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第1章 [无cp向] 《师父》作者:击云腰【完结】 文案: *年轻道长和他的两个小娃娃徒弟的日常。* 小徒弟因见过一次别人施展轻功,便对武学十分向往。因此被人以教武功为由拐走,在那因看一出武戏,对曾经名震天下的“白衣修罗”&昭武太子十分崇敬,也想成为他那样的大英雄。 殊不知,偶像竟在自己身边:原来那什么都会,却穷得叮当响的师父,就是自己一直膜拜的大英雄。 *阅读指南* 自割腿肉,此文悦己,合我胃口。 如有不喜,请速弃文,不必通知。 内容标签:江湖 乔装改扮 天之骄子 马甲文 正剧 高智商 主角:悟清明 配角:青砖,青瓦,百里挑一等等…… 一句话简介:师父他深藏不露 立意:绝地重生后平淡度日 第零章 楔子 所有百姓都觉得,大祁王朝已经没救了。 外有连绵不断的鞑虏侵袭,内有昏庸无道的君主奸臣。 长乐三十一年。 随着近年的洪灾、饥荒,内忧外患一齐爆发,将要耗尽这个国祚二百余年的帝国,最后的余晖。 举国之军都在边关抵御外敌,余下不多的皇城禁军,拦不住起义军的滔天怒怨。 北边的难民涌入皇城,他们愤恨攻破宫门,拥着挤着入殿围住行将就木的年迈天子。 无数的委屈、诉求、怨念、咒骂倾覆而出,情绪失控的人们上前,去拉扯那老眼昏花的上位者。 他泪眼婆娑地听着他的子民所遭受的苦难,掩面大哭,忽然头一歪软倒在地,竟是咽了气。 崩溃的人们,一时怔住。 随即有人哈哈大笑,死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会有死的一天,高高在上的贵人竟然也会不体面的死去。 很快,有人上前去扯他身上的九龙白玉佩。 接着近在前排的人,也依次去探那金丝银线绣,做的华衣腰环上的翡翠宝石,衣襟上的玛瑙扣子,赤金的发冠,及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一番抢劫,地上的尸身已是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尚有余温的手臂、脸庞、脖颈等裸露在外的皮肤历历可见撕裂血痕…… 被恨意冲昏了头的人们并未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死者有何不妥。 身为天子,无能照拂他的子民,甚至让他们生存在水深火热之中,饱受煎熬!谁人不恨?谁人不恼! 待此殿的珍宝系数被抢被砸,疯狂的人群依次转入其他宫殿,重复着那样的举措来宣泄恨意。 皇城已乱,国将不国。 起义军首领吴洪占据京城,自立为吴王。 三日后,异姓安王袁营摔军入京,剿灭吴洪,登上大宝,改国号为“安”。 袁营把不愿归降的皇族宗室、朝臣将领的家眷绑在午门屠杀。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头颅挂满了长安城门口,血腥味飘延数里。 半月后,力挽狂澜打退外敌的晋王谢元诃,率军自塞北连夜赶回长安。 浴血一日,晋王军将安王全军歼灭。 因晋王及时拨乱反正,挽救谢氏山河,重振大祁国风,做为宗室亲王的他,自然而然顺势登上皇位。 成为新帝的谢元诃,改年号为“定安”。 一晃六七年,大祁国主励精图治,陆续平定各处叛乱,应了“定安”二字。 新朝祥瑞将前朝衰微运势一扫而光:南北灾情得到了稳固,北方的城墙壁垒固若金汤,举国百姓安居乐业,农耕商贸秩序井然。 民心所向,皆感念如今的国主和朝廷。 定安十年,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世道太平,原本在乱世中毁损的佛寺道观也渐渐火热了起来,城镇信众往来,香火鼎盛。 但那些个远离京师繁华的地方,在太平年间,鲜少被庙堂惠泽;于战乱之时,亦能自给自足不生纷扰。 静谧安宁的仿佛与世隔绝,不染凡尘。 譬如,坐落在虞州望县青灯镇城郊——囿氏山的青灯观。 这座小小的古旧道观依旧清清静静,逢初一十五或红白喜丧,镇民持香前来祈愿祭拜,才略微有些香火。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申限免成功了,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撒花][狗头叼玫瑰] 第一卷 青灯小镇任平生 第一章 青灯观 青灯观中,如今只有一名道士和他的两个小弟子。 这一任的知观道号悟清明,是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俊逸文质,身长八尺,貌如修竹。 没有人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何而来。 只知,他大约是九年前来的青灯镇,之后便在青灯观三皈依,经观中唯一一个老道长传度授箓,成为道家弟子。 前些年老道长驾鹤西去,悟清明便继承了他的道业。 因悟清明待人和善有礼,也被邻里左右香客尊称为“清明道人”。 初时,山下不常来上香的大娘们,骤然见到观中忽然换了个年轻俊俏的道长,一时眼里大放光彩。 追着他问是正一派,还是全真派。 若是正一派,便是可娶妻生子的,正好她们家中都有大龄未嫁的女儿侄女。 悟清明闻言,持香的手一顿,将三炷香缓缓插/入香炉中,对着天尊像行了个道礼,转身朝向她们,臂弯里的拂尘一甩,端声道:“贫道全真派。” 他一见到她们眸子里绽放的异样热情,便知她们在想什么。 于是当着道祖的面,昧着良心撒了个善意的谎,刚才行礼时在心中默念:“道祖慈悲,弟子不得已为之。” 给他受箓的老道长是出自龙虎山正一派的,他自然也是如此。 听到全真派,几位大娘顿时面露失望,纷纷低声交谈叹惋,直道可惜。 这么年轻,这么俊朗,是受了什么刺激想不开出了家。 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回去后,还是不忘记与家人邻里分享这个消息。 小镇清幽古朴,家家户户都熟识,难得有什么茶余饭后的新鲜事。 这青灯观新任道长的事,如长了翅膀般,在水井旁,在河畔旁,在茶楼酒肆,一传十,十传百,两天之内便飞满天,传遍整个镇子。 第三天开始,清冷的观中竟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香火旺盛”。 竟有人为了抢“头香”,发生了冲突,推搡之间撞上香案,将香炉撞翻在地。 摔裂的香炉哐当一声,吵吵囔囔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悟清明见此无奈一笑,“诸位居士诚意太甚,连道祖都被吓到了。” 肇事者是两位第一回来的年轻香客,她们对这一突发情况,有些手足无措,方才还真吵不休,顿时红着脸面面相觑。 她们看着悟清明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收拾了这个被摔破的香炉,清扫干净洒出来的炉灰,之后捧出来个青泥香炉摆在原来的位置。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声道:“莫要急,挨个来,上香贵在诚心,不在谁第一。” 经此一番意外,方才还挣着抢着先上香的人们,立马谦让了起来。 她们倒是不好意思在悟清明面前,这般鲁莽行径,顿时都收敛了气性,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起来。 徐家婶子对潘家娘子说:“方才是我失礼了,潘妹妹,你先请。” 潘娘子羞涩地摇摇头,“方才我亦多有得罪,望徐婶婶见谅,您年岁在我之上,理应您先请。” “哪里哪里,你先上香吧。” “不,还是你先来。” “你先。” “你先。” 两人又好一番礼让推脱后,徐婶子终于如愿上了柱头香。 第四天比头一天人还多,第五天比第三天人多…… 此后一天比一天人多,挤满了来上香的人。 无他,都是冲着悟清明之名来的女香客。 有青灯镇的,有从隔壁镇来的,有从城里来的…… 有虔诚步行上山,有远道乘马车而来,有腿脚不利,雇了轿夫抬上来的…… 据悟清明的小徒弟青瓦观察,近段时日来祈福的居士们,年纪上至八十,下至十八。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傻了眼,被挤的抱在柱子后面,惊讶不已。 他的师兄青砖也发现了,近些天上下学,师父来接送他时,一路都有人盯着他们看。 甚至学堂里,也会有同窗带着零食来找他。 问他各种师父的喜好、性格,能不能帮他们要张师父的画像等等,诸多奇奇怪怪的事。 与他们师徒因备受关注,从而影响日常生活的困扰不同。 青灯镇的镇民们只觉得,外来香客竟带动镇里香烛纸钱铺、客栈住宿、茶楼饭馆、卖力气的挑夫轿夫等行业的兴起,给他们带来了更好的收成。 于是镇民们对青灯观和悟清明,更为敬重,常常携家人前去上香。 如此一来,人更多了,挤得小道观水泄不通,越发显得此地磕搀拥挤。 第2章 …… 十月十五,下元节。 这日细雨连绵,深秋的风夹带了一丝寒气。 雨水冲刷使得山路泥泞,不便行走,故而没有香客前来,青灯观倒是难得恢复了清净。 悟清明拜过下元水官,颂完经,领着小徒弟在后院休息。 山中清寒,屋中已经到了燃起了炭火。 他盘膝坐在案前,拿了案上一卷未看完的书观阅。 小青瓦倚在他腿边看小人书,一边吃着案上摆着的一碟烤栗子。 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他便拿着书抬头问悟清明:“师父,这个字念什么?” 悟清明接过他的小人书,扫了一眼,念给他听。 青瓦听后点点头,也跟着念了一遍,而后又继续沉浸在故事里。 间或不知是看到什么好玩的内容,逗得小青瓦咯咯笑出声。 但他又怕吵到师父,便立刻忍住,改为捂嘴偷笑。 窗外的天烟雨蒙蒙,屋内的人煮茶看书,一派安闲。 蓦地,外头传来重重地敲门声,破坏了这番温馨的气氛。 “师父,我去看看。”青瓦丢下书,飞快爬了起来,沿着回廊一股脑跑到殿前。 他从屋中探出个头,瞅了一眼院子,见雨幕中站了一行人。 院门没关,他们却极为守礼地驻足在门外。 领头的那个青年身着玄色圆领袍,腕上小腿都绑着同色束带皮革,腰间配着一把漆黑的剑,身形挺拔,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敲击着敞开的门。 他身后是一顶轿子,轿身古朴雅致,没有任何旗帜徽记等标明身份的东西,后面整齐站着两列,清一色戴斗笠穿蓑衣的守卫。 这等阵仗,让青瓦不由心生怯意,他壮着胆子问:“你们是谁?” “久仰清明道人大名,在下的主人慕名来上香祈福的,有劳小道长通报一声。”玄服男子抱拳一拜,洪亮地声音穿透沙沙雨声。 那人样貌看着虽然冷酷,但说话却是随和有礼,一声小道长唤地青瓦心情愉悦。 于是青瓦当即学着来人的样子,抱拳拱手,卯足了劲高声道:“大哥哥请稍候,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青瓦刚转身,就撞了个东西。 抬头一看,却见是悟清明到了。 他似乎料到了一般,已经换上了正式的道袍:内着白色单衣,天青色深衣,外罩一层白纱衣,衣襟袖口呈现出好看的层次感;脚下穿着云袜十方鞋,头戴木质莲花冠,额上戴着一字巾,臂挽拂尘。 温淡隽雅,莹润光洁,宛如一尊上好的天青釉瓷器。 “师父!”青瓦见到他一喜,肉肉的小手指了指外面:“师父,他们是来上香的。” “好,传话小童子。”悟清明对青瓦一笑,牵着他,抬头朝外面朗声道:“来者便是客,诸位请进。” 听了他这句话,轿帘一掀,从轿子里走出个银发黛色衣裳的老媪,浑身质朴,不妆不华,头上只簪了一支黑檀木簪。 领头的玄服男子将伞撑在她上空,躬身扶着她。 他们二人,缓缓踏步走来。 身后守卫不动如山,依旧站在外头。 玄服青年手里的伞,稳稳罩在老夫人头顶,没让一丝雨水沾湿她的衣裳,而他却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中。 行至檐下,老夫人对着身旁的人说:“道门清净之地,你身带配剑,就莫要进来。” “是。”他收了伞,伫立在门外。 “无妨,这位小友衣衫尽湿,还是进来烤烤火,当心着凉。”悟清明倒是没有这么多忌讳。 那人似乎有些愕然,侧首朝悟清明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盯着雨幕。 家主未发话,他自然不敢多言乱行。 “听闻清明道人待人和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夫人呵呵一笑。 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抚上左腕上戴着的两枚绿檀木镯,又发话道:“也罢,既然清明道人不介意,你也进来。” 玄服青年应是,朝着悟清明致谢一拜,将伞靠在门外墙上,走了进来。 悟清明对青瓦吩咐道:“青瓦,你带这位大哥哥去后院烤火。” “哦,好的师父,大哥哥跟我来哦。”青瓦拉着玄服男子的手,被他手上的冰凉激地一瑟缩。 那人亦是被这小娃娃毫无征兆的触碰,惊得微微愣住,待反应过来,便将手负于身后。 青瓦挠挠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引着他穿过主殿,从后门离开。 “老身近日总是睡不好,夜间亦惊醒,听闻青灯观有名,便特意趁着今日来拜拜水官大帝,求解厄除困,身体健康。” 老夫人从神台上抽了三炷香,往油灯上燃着了,对着殿中四处的神像拜了拜。 悟清明垂眸,“雨天路滑,居士从远方来,有心了。” “应该的。”老夫人上完香,环视了一圈殿内陈设。 只见墙壁斑驳,房梁柱子上的朱漆都褪了色,地面铺的石板年久踩踏,已看不出原本的青色。 但是整个空间打扫的却很干净,如同悟清明这个人,一尘不染。 不错,她就喜欢干净的事物。 此情此景,莫名让她生出这样的感慨: 这破旧的观宇,着实配不上清明道人的仙人之姿。 可她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在偏殿与悟清明论了半日的道。 经过一番交谈,她才觉得这清明道人,确实名不虚传。 临走前,她说家乡新建的道观里缺一位高功,问悟清明愿不愿意去任职。 悟清明却笑言:“多谢居士一番好意,不过贫道非武林中人,居士所说的道观,我胜任不了。” 言下之意,他知道她是江湖人士,她所说的道观也不是一般的观,他无意与他们有所交集。 “你怎知老身是武林中人?” “山路盘桓崎岖,雨天更是泥泞不堪,可居士的轿夫、护卫们远道而来却脚不沾泥,衣鞋也干净的过份,由此可见,是用轻功上来的。” 江湖中会轻功的人不甚稀奇,稀奇的是一边使用轻功,还能抬着轿子上山的人,足见他们各个身手不凡,内力深厚。 方才一见到他们,他就在想是什么人家,能养出这等比大内侍卫还高深的护卫。 但观他们没有杀气,不似非善者,也就不好拒之门外。 此刻,一个虽看不出实力,却能差使众多武林高手的老夫人,主动向自己示好,绝非如此简单。 江湖水深,而他无意卷入其中,便直言谢绝。 老夫人见他拒绝,也一笑:“道长,话不要说的太满,我相信我们还会在见面的。” 说完她坐回轿子里,一行人抬着轿子,果然踩着轻功,穿行雨幕,翩然凌空离去。 青瓦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奇观惊呼:“师父,他们会飞耶!” 然后小徒弟缠了他的师父一下午,问: “他们是神仙吗?” “他们是人。” “那为什么他们会飞?” “这是轻功。” “师父我也想学!” “你三字经都背不全,还学轻功呢?” “师父会轻功吗?” 悟清明不语。 “……师父你是不会吧?”青瓦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个连倒个香炉灰都要觉得累的人,轻功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师父又怎么会呢? 悟清明额角的青筋直跳,令他头疼不已。 在他无何奈何的说自己不会之后,青瓦这才消停,并且极为失望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青瓦觉得,自家师父的伟岸形象,又矮了三分。 …… 悟清明没想到的是,她回去后,隔了几日就遣派工匠来青灯观,说修缮扩建。 其他香客见状,也往功德箱放上银钱,有没带钱的,便从身上摘下值钱的配饰,塞进去。 但无奈悟清明偏偏古井无波,不为所动,直接谢绝了信士们的募捐,把功德箱打开,还给众人。 见此,众人愈发觉得他高风亮节,当真应了那道名——清净光明。 青瓦觉得,若是他们知道,师父不愿接受扩建的原因,对他的崇敬怕是会碎成一地渣子,气地拂袖而去。 晚间,小徒弟青瓦学着他念道经的样子,坐在天尊像前的蒲团上,睁开一只眼睛侧头问悟清明:“师父,为什么你不要信士给咱们修建房子啊?” 悟清明依旧合着眼继续颂经,待终于念完了,才回道:“若是扩建了道观,房子太新太大,就要经常清扫,这样为师会很辛苦的。” “师父,你好懒啊!”青瓦瞪大了眼睛。 只是日常打扫,师父他一个大人竟觉得辛苦! 悟清明扶额叹道:“青瓦,你知道吗?从前香炉里的灰几天倒一次就行,现在香火旺盛,却要一天倒几次……不,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关心住大房子。” 青瓦听得一愣一愣。 “不仅如此,为师每天不光要早晚念经,打理道观,还要每天接送你师兄上下学,照顾你的三餐。你说,我哪有时间和福份住大道观?” 第3章 青瓦听罢,依着师父说的每一条,数着手指盘算,觉得确实如此,师父真是太多事情了。 他的大师兄青砖年方八岁,内敛文静,师父将他送在镇子里的书院上学,每天早晚要去接送他。 而自己比大师兄小上几岁,今年四岁,还未满足上学的年纪,就仍然留在观中。 一天三顿饭还得师父喂,好像自己确实没帮过师父什么忙。 “那,我可以帮师父一起打扫呀。”青瓦叉着腰,豪情万丈大包大揽的样子 “你连香炉的灰都倒不动,如何帮我打扫?” 青瓦被这句话问住,摇了摇头,“师父,我们还是不要住大房子了。” 他抱着悟清明的手臂,同情地看着他,“师父,等我长大了,就能帮你分担啦!” “所以你乖乖去睡觉,快快长大,以后师父就轻松了。”悟清明笑了一笑,弯腰把起青瓦抱起,送他回寝屋。 “嗯嗯!”青瓦趴在师父肩头点头。 悟清明给青瓦擦了脸,洗完脚,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在睡着了的青砖身旁,给他们掖好被角。 “师父晚安。”青瓦朝他小声地说。 “晚安。”悟清明吹熄灯盏,退出房间,给他们合上房门。 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们虽以师徒相称,但两弟子并没有正式皈依道门,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道士。 两个小孩孤苦伶仃,悟清明收养他们,可他不能替他们的人生做选择。 他们还小,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他便想着等他们长大后,有了主见,自己决定去留。 第二章 王员外 自从青灯观名声渐起,悟清明常被大户人家邀去做祭祀祈福等科仪。 逢到青砖放假的日子,两兄弟也会跟着悟清明一同去。 十一月,天渐寒。 初五那日,山顶已经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天光蒙蒙亮,悟清明就已经颂完早经。 他给两个弟子备好了厚棉衣,送去他们屋内。 待放在火炉旁烤暖和了,才递到被窝里给他们,“小懒虫们,我今日要下山,你们再不起就留守观中吧。” 一听到要出门,裹在被窝里的两人同时睁开了眼。 青砖扭头看向师父,温淡道:“徒儿这就起床。” “师父,我这就起来啦!”青瓦早就醒了,只是舍不得离开暖暖的被窝,他一把掀开被子,冷不丁被寒气冻得一哆嗦,“好冷好冷。” “外头在下雪。”悟清明在拨炭炉,好让室内温度提高些,他们穿衣服也不至于太冷。 “下雪了呀,怪不得觉得今日更冷。”青砖亦是鼓足了勇气,一掀被子起床,自行穿衣。 青瓦短手短腿,穿了四五件后,自己就穿不了外袍,他站在床沿,求救地看向悟清明,“师父师父,帮我一下,我拉不到右边袖子了。” 悟清明放下手中火钳,走了过来,带着炭火暖度的手帮青瓦穿好外袍,给他系上衣带。 “叫你吃太多,成了个小胖墩。”青砖也刚穿好,站在一旁抿嘴笑着揶揄。 “嘿嘿,师父说的,小孩子胖点才不会怕冷呀。”青瓦朝师兄咧嘴扬起个笑容,白白胖胖的脸上漾出两个小酒窝。 “读书不见你这么好记忆,这个倒是记得很清楚。”悟清明抬手,朝他额头上轻轻一弹。 青瓦作势扑进他怀中,撒了撒娇,“哪有,师父说的所有话,我都记着呐。” 悟清明笑着将怀中的小娃娃拎出去,“好了,快穿好鞋子,去吃早点。” 两徒弟的早餐是鸡蛋和清粥。 鸡蛋是悟清明特意在观中,养的一只麻花老母鸡下的,因其羽毛花色,也被叫做“小花。” 他每天捡小花下的蛋,或水煮或清蒸,或做鸡蛋羹,或冲蛋花汤,变着花样给青砖青瓦补充营养。 吃完早饭,悟清明带着两个弟子出观,应王员外之邀,前去他家做驱邪法事。 风急怒号,雪路难行,他将青瓦放在垫了棉被的背篓里,背在后背。 青砖不肯要他抱,只执意自己走。 幸好给他买的是羊皮靴,不会被雪沾湿。 悟清明便随他,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撑伞,自己走在前头探路,跨着步子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青砖跟在他后头,跟着他踩出的印子,走的稳稳当当。 他自然留意到,自己踩着的脚印间隔,刚好和他的步伐差不多大小。 是师父刻意小步缓慢的走着,有意照顾他的步伐。 他蓦然想起来四岁那年的冬天,如今日一般寒风刺骨,漫天飘雪。 那时家中清贫,兄弟姐妹多,吃了上顿没下顿。 父母便将他带到集市,在他头上插了草芥,逢人便求,买走这个孩子吧,无论多少钱都可以。 一些穿着富贵的老爷夫人打伞经过,轻蔑地看着他们,丢下一些钱扬长而去。 父母捡了钱,拉着他在地上又跪又拜。 此后用完钱,他又被头插草芥带到集市上,一如周遭的鸡鸭猪狗,被明码标价,区别就是他不用被关在笼子里。 那天,一个穿着华丽,妆容妖娆的女人停下,用雪白柔软的丝帕擦干净他的脸,对他妩媚一笑:“你跟我走,就会有珍馐佳肴吃,有绫罗绸缎穿。” 显然,她想把他买走。 她身上浓郁的香粉味,令他不适地扭头,隐约听见周围一片指指点点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随意春歇阁的阿娇姑娘吗。” “被她买走,是要养成男倌儿吧。” “啧啧,可惜了。” 他不知是何意,但父母听了她的报价,明显脸上欢喜不已。 就在他们要成交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忽然而至,打断了他们的交易。 他和那女人交谈了一番,又给了他父母更多银两,将自己带离那个城镇。 他路上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但那个男人对他很是友好,温柔地问他:“我是悟清明,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摇了摇头,家里,他们只叫他小五,因为他是第五个孩子。 “那我给你起个名好不好?”悟清明笑着说,“你要跟我回青灯观的,就以青为姓,叫青砖吧。” 青砖使劲点头,他活了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悟清明给他洗脸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他喝粥吃饭,一路照顾他。 回到青灯镇里,他才知道,原来悟清明是个道士。 他在观中的生活彻底和过去割离,这里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担惊受怕被卖掉,不用忧愁活不过明天。 悟清明还教他读书识字,老道长也对他关爱有佳,把他当成孙儿看待。 青砖心下触动,无比感恩悟清明救他一命的善举。 他不由唤了一声:“师父。” 听见青砖喊他,悟清明立刻回头问怎么了。 青砖扬起伞,摇了摇头,朝师父一笑,“师父,等我长大了,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背篓里的青瓦听见,也探出脑袋说:“还有我,等我长大了,也会好好孝敬师父,还有师兄。” 如斯稚言,诚挚非常,纯然可贵。 悟清明听罢也笑了,应声道好。 师徒三人,厉风沐雪,穿过严寒,出了青灯镇,进入虞州城,走了许久,终于在午时前到了城南的王员外家。 王员外的父辈是做生意的,家大业大,财大气粗。 到了他这一代,继承父业后生意做的越发顺风顺水,便花钱捐了个员外当。 也许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他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同时也给了他一些常人都有,唯他没有的。 他富有,但是妻子身体不好,子嗣缘薄。 婚后两人膝下,一直没有一儿半女,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们夫妇异常渴望。 于是和妻子商议之后,王员外陆续纳了两房妾室。 妾室胡氏出生清白人家,由城中的媒婆举荐。 妾室徐氏幼时贫困被卖入青楼,性格温婉柔顺,是他在酒场上结识,为其赎身带回来的。 九年前,徐氏终于为他诞下一个儿子,却不幸遇到家宅走水,命丧火场。 他和妻子将这个唯一的孩子看得更重,视其为珍为宝,为他起名“富贵”,宠的不得了。 但最近,妻子来信说,他们的心头肉总是卧病在床。 请了诸多名医,都不见他有所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梦中时常说胡话,偶尔清醒过来,也盯着窗户说有鬼。 他这才不得不丢下手头的生意,从外地赶回来,在家照顾儿子。 既然药石无医,他便想着,稚童眼睛能看见常人不能看见的东西,兴许真的如富贵所言,家中有鬼?有邪祟冲撞? 于是修书一封,派管家送至青灯观,请清明道人来看看。 第4章 一听到管家禀告悟清明来了,王员喜出望外,连忙从儿子房间出来,到客厅接待悟清明师徒。 悟清明一行人也是刚从外面进来,还未坐下,王员外就到了。 骤然见到手里牵着一个清秀小男孩的悟清明,王员外圆润的宽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意外和羡慕。 他心中暗想:如今这世道,竟连道士都有孩子了吗? “清明道长,总算把您盼来了,您快请上坐,长途跋涉,辛苦了。”王员外热情的招呼,吩咐下人道:“春芩,奉茶。” “王员外客气了。”悟清明淡淡笑道,朝他行了个道礼。 身旁的青砖也朝他抱拳拱手:“在下青砖,是师父的大弟子,见过王员外。” “使不得使不得。”王员外微微侧开身,避过了他们的行礼。 世外之人的礼,他受不起。 他未见到他们之前,还以为,这等有名声的高人会端着架子,高高在上,难以亲近。 却没想到,竟然还给他行礼,远比他生意场上见到的人干净纯粹多了。 悟清明解下背篓,将青瓦抱了出来,就此入座,青砖见此,挨着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王员外又傻了眼,怎么背上还有一个? “道长这是……”王员外惊讶地问。 “小徒青瓦年幼,雪路难行,便将他背着。”悟清明一边给青瓦拍掉头上的雪沫,一边解释。 青瓦闻言,抬头乖乖巧巧地喊了声:“王伯伯好,我是师父的小弟子青瓦。” 王员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徒弟。 无怪他刚才会把青砖和悟清明他们,想成是父子,只因他们二人,长得都一样清俊。 现在这个年纪小的,也是生的玉雪可爱,眉清目秀。 看见他们师兄弟二人,与自家孩子年岁相仿,这让王员外心生好感,觉得如同是自己孩子般亲切。 当下,立马叫人拿了毛毯厚衣服,并再烧一炉暖碳进来。 丫鬟青芩端了茶盘上来,摆在案上,注意到有小孩子,她极为细致的泡了一壶蜂蜜桂花茶,倒入杯盏。 “多谢。”悟清明朝她看了一眼,只见这个丫鬟生的高大,皮肤泛黄,面容也比寻常女子更为刚毅。 青芩注意到他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轮廓分明的脸庞露出一个笑。 悟清明不是一个看脸的人,但此人的样貌让他心生怪异,这样子分明是…… 想着,他立刻垂眸,端了一盏热茶,在手间微微放凉了三分,喂给青瓦喝。 喝过热茶,裹上毛毯的青砖青瓦,脸上逐渐恢复了温暖的气色。 等他们暖过身子,王员外又令人备好了素斋端上来。 青砖青瓦乖巧的看了眼自家师父,得到他的应允后,才开始吃了起来。 青砖吃的慢条斯理,小小年纪,就显露些许风范。 青瓦一见到各种美味,就两眼放光,极为畅快地吃着。 悟清明吃得少,时不时给两徒弟夹菜。间或看见青瓦吃得满脸油,便停下筷子,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给他擦脸。 王员外见他们父慈子孝的场景,忽然一阵内疚涌上心头。 他不经也停下筷子,感慨道:“我从前其实只顾着做生意,很少与富贵相处,甚至连一顿正式的饭,都没怎么和他一起吃过。” 想着,这么大个男人竟红了眼眶,忙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这顿饭吃的,让他唏嘘不已。 悟清明安慰道:“现在意识到也算不晚,等令郎身体好了,王员外再多陪陪他。” “是,是。”王员外连连应诺,诚心拱手,“还要劳烦道长为犬子赐福了。” 饭罢,王员外吩咐侍婢,将青砖青瓦带去客房玩耍。 悟清明则随王员外,在宅院四处观看。 诺大个王府,在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和寻常大宅别无二致,走进了才知别有洞天。 各处建筑,景观,屋内摆设都是极为讲究。 纵然如今天寒地冻百草枯萎,院内也有山茶、寒梅等花木凌寒绽放。 宅院内有九曲回廊,水榭楼阁,花园奇石,假山小湖。 小湖中心有座高楼,王员外说这是整个王府最高的楼阁,现在住着他的妾室胡氏。 湖中不是活水,乃人工引水,需定期更换。 也就王家这等富贵闲人,才会有这样的精力和金钱来造景了。 悟清明心叹,有钱人的乐趣真是奇奇怪怪。 “当年修建宅院,我特意找人测过风水,花了大价钱买下这块地,院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也都是按着风水摆放的。”王员外一边介绍,一边说清缘由。 当时他花了高价请来的术士,说这块地,这样建造,能给他带来好运和财富。 财富是有了,或者说他家财富本来就不缺,可是富贵的病却一直不见好。 这让他无比怀疑,“莫不是那人是个骗子,当时胡诌一通,诓了我?” “他没骗你,确实不错。” 说是风水宝地勉勉强强,至少那术士确实是个不错的建筑大师。 “风水没问题,那府中可是有邪祟?是何处出了纰漏?”王员外听见悟清明的肯定,更为不解了。 他是个老实人,半辈子安安稳稳做生意,不卖假货,不短斤少两,不坑蒙拐骗,也没干过坏事,为何偏偏老天爷要这样对他。 一阵冷风吹得王员外直打颤,他害怕地靠近悟清明,躲在他身后,四处打量自己宅院。 雪日天色阴沉,衬得深宅大院,越发可怖了起来。 王员外猛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觉得遍体生寒:“难道是我经常不在家,少于祭祀祖祠,怠慢了先祖,惹得他们不高兴,迁怒到我家富贵身上了?” “道长,道长,要不今晚就先为先人做场祭祀,驱驱邪吧!” “不要迷信,不要自己吓自己。”悟清明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他一眼,淡笑道:“先去看看令郎。” 不要迷信…… 不要迷信? 诶?王员挠了挠头。 清明道人,不是道士吗? 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砸自己饭碗的话? 但是王员外不敢问,更不敢反驳。 也许高人,总是不走寻常路的吧。 第三章 卧病在床 王员外引着悟清明,去了富贵屋子里。 一进房门,就是扑面而来的炭烧暖意和浓浓药味。 王夫人坐在床榻边,守着王富贵,满脸憔悴,见到来人,欠身一福:“道长慈悲。” 她虽未出去,但从悟清明进府后,就有丫鬟来通知了她。 见丈夫陪同在侧,她便知此穿着霁青色道袍的人,就是清明道人。 “夫人有礼。”悟清明亦朝她行了道礼。 王夫人侧身站在床边,只见躺在床上的王富贵,面色苍白清瘦,正昏睡着。 “富贵年纪小,不知怎么就糟了此等罪,求求道长,救救我们家孩子吧。”王夫人掩帕垂泪,声声泣下。 说罢竟身子一歪,哭晕软到了下去。 幸好旁边的丫鬟手疾眼快,连忙扶着她。 “快把夫人扶回房休息,请大夫来看看。”王员外脸色焦急,吩咐道。 纵然他已经对夫人时常昏倒习以为常,却还是担忧极了。 “我家夫人,一激动就容易这样,诶,为了富贵,她这个嫡母也是费尽了心思。” 丫鬟扶着王夫人出去,王员外到底还是不甚放心,他朝悟清明略做交代,就转身去照顾夫人了。 见王员外肥胖的身躯消失在门口,悟清明轻叹了口气,妻子儿子两头顾,他这个一家之主倒是不容易。 悟清明朝近走了两步,坐在榻边的凳子上,掀开王富贵被子的一角,手搭在他的腕上切了切脉。 指腹下跳动的脉搏,不经使他微微蹙眉。 奇怪,确实是小儿冬日里易患的普通风寒。 是以前青砖也经常生的一种病。 倒也不是非常严重,怎会一直昏迷,连城中大夫都治不好? 真的有鬼么? 悟清明将王富贵的手放回去,重新拉好被子,不自觉也给他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些,他反应过来一愣,摇着头无声笑了,他这是每天习惯性给青砖青瓦掖被角,使得他看见被子就想掖。 于是,又俯身顺便给王富贵内侧的被子也掖下,这一掖,让他触到些细碎絮末状的东西。 他探手朝里侧床上摸了摸,捻出一些,看了看,馒头末? 悟清明站起身,四处打量了眼屋子。 这是一个套间,此处是睡觉的寝室,外侧是间小书房。 这间屋子里挂了几幅逗猫图,画的都是同一只猫,一只灰白相见的狸猫。 方才进来,路过书房他注意到,书桌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的摆放着,桌上也有一幅未画完的猫图,以及一支挂着羽毛的逗猫棒。 看得出来屋子主人是个爱猫成痴的人。 第5章 而这间屋子的窗户设计,几乎占了一面墙,此刻寒冬时节,窗户都关着,只留了角落一扇微微开着透气。 窗台之上,摆着一盆的文竹,叶端有些微微泛黄。 整间屋子打的非常干净。 这样干净的一间屋子,自然是不会有老鼠的,从哪来的馒头末? 他朝窗台的文竹凑近看了看,见盆中土壤湿润,文竹根茎像是被泡过头了,开始发黑腐烂。 鬼使神差地,他捻起些土壤,放在鼻尖嗅了嗅…… 果然是药味。 抬头的瞬间,他注意到窗外有道人影一闪而过,不知是谁的耳目,在外探听了多久的消息。 他推开窗,窗外自然没有了人影。 外面是个花园,花园之外是小湖泊,湖泊之上有一座楼阁。 悟清明依稀记得,下午王员外带他逛府中时,满是骄傲地说,湖上的楼阁名为“景辉楼”是他寻来全城最好的工匠建筑的。 登上楼阁,能将整个王宅景观尽收眼底。 而那座楼阁,本来是王员外在徐氏怀生完孩子后,准备让她入住休养的。 但到底徐氏福薄,死于火灾。 而胡氏因为与徐氏隔的近,第一个发现着火,拼死进去救出来还在襁褓里的王富贵。 王员外为了感激胡氏,便将景辉楼赏给她住。 若不关窗,这个位置是可以直接看见景辉楼中的一切。 同理,打开窗,景辉楼也能看见这间房子里的一切。 深宅大院里,想来不止是有光鲜亮丽的。 他忽然想到,王员外说的“邪祟作乱”。 邪祟不邪祟的他不知道,兴许是有吧,他也没见过,更加不会抓鬼。 不过他既然收了人家的二两银子定金,便不会砸了自己招牌。 他必定要给王员外,揪出那个作乱的人。 谁让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呢。 他合上窗,走到床边,望着王富贵,自言自语般轻声叹道:“你父亲说你总是盯着窗子看,方才我还在想,那窗子外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也许,这是你的求救信号吗?” “倒掉的药,偷吃的馒头,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又在害怕什么?” 床上的王富贵听见后,在被窝里的手指,微微一动。 悟清明却看不见,他施施然走出屋子,问守在门口的两个家丁: 屋内多久打扫一次,王富贵是不是养了一只猫?盆栽多久浇一次水等等奇奇怪怪的问题。 “少爷之前养过一猫,名叫喵喵,不过自从少爷病后,喵喵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很少见得到它。”两名家丁只知道关于猫的事,其他他们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悟清明想明白了。 他们是轮流守卫在少爷门口的,没有资格进屋内,其他事情要问春芩姐姐,府中的婢女都由她管。 “多谢了。”悟清明朝他们致谢,抬脚就走。 没多久他又折了回来,问:“那么,我该去哪找春芩?还请二位告知一二。” 两人被悟清明刚才的一声多谢,震的还处发懵状态,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家丁,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谢谢。 主人自然不可能对他说谢谢,客人就更加不会说了。 如今这位主子请来的贵客,却对他们道谢,让他们万分激动。 当下他们便对悟清明十分尊敬,一名家丁说:“道长,我带你去。” “多谢。”悟清明又道了声谢。 随着家丁的引路,弯弯绕绕,客厅找不见她,便去了下人房找她。 悟清明月朗风清的模样,站在院门外说找春芩,引得一群做完差事的婢女,在门后窗后偷看他。 各个恨不得自己就是春芩,这样就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了。 住在春芩隔壁屋的丫鬟小桃,跑了出来,对悟清明一欠身,“春芩姐姐不在这里,去了胡姨娘处商议添衣之事。” “多谢姑娘告知,贫道在此等她就好。” 家丁见他执意留此等春芩,便朝他告退,要回去继续守着王富贵了。 悟清明颔首:“耽误你多时了,谢谢你。” 见悟清明站在这里,不时有人上前来与他搭话,他皆对她们和善一笑。 她们被这笑,拂动春心,越发主动与他说了更多话。 等待中,他也与这些人聊了起来,从她们口中,悟清明听到了王员外书信之外的一些事。 诸如小桃说的,春芩与胡姨娘商议的添衣之事,是王家每年换季,都会给新置办一批衣物给后宅女眷。 本来这等事理应由王夫人掌管,但因她身体一直不好,之后为了专心照顾王富贵,便对掌家之事越发力不从心,悉数交给了胡氏打理。 “王员外是个有福之人,得到胡姨娘这么好的贤内助。”悟清明适时附和几句,她们听后,更加兴致勃勃地与说王府中的各种事。 府中人都知道,胡氏虽然是个姨娘,但能力不俗,将府中治理的井井有条,对下人也很亲和。 王员外王夫人亦对她赞不绝口,全府上下都对胡氏爱戴有加。 大家都觉得,要是她能生儿育女,怕是有机会升为平妻。 小桃说:“对!胡姨娘值得!” “没错!” 年幼的家生子幽儿说:“我娘也是这样说的。” “我也这样觉得!” “确实如此。” 悟清明也跟着点头。 她们见他听得认真,八卦之魂愈加熊熊燃起,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知道的独家内幕: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春芩这个掌事大丫鬟,就是胡姨娘从娘家找的亲族表姐。 因她所嫁非人,夫家对她经常打骂,之后不堪忍受便与夫家和离,回了娘家。 胡姨娘可怜她后半辈子没有着落,就接了春芩来,初时只在她身边打打下手。 后来春芩做事优秀,不骄不躁,行事稳重,能力有目共睹,被王员外亲自着升为内宅大丫鬟。 谈起春芩,众多丫鬟也是极为崇拜的样子,她脾气好,不喜欢说废话,除了不太合群,几乎没有别的缺点。 那主仆二人,或者说胡氏姐妹二人,能有如此好的口碑,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冬季的天色暗的早,此时天幕尚黑,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夜幕中缓缓走了过来。 是春芩终于回来。 她一见到在此等候的悟清明,反而吓了一跳,眼神闪过一丝迟疑:“道长找我,是有什么事?” 果然是不喜欢说废话的性格,一开口就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询问。 声音粗砺而沙哑,但是周围却没人感到意外。 她们都知道,是从前府中着火,春芩为了保护胡姨娘和王少爷,被浓烟熏坏了嗓子。 这是她衷心护主的见证。 悟清明将方才问家丁的另外两个问题,又向她复述了一遍。 春芩闻言,奇奇怪怪的朝他看了一眼,似乎舒了口气,犹豫道:“少爷屋内自是每天都要派人擦拭打扫的,大夫说干净的环境有助于养病。” “至于盆栽,想必是冬日天寒,纵然屋中暖如春天,也总是活不了几天,轮不到浇水的时间,就会枯萎,老爷夫人看不得枯黄景象,是以盆栽隔几日就要换一盆新的。” 悟清明又问:“王少爷屋中如今的文竹,最近可有浇过水?” 春芩道:“文竹前天才送来的,还未浇过水。” 得到了答案,悟清明朝春芩施了一礼,拜谢告辞。 他一转身,才发现自己四周围满了各种丫鬟,她们似乎有意不让他离开般,恰好都站在各条小道的路口处,挡住了去路。 悟清明无奈,略带歉意道:“贫道想起来,家中还两个孩子尚在嗷嗷待哺,等我回去。” 这话一出,周遭人群只觉方才的一壶春心,被摔得支离破碎。 什么世道啊,这看着谪仙般的道士竟然英年早当爹? 都有孩子了!还是两个! 呸! 白瞎了姑奶奶这么多口水和时间陪聊! 众人带着失望愤恨散去,悟清明沿着来时的路,找客房去了。 第四章 引蛇出洞 王宅,客房。 青瓦觉得半天没见自己师父,就仿佛隔了好久好久。 他自小跟着悟清明长大,形影不离的跟着他,几乎没与他分开过这么久。 而今在这陌生的地方,纵然玩着各种精巧的玩具,吃着各种甜甜的糕点,屁股下坐着柔软的皮草垫子。 这里明明什么都有,但他却偏偏觉得这里,比不上什么都没有的青灯观。 加上下午,他们听到走廊上有丫鬟路过,说了些什么“少爷昏睡不醒是否有邪祟,”“少爷迷蒙中总说有鬼”之类的话。 吓得青瓦顿时吃也吃不香,玩也玩不乐,坐立不安,大气不敢出。 青砖察觉到他的害怕和不开心,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断言语安抚,告诉他世上没鬼,不要怕。 第6章 然后又讲故事给青瓦听,但也不见他从害怕中走出来。 师父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带不住师弟了。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起,两人听到声音,吓得身子一震,抬头看见来人,神色才染上了惊喜:“师父!” 这王府真是大,幸亏悟清明记忆力好,午后跟着王员外走了一圈,就记下了线路。 他走了许久,才寻到客房,一开门就见到小徒弟,可怜兮兮的依偎在大徒弟身前,小手还擦着眼睛。 “师父 ,我好想你。”青瓦从青砖怀中跳下,一阵风般奔向悟清明,终于忍不住,呜哇哭了出来。 悟清明手里本来抱着一只狸花猫,见青砖扑过来,臂弯里的猫儿立刻跳到一旁,躲了起来。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青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见到师父来了,他绷着一下午的紧张忐忑,终于心安。 悟清明朝青砖颔首,莞尔一笑。 “怎么成了小哭包?是谁欺负我们家青瓦了。”悟清明抱过他,柔声笑问。 青瓦抽噎着否认:“谁,谁说我哭了……我是小小男子汉,才没哭,也不会哭……” 青砖见师弟这幅口是心非的可爱样子,抿唇强忍着笑,一时憋不住了,才侧过身用手握成拳,抵着唇佯做咳嗽。 “是是是,青瓦是男子汉,天底下最最最勇敢的男子汉。”悟清明顺着他的话,安慰道。 果然青瓦就不哭了,他破涕而笑,猛然笑出一个鼻涕泡。 逗得悟清明大笑,笑完抽出帕子,给他拭泪擦鼻子。 青瓦平复过心情,紧紧抓住悟清明的衣襟,小声地问:“师父,世上真的有鬼吗?她们说这里有鬼 ……我,我们回青灯观好不好。” 悟清明摇了摇头,问他们:“你们怕鬼吗?” 青瓦看了看师兄,师兄也看着他,师兄弟二人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悟清明柔声道:“不怕,为师今晚就将‘鬼’抓了,明天我们就回去。” “嗯嗯,抓住它,让它不要害人。”青瓦狠狠点头。 “喵呜~”躲起来的猫儿仿佛也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发出一道附和。 “师父,哪里来的猫猫?”青砖从桌下抱起猫儿,顺了顺它的毛。 “王少爷的猫,它叫喵喵。” 悟清明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在路旁灌木丛里看到它的。 见它毛色黑白相间,与王富贵画中一模一样,便猜测它就是喵喵。 悟清明唤了它的名字,小猫就自己跟着他来了。 被青砖抱在怀里的喵喵,见到桌上摆着的糕点,瞬时挣脱出来,一跃跳上桌上,叼了一块桂花糕就闪电般蹿了出去。 “师父,喵喵走了。” “嗯,它去找自己的主人了。”看见这一幕,悟清明更加明了。 …… 晚间用膳时,王夫人和胡姨娘也都来了。 悟清明这才见到传闻中那个待人和善,精明能干的胡氏。 她生的娇小,眉眼如画,实在难以令人将她跟掌管后宅,这种极具威严的事,联想在一起。 胡氏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衣裙,配饰也中规中矩,没有逾过正室王夫人。 席间,她一直垂着头,在给王员外和王夫人布菜,做小伏低,安守本分。 直到王夫人让她也吃饭,她这才坐下。 看着倒是如丫鬟们所言,是个面善心好之人。 用完晚膳,在王员外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悟清明挑了个吉时,于王家祖祠前的院子里搭了个道坛,做了场斋醮法事。 醮台上挂着幅三清天尊的画像,供着香炉,梅花,橘子,油灯,并一盏清水。 悟清明穿着绣了八卦仙鹤、日月星辰图案的紫色法衣,头戴赤金色莲花冠,手持白朝简。 领着众人跪拜叩首后,悟清明取笔蘸了朱墨,在黄表纸上一气呵成画了几道太极符。 喷上法水后,默念了一段祝祷词。 一切完成后,悟清明将符纸给了王员外,“将此符贴于令郎房间,子时他会醒来。” 王员外双手接过,感激涕零,立刻命人贴到王富贵房间的床头上。 完成这些,悟清明又唱诵了一篇《太上玄灵北斗本命诞生真经》。 青砖青瓦穿着青袍,头上绑着白色发带,一左一右,乖乖地随侍在他身旁,手持香,与他配合默契,俨然如两个小仙童。 偶有风吹来,拂动了醮坛上的香烛,地上的影子随着晃动的烛光,变换扭曲。 王员外等人看得心惊,只觉漆黑的夜色异常诡异。 待法事结束,悟清明吩咐众人,子时前切勿外出,以免冲撞神灵影响王富贵苏醒。 王员外将此立刻安排管家传令下去,合府上下,今晚无需守夜站岗,严禁出屋子,违者赶出王家。 随即,众人散去,各自回屋。 悟清明哄睡两个徒弟后,吹熄了灯,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朝隔间走去歇下。 整个王府异常安静,夜色中惟闻风雪呼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穿着夜行服戴着面罩的身影,推开窗,悄悄翻入王富贵的屋内。 黑衣人身形高大,脚步轻盈,抽出匕首,朝床边走去。 屋中未点灯烛,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床上被窝凸起,里面躺着个人。 那道黑衣人举起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力往被窝刺去。 此时,却见被子猛然掀起,罩住了黑衣人。 “原来真的有‘鬼’。”床上传来一声叹息。 黑衣人一惊,反手挥开了被子,后退几步想逃跑。 床上的人腾空而起,快如流星般跃下床榻,出掌向黑衣人袭去,轻笑一声:“既然来了,何必要走。” 黑衣人身形一闪,堪堪避开,手中匕首在空中划出道弧度,与那人交战了起来。 那人手无寸铁,身形偏了一寸闪避,继而又朝前迈开一步,以空拳赤掌近身搏击。 他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刺来的利刃,制住对方的发力,另一只手紧随其后,扣住黑衣人持匕首的手腕命脉,强劲力道迫使对方动弹不得,顺势一举夺过匕首。 黑衣人丢了兵刃,上半身一麻,下盘狠厉腿风扫出去,那人抬腿接过一脚,转而踢在黑衣人膝盖内侧,使其腿一曲,弯身跪地。 接着,一枚冰凉的锋刃抵在黑衣人的脖子上,黑暗中,听得那人从容不迫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说过,你走不了。”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闷哼,黑衣人倏然倒地。 那人扔开手中的匕首,举着火折子蹲下,朝黑衣人照去,“让我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他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只见露出一张脸色蜡黄,轮廓分明的脸,赫然是春芩。 “猜对了,果然是你,”那人起身去点亮了灯盏,笑着称赞:“你功夫不错。” 春芩此刻满脸刻着怒意,方才被火折子的微光一照,微微刺眼。 现在满室光亮,她眯着眼,终于看清那个制服自己的人。 木簪束发,青衣疏朗,神清骨秀,负手而立,竟然是悟清明。 春芩不由愤然道:“竟然是你!” “是我!”悟清明点了点头,面容平和。 埋伏在隔间的王员外带着一队护院,见到里间亮起了灯,立马破门而入。 做法事前,悟清明就和他事先说了这个计划,故意在法会上说王富贵子时会醒,目的就是引出那个不想富贵醒来的作乱之人。 他气势汹汹地大喊:“道长抓住贼子了!贼子是谁,竟敢害我家富贵?” 王员外一手抓起春芩的脑袋,见到她的一瞬间,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 “怎么是你!?” “你在我王府这些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害我儿富贵?” 春芩闻言笑了,沙哑的呸了一声,“害就害了,哪需要什么理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王员外气得失语,抬脚踹了她一下。 他猛然想起来春芩和胡氏关系匪浅,于是叫人把她押到正厅审问,把胡氏也叫来一起协助调查。 