《易卦识凶[探案]》 第1章 [古装迷情] 《易卦识凶(探案)》作者:慕沉酒【完结】 本书简介: 荀舒主业给棺材雕花,副业摆摊算命,本来诸事顺遂,百无禁忌,直到她捡了个男人回家。 她以为她捡了个财神爷,没想到是个扫把星。 自此后,荀舒屡屡被卷进凶案,甚至成了凶犯嫌疑人。 荀舒靠着易卦之术,逢凶化吉找出真凶,得了个小神仙的名号, 正春风得意之际,棺材铺遇袭,铺子里的众人生死不明,只荀舒逃过一劫。 万般线索俱指向那扫把星,那人却不知去向。 荀舒咬牙切齿,谋划寻人大计时,不忘画了一屋子的符,诅咒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扫把星。 …… 大理寺少卿李玄鹤,遭人围堵劫杀,负伤逃入山中,被荀舒所救。 等待随从救援时,他意外发现荀舒与他寻查多年的“司天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他假装失忆,化名贺玄,赖在了棺材铺中。 李玄鹤自幼被赞少年老成,成熟稳重,在棺材铺的日子却常常被荀舒气得跳脚—— 但他竟然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直到那日,棺材铺遭了大劫。 他晚了一步,失去了她的踪迹。 ---- 单元文,he,悬疑推理为主, 文中所有卜算之术均非金手指,女主是个普通术士,并无任何奇幻设定~ 文中内容切勿考究~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励志 悬疑推理 轻松 he 单元文 主角视角荀舒李玄鹤 其它:探案,算卦 一句话简介:小神婆x腹黑少年共破迷案 立意:破迷案,人人有责 第1章 夭儿1 三月,潮州。 花明柳媚,春山如笑。 日暮时分,集市上商贾云集,人来人往。街边商铺人满为患,其中最为甚者,便是集市最东头的一家算命铺子。铺子门口排队等候的人一眼望不到头,有衣着朴素的市井妇人,有奇装异服的胡商,众人表情各异,不知等了多久,却都没有丝毫不耐烦。 听闻铺子的东家以前是司天阁的弟子,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自一个月前来到潮州后,没几日便成了潮州的标志,吸引着远近百姓前来求卦。 与这边的热闹熙攘不同,一道相隔的路对面则像是另一个世界。 道路对面有棵千年老槐树,茂密的树冠下有个简陋算命摊位。说是摊位,不过是张竹制小桌子,桌子旁立着个泛黄的白幡,角落缝着补丁,上书几个大字,“神机妙算”。 摊子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一方小小天地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小桌子后坐着个小姑娘,双手支颐,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脸,半开阖着双眸,眼神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梦似醒,正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荀舒。 自年后,棺材铺生意一直不好,这几个月更是连温饱都难维持。是以这段时间,荀舒每日都来此处摆摊算卦,补贴家用。可说来也奇怪,她每日从晌午开市一直呆到黄昏闭市,除了刚开始摆摊的几日外,其他时候愣是没赚到一枚铜钱。 想要算命的客人纷纷绕着她的摊子走,宁肯排半日的队涌入路对面江湖骗子的铺子,也不肯来她的摊前。 真真是奇怪。 荀舒原本以为今日会如往常一般,枯坐大半日后无功而返,却没想到在快要坠入梦境的前一刻,头顶有阴影落下,片刻后一人坐到了她的对面,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寻常布衣,青丝用木簪绾起,露出的肌肤却是肤若凝脂,柳眉下双眸闪烁着不信任。 荀舒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也是这个月的第一位客人。 荀舒晃晃脑袋,勉强清醒,看着对面面有愁容的客人,和一旁站立着的面有忐忑的婢女,思及棺材铺其他俩人的殷切嘱托,挤出一个腼腆笑容,语气中带了几分热络:“夫人是要测卦还是测字?” 对面人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心有疑虑,决定先试探一下:“可能相面?” 荀舒浅笑,露出脸颊旁两个小梨涡:“自然可以。”她的视线从对面的夫人印堂命宫滑下,掠过眉眼、明润的鼻尖,最后落在圆润的下巴上。她忽略掉她面上隐隐的黑气,赞道,“夫人凤目高眉,是富贵双全之相。” 荀舒说得真诚,赵夫人却听得微微蹙眉。 赵夫人今日到此处原是为了去对面的铺子求一卦,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若要进铺子怕是要等上大半日。她今日是偷偷出的家门,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正准备离开时,身边婢女指着荀舒的摊子,告诉她可以来这试试。 她见荀舒这摊子无人停留,心中正迟疑,又听身边婢女介绍起坊间传闻,说这小姑娘算得颇准,只不过说话比较直率,不太讨人欢喜,所以无人到这儿来求卦。 她本也不是来听吉祥话的,闻言安心几分,这才走上前来,让荀舒看面相。 赵夫人初时见荀舒看得认真,还以为她真的精通此道,此刻听她抛出模棱两可的吉利话,不免有些失望,正准备留下几个铜板离开,却听对面那人再次开口。 “只一道,夫人人中如一线,怕是子嗣艰难,恐会无人送终。” 赵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不悦溢于言表,一旁站着的婢女更是直接了当开口呵斥:“你这人,瞎说什么呢?我家夫人可是儿女双全!二小姐虽身体羸弱了些,可大少爷却是康健之人,前年还考得秀才。你可是在咒我家大少爷?” 荀舒眨了眨眼,再次凝神细瞧对面人,片刻后后肯定道:“我没看错。夫人命中无子,早年若生育儿女,也均是夭亡之兆。” 饶是赵夫人生性温和,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说这般恶毒的话?” 荀舒一脸无辜:“是你让我相面的,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婢女扶着赵夫人起身,很狠瞪着她:“怪不得没人来找你算卦,分明是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骗子!不,骗子尚还知道说两句好听的话,你连骗子都不如!” 荀舒修言灵,从不说谎,生平最不喜欢被人说是骗子,闻言站起身,平视对面之人,认真解释:“我的相面之术从未出过错,夫人可以改变穿着,却改变不了容貌。我观夫人面相,夫人自幼在家中受宠,及笄后所嫁夫婿有官职在身,算得上是大户。潮州城中合得上的唯有赵县令府上,夫人应当是赵宅中人吧?”她的眼神澄澈,不等对面人开口,继续道,“可能借夫人手掌一观?” 赵夫人望着她的眼睛,心中不快散了几分,如中邪了似的,不顾婢女的欲言又止,伸出了她的手。 她的手白皙纤长,手背肌肤柔腻,如同少女一 般。 荀舒捧住她的手,认真打量她掌心杂乱的纹路,半晌肯定道:“我刚刚说的没错,夫人命有……几劫,前三劫都与子嗣相关……夫人共育有三个孩子,第一个该是婴儿时夭折,第二个应当是小产,第三个瞧着是——” 婢女怒斥着打断:“住口!谁给你的胆量如此诅咒我家大公子?” 赵夫人拍拍婢女的胳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再看荀舒时,目光复杂。 她确实小产过一个孩子,是在她的长子赵元名一岁的时候。 此事颇为隐秘,知晓者不过三四人,她是如何得知的?难道真是从手相上看出来的? 荀舒瞧见赵夫人的神情,知晓她猜对了,慢吞吞道:“第三劫也快应验了,夫人还是看开些吧。” 赵夫人脑中一片混乱,盯着荀舒动个不停的嘴唇,却怎么都理解不了她话中的意思。半晌,她撑着竹桌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去,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你说,我已经死了两个孩儿了?” 荀舒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轻轻点头:“是。” “我的女儿,我的蓉儿也会……也会那样?” 荀舒一顿,瞧见她眼中的绝望,含糊道:“约莫是。” 一瞬间,赵夫人双眸染红,泪水积满眼眶。她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低声道:“可我的元名,我的长子,明明还活着啊!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看错了?” 荀舒回答得诚实:“夫人下次可带令郎同来,我或许能看出一二。” 赵夫人垂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落在荀舒眼中,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好像做错事了。 不过须臾,她眼睁睁看着赵夫人的印堂从略有黑气到布满暗沉,分明是大难临头的预兆。 荀舒心中生出几分懊恼,默念几句罪过,试图弥补:“夫人,我赠你一卦可好?” 赵夫人一怔,旋即微微摇头,簪上流苏丝丝缕缕杂乱晃动,如她的心绪一般:“不必了。” 她瞥了身边婢女一眼,婢女阴沉着脸,怒气无处发散,将几枚铜钱恶狠狠拍在桌面上。 第2章 竹桌被她拍得吱呀乱响,像是要散架似的,荀舒急急忙忙托住桌板,勉强稳住,再抬起头时,面前两人早不见了踪影。 荀舒叹了口气,慢悠悠坐下,脑中想的全是刚刚的事。 印堂泛青黑色,褶皱明显,大凶之兆。赵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这可如何是好。 荀舒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对面的小铺子关了铺子门。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走出,绕了一圈站到荀舒的面前,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荀舒这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去。 面前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尾上挑,鼻梁挺直,笑容灿烂,露出的白牙整整齐齐,正是棺材铺的另一个小伙计,贺玄。 荀舒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你的假胡须没摘干净。” 贺玄摸了摸下巴,笑道:“还好有这胡子,不然那些排队算命的人定能认出,我就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若被他们发现咱俩是一伙的,我那算命铺子怕是也要黄。” 荀舒晃晃悠悠起身,将一旁竹竿上挂的布条收起:“骗人的人,会被狗咬的。” 贺玄嘻嘻笑着,浑不在意,眉梢眼角俱是肆意少年气:“我没骗人!我只是说些吉祥话,换点赏钱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若几句吉祥话能让他们安心,帮他们度过难关,何乐而不为?你就是不会说话,才赚不到钱。”他瞥了竹桌上的几个铜板,挑眉,“不错啊,今儿至少开张了!我还以为又何前几天一样,空手而归呢!” 荀舒将几个铜板小心翼翼收进挎包里,叹道:“这钱赚得不得劲儿。” 荀舒平日里慢慢吞吞,发生什么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倒是鲜少见她如今日这般心事重重。贺玄奇道:“怎么说?” 这要如何解释?荀舒轻咬了下下嘴唇,将折好的布条也塞进挎包中,指着太阳西沉的方向,颇为生硬地转了话题:“姜叔该做好饭等着咱们回去了,咱们快回走吧。” 说罢,她迈开步子,不搭理身后的贺玄,踩着夕阳的余晖,向棺材铺的方向走。 夕阳打在她的身上,似被镀了一层金边。发髻上垂着的碎布条和鬓角碎发随她的动作摇摆晃动,丝丝缕缕都是鲜活之意。 贺玄替她将竹桌子推到墙角,而后小跑着跟上荀舒,口中叽叽喳喳都是这一天的趣事。二人说说笑笑,赶在最后一丁点天光消散前,回到了棺材铺。 刚到门口,香气迎面扑来,荀舒耸了耸鼻子,眼睛亮了起来:“我好像闻到了肉的味道。” 贺玄拍拍她的肩膀,越过她抢先一步冲进棺材铺:“你没闻错,是烧鸡的味道。” 棺材铺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迎客的铺面,后方的院落是棺材铺三人日常居住的地方。荀舒跟在贺玄身后,随他穿过堆满棺材的铺子,到后院时,一眼便瞧见石桌上摆了四碟菜,有荤有素,最中间正是一只被油纸包着的,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烧鸡。 荀舒盯着鸡翅膀眼睛都挪不开了,吞了下口水道:“可是张家烧鸡?” “自然。”姜拯端着一蒸笼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从厨房走出,笑道,“就等你们开饭了。” 棺材铺最近生意不好,荀舒摆摊赚不到钱,眼看着家中存粮无几,还是贺玄当机立断咬牙盘了家铺子算命,方才能维持温饱。 虽然手头宽裕些,但姜拯说了,总要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是以棺材铺三人依旧省吃俭用……他今日怎这般大方?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 本文所有牵扯相术、风水、算卦的内容,全是作者百度搜索后,结合众多说法,加油添醋,胡说八道。 仅在本文世界中行得通,看官们千万别考究~ v前随榜或者隔日,v后日更~ 第2章 夭儿2 姜记棺材铺共有三人,姜拯,荀舒,以及贺玄。 姜拯今岁四十又六,是棺材铺的东家,生在潮州长在潮州,身材健硕,眉毛浓密,双目慈祥,瞧着颇为和善。棺材铺是姜拯的祖父开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父亲死后,姜拯同发妻一同操持着棺材铺,十多年前妻子离世,之后姜拯一直孤身一人,直到在山脚下捡到了家中遭灾、年仅十岁的荀舒,之后二人以叔侄相称,相依为命,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小半年前,荀舒去山中采野荀,顺便捡了个一身泥泞、浑身是伤的人回家。 这个人正是贺玄。 荀舒在山中看到他时,见他身上的伤口像是被刀剑所伤,本不想招惹麻烦,但一抬头瞧见他大富大贵的面相,心中起了别的心思。 棺材铺已经许久未开张了,加之城中米粮贵了不少,棺材铺没米下锅,她这才进山找吃食。若她能救下此人,待他痊愈后要些酬金,棺材铺的苦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 富贵险中求,荀舒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咬着牙将他背回了棺材铺。 姜拯心善,见荀舒背了个昏迷不醒的伤者回来,并不多问,只悉心救治,却没想到这人康复清醒后,竟将一切都忘记,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为了此事,荀舒足足半日郁闷得吃不下饭。她本以为救了个财神爷,可以改善棺材铺的生活,如今不仅改善不了,甚至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若此时将他驱离棺材铺,怕是白救了,姜拯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棺材铺干活,虽然晦气了点,但好歹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贺玄犹豫两日后,答应了下来,自此留在了棺材铺中。 自那以后,棺材铺就成了他们三个人的家。有活的时候,三人一同去山上砍树做棺材,给棺材雕花,偶尔也接些为人收尸的活儿;没活的时候,三人便出去各自找些营生,努力换得一家人的温饱。 荀舒觉得,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此刻的棺材铺后院,荀舒将挎包取下,小步上前去接姜拯手中的馒头,被姜拯一个侧身避开。 姜拯嫌弃道:“快去洗手,别脏 了我刚蒸好的馒头。” 荀舒收回手,磨磨蹭蹭到一旁取了水,贺玄凑过来,抢在她之前净了手,而后将手上的水珠甩了荀舒一头一脸。荀舒也不恼,慢条斯理净手,末了将一旁搭着的帕子浸到水中,湿透后拧得半干,趁贺玄不注意,直接糊到了他的脸上。 “……荀舒,你幼不幼稚!” 贺玄将帕子取下,眉毛和睫毛挂上了水珠,整张脸如雨后远山般净透,眼神中有细碎笑意。他拧干帕子,擦净脸上的水,再睁开眼时,两只鸡翅已然进了荀舒的碗中。他狠狠瞪着那俩鸡翅膀,磨着后槽牙:“我俩都喜欢鸡翅,姜叔你偏心!每次都全给她!” 姜拯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多大的人了,和妹子抢吃的。” 贺玄扁扁嘴,嘟囔道:“才不是妹子。” 荀舒啃着碗中的鸡翅膀,看着这一桌子菜,含糊不清道:“城中又有人死了?” 姜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今日出门找活,瞧见路过的郑家老夫人,我看她印堂泛黄隐隐可见黑斑,面色青白中透着黑气,蔓延至双耳,至耳轮枯黑,是‘夺命鬼到’的面相。我估摸着,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咱们铺子定能接到郑家的生意。”话音落下,他似察觉到不妥,收敛起笑容,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小舒,你那摊子也不赚钱,明日一早与我同去山上,找找合适的木材。郑家向来要面子,要是能寻到柏木做棺椁,定能卖个好价钱。” 荀舒双颊一鼓一鼓,将鸡骨头完整吐出后,慢条斯理道:“明日上午不行,我要去趟赵县令府上。” “赵县令府上?他的宅子中要出事?” 荀舒叹了口气,没了胃口:“此事也怪我,赵夫人今日来寻我,我便帮她看了看面相。” 姜拯皱眉哀叹:“你又说了她的死期?” 三个月前荀舒刚开始摆摊时,每日里还是能遇到几个找她算命的客人的。那时荀舒看过他们的手相面相生辰八字,开口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报对面人的死期,什么活不过三个月,三年内必有大劫,每每惹得对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 没几日,荀舒的名声便在潮州城中传开,有人在背地里骂她是“夺命神婆”,之后再无人去那树下小摊算命。 听到姜拯的话,荀舒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们叮嘱我的,我都有记住,不看死期,不说大难临头。” 贺玄附和道:“是啊,阿舒应当没说谎。我去寻她时,瞧见她今日赚了几个铜板。若是说了这些话,她怕是一分钱都赚不到。” 姜拯刚松了口气,还没彻底放下心来,又听到荀舒开口:“是啊,我只是告诉她,她这辈子没子没孙,要早做打算。” 姜拯:…… 赵县令夫妇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一女,是潮州人尽皆知的事,荀舒这般说,和胡说有什么两样?偏赵夫人还肯赏钱给她,真是个大善人。 第3章 贺玄愣了一瞬,旋即指着她仰头大笑:“你和我有何不同?都是骗子罢了!” 荀舒拧眉,纠正道:“你才是骗子……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观她手相,能看到的劫数有四,前三劫与子女有关,第四劫却是关于她自身的一个大劫。”她顿了顿,严肃了神情,“这一劫若不小心应对,会是死劫。我看她面相,推测这一劫还要些时日,最初便未告知于她。可是在我说完前三劫后,她的面相瞬间改变,这第四劫竟是提前了。” 姜拯瞥了一眼贺玄,视线转向荀舒:“你可是要助她化解此劫?” 荀舒垂眼思索半晌,摇头又点头,所有的犹豫不决最后俱化为一声叹息:“此劫与她的命数相关,这是她的命,我插不了手。只是此劫提前因我而起,我还是要提醒她几句的。” - 赵县令的宅子在潮州南边,正门前是宽阔的大路,后面靠着茂山,左右侧一方是民宅,一方是一片树林。 前有名堂后有靠山,兼之聚风藏气,是个风水极好的地方。 荀舒站在赵宅门口,视线扫了一圈,正准备上前请家丁通传时,一抬眼便瞧见赵夫人带着昨日那个婢女,阴沉着脸从宅子中走出。 “赵夫人!”荀舒上前几步,挡住赵夫人的去路。 相较于昨日,赵夫人今日的脸色差了不少,她瞧见荀舒,惊讶一闪而过:“你是昨日的相士?” 荀舒点头:“我今日来,是想赠夫人一卦。” 赵夫人蹙眉,摆摆手:“今日便罢了,我还有急事。” “等等!”荀舒左挪半步,再次挡在她的面前。眼见着赵夫人眼中有不耐的神色浮现,赶忙开口,“赵夫人,最近万望小心,身边莫要离人,最好是你信任的人。” 荀舒双眸澄澈,说得格外认真。赵夫人看着她的眼睛,如着了魔似的,不耐散去,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好,我会小心的。” 说完,赵夫人不再停留,带着婢女匆匆离开。 荀舒目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间,马蹄践踏起的灰尘重新落地,车轮滚动声渐行渐远,才长长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世间万般皆是命,强求不得。 荀舒将此事彻底放下,准备去寻姜拯,一转身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笑脸吓了一跳,摇晃着退后几步,险些跌倒。始作俑者贺玄拉了她一把,扯住她的手肘方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见荀舒站稳,贺玄迅速松开手,挠了挠头,语气中全是歉意:“对不住,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 荀舒拧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贺玄满脸嫌弃:“你不去骗人,却来吓我,有病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那是替人排忧解难,安抚人心,怎么能说是骗人呢?”贺玄纠正道。他指着茂山的方向,“猜你会直接去找姜叔,想着你一个人走山路不太安全,干脆关了铺子来送你,顺便帮帮姜叔,毕竟他也年纪大了。” 这说的倒像是句人话。荀舒整理了下袖子上的褶皱,向着茂山的方向走。贺玄跟在她的身后,如聒噪的雀儿:“你说赵夫人大难临头,可是真的?” 提起这事儿荀舒就心烦,赵夫人的大劫虽与她无关,但她无故被扯进他人的因果,怎么都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特别是在瞧见赵夫人黄中透黑的印堂,几乎可以确认是个死劫之后。 她闷闷“嗯”了声,不愿搭理贺玄,贺玄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耐烦,继续叽叽喳喳:“你的相术是跟姜叔学的吗?” 荀舒突然停住脚步,贺玄险些撞在她身上。 荀舒微微侧过身,横了他一眼:“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贺玄眨眨眼,眼神中有茫然:“因为我也想学啊。” “哦。”荀舒转身继续前行,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是和他学的,你想学自去找姜叔说便是,他不会拒绝你的。” 贺玄思索片刻,似乎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再提此事。 - 棺材铺三人在山中呆了两日,寻到了合适的木材切割成木板。第三日清晨,姜拯驾着驴车,载着贺玄、荀舒和木板回到潮州城的棺材铺。几人从棺材铺后门进,东西还未卸下,便听到棺材铺前门响起叩门声。 贺玄和姜拯忙着卸木板,荀舒便一个人去开门。她小跑着穿过院子,又穿过棺材铺,将挡门的木头取下后拉开木门,被门外站着的官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人叫倪大强,是荀舒的旧相识,此刻表情颇为严肃,却还是尽力柔和声音,不吓到面前的小姑娘:“荀舒,今早有人发现了赵夫人的尸体,据她的婢女说,前两日你与她起过争执。县令怀疑你与她的死有关,令我们将你带回县衙。”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夭儿3 赵夫人死了。 最初的错愕散去后,荀舒心中只余无奈。 没有人可以精准预知未来。 这些还未发生的事,时时刻刻都随心境的改变、细小的意外而变化,相术或可探得冰山一角,却无法摸到水下的全部。她虽推出赵夫人最近会有大劫,却推不出这一劫何时应,会在哪里应,她 是否会为此丢了性命。 更没算到她今日会为了赵夫人的事,被带去衙门。 倪大强见荀舒耷拉着脑袋,温温顺顺站在原地,没有反抗的意思,便也没捆绑她,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若与你无关,赵县令定不会冤枉你。” 荀舒没说话,而是回身望了一眼,目光穿过略有些昏暗的棺材铺,正撞上见她迟迟未归,前来寻她的贺玄。她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倪大强,扬声道:“前几日听说方县尉染了风寒,在家休养,不知如今可好了吗?” 倪大强哪里不知她的意思?瞥了一眼贺玄,淡淡道:“今日未来点卯,估摸着还要几日才能彻底康复。” 荀舒点头,不再磨蹭,率先迈出脚步:“走吧。” - 棺材铺距离衙门有段距离,倪大强带着荀舒赶到衙门,径直去到二堂时,众人已等了些时候,气氛阴沉中夹杂着几丝不耐烦。 公堂四周立着几个官差,正中央的石砖上跪着个哭泣的小娘子,正是赵夫人的婢女。赵县令坐于台上,四五十岁的年纪,相貌儒雅却有威严。他瞪着走进来的荀舒,脸色阴沉,呵斥道:“堂下何人?” 荀舒老老实实跪到婢女身旁,乖顺回答:“回大人的话,民女是棺材铺的伙计,荀舒。” “你可知为何将你带到此处?” “来时听倪大人说了,是为了尊夫人的案子。” 赵县令狠狠拍了下惊堂木:“你既知晓,本官也不与你兜圈子,老实交代,为何要杀人?!” “我没杀人,大人怕是误会了。”荀舒抬起头,认认真真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婢女白杏转头怒视她:“分明是你杀了我家夫人!若不是你几日前的那些话,夫人这几日便不会魂不守舍,更不会失足跌落水中,以至于被淹死!” 荀舒倍感冤枉,声音难得急切几分:“我已告诫她要小心,莫要一个人呆着,这如何能算我杀了她呢?” “如何不算?前日你要为夫人算卦,夫人未允,昨日你上门来找夫人,还要为她算卦,夫人要忙着出门依旧不肯,谁知道你是不是记恨在心,所以偷偷画符咒,诅咒我们夫人?!” 白杏红着眼睛,越说越离谱,堂上众人面面相觑,连赵县令都有些听不下去。 天亮后发现赵夫人的尸体后,他又悲又怒,听到婢女白杏说赵夫人是被他人所害,且她知道那人是谁后,他未加思索,便按照白杏所说,差人去棺材铺将荀舒拿到此处……此刻他却是后悔了,早知白杏说出口的话如此荒谬,他怎么都不会去将人带来此处。 赵县令再拍惊堂木,打断白杏的话:“神鬼之说不可信!休要在公堂之上胡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垂着头的荀舒,想起那日回府后便以泪洗面的夫人,眉头再次皱起,“你那日对死者说了什么?” 自家夫人刚死,便成了他口中冰冷的“死者”,荀舒抬头瞅了一眼赵县令,慢吞吞道:“我也没说什么,我只说她没子孙缘,并没诅咒她。” “胡言乱语!”赵县令怒斥,神情却不像是生气,更像是疑惑。他的视线扫过堂上众人,垂眸片刻,转而问道,“前日你见过内子?” 荀舒点头:“是。因为三日前的事,我心有愧疚,所以想着赠赵夫人一卦,看看是否能助她化解此劫。” “此劫?你早知她昨日会有劫难?” “三天前的集市摊子上,我瞧她印堂青黑,猜她近日会有危险,但不知是何时何地。我想赠她一卦帮着算算,赵夫人拒绝了,我只能叮嘱她小心些,身边留值得信任的人。”荀舒顿了顿,想起往日见好友方晏破案时的情形,主动开口交代了昨日的行程,“前日见到赵夫人时,她似乎急着去什么地方,与我交谈两句后,便匆匆离开。之后我同棺材铺的另一个伙计贺玄一起去了茂山中,帮东家姜拯寻木材做新棺,今晨才返回城中。我们前脚刚回到棺材铺,我后脚便被带到了此处,此事城门外的守卫可为我作证。” 第4章 赵县令看她的模样不像在说谎,便不欲在公堂上浪费众人时间,正准备找个借口将众人打发走,留荀舒片刻问些私事时,却见贺玄拉着衣冠凌乱的方晏,闯过门外虚拦着的守卫,慌慌张张跑到公堂之上。 方晏是潮州县尉,县中若发生命案,大部分都是由他来破。他亦是棺材铺隔壁寿衣店的少东家,与棺材铺的众人都很熟悉,去年有个案子,方晏实在找不到方向,还曾向荀舒和姜拯求过卦。 荀舒侧头看着二人,和贺玄那自信满满的脸,心中全是无奈。 早知公堂上的事这般好解决,她就不让贺玄去寻方晏了。如今眼看着赵县令就要将她放走了,被他们二人这么一搅和,事情又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方晏自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站到公堂上,正了冠,向着上方的赵县令行了礼,信誓旦旦开口:“大人,我与荀舒自幼相识,她本性善良,绝对不会杀人!” 荀舒垂下头,恨不能又个地缝钻进去,逃避堂上的一切。不远处的贺玄瞧见她这副模样,隐约察觉到堂上的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同,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同。 赵县令坐于堂上,目光在台下几人身上来回扫,而后缓缓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给你,三天之内找出真凶!若不能——”他盯着荀舒,似笑非笑,“本官便要此人,以命偿命。” - 堂上众人散去,只留了荀舒三人还未离开。荀舒从地上爬起来,瞅瞅贺玄,瞧瞧方晏,又气又无奈又恨自己多此一举,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方晏脸色尚还有些发白,没听出荀舒语气中的不妥,还以为这真的是夸赞,忙追问道:“阿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被说是凶手?” 荀舒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以后有时间,我再同你细说。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破了这案子,要不然我真要被当成可以诅咒人的妖怪,抓起来为赵夫人赔命了。”她望着方晏发白的嘴唇,担忧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能撑得住吗?” 方晏被她的眼神盯得血都热了,脸上惨白褪去几分,眸子也亮了起来:“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阿舒,你放心,我定会找到真凶,还你清白!” 一旁的贺玄看着方晏这副模样,抢先一步挡在荀舒面前,将越来越靠近的方晏一把推开,嫌弃道:“好好说话,靠那么近做甚?” 方晏涨红了脸:“我刚刚就站在这里,你莫要胡说!” 这俩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像针尖对麦芒,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今日若不是情势所迫,贺玄怕是绝对不会上门去寻方晏。 眼见二人又要一边是“之乎者也”讲道理,一边是质朴无华直接骂,荀舒忙伸手将二人分开,拧眉道:“要吵架去外面吵,别耽误我找凶手。” 贺玄狠狠瞪了方晏一眼,扯着荀舒的胳膊,讲她拉到身边,殷勤地问道:“阿舒,你想怎么查?可需要我帮忙?” 荀舒瞅着他,幽幽提醒道:“我竟不知,你还会破案。” “……我不会,但我可以帮你呀。”贺玄理直气壮, 方晏冷哼一声,扬起头:“阿舒放心,我定会为你洗清嫌疑,不像有的人只会说空话。”他顿了顿,正要开口,一抬眼瞧见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倪大强,将他招到跟前,道,“倪兄,劳烦将案件的经过说与我们听。” 方晏虽年纪小,却是倪大强的上官,有此要求,倪大强定然遵从。他冲方晏行了一礼,而后将今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今日卯时,赵夫人的尸体在后院池塘中被发现,尸体脑袋和手臂上有擦伤,推测是跳池塘时被石头擦伤。根据赵夫人贴身婢女白杏所说,昨日入夜后,赵夫人将身边众人屏退,早早歇息。白杏和其他两个婢女见她屋中熄灯后,便也去休息,只院门口留了两个家丁值夜。今日清晨,白杏见赵夫人的房间一直没声响,还当赵夫人还未醒,便去后花园中为赵夫人采集花露,路过池塘时,发现池塘角落有一具漂浮的女尸,派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赵夫人。” 荀舒听了半晌,突然道:“听起来,赵夫人更像是自己跳入池塘中的,就连她的婢女也是这般认为。但刚 刚在公堂之上,赵县令却似乎认定赵夫人是他杀……这是为何?” 倪大强解释道:“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后,最初大家都以为赵夫人是自杀,毕竟她这几日却是常常垂泪。可挪动尸体时,有人发现夫人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大包,还有伤口,像是被人持钝器击打所致,而非落水时的磕碰。此事隐秘,只有官府中人和挪动尸体的那几人知晓。” 荀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若被人提前击打了后脑勺,再推入水中,却是他杀无疑。” 听到是他杀,方晏严肃了神色:“尸体此刻在哪里?” “还在赵宅中,已派了仵作前去查验。” 方晏整理了下衣摆,昂首挺胸:“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夭儿4 荀舒三人赶到赵宅时,门楣处已挂上白幡,来往仆役步履匆匆,低垂着头,神情悲戚,似在为赵夫人的离去而感到伤心。 上一次到赵宅时,荀舒并未进门,只看了门口的风水,觉得定有高人指点。这次随方晏进入宅内,她瞧着乖巧,实则眼睛一刻也未闲着,悄悄打量四周,心情从好奇慢慢转变为失望。 贺玄的余光时时刻刻关注着荀舒,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可看出什么了?” 荀舒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嫌弃,压低声音道:“上次来找赵夫人的时候,我在四周转了转,发现这宅子建在风水宝地之上,推测该是受人指点过。如今走入这其中,却又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方晏不知何时站到了荀舒另一侧,闻言不断点头,颇为赞同。他指着院角的桑树:“宅中种桑,大难临头。” 荀舒望着北侧高而新的塔楼,接了一句:“旧屋加楼,主家受克。”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神神叨叨的,听得贺玄颇为嫌弃:“阿舒也就罢了,堂堂县尉大人,怎能信这些?” 方晏顿了顿,面露羞赧:“总和姜叔、阿舒呆在一块,多少学了几句。不像某些人,明明住在棺材铺,竟连皮毛都不懂。” 贺玄冷嗤,手指点了点角落的桑树,眼神颇为锐利:“你只知那是桑树,却不知那可不是一般的桑树,那是从西域传来的,名叫伽罗桑的树,名贵得很,传说能生财。” 话音落下,那树在风中抖了抖,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应和贺玄的话。 荀舒侧着头瞧他:“再名贵也是桑树。” “……你说得对。”贺玄无力反驳。 “倒是不知道你对树的品种这般了解。”荀舒眸光清澈,如山间清泉,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疑惑说出,“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贺玄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眉目间似有苦恼:“没……只感觉这些东西很熟悉,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半年前贺玄被荀舒捡回棺材铺时,浑身是伤,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痊愈。那时棺材铺穷得快揭不开锅,荀舒救他,善心占三分,想换钱的心占七分,哪成想这人睁眼后竟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贺玄。 棺材铺白白搭进去一大笔治病的钱,让本就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时的荀舒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或许只是撞到头的缘故,让他突然忘了往事,假以时日,总能想起来的,可如今已过了几个月,贺玄却仍旧没有一丝一毫要恢复记忆的迹象。 荀舒有时也会在心底生出几分怀疑,毕竟若贺玄真如她所看,是皇亲国戚、膏粱子弟,走失这许久,总该有人来寻才是……难道是她看错了面相? 不过—— 棺材铺多了贺玄也挺好的。 都过了这么久,有些事,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 赵宅内分东、中、西三路,西路有南北两个院落,赵夫人所住的地方便是这西南方的院子。 此刻她的尸体被安置在此处,赵县令请了仵作来验尸,门外有衙役看守。荀舒一行人未多打扰,在仆役的指引下,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位于三路院落后方的花园。 赵宅的花园整整占据小半座宅院,中央是一个方形的池塘,四周立有膝盖高的青石栏杆,栏杆上雕刻锦鲤花纹。池塘中未种荷花,只有零星几条锦鲤,在浑浊的池水中隐约可见轮廓,半晌未挪动分毫,不知死活。 方晏环顾四周,问附近看守的官差:“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那官差指着不远处的池塘南侧:“回大人,尸体是在那处被发现的。” 池塘南侧芦苇茂密,靠近才可看清其中藏着的几块石头,若是有人或尸体藏于此处,该与这石块相似,不靠近无法察觉。 官差跟在几人身后,正要将今晨的事说与几人听,一抬眼却瞧见同僚带着白杏向此处走。他微微欠身,对方晏道:“大人,那位是赵宅婢女白杏,赵夫人的尸体便是她发现的。” 第5章 从衙门离开后,白杏匆匆赶回赵宅,去赵夫人的院中帮忙,未成想刚进院门,便被带到了后花园的池塘边,早晨时发现夫人尸体的地方。 白杏看着池塘边的几人,一眼便瞧见最中间的荀舒,恶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不怕夫人晚上去寻你复仇吗?!” 荀舒眨眨眼,慢吞吞道:“不怕啊,我会画符咒,能镇压鬼魂的。” “你!” 荀舒瞧着一本正经,白杏却被气得要命,还要争辩,被一旁的方晏打断:“白杏姑娘,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赵夫人之死,还请你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我们听。” 方晏身着官袍,表情严肃,眼神中全是要查清赵夫人案的认真,看得白杏心中那股子火顿时熄了。她向池塘的方向靠近半步,回忆起早晨时的情形,忍不住哽咽:“今日一早,奴婢见夫人的寝室大门紧闭,猜想夫人还未起。夫人最近心绪不宁,睡眠不好,时常梦魇,所以奴婢未打扰,径直来到花园,想着采些露水和新鲜的花,为夫人制花露。路过池塘边时,奴婢隐约瞧见这草丛中似乎有东西,靠近后就瞧见……瞧见一人面朝下,躺在池塘中……奴婢最初并不知此人是夫人,被吓得慌了神,将附近人喊来,大家一起将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该在房中休息的夫人……已没了气息……” 白杏悲不自胜,掩面哭泣,对面三人却是若有所思。 时维春日,林木郁郁葱葱,无需打理便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池塘四周环绕着一条可供通行的小径,是花园中唯一的路。路边杂草丛生,深处零星布着几束花丛,大抵是白杏所说的采集花露的地方。 要抵达花丛必要经过发现尸体的池塘边,白杏说得应当是实话。 方晏的视线环绕四周,实在不知这乱七八糟的花园有什么可逛的。他眉头皱起:“赵夫人常来此处吗?” 白杏摇头:“夫人身子弱,池塘边寒气大,是以很少来此处。偶尔家中设宴要招待客人,也都是安排在前院。” 贺玄插嘴道:“就算你们家夫人不到后院来,其他人呢?为何不安排人打理这花园?白白荒废,多么可惜。” 白杏叹了口气:“几位大人,你们进来时应当也瞧见了,这宅子虽大,仆役却少,哪有富余的人手打理这么大的园子?我们家老爷为官清廉,平日里不喜铺张浪费,这偌大的宅子,足足有一半空置,无人居住更无人打理,何况这花园呢?” 赵县令的节俭在潮州城中人人皆知,原以为多少有些惺惺作态的意思,如今看竟是误会了他。 方晏不满贺玄的打断,将对话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 “昨日赵夫人歇息前,可有什么异常?” “要说异常,夫人这几日都不太对劲。那日从集市上看手相回来,夫人整个人恍恍惚惚,垂泪到夜半。那夜奴婢就在屋外陪着,看着夫人房中的灯到天亮时才熄灭。奴婢怎么都想不通,一个江湖骗子的话,夫人为何如此在意?第二日,夫人一大早便出门去找素梅姑姑,在门口再次碰到了那骗子。”白杏再次狠狠瞪向荀舒,而后挪开目光,不愿再瞧她,“夫人去找素梅姑姑时,不让奴婢跟随,奴婢只能在前院等候。约莫一 炷香的功夫,夫人怒气冲冲从屋子中走出,回府之后去了大少爷的院子,又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再之后,夫人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再未外出。” “素梅是何人?” “素梅是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陪着夫人嫁入赵家,如同夫人的亲姐姐一般。素梅姑姑陪了夫人几年后嫁人离开,那门亲事还是夫人为她订下的,是户极好的人家,素梅姑姑嫁过去做正头夫人。素梅姑姑离开后,时常回府上探望夫人,夫人偶尔也会去寻她。” “这是前日的事?”方晏同白杏确认。 白杏点头:“是。昨日夫人一整日都在屋中,心情不好,餐食都未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儿敢多打扰?夫人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辛苦,让我们早早回去歇息……我也未多想,没想到夫人夜里会想不开,自己来到这池塘边……早知如此,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夫人,定不让她做这等傻事……” 自方晏开始问话,荀舒便缩在角落未开口,此刻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说你们夫人是自戕?为何不能是被他人杀害?” 白杏愣住:“夫人善良温和,对待下人极好,奴婢伺候她这么这几年,也从未听过她与谁结仇,谁会杀她?还不是你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夫人神思恍惚,不小心落入湖中,又或者想不开投湖,再或者是被你画符咒杀……无论哪种情况,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要为夫人之死负责!” 荀舒脚尖在地上摩擦,半晌没说话。 白杏虽思绪混乱,但有一点说得不错,赵夫人之死确实与她有那么丁点关系,她无法全然置身事外。若能帮着方晏破了此案,应当多少能平几分心中的愧疚。 荀舒正低头思索该从何查起,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叫喊声吓了一跳。 “奴婢想起来了!若这宅子中有人会杀夫人,定是那人!”白杏激动道,“那人就是老爷的妾室,她一直看我们夫人不顺眼,仗着老爷对她的宠爱,在宅子中横行霸道。如今我们夫人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老爷便会讲她抬为继室!”白杏越说声音越大,带着一股子找到真凶为赵夫人报仇的畅快感,“定是她害死我们夫人的!你们快去将那郑氏抓起来,为我们夫人报仇!”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夭儿5 赵县令有妾室? 不只荀舒和贺玄,就连在衙门领职,每日都要同赵县令相见的方晏都面露愕然,似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贺玄的目光扫过懵懵的荀舒,落在白杏脸上,疑惑道:“我曾听闻,赵县令和夫人琴瑟和鸣,感情好得很,从未听说过赵县令还娶了一房妾室啊?” 白杏冷哼一声,颇为不屑:“虽然做奴婢的不能议论主人,但既然是为了夫人之死,奴婢也不该隐瞒。外面传的那些话,奴婢也有所耳闻,但那都不全是真的。四年前,我家大人刚上任潮州县令,回到家乡,偶然机会遇到了秦楼楚馆的郑氏,一眼便喜欢上了,而后为其赎身,将她带回了府中。这郑氏是罪臣之后,虽流落风尘,但心比天高,觉得做妾辱没门楣,入府后便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怎么出门。不过这倒是如了大人的意,成全了大人爱妻的美名,因此博了不少潮州百姓的好感。他们哪儿能想到他们以为的恩爱夫妻,早就形同陌路,更想不到赵宅除了大少爷二小姐,还有个妾生的三少爷,甚至这妾生的都会背《三字经》了。” 方晏皱眉:“你为何觉得这个妾室会杀害赵夫人?她们二人可有龃龉?” “那倒也没有。我家夫人仁慈,郑氏进门后,夫人伤心了一段时日,却还是接受了这件事,还想着将郑氏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但每次夫人设宴,郑氏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赴宴,一点不给我们夫人留面子,白白糟蹋了夫人的心意。偏老爷总帮着那狐媚子说话,真真是瞎了一双眼!” 白杏自进如赵宅后,一直跟在赵夫人身边伺候,二人虽有身份之别,感情却亲如姐妹。郑氏进门后,白杏私下一直为赵夫人打抱不平,还是赵夫人一直安慰她,让她莫要多想这些烦心事。 如今赵夫人走了,那些曾被压下的委屈和伤心,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只有这些?”方晏继续问,“听你的描述,赵夫人待这郑氏极好,这郑氏并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所以说这郑氏不是东西!恩将仇报!”白杏扬起声音,似有不满,“打从一开始,这郑氏就图谋不轨!她就是想要赵家的家产!老爷膝下只有两子,本就更偏爱幼子一些,如今夫人走了,郑氏吹吹耳旁风,家产怕都要落入郑氏和三少爷的手中,又有谁还会记得大少爷呢?可怜大少爷年纪轻轻没了娘,往后要怎么办呐!” 白杏情真意切,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让一旁几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家大少爷赵元明今岁已有十六,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早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怎会被人轻易拿捏,哪会有白杏说的这般可怜? 有风经过,击碎如明镜般的寂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芦苇和四周杂草左右摇摆,沙沙作响,打破诡异的寂静。 突然,贺玄像是瞧见了什么,蹲下身子,指尖擦过池塘边的石头栏杆,又摸了摸脚下青石板,问道:“我瞧着这池塘边堆砌的石砖和栏杆比这条小径上的青石板要新上不少。这池塘可是后挖的?” 白杏不知此事和赵夫人之死有何关系,擦了擦眼泪,认真回答:“奴婢不知。奴婢是四年前入府来到夫人身边的,那时后院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曾听府中老人说过,我家大人勤俭,四年前上任迁到此宅后并未大兴土木,只翻新了几个住人的庭院。这池塘应当是以前就有的吧。” 第6章 贺玄点点头,不再多说。 见几人没有更多想问的,白杏躬身告辞,去前院帮忙打理赵夫人的身后事。荀舒和贺玄并排站着,一人看栏杆上的花纹,一人眺望整个池塘,方晏不知二人在看什么,凑到两人身边,好奇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荀舒并不隐瞒,指着眼前的池塘,慢吞吞道:“水属阴,若建在北方,则阴气过重,容易家宅不宁。若一定要修建,也不宜修建成这般有棱有角的形状,该修成弧形才是。我一路走来,看这宅子很是蹊跷,大的布局都极讲究风水,小的细节却是乱七八糟,猜测是宅子易了主,如今住在其中的赵县令并不讲究这些。可这水池实在是违和,若不是赵县令翻修的——”荀舒的眉头拧成结,半晌叹了口气,似有无奈,“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怎么都想不通。” 方晏轻声安抚:“想不通便不要在想了。就算这水池与这宅院不是同一人修建的,不是同时修建的,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与本案怕是没什么关系。” “也是。”荀舒将此事暂且放下,不再纠结。 贺玄依旧垂着头,似乎没听到方晏的问话。方晏本就懒得理他,正想拉着荀舒去其他的地方,却见荀舒拽了下贺玄的衣袖,问道:“你刚刚问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贺玄指着地上的一堆鹅卵石块,答非所问:“那儿好像少了一块。” 荀舒和方晏的视线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他指着的那块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圆润石块,大的似苹果,小的似葡萄。一堆石块的中央有个拳头大小的圆缺,露出黄褐色的泥土,确实像是少了一块的模样。 荀舒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倪大哥提到过,赵夫人的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从这里捡的石块,击打的赵夫人?” “有这个可能。” 方晏皱起眉头:“也许这里一直都缺了这么一块石头。你要如何证明?” 贺玄望着前方的池塘,淡淡道:“本就是个猜测,自然证明不了。更何况,就算这石块真是凶器,凶手行凶后定会将起丢到这池塘中。石块浸水后再难寻到痕迹……你便当我刚刚的话是玩笑吧。” - 几人在附近转了几圈,没发现其 他什么异样后,离开花园向前院的方向走。方晏要去赵夫人的院落中看尸检的结果,荀舒和贺玄非衙门中人,便未跟去,三人在路口处分开。 待方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贺玄道:“走吧,先回去和姜叔报个平安。” “等等。”荀舒扯住他的衣袖,眼睛却盯着前院灵堂的方向,抿着嘴唇,犹豫着说道,“我想去那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贺玄挑眉,报臂瞧着对面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怎么,你真信了那婢子的话?” 荀舒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内扣,整个人垂头丧气,如一颗蔫了的小青菜:“是也不是。赵夫人的死与我无关,但我到底干涉了赵夫人的因果,理应为她做些什么,不然心中总是难安。” 贺玄听她这么说,不再劝阻,抬起脚率先向灵堂的去:“那还等什么?去晚了,便没什么可帮的了,只能随众人磕头上香了。” 荀舒一愣,急急忙忙跟上贺玄的脚步:“你慢些,等等我呀。” - 赵夫人的灵堂设在中路南侧的院子。院子前后两进,被巨大的棚子遮盖,后高前低,一殿一卷。放置棺材的位置如今空着,该是因为赵夫人走得突然,府中未有准备,要临时置办。 正屋内中央的位置安置了一长桌,桌上摆着香炉,香炉中燃着三支线香,有三缕细烟袅袅升起。香炉两侧立着两根点燃的白色蜡烛,角落有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桌前有一妇人,披着粗布麻衣,正在摆弄盘中的贡品,她听到脚步声后,回身望向荀舒和贺玄,见二人面容陌生,并未着丧服,拧眉道:“你们是谁?” 荀舒不会撒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贺玄。贺玄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望着那妇人笑道:“我们是赵县令的朋友,听说了赵夫人之事,特意到府上看看是否有可以帮得上的地方。”他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未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 “我是夫人曾经的侍女,名唤素梅,已离开赵府很多年,诸位自然没见过我。” 这竟然是素梅,她来得倒是快。 荀舒抬起眼,悄悄打量着素梅。 眼前人瞧着知天命的年纪,身量单薄,五官寡淡,双眸浑浊,眼角沟壑深邃,眼下发青,鬓角斑驳,银丝比青丝多。 这面相既薄又俗,目光短浅意志薄弱,可不是什么好面相。 素梅注意到荀舒的目光,微微蹙眉:“这位姑娘也是赵大人的朋友?” 贺玄正要替荀舒回答,荀舒抢先一步开口:“前日赵夫人去寻你,你们是不是吵了一架?” 素梅一怔,被她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回答道:“算不上吵架,只是起了几句争执……” “所为何事?” 素梅轻咬着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涌现浓烈的排斥:“这是我与夫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告诉你们?”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夭儿6 素梅的话音落下,贺玄心头猛地一跳,正要抬出方晏的名头将素梅所有的排斥和戒备压下,多打听些消息时,便听到一旁的荀舒再次开口。 “因为我怀疑你就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院中的嘈杂在这一刻归于寂静,连树上的雀儿都哑了嗓子。周遭仆役无不放轻动作,瞧着似乎在认真干活,实际上心思和耳朵都飘到素梅身边,生怕错过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贺玄在心中无奈地叹息,还未思索出如何将话圆回来,一旁的素梅眉毛已然完全竖起,愤怒斥责道:“荒谬!妾身与夫人自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妾身为何会害她?”她顿了顿,像是找到了支撑点,声音愈加洪亮,“你说妾身杀夫人,总要有证据、有缘由吧?妾身为何要杀夫人呢?杀了她,妾身能得什么好处吗?” 荀舒像是看不见她的愤怒,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总要先告诉我,那日你与赵夫人在为什么而争执,我才能知晓你为何杀她。” 这与凭空诬陷有什么区别!素梅狠狠瞪着荀舒,胸口剧烈起伏:“我再说一遍,此事与夫人之死没有半点干系!那日我们不过因些流言拌了几句嘴,哪至于为此杀人!” 贺玄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向后拽了拽,迫得她退后半步,而他则上前一步站到她的身前,遮挡住素梅愤怒的目光,也阻住荀舒继续往下说的话。 贺玄面带微笑:“您误会了,我们今日来,是奉赵县令之命,协助方县尉找出赵夫人的死因。” 许是贺玄说得格外笃定,表情格外真诚,素梅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疑惑道:“妾身听说,夫人是失足摔落池塘淹死的,为何还需找出她的死因?”她的眼神瞥向一旁只露了半个身子的荀舒,语气依旧厌烦,“还有她,为何污蔑妾身是凶手?既然有凶手,难道夫人的死另有隐情?” 荀舒望着她闪烁的目光,和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戾气,仍旧怀疑她与赵夫人的死脱不开干系。她心知自己的弱点,不会撒谎不会说好听的话,干脆闭紧嘴巴,将一切交由贺玄解决。 贺玄并不准备隐瞒素梅,只说出口的话半真半假,让人更容易相信:“赵夫人却是坠入池塘中被淹死的,但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赵县令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要我们帮忙调查此事,势必找出真相,为赵夫人报仇。” 素梅没说话,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攥成拳头,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贺玄并未催促她,耐心等她将一切想通。半晌,素梅再次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似有淡淡的苦涩:“那日夫人来寻妾身,是为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夫人怀疑如今的大少爷已不是她和老爷的亲生儿子,她怀疑大少爷在襁褓时已被人掉包……但这如何可能呢?妾身觉得此事荒谬,便劝了夫人几句,夫人却认为妾身在戏弄她,与妾身吵了一架,之后生气离开了。”说完这些,素梅似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松了口气,“那日家中只有妾身和夫人,此事无第三人知晓。妾身对天发誓,此事与夫人之死毫无干系,妾身绝不可能因为这等小事,去伤害夫人啊!” 素梅表情真挚,确实不像在说谎,贺玄却只是静静望着她,想的却是几日前的一件事。 那日在棺材铺中,荀舒早说过赵夫人无儿女之福,那时贺玄与姜拯还以为她在说笑,如今看来,这其中或许真有隐情,不然赵夫人何必次日一早便着急忙慌去寻素梅。 想到此处,贺玄微微侧过身,看向荀舒,却见她认认真真望着素梅,问出了一个还算温和的问题:“既然你是赵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那大少爷出生时,你是否还在府中照顾赵夫人?是否寸步不离? 第7章 素梅面露迟疑:“那时老爷和夫人虽然还未离开潮州,但妾身已经出嫁离开赵府,并未在府中侍候。不过夫人生下元名后,妾身时常来府中探望,虽非寸步不离,十日里当有六七日是在的。” 荀舒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清澈见底:“你既然并未寸步不离,又是如何确定赵夫人的担忧是假,大少爷并未被调包呢?” 素梅拧眉:“这如何需要确定?元名自出生后,到半岁前,因着体弱多病,从未离开过赵宅,更未有过无人看顾的时候,歹人如何能避开人将其掉包?等到他渐渐长大,身体好起来后,才有人带他离开家中去附近的集市玩耍,可那时的元名眉眼早已长开,若被调包,身边人怎能发现不了?” 素梅说的合情合理,荀舒一时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蹊跷,只能低下头思索,一时没再说话。 贺玄见荀舒没有更多的问题,顺着素梅的话继续往下问:“那日赵夫人去找过你后,到今日发现尸体前的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见了谁,又做了什么?”他顿了顿,似觉得这几个问题颇为冒犯,又补了一句,“这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问每一个人,你应当也想帮着我们尽快找到杀害赵夫人的凶手吧?” 贺玄这样说,素梅哪敢反驳?她放慢语速,回答得极为仔细,像是在认真回忆这几日的一切:“那日夫人离开后, 妾身思索了大半日,心中难过又懊恼,并未离开家中。昨日妾身想着,夫人毕竟是夫人,妾身能有今日,全靠夫人托举,妾身如何配与夫人置气?于是便想着来赵府,给夫人赔个不是。昨日傍晚,妾身到了夫人的院门外,瞧见夫人屋子紧闭的大门,猜想她还在生气,也生出几分胆怯,便没进去。后来妾身在院子里转了转,天色逐渐暗沉,妾身不便在院子中多留,便悄悄离开,想着今日一早,再来寻夫人……却没想到……” 素梅声音哽咽,说到最后时已然泣不成声,垂头以手帕轻点眼角泪水。 贺玄望着素梅的伤心,没忍住挑眉,在心中默默衡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荀舒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亦是若有所思。 半晌,见素梅的抽噎声逐渐平息,贺玄淡淡开口,声音中不见刚刚的笑意,多了几分冰冷和威压。 “你说的一切,可有人能证明?” 素梅摇摇头:“妾身不知。妾身并未掩藏行踪,却也未有意让他人注意到我。不过门口的守卫或许记得此事。” “我会与府中的仆役确认你说的话,若其中有对不上的地方,你便是最有可能杀害赵夫人的人。你可明白?” 素梅抿了下唇,万般疑惑、纠结、不满最后化为四个字:“妾身明白。” - 二人问完话,素梅继续去灵堂另一侧帮忙。荀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许久没有动作。贺玄抱臂站在她的身旁,神色中的凌厉全部撤去,只余下灿烂的笑。 “你呀,说话也忒直了。” 有风经过,温柔中带着丝丝清凉,拂动荀舒鬓边碎发,带来细碎痒意。她听到这话恍惚了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山中,被山林中的风环绕,夹杂着悦耳鸟鸣。那时师父每日在她耳边念叨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荀舒幼时不会说谎,拜入师门后修了言灵,便不能说谎。少年时期,她因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师父想了个法子,教导她对待生人,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若实在要开口,亦需谨言慎行,囫囵着说。 她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 后来她被逐出师门,来到棺材铺,姜拯对她视如己出,渐渐融化了荀舒心头的那块寒冰。 她想,姜拯应该不算师父口中的生人了吧? 二人一起生活没多久后,姜拯便知道了荀舒的这一特点,干脆教她给棺材雕花、绘制彩绘,并不强迫她与外人接触。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随意的生活,将师父当年的叮嘱彻底抛之脑后。 如今,她不仅是肉身被逐出师门,灵魂怕是也被驱逐离开,再没有往日的痕迹。 荀舒耷拉着脑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透露出一股子沮丧的气息。贺玄瞧着她这模样,不知她在想什么,有几分慌张:“我又没说你什么,何必垂头丧气……哎,都是我乱说的,阿舒莫要和我一般见识!” 荀舒摇摇头,情绪依旧低落:“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荀舒从不提她来棺材铺前的生活,此刻主动提及,贺玄忍不住追问道:“以前的事?是和爹娘一起生活的日子吗?” 荀舒正要回答,不远处有争执声传来,荀舒将口中的话重新咽下,目光不自觉向远处飘。她拍拍贺玄的胳膊:“好像是素梅的声音。走,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贺玄张了张嘴,有些气闷,最终挠了挠头,无奈跟上荀舒慢腾腾的脚步,心中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定要再问问她以前的事。 与他人起争执的确实是素梅,而另一个人是个荀舒未见过的年轻妇人,瞧着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如江南烟雨,朦胧温柔。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子,眼神懵懂,望着眼前发狂的妇人毫无瑟缩,如身边的年轻妇人一般,安静地看着,如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不止动作神态,二人的面容也极为相像,似是一对母子。 素梅正指着她怒骂,无需走到身旁便可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这贱人!勾引老爷,让夫人伤心,如今为了赵家的家产,为了挤走夫人成为正室,竟狠心将她杀害!夫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好狠的心呐!竟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你该为夫人偿命!” 第7章 夭儿7 与素梅争吵的人正是赵县令那神秘的妾室,郑氏。 说是争执,其实不过是素梅指着郑氏,面红耳赤、愤怒地斥责。而郑氏牵着男童的手,安安静静站在她的面前,面容平静,不被素梅的情绪影响分毫。 二人一静一动,面前恍若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们分隔在两个世界。 待素梅话音落下,情绪平息几分后,郑氏方才缓缓开口。 “我为何要杀她?”她的声音平和,不笑也不恼,“我对老爷正室的位子毫无兴趣,那个位子更适合夫人,也理应是她的,我为何要去争抢?” “自然是为了让你的儿子继承老爷所有的家产!” 郑氏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面上有嘲意浮现,说出口的话字字诛心:“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婢女,眼眶这般浅。赵家这点子家产,哪里值得杀人去争?你当都和你似的,整日里盯着这三瓜俩枣,生怕被人偷了。” 郑氏伶牙俐齿,素梅说不过她,只能指着她,嘴唇颤抖,大口喘息,说不出一个字。 郑氏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莫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你撺掇着你家姑娘来勾引大少爷,为的也不过是借着你和夫人往日那丁点情谊,能让你的女儿顺利嫁入府中,嫁入这个你以为是‘高门’的地方。你说我是凶手,我还觉得你更有杀人的嫌疑!夫人知晓你女儿和大少爷那档子龌龊事,自然不允,想方设法让二人分离,这岂不乱了你的计策?你怒上心头,然后便干脆杀了夫人。我说得可对?” “你胡说八道!” 素梅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前去与郑氏厮打在一起,郑氏哪里打得过一身蛮力的素梅?只能连连尖叫。附近的仆役听到声响,放下手头的活计,小跑着去拉架,劝着劝着又被戾气所感染,有的人帮着郑氏,有的人帮着昔日好友素梅,一群人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这小小的院落乱成一团。 荀舒靠近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让她们停手,可她的声音本就细弱,夹杂在这场闹剧中几不可闻。她没有多犹豫,挽起袖子,正准备上前帮仆役分开打成一团的两个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如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众人呆愣在原处,忘记了动作。 荀舒循着声音的出处望去,才发现是院中的一口与人同高的香炉被推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灰尘弥漫开来。 鼎式香炉旁立着贺玄,正拍打着手上沾染的香灰,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一脸无辜:“不小心撞倒了,抱歉抱歉。” 那香炉立在院中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冬夏,鼎身比人还要重,怎么可能被轻易撞倒?众人表情各异,却无人疑惑指责。他们在这声巨响下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是夫人的灵堂,而非打架的武场。 荀舒看了一眼贺玄,见他表情轻松,除了手指有些发红,手掌似有细小伤口外,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她的视线略过场中人群,看众人百态,有懊恼,有惊慌,有凑热闹看好戏的兴奋,还有因赵夫人身亡而生出的悲伤。 好一场大戏。 郑氏依旧站得笔直,衣裳在拉扯间凌乱几分,鬓角发丝不再服帖,只双眸依旧淡然,瞧不出什么起伏,仿佛刚刚言语讽刺素梅、与素梅撕扯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一般。 第8章 荀舒的视线继续往一旁滑,落在素梅的身上。 素梅的表情很奇怪,眉头紧紧皱着,低垂着眉眼,似乎在逃避什么,不敢看贺玄也不敢看荀舒。 灵堂从喧嚣吵闹的顶点瞬间转换至鸦雀无声,气氛凝固如腊月寒霜,众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一个仆役率先转身离开,如同一个机巧开关,重启了沉默的万物。 众人渐渐散去,素梅夹在其中,离开前瞥向荀舒的方向,与她短暂对视一眼后,视线迅速挪移开, 步履匆匆,不再逗留。 她似乎在隐瞒什么、逃避什么。 片刻后,院中只余下了郑氏和她身边的小男孩。 贺玄怕荀舒语出惊人,上前半步率先开口,有礼而谦和:“郑夫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氏对他的态度很是受用,微微颔首,牵起一旁男童的手,轻声道:“我的院子就在附近,院中风景不错,二位若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坐坐吧。” - 赵宅东、中、西三路,西路南侧是赵夫人的院子,北侧是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中路三个院落,自南向北为招待客人的院子、赵县令的书房、赵家大公子的院子;东路亦是三个院子,郑氏的院子在最北侧,紧靠着北面的花园。 郑氏领着二人向她住的院子走,荀舒边走边四处瞧,到门口时突然道:“这里离发现赵夫人尸体的地方很近。” 郑氏瞥了她一眼:“哦?你也怀疑我?” 荀舒坦然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嗯,我怀疑每一个人,我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句话似取悦了郑氏,她的表情松弛几分:“倒是公平。” 郑氏的院子比赵夫人的要小上不少,布置得典雅而温馨。院中地上铺着青石板,平整整洁,东侧角落种有一棵树冠茂盛的桂花树,此时虽未开花,却已能想象到花开之日,满园清香的景象。 这院落的布置倒是与整座宅子的风水选址所匹配。 桂花树下有石桌石凳,郑氏引着二人去石桌旁坐下,留还是稚童的三少爷陪二人说话,她则回房梳洗更衣,另遣婢女去准备茶水。 三少爷瞧着两三岁的模样,脸蛋儿白皙圆润,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面前的两个陌生人,眼神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贺玄看着他,若有所思。 荀舒扫过他的五官,没瞧出什么特别的。眼看郑氏还未归来,贺玄安安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荀舒坐着无聊,便和这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我叫荀舒,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元安。” “你平日里喜欢玩什么呀?” 赵元安眨眨眼睛,虽是稚声稚气,却有一股子莫名的老成气:“平日里喜欢读书、习字。” 写字如鬼画符的荀舒哑然:“那你很厉害。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整日在山中捉虫子玩呢。” 俩人聊得兴致勃勃,仿佛他们是同龄的朋友一般,贺玄在一旁看着,觉得甚是有趣,没忍住笑出声。 赵元安抬眼瞅他一眼,误以为他在嘲笑荀舒不学无术,思索片刻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偶尔也喜欢爬到树上去玩。爬到树上能瞧见很远的地方。只是母亲不喜欢我爬树,说那是野孩子才会做的事……这是个秘密,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娘啊。” 郑氏院中只有一棵树,便是东侧的桂花树,爬到树顶或可瞧见西路与中路之间的通道,以及中路北侧两个院落之间的通道,若是月色明亮,攀爬得足够高,甚至有可能窥见后花园的一角。 荀舒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昨晚你可有爬树?” 赵元安乖乖点头:“有,昨夜晚膳后,母亲将我关入房中,不许我出门,我趁她不注意,从窗户翻了出来,想爬到树上看月亮,可惜昨夜无星无月,天空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除了这些,昨夜你可看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不一样的事?” 赵元安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慧,他回身看了眼正屋,见大门仍是紧闭,跳下凳子,走到荀舒身边,向她招招手。 荀舒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弯下腰,让耳朵凑近他的嘴边,而后听到他用气声说:“昨夜我爬上树后,曾看到有一个人走入兄长的院子,过了一会儿,有两人从院子中走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 “可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赵元安摇摇头:“天太黑啦,我只能看到两个黑影。”他挠了挠头,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虽没瞧见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的衣服,但那俩人似乎都有发髻,应当是两个女子。我瞧着那俩人向东边的方向走,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迹。后来我怕母亲发现我不在房中,不敢多待,便下了树回了房间。” “你可还记得,他们走到路尽头时,是向那个方向拐的?” 赵元安思索片刻,边比划边道:“我记得,应当是向左边拐的。” 这条贯通东西的通道,从西边瞧,走到尽头左拐,正好是向花园去的方向。赵元安看到的这两人,会和赵夫人之死有关吗? 荀舒没说话,抬眼看贺玄,却见他的表情颇为玩味,神神叨叨,比她更像神棍。荀舒不知他是否听清了赵元安刚刚的话,心中想着等离开后再告诉他。 不远处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赵元安慌忙爬到石凳上坐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片刻后郑氏从房中出来,已收拾妥帖,走到石桌旁时,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托盘,搁到石桌上:“这是我自己烘制的花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别有一番风味,诸位尝尝。” 郑氏坐到最后一个空凳上,温柔看向一旁的赵元安:“元安,今日的课业可完成了?” 赵元安冰雪聪明,马上明白了郑氏的意思,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礼数周全,比京中高门大户的后辈们亦不遑多让:“昨日夫子留下的大字还未完成,元安便先告辞了。” 荀舒看着这个不到她腰高的孩子目瞪口呆,贺玄则是笑着称赞:“令郎必成大器。” 郑氏叹了口气:“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乐地过这一生,可我这样的身份,给不了元安太多的庇护,他若想一辈子顺遂,必要付出些艰辛,比旁人多做一些。是我对不住他。” 郑氏的话说得云山雾绕,荀舒听得不是很明白,倒是一旁的贺玄,眼神了然,一直看着郑氏笑,让荀舒心中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她明明是个不太在意他人看法的人,为何此时却觉得,似乎被人抛弃、背叛了。 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太舒服。 待赵元安回到房中,将木门合拢后,郑氏转眸看向荀舒和贺玄,轻声道:“二位想问什么,便问吧。” 贺玄并不与她多寒暄,直接了当切入要害:“刚刚在赵夫人的灵堂前,你说素梅的女儿与府中大少爷有染,这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夭儿8 郑氏早就猜到贺玄找她是因为此事,此刻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问题,并不卖关子,将她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此事一半是我听身边人所说,一半是我亲自瞧见听到的,是真是假,你们自己评判。”郑氏停顿一瞬,而后道,“素梅有一个女儿,叫王福婉,今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颇为清秀。四年前,我刚嫁入赵家时,便常能瞧见王福婉跟在素梅身旁,进出赵宅的大门和夫人的院子,偶尔也能瞧见大少爷同这王福婉玩在一处。最开始时,二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潮州到底是个小地方,礼法不似京中严苛,夫人便并未阻止二人同进同出。渐渐的,二人年岁渐长,这院子中藏不住事儿,有风言风语传出,夫人这才警惕起来。 “县令家的大少爷和一个婢女的女儿纠缠在一起,若传出这宅院,实在是老爷和夫人的耻辱。夫人将此事瞒得紧,我虽然住在这大院子中,知道的确也不多。只是有一次,我去寻老爷,不小心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二人吵得厉害,老爷说,他忍得够多了,此事绝对忍不了,还说大少爷若还想留在赵府,必不能与王福婉再纠缠在一起。老爷让夫人考虑清楚。夫人也很生气,质问老爷为何不信她,为何怀疑她与老爷不是一条心,还说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我估摸着,老爷和夫人都不愿意让大少爷和这个王福婉在一块儿,毕竟身份云泥有别。但是大少爷这人,性格颇为强势,也不知王福婉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勾得他怎么都不肯和她分开。那几日我碰到夫人,总是看她愁眉苦脸的,应当就是为了此事心烦。” 贺 玄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应该是去年秋天的事……对,就是去年秋日。那时蟹子正肥,夫人往年最喜蟹子,去年却没吃几只。不过这事在年前应当已经解决了,过年时夫人又恢复了笑容,再不是那般长吁短叹的模样。我猜夫人定然用了什么法子,让王福婉和大少爷分开。如今又过了几个月,素梅应当已经发现女儿嫁入赵府无望,这才下狠手杀了夫人。”郑氏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素梅心比天高,真以为大少爷喜欢王福婉,没了夫人的阻拦,便能让一个婢女的女儿做正头夫人,真是白日做梦!” 第9章 贺玄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你可曾听到过赵夫人和大少爷为了此事起争执?” 郑氏拧眉思索片刻后,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二人争吵,更别提为了这档子事。夫人极疼爱大少爷,是个真正的慈母。听说大少爷年幼时生过大病,险些没了,病好后,夫人便一直细声细气的,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大少爷的魂。即使是为了王福婉的事,我也没瞧见过夫人同大少爷争执,更多的是夫人一个人生闷气。” 荀舒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觉得此事似乎有些怪异。 她见过赵夫人,是个极为和善的人,面上没有丝毫的戾气。这样一个连责骂孩子都未有过的母亲,如何会下狠手拆散独子和他喜欢之人呢?就算如画本子上说的,这些高门大户,要为子孙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以赵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会给王福婉和素梅补偿,而不会这般粗鲁地处置,让她们母女俩对她心生怨怼。 真真奇怪。 贺玄像是方晏附体,向郑氏提问时有条不紊,如同做过无数次的模样:“那再说说你吧,昨日晚上你在做什么,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这几日我家老爷公事繁忙,都宿在书房中。昨夜天黑后,我便让婢女锁了院门,早早歇息了。至于异样——”郑氏摇了摇头,“你也瞧见了,我住的院子是最偏僻的,就算老爷夫人的院子发生了天大的事,怕是也传不到我这小院中。后花园虽离我的院子近,可中间隔着一片树林,离那池塘边也有一段距离,就算没有这院墙阻隔,我怕是也瞧不见那里发生的事。” 贺玄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院子的方位,又瞥了眼一旁高耸的院墙,在心中承认郑氏说的是实情。他思索片刻,唇角含笑,眼中却闪着锐利的光,直直追视着郑氏的眼,直白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夫人死后,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曾畅快?” 这问题赤裸而冒犯,郑氏脸上浮现怒意:“你这是何意?可是如那素梅一般,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贺玄唇角有笑意,并不因郑氏的恼怒而退让:“你有理由,不是吗?” 郑氏正要启唇反驳,突然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身子虽依旧挺得笔直,却泄出颓废之气:“不知你们是否听他人提过我的身份……既是为了夫人的案子,我便不隐瞒了,但还望你们为我保守秘密。我是罪臣之后,家中落败后,沦落至烟花柳巷为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意外遇到了我家老爷。我与我家老爷幼时便相识,老爷怜惜我,想了法子将我赎出来,可这事是违反律例的,我能从那地方出来已是万幸,自然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 “夫人不知此事,还曾想将我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认识,可她哪里知道,我曾经也是那些贵妇人攀附的目标,如今沦落至此……我也是有自尊的,如何能出席那些为我而设的宴席?我若出现,不出半日,我会成为全城的笑柄,我家老爷怕也会被我连累,因我之事被问责……”她顿了顿,接着道,“夫人心善,即使我是那地方出来的人,也未曾看不起我,苛待我。我心中感激夫人,从未想过伤害夫人。” 荀舒想起刚刚瞧见的那聪明伶利的孩童,没忍住问道:“那三少爷呢?你难道不想为了孩子多争些什么?” 郑氏冷笑一声:“争什么?这几间破屋子,还是那些不值钱的摆件?这些大少爷想要,给他便是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做人,一辈子平安顺遂,不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至于有多少钱,能不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有的都可以给他,其他的只能靠他自己去挣,不能总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你们说对吗?” 提及幼子,郑氏的五官似柔和不少,眼神虽如刚刚一般空洞,却能在双眸深处窥见微弱星星之火,散发着夺目的亮光。 荀舒仔细打量郑氏的面相,转了话题,问道:“你觉得,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关系如何?赵县令可能杀害赵夫人吗?” 荀舒的问题颇为惊悚,郑氏被吓了一跳,面上惊讶久久无法退散。她瞧着荀舒像看一个怪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家老爷对夫人极好,二人少年夫妻,相爱相伴多年,怎么可能会伤害夫人?” 荀舒没说话,但眼神极为古怪,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想投射出来。郑氏望着她,瞬间明白她心中所想,没忍住叹了口气:“妹妹,你年纪尚幼,有些事自然想不明白,这倒也正常。以后你便会知道,男人啊,爱你慕你对你好,并不意味着这辈子只有你。老爷爱慕夫人,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这么长,二人之间也不可能只有彼此。老爷虽将我抬进门,却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夫人了。你可明白?” 这都是什么歪理! 荀舒自幼生长的环境颇为简单,身边没有这么多荒谬的家长里短。此刻听到郑氏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男人这个物种真是奇怪,山里的野狼尚知晓寻到伴侣便一生一世,即便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坚持孤单至生命终结,这男人怎么就不知道呢?难道还不如山中野兽有灵性? 贺玄的余光一直关注着荀舒,此刻见她眉毛一蹙,嘴唇一抿,眼神越发水灵,如湖面起漩涡之前的虚假平静,立刻知道她要开口反驳,与郑氏“论道”,赶忙将荀舒面前的茶盏塞到她的手中,而后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笑着称赞:“好茶!入口花香浓郁,余韵久久不散,确实是好茶!” 荀舒一愣,思绪被打断,不自觉仿着他的动作,啜饮几口,还未来得及回味,又听贺玄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我们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来姜记棺材铺寻我们,或是去衙门找方县尉亦可,我们定竭力相帮。” 话音落下,郑氏愣住,旋即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妾身便谢过二位了。” - 辞别郑氏,贺玄拉着还没缓过神的荀舒从院子中走出,荀舒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中,心中不畅快,轻轻晃了晃被贺玄握住的胳膊,躲开了他的手掌。 贺玄一愣,不自觉停住脚步,荀舒随之停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二人驻足在赵宅通道中央,东西南北通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各处院落已挂上白灯笼,门楣处绕着白幡,远处有仆役奔走忙碌,森然又麻木。更远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吟唱传来,应是赵宅请了人来招魂,遵守礼法,做最后一次无谓的挣扎。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天地万物都在随时间的流逝而运转,没有一刻可以为谁停留。 荀舒和贺玄就这么站着,半晌没有动作,似乎与这个纷扰的世界分隔开来。 贺玄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再看荀舒嘟起的嘴,哪里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突然认真道:“阿舒,我和赵县令不同,不,我和郑氏口中的那些男人都不同,我若喜欢一个人,定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我的眼里,心上只会属于她这一个人,我的住处,我的一生,断不会再容许第二个人踏入。你可能明白?”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夭儿9 少年的表情认真,情丝浓烈如雨后春笋,须臾片刻便能穿破泥土,冲天而起。他将一颗真心捧到少女面前,殷切盼望着一个回应,话语虽有混乱,却是最真挚的灵魂 。奈何那少女是个憨的,心智还未长成,瞧不出这真心的可贵,不明所以。 荀舒眨了眨眼,一脸茫然:“你与我讲这些做甚?” 贺玄看着荀舒,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打了几个圈,最后闷闷道:“算了,当我没说。” 荀舒瞧着他的模样,意识到她仿佛错过了什么,她垂眸认真思索,却还是想不通她错过了什么。 她自小长在深山,后来跟着姜拯生活,无论是那边,都是极为简单的环境。她所知道的家长里短情情爱爱,都是道听途说,要不就是书局里卖的话本子上写的,从未亲身经历过,也未有人与她分享,哪里能知道贺玄是什么意思?、 可她也并非迟钝如顽石。 仿佛有什么,在这一刻变得不同了,像是干涸的土地上开出了稚嫩的花,又像是枯死的树枝上抽出了新芽。她的心口暖暖的,刚刚的郁闷之气在这刻散尽,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般。 “你们怎么在此处?” 不远处有喊声传来,而后是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将荀舒杂乱的心绪打断。她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方晏和一个瘦弱的姑娘。 那姑娘弱柳扶风之姿,穿着孝服,一双眼睛肿如桃子,嘴唇发紫,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她落后方晏半步,随着他的步伐前行,每走几步,便悄悄抬头看一眼方晏,自以为做得隐蔽,无人察觉。 第10章 方晏带着那姑娘走到荀舒面前,主动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赵家二小姐,赵京蓉。” 几人见过礼,还不等方晏发问,贺玄先开口,夹着几分隐约的不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晏一愣,觉得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太灵光,他是督办此案的官员,他不在这谁在这?可此刻身边有外人,不方便与他争执,只闷声道:“我没在灵堂处瞧见你们,但瞧见了身体不适,快要晕厥的赵二小姐。本想着送她回院子歇息,却又在此处碰到了你们。” 他离开赵夫人的院子,到前院灵堂,证明赵夫人的尸检已然有了结果。贺玄心中了然,并不多嘴,转而道:“我们在前院目睹了一场好戏,又和郑氏聊了几句。” “可问到什么重要的线索?” 贺玄摇头:“无。所有的线索都零零散散,浮于表面,还需找到其中的那根骨头,将所有的线索链接。”他望着方晏,话中有话,“若方县尉忙的话,我和阿舒先行一步,方县尉忙完了,再来棺材铺寻我们便是。” 方晏狠狠瞪了一眼贺玄,而后对一旁的倪大强道:“倪兄,劳烦你护送赵二小姐回院子,我与这两位有要事商谈。” “是。” 倪大强护送着赵京蓉和她的婢女离开,赵京蓉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方晏,偏方晏如一具石头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贺玄静静瞧着,突然发觉眼前这人和荀舒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如木头一般不开窍。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和荀舒这个小傻子计较?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总能让她瞧见他的真心。 等到赵京蓉的身影彻底不见后,荀舒叹了口气,道:“可惜。” 荀舒说得含含糊糊,贺玄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确实,没几日了。” 没了外人,方晏再不掩饰,阴沉着脸,文邹邹地讥讽:“倒不知贺兄如此博学,竟也会看面相。” 贺玄翻了个白眼:“我是不会看面相,但我不瞎。”他冲着赵京蓉去的方向微微抬下巴,“羸弱成这般,走两步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平缓气息,哪里像是还能活很久的?”说完,他又转转头凑到荀舒面前,笑眯眯的,带着几分讨好之意,“我说的可对?” 荀舒不习惯有人突然凑得这般近,一巴掌拍在他的俊脸上,将他推远,慢吞吞道:“差不多吧,但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她印堂虽黑气不散,却并不急切。精气残余不多,若用奇珍异药续命,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听到她的话,方晏略有些烦闷。他同赵京蓉早就相识,赵京蓉就像是他的一个妹妹,柔柔弱弱,心性善良,从未做过坏事。这几年,他看着这个妹妹每日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病缠斗,未有片刻喘息,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为何得不到老天爷的怜悯,有这么一个结局。 方晏不愿再细想此事,只想要尽快破案,抚慰赵京蓉心中的悲痛。他看着面前二人:“人也走了,说说吧,刚刚有什么发现?” 贺玄将刚刚发生的事捡重点说了,末了点评了一句:“我们与素梅说话时,她半句未提王福婉和赵元名之间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算此事真的不是她促成的,她最初不知晓,可赵夫人怎么可能不与她商议呢?她定然有所隐瞒。” “那郑氏呢?她可有嫌疑?” 贺玄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刚刚的情形:“我瞧着她不像说谎,却也不能就这样排除嫌疑。” “她应当不是凶手。”荀舒突然接口,“我看了她的面相,面部骨骼平缓,眉毛纤细柔和,脸颊无肉,眼神略有些空洞。她的命算不得好,前半生应当经历了不少事。后半生看不真切,却没什么凶气。” 没有凶气意味着大抵不是凶手,方晏似有些不信:“你可能确定?” 荀舒迟疑片刻,摇摇头:“世事变幻莫测,我也只能窥见其中一角。其中或有我瞧不见的地方也说不定。” 这一顿云里雾里的话,听得贺玄忍不住笑出声:“阿舒长大了,也学会不将话说死了。” 荀舒捏着衣角,似有无奈:“总不能一直给你们添麻烦。” 阳光洒落在她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射出如小扇子一般的阴影。贺玄在一旁瞧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暗自恼恨自己刚刚为何要同她拌嘴。 不过是个小姑娘,疼着哄着便是,他一个男人,何必与她较真儿? 他伸出手掐了掐她软嫩的脸颊,笑道:“阿舒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永远不是我们的麻烦。” 荀舒呆呆望着眼前的少年,半晌未有反应。方晏看着眼前俩人,心情烦躁,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开来,不满地打断:“赵夫人的尸格出来了,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了?” 荀舒回过神来,冲着方晏认认真真点头:“想的,方大哥快说吧。” 方晏看了贺玄一眼,自得中带着几分挑衅。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见荀舒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向她,昂头挺胸慢悠悠道:“和前面推测的没什么差别,赵夫人为溺水而亡,脑后的伤口是生前所致,仵作推断是先被钝器击打后脑以至昏迷,然后落入水中溺亡。死者周身未发现其他伤口,死前未与人发生搏斗。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亥时到子时,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 贺玄“啧啧”几声,眉毛挑得和抽筋似的:“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呢。” “竖子!逞口舌之快!” “总比你废话连篇好!” 眼看二人又如两只斗鸡一般争执起来,荀舒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你们二人一凑在一起,便如三岁小童一般,丢人不丢人呀?” 方晏胸口起伏剧烈,闻言深呼吸,转身不再看贺玄:“也罢,本官不与他一般见识。”他顿了顿,将话题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本官准备去寻赵家大公子,赵元名,你们可要同去?” 荀舒点头:“自然。今日自进了这宅子,便没瞧见赵元名的身影。按理说,他是赵家长子,赵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他不该不出面才是……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 贺玄满眼都是赞同:“阿舒说得对,咱们一同去瞧瞧赵元名在搞什么名堂。” 说完,他带着荀舒,跟着前方引路的仆役,向赵元名的院子去,走出几步后,不忘回头望向方晏:“方县尉,快跟上呀!莫不是腿脚不好,走不动道了?” 方晏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抛弃读书人的斯文,同他打一架的冲动,咬着牙应和:“来了。” - 赵元名的院子位于中路的最北面,夹在后院花园和赵县令的书房之间。书房院落的后门常年落锁,是以最北侧院落门前的这条通道,平日里只有赵 元名房中之人会经过通行。 一行人走到赵元名院落前,见院门紧闭,门前无人看守。 方晏上前一步叩响门环,片刻后院门从内打开,露出一个满脸苦涩的少年的脸。 引着几人来此的赵府仆役认得此人,主动向方晏介绍道:“这是大少爷的书童,淡墨。”而后又向淡墨道,“这是方县尉,还不行礼?” 民见官理应叩拜,淡墨慌慌张张便要往地上扑,被方晏眼疾手快扶住:“这些虚礼便面了。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赵夫人的案子。赵元名呢?可在院中?” 得知面前之人的身份,淡墨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将院门彻底打开,让几人进入院内。他边向院内走,边搓了搓手,略显局促,眼神闪躲:“大少爷知晓夫人之事后,心中难过,突然就病了,卧床不起,怕是不能见诸位大人。小的日日与我们少爷待在一处,诸位大人若有问题,不若问小的,小的可以替我们大少爷回答。” 方晏顿住脚步,静静望着淡墨,未说一句话。 跟着方晏的衙役大声呵斥淡墨:“我们大人来此是为了一桩杀人案,可不是来与你家大少爷叙旧的。至于你,就呆在院中莫要离远,一会儿自然也有问题要问你。” 说完,衙役快走几步,到正屋门前,欲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淡墨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伏身趴在地上:“诸位大人莫要为难小的了,大少爷他确实还未起身。若你们强闯进去,小的怕是会被责罚的!” 在这个小书童心中,赵府的大公子的话,竟是比官府之人的话还要重要。 被挡住的衙役正要发怒,却见一直跟在最后的荀舒上前几步,耸了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她侧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书童,“你们大公子,可是宿醉未醒?” 作者有话说: ---------------------- 明日无更新~ 第10章 夭儿10 淡墨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方晏收起同荀舒在一起时的玩闹表情,板着一张脸,披上县尉的气势,不怒而威:“让开。” 第11章 淡墨没有动作,衙役上前将他推开,而后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酒气扑面袭来,呛得荀舒眉头紧皱,不自觉退后半步,被贺玄撑了下后背,方站稳身子。 “小心。”贺玄轻声道。 光线刺入昏暗的房间,驱散污秽,照亮房中一切。地上堆放着几个酒坛,大都喝空了,其中一坛滚至门边,坛中残余酒水洒了一地,浸染湿透地面,留下浓烈酒气,被锁在密封的房间中,一夜未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不少杂物,混着四处散开的瓷器碎片,像是被人愤怒扔到地上摔碎,未曾收拾。 方晏率先进入屋内,小心翼翼跨过地上的杂物,穿过层层帷幔,走进里间,一眼便瞧见瘫倒在床边,不省人事的赵元名。 母亲死了,做儿子的却在此处昏睡,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实在太过荒谬。一旁的淡墨似乎猜到几人心中所想,哭丧着脸解释:“小的一早便来寻过大少爷,可大少爷昨夜实在喝得太多,让小的滚。小的实在没法子,只能将院门锁住,免得被人说闲话,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寻了来。” 赵夫人死后,府上乱作一团,其他人或许未注意到赵元名没出现,又或许注意到了,误以为他另有安排,倒也算合理。可他作为赵夫人的独子,赵县令的长子,赵县令为何会放任他在屋中酒醉不醒而不管不顾呢?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衙役,那人转身去取了桌上的凉茶,掀开壶盖子一股脑泼在赵元名的脸上。 隔夜的凉茶带来冰凉的疼痛,刺激得赵元名逐渐清醒,还未睁开双眼将一切看分明便怒呵道:“谁?!” 茶水顺着眼睫滑落,茶叶挂在脸上,赵元名用衣袖抹去水渍,方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切。他似是没想到房中有这么多人,神情愕然:“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我的房中?” “你母亲死了。”方晏语气平静无波,开门见山。 赵元名酒还未醒,大脑混沌,呆楞了片刻后眉头皱起,怒道:“一大清早的,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她若有要寻死觅活,便让她去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了,休要为了这等小事来烦我!” 这是将这一群人当成骗子了。 饶是方晏鲜少对案件相关之人生气,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双眸暗含嫌弃:“本官是潮州县尉方晏,今日为赵夫人被害一案而来。本官有话要问你,你收拾妥当后,速到院中来寻本官。” 说完,不等赵元名反应,方晏一甩衣袖,逃也似的离开这臭气熏天的房间。 荀舒落后众人几步,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赵元名脸上,停了片刻,方才在他发怒前离开。 淡墨招了两个婢女服侍赵元名穿衣梳洗,贺玄走出房间时恰与她们擦肩而过,眼疾手快拦住队伍末尾的人,笑着道:“这位姐姐好生貌美,可是在大少爷院中伺候的?” 贺玄面容俊朗,笑得温柔,看得那婢女红了脸颊,羞赧道:“回大人,奴婢是在大少爷院中侍候的。” “那你可知,昨晚这院中是否来了什么人?” “昨晚奴婢未在这院中,并不知晓。” 荀舒刚好从屋内走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道:“你既是大少爷院中的人,为何会不在这院中?” “姑娘有所不知,大少爷性子怪,院中不喜留人,平日里只有淡墨在这院中侍候,其余的婢女小厮都住在院外,大少爷有吩咐时才会过来。昨日大少爷心情不好,一整日都没寻我们上前。” 贺玄若有所思:“我刚刚瞧见大少爷的屋中有许多喝空的酒坛子,你既说大少爷未寻人,这些酒坛又是何处而来?难不成是淡墨一人所搬?” 那婢女摇头:“那些酒是前日大少爷要的。前日傍晚,夫人曾来过大少爷的院子,那时奴婢恰好在这院中洒扫,听到二人似乎起了争执,夫人离开时很是生气,眼眶也红红的。这之后,大少爷便要了十坛酒,将院中所有人驱离。听淡墨说,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喝了一夜呢。” “小琴,还不快进来!” 屋中有人呼唤这叫小琴的婢女,她匆匆告辞,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昨日吃过晚膳后,奴婢回房时,曾瞧见大少爷一个人从院中离开,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约莫是酉时前后,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她顿了顿,双眸中藏着一汪秋水,眨呀眨地望向贺玄,“奴婢说的这些,对大人可有用?” 贺玄不知怎的,心中一慌,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松了口气,一瞬后却似有更大的乌云笼罩在他心头,压得喘不过气。他吐了口浊气,笑容假了几分,声音亦变得闷闷的:“有用的,谢谢你了。” 婢女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方晏远远瞧着,本着贺玄倒霉他就高兴的想法,忍不住出言挑事:“贺公子艳福不浅啊。” 贺玄眨眨眼:“破案为重,要不下次方大人亲自来?” 方晏冷哼一声:“也没瞧见你问出什么。” 贺玄正要辩驳,突听一旁的荀舒开口,声音中似有疑惑:“她酉时遇到赵元名向花园去,赵夫人是亥时到子时之间遇害,凶手会是他吗?” 方晏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赵夫人可是赵元名的生身母亲,他再怎么也不至于杀害自己的母亲吧?” 荀舒摇摇头,认真道:“若赵夫人不是赵元名的亲娘呢?” “这是何意?” 荀舒指了指自己的人中,道:“我曾给赵夫人看过面相,人中一线,与子女缘分甚浅,是无子无女、老无所依的面相。刚刚我也瞧了赵元名的面相,父母宫丰隆明亮、黄润有光泽,是父母俱尚在,且身体健康的面相。另外,他的山根处似有隐约细纹,刚刚屋内昏暗,我未能看清楚,但若是真的——”她抿了下嘴唇,略有些迟疑,“他大抵是被他人收养的,赵县令和赵夫人应当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空气安静下来,方晏连同着不远处 的几个衙役皆震惊地望着荀舒,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贺玄在心中叹了口气,轻笑着开口,语气松快:“诸位莫怪,阿舒最近跟着姜叔学看相,见谁都要说上两句。姜叔昨日还说呢,阿舒看相的本事还未学成,却到处‘指点江山’,早晚有一日会坏事,诸位就当卖方县尉个面子,千万莫要将此事说出去啊!” 方晏瞥了贺玄,终是什么都没说,默认了贺玄的话。县衙们连连笑着点头,这事就此揭过。 荀舒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嘴,生怕控制不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好在她未煎熬太久,正屋的房门打开,赵元名收拾妥当,从屋内走出,淡墨跟在他的身后,脸颊上似有红痕。 院中阳光明媚,赵元名立于亮光下,分毫毕现,脸上宿醉的肿胀,眼下青黑明显,明明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人,却双颊垂坠,平添几分沧桑。 这片刻功夫,荀舒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山根处,将那几条细纹看得清楚明了。 贺玄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慎言。” 荀书用脚蹭着地面的青石砖,慢吞吞回应:“知道啦。” 院中无坐的桌椅,淡墨小跑着打开左厢房的门,是赵元名平日里读书上课的地方,赵元名走在最前方,引着众人入内,面上谦和有礼,与刚刚判若两人。 屋内书香同墨香混杂在一起,极为好闻,荀舒跟在所有人身后,站在角落,认真听衙门众人问询,不发一语。 婢女为众人上好茶后离开,赵元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心情方好了几分,笑道:“诸位来寻我,可是家母又乱说了什么?” 方晏眉头皱起,意识到面前这人并未将他刚刚的话听进去,只能再次重复:“赵夫人怕是没办法再乱说些什么,今早有奴役在后院池塘中发现了她的尸体,打捞上来后已然身亡,经过仵作确认,怀疑是谋杀。” 赵元名呆了片刻,而后目光横扫屋内众人,落在方晏的一身官袍上,这才真切明白眼前的人并未说谎。他将杯盏重重搁在小桌上,站起身猛地抽了淡墨一耳光,怒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淡墨捂住脸颊,不敢回应,心中半是委屈,半是解恨的畅快。 他一早便叫醒过少爷,告诉了他这件事,少爷却以为他在说笑,将他责骂了一顿。那时他心中突然升起几分恶念,便未再提醒。 他想,总归他已经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不相信,不愿意去前院,与他可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后有人追究,大不了又是一顿打骂,同现在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元名打完淡墨,方才意识到屋中有人,将脸上的戾气收敛,缓和了下扭曲的表情,轻声道:“我娘……她现在在何处?我可能去见见她?” “现在怕是见不到。”方晏平静回答,“仵作刚检查过你母亲的尸体,此刻另有婢女在为她打理遗容,之后尸体会送去灵堂停灵,待案子了却后,便会入土为安。这段时间内,你可去见你的母亲,只是需在官府衙役的陪同下。” 第12章 赵元名囫囵着点头,半晌没说话,渐渐的,有泪水顺着肿胀的脸颊滑落,落在衣摆上,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的圆点。 荀舒悄悄打量着,竟然觉得他这股子悲伤劲儿不似作伪,而是真的在为赵夫人的离开而感到伤心。 方晏看着赵元名,见他情绪逐渐缓和,再次开口:“本官奉你父亲赵县令之命,彻查你母亲的案子,如今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还望你如实作答。”他顿了一下,不等赵元名回应,继续道,“听闻前日赵夫人曾来你的院子寻过你,你们母子二人吵了一架,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夭儿11 赵元名的思绪回到前日的傍晚。 那日母亲突然冲进来,将她身边的婢女以及淡墨屏退,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他,水光粼粼,欲言又止。 她就那么站着,似被无尽的悲伤所包裹,许久未开口。 每每看到母亲这幅模样,赵元名心中总是会生出一团怒火,无处释放,那日亦是如此,他烦躁地问母亲又发生了什么,母亲说:“元名,你同那王家姑娘不合适,我和你素梅姨都不同意,还是断了吧。” 素梅姨怎么可能不同意?王福婉的父亲不过是开了家布店,而他是县令的长子,王福婉若嫁给他,无论为妻还是为妾,都不算委屈了她。 更何况,素梅姨一直都很喜欢他的,怎会不允?还不都是母亲的托词。 他疲惫不堪,望着母亲,语气哀求:“母亲,我真的喜欢福婉,若母亲嫌弃福婉家世低微,儿子纳她为妾也可。” 赵夫人的态度难得的强硬,将刚刚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元名,你们不合适。” 他突然不想再忍了。 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永远是微微笑着的,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什么都依着他,从未呵斥过他。 亦是让他无法喘息的。 像是一匹柔软的丝绸,将他紧紧缠绕包裹,看似可轻易挣脱,实则那丝绸极有韧劲,如何都逃脱不了。 赵元名双手攥拳,指甲狠狠嵌入手掌,将那日的事说给面前的官府中人听,末了叹了口气:“因为福婉的事,我和母亲吵得很凶。那是她第一次大声斥责我,应当是被我伤透了心。若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同她吵……”他垂下头,双手紧紧箍着后脑勺,神情崩溃,“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年前母亲明明都同意了我和福婉的事,年后却突然改了口。前些日子我瞧她神色有所松动,那日却又极为强硬……” 方晏似有疑惑:“你是说,你的母亲曾经同意过你和王福婉的亲事?” 赵元名默默点头,将他同王福婉之间的事从头说起:“我同福婉幼时就认识,几年前我和母亲随父亲回到潮州,再次熟络起来。素梅姨对我很好,时常带着福婉到家中探望母亲,久而久之,我和福婉便相爱了。母亲对我要求甚高,一直希望我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主持中馈,是以我和福婉的事,一直瞒着母亲。 “去年秋天,我决定要娶福婉,将此事告诉了母亲,不出所料,母亲很是反对,哭泣了许久,看得我很是难受。我犹豫了多日,还是不想与福婉分开,便再次央求母亲,允我娶福婉,除此外所有的事,我都依她。年前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我可以娶她,但只能做妾。此事我早有预料,自然欣喜若狂。可没过多久,母亲去寻了趟素梅姨后,突然反悔了,说王家姑娘不是良配。 “这之后,母亲三不五时以命相携,劝我与福婉分开,说什么以后我是要入朝为官的,娶了福婉会遭人诟病。我心中厌烦,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今晨淡墨将我叫醒时,我真的以为是母亲又开始苦恼,没想到竟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方晏看着他的悲伤无动于衷,语气平静如背书:“昨日傍晚后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赵元名的抽噎声顿住,眼神闪躲回避:“昨日我一直呆在自己的院中。前日母亲离开后,我心烦意乱,要了几坛子酒,喝到夜半时分。昨日醒来后,烦躁不散,便继续喝,未曾出过门。” “你撒谎。”方晏直直望向他,“昨日傍晚,有人瞧见你往后花园的方向走。你怎么解释?” 赵元名一愣,旋即拍了下额头,叹道:“你看我,这几日喝了太多酒,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昨日傍晚,我确实去过花园,只是去散散酒气,并未做什么。” “何时回来的?” “我昨日醉醺醺的,哪里记得清楚时间?” “可有遇到什么人?” 赵元名摇摇头:“我并未在花园里呆太久,随意走了走就离开了,并未遇到其他人。” “回到院中后呢?是否有人去寻你?” 赵元名再次摇头:“夜深人静,谁会来寻我?” 方晏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有失望:“你又在撒谎。昨日天黑后,有人瞧见,曾有两人从你院中走出,既然没人来寻你,那这两人是谁?”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截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借口,“那两人是女子打扮,而你的院中昨日未留婢女侍候,你可莫要将事栽到府中婢女身上。” “这怎么可能?”赵元名站起身,面露不解,“昨日院中只有我和素梅姨,没有其他人,怎么会有俩人——”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赵元名已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天气尚还残存着凉意,他的额角却浸出汗水。 他任命似的瘫回椅子中,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方晏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中似有怜悯又似是蔑视:“既然你不想在这儿说,便随本官回衙门吧。赵县令此刻正在衙门中,想必他也想听听,你对此事的解释。” “不,我不去!”赵元名的面上闪过慌张,“父亲自幼便不喜我,若让他知道此事,我就完了……方大人,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只是这些事与我母亲的案子无关,希望你能为我保密,莫要告诉我的父亲。” 方晏重新坐回位子中,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说吧。” 赵元名抿了下嘴唇,声音轻了几分:“我没撒谎,昨日确实只有我一人去花园中散酒气,只是走了几步,发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看时,发现竟是素梅姨。素梅姨想与我说福婉的事,我便带着她回了我的院子。” “素梅呆了多久?” “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我有些记不清了。” “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和福婉不合适,我适合更好的姑娘,之后她又劝了我几句,除此外没说什么别的。” 赵元名说得很慢,低垂着头,不时用手按压太阳穴,眉头紧皱,似在思索,又像是借着这个动作,在掩饰、逃避什么。 荀舒安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衣袖,心中想的却是在赵家三郎赵元安说的话。 若赵元安所看没错,从赵元名院中走出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素梅,另一个又会是谁呢?素梅是前面的那个,还是后面的那个呢?谁能悄悄进入赵元名的院子,而不被发现? 还是说,赵元名说了谎? - 从赵元名的院子里开后,时间已然不早,方晏有公事要赶回衙门,荀舒和贺玄要回棺材铺。 一群人在赵宅前院分别,方晏一步三回头,着那个夕阳下纤瘦的身影,依依不舍欲语还休。贺玄侧身横了一步,站到荀舒身前,挡住方晏的目光,露出几颗大白牙,笑得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意。 荀舒一直出神地望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并未注意到俩人之间的这丁点争斗,直到头顶有阴影落下,她怔怔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盖住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了?” 贺玄瞧着方晏渐行渐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巷中,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日头太大,帮你遮遮。” 此时已近日落,阳光虽还刺眼,却已没了正午时的炙热,哪里需要遮? 好在荀舒没想那么多,认真地感谢:“谢谢你。” 夕阳下,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混似一体,贺玄没忍住盯着多瞧了几眼,越看越喜欢。正欣赏着,那影子却突然一分为二,中间的明亮处愈来愈宽。他抬起头,见荀舒向着赵宅大门外披着麻衣的护卫去,急忙跟上,到跟前时正听到荀舒询问那护卫:“大哥,昨日这府中可有什么人来过?” 面前少女一双杏眼清澈透底,水润光泽,加之护卫刚刚瞧见她与方县尉在一起,心中已是放下戒备。 这问题今日已有衙役曾问询过,此刻再说一遍也不困难,护卫回答得很快:“昨日未有生人拜访。” 荀舒慢悠悠道:“可我听说,夫人曾经的婢女素梅,昨日来过,难道她不是从大门进的?” “素梅姑姑昨日确实来过,可她时常来,小的就未将她算作生人。”护卫面含羞愧,又补了一句,“素梅姑姑时常到府上探望夫人,我们早就习惯了。” 第13章 荀舒脑中有光闪过,试探着问道:“那大哥,昨日可有熟人进出宅子?” 见护卫面有不解,贺玄在一旁出声解释道:“熟人的意思是,赵家人,或者与赵家相熟的,经常上门的人。” “昨日除了赵县令外,府中的主子们无人外出。若是其他人的话——”护卫似乎想到什么,面上有纠结的神色浮现。 贺玄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威胁道:“赵夫人昨日被杀,此刻所有的线索或许都会帮助我们找到真凶,你若隐瞒不提,就是包庇之罪,你可想清楚。” 护卫急忙开口,生怕晚了一步担上罪责:“昨日下午,素梅姑姑来后不久,王姑娘亦曾到府上来过。大少爷早有交代,王姑娘常来之事,莫与他人提起,久而久之,小的也忘记,这王姑娘不算府上之人了。还请各位大人恕罪,千万不要告诉老爷,也莫要告诉大少爷啊!” 虽然已经猜到他说的王姑娘是谁,贺玄还是小心翼翼与他确认:“王姑娘,哪个王姑娘?” “和大少爷有关的王姑娘还能有谁?自然是素梅姑姑的女儿,王福婉姑娘啊。”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夭儿12 昨日王福婉来过?!为何赵宅中人无一人提及?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压下眼中的惊异,荀舒继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素梅和王姑娘是何时离开的?” “倒是没注意她们何时离开。赵宅的大门酉时正便会落锁,若无大事不会再开启。宅中人若需外出,可从偏门出入,不过那里的门寻常不会留人看守,未必有人瞧见素梅姑姑和王姑娘的离开。” “王姑娘常来府上找大少爷吗?”荀舒问道。 “是。每隔几日,王姑娘便会到府中来寻大少爷,通常是早晨时来,下午时走,从不留在府中过夜。傍晚时分登门,昨日是第一遭。” “她是同素梅一同来的吗?” “不,是素梅姑姑先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姑娘才匆匆赶到。二人并不是一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荀舒将他说的信息用心记下,而后露出颊边小梨涡,笑得几分腼腆,“对了,我前几日夜观天象,最近会有大雨降下,出门时记得带上一把伞哦。” 这叮嘱来得突然,护卫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晕晕乎乎点头,谢过荀舒的好意。 - 天色渐晚,夕阳柔和了天地间万物的眉眼,又为其镀上一层金边,似勾勒描绘轮廓。 忙碌了一日的百姓松弛地向家的方向去,面上笑意乘着晚风飘散至大街小巷。荀舒同贺玄并肩向棺材铺的方向去,被这气氛所感染,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路边食摊正在炸泡泡油糕,香气绵延数里。刚炸出锅的油糕金灿灿的,外皮酥脆内里软绵,荀舒目不斜视走过,肚子却不受控制地叫起来。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你在此处等等,我去买一个。” 荀舒并不拒绝,抿着唇笑,眉眼弯弯:“好。” 晚风和煦,荀舒站在原地,周身被暖意包裹。她望着贺玄走到队伍末尾,随人群慢慢向前,时而冲她挥挥手,时而对她做个鬼脸,马尾随他的动作晃动,鲜活而真挚,让她的心口如晒过太阳般,暖烘烘的。 片刻后,贺玄捏着两个被油纸分开包好的油糕走回来,将其中一个递给荀舒:“快趁热吃。” 荀舒接过,正要张嘴咬下,却见他将另一个油糕收到挎包中,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甜腻,这个是给姜叔带的。” 荀舒思索片刻,将手中油糕撕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贺玄:“若吃一整个油糕,晚膳便吃不下了。咱们一人一半,刚刚好。” 贺玄一愣,见她的指尖被捏着的油糕烫得泛红,赶紧接过。油糕香软,他没忍住咬了一口,被烫得嘶嘶倒吸凉气。荀舒望着他笑,听他含糊不清道:“你说得对,一人一半,刚刚好。” 二人并肩而行,踩着夕阳的余晖,吃着香甜软糯的油糕,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贺玄说的不喜甜腻并非托词,他不忍拂了荀舒的好意,三两口将油糕吃完后,随口问道:“你刚刚劝那护卫要带伞,是 什么意思?” 荀舒小口小口地咬,脸颊一鼓一鼓的,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就是下雨天出门要打伞的意思呀。” 贺玄“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 “唔,其实也有别的原因。”荀舒舔了舔沾着白糖的嘴唇,“我瞧他最近要生场小病,不严重,像是伤寒,休养两天便能好。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这几日会下大雨,我想他的风寒,或许与这雨有关,便提醒了他一句。” 贺玄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只看他面相,便能看出这么多东西?还能猜到他被雨淋了,感染了风寒?” 荀舒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赤裸裸的嫌弃:“自然看不出来。相术一门,本就不只要看,还要思考,要将周遭的一切进行关联。人又不是神,如何能一眼断因果?”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几个人,补了一句,“不过,传说千年前有一个人,活了几百岁,世间任何人只看一眼便能知其前世今生。若那个人还在,应当可以一眼看出你说的这些。” 贺玄并不关心千年前的事,垂眸想了片刻,恍然大悟:“所以这两件事本无关联,你是猜的。” “自然是猜的。”荀舒又咬了一口手中油糕,慢吞吞道,“本就是看他好心帮了咱们,想要报答他,帮他避开被雨淋湿已是足够,若还能免了一场风寒,更是做了件好事。” “原来是这样。”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真是心善!赶明儿我便问问姜叔能否将这观星相面之术也传给我,我便也能和阿舒一样,能知道许多常人无法知晓之事。” 荀舒将最后一口油糕塞入口中,末了把油纸团成个团,攥在掌心,没有接话。 - 棺材铺同早晨离开时一样,店铺大门只留了一条能过人的缝隙。荀舒和贺玄从这空隙中钻进去后,一齐将搁在一旁的门板仔细合上,而后往后院走。 带回城的木头已从车上卸下,杂乱堆在角落,不远处的地方有个初见雏形的棺材,该是姜拯这一日做出来的。 她和贺玄从衙门离开后,差了人回棺材铺报平安,是以姜拯并未担心他们二人,一如往常般忙活他手头的活儿,等着二人傍晚归家。 热腾腾的蒸汽源源不断地从厨房敞开的窗子中冒出,是姜拯正在准备晚膳。贺玄将泡泡油糕搁在桌面上,扯着嗓子喊:“姜叔,今日吃什么啊?” “今日隔壁寿衣铺送了块羊肉来,我做了羊肉汤饼。”姜拯的声音夹杂在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格外有烟火气,“早春寒意未褪,吃热乎乎的汤饼最合适了。” 荀舒和贺玄净了手,笑闹着去帮姜拯,片刻后几人坐在院中石桌旁,边吃汤饼,边分享这一日的见闻。 月亮爬上树梢,小院中的欢声笑语沿着屋檐上攀,直到月宫惊醒仙人。 姜拯听着贺玄和荀舒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只笑着听,并不多说,只在他们提到郑氏时,开口询问:“那郑氏,可是叫郑姝?” 荀舒摇头:“倒是不知她叫什么。姜叔可是认识她?” “算不得认识,只是恰巧知道一个人,与她的经历颇像。”姜拯将吃完的汤碗放下,说起几年前的事,“五年前,潮州遭了水患,朝中派了两名钦差大臣带着赈灾款来到潮州,却没料到钦差们到的第二日,其中一人便被发现横死在驿馆中,赈灾款不翼而飞。圣上震怒,另派大理寺卿及督察员官员前来彻查此案。一行人查了月余,最后查出幕后主使为潮州当时的县令郑县令。郑县令全家老少男丁尽数被杀,女眷为奴为娼。 “郑县令膝下有一独女,名唤郑姝,潮州人人皆知。郑姝因着这桩案子流落风尘,之后便没了消息,竟不知她入了赵县令的后院。”话音刚落下,姜拯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对了,现如今赵县令住的宅子,便是郑县令在潮州的旧宅。” 赵宅竟是郑县令的旧宅?荀舒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若郑氏真是郑县令的独女,那她现在岂不是正正好住在她曾经的家中?” 姜拯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 荀舒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巧罢了,与这个案子大抵没什么关系。” 见她如此说,姜拯不在问,倒是贺玄开口道:“距离赵县令给的破案期限还有两日,你可想好对策?” 提到此事,荀舒也有些发愁,没了继续吃的胃口。她放下汤匙,拨弄着桌上饼子的碎屑,闷闷道:“没有。赵宅的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只从面相上看便绝非良善,我也拿不准哪个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贺玄右手搭在桌面上,手指纤长,随意地敲击着:“既然面相上看不出来,那就从其他地方入手。唔,你觉得发现尸体的池塘边,是凶手杀害赵夫人的地方,还是抛尸的地方?” 第14章 荀舒思索片刻,略有些迟疑:“今日我仔细寻过,未在池塘边的杂草丛中发现拖拽的痕迹。除此外,赵宅仆役虽少,却也有巡夜的人,凶手若在其他地方杀害赵夫人,再带着尸体来到池塘边,极易被他人察觉。况且今日你说,那草丛旁缺了一块的石头,或许正是凶手随手拾起的凶器,若赵夫人站在池塘边时被杀害,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贺玄笑着看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那阿舒觉得,案发过程是什么样子的?” 荀舒的思绪随贺玄的问题而动:“仵作未在郑氏的身上发现打斗的痕迹,加之郑氏的脑后有被击打的痕迹,或许应该是赵夫人站在池塘边发呆时,毫无防备的被凶手用石头或者其他什么物件,拍打在后脑击晕后,推入池塘溺毙。” “赵夫人的婢女白杏说,赵夫人一日都未出门,入夜后突然自己离开房间,去了后花园。她的婢女尚且不知她的行踪,凶手又是如何能知道赵夫人户会在那个时候去花园的呢?”贺玄将桌面上的碗碟推到一旁,又倒了些茶水在桌面上,手指蘸水,三两下画出赵宅的模样,“这是赵宅的模样,赵夫人昨日会走那条路呢?” 荀舒手指未沾水,从东南边赵夫人的院子正门出发,走过门前东西向的通道,直接向北面的花园拐:“若赵夫人直接向花园走,经过赵县令的书房,穿过赵元名和赵京蓉之间的通道,直接便能到达后花园。”荀舒轻轻咬了下嘴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对。赵夫人从前很少去后花园,更何况她已经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在昨夜突然去后花园散心。我觉得,她应该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碰到了什么事或是见到了什么人,之后才去了后花园。” 贺玄见她苦着一张脸,甚是纠结的模样,安抚道:“阿舒莫急,明日咱们一同去王家瞧瞧,见见这位王家姑娘,再和素梅聊聊,兴许能找到新的思路。阿舒放心,我一定会尽可能帮你的!” 作者有话说: ---------------------- 本来以为这一章王家姑娘能出现,但临时加了几个伏笔~ ps:泡泡油糕真的是个看起来很好吃,吃起来有点腻的东西…… 第13章 夭儿13 王家布庄位于潮州城西边的市集,店面陈旧,内里却干净整洁。各式布匹依次陈列,玲琅满目,目不暇接。 店内有几个妇人正在挑选布料,一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翠绿色的衣裳,浓眉大眼,面颊上布着些许斑点,正为客人们介绍着店内的商品。 此人便是王福婉。 她的笑容热络,陪客人选布料的间隙,余光瞥见有新客步入店内,笑着招呼道:“二位客官随便瞧瞧,若有什么需要,招呼奴便是。” 这走进店内的客人是荀舒和贺玄。 荀舒的视线敷衍扫过各式布匹,注意力全在一旁的王福婉身上,悄悄打量着,见她神情平淡从容,像是完全不知前几日发生了什么。倒是一旁的贺玄,真像是来买布的,时不时摸摸面料,细细打量比较上面的花纹刺绣,一匹一匹挑得仔细。 店中客人离开后,王福婉走到荀舒和贺玄身旁,丝毫不见笑道:“郎君可是要为娘子寻匹合适的布料,裁剪身新衣?” 荀舒正要说什么,被贺玄打断:“是 她嚷嚷着要给我做身衣裳庆贺生辰,可真到了这店中,又不知该选什么了。” “郎君好福气。”王福婉的视线扫过贺玄,毫不掩饰赞赏之色,“郎君身姿颀长,风度翩翩,穿什么都合适。”她转身扫过店中货品,走到角落搬出一匹宝蓝色绸缎,有腾云暗纹,“这匹布收上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等到有缘人,如今总算等到了。” 绸缎触手丝滑,纹路精美,颜色鲜亮,若做成衣裳穿在贺玄身上,该是极好看的。荀舒盯着那布匹瞧了一会儿,手按在挎包上,隔着粗粝的背包摸着几日前从赵夫人那儿赚的铜钱,试探着问道:“这匹布多少钱呀?” “这匹布放置了有段时间了,纹路已不是最新的款式,奴便算你们便宜些,五百钱。” 五百钱……她哪里有这么多钱。 贺玄本是随便说的,万万没想到荀舒竟认真起来,真像是要为他买下这匹布料。他瞥了那块布一眼,违心称赞道:“好漂亮的绸缎!只是这么好看的绸子,既然卖不出去,老板为何不干脆做成衣裳,送给兄弟,或是心悦之人呢?” 王福婉面上浮现几分羞涩:“奴只有一弟,年岁尚幼,不适合这颜色。至于心悦之人——”她的耳垂鲜艳欲滴,声音也不复刚刚的爽朗,“他更喜墨色。” 贺玄挑眉,表情坦荡:“哦?不知是哪位郎君,竟有这样的好福气?” 王福婉垂着眼睫,顿了一瞬,决心不再掩藏心中情谊:“是赵县令家的大公子。我与他自幼相识,心悦彼此。他最喜墨色,我也觉得他穿墨色最是好看。”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一声呼喝从后门处传来。 “你竟还与他有联系!” 一个三、四十多岁的男人冲入店铺内,眉毛立起,指着王福婉怒道:“不是早就说了,你们二人不合适,赵家咱们高攀不起,你为何还与那赵家大少爷纠缠,为何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阿爹还会害你不成?” 来人正是素梅的夫君,布庄的东家,王和顺。 王福婉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说出口的话似腊月寒风,刮过人心口,疼痛不已:“你是我阿爹,为何就不能站在我这边?我嫁给赵郎有何不好?整个潮州城可能寻出比他还要好的才俊?既寻不到,如今我和赵郎情投意合,他愿娶我愿嫁,你和阿娘该高兴才是,你们为何就不允呢?还是说,你们觉得阿娘曾给赵夫人做过婢女,我这个婢女的孩子,便不该嫁给主人的儿子?我就该活得和阿娘一般?” 话音落下,王和顺气得胡子发抖,快步走到王福婉面前,用力给了她一个耳光。 “混账!” 巴掌落下,满室俱静,王福婉的脸颊很快便红肿起来。她捂住脸颊,双眸浮现水光,水光深处蔓延出一股子狠戾:“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曾经以为,我和赵郎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赵夫人反对,可如今赵夫人已去了,为何你们还要如此呢?我当真就配不上赵郎吗?” 王掌柜瘫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浑身精气神在一瞬间散去:“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觉得你能配上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可婉儿,你和赵家大少爷真的不合适啊!”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 “你这孩子!” 父女二人吵得激烈,全然忘记一旁的荀舒和贺玄。荀舒听得颇为入神,贺玄则像是在看戏似的,恨不能找碟子果脯来吃。 荀舒眨眨眼睛,看看这边再瞧瞧那边,待二人吵得乏了,再无开口的意思后,直截了当问道:“王姑娘,前日傍晚,你为何要去赵宅?” 王福婉心头一慌,下意识反驳:“你在说什么?我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去赵宅?” “那前日下午到夜里,你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作证?”荀舒学着方晏昨日问赵元名的模样,询问面前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 王福婉还是稚嫩了些,被荀舒这突然的一串问题砸得头晕目眩,小心翼翼地回答:“前日下午,我就在家中啊,哪儿都没去。那天阿爹出城进货,阿娘也不在家中,无人可为我作证。” “那为何赵宅中有仆役曾在傍晚时见到你进入宅子?” 王福婉嘴唇泛白,支吾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瞪着面前的二人:“你们究竟是谁?凭什么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 “因为我怀疑你是凶手呀。”荀舒一日既往回答得直接了当,而后才慢条斯理解释其中缘由,“赵夫人前日夜里在自家花园中被人杀害,而你恰好在案发前去过赵宅,有杀人动机,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王和顺听到这话有些坐不住,站起身面带焦急之色:“二位大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福婉自小乖巧温和,就算她前日去了赵宅,也定是为了赵家大公子,万万不敢伤人啊。更何况,赵夫人待福婉极好,福婉也极喜欢赵夫人,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她们就如同亲母女似的——”有人自门外走入屋内,王和顺看到那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忙道,“素梅,你快说话啊,你快告诉这两位大人,福婉定然与赵夫人的案子无关!” 荀舒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大门口,见素梅一身素衣从门外走进,面容疲惫,眼眶中布满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该是刚刚从赵宅回来。 王和顺小步上前,将刚刚的事说与她听,素梅的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为惊诧气恼,她扯住王福婉的胳膊,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何会在那时去赵宅?你可是去寻元名的?” 素梅的力气很大,王福婉用力挣脱开,嘲笑道:“元名元名,叫得倒是亲热,你将赵夫人当你的密友,把人家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可人家呢?从始至终,他们都将你当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王福婉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待气息缓和后再次开口,“阿娘,你想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年幼时,她常常将我抱在怀中,她是喜欢我的,若赵夫人真的将你当好友,为何不允我和元名的婚事?就算咱们家门第差了些,可我自小便是能干的,元名若娶了我,我定能成为他的贤内助!这样难道不好吗?” 第15章 王福婉的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有期盼有希望。素梅怔怔瞧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喃喃道:“是我们将你宠坏了,竟让你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从今天起,你便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王福婉愣在原地,目光中全是不敢置信。王和顺揽住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往后院带。王福婉挣脱不开,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我那日确实去了赵宅没错!可却是跟着我阿娘去的!我瞧着她进了赵郎的院子,而后去了后花园!我远远跟着阿娘,不敢离得太近,但我瞧见,阿娘拾起石头,将赵夫人拍晕,推下了池塘!是阿娘杀了赵夫人……” 王福婉的声音随身影远去而变小,只留下荀舒震得发麻的耳朵。街上来往行人听到店铺内的动静,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素梅走上前合上门板,彻底截断了他们好奇的目光。 她认命似的瘫在一旁,周身被疲倦席卷,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望着眼前的两人,冷笑道:“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便是,福婉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我年岁差不多大,怎么还能算孩子呢?难道她脑子不太好?” 荀舒眨着一双杏眼,瞧着真挚,落在素梅眼中却像是在讥讽。贺玄见她表情不对,忙开口道:“她的意思是,即使令爱年纪小,也不会无故指责自己的母亲是凶手。所以那晚,您确实去过后花园?” “自然没有!”素梅头痛不已,“我也不知那孩子在说什么胡话。那日我确实对你们撒了谎,只因福婉尚未出阁,我实在不想她和元名之间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隐瞒,“那日我去赵府,除了想给夫人赔罪,还想去劝元名几句,劝他和福婉断了,他们之间并不合适。我从未去过后花园,更不可能杀害夫人。福婉或许是受了刺激,才乱说的,还望二位大人顾念着她年纪尚轻,受了刺激,莫要将她的话当真。”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夭儿14 荀舒和贺玄并未在布庄多呆,与素梅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素梅一口咬 定那夜她并未去后花园,兴许那夜天色昏暗,王福婉看错了。荀舒盯着她看了半晌,觉得她依旧有所隐瞒,但在此事上,并不似说谎。 她同贺玄到底不是衙门中人,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盘算着与方晏碰面商议后,再做决断。 从布庄离开时,乌云将天光遮掩,万物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昏沉沉,如蒙了一层黑纱。风吹得商铺门口的旗子乱飞,地上的尘土也被席卷到空中,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荀舒和贺玄没带伞,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眼看着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就在不远处,云层却再也兜不住雨水,先是闷雷声惊天动地,顷刻间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碎成朵朵水花。 贺玄用衣袖笼住荀舒,扯着她向一旁的屋檐下跑,终于赶在浑身湿透前,找到了这一方避雨的小天地。 二人并肩而立,紧贴着墙壁,尽可能的将身子缩在屋檐的范围里,不让雨淋湿。 荀舒仰头看着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如琉璃珠帘般,将他们二人与瓢泼大雨分隔开,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贺玄以为她在担心时间的流逝,安抚道:“这雨来得急,持续不了太久,兴许一会儿便停了。” 荀舒摇头,慢吞吞道:“停不了的。这场雨要下半个月,时大时小,连绵不绝。” 贺玄顿住,看着她的目光全是不可思议:“你既知道,为何出门不提醒我带伞?” “……忘了。”荀舒回答得理直气壮。 贺玄哀嚎:“等雨小些,咱们就往衙门跑吧。方晏总不会小气到连两把伞都不借。” “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是天地间的规律。”荀舒不似贺玄般着急,只隔着水帘,仰头看着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天也有雨天的美,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学会欣赏。” “……昨日在衙门大堂上,我瞧你的模样,还以为你真的急着破案,如今瞧来,倒仿佛被赵县令限期破案的人是我似的。” “急啊。”荀舒慢吞吞道,“但现在不是下雨了嘛,再急也没法子,不如停下片刻,赏赏雨,理理思路。” 见她如此,贺玄叹了口气,身子也松散下来,学着她的模样看面前雨幕,随口问道:“刚刚在布庄里,你可从王福婉的脸上看出什么?” 荀舒伸出手,任雨水砸在掌心,冰冰凉凉的,泛起裹着潮意的刺痛。她看着手心的雨,思绪逐渐清晰:“没什么特别的,眉目间有戾气,但未必就是凶手。凶手论迹不论心,起了杀心的人有许多,凶手却只有一个。”她顿了顿,似有疑惑,“我今日瞧王福婉,见她神色坦荡,言语自然,不似撒谎。难道她真的瞧见素梅杀人?” “她眼下乌青全靠脂粉遮掩,乍一瞧看不出问题,可光线变化,角度变幻,便泄露了分毫。她这几日该是没休息好,至于为了何事而没休息好,便不知道了。”贺玄歪头看着一旁的荀舒,“你没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赵元名吗?他们二人的骨相确实相近。” “不,我说的不是骨相,我指的是性格。他们二人,都是表面一副模样,背地里又是另一副模样。赵元名在外人眼中温文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私下里却是个暴戾性子,时不时便打骂下人。王福婉也是如此,面对客人时言行妥帖,对待父母却又极为任性霸道,自私凉薄。我且问你,若你瞧见姜叔杀人,你会主动告诉方晏那厮吗?” 荀舒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不会,姜叔是我最亲近之人,我一定会站在他这边,帮他隐瞒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贺玄眉头皱了一瞬,而后忽视掉这异样,将话题重新拉回到王福婉父身上:“你与姜叔不过相处几年,便能做到如此地步,素梅是王福婉的母亲,抚养她长大,王福婉却能毫不留情将母亲推出去,指责母亲是凶手。无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人心性凉薄,需要小心。此事还是要尽快告诉方晏,让他将王福婉和素梅一起带回衙门,细细盘问才行。” 这雨来得急,散得也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绵密珠帘有了缝隙,渐渐变为如牛毛般的雨丝,荀舒和贺玄借着这个空隙,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刚到门口便碰到了要外出的方晏。 方晏看着二人湿了小半的头发,面露愕然:“正要去寻你们,你们便来了。你们这是没带伞?” 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瞧您说的,像是我们有伞不会打似的。” 方晏:…… 方晏深吸一口气,不与眼前的落汤鸡计较,转身引着二人穿过衙门公堂,踩着屋檐下方的干燥地,到二堂旁的西跨院,进入左手边一间堆满案卷的房间。方晏给二人介绍道:“我平日里便是在这里办公。”他将桌面上摊开的文书拿起正要递给荀舒,又像是想到什么,收了回来,面含歉意,“抱歉,忘记你不是公门中人了,不能直接让你看文书。我捡重点说给你听吧。 “昨日你们走后,我派人细细检查了案发现场,未有新的发现,可以确认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凶手袭击赵夫人的地方。我亦派人询问了府内仆役,入夜后,除了两个巡夜的护卫,其余仆役均留在自己的院子中未曾外出。” 贺玄敏锐察觉到他想说的重点:“巡夜的护卫可有瞧见什么?” 方晏点头:“护卫的巡夜路线主要集中在赵宅几个主人所住的院落附近,不曾去过后花园,便也没注意到赵夫人的事。不过他们提到,在路过郑氏的院子时,隐约瞧见有黑影进入院中,他们曾上前去询问,郑氏很快便开了院门,说无人进入也无事发生,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可曾记得时间?” “约莫在亥时正,但具体时间却是记不得了。” 荀舒眯起眼睛:“正好在赵夫人死亡前后呀,会不会和赵夫人的死有关?” “我也有此怀疑,是以昨晚得到这消息后,立刻去问了郑氏,但她坚持护卫看错了,昨晚没人去过她那。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我便也不能强行将郑氏带回县衙审问,只能派人暂时将她的院子看守起来,不让人进出。” “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贺玄挑眉,“我的印象里,赵县令为官还算廉正,不像是会包庇自家妾室的人啊。难道这中间还有隐情?赵县令此刻在何处,可能通传一声,我们想与他当面聊聊。” 方晏没有立刻回答。 昨日县衙之上,赵县令要求荀舒等人限期破案,此刻为了案件,回答这俩人几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想通此处,方晏这才点了点头,道:“县令此刻正在县衙中,我去为你们通传。” “等等。” 荀舒拉住方晏的胳膊,阻住他离开的脚步,在二人疑惑的眼神中,坚定而平静开口:“在见县令之前,我想先去寻一个人,此事还需劳烦方大哥。” 第16章 - 潮州城一面临山一面临水,城镇虽不大,却因着便利的交通,居民们安居乐业,颇为自得。城中分为八坊,按八卦图排列,位于西边震卦方位的坊,便是赵县令旧居所在的地方。 荀舒三人披着斗笠,冒雨到了此处,一番打听后,又拐了几条巷子,方找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位姓顾的郎中的住处。 那是个普通的宅院,院门敞开着,附近居民可随时进入院中。院中坑坑洼洼,因下雨冲击出了不少小泥坑,需小心避让,方能不溅得一身泥点子。 正屋檐廊处堆着如小山一般的药材,有一银发老翁正弯腰整理着,荀舒望了一眼,见其中不少药材都像是淋了雨的模样,忙快步上前,将湿淋淋的斗笠取下挂在一旁后,帮着翻动药材。 贺玄和方晏紧随其后,三人一起帮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一切收拾妥当。 顾郎中年过半百,腰背佝偻着,腿脚却还利索。他扶着一旁的墙壁缓缓站直身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扫过三人后,肯定道:“老夫瞧三位皆是身体康健之人,想来不是来此处看病的。诸位寻我何事?” 顾郎中是十多年前曾为重病的赵大少爷看诊的郎中,寻他颇费了些功夫。赵县令早不记得这十多年前的小事,还是方晏 派人去问了赵宅中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役,才得到了顾郎中的名字。 听到顾郎中的问话,荀舒用衣袖擦掉额角的汗水,缓了几口气,直截了当回答:“顾大夫,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问您关于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十多年前…… 顾郎中似早就料到似的,视线扫过方晏未脱的官袍,平静道:“是为了赵县令家大公子的事吧?”他叹了口气,“此事也憋在我心中多年,没想到死前还能等到下文。诸位随我进屋说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夭儿15 顾郎中引着几人进屋。 屋内药香浓郁,各式药材摊放了一地,角落避光处藏着几株珍贵植物,桌面床榻上堆满医书,凳子上摆着一套未收起金针,一旁还立着个插满针的木头人,一屋子满满当当,几乎寻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荀舒三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顾郎中从角落翻出几个竹制的小凳子,又腾出一小块空地,几人这才落座。 三人排排坐,方晏坐在最左侧,神情严肃而认真,官袍未除,自有一股威严;贺玄坐在最右侧,依旧是一副嬉笑模样,眉眼活络,扫过屋内边边角角;荀舒夹在方晏和贺玄之间,双手放在膝头,显得格外小巧乖顺。 顾郎中坐到一旁的门槛上,从一旁摸了根散落的药草,叼着抿了两下,方才开口道:“昨日傍晚听说赵县令夫人遇害一事,莫名就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事,没成想今日你们还真的为此事找了过来……也是巧了。”他侧头看门外雨水如幕,伴着清脆雨声,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赵宅,“事情要从赵家大少爷出生时说起。赵夫人生子时尚未足月,那孩子出生后便比旁的孩子要羸弱不少。那是个冬夜,还下着雪,赵家派人请老夫到府上出诊,老夫到了那一看,那襁褓中的婴孩浑身青紫,上气不接下气,连哭声都发不出,眼看着就要没了,老夫立刻为其施了一套针,这才助那孩子挺过了那夜。 “那孩子太小了,同我的巴掌差不多大,药汤喝不进去,只能用金针续命。那之后,我日日去赵家为他施针,直到他能自己喝奶了,也能喝药了,才算挺过了这一关。”顾郎中叹了口气,声音中全是无奈,“这之后,我仍旧隔几日去一趟赵家,眼见着那孩子渐渐长大,气息也越来越微弱,随时都可能夭亡。此事我告诉了赵县令,未告诉赵夫人,可赵夫人每日与那孩子待在一块儿,即使我不说,她是亲娘,如何能感知不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那孩子长到四个多月的时候,仍旧瘦小如同刚满月的婴孩,赵夫人日日哭泣,坏了一双眼,还生了癔症,整日里胡言乱语,认不得人。赵县令疼爱妻子,怕幼子在旁让赵夫人的病情愈发严重,便将他迁到了旁边的屋子。那孩子身旁只留了奶娘和仆役照看,甚是可怜。 “到入夏时,那孩子勉强长到五个多月,眼看着便要撑不过那个酷暑。那日,老夫按照往常一般,登门为那孩子问诊,却惊奇地发现,那孩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脉搏有力,如康健孩童一般,甚是奇怪。” 方晏沉浸在顾郎中所说的往事中,表情颇为严肃,一双眸子沉如寒潭,与往常很是不同:“五个月大的孩子,该能辨出眉眼不同。会不会是换了个人?你可有细细瞧过他的模样?” 过了这么多年,顾郎中依旧未想清楚其中的奥秘,提及此事依旧眉头紧锁:“老夫自然瞧过。只是那孩子自出生起便体弱,老夫每次见他,屋内都遮挡的严实,无一丝风,甚是昏暗。加之那孩子被紧紧束在襁褓中,十次有九次都双眼紧闭,老夫实在无法用相貌辨别。”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老夫问了照看那孩子的乳母,那人说,前些日子,赵夫人曾经的婢女去了趟城外的寺庙,为那孩子请了个平安符,之后那孩子便渐渐好转,该是佛祖庇佑。我本也只是赵家请的郎中,有些事不能多问,将赵大少爷的情况细细说与赵县令和赵夫人听后,领了赏钱,便离开了赵家。 “其实,当时老夫心中也有疑惑,觉得这孩子的脉象不似同一个人,却又觉得这念头荒谬。之后的这些年,老夫遇到过不少还是婴孩的病患,有的没治好,早早去了投胎的路,有的侥幸长到大,身体逐渐好转……可这些人的病情都是循序渐进、有迹可循的,老夫再没遇到如当年赵家大少爷一般的情况。这几年,老夫曾很多次想起那个孩子,总觉得当年心中的疑惑猜测,或许才是事情的真相——那孩子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换了身份。只是此事已经过去多年,现在再去追究,又有何意义呢?” 荀舒乖乖坐在凳子上,手肘撑在膝头,双手托腮,听得极为认真。待顾郎中将前因后果讲完,坐直身子,将心中疑惑讲出:“若那孩子真被悄悄换了,怎能瞒住所有人?孩子身旁有乳母跟着,有仆役守着,就算歹人偶然得了机会,趁众人不备,将孩子调换了,孩子身旁人如何能认不出?” 顾郎中微微颔首:“姑娘说得对,现在想来,当年那乳母的态度很是奇怪,兴许知道什么,又或是她就是做这件事的人。” 方晏急忙问道:“这两日在赵宅中,未瞧见赵家大少爷的乳母,或许已然离府。顾郎中是否知晓那人的名字住处?” 顾郎中摆摆手:“莫要寻啦,你们寻不到的。赵家大少爷一岁时,那乳母犯了急症,老夫赶到府上时,已没了气息。” 赵元名的乳母死了?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方晏追问:“可知是什么急症?为何会去得那般突然?” “这便不知了。于赵家而言,不过是个乳母,既非死于非命,便没了细究下去的必要。”顾郎中抿着口中的药材,苦涩和清香混杂,让他神思清醒几分,想起一个细节,“不过那日老夫离开时,曾听到院中仆役说,那乳母自半年前便出手阔绰起来,早就想辞了赵宅的活儿,回家相夫教子。可夫人认为大少爷自小便是喝她的奶长大的,早就喝惯了,硬是将人留了下来,却没成想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好啦,我知道的都已说了,虽不知此事与赵夫人之死有无关系,但希望能帮你们早日找到真凶。” 方晏垂眸思索片刻,确认没什么遗漏,站起身对顾郎中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顾郎中侧了侧身子,让开这礼:“官怎可给民行礼?大人折煞老夫。” 方晏表情认真,一言一行一板一眼:“先生主动告知了这许多前尘往事,对赵夫人的案子很有帮助,该受晚辈一礼。” 荀舒站起身,跟着行了一礼,温声道:“先生医者仁心,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贺玄坐在原处,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唇边却有淡淡笑意。荀舒侧头瞧了一眼他,莫名觉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在理顺整个案子,将顾郎中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安插在他脑海中对应的位置上。 似是察觉到荀舒的视线,贺玄抬起眼眸,瞬间捉住她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几颗大白牙。 荀舒扭过头不再看他。 贺玄施施然站起身,姿态闲适从容,视线从荀舒身上挪到顾郎中身上,开口问道:“顾先生,我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既然赵元名一出生,您便常常入府为其诊脉,你可曾见过一个叫‘素梅’的妇人?” 顾郎中想了一会儿后摇头:“那孩子出生后,赵家为其延请了许多名医,亦有许多亲朋好友曾前来探望。老夫只是个郎中,赵家如何会为我介绍每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否有什么特征?老夫兴许有印象。” 荀舒安静听着,思绪随二人的对话而转动。 第17章 素梅面容如普通,言行举止亦无特别之处,周身寻不到让人过目难忘的特点,这要如何形容? 正思索着,便听一旁的贺玄再次开口:“若我没猜错,她当时该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顾郎中拍了下额头:“你这么一说,老夫便知道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赵家大少爷出生后第二日,那人便来过府上探望。那时赵夫人尚在坐月子,不见外人,她却能自由出 入。老夫未给她切过脉,但瞧着像是快要足月,身子很是笨重。” “她时常去吗?”荀舒问道。 “头一个月,老夫时常能在府中碰到她,后来便不来了,想必是临产的缘故。大少爷四个多月的时候,她才再次出现在府中,身子已然单薄下来。那时赵夫人开始犯癔症认不出人,不让人接近,她却还能陪在一旁,老夫猜她与赵夫人关系极为亲近,是赵夫人相信之人。不过,也还好有她在,让赵夫人的病症多少有些好转。” 顾郎中不知几人为何提起这个人,还是将他所知全部说出,直到那三人离开,他站在门口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仍旧无法回神。 他想,或许有什么尘封多年的秘密再也无法掩藏了,盘旋在他心口多年的疑惑,也许终于要等到一个答案了。 - 街道空旷,雨水淋漓,马蹄踏水声反复回荡,带起的泥巴向四处飞溅。三人纵马疾驰,向衙门的方向去,一路上无人说话,各自在心中理顺着整个案件。 三人在衙门院内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衙门仆役后,未急着回屋,默契地并肩站在檐廊下,沉着脸色,看院内细雨连绵。 半晌,荀舒轻声开口,打破了落雨的静谧:“没证据。” 她说得颇为模糊,贺玄却听得明白。他拍拍她的发顶,笑着安抚:“还有一日半的时间,莫要着急。待先见过赵县令,再忧虑这些事也不迟。方大人,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夭儿16 方晏一直在思索顾郎中说的话,根本没留意到身旁两人在说什么。此刻突然被点名,愣了一瞬,面容有几分呆滞:“什么?” “没什么,夸你英明神武,公正清明呢。”贺玄随口敷衍。 方晏面有诧色,眼神在贺玄面上停了一瞬,耳垂莫名发烫:“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贺玄一口唾沫没咽下去,险些将自己呛死。 “贺兄若身体有恙,不如先回去歇息,案子有我和小舒在,你安心即可。一会儿我同小舒去见赵县令,晚些时候我亲自将她送回棺材铺。” 方晏的关怀落在贺玄眼中是赤裸裸的挑衅,他冷笑着摆摆手:“免了,我恰巧也住在棺材铺,送小舒回家的事便不劳烦方大人了。”他不给方晏拒绝的机会,继续道,“稍后我陪小舒去见赵县令,另有一事需要方大人遣人去做。” 这话说的像方晏是他的手下,需听他差遣似的。 方晏眉头皱起,狠狠瞪了一眼贺玄,不情不愿道:“何事?” “顾郎中所说终究是一家之言,此前无人提过素梅在王福婉前还有一子。