胡氏听得王员外的吩咐,不得出门,回去后就睡下。 此时半夜,突然被侍女喊醒,说老爷有事找她,当下穿上衣服,批了披风,连发髻也未来得及梳,就形色匆匆地赶来了。 王夫人也已到了正厅,她和王员外一左一右坐在上首。 胡氏朝他们夫妇二人行了一礼,不明所以地问:“老爷,夫人,何事唤妾身前来?” 王员外也不理她,朝管家一瞥,“把春芩押上来。” 胡氏眉头一皱,也朝外看去。 两个护院架着春芩上来,将她往地上一摔。 被五花大绑的春芩,挣扎着爬了起来,待看见胡氏,扭头偏了过去,不敢看她。 “春芩……这是犯了什么错?”胡氏低声问。 管家见春芩站了起来,立马踹了她一脚,将她踹跪在地,呵声道:“婢女春芩,谋害少爷!” 第7章 “什么!害我儿?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夫人一样不知为何深更半夜叫她过来,听到管家这句话,顿时气得站了起来。 “夫人莫急,先坐下,坐下,富贵好着呢,没让她得逞,”王员外生怕自己夫人一激动又晕过去,连忙出声安抚,“幸亏清明道长有先见之明,命我将富贵转移到密室,他装成富贵躺在床上,这才诱出歹人。” 王夫人听罢,脸色才好转了些。 “春芩,你为何要杀少爷?”胡氏慢慢走到她身旁,不敢置信地问。 地上的春芩听得这话,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王员外见春芩油盐不进的样子,陡生恼火,拔高了声音,“来人,给我打,打到她说话为止!” “是。”方才那两名护院一人拿着一支木棍,作势就朝春芩打去。 一棍又一棍,重重打下去,春芩已经倒在地上,可她偏偏死咬着唇,就是不发一言。 胡氏见她如此,不忍地别过头,朝王员外跪下求情,“老爷,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还请手下留情。” 王员外见她掺和进来求情,勃然大怒,一派案几厉声道:“你还替这等心狠手辣的人求情!她是你的亲族表姐,说,你是不是与她合谋,共同参与了此事?” “妾身不知道啊!”胡氏被这质问,吓得一抖。 “跟她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冲我来!”春芩吼了出来。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婢子!”王夫人将手中茶盏朝她一摔,滚烫茶水溅了春芩一脸,“既然跟胡氏无关,你且从实招来!” “你说啊,春芩,为什么?”胡氏亦是不解,爬着过去扶其她,朝她苦苦哀求道:“你就说吧,说了我恳求老爷夫人饶你一命,少爷既然无事,老爷想必也不会伤你性命的。” “哈哈哈哈,”春芩竟是笑了,“你起来,与你无关,好好当你的姨娘,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淌进这趟浑水。” 这话说的看似在极力撇清和胡氏的关系,但句句都透露着对胡氏的担忧,令人难免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但见胡氏却是一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王员外直觉这件事情就是和胡氏有关。 一直没说话的悟清明,忽然开口道:“春芩的目标是王少爷,可想而知,惟有王少爷知道真相。” 这时,有家丁火急火燎进来禀报,说王富贵醒了。 地上的春芩听见后,浑身一颤,表情怪异。 第五章 水落石出 家丁禀告完,只见九岁的王富贵,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在经过春芩面前时,明显神色惊恐。 “孩儿见过爹爹,大娘!”王富贵朝上首叩拜。 王员外王夫人连忙起身,扶起了他,惊喜道:“醒了就好,快快坐下。” “道长,适才说的我儿知道真相,是什么意思?”王员外问。 悟清明看向众人:“可否容我先问王少爷几个问题。” “自然可以,道长请问就是。”王员外王夫人点头,他们虽然不知道悟清明是怎么想的,但却极为相信他,自然没有异义。 “好,”悟清明走到王富贵身前,蹲下身温声问他:“你经常装昏睡,又在人后偷偷把药倒进花盆,是嫌药苦才不喝的吗?” 王富贵摇了摇头,飞快的瞅了一眼春芩,“我不怕苦,我是怕……怕喝了药,病就会好,好了父亲就不会这么快回来,也怕会有人在药中下毒害我。” “是怕她会下毒吗?”悟清明指了指地上的春芩。 王富贵点头。 此情此景,让众人大为震惊。 王员外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他怔了一瞬,颤声问道:“儿,你为何要装昏睡?为何说她会在药中下毒?” “贱人,你为何要下毒?”王夫人冲到春芩面前,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我没下毒。”春芩嘴角含血,不屑道:“这么低劣的手段,我才瞧不上。” 确实,她不会下毒,她只会去杀人,一如刚才,直接进王富贵屋中去杀他。 “放肆!”王员外想到她的狠辣,气的要死。 悟清明站了起来,劝道:“王员外王夫人冷静,保重身体要紧。” “我替令郎说吧,数月前,王少爷无意间看到一些事,让他惊恐万状,”悟清明叹了口气,“可一家之主的父亲远在外地做生意,他又年纪小,更不敢跟旁人说。” “这让王少爷忧思成疾,吓出病来,但他也发现只有自己病重昏迷,兴许才不会被杀人灭口,于是装糊涂扮昏睡;不喝药,病情自然一直都在,也就是众多名医都治不好他的原因。” “可他只是装昏睡,身体本能会饿,于是就让喵喵去后厨偷馒头给他吃。” 王员外呆呆地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王夫人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原来他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 悟清明朝春芩和胡氏看去,“王员外应该记得景辉楼……” “住口,不许说!”春芩猛然出声打断了悟清明的话。 胡氏听见景辉楼,流露出一丝迷茫,她看了看春芩,又看了看悟清明。 她又不傻,之前春芩极力撇开自己,她就已经觉得此事必定和自己有关,现在听到她所住的景辉楼,只觉问题更大了,她也想知道缘由,便道:“道长请继续说。” “来人,把她嘴堵上。”王员外命人封住春芩的口,不想听她多番阻扰。 悟清明倒是对胡氏此举,感到意外,他之前也以为她和春芩是同谋。 现在看来……她其实也是个不知情的可怜人。 “还请王员外屏退左右。”悟清明突然改变了想法,接下来要说的事,过于惊世骇俗,他怕伤及王员外和胡氏的颜面。 王员外挥手,令管家侍女护院家丁都退了下去。 “贫道记得王员外说过‘登上景辉楼,能俯瞰整个王府’”。 “不错。” “同样的,恰好王少爷的寝屋,从窗户也能直接看到景辉楼。” “是这样。”王员外想了想,他曾经本欲将景辉楼给富贵的生母徐氏住,此也特意选了处能正对景辉楼的宅院,用做富贵长大后独自住的居所,如此,母子抬头就能相望。 “某天夜里,王少爷开窗,无意看见对面的景辉楼里,有两道亲密相依的人影,而那时王员外并不在府中。”悟清明垂眸,不太忍心揭露这些。 所以之后王少爷在病得迷迷糊糊之际,会盯着窗户说有鬼,他其实只是在暗示窗户之外,正对的景辉楼里的一切。 王员外听后简直要昏了过去,他朝胡氏一瞪,不愿相信地问:“你、背着我偷人?” “妾未做过,此乃无稽之谈,望老爷明察!”胡氏脑中一片混乱,虽然老爷不常在家,对她亦不算宠爱,可她自问生活检点,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事。 “我看见了,景辉楼里,春芩抱着睡着的胡姨娘,还、还吻了她。”王富贵回忆那时,忍不住颤抖起来,哭着说,“孩儿当时害怕极了,吓得浑身僵硬,腿也动不了,然后……然后春芩也透过窗子看见了我……” 悟清明站到王富贵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撞见姨娘和婢女这等不伦之事,难怪他会吓到生病。 也难怪春芩一听到王富贵子时会醒,就急的露出马脚,主动潜进屋内去刺杀他。 胡氏听后,震惊地看着春芩,脸上也是一片惊惧。 她激动得拉住春芩的衣襟,泪流满面,崩溃地问:“为什么,你怎么能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啊。” 王夫人王员外,亦是震惊到久久无语。 竟然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更不该给你编造一个是我表姐的身份,带你进府中。”胡氏颓坐在地,泪流满面。 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出人意料,荒诞不经;然而真相的背后,也只会更加千疮百孔,流血不止。 悟清明摇了摇头,心想,其中还有更加荒谬的事,是否还需要由他来说。 此时,春芩费劲力气吐出口中的棉布,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仿佛厉鬼鸣泣,“我从来都不是女子,只是你一开始,就错把我当成女子罢了。” “嗯?”胡氏抬眸看向她,眼中一片赤红,抑制不住地颤抖。 良久,只见他眼眶流出两道泪,满脸弥漫痛苦的神色:“我为你,选择成为女子,以为这样就能一直陪在你身侧。” 既然瞒不住,春芩所幸借此道明自己一直压抑地情感:“你想必不知道,我深爱你十年。” “我名为秦椿,‘一统六国的秦,长命百岁的椿’,乃是死士,我本、本是男子,十年前执行任务时扮成女子,大意之下被暗器所伤,落难之时蒙你所救……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看见你,我便觉得活在世上,有了欢乐。” 第8章 除了悟清明,在场的其他人,又进入到更深的震撼之中。 春芩,竟然是个男的! 委实过于惊世骇俗。 “伤好后,我回去就脱离了组织,本想与你说明一切,向你求亲,”秦椿自嘲一笑,“谁知那之后你竟嫁入王家,成了人家的姨娘。” 胡氏随着他的话,陷入了回忆,当年家中清寒,得王员外捐赠度日,一家老小才不至于饿死在饥荒中。 一饭之恩,没齿难忘,更何况是全家的救命大恩,她一直念着王员的善举,对他感激不尽。 她长成大姑娘后,从邻里间听闻,说王员外有意纳妾,不论出身。她为了报恩,于是主动找了媒婆,嫁入王家。 秦椿继续述说,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心有不甘,想将你带出王府,便依旧扮做女子来接近你,但观你神色透露着幸福的样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宁愿继续以女子的身份留在你身侧,即使为奴为婢,这样也能每天见到你。” 胡氏听后,神色复杂。 她入门后,发现还有一个徐氏女子,和她同时进门,而徐氏深得王员外喜爱。 而王员外也不记得自己,原来她不过是他广结善缘里的其中一个。 纵然知道自己不被他爱,她亦无怨无悔,十年如一日,接受他和他所爱的人。 但她却不知,原来十年间,也有人这样守护着自己。 秦椿满眼温柔的看着胡氏,“对不起,你不要哭,除了那天你生病烧红了脸,我照顾你时,一时情难自抑忍不住吻了你之外,对你再没有做过其他龌蹉之事。” 胡氏脸色煞白,紧紧闭着双眼,无声泪流。 痴儿怨女,情情爱爱,孰是孰非,谁说的清。 王员外王夫人纷纷愕然,这事弯弯绕绕,其中恩怨竟然十年之久。 十年间,一个死士,一个绝顶高手,藏在他们身边伺候了他们十年。 他们既感到后怕,又觉得自己脸面全无,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觊觎了自己的妾室十年。 即使没逾矩,也叫王员外心中十分不快。 更何况,他还想杀自己的儿子。 悟清明问:“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杀了王少爷?” “我有想过当时就去杀他,但他到底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同时也怕杀了他,我会暴露……”后面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 但是大家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一旦暴露,他就必须要逃离王家,如此,他就再也见不到胡氏了。 “况且,那第二天少爷就开始生病,我虽杀人无数,但也不屑于杀一个病弱之人。”秦椿继续道,长年累月的扮成奴婢,让他习惯性称呼王富贵为少爷。 秦椿嗤笑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演技竟然比我还好,能装病扮昏迷几个月,就为了等到他爹回来主持大局。” “我亦没想到,你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道士会武功,武功还在我之上。”他看了一眼悟清明,半是讥讽半是不甘地哼声说:“不过,你内力修为浅薄,十招之内,你赢了我,若长久应战,你不是我的对手。” “阁下说的不错。”悟清明不否认。 他动了动步子,绕到秦椿身后,看他一双绑在身后的手,感慨道:“这本是一双握刀剑的手,本该仗剑天涯,自由自在;却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刀剑,去端茶递水,洗衣洒扫……你、为了一段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放弃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后悔吗?” “哈哈,何悔之有?何须后悔?你一个出家人,想必是没有心爱的女人,你是不会懂的。” 悟清明没有说话,面容依旧泰然,只是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秦椿正色道:“成王败寇,如今我已是你们的阶下囚,随你们处置,但是别牵扯到阿芫。” 听见阿芫二字,胡氏眼睫轻颤,心中激荡万分。 阿芫,是她的小字。 这个名字,随着她嫁入王家,早已被人遗忘,王员外和王夫人都称她胡氏,下人们则唤她“胡姨娘”。 她从前救他之时,告诉过他自己叫“胡芫”,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胡氏一动,忽然去解秦椿手上的绳索,她拉了他的手过来看,十年杂役生涯,使得掌心遍生厚茧,粗糙不已。 “我真是,何德何能……”胡氏盯着他,喃喃道。 “多谢你抛弃一切,守候我十年,多谢你记得我的名字,”胡芫朝秦椿一拜,对他苦笑道:“如若当时……” 这一拜,颇有些江湖豪杰的爽朗和义气,是非分明,恩怨分明。 她并没有因为他犯了错,而急于和他划清界限,置之不理。 一如当年,在困境中对他施以援手。 悟清明终于知道,为何秦椿会甘愿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守候在胡芫的身旁了。 这是个好女人。 胡芫起身,转身朝上首一拜:“此事因妾而起,妾虽事前不知,但到底难辞其咎,也无脸面继续待在府中,妾请老爷夫人赐休书一封,允妾离府。” 王夫人急忙问道:“胡氏,你可想清楚了?” 这么多年,胡氏恪守本分,将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王夫人早已习惯了胡氏掌家。 而今她说要走,这让王夫人顿觉折断了左膀右臂的痛觉。 王员外久久未语。 他在反思自己,当年为了子嗣随意就娶了胡氏,他对她既无如像嫡妻一样的夫妻之情,也无像和徐氏的红颜知己之爱。 他不爱她,这场婚姻,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 他又是否在无意中,毁掉了本该属于秦椿和胡氏的缘分呢? 他一生为富仁义,广结善缘,却因这件事,险些害了自己的儿子。 也许,是自己错了。 因果循环,报应在自己儿子身上。 “允了,明天就给你休书。”王员外对胡芫说。 “谢老爷。”胡芫朝他一拜。 王员外看着秦椿,面无表情地说: “至于你,我念在你昔日曾救富贵于火海中,这十年来,亦为王家做了不少事……既然没有下毒,没有酿成不可挽回之事,我也不把你交给官府了……”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第六章 冬至饺子 第二天,王府上下得知了一件大事。 胡姨娘因管理出错被休了,她的婢女春芩因为偷东西也被撵出府。 一大早,主仆二人就被扫地出门。 府中上下唏嘘不已,纷纷不敢置信,胡姨娘和春芩为人忠厚,做事循规蹈矩,不争不抢,怎么出错? 下人们私下觉得老爷夫人太严了些,连胡姨娘这个勤勤恳恳十年的主子都会被弃,这让他们这些长工此后做事,更加不敢懈怠了。 早上醒来后,青瓦就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在离开王府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从背篓里探出头来,满是疑惑地问悟清明,“师父,为什么胡姨娘和春芩被赶出王府了呀?” “……因为他们做错了事。” 青瓦挠头,“做错事就要被赶走吗?为什么不能被原谅呢?” 悟清明望着眼前飞雪,淡声道:“有些错误可以改正,就会得到原谅;而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师父,那你犯过错吗?” 悟清明沉思良久,才开口,“……犯过一次。” “犯过什么样的的错误?”青瓦惊讶住,原来师父也会做错事。 “是一个,很大的很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他声音淡淡,在寒风中有些孤寂之感。 青砖看了眼自家师父,思索了一会,斟酌道:“师父是在告诫我们,不要做错事,更不要做坏事是吗?” 悟清明似从思绪中回神,对着青砖目露赞许,“嗯,不错,你说得对。” 青瓦听后信誓旦旦地说:“我知道啦,师父我们会乖乖的,不惹事不犯错。” “师父,昨晚抓到鬼了吗?”青瓦忽然问,他们昨夜和师父一起做法事,弄得太晚,导致一结束,就困到呼呼大睡,还没来得及问师父这个问题。 青砖耳朵一竖,也看着悟清明。 “抓到了。” 青瓦满脸好奇,又略有些害怕地问:“那它长什么样子,吓不吓人?” 悟清明认真道:“长得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可吓人了!” “啊,那抓到后,怎么处置它了,它会不会再跑出来害富贵哥哥?”青瓦啊了一声,仍为王富贵感到担忧。 “抓到后,就被赶走了,永远不会再回去咯。”悟清明眼前浮现,王员外最后的处置方法。 他放过了秦椿,也给了胡芫大量补偿款,不过却有两个条件。 第一,他要秦椿此生继续陪伴,保护胡芫; 第二,他们二人,这辈子都不能再踏入虞州半步。 同时打发了当晚参与抓秦椿的护院,对外给他们捏造了个不痛不痒的“罪名”,让他们离开。 第9章 他放了胡芫自由,给了他们二人再续前缘的机会。 这个结果,太过出人意外,秦椿和胡芫对着王员外磕头跪拜,感激不尽。 “那就好。”悟清明的话,宛如给了青瓦一记定心丸,让他顿时开心了起来。 青砖听后,也暗自松了口气。 师徒三人一如昨日,冒着风雪行走,经过集市时,买了些易存储的粮食干货,带回青灯观。 深冬雪厚,之后的环境和天气,大概不会允许他们有什么机会下山了。 转眼,十一月过半。 岁末的天气越来越冷,天寒地冻,鹅毛大雪一场接一场。 渐渐雪大封山,阻挡了香客进山的路。 青灯观也褪去喧嚣,隐匿在这白茫茫的深山中。 青砖因这天气,暂且休学留在观中。 青瓦却比青砖还高兴,他终于能和师兄玩耍了! 素日师兄要上学,每天早睡早起,睡前起床后还温习背书,都没什么空和自己玩。 只是他没想到,即使青砖不去学堂,也依旧每天严于律己,晨起吃完早饭后就念书习字。 不仅如此,师兄每天还抓着他一起早睡早起,督促他背《三字经》。 旁的地方,师兄对他都很纵容,唯独在学习这方面,简直比师父还要严格! 冬至这天,一大早上就被师兄抓起来学习的青瓦,苦哈哈地盯着香插上的香熬时间,等到终于燃完两柱香后,他脸上才浮起高兴神色。 青瓦伏在案上的身子瞬时站起,将三字经一丢,就去挽上青砖的手臂,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师兄,学习时间结束啦!我们去堆雪人吧!” 闻言,青砖放下手中的书,合上后无奈的笑了,“嗯,去玩吧。” 于是青瓦松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外,不管身后青砖的呼声:“师弟,先把帽子手套戴上,别冻到了!” 青砖拿起帽子手套,一掀厚布门帘,快速追了出去。 隔壁屋子里,悟清明正好画完一幅九九消寒梅花工笔图。 画中仅有黑白二色,细线勾画梅花,梅枝疏影横斜,清括苍寒,淡雅写意。 他搁下画笔,以藤黄、花青二色兑水调匀,成了清浅的淡绿色之后,从笔架上新取了只笔,蘸了颜色,晕染上一瓣花。 一点淡淡绿意,氤氲在黑白图纸间,顿时如画龙点睛,活了起来。 悟清明略为满意地点头,将之挂在墙上。 一天点一瓣花,点完九九八十一天,则寒尽春来,万物复苏。 被外边两个小家伙玩闹的声音影响,他移步站在窗前,静静地看院子里,他们歪歪扭扭堆着三个雪人,一大两小。 大雪人立在中间,左右各一个高矮不一的小雪人,俨然是以他们师徒三人为模型来扭的。 青瓦拿着红彤彤的小海棠果,踮着脚给两个小雪人安上了眼珠子,“师兄,师父那个雪人我够不着,就交给你了。” 青砖比青瓦大了四岁,身量高出不少,他拿了两枚海棠果,站在大雪人前,抬手在眼窝的位置,轻松摁进去。 装完眼珠,青瓦又觉得不够,把师兄给自己戴在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摆在一个雪人头上,“师兄,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我了。” “像你。”青砖笑着应和他。 做完这些,青瓦觉得雪人有了些生机,他又看了看其他两个光秃秃的雪人,“你看,师父这个雪人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青砖望着这尊高大的雪人,不知他的师弟脑袋里又想了些什么鬼灵精。 “拂尘啊,不如,我们去把师父的拂尘拿出来给它配上。”青瓦小声地朝青砖说。 “师弟,我觉得这样不好。”青砖是个实在的孩子,果断拒绝他的提议。 两师兄交谈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悟清明听见。 他轻咳了一声。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猛然回头,见悟清明立在屋中的窗前。 青瓦唯恐自己方才说的要去偷拿拂尘,被师父听见,于是心虚地先发制人:“师父,你怎么在背后偷看我们。” 悟清明失笑:“我在自己屋中观雪,如何成了偷看?也不知道谁贼喊捉贼,说要去偷我的拂尘。” “谁、谁说要偷偷拂尘了……师兄,你没说,我也没说对吧。”青瓦使劲朝青砖眨眼。 “呃……”青砖愣在原地,他一贯不会撒谎,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瞬间涨红了脸。 悟清明慢慢走了出来,站在檐下,“咦,那想来为师听错了。” 青瓦匆匆向他奔去,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笑兮兮道:“师父,您听错啦,徒儿说的是今天冬至啦~我们要吃饺子的哦。” “是这样啊,冬至吃饺子,”悟清明弯腰将青瓦抱起,含笑问他们:“你们想吃什么馅的?” 青瓦:“胡萝卜馅!” 青砖:“荸荠馅。” 悟清明点头,都是应季蔬菜,倒也不难凑齐。 在下雪前,他就抽空将后山梯田里种的荸荠挖了回来,存放在菜窖里。 菜园子里也还些胡萝卜,他得去现拨。 青砖青瓦二人,也玩心四起,硬要跟着他去拔萝卜。 三人提着篮子迈入后山,见整个菜园皆被白雪覆盖,连土垄都看不见。 “师父,这里真的有胡萝卜吗?”青瓦瞪大了眼睛,目光满地逡巡。 青砖也努力盯着雪地,视线想找一丝颜色,“师父,胡萝卜在哪里呀?” 悟清明指着脚下的地,不疾不徐道:“近在咫尺。” 他拂起袖子,一撩衣袍下摆,弯下腰,伸手拨开厚厚积雪,果然见一株翠绿的羽状叶子,软趴在地上。 青瓦拍了拍冻红的手,欢快极了:“真的是胡萝卜!” 青砖亦点头,只见师父清瘦如竹的手指,沿着叶柄向下,捏住叶鞘轻轻一转,从泥中带出一根饱满的橙黄色胡萝卜。 “师父我也要拔!”青砖青瓦上前几步,蹲在雪地上,学着悟清明的样子,拨开积雪,找到胡萝卜。 可青瓦总觉得胡萝卜如同被冻土拉住一样,一点也拔不出来。 他一边唱“拔萝卜歌”给自己打气,一边双手并用,费尽力气才拔出一截。 旁边的青砖,也觉得自己拔得有些费劲,不如师父般轻而易举。 拔完萝卜回去的路上,经过松树林时,随着一阵沉郁顿挫的“啊”声,猛然从天上坠下个庞然大物,穿过层层树枝,惊落一树冰雪,向手拉手走在前面的两师兄弟砸来。 两小童闻声抬头,好奇地看着上方的阴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悟清明眉峰一皱,松开手中的篮子。 眨眼间,他就掠步至前,一手揽过一个愣住的徒弟,将他们抱于怀中,旋身一闪,远远避开。 “砰”地一声,那物终于落地,惊起一地碎雪,将雪地砸出一个深坑。 青砖回过神,惊了一瞬,立刻从师父怀中跳下,拱手道:“徒儿去看看是什么。” 悟清明颔首,放下青瓦,转身去拾起地上的篮子和胡萝卜。 青砖说完就小跑过去,只见坑中呈大字躺着个男人。 他鬓发已乱,月白色的衣裳上凌乱散落着雪块,双目闭合,胸膛上下起伏着喘息。 “师父,是个人,还活着。”青砖大喊。 悟清明刚捡好胡萝卜,牵着青瓦提着篮子,踏步过来。 坑里的人听见声音,微微睁开眼,虚弱地问:“我是死了吗?” “你没死。”悟清明朝他伸手,问:“你还能站起来吗?” 那人似乎神志不清,眼神涣散地盯着悟清明,“没死的话……那我怎、怎能看见神仙?” “神仙?”悟清明闻言摇头,惋惜地叹气:“看来摔得很严重,都开始说胡话了。” “你……”那人晕了过去。 青砖青瓦面面相觑,同时看向悟清明:“师父,要救他吗?” “救。” 悟清明小心翼翼的检查了那人全身,除了些小腿骨折,没有别的伤后,这才拉起他无碍的手臂,一把背在后背,带回青灯观。 青砖青瓦二人,合力抬着装满胡萝卜的篮子,跟在他们身后,累得气踹嘘嘘。 晚间,悟清明和青砖刚包完饺子,下锅煮的时候,青瓦跑了过来,说那个人醒了。 “醒的可真巧。”悟清明淡笑,又多下了些饺子进锅。 待水滚沸腾,饺子熟透浮起,悟清明朝里撒了些葱花和盐,捞起后装进四个碗中,端出厨房。 他先给徒弟送去,青砖青瓦乖坐在桌前,满足地先喝了一口汤,见悟清明并没有坐下来,他们停箸道:“师父,我们等你一起吃!” “没事,你们先吃。” 悟清明端了一碗送往客房。 推门进去,就听见一声毫不见外的溢美之词,“好香的饺子,可把我饿死了。” 第七章 百里挑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第10章 腿上受着伤,在陌生的地方,还能这般自然的开口说话,足见其乐观的性格。 悟清明行至他床榻前,将木盘上的饺子递去,“你左腿骨折,给你接好用药敷着了,不要妄动,则月余可痊愈,还能赶回去和家人团聚,过个好年。” 那人顺着饺子,看向递给他的那双手,视线再向上,才看清悟清明的面容。 他拨开额前的两缕发,略整了整衣衫,靠在床头抱拳,“多谢神仙相救,在下复姓百里,名首,表字挑一。” “神仙?”悟清明眉头微皱,指了指自己,“我?” “救人一命,可不就是神仙吗!”百里挑一嘿嘿一笑,原来他掉下来后迷迷糊糊看到的神仙般的人,不是假象。 “仙道贵生,不必言谢。”悟清明回了个道礼,微微一笑,“道祖慈悲,贫道悟清明,莫要再叫我神仙。” 听见他的名字,百里挑一脸上一喜,“原来竟是道长,是我眼拙了。实不相瞒,我此番上山,就是来找您的,大雪封山走不上来,无奈我轻功不佳,掉了下来,没想到误打误撞被道长救了!” 悟清明听得轻功二字,眼皮一跳,只觉不妙,也不问是何事,瞬间敛起笑容,漠然道:“不客气,等你腿好后,快快离开罢。” 这是在拒绝了。 “诶?”百里挑一看着悟清明拂袖而去,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 他望了望被关上的门,又低头看了一眼碗中的饺子,不解地想: 难道高人总是这般与众不同?做事全凭心情,把我救回来,却又拒绝我。 难道他们很喜欢看人满怀希望,又心生绝望? 百里挑一叹了口气,舀了一个饺子吃进嘴里,怨念着嘟囔:“我大老远过来,真的很不容易啊……唔,这饺子挺好吃……” 翌日,躺在床上行动不便的百里挑一,想着等再见到悟清明时,定要使出十八般武艺软磨硬泡,起码让他听自己把话说完。 然而他想的实在太美。 在他早上还未起床时,屋中桌上就摆着一份,温在热水里的冬笋荠菜粥。 他只得瘸着腿,单跳过去坐下喝掉。 喝完,又跳着爬回床上躺着。 半天下来,百里挑一都没有等到悟清明来。 他百无聊赖地数完房梁上的一道道雕刻纹路,觉得自己要闷死的时候,一个八岁左右的小青衣童子端了饭菜过来。 “多谢,你叫什么名字?”百里挑一和善的笑着,朝他搭话。 “不客气,我叫青砖。”小童子礼貌性回了他一句。 “青砖小友,悟清明是你师父吗,他怎么不来?” 青砖却是不语,默默将他早上喝完粥的碗收回木盘里,一气呵成退出门外。 百里挑一愕然,气得发抖,想他堂堂百里家少主,多少人想跟他说话,都排不上号。 却在这小道观,被冷落,被无视,被不当一回事! 他只觉心中,如这深冬天气般寒凉。 晚上,依旧是青砖来给他送晚饭。 任百里挑一如何跟青砖搭腔,青砖都不理他。 “站住!”百里挑一沉声呵道。 将他午饭吃的碗筷收拾好,走了几步的青砖,被这声音叫住,转身望向他,“百里居士,还有事吗?” 只见百里挑一冷着的一张俊脸,下一刻,就换上可怜兮兮的神色,“青砖小兄弟,你好歹跟我说句话吧,困在屋内一天,可憋死我了。” 青砖依旧沉默。 百里挑一循循善诱道:“是不是你师父跟你说,不能和我说话?” 青砖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样吧,那你不和我说话,听我说话就行了。” 青砖摇头,“也不能。” 说完,就扬长而去,还很体贴的带上了门。 百里挑一看着紧闭的门,恨恨地扒了口饭。 一连几天,都是由青砖给他送饭,偶尔带着他的师弟青瓦一起来。 始终不见悟清明的身影。 他郁郁地想,这道观从上到下,从大到小都是些怪人。 这日,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念内功心法。 青瓦路过,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好奇地趴在外边门缝里朝里看。 “谁?”百里挑一指尖一弹,一股真气朝门框打去。 房门嘎吱一声打开,青瓦猝不及防滚了进来。 百里挑一见到地上圆滚滚的人儿,不怀好意的勾起一抹笑,“小青瓦。” 青瓦听见百里挑一叫自己名字,自知是自己不请自来,站不住理。 于是一咕噜爬起,冲他打了个招呼,“百里居士,不便打扰您养伤,我先告辞了。” “你不好奇我在干嘛?”百里挑一和善的笑着。 “不好奇。”青瓦抬腿就走。 “我在练武功哦,很厉害的。” 青瓦缩回了一只脚,转身问:“武功是什么?有轻功厉害吗?” “武功是可以杀人的凶器,亦是保护自己的盔甲;”百里挑一见他感兴趣,说得愈加动听,“轻功是武功中的一种,是种助于通行,状若飞天的功夫,比车马还快。” 果然见青瓦两眼放光,极为崇拜地看着他,“那你会轻功吗?” 百里挑一挑眉,看了眼摔伤的腿,重重地拍了拍床沿,“我当然会了!” 就是还不够炉火纯青,没练到家而已。 青瓦听罢,欣喜若狂,自上次见到那位老夫人的随从们飞似的轻功后,他就被深深震撼,极为膜拜。 他探头探脑朝外门望了望,见没人,快速合上门,朝百里挑一跑了过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百里挑一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看你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料,我决定将所学武艺传授给你,你就是我大弟子了。” 青瓦听见他要收自己当徒弟,面露为难,片刻后摇了摇头,“但是我有师父了啊,不能给你当徒弟。” 百里挑一冲他勾了勾手,“这样,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当你二师父,偷偷教你。” 青瓦一时犹豫。 见此,百里挑一运用内力,隔空将桌上的一个苹果吸在手中。 “好厉害!”青瓦蓦然瞪大了眼睛。 “还有更厉害的呢,怎么样,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百里挑一擦了擦苹果,咬了一口,幽幽地说。 “好,我拜,”青瓦跪地,朝他磕头,“二师父在上,请教我武功!” “徒儿真乖,快快起来。”百里挑一放下苹果,捏了捏青瓦胖嘟嘟的脸蛋,伸出小拇指和他拉勾,“教你武功这件事,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跟你师父说哦,不然他会阻止你学武的。” “嗯嗯!”青瓦点头,同他郑重拉勾。 “我先教你些基础的,等我腿好后,再教你轻功。” “好的,二师父!” …… 近些日子,青砖觉得自己师弟有些不太一样。 比如,他勤快了不少,不用自己督促,也能每天早睡早起。 再比如,他仿佛文静了不少,不再总是在自己温习的时候,闹着去玩,而是在一旁安静的看书。 起初,青砖以为他是在看小人书,所以才这般认真,于是突击检查,见他却是在看三字经。 青砖问他,他就小大人般扬头认真说,“师兄,我觉得你从前说得对,‘做人不能浑浑噩噩,要有所长’,我只是发现了自己的优点和梦想,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已。” “你的梦想是什么?”青砖被他这番话,震惊住。 青瓦白净的脸上笑呵呵,“嘿嘿,不告诉你。” 他的梦想是努力学武,将来名扬天下,成为一代江湖大侠! 不过二师父交代了,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师父会不同意的。 青瓦说完,蹦蹦跳跳地离开屋子。 青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后轻叹一声,继续看书。 一晃十二月至,院中的腊梅初开,粒粒鹅黄于雪中绽放,逸散幽幽暗香。 百里挑一腿伤几乎快好了,左腿勉强可以发力站稳,撑起身子。 他和青瓦之间的秘密,也心照不宣,继续每天抽空教一些简单的入门心法。 起初他不过是信口胡诌,骗骗小孩,以此换取青瓦的信任,好让青瓦充当他联络悟清明的内应。 但是教了几次后,发现青瓦天赋异禀,领悟力超强,一学就会。 这反而让他泛起惜才之心,不再糊弄,实实在在把他当自己的徒弟,传授了些百里家的独门内功心法。 这日凌晨寅正,百里挑一被一阵寒鸦啼叫声叫醒,他睁眼一看,窗户边猫着一道纤细身影。 百里挑一披衣起身,去推开窗户,天色昏暗中,见窗外立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高挑女子,碧衣绰约,明眸皓齿。 她一头青丝用白色发带高束马尾,袖口绑着白色护腕,盈盈一握的腰间系着同色束带,其上挂着柄剑,一身劲装打扮。 第11章 “少主!”碧衣女子一见到他,冷艳的脸庞顿时染上一丝笑意,“我自锦州一路寻你留下的记号赶来,终找到你了!” “碧心,你总算来了。”百里挑一有些感动,看她浑身沾满了雪沫,想必是连夜赶路,心疼极了,“快些进来。” 唤作碧心的女子听得这道指令,纵身一跃,轻盈跳进屋子,抱拳朝百里挑一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请少主恕罪!” 见她跪地,百里挑一眉头一皱,伸手扶起了她,“起来说话!” “是。”碧心起身,注意到他的站姿,身体重心倚在右侧,明显是左腿有异,无法受力。 当下,她探手一撩,掀起他的衣袍,只见左腿裤管下果真夹着夹板,缠着绑带,她冷然开口:“是谁伤了少主,我去卸掉他一条腿。” “放肆!”百里挑一只觉腿下一凉,冷不丁被她撩起衣服,俊脸一红,轻斥道,“姑娘家家,岂能随意撩别人衣裳!” 碧心被他这一声呵斥,吓得不知所措,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的主人。” “你……我是男子!男女有别,以后不能这般随意。”百里挑一握拳抵着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是,属下记住了。”碧心点点头,冷着脸继续追问:“是谁伤了你的腿?” “有你在,谁敢伤我,谁能伤我?”百里挑一一见她一幅杀意腾腾,要去给他报仇的样子,立刻出言稳住她的疑问,但就是不说因何而造成的伤。 “可少主还是受伤了,都怪碧心,没及时赶到你身边。”碧心垂眸,作势又要下跪请罪。 百里挑一见状,再次拦住她的动作,故作虚弱,“碧心,我站不住了,快扶我去躺着。” 闻言,碧心立刻扶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半扶半揽将他带到榻上。 “少主,随属下回去吧。”碧心蹲在床前,仰头望着他。 百里挑一偏过头,瞧见她澄澈干净的眼眸,不由抬手掸去她头上的雪花,“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是那个道士不愿意去云屯剑城吗?”碧心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何止是不愿意啊,甚至连话都不听他说完,之后更过分,连身都不现。 百里挑一无奈地想着这大半个月的遭遇,重重点了点头。 “我去将他打晕,绑了带回去。”碧心语出惊人,简单明了的出主意。 “碧心啊,我发现你真是个小机灵。”百里挑一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忍俊不禁,“不过,我们不能直接绑他去,得让他自己心甘情愿来。” …… 早上起来,青砖发现睡在身边的青瓦不见了,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迅速穿衣。 一股莫名的不安漫上他的心头,青瓦鲜少有起的比他早的时候。更何况他还小,连穿最外面那层衣裳都要依靠他和师父帮忙。 现在床头空荡荡的,原本放衣服的位置,没有昨晚他睡前脱下的衣服。显然他已经穿好衣服起床了,但没有惊动自己的情况下,他一个人绝无可能做到。 青砖跑出屋外,四处找了找,依旧不见师弟可爱的身影。 他慌忙跑去找悟清明,“师父,师弟不见了。” 悟清明也才醒一会,一起来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他走过去,拿起信纸扫了一眼,就听见青砖的呼声,他放回桌上,“嗯,为师也刚知道。” 青砖闻言,跑到他身侧,低头一看,只见其上写着数字: 诚邀令徒青瓦,游于云屯剑城。 无称呼,无落款,寥寥十二字,字字惊心。 “师父,师弟是被云屯剑城、绑架了?他会不会有危险?”青砖顿觉心惊肉跳,惶恐地问。 “青瓦,是被百里挑一带走的,他不会伤害他。”悟清明淡声道。 “百里挑一是云屯剑城的人?他曾说过来这里是找师父您的……”可是师父不见他,不听他说话,青砖恍然大悟,“所以他带走师弟,是为了引师父前去。” 悟清明颔首淡笑,“分析的不错。” “那师父,若你去了会有危险吗?”青砖担心地问。 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还能笑得出来,师父一贯如此,平和冲淡,遇到什么都豪不焦虑的样子。 可他的年龄阅历有限,还远远达不到这个境界,总会害怕。 “不怕,”悟清明摇了摇头,柔声安慰道:“云屯剑城百里家,是武林正派,他们若要害我,无需让百里挑一亲自过来。” “徒儿明白了。”青砖松了口气。 “快小年了,”悟清明将信纸掷入炭炉中,瞬时燃起火红焰苗,一熄间焚烧殆尽。 “青砖,我们去接你师弟回家。” 第八章 一日千里 青瓦由婢女将他抱回房间,给他洗漱完,更衣躺在柔软的床上,总觉得不可思议。 凌晨,他还在青灯观,今天晚上他就到了八百里之外的蜀中锦州-云屯剑城。 轻功一日千里,果然特别厉害! “青瓦小公子,请早些安歇。”婢女放下帷帐,朝他一福。 “我、我要一个人住这么大屋子?”青瓦以为她要走,顿时有些害怕。 他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从小都是跟着师兄睡在一起。 早上他还未醒,就被碧心连着他的衣裳,一起撸到百里挑一屋中,说要带他体验轻功的飞翔感。 他开心极了,点头应好。 碧心给他穿好衣服后,抱着他,顺带拖着百里挑一,出了屋子,脚尖一垫,凌空踏虚,就带着他们原离地面,腾空出了青灯观。 随着青灯观和囿氏山在他视野越来越小,他被这景象狠狠震撼到,激动不已,立誓要学好武功和轻功。 谁知一飞就出了青灯镇,出了虞州城,他却是被带到二师父家。 全然陌生的环境,宽阔温暖的大屋子,一到晚间,让他尤为不适应。 “青瓦公子莫怕,兰心不走,会留在屋中守夜。”那婢女躬身行完礼,站直了身躯,静静伫立在一旁。 “好的,谢谢兰心姐姐。”青瓦安心了不少。 他透过纱帐看见她一袭浅蓝色的身影,又想到什么,继续说:“可是姐姐你站一晚上,会很辛苦的,你也去睡觉吧,只要屋中给我留盏灯就可以,我、我不怕!” 兰心未料到他会说这个,微微笑道:“守夜是兰心的职责,我会武功,小公子不用担心。” “兰心姐姐,你也会武功啊!?”青瓦震撼了。 她一身穿着打扮如寻常少女,梳着挑心髻,温婉清丽,与碧心的飒爽劲装完全不一样。 他便只以为她是个寻常侍女。 “云屯剑城,人人都会武功。”兰心如实回答。 青瓦瞬间不困了,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兰心姐姐,我、我想……” “青瓦公子想做什么?”兰心问。 青瓦掀开帷幔,从榻上跳下,仰着头冲她认真说:“我想和你切磋一下。” 他之前都是偷偷练习,没法和人切磋练习,也不知自己实力到底如何。现在既然身边都是能人,自然可以借此机会比试一番。 不待兰心回答同意与否,青瓦就先动起手来,有模有样打了一套拳法。 兰心无奈地笑,不断闪避,只当陪他玩。 青瓦追着她满屋子跑,见她只躲不攻,稚嫩的脸庞愠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是,兰心是奴婢,不敢与公子动手。” “你又不是我的奴婢,哪来这么多规矩,”青瓦笑嘻嘻道:“兰心姐姐,你行行好,就当陪我练练手吧。” 兰心低头思忖片刻,颔首应战。 青瓦这才满意,有模有样的出招,但都被兰心轻而易举的化解。 而兰心出招,他却一招也接不住,屡屡被扫翻在地,这让他越战越败,越挫越勇。 兰心见青瓦倔犟的眼睛里,噙着一包泪水,扁着嘴就是不吭声。 她心下内疚,拉起他安慰道:“青瓦公子小小年纪就学了武功,假以时日,定会比兰心技高一筹。” “真的吗?”青瓦含泪呜咽。 “真的!奴婢八岁才习武,公子现在才四岁,就已经会基础功夫,比我厉害多了。” 兰心给他换了身干净中衣,将他塞回被窝,“而且公子练的是少主教的百里家的独门内功‘云屯决’,对外功是有加成的。” 青瓦听罢,想起来他的二师父也说过,教给他的是很厉害的功夫。 他当时不懂,现在还是不太懂,于是问:“兰心姐姐,你会云屯诀吗?” “奴婢不会,惟有百里家的内门弟子,才可学云屯诀。” “也就是说,我是百里家的内门弟子了?” 兰心点头,接着补充了一句:“不仅是百里家的内门弟子,还是少主目前唯一的弟子。” 青瓦觉得自己好像幸运的有些过份,百里挑一选自己当徒弟,真的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个习武的好材料? 第12章 他虽然高兴,但也隐约觉得,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 诶,好像不应该瞒着师父。 青瓦与兰心比试了一番,累的呼呼大睡,连一个人睡觉也不怕了。 第二天,青瓦睡到自然醒,依旧是兰心候在一旁,伺候他穿衣洗漱。 青瓦困惑的问:“兰心姐姐,你都不用睡觉的吗?” 晚上给他守夜,白天也伺候着他,难道这习武之人都跳脱五行之外的吗? 兰心见他疑惑,清浅一笑,递过浸湿温水的帕子,解释道:“等会有人来与奴婢换班,奴婢再去歇息,晚上依旧由奴婢来守夜。” “原来是这样呀,兰心姐姐辛苦啦。”青瓦接过,自己擦了擦脸。 他这才知道,她昨晚说的守夜是她的职责,原来是这个意思。 洗完脸,兰心给他梳了头,依旧是两个小鬏鬏,还在上面绑上了与衣服同色的白色云纹缎带,衬得青瓦愈加玉雪可爱,宛如仙家小童子。 做完这一切,兰心告退,候在门外的另一个红衣婢女,携带食盒走了进来,朝他躬身一拜:“奴婢丹心,拜见青瓦公子。” 丹心穿着打扮与兰心相似,都是一袭单色女装襦裙,头挽挑心髻,脑后绑着长至腰际的红色发带,俏丽端秀,年约二十上下。 “姐姐快起来,”青瓦眉间微皱,他不喜欢她们动不动又跪又拜的样子:“以后不用对我行礼。” 师父说,人人生而平等,也常教导他和师兄,无论待谁都要和善,不可骄矜傲物,目中无人。 丹心不解地抬头,见眼前白衣童子眼神炯炯,雪白胖胖的脸上,一派不容置疑的神色。 她只知道他是少主昨夜带回来的小徒弟,便规规矩矩朝他行礼,不料这一举措,会引得他不悦,当即恭恭敬敬道:“可是奴婢哪里做错了,还请青瓦公子明示。” “不,你没有错,你挺好的,就是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战战兢兢,也不用行礼,我年纪小,你跪我,我会被天打雷劈的。”青瓦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起身,认真道:“还有啊,我师父说,人无贵贱,众生平等。” 人无贵贱。 记忆里,也曾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丹心愣住,这番话从一个四岁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有些感动。 她们做奴婢的,向来都是尊敬他人的份。 如今,她却被一个小娃娃这般尊敬,顿觉暖流从心间蔓延,温润全身。 他说的师父,自然不会是少主,他唤少主二师父。 更何况,少主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一时间,丹心对他口中的师父格外好奇。 “奴婢知道了,多谢青瓦公子体桖。”她起身,提起食盒到桌前,给他布餐。 一碟桂花米糕,一碗鸡汤,一碗山药瘦肉粥,依次摆开。 青瓦开开心心吃完早餐,打了个饱嗝,让丹心带他去看望百里挑一。 …… 百里挑一倚在床头,由柳大夫给他换药。 碧心紧张地问:“少主的腿伤如何?” 柳大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医师,名为柳白珠,他出身于有着“天下医宗”之名的“独叶医宗”。三十五年前,在云屯剑城客居,经验丰富,医术精湛。 闻声,他怪异地看了眼百里挑一,啧啧叹道:“小阿首这伤,是从高处坠落,摔成的。” 百里挑一合着的眼眸霎时睁开,下意识地看了眼碧心,见她果然抬头,欲张口追问。 于是百里挑一朝柳白珠一瞪,拔高了声音,抢先道:“谁要你说伤形成的原因了?你只需要说能不能好,哪时候能好。” “哟,脾气暴躁,看来肝火旺盛,来来,让老朽给你扎几针清清火气。”柳白珠一睨他,指尖多了几枚寒光闪闪的银针。 “柳爷爷!我错了。”百里挑一讪讪一笑,立刻服软:“没有火气,没有暴躁,扎针就不必了。” 天知道他因在娘胎中中毒,生下来后就体弱多病,自小没少挨银针刺穴之痛,让他对针尤为害怕。 柳白珠见他态度很好,才继续道:“好的差不多了,明日后就可以拆掉绷带,日后少练些腿脚功夫就是。” 碧心方才被百里挑一打岔,忘了要问什么,听见这话后,放下心来,点点头耿直道:“百里家的功夫重在剑法和内功心法,只要手没废就行。” “少主腿伤治疗得当,这治疗手法有点意思,”柳白珠缠上最后一圈纱布,打了个结,意味深长地说:“想来之前为你接骨配药的医者,与我柳家有些渊源。” “是吗?”百里挑一惊讶:“可他不姓柳,亦不是郎中医师。” “哦?”柳白珠也惊讶:“那就更有意思了,此人不俗。” “如何不俗?”百里挑一感慨道:“自去年祖父离世之后,从未听你夸过别人。” 柳白珠出身独叶医宗,仗着医术高明,年轻时候有些恃才傲物,鲜少看的上江湖中其他人,更遑论听他称赞过谁。 他会留在云屯剑城,也只是因为昔日与祖父百里江山下棋,输了一子,就此应祖父之邀,成为百里家的专用医师。 “我只是不夸庸人而已。”柳白珠哼了一声,起身收拾药箱。 言下之意,整个云屯剑城,除了百里挑一的祖父,都是庸人! 这话说的极为狂妄和欠揍。 碧心当下就不满,手不由按上腰间剑鞘,一脸怒气想打人。 不过她却不敢真的动手,她从小为了给少主报扎针之仇,没少被这老东西用毒折腾过。 吃一堑长一智,没有胜券在握,不与敌人硬碰硬,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同情地看了看自家少主,只见百里挑一,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碧心心想,许是少主自小被他打击,早已习惯了。 百里挑一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难怪祖母想把他请来锦州,看来是有些过人之处。” 自从去年祖父百里江山寿终正寝,锦州城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便自发为祖父修了一座道观,用来供奉他的灵牌以此纪念。 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监院和高功。 两月前,百里老夫人不知从哪听闻清明道人的名号,便亲自去拜访了一趟。回来后对悟清明赞不绝口,直道可惜,他不愿来锦州。 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了百里老夫人的派去的工匠和募捐。 这让百里挑一好奇之余,也想为祖母当回说客。谁知他狼狈的掉下去,人家还根本不理他。 这让他无比郁闷,索性拐走青瓦,让悟清明着急,自己追过来。 “是谁?说给老朽听听。”柳白珠人虽老,耳朵却未老,灵敏的很,听得那句他小声嘀咕,抚着须,凑前来好奇道。 “嘿嘿,过些天等他来了,柳爷爷自然会知晓。”百里挑一朝他神秘笑笑。 “有趣,有趣,既如此,老朽就拭目以待。”柳白珠挎着药箱,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柳白珠名字来源于:白珠树,是一种植物和中药。 选这味药做名字,觉得好听,也与他医宗世家出身相符合。 白珠树:性味:辛;性温 功能主治:祛风除湿;通络止痛,主风湿痹痛;跌打损伤。 第九章 云屯剑城 柳白珠走后没多久,青瓦在丹心的陪同下,一蹦一跳的来了。 “二师父早!”