方大人需遣人将此事细细调查,确认那个孩子的具体情况。” 荀舒补充道:“定要打听出那孩子是何时死的。若能知晓埋在何处自然更好。” “何时死的?”方晏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你们是怀疑——” 荀舒面上有无奈浮现,被雨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鬓角上,更显得垂头丧气:“是,但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若能寻到那孩子的尸体,兴许能有所发现。” - 衙门的第三进庭院,归赵县令独自使用。这里除了有他办公的地方,还有供其暂住的屋子。院落小巧玲珑,有衙役驻守在此处,若无准许,外人不得入内。 方晏引着二人在院门处站定,他先进去通传,片刻后折回,带着二人穿过小院,进了正屋。 发妻刚刚亡故,赵县令明显憔悴不少,眼眶红肿,双眸布满红血丝。他坐在书桌后,面前的桌上摊放着一大叠公文,见荀舒和贺玄进门,方站起身到厅中的椅子上落座,让侍候的仆役看茶。 荀舒从不与人寒暄,一双眸子如闪着光的琉璃珠子,直直望着赵县令,一眨不眨:“赵县令,你是否知晓赵元名不是你的孩子?” 方晏正欲离开,听到此话,将抬起的脚重新落下,寻了个角落的位子默默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安静听几人说话。 赵县令嘴唇抿成一线,脸色逐渐阴沉,盯着荀舒半晌没有出声。 荀舒如此说,同直接点明赵夫人不忠有何两样?无异于抽赵县令的脸。偏她一脸认真,没有丝毫玩笑戏弄之意,仿佛真的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似的。 气氛阴沉得厉害。 赵县令揉了揉额角,屏退一旁侍候的衙役护卫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荀舒不知赵县令误会了她的意思,慢吞吞道,“我看过赵夫人的面相,她儿女缘极浅,若非死于非命,该是无人送终,可令郎赵元名身体康健,命宫明润,是长寿的面相。除此外,赵元名山根处有细纹,是被收养的特征。所以我推定,赵元名不是尊夫人的亲子,自然也不是你的孩子。” 荀舒语速很慢,说得却极有条理,赵县令认真听着,眼底逐渐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全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赵元名不是内子的亲子?” 荀舒仔细打量,见赵县令不似说谎,松了口气:“看来此事真的与大人无关,这我便放心了。来之前,我还想着此事或许有你的手笔,也许是你瞧着原来那个孩子快要死了,怕刺激到令夫人,这才找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帮忙替换了——” 赵县令打断她,声音中夹带着几分急切:“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有证据?” 荀舒将刚刚在顾郎中那听到的事,捡重点说给赵县令听,末了补了一句:“我知晓相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可此事过去了十几年,知晓真相者都不在人世,很难寻到证据,证明如今的‘赵元名’不是当初那个‘赵元名’。除非能寻到令郎的尸骨,或许能寻到证据,若寻不到——”她轻咬了下嘴唇,“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一时间,房间内无人说话,窒息的安静蔓延至每个角落,将屋中四人层层包裹,无法喘息。 赵县令坐在最上首,似被巨大的乌云笼罩,懊恼和悲伤几欲将他吞没,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疑惑道:“本官还以为,你们来寻我,是为了内子被害一案,却没想到竟是为了犬子的身世。”他看着荀舒,双眸中没有丝毫笑意,“昨日公堂之上,本官所说的并非戏言。若三日内你寻不到凶手,本官定会将你押入大牢,等候堂审,你可清楚?” 荀舒耷拉着肩膀,并无反驳之意,声音闷闷的:“知晓。” 贺玄眉头皱了一瞬,在心中觉得赵县令真不是个东西。案发时荀舒明明不在城中,如何能将此事赖到她头上?他将心头不快暂且压下,再开口时,声音中有压制不住的厌恶:“赵大人,我还有一事想问。刚刚看你的表情,似乎早就知晓‘赵元名’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对吗?” 贺玄的语气不算太好,可此刻赵县令心中烦闷得厉害,自然也顾不上这么多。他长长叹了口气,周身被疲惫侵袭:“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早有怀疑。大郎自出生后,身子便不好,险些夭折。他是内子的第一个孩子,内子为此伤心欲绝,甚至生出癔症……可他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也同样伤心啊!那几个月,我每日都要为大郎祈福,祈求他能痊愈…… “后来,大郎的病突然好转,我和内子欣喜若狂,内子的病亦逐渐康复,我们也终于成为了一对寻常的父母,有了陪大郎一起长大的机会。再后来,二娘出生了,身子虽不好,却比当年的大郎要好上不少,我们夫妻二人已很是满足。可也是二娘的出生,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大郎身上被忽视的事。” 赵县令伸出一双手,摊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双很普通的手,握笔处有明显的茧子,荀舒一根一根手指望过去,没发现有何不同,直到这双手微微曲起,她才辨出几分异样。 这双手的两个小指,竟然有四个指节。 赵县令确认几人瞧见他手上的玄机后,收回双手,将小指藏起,低声道:“你们也瞧见了,我双手的小指与常人不同,有四段指节。我的父亲是这般,祖父是这般,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这般。”他再次展 开手,看着那与常人不同的手指,苦笑道,“大郎出生时,身子不好,手攥成拳头,同个葡萄差不多大,我惟恐呼吸重了,惊到他,哪里舍得掰开他的手细细查看?后来,因夫人的病,我们对他疏于照顾,渐渐的,这件事被我丢到了脑后,再忘记去查验。 “直到二娘,蓉儿出生后的一日,我突然瞧见她的小手指是四个指节,也是这时,我恍然发觉,大郎的手指,似乎与常人无异。我哄着蓉儿入睡后,匆匆去了大郎的院子。那时大郎约莫两岁多,手指已能自然伸展,我趁他睡着,仔细瞧过他的手指,确认他的小指只有三个指节。”赵县令深吸一口气,嘴唇紧紧抿着,脸颊因克制而微微颤动,“大郎若真是我的孩子,也该同我、同蓉儿一般才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大郎或许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夫人,她背叛了我。” 第18章 赵县令的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似有无尽的悲伤和懊恼:“我与内子少年夫妻,相伴多年,极为恩爱,我不愿意相信她背叛了我,可大郎的手指确实无法解释。我无数次想要问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我害怕听到她的回答。她若说‘是’,我该如何?她若说‘不是’,难道我便不再有怀疑?” “可你还是问了。”贺玄抱臂看着赵县令,眼神冷静锐利,唇角似有淡淡嘲意,“郑氏说,去年秋日,她曾听到你们二人吵架,她以为你们是为了赵元名和王福婉之间的事,其实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赵县令愣了一瞬,方才点头:“是。内子疼爱大郎,曾想为大郎寻一门门当户对,能帮衬他的亲事,但大郎却爱上了素梅的女儿。内子劝了大郎几次,大郎却极为坚定,甚至不惜与他母亲争吵。内子哪儿舍得让大郎为难?逐渐有了退让的意思……可这怎么能行?无论如何,大郎都是我名义上的长子,我如何能让他娶婢女和商贾的女儿?那日内子与我商议此事,想劝我接受,我与她拌了几句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大郎不是我的亲子,若还想留在赵家,不求他光耀门楣,至少不能给赵家抹黑。”他的眼眶盈满泪水,哽咽道,“我至今还能记得夫人那伤心欲绝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因我而起……若早知如此……唉。”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夭儿17 赵县令面上的悲伤不似作伪,荀舒远远瞧着,心头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得紧。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另一次便是抬郑氏进门吗?” 赵县令双手攥拳,没有说话。 荀舒还要说什么,被贺玄扯了下袖子,只能抿紧嘴唇,将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一直忍到离开衙门,回到棺材铺,才一股脑儿地说出口。 “赵县令实在是太奇怪了,说什么与赵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可遇到疑惑,连问都不问,便怀疑赵夫人,给她定了死罪,之后还纳了郑氏过门,生了三少爷。”荀舒越说越嫌弃,眉毛拧成麻花,脸颊亦气鼓鼓的,“就这样,还舍不得名声。就算郑氏身份敏感,不易在外提及,那大可告诉旁人,他有妾室,还生了个三少爷。县令娶妾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何必什么都不说,让大家还以为县令夫妇有多么恩爱,赵夫人过得多么好似的。” 贺玄和方晏坐在她的对面,难得的没有斗嘴,甚至挪着板凳向对方靠近几分,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荀舒没管他们二人的奇怪表情,手指揉捏着衣角,闷声道:“赵夫人多好的命啊,一辈子没受多大的苦,仅有的几遭都和她的夫君有关。她要是嫁给旁人,说不准现在还好好活着,过得舒服安逸呢。” 外面还在下雨,几人将棺材铺中的棺材挪开,腾出块空地布了张桌子,凑合着用晚膳。 姜拯端着饭菜从厨房中走出,沿着屋檐走到店铺内时,恰好听到这话,笑着接口:“人这一辈子,若真的一番风水,也是乏味的。偶尔吃些苦头,走些弯路,能瞧见不一样的景儿,也不错。” 荀舒三人起身帮姜拯端菜,姜拯侧身避开方晏的手,道:“你虽常来,却也是客。哪儿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你坐着歇息,让贺玄和小舒来,咱们马上就开饭。” 方晏住在隔壁寿衣店,寿衣店的东家夫妇和姜拯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从衙门出来后,方晏说许久未来探望姜拯,跟着荀舒和贺玄回到了棺材铺。姜拯见到方晏很是高兴,将压箱底的一块腊肉都翻了出来,硬要再炒两个菜。 “客人”俩字正正好落在贺玄的心坎上,闻言他腾地跃起,笑得合不拢嘴:“阿舒歇着,交给我便是!” 荀舒心情沉闷,没搭理他,仍旧去厨房帮忙,边忙活边嘟嘟囔囔道:“如今倒是吃了苦头,走了弯路,人生也不乏味了,直接去西天见佛祖了。” 她竟还在想赵夫人的事。 姜拯摇了摇头,不再劝解。 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嘴上说的再豁达,心中依旧有愧疚和自责,无法疏解,只能如同只小炮仗似的,四处炸响,发泄心中的阴郁。 贺玄自然也注意到荀舒的异样。 他认识荀舒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颇有些不习惯。他踹了方晏一脚,俩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默契地开始说些不相关的事,时不时斗几句嘴,试图将气氛炒热。 荀舒面上瞧不出什么,垂着眼睫看桌上的菜,偶尔搭几句话却是心不在焉。直到碗里的汤饼吃完,才像是缓过一口气似的,抬眼看着面前几人。 “你们觉得凶手是谁?” 贺玄悄悄松了口气,笑着瞧她,眉眼俊朗温柔:“阿舒觉得是谁?” 荀舒从荷包里摸出三枚铜钱,是她随身携带多年,专门用来算卦的铜钱。三枚铜钱泛着油光,表面的图腾轮廓模糊,制式与寻常铜钱不同,像是前朝的物件。 她将三枚铜钱抛到空中,待铜钱落到桌面上,拾起再抛,反复六次后,方停歇。 众人的视线随铜钱的起落变换,六次后眼神逐渐恍惚,直愣愣地瞧着荀舒将铜钱小心翼翼收好。 方晏忍不住道:“可算出凶手?” 荀舒瞥他一眼,神色颇为奇怪:“六爻卜卦算凶吉、算运势,算不出凶手是谁。” “那你刚刚算的是什么?” “我问此案真凶是否能伏法,得了个上坎下乾,水天需卦,是个小吉。其中六爻有变,凶手或许是个女人。” 方晏泄了气,嘟嘟囔囔道:“这两日我派人问过了府中所有下人,案发当夜都呆没去后花园,且有人证明。目前有时间,有动机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基本都是女人。阿舒,你这卦白算了。” “至少能排除赵元名和赵县令。”贺玄安抚道,“只是卜算到底不能当作呈堂证供,还是要寻到真正的证据。目前案发现场无人,尸体上也寻不到特殊痕迹。若想指认凶手,还需从长计议。” 荀舒心头一跳,试探询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 次日。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雨停了片刻。雨后的初春凉意袭人,空气中弥漫着潮气和土腥气,夹杂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棺材铺的后门在此时被拍响。 那响声持续了片刻,姜叔方披着衣裳出了卧房,趿拉着鞋子去开门,嗓音还有些沙哑:“谁啊?” 天将拂晓,晨光熹微,院门打开,门外人影隐约可辨。 是方晏。 方晏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笑容腼腆,一手拿着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拎着几个油纸包,在姜拯面前晃了晃:“秦婶儿昨儿说我,每次来棺材铺都是白吃白喝。恰好今早为了案子之事,要来寻阿舒,我便顺路去隔壁朝食铺子,买了些小食,大家伙儿一块趁热吃。” “你是秦二娘的孩子,便算是我的侄子,这么客气做甚。” 姜拯接过油纸包,将他迎进院,贺玄听到声响已然起身,靠在门边,挠了挠杂乱的发髻,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来这么早做什么?又有死人了?” “贺兄,做人,还是要良善些。” 方晏看着他 不修边幅的模样,颇为嫌弃,扬起下巴懒得再搭理他,径直走到一旁尚紧闭的房门前,曲起手指,小心翼翼叩响屋门:“阿舒,起床啦,昨日我派出去的人查到了些消息,可要听听?” 屋内安静无声。 方晏似早就习惯了似的,重复着刚刚的动作话语,贺玄看着他这副谄媚的模样,听着他像是被人捏着的嗓子,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屋,将木门摔合,发出震天响声。 这声响传进了紧闭的房间,惊醒睡梦中的人。荀舒揉了揉眼睛,在一片嘈杂中恋恋不舍起身:“知道啦,这就来。” 待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时,院中人已坐齐,荀舒到空置的位子上坐好,忍不住问道:“方大人快说,你的手下查到了什么?” 方晏将热腾腾的面片汤推到她面前,简略道:“昨日我令人去王家布庄附近打听,探得两条消息,其一,王家在王福婉前,确实有过一个男孩,只不过那个男孩三四个月大的时候便夭折了,说是染上寒症而死。听周围的人说,王家很疼爱那个孩子,特地将他葬在城外感怀寺的后山,为他层砖造塔。今晨我已着人去感怀寺寻那孩子的尸骨,约莫下午时便能返回城中。” “塔葬?”贺玄挑了下眉,“寻常百姓家的婴孩夭折,大多用瓮葬,王家却舍得出这么一大笔香火钱,将其遗骸安置在感怀寺中,真是大方。” 荀舒小口咬着香酥饼,口齿含糊不清:“为了安心,花这点小钱又何妨。不过也幸好他们还存了这么一分善心,才能让我们有机会寻到这孩子的尸骨。” “也是。不知王家人知道这件事,心中作何感想。”贺玄感叹,“那第二条呢?” 第19章 方晏道:“其二,那衙役走访了王家布庄的邻居,其中有一人提及,发现赵夫人尸体的那日,他清晨出门时,似乎瞧见一人匆匆忙忙赶回王家布庄,瞧身形像是王福婉。他出声叫王福婉,却见她走得更快,头也不回进了门。” 王福婉竟是天亮后才回的布庄! 荀舒初时惊讶退去,旋即想起了一事,潮州城夜里有宵禁,若无官府令牌,百姓不得跨坊。赵宅同王家布庄分别位于两个坊,王福婉无法在宵禁时返回家,那素梅又是如何回去的呢? 她将这想法说给贺玄和方晏听,几人商议片刻,决定先将素梅押解回衙门,再做打算。 正事聊完,朝食也用得差不多了。吃饱喝足,方晏的目光在荀舒和贺玄脸上来回扫,心中的好奇和疑惑再也压制不住。 他一直忘不掉昨日下午,在赵县令书房中的场景。 他见过不少平头百姓与县令说话,无不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胆子小的甚至不敢抬头看赵县令的脸,与荀舒和贺玄的表现大相径庭。 荀舒也就罢了,一向视权利如粪土,无论同谁说话都是一副模样,不因是权贵而阿谀奉承,亦不会对乞丐流民流露不屑。可这贺玄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能在面对赵县令时,不惧怕,不恭敬,仿佛只是个生疏的朋友……难道他愚蠢到不知官与民的差别? 方晏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定定看着贺玄:“贺兄,你受伤痊愈也小半年了,救你时,你受了伤,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如今可有想起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夭儿18 荀舒心思微动,眼神转向贺玄。 方晏所说之事,同她心中的疑惑不谋而合。 自赵夫人被杀、她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案件中后,贺玄一直陪着她和方晏一起,四处走访,查破此案。 相比她的不得章法,贺玄似是擅长此道,条理清晰,有时更甚于方晏。 他以前是做这些的吗?会不会也是哪个县的县尉? 贺玄用手巾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的油污,眼皮微微抬起,似笑非笑:“自然想起来了。” 他的双眸黑漆漆的,在阴沉的房间里更显幽深,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方晏对上他的眼神,心口莫名发慌,微微拧眉:“你既想起来了,为何不与我们说?” 棺材铺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眼睛一瞬不眨地瞧着贺玄。 贺玄的双眼在几人脸上晃了一圈,眸中的浓墨逐渐化开,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其实是刑部尚书,隐姓埋名留在潮州,是为了一宗大案。等我有朝一日重返京城,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定会赏你们每人黄金百两,以作酬谢!” 话音落下,气氛重新热络,悬在荀舒心头的石头终于不再晃动,她也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 她突然发现,她竟然有点不希望贺玄想起往事。 若他想不起来,便可以一直留在棺材铺里了吧? 方晏唇角抽搐,冷笑声逸出:“潮州离京城虽远,却也不是与世隔绝之地。刑部尚书年近半百,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 贺玄眉眼扬起,笑声爽朗:“随便说的,那么认真做甚。”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刑部尚书,该是刑狱上最大的官儿了吧?” “算是吧。不过大理寺也不差。听说大理寺如今的少卿很是年轻,去岁刚刚及冠,却已经破了许多大案。”方晏望向门外的阴云密布,神色中全是向往,“年轻有为,真好啊。” “别羡慕。”贺玄端着吃干净的碗站起身,绕到方晏身后,用空着的手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似长辈,“好好干,三十年后,升作刑部尚书,你就能和他一同上朝了。” “……” - 三人用过朝食,拿上油纸伞,径直向衙门去。 棺材铺离衙门不远,走到一半时,又落起了雨,将本就泥泞的路浇灌的更难行走。三人小跑着向前,脚步踏在泥水坑里,溅起的泥点子足有半人高。荀舒小心翼翼避开,却还是脏了衣摆。一旁的贺玄和方晏仿佛发现了这其中的趣味,打闹着前行,油纸伞亦成了武器。 到目的地时,俩人一身狼藉,发髻湿了也乱了,衣服像是泥刻了杂乱的纹路,活脱脱两个半大的混小子。 门吏瞧见三人这副模样,表情很是匪夷所思,想说什么又咽回肚子,为几人取了干净的巾帕。 荀舒“伤”得最轻,寻了个干燥处,细细擦着发丝上的雨水。贺玄和方晏去了空置的房间,换上杂役的衣服,将发髻重梳,整理妥当后从房中走出,彻底变了副模样。 荀舒看着二人笑弯了眼:“哪里来的两个小杂役,瞧着还挺斯文的。” 恰在此时,倪大强带着素梅回到县衙,为了躲避雨水沿檐廊前行。看到几人愣了一瞬,旋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着方晏行礼:“大人,李氏带回来了。” 方晏整了整不合身的衣裳,上前几步,板起脸:“李氏,你可知道我们为何要将你带来此处?” 素梅今日依旧穿素衣,鬓边别着一朵白花,面色难看得紧。闻言她捏紧衣袖,笑容浮在唇边:“可仍是为了赵夫人的案子?” 方晏颔首:“昨日本官收到消息,说是王家布庄上演了一出好戏,王家大娘指认自己的母亲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本官既知道了这消息,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原本想着,将你母女二人一同带到官府,可念着王福婉年纪尚幼,所以只请了你来。” 素梅嘴唇微微发白:“民女谢过大人。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荀舒站在檐廊最里侧,避开屋檐下连绵的雨气,原本安静听方晏问话,此刻却忍不住嘀嘀咕咕道:“前几次问你,也没见你说实话,如今倒是配合了。” 方晏清了清嗓子,将荀舒的嘀咕压下,不再兜圈子:“赵夫人去世的那晚,你去赵宅时,是否知晓王福婉也去了赵宅?” “自然不知。若我知晓此事,断会将她锁在家中,不许她出门。”素梅叹了口气,看了荀舒一眼,“那日我便同这位姑娘说过,我和夫君不同意福婉和元名之间的事。我以为他们早就断了,却没想到福婉仍旧偷偷去赵宅与元名见面。我哪里知道那日她也去了赵宅啊……” “那日你何时从赵宅离开?” 素梅的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声音轻了不 少:“那日我与元名在院中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具体时间记不得,半个时辰?又或者一个时辰。” “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自然是回了布庄。” “布庄中有何人?” “那日夫君外出不在城中,布庄里只有福婉一人。” “你又在撒谎。”方晏平静地打断,“那日你说你傍晚到的赵宅,算算时间,离开时已是宵禁。布庄到赵宅距离不近,你一个妇人,如何能在深夜避开巡视的人,回到布庄呢?” 素梅垂下眼,嘴唇微微颤动:“或许是这几日太过悲伤,有些记不清了……或许我是下午就到了赵宅,宵禁前返回的布庄……” 方晏叹了口气,仿佛失了与她继续聊下去的心:“李氏,无论那夜你用了什么方式,回到了布庄,那你便该知晓,那日布庄中无人看守,令爱王福婉,那夜并不在布庄内,而是天亮后才回去的。”方晏挥挥手,“既然你那夜的行踪无法解释,那王福婉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你就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来人,将她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素梅睁大双眼,表情呆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衙役们压着向大牢的方向去,没多时便没了影子。 众人散去,檐廊下空荡下来。 雨幕垂挂,连绵不绝,淅淅沥沥地搅乱这方寸之地。方晏长舒一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荀舒和贺玄,浑身筋骨瞬间松散:“我还是第一次,这般稀里糊涂地将一个人押入大牢。” 贺玄笑着挑眉:“一回生二回熟,等你熟了,就离见到你崇拜的大理寺少卿不远了。” “什么意思?” “御史台和大理寺一起查办弹劾贪官污吏呗。”贺玄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向门外的方向走,“这场戏你演完了,我们也看完了,下面该我们俩出场了,你且等着瞧好戏吧!”他回身向荀舒招手,“阿舒,走啦!” - 从衙门出来,荀舒和贺玄再次披上斗笠,骑马向王家布庄去。 今日下雨,王家布庄大门半开半合,只留了一条供人通过的门缝。店内没有客人,王福婉父女分别在店铺内两个角落,一个站着盘点货物,一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荀舒走进店铺,将斗笠取下,略微拨了拨眼前遮挡视线的湿发,对上王福婉的眼,笑眯眯道:“王姑娘好,我今日来,想再看看上次那匹布料。” 毕竟是做生意的,不能赶上门来的客户,王福婉心中再不情愿,还是站起身去翻找那匹布,说出口的话似带着淡淡讥讽:“竟是来买布的,我还当是来打探消息的。” 第20章 “那倒是也没错。”荀舒一脸认真,听不出杂七杂八的意思,“那日你指认你母亲推赵夫人入水的话,已成为官府确认凶手的证人证词。如今她被抓走关入大牢,你们父女二人却像是丝毫不急般,稳坐在铺子中,我确实想知道你们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 王和顺猛地转身,一脸震惊:“那衙役不是说,只是带我夫人去问几句话么?怎么就成了凶手了!她不可能是凶手的啊!”他快步走到王福婉身边,扯住她的胳膊止住她的动作,面上是无法掩饰的焦急,“福婉,你快同他们说啊,那日全是你胡说的,你母亲并未伤人,不是凶手!” 王福婉懵懵地站在原地,看着荀舒和贺玄,大脑中一片混乱,半晌没有反应。 那日她所说的,都是气急了脱口而出的浑话,只是想要借此脱离父母窒息的控制,能和元名哥好好的在一起。她的心中或许有见不得光的阴暗,可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诬陷母亲成为杀人凶手,让母亲白白送命啊! 她张了张嘴,想要澄清、想要阻止,口中却像是塞满了石头一般,唇齿无法动,舌头被紧紧箍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急出了一身的汗。 王和顺看她这副模样,心凉了半截,将她的手松开,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站到荀舒面前,眼眶发红:“大人,我夫人她心肠极好,不可能杀人的,小女年纪尚幼,不懂事,整日里胡言乱语惯了,你们不能同她一般见识啊!” 贺玄挑眉,意有所指:“我们可不是官府中人,不过就是看个热闹,顺便递个话儿。”他看向一旁的王福婉,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官府的大人说了,既然王姑娘那日瞧见了杀人凶手如何杀害赵夫人的,她就是本案的人证。她指认谁,谁便是凶手。若是王姑娘天色昏暗看错了人,或是想起了别的什么,方大人在县衙中,随时恭候王姑娘。”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夭儿19 雨下了一整日,院中花草树木被洗净尘埃,每一片叶子都是鲜亮的嫩绿。树冠上未凋零的花,本已是摇摇欲坠之姿,再承受不住落雨的重量,坠落泥土中,一片狼藉。 书房的窗子大敞着,赵元名站在窗后,雨水模糊融化了他的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他似乎很焦躁,在等什么人。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水汽顺着敞开的窗子侵入书房,湿软了窗边摊着的纸张时,院门处有声响传来,一个穿着麻衣的人悄悄溜进院子,进门后不忘掩好院门,而后回身冲着赵元名笑:“元名哥哥可是在等我?” 赵元名不自觉吞咽,表情僵硬:“婉儿怎么来了?” 王福婉走到窗前,将伞收起,隔着窗子看着赵元名笑:“元名哥哥可还是在为赵夫人的事难过? 赵元名咬紧牙关,才能将情绪收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不难过吗?” “自然是难过的,夫人待我极好,如亲闺女一般。” “可我瞧你不似难过的样子。” 王福婉一愣,旋即抿着嘴唇,楚楚可怜:“元名哥哥,我不想骗你。我难过是真,可高兴也是真的。我一想到,夫人走后,再无人会阻拦咱们二人,我们可以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那丁点的伤怀便不见了。”她上前半步,手搭在窗沿上,哀声道,“元名哥哥,你不欢喜吗?” 恰在此时,有亮光闪过,照亮整面天空。瞬间的亮光模糊掉背光而站的王福婉的五官,只从侧面勾勒出轮廓,落下阴影,诡异无比。 赵元名心口突地一跳,不自觉退后半步。 雷声炸响,惊天动地,他想起那几人的话,壮着胆子扬起声音:“自然欢喜。婉儿,我有事问你。素梅姨说,我母亲去世那夜,你曾来过赵宅。你既来了这里,为何不来我的院子寻我?” 互通情愫的喜悦将王福婉彻底淹没,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闻言并不隐瞒,笑着道:“我自然来过。” 这个回答不在赵元名的预料中,他心中苦涩,轻声道:“那你可见到了你母亲?” “自然见到了。我瞧见远远瞧见她同你往院子走,进了房中说话。” “你可有听清我们说的是什么?” 王福婉摇头:“那时你们身后还有一人,跟着你们到院中后,站在屋外听你们说话。我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 还有一人?听到了他和素梅说的话?赵元名脑中一片混沌,怎么都想不起那日的场景,心中茫然又恐慌,只能试探着问道:“你可认识那人?可知那人是谁?” 王福婉瞥他一眼:“元名哥哥,那人是谁又有何关系呢?总归她已经死了,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了。” 那人果然是赵夫人。 刚刚官府的人和父亲一同找来,告诉他一会儿若有人找来,或许知道母亲被杀那晚的真相,让他无论用何种方式,尽可能的多套取信息。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可他愿意帮着官府尽快找到凶手,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没想到来人是王福婉,更没想到王福婉曾经撞见过他的母亲。 赵元名本就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透,他看着眼前的人,想起这些年的相伴,想起那日素梅说的话,心中愈发苦涩。 他要如何继续往下问?事到如今,真相还重要吗? 赵元名沉默片刻,咬紧牙关, 再开口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哀求:“婉儿,这里危险,快走!” 王福婉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窗户旁瞧不见的角落里窜出两人,一男一女,正是晌午时在布庄瞧见的那俩人。 贺玄吆喝道:“方大人,再不出来人要跑啦!” 话音落下,院子四周传出声响,穿着官服的人从各个角落窜出,不知藏匿了多久。东西厢房的门被踹开,方晏和赵县令从其中走出。赵县令表情沉痛,眼眶泛红;方晏昂首挺胸,不拘言笑,虽穿着杂役的衣裳,却还是能瞧出县尉的气度。 王福婉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转眸直直瞪着赵元名:“赵元名,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赵元名抿紧嘴唇,说不出辩解的话。 王福婉不再看他,转身时唇角已挂上笑容,冷冷望着方晏:“大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民女可什么都没做啊!” “王福婉,你就忍心让你的母亲替你背上人命官司,替你偿命吗?”方晏微微蹙眉,看着王福婉像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你如何忍心!” “我娘她杀了人,按照我朝律法,理应偿命!律法如此,和民女有何干?”王福婉眸子微微抬起,像是在挑衅,“你们说我是凶手,证据呢?” 方晏脸沉得如泼了一层墨。 一时间,整座小院似被冰封,气氛凝固如腊月时檐下寒冰。荀舒原本站在窗边看热闹,此刻再也忍不住,绕出房间,站到王福婉面前,温声道:“你还不知道,你和赵元名是亲兄妹吧?” 荀舒的话像是七月的烈日,瞬间融化冰冻的小院。王福婉闻言呆住,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猛然转头看着荀舒:“你说什么?” 荀舒慢吞吞道:“真正的‘赵元名’出生后两个月,素梅曾生过一个男婴。那时的‘赵元名’因身体羸弱,瞧着比同龄人瘦弱不少,素梅和夫君觊觎赵家的钱财,生出了歹念,买通奶娘,趁看守仆役不注意,将两个差不多大的婴儿掉了个儿,一招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她顿了顿,眼中有怜悯浮现,闪着薄薄的光,“此事原本只有你的父母和已过世的奶娘知晓,若不是你同眼前这个‘赵元名’相爱了,这个秘密会被他们带进土里,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去年秋日,赵夫人知晓你和赵元名之间的事后,虽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终是因疼爱独子而妥协。你一直以为赵夫人是你们俩之间最大的阻拦,其实不然,她本已经同意你们俩人的亲事,是你误会了赵夫人。” 王福婉浑身上下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荀舒似看出了她的疑惑:“你是不是想问,既然赵夫人曾经同意你们二人之事,为何又变了卦?那自然是因为你的母亲,素梅不同意啊!赵夫人因你们二人之事,去寻过你母亲,你母亲知晓你们二人是亲兄妹之事,想尽了办法劝说赵夫人放弃让你们二人结亲的念头。也是因为这,才有了赵夫人态度的突然转变。” 王福婉的嘴唇渐渐失了血色,身体微微颤抖,荀舒恍若未觉,继续往下道:“赵夫人出事前几日,意外得知了当年的一些事,对赵元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去寻了你的母亲素梅,与她对质。素梅自然是满口否认,可怀疑一旦生出,如何能被轻易打消?赵夫人约莫还是不信的,同样的,素梅心中藏了十几年的煎熬忐忑,再也隐藏不住,于是她冒险来到赵宅,却不知你也来了。 “其实前面我们一直想不通,赵夫人那日去花园是突然决定的,无人跟随无人知晓,凶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若是提前约好,她的贴身婢女不该完全不知。那便只能是偶然撞到了。 第21章 “我猜,那日的情形该是这样的,素梅来到赵宅后,你跟随而来——或者你并未跟随,只是想趁着铺子中无人,偷偷来赵宅与赵元名私会。你如往常一般,往赵元名的院子去,意外撞见赵夫人尾随素梅和赵元名,在院中偷听的场景。你怕被院中人发现,只能远远躲着,后来赵夫人神情恍惚离开时,你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那日有人瞧见,夜色中有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院子,往后花园的方向去,应当就是你和赵夫人吧?你跟着她到了池塘边,见她悲悲戚戚,如失了三魂六魄,心中生出了歹念,随手拾起地上的石块,将她砸晕后,推入水中。你以为,除掉赵夫人,你和赵元名再无人阻拦,但你真的错了,错得离谱。” 王福婉呆呆地看着荀舒,脑海中莫名浮现赵家搬回潮州之后的事。 自赵县令上任搬到这宅院,母亲经常带着她来,同赵夫人见面,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有机会与赵元名熟络。母亲对赵元名很好,好到常让她吃醋,怀疑究竟谁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她曾向母亲抱怨,母亲却总是笑着不说话。 她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她已经触及到了真相。 她蓦然回首,看向赵元名,却见他眼中含泪,躲避着她的视线,显然早就知晓这一切。她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哽咽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赵元名攥紧拳头,没有回答。 王福婉尖叫,再没了和善的面具:“你们为何不同我说!为何要到此刻,由一个外人来告诉我!” 王福婉胸口起伏剧烈,眼眶发红欲裂,像是疯了似的大吼:“我不信,你们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没有证据!元名哥哥就是县令的亲生儿子,他绝不是我的兄长!” 王福婉的挣扎早在荀舒的预料中,可真正遇到了,她仍旧不知该如何处理。她正要向贺玄求救,便听到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赵县令道:”既然你不信,便由素梅亲自同你说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夭儿20 赵县令的话音落下,院门口传来窸窣声,素梅被押着进入院内,竟是早在院门处候着,等着院内人的传唤。 眼见母亲步步靠近,百般情绪涌上王福婉心头,有心虚,有愧疚,有疑问……有痛恨。 若她早些将一切告诉她,有些错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雨势渐急,素梅和看守的衙役浑身湿透,颇为狼狈。赵县令心有不忍,下令众人自檐廊下移入屋内,躲避雨水。一群人浩浩荡荡,挤满书房和书房外的檐廊,脚跟还未站稳,雷声带着开天辟地之势袭来,顷刻间大雨倾盆,天地不辨颜色。 屋内昏暗阴沉,侍从取了油灯点燃,布在各个角落,将屋内照亮。赵县令坐在椅子上,盯着垂头站在门口处的素梅,目光阴测测的:“李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素梅低着头,轻声道:“民女不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真假大公子,不过是臆测罢了。民女怎么可能将大公子调包呢?如今的大公子,就是大人您和夫人的孩子啊!” 众人没想到此时此刻,素梅还在否认抵抗,一旁的倪大强更是直接怒斥:“李氏!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肯说实话吗!” “你们既然没有证据,怎知民女说的不是实话?”素梅抬头看着赵元名,触及到他震惊的目光,不卑不亢,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夫人死后,我想起她曾因为一个神婆说的话,而怀疑大少爷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与我起过争执。我想着,我若能让大少爷相信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以后做了大官,定不会亏待我,也能帮扶着我的孩子,这才诓骗了大少爷,让大家生出这么多误解。” 方晏目光犹疑:“既如此,此刻你又为何要将此事说出来?” 素梅盯着院中青石板上的雨水,喃喃道:“我突然想起,夫人待我极好,我不能在她死后,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如今我要为夫人偿命,要去地底下陪着夫人,再做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她的眼眶发红,声音沙哑而哽咽,“夫人是我杀的,你们将我抓起来吧,我愿意为她偿命。” 素梅的突然认罪,让在场人面面相觑。王福婉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方晏虽年轻,到底也是抓捕过不少狡猾凶犯的县尉,并未因素梅的话乱了阵脚,面上不动声色道:“既然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为何要杀她?” 素梅无法回答。 若如她所说,王福婉和赵元名不是亲兄妹 ,她便不需要为了保守秘密,而去杀害赵夫人。难道要她将过往种种全部推翻,编出些莫须有的谎话,将脏水狠狠泼到已故之人身上吗?她如何能做!更何况,那人生前待她那般好…… 方晏瞧见她的迟疑,心中了然:“李氏,你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也将官府想得太愚蠢了。”他侧身向赵县令微微躬身,“大人,今日清晨,下官派人去了趟城郊感怀寺,在寺庙后山中寻找到了一座埋葬夭折婴孩的佛塔。婴孩未有名字,佛塔上留其父母姓名,正是王和顺夫妇。衙役们将那佛塔夷平,取出其中的尸骨,运回城中,此刻就在前院。” “你们这是做什么?!”素梅睁大双眼,鬓边碎发晃动得厉害,慌张中带着几分惊骇,“民女曾夭折过一个孩子,特意将其安置在感怀寺中,望他来世投个好胎,有个康健的身子,你们为何要扰他安宁?!” 赵县令未搭理素梅,声音有说不出的疲惫:“将那尸骨带上来吧。” 得了赵县令的许可,站在门旁的衙役转身离开,不一会儿的功夫,抱着一个一臂长的木盒子回来。他将木盒子放到赵县令身边的桌上,而后敞开盖子,众人围了上去。 木盒子中搁着一副小小的骸骨,手臂比成人的手指粗不了多少,周身骨骼蜷缩在一起,瞧着甚是可怜。 方晏用衣袖垫着手,在盒中拨弄,寻到攥成拳头的手,将其分开后,取出手指的骨头放在掌心,指给赵县令看:“大人,您瞧,这小指有四节。” 素梅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哭嚎:“我的儿啊,你命好苦啊,明明都已入土为安,还要被这群天杀的挖出来……” 哭嚎的声音尖锐又凄厉,震得荀舒耳朵疼。她歪头看着干哭无泪的素梅,闷声道:“撒谎的人会被狗咬。你确定那副骸骨是你的孩子吗?” 素梅愣了一瞬,旋即皱眉怒斥:“什么被狗咬……若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荀舒揉了揉耳朵,慢吞吞道:“你可知方大人取的是什么吗?是这副婴儿骸骨的小指。这副骸骨的小指有四个指节,而寻常人的小指只有三个指节。”她指着不远处的赵县令,“昨日,我们从赵县令处得知,他们赵家孩子的小指都有四个指节,赵县令如此,赵家二小姐的小指也是如此。所以,埋在感怀寺后山的这幅骸骨,并不是你的孩子,而是赵县令的孩子。” 素梅不知道赵家人身上还有这么一个特点,嘴唇颤动着,额角有汗水浸出,站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见她安静下来,荀舒很是满意,柔声安抚:“你别难过,虽然你的谎话被拆穿,可如今赵元名身份得以确认,可认祖归宗,你白捡了个孩子,难道不好吗?” 这都说的是什么话!贺玄哭笑不得,上前半步站到荀舒的身侧,语重心长道:“素梅,你同赵夫人自小一起长大,宛如亲姐妹,你如何能狠心杀害她?我猜,当年换子,也有几分是为了赵夫人吧?当时赵夫人因着那孩子的事,哭坏了双眼,整个人混混沌沌,生了癔症。眼看着那孩子活不长了,你怕赵夫人挺不过去,恰好那时你的孩子与赵家大公子差不多大,便生出将两个孩子互换的心思。” 倪大强面露不解:“这是她的骨肉,如何舍得就这般送到赵宅?” “或许她觉得,赵家家境殷实,赵县令学富五车,若孩子成为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儿子,赵夫人会倾尽全力去疼他,赵家也定能为他谋划个好前程,比留在布庄要好。等到这孩子长大了,寻个机会认亲,兴许还能得些帮衬。如此一般,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素梅要紧牙关,梗着脖子摇头:“不,你们说得不对,夫人就是我杀的,我将她杀了,而后与元名相认……没了夫人,我们便能真正成为一对母子了……” 素梅思绪已乱,前言不搭后语,却仍旧坚持自己就是凶手。方晏等人心中知晓凶手不是她,苦于缺少证据,一时间也做不了什么。 气氛僵持住,屋中气氛像要凝固似的,无人说话,只有院中雨声连绵不休,惹人心烦。 赵元名垂着头,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再不见往日的跋扈。素梅眼神恍惚,紧抿着嘴唇,像是在硬撑着。王福婉的视线扫过二人,轻笑出声,认命一般道:“你们不用再说了,人是我杀的——” “住口!”素梅瞬间回魂,打断她的话。她转身望向赵县令,佝偻着身子,面露哀求,“大人,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莫要信她的话。人是我杀的,你们把我关起来吧,我愿意为夫人抵命!” 第22章 “阿娘,你可知赵夫人是在哪里被推下的池塘?可知我是从哪里拣起的石块将她击晕的?又可知那石块最后去了哪里?”王福婉望着她,唇角勾起,笑容寡淡,“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她的目光渐渐空荡,无锁定处,飘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赵县令的脸上,上前几步跪在他的面前,“大人,我认罪。这位姑娘刚刚说得都对,后面发生的事,便由我来补全吧。 “我跟随赵夫人到了池塘边,看着她面对着池塘发呆,背影微微颤动,像是在哭泣。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哭,只觉得她要拆散我和元名哥哥,恶毒得紧,该哭的是我才是。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了,心中突然就生出一种想法,若是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是不是再不会有人反对我和元名哥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她击晕,推下了池塘。 “那之后,我很慌张,不知该怎么办,我捡起击打赵夫人的石块,想要藏起来,藏得越远越好。我小心翼翼躲避巡视的人,趁着夜色去了元名哥哥的院子,却瞧见阿娘从主屋走出,进了空置的厢房,合上房门后没再离开,竟是在那院子里住下了。我想求元名哥哥帮我,却怕被阿娘发现,只能离开院子,翻墙进入西边空置的院落,将石头埋在墙角的树下。我想着那里荒废多年,还有杂草遮掩,不易被察觉。之后我在那地方缓和休息了片刻,捱到卯时,趁着天色未大亮,离开了赵宅,回到了布庄。 “大人且派人去寻那石块,便可知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才是杀害赵夫人的真凶。” 王福婉话音还未落下,已有衙役撑伞离开,向着西侧院落而去。 场面局势瞬间变化,素梅扑到王福婉身侧,双目赤红,泪水决堤,扯住她的胳膊哭喊着:“婉儿,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什么啊!我是你的阿娘,该是我来护你啊……” 母亲…… 这两个字如一个开关,让王福婉瞬间被疲惫吞噬。她将素梅的手从胳膊上挪开,明明是在笑,却有眼泪流出:“娘,你觉得将哥哥送到赵家是为了他好,你觉得什么都不和我们说,只是强硬地将我们分开是为了我们好,可你想过我们想要什么吗?我就想要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就想和元名哥哥好好地过一辈子,如今都毁了…… “你现在说要护我,我告诉你,我不稀罕!我这一生最大的劫难就是由你造成的! “阿娘,我好恨啊…… “你毁了我的一生啊……”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又回到阿舒的主场啦! 第21章 夭儿(完) 前去寻找凶器的衙役很快返回,将一块带着血的石头交到赵县令手中。 那石头拳头大小,沾染着泥土,放到油灯下细瞧,有晕染开来的血迹,是凶器无疑。 案件至此告破,王福婉被押入大牢中等候发落,素梅虽有妨碍凶案之举,但念其舐犊之情,不追究过错,将其送回布庄。 至于赵元名—— 赵县令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不发一语离开,将他的事暂且搁置,待赵夫人入土为安后,再做打算。 官府人陆续撤出赵元名的院子,荀舒和贺玄也跟着离开,到前院时碰到了在等他们的方晏。 方晏在垂花门旁的屋檐下躲雨,那屋檐 颇窄,不能完全遮蔽,方晏紧贴墙壁方能维持大半个身子的干爽,瞧着颇为滑稽。见到二人后,他站直身子转向二人,雨水打在他的肩头,瞬间晕湿一小片:“你们二人胆子也太大了,若今日王福婉不来,你们可想过要如何收场?” 贺玄挑眉,觉得这问题是废话,他站到方晏身旁,学着他的模样紧贴着墙壁,道:“说得仿佛你有更好的法子似的。那日宅中只有素梅母女有杀人的动机和时间,不是素梅就是王福婉。若王福婉今日不主动来,派个人去将她请来就是。把她们母女二人连同着赵元名和那副骸骨摆在一起,总能诈出点什么,和今日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方晏一愣,随即认同地点头:“这倒也是。今日本想在王福婉将真相说给赵元名听时,直接将其擒获,却没想到赵元名终是因王福婉而心软,直接就要将她放了,未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将案件暂且搁到一旁,脸上挂笑,不管屋檐外大雨倾盆,绕过贺玄站到荀舒身边,眼巴巴看着她称赞,“阿舒,往日只知你会算命,倒是不知你明察秋毫,于断案一道颇有天分。” 荀舒并不领功,指指一旁的贺玄:“不是我,是他。” “是阿舒厉害,我不过同阿舒一起整理了一遍所有的案件细节,说了点我的想法,她便能将整个案件串联,推出真相。”贺玄难得谦虚。 荀舒微微蹙眉,侧头望他,却见贺玄微微摇头,唇角明明挂着熟悉的笑容,眼中的碎光沐了雨后却陌生得很。 荀舒抿着唇不说话。 方晏将信将疑,正想再问几句,便听到垂花门另一侧有熙攘声传来。 一群仆役俩俩合力,有的抬着长条的重物,有的搬着石块,井然有序、风风火火向后花园去。 荀舒挪到垂花门旁,循着声音望去,瞧见那长条重物奇道:“这是什么?” 方晏轻声解释道:“是草裹泥包,用茅草包着泥土碎石,横竖堆砌起来,可挡水流。通常是水流决堤的时候,用来阻止河水蔓延的。” “看来是雨太大了,后花园的池塘水满溢出了。”贺玄随口接话。 方晏反驳:“这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宅院修建池塘,都会与活水相连,不仅有益于风水,也能保证在大雨时,池中水不会溢出。这赵宅建成多年,据说是由知名匠人督造,是潮州最气派的宅子之一,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贺玄不与他争辩,抢过方晏身旁,靠墙而立的油纸伞,走上前随手拦了个抱着石块的仆役:“这位小哥,你们搬着这些东西,是要往哪里去?可是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帮忙吗?” 被拦住的仆役并不认识贺玄,却认识他身上的衣服。赵宅中时常有衙门中人来往,他便也没多想,回答道:“这两日雨水丰沛,后院池塘中的水快要蔓出池子上岸。我们将石头和泥包提前布在池塘周围,可以阻挡着池中水溢出,蔓延至前院。” “每次下雨都需要如此吗?” “那倒也不是。只有大雨,或是雨水多日不停才会如此。这一年一年的,我们也都习惯了。” “可曾想过法子修整那个池塘?” “自然想过。两三年前,我家老爷请了潮州城最有名的匠人来,想要修整池塘,可不知为何,最终未能成行。那之后,这事彻底被搁浅,再无人提及。我们也习惯了每逢下雨,从库房搬泥包和石头去池塘。”远处有人招呼这被拦住的仆役,他向同伴挥挥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人可还有事?若没有,小的就先去了。” 仆役离开后,贺玄转身,瞧见荀舒和方晏一左一右扒着门边。荀舒眼巴巴望着他,一双眸子乌亮湿润,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贴在脸颊,让他心化了一个角,忍不住怜惜。他将本就笔直的腰板挺得更直,款款走向荀舒,恨不能如孔雀般开屏:“阿舒去屋檐下等我便是,何必在这里淋雨。” 荀舒有些不解:“我没在等你,我只是想听听你们说了什么。” “……是这样啊。”贺玄也不丧气,走回屋檐下,将伞收起,冲着方晏做了个鬼脸,“我猜对了,就是后院池塘出了问题。” 方晏瞥了他一眼,神色颇为奇怪:“是就是吧,与我们何干?”他夺过贺玄手中的伞,在雨中撑开,正正好遮在荀舒的头顶,“阿舒,我送你回家。” 贺玄:……合着他白跑一趟? - 案子破了,赵夫人终于可以入土为安。赵县令告假一个月,为妻子修墓迁葬。 姜拯为郑老夫人准备的棺材提前派上了用场,郑老夫人尚能喘气,便先挪给了不能喘气的赵夫人,赵县令千恩万谢,付了双倍棺材钱不说,还说要请几人吃酒。 荀舒在一旁听得颇不是滋味。 丈夫亡故,妻子需为其服丧三年;反之,丈夫却只需要服丧一年。明明只有一年,男子们却依旧不遵守,无论高官还是百姓,吃喝玩乐照旧。前岁城西有个屠户,死了妻子不过月余,便找了个姑娘续弦,丝毫不惧怕人指指点点。 真是够薄情的……脸皮也够厚的。 贺玄拿着块抹布,打扫着店内摆放的棺材的浮尘,不知不觉便挪到了柜台旁荀舒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今儿怎么不去摆摊?” 荀舒有气无力,趴在柜台上:“昨儿个没睡好,今天便不想去。” “可是梦魇?” 荀舒眨眨眼,算作点头:“昨儿梦见给赵夫人算卦那日了。梦里我知晓后来发生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将真相隐瞒。毕竟,我那日若不干涉她的因果,兴许她现在还活着。” 第23章 贺玄叹了口气:“你竟还在想这件事。” “这如何能不想。”荀舒坐直身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县令和姜拯,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不是我没睡好的原因。梦里我本来还在犹豫,却没想到赵夫人并没让我看面相,而是给了我两个八字,让我合八字,算良缘。我估摸着,应当就是赵元名和王福婉的八字。我记不清那两个八字是什么了,只记得我说了几句吉祥话,赵夫人很高兴,给了我许多赏钱。” 荀舒压低身子,灼灼地看着贺玄:“你说,这会不会才是那日她乔装打扮,出来寻人算命的真正原因?她心中已经认可了赵元名和王福婉的关系,却还是有疑惑。她想知道这俩人是否合适,又不想让这件事提前被众人知晓,这才来找人算命。或许那日她到市集中,是为了去你那,但因为门外人多,这才来了我这,又因不信任我,决定先让我看看面相,最后有了这般结果……” 说完,荀舒耷拉下脑袋,垂着眼皮,再次趴回桌上,心情愈发糟糕。 见她这副模样,贺玄在心底叹气,面上却仍旧笑着安抚:“你这般通透的人,怎么偏在这件事上走火入魔?竟连梦境和现实都区分不开?即便是她那日将那俩个八字给你,你能瞧不出其中玄机?还是会实话实说!后面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贺玄将抹布扔到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按照你这么说,我才是导致她这番劫难的罪魁祸首。若不是我的算命铺子这般红火,她也不至于排不上队。她若能排上队见到我,就能听到我的吉祥话,保准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荀舒的思绪完全被贺玄牵扯住。 “只不过即使是听了我的吉祥话,素梅也不会让这亲兄妹成亲,到最后,赵夫人还是会知晓,保不齐还是会被这几人害死,所以啊,她的命该如此,无需自责。” 荀舒心中杂乱的弦终于被贺玄理正,脸色瞬间好了不少:“你说得对。事实如此,我不该想太多。更何况,我也尽力弥补了,想必赵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 “早该如此啦!” 俩人正说着话,荀舒的余光瞥到有人靠近,定睛一瞧,是刚刚还在同姜拯说话的赵县令。 隔得远时瞧不太清,如今靠近了,赵县令鬓边的银丝再也藏不住。几日前尚是黑白各占一半江山,如今却全不见黑发的影子。荀舒想到赵家的那摊子乱事,心软了几分,认真道:“赵大人,我曾听一游医提过一个方子,可让白发重新变黑,我这就写给你。” 赵县令一愣,旋即失笑:“无妨,本官不在意这些 。我今日到这里除了为亡妻之事,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同我说话?”荀舒不解。 “那日我气急攻心,失了理智,明知你的无辜,却还是将气撒在你身上,做得很不好……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有的能补救,有的再无补救的机会。我知姑娘豁达,不计前嫌,甚至还帮着官府破了亡妻的案子——” 荀舒慌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她很不习惯这种场面,难得加快语速:“赵大人哪里的话?此事我也有错……虽然这错不能明说,但总归是我错了,我也不过是在补救罢了。赵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见她如此推辞,赵县令便也不再多说,只笑道:“待本官忙完,会在府中设宴,到时会遣人将请柬送到府上,还请姜兄、荀姑娘和这位小郎君定要出席。”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宴无好宴1 四月末,绿树成荫,青衫凉笠。 潮州的雨季终于过去,连日的阳光将泥泞的道路晒干,荀舒一身青绿色襦裙,搭着绯红色上衫,挎着小布包,脚步轻快,再不用担心裙摆沾上泥点子。她的青丝绾成双髻,插着几朵清晨刚摘下的黄色小花,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抿着唇笑,露出脸颊上小小的梨涡。 一旁的贺玄被她的喜悦所感染,看她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忍不住打趣:“不过是去吃个宴席,就这般高兴?” 荀舒歪头瞧他:“你不高兴吗?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应当比姜叔做得好吃。” 赵府穷得只剩一层壳子,哪会有什么美食。贺玄心中这般想,面上却笑着迎合:“自然高兴。只不过姜叔不愿同去,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提起姜拯,荀舒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前几日赵县令如约送请柬到棺材铺,姜叔并未说什么,今日出门前,却怎么都不肯同往,坚持说赵县令是想请荀舒和贺玄,请他不过是顺带着的礼貌,既如此,他也不该让赵县令为难。 荀舒和贺玄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死人生意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二人来棺材铺不久,加之平日里鲜少出面,潮州县城百姓认识他们的不多,尚还能自由行走。姜拯与他们不同,若他今日出现在赵宅的宴席上,势必被旁人嫌弃晦气,平白遭受他人排挤,连带着赵县令都要被人评说几句。 见姜拯坚持,荀舒也有些犹豫,临出门前替贺玄卜了一卦,得了个吉卦,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高高兴兴去赴宴。 时隔一月,再来赵宅,恍如隔世。门楣处的白幡白灯笼早已撤走,大门敞着,宾客商户戏班子进进出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门前的护卫还记得荀舒,见她来笑着招呼:“早就想谢谢姑娘,可前些日子生了寒症,一直没寻到机会。” 荀舒的脚步顿住,奇道:“我提醒过你带伞,为何还会风寒?既然风寒了,又为何要谢我?” “自然要谢!”护卫面露羞赧,“我听你的话,之后日日带伞出门。那日我在宅子附近巡视,突然天降大雨,我撑着伞走了没多久,瞧见一个姑娘被困在雨中。我见她可怜,将伞给了她。我虽因此沾染了风寒,可那姑娘知道后,心存愧疚,托人送了好些吃食,味道甚是不错。” 荀舒呆住,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般。 护卫挠了挠头,脸颊泛红:“姑娘,若日后我与这姑娘喜结连理,一定要请您来喝杯喜酒。” 荀舒呆上加呆:“你们不是刚认识吗,这就要成婚啦?” “总要提前打算嘛!” 荀舒望着他认真的表情,心中困惑不已。 成亲不该是男女相处多日,知根知底,两情相悦后的谨慎决定吗?怎能如此草率? 她正想说什么,感觉到挎包被拽,而后耳边响起贺玄的虚假恭贺:“那就提前恭喜兄台了。兄台若需合八字,去集市最东头的铺子,报我的名字,只收一半的钱!”他指指门内的院落,“赵县令怕是还在等我们,我们就先进去啦!” 说完,他拽着荀舒匆匆跨进大门,将那护卫问他姓名的呼喊甩在身后,不过片刻便彻底再听不见。 - 进入赵宅后,有婢女上前,瞧见二人一愣,正是赵夫人曾经的婢女白杏。她如今被分到了郑氏的院子,帮着打理宅子,今日宴席,宅中人手不足,郑氏特意将她派遣到前院,引客人入席。 赵宅中仆役来来往往,不少人并未着赵宅下人的衣裳,该是为了这次宴席,特意从牙人处赁的短工。 今日宴席分为两部分,宾客在午后到赵宅赴宴,先去后花园赏花听曲,再去中路南侧主院用晚膳。荀舒和贺玄在白杏的引领下,未多做停留,径直穿过赵宅南北向的通道,向后花园而去。 荀舒脑海中还有一个月前后花园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这里的花园多年未打理,杂乱一片,为何要在那里宴请宾客?” 白杏看着前方的路,心不在焉地回答:“夫人死后,老爷触景伤情,令人修整座花园。夫人溺水的那侧以石块填埋覆盖,垒砌成一座小山,形状颇为奇特。如今后花园山水相依,另移栽各式花卉,上次县丞大人偶然瞧见,觉得颇为雅致,之后我家老爷与姨娘商议,决定趁着这次宴席,邀众人一同来宅中观赏。”话音落下,她突然向四处看,见无人注意他们三人,这才放慢脚步,靠近荀舒,压低声音,“其实还有个原因,自夫人死后,后花园便开始闹鬼。” “闹鬼?” 白杏认真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惧怕:“有护卫在夜里巡查,路过花园时,瞧见那鬼绕着池塘走,很是恐怖。为此,老爷前几日请了僧人和道士来作法超度,可仍旧觉得不安心,这才决定借着这次宴席,让大家一同去后花园,希望以人气镇压鬼气。” 荀舒听得皱眉,心中很是不舒服,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先不说世上有无鬼魂之说,一个月前发妻在湖边亡故,一个月后丈夫便要在亡妻死处设宴招待宾客,还想借着宾客们的阳气镇压亡妻鬼魂,未免太过薄情和荒谬。 一旁的贺玄瞧见荀舒拧巴的小表情,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听说你如今去了郑姨娘的院中,她可有为难你?” 白杏沉默片刻,轻声道:“夫人故去,少爷又离开潮州,去京中求学,整个宅子一下子便空了下来。夫人和少爷院中之人大半都拨去郑氏的院子,在她的安排下打理整个宅院。她对我们,算不得很好,却也从未苛责,这已经足够了。” 第24章 贺玄笑道:“如此听来,你似乎已对郑姨娘改观。” 白杏轻咬了下嘴唇,答非所问:“夫人走后,奴婢想了很多,奴婢以前看人看事,太过冲动,当时竟诬陷姑娘是杀害夫人的凶手,实在是不该……还好姑娘不计前嫌,帮着官府破了夫人的案子,奴婢一直铭记在心。若以后奴婢有什么能帮的上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荀舒慢吞吞道:“此事我都忘了,你也莫要再放在心上。记得以后不要随便冤枉他人就好。” 白杏挤出一个苍白又尴尬的笑:“……奴婢记住了。不过,当时奴婢对郑氏的看法,并非全是错的,郑氏确实不是个好人。” 贺玄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自奴婢被拨到郑氏的院子,便从夫人院中搬出,与其他婢女们一同挪到了郑氏院子南侧的荒芜院落,将那处收拾出来住下。有一日,奴婢睡不着在院中散心,突然听到外面有声响。奴婢便悄悄拉开院门,正巧看到有人进了郑氏的院子。自那日起,奴婢便留了心眼,时常留意着郑氏那边的动静,又被奴婢发现几次次,有人趁夜色去寻郑氏。” “可瞧见相貌?” 白杏摇头:“那人披着斗篷,身量不高,但瞧着颇为壮硕……该是个男人吧?你们说,郑氏背着老爷做出这种事,能是好人吗?依奴婢看,就该将她浸猪笼。” 白杏义愤填膺,荀舒却叹了口气:“你刚刚还说,莫要冲动。我片刻前还在劝你,莫要随便冤枉人。不过眨了个眼的功夫,你怎么 全都忘了?” 白杏张了张嘴,涨红了脸:“是奴婢莽撞。” 荀舒无意打探他人宅中的阴私,正想着如何将这话题绕过去,便瞧见了前方的月亮门。她眼睛一亮,指着前方:“这通往花园的门似乎也换了,瞧着比月前气派!” 贺玄无奈道:“门没换,只是泥作粉刷了,所以瞧着像个新的罢了。” “竟是这样。”荀舒敷衍回答,加快步子,率先穿过月亮门,走入赵宅的花园。 一月前,这里尚是荒草丛生,甚至不如山野间随便一片林子,如今却大变了模样,勉强才能窥见曾经的影子。 林木被重新修剪过,杂草也被清除,铺在地上的石头被全部清洗整理过,每一块都很不能折射出光。 夏日炎炎,日晒充足,精心修剪的树却依旧耷拉着叶子,枝桠树叶稀稀疏疏,不见繁茂之意,荀舒边走边瞧,忍不住和贺玄嘀咕道:“赵夫人命格富贵,可福泽身旁人,连着住所都旺了不少。如今她没了,这宅子风水被破之事再也镇不住,草木亦枯。如今整个赵宅,竟像是隐隐透着死气,或许要就此没落了。” “月满盈亏,否极泰来,万物规律罢了。” 绕过树林,池塘出现在眼前。 曾经的池塘形状未有大变化,依旧方方正正,只西南角,赵夫人溺水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小山。小山下宽上窄,由无数块石头堆砌而成,每一块石头都形状奇特。石头与石头间还栽种着零星花草,添了几分生机。 荀舒看着眼前的景象,内心无比复杂。 赵宅究竟是从哪里找的匠人?这哪里是山,分明是座坟啊! 在自家后花园建坟,赵县令是生怕这宅子的风水不够坏啊!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宴无好宴2 赏花品茗的地方设在花园东面,隔着池塘,可眺望到水对面如坟头的假山。今日风和日丽,池水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宝石。各色花卉拥簇在水边,花瓣层层叠叠,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蜂围蝶阵。 荀舒远远瞧着,只觉得若不看那“坟头”,此地还是很适合踏青聚会的。 花旁立着四五个人,有弱冠、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亦有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山看水看奇花异草,笑声不断。方晏站在最外侧的角落,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裳,瞧着颇为儒雅,瞧见二人后将斯文放下,兴奋招手:“你们终于来了!” 方晏身边人望向他招手的方向,笑问:“小晏,这是你的友人?” “正是,这二位是荀舒和贺玄,月前曾帮着破了县令夫人的案子。” “潮州城中竟还有这样的才俊!” 几人笑着称赞,方晏顺势为荀舒和贺玄介绍场中宾客。 最中间的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量不高,瞧着像根干枯的树枝。他的颌下蓄着美髯,笑容淡而温和,是潮州县衙的县丞,名唤冯止树。冯止树的右侧是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人,生得颇为圆润,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是主簿曲齐。冯止树的另一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人高马大,眉毛浓粗,板着张脸,是潮州县衙另一个县尉,名唤毕达。 几人的目光汇聚在荀舒和贺玄身上,目光中全是衡量。荀舒浑身不自在,后撤了半步,躲在贺玄身后。贺玄倒是颇为适应这场面,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过片刻便将冯县丞和曲主簿哄的一口一个贤弟的叫着,像是认识多年一般。 几人正聊着,赵县令陪着俩个衣着华贵之人,有说有笑向此处走来。 最前方那人面容刚毅,轮廓分明,眉间褶皱明显,左颊上有一道伤疤,颇为显眼。他的腰间配刀,眼神一刻不停向四周打量,锐利如鹰隼,异常惊觉。赵县令跟在他身后半步,笑容讨好。赵县令身后还有一人,身影被挡着,看不真切。 贺玄微微侧头,凑到荀舒耳边:“是个将军。” 他的呼吸喷在荀舒的耳垂上,带起的气流温热,泛起密密麻麻的痒。荀舒摸了摸耳垂,感觉有些发烫,嘟囔着:“潮州怎么会有将军……” “许是赵县令的朋友吧。”贺玄自然而然直起身子。 方晏绕到荀舒另一侧,挺直胸膛,下巴微微扬起:“这人是宁远将军杨勇,当年潮州附近几个县城水患,他曾带兵赶来支援。” 荀舒奇道:“我瞧着这杨勇和赵县令颇为熟稔,可赵县令是四年前回潮州上任,水患是五年前,他们怎么会结识呢?” “阿舒莫急,马上就说到了。这杨勇瞧着沧桑,其实五年前不过而立,一直未成亲。偏偏五年前来到潮州时,邂逅一个潮州姑娘,二人一见钟情,没几日便成了亲。杨勇对妻子很是疼爱,这之后,每隔一年都会陪妻子会娘家探亲,一来二去,这便和赵县令认识了。” 荀舒还是没听懂:“这怎么就认识了?” 贺玄抢在方晏前为她解释:“潮州县令是从六品,宁远将军是五品。上官来到自己的辖区,赵县令如何能不知?既然知道了,自然会去结交,自然而然就认识了。” “竟是这样。”荀舒恍然大悟,微微侧头,眼神闪烁,意味深长,“你似乎很清楚。” “那自然。”贺玄瞧着颇为骄傲,“我的诨号正是江湖百晓生,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这话像是假的又似乎是真的,荀舒盯着他看了片刻,没瞧出什么不妥,慢吞吞回过头:“你这么厉害,怎么沦落到了如今这般模样。” 贺玄挠挠头:“算人不算己呗。” 听着二人的话,方晏的目光颇为狐疑,正想说什么,赵县令一行人已然快到跟前,只能将疑惑吞回肚子,止了话音。 赵县令今日瞧着很是高兴,走近后率先开口,笑着向众人介绍:“这二位是老夫的好友,一位是宁远将军杨勇,另一位是老夫的贤侄,名唤仇安平。” 众人见礼,恭维声不断。赵县令指着一旁早就设好的座,笑道:“快入座吧,咱们坐着聊。” 众人围坐一圈,婢女们将今岁新茶奉上,品茗赏鉴。 荀舒和贺玄坐在角落,荀舒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眼神却在乱瞟,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打量坐在正对面的,刚刚没能瞧清楚的仇安平。 他瞧着比方晏大不了多少,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姿态模样甚是随意,倒真像是叛逆的少年。 刚刚他们几人走来时,相比杨勇,荀舒更为好奇、在意这人。他瞧着散漫而平和,可眉骨高突,鼻梁歪斜,身上隐有凶气,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杨勇久经沙场,不知斩杀了多少人,被凶气环绕很是正常,奇的是这少年之凶,与身边的杨勇比竟不遑多让。 荀舒正要仔细瞧他面相,仇平安敏锐捕捉到她的眸光,冲她挑了挑眉,像是在说“看什么看”,荀舒垂下眼睫,装作无事发生,片刻后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最远处的赵县令。 今日的赵县令印堂处青黑浓郁,让荀舒想起一个月前的赵夫人。 那时她胡乱开口,沾上他人的因果,滋味很是不好受,这一次……就当没看见吧。 微风拂面,带着夏初的暖意,吹乱荀舒鬓角的碎发,顺带着将出门时别在发髻上的黄色小花吹落,贺玄拔了几根草,随手编了个蛐蛐,放在她的头顶上,更显俏皮。荀舒生出几分困意,乖乖坐在原地,任他折腾。 第25章 周遭的谈话全都是些官场上的事,荀舒听得乏味,眼神飘向远处的那“坟头”。那坟头另一侧有三棵细弱的树,像是刚移栽不久,荀舒越瞧越觉得像是给死人上的三炷香。她正要将此趣事说给贺玄听,耳边响起熟悉的人名,让她不禁竖起耳朵听。 “听说大理寺去岁新上任的那个少卿,病了快半年了,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冯县丞道。 “你是说长平公主的小儿子,李玄鹤?”杨将军道。 “自然是他。这世上能有几人,那般年轻,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冯县丞压低声音,“杨将军,你常在京中行走,可知他病情如何?听说是外出追捕逃犯,送回京中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长平公主请了好几个御医到府上诊治,也不知如何了。” 杨将军皱眉:“天家的事,还是莫要多打听,不过我前阵子在宫外碰到过长平公主,瞧着颇为憔悴, 想必那李玄鹤伤得严重,甚是棘手。” 曲主簿叹了口气,胖胖的脸上五官皱成一团:“多好的年轻人啊,大好年华刚开始呢……” “谁说不是呢……” 贺玄表情古怪,待他们说完,用胳膊肘戳戳一旁目瞪口呆的方晏:“听说此噩耗,你有什么感想?” 这语气颇像是集市上看热闹的游民,方晏听得直皱眉,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好人自有好报,你管好你自己就成,莫管他人如何。” 贺玄坐直身子,耸耸肩膀:“随便聊几句罢了,方兄怎么就生气了呢?”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以后还是不和方兄开玩笑了。” 方晏深呼吸,将与贺玄打一架的冲动勉强按压,转过身扭过头,让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不愿再搭理他。 不过片刻功夫,话题又转了几圈,不远处传来声响,是郑氏带着一群婢女,向着此处来。 每个婢女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待她们走近,方瞧见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支精心修剪过的、正怒放着的花。 今日是郑氏第一次出现在这等场合,穿得颇为隆重,发髻上插着珠翠,妆容亦是精致,与月前很是不同。她走到赵县令身旁,跪坐下来,眉梢眼角俱是温柔笑意:“今日老爷宴请好友至园子中赏花,妾想着,只赏花太过无趣,是以剪了几只不同的花,想要赠给大家。” 赵县令揽住她的腰:“我瞧这些花每支都不同,姝娘要如何分?” 郑氏笑道:“不是我分,是老爷你来分。”她率先示意,捏起一支赤红色的花,站起身,走到杨将军的身旁,递到他的面前,“就比如,这花鲜艳张扬,像是赤子热血,妾觉得,正适合杨将军。” 杨勇将茶杯搁下,看着面前的花,直到郑氏胳膊微微酸痛,方接过来,未说一言半语。 见他这般模样,郑氏略有些慌张,不自觉看向赵县令。赵县令笑容一滞,急忙解围:“姝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扫过面前的托盘,指着一朵紫色的花,“我瞧着这朵花与贤侄相配,便赠给贤侄吧。” 一旁的婢女闻言,将花送至仇安平面前。仇安平捏起花枝,举到鼻端细细嗅过,而后冲着赵县令的方向挥了挥花枝:“谢了,我很喜欢。” “喜欢便好。正是赏花最好的时节,将花摘下赠给有缘人,让芬芳多留些时日,也是缘分。” 赵县令依次点花,令婢女分发给众人,贺玄得了朵黄色的,荀舒得了朵粉色的,比旁的花要小巧许多,却也精致可爱。 郑氏已退回赵县令身旁,又聊了几句,便以准备宴席为由,先行离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时,赵县令侧身望向杨将军,歉意中带着丁点卑微:“杨兄,可是不喜欢这花?” 杨勇垂眸看着躺在桌案上的花,实话实说:“杨某久经沙场,战场上最多的便是鲜血和尸体,是以杨某最不喜红色。” 赵县令恍然大悟,慌忙将摆在他面前的那朵蓝色的花拿起,亲自送到杨将军手中:“是在下的疏忽。这花青如苍穹,杨兄如雄鹰,雄鹰自该翱翔在苍穹之下,这才是最合适杨兄的花。” 第24章 宴无好宴3 落日熔金,晚霞斑斓,主院的宴席已备好,宾客们从花园离开,挪移至主院。 天光尚未褪却,院中檐下已挂满灯笼,亮得同白昼似的。院中婢女来往于厅堂和厨房之间,步履匆匆,穿过院落,进入厅堂。厅堂两侧并排摆放着檀木桌几,宾客们到达后,按序入座。 荀舒和贺玄毫无意外再次被安置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方晏似乎担心荀舒心中不满,正要安抚几句,荀舒率先开口,指着贺玄身侧,半臂外敞着的屋门,笑道:“这位子正好,可闻到庭院中风的香味。” 方晏这才安下心。 宴会开席,丝竹声渐起。觥筹交错间,天色彻底黑沉了下来,婢女鱼贯而入,将备好的佳肴端上,荀舒瞧着甚是新鲜,吃得不亦乐乎,不喜欢的浅尝即止,喜欢的一会儿便见了底。 贺玄见她盯着装透花糍的空碟子,像是意犹未尽的模样,顺手将面前桌几上还未动的透花糍端到她桌上:“我不喜甜腻,莫要浪费了。” 荀舒双眸一亮,认真点头:“我一定不会辜负它们的。” 贺玄侧头笑着瞧她,看她夹起圆滚滚的透花糍,小口小口咬着,越看越可爱,不舍得挪开目光。正沉迷着,却被一阵嗡鸣声打断,贺玄转头,目光敏锐捕捉到从院中飞入的一只飞虫。那飞虫飞得极快,像是被厅中的烛火所吸引,绕着厅堂边角的几盏油灯飞了几圈,径直向厅堂中最亮的青铜灯树飞去。 青铜灯树两人高,泛着金属的光泽。树干上延伸出无数根枝桠,如真正的树一般。每根枝桠端头都燃着一盏油灯,烛芯晃动,光影变幻,很是华丽璀璨。 小飞虫飞入灯树中,不见了踪影。贺玄挪开目光,只道这虫儿已扑向最炙热的火光,化为灰烬。 就在这时,意外突起。 一声惊呼伴着巴掌拍打声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亦包括荀舒和贺玄。他们望向发出惊呼的赵县令,只见他将什么东西拍落,而后捂住手掌虎口的位置,面上闪过痛苦之意。 “赵兄,你可还好?”坐在他左侧的冯县丞面露担忧。 赵县令甩了甩手,似在将痛意甩散,五官逐渐舒缓,勉强挤出个笑容:“无妨,夏日虫蚁多,被小虫咬了一口罢了。” 冯县丞转身,呵斥角落站着不动的婢女白杏:“你在这站着做甚?瞧不见你家老爷受伤了吗?还不赶紧去取药!” 白杏的眼中闪过怨恨,闻言垂下眼睛,微微屈膝,迅速离开厅堂。 荀舒目光瞧着这场混乱,手上不忘将最后一口透花糍塞入口中,她舔着唇上的糖渍,将木箸搁下,幽幽叹了口气。 贺玄以为她没吃够,笑道:“糯米不好克化,晚膳不益多用。赶明儿我去给你买更好的,比赵宅的香糯得多。” 荀舒瞥她一眼,眼神颇为奇怪:“我吃饱了。我叹气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荀舒没回答。 不知为何,赵县令眉宇间黑气比下午时浓郁不少,已蔓延至太阳穴,是大劫将至的预兆,约莫着活不过今晚。可这要她如何说?万一被旁人听到,又该冤枉她是杀人凶手了。 想到此处,荀舒心中就算再动摇再纠结,仍旧咬着唇摇头:“没什么。” 见她不愿说,贺玄也不多问,正想着如何让她心情好些,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郑氏带着一群婢女入内,每个婢女手中端着的食案上,都盛放着一截羊腿。 那羊腿烤得火候正好,端上桌时尚在滋滋冒油,香气四散,瞧着便让人食欲大振。 荀舒心中惦记着赵县令的事,没什么胃口,向贺玄的方向推了推,道:“我不想用这个,你都吃了吧,莫要浪费。” 贺玄也不推辞,笑嘻嘻道:“我瞧着这烤羊腿才是今晚最好吃的,你竟就这么让给我,可不要后悔。” 荀舒胡乱点头,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赵县令的身上,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后悔,你快吃吧。” 羊腿送上桌,每个人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先用随羊腿一起送上来的匕首切割羊肉,再用木箸夹着烤肉,沾取一旁的盐巴后送入口中。郑氏带着药酒走到郑县令身旁,跪坐下,嗔怪道:“老爷为何这般不小心,竟能被只虫儿咬了去。” “姝娘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如何能有那通天的本事,控制着一只虫儿不咬我呢?” 郑氏不说话,握着他的手,这才瞧见掌心泛红肿胀的伤口。她的视线凝了片刻,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眼框泛红,眼泪如珠般坠落,轻声道:“可痛吗?” 郑氏的模样颇为夸张,赵县令心中却极是受用,失笑道:“这点小伤,姝娘莫要流泪。”他拿起一旁的匕首,割下一块最嫩的肉,裹好盐巴递到郑氏唇边,“这羊肉烤得正好,你尝尝?” 第26章 郑氏微微侧过身子,用衣袖擦拭眼泪,哽咽道:“老爷先吃。” 郑氏哭得厉害,赵县令便顺了她的意,将那块羊肉放入口中,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望向右手边的杨将军,见他如厅内众人一般, 用木箸夹肉吃,奇道:“听闻杨兄喜用手吃肉,为何今日改了这习惯?” 杨将军动作一顿,颇为无奈:“用手吃肉确实痛快,可内子不喜杨某用手吃肉,说是粗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某便随了她,改了这习惯。” “竟是如此!令夫人——” 赵县令话说到一半,话音却似突然卡在喉咙中,大张着嘴,只能发出些吱吱唔唔的声响。他的嘴唇渐渐变紫,双手捂住喉咙,显是痛苦至极,面色如洪涝侵袭,迅速变红。这痛苦蔓延得太快,无法疏解,他松开捂住脖颈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求救,又像是想要抓住快速流失的生命。他瞪着一双眼,目眦欲裂,突出的眼球赤红如鲜血,像是搁在桌案边那支鲜红的花。 须臾,再无动作,亦无声响。 场中人无不大惊失色,厅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 人群蜂拥而上,将赵县令团团围住。荀舒和贺玄离得远,刚挤到前面,便看到赵县令没了动作,也再发不出一丝声响。冯县丞鼓起勇气上前,以手指探视鼻息,片刻后,面色复杂而苍白:“县令大人他……他……他没了!” 赵县令死了?! 丝竹声停,惊呼声不断。今日来赵宅的宾客多是官府中人或是见惯杀戮的将军,尚还算镇定,倒是府中仆役和新来的短工,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物事,又想凑近看个清楚,又瑟缩害怕,脚尖冲着门外的方向,双目却闪烁着锁在赵县令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上。 贺玄站在角落,不时挪动下位置,眸光专注,认真打量赵县令的尸体,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荀舒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后,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动气。 荀舒知道自己做得没错,也知道这事与她无关,可生命在她眼前流逝,心中还是不免多想。 若今日晚宴开始前,她提醒赵县令要小心,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赵县令的眼似乎在瞪着她,无声地指责着她的无情。荀舒心中煎熬,犹豫着要不要去将赵县令的眼睛合上,忍了又忍,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转开了目光。 她视线在附近中人的脸上扫过,初时并未落在谁的身上,只是在转移逃避,可一来二去间,目光逐渐有了意识。 郑氏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眼泪真切,伤心也真切,让荀舒一时分辨不出真假。另一边,冯县丞、方晏已自发开始搜查,找寻可疑的线索。县尉毕达匆匆离开厅堂,向府外去,忙着将仵作请来赵宅验尸。白杏站在角落,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赵县令,嘴唇发白而颤抖。然后便是仇安平—— 他抱着手臂,站在人群最后面,表情没什么起伏,看赵县令的尸体的眼神如看一件死物。 如下午时一般,他的六感灵敏异常,立刻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准确捉住荀舒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与下午时不同,荀舒没有避让,仔细看过他的面部十二宫,才慢悠悠挪开目光。 此人面相颇为复杂,也不知是赵县令从何处结识的人。 荀舒的目光再次掠过整个厅堂。 这里的人,人人瞧着都是赵县令的挚友,是不可能杀人的良善,可隔着一层肚皮,到底看不清他们的心。 既然发生凶案,官府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县令已死,此刻的潮州县衙中,以县丞为尊。冯县丞看向眉头紧皱如山壑的杨将军,微微躬身:“杨将军,发生了此等意外,您看——” 杨将军哪里不知他的意思?随意挥挥手:“杨某来此是客,此案乃你们潮州县衙的事,按照章程来即可,无需在意杨某。” 冯县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转身看向人群的方向,扬声道:“赵县令一生清正廉明,受百姓爱戴,是个极好的人。今日,他在众目目睽睽下身亡,不知是何原因。若是被人所害,凶手必然在这宅子中,或许就在你我之中。传本官令,赵宅发生凶案,即刻起封锁所有出口,无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本官势必要将此案查破,找出凶手,为赵县令报仇!” 作者有话说: ---------------------- 变形版暴风雪山庄模式~ 第25章 宴无好宴4 一炷香的功夫,赵宅被彻底封锁,仆役们被分开驱赶回各自的住处,案发现场只留官府中人。 方晏拿着银针,将桌上食物一一试过,眉头越皱越紧,喃喃道:“竟然都没毒,难道我想错了……” 赵县令死时的情形众人都瞧见了,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他的面色从寻常到狰狞,口唇发绀面色涨红,极像是误食剧毒之物的模样。如今未能在桌上的吃食中发现毒物,不止方晏不敢置信,一旁的冯县丞和曲主簿亦觉得此事蹊跷。 郑氏尚未离开,在一旁哭得瘫在地上,几乎晕厥。冯县丞看她这般模样,想问些关于赵县令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犹豫着,赵宅的管家匆匆赶来,哭丧着一张脸:“老爷遇害,宅子被封锁,宅中乱成一团。老奴听闻诸位大人要住在宅中几日,特来告罪。” 冯县丞不解:“何罪之有?” 唐管家一张脸皱成麻绳:“大人有所不知,这宅子虽大,可宅中仆役不多,大部分的院子都年久失修,仆役们凑合着住尚可,贵人们如何住得?老奴实在是不止该如何安排诸位大人。” 在场众人对赵宅的清贫都略知一二,闻言并不吃惊。冯县丞捋了捋胡须,叹道:“事发突然,收拾出几张床塌,能暂住就行。”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个主意,“如今宅子中应当空了不少无主的院子,将我们暂且安置其中即可,事急从权,我们都是官府的人,没那么多忌讳。” 唐管家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方道:“既然诸位大人这样说了,老奴就尽力安排。自夫人去后,她的院子虽没有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要委屈方大人,毕大人,还有这位贺郎君暂且在这院中歇息。老爷的书房有两间屋子可住人,便请冯大人和曲大人将就一下。杨将军和仇少侠还请挪步只大少爷以前的院子。至于这位姑娘——”唐管家思索片刻,苦笑道,“着实有些难办。” 突然被点名,荀舒慌忙摆手:“我不挑剔的。郑姨娘或是二小姐院中若有空房,无需收拾,我便可以住。” “姑娘有所不知,自夫人走后,二小姐缠绵病榻,院中病气药气混杂,实在怕冲撞了姑娘。至于郑姨娘的院子,原本倒还有空处,可今天晌午,郑姨娘的伯母,郑家老太太突然造访,一直没离开,现如今宅子被封,她也只能暂住在郑姨娘的院中。这两处,实在是住不下了。” 这倒确实有些难办。 一片沉寂中,曲主簿突然开口,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他圆润的脸上:“不若这样,荀姑娘与贺郎君本就是一家,仍旧将他们安置在一起,住夫人以前的院子,应当也不算唐突。让小晏和毕达到书房中,与在下和冯大人挤挤便可。”他看向方晏和毕达,随口开了句玩笑,“你们不嫌弃和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共住一院吧?” 衙门四人挤在一处,倒也合理,方晏和毕达正要开口应和,却被杨将军打断:“赵兄的书房杨某去过,哪里能住下四个人?这样吧,杨某同冯兄认识多年,已许久未见,这几日便让杨某与冯兄同住书房那院,杯酒言欢促膝长谈。赵夫人那院子宽敞,另外四位小兄弟委屈一下,在那里挤挤。至于这位姑娘和这位郎君,便去大少爷那院吧。” 既然杨将军开口,其余人自然无异议。荀舒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却不知是哪里奇怪,只能暂时将这感觉按下。 住处定下,唐管家正准备离开去安排,被冯县丞拦住了去路:“唐管家,你跟着赵大人多年,可知他是否有痼疾?” “这倒是没听说过。老爷这些年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可也 到不了疾病的地步……”唐管家挠挠头,转身望向郑氏,颇为恭敬,“郑姨娘,这些年多是您陪在老爷的身边,您可知道些什么?” 郑氏哭泣声止,垂着眼睛,捏着手中的帕子,抽噎着道:“这些年,老爷常夜不能寐,这可算痼疾?除此外,妾也记不得什么其他的了。” “这些年衙门事务繁琐,赵大人的夜不能寐,兴许便是因为这个。”冯县丞叹了口气,捋着胡须,眯着眼睛思索,“如此看来,可排除突发恶症而亡的情况……那你们可知,赵大人平日里是否有仇家?” “妾长居宅中,对老爷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没听说过老爷有什么仇家。” 冯县丞微微点头,又看向唐管家。唐管家急急忙忙地回忆,片刻后也给了否定的答案:“老奴跟着老爷七八年了,老爷这人平日里谦和待人,未听说与什么结仇。若真是仇家所致,也只可能是因为衙门里的事,得罪了什么人。可衙门的事,诸位大人应当比老奴更清楚才是。” 第27章 冯县丞没有更多的问题,便放唐管家离开。其余众人继续留在厅堂中,细细搜查这里的每个角落。 人群散开,终于将赵县令狰狞的尸体和面前的桌案空出。荀舒慢吞吞挪到桌案旁,张开手掌挡住视线,蹲下身,将头埋在桌案下,细细搜寻。 桌案下光线昏暗,荀舒看得费劲,只能拼命压低身子,离地面更近些。忽然间,周遭突然明亮,每一粒灰尘都纤毫毕现,她怔怔侧过头看向光线的位置,见是一盏油灯,被贺玄捧在手中,送到她的眼前。 烛火葳蕤,驱散桌案下的黑暗,也照亮她的三尺天地。 荀舒呆呆看着贺玄:“你在做什么?” 贺玄挑眉,露出几颗大白牙:“怕你看瞎了眼,来雪中送炭。” 隔着跳跃的烛火,他的模样恍惚又清晰,荀舒心口突突直跳,像是得了病似的,突然生出几分眩晕。她挪开视线,双手撑在地上,抿着嘴唇,悄悄缓和着剧烈的心跳。 贺玄将油灯又向前递了几分,道:“找那只小飞虫?”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总觉得太巧了,刚被虫咬没多久,人就没了。” “那你仔细找,我就在此处,帮你照着。” 这话像是刚刚吃的透花糍,软绵甜腻,听得荀舒耳垂发烫,像是快要烧起来。她咬了下嘴唇,一瞬间的刺痛驱散脑海中的混沌,她终于静下心来,继续查看面前的边边角角。 桌角处似有阴影,荀舒凑近后方看清是一只蜷缩着的蜂,仰面躺着,翅膀残缺一块,已没了声息。荀舒从挎包中掏出手帕,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将那蜂捏起,高兴道:“找到了!” 许是太过兴奋,让她忘记了她此刻在哪里,猛然一起身,后脑勺眼看着要撞到桌案,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敏捷垫到她的脑后,温柔包裹住她的头,免受撞击之苦。 手指骨和桌案的碰撞声极为清脆,听着很痛,荀舒一愣,面露担忧:“可痛?” 贺玄将发红的手背到身后,笑道:“没事。可是找到了那只虫?” 荀舒将包好的小虫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爬出桌案,站在亮堂处,将手中的蜂展示给听到声音围上来的众人:“这会不会是赵大人的死因?” 冯县丞接过那蜂,细细打量,只见与寻常蜜蜂相比,这只蜂要小上一圈,腹部黑红相间,长得颇为可怖。他看完后,将蜂递给身边人,道:“荀姑娘可是认为这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 荀舒摇头,说得极为诚恳:“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刚刚他被虫子咬过,想要看看是什么虫子罢了。我幼时曾在山中住过,认识许多虫儿,可惜找出的这只虫儿,瞧着眼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鬼使神差,荀舒转眸望向郑氏所在的角落,却见她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似乎并未注意这里发生的事。 荀舒转开目光,若有所思。 那蜂转到方晏手中,他仔细看过后,附和着荀舒的话:“这蜂我也未曾见过,会不会是被他人带过来的?” “不同的山有不同的虫,你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很正常。”冯县丞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又补了一句,“目前还不能确定此蜂与赵大人之死有关,很多事不能下定论。方晏,明日天亮,你持令牌带着这蜂离开赵宅,去查这蜂的来历,务必要确认这蜂是否和赵大人之死有关。” 方晏领命,接过那蜂,用手帕小心翼翼包好,放在胸前妥善保存。 看着方晏的动作,荀舒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她的桌案前,拿过那把没碰过羊肉的匕首,到屋角的香炉旁,掀开香炉盖。 刚刚的手帕已经拿去包那只蜂了,手中再无其他容器,正要去向其他人讨要时,面前出现一方素白的帕子,荀舒抬起头,便瞧见了贺玄笑着的眼:“喏。” “谢谢。” 荀舒接过手帕,用匕首拨乱打好的香拓,再分出一小堆香粉挪到帕子中包好,而后将匕首收起,小跑着将这包香粉送到方晏手中。 方晏接过,不明所以,荀舒赶忙解释:“既然你我都无事,可证这香无毒。可香道如医道,玄妙得紧,你且去找个厉害的郎中,问问他们这香中是否有相生相克。兴许赵县令的死与这有关。” 方晏恍然大悟,将这布包同那蜂放在一处,生怕撒了一星半点:“还是阿舒聪慧。” 众人将厅堂的每个角落都细细搜查过,大到桌案上的酒水吃食,小到上药的药瓶,均未查出异样。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冯县丞当机立断,对众人道:“今日就先到这吧。”他望着四周桌案上的食物,沉思片刻,对一旁的仆役道,“既然没查出问题,这些吃食便先撤了吧。 这命令颇有些奇怪,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仆役听话地上前,准备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方晏急忙开口打断,神情极为认真:“大人,这样怕是不妥!也许这食物中有银针无法查验的毒物,若此时收拾销毁,恐怕会毁掉重要物证。” 刚发布的命令被否决,冯县丞的眉毛忍不住蹙起,旋即后像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那依方县尉看,如何是好?” 方晏仿佛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无奈,认真道:“依属下看,应当将赵县令的尸体暂且移出,另找房间安置。这间厅堂应当被严加看守起来,不能随意出入。另外,由于房间中的人都是嫌疑人,需三人或三人以上,方可再次进屋查看。” 这是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视为敌人,严防死守啊! 冯县丞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半晌,冷笑道:“好,就如方县尉所说,将此厅堂封锁,任何人不得再随意进出!” 第26章 宴无好宴5 仵作老吴被毕达带到赵宅时,赵县令的尸体已被移到一旁的厢房中。老吴挑灯查验,天亮前验完尸,将尸格送到冯县丞手中。方晏得了信儿,一大清早跑前跑后,赶在离开赵宅前,带着最新消息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小院的门虚掩着,院中石榴树郁郁葱葱,树下有圆形石桌,桌上摆着简单的朝食,热气腾腾。桌旁围着四个石凳,荀舒和贺玄相对而坐,用着朝食。 晨光清透,穿过枝叶落在二人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荀舒听到声响回身而看,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是晏哥啊,吃了吗?过来再吃点吧!” 食物的香气与清晨的花草香混杂在一起,树上蝉鸣和远处鸟鸣交相呼应,面前人笑靥如花,眼角眉梢都是最纯粹的善意。 画面太过美好,方晏恍惚了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他深呼吸压下那分感动与伤怀,走到空凳子旁一屁股坐下,酸溜溜道:“我一大早忙前忙后,水都没喝一口,你们俩倒好,坐在这不紧不慢地用吃朝食 。” 荀舒为他盛了一碗面片汤,眼神颇有些奇怪:“我们又不是官府中人,为何不能用朝食?” 方晏一愣,再开口时有几分委屈:“阿舒,咱们是好友,昨日我太过冲动,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冯县丞的面子,他今晨将我讥讽一番,命我尽快破案,不然就要我好看。阿舒,你定要用你卜算的本事,帮我找出凶手是谁。” “我告诉过你,占卜之术算凶吉算运势,不算凶手是谁。”荀舒叹了口气,似觉得说得太无情,看着方晏的双眸,认真道,“你放心,咱们是朋友,若有能帮到你之处,我一定会帮的。” 贺玄垂着眼睛,突然道:“阿舒,正好咱们被关在这院子中,不能出去,不如就帮着方兄破了此迷案,如何?” 荀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俩人不是见了面就要拌嘴吗?何时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方晏的吃惊不比荀舒少,他猛然转头,眼神颇为复杂,似因他的话而感动,又似为往日里与他起的争执,而感到愧疚。他呆呆望着贺玄,喃喃道:“贺兄,往日里是我做得不对,没想到你如此宽宏大度,虚怀若谷,不与我计较……”他前倾着身子,抓住贺玄的手,真诚道,“贺兄,你帮了我这回,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允你一诺,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替你完成!” 被一个男人拉扯着手,贺玄后背寒毛竖立,正想甩开时,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思绪一转,强忍住心中那股子怪异的感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我便记在心中了。”他不着痕迹将手从方晏手中抽出,又重复了一遍,“方兄莫要忘记你今日说的话。” 见二人答应帮他一同破案,方晏迫不及待分享刚刚的见闻。他伸出右手,一边示意一边细说:“昨夜老吴验了赵县令的尸体,死者右掌虎口处被蛰过的地方肿胀发黑,整只右手连通着小臂,泛着青黑,有乌黑淤斑出现。死者口唇发绀,周身未发现其他的外伤。老吴取了些尸体的血喂鼠,鼠舔舐过后即刻倒地而亡,可确定赵大人是中毒而亡,且如今尸身有剧毒。” 荀舒睁大双眼:“竟有这么厉害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第28章 “老吴说,看死者的伤口,死亡原因确实像是被毒虫叮咬,毒素从伤口进入身体。可他对毒虫了解甚少,我掏出那只蜂的尸体给他辨认,他并不认识。一会儿我便离开这宅子,去潮州城中的医馆打听打听,兴许那里的郎中会认得。”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老吴还说,这毒很像传说中的一步绝。据说服用此毒或是沾血后,立刻便会倒地身亡。因服毒后所剩时间最多够走一步,所以称为一步绝。中毒身亡后,死者周身血液中有剧毒,三日后毒性方会退散。若是潮州城的郎中也不认得这蜂的模样,可以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毒虫,中毒后的症状与一步绝相似,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别忘了去查那香粉。”荀舒叹气,“希望你这一趟,能查出些东西吧。” - 方晏来去匆匆,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这小小的院落,除了那咬了几口的胡饼,未留下半点痕迹。 他离开后,院子安静下来,荀舒和贺玄谁都没开口,任蝉鸣鸟鸣齐奏,不知忧愁,未沾伤怀,依旧欢快。 朝食已用完,荀舒搁下木箸,盯着面前的空碗发呆,脑海中想的全是昨夜的事。 昨夜她睡得不好,做了个好大的噩梦。梦中有赵夫人,有赵县令,俩人脸黑如墨,怨气浓重得只能勉强瞧见人形,一前一后堵住她的去路,质问她为何见死不救。她同他们讲道法自然,将万物规律,他们却只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喋喋不休,到梦醒时方散,以至于今日起床后,她的耳边依旧嗡鸣不断,那俩人似还在她的身旁哭喊。 贺玄仿佛瞧不出她的异样,指着门外道:“既然说要帮方晏破案,便不能坐在此处等答案送上门。出去看看,兴许有新的发现。” 荀舒点点头,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迷迷糊糊走到院门口,一头撞上了贺玄的背,险些跌倒。贺玄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拉一扯扶着她站稳,无奈道:“真是个小孩子,这么点事,竟能扰得路都走不好。” 荀舒懵懵抬头,眼神茫然:“什么?” 贺玄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额头,声音清脆。他摸着下巴嘟囔道:“听着也不是空心的啊……” 荀舒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他,转身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将刚才的烦闷暂且放下。 面前的通道贯穿赵宅东西,可供四五人并排通过,亦可让马车勉强通行。道路两侧未种花草,青石板平整洁净。 荀舒昨晚所住院子是赵元名的旧居,大门和赵县令书房大门都开在这条通道上。从两扇院门之间向东行,可到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以及赵夫人曾经的院子,往西行,可至郑氏的院子和白杏等婢女所暂住的院子。 她站在路中央,思索片刻,指着郑氏院落的方向,道:“咱们先去找郑氏聊聊吧。她昨晚的反应太过奇怪,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贺玄点头,不问她原因,率先向着西侧的方向迈步,荀舒紧跟而上。 朝阳照在二人的后背,在面前落下影子。荀舒垂头看着两个影子并肩而行,难分你我,觉得颇有些意思。她踩着影子向前走,约莫百步,便到了郑氏所住的院子。 明明是初夏,院中树的枝叶却瞧着比一个月前要稀疏不少,耷拉着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很是颓废。走过树下斑驳的林荫,便瞧见了虚掩着的院门。 门外无人看守,荀舒正要敲门,院中有谈话声从门缝溜出,钻入她的耳朵,止住她的动作。 荀舒将耳朵贴紧院门,屏住呼吸,想听得更清楚些。 门内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是郑氏,另一人声音苍老,大概就是昨日管家提到的郑老夫人。 她们似乎起了争执,郑老妇人的话音像是长辈般高高在上:“姝儿,那东西究竟在哪里?你当年就住在这宅子里,不可能一无所知。如今伯母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要相信伯母能帮你啊!” 郑氏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怨恨:“我的亲人只有我的阿爹阿娘,他们五年前便去了!那时你们全家缩在一处,无人肯施以援手,恨不能将自己撇得远远的,从未有过我们这门亲戚!如今倒是想起我是你的侄女来了?早做什么去了!”郑氏声音尖锐,惊得树上鸟儿扑腾着飞走,她察觉到失态,平和心情,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我说了,我阿爹是被人冤枉的,当年的事儿同他无关,那些东西也和我们家无关。你想找那些东西,怕是来错了地方!” “姝儿!我这是为了你好!你可知有多少人,多少年,一直紧盯着那些东西!你将那些东西趁早交出来,尚能平安度日,若不把实话说出,你早晚也会丢了性命!” “性命?你以为这能要挟到我吗?”郑氏冷笑,声音如腊月寒冰,“如今阿爹阿娘走了,老爷也走了,偌大的宅子,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告诉你,当年的事我阿爹无罪!那些东西更是和我们郑家没有半点干系!你若还想住在这,就管好你的嘴,别来讨没趣,若不愿意住在这院中,你便去旁边婢女那院,那边应当还有空床铺。” “你!”郑老夫人显是气急,怒道,“你怎么就不想想元安!” 郑氏哑了声音,被戳到了软处,没再开口。荀舒凑得更紧,想要听得再仔细些。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向后扯了扯,无奈摇了摇头。她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头顶的树冠中传来稚嫩童音,正是郑氏和赵县令的儿子,赵元安。 他声音清脆,穿过层层枝叶,落入荀舒耳中,也穿进院中两人的耳中:“你莫要威胁阿娘!阿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顾虑元安。元安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可以照顾好阿娘,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郑老夫人唉声叹气 ,不知该说什么。郑氏瞧着突然出现的赵元安,惊讶慌张到说不出话。赵元安从树上跳下,消失在荀舒的视线中,片刻后院门从内侧被拉开,不过半人高的赵元安指着荀舒和贺玄,道:“阿娘,门外有客人,是上次来过的哥哥姐姐,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阿娘可要将他们迎进门?” 第27章 宴无好宴6 赵元安何时爬上了树?! 怪不得贺玄刚刚将她向后扯,原是早就察觉头顶树冠中藏了人。 既被发现,荀舒和贺玄不再躲藏,大大方方走入院中,只字不提刚刚偷听的事。 院中站着三人。 郑老夫人年近花甲,颇为富态,一身华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插满珠翠,瞧着颇为富贵,可若细瞧,那衣角绣着的繁复花纹已勾起丝线,头上钗环亦是多年前的款式,不复当年的光鲜。 或许是昨夜事发突然,她被困在府中未带其他衣裳,只在原本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不合身的麻衣,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荀舒看着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 那时姜拯在路上遇到郑老夫人,见她死劫将至,兴高采烈地去山中找好木头,提前为她准备棺材。可谁也没料到,棺材还未制好,赵夫人先遇害,那棺材最后被赵县令买走,装了赵夫人的遗体。前些日子,他们三人又进了趟山,再为郑老夫人选棺材木,如今那做好的棺材就在棺材铺里躺着,等着郑家人上门,未成想赵县令再次先走一步。 看来用不了多久,又要去山中寻棺材木了。 郑氏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红血丝,站在郑老夫人几步远的地方,瞧着走进院的俩人面色复杂。她想问这俩人听到了多少,又怕二人追着问下去。她心中忐忑,拍拍郑元安的肩膀,道:“元安,你带着大外祖母去屋里玩,阿娘同这几个哥哥姐姐有事商议。” 荀舒和贺玄站在原地,表情动作如出一辙,丝毫没有开口说话,或是同郑老夫人寒暄的意思。郑老夫人面有不悦,警惕地瞪着荀舒和贺玄,想要斥责这这俩小辈的无礼,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冷哼一声,随赵元安离开。 待二人进了屋,郑氏松了口气。她看了二人一眼,轻声道:“随我来吧。” 荀舒和贺玄随郑氏进屋,郑氏待二人落坐后,小心翼翼掩上门,转身捏紧手中帕子,到二人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眼神飘忽不定,声音中有细微颤抖:“不知二位今日来所谓何事?” 荀舒瞥了一旁的贺玄一眼,见他正在逗弄一只何时捉到手中的小蚂蚁,无奈开口:“我们是为了昨夜赵县令的事而来。赵县令可是你杀的?”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蝉都哑了嗓子。贺玄逗弄蚂蚁的动作顿了一瞬,垂着头无声地笑。 这人啊……何时能学会含蓄些? 郑氏亦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慌张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荀舒双眸澄澈,满目认真:“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自然不是!”郑氏双手攥拳,身体微微颤抖,“老爷将我拉出火坑,对我这般好,如今管家之权也交给了我,我为何要杀他?” 第29章 “那昨日宴席之上,你的表现为何会是那般?在赵县令垂岁挣扎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早就知道他马上会死,提前为他哭丧似的。” 贺玄手抖了下,险些捏死掌中蚂蚁。 郑氏再次否认:“我没有!我瞧见老爷手被毒蜂叮咬,又红又肿,我担心他痛,这才忍不住落泪!” “你怎知那蜂有毒?” 郑氏愣了一瞬,喃喃道:“我看那伤口肿起来了,我猜是有毒的……难道我猜得不对吗?” “赵县令一个壮年男性,生得颇为威武,昨日我瞧过那尸体,手掌上的伤口不过芝麻大点,就算略微有些红肿,哪里值得哭得那般伤心?” “我知姑娘的意思,姑娘无非就是怀疑那毒蜂是我放出去的。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驱使那蜂儿咬人呢?更何况,我嫁给老爷已有四年,我若要伤害老爷,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此话说的颇有些道理。荀舒思索片刻,换了话题:“你可认识昨日赴宴之人?可曾听赵县令提过这些人的关系?” “以前宴席之事都是夫人在操持,我从不出面。”郑氏的笑容略有些苦涩,“我曾和姑娘提过我的事,姑娘该知道我的难处,我恨不能永远缩在这小小的庭院中,不见外人。至于老爷,他更不会主动提及官场上的事,我如何能认识这些人呢?不过——”郑氏顿了下,并不隐瞒,“多年前,家父在世,还是潮州县令时,冯止树是县衙中的一个小官吏,曾到府上寻过家父。那时我们曾见过,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郑氏垂着眼睫,捏紧手中的帕子。荀舒在一旁瞧着,直觉她似乎隐瞒了什么,只是不知她所隐瞒之事,是否和赵县令之死有关。 “既然你不愿见外人,不愿再被人提及当年的事,昨日你又为何要出现呢?”一直默默聆听的贺玄突然开口。他取了只茶盏,将那小蚁放入其中,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意味深长,“不仅出现了,还出现了多次,先是去花园中送花,又是去晚宴中送药。我实在想不通,这两件事有哪里重要的,重要到让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新走入大众的目光。” 贺玄的问题如剑般锐利,划裂平和的气氛。他明明在笑,眼中却全是冰冷的审视,周身气势压得人喘不动气。 荀舒呆住。 她轻咬着嘴唇,心头似有寒风吹过,落下几块冰碴,零零落落的凉。她狠狠掐着大腿,逼退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压不住心头如潮涌般的纷乱思绪。她转过头,将目光紧紧锁在郑氏脸上,连一丁点余光都不给那个人。 郑氏喉头滚动,鼻孔翕张,在贺玄的逼问下,明显紧张许多。她挤出一个单薄的笑,声音轻飘飘的:“夫人死后,老爷将中馈交到我手中,我自不能辜负老爷的期望。这宴席既是我操持的,我若不出现,恐怕要连带着老爷一起被嘲笑不知礼数。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想看老爷为难……” 郑氏眼眶泛红,泪水涌出,如断线似的落下,落在衣服上,晕染开一个又一个的圆点。她哭得梨花带雨,抽噎声充满整间屋子,让荀舒和贺玄无法打断,一时间竟无法继续提问。 贺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荀舒的肩膀:“昨日赵县令刚去,想必府中有许多事需要郑姨娘操持,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总归都被困在这院子中无法离开,若我们后续还有疑惑,再来叨扰。”他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来的。” 郑氏站在原地未挪位子,目送着二人离开院落。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哭声犹未止,只眼神逐渐迷茫,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像是过了一生。 - 从郑氏的房间离开,荀舒沉默不语。贺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脖颈处像绒毛似的碎发,亦是未发一言。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地穿过庭院,到院门口处,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因破碎而有了改变。 赵宅如今发生凶案,被严加看管,宅中众仆役不得随意走动。荀舒站在毫无遮挡的通道中央,阳光撒了一头一脸,她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到双目眩晕时方感觉心底的寒意被驱散几分。 她晃晃脑袋,侧过头斜着瞥 贺玄,慢吞吞道:“我要去找白杏,你可要同去?”她只停顿一瞬,贺玄尚未来得及回答,忙又补了一句,“若你不想去,就自便吧。” 说完,她甩了下头,径直往几步外的院子去。 发髻上的布条随荀舒的动作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像是在宣泄她心中的情绪。若不是贺玄站得远,险些抽到他的脸上。 贺玄瞧着她气鼓鼓的背影,一时有些茫然。 他何处惹了她不快?他站在原地苦思冥想片刻,终于隐约摸到点模糊轮廓。 荀舒没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敲响郑氏旁边院落的大门,向那开门的仆役说明了来意,而后直接进入院中,竟真的不再管身后那人。贺玄迅速跟上,在院门合上前的那个瞬间,侧身挤进院中。 荀舒抿唇瞪着他,眸中情绪难得的复杂。贺玄笑眯眯瞧着她,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是要与你一同的。” 荀舒叹气,像是认输,又像是逃避:“那便一同去吧。” - 白杏所住的院落虽与郑氏的院落只有一道相隔,院中模样却大相径庭。 杂草在石砖的缝隙中野蛮生长,角落有残缺,表面有裂痕。墙面的漆已干裂掉色,瓦片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倒是檐下的鸟巢式样繁复规模庞大,该是有不少鸟儿雀儿在此处安了家。 白杏与其余几个赵夫人曾经的婢女仆役一同挤在这样一个院落中,勉强有了栖息之地。 荀舒和贺玄走到院中央时,白杏已得了消息,从屋中走出。她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松垮绾了个小髻,眼下青黑明显,整个人憔悴不堪。 院中其余人自觉回了屋中避让,将这一方破旧空旷的院落留给了这三人。 院中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三人便站在院中那两棵同根相连,半死不活的树下,勉强得了几分阴凉。 如同在郑氏院落中一般,荀舒不愿与白杏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县令之死,可与你有关?” 白杏愕然,慌忙反驳:“这怎么可能?那可是赵宅的主人,整个宅子中所有人的东家,更是整个潮州城的县令,我一个做奴婢的,就算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杀他啊!” 这个回答似乎在荀舒的预料中,她闻言并不吃惊,一双眸子锁住她的双眼,不放过她每一分细微表情的同时,顺便看了眼她的面相。 白杏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愈发不耐烦,正准备开口质问时,又听到她问道:“那你觉得,赵县令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害死的?” 第28章 宴无好宴7 荀舒接连的跳跃问题将白杏钉在原地,毫无招架之力,思绪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扯跟随:“老爷出事时,奴婢站在厅堂边角,未能看清楚,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但出事后,奴婢曾凑上去瞧过老爷模样,感觉他像是被毒死的。”思及赵县令的死状,白杏眼中闪过害怕,身体亦有些瑟缩,她飞快瞥了一眼荀舒和贺玄,安心几分,方接着道,“至于谁会杀了他,奴婢确实不知道。昨日赴宴之人,都是老爷的至交好友,实在是没有杀害老爷的理由啊……” 荀舒双眸一亮,忙追问:“昨日宴席上之人,你可都识得?” 白杏点头:“奴婢以前是跟着夫人的,昨日之人奴婢大多都见过,只除了仇公子。”提到此人,她的面上有疑惑浮现,“奴婢瞧着老爷与那仇公子关系甚是亲密,可昨日之前,奴婢从未见过此人,亦未听夫人提起过此人。” 白杏和赵夫人从未见过仇安平?荀舒努力回忆昨日赏花宴上的情形,赵县令主动为众人引荐杨将军和仇安平时,众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平日里不喜欢盯着无关紧要的人看,生怕一不小心又看出他人的因果,此刻却有些懊悔。 也不知道昨日那些人,是否有认识仇安平的。 荀舒将白杏说的话认真记下,学着方晏和贺玄的模样,继续问道:“除了仇安平外,关于其他人,你可知道些什么?比如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是否有龃龉或是不和?” 白杏拧起眉头,认真思索,一一分析:“冯县丞在潮州、在县衙呆得最久。老爷到此地上任后,冯县丞帮他解决了不少因人生地不熟而产生的麻烦事,又引着老爷结交潮州的豪强,是以老爷与冯县丞关系最为亲近,时常邀他到府上吃酒。冯县丞做事谨慎细致,外人都说他做事一板一眼,公正严明,但奴婢不太喜欢他,总觉得这人假得很。” “为何这样说?” 白杏看向院门的方向,目光似能穿透两扇厚厚的门板上,落在隔壁院中的郑氏身上,狠狠道:“当年,就是冯县丞带着老爷去那烟花柳巷,才遇到了遭难的郑氏。试问,一个兢兢业业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何会带着一个刚上任,脚跟都没站稳的上官去那样的地方?若不是他,郑氏也许就不会进府,更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 第30章 郑氏和赵县令之间的事,竟与冯县丞有关?为何从未有人提及?是偶然还是有意隐瞒? 荀舒轻咬着唇,半晌未开口。白杏面露茫然,不知这几句话中是否有什么疑惑之处,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贺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清了清嗓子,露出个讨好的笑:“阿舒,不如让她继续说?” 贺玄的声音将荀舒从思绪中拉出,她眨眨眼,对着白杏道:“继续往下说吧。” “曲主簿、毕县尉还有方县尉都是最近几年才来到潮州。曲主簿和毕县尉是在我家老爷上任后不久,一起到的潮州县衙,听说都是从其他州县调来的。曲主簿总是笑眯眯的,对我们这些下人很温和;毕县尉做事风风火火,瞧着冷冰冰的,确实个有礼之人。”白杏压低声音,“毕大人年过而立,却还未成亲,加之相貌俊朗,还会武艺,府中姐妹常私下议论他,都说去给他做妾,也是好的。他每次来府上,若是碰到偷看他的姐妹,都会与她们聊几句,从未因身份之差,而轻视于她们。 “至于方县尉,他是最近一年才上任的,奴婢与他不熟。不过上次夫人的案子,奴婢曾瞧见姑娘和他走在一起,关于他的事,姑娘知道的应当比奴婢多。” 荀舒本也没想从白杏这儿打探方晏的事。在她心中,方晏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她相信他,自然不会怀疑他与这凶案有关。 “那杨将军呢?你可知道关于他的信息?” “杨将军平日里不住潮州,隔几年才会来一次。他与冯县丞的关系似乎极好,有一次老爷在府上设宴,只邀了杨将军和冯县丞两人。那日老爷喝多了,奴婢曾瞧见杨将军和冯县丞俩人并肩而行,在这宅中四处乱走。估摸着也喝醉了,竟能做出这种不知礼数之事。” 昨夜杨将军主动要求与冯县城同住一院,并未隐瞒他们早就认识。此事算不得蹊跷,荀舒便未在这一点上纠结盘问,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那咱们来聊聊昨日之事吧。”荀舒终于将心头徘徊许久的疑问问出,“昨日赵县令被蜂蛰了手,明明是你离开厅堂去取药,为何最后却是郑氏带着药归来?我记得,你因着赵夫人的缘故,与郑氏的关系不睦……郑氏可是你请去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白杏的思绪回到了昨晚。 那时厅堂中意外突发,她被赶出厅堂取药。离开众人视线后,她放慢了脚步,想要让那个薄情的男人多受些苦,却没想到,刚转了一个弯,她便瞧见了站在院子角落的郑氏。 那时,郑氏站在花丛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她既然遇到了,只能上前同郑氏问安,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郑氏。 郑氏听完她的话,表情变得很奇怪,提起裙摆去后院取药,行色匆匆,她险些跟不上。等到她跟着郑氏取了药回到厅堂后,瞧见她在老爷身边哭泣流泪,竟像是有几分真心。 白杏将昨晚的事讲给荀舒听,末了补了一句:“奴婢确实不会主动去找郑氏,可既 然遇到了,也不能装作没瞧见,毕竟还需要在她手中讨生活。” 白杏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如实说出,荀舒确认没有更多的疑惑后,不自觉看了贺玄一眼,却没想到他正好在看她。 他的目光像山林中瞧不见底的深潭,恰好有阳光洒落,水面漾着如宝石般的细碎笑意,能让人沉溺其中,忘却深处的危险。荀舒窒了一瞬,僵硬地挪开目光,慢吞吞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玄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自然有的。”他心情极好,连带着语气都轻巧几分,“昨日我们刚进赵宅,你曾说过,曾瞧见有人在深夜,不止一次进出过郑氏的院落。你可能确定,是一个人多次进出,还是每次进出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白杏没想到他将昨日的话记在心中,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她心中感动,眯着眼睛想得极为认真,边想边不确定道:“我应该瞧见过三次,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来找郑氏的人,都披着斗篷,有意掩藏相貌,我只能瞧见背影,不过那背影高矮不一,应当不止一个人,但具体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奴婢确实不太清楚。” “两个院落的大门离得极近,你虽未能瞧见他们的相貌,可应当能瞧见他们走路的姿势,或是穿着的衣裳吧?可有特别之处?” “似与常人无异——啊,奴婢想起来了,有一日月色极好,偏巧还有风。有一人在离开时,斗篷边角被吹起,露出内里的衣裳。那衣裳该是玄色或是藏蓝色之类的深色,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奇怪的花纹,像是几条小虫子连在一起,颇为诡异。那花纹一闪而过,奴婢从未见过,兴许是外邦的花纹。” - 从白杏的院落离开,二人未闲逛逗留,默契地决定先回暂住的院落,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出门时是并肩而行,回去时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连衣角都无触碰,换做是谁都不免唏嘘。贺玄一路忍到进院子,在荀舒要回房前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心中的不解全部说出,声音中有淡淡的委屈:“在郑氏院子中时,你便似有心事,我可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了你不快?我若有惹你不快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改。” 荀舒沉默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那个死结说出来:“贺玄,你可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都是悬在贺玄脖颈后的一把剑,而悬挂剑的绳子却被他握在手中,他可以选择松开手,让那把剑落下,也可以一直捏住绳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这把剑明明是他藏起来,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却不知何时,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或许现在正是时候,将真相说出,将选择权交到荀舒的手中。 贺玄正要开口,却听荀舒道:“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忘记以前的事?” 还未说出口的话消散在唇舌间,贺玄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竟是个这般软弱的人。他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怯懦,紧张地看着荀舒:“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荀舒转开目光,看向院角随风舒展的花花草草:“我不说谎,我也不喜欢说谎的人。若是你骗了我这么久,等我回去便同姜叔说,将你赶出棺材铺,自此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 贺玄背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湿透了半面衣衫,他再无勇气说出心底的秘密,只想着无论如何,先熬过这一遭,日后再想个办法妥善解决此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自然是还没想起曾经的事。”贺玄摇头如拨浪鼓,说出口的话像是剖心似的诚恳,“阿舒放心,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也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荀舒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情绪。 蝉鸣聒噪,心跳如鼓,在这嘈杂的寂静中,荀舒轻声开口:“那我便再相信你一次。” ----------------------- 作者有话说:明天没有更新,下一更在周二~ 第29章 宴无好宴8 傍晚时,离开赵宅一整日的方晏带着满满的“猎物”返回,马不停蹄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院中空落落的,瞧不见半个人影,屋门紧闭着,安静异常。方晏呼喊几声,左右侧房门相继打开,荀舒和贺玄不紧不慢从房中出现,一前一后来到方晏身旁。 俩人的表情都很寻常,方晏却敏锐嗅到空气中的异样。 他不在的这一日,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眉眼扬起,颇有些幸灾乐祸:“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是吵架了?阿舒,你这回知道了吧,这姓贺的藏得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人,阿舒你以后离他远些!” 此话阴差阳错踩中贺玄的痛脚,让他忍不住冷笑着反驳讥讽:“你说你这人,明明是个父母官,却心胸狭隘,忘恩负义,竟诬陷良民,想看良民倒霉。今早晨还说要记着我的恩情,不过大半日的功夫,竟全忘了?” 贺玄一张嘴像是淬了毒,损得方晏惭愧不已,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瞧着颇为可怜。荀舒心生不忍,帮方晏解围:“方晏是我们的朋友,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贺玄百口莫辩——就算能辩也不敢辩,只能摸摸鼻子,凑到荀舒身旁,露出个略带讨好的笑:“阿舒说的是,我不该同他一般计较。阿舒可饿了?可渴了?可累了?” 荀舒颇为奇怪:“我刚睡醒,怎么会累呢?”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贺玄,“你为何这副模样,可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贺玄小心翼翼地瞧她,见她神色如常,一双眸子水润透亮,如山涧清泉,可一眼望到水底的圆石,毫无隐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说的再相信一次,竟是这般的彻头彻尾,毫无保留。 贺玄羞愧又忐忑,自诩二十年坦坦荡荡,此刻却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亮。他的心口处塞满淋过雨的棉花,沉重而潮湿,只能逃避似的挪开目光,转头望向方晏:“今天可有什么发现?” 第31章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方晏一愣,瞥了一眼荀舒,见她也满目好奇,方将他这一日的见闻,捡着重点说给二人听:“今日我跑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都说那香粉所用皆是寻常香料,没什么相生相克之说。至于那只红蜂,我给他们一一瞧过,无人识得。” 贺玄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早出晚归跑了一日,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贺兄莫急。”方晏安抚,脸颊微红,极为兴奋,恨不能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地倾倒而出,“也是那凶徒命不好,虽用了奇招,却不料潮州人来人往,竟真有人认得这红蜂。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眼见方晏的话题越扯越远,贺玄忍不住打断:“说重点。” 方晏轻拍额头:“下午时,我到了城中最后一家药铺,原本已然不抱希望,可偏巧当时店中有一来自西南边境的药材商,带着家乡的药草到潮州城中售卖。我将那红蜂给郎中看时,被那药材商瞥见了,他竟说他识得这蜂!他说,这红蜂名为百草蜂,最喜草药香,长居干燥温暖的山顶,在他们那儿很常见,采药人都识得。百草蜂靠吸食草药汁液为生,性情温和,不会主动攻击人。若不不幸被蜇咬,它们吐出的汁液甚毒,可致人死亡,却并非无药可医,只要在受伤后半个时辰内,确定这百草蜂腹中残存的草药汁液,都来自何种草药,再找到这些草药,尽快服用,便可解毒,博取一线生机。” 找到百草蜂腹中的汁液来自何种草药?荀舒震惊地睁圆双眸:“这如何能确定?若找错了又会怎样?” “找错无妨,但若找少了,便只能等死了。”方晏叹了口气,“好在百草蜂不喜迁徙,采药人将生长在那附近的草药尝个遍,多半 能保住一条命。至于这些被吞入腹中的草药是否有毒,是否相生相克,待解了蜂毒这燃眉之急,后续总有时间慢慢调养医治。若是半个时辰内没能解毒,被蜇咬之人会愈来愈痛苦,被蜇咬的地方肿胀发麻,逐渐蔓延至全身,直至喉咙肿胀,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最终窒息而死。死后口唇发紫,面部狰狞,同昨日赵县令的死状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荀舒稍作思索后,心中依旧有不解,“可是,若赵县令是被这百草蜂蜇咬而亡,这蜂又是如何飞到赵县令那里的?难道是意外?” 方晏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一定不是意外。潮州并没有百草蜂,应是凶徒从别处捉来的。” 贺玄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谈话,突然道:“这蜂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讨厌的东西?或是瞧见、闻见什么东西,能让它突然发狂,攻击周围的人?” “有的!那药材商说,百草蜂特别喜欢一种叫迷萝的草药,若嗅到迷萝的气味,会冲过去吸食。”方晏顿了顿,突然明白了贺玄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借了百草蜂的这一特性,用迷萝引着提前准备好的毒蜂,去攻击赵县令?” 贺玄不置可否:“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贺兄说得对,在真相浮出水面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贺兄于刑狱一道实在有天赋啊!” 方晏的夸赞真心实意,贺玄却背脊发麻,露出个颇为尴尬的笑容,眼神悄悄瞟向一旁的荀舒,见她神色未变,方才安下心来。 三人又聊了几句,眼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要消散,方晏告辞离开,要去寻衙门的人,告知今日的发现。等他离开后,贺玄突然变出了包透花糍,邀功似的递到荀舒面前:“昨日看你喜欢吃,下午时我去了趟厨房,央着伙夫又做了一些。你尝尝,和昨晚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荀舒不发一语接到手中,并没有打开吃的意思。正当贺玄绞尽脑汁猜想荀舒此刻脑中在想什么时,荀舒看着贺玄,突然开口:“昨晚我就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刚刚终于想到,是哪里怪了。” 贺玄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生他的气,想什么都可以。 “是哪里怪?”他的语气中全是松快之意。 “封锁赵宅。”荀舒向四周望,见院中无人,院门也被方晏合上,压低声音道,“昨日事故发生后,冯县丞立刻将整座宅子封锁。虽说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必然在府中,封锁赵宅是防止凶手趁乱逃出最快的方式,可又何需将官府的人一起锁在这宅子里呢?” “县衙中人亦有嫌疑,冯县丞或许是想表现的一视同仁,不包庇同僚?” “你说的对,可若是如此,他却又准许两个县尉独自离开赵宅。虽说是为了查案,可过程中无人看管,他难道就不怕这两人跑了?还是说,他早就确定这俩人与案件无关?”荀舒的神色极为认真,“若分别看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问题,可若将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好像他将这宅子封锁,并不是为了防止凶犯外逃,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荀舒在此事上的敏锐让贺玄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往下问:“你觉得是何种目的?” 荀舒轻咬着嘴唇,语气中略带了些不确定:“就像是,他想要找个理由,合理地留在这宅子中,而赵县令之死,为他提供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 晚霞消散,圆月攀上顶端。院中尚未点灯,荀舒的身影隐在苍茫夜色中,却唯有一双眸子比月色还要清亮。 贺玄看着面前的少女,正要说什么,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宅子中无人走动,堪称寂静,那声音极为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贺玄伸出食指轻触嘴唇,示意荀舒莫要再多说。荀舒明白他的意思,将此事暂时压在心底。 脚步声是点灯的仆役,他们未敲门便走进院中,瞧见站在夜色中、如幽灵似的二人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缓和过来后,颤颤巍巍点灯,而后匆忙离开。 夜色中的院子重新亮堂鲜活起来,片刻后另有仆役将晚膳送来,荀舒和贺玄干脆在院中用膳,聊些市井趣事,再未提关于案件的一字半句。 许是晚膳时吃得有些多,加之方晏寻的透花糍太过美味,夜深人静时,荀舒在床榻上碾转反侧,只觉得撑得慌,怎么都无法入眠。她在床上来回翻滚,到子夜时,翻身坐起,决定去院中走几圈,消消食。 院中无人,贺玄的屋子黑漆漆的,想必早已入睡。屋檐下的灯笼已然熄灭,只余月光照亮整座院落。 夜风经过,树枝左右摆动,地上的影子四散摇摆。树枝晃动的响声惊醒沉睡的鸦雀,一时间,振翅声,啼叫声混杂在一起,莫名阴森。 荀舒在山中长大,自是不害怕这些,反倒是觉得熟悉又怀念,只想着多走走,多感受一下。 就当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她放轻脚步,生怕惊扰这一切,揉碎这幻境。到院门旁,正要推门而出时,却见那紧闭的院门不止何时被打开,留了一条一指宽的细缝。荀舒愣住,还未有动作,门缝处有影子闪过,而后吱呀一声,对面院门似被推开,像是有人进到院中。 荀舒好奇地睁大双眼,凑到门边,紧贴着那道缝隙,往外瞧。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 许是距离太近,毫无预兆,荀舒吓了一大跳,慌忙藏到门后。慌乱中她似踢到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方停,发出的声响即使在这寂静深夜里,也几不可闻。 荀舒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在心中乞求那人未听到这声轻响。 可门前的那人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还敏锐察觉到了荀舒一闪而过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视线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那道没合严的门缝上。他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板—— “仇兄深夜造访,可是有何事?”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四~ 第30章 宴无好宴9 仇安平收回手,望向说话的人。 夜黑如漆,通道里未有灯火,圆月被飘过的乌云遮了半扇,忽明忽暗,洒下清辉只能勉强照清楚面前一切。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寻常的布衣,袖子和裤腿被绳子绑好,极为干练。他从通道尽头的黑暗中走来,背脊挺直,一步一步靠近,唇角明明在笑,双眸却如开刃的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人他昨日见过,名叫贺玄,跟在那个宴席中唯一的小娘子身旁,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看着,似乎除了那小娘子外,周遭一切皆与他无关。 如今瞧来,怕只是假象。 他的周身气度绝非常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棺材铺的小伙计。 仇安平定定盯着贺玄,却见贺玄的笑意越来越盛,而他的心情却愈发烦躁。他捻了捻手指,冷哼一声:“竟是贺兄。夜黑风高,贺兄从哪儿回?” 贺玄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臂膀,不知不觉间松开小臂上的绑带,笑道:“睡不着,去后花园舒展了下筋骨。”他歪头看向四周,见通道空无一人,露出个假惺惺的吃惊表情,“我记得仇兄住在东边的院子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要往何处去?” 第32章 “巧了,我也睡不着,在这宅子中四处闲逛,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这里。刚刚似听到你住的院子中有声响,正想要进去看看,你便来了。” 贺玄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跟着谁来的此处呢。”他瞥了一眼那虚掩着的门,笑道,“家妹住在这院中,仇兄还是莫要随意进出为好,不然会让人误会仇兄别有心机,是个登 徒子。” 仇安平轻笑,笑意不达眼底:“是我疏忽了。既然贺兄来了,我便先离开了。”他微微侧头,视线像是能穿过那扇木门似的,“贺兄回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万一那凶手藏在院中,不小心伤了你,便不好了。” 话音落下,仇安平转身离开,不再逗留。贺玄站在原地目送他远离,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听见那院门后似有小鼠,窸窸窣窣地离去,片刻后是一声轻响,似屋门闭上,方松了口气。 万物归于寂静,贺玄盯着青石板上那孤寂的影子,长叹一口气。 阿舒说得对,人啊,果然不能撒谎啊。 - 荀舒提着裙摆,小心翼翼挪回屋中,轻轻将房门合上后,方觉察到冷汗早已湿透衣裳。 她靠着房门,凝视面前的黑暗,脑中全是刚刚的场景。 若不是贺玄突然赶到,她怕是要被仇安平抓个正着。他会杀她灭口吗?他是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吗?他今晚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和前面那人是一起的吗?还是跟随前面那人来到此处? 仇安平身上疑点太多,荀舒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切入思考。 至于贺玄—— 荀舒轻咬着嘴唇,心中想逃避,却还是强迫着往下想。 当年在山中遇到受伤的贺玄,她确实是看了他的面相手相,断定他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才将他救回了棺材铺中。 她明哲保身,不愿随意干涉他人因果,救他确实是别有用心,从这点上来说,贺玄若隐瞒些什么,确实无可厚非。 但是,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吗?若关于他恢复记忆的猜测是真,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说出真相,他为何从不开口呢? 难道在他心中,她就蠢笨至此吗? 因着玄门之术,她有意放缓对身边人的洞察,不愿刨根问底、追究缘由,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蠢人。自赵夫人案件发生,她被卷入其中后,贺玄身上便出现了太多奇怪之处,比如他对案件的敏锐,对刑狱之道的熟稔。若说这些都可归为记忆残存,是他的不由自主,那昨日去寻郑氏时,他突然开口的询问,和那瞬间所迸发的威压,荀舒怎么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那么一瞬间,或许在他人眼中微不足道,但对于与贺玄朝夕相处的荀舒来说,已足够让她查觉,身边的人或许已不是那个熟悉的故人,足够让她心凉了半截。 这半年的相处,她和姜拯都是真心待他,也真的将他当成了一家人。她原以为,他走失了这么久,家人竟无人来寻,定是个生在富贵乡的可怜人,愈发心生怜惜,可若他真的想起了什么,却将此事隐瞒,不肯告诉她,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定是有什么想要的,才隐瞒身份继续呆在棺材铺的。只是不知他所想要的、想知道,是否与她有关。 若是秘密还好,若是阴谋又该如何是好。 荀舒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到地面,屈膝而坐,双手环抱住双腿,脑袋搁在膝头上,整个人蔫巴巴的。 还有,他今晚为何突然出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何人,明日天亮后,她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去质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像是缠绕着一大团丝线,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紧紧缠绕,无法分开,不得喘息。 荀舒又坐了一会,到腿脚发麻,四肢发凉时,依旧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她挠了挠头,扶着门框艰难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四肢,垂头丧气向床榻走去,一头扑入被褥中。 屋内黑漆漆一片,荀舒的动作失了几分准头,“咚”的一声脆响,她竟一头撞在床角上,额上瞬间起了个大包。 她来不及顾及头上的伤,双手双腿并用,爬到床塌最内侧,摸着被她撞的松动的木板,用指节敲了敲,再次听到了如刚刚一般的空洞声音。 这下面有暗格。 她在黑暗中摸索,寻到着力点用力一掰,尘封多年的暗格终于再次重见天日。 这暗格约莫三寸长两寸宽,内里存放着一些纸张样的东西,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夜色已深,荀舒实在看不清楚,又因刚刚的事,不愿点灯被人知晓她还未休息,只能将此事按下,想着等明日天亮后再翻看。 贺玄的身影和泛黄的纸张在脑海中反复飘荡,荀舒碾转反侧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时分,再按耐不住,将暗格中的纸张全部取出,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借着稀薄天光细瞧。 纸张早已泛黄,一不小心就会碎裂,上面字迹娟秀端庄,行云流水,像是一位女子的笔迹。 荀舒一张张翻过,细细阅读。 纸上所书内容皆为日常琐事,有大家族宅子中的复杂关系,有主持中馈的不易,也有看着儿女日渐长成的喜悦。 这是一位当家主母,一位母亲的起居日录。 文字中未提笔者名讳,荀舒好奇这人的身份,看得愈发仔细,终于被她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近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姝儿近日一直郁郁寡欢,我很是担忧。前些日子,夫君说要在后院挖个池塘,夏季可避暑乘凉。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但又想到姝儿自小喜水,若在宅中引些活水,望能让她重获欢喜……” 姝儿…… 赵县令称呼郑氏为“阿姝”,姜拯也曾经提到过,前潮州县令的女儿单名一个姝字。若她没猜错,写下这些起居日录的人,应当就是这院子曾经的主人,前县令的夫人,郑氏的母亲。 荀舒继续往下看。 后面的纸张上再未提到郑姝,却写了不少和后院那池塘相关的事。 “……也不知夫君如何想的,天尚还冷着,土还冻着,却急着开工挖池塘。而且,不过是在自个儿的院子中挖个池塘,何需请这么多人来看?甚至还带着那冯县丞和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数次出入后院,丝毫不顾念后院女眷……明日定要叮嘱姝儿,最近莫要出院子了,省的被人冲撞……” 这应当是某个冬天的事,却不知是哪一年。待找机会问问郑氏,兴许她还记得具体时间。 荀舒又翻了几页。 这份起居日录并非每日都记录,很快便被她翻到了最后一张。 “……每逢雨季,总是心烦意乱。前些日子听夫君说,附近几个州县都被大雨淹没,发了洪灾,有不少灾民逃到潮州避难,真是天可怜见……说起来,夫君也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应当正是因为此事……等到雨停了,我定要带着姝儿去趟寺中,为夫君祈福,为潮州百姓祈福。” 五年前的那场洪灾是无数百姓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那场洪灾后,潮州又爆发了瘟疫,无数百姓在这场灾难中丧失了性命,无数家庭因这场灾难而变得残缺。 她也是在这场灾难中,被心善的姜拯捡回棺材铺,拥有了可以安身的地方。 那年她刚满十岁,又逢大变故,许多事都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天放晴后,从京城来了许多大官,又死了许多人,潮州人心惶惶。那之后一年,赵县令上任,一切才重新回到正轨。 想来,这最后一张起居日录落笔之时,正是潮州城的那场灾难发生之时。 起居日录上写的东西似乎与赵县令之死无关,荀舒又看了几眼,思索片刻,将其小心翼翼收入挎包中。 这院子应当是郑氏的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因暗格隐秘,这些纸张才得以保存。如今,故人已不在,又同案件无关,不如直接交到郑姝手中,多少能留个念想。 荀舒刚将纸张收好,便听到左边的厢房有开门声,一抬眼便瞧见了贺玄。 旭日东升,光芒镀在贺玄的身上脸上,金灿灿的,格外明媚。他似乎没料到能在此刻见到她,愣了一瞬,旋即笑着挥手:“阿舒!昨晚睡得可好?”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试探。荀舒慢吞 吞道:“还好,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贺玄面色如常,笑容灿烂不见阴霾:“昨晚吃得有些多,夜里难入眠,所以去后花园转了一圈,回来时还碰到了仇安平。我觉得此人甚是奇怪,阿舒觉得呢?” 这话听着极真,荀舒敷衍地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你的额头怎么了?”贺玄面露诧异,快步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想要触碰荀舒额角的青紫,又怕弄疼她,僵硬收回伸出的手指,“像是磕碰伤,可是走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 他倒是认得快。荀舒慢吞吞抬头,正想说什么,院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须臾,方晏的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满脸的震惊焦急,大声嚷嚷着:“不好了,冯县丞将郑氏绑起来,说她就是凶手,要在正院审结此案!此案尚有多处疑点,怎可这般草率,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33章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六~ 第31章 宴无好宴10 荀舒三人赶到正院时,众人已到齐,官府之人站在中心处,赵宅的婢女们搀扶着面色苍白的赵家二小姐赵京蓉站在角落,四周围着不少赵宅的仆役。 前夜封锁的正堂再次开启,堂中无人,仍是晚宴那日的模样。桌案上的食物已发酸发臭,浓烈的味道自敞开的门喷涌而出,吸引无数飞虫。正堂门口看守的衙役强忍着臭气,时不时拍打几下衣裳驱赶飞虫,表情颇为痛苦。 冯县丞站在门前,阴沉着一张脸,郑姝跪在院子中央,瘫软着身子,哀哀抽泣。 “郑氏,本官已寻到证据,证实你就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姝抬起头,面色苍白,望着冯县丞摇头:“我没有!老爷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杀他?冯县丞,您是知道的啊……” “够了!”冯县丞打断她,“既然你不承认,本官便一条一条说给你听,看你还如何狡辩!”他一甩袖子,走到屋檐下阴凉处的太师椅落座,盯着跪在阳光下的郑姝,一字一句道,“前日晚宴,赵县令突然倒地而亡,后经仵作查验,为中毒身亡。案发后,本官立即派人查验宴席上的吃食,并未发现被下毒,却意外在县令的桌案旁发现一只死蜂。那蜂长得奇怪,红黑相间,不像是潮州附近的蜂。昨日,方县尉带着这蜂去城中打听,恰巧遇到一药商,得知这蜂名为百草蜂,常见于西南山中,身有剧毒,被叮咬后若不及时医治,会因此殒命,死状与赵县令前晚的模样一模一样。 “此蜂性情温顺,不会随意攻击人,却对一种名叫迷萝的药草很是沉迷。昨日夜间,本官令人将那药商请到了赵宅,请他到这正堂中走了一圈,竟发现赵县令桌案上那朵枯萎的红花,正是迷萝。前日的赏花宴皆是郑氏你所安排,这迷萝花亦是你亲自呈上,送到赵县令手中。你借着送花,让赵县令的手上身上染上迷萝的味道,而后在晚宴时将早就备好的百草蜂放出,让那毒蜂闻着味道,去攻击赵县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我说的可有错?” 郑姝疯狂摇头,口中不住反驳:“不是的!我并不知道那花是迷萝,只是瞧着好看,才栽种在后花园中。我想着赏花宴总要看些新鲜的花草,这才摘了一支呈上……我并不知道什么百草蜂,更不知此花和百草蜂之间的关系啊!” “哦?如今我们恰好在赵宅,可能带我们去看看你栽种的迷萝?” 郑姝垂下眼睫,泪水沿着脸颊滑落:“那花不适应潮州的气候,种下一大片,却只活了一支,正是那日送到赏花宴上的……” 只活了一支,竟舍得剪下送到赏花宴上?郑姝的声音越来越小,莫说官府中人不信,就连角落荀舒听着都有些荒唐。 冯县丞微微挑眉,捋着颌下胡须:“竟有这般巧的事?赏花宴在前日,想必那花枝还未被铲去,带我们去瞧瞧那花枝也是好的。”眼见郑姝还要辩驳,他挥挥手,失去耐心,“莫要再寻借口了,你莫不是以为,本官只有这一个证据吧?” 郑姝轻咬着嘴唇,伏在地上,以额头触地,手指紧紧扣着青石板:“大人明鉴,民妇自被老爷接回家中后,从无二心,只希望能在这宅子中,将孩子抚养长大,安稳度过一生。老爷对我极好,我怎么可能会杀他呢?” 这辩驳无力而苍白,荀舒瞧着她轻颤的背影,心生不忍。 冯县丞冷哼一声,道:“别无二心?不见得吧?”他看向一旁的毕达,“去将赵夫人生前的婢女,白杏传来。” 毕达领命而去,郑姝颤抖着直起身子,一脸茫然,不知此事和白杏有和关系。角落的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俱在心中叹气。 这白杏,怕是又握着那一丝半毫的线索,推演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随意攀咬他人了,就如同赵夫人案中,她指责荀舒为杀人凶手一般。 荀舒的猜测没错,白杏到了院中后,像是早就知道冯县丞要问她何事,不等冯县丞开口,如倒豆子般将她瞧见不同的人在深夜里进出郑氏院子的事说出。 不知是否昨夜梦回撞见人的那几个夜晚,故地重游细细看了一番,白杏今日的描述与昨日不同,更为详细,甚至能确定去郑氏院中的几个人中,不止一个男人。 白杏声音洪亮,眼中有泪,厉声道:“大人可要为我家老爷夫人做主!郑姨娘不守妇道,趁着夜深人静,把姘头引到宅子中,也不知做了多少让人不齿的事!定是老爷有所察觉,她这才痛下杀手!依奴婢看,就该将她关入牢中,以命抵命!” 郑姝死死盯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悲愤道:“我从未做对不起老爷之事!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难道夫人教出的婢女,就是这般胡乱诬陷人的小人吗?!” 赵夫人在此刻被提及,反而让白杏的情绪愈发激动,她丝毫不畏惧,直直回视着郑姝,声音扬起:“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奴婢亲眼瞧见,那几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出入你的院子,此事郑姨娘可敢承认?” 郑姝百口莫辩,咬紧嘴唇,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人目光汇聚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不解释,便是默认做了对不起老爷之事,背上这荒谬的杀人动机,若解释……她要如何解释!有的事如何能解释! 荀舒望着郑姝,像是瞧见了一个月前的自己,心生不忍,忍不住开口道:“白杏姑娘,你一口咬定那些进出郑姨娘院中之人是她的姘头,你可是瞧见了郑姨娘与他们行逾矩之举?” 白杏迟疑:“那倒是没有,可深夜偷偷进出姨娘的院子,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白杏姑娘,你不能因为想不到其他的原因,就将没亲眼见过的事,只靠臆测便安插在他人头上,就如同一个月前,你污蔑我一般,这样很不好。”荀舒满脸认真,说完后似有觉得她的话无足轻重,又补了一句,“赵夫人在天有灵,也会觉得很不好的。” 院中起了窃窃私语声,夹杂着几声轻笑,白杏皱紧眉头,表情难看,终是没再开口。 质疑声在这瞬间肆意蔓延,冯县丞哼一声:“没亲眼见过的事,就敢到本官面前乱说,你好大的胆子!”他顿了顿,目光划过白杏,落在荀舒身上,“不过,虽说这婢女没亲眼瞧见所有的事,可有人深夜进出郑氏的院子却是事实。若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在光天化日下行事?!怕是这件事已被赵县令察觉,这才着急着要杀人灭口吧?本官以为,此条依旧可以算作是郑氏杀害赵县令的理由!” 荀舒眉头紧皱,目光中全是不理解和不赞同。 前日宴席上,赵县令面对郑氏时的神情语气,并不似心怀芥蒂的模样。此事处处都是蹊跷,冯县丞却像是急着给郑氏定罪,将其置于死地似的。 他在急什么?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冯县丞似乎注意到场中异样的眼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除此外, 还有一事。本官昨日查出,郑氏从府中库房支了一大笔银钱,说是有急用。此事赵县令并不知晓。本官有理由怀疑,郑氏杀害赵县令,亦同此事有关。如今府中只剩二小姐和三少爷,只要赵县令没了,赵家便会被郑氏掌控,她再无需将借出的银钱归还。郑氏,本官说得可对?” 郑姝满目震惊,只觉得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错,我确实因着一些事,从账房中支出了一笔钱。我因着急需,未来得及同老爷讲。我原本想着,待此事过后,找个机会告诉老爷,哪里有大人你想的这般复杂?说我觊觎这宅子,更是无稽之谈!赵府如今表面上光鲜,其实不过剩了一个空壳子。我并非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会因为这点钱,去杀害老爷呢?老爷若在,我尚有傍身之处,老爷走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守着这破落宅子,有什么用呢?” 郑姝说得情真意切,说服了院中众人,却惟独没能说服冯县丞。冯县丞面色愈发阴沉,挥挥手,命一旁的衙役将郑姝绑起:“郑氏,此案虽尚缺少证据,但你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本官只能将你带回衙门。若日后查明你与此案无关,自会将你放出。” 郑氏睁大双眼,依旧在辩驳:“冯县丞,你明明知晓——” “来人!”冯县丞打断她,目光中似有深意,“将郑氏带下去。三少爷年纪尚幼离不得人,另去寻个嬷嬷,好生照料。” 郑氏似在一瞬间被人扼住咽喉,哑了嗓子,再说不出一句话。她无力地耷拉着肩膀,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院中多是官府中人,或是仆役婢女,对这赤裸的威胁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躲避似的挪开目光。冯县丞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一道声音自无人在意的角落发出,声音清脆明亮,如晨钟暮鼓,惊醒混沌人间。 “县丞大人断案未免太过草率武断,可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众人知晓,这才急着结案?” 第34章 说话之人正是贺玄。 他站在原处巍然不动,坦然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毫无畏惧之意,望着阴影下的冯县丞似笑非笑:“大人既然已将众人圈禁在这宅院中,为何不待找到所有证据后,再做决断?总归也已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何妨再多住几日呢?”他挑了挑眉,故作吃惊,“你莫不是要如同画本子里写的似的,将郑氏带走后,悄悄灭口,再趁着她无法反驳,将此案栽到她的头上?可是,为何要这么做呢?莫不是你知道凶手是谁?或者,赵县令之死同你有关?”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一~ 第32章 宴无好宴11 话音落下,院落中落针可闻,连树上的蝉都放轻了声音。 被人当面指责,冯县丞面沉如水,一巴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顺势站起,指着贺玄声音清脆:“放肆!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处胡言乱语!” 面对冯县丞的盛怒,贺玄只是耸耸肩:“你看,你也不愿无凭无据被人冤枉。”他不欲在这点上多纠缠,走到院中郑氏后方几步的位置停下,“我并非胡乱揣测,而是有几个疑惑之处还未弄清。