青瓦一进门,就喊人,进来后见到碧心也在,也乖乖喊了声碧心姐姐好。 碧心朝他微微点头,抱拳道:“青瓦公子。” “小青瓦昨夜睡得可好,在府中可还习惯?”百里挑一站了起来,朝他伸手。 青瓦向前走上几步,小手握住他的手指,“二师父,我昨晚一个人睡的哦,没有害怕。” “很棒。”百里挑一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蛋儿,称赞道。 “二师父,我在这里住,我师父真的不会生气吗?”青瓦想起来自己还没和师父打声招呼,就被二师父带走,越想越觉得有些对不起师父。 “不会,我给他留了信,他看见后会来找我们的。” “真的吗?”青瓦眼睛亮晶晶的,他想了想问道:“我师父不会轻功,他来这里大概要几天呀?” “快马加鞭的话,走官道最晚四天。”百里挑一耐着性子告诉他。 “好的,谢谢二师父。”青瓦数着手指盘算,“昨天一天,过完今天,然后是明天,后天……也就是最晚后天,我师父就会来!” “是呀,青瓦在这里过的开不开心?” “开心!” “你开心是因为你师父会来,还是开心住在云屯剑城?”百里挑一见他如此高兴,笑着问道。 “都开心,师父对我很好,二师父对我也很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百里挑一听罢朗声大笑,牵着他走出屋外:“走,带你去逛逛锦州城。” 碧心亦跟着出去,在他们二人身后,寸步不离。 青瓦因年纪小,素日没怎么出过远门。 第13章 上一回进城,还是随师父师兄去王员外家做驱邪法事。 此次二师父要带他逛锦州城,他自然无比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才到的云屯剑城,在暮色苍苍中,青瓦也没看清这里是什么样。 如今当他被百里挑一牵着走出院落,又穿过一个演武堂,再走出一个大殿,最后越过一个大广场时,才看见城楼般气派的牌坊,上面龙飞凤舞刻着“云屯剑城”四个霸气卓绝的大字。 门口两侧,分别站了四个黑衣剑侍,面容冷肃,威风凛凛。 这一路上都有穿着各色衣衫,背负长剑的年轻剑客,三三两两走过。 青瓦被这场景深深震撼,直至出了城门,才回过神来,摇了摇百里挑一的手:“二师父,这些都是云屯剑城的弟子吗?” “白色衣衫绣云纹的是内门弟子,蓝色衣衫的是外门弟子,黑衣是剑侍,其他是客居城中的江湖剑客。”百里挑一神色自豪,耐心向他细说。 青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二师父,我也是白色云纹诶!” 百里挑一捏了捏他的脸蛋:“当然了,你可是本公子的关门弟子,货真价实的云屯剑城内门弟子。” “那我是不是要和其他内门弟子一样,一直都住在这里?”青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原则上是这样。”百里挑一点头。 “可,可是……那这样,我就不能回青灯观了吗?”青瓦神色渐黯,略为忧虑道。 百里挑一见他一幅要哭的样子,连忙哄着:“但是因为你是本公子的弟子,所以有特权!想在哪住在哪住!” 闻言,青瓦笑了起来,开心地抱住百里挑一:“好嘞,谢谢二师父!” 云屯剑城建在锦州城内的最高峰——卓屏山钟鼎峰之上,海拔高耸入云。 入剑城需得极好的轻功,方能攀登上来。 同样的,下山也是如此。 青瓦又一次体验了轻功的飞翔感,他被碧心抱在怀里,百里挑一飞在他们旁边。 不过一瞬,他们就已到了山脚。 此地距锦州城中尚有些距离,不过好在山脚有剑城的驿馆,他们坐上马车,穿行在皑皑白雪般的画卷中。 青瓦第一次坐在如此豪华宽敞的马车上,充满了惊奇。 车厢里生了炉炭,坐铺上垫着雪白的兔毛,柔软舒适,还有面壁柜,用以存放东西。 碧心熟练地从中拿了毛毯、茶点出来。 青瓦坐在里面,觉得人与人的差距原来可以这么大。 以往,师父带他们出门,一般都靠脚力。 他在路上看到过别人骑马、乘马车,于是问师父:“为什么我们不骑马呢?” 当时,师父的回答简洁明了,让他印象深刻:“因为穷,买不起。” 这样一对比,青瓦不得不感叹,二师父真的财大气粗,太有钱了。 顿时,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以后他也要成为有钱人! 然后给师父买匹好马和马车,再给他请一个车夫,这样师父就不用老是走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孝顺的小青瓦,享福的时候不忘记自己师父~~ 第十章 一出武戏 进了城后,久未出来的青瓦,宛如笼中之鸟飞回林子,四处停留,惬意自在。 百里挑一和碧心陪着他,穿梭在热闹坊市之间,一会看看泥人摊子,一会逛逛点心铺子,走走停停。 一个上午的功夫,青瓦脖子上、手上便挂满了买的各种零食,嘴里还吃着冰糖葫芦,玩得好不快活。 若不是突然下起了大雪,这才不得不停下来,他们或许能逛上一整天。 百里挑一等人找了个茶楼暂避风雪。 许是和他们一样,被风雪所迫,这座宽大的茶楼挤满了人,座无虚席。 碧心拿着锭银子往柜台一放,同掌柜要了桌雅座。 掌柜低头看了看银子,再抬头看了看她冷漠的脸,和隐藏在披风之下,露出点剑柄的腰间剑,面露惊惶,忙不迭同二楼雅座的客人低声交谈一番,赔礼道歉,匀出了座位。 碧心引着百里挑一和青瓦,上楼入座,店小二很快就端了热茶和点心果脯上来。 青瓦冻得耳朵发红,小手摸上茶杯壁,捂热后再去揉耳朵。 他忽然就有些想师父了。 之前在王员外家,师父怕他冻到,会给他揉搓手;怕他喝茶烫到,会给他微微晾凉三分后,再给他喝。 二师父也对他很好,会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会给他很好很好的东西,但这些都与师父的感觉不太一样。 百里挑一察觉到青瓦的心不在焉,温声问:“青瓦,你怎么了?” 青瓦却是摇摇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桌上的食物都提不起劲吃。 见状,百里挑一眉头微皱,隐约猜到这孩子怕是想他师父了。 百里挑一自问自己对他不错,又岂能让他不开心,于是想着如何让他快乐起来。 他扫了眼四周,见一楼中央搭了个宽阔的台子,显然是茶楼用来请优伶艺者,来表演节目固客的。 他同碧心低声说了几句话,碧心抱拳应是,转身下楼去找掌柜。 不一会,碧心回来,朝百里挑一说安排妥了。 话音刚落,楼下空荡荡的台子上,一声锣起,随之而来的吹拉弹唱之音。 青瓦被这乐声吸引,也侧头朝下望去。 见台子上,陆续出来几个画了脸谱的武丑,在台上依次空翻。而后,随着激昂的战鼓声响起,一个穿白袍盔甲,拿着宝剑的武生,从幕后缓缓入场。 青瓦侧身,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观看。 百里挑一见他兴趣盎然,靠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悠悠吹了吹。 小孩子嘛,情绪来的快,投其所好哄一哄,则去的也快。 他对自己这番安排感到十分满意,朝碧心笑了笑,问:“这出武戏是什么?” 他不爱看戏,不知时下流行什么,所以只是吩咐碧心去点一出最叫座的武戏。 碧心一脸恭敬,肃声回道:“回少主,是《昭武太子传》中的第二阕戏——《天阙关之战》。” “昭武太子,”百里挑一坐直了身子,望着台上的戏,重复着默念这个名字:“……昭武太子·谢怀襟。”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昭武太子的故事还流传着啊。”他感慨道。 “是的,掌柜的说客人最爱看的就是这场戏。”碧心应和。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在山雨飘摇之际,去挽救山河,这样的故事本就值得人们记住。 更何况,昭武太子的事迹是真实存在过的。 “嗯。”百里挑一看着台上演着戏的武生,思绪跟着飘到了十二年前,永乐二十九年。 十二年前,他还是个八岁小屁孩的时候,就听过这个名动天下的名字。 当今圣上还是晋王之时,他的二子谢怀襟,曾仗剑天涯,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十八岁时,一手修罗剑法名震江湖。 因他喜穿白衣,剑法诡秘凌厉,又爱济贫扶困,时人称他为“白衣修罗”。 于善良百姓而言,他若白衣神祇般救苦救难;于污吏恶人而言,他如修罗恶鬼般冷酷狠绝。 后来祁国边塞遭鞑虏入侵,危难之际,谢怀襟回到其父麾下,投身沙场上阵杀敌。 当时敌军压境,祁国折损众多武将,还是没能守住第一道要塞——荆暝关,只得退守天阙关。 天阙关位于漠北,是祁国的最后一道屏障。 在危急存亡的时刻,谢怀襟率领部下以寡敌众,击退鞑虏,成功守住城关,保住了北域。 这一战,亦是祁国由败转胜,打赢的第一场战争。 此后两载,谢怀襟驻守城关,重整旗鼓,率领七万精兵,夺回丢失的荆暝关和三个郡,打得外敌十万大军溃不成军,元气大伤,不敢越境。 想到这些汤气回肠的历史,百里挑一心中激荡不已。 比他更激动的,还有台下的观众和旁边的青瓦。 在一片鼓掌叫好声中,青瓦几乎是喊出来的:“二师父,昭武太子好厉害呀!英勇杀敌!以少胜多!我好崇拜他呀!” “确实,”百里挑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也是我自小的榜样。” 只可惜他在娘胎中就被毒药所伤,生来体弱多病,任他再努力,也练不了多么高超的武学修为,达不到白衣修罗·谢怀襟的风采。 也愧对祖父为他起的这个名字,成不了百里挑一的英雄豪杰。 是以从小,父亲就给他选了天赋极高的碧心,当他的陪练,贴身保护他。 青瓦恋恋不舍地,看着台上演完这出戏的优伶们散场,转头兴致勃勃地和百里挑一聊天:“英雄所见略同,真好,我与二师父又多了一个相同点呐。” “嗯,我们都是昭武太子的追慕者。”百里挑一苦笑了一下,他不大忍心告诉青瓦,昭武太子的结局。 第14章 一个孩子刚刚通过戏曲,认识了一个英雄,并且十分崇拜他。 若是让他知道,他敬仰的昭武太子早已化为一坡黄土,可能会伤害到这个稚童的赤血丹心,造成深刻的童年阴影。 青瓦才四岁,此时还没够能理解百里挑一说的“追慕者”三个字的含义。 只模糊的以为,是用来形容他们爱戴敬仰昭武太子的意思,于是他接着问:“二师父,你见过昭武太子吗?” 百里挑一眸光渐暗,放下茶盏,遗憾道:“没有。” 青瓦还欲说些什么,百里挑一站起伸了个懒腰,朝窗户看了看:“雪停了,我们去吃午饭罢。” 三人找了城中最好的酒楼,吃了顿饭。 饭饱后,青瓦困得趴在百里挑一怀里睡着了。 百里挑一披着大氅,正好盖着怀中的青瓦,挡住些许风寒。 碧心拎着百里挑一给青瓦买的各种东西,跟在他们背后,出了酒楼。 街上行人看见,以为他们是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于是对着百里挑一指指点点: “这男人怎么回事,竟让自己娘子提这么多东西,他自己却这么潇洒。” “囡囡,以后找相公千万记得不要找这种男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爱你敬你重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小娘子真是可怜啊,看着太心酸了。” “诶,姑娘瞪着我干嘛?我可是在为你抱不平啊……” 百里挑一抱着青瓦,听着这些指责,暗道不好,忙回头看碧心。 果然见碧心右手已握上剑柄,一幅要杀人灭口的架势,他连忙出声阻止:“碧心,赶紧过来,不可妄动杀念。” “可是他们乱嚼舌根,诋毁少主。”碧心冷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凉凉开口:“看什么看,再看我剜了你们的眼睛。” “真是护夫狂魔,可怕可怕……” 周围人做鸟兽散,顿时世界清净。 百里挑一无奈:“碧心,不可以吓唬人,他们没有恶意。” “谁让他们胡说八道。”碧心提着东西,疾步跟了上来。 “你啊,诶,再这样,以后就不让你跟我出来了。”百里挑一叹气。 “不要!”听到说不让她跟着,碧心这才不再倔嘴,软下声来:“少主,属下记住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记住就好,走了,去乘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襟啊谢怀襟,写到这的时候我比青瓦还激动啊o(tヘto) 第十一章 云屯诀 回到云屯剑城,已是下午申时。 百里挑一远远看见祖母身旁的护卫邵巽,穿着一身圆领玄服,如门神般站在城楼牌坊下等他。 “少主终于回来了,老夫人有请。”邵巽朝他抱拳,向他怀中抱着的孩童瞥去。 “祖母找我什么事?”百里挑一边走边问。 “少主一去便知。” “碧心,将他送回我院子里去。”碧心一听,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门旁守卫,转而接过百里挑一怀中的青瓦。 邵巽道:“少主直接带青瓦公子去更好。” 碧心依言,抱着青瓦跟在后面。 百里挑一眼皮一跳,睨了邵巽一眼,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叫青瓦?不对,是祖母知道了?” 从昨夜带青瓦回来,他就将人安排在自己的院落,并严令院中下人对外说起这个孩子的事。 早上他敢牵着青瓦大摇大摆地出城,就是算准了父亲不在城中,而祖母年事已高,自去年祖父离世后,便一心念佛悟道,不再过问城中之事,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邵巽不语,只回头望了眼熟睡的青瓦。 “他,他的师父来了?”百里挑一猜测地问。 闻言,邵巽颔首。 “什么?”百里挑一跳了起来:“几时来的?” 这小孩明明说的他师父不会轻功,悟清明他是怎么做到在一天一夜就赶了八百里路程,这么快追上门来的。 更何况,他又是如何攀上钟鼎峰,上的这云屯剑城 。 “未时一刻到的,城主不在,故而由老夫人接待,现下在落梅小筑。”邵巽道。 “好小子,你骗我。”百里挑一回头看了眼青瓦,气得要死。 果然小孩子的话,不能全信! 进了百里老夫人的落梅小筑,雪海中红白梅花疏影横斜,冷香扑鼻,百里挑一却没有往日的闲情赏梅。 他略微忐忑地踏入大堂,果然见客座之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来人修眉俊目,木簪束发,额上系着一字巾,着天青色道袍,即便是坐着,背脊亦是清朗笔挺,自带几分出尘之态;他右侧的椅子上坐着个八岁左右的青衣孩童,眉清目秀。 自然是悟清明,与他的大徒弟青砖。 “孙儿见过祖母。”百里挑一朝上首的百里老夫人行了个大礼。 “胡闹。”百里老夫人斥责道:“自己做了什么心中有数,就无需我赘述了,还不赶紧把人交还给道长。” “是是,”百里挑一起身,朝客座之上的悟清明师徒拱手:“道长和青砖小兄弟终于来了,失敬失敬。” “当时走的急,挑一还未与道长道谢拜别,如今你来了,此番正好全我报恩之心。” “报恩就不必了。”悟清明起身,微微一笑,视线划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碧心怀中抱着的酣睡孩童,开门见山:“百里少侠在我的地方,拐走我的小徒弟,这恐怕不太合适。” “哎呀,道长说的严重了,怎么会是拐骗。”百里挑一摆了摆手,含笑解释:“青瓦亦是我的乖徒儿,我这个当二师父的,请他来小住几日,不为过,不为过。” 听见他说青瓦是他的徒弟,悟清明眉头微皱,正欲开口,上首的百里老夫人发话了:“阿首。” 百里老夫人坐姿端正,双手交叠在腹前,右手轻转左腕上的的绿檀镯子,问:“你说的‘青瓦是你徒弟’为何意?” “祖母,道长,”百里挑一朝他们拱手:“实不相瞒,我已经将百里家的‘云屯诀’教给青瓦了。” “什么?”门外传来一道哄亮如钟的声音。 随即,进来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目光如炬,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男子,他身上披着的白裘披风上落了些碎雪,显然也是匆匆赶来的。 “城主。”碧心欲朝他行礼,但抱着青瓦,不便躬身,只得站着开口。 她口中的城主——百里千秋,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一脸震惊地盯着百里挑一,不耐道:“你个小兔崽子,竟将本门内功心法,随谁便便传给一个外人?” “不是外人,是我的关门大弟子,你的徒孙。”百里挑一朝他正色道:“凡我门内门弟子,才可习‘云屯决’,孩儿并非头脑发热,随意传授,是观望考察过他的根骨之后做的决定,爹,青瓦是个天生的习武料子。” “混账!”百里千秋甩袖,呵斥道:“那也不能不经过人家长辈同意,就擅自教人家武功,你这举措,等同诱骗小孩子,如何还有理了不成。” 青瓦被这一声重喝,吓得陡然惊醒,他迷茫地揉着眼睛,四下寻找声源。 他扭头巡视了一圈,发现现场好多人。 咦,门外站着的那个,不是之前来青灯观的那个大哥哥吗? 他转过身来,又看见上座坐着的老夫人,正是上次坐在轿子里,好多人用轻功抬着的那位。 还有二师父,他面前站着一个看起来很凶的老伯伯。 待青瓦视线再转了一圈,与人群中的悟清明眸光相撞时,他不敢置信地又揉了揉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只见悟清明温柔一笑,朝他眨了下眼睛。 青瓦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高声呼唤:“师父!” 青瓦惊呼了一声,立刻从碧心怀中跳下,向悟清明和青砖跑去,亲昵地喊着:“师父,师兄,我好想你们啊。” 悟清明伸出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笑叹:“乐不思蜀。” “师弟,过来。”青砖拉过青瓦的手,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椅子上。 正在吵架的百里父子,被青瓦这声“师父”打断。 见他跑过去,百里千秋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悟清明。 他也是从外边刚回来,就收到消息说他的混账儿子又做了混账事,一声不吭把别人孩子拐回来,害得苦主都找上门来了。 当即,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梅花小筑赶来。 谁知还在门外,就听见那个混账东西说,已经把本门内功心法传了出去。 “这位便是清明道人罢,”百里千秋略为歉意地朝悟清明拱手,陪笑道:“犬子无礼,老夫百里千秋代他向道长赔罪。” 悟清明亦回了个道礼:“百里城主有礼了。” “既然小徒回来了,贫道就不继续叨扰,告辞。”悟清明朝坐上的两兄弟招手,带着他们准备离开。 “道长且慢。”百里千秋道。 悟清明转身,自然地将两个徒弟揽在身后:“城主还有何事?” 第15章 百里千秋依旧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不似这般随和:“道长也听到了方才犬子说的话,既然如此,青瓦就是本城的内门弟子,他不能走。” 百里挑一毫不意外他爹会说这样的话,他就知道,以他爹古板的性格,听到云屯诀已传授给青瓦,即使对他的做法再多不满,也必然不会让青瓦轻易离开。 否则,让本门独门内功心法,流落在外,他这个城主颜面何存。 “哦?”悟清明淡声道:“若是他不愿呢?” 杵在一旁的百里挑一,见他满脸风轻云淡的从容自信,略为不悦:“道长如何就知道他不愿意呢?” 却见悟清明,但笑不语。 百里挑一见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旋即笑着对他身后的青瓦说:“青瓦,二师父对你好不好?” “二师父对我很好。”青瓦从悟清明身后走出来,如实点头。 “你先过来,见过你师公好不好?”百里挑一循循善诱,温声道。 青瓦看了看威风凛凛的百里千秋,乖乖行礼叫了声:“师公好。” 百里千秋听罢微微颔首,认真看了他一眼。 小小的孩童,扎着两个总角,云纹白衣,模样生的玉雪可爱,乖巧伶俐。 让他不由想起百里挑一小时候。 顿时,百里千秋心间柔软,对他笑了笑:“青瓦,你想留在云屯剑城吗?” 听到这句问话,悟清明眸光微微一动,面容平静地等着青瓦的回答。 青砖亦是一脸紧张地盯着师弟看,从进了剑城,他就感受到这里异常的富贵堂皇。 此地高楼林立,有门人三千,地广人多,堪比一座富庶的城镇。 师弟年纪小,他怕他在这住了一日,体验了前所未有的奢侈生活,被这些浮华迷惑。 由奢入俭难。 就会不愿意回青灯观,不要他和师父了。 众人各怀心思等着青瓦的回答,他却一直低头沉思,久久未语。 百里挑一继续徐徐图之:“青瓦,我们看的武戏,还有几出尚未看完呢,哪天二师父再带你去看。” 听见武戏,青瓦猛然抬头,眼眸泛光:“还有几出?” “还有……”百里挑一顿住,其实他也不知道,旋即递了个眼神给眼碧心。 碧心接到他的信号,走上前说:“青瓦公子,我们看的是第二出,还有一出和三出未看。” “这样啊。”青瓦果然来了兴致。 “你若留在云屯剑城,二师父给你把戏班子请过来,足不出户天天都能看。”百里挑一豪迈道。 悟清明眉头一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暗语,但见青瓦有所动容的神色,随即轻笑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我这个当师父的,多谢百里少主款待小徒。” “客气客气,在下也只是略尽些当师父的责任罢了,今日带他外出一趟,才知他此前各方面都有些匮乏,让我不由对他更为疼惜。” 这话说得若有所指,连青砖都能听出其中的门道:百里挑一在极为委婉地内涵悟清明,从前没有给过青瓦好的生活条件,和教学水平。 百里挑一又补充了一句:“相信道长也和我一样,为人师者,总是希望徒弟过得好,能健康快乐成长。” 这次他说的是心里话。 青瓦有习武的天赋,留在这里,对他更好;纵然百里挑一自己武功平平无奇,但云屯剑城人才济济,总有合适的人能教青瓦成才。 悟清明沉吟一会,不置可否。 片刻后,他蹲下身笑问青瓦:“你叫他二师父有多久了?” “师父,我……”不知为何看见师父的笑容,青瓦有些心虚,他不敢看他,垂着头弱弱地说:“二十六天。” “二十六天……”悟清明垂眸,柔声道:“你能有自己的想法,找到自己喜欢的方向,为师很高兴。” “习武之路,初时很苦。”悟清明看向他的眼神悠远深邃,像是穿透重重时光,在回忆着什么。 “而你和他偷偷练了二十六天功夫,却从未见你喊过一声苦和累,”他拍了拍青瓦的肩膀,“可见,你是真心热爱武学,亦吃得了这份苦。” “师父,我……” “青瓦,你长大了,这回你由自己做决定。” “师父!”青砖焦急出声。 他不理解,明明说好的来接师弟回家,为何师父现在却改变了主意,让师弟自己做选择。 师弟他还这么小,能做什么选择啊。 他舍不得让师弟离开他们,一个人留在这里。 百里父子听见悟清明这句话,也感知到了他想法的转变。 一开始,他就果断地要带人走,并且十分自信的觉得青瓦不会愿意留在这里。而现在,他忽然让青瓦自己选择去留。 难道是方才百里挑一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无法给青瓦好的成长环境,知难而退了? “师父,我想学武。”青瓦终于开口,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听罢,百里挑一笑容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给文文穿上新衣服,换上封面啦~~~我自己看着都开心~~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柳叶内经 “师父,我想学武。” 青瓦这一句话,引得众人脸色大变。 百里挑一笑得如三月春风。 百里千秋捋着颌下美髯须,嘴角上扬。 青砖愕然,上前一步,想去拉师弟的手臂,但感肩上一沉,却是被师父按住了,他不解地看着悟清明:“师父?” 只见悟清明神色仍旧一派淡然,对他慢条斯理道:“不要干涉,尊重他的选择。” 话音刚落,青瓦抬头:“我想学武,但是我更加不能没有师父和师兄。” 他看向百里挑一,接着道:“二师父,早上你说的‘因为我是你的弟子,所以有特权,想在哪住在哪住’。” 百里挑一笑容逐渐凝固:“不错,可……” “二师父,谢谢你。我不想离开师父留在这里,青灯观才是我的家。”青瓦走前几步,朝百里父子分别行了个礼:“师公,对不起,我不想留在云屯剑城。” 百里千秋抚须的手一滞,不再言说。 虽然他不想放人走,让他们留下的方法也有很多种,但若他强行扣押留人,他老娘会饶不了他。 他虽然在江湖上杀伐果决,脾气也不太不好,但他却是个极为重孝道之人,万万不敢忤逆老母亲。 青瓦说完,转身回去拉住悟清明和青砖的手:“师父,师兄,我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悟清明不由欣慰一笑,重重握住青瓦的手。 青砖松了口气,和青瓦抱成一团,将他揽于身后,生怕下一刻他就会反悔。 “青瓦,你令二师父心好痛啊。”百里挑一长叹一声,满脸受伤的神色,他看了眼悟清明:“不过,你师父说得对,要‘尊重你的选择’,将来无论你什么时候想来了,云屯剑城的大门都永远为你敞开。”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天色已晚,也不便行路,百里老夫人心里过意不去,执意要他们留宿一晚,明早再由人送他们启程。 第二日,百里挑一一行人为悟清明师徒送行。 百里挑一万般不舍地抱着青瓦交代:“臭小子,不要忘了二师父,不要忘记练功,云屯诀要背熟。” “以后你要常回来剑城,唉算了,还是我去看你吧。”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柄剑鞘古拙雅致的短剑,抽出的剑身寒光如水,利刃薄锋,绝非凡品:“这是我小时候初习武时,祖父送给我的短剑,名为‘初心’,你我师徒一场,如今我把它传给你,亦希望你能不负初心,学有所成。” “青瓦记下了,二师父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二师父,我不会忘记你的!”青瓦朝他脸上重重一亲。 送至城楼大门口时,一道气功传声远远传来: “老朽才刚知道,这人就要走了,小阿首,你记性不好,来让老朽扎上几针。”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白发白须白衣老者,精神抖擞地凌空踏步而来,正是柳白珠。 百里挑一一拍额头,猛然想起来昨天柳白珠问过他,给他治疗腿伤的人是谁,连连歉声道:“哎呀,我可真是忘了,柳爷爷莫怪。” “哼。”柳白珠落地,重重哼了一声。 百里挑一忙给他引荐悟清明,各向他们介绍了对方。 听他说完,柳白珠抚须问:“不知道长与独叶医宗柳旋复是何关系?” 柳旋复是独叶医宗前任宗主,亦是柳白珠的长兄,早已于七年前驾鹤西去。 悟清明状若思索,片刻后“啊”了一声:“贫道曾与柳老宗主有过一面之缘。” “这一面之缘,是多久之前?”柳白珠问。 “大概十二年前。”悟清明沉思了一瞬。 “仅此而已?”柳白珠又问。 第16章 “仅此而已。”悟清明淡声道:“昔年长江洪涝,江州发生水灾,贫道有幸在赈灾中远远见过他一面。” 百里挑一听着他们的对话,对江州水灾有些印象: 江州城位于长江下游,自古以来就是频发水灾之地。 十二年前,为长乐二十九年。 那年夏天,连续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江州城内湖泊河流水位急剧上涨;加上长江决堤江水倒灌,一共淹了江州十五个县,致使灾民遍地。 位于江州城南端的独叶医宗,虽未遭劫难,但宗主仁义,感怀民生多艰,便派遣门中弟子,前往各县赈灾义诊。 话说那时百里挑一不过才八岁,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谢怀襟。 那时朝廷拨了十万两赈灾款项,却被贪官污吏层层剥削,最后流入到灾民手里的不过九牛一毛。 谢怀襟那会还是个浪荡形骸的公子哥,整日斗鸡走马,闲游长安,与京中纨绔子弟,常常流连教坊赌坊等些个销金窟。 听闻他在京中与宰相、户部尚书、国舅等人的公子们豪赌,一连三天都浸在赌场。最后赢得十五万两雪花银,悉数用给江州城的十五个受灾县的灾民赈灾。 经此一事,谢怀襟的名字从长安响彻江南。 回忆至此,一声大笑将百里挑一的思绪拉回。 却是柳白珠听罢大笑,他眯着眼睛看着悟清明:“那奇了怪了,仅仅一面之缘,他又如何会将他自创的岐黄之术‘柳叶内经’传授给你?” 语毕,悟清明诧异地看着柳白珠:“柳老前辈何出此言?‘柳叶内经’又为何物?贫道对此一无所知。” “你给阿首左腿接骨的手法,及所用之药,均为这‘柳叶内经’之法,”柳白珠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语气也近乎逼问:“若你不知,又是如何习来的?” “咦?贫道所做的难道不是寻常方法吗?昔日我也曾摔断腿,在青灯镇遇到的郎中便是如此给我医治的,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又岂敢与柳老宗主攀上关系。”悟清明轻飘飘的一句话,撇清了同‘柳叶内经’的关系。 他清俊出尘的脸庞,满是真诚,不似在说假话。 百里挑一也觉得,柳白珠委实是想太多了。 若是他悟清明真会这医中至宝‘柳叶内经’,他岂不是随随便便都能走上富裕之路,至于活得这么穷酸吗?至于让他的宝贝徒弟青瓦从小没见过世面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用脚想都觉得不可能! 于是他插话道:“独叶医宗为天下医宗,说句天下医者皆出柳家也不为过,想来是那个郎中师承独叶医宗罢了。” “是哪个郎中?老朽也想见识见识。”柳白珠见他们如此说,觉得有些道礼,于是退让了一步。 悟清明略为遗憾道:“是个游方郎中,若贫道日后有机缘再见到他,必定将他留下,引荐给柳老前辈。” 柳白珠颔首,甩袖转身,足尖一点,翩然而去。 “道长莫见怪,柳爷爷性格有些古怪,但他并没有恶意。”百里挑一朝悟清明拱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柳白珠虽姓柳,但如今却是云屯剑城的人,他在这里对客尊如此不尊重,让百里挑一这个少东家极为不好意思。 特别是悟清明被他祖母奉为座上宾,又是他徒弟的大师父。 这让百里挑一更加注重本门形象,不想让悟清明看了笑话。 悟清明摆手,道了一声无妨。 只因输了一棋,就能心甘情愿留在云屯剑城半辈子,柳白珠,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向来对这种人心怀敬佩。 百里挑一又想起什么,喊道:“丹心。” 只见一袭红裙的丹心从队伍后面上来,红衣烈烈映衬在白雪之间,宛如流霞,异常醒目,更显得她容颜格外姣好,她抱拳道:“奴婢在。” “从今往后,你就跟随青瓦罢,替我照顾他,保护他。”百里挑一接过碧心递来的卖身契,转交给青瓦。 碧心将肩上挎着的包袱拿下,交给丹心:“里边是少主给你的盘缠细软,另外我们姐妹也给你凑了些银两,丹心姐姐,保重!” “多谢你,碧心。”丹心微微一惊,接过包袱,向百里挑一行了个大礼:“奴婢谨遵少主之命!” 青瓦捏着一纸卖身契,迷茫地看着他们:“二师父,把丹心姐姐给我了?” “嗯,丹心细致,武功不俗,以后就由她照顾你了。” “那她是不是也能由我随意处置?” “对,你是她的主子。” 下一刻,青瓦就将卖身契撕成碎片,洒在雪地里:“丹心姐姐,你自由了,不用跟着我哦。” 百里挑一:…… 碧心:…… 这撕碎丹心卖身契的举措,让她血脉沸腾,心头一热,如此熟悉,如此相似。 碎纸片飘飘扬扬,随风飘落在雪地上,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带着她穿透十一年的时光,蓦然浮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柳旋复名字源自:旋复花。 一种路旁常见的小花,形似小雏菊,也是一味中药。 与柳白珠名字一样,都与他们医宗出身相关连。 友情提示,柳家后辈也会是与其职业相关连的中医名字,有人有兴趣猜猜是哪方面的不? 本章评论会掉落红包哒~~~ 第十三章 白衣恩公 丹心来云屯剑城前,曾差点卖身青楼。 十岁那年夏天,她家乡闹蝗灾,颗粒无收。父母为了给她一口吃的,没日没夜的去给大户人家做帮工,最后积劳成疾,没钱买药病死在榻上。 寒门无近亲帮衬,她便卖身葬父母。 起初,她去的青楼。 她听说在那里,女子可以出卖皮肉换取钱财。 老鸨用扇子挑着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后,丢了句话:“死契三两,活契一两。” 她颤抖了一下,一两银子不够葬一人,“活契能不能,稍微加点价格?” “想什么呢?哪来这么好的事,你一个小贱种就值这么点钱,懂了吗?”老鸨手中团扇指着她,凶道。 她含泪低头思索了一会,咬唇道:“死契,我要三两银子。” 老鸨摇着扇子,拿出契约要给她按手印。 “杨妈妈,你这一本万利的生意,给的酬劳也太苛刻了。”这时楼上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清冷悦耳,震动她的耳膜。 她循声望去,楼梯上走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腰悬佩剑,俊朗无双。 他似乎在楼上观察了一会,才下来的。 他负手缓步而来,抽走了那纸契约,扫了一眼,随后揉成一团,在掌中捏成粉末。 “哎呀公子,我们小本生意,这年头生存不易,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丫头,投靠了我,总比流落街头饿死来的强,妈妈我也是做善事呢!”杨妈妈脸庞推上亲和的笑,目绽精光,嗔道:“公子心疼,不若等我买了她,从我这把人领回去,做个端茶丫头也是极好的。” 他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锞子,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半月型的玉,弯腰放入她手心:“我不知你遇到了什么样的难事需要这三两银子,小丫头,人无贵贱,金钱不能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你不要看轻你自己。” 说罢,他负手离去,白衣拂过的空气里还残余着淡淡的酒气。 “呸,什么玩意儿,自己出入青楼喝花酒,却搁这假仁假义劝妓子从良,男人真是虚伪,没一个好东西。”杨鸨妈见他走远,朝他背影啐了口唾沫。 旋即转头斜眼看她,不耐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你还卖不卖身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银锞子和玉,上面仿佛还带着那人的温度,她猛然摇头,慌忙转身跑了出去。 葬了父母之后,她无依无靠,拿着余下的银两过活。后来北边遭鞑虏入侵,战事频起,荆暝关失守,三郡沦陷,晋州作为大祁最北的地段,涌入了大批的三郡难民。 她一介孤女,身如浮萍,无依无靠,剩余钱财被流民抢走,她拼命藏住了那枚玉,一路逃离向南而下,流落锦州。 打听到云屯剑城在招婢女,她就来了这做婢女,在此间十一年,吃饱穿暖,还习得一身不错的武艺。 “奴婢惶恐!”丹心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收回思绪,抱拳单膝跪地。 “丹心姐姐,快起来。”青瓦去拉她的手臂,“你不再是奴婢了,不用跪我!” “你,起来吧,丹心,你自由了。”百里挑一道。 丹心岿然不动:“青瓦公子大恩,丹心铭感五内,如今虽没有了卖身契,但丹心也愿追随公子,望公子成全!” “我……”青瓦一时不知如何回绝,求助地望向悟清明:“师父,你帮我管管。” 悟清明揉了揉眉心:“姑娘,我们师徒住在道观,你是女子,跟着他,恐有诸多不便。” “习武之人,不拘小节,道长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丹心抬眸看了一眼悟清明,眼睫一颤,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第17章 在哪里呢? 丹心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长这么大,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男子,惟有那位白衣恩公。 纵然他们都说过“人无贵贱”这样的话,纵然时光早已模糊了他的面容,但她知道,悟清明不会是他,也不可是他。 因为,他早已不在世上了……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被悟清明的长相迷了心,生出的臆想。 她继续说:“丹心自小没离开过云屯剑城,如今举目无亲,无处可去,道长慈悲为怀,就当收留小女罢。” 悟清明看着她,沉吟片刻:“也罢,在姑娘有别的打算之前,贫道允你留在观中。” …… 下山的时候,青瓦才知道自己被师父骗了很久! 原来师父他是会轻功的! 青瓦被丹心抱在怀中,他惊艳地看着师父抱着师兄,矫健地从峰顶纵身俯跃。 他身形如鹤,轻捷灵敏,飘逸隽雅,一抹天青色身影,在周遭层峦叠嶂的素白冰雪画卷中,似一阵清风拂过,连足尖着地的姿势都比旁人好看。 到了山脚,百里家的马车早已停在入口等着他们。 坐在车厢内,青瓦总想开口,向师父问个明白,可师父一进去就闭眼假寐,让他不敢出声惊扰,问无可问。 他们晚上投宿客栈,吃晚饭间师父食不言,吃完饭,他就回屋子内继续睡觉。 青瓦觉得师父是不是故意躲着他。 于是他问躺在旁边的青砖:“师兄,师父怎么突然会轻功了?” 青砖侧头看了他一眼,淡定地告诉他:“师父一直会啊,还会武功呢。” 从四年前师父把他捡回来,他就知道了,只是青灯镇民风简朴,师父才华不外露,怕吓到百姓。 “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青瓦努力缓过震惊,瞪大了眼睛。 “……因为你没问过我。”青砖同情地看着他。 “我好亏啊……”青瓦委屈巴巴,将脸埋入被子中号啕大哭:“师父他骗我,故意说不会,就是不想教我罢了。” 青砖把他捞起,给他擦干眼泪,拍了拍他的背,安哄劝慰:“不哭不哭,经过此事,师父知道你想学武的绝心,肯定会教你的。” “真的吗?” “真的。” “师兄你知道,为什么不和师父学武?” “师父不喜欢江湖,所以我也不喜欢,也不想学。” “可是我喜欢诶!师兄你知道昭武太子吗?” “知道啊,我在史书上看过他的列传,说他美姿仪,通音律,善文好武,驱除鞑虏,勇守双关,夺回三郡,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青砖识字起便爱看书,上学之后,学堂有间专门放置经书史传的书室,他常于此借书观阅。 “师兄你也好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想习学好武艺,成为像昭武太子一样的人,护我山河,报效国家。”青瓦异常激动。 “师弟,报效国家,不止习武一条路,读书也能。” “师兄,你努力读书将来要考科举入庙堂吗?” “嗯。” “师兄那我们约定了,以后我们一文一武,一起报效国家。” “好,要不要拉勾?”青砖笑了笑。 青瓦立刻伸出小指,“拉勾!” …… 翌日,他们在客栈用完早膳,继续乘坐马车赶路。 一进车厢,青瓦就直接扑进悟清明怀中,扒着他的衣襟奶声奶气地问:“师父,你能教我轻功吗?” 悟清明睁眼,默默颔首。 得他应允,青瓦高兴地朝他脸上“啵唧”亲了一口,留下一摊口水,潇洒爬下去和青砖依偎在一起,玩起了鲁班锁。 悟清明一脸无奈,正欲举袖擦脸,眼前忽然递来一方折叠整齐的雪白丝巾。 正是丹心。 悟清明朝她笑了笑,尴尬接过擦脸,“多谢姑娘。” “道长不必客气,叫我丹心就好。” “嗯。”悟清明点头:“丹心,你的名字很特别。” 实在是和陌生女子同处一个马车,让他略感不自在,于是随意找了话题缓解这氛围。 “这名字是进剑城后,少主起的,碧心,兰心,丹心。”丹心淡淡一笑,解释道:“因此我们穿衣颜色,也都是按着名字来。” “原来如此,”悟清明接话:“百里少侠是个风雅的人。” “是啊,少主是个喜欢精致的人,一切事物都很讲究。”丹心低头,轻轻拂过衣袖:“但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不喜欢?”悟清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 “红色鲜艳,过于耀眼,我一介卑贱之人,配不上这种颜色。”丹心洒脱一笑,话虽如此,神色却满是飒爽:“不过后来,我不觉得了,曾有人告诉我‘人无贵贱’,叫我不能看轻自己,我就努力习武识字,让自己配得上这身红色。” 悟清明听得她那句话,认真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不冷不热问道:“你家乡在何处?” “在晋州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丹心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西河县枫祉镇,道长可能没听过。” “我在晋州长大。”他继续思量,而后恍然大悟 ,“……西河县,我曾去过一次。” 那是个不大的县城,距天阙关百里。 彼时,友人特意从远地赶来,携了一壶自酿美酒为他壮行,他应邀而去。 丹心没想到他也是晋州人士,并且还去过她的家乡,惊讶道:“真巧啊,难怪我觉得道长眼熟,兴许从前,我们真的曾经见过。” 悟清明含笑,不置可否,随即和她聊起了晋州的风物民俗。 丹心十一年未回去,印象中的西河县,早已模糊,但她仍然记得在青楼的那个下午,一个白衣公子如朗日光芒,照进她暗无天日的生命裂隙里,改变了她的一生。 一席话,让两人熟络不少。 她问悟清明,为何会大老远从最北边的晋州,到最南边的虞音城青灯观修行。 悟清明隐晦笑了笑,说:“冥冥之中,天意指引。” 丹心问完,才想起来出家人是忌讳问俗家事的,她歉然一笑:“抱歉,是我唐突了。”便不再问,于是又和他聊了些别的。 沿途走走停停,依旧白天赶路,晚上投宿,终于在第四天,众人回到青灯镇。 时间不早不晚,这一天正好是小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接青瓦回家过小年,就小年回~ 第十四章 岁末 自从丹心来了之后,才短短两天,悟清明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 譬如,一日三餐她给包了,喂鸡劈柴她包了,打扫卫生她包了,照顾青瓦她包了,甚至连他换下的衣裳,她也一并拿去洗了。 这让他深觉不妥。 他一个出家人,怎能如此懈怠生活,贪恋轻松呢? 他一个男人,岂能劳烦姑娘家,给他劈材烧火洗衣煮饭呢? 当然不能。 悟清明从正殿拜完道祖,提步往后院去。 想与她沟通一下,是否不用这般勤恳,毕竟她已不再是婢女。 他给丹心的住处,在后院的右侧厢房,与他们师徒三人隔了一个院子。 男女有别,她一个女子,住处不便和他们离的太近。 十二月末的风雪又深了几分,昨夜下了场大雪,大地又覆了层素白,连院子里的低矮灌木都被掩盖了起来。 皑皑白雪中,只有一树零星鹅黄的蜡梅冒出了头,逸散着幽幽冷香。 悟清明从路径走过,一枝梅枝勾拂他的衣衫,引得枝头细雪轻晃。 他行至门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正欲离开,转过身就见拿着扫帚抹布,提着水桶的丹心。 她头上用幅巾包住头发,脸上系了白布遮住口鼻,袖口用布条绑成窄袖,一幅洒扫除尘的模样。 见他在她屋外,便问:“道长来的正好,我正想问那间屋子为何锁住了,可要打开,让我进去打扫一番。” 丹心放下水桶,指了下正殿。 悟清明知道她说的是正殿里,西南角的一间小屋子,他眉峰轻轻一挑,淡声道:“那处不用。” “噢……那我扫别的地方去了,全部清扫一遍,迎接新岁。”她提起水桶,往他们的屋子走去。 “丹心。”悟清明喊住了她。 丹心回头,“怎么了?” “这里不是云屯剑城,没有主仆,你也不是婢女,无需这般辛劳,”悟清明走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扫帚,“这些本是贫道的分内事。” 丹心见他手执扫帚,满脸错愕,她实在是想象不出,他做起这些粗活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她笑了笑,又从他手中夺回扫帚,“道长误会了,如今我住在这里,便也把此处当成我的家来维护,仅此而已。” 丹心说完,就拎着东西继续洒扫去了。 第18章 留下神情复杂的悟清明,愣在原地。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两日晴光正好,天气回暖些许,渐有冰消雪融之势。 念完早经,悟清明打算教青瓦轻功。 他行至屋檐下,正欲推门,便听得其间一派其乐融融的声音: “丹心姐姐,小老虎最后一步要怎么剪?”这是青瓦的声音。 随即是丹心温柔耐心地教导声:“这样剪,诶对了……” “丹心姐姐,我也剪好了!”青砖的语气带了一丝开怀。 “真好,剪好我们就用米糊糊粘到窗户上去。”丹心笑道。 悟清明反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门就开了。 只见丹心手中的托盘里 ,摆着一叠红纸和一碟米糊糊,差点与门外的青衣身影撞了个满怀,她抬眸看见是他,笑道:“道长也来和我们贴窗花吗?” 悟清明略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才看清她拿着的是剪成各种花样的剪纸,他点头应好。 她分了一半窗花和那碟米糊糊塞到他手里,规划了一下:“你把后院这些屋子贴上,我去贴厨房和前殿。”说完就风风火火的去执行。 青砖青瓦也拿着红红火火的窗花,从屋内出来,献宝似的来给他看。 “师父,看我剪的好不好。” 青砖剪了张大大的“福”字,远看字型成圆,近看工艺精细,却是难度不小,他笑呵呵地展开呈给悟清明看。 “师父,这是我剪的小老虎。” 青瓦剪了只老虎,镂空的地方恰好成了斑纹,端的是虎虎生威,活灵活现。 “剪得不错,都很好看。”悟清明一一接过他们的作品,含笑称赞,“丹心教你们的?” “是的,丹心姐姐心灵手巧,会剪的花样可多了。” “嗯嗯!今天我学会了剪老虎,明天再学其他的,一天学一个。” “师弟,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不能再贴窗花了。”青砖纠正道。 “是哦,那我明年过年的时候,再向丹心姐姐学剪小兔子窗花。” 丹心已经贴完了厨房,出来后路过这里去前殿时,见他们三人还杵在原地,忍不住打趣笑道:“怎么还拿在手里,是舍不得贴吗?” “剪的精致,一时看忘了时间。”悟清明扬了扬手中的窗花,轻笑着回答,见她红裙翻飞已去前院,也动手贴了起来。 这一贴完,满院的喜庆之色,映照银装素裹,春节的暖暖氛围溢满这座破旧的道观,多了几分尘世的热闹意味。 这让他觉得门上还少了帖春联。 于是回到自己屋中,取出红纸,裁剪好后,提笔轻描,一气呵成写了几幅对联,待字晾迹干后,拿了出来贴于各屋门外。 上午就这样过去。 日中,丹心端了菜从厨房出来,见门框上对联字迹挥洒自如,藏锋处曲直分明,牵丝劲挺,不燥不戾,一时看呆了。 在云屯剑城,她和其他姐妹们一同陪少主读过些书,会识字写字,也随教书先生学过点书法,但她总觉得自己的字写得不好。 如今见悟清明写得一手好字,羡慕万分,遂起了想与他习书法的心。 午饭后,她主动去找他,诚心问道:“不知道长书法师承何派,是否介意教与我?” 毕竟有些书画大家,对墨宝异常珍稀,亦不愿随意让人轻易学了去。故此,她先问他师承,若他的书法老师不愿随意教人,上第一堂课时便会与他言说。 悟清明知晓她的思虑,坦然道:“少时在家跟先生学过几年,你若要学,我这里还有些旧日墨迹,给你照着临帖便好。” 说完,他就在书柜上找了起来。 丹心负手候在一旁,看见墙上挂着一幅《九九消寒梅花图》工笔画,墨色梅花瓣轮廓内已填了大半的清浅,形似逼真,栩栩如生。 “道长还会作画?这梅花画的真像。”她不由走前去观看,伸手触上画中绿萼梅花,“道长想必很喜欢梅花,院中栽种了腊梅,屋中挂着绿萼梅图,连观中所用熏香都是冷梅香。” “被你发现了,”还在翻书柜的悟清明回头笑了笑:“梅花骨清,令人忘俗。” 过了一会,他翻出几卷近日誊抄的道经,走前去递给她,略为惭愧地一笑:“写的多是道经,你兴许会觉得枯燥乏味。” 丹心转身接过,嫣然笑言:“道经清净,修身养性最好不过。”她对他抱拳一礼,“丹心谢过道长。” 说完,她就捧着他的手书欢欢喜喜的离开。 丹心好学之心使然,让她一下午都待在自己屋内,沉浸在练字之中。 她照着悟清明的字迹,起笔勾画,总觉得自己写的呆板僵直,不够流畅。 于是反反复复将同一个字写满了一整张纸,待一个字写满意了,才又继续练下一个字…… 不知不觉,她写了厚厚一叠摆在桌角,末了,才终于在一空白纸上,写满意了三个字。 丹心唇角上扬,含笑搁下笔,揉了揉因低头太久,而僵硬的肩颈,抬头只见屋外天色已暗。 她暗斥自己过于入神,忘了时间,都要耽搁做晚饭了,刚欲起身准备去厨房。 适时,门外响起青砖的声音:“丹心姐姐,快来吃年夜饭,我师父做好饭了。” “来了。”她应声站起,抬脚往屋外走去,内疚道:“青砖啊,你怎么不早点来叫我去烧晚饭?” “师父说你是客,哪有老是麻烦你干活的道理。”青砖解释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师父做饭也挺好吃的!” 他以为丹心总是抢着去厨房,是因为怕师父做饭不好吃,于是当场向她为师父的厨艺正名。 丹心轻笑,合上屋门,随青砖去了厅堂。 关上房门的刹那,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桌案上丹心写的那张纸。 纸上三个字体清隽温润,饱含深意,赫然是一个名字。 第十五章 上元 过了春节, 时间仿佛快了起来,随着冰消雪融,被大雪掩盖的山路逐渐露出原貌。 正月初五迎财神, 青灯观迎来了今年第一批香客。 前来上香的镇民们,骤然见到观中多了个端丽无双的姑娘,一时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说清明道人不守清规。 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流言四起满镇飘。 等丹心知道的时候, 悟清明屋内的《九九消寒梅花图》, 早已填完了最后一瓣花。 昭示着寒意尽去,春风始至。 山前山后的柳木抽了枝条嫩芽,路旁的野草浅浅冒出了一寸头, 后山梯田开满了油菜花。 她被流言所困, 觉得自己累及悟清明的声名,于是去找他辞行。 他听罢,不以为意,开口道:“孟子曰‘仰不愧于天, 俯不愧于人’,你我本清白, 何须被莫须有的事影响。” 