郑氏,若我没记错的话,前日赏花宴,你带着摘好的花赶到时,亲手将那朵红色的迷萝花递给了杨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最初你想杀的人是杨将军?” 郑氏垂着头,半晌开口,声音极轻,像浮在水上:“那花鲜艳,与杨将军相配,又是最珍贵的,我这才想要赠给他……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真的与我无关啊……” 贺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冲着冯县丞微微躬身:“冯大人,赵县令手中的那朵迷萝并非郑氏所递,说郑氏杀害赵县令实在不妥。更何况,虽说那朵迷萝花可吸引百草蜂,但到底那百草蜂才是本案的关键。若能查出那百草蜂与这郑氏的关系,方能证实郑氏动手害人。依在下拙见,不如众人依旧留在赵宅中,不得离开,另加派人手将此处严密封锁。等到百草蜂的来源确认,再放大家离开此处也不迟。” 冯县丞强压着怒火,表情略有些狰狞,他的双眸像是淬了毒,阴恻恻地盯着贺玄:“本官心善,不愿将这许多无关之人困在院墙内,这才想将郑氏关到牢中。如今本官倒是觉得,将你们请到大牢中暂住,方能清净,更有利于查清此案。你说呢?” 贺玄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隔着院落与冯县丞对视,目光毫不避让。手指不住摩挲,一时间未回话,不知在想什么。冯县令瞪着面前的少年,心绪烦乱,再不见往日里的和善模样。 周遭的官府中人表情各不相同。曲主簿站在冯县丞身旁,眉眼低垂,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模样;毕县尉表情奇怪,仔细看唇角微微扬起,竟像是在笑;方晏站在最角落,表情不停变换,时而不敢置信,时而茫然,时而绝望痛心,如同在表演杂耍。 杨将军在角落抱臂而战,表情凝重,目光机警。 晨光和煦,将万物照得闪亮,却似驱赶不了夜晚时残留的凉。郑氏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贺玄,眼眶中盈满泪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轻轻摇了摇头,鬓边碎发随动作而动,嘴唇微动:“算了吧。” 她的唇语贺玄没能读到,却完完整整落入贺玄身后的荀舒眼中。 算了吧……如何能算了呢? 荀舒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师父,那时他的眼中也似郑氏这般,全是无奈和决然。彼时她尚年幼,看不懂他的情绪,也理解不了他的忧虑,可若重新给她一个机会,她想她会愿意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荀舒的目光又划向贺玄。 他以平民之身质疑县丞,难道不怕县丞降罪于他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县丞不会与他计较? 荀舒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知晓他如此直接而尖锐,只是不想离开赵宅,甚至想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宅子中似乎有某个秘密,与冯县丞有关,与郑姝有关……或许亦与贺玄有关。 贺玄一定有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被欺骗,但此刻她还是愿意帮他,也是拉郑姝一把,帮赵元安一次。 荀舒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前迈步,脚步颇为沉重。她走到贺玄身边,走到众人面前,轻声问道:“冯县丞就这么确定赵县令死于百草蜂之毒吗?” 贺玄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开口,颇有些意外。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微微侧过头看着荀舒,双眸重新被笑意占领,亮晶晶的,眉梢眼角全是鼓励。 冯县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眉间沟壑纵横:“本官以为,此事已是定论。现场发现了百草蜂的尸体,赵县令的死状亦与中百草蜂毒而亡之人的死状相似。” “仵作曾提过赵县令的死状与毒药一步绝的死状相似,万一赵县令是因误吃下一步绝而亡的呢?” “荒谬!现场的吃食中未发现毒药,更没有什么一步绝!”冯县丞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荀姑娘,本官知你曾误打误撞帮方县尉破了赵夫人的案子,可人命关天,破案并非儿戏。刚刚你还在指责白杏不能将臆测当为事实,可转头来,你亦因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胡搅蛮缠,阻碍案件侦破,岂不可笑?” “我并非没有证据,亦非胡搅蛮缠!”荀舒说得慢吞吞的,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一步绝和百草蜂的中毒症状虽很像,发作时间却有区别。一步绝中毒后立刻便会中毒身亡,而被百草蜂叮咬则不同,有半个时辰的解毒时间。前日大家都在现场,赵县令被毒蜂叮咬后,冯县令差人去寻药,之后郑氏带着婢女们赶到堂中,再之后,赵县令方才倒地身亡。自被叮咬到倒地身亡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一刻,远远不到百草蜂的毒发时间。” 冯县丞面露不耐:“兴许是赵县令身子不好,毒发时间较常人要短。况且,现场的吃食都已查验过,并未发现一步绝或是其他的毒药。赵县令若是中此毒而亡,那毒是下在哪里的?莫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 荀舒如何能知道那毒下在哪里?她不过是早就察觉此事有蹊跷,此时想要帮贺玄,这才说出来的。眼看着冯县丞要招人上前将郑氏带走,荀舒脑筋飞速旋转,正焦急万分时,突然对上贺玄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 她想到办法了。 贺玄先将杨将军引入众人视线,又将迷萝和百草蜂的关系分割开,不过就是想要留在这宅子中,她只要助他留下即可,无需在此刻确定赵县令究竟是被何物所杀。 想通此处,荀舒再次开口:“其实分辨赵县令究竟因何而亡,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一步绝和百草蜂的死状相同,且中毒后尸体血液都含有剧毒,但一步绝的毒会在三天后消散,而百草蜂不会。如今已过去了一日多,只要我们等到明日晚间,再取赵县令尸体之血饲鼠,便可知赵县令究竟因何而死。” 冯县丞尚未开口,方晏抢先一步从角落里蹦出,站到荀舒身旁,梗着脖子,帮着荀舒道:“冯大人,阿舒——荀姑娘说的有理。赵大人廉洁公正,一心为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不仅是朝廷之失,更是百姓之失,如何能糊里糊涂地算了?依属下拙见,一定要掘地三尺,查明真相确认死因,找出凶手为赵县令雪冤!” 方晏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竟隐隐起了附和之音。 冯县丞还欲坚持,一旁的杨将军恰在此时开口:“冯大人,这几位少年说的在理,此事还有蹊跷,不该在此时解了这宅子的封禁,放众人离开。”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院中众人,冷笑道,“何况,此事或许是冲着杨某来的,杨某也想知道,何人想要杀杨某。” 冯县丞挣扎着坚持:“杨兄,此地危险,你实在不该再留在此处,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你离开。” 杨将军挥挥手:“杨某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数不胜数,岂会怕这?杨某就留在这宅子中,哪里都不去,且看是何人来取杨某的性命。” 杨将军开口,冯县丞再不好多说什么。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由方县尉来查!我倒要看看,方大人能查出什么!”他胸膛起伏,侧眸盯着尚跪在院中的郑氏,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另外,盯紧了郑氏,若是她再惹出什么祸事,本官惟你是问!” 说完,冯县丞冷哼一声,阴沉着脸,径直离开庭院。曲主簿跟在他身后,路过方晏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赠他一声叹息。 荀舒的目光锁在冯县丞的脸上,看着他由远及近,眉宇间黑气逐渐成型。她心中纠结,脚尖在青石板上来回摩擦,却直到冯县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仍旧没有开口叫住他。 院中人很快散尽,只留下了荀舒三人,院中看守的衙役,以及站在屋檐下半晌没有动作的杨将军。 杨将军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经一旁的衙役提醒,才似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见院中熟人都已离开,不再停留,穿过院落准备离开。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似有重重心事。 第35章 荀舒望着他,脑中天人交战,一边是师父的淳淳教诲,莫要掺合别人的因果,要遵从天地自然之道,一边是心中的善念,不愿看着这群活生生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在她的面前。 脑中思绪尚未理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迈出步子,挡在了杨将军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将军停住脚步,心情烦躁,语气算不得好:“可还有事?” 荀舒被这质问声吓了一跳,盯着那蔓延至两鬓的黑气,一个没忍住,心头的话未加修饰便从唇齿间蹦出:“你命不久矣。” 话音落下,天地俱寂。贺玄一个箭步冲上前,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方晏亦是慌慌张张跑到杨将军身前,赶在他发怒前苦笑道:“将军息怒,阿舒便是这么个直脾气,脑子和常人不同,绝不是有意诅咒你。将军千万莫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啊!” 贺玄紧跟着解释:“将军见谅,阿舒说话便是这般夸张。她的意思其实是,最近宅子中不太平,将军千万要小心,莫要着了歹人的道,步赵县令的后尘。” 杨将军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打算同个小娘子置气,闻言冷哼一身:“你们将杨某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相提并论,实乃荒谬!你们的好意杨某心领了,放心,杨某定不会让这宅子再多一宗凶案!”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三~ 第33章 宴无好宴12 杨将军走后,院子愈发空落。 危机解除,目的达成,关于昨夜的记忆卷土重来,荀舒看着贺玄亮晶晶的眼,冷哼一声,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他,脸则冲向方晏的方向:“你觉得凶手是郑姨娘吗?” 方晏眼中浮现几分怀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阿舒,你觉得赵县令是中一步绝而亡,而非因百草蜂而死?” 荀舒并不隐瞒:“若是百草蜂,毒发时间实在是对不上。可若是一步绝,只需要不小心沾到一点,便可中毒。我总觉得,我们应该错过了什么。” 贺玄绕到荀舒面前,装作看不懂她面上的生疏,笑眯眯道:“我赞同阿舒说的。此刻光线好,不如我们再去厅中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夜里没发现的东西。” 荀舒听到他的声音就别扭,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干脆连眼神都不给他:“我同方晏去就行,你昨晚大半夜还出门,想必没休息好,不如先回去吧。” “阿舒怎么知道我昨晚出门了?”贺玄眨眨眼睛,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昨晚的事告诉她,余光瞥见一旁方晏好奇的目光,话到唇边拐了方向,“阿舒的眼下都是青黑,想必昨夜也没休息好。我同你们一起去,早些找到线索,阿舒也能早些回房休息。更何况,冯县令定下了规矩,三人方可入内搜查,我若走了,你们也进不去案发现场,还要再寻个可靠的人来,一来二去,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贺玄所说不假,荀舒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头:“只能如此了。” 三人不再耽搁,进入那日晚宴的厅堂,荀舒用衣袖遮掩住抠鼻,穿过充满酸臭气的大堂,径直往最上首的座位去,也是赵县令那晚的座位。 赵县令的尸体早已被移走,如今只剩了一张桌案。荀舒扫过桌案上的腐败食物,每一盘上都有蛆虫在爬,最为甚者便是中间的那盘烤羊腿,密密麻麻布满蠕动的白色小虫,让人忍不住作呕。 荀舒嘟嘟囔囔,声音透过遮掩的衣袖,愈发混沌不清:“看这群虫子们活蹦乱跳,膘肥体壮,食物中应当未被下毒。” 方晏站在桌案另一侧,动作姿势与荀舒如出一辙,声音也是含糊不清:“是啊,可若不是吃食,赵县令又是如何中毒的呢……要中一步绝的毒,除非吞食或是见血,可仵作检查过,赵县令身上没有外伤,连个针眼都没发现,这怎么可能中毒呢……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 贺玄在屋内四处转,闲庭信步,像是嗅觉失灵,闻不到屋中恶臭似的。他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道:“有伤口啊。” 方晏一愣,还没想明白,荀舒猛得转头,睁圆了一双眼:“你是说被蜂蛰咬的地方?” 贺玄点头,走到两人身旁,指着桌上的吃食道:“一步绝见血封喉,赵县令若是因它而死,必然是死前片刻接触过毒药。我隐约记得,那时他被毒蜂叮咬过后,一直举着受伤的手掌,未接触过任何东西,直到郑氏前来,羊排端上,他拿起匕首切下羊腿肉,用箸夹着沾取香料送到郑氏唇边,而后便倒地身亡。” 荀舒接着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他的伤口很有可能接触过匕首和那双箸。”她垂下头,不再 紧盯腐烂的食物,而是扫过桌上的餐具,“箸还在,但匕首不见了。” 方晏忙不迭绕着厅堂走了一圈,瞧过厅堂中所有的桌案,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所有的匕首都不见了,看来这匕首果然有问题!凶手后来回过这里,将所有的匕首都取走了。”他小跑着到门口,问门外看守的衙役,“你们可是一直在此处看收?” “回大人,是的。我们二人自前夜起便一起在此处看守,轮流休息。” “昨日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门口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昨日只有冯县丞、曲主簿和毕县尉一起来过。” “他们何时来的,呆了多久?” “几位大人是傍晚时来的,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走时可带走厅堂中的什么东西?” “几位大人似乎并未拿东西出来。” 方晏问话的功夫,荀舒和贺玄也走出了房间。等几人的话音落下,贺玄突然开口道:“他们离开这里后去了哪里,你们可曾知晓?” 其中一个衙役看了方晏一眼,迟疑道:“三位大人出来后,恰好有人来报,说是方大人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重要的线索。这之后,三人应当去书房找方大人了吧。” 方晏没想到是那时发生的事:“原来他们三人是从此处离开的。”他知荀舒和贺玄对此事好奇,忙回忆道,“我记得,他们三人去书房时,手中未拿东西。难道还有其他人来过,带走了匕首?” 一旁的衙役听到这话,急忙道:“大人,这不可能。这房间只有这一个门,今日之前一直锁着,钥匙属下随身带着,只有昨日冯大人他们来时,曾敞开过。我们二人一直在此处,从未让这扇门离开过视线,怎么可能有人在不被我们二人发觉,进入这房间呢?” 方晏还欲说什么,胳膊被贺玄扯了一下。贺玄笑着打断:“一大早就被你拉来了此处,肚子还空着呢。朝食想必送入院中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填饱五脏庙,等吃饱了再说案子的事。”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两个衙役,明白贺玄的意思,点头应允。 三人离开正堂,回到贺玄和荀舒暂住的院落。 离开时天刚蒙蒙亮,尚还有几分凉意,回来时太阳已然高悬,染上酷暑的燥热。 这几日荀舒和贺玄多在院中阴凉处用膳,仆役们早已记在心中,早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贺玄掀开盖子,将内里的碗碟一件一件往外取,嘴上说的还是案子的事。 “那日晚宴上算上赵县令,共有九把匕首。那些匕首并不算大,若藏于袖袋中,不易被察觉。” 方晏将一碗芝麻粥推到荀舒面前,而后反驳了贺玄的话:“九把匕首藏于袖袋中,就算外表看不出来,可行走时必会相互撞击,发出响声。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拿走匕首的人并不在他们三人之中,而是衙役有疏忽,误放人入内,怕被责骂,不敢明说。” “也可能不止一人啊。”荀舒慢吞吞喝了口粥,口齿略有些含糊,“九把匕首若分两人或是三人拿,分放于袖袋和手掌中,既不会发出响声,外表亦是什么都瞧不见。” “阿舒说得有理!”贺玄第一个赞同,“若是三人拿走匕首,互相间甚至不需要掩饰。若是两人,一人也可为另一人遮掩,两人互相帮衬,更易行事。” 俩人一问一答间,几乎将凶犯锁定在昨日去过案发现场的三人之中,方晏却依旧在迟疑:“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害赵县令。据我所知,这几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汗,同在衙门中行事,虽然多少会有些摩擦,可都是官场上的事,何需为此杀人泄愤?” 贺玄纠正道:“那日羊肉和匕首是由婢女端上,随机分给众人,且九把匕首均不见了影踪,所以我觉得,应当是每把匕首上都有毒。既然都有毒,或许他们原本要杀的不是赵县令呢?”贺玄语气轻巧,将食盒中最后一碟枣糕放到荀舒面前,“你们莫要忘了,赵县令被毒蜂蛰咬大抵是因为郑氏送的花,可郑氏的那朵迷萝花本不是送给赵县令的。那夜赵县令被蜂蜇咬,手上因而有了伤口,完全是个意外,谁都无法预料他会因此中一步绝而丧命。若毒药是涂抹在匕首上的,原本凶手想要杀害的,大抵不会是赵县令。” 贺玄的话让方晏和荀舒彻底安静下来。 第36章 若凶手的目标不是赵县令,又会是谁呢?为何凶手会笃定,将毒药涂抹在匕首的把手上,便能杀人呢? 汤匙在碗中搅动时发出的磕碰声在三人间反复回荡,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各自心中皆有所想。半晌,荀舒轻声开口:“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对这几人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或许只有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搞清楚,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这句话像是个开关,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朝食用完后,荀舒终于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从挎包中取出昨夜的发现:“昨晚我睡不着,在床榻下的暗格中发现了这些,像是——咦?” 荀舒的话只说了半截,便断在了口中,贺玄正要问她怎么,却见她以衣袖垫手,取出了挎包中的一物,搁到了石桌上。 正是那日晚宴上割羊腿用的匕首。 荀舒看着这把匕首,记忆逐渐回笼:“那日我将羊腿给了贺玄,匕首留在桌案上。后来我怀疑厅堂中燃放的熏香可能有毒,随手拿起桌上干净的匕首,去香炉旁取香粉,之后随手将匕首塞进挎包中,而后便忘了此事……” 方晏忍不住称赞:“阿舒,你可帮了大忙了!其他的匕首或许已被凶手毁了,但你随手的一塞,阴差阳错保留了证据!我一会儿就去捉只老鼠,叫上仵作,验明这匕首上的毒!” 方晏用手帕将匕首细细包好,立刻便要往外冲,正要离开时被贺玄拦住。 “莫要找官府中人。”贺玄定定望着他,轻声叮嘱,“去找些与官府无关的人。” 贺玄说得含糊,方晏飞扬的心情却瞬间跌入谷底。 贺玄的意思昭然若揭,方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低落道:“知道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周四或者周五~ 入v的时间还不能定,要根据榜单的情况,最晚下周一或者下周二入v~ 第34章 宴无好宴13 方晏很快便离开,去验证匕首的手柄上是否被涂抹了一步绝。院落中只余下荀舒和贺玄二人,和头顶的那棵石榴树。 石榴树已过花期,树上残存几朵耷拉着脑袋的石榴花,有风吹过,花梗再支撑不住,花瓣簌簌坠下,落了一地一桌。 院中的气氛是让人窒息的沉默,荀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和贺玄之间的关系可以冰冷尴尬至此,甚至期望方晏那个文弱书生来调和。 她盯着桌面上如鲜血般刺眼的石榴花,手指攥成一团,不知该说什么。贺玄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她鬓边散乱的发丝上,亦不知从何开口。 难道要从半年前讲起吗? 半年前,他作为大理寺少卿,为了多年前的一庄旧案,从京中秘密离开,只带了几个随从悄悄潜入潮州。到潮州附近时,消息泄漏,遭人围剿,随行的手下尽皆丧命,只留下重伤的他,藏身于山林中,逐渐失去意识。 然后姜拯和荀舒就将他带回了棺材铺。 待他清醒后,看着穷得叮当响的棺材铺,和宁愿挨饿也依旧愿意救他的姜拯二人,心中生出浓浓的戒备。 他出生在高门大户,见多了趋炎附势之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自己过得如此穷苦,却还是愿意帮助他人的人?棺材铺的这一老一少,定有更大的图谋。 说不准他遇袭一事,也与他们有关。 他一面装失忆,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留在棺材铺养伤,一面悄悄与京中联系。待他联系上部下,可以离开棺材铺时,却发觉若继续留下,借着棺材铺的伪装,可自由行走在潮州城的大街小巷,探查旧案,靠近目标而不被察觉。 他终于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再后来,日复一日,冬去春来,他习惯了住在棺材铺,喜欢上了棺材铺里的每一个人。 他早就想将他所隐瞒的事说出来,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惧怕 说出真相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的一生鲜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却惟独在此事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眼见着那旧案不日便要水落石出,他再没了留在潮州,留在棺材铺的理由。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正犹豫着,对面的人突然有了动作,将那一叠泛黄的纸张递到他的眼前,他抬头,瞧见的是荀舒平静无波的眼。 “这是我昨晚发现的,瞧着像是郑氏母亲的起居日录。我翻了一遍,未发现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你也看看吧,若也觉得没什么用,一会儿我便将它们送到郑氏那儿,给她留个念想。” 贺玄接过,笑容略有些苍白:“好,阿舒坐着等一会儿,我很快便能看完。” 贺玄垂着眼睫,看得认真,荀舒将桌上的石榴花瓣捏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手上染上花汁的颜色,才轻声道:“贺玄,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什么事骗了我?” 贺玄手一抖,手中纸张仿佛有千斤重,险些拿不稳。他将泛黄的纸张放到桌上,不愿再隐瞒:“有。” 一个字出口,心头重石卸去一半,贺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 荀舒将碎成泥的花瓣丢到桌上,抿着唇不说话。 贺玄瞧见她脏兮兮的手指,拉过她的手,掏出手帕细细擦拭:“早就想告诉你了,可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阿舒,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竟也有惧怕的事,也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三分落寞四分可怜,“阿舒,你可能答应我,莫要生我的气?” 荀舒抽回手,摇摇头,拒绝得干脆:“我不能答应你。我都不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隐瞒了多少,如何能提前答应你呢?” 贺玄叹了口气,无奈苦笑:“你说得对。阿舒,等赵县令的案子了结,咱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将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荀舒歪歪脑袋,发髻上的黄色发带随动作摇晃:“等离开这个地方?你指的是赵宅吗?可你不是不想离开吗?” 刚刚在正堂,荀舒帮他开口说话时,贺玄便猜到她已经知晓,此刻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惊讶:“是,这里有我暂时不能离开的理由。不过阿舒,再等等我,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便能结束了。” 荀舒瞪着他,半晌没说话。 她想问他,他所谓的“一切结束”意味着什么,当一切结束真相揭开,秘密重见天日,又会发生什么……可她不敢问,贺玄犹豫不决不敢说出口的秘密,何尝不是她不愿意接受、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呢? 再一次的,荀舒逃避似的挪开目光,声音比风还轻:“你还是先看这些起居日录吧。” 贺玄瞧着她的模样,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说。 他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完了所有的内容,而后将脆弱的纸张小心叠放,认真道:“这些起居日录暂时不能还给郑氏。” 荀舒怔住:“和案件有关?” “也许有,也许没有。”贺玄说得含糊,将纸张收入怀中,“不过我们仍旧要去寻郑氏,我有几个关于这份日录的疑惑,希望她能解答。” - 郑氏被关押在她所住的房间,房门处站着衙门的人看守,那人认得荀舒和贺玄,瞧见这二人自远及近走来,面上浮现为难的表情:“荀姑娘,贺郎君,冯县丞有令,闲杂人等不能接近这郑氏。” 贺玄从袖袋中掏出几个铜板,塞到那人的手中:“我们并非闲杂人等。方县尉分身乏术,这才让我们俩前来,代他问郑氏几个小问题。” 守卫的人看着手中的铜板,犹豫片刻,笑道:“下次这种情况,莫要再送铜钱了,就这几个子儿,还不够吃杯酒。”他将铜钱收好,将房门打开,压低了声音,“既然方县尉有令,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此事不合规矩,你们出去后,可莫要告诉他人。” 贺玄笑着应和:“这是自然,大人放心。” 房门敞开,屋内一切映入眼帘,与昨日来时并无两样。郑氏坐在窗边软榻上,正绣着一朵莲花,听到声响抬起头,瞧见大剌剌走入屋内的两人,眼神中闪过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贺玄将怀中的纸张取出,递到郑氏面前,语言简练:“时间紧,就不寒暄了。我们今日来,是有几件事想要问你。你仔细瞧瞧,这可是你母亲的字迹?” 郑氏接过纸张,瞧着纸上熟悉又陌生的字,双手逐渐颤抖,声音亦哽咽:“是,这是阿娘的字……”她抬起头,眼眶通红,眼神却是不敢置信的欣喜,“你们从哪里找到的?” 荀舒慢吞吞道:“我现在住的地方,约莫是你母亲的旧居。昨夜我睡不着,阴差阳错打开了床边的一个暗格,发现了里面的东西。” “是了,阿娘以前确实住在那里……这些可以留给我吗?自那件事之后,家里的东西尽数被官府抄了去,我连一件阿娘的东西都没能留下……若我死时能带着阿娘的物件,兴许在地底下还能见到阿娘……我好想她啊……” 第37章 郑氏将纸张捂在胸前,泪流不止,却小心翼翼,不让一滴泪水落于纸上,视这几张泛黄的纸张为无价珍宝。荀舒心有不忍,抬眸看向贺玄,贺玄知晓她的意思,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可以留给你,但其中有几张,我还有用处,需要先带走。等日后用完,我再托人送还到你手中。” 郑氏用衣袖胡乱擦去眼泪:“民妇谢过大人。” 贺玄侧身让了她的礼,指着一旁的荀舒:“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她,这都是她的意思。” 郑氏眼泪未消,抿着唇笑:“都要谢的。”她将纸张重新递还给贺玄,看着他抽出几张后,轻声问道,“这几张可是有什么问题?” 荀舒凑近几步,瞧见贺玄取的几张,都与后院的池塘相关。 自第一次来到赵宅,她便觉得那池塘建得很不好,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蹊跷? 贺玄指着纸上的字,问对面的郑氏:“你可还记得,这上面所提的建池塘之事,是哪一年发生的?” 郑氏叹了口气:“这要如何不记得?启元二十八年末,阿爹认识了几个道士,常邀他们和冯县丞一同来家中吃酒。自那时起,阿爹便在他们的劝说下,起了在后花园修建池塘的想法。启元二十九年春,冬雪尚未融尽,土地还硬着,阿爹就寻了工匠来,急急忙忙地开工。为此,阿娘还与他吵了几次。池塘修建好后没多久,就到了雨季。潮州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周遭几个州县都发了洪涝,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尽数被发卖到烟花柳巷,阿娘没多久便去了,只余下了我一人……” 荀舒的注意力全在郑氏提到的几个道士上,忍不住皱眉道:“你可知那几个道士为何要劝你阿爹修建池塘?” “好像是说这宅子风水不好,在后院建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子,可以改善风水。” 谁家的道士这么荒谬?怕不是假冒的吧?荀舒继续问:“可知那几个道士出自何门何派?” 荀舒只是试探着问,却没想到郑氏记得清楚:“自然记得,那几个道士出自司天阁,就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国师的师门。听闻司天阁的人,只一眼便能断人生死命数,可我阿爹与那几个道士这般交好,为何他们就从未提过一 字半句,关于我家当年的劫难呢?若是他们肯出手化解一二,我阿爹阿娘,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吧……”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下周一~ 下周一入v~入v会更肥章,v后日更~ 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35章 宴无好宴14 荀舒没想到能从郑姝口中听到司天阁的名字,瞳孔在一瞬间张大,眼睫亦是微微颤动。一旁的贺玄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口中却是附和着郑氏道:“确实有些奇怪。那池塘建好后,郑县令可是常去?” 郑姝点头:“后院的池塘建好后,阿爹公事愈发繁忙,偶尔会在深夜去池塘边散心。我曾撞到过他在深夜出现在花园中,浑身湿漉漉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心中想着灾民,加之雨天池塘边湿滑,一个没留意摔入水中。好在阿爹小时候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此处,她心中难过,双眸再次浮现水汽,“阿爹真的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啊,他怎么可能贪污赈灾银,罔顾灾民性命呢……” 贺玄神色微闪:“你觉得郑县令是被冤枉的?” “自然!她们说我阿爹将赈灾银据为己有,可我从未见过那么多金银啊!更何况,阿爹入狱后,大理寺的人将整座宅子封锁,里里外外查了许多遍,什么都没能找到……一定是大理寺的官吏无能,需要找人顶罪,这才定了我阿爹的罪!”郑姝用衣袖轻拭眼泪,“如今案子已经了结五年,可仍旧有人在找那批赈灾银的下落。他们为何就不肯相信,此事与我阿爹没有关系呢……” “仍旧有人在寻找赈灾银的下落?”荀舒惊讶,“都过去了五年,那些钱应当早就被用了吧!也许已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宅子,或是家中女眷头上的珠钗发冠,怎么可能还在呢?” 郑姝抽噎着没说话,贺玄轻声为荀舒解释:“赈灾银出自国库,每一个银砖上都有特殊的官铸铭文,不可直接使用。这些年,朝中一直在追查当年这笔钱,各家银号都收到过消息,若谁瞧见当年那批银钱,定会上报官府。” “既然无法使用,那贼人为何要偷盗钱款呢?”荀舒无法理解。 贺玄想要如往常般揉搓荀舒的发顶,手悬在她的脑袋上时,停顿一瞬,最终没有落下,悄悄收到背后。他背着手,继续耐心为荀舒解释:“将银锭重新熔铸即可。对于偷盗之人来说,最大的难处并非如何偷盗、使用这些钱,而是如何将几箱子银锭悄无声息地运出潮州,在无人处重新熔铸。我想,这些年除了官府外,还有人在寻找这笔钱,却也没能寻到蛛丝马迹。于是,他们便怀疑郑县令当年只来得及将这笔钱藏起,而没来得及将这笔钱运出潮州城。上个月赵夫人离世,郑姨娘的身份、藏身地彻底暴露,这群人便寻到了郑姨娘这儿,想要从她口中问得赈灾银的藏匿处。” “贺大人说得对。”郑姝哀伤,却依旧坚持,“自夫人走后,就曾有人偷偷闯入宅子来寻我,以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来要挟,逼我说出真相。如今老爷也走了,我失了庇护,就算这次官府不要我的命,怕是也没几日好活了,他们定会将我掳走,严加拷问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五年前的案子发生时荀舒刚到棺材铺,年纪尚幼,知道的实在不多,如今听得亦是一知半解。她想要问问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可看到郑姝悲痛欲绝的脸,还是哑了嗓子,什么都没说。 郑姝手中的帕子已然湿透,荀舒从挎包中翻出手帕,上前一步,正要递给郑氏,手腕被一旁的贺玄握住。荀舒疑惑地望向贺玄,却见他冲她眨眨眼,将她手中的帕子抽走,举起来晃了晃。 “瞧你,整日里迷迷糊糊的。这帕子包过东西的,你不记得了吗?怎么能将用过的帕子给别人呢?” 这帕子是她昨日才同宅中仆役要的新的,怎么会是用过的呢?荀舒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想了个不算说谎的回答:“是我的错,忘记这帕子曾和那日宴席上割羊腿肉的匕首搁在一处。不过那匕首我未曾用过,这帕子也没沾染上油污,想必应该没有大碍,郑姨娘也不会嫌弃吧?” 郑氏表情平静,因着母亲遗物之事,心存感激,不愿让荀舒难看,伸出手主动去拿那方帕子:“无妨的。” 试探是真,这帕子兴许沾染上了毒药也是真的,贺玄将从荀舒处取的帕子收回怀中,另取一方手帕递给郑氏,笑道:“巧了,我也带了手帕,还是你们宅子里的物件,郑姨娘还是用我的吧。” 郑姝望了一眼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方才接过:“那便多谢了。” 郑氏用手帕擦净脸上的泪痕,情绪逐渐缓和,贺玄见她不再抽泣,再次开口,话题转到了赵县令的案子上。 “郑姨娘,关于赵县令之死,你是否有什么想说的?” 郑氏动作一顿,眼神逐渐闪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句完整的话。贺玄失了耐心,眼神锐利如刀剑,步步紧逼:“郑氏,今天早晨,若不是阿舒指出毒发时间的不同,你已然入了大牢。你该知道,若你进了那地方,便如那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如今,只有我们能帮你,也只有我们愿意帮你。” 郑姝哪里不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一瞬间,她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挺直的腰背逐渐佝偻,双手捂面,又开始抽泣:“你们要我如何说?我虽没有杀害老爷的意思,可老爷或许真的因我而死……你们莫要逼我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儿还要好好的活下去……” 荀舒看她的模样,摸不着头脑。 郑姝是否杀害赵县令,和赵元安是否能好好活下去有何关系?难道她的身后还有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微动,望着郑姝认真道:“今晨我在那院子中说的话并非玩笑。我们如今已寻到了新的证据,证明赵县令的死因并不是百草蜂。虽然与那蜂儿仍旧有些关系,可未必会让你为赵县令偿命。如今你只有将一切都说出来,咱们才能一起想法子。”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你不是觉得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吗?你如今若将一切揽到自己的头上,替他人承担罪责,与你父亲当年有何不同?郑姨娘,把真相说出来吧,为赵县令,为赵元安,亦为了你自己。” 郑姝捏紧衣袖,似被荀舒说动,虽有迟疑,却仍旧轻声道:“那迷萝是我移种的,百草蜂亦是我从他人处购得。我从账房中支取的银钱,就是为了买这只蜂,却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可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准备这些,并不是要伤害老爷啊……” 荀舒试探道:“你原本的目标,可是杨将军?” 第38章 郑姝轻咬了下嘴唇,而后松开,轻轻点头:“是,自知晓杨勇来了潮州,我便在等一个机会,将他杀死,可杨勇骁勇善战,我不过是个长居于深宅的妇人,如何能得手?只能出此下策。我原以为,那晚宴是个很好的机会,却没想到……也罢,是我的命不好,连老天都不帮我。” 荀舒再问:“你为何要杀害杨将军?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过节?” 郑姝没有回答,表情颇为纠结,似有为难之处,一旁的贺玄见状,开口道:“我猜,应当也和五年前赈灾银的案子有关吧。” 见贺玄猜到,郑姝不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当年的赈灾银丢失,皆是杨勇所为。最初我是不信的,可细细回忆,案发前,我曾瞧见过杨勇进出我家宅子,和我阿爹关系颇为亲近的模样。可是案发后,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丝毫不顾念往日的情谊,成了指正我阿爹罪行的证人!当年的赈灾银能否找到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是谁偷的,可自己做了错事,却诬陷、栽赃我阿爹,让我阿爹替他偿命 ,我如何都不能算了!我一定要为阿爹阿娘报仇!” “告诉你这消息的人是谁?” 郑姝胸口起伏剧烈,侧过脸,回避之意明显,贺玄看到她这副模样,几乎气笑:“五年前,杨勇同另一个京官奉命来潮州赈灾,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此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而你父亲,身为潮州县令,掌控潮州多年,潮州城无论是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更遑论,杨勇那时尚未升任宁远将军,比你父亲还要低半级,他要如何在你父亲的地盘上,绕过你父亲,独立完成偷盗赈灾银,再嫁祸给你父亲的一些列动作?杨勇或许与当年之事相关,或许有罪,但这一切,绝非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郑姝呆住。 眼看郑姝将话听了进去,贺玄放缓了声音,谆谆善诱:“郑氏,你非愚笨之人,你仔细想想,当年之事连大理寺都查不到线索,定不了杨勇的罪,那人为何会知晓?你藏身于赵宅中,不过一个处境艰难的弱质妇人,那人若是真为你好,为何还要主动将杨勇的名字告诉你?他是否有别的目的?他否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杨勇,还能顺道解决了你?” 一条一条,让郑姝心中最隐秘的怀疑重新翻腾了出来。她的心中愈发杂乱,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一层又一层,有翻天覆地之势,怎么都无法平息。 若她什么都不说,无人制衡,那人真的会善待元安吗?若她说出来,将那人扳倒,可能为元安争取更多的生机? 她看着面前两个没有背景的少年人,不知为何,就是愿意相信他们。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时,声音重拾筋骨。 “是冯止树。”她将那人的名字说出口,“杨勇之事、当年之事,皆是他告诉我的。” 果然是冯县丞。 清晨在正院时,荀舒就察觉到此人有些奇怪,急着定郑姝的罪,将众人赶出宅子,甚至提及了赵元安,像是要威胁郑姝不乱说似的。 可若是冯县丞,他对官府的办案流程在熟悉不过,必须要赶在他之前,将所有证据收集好,方有可能定他的罪。 他们的动作需要快些了。 从郑姝处离开后,荀舒二人先去寻了那日端烤羊腿的婢女,婢女们互相作证,从厨房到菜品上桌的这段距离,她们未曾停步,也未有人来寻过她们,靠近菜品。随后二人又去了前院的厨房,找了厨房的仆役,得知案发那日,除了频繁出入厨房的郑姝外,共有两人曾出入厨房,其中一个是冯县丞,在宴席开始后曾来过这里,第二个是毕县尉,开席前来过一次,宴席过半时又来过一次。 厨房人手不足,那时又是最忙的时候,仆役们只记得毕县尉和冯县丞在附近随意走了走,并未瞧见二人做过什么。 荀舒有些沮丧,却听身边的贺玄问:“这二人可有说过什么?” 那仆役没怎么思考便答道:“毕县尉什么都没说。冯县丞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乱七八糟摆了许多食材,他问了一下都是哪道菜的,准备得如何。除此外,倒也没说别的。” “冯县丞并非赵府中人,为何对那日的食材这般在意?” “大人有所不知,自夫人死后,宅中乱得很,那日宴席的菜品食单是由冯县丞协助定下的,冯县丞自然关心些。我家老爷生前最信赖的便是冯县丞,宅中的大事时常与他商议,宅中仆役早就习惯了。” 食单竟是冯县丞定下的?荀舒忙问道:“夏日天热,该少吃羊肉才是,那日宴席上的烤羊腿虽是很香,却有些不合时宜。这道菜是谁定下的?” “自然是冯县丞定的。冯县丞说,宴席上有一贵客,在塞北苦寒之地长大,最喜吃刚烤出来的羊腿。奴斗胆猜测,冯县丞指的应当就是杨将军。” 荀舒心中一动,望向一旁的贺玄,却见他在走到门口檐廊下的的大桌旁,指着桌面上摆着的十几个食盒道:“这些是午膳吗?是一会儿要送到各个院落吗?” “是,我们会将准备好的食盒放在此处,待送膳的人到了,方便他们直接拎走。那日的宴席也是如此,准备好的菜品都放在此处,由婢女们端到正堂,送到宾客们的桌案上。” “你可还记得,冯县丞来时,这桌子上摆的是哪道菜吗?” “那哪儿能记得?那日忙得很,厨房里人来人往,这一刻摆的是这些,兴许下一刻就被人取走,换成其他的了。” 眼看着快要到午膳,仆役见二人没有更多的问题,急急忙忙离开。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准备先回院子,再做下一步打算。 晴了一上午的天在此刻阴沉下来,层云密布,压得人喘不动气。暑热并未消散,空气中似有水雾漂浮,落在人身上,黏糊糊的,惹人心烦。 荀舒以手作扇,扇出的风勉强拂动鬓边碎发,那丁点凉意还未靠近,便融化在暑气中。贺玄折下角落矮树上的几片树叶,层叠在一起,成了把潦草的叶子扇,为荀舒扇风。 今日的宅子似乎与昨日不同,尖锐的蝉鸣中混杂着别的声响。荀舒和贺玄并肩走出院子,还没走几步,瞧见远处仆役和衙役慌慌张张乱窜,不少人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人群最后面跟着神色严肃步履匆匆的方晏。 “方晏!”荀舒边吆喝边冲着方晏挥舞手臂。 方晏听到声音停住脚步,转身时瞧见荀舒和贺玄,面色诧异:“你们怎么在这?”话音落下,还未等他们回答,方晏快走几步,去拉荀舒的胳膊,“快走快走,又出事了!” 贺玄眼疾手快将叶子扇扔掉,上前一步将胳膊塞到方晏手中,挑了挑眉:“什么事?总不会又死人了吧?” 事情太过紧急,方晏已然不在意拉住的是谁的手,扯住便向后花园的方向走去:“你猜对了,冯县丞死了!” 冯县丞死了?! 这消息像是一个烟花在荀舒脑中炸开,将她好不容易理出的思绪炸成一团浆糊,不知该作何反应。 刚刚从郑姝处拿到冯县丞的名字,又确认了他提前知晓宴席菜品安排,还去过厨房,有下毒的机会,他就死了? 贺玄转身拽了下荀舒的胳膊,提醒道:“回神,小心路。” 荀舒深思归位,点点头,小跑着跟上他们的步伐。 三人赶到花园时,花园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冯县丞陈尸在那座由奇石堆砌而成的、像坟包似的假山后,另一侧是一片树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守在外侧的衙役瞧见方晏,为他让出一条路,三人依次通过,来到尸体旁边。 曲主簿先到一步,正站在尸体旁唉声叹气,表情甚是悲苦。 不过几天的时间,县令县丞依次身亡,他一跃成为县衙内官职最高的人,要为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处理善后,实在让人心情烦躁。 他的脚边,冯县丞仰面躺在草丛中,口唇发紫面部涨红,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天,是死不瞑目之相。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伤口,那伤口不深,发黑发紫,瞧着颇为可怖。他的发髻早就散了,衣着凌乱,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抓痕,手上沾有血迹,该是死前经过一番激烈搏斗。 荀舒虽然在棺材铺住了许多年,却依旧看不惯尸体,特别是面目狰狞的尸体。此时她藏在贺玄身后,探出头看几眼,撤回来缓片刻,再探出头去,一动一停,像个警惕放哨的小兔。 贺玄似背后长了眼,微微后仰,轻声道:“害怕就莫看了。” “我不怕。”荀舒嘟囔,“我只是不喜欢。” 贺玄轻笑一声,不再劝阻:“可看出什么了?” 荀舒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打量尸体:“他的死状和赵县令的有几分相像,该不会也是中了一步绝的毒吧?” 贺玄点头:“巧了,我和阿舒想的一样。” 另一侧,方晏匆忙走到曲主簿身旁,道:“大人,是何人发现的尸体?” 第39章 毕达正带着几个人蹲在四周,仔细翻找周围有无可疑的痕迹。听到这话,站起身走到方晏面前,拍打着手上的泥土草屑,回答道:“是我。一刻前,我想不通案子,来此处散散心,却没料到绕过这假山,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冯大人。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确认冯大人没了气息后,赶忙去将大家叫了过来。” “今晨堂审后,可知冯县丞 去了哪里?” 毕达眯着眼思索:“那时冯县丞瞧着心情不好,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之后我也离开了,并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四周,皱眉道,“咦,杨将军怎么没来?他和冯县丞同住一院,兴许知道些什么。” 此事确实蹊跷,曲主簿挥手招来一个衙役,道:“速将杨将军请到此处。” 那人领命离开后不久,另一侧传来惊呼声,是一个年轻衙役举着一把沾着血的匕首站起,双手挥舞着,满脸都是发现线索的激动:“大人,这里有把匕首!” 荀舒循声望去,旋即睁大双眼,轻声道:“那不是宴席上的匕首吗!” 毕县尉瞧见属下挥舞的动作,急忙呵斥道:“放下!”话音落下,他似察觉到不妥,又补了一句,“小心些,莫要割伤手。这或许就是凶器。” 曲主簿亦认出了这把匕首,表情古怪,看向一旁的毕县尉:“你可记得此物?” “回大人,自然记得。这是赵县令出事那晚宴席上的匕首,应当是用来割烤羊腿的。”毕县尉不敢隐瞒,恭敬回答。 “既然记得,那你就去查清楚,本该被锁起来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属下领命!”毕县尉垂下头,将表情掩藏。 荀舒在不远处看着这二人你来我往,一时不知他们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根据看守宴席厅堂的衙役所说,昨日只有冯县丞、毕县尉和曲主簿曾一起进入过厅堂,而后匕首便不见了踪影。荀舒他们原本推测,进入厅堂的三人中少则二人,多则全部,合谋将厅堂中的匕首偷走。如今冯县丞已死,剩下的曲主簿和毕县尉中至少有一人知晓此事,那这装傻的人,会是谁呢? 毕县尉站在一旁,指挥着下属用帕子将匕首严严实实包裹好,一抬头正对上荀舒若有所思的眼。他眉头一蹙,正要说什么,却听有杂乱的脚步声自远处靠近,像是人在奔跑。片刻后,那去寻杨将军的衙役满头大汗地跑回,还未靠近便扬声道:“曲大人,杨将军不在院子中!” 曲主簿亦是惊讶:“不在院中?!” 那衙役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是。属下问过附近的仆役,有人曾瞧见冯县丞和杨将军一同离开院子,向后花园的方向来,之后再未回去!” 方晏急忙道:“那仆役可说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足够杀一人。 难道杀害冯县丞的凶手就是杨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一片沉寂中,毕县尉突然开口,将众人目光吸引:“既然冯县丞是同杨将军一同来的花园,如今冯县丞身死,杨将军却不见了踪影,属下认为,杨将军杀人后逃离的可能性极大。”他转身冲曲主簿抱拳,“曲大人,赵宅封锁了几日,不能随意进出,杨将军必然还未离开这宅子。请大人下令,让宅子中的所有人回到各自院落,不得外出。另容属下带人搜查赵宅,势必找出藏匿之人!” “这……”曲主簿面上浮现迟疑之色,未直接答应毕县尉的请求。 一旁的贺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极大,险些打到身边的衙役,像是故意的似的。他挠了挠头,笑着对身旁的人道:“对不住了,我这人,一听戏就犯困,实在是没忍住。” 毕县尉瞪向贺玄,只觉得这个棺材铺的小伙计怎这般无礼。他冷笑一声,道:“贺郎君这是何意?难道在质疑本官的判断?” 贺玄挑眉,陪着笑脸:“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草民只是觉得,明明是还未确定的事,大人却说得这般笃定,像是亲眼所见似的。” 毕县尉冷着一张脸:“俩人一同出行,一死一逃,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兴许有第三人呢?”贺玄笑容灿烂,仿佛未察觉到毕县尉的不悦,“万一这花园中有第三人,先杀了冯县丞,而后将杨将军掳走呢?虽说杨将军武艺高强,可万一这第三人带了迷药,杨将军一不小心着了道呢?若是这样的话,杨将军不仅不是杀人凶手,还是受害者。毕县尉,你说呢?” 贺玄的话,也是曲主簿心中所想。 毕县尉的想法太过武断,若是寻常人也罢,可如今这失踪之人是杨将军,怎能如此轻易下决断?他思忖片刻,道:“如今当务之急之急是找到杨将军。毕县尉说得并非全无道理,不若这样,即刻起,所有人回到暂住的院子,不得外出,由毕县尉带人细细搜查——” “不可!”方晏出声打断,“曲大人,如今这宅子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杀害赵县令、冯县丞的凶手,怎能将众人圈禁,却只留毕大人一人自如行走呢?” 毕县尉怒极,上前一步,狠狠瞪着他:“方晏,你的意思是我是凶手?” 毕县尉生得人高马大,方晏被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毕大人,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人人都可能是凶手,包括你也包括我,身为官府中人,还是要谨慎些,莫要留人把柄。” 曲主簿叹了口气,圆润的脸上全是无奈:“唉,那你们说要如何是好?派这个也不行,派那个也不是,要不你们三人一队,分开去找人可好?” 这话落下,四周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颇为精彩。 场中几人无一例外想到了前几日,冯县丞所要求的三人同行方可进入厅堂搜查的事。 本以为那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监督,避免破坏案发现场,却没想过,还可以凑齐几个同伙之人一起行动,互相掩护着,光明正大从案发现场带走凶器。 如今曲主簿再提此事,自然无人敢接话。 场中几人,各怀鬼胎,谁都不信谁。 正僵持着,仇安平穿过树林中的小路,慢悠悠向此处靠近,姿态松散,像是刚睡醒的模样。他走到被衙役围起来的地方,面露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曲主簿挥挥手,衙役们让出个口子。仇安平从这口子处通过,大摇大摆前行,没走几步便瞧见了地上的尸体,震惊地睁大双眼:“这是……冯兄?这是发生了什么?冯兄被何人所伤?” 曲主簿脸色阴沉,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刚刚去了何处?” 仇安平一脸无辜:“我一直在房中睡觉,哪里都没去啊!清晨时外面颇为吵闹,将我吵醒了,我穿戴好出门时,院中空空荡荡,竟无一人。我寻不到曲兄毕兄和方兄,又不想出门给大家添麻烦,正好昨夜睡得不好,便干脆回房继续会周公。说来,今天早晨可是发生了什么?” 荀舒眨眨眼睛,这才想起,清晨时确实没瞧见仇安平。 她的视线扫过仇安平,见他表情平和,发髻也算齐整,唯独墨色衣摆处有几块深色的痕迹,像是意外沾染上的污渍,只能模糊看出形状。 难道他没说谎,真的睡了一上午? 可他真的如他说的这般无辜,与此事毫无关系吗? 仇安平是赵县令的客人,如今赵县令已亡,宅子中再无人与他相熟,一时间谁都没说话,为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方晏不忍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远处,正要开口,却瞧见远处有人影闪过,是一群人向此处靠近。 他愣住,问道:“可是又调了衙役来?竟来得这般快……不对,官服不一样,不是县衙的人……” 恰在此时,原本守在府门处的倪大强匆匆忙忙跑入人群中,来不及寒暄,直接冲着曲主簿道:“大人,大理寺的人突然来了,说是五年前的旧案又有了线索,已派人将此处层层围住,连我们的人也不许随意离开。” 曲主簿尚未看到远处的人,略有些吃惊:“大理寺的人?来这里?” 他停顿片刻,突然想起半年前大理寺少卿李玄鹤受了重伤的事。 世人只知李玄鹤为查旧案受了伤,却不知他在哪里受的伤,又为何会去这受伤的地方。巧的是,他夫人的堂哥的堂姐的丈夫在大 理寺中任九品录事,曾透露出一条消息,说那李玄鹤正是在潮州近郊受的伤,还曾向他打听,是否知道内情。 他哪儿能知道内情,他连风声都没听到丝毫…… 难道今日来的这群人,与半年前李玄鹤所查的案子有关? 曲主簿心思微动,生出一条妙计。 此刻这宅子里乱成一团,县令县丞俱已身亡,五品将军不知所踪,正缺一个主事之人,若将这烂摊子抛出去…… 他摸摸圆润的下巴,挤出一个虚假的苦恼表情:“还不速速将大理寺的大人们请进来!” 第40章 大理寺的人速度极快,曲主簿话音将将落下,他们已然穿越树林,到了几人面前。 这群人有十多个,大多着深绿色官服,佩银质腰带。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着浅绯色官袍,佩金腰带,挺拔俊朗,唇角在笑,双眼的笑意却如雾一般浮在表面,遮掩着内里的心思。 正是大理寺正黎宋。 荀舒在一旁瞧着,目光在这人的脸上和贺玄脸上来回晃,莫名觉得这两人长得明明不像,气质神态却如出一辙,都是满肚子坏水的狡猾相。 贺玄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侧头,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在瞧什么?” 荀舒收回目光,慢吞吞道:“瞧这个大理寺的郎君威风又俊朗。” 贺玄将大白牙收回,眯着眼睛狠狠瞪了黎宋一眼,冷哼道:“等着离开这里,我定要让郎中给你瞧瞧,怎么年纪轻轻,眼睛就坏成这样。” 荀舒没搭理他,继续去看大理寺的热闹。 黎宋的视线扫过四周,与贺玄那阴恻恻的目光对上一瞬,打了个激灵,迅速挪开目光,笑着望向曲主簿:“这位可是潮州县令赵县令?” 曲主簿尴尬摇头:“大人有所不知,前日生了些意外,赵大人……过世了。” “那你一定是冯县丞了。”黎宋满脸的理所应当。 曲主簿额角渗出汗水,向一旁让了半步,露出被他遮挡的尸体,讪讪道:“这位才是冯县丞。” 黎宋学着某人的模样,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痛心疾首道:“真是来得不巧……要是早些到,兴许还能见到这俩人最后一面……唉,为什么不能早些到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贺玄却是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大理寺的人早就到了潮州,一直隐在暗处,这次到赵宅赴宴,贺玄预料有大事发生,提前将黎宋从京中调到潮州,让他带着众人在赵宅外等候。 赵县令死得突然,之后赵宅被冯县丞封锁,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到第二日夜间,才寻到机会与黎宋碰面,却没想到返回房间时还是撞到荀舒和仇安平,暴露了行踪。 当时黎宋劝他,让大理寺尽快介入,接管整个赵宅,将旧案新案一并查清。贺玄却是心有顾及,没有立刻答应,罕见的优柔寡断。 若让黎宋等人继续掩藏,赵宅不能完全被大理寺控制,随时可能发生危险,但也有好处,能继续寻找线索,确认那笔银钱藏匿的地方,确认当年的匪徒。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在欺骗自己,仿佛只要大理寺的人不出现,他就可以继续做棺材铺的小伙计。 可没想到,那日的犹豫不决,让意外再次发生,也让冯止树丢了性命。 是他的疏忽。 黎宋不知贺玄心中所想,将来意说出后,一门心思与曲主簿拉扯。 曲主簿的意思很明确,想让大理寺探查旧案时,顺便将赵县令、冯县丞和杨将军的案子一起查了。他只要将这烫手山芋尽快甩出去,无论凶手是谁,都再与他无关,可明哲保身。 黎宋一直在推脱,一会儿“不合适”,一会儿“越俎代庖”,满口都是回绝,却又不将话说死,像是在逗一个玩物。二人你来我往半日,直到曲主簿急得满头冒汗,恨不能将心剖出时,黎宋方才假惺惺接下这桩案子。 至此,皆大欢喜。 一旁的毕县尉面色不虞,明显有其他的心思。他身边的方晏像是呆住似的,痴痴望着黎宋,心中想的却是,传闻中大理寺众人都是凶神恶煞、不苟言笑的,怎么今日见到的这人这般不同? 黎宋将凶案接下,立刻命令众人回各自的院子,不得外出。赵宅由大理寺接手,安排人在宅子中细细搜查,势必要寻到杨将军的下落。 荀舒乖巧地随众人离开,走出几步发觉贺玄没跟上,回头时正看到他在瞪那个叫黎宋的大理寺正。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还是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压低声音道:“这是京中的大官,你莫要看了,万一惹恼了他,会将你关起来杀头的。” 贺玄只听懂一半:“……为何要杀头?” “大家都说大理寺的人凶得很,上一秒还在和你说笑,下一秒就一刀割破你的喉咙,可怕得紧。”荀舒手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向院子走去,“咱俩都是普通百姓——我的意思是,你目前还是白身,惹不起的,快走吧。” 贺玄本就烦躁的心情因荀舒的话愈加低沉,他垂着眼睛,看着荀舒的后脑勺,在心底叹气,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好,都听阿舒的。” ----------------------- 作者有话说:终于刀了第二个人了…… 第36章 宴无好宴 四方宅院,四周围有高墙,仰头望瞧不见墙外模样,原以为可以将所有的危险拦阻于高墙之外,未成想却为凶手提供了一个猎场。 荀舒和贺玄在大理寺的护送下,回到所住的院子。 院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荀舒转身,透过逐渐狭窄的门缝,瞧见门外那人正挤眉弄眼。他似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回头,表情凝固在脸上,古怪又滑稽。 荀舒若无其事转身,像是没看到似的,到树下石桌旁坐下,支颐发呆。 层云飘动,光影明明灭灭,贺玄抬头瞥了一眼,道:“瞧着又要下雨,快回屋里吧。” 荀舒想问他,是不是要将她支开,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出口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昨晚瞧过天象,这几日都不会下雨。” 贺玄低头看桌边的人,她的视线无定处,像是在看高墙顶上那株随风飘摇的草,又像是看天边无所依的云。他的手指摩挲着袖口的粗糙布料,坐到石桌另一侧。 面前天光瞬暗瞬明,荀舒一个恍惚,这才惊觉贺玄已坐到了她的对面。她抿了下唇,慢吞吞道:“五年前的旧案,你知道多少?能给我讲讲吗?” 此事并非机密,贺玄欣然应允:“自然可以。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潮州城郊阳绥河因连日大雨发了洪涝,几个临河而立的县城遭了殃。潮州因着地势高,逃过一劫。朝廷委任朝中一名四品官员为河道总督,同当时还是六品校尉的杨勇,来潮州赈灾。” 荀舒奇道:“既然潮州未遭灾,为何赈灾的人要来此处?” “当时洪涝严重,周遭几个城镇中的百姓在当地县衙和刺史府的安排下,撤往潮州暂住,甚至就连刺史府,也因损毁严重,而暂且迁到潮州县衙。朝廷派来的赈灾官员赶到时洪涝未退,只能在潮州城内歇脚,再定下一步的计划。随赈灾官员而来的,有五十万两赈灾银,存放于县衙之中,被严加看管。 “赈灾官员到达潮州后十日,洪水减退,河道总督决定将赈灾银分开运送至各个县城。在赈灾银装车准备运走的前一日,众人相聚于县衙后院,举杯同饮,宴席到夜半时分方散,而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次日清晨,意外发生,河道总督被发现吊死在所住房间,而赈灾银也不知所踪。 “此乃大案,众人立刻传信到京中,先帝震怒,派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大理寺卿秦渊,以及刑部侍郎一同来潮州查清此案。二人在潮州呆了数月,几乎将潮州城翻了个底儿朝天,那几十万两赈灾银却像是凭空消失似的,寻不到蛛丝马迹。二人耽搁时间太久,在郑县令一家伏法后,遗 憾返京。他们离开后,潮州另留人在暗处盯梢,只等着那批赈灾银重新出现,却没想到了,五年了,此事还是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荀舒有些不解:“既然赈灾银未寻到,如何能定郑县令的罪呢?” “并非因为赈灾银一案。因着没找到赈灾银,郑县令亦拒绝承认此事与他相关,赈灾银案成了悬案,至今未破。郑县令当年的罪名是谋害朝廷命官。秦大人找到了证明郑县令是凶手的证据,物证齐全,郑县令也认了罪。” “那郑县令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听说是因着赈灾之事,而起了些摩擦。不过因着赈灾银未寻到的关系,此案虽破,也未大肆宣扬,是以潮州百姓们都以为郑县令所犯之罪与赈灾银相关,并不知这两件事被分隔成了完全独立的两桩案子。” “竟是如此。” 荀舒唏嘘不已。 几十万两赈灾银啊…… 她的思绪跟着回到五年前大雨滂沱。 那年她不过十岁,突逢变故,整个人如一抹幽魂,只觉天地浩大,竟寻不到容身之处。她随着流民不知走了多久,到潮州附近时已是精疲力竭,饿得说不出话。 潮州有富商施粥,她生得瘦弱,抢不过那些大人,晕倒在路旁,就在她眼前闪过金光,以为要去见师父师兄们的时候,姜拯突然出现,将她扶到板车上,和刚寻到的棺材木一起,驮回了棺材铺。 那段时间棺材铺极为忙碌,她身体好些后便帮着姜拯做棺材。她人小力气小,扛不了木板,却能在棺材上雕花。至此,她在棺材铺安顿下来。 她记得,她进棺材铺后没多久,大雨便停了,城中一片杂乱,处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姜拯叮嘱她,城中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让她莫要出门,免得被人误伤。她乖乖听话,等到风波平息时,已是几个月后,到了飘雪的时节。 第41章 如今,竟又是五年。 贺玄看着沉思的荀舒,心思一动,道:“听姜叔说,那场洪灾中,有不少孩子失去了家人,成了孤儿,你也是在那时来到棺材铺的……你可还能记得以前的事?” 荀舒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澄澈如冬雪初融,仿佛能照见人心中的阴暗处,让贺玄不自觉心生羞愧。他正要说什么,便听她开口道:“记得,可我不想回忆以前的事。”她顿了顿,软和了语气,“那年,许多人在大雨中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家。我和方晏是幸运的,我们找到了愿意接纳我们的地方,可许多运气不好的人,因瘦弱抢不到吃的,因无处遮风避雨而感染伤寒,因吃不起药而丧命。贺玄,你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吗?不是被挫折折磨得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而是明明想活下去,却怎么都没法子活下去。只能在期待中绝望地死去。 “若是当年那笔赈灾银没有丢失,是不是有许多人能活下去了?是不是有很多孩子能长大成人了……”荀舒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 过往的痛苦从不会因时间而淡却,只会因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而有了面对的勇气。 贺玄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抚,可两人间隔着一张石桌,怎么都无法逾越。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方晏不是隔壁寿衣店家的孩子吗,竟也是那场洪灾的孤儿?” “寿衣店的大娘大伯原本有两个小孩,都在瘟疫中丧命,后来遇到失去父母的方晏,看着他可怜又乖顺,便将他领回了家,供他读书。方晏如今闯了出来,大娘大伯脸上有光,也是好人有好报了。” “你可给方晏看过相?”贺玄好奇道。 荀舒看他一眼,见他笑容灿烂,表情如常,方慢吞吞道:“他年少时遭灾,后被贵人收养。他这人不是个安稳的命数,但心性不坏,面相也是良善,以后会有好报的。” 她不愿给方晏批命,说得颇为含糊,贺玄便也不多问。 有风吹过,散了几分闷热,树叶簌簌作响。荀舒扬头盯着晃动的树叶看了会儿,心中阴郁散去几分,又想起了刚刚后院的事,问道:“你真的觉得杨将军不是凶手?” “不知道。”贺玄耸肩,理直气壮,“目前所知线索太少,不能轻易给一个人定罪,亦不能随便排除一个人的嫌疑。咱们再等等,大理寺的人——传闻中大理寺的人厉害得紧,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杨将军的下落。” - 荀舒所观天象无误,到傍晚时,乌云散尽,夕阳向天际处坠落,微光晕染了半面天空。贺玄对大理寺的判断亦无误,他们果然在天黑前寻到了杨将军。 杨将军在后花园角落废弃的柴房中被发现,那地方与赵家二小姐的院子离得不远,罕有人至。大理寺官员进入柴房中,杨将军悬挂于房梁上,双目圆睁,舌头吐出,身上布满伤痕,身下湿了一片。 他的身体因木门开合的气流,而在空中轻微摇晃,显然是早就没了气息。 大理寺发现尸体后,将宅子中最后还活着的几个宾客一起请到了现场。 这案子既然由大理寺接手,为何要将众人喊到此处?荀舒站在角落,悄悄看人群中的黎宋,总觉得他这做法颇为蹊跷,却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黎宋的敏锐与仇安平比不遑多让,瞬间锁定荀舒打探的目光,而后露出个温和笑容。荀舒吓得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笑容和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绝对的不安好心。 她眨眨眼睛,僵硬地挪开视线,转去观察案发现场。 杨将军的尸体已被挪下,放在一边,由仵作现场简单查验。房梁上悬挂的带子尚未取下,瞧样式像是杨将军的腰带。腰带下方有一踢倒的凳子,凳子下的地上布满尘土和由鲜血写成认罪书,承认谋害冯县丞的事实。 许是写得匆忙,认罪书的字迹颇为潦草,被凳子压着,糊了一片。荀舒歪着头,眯着眼睛细细辨认。 杨将军的认罪书上说,他与冯县丞约在池塘边见面,因赵县令的案子起了争执。争执中,他用匕首割断冯县丞的咽喉,失手杀了他。 事发后,他自责、懊恼,无法接受杀了好友一事,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时,毕县丞发现了尸体。他被逼到此处,别无他法,唯有自我了断。 贺玄压低声音,轻声道:“你怎么看?” 这认罪书上的问题太多,荀舒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冯县丞的脖颈处虽有刀伤,但那伤口很轻,与认罪书上割断喉咙一说差得远。另外,杨将军是见惯生死的将军,怎会因杀人而慌乱,自乱阵脚?甚至还以死谢罪?这太不合理了。”她用手遮掩住唇,向贺玄的地方侧了侧身子,压低了声音,“最后,这匕首该是被那三个人带走的,怎么会出现在杨将军手中?此事定有蹊跷。” 荀舒的眉眼生动,随案件的推演而跌倒起伏,贺玄看得莫名想笑,强压下唇角笑意,学着她的模样,以手遮唇,挡住口型:“我瞧阿舒心中已有定论,可对?” 第37章 宴无好宴16 荀舒再次打量四周。 大理寺的官员正在仔细搜查现场,仵作和尸体同在窗前亮堂处,方晏和黎宋不知在掰扯什么,毕县尉和曲主簿沉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开口,仇安平更是直接站在门前,望着门外的风景,丝毫不关心柴房中发生的一切。 见无人在意她所站的角落,荀舒放下心来,继续和贺玄咬耳朵:“我觉得,草丛里的那把匕首并不是杨将军带去的,而是冯县丞带去的,当时的情况也不是杨将军杀冯县丞,而是冯县丞想要杀杨将军。你还记得宴席那日,赵县令说过的话吗?” 贺玄立刻猜到她想说什么:“你说的是‘用手吃肉’那句话?” “是,你想啊,寻常人用箸用膳,在匕首的把手处涂毒,并不会影响什么。但若有人喜欢先用匕首割肉,再用手抓肉入口,那吃下肚的羊肉便沾上了毒药。那日场中只有杨将军有这习惯,那烤羊腿也是为他准备的,我觉得凶手原本想杀的,应当就是杨将军,只是凶手没料到,杨将军娶妻后,改了这‘用手吃肉’的习惯,更没想到赵县令 那日手上有伤。” “你的意思是,冯县丞一击不中,又将杨勇约到后院池塘边,准备趁其不备,杀了他?” 荀舒点头又摇头:“是。杨将军功夫不差,即使毫无防备,也不会被文弱的冯县丞轻易杀害。”她指着远处的尸体,面上似有疑惑,“两个死者的身上都有伤痕,定然是经过一番激烈搏斗,混乱中,杨将军将冯县丞杀害。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冯县丞知道那匕首上有毒,该很小心才是,为何还会中毒而亡呢……” 荀舒抱臂沉思,全神贯注,突然感觉有东西贴上她脖颈,带着丝丝凉意,她一个激灵,退后半步,用手捂住被触碰的皮肤,震惊看向身旁的贺玄:“你在做什么?” 贺玄将一块小石头丢到旁边的杂物堆中,笑眯眯道:“你不是好奇冯县丞为何会中毒吗?我在给你演示呀。” 荀舒一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俩人发生争执时,匕首划破了冯县丞的脖子,他下意识松手捂住伤口,而后便中了毒?” “脖颈不同于别处,受了伤自己是瞧不见的。偏这地方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受重伤。我想,二人争执间,匕首割破冯县丞脖颈时,他并不知道只是一道浅浅的伤痕,下意识便用手去捂,却忘记了双手曾握过带毒的匕首,以至于一步绝入血,片刻后便倒地身亡。”贺玄低声为她解释。 荀舒回忆冯县丞的死亡现场,他的脖侧伤痕轻浅,手上确实沾有鲜血…… “这样说来,冯县丞的运气也太差了……”荀舒叹了口气。 贺玄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你们玄门中人,不是常说,天道难违吗?此乃天道,无需惋惜。” 惋惜?荀舒挠挠头,后知后觉:“今天事情太多了,我还没时间惋惜。” 从昨晚起,她的脑中想的全是贺玄是不是骗了她的事,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的,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更何况—— “你说得没错。”荀舒叹了口气,“却是天道难违。我虽未提醒过冯县丞,但提醒过杨将军,可结局并没有任何不同。凡人之力怎可妄想改变天命呢……唉。” “尽人事听天命。”贺玄放柔了声音,“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一瞬间,那块压在荀舒心头许久的石块碾碎成烟尘,风一吹,什么都没留下,她整个人亦轻快不少。她长长舒了口气,脸颊染上胭脂色,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贺玄,我有一个很久都没能想通的问题,刚刚想通了,谢谢你!” 虽不知为何要谢,可荀舒的兴奋劲儿感染了贺玄,他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有人靠近,侧眸看去,见是黎宋,他眯起眼睛瞪着这人,眼神颇为阴森。 黎宋仿佛看不到他的不悦,笑嘻嘻靠近,道:“二位聊什么呢?竟这般开心?” 第42章 荀舒对大理寺的人有天然的抵触,见黎宋靠近,控制不住想要退后。 黎宋自然注意到她的紧张,心中颇有些不解:“这位姑娘,你我可是在哪里见过?” 荀舒垂着头,摇头如拨浪鼓:“应当没有。” 贺玄上前一步,站到黎宋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阿舒胆子小,大人莫要吓着她。” 黎宋自小和贺玄一起长大,自然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威胁。此人毕竟是他的上峰,多少还是要收敛些。黎宋定住脚步,清了清嗓子:“仵作查验过,杨将军并非自杀。” 话音落下,小小的柴房瞬间安静下来,众人上前几步,将黎宋围住。 “并非自杀?!”毕县尉颇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经过查验,尸体眼睑处有出血点,确实是被人勒住脖颈,窒息死亡,只是仵作细细看过脖颈处的伤痕,发现那道缢痕实为两道痕迹重叠在一起,其中一道极细,被腰带的痕迹掩盖,不易被察觉。这道细痕与肩持平,推测为凶手站在杨将军身后,先以细线勒死,再用腰带悬于房梁,伪造成自戕的假象。”黎宋走到尸体旁边,捏起尸体的手腕,示意众人看,“死者的双手手腕以及双腿均有被捆绑痕迹,周身布满伤痕,该是被绑在这把椅子上,用木棍抽打所致。”他指着一旁堆着的柴堆道,“那木棍或许便是从这里拿的,一会儿我会让人在屋中和四周细细搜查,兴许还能找到凶器。” 毕县尉依旧有所怀疑:“这伤痕难道不是他要杀冯县丞时,因冯县丞反抗所致?” 黎宋冷笑一声:“冯县丞身材瘦小,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为过。杨将军驰骋疆场多年,武功不弱。杨将军若要杀冯县丞,冯县丞哪里会有反抗的余地?”他的实现上上下下扫过毕县尉,意味深长,“毕县尉瞧着比杨将军还有壮实些,你若与杨将军打斗,可有取胜的把握?” 毕县尉脸色沉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说是,便是有杀杨将军的能力,若说不是,岂不是承认了他的无能?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黎宋颇有些遗憾。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继续道:“冯县丞的死因业已查明,他的死状与赵县令相同,尸体四周没发现百草蜂的痕迹,是以推测为中一步绝而亡。俩人的死亡时间相差不远,在午时正到未时正。遇害顺序应是冯县丞先被杀,之后半个时辰内,杨将军也没了气息。此外,草丛中的那柄匕首上确认被涂抹了一步绝。听说这匕首是前日晚宴所用,原本被锁在厅堂中,今日晌午被发现全部不见了踪影。我问过看守的衙役,除了杨将军和仇少侠,你们全部进过那屋子,包括已死的冯县丞,关于这匕首,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无人应答,只有方晏看了一眼荀舒和贺玄,正犹豫着是要将他们的发现说出来,黎宋却再次开口:“若是不方便当众说出,一会儿可悄悄来寻我,只要能提供有关的线索,本官定重重有赏。”他环视四周,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而后又道,“我到赵宅时,曾听了几句你们的讨论,你们似乎因为杨将军不见踪影,而判断他是杀人凶手。可本官倒是觉得,在事实真相查明前,你们每个人都不能排除嫌疑。正好此刻大家都在,依次说说你们与两个死者的关系,以及案发时候,你们都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明。” 最先开口的是曲主簿:“今日早晨从正院离开后,我便去了前院。这几日,衙门中堆积了不少无人处理的公文,一大清早,便有小吏将这些公文送到赵宅。我一直呆在前院处理公文,未曾离开过,有衙门小吏证明。后来,毕县尉来到前院,告知我冯县丞身亡的消息,我这才离开,赶往后院。” “你与这俩人是何关系?” “我是三年前来的潮州县衙,与赵县令和冯县丞都只是同僚关系。至于杨将军,因着赵县令的关系,我们曾见过几次,但并不相熟。我没有杀害他们的理由啊!” 第二个开口的是毕县尉:“我一直在房间中思考案子,无人可作证。未时正,我想着去花园中散心,意外发现了冯县丞的尸体。之后,我赶紧将此事告诉了曲主簿,希望他来主持大局。”他顿了顿,将几人的关系讲清,“我和曲主簿是同一年来到的潮州县衙,也只见过杨将军几次,未起过争执,没有私交,更不可能杀他。” 第三个开口的是仇安平,他靠在陈旧的门框上,神色恹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今日睡了一上午,早晨他们凑在一起时没人叫我,中午发现姓冯的尸体时,亦是没告知我,还是我瞧着仆役们窃窃私语,上前询问后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去 到后花园。至于不在场证据,只有床褥能为我作证。”他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我想你们也听出来了,我与这群人并不认识。我是赵县令的朋友,几日前路过潮州,听说赵夫人之事上门拜访,硬是被赵县令留下,让我吃了席再离开。我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当时定转头就走,不会留在这里的。” 轮到方晏时,他尚有些犹豫,但仍旧选择将一切和盘托出:“今日早晨众人散去后,我和阿舒、贺兄因为怀疑赵县令并非死于百草蜂,而是死于一步绝,再次进入那厅堂搜查,那时匕首已然不见。后来,阿舒想起宴会那日,她曾将一把匕首塞入挎包中带走,取出后交给我。我拿着这把匕首,离开宅子,去验证刀柄上是否有毒,最终确认,匕首刀柄处涂有一步绝。 “回到赵宅时,我正要去寻冯县丞,便听说冯县丞遇害的消息,匆忙往后花园走。走到一半时,我瞧见阿舒和贺兄从厨房出来,拉着他们二人一起去瞧冯县丞的尸体。今日之事,有验毒的郎中为我作证,大人若不信,自可去确认。至于我和两位死者的关系,我是一年前进入衙门的,前几日的赏花宴上,才第一次见到杨将军。大人明鉴,我没理由去杀一个刚认识的人。更何况我是衙门中人,自要以身作则,怎可违反律法呢?” 场中所有人均已阐明不在场证据以及与死者的关系,仅剩角落的荀舒和贺玄还未开口。 黎宋转过身看向这二人,脸上似有兴奋之意:“就剩你们俩了,不如就让这位小兄弟先说吧。” -----------------------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更新时间会在晚上的十一点。 后天早晨八点,抽奖开奖,大家半夜的时候可以补一下全订,参加周五的开奖!奖金不出意外都会超过全订的金额~ 第38章 宴无好宴17 众人目光汇聚于贺玄身上,贺玄眉头微挑,望着黎宋似笑非笑,话语上倒并不隐瞒:“今日清晨,我、阿舒和方县尉一同从正院离开,之后方县尉带着匕首出宅,我和阿舒先去寻了郑姨娘,打听了一些往事,之后又去了厨房,同厨房中的仆役打探那日宴席的情况。从厨房离开时,我们遇到正往后院走的方县尉,一起到了花园池塘边。这期间,我和阿舒一直在一起,未曾分开过。” 黎宋眯起眼睛,意味深长:“一直在一起?未曾离开过?”他重复着贺玄的话,直到收到贺玄警告的目光,和旁人奇怪的视线,方收敛起脸上的玩味,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你们二人为何要去厨房打探宴席的情况?可是有所怀疑?” 贺玄上前半步,将荀舒挡在身后,为她遮住众人好奇的目光:“是,我们怀疑宴席那日,凶手原本想要杀害的并不是赵县令,而是杨将军,最终赵县令中毒身亡,纯属机缘巧合。”他将荀舒刚刚的推断说给黎宋听,又将他们今日的发现捡有用的简述,末了补了一句,“这些都是阿舒的推断,只不过阿舒瞧你凶神恶煞,不想同你说话,这才告诉我,由我当众说出。” 荀舒仰着头,看着站在前方,将她挡住的背影,心中惊讶又感激。 他总是能知道她的无助和无措,悄悄为她解围,甚至在解围后,不愿居功,仍要将那些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说给大家听…… 要是他能永远只是棺材铺的一个小伙计,那该有多好啊…… 黎宋自然不知道荀舒心中所想,他嘴角抽搐,懒得与贺玄争执:“你的意思是,冯县丞本来想要在宴席上毒杀杨将军?可他为何要杀杨将军?还有,我曾听闻,那日吸引百草蜂的迷萝花,原本也是郑氏赠给杨将军的。郑氏又为何要杀杨将军?” 郑氏的身份本不该在众人面前提及,可此刻牵扯到所有事件的起因,贺玄无法再隐瞒,将郑氏的身份简略说出,而后道:“郑氏已然承认迷萝和百草蜂皆是她的手笔,她最初的目标是杀害杨将军,为父母报仇,却没想到在她离开后,赵县令将杨将军的迷萝花换到了他的手中,以至于在宴席上被百草蜂蛰,又因着那针眼大的伤口而中了一步绝的毒,最后身亡。”贺玄顿了顿,拍了下额头,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她还告诉我们,杨将军是杀害她父母仇人之事,是冯县丞告诉她的。” 第43章 “她同你们说的倒是多。” 贺玄转头看着荀舒,眉眼弯如上弦月,其中布满细碎星光:“毕竟阿舒心善,郑氏相信她可以帮她。” 黎宋呼吸一窒,不愿再看这两人,转头去看柴房中其他人的表情。 仇安平困顿的双眼不知何时已彻底睁开;毕县尉嘴唇紧紧抿着,双手攥成拳头;曲主簿,皱着一张脸,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黎宋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笑道:“这倒是巧了。大理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为的便是五年的那桩旧案,偏偏这宅子里死的几个人,都多多少少与当年之案有些关系。”他侧头看向一旁的曲主簿,问道,“曲主簿,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曲主簿身体微微颤抖,支支吾吾道:“在下觉得,应当不是巧合……” 黎宋又转头看向方晏:“方县尉,你觉得杨将军为何会杀冯县丞?” 方晏板着一张脸,认真又严肃:“回大人,在下觉得,应当不是杨将军杀冯县丞,而是冯县丞相杀杨将军,却被杨将军反杀。原因有二,其一,发现的那柄匕首被锁在正堂中,杨将军从未去过,不可能隔空取物,将那匕首带走,而冯县丞去过。其二,按照刚刚贺兄所说,那日宴席的食单是冯县丞所定,烤羊腿也是他为杨将军准备的。这二人认识多年,冯县丞知道杨将军的习惯,很有可能借着这个习惯,谋害杨将军。他没想到,杨将军改了这个习惯,逃过一劫,所以想将他再约到后花园,趁其不备,杀害他,顺便还可以将匕首的事嫁祸给他。” 黎宋本是随口问的,却没想到方晏的回答条理清晰,与县衙的其他人极为不同。他认真了神色,继续道:“那你觉得,冯县丞为何要杀杨将军?” “回大人,在下觉得,应该也是为了五年前的那桩旧案,赈灾银失窃案。” 赈灾银失窃案。 这几个字再次从大理司官员和潮州县衙官员的口中说出,竟已过了五年。当年的案子是许多人心口无法愈合的伤口,此刻再次被提及,不知是否是愈合的机会。 柴房中响起窃窃私语声,方晏恍若未闻:“那年在下尚年幼,只听长辈们偶尔提过几句,一直记在心上,进入县衙后,在下曾借阅潮州未破谜案卷宗,其中恰好有这桩案子。卷宗上说,赈灾银失踪的那晚,晚宴散去众人离去后,仅有五人歇在府衙之中,这五人是前潮州县令郑某,当时还是县尉的冯县丞,刺史府欧阳刺史,京中来的河道总督,和校尉杨勇。次日,河道总督被杀身亡,钱款不见,那夜出现在县衙的所有人,一夜间都成了嫌疑人。 “之后没多久,圣上派人到潮州彻查此案,查出郑县令谋害河道总督,并将其正法。河道总督的案子查清,赈灾银却还是未能找到,当时大理寺曾派人将整个县衙,连同冯县丞和其他几人的住处,以及郑家曾经的府邸、如今的赵宅,都搜了个底儿朝天,就连后院的池塘底下都没放过,依旧没能找到这笔消失的钱。至此,这案成了一桩悬案,搁置了这么多年。 “在下曾思考过整个案件,那夜涉案的几人,俩人从京中护着赈灾银而来,俩人是潮州本地人士,还有一个欧阳刺史虽平日里不在潮州,却是郑县令的上峰,与郑县令冯县尉都颇为熟悉。依在下所见,这五人可粗略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京中来的,一方是盘踞潮州附近多年的。若其中一个阵营 的人,想要在完全不惊动对方的势力的情况下,偷盗这笔赈灾银,着实有些困难,所以在下觉得,当年的事定是多人合谋。 “河道总督先死,与此事大抵是没什么关系的,那么杨将军必然与赈灾银失踪有关。后来郑县令伏法,另一边只剩了冯县丞和欧阳刺史,倒是不能确定这几人是否都知晓此事。无论是几人合谋,只要将其他所有人害死,便能独吞这一大笔钱,这便是在下认为的,冯县丞想要杀害杨将军的理由。只是,如今冯县丞和杨将军也都走了……竟只剩了欧阳刺史还活在世上,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放肆!”听完方晏的推断,毕县尉忍不住怒斥,“你的意思是幕后主使是欧阳刺史?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尉,竟敢攀扯诬陷堂堂刺史?” 这怒火来得突兀,方晏愣在原地,一时间忘记还未说完的话。 毕县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正要找个理由将其搪塞过去,一旁的曲主簿突然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坚定而有细微颤抖:“毕县尉,我记得当年你是经由欧阳刺史举荐,直接进入的县衙吧?这么多年过去,竟还牢记欧阳刺史的恩情,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是……你莫不是,他安插在潮州县衙的人吧?” 荀舒微微歪头,凝神瞧毕县尉的面相,见他腮骨丰隆,耳垂贴肉,是个极为忠诚的面相。 这面相她几日前便瞧过,只是那时她以为毕县尉是个一心效忠赵县令的县尉,如今瞧来,怕是效忠的另有他人。 毕县尉震惊地望向曲主簿,不知他为何在此时将这件事说出来,更不知该如何反驳。曲主簿愈发坚定,转身冲着黎宋长长鞠了一躬,扬声道:“大人,在下有要事禀报!那日我随毕县尉和冯县丞一同进入那厅堂,期间,他们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甚至有意将我支到角落去,不知在忙些什么。我当时虽奇怪,却也没多想,在搜查完离开时,曾听到细碎碰撞声,当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可刚刚却是终于想明白了,那应该就是藏在袖袋中的匕首,因走动而互相碰撞,发出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喊叫着将他心中的怀疑说出,“在下怀疑,毕县尉同冯县丞合谋杀害杨将军,之后又在冯县丞死后,将杨将军勒死!” 黎宋表情不变,仿佛此事他早已知晓:“哦?此事你既早就知晓,为何早些时候不说,偏偏此刻才将一切说出?” 曲主簿颤声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何事,更不知道他们将匕首偷出厅堂……更何况,那时赵县令死了,新县令未上任前,冯县丞是县衙里最大的官儿,我如何敢质疑他们呢?”他抬起头,看着黎宋,浑身僵硬紧绷着,“如今冯县丞已死,杀害杨将军的人却还未找出,这人的功夫定比杨将军好。若这人是毕县尉,他想起在厅堂那日发生的事,会不会怀疑我知道了一切,也要杀我灭口……大人们,你们可是大理寺的,定要护我周全啊……” 毕县尉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们明鉴!这都是曲主簿的一面之词!我与杨将军不过几面之缘,无冤无仇,何必杀他?” “正是为了五年前的旧案!你是欧阳刺史举荐的,说不准就是他安插在潮州县衙的人!方晏说得没错!当年的赈灾银一直没能寻到下落,兴许就被藏在这宅子的某处。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几个人难得凑在一起,若是你能将毕县丞和杨将军杀害,那这笔钱款便可尽数落入欧阳刺史的钱袋子里!” “你有证据吗?!” “我说得有错吗?!” 昔日同僚彻底撕去虚假的伪装,露出狰狞的爪牙,扑向对方。贺玄眯着眼睛看这二人,心中想的却是曲主簿如同玩笑一般的栽赃。 曲主簿的推测与他心中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曲主簿生在潮州长在潮州,妻儿亦在此处。他原可以去刺史府任更高的官职,却因着不想离开家乡,坚持留在此处。毕县尉无妻无子,非潮州本地人士,五年前事发时不知在做什么。 这样的两个人,若有一人配合冯县丞行杀人之举,定然是无牵无挂的后者。 他们赶在此刻,急着在这空荡的赵宅中动手,定然与这宅子脱不开干系。 那笔赈灾银应当就藏在此处。 只是,究竟在哪里呢? -----------------------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男女主的身份尴尬,许多地方不方便直接插手。所以这两章尽快过剧情,把这个案子收尾之后,马上要到文案内容啦! ps:其实这个案件在设计的时候,还有比较复杂的地方,但是那种设计男女主插不进去,只能删掉了…… 第39章 宴无好宴18 天光倦怠,四下昏暗,仵作已然带着尸体离开,剩下的众人也从柴房中走出,到门外宽阔处站定。 天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如火焰般的晚霞,倒映在水面上染红了半个池塘。水纹层层叠叠,向远处蔓延,碰到河岸方消散。河岸处假山在暮色中瞧不清楚,愈发像个坟头。坟头后黑影重重,树林在夜色中失了颜色,风一吹,左摇右晃,如鬼魅似的,愈显阴森。 荀舒到池塘边站定,吐出一口浊气,悄悄晃动了下僵硬的四周,心中松快不少。 曲主簿和毕县尉还在争执,吵得黎宋愈发不耐,挥挥手,示意属下将二人带走,分别关押进各自的房间,无令不得外出。 毕县尉正欲反抗,对上黎宋诡异的笑容,这才想起面前这人是大理寺的人,并非一个普通官吏。曲主簿倒是高兴得很,仿佛被关入屋子中,就进入了绝对安全的地方,再无性命之忧。 第44章 谁善谁恶,在这一刻清晰明了。 贺玄走到她身边,将一朵不知从何处采的红色小花递给她:“喏,这花生得齐整,送给你。” 那花小小一朵,拇指大小,真难为贺玄能瞧见。荀舒将花放在掌心,盯着看了片刻,轻声道:“好像缩小的迷萝花呀。” “刚刚摘花时,只觉得这小花个头虽小,却敢与比它高大数倍的杂草争辉,还能在昏暗暮色下被人一眼瞧见,很是醒目耀眼,这才想送给你,倒是没注意这花像迷萝……”贺玄伸手欲将花抢回,“挺不吉利的,还是丢了吧。” 荀舒侧身躲开他的动作,将小花小心翼翼放入荷包,又将荷包塞入挎包中。 “既然摘了,就莫要辜负。只是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这花瞧着是与杂草相争,但也有可能是隐藏在草丛中,想要过安稳生活。不如顺应自然,莫要干涉这小花的因果。” 贺玄摸索着衣袖,若有所思,等风来风又去,杂草丛归于平静时,方才开口:“好,都听你的。” 贺玄的语气明显低落,荀舒奇怪地望向他,正想问问他原因时,余光瞥见黎宋提着盏灯笼向此处靠近。她向后撤了半步,眼神戒备,紧紧盯着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大理寺正。 黎宋自然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的记忆力很好,今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也不知是哪里惹恼了这小姑娘……难道是他长得丑陋恐怖? 他摸摸脸颊,寻思着这张脸好歹也是风靡无数京中小娘子的,不至于将这乡野小姑娘吓成这般吧? 黎宋自我怀疑的模样不忍直视,贺玄清了清嗓子,道:“大人可是还有事?” 黎宋这才想起他的来意:“我是想提醒你——们,今晚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中,莫要随 意走动。” 荀舒反应很快,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询问:“今晚可是会有事发生?可是与杀害杨将军的凶手有关?” 贺玄侧头看她,眼中满是惊叹,在灯笼昏黄的照映下,格外温柔。若不是周遭都是大理寺的人,他定要忍不住拍手称赞鼓励:“阿舒是如何想到的?” 荀舒垂着眼睫,捏着衣角,慢吞吞道:“杨将军必然不是自杀,剩下的人中,只有那人来得最晚,有杀人的时间。可惜我们此刻没有证据,只能等他按耐不住再次行动时,将他抓个现行,方能定他的罪。” “阿舒怎知他一定会下手?” “那人想必也是因那笔消失的赈灾银而来。他将杨将军绑到柴房,用木棍严刑拷打于他,而后才将他杀害。冯县丞死后,杨将军是这宅子中最后一个与这案件相关的人,他想要从杨将军口中得到那笔赈灾银的所藏之地。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定会尽快将钱款取走,若是没得到,此刻宅子中又出现了一个或许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那人一定会去找这个人的。”荀舒抿了下唇,语气肯定,“无论是哪种,这人都一定会再次下手的。” 贺玄抱臂而站,下巴微微扬起,眉眼间全是少年的意气飞扬:“我倒是觉得,这些人都不知道那笔钱藏在哪。郑县令死后,这宅子空置一年,到赵县令上任后,才迎来新的主人。若这群人中有人知晓这笔钱的下落,定会想法子在新人搬入宅子前,将这笔钱转移到容易存取的地方。不然等到宅子中住了人,再想取钱,可不怎么方便。不仅要有合理的理由进入这宅子,还要小心翼翼躲避他人的目光。可如今,瞧这几人的表现,分明是钱还在宅子中,尚无人拿到这笔钱的模样。” 荀舒有些迟疑:“兴许他们是怕被周围看守的人发现呢?想着稳妥些,这才多年未将那赈灾银挪位置。” 贺玄不与她争辩,只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他为从杨将军处拿到藏匿地点,定会赶在大理寺问询前,去寻那人,尝试逼问赈灾银的下落。” 荀舒欣然应允:“行。若他得到了那藏匿的地点,定然会去取银子,或是按兵不动,等咱们众人离开,再去取。既然是打赌,总要有赌注,你想赌什么?” 贺玄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将正要说出口的话咽下:“等从这里离开,我再告诉你。” 打赌还能知结果后再定赌注?荀舒心中疑惑,却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黎宋站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期间接收到贺玄时不时刺过来的警告的目光,在心中嫌弃不已。 这人在京中时总是一副高冷相,谁都看不上眼,如今来到这乡野小地方,倒是成了这么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真该请画师将此情此景绘于纸上,待他回京后,将那画像贴于京中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来围观。 明月高悬,天色已晚,黎宋等对面二人聊完那莫名其妙的赌约,方开口:“既然二位想要帮大理寺的忙,我哪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凶徒行事未有定数,今夜他是否会行动,谁也说不准。二位若是仍旧想凑这个热闹,那夜半时分,黎某定恭候二位大驾。” - 夜间凉爽,比白日舒适得多,偶有夜风缱绻,吹拂在脸上,将困顿无限放大,恨不能倒头大睡。 荀舒和贺玄藏身于白杏的院子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立于门后。飞舞觅食的蚊虫围着二人打转,怕发出响声,不能大动作驱赶,只能默默忍受。 院门多年未翻修,早已掉漆,靠近时要格外小心,若不小心触碰到,吱呀响声可撕裂这安静的宅院,莫说惊了歹人,怕是连宅子另一头数睡的人,都能被惊醒。 荀舒小心翼翼地贴近,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向外瞧。 门外一片寂静,无人经过。月光寂寥,将门前通道照得分毫毕现。一道相隔的院子亦是大门紧闭,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是无人居住似的。 他们已在此处等了两个时辰了,眼见这夜已过半,还未瞧见待的那只“兔”,荀舒不免有些沮丧,轻声道:“看来——” 荀舒刚说了两个字,便被贺玄捂住了嘴。贺玄冲着她摇摇头,见她点头懂了他的意思,方将手放下。 他的手掌温热,荀舒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在夜色中怔怔望着身边人,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无法言喻的痒。 她有些茫然,不知是因为这天太热了,还是因为那“兔子”马上就要到了,竟会这般紧张无措。 心跳声和呼吸声愈发浓烈,与蝉声齐鸣,逐渐侵蚀这份寂静,在即将要占领整片黑夜前,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从门板的另一侧传来,像是大鸟展翅,翅膀扇动着,发出气流的响声,又像是猫儿在瓦片上垫脚狂奔的细碎轻响。 荀舒按压着躁动的心绪,转过头,视线穿过门缝,再次瞧向门外。 有黑影掠过层层屋顶瓦片,起落间,由远及近。影子落在银白色的青石砖上,如连绵的皮影戏。荀舒看着那身影一闪而过,翻入院中,再不见踪影,心跳愈发剧烈。 那人向来敏锐,荀舒不敢多看,轻轻向一旁挪了半步,将身影藏在门板后。一旁的贺玄似并不好奇外面发生什么,垂头盯着手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不见刚刚捂嘴时的敏锐。 “你赢了。”荀舒用口型对贺玄说。 贺玄将手掌攥拳,将那柔软的触感锁在掌心:“我赢了。” 话音落下,对面那院子响起郑氏的惊呼,伴随着打斗和挣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无数人从四面八方钻出,跃入郑氏的院子。 贺玄推开院门,同荀舒一起,径直穿过两道院门,直入对面院落。 大理寺的人挤满小小的院子,三步一个灯笼,将整座院子照得灯火通明,势必让罪恶无从遁形。 黎宋亲自压着仇安平从屋中步出,冲着站在人群中的贺玄挑眉:“成了。” 仇安平一身夜行衣,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毒似的,让荀舒不自觉想起曾在山林间瞧见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只一眼便让人头皮发麻,不愿再看。 “果然是你。”荀舒轻声道。 仇安平不说话,表情冷漠疏离,仿佛面前众人皆是死物。 郑姝跟在众人身后,从房间中走出,衣着整齐,发髻简略绾在脑后,显是早得了消息。她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而出。东侧厢房的门亦是在此刻推开,郑老夫人带着赵元安从屋中走出,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戒备而惊慌。 大理寺的人将仇安平以铁链捆住手脚,踢其膝窝,使他跪倒在地上。膝盖骨和青石板碰撞声清脆,在深夜里格外阴森。黎宋绕到他跟前,拔出腰侧佩刀,以刀尖抵住他的下巴,微微用力,迫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来,以最屈辱的姿势,仰视面前众人。 “深更半夜,仇少侠这副打扮,夜入寡妇房中,不妥吧?” 仇安平冷笑一声:“何时起,大理寺的人也管这种小事了?” “作奸犯科无大小之分,大理寺之人路过便不能袖手旁观,不然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说说吧,来寻郑氏何事?” 第45章 “我见郑氏生得美貌,趁着夜深来采花,却没想到大理寺也瞧上了这朵花……是我晚来一步,失了先机。”仇安平唇角勾起,讽刺之意明显。 眼见这人满口胡话,没一句可信,黎宋不再同他浪费时间,转而去问郑姝:“郑姨娘,你与此人是否相识?” 郑姝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犹豫道:“民妇此前并未见过他,不过亡夫去前,曾提过一句,说此人是欧阳刺史的远房表亲,游历至潮州,带着欧阳刺史的手书,希望亡夫能照拂一二。” 竟又是欧阳刺史。 当一个名字被频繁提及,此人与近期所发生的这些事,必然脱不开干系。黎宋顿了一下,严肃了神情,继续问道:“你可知他今夜来寻你,所为何事?” 郑姝叹了口气:“大抵还是为了赈灾银吧。当年之事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我始终相信父亲是无辜的,他一生为善,为潮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怎么可能偷盗灾民们的赈灾银呢?定是被他人栽赃,或是受人胁迫!那些钱不是父亲偷的,我自然不知那些钱财此刻藏在何处,可这些话我说过无数遍,竟无人相信…… “夫人走后,许多人曾悄悄来到宅子里找民妇,明里暗里都想打探那笔钱在何处。好在有老爷护着,民妇这才能有几分安稳……如今老爷去了,这安稳怕是也没了……”她抬起头,看了眼黎宋,又看向不远处的贺玄和荀舒,“五年了,这笔钱一直没能寻到,往后怕是也寻不到了……我儿年岁尚小,民妇若是遭遇不测,不知可否请诸位贵人,照拂一二?” 一时间无人开口,众人目光汇聚于这孤儿寡母身上,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赵元安咬着嘴唇,一双葡萄似的眼睛蓄满泪花,看着眼前的母亲,倔强地没有哭出声。荀舒瞧着赵元安,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她轻声应允:“我虽不是什么贵人,但若有需要,定会尽力帮你们的。” 郑姝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多谢。” “郑姨娘莫要急,兴许这几日便能找到那丢失的赈灾银,解了你们母子的后顾之忧。”贺玄突然开口道。他看了眼郑老夫人,道,“这位便是你的大伯母,郑老夫人吧?听闻郑县令出事前,其兄便与你们一家割席,如今瞧着,像是重修旧好了?” 贺玄说得阴阳怪气,郑老夫人皱紧眉头,瞧着这个朴素打扮的年轻人,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只可惜此处不是郑宅,她的不悦无人在意。 郑姝平静开口,将一切如实说出,不加掩饰:“伯母来寻我,也是为了赈灾银一事,却没想到她来得不巧,府中突发意外,宅子被衙门的人封锁,她一时半会无法离开。” “哦?事情过去五年,郑老夫人为何突然想起此事?又是如何知道郑姨娘藏身于赵宅中的?”黎宋惊讶,望向郑老夫人,意味深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人寻到你,将一切告知于你?”话音落下,在郑老夫人回答前,又开口补了一句,“郑老夫人,此事事关重大,已死了无数人。若是你不如实相告,将罪犯绳之以法,你和你的家人,兴许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被灭口,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何尝不是威胁呢?郑老夫人吞了口唾沫,脸上垂坠的肉微微颤抖,半晌,她咬着牙开口,声音有细微颤抖:“听仆役说,毕县尉已被你们抓起来了?” 第40章 宴无好宴19 宅子不大,毕县尉和曲主簿被带走关押的事并未刻意隐瞒,郑老夫人听说此事并不奇怪。 黎宋稍作思索,便明白了郑老夫人问此事的原因,虽然尚无证据可定毕县尉的罪,仍旧给了肯定而坚定的答案:“是。” 郑老夫人深吸一口气,不再隐瞒:“一旬前,毕县尉曾找过老身,命令老身来找郑姝,问出赈灾银的下落。当年郑县令出事后,老身与姝儿多年未联系,自然不愿,可毕县尉说,他是官府之人,若老身拒绝,老身的那几个孩子,便危险了……老身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老身真的是被逼的啊……” 郑老夫人边说边以袖拭面,哀泣声响彻整个院子,惊醒沉睡的鸦雀。她的五官挤在一起,像是悲伤无奈到极致,可荀舒盯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却没瞧见任何湿润的水光。 郑老夫人竟然是毕县尉找来的。 许多以前未想通的事,在此刻连点成线,迷雾退散开来,露出的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可怖,让人生寒。跪在地上的仇安平突然间仰天大笑,像是疯了似的,震得郑老夫人顿在原地,忘记了继续哭泣。 仇平安笑出眼泪,待笑声稍稍平息,喘息着道:“我本不想多说,但实在太过荒谬。我这几日看了一场好戏,不知诸位是否有兴趣听听?”话音落下,也不管旁人的反应,自顾自继续道,“赵县令死的第二日夜,我无所事事,睡了一整日,半夜醒来,正好撞到毕达从他的房间里离开。我尾随着他,跟着他到冯止树和杨勇的院外时,被人撞见,没能继续跟下去。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我瞧见了冯止树给毕达开门,二人像是约好似的,见面后一句话没说,默契地进入院子。我当时就在想,这俩人定然有什么秘密。若不是被人撞到,无法继续听墙角……哼。 “今日上午,我确实一直在房中休息,只不过晌午时,院门曾被敲响。那时毕达正在院中,却没去开门。之后约莫一刻钟,他起身离开,我再次悄悄跟上了他。这次他直接向后花园去,在树林中停住脚步。我不近不远地跟着,看着他站在树林中,注视着那坟头——不,假山的方向。 “假山那边,冯止树和杨勇冲着池塘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间,冯止树掏出匕首,刺向杨勇。一击不中,二人扭打在一起。二人打斗时,冯止树曾望向树林的方向,大概是在向毕达求援,可毕达贴树而站,连个衣角都没露出。我猜,毕达应当答应了冯止树,同他一起杀死杨勇,但毕达临镇反戈,眼睁睁看着冯止树倒地身亡。 “冯止树倒地后,毕达转身离开,不知去了哪里,但一定不是立刻将冯止树已死之事告诉众人。我猜,该是去销毁证据了吧?冯止树来寻郑姝,撺掇着郑姝为父报仇,防止他和毕达的行动出意外,毕达瞒着冯止树,想要借着郑老太太,率先问出那笔钱款的去向,独吞钱款。你瞧,这就是你们潮州县衙的官员,各怀鬼胎,自相残杀,每个人心中都有见不得光的所图,都想独吞拿笔赈灾银。”仇平安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尽隐隐有些怜悯,“也是,或许你们早在泥潭中,不然如何会有人打赈灾银的主意呢,可怜啊,可悲啊……” 满是无奈的轻声感叹比震耳欲聋的哀嚎更能触动人心,一时间,众人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突然间,仇安平的嘴角有鲜血溢出,紧接着,鼻孔,眼角亦奔涌出鲜血,落到地上很快便积成一小滩。他歪着身子倒下,脸上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可那抹嘲讽和怜悯却依旧没有散去。 大理寺的人飞快上前,试探过脉搏鼻息,确认身亡后,黎宋怒道:“你们不是检查过他的牙缝吗?没发现藏匿的毒药?” “回大人,检查了的,他嘴里什么都没有啊!” 贺玄走上前,捏住仇安平的下颌,稍一用力,捏开他的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道:“不是蜡丸,应当是早就服下毒药。”他俯身仔细搜查尸身,片刻后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肯定道,“这应当是这毒的解药。他知晓大理寺的手段,来前便服下毒药,若在毒发前不能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免受酷刑。” 黎宋阴沉着脸,瞪着地上早就没气儿的人,狠狠道:“还有许多话没问。” “问不出的。”贺玄站起身,掏出手帕仔细擦拭手指,“能提前吞服毒药的人,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什么都不会说。” 贺玄退到荀舒身旁,看她皱着一张小脸,忍不住道:“可有什么想不通的?” 荀舒一顿,慢吞吞道:“我想不明白,毕县尉是欧阳刺史的人,仇安平亦是欧阳刺史的人,那他死前,为何要将这一切说出来呢?他们本应该是一个阵营的吗?还是说,这两人的所作所为,欧阳刺史都不知情?” 怎么可能不知情呢? 欧阳刺史身为一州刺史,是郑县令、冯县丞的上司,郑县令和冯县丞若想做什么,如何能绕过欧阳刺史?若他参与其中,这么多年来却未再踏足潮州半步,这么大一笔赈灾银藏在某处,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定然会派人监视。 毕达就是那个人。 至于仇安平,贺玄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尸体:“或许吧,谁知道呢。” - 仇安平临死前,只将冯县丞和杨将军的纠葛说出,并未承认杀害杨勇一事,可排除所有凶手人选后,大理寺依旧以他是凶手结了案。 如今,仇安平死了,杨勇也亡了,那日最后发生了什么再无人知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推测,谁对谁错,无从辨别,却也不重要了。 第46章 次日天亮,大理寺带人将冯县丞、杨将军,以及毕达的住处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在杨将军的床榻之下发现了所有消失不见的匕首,以及被装在瓷瓶中的一步绝,不知是否是冯县丞动手前,已然想好的栽赃。 有仇安平的口供,以及当夜所有人的见证,毕县尉不再狡辩,将所有的事承认下来,只是他一口咬定,杀杨将军是冯县丞的主意,他并不是欧阳刺史安插的潮州的卧底,亦不知道赈灾银藏在赵宅中。他愿意帮着杀人,皆是冯县丞威逼利诱。至于在花园边见死不救,是他不愿再行恶事,这才没继续帮冯县丞。 无人相信他的说辞,可也无人能寻到他和赈灾银、以及被欧阳刺史指使杀人的证据。好在赵县令之死他脱不开干系,黎宋干脆利落将其收押,准备带回京城,交由大理寺卿秦渊,亲自决断。 一夜间,赵宅彻底衰败。几日前的觥筹交错、高朋满座,如今竟只剩下一半人还活着。曲主簿重得自由身,借口要回衙门处理公务,马不停蹄离开赵宅,不愿再耽搁。方晏不知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犹豫着要不要留下陪荀舒时,被曲主簿劝走。 只有大理寺的众人,和荀舒、贺玄,尚未曾离开。 其实原本是要离开的,荀舒收拾好住过的屋子,到院中时,一眼瞧见正在石榴树下说笑的贺玄和黎宋。 院中阳光明媚,微风轻拂,两个年轻人并肩站立,意气风发,让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听到开门的声音,二人转头看向她,黎宋正了身子,开门见山说清楚来意:“荀姑娘,在下今日登门,是想请荀姑娘帮一个忙。” 荀舒看了一眼贺玄,见他在专心致志摆弄手中的一片叶子,像是并没听二人在说什么似的,这才挪开目光,望向黎宋。她走到二人面前几步站定,没有立刻答应:“你先说说看是什么忙,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黎宋哑然,心道这姑娘果然和贺玄说得一样。他认真了神色,道:“姑娘这几日应当也清楚了五年前的案子,当年的那笔赈灾银数额不菲,至今未有下落。听闻姑娘奇门之术登峰造极,在下想请姑娘帮忙算出那赈灾银究竟藏在何处。” 荀舒奇道:“你们该早知那些钱藏在何处,何必再算?” 贺玄不便多说,只能由黎宋苦笑着开口解释:“五年前郑县令伏法,郑家迁出这宅子后,大理寺的人曾细细搜查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砖一瓦。当时他们发现,后院的池塘是新修建的后,立刻派人潜入水底,摸遍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荀舒小心翼翼道:“那池塘确实蹊跷。听郑氏说,当年挖池塘前,曾有司天阁的人来此查看。司天阁的人精通阳宅风水,断不会修建这么一个于风水无益的池塘,定有其他的原因。” 贺玄抬起眼,试探着看对面的荀舒:“我记得,你能观天象测风云,那司天阁的人是否也可以?” 荀舒垂着眼睛不看贺玄:“观天象很简单的,玄门中人大抵都会。小到刮风下雨,大至洪涝大旱,都可提前预测。” “若是五年前的那场洪涝,可提前多久知晓?” 荀舒抿着唇,攥紧衣裙,半晌才轻声道:“若真的是司天阁的弟子,最早可提前半年知晓。可司天阁多年前已经覆灭,哪里还有什么司天阁的弟子……” 黎宋和贺玄对视一眼,黎宋笑道:“姑娘久居潮州,怕是有所不知。四年前,曾有司天阁弟子入世,入朝做了国师。若姑娘要去京城,在下可为姑娘引荐,你们二人是同道中人,兴许能有话聊。” 司天阁弟子?荀舒瞳孔颤动,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如冰雕。她伸手扶住石桌边沿,撑住身体,石桌的丝丝凉意渗入她的掌心,促得她清醒几分。 “竟是这样……若他真是司天阁的弟子,该能测出当年的洪涝,带着众人躲避才是。” 贺玄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推测道:“若是当年入赵宅的那个司天阁弟子,观天象知晓半年后有天灾,郑县令等人提前谋划偷盗赈灾银一事,在后院挖池塘藏匿银两,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司天阁的人最是正派,如何会行这种歹事?荀舒心中如此想,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如今寻找赈灾银一事陷入僵局,荀舒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坐到石桌旁,从挎包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盘,问了事发那日的日期,又确认了当时的一些情况,随后在俩人的炯炯目光下,手拨弄了几下铜盘,肯定道:“时干临壬癸,你们的判断没错,赈灾银在水边无疑。” 第41章 宴无好宴(完) 荀舒卜算所得,竟与大理寺的推断不谋而合。 黎宋看着荀舒手中的铜盘,不解道:“一个时辰前,我曾命人再下池塘,仔细翻找过,依旧没发现赈灾银啊……难道时间隔得太久,连玄门之术也无用了? “掌盘不会有错。你们给的时间是赈灾银被偷盗的时间,只能算出钱款第一次被偷走后藏在哪里,若是小偷中间又换了位置,便做不得准了。”荀舒将铜盘小心翼翼塞回挎包,慢吞吞道,“你们可还记得郑姝说的?郑县令生前,经常在夜里去后院池塘边散心,有一次被郑姝撞到浑身湿漉漉的,说是不小心摔下池塘。也许,那并不是不小心摔下池塘,而是跳下池塘,将赈灾银挪了位置。” 黎宋自然不知道此事,好奇问道:“为何要突然换位置?” “许是觉察到危机吧。”贺玄靠在石榴树上,敛眸看着坐在桌旁的荀舒,“几人为了这笔赈灾银谋划半年,不惜杀害赈灾官河道总督,伪装成自杀。原以为等过几年风平浪静后,可以一起将这笔钱取出分赃,却没料到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很快便发现了河道总督案件系他杀。这案子必须有个了断,郑县令却惊恐察觉,他的同伴们想要将他推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甚至不惜以他的家人相要挟。” 荀舒抬起头,望向贺玄:“所以他将赈灾银偷偷换了位置,并且不告诉其他人?难道他不会担心,这几个人因为寻不到这笔钱,而对他的家人们下手吗?” 贺玄正欲解答,却被黎宋抢了先:“连灾民们的赈灾银都能偷盗的人,无论能不能拿到这笔钱,都不会善待他的家人的。我若是郑县令,我也会将这笔钱藏起,将藏钱的地点告诉我的家人,待我死后,这便是他们傍身用的钱。若他们背我连累,这兴许能成为他们的最后一线生机。只可惜,大概郑县令还没来得及将一切准备妥当,告诉身边人,便被关押带走,再没机会见到他们。” 话音落下,黎宋感觉后脑凉飕飕的,似有阴风刮过。他扭过头,正好对上贺玄阴恻恻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他抢了某人出风头的机会。 贺玄眯了眯眼睛,向他走近,擦肩而过时,不轻不重撞了他一下,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贺玄坐到荀舒对面,脸上早已换上灿烂笑容:“阿舒猜那笔赈灾银会被郑县令挪到哪里?” 荀舒思索片刻,抬起双手,边说边比划着:“几十万的银两,不仅重,瞧着也该像堆小山似的。若是只靠他一人,定没办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 况下,搬到很远的地方。我想那笔钱应该还在池塘附近。”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贺玄,你还记得一个月前的大雨吗?那时后院池塘发了大水,府中仆役搬着草裹泥包和石块向后院跑。那时仆役说,每年雨季,池塘中都会有水溢出,蔓延到前院,是以府中常备着挡水的物件。” 这如何能不记得?贺玄挑眉道:“后院池塘是活水,定有暗渠连着宅子外的江河,按理说池中水不该因大雨而溢出。阿舒的意思是,那笔钱被郑县令塞入了暗渠中,堵住了部分,以至于每年雨季,雨水无法顺着暗渠排出,这才会从池塘中溢出。” 五年的悬案眼看着要告破,黎宋喜气洋洋,恨不能立刻跳入池塘中:“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去搜查那条暗渠。” “等等。”贺玄喊住毛毛躁躁向院外跑的人,“赈灾银说不定已经被移出暗渠,你现在去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现。” 黎宋不解:“这又是何意?” “一个月前赵夫人去世,冯县丞撺掇着赵县令在后院修了座像坟包的假山,说是可以化解赵夫人身亡地的阴煞之气。此事是冯县丞全权负责,他不仅修了假山,还将池塘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我猜他定仔细搜查过池塘,兴许已经发现了那些赈灾银。” 黎宋挠了挠头,有几分丧气:“那又该去哪儿寻?” 这人到底是怎么混到大理寺正的?贺玄眯着眼睛瞪面前的人,眼中全是嫌弃。 荀舒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悠悠道:“可以将那坟头,不,那假山推平,兴许那些银子就藏在里面。我觉得,挪到地面上要更容易取用些,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在那处建这么一个与风水毫无益处的东西。” - 黎宋得了答案,急急忙忙离开。赵宅事了,荀舒和贺玄终于可以离开。二人从后厨借了两匹小毛驴,顶着正午最烈的太阳,一前一后慢慢悠悠,沿着树荫向棺材铺去。 第47章 那日原以为只是来吃个席,入夜前便能归家,却没想到再出府门往家走时,竟已是三日之后。 阳光灼热明媚,道路似是被火炙烤的炉子,贺玄未行几步,额角便渗出汗珠。道路空旷无人,树下阴凉处狭窄,他将那丁点凉爽全部让给荀舒,而他则走在外侧,落后半步,悄悄打量前方的人。小毛驴的蹄子每响三下,他必抬起头瞥前方的人一眼,心中忐忑不安。 自出了赵宅的门,荀舒便一直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贺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焦急,不上不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浑身难受,连唇角的笑容都僵硬起来。 就在他忍耐不住,决定主动和盘托出的前一刻,荀舒终于开口:“我有些想不通,这些人都忍了这许多年,为何要在这时突然动手。” 竟是为了这件事。贺玄松了口气,解释道:“可还记得半年前大理寺少卿失踪一事?那时他便是为了查这桩旧案而出京,却在半路被人伏击,你猜伏击他的会是谁?” “定然是不想让这桩旧案水落石出之人。”荀舒回答得肯定,却依旧不解,“他应当是秘密出京的吧?为何他的行踪会被人提前知晓?” 贺玄苦笑道:“这事倒是不知,但我猜,应当是他身边之人泄露了他的行踪。这几个偷赈灾银的人尚未将银两分赃,自然不能让案子这么快查清,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杀了查案之人。可另一方面,他们也知晓,新帝登基,大理寺卿换了人,查清这桩旧案势在力行,总不能来一个杀一个,若是能尽快将赃款分了,众人再不联系,方有可能保住性命。赵夫人身亡后,赈灾银的藏处暴露,几人立刻将分赃之事提上日程,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 贺玄的解释将所有的一切连在一起,荀舒叹了口气,再没有更多的问题,只感叹道:“竟是这样。如今这案子也算查清了,希望所有做了坏事的人,都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一定会的。” 解释完此事后,贺玄的思绪再次回到刚刚纠结犹豫之事上。 现在说吗?还是回到棺材铺再找机会说? 犹犹豫豫磨磨蹭蹭许久,贺玄终于下定决心,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想要尽快解决此事。他策驴上前,与荀舒并排而行,轻声道:“阿舒,我要话要同你说。你还记得昨日我说的事吗,其实——”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荀舒打断。她并没看他,而是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棺材铺道:“姜叔一定在家中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让他安心。”她抿着唇笑,“都到家门口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贺玄愣住,侧眸看着荀舒颤动的眼睫,惊觉她心中的犹豫纠结,并不比他的少。他沉默片刻,点点头:“好,先回去同姜叔报平安。” 二人在棺材铺正门前下驴,店铺门大敞着,店中无人,只有并排摆放的棺材。荀舒走在前方,牵着驴走入铺子中,贺玄正要跟上时,余光瞥见街边角落里站着一人。他转过头去瞧那人,看着那人打了几个手势后迅速离开,脚步顿在原地。 荀舒注意到他没跟上,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店铺的大门像是一道明与暗的分割线。 门外的太阳很大,光线刺眼分毫毕现,门内的棺材铺昏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晰。 荀舒站在门内看门外之人,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贺玄立于门外阳光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和苦涩:“我需要先离开一下,不能陪你和姜叔一起用午膳了。” 荀舒松了口气,露出颊边小小的梨涡:“看你脸色这么差,还当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先去忙你的,棺材铺就在这里,我和姜叔也在这里,你忙完了,记得回来就成。别忘了——”她直直望进贺玄的眼眸深处,慢吞吞道,“我还等你一个解释呢。” 贺玄点头,强压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也笑了起来:“好,我定快去快回。你们可要等我回来用晚膳,我给你带泡泡油糕。” 贺玄翻身上驴,不再耽搁,挥了挥手,径直离开。在他走后,荀舒重新走入阳光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方叹了口气,转身往棺材铺里走。 一转身,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面前,吓得荀舒后退一步,险些摔倒。等到她好不容易站稳,瞧见面前之人是方晏时,泥人儿也生出了三分气性:“你做什么啊!” 方晏也没想到能吓到她,满脸歉意:“对不住。我看你在这儿半天都没进门,想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没想到能吓到你。”他向荀舒的身后张望,“我刚刚似乎听到贺玄的声音了,他人呢?” “他还有别的事,晚些回来。” “他能有什么事,不过一个棺材铺的小伙计。”话音落下,方晏像是意识到什么,震惊道,“难道他记忆恢复了?” 这话要她怎么回答?贺玄尚还没告诉她那些他掩藏的秘密,她又能说什么?只能含糊着道:“有点像,但又不能肯定,等他晚上回来,我再好好问问他。” 二人穿过店铺,走到小院里,姜拯已然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荀舒的视线依次扫过,只觉得这些菜瞧着比赵宅的宴席,要好吃诱人得多,只一眼便食欲大开。 姜拯笑着招呼荀舒,如往常的无数个日子一般。他没瞧见贺玄,问了和方晏一般的问题,荀舒依旧是刚刚那套说辞。姜拯见她的表情不似寻常,知晓其中定有内情,但此刻有外人在,不便多问,也只将好奇咽下,招呼俩人吃饭。 荀舒和方晏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简略说给姜拯听,听得他惊叹不已,猛然拍了下桌子,道:“前几日得了坛好酒,正该此刻拿出来喝。你们俩稍等等,我这就回屋去拿。” 方晏按住姜拯的肩膀,道:“姜叔您忙活了一上午了,快歇着,还是我去取吧。” “也好。就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你进去就能瞧见。” 见方晏这般热心,荀舒也不与他争,只边吃菜,边继续讲赵宅的事。片刻后,方晏捧着一坛酒从姜拯的屋中走出,笑道:“姜叔,这是隔壁王婶酿的酒吧?这酒她也送了寿衣店一坛,可惜家中无人喝酒,赶明儿我就将那坛送到棺材铺,好酒就该让喜欢的人品尝,方不算辜负。” “那自然好!我正愁这一坛酒不够喝呢!”姜拯笑起来,眼角纹路明显,柔和了岁月,“赶明儿我腌些鸭货,也给你们送去。那可是姜叔祖上的独门手艺,定让你们吃一次后,时时刻刻惦念着,还想再吃!” 第42章 有风来1 姜拯爱 酒,一坛子酒很快便见了底,只余下最后一杯,是留给还未归家的贺玄的。 酒足饭饱,方晏起身告辞,姜拯的思绪因美酒而迟缓,半晌才口齿含糊地问道:“你今日不是不用去衙门吗?为何这般着急?” 方晏只饮了一小盏,面色虽染上坨红,头脑却仍旧清晰:“原本是不用的,但仔细想想,这几日衙门中定积压了许多公务,如今赵县令已死,毕县尉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留曲主簿一人在县衙中忙活,我却在此处躲闲,实在不妥。” 这话颇有些道理,姜拯不再挽留。 荀舒送着方晏出门,返回后院时,姜拯正站在院子角落堆着的棺材木前自言自语:“最近死了不少人啊,看来要再进山一趟,寻点好货了……” “……”荀舒走到姜拯身后,扶着他道,“姜叔,你喝多了,回房休息吧。” “一坛酒,哪里就能醉了?我这是高兴!”姜拯嘴上这么说,还是顺从地任由荀舒拉着他向屋里走,“你和小玄都平安归来,我可高兴了……” 荀舒呼吸一滞,不可避免地想到贺玄的身份。她抿着唇心中犹豫,想要提前铺垫一下,可瞧见姜拯高兴的脸,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扶着姜拯进屋,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正准备离开去准备醒酒的热茶,突然听见身后的姜拯含糊着道:“小舒,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很不好,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荀舒一愣,转身细细瞧过他的眉眼,瞧不出什么,只能安抚道:“不会的,一定是错觉。”、 姜拯摇摇头:“小舒,干咱们这行的,大事发生前,多少能得些预感。我没同你说过吧?前些日子,我瞧见有人鬼鬼祟祟在附近转悠,可他们未主动上前,我也不能上前将他们驱赶。做生意的,总不能挡着客人上门吧?” “……可咱们卖的是棺材啊,谁会愿意在棺材铺附近逗留,察觉到古怪上前驱赶,也是无妨的。”荀舒默默道。 “卖什么都是做生意,讲究一个开门迎客。” 姜拯酒劲儿上头,困乏不已,陈年积事涌上心头,嘀嘀咕咕说个没完。荀舒见他尚能自理,离开房间去煮醒酒热茶,等水开的功夫,从挎包中翻出那三枚跟着她许多年的铜钱,捏在手中细细打量。 为亲近之人看面相,因着牵绊太重,难能看准,倒是起卦卜凶吉,兴许能窥到分毫。 第48章 去赵宅前,她曾为贺玄请过一卦,是个大吉。赵县令死后,贺玄和她被困在赵宅中时,她曾疑惑这卦到底吉在哪里,会不会是她学艺不精,算错了卦,又或是她和贺玄间的羁绊比她以为的要深。如今事情已了,她终于明白,她没辜负师父的教诲,亦没算错她和贺玄的关系。 赵宅的一切,对贺玄来说,可不就是大吉之势吗。 荀舒撇了撇唇角,收敛心神,抛起铜钱,看铜钱在空中旋转,起起落落,最终拼成个坎为水,愣在原地。 坎为水卦,大凶之卦,是个困难重重,进退两难之相。 姜拯处处行善,心肠极软,怎么会得这种卦呢…… 热气自炉上茶釜中冒出,釜中水面从平静逐渐到汹涌,荀舒垫着厚布,小心翼翼注水入茶碗中,目不转视盯着碎茶叶在碗中沉浮,心思却全在刚刚的卦象上。 棺材铺里住了三人,除了姜拯,还有她和贺玄。贺玄这人虽然秘密多,可命格尊贵,能给身边人带来福祉,或许偶有风波,却不会引来这般大的灾祸……若不是贺玄,那只剩下她了。 若是她的话…… 荀舒咬着牙推开脑海中的门,强迫着走入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好像是五年前吧。 那日师父夜观天象,卜了一卦,次日便将她逐出师门,不留丝毫情面,命令她此生不许再回司天阁,再不能对世人提及她和司天阁的关系。 司天阁是传承了千年的玄门大宗,她从小便在阁中长大,她的全部记忆都是围绕着司天阁,围绕着云淡山,围绕着师门。自她记事起,师兄师姐一个接一个下山出世,她想过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却没想到是在十岁这一年。 下山后,天地骤变,她跟着流民走了百余里,遇到回城的姜拯。若不是正好遇到他,她怕是早就没了吧? 那时的她不理解,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将她逐出师门,为何要这般匆忙地将她赶下山,以至于她怨恨、难过了很久。后来,等到她在棺材铺安顿下来,洪涝退散后,她听到了一些关于司天阁的消息。 司天阁阁主离奇身亡,整个司天阁被付之一炬,传承千年的神阁至此消亡。 司天阁出了几任国师,一向是历任帝皇极为敬重的地方。岁月轮转,皇权更替,唯有司天阁隐于山中,历经千年,如今还是到了退场的时候。 消息传入先帝耳中,先帝极为在意,特让在潮州尚未回京的大理寺少卿秦渊前去阁中看看情况,正巧碰到藏在云淡山中,想偷偷回阁中探查一番的她。幸好姜拯因为不放心她,悄悄跟随她走了百里路,这才及时出现,替她解围。也是那次,姜拯知晓了她的事,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替她隐瞒,护她周全。 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去到云淡山,最后一次在山林中眺望山巅的司天阁。 这些年,她虽藏身于棺材铺中,却也多少听到些江湖上的事,比如这些年出了个长生殿,似乎和司天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比如江湖上有不少人,一直在寻找随司天阁一同消失不见的宝物,传闻中一面可看前世今生的宝镜。 第一次听闻时,荀舒见说话之人言之凿凿,险些以为她脑子坏掉了,记忆丢失了。 司天阁哪有宝镜?这般荒谬的事,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 姜拯的预感莫不是与此事有关?会不会是她的身份被人发现,有人想找她打听这莫须有的镜子,这才在棺材铺外晃荡? 还有,在赵宅中提起的那个司天阁弟子。她下山前几年,山中仅剩她最后一个弟子,那人究竟是谁?若真的是她的师兄,都到了潮州,为何不回山中看看师父? 还还有,司天阁中有一密室,只有亲传弟子才知。若离开的师兄们真的做了不利于天下万民之事,定会生出歹心,将密室中的典籍带出。那密室是否完好?司天阁最后留在世上的物件,是否已被偷走损毁? 荀舒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要回司天阁瞧瞧。 桌上茶水凉得差不多了,她端起往姜拯的屋子走。姜拯昏昏欲睡,瞧见进门的荀舒,抬了抬眼皮,笑道:“小舒快去歇歇吧,刚从那豺狼虎豹窝里出来,定然累得紧。” 荀舒想起刚刚替姜拯求的卦象,又念着司天阁的事,下定决心下午便启程,早去早回,避免棺材铺中发生意外,而她却不在,无法帮忙。 她将要离开之事同姜拯说了,姜拯晃了晃脑袋,困顿的双眼瞬间睁开,倒也不阻拦:“你也许多年没回去了,回去祭拜一下师父也好。只是千万要小心,早去早归。” 荀舒乖巧点头:“好,我一会儿去寿衣店借匹马,快马加鞭,最晚后日便能回来。这两日,姜叔也一定要小心啊。” 她扶着姜拯到床塌上躺下,一抬头瞧见床边挂着的铜镜,愣了一瞬。 这镜子是她屋中的,平日里搁在窗台上,积了一层灰,不怎么用,倒是不知何时被姜拯拿到此处。 姜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尴尬解释:“我瞧着好看,便挂在此处了。” “那便留在此处吧,放在我屋中也是落灰。”荀舒起身离开,到门前时不忘叮嘱,“叔早些歇息,我走时会将铺子给关了。贺玄估计下午便能回来,你不要同他说太多,只告诉他我去山中采野蕈就好。” “知道啦。”姜拯挥挥手。 “还有,记得转告他,就说那些事,等我 回来后再说。”眼见姜拯面有疑惑,荀舒怕他多问,忙补了一句,“你就这般说,他自会明白。” - 贺玄送荀舒回了棺材铺,瞧见信号后,快驴加鞭赶回赵宅,一路畅通无阻到后花园时,正瞧见黎宋带人将那假山推倒,露出藏在其中的白花花的银两。 黎宋笑着招呼贺玄,眉宇间全是兴奋:“五年前的旧案终于了结,秦大人能安心,你也能驳了他人质疑,以后再不会有人说你是因着长公主的关系,才能进入大理寺了!” “我若不是长公主和平阳侯之子,确实未必能进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他们若想质疑,便由他们去吧,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贺玄弯腰拾起一块银铤,拂去表面尘土,露出银铤上的印记,确认无误后,道,“赈灾银寻到,此事终于了结了一半。” 黎宋的笑声卡在喉咙中,疑惑道:“只了结了一半?另一半难道是欧阳刺史?” “嗯。我总觉得,欧阳刺史背后应当还有其他人,只是此刻没有证据,怕是不能拿他怎么样。”贺玄将银铤扔回银堆,慢条斯理拍净手指上沾染的泥土,“无妨,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黎宋叹道:“就佩服你和秦大人的耐心和决心。” 贺玄环顾四周,见一切有条不紊,道:“没别的事了吧?没事的话,我这便回去了。” “等等。”黎宋拉住贺玄的手臂,“你莫不是以为我叫你折返回来,是让你看钱数钱的吧?是刑部侍郎听说此案有了眉目,派了刑部之人来潮州,与我一同出发。他们脚程慢,估摸着今日傍晚能到,今晚潮州县衙设宴款待,你我都需出席。” 贺玄揉了揉酸痛的额角,脸上全是无奈。 他传消息回大理寺,调黎宋等人来潮州时,便料到他面上装病,实际来潮州查案的事再无法隐瞒。他原本以为,潮州地远,等这消息传入潮州时,他已经同荀舒坦白了一切,却没料到刑部竟直接派人与黎宋一同出发。 今晚的接风宴他若不在,确实于理不合,只盼望着荀舒今日不要出门,更不要去找方晏,从他那先一步得到消息。 关于他隐藏的秘密,他希望能亲口告诉她。 黎宋见他这幅模样,皱起眉头:“你莫不是在这乡野小城,扮演棺材铺小伙计上瘾了,不想回大理寺了吧?等等——”他像是突然开窍了,试探道,“你莫不是,还没告诉荀姑娘你的身份吧?” 贺玄寒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黎宋瞪大双眼,旋即捧腹大笑,半晌直不起腰。他正要抓住这个机会,再挤兑贺玄两句,突然听他开口道:“哪里需要我来说?阿舒这般聪慧,怕是早就猜到了。” 黎宋的笑声没来得及收回,噎在喉头变成了沙哑的鸭叫:“那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贺玄垂下眼睛,盯着地上刺眼的白光:“她是否猜到是她的事,我是否坦白是我的事。我终归欠她一个解释。” - 荀舒自然在等贺玄的坦白,只是相比这坦白,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往挎包中塞了几块饼,又带了两个装满水的小葫芦,将棺材铺的店门关好后,向着寿衣店去。 寿衣店同棺材铺一般,今日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方家伯父坐在店中打盹,瞧见荀舒,略有些惊讶:“小晏不是去你们家了吗?你怎么过来了?” “衙门临时有事,方晏哥回衙门了。”荀舒双手攥在一起,轻声道,“大伯,我想借你们家的马,出城一趟。” 第49章 “可是要去远些的地方寻棺材木?最近城里的白事确实多,需要多备些木材了。” 荀舒不会撒谎,只能含糊着“嗯”了几声。好在方伯父并没在意她的不妥,快步走到后院马厩,牵着马从后门离开,绕了一圈到店铺门外,将缰绳交到荀舒手中,仔细叮嘱道:“小舒一个人出门,定要注意安全啊。” 荀舒点点头,小心翼翼翻身上马,辞别方伯父后不再耽搁,策马出城。 云淡山距潮州百余里,从北侧城门离开,先沿着河流边的沙石路走一个半时辰,再行山路,翻越一座山,方能窥见云淡山一角。 五年前怎么都走不到尽头的路,如今几个时辰便能走完。到云淡山脚下时,天色暗沉,荀舒仰头看着前方足以遮天蔽日的山峦,终于意识到,有的地方,她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第43章 有风来2 云淡山无人居住,只有司天阁建于山巅的悬崖峭壁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山体隐蔽处藏有云梯,阁中弟子上下山可攀山壁,亦可走云梯,并无可供马匹通行的路。 荀舒在山脚处寻了个草丛肥沃的地方,将缰绳系在树枝上,留马匹在隐秘处吃草,而她则将裤腿扎紧,靠双腿继续前行。 多年未有人打理,杂草已过腰,荀舒艰难地走了十几步,突然弯下腰,仔细打量面前被压塌在泥土中的一小片杂草。 杂草正在腐烂,应是不久前刚被踩踏所致,大小比她一路走来的脚步要大些,边缘部还留有模糊的鞋子纹路。 是脚印无疑。 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司天阁早已成了空楼,这些行走的痕迹必然是寻找司天阁所留“宝物”之人所留。 荀舒面目凝重,不再耽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继续前行。 她今日并不准备上山,绕过面前茂密的树林,向远离司天阁的方向走了约莫百步的距离,面前出现几十棵依照奇门遁甲阵布局的树。她绕过树阵,继续前行,拨开愈发高挺的杂草,确认四周无人跟随后,钻入了藏匿在杂草丛中的小山洞。 山洞不深,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荀舒借走到洞底的石壁前停下,一如许多年前一般,在黑暗中、熟练地在墙壁上摸索,却并没摸到打开暗门的机关。 她一愣,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瞬间有火苗燃起。 那火苗很小,所散发出的光亮正好能照亮整个小山洞。荀舒借着这火光向四处瞧,惊觉记忆里无比宽阔的山洞,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狭小。她再次看向那藏着机关的石壁,突然想到什么,低下头,果然在刚刚触摸的石壁下三寸的地方,发现了机关。 她如今比当年长高了不少,曾经伸手正好能碰到的机关,现在需要弯腰才能摸到。 荀舒熟练又生疏地按过石壁上的几个机关,片刻后,石块移动,声如闷雷,角落隐蔽处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漆黑山洞。她爬入山洞,将石门复了位,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爬过一段狭长的甬道,进入一个宽敞的山洞。洞中石壁上每隔几步凿着一个小小的龛,龛中摆放着夜明珠。接连不断的夜明珠驱散黑暗,让山洞亮如白昼。 石门的开合带着空气流动,地面上积攒多年的灰尘被吹到空中,荀舒鼻子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只能以袖子遮面,等到烟尘散去,才向更深处走去。 说是密室,这里更像是司天阁的藏书楼,上千年来,各类与玄门之术相关的典籍被历任司天阁阁主寻来收集在此处,最早的典籍甚至是写在龟甲上的,文字奇形怪状,荀舒从未读懂过。 书阁排列工整有序,其中塞着满满的典籍。除了角落结着的层层叠叠的蛛网,和典籍表面的厚厚灰尘,一切都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 荀舒悬着的心安下几分,开始翻找书籍,想 要找到关于“司天阁宝物”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啃着带来的饼,继续找和长生殿有关的记载,依旧什么都寻不到。 找不到,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荀舒叹了口气,抱膝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一切,有些舍不得离开。 如今她已长大,当年师父急着将她逐出师门的原因,她多少猜到几分。 师父定是察觉到危险,又掐算准了她遇到贵人的时刻,这才匆匆忙忙将她赶下云淡山。若她没下山,怕是躲不过后面的风险,早就随师父一起去了地下吧? 只是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群歹人不仅在江湖上四处打探,还要闯入这深山老林中反复搜查……他们到底为何这般笃定司天阁中有宝物?是不是有人告诉了他们什么? 还有姜拯的劫难,若真的与她有关,这群人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存在的? 荀舒百思不得其解,头痛不已。 司天阁就是个神棍窝,真的没有宝物啊,她要如何让他们相信呢…… 荀舒在山洞中呆了许久,认真翻阅书籍,不只是为了查宝物的线索,亦是想要在此处寻找多年来积攒的问题的答案。 师父已经不在了,只有这些书还能帮她了。 走出山洞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骤然瞧见亮光,瞬间的明暗变换让荀舒忍不住闭上双眼,缓和了许久。 山洞外阳光大盛,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将留下的痕迹抹去,寻到吃饱喝足的马儿,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隐在层云中的飞檐,翻身上马,决然离去,不再停留。 - 贺玄在黎宋的要求下,留在县衙参加接风宴。 宴席极为无趣,每个人的脸上都似是带了一张厚厚的面具,说些假惺惺的场面话,没有半分意义。唯一有点意思的,便是贺玄以大理寺少卿李玄鹤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衙门中人的吃惊模样。 特别是方晏,一瞬间双目圆睁,贺玄甚至担心他的眼珠子从眼眶中掉出来。 贺玄阴郁了一晚上的心情,在此刻晴了一个小角落,终于有心情和众人寒暄几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醉的醉,晕的晕,席间陆续有人离开,包括方晏。 贺玄一直紧盯着方晏的动向,此刻见他离开,恨不能立刻冲出衙门,在他之前赶回棺材铺。可惜一旁的曲主簿早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等到他终于摆脱了众人,准备离开时,又被刑部的人拦住,硬要拉着他聊赈灾银的案子。 贺玄气得牙痒痒,很想问他们,你们这醉醺醺的模样能聊得清楚吗?但想着圣上的嘱托,想着不久后便要返回京中,面对一团乱麻的关系权利,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耐,跟着他们到了后院。 等到一切彻底结束,已是后半夜,贺玄估摸着方晏已经将今日的见闻告诉了荀舒,早一个时辰回去,晚一个时辰回去,已然没什么区别。 贺玄破罐子破摔,干脆住在县衙中,打算明日天亮时分,和打鸣的鸡一起起床,将众人喊起来,拉扯到公堂,一起将这几桩案子收尾。 不就是比谁能熬吗?他还能输了不成? 等到衙门事了,已是次日的午时初,他惦念着棺材铺中的一老一少,想着现在回去,刚好能同他们一起用午膳,心中三分雀跃四分忐忑。他重新换上“贺玄”的粗布衣裳,没忘记给荀舒买了她喜欢吃的泡泡油糕和透花糍,又绕去张家烧鸡铺带了一只烧鸡,这才向棺材铺去。 贺玄看着手中满满的油纸包,心中安定几分。 这些都是荀舒喜欢吃的东西,她吃了后,定能心软原谅他。 一定能的。 - 午时初,荀舒从北门策马进城,径直往棺材铺去,比原计划要早了半天。 正值晌午,太阳毒辣,街道上空空荡荡的,许久都瞧不见半个人影。 即将要回到棺材铺,荀舒的心却怎么都安定不下来,越靠近,越忐忑,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无法平息。她策马前行,一路狂奔,心中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仿佛回去了,她便能重获安稳。 棺材铺四周没什么店铺和住宅,往日里偶有行人经过,今日却是静得离奇,连蝉鸣都哑了几分。荀舒在街道拐角处下马,将马儿留在枣树下,趁着无人注意,放轻脚步压住心跳,向棺材铺溜去。 棺材铺的后门虚掩着,并未上锁,一推即开,荀舒推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走进院内。 院内一切如常,桌椅板凳放在院中央,桌上有未收的饭菜,桌边搁了两副碗筷,都有用过的痕迹。 瞧着没什么异样。 荀舒吞了口口水,轻声道:“姜叔?”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放大了声音:“姜叔?你在家吗?” 依旧无人应答。 她快步走到前面的棺材铺,却见店门合着,今日竟没开张,又去了姜拯的屋子,一推门,依旧没看到姜拯的身影。 她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检查了姜拯的房间,并没瞧出少什么东西,却在门边发现了一小块血迹。 第50章 那血迹不大,不足以致命,却让荀舒像被重锤敲了下脑壳,瞬间慌了神。她耷拉着脑袋,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房间中乱窜,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抬眼便瞧见那悬挂着的铜镜不见了。 荀舒愣在原地,思绪清晰了几分。 昨日她离开前还在姜拯房中瞧见过那面镜子,怎么今日便不见了踪影?房间中什么都没缺,姜拯连寻常出门必带的荷包都没拿,这镜子定不是他拿走的……还有门口的那摊血迹……姜拯十有八九是被人掳走了,掳走他的人将那镜子一同带了去。 荀舒泄了气,自责不已。 昨日就该将那镜子要回来的,怎么就留在姜拯手中了呢? 说起来,那镜子只是个普通镜子,并没什么特别,只因是她自小使用的,又是师父送给她的,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不舍得丢弃。那镜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是司天阁独有的图腾,昨日瞧见那镜子时,她曾有一瞬间犹豫,要不要将镜子讨回,免得因这图腾生出什么事端,但又觉得那镜子普普通通,颇为陈旧,那图腾小小一个,缩在角落里,应当不会有人注意。 如今看来,是她大意了。 是她连累了姜拯。 荀舒站在院中,任由烈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心头的寒意却仍旧丝丝缕缕接连不断地冒出,片刻便麻木了她的身体,可与酷暑抗衡,怎么都缓和不过来。 房间没有被翻乱,显然掳走姜拯之人极熟悉这里的一切。还有院中桌上的碗筷,证明昨夜姜拯和另一个人在此处一同用了晚膳。 荀舒轻咬着嘴唇,心中一片茫然。 这个房子里住了三个人,除了她和姜拯,再没有其他人比贺玄更了解这里的一切。更何况,昨日贺玄离开前,曾说晚上要回来吃饭,这与桌上的碗筷也对得上……一定是他回来后,瞧见她不在棺材铺中,趁机对毫无防备的姜拯下了手。 荀舒啊荀舒,你算了一辈子的卦,看了一辈子的相,只看出那人命格尊贵,怎么就瞧不出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贺玄曾无数次向她打听她的玄门之术师从何人,在集市上摆摊时,也是打着司天阁的名号。 他一直对司天阁有浓厚的兴趣,可她呢?她早就看出他恢复了记忆,却还是觉得他心性不坏,是个好人,兴许有什么原因不能承认恢复记忆一事,而非是有坏心思…… 还有在赵宅中时,她也瞧出了贺玄和大理寺之人早就相识,甚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五年前就是大理寺的人,没查清楚师父的案子,包庇犯人,五年后竟又是和大理寺相关之人,抓走了姜拯! 大理寺能有什么好人!不过都是想要她命的人! 荀舒啊荀舒,你怎么能蠢笨至此!他哪有什么良心,他就是想留在棺材铺中,伺机下手啊! 骗子!白眼狼!乌龟王八蛋! 如今又该怎么办呢?去寻方晏?不行,方晏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和大理寺的人一贯穿一条裤子……可若不去找方晏,她还能找谁?这个世界上,她早就没有亲人了,只剩下了姜拯……姜拯庇护了她这 么多年,她也该为他做些什么了。 一定要将姜拯救出来! 可是要怎么做呢? 荀舒还没想到要如何做,前院便传来响声。她不敢暴露行踪,怕是大理寺的人回到案发现场守株待兔,准备将棺材铺一锅端,只能从后门悄悄离开。 她还是先寻个安全地方,静下心来,再细细思考要如何做。 她一定可以找到姜拯,将他救出来的! 第44章 有风来3 荀舒从后门离开,到街角处牵上马,准备出城寻个隐蔽处,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敢走更为快捷的大路,怕被人发现,只能找了条隐蔽小径,绕了一大圈,方来到城门附近。 城门内不远处是告示牌,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对着告示牌指指点点。告示牌上似乎贴了一张纸,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一旁有官兵把守,荀舒不敢靠近,生怕那张纸上是她的通缉令。 城门口另外站着几个人,都是前几日在赵宅中见过的,有衙门的衙役,也有大理寺的官员。几人目光炯炯盯着进城出城的人群,似在寻找什么人,一瞬也不敢松懈。 荀舒心凉了半截,再不敢动半步。 贺玄这是封了所有城门,只为抓她吗?抓她做什么?要灭口吗?只要杀了她,大家就不会知道是他带走了姜拯,不会知道他是个白眼狼,就能保住他的名声吗? 怀疑如滔天骇浪,瞬间将荀舒吞没。她心中绝望而惊慌,总感觉附近有人在盯着她看,只能低垂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牵着马快速离开,远离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却不知何去何从。 若要出城,需从长计议;若想留在城中藏身,便不能再带这匹马。 马儿识途,自能找到回家的路,荀舒在城西的林子里将马放了,看着马儿向寿衣店的方向跑后,转身离开。 荀舒步履匆匆,闷着头向前,如无头苍蝇般走了许久,突然想起,城东有个破旧的寺庙,因佛教式微而逐渐荒废,或许可以容她暂时藏身。 在潮州的这五年,荀舒很少去无关紧要的地方闲逛,能知道这破败的寺庙,还是因为两年前,她同姜拯一起来这附近送棺材。 荀舒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到那破败寺庙时,只觉得岁月无情,连破庙都不放过。 寺庙是个两进的院子,两年前尚还能看出轮廓的院门如今只剩下半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大殿的屋顶残缺了大半,无人修,露出了半个佛祖的脑袋,被雨打风吹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东西侧殿的屋顶还在,但窗柩和门板早不见了踪影。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应当是无家可归之人在此处安的家。 趁着此时无人,荀舒小跑着穿过正院,到了后面的院落。 后院比正院要小不少,房子也更破败,荀舒却觉得很不错。此处无人暂住,离后门很近,若前院有人寻来,可第一时间发觉,有逃生的机会,正是世人所说的进可攻退可守。 她选了个角落的小房子,像是曾经的僧寮,外表最为破烂,内里却是别有乾坤,甚至找到了一叠泛黄的纸张和用了一半的墨条。正巧荀舒心中阴郁无处发散,干脆找了个破碗研开些许的墨,用手指蘸着,在纸上画符。 以前在山上,她便喜欢画符,师兄欺负了她,她画符咒他摔跤;师姐抢她的糖,她也画符咒她闹肚子。遇到不开心的事,她画符咒老天爷,遇到连绵不断的雨天,她画符咒太阳…… 荀舒已经许多年没画过符了,落笔却是半点没生疏。她画完一张,贴在墙上一张,墙上贴满了就铺陈开扔到地上,一会儿便铺满整间屋子,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在风中飘摇的符咒,默默发呆,僵住的头脑终于可以转动。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贺玄若是想要将棺材铺一网打尽,留在铺子中即可,何必离开再返回?就算要布置陷阱,附近也该有人看守,能立刻发现她回了棺材铺的事。可今日晌午,她足足在后院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为何没人来寻她呢?难不成看守之人是个瘸子? 若非这样,就只剩一种可能,绑走姜拯的人,和她离开时进入棺材铺的人不是同一伙人。 那会是谁呢? 一路动荡,精疲力尽,此刻虽还在险境,却无法控制上下眼皮打架。荀舒在屋中转了一圈,寻到一个有柜子遮挡的角落,抱膝坐下,虽有意维持清醒,可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轻,梦境接连不断,光怪陆离,惊醒后却似走过一片虚无,什么都不记得,倒是比睡前还要困顿。 天色已经黑沉,屋中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顺着破碎的窗户洒入屋中,在地上落下清冷光晕。荀舒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正要再休息一会儿,却听到外面有杂乱的声音。 一瞬间,她的睡意彻底消散。 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视线穿过破碎的窗户,一眼便瞧见已然走过月亮门,进入后院的那群人,不知道是不是来抓她的。 眼见那群人愈发靠近,荀舒来不及惊慌,只觉得这柜子后面怕是不能躲了,她环顾四周,将目光瞥向床榻底下的缝隙。 刚刚她便瞧见了那里,却觉得那处又脏又破,垂着的被褥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不愿意藏进去。此刻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弯腰靠近,掀开遮挡的破布条似的被褥钻了进去,一刻都不敢耽搁。 她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藏在最里侧的角落,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黑暗,在心中祈祷那群人尽快离开。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什么都看不到,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前院的人大声喊叫,能听到梁上小鼠发出的细碎响声,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更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耳边因紧张而响起的尖锐嗡鸣。 她突然有些难过,紧紧咬着嘴唇,忍住流泪的冲动。 第51章 她这一生没做过任何坏事,就算偶尔因顺应自然而见死不救,也不该这般倒霉。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可如今却是觉得,她应当是天煞孤星的八字,给身边人带来厄运,永远在漂泊,永远无定处。 脚步声终于到了她的门前,旋即门被大力推开,吱呀声尖锐刺耳。有人走进屋中,转了一圈,未有停留径直转身离开。就在荀舒松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时,却听那人在门外大喊道:“快去转告大人,这里有发现!” 荀舒懵了,不知那人是如何瞧见她的,只能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恨不能穿墙到寺庙外,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又是几息的功夫,门外响起一群人的脚步声,落地很轻,训练有素,瞬间将这房间环绕。有人带着油灯走进这间屋子,油灯柔和的光透过荀舒面前破旧的被褥,刺入床底的阴暗,让人无法躲闪。荀舒屏住呼吸,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走来走去,而后地上的符咒被拾起,发出轻响。 荀舒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如何发现的。 也是她大意,休息前并未将符咒收好,藏身时又因天黑,忘记了这回事,以至于露了尾巴。若这次她被人捉住,也怨不得别人,全因她自己的蠢笨,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荀舒藏在黑暗中,浑身紧绷,连眼睛都不敢眨,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破被褥,僵硬地等着她的结局。 一瞬,两瞬,三瞬。 天地突然静谧,万物消失无声,眼前的破布条被人掀开,来人举着油灯出现在她的面前。 竟是贺玄。 荀舒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该警惕,却又不自觉地松散;说是安心,却又再也回不到一切还未发生时的模样。 贺玄看着缩在床底,灰头土脸,眼神瑟缩的荀舒,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拉扯到半空中,再狠狠摔下,碎成一瓣一瓣,再拼不成完整的一个。 他不敢回忆今日发生的一切。 中午时回到棺材铺,发现了后院的异样,看到院中桌子上的两副碗筷,以及散发着酸臭的饭菜,断定院子中的两个人是在昨日晚膳后被带走的。 若是昨晚他能回来…… 贺玄没有时间多想,立刻下令大理寺众人全城搜查,并派人到各个城门处,盘查出入的百姓。 他知道,也许歹徒 带走棺材铺的两人后,已经连夜出城,可他仍旧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后来,方晏听说了这件事,找到了他,说昨日下午他回家时,便从家人口中得知,荀舒借了他们家的马出城去了,估计要今日晚些时候,或是明天才能返回城中。 所以,昨日与姜拯一同吃饭的人并不是荀舒,那又会是谁呢? 贺玄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瞧见有人骑马靠近,马背上的人正是寿衣店的东家,方晏的父亲。 方伯父在附近处下马,气喘吁吁跑到二人面前,道:“不好了,刚刚这匹马一个人回了家,可却不见小舒的身影。小舒会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这匹马先跑回来报信的啊?” 贺玄的心再次悬起,忙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一刻前。” “快让这匹马带路,兴许能寻到阿舒!” 方晏和贺玄带着这匹马在城中绕来绕去,到日落时仍未寻到荀舒的踪影。也是在此时,各个城门处传来消息,说并未瞧见一匹马单独进城。 这意味着,荀舒是和这匹马在城中分开的。 这之后,他和方晏分散开,继续在城中寻找荀舒的踪迹。然后,他寻到了这破庙,来到了这间角落的小屋子,找到了他的小姑娘。 一片昏暗中,贺玄将油灯放到一旁,向荀舒伸出手:“阿舒,快出来,安全了。” 安全?是安全还是更大的危险?荀舒看着眼前的人,抿着唇不说话,默默从床底爬出,绕开了他伸出的手。 贺玄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讪讪收回,挤出一个温和笑意:“阿舒吓坏了吧?” 他伸手欲帮荀舒拿掉头发上的脏东西,却再次被她侧身躲了过去。 贺玄终于意识到,荀舒在生他的气。他有些委屈,忐忑着认错:“是我的错,我昨日明明答应你,要陪你们用晚膳,却还是被其他事绊住了脚。若我能及时赶回去,姜叔定然不会出事。” 荀舒退到房间角落,将后背紧紧靠着墙壁,轻声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贺玄愣住:“我没有说谎——”他顿住,明白了什么,语气中全是不可置信,“你莫不是以为,姜叔的失踪和我有关吧?” 荀舒静静望着他,眼神似冰霜,已然说明了一切。 贺玄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他隐瞒的事太多了,多到此时想要坦白,都不知从何开始说起,只能苍白着解释:“昨晚县衙中有接风宴,我脱不开身,只能出席。