丹心闻言, 遂觉有道理, 她心中无愧, 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数日后, 十五上元节, 上元天官紫薇大帝诞日。 这天, 镇民们早早来青灯观拜过天官, 就下山去往镇内的集市上赶集。 到了日中,再没什么人来。 悟清明得闲,便在后院教青瓦练太极拳。 他给青瓦打了一套,以做示范。 院中有棵桃树【1】,此时开满灼灼桃花,一片烂漫粉色,花瓣随风飘洒,落于悟清明等人的身上。 青砖坐在桃树下看书,丹心煮了四碗汤圆端上来,倚在廊上的栏杆处,眯着眼边吃边晒太阳。 听见拳脚挥舞的声音,两人皆抬眸看去。 只见花雨中,悟清明抬手之间,衣袂浮动暗藏气势;起腿之际,横扫虚空脚下生风。 配上他一脸冷肃的神情,完全与他平日温儒慈悲的样子,截然不同。 青砖青瓦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师父,武力全开后,他眉宇之内陡生桀骜,浑身气魄逼人。 丹心看得明明白白,他竟是将武学融入道家的太极之中,自创了一套新拳法。 一招一式,隐有疏狂凛然,兼并温敛仁慈,可谓是刚柔并济。 这等武学奇才,放在江湖上足以开宗立派了。 众人皆面露惊艳,青瓦更是看得直鼓掌,高呼:“师父你好棒呀!” 最后一招练完,悟清明收掌,沉气运纳,整个人又恢复了温和的气韵。 “你可看明白了?”悟清明问青瓦。 青瓦茫然地“啊”了一声,显然方才光沉浸在师父的英姿之中,而忘记看招式了。 他弱弱地说:“师父,你还能再教一遍吗?” 悟清明扶额叹气:“原来教人比自己练还难。” 于是他只得又演示了一遍。 然而青瓦还是没学会,倒是一旁观看的丹心学了个透。 她本就有不错的功夫底子,再加上她亦有些天赋,只看了两遍就学到了精髓。 放下碗,自己在一旁默默练习了一下,就与悟清明切磋了起来。 第19章 动手间,她打的畅汗淋漓。 初时,她敌不过悟清明,只觉接他的招甚是吃力。 但十招以后,她就渐渐占了上风。 丹心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运内力试探了一下,果见对面的悟清明身形虚晃。 她立即停下攻势,止住掌风,惊道:“道长你……” 话未说完,悟清明颔首一笑,“如你所想。” “怎会如此?”她抓了抓袖口,蹙眉道。 “意外,都过去了。”悟清明毫无芥蒂的释怀一笑,神色泰然。 倒是她,听了他这话,看着他修竹般的身形,深深蹙着眉,仍是满脸遗憾与惋惜。 习武者,纵然有再强劲的外功,但是没有内力,则始终如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他那样的天赋和招式之间的熟稔,隐约可窥见昔日风采,这绝非一朝一夕就会的。 可是他体内竟然失去了八分内力,仅余的两分也仅能支撑他十招之内出击。 若是十招以后,仍制服不了对方,就只有落败的份。 他到底,曾经历了什么样的意外? 丹心叹息一声,心底对悟清明越发敬服。 虽然不知他过去发生过什么,但他如今并未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光是淬炼出的这份从容清净,就足以让她感怀。 …… 下午的时候,青瓦哒哒跑进丹心的屋内,仰着头,朝她道:“丹心姐姐,镇子里晚上有花灯会,你第一次在这过节,晚上我们陪你去看花灯吧。” 丹心弯腰揉了揉他的发鬏鬏,笑了下:“好,都有些什么样的灯呀?” “鱼龙灯,莲花灯,十二生肖灯,宫灯,孔明灯……好多好多灯。”青瓦认真告诉她,“我最喜欢鱼龙灯了,师兄喜欢莲花灯,师父喜欢孔明灯。” “丹心姐姐你喜欢什么灯呢?晚上我送你个。”青瓦言笑晏晏地问道。 “我都喜欢。” “都喜欢……就是全都要?可是我买不起所有的灯……”青瓦瞬间焉了下来。 丹心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忍俊道:“都喜欢不是全都要,是任何一种都可以。” 得她这句话,青瓦才展颜笑了起来。 青灯镇的上元节,是镇中开年的头等大事:舞龙鱼灯,办花灯会,是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盛大民俗庆典,每年都由镇中各大姓氏之间轮流操办。 今年的花灯节,由镇中首富钱老爷举办,排场比往年更盛大一些。 从他自家的宗祠到镇内集市,都张罗了人布置,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各处商铺摊子在华灯初上后,也都陆续开张。 悟清明被钱老爷请去为庆典祝祷加持,没空陪着俩徒弟逛灯会,于是托付丹心照看他们二人。 丹心牵着青砖青瓦,行走在异常人多的街头。 他们三人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前,各挑了盏喜欢的灯。 青瓦掏出自己用来攒压岁钱的小荷包,豪气道:“我来付钱。” 他堪堪才比摊位高一点,使劲垫着脚,朝摊铺老板伸手递钱。 见状,丹心弯腰抱起他,柔柔笑道:“你送了我们花灯,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们一个礼物吧,你们喜欢什么?” “多谢丹心姐姐,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青砖提着盏莲灯,朝她抱拳道。 青瓦也摇了摇头:“谢谢丹心姐姐,我也不要礼物。” 丹心无奈,他们小小年纪,就这般少私寡欲,真是近朱者赤,随了他们师父的性子,“行吧,那我们先逛,兴许逛着逛着,你们就能碰到喜欢的东西呢。” 三人提灯,又开开心心地继续四处闲逛。 灯市的灯影朦胧,比夜空的月辉星光还亮,人声鼎沸,渲染出尘世间独有的人情味。 沿着灯市,三人不知不觉走近河道旁,河岸两侧人影重重,都在水边放花灯。 “有人落水了,谁家的孩子落水了啊?” 骤然响起一声焦急地呼声,随着是孩童的哭声。 丹心等人循声望去,见前方围着一圈人。 忽然,青瓦松开她的手跑了过去,青砖见师弟跑远,也追了过去。 她在后面跟随他们,拨开人群挤了进去,见河中扑腾着一道幼童的身影。 周围的人,有拿了竹竿在水中捞人的,有满是焦虑干嚎的,有啼哭的妇人,就是没有人下水去救。 “丹心姐姐,救救他!”青瓦扭头,拉住她的衣袖,满脸着急地向她求助道。 丹心颔首,足尖一点,运气凌空踏水,踩着轻功从河中提起落水的人,带回岸上。 他们只觉眼前,一抹红色来回两下轻盈飘过,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异常迅速。 此情此景,引得周遭响起一阵喝彩,直呼她为“女侠”。 “多谢女侠救回我家孩子。”刚才啼哭的妇人,见她救回孩子,感激地对着她叩首跪拜。 丹心朝那孩子胸口按了几下,运功逼出他呛入腹中的河水。 见那昏迷的孩童吐出几口水后,她才舒了口气,连忙扶起那妇人:“不必言谢,令郎已无大碍,尽快给他换上干衣物,注意保暖,别着了风寒。” 闻言,妇人脱下外袍盖在孩子身上,连忙抱着他离去,周围的人也径自散去。 丹心转身寻青砖青瓦,却发现四下已不见他们二人,地上唯有两盏摔破的灯笼,一盏红色鲤鱼灯,一盏赤色莲灯。 当即,她心下仓惶。 他们俩师兄弟,一直乖乖巧巧,不会一声不吭,就自己随意跑远。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被人带走了。 刻意在混乱中,趁她不备带走他们。 又或许混乱,就是对方刻意制造的也说不定。 丹心提气跃起,踩着树冠,跳在高处的建筑上,观察着集市上的每一个角落,目之所及,不敢疏漏一个人影。 细密人头攒动,在她眼中尤如绿豆,心中却是越发慌乱。 她飞跃在屋顶上,目光沿路逡巡,片刻后,终于看到两个黑影,腋下夹着两个小身影,鬼鬼祟祟往人少的巷子中去。 丹心迅速追了上去,不消一会,就落在他们前头。 她手中无兵器,只有一截三尺长的树枝,枝上无叶,只在顶端有两株淡绿的嫩芽儿。 此时,她眸中寒气聚起,身上杀意波动,冷冷启唇道:“放下人,饶你们一命。” 那两人对视一眼,带着两个晕过去的小童,转身朝后跑。 “找死。”丹心纵身空翻,红衣舞动间,朝他们袭去。 几招下来,空气中不断传来,枝条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随着他们二人倒地,丹心扔了手中的树枝,揽过青砖青瓦,触了触他们的鼻息,感知他们无恙,才放下心来。 “谁派你们来的,掳走他们想做什么?”丹心踢了他们一脚,厉声发问。 那两人躺在地上,微微喘气,却是一声不吭。 “丹心妹妹,在下不过是与你开了个玩笑。”巷子尽头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你武艺越发精进了。” 听见这道声音,丹心眉头轻蹙。 抬眸看去,只见光影中走来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他身穿银色的衣袍,头戴银冠,手中摇着柄玉骨折扇。 “公子。”倒在地上的两人见了来人,挣扎着起身朝他行礼。 “你来做什么?。”丹心秀目微眯,面露一丝不悦。 那人径直从他们二人身旁走过,合扇拢于掌中,对着丹心轻笑一声,“丹心妹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与你没什么好见的。” “上一次与你相见,是在去年仲夏,距今拢共一百九十三天。” 那人紧紧盯着丹心,自顾自说着话:“大年初一那天,在下去云屯剑城拜见百里城主,才知你已脱去奴籍,离开了剑城,我可是找了你很久,才打探到你在这里呢。” “找我?只怕是没安好心。”丹心垂眸,抱起青砖青瓦,欲离开此地。 执扇的手,拦住她的去路,他笑道:“非也非也,值此上元佳节,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2】,在下是特意来与丹心妹妹相会的。” “谁要和你相会,我跟你很熟吗?让开。”丹心抬腿朝他扫去。 那人脚步一动,避了开来:“你很在意这两个孩子?” “与你何干。”丹心继续向前走。 “刚才一路跟着你们,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怀,笑容这么好看,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对我笑呢?” 丹心充耳不闻,亦不言不语,脚下步履不停。 “为什么?”那人敛起笑容,扬声询问:“因为他们师父?你喜欢他?” 丹心脚下一顿,转头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这个孩子是百里少主的徒弟。” “紧张了,很好。但你已不是百里家的奴婢,百里挑一的弟子又与你何干?”他不紧不慢抖开扇子,扇了扇风,“据我所知,那位清明道人可是不会功夫,丹心妹妹,你也不想我忍不住对他下手吧。” 第20章 丹心僵住,想到悟清明只有两层的内功,不想因自己连累到他们师徒,遂软下声来:“卫公子,有话好说,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明日辰正,青灯镇外七里亭见。” “原来是‘旁人’……好,依你所言,丹心妹妹,明天我们不见不散。”他满意地弯起一抹笑,又补充了一句:“如若过时见不到你,我会亲自去青灯观找你。” 目送丹心走后,他踢了踢旁边的两个属下:“难道是我不够帅吗?” 两人面面相觑,谄媚道:“公子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那她为何讨厌我?” 场面一度安静,两人索性抬头向上,观起了花灯。 “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详细点。” “公子,我想可能是因为,因为您‘风流客’的名声在外……她对您有些偏见。”堂主你真是没点自知之明。 人家清清白白的故娘,谁会喜欢你一个风流好色,日日猎艳的多情浪子。 不过这话,他们可不敢说。 “说的有理,以后别再说了。”他狠狠地剜了眼说话的属下,摇着扇子,迈步向街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解释一下,这里写的青灯观院子里有棵桃花,是表示桃木乃阳木,道家种此用以辟邪之意。不是代表那女爱情的那个桃花,不要误会。师父和丹心没有暧昧,没有暧昧,没有暧昧。 【2】‘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引自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 第十六章 践诺 青瓦托着腮, 坐在殿前台阶上看着香客往来。 徐婶上完香出来,见连续他几天都这般,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坐在那里, 便问他:“青瓦,你整天坐在这干嘛呢?” “我在想师父说的话。”青瓦回答。 “你师父说什么了?你做错事,他骂你了?”徐婶一听, 遂起了八卦之心, 见他一脸愁容, 脑中不由想了一堆关于悟清明朝他的发火生怒的样子, 她还真没见过这位道长有过和气之外的情绪。 青瓦听罢摇了摇头,说了一番绕口的话:“师父才不会骂人,师父说‘人会相聚, 也会有散时’。我就在这里数人来人往, 看谁来过,谁又离开,谁第二天还会再来,谁又几天才来一次。” 徐婶听得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你师父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 “因为上元之后, 丹心姐姐就走了, 我好舍不得她啊。”青瓦捂着眼睛, 险些哭出来。 上元那晚他和师兄不知怎么就忽然睡着了, 被丹心姐姐抱回的青灯观。 庙会没看到, 皮影戏没看到, 听说还有昭武太子的戏, 也没看到。 谁知第二日天刚亮, 丹心就背着包袱来和他们告辞, 说自己有了打算,要去闯荡江湖。 他和师兄万般不舍地拉着她,不让她走,可她还是抽出手,决然的转身,不管他们在后面垂泪。 师父面容之上一贯的镇静,淡然劝慰他们:“人的缘分就是这般,会有相聚,也会有散时。” 他们听后哭得更凶,悟清明又说了句安慰的话,才略微止住了他们的难过:“但是天涯何处不相逢,走了的人,兴许有一日,终将还会再回来。” 可他还是不舍,他还没来得及和丹心姐姐学小兔子剪纸。 想着,青瓦越发难过,眼泪越擦涌的越多。 徐婶见他如此,忙放下装着香烛供品的篮子,母爱泛滥,坐在台阶上安慰他:“好孩子,不哭不哭,也许她还会再回来的。” 青瓦呜呜哭了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吸着鼻涕泡道:“徐婶婶,谢谢你,我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你每天都会来,是我见过的来得最勤的居士,神仙肯定会保佑你的。” 这句话说进徐婶心口里了,她见他可爱的脸上,没有往日活泼笑容,觉得他一个没爹没娘娘的孩子怪可怜的,就陪他说了会话。 “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你这个年纪啊,只需要畅快玩耍,再大些就要像你师兄一样上学堂了,到时候可就没时间玩咯。” 哭过一场,青瓦心中积压的意难平,终于减淡不少。 随着时间流逝,日子过得飞快,他每天跟着悟清明练功夫,渐渐习惯了丹心不在的日子,心情也回复了过来。 青砖学堂开了学,他觉得自己长大一岁,是个九岁的大孩子了,就不让师父再接送他上下学,坚持自己独自去。 悟清明见他如此笃定,点头应好,但到底是不甚放心,沿途在他身后悄悄跟了几天,见他轻车熟路后,才不再操心,放手由他自己上下学。 二月中旬起,春深日暖。 囿氏山之上草木葳蕤,莺飞燕舞,山明水秀,一派醉人春景。 不少镇外的人来此山间郊游,顺带到青灯观中上个香、落个脚,歇一歇。 这可苦了悟清明,整天忙到停不下来,连轴转,都没什么空闲,去教青瓦新的功夫。 三月三日,上巳。 这日阳光明媚,山路间来了顶四人抬的轿子。 抬轿的不是壮汉,而是四位婀娜的妙龄女子。 她们身姿矫健步履轻盈,手肩之上仿若无物,行动之际,动粉衣裙袂翩跹;顾盼之间,令山间芳菲失色。 轿身镂空,四边挂了素色的软香纱帐,风吹之际,拂动纱帐摇曳,可见轿中丽人,娇颜姝丽,身影绰约。 这绝美又诡异的美人抬轿,宛如从志异故事中跳脱出来的仙子,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痴望。 一时间,致使本就崎岖不宽的山道,堵塞了起来。 只见,轿中丽人蛾眉微蹙,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四个抬轿女子同时跃起,抬着轿子往山顶的道观方向飞去。 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游人。 有人立刻跪地叩首,“仙女下凡啊!” …… 刚送走一波香客,悟清明去后院喝了口水的功夫,杯子还未放下,就听见前殿传来一片嘈杂声。 “师父,外面有人找你。”青瓦哒哒哒跑了过来,头上两个小鬏鬏的发带随着他晃悠悠。 “好。”悟清明喝了口水,搁下手中的杯子。 “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居士……”青瓦看了师父,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说。 他暗忖片刻,于是道:“她说,说她是来讨债的,说师父你‘不守承诺,有负于我’。” 听后,悟清明闷声咳了一下,哽咽在喉咙里的茶水,险些呛入肺腑。 青瓦学完那人的语气,挠了挠头,困惑地问:“师父,什么是‘有负于我’啊?” 刚才外面这么多人,那位女居士一出此话,周围的人瞬间对着青灯观指指点点,隐约听见他们在说师父坏话。 “不守承诺”他倒明白是什么意思,师父常教他们要重然诺,做个言出必行的人。 是以,他当然不信师父会是她说的这样,不守承诺。 可他不理解,“有负于我”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起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让周遭之人闻声色变。 悟清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解释给青瓦听:“‘有负于我’,就是说‘你对不起我’。” “噢,可是她为什么说师父你对不起她呢?” “为师也想知道。”悟清明一边说,一边牵起青瓦迈步去前殿。 殿中果然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对着那个所谓前来讨债的姑娘指指点点。 见到悟清明的身影,他们又朝他暧昧地看过来,主动让出一条道,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悟清明带着青瓦,从容地走进去,只见神像前站着道婀娜丽影,着雪青色香云纱银丝绣茶花的唐时齐胸襦裙,髻上簪珠玉钗环,双耳戴明珠珰,臂弯上挽着素纱披帛。 她所站之地,芳香馥郁,溢满室内。 她瓷白的左手,勾着胸前一缕秀发把玩,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整个人花容月貌,柔媚入骨,美得不可方物,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 她见悟清明走来,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朱唇弯弯,两侧梨窝娇俏,启唇唤了声他的名字:“清明~” 不见悟清明容色有异,周围的人却被这声娇甜软语,悱恻缠绵的称呼酥了半边身子,仿佛她叫的不止是悟清明,而是周围的所有人。 悟清明眉头轻蹙,见旁边青瓦亦是一脸痴痴的神色,便伸手捂住他耳朵。 “好久不见,你想奴家吗?”她低头一笑,脸上乍现一抹娇憨神态,她将发丝绕于指上转圈圈,“奴家,可是好想清明你呢。” 话音刚落,周围有人缓缓倒地。 “如阁主,此间都是不会功夫的普通百姓,经不住你的‘飞泉鸣玉音’,还请手下留情。”悟清明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看着倒在地上的人们,沉声道。 “飞泉鸣玉音”乃江湖中一种以声音伤人的功夫,功力大成则可以声杀人。 “哎呀,这声‘如阁主’叫得可真是见外,你我之间的关系,可是关系着一个孩子呐……哪就这么生疏,清明,你叫我阿娇可好?”她依旧在笑,身姿款款,朝他走了几步。 第21章 软倒在地的人们,虽不能动不能言,但神志清醒,听见这番话,瞠目结舌,惊骇不已。 什么?孩子! 怎么听怎么像是他们之间有着一段非比寻常、不可描述的过往,啧啧,竟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他们朝悟清明的小徒弟青瓦看去,猜测是不是他,或者是他的师兄青砖。 “如姑娘,”馥郁馨香逼近,悟清明眉峰一皱,他将青瓦护在身后,客气道:“他们是无辜的,还望高抬贵手给他们解药,时间长了,恐会落下中风偏瘫。” 地上的人们,听罢,心惊胆颤,原来自己觉得酥软忽然倒下,是中招了,而且副作用还很大! 于是又对悟清明这番为他们讨药的仗义执言,刮目相看。 算了算了,这男人曾经做过什么事,与他们有何关系。 “多年未见,清明还是如那一日般仁慈,”娇媚美人绕着他转了一圈,忽而贴身上前,一手攀上他的肩,一手搂住他的颈脖,半个身子虚虚偎依在他怀里。 指尖蔻丹鲜红,沿着他白净的颈侧一路向上,轻勾他额上的一字巾,她媚眼如丝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吐气如兰,嗔道:“叫我阿娇,我就给他们解药。” 闻声,地上众人殷殷期盼地望着悟清明,暗道: 道长快叫啊! 不就是一个有点暧昧、有点亲热的称呼嘛,叫一声又不会少块肉! 更何况,你,你们,你和她……连孩子都有了! “如春娇,请自重!道祖像前休要胡闹,你找贫道所为何事。” 悟清明却是不再给她得寸进尺的机会,面无表情地拨开她的手,将她推开,直接叫了她的全名。 “真是好没情趣的人。”如春娇收回手,无趣地拍了拍,懒懒一笑:“奴家才不想对付他们,方才的‘飞泉鸣玉音’才使了一层,不过躺个一刻钟,就会自行解开,依旧能动能走。” “如此最好。”悟清明不咸不淡道。 “四年前,哦不对,又过了一年了,应该是五年前,清明你还记得吗,当时你从我手中抢走一个孩子,那时你应承过会给我办一件事。”如春娇敛起一派媚态,笑着说,她看了看青瓦,觉得年岁不对,咦了一声,“怎的不见那个孩子?” 众人大悟:原来她说的孩子是这么回事!五年前清明道人带回来的孩子就是青砖。 悟清明抬眸看她,颔首淡声道:“贫道记得。” 定安六年,十二月朔日,他从长安南下赶回虞州城。 初五那天途径洛阳,遇到被父母带到集市上交易的青砖,差点被如春娇买走。 那些天,来回路途他所行之处,看尽民间疾苦。 大祁国土历经内外战乱,六年里还在休养生息。 他也越深刻感知到百姓所需,不过是三餐能饱腹,头顶有一瓦屋檐遮风挡雨,累了有砖墙可倚,有屋舍可歇。 见到那个被当成牲畜般贱卖的孩子,他心中感怀民生疾苦,不忍见他落入秦楼楚馆,便半道拦截。 这位名满洛阳的花魁,兼有着“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随意春歇阁阁主,自然不肯轻易让步。 她绰约的襦裙在寒风中飘扬,近身拉着他的衣襟,涂着蔻丹的指尖缓缓抚摸其上纹理,如今日一般行为大胆,轻佻嬉笑:“你出更高的价又如何,左右奴家不差钱,奴家还能加价,你呢?一身半旧布衣,又能拿什么来和奴家争。” “薛姑娘……”他未说完,就遭到她的阻断。 她脸一僵,笑容尽失,松开他的衣襟,冷声轻斥:“薛什么薛,我早已不姓薛了,我叫如春娇!” 他听后点头,尊重她说的名字,道:“如姑娘,我现在确实没有你富有,请姑娘卖与我个人情,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 她一愣,正眼打量了他一眼,质朴青衣,神情随和,长相周正,浑身散发着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温淡的慈悲感。 而后,她忽然就改变了主意,趁他不备,摸了一把他的脸:“罢了,奴家就卖与你一个人情。” 条件是,日后不论她提什么事,他都得给她完成。 他问可需要规定日期,签字画押。 她笑着说不必,若有需要,他日,她自会来找他。 于是,他留下姓名住址,带着青砖离开了洛阳。 “这些年,我都没来找你,还以为你会不记得了呢。”如春娇掩袖一笑,继而收敛轻浮,正色道:“清明,今日我来找你兑现承诺的。” 第十七章 名琴 在今年七月初七, 洛阳将有场斗花大会。 斗花大会顾名思义,是东南西北各路花魁之间,斗艺争艳的盛会。 如春娇来此, 就是为的这个。 她要悟清明替她寻一张绝世名琴,然后在斗花大会上为她奏曲助阵。 如春娇道:“当代名琴,除了皇宫之内一张名为‘钧天’的七弦琴, 另一张能出其右的, 惟有与之同源的‘惜寸光阴’, 两琴出自同一块千年桐木, 均为斫琴大师施梅臣所制。” “所以,如阁主是看上了这两张琴?”悟清明顿觉不妙,事态有些棘手。 “皇家之物, 奴家自然不敢肖想, ”如春娇朝他一笑:“不过清明你若想闯皇宫,为我取‘钧天’,也不是不可以。” “哈,贫道惜命, 还想多活几年。”悟清明笑了笑。 “只是‘惜寸光阴’是玲珑府府主——百代过客·任光阴之物,这琴于他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从他手中得到此琴, 无异于九天揽月。”悟清明轻叹一声:“如阁主, 贫道能否与你打个商量, 选择做件别的事?” “不能, 你说的‘为我赴汤蹈火。’”如春娇甜声拒绝, 她若不是自己无法办到, 就不会来找他了。 施梅臣乃十二年前, 江湖中横空出世的斫琴大师, 传世之作不多,只有“钧天”与“惜寸光阴”两张而已。 前者为谢怀襟遗物,后者为任光阴爱琴。 可以说是物以稀为贵,也可以说是因琴主名气大,令琴名气大,是以制琴者也受其殊荣,相辅相成,盛名流传。 时人以为,名琴配名人,人若得之,也便成为能与谢怀襟、任光阴比肩的名人之流。 因此,十数年来,天下权贵豪杰对施梅臣的追捧,如过江之鲤,不惜重金到处探寻他的踪迹,为的就是得到一张名琴。 遗憾的是,施梅臣此人极为神秘,除了当年谢怀襟与任光阴,无人见过他的面容,知晓他的行踪。此后,再未听得,江湖中有谁求得施梅臣的琴。 她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在屋内慢悠悠踱着步:“玲珑府每年五月初五,都会有场‘聚天下群英,荟稀世奇珍’的琳琅会。届时天下商旅,武林才俊,江湖豪杰都会前往参加,这一天是无需请帖就可进入的,他必定会将这琴展示出来。” “至于是靠买,还是靠借,还是抢,奴家不管,但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拿到手。”如春娇咬唇道,语气不容置疑,毫无商量。 悟清明迫于无奈,只得应承下来:“可是如阁主如何确定,贫道会不会弹琴?” “会弹最好,不会弹也没事,明天奴家就请洛阳最好的琴师来教你弹,反正在七夕那日,你必需要给我学会一曲。”如春娇幽幽道:“清明你怕是不知道,如今你也是名气在外了。” “哦?”他还真不知。 “虞州驱鬼这个就不必说了,单是独上云屯剑城就令武林震惊,云屯剑城虽说这一代城主不如上一代,但毕竟也是武林名门,其内高手如云,你能独闯全身而退,已是不凡;听闻上一个不请自来的江湖中人前去,如今坟头草都已两丈高了。”如春娇啧啧称赞。 “外界传言,不足为信,”悟清明无奈,这都传成什么了,他不过是去接小徒弟回家而已,竟被传的如此神乎其乎,他失笑感慨:“名气,未必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了,届时有你为奴家抚琴,名气加持之下,我就不信了,那个区区刚出道的小辈还能抢了我的风头。”如春娇目绽精光,仿佛已看到这个场景。 悟清明语塞,原来女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一点也不比男人少。 他略微好奇地问她,今年的斗花大会,为何要这般费心思。 闻声,她艳丽的脸庞,浮现一丝忧郁与愤恨。 洛阳是如春娇的主场,她这个蝉联数年的天下第一花魁,早已名动四方,本不必如此煞有其事。 可江湖最近冒出个,名为霜飞晚的扬州花魁,一出道就买通文人骚客为其写各种诗词歌赋,在坊巷间传唱,赞美她绝世的容颜和殊世的才情。 “光是如此,倒也不必让奴家如临大敌,毕竟奴家人美歌甜,唱跳俱佳,琴棋书画武功样样精通,是个实力与美貌并存的完美艺伎。”如春娇骄傲道。 “武林第一美人”可是她辛辛苦苦挣下来的称号,实打实的毫无水份。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看了看悟清明,求证似地问:“清明,你说是不是?” 第22章 悟清明见她满脸自信,于是默默点了点头。 她见他如此表态,颇为满意,继续接着说下去: 可后来霜飞晚越发嚣张,甚至踩着她的艳名,打出个“南晚儿,北阿娇”的名号,一跃成为时下最富盛名的美人。 不仅如此,霜飞晚还公然做了首诗词挑衅,讥讽她人老珠黄,朱颜不似从前。 “清明,难道奴家真的老了吗?”如春娇从袖中掏出一柄巴掌大小的菱花小镜,对着光线细照哀叹。 悟清明看了看她,含糊道:“如阁主一如当年。” 她驻颜有术,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 当年洛阳相遇,她才十九,就已经艳名远扬。 几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变化。 “真的?不骗我?”如春娇摸着自己细腻嫩滑的脸,认真地问他。 “出家人不打诳语。”悟清明垂眸,一派实话实话的样子。 “可奴家还是觉得,眼角好像长了一丝细纹,”她忽然近前,一张妖娆的脸往他眼前凑去:“清明,你帮我看看有没有?” 悟清明侧身别过脸,和气道:“如阁主,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如春娇将手中铜镜,轻叩在桌案,娇哼一声:“真是不解风情,是奴家长得不够美吗,让你连看一眼都不肯?” “阁主美貌,世人皆知。”悟清明接话道。 “世人皆知,那你,知不知?”她依旧调笑着,就喜欢看正人君子被她戏弄到语塞。 不过悟清明这次好像并没有让她如意,只听他道:“贫道眼睛不瞎。” 他抿了口茶,朝四周瞟了一眼,自窗口看见青瓦在院子中练功,适时,恰好起了一阵风,吹得窗外草木沙沙作响。 他淡声继续说:“我能看见他人看得见的,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言下之意,别人能看得出她美貌,他自然也能看得出。 但是后一句,他什么意思? 什么叫别人看不见的? 这里是道观,他是个道士,莫、莫非他看见了什么孤魂野鬼,魑魅魍魉? 如春娇听得这话,望了望窗外,天光渐暗,暮色四合,顿时只觉得屋子里也阴风阵阵。 “你、你看见了什么?这屋子、屋子里有什么?” “有人,还有……”悟清明突然止住声音,朝她身后看去。 如春娇被他这肃穆的神情,吓得背脊发凉,一阵恶寒,不由抱臂,紧闭双眼,瑟缩着身躯,一动不动地颤声道:“清、清明奴家身后有什么……是……是鬼吗?” “不要迷信。”她听见悟清明说。 只感一阵寡淡的冷梅清气靠近,随后,她便听得一声平稳无波的正经语调:“还有一片叶子,吹落在你头上。” 她蓦然睁眼,便见悟清明手里,拿着枚翠色的叶子,霎时蛾眉冷竖,起身拍桌道:“好啊,你耍我!” “贫道并未说什么,是如阁主在自己吓自己。” “明明是清明你在吓奴家,”如春娇美目瞪了他一眼,撒娇似的说:“听说你们正一派道士会炼丹,那清明就给奴家练些驻颜丹,作为吓着我的补偿吧。” “炼丹贫道会,但驻颜丹,我不会。”悟清明沉静道。 “是吗?奴家不信,你没有偷偷吃驻颜丹?但看起来也和当年一样年轻呢?”如春娇看着他不似三十的俊脸,伸出手,想摸上去。 悟清明吃过一次亏,手疾眼快退了一步,不给她触碰的机会。 “小气,让奴家摸一下都不肯。”如春娇嗔了他一眼,转身拂袖出门,“不用你送了。” “如阁主慢走。”悟清明起身,目送她走。 如春娇施施袅袅地往外走,还未行到前殿,就碰到放学回来的青砖。 见他半人高的身形背着个小小的书箧,斯文清秀,莫名有些可爱,于是含笑跟他打了个招呼:“青砖小宝贝儿~” 青砖听见这声音,脚下一顿,停在原地,他朝她拱手行礼,脑子里飞快的思索,这喊出他名字的人是谁。 如春娇看他举止有礼,但却一脸迷茫的样子,知他是不记得自己,便向他走近几步,俯身伸出手指,捏了捏他耳尖上的红痣:“你长高了,长壮了,看来清明将你养的很好。” “居士,您是我师父的朋友吗?”青砖闻见她身上浓郁的芳香,略微不适,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触碰,温和问道。 “嗯,是的。”如春娇站直身子,低头一笑,见他与悟清明如出一辙的退避行为,极为相似的温文儒雅,心下慨然:“当年你被他带走是对的,幸好不是跟我……” 听得这话,青砖猛然想起她是谁,神情瞬间大变。 他稳住心中慌乱,依旧朝她施了一礼:“青砖,谢过如居士当年放手的善念。”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师父,他可是为了你答应我……”话说一半,她忽然就不再说了:“哎呀,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青砖,后会有期。” 见她离去,青砖飞快跑去后院找悟清明。 “师父,我方才看见如居士了。”青砖还未卸下背上的书箧,仰着头满脸忧虑地问师父:“她是来找您麻烦的吗?” “没有,”悟清明抚上他皱着的眉头,淡笑道:“小小年纪不要想太多,不要皱眉。” “师父,您答应她什么了?”青砖着急地问。 他心思何其敏锐,方才如春娇那句未说完的话,让他耿耿于怀心神不宁,他好怕因为自己,而给师父带来麻烦。 “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答应给她取一张琴,再弹奏一曲。”悟清明不疾不徐地说,脸上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青砖见他如此,才略放心下来,他发自内心的对师父说:“徒儿感念师父,当年救我脱离苦难之恩,但若师父为了我而受限于人,徒儿只会心中有愧。” “青砖,你这般懂事,为师感到十分欣慰,”悟清明俯下身与他平视,笑着回他:“既然身为你们的师父,就该尽到为人师表之责,为师做的一切,你都无需有任何顾虑和担忧。” “好了,回屋去温习功课吧。”悟清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小孩子要快乐一些,不要考虑太多。” “是,师父。”青砖朝他笑了一笑,作揖退出。 行至门外,他听见师父自言自语的嘀咕声:“好久没弹琴,指法都生疏了。” 说完这句话,悟清明又意识到,自己何止是指法生疏,他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根本没有琴来练。 他需要一张琴。 晚间,悟清明数了数柜子里的十两碎银积蓄,陷入了沉思。 青灯观香火旺盛,但收入微薄,除了外出接一些科仪,他压根不指望观中的功德箱里的香火钱。 一直以来,他都是自己置办香烛供品,为香客提供免费进香。 他得攒钱供青砖读书之用,年后,两个小徒弟身量渐长,去年的衣服今年又短了一截,还得在置办新衣之处多些花销。 一来二去,让他打消了去买一张琴的念头。 第十八章 名字 翌日, 三月初四,寒食。 悟清明带着青砖青瓦,去后山给老道长扫墓。 春日草木深, 坟包上长满了蔓草,墓碑也爬上了满是倒刺的荆棘藤枝,远远望去, 只像是一堆绿幽幽的荒芜灌木丛。 幸好他带了一把柴刀, 把坟墓周边的野棘稗草悉数砍去。 青砖默默帮着悟清明摆出祭品。 青瓦已经已经率先跪在蒲团上叩首了, 口中念念有词:“道长爷爷, 我们来拜祭您了,请保佑青灯镇的百姓们建健康康。” “保佑师父二师父平平安安,保佑师兄学业有成, 保佑我武功越来越好……哦还有保佑丹心姐姐行走江湖顺利。” “师父, 我求了道长爷爷这么多,他会不会怪我太贪心了呀?”青瓦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悟清明。 悟清明回他:“你所求不只是为了自己, 更多的是为了他人,他老人家不会觉得你贪心, 只会很高兴, 因为青瓦心中有大爱。” “师父, 什么是大爱?”青瓦困惑地问, 这超出了五岁的他的知识范畴。 “凡事不以己为先, 以人为先, 为众人谋福祉者, 是谓大爱。” “噢, 我明白了, 那师父一定也是个心怀大爱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师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师父您肯定这样做过!就像师兄说的,师父您是个言行一致的人。”青瓦嘿嘿一笑。 闻言,悟清明朝他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祭扫完后,悟清明拎着柴刀,在后山林子里转了一圈。 树林里,有不少果木,此刻花蕊芳香,引蜂蝶翩飞。 木材树种中,只有一棵年数久远的杉树,够得上成为琴胚木料。 “杉树啊杉树,对你不起了。”悟清明内疚地看着树,给它念了一段超度的《太上救苦经》,而后手腕转动,刀锋落下。 第23章 只见合抱粗的木身,轰然断裂,倒身在地,扬起一地浓浓的灰尘。 青砖青瓦在一旁看得呆住。 师父这砍树未免也太轻快了,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师父您为什么要砍树?”青瓦问,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好端端地要砍伐一颗长势良好的树。 “师父是要斫琴?”青砖想起昨天师父说的,答应如春娇的弹琴之事。 “嗯,青砖说的不错。” “师父,您斫琴?为什么我们不去城里买呢?”青瓦问。 “因为穷,买不起。”悟清明叹了口气。 语气娴熟得仿佛就跟,“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青砖青瓦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两师兄弟对视了一眼。 青砖猜测地问道:“师父,您又还剩十两银子了?” 自有记忆以来,师父都好像一直都只攒十两银子。 他曾和师弟怀疑,师父是不是对十以外的数字,不怎么敏感。 为此,师弟还特意和师父比赛过从一数到一百的数数,他也和师父比过九章算术。 结果自然是,他们被完虐惨败。 既然不是数字不好,那问题出在哪呢? 为何偏偏师父只对十两银子这般看重,他们二人依旧不解。 听了这话,悟清明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师父,徒儿还有一些零花钱……”青砖拿出自己的小荷包。 “师父我也有。”青瓦也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压岁钱积蓄。 悟清明见两个小徒弟,这般善解人意地孝敬自己,哭笑不得,忍俊道:“你们自行收着,将来留着自己用。” …… 他拖着树回到观中,并没有立刻处理这棵树,而是净手焚香,提了壶酒持香去正殿西南角,那间上了锁的屋子。 青砖青瓦极为乖巧地候在外面,不敢贸然跟进去打扰。 他们都知道,这是师父的秘密场所。 每年的寒食、中元,师父都要进去待上半天后,才会出来。 他们从前问过,里面是什么? 师父说,里面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灵位。 晌午,悟清明神色如常地从里面出来。 他看着两个小徒弟站在外头等他,便领着他们去后院厅堂,切了鲜瓜果,和昨日备好的熟食给他们吃。 寒食忌火,只能吃冷食。 做完这些,悟清明一言不发地挽起衣袖,去将院子里那棵杉木削去枝桠,把三丈高的树杆锯成段。 他挤了几日空隙时间,经过一番刨凿挫刻,斫出了一张品相完好的琴槽。 寒食过后雨纷纷,这日下午,天色轻阴,凉风习习。 后院屋中,悟清明给琴试好音,确认音色无误后,熬好了鱼鳔胶,正在合琴。 才出门没多久的青瓦,忽然边哭边跑过来,找到正在给面板与底板涂胶粘合的他,好一通哭诉:“为何师父你的名字这般出尘,我和师兄的名字却起得这般随意?青砖青瓦,一看就是捡来的,不被师父疼,不被师父爱。我和师兄就是路边的小草,没爹没娘,可怜兮兮。” 悟清明听了这话,搁下手中的刷子,哭笑不得地蹲下身,给他擦了眼泪:“不是出去玩了吗,怎么才一会,就哭成这样回来了?” 青瓦委屈极了,边哭边说缘由: 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前因青砖青瓦这名字,免不了多番被富家少爷小姐们公然取笑:“你们这名字取的也太好笑了,一看就是极其没文化、没内涵的人起的。” 听见这等侮辱的话,年长些的青砖只微微皱眉,紧紧抿唇,虽心底不悦,但他的修养不允许他与人拌嘴。 况且一旦开罪了他们,会给师父带来麻烦。 青瓦他年纪小,胆子大,心思单纯,想不到这么深远。 听见这等不客气的话,他当即双手叉腰,昂着头,神情激动地与他们辨了起来:“你们说谁没文化没内涵?这是我们师父起的,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师父。” 哼!骂他们就算了,竟然连给他们起名字的师父也敢骂。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顺风顺水,自己说一别人不敢说二。 却没想到眼前这小道童,脾气这么暴躁,旋即被怼地哑口无言,皆无趣的散去。 而最近来郊游的人中,有个几个和青瓦差不多年纪的小公子。 刚才青瓦从观中溜出去闲玩,与他们在山间狭路相逢,恰好其中一个曾与自己吵过架。 冤家路窄,青瓦本不欲理他,但那人见自己人多势众,挑衅般又说起他的名字,起的毫无文化。 他忍无可忍,与他当路对骂,扭打起来。 其他几个也加入战局,一同欺负他。 小小年纪的青瓦,有了武功底子,以一敌众,很快将众人撩倒在地。 他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少爷打趴下,坐在他背上,得意洋洋地问:“叫你出言不逊,还敢不敢再笑话我了。” “就是笑话你怎么了,你这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难怪连你师父也不爱你,才会给你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那人打不过青瓦,便挣扎着扭头呛声大骂他。 说他没爹没娘,他忍住了;但说师父不爱他,这让青瓦彻底绷不住了。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和师父师兄一起生活在青灯观里。 师父说,他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放在道观门口。 寻常人家父子间是如何相处的,他不知道,但他和师兄青砖,从小就视师父如生父。 师父对他们亦是当爹当娘般有求必应,从不短了他们的衣食,连启蒙读书识字,也是师父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得他们。 梧桐树上一朵花落在青瓦的衣襟上,他看着这朵在春深凋零的花,只觉得自己如它一般飘零萧瑟。 旋即,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地上的孩童们吓得爬起来就逃之夭夭。 青瓦边哭边跑回青灯观,把心底的疑问连带委屈,一股脑向师父问个明白。 悟清明听了前因后果,轻声笑叹:“青瓦啊,你可知为何,为师给你们起这个名字?” 青瓦眼眶还氤氲着泪水,他撅着嘴,摇了摇头。 悟清明抱着他到庭中,指着房屋上的砖瓦,温声告诉他:“世间广厦万千,皆由一砖一瓦筑成,可见青砖青瓦,是必不可少的民生安居之基;对为师来说,你们也同样是极其可贵的,我又哪里会不疼你们呢。” 青瓦似懂非懂的点头,前面的他没太明白。但那句“对为师来说,你们也是同样极其可贵的”让他心安了不少。 “呜呜呜可是师父……他们说你没文化,我气不过。”青瓦又想到从前,那些人总拿他们名字说师父没文化,于是趴在师父肩膀哭了起来。 悟清明感到肩膀都被青瓦哭湿了,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自然有说的权利,我们不听不理就是了;青瓦,若事事都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会活得很不开心。” 青瓦抬起头,侧过身子水蒙蒙的眼睛定定看着悟清明,扁着嘴问:“……那师父你到底有没有文化?” 闻言,悟清明淡笑,捏了捏他哭红的鼻子,道:“你觉得呢?” 青瓦垂头仔细想了想,师父每天早晚要念《道德经》《救苦经》等道经,会给他讲小人书上的故事,会教他习武,会教他和师兄写字,自己和师兄生病了,师父也会给他们治病开药方,如今还会斫琴,简直无所不能,于是极为笃定地道:“我家师父当然有文化了!” 想通的瞬间,他破涕而笑,小手紧紧搂着师父的脖子,将额头贴上师父的脸,泪中带笑道:“师父,我也要像你一样,当一个有文化的人!” “好,等来年你够岁数了,跟你师兄一起去上学,文武兼修。”悟清明捏了捏他的脸蛋。 天色阴暗,青青欲雨,天际骤然响起一道春雷。 悟清明看了眼天色,道:“要下雨了,我们去给你师兄送伞。” 得到名字来源的青瓦,兴高采烈地抱着伞,跟着师父下山去接师兄放学。 一见到青砖,青瓦就从悟清明怀中跳了下来,迫不及待扒着他的书箧,开怀道:“师兄师兄,我知道为什么师父给我们起名叫青砖青瓦了!” “为什么呀?说给我听听。”青砖牵着他的小胖手,看了一眼师父。 师父走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说话,含笑不语。 青瓦学着师父的语气,将这番说辞告知师兄。 青砖听后,微微一怔,从前师父带他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以青灯观的青为姓,就叫青砖。” 他也就没多想,觉得这个名字很是别致。后来上学,总会遇到有人讥笑这个名字,他也只是置之不理,不和人争论,亦不去问师父。 没想到如今青瓦竟然问了,师父竟然答了。 而这个答案却是这么出乎意料,有着这样深远的意义。 第24章 “世间广厦万千,皆由一砖一瓦筑成;可见青砖青瓦,是必不可少的民生安居之基。” 一砖一瓦,原来竟是这样的珍贵吗? 原来师父从给他们起名字开始,就对他们寄予了如此的厚望。 青砖脸上浮上浅浅的笑意,朝师父拱手一拜:“师父,徒儿和师弟定会不负您所望,将来努力学有所成,有朝一日,成为民生安居之基。” 旁边的青瓦,见到师兄拱手,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师父一拜,奶声奶气地说:“师父,我也会努力学习,将来成为昭武太子那样的英雄的!” 悟清明听罢,欣慰一笑,摸了摸他们二人的头,一左一右牵着他们,在下雨之前,回到了青灯观。 那之后,再遇到有讥笑他们名字的,青砖青瓦总会义正言辞地拿出师父这段话,强调给别人听。 …… 回去后,悟清明在琴身上装好配件,最后历经多道漆面上色工序。 两日后,一柄通体漆黑的琴就已初成。 通风晾干后,悟清明从承露七弦眼上穿弦拴于护轸,七弦十三徽,横越岳山,乃至琴尾。 夜间,这张七弦琴终于大功告成。 悟清明伸指,有些生疏地拨了拨弦丝,清泠音韵自琴体流出,与窗外细碎雨声相融,在这清幽雨夜,有些睽违已久的难言风雅。 “师父,这琴有名字吗?” 青砖见琴制成,不由替师父高兴。 他知晓师父会些木工活,这观中多数木料家具都是师父所造,但斫琴却是第一次见。 并且,师父看起来,做的如此娴熟,仿佛他从前做过很多回。 “名字?为师没想过,本是名不经传之人,所斫名不经传之琴罢了。” 悟清明抚着弦,轻声笑了笑:“那就叫它‘无名’。” 说罢,他就翻过琴身,在底面龙池处,用刻刀刻上“无名”二字。 无名琴,就此诞生。 在两个小徒弟的要求之下,悟清明依着从前的记忆,略微生疏地弹了一曲。 奏曲过半,悟清明也渐渐找回了昔日的指法。 青砖青瓦听得入迷,徒觉阳春三月,松风拂面,宛若傲游在飘渺太虚中,耳旁不闻其他,唯有万籁悠悠…… 是夜,青砖就开始跟师父学起了琴。 他每天放学,完成功课之余,就去师父房里学琴。 悟清明教他先认识琴身的每个部件,而后从曲谱识起。 青砖得了要领,深记于心,学的也快。 几日后,就能独立弹出些简单的曲子。 悟清明欲将无名赠予他,但青砖不要,他道:“无名是师父的琴,徒儿不能夺爱。” 悟清明见他谦让,于是打算给他新做一张。 那棵杉木巨大,斫琴剩余的杉木料,不仅还能再做一张琴,甚至还有多出很多。 悟清明用来给青砖做了张琴和鲁班锁,给青瓦制了件木马,雕了柄小巧玲珑的木剑挂饰。 青砖青瓦得了礼物,欢喜非常,觉得师父除了穷,其他简直无所不能,能文能武,通晓音律,什么都会。 但是什么都会的师父,为什么还会这么穷呢? 穷得永远只有十两银子。 他们想不通。 第十九章 天赋 距上巳那日过了十来天, 悟清明接到如春娇的飞鸽传书。 她真的请了一名琴师,从洛阳送至青灯观来,现已在路上, 几日后便能到。 信中她道:给他请的是全洛阳最好的琴师,不许拒绝,不许不学。 悟清明失语, 好一瞬沉默, 她还真是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 青瓦最近在学轻功, 颇有些成效, 最高能飞上庭院中的树上。 这日,他又试着能不能突破,更上一层楼。 他脚下一点, 刚踩着院中石灯跃起, 窜至树上。 他深吸了口气,再提劲,踏着树冠,朝就近的屋脊飞去。 青瓦紧紧闭着眼, 已经做好了会摔的准备,却没想到脚下踩在一片实处, 他缓缓睁开眼, 见自己已置身于屋顶之上。 一时之间, 他有些不敢置信, 在原地跳了一跳。 悟清明正在屋中默写琴谱, 陡然感到房梁微微一晃, 他抬眸, 见从上落下些灰尘, 旋即立刻起身, 拍了拍身上。 肇事者正开开心心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他朝屋子里的悟清明兴奋地大喊:“师父,师父,快出来看我,我会轻功啦。” 悟清明闻声从屋中出来,站在院子中间,见屋顶之上,青瓦跳脱的身影,负手笑了笑:“不错,学成了。” 听见师父的夸赞,青瓦心情更好,激动万分地展臂飞扬,觉得高处的风,都比平时舒畅清爽。 “看着脚下,切莫大意,连日下雨,屋顶青苔多,小心滑倒摔着。”悟清明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影游走,笑着提醒。 他心中感慨,这小家伙才五岁,连字都认不全,却在武学方面有如此造诣,比之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青瓦自身的悟性和努力,他能想到的,唯有“天赋”二字。 青瓦纵身跃下,朝悟清明一把扑过来,笑眯眯问:“师父,我厉害不厉害?” 悟清明接住他,抱于怀中,含笑道:“厉害,将来我们青瓦,一定能成为盖世英雄。” 得了这话,青瓦咯咯大笑:“那我也要像昭武太子一样,成为英勇善战的大英雄。” “昭武太子……你很喜欢他么?”悟清明不止一次听小徒弟提到这个名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当然了,他是护国护民的豪杰,在我心目中排名第一!”青瓦神采飞扬地述说。 说完看了眼悟清明,见师父脸色不太好,以为是师父心寒自己,没有把他放在心中第一的位置,遂改口道:“同时我也很喜欢师父你呀!” “有多喜欢,比之昭武太子如何?”悟清明意味不明地开口。 “嗯……就是……和昭武太子差不多。” “是吗?” “就差那么一点点吧……”青瓦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师父不喜欢他撒谎,他就勉为其难地实话实说。 悟清明见他一脸迟疑,不禁笑了:“知道了,去玩吧。” 青瓦又跃起飞上屋顶,自己一个人在屋顶玩了一下午。 青砖放学回来,便是见到师弟坐在青灯观主殿的屋脊之上,兴冲冲地朝他招手。 自从青瓦学会轻功,屋顶俨然成为了他的游玩圣地,时不时就能抬头在屋顶看到他小小的一团白色身影。 不过师父说,不能吓到香客们,害得他每次都偷偷摸摸地上去,还不敢让众人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始压数字到周四,就是原本的一章拆成两章发。因为我又去申榜了,希望我能够上一次人生中的第一次人工榜单。鞠躬谢谢大家!~~ 第二十章 琴师 这日天朗气清, 青瓦抱着本小人书上了屋顶。 他还未坐下,就远远望见一顶软香轿子从山道上来,他兴致勃勃地站在上面观看。 过了几刻钟, 轿子终于停在观前,从中下来位抱着琴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一支玉簪斜斜插在髻上, 半披着长发, 垂在后背腰际, 肩上挎着包袱, 给人一种清冷疏离,难以亲近的感觉。 青瓦身形一闪,落于院中地上, 跑到外面接见来人:“您好。” 那人一下地, 她就满脸失望地打量着这座外观老旧的道观,心生一阵不满,觉得自己被骗到这个偏远贫瘠之地。 待见到只有一个小孩子出来迎接自己,顿时不悦至极, 口气不甚友好:“你家大人呢,这就是贵观的待客之道?” “哦, 我师父在忙, 还请稍等, 我这就去通知师父。”青瓦朝她拱手, 跑去后院找悟清明。 片刻后, 一袭青色道袍的悟清明从内出来, 她见他风采不凡, 感到十分惊艳, 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扬着下巴,语气傲然道:“就是你要跟我学琴吧。” 悟清明见到她亦是一惊,朝她施了个道礼:“想必是文琴师了,贫道悟清明。” 如春娇的信中说文杰琴师琴艺高超,眼高于顶,为人冷傲,他只当此人是个男子,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妙龄女子。 这让悟清明不由蹙眉,观中清净,突然来了个女子,还得和她日日习琴,如此甚是不妥。 文杰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不悦地开口:“你打算让我一直站在外边?” “抱歉,贫道有失远迎,文琴师请进。”悟清明将她引入内,带她去厢房安顿好。 文杰抱着琴,环顾室内,见陈设简陋,毫无半点舒适之感,脸上越发冷淡。 她不耐道:“我每日都要睡美容觉,巳时才起,只有下午有空教你弹琴。”语气不是商量,而是豪不客气的告知。 “随你便。”悟清明礼貌性地一笑,与她交代了些观中的情况,就转身走。 在外边的青瓦跑到他身侧,跟着他走远后才问:“师父,这位姐姐,就是如阁主请来教琴的琴师吗?” 第25章 “嗯。” “她看起来,好像脾气不太好。”青瓦童言无忌,直接将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 悟清明轻轻点头:“你想不想她留在这里?” 青瓦摇头:“不想。” “那好,明天就请她回去。” 他们师徒还在说话,就听得一声震天响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青灯观。 想也不用想,必然是文杰发出的。 悟清明牵着青瓦返回去,见文杰抱着琴瑟瑟发抖地坐在床沿。 “文琴师,你怎么了?” “这里……有,有虫子。”她稳住发抖的声音,指了指房梁上一只正在发出鸣叫的黑色虫子。 青瓦抬头看,惊诧道:“啊,是我的蝈蝈,我说早上怎么不见它了,原来跑在这里。” 说完,他足尖一点,纵身跃起,抱在房梁上,将那只蝈蝈抓在手心,轻捷旋身落地。 悟清明歉声道:“抱歉,小徒顽劣,惊吓到你了,现在没有虫子。” 说完,他们告辞,刚走两步,身后传来文杰异样的声音:“等等,我要换间屋子。” “其他屋子,尚未打扫。” “不行,我还是要换,就隔壁那间。”温文紧紧抱着琴,语气很硬,脸上满是柔弱哀求。 “那间,已有人住。”悟清明道。 隔壁那间,是丹心之前住的屋子。 “那就让她跟我换。”文杰却充耳不闻,已经跨步出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走了进去。 悟清明见她如此反客为主,连忙跟了上去,想将她劝出来。 踏进此间,悟清明只觉眼前一亮,这间屋子,自从丹心入住到她离开,他都没再进来过。 原来在她住过的这段时间,她曾费心布置过,窗台多了些摆件,桌椅铺了绣花软垫,床榻挂上了红纱帷幔。 比之前的简朴单调的陈设,多了份女子特有的柔婉温馨。 他蓦然想起,丹心说过的那句话:“如今我住在这里,便也把此处当成我的家来维护。” “这间果然更好,就是这红色俗气了一些。”文杰拂过床幔,悠悠点评:“可以换掉颜色,我喜素净。” 听得她这句毫不见外的话,青瓦忽然上前,拉住文杰的衣袖,想扯开她的手:“不可以!这是丹心姐姐布置的,你不可以换掉。” 他手中蝈蝈飞了出来,护主般扑在文杰衣裳上。 猛然落了一只虫子在身上的文杰,蓦然脸色发白,隔着袖子拍走虫子,惊惶错乱之中,将青瓦推到。 悟清明眉头一皱,将青瓦扶起。 那边,文杰已将蝈蝈拍了下来,绣鞋压了上去,将它狠狠碾了一下。 青瓦睫毛一陡,泪珠子哗哗坠落:“你是个坏人,踩死了我的蝈蝈……” 这一举措,无疑触怒了悟清明,他眸中冷了三分:“出去。” 这两个字,犹如冷水浇下,让文杰一愣。 自她年少成名,琴艺冠绝洛阳,从来都是被高门大户尊为座上宾,挣着抢着请她入府教习。 凡事都得她说了算,旁人也不敢置喙一二,以至她性子被捧得越发孤高刁钻。 如今却是头一回,遇到对她这般不屑不重之人。 而这人,仅仅只是一个破落道士。 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底气,敢这样对她。 “你说什么?”文杰眯着眼,不敢置信地问。 悟清明面无表情地开口:“出去。” 当下,文杰气笑了:“你可知得罪了我,会有怎样的后果?” “后果么,我不必考虑。”悟清明淡声道。 “你……” “见人如见琴,主人心性如何,琴心可见一斑,应当也是如此。” “今日一见,文琴师或许空有琴艺,却无为人之礼,青灯观小,配不上你这尊大佛,还请回去罢。” 这番话,简直是不留分毫情面,直接拒她于千里之外。 “今日这番话,文杰记下了,悟清明,你给我走着瞧。”文杰面容冷傲,幽怨地瞪了他一眼,负气抱着琴离开。 轿夫刚歇了一会,尚未离开,就见文杰弯腰回到轿子里,听她冷声道:“打道回府。” 他们迟疑了一会,面面相觑,毕竟是奉阁主之命送人来的,怎么才来就要走? 轿中文杰见轿厢不动,掀开帘子气冲冲轻斥:“尔等还不动身,送我速回洛阳。” 屋内,悟清明说会给他再抓只更大的蝈蝈,才哄住了痛哭不止的青瓦。 青瓦停了哭,小手抹上了眼角,摇了摇悟清明的衣袖,“师父,她会不会记恨你啊。” “记恨?这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在他的生命中,记恨他的人,多如天上繁星,如今也不差她一个。 悟清明牵起青瓦的小胖手,正欲退出屋子。 经过桌案之时,刮了一阵风进来,桌上飘下一张纸,落在门口。 青瓦跑过去捡了来,见纸上写着三个字,他拿过纸递给悟清明,“师父,这是什么字?” 悟清明接过,见后眉头微蹙,念给他听:“谢怀襟。” “谢怀襟?是昭武太子谢怀襟吗?”青瓦兴奋地问。 “是。”悟清明将纸重新放回桌上,欲找重物压着。 他见桌角处的书下压着一叠纸,便拿起书,想将那纸张也放下去,却见书卷之下的白纸上亦是写着谢怀襟。 鬼使神差地,他一张张翻下去,都是一笔一划,写成的那三个字。 悟清明不由轻叹,何至于此。 痴人,当真痴人。 “丹心姐姐为什么写昭武太子的名字,难道她和我一样,也喜欢昭武太子吗?” 青瓦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又多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人。 他说完,又看了眼师父,只见师父脸色不佳,双眉不展,一幅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猜想可能是师父近日,屡次被昭武太子的光芒盖过,以至于心情委实难以大好。 如今,连丹心姐姐都是昭武太子的追慕者了。 可见昭武太子,真的是人见人爱,极有魅力的一个人。 于是,他极为贴心的安慰师父:“师父,不要难过,纵然人人都喜欢昭武太子,但我和师兄也会永远喜欢师父你的!” 第二十一章 谥号 将人撵走这件事, 自然令如春娇大为震怒,她又飞鸽发了道信来谴责悟清明。 接到信鸽的时候,悟清明正在后山的土地里种黄瓜苗。 前些日子瓜籽出秧, 今儿长势喜人,他得空来挖开几垄地,插上竹竿, 将秧苗移植。 种完, 他提了桶水, 挨棵给它们浇上水, 就听到青瓦从林间上空踏步而来,高声呼喊:“师父,有信鸽。” 他边说边落地, 手里抓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 跑来交给悟清明。 “是小白啊。”悟清明认出这是如春娇的鸽子,上回送信也是它。 他将葫芦瓢搁回木桶中,摸了摸小白的羽毛,从它腿上解下信管。 果不其然, 展信见其中通篇都是讨伐他的话,说他怎么能对文杰这样, 一点也不温柔, 真是绝情云云。 “青瓦, 你带小白先回去, 等我浇完水, 再写信让它带回去。”悟清明交代, “记住别让它跑了, 不然我没钱买信鸽。” “是, 师父。”青瓦抓住白鸽, 轻身腾空而起,如风掠走。 悟清明不疾不徐做完地里的活,才提着木桶回观。而后提笔写了句话,言简意赅地回她:给如阁主省钱,无需请琴师来教。 “青瓦,小白呢?”悟清明捏着卷成圆筒的信笺,却没找到信鸽。 “师父,小白飞了……”青瓦从房顶下来,耷拉着脑袋,看也不敢看师父,揉着眼睛回他:“路上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手一松,它就飞走了……” 见状,悟清明拉过他的手臂看了看,见他雪白的衣衫上,果然有几处污渍。 被他触碰的一瞬间,青瓦手一缩,抖了一下。 “摔到手了?”悟清明立刻松手,柔声问道。 听到师父第一反应是关心他的摔伤,而不是斥责他办事不力,青瓦嘴巴一扁,忍不住哭了起来。 “很痛?给我看看。”悟清明见他哭,以为他是伤的重,小心将他抱回屋子,找了医箱出来。 “师父,对不起,都怪我小白才跑了。”青瓦哽咽着,边哭边说。 悟清明卷起他的衣袖,见其手臂上破了几处皮,幸而不是伤筋动骨,略微松了口气:“跑了就跑了,倒是你啊,伤着了应该第一时间和师父说。” “可是它跑了,我们没有信鸽带信回去了。”青瓦继续哇哇大哭,“我连师父交代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好没用呜呜……” 悟清明给他伤口处撒上药,用纱布包了起来,不由摇头失笑:“真是缺心眼的小家伙,信鸽哪有你自己重要。” “青瓦,将来无论遇到何种险境,你都要记住,任凭手上的东西再贵重,它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命重要,惟有先保住自己的安全和性命,才能从长计议,再谈其他。” 第26章 青瓦震惊地看着师父,“可是,这样做了,不就是懦夫吗?师父,我要成为昭武太子那样的大英雄,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这次,他不认同师父的观点,遇到危险怎么能光想着自己逃命呢? “冲在最前面,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悟清明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他说完这句话,蓦然想到从前也有谁,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那时,他少年意气,满腔热血,凡事好争第一,没太把那个道理当回事…… 如今,他为人师长,看着小徒弟小小年纪也生出这等想法,不由心生忧虑。 却是也明白了当年那人的忧心。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波动,他揉了揉下青瓦的脑袋,侧头淡淡道:“这种情况你不要学他,他就是个蠢货……若非如此,西南道平叛,他就不会尸骨无存,连累这么多亲卫也一同殒命了。” 青瓦听完,却是捕捉到昭武太子已然离世的信息,怔愣了一会。 俄而,豆大的泪珠从青瓦眼眶中滚落,砸在衣襟之上,很快氤氲出深色的湿痕,他愣愣地问:“师父,昭武太子……他,他死了?” 悟清明转过头,见他无声流泪,伸出指尖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温声告诉他:“‘昭武太子’是谢怀襟的谥号,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谥号的。” 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谥号的。 青瓦忽然想起当初在锦州茶楼看戏时,二师父欲言又止的黯淡神色;想起客栈投宿那晚,师兄和他说过的,在史书上看到的《昭武太子列传》。 原来如此,青史之上,记载的都是已经离世的英杰。 青瓦无力地趴在师父怀里啜泣,哭得很是伤心,即便如此,还不忘辩护道:“他才不是蠢货……师父,你不许这样诋毁他……就算他死了,也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大英雄。” 悟清明揽着小徒弟,同样感到无力,他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安抚一个,忽然得知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逝去的小小孩童。 他自嘲一笑,难道要让谢怀襟复活不成? 不可能的。 谢怀襟,已经是个死了快十年的人。 这样一个人,真要是再回来的话,那会吓坏多少人。 良久,青瓦哭累睡了过去。 悟清明将他放回床榻上,给他盖好被子,缓步走出了屋子。 他站在门口,负手看天际流云,只觉白云悠悠,清风徐徐,仿佛经年如此,厉数载都不变。 但世上的人和事,又岂能如它们一样,一直如此呢。 第二十二章 失踪 青瓦睡醒后, 已是下午,悟清明捧着一件看不出材质的白色衣袍,端了饭菜过去喂他吃。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师父手里的碗勺, 自己动手吃。 吃了几口,他忽然问:“假如那样很重要的东西,是师父你给我的呢, 在危险时刻, 我也要放弃放吗?” 悟清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青瓦又说, 是关于上午师父说的那番话。 “弃。”悟清明想不也想就回答。 “可是我舍不得。”青瓦放下勺子,开口道。 “有什么舍不得的,”悟清明认真思索了一番, 轻敲他的头, 叹声道:“我应该没给过你们值钱的东西才是。” 他这么穷,还真是没送过他们像样的东西。 青瓦立刻摇头,“师父你给的所有,对我和师兄来说, 都是天底下最最最珍贵的。”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师父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给了他们一个家, 给了他们爱和教导。 他又伸出手, 晃了晃腕上戴着的柏子香珠, “还有这个, 是师父亲手制作给我和师兄的, 别人都没有, 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柏子香珠, 以柏树果球晒干磨制成粉, 添加香料,经多道工序揉捻、打磨而成。 穿了红绳系在腕间,给小孩儿戴着祈福的。 悟清明还特意按照他们生肖年份,给他们雕刻成各自的生肖模样。 听罢,他微微一笑,抖开手中的白袍:“等你吃完,把这件衣服试试合不合身,然后我们进城去,找驿使送信。” 听到试新衣服和进城,青瓦低落的心情有了那么点起色,吃饭的速度也加快了。 他嘴里塞满了米饭,鼓着腮帮子,像个小松鼠,可爱极了,“师父你吃了吗?” “为师吃过了。”悟清明搁下手中茶杯,给他也倒了杯水,柔声提醒:“不着急,你慢点吃,别噎着。” 青瓦咽下嘴里的饭,咕咕噜噜灌下整杯水,抹了抹嘴巴,端起干干净净的空饭碗给他看,道:“师父,我吃完啦!” 他迫不及待地摸上新衣服,只觉得丝滑柔腻,如水沁凉,不是寻常的粗麻葛布,亦不是他见过的富贵人家穿的锦缎绫罗。洁白平滑,华而不娇,纵横经纬间隐有鳞鳞银光,看起来很是稀罕。 “师父,这是什么料子,好好看呀。” “无极雪甲,冬暖夏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悟清明给他穿上,“这样,以后你就不用怕会摔疼了。” “听起来是个宝贝,一定很贵吧,师父,你从哪里弄来的?”青瓦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极了。 “嗯是个宝贝,”悟清明微微一笑,“是为师压箱底的宝贝。” “那我可得穿里边,万万不能让别人瞧见了,抢了去!” …… 吃完饭下山,青瓦一蹦一跳地跑在前方,他其实是想趁师父不注意,踩着轻功走。 可悟清明早已看穿他的想法,平静地交代:“你刚摔伤了手臂,就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走路。” 青瓦脚下一顿,嘟着嘴回头应是。 四月的天气,暖洋洋的,山间花期已过,路旁的树上结了青翠的果子。 青瓦一路走,一路数着遇到的果树,有桃有李,有梨有杏,有桑椹枇杷…… 再过一两个月,等果子熟了,他就能和师兄来摘,再放进竹篮子里,用绳子吊着放在井水中冰镇。 路旁还有些野生的低矮树莓覆盘子,此刻已经鲜红熟透了,藏在绿叶丛中,十分好看。 他停下摘了些够得着的覆盘子,用衣摆兜着献宝似的送到师父眼前,“师父你吃吗?” 悟清明从中挑出几颗不能吃的蛇莓放在掌心,教他辨别,“摘野果要看清,有些长的好看却带毒,比如这几颗,是蛇莓,吃不得。” “我记住啦,师父。”青瓦点点头,认真看着他掌心的红果子,“以后我摘果子,都会带回来给师父先看过后,再吃的。” “嗯,不确定的不能吃。”悟清明一把丢弃,拍了拍手,捏起一颗看着红彤彤的,可能会比较甜的覆盘子,迟疑着放进嘴里。 咬下去后,他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酸。” 青瓦闻声,也尝了一颗,“不怎么酸呀,师父,我觉得还是比较甜的。” 悟清明笑了笑,不再解释,“你自己吃吧。” 青瓦暗暗记下,原来师父怕酸,一点点酸都不喜欢。 一路走,青瓦一路吃小果子,随着悟清明进了虞州城。 找到驿站寄好了信,在青瓦的央求下,悟清明陪着他在集市闲逛。 青瓦上一次进城,还是被百里挑一带回锦州的时候,距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多月,他无比怀念的看着琳琅满目的物品。 他停留的地方,多为糕点果脯店,但也仅仅只是看一看,并没有向悟清明要求买下来。 悟清明见他懂事得令人心疼,叹了口气,跟他在后面,默然买下他看过的白糖糕,绿豆糕和樱桃毕罗。 青瓦逛的心满意足,拉了师父的手说回去了。 悟清明颔首,牵着他,原路返回。 路过镇子里的书院,见天色差不多快到青砖放学的时间,师徒二人便在学堂门口等了一会,接了青砖一同回青灯观。 回到青灯观,却见观前拴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 其毛发乌亮,高大威猛,四肢发达,马头套着黑色辔头,额上配着青铜麒麟纹当卢,看起来异常名贵。 “有人来了。”悟清明自然地将两个小徒弟,护在身后。 这马非凡品,来人亦非等闲之辈。 “贫道回来晚了,有失远迎,不知是何人大驾光临?”悟清明入内边问。 说完,从殿中走出个身形挺拔,穿着劲装玄色圆领袍,腰佩长剑的青年,他抱拳道:“清明道长有礼了,在下云屯剑城邵巽。” “原来是邵少侠。”悟清明记得他,百里老夫人的护卫,他回了个礼,笑问:“不知邵少侠登门,有何贵干?” 邵巽道:“在下奉命出来寻找少主,正月过后少主不辞而别,连心腹护卫碧心都没带,如今他已离家近三个月不见音信,各路钱庄都未有少主前去支银子的消息,不知少主可来过贵观?道长近来可曾见过他?” “邵大哥,二师父离家出走了?”青瓦从师父身后探出头来。 第27章 邵巽点头,见到青瓦,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 “百里挑一不曾来过,今年,贫道亦不曾见过他。”悟清明正色道,“邵少侠不若入内坐下说话。” 听后,邵巽摇头谢过,面露郁色道:“实不相瞒,我家少主能去的地方,云屯剑城都派人寻过了,这青灯观是我们能找的最后一个地方……既然此处也没找到,在下要赶回门派回禀。” 若是还找不到,他不得不担心百里挑一,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 悟清明理解他的焦急,百里挑一身子骨弱,功夫也弱,竟连碧心都没带上,离家出走失踪了三个月。 只怕云屯剑城上下,已是一片愁云。 临走时,邵巽朝他抱拳,“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劳烦道长,若日后有少主他的下落,请立刻通知本门。”邵巽从怀中掏出一节三寸长的竹筒,“这是本门特制的火信,若有情况,对着天上发射即可,方圆百里之内,云屯剑城门下驻地弟子必能看见。” “这是自然,百里挑一,他毕竟是青瓦的二师父。”悟清明颔首接过。 “多谢道长,在下先行告辞。” 邵巽行了一礼,疾步出去,跨上马背,一刻不敢耽搁地打马飞离开驰。 第二十三章 百里 邵巽走后的当夜, 观中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正是邵巽苦苦寻找的云屯剑城少主——百里挑一。 比他第一次来青灯观时的更甚,都是极为狼狈的模样。 青砖青瓦看着眼前穿着粗布葛衣、蓬头垢面,如饿鬼扑食般, 吃着师父才给他们买的各种糕点的百里挑一,目瞪口呆。 这气吞万里风卷残云的吃货气势,仿佛饿殍转世, 委实难以与他在云屯剑城前呼后拥, 锦衣玉食的贵气样子结合在一起。 百里挑一吃完最后一块点心, 摸了摸肚子, 嘴里含糊不清地叹道:“好久没吃过这么饱了。” 他兀自倒了杯水,咽下去,终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见他们师徒三人盯着他看, 百里挑一低头看了看桌上, 仅剩的包裹糕点的三张油纸,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些细碎的粉末痕迹。 竟是悉数被他一人吃干抹净,于是讪讪笑道:“不好意思, 太久没吃东西,一不小心全吃光了, 青瓦乖徒儿, 小青砖, 改日我多倍赔给你们。” 青瓦张了张嘴, 他完全没有心情追究二师父, 把自己还没吃上一口的糕点全部吃光这件事, 只是憋气强忍住他身上传来的馊味, 极为艰难地开口:“二师父, 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再说话。” 青砖赞同的点了点头, “百里少侠,厨房有热水,您自个打水洗漱吧。” 百里挑一见状,抬手凑到鼻子下,自己嗅了嗅,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很味吗?我觉得还好啊。” 这一动作,生生搅动了空气,让气味蔓延的更深,令人难以呼吸。 见青砖青瓦强忍呼吸,小脸都憋红了。百里挑一才起身去井口打水,就着月光在院子里露天淋了个浴。 悟清明丢了身干净的衣服给他,“百里挑一你注意点,这是道观。”说完就转身回屋,他简直没眼看。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百里挑一接过劈头盖脸丢来的衣服,不以为意地放在一旁,继续搓身上的灰,小声嘀咕:“道观又怎样,我又不是道家弟子;再说了,大家都是男的,有什么好避讳拘礼的。” 洗的差不多了,他未擦水就穿上衣服。 身上水珠很快沾湿了新换的干净衣服,一头披着的散发也滴着水珠,整个人如同从井中爬出的水鬼,他一步一个水脚印,朝悟清明的屋子走去。 “道长,你还没睡下吧。”百里挑一看着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光线,敲了敲门。 话音刚落,屋中的烛火应声而熄,昭示着屋主已然就寝。 这个反应,真是何其熟悉,百里挑一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悟清明也是如此对他,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冷淡至极。 他自嘲一笑,锲而不舍地敲门,“我知道邵巽来过,必然是让你一旦有我的下落,就通知云屯剑城。” 屋中依旧安静,只有均匀平稳的微弱呼吸声。 “道长行行好吧,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告诉他们。” 他索性盘腿坐在门前,悠悠地说:“否则,我也不知道我疯起来,又会将青瓦拐去哪。” “你……这三个月都经历了什么?”才会成为这幅无赖又不要脸的样子。 悟清明打开了门,任由夜风送爽,吹进屋子。 他一身衣衫整肃,分明不是刚睡醒的模样。 “诶,本公子心怀众生,感怀民生疾苦,故而亲身体验了一番贫寒百姓的真实生活。”百里挑一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说。 “哦?你还真是伟大。”悟清明显然不信,跨步出来,站在檐下,“既是如此,又缘何刻意不留音信,不露痕迹,让百里家的人找不到你?” 自上次百里挑一把青瓦带走那番事,悟清明就觉得他还有些孩子气。 此次,十有八九他是和家中生了龃龉,才离家出走,辗转流浪来到这里。 “那是我低调,不愿被他们干涉打扰,不然以我剑城荣光,我是一天也体验不了这些。”百里挑一站在他身侧,望着如钩的下弦月,故作洒脱地叹了口气。 悟清明微微一笑:“就算贫道不说,你又如何肯定,云屯剑城的人不会再折回来找你?”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今日邵巽刚来此处找过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来的。”百里挑一满脸自信地分析。 “你家里人很担心你,或许至少得让他们知道你的安危。”悟清明建议道。 “不需要。”百里挑一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日后我会付钱交伙食费的,这段时日就暂且在道长你这里落脚了,噢,我依旧住上回那间屋子即可。” 毫不见外的说完自己的安排,百里挑一见到天际闪烁着一颗红色的星星,觉得方才好像少见了个人,“咦”了一声问:“怎不见丹心?” “上元过后,她便走了。”悟清明抬头,望着月光,淡淡回道。 “竟然走了,为什么,你欺负她了?” 毕竟是从小照顾自己的婢女,十年陪伴长大的情分,于公于私,都让百里挑一不由生出份担心。 悟清明侧首睨了他一眼,纠正道:“丹心辞行前,说的是要去闯荡江湖。” 百里挑一点了点头,神情羡慕,又充满骄傲:“闯荡江湖,真是个有侠肝义胆的丫头,不愧是我云屯剑城出身的人。” “是啊。”悟清明垂眸,难得附和他。 这一晚两人之间说的话,比之前在青灯观和云屯剑城加起都多。 让百里挑一觉得,悟清明会搭理他时,还挺讨喜,平易近人。 然而当第二天,日上三竿,百里挑一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坏了美梦之际,觉得这个臭道士,真令人嫌。 他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披上衣衫,起床推开门,一通抱怨:“我大概知道丹心为什么会离开了,都怪你这个人,竟然连懒觉都不让人睡!我又不是你观中的弟子,为什么啊,还要跟着你的作息,干涉我的起床时间……” 站在门口的青瓦,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二师父,丹心姐姐在这里的时候,从来都不睡懒觉,她起的比我还早哩!还有哦,不是我师父叫你起床,是我想给二师父请安才来敲门的。” 闻声,百里挑一这才睁开半眯的眼睛,弯腰捏上青瓦的小脸蛋,无奈笑了:“乖徒儿,是你啊,你这委实也起的太早了些。” 青瓦指了指日头,“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请二师父教我武功!” “小家伙,求学之心倒也上进,那我考考你的基本功练得怎么样了。” 百里挑一说完,伸出两指朝青瓦发了一招,以指代剑,径直向他心脏之处刺去。 “此招考验你的应变速度。” 言毕,指尖瞬时就离青瓦的胸膛一寸之近。 青瓦见状,灵活地腾空而起,避开攻势。 他飞至百里挑一后方,出手果断,小小的拳头一招击在他的腰际,开怀一笑:“二师父,我赢啦。” “是我大意了,四个月未见,没想到你竟炼成了轻功。”百里挑一诧异,他未教过青瓦轻功,所以这是悟清明教的。 而青瓦砸在他后腰的拳法,果决凌厉,也不是他教的,他转过身问:“这功夫是你师父教的?” 青瓦点头,“师父教我的太极拳,我练功时,结合了二师父你教过的‘云屯诀’一起练。” “好孩子,你果真是有天赋的。”百里挑一赞道,心中激荡不已,这小娃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让他心情大好,方才被吵醒的起床气也一扫而光,这么个宝贝奇才,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觉得脸上有光。 于是,他打算教青瓦一套百里家的成名剑法‘延绵百里剑’。 第28章 百里挑一拉着青瓦坐在台阶上,先给他讲了讲本门简史。 ‘延绵百里剑’一共有九重十八式,剑气达到巅峰第九重时,可荡平半座山头。 因此,剑法名取自“剑意延绵,气吞百里”之意。是他祖父百里江山,年轻时自创的一套剑式,也正是凭此名扬四海,开宗立派,创立的云屯剑城。 不过自祖父去世,门下弟子再无一人炼成九重大圆满,连他的父亲百里千秋,才堪堪炼至第八重、十六式。 “二师父,那你练到了第几重?”青瓦听完百里家的创派简史和绝学,当成震撼,但他始终没听百里挑一说起自己的境界,一时很是关心。 “咳、我,我嘛,那个今天早饭吃啥?”百里挑一从门口台阶上站起,拍了拍衣摆,兀自去厨房找吃食。 “二师父,不是说要教我‘延绵百里剑’吗?”青瓦追着上前,边跑边问。 “当然要先吃饱饭,才会有力气练剑!” “可是二师父你早上没起床,师父就没给你留早饭耶。” “什么?不是说了我会付钱,悟清明你也太小气了!”百里挑一恨恨地说。 在前殿接待香客的悟清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引得几个香客,立刻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身体健康。 “近日天气多变,早晚温差大,道长可要保重身体呀。”潘娘子刚上完香,对着悟清明关切的说。 悟清明朝她施礼,微笑致谢。 “听我当家的说,隔壁白水镇,最近好多人生了风寒,头疼脑热咳嗽浑身起疹子,好似还会传染。”和她一起来的徐婶子,挎着篮子,站在一旁接话道。 潘娘子口直心快:“传染这可不是小事,你当家的常接触附近几个镇子里的人,当心不要也感染了。” 四月天暖,正是农忙的季节,农耕工具也比寻常需求量更多。 徐婶子的丈夫,徐平安是青灯镇有名的打铁匠,为人老实,手艺不错,尤善铸造农具而闻名本县,是以周边镇子的人也会来此找他打造农用器具。 “呸呸呸,净说些不好的做甚,我当家的可是个打铁匠,壮的跟头牛似的,谁生病他都不会生病。”徐婶子瞪了潘娘子一眼。 她皱着眉头,又取出香,点燃后朝神像一拜,口中念念有词:“求神仙保佑我家外子徐平安,健康平安。” “信女口不择言,请神仙勿怪,保佑大家都无病无灾。”潘娘子心下歉疚,也燃着了香,虔诚再拜。 徐婶子这才舒展了眉心,与潘娘子手挽手结伴下山去。 送走了香客们,已近日中,悟清明去了后院,准备下厨准备午餐。 一进厨房,只见满室浓烟,灶中燃着熊熊烈火,火星子直往外冒,掉落在灶旁干燥的柴垛上,已经烧了起来。 悟清明脸上一黑,迅速提起木桶从水缸中装了桶水,跨步过去浇熄了火。 适时,百里挑一抓着只麻花鸡来了厨房,见到悟清明,笑着打了个招呼:“道长,这你这只鸡养的很肥。” 悟清明嘴角抽了抽,“百里挑一,你烧我厨房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疫情又猖獗了,大家要多多注意做好防护呀,愿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第二十四章 中毒 “百里挑一, 你烧我厨房做什么?” “我烧你厨房做什么?我在做饭。”百里挑一一脸莫名其妙地向灶台走来,他揭开锅,只见铁锅烧的通红, 锅底已然烧穿出一个洞,“哎呀,说要烧水烫鸡毛, 我忘记放水了!” 悟清明见锅已牺牲, 鸡命危在旦夕, 挑了挑眉, 一字一句问道:“你还想杀我的小花?” 这句反问,令百里挑一略有丝丝不安,他抬头看了看悟清明, 见他脸色不太好, 手心不由一松,麻花鸡扑棱着翅膀挣脱坠地,远远跑开,躲在方才浇熄的柴垛上咯咯咯。 “二师父, 你不能杀了小花,这是下蛋的老母鸡!”青瓦带着哭腔跑了过来, 方才他没能够阻止百里挑一抓鸡, 此刻害怕极了小花已惨遭毒手, 被烫了毛。 “咯咯咯”。 麻花鸡也发出谴责似的, 响起声音。 青瓦听见声音, 窜过去慌忙一把抄起小花, 带着它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百里挑一见灶间一团乱糟糟, 才知道悟清明说的他烧厨房是个怎么回事。 瞬时, 他极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清明, 我赔你个新锅。” 说完,百里挑一逃似的从道观下山,一路问,终于问到徐氏铁铺。 他走进店中,却不见人,“有人吗?” “老板我买锅。” 喊了几句,柜台之后的竹门帘一掀,出来个挽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着藕荷色曲裾裙,黛眉细描,落落大方,笑容可掬。 她自称夫家姓徐,左邻右舍都叫她徐婶。 徐婶笑着问:“客官需要什么样的锅?” “坚实,程亮,耐用,最好的,最贵的。”百里挑一四处打量,见铺子内规格不大,但各式铁器摆放整齐,井然有序。 “好勒。”徐婶眉开眼笑,按他的要求,给他挑了口程亮厚实的大锅。 “客官,这锅我们铺子能给你送上门,不知您家住哪?”徐婶见他看着脸生,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衣,但观其双眼有神,生的白净俊朗,出手阔绰,只当他是哪家大户人家新请的管事。 “我急用,现在就能送吗?”这话让百里挑一对其铺子印象不错,觉得这小地方服务周到,一点也不比锦州差。 徐婶面露遗憾,歉然一笑:“抱歉,现在不能送,需得我当家的回来后,才能开始送,他大概下午回来,您看来得及吗?” 百里挑一道:“那不必劳烦送上门了,我还等着这口锅做午饭。” 说完,他付好钱,举起这口锅顶在头顶,在路人惊叹的声色中,一路招摇过市。 见百里挑一走后,徐婶敛起笑容,转身朝室内走去,话语温柔:“安哥,又做了桩买卖,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豪气的客人,一来就要最贵的,还不讲价。” “咳咳咳,纾娘我听见了,可你为何骗他说我下午才回来。”那男子躺在榻上,见她进来就坐起身来,一说话就咳嗽着。 “别起来,多歇会。”徐婶按住他的身子,抓住他的手,拍了拍:“傻安哥,你呀就是太老实了,一根筋,他出手这般阔气,想必不是普通人,我就是瞧准了这些,才故意说的本店买卖可送货上门,博得他的好感,兴许以后他再需要其他铁器,就会第一个想到咱们的店。” 说起这些时,她神情狡黠,眉目之间多了份年轻时的灵动娇俏。 “还是纾娘聪慧,我这铁匠徐平安的名号,都是得你相助才打出去的。”徐平安因常年打铁,皮肤被炉火熏的粗糙黝黑,笑起时眼角绽开三条纹路,露出一口大白牙,更是一幅莽汉模样。 与他粗犷的外型截然相反,他的心地却是出奇的温柔纯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别人要他免费打铁,也照样二话不说无怨无悔。 徐婶当年也正是被他这点纯良忠厚的品性折服,才嫁给了他。 “纾娘,我刚才不过是一时头晕,想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歇会就没事了,你让我起来,去给你做饭。” “做什么饭呀,你好好躺着,你咳嗽着,我担心……”徐婶眉头微皱,欲言又止,“要不我们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徐平安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我身子骨你还不清楚,再说了,我也没有发热起疹子,不要浪费这个钱找大夫,我们得攒钱给你妹妹治旧疾……” 屋外又传来客人的询问,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交谈,徐婶又换上一脸轻快的笑,出去招待客人。 …… 百里挑一出了徐氏铁铺,路过集市,顺便去点心铺买了些糕点带回去,作为被他昨夜吃掉的赔偿。 他想到那只没杀成功的麻花鸡,馋得腹中五脏庙直打鼓,于是七弯八拐去酒楼打包了只烧鸡,又买了包瓜子。 路上经过成衣铺子,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只觉得和自己形象气质极不相符,便举着锅走进去,选了两套浅色交领直裾。 百里挑一这才心满意足地顶着装满锅的货物,走出状若举鼎般沉稳霸气的步伐,在沿路人的注视之下,大摇大摆地返回青灯观。 换了新锅后,悟清明将百里挑一赶出厨房,不准他再靠近一步。 他乐得清闲,趁悟清明下厨的时候,带着烧鸡糕点去找青瓦。 两师徒并肩坐在屋脊之上,一人啃着一只鸡腿。 青瓦吃得满嘴都是油,“二师父,等会鸡骨头你扔远点,千万别让我师父瞧见了。” “怎么?我吃个鸡,他还要管?”百里挑一撕下一口肉,卷入口中,狠狠咀嚼。 幼齿的孩童,深深叹了口气:“师父才不会管你吃什么,但他见不得杀生,若让他看见,他又得多念一篇经。” 第29章 “你师父这是有病,得治。”百里挑一啃完最后一圈肉,抽出鸡腿骨,犹豫了一下,扔在包裹鸡肉的空荷叶上。 吃完烧鸡,百里挑一意犹未尽地吃了块菊花糕,见青瓦不吃,好奇问道:“乖徒儿,你怎么不吃?” “二师父,我不爱吃菊花糕。”青瓦叼了块白糖糕,含糊不清地回答。 “那你自己拣爱吃的多吃点。”百里挑一悉数摆出各式口味的糕点,任青瓦自行选择。 青瓦点头,又拿了绿豆糕畅快地吃。 吃尽兴下来的时候,百里挑一带着一包鸡骨头,远远丢在荒郊野外毁尸灭迹。 黄昏时分,青砖踏着夕阳独自回观,做完功课,便自觉地抱着琴在屋中练习《风入松》。 这是师父那天斫琴成功之后,弹的第一首曲子,他便喜欢上这首古曲,和师父学的第一曲也是这个。 弹琴本是静心之事,他亦不会轻易被周遭之事所影响。但他弹至半曲,便听得哪里传来呕吐的声音,这让抚琴的手一偏,弹错一弦音律。 青砖不由眉头一蹙,暗道自己心性不坚,岂能随便被外界扰乱琴心。旋即,他深吸一口气,稳下心来,重新又弹奏了一曲。 第二遍乐韵渐佳,眼看一曲将了,又一阵“呕”的声音惊扰到青砖。 这次他听得分明,声音不是师父的,亦不是青瓦的,只能是百里挑一。 这让青砖不由觉得,是否是自己弹的太难听了,导致他都听得生吐。 这般想着,青砖依旧手指不停,并没有如方才那样切断重弹,他只是继续拨弦弹完整首,才摘下指上戴着的护甲,起身出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青砖兀自去了百里挑一的屋子外,此时天色已黑,只见其屋门紧闭,屋内尚未点灯,故而黑漆漆一片,难察屋中是否有人。 “笃笃笃”,他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抱拳问道:“百里少侠,若是因我琴艺不佳,污了您的耳朵,才、才令你如此难受,青砖在此向您赔个不是。” “呕……”又一阵呕吐之声响起,隔着门缝,青砖似乎能闻到呕吐物的气味。 他紧皱着眉,小脸黯然失色:“我琴艺果真这么差劲吗?我真的每天有在好好练习的。” “滋啦”一声,门应声而开,百里挑一弯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抚腹部,浑身虚脱无力的模样,他似乎十分痛苦,极为艰难地开口:“小青砖,你以为是你弹琴才令我呕吐的?” “难道不是吗?”青砖一愣。 “当然不是了,我可能是生病了。”百里挑一倚在门边摇头。 午后,他开始头晕目眩。 他只当是连日在外导致休息不够,身体疲惫,所以睡了一下午,谁知醒后,症状愈加严重。 初时胸闷气短,随后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汹涌辛辣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他脑门都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止不住的恶心呕吐,令他相当虚弱难受。 “啊?”青砖连忙扶上百里挑一的胳膊,搀着他往里走,焦急道:“你快躺下,我找师父来给你看看。” 扶着百里挑一躺下,青砖飞快退出屋子,去找了师父过来。 不一会,悟清明提着药箱过来。 他望了一眼百里挑一的面色,“听青砖说你午后起便有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胸闷气短的症状。” 百里挑一勉强掀起眼皮看了眼悟清明,虚弱的点头。 悟清明注意到床头旁的痰盂内,果然吐满了刺鼻的黄色粘稠呕吐物。 “你吃过什么?”悟清明和气的问。 “早上没吃,中午晚上和你们吃的一样。” “我看不止是如此。”悟清明摇头,拿出脉枕垫在百里挑一手底,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搭在他的腕内脉搏之上。 良久,悟清明淡声道:“果然是食物中毒。” “什么意思?听你这口气,我中毒你心情似乎很好。”百里挑一瞪了他一眼。 “我心情好,是因你中毒不深,不会死在我的道观里。”悟清明收起脉枕,继续开口:“讳医忌疾,可不利于对症下药,你到底吃过什么?” 百里挑一靠在床头,移开目光,“半只烧鸡,菊花糕,芝麻糕,绿豆糕,云片糕……” “噢,鸡肉和菊花相克,同时相食,会中毒,所幸菊花糕中菊花不多,你才不至于中毒过深。” 悟清明真是不明白,这么大个人了,吃个东西都能这般,到底是该说他心大,还是该说他运气不好。 “还能救吗?”百里挑一还未出生时,就在母胎中中毒,毒之一字,于他而言,如家常便饭,亦如催命符。 “细辛,川莲,水煎服,连喝几贴即可。” 悟清明猛然想起来,下午青瓦给他送来的糕点,整理药箱的手一顿,声色略有些急切:“青瓦可吃了?” 百里挑一点头又摇头,庆幸道:“他不爱菊花糕,只吃了烧鸡,肯定没事的。” 悟清明见他如此不靠谱,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连忙提着药箱跨出屋子,疾步去找青瓦。 见到青瓦生龙活虎,安然无恙,他才松了口气。 百里挑一见悟清明撂下他而去,腹部又一阵疼痛,一股浓烈刺激性的气味自喉间涌上,他赶紧将头前倾,对准痰盂呕吐不已。 半晌过后,他吐完擦着嘴巴,哀声道:“诶,清明你要记得给我煎药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泪目,另一篇连载文也申到榜了,轮空的时候双双轮空囧rz。 以后可不敢双开了,感觉我要写不完两篇文的榜单数字了o(tヘto) 第二十五章 时疫 百里挑一连日喝了两贴浓郁极苦的药, 食不知味,只觉得舌头都被苦麻木了。 翌日中午饭后,悟清明给他端来最后一碗药的时候, 他犹如赴死般端起碗,悬在口鼻前,久久难以下咽。 “二师父你也怕苦呀。”青瓦从后面钻出来, 惊叹道, 他还以为只有小孩子才怕苦呢。 “怕苦是人之常情。”百里挑一皱眉, 屏息一口饮尽。 他并没有被这小孩子的话激住, 自小他就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对这黑乎乎苦兮兮的汤药简直害怕的很,从前喝药都有家仆围着他哄着, 喝完佐以蜜饯镇苦。 以至于他这么大个人, 还有些改不了这个习惯。 只是他如今人在屋檐下,青灯观内又一贫如洗,想必也没有什么蜜饯,只能将就饮药。 “二师父你早说呀。”语毕, 青瓦跑了出去追悟清明,边跑边喊:“师父, 我二师父他怕苦。” 百里挑一放下空药碗, 撇了撇嘴, 无语至极:“不是吧, 我怕苦也要跟你师父说, 小家伙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吗!” 片刻后, 青瓦抓着根东西过来, 塞到他掌心:“二师父, 嚼这个就不苦啦。” “这是什么?”百里挑一摊开手心, 见掌中躺着截手指般粗细、状若树根的黄棕色不明物体。 “甘草呀,嚼之清甜回甘,袪苦是极好的,我和师兄从前生病喝药,师父都会泡杯甘草水给我们解苦。” 百里挑一捏起这根皱巴巴干柴似的甘草,迟疑着放进嘴里嚼着。 倒是如其名字所言,确然味甘,解了他满口的厚重苦涩感。 “你们生病,也是由你师父诊治开药方抓药?” “是呀。”青瓦乖巧地点头,“我师父可厉害了,他什么都会哦。” “什么都会?”百里挑一望了望四周,不认同地问:“什么都会,是怎么活成这般两袖清风的?” “二师父,两袖清风什么意思?”这个问题,问住了青瓦。 “呃,就是那个……清寒的意思。”揭人不揭短,当着小孩子的面,他还是留些情面,不要说的太直白。 他摇了摇头,还是不解,不过他不再纠结,一蹦一跳跑去后山看师父种豆子了。 时值春夏交接之际,天相难测,多雨水。 晌午还是晴光大好,青瓦走后不多时,就轰隆隆响起道雷,随即闪过一道青紫色的闪电。 白云转乌不过一瞬,眨眼密布整个天幕,暴雨将至。 百里挑一被这闪电惊的呛住,一口吐掉咬在嘴里的甘草渣子。 他怕降雨,遂找了柄伞并两个斗笠蓑衣,去往后山。 穿过小片松树林,他才见到个青葱翠绿的菜园子,里边种着各式各样他喊不上名字的蔬菜,长势良好,青翠茏葱,看着使人心情舒畅。 其内一片空地上,有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小娃娃约莫四五岁,生的敦厚胖嘟嘟;大的那个穿着粗布褐色短打,衣袖挽至臂弯处,露出结实白净的手臂。 正是青瓦和悟清明师徒二人。 青瓦在前方土垄中的坑中,丢下几粒圆滚滚的黄豆,跑的飞快,悟清明则提着水桶跟在他后边,逐个掩上泥,压实土壤,洒上些水。 “要下雨了,你们回不回?”百里挑一见到正在空地上弯腰种豆的悟清明师徒,隔着篱笆问。 第30章 “二师父,我们就快种完啦,种完这一点点就回家。”青瓦抬起脑袋,脸上沾了些泥巴,活脱脱一个小泥人。 悟清明闻言抬头,见他手中拿着的雨具,笑了笑:“雨还没来,你就来了,送伞之情,感激不尽。” “我可不是给你送的,”百里挑一咳了一下,将斗笠搁在篱笆上,仰头道:“是怕雨淋着我的宝贝徒弟青瓦,才顺便也给你带了个。” “二师父,你对我真好。”青瓦冲他咧嘴笑。 “那可不,我是个称职的师父。” 天公作美,仿若有意等他们种完最后半垄土,才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悟清明让百里挑一带着青瓦先回去,他戴着斗笠,披上蓑衣,独自在地面盖上一层布及避雨的桐油布,以防泥土下的豆粒被雨水冲走。 做完这些,他行至观中,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砸在房檐瓦片上,发出噼啦啪啦的声音。 雷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悟清明担心青瓦方才淋了雨会着凉,回来后摘下斗笠蓑衣,就扎进厨房,切了姜片熬好姜汤给他喝下,天幕就已云消雨歇,又绽出耀眼的阳光。 骤雨初歇,晴光方好。 唯有院中雨打过的芭蕉翠色如洗,及石臼中漾着的一窝积水,证明阵雨它方才来过。 “师父,我喝掉啦。”青瓦自己用勺子舀着喝完,翻过空碗给悟清明看。 “我怎么没有?”百里挑一不悦地问。 方才见悟清明给青瓦端来,他就眼巴巴等着自己那碗。没想到青瓦都喝完了,还不见他的姜汤来。 悟清明接过青瓦的碗勺,咦了一声,“你不怕苦了?” “良药苦口,怕也要喝!我的姜汤呢?” “厨房小砂锅里,自己盛。”悟清明开口,端着空碗离开。 “悟清明,你是不是人,我还是半个病患呢!就不能一视同仁,照顾照顾我吗?”百里挑一气得不行,连道长也不叫,直呼悟清明大名,也追着跟去厨房。 今日青砖回来的早,不过末时,就回了道观。 一进来,他就听见百里挑一,对着师父大呼小叫的声音。 当即,他就循声而去,在厨房见到洗碗的师父,和在喝着什么的百里挑一。 “小青砖回来了呀,正好还有碗姜汤,你喝吗?”百里挑一自然地招呼着,仿若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多谢百里大哥,我没淋到雨。”青砖这才知道他在喝姜汤,旋即朝悟清明拱手道:“师父,我回来了。” “今天如何下学这般早?”悟清明笑着问他。 “回师父,因授课的孟夫子忽然在学堂昏倒,故而邹山长让我们放假先回家了。” “孟夫子他怎么了?”悟清明关切地问。 孟夫子是镇中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今年六十有八,一身才华与正气,育书数十载,桃李满虞州,深受当地人崇敬。 不仅如此,他与悟清明的受箓师父,青灯观前任观主老道长也是极好的知交。 从前老道长在世时,他们俩人总会以文会友,斗诗斗酒。自从他离世后,孟夫子感怀故友已逝,恐睹物思人,便再不肯上囿氏山。 青砖仔细回想,略为担忧道:“可能是病了……这两日课上,时常听到孟夫子咳嗽的声音。” 