那之后一直在忙赵宅的案子,今日午时才回到棺材铺,那时才知道棺材铺里出事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像是想到救星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献宝似的递到荀舒面前,“我回去之前,还特意买了你喜欢的吃食,有泡泡油糕,有透花糍,还有张家烧鸡。只不过其他两样凉了后不好吃,我只拿了透花糍来,你该饿了吧?可要吃一块。” 荀舒许久未进食,本以为已经感觉不到饿意,此刻肚子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到背后,并不接过,心却是不受控制地软了半分。 他真的没说谎吗? 若贺玄没说谎,那今日在棺材铺中听到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发出的。 贺玄见她不接,将手中油纸包打开,这才发现半日奔波,透花糍早就糊成一团,不见了原本的好看模样。他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苦笑道:“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莫要吃了,我明日再给你买新鲜的。” 荀舒上前半步,眼疾手快将油纸包抽走,又退回到原地,捻起一小块,小口小口咬着。贺玄看着她的模样,露出了笑容,柔声安抚道:“阿舒饿了吧?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荀舒摇摇头:“你走吧,我一会儿也要走了。”她抬起眼睛,含糊道,“城门处的人能撤走吗?我想出城去寻姜叔。还有,那个通缉令能撤了吗?我没做错事,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通缉令?”贺玄皱起眉头,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说的可是城门处告示上贴的公文?那不是通缉令,是赵县令案的简单案情。赵县令毕竟是潮州的县令,百姓应当知晓他是如何死的。”他弯起唇角,“你定是没有靠近细瞧。” “公告栏旁全是人,不远处就是城门处盘查的官兵,我哪里敢靠近?我可不想蹲大牢。” 贺玄叹了口气:“阿舒,你该相信我的。” “我如何相信你?”荀舒将油纸包包好,慢吞吞道,“你骗了我那么多事,将我和姜叔当成傻子,我可曾想过我们的感受?” 贺玄苦笑着揉额,一向挺拔的身姿在这一刻佝偻起来,像是在一瞬间被岁月反复搓磨,老了数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亦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散不去的无奈和疲惫。 “你说得对……我其实早就想把一切告诉你们的,我原本想着……算了,是我的错。”贺玄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荀舒,试探道,“阿舒,我现在想将一切将给你听,你可愿意听?” 荀舒垂着头,看着手中被潦草合上的油纸包,半晌,轻声道:“你叫什么?” 这是愿意听他坦白的意思。贺玄心中一喜,忙道:“我本名李玄鹤,是长平大长公主和平阳侯的孩子,行三,现任大理寺少卿。半年前,我到潮州附近查赈灾银的案子,被人伏击,受了重伤,幸好遇到了你和姜叔,才活了下来。我当时不知你们是敌是友,只能假装失忆。后来想要将一切告诉你们,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阿舒,此事是我的错,没能早早将一切说出。但请你一定要相信,你和姜叔是我的恩人,我如何都不会伤害你们的。” 李玄鹤生怕荀舒听一半便失了耐心,像是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将一切说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荀舒安静听着,没什么表情,双眸平静无波,淡淡道:“你既然没失忆,定早联系上了属下,那为何还要继续留在棺材铺?” 李玄鹤闭了闭眼,权衡再三,咬牙将一切说出:“是,我早联系上了他们,只是那时我发现,做棺材铺的小伙计,更不容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这层身份,可以助我尽快查清事情的真相。我在市集上开的那家算命铺子,也不仅仅是赚钱的地方,更是我和大理寺的人交换信息的地方。除此外——”他深呼吸,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对面的人,“我在你的房间中发现了司天阁的印记,这也是我必须要留下的理由。我本想着,坦白身份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你说这件事,没想到是这么一种情况……阿舒,是我错了。” 第52章 他果然知道。 当真相被彻底掀开,荀舒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和悲愤,也许在她心底处,已经有了更让她崩溃的事,又或许她早已有预料,以至于此情此景,真相所带起的那丁点情绪波动,竟如此的无关紧要。 荀舒并不多说,继续问他:“你为何要寻找司天阁?可是要寻找那面传说中的宝镜?” “不,此事与朝堂之事相关,事关重大,我不能多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与司天阁相关之人的性命。姜叔之事不是我做的,但我一定会同你一起寻找姜叔的。” 总算说了句人话。 荀舒眉眼中的冰霜融化几分,学着他的模样 ,话只说三分:“你不多说,我也不多问。我能说的便是,我如今不是司天阁的弟子,更没听说过宝镜这个东西。至于姜叔,他约莫是被人当成司天阁的人给带走了。” 李玄鹤皱眉:“带走姜叔的那人,是如何知道棺材铺同司天阁有关的?而且,那面有印记的镜子,不是放在你的窗台吗?他们为何会抓姜叔,可是要以姜叔来威胁你?” “姜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将那面旧镜子拿到了他的房中……姜叔想保护我,替我承担这一切。贺玄,你明日让城门口的人散开,放我出城可好?昨日我曾替姜叔求过卦,是个大凶之卦。此刻他应当还活着,没有生命危险,可我担心若我不能及时寻到他,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李玄鹤并不拒绝她,却也不全然答应,只安抚道:“城门处的人并不会阻拦你出城。阿舒,姜叔虽有可能已被带出了城,可亦又可能还藏在城中某处。城门之人暂且不能离开,还需细细搜查过姜叔的踪迹,再决定是否撤走。此时天色已晚,你该是累了许久了,先随我去客栈歇息,待明日天亮再做打算,可好?” ----------------------- 作者有话说:心软软的阿舒啊…… 第45章 有风来(未完待续) 荀舒最终还是随李玄鹤离开,倒也不是相信他有多良善,而是她心中清楚,若李玄鹤真的要强行将她带走,关押起来,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外面那么一大群人,她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过,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少吃些苦头。 棺材铺自然回不去了,李玄鹤带着荀舒去了官驿,将她安置在二层的客房中。荀舒看着面前舒适整洁的房间,如同站在孤岛上,被汹涌波涛环绕,无所适从、无所依靠,倒是不如那脏兮兮的床底更让人安心。 正手足无措时,房门被敲响,荀舒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靠到门边,没有说话。 “阿舒,是我,我来给你送衣裳。” 是李玄鹤的声音。 荀舒将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瞧见门外的李玄鹤抱着一件衣裳,她伸出手将衣裳抽进屋,轻声道:“谢谢。” 李玄鹤叹了口气,眼中似有哀伤之意:“阿舒,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要的。”荀舒执拗道,“你是大理寺少卿,我是棺材铺的小伙计,你是官我是民,理应如此的。” “我是大理寺少卿不假,可我也是棺材铺的小伙计呀!我可是和姜叔认真学过做棺材的……”李玄鹤不敢大声争辩,只能嘀嘀咕咕辩解,末了怕荀舒反驳,又补了一句,“一会儿店家会送来热水,阿舒莫要害怕。你沐浴后好好歇息,这官驿内外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叫一声我便能听到,不会再有危险的。” 李玄鹤替她合上房门后离开。荀舒站在门前,默默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关门声响起,她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精致衣裳,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夜,荀舒睡得依旧不踏实,几乎是天刚亮,便醒了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塞入小挎包中,收拾整装后,蹑手蹑脚离开房间。 门外无人,荀舒走到扶栏旁,向下眺望整个客栈。 天色尚早,大堂角落燃着的蜡烛尚未熄灭,窗纸是雾蒙蒙的灰白,隐约映出天光。大门处的柜台后趴着个打瞌睡的伙计,一层的楼梯口站着两个看守的护卫。二人听到声响,抬头张望,见是荀舒后,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 木质楼梯因年代久远,踩上时会有吱呀轻响,荀舒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下楼,尽可能放轻脚步,却还是惊醒了沉睡的店小二。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走上前,含糊着招呼道:“大人有什么需要的?” 荀舒摆摆手:“你去休息吧,我要出门一趟。” 店小二不多问,去为荀舒挪开挡住的门板。荀舒转身看着守在此处的两个护卫,道:“我想回一趟棺材铺,可以吗?” 两个护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笑道:“荀姑娘,你不是犯人,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荀舒一愣,没想到李玄鹤真的不打算将她关起来,她正要说什么,却听另一个人开口道:“姑娘,此刻潮州城中并不太平,或许还有贼人藏在暗处。请容许在下随姑娘同去,护卫姑娘安全。” ……得,还是变相的软禁。 荀舒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再多说,转身向门外走去。 天将破晓,黑夜与晨曦交融,万物被薄薄的灰色所笼罩,清冷肃穆。虽是酷暑,此刻依旧有些寒凉,荀舒裹紧衣裳,在黎明里前行,到棺材铺时天空已白得透亮,天际处层峦叠嶂间有旭日缓缓升起,朝霞染透半边天。 棺材铺门前有人把守,都是熟面孔,见到荀舒并不多问,将门敞开,迎她入内。 棺材铺还是往日的模样。 昨日她心中慌张,加之未逗留太久,看得并不仔细,今日她抓住机会,从前院的棺材铺开始细细查看,大到房间里的布置是否有变动,小到柜子里的东西是否被翻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昨日倒是没注意,今日进入她的房间后,荀舒立刻察觉到屋中的东西似乎被翻动过。 当年她是被师父赶下山的,除了几样贴身物品,什么都没带走。如今那几样东西都在她的小挎包中,跟着她四处走,只有一面没什么用的镜子被姜拯拿到了他的房间。那人想必在她的屋中没有发现与司天阁相关的东西,这才笃定那镜子是姜拯的,姜拯就是那个和司天阁有关的人。 荀舒又去了李玄鹤暂住的房间。 李玄鹤的住处最为整洁,没什么杂物,瞧不出任何被翻动的痕迹。 那人只翻了她和姜拯的房间,应当是早知李玄鹤是半年前才来的,且确认他与司天阁无关,这才没浪费时间。 荀舒走出房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再次拿出铜钱抛掷,依旧是坎为水卦。她又拿出铜盘,捧在手掌心,瞪着铜盘上发黑的刻度,无处下手,只余叹息。 “可是看出了什么?” 荀舒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树下的李玄鹤。 他今日穿着深绯色的官服,腰间挂着白玉配饰和绣着金线的香囊,长身玉立气度不凡,再瞧不见半分“贺玄”的影子。 李玄鹤和贺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如何能混为一谈呢? 荀舒心中闷闷的,垂下眼睫,慢吞吞道:“不知道姜叔是何时被抓走的,排不了盘,算不出方位。” “该是戌初之后。”李玄鹤走到荀舒身边,隔着一臂的距离坐下,“昨日戌初,有晚归的邻居曾瞧见姜叔站在店铺门外,似乎在等谁。那人还与他搭了两句话,之后才离开。” 荀舒沉默一瞬,轻声道:“是在等你。昨日我离开前,曾告诉姜叔,晚上你会回来吃饭……姜叔应当是见你久久未归,这才在门口等你。” 李玄鹤没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整个人怔住:“抱歉……”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后悔。昨日他曾考虑过让大理寺的人帮他传话,可又不想假他人之手说出真相,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事情了结,他亲自回棺材铺诚恳赔罪,却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 若早知如此…… 远处桌上的饭菜早已发酸发臭,无数小虫子绕着飞舞,惹人厌烦。荀舒心绪难平,不再看身边之人,起身跑到厨房里,取了个竹制桌罩,挥舞着将飞虫驱散后,盖在腐烂的饭菜上,将虫子隔绝在饭菜外,喃喃道:“只能挡住长大的,里面那些小些的,却是没法子了。” 李玄鹤走到桌子另一侧,安慰道:“无妨,等找到姜叔,再让他做新的。” “不,等找到姜叔,换我来给他做一桌子好菜!” “你会烹饪?”李玄鹤疑惑。 “不会啊。”荀舒理直气壮,“姜叔可以教我啊,再说,他定然不会嫌弃的。” 这场景似乎有些可怕,李玄鹤忍不住建议:“……还是去酒楼买吧。” 荀舒冷哼一声,懒得反驳。她的视线转向桌边的两个空碗,若有所思,眉头蹙起:“昨晚 戌初后,定有人来了棺材铺,陪着姜叔用了膳。我曾以为这个人是你,可你却否认了……若这个人若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第53章 “该是个与姜叔相熟之人。”李玄鹤道。 话音落下,俩人都沉默下来。 棺材铺的人做死人生意,走到哪都不招人待见,可姜拯是个例外。他心善,邻里间谁家需要帮忙,都会主动搭把手,加之平日里都笑眯眯的,见谁都能聊上几句,久而久之,与不少人成了朋友。 虽说来棺材铺吃饭,到底晦气了些,可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这么多人,要从何查起? 李玄鹤知她心中所想,笃定道:“官府已加派人手寻此人,不久后定会有消息。只不过,来吃饭的人未必就是绑走姜叔的人。” “可他一定是最后一个见到姜叔的人,兴许知道些什么。” “阿舒放心,一定能找到的。” 真的能找到吗?荀舒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想法,这人一时半会是寻不到了。她将这丧气想法咽下,不辜负对面人的好意,再次走到姜拯房门处的那滩血迹旁。 血迹不大,早已干涸,四周有溅射的血点,该是从高处坠落。荀舒看着血迹喃喃道:“也不知是不是姜叔的血,伤得严不严重。” “阿舒放心,这点血定然没伤到要害,兴许是挣扎中手被划了个口子。” 荀舒轻轻咬了下嘴唇:“但愿吧。” 这日之后,大理寺和县衙花了三日的时间,几乎搜查了城中每一个可藏人的角落,问遍了每一个城中居民,依旧没能寻到姜拯的下落。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守在城门处的官差认真搜查每一个要出城的人,几日下来,引得百姓们怨声载道。李玄鹤和曲主簿等人商量过后,决定将城门处的人撤走,让一切恢复正常。 荀舒知道后,没什么反应。这么多日过去,她早预料到姜拯大概已不再城中,只是当真的听到这个几乎是结论的消息时,心中依旧难受得厉害。她再次回到了棺材铺,将自己关在房中,铜钱抛了再抛,铜盘看了又看,就连姜拯的八字,都被她来来回回批了许多遍。 许是上天眷顾,在她快要绝望放弃时,终于开了一丁点的天眼。 整整一天一夜,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荀舒走出房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守在门外的李玄鹤。 他靠着院中的树,正在打瞌睡,鼻梁挺直眉眼俊朗,只眉间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听到开门的声响,他睁开尚还迷茫的双眼,瞧见面前的荀舒,眸中荡开灿烂笑意。 他今日穿的是做棺材铺小伙计时的旧衣,阳光穿过树叶洒落,星星点点的光点在他的发上肩上,模糊了他的轮廓,融化了他身上的凌厉之气,竟真的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眼中的混沌逐渐散去,李玄鹤站直身体,担忧地望着她:“可要吃点东西?我买了你最爱的吃食,应当还热乎着,可要用些?” 荀舒打断他,眼中重现亮光:“贺玄,我算到姜叔在哪里了!我算了那晚到第二日午时前的所有时辰,又批了姜叔的八字,大概得出姜叔被人掳出了城,往北方或是东北的方向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距离,可我若是循着这条路一直找,总有一日能找到的!” 荀舒转身再回屋内,将衣裳和攒下的一丁点银钱塞到包袱中,又将姜拯存钱的地方洗劫一空,像是立刻准备出发似的。 李玄鹤看她兴致冲冲,欣喜于她终于不再是前几日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心中却暗含担忧。荀舒虽半生颠簸,可运气却很好,有贵人照拂,没遇过什么风浪,心性单纯善良。她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不擅和人打交道,更不知这路上有多少人会对她心存歹念。 他琢磨半晌,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绝佳的理由。 “阿舒,我恰好要北上回京,你与我同行可好?姜叔的案子大理寺接了,我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你与我们一道北上,途中若发现了什么,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如何?” ----------------------- 作者有话说:司天阁的第一部分结束啦~潮州部分也暂时告一段落啦~明天会开下一个案子~ 阿舒会越来越棒的! 第46章 白骨簪1 六月初,火伞高张,烁玉流金。 大理寺之人兵分三路,一路留在潮州,与两日后赶到的黑甲军一同护送赈灾银入京;一路快马加鞭,是探路亦是布疑阵;最后一路随荀舒和李玄鹤一同轻车简从,带着案卷绕行附近几个州县,再赴京城。 荀舒在城门处辞别方晏和方伯父,策马出城门,赶往城门外十里的树林,与李玄鹤一行汇合。 过了护城河是一片没有遮挡的沙土地,早已被晒得炙热滚烫。荀舒策马狂奔,脸颊被晒得通红,鬓角发丝被汗水濡湿时,终于见到树林的边缘。林中绿意盎然,茂密树冠将热浪格挡在外,阴凉湿润,比烈日下赶路要舒适的多。 林中有小径,向北方一路延伸,荀舒压低身子,任由马儿在林中飞奔,耳边风声猎猎,迎面吹来的风沾染着林中湿润的草木清香,让人不自觉松弛。马蹄踩着地上的光斑轻快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荀舒便瞧见了李玄鹤的身影。 李玄鹤靠着树干小憩,一旁停着一辆马车并几匹骏马,另有四个穿着普通护卫衣裳的人围在马车旁,其中两人是大理寺之人,另外两人是李玄鹤的私人护卫,名唤赤霄、鱼肠。 荀舒在马车前二十步翻身下马,牵马靠近,疑惑道:“不是急着赶路吗?为何有马车?” 李玄鹤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解释道:“江南道一带并不似表面太平,这一路上我们乔装打扮成建州茶商,北上探亲,我是你三哥,你是我四妹妹。我们乘马车出行,虽是慢了些,可更为安全。等到山南道境内,再骑马赶路。”他顿了顿,忍不住叮嘱道,“阿舒,若发生意外,鱼肠会护你先离开。到时候莫要迟疑,我自有办法脱身。” 李玄鹤想象中的婉拒、不离不弃统统未出现,荀舒答应得极为爽快,看着他的目光全是认真:“你放心,我定不会迟疑。若有人追来,可能是追你,亦有可能是追我,到时候你我分开走,至少能活一个,以后清明中元,还能有人烧纸。” 李玄鹤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呛着,咬牙切齿地称赞:“荀姑娘真是深谋远虑,连身后事都想到了。” “那是自然。” 荀舒急着赶路找姜拯,捏着缰绳东瞅瞅西看看,不知该交给谁。李玄鹤看出她的茫然无措,指了指一旁的鱼肠:“把马儿交鱼肠便好,我同你一道乘车。” 荀舒将缰绳递出,踩着马凳上马车,李玄鹤轻轻一跃,如燕雀般轻轻落在马车辕上,跟着荀舒钻进车厢中。 马车很快出发,向着北方前行。荀舒掀开车窗上的竹帘,探出头向后方看。 潮州城被树林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见,她所熟悉的一切随马车的奔走逐渐远去,消散在马蹄溅起的飞沙中。荀舒有些失望,又有些感慨,万般情绪凝结心头,最终随拂面微风一起,消散在树林间。 一行人走了五日,终于到了江南道与山南道的交界处。两道以山脉为天然阻隔,中心处有一天然狭长缝隙,可供人车通行,是如今两道间通行的必经之地。 马车行入缝隙,苍穹只剩下窄窄的一道,两侧俱是近乎直立的悬崖峭壁,山石嶙峋,藏着许多黑漆漆的山洞。荀舒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掀开窗帘好奇张望,李玄鹤在一旁解释道:“驶过这条天隙后,便是宁远村。宁远村被群山环绕,两侧各有一条通道,可供行人穿越。今日我们便先歇息在这里,明日清晨再出发。” 荀舒放下帘子,回望李玄鹤,好奇道:“这村子既然在江南道和山南道之间,那究竟该归属那一侧?” “哪里都不归属。百年前,江南道和山南道还是两个独立的小国,平日里战争不断,人口损失严重。边境处的百姓苦不堪言,只能逃离故土,他们翻山越岭,一路东行,发现了这处世外桃源式的山谷,安顿下来。那时这里只有南侧一道天隙,极为隐蔽,且易守难攻,两国百姓在此 处过了许多年安稳生活,直到几十年前大梁一统两国,发现了此地,这里的百姓主动投诚,但因习惯了在此处生活,并不愿意离开这个山谷。高祖皇帝派人在北面开山凿路,贯穿南北,之后这里便成了交通要塞,宁远村也逐渐富饶壮大起来。” 荀舒恍然大悟:“村中有两国百姓,归到哪侧都不合适,索性便模糊了归属。” “是。宁远村因着来往的行人多,商业兴盛,百姓富足,所纳税额巨大。江南道和山南道曾为了争抢这地方,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后来还是高祖皇帝拍板,这里的税收直接入国库,与两道再无干系,这才平息了这场口舌之争。” 说话间,马车已走到天隙尽头,隐约可见被群山包围的宁远村。村落位于中心处,四周被耕田环绕,更远处山壁陡峭,有山泉自高处跃下,坠到地面时形成一汪清泉,滋养了这里的万物。 第54章 马车停在村落外时,已是暮色时分,荀舒正要下车,被李玄鹤拦住去路,他叮嘱道:“这里多数村民靠行商生活,加之来往旅人多,村民们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颇有些奸诈,阿舒定要记得咱们的身份,小心谨慎些,莫要被他们绕进去。” 荀舒认真点头,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下,慢吞吞道:“记住啦,三哥。” 李玄鹤一个忪愣,荀舒已然溜出车厢,踩着马凳下马。落地后,她整理好衣裙,一抬眼便瞧见远处炊烟袅袅,近处风吹柳动,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她震惊地睁大双眼,喃喃道:“这哪里是村子啊,比许多城镇都要大吧?” 一旁的鱼肠听到她的话,笑道:“宁远村鼎盛时曾有超过两千口的居民,这些年因各种原因,人口凋零,约莫只剩下一千人了吧。如今瞧着房屋多,可不少房子已然空置许久,不似表面繁荣。” “这是为何?” “这倒是不知,也许是许多年轻人都离开此处,外出求学了吧。” 荀舒若有所思。 众人收拾妥当后,再次出发,贺玄与荀舒并肩走在最前方,步行自南侧进村,向村中的客栈走去,其余人骑马驾车,落后他们十步的距离。 几人一路向北,没遇到任何一个村民。正奇怪着,远处传来唢呐的凄厉声响,随声响渐渐靠近,夹杂在唢呐中的哀泣声愈发明显。紧接着,一队送殡的人自北向南走来,有的人表情肃穆,有的人泣不成声。 满天纸钱纷纷落下,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着了火一般。荀舒盯着队伍后面的棺材,眯起眼睛瞧了瞧,肯定道:“不如姜叔的手艺好。” 一旁的李玄鹤则道:“傍晚送殡?村子里竟是这样的规矩。” 不知何时,几人身边站了一个鹤发老妇,穿着素色衣裳,发髻上插着一根白色的发簪,简朴却又别致。她听到此话后轻声解释道:“不是村子里的规矩,是宁西的规矩。村中分宁西和宁东,各有各的规矩。” 见到村中人,俩人不再多说,避让到路边,让送葬的队伍先行。 夕阳恰在此时落到山后,天色瞬间暗了些许,面前的一切愈显阴森。兴许是荀舒的错觉,她总觉的天色暗下的那一瞬,天地间似有阴风刮过,像是送着棺材南行似的。 一旁的李玄鹤开口问那老妇道:“村中坟地可是也分宁西宁东?” “四处都是山石,哪有什么坟地?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南北天隙处的山壁上有不少洞穴,人死后抬到山壁上,寻个空置的洞,放进去就行。宁西藏在南处的山壁,宁东藏在北侧的,谁也不同谁因此事起争执。” 荀舒好奇道:“若是这样,后人该如何祭拜呢?” “山壁下设有香炉贡台,谁家要祭拜,在那处摆些贡品,上三炷香便是,同族的先祖还能一起沾些香火。” 荀舒点头,觉得这主意妙得很,不仅省事,还能一直有香火,她以后也可以葬到此处来。 送葬的队伍很快通过,唢呐声和哭喊声渐渐消失不见。村中重拾静谧,刚刚躲起来避让送葬队伍的人,也渐渐冒出了头,有几个男童欢笑着跑过,整个村子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 荀舒一行人继续前行,又走了片刻,便到了村中最大的客栈。店小二在门口张望,目光在李玄鹤身上扫了一圈,两只眼像是两只灯笼似的,瞬间亮了起来:“天色已晚,客官可要来小店歇歇脚,明日再继续赶路?” 李玄鹤未置可否,语气平淡:“我们兄妹二人不喜与他人住在同一处,今日客栈中可有其他客人?” 店小二面露难色,搓着手讨好道:“这倒是不巧了,今日有几个路过的商人住在店中,可此刻天色已晚,倒是不好将人再请出去,客官可能将就将就?明日小的定为几位贵客腾出地儿来。” 李玄鹤蹙眉:“这倒真是难办。那可还有空置的楼层?”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赶忙道:“这自然有的,那几个客人都是寻常游商,没什么钱,住的都是一层的人字号房和二层的地字号房,目前三层的天字号房全部空置,客官们可以入住。” 李玄鹤侧头看向一旁的荀舒:“四妹妹,你觉得呢?” 她觉得?她第一次来此处,能有什么觉得?心中虽是这般想,面上却还是要装模作样一番。荀舒环视四周,微笑着点点头,学着赵家二小姐弱不禁风的模样,含笑点头:“就依三哥的。” 第47章 白骨簪2 客栈三层楼高,木质结构,是宁远村最气派的客栈。三层共有七间房,呈回字形分布,房间门口是可以瞧见整个客栈的走廊。荀舒和李玄鹤住在隔着天井、正对楼梯的两间,另外四人分散在两侧,将二人夹在中间,严密护住。 众人入住后,稍作休整,下至大堂用晚膳。大堂中颇为热闹,坐着不少穿着各异的游商,虽是萍水相逢,却宛如相识多年,聊得热络。他们瞧见荀舒几人,热情招呼,李玄鹤微微颔首,而后目不斜视走过,荀舒则笑着挥手,算做回应,只视线并不过多停留,免得再看出什么不该看的。 店小二将食物端上,另送了一壶冰过的梅子酒,甚是清爽甘甜。荀舒喝了两杯,脸颊泛红,胆子大了不少,侧身问隔壁桌的游商:“几位大叔,你们可是第一次来宁远村?” 其中一个穿着胡服的干瘦男人回答道:“我们南来北往的,时常在此处歇脚。倒是你们——”他的视线在荀舒和李玄鹤身上来回切换,笑得暧昧,“可是从家中逃出私奔的?” 这话颇有些不怀好意,李玄鹤微微蹙眉,正欲呵斥,荀舒却是懵懵懂懂,抢先一步认真纠正道:“我们是兄妹,他是我三哥,我们要去京中探亲。” 那干瘦男人面露歉意,举起酒杯:“对不住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是老朽眼拙,郎君娘子俱是气度不凡,就该是一家人。” 荀舒是第一次被夸“气度不凡”,很是高兴,笑弯了眼:“谢谢你啊。” 那干瘦男人一愣,旋即哄堂大笑,连带着身边人也笑个不停。荀舒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只觉得他们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不想再同他们说话。恰好店小二路过,她转去问店小二道:“小哥,你可瞧见刚刚送殡的队伍?你可知死的是谁呀?” 店小二停住脚步,回答道:“死的是宁西一个茶商的独子。这人今年年初离开村子外出求学,三日前回乡探亲,从北面进入村子时,被山顶上的落石头砸中,当场便没了。”店小二叹了口气,感叹道,“北面的通路虽是凿开的,可这许多年,从未滚落过这般大的石头,竟能砸死人。 听说脑袋都被砸扁了,整张脸糊成一团,惨得很。” 堂中人皆唏嘘不已,一个须发尽白的游商接口道:“尸体还是我发现的呢。那落石比这桌子还大,圆滚滚的,将那孩子的上半身紧紧压着。我瞧见时吓了一跳,想着将石头推开,却发觉根本就推不动。那时天还未大亮,路上没有他人,我寻不到帮手,只能跑进村子,将此事告知村长和两个里正,之后他们带人赶到,七八个人一起,才将那石头挪开,露出一摊肉泥似的半具尸体。” 游商描述得绘声绘色,双眸中有惊惧浮现,显然是回忆起了那尸体的恐怖模样。 众人被他的描述所吸引,目光纷纷投射向他,听得入神,时不时倒吸口冷气,发出嘶嘶的响声。等到他说完后,有人问道:“刚刚怎么没提你提起过?” 发现尸体的游商叹了口气:“我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吉利事。外出跑商,最忌讳这些,我这趟回去,定要用柚子叶沐浴,去去这身上的晦气。” 众人安抚他几句,突然,角落的一个游商突然开口问店小二:“我刚刚在窗口,瞧见棺材旁的老翁,觉得有几分面熟。那人可是宁西的寿昌泽?” 店小二一愣,点头道:“确实是寿伯,死的是他的独子,寿都安。你认识他们?” “算不得认识,以前曾见过。”那游商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神色悠悠,“我与寿昌泽不熟,但与他的兄长寿昌玉认识,以前生意上有些往来。昌玉病故后,寿家的生意都到了寿昌泽手中,我们两家的生意也渐渐断了。对了,昌玉的妻女呢?如今可还在村中?当年昌玉于我有恩,若是他的妻女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我能帮的,定责无旁贷。” 店小二面露难色:“这怕是不行了。” “怎么了?” “寿昌玉病故后不久,他的夫人也因悲痛辞世。留下一双女儿,相依为命。寿伯接手了寿家的生意后,将两个侄女接到家中抚养。再后来,寿昌玉的两个女儿亦都发生了意外,双双殒命。如今一家四口的尸体都已送入洞窟安葬,你若想祭拜,可去南面的天隙里上炷香。” 店小二眼神闪烁,说完后便匆匆离开,不再停留。荀舒瞧着他古怪的模样,几乎可以确认,他没说实话,又或者是未将全部的事实说出。 第55章 大堂里的气氛因着寿家之事沉闷下来,众人无不感叹寿家大房的悲惨。 荀舒一行人既不认识寿昌玉,亦不认识寿昌泽,像是听了个寻常故事似的,心中并未起太多的波澜。几人用完晚膳,早早回房歇息,准备等明日天亮后,即刻启程离开,赶赴山南道最南侧的鄂阳,与大理寺的人汇合。 许是连日来路程奔波,荀舒极为疲惫,几乎是头刚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 夜里安静,惟有虫鸣不休,伴人入眠,不知何时,远方猝然响起一声巨响,带着天崩地裂势,余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惊醒睡梦中的村落。 荀舒在黑暗中猛然坐起身,手按住胸口,试图平缓剧烈跳动的心。她静坐片刻,缓和些许后,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推开窗户向外瞧,正看到有人带着灯笼,结伴向北面声响出现的地方去。 今夜乌云密布,无星无月,远处黑漆漆的,瞧不见发生了什么。 正疑惑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有火光隔着窗纸映入室内。 “阿舒,可被惊醒?” 荀舒合上窗,快步去给李玄鹤开门,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见她无恙,李玄鹤松了口气:“像是北面天隙处发出的声音,我已差人前去查看,你呆在房中,窗子关好,好好休息。” 见李玄鹤转身向楼梯处走,并无回房的意思,荀舒忙道:“你去哪里?” 李玄鹤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可是在担心我?你放心,我只是下楼去打听打听消息,不会离开这客栈的。” “等等。”荀舒转身去床塌旁,拿起枕边的簪子,随手绾了个发髻,“既然被吵醒,我怕是也睡不着了,不如同你一道。” 荀舒跟在李玄鹤身后,踩着木板楼梯下楼,一路上遇到不少被巨响吵醒,睡眼稀松、打着哈欠的人。到大堂时,正瞧见愁眉苦脸端茶送水的店小二。他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只心烦于眼前这干不完的活儿。他怎么都想不到,三更半夜竟能比白日还要忙。 派出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荀舒和李玄鹤找了个角落坐下,听身边众人揣测刚刚发生的事。有人说是地动了,有人说是房子塌了,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有道理,却全无证据。 正争执不休时,门外有马蹄声传来,打探消息的人在门前翻身下马,冲入店中,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李玄鹤,急急忙忙上前道:“三公子,北侧天隙发生山石崩塌,路已被彻底封死,无法通行。” 北边路被封了?! 此事事关众人,大堂中吵嚷声渐起,吵得李玄鹤心烦意乱,阴沉下了脸,冷冷道:“嚷嚷就有用了吗?不如安静些,想想解决的法子。 荀舒心中一惊,侧头看向李玄鹤,却见他神情严肃,浑身上下似凝结着寒霜,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气势,让人不敢驳斥,只能遵从,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很是不同。 所以,这个才是真正的他吗? 荀舒挪开视线,不再看他。 大堂中的人逐渐安静下来。 从北至南经过此地的客人安下心,不再逗留,回房休息;从南至北的客人仍旧苦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包裹着慌张和茫然,充斥着整个大堂,让人坐立不安,无法呼吸。 李玄鹤捏了捏酸胀的鼻梁,闭了下眼,融掉其中的寒意,转头看向荀舒,柔声道:“天色已晚,今夜总归离不开此处,倒不如好好歇息,明日再做打算。我先送四妹妹回房可好?” 荀舒轻轻点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玄鹤送荀舒上楼,回到她住的房间。房门打开,李玄鹤随她一同入内,敞着门,留人在门外看守。 “楼下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我来是想叮嘱你,明日怕是不能离开村子了。我们不知要在此处耽搁几天,这几日千万小心,注意安全。” 荀舒不解:“北侧通道被封,可南侧不是还能通行?为何不从南侧离开?” “若从南侧走,需走山路绕到西侧,方能进入山南道境内。这一路至少要增加三日路程,且道路险峻,极为危险,倒不如留在此处等候,等北侧天隙中的山石被清理干净后再离开,兴许比绕路还要快些。” 荀舒了然:“原来是这样。前几日咱们绕了些路,黑甲军和运送赈灾银的队伍虽然脚程慢,可如今约莫也就晚咱们两三日的功夫。若他们赶到时北面道路还未清理出来,还能帮上忙。” “正是如此。”李玄鹤笑着瞧荀舒,心中却是其他的忧虑。 刚刚大理寺探路的人回来,曾悄悄打了暗号,意思是人为。这意味着,他定然已在现场发现了导致山石坠落的人为痕迹,可能是某个机关,又或是还未消散的火药。 若北侧天隙是人为堵上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是与他们的到来有关?还是纯属巧合,偏偏被他们赶上了? 荀舒注意到他的出神,轻声问道:“可是又什么不妥?” 李玄鹤摇头:“没什么。阿舒今夜好好休息,等到离开村子,或许需要日夜兼程赶路,再无休息的时间了。” 听到此话,荀舒抿了下唇,犹豫片刻,露出个轻浅笑容:“贺玄,我正想同你说,离开村子进入山南道后,我们便分开走吧。你要北上去京城,我却想先去东边找找看……贺玄,咱们不同路了。” 第48章 白骨簪3 窗外起了风,虚掩着的窗户被吹开,木窗与窗框的摩擦发出尖锐刺响,在一片寂静中愈显清晰刺耳。桌上蜡烛的火苗被吹的左右摇晃,像是要熄灭。荀舒慌忙走到桌旁,用手遮住风,护住这最后一抹光。 李玄鹤站在一旁,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攥拳又松开,松开又攥拳,反反复复,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如何才能将她留下。 荀舒垂着眼睫,盯着面前的火烛,心中亦是纠结。 她相信李玄鹤并无恶意,也相信他愿意帮她找到姜拯,可她再不能如当初一般全然相信他。她无法再相信那颗被困在大理寺官服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心。 二人沉默地站着,半晌,李玄鹤终于想到了理由,眼睛亮了起来:“阿舒,你有钱吗?” 荀舒呆住。 她有钱吗?这人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讥讽?荀舒不敢相信耳朵听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慢吞吞道:“你的意思是,我没钱,所以必须跟着你,不能自己去找姜叔?” 李玄鹤瞬间意识到他说错了话,赶忙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正好缺一个私人参军,你若愿意的话,可以随我一道,我给你发月俸,定比你摆摊算命赚得多!”他顿了顿,再接再厉,循循善诱,“还有啊,你和姜叔的救命之恩我还未报答,你不是想换一大笔钱吗?我如今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你同我一道回京,我去取钱给你可好?拿了钱后,我再同你一道去寻姜叔。” 他怎么知道她想拿他换钱?荀舒眨眨眼睛,倒是真的开始思考李玄鹤所说之事的可行性。 他真的会给她发俸禄吗?他发的俸禄会比她摆摊算命赚的钱多吗?大理寺少卿可以四处走吗?他难道不需要留在京中大理寺点卯?他真的会帮他找姜拯吗?会不会又憋着一肚子坏水,不知何时再坑她一次? 李玄鹤紧张地盯着荀舒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荀舒垂眸思索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睛澄澈,摇头又点头:“我不知道,我要仔细想想。” 李玄鹤想要再争取几句,挠了挠头,终是一句话没说。 好歹不是直接拒绝,瞧她的模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好,总归还有时间。”他走到窗边,替她掩好窗子,目光扫过屋子四周,排除所有风险,方离开房间。他走到门口时,不忘再次叮嘱,“好好休息,明日见。” - 一夜好眠。 夜里乌云密布,清晨时倒是出了太阳。荀舒起了个大早,溜溜达达去了村口的枣树下,打算重操旧业。 她将用了许久的、写着“神机妙算”的破布条子掏出来,挂在树枝上,而后盘腿坐在布条下,等着客人上门。 时间太早,昨夜又出了那样的意外,以至于荀舒坐了许久,连个人影都未瞧见。正犹豫着是否要换个人多的地方摆摊,便瞧见有人自远处走来。 那人低着头,穿着青色长衫,背上系着布包,步履匆匆,从荀舒面前走过时,连正眼都没瞧她,荀舒却眼尖地瞧见那人手背上有块黑色的胎记。 这人似乎急着赶路,绝不会为了一个算命的停下脚步。 荀舒耷拉着肩膀垂下眼睛,继续去看地上的蚂蚁大战毛毛虫。 她就这么坐着,看得入迷,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摊子前终于路过了第二个人。那人一身翠色衣衫,相貌俊雅,身姿颀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那人看了树上的破布条一眼,停住离开的脚步,走到算命的摊子前,影子落在荀舒身上,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掩住。荀舒感觉到世界暗了,方抬起头看他,目光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瞬,又扫过他的全身,笑着招呼:“求卦还是算八字?” 第56章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着前方的荀舒,一双桃花眼笑得妩媚:“可能测字?” 荀舒点头:“自然可以。” “我有个想做很久的事,想算一下是否能做成。” “客官选个字吧。” 那人停顿了下,道:“我姓魏,便用‘魏’这个字吧。” 荀舒捡起半截枯树枝,在泥沙地上划了几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魏”。她用树枝指着这个字,慢吞吞道:“从字形上来看,‘魏’字左上是个‘禾’,可指代根基,此事你应当做了很久的准备;左下是个‘女’,此事若想做成,需要注意身边的女人,她们或许是你的贵人、助力,亦是做成此事的关键;‘魏’字的右边是个‘鬼’——”荀舒皱起眉头,抬起眼看向面前的魏郎君,实话实说,“此事凶险,或有隐在暗处的力量,或是突然出现的势力,因而生出预想之外的变故。” 魏郎君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这事成不了?” 荀舒摇头:“有凶险,但未必会失败。只是郎君或许要付出比预想还要巨大的代价,来冲撞掉这变动,方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还请郎君三思而后行。” “只要能成功,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魏郎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银铤,搁到荀舒面前的地上,笑道,“宁远村许久未见算命先生,今日魏某倒是有这个好运气。看来连老天都偏帮在下,此事定能成功。” 荀舒瞪着那块亮闪闪的银铤,睁大了双眼,小心翼翼将其捡起放在手心,感受到银铤冰冰凉的触感后,方能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她竟然赚了一块银铤?宁远村的人都这般有钱吗?她何必随李玄鹤去京城,干脆留在宁远村,靠摆摊便能赚的盆满钵满。 魏郎君不知何时已离开,荀舒抚摸着手中的银铤,笑得停不住嘴。她怕周围人来抢,小心翼翼将其塞入荷包,又放入挎包中,时不时隔着袋子摸两下,确认那银铤还在。 李玄鹤找到荀舒的摊子时,正看到她眼如弯月,喜气洋洋,傻呵呵地捏着挎包,挎包上绣的小兔子被揉搓的不成模样。 “笑什么呢?” 荀舒瞧见李玄鹤眼睛一亮,赶忙招呼他到身边,小心翼翼将银铤取出,献宝似的捧到李玄鹤眼前:“快看,这是我刚赚的。” 李玄鹤一愣,捏着那银铤掂了掂,叹道:“早知宁远村的人这般大方,我该和你一同来的,赚的定比你多,平白浪费了个发财的机会。” 荀舒冷哼一声,将银铤从他手中抽走:“我这几日辛苦些,日日在此出摊,定能赚到去找姜叔的盘缠,就不用当你的私人参军啦!”她将银铤妥善收好,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可是鱼肠告诉你的?” 她今日出门前,想起李玄鹤昨日的叮嘱,去同守夜的护卫说了一声。鱼肠自然不能放任她一个人来,随她出门,如影子般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荀舒知道这是暗卫隐藏身形的本事,便也没在意,却不知他何时将这消息传回客栈,送到了李玄鹤的手中。 李玄鹤点头,说得含糊:“鱼肠留了记号,我看到后便知晓你的位置。”他顿了顿,认真解释道,“方才我去了昨夜落石的地方,这才晚了一些。” 听到他去了北边的通道,荀舒忙不迭问道:“如何?可是人为?” 李玄鹤视线扫过四周,见周遭没什么人,才压低声音道:“是。赤霄攀到山壁顶端,发现一个巨大的缺口,并在缺口处寻到了硫磺的痕迹。我推测,昨夜应该是有人在山石中埋入炸药,引爆后导致大块山石崩塌坠落,堵住了那条天隙。” 荀舒不解:“将那通道挡住,该是为了阻止人离开。可村子南侧亦有通路,刚刚便有村民从南侧离开村子。那人若真要困住人,该是两侧都炸才对……难道真是冲着咱们来的,想要拖着不让咱们走捷径去山南道?” “说不准。无论如何,这几日定要小心,鱼肠会跟着你,你莫要甩开。” 荀舒一顿,嘟囔道:“说得就像我能甩开似的……我连他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树上落下一颗未成熟的枣子,正正好砸在荀舒头顶 。她吃痛抬头,终于瞧见了藏在树冠中的鱼肠。她张大了嘴,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贺玄,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儿能甩开他?” 贺玄……李玄鹤听着这个称呼,心中几分酸涩。 他虽然早已坦白了身份,可荀舒却依旧称呼他为“贺玄”。他倒不是讨厌这个名字,只是担忧荀舒每念一次“贺玄”,他曾欺骗过她的事,便会在她的记忆中深刻几分。 他正要想个由头,哄着荀舒改了这个称呼,突然听到远方有呼喊声。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一人慌慌张张从南侧天隙处跑出,向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边跑边大喊道:“不好了!死人了!” 他的速度很快,面目慌张,不过片刻便跑到村口,荀舒这才认出他是不久前找她测字的魏郎君。她正要拦住他问个究竟,却见他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径直越过她和李玄鹤,向村子深处跑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哎!” 荀舒看着他如风般消失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转头将刚刚的事说给李玄鹤听。李玄鹤眉头一挑,看着那人若有所思:“原来他就是那个出手大方的土地主啊。” “他可不是土地主,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长得可俊朗了。”荀舒站起身,将树枝上的布条取下,小心翼翼收好,慢吞吞道,“此时正好没事,不如去瞧瞧那死人?” 这个提议正中李玄鹤下怀,他露出几颗大白牙,笑道:“就依阿舒的。” 第49章 白骨簪4 昨日进村时马车未停留,荀舒只透过车窗寥寥看了几眼,今日天朗气清,再探天隙,终于有机会将这里上上下下看个清楚。 荀舒站在天隙中,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狭长通道,后方是如世外桃源的村落,两侧山壁笔直陡峭,一眼瞧不到顶,颇有遮天蔽日之势,头顶天空被围剿到只剩一道缝隙,让人心生眩晕,压得人喘不动气。 山壁高处布满大大小小的黑色山洞,昨日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今日知晓每个山洞里都存放着宁远村的先人,更加阴森可怖。山壁下临近村子的位置,刻着每一个安葬在此处的亡者的姓名,角落开凿出一个一人高的山洞,洞中放着村落的牌位,是村民们祭拜先人的地方。 荀舒和李玄鹤带着赤霄和鱼肠沿着天隙一路南行,走了约莫百余步,便瞧见了魏郎君说的那具尸体。 那该是一具男尸,尚还温热,该是刚死不久。他仰面躺在道路中央,似被野兽袭击过,浑身衣服被撕扯成布条,脸部亦被抓咬到只剩一团血肉,辨不出五官。他的四肢残缺不全,断口处肌理参差不齐,非利刃所致,肢体扭成近乎诡异的姿势,显是从高处跌落,以致周身骨骼尽碎。 这尸体的模样着实可怖,比赵宅的几具尸体吓人得多。李玄鹤走到尸体旁蹲下,用帕子垫着手,细细翻看尸体,寻找可疑的痕迹。荀舒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山壁,缓和着胸口的不适。 荀舒的视线在山壁上扫过,满眼尽是青灰色,余光划过一抹青色,定睛瞧似是一朵青色的花,在风中摇曳。 壁立千仞,俱是山石,竟有植物可扎根于石头上,开出花,实在是坚韧。 有风呼啸着穿过天隙,将那花吹得左右摇摆,最终抵挡不住风力,从悬崖上坠落,飘至十丈开外的地上。荀舒跑过去想要将这朵花捡起来,到跟前时才发现,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块巴掌大的残破青色布块。 布料触手丝滑,瞧着颇为眼熟。荀舒想起了什么,捏着布块跑回到尸体身边,将其与尸体所穿衣服比对后,确认材质颜色一模一样。 “贺玄,快看我发现了什么!” 李玄鹤的余光从未离开过荀舒,自然早就瞧见了她的发现。他翻动着尸身上残破不堪的衣裳,在后背处发现形状相似的缺口,指着道:“像是这里碎落的。” 荀舒将布块放到缺口处,与衣裳严丝合缝拼在一起,叹道:“这布块刚刚挂在山石上,我还当是朵花呢……这应当时死者从山上坠落时,衣裳勾在山石上,撕裂下来的吧?”她垂眸盯着残破的衣裳,越看越眼熟,似乎早些时候便见过,她拧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我今早摆摊时,曾瞧见一个穿着这个颜色衣裳的人,从南门离开村子。他当时走得很急,背上还背着个包袱,不知是不是这个人。” “阿舒可能确定?” 荀舒瞥了一眼尸体的脸,而后迅速挪开,慢吞吞道:”莫说是一个只草草看了一眼的人,就是你成了这副模样,我也认不出来啊……” 李玄鹤:…… 荀舒没搭理他,在脑海中重新回忆了一遍瞧见那人的场景,突然想起什么,忙去翻看死者的手:“我记得他的手背上有个黑色的胎记,很是显眼,若这人手上也有,该是同一个人无疑——”她的声音哑在嗓子眼里,转了个圈替换成一声叹息:“这倒是不巧。” 第57章 尸体左手手背伤痕累累,没有任何胎记,右手自小臂处断裂,连个手掌的影子都瞧不见。 “无妨,总能寻到其他线索。”李玄鹤安慰她道。 二人说话的功夫,跑回村的魏郎君已带着村中人赶来。为首者须发尽白,是村子的村长,名唤胡文林,已过花甲。他走到尸体旁,板着一脸呵斥二人:“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赤霄抢着开口,将二人那套虚假的身份说出,胡村长听后脸上的凌厉散去几分,挥挥手道:“此处有人身亡,实属不祥,还请诸位贵客移步回村中歇息。” 荀舒和李玄鹤不想暴露身份,安静退到一旁,藏在角落并未离去。好在人群中不少都是来凑热闹的外乡人,他们混在其中并不算扎眼,也无人再驱赶他们。 村长带着几个人试图阻拦驱散围观的人群,可这么多人哪里是他们能控制住的?一时间天隙里拥挤不堪,乱作一团。 正混乱着,突然有一人扬声道:“这不是西里正蔡友吗?” 场面瞬间安静,胡村长望向他,严肃道:”此人面目全非,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众人目光皆汇聚于说话之人的身上,那人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今日起的早,出门时正瞧见蔡里正步履匆匆,向南边走,我同他打招呼,他只是挥挥手,脚步却不停,瞧着像是要去办什么急事,那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衣裳,我不会记错的。” 人群瞬间炸开,众人议论纷纷。 “蔡里正为何会在此处?他每日清晨不是都会去东边的水潭钓鱼吗?今日怎么在这里?可是要出村?” “就算要出村,也不需要这般着急吧?都不同乡亲们说一声,像是逃命似的。” “是啊,昨晚北边落石时,蔡里正也去了,当时我们还聊了几句,他也没提他今日要出村的事啊!” “此事或许与嫂夫人有关。昨夜我与张毛子黄麻子凑完北面落石的热闹后,没急着离开,趁着夜里凉快,多聊了一会儿。回家时正路过蔡里正的住处,听到屋子里有吵闹声。我虽没听清吵得是什么,可瞧那架势,像是要把屋顶掀了。” “难道是与嫂夫人吵架后来,气得要离开村子散心,却在山林间被野兽咬死?还是失足从高处坠落摔死?这死得也太惨了些。” “会不会是被人杀了啊……” 众人越说越离谱,声音也愈加吵闹。胡村长吆喝了几声,靠着多年积攒下的威严终于勉强让众人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道:“蔡里正以前是个郎中,经常去悬崖峭壁上踩草药,或许是碰到了野兽,争斗间受了重伤,而后坠落到此处,这才成了这副模样。他如今这副模样,瞧着甚是凄惨,大家莫要胡乱揣测了,还是先抬回村中,尽快办了后事,安葬了吧。” 胡村长德高望重,他的话无人质疑,荀舒却是心存质疑,她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见他目光凝重,显是也不认同胡村长的话,放下了心。 荀舒和李玄鹤混杂在人群中,推搡着像村中走,突然听到身后一人笑道:“魏胜,你与蔡里正一向不睦,如今他死了,你定是高兴坏了吧?” 这人口中的魏胜正是早晨找荀舒测字的魏郎君。 魏胜的声音似有笑意,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愉悦:“这是自然。 此人好色,一直惦记着魏某的十八房夫人,恨不能将她们统统掳到他的宅子里。他如今死了,魏某的夫人们能安心,魏某亦是能放心。” 另一人道:“这也不能全怪蔡里正。村中新丁越来越少,眼见着渐渐没了生气,村长和里正们能不着急吗?你仗着自己生得好,家中富贵,哄骗了那么多小娘子嫁给你,可这么多年,她们的肚子却没半点动静,这不是白白的浪费吗?” 魏郎君笑着摇头:“张兄此话说得太过难听。夫人们愿意嫁给魏某,是魏某的福分。她们信我,我亦不能负她们。蔡里正的想法太过荒谬,竟想着让我将夫人们送到他处,再由他分给村中未成婚的郎君们。此举岂不是将夫人们视为可以买卖的奴隶、货物?我自然是不允的。”他叹了口气,似有无奈,“魏某身子不好,不能让夫人们为我生下一儿半女,这是魏某的问题。赶明儿魏某便去寻个名医,定不能断了我魏家的香火。” 又有人道:“话说回来,魏胜,今日这尸体是你发现的吧?蔡里正的死不会同你有关吧?” “这怎么可能呢?魏某刚出村片刻,便瞧见了这具尸体,哪有时间杀人呢?”魏胜笑着摇头,“说起来,魏某出村时,在村口处正遇到一个算卦的仙姑,魏某请仙姑帮着测了个字,算何时能有个孩子。” 周围的人好奇追问:“那仙姑如何说?” “仙姑说——”魏胜拉长声音,“虽有困难,但总能心想事成。” “你是骗人的吧?我出村的时候,怎么没瞧到你说的仙姑?” 她是这么说的吗?荀舒在前方听着魏胜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不知道哪里怪。她因着魏胜刚刚的话,心中生出不少好感,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等几人靠近,温声替魏胜辩解:“我就是魏郎君说的那个仙姑。我早你们一步到此处瞧热闹,你们自然遇不到我。” 魏胜瞧见荀舒,很是惊喜,忙对身旁人道:“瞧见了吗,魏某可没撒谎,仙姑可为魏某作证,魏某离开村子进入天隙,不过片刻便重新返回,魏某绝没有杀人的时间!” 荀舒点头:“确实。我记得魏郎君离开后没多久便折返回来,我见他慌张,想要拦住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他却像是没瞧见我似的,急着回村报信。若这人刚死不久,他确实没有杀人的时间。” 魏胜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尴尬着解释:“我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尸体,慌张得厉害,没注意到你,真是抱歉了。” 荀舒眨眨眼睛,不明白为何她只是陈述事实,魏胜却要道歉。 路过的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投射来好奇的目光。李玄鹤正要拉着荀舒离开,便听到有人认出了荀舒,扬声道:“这不是咱们客栈里那个茶商的妹妹吗?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怎么就成了摆摊算卦的仙姑了呢?” 第50章 白骨簪5 说话的是昨晚在客栈中瞧见过的游商。 荀舒正要解释,一旁的李玄鹤先一步开口,笑容中全是宠溺:“让诸位见笑了。舍妹幼时身子不好,送到一四处云游的大师处,养了几年身子,竟意外入了玄门。等她身子大好,接回府中后,时不时便要替身边人卜卦,或是去市集上寻有缘人算命。”他面露无奈,“此举确实非寻常大家闺秀所为,可舍妹自小孤身一人因病离家,家父家母心疼她,都觉得只要她开心平安,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便也随她去了。” 李玄鹤眉目柔和,倒真像是疼爱妹妹的兄长。荀舒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在心中暗叹这人这张口就来的本领见长,面上却还是微笑着配合他表演。 亲兄长都没意见,旁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几人说笑几句后正要将此事揭过,一旁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嗤笑声:“不过是个没用的小丫头,开不开心的,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嫁人,传宗接代,才有些用处。” 荀舒听得皱眉,转眸望去,见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佝偻着腰,面上讥讽之意明显。他瞥一眼阴沉着脸的魏胜,冷笑道:“还有你,蔡里正也是为了你好,你耽搁了这许多小丫头,也毁了宁西,以后会遭报应的!” 魏胜显然早就认识他,扬起下巴,眼中全是不屑:“我倒不知道,我竟可以以一人之力,毁掉整个宁西。莫不是宁西其他人都是没有用处的废物?百人聚在一处,都抵不过我一人?”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那人指着魏胜怒斥,嗓音愈发沙哑。 魏胜将他的手指拨开,眼神凌厉,唇角的讥讽比对面之人更浓郁:“我再怎么着,也比你这种欺软怕硬,只知道欺负妇孺的废物要有用的多吧?”他掏出上好的丝绸帕子,擦过碰到他手指的手后,嫌弃地丢到他的脚边,“你都不怕报应,我怕什么呢?”说完,他不再搭理那人,转头看向荀舒时已是神色如常,歉意笑着,“让仙姑见笑了。村子与世隔绝,井底之蛙颇多,不分昼夜乱叫,惹人心烦。仙姑若是再遇到,莫要搭理,千万不要因这些脏东西而坏了心情。” 荀舒一愣,想要谢谢魏胜帮她说话,还未开口却被李玄鹤拉到另一旁。他将荀舒挡在身后,笑着道:“多谢魏兄。若有机会,改日定登门道谢。” 说完,不等魏胜反应,他握住荀舒的小臂在人群中穿行,不多时便离开天隙,回到了村外的田野中。 除了村长、东里正和几个村民还在天隙中商讨如何将尸体运回外,其余的看热闹的人群到此处后逐渐散开,各有各的忙碌,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田野宽阔,绿树成荫,压抑的心情逐渐被蓝天白云,山间清风疏解,李玄鹤心中的波动逐渐平息,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的行为颇有些幼稚。 第58章 像个保护心爱之物的稚子,连一眼都不愿让他人看,一丝一毫都不想与他人分享。 他松开荀舒的手臂,尴尬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正想要如何掩饰刚刚的幼稚行径,却突然发现旁边那人根本根本没注意这些小细节。她像个机警的小兽一般,环视四周,见没什么人,头歪向他的方向,轻声道:“我觉得那个人死的有点奇怪。” 荀舒的碎发掠过李玄鹤的鼻子,痒痒的,裹着奇异的甜香。那发丝似乎带着奇异的力量,可穿透皮囊,扫过他的心口,酥酥麻麻,让他的心瞬间塌陷成废墟。李玄鹤定了一瞬,勉强稳住心神,说出口的话尚有些飘忽,带着几分应付敷衍:“哦?阿舒怎么看?” 荀舒掰着指头认真道:“那块碎裂的布块是从死者背后的衣裳撕裂下来的,挂在山顶的位置,这意味着那人摔下悬崖时,该是面朝天隙,后背朝着山壁。按照村长所说,他是失足坠落而亡,如何会面朝天隙呢?若他是被野兽逼到悬崖边,主动跳下去的话,他定会向前跃,后背与山壁之间的距离会愈来越大,更不会与山壁碰撞。” 李玄鹤的思绪终于回到了案子上,点头附和:“却是如此。若是失足落下,虽能碰到山壁,可碰撞的部位通常都是正面或是侧面。死者的这幅模样,倒像是一个力气不够的人,勉强将没有意识的尸体从山崖下推下,导致后背撞击在山石上。”他转身看了眼天隙旁高耸的山壁,叹道,“看来还是要去那山顶上看看。” 荀舒瞅他一眼,慢吞吞道:“你如今只是一个茶商,就算查出此案不是意外,又能如何呢?” 李玄鹤并不为此事忧心:“大理寺之人,遇到疑案,理应查清。我们只是这几日被困在此处,借用那假身份罢了,总不会永远都这样下去。等到离开此地,进入山南道,自有援军在等候,到时再带人回来,将此案彻底了结,也未尝不可。”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荀舒不自觉便想起了李玄鹤棺材铺小伙计的身份,心头堵得慌。她不想再谈此事,转去问道:“若此地发生凶案,州县该遣派县尉来查案吧?此地归属混乱,虽说税收入国库,可凶案不会也要等陛下派人来处理吧?” 一旁的赤霄解释道:“姑娘若是问此案,该是归属江南道管辖。” “这是为何?” “村中归属混乱皆因宁西人是从江南道的位置迁居此处,而宁东的先人们却是山南道的人。他们原本分属两个国家,因逃避战乱才住在一起。是以,如今村长选德高望重者, 可真正做事的里正,却是宁东宁西各一个。若发生了案件,事关宁西的,便由西里正传信江南道境内、离此处最近的平浦县,那里的县尉会带人赶到此处断案。反之,则会去山南道请人。如今死的是西里正,自然该由江南道负责。” “未必是江南道。”李玄鹤意味深长,“尸体面目全非,身上的明显特征也被毁去。若前面的推论正确,此人是被人谋杀,那尸身被毁,就有可能是凶手在故布疑阵。” 疑点太多,荀舒脑中思路分外杂乱,怎么都理不清。她的眉头皱成麻花,口中轻声嘟囔着:“若死者不是西里正,那会是谁呢?我清晨时瞧见出城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等到天隙里的人离开,找个机会去山顶上看看,兴许就能找到答案。” “也只能如此了。” 荀舒一大早便离开客栈,空着肚子走了这一大圈,此刻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看着村中的青堂瓦舍,提议道:“以前听人说,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吃食,有的地方喜食辛辣,那里的吃食也多是这种口味;有的地方喜欢甜味,就连烹菜都要加糖。不知道宁远村的特色吃食是什么……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 荀舒开口,李玄鹤自然一口答应。四人一道从南村口再次进村,一路向北走到村子中间的集市上,瞧见四周玲琅满目的店铺,不知不觉间缓下脚步。 宁远村的集市虽不如潮州县城中的集市大,可该有的都有,无论是吃穿住行还是吃喝玩乐,都能在此处寻到踪迹。荀舒走走停停,遇到好吃的便买些尝尝,吃不下的便拎在手中,觉得甚是有趣。 二人走得累了,便进了一旁的食肆歇息,小二将两碗酥山端上桌,李玄鹤将其中一碗推到荀舒面前:“酷暑时吃这个最是畅快,你快尝尝。” 荀舒看着碗中浇着桃色蜜浆的酥山,抿了下唇,轻声道:“我吃过酥山的。” 李玄鹤一愣,道:“什么?” 荀舒的指尖轻触瓷碗,那凉意透过碗碟,麻了她的指尖,却让记忆逐渐清晰:“那时我年纪小,有一遭陪着姜叔送棺材到一富商宅中,瞧见他家中的小郎君小娘子,人人捧着酥山,在院中亭子里吃。姜叔看出我也想吃,离开那里后,便带着我去了城中的酒楼,为我买了一碗。那碗酥山并不贵,比这里还要便宜些,只要五十文,可对于那时的棺材铺来说,这五十文是我和姜叔好几日的伙食。那日卖出的棺材,是我们那一个月第一次开张,本该省着些花的,可姜叔还是给我买了……他可真好啊。” 荀舒坐在窗边,窗户大敞着,日光照在酥山上,折射出亮晶晶的光。酥山在烈日下冒着热气,用融化来抵抗这炙热的天气。她捧着酥山,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那冰凉的甜味在口中慢慢化开,遮掩住胸口的酸涩,半晌没再说话。 李玄鹤知道她是想念姜拯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苍白地安慰:“等找到姜叔,我带你们去吃京城最好的酥山,可好?” 荀舒抿着唇,轻轻点头:“一言为定。” 荀舒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有李玄鹤在一旁,时不时说些趣事逗她开心,手中酥山还未吃完,心中的乌云便已散去。 “我明白的。”荀舒将空碗推了推,“事情已经发生了,担忧是最没用的一件事。找到姜叔在何处,将他救出才是当务之急。等到北侧路通了,我要赶紧出发,定要尽快寻到姜叔。” 李玄鹤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只残余下几个字:“定能找到的。” 已近晌午,食肆中的食客渐渐多了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颇为热闹。李玄鹤又点了一桌好菜,等菜的功夫,荀舒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看人来人往,看别人的桌上都有什么吃食。 食肆里有不少年轻妇人,头发盘起,衣裳俏丽。她们的脸上画着最时兴的妆容,发髻上插着各式发钗,各有各的美。荀舒看着看着,突然瞧见一件奇事,压低声音同一旁的李玄鹤分享:“你瞧,这些妇人们好像都佩戴着一个白色的发簪,瞧着样式差不多,不怎么好看……这可是宁远村的规矩?” 第51章 白骨簪6 昨日进村遇到送葬队伍时,曾有个老婆婆与他们搭话,那时荀舒便注意到,她头上插着的那支白色簪子。 那时慕色昏沉,荀舒也只瞧了几眼,只觉得那簪子颜色古怪,制式简单,尾部的花纹太过素净,通体色泽不够透亮,不怎么好看。她以为簪子对老妇人有特殊意义,这才戴在头上。如今瞧着这村中妇人人人发髻上都插着一支,方才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般简单。 李玄鹤的目光扫过坐在隔壁桌的三位妇人,还未开口吩咐,赤霄已然上前去打探。 “请敢问诸位夫人头上的骨色发簪,是在何处购得?我家小姐瞧着很是有趣,想要买一支带回去。” 三位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见赤霄仪表堂堂,面上都挂着和善笑容,却在听清他的问题后,表情瞬间变换。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戒备和迟疑,最后是年纪最长的妇人谨慎地回答了赤霄的问题:“公子,这发簪是宁远村独有的物件,是给村中妇人祝福的,没什么稀奇也不值什么钱。宁远村是个小地方,若想购置些精巧的发簪发钗,还是需要去更靠近京城的山南道。” 妇人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看赤霄,任凭他软磨硬泡,再不肯再吐露关于这发簪的半个字。 赤霄无功而返,被鱼肠笑话了几句。一旁的荀舒若有所思,对那簪子愈发好奇。她侧着头,紧紧盯着那几人头上的发簪,看得分外仔细,毫不掩饰她的目光。那三位夫人被这视线盯得浑身僵硬,如坐针毡,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离开食肆,走到店外还不忘隔着窗子狠狠瞪了一眼荀舒。 屋外阳光正盛,发簪分毫毕现。簪头的骨白色在正午的烈日下泛着灰暗的光,不比玉的温润,瓷的透亮。荀舒借着这光,借着妇人们停顿的这一瞬,终于看清了这簪子,微微皱起眉头。 她看向对面的李玄鹤,用唇语道:“好像是骨头做的。” 李玄鹤微微点头,为她盛了一碗酸梅汤,柔声岔开话题:“酸梅汤消暑,快尝尝。” 荀舒一头雾水,刚要问什么,便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细弱话声。 那俩人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很怕他人听到。荀舒哑了声,将头埋在碗中,装着喝汤的模样,实际竖起耳朵,努力在一片嘈杂中分辨出那些人的声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第59章 “……如今那日子马上到了,西里正却死了,也不知宁西今年要如何是好。” “是啊,听说今年圣女的人选已经定下,前几日西里正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年福簪定会由他来分配,却没想到他竟未能活到那日……” “是啊,看来今年福簪又要落入宁东那边,由东里正来分给众人了……” “唉……” 俩人转了话题,不再提圣女之事,鱼肠收到李玄鹤的示意,上前打听他们刚刚说的事。那俩人瞧见靠近的鱼肠,又听到他的问题,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连连摆手,一言不发,端起桌上还未吃完的吃食,起身去了最远的角落,躲避之意明显。 赤霄见鱼肠吃了个闭门羹,问到的消息还不如他多,嘴角咧到耳朵,险些笑出声。 荀舒将酸梅汤放下,双眸亮晶晶的,全是探索的欲望:“宁远村似乎有个很大的秘密,也不知道天隙中的那个死人,是否和这个秘密有关。” 李玄鹤轻轻颔首: “是否有关,找人问问便知。” 二人不再耽搁,从食肆离开回到客栈。 大堂中零零星星坐了几桌客人,几个小伙计晃晃悠悠地在大堂和后厨间穿梭,抵抗着燥热的天气,没精打采的。李玄鹤拦住其中一人,道:“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送一份到天字一号房中。” 店小二很久没见到这般爽快的客人,忙不迭点头,瞬间精神起来。他小跑着去到后厨,催促着厨房里的伙计将膳食准备好,放入食盒中,又小跑着送到天字一号房中,生怕耽误了时间。 刚一跨进房间,房门便在他的身后合上,店小二一个激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几位客官,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赤霄接过店小二手中的食盒,鱼肠将他按在凳子上坐下。店小二懵懵地抬头,看见桌对面的李玄鹤和荀舒,想要站起身却被肩头的手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店小二吞了一下口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进了贼窝。 李玄鹤敲了敲桌面,赤霄上前倒茶,第一杯李玄鹤推给了荀舒,第二杯推给了店小二,第三杯方留在了面前。 他看着对面的店小二,语气没什么起伏:“今日将你请到此处,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老老实实回答,另有重赏。”他顿了顿,不等店小二回话,继续道,“今日我发现了件趣事,宁远村每个妇人的发髻上都插着一支相似的白色发簪,这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握住茶杯,笑得勉强:“那就是普通的发簪,村里人赠给新婚妇人的,保佑她们早生贵子用的。” 李玄鹤的笑容不达眼底,眼中似悬着利刃:“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那发簪瞧着简朴,材质却特殊,我瞧着像是由骨头制成。”他微微前倾身子,从眼神到头发丝都在施压,“那是人骨吧?”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蝉鸣声不休。 荀舒坐在一旁,心中很是震惊。 在食肆中时,她瞧出那发簪像是骨头制成,只以为那是羊骨猪骨,却没想到竟是人骨。 将人骨戴在头上,不怕撞见鬼吗? 店小二紧闭着嘴,双手哆哆嗦嗦,杯中茶水晃出不少。他将手收回,在衣服上蹭干水渍,垂下头不说话。李玄鹤捏起茶盏,重重落下,带起的清脆响声震得店小二一哆嗦,险些哭出来。 “大人们啊,这真的与小的无关啊,我还没成亲,没媳妇,不可能分到这福簪啊!” 荀舒眨了眨眼,肯定道:“所以成了亲就能能分到簪子。” “也不是……”店小二五官皱成一团,坐立不安,像是身上爬满虫子似的。他抬起眼扫过面前两人,又转过头看向如两座大山般站在他身后的人,声音中带上几分恳求,“大人们,我将一切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啊,跟不能将此事外传。此事是宁远村的秘密,我们从不告诉别人的。” 话音落下,他瞅瞅李玄鹤,又瞧瞧荀舒,见二人都没开口的意思,耷拉着肩膀,认命似的将一切说出:“小的没骗大人们,这簪子确实是保佑他们早生贵子,且一定是男孩儿的。这事要追溯到我爷爷辈儿的时候。那时村外逐渐安定,村中许多人外出求学、经商,再不回村。村中的男人越来越少,连村外的田都快无人愿意种了。当时村长急得不行,托人请了个仙人来瞧了瞧,那人来村中住了几日,告诉了村长一个秘方,可保佑村中妇人生男孩,这便是福簪。 “那福簪是如何制成的,是由什么制成的,小的确实不知。小的只见过阿娘的那支骨簪,当时年幼握在手中,被阿娘呵斥,她说这是人骨做的,小孩子不能碰。可是后来长大后,我再去问阿娘,她却说未说过此话。那福簪数量稀少,并不是每个新妇都能求到,若是成亲时求不到,此后便需每月去神宫中求神仙恩赐,看什么时候缘分到了,才能得到福簪。” 仙人……荀舒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迟疑道:“你可知村长请的这个仙人是谁?” “自然知晓。以前的村长因着这事,觉得自己立了一个大功,逢人便说是他请来司天阁的仙人,这才解了宁远村的诅咒。可是这些年,村子的人口并未因此而变多,男人依旧很少。我觉得司天阁的人怕都是些没什么本事的骗子,平日里就靠骗人赚钱。” 还真的又牵扯到司天阁…… 荀舒心中气恼,不知又是那个人打着司天阁的旗号,招摇撞骗。 李玄鹤看她一眼,继续问对面的店小二:“今日市集之上,我曾听人说‘日子快到了’,‘圣女定下了’,还有什么‘分福簪’,这是何意?” 这个问题显然比刚刚关于福簪的问题要容易回答得多,店小二松了口气:“村子每隔一年,需要选出一个圣女,送到山中福地修行,庇佑村民。村中分宁西和宁东,这个圣女出自哪一边,最近两年的福簪,便由那一边的里正来分配。” 荀舒奇道:“你刚刚不是说,福簪是去神宫求的吗?怎么又成了里正分配?” 店小二摆了摆手,认真道:“里正是神宫的使者,由里正代为分配理所当然。” “那岂不是,里正想给谁就给谁?反正神宫里的神仙也不会为了这丁点小事,现身来讨个说法。若有人实在想要这福簪,可以重金贿赂里正,换取簪子。这哪里是神宫使者,这是一条敛财的好路子啊!” 店小二嘿嘿笑了声,并不反驳荀舒的推测,而是道:“三日后便是选圣女前往福地的日子,这事是村中的秘密,不许村外人参与的。你们若实在好奇,可以瞧瞧去看,但是千万莫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圣女是如何选出?修行多久能回村子?” “这小的便不知了。每次的圣女皆是由里正、村长和神宫里的神仙来定,甚至就连圣女本人都不能提前知晓。至于回不回村子——”店小二挠了挠头,“听说去了福地,日日吃好喝好,再不用为俗事所忧愁。那些圣女去了那样的好地方,哪里还会回来?反正这许多年,我是从未瞧见过被神宫退回来的圣女。” 第52章 白骨簪7 面目全非的尸体下午便抬回了村子,天隙重新空旷起来,恢复通行,再瞧不见清晨时的拥挤。离开的人群随尸体一同去了西里正的宅邸,一时间哭喊声不断。 荀舒一行人兵分两路,赤霄带着大理寺的人前往天隙山壁顶端探查,荀舒和李玄鹤则带着鱼肠趁着午后炎热,街道空旷,闲庭信步似的向村子东边走去。 出村后穿过一片低矮的果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瞧见恢弘气派的宫殿,便是店小二口中的神宫。神宫无院墙,只有一座大殿,四五十尺高,面阔约百步,门楣上挂着比荀舒还要高的牌匾,黑底金字上书三个大字,长生殿。殿门大敞着,内里黑洞洞的,只有孤零零的两颗豆大的油灯火光,引着信徒入内。 荀舒停在门口,仰头看去。 金色的大字在艳阳下闪着光,颇有些刺眼。荀舒眯着眼睛,问身边的人道:“听说长生殿是个和司天阁差不多的地方?” 李玄鹤颔首:“算是吧。先帝去世后,陛下登基,将朝中之事交由太子打理,而他则沉迷于修仙问道求长生。前些年,有人为陛下引荐了长生殿的殿主,被陛下引为知己,以国师待之。自此,长生殿声望渐起,人人重道轻佛。”李玄鹤眼中嘲讽之意明显,却渐渐被无奈包裹,他不愿多看那碍眼的牌匾,率先往大殿内走去,“走吧,莫要被人发现了。” 荀舒忙跟上他的脚步,疑惑道:“刚刚听小二说,那想出‘福簪’一计的是司天阁的人,神宫也是之后为司天阁的仙人所修建,可为何这神宫上写的却是长生殿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长生殿势大,而司天阁已无传承,村民们便将神宫改了名字吧。”李玄鹤淡淡 道。 荀舒落后他半步,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着问道:“你似乎不喜欢长生殿。” “是不太喜欢。”李玄鹤坦率承认,却不愿多说。他站在大殿中,仰头看着大堂前方魁梧的神像,“倒是慈眉善目。” 第60章 香炉中的线香刚燃到尽头,大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神像立在殿前,左右各放着一盏油灯,烛光经年不熄,豆大的火苗只能照亮神像的双脚,照不到隐在黑暗的高处的身体头颅。荀舒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睛盯着看了半晌,试图在黑暗中的金像上看清雕刻的五官,却还是失败了,只能感叹一句:“模糊成这样,你还能看清楚他的长相,真是厉害。” “看不清楚。”李玄鹤理直气壮,“我是说这塑成神像的金子慈眉善目。” 这倒是句实话,荀舒认同地点头:“金子爱众生,众生爱金子,却是如此。” 长生殿依山而建,比殿外要凉快许多。二人来此处时,原本并未想着避开他人,如今四处无人,殿内空空荡荡,倒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荀舒绕着大殿走了一圈,细细翻找过殿内的每一个箱笼,只找到了线香和平安符,并未发现任何和福簪、圣女有关的物件。 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荀舒正要离开,却突然发现大殿前方的神像后,还有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可以通行。缝隙被夹在墙壁和神像之间,瞧着藏不了什么东西,但她还是走了过去,而后便察觉到了异样。 她脚下踩的这块青砖似与其他的青砖不同,站上去微微晃动,有细微响声。 荀舒退后一步,曲起指节敲了敲那块砖,响声空洞,显然是空心的。李玄鹤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摸索片刻,在神像脚边摸到一个像是浮雕的凸起,按下去后,地上石板弹开,露出可供一人通过的、黑漆漆的洞。 鱼肠点燃火折子,凑近那洞口,看不到底,充满未知的阴森。他掏出一个铜板,从洞口扔下,一瞬后有响声传来,混着清脆的水声。 “约莫三十尺深。”鱼肠吹灭火折子,“属下先下去探路,大人稍等片刻。” 洞边立有软梯,可攀着下行,鱼肠在洞口撑了一下,落在软梯上,一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片刻后,洞中传来轻响,软梯被摇动,是鱼肠传来的信号。 “要下去看看吗?”李玄鹤问荀舒。 荀舒点头:“来都来了,自然是要下去的。” 荀舒第二个攀上软梯,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试探着向下踩,直到落地才松了口气。 地下是一个很小的地洞,站一人刚好,站俩人便略显拥挤。地洞一侧连着一条一人宽的甬道,深处似有隐约光亮。鱼肠站在一旁等着李玄鹤下来,荀舒则踮着脚轻轻向甬道内移动,给李玄鹤让出落地的位置。 地下比大殿中还要阴冷潮湿,地面有浅浅的一层水,荀舒落地时便湿了鞋面,此刻沿着甬道前行几步,鞋面彻底被水漫过,冰冰凉凉。她敏锐察觉到她在下行,于是停住脚步等着后面的人。 李玄鹤下来时,将入口的石板合上,地洞中彻底暗下来。他摸黑下行,落地时踩到积水上,了然道:“附近应有地下河。” 荀舒将刚刚的发现告诉二人:“甬道里的水比外面要深,像是在下行。我们不会走到地下河里吧?” 鱼肠绕过荀舒,到前方探路。李玄鹤落后荀舒几步,为她解惑:“甬道中有风,前方必有出口,就算误入地下河中,亦能找到走出去的路。” 鱼肠笑着安慰:“荀姑娘安心吧,大不了原路返回神宫便是。” “我是怕遇到水里的东西。”荀舒扶着一旁的山壁,慢吞吞道,“林深了有奇兽,水深了也有。这里不仅靠着山林,还在地下河中,十有八九是有奇兽的,它们兴许活了千百年,定是厉害得很,希望咱们千万不要遇到。” 三人继续前行,鱼肠捧着火折子在最前方引路,走了百步后,甬道上行,宽阔不少,有淅淅沥沥水声传来,四周愈发潮湿。又行百步,到甬道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展臂宽的细小河流,河水湍急,奔流不息。 荀舒看着面前似溪的河流,松了口气:“这般狭长,应当没什么厉害的异兽。” “看着狭长,可水流这般湍急,又瞧不见底,水下该是别有洞天,还是要小心些。” 荀舒站在路口沿着河流向两侧望去,一侧是漆黑的甬道,随河流去向未知的地方,另一侧是个宽敞的山洞,山洞中心是水流汇成的深潭,绕深潭一周有一人宽的石头道,凹凸不平,走上去需分外小心。 山洞高处有一条缝隙,光束透过缝隙照入洞中,落在距离岸边很近的一侧水面上,穿透水面向下延伸,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这水潭竟是深不见底。 三人本是来神宫找福簪和圣女的秘密,却没想到发现这么一个地方。 李玄鹤指着水潭对面隐在黑暗中的山壁,道:“那里似乎有个门,过去瞧瞧。” 地面的石头被水汽侵蚀,颇为湿滑,荀舒扶着山石前行,到中途时险些滑倒,还是走在后面的李玄鹤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将她硬生生托了起来。 “小心。” 李玄鹤确认她站稳后,松开手退后。荀舒站在原地停了一瞬,只觉得他的声音环绕在耳边,呼出的气似带着神宫外烈日的炙热,烧得她耳垂发烫。 她捏了捏耳垂,嘀咕道:“这些年确实有些倦怠。以前住在山中,爬上爬下的,师兄常夸我比他们的速度还要快,身姿还要灵巧。” “你师兄怕是懒得上山下山,为了将跑腿的活儿扔给你,这才如此说的吧。”李玄鹤叹道。 荀舒倒是从未这般想过,闻言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声音却是微弱起来:“不会的,师兄是个好人——” 荀舒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水声吞没,李玄鹤未能听清,正要再问,却见水潭平静的表面起了动荡,中央起了个泉眼似的东西,潭水奔涌喷出,溅起一层层的涟漪。不过一瞬的功夫,涟漪从初时的浮在水面薄薄一层,演变为翻天覆地般的奔涌,呼啸着响彻整个山洞,反复回荡。 片刻后,水中传出如犬吠一般的声音,有一物从水中跃出,向三人冲来。那怪物与人同大,像鱼又不是鱼,脑袋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张上下颚布满尖牙的大嘴,脑袋后跟着七八条鱼尾,尾巴末端又像蛇尾似的,张牙舞爪,像个怪物。 鱼肠拔剑应战,挥舞着阻止怪物的靠近,那怪物被逼入水中,却未离开,等着卷土重来的时机。 三人屏住呼吸,贴着山壁而立,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怪物却像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似的,再次从水中腾起。几条如蛇般的鱼尾打在山壁上,击落碎石无数。 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腥臭气瞬间灌满整个石洞。鱼肠和李玄鹤拔剑而出,欺身而上,与那怪物缠斗在一起。洞顶的丁点光亮无法驱散洞中全部的黑暗,二人在黑暗中缠斗,只能通过声音和微弱的光亮辨别方位,判断面前的是敌是友,一时间颇为狼狈。 荀舒知道她的功夫不如鱼肠,约莫着也不如李玄鹤,将身子紧贴着石壁蹲下,不去增添更多的麻烦,思绪却一刻也没听,绞尽脑汁想如何能全身而退。 怪物久居此处,对周遭环境极为熟稔。李玄鹤和鱼肠虽是以一敌二,可因着初来此处,加之水性平庸,时间越长,越发无计可施。 怪物不愿与他们纠缠,以三条蛇尾绊住李玄鹤,之后发了狠似的冲向鱼肠。鱼肠一时间无法招架,被击落水中,暂无还手之力。一侧击破,怪物不顾被砍断三条蛇尾的疼痛,用其剩下的全部蛇尾缠住李玄鹤,将其卷到空中,一副要撕碎的架势。 李玄鹤阴沉着一张脸,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握紧手中的剑,等着一个反攻的机会。 他的余光注意到角落的荀舒似乎在动,却再分不出半分精力去看她在做什么。 她若想逃离,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他想要告诉她,但胸腹被蛇尾不断挤压,连 呼吸更困难,更遑论发出呼喊。 胸口的空气愈发稀少,他的大脑雾气弥漫,想的全都是,早知如此,就该让她留在上面才是。 李玄鹤要紧牙关,努力维持着神志的清醒,一双眸子闪着光,如一头豹子,在黑暗中窥伺。就在此刻,那怪物的鱼头转向甬道的方向,不知被什么东西分散了注意力,缠绕着他的蛇尾突然松开几分,空气涌入他的胸腔,瞬间缓和了不适。 李玄鹤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扬起剑狠狠刺下—— 第53章 白骨簪8 荀舒站在岸上,看着李玄鹤和鱼肠与那奇兽缠斗,激烈而凶险,心中焦急,脑中转个不停。 奇兽无目,瞧不见东西,定是靠别的辨认方位,比如声音或是气味。 荀舒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投掷到远处。 石头落水,溅起偌大的水花,发出的声响混杂在打斗声中,还算清晰,那奇兽却无半分反应。 一招不行,荀舒一刻不停,立刻翻出挎包里的手帕,环视四周,视线落在身后的石壁上。 石壁并不光滑,凹凸不平,凸起的石块带着山石的野性,磨刀霍霍。荀舒咬紧牙关将手掌狠狠按向最尖锐的那几块石头,快速抽动,被水汽包裹住的石块如尖锐的冰刀割破她的手掌,顷刻间鲜血淋漓。 第61章 荀舒将受伤的手掌攥成拳头,让不止的鲜血落在帕子上,片刻便浸湿半张帕子。 水潭中的局势瞬息万变,鱼肠已被击落到水中,李玄鹤被蛇尾缠住,挣脱不得,荀舒再无法耽搁,随手捡了块石头,用帕子包住,使出吃奶的劲儿向远处丢去。 手帕落水,帕子上的鲜血在水潭中化开,丝丝缕缕,甜腻的味道蔓延开来,瞬间吸引了半面身子沉在水潭中的蛇罗鱼。就是这一瞬,李玄鹤抓住机会手起剑落,缠绕的蛇尾彻底失去了力量,他终于从腥臭中脱身。 奇兽的尸体漂浮在寒潭中央,鱼头上插着李玄鹤的短剑,鲜血弥散开来,赤红血水与绀青色潭水交叠相融,难分彼此。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山洞,与山洞中潮湿的腥土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李玄鹤一个起落上了岸,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抚着胸口咳嗽,他的衣裳湿了大半,鬓角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脸颊苍白,眼神中还有未消散的杀意。鱼肠游到岸边,扶着石头回望水中的尸体,犹是不敢置信:“这是什么怪物?!” 荀舒将手缩在袖子里,背到身后,慢吞吞道:“一首而九身,其音如吠犬,应该是蛇罗鱼。” “蛇罗鱼?这不是传说中的奇兽吗?竟真的存在?” “传说中的奇兽大多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有的变了长相,有的藏到了深山深渊中,不太出现在世人面前,即使出现,人们也认不出来罢了。”荀舒望着池中随水流而晃动的尸体,迟疑道,“传说中的蛇罗鱼,会藏匿在河岸附近,等着野兽们靠近水边时,一跃而起,将其拖入水中啃食。” 鱼肠感叹:“真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传说中的奇兽,也算此行不虚了。” 荀舒欲言又止,李玄鹤忙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荀舒叹了口气:“是,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一条记载,说是蛇罗鱼周身绛色,血肉有药用,食之可强身壮体,若以童子童女血肉饲之,待鱼鳞表皮转变为墨色,食之可长生。” 长生?! 李玄鹤的视线看向水中蛇罗鱼的尸体,见它周身漆黑,仅剩两条蛇尾呈现暗红色,竟是快要成了。 鱼肠爬上岸,依旧不太能相信:“长生不老?这如何可能!是骗人的吧?” 荀舒如往常般说得谨慎:“书上记载,千年前曾有一藩王捉到了一只蛇罗鱼,并用少女饲之,至于后来成没成功,便不知道了。我虽从未见过长生的人,却不能说此事定然是不存在的。”她看着池里翻肚皮的蛇罗鱼,略有些遗憾,“此法阴毒,常人即使知道这法子,也不会去做。如今这鱼眼看着快成了,马上就能知道那记载是否是真的了……倒真是有一丁点可惜。” 李玄鹤侧头看向一旁的荀舒,微微挑眉:“我以为你会惋惜那些成为鱼食的人。” “这并不冲突呀。”荀舒双眼澄澈,“我惋惜无辜失去性命的人,也好奇书上的记载是否真的存在。” 李玄鹤和鱼肠又歇息了片刻,待呼吸彻底平缓后,按照原本的计划,沿着水潭边的石头路向另一侧走去。荀舒靠在身后的石头山壁上,看着二人道:“你们先走,我跟在你们身后。” 鱼肠以为她是在害怕,安抚道:“荀姑娘莫要担心,那妖兽已经死透了,再不会冲出来。” 荀舒抿着唇不说话,一旁的李玄鹤盯着她看了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刚刚忘记问你了,你做了什么,让那蛇罗鱼走了神?” 荀舒眨眨眼睛,老实道:“我向远处丢了些东西。我想着若能扔些东西到远处,兴许能吸引它的注意力,让你们能得片刻的喘息。” 李玄鹤眼神中带着压迫,继续追问:“你扔了什么?” 荀舒不会撒谎,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一块帕子。” 李玄鹤乐了:“我再给你一块帕子,你扔给我瞧瞧?” “……我用那帕子包着一块石头,然后才丢出去的。” 这句话落下,连鱼肠都听出不对劲了:“荀姑娘,你为何不直接丢石头呢?为何还要包着帕子?” 荀舒见瞒不过去了,垂着眼睛,声音很轻:“……因为那帕子上沾了我的血。蛇罗鱼没有眼睛,我猜它是靠声音或是气味辨别方向。对于它来说,应当没有什么比食物的鲜血更浓烈的气味了,于是我便挤了些血到帕子上。”她抿着唇笑,“还好能帮到你们。” 李玄鹤严肃了神情:“把手伸出来。” 荀舒磨磨蹭蹭将背到身后的手伸出去。 李玄鹤握住她的手腕,手心朝上抬起,鱼肠举着火折子靠近,让火光可以照清楚荀舒手心的伤痕。 伤痕一道道的,杂乱无序,像是在凸起的尖锐石壁上割的。那伤口极深,沾了水后卷着白边,该是荀舒趁着他们不注意,将手沉到寒潭中,用潭水清洗了手心的血迹。 李玄鹤心攥成一团,比在他的手上砍几刀还要难受,他想说什么,抬眼的瞬间瞧见荀舒泛白的嘴唇,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从袖袋中掏出手帕,挤干水,利落缠在她的伤口上。荀舒看着他一言不发,表情阴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委屈得紧:“贺玄,我帮了你们,你为何要生气?” 李玄鹤松开她的手腕,闭了下眼,缓和掉眼中纷杂的情绪:“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气我自己,为何要下地洞,为何没能保护好你。明明可以等到绝对安全的时候,带更多的人来查看,这样我们就不会遇到危险,你也不会受伤。是我莽撞了。” “贺玄,我们是同伴,是亲人。”荀舒看着她,眉眼中全是认真,“我们本该是相互扶持、互相保护的。” 李玄鹤愣住。 时间似在一瞬间停滞,万物静止不前,可甬道中的风还在呼啸,河床中的水还在奔流,山洞顶的缝隙还有阳光透进,胸腔中的心还在剧烈跳动。 一切仿佛是错觉,一切又从来都不是错觉。 有冲动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无处藏匿。李玄鹤看着眼前的人,柔声开口,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阿舒,与我而言,你不仅仅是亲人、同伴……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荀舒心口似被麦穗扎了一下,又麻又痒,是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她看过很多话本子,约莫着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她从未亲身经历过,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心意,以及面对心口处不停涌动的陌生又奇异的感觉。 她惴惴不安,她面露慌张,她捏紧挎包的带 子,直到手心的伤口渗出血液,染透帕子。 李玄鹤看着她这副模样,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最终认命似的地叹了口气:“算了,此事之后再说。你受伤了,先出去将伤口包扎好。” 此话落下,荀舒还没反应,一旁的鱼肠先暗中松了口气。 自他爬上岸后,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连大气都不敢喘,此刻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山洞中为何就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条缝,能让他将身子藏起来,不耽误他家郎君与荀姑娘互诉衷肠呢? 鱼肠还没高兴太久,便听荀舒回绝了他家郎君的提议。 荀舒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石门:“都到此处了,还是去看看吧,不然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见荀舒坚持,李玄鹤松了口:“说的也是,那便去看看吧。” 三人绕过水潭,抵达对面的石门处,见那石门上落着锁,表面锈迹斑斑,显是许久未有人开过。 李玄鹤瞥了一眼,命令鱼肠砸开。鱼肠上前一步,用剑鞘砸了几下,那绣得看不到锁眼的锁应声断裂,坠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声响,在山洞里回荡。 石门被推开。 腐烂陈旧的气息铺面而来,混杂着说不清的古怪味道,令人作呕。三人让开几步,待洞穴内怪味散去部分后,方走入其中。 鱼肠走在最前面,进入洞内后转了一圈,在角落发现了还能使用的油灯,点燃后照亮整个洞穴。荀舒走在最后,踏入洞内后,借着这光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这个洞穴比外面要小许多,被石钟乳分割成几个相连的空间。洞顶有水滴汇聚滴落,洞内水汽弥漫,甚是潮湿,稍不留神便会滑倒。石洞中央的位置放置着一张简陋的石桌,桌上堆放着一些工具,瞧着像是切磨玉石的工具。角落堆着一些碎屑,凑近看才确认是骨头的碎屑,混杂着小石块和破烂的布条,不知摆放了多久。 李玄鹤蹲下身子,捡起一块骨头碎屑细细打量,又拔出鱼肠的剑,翻动了下骨头堆,半晌确定道:“是人骨。” ----------------------- 作者有话说:蛇罗鱼借鉴了山海经中的何罗鱼,稍微修改了一下~ 第54章 白骨簪9 “人骨?!”荀舒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冷汗湿透衣衫,混身难受。她扫视过四周堆如小山似的骨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应当不止一个人吧?” 第62章 “嗯。”李玄鹤站起身,拍打着手上的骨屑,“碎成这样,已不能确认是几具骨骸,除非找到头颅。” 鱼肠绕着山洞转了一圈,翻看得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末了肯定道:“没瞧见颅骨,应当不在此处。” 荀舒走到石桌旁,翻动着桌上堆积摆放的工具,发现了压在最下方的一根断了的发簪。发簪只剩一半,簪头已雕刻出简单的纹路,与宁远村妇人们发髻上带的发簪,几乎完全相同。 虽早知‘福簪’是由人骨制成,可当荀舒真正看到洞窟里的一切,心中依旧翻腾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既然看清楚了,就先回去吧。”李玄鹤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荀舒受伤的手,“清晨时我瞧过那堵塞的天隙,估摸着两三天便能复通。赤霄已向山南道传信,待他们入村后,再带人将此处封锁。” 道路复通要两三天,三天后就是今年的圣女入神宫福地朝圣仪式,若这些骸骨与圣女有关,岂不是意味着又有个无辜姑娘会在三日后失去性命?荀舒心中不安,不确定道:“能来得及吗?” “无论来不来得及,这三日我们都不能闲着。”李玄鹤分外冷静,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要想彻底解决这里的事,必须要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福簪和圣女,是有心人编造的荒谬故事,让村民们相信。若不能找到证据,一击毙命,待我们离开后,一定会有下一个圣女出现,且更加隐蔽。到那时,怕是再无人可以帮她们了。” 荀舒知道他说得是对的,轻声道:“希望我们能帮到她们。” - 将洞穴内的一切粗略复位,又将门口的锁摆成因生锈而意外碎掉的模样后,三人原路返回。 走出神宫时阳光正盛,刺得人睁不开眼。荀舒用手虚虚挡着太阳,心中一阵恍惚,仿佛在山洞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手心传来的刺骨疼痛又在不停提醒她,那阴湿、腥臭、可怕的一切,都是真的。 回村中的路上,依旧要穿过那一片果林,与来时不同,果树林中多了几个忙碌的村民。擦肩而过时,荀舒听到他们在讨论西里正之死,三人默契地放慢脚步,偷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说西里正真的是被阴魂索命至死的吗?” “你是没瞧见蔡友的死相!我今日去凑了个热闹,瞧见了他的尸体,死得极惨!若非阴魂所为,又能是谁?” “村长不是说,西里正是被野兽撕咬,而后失足坠下山崖而亡吗?” “这些年,宁远村来往之人繁多,方圆十里内多年未有野兽出没,怎么就偏偏这般巧,蔡友出村时,有野兽闯入天隙附近,还偏偏撞上蔡友,攻击了他?”那人摆摆手,“我看啊,村长定是怕阴魂索命一事在村中传开,让众人不安,这才推到野兽身上。” “你说得也对,听说昨日夜里,西里正的家中凭空出现一封血书,若不是阴魂,又有谁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如铁桶似的蔡宅呢?” 俩人似察觉到了不远处几人在偷听,禁了声,走向果林深处。荀舒三人不好再逗留,离开林子,回到了村子中。 进村时,李玄鹤衣裳已是半干,只略有些凌乱破烂,一旁的鱼肠却是边走边滴水,一步一个湿脚印,引得路人围观,指指点点。几人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回到客栈,走进大堂后方松了口气。 大堂空空荡荡,零星坐着几桌喝茶的人,上午时骗到房中的店小二正与一旁的客人说笑,瞧见走进门的三人,瞳孔震颤,四肢僵硬,背过身子挪开目光,装作没看到几人,倒是阴差阳错给了几人清净。 三人各回各的房间休整,荀舒只靠一只手,艰难地换了身干净衣裳,随后坐在床边看着手上的伤口发愁。她小心翼翼将包裹住伤口的帕子揭开,伤口与帕子黏在一起,撕扯时带来新一轮的战栗和疼痛,让她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在山洞时光线昏暗,瞧着只是普通伤口,此刻在明亮处细细打量,才发现那伤口最长一道横贯手掌,狰狞而丑陋,皮肉翻开,手心发烫,已经开始红肿,比她以为的要严重不少。 当时事发紧急,她使了狠劲儿,生怕山壁上的石头割不开她的手掌,此刻却是痛到后悔。 这么下去,今晚必会起高热,看来需要去寻郎中,喝几幅药,方能免了这一劫。 荀舒垂头丧气,正准备出门,房门便被敲响,门外站着的正是李玄鹤,已梳洗整齐,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裳,身边站着个提着药箱的人。 “我带了郎中来给你看伤。” 荀舒让开门口,让二人入内,之后坐到桌边,皱着五官,抿着嘴唇,一声不吭乖乖任由郎中查验伤口。 那郎中该是被提前叮嘱过,并不多问,为她处理好伤口后,叮嘱几句,将更换的伤药留下后,起身告辞。 房门合上,房中只剩下荀舒和李玄鹤。 气氛凝滞而古怪,俩人分坐桌子两侧,半晌都没说话。 李玄鹤想着山洞中的事,心中有些懊恼,明知面前这人在有些事上迟钝得很,却还是冲动地说出了那些话。 荀舒一向是个喜欢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若不是姜叔出了意外,她被逼到了绝处,估摸着会一辈子窝在棺材铺里,过平静无波的日子,做她的棺材铺小伙计。如今她的日子正动荡着,他却在此时说出了让她心绪更动荡的话,只怕会引起她的反感。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弥补的话,没注意到荀舒走到她身旁,取了伤药,涂抹到他耳边脸颊的伤口上。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与山洞中裹着潮意的凉不同,反倒更像是山林间的清风,初春融化的霜雪,酥酥麻麻,令人沉迷。 李玄鹤一个激灵,身子发麻, 只有眼睛还能眨动。 荀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慢吞吞道:“郎君的脸也是很重要的,莫要破了相,以后娶不到娘子。” 李玄鹤脑中一片混沌,所有的感官汇聚在他脸颊上的伤口处,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那伤口只破了层油皮,荀舒三两下便上好伤药,之后感叹道:“贺玄,你的功夫该好好练练了,我瞧着还不如鱼肠,怪不得半年前能被打成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哪儿能相提并论?他的功夫若比鱼肠好,还留着鱼肠在身边做什么? 李玄鹤面露无奈,正要反驳,荀舒却突然靠近他的脸颊,学着幼年时,师父为她吹伤口的模样,轻轻吹着他脸颊上涂满药膏的伤口。 李玄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木了几分。 荀舒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嘀嘀咕咕,一脸认真:“伤口很浅,应该不怎么痛吧?” 接二连三的刺激让李玄鹤浑身软成一滩软泥,只一处除外。他脸颊红如晚霞,再不敢多看荀舒一眼,一言不发,弓着腰逃命似的冲出房间,将荀舒晾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荀舒惊呆了,直到隔壁房间门被合上,方回过神来。 就那么一条伤口,真的有这般疼吗? 荀舒苦思冥想,想不到原由,到傍晚时才迈出房间,准备去找李玄鹤赔个不是,顺便问问他要不要一同去西里正的宅子,打听打听下午时林子中听到血书和诅咒的事。 她刚走出房间,便瞧见了站在走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李玄鹤。她正要开口为刚刚弄疼他的事道歉,一抬眼发现他又换了一身衣服,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皇亲国戚,衣服都换得这般勤。” 李玄鹤耳垂瞬间便红了,清了清嗓子,含糊道:“你有何事?我是说,你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荀舒拍了下脑袋,认真道:“我是想来找你道歉。” “道歉?” “嗯,刚刚我弄痛你了对吗?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般怕痛。” 李玄鹤怕极了她提刚刚的事,赶忙打断她:“阿舒,莫要再说了。” 难道他怕痛是个秘密?荀舒环顾四周,果然在走廊尽头看到赤霄和鱼肠呲牙咧嘴的脸,恍然大悟道:“好,那就不说了。我还有一事,林中那两个村民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想去西里正的家中看看,你可要同去?” 只要不提刚刚的事,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李玄鹤欣然应允:“那便一同去吧,我正好也要将赤霄他们的发现告诉你。” - 出客栈时已是傍晚,晚霞千里,如梦如幻。李玄鹤和荀舒并排而行,穿越熙攘人群,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格外亲密。 李玄鹤压低声音,将赤霄他们的发现简略讲给荀舒听。 “赤霄他们在发现尸体的山壁上走了一圈,在山林间野草中发现了尸体衣服上碎裂的布条。此外,他们在离悬崖百步距离的一处平地上,发现了野兽的脚印,瞧着体型颇大,该是虎豹之类的野兽。脚印旁有不少血迹,应当就是尸体遇害的地方。” 荀舒愣住,开始怀疑早晨时的推断是否正确:“村民们不是说,宁远村附近无猛兽吗?难道真是意外?” 第63章 “莫及,还未说完。”李玄鹤伸出手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潮,继续道,“在血迹旁隐秘处,赤霄发现了一个没清理掉的脚印。那脚印比尸体的脚印小许多,颇为纤细,像是个女子的脚印。也就是说,西里正死的时候,现场除了他和那猛兽,至少还有一人。” “且是个女人。” 第55章 白骨簪10 西里正蔡友的宅子在村子北侧,院墙高筑,青瓦粉墙,混杂在一群普通民居中,格格不入却又不算浮夸。院门大敞着,院中已搭建好简单灵棚,供人吊唁,灵幡随风飘舞,与低泣声混杂在一起,是扑面而来的悲伤。 许是时间已晚,院中无人,只两个家丁在守着。荀舒一行人伪装成蔡友的旧友,前来吊唁,两名家丁听他们自报家门后,并未多问,恭恭敬敬让几人进了院子。 遵从宁远村的习俗,院中灵棚分为前后两部分,穿过纸扎的童男童女,金银山斗的灵堂部分,便可到停棺的地方。棺材前,有一妇人正跪在角落,边哭边往面前铜盆火焰中扔纸钱,身旁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赤霄上前一步奉上礼金,一旁的仆役代稚童接过,跪在地上的妇人并不认得面前几人,只抽泣着按照规矩回了礼。李玄鹤抓住这个机会,挤出一个悲恸表情,用袖子擦拭着不存在的眼泪,悲痛道:“蔡兄走得急,嫂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蔡夫人望着面前的人,定睛看了半晌,面露疑惑,正要问他们是谁,却被对面的李玄鹤抢先道:“我们曾受了蔡兄的恩惠,这次特意绕道宁远村,想着要请蔡兄吃酒,却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听说,蔡兄是死于厉鬼作祟,可是真的?” “厉鬼”二字一出,蔡夫人瞬间变了脸色,冷声道:“老爷刚走,魂魄还未走远,还请诸位莫要在灵前乱说。” 这种强挺着说假话的人,李玄鹤自幼便见多了,此时看着惶恐不安,连哭泣都忘了的蔡夫人,如同看着一个无能稚童。他装出一副语重心长、为她着想的模样,说得情真意切:“嫂子,事到如今,鬼魂留下血书一事传遍宁远村,你又何必还瞒着我呢?斯人已逝,可还有人活着啊!你总要为这两个孩子想想啊!” 蔡夫人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神色犹疑,再不像刚刚那般排斥:“你是何意?老爷之死与我儿有何干系?” “厉鬼索命,必是蔡兄生前做了什么事,与这厉鬼结怨,以至于宁愿不去投胎,也要留在人间,只为了找到机会报仇,这该是多么大的仇恨啊!这么大的仇恨,只杀一人便能解恨吗?兴许会将这两个孩子一同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啊!” 蔡夫人将孩子抱得更紧,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我要如何做才能保护好我儿?若是厉鬼,我们大活人看不到摸不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玄鹤站直身子,依旧是一脸的严肃认真:“夫人有所不知,舍妹机缘巧合入了玄门,通晓一些驱鬼之术,你只要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她听,她定能想到解决的法子,保住你全家的性命。” 荀舒本来安静站在李玄鹤身后,听他招摇撞骗,尽职尽责做个在台下看戏的人,却没想到突然被他拉上了台,成了幕前的角儿。 她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今日这场戏没人提前告诉她该如何演,说什么台词,偏她又不擅撒谎,不像李玄鹤似的精于此道……眼见蔡夫人的神色愈发狐疑,她灵机一动,摸出挎包里的铜盘晃了晃。 那铜盘闪着亮光,显然被盘了许久,是个上了年头的老物件。 蔡夫人瞧见此物,终于信了几分。她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神中虽仍有疑惑未散,却还是开口道:“几位随 我来吧。” 蔡宅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是会客、读书的地方,后院方是一家人的住处。蔡夫人将两个孩子留在灵堂,由仆役看守着,而她则带着几人,穿过垂花门,去了后院,在正房门前停住脚步。 “昨日,家中突然收到一封血书。这封血书是凭空出现的,就像是阴魂隔空送来。老爷瞧见后惧怕得很,当即就交给我,让我烧掉。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像是要离开的模样,我与他拌了几句嘴,倒是忘了烧掉血书。如今那血书就在我房中,诸位在此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蔡夫人转身进了正房,虚掩上房门。荀舒站在院中,环视四周,仔细打量起整个院子。 院子不大,坐北朝南,四四方方,院中栽种着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和枣树,是最寻常的民宅,没有做太复杂的风水布局。 荀舒收回视线,蔡夫人恰好从屋中走出,房门开合的瞬间,荀舒隐约瞧见了屋中的多宝阁。 多宝阁通天高,堆满了奇珍异宝,瞧着比赵县令的宅子华丽得多。 蔡夫人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将一份折起来的白布递给李玄鹤,将昨夜发生的一切说出:“昨日半夜,突然响起巨响,我家老爷带着人去查看,我则留在家中照看。我忧心老爷,便和几个仆役一同呆在前院,等他回来。老爷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他回来后,我与他一同回到后院,这份血书就摆在院中的地上。” 李玄鹤展开白布,几行鲜红的大字映入眼帘。 “蔡友!吾姐妹五人,被汝迫害,含冤莫白,死不瞑目!吾等筹谋多年,不赴轮回,惟图雪冤!今时机成熟,当手刃仇敌,索汝命。汝其备矣,待吾等来!” 荀舒站在一旁,看到这几个字后忍不住咂舌:“这血书写得倒是清楚。” 李玄鹤手指捻了下布料,又将写着血字的地方凑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道:“布是最常见的白叠布。倒是这字迹,带着一股甜腥之气,确实是人血的味道。” 蔡夫人睁大双眼,呆住,声音颤抖:“人血?我还以为是猪血羊血……难道真的是阴魂索命?” 李玄鹤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这血书是在哪里发现的?” 蔡夫人颤颤巍巍指着几人脚下的位置:“差不多就是在此处。我离开房间去前院时,这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院子后门常年锁着,没有撬动痕迹,我和仆役们呆在前院,更不可能有人从大门闯入,到后院扔下这血书。这血书就像是凭空出现的,蹊跷得很。”她嘀嘀咕咕,泪水盈眶,细瞧竟有几分释然,“我原本以为,宅中的几个仆役或许有二心了,可今日一一问过,都说不是他们做的。若这一切都是阴魂做的,倒是能解释清了。” “当时这血书时是何种模样?” “应当是被风吹过,像是一团破布似的摊在地上。” 这血书竟是凭空出现的?李玄鹤若有所思,将那布交给身后跟着的赤霄收好,随意解释道:“做法驱鬼魂,需要用到此布,等到用完了,我定送还到府上。” 那血书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蔡夫人躲着还来不及,哪儿会想要他们送回来?她急忙摆手:“你们用完后,便烧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让一切有个归处。” “嫂子既然这样说,我们必当遵从。”李玄鹤点头应允,继续编道,“为了驱鬼,我们还需要问几个问题。嫂子可知这血书上提到的‘姐妹五人’是谁?” 蔡夫人捏紧袖子,眸中有光快速闪过,似有迟疑,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未曾听老爷提起过。” 李玄鹤挑眉,继续问道:“那蔡兄生前可有仇家?” “老爷作为宁西的里正,平日里常要帮村民处理一些纠纷。偶尔处理得偏颇了些,会遭人嫉恨,可这些远远谈不上仇家啊!” “他说的不是这种仇。”荀舒忍不住开口纠正,“他想问的是,蔡里正是否因为利益,害死过无辜人?比如杀了五个姑娘,让她们死不瞑目,魂魄不能离去?” 蔡夫人的睫毛微微颤动,喉头滑动,依旧坚持:“没有。老爷一生与人为善,村中人遇到什么难事,都会主动去帮忙,如何会害死他人呢?” 荀舒和李玄鹤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 蔡夫人回答得如此坚定,若非她确实一无所知,便只有一种可能,她隐藏的秘密、不肯说出口的事,对她而言定是个比厉鬼索命、失去孩子,更加可怕的事。 若继续追问,怕是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李玄鹤换了个问题:“昨日捡到这块白布之后呢?你们可做了什么?蔡兄可与你提过什么?” “捡到这血书后,老爷很慌张,说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也不管还是三更半夜,就开始收拾行囊。我读过书,认得那血书上的字,见他只想一个人逃命,不想管我和两个孩儿,很是生气,和他吵了一架,他却说,这是他一人的事,只要他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没人会来伤害我们。我拗不过他,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随他去了。 “天亮后不久,我送他离开宅子,这才回去休息,可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就有人来拍门,说是我家老爷出事了……这之后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 第64章 再次提及已不在人世的夫君,蔡夫人泣不成声,几乎站不稳当。李玄鹤敷衍安抚几句,继续编造着他的谎话,答应她定会将这鬼驱走,保护她和两个孩子,之后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蔡宅。 出门时,天色已然暗沉。 夜空无月,宅子大门口已挂上了白色的灯笼,为几人照亮离开的路。风经过时,白色灯笼左右摇晃,烛火跳跃,光线忽明忽暗,分外阴森。 几人走出几步,身后响起轻浅脚步声,是被跟踪的脚步声。李玄鹤等人心生戒备,不动声色,直到又走了十几步,快要到下一条街时,跟踪之人突然开口喊道:“大人们请留步,我或许知道那血书上的五个姑娘是谁。” 第56章 白骨簪11 喊住他们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瞧着比荀舒的年纪还要小些,穿着素色麻衣,显然是蔡宅中的人。她神色紧张,动作瑟缩,强忍着心中的惶恐,叫住几人,不敢靠得太近。 见荀舒等人停住脚步,她犹豫着上前几步,站定后,视线停在最右侧的荀舒身上:“我是在蔡宅厨房帮佣的碧桃,我刚刚偷听了你们和夫人的对话,你们是外乡人对吗?” 荀舒眨眨眼:“是。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知道血书上说的五个姑娘是谁?” 碧桃轻轻点头,环视四周,谨慎道:“此处不太方便,请诸位随我来。” 碧桃带着几人绕过附近的宅子,到东侧无人的树林边缘,方停下脚步。 群山如幕布遮天蔽日,与黑夜融为一体,只剩下看不出边际的黑。林子里树影晃动,鸟鸣蝉鸣嘶吼不绝,晚风穿林而过,裹挟着山林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荀舒后背发毛,紧贴着李玄鹤而站。 碧桃望着荀舒认真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五个姑娘是谁,作为交换,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荀舒眨眨眼睛,一脸疑惑:“我们为何要帮你?” 碧桃一愣:“你们难道不是怀疑老爷之死另有玄机,想要查清楚他真正的死因?” “我们确实怀疑,但只是好奇罢了。”荀舒望着她,似打量似试探,慢吞吞道,“我还以为,你希望你们家老爷的死,能尽快被查清呢。” 荀舒一招反客为主,轻轻巧巧让碧桃嘴唇发白,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李玄鹤安静听着二人的对话,觉得有趣,却也怕荀舒没轻没重的,真的吓走了碧桃。他无奈轻笑,打破这尴尬氛围,回应了碧桃的请求:“你先说说,要我们帮你什么忙?” 碧桃看了一眼里李玄鹤,很快低下头,轻声道:“我想请你们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做圣女,我不想死。” 这话倒是出乎预料。李玄鹤继续问:“据我所知,圣女人选是祈福当日才会公布的,你是如何能提前知晓今年的圣女是你?” 碧桃摇摇头,面上浮现苦笑:“我原本 也是这般以为的,直到一个月前,西里正找到了我的爹娘,提出要给他们一笔钱,让我成为今年祈福的圣女。家中贫困,弟弟还在读书,加之西里正威胁,父母只能同意了。那时我就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话。西里正怕节外生枝,让我提前搬到他的宅中,一直住到圣女祈福那日。” 荀舒试探道:“你为何不想做圣女?” “做圣女只是说着好听,说去福地伺候神祇,过好日子,是家族的荣耀……可这么多年过去,被选为圣女的人,从未有一人再回过村子,更没有人知道那福地究竟是什么模样。”碧桃笑得凄惨,“大家私下里都在偷偷猜测,说什么圣女祈福,其实就是选圣女献祭,去侍奉鬼魂……我不想献祭去侍奉鬼魂啊。 “我听说,在很久以前,圣女的人选是提前公布的,从未有人想过反抗,可二十多年前,有户人家不想女儿做圣女,人选公布后,举家搬迁,全家都离开了宁远村,再也没回来。自这件事后,村中人对选圣女一事再不像曾经那般顺从。虽然说,还是有许多人坚持圣女可以保佑宁远村人丁兴旺,可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从这时起,圣女的人选再不会提前公布,甚至许多人家为了避免女儿被选为圣女,会提前很久开始为女儿物色合适的青年才俊,在仪式前将女儿嫁出去。 “我如今寻个人成亲怕是来不及了,只有逃出村子这一条路可行。村子里人人都认得我,没有人会插手这件事的。你们是外乡人,与这村子没什么关系,只有你们能帮我了……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李玄鹤唇角笑意不散,说出的话却是平静到渗着凉意:“既然是交易,双方各有筹码。我们的筹码是带你离开村子,你的筹码又是什么呢?总要让我们知晓,这交易是否值得吧?” 碧桃不过一个从未离开村子的姑娘,自然辩驳不过李玄鹤,只能咬着牙将她知道的一切说出:“村中人开始提前嫁女儿后,能做圣女的人越来越少,圣女祈福仪式一度因找不到圣女而无法推行。十八年前,眼看着寻不到合适的圣女,要终止祈福仪式,西里正却在仪式当天带来了一个失去意识的姑娘,这才让仪式顺畅进行,这个姑娘叫寿知月,正是血书上提到的五个姑娘之一。” 寿知月?荀舒想起昨日进村时瞧见的送葬的队伍,忙问道:“昨日我们进村时,曾碰到一个送葬的队伍,听人说是寿伯的独子,此人和这个寿知月可是有关系?” 碧莲没想到他们知道寿家人,忙点头道:“寿知月是寿伯的兄长寿昌玉的长女。” 寿昌玉的事荀舒昨日也听过一二,试探着问:“我曾听说,寿昌玉已死?这圣女之事,可与她父母之事有干系?” “应当是无关。寿昌玉夫妇死在二十年前,当年寿知月刚满十三,妹妹寿问雪还不足三岁。寿伯是寿家两姐妹的叔叔,在她们姐妹二人失去父母后,接入家中照料。她们在寿伯家住了两年,寿知月才做了圣女。” “昨日我听说,寿家姐妹因意外双双殒命,倒是没想到是做了圣女。”荀舒唏嘘不已。 碧莲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压低了声音:“姑娘,此事千万不能与他人说。”她表情有些纠结,尝试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讲清楚这件事,“这算是宁远村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人人知晓,却只能在暗处说。” “这是为何?” “寿家姐妹死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此事我也是听阿娘和祖母说的,她们说寿伯丧尽天良,兄长死了,只剩下两个亲侄女,他竟然还忍心送侄女去做圣女。寿伯或许也觉得此事有愧兄长泉下之灵,对外只说侄女生了急症,凡人已无法医治,若送到福地,神仙或许能救她,之后也不让人谈论。如今寿家在村子中极有威望,大家自然只能遵从,此事渐渐无人敢谈论,偶有提及,也说那姐妹二人遭了意外。” 或许是提到了家人,碧桃的情绪低落了几分。 往日最亲近的家人,如今却亲手发卖了她,荀舒看着她,只觉得这滋味定比被赶出司天阁时更绝望崩溃。 荀舒不想让她伤心,转了话题:“此事该是寿家的事,与西里正有何干系?为何会出现在那血书上?” 碧桃抿了下唇,继续说道:“我被西里正带回蔡家后,由府中老婆婆照料,她见我可怜,说了些往事,想要让我忘记伤痛。她告诉我她曾照顾过五个进府暂住的圣女,第一个便是寿知月。当年寿知月被带入蔡宅时,后脑受了重伤,每日里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醒过来也是混混沌沌的,认不清人,连圣女祈福当日,都是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进入神宫的。 “除了寿知月外,还有四个姑娘,有的和我一样,是被家中发卖的,也有人如寿知月一般,是被掳走强迫的。”碧桃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三日后,便是新一轮的圣女祈福,西里正恰在此时被厉鬼取了性命……我猜血书上说的那‘姐妹五人’,便是指这五个由西里正献上的圣女。她们被逼着献祭,魂魄不入轮回,成了如今这索命的厉鬼,亲手为自己报仇。” 碧桃将她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末了再次乞求,不似最初那般强硬,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大人们,圣女一事,我的家人不会帮我,宁远村更无人会插手。我虽然不知圣女祈福究竟是什么,不知圣女们去了哪里,可人人避之不及的事,绝不是什么好事。我真的不想死啊……求求你们,带我出村吧,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玄鹤思索片刻,侧头看了一眼荀舒,见她眼神闪烁,显然是想帮碧桃,这才开口道:“如今北边路不通,我们无法离开,若此时带你走,被发现后,定会全村搜捕,我们寡不敌众,未必能保住你。不如你先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左右圣女祈福还有两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碧桃有些失望,可还是乖巧点头。荀舒极为不忍心,安抚道:“我会看面相,我瞧你还能活很多年,放心吧。” 这话像是随口的安抚,可碧桃的心绪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点点头,真心实意道:“谢谢。” 第65章 几人将碧桃送回蔡宅,路上正好遇到外出寻找碧桃的蔡宅中人。他们看着荀舒几人,目光颇为警惕,还是李玄鹤主动开口,如往常一般随口编了个故事,说是为了驱鬼,要在宅子四处走走看看,寻了碧桃带路。 如今还有何事能比驱鬼之事还要重要?对面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寒暄几句后,带着碧桃匆匆离开。荀舒站在原地,看着碧桃随着蔡府的仆役进了宅子,又看着那大门合拢,脑中想的还是刚刚听到的事,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会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呢?” 李玄鹤并没回答她的疑惑,只拍拍她的发顶,柔声道:“先回去吧。” - 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去的路上,荀舒困倦不已,强撑着走回客栈后,连晚膳都未用,径直回了房间,脑袋沾到枕头的一瞬间便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梦中她穿过昏暗的棺材铺,走入闪着刺眼亮光的后院,姜拯端着刚做好的菜从厨房中走出,瞧见她后笑着招呼道:“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梦里的李玄鹤还是贺玄,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经过她身旁时敲了下她的脑袋,而后笑着跑远。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砍树做棺材,一起推着棺材去卖。有钱时吃烧鸡,没钱时啃馒头,她为了补贴家用去市集上摆摊,姜叔因为不放心她,偷偷在墙角看了大半日,直到李玄鹤在路对面盘下一间铺子,打着司天阁的名字招摇撞骗,还可以顺带着照应她后,姜叔才安下心,不再出现。 明明都是最寻常的场景,这五年她曾经历过无 数遍,可此刻却珍贵的像是大旱时最后一滴雨水,可能救不活将死之人,却能吊着他拼尽全力继续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日,又像是一年,梦境中人催促着她离开,她挥手与他们一一作别。 好梦终散。 荀舒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房间里已然大亮,她适应了一下光线,晃了晃酸痛的脖颈,挣扎着想要起身时,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那人快步走到床前,替她挂好床幔,看着她笑:“饿了吧,可要用些东西?” 第57章 白骨簪12 荀舒怔怔望着眼前人。 梦境中贺玄的轮廓尚还清晰,与面前的人逐渐交叠。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李玄鹤扶着荀舒起身,在她的背后垫上靠枕。荀舒头脑尚有些发胀,沙哑道:“我是生病了吗?” 李玄鹤脑海中浮现昨夜的场景。 荀舒回到客栈后便回房休息,众人只当她是累了,并未多问,直到李玄鹤提着食盒去敲她的门,久久无人应门时,才发现了昏倒在床榻之上、人事不知的荀舒。 他慌了神,急忙上前试她的鼻息,触到滚烫的热气时,才意识到她这是起热了,立刻遣人去请了大夫。 还好只是因受伤和吹了凉风而起的热,不然这荒山野岭,距离京城还有几日路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时,后背濡湿一片,端着药碗的手哆哆嗦嗦的,撒出不少药汤,还是赤霄去将老板娘请来,替她擦身子的时候,顺便将那碗汤药喂了下去。 那时的慌乱、自责,心脏被攥住的疼痛,无法呼吸的无力,都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上,怕是许久都无法消散。 只是这些事,他知道就好,倒是不必说给她听了。 李玄鹤转身去端粥:“嗯,昨夜你起了热,昏睡在房间中,还好发现的早,不然怕是要烧成傻子了。”他端着粥坐到床塌边,舀了一勺递到荀舒唇边,“饿了吧?先吃些粥,垫垫肚子。” 荀舒不太习惯别人喂她吃东西,想要去夺那勺子,被李玄鹤躲开。她奇怪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玄鹤耳垂泛红,解释道:“你手上有伤……而且你一夜没吃东西了,万一握不住勺子,撒到床榻上怎么办?” 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荀舒不再挣扎,乖顺地一口一口吃着粥,快要见底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眨眨眼睛:“三哥,我伤的好像是左手。” ……三哥? 瓷勺落入碗中,叮当声清脆,如仙乐般悦耳。李玄鹤呆在原地,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而后欣喜道:“阿舒,你叫我什么?” 本是一件寻常小事,被李玄鹤这么一喊,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荀舒的耳垂像是熟了的蜜桃,红得诱人。她微微侧过头,将那瓷碗向外推了推,轻声道:“不吃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比刚醒来时已然好了不少。李玄鹤顾念着她大病初愈,倒也不再逼问她,只唇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将这一日的事说与她听:“你睡了一上午,已过了午膳的时辰。你若还是饿,一会儿让厨房先做些易克化的汤面,等到晚膳时,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可好? 他的声音清爽,像是山野上的风,沾染着晒过太阳的青草香,吹到荀舒的心口,推着她回到那方小小的院子,让她忍不住沉溺。 她语气有些遗憾:“我竟浪费了半日。这半日你可查出些什么?” “我派人去了寿家,在附近走访了一圈,打探出些信息。寿家家大业大,生意不仅遍布整个宁远村,在山南道和江南道亦有一席之地。寿家的生意是寿昌玉做起来的,寿昌玉死后,交到了胞弟寿昌泽手中。寿昌泽不善经营,接手一年后,生意便减了大半,在村子中的威望亦是不如从前。后来他送了侄女到西里正蔡友处,推举她做圣女,算是投名状。这之后,他便常和蔡友呆在一处,有了蔡友的支持,生意也缓了几分。” 荀舒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家产都是兄长打下的,寿昌泽白白捡了个便宜,却不好好对待两个侄女,实在不是个好人。对了,昨日碧桃只提了寿知月的去向,却没提妹妹寿问雪。前日曾听店小二提起,说是寿问雪也出了意外,已离开人世。可有查出她是怎么死的?” 李玄鹤叹了口气,收起咧着的大白牙:“此事倒是有几分蹊跷。寿知月被选为圣女时寿问雪不过五岁,那之后没多久,便随姐姐一起离开人世。寿宅中人说她是得了急症,药石无医,最后病故,却没人说得出她得的是什么急症。” “半大的孩子,若是突然夭折,倒也不算太奇怪。” 李玄鹤没说话,眼睫垂着,一侧眉毛微微挑起,似是并不认同荀舒的话。 荀舒瞧见他这副模样,恍然道:“你怀疑寿问雪没死,一直活着,藏在暗处……杀了西里正为姐姐报仇?”许是说了太多话,她的嗓子微微刺痒,用手摸了摸喉咙,沙哑道,“这倒是难办了。若是寻常情况,只要挖开坟墓,看看尸骨是否还在,便能知道个大概,可宁远村的坟地太不同了,洞外不写名字,怕是很难找到寿问雪的尸骨。” “此事倒是没这么复杂。”李玄鹤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荀舒,“宁远村的坟地虽不会立碑,但会在洞内石壁上刻下死者的名字。除此外,他们有个习惯,女子身亡不能单独埋葬,若未出嫁,则随父母埋在一处,若是出嫁了,则与夫君埋在一处。寿问雪死时尚还年幼,定是与寿昌玉夫妇埋在一处。只要找到一个夫妻二人合葬的洞窟,再去看洞内的刻字,便能找到寿家人。只是——” 荀舒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替他补完了后半句:“只是此举到底是个笨办法,需要耗费些时间。” 李玄鹤点头:“毕竟是十八年之前的事,几经打听,也只问到安放寿家人尸骨的洞窟的模糊方位。大理寺的两个人已去寻找,若是快的话,今日便能得到消息。” “为何不将赤霄和鱼肠也派去?四个人一起,兴许能更快些吧。” “赤霄还有另外的任务。至于鱼肠——”李玄鹤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宁远村危机四伏,我功夫不好,总要留个功夫好的在身边保护我们,阿舒说对吗?” 荀舒:…… - 大理寺的人深夜才返回,荀舒却是第二日清晨才见到二人。 当时她和李玄鹤正在无人居住的天字一号房里用朝食,大理寺俩人梳洗齐整走进房间,面上丝毫不见疲惫之意,比荀舒这种睡一日还困困顿顿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其中一个叫葛七的人先开口,将昨夜的发现告诉二人。 “属下们昨日发现了寿昌玉夫妇二人的坟墓,但在其中并未发现孩童的尸骨。之后我们去翻看了石壁上的刻字,没找到寿问雪的名字,也没发现涂抹修改的痕迹。” 荀舒喝着碗里的粥,眼神却瞥向对面的李玄鹤,含糊不清道:“你猜对了,寿问雪真的没死。你从昨日就在怀疑寿问雪,为何?”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李玄鹤将一碟点心推到她的面前,淡淡道,“过几日便是圣女祈福的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寿家二房独子先死,西里正蔡友接着殒命,死前还收到了血书。万般线索汇聚一处,都指向了多年前的寿家两姐妹,这两个人必是破获此案的关键。” 第66章 荀舒一口一口的吃着粥,脑中想的全都是寿问雪。 一个五岁的姑娘,全家死光,寄人篱下,尚不能独立生存,却能跑出深宅,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间,她蛰伏在暗处,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仇恨,直到机会来临时,连杀两人,还能完美伪装成意外,无人察觉,顺利逃脱…… 这真的可能吗? 房间安静下来,一时间无人说话。葛七看向身边的同伴,来人挤眉弄眼一阵,最终还是葛七败下阵来,无奈开口,打破这沉寂。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需要禀报。” 李玄鹤抬抬眼皮,淡淡道:“何事?” “昨日我们找寿昌玉的坟墓时,意外发现了寿昌泽独子的尸体。那尸体刚刚送入洞窟,还未完全腐烂,我们翻看一番,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那寿家公子尸体的上半身被石头压扁,已无法辨别面容,于是我们查验了他的双手,发现尸体双手手心处、手指 尖处都有厚厚的茧子,反倒是手指节握笔处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茧子的痕迹。这分明是干粗活的手,怎么可能是一个书生的手呢?” 李玄鹤抬起眼睛,目光锐气浮现:“你的意思是,死的人不是寿都安?” “是。属下记得,发现南边天隙里的尸体时,大人也曾怀疑过死的那人并不是西里正蔡友。被发现的两具尸体皆被毁去面容和身上容易辨认的特征,属下斗胆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有意而为,目的就是瞒天过海,让人无法发现,死的并不是蔡友和寿都安,如此,他们便可借着死人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去,再无人会去谋害他们。” 李玄鹤思索片刻,微微挑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其中还有疑点。若按照你的推测,寿都安和蔡友都行了金蝉脱壳之举,那他们之间该是有更为直接的联系,才能不约而同行了此法。我们目前只发现了寿昌泽和蔡友之间的关系,还需再去一趟寿家,探探寿昌泽是否知晓此事,以及寿都安的秘密。” 一旁的荀舒认真听着二人的对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嘀嘀咕咕道:“那夜山体崩塌,死者外出一趟,回到家中便看到血书,之后连夜准备出逃,清晨离开村子后,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杀害一人,再伪装成自己……他们有这么厉害吗?还有啊,若那两具尸体不是寿都安和蔡友,又会是谁呢?若寿都安和蔡友还在人世,他们又去了哪里?” 第58章 白骨簪13 几人正分析着案子,客栈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晃动着发出响声,有人三步并两步飞快地往楼上跑,旋即守在门外的鱼肠推开门,风尘仆仆的赤霄大步流星入内。 赤霄的头发略有些凌乱,后脑勺上还挂着半片树叶。衣角湿润,像是浸了清晨的水汽,微微坠着,摆动幅度不似往日般轻盈。 荀舒昨日就好奇赤霄被派去了哪里,此刻见他出现在面前,打量一圈,忍不住道:“你在树林里呆了一夜?” 相比大理寺两个人的恭敬紧张,赤霄显然松弛得多。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呵呵道:“姑娘聪慧。昨日郎君让我去盯着神宫,看看有无可疑的人。我盯了整整一夜,还真的被我蹲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李玄鹤横了他一眼,赤霄正了神色,不再卖关子:“昨夜子时后,有四个瘦小的男人,抬着两个箱子进入神宫内,足足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出现。他们离开神宫后,回了村子,在村子里绕了许久,一度分散开走。我跟着其中一人到了村西边的魏宅,在门口树林中等了片刻,另外三个相继出现,也进入宅子。我怕贸然靠近打草惊蛇,便没跟着他们进入,转身回了神宫。“赤霄的脸色彻底严肃下来,丝毫不见刚刚的笑意,“我在神宫大殿中绕了一圈,没瞧见那两个箱子,之后去了你们白日里去的那个密道,在通向大山洞的甬道中,发现被埋在山壁中、用碎石掩盖的火药。那些火药被分散埋在几处,留了引线在外,若点燃,顷刻间便能将那洞窟炸塌,彻底封存。” 李玄鹤若有所思:“这倒是巧了,进村不过两三日,竟能接二连三见到火药。” “属下也觉得此事颇巧。除此外,还有一件很巧的事。”赤霄继续道,“这几个搬火药的人回的魏宅,是附近几个州最大的烟花商。魏家家大业大,如今生活在村中宅子里的,只剩下了大房的五郎。而这个五郎,恰好是昨日清晨,发现尸体的那个魏公子。” 竟然是他?!荀舒眯着眼睛回忆昨天的事,拧眉道:“昨日听村民说,这个魏公子有很多妻妾?” “是,传闻魏五郎极为好色,平日里见到个小娘子就会上前调笑几句。他未娶正妻,但抬了十八房美妾。这些妾室都是安宁村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被魏五郎掳走后,失了清白,不得已只能入了魏宅。这些姑娘入了魏宅后,深居简出,不常在村中走动,是以村民也不知她们如今过得好不好。不过依属下看,魏宅极为富有,虽是妾室,但也算半个主子,应当不会苛待她们。”赤霄冷哼一声,面露鄙夷,“昨日我还以为那魏家郎君是个好人,如今看来,活活一个挨千刀的登徒子!这若是在京城,我必要押他去见官!” 李玄鹤摇摇头:“此事未必这般简单,莫要此刻就下结论。” 赤霄敛眉躬身:“郎君说的是,是属下莽撞了。” 荀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忙开口道:“寿问雪会不会就藏在这十八房美妾中?” 赤霄不知寿问雪的事,一旁的葛七给他简单解释后,赤霄忙摆手:“魏五郎三年前刚弱冠,他的第一房妾室是这之后不久纳的。若是寿问雪藏在这其中,这之前的时间,她又能藏在何处呢?” 这倒是个问题。荀舒有些遗憾,不再多说。 几人将昨夜查到的事说完后,李玄鹤望向一旁的荀舒,见她碗里的粥已见了底,面前的碟子也空了一半,而她正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桌上的一颗豆子。 那豆子是刚刚粥中的红豆,荀舒喝粥时不小心落在桌上的,此刻倒成了她手中的玩物。 桌角上摆着的黑漆漆的汤药已然不烫,触手温热,可以入口。李玄鹤将药碗端到荀舒面前,柔声道:“可以喝药了,喝完药——” 荀舒抛掉红豆,抢过碗,一口气喝完,而后用手背拭掉嘴边药渍,疑惑道:“喝完药如何?怎么不说完?” 李玄鹤:…… 他昨日买了些糖渍桃脯,原本想着她定嫌药苦,可以哄着她喝药用,却没想到一向慢慢悠悠的荀舒根本没给他说出此话的机会,倒让他悬在空中、还未收回的手有些尴尬。 李玄鹤嘴角抽搐:“我的阿姐,与我差不多的年纪,最怕喝药了,我还以为阿舒也是这般。” “我都多大了,哪儿能怕吃药?”荀舒将空药碗搁到桌上,“再说了,只有吃药病才能好得快,你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吧?” 李玄鹤一口气噎住,险些憋过气去。一旁的赤霄、葛七等人,亦是想笑不敢笑,表情颇为古怪。 荀舒的注意力还是在李玄鹤刚刚没说完的话上,脱口而出道:“三哥,你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遇到这么个小祖宗,也是他的劫数。李玄鹤按了按发胀的额角,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想说,你赶紧喝药,喝完药后我们就出发,去拜访一下这魏家五郎。” - 荀舒大病初愈,鱼肠早在二人出门前,便驾着马车停在客栈门前。荀舒和李玄鹤上了马车后,葛七跃上车辕,同鱼肠一同驾车向村西侧的魏宅去。 村中道路不宽,一辆马车便能占去大半。好在村子被接连不断的意外阴霾所笼罩,路上行人稀少,倒是互不影响。 荀舒掀开车窗上掩着的纱帘,向外看去。 民居处每个院落的大门都紧闭着,死气沉沉,集市处揽客的小二各个耷拉着眉毛,无精打采,一副丧气模样。 她叹了口气:“百姓们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瞧着也感觉到了周遭藏匿的危险。” “世间生灵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自然也是如此。” 荀舒将窗帘合上,转头去看李玄鹤。 他正靠着马车,阖着双眼。窗外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柔和了他的轮廓,将眼睫和鼻子的影子投射在脸颊上,随马车前行而不断变幻。少年的凌厉在这一瞬消失不见,倒是多了几分温和乖顺。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李玄鹤睁开双眸,眼中一片清明。 “好看吗?”他挑眉看着她笑。 荀舒点点头:“是 挺好看的,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郎君。” 李玄鹤收起露出的大牙,不太高兴:“第一好看的是谁?莫不是方晏那个书呆子吧?” “自然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是一张画像。”荀舒轻咬了下嘴唇,含糊道,“不过他是个已经死去很多年的人。若是只算活着的人的话,你自是第一。” 一张画像?可是司天阁的人?李玄鹤心中自然是好奇的,但他不愿意逼迫荀舒,也只能作罢。 第67章 马车驶出村西口,穿过一小片竹林,终于瞧见了魏宅的轮廓。荀舒本以为西里正的宅子已是村中数一数二的气派宅子,如今到了魏宅,只觉得蔡宅勉强能与魏宅的一个跨院相提并论。 赤霄停住马车,葛七翻身下车,冲门口的护卫说明来意。护卫转身进宅通传,片刻后再次出现,引着几人进入前院会客的正堂歇息。 几人落座后,有婢女前来为几人奉上茶水,斟茶的功夫,李玄鹤装作随意地打探道:“这宅中可是只住了魏兄一个主子?” 婢女浅笑道:“五少爷已成亲,这宅中除了他,还有他的姨娘们,姨娘们自然也算是这宅院的主子。” “那魏兄的兄弟姐妹们,还有高堂呢?” “老爷和夫人随大少爷和二少爷定居在钦州祖宅,三小姐和四小姐早已嫁人。此处是先祖们逃荒时的住宅,魏家人只偶尔会回来看看,住段时日,直到几年前,五少爷突然决定搬回宁远村,这宅院方修一番,逐渐人丁兴旺了起来。” 荀舒一个没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纳妾也算人丁兴旺吗?” “既然是活人,自然算人丁兴旺。”有声音自门外传来,伴着爽朗的笑声,魏五郎走入堂中,站定脚步,视线扫过几人,在李玄鹤身上停了片刻,而后落在荀舒身上,笑道:“是仙姑呀,咱们又见面了。不知仙姑今日来所为何事?” 魏五郎今日穿得随意,一身松垮的绯色长袍,头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根发带松散束着。他身量的单薄,一双桃花眼极为魅惑,笑起来更显妖孽。 荀舒眨眨眼睛,正不知要如何回答时,一旁的李玄鹤抢着开口:“魏兄误会了,不是舍妹来寻你,而是我来寻你。听闻魏家的烟花乃是一绝,在附近几个州颇有名望。我们兄妹二人的家乡,未有人做这门营生,我欲与魏家合作,将魏家的烟花运到家乡售卖,不知魏兄意下如何?” 魏五郎走到堂前落座,抚掌大笑:“这自然是好的。只是家中生意多是兄长们在经营,我经手的不多,还需传书钦州,由父亲和兄长决断。” “无妨,你我可先简单聊聊,若是适合,我定亲赴钦州,登门拜访。”李玄鹤一侧眸,像是刚注意到荀舒似的,微微蹙眉:“四妹,你还坐在此处作甚?三哥要与魏兄谈正事,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听?你让鱼肠陪着你在附近随便转转,莫要走远。” 刚刚进入魏宅前,李玄鹤便提过此事,让荀舒带着鱼肠寻机会摸清宅子里的情况。此刻荀舒心中了然,慢吞吞的话音别有几分娇憨:“三哥,魏兄,这宅子瞧着好生气派,不知我是否可以四处转转?我还没见过这种依山而建的宅子呢。” 此话一出,魏五郎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他定定看着荀舒,见她双眸澄澈,似是上好的琉璃,可清晰窥见内里的东西,不像是有坏心思的模样,方同意了她的请求。 “仙姑想要游览这宅子,自是魏某和这宅子的荣幸。不若这样吧,仙姑先随婢女去后花园歇息片刻,我遣人去请几位夫人,陪着仙姑在这宅子中细细游览可好?” 第59章 白骨簪14 魏宅占地颇广,位于宁远村西侧,宅门向南,北侧是一片果林,东侧是一小片竹林,隔开村庄与宅院,西侧院墙外十几步的地方,便是通天的石壁,山石嶙峋,只有零星荒草生于石缝中的碎土中。 荀舒随婢女向花园走,一歪头看到山石下的建筑,停住脚步。 那是一个颇为奇特的亭台。下方石台足足有二层楼高,表面雕刻着繁复纹路,经岁月冲刷,已模糊不堪,边角甚至有残缺。上方亭子像是后修的,四角立着四个粗壮的木头柱子,表面用朱红色的漆涂满,颜色尚还鲜艳。屋顶是木头材质,瞧着轻飘飘的,与石台很不相配。 荀舒指着那处亭台问身边的婢女:“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几十年前为了求雨而建的祭台,早就没了用处。” “祭台怎会有顶?”荀舒疑惑,手指微微上移,指向顶层的位置,“那第三层的柱子和屋顶像是后修建的。” 婢女笑赞:“姑娘好眼力。五少爷迁回宁远村后,瞧见这个祭台,说这祭台不知救了多少人,不该荒废在此处,被如此冷落。于是,他为这祭台修了个顶,为其遮挡雨雪。” 为石头祭台修建个木头屋顶遮挡雨雪?这魏五郎做的事怎这般奇怪。 荀舒眺望着那祭台,思绪回到很多年前的司天阁。 司天阁里也有个祭台,外表瞧着与这里的祭台差不多,不过司天阁的祭台没有遮阳挡雨的木棚,台面雕刻着太极八卦图腾,这么多年过去尚还清晰可辨,中心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水玉,被风雨侵蚀,早已失了透亮。 传说几千年前,盘古开天辟地后的一段时间,人与神共居,尚没有那般泾渭分明。那时许多人有神力,可借着祭台与神对话,祈祷愿望实现。司天阁的祭台便是那时建造的。 只不过这都是传说,荀舒自幼长在司天阁,世人口中活着神仙的地方,却她从未见过有人长生不老、容颜不变,未见过有人可预知所有未发生的事,更未见过后山的祭台被启用。 就算曾经有通天之能,如今也只是个平凡的石头墩子罢了。 荀舒的目光依旧望着那亭台,试着问:“我可以去祭台上看看吗?” 婢女面露难色:“这怕是不行。那第三层建好后,通往祭台的路便被锁了起来,只有五少爷有钥匙,可以上去。他时常去那里观星。”婢女轻笑出声,“依奴婢看,他怕是逃避后院纷争,不想去断姨娘之间的混乱官司。” 荀舒恍然:“这倒是个好法子。” 婢女引着荀舒和鱼肠去了后花园,到水塘边的水榭中落座。荀舒刚刚坐下,远处传来似银铃般的笑声,四个妇人打扮的姑娘携手走入水榭。 荀舒不动声色打量来人。 四个姨娘瞧着与荀舒差不多大,衣裳鲜亮,眼中全是真挚笑意,只是容貌倒不像是荀舒所想的那般。 她原以为魏五郎这登徒子行径,是被美色所吸引,如今瞧来却不是。面前四个姑娘均是寻常人的相貌,远远到不了只看一眼便念念不忘的地步。 看来,魏五郎单纯就是个混蛋流氓罢了。 四个姨娘自然不知荀舒在想什么,她们走入水榭,围在荀舒身边,瞧着站在荀舒身后如门神似的鱼肠笑道:“刚刚远远瞧着,还当五郎又寻了新的姐妹,却没想到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外出还带着护卫。” 另一人笑道:“我就说你眼神不好。刚进花园我就瞧出这不是五郎为咱们添的姐妹,宁远村哪有这样不凡的姑娘?” 几人笑闹在一起,再次打破荀舒心中的想象。 她原以为魏五郎后院的姨娘们该是争风吃醋、互相瞧不惯彼此的,没想到竟这般温馨,像是真的姐妹一般。 叫阿珍的 姨娘见荀舒一直不说话,忙道:“姑娘莫怪,我们姐妹几人都是这宁远村的人,平日里这般玩笑惯了,若有冒犯到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莫怪。” 荀舒摆摆手:“没有冒犯的,我瞧着你们……很是有趣。” 阿珍笑道:“这样就好。听五郎说,姑娘想逛逛这宅子?此刻日头正烈,不如先坐在此处,尝尝我们姐妹做的冰饮,散散暑气。等到凉快些了,再带你四处走走如何?” 此刻还未到正午,尚没到最热的时候,若要等到暑气散去,岂不是要等到几个时辰?荀舒正要说什么,却被那几个姨娘打断,她们不由分说地散去准备冰饮点心,只留了阿珍一人在这水榭中,陪着她说话。 阿珍显然是个极擅长交际,懂察言观色的女子,虽与荀舒第一次见面,却未让气氛冷下哪怕一瞬,甚至将两人的闲聊完全掌控。往往荀舒刚一开口,阿珍便能知晓她要说什么,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话题绕开,而荀舒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如此几个来回,饶是荀舒迟钝,也意识到阿珍是有意为之,心中生出几分气恼,眉头微微蹙起。 荀舒将手中茶盏搁到桌面上,瓷器的碰撞几分刺耳。 阿珍终于止了话音,安静下来。 似是怕再被打断绕开,荀舒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中有罕见的急切:“你们为何要进入这宅子?” 阿珍愣住:“什么?” 荀舒缓和了语气,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魏家虽是堆金积玉,可魏五郎并非良人。我听说他是将你们掳走,污了你们的清白后,逼得你们不得不入魏宅的……你们为何不一起去报官?若村长里正不管,你们可以去隔壁州县报官呀!”她的表情有几分凝重,“还是说,你们尝试过了,连隔壁州县的官儿都受了魏家的威胁,不肯帮你们?或者那登徒子将你们软禁了,你们无法离开这宅子?” 阿珍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件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有几分无奈:“五郎风流不假,将我们掳走也是真的,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随他走的,自愿嫁入魏宅的。姑娘还年轻,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法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农家女。” 第68章 荀舒确实不懂,所以她问得颇为直接:“为何呢?十八个姑娘挤在后院,夫君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为何不去找个喜欢的人,就算过得清贫一些,至少互相是彼此的唯一。” 阿珍叹了口气:“姑娘来宁远村几日了?” 荀舒不知她为何问这件事,但还是乖巧回答:“今日是第四日了。” “那你可听说了宁远村的事?”阿珍见她神色逐渐凝重,猜测她知道一些,却非全部,便从头为她说起,“宁远村的女儿们,都是在失望中出生,在打骂中长大的。村里人都更喜欢儿子,喜欢能帮他们种田砍树的人,就算现在宁远村已不靠种田为生,依旧是如此。在他们眼中,女人就是要嫁人,然后不停地生小孩,直到生出男孩,才算有价值。在他们眼中,聪慧、漂亮、可以帮家中打理生意的姑娘,抵不过一个成婚后三年抱俩,每个都是男孩的姑娘。 “我本来以为,我也只能这样过一生,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告诉我,我们有不一样的路。只要我们嫁给他,住进魏宅,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可以读书写字,可以学做生意,也可以跟着魏家的商队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若有一天,我们想要离开魏宅,他亦不会阻拦。”阿珍抬起头,笑着看寻舒,“若是你,你会拒绝吗?” 荀舒定定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村中未必没有她们喜欢的人,可若嫁给那个喜欢的人,便要踏入轮回,困于封闭的村落,认命不再挣扎。夫君成了她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能紧紧抓着,方能活下去。可若嫁给魏五郎,虽是与她人分享一个夫君,可金银彩帛享之不尽,甚至有了可以选择的自由。 两边都很诱人,如何取舍,各有所见。 阿珍笑得温柔,说得诚恳,荀舒却能确认,她定没将全部的实话说出。 只是不知道,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她又隐瞒了什么。 时间推移,天气愈发热了起来。明明是个阴天,也不怎的,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厉害。荀舒凭栏而坐,看着栏杆下蜻蜓低飞,游鱼出水,就算她这几日没观星,也瞧出了天气的不同。 “要下雨了。”她轻声道。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便有雨滴滴落到池中,惊起一个又一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几个去取冰饮的姑娘跑着向水榭的方向来,边跑边笑闹着,声音像是被雨浸湿,格外清透。 三人在雨势变大前跑进水榭,将食盒搁到桌上,取出其中的冰饮,笑着向荀舒介绍:“后门外不远处有一片果树,我们姐妹几人每逢夏日,常去哪儿采摘新鲜的果子,制成冰饮,用来消暑。姑娘快尝尝。” 一盏巴掌大的莲花形状的碗被推到荀舒面前,碗内是琥珀色的茶汤,面上漂浮着几块碎冰,碗内一圈贴着薄薄的桃片,果香宜人。 荀舒病还未好透,不能吃冰,可又实在嘴馋,便只舀了勺茶汤,放入口中抿了抿,眼睛亮了起来:“确实清爽!”、 阿珍注意到她手上包着的布条,将另外一碟子点心推了推:“清荷的点心是村中一绝,你既有伤未愈,还是莫要贪凉。” 荀舒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捏起点心细细品尝,夸赞了几句后,突然问道:“听闻魏五郎有许多位夫人,为何只见你们四位姐姐?其他人呢?可是不在府中?” 第60章 白骨簪15 几人似没想到荀舒会问魏五郎其他的夫人在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人目光汇聚于阿珍身上,她微微笑着,神色不改:“有几位妹妹随商队外出了,还有几位这几日贪冰吃坏了肚子,正在房间里休息。如今能待客的只有我们姐妹四个,倒是怠慢了姑娘,实在是我们的过错。” 阿珍将错处揽到身上,像是谦词,却也在不知不觉间阻了荀舒继续追问。荀舒瞥她一眼,便也真遂了她的愿,不再问姨娘们的事。 阿珍几人再不似刚刚般随意,连笑容都拘谨三分。她们小心翼翼地陪着荀舒说话,荀舒则装作未察,提起了魏家在宁远村的生意。 “听说魏宅的火药生意,便是在宁远村里发迹。村中如今可还留有烟花工坊?” “自然是有的。”阿珍只当荀舒是替兄长打探,并不隐瞒,“不过与江南道的大工坊比,只能算是个小作坊。姑娘可是想要去看看?” “近期可有火药被盗?” 这问题唐突且冲动,说出口时荀舒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可好在结果不错。 荀舒瞧着面前几人蓦然警惕的神情,心中了然,这几个传闻里久居深宅,鲜少外出的姨娘,果然知晓些什么。 荀舒的问题像一把尖锐的刀,毫不遮掩没有缓冲,划破众人面上的平和。阿珍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定定盯着荀舒:“姑娘这是何意?” 荀舒抿起唇,露出脸颊上小小的梨涡:“我就是随便问问。前些日子北边的天隙被炸,虽说是个意外,可那夜我听到过一声巨响,分明是火药爆炸的声音。我想着,会不会是有人从魏家的烟花工坊中偷了火药,去炸了那天隙。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姨娘们捏紧帕子,沉默不语,仍旧是阿珍开口回答,面上的笑容疏离了几分:“我们不过是几个后宅妇人,哪里能知晓魏家的生意?那工坊我们虽去过,可却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火药,又有多少烟花。姑娘若是好奇,不如去问问五郎,他兴许能回答姑娘的问题。” 荀舒浅笑着摇头:“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雨势渐大,水榭中半歇无人说话,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有淅沥雨声,蛙鸣蝉噪,令人心安。 荀舒歪头向水榭外看去,视线穿过如珠链般的雨幕,掠过池塘水面上的层层涟漪,越过被雨打垂了脑袋的花丛,停在了月亮门前。 李玄鹤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葛七在一旁为他撑着伞,向水榭的方向走来。他的眉目被雨水打湿,清俊如连绵青山,正侧头与身边人说话。他似乎感受到了荀舒的目光,抬眼望去,露出个灿烂的笑。 荀舒站起身向他挥手,明明刚刚还在一起,此刻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阿珍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循着她挥手的方向望去,随口问道:“你的情郎?” 荀舒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的三哥。” 阿珍显然不信,却也没多问,只叹道:“我也有个哥哥,他很疼爱我,但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幅表情。” “什么表情?” 阿珍沉默片刻,才轻声回答:“像是在看月亮。” 不似太阳般耀眼无法直视,散发出的光线柔和而让人心安。月亮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如往常般出现,便可轻易地让人痴慕,让人想要拥入怀中。 荀舒似懂非懂,却懒得追问。 她的视线全在对面那人的身上。 她看着他抽走葛七手中拿着的伞,撑开后穿雨而来,看着他的衣角被雨水打湿,像是晕染开的山水画,看着他笑得灿烂,像是烈日下的风,只一眼便能逼退身边的潮湿和阴霾。 她想她有点理解阿珍的意思了。 李玄鹤走入水榭,收了伞搁在一边的柱子上,正要往里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如箭一般射向水榭,速度之快比鱼肠之人不遑多让。李玄鹤看了一瞬,才察觉这是只黑色的犬。 快速的奔跑让它的毛发紧紧贴着身子,雨水落在皮毛上不过瞬间便被甩开,溅了水榭中人一头一脸。 眼看着这只黑犬冲着荀舒的方向去,李玄鹤阴沉了脸色,正要出手,却被落后他几步的魏五郎拦住。他小跑着才跟上了他的步伐,此刻有些气喘,半晌说不出话。李玄鹤心中急躁,正要甩开他,却听他说:“无妨的……” 这么大一只黑狗,扑到人身上,如何能无妨?李玄鹤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前冲,一抬眼便瞧见了水榭里的场景。 那只黑狗并未扑向荀舒,而是跑到阿珍身边,亲昵地蹭着,弄湿了她的裙衫。阿珍瞧见这黑狗也是惊讶,揉搓着狗头,唇角的笑意无法压住,像是见到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 “白驹,你怎么来了!” ……一只大黑狗叫白驹,狗主人也是很有想法。 狗主人不紧不慢跟着,进入水榭后方取下披着的蓑衣和斗笠,露出一身黑色的衣衫,和狗同色。她理了下被雨打湿的碎发,瞧见水榭中的人后愣了一瞬,而后倚靠着柱子站着不动,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荀舒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 这也是个年轻的女子,面容清秀,身材不算纤细,倒是有种力量的美。 应当也是魏五郎的妾室。 果然,魏五郎上前一步,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角残留的雨水。那女子似是有些嫌弃,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推开他。 似是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魏五郎为众人解释道:“这是魏某的十三夫人,自幼便喜欢犬,魏某在江南道为她建了庄子,专门供她饲养各式各样的犬。江南道和山南道许多贵人家中的犬,还有打猎用的犬,便是从云娘处聘得,” 第69章 “不止是犬,白姐姐还很会驯鸟。经她驯养的鸟类,可听懂主人的指令。”阿珍蹲下身子,环住白驹的脖颈,语气中似带着几分艳羡,“白姐姐一回来,五郎便再也瞧不见旁的人了,真真让人羡慕。” 白姑娘看着阿珍,终于露出几分笑意:“这么久不见,阿珍还是这般喜欢喝醋。” 阿珍冷哼一声,转过头为荀舒介绍道:“白姐姐这两年多长居庄子,鲜少回宁远村。也是巧了,你刚刚还说要见见其他人,这不就来了一个?” 这话颇有些奇怪,荀舒便也直接问了:“你的意思是,宅子中只剩了你们几个?” 阿珍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魏五郎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跳出来解围。他看向李玄鹤,意味深长:“贺兄当真是疼爱妹妹得紧,都忘了这是魏宅内院,怎么可能会有伤人的凶兽呢?白驹是芸娘自小驯养的犬,最为温顺,不会随意伤人的。” 白驹似是听懂了魏五郎的话,从阿珍怀中挣脱,调转身子看向李玄鹤,挺直了胸膛,目光炯炯,极为傲气。 李玄鹤踩着魏五郎递来的梯子顺势而下,笑道:“舍妹小时候被狗咬过,此后瞧见狗便哭,我怕她哭的声音太大,吓到你们。” 荀舒:??她被狗咬?还怕狗?她怎么不知道? 魏五郎转眸望了一眼荀舒,似笑非笑:“令妹怕狗?” 荀舒眼神木讷,不知该立刻表演个“怕狗”,还是干脆装傻。 李玄鹤面露哀色:“小时候是怕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竟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熟悉了……” 荀舒真想为他这段出色的表演鼓掌。 