悟清明点头:“近来雨多,天气无常,易感风寒,孟先生年迈,怕是着了凉。” 话虽如此,他心间却隐有不安。 年老之人,身体衰弱,一场普通伤寒就能令其元气大伤。 更遑论,最近镇子里似乎杂病多生,总会遇到几个咳嗽的香客。 他忽然想到,那日徐婶和潘家娘子的对话:“隔壁镇子,最近好多人生了风寒,头疼脑热咳嗽浑身起疹子,好似还会传染。” 这两日,也未见每天都会来上香的徐婶的踪影。 陡然间,一个不好的念头从他心头冒出。 他被这个猜想,惊出层冷汗。 当即烧了热水,煎了草药,给从外回来的青砖调制好药浴,让他浸泡。 换下的衣袍,悟清明用沸水烫过才晾晒起来。 之后,悟清明依次也给青瓦百里挑一各调制了药浴,在饮食中悄悄化了败毒散给他们三人服下。 在观内各处撒上了雄黄后,悟清明连夜找出道观所有的草药,配制出一些药囊,给青砖青瓦百里挑一等人。 百里挑一睡至半夜,迷迷糊糊见到悟清明进来,扔了个药囊给自己,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是怎么了。 于是问了问,悟清明只答:“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希望是我想多了。” 百里挑一嘴里嘟囔了一句:“有病,”翻了个身,拥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见此,忧心忡忡一晚上的悟清明,不禁哑然失笑,有些羡慕这人天生的无忧无虑。 第二天,悟清明叮嘱两个小徒弟及百里挑一勿出去,走时合上大门挂上了闭观的木牌。拎着包经年来采晒的山参,便下了山,匆匆去往孟家探望孟夫子。 孟夫子家在镇北的枕石河畔附近,与白水镇一川之隔,距离书院两里地。 悟清明走到的时候,孟夫子仍是昏迷不醒卧病在床,他的子孙们正围在榻前侍奉。 听见他来,年逾不惑的孟家长子大郎,连忙出来朝他拱手:“道长来看望家父,不胜感激。” “孟先生乃先师故友,贫道理应前来。”悟清明回礼,将山参交给他。 孟大郎推脱一番,这才收下,与他寒暄了一会。 “孟先生病体如何,不知大夫怎么说?” “自昨日家父昏倒后,便请了大夫前来诊治,说是着凉加上操劳过度,导致目眩头晕,一时不慎这才昏倒。”孟大郎顿了顿,继续道:“适才家父醒过一会,喝了药刚又睡下。” 悟清明点点头,“可否容贫道入内看看孟先生?” “自然可以,道长请随我来。”孟大郎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悟清明进卧室。 围在榻边的孟家众人,让出一条道,悟清明这才见到昏睡的孟夫子。 只见他呼吸微弱,脸色发白,不复平日红润气泽;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在颌下,被子盖至颈间,挡住整个身子,暴露在外的肌肤惟有面容。 悟清明注意到,在孟夫子额角发肤相接处,有一粒极小的红色疹子,不细看兴许不太引人注目。 这令他脸色微变,伸手指了指,问道:“这颗疹子昨日可有?” 孟大郎闻声,上前一步,探头沿着他所指之处望去,声色一惊:“昨天并没有,约莫是今日刚出的。” “得罪了。”悟清明听罢,上前掀开孟夫子所盖之被。 众人不知他想干什么,尚来不及反应,只见被褥之下,孟夫子放在腹前的两只手,也生满红色疹子。 “这……”孟大郎吸了口气,惊恐地将父亲的衣袖往上推,只见手臂上亦是密密麻麻的红疹,粒粒如红豆般大小,遍布肌肤,密集排列,见之不由头皮发麻。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也长满了疹子。 “晨起之时,给父亲喂药,还没有这些。”旁边的孟二郎亦是被这景象震到,似乎不忍再看,颤着双手忙不迭将被子盖了回去,抖了抖嘴皮子:“大哥,这不是一般的生病!父亲,父亲他、他……” “我这就去再请大夫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孟大郎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且慢,”悟清明拦住了他,“这红疹……恐有传染的风险,孟大郎君且做些措施再外出。” 他毕竟不是医师,只会些伤筋动骨,小儿风寒等医理,凭着昔日一些经验,初步预判,这红疹也许是时疫。 但他到底没有直接说出来,以免惊吓到众人,造成恐慌。 他能做的,只有提醒他们率先预防,以免传染扩散。 众人闻此,神色皆变,在悟清明的指点下,孟大郎面敷干净的布巾,洗净双手之后才出了门。 孟家女眷依他之言,去厨房烧了热水,男子则将家中父亲所穿衣物器皿找出,上下配合,齐力同心将之以沸水汤晒。 想是孟大郎对大夫说明了原委,大夫过来的时候,亦以巾帕缚口鼻,一双露在外的眼睛透露着微微慌乱。 这次他不敢直接接触孟夫子,而是拿出丝线让孟大郎系在孟夫子手腕上,坐地远远的悬丝诊脉。 孟家人焦急地等待结果,半晌,大夫从凳子上摔了下来,颤声道:“时疫,是时疫。” 第二十六章 病源 时疫骤起, 这件事很快惊动到县衙。 县令赵秉烛当了半辈子九品芝麻官,一生算得上中规中矩,顺风顺水。 他守着这望县七镇, 偏安一隅,没有什么大志向大抱负,既不想升官发财, 也不求富贵荣宠, 更从未掺和过什么党派之争, 也未遇到过何种天灾人祸。 而今知天命之年, 却摊上这等要命的大事,顿时颓坐在太师椅上,心中暗道天要亡我。 第31章 前来禀报的衙役神色亦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下首, 等着县令大人发号施令,却久不见上座的大人有所动静,这让他不禁抬头看了看赵秉烛。 只见赵秉烛目光呆滞的靠在太师椅上,脸上六神无主, 一幅被吓呆住了的样子。 “大人?”衙役出声唤道,额上也冒出些冷汗。 疫病有多可怕, 他自然知道。 前朝时, 有一个郡突发疫病, 因郡守懈怠, 没及时管控, 一发不可收拾, 造成扩散传染至诸多地域, 死了近万人。 十年前, 昭武太子谢怀襟, 率领三万大军平叛西南道。胜利归途,其突发疫病,传染诸多将众,皆殒命道中。 被这声呼唤叫过神,赵秉烛连忙问:“你方才说是什么人来报的信?” 方才,他只听时疫二字就已慌了神,听完这起时疫患者的症状,之后衙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衙役开口复述了一遍:“回禀大人,是青灯镇的镇长和道观内的一个叫悟清明的道士,据他所言,发现的第一个患者是青灯镇书院的夫子,已经让其及家属暂避家中,不可外出与其他人接触。” “噢,初步管控的甚好,甚好!”赵秉烛举袖擦了擦额上细汗,“那个悟什么道长,此人还在吗?” 他此前好像从女儿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似乎很受女子青睐。 那会他只当是个油头粉面,不怀好意的妖道,因此还禁了闺女的足,不让她去青灯观上香。为此,闺女好长一段时间不曾理过自己。 “悟清明在外候着。”衙役抱拳道。 “快把他们叫进来,本官要多了解些情况。” “是。”衙役俯身一拜,赶忙出去将悟清明召唤进来。 赵秉烛从椅子上起身,坐立不安地在门口徘徊,不断哀声叹气。 少顷,他只见阳光之中,两道身影,一袭衣袂由远及近,逆着光线疾步而来。 临近了才看清,青灯镇镇长旁边的那位眉目祥和,额上系着一字道巾,身着霁青色道袍,脚下踏着十方鞋,一派雨过天青的清净出尘之态,宛如下凡救苦救难的神仙。 他停在自己前方三尺处,对着自己行了一礼:“贫道悟清明,见过年县令。” 赵秉烛忙上前一步:“清明道长有礼了,本官替镇中民众,谢过道长及时来报。” 悟清明摇了摇头,“贫道亦是镇中民众,此乃力所能及的事。” “好,道长心系民生,我不妨就直接说了,”赵秉烛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是一看一个准,也正是如此,当年安王袁营起事时,他才没有跟着上司投靠归顺,只装傻充愣。 之后天下果然还是谢氏的天下,那些个归顺袁贼的墙头草,此后陆续被当今圣上清算铲除。 不像他,经历山河飘摇,改朝换代,依旧不动如山。 当下,赵秉烛便觉得悟清明一身浩然正气,绝非那等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于是他开门见山,直接礼贤下士:“依您之见,这起时疫,接下来该当如何防范?” 悟清明没想到这父母官竟这般毫无主见,也不遮掩一二,遂也言简意赅说了自己的看法: “首要的事,即刻封锁望县城门,禁止人口流动,以免疫病扩散;其二,派遣人手前往青灯镇排查与孟夫子有所接触之人;其三,召集城中大夫,在青灯镇中开辟出专门的善堂,统一安置诊治感染者……” “此外,还需追溯疫病源头,以便及时预防,对症治疗。” 悟清明将那日观中听得的所知情况悉数告知,与青灯镇一川之隔的白水镇,只怕就是源头所在。 赵秉烛逐一记下,命人封锁城门,连忙提笔写出告示,派遣衙役逐一送至各个镇长手中。 是夜,赵秉烛叹了口气,扯得嘴角一痛,他索性站起身来,一把换下官袍着了便装,准备出去走走。 刚开门,就差点和赵夫人撞了个满怀。 赵夫人端着茶碗被他这一撞,险些洒出水来。 赵秉烛急忙扶助她,待她站住脚跟,把茶往他身前一送:“天都黑了,这是要往哪去?给你煮了苦菊茶,清肺去火的,瞧瞧你这嘴角都急的长出燎泡了。” “事多心烦,想出去透个气,”赵秉烛端起杯子,一口闷,不由皱着眉头,“苦的。”遂抬腿出门。 “回来,”赵夫人凝眉,重声一喝,“外边正闹疫病,你还出去做甚?” 赵秉烛踏出的一只脚,闻声又缩了回来,在屋中继续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 青灯镇镇长火急火燎组织人,腾出空间,开辟医所,召集镇中大夫及知晓医理的人组成一支队伍,坐镇医堂。 所幸时运不错,逢独叶医宗门下弟子外出春游,有几人游至青灯镇,听见召集医师的告示,当即挺身而出,正好青灯镇解燃眉之急。 经过一番走访调查,找出以镇北孟夫子、徐氏铁铺徐平安为主的两条传染源,拢共八十多个接触者,一并被安置在医堂观测待诊。 不出所料,这些人皆与白水镇相关。 孟夫子家住枕石河畔,与白水镇共饮一条河的水,因他年迈体弱,故而先被感染。 徐平安是名铁匠,因给白水镇的人制作农具,有生意上的往来,由此被传染。 传染的源头,是在白水镇枕石河边发现的一具无名男尸,不知在河中泡了多久,尸身已经肿胀的不成人形、面容模糊,看不出来原来的五官。 两三天下来,陆续有人出现咳嗽脑热出疹的症状,也因诊治及时,无一病患死亡,只是病症好的慢。 赵秉烛在县衙中收到消息,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一半,却也依旧悬着一半。 让他悬着的是,此番疫病非天灾,乃是人祸。 经独叶医宗门中弟子诊断,这具尸体上所带的传染病都源自于一种毒。 一种早已在十二年前,就随着水月教覆灭,绝迹江湖的毒。 …… 悟清明自那日回来后,也给青砖进行了详细的望闻问切和隔离,生怕他天天上学,会受到孟夫子的感染。 以及百里挑一,他前些天曾去过徐氏铁铺买锅,与徐平安间接接触过。 但因他们住在山上,左右无邻舍,便没有移至镇中医堂观测,仍旧留在青灯观。 几天的观测下来,百里挑一并无大碍,只有青砖不复往昔生龙活虎,虽无咳嗽,但食欲下降。 今晨醒来,青砖便周身无力,高热不退,病恹恹的趴在床上。 “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青砖两只眼睛没有从前的灵闪闪,无力的睁开眼皮望着师父。 只见师父口鼻处系着一方白布,露出的眼睛里,有不少血丝,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憔悴模样。 这都是为了照顾他,熬出来的疲惫。 这让青砖心底,大为不忍。 悟清明给他额上敷了冷巾帕降温,温声道:“别瞎说,你没事,就算阎王来了,为师也绝不让他带你走。” “可是我好难受,浑身痒痒还痛,抓也抓不好。”青砖从被子中伸出手来,自己掀起衣袖,双臂之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疹,不由神色激动,声音染上了哭腔:“师父,我得疫病了,你快出去,不然,会传染给你的。” “没事,你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悟清明按住他的手安慰,给他拉好袖子,伸出两指,点了他的睡穴。 青砖闭眼昏睡过去,悟清明揽起他,将一掌贴于他背上运功,给他体内输送真气,解除周身红疹带来的痛痒。 百里挑一带着青瓦在院子练功时,接到镇里遣人来派发的,由独叶医宗炼制的清瘟散毒丸。 他喂给青瓦吃过,自己也吞了一粒后,拿着白瓷药瓶来给悟清明及青砖二人。 刚至门口,他就看的一清二楚,悟清明用的,不是普通的内功治疗。 他惊诧地看着悟清明运功的动作,如此眼熟。 一个很明显的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 难怪早上他提出将青砖送去镇中医堂,交由独叶医宗门中弟子诊治,悟清明说不必。 他还当是悟清明是贪生怕死,担忧医堂病患多,恐去了会传染到自己。亦或者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独叶医宗的医家至宝《柳叶内经》有多厉害,除了不能医活死人,几乎能治世间一切疑难杂症。 世间内功心法,能治病救人的惟有《柳叶内经》中记载的一个,名叫“冲和神功”的功法。 此种功法能解世间奇毒,治疗重症。需施救者用自身内力,运行真气传输至受救者筋脉中,真气随筋脉中血液流经全身,与体内毒疫相抗衡,由此解除痛楚。 他出生时,险些没了呼吸,也是柳白珠用的“冲和神功”为他输送真气续命,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上次在云屯剑城,柳白珠也曾质疑悟清明会《柳叶内经》,但他却装傻充愣,不肯承认。 而现在,他因要救自己徒弟,使用了他会,却一直隐瞒着的《柳叶内经》。 第32章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来头? 与柳家有关? 他过去是柳家的叛徒,还是柳家的敌人? 才会这么费尽心思,隐藏这手绝技,不叫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不对应现实中任何个人、单位、集体。 疫情期间,大家要注意防范,保护好自己呀!如有任何不适,要赶紧联系所在地的医院,及时治疗呀! 我们这里,今下午开始全区核酸采样。每日一愿:愿大家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愿新冠早日滚出地球。 第二十七章 水月教 江湖那么大, 向来不乏有追名逐利之辈,亦有厌倦打打杀杀,或躲避江湖恩怨, 而归隐山野、埋名市井的人。 面对让他看不透的悟清明,百里挑一心里仅仅只是闪过一丝好奇,他没有惧怕, 没有想要探究真相。 在江湖飘, 多的是血雨腥风中淌过的淋淋伤疤, 和背负着的深沉秘密之流;他不至于不知死活, 去揭露他人的疤痕,窥探他人的隐私。 何况这个人,是自己徒弟的大师父, 还是收留自己的人, 给自己治过腿,解过毒。 勉强……可以算是自己的朋友。 而且,比起这个,他眼下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过不多时, 他看见悟清明脸色愈发苍白了一层。 想来是青砖体内的疫毒悉数减退,悟清明收掌, 他将青砖轻轻放回被窝里, 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 才站起身。 悟清明眼角余光早已注意到门口的百里挑一, 他朝外走去, 合上了门, 淡声对他道:“有话出去说, 别吵着我徒儿。” “青砖怎么样了?”百里挑一随着他走到院中, 关怀了一句。 “刚刚睡下, 醒来就没事了。”悟清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走地离他远远的,“你别靠太近,仔细被我们师徒感染。” “不怕,我有药。”百里挑一扬了扬手中的白瓷药瓶,递交给他,“你和青砖也赶紧服用罢,独叶医宗门人制作的药丸,镇长命人挨家挨户派送的。” 说起独叶医宗,百里挑一顿了顿,抬眼注视着悟清明:“他们说这次的时疫,并非自然突发,而是水月教的毒。” “水月教,”悟清明凝眉接过药瓶子,握在掌中细细摩挲,“十二年前不是被江湖豪杰围剿覆灭了么?” 水月教,因其教派自称为水月观音凡间圣使,教中圣女亦做水月观音打扮而得名,其自诩圣教,总坛设在南海玉蟾岛。 其门下教众擅长使毒,水月教教主为练奇毒,起初在南海一带以传度观世音菩萨佛法、救苦救难为名,坑蒙寻常百姓,诱骗人入教试毒。 后炼制出天下第一奇毒“菩提水”,才开始逐鹿中原,毒步武林。 半年间,水月教荼毒江湖十余个大小门派,用“菩提水”控制他们,将之强行纳入教中,也有抵死不归顺者,皆神志不清,功力尽失,穿肠肚烂,毒发身亡。 彼时,武林中人人自危,对水月教又恨又怕。 传言“菩提水”无色无味,沾之则体虚如病倒,半月后神志不清,功力大减,内脏腐烂,若不及时服用特制解药,神仙也救不了。 是以,当年众多江湖高手皆被“菩提水”所控,不得已替水月教卖命;此教凭此毒,成为武林中风头无两的魔教,令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可不是嘛,当年魔教被掀了老巢,老魔头被谢怀襟一剑击杀,树倒猢狲散,其余教众服了解药后,也纷纷丢兵弃甲,改邪归正。”百里挑一眉飞色舞,激动地说着,仿佛他当年也参与了那次南海大战。 实际上他也只是幼时,听祖父百里江山参与围剿后回来所说: 十二年前,水月教被武林正派联合围剿,一把掀了南海老巢,教主被“白衣修罗”谢怀襟击败,死于他的修罗剑下。 魔教圣物金丝玉月被谢怀襟斩碎,至此水月教分崩离析,退出中土;被毒药控制的教众,拿到解药后,痛改前非,退隐江湖。 教中诸多毒物,当年皆由疾雷帮用自家所造的战舰渡海北上入长江,运送到江州独叶医宗销毁。 如今水月之毒再现,祸害百姓,是余孽卷土重来,还是有人心怀不轨,意图颠覆天下? 想来不论如何,疾雷帮和独叶医宗都难逃被武林盟友指责和猜疑。 一个门派负责运送,一个门派负责销毁。 被销毁的毒药,时隔十二载再度流出,不免令人担忧,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是疾雷帮运送途中监守自盗,私藏了一手?还是独叶医宗已经去世了的前任宗主柳旋复,当年没有悉数毁损? 是只留下了这一种毒,还是连更可怕的奇毒“菩提水”也留了下来? “清明,你怎么看?是疾雷帮还是独叶医宗,亦或是有人蓄意嫁祸?”百里挑一不知不觉跟着悟清明到了他屋内,托着下巴思忖。 “疾雷帮义薄云天,独叶医宗百年清誉,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悟清明在盆中净过手,拿了巾帕擦水,“只是,恐惧容易扰乱人心,当年受水月教毒害过的人,只怕会对这两个门派做出冲动的事。” “离间?”百里挑一大叫一声,“只是为什么下毒之地,偏偏是白水镇?” “也许是因为,柳家弟子恰好在青灯镇春游,选择一川之隔的白水镇下毒,好引起独叶医宗的注意。” “引起独叶医宗的注意什么意思?是警告?是威胁?亦或是挑衅?”百里挑一问出一连串问题,他只觉得脑中凌乱。 悟清明侧首看了他一眼,问:“今年要选拔新的武林盟主了吧?” “问你问题,又扯什么武林盟主?”百里挑一怪异地瞧着他,一脸不解。 “你是真不知道?”悟清明叹了口气,平和道:“好歹你也是名门正派世家子弟……” 百里挑一被他这个犹如怜悯智障的语气打击到,不满道:“有话快说,别卖关子,本公子最烦跟你们这些说话拐弯抹角,磨磨唧唧的人说话了!” 这样尤其显得他智力不足好嘛! 娘胎带毒是他能选择的吗? 悟清明缓缓开口:“武林盟主十年一任,眼看今年初夏又要举行武林大会,选拔新盟主;疾雷帮自创立起在江湖中素有威名,帮主卫长天,副帮主卫长风乃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为人仗义,武力高强,人称‘疾雷双侠’。” “南海玉蟾岛剿灭水月教时,卫长天为救一小儿不幸牺牲,“双侠”变“独侠”,也因此,疾雷帮越受人敬仰,在江湖中的声望越大,卫长风接任其兄帮主之位,这两年呼声颇高,江湖传言新一任盟主,非他莫属。” “对啊,这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还用你说,然后呢?” “你可知卫长天救下的那名小儿是何人?” “是谁?” “是柳家一个未出师的少年,瞒着宗族偷溜出来,乔装打扮混在武林盟军之中。” “那一战之后,卫长风送还那名少年与水月教清剿的毒药至独叶医宗,老宗主柳旋复闻卫长天侠义之举,感激涕零,亦痛彻心扉,便向卫氏提出,以柳家未来继承人嫡妻之位娉娶卫长天长女。 卫柳两家就此结为姻亲,卫家长女替父守孝三年,后嫁给柳家长孙。卫家与柳家自此一荣俱荣,有柳家‘天下医宗’的名声加持,卫家的准盟主之位,便会愈加稳固。” 百里挑一猛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所以下毒之人,借此事翻起风浪,引得武林各派猜忌卫柳两家□□药,从而使他们失去人心支持,为的就是盟主之位?” “这个可能性最大。”悟清明颔首。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没查出真正的下毒之人,卫柳两家只会在流言中越发处于劣势,这种伎俩委实卑鄙。”百里挑一恨恨道。 “身处江湖,必然有风吹雨打,”悟清明喟叹道:“只是,纵然江湖风大,可它实在不该吹到手无寸铁的无辜老百姓头上。” “话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会对这些江湖奇闻了如指掌?”百里挑一疑惑,怎么他比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武林人士知道的细节还多。 “你也说了是江湖奇闻,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我想不知道都难。”悟清明轻描淡写地反问:“怎么,难道你不知?” 百里挑一略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历来各门派间联姻都是常事,连他也……他只知道卫柳两家联姻,却不知因何联姻,听悟清明一说,他才知晓其中原委。 不过他不打算承认,于是梗着脖子道:“谁说我不知,我当然知道!我跟你说,我爷爷当年也参与了南海玉蟾岛之战,诛杀的魔教之人不计其数……诶,你去哪,我还没说完……” “做午饭。” …… 几日来,柳家弟子沿着枕石河撒下解药,直至白水镇再无新增,彻底解毒完成,望县的城门才重新打开。 水月之毒的信息流传出去,如平地惊雷,在江湖陡然炸出个窟窿,激起惊涛骇浪。 第33章 下毒之人隐在暗中,且身怀毒物,谁知他会不会再挑一个地方下手。 有好事者听闻后,连日赶来白水镇青灯镇,想探寻一丝蛛丝马迹,然而除了一具腐败至看不出容貌的无名男尸,却是什么也查不到。 更何况,这具男尸已经被消毒后焚化掩埋了。 如春娇得知后,立刻飞书一封前来,关心悟清明及他的两个小徒弟,要不要紧,有无大碍,毕竟她可指望着将来斗花大会上悟清明助她夺魁。 卫柳两家身陷流言,自顾不暇。 柳家尚且好一些,没有人会明面上去得罪一个,有着百年悬壶济世美誉,救过的人不计其数的神医世家,“独叶医宗”四个字就是最有力有效的免死金牌。 而疾雷帮卫家,截然相反,近日来低迷不已,江湖地位一落千丈。昔日登门拜访者多的如过江之鲫,到处都是想攀关系的人;如今却门庭冷落,恍如瘟疫遭人避嫌。 偶有上门者,也是一些末流草莽,为出风头,说水月之毒是疾雷帮监守自盗,他们是来此替武林伸张正义的。 这些人堵在门外指着门谩骂诋毁,卫家闭门谢客,置之不理。 一来二去,越发被人编排卫家做贼心虚,宁愿当缩头乌龟,也不敢出来面对千夫所指。 【作者有话要说】 青灯卷到本章就结束了,下章离开青灯镇、走出虞州,开启新地图,踏上江湖之路。 前路漫漫,我永远喜欢最初的青灯镇和青灯观。 如果可以,我希望师父他们能一直在这里平安快乐的生活下去。 时间好快啊,还有两天,我就签约满一个月了! 在此特别鸣谢一路追更支持、鼓励、陪伴我的小天使们! 比心阿白,么么哒~ 我知道同时还有很多沉默看文的小天使们,同样感谢你们的收藏和观看!为我本不富裕的数据,添砖加瓦! # 江湖路远复重行 第二十八章 疾雷帮 时值初夏, 雨水繁多,长江北岸的钦州,湿气格外的重。 太泽湖, 疾雷帮。 卫长风昔日被老魔头一掌震到心脉,只因少了一味罕见的药材,连神医柳家都束手无策没能根治, 调养多年一到雨天, 陈年旧疾仍然复发。 这次发作时, 他听闻这些流言, 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命丧当场,危在旦夕之际, 硬是靠侄女卫陵一掌内力, 震出堵着的浊气,才得以喘息。 他倚在榻上,用巾帕捂着嘴重重地咳嗽,吐出几口瘀血后, 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卫陵站在一侧,心疼地抚拍他的背, 继而端了盏温水给他, 劝道:“叔父莫要为了宵小之辈动气伤身, 侄女已写信传书给盟主, 请他老人家做主, 查明真相, 还卫家一个清白。” 卫长风接过, 抿了口温水, 干燥的肺腑才有了些润色。 他点了点头, 脸色异常憔悴,神情复杂地看着卫陵:“陵儿自小有主见,叔父不知哪日就去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纵然你武功行事皆不让须眉,但帮中长老们向来不服你是个女子……咳……咳……只怕等我一去,他们定立刻会改立你堂兄为帮主,嵉儿他、他自幼被你婶娘溺爱惯了,长成个胸无大志贪图享乐的性子,若让他接手疾雷帮,只怕会将我和大哥一手创办的基业败的一干二净……” “陵儿,你听着,”卫长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重重放入她手中,肃声嘱咐道:“叔父将此帮主令牌传给你,千万要好好守住咱们疾雷帮。” 卫陵捧着令牌,劝慰道:“叔父莫说这些,过些天就是五月五了,琳琅会上必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届时待侄女前去为叔父寻来良药……您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年年找都找不到,我都看开了,没什么打紧的。”卫长风喟然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1】” “侄女认为,人定胜天。” …… 五月初五端午,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一天是合家团聚的佳节;对武林人士而言,这日,是江湖中一年一度的“琳琅会”。 琳琅会,顾名思义,即琳琅满目的珍稀之物的交易会,有道是“聚天下群英,荟稀世奇珍”,凡奇珍异宝、名品神兵、武功秘籍都能在此凭双方心意,自由易售。 此时还未到初五,永州,早就已有天南地北的侠客在此停留。通向永州的各条道路上车马闲闲,水泄不通。 某个四条纵横的道路,尽头隐在翠绿林木间。 唯有十字交叉的路口处,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茶水摊铺,铺子上挂着“四路茶铺”的幌子,幌子经日晒风吹褪色严重,泛着古旧的灰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茶博士在此经营多年,早已练就出一双火眼精睛和周到服务。 每年这段时间里,都是人最多,生意最好的时候,总能大赚一笔。只是,每每这时,几乎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一个不留神就能见到有人比武切磋,兵刃相向,凶险的很。 在他多年的经验看来,这些人中,看似十分容易分出些三六九等,谁穿的富丽堂皇,谁生的仪表堂堂,谁看似落魄无名,谁人武艺高强……但是对他来说,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怠慢,能去琳琅会的人,哪一个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比如这一桌奇怪的组合,一个文质儒雅的年轻道士,一个弱不禁风的耋耄老者,带着两个小孩童,一个约莫八九岁,一个约莫四五岁,简直是集齐了《行走江湖,哪些人不能惹》中的“老弱幼”。 他们是徙步来的,身无兵器,才刚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盘素菜,三盘荤菜,四碗馄饨。 四五岁的那个小童天真活泼,四处打量,雀跃道:“师父,这里好多人呀!” “嗯。”那青衣道士简短回应,一边给他们倒茶。 小童端起茶杯“咕噜咕噜”一口饮尽,犹不解渴,接连喝了几大碗水。 茶博士眼观四路,见此赶紧拎着茶壶前来蓄水,含笑招呼道:“几位客官再等等,菜马上就好了。” 他们极为和气,颔首回应。 不用说,他们四人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隐士,而是悟清明师徒三人,及乔装打扮的百里挑一。 出发前,百里挑一得知悟清明要去玲珑府,便也要跟着去,考虑到自己还在被家里“通缉”,便易容成老头子,好避开云屯剑城的耳目和江湖上的熟人,自在行走江湖。 片刻后,菜上桌,四人起箸用餐。 “吁——” 倏尔,一声吁声响起,但见翠木掩映的道路上,一人一马驰来。 驭马的女子身着绛紫箭服,背负弓箭,头戴遮阳笠;待马停稳,她从马背上跃下,牵着绳子栓好马,从马背的行囊里拿出一个牛皮水袋,快步走了进来:“小二,两个烧饼带走,再给我装一壶水。” “好嘞!”茶博士将手中的布巾一把甩在肩上,赶忙上前接过水袋,引人入座,“女侠这边坐着啊,烧饼刚卖完了,须得现做,劳您稍微等等。” 众人闻声,不由侧目。 悟清明这桌,除了他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其他三人不由也向那人看去。 只见女子背上的弓,呈古拙银色,上刻雷纹,黑革箭筒中露出半截的箭羽,乃漠北黑鹰的羽毛制成。 有人窃窃私语:“银弓鹰箭,疾雷帮的。” 疾雷帮——武林第一射师,擅弓箭射术,擅制造舟船。 南海一战,疾雷帮提供战舰,人道是“楼船铁马捣玉蟾,银弓鹰箭射水月。” 赢得美誉,跻身十大门派之列。 陡然间,氛围躁动了起来。 各式怀疑,讥讽不怀好意地轮番上阵。 一个身型干瘪消瘦,仿若骷髅的中年男子,率先嗤笑道:“听说疾雷帮早当缩头乌龟了,今儿却是敢露相。” 他邻桌的虬髯壮汉接话道:“疾雷帮的还敢出来?依我看,那水月之毒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对,就是!” “什么武林第一射师,不如改名叫武林第一乌龟吧!” 话刚落,周遭哄堂大笑。 换做以往,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得罪这种武林大派;只是而今,三十年河东,连他们这种无名之辈,也能在跌落神坛的人物头上踩上一脚,淬口唾沫,个中滋味,简直好不畅快。 茶博士在柜台前听得惊心胆颤,他生怕一场江湖恩怨就此上演,怕他们打起来,会砸了自己这建了毁、毁了建的可怜小铺子。 所幸,紫衣女子丝毫不做理会,只是略微低头,半张脸隐在遮阳笠下,她戴着玉韘【2】的右手随意搭在桌面,坦然地坐着,静视前方。 在场的人半是参与明嘲暗讽,面上激昂;半是作壁上观,心中暗爽。 大约只有这几人例外了。 青砖听了几句不怀好意的话,只觉“非礼勿听”便不再听,又觉得那些人异常狰狞,心底有些同情那位被欺负的大姐姐。 第34章 他看了眼师父,只见悟清明仍旧静静地用餐,任凭周遭言谈精彩如斯,仿佛也抵不过他手中的一碗馄饨。 青瓦听了一耳朵莫名其妙的话,不明所以,就不再好奇,遂扭过头继续吃东西。 下一刻,他就被坐在对面的百里挑一重重放下筷子的声音惊到。 “什么歪瓜裂枣的玩意儿,出门前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也配讥讽疾雷帮。”百里挑一停筷,唾弃道:“行走江湖,你们是没爹教你们要多吃饭,少说话么?” 众人闻声望来,只见是个白发白须的灰袍老者,桌子三边分别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道士,两个小孩,看不出是什么来路,但显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骷髅般消瘦的中年男子,侧目瞪了他一眼,阴恻恻道:“你这老头儿,半截身子都要埋进黄土的人了,怎得还般爱管闲事。” “鄙人‘路不平’李百,最是看不惯蛇虫鼠蚁污了眼。”百里挑一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一幅蓄势待发要揍人的样子。 此言一出,不止那人,连其他方才奚落疾雷帮的那些人纷纷对号入座,霎时脸色也不太好看。 紫衣女子不由抬眸,朝百里挑一看了过来。 骷髅般消瘦的中年男子瞬间拔出武器,率先围了过来:“正好在下手痒,想向这位老先生讨教一二。” 被打扰到吃饭的青瓦,不高兴地将碗重重一放,撅嘴道:“伯伯,你是要打架吗?那等会再打,我们在吃饭。” “噗嗤。”百里挑一忍不住笑了。 被一个小屁孩这样漫不经心地对待,男子脸上越发难看,百里挑一那声嘲笑,更加如扇了他一耳光,不由涨红了脸。如此折辱,令他心底怒火愤起,二话不说,直接向他们出手。 只是他并未得逞,就被百里挑一突如其来的一掌掀开,远远摔在地上。 他的同伴见他不敌,便也拔刀冲了上来,四人追着百里挑一围击。 “来呀来呀~”百里挑一展开双臂,运起轻功位移至五丈开外,得意洋洋地冲他们勾手。 他的武力在江湖高手面前排不上号,但对付这些虾兵蟹将还是绰绰有余。 “二师父好厉害!”青瓦拍手鼓舞,眼光闪烁。 “小淘气,”百里挑一显然游刃有余,还仿若无事地和青瓦对话,“看二师父把他们揍成他们的娘都认不出来。”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立刻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而是有意逗他们玩似的,不紧不慢地与他们打的难舍难分。 从茶铺打到道路中,从路上打到竹林里,惊起一片飞鸟。 一会就看不见他们的人影。 短暂的安静中,茶铺角落里身负双剑的褐衣少年,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眸,勾唇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1】谚语,出自《增广贤文》。 【2】玉韘shè:即玉扳指,古时候射箭时佩戴,防止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 话说射箭其实好累手啊,弓太重,在射箭俱乐部体验过一回,拿弓的手简直要酸废了,但是射出去的箭打在靶上会觉得很解压2333。 第二十九章 冯翼剑 短暂的安静中, 茶铺角落里身负双剑的褐衣少年,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眸, 勾唇冷笑。 下一刻,他就抽出背后一柄乌黑的重剑,跃起, 纵身向紫衣女子袭去。 紫衣女子察觉左侧有气浪波谲, 立刻捡了桌上一只杯子, 向左边击去。 陶瓷抨击剑刃, 叮咚碎裂;剑气步步逼近,迫在眉睫。 她头一偏,身子向后微仰, 速速空翻跳出一丈之外, 反手拿了背上的银弓为盾,抵住少年趁机追来的再次一击,她冷冷笑问:“从钦州到永州,你锲而不舍追杀了我三百里地, 好玩吗?” “玩?我在杀你。”褐衣少年脸色转阴沉,转动手中重剑, 狠狠往她咽喉一刺, “你是疾雷帮的, 就该死。” “没有人天生该死, ”她却是偏身一闪, 用弓面绞住重剑, 发力, 牵住他的动作, 语重心长道:“小鬼, 听我句劝回去修炼几年,再来杀我。” “你,”褐衣少年扯了扯剑,脸上的沉静破碎,红光染上脸颊耳尖,又羞又愤,咬紧牙关道:“我偏不。” 言毕,抽出剑,再次与她对决,俨然生了一腔不死不休的热血与决心。 紫衣女子黛眉轻蹙:“还来?你不累么?我可是累得很,要打明天再打,今天不奉陪了。” 说着不管不顾,松开力道,兀自握着弓走到桌前坐下。 “姐姐,小心。” 青瓦一直在座位上观战,见褐衣少年再次运气执剑攻来,心底侠义突发,不由踩着轻功闪到紫衣女子身后,张开双臂,一幅保护者的姿态。 褐衣少年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出,心头一惊,却已经收不住剑,径直朝青瓦刺去…… 青瓦瞪大了眼睛,在剑尖离自己一寸近时,“咻”地一声,一只筷子从旁边飞来,击在褐衣少年的剑上,使得剑身偏离原本路径,斜斜从青瓦颈项擦过,空刺在旁。 悟清明不知何时闪了过来,容色肃穆,拉过青瓦,手中拿着另一支竹筷抵在他的剑上,轻轻蹙眉道:“大丈夫手握刀剑,刃不向老弱妇孺,这个规矩,习武之初,你的师父理应教过你。” 他亦未料到青瓦会突然跑出去,连手中吃饭的筷子都未来得及放下。 “废话少说!”褐衣少年动了动,红着脸费劲抽回重剑,他只当悟清明和这疾雷帮女子是一伙的,毫不手软地朝悟清明劈去。 乌黑剑身,挥动间隐有赤光流转;剑气破空,斩落路旁竹叶萧萧而下。 悟清明翻身至旁边,衣袖挥动间,手中竹筷有条不紊地起落,悉数架住他的招式。 竹叶簌簌落了一地,于第三招时,褐衣少年臂上少海穴、腕上内关穴一麻,手中重剑蓦然坠地。 他呆呆地看着孤零零躺在满地碎叶上的剑,不过一会,就以被地上的灰尘俯着。 他弯腰捡起它,满眼爱惜地用衣袖擦干净。 半晌,他恋恋不舍地将剑递向悟清明:“我没有师父,但我家老头说,这是把举世无双的剑,若我在外被人击落了剑,就是我剑法不精,配不上它;若击落我剑之人不杀我,就要把剑给他,等有朝一日我学有所成,再去找那人一决高下,拿回我的剑。” “我今天败于你之手,这把剑就是你的了。”他郑重地将剑放在桌上,朝悟清明抱拳,转身就走。 “慢着,”褐衣少年听见一道情绪不明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不要你的剑。” 他停步,回过身来,眼中有丝惊恐:“你不要剑,那你是、是要我的命……” 他脑中闪过老头的后一句话: “如若对方不要你的剑,那么他必定是连同你的命一块收走,他日少爷出门在外,万事须得忍耐,切莫冲动行事。” 他忽而背脊发凉,万分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自己才刚刚踏上江湖,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我也不要你的命。”悟清明双指轻抚剑身,神色格外认真,近乎虔诚,似在抚摸一件珍宝。 他自言自语般淡声道:“玄铁重剑‘冯翼惟像’【1】,长三尺二寸,重八斤一两,你是信州陆氏后人。” “是。”少年愣愣点头,他在咀嚼那句‘不要你的命’,不敢相信这份好运。末了,他眼神一凛,问:“你知道我陆家?” “十二年前,水月教入中原,以‘菩提水’控制诸多门派,淬焰山庄抵死不从,陆庄主夫妇双双揽剑自刎,水月教怒而纵火烧庄,庄中上下九十三口人葬身火海,唯有一忠仆抱着陆氏年仅三岁的幼子死里逃生,避过一劫,你就是那个陆氏遗孤罢。” 时势会塑造出新的英豪,时间会淡化已故者的荣光,十二年间,江湖中太多新秀迭起,各种门派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 褐衣少年没想到,如今还能有人记得他们陆氏,他仿佛浑身听到血液都在沸腾,激动地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才略微镇定:“是……” 紫衣女子听后,一双秀目上下打量着褐衣少年,她大概知道为何他会这么执着地来杀自己了。 他痛恨水月教,亦痛恨水月之毒,而今他们疾雷帮遭人诬陷。是以,他才会视她如仇人,非要杀她不可。 “昔日陆氏铸剑之术,冠绝天下,剑客皆以陆氏宝剑为尊,冯翼惟像更是各中翘楚,”悟清明抚上剑柄一把握住,隔空扬起手,轻飘飘丢入少年背上的剑鞘中:“这是柄好剑,可惜不是我的剑。” 言语有些惋惜,有些怀念。 他在怀念自己曾经的佩剑。 只是,他的剑早已不知辗转流落到何方了。 他想,它是否遇到了一个爱惜它的主人,还是不幸明珠蒙尘生了锈? 他不知道。 “你……”少年感肩上一沉,冯翼惟像已归鞘。 他瞪大了眼睛,微微怔住,过了片刻,又朝悟清明抱拳一礼:“方才多有得罪,晚辈陆之行,谢过道长还剑不杀之恩。” 第35章 “敢问道长尊号,他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晚辈任凭差遣。”陆之行恭敬地问。 “不用了,你走吧。” 陆之行再度言谢后,背负双剑离开此间。 路过紫衣女子的桌旁时,他顿了脚步,倔强地说:“我还会再来杀你的。” 紫衣女子挑眉,不语,良久,她背对着他走的方向挥了挥手。 一场干戈,随林间的微风,风轻云淡的化去,场面恢复安静,各人各自吃饭。 百里挑一那边也打完,一脸兴奋地回来落座。 青砖青瓦眸光亮晶晶的,膜拜的看着师父和百里挑一。 “吃饭罢,菜要凉了。”悟清明从竹筒中取了双干净的筷子,给两徒弟夹菜。 青瓦点头,却见百里挑一做贼般奇奇怪怪地举袖遮脸,于是脱口而出:“二师父,你干嘛遮脸?” 冷不丁被青瓦点名,才坐下没多久就躲躲闪闪的百里挑一低声道:“我在躲……躲太阳啊,阳光这么大,晒死我了,都怪你师父,也不雇辆马车,看我这几天风餐露宿,皮肤都晒黑了!” 说完,他不自在地对悟清明开口:“清明,我们来换个位置,你那里不晒。” 闻言,悟清明抬头看了看,他这个位置明明也没有树荫。 他没说什么,默默端起碗筷起身,与百里挑一交换了座位。 刚坐下,他就感受到正前方一道灼热的目光,他抬眸望去,正是那位疾雷帮女子。 她坐的桌子正对着他们这桌,而她的视线恰好落在他们这里,仿若在与他们眼神示意致谢。 悟清明看了眼百里挑一,忽而有些明白他又是遮遮掩掩、又是换座位的举措。兴许他是遇上了熟人,方才一番事,让这个熟人注意到这里,他怕露出破绽,被她认出来。 想罢,他朝那人微微颔首,垂眸不再理会,继续低头吃饭。 青瓦吃了几口忽然面露羞赧,手中勺子搅着碗底的馄饨,小声道:“师父,我水喝多了,想要尿尿……” 悟清明停下筷子,朝四下望了望,见周边只有树林,他正欲起身,旁边的百里挑一站了起来,抢先道:“我来,二师父带你去!” 百里挑一牵着青瓦,依旧一手挡脸,半走半逃般,快步从紫衣女子桌旁路过,走进路旁的竹林里。 “青瓦,不要急,你慢慢尿。”百里挑一背对着青瓦,一双眼睛透过竹林空隙,紧张地观望着四路茶铺。 确切来说,他是盯着看那个紫衫女子的背影,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哎哟,怎么还不走。” 青瓦听见,以为百里挑一在催促自己,迅速解完手,穿好裤子:“走吧,二师父,我好啦!” “我不是说我们走,我是说……罢了,”百里挑一转过头,给青瓦理了理衣服,才牵着他磨磨唧唧、状若赴死地走出林子。 他仍然举着袖子挡脸,躲躲闪闪地往前走,见树上拴着的红鬃烈马不见踪迹,他才放下袖子大胆往前望了望,只见那张桌子已空,人已策马离去。 百里挑一不由松了口气,脸上复返一派轻快神色,带着青瓦回座位。 用好餐,四人继续启程,朝玲珑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冯翼惟像:出自《列子·汤问》。 忘记申榜了囧rz,接下来可能会缘更直至下周申榜成功。正好也理一下后半段大纲。谢谢大家!~ 第三十章 十两金 进入永州地界, 西行三十里,就是玲珑府。 玲珑府方圆五里的大小客栈几乎都已满客,悟清明等人找了几条街, 才遇到一个还剩两间天字号客房的“八方客栈”。 柜台前,掌柜一手播着金算盘,一手张开五指比了个数, 说了个价:“五十两一间。” “五十两一间, 两间就是一百两, 也就是十两黄金, 好家伙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百里挑一咂舌,“正常价才五两银子!” 自他离家出走,流浪几个月后, 拮据的生涯让他对钱财的概念, 渐渐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他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勺,打小喜好风雅,凡吃穿用度皆是最顶级的,因此养成个不识五谷、不知材米油盐的金贵性子。 从前他视金钱如粪土、能在年节于锦州城头广撒金箔泽被百姓;如今他却能为了区区十两金子, 没脸没皮和客栈老板讨价还价。 而且,他也担心以悟清明的财力, 负担不起这么贵的客房。 再者, 他实在走不动了, 一路背着青瓦, 从虞州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到这里, 不久前又打了一架, 万分辛劳;加上他自己花光了从云屯剑城带出来的盘缠, 身无分文, 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去钱庄支银子,只得出此下策精打细算。 掌柜头也不抬,算盘打得噼啪响,坚持道:“五十两。” 摆着一幅“爱住住,不住滚”“人傻钱多,欢迎入内”的姿态。 “我道几条街都客满,独你这有屋子空缺,原是坐地起价开黑店才没人住,跟我见官去吧你。”百里挑一上前一步,揪住掌柜的衣襟,就要把他拽出来,“市价才多少,你也敢十倍收费,真是胆大包天,藐视王法!” “做什么做什么,打人了啊!”掌柜见他抬出官府来,脸色一变,立刻呼声高喊贼喊抓贼:“哎哟,住霸王店还打要人,有没有天理啊!” 百里挑一未料到这人比自己还不要脸,倒打一耙,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紧挨着掌柜往地上一坐,手里拽着掌柜的手,高声痛呼:“哎哟,打人了打人了,我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掌柜你这样欺负啊……” 老人的外型,轻易能唤起他人的同情和怜悯。 人来人往的大堂顷刻安静了下来,纷纷扭头看向这边。 掌柜懵了片刻,为商十余载,他没见过比自己还老奸巨猾的人。 青砖青瓦惊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悟清明实在没想到百里挑一会这般行径,嘴角抽了抽,他正欲开口,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掌柜的,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剩下的两间屋子,都算我账上。” 一个身着紫衣,头戴遮阳笠的姑娘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见了钱,不耐的脸瞬时眉开眼笑,口中应诺,躬身扶起地上的百里挑一,嘘寒问暖,连连致歉,立刻交代店小二招呼人。 小二热情地领着众人上楼,依次看了天字十七号,十八号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循例问了些是否要备水备饭菜的问题,待招待好之后,才退出去。 “李老先生没事吧?”紫衣女子正是之前那位疾雷帮的姑娘,她没察觉百里挑一是易容成老头儿的样子,记得那会听他自称“路不平·李百”,关切地问。 百里挑一忽然红了脸,不敢看她,微微侧首,“没事。” 说完,便不再吭声,他跑到窗前开了窗,就站在窗前观风景,客栈南朝闹市,北枕运河,窗外是条河。 此时,杨柳依岸,画舫漂泊,清风吹皱河面波光。 这等景色颇为养眼,不愧为天字客房。 然而再好看的风景,也不值得站上几刻钟,他显然是有意在躲着谁。 “在下疾雷帮卫陵,”此间只有她一个外人,她自然感受到百里挑一的疏离,便朝悟清明师徒三人,抱拳打了招呼。 悟清明回礼,友好地同她简述了他们几人的名字。 “之前在四路茶铺承蒙诸位仗义出手,那会人多口杂,卫陵没来亲自谢过,只恐因我的身份再给诸位带来麻烦。” “没曾想,还能在这相遇,此番,正好全卫陵答谢之心。”这话说的极为玲珑,仿若不知他们的窘迫,而是她追着来答谢之故。 悟清明笑了一笑,婉拒道:“卫女侠太客气了,四路茶铺一事不足受此重谢,这十两金子算作是贫道借的,改日必定奉还。” 她见此,也就不再多说,轻轻颔首告退:“如此也行,诸位好生休息,有事可至天字二号房找我。” 说罢,她就退出屋子。 青砖青瓦两人年纪小,奔波多日,累得踢了鞋子,立刻爬上床,没一会,就已进入梦乡酣眠。 等小二送了热水来,悟清明拧了巾帕一一给他们擦净脸和手,又坐在床头给他们扇了会扇子。 百里挑一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端着盏刚沏好的明前龙井微阖眼眸,悠悠细品,觉得无比享受。 茶是今年的新茶,在清明节前采摘下来的第一批嫩芽尖儿,入口清香,似乎还带着阳光和春雨的清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中。 可是他一睁眼,就看见忙着照顾俩徒弟的悟清明,不由替他累得慌,他叹了口气:“清明,那十两黄金,他日等我还给你罢。” “不必,”悟清明摆好了青砖青瓦踢的东歪西到的鞋子,轻声道,“我有钱。” 闻言,百里挑一笑了,他捏着茶杯盖浮了浮茶沫,“你有钱?这是十两金子,不是你那攒了很久的十两银子。” 第36章 在青灯观待了这段日子,他无意中从青瓦口中知道——悟清明那十两银子的穷酸事。 简直见者为之可悲,闻者为之同情。 “我知道,”悟清明也一笑,洗净手后走了过来入座,端起另一盏茶,继续道:“我有钱。” “你有钱不早点拿出来,害我方才这么丢人现眼!”百里挑一见他如此笃定,将信将疑,白了他一眼,重重搁下茶盏,不知自己是生气还是惊讶。 “嘘,”悟清明竖起食指在贴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轻声说:“你小声点,别吵着他们睡觉。” “钱呢,在哪?”百里挑一站了起来,围着他走来走去,思索了一番,仍旧觉得他说的这句话不是很靠谱。 毕竟他是有过骗人的历史,譬如那“柳叶内经”,他就抵死不认。 “别找了,现在不在我身上。” “不在你身上,那在哪里?”百里挑一越发好奇。 “玲珑府。”悟清明无比认真的说。 “……你要是能和玲珑府攀的上关系,我百里挑一以后名字到过来写!” 百里挑一只当自己被悟清明耍了,无语到甩袖离开,去了隔壁屋子。 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才会去相信一个穷鬼的话。 有钱? 在玲珑府? 做梦呢! 悟清明一笑,起身合上了门,至榻上盘腿打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楼下一阵声音惊动,睁开了眼。 见窗外日已西斜,暮色四合。 俄而,他听见隔壁屋子响起了敲门声:“客官在吗?有官爷找。” 他立刻起身,打开了房门出去。 只见店小二身后站着五六名捕快,正围在百里挑一的屋门外。 “谁找我?”百里挑一午睡得迷迷糊糊,打开门骤然见这么多人,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爹派人来抓他了,复又迅速关上了门。 屋外的捕快见他此举,领头那人直接踹开门,瞬间涌入屋子,就见到百里挑一正跨上窗户,一幅要逃亡的样子。 他疾速上前,一把拉住百里挑一的腿,将他拉了下来。 跌下来的百里挑一迅速踢出另一条腿,踢在那人腰间。 那人偏身躲开,欺身上前出手擒拿,后面的捕快一拥而上,纷纷抽刀架在百里挑一脖子上。 他这才看清,这些人不是百里家的剑士,也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一群穿着捕快服的官府中人。 但他爹素来和官府无来往,断不可能找这些人来抓自己。 于是他松了口气,笑了笑,问道:“有话好说,各位官爷找我有何贵干?” “你可是李百?”为首的青年捕快铁面无私。 “正是在下。” “鄙人宋聿,奉命缉拿你回县衙,现在怀疑你和一桩凶杀案有关。”后面几名捕快应声拿出枷锁,锁在百里挑一手上。 “敢问宋捕头,是何凶杀?为何认定是他所为?”悟清明走了进来。 百里挑一也是一脸疑惑,听罢,应和叫道:“对啊!你说我杀人,证据呢?何时何地杀了何人?不然你们凭什么带走我!” 宋聿看着他们二人,肃声道:“死者四人,乃江湖游侠,皆年约四十上下,一人瘦若骷髅,其他三人与他同伴,死在距四路茶铺七里远的树林中,皆被割头斩了四肢,手段极其凶残,我们调查发现两个时辰之前,在四路茶铺,他们曾与你有过打斗,你可还有话说。” “我确实和他们打了一场,但我并未要他们的命,亦没有杀人!” “但有人看见你们打斗之后,只有你一人回了四路茶铺,此后便再也没人见过死者四人,直到半个时辰前,有人在树林发现他们的破碎的尸骸,是以只有你的嫌疑最大。”宋聿说完,抬手一挥,对着下属发号施令:“带走。” “哎哎哎,冤枉冤枉啊!清明你要快点来救我。”百里挑一被簇拥着押走,急得向旁边的悟清明呼救,“听说牢房有老鼠!我不要住牢房!” 悟清明未语,看着百里挑一被带走后,在地上发现一枚平安符。 他捡了起来,提步往天字二号房去,敲了敲门。 卫陵开门,见悟清明站在门外,她还未开口,就听他道:“卫女侠,贫道有一事相求。” 第三十一章 平安符 悟清明找卫陵, 自然是托她帮忙照看两个还在睡觉的徒弟。 他须得去一趟官府。 他怕徒弟们睡醒见不到他,在陌生的地方会害怕;况且这几日应着“琳琅会”的原因,整个永州鱼龙混杂, 他更不敢将两个小孩独自丢在客栈里。 卫陵听了始末,深知百里挑一遭此牢狱之灾,与仗义帮自己脱不了干系, 便一口应下, 言若还有别的事需要她出手, 她也在所不辞。 等悟清明一路问路到衙门时, 天光暗淡,府衙大门已闭,捕快们换了便装从侧门出来, 准备各自回家。 若不是接到来报, 说死了四个人,害的他们还得临时出任务去抬回尸体,去取证调查,去客栈抓人……他们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可以休息了。 “他娘的, 这尸体也太难拼了,老子今天的晚饭都要吃不下去。”这个骂骂咧咧的捕快, 很不巧暂代告假的仵作检尸。 正值初夏, 气温高热, 尸块边缘血肉模糊, 已经开始有了腐败的气味, 他一想起那个味道就忍不住想吐。 “别说了, 天色已晚, 死者为大……他们、他们死得这么惨, 你说会不会怨念深重, 不肯走……今儿一抬回他们,我就摔了一跤。”年纪小点的捕快碰了碰他的手肘。 “我也是眼皮直跳,总觉得不甚安生……” “这样一说,确实有些邪门,咱衙门那块牌匾早不掉晚不掉,偏偏方才掉落,险些砸到咱头儿……” 几个人边走边说,见到宋聿挎着刀出来,便立即噤声,朝他打招呼:“宋捕头。” 宋聿早就听见他们的言谈,脸色微沉道:“公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需注意点。” 话虽如此,他心底也是觉得今日委实有些不太顺畅,大家每日都从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下路过,偏偏今日松了一枚钉子,偏偏就在他刚经过时落了下来,砸下来距他仅一步之遥。 莫不是掉了枚平安符,才使得自己今天格外不得劲? 他想着回去后,赶紧随母亲抄抄佛经,一洗不顺。 说完继续往外走,一出门就看见石狮子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霁青衣袍在风中飘飞,如雨过天青般清冽明净。 他走了过去,提醒道:“今日已放衙,有事明日来诉。” 那人转过身来,从容施礼:“宋捕头有礼,贫道悟清明。” “是你啊,你是来为李百诉冤的?”方才在客栈,宋聿见过他。 悟清明摇头:“非也,贫道来找宋捕头。” “找我?” “是这样的,宋捕头落下一枚平安符在客栈,贫道特来送还。”悟清明从袖中拿出平安符,递给宋聿。 宋聿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遗失的,想来是方才在客栈抓捕李百的时候掉落的,他忙不迭接过,惊喜致谢:“多谢道长。” 悟清明笑了笑:“失物已还,贫道告辞。” “道长且慢,”宋聿见他要走,开口留人,犹豫片刻,他问道,“不知……道长可会超度亡魂?” “这是份内事。”悟清明颔首,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往下说。 “那四位受害者死状惨烈,宋某想请道长替他们行超度之事。”宋聿皱着眉头,终于将想法启齿。 “好。”悟清明满脸慈悲,格外真诚的应道。 方才聚在一起议论的捕快们听见,凑了上来,“多少钱,贵不贵?” 刚才他们还觉得邪门,这就有人上门来做法事,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来得甚是及时。 “不要钱,”悟清明微微一笑,解释道,“出家之时,贫道立誓每年无偿做十二件法事。” 悟清明随宋聿等人进了府衙,去了停尸房。 夏天的停尸房内闷热异常,即使摆放着贵胄才用得起的冰块,也难掩里面充斥着发酸发臭的尸臭味。 宋聿等人陪着悟清明在里侧待了一会,见他有模有样的诵经超度,就不再亲自盯着监守,纷纷受不住那股子越放越重的腐烂味,出去大口大口的换气。 趁着这个空隙,悟清明才终于有机会掀开遮尸白布,查看那四具尸首。 他虽是以“为死者超度”这个理由堂堂正正进来的,但他的真实目的自然是为了勘验那所谓的“割头斩断四肢”的尸首。但他一介平民,还是嫌疑犯的朋友,自然没有资格去问公差要死者资料。 为此,他在来之前找客栈掌柜打探了这位宋捕头的情况。 宋聿是位大孝子,有个吃斋念佛的老母,从小带着他也耳濡目染,对乱力怪神的东西很是在意,每次出任务时,总会戴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 第37章 是以,悟清明先飞上这府衙的屋顶观察了一会,等宋聿进出的时候,算准他步伐的速度,弹了一颗小石子打松匾额上的钉子,让匾额恰好砸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唬一唬他。 这样一来,他这个前来超度的人才能顺理成章、光明正大进这停尸房。 他在看到尸体前,想的只是或许能在尸身看出他们的死因:若是被武功内力击亡,至少能从招式处下手;若是被兵刃杀害,也能看出其兵刃来历;然后顺藤摸瓜,也不难找到背后真凶。 然而当他真正看到后,却是觉得十分离奇。 遮尸布下的尸首,确切来说,是遮尸布下的尸块,每块躯体断裂面的皮肉筋脉,都已微微收缩,但仍然能看出肌理筋骨间参差不平的撕裂状,绝非刀剑戈戟等兵器切割砍削下来的痕迹。 是一种仿若被大型猛兽,用力撕扯的躯干分离。 四具都是如此,只有颈脖之上的头颅,面容神情维持着死前的恐惧之色,双目瞪得异常大,眼球突出,似乎下一刻就要掉出眼眶,不知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样的可怖的东西。 也许那一刻,他们正张口呼救,然而话还未说完,就身首异处,瞬间被拧断了头,口型也依旧保持着死前张开的样子。 永州地处平原,周遭并没有什么高大山脉和深山老林,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猛兽出没。 那么到底是什么,能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在刹那间撕碎四个有功夫的成年人? 悟清明盖好白布,从停尸间款步走了出来。 宋聿等人送他出府衙,小捕快不甚放心的问了问:“他们不会再阴魂不散了吧。” “若要枉死之人心甘情愿的离开,没什么比查出他们的死因更为重要。”悟清明满脸诚挚地“传话”道,“他们说,感谢诸位大人为他们捡尸,但他们死有不甘,望诸位大人早日替他们查明真相。” “这是何意?疑犯现正关在大牢,等明日申堂后自然能为他们断案。” 悟清明惭愧地笑了笑:“贫道只是代他们传话,其他却是不知。” 他继续朝外走,末了,略为好奇地问宋聿:“牢房真的会有老鼠吗?” “没有。”宋聿摇了摇头。 “怎么会?我们府衙养了猫,也会有人定期清理牢房,毫不客气地说一句,我们永州的牢房可是全天下最讲究、最通人性的牢房!”小捕快神色自豪,满脸骄傲道:“谁让我们有个全天下最严厉、最讲究的李州牧呢!” 永州州牧,乃当今圣上与元后施皇后所出的嫡长女——义阳公主的驸马,名为李重宴。 李重宴出身于河西李氏,昔年在当今圣上麾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是个出了名的治下严谨、不苟言笑的武将。 “原来如此。”怪不得悟清明一进来,地上连片树叶子都不曾看到。 原来是他调任到此间了。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悟清明这才替百里挑一放心不少,翩然离开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逐渐通往悬疑…… 第三十二章 千颜手 住在全天下最干净、最通人性的牢房里的百里挑一, 此刻正在翘着二郎腿躺在铺盖上,神色悠然地闭目假寐。 这坐牢一事,还真是二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 初始让他满心忧愁。 但进来后,发现这里不仅没有老鼠,没有臭气熏天, 反而还挺干净, 便对这事不再惊惧;更何况还是他头一回行走江湖, 就遇上的一桩冤案, 简直不要太刺激,太激荡! 让他觉得堪比他从小听闻的那些江湖奇侠们的江湖之路,步步刀光剑影, 血雨腥风, 而今他也算是尝试了一次,开启了顺风顺水二十年来的第一道坎坷。 只有经历风雨,他才会长成大侠不是么? 毕竟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过了片刻, 有狱卒送来牢饭,用刀身敲着铁铸的牢门哐当作响, 大喊道:“放饭了, 放饭了!” 百里挑一蓦然睁眼, 走前去领了饭, 看到饭菜的瞬间, 他险些手抖, 洒了这一盘子荤香鱼肉, 满腹饿意瞬间无影无踪。 他从牢门间的间隙探头, 高声问狱卒:“狱卒大人, 莫不是搞错了,我才刚进来,还没审没判刑,这就吃上断头饭了?” “吵什么吵,你说你们这些犯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作奸犯科,等到了判刑的时候,又哭着喊着冤枉知错会改。坐牢说牢饭不好吃,骂官府不把你们当人,这官府给你们提高待遇吃好喝好了,又吵吵囔囔,怎么你是嫌这菜太好了些,想吃猪食泔水才对胃口是吧?” 狱卒想必是整天陪着这群犯人,待在这不见天光的地方,积压了满腔怒气,吃了火药似的把百里挑一大骂了一通。 百里挑一被骂的狗血淋头,偏偏还不能还手,张了张嘴,自言自语道:“火气这么大做什么,我这不头回坐牢,没经验问一问罢了。” “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永州的牢房最是舒服了。”隔壁间一个身穿灰衣囚服、双脚间戴着镣铐,披散着满头蓬松乱发的老叟端着饭菜,倚在牢墙边吃边说,神情自然地像是在街头饭馆与人唠家常。 “你叫我什么?”百里挑一眯着眼问道。 他此刻音容相貌仍是一幅老头子样貌,抓捕他的捕快、关押他的狱卒等近身的人都没识破他的装扮,而那人隔着牢笼一丈远,却能轻易看穿他的易容。 “有人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有人看着普普通通,却偏偏是大智若愚;有人外表耄耋年华,然而不过刚及弱冠,”那老叟头也不抬继续扒着饭,高深莫测地兀自说道,“我叫你小兄弟,自然是因为你是第三种人。” 他嘿嘿一笑,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看不出来五官的脸:“小兄弟这张脸皮做的不赖,足够逼真,想必是出自曲氏的‘千颜手’。” “哦?”百里挑一没有被那人的脸吓到,反倒有些好奇,端着盘菜走了过去席地而坐,隔着栅栏和老叟笑着搭话,“既然足够逼真,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早年我的脸遭遇烈火焚伤,受尽屈辱,与某些在意的人和事失之交臂,颓唐了段时日,后来幸得曲家相助,为我制作了一张与原貌无差的人皮面具,这才重新振作。” “……所以你就振作到牢里了?”百里挑一夹菜的手一抖,不可思议极了。 “这说来话长……算了,不说也罢,这是两回事!总之我见识过你这易容之术的绝妙,才格外懂行罢了!” “有眼光。”百里挑一称赞道。 “不过,我记得曲氏最后一位易容师,算时间也已销声匿迹二十年了,你又从何得来的这易容之术。” “我娘教的。”百里挑一敛起笑容,垂下眼眸,夹了口肉吃进嘴里,咀嚼了一下,忽而觉得食之无味。 他的易容之术,是幼时从母亲那习来的。 他的母亲不善武功,却有一手堪称武林之最的家学易容术——千颜手。 听下人们说,母亲在嫁给他父亲前,曾有众多江湖侠士为行走江湖之便,不惜千里迢迢前去曲家求学,在雪地里站了数天,才求得一张鬼斧神工、真假难辨的人皮面具。 “令慈可是当年人称‘桃花灵女’的曲灵犀,曲大姑娘?”老叟异常激动,放下碗筷,脚下踏步跨了过来,铁链划在地板刺啦作响。 “哟,前辈您知道的还真多,想必您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吧?”百里挑一没有正面回答他,反倒将话题引向他。 那人却兀自回忆往昔,口中头头是道:“当年曲氏当家怕此术被不怀好意之人学去,难免会生了祸端,便留下遗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此术授予他人。 可怜曲姑娘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孤女,怀揣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绝技,无端惹了诸多觊觎和嫉妒,遭到各路人马抢夺和暗杀,最后销声匿迹……我还以为这姑娘当年被那些人害死了……”老叟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无限感怀。 “你说曲灵犀是你娘,那娃娃你爹是谁,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说出来让我知道,我倒也安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娘早已不在人间,”百里挑一冷然站了起来,眸色染上哀伤和愤恨,“你又是谁?在这直呼我娘的名讳。” “就是你们这些心怀不轨的龌龊之人,才害的我娘死里逃生,落下一身伤病,早早离世。”百里挑一长吸一口气,怅然骂道。 虽然当年母亲大难不死,被父亲所救,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妻;但却因怀着他,旧毒复发,沉疴难治,在生下他的第七年,就撒手人寰。 “不在人间……早早离世……她、她还是死了?”老叟愣愣的,踱步走到墙边,反复说着这几句话,“怀璧其罪,天妒红颜……怀璧其罪,天妒红颜……” …… 悟清明从府衙出来,外头已经明月高挂。 初三的上弦月弯如钩,纤细如镰刀,冷冷悬在众生头上。 第38章 即便天色已暗,但永州的夜市,却仍是人头攒动,灯光如昼,繁华景象不输白日。 他走在热闹的长街上,心中始终疑惑那四名死者,是被什么样的东西撕碎的。 这状若被五马分尸的样子,绝非人力所能为,即使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也无法不借兵刃外力,就能轻而易举扯断四个大活人的身躯。 真凶又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仇恨,这般残暴的报复? 若不是仇恨滋生的报复,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四个人,是突如其来的随机杀人,导致百里挑一十分不走运的背了锅;还是有备而来的杀鸡敬候,只因他们午间诋毁了疾雷帮? 若是前者,死者四人,他们除了是同伴,又还有其他什么样的关联,他们从前做过什么,来历是什么? 若是后者,杀人者是在替疾雷帮惩罚他们,还是刻意借刀杀人,将暴虐之名引到疾雷帮之上。 先是水月教的余毒,再是这四个人的死,两桩事都与疾雷帮连在一起,如乱麻般萦绕在悟清明心间。 他边走边思索,猝不及防被前方迎面而来的赶路人撞了一下肩膀。 他并未被撞到,倒是那撞了他的那人倒在地上,躬身侧躺着,呈现一种十分僵硬的姿势。 “抱歉”,悟清明蹲下身来,歉然得朝那人伸手:“这位……夫人,你还好吗?” 看清那人后,悟清明顿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衣着有些脏,绸质秋香色衣衫之上零星有着斑斑点点的痕迹……像是干涸了的血渍;以及她身上,有一股极淡的酸腐味…… 这样诡异的特征,与这繁华街市格格不入。 那个女人扭过头,凌乱的头发下遮着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左眼下有道陈年刀痕,除此外整张脸极为平淡,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略带忧愁的眼看了悟清明一眼,但没有理会他的询问,接着伸展了一下腿脚,瞬间蹬地起身,继续向前走。 悟清明看着她一连串不寻常的反应,站了起来,目光随着这个女人的背影看去,她似乎很着急赶路的样子,僵硬着径直向前,横冲直撞,一路冲撞了不少人,在一片骂声中,仍旧毫无反应地向前走。 委实是个古怪的人。 悟清明转过身,沿路返回客栈。 不消多时,他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慌乱的脚步声、仓惶的嘶喊声、妇孺的尖叫哭声……各种声音瞬间交叠,形成一股难言的压迫之感。 他回头,望见人潮涌动,所有人逃难似的朝他这个方向跑来,皆是面露惊惧,仿佛身后有着洪水猛兽在追赶。 有人踉跄着从他身旁飞奔而过,年迈的人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悟清明上前扶起老人,问:“老人家,前面怎么了?”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杀人了杀人了……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人……”老人吓得嘴皮直打哆嗦,说话语无伦次,站定后头,抖着颤栗的身体也不回地离开。 听罢,悟清明凝眉,足下一点,飞跃逆流人群,踩着轻功往前去。 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为何众人害怕到了如此地步。 空阔街道上,经过一番摧残,摊子东倒西歪,散了一地的物什,以及逃跑的人们跑掉的几只鞋。 在这凌乱之处环绕的中间,散落着一具尸体,一具头颅躯干四肢分离散乱的尸体。 一颗男人的头颅如同枚蹴鞠似的躺在地上,面孔朝天,眼球突出,呈现出死不瞑目的惊恐之状,头颅下的颈项还在喷洒血液,躯干断裂处鲜红的血正汩汩流淌。 淋淋鲜血,破碎尸骸,镀上一层冷冷月光,有些毛骨悚然。 这种死法,无疑与衙门里停尸房中的尸体一模一样。 第三十三章 婴夜啼 “大人, 大人,就是这里,方才一个人突然冲过来, 把他、把他抓住举起来,活活撕碎了。” 一中年男子引着一支巡城军到来,颤巍巍地伸手哆哆嗦嗦指着尸体, 说着方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凶手是他吗?”巡城士卒领头那人手持长戟, 指向站在尸块之间的悟清明。 “不是不是, 不是他, 那个人是、是个女人,古怪的很,杀人后就立刻飞走了。”男人比划了一下, 神色半是惊慌半是激动。 卒长收回戟, 厉声质问悟清明:“你是何人,在此做什么?” “贫道悟清明,从府衙出来,刚途径此路, 惊闻噩耗,来此看看。” “哦?正常人都是闻声而逃, 你却特意来看, 难道就不怕?还是说, 你也是共犯?” 悟清明从容道:“贫道有位朋友, 不巧在傍晚沾了人命官司, 蒙冤入狱, 那命案就跟现在的一样;故而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真凶, 才能瞬间撕碎一个大活人;也想着或许运气好的话, 能抓到那个真凶。” “那你看到了凶手吗?” “没有, ”悟清明遗憾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 “暂且信你所言。”卒长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人谈吐温文,随和修雅,还是名道士,确实不像是那等丧心病狂的歹人。 况且已经有了人证,亲眼所见那个凶犯是个女人。 话音刚落,陡然间,原本寂静无人的街道,响起一声猫叫似的婴孩啼哭。 “呜哇哇——” 洪亮而凄楚的啼哭划破长空,在这遍布血腥味的夜晚,异常瘆人。 引路的男人被这声啼哭惊掉了魂,一把抱住旁边的巡城士卒,尖叫着直囔囔:“有鬼有鬼!” 巡城士卒被他这一惊一乍的举措,惊得纷纷拔出武器,一幅严阵待敌的紧张气势。 悟清明不由开口:“不要紧张。”继而循声在街道旁的草丛里,看见一个绣着海棠花的秋香色绸缎襁褓,里面的女婴至多半岁大小,手脚挥动着竭声哭泣,挣脱开包裹着身体的布襟。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这个哭泣婴孩,给她包裹好身子,熟练地抱于怀中,温柔抚拍她的背,轻声叹道:“她不是鬼,她只是个离了父母,而感到害怕的可怜幼婴。” 得到安抚,婴孩哭声渐弱,过了片刻,终于不再哭泣,嘴唇翕动,睁着黑漆漆的眼眸,好奇地盯着这个抱着自己的人。 周遭的人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看着这个男人神奇的哄好了孩子。 “通知衙门立刻遣人来收尸,明日一早再寻画师,按照这位目击者的描述将凶犯面容画出来,贴于城中各处,务必尽快缉拿归案,以免城中百姓再遭毒手。”卒长一一吩咐。 前排的士卒得令,旋即转身直奔衙门而去。 “贫道想起这位兄台方才说‘凶手是个女人’,那个女人可是穿着秋香色衣裳,左眼之下有道刀疤?”看着怀中的婴儿,悟清明想到了什么,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绸缎襁褓。 一样的布料,一样的颜色…… “对对对,秋香色的衣衫,有些脏,头发凌乱,总之不像个正常人。”提起这个女人,这人吓得不轻,声音还有些发抖。 “好,多谢,”悟清明朝巡城卒长道,“大人,贫道在此前见过这个人,她的画像我能提供。” “既然如此,有劳道长了。”他朝悟清明抱拳,交代画像明日画好送到府衙即可。 “大人,还有一事,”悟清明抱着婴孩道,“得帮这个孩子找到她的父母亲人。” “这个孩子,好像是那个死者方才抱着的……”提到孩子,男人忽然叫了一声,想起来这个。 当时那个乱糟糟的场面,他依稀看见那个女人横冲直撞,一把拉住那个死者就打,只是却避开了这人怀抱的孩子,两人其实打斗了一会,直至孩子在两人攻势中被抛了出去,她还特意去接,然后才放在一旁,不知是否此举触怒了她,这才将那人撕成破碎。 “至于她为什么没伤害这个孩子,又不带走,小人就不知道了。”男人如实说了自己所看见的。 “明日公堂,你将所见所言,再度复述一遍。”卒长点了点头,让他先行回去,等明日传召。他看了看孩子,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对悟清明道,“……你把孩子给我罢。” 悟清明将婴孩交于那卒长,许是他着一身冰凉盔甲,硌的孩子极不舒服,一到他手中,惊天哭声又响了起来。 那卒长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满脸焦虑,不知所措。他是个粗人,一生也没做过细致的事,更何况还是带孩子。 他抬起一只手,想学着方才悟清明抚拍孩子背部的动作,不由猛然落掌下去…… 悟清明见他如此不收力道的击掌,只怕能将这个幼儿拍成肉酱,眉峰一皱,抬手拦住他的动作,解释:“大人这一掌下去,她只怕活不了今晚。” “那你来?” 闻言,悟清明从他臂弯抱回了孩子,对她亲和地笑,依旧轻轻拍着,不一会,哭声就止住。 “为什么你抱,她就不哭?”卒长见着这一幕,疑惑极了。 第39章 “哭泣是因为恐惧,若你对她好些,给她足够的安全和善意,她自然就不会哭不会闹,”悟清明笑了笑,“小孩子其很很好带的,别人对她怎样,她都能感受得到;你对她如何,她也就对你如何。” 卒长点了点头,踟蹰着:“要不……你……” 悟清明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善解人意地接话:“若大人信得过贫道,孩子可暂且由我看顾,贫道这些天住在八方客栈,大人一旦有她亲人的消息,可来此接走这个孩子。” “如此也行,”卒长暗自松了口气,严谨道,“那便由我等送道长回去罢。” 虽然悟清明帮他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但他仍旧没忘自己的职责,护卫这城中家家户户的百姓。 这个孩子来历不明,但也不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至少他得跟着去看看,是否真如他说的住在八方客栈,然后再查看一下他的文牒路引。 …… 八方客栈。 掌柜倚在柜台上,盯着灯盏里的灯芯,强睁着眼皮,撑着脑袋打瞌睡。 他身旁环绕着一圈手持棍棒的店小二,各个都困得头如捣蒜、哈欠连连。 听说方才在街上发生一起命案,有些骇人,他都不敢如常守着店里,生怕歹人闯进店来,咔擦扭断自己的脖子。 他店里倒是住着现成的江湖侠客,也想花真金白银雇些会拳脚功夫的高手保护自己,可是怪自己收费太高,能住进来的都是不差钱的主,没人会自降身份,给他做保镖。 一时间,他格外后悔涨了十倍的价,连带着觉得白天与那个老头子吵架,很是不该,心中有愧的紧。 巡城士卒陪着悟清明进来客栈时,掌柜骤然见到这样的阵势,以为自己求菩萨拜神仙显灵了,竟然有军爷来了! 当下他一个激灵,困意一扫而光,推开挡在身前的店小二,一脸陪笑,上前谄媚道:“军爷……” 他还未说完,响起了一阵细弱的婴儿哭声,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悟清明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士卒长闻声,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她怎么又哭了?” 悟清明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泪眼朦胧,手指含在嘴里啜饮,十分可怜的样子,“她大概是饿了。” 掌柜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见状,立刻吩咐小二去后院羊圈里挤羊奶。 悟清明对他致谢,补充道:“这孩子太小,肠胃娇弱,刚挤出来的羊奶须得温火热过,才能喂给她喝。” 掌柜的连声应好,按照要求一一吩咐下去。 悟清明抱着孩子上楼放回屋子里,拿了文牒路引下来给士卒看,他们见此无异便离开客栈。 掌柜的热好羊奶,亲自端出来的时候,见大堂没有了那几个士卒,瞬间变了脸,殷勤不再,直接把托盘交给店小二,让他送去天字十八号屋子。 青砖青瓦方才听见楼下动静,就从卫陵那里跑出来看,见到确实是师父回来了,同时还抱回来一个婴孩,好奇地围着她看。 “师父,这个宝宝是谁?是弟弟还是妹妹?”青瓦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婴儿的脸蛋,滑滑的嫩嫩的弹弹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别人总是喜欢捏自己的脸了,小孩子的脸蛋是真的好好摸呀! “她是个女孩子,”悟清明一手抱着她,一手用勺子舀羊奶喂她喝,见她喝的香甜,想起来眼前这两个徒弟不知有没有吃东西,便问,“你们饿不饿?” “不饿呀,我们吃过啦!” “卫陵姐姐带我们吃过晚饭了。” 青砖青瓦异口同声地回答,津津有味的看着师父给小宝宝喂羊奶。 小婴儿显然饿坏了,大口大口的吞咽,有时喝的很快,悟清明没及时舀来,就翕动嘴巴,哼哼唧唧的发出不满的声音。 待喝了大半碗后,她才终于喝饱,悟清明将她放置在床上,青砖青瓦两人也坐在床边逗她玩闹,三个小孩子笑成一团。 悟清明寻了纸笔,在桌案画下那个奇怪的女人的样貌。 这是一张平淡如水的脸,并不难看,若不是眼下的刀疤异常醒目,这样的容貌放在人群中看一眼,就能忘记。 平淡,刀疤,拥有惊人的凶残力量。 这三者在组合在一起,最贴合的身份,就是杀手。 只有杀手,才不需要也不想别人记住自己的脸。 可是全天下再厉害的杀手,也无法拥有这超乎人类的力量,这简直不像是人。 非要说的话,这是个怪物。 那么是谁制作出这个怪物的?为什么要当街杀人?树林死的那四个人,是否也是她杀的? 这一切的答案,也许等到天亮,衙门调查出今晚的死者信息,以及这个孩子的来历,才能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悟清明搁下笔,等墨迹风干,将镇纸压在画像上。 他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小家伙,还玩的不亦乐乎。 孩童的笑脸,最是纯粹无忧,容易驱散世间一切烦恼。 他不由被他们的快乐感染,理还乱的思绪暂且放在一旁,唇角也染上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随时随地触发拣孩子技能(lll¬w¬)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最近发现一首冷门歌《惜宝刀》,词曲都很好,这两天码字都是靠它陪我。 第三十四章 醉今朝(一) 半岁的婴孩还不认人, 好处就是不会怕生,乖的很,有人陪她玩, 更加不会哭闹。 青砖青瓦一会抱着她,一会捏捏她的小脸蛋,忽然问道:“师父, 小宝宝有名字吗?” 悟清明道:“人都是有名字的, 但是为师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我们可以叫她诮诮吗?”青砖问。 “嗯?”悟清明没听明白是哪两个字。 “诮诮呀。” 悟清明不解地问:“你们给她起的名字?” “不是, 师父, 她的肩膀上有个‘诮’字。”青瓦天真地说,是方小宝宝滚动间,露出了肩头, 他们这才看见的。 闻声, 悟清明走了过来,不由眉头深锁,果然在她的右侧肩膀处看见一个红褐色的“诮”字。 一寸大小的字,深嵌在皮肉里, 不是以笔墨写上去的,是用锐利的器具刻上去的, 此刻早已经愈合, 脱了结痂, 看痕迹有很长段时日了。 什么样的人才会狠心在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刻上字, 还是一个寓意不佳, 并不适合做名字的字。 若不是名字, 那会是什么? 记号?代号?还是……序号? 悟清明满眼心疼地看着这个笑容灿烂的孩子, 她还这么小, 什么都不懂, 任人摆布被刻上字的时候,她该有多疼。 …… 夜很长,有心事的夜更加漫长。 牢房里的百里挑一,因想起母亲的过去,哀伤得很。 偏偏隔壁间的老头子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自报家门说了自己姓甚名谁,并扬言等过些时日,刑期满后出去时,要把自己的武功绝学传授予他。 百里挑一觉得他大约是坐牢太久,许久没见过人,过于寂寞,于是逮着自己喋喋不休;又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那个人对自己亲近的近乎讨好。 这越发让百里挑一瞧不上眼,索性蒙在被子里,闭眼假寐,不再理会那人。 一睡到天亮,再睁眼时,已有狱卒站在牢门外开锁,喊话:“你可出去了。” “说了我没杀人吧。”百里挑一起身,懒懒伸了个腰,“一夜功夫就抓到真凶了?” 狱卒没有回答他的话,不耐道:“无可奉告,快走快走。” 百里挑一拍了拍衣袍,走出牢房,经过走道上时,隔壁那个老叟乐呵呵的看着他说,“记住我昨晚说的话,等我出来,就来找你。” 昨晚?他说了什么? 百里挑一一脸茫然,昨晚他嫌他啰嗦又聒噪,早就睡着了,除了之前听他说的他姓黄,名符,是岫渊门中人,其余一概不知。 “你也一把年纪了,改过自新出来后,应该好好过你的日子,不必来找我,我家不缺随从。”百里挑一对黄符认真地说。 说完,他一身轻快的踏出这牢狱,步履不停地赶回客栈。 洗漱完,百里挑一才意识到与自己同行的人,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连自己回来了,也不来看看他,顿时觉得心寒不已。 他带着微微怒气踹开了隔间的门,高调宣布:“本公子回来了!” 然而他一脚踏进来,只看见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并没有人。 要不是看见案桌上的包袱,他真要怀疑悟清明是不是带着他俩徒弟,未免受到他的牵连,连夜逃走了。 百里挑一沉着脸下楼,点了早点坐在在大堂吃。 冷不丁听了一耳朵高谈阔论。 隔壁桌子上上几个人,正在议论昨夜那桩当街杀人的事情。 大家本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见得多、也参与的多了,却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超乎寻常的事,纷纷猜测这是新出的哪个剽悍门派的作风。 第40章 百里挑一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放了出来,他这个嫌疑犯昨夜身在牢狱,外面却又发生了一起一样的凶杀案,并且满大街的路人都有目共睹,难怪这么快就洗脱了他的嫌疑。 这让百里挑一无比好奇,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丧心病狂、力大无穷。 他放慢了速度吃,有意想多听一些,但大堂人来人往,脚步声交谈声嘈杂,纵使他再凝神细听,也只听到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女人”、“孩子”等几个关键字眼。 这时候,他无比羡慕那些功力深厚的人,能闹中取静,听常人所不能听之声。 譬如他自小崇拜的谢怀襟,就有一身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目力、听力、嗅觉、触觉、味觉都十倍敏于寻常人。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百里挑一吃饱喝足,回到房间,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子上。 约莫一刻钟后,听到隔壁屋子开门的声音,百里挑一连忙出去,见悟清明终于从外面回来,带着青砖青瓦,手里抱着一个娃娃。 “这谁?一晚上不见,你又从哪捡回来一个孩子?”百里挑一瞪大眼睛,惊奇地跟进去,忘记了刚才见不到他们人的恼意。 他上前几步,好奇地盯着娃娃看,娃娃见到他,也是一脸好奇和兴奋,咧开嘴咯咯笑。 “二师父,这是诮诮,”青瓦开怀地跟他介绍,怕他不知是哪个字,走到他身旁,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她是小妹妹哦。” 自从昨夜发现她肩头的刻字,他们就以诮诮称呼她。 “诮诮?”百里挑一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名字,“这么奇怪的名字。” 诮者,呵责、讥讽之意。 他百里公子饱读诗书,实在想不明白,谁会用这样一个字做名字,这样一对比,满大街的翠花、莲花、桂花都显得清新脱俗,寓意高雅了起来。 诮诮听了一晚上这个名字,大约也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听见百里挑一的话,便以为他在和自己玩,脸上快乐的神情更加生动,笑声也越发欢快,澄澈湿润的眼眸转来转去,十分灵动。 悟清明将诮诮放在床上,交代青砖青瓦陪她玩,温声嘱咐他们好生看着她,小心别摔下来,然后将昨日发生的事简要告知给百里挑一。 “这么说,你是与凶杀有过一面之缘,才画下她的画像,那你们刚才是去把凶手画像交给衙门了,所以才把我放了出来?”百里挑一听后,意识到原来自己昨晚并不是孤军奋战,悟清明他们也没有撇下自己不管,方才那一腔怒火终于得以全部平息。 悟清明这个人还算朋友嘛,百里挑一心想。 不过他可没表现出来任何感动的神色,亦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语,他觉得一来过于肉麻,二来显得虚伪。 悟清明颔首,道:“锁定了凶手,进一步才好抓人。” 百里挑一点了点头,问:“官府查到死者及这个孩子的身份了吗?” “暂时还没有,查案需要时间。”悟清明道,不然他就不用带诮诮回来了。 说话间,忽然响起三下敲门声,两人侧首,见是卫陵站在敞开的门口。 她抱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欣然道:“早上道长说李老先生今日能出来,果然是如此。” 早上她也听闻了那桩命案,下楼吃早点时,在大堂遇到带着三个孩子用膳的悟清明,便与他交换了信息,听他说要去官府,于是主动提出帮他看顾青砖青瓦。 方才他回来,自然先去的她那接回徒弟们。 青砖青瓦走后,发现他们落下一件九连环,她拿了送来,正好看到“李百”也在。 百里挑一朝她淡淡颔首,也打了个招呼。 卫陵又道:“李老先生遭此横祸,皆因卫陵之故,卫陵心下过意不去,特在今朝楼备了一桌酒菜,为您接风洗尘,今晚戌时还望诸位赏光。” 百里挑一听她一口一个“李老先生”的称呼自己,便知她认不出自己,也就没有先前那样刻意的疏离,加上盛情难却,他就没有推辞,一口应允。 他这个被邀请的主要对象都没有拒绝,悟清明自然也无异议。 晚间,众人踏着月光,乘兴去往今朝楼。 百里挑一久闻此楼大名,早就想来此品一品这享誉五湖四海的酒,但过去总是碍于各种原因,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如今夙愿得偿,踏进这里,不由神情激荡,气血昂扬。 今朝楼,不仅是永州最富盛名的酒楼,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楼,其以“三绝”闻名于世。 酒为一绝,菜为二绝,楼为三绝。 酒,绝在独家酿造,一种酒一年只酿十坛,异常珍惜,千金难求;其中当以与其楼的同名招牌“醉今朝”为最。 当年“白衣修罗”谢怀襟,与人称“书万卷”的儒侠黄卷于此斗酒斗诗,谢怀襟书下一篇脍炙人口的《题今朝》: 饮罢四方酒, 难寻一味欢; 今朝有此幸, 酌得醉今朝。 今朝楼的酒因此被竞价抢空,外地慕名而来的人沽不到酒,便退而求其次寻得永州其他酒种带回去,因此引起很长一段时间的“永州酒贵”,吸引不少尝遍天下美酒的文人酒客,纷纷来此沽酒、效仿留诗称赞。 菜,绝于掌勺的厨子们,据说厨师祖师爷曾是皇宫的御厨,会做各地的菜系,名菜更不在话下。 今朝楼主楼筑于运河之畔,正好在八方客栈沿岸的另一端,与其隔河相望。 楼前楹联上书:今朝楼上醉今朝,冠绝天下杯中物。 百里挑一经过时,特意驻足观赏了片刻,初觉这话,要是店家自封,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一点也不懂得自谦。 细看,见这字迹牵丝劲挺,挥洒自如,莫名有些眼熟,他不由脱口而出:“这字我好像在哪见过。” “这幅楹联原是有来历的,”卫陵笑着回他,介绍道:“相传是‘白衣修罗’当年醉酒之时,执剑削去原本字迹,将此句刻于其上的。” “怪不得。”百里挑一没再多想,是谢怀襟写的,他感到熟悉就不足为奇了。 青砖随之抬头仰看,只觉得这字迹和师父的一模一样,他瞪大了眼睛,朝师父看去,“师父,这字迹……” 悟清明侧眸回望他,轻轻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青砖会意,立刻将未说的话咽进肚子里,抿嘴不再吭声。 “这字迹怎么了?”百里挑一听他说了一半,好奇问道。 青砖立刻接话:“我是说这字迹真好。” “那是当然的!”百里挑一语气十分自豪,仿佛他才是这题字的人。 青瓦年幼,还不识得多少字,更遑论分辨字迹;加上方才他们所说的“白衣修罗”他并没有听过,不知这就是他崇拜的“昭武太子”,便没有太大的反应。 楼中各雅间是独立的画舫行舟,一舸便是一栋,舸上配备艄公、厨师、侍女、乐师、水夫等若干人随侍。 众人登上画舫,泛舟河上,以明月佐酒,清风为歌,寄怀此间,别具风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有些大,我来突击检查噜! 大家还记得前面章节,师父对如春娇说的那句“我能看见别人看得见的,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以及青瓦给他的那枚树莓,他会觉得酸了嘛!!!~ 是因为“譬如他自小崇拜的谢怀襟,就有一身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目力、听力、嗅觉、触觉、味觉都十倍敏于寻常人。”这个啊~~~~~ 记得到到评论区挨亲,不记得的自行去前面刷一遍嘎嘎嘎~ 师父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第三十五章 醉今朝(二) 酒菜上桌, 有妙龄侍女执壶斟酒,卫陵率先敬了他们二人一杯。 百里挑一端杯而饮,喝后赞叹不已;喝的兴起后, 连色香味俱全的十大名菜在他眼里都黯然失色,毫无吸引力可言。 悟清明浅尝即止,抿了一口就搁下酒盏, 似乎对这名满天下、千金难买的酒一点也不懂得欣赏。 见他如此, 百里挑一只觉得他不识好货, 不懂品味, 痛心疾首地叹息道:“这么好的酒,你都不喝,真是没有富贵命。” 悟清明淡淡一笑, 眸间一派清朗平静, 没有说什么。 卫陵做东,她这个东道主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客人尴尬,于是打圆场道:“是我疏忽了,思虑不周, 忘了道长许是戒律在身,饮酒不便, 卫陵自罚三杯谢罪。” 言毕, 她果一口气真连喝三杯, 动作甚是飒沓。 百里挑一第一次见到这么豪爽的女子, 丝毫不拘泥扭捏, 当下与她举杯共饮。 河面的晚风从舷窗徐徐吹来, 拂去白天残留的酷热。 酒过三巡, 百里挑一与卫陵索性弃杯换碗, 划着酒拳大碗畅饮, 兴致所至,更是引为知己,结为“忘年之交”。 悟清明无意饮酒,是他已有十来年没喝过这醉今朝,此刻酒入喉间,蓦然勾起了往昔快意岁月,但同时也莫名尝出了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的滋味,再也不复当年饮酒的酣畅痛快。 第41章 酒依然是好酒,味道如初醇烈,而他终究不是当年的他。 好在他不是个执迷于过去的人,前尘不追不悔。 今日所有,恰是他自己所选择的。 况且他总能听见婴孩的呓语,使得他更加无心碰酒。 他的听觉比起寻常人较为敏感,耳力极佳,甚至连外头叶子飘于水面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要他想,甚至能让那声音的意境,悉数化为具象的场景呈现在他脑海中,清晰的仿若亲眼所见。 而他听得的那婴孩的声音,自然是从隔间传来的诮诮的声音,声音充斥着不开心。 他静静用完餐,退席出去,行至隔间,在门口看了看三个孩子。 青砖青瓦自行用筷勺吃着饭,只有诮诮扭着脑袋动来动去,口中咿咿呀呀,不知是对这陌生的地方充满新奇,还是在夜间格外敏感,活泼的过了头,有些闹腾。 侍女不过二八年华,年纪尚轻,哪里有过带小婴孩的经验,被诮诮闹得打翻了一碗牛乳,一碗鸡汤,脏了衣衫,额上沁出薄汗,花了妆面,满脸愁容,更加无法顺利给她喂食。 悟清明走进去,歉然地对侍女一笑:“有劳姑娘受累照看她,把她给我罢。” 他接过诮诮,抱着她坐下。 侍女却仍旧恪尽职守站在一旁随侍,悟清明又开口让她下去休息,她这才欠身出去。 悟清明将诮诮哄好后,一手拿汤匙舀了热牛乳送到她嘴边。 好动的小人儿,这才乖乖张嘴啜饮吞咽。 喝完后,她又一脸好奇地盯着青砖青瓦吃饭,嘴里咕叽咕叽的,仿若在说她也要吃。 “诮诮也想吃?”悟清明试探地问她。 她似乎真能听得懂,对着悟清明发出一声咿呀,笑得十分烂漫,嘴角露出两个浅浅梨涡。 悟清明不禁失笑,取了双筷子夹了块清蒸白鱼,仔细剔除鱼刺,夹了点点肉泥喂进她嘴里。 诮诮吃的开心,咽下去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眼巴巴望着那盘鱼。 “你倒是个懂吃的。”悟清明笑着感叹,继续夹鱼肉给她吃。 五月的白鱼,肉质细嫩鲜美,是当季上等的时鲜佳味。 永州并不产白鱼,这是由专人在江州鱼市提前与打渔人订购,待第二天一大早上从湖中现捞,趁着新鲜千里迢迢沿水路,划船自长江驶向运河,专线加急运送来的。 金贵之处,堪比那流传千古的岭南荔枝运往长安的典故。 食髓知味,那一盘白鱼,诮诮一人吃了三分之一,若不是悟清明怕她吃太多会撑着,才强行停筷不喂食,她仍然对着那盘鱼虎视眈眈流口水。 悟清明无奈一笑,只得抱起她走出去,站在船头,看河岸的万家灯火,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青砖青瓦吃好后也跑了出来,并肩站在师父身侧。 因着明日便是端午佳节,此时城中已有人陆续燃起了烟火,青黄蓝紫等诸色在夜空绚丽绽放,光彩夺目,比那天幕的上弦月与星子还要璀璨。 师徒三人,带着诮诮,立于舟上,一同观看这辉煌盛景。 青瓦趴在栏杆上,拍手欢呼:“烟花好美呀!” 听见这声音,百里挑一与卫陵二人走了出来,一人手里拎着把酒壶,皆是脸颊飘红,醉眼朦胧地抬头遥望烟火。 在一大片明灭的大团烟火中,忽而亮起一个惹眼的红色小烟花,比其它烟花的位置都要高,炸开的光亮时间也更久的多。 百里挑一微醺的头脑猛然清醒,悠然的面容瞬间变色,眼神一凛,只听他道:“城东有情况,我去看看。”说完一阵风似的运起轻功,身形如电,迅速从河面掠去。 “求救火信。”悟清明与卫陵同时开口,都认出了这非比寻常的“烟花”。 “我也过去看看。”卫陵朝他说完,将酒壶搁在栏杆柱子上,双臂一展,施展轻功踏水向城东而去。 悟清明想到邵巽给自己的那枚火信,百里挑一神色如此紧张,想必是在此地的云屯剑城门中人,遭遇了什么,在向附近的驻地弟子求援。 他将青砖青瓦领回船舱,唤了侍女过来,对领头的那个人低声说句暗语,换来她一脸恭敬肃穆的神情,他做了交代,要他们看顾好这三个孩子。 侍女朝他躬身一礼,郑重道:“吾等会誓死守卫他们。” 江湖上鲜有人知道,今朝楼并不只是一座普通的酒楼。 今朝楼的人,从伙计侍女、到艄公水夫,其实各个都身怀武艺。 把他们交给他们,悟清明无比放心。 安顿妥当后,他也点水飞渡,凌波踏空,赶往火信升起的那个方向。 第三十六章 醉今朝(三) 约莫过了半刻钟, 悟清明赶上百里挑一和卫陵,一齐前往事发地。 这是一个荒僻的山林,位于城东的郊野。 附近没有村落人烟, 整片密林遮盖住月光,使得山路一片漆黑,难以视目。 他们依靠悟清明听见打斗的声音辨认方位, 往密林深处前行了五里, 看见一群人在交战。 一落地, 悟清明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三人依着火光才依稀看清前方的人。 十数个黑衣蒙面的人手执弯刀,招招狠辣,在追杀两个人:一人红衣如火, 手执长剑, 抵挡攻势;一人银衫风流,握着折扇,勉强站立;后者似乎受了伤,被前者挡在身后。 地上歪歪斜斜躺着四五个身受重伤的人, 片刻间,又迅速爬了起来, 朝两人厮杀。 红衣那人梳着男子发型, 绑着同色发带, 一缕碎发因打斗贴在脸颊边, 容色俏丽, 身段纤细, 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女子。其手中挽剑, 招式轻快敏捷, 可见身手不低, 但同时应对一伙人,并且要护着同行伤者,显然落于下风。 银衣男子挥扇击退近身的敌人,气息略有些紊乱。 “丹心!” “卫嵉!” 百里挑一与卫陵几乎同时开口,各自认出了他们熟悉的人。 言毕,百里挑一自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剑,纵身投入战局,扫开丹心身后的危险。 众人都未注意到,对面的几个人在百里挑一来了之后,略微往后退了一退。 丹心没认出易容的他来,心中虽有犹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会唤出自己的名字,但此情此景却也容不得她多问,只侧头道了一声多谢相助,遂继续进攻。 倏尔,有人执刀向虚弱的卫嵉砍去。见状,卫陵猛然抬起右臂,袖中箭筒机簧开启,迅速射出两只短箭,箭簇破空鸣响,一只打落那人的刀,一只钉入那人的眉心。 卫嵉见到此箭,霎时面露喜色,抬头惊呼:“三妹!救我!” “你怎么回事?”卫陵皱着眉,掠步上前,袖箭一步一发,陆续射杀了两名作势去攻击卫嵉的人。 她近前,才看清卫嵉的胸膛受了刀伤,鲜血弥漫了那身耀眼的银色衣袍的前胸,衣袖袍边也被割破了数道口子。 此刻他脸色双唇发白,冷汗直流,见她过来,嘴角含了一缕笑:“三妹,你来的甚是及时,可真是为兄的福星呐……不枉我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不知哪句话,惹得卫陵脸色忽变,瞪了他一眼,威胁道:“……再胡说八道,我可帮不了你。” 卫嵉深知她能说到做到,于是干笑几声,不再惹她。 不消多时,有云屯剑城的此间分堂弟子,持着火把赶了过来。 笼统二三十个人的样子,云屯森立,稳如泰山,皆蓝衣持剑,各个看着英武昂藏、气势不凡。 丹心看见领头那人,气宇轩昂,年约不惑,正是堂主海洪波,遂扬声道:“多谢海堂主来援。” 