众人不知该做何反应,李玄鹤也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上前握住荀舒的手腕,拉着她向外走,路过魏五郎时笑道:“舍妹前几日生了病,淋不得雨,我便先带她回去歇息了。至于生意的事,我今日就传信家中,飞鸽传书,约莫一日便能收到回信。不知魏兄后日上午可有空闲?我再来府上拜访。” 后日便是圣女祈福的日子,李玄鹤在此刻将这日子说出,多少存了几分试探之意。 魏五郎顿了一瞬,而后笑道:“贺兄也知晓,家中生意我做不了主。我也需要些时日,传信给父亲和大哥二哥,交由他们定夺。不若这样,等到他们回信,我亲自去你们住的客栈寻你们,如何?” 李玄鹤面色不变,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北面天缝隙不日便能复通,我们兄妹二人已在此处耽搁多日,需要尽快启程北上了。还请魏兄尽快。” - 荀舒等人并未在魏宅久待——主人未留,他们也不能赖着不走。回程的路上,依旧是来时的那辆马车,荀舒将刚刚水榭中发生的事说给李玄鹤听,顺便将她的怀疑说出。 “我总觉得,嫁给魏五郎的姑娘们,如今大多已不在魏宅中。” 李玄鹤似乎并不奇怪:“你觉得她们是都已经死了,还是都找机会离开了?” “我不知道。”荀舒诚实回答,却也给出了她的猜测,“今日见的那几个姑娘,我瞧过她们的模样,都不是短命之相,若是其他人都死了,应当也不会独独留下这几个人吧?”她顿了顿,接着又道,“等到雨停,可以遣个眼神好的人去山顶上走一趟。我今日看过,若爬到山壁顶端,可俯瞰整个魏宅,从那里兴许能看到什么今日没能发现的线索。” “这个好办,葛七眼神极好,人称大理寺千里眼。若今夜有月光,我便让他跑一趟。” 月亮…… 荀舒不由自主想到了阿珍的话。 他看着你,像看着月亮。 是这样吗? 李玄鹤注意到荀舒的走神,温声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这些自然不能告诉李玄鹤。荀舒摇摇头,慢吞吞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今日瞧见的祭台。祭台讲究能直接和神对话,通常是没有屋顶这层屏障的,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屋顶的祭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玄鹤了然:“确实有些奇怪,像是在有意遮挡些什么似的。既然他们能造落石堵路,我们为何不能推一块石头滚落,将那屋顶砸穿,看看魏五郎想要遮掩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61章 白骨簪16 夏季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马车穿过竹林行到村中时,已然雨过天晴。 连日来的闷热散去几分,清爽不少,荀舒一行人在附近的坊市中寻了个食肆用了些吃食,没有回客栈,马不停蹄向寿宅而去。 圣女和福簪之间的关联已被发现,西里正之死与圣女神宫之间的关系也可荀舒和李玄鹤都认为,事情定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后日便是圣女祈福,只有在那之前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在后援未至的情况下掌握先机,借着这次全村人都会聚齐的盛典,将一 切彻底解决。 荀舒有预感,他们这一趟寿宅之行,定能查到有用的东西。 寿宅位于城西,距离西里正蔡友的宅子不远。从外面瞧,整座宅院富丽堂皇,朱漆大门颜色鲜艳,抬头望隐约可见宅子里精致的亭台楼阁,与魏宅的古朴雅致很是不同。 门楣的牌匾上用金漆书写着“寿宅”二字,一旁的白色灯笼尚未摘下,纸糊的灯笼面被打湿了半面,被风一吹,破烂不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李玄鹤再次换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寿都安的朋友,想要来找寿都安叙旧。寿宅的仆役听说了他们的来意,急急忙忙进去通传,片刻后,穿着素净衣裳的寿夫人和寿伯亲自到门口,迎几人进门。 来之前曾听人提过,寿夫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当,极为貌美,可如今瞧着,面容憔悴,眼下浓重的乌青色遮也遮不住,传闻中乌亮的黑发也不见了踪影,满头银发枯燥无光,比前两日出殡时还要憔悴许多。 一边的寿伯比寿夫人要好上些许,挤出个笑容,眼中隐隐有期许:“听说你们是小儿的友人?可是他在京城的同窗?” 刚刚荀舒瞧见寿伯夫妇二人迎出来时很是吃惊,此刻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应当是想多了解些关于寿都安的事吧。 她站在角落细细打量二人的言行举止,几乎确认他们是真的为独子的离去而悲痛欲绝,而非佯装。他们应当并不知晓前几日抬着送入山洞的尸骸,并非独子寿都安的尸骨。 李玄鹤面露哀伤,随口又编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非也。我与都安兄并非同窗,而是在京城中的诗会上结识,引为知己。都安兄邀请我来他的家乡宁远村,我一直记在心中,正好这次路过,却没想到……” 李玄鹤舌灿莲花,把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说得像是真的一般,言语间将素未谋面的寿都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哄得寿伯夫妇都忘了流泪,不停点头,仿佛寿都安活了过来,重新站在俩人面前。 一旁的葛七和鱼肠嘴角抽搐,这么多日过去,依旧不能习惯李玄鹤这副模样。 遥想三郎在京中时,虽也会为了办案,放低身段,说些讨喜的话,可哪里会如这般,陪着两个普通百姓演戏?还演得这般情真意切。 这大半年,三郎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眼看着寿伯夫妇对其完全信任,恨不能认为义子时,李玄鹤微微蹙眉,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伯父伯母,在下这几日偶然听人提了一句,说死的那人并不是寿都安……不知二位可曾听过?” 寿夫人睁大双眼,震惊中重新燃起希望:“是谁说的?可有证据?若那尸体不是都安,他如今又在哪里?” 寿伯亦是吃惊:“此话当真?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李玄鹤编的谎话半真半假:“应当是前两日在食肆中听说的,具体是谁说的却是不知。他们说,他们曾见过都安的尸身,虽然头颅被砸烂,但双手却还完整。那双手的手掌心全是茧子,并不像一个富贵人家读书的少爷,更像是个干粗活的仆役。敢问二老,当时是如何确认那面容尽毁的尸体是都安的?难道仅凭尸身上穿着都安的衣裳?” 寿伯面有迟疑:“不仅是衣裳,尸体脖颈处还带着小儿自小佩戴的金锁,虽被压成金片,却依稀能辨出轮廓和花纹。” “那一定是别人将我儿的衣裳和金锁换到那具尸体上的!我就说,我儿未死,我儿还活着!” 寿夫人似是被突然袭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坚信寿都安还活着。她整个人极为兴奋,思绪混乱胡言乱语,突然间双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屋内乱作一团,婢女们手忙脚乱将寿夫人扶走,另有仆役向院门的方向跑去,赶着去请大夫。 寿伯站在原地,神情颇为凝重,并未动作。等到众人散去,他似从梦中醒来,引着几人重新落座,叹了口气:“各位见谅,夫人她一直都不能接受都安离开的事。不瞒诸位,其实我们也曾怀疑过那不是都安的尸体……可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李玄鹤道:“这是何意?” 第70章 寿伯挥挥手,屋内侍候的人顷刻间退得干净。见屋门合上,他方开口道:“老夫知晓二位刚刚说的话,多少有些安抚我们夫妇二人的意思。我是都安的父亲,我怎么可能不了解我的孩子?都安自小头脑便不太灵光,好在心地善良。他不擅交际,在宁远村里,连朋友都没几个,更别说仇家了。若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不是都安,而是别人的,必然是有人将都安的衣服和金锁换到那尸体身上……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夫妇二人伤心吗?若是为财,都安死去这么多天,老夫未曾收过一封讨要赎金的书信……这怎么可能啊!老夫实在想不出,那尸体不是都安的理由啊!” 若寿都安不是主动替换尸体,若他从未与他人结仇,这一切又是为何呢?若真如寿伯所说,只为了让他们夫妇二人伤心,直接杀了不是更干脆?何必如此麻烦! 李玄鹤思索片刻,又道:“都安这次回宁远村探亲,可有提前书信告知?” “月前,他确实曾传过书信来,说了要回村的事,不过并未说具体的时间。” “除了你们还有谁知晓?” “夫人知晓此事后,很是高兴,逢人便要提此事。村中应当不少人知晓此事……” 李玄鹤在心中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还有一事颇为蹊跷。”寿伯突然道,“都安身边跟着一个书童和一个杂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可是都安死后,这俩人都不见了踪影,或许是怕被责罚,所以趁着夜色偷偷离开。老夫想着他们或许知道都安死时的情景,派人在附近几个州县打听,但目前还没有关于这两人的消息,兴许已经走远了吧” 李玄鹤将此事记在心底,而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他装作苦恼,拧眉叹息:“那日我听人说,西里正死前曾经收到过血书,之后第二日便惨死天隙中,也不知都安生前是否受到过血书——” 李玄鹤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寿伯猛地站起,打断李玄鹤的话:“都安与此事无关!”他语气焦急,瞳孔震颤,显然极其慌张。须臾,他似察觉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和了语气,结结巴巴试图解释,“我的意思是,都安从未伤害过他人,怎么会收到血书呢?他的尸身上也未发现白布……” 这解释颇有些苍白,李玄鹤装作未察觉,并未追问。 自进入房间后,荀舒一直安静坐在一旁,未曾说话,悄悄地四处张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不可避免地落在寿伯的脸上。既然瞧见了,她便顺便给他看了个面相,面相没瞧出异样,却看出了些旁的。 这人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除了黄昏的街上,她是不是还在哪儿见过? 她凝神思索的功夫,李玄鹤起身与寿伯告辞,荀舒默默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道:“寿昌泽一定知道血书的事,或许他也收到一封内容相同的血书。” 李玄鹤为她倒了杯茶水:“阿舒可是看出什么了?” 荀舒自然而然接过茶盏,抿了口带着凉意的茶水润喉,方才开口道:“按理说,西里正死前一夜收到血书一事,并未告知他人,众人就算听说,也只知他收到了威胁性命的血书,却不知那血书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可是刚刚你提到血书后,寿昌泽马上就说寿都 安未伤害过他人,他定是知道那血书上的内容……若西里正无法告知,寿昌泽是从何处只晓的呢?我猜,他手中定是有一封相同的血书。” “阿舒果然聪慧。”李玄鹤笑着称赞,“只可惜,为了隐藏身份,今日无法直接了当的讯问……寿昌泽定然隐瞒了许多事,这或许就是案件的关键。待北面道路复通,援军赶到,定要再来寿宅,将此事问个清楚。” - 马车从寿宅离开,不过片刻便回到几人暂住的客栈。荀舒原本提议去北边的天隙看看,李玄鹤想着他们奔波了大半日,还淋了一场雨,荀舒手上的伤口或许沾到水,坚持让鱼肠将马车驾回客栈。 李玄鹤拿着药品来荀舒的房间找她时,她正坐在桌边,撑着脑袋,视线盯着房门的方向,正正好撞入李玄鹤的眼中。李玄鹤脚步顿了一下,方问道:“在想什么?” 荀舒猛地拍了下桌子,忘记了手上的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嘶嘶吸气声不断:“今日我总觉得寿昌泽的模样似曾相识,刚刚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他了!” 第62章 白骨簪17 从寿宅回到客栈后,荀舒困倦到似乎下一瞬便能入眠。可当她真的躺着松软的被褥,脑袋落到枕头上的那一刻,明明身体极为疲倦,头脑却清醒而活跃,思绪万千,怎么都无法入睡。 眼看着安宁村的迷雾即将散开,北侧离开村庄的通道不日便能疏通,她和李玄鹤也终于到了分道扬镳、风流云散的时候。之后,她向东去寻姜拯,他向北去做他的大理寺少卿,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甚至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 荀舒叹了口气,认命似的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 山谷里的风吹散房间中的闷气,拂乱披散着的发丝,荀舒心头阴霾亦随清风散去几分。皓月当空,万物分毫毕现,整个村子似乎都已入睡,一片宁静祥和。 荀舒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万物自有轨迹,她怎的越活越倒退回去了?竟开始执念于这些虚无的东西。 荀舒想通心结,终于生出几分睡意,正要回床榻上窝着,门外传来木楼梯的响动声,像是有人直奔客栈三层、荀舒等人所在的楼层。 这层楼上住了六个人,除了她和李玄鹤,外出盯梢的鱼肠和去爬山吹风的葛七,还剩两个人。这两个人交替守夜,位于不同的房间,不可能有人在没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同时解决掉他们二人。 他们既然没有反应,来人必然是突然折返回客栈的鱼肠和葛七中的一个,是绝对安全的。 荀舒拉开门,向门外探头,几乎是同时,李玄鹤从房间中走出,发髻散乱,穿着舒适的里衣,一歪头便看到了只露出一个头的荀舒。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荀舒还醒着,愣了一瞬:“你还没休息?” 荀舒本来也没想躲藏,闻言大大方方走出房间,慢吞吞道:“怕你们背着我干坏事。” 李玄鹤正想说什么,瞧见她披散着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裳,没忍住皱起眉头:“我瞧你想再喝服治风寒的汤药。” 荀舒没搭理他:”我又不是三岁小童,不知冷暖。”她的目光瞥向步履匆匆的葛七,若有所思,“这般匆忙,看来他发现了重要线索。” 葛七向李玄鹤的方向走时,恰巧经过荀舒的房门口,瞥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慌忙别过头,加快脚步,连余光都不敢落下。 李玄鹤侧了侧身子,给葛七让出通过的路,让他先去房间中等候,一转头,瞧见荀舒的炯炯目光,叹了口气:“你也来吧。”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将头发绾一下,莫要吓到旁人。” 这层楼就他们几个,能吓到谁?荀舒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乖巧点头,回屋取了个发带,将青丝松松绾在脑后,鬓角还留着几缕未留意的碎发,而后慢悠悠走入李玄鹤的房中。 房中未点灯,桌面上放了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勉强照亮圆桌附近。 荀舒将房门掩好,转身瞧见那珠子,面露迟疑:“我以为长公主很有钱,大理寺少卿的俸禄应当也不少,没想到竟这般……节俭。” 葛七还是不敢抬头瞧她,只闷声反驳:“姑娘,你别看这夜明珠个头小,却贵的很,有价无市的东西。” 荀舒眨眨眼睛,不接话了。 有价无市吗?司天阁藏书的洞窟里数不胜数,各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她可从来没当回事。早知道这东西这么贵,就该偷拿几个出来卖,她和姜叔也能过上不为钱财发愁的好日子。 李玄鹤虽不知司天阁里的夜明珠,但瞧荀舒那副懊恼悔恨的模样,就知道她想的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葛七:“这般急着回来,可是有什么发现?” 葛七正了神色,将刚刚的发现一五一十说给面前人听。 “属下按照吩咐,天还未黑,就爬到了那山壁上,去了荀姑娘说的那个位置,果然能俯瞰整个魏宅。魏宅中极为安静,属下只瞧见了白日里见过的五个姨娘还有魏五郎六个主子,以及家丁和婢女。除了这几个人居住的房间,其余的房间无人走动,天黑亦未点灯,应当无人住。白日里姨娘所说的有人在后院养病不便见客,该是诓骗姑娘的话。 “子时过后,魏五郎先离开了魏宅,而后不久,姨娘们从各自房间中走出,换上深色衣裳,装扮成男子,一同去了后院的一个房间,抬出一口箱子往后门处走,那里早有两辆马车在等候。属下看不见箱子里装的什么,但瞧着很大,份量应当不轻,需五个人一起抬着,方能抬动。她们走得缓慢,来回走了两趟,将两次所抬箱子送上了不同的马车。这之后五人上车,驾着马车离开了魏宅附近,往西边的方向去。属下无法再跟,不确定是否去了神宫。 第71章 “他们走后,属下想着大人吩咐的,寻了几块大石头,正准备推下山崖,砸了祭台的时候,却瞧见了魏五郎。他带着一个人从正门走入院中,那人穿着深色长袍,衣裳背后绘着太极图,像是个道家人。魏五郎和这个道士进入宅子后径直去了祭台,呆了许久,而后魏五郎一人离开片刻,去了后院姨娘们抬箱子的房间,又抱了一个小箱子出来,回到了祭台。又过了一刻,二人空着手一同离开。 “属下心中不安,担心贸然将石头推下,会毁掉重要证据,于是决定先回来报告大人,再做决断。” 祭台……道家的人…… 不会这么巧,又和司天阁有关吧? 荀舒垂着眼睛,仔细回忆在司天阁的那些年,非常确定师父从未教授过她和师兄们关于起阵做法的内容。师父说过,如今凡人早无神力,不可与神对话,摆阵做法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司天阁的弟子万万不可行此等招摇撞骗之举。 虽然师父不肯教授,可师兄妹几人还是因为好奇,结伴去过那放书的山洞,翻出几卷破烂竹简,在上面发现了残缺不全的各式法阵。 他们只是好奇,并未真的学习,更不可能在离开司天阁后,忤逆师父的话。 魏五郎的道家客人应当和司天阁没什么关系吧? 一旁的李玄鹤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敲打着,想的是另外的事:“看来昨夜送火药去密道的,就是这几个姨娘。昨日火药分量轻,她们不想惊动村中其他人,所以走路去的。今日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她们抬不动,只能乘了马车。”他思索片刻后道,见时间已然不早,对葛七道,“守了大半夜,先回去歇息吧。等鱼肠回来,看看那几个姨娘又去神宫做了什么,再做打算。” 葛七离开房间后,荀舒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骨,软绵绵趴在桌上,困得挪不动步子,走不回房间。 李玄鹤想起刚刚的事,奇道:“为何还没睡?” 荀舒眯着眼睛:“睡不着……” 李玄鹤上下打量,看着她几乎撑不住的眼皮,双眸中写满了怀疑。 荀舒眼皮都没抬,便似明白他心中所想,喃喃道:“在我的房间睡不着……” 她的房间中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的精神紧绷着,怎么都无法平静。但是在此处,有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仿佛一下子便能松懈下来。 李玄鹤看着她的模样,心口塌陷了 一块,不自觉温柔了声音:“为何睡不着?” “想着过几日,我便要往东走去寻姜叔了,便睡不着……” 荀舒语声逐渐含糊,已然渐渐坠入梦乡。李玄鹤屏气凝神,方才听清她说的什么。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难办啊。 夜已深,李玄鹤俯身将睡着的荀舒抱起,小心翼翼挪到一旁的床榻上,又为她细细掩好被子、放下床幔。 他推开窗户站到窗边,凝视着皎洁如玉的月亮,和漆黑如深渊的苍穹,眉头紧紧皱着,像是石雕一般,久久未有动作。 到底要如何是好…… 鱼肠天亮时方返回,不似葛七般拘谨,在门口通报一声,得了准许后,大步流星入内,大声道:“我呜呜呜——” 他刚一开口,便被李玄鹤眼疾手快捂住嘴,中气十足的话语声被闷在喉咙中,转成了挣扎的呜咽声。 等到鱼肠安静下来,李玄鹤方松开手,顺便在他的身上擦了擦,轻声叮嘱:“小声些。” 三郎不是已经醒了吗?为何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说话?鱼肠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默默遵从。他正要开口,耳朵动了动,清晰听到床榻那边响起的窸窣声。 床幔围挡得严严实实,瞧不见里面的样子……三郎这是在房间中藏了个人? 还没等鱼肠开口询问,帷幔已被从内侧掀开,荀舒翻身下床,坐到榻边,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双眼迷蒙,思绪尚还混沌。她呆呆看了鱼肠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可有发现什么?” 鱼肠震惊地睁大双眼,看看荀舒,再看看李玄鹤,万般猜测涌上心头,面色一瞬间变化万千,欲言又止。 窗户大敞着,微风不停地灌入屋中,李玄鹤眼下青黑明显,眼中布满红血丝,发丝上亦沾着清晨的湿气,显然是在窗边站了许久。 佳人在床,你在床下吹风,三公子,你是不是有点不行? 李玄鹤看着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怎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阴沉下脸,喝道:“莫要浪费时间。” 鱼肠正了神色,收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老老实实将昨夜看到的事说出:“昨晚子时后,有五个人驾着两辆马车出现在神宫外。他们抬了两个很重的箱子下马车,而后进了神宫中,不见了踪影。趁着他们离开,我偷偷潜入了马车内,发现那马车内空空荡荡,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可惜天色暗沉,我怕他们发现,便没点灯,瞧不仔细。 “许是因为箱子重,不好搬运,他们在神宫中足足呆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我原以为他们要将整座山头夷为平地,这才送了新的火药进入神宫,但等他们离开后,我走进密道,却没有任何发现。 “正要离开时,我瞧见地上落有点滴的血迹,我跟着那血迹一路前行,走到了那日我们去过的暗河旁。暗河水流湍急,深不见底,我没能找到那两口箱子,但有了个猜测。”鱼肠面容严肃,压低声音,“那血腥气太过熟悉……我怀疑那两口箱子中装的是尸体。” 第63章 白骨簪18 魏宅总是比宁远村其他户人家要晚些醒来。 宅中无长辈,魏五郎和他的夫人们不喜早起,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连带着早起的仆役们都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响声,今日却有些不同。 辰时刚过,树上的雀儿吵个不停,像是神秘的预兆。 东跨院角落的一个房间门窗紧闭,有烟雾不断从缝隙中渗出。有家丁发现了这些烟雾,急急忙忙打开紧闭的房门,却见屋内烟雾缭绕,入目皆是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烟雾的味道像是柴火燃烧后产生的烟,屋内应当是起火了。 这房间里存放着一些制作烟花的火药,虽数量不多,但若是起火依旧十分危险。家丁心生怯意,不敢一人冲进屋子查看,干脆利落离开喊人救火。 “走水啦!火药房走水啦!快救火啊!” 呼喊声惊醒沉睡的宅院,宅中人陆陆续续惊醒,来不及穿戴整齐,匆忙提起水桶木盆,去水缸中取水,而后奔向火药房,不过片刻,东跨院便被挤得满满当当。 魏五郎也是在这时,被这吵闹声惊醒。 因着圣女祈福,这几日他在烟花房中多放了些火药,要是真的走水爆炸,半个宅子怕是都要被炸塌。祭台虽在宅子的另一侧,可两个院子间距离并不远,极有可能也被波及。 祭台不能出事。 魏五郎披了件衣服,快步向烟花房走去。 他赶到时,院中水泄不通。救火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大都站在屋檐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们的双腿尽可能后撤,身体微微前倾,将水桶里的水向那敞着门的房间里泼,惧怕之意明显。 人人都知道里面有火药,人人都不敢上前。 魏五郎盯着那灌满白烟的房间,问身边人道:“烧了多久了?” 发现这些白烟的家丁上前一步,将来龙去脉磕磕绊绊说清楚,魏五郎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上前一步站到门边,未察觉到丝毫热气。他将一旁合拢的窗户全部敞开,没过多久,屋中烟尘散去大半,屋内的一切终于清晰起来。 屋中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装着火药的盒子堆在角落,没有丝毫被火烧的痕迹。魏五郎走进屋子,巡视一圈,在窗户下的位置发现了堆积着的、正在燃烧的木柴。 木柴火苗将熄未熄,却散发出大量烟尘。魏五郎上前摸了摸那柴火,触手湿润,竟是湿柴。 他转身看向门口的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视线越过层层屋顶向西侧延伸,隐约瞧见远处祭台上的人影晃动。 好一招调虎离山计! 他顾不得旁的,推开围观的人群向着祭台狂奔,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聒噪到让人心烦。赶到祭台时,他瞧见挂在门上的锁已然被撬开,通向祭台的阶梯畅通无阻。 还是晚了一步。 魏五郎阴沉着脸色,攥紧拳头,上到祭台上后,果然瞧见了昨日见过的那几个人。 “我与你们有何愁怨,你们要这般坏我大事?!” 荀舒蹲在祭台的角落,听到他的话站起身,指着脚下的黑陶罐子,答非所问:“这里面放着的是心脏吧?” 魏五郎心中一惊,忙去看那黑陶罐子,见罐上泥封完整,并未被人打开,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从罐子上挪开,再次落在荀舒身上,心中升起浓浓的警惕和防备。 荀舒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而是转眸看向祭台的中央。 第72章 祭台中心的地方,空着的圆形凹陷中放着一个大小不合适的白玉圆球,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玉球四周绘着红色的古怪图案,只看一眼便让人心中发冷,很是不舒服。再往外的区域,有繁复的凹陷刻纹,与司天阁后院的那个祭台几乎是一模一样。刻纹的两个方位放着两个黑陶罐子,沉甸甸的,泥土封层都掩盖不了其中的浓郁腥气。 无论是绘制的图案还是雕刻的纹路,痕迹都很清晰,并不像是历经几十年的模样。 祭台千千万,可如此像司天阁中那个废弃祭台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再无法说服自己此事和司天阁无关。 荀舒的脸上全无笑意,目光似高山上的寒冰,清透却散着刺骨寒意。她转眸望着魏五郎,声音中全是不认同:“阴阳倒转阵,用五命换一命,你也真下得去手。” 魏五郎死死盯着荀舒,嘴唇微微颤抖,却没说话。 一旁的李玄鹤奇道:“阴阳倒转阵?这是什么?” “是个传闻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阵。据记载,若要启用阵法,除了中心处需用起阵者的血混杂朱砂绘制特定的阵法图之外,阵法五角五行的位置,需放置八字对应的心脏,而且,心脏需用活血浸泡。”似是意识到活血颇难理解,荀舒双手比划着为众人解释,“活血的意思是,需要在人活着的时候,生取他的心头血。待凑满一罐子活血后,再将那人的心脏剜出,浸泡在血浆中,阵法方可生效。” 李玄鹤和鱼肠从未听闻过这种邪阵,更是第一次知晓如何布一个阵法。他们以为在祭台上做法,无非是唱唱跳跳,摇摇铃铛,所为不过求雨求风,求来年风调雨顺,求疫病退散无病无灾,却没想到还有这般邪恶的用处、残忍的做法。 李玄鹤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此阵……可真的能起死回生?” 荀舒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敢于冒充司天阁算卦骗钱的人,怎么还会信这种怪力乱神的邪说。 “自然是假的。这法阵并非秘密,许多地方都能寻到记录之法。若此法为真,第一个使用该法的便该是历代帝王吧?可古往今来,朝代更替,莫说哪个皇帝复活、长生,就是长寿的都没几个。” 众人默然,接受了荀舒的说法,唯有魏五郎面现癫狂,声音尖锐:“你胡说!这阵法是长生殿的仙长告诉我的,如何能是假的?!”他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声音,不再去争辩什么,而是哀求道,“几位,魏某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魏某尽力满足,只是能否忘记今日所看到的?就当这一切都不存在,莫要告诉他人呢?” 竟然是长生殿?荀舒等人一时没说话,仿佛是在等他抛出更大的诱饵。 饶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能意识到不对劲,更何况魏五郎并不是个蠢笨之人。 对面三个人,哪有简单角色?李玄鹤身姿挺拔,气质不凡,一看便是身居高位,自带威严。身边护卫模样的人目光敏锐,功夫上乘,腰间所悬佩刀制作精良,像是官家的物件。而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姑娘,一眼便认出了这阵法,定是身怀绝技。 这几个人,大抵与官府有些关系,只是不知来到宁远村是无意还是有意。 魏五郎攥紧拳头,目光掠过祭台下方。 他的夫人们已闻讯赶来,正仰着头、担忧地望向祭台。 魏五郎转过目光,咬着牙道:“能不能再等三天?不,两天就够了。后日此时,你们再来此处,我定给你们个解释。” 荀舒看着他,微微蹙眉:“我刚刚就说了,这阵法是假的,你怎么就宁肯相信骗子道长的话,也不信我的话呢?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都做不到的事,你们会做成呢?” “他们成不成,与我何干!或许是他们没有我的机缘,认识长生殿的仙长!” “长生殿?”李玄鹤轻笑一声,目光中露出可怜之意,“你可知长生殿的殿主是如今的国师?” 这事整个大梁有谁不知?魏五郎胸膛起伏,谨慎点头,不知他提及此事是何用意。 李玄鹤继续道:“去岁春,贵妃娘娘薨逝,陛下哀痛不已,将朝堂上的事交给太子后,至今未上朝。陛下与长生殿的机缘应当比你要深些,他尚未能复活贵妃娘娘,你又为何觉得,你能做到?” 魏五郎心中已有动摇,却仍旧坚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放弃或者继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同?就算这阵法真的无效,我也要试试才能死心!”他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人,“我知你们功夫不错,可此处通道被阻,援军难至,复通至少还要一日。我魏府虽是小户人家,可也有不少功夫不错的护院,还有大量的火药,你们未必能讨到好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们莫要拦我,待我成了这阵法,复活了家人,我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给你们解释清楚,如何?” “不如何。”荀舒回答得直白,“我们什么都知道,不需要你解释。我们也不是想阻拦你摆阵,只是要阻止你继续杀人。” ……这和阻止他布阵有何区别?魏五郎冷哼一声,藏起脸上的笑意:“我杀人?你有何证据说我杀人?” 荀舒眨眨眼睛:“这祭台上的两个陶罐里装的难道是猪心?我记得我看过的典籍中记录的是要用人心啊,难道你找了个假道士?若是人心,难道这俩人离了心脏还能继续活着?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医术?” 荀舒一脸认真,仿佛她是真的这般认为。魏五郎咬着牙,抵死不认,依旧重复着:“你们没有证据。” 荀舒正要说话,一旁的李玄鹤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有趣,竟要在此处断案。”他走到祭台边,向不远处眺望,见葛七押着一个穿着道袍的人,马上就要到祭台附近了,方才开口道,“人快到齐了,不如等那位道长上到台上,我再将此案从头说起。”他转眸看向魏五郎,笑意不达眼底,“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魏兄指正。” 第64章 白骨簪19 葛七押着道士上到祭台上后,荀舒方看清那人的模样。 二十多岁的年纪,颌下蓄着薄薄的胡须,身上的道袍颇为凌乱,褶皱明显,头上的帽子亦是歪歪扭扭,像是刚被葛七从床上薅起来。 葛七抓着他的胳膊向前用力一推,那道士扑在祭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很是生气:“你们是什么人?怎的这般粗鲁!为何要抓贫道?” 李玄鹤挑眉,看着他阴恻恻地笑:“我们是来收你的人。这阵法要五颗心脏,如今还缺三个。我觉得你的心就颇为合适,如此歹毒,留着也是祸害世人,不如就此献祭。” 地上的道士眼睛倏地睁大,逃命似的后退,却碰到站在他身后的葛七,被挡住了去路,只能站在原地,颤抖着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般,你们听贫道解释——” 李玄鹤并未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头看向魏五郎,笑道:“如今人也齐了,你既问我要证据,我便从西里正蔡友之死说起,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魏兄指正。 “西里正蔡友死的那日,舍妹一大早便在村南口摆摊算命,恰巧遇到了背着包袱,匆匆往村外走的蔡友,相隔一个时辰,又遇到了空着手离开村子的魏兄你。蔡友往村外走,是因收到了威胁,要离开村子逃命,魏兄你那日又是要去哪呢?” 魏五郎面无表情:“吃饱了随意转转,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魏兄天赋异禀身姿矫健,区区一个宁远村自然不够消食。这之后不久,魏兄匆匆跑回村子,说有人死在了天隙中。我和舍妹因着好奇,在村中众人赶到前,先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瞧见尸体残缺不全,像是被野兽撕咬后失足摔下山崖。这之后不久,村中人赶到,说这具面容尽毁的尸体是西里正蔡友,并确认蔡友死于意外,并未报官。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尸体面容尽毁,无法辨认相貌;西里正右手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巧的是,尸体的右手被野兽撕咬,已然没了踪影。从始至终,竟只能从尸体身上的衣服来辨别身份。除此外,发现尸体时,舍妹曾在山崖顶端发现一块布料,是从死者后背处撕扯下来的。若死者是主动跳崖,他的后背很难碰到山崖;若是被野兽逼着倒退摔下山崖,那么与山崖撞击时,该是正面的衣裳受损才对。这几条合在一起,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死的人不是西里正,第二,此人并非意外摔死,而是被人从山顶上丢下来的。 “这几日因着北侧通道被毁,我们被迫留在村中,空闲得很,便去了趟蔡友的家中,碰巧又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我们从蔡夫人那里听到一件事,说是死者在死前一夜曾收到过一封威胁的血书,这便是次日清晨死者匆匆离开村子的原由。那血书凭空出现在无人出入的宅院地面,很是蹊跷。我原本想不通这血书是如何穿越层层看守,出现在内院中的,直到昨日来到贵府,听府上姨娘说,您有一位妾室,擅驯犬、驯鸟,而这两种动物,恰恰是此案的关键。” 第73章 李玄鹤向祭台下望去。 擅驭兽的白芸面无表情,眼中全是如野兽般的狠戾,李玄鹤瞥了她一眼,平静地挪开目光:“若是那封血书由 驯养的雀鸟抓住,飞到蔡宅上空时落下,一切便说得通了。” 魏五郎面无表情:“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雀鸟不过是畜生,怎么可能像你说得这般有灵性?再说,芸娘昨日才回宁远村,西里正多日前便死了,这一切怎么可能与她有关?” “魏兄这般急着为芸娘开脱,难道不好奇那血书上写的什么吗?” 魏五郎一顿,冷笑道:“都是血书了,左不过那些威胁的话,有何好奇的?” “魏兄说的是。那血书上写的确实是威胁的话,内容是,‘蔡友!吾姐妹五人,被汝迫害,含冤莫白,死不瞑目!吾等筹谋多年,不赴轮回,惟图雪冤!今时机成熟,当手刃仇敌,索汝命。汝其备矣,待吾等来!’” 李玄鹤记忆力极好,用故作阴森的语气将那日瞧见的血书内容复述出来,竟是一字不差。荀舒很是震惊,没想到这人只看一眼,便记得这般清楚。对面的魏五郎亦是脸色阴沉,震惊于他竟看到了这封血书。 李玄鹤并不在意魏五郎是什么反应,继续往下说道:“之后,我派人去查了蔡友这人,发现他视财如命,但为人圆滑,宁西的人又对他颇为信服,除了魏兄外,几乎未与他人结仇。而满足与他有血海深仇,并且可以称得上姐妹五人的,只有自十八年前起,由他亲手送到神宫的五个圣女。 “这几日我们向许多人打探此事,得知这五个圣女都是被迫被家人送到蔡友手中换取钱财和权利,而其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便是第一个被西里正送去当圣女的,寿昌泽的侄女,寿问雪。” 李玄鹤和荀舒的目光一瞬都未离开过魏五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虽然他虽一直努力克制着情绪,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可听到寿问雪名字的那一刹,身体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看到他这副模样,众人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李玄鹤叹了口气,继续道:“寿昌泽的兄嫂离世后,两个侄女被接到了如今的寿宅中居住。后来,寿家产业经营不善,寿昌泽将侄女寿问雪送到了蔡友手中,用侄女换寿家起死回生。蔡宅有一老妪,曾照顾过寿问雪,她说寿问雪被送到蔡宅时,后脑受了伤,整个人混混沌沌失去意识,就连圣女祈福之日,也是由他人搀扶着进入神宫。 “由此可见,后来的圣女大概都不是自愿的。从这时起,蔡友用权力和钱财,向贫苦人家换取女儿做圣女,成功拿到福簪分配权后,再用福簪敛财。如此反复,不仅解决了安宁村无圣女的窘境,也多了一条稳定敛财的路。 “寿问雪进入神宫后没多久,寿问雪的妹妹寿知月亦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得了急症,早就离世,可根据宁远村的习俗,未嫁女与父母同葬,我们找到了埋葬寿昌玉夫妇的洞穴,并未发现寿知月的尸骸。” 魏五郎睁大双眼,胸口因愤怒而起伏,尖声道:“你们去了他们的坟墓,扰了他们的安宁?!” 李玄鹤装作未察觉到他的失态:“我们不仅去了寿昌玉夫妇的坟墓,还去了寿昌泽独子,寿都安的坟墓,发现了两件事,一是寿知月可能还没死,二是寿都安的坟墓里所摆放的并不是寿都安的尸体。”他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带着些少年的神采飞扬,“我们进村那日,曾瞧见过寿都安出殡,后来了解了一下,他是走夜路从山南道返乡,经过天隙时,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面目全非,尸体到第二日天亮才被发现。魏兄,这种死法,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同样面目全非,同样死在天隙,同样的尸体身份存疑……魏兄,若是你,你会怎么想?” 魏五郎双手攥拳,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一旁的荀舒慢吞吞开口,接上了李玄鹤的话:“若是我,我会怀疑这两个人是一同筹谋了一次金蝉脱壳的死遁,又或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饶是此刻环境复杂紧急,李玄鹤依旧不忘夸赞道:“阿舒甚是机敏。前几日我们去了趟寿宅,见到了寿昌泽夫妇,问了些关于寿都安的事,得知他从未与他人结仇,与蔡友亦是不熟,几乎排除了死遁的可能,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与蔡友皆是被同一人杀害。除此外,我们还探出,寿昌泽也曾收到过一封威胁的血书。虽未瞧见这封血书,但我想,与蔡友收到的那封血书,内容应该差不多吧?都与圣女祈福有关。 “蔡友爱财,敛财之法定不会分享给他人。是以他虽与寿昌泽关系紧密,但后续选圣女、分骨簪仍旧是他一人完成,并未告知寿昌泽。与寿昌泽有关的圣女唯有寿问雪一人。至此,万般线索皆指向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寿问雪。魏兄,若是你,你觉得真相会是什么?” 李玄鹤接二连三的发问,魏五郎不能总以沉默应对。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道:“我又不是凶手,如何会知道真相?” 李玄鹤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冷淡,笑眯眯道:“我会怀疑是有人在为寿问雪复仇。寿问雪的父母早已离世,唯一的叔叔是亲手害了她的人,那还会有人谁,记得这个可怜的姑娘呢?只有她的妹妹,寿知月了。可寿知月已失踪多年,失踪时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魏兄,你猜寿知月如今在哪里呢?” 魏五郎紧紧攥着拳头,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又不认识什么寿知月,如何能猜到她在哪?!” “无妨,我们姑且将寿知月当作凶手,至于她在哪里,总能找到。”与魏五郎的如临大敌截然不同,李玄鹤神色轻松,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案件的因果逻辑已清晰了小半,具体的杀人手法,蔡都安的部分需要等北侧天隙被清理后,找到被石块掩埋的案发现场,再进行推断,但蔡友的部分却已清晰。蔡友离开村子后,在天隙中被人掳走,带到了山壁上,而后衣裳被扒光,换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之后,蔡友被带走,那个穿着蔡友衣裳的人被野兽啃食,失去行动力后,被凶手推下了山崖。 “从凶手将人推下山崖的力度,可判断是个力气不足的人,但这样的人却能制服蔡友,定是借助了外力。比如那只撕咬尸体的野兽。” 第65章 白骨簪20 “你这是何意?!”魏五郎扬起声音,比平日的嗓音要尖锐上许多,“你总不会怀疑,那野兽也是芸娘所驯养的吧?” “是与不是,待报官后,交由府衙一查便知。”李玄鹤并不与他争辩,“我们在发现蔡友尸体的山壁上方,发现了血迹以及野兽与人搏斗的痕迹,我想那便是死者遇袭的地方。若将那只叫白驹的犬带去,与地上残留的爪印比对,真相很快便能浮出水面。” 地上残留的爪印?可是昨日不是下雨了吗?应当已被雨水冲刷了吧?荀舒心中生出几分疑惑,侧眸看向李玄鹤,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恍然大悟。 这人怕是又在演戏。 魏五郎果真被李玄鹤骗到,垂下眼睛,努力掩盖着心中的慌乱,半晌才道:“你既然说那两具尸体不是西里正和寿都安,那又是谁呢?西里正和寿都安现在又在哪里呢?” 荀舒回答了他的问题:“听寿昌泽夫妇说,寿都安脑子不太灵光,随身惯跟着两个小厮。发现寿都安尸体后,这两个小厮不见了踪影,寿家以为他们怕被问责而溜走,但我想,应当是被凶手杀害了 吧?之后伪装成寿都安和蔡友的尸体,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至于真正的寿都安和蔡友——”她拉长声调,手指指向角落的黑色陶罐,“不是就在那里——” 荀舒的话只说完一半,声音卡在喉咙中,看着那个罐子愣在原地。 刚刚蹲在罐子旁,没能瞧清楚,此刻离远了些,方看清了罐子的全貌。 阳光照在黑色陶罐上,阴暗交界处隐约有暗纹浮现。荀舒急忙到罐子旁蹲下身体,捧住罐子艰难旋转,眼睛紧盯着变化的图纹,一时间沉浸在其中,大脑疯狂转动,将魏五郎的问题全抛到脑后。 她看得出神,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一旁的李玄鹤等了一会儿,见她沉浸在其中,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出声将众人的目光重新拉回:“阿舒说蔡友和寿都安的尸体在这罐子中,不太准确,毕竟这罐子中只有他们的心脏。至于他们肉身所在的地方,有些隐蔽,若想捞出来还需要费些功夫。”他顿了顿,从他和荀舒发现神宫中的密道那日说起,“前几日,我和阿舒闲来无事,去了宁远村所谓的神宫。原本是想找找福簪的线索,却意外在神像后发现了一条密道。我们跳下密道,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密道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洞窟,洞窟中有一个水潭,角落里还有一个上着锁的密室。我们撬了锁进了密室,瞧见了一堆人骨碎片,和几支未完成的簪子,应当就是宁远村里流传的‘福簪’。” 第74章 李玄鹤的目光紧紧锁在魏五郎身上,见他未流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了然道:“你果然知道此事。” 魏五郎尚未说话,缩在一旁的道士急急忙忙开口,语气颇为焦急:“你们进到神潭里了?你们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李玄鹤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你说的莫不是那个鱼头蛇尾的怪物,传说中的蛇罗鱼?那玩意应当是生活在水潭中,我们一进去就遇到了。” “那你们怎么可能活着出来?!”道士面容古怪,“你们是如何做到,让蛇罗鱼不攻击你们的?” 李玄鹤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睛,俯视着那道士,似笑非笑道:“那未开智的畜生自然攻击了我们,但我们又不是任人宰割的圣女,自然会反击。我们与它打了一架,将它杀了,估摸着尸体都已经腐烂了。怎么,那凶兽是你饲养的?” 李玄鹤的话音落下,道士瘫软在地上,捶胸拍地,再不见丝毫道家人的仙风道骨,活像个地痞流氓::“哎呦喂,你们杀了它,我要怎么办啊,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啊……” 李玄鹤站起身,退后几步,像是怕沾染上他身上的疯气:“自察觉到福簪是人骨做的,而这些人骨的来源或许是每隔两年送入神宫中的圣女后,我便觉得有些奇怪,百年前来到宁远村,献上圣女祈福这般阴损计策的人,图的到底是什么。若是想在村中树立威望,得到百姓的崇拜,或是换取大量钱财,那这个献计的江湖骗子该留在宁远村才是,偏偏他并未留下,甚至多年来未曾返回,这显然说不通。况且,就算要树立威望,此计也太过阴损恶毒,实在非常人能想出……直到舍妹在洞窟中看到了那蛇罗鱼,点明了这妖兽的用途,我才明白过来。” 见魏五郎一头雾水,确实像是头一次听说的模样,李玄鹤好心为他解释:“传闻中,用少女骨血饲养蛇罗鱼,至鱼身通体变黑时,食之可得长生。神宫后的那只蛇罗鱼只剩两尾还是红色,约莫是快成了。” 道士哭天抢地:“本就快成了……这鱼不知活了几千几万年了,这世上可能仅剩这一条了,结果被你们杀了,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若不残忍,死的就该是我们。”李玄鹤冷笑道,“况且,本就是传闻,几千年来从未有人靠食蛇罗鱼得了永生,偏偏还真有人相信这毫无根据的传闻,而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真是愚昧至极,歹毒至极。” 道士被他的话噎住,嘴唇嗫嚅着,终是安静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李玄鹤却没打算放过他。他站在祭台中心的珠子旁,将他们的阴谋公之于众:“所谓的圣女祈福,所谓的福簪,不过是让宁远村的村民,主动为这蛇罗鱼寻来饲料,双手奉上罢了。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圣女要入水潭饲鱼,那她们的骸骨又是如何从水中取出的呢?” 魏五郎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脑中一片混沌,失了争辩的心,轻声道:“这我倒是知晓。我曾意外偷听到村长和西里正酒后的谈话,得知了每次圣女祈福时,他们带着圣女进入洞窟后的事。他们会逼着圣女跳入水潭,告诉她们只要从水底捡出骨骸,便能完成祈福,离开洞窟。圣女们信以为真,却没想到入水后没捡几根骨头,便惊动了那怪物,死在了水潭中……他们嘲笑这些姑娘蠢,又说为宁远村献出生命是福分……既然是福分,他们为何不去做?!” 道士弱弱开口:“那个,必须要未经人事的少女才行。你说的这些人,怕是不行的……” 魏五郎冷笑:“是啊,世间最脏的莫过于他们,以他人之命换自己的福祉利益,还觉得理所应当。便是魔鬼,也不屑于与他们做交易。” 这话有几分深意,李玄鹤顿了片刻,方继续开口道:“也是这次偷听,让你知道了神宫的秘密吧?这几日我安排了人在神宫外盯梢,接连两夜,瞧见有人抬着箱子进入神宫。第一晚是四个人,每个人抱着一个小箱子今日神宫,从神宫出来时箱子不见了踪影,而他们则空手返回了魏宅。之后,我的人进入神宫,在密道中发现了被埋起来的火药。你们要做什么?是要将那密道炸毁吗?只是既然已经安置好了火药,为何现在不动手?难道你们要等圣女祈福那日? “第二晚,变成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驾着两辆马车,抬着两个可容下一个人的箱子进入神宫。这次他们呆了大半个时辰,离开后依旧返回了魏宅。我的人趁着他们进入神宫时,翻查马车,在马车上发现了大量的血迹,之后,他们又进入神宫搜查,未发现箱子,却在密道中发现了滴落的血迹。他们沿着血迹一路前行,到暗河边方停住,应当是箱子被丢入了湍急的河水中。我想,这两个盒子中应当装的就是蔡友和寿都安的尸体吧?这几个抬箱子的人,应当就是你的几位夫人吧?” 事到如今,魏五郎不再隐瞒,轻笑道:“倒是没想到,你们也发现了那密道。不错,火药是我放的,我就是要在圣女祈福的仪式上,将这密道炸毁,绝了他们的希望!什么神宫,什么圣女,统统都是假的!不过就是为了让一个又一个的少女去送死,来满足他们对权力和钱财的渴望!真是龌龊至极!” “你没想过将这一切告诉村里的人吗?” 魏五郎笑得凄凉:“你们还是不懂。宁远村无县令无县丞,只有一个村长和两个里正。在村民眼中,他们便是王法,便是天便是地,就算我说破了嘴皮子,怕是也无法让他们相信,只有将他们一同杀死,这个秘密再无人知晓,宁远村的噩梦才能彻底结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村长和里正的背后,还有这妖道。” 李玄鹤叹了口气:“所以,你想要将他们杀了,再取心脏和活血来启动阵法,让逝去的姑娘们重新复活。阵法需要五个人,除了西里正和寿都安,再加上东里正,村长,和寿昌泽,倒是正好凑齐了五个人。” “不,他并不是要复活这些人。”荀舒突然开口,纠正了李玄鹤的话。 她从陶罐旁起身,走到李玄鹤身旁,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是我看错了。他所布的阵法,与阴阳倒转阵极为相似,但阴阳倒转阵不需要在陶罐上画符。是我太过粗心,没瞧仔细地上的符咒,更没瞧 见陶罐上的图案。这不是阴阳倒转阵,这是镇魂阵,布此阵的人,无需凑齐几人,只需将想要诅咒之人的心脏和活血放在阵法中间,便可让他们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寿知月,你从未相信过阴阳倒转阵可复活已逝者之说吧?” 第66章 白骨簪21 荀舒的话音落下,满堂皆惊。 有人惊讶于荀舒提起的寿知月的名字,有人惊讶于祭台上的阵法竟不是复活人的阵法。 魏五郎面色苍白,嘴唇逐渐失去血色,眼睛死死盯着荀舒,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荀舒恍若未察觉她的情绪,波澜不惊道:“其实从第一次见你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外在相貌可以掩饰,可骨相却无法被改变。男人和女人的骨相天生便有不同,你若是个男子,骨相也太过纤细柔和了。不过那时我并未多想,只当是万千世界,存着许多我没听过的事罢了。 “可是昨日,我们去了寿家,见到了寿昌泽。我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得有些熟悉,还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他就该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可昨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荀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往下道,“我感到熟悉是因为他长得和你很像,而那种莫名的感觉是因为,明明是相似的长相,若生成男子,骨相该是寿昌泽这般才对,怎么会是你这般模样呢?所以,我有了个大胆的推测,你和寿昌泽之间应当有血缘关系,你就是他失踪的那个侄女,寿知月,对吗?” 荀舒将心中的感觉清晰明了地说出,面上全是认真专注。 风穿过高耸的祭台,拂乱荀舒鬓边碎发,和歪歪扭扭的发带。她这几日手受伤了,每日都是胡乱将头发绑起,今日绾了个双环垂髻,一边高一边低,本是颇为有趣的发髻,此刻配上她严肃的表情,高深莫测的话语,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李玄鹤站在她的身旁,侧头瞧着她的模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那个藏在棺材铺里,从不主动惹是生非,不喜欢与生人说话的小姑娘,在被迫离开遮风挡雨的外壳后,变化得如此之快,仿佛一夜间有了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或许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保护的人。 魏五郎的视线扫过祭台上的五个人,意识到再否认没有任何意义,便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像是要握住最后一丝不低头的骨气:“是,我就是寿知月。正如你们所说,若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一说,怎么可能是我等平头百姓先知道?不过都是虚妄的幌子,用来兑换更大的利益罢了。”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黑色陶罐上,眼中全是冰冷的恨意,“我不信人死可以复生,但我相信,做了这么多坏事的人,死后必会坠入地狱,我要给他们的审判添一把柴火,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第75章 寿知月的话颇为矛盾,不愿相信阵法可活死人,却相信阵法有诅咒的力量。不过众人各有关注的点,倒是没人去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你为何要杀寿都安?”荀舒将心中的不解说出,“镇魂阵没有固定的人数,想要诅咒几人都可以。你的仇人只有寿昌泽和蔡友,若要顺便为献祭的姑娘们复仇的话,最多再加上东里正和村长罢了,这一切与寿都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似乎是无辜的。” “他无辜,那我姐姐,那被逼入池中喂鱼的那些姑娘们就不无辜了吗?”寿知月眼眶泛红,字字泣血,“我姐姐多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父母死后,我只剩她一个亲人,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却事事为我考量……而寿昌泽这个畜生,自己没本事,却与蔡友狼狈为奸,要逼我姐姐做圣女换他的前程!我姐姐不愿意,准备带着我逃离宁远村,却被寿昌泽发现,用木棍将她打晕,直接送去了蔡友的家中。我那时不过五岁,我想要救姐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离开寿宅,进入神宫,再也没出来!姐姐一定是被他们害死了! “寿昌泽和蔡友该死!千刀万剐尤不解我心头之恨!至于寿都安,我杀他仅仅是因为他是寿昌泽最重要的人罢了。蔡友此人自私自利,最爱的只有自己,连逃命都不带家人,对他而言,将生的希望一点一点掐灭,才是最为残忍的。但寿昌泽不同,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那个儿子,我要让他如我一般,先经历失去最重要亲人的痛苦,再在绝望中杀了他,这才是他应当受到的惩罚。” 寿知月的唇角有诡异的弧度,眼中似有笑意,仿佛在欣赏她这完美的计划与胜利的果实。荀舒看得难受,一时不知该可怜谁,又该为谁说话。她犹豫半晌,暂且将多余的情绪压下,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你是如何离开寿家的?又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魏家的五少爷的呢?” 寿知月道:“姐姐进入神宫那日,我趁乱逃离了寿家。我离开那里或许会死,但继续待下去一定会死!下一个圣女可能就是我!可我年纪太小了,宁远村有许多人认识我,我只能在附近的角落里等着,到天黑时才动身往村外的方向走。可是我才五岁,哪里认得方向?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魏宅附近的竹林,被回村探亲的母亲捡回了家。 “我如今的母亲就是魏夫人,也是个顶顶好的人,她知道了我的事,担忧我被人抓住,便让我装作男孩,让我在魏宅修养几日后,带我离开了宁远村。之后,一晃就是十五年。我什么都能忘,可姐姐的仇却不能忘,我一定要回来为姐姐报仇的!三年前,我用魏家五少爷的身份回到了宁远村,恰巧遇到了我的夫人们。她们的父母亲族要用她们的命与村长、里正等人换前程,而她们本人都是不愿的。我想帮她们,于是想了个法子,只要我坏了她们的名声,将她们娶回了家,她们就能保住这一条命。” 一旁的鱼肠忍不住开口:“对姑娘家来说,名声也是很重要的,你就这么擅作主张毁了她们的名声,真的好吗?” “名声有命重要吗?!”寿知月冷笑,“宁远村中人皆认为女儿廉价,不如儿子金贵,可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可以做的比那些男人更好!不过□□二两肉,真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了不成?你们以为,在我,在我的夫人们的眼中,这名声重要吗?若这世间没有你们这些带着偏见的人,名声到底有什么用?是能吃饱饭还是能换得锦衣玉食? “我将她们带回宅子,她们也愿意跟我回宅子,我给了她们选择的权利,让她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这样不好吗?如今你们也瞧见了,我名义上娶了十八房夫人,可她们大都被我陆续送出宁远村,去过想要的生活。剩下的几个也不是我有意留住,而是她们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只能暂且住在魏宅。我做的所有都与她们无关,你们莫要因为我牵连她们。” 话音落下,祭台上安静下来,只有无休止的风声伴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印证着时间还未静止。 鱼肠被说得面露愧色,挠了挠脑袋,退到一旁不说话。葛七依旧守着出入祭台的入口,防止道士逃离也避免他人闯入。小道士衣着比来时又乱上不少,头上发冠歪歪扭扭,马上就要坠落。他盯着祭台中心的那颗玉球,眉毛皱成一团,不知在谋算些什么。 李玄鹤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想如何处理这件案子。荀舒捏着衣角,第一次觉得杀人凶手也不是那么可恨。若不是她杀了完全无辜的寿都安,她兴许还会帮她说话。 寿知月平息了一下心绪,面容逐渐平静,她看向前方,目光无所定处,像是在看荀舒,又像是越过荀舒看远处宁远村的袅袅炊烟、最东边的神宫,或是更远处的陡峭山壁,层峦叠嶂。 还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她的声音空落落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求:“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如今将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你们的猜测都对,人是我杀的,罪责我也愿意承担,我求求你们,让我再杀一人,我只要寿昌泽的命,只要杀了他,让我完成这个阵法,我便和你们走,我求求你们了!” 荀舒不敢接话,转头看向大理寺少卿,却见他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寿知月的话。倒是一旁瘫坐在地上的道士,不知何 时盘着腿坐在地上,佝偻着腰耷拉着肩膀,眼睛滴溜溜地转,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诸位大哥大姐,诸位贵人,贫道也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你们能放过贫道吗?”他举起右手的三个手指,信誓旦旦道,“贫道对天发誓,贫道从未害过人性命,贫道来此处只是看守保护那只妖兽,啊不,保护蛇罗鱼的,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给杀了。贫道若就这么回去复命,定会被扔进炼丹炉里炼药丸。贫道瞧你们各个气质不凡,面相贵气外露,你们一定可以救贫道的!” 这人怎么一瞬间便换了副面孔? 一直沉默的李玄鹤突然开口,似乎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你没害人?这阵法难道不是你告诉她的?” 那道士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只告诉她阴阳倒转阵,可她用的也不是这个阵法啊!她用的这个阵连我都不知晓,自然与我无关。”他指着荀舒道,“这位姑娘说得对,这阵法本也不是什么机密,随便去个道观或许都能寻到记录,这一切都是这位公子,啊不,这位小姐自己的主意,与贫道无关啊!” 荀舒听得眉头紧皱,只觉得修道之人怎这般无耻。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的李玄鹤道:“你将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我再判断你的命是否值得救。” 第67章 白骨簪22 李玄鹤微微抬着下颌,垂眼看着面前的道士,仿佛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唇角虽有淡淡笑意,眉眼间却还是一片冰冷:“如实说。” 道士忙不迭点头,满心满眼都是对生的渴望。他收起盘起的腿,瞬间切换为跪姿,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将脑袋上歪了的冠扶正,才开口道:“贫道名唤五味子,取自无为而治的同音。贫道两年前拜入长生殿,之后便被殿主派来宁远村,看守快要炼成的蛇罗鱼。殿主很是看中这条鱼,想要靠它羽化登仙,长生不老。”他鬼鬼祟祟补了一句,“听说这一年殿主的身子不太好,时常因病闭门不出。贫道还指望着这条鱼,升官发财,自然不敢懈怠,每隔几日便要去神宫后的水潭中看看,哪儿能想到就偷懒了几日,这鱼便被你们杀了……” 眼见他越扯越远,他身后的葛七忍不住开口打断:“莫要啰嗦,说重点。” “是,是。”五味子顿了顿,再次开口道,“贫道来宁远村前,曾有朋友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宁远村的前尘往事,说是几十年前,一个司天阁的弟子发现了这条蛇罗鱼,他无法在此处久呆,又想知道关于蛇罗鱼的传说是否真实。当时恰逢村中人丁不足,他心生一计,便想出了圣女祈福这么个主意。他怕只是一个祈福仪式,不足以让村长按照他的意思,将少女送入水潭喂鱼,便编造出了蛇罗鱼是吉瑞神兽,由它啃噬出来的骸骨带着吉祥的寓意,佩在身上可助妇人早生贵子。他将此事委托给村长后,放心离开宁远村,每隔几年回来查看一次。 “可这鱼修炼得太慢了,到这人死时,这条鱼都没能修成。后来,此事被我们殿主知晓,他亲自来宁远村探查,发现那鱼已快大成了。殿主仁慈,想着不能让那么多无辜少女枉死,便决定完成司天阁弟子的遗志,摸清楚传说是否只是传说。于是此后,长生殿一直派人不间断驻守在附近,未阻拦村中的圣女祈福仪式,只默默守护,生怕这条鱼发生意外,浪费了那许多人的牺牲。” 五味子说得情真意切心潮澎湃,仿佛长生殿殿主做的是件多么伟大的事,一旁的人却嗤之以鼻。 李玄鹤一行人对长生殿殿主颇为熟悉,只觉得以那人的秉性,不忍少女牺牲是假,想要将快要修成的蛇罗鱼占为己有才是真;魏五郎对与神宫相关的一切都恨得牙痒痒,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崇拜的情绪;至于荀舒,从他提起司天阁,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司天阁的人谋划布置的,她便气得厉害,恨不能跳上去撕烂他的嘴。 第76章 司天阁弟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定是长生殿的人污蔑! 五味子见众人未露出崇拜的神情,反倒是更加生气,缩起身子,颤抖着继续往下说:“说来也巧,贫道刚到宁远村没多久,便瞧见了在神宫附近游荡的魏五郎。我看他面色不善,便主动上前搭话,果然被我问出了些什么!他果然要害神宫!我要保护神宫和蛇罗鱼,自然要让他放弃将神宫炸毁的计划,于是就献上了阴阳倒转阵。我也不知道这阵是真是假,只希望她能找点事做,不要那么冲动。复仇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为何一定要炸毁神宫呢,你们说对不对?” 见无人接话,五味子略有些尴尬,声音也小了不少:“我真的就是个微末小卒,目的就是看护那条妖鱼。圣女祈福的计策不是我献的,这些凶案亦与我无关。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求大人们救我!” 荀舒有些听不懂:“你一直让我们救你,我们又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们殿主,要如何救你?” 五味子眼睛亮起来:“很简单的,你们就说在杀鱼的时候,贫道拼命抵抗,尝试保护那条鱼,而后被你们一刀杀了!自此后,贫道便改名换姓,远遁山野间,长生殿中人定不会去计较一个死人的过错,贫道自此重获自由身!”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仿佛置身与神宫后的水潭,亲身经历了那场殊死搏斗,甚至给自己安排了负隅顽抗、焚舟破釜的桥段,最后壮烈牺牲,柔弱倒下。 荀舒在一旁看着,微微蹙眉不忍直视,认为他和李玄鹤能凑成一对,都有演戏的天分。一旁的李玄鹤微微蹙眉,头痛似的捏了捏鼻梁,突然道:“长生殿那边几日与你通信一次?” “贫道每隔十五日飞鸽传书回京中一次,消息由殿主亲自接收查看。之后,鸽子返回宁远村,有时带着殿主的指令,有时是长生殿其他弟子,也是贫道最交好的朋友传来的,关于长生殿最近发生的事。” “你上一次往京中传信是何时?” “十日前。昨日那鸽子刚刚返回,还带回了长生殿最新的密报,说是殿中人在玉山附近寻到一个长生阁的余孽——长生阁的弟子,已经被请到了京城中,与殿主会面。殿主似乎很看重这人,每日都喜气洋洋。” 长生阁余孽?江南道? 荀舒心砰砰跳,脑子转个不停,将尚在人世的师兄师姐们过了个遍,几乎确认,还留在玉山附近、江南道中的,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如今并未被人抓去请到京城,那么被请过去的那人,便只能是突然被人掳走的姜拯了。 是姜拯将那带着司天阁刻印的镜子挪到了他的卧房中,而后顶替了她的身份,这才被长生殿的贼人抓走,替她遭难……是她对不起姜拯,这几年带给他的只有麻烦和危险……她一定要将他救出,到时候再问问他,棺材铺还缺不缺雕花的小伙计了。 五味子见对面几人面色阴沉而古怪,不知又说错了什么,愈发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这事儿可有什么问题?还是说抓住的这人你们认识?” 李玄鹤担忧地看向荀舒,见她面色发白,眉头紧紧皱着,便知她定是在为姜拯的事感到自责。他心中疼惜,旋即想到姜拯在京城,荀舒定会随他一道北上,又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狼心狗肺般的雀跃,连带着对五味子的态度也柔和几分:“你便一切如常,只当那妖兽未死,还在水潭中。” 五味子愣住:“当那妖兽未死?” 李玄鹤并不多说:“明日的圣女祈福仪式,还需要道长配合我们做件事。待祈福仪式结束后,你可传信给长生殿的人,将一切如实汇报,只隐去蛇罗鱼已死之事便好。你便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只是为了避免被村中人发现这个秘密,生出贼心,这才设计了这场变故。你已准备好了饲喂蛇罗鱼的少女,只要再等些时日, 那鱼便可通体变黑。” 李玄鹤说得含含糊糊,听得五味子五官皱在一起,试探问道:“明日可会发生什么事?若殿主听闻此事,要亲自来宁远村查看,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会来。”李玄鹤淡淡道,“下个月岐山封禅,长生殿殿主作为国师,这些时日忙得很,没有时间跑到千里外的宁远村,亲自查看一条不能被他人察觉的鱼。偏偏此事是个机密,若被他人知晓、亲眼见到,很容易生出贪念。以那人的秉性,他定不敢交由他人来做,哪怕是他的亲信。你便留在宁远村,演好这场戏,我会留人在宁远村护你周全。你且等我传信给你,告诉你下一步要如何做。” 五味子心中生出几分惊惧,隐约觉得对面这人像是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结巴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玄鹤瞥了他一眼,冻得五味子僵在原地,哆嗦了下,不敢再说。 李玄鹤转头看向寿知月。 寿知月神色忐忑,紧咬着嘴唇,像是在等李玄鹤等人的宣判,又像是再等待可以反败为胜的瞬间。 李玄鹤并没让她忐忑太久:“你说你要在圣女祈福仪式上,在众人面前将神宫炸毁,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复仇解恨?还是也有其他的目的?” 寿知月皱眉,心生不耐:“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玄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头望向荀舒。他想要让她从阴霾和自责中走出,干脆将问题抛给了她:“阿舒如何想?” 荀舒愣了一瞬,脚尖在祭台石面上无意识摩擦,将刚刚听到的话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开口回答道:“只是炸毁,远远不够。” “什么?”寿知月依旧没听明白,只觉得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神叨,只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荀舒慢吞吞道:“自进入宁远村后,我们遇到不少奇怪的事,当时不知是何缘由,只觉得村中似乎有很多秘密,村中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在帮忙保守这个秘密……就比如福簪。”她走到祭台边,向下看去,果然未在魏宅妇人的发髻上寻到那簪子,“村长和里正说这簪子是神赐,可村中这么多人,过了这么多年,就是再迟钝,也该摸到秘密的边缘。人人讳莫如深,人人却都心知肚明,这簪子是人骨做的,是圣女的骸骨做的,但偏偏每个成了亲的妇人,依旧渴求得到这么一支簪子,真的寄希望于这簪子能保佑她们早生贵子,一举得男。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麻木,像是一团任人揉搓过头,而彻底失去筋道的面团。每个人都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然从未生出过反抗的心。”荀舒看着寿知月,眼中隐约有怜悯,“对待这么一群人,就算将真相,将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会相信你,而是更信村长和里正。就算将神宫在祈福仪式上炸毁,村长和里正们也会想出新的法子,将山洞挖穿,创造出新的圣女祈福,继续敛财。 “宁远村的悲剧,只会换一种方式上演,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寿知月自然不止是想复仇。她做了这么多事,筹谋了这么久,自然是想要救下更多和姐姐一般的少女。 姐姐已经回不来了,可若是能保护更多的人,相比姐姐知道后,也会很高兴吧? “那到底要如何做……” 荀舒指着一旁的道长:“三哥刚刚也提到了,这人可以帮你。村民们信任村长和里正更甚于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可能成为村中新的‘不可说’,成为另一个由全村一起保守的秘密。可有一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所有的村民都会无条件信任他,更甚于信村长和里正。 “那个人便是,神。” 第68章 白骨簪23 刚过卯时,夜晚的寒凉还残存了几分未能褪去,苍穹下万物慢慢亮堂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帐,柔和朦胧。 昏暗天色中,鸡还未鸣叫,村子里已然熙攘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忙忙碌碌,带上精心准备的贡品,穿着最新的衣裳,带上最珍贵的环佩,结伴向神宫去。他们的表情满是喜悦祥和,真心为参加这两年一次的盛会而感到高兴。 圣女祈福,全村出动,无法瞒住因意外而被迫留在村中的外乡人。加之今年停留的人实在太多,村长干脆将神宫大开,允许外乡人站在最外层观看这盛大庆典。 人群从村子向神宫延伸,将宽阔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走得很慢,不需要辨别方向,只要跟着前面的人,一定能到达神宫。 荀舒和李玄鹤亦混在其中。 李玄鹤严肃着一张脸,若有所思,荀舒垂着头,耳垂还有些泛红,脑海中想的全是清晨的事。 那时她刚醒,磕磕绊绊换好衣裳,而后对着镜子愁眉苦脸。 这几日她手受伤,每日梳头都颇为艰难。昨日她倒腾了许久,才梳好那个双环垂髻,洋洋得意了一日,结果下午回客栈遇到客栈的老板娘,才从她口中得知她这发髻梳坏了,竟是左边高右边低。 她天都塌了。 今日圣女祈福,全村人都会去看,她可不想再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让他人发笑。 第77章 荀舒正琢磨着梳哪个发髻最简单时,房门被敲响,李玄鹤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个小木盒子,晃了晃道:“我来帮你梳头。” 很难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具体感受,但荀舒确认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像是吃到一只烤糊的烧鸡,正苦恼着,突然来了个人,将烧鸡拿走,又递给她一碗花蜜,喂她吃了一勺,甜意渗入心口脑中,驱散了烧鸡的糊味,芬芳弥漫四肢百骸。 事情或许寻常,可被人放在心头时时刻刻惦记着,如何能让人不动容? 荀舒满怀憧憬,坐在镜子前,将满头青丝全部交到他的手中,等着他大展宏图,谁能想,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在头发被扯断几十根后,发髻终于梳出来,歪歪扭扭,不伦不类,比她自己梳的还要难看。 唯一可圈可点的只有那只银质发簪,小巧精致,很是好看,多少弥补了半分。 想要重新梳头已然来不及,好在荀舒本不是个太过在意这些事的人,加之昨日听到了关于姜拯的消息,离开宁远村后,要随李玄鹤一行人一同进京,她心情很是不错,此刻也只是叹了口气,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 李玄鹤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发髻越看越欣赏,出了门便向赤霄和鱼肠炫耀。鱼肠和赤霄看着让自家主子骄傲不已的歪曲发髻,半句夸赞都说不出口。赤霄上上下下“观赏”许久,才由衷赞叹道:“这簪子挺别致的。” 李玄鹤冷笑:“没眼光的东西。这簪子如何能配得上我梳的发髻?等我回去后,定要去寻个金丝缠玉的簪子,簪头要镶嵌最漂亮的宝石才行。” 鱼肠、赤霄:…… 走在最前方的荀舒:……你有这个自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想到此处,随人群前行的荀舒抿着唇角笑,露出脸颊旁小小的酒窝,李玄鹤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荀舒摇摇头,倒也坦诚:“我不告诉你。” 李玄鹤挑眉,也不追问,指着前方的人群道:“神宫到了。” 神宫位于宁远村以东,出村后要穿过一条树林方能到达。上次来时,正值晌午,四周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旭日初升,阳光穿透薄雾洒在神宫的黛瓦上,如同镀上一层薄金,“长生殿”三个字亦是闪闪发光。神宫前的青石板广场上挤满了人,大都是盛装打扮的村民,夹杂着几个同荀舒等人一般,衣着普通的外乡人。人群安静而虔诚,慢慢将神宫包围,只留出了一条供圣女通过的通道,和神宫门前的一小片区域。 荀舒个头不高,踮起脚尖拼命往前探头,半个世界 都是乌泱泱的脑袋。好在神宫前有阶梯,比广场要高上不少,勉强能看清站在最前方几人的模样。 最右边的是村长,最左侧的是东里正,最中间的人穿着一身道袍,怀中捧着个毛发光亮的浮尘,腰间挂着长生殿的令牌,眯着眼睛不苟言笑,瞧着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正是昨日在魏宅祭台上见过的道士五味子。 昨日下午,五味子听从李玄鹤的安排,去寻了宁远村的村长,说明了他长生殿弟子的身份,并给村长看了他的身份令牌。 村长上位十几年,从未见过长生殿的弟子,顿时激动万分,一定要邀请他参加圣女祈福大典。五味子欣然应允,当晚便宿在村长家中,被奉为上宾,遭到村长盛情款待。 要不是那条蛇罗鱼死了,五味子怕长生殿追杀他到天涯海角,还指望李玄鹤等人帮他圆谎保命,他说不准便会出卖掉李玄鹤几人,舒舒服服留在宁远村。 李玄鹤自然也没完全信任他,让鱼肠跟着他隐在暗处,若他生出些别的心思,立刻便能知晓。 不过是利益的交换,谁又能真的信任谁。 眼看吉时已到,众人也差不多到齐,村长正准备遣人去催促圣女一行人,树林的方向便传来敲锣打鼓声。 那是一个两列的队伍,正穿过树林向神宫走来,为首几人为七八岁的孩童,队伍中央是四个壮年男子,一同抬着一顶显轿。轿子无顶,坐着一个被精心打扮过的少女,正是曾在西里正宅子外见过的碧桃。 此刻她紧紧攥着衣袖,睁圆了一双眸子,定定看着前方不断靠近的宫殿,和宫殿前立着的几个人,心中无比忐忑。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眼见圣女祈福仪式逐渐逼近,她本已经彻底绝望,准备好了大闹圣女祈福仪式,就算找个柱子一头撞死,血溅神宫也要恶心死这一村的衣冠禽兽,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化身厉鬼,诅咒这里的每一个人,却没想到昨晚夜深人静时分,有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院落,告诉她今日要做的事,重新给了她希望。 原来她没被放弃,原来真的有人在想办法救她。 她将那人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牢牢记住,翻来覆去一夜未睡。她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份嘱托,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姑娘。 抬轿的人将轿子落在神宫门前的阶梯下,有老妇人上前搀扶着碧桃下轿,为她理了理衣衫,而后退到两侧。 千万目光落于碧桃的身上,但她不在乎,她微微含着胸,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拾阶而上,在心中默念一会儿要说的话,力求不出半分差错。 五味子看着逐渐逼近的少女,心中亦有忐忑。今日是他第一次见这姑娘,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是否能将预定好的戏文完整演出来,不出大的差错。 好在有长生殿的这枚令牌,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他的性命都不会有碍。至于其他的……全看这群人的造化了。 祈福仪式正式开始。 神宫大门被推开,在众人的注视下,碧桃步入空荡荡的大殿内,逐渐被黑暗吞噬。她跪于神像前,表面看起来无上的虔诚,口中朗声诵读的是宁远村传承几十年的祈福词。神宫外的村民在祈福词中双手合十,垂下头颅,像是在祈祷往后的福泽。 祈福词过半,变故突起,碧桃突然佝偻起身子,双手捧着头,浑身颤抖,瞧着格外痛苦。殿外人瞧着她这副模样,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在此时,有一道声音响起,压下所有杂乱的声响:“不会是天神发怒吧?” “天神发怒?!” 神宫外愈发混乱,村民们露出惊恐的神情,齐齐望向村长和里正的方向。可这二人哪里经历过这些?饶是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在此刻胡言乱语。 一片混乱中,碧桃突然恢复正常,她挺直背脊,不再继续念祈福词,而是转身走到大殿外,走到最前方,垂眸望着台下众人。她的面容平和,唇角似带着淡淡笑意,清秀的面容此刻却似乎闪着光,像是带着神的仁慈。 她开口,声音中毫无惧意:“宁远村的百姓们,我便是驻守在此神宫中的小仙。我受你们供奉多年,如今已要重返天庭,离开此地。往日你们献上的圣女,□□虽毁,却已修炼出仙躯,将会作为我的侍女,与我一道回天庭。在我离开前,我将赐予宁远村永久的庇护和恩泽,保佑勤劳善良的村民们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万籁俱寂。 碧桃的话让众人定在原地,面容疑惑,交头接耳,不知是否该相信。五味子赶在众人生出质疑前,上前半步到碧桃身前,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身上后,开始表演。 他的神态极为夸张,初时犹疑,而后转为震惊,最后惊呼道:“莫不是神女感念宁远村的供奉,特意附身在这少女的身上,现身与众人说话?”不等一旁的村长和里正反应,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强忍着膝盖疼痛,拜倒下身子,以额触地,“弟子参见神女!” 宁远村中有众多长生殿的信徒,他们信服长生殿,自然也信任长生殿弟子五味子,相信碧桃就是被神女附身。他们陆陆续续跟着五味子跪下,片刻间便跪下了大半。 突然的变故让村长和东里正面色阴沉,想要发怒,但迫于压力,最终还是跪倒在了碧桃身后。 台下的荀舒直直站着,看着台上那俩人下跪的姿势,松了口气,轻声道:“成了。” 第69章 白骨簪(完) 雄伟的神宫前,人群皆跪伏,唯有碧桃站着,格外醒目。她垂眸看众人跪下的身子,心情格外复杂。 不过片刻前,他们还想要她的命,可如今,他们却跪倒在她面前,膜拜着她。 不,不是跪拜她,而是跪拜她身后的神宫,跪拜那不存在神女,跪拜长久以来的执念和日渐暗淡的信仰。 真真像个笑话。 五味子清了清嗓子,碧桃回过神来,继续道:“大家快请起身。” 依旧是五味子最先起身,面上带着夸张的恭敬,气沉丹田,让声音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敢问神女今日缘何现身?难道只是为了告诉我等凡人你要离开的事?” 广场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望向碧桃,等着她的回应。 碧桃微微摇头,温声开口,带着怜悯众生的慈悲:“我今日现身,除了要与你们告别,还有一事要嘱托诸位。如今我身边侍女位已满,还请诸位往后莫要再送圣女至神宫,亦莫要再举行圣女祈福。至于福簪,我离开神宫后再无法以神力加持,自然也没了用处。宁远村的姑娘们都是极好的姑娘,想必随我回天庭后,不日也能位列仙班。待她们飞升,我身边侍女有了空缺,我自会返回宁远村,挑选合适的圣女再带去天庭。” 第78章 “神女,您身边可缺童子?”村长突然道,面上露出几分殷勤,“小的家中有个孙儿,刚满十岁,甚是机灵——” 碧桃挥挥手,打断了他:“过往几十年,你们送到神宫的都是女儿家,怎么如今倒想起了男儿?”身边又有五味子的提示声,碧桃顿了顿,加紧道,“我留在人间的时间已到,即刻就要启程,还请诸位珍重。我会记得你们的恩情,在天庭中也会日日庇佑宁远村的每一个村民。” 说完,碧桃闭上眼,失去意识,径直往后倒,五味子眼疾手快,扶住碧桃坠落的身子,声音尖锐,险些让碧桃装不下去:“恭送神女重返天庭!” —— “恭送神女重返天庭!”鱼肠模仿着刚刚五味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这喊得哪像是送神女回天庭?分明是送葬啊,祝人早日入土为安呢!” 荀舒亦是抿着唇笑:“五味子道长瞧着不靠谱,演起戏来却是有模有样。我要不是提前知晓事情原委,定会被他哄骗了去。” 李玄鹤将一小个油纸包敞开 ,搁到荀舒面前,露出几颗大白牙,颇有些邀功的意思:“刚刚路过市集,瞧见刚出炉的糖糕,便让鱼肠去买了几个,你快趁热尝尝。” 一旁的寿知月看着他们这副模样,打了个哆嗦:“你们也是不避人。” 荀舒咬了口糖糕,一脸认真:“他是我三哥,我们为何要避人?” 荀舒双眸澄澈,说得极为认真。一旁的李玄鹤张了张嘴,表情一时生气一时委屈,交融在一起瞧着颇为逗趣。寿知月将一切收入眼底,叹了口气:“如今圣女祈福也已结束,诸位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我?” 时间退回到两个时辰前。 碧桃晕倒后,被抬入神宫内,片刻后在众人的围观注视下,逐渐清醒,又演了一场什么都记不住的戏码。这之后,五味子及时站出来,先是肯定了村长和里正多年来的辛苦工作,操办了这许多年的圣女祈福仪式;接着夸赞了村民们皆很虔诚,是真心供奉,才有了今日神女的飞升;最后又说,能见到神女现身,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大家一定谨遵神女的指示,方能得神女长长久久的庇护。 村民们瞬间接受了五味子的这番说辞,高声齐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村长和东里正虽隐隐察觉有异,一时却也想不出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至此,荀舒和李玄鹤的谋划成了大半。 祈福仪式潦草结束后,五味子依旧回了村长的宅子,赤霄跟着去盯梢,碧桃也跟着亲人回了家。 聚集的村民们陆续回村,神宫四周重回空寂。就在这时,爆炸声响,在还未走远的众人的震惊目光中,那条隐蔽的通道被炸毁,连带着外面遮掩的神宫,也在顷刻间沦为废墟。 神宫的一切,在这日彻底消散。 荀舒和李玄鹤等人没有回头,混在人群中,横穿整个村子,再次来到了魏宅。 寿知月还是一副少年郎打扮,在正堂招待了几人。她听着几人的说笑,心却还是悬着的,终于忍不住问出刚刚那个问题。 李玄鹤接过鱼肠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沾染的糖糕糖浆,道:“如今北面通道已开,援军随时可入村,我便也不再瞒你。我乃大理寺少卿,偶然途经此地,没预料到能遇到这么几桩奇案。我是官,自然不能再纵容你杀人,你想取寿昌泽性命一事怕是不行。至于寿都安和蔡友,总归已死,你要做什么法阵,我都不拦你。大理寺不断亡魂的案子,此阵法若能化解你心头的恨意和遗憾,便去做吧。只是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寿知月笑容单薄,浮在表面,心中全是不甘。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何尝不想再行谋划,将寿昌泽千刀万剐,可她没时间了。 她叹了口气,终是认了命:“谢谢你们帮了整个宁远村。我的事你们应当已经告诉官府了吧?待他们赶到宁远村,就会上门来逮捕我……估计我在此处也待不了太久,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 李玄鹤从袖中掏出一本文书,放到桌面,往前推了半寸:“这是关于此案的来龙去脉,由我亲自书写记录。此文书我已加盖私印,只要呈上,便可记录在案。之后,按照大梁律法,大理寺会派人到此处,将你收押带回京城,等待秋后问斩。” 寿知月死死盯着这本文书,像是在看她的死期:“大人何时呈上?”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这文书,却被李玄鹤以一指压住,无法抽动。李玄鹤将那文书收回,继续道:“可若我不呈上,这便是几张废纸,蔡友和寿都安之死依旧会依照村长的意思,以意外结案,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寿知月的声音有细微颤抖:“大人这是何意?” 李玄鹤不与她兜圈子:“圣女祈福一事,虽靠着五味子和碧桃,暂时解决压制,可假以时日,村长和东里正未必不能想出新的计策,重新谋划个敛财法子,再创造新的圣女祈福,来控制村民,或许还会继续牺牲村中无辜少女。我需要你做的是,留在宁远村,充当大理寺的眼睛。” 寿知月疑惑:“早晨时我就想问,为何不直接将所有真相公之于众?为何不将村长和东里正直接抓起来?” 李玄鹤摇头:“宁远村宁东、宁西之争已持续多年,这么多年来,依旧维持着村长、东西二里正一起治理村子的局面。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将东西二里正合二为一,朝中也不是没尝试过派县令来将村子收编入山南道或是江南道,但一直没成功,可见局势必定比看起来要复杂许多。此刻西里正已死,若再将村长和东里正拔除,村中最有声望的三人一同被撤,村中群龙无首,定会起新的纷乱,村民们定会不安惊慌。即使朝廷派人前来,也只能靠武力镇压,而无法让众人真正服从,甚至会有不可预料的伤亡。这不是朝廷,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也不是解决此事最好的方式。” 寿知月心怦怦跳,轻声道:“你是想让我潜伏在宁远村中,将宁远村彻底收服,归到山南道或是江南道?可是我无官无职,村中无人信服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你?” 李玄鹤冷笑:“你未免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他顿了顿,倒也不卖关子,“你在宁远村呆了多年,你的夫人们亦是宁远村人,对村子里的情况,无论是宁东还是宁西,都极为熟悉。此刻西里正的位子空缺,你出钱,我出力,助你从村长那买下西里正这个官职。此后,你便以魏五郎的身份,留在宁远村中,做大理寺和朝廷的眼睛。你只要不再犯新案,听从我的安排,这份文书便会永远封存在我手中,你过往做的一切便一笔勾销,你可愿意?” 像是走到绝路却发现了世外桃源,寿知月眼眶渐渐有水汽浮现,她没有片刻犹豫,坚定开口,签订了契约:“求之不得。” - 宁远村北侧天隙在圣女祈福这日的早晨便被清理复通,只是当时村中人都聚集在神宫附近,无人察觉。 荀舒和李玄鹤不欲在此处继续耽搁下去,只留下葛七和赤霄善后,协助寿知月坐上西里正的位子。其余人将行李搬运回马车,连午膳都未用,便匆匆离开客栈,向着北侧山南道而去。 荀舒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帘,向窗外看去。 街道熙攘,人来人往,酒肆食肆人满为患,成衣店布店亦是笑语欢声。 不过几个时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又或者说,圣女祈福黄粱一梦,其实从未真实存在过。 荀舒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转去看对面的李玄鹤:“我没想到你会放过寿知月。” 李玄鹤一夜未睡,此刻困顿不已,闻言并不睁眼,只含糊着回答道:“断案不是讲故事,要有真真切切的证据。前几日下了雨,什么证据都被毁了,真要定寿知月的罪,怕是不好办。” “可那俩人的心脏还在——” 荀舒话说到一半,也明白了李玄鹤的意思。如今密道已被炸毁,那俩人的尸体再也无法找回,至于罐子里的两颗心脏,怕是也发烂发臭,连是人是猪的都无法分辨,又如何证明是两个死者的?至于那两个寿都安的仆役,面目尽毁,也是一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糊涂账。 连死者都找不到,如何定寿知月的罪?就算真的能找到,那密道里的一切又要如何解释?神女的骗局也再无法继续下去。 荀舒松了口气,像是为寿知月感到安心。 “况且——”李玄鹤伸了个懒腰,还是睁开了双眼,“此事绝非一个人或是两个人能完成 ,整个魏宅怕是都会牵扯其中,我难不成要将他们都抓起来,给他们每个人都定罪?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为大理寺所用,为朝廷所用,早早协助解决宁远村的归属,彻底归附山南道。毕竟,有的人活着,比死了来得有价值得多。” 荀舒正准备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下,荀舒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马车门,还是李玄鹤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第79章 李玄鹤正要发怒,马车门被推开,鱼肠隔着门帘冲着车内二人道:“大人,有人要见你们。” 荀舒有些好奇,掀开门帘,瞧见碧桃拦在马车前,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瞧着极为害怕,可一双眸子依旧亮闪闪的,似有无限勇气。 碧桃见马车停下,看了眼李玄鹤,又看了眼荀舒,坚定地径直道:“姑娘可缺婢女?我自幼帮着阿爹阿娘照顾弟妹,还去过食肆织坊做活。劈柴烧火,绣花做饭,我什么都能做,定能照顾好姑娘。” 这都哪儿跟哪儿?荀舒眨眨眼睛:“我不需要婢女。” 碧桃依旧不放弃:“姑娘可缺个解闷的人?不瞒二位恩人,如今家中再容我不下,我也不想留在家中,怕何时再被他们发卖了。我知二位恩人要离开宁远村,可能捎带我一程?若二位身边实在没有空缺,待去到山南道,将我放下即可。” 李玄鹤眯着眼,落在碧桃身上,见她一直都看着荀舒的方向,双眸亦是明亮,不似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他确实想给荀舒找个会武艺的婢女,贴身照顾她,可又担心会被荀舒拒绝。荀舒瞧着乖巧温吞,却是个极有想法的人,若强行安排她的生活,怕是会将她越推越远。 若荀舒真的能留下碧桃,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饶是如此,李玄鹤依旧不敢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荀舒,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切交由荀舒来决定。 荀舒思索片刻,虽不愿意干涉他人因果,可又觉得能帮一个姑娘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要遵从本心,行善事,便不该想那么多的。 荀舒向马车里侧挪了挪,让出一个座位,抿着唇笑:“我不缺婢女,但我缺一个伙伴,碧桃姑娘可要上车?” 第70章 人有千算1 七月初,荀舒一行人晃晃荡荡进了京城。 自几日进入京畿道境内后,李玄鹤便逐渐兴奋起来,每日里絮絮叨叨向荀舒介绍着他的家乡,他出生长大、最熟悉的地方。他像是个卖货郎,恨不能将所有喜欢的吃食,有趣的玩物,都捧出来与荀舒分享,供她挑选品鉴。 荀舒最初乖乖巧巧捧场应和几声,到后来疲惫不已,只能闭眼装睡逃避这一切。就连一旁的碧桃也有些受不住,想要逃离却逃无可逃。她清楚自身的地位,只能强忍着疲惫捧场,笑容已然僵硬。 等到马车顺利通过京城城门后,不止荀舒和碧桃,就连驾车的鱼肠和大理寺官员都松了口气。 耳朵总算要解放了。 马车驶在平滑的石板路上,未有丝毫颠簸。荀舒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街景,终于生出几分进京的惊喜感,和莫名的熟悉感。她从未出过江南道,但曾听外出游历归山的师兄们提过京城的繁华,谈不上向往,更多的是好奇。 京城的繁华随马车前行,如画卷般铺陈开来。大道宽阔,干净整洁;集市热闹,店铺林立。商贩的吆喝声和行人的谈笑声混杂交织,攘来熙往;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热闹非凡。 不愧是大梁的都城,最繁华的地方,果真与潮州很是不同。 荀舒目不暇接,待马车驶过两个坊市后,方回过神来,道:“京城可有那种便宜些的客栈?你将我送到那里吧。”她的手按在挎包上,盘算着剩下的银钱,又补了一句,“还是找个最便宜的吧,听说京城什么都贵,我怕我的盘缠不够,住不到找到姜叔的时候,要省着点花。” 李玄鹤愣住,雀跃的心情瞬间被浇下一桶冷水,透心得凉。他怔怔道:“阿舒为何要住客栈?你到了京城,自然该去我家住啊,我在潮州也是住在你家啊!” 荀舒瞥他一眼,奇怪道:“若借住在你的府上自然可以。但是,我虽没来过京城,没见过皇亲国戚,却也知道公主出嫁后都是住公主府的。你应当还未开府吧?既然住在公主府,那府邸的主人就不是你。主人未允,我如何能上门借住?我可不是那种没有礼数的人。” 李玄鹤挠了挠头,有些丧气:“不是住在公主府,是住在侯府。我家情况不同,父亲有爵位,住在侯府中。母亲与他成亲后,为了迁就他而搬入了侯府。你说得对,府邸的主人确实不是我,但是来前我已修书给母亲,她知道你会来京城,也很想见见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高兴起来,“况且,你和姜叔救了我,母亲和父亲定会感谢你的。你不是想用此事换一笔酬劳吗?你随我回侯府,我去账房兑了给你。” 竟真的有酬劳!荀舒实在是太缺钱了,离开潮州离开棺材铺,哪儿哪儿都缺钱。要不是有李玄鹤帮衬着,从姜拯屋里拿走的钱都不够支撑她走到京城。 见李玄鹤如此说,荀舒不再推辞,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叨扰了。“ 李玄鹤松了口气,露出几颗大白牙:“我可是你三哥,和我客气什么?” 这边俩人决定了住处,那边碧桃看着窗外的景色,却还是有些忐忑。 这一路上,荀舒一直将她当成朋友对待,李玄鹤虽不太搭理她,却也没为难她。此刻听到二人要去公主府住,她不能再给二人找麻烦,立刻道:“二位恩人,你们这一路的照拂,碧桃无以为报。听说京城里处处都是赚钱的地儿,我这就告辞,兴许能在天黑前找到活儿做。待日后我赚了钱,定会报答二位恩人。” “不急。”李玄鹤道,“你便扮做阿舒的侍女,随我们一同去公主府。回了京城,我便不能时时跟着阿舒了,她只身一人,人生地不熟,未免寂寞。你陪在阿舒身边做个伴,莫要让旁人欺负了她。待过几日我闲下来,帮你寻个和善的东家,轻松的活计。总归是我们将你从宁远村带到京城的,总不能真的放你自生自灭。” 碧桃忙不迭点头,要不是车厢内狭窄,恨不能跪下给二人谢恩:“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来世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她抬起头,看向荀舒,“还有一事,二位助我从宁远村中逃出,我也想要彻底忘记过去的那些糟心事,从头开始。我想请姑娘赠我个新的名字,助我改头换面。” 荀舒眨眨眼睛:“我可没读太多书,怕是起不出什么好名字。” “无妨的,无论什么名字,都是姑娘对我的祝福。” 见她坚持,荀舒不再推辞,垂眸想了片刻,开口道:“伏羲六十四卦中有一卦,为泽水困卦。上为兑,意为泽,下为坎,意为水。大泽少水,水中万物皆处于困境之中。水容万物,水利万物,流向四海,自由自在,随遇而安。往后你便叫阿水吧,望你如水一般冲出困境。” 阿水! 阿水的眼中全是感激:“谢姑娘赠名!” 马车穿越大半个城池,驶入崇仁坊,达官显贵聚集地,最终停在平阳侯府门前。 朱漆大门大敞着,门前盘踞着两尊威严的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先帝御笔亲书的牌匾,黑底金字,字迹苍劲。门外站着不少人,显是听说了李玄鹤进城的消息,提前片刻在门口候着。 车门打开,李玄鹤率先跳下车,等围上来的仆役们放好下马凳,扶着荀舒下车。 荀舒的手在李玄鹤手心撑了一下,蹦蹦跳跳下马车,尚未站稳,便听到不远处有笑声传来:“瞧瞧,三郎出去一趟,倒是学会照顾人了。” 荀舒抬头看去。 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未出阁少女站在侯府门前,被婢女们围着,笑着打量着荀舒和阿水。 她们的目光并无笑意,下巴微微抬着,神情颇为倨傲,让荀舒想到潮州城最大的布店的老板的独女,当所有人都觊觎她家中的几匹破布,也不知道在趾高气扬些什么。 李玄鹤见荀舒站稳,这才去同二人见礼,转身的瞬间,荀舒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 看来他不喜欢这两个人。 “天气炎热,世子夫人何必在门外等?折煞小弟了。” 世子夫人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兰心一定要在此处等,说是要第一个看到你。”她将身旁的少女往前推了半 步,“你走的这半年,兰心还真当你生病了,一直挂念得紧。” 秦兰心脸颊上有红霞浮现,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是个极漂亮的少女。她望着李玄鹤,声音娇柔:“三哥哥……” 荀舒挑眉,三哥哥?他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李玄鹤没搭理她,微微侧头,为身边的荀舒介绍:“这是我大哥的夫人。我大哥是父亲和元妻的孩子,也是平阳侯府的世子。我和二姐是母亲所出,与大哥不是同一个母亲。世子夫人身边这人是她的妹妹,时常到府上借住。”他介绍完后,柔声解释道,“阿舒莫要听她瞎说,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没有弟弟妹妹,我可不是她的三哥。” 秦兰心愣在原地,刚刚还鲜艳欲滴的唇色一瞬间褪得苍白。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那陌生少女慢吞吞道:“我瞧着她喜欢你。” 第80章 秦兰心的心思侯府人人知晓,但从未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挑明。此刻突然被荀舒说出,难堪又尴尬,几乎要落泪。 到底是个姑娘家,李玄鹤就算心中对她没有意思,也不愿为难她,只看着荀舒挑眉道:“我自幼便招人喜欢,上至耄耋老人,下到襁褓孩童,人人都喜欢我,她喜欢我又有何稀奇?” 荀舒嘴角抽搐:“真是脸皮厚。”她望向世子夫人秦蕙心,微微屈膝,行了个拱手礼,“初次见面,我叫荀舒,夫人怎么称呼?” 自成为平阳侯世子夫人后,秦蕙心还从未被如此轻视过。她皱起眉,面上笑意几乎挂不住,她想要冲着荀舒发怒,可想到那些传闻,以及瞧见李玄鹤站在一旁护着的表情,只勉强维持着僵硬笑容道:“母亲等你们许久,还是进去说吧。” 荀舒本也是客气地随便问问,见她不回答倒也不恼,反倒松了口气。这人面相不好,和她离得太近兴许会受她牵连,招惹上祸患。 李玄鹤引着荀舒穿过门厅,绕过垂花门,到前厅时,一眼便瞧见站在正厅门口的长平长公主。他的笑容愈发灿烂,笑着跑到长公主身前几步停住,规规矩矩行礼:“母亲,孩儿回来了,让母亲担心了。” 长公主的视线扫过李玄鹤,见他全须全尾,并未清瘦,将他推到一旁,笑着望向荀舒:“这便是荀姑娘吧? 长公主已过不惑之年,保养得极好。身姿丰盈,凤仪万千,眉目慈善,像是未经丝毫风霜,真正的皇家富贵花。 荀舒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学着戏文里的模样,给长公主磕了个头:“民女荀舒,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赶忙上前亲自扶起荀舒,笑得温柔:“荀姑娘既是鹤儿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本宫的恩人,往后莫要行这般大礼。” 李玄鹤挽住长公主的胳膊,亲昵道:“母亲,孩儿早就说了,阿舒是个极好的姑娘,不仅自小修道,会观星,精通木雕,擅长在木头上作画,还知礼数,她可好了!” 长公主用手指点了点李玄鹤的额头,笑道:“你信中提了多次,母亲早就知道了。”她牵着荀舒的手向厅内走,边走边道,“本宫让人给你收拾出了个院子,你且安心住下。晚上府中会设宴,为你们二人接风洗尘……” 三人说笑着往正堂中走,将秦家姐妹二人留在院中,无人招呼。 秦蕙心看着三人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银牙。 长公主本就不喜欢平阳侯亡妻留下的这个世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她,平日里只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有时甚至当她不存在。偏父亲异想天开,想要让妹妹兰心嫁给公主的亲子,将平阳侯的两个嫡子牢牢攥在手心……他怎么就不想想这怎么可能?!除了让她在府中频遭白眼,让长公主愈发憎恶她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父亲总说长公主脾气好,好拿捏,可他怎么不想想,先帝有多少个公主,如今尚在人世,还能顶着长公主名号受人敬重的又有几个?那能是普通的妇道人家吗? 一旁的秦兰心似乎察觉到长姐的情绪,轻声道:“阿姐,我们要怎么办啊……” 秦蕙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不少。她淡淡道:“无妨,父亲不是有个计划吗?你就按照他的计划做便是。” 第71章 人有千算2 平阳侯府气派恢宏,亭台楼阁历经百年,带着岁月的余温,古朴雅致。院中摆着白玉雕刻成的与人同高的假山,上面的一树一石雕刻细致,栩栩如生。屋内窗明几净,随处可见名家字画,名贵玩物,精致又考究。 府内分四个大院数个小院,分别住着长公主和侯爷,世子和世子夫人,侯爷的母亲,以及李玄鹤。 长公主将荀舒和阿水安置在李玄鹤附近的小院中,另亲自选了几个侍女洒扫送了过去,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荀舒不习惯被人伺候,但好在侯府中的侍女极懂规矩,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站在各种角落,像是墙上的壁画,垂着头不说话,只在荀舒呼喊她们的时候,才靠近应答,和她过往见过的侍女很是不同。 荀舒和李玄鹤回到侯府时已近傍晚,她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站在四方小院中,抬头时正好可以瞧见染红天空的夕阳。 以前在棺材铺时,院子角落有个木梯子,天色好时,她会攀着梯子到房顶上,有时看日落,有时看星辰。如今身在异乡,虽日月星辰还是当时的日月星辰,可身边再无人为她遮风挡雨,一切终究是不同了。 “你在看什么?” 荀舒垂下眼睛看向来人,见李玄鹤已然梳洗过,换了件翠色长衫,腰间系着白玉革带,走动间衣摆晃动,隐约可见银色暗纹。他的头发用金丝发冠束起,发冠中镶着鸽血红宝石,再瞧不见棺材铺中着粗布衣衫小伙计的影子。 忪愣的瞬间,李玄鹤一张俊脸凑近荀舒,露出几颗大白牙:“姑娘目光灼灼,可是为在下的容貌所惑?” 角落耳目甚灵的婢女:……三郎出去一遭,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可是伤了脑袋? 荀舒:……这人怎么脸皮厚成了城墙? 荀舒翻了个白眼,指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道:“我在看晚霞。我想起以前在棺材铺的时候,时常爬到屋顶上看,可惜这院子里没有梯子,我如今是爬不上去了。” “这有何难?” 李玄鹤上前半步,揽住她的腰,紧紧箍在怀中。荀舒愣神的功夫,他脚尖轻点,跳到院中石桌上,而后借力跃向屋顶。 屋顶陡峭,瓦片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响声不断,李玄鹤不敢松开箍在荀舒腰间的手,生怕她没站稳摔下去。 夏日衣衫单薄,俩人紧紧贴着,没有丝毫缝隙。他能感受到荀舒柔软的身体,清脆而有力的心跳……她的心跳似乎如他一般,越来越快。 晚风卷着荀舒鬓边的碎发,随风乱舞,恰好经在他的鼻端。皂荚的香气混合着花香,似乎还有丝甜味,应当是她刚刚吃果子点心时熏染上的。 这缕头发掠过他的脸,带出几分痒意,这痒似乎能穿透皮肤血肉,直挠到他的心尖上,让他心痒难耐,浑身血液都热了几分。 身体的温度不断升高,李玄鹤有些受不住了,他定定望着荀舒,双眸比晚霞还温柔:“你可站稳了?” 荀舒点点头,旋即皱起眉头:“你腰间可放了什么物件?硌得慌。” 李玄鹤一滞,立刻松开搭在她腰间的手,背过身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掩饰,头也不回指着一旁的屋脊道:“可要去那儿坐会?” 他这副模样着实奇怪,好 在荀舒也没多想,“嗯”了一声后,小心翼翼走过去坐下。李玄鹤跟在她身边,一撩衣摆,动作敏捷地坐到她身旁一臂外,屈起膝盖,像是在遮掩什么,眼神左右闪躲 心中的情绪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在他家中的屋顶上,在他无比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似乎给了他勇气,让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你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能看到这么美的晚霞?” 这么简单的东西他竟不知?荀舒有些奇怪,还是耐心给他解释:“那要看天气。这般绚烂的晚霞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若是有的话,你想不想每天看?” “想啊。”荀舒还是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想看抬头就能看。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玄鹤眼神飘忽,终是落在她的眼中,一瞬不眨地盯着,轻声道:“你想不想每天都在这里看晚霞?” 少年脸上的红晕比晚霞还要绚烂,周身在阳光的映照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荀舒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他这句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像是在表白。 她的心怦怦跳,快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张地捏紧衣裙,像是抓住残存的理智,没有立刻给他回答。 她喜欢他吗?应当是喜欢的,不然猜测姜拯的失踪与他有关时,下定决心往东走、要与他分道扬镳时,不会那般难过;后来知道姜拯被抓到京城,可以继续同行时也不会那般欣喜。只是他们之间的阻隔太多了,就算她不是司天阁的小弟子,就算他不是大理寺的人,他们的生活也像是天堑似的,难以跨越。 她不在意地位,不在意财富,不在意他是谁而她又是谁,但有的东西终归是不能舍弃的。 荀舒温吞的性子难得果断了几分,她没让李玄鹤等太久,指着四周层层叠叠的房屋院落,道:“你可知这府上有多少间房?” 李玄鹤愣了一瞬,诚实摇头:“不知道。” “那你可知这府上共有多少人?每个人姓甚名谁?” “……也不知道。” 荀舒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棺材铺有几间屋子,几个人?” 李玄鹤似乎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 荀舒继续道:“你自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或许习惯了这一切,可我与你不同的。我喜欢住在不大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每个人我都熟悉,院里的每间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我住在这样的院子中,和其他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能不太富有,但每个人都是互相信任,是放松且自由的。白日里,姜叔去做棺材卖棺材,我去帮他的忙,闲暇时也可以去集市上摆摊,早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一生。三哥,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第81章 李玄鹤听着这话,心中愈发难过,可等她说完,突然意识到,她说了这么多,可却半字未提她不喜欢他。他眼睛又亮了起来,忙道:“若我开府后,能搬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中就住几个人,你可愿意去那里看晚霞?” 荀舒眨眨眼,突然觉得这似乎不坏:“那姜叔呢?” 李玄鹤咬着牙道:“姜叔自然也一起!” 荀舒心满意足,思索片刻,又道:“那我还能去摆摊吗?”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继续摆摊,姜叔也可以继续卖棺材。以后朝中大臣若有亲族死了,我定让他们到姜记棺材铺去定棺材。” 李玄鹤满口答应,心中想的是,反正爵位有大哥继承,他本就是个闲散的命。大梁并无明文规定说大理寺少卿的夫人不能摆摊算命,或是老丈人不能卖棺材。虽是有些离经叛道,可人生偶尔也该做些不一样的事。 荀舒喜滋滋地道:“这听起来倒是不错。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给你答复。” “阿舒,你怎么能这样……”李玄鹤有几分委屈。 荀舒笑眯眯道:“急什么?你又尚未开府,我又何必现在就答应你?” “阿舒……”李玄鹤耷拉着肩膀,像只落水的小狗,但只片刻,甩干身上的水,又重新高兴起来,“对了,在潮州城时,我曾答应你,要带你吃最好吃的透花糍。明日我便去厨房,让他们做给你吃,定比赵宅的厨子做得好…… 二人在屋顶笑闹,并不避讳院中的婢女。无人注意的角落,秦兰心提着个食盒,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刚刚命厨房做了碗甜汤,想着去李玄鹤的院中,端给他喝,可他院中的下人却说他不在房中,而是去了荀舒的院子,一直没回去。她只能找来了这里,却没想到还没走入院中,便听到了屋顶上二人的对话…… 秦兰心深吸一口气,不发一言转身离开,眼中全是愤恨。 她一个高门贵女,竟要和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人去争! 快到她的住处时,她侧头对身边的人道:“修书给父亲,告诉他,我等不及了。” - 长公主说晚上的接风宴只是个普通的家宴,定在她的院子中,可荀舒跟着李玄鹤赶到时,依旧被面前的景象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院子中点满了灯笼,灯火通明,院中布着一张巨大的黄梨木圆桌,圆桌上搁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昏暗夜色中散发出莹润的光。 侍女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各类佳肴布满桌子,长公主和平阳侯从屋中走出,见荀舒和李玄鹤已经到了,长公主笑着招呼道:“荀姑娘坐本宫身边,本宫许久没见过这般水灵的小娘子了。” 今日接风宴只他们四人,荀舒原以为李玄鹤的二姐也会到,来之前才知道她几年前已出嫁,如今跟着夫君在外任职,并不在京中。 四人落坐,侍女为几人添酒,寒暄几句后,平阳侯问李玄鹤道:“赈灾银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隔了这么多年突然提及?当时你娘听说你在江南道因查案失踪,急得魂儿都快没了,日日去太后跟前哭,恨不能让附近驻军全去寻你。” 李玄鹤顿了一顿,在心中过了一遍,才开口答道:“这事师父他一直记在心中,这许多年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那笔赈灾款,只是苦于江南道路途遥远,纵然他有心却也难触及。去岁我靠着母亲和舅舅的缘故做了这大理寺少卿,朝中有不少人都不服气。师父想让我历练一番,这才要我深入潮州探查。只是师父也没想到,还是被那群人提前听到了风声,竟想将我直接杀死在荒郊野岭中。”他话音一转,笑道,“多亏了有阿舒和姜叔,是他们救了孩儿,还帮着孩儿隐藏身份,这才有了查清赈灾银案的机会。” ----------------------- 作者有话说:啊,黑鸟果然还是个少年啊~ 第72章 人有千算3 李玄鹤的话将众人的视线引向荀舒,荀舒眨眨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知李玄鹤为何要在此时提起一件过去这么久的事。 平阳侯将视线挪向荀舒,今日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停顿片刻后道:“你回来后可见过秦家姑娘?自你母亲称你生病后,她——”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薄怒,将手中酒盏重重搁在桌上,盏中酒液晃动,溅出几滴,侍女忙上前擦拭。这声响打断了平阳侯的话,也惊了荀舒一跳。她示意侍女将一碟桂花糖糕换到荀舒面前,柔声道:“听鹤儿说,你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点心。巧了,府中厨子极擅此道,是本宫从宫中带出来的,你想吃什么,尽管差人去让他做。” 荀舒看看平阳侯,又看看长公主,最后轻轻点头,露出颊边小小的酒窝,瞧着分外乖巧:“谢谢长公主殿下。” 平阳侯心知自家夫人惯不喜秦家姐妹作派,若不是昨日长子厚儿找到他这里,特意提了妻妹秦兰心对鹤儿之情,欲亲上加亲,他也不愿掺合这事,触自家夫人霉头。 只是,这次鹤儿带回来的这姑娘,身份着实低了些,确实不如秦家二娘,但妻子明显更中意这姑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平阳侯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已是另外的话题:“听说运送赈灾银的队伍明日进京?” 李玄鹤顿住。 赈灾银的路线一直都是机密,在顺利进入国库前,这问题如何能答?父亲真是愈发不靠谱了。李玄鹤含糊其辞道:“孩儿不知。自进入京畿道后,赈灾银的运送路线由师父亲自传令负责。我们两行队伍分道而行,互不知晓对方的行进路线。”他不欲多提此事,正好想起前几日的听闻,看了眼正低头吃桂花糖糕的荀舒,转头问道,“父亲,阿娘,听说陛下最近身子不适,已多日未上朝?” 平阳侯点头:“确实有些时日了,这段日子都是太子监国。” 提起此事,长公主亦是心烦,她将银箸搁下,无奈道:“前几日我为了此事,特意进宫了一趟,瞧见皇兄急匆匆出宫,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听说是国师得 了个长生的方子,闭门不出,日日都在府中炼丹药,皇兄只能每日到他府上探望。罢了,皇兄惯是如此,太子怕是也习惯了。” 荀舒缩着脖子,瞧着不在意,却在听到“国师”两字后竖起了耳朵。 国师就是长生殿的殿主,是一直四处搜寻司天阁宝镜、司天阁弟子的人,也是抓走姜拯的人。如今姜拯在他手中,可他是国师,住处定是守卫森严,在外也是信徒众多,她要如何才能知道姜拯究竟被关押在哪里,又要如何才能将他救出…… 还有那长生的法子,又是什么?虽然蛇罗鱼的死讯被她和李玄鹤瞒下,但吃鱼哪里需要提前炼制丹药这般麻烦,找口铁锅炖了便是,荀舒有预感,这妖道定未将蛇罗鱼的事告知陛下,他炼制的这丹药应当也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 妖道如今已是国师,不缺钱不缺势,若得长生之法,怎会舍得双手奉给他人享用呢?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荀舒正沉思着,突然被院门外传来的声响惊扰,她动作顿住,侧耳细听,似乎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说谁生病了,要让平阳侯去看看。她抬头,见长公主和李玄鹤都仿佛没听到似的,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倒是坐在她正对面的平阳侯,欲言又止,坐立难安,恨不能下一刻就起身去打开院门。 平阳侯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开口道:“我——” “镇平。”长公主截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今日是鹤儿的接风宴,咱们一家三口难得能聚在一起。往日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本宫大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本宫可以容她随意挑衅欺辱。你可知晓?” 平阳侯尴尬地笑了几声,解释道:“我本想着或许有急事……但夫人说得对,今日是鹤儿归家的大日子,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门外的呼喊声渐渐弱下来,最后彻底听不到了。荀舒猜想或许是那人见久久无人开门,放弃了呼喊,又或许是长公主的亲卫将其驱赶远离,让她无法再发出声音。 平阳侯虽被长公主的话镇住,不敢动作,可魂儿却早已飞出院外。长公主初时还能忽视他的情绪,渐渐地也失了兴致。她按了按额角,淡淡道:“本宫有些乏了,今日便散了吧。鹤儿,明日上过朝后,去大理寺告几日假,陪着荀姑娘在京城中转转,总不能如你父亲这般,不知礼数。” 说完她起身离开,将几人留在原处。平阳侯看了李玄鹤一眼,敷衍叮嘱几句后亦是匆匆离开。 刚刚还热闹的庭院在一瞬间寂静下来,月色薄凉,树影晃动,桌上的美食在一瞬间变得平淡,再没有刚刚的诱人。 李玄鹤垂着眼睛,荀舒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莫名觉得他在难过。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被他瞬间抓住,紧紧反握,用了十分的力气。 荀舒的手被捏得很痛,微微挣扎,李玄鹤立刻松开,歉意道:“抱歉……” 第82章 荀舒并未将手抽走,而是主动握住他要抽走的手,轻声道:“莫要难过,无论如何,你好歹有父母,虽然他们关系瞧着一般,但都活着。我连我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这么一比,我是不是更惨?” 李玄鹤愣住,垂眸看面前的少女。 月色映在她的脸上,清晰照出她脸上的恬静笑意,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李玄鹤抿着唇,莫名生出几分自卑:“抱歉,让你见笑了。” 荀舒生疏地安慰道:“咱们都是棺材铺的小伙计,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听到这句话,李玄鹤沉重的心松快几分:“可吃饱了?我送你回去。” 荀舒转头看桌上还未撤走的菜肴,目光扫过一圈,见确实没什么想吃的了,才点头道:“走吧。” -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长,二人并肩而行,踩着影子,走得缓慢。荀舒惦记着刚刚的事,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在院外呼喊的是谁啊?” 李玄鹤牵着她的手,引着她穿越一片竹林,平静答道:“是我父亲妾室房中的嬷嬷吧。” 虽猜到是这个答案,但荀舒仍旧有些惊讶:“你母亲不是长公主吗?我以为公主嫁人,是不允许驸马纳妾的。” 二人正巧走到竹林中的石桌旁,李玄鹤牵着她坐下,让跟着的侍女和小厮退到十步外,才慢慢道:“此事说来话长。母亲出阁前,朝局颇为混乱。大梁北边和西边同时起了战乱,当时母亲有两个选择,一是和亲,二是嫁给镇北大将军的世子,也就是父亲。 “父亲虽出身将门,但于武学一道并无天分,便与祖母一起留在了京中。他自年少时便有风流的名声,曾娶过一任妻子,但成亲后没几年便亡故,只留下大哥一个孩子。父亲这个人却非良配,但对于当时的母亲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 荀舒有些不懂:“为何是最好的选择?” 有一片竹叶翩然落下,坠在荀舒的发髻上,李玄鹤轻轻捏起,在手中把玩着,方继续说道:“母亲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是不愿和亲,远离故土的。除此外,当时宫中有三个成年皇子,每一个都虎视眈眈盯着皇位。若母亲嫁给父亲,得到老平阳侯的助力,也能帮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稳固太子之位。与这几个优点一比,父亲的那些缺点倒也算不得什么。 “母亲与父亲大婚后,二人也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之后祖父离世,祖母疼爱大哥,要求父亲立大哥为世子。那时我和姐姐已经出生,母亲将心思全放在了我们姐弟二人身上,父亲母亲渐渐疏远。后来,父亲偷偷圈养了外室,母亲还是从他人口中听到得知的。养外室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母亲便让父亲将心爱之人纳入府中,除了不允许她们留子嗣,其他的都随父亲去了。” 李玄鹤将一切都毫无保留的说出,倒让荀舒愣在原处,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什么都不瞒我?” 李玄鹤双眸全是诚挚,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阿舒是对我很重要的人,你想知道,我自然不会瞒你。更何况,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与其让你从他人处得知,不如由我来告诉你。” 荀舒怔住,心中升腾起几分羞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七月的晚风已有了凉意,加之竹林阴冷,石凳也是寒凉之物,李玄鹤将往事讲完后,便拉着荀舒起身,道:“故事听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明日你莫要早起,好好歇息。我将鱼肠留下,若你醒来后想出去逛逛,一定要将他和阿水都带上。” “等等。”荀舒扯住他要离开的步伐,表情甚为纠结。李玄鹤安静站在她身边,不催促,只以目光温柔注视,片刻后才听她道,“你什么都告诉我了,有些事我也不该瞒你。可有的事确实复杂,我现在不知要如何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说。我并非不信任你,可你不仅仅是你,我也不仅仅是我,我信你,可不能信你身后的一切。等我日后将一切弄清楚了,我定将一切告诉你。” 她说得很快,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生怕说慢了会后悔。 李玄鹤自诩聪慧,此刻却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面上有一瞬的茫然。正要再问,却又听她道:“我说得有些混乱,但你这么 聪明,一定听懂了吧?”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其中满是期待,他还能说什么?李玄鹤咬着牙,露出一个高深的笑:“自然。” 第73章 人有千算4 次日,荀舒睡到日晒三竿方醒。 睁开眼时,她盯着顶上鹅黄色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此刻身处何方。她坐起身,半阖着眼睛醒了半刻的神,将黏在额上的碎发捋到一旁,慢吞吞翻身下床,赤脚踩着阴凉的地面,小心翼翼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京城干燥,连空气都清爽许多。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涌入屋内冲散积攒了一夜的沉闷,让荀舒彻底清醒。 推开的窗像是一个信号,让院中安静等候的众人在一瞬间忙碌起来。侍女们涌入房间,服侍荀舒梳洗。荀舒不太习惯被人伺候,但还是乖乖坐在原处,任由她们摆弄。 几个侍女捧着衣裳进屋,笑着介绍道:“长公主殿下不知道姑娘身量,只按照二小姐的身型,准备了几件衣裳。姑娘看看今日要穿哪件,先凑合着穿,等晚些时候让人上门,再为姑娘量体裁衣。” 荀舒的视线扫过面前的衣裳,都是她从未穿过的好料子,摸着滑滑的,穿上定然很凉爽。她指着最边上一件最素净的藕粉色衣裳:“就穿这件吧。劳烦姐姐和殿下说一声,不用这般麻烦的。我有衣裳的,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路上,没来得及清洗。等我洗净了,可以继续穿。” 侍女笑道:“姑娘的旧衣裳已清洗干净,姑娘想穿随时可以穿。只是殿下的心意,也望姑娘莫要拒绝。” 荀舒叹了口气,点点头:“那就替我谢过殿下了。” 朝食早就准备好,都是荀舒从未见过的精致小点。她坐到桌边后,问一旁的侍女:“三哥可是已走了?” “三少爷一大早便去上朝了,估摸着要晌午才能归家。” 荀舒不再多问,低下头专心用膳,等到吃饱喝足后不再耽搁,趁着还未到晌午,带着阿水和鱼肠离开了平阳侯府。 侯府的马车太过显眼,鱼肠知晓她今日的目的,挑挑拣拣选了辆仆人们外出采买的马车,刚刚够荀舒和阿水二人乘坐。 长生殿殿主的住宅位于京城东边,是陛下登基后亲自为他选的府邸。宅子四周有守卫来回巡视,莫说找机会潜入宅子,就是在门口停下片刻,都能引起护卫的注意。 鱼肠驾车靠近,不敢停留,路过宅邸正门时放缓步伐,马车上的荀舒掀开窗帘一角,偷偷打量整座宅子,顺便将周围的环境收入眼底。 马车正要驶离时,宅子紧闭的大门从内敞开,有几人从内走出。为首者身着玄色道袍,外披素纱衣,胸前绘着两条阴阳鱼,瞧着约莫四五十岁,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小道,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人。 前方的道士跨过门槛时,脚步一趔趄,险些摔倒,身后两个道士眼疾手快托住他的手肘,助他站稳身子后,目光凌厉扫过四周。荀舒慌忙放下窗帘,阻挡住他们的视线。 今日荀舒出门前曾算过一卦,是个小吉,竟在此刻应验。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长生殿殿主的住处,推测一下姜拯可能被关押在何处,没想到能瞧见长生殿的殿主。 她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说长生殿殿主生了病,如今瞧来病得真是不轻。可惜隔得太远她瞧不真切,不然真想给他批个命。 阿水坐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这便是撺掇着宁远村举行圣女祈福的人吗?” 荀舒顿了一下,摇摇头:“应当不是,圣女祈福几十年前便开始了,瞧这人的年岁,那时应当还未出生。况且,村中人说圣女祈福是司天阁的人出的主意,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和长生殿有关联。” “可他们也没阻止,不是吗?”阿水轻摇了下嘴唇,继续道,“前些年神宫更名为长生殿时,长生殿曾派了弟子去观礼,他们定然已经知道圣女祈福的真相。他不是国师吗?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阻止这样残忍的法术呢?” 阿水并不知晓蛇罗鱼的事,还当这一切只是普通的法术。荀舒默了一下,含糊道:“或许他们有其他的目的吧。长生殿如今有陛下撑腰,势力太大,可邪不压正,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提前耗费气数。待气数耗尽,一切就能结束了。” 荀舒并不想去招惹长生殿的人,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就算叫上还在世的几个师兄,于长生殿而言也不过是多了几个送死的人。她只想找到姜拯,而后躲到长生殿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安稳度过一生。 “可在这之前,会死多少人呢?”阿水盯着窗帘,目光似能穿过它,看到街上的芸芸众生,“宁远村的事应当不是特例吧?大梁这么大,看不到的角落,又有多少人受了他们的蛊惑,因着他们的缘故,白白葬送了性命呢?” 第83章 荀舒怔住。 蛇罗鱼难寻,或许宁远村只有一条,但阿水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究竟要如何是好…… 妖道所乘的马车很快越过他们的车子,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荀舒一行人没了耽搁下去的理由,在四处转了几圈后,回到了侯府。 下车时,荀舒问鱼肠:“可能派人潜入他的宅子,找找姜叔的踪迹?” 鱼肠摇头:“你刚刚也瞧见了,他的宅子守卫极其森严,无论宅内宅外,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有人巡查,而且这些人大多出自禁军,功夫不弱,要想不惊动他们潜入宅子,几乎没有可能。” 荀舒本也没报太大希望,闻言只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马车停在侯府侧门,几人下车后往里走了没几步,便瞧见一群人步履匆匆,面色古怪地经过。 荀舒好奇发生了什么,还未开口,阿水已经上前去打探,片刻后返回,压低声音道:“刚刚大夫来过,说是府中姨娘有喜了。侯爷很是高兴,可还没高兴多久,长公主便将侯爷叫到了院中,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府中姨娘有喜了?!昨日李玄鹤不是说,长公主对纳妾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不许妾室留子嗣吗?如今这姨娘有喜,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侯爷的意思? 荀舒原本不想掺合这些事,可想到长公主是李玄鹤的母亲,对她又颇为照顾,如今她住在她的府上,于情于理都该去安慰几句。她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妥协道:“鱼肠,能带我去长公主的院子吗?” 鱼肠并不多问,引着荀舒去了长公主的院落,也是昨晚荀舒去过的地方。院中站着许多人,见到荀舒后反应各异,有人微微皱眉,有人面露欣喜。荀舒懒得去思考他人是怎么想的,轻声道:“长公主可还好?”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来这,问得这般直接,有一瞬愣神。可想到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此刻在房中那般伤心,忙道:“姑娘来得正是时候。殿下心思结郁,将奴婢们都赶出了屋子,但她很喜欢姑娘,兴许愿意见姑娘。老奴这就为姑娘通传。” 荀舒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嬷嬷已然匆匆前去通传,片刻后高兴地回来,道:“殿下愿意见你。”她压低声音,“还请姑娘多劝几句,让殿下莫要因为这些小事,伤了身体。” 荀舒懵懵点头,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被推入正屋。 屋中门窗皆紧闭,与院中相比略有些昏暗。房间里一切如常,地上未出现摔碎的瓷器,被扔到地上的杂物,依旧整洁干净,与荀舒预料中的很是 不同。 长公主见荀舒走进,并无动作,依旧平静坐在桌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眼角有尚未散去的红晕,泄漏了几分情绪。 “很可笑吧?” 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刚哭过。荀舒疑惑道:“可笑什么?” 长公主抬起眼,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出了这宅子,除了皇兄皇嫂,谁见本宫都要行礼,谁又敢驳了本宫的意思。可偏偏在这宅子里,却要被人如此欺辱,如今竟连一个妾室都敢驳了本宫的意思……本宫难道不可笑吗?” 荀舒挠挠脑袋,将她心中的疑惑说出:“殿下,既然您在这里住得很不开心,那为什么不离开呢?” 长公主愣住:“离开?” 荀舒点头,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的直接:“三哥同我说过殿下当年嫁入平阳侯府的原由,可如今,陛下已登基,朝局稳固。昨晚我瞧着您和平阳侯关系冷淡,您应当也没那么喜欢他吧?既然没了一定要留在这宅子里的理由,为何不离开呢?公主府应当比这里宽敞吧?那是您的宅子,住在那里定比住在此处舒服,您为何不搬回去呢?” “本宫若搬回去,鹤儿又该怎么办……” 荀舒愈发摸不着头脑:“这与他有何关系?”话音落下,她方反应过来长公主的意思,忙补了几句,“世子之位又不是他的,我瞧着殿下您没有争抢的意思,他也没什么兴趣。若是您怕他被欺负,大可不必,他功夫好,又很机灵,撒起谎来谁都识破不了。再说了,他是您的儿子,自然也可以跟着您迁回公主府。” 长公主“噗嗤”笑出声,僵硬的身体终于缓和过来几分。她叹道:“事情若真有这般简单就好了。本宫与平阳侯府相伴几十年,早已深深绑在了一起,有些关系哪里是这般容易切断的。” 荀舒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晌,慢吞吞道:“我以前从未来过京城,没见过皇家的人,我以为公主是顶顶厉害的,背后有皇家撑腰,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谁都要听公主的话。即使嫁了人也与寻常女子不同,无需侍奉公婆夫君。如今瞧来,是我单纯了。原来贵为公主,依旧过得如此艰辛……” 长公主愣住,混沌的脑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她是长公主,无论在哪里都该先论君臣之礼,再论其他。她若实在不高兴,将这火气发出去就是。她为了皇兄忍着嫁给一个纨绔鳏夫,忍了这许多年,忍到父皇驾崩皇兄继位,忍到老平阳侯走了,她也为李家开枝散叶,甚至还接受了世子之位落在旁人身上。她已经忍得够多了,为何还要她忍? 哪有什么切不断的关联,只看下没下定决心,有没有那股子狠劲儿罢了。 或许这日子早该是个头了。 长公主望着荀舒,目光愈发和善。她拉过荀舒的手,握在手中,柔声问道:“好孩子,你觉得鹤儿怎么样?你可喜欢他?你放心,我并非有门第之见的顽固妇人,你若喜欢鹤儿,愿意嫁给鹤儿,我会将一切替你备好,定不让人欺辱了你去。” 第74章 人有千算5 荀舒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不是在说长公主和平阳侯之间的事吗?怎么突然绕到她和李玄鹤头上了! 长公主一脸期待看着她,荀舒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想到了个搪塞的理由,声音比飞虫还轻:“我要先找到姜叔……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至于其他的,等找到姜叔以后再说吧。” 长公主在心底叹了口气,暗暗埋怨她这个儿子不顶事,面上却依旧温和地笑:“好。你若实在不喜欢鹤儿,本宫便认你做义女。往后有了这层身份,定无人再敢轻视你。” 她这话音刚落下,房门便被推开,李玄鹤一身官服,逆光匆匆走入屋内。他的目光落在荀舒面上一瞬,而后到长公主的另一侧坐下,话语间带着几分亲昵:“阿娘和阿舒说什么呢?” 长公主笑着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来得及时。”她倒了一杯茶推到李玄鹤面前,柔声问,“今日可还顺利?” 李玄鹤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一切安好。赈灾银已清点完毕,归入国库,案卷也由黎宋带回大理寺。我离开宫门时还瞧见了国师,抱着一个木盒子来找陛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约莫是些丹药吧。这些年他不是常常炼制丹药给陛下吗?不是长生不老的丹药,便是成仙的丹药。皇兄很相信国师,他献上的丹药会直接服用。”长公主对此事习以为常,倒是对另一事更为好奇,“今日可是陛下亲自上朝?” 李玄鹤摇头:“未曾,今日仍旧是太子监国。太子表兄如今处理政务愈发熟稔,倒是有几分先皇的风范。” “是啊,太子是最像父皇的。”长公主顿了顿,忍不住叮嘱道,“此事莫要在外提及,免得让他们父子二人生出嫌隙,招惹出祸端。” “孩儿晓得。” 正直晌午,三人一起用过午膳后,荀舒和李玄鹤一起离开了长公主的院落。李玄鹤本就是听说家中出事,担心母亲才匆匆赶回府中的,此时见母亲有荀舒陪着,逐渐开怀,便回了大理寺,继续处理积压的公务。 荀舒回到暂住的屋子后也没闲着,将铜盘和铜钱摊在桌上,时不时转动几下圆盘,再抛掷几次铜钱,试图算出和姜拯有关的信息。可惜没有时辰没有方位,想要靠她的能力测算,就像是大海捞针。她忙活了一下午,依旧一无所获。 傍晚时李玄鹤回到家,来荀舒院中找她时,瞧见的便是她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的视线扫过桌上的一切,大概猜到她为何事而苦恼。 趁着荀舒还在发呆,李玄鹤干脆利落将她拉起身,推着她往门外走。等荀舒反应过来时,已然到了府门外坐上了马车。她有些疑惑:“这是要去哪?为何不带上阿水?” 李玄鹤理直气壮:“我带你出去散心,为何要带上她?京城中有几个坊市无宵禁,入夜后最是繁华热闹,你来京城一趟,不看着实可惜。” 荀舒“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她掀开帘子,撑着窗框,支颐看窗外缓慢后退的景色。 晚风拂面,送来清爽,窗外的景色从森冷的高门大院逐渐到了充满红尘烟火气的地方,她的心情亦逐渐雀跃起来。 第84章 马车驶过几个坊市,停在一条热闹的街道外。二人下车步入其中,险些被路人冲散。李玄鹤急忙环着荀舒的手腕,末了又觉得不够,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臂弯里,为她格挡开拥挤人潮。 荀舒被他拥在怀中,鼻端全是他身上的气味,像是清晨时平阳侯府里的竹林,竹叶沾染着晨露,分外清新。 街道人来人往,商贩沿街售卖各式小吃,香气四溢。二人边走边吃,荀舒看着满街的花灯,嘴里塞着食物,含糊道:“非年非节,为何这么多花灯?” 李玄鹤一愣,试探道:“你不知道过几日是什么日子?” 荀舒歪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李玄鹤在这瞬间生出了个主意,笑弯了眉眼:“过几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更为热闹,不仅有花灯,还有河灯,定比潮州的上元灯会还要好玩。” 逛完街市时,马车旁有个穿着大理寺官服的人已等了多时,说是大理寺卿在寻李玄鹤。李玄鹤将荀舒送回府后匆匆离开。荀舒站在门口挥手送别,等着马车的影子消失在道路尽头时,方转身进府。 今夜月色很好,风也凉爽,她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往住处走,路过李玄鹤的院落时,似听到里面有古怪声响。她的脚步一顿,正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旋即又想到画本子里说的大宅子里多阴私,遇上了定要装作看不见听不见,方能明哲保身。 总归李玄鹤不在院中,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更与荀舒无关。荀舒甩甩袖子,回屋睡觉,到黎明时被尖叫声哭喊声惊醒,猛然起身,心跳剧烈,半晌才逐渐平息。 天色尚还昏暗,荀舒点了灯,趿拉着鞋子推开房门,正看到同样被吵醒的阿水。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准备去打探时 ,便看到有侍女从外返回,将院门掩好后,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压低声音道:“府中出了大事,二位姑娘莫要出院,免得沾染上晦气。” 听到“晦气”二字,荀舒来了兴趣,赶忙问道:“能否告知是何事?也免得我二人因无知惹了忌讳。” “是府中的大少爷,刚被发现死在了三少爷的院中。” 李玄鹤的院子?荀舒皱紧眉头,正要再问,便听到那侍女继续道:“大少爷的尸体被发现时,赤身裸体躺在三少爷的床上,旁边还趟着大少夫人的妹妹,秦家的二小姐。” 这句话落下,荀舒彻底呆住,等反应过来后忙问道:“三哥呢?他可回来了?” “长公主殿下已派人去大理寺请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李玄鹤匆匆进院,还是晚上陪她去逛街市的那身行头,衣袖上沾染了块小拇指大小的墨痕。他进屋后第一眼便望向荀舒,见她安好,放下心道:“我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你可要与我同去?” 他知晓荀舒爱看热闹,故此发问。荀舒听到她的话双眸瞬间亮了,急匆匆道:“自然要去的。” 她随手取了根簪子,在阿水和侍女的帮助下,将散乱的头发绾起,跟着李玄鹤出门,去了隔壁发现尸体的地方。 明明是李玄鹤住了十多年的院子,如今他却像是个陌生人似的,全然不知院中发生了何事。 院中挤满了人,有昨日见过一面的平阳侯,有哭得瘫在地上的秦蕙心,还有衣衫不整面色苍白的秦兰心。平阳侯瞧见李玄鹤,眉头皱起,喝道:“刚回家便一夜未归,这是去哪里厮混了?” 人死在他的院子里,李玄鹤本就心情不好。他还没开口质问,倒是先被平阳侯指责。李玄鹤冷哼一声,讥讽道:“父亲多虑了,大理寺有公务,特将我召回,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我一夜没回,倒是没想到大哥和秦家二小姐将我的院落当做了私会的地方,□□快。还是说,我不在的这半年,他们一直都是如此?” 他不在的这一年,长公主借口他生了重病,将“他”挪到了长公主院子的偏殿中,以长公主亲卫看守,方便长公主为他掩护。他原本的住处空了下来,虽留了人看守,但没有主人在,还真有可能成为藏污纳垢的地方。 角落的秦兰心听到此话,上前几步,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那是我的姐夫,我怎么都不可能做这种事啊!” 李玄鹤冷笑,不留情面:“那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会在我的院中,又为何会一起躺在我的榻上,你可能解释清楚?” 秦兰心脸颊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晃晃,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众人目光皆汇聚于她的身上,等着她的解释。秦兰心不知从何说起,求助地望向她的亲姐姐秦蕙心,却见她双眸赤红,除了伤心全是怨恨。怨恨她这个妹妹做了这等对不起她的事,还连累着她、整个秦家,成为了笑柄。 秦兰心身子晃得愈发厉害,双眼一翻,向后仰去,她的侍女慌忙将她扶住,哭喊道:“二小姐晕倒啦,快去请大夫啊!” 院中愈发混乱,李玄鹤冷眼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不发一言转身走入正屋。平阳侯想要跟着进去,却被赤霄拦住,面容严肃:“大理寺办案,闲人勿进。平阳侯还请在院中等候。” 荀舒垂着头,放轻脚步,紧跟着李玄鹤溜进屋中,进屋后并不乱动,只用目光仔细看着屋内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细节。 正房是李玄鹤的寝室,也是平日里招待关系亲近的客人的地方。屋中摆着几把太师椅,太师椅间以方桌隔断。最前方的方桌上摆着两个茶盏,盏中已无茶水。茶盏旁另放着一个敞开的食盒,食盒中放着一个空碗,残余着几颗莲子和红豆,像是一晚解暑的甜汤。 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衣衫,大都是男子的式样,该是世子脱下的衣服。衣服东一件西一件,从桌旁一直延伸到床榻上。李玄鹤还未靠近床榻,隔着薄纱床帐,隐约可见内里是什么模样。 他脚步顿住,挡住荀舒看向床榻的目光,嘱咐她道:“尸体在床榻上,未着衣履,有碍观瞻,阿舒莫要靠近。” 第75章 人有千算6 荀舒的目光越过李玄鹤,一眼便瞧见露在床帐外的那双赤裸的脚。她挪开目光,温吞点头:“那我便在外面看看,兴许能有什么发现。” 李玄鹤上前几步掀开床帐,终于见到了平阳侯的世子,他的兄长。 他与兄长关系寻常,并不亲近,是以这次回京后,并未特意去拜访。倒是没想到,兄弟二人阔别大半年的第一次相见,竟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他站着,衣衫整齐,是办案的人;他双目圆睁躺在床上,赤裸着身体,是本案的死者。 被褥杂乱堆着,尸体仰面躺在其中,双目微睁,瞳孔散大,嘴唇半开着。周身赤裸,身下有斑驳痕迹,沾染在肌肤毛发和被褥上。李玄鹤捏住尸体下颌,尸体关节已然僵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显然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却在天亮时方被发现。 尸体口中未发现异物,身上亦没有伤口。李玄鹤想起他的师父曾提过这种死状,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另一侧,荀舒也将房间其他的角落看过,除了桌上的杯盏和空碗,并未发现其他的疑点。她心中疑惑,忍不住道:“既然你不在房间,这院中的下人为何要将客人请入房间?” “宅子中会来院子寻我的人少,但真要论起来,人人都是我的长辈,将他们留在院中等候,显然不合适。”李玄鹤将床帐放好,转身走到荀舒身边几步停下,“要紧的东西都存放在书房中,这房间里不过一些寻常之物,不怕人瞧见,也不怕人损毁。所以我交待过下人,若是来人坚持要在院中等我,那便请到这屋中歇息。昨晚同你外出时我并没想到还要回大理寺,院中的人也只当我晚些时候便会回来,没想到我这一去就是一夜。” 荀舒嘀嘀咕咕:“那也该留人在房中侯着才是。若是屋中有人,这二人也不会……” “原本是会留人伺候,我猜是大哥将他们驱走的。大哥性子急躁,在府中行事颇为霸道。若他不让人呆在屋内,又有谁敢忤逆他的意思?” 房间里再无更多线索,李玄鹤将赤霄招入屋内,命他将众人遣散,另将姜兰心暂且关押至院中空置的房间。 院子被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一切等候大理寺的人来后,再行处断。 等候大理寺的人来的间隙,李玄鹤和荀舒去了关押秦兰心的地方。 空置的房间许久未有人居住,缺了些人气,但与寻常屋子相比也算干净舒适。毕竟是秦家二小姐,虽与平阳侯世子李玄厚之死脱不开干系,却也不能如犯人一般关押,将她安置在此处倒也合适。 二人进屋时,秦兰心已将衣裳穿齐整,背着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低垂着眉眼,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瑟瑟发抖。她听到声响抬头,看到走入房间的李玄鹤和荀舒,眼中的光一闪而过,彻底熄灭。 李玄鹤靠着门边的多宝阁,抱臂而立,并不靠近秦兰心,但目光却紧紧盯着,不放过她的每一丝表情。 第85章 “说说吧,昨晚发生了什么。” 秦兰心动作僵住,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重复着那几句辩白的话:“我没有杀人。世子并不 是我杀的。” 这像是她的仅剩的救命稻草,她紧紧抓着不放,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 李玄鹤并没耐心听她的车轱辘话,打断道:“秦兰心,刚刚府中已派人去报官,用不了多久,京兆府便会派人来。平阳侯世子被害是件大案,京兆尹或许会亲自来。他惯与你父亲不和,抓住这个机会,定不会让你、让你父亲好过。”他微微挑眉,眼中锐光闪过,“我刚刚也说了,平阳侯世子被害是大案,这意味着大理寺可以将这案子抢过去。此案若由我督办,无论案件结果如何,你能免受皮肉之苦,秦家也能得个体面。你认为呢?” 秦兰心如何不知他说的是真的?可有些话,她要如何开口对李玄鹤说!她将手帕攥成一团,踌躇半晌,沙哑道:“换个人来……换个大理寺其他的人来,我将昨夜的事告诉他。” 李玄鹤并没妥协:“秦兰心,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时间不早了,要不你现在、一五一十、将昨晚发生了什么全说出来,要不你就去京兆府的大牢里说。” 秦兰心眼眶涌上水汽,瞧着分外可怜,李玄鹤看着她这副模样愈发不耐烦,冷笑道:“看来秦二小姐是想去看看京兆府大牢是什么模样。阿舒,咱们走。” 说完,他拉着荀舒要走,还没到门边,便听到秦兰心带着哭腔的声音:“等等!我说……” 秦兰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难堪和屈辱,将事情和盘托出。 “昨晚我带了碗百福楼的桂花莲子羹来寻你,却瞧见院中只有一个侍女,房门亦是紧闭。我以为你不在院中,正要先离开等你回来再送,那侍女说你就在屋内,让我直接进去就行。我进了屋子,没想到屋中人不是你,而是世子。我与他聊了几句,他瞧见了我带来的甜羹,将那碗甜羹抢去吃了……这之后,他便像是突然发了狂,将自己的衣裳除了,又来脱我的衣裳……我大声呼喊,院中却无人应答,像是都走开了似的……然后我就,我就被……” 秦兰心垂下头,头颅恨不能埋进胸口,肩膀抖动如蝶翼,哽咽声愈发明显。 他院中的侍女主动要她进屋等候?李玄鹤若有所思:“你可记得那侍女的长相?” “那时天色暗,那侍女一直低着头,我看不真切,只觉得颇为瘦弱。若是再见到的话,我应当能认出来。” “好,一会儿我会让院中的下人都到檐廊中,还要劳烦秦二姑娘去辨认一番。”李玄鹤停顿一瞬,继续问道,“你说大哥喝了甜羹后突然发了狂?你这甜羹中可有放什么东西?” 李玄鹤生在平阳侯府,自幼听过、见过不少后宅龌龊手段,比如靠让人血气翻涌的药促成姻缘。有男子强迫女子,亦有女子强迫男子。他知道秦家想要秦兰心嫁给他,也知道秦兰心多少有些喜欢他,所以在她话说到一半时,便想着她是否在甜羹中加了这类药,却没想到秦兰心径直否认了此事:“那碗甜羹是我从百福楼亲自带回来的,我自己也吃过,里面什么都没放。那空碗如今就在你的屋子里,你们若不信,拿去一验便知。” 李玄鹤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但于此事上,并不像在说谎。他挪开目光,干脆利落承认了他的错误:“此事我会令人去查,若是我误会你了,定会向你道歉。” 秦兰心轻咬着嘴唇,虽衣衫齐整,却感觉像是被扒光了扔到人群中,被他人的目光审视、嘲讽……偏偏这人还是她心悦之人。 她这辈子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荀舒看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宁远村中,被魏五郎纳入府中的姑娘。那些姑娘表面上被魏五郎欺辱丢了清白,而后被家中嫌弃,不得已入了魏宅,与如今秦兰心今日的事有何不同?若世子未死,秦兰心怕是也要被迫入府为妾,可如今世子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宁远村的姑娘借着入魏宅做掩饰,过上了想要的生活,那秦兰心呢?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她可还有重来的机会? 荀舒眼中有怜惜流露,被李玄鹤瞧见。他思索片刻,开口道:“此案我定会查清,若与你,与秦家无关,平阳侯府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昨日来寻我之事,都有谁知晓?” “我昨日带着甜汤回府后,先回了姐姐的院子,之后才去了你的院子。我在姐姐的院中碰到了府中的管家,老夫人屋里的嬷嬷,还有其他许多人……我去寻你的事并未藏着掖着,许多人都知晓。你如今问我,我却是无法一下子全部说出来。” - 黎宋收到李玄鹤的信儿,带着一队人马很快赶来平阳侯府,对现场进行查验。 大理寺的人忙碌的时候,赤霄召集院中所有仆役,在檐廊下站成一排,让秦兰心透过窗户一一辨认。待所有人从窗前走过后,秦兰心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我昨晚见过的人。我昨晚见的那人比他们都要瘦小些。” 这回答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赤霄让她反复辨认多次,确认无误后,方将结果呈报给李玄鹤,末了补了一句:“公子,她会不会在撒谎?” “不知道。”李玄鹤坐在荀舒院中的石桌旁,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桌面,“黎宋的现场勘探完了吗?仵作到了吗?” “到了,正在现场查验尸体。黎大人带来了几个擅常辨药的人,细细辨过茶壶中剩余的茶水,和甜羹里剩余的残羹,已然有了结论。秦二小姐在此事上并未撒谎,那甜羹里确实什么都没放,倒是那壶茶水,里面添了极为厉害的虎狼之药,若掌握不好用量,可让服用者从此不能人道,或是爆阳而亡。” 李玄鹤皱起眉头:“那茶水中的用量可对?” “据他们说,茶壶中剩余的茶水不多,但所加之药已然过量。这样分量的药若是喝上一杯,轻则此后如宦官般生活,重则便是大公子如今的下场。” 荀舒在一旁听得咂舌,忍不住道:“竟这般凶狠……谁与世子有这般大的仇恨?” “或许这药不是下给兄长的,只是误打误撞被兄长喝了。”李玄鹤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将我院中的人都叫到此处,我要亲自审问。另将兄长身边跟着的人请到院子外,让他们稍等片刻。” 第76章 人有千算7 赤霄的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便将院中仆役再次召集,赶羊似的赶到荀舒的小院。 李玄鹤的院中仆役并不多,只两个粗使仆役和两个侍女和两个院子里的洒扫。六个人在院中站成一排,低垂着头,很是懂规矩。 李玄鹤坐在树下石桌旁未起身,手肘支着石桌,揉着酸胀的额角,目光淡淡扫过他们,如看着一群陌生人:“昨晚我离开院子后,院中发生何事?为何兄长在屋中等候,却仍旧让秦家二小姐入内?” 院中六个人面面相觑,站在最中间的一个侍女最先开口:“昨晚郎君与荀姑娘离开侯府后没多久,世子爷便来了,一定要在院中等郎君。奴婢们没办法,便开了正屋的门让他入内休息。之后奴婢要为他奉茶,他却说不用,将奴婢赶了出去,并将房门合上,一个人在屋中等候郎君。奴婢们想着世子或许要趁着这个机会小憩一会儿,便没再打扰他。” “你们未给兄长奉茶?” 李玄鹤的声音不辨喜怒,侍女们以为他是在指责他们没有规矩,急忙解释道:“是,奴婢昨夜本已沏好了茶水,可被世子拒绝了。见世子不需要,便将茶盘搁在了门口的台子上,想着一会儿若世子口渴了,直接端进去便好。后来那茶水不见了,奴婢还当是其他人收走了,没想到会出现在屋里,不知是谁端进去的。” 李玄鹤的目光扫向其他人,被看到者无不摇头摆手,示意此事与他们无关,生怕被问责。李玄鹤一夜没睡,头痛得厉害,愈发不耐烦,彻底冷了脸色:“莫要问一句答一句。” 仆役们在一瞬间跪下,俱是惶惶不安,一粗使仆役哭丧着一张脸 道:“郎君,并非奴们不答,而是确实不知。昨日世子到了后不久,长公主院中来人,说是给郎君和荀姑娘准备了些新衣裳,将两位姐姐交了过去。又过了一会,老夫人院中来人,说是老夫人晚上发脾气,定要将屋中的物件重新安置一番,又叫了三人去,只留了奴一人在院中。可偏偏是这时,又有人来,说是要找人帮着抬个箱子。那人穿着府中下人的衣裳,但奴没认出是谁。奴想着帮着抬个箱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去了。等到奴回来时,秦二娘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正和世子爷在屋内……玩得畅快,早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李玄鹤心中恼怒,面上却不显,只继续问道:“你们去了多久?回来时院中可有异样?” 仍旧是刚刚那粗使仆役:“奴帮着那人抬着箱子去了后花园的水榭中,之后方回了院中,前后离开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奴回来时,除了房中的秦二小姐,院中没有其他人,也没其他异样。之后,其余几人方才陆续返回。那时房中世子和秦二小姐颇为激烈,奴婢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院门口远远守着,生怕离得近了冒犯了屋内二人。” 第86章 李玄鹤冷冷道:“也就是说,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这院中无人看守?” 众仆役低下头,伏低身子,再不敢说话。 李玄鹤几乎被他们气笑:“我不过离开京城半年,你们竟松散成这般?若院中放了机要文书,你们岂不是拱手送到了贼人手中?” “郎君息怒。” 案件要紧,李玄鹤挥挥手:“鱼肠,将此事记下,等案件了结,带着几人去领罚。”他顿了顿又道,“昨日去祖母院中和母亲院中的人呢?你们去了后,可有异样?” 两个侍女答道:“奴婢二人去到长公主院中后,院中的姐姐们说从未遣人去过郎君的院子。但长公主殿下前些日子确实为殿下准备了些衣裳,便让奴婢二人等候片刻,她们去取了来,让奴婢二人顺道带回来。” 另外三个人道:“奴们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倒是早有人在等候。那人带着奴们去了老夫人院中的花园,领着奴们在黑暗中将几十盆盆景换摆放的地方。但奇怪的是,院中只有奴们几个人在忙活,并不见其他的人。” 见院中几人再说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李玄鹤挥手让他们退下后,将李玄厚身边的两个随从召到了院中。 两个随从被引着到石桌旁几步站定,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瑟瑟发抖。 李玄鹤曾在李玄厚身边见过他们多次,多是被李玄厚训斥责骂,而这俩人像是早就被抽走了魂气,莫说言语上反驳,就连眼神都不曾抵抗过。 李玄鹤问道:“昨日你们二人去了哪里?为何不跟着兄长?” “世子说是要来寻三公子,只是在府内行走,片刻便返回,就没让我们跟着。” “你们可知他来寻我所为何事?” “奴们不知。” “他来寻我之事,可有人知晓?” 俩人对望一样,再次摇头:“无。世子来寻三公子是临时起意,只与奴二人提了一句。之后世子久未归来,奴们曾想去寻,但又想起世子曾因这种事责罚过奴二人,便还是留在院中等候。” 荀舒在一旁听着,有些好奇:“世子夫人昨夜可在府中?夫君一夜未归,她难道不问问去了哪里?” “夫人昨日什么都没问。世子前几个月刚纳了一房良妾,正宠爱得紧,这些时日多是在那里宿。夫人为此事曾闹过许多次,昨日不问,许是以为世子又去了姨娘房中,不想问了后突惹伤心吧。” 荀舒点点头,慢吞吞道:“你们高门大户的人真有意思,明明是一家人,丈夫夜不归宿不问,同住一个宅子也不去找,像是两家人似的。果然与我们平头百姓很是不同。” 荀舒只是随口一说,落在李玄鹤耳中倒像是敲打。一时间,又是委屈被兄长房中的事无辜牵连,又是恼恨这俩人为何偏要在他的院中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待事情了结后,他定要将那屋子拆了重建,方能去了他心中的晦气……不,还是借机搬出平阳侯府,购置个小院子吧。 李玄鹤将心中杂乱的心思暂且按压下,按部就班继续问那两人道:“兄长平日里可有什么仇家?” “世子是平阳侯府的世子,哪有人敢与他为仇?若真要说——” 说话之人说到一半,被身边人拽了拽衣裳,立刻止住话音,重新低下了头。李玄鹤将二人的动作看得清晰,皱眉道:“今日询问是为了查案,你们但说无妨,除了院中几人,不会有他人知晓,我也不会事后追究。” 见无法隐瞒,那人哭丧着脸道:“府里传着流言,说长公主一直让侯爷改立三公子为世子,但老夫人一直不同意。如今世子去了,世子之位空悬,侯爷的嫡子只剩下三公子您,你必然是未来的平阳侯啊!” 两个仆役说得含糊,但院中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长公主和李玄鹤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二人是有杀人动机的。 无论他们母子二人是否真的做了这件事,又或者是否真的觊觎这世子的位子,如今整个平阳侯府的人,无论尊卑,怕都是这般想法了。 李玄鹤愈发烦躁,面色阴沉如千年寒冰。 他不惧被人误解,却不想母亲遭受这般羞辱。 院中人感受到李玄鹤的怒火,一时间无人敢开口,生怕将这怒气引到身上。只有荀舒像是无所察觉般,轻声安抚:“没事的,你行得端坐得正,断无人敢冤枉此事与你有关。人人都有命数,他就是平日里做了太多坏事,这才得了报应,怎么能怪到你头上?你顶多算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这话颇为惊世骇俗,却如清风吹散李玄鹤心中的郁结之气,令他眉宇间的褶皱浅了几分。 “阿舒说错了一点。”他轻声叹息,“这世子之位,并非我所求,也并非母亲所愿。我到此刻方觉,这偌大侯府冰冷得吓人,倒是不如一间小小的院子,让人向往。” 院子不大,只住他和荀舒,生活简单温馨,再无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像是在棺材铺时的那般。 荀舒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黎宋带人进了院子,吞下了未出口的话。黎宋大剌剌走入院中,先冲着李玄鹤敷衍挥手,而后望向荀舒,笑道:“荀姑娘,潮州一别已有月余,没想到咱们竟是有再见面的缘分。” 李玄鹤刚刚松开的眉头再次拧起,打断道:“有什么发现?” 黎宋挑眉:“除了大人你看出的那些外,没有更多的线索。那茶壶中剩余的茶水已被老庄带回大理寺,他说他也是第一次见这药,他要好好研究一下。连老庄都是第一次见的药,定不是随处可寻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抓出下药之人。”他停顿一下,接着道,“大人呢,可有什么发现?” 李玄鹤将刚刚的发现挑重要的告诉黎宋,末了问道:“你觉得此事可与秦二小姐有关?” 黎宋坐到石桌旁的空凳子上,收敛起脸上的玩笑,认真起来:“不好说。院中没留人,若找不到秦二小姐口中那个,说你在屋中,让她直接进屋的侍女,她的说法便无人可证实。茶水中的药是否是她加的未可知,她完全有机会将 药下在茶水里,然后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人,将一切栽赃到那人的头上,而后用干净的甜羹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如今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假的。她是秦家嫡女,是世子夫人的亲妹,倒是不能带回大理寺用刑。”李玄鹤顿了顿,继续道,“如今这案子没头没脑,甚至连凶手的目标是谁都不能确认,偏偏涉案之人的身份又这般麻烦……倒是棘手得很。” “未必是凶手。”黎宋意味深长,“老庄说了,这药厉害,用量难以掌握。我倒觉得下毒之人本就是为了让你,或是世子中招,促成姻亲,并非想要你们的命。他或许是怕药下的少了,你定力太强给躲过去了,多加了些,却不知这种药竟也能杀人。” 第77章 人有千算8 平阳侯世子的死讯在晌午时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虽平阳侯府和大理寺有意遮掩其死因和发现尸体时的模样,可收效甚微,反倒是因为他们的含糊其辞,生出不少乱七八糟的流言。 下午时李玄鹤走出大理寺,偶遇礼部侍郎,对方开口便是:“听说你带了个姑娘回平阳侯府,被你兄长欺负了?” 李玄鹤一头雾水:“什么?” 礼部侍郎见他这副模样,已然察觉这说法大概是个谣传。他和李玄鹤关系颇亲近,压低声音解释道:“不知是从哪儿传出的流言,说世子死在了你的院子,还是死在个小娘子身上,被发现时俩人未着衣裳,一看便知做了什么。” 李玄鹤明白了些许,脸色阴沉下来:“那同我带回的姑娘有何关系?” 礼部侍郎叹了口气:“你从江南道带了个姑娘回平阳侯府之事并未藏着掖着,大家都知道那是你相中的姑娘,想着定会安置在你的院子中。如今世子趁着你不在府中,在你的院中糟蹋了个姑娘,那还能是谁?自然是她啊!” 李玄鹤侧头看向一旁的赤霄:“去将此事查清,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胡乱编排人。”他转头望向礼部侍郎,笑道,“让陈兄见笑了。若有人向陈兄打听,还望陈兄能帮着解释几句。兄长死在我的院中不假,可此事与荀姑娘并无关系。荀姑娘曾在潮州救我一命,如今来到京城,是平阳侯府的恩人,由我母亲亲自为她安排住处,仔细照顾。我母亲规矩惯是多,怎么可能让恩人一个孤女,挤在我的院落中?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礼部侍郎连连点头应好,与李玄鹤又寒暄几句后,告辞离开。 李玄鹤上了马车,周身戾气再无掩饰,面色黑如不化的墨,双眸中藏着利刃,恨不能将乱嚼舌头之人挫骨扬灰。 他有一种预感,此事与秦家脱不开干系。 秦兰心如今被关押在平阳侯府内,虽为着她的名声着想,她与此案的关系只有府内寥寥几人知晓,但还是托人给秦家递了消息。许是秦家担忧此事会走漏风声,介时不仅秦兰心会被众人指点,就连秦家都会面上无光,干脆先下手为强,将此事栽赃到了荀舒头上。 第87章 他们莫不是真以为荀舒无父无母便无人撑腰? 李玄鹤一直在心中盘算,要如何想个法子敲打敲打秦家,再回神时马车已停在侯府门前。他推开车门正要下车,不远处有仆人小跑着上前,一脸焦急道:“郎君,不好了,秦家来人,说是要为秦家二娘讨个说法!” 李玄鹤跃下马车,三步并两步,匆匆向府门的方向去:“如今他们在哪里?又有谁在陪着?” “老爷正在正堂中陪着。听说秦大人点名要见荀姑娘,已差人去请了。” 李玄鹤脚步一顿,声音急切几分:“去请母亲来前院,要快。” “是。” 李玄鹤跨过府门,进入侯府。 害死李玄厚的凶手还未寻到,平阳侯府尚未发丧,除了门楣上的白幡、屋檐下的白色灯笼外,其余一切如常。李玄鹤小跑着向前厅去,到门口时正瞧见侍女引着荀舒穿过月亮门。 荀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瞧见他很是高兴:“你回来啦!” 李玄鹤松了口气,上前一步牵其她的手,牢牢攥住,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荀舒虽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跟着他的脚步走入屋内。 平阳侯招待外客的正堂宽敞雅致,楠木柱上环绕着精致浮雕,地面铺陈着墨玉般的砖石。屋中坐着三人,最前方是平阳侯和秦家老爷,也是秦兰心和秦蕙心的父亲,秦家老爷另一侧是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妇人,正是秦家夫人。 屋中的茶香和从远处飘来的浓郁香烛气混杂在一起,颇有些古怪,屋内几人瞧见荀舒和李玄鹤一同入内,止了话音,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讶。 秦大人和秦夫人的视线落在二人牵着的手上,面色几分尴尬。李玄鹤只当什么都没瞧见,坐到平阳侯身旁的位置,唇角微微勾起:“兄长刚亡故,府中颇有些混乱,倒是没想到秦伯父秦伯母这么急着上门。府中没什么准备,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二位莫要介意。” 这话说得颇为直白,秦大人面露不悦,秦夫人挤出个单薄笑容:“许久未见,三郎可还好?” “兄长今日刚死,还是死在我的院子中,我的床榻之上,秦夫人觉得呢?”侍女为李玄鹤奉茶,李玄鹤抿了一口后,淡淡道,“不知今日二位上门来,所为何事?” “鹤儿!”平阳侯厉声呵斥,“怎这般无礼!” 李玄鹤只当没听到,依旧看着秦氏夫妇的方向。秦夫人微微挺起身子,倾向李玄鹤的方向:“三郎,今日我们收到你派人递来的信儿,很是惊恐。兰心自小便温顺乖巧,怎么可能杀人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她如今定然怕得厉害,我们可能将她带回府?我们定会好好看守她,在找到凶手前,不让她出府,更不会让她离开京城。” 李玄鹤故作吃惊:“怎么,在秦家人眼中,平阳侯世子的死不过是个玩笑,与案件相关的人可随意带走?”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如今将秦二小姐关押在平阳侯府中,已是格外开恩,还是说,你们想让大理寺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秦二小姐去大理寺中暂住?到时候你们在外胡乱编排的那些话,便没什么作用了。” 这几句话本是李玄鹤随意的试探,却没想秦氏二人听到后,立刻变了颜色。 看来此事真的与秦家有关。 平阳侯拍了下桌子,桌上茶盏晃动,打断几人的对话:“鹤儿!你如今怎这般没有礼数!像是乡野村夫似的!”平阳侯怒极,狠狠瞪了荀舒一眼,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道,“秦伯父秦伯母毕竟是你的长辈,你怎可这般对长辈?他们今日登门拜访,还有一事。秦家二小姐毕竟是因你兄长,才成了今日这般,是我们平阳侯府亏欠与她。若日后案件查清,此事与她无关,你便将案卷上和她有关的内容抹去吧。秦二小姐还未出嫁,莫要再污了她的名声。” 李玄鹤点头:“这是自然。若查明原委,是秦二小姐无辜受累,平阳侯府理应补偿她。” 平阳侯点头,极为满意。 这两日,平阳侯大起大落经历数次,先是三郎归家,再是妾室有喜,后面和夫人大吵一架,怒气尚未散去,他疼爱的长子却突然离世,死法还如此上不得台面。 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早是疲惫不堪,如今和秦家二人说了这半天话,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住开口道:“府上颇为杂乱,二位若是没什么事的话——” “还有一事。”秦大人看了秦夫人一眼,咬着牙开口道,“兰心一直心悦三郎,何不让秦李二家再修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他莫不是疯了?!此话出口,李玄鹤眉头紧皱,一旁的平阳侯更是怒不可遏:“秦正易!你莫不是疯了?!鹤儿如今是我唯一的嫡子,未来是要继承平阳侯府的!怎可娶一个——” 他胸口起伏,终究是没将后半句话说完。秦正易冷笑道:“平阳侯也知兰心如今被污了身子,可平阳侯怎么不想想是谁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他的话被门外传来的声响打断。 “本宫倒是不知,你秦家的女儿,想要嫁谁便可嫁谁,竟比本宫还要自在随性。” 长公主带着侍女进入屋内,华服丽冠,妆容精致,丝毫未因李玄厚之死增减颜色,只如寻常一般。她走入屋内,侍女们跪了一地,秦氏夫妇顿了一瞬,方才跪下。等到他们将大礼规规矩矩行完后,长公主方道:“起来吧。” 长公主走到平阳侯身边,秦正易的位子上坐下,侧眸看这一旁的平阳侯,淡淡道:“幸好你拒绝了,不然本宫还以为你是痴傻了,竟能被秦家逼到这副田地,真是丢平阳侯府的脸。” 秦正易阴沉着一张脸:“殿下还请慎言。” 平阳侯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恼恨长公主大庭广众驳了他的面子,一方面又因她的到来安心许多。 有她在,秦家谋算怕是要落空。 果然 ,长公主美眸瞥向秦正易,冷笑道:“你也配让本宫慎言?你说世子污了秦家二小姐,她又是为何会出现在三郎的院中?难不成是世子将人绑去的?如今大理寺的人已在屋中残存的茶水里寻到了虎狼之药,再用些时日,这药的来源便能查清。究竟是阴差阳错受了牵连,还是自作自受,想必不日就能见真章。”她顿了顿,意味深长,“说起来,昨日这场戏,几年前本宫也听过一遭,不巧的是,也和贵府的小姐有关。老爷,你可还记得?” 平阳侯如何不记得?几年前秦蕙心和李玄厚被人撞破衣衫不整共处一室,那时秦家不过是个落魄贵族,平阳侯本想着抬入府中做个姨娘,李玄厚却是要死要活非她不可。当年的最后,还是老夫人拍板,定下秦蕙心和李玄厚的婚事,娶了她做世子夫人。 这情节确实有些相像。 平阳侯狐疑地望向秦氏夫妇,而他们夫妇二人在他的目光下,面色愈发苍白,语气再不似刚刚那般强硬。 秦正易吞咽着口水,讪讪道:“今日是在商讨兰心的事,何必再提及蕙心的事!就算是兰心主动去到三郎的院子,也是因为她心悦三郎,可并没使什么龌龊手段!那茶壶中的虎狼之药与她定无干系!” 他说得笃定,像是极信任他的小女儿,并不像在撒谎。见无人应答,语气软了几分:“我知如此确实委屈了三郎,不若这样,心兰可以做妾,只要平阳侯府给她留一席之地——” 长公主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掷到秦正易的脚边,茶盏碎裂,茶水迸溅,沾湿了他的衣角,留下了大片晕染开的深色痕迹。 秦正易哑了嗓子,不敢再多说。 长公主不与他争辩,转头看向荀舒,微笑道:“好孩子,可是吓到了吧?今日这些事便当是个笑话,莫要往心里去。你放心,有本宫在,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本宫让厨房做了点心,足足有几十样,一会儿你到本宫院中,尝尝看喜欢哪种,以后让他们日日做给你吃。” 荀舒确实是个看戏的心态,到最后也没明白为何要将她叫到这里。此刻听到长公主的话,她正要开口回答,便听门外再次起了骚乱。 “不好了,老夫人院中出事了!” 平阳侯猛地站起,急道:“母亲那边出了什么事?” 仆役跪倒在大堂中,颤声道:“小公子……没了!” 第78章 人有千算9 仆役口中的小公子,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的独子,今年刚满三岁,生得玉雪可爱。平阳侯的母亲,李老夫人很是喜爱,常留这孩子在院中陪她。 今晨世子发生意外后,府中乱成一团。世子夫人秦蕙心令身边侍女和奶娘带着小公子去了老夫人院中,不想让他受到惊扰,却没想到就在刚刚,小公子吃了几块点心后,突然叫嚷着肚子痛。侍女们立刻出府去请大夫,终是晚了一步,大夫还没跨过平阳侯府的门槛,小公子已口吐白沫,片刻后便没了生息。 正堂中的众人接到消息后,匆匆赶至老夫人的院落。屋中哭喊声叫嚷声此起彼伏,一群人进进出出,面色沉重,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话语中俱是惋惜。 第88章 荀舒和李玄鹤站在院中,看着屋内挤成一团,并未忙着进去。荀舒轻声问身边的李玄鹤:“你和这孩子熟吗?” 李玄鹤颔首,眸色沉沉:“犀奴年纪虽小,但甚是机灵。我虽与兄长关系疏远,但很喜欢这个孩子。” 他面上郁气甚重,身上散着森然冷意,让人不敢靠近,绕道而行。荀舒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站在他身边安静陪伴。 李玄鹤调整了下呼吸,收敛起无关紧要的情绪,正要向屋内走,便听到屋内有争执声传来。他目光一凛,再不耽搁,大步跨入屋内。荀舒跟在他身后,穿过拥挤人群,挤进屋中方瞧清楚了一切。 雕花木床的角落窝着个小小孩童,面色青白,口唇发紫,早没了呼吸,像是中毒而亡。他的唇角有未擦净的白沫,衣服上沾着呕吐物,衣领被拉开,露出的肌肤上立着未拔出的金针,一旁的郎中正一根根拔下收起,边拔边摇头。 床边不远处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应当就是平阳侯府的老夫人,李玄鹤的祖母。她眼眶通红,目光呆滞地望着床榻上再无知觉的人,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她身边的侍女捏着手帕,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一刻不停地安慰着。 老夫人身边不远处,是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秦蕙心。她的面容狼狈而狰狞,丝毫不见前两日初见时的意气风发。荀舒的视线扫过她的两鬓,见华发突生,星星点点的白,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过半日的时间,先是丈夫死了,再是独子跟着去了,这世间仅剩了她一人。这种痛苦悲伤荀舒想象不到,但她想应当比她被赶出司天阁,或是姜拯消失不见时,要悲痛深刻得多。 她还有找到姜拯得希望,但秦蕙心和这俩人已然是此生不复相见。 世界颠覆莫过于此吧。 秦蕙心跪在地上,抓着站立在一旁的长公主的衣角,哀求道:“殿下,求求你拿牌子请御医来吧,他们定有法子救回我的犀奴……” 长公主望着床榻上胸口早无起伏的小小身躯,叹了口气:“蕙心,犀奴已经走了。你……让他安心去吧。” 一个母亲如何能立刻接受自己的孩子的离开?秦蕙心疯狂摇头,眼神中闪过疯癫的光:“不,不可能的,犀奴自小身子便强健,最是心疼我,他怎么可能抛弃我,一个人离开?他还那么小……他还那么小啊!”她匍匐下身子,不停地以额叩地,声声清脆,“殿下,求求你了,救救犀奴吧。” “蕙心,莫要执着了。” 长公主好意相劝,秦蕙心却无法接受,她猛地抬头,浑身颤抖:“殿下,儿媳知晓您一直想让三郎做这平阳侯府的世子,如今夫君也去了,儿媳和犀奴断不会再同您,同三郎争抢。求求您,只要救活犀奴,我立刻带着他离开平阳侯府,此生再不踏入这门内半步!” 长公主不欲与她计较,落在秦蕙心眼中却像是有意忽视。她身体抖动得愈发激烈,脸色白如纸。荀舒看着她的模样,想起曾见过这般情况,立刻高声道:“快将她打晕,她这是要入魔呀!” 她的话音落下,李玄鹤快步上前,手起手落,敲打在秦蕙心的后脖颈。秦蕙心双眼一翻,软塌塌倒地。床榻边的郎中金针还未收完,又被拉扯着看秦蕙心的病情。 一时间,房间中愈发混乱。 好在荀舒发现得及时,救了秦蕙心一把。侍女们扶着秦蕙心离开房间,去安静处诊治。屋内人亦陆续散去,最后只留了平阳侯府的几位主子和荀舒在屋中。 李玄鹤走到床边,细细翻看着犀奴的尸体,问一旁的奶娘道:“他今日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用了什么?” 奶娘二十多岁的年纪,自犀奴出生后,便被老夫人选到平阳侯府,照顾他,视他如己出。如今犀奴夭折,她的悲痛不比秦蕙心少半分,强撑着哽咽着答道:“回三少爷,今日一早,府中出了这般大事,夫人怕惊扰了小公子,就让奴带着小公子来了老夫人处,之后便再未离开。晌午时,小公子和老夫人一同用了午膳,没什么异样。之后奴婢伺候小公子小憩了半个时辰,睡醒后服侍他用了些果子和点心。这之后没多久,小公子就嚷嚷着肚子疼,奴婢立刻去寻人找郎中,没想到郎中还未来……小公子就……” 李玄鹤目光停在桌上还未收起的食盘上。每个食盘都缺了个边角,显是被人吃过。他估算了一下缺少的部分,问道:“缺了不少。除了犀奴,可还有谁用过?” 奶娘答道:“小公子吃得香,老夫人便也跟着用了些。” 李玄鹤转头看向老夫人,目光犹疑,半晌才道:“祖母身子可有不适?” 老夫人一日间失去最爱的孙儿和曾孙,整个人如 被抽走了魂儿似的,呆呆坐在原处,只知道哭泣。见她不发一眼,她身旁的侍女代她答道:“刚刚郎中来时,已为老夫人号过脉了,说老夫人身体康健,并未中毒。” 李玄鹤侧头看了一旁的鱼肠一眼,鱼肠摸出一根粗长的银针,走到桌旁,依次测过桌上每一盘吃食。银针最初一直无任何变化,直到插入最后一盘透花糍时,针尖瞬间失了光泽,由银转黑,只看一眼便知其中有毒。 荀舒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这般精致漂亮的糕点,其中竟有剧毒。一旁的奶娘瞧着这一切,亦是震惊到忘记了哭泣:“银针变黑……这碟点心中可是有剧毒?!” “这透花糍可是从厨房中取来的?” “是奴婢从厨房中取来的。”奶娘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颤声道,“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看着这透花糍小巧可爱,想着老夫人和小公子定然喜欢,于是便放入食盒中,拿到了老夫人院中。小公子瞧见后确实喜欢,用了好几块,老夫人倒是一块都未用……”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长公主颤声道,“殿下,这碟子点心是奴婢从黄御厨那里拿的……难道是殿下故意放在那里的……” 奶娘话说一半,意思已然明确。一旁的人忙不迭低下头,预感风雨欲来,生怕受到牵连。 长公主微微皱眉,尚未说话,一旁的李玄鹤突然道:“你拿走这碟透花糍时,厨房中可有人知晓?可有人阻拦?” 奶娘支支吾吾道:“奴婢没注意……奴婢看着这碟子点心精致,便取了来……想着长公主殿下定不会为了一碟子点心,和小公子计较的……” 李玄鹤走到桌边,捏起一颗透花糍仔细瞧,见糕点软糯清甜,上面的花瓣栩栩如生,心中惋惜又后怕。他淡淡道:“这碟糕点与母亲无关,是我特意嘱咐黄伯做的。阿舒——荀姑娘喜欢这道点心,我答应过她,到京城后,要请她吃最好吃的透花糍。” 荀舒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赵县令宴席上的事。 她盯着李玄鹤手中的精致糕点看了半晌,却比她吃过的那碟要精致,只瞧一眼便让人食欲大开。若不是这其中被放了致命的毒药,她定会全部吃光。 李玄鹤的余光瞧见了荀舒的小表情,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头不再看她,继续道:“我虽未告诉黄伯这碟糕点是给谁准备的,但嘱咐过他,这透花糍很重要,让他仔细地做。所以,他定不会让你取走这碟糕点,无论是以谁的名义。定是你趁着厨房里的人不注意,悄悄拿走的。” 奶娘呆楞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过是看那糕点好看,想着长公主院中的吃食从来都是府中最精致的,心中为小公子感到不平,这才擅作主张将这盘糕点从黄御厨那边偷了过来。她她哪儿知道这里面会有剧毒,葬送了小公子的命啊! 眼见着此案从“谋害小公子”变成了“谋害长公主”、“谋害荀舒”,事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奶娘被关押至后院的柴房中,小公子的尸身被送到暂时安置李玄厚遗体的冰室中,也算“父子团聚”。刚刚离开没多久的大理寺众人被重新召回了平阳侯府,黎宋黑着一张脸,见到李玄鹤和荀舒后,皮笑肉不笑:“属下瞧着大人您和荀姑娘二人,颇有阎王的风范,走到哪死到哪。死一个还不够,至少死俩,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李玄鹤头疼得厉害,没心情和他玩笑:“将那碟子被下毒的透花糍交给庄老,让他看看被下了什么药。另将厨房封锁,做好的菜品需细细查验后,再派人送至各院。” 荀舒瞧见他疲惫的模样,心中心疼,主动道:“你去歇着吧。这些交给我来做,我定将厨房的事查清楚。” 大理寺官员众多,李玄鹤本也没想事事亲力亲为,但看见荀舒为他担忧的模样,心中仍旧暗暗高兴,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他按着头,垂着眼睫,愈发脆弱:“如此,便辛苦阿舒了。” -----------------------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我放到草稿箱,但是忘了设置时间了……晚了一下下 第79章 人有千算10 荀舒说要帮李玄鹤查清厨房里的事,并非玩笑。她虽不愿掺合平阳侯府的案子,但此案与李玄鹤有关,还牵扯上了她,她如何能轻易罢休。 第89章 司天阁的弟子,不惹事,不怕事,断没有被人打到家门口,还畏畏缩缩的道理。 厨房在平阳侯府角落,占了整整一个大院子。院子的正房为大厨房,负责侯府内所有人的饮食;东厢房为小厨房,内里都是长公主从宫中、从公主府带来的人,专门照顾长公主和李玄鹤。 发现了毒物的透花糍便出自小厨房。 荀舒进入厨房转了一圈,见厨房中人各司其职,未有任何混乱,仿佛丝毫未受今日之事影响,颇为讶异。一旁跟随的鱼肠见状,为她解释:“这些人大都是宫里出来的,见惯了风浪,哪儿会因为这点事乱了阵脚?” 荀舒若有所思,将此事记在心中,转去细细查看厨房里的情况。 小厨房拥挤而有序。准备好的吃食被装入食盒,放在门口被专人看守,等候各屋侍女来取。如此一来,厨房外的人无需进厨房取食盒,既可保证食材中不混入不干净的东西,又能节省时间。 如今厨房门外不仅站着看守的杂役,还站着大理寺的官差。荀舒站在门口放食盒的架子旁,问那杂役道:“今日下午可是你在此看守?” “是。” “可有人来过?” “回姑娘,隔壁大厨房与殿下的小厨房同处一个院子,其他院子的人去大厨房取食盒时,也会路过这里。今日午膳后,曾有不少人来过厨房,靠近食盒的只有三人。第一批是世子夫人院中的侍女,来大厨房取了些点心,离开时曾来看过这边。那侍女曾打开过食盒,但未触碰里面的糕点。奴曾想阻拦,但没挡住她的动作。 “第二批是侯爷身边的小厮,他也曾打开食盒的盖子瞧过,还曾想要讨要过去,说是要招待客人。但奴记得三少爷的叮嘱,自然没让他如愿。 “第三批是小公子的奶娘,瞧见这透花糍后,念叨了几句,趁着奴没注意,直接抢走了。这之后,三少爷身边的侍女曾来过,想要取这份透花糍,却没想到已经被人抢走了,空手而归。” 荀舒奇道:“长公主小厨房的食盒,是可以随便被人打开的吗?” 杂役叹了口气,面露无奈:“若是还在公主府,自然是不可以的……但此处是平阳侯府。长公主说了,她一人占用一个厨房已是不妥,多少要顾及些其他人。若是侯府内其他主子看上了小厨房的餐食,便让他们拿去就是。是以这许多年来,若有人上前询问,奴会将食盒打开,让来人看看。这透花糍若不是三少爷特别叮嘱过,侯爷身边人讨要时,奴便会给出去,却没想最后还是被抢走了……是奴的失职。” “除了这几个侍女和小厮,这透花糍都有谁接触过?” 杂役还没说话,厨房里走出个满头白发的老翁,正是长公主从宫中带出的姓黄的御厨,回答了荀舒的问题:“只有老夫碰过。那盘透花糍是老夫亲手做的,从始至终未让他人沾手,自然不可能被下毒。”他将一碟糕点递给荀舒,“当时做糕点时,老夫留了几块,本是给家中孙女留的,倒是没想到在此刻能派上用处。这碟糕点自做成后,便收在橱柜中,未被任何人碰过。你们拿去验一验,便可知晓老夫的清白。” 荀舒垂眼看着怀中软糯粉嫩的透花糍,眨眨眼睛,极为高兴:“其中若无毒,我可能吃了?” 黄御厨挥挥手:“案子不破,老夫等人也离不开此处。这糕点放到明日便不 新鲜了,你若不怕其中有毒,尽管拿去吃吧。” 荀舒喜滋滋地应下。 荀舒在厨房里里外外又转了几圈,确认没有更多的线索后,便不再耽搁,离开此处。回到院子时,推开门便瞧见李玄鹤带着众人坐在院中树下,俨然将荀舒暂住的这小院子,当成了处理公务的地方。 荀舒捧着糕点走入院中,看看黎宋,瞧瞧赤霄,再看看角落提着药箱,仵作打扮的人,视线最后落在李玄鹤的脸上:“平阳侯府院子不是挺大的吗?就算你的院子不方便,该是还有空置的院落吧?何必挤在我这处?” 李玄鹤为她倒了杯茶,推到他身边空置的位置上:“可有发现?” 荀舒小心翼翼将那碟子糕点放到桌上,将在厨房中探出线索挑紧要的说出,最后道:“若这碟子糕点没有毒,该能证明透花糍在做好时尚未被下毒,可证明小厨房中众人的清白。” 一旁的黎宋掏出根银针,立刻要往点心上插,被荀舒拦住。她将银针抽走,用手帕细细擦干净,嘀嘀咕咕道:“这点心我还要吃呢,这针可要擦干净些。若是还沾着以前验过的毒药,把我毒倒了怎么办。”她将银针擦好,重新递给黎宋,“喏,验吧。” 黎宋看着她的动作,乐了:“这针我随身携带,若是有毒,第一个被毒倒的定是我。”他将银针依次插入碟子中的三块糕点内,等了片刻,见银针尖端没有任何变化,叹道,“糕点无毒,那毒便是后下的。看来下毒之人就在那几个碰过食盒的人之中。” 荀舒突然想到什么,双手搭在李玄鹤的手臂上,微微收紧:“若毒是后下的,定然是洒在表面上的。刚刚在老夫人的院子中,你曾用手捏过那糕点,可会有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玄鹤垂眸看着那双抓着他手臂的手,柔声安抚:“我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确实是我莽撞,以后不会这样了,阿舒莫要担心。”他指着一旁的仵作道,“正好王伯也在此处。他是大理寺的老仵作了,经验很是老道,正要和我们说两位死者的情况。你快坐下,一起听听。” 王仵作欠了欠身子,将他所知的情况简要说出。 “世子的尸体已验完,与大人的判断一致,是虎狼之药服用过量,致脱阳而亡。属下推测,这病是在世子和秦二小姐欢好后不久发作,元精倾泻不止,但二人都无所察觉,到第二日才发现。至于小公子,老夫人不让属下剖验,属下只能从尸体表面,和奶娘所说的,小公子死前有过呕吐、腹泻、呼吸困难的症状判断,他应当是误食断肠草而亡。断肠草是药铺里可寻见的草药,若控制好剂量,可治病,但若用过了量,变成了剧毒。” 黎宋叹道:“既然草药常见,便无法从来源找到下毒之人。大人觉得,给小公子下毒之人,和给世子下毒之人,可是同一个?” 李玄鹤侧眸看向荀舒:“阿舒觉得呢?” “我觉得大抵不是同一个。”荀舒倒了点茶水在石桌上,用手指蘸着,在桌上写写画画,“害人总要有缘由。那下在茶水中的虎狼之药,定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其他的目的。不然何不干脆下毒?若不是为了杀人,无非就是那些肮脏目的,要不是靠那药毁了某个姑娘,要不是靠那药逼着人娶了某个姑娘。三哥院中的仆役说,他们未曾送茶水进入屋中,那么定然是秦二小姐端进去的。那与此事有关的女子,定然是秦二小姐。” “等等。”一旁的赤霄打断荀舒,“荀姑娘,你为何说那茶水是秦二小姐端进去的?她不是说,那时院中留了个仆役,是那人让她进屋的吗?为何不是那仆役进去送的茶水?” 荀舒在桌上画了个紧闭门窗的房子,道:“那日世子去三哥院中是临时起意,除了三个院中的几人,应当无人知晓。世子进入屋后将门窗紧闭,那么若有人瞧见屋中有一人,定会以为是三哥。这时,若是有个人将院中所有人都调离,然后假扮院中的仆役,想要送加了药的茶水进入房间,他定不会亲自入内,因为他会认为屋内之人是三哥,一眼便能识破他的身份。但若由秦二小姐亲自端进去,一切合理又稳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若秦二小姐所说的仆役是杜撰的,这一切便不存在了。秦二小姐或许原本想将药放入甜羹,但瞧见门口的茶水后起了别的心思,将药下入了茶水中,却没想到进屋后并没瞧见三哥,只看到了世子。” 荀舒看向李玄鹤,眼神意味深长。李玄鹤被盯得后背发毛,赶忙赞赏道:“阿舒甚是聪慧。若阿舒的猜测是真的,秦兰心所说的仆役也是存在的,那么这个仆役定认识秦兰心,甚至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秦兰心所做。”他的眼中闪过厌烦,仿佛瞧见了什么污秽之物,“秦兰心的背后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就是不知秦兰心是否知情。”他停顿一瞬,问一旁的黎宋,“庄伯可查出了茶水中是什么药?” 黎宋道:“有些眉目,估计明日便能有结果。庄老提过一句,这毒药颇难制成,他也是第一次瞧见。我们应当可以根据庄老给出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出下药的人。” “希望一切顺利吧。” 天光渐暗,暮色苍茫。仆役将灯笼挂至檐下,晚风经过,晃晃荡荡。黎宋等人见时间已晚,纷纷告辞,将这四方小院留给了李玄鹤和荀舒。 树影斑驳,落在李玄鹤的头上身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晃动间似鬼似魅。荀舒撑着脑袋,盯着他看,不知不觉间便看入了迷,忍不住伸手摸向桌上的糕点。 美食配美男,人间享受莫过于此。 第90章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透花糍,便被李玄鹤以指敲击手腕。荀舒吃痛缩回手腕,忍不住道:“你打我做甚?” 李玄鹤将那碟子糕点挪远了些:“虽未下毒,可到底晦气了些。” 荀舒挑眉:“我一个玄门中人都不在意这些,你倒是这般讲究。” 李玄鹤思忖片刻,又道:“这糕点搁了这许久,定然不新鲜了,口味也会变差。我请你吃透花糍,定要请你吃这世间最好的透花糍。明日我让黄伯再做给你吃便是。” 见他坚持,荀舒收回爪子,叹道:“好吧。真是有些可惜。” 二人静静地坐着,一时间无人开口,唯有清风明月,蝉鸣桂花香静静陪伴着他们。李玄鹤紧绷了一日的思绪在此刻逐渐缓和,短暂忘却了纷扰复杂的事。 若是往后余生,都如此刻这般,良辰美景,佳人相伴,该有多好。 正混沌着,耳畔传来荀舒的声音:“三哥,你以后会成为平阳侯世子吧?是不是不能搬出这座宅子了?” 第80章 人有千算11 李玄鹤的困意一下子便散了。 他逃避了一整日的事,终于还是被荀舒推到了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面对。 大梁爵位无实权,平阳侯府自祖父去世后,再无人在朝中任高官,若非平阳侯娶了大长公主,平阳侯府怕是早就落寞了。平阳侯世子只是说着好听罢了,在他看来,还不如大理寺少卿来得重要。 世人都以为他和母亲想要争这世子的位子……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可争的? 平心而论,他对这世子之位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兄长做世子他不羡慕,换他来做世子他也无所谓。 可惜他遇到了荀舒。 荀舒不喜欢这遮挡住视线的院墙,不喜欢数不清的院落和不相关的人,可他却也不能弃父亲、祖母于不顾,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若李家无人继承爵位,爵位将被收回,那平阳侯府的众人,又该要如何是好。 世事难两全,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吧。 荀舒还在看他,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真的只是随意问了个问题。李玄鹤沉默不语,半晌开口,声音比晚风还要轻,比月光还要凉,全是歉意和不安:“阿舒,我怕是要食言了。我不能与你和姜叔一起,搬到一个小院子里了。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寻个漂亮雅致的小院子送给你,到时候寻到姜叔,你们便可搬到那里去住。” 只有她和姜拯,却没有他……这是告别的意思吗? 荀舒的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觉空气都稀薄了几分,压得她喘不动气。她不想哭,但眼眶不自觉泛起潮气,只能掩饰似的垂下眼睫,紧紧攥着衣袖,哽咽道:“三哥,我不缺住处的。我这人不挑剔,林子里能住,深山里能住,破庙里也能住。住处于我而言不过是歇息的地方,可与谁一同住,才是最最重要的。你不用担心我们,等找到姜叔,我便同他一起回潮州,给他养老送终。你就在京城好好住着,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夫人。若是以后你想我们了,便来潮州看看我们,反正棺材铺永远在那里,我们不会走的……你永远是我的三哥。” 李玄鹤越听越不对劲,心境跌宕起伏,着急辩解道:“我何时说要娶门当户对的夫人了?” 荀舒抬起头,眼睫挂不住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她似觉不妥,背过身子用衣袖擦拭眼泪,哽咽道:“你要让我们搬到小院子里,你还不与我们同住,不就是要赶我们走吗?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人截断。李玄鹤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如世间最普通的少年郎,拥着心仪的姑娘,急切而温柔。 “阿舒,没有旁人,只有你。” “阿舒,我心悦你,想同你永远在一起,共白首。” “阿舒,你可愿意嫁给我为妻?” 似有烟花在荀舒脑中炸开,落幕后只余下一片空白。她靠在李玄鹤怀中,二人心贴着心,心跳的频率逐渐相同。她想要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人,但身后那人却并不许,紧紧箍着她的腰,声音中有自嘲有叹息:“阿舒,莫要看我。若你不愿答应,不说话,我就知道了。我不想看到你眼中的拒绝……你大人大量,就给我留下一点念想吧。” 荀舒垂眸,将手搭在腰间的手上,手指划过手背,最后紧紧交握:“三哥,我不会说谎。我想我愿意嫁给你,和你一起生活,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些事必须要完成。我要先找到姜叔,之后还要想一个法子,甩掉那些一直在找我、在找司天阁的人。我喜欢平静的生活,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也不想要身边人再因我受到牵连。”她挣脱开李玄鹤的手臂,转身主动拥抱住他,“三哥,我不喜欢这看不到晚霞的大宅子,但若你能在有晚霞的日子陪我到房顶上小坐,我想,我也是可以住在这里的。” 李玄鹤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又高兴又忐忑,想要沉溺在此刻的幸福中不再苏醒,又怕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依旧要面对梦醒时分的寂寥。 若是如此,还不如不给他希望。 他轻轻捧住荀舒的脸。 她的皮肤柔腻胜过最珍贵的羊脂白玉,软软弹弹像是刚出炉的奶糕。李玄鹤心怦怦跳,手指微微抖动,一咬牙狠狠撞了上去。 真是狠狠撞了上去,二人的牙齿隔着嘴唇撞到一起,是忍不住皱眉的疼痛。李玄鹤没有亲吻的经验,但他从小好学,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他摸索着,用牙齿轻咬着荀舒的嘴唇,舔舐着,像是在吃麦芽糖,到二人分开时,已是喘息不已。 荀舒的脸比前几日在屋顶上看到的晚霞还要红,耳垂亦是如滴血般,只一双眸子又大又圆,有藏不住的羞赧,更多的却是好奇。 她抬起眼,定定看着李玄鹤:“接下来可是要双修?” 李玄鹤愣住,带着几分不敢确信:“……双、双修?” “是啊。”荀舒理直气壮,“我听师兄们说过,若遇见心仪的郎君,便可与之双修。他们说,双修可调和阴阳,感知天地日月之精华。这之后,算出的卦更准,兴许就能卜出姜叔所在的方位。” 李玄鹤满脑子都是“双修”,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后面说的话?他涨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道:“阿舒,我们还没成婚,不能,不能这般的。只有成了夫妻,才能,才能行那敦伦之礼……” “可以不用在新房里。”荀舒眼睛愈发亮,“我看画本子上说,夫妻二人成婚后,方可在新房中洞房花烛。但是我们可以不用在新房中啊!师兄们说,去那山野间,灵气最旺的地方双修,可得比平日里更多的修为。我对京城不太熟悉,你可知哪处的山高,哪处的水深?” 她的模样极其认真,竟是真的这般想。李玄鹤哭笑不得,咬着牙拒绝:“阿舒,不可以这般的。你若这样,定会被人嘲笑。” 荀舒见他一直拒绝,加上如今也有姜拯的线索,便不再坚持,只是面上依旧有些许遗憾:“好吧,那真是太可惜了。” 李玄鹤心中比她还要遗憾百倍千倍,面上却还是按耐着,生怕一个激动做出什么冒犯的事,惹了荀舒不悦,碎了这幻境,才发现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梦。 “阿舒啊,阿舒……” 李玄鹤谓叹,手掌抚着荀舒的发,如珍如宝。 这一夜,他如漫步云端,半夜才入眠,天还未大亮,便睁开了双眼,神采奕奕去大理寺点卯。荀舒则是一觉睡到晌午,醒来后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意识慢慢回笼,想起了昨晚的事儿。 她竟就这样,和李玄鹤私定了终身。 她的心中半是甜蜜半是不安,趿拉着鞋子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摸出铜钱便开始抛掷,几番抛掷后,盯着桌上的铜钱发呆,半晌没有动作。 她刚刚问了她和李玄鹤的感情是否会顺利,得了个天水讼卦。此卦福祸相依,先凶而后福,先福则后凶。若问的是感情,意味着争执和猜忌,兴许会因此而散了,落得个有缘无份的下场。 实在不是什么好卦象。 可她和李玄鹤怎么会有争执和猜忌呢?虽各有隐瞒,可亦彼此信任。何况李玄鹤一直让着她,从未和她起过争执。 看来离开司天阁太久,她的卜算能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还是要早些哄着李玄鹤双修才是。 荀舒正坐在桌边发呆,阿水从院门外走进,瞧见她后笑着招呼道:“姑娘起得正好,我刚取了午膳来,还热乎着呢。”她将食盒搁在桌上,瞧见桌上的铜钱,问道,“听闻姑娘精于卜算之道,可能为我算一卦?我想问个姻缘。” 荀舒点头又摇头,将铜钱收入袖袋中:“自然可以帮你算,只是今日不行。我刚刚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得不太准,应当是今日运气不太好。” 阿水本也是随口一说,并不急。她去荀舒的屋中取了发簪和梳子,边为荀舒梳头,边打趣道:“今日运气不太好,是因为昨日睡得晚了吧?昨日你和李三郎在院中聊到那么晚,你可知我在哪里?我缩在屋中,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你们。” 第91章 荀舒有些不好意思:“你竟在屋里!我还以为你出去玩了呢。” “平阳侯府发生了这种大事,我如何敢随意出去?倒时候玩意冲撞了什么,岂不是给你和李三郎惹麻烦?” “那今日下午,叫上鱼肠,咱们一起出门逛逛。” “那就谢过姑娘的好意了。” 荀舒本想着,带阿水去逛逛京城的市集,临要出门,李玄鹤却从大理寺赶回家中,带来了案子最新的进展。 “庄伯翻了一夜的医书,确认了兄长所中之毒,是一种名叫‘补王散’的药。这种药的药材取自极北雪原,加之炼制不易,只在当地有售卖,京中从未出现过。我已派人去城中各大药铺医馆,还有从北边来的游商出走访,看看能不能问到关于此药的信息,或是最近是否有人购买过断肠散。大理寺人手不够,一会儿你同我一起出门,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玄鹤目光闪躲,不敢看荀舒的眼 睛,仿佛有什么秘密。荀舒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未深究,而是问道:“我约了阿水一同出门,她可能与咱们一道去?” 李玄鹤怎能让阿水跟着他们?他思索片刻,立刻道:“多一人帮忙自然是好的。便让阿水和鱼肠一道,咱们二人一道,分头行动可好?” 第81章 人有千算12 平阳侯府一日间死了两个主子,整个宅院被阴云笼罩,惶惶不见天日。府门自昨夜合上后便再未打开,闭门谢客。大理寺办差的官员们来来往往,只能从侧门进出。 荀舒和李玄鹤也是从侧门离开的侯府。 马车早早备好,停在门外,二人上车后,赤霄驾着马车向城南驶去。荀舒看着马车驶过最繁华的市集,又重新进入安静的坊市,惊讶道:“不是要去打听消息吗?怎来了此处?” “此处住着一个从极北雪原来的索亚族人,是第一个来往于两地售卖货物的游商。几年前我曾随师父破过一桩盗窃案,帮苦主追回宝物,这苦主便是这个游商。” “既然是游商,为何不去集市寻他,却要来此处?” “那次他受了伤,之后将生意交给了族里的年轻人,而他则定居京城,不再返回雪原。不过他虽然不跑商了,可对两地间的商品往来颇为熟悉,我们今日来拜访他,兴许能有线索。”李玄鹤打开食盒,去了块糕点,喂到荀舒唇边,见她咬了一口后,忙道,“怎么样?这糕点比潮州的好吃吧?” 荀舒口中塞满糕点,嚼了半天,方咽下去:“香香甜甜,确实比潮州的好吃。” “那你便多用些,若是还想吃什么,让黄伯给你做。” 荀舒摇头,将食盒合上:“刚用过午膳,现在可吃不下更多了。不如先收起来,回程时饿了再吃。” 李玄鹤挑眉,心中另有思量,面上却还是笑眯眯道:“都依阿舒的。” 马车停在一条小巷子口,荀舒和李玄鹤下车步行入内。 巷子不宽,勉强足够俩人并肩而行。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块,缝隙里是绿油油的青苔,巷子里的阳光少得可怜,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 倒是有点像棺材铺西边的那条路。 她去市集摆摊的那些日子,每日都要从那条路经过。若遇到阴雨天,地上的石块如同泥鳅似的,滑不溜秋,稍不注意便会摔跤。巧的是,那时与她并肩而行,时不时扶她一把的是李玄鹤,如今与她同行的,依旧是李玄鹤。 也算是种缘分。 二人走了约莫百步,停在一扇木门前。那木门瞧着普通,但每一块木板都格外平整,甚至还刷了一层均匀的桐油,与其他人家的院门很是不同。 李玄鹤叩响院门,片刻后有一小童将门敞开,看到李玄鹤后,让开一条路,迎着他入内:“李大人许久未来了,快请入内。” 李玄鹤边跨过院门,边问道:“令狐大哥今日可在家中?” “在的。前几日老爷听说大人并不是生病,而是出京办差,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很是高兴。他说你回到京城后,估计很快会来寻他下棋,讨要新鲜玩意儿,是以这几日都未曾出门,一直在等你呢。” 故友相见,喜不自胜,李玄鹤唇角笑意深了不少:“那感情好,我今日还带了个朋友来,要引荐给令狐大哥。” 许是听到几人的声音,房门从内里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门后,五官深刻,唇边是浓密的胡须,面目和蔼,双眸却闪着精光。他瞧见李玄鹤后极为高兴,拽着李玄鹤的胳膊,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全须全尾的,方安下心:“回来就好。我在京城朋友不多,可不希望突然少了一个。” 李玄鹤等他站定,牵起荀舒的手,大大方方介绍:“令狐大哥,这是荀舒,是我未来的夫人,今儿可是第一个带来给你瞧,连我师父都还没见过呢。” “秦渊没见过?”这话取悦了令狐翡,闻言如寻常长辈般,问了荀舒的名字年纪,后笑道,“你这姑娘,我第一眼瞧见便喜欢得紧,像是我妹妹似的。若以后玄鹤欺负了你,你尽管来找我,我定为你出气。” 荀舒清清浅浅地笑,压下心中的疑惑,只点头应是,并不多说。令狐渊瞧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害羞腼腆,指着屋内说:“屋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我和兄弟们走南闯北搜集到的。每次玄鹤到我这儿来,都要搜刮许多。今日你我第一次见面,我未提前准备见面礼,荀姑娘便在其中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拿去把玩吧。” 说完,令狐翡不再与荀舒多寒暄,拉着李玄鹤急冲冲进屋,边走边道:“你走的这大半年,我棋艺又有精进。前些日子寻到本《珍珑棋局》,研究了许久,有几局怎么都破不了。你快来帮我瞧瞧,可有破解之法……” 荀舒跟在俩人身后进屋。 屋内的一切摆设都颇为普通,不贵重,不讲究。只地上摆着三口大箱子,早早被人敞开了盖,内里堆满各式各样荀舒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有可以放大的琉璃片,有穿着奇装异服的陶俑,还有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东西。 院中的小童为几人看了茶后,蹲到荀舒身旁,为她一一讲解,俩人年岁差的不大,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声不断。另一边,李玄鹤本在和令狐翡下棋,可被笑声勾着,时不时便要看一眼和小童聊得正欢的荀舒。一来二去,令狐翡察觉到了他的走神,打趣道:“怎么,祥武不过是个孩子,你连孩子的醋都要喝?” 李玄鹤挠了挠头,露出几丝尴尬:“大哥说笑了。” 令狐翡摇了摇头,见他实在静不下心来,也不勉强,将棋盘推到一旁,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事寻我?” “大哥怎知?” “平阳侯府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如今府上应当正乱着。这么乱的时候,你还能抽空来找我,必然不止是为了和我下盘棋。说吧,究竟何事?” 见令狐翡猜到,李玄鹤也不再绕弯子:“昨日家中的命案,牵扯到一种名叫补王散’的虎狼之药。听说这药产自极北雪原,在京城鲜有人售卖。来往于京城和极北的游商,大哥应该都熟悉,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最近有人在京城中卖这药?” “补王散?”令狐翡神情略有些古怪,他看了一眼角落的荀舒,向着李玄鹤的方向前倾着身体,压低了声音,“此药用量难以控制,原先常有男子为了房中之事买来服用,却因贪图效果,多加几分,导致后半生不能人道,所以几年前雪原上各个族的首领便一起下令,再不许族人制作此药。如今莫说京城,就连极北雪原都很难寻到这药了。” 李玄鹤皱眉:“会不会是有人偷着制作,而后到京城售卖?” 令狐翡摆摆手:“雪原药材稀少匮乏,没那么多好药,这才逼不得已用这补王散。大梁地大物博,有不少可以替代的药,何必用这么危险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其实这药若能按量服用,真是好东西。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比这见效快,效果好的药。只是人啊,最忌讳贪心,这才有了这么多祸事。” 令狐翡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道:“不过,多年前此药还未被封禁,我还在市集上开店的时候,曾带了两瓶药来京城,摆在店中。那时有不少人来问,都是男子,听到我说‘可能会不能人道 ’后,大多都转身离开,偏有一人,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爽快将那两瓶药都买走。 “他临走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此药的用量,他听得颇为仔细,后面应当没什么大碍。唉,也不知是多严重的隐疾,竟让大梁京城的杏林圣手们都无可奈何,竟铤而走险来我这买这药。” 李玄鹤正在收拾棋子,闻言动作顿住,追问道:“这是何时的事?你可还记得来找你买药的人是谁?” “有些年头了……约莫是五六年前吧?那时我和你还有你师父秦渊尚未相识,我的店铺也只是西市一间巴掌大的屋子。不过,因为店铺小,往日来得都是些三教九流,偏那日来买药的人衣着华贵,出手阔气,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也正因如此,等到那人走后,我起了好奇,想要知道是哪家的官人有这种隐疾,后来得知那人竟是太府寺京市令秦大人。 第92章 “听闻秦大人也是出身名门,只是如今家族落寞。但无论如何,男子有这种隐疾着实可怜……”令狐翡满脸唏嘘,说着说着,话音一转,“对了,听说他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你可曾听说过?” 李玄鹤一默:“巧了,你说的这个人,约莫就是我新寡的大嫂的父亲。” “那可真是巧!你们府上的案子,不会和我这药有关吧?”令狐翡皱起眉头,“我当时仔仔细细叮嘱了秦大人药量,还特别说了,若用多了,可能会死人。他不会是用了这药来杀人吧?可会连累到我?” 和案子相关的信息,李玄鹤不便多说,只安抚他道:“无妨。世间药多有毒性,全看如何用了。只是此事你千万莫要同旁人说。” 令狐翡点头记下。 俩人又聊了几句往事,李玄鹤惊觉荀舒已许久未出声了。他忙看向荀舒,却见她正盯着箱子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令狐翡注意到李玄鹤的视线,笑道:“荀姑娘可瞧见了心仪之物?” 荀舒一顿,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眼神掠过面前的物件,随手拿起一个精致的陶瓷罐子,道:“这是何物?” 令狐翡挑眉:“这物件可不太好送人。这是我在西北一个小国偶然瞧见的。那里的人离世后,会用火将尸体烧成灰,存放在这罐子中埋葬。这在那边是受到天神保佑的葬法,与大梁挫骨扬灰的说法不同。我当时听着有趣,加之这罐子做得精美,便买了回来。若要送人,实在是有些晦气。” 这倒是巧了不是?荀舒捧着罐子起身,笑眯眯道:“我以前在棺材铺做小伙计,专门给棺材雕花的,与这陶罐倒是颇为匹配。令狐大哥便将此物赠给我吧!” 第82章 人有千算13 荀舒和李玄鹤陪着令狐翡聊了小半日,傍晚时才离开。令狐翡将二人送到院门处,临要开门时,突然想到什么:“对了,秦兄曾托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既然你今日来了,便帮我把消息转告给秦兄吧,我就不用跑一趟了。” 师父找他打听的事?李玄鹤脚步一顿,亦是好奇:“自然可以。是什么事?” “一个月前,秦兄突然托我打听司天阁的弟子。说是最后一任阁主死前曾收了十多个徒弟,想让我找找他们的行踪。司天阁实在是太奇怪了,所有弟子下山入世后,再不返回司天阁,行走江湖时,也绝口不提他们司天阁弟子的身份。我找他们的踪迹,着实费了些功夫。 “这些弟子,大部分在十年前便已下山入世,已然查不到踪迹,甚至不知是否还活着。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在司天阁覆灭前十年下山,又在覆灭前五年曾回去过一趟,露了些行踪。他离开潮州后往西南方走,在边陲小镇酒醉后曾说出他司天阁弟子的身份,并提了一句,他原本是司天阁最小的弟子,却没想到在他下山前,师父又收了三个新弟子,其中有一个入门时竟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当时司天阁还未覆灭,依旧是不少人心中的神阁。世人从来只听说司天阁中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从未见过活着的司天阁弟子。是以,众人听了这话,都当他吹牛,等到他酒醒后再问,那人却突然惊慌失措,连夜出了边境,去了其他地方,再无声息。” 李玄鹤看了一眼身旁的荀舒,见她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心中有些发慌。司天阁一直是他和荀舒之间的禁地,他不能提,提了她也不会说,甚至会在身周凭空立起看不见的高墙,其中弥散的全是戒备。 他一直在找司天阁,是因为长生殿的缘故。那秦渊呢?他又是为了何事?为何从未同他提起? 李玄鹤心中藏着事,面上却装作无事发生,应下令狐翡的请求,笑着与他告别。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穿越狭长的巷子。荀舒沉默地跟在李玄鹤的身后,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还是停在来时的地方。 二人上了马车,气氛愈发凝滞。李玄鹤抓耳挠腮,正要想个由头打破这窒息的沉默,顺便表明此事和他无关时,荀舒突然开口:“秦渊……是你师父?” 李玄鹤松了一口气,如同在潮州的那个破庙里时一般,恨不能将他能说的所有,一股脑儿倒出来,生怕说晚了荀舒便不想听了。 “是。师父和我母亲是好友,自小便教我武艺。幼年时我常跟在师父身边,看他破案,也是因着他的缘故,我对探案有了兴趣,后来进入了大理寺。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找司天阁的弟子,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件事。阿舒,你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瞒你。” 荀舒抬起眼,慢吞吞问:“他对你而言,可是很重要的人?” 李玄鹤一愣,旋即点头:“是。师父于我而言,亦师亦友。如今想来,我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父亲还要多。” 荀舒不再说话。 她记得大理寺,记得秦渊。她知道秦渊如今是大理寺卿,但不知道李玄鹤三番两次提起的师父,也是秦渊。 当年师父死在司天阁,千年神殿付之一炬,她在棺材铺里听说消息,违抗师命,偷偷回了司天阁,只是还未靠近,便在山林中遇到了不知在搜捕什么的大理寺少卿。要不是姜拯跟在她身后,为她遮掩,她定会被秦渊发现身份。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秦渊的名字,只是听他身边人喊了他少卿大人。 再后来,司天阁的案子以意外结案,她也知道了那日瞧见的大理寺少卿,名叫秦渊。 她下山后,司天阁只剩了师父一人。师父那人掐指一算便可事无巨细知晓未来几日发生的所有事,他怎么可能会死在意外中?这么蹊跷的案子,秦渊在司天阁附近探查了那么久,却没找到蛛丝马迹,最后竟要以意外结案,岂不荒谬?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说不定。 她不知道秦渊是否和司天阁的案子有关,但她亦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只能抓住这唯一的稻草,没有具体缘由的,讨厌了他这么多年。 李玄鹤坐在一旁,小心翼翼看她,半晌试探着问:“你可是认识我师父?” 这句话仿佛是一扇门,推开后俱是那年的潮湿泥泞。 捅破天般的大雨,被逐出师门的狼狈,与流离失所的百姓同行但不知往何处去的绝望……和站在山下,司天阁就在眼前,却再无法靠近回去的无奈。 荀舒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干脆便不说话,转头掀开窗上的竹帘,探头向外看去。李玄鹤见她不想回答,便也不再询问,将满室寂静留给了她。 马车驶过坊市的青石道,踩着夕阳,晃晃悠悠向热闹处驶去,街道两边逐渐出现熙攘热闹的铺子,铺门前悬着的幌子随风舒展。贩夫走卒走街串巷, 吆喝声穿越熙攘人群,飞入马车中,驱散几分荀舒心头的烦闷,终将此事再次短暂放下,不再纠结。 马车停在集市口时,月牙已高悬。荀舒跟着李玄鹤穿越拥挤人群,看着街边玲琅满目的商品,架子上闪闪发亮的花灯,忍不住道:“今日怎么人这般多?竟还有花灯。” “今日是乞巧节,听说最是热闹。”李玄鹤将她拥在怀中,为她隔挡开人群,“前几日我便想着今日要带你来,却没想到昨日府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只能借着外出办案,偷偷带你来。” “竟又到了乞巧节啊……这一年过得可真快。”荀舒感叹道,“京城果然繁华,竟有这么多漂亮花灯。不过你既说是偷偷来的,万一在这里碰到了认识的人,又该要怎么办?” 李玄鹤沉思片刻,瞥见一旁摊子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面具。他拉着荀舒到摊位前,选了个狸猫的面具为她戴上,笑道:“这便无人能认出咱们了。阿舒也为我选一个吧。” 荀舒的视线扫过面前铺陈在桌上的面具,又看向被高高悬挂在一旁的那些,终于瞧见一个喜欢的。 那面具被挂在最高处,她踮起脚去拿,依旧差了一丁点距离。 李玄鹤望着被荀舒选中的那只兔子面具,盯着两只粉粉嫩嫩的耳朵看了半晌,声音中有几分迟疑:“阿舒,这是给小娘子们准备的,可能选个其他样式的?那只英武的狼妖面具就不错,再不济,那只恶鬼的也可以。” 荀舒顿住,转过头看向李玄鹤:“你不喜欢我选的面具?” 她戴着狸猫面具,李玄鹤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透过面具眼睛处的两个圆洞,瞧见她眨啊眨的眸子,以及眸中映出的他的笑脸。 仿佛她的眼中心中全部都是他。 李玄鹤心跳停了一瞬,瞬间哑了声音,认命道:“……阿舒选的,自然是喜欢的。”他伸出手臂,轻松将那面具取下,递到荀舒手中后,微微弯下腰,将脸凑到荀舒面前,笑眯眯道,“此处无镜子,我瞧不见。既然是阿舒为我选的,阿舒可能帮我戴上?” 一旁的店家默默将铜镜藏到桌子下。 荀舒自然没瞧见店家的小动作,她的所有目光皆汇集在面前人的脸上。 第93章 李玄鹤的脸离她太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近到能嗅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熏香,能听到胸腔里心脏飞快的跳动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人群熙攘中,万千灯火下,少年笑容灿烂,比天上的弦月还要耀眼,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 还好有面具遮掩,无人可瞧见荀舒红得发烫的脸颊,她低下头,将面具上的绳带理好,小心翼翼将兔儿面具戴到他的脸上。 而后缓缓靠近。 面具间的距离不断缩小,最终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声音,却在热闹的长街里无比清晰,如晨钟暮鼓般在二人心间回荡。 狸猫轻轻亲了兔子一下,而后如猫儿般,偷袭后立刻跳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李玄鹤看着对面的狸猫,明明是个没有表情的面具,却能从其中窥见隐约笑意。他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入怀中,声音隔着面具几分沉闷:“哪有你这种小娘子?亲了人不负责,竟立刻要逃走?” 荀舒被他箍住手臂,挣脱不开,只能眨着眼胡乱攀扯着:“郎君可莫要乱说。我瞧见刚刚跑过去一只狸奴,兴许那才是郎君要找的人?” “往日不知阿舒这般胆大,带了面具就敢当街亲人。早知这般,我定送你十个八个面具,让你每日一个,一个月都不重样。”李玄鹤捏了捏她红如焰火的耳垂,叹道,“我还是觉得这兔儿面具更适合你,你瞧,你的耳朵比这兔儿的耳朵还要红。” 荀舒捂住耳朵,笑道:“定是灯火太盛,你看错了。” “那便去最亮的地方看看。” 李玄鹤付了钱,带着荀舒穿过人群一路前行,仿佛今日并不是随意逛街,而是要去什么地方。戴上面具仿佛戴上盔甲,二人牵着手在街上穿行,只觉得竟比平日里还要畅快自在。 街边有不少热气腾腾的吃食,香气四溢,垂涎欲滴,其中便有泡泡油糕。许是想起了在潮州的日子,李玄鹤嚷嚷着要去买新鲜出锅的油糕,让荀舒在原地等他片刻。 枯站无趣,荀舒借着面具的掩护,打量着来往的人群。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结伴出行,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眉梢眼角都是最灿烂的笑意;心悦彼此的郎君娘子手牵着手,浓情蜜意,只看一眼便如吃了一颗上好的桂花糖……然后,荀舒的视线掠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瞧见街对面的角落里的两个熟悉人影。 如同她和李玄鹤一般,这二人一男一女,也带着面具。许是有些闷热,那姑娘掀开面具透气,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也让一旁的荀舒瞧见了她的真容。 潮州赵县令的女儿,赵京蓉。 她将视线从赵京蓉的脸上挪开,看向一旁陪着的,从未摘下面具的人。她盯着那熟悉的身型看了半晌,几乎确定了这就是她想的那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潮州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荀舒心中疑窦丛生,怎么都压不住。眼见这二人要离开,荀舒顾不得太多,艰难穿过来往不断的人潮,终于挤到那俩人刚刚站的位置时,俩人早不知去了哪里,再瞧不见踪影。 她将人跟丢了。 第83章 人有千算14 李玄鹤捧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的油糕,一转身却没瞧见荀舒的身影,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呼喊,随即想起暗卫一直在隐蔽处盯着,他们未出声示警,意味着荀舒并未走远或是遇到危险。 李玄鹤松了口气,视线扫过四周,终于在面前如奔涌河流般经过的人群间隙,瞧见了与他一道之隔的荀舒。 她瘦瘦小小,被狸猫面具盖住整张脸,站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却执拗地看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李玄鹤隔着人群看她,只觉得她这副模样无辜又可怜,像是被谁抛弃了似的,分外惹人怜惜。 李玄鹤捧着油糕艰难穿过人群,到她身后为她挡住人潮,柔声问道:“阿舒可是瞧见了什么?” 荀舒转过头定定望着他:“三哥,我好像看见方晏了。” 方晏?潮州县尉?那个书呆子?他怎么会来京城? 李玄鹤身量比荀舒高上不少,看得也比她要远。他的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向路尽头延伸,并未瞧见可疑的人。 “你我刚离开潮州月余,离开时方晏还曾送过你,当时并未提他要来京城的事。你应当是看错了吧?” 荀舒从最初的笃定渐渐转为迟疑:“那人带着面具,我确实没瞧见他的脸,但是瞧见了他身边那个姑娘的脸,是赵县令的女儿赵京蓉无疑。在赵宅时我看过她的面相,为她批过命,估摸也就这几个月了……她为何不在潮州好好修养,偏偏要千里迢迢来到此处?” “赵县令夫妇都不在了,如今潮州再无她的亲人。或许她是想走出潮州,离开伤心地吧。”李玄鹤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差人在京城中打探,也会传信给潮州的人,让他们查一下寿衣店的情况和赵京蓉的事。” - 月上柳梢,繁星高悬,正是放水灯的好时候。年轻男女捧着精致水灯,嬉笑着结伴而行。李玄鹤带着荀舒跟随人流,穿过熙攘热闹的街道,到尽头时再行百步,便到了放水灯的地方。 水面上飘着各式各样的水灯,随水流游荡,渐渐蔓延至水深处,击碎湖面明月星辰的倒影,点亮无边黑暗。水灯中的烛火随波涛摇曳,烛火明灭间,灯壁上承载着愿望的诗文仿佛被注入了神力,可让神仙知晓。 水岸边站满了人,李 玄鹤带着荀舒寻了处空位,将赤霄递过来的水灯转递给她:“阿舒可以将愿望写在上面。” 荀舒垂头看手中莲花形状的水灯,约莫半臂长,外层莲瓣层层叠叠,尖尖处染着淡淡的藕色,莲心的位置起了个六角玲珑塔,塔面三周绘着心灵手巧的姑娘,另有三面空白,用来承载愿望。 荀舒想了想,接过赤霄递来的笔,正要落笔时有些犹豫:“我的字不好看,写在这上面真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 李玄鹤露出几颗大白牙:“我可以帮你写。” 荀舒做了个鬼脸,捧着花灯跑远几步,绕开他的视线,而后背过身子小心翼翼落笔,生怕他瞧见书写的内容。 三面空白,可许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希望姜拯平安,她能早日找到他,带他回潮州。第二个愿望,希望她能早日摆脱追查司天阁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余生。至于第三个愿望—— 荀舒看向不远处李玄鹤。 他正低头在花灯上写字,极为认真,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温柔俊朗。他似察觉到荀舒的注视,抬起头的一瞬便捕捉到荀舒的视线,而后挑了挑眉,笑得灿烂:“阿舒可写完了?愿望可是同我有关?” 荀舒没搭理他,低头提笔,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写下最后一个愿望。 “荀舒和李玄鹤,要永远在一起。” 荀舒搁下笔,吹了吹还未干的墨迹,余光瞥见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的李玄鹤,吓了一跳:“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想要偷看你的愿望来着,没想到被你发觉了。”李玄鹤理直气壮,明明是偷鸡摸狗之事,却说得落落大方。 荀舒将花灯藏到身后,小声嘟囔:“被看见便不灵了。” “神仙哪有这般小气。” 二人笑闹着靠近水边,将两盏花灯轻轻搁到水面,看着两盏水灯摇摇晃晃,打着旋儿飘远。旋转间,荀舒似乎瞧见了她最后写下的那十二个字,正要捂住一边李玄鹤的眼睛,不让他看时,突然意识到那俊逸的字迹哪里是她写得出的? 分明是李玄鹤和她许了同一个愿望。 李玄鹤似没注意到她的失神,见水灯混入灯群中,再看不到踪影,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发什么呆?回家了。” 荀舒快步跟上他的步子,慢吞吞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李玄鹤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的也是,一定会实现的。” - 第二日一早,李玄鹤便带着荀舒去了秦家。 秦家上数几代,也曾有爵位,但与平阳侯府的世袭罔替不同,秦家是降等爵位,到秦老爷这一辈连虚名都没剩下,只余了点祖辈的荣耀,尚能与邻里吹嘘几句。 二人登门时,秦老爷亲自来前院迎二人入内,到正堂落座看茶后,秦老爷神色忐忑,强撑出一副淡定的模样,道:“不知二位登门所为何事?” 李玄鹤不与他客套:“今日登门拜访,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为的是昨日发生在平阳侯府的两桩案子。” 李玄鹤说得颇为含糊,秦老爷却是肉眼可见的坐立不安。他前倾着身子,佯装听不懂,焦急道:“可是小女们出了何事?” 李玄鹤笑意未减,双眸却如利刃般刺向对面装傻的人:“本官在京中有个旧识,是个来自极北雪原的游商。他曾在西市开了间铺子,卖些家乡货物,但前些年这铺子出了意外,又是货物尽数被盗,又是有人不断上门寻衅滋事,逼得他将生意转给其他人。这之后,消声觅迹颐养天年,不再做游商。不知秦大人可知道这么一人?” 第94章 李玄鹤未说姓名未描述长相,连铺子的名字货物都未提半个字,只说了曾被人偷盗打劫。可秦老爷却像是立刻便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仿佛当年这几桩旧案,亦和他有点关系。 秦老爷吞咽了下口水,笑得颇为苍白:“西市汇聚了世界各地的商人,下官哪里能各个都识得呢?而且,此事和平阳侯府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李玄鹤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继续道:“大理寺的人在平阳侯世子临终前所喝的茶水中,发现了一种名叫‘补王散’的药物,这药物产自极北雪原,正是这游商的家乡。这游商销声匿迹后并未离开京城,而是默默隐居下来。因着当年的事,我们成为了朋友。本官昨日去寻他,打听这种药物,得知这药如今已是禁药,即使在几年前,因药物用量不好控制,他不想害人,也只带了两瓶到京城售卖。巧的是,这两瓶药,最后都被秦大人您买了去。秦大人,可有此事?” 秦老爷的额头上已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掏出手巾胡乱擦了擦,磕磕绊绊道:“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李玄鹤笑盈盈地望着他:“秦大人记不清没关系,那游商能记得清楚就好。若那游商说的属实,秦大人您在几年前买的那两瓶药,便是京城中唯一的‘补王散’,不知此药目前在何处?” 秦老爷干笑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应当是早就用了……那药买来不就是为了用的吗?” 李玄鹤叹了口气,佯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那真是太可惜了。若那两瓶药还在你的手中,那足可证明,此事与你,与秦家无关。可你如今既然拿不出来,便不能排除,你秦家人下毒的可能性。”他收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定定看着对面的人,淡淡道,“既然秦大人不肯配合,那么本官只能搜查整座平阳侯府了。这药珍贵,在京城难寻,若是在平阳侯府中某位小姐的院子里搜出了这瓶药,足可证明持有此药的人,便是心怀不轨的杀人凶手。只是,搜查平阳侯府动作颇大,无法隐瞒,到时候若查出什么不该查的,本官就算有心遮掩也没有办法。秦大人可要想好了。” 李玄鹤看似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往事,顺便好心好意地为秦家讲明了利弊,给了秦老爷选择的权利,实则一字一句将秦老爷的退路完全封死,夹杂着近乎赤裸的威胁。秦老爷哪里是他的对手?沉默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大人,下官并未完全说谎,这药确实用了,但只用了一半。” 秦老爷冲着一旁的管家挥挥手,那管家匆匆离开,片刻后带着一个小木盒返回,递到秦老爷的手上。秦老爷将木盒打开,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递到李玄鹤手中:“这便是几年前下官在西市游商处买的‘补王散’。原本确实有两瓶,但其中一瓶买回来后不久,便用了。这一瓶一直收在下官府中,从未打开过。” 李玄鹤仔细打量这瓶药。 药瓶口的蜡封尚未开启,烙印也是完整的,证明秦老爷在此事上并未说谎。他将药瓶递给一旁的赤霄,道:“此药本官要暂且带走,若日后确认与此案无关,定会原物归还。” 秦老爷虽有不舍,到底不敢多说。 荀舒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此刻突然好奇道:“秦大人,你说几年前曾将另一瓶药使用了,可是你自己用的?” 秦老爷蹙眉,正要开口斥责,便听李玄鹤道:“阿舒,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问得如此直白?吓到秦大人怎么办?” 这话秦老爷听在耳中,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到底是站在他这边,斥责了问话之人。他正要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顺便彰显他的宽宏大度,便听李玄鹤又道:“你应当问,那另一瓶药,可是给了秦家大小姐秦蕙心,帮着她算计了平阳侯世子,最后成功坐上了世子夫人的位子?” 第84章 人有千算15 秦老爷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时祖父和父亲都还在世,秦家在朝中颇有声望,他也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少年郎。那时曾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他却瞧不上,只觉得秦家门第 够高,无需再娶高门贵女,装点门楣。后来,他不顾祖父、父亲的反对,坚持娶了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后来,祖父过世,父亲在朝中立不起来,母亲的娘家也已式微,他的妻族……不提也罢,总之,秦家再没当年那般风光了。再后来,父亲去世,家中失了爵位,愈发被京中大户人家所看不起。 京中宴席无人邀请,朝堂上的消息无人告知,往日好友渐渐不再来往,就连给长女蕙心定下的亲事,都被对方寻了理由,退了去。 家中如今虽还算殷实,并不缺衣少食,可曾经是众星捧月,如今是数不清的冷眼和忽视,又岂是那般容易接受! 父亲为官平庸无建树,以至于他如今过得这般辛苦,可三郎和六郎聪明好学,来日定能博个功名,他不想他们如他一般,过得这般憋屈。若是倒时候能有人帮衬,定能事半功倍,重振家族……要如何做呢? 所以他想到了他的几个女儿。 若她们能嫁入高门大户,定能帮衬弟弟们。 可京城中的公子哥儿们瞧着单纯好骗,若涉及家族利益,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岂是他能摆布的?所能想到的也只是用些腌臜手段,逼得人不得不上勾罢了。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被人翻到明面上来…… 秦老爷后背汗湿一片,顶着李玄鹤和随从的视线,嘴唇嗫嚅着,半晌说不出一字半句。 李玄鹤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嫂嫂嫁入平阳侯府多年,为兄长生下长子。如今兄长和那孩子已死,此事亦过去多年,平阳侯府断不会这般无情,再将此事翻出来追究责任。本官今日登门,只为了查清平阳侯府的凶案,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若与案件无关,本官都会为你保密,不会让他人知晓。” 秦老爷叹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示意管家出去,将屋门合上后,缓缓开口:“大人说得对,另一瓶药确实在小女蕙心手中。几年前,她找了机会将那药用在了世子身上,最后迫地平阳侯世子不得不娶她,与秦家结亲。我其实也想过,此事不会那么顺利,平阳侯府哪里能咽下这口气?我想着,若能让蕙心做个侧夫人便好,却不想世子许了蕙心正妻之位……” “这一瓶药可使用几次?”李玄鹤打断他,并不想听当年之事。 “一到三次。”秦老爷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日我曾仔细问过那游商,他说一瓶药若一分为三,可稍微助兴;一分为二,可暂且治好旧疾;若一次全部用了,便是用量过多,会伤了根本。” 李玄鹤挑眉:“也就是说,几年前的那瓶药秦大娘子未必全部用完,兴许留了不少,便加进了前几日的那壶茶里。” 秦老爷哭丧着脸,恨不能给李玄鹤跪下:“这怎么可能?既然蕙心几年前靠着这药坐上了世子夫人的位子,那如今药瓶里必不是满的,怎么可能再害人呢?”秦老爷欲言又止,犹豫半天,还是咬牙全部说出,“大人,兰心心悦于你,自多年前去府上做客,偶然瞧见大人练剑的模样后,一颗芳心全系于大人身上,一心想要嫁给大人。我本不想让两个女儿嫁入同一户人家,可拗不过兰心。兰心曾意外得知她姐姐的事,也知道那药还剩了一瓶,所以央求着我将另一瓶给她,可以效仿她姐姐当年……” 秦老爷嘀嘀咕咕个没完,李玄鹤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小心翼翼看了荀舒一眼,见她抿着唇,明显不悦,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欢喜。欢喜于她似乎终于学会了吃醋,忐忑于不知道她是否会因秦兰心的事迁怒于他,同他生气。 李玄鹤曲起手指,以指节叩击桌面,再次打断了秦老爷的喋喋不休:“莫要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秦老爷连连点头,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在下的意思是,收到兰心的信后,我已给了回信,同意了她的要求。可我这药都还没送过去,她断不会去她姐姐那处,讨那剩下的丁点儿啊!况且,那游商也说了,这药蜡封一旦破了,保存不了太久,便会失去药效,我都答应了她,她何必急于这一时?所以啊,虽然蕙心曾算计了世子,可这次的事,定然和她们俩姐妹无关啊!大人还是去查查,是否还有其他的‘补王散’,流落在京城吧……这药无色无味不易察觉,效果好见效快,可比京城那些庸医开的药要好上不少……” 秦老爷絮絮叨叨,又开始扯些有的没的的事,李玄鹤思忖片刻,确认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多的问题,便不再耽搁,起身告辞。 秦老爷如释重负,将一行人送到府门口,又亲自送着几人上了马车,如送走一尊瘟神。眼看着马车要动了,他却突然开口,隔着车窗,声音几不可闻:“大人,若是此事真的与小女有关,小女可会受到惩罚?” 风吹起车窗上的帘,露出李玄鹤小半张脸,像是冰雕似的,精致却散发着凉意。 第95章 秦老爷眼巴巴地看着车窗,却许久都未等到回答,就在他以为马车里的人不会再开口时,却有几个字飘入他的耳朵。 “依律法办。” - 从秦府离开,李玄鹤带着荀舒回了平阳侯府。 原本他想要带着荀舒去大理寺,一是问问这两日派出去搜查的人,是否查到什么消息,二是想带她见见他的师父。可自昨日从令狐翡处离开后,他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师父有秘密,荀舒也有秘密,偏偏瞧昨日的架势,这俩人的秘密或许还有关联。 昨晚他想着此处,一夜没睡好,想要缓和这俩人的关系,弄清楚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又生怕一切都不是误会,这俩人就是有化不开的深仇大恨。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荀舒不知他心中的纠葛,回到熟悉的小院子,见到坐在院中乘凉的阿水很是高兴,笑眯眯道:“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 这几日她和李玄鹤日日出门,偏偏又不能带上她,阿水却也不吵不闹,无事便窝在院中不出门,生怕为二人惹上祸端。昨日李玄鹤随口道:“我许久未归家,觉得陌生得很。阿水姑娘若有空闲,可在院中四处走走,打探打探最近半年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宅子里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到这话,阿水很是高兴。她知晓李玄鹤将她留下,是为了照顾荀舒,可荀舒这人不喜人伺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有种吃空饷的罪恶感。如今接了这差事,心中不禁松了口气。 今日荀舒和李玄鹤离开后,她得了空,在院子里四处溜达,凭借着在宁远村中多年来和阿娘阿祖一起串门打听消息本领,不仅摸清了院内里里外外的关系,甚至知道了不少趣事。 阿水将新鲜的瓜果端到院中石桌上,等荀舒和李玄鹤坐下后,手脚麻溜地给二人斟茶,之后才道:“我今日听世子房中的侍女说,过去半年,长公主将三少爷‘挪到’她的院子养病后,将府中大部分事务,交给了世子夫人来打理。也正是因为长公主这半年的深居简出,让侯爷房中的姨娘们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世子夫人接手部分府中事务后,约莫一个月前便察觉到了侯爷房中姨娘有孕的事。但她毕竟是小辈,不好插手侯爷房中的事,又因长公主院子守卫森严,若无大事,不许他人入内,她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将此事告知长公主殿下,这才导致了那姨娘怀孕三月,胎已坐稳,才被人察觉。” 李玄鹤冷着脸,冷哼一声:“以母亲的骄傲,即使她提前知道此事,也不会如何。她还能真同一个姨娘计较这些吗?无非就是压在心中,默默伤怀。如今倒是要感谢秦蕙心,未提前将此事告知母亲,不然她还要多伤心些时日,如今我回到家中,多少能抚慰她几分,也断不会再让人欺辱她。” 阿水看了眼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方 确认李玄鹤不是在生气,继续道:“我还打听到世子房中的事。听说世子和世子夫人成亲后,琴瑟和鸣了一段时日,世子似乎还挺宠爱世子夫人的。可惜过了半年,他就失了兴趣,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抬一房姨娘进府。好在世子夫人在那段独宠的时间,怀上了小公子,这才彻底立稳了脚跟。哎,要我说,世子夫人也是可怜,要是小公子不出事,她往后安心教养小公子,也能有些盼头,如今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琴瑟和鸣? 荀舒忙问道:“你可有打听到世子和世子夫人成婚前的事?比如这二人是否相识?” 阿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倒是没听人提起过。不过,她们说世子自年幼时便喜欢扎花惹草,对京城中的美貌小娘子们如数家珍。我瞧着世子夫人也是个美人,俩人若是之前便认识,倒也不算奇事。” 荀舒若有所思,突然看向李玄鹤,目光炯炯道:“我不太清楚你们郎君的事,你们若想和一个姑娘双修,可是一定要借用药物?比如‘补王散’?” 第85章 人有千算16 荀舒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打趣,而是真的好奇。 在司天阁时,她不过是个小姑娘。道家人颇为随性,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师兄师父提起双修时并不避讳她,或许是觉得她年纪还小,听不懂,又或许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 她知道双修是两个人一起脱光了睡觉,也偷偷翻过师兄珍藏的话本子,大概知道些细节,可为什么会这样,如何才能这样,却是全然不知。 不懂就要问,是师父自小教她的。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何李玄鹤的表情这般奇怪? 李玄鹤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他的脸红了半面,脑海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在宁远村客栈里,在平阳侯府的房顶上,还有无数个夜晚清晨……他微微侧过脸,掩饰似的咳嗽了几声,声音像是飘在水面上,落不到实处:“若心仪那女子,自然是不用的……” 荀舒愈发好奇,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李玄鹤腰下的位置:“那物自己就能立起来吗?你们能控制吗?是对谁都可以吗?若起来了,立刻就能双修吗?” 李玄鹤的额角不停地跳,一时间头痛不已。 这要他如何回答? 这院子里不仅有他们二人,一旁还坐着个满脸尴尬的阿水,角落里还有几个大理寺的人,偏偏眼前人眼睛眨啊眨的,懵懂又执着,像是问不到答案不罢休似的。 还有她那目光,到底在看什么!虽有衣袍遮掩,她什么都瞧不见,李玄鹤还是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的视线,咬着牙道:“自然不是。此事只能对心爱之人,若见到个小娘子便能行周公之礼,与那无礼的野蛮人,山间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荀舒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疑惑道:“你既说此事只能对心爱之人做,那郎君们为何又要去烟花柳巷之地呢?难道真的只是看小娘子们抚琴跳舞?还是说他们这般博爱,只要是个小娘子,就喜欢?” 李玄鹤揉了揉额角,愈发支撑不住,含糊道:“算是吧……” “那你可去过?” “自然没有!”李玄鹤涨红了一张脸,咬牙切齿,“荀舒,莫要再问了,这些都与本案无关!等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定好好解答你的问题。” 李玄鹤很少喊她“荀舒”,以至于荀舒愣了一瞬,才乖乖巧巧点头。一旁的阿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荀舒好奇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普通姑娘,阿水的神色亦有几分羞赧。她挠了挠头,扭扭捏捏道:“姑娘,李大人是个好郎君,可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同李大人一般。宁远村北口有个姓唐的公子哥儿,最喜寻花问柳,一年中大多数时日都是宿在青楼中的。而且他并非只点一个姑娘,而是每次去都点不同的姑娘陪。他这样的人,只要瞧见个漂亮姑娘就想同她们睡觉,可这大抵并不是姑娘所认为的喜欢。依我所看,世子爷和李大人不是同一类人,倒是和那唐家公子是同一种做派,不然如何能娶这么多美貌妾室?” 阿水的话和荀舒的猜测结合在一处,让她感觉像是摸到了真相的一角,半阖着的双眸在这一刻睁得滚圆,亮晶晶的:“既然如此,秦蕙心其实不需要用那药呀!我见过秦蕙心,很是漂亮端庄,即使是昨日那般狼狈,亦是惹人怜惜的。平阳侯世子既然不是个洁身自好的郎君,为何不能瞧见秦蕙心的美貌,而后一拍即合,一起双修,成就一桩好事? “况且刚刚秦大人也说了,他并未料想到世子会让秦蕙心做正妻,是世子坚持要求的。这是不是说明,世子对秦蕙心,其实是有情的?” 见荀舒不再说那些让人浑身发热的话,李玄鹤默默松了口气,将思绪重新转回到案子上。 “若是如此,秦蕙心手中的那瓶药便还未使用,药效还在,分量也够杀死一个人。”李玄鹤眯起眼睛,手指轻敲桌面,“只是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证据。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如今兄长刚过世,嫂嫂一日间丧夫丧子,府中所有人都瞧见了,她的悲痛不似作伪。若在此刻搜查他们的院子,传到外人口中,未免太不近人情,势必遭人诟病,需得寻到更直接的证据,方能下令搜查。” “这倒也是。若那药瓶用完后被丢到不知何处,搜查后并未在院中发现,岂不是成了你无理取闹,甚至还有可能连累长公主,说你们容不下世子一家。”荀舒的胳膊撑着桌子,托住脸颊,眯着眼睛嘀咕,“话说,那秦家二小姐秦兰心不是说那晚她曾瞧见过一个仆人吗?若将整个侯府的人都聚集到一处,让她一一辨认,是否能认出来?” “就怕她认出了,也不会说实话。”李玄鹤幽幽道。 荀舒稍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秦兰心说出这个端茶给她的侍女时,或许有可能不知道那茶水中有药,或者那侍女并非李玄鹤院中的人。可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虽被困在平阳侯府中,却未限制她在府中的行动,她这几日瞧着老老实实呆在屋中鲜少外出,但应该也听到不少消息,多少猜到些事情的真相。 第96章 她或许早就知晓此事和她的姐姐有关。 秦家姐妹二人瞧着关系不错,秦兰心极有可能装傻不说实话,保护她的姐姐。 这要如何是好。 阿水一直安静坐在对面,听着二人的话,目光不自觉看向坐在对面的俩人。 少男和少女相携而坐,本就年华正好,惊才绝艳,加之这两人又生得好看,如何让人能挪开目光? 李玄鹤今日穿着官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半阖着双眸,瞧着颇为严肃,唇角却有淡淡笑意,融化了这种肃穆,增添了几分少年人的亲和。荀舒松散坐着,肌肤如白瓷,脸颊上有淡淡的粉,正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明明稚嫩尚未退却,却莫名有种不合时宜的成熟。 或许是因为整日呆在一处,俩人的神态动作渐渐有些相像,若不是长相完全不同,就像是兄妹似的。 荀舒注意到阿水的视线,抛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阿水清了清嗓子,回了神,立刻道:“你们说,这药会不会是秦兰心从她姐姐处讨来的?” 荀舒歪 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今日秦大人说,秦兰心已向他讨要剩下的那瓶药,没必要再去打秦蕙心手中残药的主意,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况且,大理寺的人说那酒壶中的药明显过量,若是秦兰心,她心悦三哥已久,怎么会下这么大的剂量?她想要嫁给三哥,怎么可能会害死他?难道她想做个‘寡妇’?” “这倒也是。可若是秦蕙心,她与李大人无冤无仇,何必要这样做呢……” 阿水的问题无人回答,院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秦蕙心想要帮秦兰心嫁入平阳侯府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下这么多药呢…… 院中静谧未持续太久,蝉鸣三声,鸦雀飞过,门外响起脚步声,片刻后院门便被敲响,伴随着鱼肠的吆喝声:“郎君,断肠草的事有消息了。” 李玄鹤微微颔首,院中立刻有人上前去开门。鱼肠进院后直奔石桌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开口道:“大理寺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城中的药铺、医馆已经全部搜查过了,最近一个月,共有五个人曾购买过断肠草。官差们已经去其中四个人的家中探查,均发现了需要用断肠草做药引的病人,或是家中虽无病人,但买回家后尚未动过的断肠草。” 阿水敏锐察觉到鱼肠话中的问题:“不是有五个人购买吗?为何只查了四个人?” 鱼肠道:“最后一人比较特殊,原本也是要查的,但怕打草惊蛇,就先按了下来,等郎君决断。” 李玄鹤挑眉:“那人是谁?” “最后一个买药人是个酒楼的店小二。据那店小二说,是一个年轻姑娘托他去买的,付了他整整一两银子的跑腿费。那姑娘带着面纱,店小二没看清长相,但是却记得那姑娘离开时,买了一碗店中出名的甜羹带走。巧的是,那姑娘买走的甜羹,与秦二小姐端着送到郎君您房中的那碗甜羹一模一样。” 断肠草是秦兰心托人买的? 过往的一切疑点终于在此刻隐隐约约连成了线,被乌云遮蔽的苍穹终于有阳光泄出。院中几人心中各有所想,片刻后李玄鹤开口,唇角微微勾起,已然有了决断:“去将府中所有仆役聚集在一处,记住,是所有的仆役。母亲那里我一会儿亲自去说。” 鱼肠领命离开,荀舒疑惑道:“可是要让秦兰心认人?既然如此,为何要将长公主院子的人牵扯进来?明明已经肯定那人是世子院中的人。” 见是荀舒发问,李玄鹤放轻声音,耐心为她解释:“如今我们也只是怀疑那人是兄长院中的人,可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凶手为了混淆视听,寻了其他院中的人做这件事呢?不如借此机会,将所有人一起查了,顺便也能看看这平阳侯府内,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将整个院子的仆役聚集到一处,并非小动作,我将母亲牵扯进来,也是想借着她的威望,压一压府中人的不满,让父亲或是祖母,不得不配合。 “另外,除了要让秦兰心辨认那晚的侍女外,我们也可借着这个机会让厨房的人,辨认一下那日曾靠近过食盒的人究竟是谁。在众目睽睽中指认,再让那背后之人当众辩驳,难道不是更有趣吗?” 第86章 人有千算17 平阳侯府后院有个演武场,颇为开阔,是李玄鹤的曾祖父辈留下来的。家中的郎君们自幼时便要日日在此处习武,强身健体,不堕将门之风。 如今家中人丁单薄,世子不爱武,小公子年岁尚小,唯一一个常常练武的人,已有大半年不在家中。演武场已冷清了许久,今日倒是热闹起来。 平阳侯府所有内宅的侍女小厮均被请到了此处,一排排站在演武场内,像是人市上的货物,抬着头,等待主家的挑选。平阳侯府的主子们被请到了演武场边,另设了座位,坐看场中的一切。 老夫人坐在最中间,皱着眉头,耷拉着脸,狠狠盯着面前的人,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害死了她疼爱的孙子和曾孙子。平阳侯的面上闪过不耐烦,余光瞥见有孕的妾室站在一边,连个椅子都没有,不耐烦便转成了担忧。他想要同身边的长公主说些什么,但瞧着她冷漠的神情,终究是心中有愧,不敢开口。 长公主坐得端庄,妆容发髻一丝不苟,目光冷漠但平和。秦蕙心坐在她的另一侧,短短几日,又瘦了一大圈,衣服空荡荡的,身子明显虚弱,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世子之案的情况他们已被告知,众人虽不解为何要将他们请到此处,但长公主和老夫人都没说话,自然也没他们说话的份。 演武场中,赤霄带着秦兰心从一排排的仆役面前走过,辨认那晚她在李玄鹤院中瞧见的侍女。秦兰心攥着手中的帕子,看得分外仔细,眼睫却有细微的颤动。荀舒站在一旁,视线追随着她,看着她面不改色走过世子院中的仆役们时,心中有些许惊讶。 难道他们猜错了?那药真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并非出自秦蕙心手中? 秦兰心继续往前走,掠过一排又一排,最后停在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面前,盯着她看了半晌,肯定道:“那日在三少爷院中,将茶水递给我,让我进屋等候的人就是她。” 演武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聚集到秦兰心所指认的那个人,须臾后面色各异,有人认出了秦兰心所指的那个侍女,胆大的已将目光偷偷瞥向了长公主的方向。 那是长公主院中的粗使侍女,时常在平阳侯府中行走,不少人都识得她。 那侍女被指认后,慌忙垂下头:“秦二小姐,你认错人了,奴婢是长公主院中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三少爷的院中呢?” 秦兰心又看了她几眼,坚定道:“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会记错的。” 那侍女转头看向长公主,瞧见她沉如寒冰的脸,心中惊慌,扑通一声冲着长公主的方向跪下:“殿下,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从没去过三少爷的院子啊。” 长公主垂眸看着她:“你既然说那晚你未曾去过鹤儿的院子,那你倒是说说,那晚你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 那侍女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奴婢那晚身子不适,一直在房中休息。其他姐妹都在上值,无人可为奴婢作证。” 窃窃私语声渐起,有人看长公主,有人看跪在地上的侍女,一时间议论声不断,倒像是个僵局。李玄鹤的眼中从来没有不可破的僵局,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对一旁的人道:“带人去搜查她的房间,搜出什么,立刻来报。” 他并未收着声音,那侍女自然听清了他的话。她想到藏在枕头下一直没寻到机会带出平阳侯府的药瓶,还有那几张银票,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满脸惊慌再也无法掩饰,匍伏在地不停磕头:“殿下饶命啊。” 众人瞧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猜不到真相?这侍女显然正是那晚李玄鹤院中的侍女,可再看长公主和李玄鹤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甚至能毫不避人的,让人去搜查这侍女的房间。不知是笃定了什么都搜查不出,只是想要借此堵住悠悠之口,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搜查出什么,都无所惧怕。 老夫人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看着长公主怒道:“侯府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厚儿?厚儿自由便没了母亲,老身是对他疼爱了些,将这世子之位给了他,堂堂大梁长公主,何必为了这丁点东西,杀人呢?” 这话说得难听,长公主看着老夫人,目光意外的平静。 她回忆起了嫁入侯府的这二十多年。 老夫人性子骄奢,一直以来说话行动全凭自身的喜好,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尚能劝几句,可自几年前老侯爷走了,老夫人便开始变着法的折腾,甚至想要给她立规矩。 她自然没搭理她,但也懒得同她计较,却没想到助长了她的气焰,愈发荒唐,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来斥责她。 第97章 她想起那日荀舒说的话,她到底是何苦呢? 她的身姿笔挺,下巴微微抬起,话语中带着几分嘲意:“老夫人也知道本宫是长公主。本宫若想要这世子之位,哪里需要杀人?不过就是同皇兄说一句的事儿,何必这般麻烦!最多是事后被言官上几封折子,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本宫若定要这世子之位换我儿来坐,你们又有谁能阻拦?” 老夫人没想到在她面前一向平和的长公主,今日竟会顶撞于她,眉头紧锁,脸上沟壑愈加明显,抿着唇没说话。 长公主轻笑:“这点东西,本宫看不上眼,以前不要,以后也没兴趣。本宫倒是要看看,若我儿不做这平阳侯世子,不继承这平阳侯府的爵位,你们又要如何。”她转过头,望向跪在面前的那个侍女,隐约想起这人是前些年才被选进府中,在她的院中做洒扫的。她冷笑道,“这府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多,竟然连谁是你的主子都分不清。你倒是说说,你那晚去我儿院中,究竟做了什么?世子的死可与你有关?” 那侍女抖得愈发厉害,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旁的平阳侯看不过 去,劝道:“不过是个侍女,何苦这般咄咄逼人?” “平阳侯可是瞧上她了,也要收入房中?”长公主淡淡道,面上全是讥讽,“无妨,明日本宫便搬回公主府,本宫住的那院子空了下来,正好安置这新的姨娘。大梁公主婚后自来是住在公主府的,本宫屈尊在这宅子里已二十余年,早就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她的话音落下,见平阳侯似要辩驳,打断了他,“你我之事,容后再议。今日鹤儿将这府中所有人聚集在此处,是为了凶案之事,还是莫要喧宾夺主。” 平阳侯往日鲜少与长公主争执,今日被激出了几分气性,冷笑道:“你既说这些事不是你做的,你可有证据?” 长公主冷笑道:“本宫何需这种证据证明?!那日世子进了鹤儿的屋子,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恐怕连这侍女都不知道那日屋中的人是世子而不是鹤儿吧?若是鹤儿,本宫自来就看不上秦家姑娘,如何会使这种阴招逼着我儿娶她?更何况,就算本宫真要下药,怎么会下那么多药,伤害我儿呢?本宫只有一子一女,皆是本宫的心上肉手中珠,若谁敢伤害他们,本宫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这理由条理清晰,极有说服力,一时间,场中再无人敢多说什么。 只除了秦兰心。 长公主的话如无形的巴掌,直愣愣抽在她的脸上,让她无颜面对众人,恨不能钻入地缝中。那话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这药是她下的,可此事真的与她无关啊!若细说起来,她也是那日的受害者,为何无人为她说话,为她伸冤! 思及此处,秦兰心亦上前跪在那侍女身边,哀声道:“殿下,民女虽心悦三公子,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还请殿下明察!” 秦兰心本就生得柔弱,一双美目更是楚楚可怜。此刻她的眼眶中悬是泪水,将落不落,愈发得惹人心疼,让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她的话,相信了她的无辜。 李玄鹤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表情,忍不住笑出声:“秦二小姐,这案子由大理寺来督办,你去求我母亲,可是求错了人。大理寺一向秉公执法,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更不会放过一个有罪之人。”见秦兰心的视线转向他,他弯下腰,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来之前,我已去过秦府,见过你的父亲。有的事,官府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所以秦二小姐,你是否无辜,我心中自有定数,还是莫要再争辩了。” 他站起身来,看向场中众人,目光森然,唇角却有笑意;“兄长的案子暂且放一放,我们先来讲讲我的侄儿,犀奴之死。犀奴生前曾吃过一碟从我母亲的小厨房中抢来的糕点,巧的是,做那糕点的黄伯在厨房中留了三块,可证明那糕点在做成后,都是未被人下毒的。之后糕点放在小厨房门前的架子上,共有三人曾有机会接触过那糕点,一个是世子夫人院中的侍女,一个是父亲的小厮,还有一个便是如劫匪般从小厨房将那糕点抢走的,犀奴的奶娘。 “如果这糕点是在装入食盒后被下毒,那么下毒之人必在这三人之间。”李玄鹤的目光扫过面前众人人,最终停在站在第一排的奴仆身上,勾了勾手指,等到那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才道,“你便是在小厨房外看守的人吧?你去指认一下,除了犀奴的奶娘外,那日靠近糕点的其余两人都是谁。” 第87章 人有千算18 “是。” 那仆役是从公主府中出来的人,眼神记性都极好,他的视线扫过演武场中的众人,片刻后便找出了那日曾去过厨房的两个人。其中一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名唤石衡,是惯常跟在平阳侯身边的人;另一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名唤白月,缩着脖子,眼神慌乱随处乱瞟,看穿着并不是平阳侯府中的人,倒像是秦府下人的衣着。 荀舒在一旁瞧着,心中隐隐有些疑惑。 发现犀奴尸体的当日,她便去了厨房,问出了这两个人。后来她将此事告诉李玄鹤,他虽未当场说要如何做,但以他的性子,该不会没有行动才是,为何今日才在众人面前将其翻出来? 被找出的两人很快便被大理寺的人压到人群前方,跪在平阳侯府众人面前。 石衡一脸冤枉,挣扎着为自己申辩:“大人们是不是搞错了?奴那日去厨房,只是为了帮老爷取些茶点,招待上门的秦大人和夫人。奴确实看过那份透花糍,可奴根本没碰过,如何能下毒?奴自幼便生在这平阳侯府中,对主子们一心一意,绝不会下毒害人啊!” 李玄鹤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转而去问他身边的白月:“你呢?可也有什么要说的?” 白月缩着身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日奴婢那日去厨房为我家姑娘取茶点,瞧见小厨房那边有新出炉的糕点。奴婢一直都听说小厨房里的厨子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一直想见识见识御厨的手艺,这才凑近去看了看。奴婢真的只是好奇,并没做其他的啊!” “你不是平阳侯府的人,你家姑娘是谁?” 白月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发觉此事根本无法隐瞒,才轻声道:“我家姑娘是世子夫人的胞妹,秦家二小姐。” 这话落下,周围众人皆变了表情。李玄鹤看了一眼秦蕙心,见她抬起头狠狠瞪着面前的白月,面上表情全是愤怒和不敢置信,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犀奴中毒那日,我便知晓了那日厨房里发生的所有事。当时便确认了最有可能下毒之人,你可知是为何?” 白月摇了摇头,旋即意识到这动作像是认罪,忙补了一句:“这毒不是奴婢下的,小公子的死和奴婢还有二小姐没有关系!” “因为那日接触过那食盒的三人中,只有你,自始至终只想看看那食盒中到底装了什么,而没有想要抢走那食盒的意思。” 白月苍白着一张脸,犹在辩解:“二小姐来平阳侯府探望姐姐,奴婢随行伺候着。二小姐待小公子极好,奴婢也是极为喜欢小公子的,奴婢如何会杀害小公子呢?大人您一定不能冤枉好人啊!” “若你们原本想要杀的并不是犀奴呢?” 白月没说话。 平阳侯愣住,意识到什么,声音冷了下来:“鹤儿,你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想杀的人,是你的母亲?” 小厨房只负责长公主院中的膳食,若在小厨房的食物中下毒,最有可能的目的便是毒害长公主。若谋害犀奴尚只是平阳侯府府内的事,那么谋害长公主,便有蔑视皇家之嫌,更为严重。 李玄鹤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的白月一瞬,而后视线上移,定在了秦兰心的身上:“约莫不是的。母亲不喜软糯的点心,这点平阳侯府里的下人都知晓。秦二小姐玲珑心思,在平阳侯府住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全然不知?” 平阳侯迟疑:“不是你的母亲,不是犀奴,又会是谁?” 李玄鹤看向荀舒,眼中全是歉意:“大概是荀姑娘吧。她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那日被抢走的那道透花糍就是我嘱咐厨房为她准备的。” 秦兰心的侍女在荀舒的点心中下毒? 众人的目光在秦兰心的身上和荀舒的身上来回换,各自心中都有了猜测。 无非就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秦二小姐仰慕三公子,又是下药又是下毒,一翻算计却都落了空,也不知她此刻是何感想。 秦兰心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嘴唇嗫嚅着,怎么都说不出辩驳的话。往日里她也算伶俐,此刻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在李玄鹤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渐渐绝望。 相比之下,荀舒倒是平静得多。 这毒杀虽然是冲她来的,但到底没伤到她,在她心中眼中便像是别人的事似的,与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耗费心神去害怕去惊恐,此刻也只是好奇地看 着李玄鹤,猜测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长公主思索片刻,疑惑道:“虽说本宫不喜欢甜点,可如今你归了家,小厨房并不只负责本宫的膳食。她怎知这点心不是给你准备的,而是给荀姑娘准备的?可是厨房中的人告诉她的?” 第98章 李玄鹤柔声安抚:“母亲莫要着急,小厨房中的人都是公主府里出来的,规矩极好,无人背叛。那人是通过别的途径知晓了这件事。”他顿了顿,不再绕圈子,将一切说出,“那日我想了很久,我让黄伯做透花糍给荀姑娘这件事,究竟都在什么时候提及过,又有何人知晓。这事我从未藏着掖着,却也算亲力亲为。我亲自去的小厨房,请黄伯亲手做这道点心,之后也只告诉了院中的侍女,嘱咐按时去厨房取那道糕点。那侍女在我院中多年,她说从未将此事外传,我便暂且信了。 “若黄伯和这侍女都没说过,又会是谁呢?我想到了刚到府中的那一日,在黄伯都还不知晓我要请他做透花糍时,我和荀姑娘曾在屋顶看日落,提起过这件事。那时我们并未收敛话音,兴许有路过之人听到也说不定。于是我令人查了一下,果然查出了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时候,秦二小姐曾去我的院中找过我,从下人口中得知我去找荀姑娘后,又往荀姑娘院子的方向去。可奇怪的是,那日直到我和荀姑娘去母亲的院中赴宴,都未瞧见秦二小姐的影子。秦二小姐,你可能告诉大家,你去了哪里?” 自李玄鹤开始说犀奴中毒的案子后,秦兰心便退到一旁,垂着头站着,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让人几乎要忘记了她的存在。此刻被三番两次提及,一颗心上上下下,眼中全是惶恐,声音也带着哽咽:”那日我确实曾去找过你,但下人们说你不在院中,我便也离开了。他们确实曾提过你去了荀姑娘的院子,可我是秦家的女儿,我也是有尊严的,我既知你们的关系,如何会去自讨没趣,上赶着被你们羞辱?” 今日是平阳侯府内的事,荀舒一直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未曾开过口。此时却再忍不住,说了句众人都没想到的话:“秦姑娘,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会羞辱你?” 荀舒的眉眼本就带着几分天真,加之性子慢吞吞的,没什么剧烈的情绪,如今圆睁着一双杏眼,认真而好奇地看着秦兰心,落在秦兰心眼中愈发像是讽刺。秦兰心胸口起伏,握紧了拳头,冷笑道:“荀姑娘好手段,平日里便是这般哄骗三公子的吧?” 哄骗李玄鹤?荀舒恍然大悟:“你是在嫉妒我吗?可是三哥他不喜欢你,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同你在一处啊。你的姻缘不在此处,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呢?” 秦兰心被荀舒戳到痛处,表情再难控制,露出几分狰狞:“荀舒!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来同我抢!你怎知他不会同我在一起!我出身比你好,学识比你好,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没有你,若没有你——” “若没有她,我的夫人也不会是你。”李玄鹤冷声打断了她。他走到荀舒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挡住秦兰心的视线,冷笑道,“你们秦家莫不是真当平阳侯府的人都如同我兄长一般好欺负,同一套招式算计了兄长后,还能算计我?秦兰心,莫要将旁人当傻子。” 秦兰心眼中泪水奔涌而出,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悲泣道:“是,我确实心悦你,确实想要想法子嫁给你,可那日我也是受害者,我并不知道那茶水中有药,我瞧见世子喝了茶水后,眼神变得很可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曾大声呼喊过,可院中无人听到我的求救声……我没法子逃出去,只能顺着世子来,我也怕他失了神志,错手伤了我……那药真的不是我下的,若是我下的,我瞧见屋中的人不是你,怎么可能还会让他喝那壶茶呢?” 李玄鹤冷着一张脸,并不因她的眼泪而动摇分毫,只冷声说着事实:“那药确实不是你下的。那药极为珍贵罕见,来自极北雪原,是多年前一个游商带到京城来的。那药一共有两瓶,均被秦大人买走,其中一瓶如今还在秦大人手中,而另一瓶则在多年前交到秦家长女,世子夫人的手中。嫂嫂,如今那瓶药可还在?” 此事竟与世子夫人有关?!众人的目光又看向秦蕙心,见她苍白着一张脸,半晌才轻声开口:“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害人的药早就被我丢掉了,早就不在了。” 李玄鹤未与她争辩,微微侧头,看向在一边等候多时的人。那人刚刚被派去搜查侍女的房间,回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在一旁候着,此刻收到李玄鹤的眼神,他上前一步,将一瓶药交到李玄鹤手中,大声道:“大人,属下刚刚带人搜查了秦二小姐指证的侍女的屋子,在枕头下发现了银票和这瓶药粉。这药瓶与从秦大人处要来的药粉一模一样,应当正是秦大人送给世子夫人的那瓶药。” 李玄鹤捏着药瓶,看向秦蕙心,似笑非笑:“嫂嫂,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88章 人有千算19 秦蕙心瞪着那药瓶,心中惊慌,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这既然是从那侍女屋中搜出来的,你该问她才是,再不济也是问长公主殿下,与我何干?几年前父亲确实曾给过我一个相似的药瓶,可这药瓶我丢了多年了,哪里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京城这么大,兴许当年并不止两瓶药。你搜出的这瓶,或许就是第三瓶。” 李玄鹤立于阳光下,眉眼灵动笑意不散,佯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嫂嫂说得对。不然我也想不通,若只是为了秦二小姐和我的事,那药下一丁点便够了,何须下这般多,竟像是想要我的命。我还当是嫂嫂怕我争抢那世子之位,想要一步到位,永绝后患呢。” 他瞧着像在说笑,讲得都是无根无据的胡话,却让知晓案件内情的众人恍然大悟,想通了许多未解之谜。一切不合理之处在此时有了合理的解答,无需细说,各有决断。 李玄鹤仿佛并不知道众人所想,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公主院中的侍女,轻笑道:“瞧见了吗?没有人会帮你。药瓶和银票是从你的房间中搜出来的,你必脱不开干系。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不肯交代背后之人,那本官只能送你去大理寺狱了。那里的手段颇为狠戾,也不知道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撑多久。”他顿了顿,微微挑眉,“你可听说凌迟?凌迟之刑是那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刑罚。等你去了,便能见到更多更有趣的了。” 说完,他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秦蕙心,语气平静:“忘了和你说了,谋害世子是大罪,按照大梁律法,株连三族。除非能证明你是被人胁迫,受人指使,不然,你想保护的所有人,都会因你而丧命,他们会同你一起去大理寺狱。你可要想好了。” 那侍女瘫坐在地上,眼中一片茫然,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扑倒在李玄鹤的脚边,不停地磕头:“求大人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什么都愿意说,大人怎么惩罚奴婢,奴婢都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莫要牵连家中父母和幼弟幼妹!” 秦蕙心坐立不安,正要开口说什么,瞧见李玄鹤似笑非笑的眼,哑了嗓子。李玄鹤就这么盯着她,神态松散,眼神却暗藏凶气:“哦?那你说说,那瓶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又是听了谁的指示,做这一切的呢?” 那侍女看了秦蕙心一眼,转开目光,在心中权衡片刻,咬着牙道:“这一切都是世子夫人让奴婢做的,那瓶药也是世子夫人给奴婢的。世子夫人以奴婢的家人要挟,奴婢不敢不从。世子夫人将药给奴婢时,只说是要帮着秦二小姐完成心愿,并未说过此药会害死人……求大人明察,若是知晓这要会害死人,再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啊!” “她是怎么同你说的?可告知过你具体要怎么做?” “世子夫人将药给奴婢后,告诉奴婢,她会找一个机会提前将三少爷院中的人都支走,然后会派人联系奴婢,让奴婢去三少爷的院子中,想法子将药混入茶水中,促成秦二小姐和三少爷的好事。奴婢也好奇,为何不直接让秦二小姐来,世子夫人却说此事秦二小姐不知道,让奴婢也不要告诉她。奴婢只是个做事的,世子夫人不说,奴婢自然也不敢多问。 “那晚奴婢收到消息,到三少爷院中时,院中果然没有一个人。奴婢瞧见了放在屋外的沏好的茶水,便直接拿来用了,倒是省了不少事。那时正屋里燃着灯,闭着门,隐约能瞧见一个人的影子,当时奴婢以为那是三少爷,还放轻了动作。奴婢按照世子夫人的要求,刚刚下好药,秦二小姐便到了。奴婢怕三少爷认出奴婢并非他院中之人,将茶水递到了秦二小姐的手中,告诉她三少爷就在屋中,奴婢就不随她进去,不打扰他们二人叙旧。秦二小姐听着还挺高兴的。等到秦二小姐端着茶进了屋子,奴婢这才匆匆离开,赶回长公主的院子。” 李玄鹤继续问:“她给你时,这药的蜡封可还在?” “尚是完好的。” “她可有告诉你,这药该下多少?” “倒是也没说,奴婢想着这一瓶药应当是一次的量,便全部加进去了。” 侍女像是认了命,李玄鹤问一句,她答一句,再无丝毫隐瞒。秦蕙心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无法在众人面前阻止,只能苍白着一张脸瘫在椅子上,几乎要坐不稳。 第99章 侍女将一切都说完后,便被带下去关押。李玄鹤转眸看向秦蕙心,笑道:“嫂嫂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秦蕙心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此事确实是我的主意,与兰心无关,还请你莫要责怪她。还有那透花糍中的药,也是我让人下的。你喜欢荀姑娘,家中人都知晓,若兰心想要嫁入平阳侯府,荀姑娘便是最大的阻碍。我是她的姐姐,理应为妹妹扫平障碍。”她轻笑一声,几分苦涩,“我原本想着,我是世子夫人,生了犀奴,就算算计了三少爷,毒杀了荀姑娘,平阳侯府为了面子,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却没想到,算计了这许多,最后害死了我的夫君和犀奴……都是命啊……” 秦兰心没想到秦蕙心会这么说,一时有些忪怔,喃喃道:“阿姐……” 秦蕙心并没看他,昂着头,执着地看向李玄鹤:“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只记挂着兰心。只希望你看在我过去多年尽心尽力,伺候世子,照顾老夫人的份儿上,将兰心收入房中。她如今身子被坏了,再难寻好人家。你便让她做个妾室,给她一处容身之所,往后余生,她定吃斋念佛,不会再生事端。” 李玄鹤几乎被气笑。 秦蕙心刚开口时,他确实有过一瞬动摇。平心而论,秦蕙心嫁入平阳侯府后,确实算是贤妻良母,甚至时常去陪老夫人,哄得她老人家格外开心。平阳侯府内瞧着和谐,实则矛盾不断,前些年她确实本分,有意或无意,化解了不少矛盾和争端。 那时候,他确实将她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长辈对待。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大概是他年岁渐长,跟随秦渊四处行走,破了不少案子,在京城中有了些名声,甚至有人说,相比那个无建树的兄长,他才是最适合做平阳侯世子的人。后来,秦蕙心就渐渐变了。 他其实不在意秦蕙心的变化,毕竟秦蕙心与他而言,只是个有些关系的陌生人,却没想到她的变化,会酿成这么一场灾祸。 如今灾祸已发生,如何让影响最小化才是最关键的。这两桩案子若是如实捅出去,势必让平阳侯府成为一个笑话,若秦家姐妹之一将所有的一切拦下,未尝不是一个保全大局的好主意,只是牺牲的人需要是秦兰心。 他不能容忍背后有人算计荀舒,一个完全无辜,从前和平阳侯府完全没有关联的人。 可秦蕙心不仅仅想要保下秦兰心,还想要为她谋算出一条无忧的后路,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李玄鹤面色不变,转而去看秦兰心,淡淡道:“秦二小姐那日端去我院中,被兄长抢走喝的甜羹,可是出自百福楼?” 秦兰心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回答:“是。” “那日你为何突然想起要带甜羹回府?” “百福楼的甜羹是这半年新出的式样,最近很是出名。我猜你定然没吃过,就想着给你带一碗。”秦兰心轻轻咬了下嘴唇,哀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没想到会那样……” “那甜羹可是你亲自买的?” 秦兰心泛起隐秘的喜悦,放松了几分警惕:“自然是。要送给你的东西,怎能假手于人?” 李玄鹤微微颔首,表情没什么变化:“说来也巧,百福楼和犀奴的死也有些关系。犀奴死于从小厨房抢走的那碟下了毒的点心,而点心中的毒正是断肠草。那日之后,大理寺查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查出最近这些时日,共有五个人曾够买过断肠草。其余四人所购买的断肠草均找到了下落,而最后一个购买人,正是百福楼中的一个小二。 “那之后我们去寻了那小二,他说是位姑娘托他去购买的。那姑娘带着面纱,他瞧不见相貌,只记得她走时买了一碗甜羹,恰巧是那日姜二小姐带回府中,送到我院中的那碗。姜二小姐,这人该是你,或是你身边的侍女吧?” 他提起百福楼,竟然是为了这事!秦兰心呆住,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以为她做的隐秘,却没想到竟这般容易被人查清。 秦蕙心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犹在为秦兰心争取:“三郎!我说过,此事与兰心无关,那毒药是我托兰心去买的,她并不知道我要那毒药是做什么用的。” 李玄鹤定定看着秦蕙心,瞧见她的眼神中全是哀求,冷笑道:“你今日这般维护秦兰心,可曾想过若犀奴的奶娘不是那般跋扈,死的可是谁?死的是荀姑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带她来京城,是想好好感谢她的,可不是让她无缘无故送命的。今日你们不承认没有关系,我总有法子,让真相大白。” “不劳烦三少爷了。”秦兰心昂起头,眼中泪水尚未散去,“三少爷不就是想为荀姑娘撑腰吗?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们便是。还请三少爷,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 作者有话说:秦家姐妹的内心提的比较少,但其实这俩人的想法,也是很有意思的。 是姐妹,是竞争者,有阴谋算计,但也不乏真心。 总之呢,人有千算,不如天算。 第89章 人有千算(完) 平阳侯府的案子真相随秦蕙心秦兰心姐妹二人的坦诚,而浮出水面。此案说简单也简单,说棘手却也棘手。查清容易,处置起来却是颇为麻烦。 侯府内众人态度不一,老夫人闭门理佛,摆出一副随官府处置的模样。平阳侯则认为,秦蕙心毕竟是世子夫人, 给她留脸面也是给平阳侯府留脸面。表面上罪责全部推到秦兰心身上,私下让秦蕙心去家庙中,活着时不必再出来了。 长公主恼恨这姐妹二人算计李玄鹤和荀舒,坚持要求秉公处理。左右她如今已搬出平阳侯府,与侯府渐渐分割。虽暂时没有和离的打算,可平阳侯府的脸面什么的,她已然不在意,只想为李玄鹤讨个公道。 此案毕竟牵扯平阳侯府和长公主,还死了一个世子,李玄鹤决定进宫一趟,将此案原原本本告知陛下,也是他的舅舅,由他来决断。 李玄鹤递了牌子,进入宫城,发觉宫中颇有些不寻常,似比往日要森严不少。 禁军来来往往,面容肃穆,瞧见李玄鹤后并不停顿,仿佛没瞧见他似的径直经过。太监和宫女低眉敛目,贴墙而行步履匆匆,几乎与宫城融为一体, 李玄鹤要往太极宫去,在太极宫门处正巧碰到离开的太子,太子拦住他的步伐,将他带到东宫,屏退身边人后,方压低声音道:“父皇生病了。” 皇帝生病本是国之重事,一个不小心便可引得敌国来犯,山河飘摇,可大梁的皇帝却是个例外。自他沉迷修仙不问政事,太子监国开始,权力便渐渐倾斜、收拢入太子手中。对大梁来说,太子只是尚未继位,实则比皇帝还重要不少。 况且,皇帝自登基后,身子一直不算太康健,时常生些小病,众人早就习惯。这次能被太子这般认真提及,定然是病得不轻。 李玄鹤严肃了神色:“岐山封禅快要到了,陛下的身子可还能撑到那时?” 太子叹了口气,没正面回答:“如今国师与父皇同吃同住,孤去探望时,也只能隔着帘子远远瞧上一眼。不怕你笑话,孤如今也不知道父皇的身子究竟如何。” “太医院呢?他们怎么说??” 太子苦笑:“前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不知晓。这大半年,父皇已不让太医院请平安脉,若身子出现不适,皆由国师诊治,就连吃的丹药也是国师亲自炼制的。父皇极为相信国师,孤为人臣子,只能劝上几句,但究竟如何做,还是要靠父皇自己决断。孤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命人加强守卫,封锁消息,守护好这座宫城。” 李玄鹤垂下头,并不接话。太子顿了一下,自顾自继续道:“听闻长生殿的人已先我们一步寻到司天阁的弟子。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通过那人,找到司天阁的宝镜。此事非同小可。传说那宝镜可助人知晓前尘往事,预测未来,是个很厉害的物件。若那宝镜真的落入他们手中,对大梁后患无穷,这等妖物定要尽快毁了才是。”他的视线越过大殿内重重帘幔,看向院中枝叶繁茂的树,幽幽叹了口气,“有他们在一日,孤总是睡不踏实,担心他们动摇社稷……阿鹤,我们要快些了。” 李玄鹤默默无言。 敌国的皇子们尚在争抢权力,大梁的皇子们却一个比一个乖顺,恨不能夜不闭户,随便太子进出,证明自己绝无二心。大梁的太子瞧着坐得安稳,可权力从来都不可能那般牢靠的被一个人掌握,无论这个人是帝王还是太子。 权力可以衍生出无数的邪念,引得人不自觉靠近,试图在无人制衡的情况下分一杯羹。皇子们不争权,外戚安分,必然有其他地方不太平,比如宫中宦官,比如那个见鬼的长生殿。 在李玄鹤和太子心中,长生殿殿主比不安分的皇子还要麻烦。他瞧着无害,以方外之人的身份糊弄世人,得到世人的信任,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许多秘密,靠此拿住不少人的尾巴。万一哪一日他图谋比国师之位更大的东西,这些秘密便都是他手中的武器,定要小心提防。 第100章 李玄鹤与太子一起长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对李玄鹤而言,与其说是效忠陛下,不如说是效忠太子,效忠大梁。他犹豫一瞬,在心中衡量片刻,决定将真相说出:“殿下莫要担忧。臣这次去江南道,亦有发现。” - 长公主已搬回了公主府,李玄鹤却还是留在平阳侯府。这些日子他忙得很,担忧照顾不到荀舒,便让她随母亲一同去了公主府,可以有个照应。 荀舒住在平阳侯府时,俩人尚能一起用个朝食晚膳,搬到公主府后,竟是接连几日连面都见不到,只有鱼肠每日东跑西跑,递个消息传个物件,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链接。 如此几日,荀舒终于意识到,她有一点想念李玄鹤了。 不过荀舒并不是个积极行动的性子,只将想念存放在心头。她如今有事做,每日里颇为忙碌。每日她都要寻机会去国师府附近绕一圈,寻找能潜入宅子的狗洞,之后再去城郊长生殿的道观中打探消息,想着兴许有人知晓姜拯的下落。 可惜她奔走多日,仍旧一无所获。国师府的围墙似铁桶一般,连蚂蚁洞都瞧不见。姜拯也像是凭空蒸发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日下雨,荀舒未出门,早晨醒来后,走出屋子。 雨水顺屋檐落下,连绵不断,如琉璃珠帘。檐廊下有长凳供人乘凉,荀舒便坐在那长凳上,倚靠着一旁的栏杆,撑着脑袋,眯着眼睛赏雨。 在潮州时,她并不喜欢雨季。连绵阴雨带来无尽的潮气,被褥湿得像泡在水里,怎么都晒不干。院子角落被青苔占据,屋子角落则落满灰黑色的霉斑,柜子里的书总要时常拿出来翻晒,一不小心便会沦为废纸。 她曾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天气,却没想到来到少雨的京城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竟有点怀念阴雨天里的棺材铺。 四方庭院,雨水入幕,铺子里没生意,她和姜拯不外出,就安静坐在檐下。姜拯起炉子煮茶,又另为她准备一个小炉子,火上放着薄薄的瓦片,让她烤花生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不知有没有再回去的机会。 她甚至不敢再起卦卜算,唯恐得出她不想要的答案。 如今,四方小院再不是破破烂烂的棺材铺,姜拯不知在何处,她的手边没有烤花生,李玄鹤也不知去忙什么……她并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与这里格格不入,仿佛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荀舒就这么呆呆看着雨景,然后便瞧见李玄鹤推开院门,走入她的眼帘。 她没说话,看着李玄鹤由远及近,穿越淅淅沥沥的雨水,撑着油纸伞走到她的面前。 二人隔着栏杆,一人站在雨中,一人坐在檐下。 荀舒今晨未绾发,头发披散着,沾了点雨水,贴到了脸颊。李玄鹤将食盒放到一旁,拨开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俯身啄了啄她的嘴唇,起身后眉眼弯弯,笑意爽朗:“阿舒可是早知我要来,特意在此处等我?” 荀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缓和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眨眨眼,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自信:“今日下雨,我不想出门,醒来后便坐在此处,已经许久了。你又没告诉我你何时来,难道我要一直等你不成?” 她的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委屈,听得李玄鹤高兴不已,露出几颗大白牙。他绕过栏杆,将伞收好靠在一旁的墙上,笑着解释:“这几日确实有些忙,没能陪阿舒出去转转,是我的不对。”他坐到荀舒身边不远处,与她隔着一个食盒,视线扫过整个院落,“阿水呢?她为何没在此处陪你?” “阿水对烹饪一道很是着迷,这几日一直跟着黄伯在厨房里忙碌。”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李玄鹤感叹道,“前些年黄伯还说想要收一个关门弟子,继承他的全部衣钵,我看阿水就很是适合。” “烹饪一道也讲究天赋,希望阿水是那个有天赋的人,能得黄伯青睐。” 李玄鹤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一碟碟干果取出,搁在荀舒面前。荀舒瞥了一眼,见有花生,有杏仁,正是她刚刚思念的东西。她捏起一颗花生,捏开金灿灿的外壳,搓掉红色薄皮,举到李玄鹤的唇边 :“以前下雨,我常在檐下烤花生吃。有时棺材铺宽裕,姜叔还会给我买些蜜浆,浇在烤好的花生上。” 李玄鹤叼过那颗花生,立刻便要起身:“我去寻蜜浆来。” 荀舒按着他的胳膊:“我现在不想吃蜜浆,就想和你说说话。” 李玄鹤自然依她:“好。” 荀舒又剥了颗花生,塞到自己嘴中,含糊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伤得很重,躺在树丛中,我险些没瞧见你。那时你就剩一口气了,该含片人参续命,可棺材铺哪买得起参片?我就翻出了一颗花生,塞到你嘴里。我想着,花生和人参都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应当也差不多。” 李玄鹤自然没有这一段记忆,闻言好奇道:“后来呢?” 荀舒眯着眼睛想:“后来?后来我擦干净你脸上的血,看了你的面相,又看了你的手相,起了邪念。” “邪念?” “嗯。你那面相和手相,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我想着你肯定很有钱,救了你,问你家人换一大笔赏钱,姜叔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哪儿想到后来——”荀舒摇摇头,不再多说,“罢了,也是命中注定。” 李玄鹤很喜欢她这个说法:“我们本就是命中注定。” 第90章 有风经过1 这日的雨一直不停,李玄鹤竟也一直没走,陪着荀舒听雨吃花生,偶尔聊几句最近或以前的趣事。荀舒吃了个半饱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还记得灯会那日,我曾在街上瞧见了赵京蓉和方晏?你说要传消息回潮州打探,如今可收到回信儿?” 李玄鹤轻拍脑袋:“我今日来寻你,正是为了此事。昨日我收到潮州那边的回信,说是咱们离开后不久,方晏便解了官,离开了潮州。我的人去了寿衣店,听那里的东家夫妇说,方晏是因为赵京蓉才解官的。方晏入仕后受赵县令照顾良多,如今赵县令家中生出这种变故,只剩了赵京蓉孤伶伶一个人,生了重病时日无多,很是可怜。方晏说要带着她来京城求医,若是能治好她的病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可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也算报答了赵县令的恩情。寿衣店夫妇二人听到他这么说,便允了他的离开。” 带着赵京蓉来京城?荀舒有些吃惊:“我与他认识这么久,倒是不知道他和赵京蓉这般熟悉。” 李玄鹤抬眼:“你与方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姜叔把我带回棺材铺后没多久,我便认识了方晏。听姜叔说,方晏也在那场洪涝中失去了亲人。寿衣店夫妇见他可怜,想起了他们过世的儿子,便收留了他。方晏于读书一道颇有天赋,等到洪涝退散,便去了村南的书院读书,之后每个月只回寿衣店几天,帮着家中照看铺子。后来,赵县令偶然结识了方晏,欣赏他的才华,让他入县衙做书吏。这之后,方晏不再回书院,长住寿衣店,我这才与他逐渐熟悉起来。” 在大梁入朝做官,除了通过科举入仕,也可由朝中人荐举。赵县令身为一县县令,若遇到欣赏的白衣,可推举其至州刺史府处,经刺史同意后,便可入县衙领官职。潮州县衙的两个县尉,皆是通过这种方法入仕,一人由赵县令荐举,一人由刺史亲自荐举。 “原来是这样。”李玄鹤装作随意地问,“你既然与他熟悉,你离开潮州时,他可曾提起过要带着赵京蓉来京城的事?” 荀舒摇头,亦是觉得蹊跷:“并未。方晏送我到城门口时,什么都没说,只祝我一路平安。说来也奇怪,灯会遇到他们那日,你我也刚到京城不久。这么看,几乎是咱们刚离开潮州,他们便启程了。若他们早些说,还能一起上路,路上也能有照应。”她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什么,慢吞吞道,“这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方晏若与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会不告诉你?你为何此刻才问?我怎么感觉,你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像是不怀好意呢?” 李玄鹤一脸无辜相:“阿舒哪里的话?我对你全心全意!可不像方晏那小子,藏了这么多秘密,都不告诉你。” “你藏的秘密也不少。”荀舒白了他一眼。 荀舒瞧着慢吞吞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却敏锐得很。李玄鹤怕她问出无法招架的问题,赶忙转了话题:“他们如今就住在城西的客栈里,你可要去见一面?” 荀舒有些犹豫。 若说方晏带着赵京蓉离开潮州却不告诉她,尚情有可原,可他们到了京城还是不来寻她和李玄鹤,着实蹊跷。方晏来京城,是为了报答赵县令的恩情,带赵京蓉来寻医问药,那他们为何不找李玄鹤呢?李玄鹤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仅是平阳侯府的公子,还是长公主的亲子。方晏能找到的名医,李玄鹤可以找到,方晏找不到的名医,李玄鹤亦有门路。 第101章 可方晏还是没来找李玄鹤。 他是不是不想让她和李玄鹤知道这件事,知道他和赵京蓉的关系?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荀舒将她心中的疑惑说给李玄鹤听,李玄鹤顿了顿,试探道:“方兄来到京城,定然听闻了前些日子平阳侯府的事,略加打听,也能知道你住在平阳侯府中,与我在一处。阿舒,我觉得方兄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不想让你知道,让你误会。方兄一直喜欢你,你可知晓?” “误会什么?” “误会他和赵京蓉之间的关系。” “我又不喜欢他,为何会误会他和赵京蓉之间的关系?”荀舒说完,后知后觉醒悟李玄鹤的意思,赶紧摆手,“你误会了,方晏他不喜欢我——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李玄鹤叹了口气,只觉得荀舒在此事上过于迟钝。荀舒瞧见他的表情,认真解释:“你莫要将我当成傻子。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只要用心便可感知。方晏对我很好,但只是如寻常兄妹一般,断然没有男女之情。” 在潮州时,他时时刻刻盯着你跟着你,这要说没有男女之情,有谁相信?李玄鹤不想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与荀舒争辩。他伸手沾了点雨水,在长凳上写下“福寿客栈”四字,委委屈屈道:“他和赵京蓉如今便住在这家客栈中,你若不想与我同去,可自行去寻他。” 李玄鹤气鼓鼓地别过身子,荀舒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既然要去,自然要同去。你对京城熟,兴许还能帮到他们。”她抬头仰望,看天上乌云几乎要散去,又眺望院中鱼缸的水面,见涟漪愈加稀疏,“雨快停了。不如等雨停了,咱们便去找他们吧。今日天气不好,料想他们定没出客栈。” - 福寿客栈在城西的角落,平日里客人不多。大堂里的木桌子不知用了多少年,表面结着黑色的油污。桌旁凳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店内只有一个小二,正在打瞌睡,视线扫过走入店内的荀舒和李玄鹤,见他们衣着华贵,身后跟着护卫几人,并不像是会光顾他们小店的人。他匆匆迎上去,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客官可是要来寻人?” 荀舒正要向店小二打听方晏,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楼梯上,略有些吃惊的方晏。她指指方晏道:“我们来找他。” 方晏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他们,脚步顿了一下,笑容略有些尴尬:“贺兄,阿舒好久不见,咱们去房间聊吧。” 福寿客栈共有三层,方晏的住处在第二层,是地字号房间。房间极为狭小,一张桌子一张床榻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落不下脚。三人围着桌子坐下,膝盖碰着膝盖。荀舒略有些不自在,向李玄鹤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身子,绕开二人的膝盖,小心翼翼呼了口气。 一个多月未见,方晏还是那副模样,衣着打扮一丝不苟,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眉眼间少了几分书生气,添了几分沉郁。他将桌上扣着的杯子翻开,给二人倒了几杯茶。 茶水透亮,是淡淡的琥珀色,香气亦是令 人神清气爽,竟是难得的好茶。 李玄鹤盯着茶水看了半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叹道:“真是好茶。” 荀舒尝了一口后,奇道:“京城真是奇怪,刚刚走进大堂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客栈快要关门了,却没想到竟然能给客人上这般好茶。” 方晏惊道:“我只觉得这茶甚是爽口,倒不知这是好茶。京城果然寸金寸土,多得是我没见过的、没尝过的东西。” 在潮州时,这人虽也算迂腐,却没这般惺惺作态。李玄鹤挑眉,厌烦了与他继续寒暄:“听闻方兄辞了官,带着赵二姑娘来京城探病。往日里倒是不知,方兄和赵二姑娘这般熟悉。” “哪里哪里。往日我与贺兄交往不多,贺兄不知我认识赵二姑娘是正常的,就像我也不知贺兄是大理寺少卿,平阳侯之子。”方晏笑得含蓄,“哦对,如今不能称呼你为贺兄了,该是李兄才是。” “是。我和阿舒都与方兄不熟,不然方兄离开潮州,竟都不支会阿舒一声。”李玄鹤也不恼,视线划过巴掌大的房间,动作格外瞩目,“既然是带赵二姑娘来看病,怎么看不见人呢?她的病可还好?” “赵二姑娘尚未出阁,怎能与我住在一处。”方晏指着隔壁的方向道,“她就住在隔壁。这几日她身体的情况愈发不好,白日里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现在应该正在休息着。若二位想要见她,我这就去将她叫起来。” 方晏作势要起身,荀舒赶忙摆手:“不用了。我也是上次在乞巧节的灯会,曾瞧见你们,这才让三哥去查了查你们的行踪。”她侧头看向李玄鹤,认真道,“听说皇宫中的御医特别厉害,你可能让他们来为赵二姑娘看诊?” 此事有些难办,但李玄鹤还是应了下来:“一会儿我让鱼肠去打听一下,看看哪个御医今日下值后,有空来这里给赵二姑娘看病。” “不必了。”方晏替赵京蓉回绝了这一番好意,见他们面露疑惑,苦笑着解释,“我们这一路行来,瞧了不少郎中。每一次有新郎中来给赵二姑娘看病,她都心怀期待,可每次听到郎中药石无医的说辞,又要难过好几日。如今她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就算有良药,怕是也坚持不到病好的那一日了。若是御医也没有治疗的法子,再受打击,我怕她直接——” 方晏的声音很轻,细细听有细微的颤抖。他并没将话说完,仿佛只要不说出口,就能不面对那个悲伤的结局。 荀舒微微蹙眉,只觉得方晏的态度有些奇怪,与潮州的那个方晏判若两人。她细细看方晏的五官面相,未瞧出什么改变,方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她想多了,不过分开了一个多月,能有什么改变呢? 李玄鹤的余光一直注视着荀舒,瞧见她担忧的模样,心头酸如陈年老醋。他酸溜溜地想,荀舒怎么瞧不出这人有所隐瞒呢?看来还是要找个御医来瞧瞧,说不准便能掀开方晏隐藏的秘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无人开口,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到地上,摔碎这片沉寂时,方晏猛地起身。 “她醒了。” 第91章 有风经过2 赵京蓉的房间与方晏的房间别无二致,只房中似有淡淡的香气。荀舒的视线扫了一圈,瞧见房间角落放着个小巧香炉。香炉中只有香灰却未看见香,该是已经燃尽。 方晏的房间似乎并没有香炉。 床榻外的床幔被掀起一个角,赵京蓉探出头来,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面颊上有薄薄的红晕,比上次荀舒在街上看到她时,又憔悴了许多。她轻抚着胸口,咳嗽声不止,身体如单薄的蝶翼般不停颤抖。她抬起头瞧见外面几人,面上浮现吃惊的神色:“荀姑娘,贺郎君,好久不见。” 床榻边小桌被推倒在地上,小桌上的茶盏茶壶落在地面,摔成碎片。茶水撒了一地,茶水中有零星几片碎茶叶,成色普通,与刚刚在方晏屋中喝到的全然不同。 方晏上前一步,扶着赵京蓉躺好,又将床榻里侧的被子拉扯出来,悉心盖在赵京蓉身上,念叨着:“今日我去牙人处买个人来照顾你吧。当时离开潮州时,该带上你的侍女才对。” 赵京蓉挤出一个笑容:“她们的家人都在潮州,如何能跟着我这个兴许再也回不去的人离开?刚刚只是手滑,我不需要人来照顾我,莫要浪费钱了。” 方晏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大片瓷片挑出,放到一旁,避免误伤他人。 李玄鹤在一旁看着方晏的动作,笑道:“你们既来了京城,我理应尽地主之谊。一会儿我便支个人过来,照顾赵二姑娘。” 赵京蓉面露惊喜,方晏却笑着摇头:“怎好劳烦李兄?我们——” 李玄鹤打断他:“赵二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如今又生了病,方兄如何能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方兄莫要推辞了,公主府的侍女们都极擅长照顾人,定能将赵二姑娘照顾得妥妥帖帖。” 方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那便劳烦李兄了。” 在潮州时,荀舒和赵京蓉并不相识,只在赵宅中见过几次,连话都没说过。许是同在异乡,此时荀舒看赵京蓉觉得分外亲切。她坐到赵京蓉床边,细细看了她的脸色,又握住她搭在被子上、攥成拳的手,掰开来细细看。 她的手摸着冰冰凉凉,却起了一层薄汗,身体已是虚弱至极。 这动作有点冒犯,赵京蓉倒也未计较,柔声道:“早就听闻荀姑娘看相极准,今日终于有机会见识。荀姑娘瞧瞧,我可还能看到今年的雪?” 荀舒盯着她掌心的乱纹,暗沉的脸色,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雪有什么可看的?这几日天气好,晚上月亮也圆,赵二姑娘可以出门看看,多少能舒缓几分。” 赵京蓉叹了口气,将手抽出,轻声道:“夜晚风凉,我这幅身子,还是不给他人惹麻烦了。” 第102章 屋内门窗紧闭,空气沉闷,荀舒呆了一会儿便开始犯困,更不用说尚在病中的赵京蓉。她的精神愈发不济,靠在靠枕上,强撑着睁着双眼,似已用尽全部力气。 见她这副模样,荀舒和李玄鹤也不方便多呆,寻了个由头便要离开。等到方晏和李玄鹤已经出了房间,站在屋外时,赵京蓉突然开口喊住走在最后,还未离开房间的荀舒:“荀姑娘。” 荀舒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赵京蓉被被褥包裹着,越发单薄瘦削。她看着荀舒,挤出一个笑容:“荀姑娘,你若是有时间,可否来此处找我,陪我说说话吗?我如今这身子,离不开房间,整日窝在床榻上,很是乏味。你若是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荀舒一愣,倒也没多想,点头应下。 - 从客栈离开后,李玄鹤打算带荀舒去集市逛逛,置办些衣裳发钗。赤霄早早等在马车旁,见他们出现,上前几步,递了个小纸条给李玄鹤,而后道:“秦大人在大理寺等郎君,还请郎君尽快过去。” 李玄鹤脚步一顿,看了一眼纸条的内容,再望向荀舒时眼中全是歉疚:“抱歉阿舒,我现在要回大理寺一趟。我让人去接阿水,陪你去街上走走,买些喜欢的东西,可好?” 荀舒本就不喜欢逛街,也不需要衣裳首饰,只是想同李玄鹤呆在一处,四处走走罢了。此刻闻言,心中除了遗憾,更多的则是疲懒。她摇了摇头,闷声道:“你去忙吧,我想回去歇息了。” 李玄鹤定定看着她,有心多陪她一段路,多劝慰她几句,话到唇边又觉得这些空话太过虚伪飘渺,怎么说不出口。他叹了口气,轻声道:“阿舒好好歇息,等到岐山封禅结束后,我便不会这般忙了。到时候定带你走遍京城大街小巷。” 荀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爬上马车,直到马车驶离城西,清风穿窗而入,吹散车厢的杂气,心中阴郁终于散去几分。 “再信你我就是傻子。” 她嘀嘀咕咕,话音融化在车轮声中,终是无人知晓。 那日之后,李玄鹤再次忙碌了起来,常常几日都见不到。偶尔见面,也是李玄鹤到公主府上,来去匆匆。 荀舒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不知他在忙什么,只能在四方宅院中等他,等那无定期的相见。 也是这个时候,荀舒突然意识到,她并不了解李玄鹤。 她曾经以为与他朝夕相处大半年,已足够了解他这个人,可如今才惊觉,她所知道的全部,也不过是一小部分的他,甚至还是他想让她知道的那部分。 她曾问他究竟在忙什么,他只含糊道,是岐山封禅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事儿和大理寺能有什么关系,难道是预料到会有凶案发生,提前布局预防?但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再多问。 七月底的时候,天气逐渐转凉。 在潮州的时候,荀舒最喜欢在棺材铺里窝着,可如今竟连个能安心窝着的地方都没有。她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不仅要查姜拯的事,还要查长生殿的事。偶尔得空,她也不会闲在宅子里等某人,而是抱着竹竿和破布条去集市上摆摊算卦。 总的来说,荀舒很忙,但所有的忙碌都像那镜中月水中花,瞧着好看,但轻轻一碰,方能发现,尽是虚幻。 长生殿和姜拯的事没查出多少有用的,摆摊连一个铜板都没赚到。 她仿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逃避,用忙碌来掩饰不安。 她越来越想念姜拯和棺材铺了。 八月初一,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荀舒一大早便出门,带着阿水和鱼肠,打算去城郊长生殿的神宫看看。 那神宫坐落在城郊的半山腰,前后三进大院子,东西各有跨院,比宁远村的神宫气派得多。前些日子荀舒曾来过一次,知道了不少关于长生殿的事。 比如,与司天阁存在千年不同,长生殿建立不过百年。神宫里的小道士说,司天阁与长生殿本就是同宗,百年前一名司天阁的弟子下山后建立长生殿,自此后一步一步发展壮大。 又比如,十几年前当今陛下寻长生之道,偶然结识了长生殿殿主赤阳子,一见如故,成为道友。等到几年前陛下登基,陛下将赤阳子奉为国师。这之后,长生殿在大梁的各个州县迅速发展壮大,声望渐渐超过了司天阁。大梁大半臣民,都成了长生殿的信徒。大一些的城池,亦争先恐后建立长生殿的神宫。 那一次来时,荀舒没能将整个神宫里里外外转遍,回去后,后悔不已,总担心姜拯被关押在她没去过的角落,是以今日她决定再去一次。 京城的神宫无论何时来都不缺香火,百姓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神宫中烟火缭绕,远远看着像是走水了似的。 院中无树木,少了几分生机,亦少了几分清气。上次来荀舒变察觉到此处气场不对,她劝了几个体弱的百姓不要在此处上供,怕会引来灾祸,得重病,但那几人看她像看个疯子,骂了几句远远离开,仿佛她是瘟疫,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也正因为这事,上次荀舒才没能逛完整座神宫。 荀舒看着眼前的人群,莫名想起司天阁山脚下的那个小道观。 司天阁不需要百姓的香火,所以从未建过道观神宫。百年前司天阁的位置意外被世人知晓,这之后有人在山脚下寻了块大石头,当成司天阁的神像,时不时带些瓜果搁到那石头上,之后又将线香插在石头前的泥土里,以天地为炉,燃香求神明庇佑。 再之后,当时的司天阁阁主在祖师爷神像前跪了几日,决定在山脚下建第一座司天阁的观。 那道观不大,只有一间屋子,将那块大石头包入其中。石头前摆了桌案,桌案上只放着一个香炉,供百姓上香。前来拜神的百姓将贡品留在屋子里,司天阁会定期来清理。若是还能食用,便留在这小道观里,等着需要它们的有缘人出现;若是腐败,便拿到山林间埋起来,还给天地。 可惜司天阁早已式微,自她记事起,那位于深山里的小道馆便没什么人来。即使如此,每隔几年,师父还是会带着她和师兄去修补小道观的屋顶。她曾问师父,既然已没人来了,为何不任他落败。师父却说,即使没人来,若遇到阴雨天,能为山中生灵遮挡些风雨,也是好的。 师父走后,司天阁也散了。上次回山中时也忘了去那小道观瞧瞧,也不知那屋顶如今可有疏漏?是否还有生灵会在其中躲雨。 见荀舒盯着屋檐久久没有动作,一旁的阿水担忧地问:“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荀舒如从梦中惊醒,笑道:“看那瓦片甚是漂亮,瞧着很贵的模样。” 阿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几眼,点点头:“确实是,瞧着比公主府的瓦片还要漂亮。” 荀舒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她带着阿水,将神宫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正准备离开,到门口时却遇到了方晏。 他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双手空空,没带任何贡品,像是打算凭着“之乎者也”,劝说神明降福。 荀舒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他,冲他挥挥手,靠近后俩人寒暄几句,荀舒压低声音,好心叮嘱道:“这地方气场不对,恐怕有邪神。方兄若想找地方求神明保佑赵二姑娘,还是换个道观,或者去找个寺庙也行。总归都是天上的人,都能帮百姓实现心愿,佛祖和神明也没什么不同。” 方晏面容肃穆,没有丝毫笑意:“阿舒,此处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第92章 有风经过3 方晏瞧着认真而严肃,迫得荀舒不自觉答应下来,跟在方晏身后离开神宫。 神宫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依靠山势生长,根系扎在大大小小的山石中。山路陡峭,方晏走在前方,步履轻巧如履平地。荀舒跟在他的身后步入树林,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下山崖。 前行百步,方晏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视线越过荀舒,落在她身后的阿水身上。 “我有事要同阿舒说,还请这位姑娘在此稍后。” 方晏的面容瞧着极为平静,双眸却微微颤动着。荀舒和他认识多年,原本是极相信他的,此刻也不知为何,心中生出几分忐忑和不安。 不知这不安是否和方晏有关。 今日出门时,她正当是寻常的一日,并未看黄历,也未为这一趟神宫行卜卦,此刻后悔不已。若有卦象,也不至如此刻般无所适从。 阿水听到方晏的话并没动作,而是担忧地看着荀舒。方晏皱眉,面露不悦:“你是李玄鹤安插在阿舒身边的人吗?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这话多少有些尖锐,夹着几分焦躁,与往日的方晏很是不同。荀舒不愿意怀疑相识多年的好友,只能抓住阿水的手腕,想要 缓解心中的惊慌,定声道:“阿水是我的朋友,我就喜欢同她呆在一处。方晏,你要同我说什么,便在此处说,我能知晓的,她也可以知晓。” 第103章 神宫就在荀舒身后百步,前来敬神的百姓络绎不绝。树林遮不住他们三人的身影,已然有人察觉到他们三人的奇怪之处,向此处投射好奇的目光。 方晏收回视线,不再坚持:“那我便直说了。阿舒,你最近是否察觉到,李玄鹤一直有事瞒着你?” 荀舒看着方晏,没有立刻回答。倒是一旁的阿水皱起眉头,“新仇旧恨”揉杂在一起,立刻发难道:“方公子,在背后说人坏话,怕是不妥吧?” 方晏拧眉争辩:“我并非说人坏话,而是不想让阿舒被歹人蒙骗!”他转眸看向荀舒,眼中全是真诚,“阿舒,你冰雪聪明,定然有所察觉——” “他确实有事瞒着我。”荀舒打断他,“此事我有所察觉不假,但他也坦诚地告诉了我。不过我并不在意,也不想去探究。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没告诉他,而你,也有秘密没告诉我们,不是吗?” 荀舒语气颇为平静,不生气也不恼怒,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澄澈,如清澈的湖水,可看透世间万物,让阴谋诡算无所遁形。 “若他所隐瞒之事,与姜叔有关呢?” 荀舒拧眉:“这是何意?” 方晏避开她的眼神,轻声道:“我并非想要挑拨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是此事与姜叔的安危有关,我必须要让你知晓。”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将视线重新转向她,“姜叔离开后,你一直在寻找她的线索。我知道如今有传言,说姜叔是被长生殿的人带走的,可事实并不是如此。姜叔如今就在京城,被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你可知晓?” 像是晴天突然起了惊雷,正正好劈在荀舒的头顶,劈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潮州……李玄鹤……姜拯……秦渊……大理寺…… 过往的种种在这一刻通通浮上水面,搅得荀舒的思绪混乱不堪。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李玄鹤真的是那个蒙住她双眸双耳,从始至终都在欺骗她的人? 荀舒紧紧攥住阿水的胳膊,尚留有一丝神志,不去轻易怀疑李玄鹤。她深呼吸,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你说姜叔就在京城,还被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你可有证据?” 方晏犹豫片刻,点头:“是,我有证据。你若愿意相信我,我现在就带你去。” 荀舒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下来。 方晏想要带着荀舒单独去,可荀舒坚持要带上阿水和鱼肠。方晏苦笑道:“我只想悄悄带你去看一眼,你带这么多人,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荀舒此刻已经平静许多,不再似刚刚那般震惊难过。她相信方晏,可更相信李玄鹤。若这俩人其中有一个,心怀鬼胎,想要做出对她不好的举动,那定是方晏而不是李玄鹤。 她坚持:“那正好,我与三哥当面对峙,是非对错当面说清。若此事真是他做的,我与他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若此事不是他做的,他也可以和我一起救出姜叔。他在京城认识的人多,应当能有更多的法子,行事也更方便。” 方晏见劝说不了她,只能无奈妥协:“那便听阿舒的吧。” - 下山的路,依旧是方晏走在前方。荀舒和阿水并排在他身后跟着,阿水扯了扯荀舒的胳膊,示意她放慢脚步,等到俩人落后五六步时,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姑娘,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荀舒顿了一瞬,还是反驳了她的话,只是声音到底不似往日般强硬:“我与他认识多年,他做事确实古板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 阿水叹了口气,想到一会儿鱼肠会与他们同去,也不再多劝。 总归鱼肠功夫好,此处又在京城,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岔子。 三人到山下时,等候在马车旁的鱼肠看着三人有些愣神,不知为何上山时是俩人,下山时却成了三人,还是荀舒主动解释道:“方晏哥与我们同行,要带我去个地方。” 鱼肠并不多问:“那请方大人随在下一同坐在前面,为在下指路。” 方晏摆摆手,露出个腼腆笑容:“我今日骑驴来的,不能将它扔在此处。我骑驴在前面领路,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见他这般说,鱼肠不再多说。 方晏走到一旁的树林里,片刻后牵出一只毛驴。他手忙脚乱爬上毛驴,看了马车的方向一眼,见荀舒等人上了车,马车门已合上,拍了拍毛驴的屁股,向城中出发。 车内,荀舒放下帘子,盯着面前的桌子发呆。一旁的阿水轻声道:“姑娘,这人忒奇怪。他如何知道咱们今日会来神宫?” 荀舒垂着眼睫,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这一切确实太蹊跷了,往日她出门,都是乘着马车在城中转悠,几乎不会下车呆太久。只有今日,她要在神宫中耽搁些时间,却这么巧的遇到了方晏。 可若方晏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为何要这么做?姜拯对他也是很好的,难道不想姜拯尽快被找到?为何要用此事开玩笑。难道只是为了离间她和李玄鹤? 在潮州时,他们二人年龄相仿,时常有争执,可也算不得仇敌。为何到了京城,就成了这般? 若他说的是真的,他又是如何知道她和李玄鹤怀疑,姜拯的失踪和长生殿有关的?此事她从未告诉过方晏,就算是长生殿的信徒,知道的应当也只有长生殿找到了个司天阁的人,而不知这个司天阁的人就是姜拯。 难道姜拯真的被大理寺关了起来,而方晏真的亲眼瞧见了一切,甚至还和姜拯说上话? 还有赵京蓉。 在赵二姑娘的事上,方晏似乎也没说出全部的实情。那日去客栈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但也没多问,此刻忍不住反复回想,比如那茶盏中的茶,比如他们走进赵京蓉房间时,她的被子都被推到一旁,袜子上有茶水的痕迹,显然是扶着桌子想要起身,却不小心将桌子推翻,茶壶落地,而后茶水溅到袜子上。 赵京蓉她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却失败了。 种种疑惑在荀舒的脑海中反复回绕,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脑中慌乱与心中的不安相互叠加,如重锤捶打在荀舒的心口,每一下震颤都连通四肢百骸,惶惶不安。 荀舒还没将所有事想通,马车已然停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并不踩马凳,直接跳下马车。站稳后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地方似乎来过,正是方晏和赵京蓉暂住的客栈。 方晏将小毛驴交给客栈的伙计,而后到马车边等荀舒下车。他瞧见荀舒疑惑的神情,解释道:“姜叔被关押的地方就在不远处。说来也巧,那日我站在房间中,敞开窗户向远处眺望,正正好看到大理寺的人进出一个院子,其中就有在潮州遇到的黎宋大人。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瞧穿着官位在三品以上,应当就是大理寺卿,秦渊。” 荀舒捏着衣袖,慢吞吞道:“或许是他们在那院子里办案。你怎么知道他们将姜叔关押在那院子中?” 方晏叹了口气:“便知道你不信。此刻我说再多的,你也会找借口反驳。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如跟我去到那院中,去一探究竟。”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荀舒再没有犹豫的必要。她微微仰起头,像是强迫自己下定决心:“带路吧。” 方晏看荀舒一眼,又看向跟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的阿水和鱼肠,眉心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而后像无事发生般,引着众人向客栈旁的一条小路走。 方晏似乎极熟悉这附近的道路,像是走过数百遍。他带着众人在街巷中穿梭,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前。 大门敞开着,是最常见的木板门,门上的门环已然生锈,以僵硬的姿势翘在半空中落不下来。门内站着两个人,一左一右,看守着整个宅院,他们瞧见荀舒极为惊讶,忍不住道:“荀姑娘。” 这俩人荀舒曾经见过,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在此处守门,显然是院中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荀舒的耳边响起嗡鸣,鼻端喉咙全是甜腥起。她直直看着挤满人的院落,盯着被众人围住的李玄鹤。 李玄鹤也看到了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和慌乱:“阿舒……” 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天前,在公主府的院子里,当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二人再见会是这么一种情形。 荒废已久的院子,集满院中的人,房间中的血腥,和想要隐藏的秘密。 荀舒挪开视线,不再看那人,而是转向最尽头敞着门的房间。 她看到多年不见的秦渊站在房间中,穿着被血浸然的衣袍,拿着尤在滴血的刀。她看到秦渊身边有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浑身血淋淋的,四肢瘫弱,脑袋无力地垂着。她看到满地满墙的鲜血,甚至将门槛浸染透,成了令人作呕的红色。 明明暑热还未散尽,荀舒却像是掉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她颤抖地推开虚虚阻拦她的两个护卫,腿上如同坠着盛满水的大水缸,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了她的命。 第104章 一步、两步、三步。 她一步一步穿过院子,穿过人群,僵硬地走入房间,到椅子前停住脚步。她颤抖着捧起那人垂着的头,却见他的脸上全是干涸的血污,遮掩住他的五官,竟有几分陌生。 若见不到干干净净、无所遮掩的热脸,她如何能确认这就是她要寻的人? 荀舒紧紧咬着嘴唇,尝试用疼痛来唤醒神智。她的手攥着袖子,在那人的脸上反复地搓,试图擦掉干涸的血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该是很疼的,但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一个瘫软的泥人。 血污早已凝固,怎么都擦不干净。荀舒擦了许久,直到胳膊被人按住,才无力地妥协,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 眼泪从眼眶中直直坠落,滚烫而悲凉,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与地上残留的血迹交融在一起。 “姜叔……” 她哽咽道。 第93章 有风经过(未完待续) 荀舒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和姜拯去山上砍棺材木,山上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离开时,姜拯发现一棵极适合做棺材的树,思来想去,恐下次来寻不到,还是决定砍了再下山。 那年荀舒十一岁,还是个孩子,生得又瘦弱,帮不上什么忙。姜拯让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砍树。后来树倒了,却因着大风,倒下时方位偏了半寸。姜拯躲避不及,被树冠的枝桠打到,脸上脖子上全是伤痕,看起来鲜血淋漓,很是可怖。 那时的她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姜拯忙用衣裳擦了擦脸上的血,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划痕,笑着安抚她:“小舒莫哭,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等我回去擦点药膏,明日就能好。” 新鲜的伤口刚被抹掉血迹,转瞬又冒出一个两个的血珠,好在伤口确实不深,当晚便结了痂,次日便消了红肿。可如今呢?今日的伤口又要怎么才能好呢? 荀舒觉得心碎成一块一块,绞痛不已,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是被师父捡到山上的,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八字,如今她想,她约莫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和她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无论是师父还是姜叔。 李玄鹤走到她的身后,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甚至连触碰都觉得理亏。 荀舒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踉踉跄跄冲向几步外秦渊,趁他忪愣,抽过他手中的匕首便向他胸口刺去。李玄鹤一直注意着荀舒的一举一动,千钧一发之际,冲到荀舒身前,用手握住了那匕首刃,声音中几分哀求道:“阿舒……” 握住匕首的手在一瞬间被割得鲜血淋漓,血液沿着刀刃一滴一滴滑落,荀舒盯着看了一会儿,松开手,任由匕首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转身离开,向着门外走,李玄鹤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院中人给二人让出一条离开的路,默契地不干涉、不阻拦。黎宋塞了条帕子到李玄鹤手中,想让他简单包扎下手心的伤口,李玄鹤却没接,只想着,若这伤口能换来荀舒半分怜惜,也算是值了。 荀舒并没走得太远,到院门外便停住脚步。她转过身,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人,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只眼睫的细微颤抖,泄漏了她的心绪。她轻声道:“李玄鹤,上一次姜叔失踪时,我曾懊悔于不信任你,怀疑你,没给你解释的机会,自责了许久。今日,我就站在这里,给你机会,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玄鹤抿紧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荀舒失望至极,眼神的光逐渐淡去,至彻底消散。她冷笑道:“李玄鹤,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遇到事哄我几句,我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摇了摇头,“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愿意解释的,这次可怨不得我。” “阿舒,你给我点时间——” 荀舒指着不远处的屋子,泪流满面:“你让姜叔给你点时间。” 她仰起头,隔着整个院子,隔着大理寺众人,与秦渊遥遥相望:“几年前,我还是孩童,师父不让我为他报仇,我也没有报仇的能力。如今我长大了,我可以做我想要做的事了。今日我没能杀死你,是我技不如人。往后我必勤学苦练,穷尽此生,也要为姜叔报仇。秦渊,你且等着。” “阿舒……” 荀舒转身向马车走,到半途时被李玄鹤扯住胳膊,拦住去路。 他哀求道:“阿舒……”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挽留,想了半天才道,“你不管姜叔的后事了吗?” 荀舒叹了口气,将衣袖从他的手中抽走,喃喃道:“死后重入天地轮回,后事办得再好,也终会化为黄土白骨。与其做这些没用的营生,不如早日杀了秦渊给他报仇,才是我对姜叔的尽孝。若姜叔不满意,我也只能等到那一日,去地下陪他了。” 她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被光刺得眯起眼睛,声音比风还轻:“三哥,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往后再相见时,你我便是死敌。” “李玄鹤,咱们便……散了吧。” - 荀舒离开时还是乘公主府的马车。 她呆呆坐在车厢内,只觉得浑身疲累不知该如何疏解。阿水陪在她的身旁,只安静陪着,什么都没说,于荀舒而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马车颠簸,窗上的帘子随之摇晃,刺眼的光顺着缝隙钻入车内,尘埃在光束中漂浮。风凉飕飕的,吹得荀舒手脚冰凉,阿水握着她的手,不断地搓着,试图让她暖和一些。 “阿水,我要离开京城了。”荀舒轻声道。 阿水一顿,没有任何犹豫:“我和你一起离开。” 荀舒摇摇头:“你便留在公主府吧。前些日子公主还和我说,黄伯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莫要浪费这个机会。”荀舒静静看着她,眼神却无比空洞,“我当时带你离开宁远村,就是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你如今已经找到了,就好好的过下去。” “不——” 阿水还要争辩,荀舒用手捂住她的嘴,旋即瞧见手上的血污,又放下来,藏到身后。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是阿水,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就算分开走一段路,只要心还在一块,总还有相见的机会。况且,我也有我的顾虑,我不想连累你。”荀舒垂下头,唇角笑容苦涩,“我的这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安稳,可总有人总有事在不断推着我前行,让我不得这安稳。我以前住在山中,是师门最乖巧的弟子,最喜欢窝在树荫下睡觉,可师兄师姐总是拉着我捣乱,而后一起被师父责罚。后来,师门只剩下我一个弟子,我想要陪着师父更久一些,师父却将我逐出了师门。当时不知师父是何意,只觉得天地间无处可去,那年我不过十岁,却已经体会过茫然和崩溃。 “后来,姜 叔将我带回家,视我为女儿,给了我可以遮蔽风雨的家。那时我又以为,我可以窝在棺材铺里,过我想要的平静生活了,可后来,李玄鹤来了。他来了,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可控了……或许本来事情就不可控,只是他来了,将所有的遮羞布撤掉,全部暴露在了眼前。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个大概,我一路追寻姜叔而来,想要带他回到棺材铺。可是冥冥之中,或许从我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注定再也回不去了。” 阿水迟疑地问道:“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想要救李大人吗?” 荀舒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当年的事,现在论对错论可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是到底改了他人的命,牵扯进了他人的因果,或许今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时所起的劫难吧。 荀舒抿了下唇,继续道:“阿水,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机缘稍纵即逝,你一定要抓住,不因谁而放弃。在为他人着想之前,你一定要先抱紧自己。你不是谁的附庸物,不需要靠别人而活。” 阿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不自觉红了眼眶。 若论年龄,她比荀舒还要虚长几岁,可这几岁也不知长到哪里去了,总归没有半点长进。 她这一生,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此刻恨不能一字一字全部刻进骨头融入血肉。 她想,就算未来不能如今日所期望般走到尽头,但能有这么一刻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的一生只属于自己,也算足够了。 她认真点头:“我记住了。荀姑娘,一路顺风。” - 公主府中早就收到了消息,马车在门前停下时,便有侍女上前,将荀舒迎入府内,伺候她梳洗。荀舒没有反抗,任由她们为她洗净身上的血污。 侍女们为她绞干头发,为她取来干净衣裳,正要伺候她换上时,荀舒摇了摇头:”劳烦姐姐们出去吧,衣裳我自己换就行了。” 侍女们并不多说,悄声离开,等到片刻后房门再次打开时,却见荀舒并没穿她们准备好的衣裳,而是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第105章 她来时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裳。 荀舒将她所有的衣裳物品收拢在一个小小的包袱里,背在肩头,向院门外走。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似的看一旁的阿水,却见她微微摇头,眼中有泪,却也有光。 到前院时,荀舒遇到了早就在此等她的长公主。她以为长公主是来做说客,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长公主将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她,叹道:“鹤儿带你回来时,我没有阻止,你如今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总归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决定了,就行。只是,我还是想为我这个儿子说几句。 “鹤儿他自小聪慧,因为平阳侯府内的龌龊事,还是孩童时,一举一动却似沉稳的大人,很是无趣。可这次他回来之后,明显有了变化,有了生气,更加鲜活了。这孩子心眼儿多,但都不坏。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或许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心仪的姑娘相处,才惹怒了你,致使你们之间生出了误会。若可以,我想请你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可以吗?” 荀舒垂眸看着荷包,沉默片刻,方轻声道:“殿下,我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了,是他自己不愿意与我解释的。” 长公主叹了口气,点到为止,不再多劝:“也罢,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就好。”她看着那荷包,柔声道,“鹤儿说,他曾经欠你一笔银钱。他自回京后每日里忙忙碌碌,该是早将这事忘了。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行走,没有钱可如何是好?这是鹤儿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小舒,若你……若你忙完手头的事,还愿意回京城,随时可以来公主府府寻我。我很喜欢你,就算做不成母女,兴许也能成为忘年交。你说呢?” 荀舒含糊着点头,不推辞也不拒绝。末了眨了眨湿润的眼眶,逼退将要落在的泪水,咧着嘴,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这钱就当我借殿下的,若有机会,定会还给殿下。时间也不早了,往后还请殿下保重身子,民女这便告退了。” 天色逐渐阴沉,像是又要下雨。荀舒冲着长公主行了一礼,不再耽搁,转身离开,藏入茫茫人海中,走入她注定要走的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94章 岐山封禅1 于京城而言,姜拯的死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河流,激起的涟漪瞬间被冲散。但于荀舒而言,她的生活再次被颠覆,成了一叶飘摇的小舟,漂泊在海上,再寻不到方向。 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是一如往昔般热闹,熙熙攘攘。荀舒走在人群中,被拥着向前,脑中一片空白。 她并不准备在京城停留,混沌中买了匹马,又准备了些干粮,到东侧城门时,却瞧见了方晏。 在那废弃小院时她并未注意他的去留,此刻倒是被他猜出她的去向。 方晏拦住荀舒的去路,问道:“你要去哪?” 荀舒的声音很轻,已是疲惫至极:“天大地大,去哪又有什么不同?” “你若是不急着离开的话,我为你践行。” 方晏走上前想要牵走荀舒手中的缰绳,却被她轻巧躲开。荀舒拉着马匹绕开几步,道:“我挺急的,这次便算了吧。” 方晏再上前一步,面色不虞,试图扯住荀舒的胳膊:“阿舒。” 荀舒再次让开他的手:“你莫要离我太近,我害怕你给我下药,像赵二姑娘似的,成了你手中的傀儡。” 荀舒的话像是一把荆条,胡乱挥舞着,好歹阻住了方晏靠近的步伐。方晏定住脚步,苦笑道:“阿舒,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是不是李玄鹤说了什么?你总是更相信玄鹤那厮,可他欺骗了你!是我将他的面具摘下,是我帮了你啊!” “你真的是想帮我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荀舒摇了摇头,眼中全是泪水,“方晏,刚刚我见到姜叔的尸体是,他的皮肤还是软的,还有温度,他刚死没多久!你若发现他时,能想法子告诉我,或是告诉京兆府,再不济大声嚷嚷,让百姓皆知,兴许都能救下姜叔一命!就差那么一时半刻……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方晏沉默下来,荀舒却更是难过愤恨。她恨大理寺,恨秦渊,恨李玄鹤,恨方晏……更恨自己。她用衣袖狠狠抹了把脸,将泪水擦净,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清醒她的神志。她抬起眼看他,目光中隐隐有讥讽:“你知道我为何更信李玄鹤吗?因为他从未将我当成傻子。” 方晏皱起眉头:“阿舒!” 荀舒摇头,不愿多说:“方晏,看在咱们曾是好友的份上,就此别过吧。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不知你为何要带着赵京蓉来京城,又为何要将她困在客栈,但我想那定不是什么为她着想的好事。我现在累得很,不想去想这些。我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 “若我不让你离开呢。”方晏冷了脸色。 荀舒眉心一跳:“你这是何意?” 城门处人来人往,已然有人注意到这处的响动。方晏顿了一下,垂下眼睫:“开玩笑 的,只是不舍得你走罢了。”他向旁边走了几步,让开出城的路,“阿舒,注意安全,一路小心。” - 荀舒离开京城后,随便选了个方向,一直不停地走。悲伤绝望和愤恨恼怒充斥着她的身体,她不知该如何消解,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不停地走,一个劲地走,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出口。 身体里的全部力气都被调动,情绪激烈如开闸的河流,快速奔流后,身体疲惫不堪,只余下一片空落落的茫然。 她一路为寻姜拯而来,李玄鹤是半途邂逅的另一个目的地,可如今,姜拯没了,李玄鹤散了,她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接下来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呢? 她还是想过安稳的生活,想要一个平静的避风港,可事情总不遂人愿。或许只有将姜拯的仇报了,将一直在江湖中寻找司天阁宝镜,寻找司天阁弟子的那群人解决了,她才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 若要给姜拯报仇,则需要杀掉秦渊。可秦渊身为大理寺卿,随从无数,本身功夫也不弱,今日一击不中,来日再动手便很难了,还需从长计议。 那若要去解决司天阁宝镜的事呢?要如何解决?广发英雄帖,邀世人齐聚一堂,然后她剖心剖肝告诉他们,世上没有所谓的宝镜,就算是司天阁的人,也做不到预知未来?他们能信吗?会不会觉得她是在撒谎,然后干脆将她抓起来审问? 荀舒一直想不明白,就算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宝镜,为何这么多人会来争抢?难道他们都对还没发生的事这般好奇吗? 事情一件一件,千丝万缕,有的事寻舒理不清楚想不明白,更不知从何处下手解决;有的事她能想清楚,却什么都做不了,依旧只能无力接受。 五年前被赶出司天阁的时候,她茫然不知所措,也如今日这般,还好姜拯拉了她一把。如今再没有人能拉她,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条路。 只是心中还是难过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荀舒放慢了步伐,走走停停,在茫然中寻找方向。有时经过城镇,她摆摊算卦,或者画些祈福的符咒售卖,赚些盘缠;有时在山林中,便找个山洞寻个破庙,与山间万物一同过夜。 这一夜,她宿在一棵山顶的树上。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山,瞧着是附近最高的山,便爬了上来。到山顶时晚霞尚未散尽,绵延千里。山顶风有些大,吹得衣袖猎猎作响。荀舒站在悬崖边,眺望远方,站到弦月高悬,星辰点点时,方回过了神。 说起来,她也有段时间没观星了。她离开司天阁的时候年纪太小,观星术只学了点皮毛,看个天气还行,看天地大势,人间劫难,还是缺了几分天赋。 但最基本的她还是能观出来。 比如今夜,荧惑星现,逼近心宿三星,是荧惑守心的天象。 荧惑守心,预示着大梁将起动乱,或皇帝驾崩,或大权旁落、有人篡位,是不祥之兆。 此刻荧惑星还未与心宿三星重叠,尚还有转圜余地,可瞧这模样,应该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 天象难改,就看荧惑星落在谁身上,是否有法子消解这灾难。 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 八月初九,秋高气爽。 岐山封禅将近,岐山下的平乐镇再次热闹起来。许多大梁百姓远道而来,只为远远地见证这几十年一次的盛典。 镇中酒楼,三两江湖客几杯浊酒下肚,声音逐渐高涨:“明日陛下御驾便到了,若早些去行宫外蹲守,是否能瞧见陛下真容?” 另一青衣书生嗤笑:“怕是见不到。” “这是为何?” 书生道:“你们不觉得这镇中官兵有些忒多了吗?我瞧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同,估摸着除了禁军,还有附近驻守的军队。这么多人,怕是能将陛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我们大抵连陛下的衣角都瞧不见。” 第106章 又一银发老翁道:“老朽曾听祖父提过,他曾去过岐山封禅,还瞧见了高祖皇帝的真容。他说那时这安乐镇很是祥和,并未出现很多官兵,扰乱百姓的生活。那时高祖皇帝带的禁军只将百姓隔开了一段距离,百姓们甚至能瞧清楚高祖皇帝的脸,赞他天人之姿,果然是神选之子。” 书生附和道:“是啊,也不知今年是怎么,瞧着像是有大事发生。” 银发老翁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为何突然要岐山封禅?今年年初,国师说昨夜天神托梦,有福泽要降临大梁,劝说陛下举办岐山封禅,告慰天下,越早越好。以往封禅总要准备两三年,今年却在半年内完成,要不是太子殿下很快将此事安排好,事事亲为,哪儿能这么快?”他挥挥手,有些懊恼,“扯远了。老夫是想说,国师说福泽降临大梁,可他定没想到,最近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这哪儿是福泽,这是大难啊!也不知国师是否误解了神的旨意,更不知这要如何收场。” 角落的一个少年冷笑道:“何必收场?如何说不过是那妖道的一句话,就算世人误解,又能如何?还能当众质疑国师、质疑陛下吗?” 众人哑然,无人敢接话。 小声讨论岐山封禅是一回事,大声称国师为妖道又是另一回事。听说这长生殿殿主能通鬼神,若这话让他听到,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气氛一时间冷下来,酒楼中无人说话,食客纷纷低下头吃饭,又是片刻,匆匆起身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还寻不到空位的酒楼,竟空荡起来。 只除了角落的一个清秀少年,还在认真啃着手中的饼,动作慢吞吞的,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店小二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边投射好奇的目光,直到店内又走入一人,才转身去招呼。 那人穿着长生殿的道服,下颌处蓄着一小撮胡须,抱着个拂尘,正要找个空位落座,一抬眼看到那个少年。他脚步顿住,眯着眼瞧了一会儿,而后惊喜道:“荀——兄!” 那啃胡饼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正是为方便行事,女扮男装的荀舒。 自观星那夜后,她便启程往安乐镇赶。师父一直叮嘱司天阁门下弟子,所学技艺定要庇佑天下苍生,她虽被逐出了师门,但这句话依旧需要遵从。 那夜窥得半分天机,她在山顶推演了一夜,算得这劫难会应在封禅大典上,决定前来此处,想法子化解。好在那时她就在安乐镇附近不远处,紧赶慢赶,终于在封禅大典前两日,也就是昨天赶到。 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五味子。 荀舒吞下口中的饼,轻声道:“你怎么来了此处?三——李大人不是让你守在宁远村吗?” 五味子乐呵呵坐到她对面:“贫道是被殿主召到此处的,不过李大人也知道此事,甚至——”他拍了下脑袋,又拍了拍嘴,“此事是秘密,贫道不能告诉旁人。荀兄过几日就能知道了。” 五味子问店小二要了几个菜,等菜的功夫,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去拿桌上剩下的胡饼,被荀舒拍了下下手。 “这胡饼我要带走的,是我今日的晚膳,可不能给你吃。” “一个饼子罢了,怎这般小气!”五味子扫过桌上唯一的小菜,奇道,“你怎过得这般可怜?李大人不是很疼爱你吗?怎么让你靠啃饼过活?连肉都不舍得点?” 荀舒不太喜欢他的说辞,纠正道:“胡饼很好吃,以前吃不起饭的时候,若是能有这么一块热腾腾的病,是要全家一起分着吃的。” 只可惜如今再无人与她分食了。 五味子更加震惊:“你怎么过得比我这个混吃混喝的穷道士还要惨?”他挥挥手,将荷包豪气拍在桌上,“贫道自然不能白吃你的饼,今日贫道来付钱!省下来的钱,你晚上再吃点好的!” 见他这么热情,荀舒也不再推辞,赶忙招呼店小二,又加了几个菜,还要了两份点心。 五味子:…… 离开京城时,长公主虽给了她一大笔银钱,但她向来节俭,平日里能吃饱就行。此刻既然有人付钱,荀舒放开了吃,吃得满嘴流油,极为舒坦,甚至打了个饱嗝。 填饱肚子,荀舒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可有法子联系李大人?” 五味子一愣:“你联系不到?” 荀舒没有回答,继续道:“明日陛下到达安乐镇,我估摸着他今日也该到了。劳烦你帮我传信,就说今晚子时,在安乐镇城西边的树林里,我有要事寻他。” 第95章 岐山封禅2 安乐镇西侧有一小片桂花树林,此时正值桂花盛开,香气馥郁,让荀舒想到了甜糯糯的桂花糕。 也不知道安乐镇有没有人卖桂花糕。 入夜后,她早早便到了这里,找了块空地落座,边等人边观星。 满天星辰,瞧着杂乱,但各有各的章程,各有各要走的路,若其中有一颗偏离了他的轨道,便是所谓的天象有异。 不过几日,荧惑灾星再次移动方位,向着代表天子的那颗星旁,另一颗星靠近几分,只差一丁点,便要贴在一起。 若是寻常,那颗星该是暗淡的,但今日却分外耀眼。 看这模样是大局将定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荀舒耷拉着肩膀,莫不到头绪。她就这么安静坐着,直到子时将近,林子另一侧有马蹄疾驰的声响传来时,心尖儿一颤,方回过神。她坐直几分,没有转头,继续盯着星辰,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 马蹄声逐渐放缓,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快步向她的方向奔跑……荀舒本来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没忍住。 她其实也是渴望见到他的。 她转过身,看向不断靠近的人。 月光皎洁,透过茂密树冠,星星点点洒落在奔跑的少年身上,为他镀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银光。他穿越树林,逆风而来,衣角是风的形状,到荀舒面前几步停住脚步,不再靠近。 不过一旬未见,李玄鹤却似乎轻减不少,衣服空荡荡的,脸颊骨骼愈发明显。他望着荀舒笑,双眸还是亮晶晶的,隐约残留着些棺材铺小伙计的影子,唇边笑容带着三分讨好,四分委屈,还有十分的灿烂。 “阿舒……” 有那么一瞬,荀舒控制不住心软下来。可随后,那日的画面如画卷般重叠展开,破败的院落、低垂着头的姜拯,满屋的血迹。她的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逃避似的垂下眼睫,挪开目光,示意他看天上的星辰。 “今夜叫你来,是想与你说件重要的事。我思来想去,这事情单靠我一人,或许无法解决,所以只能将一切告诉你……或许你有更好的办法。”荀舒担心李玄鹤看不懂星辰,想了一瞬,还是决定给他讲解一下。她指着天上的心宿三星,道,“你可瞧见了那三颗星?连在一起,凑得极近的那三颗。” 李玄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 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他瞧着没什么不同。李玄鹤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乖顺地摇了摇头:“可还有其他特征?” 荀舒顿了一瞬,手指移了半寸:“可瞧见一颗不停闪的星星?那是荧惑灾星,就在刚刚那三颗星旁边,离东边那颗极近。” 李玄鹤眯着眼睛继续看,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闪烁,每两颗之间都离得不远,这能看出什么区别? 李玄鹤二十年的人生,终于找到一件他不擅长,且学不会的事。若是在学堂上,他必然认真学习好奇发问,势必要将不懂之处弄明白,记在心里,可此刻,教他的人是荀舒,是他惦念了许久的姑娘,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到,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荀舒没等到他的回答,拧着眉瞧他:“你瞧见了吗?” 李玄鹤含糊地嗯了一声。 荀舒这才继续道:“几日前,我夜观天象,突然瞧见荧惑灾星正逼近心宿三星。我观星术只学了个皮毛,但这么明显的天象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是荧惑守心的天象。” 李玄鹤一愣,神智回笼几分,认真起来:“可是天下大乱之相?” 荀舒纠正道:“准确的说,是皇权变更之相。至于是否会引起天下大乱,要看荧惑灾星落在哪里。” “如今可有了结果?” 荀舒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和太子可相熟?他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我与东宫是表兄弟,他比我年长几岁,我们幼时曾一起读书,关系还算不错。”李玄鹤回答得颇为谨慎,但还是将她想知道的,尽可能地都告诉她。 “荧惑守心,意味着陛下快要驾崩,而荧惑灾星如今逼近的那颗星,代表着东宫,这意味着——”荀舒拉长声音,意味深长,“这次的皇权变更,甚至陛下的驾崩,都与东宫脱不了干系。你的这位好兄弟,兴许就是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荀舒的语速罕见的快,将心中所有的恶意尽数释放。有那么一刻,她心中是畅快的,她竟然在期待李玄鹤在关系密切的东宫和代表天下大义的陛下间左右为难,期待此事可以让他和她一样痛苦。可话说出口,她又生出些后悔,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也变了模样,变成了她讨厌的模样。 第107章 李玄鹤并没因荀舒的话,而生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沉思片刻,认真叮嘱道:“此事你莫要同他人说,全当你从未观星,并不知道。” 他的这副模样,让荀舒愈发难受,她攥紧衣袖,不解道:“你不难过吗?不生气吗?还是这一切,你早就知道?” 李玄鹤怕极了荀舒的这句“你早就知道”。这话说出口,就意味着他大抵又说错了什么话,要被她误会。若不尽快解开这误会,只会越积越深,更加没法解释。 李玄鹤忙道:“天地良心,阿舒,我真的不知道此事。我与太子虽然关系很好,我时常会帮太子办些差事,可他是君,我是臣,他怎么可能将所有事都告诉我?我确实察觉到他最近举止有异,似有疏远我的意思,可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猜到他有逼宫的想法呢?”他叹了口气,又道,“我虽将太子当作亲人,当作好友,可他终究是东宫,是未来的圣上。这事自我懂事起,母亲就耳提面命,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敢忘记。臣不能对君主有所不满,有所要求,这是臣子的本分。阿舒,我真的没有骗你。” 荀舒心中依旧有疑惑:“那最近的天象变化呢?荧惑守心是大事,司天监里那么多能人异士,难道就没有一人看到?我今日在酒楼中用膳时,还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件事。百姓们都看出来了,你们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李玄鹤苦笑道:“自几年前,司天监便交到了国师手中,往日我不觉得此事有多么重要,今日才惊觉,这似乎是一步伏脉千里的棋,而我们早就被蒙住了双眼。不过想想也是,岐山封禅是大事,日期是由国师亲自推演,定下来的,如今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这般不吉的天象,若传出去,不只是威严扫地,甚至可能触怒天颜,是杀头的罪过。”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如今很是信任国师,就算将此事告诉陛下,他也未必会相信。” 山间风大了几分,吹得荀舒鬓角碎发乱飞,她用手理了理,掖到耳后:“我估摸着,东宫那位说不定也帮着瞒了消息。我今日找你来时,并未预料到荧惑今日便定了位置,还想着荧惑守心,对大梁的国运来说是巨大的动荡,无论成与不成,都会有百姓受苦,想问问你有没有好的法子可化解。可如今看来,你约莫是不会帮我了。” 李玄鹤愣住:“阿舒,你要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司天阁弟子,要庇佑天下苍生,她知道此事会很难,她的能力很微弱,可她还是要去做。 师父曾说,不可轻易介入他人因果,不然会报应、反噬到改命之人的身上。可师父又说,司天阁弟子学习技艺,当庇护天下百姓。 年幼时只觉得这些不过是没什么用处的规矩,自相矛盾,可如今才醒悟,司天阁的道,只有亲身体会了,才能悟到。 曾经她不愿意干涉他人因果,明明预测到他人的死亡,但宁肯心中懊恼愧疚,也固执地不肯提醒,可如今惊觉,无论是潮州赵夫 人、赵县令,还是宁远村的阿水、寿问雪,都是天下百姓中的一员,都是她应当庇护的人。 司天阁弟子离开时都是被逐出师门,千百弟子隐入芸芸众生,他们若恪守着不介入他人因果,不愿意承担反噬,而不救人,那他们终其一生,都再难跨入山门,可若他们能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便能明白,其实他们从来都未曾离开过师门。 此事或有风险,她虽人微力薄,甚至肯能遭到天谴,可她也愿意尽力一试。 荀舒并没回答李玄鹤的问题,抿了抿唇,慢吞吞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夜深露重,我便先回去睡觉了,李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李玄鹤上前几步,赶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阿舒,我还有话要同你说。今日我收到消息,说你要见我,我很是高兴。我原本要明日随圣驾一同到这里的,收到你的消息后,快马加鞭,才在此时赶到。”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委屈,“阿舒,我想同你解释,那日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问过师父,他说姜叔的死和他无关,他赶到时已经是那副模样了。他手中那匕首确实是凶器,但那是因为,他进入房间时不小心触发了机关,那匕首是暗器,冲他飞来,他只能抓住在手中……阿舒,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能信我?” 夜风寒凉,面前少年却真挚地像火,灼得荀舒退后半步。她抬起双眸,眼中早没了当时的崩溃,余下的只有如死水般的寂静。 “李玄鹤,当时我给过你解释的机会,你却没有开口说半个字。你可知那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如今事情过了这么久,你再来找我解释,谁知是不是过去的这十日,你绞尽脑汁编出的新借口?我为何要信一个不知真假的借口?”她仰起头,眼中有细碎的光,“李玄鹤,机会过去了,就没了。若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阿舒……” 荀舒挪开目光,看向更古不变的星辰,如五年前的一样:“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早就见过秦渊。五年前,司天阁覆灭后,他带着大理寺的人在山林中游走。那时他搜得那样认真,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找到真相……没想到最后他却以意外结案。司天阁阁主活了百余年,什么事算不到?若不是被人暗算,怎么可能会毫无防备?所以那日我碰见他时,他真的是在搜证据吗?还是搜司天阁的宝物? “两个月前,姜叔因我而被人抓走,后来我听了五味子的话,以为是长生殿动的手,如今想来却未必。找司天阁弟子的不止长生殿的人,秦渊在这件事上也有动机,不是吗?几天前,我又亲眼看着他站在姜拯的尸体旁……李玄鹤,所有线索汇聚在一处,我甚至开始怀疑潮州破庙里,你是在哄骗我。你早知姜拯是被秦渊带走的,但不告诉我。我想不明白,你知道真正与司天阁有关的人是我,为何不告诉秦渊呢?李玄鹤,你究竟想要什么?” 第96章 岐山封禅3 夜色深沉,风声不绝于耳。李玄鹤站在荒野中,只感觉整个心都被这恼人的风吹碎了。 他知晓他在发现姜拯尸体的那日做错了事,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一切坦白,可此刻听到荀舒如此否认他们的过往,心中还是难过。 早就准备好的解释堆积在嗓子眼,却再找不到说出口的机会,也失了说出口的心。 李玄鹤回忆起九天前的那日。 那日他接到消息,带着大理寺众人匆匆赶到那破败的小院时,院门和屋门大敞着,场面和荀舒到达时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有院子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秦渊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随从。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得措手不及,冲进摆着姜拯尸体的屋子,脑中一片茫然。秦渊就站在那尸体旁,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看走进屋的他。他收敛心神,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竟发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秦渊就是凶手。 他和秦渊相识多年,他深知秦渊不会杀人,可那么多证据摆在他的眼前,即使是他,也不免生出几分怀疑。 当时他便问过秦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时的秦渊紧锁着眉,似乎没听到他的问题,并未回答他。他以为秦渊有难处,只能将此事暂且搁置,想着等勘查完现场回到大理寺后,再细细询问。可他刚走到院子中,还未来得及做什么,荀舒便冲进了院子,直冲着姜拯的尸体而去。 那时的荀舒问他要解释,他如何能回答?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是他尊敬的师父,一边是心仪的姑娘。他不想靠着对秦渊的信任随意敷衍安抚荀舒,又不能做到用匆忙推理得出的答案,将矛头贸然指向秦渊。 他只能沉默。 秦渊后来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也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可那时荀舒已经离开了京城,他却因着公务不能追随她而去,一时间竟找不到和她解释的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 李玄鹤让开几步,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阿舒早些回去休息吧。” 月色薄凉,落在李玄鹤头上身上,一丝一缕都是寂寥。荀舒轻咬着嘴唇,半晌没有动作。 话说出口,荀舒也觉得有些重了,可她不后悔。 她确实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曾经她认为谁都有秘密,对她和李玄鹤来说,这些并不是那般重要。可那日与方晏争执过后,她虽面上反驳了他的话,心中却逐渐开始觉得,这些问题若不能坦诚地说开,便是埋在他们二人间的火药,早晚会被引爆。 李玄鹤的表情颇为落寞,让荀舒的心攥成一团。她从未见过李玄鹤这般模样,疲惫至极,被抽走了魂魄。可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荀舒的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失望,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前方的路,与李玄鹤擦肩而过后,离开了这片桂花林。 - 一夜难眠,次日天亮时,荀舒脑袋昏昏沉沉,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像是染了风寒。她晃晃脑袋,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第108章 山间寒凉,荀舒依旧是少年郎的打扮,收拾齐整后离开客栈,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攥紧了背着的挎包,竟是妄想着挎包能抵御寒冷。 今日圣驾会到安乐镇,街上空空荡荡,昨日还熙攘热闹的店铺,今日却连门都没开。荀舒在心中猜测,城中百姓定是都赶着去斋宫瞧热闹,想要一见天颜,连店铺的东家都不例外。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抬腿正要往斋宫赶,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荀兄!” 荀舒转头,瞧见了五味子。他今日精心打扮过,道袍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上也似抹了油,每一根发丝都格外服帖。她慢吞吞招呼:“五味子道长。” 五味子快步上前:“可是要去斋宫?贫道正好也要去,正好同行。” 荀舒正愁认不得路,听到此话自然答应下来。 二人出发得有些晚,走了一段路后,方看到零散的百姓,步履匆匆。步行让荀舒的身体暖和了不少,终于有了闲聊的心思,她看着前方兴 奋的百姓,忍不住道:“道长可知这岐山封禅要持续多久,都做些什么?” 五味子恰好知道封禅的章程,详细说给她听:“今日圣驾到达安乐镇后,会入住山脚下的斋宫。圣上会在斋宫中沐浴更衣,禁食荤腥,直至三日后吉日吉时,步行攀至山顶神宫,祭拜神明,宣读祝文。次日吉时,圣驾将会再登山顶,到天坛处行燔柴礼,将写有祷文的玉册封存。至此,岐山封禅中需要圣上来做的部分便完成了。之后,圣驾便会离开岐山,后续一应事宜,皆交由礼部和国师来完成。” 荀舒愕然:“所以今日去斋宫,真的只能看到个圣驾下马车,进入斋宫?” “兴许什么都看不到。这一次不仅来了禁军,还抽调了附近驻守的丹烈军。这些人会将斋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你约莫只能看到御辇的金色车盖。”五味子纠正道。 荀舒本想着,若能靠近陛下,看清他的面相和他身边人的面相,兴许能有新的发现,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她垂头丧气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身边打扮得颇为隆重的五味子:“道长,你今日怕不是去凑热闹的吧?” 五味子扬起下巴,颇为骄傲:“自然不是。贫道今日是要去见国师,将神丹交给他,但在去之前,还要去见一个人。”五味子神秘兮兮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荀舒,献宝似的介绍,“这就是那神丹。” 瓷瓶婴儿拳头大小,葫芦形状,瓶面上没有纹路,是最常见的装药的瓶子。瓷瓶的开口处封了蜡,荀舒无法打开看,只能放到耳边轻轻晃了几下,听到里面有细碎响声,像是不止一颗丹药。 荀舒心中了然:“蛇罗鱼炼成的长生不老药?” 五味子惊讶:“你怎么知道?” 荀舒眯眼看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子。 “你在宁远村不就只有这点事儿吗?看着那条死鱼。如今长生殿殿主将你召到此处,定是你告知他,这鱼已练成了吧?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殿主竟不派人去宁远村察看一下?而是交由你一个人来处理,炼制丹药送到此处?” “荀姑娘有所不知。”五味子压低声音,“这蛇罗鱼养成后,需要在它活着的时候扔进炼丹炉,炼制成丹药。若是死后再炼,药效会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差。贫道传信给殿主,告诉他蛇罗鱼已经完全变了颜色,但是变颜色后没多久,便死在了水潭中。传信的时候,已近封禅大典,殿主分身乏术,只能飞鸽传书于贫道,将炼制的法子告知贫道,由贫道来炼制。”五味子喜气洋洋,“那蛇罗鱼自然是找不见了,贫道去山间抓了十几条鱼,一股脑扔进炼丹炉里,才炼制出这么两颗玩意儿。” 荀舒愈发不解:“那蛇罗鱼比人还要大,只炼出这么两颗丹药……虽说炼丹会浪费不少药材,扔进去的和炼出来的必然不相等,但只有两颗未免太少了,殿主怕是不会信吧?” 五味子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无奈:“没办法,贫道也是听命令做事。太子殿下让贫道只炼制两颗毒药,贫道只能依照要求——” 五味子的声音哑在嗓子中,话出口方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事,懊恼不已。他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偷偷瞄荀舒,想知道她听没听清他的话。可荀舒垂着眼睛,瞧不清神情,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五味子心中愈发忐忑。 荀舒自然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还在细细琢磨其中的关系。 五味子背后之人在宁远村事了后,就从长生殿殿主变成了李玄鹤,如今又成了东宫太子。李玄鹤与东宫的关系果然匪浅,绝不只是单纯的表兄弟,大抵是太子阵营,帮太子做事的人,不然也不会将五味子引荐给太子。 五味子见她不说话,试探道:“荀姑娘?” “嗯,听到了,是东宫让你做的。”荀舒慢吞吞地将他的话复述一遍,瞧着五味子面色大变,胡须乱颤,心情好了不少。她将药瓶递还给他,安抚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同他人说的。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大难临头了。” 五味子曾见过荀舒指认阵法,对她自然是信服的。他惊慌询问:“这是何意?” “你印堂发黑,大难临头,是个死劫。这劫会如何应,你应当能猜到吧?” 五味子思绪疯狂转动,目光警惕,瞟向四周,见无人注意他,才轻声道:“东宫?” “我倒是觉得更有可能是长生殿殿主。”荀舒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声音,认真给他分析,“你刚刚说,见殿主前你要去见一个人,那人约莫就是东宫太子吧?他见你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交代你去做,不然直接传信交代就是,何必百忙中抽出空来见你?他知晓你要将假的长生丹交给殿主,并为此事布了后招,怎么可能会在这之前杀了你?那岂不是浪费了一番布局。” 五味子恍然大悟,面含钦佩,嘀嘀咕咕道:“荀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此说来,太子必然不会立刻杀了贫道。贫道见过殿下后,会去见殿主,将这假的长生不老药送给殿主,若殿主不想让这个秘密被他人知晓,兴许就会杀人灭口……”他逐渐慌乱起来,再不似刚刚般神采飞扬,“荀姑娘,我该如何是好?这一劫你可有办法帮贫道化解?” 荀舒将他的死劫点出来,本就是存了帮他化解的意思。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她也寻不到安静的地方,为他起卦,只能靠推测。她想了一会儿,道:“你去见殿主的时候,寻个人多的时候,让众人瞧见你与国师在一处,他兴许就不敢动手了。 五味子哭丧着一张脸:“姑娘,你也太天真了。国师的住处里外都是他的人,他若真要杀我,不仅不会有人阻拦,甚至还会为他遮掩。更何况,贫道这种小人物,死了又有谁会知晓,或是为了救我,与国师作对呢?” 荀舒也有些犯愁:“这又该如何……”她突然想到师兄们打架时候说过的话,眼睛亮了起来,“有办法了!你应当去找最厌烦长生殿和殿主的人。若那人权势不弱于国师,或可出面保住你的性命。” 第97章 岐山封禅4 岐山脚下的斋宫建成已有几百年,制式古久,带着前朝的气息。自建成后,这里便是岐山封禅时皇家斋戒的斋宫,平日里无人居住,只有年迈的宫人们守着。岐山封禅日子定好后,工部会派人至斋宫主持修。 今年大典日期定得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修斋宫,只来得及修补好几间皇帝需要用的宫殿。其他几处则是草草打扫,仅维持着表面的光鲜模样。 荀舒和五味子赶到斋宫时,百姓已将可以瞧见圣驾的位置占满。荀舒环顾四周,瞧见了一棵大树,踩着树干三两下便爬了上去,留五味子在树下干瞪眼。 荀舒敷衍安抚:“总归你能进去,现在看不看有什么重要呢?” 五味子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不再多说。 荀舒刚坐稳,路尽头便传来声响。她扶住树干,歪着身子,让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道路尽头。 沙石路扬起烟尘,帝王仪仗缓缓出现。骑兵开道,步甲兵紧随其后。百余乐师跟在步甲兵后,持大小不一的鼓,鼓声如雷鸣,气势恢宏,响彻云霄。再后方是旗阵,旗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为圣做引,增添不少气势。 帝王车驾在队伍的中央,车窗悬着轻薄纱帘,只能瞧见一个隐约侧影。车架四周被禁军层层包裹,要不是荀舒站的位置高,莫说看到皇帝的真容,怕是连车盖顶上的宝珠都瞧不见。 仪仗依次进入宫城门,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百姓们叽叽喳喳犹在回味,荀舒却不肯回神,视线仔细扫过还未进入宫门的每一个人,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李玄鹤并不在队伍中。 昨日匆匆一见,也不知他是否来得及回到队伍中。 宫门在荀舒的眼前渐渐关闭,她没了再呆在树上的理由,手忙脚乱从树上爬下,不似上去时敏捷,带着几分狼狈。五味子还等在树下,打了个哈欠,道:“贫道还以为姑娘打算在树上过夜呢。” 第109章 荀舒惊讶于他还没有离开:“你不是要进斋宫吗?” 五味子伸了个懒腰,理了理衣裳:“此时斋宫里忙得很,圣上在斋戒前,还有不少仪式要做。等到晌午后仪式结束,贫道再进去也不迟。”他挠了挠头 ,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其实贫道没走,是想起来忘记和姑娘说谢谢了。贫道算不了自己的命,谢姑娘指出贫道的劫难。若贫道能化险为夷,来日定要请姑娘去最好的酒楼吃酒!”” 荀舒不与他客气:“那我定要将所有的好菜都点上一遍。”她盯着他的脸,仍旧不放心,嘱咐道,“无论如何,小心为妙。天命难违,但总会留条活路。实在不行逃命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五味子收起脸上的嬉笑,认真点头:“贫道记住了。” 斋宫的宫墙不比皇宫中的矮,荀舒远远望着,竟瞧不见内里的宫殿。每个宫门处都站着不少的禁军,连一只飞虫都无法飞入。 若是能代替五味子进入斋宫就好了…… 荀舒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不过一瞬,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长公主这次随圣驾而来,刚刚队伍中亦有大理寺的熟面孔,要想说服这么多人一起为她隐瞒身份,实在是无法做到。更何况男女骨相不同,长生殿殿主若会看骨相,一眼便能认出她是个女子而非五味子。 若想混入斋宫,还是要另想法子。 荀舒心中情绪复杂又沮丧,辞别五味子,慢悠悠向城内走去。 安乐镇的百姓们大都回到了城中,街边商户陆续开门迎客。荀舒找了个茶摊,要了碗热茶,小口小口啜饮着。 茶碗中的碎茶叶在茶汤中打着旋儿,荀舒垂眸盯着,思索着要如何混入斋宫。正想到找狗洞的方法时,头顶落下一个阴影,似是有人停在她的面前。那人瞧见她高兴道:“小舒!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身影有些熟悉,没想到还真是你!”那人向身后不远处挥了挥手,“梁丘,楚妙,真的是小舒!” 荀舒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人,一瞬间红了眼眶:“师兄,师姐……” 自荀舒记事起,她便生活在司天阁。那时阁中除了师父和几个老仆,共有六个弟子。其中两个年岁较大,没过太久便下山离开,只剩下他们四人,彼此陪伴,一起过了近十年。 她八岁那年,二十岁的梁丘最先下山。她十岁那年,二十一岁的楚妙也下了山。她十二岁那年,最小的师兄元洲也离开了司天阁,至此,师父留在司天阁中的徒弟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曾以为,世界这么大,她兴许再也遇不到他们了,却没想到能在此时,在她最迷茫灰暗的时刻,再次遇到他们。 荀舒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过片刻嚎啕大哭起来。元洲看着她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中也有泪光浮现:“小舒啊,几年不见,你怎的越活越回去了?还同小孩子似的,就知道哭鼻子。” 荀舒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堆积在心口的郁气化为眼泪,怎么都流不完,她在袖子上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磕磕绊绊道:“我还以为我活着的时候见不到你们了……” 楚妙一如往昔般敲了下荀舒的脑袋,之后又温柔地揉了揉:“你这张嘴,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啊……” 茶铺在镇子热闹处,荀舒的号啕大哭让不少人好奇看过来。梁丘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比当年成熟稳重了不少。他看过四周,定声道:“此处人太多了,不如去我的宅子中详谈。” 梁丘在安乐镇有宅子?荀舒一脸茫然,不知不觉间便止了眼泪,晕晕乎乎地跟着梁丘等人出城,去了郊外。等到梁丘的步伐停住时,荀舒看着面前的景象,瞪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震惊道:“师兄,你这是改行做菜农了?” 面前是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四周用篱笆围着。篱笆东边百步便是岐山,山坡缓和,被人别出心裁打理成如阶梯一般的形状,每一节阶梯的表面都很平整,肥沃的土壤中种着不同的蔬菜粮食。有的还是菜苗,有的已近成熟。 “算是吧。前几年来到此处,瞧见这片山林土地肥沃,但因着地势不平,无人耕种,便在此处住下,平日里种菜养花,等着封禅大典的到来。” 梁丘引着几人进入院子,院中只有两间简陋的屋子,和十几只满地乱窜的鸡。 其他俩人显然早已来过此处,只有荀舒颇为好奇,边走边看,直到跟着众人进了屋子,才问道:“几年前?师兄,你在几年前就知道会举办封禅大典?” 元洲笑着打趣:“梁丘是咱们中继承师父衣钵最多的,他能瞧出来有什么奇怪的?”他抢了梁丘的话,叽叽喳喳将这几年的事简要说出来,“几年前,梁丘就推出这些年会办封禅大典,且这大典上会出事。若处理不好,会起动乱,至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梁丘找不出解法,便来到这里先住了下来,想着随时间推移,定能找到办法。” 梁丘点头,叹了口气:“可是这局太大,我破不了,需有贵人从众协助。但这个贵人是谁,要如何帮,却是全然不知,我甚至连这贵人的生辰八字,是男是女都算不出。” 楚妙靠着门框而站,也是面有愁容:“这一年,我们想法子见过许多权力中心的人,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贵人’。如今三天后就是岐山封禅,或许有些局,本就不是我们能破的,要是师父还在的话——”楚妙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换了轻松的话题,“莫说这些了。小舒这几年过得如何?五年前听说了师父和司天阁的事,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回过云淡山,但一直找不到你的踪迹。后来梁丘起了一卦,算出你没有遇到危险,已经遇到了贵人,自有一段因果,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冷静下来,才发觉我们是杞人忧天。师父他定是算好了一切,为你铺好了后路,不然如何能放心地走?毕竟你可是他一手带大徒弟。” 荀舒从不知道他们回去过,轻声道:“你们既然回去了……那你们可查出了当年司天阁覆灭,和师父之死的真相?” 三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后,梁丘才开口:“我们没有查。” 荀舒不解:“你们既然回去过,自然是放不下的,那为何什么都没做呢?” “因为我们回去并不是为了师父,也不是为了司天阁,而是为了你。”梁丘表情颇为严肃,像是在教一个年幼的孩子,“很多年前,师父就曾对我们说过,无论以后司天阁发生什么,他发生了什么,只要离开司天阁,就是被逐出师门,此生再不能干涉司天阁的事,也不能做出复仇的举动。我想,师父他早就知道这一劫了吧。” 元洲倒了杯茶水递给荀舒,点头附和:“司天阁存在千年,气数早就将尽。无论它以什么方式了断,都是一种结果,不能因不接受这个结果,而生出新的因果。你年纪还太小,兴许还理解不了,但再过几年,你一定能明白。” 又是这句话。 以前在山中,荀舒最不喜欢他们将她当成个小孩子,虽然那时她确实是小孩子。没想到几年过去,还要继续听这句话。 如往常一般,荀舒心中不认同,但她不会因此事与师兄师姐争执,换来更多的说教。她抿着唇站在一边,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楚妙看着她这副不服气的模样,叹了口气,笑道:“莫说这些了,还是聊聊你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我瞧你红鸾星动,可是遇到心仪的小郎君?叫什么,在哪里,什么时候带给我们瞧瞧?” 元洲挑眉,盯着荀舒的眼睛道:“瞧她这眼睛肿的,约莫这感情不是正缘。可惜不知道你的八字,不然师兄我亲自为你算正缘。这些年别的不行,我整日给别人看姻缘,看得可准了,人称大梁第一月老。” 荀舒本都忘了这件事,听到此话双眸又含起了一泡泪,将落未落,只觉得这半个月的悲伤全部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漂泊的船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短暂停靠的岸边,她抽噎着开口,将这些年的事说给众人听。 众人安静地听她将一切讲完,末了楚妙用帕子为荀舒拭去脸上的泪水,温柔笑道:“小舒长大了,竟也知道为天下黎民做事了。” 荀舒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可惜我被赶出司天阁时,年纪太小了,未能多学些师父的本事,观星术更是只学了点皮毛,看不出更多的。师兄师姐,你们可有更多的发现?” 第98章 岐山封禅5 梁丘走到房门处,向外看,确认过院中无人,附近也没人后,将房门掩上,引着众人到方桌旁坐下,压低声音:“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有些发现,但时间过去太久,我时常怀疑那时看到的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他倒了点茶水在桌上,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草草画出了心宿三星的天象图,道,“两个多月前的一日,我正坐在院中,饮酒赏月。偶然抬头,便瞧见了荧惑守心的天象。只不过那时的荧惑星一闪而过,不成气候,但还是被我瞧见了。 第110章 “那时我瞧得分明,荧惑星已定方向,更近南方的那颗星。可第二日酒醒后再瞧,并无荧惑星出现。那时我以为是酒醉后看花了眼,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半个月前,荧惑守心天象出现,荧惑星位于星宿三星旁,并未定方位。也是这时我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事,开始怀疑那并非我的错觉。” 元洲震惊道:“昨晚咱们三人一同观星时,看得分明,荧惑星明明是向着东方,代表东宫的那颗星靠近……两个月前怎么可能向庶子星去呢?天象怎么可能会被改变?” “是,天象无法被改变,所以后来我想了很久,还有一种可能。”梁丘在桌面上的两颗星上点了点,“荧惑守心,皇权易位。以前我们常说,落在那颗星上,便是哪边起了不臣之心,其实不然。荧惑星落在何处,那颗星的光辉会更盛几分,意味着那边会是新的天命之主。或许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复杂的多,这次的天象,不仅牵扯到了东宫,还有其他的人。” 楚妙垂眸看着桌上的星辰图,认真道:“当今陛下共有三子,除太子外,其他两个都年岁尚小,手中无权,即使有人在背后相助,亦难成事。当今陛下尚在人世的兄弟有两个,陈王和襄王,也不知是哪位王爷,生出了异心。或许这几个月里,双方各自都有新的谋划,只不过有的事瞬息万变,几个月前是一个模样,如今又是另一番模样。” 荀舒心思一动,试探道:“太子的兄弟虽年岁小,可也许有的人就需要他们年岁小,容易被掌控呢?” 楚妙拧眉:“师妹的意思是,拥护太子的庶弟登基,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元洲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上,瘫倒在上面,唉声叹气:“这局也太复杂了,如今就算我们几个臭皮匠凑在一出,想要化解这局里面的戾气,亦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我有些想不明白,太子本就是下一任帝王,他何必要参与这档子事?当今陛下眼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为何不等他宾天后,名正言顺继位,如此,不会有化不开的戾气,也不会有这劳什子的荧惑守心,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这多好啊!” “说得轻巧,若别人想要争,他不想法子护住,难道任人宰割?”楚妙启唇反驳。 眼看着二人又要如少年时般争执起来,梁丘猛地拍了下桌子,惊得二人忘了要说什么。 桌上茶碗被震得不停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楚妙急忙扶住茶碗,怒道:“梁丘,有话好好说,你拿桌子出什么气?我昨日就瞧见了,你家就这四个茶碗,这要是碎了,你连茶都没法请我们喝了。” 梁丘面含歉意:“报歉。我只是想让你们清醒一下,振作起来。这种事关皇权变更天下动乱的天象,本就不可能被轻易化解。此事我们想不出解决办法,难道不是正常的吗?”他指着房顶道,“我几年前便住到了这里,到今年才摸到点门路,我都没沮丧,你们有何可沮丧的?”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元洲和楚妙逐渐平静下来。楚妙轻声道:“如今该怎么办?说到底咱们四个人如今所说的一切都是凭空而想。若想化解此局,还要想法子混进斋宫才行。” 梁丘道:“混进斋宫容易。我的菜地离斋宫近,前两年宫中只住了几个老宫人,他们的蔬菜都从我这处采买。一个月前,斋宫负责采买的人便说了,让我自明日起,每日寅时将蔬菜送入斋宫。等明日我进了宫,再寻机会打探一番,看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元洲猛地从床上起身,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竟从几年前便开始谋划。” 梁丘这些年的谋划,说简单也颇为简单,但只为了一个不知是否会真的发生的卦象,坚持这么多年,绝非易事。 梁丘苦笑:“有的事需要机缘,我只能尽可能的多做,等待那份机缘。只是除了此处,明日还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做。若发生宫变,必有兵力支持。明日你们便去附近探查一番,小心行事,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楚妙和元洲答应下来,一旁的荀舒却认真道:“师兄,我明日能随你一同去吗?” 元洲劝道:“小师妹,斋宫如今守卫森严,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再说,你年纪尚小,我们怎么能让你去冒险?若大师兄能带人进去,自然是要带我。我行走江湖多年,擅长和各类人打交道,定能帮到大师兄。你便同楚妙一起去周围转转吧。” “就是因为我年纪小,才应由我去。”荀舒神色极为认真,“因为我年岁小,生得也瘦小,他们会放松警惕,更容易打探一些消息。你和师姐江湖气太重,很容易被发现并非安乐镇的菜农,然后遇到危险。” 元洲挠了挠头,竟觉得荀舒说的有些道理。他求助似的看向楚妙,期待她能想出个理由绝了荀舒的想法,却见她掏出了三枚铜钱,气势汹汹拍在桌面上:“我觉得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老方法,不如将决定权交给老天爷,我们问三卦,看看究竟谁最合适与梁丘师兄一起去斋宫。” 荀舒看着那三枚铜钱,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他们三个厮混在一起时,尝尝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有时是为了争抢什么物件,有时是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一定要争个高下。那时师父没有法子,只能让他们扔铜钱,得出卦象后不解卦,只看卦数序列,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胜者。 此刻,楚妙提出这个方法,元洲和荀舒都没有意见。三人依次抛出铜钱,片刻后得出卦象,卦序最靠前的竟然是荀舒的风地观卦,第二十卦。 元洲垂头丧气,到底不再争辩。楚妙眼含担忧,不放心这个最小的师妹。梁丘看着那卦,笑道:“虽不算大吉,也是个好卦。明日要仔细观察,等待时机,莫要冲动,知道了吗?” 梁丘开口,事情拍板。荀舒松了口气,乖巧道:“我会听师兄的话的。” - 这一晚,荀舒并未回客栈,而是与元洲和楚妙一起,住在了这里。梁丘为几人张罗了好酒好菜,师兄妹四人多年后他乡重逢,喜不自胜,边吃边聊,从太阳西斜一直吃到月明星稀。 明日要办正事不宜饮酒,梁丘和荀舒以茶代酒,笑着看楚妙和元洲喝得醉醺醺的,口齿愈发不清晰。 “……你们可知晓,师父活了多少岁?”元洲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竖起一根手指,“他活了二百岁!” 楚妙挥挥手,口齿亦是含糊:“我还在司天阁时,他便已经三百多岁了。你们不知道吧?师父房间的耳室里放着历代司天阁阁主的排位,每个排位后都写着他们的生卒年月。我曾经溜进去仔细瞧过,你们猜怎么着?历任阁主竟都活了几百岁,最长的一个是千年前一个叫九方言蹊的人,竟活了八百多岁。” 自荀舒认识师父时,他便是个银发老翁,瞧不出具体年龄,是以她从未想过他的具体年龄,总归八十岁还是一百岁,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但没想到他年纪竟然这般大了。 梁丘没有喝酒,突然严肃了表情,追问道:“那里定没有师父的排位,你怎么知道他多大年纪?” 楚妙慢悠悠道:“师父上一个阁主,三百年前就死了,他死后便是师父做阁主,他自然活了三百多岁啊!梁丘,你变笨了,这都想不明白。” 荀舒没有喝酒,将梁丘脸上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梁丘一向是严肃稳重但平和的,仿佛遇到什么事,都无法激起他的情绪波动。荀舒从没见过这般凝重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轻声问:“师兄,可是发生了何事?” 梁丘沉默片刻,还是将一切说出:“前些年,我离开司天阁后,在大 梁境内四处游走,曾偶然听过一个说法,说世人所寻找的司天阁的宝贝都是假的,司天阁并没有宝镜,也没有宝贝。能引得无数人追逐的,其实是长生不老药。” 长生不老药?! 荀舒睁大双眼:“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楚妙倒是不似荀舒般震惊:“巧了,此事我也曾想过。离开司天阁后,我曾四处找寻关于司天阁的记载,还真被我找到了。上面说,百年前司天阁阁主并不是这般神秘,每逢帝王登基时,都会下山去往皇宫中与帝王促膝长谈,两三日后方会离开。宫中曾有宫人活了百余岁,前前后后历经五朝,见过五任帝王登基,亦见过五次司天阁阁主。他曾说,那位阁主这百余年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像是能长生。也是因为他的这番说辞,让司天阁名声愈发鼎盛,甚至有传言称,司天阁内都是仙人。” 元洲蹦到桌边,好奇道:“这说法我竟从未听说过!我这些年也去了不少地方,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楚妙道:“后来,司天阁名声过盛,引得帝王猜忌。皇权天授,可司天阁有了神阁之称,竟隐隐凌驾与皇权之上。司天阁阁主自此再未迈出山门,甚至在山下布了奇门遁甲之阵,让世人再无法靠近。皇帝下令焚毁所有与司天阁有关的记载,渐渐的,提及的人变少了。再后来,江山易主,又曾有帝王去司天阁,求阁主出山。阁主并未应允。只是自此后,司天阁才恢复了些许盛名。” 第111章 “竟是如此。”梁丘沉吟片刻,叹道,“如今师父已走了,他生前并未将阁主之任传给任何一个弟子,许多秘密或许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就算师父有长生不老的法子,也不会再有人知晓。也罢,这些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之事。明日各位定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事情真的无转圜余地,也是顺势而为,只求无愧于心。” ----------------------- 作者有话说:文中所有和观星有关的内容,都是百度加作者本人胡编乱造激情二创,切勿考究,切勿参考…… 第99章 岐山封禅6 师门四人许久未见,聊起来几乎忘了时辰。梁丘顾念着今日要早起送菜,赶着荀舒先去睡。至于剩下两人,总归不需早起,便任由他们去了。 小院只有两间屋子,梁丘将正屋让给了楚妙和荀舒,他和元洲则在东厢房中凑合了一夜。 寅时刚过,小院中刚歇不久的灯重新亮起。梁丘和荀舒放轻动作,将昨晚便准备好的蔬菜搬运上驴车,而后驾着驴车向斋宫的方向去。 小院和斋宫间距离不远,隔着一片山林,驾驴车约莫两刻便能到。二人到达斋宫供宫人们进出的侧门时,门口已站了几个和他们一样,带着新鲜食材早早赶来的农户。 此时尚不到寅时正,天还未亮,夜晚的寒凉正浓郁着,道旁的花花草草上还挂着白色的霜。苍穹上星月清晰可见,数不尽的星辰不停歇地闪烁,拼凑成不同的天象图。荀舒盯了看一会儿,似乎与昨晚没什么不同。 片刻后,宫门处传来响动,从门内走出几个穿甲胄的禁军。梁丘拍了拍荀舒的胳膊,示意她回神。二人驾着驴车跟在队伍最末,等候检查和问询,有序进入斋宫。 荀舒眯着眼睛看前方检查的禁军,最初是好奇,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其中有个未着甲胄,站在角落的人影越看越熟悉,等到又靠近几步,方才看清面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李玄鹤怎么在这里?!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为何一个大理寺的少卿会来城门口和禁军混在一起,他这是转投禁军了吗? 他们前日刚吵过架,以冷战收尾,如今约莫是彻底决裂了。他定不会帮她遮掩身份,兴许还会直接将她赶出斋宫,再不许她靠近……这要如何是好?! - 李玄鹤自然是早起守株待兔的。他盯着队伍末尾那个窸窸窣窣,恨不能将身子钻入菜堆中藏起来的身影,在心里冷笑,气得磨牙。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的事。 自荀舒离开公主府,他便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京城风云将起,大梁内亦不再似以往般太平。荀舒身上背着无数人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怎能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好在荀舒在有些事上向来迟钝,一直也没发现她的身后有人跟着,更猜不到,她的所有行踪,他都知晓。 直到昨日。 两个暗卫眼睁睁看着荀舒和她的师兄师姐们走入田野中的小院子。那小院四周皆是平坦菜地,里面的菜苗还不到膝盖高。暗卫无处藏身,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院子,只能留在更远些的树林中,边等候边小心观察四周。 好在此处离斋宫不远,俩人立刻给李玄鹤送了信儿。李玄鹤收到消息后差人查了查,不多时便查出其中一个叫梁丘的人的身份。这人是给斋宫供给蔬菜的安乐镇农户,虽不知荀舒和他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认识的,但他每日都会带着新鲜的蔬菜,从侧门进入斋宫。 然后李玄鹤便早早来此处守株待兔……荀舒就是那只兔。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无论荀舒再怎么磨蹭,也还是走到了李玄鹤的面前。 有禁军围上来翻看着驴车上的菜,检查是否藏匿了不该有的东西。另一个禁军本欲上前盘问梁丘和荀舒,检查二人的令牌,却见李玄鹤抢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理寺少卿亲自代劳,盘查的禁军求之不得,脚步一顿,转身便去角落躲闲,不再管这边的事。 李玄鹤接过梁丘递过去的牌子,仔细翻看后,指着荀舒道:“这牌子上只有你的名字,她是谁?” 梁丘搓着手上的泥,露出个讨好的笑,将农家人的朴实演了个十成十:“这是在下的远房表妹,前几日到了安乐镇,想要看封禅大典。昨日听说在下今日要来斋宫送菜,说什么都要跟着,想要见见世面。大人通融一下,就让我们进去吧。在下定看好表妹,不让她乱走,不给大人们惹麻烦。” 荀舒微微侧着头,带着点逃避,不去看李玄鹤的眼睛。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她的心里脑里,四肢百骸,让她如坐针毡,浑身难受。她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定将这个送菜进宫的机会让给元洲或者楚妙。若是他们来,兴许不会有人搜查,更不会被李玄鹤抓个正着。偏偏是她来了,还偏偏遇到了他。 真是孽缘。 荀舒不想给梁丘惹麻烦,只能慢吞吞道:“回大人,民女荀舒,从没见过封禅大典,也没进过斋宫,今日是想随表 哥来见见世面。大人放心,民女定不乱走,做完事后便会离开。绝不逗留。” 李玄鹤将令牌递还给梁丘,冷笑道:“你们当斋宫是什么地方?是想进就能进的吗?陛下如今就在斋宫里住着,里里外外巡查较往常严苛百倍犹不止,而你们竟想凭着一块令牌,再捎带一生人进入这宫门,只是为了见世面?” 梁丘哑了嗓子,不知该说什么。 此事是他欠考虑,以前他曾见过其他菜农带着自家儿女一同进斋宫,便以为这次他也可以将荀舒带进去,却忘了大典期间陛下在此处歇脚,本就不可能同往常一般。 荀舒侧过头,拽了拽梁丘的袖子,轻声道:“既然他们不让,我就不进去了。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小心行事。” 李玄鹤的眼神落在荀舒拽着梁丘衣袖的手指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粗布麻衣,看着便扎手,她抓得那么紧做甚? 原本他已经想好,今日定不与荀舒生气争执。每次与她生气吵架,她像个没事人似的,最后苦得还是自己。还不如死皮赖脸缠着不走,好歹将一切解释清楚,不做冤死鬼……但此刻看到这俩人关系如此亲密,还是控制不住生了气。 李玄鹤冷哼一声,似笑非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表哥。” 荀舒垂着眼睛,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梁丘瞅瞅李玄鹤,再瞅瞅荀舒,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瞬间轻松不少:“原来你们二人认识啊。” 荀舒不搭理李玄鹤,依旧看着梁丘,小心翼翼示警:“是啊,所以我装不成你的表妹了。你一个人进去吧,我这就去找楚姑娘和元少侠。” 楚姑娘和元少侠……这是说面前这人不可信了。 梁丘的笑意淡了几分,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点头:“好,小舒注意安全,我一会儿便回去。” 荀舒昂着脑袋,转头就走,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 李玄鹤几乎要被她气笑,虽咬牙切齿,仍旧忍不住道:“我这儿缺个侍女,端茶倒水伺候我洗脚,要不要来随便你。” - 荀舒还是跟着李玄鹤去了,垂头丧气,像是只落水的公鸡。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是他错得更多,为何却像是她矮了他一头? 不过仔细想想,在混进斋宫一事上,是他帮了她。她有求于人,态度上谦和些,也是应该的。 她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嘀嘀咕咕,想法不断,一会生气一会难过,一会又释然不少。她沉浸在这场独角戏中,没注意到李玄鹤何时停住了脚步,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她被弹得后撤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还是李玄鹤注意到她的异样,长臂一揽,圈住她的腰,扶她站稳。见她无恙,李玄鹤松手退后几步,板着一张脸:“在宫里要小心行事,怎能这般莽撞。” 荀舒扁扁嘴,异常乖顺:“知道了。” 斋宫里人来人往,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好奇打量荀舒和李玄鹤。李玄鹤不愿被人打量,圈住荀舒手腕,扯着她快走几步,进了不远处的小院子。 这次岐山封禅,随行者众多,皇室中人都安置在斋宫内的院落,李玄鹤也因着长公主的缘故,住进这间离宫门不远处的院子。 将院门合上后,李玄鹤松开荀舒的手腕。荀舒好奇打量四周,惊讶发现这院子竟比她在平阳侯府时住的地方还要小。院里的一切瞧着都颇为陈旧,不知存在了多久,竟让荀舒生出一种,这里不如棺材铺精致的错觉。 原来皇宫竟然这般穷? 院中再无旁人,李玄鹤再不压抑心中的情绪,面无表情瞪着荀舒,气恼中掺杂着酸气:“刚刚那人是谁?可是你的师兄?” 荀舒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僵硬敷衍道:“他是安乐镇的菜农。” 荀舒的面上浮现浓浓的戒备,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他,没有丝毫松懈。李玄鹤知晓在司天阁一事上,荀舒对他已经全无信任,是以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追问,先一步软了话音:“好,不问他是谁了。那你可能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进这斋宫?” 第112章 “好奇。我没见过皇帝,没见过太子,想要混进来看看,难道不行吗?”荀舒微微抬起下巴,不自觉扬起声音,“我不过是个乡野间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和你可不一样。我好奇这斋宫有多漂亮富贵,好奇皇帝和太子长什么样,是否有真龙之气,能活到多少岁,难道不可以吗?” 斋宫有多漂亮富贵?李玄鹤乐了:“如今你的心愿完成了大半,这斋宫可是你心中所想的模样?” 荀舒看着裂了缝的门板,生了锈的门环,影壁上的浮雕莲花遍布碎纹,假惺惺称赞道:“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还在棺材铺里时,李玄鹤便发现了荀舒的这个脾气。平日里瞧着温吞吞的,性子软脾气好,但若真因什么事和她争执起来,犟得如同镇东头的那只老水牛。 李玄鹤叹了口气,决定先服软,至少将那晚没说出口的解释全部说出来,让她知晓。 他正要开口,小院的门突然被推开,赤霄冲进了院中,无视李玄鹤恼怒的目光,和荀舒惊讶的表情,连礼都来不及行,冲着李玄鹤压低声音道:“郎君,出事了,陈王死了。” 第100章 岐山封禅7 陈王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年近不惑,自及冠后便离开京城返回封地,多年来鲜少回京,与陛下亦是许久未见。他的封地距离岐山只有三日路程,自半年前定下封禅大典的日子后,便主动领了差事,来往于岐山和封地之间,同工部和礼部一起准备这次的大典。 昨日陛下到达斋宫后,陈王也住进了斋宫,陪着陛下用了些斋饭,入夜方离开。今晨宫人们洒扫,偶然在荒废的院子中发现了陈王的尸体,惊吓之余,引来了巡查的禁军。 封禅大典将近,斋宫中却出了这样的事,禁军统领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时间报给东宫。东宫收到消息,带着禁军统领去见陛下,另派人递了消息给李玄鹤。 这次来岐山,秦渊并未同行,附近能查办亲王遇害案件的,只有李玄鹤一人。 听到赤霄的禀报后,李玄鹤不敢耽搁分毫,立即往外走。他本想留荀舒在这院中歇息,又担心她不会乖乖呆在这院中,四处乱走撞到同样住在斋宫中的国师等人,干脆将她带在身边。 发现陈王尸体的院落在斋宫东侧一个废弃宫殿的后院,久未修,破败不堪。李玄鹤和荀舒赶到时,院子已被禁军围起,看守的禁军认识李玄鹤,为他让出一条进去的路。 黑沉的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星月也淡了颜色。赤霄跟在李玄鹤身旁,手持一盏灯笼,为他照亮昏沉的院落。 院中杂乱不堪,四周宫殿无窗无门,在夜色下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不知藏匿着什么危险。地面石砖缝隙中生出的杂草比人膝盖还要高,根系在砖下肆意生长,将石砖顶得高低不平,边边角角碎裂成块。杂草连成片,唯中间一块凹陷下去,仰面躺着陈王的尸体。 尸体穿着黑色的衣裳,袖子被束起,瞧着像是夜行衣。胸口处插着一把剑,正中心脏,身下血迹蔓延开来,浸湿一小片石砖。尸体周围杂草上溅落着零星细小的血珠,凝结在草叶上,已经干涸。 荀舒凑近几步,拧眉细看尸体,见尸体紧闭双目,眉间沟壑至死未散,嘴唇乌紫,瞧着死得颇为痛苦。 她想起昨夜师兄师姐推测的,荧惑星曾落在庶子星上,这次的变动兴许与陛下的两个兄弟,陈王或是襄王有关,心中疑窦丛生。 陈王是这次天象变动的关键吗?他穿着夜行衣,定然是偷偷去见了什么人。他去见的人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如今陈王已死,天象是否会再次改变? 百般思绪揉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荀舒挠挠头,轻声嘀咕:“这看着也不像是被刀捅死的啊……” 李玄鹤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却不能在此刻说出。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不合时宜地好奇道:“你能从他的面相上看出什么吗?” 荀舒翻了个白眼,愤恨道:“你去找长生殿的人吧,他们兴许会。” 这话说得直白而讥讽,一旁的禁军好奇地看了荀舒一眼。李玄鹤敏锐察觉,目光颇为冰冷地扫过去,那禁军瞬间扭转视线,不敢再多看。 李玄鹤磨着后槽牙,又是气恼荀舒胡乱说话,引得人注意,又不舍得再因为这点破事和她起争执,只能冷着一张脸,继续看陈尸的地方。 此刻尚未天亮,李玄鹤蹲下身子,接过赤霄手中的灯笼,凑近尸体细细地瞧,最后 视线落在了尸体胸口的那把剑上。 剑柄处有个烙印,代表着使用者的身份。这烙印瞧着熟悉,李玄鹤目光一凌,用袖子包裹着剑柄,使了些力气将剑拔出后,递给赤霄:“将此物包起来,好好保管。” 这指令颇有些奇怪,像是他已经知晓是谁的剑。荀舒拧眉看了他一眼,并不多问。赤霄从袖袋中掏出条帕子,将剑柄处的图腾遮掩住后,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尸体胸口的伤口因拔剑而浸出些许血迹,李玄鹤掰了掰尸体的胳膊,四肢关节已然僵硬,死了至少两个时辰。他用袖子垫手,在尸体身上摸了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 从院门处到尸体旁的杂草被压倒了大半,大都是发现尸体后进出院落的人踩踏而成的。尸体四周未发现打斗的痕迹,周围虽有喷溅血迹,但量并不多,一时无法确认这里是案发现场,还是杀人后抛尸的地方。 只是斋宫内来往都是巡视的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此处的呢? 李玄鹤站起身,对一旁的随从道:“去安乐镇请仵作来,若县令问,就说斋宫里死了个太监,其他的莫要多说。” 那人领命离开,李玄鹤再次环顾四周。 发现尸体的宫人是个年轻的太监,此刻正站在院子角落,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李玄鹤走到他面前,问道:“尸体可是你发现的?” “回大人,正是奴。” “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年轻太监咽了口唾沫,努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 “回大人,奴是负责斋宫洒扫的,每日寅时正出工。奴每日都会经过院子后门这条路,今日经过时,发现这院门竟然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这院子因地角偏僻,晒不到阳光,锁了许多年了,奴从未见它打开过,一时好奇,便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躺在院中,倒在血泊里的陈王殿下……” 李玄鹤道:“发现尸体时,四周可有可疑的痕迹?” 年轻太监拧眉思索后,哭丧着一张脸:“回大人,奴不知道。奴看到尸体后,吓得要命,哪里能注意到这许多的细节呢……” 寻常人第一次看到尸体,大都与这个小太监的反应相似。李玄鹤并不为难他,转而问了其他的问题:“你说这院子平日里都是锁着的,但我瞧这只是个后院,前院是什么地方?” 年轻太监道:“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宫殿在百年前,曾住过一位皇贵妃。那皇贵妃犯了事,被罚到此处反省,后来薨逝在此处。再后来,主子们嫌弃这里晦气,便不再住人,这院子的前院渐渐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他指着角落的一扇被封起的小门,“这里原先是个没有门板的月亮门,后来因着后院是皇贵妃死时的地方,便装上了门板,落了锁,将这后院彻底封禁起来。 “当年皇贵妃住在此处时,应是将这院子周围都布置过一番。这院子四周被花丛树林包围,极为幽静。西边不远处是戒堂,以前是皇贵妃每日念经诵佛,自省的地方。后来这个用途保留了下来,如今也是陛下每日诵经的屋子。院子北边有个水塘,走过廊桥后是如今皇后暂住的宫殿。院子南面不远处,紧邻东门,是白日里陛下临时召见臣子,处理公务的地方。” 年轻太监在斋宫里呆了多年,对这里的每个宫殿都极为熟悉,如数家珍。甚至说着说着,都忘了不远处还躺着个尸体的事,逐渐神采飞扬起来。 “陈王呢?他住在哪?” “陈王殿下住在斋宫西南的宫殿里。那里是慈安宫,曾经是太后暂住的寝宫。这次太后未随驾来斋宫,那院子被修好却无人居住,便让陈王殿下住了进去。” 李玄鹤思索片刻,继续问道:“听说国师也住进了斋宫,并未随其他人一起在外面扎营。国师住在哪个宫殿?” “回大人,国师大人住在斋宫南侧。斋宫南侧有一巨大的日晷,日晷旁有个祭坛。封禅大典吉日定下后,陛下特别叮嘱,要在那祭坛旁,为国师大人修出一间舒适的宫殿。那院子静僻得很,说起来,与发现陈王殿下尸体的这个院子,只隔了会见臣子的敬安宫,和一个景色别致的小花园,倒也不算太远。” 李玄鹤将斋宫中各个宫殿的位置小心记下后,便让人将发现尸体的年轻太监带走,暂且看守起来。他命禁军将陈尸体的院落封锁,将陈王尸体挪到室内,并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院子。 第113章 远处山峦重叠,旭日从崇山间缓缓升起,夜色被彻底逼退,天终于亮了起来。 陈王已死的消息李玄鹤虽有意压下,但东宫和陛下自然是不能瞒也瞒不住的。李玄鹤刚走出院子,太子身边的内官便从角落钻出,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道:“少卿大人,殿下有请。” 李玄鹤寒着一张脸,颔首:“正好,我也有事要和太子殿下说。”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身后的荀舒,意味深长,“你不是想见太子吗?只此一个机会,可要瞧好了。” 荀舒愣神的功夫,李玄鹤已然跟着东宫内侍离开,她忙不迭跟了上去,生怕李玄鹤后悔,错失了这个见到东宫的机会。 太子暂住的宫殿名青宫,离此地不远,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戒堂后,再向北行片刻便到了。 青宫位于陛下所居宫殿的东侧,宫殿每个可以出入的门外都站着值守的侍卫,目光如鹰,警惕扫视来往的人。 若说京城国师的住处,是荀舒见过的守卫最严苛的地方,连个爬进去的狗洞都没有,那面前青宫的守卫则比国师府还要更胜一筹,连飞虫都难以逃脱守卫的眼,越过院墙飞进院中。 原本她还以为,只要混入斋宫,定能找到法子四处看看,兴许就能瞧见和荧惑守心天象相关的几个人,如今看来,她天真的离谱。 李玄鹤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冷哼道:“你以为所有的地方都如同平阳侯府和公主府一般,外面守卫森严,内里却很是松散?”他带着荀舒走入青宫的院子,压低声音,叮嘱道,“进去后莫要乱说话,跟紧我,知道了吗?” 荀舒乖乖点头。 李玄鹤有点不习惯她这副乖顺模样,还要再说什么,俩人已然走到青宫正殿外。 引着二人来此处的内侍笑道:“二位稍后,容奴先去通禀。” “有劳福公公了。”李玄鹤分外客气。 福公公动作很快,片刻后便从殿内走出,带着二人走进了宫殿内。荀舒跟在李玄鹤身后,借着他身形的掩护,悄悄打量四周。 这里的宫殿显然精心修过,地上铺陈的黑色金砖比她桌上的铜镜还要亮不少。柱子上盘着的龙色彩鲜艳,栩栩如生。角落的金丝香炉足足有半人高,散发的香气浓郁又清新,极为提神,一闻便是好东西。 原来这才是大梁最尊贵之人住的地方啊。 太子正站在殿内看一副地势图,见二人走进殿内后,温和道:“虚礼便免了吧。”他的视线划过李玄鹤,落在她身后的荀舒脸上,停顿片刻后,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本宫见过你。” 第101章 岐山封禅8 太子的话音 落下,殿内众人表情各异。 荀舒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并不记得他们在何时何地见过。李玄鹤一脸错愕,心中霎那间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向一旁挪了半步,将荀舒的身子彻彻底底挡住,眼神变得防备。 太子挥挥手,将殿内伺候的人屏退,引着二人到一旁的茶案旁落座。荀舒知晓这一趟是扮演李玄鹤的侍女随从,站在桌边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入座。太子看出她的犹豫,望着他,温和笑道:“孤早就听闻阿鹤从潮州带回了个姑娘,就连姑姑也喜欢得很。这便是那位姑娘吧?” 荀舒趁着这个机会,直直打量太子的脸,视线扫过他面上的每一块骨骼,脚下却并未动作。李玄鹤拉住她的手,轻轻拽了拽,让她回了神,着急忙慌地解释:“殿下见谅,阿舒胆子小,这是被吓到了。” 李玄鹤拉着荀舒到座位旁,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迫得荀舒不得不落座。他坐在她身边,端起一旁的茶壶,斟了三杯茶,而后小心翼翼道:“表兄说曾见过阿舒,是什么时候的事?” 荀舒也随着李玄鹤的目光,再次好奇看向太子。 殿内茶香氤氲,太子端坐案前,悠悠道:“那日在宫中,你说被长生殿找到的司天阁弟子,正是在潮州救了你的棺材铺东家。还说那东家约莫四十岁左右,是个男子,你与他相处多日,确定他与司天阁无关,是长生殿抓错了人,让孤无需担忧。当时孤就觉得有些蹊跷。长生殿找司天阁中人许久,若无十足把握,怎会犯这种错误?你自小就是个谨慎性子,为何会在此事上这般果断,甚至都不怀疑那人隐瞒了身份欺骗你。如今想来,你分明是知晓长生殿没找错地方,只是找错了人。你将真正的司天阁弟子藏在身边,却不告诉孤,让孤很是心寒呐。” 李玄鹤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傻气的笑:“表兄这是何意?” 太子笑道:“阿鹤,你无需这般紧张。孤只是瞧见故人,随便聊几句,又不会吃了她。就算真的要吃,你和姑母也不会同意的,不是吗?”他温和看向荀舒,“姑娘,我曾见过你。只不过那时你约莫只有两三岁大,还是个稚童,兴许记不得了。” 两三岁大?荀舒抿着唇,陷入沉思。 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便被师父捡回了司天阁,抚养长大。自她记事起,她便在司天阁中,五岁前甚至从未下过山。若是两三岁的时候见过她,那定是在司天阁中。可面前这人是东宫太子,是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司天阁中的呢? 仿佛知晓荀舒心中的疑惑,太子主动为她解答:“那是皇祖父在位时期了。那一年父皇留守京中,皇祖父带着孤南巡至江南道。有一日,皇祖父突然带着孤离开队伍,只带着几个护卫,微服私访至一片山林中。山林尽头有一个鹤发老人在等我们。皇祖父命护卫们留在山下,而后跟随那老人爬上了山。 “那年孤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山上的一切都很好奇。那鹤发老人和皇祖父去了殿内不知道在说什么,留孤一人闲逛,然后便瞧见了一群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不过两三岁大,正是你。那时你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比你的师兄师姐们都要乖巧安静,孤便多看了几眼。刚刚见到你时,孤只觉得有些熟悉,而后便想起来,虽然五官已长开,但尚存几分稚气,与当年那个小娃娃一模一样。你应当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娃娃吧?” 太子和先皇去过司天阁,还见过她的师父,司天阁阁主?这事为何她和师兄师姐们不知晓,为何常在宫中行走的李玄鹤也没听说过? 李玄鹤果然也有相同的疑惑:“表兄说的应当就是司天阁和故去的司天阁阁主吧?那为什么——” 太子挥挥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方继续往下说:“当时孤并不知那就是司天阁,只当是来拜访皇祖父的故友。那日我们并没呆太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祖父便从屋中出来,而后你的一位师兄将我们送下了山。回程时,孤问皇祖父那是什么地方,皇祖父这才告诉孤,那就是司天阁。 “他说,司天阁早已避世,他并不确定他能见到阁主,只是来碰碰运气,却没想到老阁主亲自在山下等候。孤问祖父,他这趟来所为何事。皇祖父告诉孤,他是想请阁主出山,助当时的太子,也是我的父皇铲除身边邪祟,成为一代明君。”太子叹了口气,悠悠道,“很久以后,孤再回忆那天的事,才知道,那时皇祖父起了易储的心思。可那日之后,他什么都没做,却将孤带在了身边,亲自教养孤,直至离开。 “孤还记得,皇祖父曾让老阁主为孤看面相批命,但老阁主说了什么,却只有皇祖父知道。姑娘,不知今日你可否为孤解惑?” 太子笑盈盈地看着荀舒,像是真的在等她的回答。李玄鹤坐在一旁,焦急不已,生怕荀舒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实话,惹怒了对面的人。 荀舒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半晌没说话。李玄鹤屏住呼吸,太子双眸中亦有不易察觉的期待亦或是忐忑。 一瞬,两瞬,三瞬。 荀舒开口,依旧是那种慢吞吞的语气:“殿下,这不重要。” 太子愣住。 “若我说,殿下是天命之主,以后必会成为一代明君,殿下可会因此而自满、而懈怠?若我说,殿下不适合做君王,只适合做个辅佐君王的贤臣,殿下可又会放弃?”荀舒双眸澄澈,如山间秋水,让对面人可从中看清自己的内心,“无论我说什么,或是当年师父说过什么,都不会动摇殿下的心,那殿下又何必知道这个答案呢?” 远处有钟声传来,一声又一声,穿过寺庙的清幽佛香,穿过市井的热闹熙攘,落到青宫正殿内太子的耳中,敲击在他的心口,点醒了他的思绪,解了他这么多年积存在心口的疑惑。 一切豁然开朗。 太子冲着荀舒举起茶盏,笑道:“受教了。” 荀舒摆摆手:“其实殿下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并不是我教的。” 太子失笑:“是姑娘为孤指点迷津。孤还有一事,想要问姑娘,不知姑娘可否再为孤解惑。孤曾听闻,司天阁有一宝镜,有通天之能,能知前尘往事,不知那面宝镜如今在哪儿?” 太子问得直白,荀舒自然不敢隐瞒。更何况,若能借着太子的手将此事澄清,说不定能帮她和师兄师姐们,甩掉大麻烦。 第114章 “殿下,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宝镜。”荀舒一字一字,说得格外认真,“司天阁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的门派,门内弟子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普通人,学的也都是算数,卜卦之类的普通学问,与寻常玄门并无二致。门内更没有宝贝值得人去争抢。殿下,我今日所说句句属实,江湖上的传言不可信,都是有心人捏造的谣言。至于所为何事,我就不知道了。” “竟然是这般。”太子叹了口气,不知是否信了荀舒这番说辞,“皇祖父在世时很是尊敬司天阁,孤也曾真的去过那个地方,是以一直以为司天阁中真的有这般神奇的物件。只是若这些真的都是捏造的,他们定然有所图,姑娘往后还需小心行事。”他顿了顿,再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李玄鹤时,转了话题,“刚刚你可去了发现皇叔尸体的地方?可有所发现?” 李玄鹤一直沉浸在司天阁的事中,闻言愣了一瞬,才回答道:“臣确实有所发现,而且这个发现还与殿下您有关。还请殿下容许臣的侍卫赤霄进殿。” 太子应允,片刻后赤霄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个木制托盘。托盘中放着一把剑,周身布满血迹,正是刚刚从陈王尸体上拔下来的那柄剑。 赤霄将托盘放到桌上后,退到了角落。 李玄鹤指着剑柄上的烙印,压低声音道:“殿下,若臣未记错,这烙印是东宫护卫特有的标记。” 李玄鹤并未将话说明,太子已然明了。他将身边最亲近的两个护卫叫入殿中,命他们去查这剑的来历,其中一人看到后,立刻道:“殿下,属下或许知晓这剑的来源。几个月前,宫中曾发生了一件事,七殿下不小心跌入池塘中。当时青阳正好路过,立刻跳下去救人,佩剑落入水中,不见了踪影。后来我们几人都曾悄悄去那池塘中捞佩剑,都没能寻到,想着许是被池底淤泥盖住了,便也没太过在意。”这人跪倒在地上,抱拳道,“是属下失职,应当及 时将此事告知殿下。请殿下责罚。” 太子挥挥手,温声道:“弄丢佩剑,确实该罚。只是此事应当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算计,倒也不全是青阳的过错。” 护卫道:“殿下,如今要怎么做?这佩剑如今成了凶器,必然会遭人怀疑。”他看向另一侧的李玄鹤,“李大人,如今这凶器在您手中,能否将它替换掉,免得殿下遭人怀疑?李大人,在下以性命作保,这人绝对不是青阳杀的,也与我们殿下毫无干系!” 李玄鹤尚未开口,太子先一步回绝:“不可。这剑既是有人特别放的,必然有后招。若贸然替换,反而会落人口实,兴许还会借着这个错处,将这案子从阿鹤出拿走,交给别人来督办。”他将木托盘向这李玄鹤的方向推了推,道,“这剑还是交由你来处理。孤相信,你定能查清真相,还孤一个清白。” 第102章 岐山封禅9 太子将“凶器”退还给李玄鹤,目光坦荡,仿佛此事真的与他无关。李玄鹤沉默一瞬,吩咐赤霄将这剑收起,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杯盏中的茶已然凉了,李玄鹤一饮而尽后道:“昨日到达斋宫后,殿下都做了何事?” 这是开始案件的正常审问了。 太子一顿,叹道:“昨日孤到达斋宫后,在这青宫中见了几个人。申时左右,去了父皇的宫中,陪着父皇诵经,到晚膳后方回。孤到那儿时,皇叔也在,那时并没什么异样。后来,国师来寻父皇,献上了一颗丹药,说是刚刚炼制成的长生丹药。这些年国师献上的丹药数不胜数,孤还打趣他,又是从哪掏来的方子。国师倒是特别认真,说是偶然发现了一条蛇罗鱼,而后取其肉制成。国师说封禅大典将近,这药是上天赐给父皇的祥瑞,叮嘱陛下在睡前,天地灵气最盛时服用。 “国师将丹药交给陛下后便匆匆离开,说是炼丹炉还未熄,兴许还能再炼成一颗长生丹。还说炼制成后,要赠给孤。孤哪里会信这些?却也没直接驳了他的好意。这之后,殿中又陆续来了些人,多是礼部的,来与父皇说大典的章程。 “晚膳后,孤回了青宫,处理这几日路上堆积的奏章,直到子时方歇。” 荀舒看着太子,只觉得他提及长生丹时,表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旋即便明白了,太子并不知道她也知晓五味子之事,所以有些事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说起来,昨日见到五味子时,他曾说过太子要见他,也不知太子寻他所为何事。若是能再见到他,定要问下他此事。 “原来陛下昨日见过陈王。”李玄鹤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未见过这位舅舅了。早知如此,昨日该去拜会的,结果……唉。” “孤也有多年未见这个皇叔。印象中,皇叔是个谨小慎微,不爱言语之人,但昨日一见,却觉得变了不少。兴许是因为回到封地,再无人敢嘲笑他的出身,心情自然豁达起来,眼神都锐利不少。”太子长叹一口气,悠悠道,“确实可惜了。” - 从青宫离开后,荀舒和李玄鹤便听到消息,说是陛下下令,将整个斋宫封闭,所有人只进不出,直到查出杀害陈王的凶手。之后,陛下召见李玄鹤,李玄鹤无法带着荀舒去,便差人将她送回院子,叮嘱她千万莫要随意走动。 荀舒虽不太情愿,但也明白多事之秋,李玄鹤是为她好。她乖巧呆在院子中,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像极了平阳侯府的那个小院子。她突然就体会到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 她要是今早不随梁丘来送菜,就不会遇到李玄鹤,不遇到李玄鹤就不会得了机会混进斋宫,不进斋宫就不会被困在这四方小院中……如今因着陈王之死,斋宫中戒备愈发森严,她不敢随意走动,却也不能离开,真真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拖着腮坐在台阶上,看着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斑驳光影,看着候鸟迁徙,屋檐下蜘蛛结网,愈发惆怅。 原本她混入斋宫,是想找个机会见见权利中心的这几个人,如今活着的见过太子,死了的见过陈王,却什么都没瞧出来。还是说,陈王之死也是这天象中的一环,也是她需要参透的局? 然后还有李玄鹤—— 荀舒摇了摇头,控制住不断延伸的思绪,努力不去想她和李玄鹤之间,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处解的关系。 还是等解决了荧惑守心的天象,再去想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吧。 李玄鹤没去太久,回来时看到荀舒靠着檐下的主子,昏昏欲睡,道:“可要去屋子里休息一会儿?” 荀舒瞬间就清醒了,赶忙摇摇头:“陛下找你什么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李玄鹤一顿,倒也没准备瞒她:“陛下将此案交给了我,命我在封禅大典前找到凶手。” 荀舒倒吸一口凉气:“那不就只有两天时间了?你如今可有了方向?准备从哪儿查起?” 荀舒的神情焦急又认真,竟像是为他担心似的。李玄鹤心中一喜,轻声道:“阿舒可是为我担心?” 荀舒扭过头,看着墙角结网的蜘蛛,掩饰似的说:“我才不担心你,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斋宫。如今我被困在这里,我的朋友们一定很担心。你可能帮我递个消息给他们?” 李玄鹤冷哼一声:“你的那群朋友能掐会算的,哪里需要你来递消息?” “玄门之术并不能通天,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凡人。”荀舒温声道,“况且,我需要传递的消息不止我的安好,我需要将斋宫内发生的一切告知他们。” 李玄鹤皱眉,觉得这人简直是疯了:“你可知陛下今日将斋宫封锁,就是不想让陈王的死讯外传?” “知晓,但我仍旧要想办法去做。” 荀舒的眼神是李玄鹤从未见过的坚定,像是要上战场的士兵,已经做好了与无反顾奋勇直前的准备。他张了张嘴,再说不出反驳的话,半晌后认了命:“好,我帮你想想办法。” 荀舒怔住,没想到他会帮她。她轻声道:“谢谢。” 明是感谢,却似在无形中拉远了二人间本就如冰的关系。 李玄鹤讨厌这样的客气疏离,正要说什么,门口有人来报,说是已将陈王的贴身随从带到。李玄鹤顿了一下,命人将那随从带到东侧厢房,而后回屋里取了样东西,塞到荀舒怀中:“这是前几日买的糖糕,上次想要给你,没寻到机会。你今日应当没用朝食吧?可以吃着垫肚子。” 说完,李玄鹤头也不回地向东厢房走去,仿佛这只是一件随手的事,只除了发红的耳垂,悄悄泄露了他的心思。荀舒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半晌轻轻打开,捏起一小块放到嘴里。 糖糕软糯香甜,在唇舌中含上片刻,便彻底化开,不留半点痕迹。 荀舒垂下眼睛,心中却酸得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 - 荀舒走进东厢房时,问话刚开始。李玄鹤坐在屋子最前方,陈王的随从站在屋中间,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哆哆嗦嗦,哭丧着一张脸。 第115章 据赤霄说,这人名唤齐子进,平日里跟在陈王身边,不仅要护卫陈王的安全,还要负责跑腿的活儿。 身为陈王的近身护卫,却护死了主子,也怪不得他要哆嗦。 “……昨晚陈王殿下从陛下宫中离开后,便回到了住处。侍女们便伺候他梳洗就寝后,殿下将我们赶出院子,不许我们待在他的院子中。” 李玄鹤奇道:“赶出院子?不留人在寝宫内守夜吗?” 齐子进摇了摇头:“这半年,殿下往返于封地和岐山,因太过劳累,突然便犯了梦行症,入睡后会在寝宫里大喊大叫,四处走动,说些隐秘之事。许是岐山的风水和殿下的八字相冲,这梦行症竟只有在岐山斋宫中就寝时会犯。自那以后,殿下每次 在斋宫中入住时,便不许人在寝宫或是院中守夜了。” “你可曾见过殿下犯梦行症?” “见过一次。那是在四个月前,刚刚开春时候的事。那日殿下来斋宫处理公事,因着国师正好也在斋宫中,晚膳时殿下便邀了国师来院中饮酒,宴席散场时已近子夜。散场时小的早已困顿不堪,几乎是国师刚离开,便回到后院屋中歇息,却没料到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殿下的房中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小的急急忙忙赶到殿下住的宫殿外时,大门已被反锁,众人怕里面出事,商量着撞开房门,却看到殿下紧闭着眼睛,在屋内走来走去,边走边手舞足蹈,大喊大叫,瞧着可怕得很饿。次日,殿下醒来后,却全然不记得此事。这之后没多久,他就不让人入夜后呆在他的院落了。” 李玄鹤拧眉:“可请了太医来看?” “那时斋宫中没有太医,但是小的次日便去了安乐镇上,请了好几个郎中为殿下看病,都说是梦行症,但如何得的,又该怎么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殿下也觉得既然这梦行症只在斋宫中犯,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不再为这病多费神了。” 李玄鹤将他所说的一一记下,而后又问道:“昨日你们都去了哪里,可发生了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事?” “殿下前日便到了斋宫,提前打点好一切。昨日圣驾到达后,殿下一直陪在陛下身旁。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一直在聊些小时候的趣事。” “小时候的趣事?”李玄鹤挑了挑眉,面上神色如常,心中想的却是,这兄弟二人同父异母,臣王的母亲是个最末等的宫女,即使是年少时期,二人怕是也鲜少呆在一处,有什么趣事可聊?他揉了揉额角,“他们二人一直聊到晚膳后?这中间可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插曲发生?” 齐子进面露难色:”昨日不仅陈王殿下陪在陛下身边,晚些时候,太子殿下也到了殿中,小的哪里能近身伺候?只能候在殿外等候。昨日陛下刚至斋宫,来来往往见了不少人,但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小的却是不知了。” 齐子进所说的,倒是与太子所说没有大的出入。 李玄鹤的脑海中闪过陈王尸体上的夜行衣,问道:“陈王殿下功夫如何?” “殿下功夫普通,但是轻功尚可。听说是幼年时在皇宫中,无人在意他,他偷偷随一个老太监学的功夫。”齐子进突然想起什么,面露犹豫,轻声道,“其实,小的心中一直有个怀疑,不知当不当说。” 第103章 岐山封禅10 齐子进的思绪回到几个月前的一天。 那日他同殿下一起来斋宫,入夜后,一如往常般,殿下一人住在正殿,而他和另外几个侍卫住进隔壁跨院的小屋子中。那晚殿下睡得早,他和其他人聚在一处吃酒,以至于夜里频繁起夜。子时末时,他从茅房回来,突然听到异响,像是有人在飞檐走壁,脚步踩着瓦片飞驰而过,夹杂着衣袖与夜风碰撞,发出的猎猎轻响。 听声响,正是殿下寝宫那边传来的动静。 他正要出声喊人,电光火石间,心中冒出一个的念头。 这人会不会是殿下有意找来的?殿下不让其他人呆在他的寝宫,他的院子,会不会就是为了和这个人见面?这人会不会是斋宫的工匠,所以殿下只有在斋宫住时,才会犯“梦行症”? 那夜月色清亮,月光下万物分毫毕现。齐子进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靠近跨院和殿下院子中的那扇门,透过门缝往里瞧。 月色下有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背对着他,轻松推开没锁的殿门,进入殿内。齐子进在门缝中看了很久,都没等到那人从殿内再出现,更没机会看清那人的脸。次日,他装作不经意间说昨晚似乎听到一些声响,问殿下是否听到。殿下说他什么都没听到,昨晚睡得很好,应当是他听错了。 听到殿下如此说,齐子进也只能将疑惑按下,却在此刻再次翻腾着,涌上心头。 他将这一切小心翼翼说出来,末了轻声问:“我听说陈王殿下殁了,走的时候穿着一身黑,像是夜行衣的模样……这可是真的?所以并不是他在殿中等旁人来找他,而是他亲自外出,去寻其他的人?那日我瞧见的,其实是外出后返回寝殿中的殿下?”他的脸上写满自责,“要是早知道殿下会遭遇不测,昨晚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寝殿,一定会跟着殿下的,定不让贼人有可乘之机……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李玄鹤并不奇怪齐子进能知晓陈王死时的部分细节。高墙之内没有秘密,这也是陛下当机立断封锁斋宫的原因。他没有回答齐子进的问题,而是追问道:“既然你觉得,陈王殿下在斋宫中偷偷见了什么人,那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齐子进微微拧眉,片刻后轻轻摇头:“无。倒是未曾见过殿下同斋宫里的谁关系好,但在封地时,殿下将几个聊得来的同性友人,安置在了王府中,常与他们秉烛夜谈,探讨学问,所以才有的这个猜想。若是其他的小事,殿下定会将其交给我们这些下人来做,必不会亲自去,只除了那事……”他挠了挠头,又道,“不过殿下似乎很欣赏国师大人,推崇长生殿,曾多次私下里、明面上夸赞国师大人。每次来斋宫,若碰巧国师大人也在,便会邀国师大人品茗或是吃酒。可国师大人那么一个似仙人的人物,怎么会半夜和殿下幽会呢?一定不是国师大人,一定是其他的人。” 提及国师,齐子进一脸的崇拜,仿佛这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荀舒听得暗暗蹙眉,心中倒是想起昨晚师兄师姐酒后说的戏言。 “真正如清风明月般普爱众生,参透命运玄机的人,是不会整日在红尘九曲中晃荡,贪恋那份凡人的崇拜,追逐一场空的虚名。” 不过是个世间罕见的大骗子罢了。 李玄鹤看到荀舒扁着的嘴,没忍住弯了下唇角,触及到对面齐子进震惊的目光,掩饰似的清了清嗓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陈王殿下可有什么仇家?” 齐子进摇头:“殿下是天潢贵胄,哪儿有人敢与他结仇,记恨他呢?” - 晌午过后,安乐镇的仵作完成了对陈王尸体的检查。 殓房就近设置在发现尸体的院子里的一个房间中,虽然破旧,但有门有窗,也便将就着用了。李玄鹤带着荀舒等人再赴清晨时去过的小院,在院门口停住脚步。 院门早已腐烂,曾经鲜艳的漆再瞧不见踪影。院门后杂草丛生,黎明时分光线昏暗,没能看清,此刻在太阳的光照下,草丛中隐隐藏着一物。荀舒眼睛尖,最先发现,弯腰捡起后,发现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这应当是锁这院门的。”荀舒喃喃道。 李玄鹤接到手中,仔细看了一圈,是最寻常的锁。侧面的钥匙孔已然被锈迹堵死,再无可能插入一把钥匙。顶部锁栓断裂,锈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圈,像是被人用钝器砸开,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砸,使点力气便能捏开。 李玄鹤将门锁递一旁的人,紧接着问道:“可问过夜晚巡视的人?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 “回大人,属下问过守夜的人,因这院子无人居住,且存放的东西也是年久失修的旧物,不值什么钱,所以巡视的路线并不包含这座院子周围。只有队伍路过皇后的寝宫,以及南侧存放陛下文书的书房时,会顺便往这里瞧一眼。他们说,昨晚并未发发现人经过这里,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 李玄鹤本也没指望真的能问出什么,闻言只略微点头,之后便跨进了院子。 黎明时模糊的杂草和血迹,此刻终于变得清晰。荀舒站在明显被压塌,曾经躺过陈王尸体的地方,垂眸盯着,陷入沉思。 周围的草叶上确实沾染着血迹,地面的土壤也有鲜血浸染的痕迹……只是这血是不是有些太少了?那剑直插心房,没过剑刃,只留了个剑柄在身体外,该是贯穿了整个身体,怎么可能只流这么点血呢? 角落里紧闭的房门打开,走出了两个人,为首者头发花白,跟在后面的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背着工具箱,应当是从安乐镇匆忙请来的仵作。门口的禁军对二人说了些什么,之后老仵作带着学徒向李玄鹤和荀舒的方向走来,到跟前几步停住,规规矩矩行了礼。 第116章 “大人,尸体未剖验,只检查了尸体表面,除了胸口处被剑刺透外,并无其他的外伤。”老仵作从徒弟手中接过填写好的尸体格目,递交到李玄鹤的手中,“只是这道 剑伤,并不是死者的致命伤。” “不是致命伤?”赤霄惊讶。 老仵作点头:“死者口唇发绀,口中有残存的呕吐物,双目充血,是中毒而亡。属下以银针试毒,银针变黑。只是具体中了什么毒,目前还未可知。至于那剑伤,伤口出血量少,创口平整,应当是死后造成的。” “死后造成的?” “是。不仅如此,属下发现尸体唇边有擦拭过得痕迹,该是凶手试图掩饰尸体的真正死因时,小心清理过。” 李玄鹤接过尸体格目,一目十行,未发现其他的疑问,点头道:“辛苦了。” 仵作将发现说完后,便被禁军带到其他的院落暂且歇息,暂时不能离开斋宫。李玄鹤看着门窗紧闭的殓房,叮嘱身边人道:“如今天气虽转凉,可尸体长时间放在这里,仍旧会发臭。去派人问问斋宫中可有储冰,或是阴冷的地窖,可以暂时安置陈王的尸体。若都没有的话,将此事报给太子,请他出面调一堆人马离宫,去安乐镇购冰。” 那人领命而去后,院子中突然安静下来,也是这时,李玄鹤猛然发现荀舒并未跟在他的身旁。他心中一慌,视线向四周看去,在墙角一棵已经枯死的小树苗旁,发现荀舒的身影。她正蹲在树旁,拿着块不知从何处寻到的小木板,刨着地上的土。 以前在棺材铺的时候,也没见她有玩土的爱好啊? 李玄鹤心中好奇,走上前去,却见树苗旁的土地无石砖覆盖,杂草肆意生长。但在杂草的包围中,有巴掌大小的地方光秃秃的,瞧着颇为松软,颜色亦与其他土块不同,像是有人特意松过土、除过草似的。他正要上手帮忙,荀舒已然在松软的土地中翻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荀舒小心翼翼拂去那药瓶上的土,一时间没说话也没动作。 这药瓶是市面上最普遍的款式,通体灰白,表面没有图案也没有浮雕。荀舒觉得,若是去安乐镇的药材铺或是医馆买药丸,店家掏出来的药瓶十有八九是这个模样。可就是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药瓶,让荀舒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抬眸看着身边的李玄鹤,严肃道:“我见过这个药瓶。” “在哪里?” 周围人太多,荀舒不想暴露她和五味子之间的关系,凑到李玄鹤耳边,压低声音,将那日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气声,拂过李玄鹤的耳垂,瞬间红如煮熟的螃蟹。李玄鹤心中煎熬,却只能强忍着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等到她说完后,才拉开距离。他摸了摸发烫的耳垂,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这药瓶样式普通,未必就是那一瓶。” 荀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认同地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如果能见到他,问一问,兴许就能知道真相了。” 药瓶的腊封早已被毁坏,荀舒拔开堵子,在手心处倒了倒,什么都没倒出来。荀舒眸色凝住:“若真是那瓶药,里面该有两颗丹药的,如今竟然一颗都没剩了。你说这瓶药和陈王的死有关吗?” “十有八九。”李玄鹤道,“这院子封锁多年,一直无事发生,偏偏是昨夜,陈王死在此处,这药瓶也被埋在了此处,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 第104章 岐山封禅11 仵作推测陈王的死亡时间在子时前后,而陈王身边的人却说,陈王昨夜亥时初便回寝殿歇息了。 从亥时初到子时末,整整两个时辰,陈王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见了谁,无人知晓。甚至连他如何出现在这破败的小院,又是为何被杀,都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荀舒绕着残破的围墙小心翼翼走了一圈,墙上未发现攀爬的痕迹,地面也没有压塌的草或者被掩藏起来的脚印。 陈王和凶手都是从院门处进入的院子。 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荒废多年的地方呢? 荀舒嘀嘀咕咕:“难道是陈王监工修斋宫的这大半年,他与斋宫里的工匠间生了龃龉,而后引发了这一桩凶案?斋宫的工匠熟悉斋宫内的各个院落,兴许为了报仇,将陈王带到此处,然后想法子喂了毒药……”话音落下,李玄鹤尚未开口,她自己先摇了摇头,否认了刚刚的说法,“陈王怎么会单刀赴一个工匠的约?而且那小药瓶也不会落在工匠手中,除非真如齐子进的猜测,那工匠貌若潘安,勾得陈王大半夜的来到此处。” 荀舒越说越离谱,李玄鹤无奈揉额:“我虽与这个舅舅并不熟悉,但也听说了些关于他的事,比如他回到封地后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我觉得若真像你猜测的,陈王有龙阳之好,看上了某个工匠,他大抵是没有耐心这般迂回的。他应当会直接将那工匠带回封地。”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更何况,工匠早已全部撤离斋宫。如今陛下和太子都住在斋宫中,守卫比往日要森严许多,无令牌不可随意进出。凶手应当就在住在斋宫中的这群人中。” 荀舒叹了口气,垂眸看着手指间沾染着的泥土,喃喃道:“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想错了。” 如葱段似的手指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泥土,怎么看怎么碍眼。李玄鹤要摸随身携带的帕子,旋即想起早晨时用那帕子包过尸体上的剑,之后再未取新的。他没有犹豫,抓住荀舒的手,用衣袖为她拭去指尖的泥土。 “你该多穿些衣裳的,手怎么这么冰。”李玄鹤温声道。 他的手很热,像是烧着碳的手炉,荀舒被烫了一下,挣扎着想要抽出,却被那人攥得紧紧的。 “别动。”李玄鹤低头看着她干巴巴的手,纤细得像是一折就断的手腕,心像是被攥成了一团,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几日的功夫,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他的脑海中浮现半月前,母亲对他说的话。 那时母亲刚送走荀舒,转身回后院时,一眼就看到了藏在角落里,偷偷看门外的他。 母亲什么都没说,没有指责,也没有劝解,只道:“年少时的动心,最朴实也最真挚。没有家世地位的考量,没有金钱利益的纠葛。能打动一颗单纯的心的,只有另一颗炙热的心。你生在平阳侯府,是我的孩子,原本没有体会这个的命,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真的能让你遇到这么一个姑娘。” 那时的他心头一团乱麻,朝中之事、封禅大典之事、姜拯之事和荀舒离开的事混杂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答应母亲,等忙完这段时间,一定去将阿舒找到,将一切解释清楚,把她带回来。可她的母亲却叹了口气,道:“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像是烧红了的铁块,若不能趁热打铁,彻底熔合,放着放着就凉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看着府门外熙攘的街道,神情悠长,似怀念似惋惜,不知想到了什么。 那时的他并没完全理解,直到前日晚上,在林中再次见到荀舒时,才恍然察觉,二人再不似曾经那般亲密无间、彼此相信。 这人心,还是被他放凉了吗? 荀舒任由李玄鹤慢条斯理将她的手指擦净,全然不知他的心中正在上演一场大戏。她抬起头时丝毫没有 与他叙旧,或是争辩往事的打算,双眸平静而澄澈,一心只有对真相的渴望。 她再次压低声音:“太子曾说,昨日国师曾找过陛下献长生丹,我原以为正是五味子给国师的两枚之一,如今看来却未必。无论如何,这药瓶是唯一的线索,还是要尽快找到五味子,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荀舒停顿一瞬,面露迟疑,“只是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个秘密,如今应当还不能让外人知晓吧?要如何避开那边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和他见面呢?” “我们”俩字取悦到了李玄鹤,让他心口压着的巨石轻了半分。他收敛心神,将思绪重新放回到案子上:“此人我已让人去寻了,阿舒莫要着急,应当很快就有结果。” 李玄鹤说的“很快”,比荀舒以为的很快还要快上不少。不过半个时辰,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鱼肠再次出现,带来了五味子的消息。 “五味子昨日进出两次斋宫,第一次有人引领,乘软轿进入青宫,悄悄见了太子殿下,不知道说了什么。这之后,他从斋宫离开,在斋宫外晃了一圈,从西门走到东门,再自东门光明正大进入,由禁军领着去了东南角的星月宫,国师的住处。这之后,他再未出现,一直呆在星月宫内。” 五味子的行踪与李玄鹤先前预料的差不多。他问道:“他可能自由行走?” 鱼肠点头:“五味子并未被限制行动。属下买通送膳食的仆役,给他递了消息,约他酉时正,在星月宫南面的假山中见面。那地方离星月宫不远,颇为隐蔽,郎君可要亲自前去?” 李玄鹤“嗯”了一声:“自宁远村一别,已许久未见,如今也是时候再见一面了。” 第117章 - 酉时正的时候,李玄鹤和荀舒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星月宫本是存放书籍的地方,因国师要入住而被重新修,不仅将原有的宫殿翻新,甚至将南面的花园推平半座,平地起了座丹房,供国师炼制丹药。 与炼丹房比邻的是残存的一小片树林,穿过树林后,便是假山群,也是鱼肠和五味子约定好的地方。 酉正刚过,假山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片刻后五味子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此刻光线昏暗,太阳已落山,月亮却还未升起,正是摸黑干坏事的好时机。 五味子显然没看到二人,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直到他走到二人面前几步,李玄鹤突然出声,吓了五味子一跳。他抚着胸口,缓和呼吸,确认周围无人跟随、无人注意后,才小心翼翼靠近,拉着二人钻入假山的洞中。 时间紧迫,五味子知晓二人的来意,并不绕圈子,将昨日的一切从头到尾告诉二人。 “昨日晌午后,贫道估摸着斋宫里的忙乱应当告一段落了,便悄悄进了斋宫,见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愧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周身紫气环绕,贵不可言,看得贫道——”五味子拍了下脑袋,嘟囔道,“扯远了。贫道见了太子殿下后,殿下将那瓶假药要了去,而后递给了贫道一瓶新的,让贫道用新的药糊弄殿主。这之后,殿下详细问了许多长生殿的情况,还有殿主的情况。可惜贫道进入长生殿后,多半时间都在宁远村中,知道得并不多。不然若能多告诉太子殿下些消息,兴许还能混个一官半职。” 五味子满脸遗憾,仿佛太子真的要留他这么一个左右摇摆的人做大官,又或者国师真的看不穿他的墙头草本质,愿意将最核心的机密告知于他。 荀舒却觉得另外一件事更为奇怪。 李玄鹤既然将五味子引荐给太子,那么太子定然知晓五味子手中的这瓶药是假的,并无长生之效。既然是假药,他为何还要再换一次?为何不直接让五味子按照他的要求,准备一瓶新药呢?这样二人不用偷摸见面,显然更为稳妥。 另一边,李玄鹤将五味子所说的话记下,将心中疑惑暂且按压,而后继续问道:“这之后呢?你从西门离开斋宫,而后又从东门进入,去了星月宫见过国师后,他都说了什么,又让你做了什么?” 见李玄鹤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五味子心中一顿,收敛起敷衍的心思,再开口时认真了不少:“进入星月宫后,殿主早已在正殿中等候。贫道将太子殿下给的药呈上后,殿主问了许多问题,大都和宁远村,蛇罗鱼,还有神宫后面的山洞有关。他还说,等着封禅大典后,要亲自去那水潭中看看。 “贫道不敢多说,只将提前准备好的半真半假的谎话说出。或许贫道真是个编故事的天才,国师竟然没怀疑贫道的话!这之后便让贫道去后殿的一个屋子里歇息,嘱咐贫道,这几日斋宫中忙乱得很,让贫道莫要随意走动。” 见五味子停口不说,荀舒忙追问道:“这之后呢?” “这之后,贫道就去休息了啊。”五味子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 荀舒沉默片刻,终于真切意识到,五味子只是长生殿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道士,就算帮了国师炼制了长生丹,国师也未必会对他青眼有加,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甚至对于国师来说,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告罄,再留下来只会是威胁。 荀舒抿着唇,轻声道:“五味子,你一定要小心行事,注意安全啊。” 五味子眨眨眼睛,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假山外传来一声鸟叫,而后,李玄鹤面色一变,道:“是鱼肠。有人来了。” 第105章 岐山封禅12 鱼肠的示警声响起后,李玄鹤眼疾手快扯着荀舒钻入假山山洞更深处。 外表平平无奇的假山,内里却别有洞天。初入时还很宽敞,可容纳荀舒等三人,复行几步,逐渐狭窄,勉强容纳两人并肩行走,再走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只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俩人同行需侧身方能通过。 “就走到这里吧。”荀舒迟疑道,“外面应当已经看不见了。” 李玄鹤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提醒她一前一后也能通过。 假山外传来交谈声,似乎是五味子和另一个人在说话,隔着山石隐隐绰绰,听不真切。荀舒屏住呼吸,努力让背部紧贴着冰凉的山石头,尽力拉宽俩人间的距离。可无论她如何挣扎,面前也只能空出一指宽的缝隙,稍不留神身体便会紧紧贴在一起。 空气逐渐炙热,呼吸不可控制地交融在一起。荀舒耳垂烫得似着了火,只能逃避似的转过头,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紧紧抿着嘴唇,生怕心跳声从喉咙中传出,被对面的人听到。 山洞中的时间仿佛可以停滞,荀舒从未如现在般煎熬。带点急躁,带点紧张,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想让时间快一点,又想让时间再多停一会儿……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如何了。 “阿舒。”那人的声音突然炸开在她的耳边,呼吸喷在她的耳垂上,炙热滚烫,带来新的颤栗。她想要甩开这种感觉,猛地一转头,嘴唇似擦过另一片柔软。 荀舒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向一旁避开几步,如避开洪水猛兽般:“怎、怎么了?” 山洞中一片黑暗,李玄鹤看不见荀舒的脸,唯有嘴唇的触碰和她突然的抽离,是这片虚无里仅剩的真实。他攥紧拳头,挤出一个掩饰的笑,却忘了无人能看到。 “无事,他们走了,可以出去了。” 荀舒侧耳听了片刻,方相信了他的话,转身向假山外走。 离开的路似比钻进来时要长不少,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行。走出山洞时,正好碰到站在洞口外,犹豫是否要进去找他们的鱼肠。见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鱼肠松了口气,将刚刚的事转述给二人听:“是长生殿的人,似乎是偶然经过的。五味子已将此事搪塞过去了,应当不会被发现。” 荀舒眼皮一跳,微微蹙眉,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安。鱼肠瞧见她的表情,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荀舒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只能摇头:“没事。兴许是我想多了。” - 荀舒和李玄鹤忙着往山洞深处走时,五味子也没闲着。他匆忙离开山洞,走到假山外,正好迎上突然出现在附近的小道士。 这人是常跟在殿主身边的随从,名唤青云,平日里不苟言笑,颇为正经。五味子觉得他不像是随心随性的长生殿人,倒更像是衙门里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官差。 青云瞧见从假山中走出的五味子,表情一如往常般木讷,问他为何会在此处。五味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用随处闲逛敷衍他。五味子 怕他发现假山里面藏着的人,不敢多耽搁,半拉半扯着青云往星月宫的方向走。 远离假山的范围,星月宫的院墙出现在视线中时,五味子放松下来,逐渐相信这一切只是意外,青云只是凑巧经过罢了。他步履轻松,从侧门走入星月宫,却没想到在他跨入院门的一瞬,青云将院门关闭,堵住他的退路。 五味子停住脚步,一瞬间紧张起来:“青云道长,这是做什么?” 青云没说话,推着他向前,走入院中。 院中站着不少长生殿的人,三两成堆,窃窃私语,瞧见他走近后,犹在指指点点。 五味子的视线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停在几个还算相熟的人的脸上,却见他们躲避着他的目光,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五味子想起荀舒这两日的叮嘱,转瞬间心凉得彻底。 他停在院子中间,不肯再上前半步,吞了下口水,笑得苍白:“那个,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就不劳烦青云道长相送了。” 他转身要离开,却被青云挡住去路。他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睁着那双死鱼眼平静道:“殿主要见你。” 五味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进正殿的,只觉得双腿双脚哆嗦得厉害,几乎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在心中不断对自己说,这里是斋宫,殿主很和善,却依旧怕得厉害。 他突然想到,殿主有通天之能,怎会猜不到他所做的一切?怕是从那条劳什子的破鱼被杀开始,殿主便什么都知道了吧?他的脑海中滚过千万种想法,唯独不知这一局棋究竟要如何才能解。 正殿中放着一张书案,长生殿殿主赤阳子站在主桌后,微微弯着腰,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提笔在写着什么。 他写一个字,停笔喘息片刻,而后再写再停。五味子以为他写了个长赋,但等到殿主搁笔,将那张纸举起,展示给他看时,才发现纸上竟只有四个苍劲的大字—— “进退失据”。 五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斋宫被封闭,荀舒无法离开。李玄鹤将她安置在他院中的厢房中,而后便匆匆离开院子,唯留下只字片语,不知要去做什么。 第118章 紧闭的院门、寂静无声息的院子、四四方方的天空。荀舒站在被夜色笼罩的破院子中,连叹气都没了力气。 她仰头看着被层云遮掩的月亮。 云散开始,月亮能泻出三分光亮,云聚拢时,查无此物暗淡无光,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房间。 荀舒认床,每次换了睡觉的地方,总是睡不安稳。这一夜依旧如此。不过或许是昨日累极了,好歹没做什么噩梦,次日清醒时疲惫已散去大半。 房门前的地上放了个三层高的食盒,荀舒打开门时,一眼便看到了。她正要提起食盒,转眸发现食盒下压着一个信封,不知是谁写给她的信。 荀舒抽出信展开,信上竟是梁丘三人的笔迹。 信件写得颇为潦草,前半部分是梁丘的字迹,先将昨日发生的事挑重要的部分写下。 昨日元洲和楚妙在几里外的山林中,发现了个以山川河流为势而构建的奇门遁甲之阵,可阻挡住外人的脚步,让人无法闯入,不知其中隐藏着什么。元洲和楚妙只有俩人,人手不够无法破阵,只能回镇找梁丘商量对策,但梁丘也只有一个人。正不知要如何是好时,李玄鹤出现在他的院中。 梁丘知晓荀舒让他小心此人,但时间紧急,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向李玄鹤求助。李玄鹤答应了他的请求,愿意提供人手,帮助他们破阵。他们今日天亮后便要再去山中了,若有新的消息,再想法子递给她。 梁丘的字迹后,跟着几行歪歪扭扭如蚂蚁爬的字,是元洲的手笔。他的这几行字没什么实际内容,多是围绕李玄鹤的身份,以及打探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补了一句,说这小郎君相貌俊朗,还家世不凡,虽未必是她的正缘,但她自幼长在山中,吸了那么多天地灵气,不该瞻前顾后,如世人一般迂腐,该即使享乐,双修提升修为才是。 最后一行字型纤细,笔触却苍劲的好字,出自楚妙之手。她没写什么要紧的事,只叮嘱她小心行事,注意安全。尽人事听天命,一切交给老天爷来决断。 几张纸密密麻麻都是字,荀舒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依依不舍收入小挎包中,小心翼翼放好。 食盒还在地上,荀舒提到屋内打开,露出几碟子精致糕点,只一眼便知是谁为她准备的。 她盯着糕点,许久未有动作。 - 巳时末,斋宫中起了嘈杂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荀舒打开院门,见门口守着两个人。这两人知晓她好奇,主动解释道:“陛下那边似有人告御状,此刻斋宫中正乱着,姑娘还是莫要出门,免得被人冲撞了。” 荀舒漫不经心点头,又问道:“李玄鹤呢?” 门口的人一顿,道:“郎君已经赶过去了。” 荀舒不再多说,合上院门后,转身利落爬上墙角的那棵树,又顺着树枝骑到了院墙上。 院墙比她想象的要高,荀舒低头向下看,略有些迟疑。正犹豫着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时,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李玄鹤。 他穿着官服,步履匆忙,正往这个小院的方向走。看到她爬墙的身影,脸色颇为精彩。 荀舒动作一顿,而后装作没看到他,扭头又回了树上。 片刻后,院门打开,李玄鹤走到树下,看着藏在树上,被枝叶遮掩住的人,声音中全是无奈:“若想随我同去,就赶紧下来。” 话音落下,树冠中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荀舒手脚麻利地从树上下到地面上,垂着头站在李玄鹤面前,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李玄鹤看着面前的人,再一次发现,他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这般了解荀舒。往日她在棺材铺中懒洋洋晒太阳,乖巧听话,从不惹事生事。虽有时伶牙俐齿了些,但何曾像现在这般一身反骨? 他将一套衣服扔给荀舒,道:“将这衣裳换了,扮作我的侍卫,与我同去。” 那衣裳灰扑扑的,是斋宫中寻常侍卫的衣裳。荀舒捧在手中,突然有些疑惑,直截了当问出:“你可是已经去了陛下的宫中?为何还要折回来找我?” 第106章 岐山封禅13 为什么要折返回来找她,带她一起去?李玄鹤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今日之事毕竟是皇家内部的事,按理说离得越远,活得越久。 若是再理智、稳妥一些,他不仅应该让荀舒呆在院子中,还应该差人牢牢看守住她,免得她不小心招惹上杀身之祸。 可是当想法生出的一瞬,他突然想到,若是真的这么做了,荀舒怕是会生气吧?她并非笼中鸟池中鱼,她是为了斋宫中的事而来、为了那天象而来。她定会抓住所有的机会,接近权力中心的这几个人,完成她要做的事。若是因为他的阻挠,而误了时机,他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她的原谅,他们终会背道而驰。 还不如带她一起去,既能保证她的安全,也能助她完成想做的事。 李玄鹤没有回答荀舒,只催促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快去换衣裳吧。” - 皇帝所住宫殿位于斋宫最中央,修完全,恢宏大气。正殿中立着两根蟠龙金柱,威风凛凛,地上铺陈着玄色金砖,可照射出经过之人隐约的影子。 殿前设着御座,李玄鹤和荀舒赶到时,皇帝正坐在上面,手肘撑着扶手,扶着额头,眉头紧蹙,瞧着颇为不悦。 御座之下,太子和国师分站两侧。太子依旧是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国师的眉眼间却隐约有些得色。殿中央,站着个而立之年的青年,穿着丧服,眼下青黑明显,时不时以衣袖 擦拭着眼泪,哀哀戚戚,是陈王世子。陈王世子身旁跪着个瑟瑟发抖的道士,荀舒进殿时便瞧着眼熟,凑近后震惊地发现,竟然是昨夜才见过的五味子。 来的路上,李玄鹤同荀舒简单说了片刻前发生的事。 今晨,国师突然带着一个道士来寻皇帝,说前几日献上的长生丹或许被太子调了包,甚至陈王之死也与太子脱不开干系。皇帝震怒,立刻召来太子,太子却咬定他与此事无关,是国师心怀不轨,蓄意栽赃。僵持不下时,皇帝想起正在查此案的李玄鹤,决定让他来说说这几日的发现。 荀舒顶替了鱼肠的位置,与赤霄并肩站在大殿角落,远远望着五味子瘦弱的背影,微微蹙眉。 五味子跪在前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昨日傍晚相见时,尚还一切安好,为何今日却突然将太子出卖?可是昨晚被人发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李玄鹤走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帝挥挥手,道:“关于陈王的案子,你可查出些什么?” 李玄鹤面容肃穆,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昨日发现陈王殿下的尸体后,臣立刻将安乐镇的仵作请来斋宫查验,确认了陈王殿下的死因。尸体口唇发绀,口腔和喉咙中残存有呕吐物,均为中毒的表现。发现尸体时,尸体仰面躺在废弃的院子中,胸口处插着一柄剑,贯穿整具尸体。根据尸体身下的出血量,以及伤口的模样,可推断那柄剑是在他死后才插进他的胸口。综上所述,陈王殿下是死于剧毒,而非剑伤。除此外,臣等还在那院中发现了一个空的药瓶,那药瓶被埋在角落的树下,很是隐蔽,目前尚不知是陈王殿下所埋,还是凶手所埋。” 皇帝起初还有几分兴致,可听着李玄鹤说个没完,逐渐不耐烦起来。他挥手打断:“可知凶手是谁?” 李玄鹤顿了一下,沉声道:“是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盯着李玄鹤垂下的头,还未说话,一旁的国师却率先开口:“少卿是真的不知凶手是谁,还是有意为其隐瞒?据贫道所知,插在陈王殿下胸口的那柄剑,剑柄上刻着东宫的印记。陈王殿下真的是死于毒发吗?还是明明死于剑伤,却因着少卿大人和太子殿下关系亲厚,而被指鹿为马为中毒而亡?” 这话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李玄鹤不知他是何意,只能见招拆招,佯装惊讶:“剑柄上确实有东宫印记。只是此事隐蔽,国师是如何知晓的?”他顿了顿,四两拨千斤,“若国师不相信安乐镇的仵作,可传书至京城,将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一同召至斋宫,重新检查陈王的尸体。只是路途遥远,路上怕是要耽搁不少时间。若仵作赶到时,尸体腐烂严重,怕是也查验不出什么。不如国师能开坛作法,求一场冰雪,让白日里的暑热褪去,方可更好的保存陈王殿下的尸体,等到京城中的仵作赶到。” 皇帝转头看向国师,好奇道:“说起来,朕与国师相识已久,却从未亲眼见过国师开坛作法。玄鹤说的有道理,若国师能开坛求雨雪,让天气凉爽些,听着倒是不错。” 国师一顿,随即叹了口气:“陛下,后日便是封禅大典,若此刻求雨求雪,未免有些晦气。” “这倒是有些可惜。”皇帝面露遗憾,不再坚持此事。他沉思片刻,将话题转回了陈王之死上,“既然陈王的死因存疑,玄鹤,你立刻派人去请附近刺史府的仵作到此处,再行查验之事。” 第119章 眼见皇帝想要将此事暂时搁置,国师隐隐有几分急切。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五味子,道:“陛下,即使陈王殿下真的死于剧毒,此事也未必与太子殿下无关。这小道士刚刚说了,他进入斋宫时,曾被太子殿下叫到青宫中去。太子殿下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长生丹的消息,竟然将贫道献给陛下的丹药,给调换了!好在陛下吉人天相,尚未来得及服用,但陈王殿下却没这般好的运气。陛下,少卿刚刚提到,曾在那荒废院子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空的瓷瓶,可能取来让贫道一观?今晨,星月宫中遗失了一瓶药,正是这长生丹。若少卿发现的药瓶真是装长生丹的药瓶,便是陈王殿下将丹药盗走服用后,被这丹药夺去了性命……这长生的丹药怕是已被太子殿下换成了剧毒啊!” 国师说得声情并茂,仿佛真为陈王的意外辞世而感到痛心不已。 皇帝一直很相信国师,此刻顺着国师的思绪,眉头紧锁,将目光投射向他的长子:“太子,国师说的可是真的?” 太子表情不变,并不因国师的指责而生气,也不因父亲的怀疑而伤心。他的唇角依旧有淡淡的笑意,淡淡道:“国师先是说插在尸体上的剑出自东宫,所以陈王是本宫派人杀的。被指明陈王死于剧毒后,又说他所吃的毒药来自东宫,甚至还诬陷本宫将长生丹药替换。国师,本宫与陈王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更何况,天底下哪个人杀人,会将留能证明身份的凶器留在现场?多半都是栽赃罢了。本宫倒是想问问国师,此案明明尚未有结果,为何急着将这罪责安在本宫身上?可是有什么目的?” 太子叹了口气,不等国师开口,继续道:“至于那长生丹,若本宫没记错,你昨日来见父皇时,说是只炼制出了一颗,可为何今日又冒出来一颗?可是你存了私心,想要将另外一颗占为己有?” 国师怒道:“我若想昧下,何必主动献上?” “这消息并不隐秘,在长生殿中也定不止一人知晓。国师兴许是怕长生殿中,有人泄漏了消息,逼不得已才将其中一颗拿出,献给父皇呢?”太子顿了一下,看着国师涨红的脸,笑道,“国师莫要生气,本宫不过事随便说说。至于国师指责本宫将这小道士手中的长生丹掉了包,确有此事。” 皇帝惊怒交加,又带着几分疑惑道:“太子,你为何要换这长生丹?可是不想朕长生?” 太子侧过身,道:“父皇,并非如此。儿臣确实召这小道士到宫中,并将他要献上的丹药调包,但儿臣所换之药是寻常补药,并非毒药。国师指责儿臣之言,纯属无稽之谈。自半年多以前,父皇便不许太医为您请脉,只信任国师一人。儿臣实在是担心陛下的身体,便趁着这个机会,想要看看这丹药究竟是好是坏,是否会威胁到父皇您的龙体康健。” 太子看了一眼一旁候着的宫人,那人将一个木盒送到太子手中,盒中正是那两个白色的瓷瓶,连封口的蜡都还未开。 “斋宫无太医,儿臣本想等回宫后,与太医商议后再做决断,没想到竟出了此事。”太子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五味子,道,“你上前看看,这可是你那日交给本宫的丹药?” 五味子起身上前,仔细看了片刻,肯定道:“正是小道带来的那两瓶。” 太子将木盒合上,亲自交到皇帝手中,而后道:“既然父皇不相信儿臣,那这丹药便完璧归赵。那日国师离开后,儿臣曾叮嘱过父皇,最近莫要服用那替换的补药,实在是怕儿臣在平乐镇随意寻的补药,药材杂乱,与父皇在服用的其他丹药相冲撞。这才想着,若未来经由太医们查验,这长生丹无毒,再寻个机会调换过来。儿臣一心为父皇着想,父皇却如此怀疑儿臣,实在是让 儿臣心寒……” “辰儿……”皇帝心存愧疚,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自觉软了声音。 太子依旧垂着眼睫,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一字一顿将刚刚提及过的,尚未得回答的问题再次抛出:“父皇,儿臣已将国师的疑惑解释清楚,父皇可否也让国师为儿臣解惑?既然有两颗长生丹,国师为何只说有一颗?还有,为何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三番两次将谋杀陈王的罪行,扣在本宫的头上?封禅大典将近,国师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07章 岐山封禅14 荀舒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太子和国师互相指责攀咬,恍然发觉,大梁最尊贵的几个人与平头百姓并无不同,也是会为争夺利益而互泼脏水,吵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平头百姓争的是柴米油盐的实物,他们争的是看不见的权力。 荀舒趁这机会,偷偷打量殿中的这几个人,视线划到最前方的皇帝脸上时,愣在原地。 皇帝的面相自然是贵不可言,十二宫大都圆满,只除了兄弟宫和命宫。 兄弟宫位于两眉,他的两眉高低不一,细看有倒生和打旋儿的眉毛,瞧着颇为杂乱,意味着仇兄贼弟,兄弟不睦,需小心提防。 皇帝的兄弟只有襄王和刚死的陈王,这俩人若心怀鬼胎,倒是与这几日的天象相吻合。 此外,山根低陷,杂纹盘踞,是缠绵病榻的面相,加之命宫暗淡无光,青黄中裹着黑斑……这是病死的预兆。 荀舒垂下头,心怦怦地跳,脑中杂乱一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缓和了片刻情绪,悄悄抬头打量国师,可只看一眼,再次愣住。 国师的脸像是被精心雕琢过,完美无缺,让荀舒瞧不出丝毫不妥。可荀舒见过他羸弱的模样,也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肮脏的事,怎么会是这种十全十美的好面相?除非是他动了手脚,将真正的面相掩藏起来,让他人无从窥探。荀舒多年前曾听师父提过有密术可改面相,因操纵起来要牺牲他人的福寿,早已沦为禁术,没想到能在国师身上见到。 只是,抛开面部十二宫不论,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竟隐隐有些熟悉。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荀舒却是全无头绪。她定定看了一会儿,直到国师感受到她的视线,才转开目光。 一定要想法子,将这些消息传递给师兄师姐们。 大殿中的争辩还在继续,太子的质问并未让国师慌了阵脚。他整了整衣袖,冲着皇帝的方向微微欠身,而后毕恭毕敬道:“陛下,这长生丹确实炼制出了两颗,贫道之所以将一颗收起,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啊!炼制长生丹的药材珍贵难寻,这小道士炼制时出了些差错,药效恐较正常的丹药弱了不少。贫道怕陛下担忧,所以并未告诉陛下此事。将丹药收起,是想着若百年后,陛下所服丹药失去了效用,可再用此药续命啊!至于太子殿下指责贫道想要昧下这丹药,更是可笑至极!贫道早就是仙家中人,何须靠这丹药长生?” 国师将担忧和为陛下着想表演了个十成十,一时间竟无人质疑他所编纂出的故事。国师看着皇帝恍然大悟的眼神,心中满意,继续往下说:“至于贫道栽赃陷害太子,指认太子殿下为杀害陈王的凶手,更是无稽之谈。贫道一心修道,为陛下效劳,为天下万民祈福,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陈王殿下,都与贫道没有半点干系,贫道为何要这么做呢?贫道只不过是根据现有的线索,进行了一番推断罢了,贫道不过是想为陛下解忧啊!” “国师……”皇帝叹了口气,眼中全是动容,“你如此为朕分忧,实在让朕不知如何是好……” 国师眼中全是笑意,正要说什么,鱼肠捧着一个匣子走入殿内,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李玄鹤接过鱼肠手中的匣子,将其敞开后,走到国师面前问:“这便是在陈王殿下尸体不远处所发现的空药瓶,国师辨认下,可是你宫中的物件?” 国师盯着那药瓶子,半晌叹了口气:“瞧着像,可这瓶子着实普通,倒也无法凭这个确认。只是如今星月宫缺了这一瓶药,发现陈王殿下尸体的小院子中偏偏又多了个药瓶,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应当也不会有其他可能了。只是贫道自拿到这瓶药后,从未动过,连蜡封都未开启,断不会下毒!请陛下明察!” 李玄鹤将药瓶收好,叹道:“国师莫急,此事还有众多疑点。国师大人既然是悄悄藏起的药,那陈王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而且,陈王殿下不仅知道了这个消息,还知晓那药藏在何处,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入星月宫偷盗药物,实在是奇怪。另外,即使陈王殿下偷吃了这药,也未必是这药有毒,兴许是陈王殿下误食了其他的毒物。”他转身看向最前方皇帝的方向,躬身道,“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定为陛下查明真相,找到杀害陈王殿下的真凶!” 李玄鹤瞧着在陈述事实,可字里行间都隐晦暗示众人陈王对国师、长生殿和星月宫极为熟悉。国师耷拉着眉眼,心中不快,却也只能强忍着,不能发作。 皇帝在此处坐了许久,听下面众人争执了许久,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支撑到极限,此刻听到李玄鹤的请求,立即应允:“既如此,朕便允了。两天后便是封禅大典,朕便再给你两天的时间,在封禅大典前破了此案,你若做不到,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不用再做了,你可能做到?” 第120章 李玄鹤没有丝毫犹豫,跪倒在地上:“臣谢主隆恩。” 皇帝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背,正准备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离开时,太子突然开口,留住了他离开的步伐:“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国师多次诬陷儿臣将长生丹药替换为毒药,仿佛是在指责儿臣有害父皇的意思。如今那两颗丹药其一不见了影踪,但另外一颗却还在父皇手中,应当尚未服用。不如父皇差人将丹药取来,当众验毒,还儿臣一个清白。” 皇帝脚步顿住,看了一眼身旁宫人手中所捧着的,真正的长生丹,应允了太子的请求。 片刻后,宫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玉匣子走入宫殿,匣子打开,内里收着的正是一个蜡封未开的普通瓷瓶,与李玄鹤手中的证物瓷瓶别无二致。陛下身边的宫人另取一只装满水的碗,将丹药从药瓶中取出,放入水中化开,之后以银针试毒,银针并无任何变化。 皇帝盯着闪着白光的银针,对着那试毒的宫人道:“将这碗水喝了。” 那宫人动作一顿,不敢抗旨,顺从地将药水喝下。众人的目光皆汇聚在他的身上,片刻后见他仍未有任何不适,心中了然。 这枚丹药果然无毒。 殿内一片沉寂,气氛僵硬又尴尬,李玄鹤朗声打破:“既然如此,陈王殿下即使偷服了那丹药,也不会中毒。太子殿下的嫌疑可洗清了。” 国师眉头紧皱,看着喝下药水却并无大碍的宫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太子自皇帝说出“将这碗水喝了”这几个字后,便垂下了头,将疲惫的情绪彻底隐藏。皇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子,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离开。 众人逐渐散去,国师也没了再耽搁下去的理由。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看着跪在地上的五味子道:“还跪在此处做甚?难不成是等我请你?” 五味子垂头丧气,不愿意随国师离开,又不知该向谁求助,谁又愿意帮他。 他刚刚出卖了太子,太子定然不会救他。 国师身边的人正要出手将五味子强行带走,却被禁军拦住了动作。李玄鹤走到五味子身边,道:“国师,此人与案件相关,暂且不能由你带走。我会将此人严加看守起来,等到查明真凶,案件告破时,再将人好好送回您的宫中。” 五味子于长生殿而言,太过微不足道,只不过是个出气的人。见李玄鹤 坚持要留下他,国师也懒得多纠缠。 这人总归会回到他的手中,又何必争这一时半刻呢? 国师冷哼一声,狠狠剜了李玄鹤一眼,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李玄鹤和荀舒是最后离开的,荀舒垂着头跟在他的身后,口中时不时嘀咕几句,神情很是严肃。李玄鹤早就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斋宫中人多眼杂,他寻不到机会问询,直到回到小院后才问道:“可是瞧出了什么不妥?” 荀舒正要回答,一抬眼瞧见四周跟着的鱼肠和赤霄,又闭上了嘴。 此事事关重大,她连鱼肠和赤霄都不敢相信。 她拉着李玄鹤进入房间,将房门紧紧合上后,扯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在他的手心写了几个字。 “帝将死”。 李玄鹤愣住。 这些年,陛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太医院一直在为他配置温养身子延年益寿的方子补药,却被国师和长生殿打乱了阵脚,如今竟连陛下的脉都摸不到了,更遑论知晓他的身体状况。 若荀舒所推断无误,李玄鹤倒是想到另一种可能。 国师不允太医院的人靠近陛下,是否是早知陛下命不久矣,想要将此事隐瞒? 荀舒不知他在想什么,压低声音近乎耳语:“大概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不知是否能坚持到大典之后。” 李玄鹤眉头紧锁,突然问道:“会是国师做的吗?” 荀舒一愣,立刻摇头:“约莫是疾病,与他人无关。”她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若这事真是人为,就算是太子做的,都不会是国师做的。” “为何?” 荀舒抠着手指,小声道:“我今日瞧着,陛下信任国师胜过太子。只要陛下在,国师和长生殿的地位便不可动摇,但若陛下死了,太子继位,必定立刻下手,剪除国师和长生殿的势力。我若是国师,定日日期盼陛下长命百岁,若真有长生丹,也定会想法子给陛下搞来。太子则不同,只要国师在一日,便会撺掇着陛下远离太子,兴许还会起易储的心思。太子要不杀了国师,废了长生殿,要不直接逼宫,自己登基,这才是最稳妥直接,能保住地位的方式。” 第108章 岐山封禅15 陈王之死限期破案,让斋宫的气氛愈加沉重。禁军将整座斋宫围成铁桶,无令不得出入之外,另安排人手在宫内四处游走巡视,问询每一个遇到的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无人例外。 荀舒随李玄鹤去见被关押起来的五味子时,望着这些护卫,若有所思。 看来给师兄他们递消息的事儿,还是要麻烦李玄鹤帮忙。只是他似乎并不想让斋宫中发生的事外传,还是要想个妥善的说辞。 五味子被关押在斋宫角落的院子里,距离李玄鹤的住处不远。院子不大,四四方方,聚集了安乐镇的仵作,陈王的随侍,如今又添了个五味子。几乎所有与案件有关,暂时不能放任自由的人,都被塞进这个院子,由禁军统一看守。 院中一片祥和,只有一间屋子门前落了锁,一旁还站着看守的禁军,正是关押五味子的房间。 荀舒进屋时,五味子正盘腿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抬眼看着走进屋的二人,没有喜悦也没有惊慌。上午的事仿佛抽干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双眸如死水般,再起不了半分波澜。 荀舒坐到他的对面,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但犹犹豫豫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还好吗?” 五味子转了转眼睛,像是终于活过来似的,苦笑道:“说不上好还是坏,但好歹还活着。”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在大殿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今儿个必死无疑,如今好歹能多活几日,其实已经是幸事了。” 荀舒轻声安抚道:“怎么会呢?你又没杀人,没做坏事,兴许今上午发生的一切就是你的劫,如今李大人帮你化了这劫难,你定能平安无事。” 一旁的李玄鹤看了荀舒一眼,见她表情认真,眼中隐含担忧,只能将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决定暂且不去撕开这层遮掩的纸。 他上前几步坐到荀舒身边,姿态闲适,目光锐利地望向对面的五味子:“昨日你回到星月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味子的视线越过李玄鹤和荀舒,见屋门已被合上,放下了心。他冲着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近后,压低声音道:“昨日贫道随着那人回到星月宫时,殿主正在等我。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前日我进斋宫前,曾先去过太子的宫中,见过太子的事。他问我太子都同贫道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贫道不知殿主知晓多少,不敢什么都不说,也不敢将所有的事全说,便只说了一半,隐去了长生丹是假的一事,说出了太子换药一事。” 荀舒认识五味子这么久,早就知晓他的话只能信五成。他说是殿主逼他说出真相,兴许是他瞧见殿主已经知晓后,主动说出,以求得谅解。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见五味子停下来,荀舒连忙追问:“你是如何说的?今日殿上,我瞧着殿主并不知晓你和我们的关系,你可是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五味子面有得色:“自然!贫道总不能一次将所有人都得罪,总要给自己留条活路。今日若不是我没将你们供出来,李大人如何会屈尊救我?我此刻怕是早就落到殿主手中,生不如死了!” “生不如死?”荀舒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就算要责罚你,最多打你一顿,饿你几天,再不济也是寻个由头将你赶出斋宫。此处毕竟是皇家别院,大典将尽,他就算要杀你,也不会选在此时、此地,你有什么可怕的?” 五味子哭丧着脸:“姑娘有所不知,长生殿折磨人的法子与官府可不同。你可知星月宫南边建了一间丹房?就在咱们昨晚去的假山旁边。”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 “殿主有许多上古秘方,每日都会尝试复原那些方子,炼制各种奇怪的丹药。即使在斋宫也不例外。可许多丹药炼制出来后,谁都不知道效用,自然不能直接给人吃,需要有人试药。试药的人便是殿中犯了错的弟子。有的人运气好,吃了后不仅对身体无碍,还能滋养身体,延年益寿;有的人运气稍差些,吃了后拉几日肚子也能痊愈。可更多的人,吃了丹药后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应,瞎了残了都是小事,甚至会七窍流血,直至身体中所有的血液流光而亡,又或者全身像是被成千上万只蚂蚁撕咬,直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疼痛,气绝而亡。” 荀舒倒吸一口冷气:“那岂不是很看运气?有的人虽然犯的错很严重,但吃了颗好的丹药,反而得了好处。有的人只犯了很小的错误,但不幸选了颗毒药,就此丢了性命。” 第121章 五味子摆摆手:“哪儿有这般好事!殿主后会根据每个试药的人犯的错误大小,决定这人需要试几颗药。有的试个三五颗,殿主觉得受得惩罚够了,错误便能被彻底抹去。有的人犯的错严重,则需要一直试下去,直到受尽折磨而死。”五味子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我背叛了殿主,将长生丹交给了太子,帮着太子换药,还试图隐瞒欺骗殿主,这已经是最 大的错误了,估计要吃七八颗丹药。可宁远村的事总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如今是事出紧急,殿主来不及派人去查看,等到封禅大典结束后,他定会派人去确认,到时候他知道那密道早就被炸毁,怕是立刻就能想到,从始至终,我带来安乐镇的丹药都是假的。若是再顺藤摸瓜,牵出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怕是要吃药吃到死了……唉。” 荀舒了然,慢吞吞道:“所以其实我们并不算救你,只是延缓了你受折磨的时间。” “……荀姑娘,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倒也不需要说出来。”五味子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最后还是停在了李玄鹤的脸上,“李大人,贫道知道您位高权重,定能有法子救贫道的,对吗?” 五味子的眼中全是希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李玄鹤挑眉,唇角笑意带着几分讥讽:“平日里你瞧着也挺机灵的,怎么就能出卖最不能出卖的人?整个皇宫中,唯一能保你的,愿意和国师对抗的,只有太子,可你偏偏出卖了他。”李玄鹤叹了口气,装出一副苦恼的模样,“也罢,看在我们认识许久的份儿上,我可以去太子那儿为你解释一二。只是你需要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能帮助我,帮助太子找到杀害陈王的真凶,证明你的价值,我们才会帮你。你说是吗?” 李玄鹤愿意帮他,已是意外之喜,更遑论还要替他去向太子陈情。无论成与不成,五味子都像是重新活过来了,双眸重新有了亮光。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不知二位还想知道些什么?贫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陈王殿下死的那日,你可曾瞧见过什么?又或者,你是否曾见过陈王殿下来寻国师?二人间的关系如何?” 五味子的思绪回到刚进入斋宫的那日。 那日晚上,他被安置在星月宫跨院的一间屋子里,和其他几个人住在一起,入夜后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从早晨见到荀舒开始,之后进入斋宫见到太子,长生丹被太子换掉,再之后见到殿主,献上被调包的长生丹,最后到此刻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睡不着,于是蹑手蹑脚离开房间,想要去院子中散散心。 星月宫内很安静,小跨院里大都是和他一样的小道士,无人看管,但也不能随意离开。就是在此时,他隐约看到一个黑影自北向南,飞檐走壁,步履匆匆。他本想喊人的,但那黑影转瞬即过,他不禁怀疑是否是太过疲累而看花了眼。他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再未瞧见任何异样,彻底将刚刚的事归为错觉,再未和任何人提起。 此刻,五味子将这事说给李玄鹤和荀舒听,末了仍旧有些不确定:“你们问我我才说的,我也不确定这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我没证据证明,也不知道此事是否和案子有关。至于陈王和国师的关系,我知晓的不多,只是听说过陈王殿下很崇敬国师,但案发那日他并未来过星月宫。至于国师是怎么看待陈王殿下的,或者这之前他们是否有深交,我这几年一直呆在宁远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确实不知。” 李玄鹤思索片刻,又道:“后来呢?第二日晨间,陈王殿下的尸体发现后,星月宫中可有什么异样?” “发现尸体的事,并无人来通知星月宫,国师直到晌午时分才知晓。这之后,国师回了他住的院子,将他的两个亲信叫入屋中,房门紧闭,不知道商讨了什么,许久后再开门时,几人面色凝重得紧。也不知道陈王之死,和国师或者长生殿间,有什么关系。” 五味子的话音刚刚落下,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还有一事,不知对你们是否有帮助。发现尸体的那日下午,国师曾带着几个人曾去过丹房,如往常般炼制丹药。那日不知是怎么了,丹房那边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像是国师在生气,大声责骂其他人。我的住处恰好在丹房附近,且因着与你们的约定,一直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所以才能听到。 “吵闹声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来便安静下来,再之后,我在角落瞧见国师沉着脸回到了正殿,之后许久都未曾再出来。后来与你们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溜出了星月宫。后续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第109章 岐山封禅16 再回到那方小小的院落时,已是暮色时分。昨日尚还让荀舒感到局促、陌生的院子,今天已然熟悉起来。甚至刚刚跨入这道院门,便不自觉生出几分心安。 荀舒站在院中,舒展了一下身体,感叹道:“还是小院子好,安全,清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玄鹤站在她的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头痛不已,像是有锤子在他的脑袋上一下又一下敲击。他按压着额角,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近乎赤裸的乞求:“阿舒,我会在京城中置一座小院子,以后我便陪你住在那小院子里,可好?” 赤霄和鱼肠对视一眼,放轻脚步,默契退出小院,顺手合上院门,将这一方小院留给院中的俩人。 这不是李玄鹤第一次对荀舒说这句话,上一次荀舒应允了他的提议,这次呢? 荀舒身体僵住,半晌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掩饰心底的无奈和难过:“你我之间,哪里还有以后呢?” 有风穿过小院的上空,院角古树的枝桠沙沙响成一片,似能穿过皮肉,拍打在院中人的心口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久久不停歇。 李玄鹤几分哽咽:“阿舒,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瞒了你许多事。你能再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吗?” 荀舒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人,恍惚回到了半年前,还在棺材铺的时候。 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只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开朗爱笑,与谁都能说到一处去。邻里间若遇到麻烦事,他总是第一个去帮,真挚又善良,真是整个坊市最耀眼的少年郎。 后来,她知晓了他瞒了她许多事,但半年多的相处,她仍旧愿意再相信他一次。 她以为她很了解他,知晓他的为人,换来的却是再一次的冲击和欺骗。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恨他恨得要死。 直到遇到了师兄和师姐。 许多以前从未想通过的问题在那一夜云开月明,她终于想明白,这一路走来经历的所有让她和李玄鹤产生分歧、争执,以至于不得不背道而驰的事情上,她和他或许都没错。 只是从始至终,他们都不合适罢了。 荀舒垂下头,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园,轻声道:“这是我的世界。”她又在这个小圆旁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是你的世界。”她用脚尖点了点两圆相交的那丁点大的地方,“而你和我的世界,相交不过棺材铺的那一亩三分地。”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时目光极为平静,“三哥,其实你和我,我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我曾经以为,若我们能互相妥协,我留在京城,你陪我住在小小的院落,我们就能白头偕老,走到最后。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我突然明白了,你和我之间最大的阻碍,不是秦渊,不是司天阁,而是我们本就不该互相勉强。” 李玄鹤的眼尾染上红意,声音也有急切:“哪里互相勉强了?阿舒,我确实有错,但你能不能不要判我死罪?犯人定刑前尚还有机会为自己辩驳一二,你也该给我这个机会。” 荀舒定定看着他,忍着心口的钝痛,刺出最尖锐的那把刀:“三哥,我不喜欢京城,我不喜欢住在我不熟悉的地方,我不想与那些带着戴着面具的人打交道,我甚至不知道面具背后是人是鬼。我愿意为了要做的事而奔波,也愿意陪着你奔波,但我想最后落脚在一个对我来说心安的地方。京城太大了,平阳侯府太空了,你身边的那些人太复杂了,我都不喜欢。 “三哥,你可愿意为了我离开京城,离开平阳侯府离开公主府,离开你熟悉的一切,陪我回到潮州,回到棺材铺,就如同几个月前一般?”荀舒露出脸颊边小小的梨涡,盛放的却全是苦涩,她没有执着于他的回答,而是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三哥,你也不愿意的,难道不是吗?” 李玄鹤没有立刻回答。 荀舒看着他的模样,诚然心中已有预料,可还是难过,她微微侧过头,看着天际处昏沉的天色,残余的霞光,想起初到平阳侯府的那一晚,他陪着她在房顶看日落 ,许下那去不到的未来。 要是时间永远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第122章 李玄鹤正要说什么,门口传来赤霄的声音。他顿了一下,知晓赤霄突然打扰,定是发生了大事。他看着荀舒匆匆道:“阿舒,再给我些时日,相信我,定能将这些事处理妥当。” 话音落下,荀舒还来不及回应,赤霄已推门进入院中。赤霄垂着头,将视线固定在脚下的那一尺三寸地,绝不乱看,压低声音快速禀报:“郎君,陆江他们传了信儿回来,说是已助梁丘三人破阵。阵内藏着一万军队,是陈王麾下。” 荀舒听到梁丘的名字,已来不及顾及其他,忙道:“梁丘他们可好?” 赤霄点头:“众人都好。阵虽破了,但他们并未惊动阵中之人,而是悄悄返回了安乐镇中,只留了几个机敏的在那里看守。那山林中藏匿的军队人数太多,我们的人不足百人,寡不敌众,不敢轻举妄动。下一步还请郎君决断。” 山林中藏匿着军队,且以奇门遁甲之术掩藏,陈王之心昭然若揭。只是这次禁军来得人也不少,只靠一万军队便想清君侧或是谋权篡位,怕是有些不够。 还是说他们还有后招。 此事李玄鹤做不了主,需要报给太子,由太子决断。他带着赤霄匆匆往院门外走,到院门口时回身看去,却见荀舒一步未动,静静立在夕阳下,轮廓几乎要融化。她的表情是一如往昔般的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他要做什么,更知晓他做的一切都不会带她。 李玄鹤想起了荀舒刚刚说的话,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他想要让她待在院子中不要乱跑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口。可此事事关重大,甚至关系到一国的存亡,确实不能将她带上。犹豫了片刻,只能轻声道:“我将鱼肠留给你,你要做什么便去做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回到他的世界。 - 李玄鹤离开后,直到夜半时分也还未返回。荀舒写了一封信,交给鱼肠,请他帮忙递送给师兄师姐。她原本只是猜测,李玄鹤与太子关系匪浅,又在查陈王的案子,定有法子将消息传出斋宫,故有此试探,却没想到鱼肠没有任何犹豫,接过信后立刻离开,直到深夜才返回。 荀舒一直坐在院中等,听到院门外传来声响,立刻冲向院门处,瞧见是鱼肠回来后,忙问道:“他们可有话要话要递给我?” 鱼肠没想到她一直在等,愣了一瞬后,摇头又点头:“没有信件,但留了一句话,让姑娘谨慎行事,以自身安危为主。” 荀舒默然。 如今斋宫中局势愈发复杂,就像一个复杂庞大的机关,每一环都紧密连接,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就算有心插手,也寻不到落手之处。师兄师姐们实在是多虑了。 鱼肠突然注意到荀舒换了一身衣服,不是白日里穿得禁军的衣服,也不是她本身的衣裙,而是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夜行衣。鱼肠怔住:“姑娘要出去?” 荀舒回过神,点头:“是啊,想要夜探星月宫,就等你回来了。” 鱼肠提醒:“今日上午之后,星月宫各个宫门紧闭,国师住处附近盯梢者五步一人,怕是很难进到殿中。” 荀舒摇头:“我不去殿中。若我没记错,国师的丹房是后来建的,在星月宫最边角。那里看守的人应该不多吧?我想去丹房看看。” 鱼肠自然不能放任她一人去。他想起郎君离开前说的话,认命又无奈:“姑娘且换回禁军的衣裳。如今斋宫里守卫森严,飞檐走壁行不通,不如换了衣裳,正大光明到星月宫附近,再寻机会进入丹房。” - 丹房位于星月宫东南侧,建于院墙之外。若想从星月宫进入丹房,需要先从南边侧门离开星月宫,绕到星月宫东南角,再从丹房独立的院门进入。 丹房的院子不大,院中立有一八角宝塔,宝塔只有三层,是罕见的小巧。塔顶建得粗糙,不似一层二层般精致,显然是暂且封顶,打算等封禅大典后,再继续修建。 荀舒对星月宫和丹房的猜测几乎全对,丹房的守卫确实稀松,只院门处站了一个打瞌睡的小道士。她和鱼肠毫不费力的进入院中,却见大殿门窗紧闭,屋内没有丝毫光亮。 荀舒疑惑不已,她记得五味子说过,长生殿殿主每日都在炼丹药。炼丹这件事没有固定的时间,每颗丹药所需的时间都不同,炼制几天几夜都是寻常。难道她今日运气这般好,恰好是上一批丹药炼制完成,下一批丹药的药材还没进炉的时候?所以丹房里这般安静,无光也无人? 鱼肠掏出一根铜丝,伸入锁眼捣鼓几下,门锁便开了。他小心翼翼取下门锁,招呼荀舒进入放置丹炉的大殿。 大殿内残存着古怪难闻的味道,药材浓郁清香夹杂着扑鼻的腥臭气,不伦不类,比单纯的恶臭更让人作呕。 鱼肠将怀中火折子吹燃,借着这丁点火光,打量整个大殿。 大殿内极为空旷,摆放着三只比人还要高的炼丹炉,墙边立着几架通顶的多宝阁,其上搁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和一叠又一叠纸张。纸张上涂抹着潦草字迹,像是制作丹药的方子。 荀舒环视四周,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妥,直到她打开其中一只炼丹炉,瞪着干干净净的炉腹,终于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异样。 “这里被人打扫过了。” 第110章 岐山封禅17 司天阁有一个丹房,荀舒年少时,偶尔会去那里看师父炼丹。 丹房很大,却并不似这般空荡。地面堆满各式各样的药材,新鲜的干枯的,一整株的磨成粉的,还夹杂着各种矿石,和她认不出的奇怪玩意儿。 师父炼丹没有目的也没有章法,在遍地的药材里扒拉出合适的,挑挑拣拣,塞进丹炉里大火炼制。这只是他打发山中漫长岁月的一种方式,炼制的丹药大都只有强身健体之效,喂给山上的几只狐狸和狗。如今想来,那几只狐狸和狗皮毛油光水滑,身子骨亦比同伴要壮实不少,应当就是吃了师父炼制的丹药的缘故。 如今再看长生殿的丹房,地面干干净净,寻不到任何堆积的草药,就连炼丹炉内部也干净得反光。可偏偏这么一个房间,却充斥着杂乱的气味,分明是最近刚刚使用过,味道还未散尽。 “这里被人清理过。”鱼肠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看来是有人想要掩饰什么。”荀舒轻声道。她想起上午时五味子所说的,昨日下午国师曾来过丹房,之后这里起了争执的声音,应当就是那之后,国师让手下人将丹房彻底腾空,收拾干净。 荀舒将炼丹炉小心翼翼合上,恢复原样,而后走到一旁的多宝阁旁,翻看架子上的匣子和未收走的纸张。 匣子多是空的,纸张上是涂抹过后的药方,有的注明了是长生驻颜的药方,有的却是什么都没写,荀舒也分辨不出具体功效。鱼肠压低声音道:“有用的应当已被收走,剩下的大抵都是废纸。” “未必。”荀舒将几张纸摊开在地上,抽走鱼肠手中的火折子,凑近纸张,“这些纸张上写的都是丹药的配方,上面有涂改的痕迹。我猜是每次炼出丹药后,根据药效修改配方,顺手在原配方上写写画画。”荀舒缓缓移动手中的火折子,手指抚过上面的墨迹,“这些墨迹有新旧之分。这几张墨迹略有些褪色,该是许久前写的,我猜是先前国师来斋宫准备封禅大典时所书,又或者从京中带来的。”她从其中抽出两张纸,用食指用力擦了擦墨痕,墨痕晕染开来,“这两张墨迹很新,颜色鲜艳,还未干透,就是这两三日刚写的。” 鱼肠正要说什么,耳朵一动,听到外面的声响,立刻将火折子抢过来,吹灭后收起,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荀舒忙将挑拣出来的几张方子折起收入怀中,又将其他的部分归拢放回架子,稍作整理,力求不会被来人发现异样。 鱼肠指指角落的窗,带着荀舒翻窗而出,几乎是二人刚刚离开,将窗户合上,大门处便传来几人说话的声响。 “这门锁怎么开了?” “会不会是谁没锁好?” “放屁!这锁是殿主亲自锁的,我看着他合上的——不好,那反锁的窗子也被人开了,有人来过。” “要去告诉殿主吗……” 荀舒身手不好,被鱼肠背在背上,一个跳跃翻出围墙,渐渐远离丹房。那俩人的话音被甩在脑后,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听不清楚。 鱼肠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便带着荀舒回到小院。荀舒还在担心丹房里的事:“若他们将此事告诉国师怎么办?他们会搜查斋宫吗?” 鱼肠冷嗤一声 ,嫌弃道:“就算告诉了那妖道又如何?他敢将此事告诉陛下吗?这方子摆明了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不然他们何必将丹房彻底清理一番?更何况我们拿走的不过是几张废弃的纸。搜宫不是小事,若无十足的理由,陛下和东宫都不会应允。” 鱼肠言之凿凿,荀舒安下心来,不再多问,将怀中的方子重新展开。 方子上未标注功效,偏偏荀舒于丹药一道,一窍不通。她将药方再次交给鱼肠,嘱咐他送到师兄师姐手中,请他们辨认这是什么的配方。鱼肠拿着那几张纸,面上却有几分犹豫:“姑娘,在下需要将方子先给郎君过目,问过他后,才能送到梁兄手中。” 第123章 荀舒呼吸一滞,心中生出一丝闷意,可旋即又觉得鱼肠和李玄鹤的做法没什么问题。 她今日去丹房,不仅是为了国师的秘密,也是为了帮李玄鹤查清案子。如今在丹房中找到和案件相关的证据,理应交给李玄鹤处理,她又何必自作主张? 荀舒抿了下唇,轻声道:“无需送出斋宫了。将这两张纸交给李大人后,由他来决断就好。大理寺能人众多,他自会找到合适的人,来辨认这纸上的方子。” 鱼肠呆住,意识到他似乎好心办了坏事,抓了抓头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道:“都听姑娘的。” - 距离封禅大典还有最后一日。 昨日李玄鹤同赤霄匆忙离开小院子后,一直未能回来。鱼肠将那两张方子给李玄鹤看过后,不知那人说了什么,今日一早,鱼肠还是离开斋宫去寻了梁丘几人,回来时将梁丘写的信递给荀舒后,左摇右晃,没有立刻离开。 荀舒拆信的手顿住,疑惑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鱼肠想起昨天夜里去寻自家郎君,将这一日的事事无巨细告诉他后,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委屈道:“姑娘,昨日方子之事,并非我家郎君的意思,是我自作主张。郎君说了,姑娘说的话,就是他的意思,不应该再拿着那方子去问他。姑娘千万不要因为这事迁怒于我家郎君啊。” 荀舒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件事,点了点头:“知道了。” 鱼肠猜不透“知道了”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想再问,但瞧见荀舒已经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挠了挠头,转身离开了院子。 梁丘的信只有几行字,大概意思就是两张纸都是剧毒,所更改的药方也是为了让药变得更毒,并延缓发作的时间,由入喉即刻发作,转为能多活个一炷香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按理说,毒药见效越快,越能保证吃下毒药的人再无生还的可能,让中毒者没有时间去延请名医,更没有机会催吐找解药。 国师为何要想方设法将这剧毒发作的时间延后呢? - 傍晚时,李玄鹤终于回到了小院子,面色沉重而憔悴,眉间沟壑久久未散,是荀舒从未见过的模样。他瞧见等在院中的荀舒,揉了揉眉心,再抬头时神情已然柔和不少。他走到荀舒面前,温声道:“昨日鱼肠来寻我的那事,并不是我的意思。阿舒,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是完全相信你的。” 荀舒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先放放,我知晓你忙,但我想先同你说更重要的事,有关案件的事。”、 李玄鹤准备好的解释没能说出口,叹了口气,坐到屋前石阶上,认命似的妥协:“我今日奔走许久,陪我在此处坐会儿。” 荀舒摇头:“我今日倒是休息了许久。我就站在此处说吧。”她将梁丘的的回信递给李玄鹤,等他看过后,慢吞吞道,“我觉得,陈王所服用的那颗丹药,并不是被国师藏起来的长生丹,而是丹炉里的这颗带有剧毒的药丸。” 李玄鹤理了一下思绪,才道:“为何会这般认为?” 荀舒掰着指头从最开始说起。 “我一直想不通,陈王是从何处知晓长生丹共有两颗的。此事是绝密,知道的人不过你我,五味子,太子和国师这五个人。前四个人一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至于国师,虽然我怀疑他和陈王背地里有勾结,但那颗没有献出的长生丹,应当是国师留给自己的,所以他也不可能将此事告诉陈王。他之所以一直没服用,怕是想等陛下先服用后,看看药效如何。既然这五个人都不会说,那陈王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呢? “后来我想起,案发后咱们去见太子时,太子说的话。他说那日他和陈王一同陪在陛下身边,后来国师来了,献上了第一颗被掉包后的长生丹。然后他说这丹药目前只有一颗,但他正在加紧炼制新的长生丹,等到炼好后,会献给太子。此话本来是讨太子欢心,可没想到却被陈王记在心中。所以自始至终,陈王都不知道这世间有两颗长生丹,他想要的都是丹炉里为太子炼制的那颗丹药。 “星月宫守卫森严,他就算功夫再好,也不可能直入国师的住处,取了丹药却不惊动任何人。倒是丹房,守卫稀松,鱼肠带着我这个累赘都能自由出入,更遑论单独行动的陈王了。” 李玄鹤神情严肃起来:“这样确实说得通。那日我便在想,国师和太子殿下早是势不两立,国师怎么可能那般好心,为太子炼制长生不老药?若那天他在御前说的话,不过是为了放松太子和陛下的警惕,实际是炼制了毒药,想要毒害太子,倒是说得通了。” 荀舒尚有疑惑:“可是太子真的会吃国师送的药吗?” “这不重要。”李玄鹤耐心为她解释,“国师送了毒药,太子不吃,他不亏,若是太子吃了,则是意外之喜。有的法子虽瞧着笨拙粗劣,但万一成功了,就是一劳永逸。” 荀舒叹息:“这倒确实是。我能看出的面相,国师也能看到。他定然早就知晓陛下命数不长了。陛下若能长生,国师的地位固若金汤,无人可动摇,但这长生丹毕竟是没人吃过的新奇玩意儿,若没有功效,国师也要提前做准备。陛下宾天后,太子继位,太子如此厌恶长生殿,国师和长生殿定然没有好下场。若我是国师,我也会想法子除掉太子。” 李玄鹤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荀舒:“如今都不需要了。” “嗯?” “陛下驾崩了。” 第111章 岐山封禅18 李玄鹤的思绪回到了从小院离开,去寻太子的时候。 陈王藏了一万军队在几里外的山林中绝非小事,李玄鹤心中焦急,匆匆赶到青宫时发现太子并不在宫中。伺候的宫人说他一炷香前去了陛下的宫中,不知何时返回。李玄鹤哪里能等那么久?不再耽搁,转身离开,在晚霞消散前,又去了陛下的宫殿。 白日里刚刚去过的宫殿在此时换上另一副面孔。院门紧闭,门口站着禁军看守。二人看到李玄鹤,并未立刻放行,而是转身进院中通报,得了应允后才让他入内。 李玄鹤心中一紧,意识到这是发生了大事。 庭院内挤满了人。伺候的宫人们在院中跪成几排,低垂着头,趴伏着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的周围站着十几个禁 军,目光紧锁在他们的身上,阻止他们交头接耳,亦或是悄悄离开。不远处正殿的门同样紧闭着,门口处看守的却不是禁军的人,而是几个太子亲卫。 太子在殿中。 李玄鹤正犹豫着是否要进殿,殿外看守的人先开了口:“太子殿下在殿中等您。” 李玄鹤敏锐察觉到他话中的问题。 此处是陛下的寝宫,那人却只说太子殿下在等他。那陛下呢?他不在殿中吗?他又去了哪里? 推门进入殿中,太子坐在门后不远处的太师椅上,一旁的桌上空空荡荡,竟连茶水都未上。李玄鹤侧眸向一旁望去,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帷幔,落在尽头的床榻处。 陛下躺在床榻上,如睡着了般,毫无声息。床榻边站着两个太医,正往陛下的身上插针,动作熟练,全神贯注,彼此间无交流,甚至听到他进殿的声响都未投射半个眼神。 太子免了李玄鹤的礼,让他在一旁落座。片刻后,两个太医眉眼低垂,提着药箱走到太子和李玄鹤面前,躬身道:“臣等无能,陛下已经去了。” 他们的声音很低,像是怕外面人听清。 虽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结果时,李玄鹤的心中依旧一惊。一旁的太子面色并未有太多变化,平静道:“此事还需保密,二位切莫与旁人说。孤会为二人安排个去处,委屈二位几日,待封禅大典过后,再送二位离开。” 太子的语气很温和,两个太医不敢有丝毫反抗的意思,顺从地随太子的人离开。 片刻后,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太子和李玄鹤,以及再也开不了口的陛下。 屋角的香炉中安神的香已燃尽,香气淡了几分。屋内的油灯全都被点燃,亮得和白昼似的。太子抬头看着紧闭的殿门,视线像是能透过那道门,看见院中跪着的众人,以及他们头上乌云密布的天。半晌,他轻声开口,声音中是尘埃落定的松弛,夹杂着几分伤怀:“孤早就预料过会有这一日,但真的走到这一日时,竟是这般感觉。” 李玄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陛下关系并不算太亲近,偶尔相见,也是浮于表面,掺着目的和利益的虚假。此刻听闻陛下的死讯,心中唯有叹息。 至于太子—— 他和太子虽自小一同长大,关系亲密,可他从未有一刻忘记,太子是君,他是臣。臣子应恪守本分,即使是伤心和喜悦的情绪,也不能逾越半分。 如今陛下驾崩,不日太子即位。今夜的一切他虽有困惑,有疑问,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他今夜已然误打误撞来了不该来的地方,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若多说几句,在太子心头埋下刺,日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祸患。 第124章 太子见李玄鹤未说话,知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父皇是突然病故的。太医们赶到时,已无力回天,诊断后说是日积月累服用丹药,加之这两日斋戒,父皇以丹药做膳食,以至于身体再也撑不下去。后日就是封禅大典,本该是父皇的大日子,只差这么两天……” 李玄鹤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沉默片刻后只道:“殿下是想将这件事暂且瞒住?” 太子揉捏着额头:“封禅大典只剩两日,若不能以父皇的名义完成封禅大典,又或是突然取消大典,怕是会起争议。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可有好的法子?” 李玄鹤自然没有好的法子,就算有也不敢多说。他顿了一瞬,将陈王带兵来的事说出。太子听后悲伤彻底散去,脸色阴沉起来:“他好大的胆子,竟豢养了这般多的私兵!这等奇门遁甲大阵怕是有长生殿的手笔吧?若不是司天阁的人恰好再此处,帮着破了阵,他们打算做什么?带兵造反吗?!” 这正是李玄鹤所担心的事。他道:“如今我们的人不够,虽然陈王已去,可若国师与陈王世子联合,里应外合,此事怕是难以收场。还需小心国师和陈王世子的动向。” “那就更要将父皇的事暂且按下。”太子眯起眼睛,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来之前,孤曾传信给五百里外的驻军,调了两万人,在一百里外驻守,赶到此处需要一日。如今我们有先机,只差时间。只要将父皇的消息瞒住国师一日,等到这两万人的支援。” 提前调了军队?五百里外的驻军将领是太子的亲舅舅,是太子一党的人,此事陛下可曾知晓?李玄鹤垂着眼睫,面上平静无波,转瞬的功夫,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停在了那夜桂花林中,荀舒分析的天象。 荧惑守心,逼近太子星。 他收敛起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附和道:“殿下未雨绸缪,臣实在是佩服。趁此时机,兴许可以将长生殿和那妖道一并除掉。” 太子摇头:“长生殿扎根大梁太久,就算杀了国师,也无法一朝一夕彻底清除他们的影响。” “但至少能让他们混乱一些时日,不是吗?我们也可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谋划,再争先机。”李玄鹤看向对面的太子,“殿下,此乃最好的时机。待封禅大典结束,陛下驾崩的消息再也无法瞒住,国师定然会有所动作。如今斋宫中随行者大部分都是殿下您的人,尚可瞒住消息,也方便下手,但若回到京城中,一切可大不相同。长生殿信徒众多,未必不能为国师谋划一条生路,到时候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李玄鹤说得诚恳,太子思索片刻,神情愈发凝重:“那你觉得孤应该怎么做?” - 陛下的突然驾崩终是被太子彻底按下。 入夜后,陛下的住处安静下来,一切瞧着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若细看,却能发现殿中伺候的宫人在不知不觉间撤换了大半,守卫亦翻了数倍。陛下以斋戒为名,紧闭殿门,不再见外人,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进出。而这两个可近身伺候的宫人,竟也换了人。 有敏锐者察觉到此事的不同寻常,可这几日斋宫中发生的不寻常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如今再多添一件,也算不得稀奇。 只除了国师。 第二日天亮,事情传入国师耳中,朝食过后没多久,他带着人匆匆赶来,到殿门外时,一众随从皆被门口的禁军拦住,只允国师一人入内。 国师从未受过这种冷待,可对方人多,他毫无办法。他察觉殿中有异,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条递给身边人,叮嘱若他一刻未出,立刻将这字条传出去。 安排妥当后,他只身入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檀香,气味呛人。陛下的床前立着屏风,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床榻上有一人,正靠着床头咳嗽。 国师还想靠近,却听陛下道:“国师止步,朕偶感风寒,还是莫要过了病气给国师你了。” 国师皱眉,脚步不停,到屏风边时,刚瞥见床帐中阴暗处,陛下苍白的脸色和紧合着的眼时,便被一旁的宫人拦住。 “还请国师退后。” 脸是陛下的,声音也是陛下的,此人应当是陛下无疑。只是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夜间,竟让陛下对他的态度冷淡至此。 屏风后的陛下声音羸弱:“国师因何事而来?” 国师定了定神,道:“昨日事情繁多,贫道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是以今日早早便赶来,希望莫要误了事。” 国师停顿片刻,见陛下没特别的反应,咬咬牙,将荧惑守心天象说了出来,末了补了一句:“陛下,东宫恐已起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屏风那头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国师要忍不住追问时,才听到远处传来陛下的话:“国师认为朕该如何做?” 国师垂下眼睫,隔着纱质的屏风,冲着床塌的方向行礼:“贫道认为,陛下既有了长生丹,不日便可长生。既如此,何须再立太子?” - 荀舒安静听着李玄鹤讲述过去的十二时辰发生的事,奇怪地问:“隔着屏风与国师说话的人是 谁?” “床上的人自然是陛下,但国师不能靠近,自然没发现床塌位置外挪了几寸,太子安排了一个擅口技的宫人藏在那处,用陛下的声音同国师对话。我就站在他的身边,在咳嗽的掩饰声中,告诉他应该说什么。” 竟然是如此。荀舒感叹道:“太子也不简单,我还以为他毫无准备,会被陈王之事打得措手不及,没想到他不仅提前调了援军,还随身带了个擅口技的宫人,能在关键时刻模仿陛下的声音。” 李玄鹤轻笑:“皇宫中哪儿有简单的人?若真的简单,也不会稳坐东宫的位子这么多年。” 荀舒跟着叹息:“明日就是封禅大典了,你们不会想要抬着一具尸体完成祭天地的仪式吧?” 第112章 岐山封禅19 时隔一夜,荀舒再次来到星月宫。 与昨晚的偷偷摸摸不同,今天她跟随李玄鹤,正大光明,从院门处进入这座宫殿。 自来带斋宫后,荀舒也去过不少地方,除了陛下的住处和太子的住处,星月宫算是整座斋宫中最气派华丽的宫殿。 地面铺陈着青砖,影壁是整块白玉雕成,院中每一根栏杆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纹路。 明明是贝阙珠宫,如今却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纱,失了生气,暗淡了颜色。 院子中站满禁军,长生殿的所有人都被关进房间中,等候发落。 正殿的门敞着,门前站着太子亲卫,荀舒直到此刻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太子竟然真的准备用这么直接的方式,在斋宫中解决了国师。 荀舒回忆起片刻前的场景。 她问李玄鹤,明日封禅大典,祭天地由谁来做。李玄鹤回答说,明日的祭奠由太子完成。 荀舒疑惑道:“就算朝中大臣没有意见,国师怎么可能会同意?” “他再无机会见到明日的大典了。” 见荀舒一脸茫然,李玄鹤解释道:“援兵已至,陈王藏在山林中的人已被控制。如今斋宫四处被封闭,无令不得进出,正是解决国师的最好机会。长生殿扎根大梁已久,铲除非一日之功。但若能将殿主除掉,将国师之位腾出,必能大挫长生殿的威望。他们需要时间恢复生息,而那段时间,太子殿下登基后可稳固朝局,自然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长生殿一网打尽。” 荀舒认真听完,认同地点头:“太子殿下好厉害啊。” 李玄鹤微微蹙眉,想要说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又觉得这行为颇为幼稚。 他和太子争什么宠,较什么劲? 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这是我的主意。” 荀舒一愣,扭头看着他,看到他耳垂泛红,才轻声道:“那你也很厉害。” 这之后,二人站在院中,与清风明月为伴,半晌没说话。这气氛太过煎熬,荀舒绞尽脑汁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正想问问他斋宫何时解封,李玄鹤却先开了口。 “想不想去见见国师,将陈王的案子彻底问清楚?”李玄鹤解释道,“国师活不过今晚,明日便会以突发疾病为由,告知天下。若想弄清楚陈王案的真相,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然后荀舒便随李玄鹤来到了星月宫,走入了大殿。 太子和国师并排坐在大殿中,不知在说什么,听到脚步声后止住话音,抬眼看向二人。 太子像是早知他们会来,面色平静,示意他们坐到下手处的空位上后,只留赤霄鱼肠,以及四个太子身边的人在殿内,其余人皆屏退到殿外。 殿门缓缓合拢。 屋内烛光跳跃,衬得国师面容不似往日般平静,似鬼似魔,带着几分邪气。他的衣着发髻凌乱不堪,再无半分仙风道骨,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走进大殿的荀舒,突然道:“原来是你。” 荀舒心中疑惑:“你见过我?” 第125章 或许是觉得再无隐瞒的必要,国师道:“我曾在潮州见过你两次。第一次是你刚进棺材铺不久,第二次是有人向我介绍你。我曾怀疑过你是司天阁的余孽,想要抓你到长生殿中,那人却向我保证,说你断不可能是司天阁之人。倒是棺材铺里的姜拯,瞧着更像些,只是没有证据。若早知如此——”国师苦笑着摇头,“或许都是命。” 荀舒双眸澄澈,认真反驳:“司天阁坦荡磊落,千年来未做任何害人之事,司天阁弟子顺应天地变化,从来都不是余孽。” 国师笑着摇头,面上有嘲意。荀舒还想再问,他却已然转头,看向一旁的太子:“你既已借着司天阁的手,破了我的阵法,控制了陈王藏的兵力和陈王世子,我也没什么可争辩的了。如今斋宫都被你掌握在手中,我再无反抗的余地。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希太子殿下能给我解答。” 太子放下手中茶盏:“国师请说。” “昨夜我观天象,荧惑守心天象已成,陛下该是已经驾崩,可今晨我去时,他分明好好地坐在那里,殿下可能为我解惑?” 太子笑容温和:“国师多虑了。天象不过是上天的示警,并非事事都能预测。人间事,还是该由人来做,而非由天来安排。你说是吗?” 国师定定看着他几瞬,叹气:“你还是这般谨慎。”见太子不肯言明,国师也不再追问,“今夜你们来这里,所为何事?若是想要贫道的命,何须亲自前来?” 太子浅笑,看向一旁的李玄鹤:“是玄鹤和荀姑娘想要见你,想知晓关于陈王之死的事。” 国师眼神略有些奇怪:“陈王之死,自始至终都是个意外,非我本意。我也是在发现他尸体后的半日,才后知后觉他的死可能与我有关……关于此事,或许你们知晓的比我还要多。也罢,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此事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李玄鹤问道:“插在陈王胸口的那把剑可是你的授意?我问过那夜巡察的禁军,他们并未瞧见星月宫有人出入,你是如何提前发现陈王的尸体的?” “禁军连到处奔走的陈王都未发现,你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瞧见了我的人呢?再者,入夜后,并不只有禁军能光明正大在斋宫内行走,还有打更的宫人。斋宫中打更的宫人恰巧是长生殿的信徒,几个月前我来斋宫时,曾与他见过几面,结了份善缘。我曾叮嘱过他,夜里打更时,若瞧见什么不对的,可先来星月宫告知我。我本是随便一说,没想到真的能派上用场。” 国师轻叹口气,神情悠远,像是回到了前日的黎明:“那夜寅时刚过,打更的宫人突然来了星月宫。值守的宫人识得他,不敢耽搁,赶忙带着他来殿中寻我,将发现陈王尸体的事告诉了我。 “我自然不能亲自去,于是让身边功夫最好的人,带上那把太子随从几个月前丢失的剑,去了发现尸体的小院。我的本意是嫁祸太子后,能寻到蛛丝马迹,查出陈王是被谁害死的,然后将证据带回给我,以后我便可以此为要挟,胁迫凶手为长生殿做事。但很可惜,那人并不似大理寺李大人般敏锐,未能找到那个药瓶。 “之后,我装作不知道此事,一切如常。直到次日晌午,星月宫外传来新的消息,不仅是陈王的死讯,还有在陈王尸体旁发现一个被藏起来的药瓶。知道药瓶之事的那一瞬,我立刻想到被我收起来的那颗长生丹,可当我回到殿中,却发现那瓶药还好好被收在暗格中。那时我才想到,世间有两颗长生丹的事,知晓的除了我就是那个炼丹的小道士,陈王怎么可能知道?况且那药藏在我房中的暗格里,他就算有心盗取,也无从下手。 “可那时,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我将那丹药用水化开一些,喂给山中捉到的猴子,那猴子服下后立刻气绝身亡。这长生丹竟是剧毒!那时我并不能确认是有人换了药,还是自始至终,送到我手中的这颗药,就是有毒的。毕竟按照我的推算,我将丹药送给陛下后,他应当 立刻服下,可既然陛下龙体康健,我手中的这颗药又怎么会是毒药呢? “那日下午,我照例去丹房试药,却发现前一日刚刚炼制好的丹药不翼而飞。我这才意识到,前一日在陛下的宫中,我曾说要为太子同样炼制一颗长生丹的话,只有陈王当了真。我猜测,陈王那晚偷偷来到丹房,以为丹房中那颗带毒的丹药是为太子炼制的长生丹,而后将其盗走,到僻静处服下,又将药瓶小心藏在院子角落。这之后,他尚未来得及离开小院,便中毒发作,倒在院子中。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天傍晚,我派去监视炼制长生丹的小道士的人,传来消息,说那小道士偷偷摸摸离开星月宫。我的人没看到他见了谁,就被他连拉带扯地带回星月宫。这人一定有秘密。那小道士被带到我的面前,我随便吓了他几句,他便倒豆子似的,将他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说了个干净。我这才知道,那两颗长生丹早被调换了……后面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 李玄鹤将国师所说的认真记下,尚未开口,一旁的荀舒却是没忍住问道:“那你留下的那颗长生丹,为什么会有毒呢?陛下那颗明明是无毒的啊!你可知晓是被谁调换的吗?” 国师看着荀舒,笑容怪异:“小姑娘,如今这个问题还有什么重要呢?总归并未有任何人因为这两颗丹药而死。况且——”他拉长声音,意味深长,“你怎知那颗丹药是在我的住处被调换的?又怎知被调换的就是我手中的那颗丹药呢?” 荀舒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再问,手却突然被身边的人抓住,握在手中捏了捏,止住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 见荀舒安静下来,李玄鹤松了口气,笑着解围:“那两颗丹药确实不重要。我更好奇,国师为何要在星月宫中炼制毒药?我派人潜入丹房,找到不少涂涂抹抹的方子,找人辨认后,说那几笔更改的痕迹,是为了让原本就是剧毒的毒药,毒性变得更强的同时,延缓毒发的时间。那药是为谁准备的?” “这也不重要了。”国师的面容渐渐归于平静,像是疲惫至极,“无论是给谁准备的,最终都是陈王服下毒发。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给他准备的吧。”他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子中,声音越发飘忽,“我回答了你们这么多问题,不知你们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世间是否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第113章 岐山封禅(完) 太子唤了一声,宫人推门而入,递上一个匣子,正是那日交还给陛下的、装着长生丹的匣子。太子将匣子搁到与国师间的方桌上,敞开盖子后向前推了几分:“这便是那小道士带回京城的长生丹。” 国师垂眸盯着眼前装着长生丹药瓶的匣子,半晌没有动作。 这丹药那日被陛下带走,视若珍宝,如今却出现在此处,有些事情已然不言而喻。 药瓶上的蜡封还未打开,国师将那药瓶拿起,握在手中,声音有细细颤抖:“那小道士是你的人?” 太子并未直面回答:“你们以人肉所饲的妖鱼,早被屠杀,祭慰那些无辜丧命的人。本宫一直好奇,若这妖鱼真的养成,以人命炼成的丹药,国师可真的觉得会有长生之效?可真的能吃的安心?” “她们能为长生大业所牺牲,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待我长生后,自会修建神宫纪念为长生丹牺牲的亡魂,保她们世世代代香火不灭!”国师胸口起伏,唇角漾开自信古怪的笑意,“若不是我,她们如何能受得起这么多的香火?就凭不把她们当人的父母亲族吗?” 太子叹息:“国师,你魔怔了。” 国师紧紧攥着手中的瓷瓶,突然像是疯了般,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瓷瓶四分五裂,一片一片散落开来,药瓶中的丹药在金砖上滚动,到门边才停下。国师猛然抬头看向荀舒,问出口的还是那句话:“司天阁的人为什么能活几百岁,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李玄鹤前倾身体,挡住国师看向荀舒的视线,一旁的赤霄和鱼肠将手按在腰间配剑上,警惕着前方的国师,随时准备拔出。倒是荀舒,看着不远处几近疯魔的人,平静道:“司天阁众弟子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泄露天机,逆天改命,比常人还要短寿。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听说司天阁的人可以长生不来,但这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这种有违天道的东西,你所追寻的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罢了。” 李玄鹤猛然回头,看向身边的荀舒,而荀舒只当未察觉,继续道:“所以,江湖市井上所流传的,关于司天阁的宝镜,还有司天阁的宝物,都是你捏造的谎言,传出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帮你一起寻找司天阁的人,从而逼问长生丹的配方?” 国师定定看着她,身子突然松散下来:“并非是捏造的谎言或是无根据的话。小姑娘,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传闻,几十年前创建长生殿的人,也曾是司天阁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 第126章 荀舒微微点头:“是曾有所听闻。但司天阁弟子,下山即是逐出师门,此后和师门再无关系,司天阁中也不会有关于他们的痕迹,我也无从辨别真假。” “是真的。”国师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创建长生殿的人是我的师父,也是老殿主,他年少时曾在司天阁中住了一段时日,下山后建立了长生殿。宁远村的蛇罗鱼,也是他游历时意外发现。” 荀舒拧眉:“这与司天阁中人可以长生不老,有何干系?” “关系是,我也是司天阁的弃徒。”国师缓缓道,“我是三十多年前拜入司天阁,在山上呆了一年多,便被阁主逐下山。我与老殿主拜入师门的时间间隔近一个甲子年,可是我们拜入司天阁时的师父,却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容貌竟无丝毫变化。小姑娘,若我没猜错,你口中的师父,与我和老殿主的师父,应当也是同一个人。什么人能在近百年的岁月里,外貌毫无变化?除了阁主已获长生,断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荀舒垂下眼睫,想起师姐楚妙说过的话。 师父或许活了几百年。 可若师父真的活了几百年,又为何会死在那场大火中? 心中虽有疑惑,荀舒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平静道:“师父如今已经仙逝,死在五年前的大火中。你说的这些,再无法印证,也再找不到答案。我倒是好奇另外一件事,按照你原本的计划,若陈王未死,你会怎么做?” 多年来的执着彻底沦为幻影,国师如同瞬间被掏空了一般。他瘫在椅子中,气若游丝:“不如你们猜猜?” 荀舒抿着唇没有说话,一旁的李玄鹤开了口:“让我来猜猜吧。若陈王未死,司天阁中人未至,丹药也未曾被替换,国师将丹药献给陛下后,陛下立刻服下,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陛下服下丹药后真的获得长生,且龙体未有任何不适。若是如此,国师便会将另外一颗藏起的丹药服下。如此,只要陛下在,国师和长生殿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之后,国师会将陈王藏兵在附近的山林中的事告诉陛下,有陛下出手,让陈王永远开不了口,将秘密将随尸骨一起埋入土中,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第二种,那丹药不仅没有长生之效,还于龙体有害。如此,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太子殿下与国师理念不合,国师担心太子登基后,会对长生殿下手,于是做了第二手准备,提前与陈王里应外合,在附近山林中藏了一万军队。此刻斋宫禁军人数不足,敌不过陈王所带的一万兵马。陈王夺权上位,国师有从龙之功,自会受到陈王的优待。自此,长生殿地位无忧。只是国师,你的计谋疏漏太多,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李玄鹤话音落下,却没等到国师的回应。 殿内烛火跳跃,国师背光而坐,面部藏在阴影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李玄鹤所说之事上,许久未细细看他,此时才惊觉,他安静坐着,双眸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太子身边近侍上前半步,试了试他的鼻息,而后道:“殿下,国师去了。” 李玄鹤眉头紧皱,抿着唇,盯着前方似在沉思的人。 太子面上浮现一丝惊讶,片刻后叹了口气:“明日便是封禅大典,此刻岐山灵气正盛,父皇和国师受到天神召唤,多年苦修终是有了结果,羽化而登仙。明日本宫会在祭天地的仪式上将此事告知天地,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了。” - 国师究竟是怎么死的,是突然间的寿终正寝,还是提前服下毒药,无人知晓。荀舒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寻到答案。但无论是因何而死,太子作为新一任的帝王,在封禅大典上说出口的话 ,就是此事的事实,再无人敢反驳。 斋宫的封禁在封禅大典当日的清晨解除,荀舒并未去凑大典热闹,而是匆匆回到梁丘的小院子。 院子周围的田地空了大半,旧的菜已拔出,还未来得及种上新菜。远处山坡上的粮食抽了穗,在晨风中一颠一颠地晃,瞧着快要到收获的时候。 院子里安安静静,听不到一丝响声,荀舒小跑着推开屋门,屋内空空荡荡,瞧不见半个人影。 此间事了,师兄师姐们已悄悄离开,未留下只言片语。几日前还热闹的院子人去楼空,像是黄粱一梦一般。 荀舒心中空落落的,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就该如此。司天阁中人各有前程,因一个天象齐聚一堂,又在事情了结后,再次遁入人群,散入四海。或许等到下一个荧惑守心出现时,他们还能再相见。 荀舒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坐到桌子边,正难过着,屋门处传来笑声:“小师妹,聚聚散散皆是寻常,何必难过?有散才能有聚,不是吗?” 荀舒猛然抬头,却见元洲背着个小包袱,倚在门框上笑着看她。 荀舒站起身,向他身后看。元洲知道她在找什么,挥挥手:“他们天没亮就走了。我其实本来也走了,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若我们真的都这般离开,连告别都没有,你定会如五年前一般,伤心许久。” 荀舒揉揉眼睛,嘟囔道:“原来你们也知道啊。” 元洲叹了口气,坐到门槛上,招呼荀舒坐到他的身边,轻声道:“我留下,本来是有话要对你说,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道理说是说不通的,非要你亲自感受过一遭,肝肠寸断过几次,才能找到属于你的答案。” 旭日东升,夜晚的寒凉逐渐被驱散。荀舒和元洲坐在太阳下暖烘烘的,竟不自觉生出几分倦意。元洲眯着眼看太阳,轻声道:“你我今日看到的这个太阳,与许多年前司天阁中看到的那个太阳,是同一个。所以小师妹,不需要为分别而难过,也不需要感到孤独。天地日月,更古不变。他们一直都在,一直在陪着你,还有这山间清风,奔流不息的河流。他们会引导你,陪着你走向命中注定的路,没有人是例外。” 荀舒叹息:“元洲师兄,你如今怎么和梁丘师兄似的?说话爱绕弯子。” 元洲顿了顿,面露无奈:“那我便直说了。小师妹,我知道你这几年的执念,不仅我知道,梁丘知道,楚妙也知道。他们俩不似我这般婆婆妈妈,他们认为这些事你都能想通,都能处理好。但我还是想说,你有没有一刻曾怀疑过,师父的结局,其实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他算好了你何时下山会遇到棺材铺的贵人,为你安排好了去处。他算好了司天阁有大劫,这一劫事关天下,需用他的命来化解。”他挠了挠头,担心说得这般模糊,荀舒懂不了,又补了一句,“小师妹,神权和皇权瞧着相依相生,但其实自古都是势不两立的。百年前长生殿退过一次,苟延残喘这许久,早就该——” 荀舒不想再听,打断了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元洲静静看着她,恍然想起,面前这个小姑娘,无父无母,被师父带回山上,亲自抚养长大。十岁之前,她的世界只有司天阁。十岁那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没了家,没了家人。 司天阁是她的家,是她的信仰,是她唯一能抓住能依靠的东西。所以,其他人能接受、想通的东西,她却久久无法接受。 这条路,她一个人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要她自己走,任何人都不能代劳。 元洲叹了口气:“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荀舒的脑袋,如同小时候一般,笑道,“小师妹,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要走啦!” “等等。”荀舒拦住他,“荧惑守心的劫,我们算解了吗?” 元洲挑眉:“你觉得怎么样算解了?” 荀舒迟疑片刻,才道:“山河安宁,兵戈不起,灾祸不生,百姓安居乐业。” “那你觉得如今是吗?” 荀舒轻声道:“太子为正统,顺利继承皇位,未起霍乱,名正言顺。陈王的兵马被提前困住,无起兵造反的可能……应该算是吧?” “这不就行了。”元洲笑道,他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塞到荀舒手中,“小小年纪,莫要想这么多。世间事自有缘法,尽人事听天命,所行所做只为一个心安。小师妹,有缘再见啦!” “还会再见吗?” “山河日月都在,我们自然也会有再见的可能。” 第114章 风到时1 荀舒目送元洲离开,直至他的背影穿过路旁低矮飘摇的树枝,走向道路尽头,与远处层峦叠嶂融为一体,才回过神来。 她站在院子中,环视整个院落,空空荡荡,莫名生出几分宴散时的落寞。 如今岐山封禅事情已了,她也失了留下去的理由,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去做她还未完成的事。 她侧眸向不远处正在举行祭天仪式的岐山眺望。 山峦高耸入云,云层横在半山腰,将上半截岐山藏起。她看不到山巅的祭坛,看不到热闹的大典,更看不到在一旁观礼的人。 那人现在应该在那山上吧?要不要和他道个别呢? 第127章 还是算了吧,本就不是一路人,就算再见几面,将旧事反反复复拆解,也不过是徒添郁结。 不如放过彼此。 荀舒咬着牙,头也不回地离开,回了几日前住的客栈。 将房钱结清,又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后,荀舒背着包袱下楼。她同店小二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又去马厩寻到她的马,决定不再耽搁,尽快离开。 她好像很久没回棺材铺了,也很久没回司天阁了,或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等到这一趟结束,她就去京城,将那些恩恩怨怨,理得清的理不清的,彻底做一个了结。 无论结局是什么。 - 离开安乐镇时,荀舒并未急着赶路。来时太匆匆,走的时候总要好好欣赏一番安乐镇的风景,才不枉走这一趟。她牵着马走在山间小道里,不紧不慢晃晃悠悠。这些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却找不到舒缓的方式,就这么慢慢地走,内心倒是意外平静许多。 这几日天气凉了不少,山间的翠绿染上几丝鹅黄。天空万里无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最适合踏秋。荀舒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身后传来马匹飞驰踏地的响声。她没有多想,牵着马往道路边缘让了让,却见那人越过她后,勒马停在她前方不远处,挡住她的去路。 骑马的竟是李玄鹤。 荀舒愣住:“你怎么来了?” 李玄鹤沉着一张脸:“你要去哪?” “我要——” 荀舒一句话未说完,李玄鹤突然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胳膊,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荀舒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而后控制不住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李玄鹤甩到身后,正七晕八素,想要怒斥罪魁祸首时,他已松开手,抽出腰间配剑,挡在她的身前,与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黑衣人一击不中,吹了声口哨,两侧山林中瞬间涌出另外三个黑衣人,一刻不停歇,将刀剑冲着荀舒招呼。 李玄鹤今日来寻荀舒,并未带太多的人 ,只有赤霄跟着。对面黑衣人共有四人,功夫俱是极好,李玄鹤和赤霄一时间竟无法将其制服。若今日只有李玄鹤和赤霄二人,甩开他们逃脱并不成问题,可偏偏还有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荀舒。 打斗声不止,随时间推移,李玄鹤二人渐渐有落下风之势。对面四人久攻不下,发现被李玄鹤藏在身后的荀舒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的弱点。他们调整策略,分出三人牵制住李玄鹤和赤霄,剩下一人快速绕到后方攻击荀舒。李玄鹤分身乏术,又要闪避格挡黑衣人的攻击,又要小心翼翼护住荀舒,一时不慎,手臂中了招,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濡湿半扇衣袖。 荀舒在一旁瞧着,心痛又自责,却不敢多问一句,唯恐他分神。荀舒咬紧牙关,全神贯注躲避着刺客的攻击,却意外发现了黑衣人们想要攻击的真正目标。 围攻李玄鹤和赤霄的那三个黑衣人,并未下死手,只是将他们牢牢缠住。倒是追击她的这人,像是真的想要她的命,甚至伤到了李玄鹤。李玄鹤受伤的那个瞬间,她似乎瞧见那人没有遮挡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们的目标是她。 可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除了长生殿,她从未与谁解过仇,可如今长生殿殿主死了,京城的人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也不会那么快赶到此处才是。 难道又是秦渊? 李玄鹤和赤霄大概早就看出黑衣人们的真正目标,却并未将此事说出,也没有丝毫想要舍弃她的心思。他们想要保护她,她也不该再为他们带来麻烦和危险。 “荀舒!”李玄鹤突然厉吼,眉头紧锁,将荀舒拉入怀中。荀舒抬起眼,怔怔看着他的眼,透过瞳孔中的倒影,瞧见突然出现的第五个黑衣人,和他握在手中刺向她背后的剑。 李玄鹤想要将抱着荀舒转身,替她挨了这一剑,可荀舒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生生阻挡住他的动作。 利剑刺穿荀舒的身体,喉头涌出的血腥压都压不住,喷涌而出。有那么一瞬间,荀舒是痛的,可那疼痛转瞬即逝,像是一种错觉。她的身体渐渐失去支撑的力气,直到再撑不住,瘫软在李玄鹤的怀中。她仰头看着李玄鹤震惊而悲痛的脸,想要笑着安慰他几句,可一张开嘴,血流得更快了。她被呛得咳嗽几声,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荀舒想,若是就这样结束,似乎也不算太坏。 她这一生,瞧着倒霉至极,实则全是好运。她无父无母,但有师父师兄师姐爱护。年幼时,她从未挨过饿受过冷,苦都没吃过几分。十岁时万般虚妄一朝覆灭,可她也只流浪了几日,便遇到姜拯,又白赚了五年的安稳。 世间人各有宿命,不该生出执念。她一辈子愚笨,学不会看开和放手,此刻却希望抱着她的这个少年,有这个机缘,无师自通,莫要因为她的离开,而太过伤怀。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喜欢他,远比她所认为的多。 若这一生就这般了结,能死在他的怀中,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她想,她的运气可真不错。不过下辈子,运气还是莫要这般好了。 荀舒闭上眼,未留下一个字。 - 荀舒倒下后,几个刺客不再恋战,迅速撤离。李玄鹤不敢将怀中的荀舒放下,眼神却冷若腊月寒冰,恨不能追上去将这几个人撕碎。一旁的赤霄瞧见自家郎君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发了狠得出手,终于留下一个刺客,将剑架在他的脖颈。 赤霄正想要卸下刺客的下巴,那人却先一步咬破口中藏的毒丸,毒发身亡。赤霄心凉了大半,拉下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之后又将刺客的尸体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未发现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或标记。他转头看向李玄鹤,想要问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却见他并未瞧这边,而是将荀舒牢牢绑在背上,翻身上马,一刻都不耽搁,向斋宫疾驰而去。 赤霄翻身上马,策马追上,忍不住问:“郎君,那刺客就不管了?” “不管了。”李玄鹤定声道,“注定查不出结果的事,莫要浪费时间了。” 赤霄一愣:“郎君,你已经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李玄鹤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赤霄以为,他等不到回答时,耳边传来李玄鹤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和无奈的叹息。 “安乐镇能差使这般功夫的刺客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微微侧头,看向靠在他背后,面色苍白,再无生气的脸,不知第几次生出自责,“时至今日,我才终于真切明白她了。只是希望这一切还能来得及。” - 荀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大半年前捡到李玄鹤的那一日。 她和姜叔在山林中遇到昏迷不醒的李玄鹤,姜叔正要将他救回棺材铺时,被荀舒拦住了动作。 梦里的荀舒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只是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救了这人,她的生活便会像失去线的纸鸢,远离熟悉的地方,飞向云雾笼罩的未知。她可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姜拯依了她的意思,二人转身离开,将受伤的李玄鹤留在了那片山林中。 如此平安过了几个月,寒冬退散,春暖花开,又到了潮州的雨季。荀舒为了补贴家用,来到集市口摆摊。 最近潮州城中发生了不少大事,先是赵县令的夫人突然死了,再是赵县令也被人杀害。听隔壁方晏说,凶案已经查清了,只是因为这两桩案子而引出的多年前的赈灾银悬案,却依旧没有结果。方晏还说,最近城中来的人都是京中大理寺的,他们为了这些消失不见的钱款,将赵宅里里外外搜了不知道多少遍,却还是找不见影子。为首的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平日在衙门中遇到,他都不敢上前同他打招呼。 荀舒当个茶余饭后的闲谈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昏昏欲睡之际,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她抬起眼,看向桌对面。 一个面如冠玉,比天上太阳还要耀眼的少年坐到她的面前,笑着道:“听闻姑娘算卦极准,可能帮我算算,那笔多年前被藏起来,至今寻不到下落的赈灾银,如今被藏在何处?” - 荀舒睁开眼时,大脑中一片混乱,梦境与现实混杂在一起,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不知道此刻在哪里,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盯着眼前粉色的床帐顶看了一会儿,思绪回笼几分,轻声道:“这是在哪。”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沙哑得像是布满碎石子,只有微弱的气音。偏这比晚风还轻的气音,真的惊动了外间的人。有人匆匆赶来,檀香和墨香混杂的气息还未掀开床帐便透了进来。荀舒好奇地偏过头,然后李玄鹤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荀舒心中的那丁点不安和忐忑烟消云散,忍不住道:“这可是黄泉地府?你怎么也下来了?” 第128章 -----------------------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有些忙,可能没办法日更…但会尽量,时间不太能保证…… 剩下的不多了,很 快就会结尾~ 大家节日快乐~ 第115章 风到时2 荀舒一脸困惑,仿佛真觉得这里是阴曹地府。李玄鹤似有无奈,却说不出重话,柔声道:“什么阴曹地府,这里是京城公主府。你正躺在你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杂乱的记忆理顺了分毫,荀舒终于回忆起安乐镇外发生的事。她摸了摸胸口被剑刺穿的地方,感觉不到丝毫病痛,疑惑道:“你还说这不是阴曹地府。我明明记得我被剑刺了个对穿,这里怎么会没有伤口呢?”说完她耸了耸肩膀,拼命感知看不到摸不着的后背,因虚弱气息急促了些,“背后也不疼……伤口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李玄鹤在她的身后垫了靠枕,扶着她半坐起身子,又将一旁温着的白粥取来,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边:“你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这几日怕是只能吃些容易克化的汤面稀粥。我一会儿让厨房用鸡汤给你吊一碗汤面,比白面味道要好,你应当喜欢吃。”他顿了顿,怕荀舒依旧不想吃,又补了一句,“阿水这些时日学了不少本事,我便让她来给你做,可好?” “阿水?她如今可好?” “好得很,成了黄伯最得力的徒弟。一会儿我便让她来同你说说话。” 荀舒边吃粥,边琢磨着李玄鹤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口齿不清道:“你别打断我。我不是在安乐镇吗?你怎么突然带我回公主府了?” 李玄鹤垂着眼看碗里的粥,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荀舒遇刺那日的事。 赤霄去斋宫请太医时,李玄鹤带着荀舒回到小院,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让出背后的伤口。 荀舒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伤口自后背贯穿至胸前,剑被刺客拔出后,后背血液不断喷涌,濡湿了整件衣裳。李玄鹤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想要找些药为荀舒止血,竟真的在柜子显眼处发现一瓶上好的金创药。他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这一剑是否伤了荀舒的要害,只知道这血再似这般流,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流光。 那时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将荀舒后背的衣服小心翼翼剪开,又将小半瓶止血药一股脑倒在荀舒的伤口上。 血流得太多,不一会儿金创药就被冲散,李玄鹤不气馁,又倒了半瓶,终于勉强将血止住。 太医很快被请来小院子,为荀舒诊治。两个太医带着药童们忙活了一日,又是扎针又是煎药,勉强从阎王手中抢过荀舒的小命。太医说,幸好李玄鹤给她用的金创药千金难求,止住了血,不然他们也回天乏术。只是那一剑到底伤了心脉,荀舒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会如何,谁也说不准。 安乐镇毕竟是个小地方,不适合养伤,也寻不到好的药材。李玄鹤当机立断,从母亲那里借了辆马车,垫了厚厚的褥子,将荀舒带回了京城长公主府。 回京时树叶还黄着,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有风经过时,簌簌飘落,不多时便能积一地。如今树枝空空荡荡,不似春夏般色彩鲜艳,而像是裹着一层灰白色的膜,平添几分凄凉落寞。 李玄鹤不欲多提这几个月的事,只温和道:“安乐镇太过阴冷,不适合养伤,所以带你回了京城。你睡了几个月,伤口自然早已痊愈。不说这个了,再吃几口垫垫肚子。” 她竟然睡了几个月?荀舒已恢复了点力气,不习惯一直被喂,想要接过李玄鹤手中的碗和勺子,却被他侧身避让开。李玄鹤柔声劝道:“你如今刚醒,必然是没力气的。阿舒乖乖的,莫要乱动,我给你讲讲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可好?” 荀舒一愣,收回手,眼巴巴看着他。 见荀舒不再争抢,李玄鹤松了口气,将这些时日的事,拣重要的说给她听。 “那日封禅大典后,陛下将先帝驾崩的事,昭告天下,说先帝感应天神诏令,于岐山得道成仙。国师陪着先帝飞升,重返天庭。” 荀舒不敢置信:“那日在斋宫中,我听到太子说——不,陛下说起此事,还觉得有些不妥。得到成仙,就算天下百姓信,文武百臣如何能信?他们难道不会质疑吗?没想到最后还是用了这个理由。” 李玄鹤轻笑:“理由不重要,端看这理由是谁说的。你可还记得在宁远村时,你我借神女之口,劝诫宁远村百姓,终结延续了百年的圣女祭祀吗?那时,若是你我,甚至是村长、里正说出此话,百姓们都未必会信。但神女将此话说出,他们就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若他们不信,延续百年的祭祀将沦为一场笑话,过去的信仰也会在一瞬间失去立足的根本。于是他们只能相信,并按照神女的意思照做。” 荀舒争辩:“可那时只是哄骗宁远村的百姓,希望他们莫要再伤害他人,去维持那可笑又血腥的传统。我们的本意是好的。但这次不同,太子——陛下是想要欺骗全天下。我不明白,先帝本就是死于病症,为何不能实话实说?” 李玄鹤又舀起一勺白粥,见荀舒乖乖吃下,才继续道:“天下难道不包括宁远村吗?为何宁远村的百姓能被骗,其他人就不能被骗?陛下不过是选了一个,对天下,对朝局来说,最好的理由罢了。若先帝在封禅大典前夕病故的事传出去,天下人会怎样议论先帝?会不会有不安分的人借此做文章?百姓们是否会因此而不再信任他们的君王?朝局是否会因此动荡?阿舒,有的时候真相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更少的人受到伤害。” 荀舒头隐隐作痛,失了吃粥的心情。她将递到唇边的勺子推开,执着道:“可有的人一辈子不说谎话,所求就是一个真相。这样的人难道就活该吗?” 李玄鹤看着荀舒,突然生出几分懊恼。 她躺了几个月,从八月躺到了腊月,平日里只靠汤药吊着一条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御医前些日子刚来过,还曾说过若她再不醒来,就算伤口无碍,这幅身子也撑不了太久了。 还好他的运气极好,他的阿舒还是醒过来了。 明明昨日还在她的耳边轻声念着,若她能健康,什么都依她;明明刚刚还想着,说些让她高兴的事儿,逗她开心,怎么转瞬又绕到这些不重要的话题上了。 “你说得对,真相很重要。”李玄鹤将碗放到一旁,“我扶你躺下,你若是还不想睡的话,我给你讲讲姜叔的案子?” 这人总是知道她最想知道什么。 荀舒攥紧被子,眼睫颤抖:“姜叔的案子……可是已经找到杀害姜叔的凶手?真的不是秦渊那厮做的?” 李玄鹤忽略掉荀舒对秦渊的称呼,温柔道:“我只讲我所查到的,至于是真是假,是否能相信,等你痊愈,可以自己去求证。”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仆从交代几句,而后合上门,回到荀舒床边,将姜拯的案子从头说起。 “姜叔的案子,要从几个月前的潮州说起。那日你离开棺材铺,我亦因赈灾银的案子,分身乏术,没能如约回棺材铺陪姜叔吃饭。那夜姜叔准备了一桌的好菜,虽没能等到你我,却等到另外一位客人。姜叔为了那位客人,甚至还将藏在房中,珍藏多年的好酒取出,与其共饮。 “愿意去棺材铺吃饭,并且姜叔还愿意分享美酒的人并不多。你我离开潮州后,潮州县衙的衙役和大理寺的人曾对这些人一一询问,详细求证,每个人都提供了确切的不在场证据,只除了一人。那人给出的不在场证据是案发当夜他在官府宴饮。那夜县衙中确实设了宴,但却有人瞧见,那人在宴席过半时,便悄悄离开。若他离开后,立刻赶往棺材铺,时间倒是来得及。” 荀舒迟疑:“那人可是方晏?” 这回轮到李玄鹤吃惊。他本以为,以荀舒珍惜身边人,无条件相信身边人的性子,不会这般容易接受这件事,兴许又要和他吵上几句,却没料到她对方晏也早有怀疑。 李玄鹤点头:“是。我推断,那夜方晏曾去到棺材铺,与姜叔对酌。两人喝醉后,方晏送姜叔回房时,看到被悬挂在显眼处的镜子,以及镜子上的司天阁标志,怀疑姜拯是司天阁的人。毕竟,司天阁的弟子下山后,隐入红尘,再难寻到踪迹。他看到这个标志,怕夜长梦多,立刻在夜色中将姜叔掳走,带离了棺材铺。姜叔或许曾经醒过,二人发生了争执,为此姜叔还受了点伤,在房间门口留下一滩血迹。” 荀舒抿唇,将她对方晏的怀疑说出:“那日我去京郊的神宫,离开时遇到方晏,是他将我带到姜叔陈尸的院子。那时我心中便奇怪,他是如何知道我在哪里的。并且,他不仅知晓我的行踪,知晓姜叔被关在那里,甚至还知晓姜叔被杀害。这世间哪儿有这般巧的是?若不是巧合,方晏必不可能独自一人完成这所有的事,他的身边定然有帮手,兴许还不止一 个。 “发现姜叔被关后,他未报京兆府,或是提前给我递消息,直至姜叔死后,立刻来寻我。若他瞧见姜叔被伤害的第一时间,选择报京兆府,或是找郎中,或是大喊大叫,引起他人的主意,凶手未必能顺利离开,甚至姜叔可能不会死……但他没有。当时我便猜测,他和姜叔失踪,以及姜叔被关之事脱不开干系,甚至想借用姜叔的死,达成其他的目的,比如他在带走姜叔审问过后,知晓他和司天阁无关后,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怀疑那面镜子的主人其实是我。只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方晏为何要这么做?姜叔的失踪若与大理寺无关,只能是长生殿的手笔。我和方晏算是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时候和长生殿搭上关系的?” 第129章 荀舒一下子说了这许多的话,面上浮现出几分疲惫。李玄鹤扶着她躺下,才开口道:“关于此事,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一个猜测。方晏曾在潮州的书院读过一年的书,那里的夫子经查证,正是长生殿的人。我猜想,兴许是他发现了方晏可用,便设计让赵县令发现方晏是可塑之才。之后方晏藏身在潮州县衙,成了长生殿的内应,不仅仅是为了在离司天阁最近的地方,寻找司天阁曾经的弟子,和司天阁的宝物,也是为了当年那笔赈灾银。” 荀舒惊讶不已:“那笔赈灾银也同长生殿有关?” 李玄鹤点头:“长生殿里没有真的神仙,自然需要黄白之物维系。你可还记得,在赵宅时,赵县令的妾室,郑夫人曾提到过,当年他的父亲曾与一个司天阁的道长走得极近。司天阁弟子下山后不会自曝家门,所以那人大抵不是你师门的人,而是长生殿的人借着司天阁的名号做事。那人该是早早预测到几个月后会有洪涝天灾,于是提前动了心思,将消息告诉了郑县令几人,又献上了挖水池的大计。可谁能想到,郑县令最后察觉到了异样,将那笔钱换了地方。刺史几人惦记这笔钱,长生殿的人何尝不是一样?于是他们寄希望于方晏,希望他能在所有人之前查清真相。” 荀舒神色逐渐凝重,忍不住问道:“方晏呢?你们可找到了他?将他带回大理寺问问,许多事应该都能寻到答案。” “方晏不见了。”李玄鹤淡淡道,“在你离开京城的那天。” 第116章 风到时3 荀舒昏迷的这几个月,京中发生了不少事。最重要的一件便是陛下登基,改年号为神安。 先帝在世时,沉迷修仙问道,国事多由太子监理。太子登基后,干净利落地将权柄收归掌中,又以雷霆之势,废除国师一职,查封长生殿位于京郊的神宫,并下令,长生殿的道士一律赶出京城,脱离长生殿前永生不得再跨入京城城门。 长生殿扎根大梁多年,盘根错节,清除非一日之功,但无论如何,陛下一连串的诏令是一个信号,预示着长生殿的鼎盛时代已然过去,权力场中的众人该重新下注入局。 因长生殿和国师而暗流涌动的朝局,终于有了河清海晏之势,百姓们安居乐业,市井一片繁荣,几个月前岐山封禅上发生的那些说不得的事,渐渐被众人遗忘,就算偶有人提及,说得也都是正面的话,仿佛先帝大典前骤然驾崩,太子代父祭天地都是天神的意思,当今陛下是天神亲自遴选的帝王。 第二件事,正是荀舒所关心的姜拯的案子。在京中众人离开京城期间,黎宋已然查清姜拯案的真相。 姜拯死的那日,秦渊在外查案时突然被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当年先帝委托之事的真相”。纸条后跟着废弃小院的地址,并叮嘱他独自赴约。 当时太子未继位,纸条上所说的先帝,是太子的皇祖父,如今的高祖皇帝。 秦渊也曾怀疑过这是否是陷阱,但当年的事他困惑已久,几乎成了缠绕多年的梦魇。偏唯一知道此事的高祖皇帝已驾崩多年,许多事许多真相已随他一起入土。是以,那日他收到这张纸条,立刻决定,即使是陷阱,他也要亲自去看看。 秦渊赶到小院后,正屋大门敞开着,他一眼便看到被绑在椅子上,还剩一口气、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姜拯。秦渊追问姜拯,是否知道这事的真相,姜拯却颤抖着央求他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拔出。 那匕首正插在姜拯心脏的位置,因着未立刻拔出,反而留下了他的性命。秦渊看出姜拯一心求死,犹豫片刻,依旧选择继续追问,直到确认姜拯确实不知道当年之事,才亲手拔出了那把匕首,终结了姜拯的痛苦。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一身,偏偏恰在此时,大理寺其他的人冲进了院子。 那时的秦渊,因着平白让姜拯多受了许久的折磨,心中充斥着自责和懊恼,未在第一时间解释此事,却没想到因着他的这一举动,让李玄鹤和荀舒生出那般大的误会和隔阂。 案发后不久,秦渊便将当日的事详详细细同李玄鹤说过,就连他收到的那张字条,也交到了李玄鹤手中。至于纸条上的高祖皇帝的委托究竟是什么,秦渊未说,李玄鹤也未多问。总归与此案无关,有的秘密还是不知道为好。 姜拯究竟是谁杀的,又是为何出现在那个院子中,秦渊并不知晓。李玄鹤急着启程前往岐山,秦渊主动避嫌,只能将此案交到黎宋手中继续探查,直到查清真相。 李玄鹤离开京城前,曾提示过黎宋,此案兴许与长生殿有关。黎宋做事向来直接,趁着国师和陛下远离京城,消息传递不及,带着大理寺的人,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绑了几个落单的长生殿的道士,带回大理寺大狱。也是黎宋运气好,其中一个好巧不巧正是国师的近侍。 大理寺酷刑上百种,黎宋在用刑上向来大方,重点照顾那个国师近侍,不出半日,那人便将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 这近侍不知姜拯的姓名,只知他是司天阁的弟子。据他所说,姜拯是几个月前被带回京城的,最初国师很是“重视”,将其安排在府邸的暗室中。国师曾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逼问他关于司天阁的人能长生的秘密,可那姜拯是个硬骨头,除了承认自己司天阁弟子的身份外,什么都不肯说。 国师这些年身体愈发羸弱,姜拯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以长生殿杀人的法子虽多,但国师却只折磨他的皮肉和精神,一直不肯伤他性命。直到那日,国师收到宁远村五味子传来的一封信,一切都变了。 那之后,国师不再留姜拯的性命,下手愈发狠辣,姜拯身体早就被毁,只几日的功夫,便再撑不下去。 荀舒等人发现尸体的那日清晨,国师差人将姜拯运到那个院子中,等人来发现。至于送到秦渊手中的那张字条,并非国师的手笔,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至今未有定论。 那近侍最后还提了一句,说国师这几个月很信任一个叫方晏的人,此人虽加入长生殿不久,但天资聪慧,国师对他寄予厚望,甚至这个司天阁的弟子,都是方晏带回京中,亲自 送到国师手里的。若黎宋还想知道更多的事,可以去找方晏,他知道的定比他多。 这人为何突然吐出方晏的名字,黎宋懒得琢磨。他立刻派人寻方晏的住处,寻到后又亲自带人去客栈抓他,然后没找到方晏,却在房中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这姑娘黎宋曾在潮州赵宅中见过,正是赵二姑娘。 据客栈的老板说,方晏早就离开了,算算时日,正是发现姜拯尸体的那日。但因着他提前支付了足够多的房费,客栈老板不仅为他保留了房间,还每日帮他照料房中生病的姑娘,送些吃食,为她延请郎中,这才让赵京蓉活到被黎宋发现的那日。 荀舒安静听李玄鹤讲述过去几个月的事,听到赵京蓉的消息,忍不住道:“她如今可好?我能见见她吗?” 李玄鹤沉默片刻,还是告诉荀舒真相:“黎宋将赵二姑娘安置到大理寺的客房中,为她请了不少郎中。可惜她早已油尽灯枯,在你我回到京城后没几日,就去了。” 荀舒和赵京蓉并不相熟,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此刻听到她过世的消息,心中还是难过。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赵二姑娘是个可怜人,自己身体不好,爹娘又都死于非命。如今只剩了一个兄长,偏还没有血缘关系……对了,听说赵家大公子被安排在京城读书,可有派人联系他?” 李玄鹤点头:“赵大公子还是惦念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的。他将赵二姑娘的尸体带走后,好生葬在京郊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等你病好后,若想去看她,我陪你去。” 荀舒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还是罢了。如今想来,我与赵二姑娘最后一次见面,她分明是在向我求救,可我并没能帮她。我想,她或许不想见我……还是留给她一片清净吧。不过,我有点想不明白,方晏是长生殿留在潮州的探子,在赈灾银被找到后,离开潮州理所应当。但他为何要带着赵京蓉一起走呢?” 李玄鹤解释:“赵二姑娘去世前,我曾见过她一面,听她提及过此事。方晏是突然辞官的,此事传入赵二姑娘的耳中后,是她主动寻到方晏,求他带她离开潮州。她似是觉得,赵宅的一切,潮州的一切,带给她的只有伤心。而她时日不多,不想继续呆在这伤心地,想要和心悦之人一起离开潮州,走走看看。方晏最初并未答应,直到离开前,才允了她的请求。 “赵二姑娘陪着方晏一路北上,最初方晏对她很是耐心和善,可到了京中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他变得很忙碌,时常看不到影踪,将她一人留在客栈中。而且,自她来到京中,她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浑身没有力气。最开始,她以为是她的病情恶化,后来才意识到,这都是方晏的手笔。她也曾想过从客栈逃离,但从未成功过。至于方晏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不肯放赵二姑娘自由,我也想不通。有的真相,或许只有找到方晏后,才能知晓。” 第130章 荀舒唏嘘不已。 二人说了这许久的话,荀舒面上的疲惫再也藏不住。李玄鹤虽还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也只能暂且咽下。他扶着她重新躺下,为她掩好被子。荀舒躺在柔软的被褥间,很快合上双眸。李玄鹤看着她的睡颜,语气中带着几分央求:“阿舒,这次记得早些醒来,莫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荀舒已然昏睡过去,自然没听到李玄鹤说的话,亦无法回答他。李玄鹤一声叹息,倾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后悄悄离开。 - 荀舒醒来的事不多时便传遍整个整座公主府,傍晚时荀舒再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床榻边泪眼婆娑的阿水。 屋门紧闭,炭火的热乎气弥散开来,荀舒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她在阿水的搀扶下起身,将手塞进被子里,瞧着抽噎不止的阿水,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在宁远村时,我还当你是个胆大的,没想到也这般喜欢哭。” 阿水擦了擦眼泪,笑中带泪:“那姑娘可是误会我了。我自小便喜欢哭,只是家中不喜欢我哭,这才鲜少掉眼泪。如今再无人管我,我倒是能做自己了。”她起身,打开一旁的食盒,将盒中的汤面取出,端到荀舒面前,“姑娘醒得正好,这汤面正温乎着。三少爷说你躺了这么久,定然想吃些有味道的东西,特意点了这道鸡汤面。汤面中只有鸡汤,没有难克化的肉和菜。姑娘凑合吃着,等到身体好些,我再为姑娘做许多好吃的,都是我这几个月学的菜式。” “竟然是阿水的手艺,我定然要全吃光才行。” 阿水伺候荀舒用汤面,口中不停说着府中的趣事,荀舒安静听着,不知不觉用了大半碗。荀舒肚子填饱了,人也精神多了,脑子转得也快了,突然就想起上一次醒来时,忘记问李玄鹤的事。 “阿水,你可还记得五味子?你最近可有他的消息?” 阿水表情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荀舒并不傻,见她这副模样,哪里猜不出缘由?长生丹一事,五味子牵扯过深,知道得太多。就算太子要展示他仁慈的一面,留下星月宫中大部分人的性命,留下的人中也不会有五味子。 更何况,太子从不是个心软的人。 那日安乐镇外,她被人刺杀。她从未与他人结仇,若来人是为了将她掳走,从她口中套得司天阁的秘密,断不会下死手。毕竟,尸体不会说话,她若死了,秘密自然也死了。可遇刺时的事她记得分明,那几个刺客一招一式都带着十足的杀气,皆冲她而来,他们分明是想要灭她的口。 除了太子,她想不到旁人。 荀舒心情低落下来:“他这个人,滑头得紧,我虽早知他会有大劫,却没想到这个劫难,会是这般。” 阿水轻声安抚:“他为长生殿做事,有此一劫也是报应。” 五味子、太子和长生丹之间的事,阿水并不知晓,还天真地以为,五味子是因长生殿的关系才丢了性命。荀舒叹了口气,不敢多说,生怕连累到阿水,只轻声道:“都是棋子罢了,谈什么报应不报应。” 阿水不知道荀舒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瞧出她似有心事。正手足无措时,房门被推开,长公主走入屋内,尚未到床前,不悦的声音先响起:“脸色怎这般差?太医院的人可曾来过?他们都怎么说的?” -----------------------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三,假期最后一天,会是个8k字左右的大更。还在追更的宝子们,可以留一张阅读券,应该比较合算~ 第117章 风到时4 荀舒没想到大长公主会来看她。 先帝辞世后,长公主变成大长公主,地位虽依旧尊崇,可姑侄之间的关系,到底比兄妹间的关系远了一层。好在大长公主聪慧豁达,自新帝登基、她与平阳侯和离后,闭门谢客许久,并未借着是新帝姑母的身份,做出逾越之事,替不该求情的人求情,甚至多有避嫌,反倒安抚了新帝的心,维持了公主府的风光。 荀舒上一次见大长公主,还是发现姜拯尸体,离开京城那日。如今再见,秋去冬来,竟已过了小半年。 那时大长公主想要挽留荀舒,但荀舒最后还是离开了京城。如今再见面,还是在公主府中,受着大长公主的照拂,饶是荀舒迟钝,也不免感觉尴尬。 大长公主仿佛没瞧见她脸上的窘意,带着温和笑意,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在一旁伺候的侍女躬身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太医们来过了,说姑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 “这就好。”大长公主笑着握住荀舒的手,触手的冰凉让她愣了一瞬,而后从贴身侍女手中拿过来时握的手炉,塞入她的手中,笑着安抚,“这几日天气愈发冷了,一会儿让人给你的房中送些炭火。前些日子陛下赏了本宫一根西洋参,也让人送到你这儿。公主府中最不缺的就是补品,逢年过节都能收到不少,偏本宫和鹤儿都不喜欢吃。如今小舒多吃些,反倒是帮了我。不然这些东西在库房里落灰,倒是暴殄天物了。” 陛下赏赐的补品药材定然是极其稀罕的,兴许能在危急时刻续命。荀舒垂下眼睫,面上难言不安:“殿下……” 大长公主知她心中的结,叹了口气:“你与鹤儿之间的事,本宫不会插手。本宫做这一切是本宫的心意,与鹤儿并无干系。只是,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京城到潮州山遥路远,你要抓紧时间养好身体,本宫才能安心。” 荀舒愣住,慢吞吞重复:“潮州……?” 大长公主一顿,旋即明白李玄鹤尚未将这些事告诉她,笑道:“罢了,你刚醒来,是本宫急躁了。左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有的事,还是等鹤儿来告诉你吧,免得本宫说多了,倒像是抢他的功劳似的。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和伺候的人说,若是他们敢怠慢你,尽管去找鹤儿,他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大长公主看着荀舒消瘦到几乎只剩一双眼睛的脸,叹了口气,“你是为了鹤儿受伤,这份恩情,本宫会记在心上的。” 荀舒慌忙解释:“殿下,您弄错了。那日的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他……” 大长公主微微笑着,笑容中有细细的无奈:“分明是他 连累了你。识人不明看事不清,分不清浅水滩和深渊,真当他那点本事能让深渊中的猛兽忌惮。如今,他能早早看清这一切,作出这个决定,本宫虽有不舍,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荀舒似懂非懂,大长公主却也不多解释,坐了一会儿便离开:“本宫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如今看到你安好,便放心了。你好好休息,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 荀舒醒来后,李玄鹤终于不再同前几个月似的,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如今他神清气爽,笑容满面,终于变回京城中最肆意鲜活的少年。周围人瞧见他的模样,几番打探,立刻便知晓,为李三郎挡了一剑、又被李三郎安置在公主府养伤的那个姑娘,在昏睡了几个月后,终于醒了。 京城中没有秘密,更何况大长公主和李玄鹤从未将荀舒的事藏着掖着,大家明里暗里都对这个平民出身、勾得大长公主之子神魂颠倒、大长公主亦颇为看重维护的姑娘充满好奇。之后几日,不断有人给公主府递拜帖,带着一车又一车的礼品,上门探望荀舒。 荀舒在京城并不认识什么人,来探望她的人,她不仅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名讳,多是大长公主和李玄鹤的关系。 好奇有善意也有恶意,大长公主尚未说什么,李玄鹤倒像是烧了尾巴的猫,寻了个人多的时候,毫不顾忌上门拜访之人的颜面,黑着脸将他们统统赶出公主府。这之后,再无人打着探望荀舒的名号上门,公主府终于平静下来,荀舒也可以安静修养。 再之后,荀舒每日睡醒了吃,吃好了睡,不去想那些糟心事,恢复得很快,没过几日后便能离开房间,到院子中走动。只是这次受伤到底让她伤了根本,比旁人更要畏寒。此时又恰逢腊月,年关将近,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荀舒若要外出,只能趁着天气好的日子,阳光最盛的时间。 腊月中旬,距离年关还有十几日,荀舒照例穿得暖烘烘的,坐在檐廊下,太阳照得到的地方,边晒太阳,边笑眯眯看几个侍女在院中打闹。恰在此时,有仆役从院外走入,到荀舒跟前道:“姑娘,大理寺秦大人求见。” 荀舒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的秦大人,是秦渊。 她与秦渊只见过两面,第一面在师父死后的司天阁山中,第二面在姜拯死时的破旧小院里。两个见面的场景都算不得愉快。她和秦渊从未有过除了案件之外的深交,甚至在她的心中,即使李玄鹤费了那般多的口舌,将秦渊从姜拯的案子中摘出,她依旧对他厌恶憎恨得紧……他为何会来见她?难道又有什么阴谋? 消息能递到她的院子中,大长公主和李玄鹤必然已经知晓,不可能会有危险。荀舒好奇秦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多犹豫,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第131章 - 荀舒屋子里的炭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燃烧,将屋内烘得和春夏似的。前些日子侍女琴绮捡了枝桃枝插在水里,搁在屋里养着,没几日竟抽出几个新芽。 荀舒坐在正堂的桌边等秦渊,将火盆挪远了些,盯着面前薄得透光的白瓷茶碗,不自觉回忆起那些不怎么不愉快的往事。 秦渊走入房间时,荀舒并未起身,只抬眸静静看他。 上一次见面时荀舒满目都是鲜红,并未看清秦渊如今的相貌,此刻细细打量,不得不承认秦渊算得上一个俊朗的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眼神锐利,一举一动自带威严。五官面相正气凌然,没有半分邪气,天生就是做刑狱官的料。 荀舒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举止形态颇为无礼。秦渊并不生气,将披风取下交给一旁的侍女,像在自家府邸中般自然随性,坐到荀舒正对面的凳子上,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方才开口。 “其实咱们俩是同辈,若按照辈分来论,我应当叫你一声小师妹。” 小师妹? 屋内突然安静,荀舒的耳边响起尖锐嗡鸣声,眉头不自觉皱起,眼中全是不解和质疑。秦渊似乎知道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三十年前曾拜入过司天阁,那时我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比玄鹤还要小不少。我因好奇玄门之术,求着阁主收我为徒,阁主看出我的目的,还是允了我的请求,任我在山中生活了三个多月后,将我逐下山去。 “那时候,师父曾说,我与司天阁不是一道,但他和我却有师徒的缘分。他为我解了关于司天阁的疑惑,满足了我的好奇,如今将我逐下山,希望我日后能念着他的这份善意和几个月的师徒情分,做事前深思熟虑,因对错善恶而做决定,莫要受上位者胁迫,莫要走入歧途,莫要忘记曾经的承诺。”秦渊笑着摇头,“那时我并不知道师父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我阴差阳错入了大理寺,开始查案,才惊觉,原来师父早在那么久以前,就看穿了我的一生。” 荀舒没说话,心中思量着秦渊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些话确实像是师父会说的,说话从不说透彻,云里雾里的,能不能参透全看运气。难道他真的也是司天阁的弟子? 秦渊不知荀舒心中所想,神情悠远,像是在看她,又像是能穿透她,看到隐在山林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再也看不到的人:“我离开司天阁时,你尚未出生。此后我严守着师父定下的规矩,在外很少提及司天阁的事,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也曾经是司天阁的弟子。你不知道,自然也正常。” 秦渊的这副说辞并没彻底打消荀舒心中的疑惑和隔阂。她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双目坦诚,并不似说谎。荀舒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他刚刚说的故事,精准抓住其中有问题的地方:“若你是司天阁的弟子,该知道在外不能提及司天阁。但你刚刚说的是,‘很少提及’,‘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你曾对其他人说过此事,还有其他人知道,是吗?” 秦渊沉默片刻,叹息道:“是,我曾对一人提起过此事,甚至还说了些不该说的。那时我觉得,对那人坦诚,是我的本分,是理所应当的事,师父定能理解。我不知我的举动师父是否早已预料到,也不知我做的事,是否冥冥之中成为司天阁既定轨迹中的一环,但此后我为此事懊恼、碾转反侧几十年,也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今日将这一切告知你,不知是否能重得片刻心安。” 荀舒双眸如被雾气掩盖的湖面,看不到水面的波澜。她安静望着秦渊,等着他将故事的后半截补齐,印证她心中的猜测。 秦渊继续道:“从司天阁离开后十年,我在大理寺中崭露头脚,阴差阳错得了高祖皇帝的赏识,招我为近臣。那时高祖皇帝正当壮年,却对大梁的未来忧心忡忡。当时,高祖皇帝已然察觉先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不堪重任,但当时的皇太孙,如今的陛下,却有仁爱之心,且才智出众,兴许能成为一代明 君。可那时陛下年纪太小,高祖皇帝不能确定等他长成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于是就想起了传说中的司天阁。 “传闻中,司天阁辅佐皇室近千年,可推演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的天下大势。高祖皇帝想要找到司天阁,并见司天阁阁主一面。当时的我太过年轻,知道高祖皇帝的心思后,想要靠着司天阁的消息邀功请赏。我将司天阁所在的具体地方,以及阁中的情况透露给了高祖皇帝,他很是高兴。之后不久,我如愿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想起下山前,师父对我说的话,可惜我那时并未放在心上。” 秦渊声音平静,没有愧疚也没有自得,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他坦然面对曾经做过的、已无法挽回的错事,并深知这一切不能挽回。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到他自己的宽恕,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当所承受的。 “这之后,高祖皇帝带着当今陛下去了司天阁,如愿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等到他们从司天阁离开,返回皇宫后,高祖皇帝召我入皇宫,主动提起司天阁中的很多事,又问了我一些情况。那时我突然发现,我离开的这十几年,师父他老人家似乎未发生任何变化。或许是常与迷案打交道,那时的我立刻将此事和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联系在一起。我意识到,司天阁中人可以长生的传说,或许不仅仅是传说。这时我犯了第二个错误,我将我的推测坦诚地告诉了高祖皇帝。 “没有人能抵抗长生的诱惑,特别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若能长生,高祖皇帝所担忧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可以一直做皇帝,统领整个大梁,不用担心不成器的太子毁了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也不用担心孙子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是否能带领大梁走向昌盛。 “高祖皇帝知晓此事后,让我再回一趟司天阁,一定要弄清师父他老人不老的秘密,拿到长生的法子。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安,察觉事情向我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偏我不能拒绝高祖皇帝的要求,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于是,我被迫回到潮州,回到云淡山中。我曾想过师父会斥责我,怨恨我泄露秘密,将我赶下山,却没想到我根本找不到司天阁。它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 “那时,我心中有遗憾有惊慌,但更多的是安心,许多我难以抉择的事,上天帮我做了选择。我在山中呆了几日,启程返回京城。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司天阁消失,怕是师父的手笔。他算到我会因何事回到司天阁,不想见我,于是在山下布了迷阵,将司天阁的一切,都隐入山林中。 “我回到京城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高祖皇帝,高祖皇帝虽有遗憾却未为难我,只是命我继续寻找司天阁。那时的我深知,师父若不想见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寻到上山的路。我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师父,无法知晓关于司天阁的秘密了。” 秦渊垂着眼睛,目光空荡无依,几分落魄。荀舒看着他这副模样,恨得牙痒痒。 他背叛了司天阁,倒是装起可怜来了。 她理智尚在,纵然气恼,却也知晓若秦渊只做了这些事,司天阁的覆灭、师父的仙逝大抵是与他无关的。荀舒紧攥着茶杯,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问道:“你既起了背叛之心,无论事情是否如你所料般发展,都是背叛。背叛者永远不该得到原谅。”她一顿,脑海中浮现师父无奈的笑,心头的怒火瞬间散去几分,“不过,师父应当也不会在意你的背叛……后来呢?后来你做了什么?高祖皇帝既然将此事吩咐给你做,你必然需要做些什么,来应付高祖皇帝。更何况你还想靠着此事,升官加爵呢。” 荀舒话语间的嘲讽之意清晰又明显,秦渊只装作听不到,抿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说:“之后几年,我忙于大理寺的公务,将此事抛到脑后。如此相安无事几年,我以为高祖皇帝早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几年后,高祖皇帝疾病缠身,身体愈发虚弱,再次将我召到榻前,命我找寻司天阁,找到长生不老的法子。 “这时长生殿还未与皇家沾上关系,高祖皇帝唯一的希望便是已经遁入山林中的司天阁。我再次前往云淡山,这次呆了更久的时间,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后来我想到,司天阁弟子数不胜数,只是因为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显得神秘稀少。若师父不让我进山,其他的师兄弟们,兴许能帮到我。” “你执拗了。”荀舒淡淡道,“师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无论你做什么,走哪条路,都不可能走到终点。你已经被权力和欲望蒙住了双眼,早就看不清是非善恶,分不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 秦渊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如镜子般澄澈的双眼,看到瞳仁中照映出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争辩什么,嘴唇嗫嚅半晌,万般说辞皆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132章 “你说得对。我若是能将下山时师父叮嘱我的话好好记在心中,即使事情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我至少能心安。”秦渊侧过头,偷过窗户敞开的缝隙,窥见突然阴沉的天色,竟觉得与他的心情极为相配,他沉默盯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道,“我找了几年,直到高祖皇帝病逝,都一无所获。高祖皇帝驾崩后,再无人知晓这段往事。后来,先帝登基,我因赈灾银的案子,再赴潮州。那时长生殿因着先帝的缘故,香火极旺,信徒遍布五湖四海。世人再少提及司天阁,似乎已经忘了这个地方。可只有我,执着了这么久,即使是一场空,也想有个结果。 “没想到,案子尚未查清,司天阁便起了漫天大火,千年楼阁烧成废墟,师父也在大火中丧命。司天阁在沉寂十几年后再次回到百姓的视野里,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先帝知晓我在潮州,让我过去看看,查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论如何,司天阁也曾经是世人心中的神阁,该给它一个交代。” 荀舒突然心跳得厉害,手忍不住颤抖:“那你都查出什么了?” 秦渊看着荀舒的模样,突然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片刻后终于认出了她:“五年前,云淡山林中的那个小丫头,是你?”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 “那与你一同来的那个男人——”秦渊话说到一半,已猜出了那人的身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荀舒不想再提这件事,轻声道:“你继续往下说吧。” 秦渊点头:“师父死后,司天阁周围的奇门遁甲阵法不攻自破,消失的山门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带着大理寺的人,进入废墟,在大殿中,发现了师父的尸身。师父周身被烧成黑炭,口鼻处有烟灰的痕迹,是活活被烧死的。他面目祥和,没有被绑起来,或是挣扎的痕迹,像是平静地赴死。” 荀舒不信:“这不可能……” “我也不相信。”秦渊的声音很轻,“我不相信尸体,于是开始搜查证据。大殿已被烧毁,即使有证据也不能使用。我带着人搜遍整个司天阁,发现了火油和火药的痕迹。这些火油分布在司天阁的每一间屋子周围,排布整齐,并不凌乱。可以说,仅仅是布置这些火油和火药,就要花上几日的功夫。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师父不可能全无察觉,不做出任何应对。除非,做这一切的人,就是他。” “这不可能……”荀舒喃喃重复着。 无论荀舒如何不相信、不能接受,秦渊还是残忍地说出了他的结论:“荀舒,师父他是……自杀。” “这不可能,师父一生修道, 随性而豁达,从没有看不开的事。他不可能自杀,更没有理由——” 荀舒突然想到什么,愣在当场。 秦渊知她已经猜到真相,不再绕圈子:“你说得对。师父确实没有理由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自杀。我不知他活了多久,但在我心中,他几乎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能,坐在山上便可知天下大势。可是荀舒,师父说到底不是神,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世间万物皆有轮回,有生必有死。就算师父的寿命比常人要长,可作为凡人,他的寿命终有走完的一天。 “我想,师父是早就算到他寿命的尽头,自己为自己选择了结局。” 又是这句话。 师兄师姐也说,师父知晓一切,不可能算不到司天阁的大火,更不可能算不到他会死在那场大火中……可她就是不愿意相信。 荀舒紧紧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泛白,疼痛到麻木,脑中一片混乱,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垂下眼睫,掩饰眼中的湿意:“就算师父算到了自己的死期,也没必要将自己烧死……那该多疼啊!我不相信……为什么你们都说,师父的结局是自己选的?他明明可以寻个山清水秀处,安静离开,何必要……何必……” 眼泪噼里啪啦落下,砸在衣服上晕成一朵又一朵的花。荀舒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渊温和看着她,目光慈善,像是看着家中小辈。他并不劝慰,直到荀舒自己将情绪平息后,才开口问她:“荀舒,你可还记得司天阁有多少件房子?” 荀舒抽噎着:“记得。大院子小院子共有五十四个,房间有一百八十间。” 秦渊点头,目光悠远:“我还在山中时,山中弟子近百人,几乎住满了所有的院子。这些人来来往往,有的离开,又会有新的人进山。你还记得你离开司天阁时,山中还剩多少个弟子吗?” 荀舒没说话。 秦渊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若我没猜错,应当只剩你一人。师父早从许多年前开始,收徒入山的数量逐渐减少,或许他在将你带回山中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你是他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整个司天阁的最后一个弟子。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他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你长大成人,将他的本领倾囊相授,为你谋划一个富足快乐的人生。可世间事变化太快,他终是来不及等到那天。 “其实那时的我同你一般,就算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依旧不愿意相信。我带着人开始搜山,竟在司天阁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有人长期蹲守的痕迹。之后,我就看到了你,我本以为你就是那蹲守的人,可你年纪太小,又没有功夫,断不可能是我所找的人。你们走后,我继续搜山,最终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找到了藏起来的几个人。” 荀舒睁大双眼,眼眸深处重新燃起希望,忙追问道:“这些人是谁?师父的死可是和他有关?” 秦渊摇摇头:“这群人留下的痕迹只在山林外围,他们甚至连司天阁所在的山头都没能靠近。这群人被我寻到后,立刻服毒自尽,未留下任何话。我们搜遍他们身上的物件,没寻到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身边的佩刀,有几分像是宫里的物件。我曾怀疑这群人是高祖皇帝留下的人,但没有证据。有些事注定没有答案,或许百年之后,等我到了地下见到高祖皇帝,真相才有机会浮出水面。 “荀舒,师父从很多年前,就在为最后一日做准备。他妥善安置好了他的所有徒弟,将阁中的一切付之一炬,给了千年神阁一个最妥善的结局。他知晓,君权和神权已到了势不两立的一日,司天阁再也无法传承下去,甚至继续留在世上,遭遇的只会是诋毁,带来的只有灾难。万物有始有终,他是如此,司天阁亦是如此。你我,同样如此。” - 秦渊将所有的往事讲完后,并不多留,起身告辞。荀舒送他走到院中,看着他比来时更加沉郁的神色,突然道:“秦渊,你突然来这里找我说这些往事,仅仅是为了求一个心安吗?” 秦渊眨眨眼睛,竟有几分违和的俏皮:“你都猜到了不是吗?我这一生,就收了玄鹤一个徒弟,他如今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有的事或许穷尽碧落黄泉,无法得到谅解,可有的事解释清楚了,罪不至死。你说对吗?” 荀舒不置可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当年,若你有机会重回司天阁,见到师父,你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会去追问他有关长生不老的事吗?” 秦渊半晌没说话,就在荀舒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耳畔传来他沙哑的嗓音:“或许吧。世间是否真的有长生不老的法子,我至今仍旧好奇。我曾为了这个真相,到处寻找师门的兄弟姐妹,但直到今日见到你,才觉得这份执念该放下了。”他顿了顿,声音比风还轻,“不过,我也有可能会说另一句话。” “什么?”荀舒好奇地问。 秦渊轻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或许会说,‘师父,我错了’吧。” ----------------------- 作者有话说:下周更新时间依旧不定,但是会是大几千的章节,大家可以留阅读券~ 第118章 风到时5 秦渊走后不久,天空中飘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不多时便为院中万物披上外衣,青瓦成了银白,院中红梅被点上飞屑。院中无人说话,四下静极了,倾耳细听,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声响,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荀舒坐在窗边暖炕上,推开半扇窗户,怔怔望着飞雪,任凭思绪放空,渐渐生出几分睡意。侍女们怕她着凉,将炭火挪近了些,又为她披上烘烤过的赤狐裘衣,披上的瞬间便暖和起来。 迷迷糊糊间,院子尽头的月亮门前出现一人,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分花拂柳般从迷蒙雪幕中走出,穿越漫天飞雪向她走来。 荀舒顿了一瞬,清醒几分,凝神细看,正是李玄鹤。 他身上官服未除,像是刚从大理寺中回来,垂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凌厉之气未散。墨色披风上绣着银色的白鹤,鹤顶镶着红色宝石,亮闪闪的,和白雪极为相配,和他也特别相配。他似是注意到荀舒的视线,抬起眼的瞬间,眉眼温柔起来,扬起一个露齿的笑容,脚步都轻快许多。 李玄鹤走到敞着的窗前,隔着窗户看他的小姑娘:“阿舒可是在赏雪?” 第133章 荀舒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薄雪上:“快进屋来暖暖,外面冷得很。” 李玄鹤走进屋中,在门口处脱下披风,将寒气留在外间,而后走进暖房里,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荀舒面前的矮桌上:“回来时路过街市,正好瞧见店家在炸泡泡油糕。想起你许久未吃,便买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尝尝味道。还热乎着呢,你快尝尝。” 从大理寺回公主府,哪里会经过卖这些小食的街市?就算有,这样冷的下雪天,又怎会有店家在街上炸油糕呢? 荀舒不说破,拆开油纸,将油糕撕成两块,她取了一块,将剩下的推到李玄鹤面前:“我刚吃过点心,用不了这么多。你陪我一起吃。” 李玄鹤净了手,坐到矮桌另一侧的暖炕上,拿起半块油糕时才发觉,油纸包虽一直放在怀中捂着,油糕还是有些凉了。他惋惜道:“还是刚出锅时最好吃,虽然有些烫,可是分外的香。等天暖和些,我带你去市集上吃……唔,去潮州的市集吃可好?就是咱们以前收摊时,经常去吃的那家店。” 李玄鹤小心翼翼试探,一眨不眨盯着荀舒的脸,生怕错过她表情细微的变化。 荀舒动作顿住。 收摊时经常吃的油糕…… 明明是几个月前的事 ,如今想起,却恍若隔年。那时日子虽然清贫,如今想来,却是难得的快乐时光。荀舒缓过神来,小小咬了一口手中软塌的泡泡油糕,摇了摇头:“不用啦,京城的点心比潮州的更好吃。等天暖和些,你再带去我去逛逛集市可好?” 李玄鹤愣住,眼中似有不敢置信,半晌都没说话。 凉了的油糕不怎么好吃,荀舒还是坚持塞入口中,艰难咽下后,轻声道:“三哥,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荀舒的表情格外认真,让李玄鹤心中一惊,刚刚的那丁点喜悦顷刻间散尽,换上无措和不安。 “阿舒,你先别说,能让我先说吗?” 荀舒一顿,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这种小事上争先后,但还是依了他的意思:“好,那你先说。” 李玄鹤捏着未吃完的油糕,局促道:“阿舒,那日在房顶上的事,你可还记得?你那时说的话可还算数?” 荀舒怎么能忘。 平阳侯府的屋顶上,夕阳正好,她曾和面前的少年私定过终身。她这辈子也只和这一个郎君私定过终身。那时她想着,等找到姜叔以后,定要将此事告诉他。他算是她的亲人,半个父亲,她的亲事理应经由姜叔同意,只是没想到…… 世事难料,天意难违。再厉害的卜卦之人也算不出瞬息万变的因果,怕是只有神仙能做到吧?荀舒的思绪陷进里面,半晌都抽不出来。 李玄鹤眼睁睁看着对面之人的神色愈发低落,更加惴惴不安,忙道:“阿舒,我心似那日那时,未有过丝毫的改变。我是真的想与你永远呆在一起。我知道很多事我思虑的太少,让你为难伤心了。可你昏迷的这几个月,我都想明白了。你想要个小院子,想有永远不会抛弃你、离开你的亲人,这些我都会尽力做到! “你若愿意留在京城,想要开一家棺材铺,我定为你招揽生意;你若想回潮州,我随你一道回去;你若想出去走走瞧瞧,我也同你一道,游历大好河山,找到喜欢的地方住下。你想住小院子,我为你布置最精致温馨的小院子;你想住大宅子,我便购置良田仆役。阿舒,往后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直接和我说。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荀舒听着听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若商量不好呢?” “那便以你说的为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你的。” “那你在大理寺的活儿可怎么办?你可是大理寺的少卿,怎么能陪我去潮州呢?” 李玄鹤解释道:“我幼时受师父秦渊的影响,喜欢探破迷案追寻真相,想要为普通百姓做事,为亡者洗冤。后来师父成了大理寺的官员,我也以进入大理寺为追求的目标。可自从我一年前离开京城去到潮州,经历了赵县令和赵夫人的案子,后来又碰到宁远村神宫的案子,我发觉并非只有大理寺,能让我做想做的事。甚至在每个州每个县,都有冤屈等着我去伸张。 “等开年开春,咱们一道回潮州。我可以去潮州县衙,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潮州有阿舒,阿舒是如今的我、往后的我最想要留住的。大理寺虽好,但阿舒更重要。鱼与熊掌若定不可兼得,必须在其中做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与阿舒呆在一处。 “阿舒,你放心,无论以后要做什么选择,只要你在选项里,我一定会选你。你是我往后人生的唯一选择。” 1 少年的话语炙热而真诚,像是要将心剖开给她看。荀舒静静望着他,漂泊不定的魂魄在这刻缓缓降落,似乎找回了再相信一次的勇气。 他明明还是初相识时的模样,可又隐隐有了些不同,眉眼间似多了分卑微,看着她的眸子中真诚混杂着哀求,让她的心攥成一团。 灿烂如初升朝阳的少年,不应该因她变成这副模样。 荀舒泪眼朦胧,看得李玄鹤慌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走到荀舒面前,笨拙又温柔地替她逝去泪水,哀声道:“阿舒,莫要流泪。你若实在后悔,不想与我呆在一处了,我……不,阿舒,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让我证明给你看,我定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荀舒不发一言,环住李玄鹤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紧紧拥抱住她仅剩的世界。李玄鹤揉了揉她的发顶,心软成一团。 屋内侍女早在不知不觉间退到屋外,室内药香和窗外飘入的梅花香揉杂在一起,让人不自觉心安。雪越发大了,沿着敞开的窗户刮入屋内,落在软塌的矮桌上瞬间融化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珠,李玄鹤怕荀舒着凉,拍拍她的背脊:“风雪大了,我去把窗子关上。” 荀舒摇摇头,抱得更紧了。李玄鹤不忍破坏此刻像是梦境般的温存,垂眸看着怀中的荀舒,眼中全是无法言说的温柔。荀舒又抱了一会,情绪平息,也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撞入李玄鹤的眼中,定定道:“三哥,年后我想回趟棺材铺。” 李玄鹤没注意到荀舒的措辞,只犹豫道:“我本就有意和你回潮州生活,只是天寒地冻,路上不易行走……等到开春后再回去可好?另外,京中还有事没处理妥当,我还需要些时间。” 荀舒摇头:“不是长居,我只是想回趟棺材铺,再回趟司天阁,将我们的亲事说给姜叔和师父听。我无父无母,他们便是我唯二的长辈。我要成亲,理应告诉他们才是。”她眨眨眼睛,松开抱住李玄鹤的手,坐直身子,“怎么,难道你觉得不需要告诉他们吗?” 李玄鹤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这个意思!他正要解释,瞧见荀舒眼中的促狭笑意,是消失很久的鲜活娇俏,这才明白她是在与他开玩笑,瞬间松了口气:“自然要告诉他们。你昏睡的时候,我已派人将姜叔送回了潮州,与他的妻子葬在一处。这次回去,我们多陪他些时日。他离开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定要让他安心,让他相信,我会照顾好你的。” 荀舒轻轻抿了下唇,侧眸看向窗外飞雪:“嗯,要让姜叔安心,但不是告诉他你会照顾好我,而是要让他知道,我定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无论艳阳高照还是飓风暴雨,我都能照顾好自己。” 李玄鹤愣住。 自荀舒醒来后,他总有种飘在空中,无法落地的慌张感。仿佛荀舒只是天地间的一阵风,短暂经过他的身边,有了片刻停留,不知何时会毫无征兆重新启程,吹向属于她的世界。 如今,总算有了几分踏实感。 “是,阿舒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过想要的生活。”李玄鹤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想起刚刚荀舒的话,按住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阿舒,你刚刚说不是长居……这是何意?” “自然还要回京城啊。”荀舒慢吞吞解释,“我无亲无故,住在哪里都一样。棺材铺若无姜叔,也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子,既然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子,为何不留在京城中?你愿意为我离开京城,我自然也愿意为你留在这里。这样,你可以继续留在大理寺和亲人的身边,我开间棺材铺,把姜叔的本事发扬光大。若以后想念潮州的一切了,我们偶尔回去看看就行。他们已然前行,我也不能永远留在原地,等回不来的人。”她抬眼,眼中有细微的茫然和不安,抓住李玄鹤的手指,轻轻摇晃,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李玄鹤反手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捂在双手间,倾身碰了碰她的额头,一瞬都没犹豫,给出无比肯定的回答:“嗯,我会永远陪着你。” -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傍晚方停。 第134章 荀舒在屋中闷了一日,雪停后终于得了李玄鹤的应允,去院子里走走。李玄鹤为她披上裘衣,围上围脖,让领口处透不进一丝风,又在她的手中塞了个热乎乎的小兔子造型的手炉,才带她出门。 地上的雪没过脚面,不多时鞋面便浸了雪水。李玄鹤让荀舒走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荀 舒乖乖听话,垂头看着地上脚印,分外乖巧。 雪后万物银装素裹,不染纤尘。天空将暗未暗,是灰色的蓝,被白雪映照着,像是要天亮似的。花园亭中的石桌上已布好热锅,四周围着四个炭盆,驱赶着亭内的风雪。 荀舒瞧见这一切,有些惊讶:“你这一日都与我呆在一起,何时吩咐人准备的?” “今日下值时,听到黎宋提了句雪天最适合喝热酒,想着你病中不能饮酒,但边赏雪边吃热锅子,听着也是有趣。就提前让下人们备上了。” 荀舒笑叹:“你既然准备了,还迈关子,非要我央求你,才允我出来。” 李玄鹤摸摸鼻子,无法直说喜欢看她软声求他的模样,只能转了话题,为她盛了碗汤:“这汤底是上好的鸡汤,先喝碗汤热热身子。” 热锅子的香味很快勾了荀舒的魂,她食欲大开,吃得专心致志,等到吃得差不多时,听到李玄鹤佯装若无其事的声音:“阿舒,今日师父可是来寻你了?” 荀舒只点头,一字不多说。 李玄鹤按耐不住好奇心,试探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没告诉你?” 李玄鹤摇头:“他不肯说,只说是送给我的贺礼。可是与你师父的事有关?当年之事可是误会?你可能原谅他?” 荀舒放下筷子,抿着唇,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水,微微出神:“当年之事,我听过许多种说辞,虽大致一样,但我还是无法全信。我必须要回到司天阁中,亲眼看到一切,亲自找到属于我的答案,或许才能真正的放下。不过,秦渊他当年确实做错了事,谈不上误会也说不上原谅。我不喜欢他,但这些事与你无关,我不会因为这事迁怒于你,你放心好了。” 能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李玄鹤已是意外之喜,话题就此揭过,不再多提,倒是荀舒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一直忘记问你,当日刺伤我的刺客,最后怎么样了?” 荀舒醒来后,李玄鹤犹豫许久,一直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她。但既然她今日问了,他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如实回答。 “那日我们人手不足,你受伤后,那几个刺客便都逃走了。我们拼尽全力留下一个人,还未来得及问他主子是谁,那人便服毒自尽了。”李玄鹤一顿,继续道,“阿舒,你受伤之后我想了许久,你久居潮州,从未与他人结仇。虽然有许多人在找寻你的下落,但那群人并非想要你的命,不会刀刀下杀招。而且你在斋宫的行踪,更是隐蔽,能知晓的人不多。我心中有猜想,却没办法言明。若真是那人,怕是无法为你报仇……对不住。” 荀舒心中早有猜测,并不为此事难过,反倒是安慰起了李玄鹤:“那人想杀我,我能活着已然侥幸。我只是不明白,斋宫一事说到底与他无关,我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何必要杀我灭口呢……难道说,先帝的死——” 李玄鹤舀起一勺汤喂到荀舒唇边,止住了荀舒的话:“阿舒,有的事,以后便莫要提了。” 荀舒点点头,面上浮现新的忧色:“可我如今没死,他岂不是还会动手?我在你身边,可会连累你?” 李玄鹤面有无奈:“你又忘了,发生那些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若真要灭口,也是我连累你。”他顿了顿,想起若不带荀舒去凑这些热闹,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声音低了几分,“确实是我连累了你。明日我便会请母亲进宫,请旨赐婚。由母亲出面,将我们的婚事定下。此后,那人就算想要灭你的口,也要顾及三分。只要不撕破脸皮,他其实才是最要面子的那个人。” 荀舒听不懂那么多,但仍旧挺高兴的:“那我们往后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以后生死相随,谁都不能抛弃谁。” “好。”隔着蒸腾的热气,李玄鹤温柔望着她,“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 这场雪后,新年很快便到了。 除夕那日宫中设宴,大长公主带着李玄鹤入宫赴宴,只有荀舒一人在公主府中。阿水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与荀舒凑在一处,又叫上院中几个侍女,热热闹闹过了个新年。 大年初一一大早,荀舒穿着一身红衣裳,去给大长公主拜年,收了个厚厚的红包,让荀舒想起离开京城时,她塞到她手中的盘缠,感动之余心中有一丝丝愧疚。之后,宫中下旨赐婚,喜上加喜,荀舒真正成了李玄鹤未过门的妻子。荀舒本不觉得这种形式有什么特别的,但看着李玄鹤喜气洋洋的脸,不自觉被他感染,也高兴起来。 此消息一出,整个京城无不哗然,谁都没想到一个平民出身无父无母的姑娘,真能得大长公主的青眼,竟让殿下亲自入宫请旨赐婚。 荀舒不知道这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她虽时常觉得她的命格孤苦,沾点丧气,但并不觉得她比旁的姑娘差,或者说配不上李玄鹤。 京中流言蜚语四起时,她正忙着收拾行装。昨夜她夜观天象,察觉十日内京城必有大雪,她和大长公主还有李玄鹤商议过后决定初五出发,赶在大雪前启程,赶回潮州。 初五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大长公主亲自送他们出门,到府门口仍在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要小心,莫要急着赶路,以小舒的身体为重。药材补品什么的都带上了吗?衣服可带够了?” 李玄鹤笑道:“阿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我都带了,一样没拉下。再说,潮州那边天气比京城热多了,哪里需要那般多的厚衣裳?” “谁管你了,皮糙肉厚,本宫问的是小舒的衣裳。”大长公主转头继续交代荀舒,“你们可以在潮州多呆几日,只是定要在四月前赶回来。婚期定在五月初,婚仪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定要留出至少一个月的时间,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李玄鹤忍不住打断她,“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若再不走,就真的要冒雪赶路了。”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虽仍旧不放心,可到底还是放了手。她站在府门口,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慢悠悠转身回府,笑对身边侍女说:“往日送鹤儿出门,无论他多大,哪怕已经弱冠,依旧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今日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身边侍女搀扶着她,笑问:“殿下可是觉得难过?怕三郎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大长公主笑道:“会忘的,娶不娶媳妇儿都会忘;不会忘的,无论如何都会记得。做人娘亲的,还是要学会放手。不然就和那谁家还有那谁家的公子似的,一把年纪还要抱着他母亲的大腿哭,传遍整个京城,也不嫌丢人。” “三郎自小有主意,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侍女笑着安慰,“那殿下觉得今日哪里不同?” 大长公主沉思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本宫也不知道,或许等他们回来那日,本宫便知晓了。你说,他们会按时回京吗?” “定会的。三郎惦念这场亲事这么久,就是荀姑娘想要多呆些时日,延后婚期,三郎也定是不许的。” “那本宫就放心了。”大长公主笑道,“希望他们一路平安,一切顺利。” 第119章 风到时6 再次踏入潮州城的地界,荀舒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次离开时,还是炎炎夏日。那时的她以为她定能找到姜拯,带着他回到潮州,回到棺材铺,过安稳日子。未曾想再回来时,竟已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她也并未如愿,带着姜拯回来。 季节尚能交替重逢,有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棺材铺的门紧闭着,荀舒不想打扰街坊邻里,从后门悄悄进入棺材铺。 棺材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后院长时间无人清理,荒草丛生,枯黄杂乱,角落堆着的木板风吹雨打大半年,已经发霉腐烂,布满裂纹,阴暗处布满厚厚的苔藓。 荀舒推开前院店铺的门。 灰尘漂浮在空气中,陈旧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的角落结着厚厚的蛛网,摆在店铺中还未卖出去的棺材亦被灰尘覆盖。荀舒站在门口,半晌不敢迈步入内,竟生出一丝丝近乡情怯的感觉。 李玄鹤站在她身后,轻声道:“趁着这几日,把它们卖出去吧。姜叔定也希望,这几个棺材能让亡魂安息,完成它们的使命。” “我要带回京城。”荀舒回绝得颇为坚定,“这几个棺材都是姜叔做的,我雕的花,兴许还有你上的漆。这是我和姜叔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链接了,我不想卖给别人,我想自己留着,等到百年之后,我就躺在这棺材中入土。” 棺 第135章 材铺里的棺材都是普通木材,大多是平民百姓所用,但胜在精巧。李玄鹤扫过屋内的棺材,手指着角落的一副,道:“那正好,我也缺一副棺材。就这个吧,到时候和你的摆在一处,到黄泉后,兴许还能靠着这棺材的手艺,找到姜叔。” “嗯,一定会的。” 此时已是午后,棺材铺许久未有人气,又脏又凌乱,加之潮州气候潮湿,原本的被褥已经发霉腐烂,无法住人。李玄鹤本想带荀舒在客栈暂住,荀舒却坚持要住在棺材铺里。 “这里是我的家,回到家中,不住在家里却去住客栈,若让姜叔知道了,定该伤心了。” 荀舒心意已决,将袖子绑好,便开始收拾起院子。李玄鹤倒不是个挑剔住处的人,只是担心荀舒的身体。如今见她坚持要住,他不再多劝,将一切安排好后,随她一起忙活,如同去年还住在棺材铺,日常清扫时一样。 随他们来潮州的人统统被李玄鹤安排了活计,有的去置办新的被褥,有的给院子除草铲蘑菇,还有的去准备香烛金钱,酒水牲礼,准备明日祭拜姜叔时用。 傍晚时,小院灯火通明。李玄鹤为荀舒买来以前她最喜欢的吃食,二人坐在院中的桌子上,四周围着火盆驱散春寒。 今日月色正好,酒足饭饱后,二人正烹茶赏月,后门被人敲响。 他们回来得突然,并未告诉其他人,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荀舒愣住,转头看向后门,鱼肠已然敞开了门。 门后站着的是寿衣店的东家,方晏的养父,方叔。他看着鱼肠陌生的面孔错愕不已,直到瞥见院内的荀舒和李玄鹤才松了口气。荀舒瞧见是他,赶紧吆喝招呼:“方叔,许久未见!” 鱼肠让开门口的位置,让方叔入内。 院中站满板着脸的护卫,方叔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走到桌前,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坐下。荀舒站起身,将方叔按到她的座位上,另寻了把凳子坐到李玄鹤身边,随口问道:“方叔怎么突然来了?” “路过时看到院子里有灯光,猜想是否是你们回来了,便敲门试试看。小舒如今变了模样,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荀舒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没有谁能永远一成不变,永远做小孩子。”她为方叔倒了杯茶,递到他的面前,“婶婶最近可好?” “你婶婶最近挺好的,去岁小晏和赵二娘子离开家去京城后,她一直挂念得紧,生了几场小病。但前些日子小晏回了趟家,她心情好了不少,身体也越发康健。” 荀舒和李玄鹤对视一眼,李玄鹤装作不经意地询问:“方晏回来过?” “是啊,年前回来过,与我和你婶婶一起过了个年,呆了大概半个月,就离开了。” “他可有说过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说赵二娘子已经离开了,他亦想通许多事,准备趁着年轻,行万里路。我和你婶婶虽然挂心,却也觉得这是件好事。”方叔顿了顿,奇道,“他说在京城时常与你见面,你们怎么不知道此事?难道小晏是骗我们的?” 荀舒一怔,微微摇头:“不算说谎……我们确实见过几面,不过已经是秋日的事了。最近几个月,除了些意外,我们也有许久未见过了。” “竟是这样。”方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充斥着苦意:“姜拯的事我听说了……小舒啊,你要节哀,莫要太过忧伤。其实许多年前,姜兄的夫人走后,姜兄郁郁寡欢,一度也快要过不下去了。后来他捡到了你,把你当成唯一的家人,当成亲女儿似的照看,人才渐渐活起来。”他似在怀念昔日老友,嘴角有淡淡的笑,“他一辈子做死人生意,对夫人的生死怎么都看不破,反而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我想他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要为他的事伤怀。有的事,既然不能改变,不如就向前看。” 荀舒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棺材铺安静下来。 月色清亮,却莫名透露出一股子寂寥。往日姜叔还在时,常邀方叔到家中小坐。方叔每次来时,姜叔都会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二人聊个不停,棺材铺中分外热闹。如今好酒好菜易寻,斯人却已去,再找不回曾经的热闹。 方叔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小舒如今可好?是要与小贺玄——不,如今改称为李大人了。你们二人可是成亲了?” 李玄鹤笑道:“方叔还是叫我贺玄吧。我们二人婚期已定,就在五月初,这次回来,也是想要将此事告诉姜叔。方叔五月可有时间?若不忙的话,还要请方叔去喝杯喜酒。” 方叔摆摆手:“京城太远啦,我一把年纪了,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我和你婶婶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潮州城,我们生在这长在这,就喜欢呆在这里,不愿意去别的地方。既然今日见到,我就提前将祝福送上。若你们以后还回潮州,只要我和你婶婶还在,随时去我们那,我们给你们做家常菜。” 几人又聊了几句,方叔起身告辞。将他送走后,荀舒站在院中,看着姜叔黑漆漆的房间,轻声道:“姜叔应当和方叔一样的,一辈子没离开过潮州,也不喜欢去其他的地方,可他还是为了我……我可真是他命中的劫。” 李玄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柔声道:“莫要多想。早些休息吧,明日去见姜叔,他定想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模样。” - 许是住在熟悉的地方,荀舒这一夜睡得很好,一夜无梦。天刚亮时,她收拾齐整,出门时碰巧遇到对面的屋子门开。李玄鹤走出屋门,瞧见她绽开一个笑容:“阿舒睡得可好?” 晨光熹微,照在少年的笑上,灿烂明媚,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去岁的时候。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过去和现在交叠交融,再难分开。 荀舒慢吞吞点头,挪开目光,率先从幻境中走出:“挺好的。你呢?” “我也是。”李玄鹤仰头看着晴朗的天色,“定是姜叔知道咱们要去看他,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二人简单收拾过后,启程往郊外的山中去。 姜拯夫人的坟墓就在山中砍树住的小木屋旁,在荀舒的记忆中,那处只有一个小土丘和石头墓碑,极为简略。今日去时,却见简陋的坟墓变了样,凸起的圆顶墓室由青石砖堆积,朴素却精 致,足足一间屋子那么大。墓碑还是曾经那块,空出的位置另请人刻上姜拯的名字,落款留着的却是荀舒的名。 姜拯无儿无女,李玄鹤以荀舒的名义,将他与亡妻安葬在一处。 墓碑前放着祭品,残余着黑灰色的灰尘,像是纸钱燃烧过的痕迹。荀舒看到后愣住:“你放的?” 李玄鹤摇头:“不是我。” 荀舒心中有了猜测,想要将那些东西都丢到一旁,又怕万一不是那人的手笔,是姜拯的朋友所为,岂不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荀舒跪在地上,将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而后点燃火烛,看火苗吞噬着纸钱,看纸钱一章一章燃成灰烬,仿佛将生者的思念,送到阴间。 “姜叔,我很想你,你如今应当已经和婶婶团聚了吧?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准备离开潮州,和贺玄一起,去京城生活啦。我会在那里开个棺材铺子谋生,兴许也会继续摆摊给人算卦。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但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自己的能力,帮助更多的人,让更多人好好生活下去。等到百年之后,回首往事全无懊悔和遗憾,你定然也会为我而骄傲吧?” 荀舒声音轻柔,说得又慢又缓,说完了自己的事,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以前的往事。李玄鹤跪在荀舒身边,陪她一同将纸钱丢进火盆中,没有丝毫不耐烦,直到她停下不再说话,他才目光坚定,语气郑重道:“姜叔放心,我会照顾好阿舒的,定不让你们担心。对了,我和阿舒要成亲了,到时候会请人给您和婶婶摆上一桌喜酒,等来年开春得了空,我和阿舒再回来看你们。” - 从小木屋离开后,一行人未有停留,径直往司天阁的方向去。 到云淡山山脚下时,已是傍晚,二人宿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村子中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有两个客栈,日日客满。客栈中住的多是听信长生殿传播的谣言,相信司天阁中藏有宝物的普通人。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会在这里住上几日十几日,翻便司天阁遗址和周边的山林,只为找寻宝物,幻想找到后能改变人生,成为人人艳羡之人。荀舒看着他们亮着光的眼睛,微微蹙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长生殿殿主所做的那些事,并未随殿主之死而告知天下众人,甚至因着陛下所说的,殿主和先帝一同羽化登仙,愈加神秘可信。荀舒虽有心将这一切解释清楚,却也明白此事并不可行。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即使她在众人面前,承认她司天阁弟子的身份,他们也只会认为这只是她用来骗人的幌子,不仅解不了她的困境,反倒会招来祸事。倒不如任他们去,将一切交给时间,由时间来拨乱反正。 第136章 荀舒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便进入山林中,向司天阁的方向去。 荀舒上次来司天阁,已是大半年前。那时她因着师父将她赶下山门时说的话,并未回山上的废墟看。今日再从小路登临山巅,回到她长大的地方,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变为废墟,心中不免唏嘘。 竖立千年的精致楼阁已不复存在,只余断壁残垣。大火烧过的灰黑色痕迹在经年的风雨冲刷中,已淡了许多。烧死的树木已抽出新芽,死寂的土地长出杂乱茂盛的荒草。 一切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启新的轮回。 只有她被困在那年的瓢泼大雨中,从未真正走出。 荀舒站在山门口,久久未挪步子,一旁的李玄鹤柔声道:“司天阁当年的案卷我曾看过,发现老阁主尸体的地方,就在轩辕楼的后殿,要去看看吗?” 荀舒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转而道:“我带你去看看我曾经住的地方吧。” 我带你去看看,我十岁之前的生活,带你走进我心中最宝贝的记忆,我的童年。 - 荀舒今日来司天阁,本是想验证一下秦渊所说是真是假,可走到废墟中才意识到,这个真相她其实早已知晓,只是执念太久,不敢相信罢了。 她带着李玄鹤走遍司天阁的每一个角落,期间不断有人进入废墟中翻找宝物,她只当没瞧见,小声为李玄鹤讲着儿时的趣事。 “师父将我捡上山时,我尚是个只会吃奶的小娃娃。师父他活了一辈子,从未照料过婴孩,还是阁里的老仆帮着照料,我才能活下来。后来,我能走路说话了,师父将我带在身边,可他实在是太忙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师兄师姐们陪着我,我几乎成了他们课业中的一部分。 “我隐约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有许多师兄师姐,后来他们渐渐下山,只剩了你在安乐镇时见过的那三个。再后来,照顾我的老仆也走了,山上只剩下了我们师兄弟四人和师父他老人家。最后,只剩了我和师父。 “那几年,师父似乎很忙,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若不在房间里,就会教授我课业。如今想想,那时他大概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结局,所以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我。可那时我还不到十岁,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孩子,哪里能都记住?那时的我还以为,我会在司天阁中住很长时间,就算一时学不会,也还有漫长的时间,和师兄师姐们似的,慢慢学,学成后再下山……若早知后来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一定加倍努力。未必能学会,但兴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不会的。” 荀舒愕然,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玄鹤拔下几根嫩绿的草尖儿,编了只蛐蛐儿插进荀舒的发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既定命运,哪儿是那般容易被改的?你可还记得在潮州时,赵氏夫妇死时,你因未提醒而自责,可后来赵宅设宴,你看出将军的死期,出言提醒,但他还是死了。” “或许是我说的太过随意,让他以为是在开玩笑……” 李玄鹤也不反驳,继续道:“你提醒赵宅门口的守卫,下雨要带伞,可他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淋了那场雨。后来,你也提示过许多人,希望帮助他们避开他们的劫,救他们一命,可有成功过?荧惑守心的天象早有预示,你们多方人筹谋对抗,最后先帝仍旧死于疾病,五味子依旧死于权力,依旧有新帝登基。 “你的师兄师姐们,比你更早知晓这个道理。在安乐镇时,他们怎会看不出你的劫难?但他们并未提前示警,只在那破旧的小木屋中,留下一瓶整个安乐镇,甚至在京城都难以寻到的上好金创药,救了你一命。 “或许司天阁在千年前可帮人逆天改命,可千年时间已过,早就是沧海桑田。天地间秩序再难受凡人更改,你也无需再为曾经的事懊恼。每个人,每件事,都会走向他们命中注定的结局。阿舒,无人是那个例外。” 山巅上的风吹乱荀舒的鬓发,将她冻在原地,也将不远处突然响起的话语声送到李玄鹤和荀舒的耳边。 “他说得对。”那人的声音中似有笑意,“人的一生多有遗憾残缺,莫要追悔,都是绕不开的必经之路罢了。”他从远处人群中走来,到面前几步停住脚步,“阿舒,又见面了。” 第120章 风到时(完) 这声音无比熟悉,荀舒转头望去,果然是许久未见的方晏。 他穿着一袭黑衣,衣襟处有太极八卦图的暗纹,在早春的风中猎猎作响。头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脸颊消瘦许多,眉眼间残留零星几分书生气,隐约可窥曾经的影子,可更多的却是凌厉和冷漠,是荀舒从未见过的模样。 上次见方晏还是姜拯走的那日,在京城门口。她欲远远逃开一切,他站在城门口试图截住她。那日之后,一切如滚滚河流奔涌向前,向未知的方向,再无停下的可能。 荀舒曾经以为,她还算了解方晏,他们虽被不同的人家收养,可棺材铺和寿衣店关系紧密,她和方晏亦相识多年,偶尔会凑在一处玩耍,没想到,都是假象。 她突然想起年初时在棺材铺的后院,姜叔做了一桌好菜,她和李玄鹤还有方晏一起吃饭时的模样。那时李玄鹤还是贺玄,她是姜叔收养的孤女,方晏是潮州城中最会念书的争气孩子。如今再看,当时的三个人各自带着一张面具,竟然还能阴差阳错其乐融融……也是有趣。 方晏走到二人面前停住脚步,叹道:“前日收到消息,说棺材铺有人回去,我就猜到是你们。我料想你们会回到这里,急忙赶来,还好赶上了。” 赤霄和鱼肠几个乔装打扮的侍卫悄无声息围上,手按住腰侧佩刀,随时准备拔出。 李玄鹤沉下脸来,挡在荀舒的面前:“你可知大理寺在搜捕你?” 气氛剑拔弩张,惊动附近的藏宝者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方晏神色如常,笑道:“怎能不知?但我既然敢来寻你们,就一定能顺利离开。另外——”他压低声音,“你应当也不想阿舒和司天阁之间的关系被众人知晓吧?”他顿了顿,恢复如常,“我赶过来,只是想和阿舒说几句话。” 废墟中涌出七八个穿道袍的寻宝人,目光锐利动作灵敏,虎视眈眈盯着方晏四周,显然是功夫极好的练家子,随时准备冲上前来保护他。 方晏说得没错,有这样一群人护着,他确实可以顺利离开。 李玄鹤眉头紧锁,在心中思考对策。荀舒声音冷淡,攥紧拳头:“我与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虽说姜叔不是被你杀害,但归根结底,还是被你害死的。你我早就不是朋友,而是仇敌。” 姜拯的事过去这么久,该查清的早已查清,再无隐藏伪装的必要。方晏默认了荀舒的说辞,面上的悲伤不似作假:“姜叔的事,我很抱歉。我将他带走后,原想着他将一切说出后,殿主能厚待他,许他高位,却没想到他什么都不肯说,一口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殿主失去耐心,这才……阿舒,将姜叔带走是我的错,但你呢?你让姜叔冒充你的身份,害得他丢了性命,你就没有一点错吗?” 李玄鹤阴沉下脸色,正要开口,被荀舒拉住手臂,阻住未说出口的话。 荀舒上前几步,望着方晏,眼中全是仇恨和憎恶,再无往日的温吞柔和:“我唯一的错,就是没提前看清你,劝姜叔离你远些。”她顿了顿,似有遗憾,“方晏,你魔怔了。你既然问我有没有错,那我也想问你,你可曾后悔过?姜叔待你如亲侄,用美食美酒盛情款待,可你却利用他,想要用他来换取权力和地位,最终要了他的命。你可曾觉得做错?可曾后悔过?” 方晏垂下眼睛:“我为何要后悔?我自然不会后悔。” 荀舒定定看着他,半晌收回目光:“希望你真的不会后悔。” 暮色西沉,日光不似刚刚般刺眼。去岁的三个好友如今分站在两侧,连风都唏嘘。 方晏似乎真的只是来说一句抱歉,说完后便准备离开。荀舒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喊道:“你离开潮州去往京城,该是早就计划好的事吧?为何突然要带上赵二娘子?为何要编出一个,仿佛是为了她,你才辞官离开潮州的谎言?” 方晏的脚步顿住。 狂风大作,将他的衣袍撑起,在风中狂舞着。方晏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山间树林郁郁葱葱,林中有官道蜿蜒向南,他知晓越过前面的几座山,就能看到潮州城的大门。 他无比想要回去的地方。 温馨的院子,视如己出的养父母,相伴长大的少女,赏识他的上官。 带着赵二娘子离开潮州,不过是留了一个回家的借口。他曾想,待她身陨,待一切尘埃落定,他扶棺回潮州,便可回到寿衣铺,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他垂下眼睫,声音比风还要轻:“事情过去这么久,哪儿还能记得清呢?” 第137章 荀舒心口一窒:“赵二娘子死在异乡,无人陪伴,孤苦伶仃……你可曾后悔?可曾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次方晏没有回答,亦没转身。他挥挥手,在晚霞中向山下走。四散在周围的寻宝人随他而去,山顶的废墟不多时便少了一大半人。 仿佛他们从未来过,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荀舒站在原地,不知是更恨一些还是更遗憾一些。李玄鹤看着她落寞的眼,突然道:“我最近听说了些关于长生殿的传闻,说是长生殿殿主死后,殿内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殿中有一少年,近两年声名鹊起,帮着殿主做了不少事,很得殿主喜爱。殿中见过他的人很少,直到殿主死后,他横空出现,劝服众人,俨然成为长生殿新的殿主……我猜,那人应当就是方晏。” 荀舒愕然:“怎么会是他?!他只是个普通书生啊!” “你不是也没想到,他在很多年前就入了长生殿吗?”李玄鹤摸摸她的发顶,柔声道,“莫要多想了,天色已晚,我们也下山吧。” 荀舒转身最后望了一眼她长大的地方,轻轻点头:“走吧。” - 这一日后,二人回了棺材铺,住了一段时日。 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半年。 天气好时,他们结伴去市集门口摆摊。李玄鹤盘下的那家用于传递消息的铺子已转手他人,只能陪着荀舒坐在老地方,那棵千年老槐树下摆摊算卦。 当年的竹桌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那条写着“神机妙算”、打着补丁的白幡随风招展。 有李玄鹤坐镇,舌灿莲花哄得求卦之人眉开眼笑,荀舒第一次听回到什么叫“门庭若市”。她坐在一旁,认真学习,仿佛回到读书的时候。 天气差时,他们便坐在院子里赏风赏雨,有时安静看书,不发一语,有时聊些有趣的事儿,或是叫上赤霄和鱼肠,玩玩叶子牌。 傍晚时,李玄鹤和荀舒爬上屋顶,在和煦春风中赏晚霞千里。 远方的屋顶金灿灿的,树桠上的叶片亦闪着光。河面波光粼粼,鸟儿振翅飞过,留下几声喜悦的鸣叫。荀舒依偎在李玄鹤的肩头,看天色渐暗,看炊烟袅袅,看人间烟火。 温柔夕阳中,荀舒抓住李玄鹤的衣襟,凑上去轻吻他的嘴唇。荀舒难得主动,李玄鹤扣住她的后脑勺,到气喘吁吁时方放开。 荀舒抬起眼,双眸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五彩的光,似包罗山川湖海,世间万象。她望着眼前之人,轻声道:“我听说小娘子出生后,父母便会为她准备嫁妆。若没有嫁妆,会被夫家瞧不起。我无父无母,无人替我操持……棺材是姜叔给我准备的嫁妆,那些夜明珠就算是师父替我准备的嫁妆吧。听说夜明珠挺值钱的,这些应该够了吧?” 那日从司天阁离开下山,荀舒曾带着李玄鹤去到山底的藏书洞,将里面照明用的夜明珠洗劫一空,全部带走。那时李玄鹤只当她不想让夜明珠蒙尘,便宜后世的盗贼,如今才知道竟是为了此事。 其实她的嫁妆,大长公主早已着手准备。李玄鹤瞥见荀舒眸中的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下。 “足够了。”他轻吻她的额头,笑得开怀,“够你嫁给我十次八次了。” ----------------------- 作者有话说:首先~后续还有几千字的番外~~都是感情像的甜蜜番外~ --------- 荀舒是个很普通,甚至苦命的姑娘。 没有复杂的身世,没有高贵的门第,没有绝世的智慧,也没有国色天香的美貌,甚至就连毕生所求,也只是有个小小的家。 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也不会去讨要什么,遇到事情只会闷在心中,连争吵和愤怒都很无力。 还好她遇到了李玄鹤。 他们俩的感情,是平平淡淡的少年情谊,没有狗血和跌宕起伏,只有最真挚的少年,学着去保护、去爱他心爱的姑娘。 只有李玄鹤会认真对待荀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瞧着无关痛痒的脾气,只有他会将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事事以她为先。 少年的感情最真挚炽热,还好他遇到的那个姑娘,虽然笨拙,不敢浪费分毫,无比珍惜地收下。 他们俩的感情是有点梦幻的,因为我替他们挡住了所有困难,比如父母反对,门不当户不对,等等等等……这些在这个故事里都不重要,所以大家也不用太过纠结~ …… 我是真不会写这种细腻的感情,特别是荀舒这种细腻内敛的姑娘。 写到一半时,我无比崩溃,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但总算坚持写完了。 整篇文里夹的内容挺多的,有的写的很隐晦,夹在案件里几乎分辨不出来……想写的东西太多,能清晰表现的就太少,除非再来30w…… 总之,谢谢大家能看到这里,能陪着荀舒走完这一程。 -------- 到这里为止,和主线相关的正文全部完结,但是荀舒和李玄鹤的感情线显然没走完。后续会有番外,将他们这条线讲清楚,应该会讲到他们婚后很多年。 荀舒心头的很多伤,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陪伴来治愈,所以只能放在番外了。 番外会尽快写完! 再次谢谢大家!!更谢谢大家能坚持看完这写于深夜乱七八糟的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