海洪波闻声,认出是丹心,微微颔首,挥手号令门人出手支援。 两派互搏,刀剑相击,剑城弟子排成剑阵,冲在前方,轻而易举将对方围困,反杀了数名黑衣人。 站在最后面的两名黑衣人认出云屯剑城弟子服饰,见情势不对,一人忽而吹奏竹埙,一人立刻扔出烟雾弹,被困之人纷纷迅速抽身、翻腾跃起,从四面八方逃之夭夭。 霎时浓烟弥漫,干扰视线,众人纷纷掩住口鼻,凝神屏息,握紧武器全神戒备。 卫陵满心都在受了重伤的卫嵉身上,方才那一瞬,她不由对他更为担心。 待浓烟散去,卫嵉见危机已除,终是撑不住了,眼前一晕,虚晃倒下。 卫陵赶紧冲上前扶住他,封住他的太阴肺经孔最穴,止住血,继而从腰带间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掐着他的人中,把药塞进昏迷的卫嵉口中,拍打他的脸,“吞下去,你死不了。” 众人被卫嵉这一昏倒,分散了注意,都没发现人群中的百里挑一却不见了踪迹。 唯有一直处于局外观战的悟清明注意到,于是他也腾空而起,凭着空气中的气味,往北去追。 “多谢卫姑娘、海堂主及诸位师兄相救,”丹心收剑,朝卫陵及海洪波等人抱拳打了个招呼。 第42章 海洪波道了句:“自己人,不必言谢”。 卫陵摇头,看了看卫嵉,朝丹心道:“看方才情景,应该是我感谢你才是,多谢你,丹心。” 她的兄弟她了解,自小贪于享受,疏于习武,武功平平;长大了又耽于女色,一无是处……若不是丹心护着他,方才那搏命的场景,他这条命恐怕早就没了。 提到卫嵉,丹心想起他的伤势,关切地问:“卫公子有无大碍?” 她出身云屯剑城,从前在多种场合都与卫陵有过接触,两人认识已久。 “止住了血,给他服了护心丹药,不会有大碍。”卫陵道。 “那就好。”丹心松了口气。 虽然她对卫嵉总是缠着她这事,十分不喜,但此事给他造成的伤势,也算是和自己有关,于情于理,都不得不令人担忧。 “堂主,这是死尸!” 卫陵与丹心听见一声惊呼,纷纷看过去。 “大惊小怪什么,死了的人可不就是死尸?”海洪波迈步去查看地上死亡的黑衣人尸首。 地上躺着的黑衣人,面纱已被揭开,在火把的照射下,清晰可见他们的面色灰暗,脸颊内凹,皮肉干枯,近前还能闻到一股酸腐的尸臭味。 确实是死尸,但不是刚被他们杀死的死尸。 海洪波瞳孔一缩,抽剑在一具尸身的腹部划开了衣物,露出干瘪低陷的皮肤;他再度用力,剑尖向下剖开肚皮,并无丝毫血液渗出,接着他将剑刃刺进胃部挑了挑,果然其内干干净净,并无任何食物残渣。 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会流血,只有死人才不需要吃饭。 他们……看样子,他们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 可明明这群死尸,方才还“活生生的”持着武器、有章有法地和他们交战了数个回合。 活着的死人。 海洪波拧着眉,又查看其他几具尸体。 猛然想到一个答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是……武仙?! “剑城弟子听令,立即将所有尸体斩首!”海洪波威声令下。 卫陵与丹心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待监守所有人执行完毕,每一具尸体的头颅内,陆续从七窍中爬出一条黑色的软体长虫,状若蚯蚓般粗细,触到土地上后不断蠕动,过不多时,便迅速干瘪死去。 众人见到这个场景,纵然都是见惯生死之人,也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浑身不适。 海洪波又将这些死虫烧了个干净,后问道:“丹心姑娘,可知方才那一伙是什么人?因何事追杀你们?” 丹心愣了愣,走了过去。 …… 消失的百里挑一,此刻被打晕点了穴道,被一个黑衣人拎着穿出树林,东拐西拐进了城中,飞檐走壁越过不知几条坊巷,从后院翻墙带进一座戏坊瓦肆中。 大祁没有宵禁,此时约莫戌时三刻,戏坊前堂,依旧灯火通明。 戏台之上,名旦“尤素识”正在唱着《穆桂英挂帅》,大方唱词,醇美嗓音,令台下观众如痴如醉,铿锵吟唱散入这永州城内,融进人声鼎沸的夜色中。 与之截然相反的后院,寂寥人稀,正是十分适合躲藏,隐匿行踪。 只见那黑衣人扛着百里挑一,熟门熟路撞开一扇门,进了一间屋子。而后将他扔到床上,抬手在床头的帘帐后摸到一个凸起的暗扣,拧转了一圈。 顿时,刺啦一声,床板应声而动,翻了一翻,现出一个暗道,百里挑一随之滚落下去;黑衣人也紧随其后,跳了进去。 片刻后,床板自动翻转,恢复原样。 悟清明一路上依着空气里残存的,百里挑一身上的浓烈酒气,追进了戏坊。 刚落地,他就听见一声细弱的询问,“是我爹叫你来找我的吗?” 他侧首循声望去,回廊转角的栏杆处静静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面朝着他的方向,一双眼珠子格外努力地定定“望”着他。 悟清明没有动,亦没有说话,因为他看清后发现,这是一个盲眼的小姑娘,她的眼神空洞,视线无法聚焦。 她看不见他,也许是听见他落足的细微声响,而误以为自己是来找她的仆人。 “戏听完了,前堂太吵,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不用担心我,”她兀自接着说,伸出双手试探性地摸索着旁边的柱子,扶住借力站了起来,“既然我爹不放心我,那我就随你回去吧。” 五月的天,她身上却穿的格外厚实,外面罩了一件春秋时候穿的斗篷,朱色为底,花色绣纹,移动的时候,宽大的衣摆被风卷在栏杆之间,随着她向前走,扯住了她的步伐。 她停下伸手拽了拽,没拉动,病弱的声音带着微微愠怒:“你今天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也不说话?还不过来扶我。” 悟清明动了一下,迈步过去,帮她扯回斗篷的边角,而后往后退开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姑娘认错人了,我确是来找人的,不过他是个男子。” “啊,抱歉,是我唐突了,”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苍白娴静的脸上浮现一丝错愕,她很快镇定下来,向他微微欠身一福,道,“多谢你帮我,不过想来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哦?姑娘何出此言?”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除了你,期间从未听见过其他人的声音。” “是吗?” “当然,”她说话依旧有气无力,但语气却十分坚定,她肯定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但通常瞎子的耳力,总是比健全的人略胜一分。” 悟清明轻轻颔首,笑了笑:“姑娘说的有理有据,实在叫人信服。” 小姑娘忽而不可抑制的咳嗽了几声,脸上苍白更甚,愈显弱柳病态,她掩唇叹息道:“只可惜你不信,不是吗?” “我不信,是因为我和姑娘一样,耳力略胜于寻常人,这屋子里面的动静我想不听见都难;还有……” “还有什么?”盲眼小姑娘面露好奇,饶有兴致地追问他。 悟清明耐心解释:“还有,这院子里飘着一股‘醉今朝’的酒味,我要找的朋友,先前正好喝过一坛。” “啊,原来你的朋友是个酒鬼,”小姑娘恍然大悟,笑了一声,“可是这里没有‘醉今朝’,既然是找酒鬼,当然是要去酒楼找;这里是听戏听曲的戏坊,不是酒楼,可见你果然找错地方了。” “这里自然没有‘醉今朝’,也不是酒楼,但是一个被人打晕带走的酒鬼,他本身是没有选择去戏坊、还是去酒楼的权力,不是吗?” “是这样,”盲眼小姑娘笑着拍了拍手,而后由衷称赞道:“心思缜密,坚守己见,巧舌如簧,你真是个聪明人。” 悟清明惭愧道:“谬赞了,比不得姑娘处心积虑,先是假装认错人拖住我,再是句句引导我去别处寻人。” “你怎知我是假装认错,而不是真的认错人?毕竟我真的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她依着栏杆,重新坐了下来,行动甚是对此间熟悉的流畅,方才的摸索探路全然无影无踪。 “还记得你说的第一句话吗?”悟清明微微一叹。 “是我爹叫你来找我的吗?”她一怔,回忆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他徐徐道来:“这句话本没有问题,但我才刚落地进来,你竟然就能立刻发现我,我自认轻功算不得天下第一第二,但也不至于发出很重的声响,令谁都能听得见,更何况,普通小姑娘可没有你这么深厚的内力,来感知外界。” “说的不错,”依旧是文弱苍白的容色,但此时她的神情染上了些许冷历之色,“你究竟是谁?” “贫道——悟清明。” “原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道士,我记住这个名字了。你知道吗,我从前很喜欢和聪明人交朋友,但现在……可惜你不肯听我的话……”小姑娘双手伸进了斗篷中,遗憾叹息,“分明给过两次机会让你走的……” 话音刚落,数百枚寒芒从她斗篷下激射出来,快如风,形如雨,状如电,疾速向悟清明面门迸发袭来。 “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悟清明连连翻身闪避,随之朝周边灌木信手一拂,捻起诸多翠叶,化为屏障抵挡,气劲随衣袂翻飞,挥开一枚枚银针,散落在地。 盲眼小姑娘听着细针坠地的声音,和他接连躲闪的响动,手中悠悠地继续发射银针。 倏尔,一枚寒芒刺破叶片,疾劲击来。 他抬手接住这枚即将刺向他眉心的银针,身形一晃。 良久,她终于听得一声人体倒地的声音。 她满意地弯了弯唇,对着地上的人好言好语道:“抱歉,忘了告诉你,针不可怕,但我喜欢在针上涂毒;你能避开又如何,怪你实在不该用手去接;亦怪你太心善,不该对敌人仁慈,但凡你不是扫落银针,而是将之反弹到我身上,你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第43章 第三十七章 活死人(一) 话分两头, 郊野树林间。 丹心愣了愣,走了过去。 “我不能肯定他们是谁,但我知他们或许是在报复我……” 海洪波与卫陵齐齐看向丹心, 等着她的继续往下说。 丹心回话,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与众人听。 因“琳琅会”之故,她也从其他地方赶赴而来, 在来永州的路上, 她夜宿破庙之时, 遇到一支护送十来个妇婴的队伍前来避雨。 起初她以为, 是哪个大家族派遣家丁护院护送女眷迁徙。 但她无意中见到一顶轿厢中的女人和幼婴,神情呆滞,行动僵硬, 十分诡异, 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被下了迷药之故。 出于警觉,她又设法查看了其他轿厢中的人,也是如此,各人穿着差异甚大, 粗衫棉麻有之、丝绸罗锻有之,实在不像是一个环境下养出的人。 她感到奇怪, 谁家亲眷会只有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和孩子。于是便沿途暗中悄悄跟踪了几天, 见他们将人转卖给另一批人。 丹心当下出手, 打伤了这伙人, 在他们身上找到解药, 给妇婴服下, 她们果然恢复神智, 哭诉着说自己是被拐骗来的。 丹心安抚住她们之后, 带着她们在当地县衙报了官, 之后她要赶路,便没有留下关注后续。 “对了,其中一个女人,身手不错,并不像寻常妇人,她说她的孩子,在另一方人手中,便自行离去找孩子了。” 女人,女婴,这两者组合在一起,不由让卫陵想起些什么,问道:“那个女人,可是穿着秋香色的衣衫,眼下有道刀疤?” “正是如此,”丹心点头,微微惊讶,“卫姑娘如何知道?” “昨天永州发生几起命案,似乎与此人有关,她的画像还是道长画的……”说起悟清明,卫陵四下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和自己一起来的两个人不见了踪影。 细想好像方才从扔出烟雾弹开始,就没再看到他们,卫陵暗道一声:“糟了……” …… 百里挑一悠悠醒转,发现自己手脚皆被不知是何材质的绳索紧紧绑着,竟无法挣脱开来,他的眼睛也被蒙着一层黑布,不知自己身处在何方。 他动了动,运起‘云屯诀’想冲破桎梏,真气缓缓从丹田向上游走,经过中脘、上脘、巨阙、鸠尾、中庭,途径胸前膻中穴时,陡然令他气血翻腾,真气逆转,随之呕出一口血来。 登时,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躯顿时无力,手脚发麻,浑身筋脉蜷曲刺痛,如遭万蚁啃食,不由颓然往后倒,却靠上了一面墙。 墙面光滑坚硬,触感冰凉,依稀能感知是花岗岩质地。 “你还是省点心,不要妄动,否则,‘分筋错骨’的滋味可不好受。”这时,百里挑一听到正前方约莫三丈开外,传来一道十分稚嫩的病弱女童的声音。 听她又道:“你一定在想,我是谁,你在哪,对不对?” 闻声,百里挑一心底怒意骤起,可他实在动弹不得,亦无讲话的力气,万千恼火只勉强化成一声冷哼与呲笑。 见他如此反应,对方心情十分愉悦,她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忽而就重重咳嗽了起来。 “本来这两个废物把你抓来交差,我十分不喜,我要的是那个坏我好事的年轻女子;抓你一个糟老头子算是怎么回事,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发现有人竟然一路找到这里,来寻你,他不请自来,翻进我的地方,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啊,真是抱歉,我忘了,你说不了话;这样吧,我先给你半颗解药,让你好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她指息一弹,迫使百里挑一张开嘴来,半颗解药紧随其后,飞至他口中。 百里挑一来不及细细思索,就被破立刻咽下。 过了片刻,他发现自己慢慢恢复了几层内力,满腹暴怒瞬间一吐而出:“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抓我?” “云屯剑城的人确实不太好惹,但是除了你的朋友——一个叫悟清明的之外,其他人好像还不知道你在我这。”她漫不经心地笑。 方才那二人回来,就已经将树林内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 蓝衣持剑,不肖多想,也能猜到是云屯剑城的人。 “就算知道你被抓了,又能如何,我倒是要看看,是他们找过来更快,还是我杀了你更快。”她不断挑衅着百里挑一,病弱稚嫩的声音,偏偏说着最为轻狂残忍的话语。 百里挑一被她的言语,激得怒火中烧,淬了一口,“我呸,你除了下毒,还有什么能耐!小小年纪这么阴险恶毒,当心长不大……” 话未说完,猛然间,从正前方迎面而来一个掌风,狠狠扇到百里挑一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她站了起来,迅速移动至百里挑一面前,一脚将他踢到,镶嵌着珍珠的鹅黄色绣鞋缓缓抬起,碾在他的脸上,冷声道:“你知道吗?我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说我长不大。” 此等凌辱,自然令百里挑一相当震怒,他勃然运起内力,历声吼道:“你给老子滚下去。” 言毕,一股真气气浪自他体内涌出,震开了踩在他脸上的女童。 女童猛不丁被这气劲震地后退数步,眉头不由微微拧起,下一刻,她终于感受到这股真气的来历,瞬间脸色一变,“云屯决,你是百里家的人,既然如此,那就更留你们不得了。” 若说方才,她会对云屯剑城不屑一顾的态度,只是她当百里挑一不过是个普通的剑城外门人士,觉得少了这样一个人,也无关紧要;但如今领略了百里家只传内门弟子的独门内功心法,便知他大有来头。 如果让他活着离开,那云屯剑城势必不会放过自己。 百里挑一听她说的是“你们”,而非“你”,细思后,想起刚才她也提起了悟清明的名字,便猜他多半也和自己一样,也糟了毒手,一时间担忧极了,厉声问:“你待如何?悟清明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关系别人,也罢,不妨告诉你,他的情况可比你好多了,”女童笑嘻嘻地丢下一句话,“他不必死,只是服下了我的三尸丸,不久后就会变成一个听我号令的武仙。” 百里挑一闻言,愣了一下,继而神情大变,瞬间破口大骂道:“可恶,王八蛋!他是杀你父母了,还是挖你祖坟了,你要对他下这么丧尽天良的毒!” 三尸丸,乃是当年有人为了抗衡水月教,研制的“药”。 比‘菩提水’,更为丧心病狂的药。 以产后妇人的尸身,饲养蜈蚣、毒蛇、毒蝎、蟾蜍、守宫等五毒九九八十一日,后取五毒之血,加还魂草淬炼而成。 据传,食之,可摈弃三尸【1】,脱去凡胎,力大无穷,不用吃喝、不必睡眠,成为百毒不侵、长生不死的“仙人”,又因其战斗力格外强悍,也被称为“武仙”。 但副作用就是,行动会异常僵硬,日渐丧失自己的记忆和思想,俨然成为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因其制造过程和作用过于灭绝人性,早已被武林黑白两道皆列为禁药。 百里挑一虽未见识过服用‘三尸丸’的人,但它的可怕,他自小听过,幼时更是被这种药吓得不敢一个人睡觉。 听闻悟清明被喂下‘三尸丸’,他气得体内真气乱蹿,抑制不住地手抖,嘴里怒骂不断。 女童无视他的谩骂,指尖一弹,分别朝百里挑一手腕的绳索和眼上罩着的黑布弹去,“死之前,让你最后看一眼你的朋友,不要妄图偷袭哦。” 束缚的绳索和黑布随之松落,久不见光的百里挑一只觉光线刺目,睁不开眼。 片刻后,他适应了这满室烛火,才看清此间是一个修筑地很是严密的石室,室中摆满了二三十张单人宽窄的案台,上面盖着白布,凸起之处依稀可见是人的形状,高矮胖瘦都有,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都不是活人。 因为他在这里,丝毫感受不到他们的呼吸。 想想自己仿佛是身处在摆满尸体的义庄,百里挑一只觉浑身无比恶寒。 而那个一直和自己说话的恶毒幼音,竟然是个看起来极为乖巧的盲眼小丫头。 他顾不得多想,起手向女童打去。 谁知一掌并未能发出,他胸中却剧烈地痛了一下,百里挑一躬身抚上胸膛,闷哼一声。 女童听到,笑地很是开心:“都说了不要玩偷袭,你真是不听话。” 百里挑一气哄哄地瞪着她,心中暗道:“好恶毒的小妖女,不知她是何来历。” 他这般想着,双目朝四下逡巡,果然见到众多案台的中心有一张石床,石床之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清明!” 百里挑一挣扎着起来,迫不及待朝石床行去,企图唤醒昏睡的悟清明。 而然,任凭他如何呼唤摇晃,昏迷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 第44章 女童听见他这一系列反应,很是受用。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们两个人的命,我只要一个人的命,”她无邪地笑了笑,幽幽道:“提醒你一下,给他服的是药效加倍的三尸丸,只需半炷香后,他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杀人不眨眼的武仙,然后,把你杀了;在此之前,你可以选择用你的内力为他逼出三尸丸的药力。” “但是呢,一旦你再动内力,你就会筋脉断裂、活生生痛死,毕竟半颗解药只能暂缓‘分筋错骨’的发作,而不会抑制。” “怎么样,你和他,只能活一个,我很公平吧。谁生谁死,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百里挑一站在石床前,征愣地看着昏睡的悟清明,他实在想象不出,若是他成为一具活死人,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倒霉,亦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百里家的家训教导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便从小努力习武,爱护锦州百姓;后来他知道自己体质之故,或许成为不了名扬天下的人,但他也绝不会将“舍己为人”四个字从生命中划出去。 他百里挑一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弱小人。 况且,若是悟清明在他的选择下“死”去,小青瓦势必会很伤心,那么他这个二师父,又当有何面目见自己的小徒弟。 想清楚这些,百里挑一果断抬掌,朝悟清明天灵盖贴去。 他正当运起内力之际,一只手悄然扣在他的手腕间,按住他的动作。 接着响起一道无比熟悉的温和声音。 “可他不必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尸:道教术语 以下引自百科: 【在道教的信仰中,“三尸”代表人体内部的三种“恶欲”,即奢欲、食欲和□□……三尸,其原型是三种虫子。道书《梦三尸说》曰:“人身中有三尸虫。”具体包括上尸三虫,中尸三虫,下尸三虫,所以称为“三尸九虫”。】 综上,三尸丸和蛊虫操控活死人的“武仙”灵感就来源于此。 我觉得我应该去写玄幻题材……以后再开无cp的话,我就写个玄幻故事,名字就叫《两耳不闻棺外事》。 第三十八章 活死人(二) “可他不必选择。” 平静音色, 寥寥六字,在这死寂的石室里荡开,如箴言落在各人耳朵里, 如此笃定,如此令人心安。 悟清明松开百里挑一的手,撑手坐了起来。 “清明!”百里挑一听见这声音, 简直感动地想流泪, 他一把按上悟清明的肩膀, 惊喜地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悟清明轻轻拂开他的手,视线落在他松垮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上, 温淡回他, “看起来,你更像是有事。” “我确实摊上大事了,”百里挑一长话短说,而后望了眼女童, 压低了声音朝悟清明提醒,“这个瞎眼小妖女不知是何来历, 阴损的很, 清明你小心些。” 女童听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 惊气交加, 踉跄着退了数步,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你为什么能醒过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气得是他们竟然在她的眼皮底下, 还能不拿她当回事, 简直过于目中无人;她更惊讶于悟清明为何能醒过来,她的药绝对不会失效,可是若没有失效,他究竟是如何自行清醒过来的? 百里挑一同样感到十分好奇,犹疑地向悟清明看去。 只见悟清明微微一笑,淡淡道了句:“此乃秘密,不足为外人道,我只能告诉你,从你射出银针之时,我便知道上面淬了毒。” 百里挑一听后,深觉他说的所谓秘密,其实就是指的‘柳叶内经’,除此之外,不做他想。也只有柳叶内经,才能有这么神奇的治疗效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原来从那时开始,你就在装昏迷。”女童毫不违心的称赞。 “若非如此,岂能这么快找到我要找的人,又岂能听到姑娘这番精彩绝伦的作为。” “都说女人最会骗人,原来男人骗起人来,也是不遑多让。”女童笑了笑,心下飞快思量:不论如何,这都完完全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和计划。 悟清明,他是个变数,是个聪明的怪人。 先前在庭院中与他交手,她对他颇为欣赏,这才没有当下将他毙命,而是留下了他,喂他三尸丸,想让他成为自己手中的一把杀人的刀剑,一道漂亮的人形摆设。 而现在,他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和危害。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下一刻,只见她轻声冷笑:“只有死人的秘密,才是真的秘密,那就带着你的秘密去死吧。” 随后自袖中掏出一只袖珍的管型陶埙,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诡谲苍然的音律流出来,似乎给案台之上的诸多“人”注入了灵魂,将沉睡了不知多久的他们唤了起来。 顷刻间,每一张案台之上的“人”都笔直弹坐而起,白布掉下,其中有男有女,均是肤色灰白、眼神无光的壮年模样。 他们统一下地,一致站定,僵直而迅猛地同时朝中间的悟清明和百里挑一扑了过去。 “武仙!”百里挑一惊呼一声,冷汗直冒,连忙纵身跃上石床,站定在最高处,躲在悟清明的身后,一边抽出短剑挥舞壮胆,以此削开袭来的活死人。 女童听见这些响动,甚是满意,咧开嘴无声的笑了笑,她趁乱悄无声息地挪至后面,熟门熟路按下墙上一块丝毫不起眼凸起的花岗岩,迅速从旋开的一扇暗门中抽身离开。 即使被活死人包围,悟清明也没有错过这一幕。 眼见石门即将关闭,他踢开近前的活死人,急声朝百里挑一道:“短剑借我一用。” “做什么?”百里挑一虽是不解,却是毫不犹豫地将短剑丢给悟清明。 悟清明接过短剑,果断起手一扬,短剑径直朝外飞去,将将卡在石门与墙壁的连接处的暗轴,止住了石门的转动。 闭合了一半的门,骤然停止关闭。 而那群活死人在石床一尺近的距离,也都驻足,不再继续向前。 百里挑一呆了一呆,没明白这些眼看就要和自己脸贴脸的活死人,怎么忽然像被人点穴定住一般,骤然就停下了攻势。 “走。”适时,悟清明架住百里挑一,迅速从满室活死人的头上跃过,落至门外。 他们一动,僵住的活死人忽而也转身相随,前仆后继跟着涌出来,依旧是相距一尺的距离,紧随在他们二人身后。 悟清明抬腿踢倒首个出来的活死人,正好将它踢到短剑卡住的位置,剑身猛然被撞击,从门轴上松落掉了下来。 沉重的石门轰隆一声,顿时恢复转动,将里侧其余还未来得及出来的活死人关在其中。 悟清明旋身成捡回门边的短剑,一气呵成划上唯一一只在外的活死人的脖子,手起剑动,凌厉将其头颅割下。 行动之利落,尤为狠决;出手之迅速,不过须臾。 这一行云流水的举措,与他素日平易近人的温和样子,大相径庭。 活死人身躯倒地,滚下的头颅砸在百里挑一脚边,让本就愣住的他又吓了一跳。 下一刻,更令他头皮发麻的场景出现了:一条蚯蚓似的黑色软体长虫从活死人头颅的鼻孔里缓缓蠕动,钻了出来。 百里挑一忍不住抬脚,一下踩死这只恶心的虫子,他开口不满道:“为什么你不将它一掌毙命,偏偏要拿我的剑割它的头,脏死了。” 百里挑一抱怨完,忽而意识到自己说的这句话,简直蠢钝至极,这具尸体本来就不是活人,又何来的一掌毙命。 他下意识去看悟清明,果然在他眼睛里又见到那种,熟悉的关爱傻子般的神情。 “……它本就是死的,只怕不割下它的头,它或许真的杀不死,”悟清明叹息地看了眼百里挑一,然后擦了擦剑身之上的粘液,交还给他,“你这剑不错,刚韧能扛千斤石门,锋利可斩项上人头。” “那是自然的,这可是取自泰山之上的陨铁铸就,百炼成钢,百折不饶,极其罕有!”百里挑一略带嫌弃的接过,又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方才捏在掌中,继而卖弄道,“百年来,当今天下陨铁剑不过两柄,一柄是十二年前名动天下的‘桓绝’,另一柄就是我这短小精悍的‘招遥’。” 悟清明听后点点头,接着转头环顾四处。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他们所处的地方似乎在甬道的中间,两头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墙上点了照明的油灯,道路能容三人并肩通过。 百里挑一见他对自己所说的两柄剑,不以为意的样子,又继续补充:“‘桓绝剑’你知道吗?‘桓桓君子,崖岸卓绝’,那可是白衣修罗的佩剑。” 桓桓君子,崖岸卓绝。 “桓绝,”悟清明闻言,容色微微怔然,片刻后回头看了他掌中的‘招遥’一眼,复迅速垂眸,风轻云淡道:“我知道。” 第45章 岂止是知道,还相当熟悉…… 曾与他朝夕相处,陪他练成绝世剑法;曾伴他游戏江湖,令他名扬天下;曾为他斩落无数敌军首级,护他数载平安。 然而,他却并不是一个好主人。 他有负于桓绝。 是他,亲手把它丢弃了。 这个回眸一瞥,分明在寻常不过,但此时,百里挑一竟从中读出了些许莫可名状的异样情绪,似遗憾,似愧疚,似在对不起什么人什么事。 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埋藏着一断深不见底的往事。 在这一刻,百里挑一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会,也什么都知晓,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却无一人能看透他。 悟清明,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令人看不清,猜不透。 这样一个人,幸好不是自己的敌人。 “别发呆了,我们得快点出去,你的毒可等不了许久。”悟清明见他不知为何忽然对着自己发愣,不由出声提醒。 “啊对了,我中了‘分筋错骨’的毒,清明你既然是假装昏迷,假装中毒,为何不乘机早点将那妖女杀了。”想起分筋错骨,百里挑一浑身难受,他不由一哆嗦。 脸上因方才被女童碾踩过的人皮面具松松垮垮罩在其上,也随之一颤,模样简直比那些活死人还要可怖。 他索性一把撕下面具,扇了扇风后塞进袖中,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顿觉脸上神清气爽,呼吸都要更为舒畅。 “这个……我不杀人,再说了……”悟清明忽而顿声。 “再说如何?”百里挑一追问。 “……若是硬碰硬,现在的我,大约打不过她……”悟清明叹了口气,诚实分析。 “打不过,你便不打?”百里挑一瞪大眼睛,跳了起来,深恶痛绝道:“这是什么缩头乌龟的道理!你怎能如此怯弱无能!亏得我妄图还舍身取义去救你,亏我还觉得你有那么一丢丢的惊才绝艳,简直是我交友不慎,瞎了眼了……” “欸,贫道武功平平,实在惭愧。”悟清明轻叹一声,却一点也没有他口中的惭愧神色。 甬道之内,因着百里挑一这跳动,两人站着的地段,左侧墙壁忽而一动,陡然向内凹陷,旋即铮铮从中射出一排纲箭…… 第三十九章 活死人(三) 半个时辰前。 “二更天,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亥时的打更声,随着更夫边走边敲的锣梆声响及吆喝下, 准时在街头巷尾响起。 梆梆之声,不绝于耳。 八方客栈的掌柜撑着脸,在柜台上打瞌睡, 听见更声, 硕大的脑袋向下歪斜, 猛然将自己惊醒。他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着空旷的大堂,不由面露失望, 哪有什么贵客临门。 刚刚他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许多持剑的蓝衣剑客争着抢着走进他的客栈里,捧着真金白银竞价要住他的上等客房。 他伸了个懒腰,看了看门外浓浓的夜色,这个时间, 大约是没有客人进店了,于是起身去将大门关上。 门将将要合上之际, 蓦然一柄刀从两扇门缝之间插入, 阻止了门的关闭, 唬得掌柜脚下虚浮、身躯一震, 跌倒在地。 随之门被破开, 鱼贯而入进来两排持刀的锦衣武者, 皆面容肃穆, 身躯凛凛。 来人一下子将这方空间站满, 末了, 缓缓走进来一个英俊男子,他双手负于身后,质朴的烟墨色衣袍,在他行动之间宛如墨丝入水,隽雅写意。 进来后,他双目环视了一圈店内陈设,视线落于跌坐在地的掌柜时,不由蹙眉,开口轻斥随从,“无礼,岂能让掌柜坐在地上?” 音色如罄,和缓悦耳。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从旁边抽出一张凳子摆好,另一人上前提着掌柜往上一坐。 掌柜被这架势弄得晕头转向,见这些人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这位是个什么来头,慌忙又看了看他一眼,待看到他腰间佩戴的古老玉珩时,瞬间瞪大了眼睛,惊喜不已,忙不迭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小人眼拙,竟不知任、任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天下人都知道,当代玲珑府之主,虽别号‘百代过客’,但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人,相反正是青年才俊;他也并不喜他人叫他府主,说是如此称呼,太过庄重显老,遂天下人皆称他为‘任公子’。 而今,他竟然屈尊降贵亲自到这里,如何不教掌柜欣喜若狂。 “不必多礼,吾过来是想找一个人,劳烦掌柜帮忙认个人。” “小人愿意效劳。” 言毕,任光阴从袖中抽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问道:“这个人是否住在你店中?” 掌柜仔细看了看,画卷微微泛黄,显然有了些年月。 画中是个俊美不凡的白衣少年郎,持剑独立于江河潮头前,身后翻江倒海、洪水滔天,其风姿卓绝,衣袂翩飞若下凡救难的谪仙,眉目之间满是意气风发的锐利与矜骄。 落款时间:长乐二十九年/孟夏。 他揉了揉眼睛,再度细看画中人的脸,剑眉星目,神清骨秀,这长相很是出挑,确实是有些眼熟。 掌柜悻悻地抬头看了看任光阴,心间焦急的很,但最近客人挺多,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么个人。 任光阴见他如此,便耐心问:“他可是带着几个孩子?” “诶?”掌柜恍然大悟,脑中浮现一张清俊温儒的脸,与画中人骤然重叠,一拍脑门激动道,“是是是,这个人正是住在我店中……” “他,姓甚名谁?” “任公子稍等,我看看名册。”掌柜拱了拱手,忙不迭扭身去柜台前翻看客人入住登记名册。 …… 卫陵等人先将重伤的卫嵉送回客栈,并留下两个剑城弟子守着他;而后一行人后随着海洪波去了分堂,商议如何去查找这些活死人的来历,它们背后的操控者,以及悄无生息不见踪迹的两个人。 活死人一事,事关重大,海洪波当即简要书了一封信,飞鸽传入锦州的云屯剑城。 “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怕剑城的人来了,也赶不急救人。”丹心面上浮现忧虑。 卫陵附和,提议道:“这话有道理,此情势危急之际,若论就近,我们或可前往玲珑府去求助任公子。” 玲珑府一派素来中立,非正非邪,从不主动与武林门派来往,亦不大参和江湖之事。 因此,疾雷帮和云屯剑城都从未正式结识过任光阴。 海洪波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他一届老江湖,向来慎重,于是沉吟片刻:“玲珑府在永州独大一方,说永州是任光阴的地盘也不为过,二位仔细想想,活死人一事正是始现永州,往好了想,他能帮我们最好不过;可往坏了说,万一此事便是此派所为,我们岂不是打草惊蛇,送人头上门。” 此言一出,卫陵与丹心皆默然,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一件灭绝人性、有违伦常的事能在永州生根发芽,背后不可谓没有密谋和庞大势力的支持。 民间传言,天下财富分三,一分在朝,一分在野,余下一分散在全天下。 “一分在野”,说的便是这玲珑府,富可敌国,能与朝廷平分秋色;毕竟全天下人的财富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分量。 这人有了财富,却偏偏又不生异心,不管闲事,难道真的是历来府主淡泊名利? 谁若真要信了这个,那才是傻子。 玲珑府确实是坐拥天下三分之一财富的庞大势力。对此,江湖中也早流传着有一种说法:说它每年一度斥巨资举办的“琳琅会”,实则是借此机会,试探前来的各门各派的隐藏实力与财力。 天下人对这个门派又忌惮又畏惧,偏偏它还像个中规中矩的“老实人”,实在令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海洪波怀疑与它有关,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现在对诸事都毫无头绪,宛如无头苍蝇在黑夜中茫然四顾。 可即便如此,海洪波也已将派遣了堂中近四分之三的人出去,于城中秘密探寻可疑之处和人。 就在他们只能干巴巴等着,寄托希望于远在千里外的云屯剑城加紧人手之时,原本守在客栈的一个弟子回来禀报,说任公子来访。 三人容色一凛,皆感不可思议。 说曹操,曹操到,委实过于令人摸不准这是个什么情况。 “快快有请!”海洪波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吩咐下去。 说罢,他迟疑了一会,心底几番思量后,于是起身踏步出去,亲自相迎。 …… 甬道之内,因着百里挑一这跳动,两人站着的地段,左侧墙壁忽而一动,陡然向内凹陷,旋即铮铮从中射出一排钢箭…… 百里挑一第一反应便是举剑使出‘延绵百里剑’去化解,可是他还未使出,便骤然被悟清明一把扯过,被按住脑袋紧紧蹲靠在左侧墙壁,堪堪避开了头顶三寸以上发射钢箭的端口。 第46章 只听数道箭簇鸣响,金属叮当坠地之声在甬道中回荡过后,才恢复一片宁静。 墙上钢箭,已全数射出。 百里挑一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钉在对面墙上的数只箭及掉在一地的乱箭,眉头一挑,口是心非道:“这陷阱,不如何啊。” 实质上,他还处于后知后觉的后怕之中,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不如何,你还打算动用‘延绵百里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悟清明站了起来,微微一叹。 这个人是太健忘,还是太冲动,丝毫不考虑自己身中‘分筋错骨’,第一时间竟然还想着催动‘云屯决’来使用百里家的剑诀。 真是年少不知性命贵。 悟清明摇了摇头,小心地慢步行至一盏油灯前,盯着看它火焰跳动的方向。 百里挑一摸了摸鼻子嘀咕:“事发突然,一时忘了,还好你反应快。” 说罢,他忽而意识到,若是没有带着自己,以悟清明的应变能力,想必很快就能出去吧。而自己总是冒冒失失,至今还没有丢掉性命,不得不说真是上苍眷顾,佛祖保佑。 啊,不对,若是没有自己,悟清明今夜压根不必孤身深入,也就不会遇到任何困境。 这样一想,百里挑一觉得自己委实是个麻烦,是个废物。 悟清明毫不在意身后的人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动不动盯着油灯细看。 百里挑一颓然地看着他的举措,实在想不通一盏破油灯有什么值得看的,他闷闷不乐问道:“我们还要不要出去了,你到底在看什么?” “你不觉得,这火焰跳动的样子很好看吗?” “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闲情赏灯?”百里挑一简直气得想吐血。 半晌,悟清明终于辨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火焰晃动,“走吧。” 他转身,朝甬道东端走去。 百里挑一见状,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絮絮叨叨:“我们为什么走这边,万一出口在那边呢?” “就是这边。”悟清明斯文地说。 见他如此笃定,百里挑一问道:“你是如何确定的?” “油灯的火苗告诉我的。” 百里挑一:“……是油灯成了精,还是你疯了?” 悟清明笑了笑:“油灯的火焰往西端晃,说明风是从东端过来的,有风的地方就会有出口。” “这你也能看出来,我怎么看它就是随意晃动的。”百里挑一惊得张大嘴,略感玄而又玄。 “大约是你看的不够仔细。”悟清明淡淡一笑,没有解释他的目力异于常人。 “不应该啊,我小时候为了练专注力和目历,可是天天盯着蜘蛛看它织丝结网,在锦州,我好歹也有‘蛛眸’之称。”百里挑一托着下巴回忆。 蜘蛛中,有种名为跳蛛的种类,其有八只眼睛,视野极广,视力极佳。 因此,自己幼时被伙伴戏称“蛛眸”,他虽不能做到过目不忘,但也能注意到很多毫末的细节。 譬如,在石室内他便察觉那群活死人虽然凶猛,但却始终不敢近他们二人的身,更无法袭击他们。 只是后来一系列事情,让他一时忘记。 现在忽然想到这个,他便将疑惑说了出来。 悟清明听罢,也是满脸惊讶:“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长生不死的‘三尸丸’,其实就是蛊虫之卵,所谓‘武仙’,不过是人脑中寄宿的蛊虫在控制,那女童吹奏陶埙的曲子,便可操控蛊虫,也就是活死人为她所用的缘由。” 百里挑一听的云里雾里,尤未想明白:“这跟活死人怕我们有什么关系?” 悟清明正经道:“活死人并没有意识,它们怕的也不是我们,而是它们体内的觉醒蛊虫畏惧屠苏雄黄等杀虫之物,今夜你我所饮的‘醉今朝’,主配方之一便是屠苏。” 屠苏有益气温阳,解毒杀虫,驱邪避瘟之效。 而因着明日便是端午的原因,席间除了‘醉今朝’,还备有少许雄黄酒。百里挑一与卫陵对饮时,亦喝了些雄黄酒。 “原来是这样。”百里挑一拍了拍胸脯,发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得不说我们真是福大命大,喝个酒竟能误打误撞躲过一劫;看来‘醉今朝’千金难求,实乃实至名归。” “话说你不过才喝了一小杯,怎就偿出这么多门道,我喝了这么多,竟也没喝出什么屠苏的气味。”百里挑一十分好奇,如此岂不是显得自己附庸风雅、囫囵吞枣、不知所谓糟蹋名酒吗! 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用屠苏做配方,而没有屠苏的气味,这才是‘醉今朝’的可贵之处;”悟清明自然接话,“毕竟是花了大心思酿造的……” 两人在甬道内小心翼翼的走,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扇石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任光阴名字及名号来源: 出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感谢投赠营养液的读者小天使们!看到你们的名字啦!还有两个空投月石但看不见名字的小天使,感谢,爱你们! 以及大家不要叫我大大呀,可以叫我的笔名,或者其中随意哪个字都行。鞠躬~ 第四十章 活死人(四) 两人在甬道内小心翼翼的走,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扇石门。 百里挑一兴高采烈地上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推了推门……自然是没有推开。 他们找遍了四处岩壁, 都没有按到什么隐藏的开关。 百里挑一不由泄了气,恨恨地蹿了一脚石门,“什么破门, 莫非在外面才能打开吗!?” 悟清明立在一旁, 忽而开口:“等。” 百里挑一不解:“等什么?” “等人进来开门, 我们就能出去。” “这破地方, 除了他们的人,还有谁会进来?” “便是等他们的人。”悟清明平静道。 百里挑一愣了愣:“你怎知多久会有人进来,若是没人进来, 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 “这条甬道很长, 方才我留意了一下,每盏灯间间隔约莫一丈,我们一共走过了五十四盏油灯,即五十四丈长的甬道, 一路干干净净,四处点灯, 当然不是为了点给那盲眼女童照明看的, 这里还有其他人走动;而且一盏灯油大约能燃一个时辰, 因此至少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人进来添灯。” 悟清明从容道:“我们运气不错, 那些灯盏里的油就快燃完, 至多半刻钟, 就会有人来。” “角度清奇, 观察入微, 我佩服。”百里挑一咂舌, 双手抱臂,靠在墙壁上等。 就在这时,悟清明提起百里挑一,旋身而起,腾空攀在甬道的顶部,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 百里挑一眉色一喜,面朝墙壁,紧紧趴在光滑的岩壁之上,手掌却是止不住往下滑,恨不得自己是条壁虎,能黏在上面。 他看了看身旁那人,面容朝下,背贴于顶端,反手撑在墙壁与顶端交叉的角落,面容不慌不忙,似乎毫不费力,亦无任何不适。 只见悟清明的目光紧紧锁在石门之上,百里挑一也随之看去,过了一会,听得咔咔一声,石门旋动,缓缓打开,从外走进来两个身穿黑色连帽薄斗篷的人。 此二人面容完全隐匿在连帽之下,身型颇高,不胖不瘦,看样子似乎都是男人。 一人语气幽怨:“这么晚了,还被老大叫来,这叫什么事。” 另一人睨他:“找死啊你,进来了,就休要再啰嗦,还不快走。” 言毕,两人皆不再言语,匆匆向前走去。 随后,有两个同样打扮的人,扛着一桶油走了进来。在灯盏前停了下来,拎着长柄勺舀了油,给灯盏添油。 这安静的要死的环境,百里挑一心底熬出些紧张,手心渗出细汗,让他的手更为滑溜,就要扒不住,他拧着眉,动了动口型,求救地看向悟清明。 悟清明会意,旋即踢出一腿,横在他的腰间,拦住了他的下坠。 有了支撑点,百里挑一连忙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擦掉汗液,才重新撑在墙上。 他朝悟清明做了个口型,“可以了。” 见此,悟清明收回腿。 他与百里挑一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 那两个添灯的灯侍,显然不会武功。 待先前那两人走了十丈远,他们二人悄无声息的落地下来,从灯侍背后擒住他们,一人劈晕一个,放倒在地。 如此情景,反而令他们不急着出去,都生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们在此间连“活死人”都见过了,还怕什么会有比这更令人发指的不成。 于是扒了他们的斗篷,罩在身上,提着油桶往悄悄跟着那两个人,走了过去。 甬道是一条笔直的空间,其中没有什么拐角遮掩,两人凝神屏息,轻手轻脚地跟踪,却也不敢跟的太近,以免会被瞧出端倪。 第47章 昏暗的油灯下,悟清明手执长勺,给灯盏添油。 百里挑一半侧身站在他的身边,垂着头,宽大的帽檐将他的脸遮了一大半,他正好借着这个角度,偷看前方那二人。 他们还在往前走,这不由令百里挑一心都要悬上嗓子眼了,再往前,就能看到方才他们逃离的地方了。 幸而下一瞬,那两人停下步伐,险些让百里挑一呼吸一滞,以为他们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和悟清明的伪装。 过了片刻,只见他们在原地前前后后来回踏了几步,接着在他们站立之处,陷了下去,现出一个石阶,两人朝石阶向下走去。 百里挑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又是什么新陷阱。 直到悟清明朝那边走了过去,他才跟着上前,只见那里恢复了原样,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这看着普普通通的地面,竟然会是入口,“这底下竟然还有一层!莫非是他们的秘密总坛,还是又关押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让我想想啊,方才他是先向前走了三步,再向左走了两布,然后是向后走了三步……还是几步来着?”百里挑一挠着脑袋,立在原地,闭眼苦思冥想。 骤然,他听见一声“走吧。”睁眼一看,入口机关竟已启动。 他惊讶地看着悟清明:“你、你怎么就解开了?” 悟清明指了指耳朵,“听到的。” 两人沿着石阶进了下层,这是个和上面那层截然不同的结构。 进来就是一个宽阔的内堂,内堂中乌泱泱站着二三十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皆面朝里侧。 里侧上首是一道垂到地上的赤色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见一张精雕石座。座上无人,只在两侧各立着一人,一人黑衣黑袍,面容隐匿在宽大的连帽之下,是个男人;另一人着朱色绣花斗篷,身型娇小如孩童,正是方才那个盲眼女童。 悟清明二人自然的找了个角落站定,低垂着头,混淆在这些人中,想一探究竟。 只听那女童开口,声音是不同于先前的威严,“人到齐了,我便代主上宣布一件事:此地恐已暴露,今夜开始,尔等都暂停手中的事,各自清理据点,完成后即刻迁出永州,这段时日,先避一避风头,仔细被人盯上。” 底下众人纷纷应是。 女童不再多言,挥手让他们退下。 悟清明两人亦是混在人群中,与他们一齐走了出去。 待众人都退了出去,女童忽而露出嬉笑,朝对面的黑袍男人讥讽道:“此番停下,我的“三尸丸”研制,不知会耽误多少进度,左长老管教无方,一个手下失误,硬是连带我等一同受阻,这笔损失,你拿什么还我?” 那被称为左长老的人,冷声道,“都是为主上办事,在下亦是恪尽职守,我的过错,已经受到责罚,右长老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闻言,女童大笑,“恪尽职守?难道不是私心使然吗?要不是为了你女儿,左长老你这等高洁之士又岂会替主上办事。” 左长老垂头看了眼貌若孩童的她,无奈一笑:“右长老费劲心思重制‘三尸丸’讨好主上,不也是有所图……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说罢,女童静默,面色隐忍中夹着黯然,虚弱无力的咳嗽了起来。 准确还击到对方要害之处又如何,不过是互揭伤疤。 撕破脸皮,亦是自伤。 她甩袖侧身,冷哼一声。 这时,忽听外头传来骚乱之声。 两人闻声,皆从珠帘后腾身飞至门口,疾步上了石阶,来到上一层甬道内。 只见甬道之中,原本应该在暗室的‘武仙’不知被何人放了出来,与自己的人打了起来,壁上油灯坠地,满地破碎残骸,四处鲜血淋漓。 左长老接住一个吓得倒退至自己身前的人,又惊又气:“这便是你三尸丸的成效?如此失控,罔顾后果。” “住嘴!”女童重喝一声,她虽未看见,但听到诸多凄厉嘶吼,便以知晓,迅速从身上掏出陶埙吹奏,以曲音控制这些失控的活死人…… …… 百里挑一从底下密室爬出来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出入口竟然会是在床底。 他跳了出来,伸手拉出在后面的悟清明。 两人掀了身上的黑色斗篷,悟清明打开火折点燃,扬在床上,等星火蔓延,浓烟肆起,他们出了房间,跃上墙垣。 百里挑一从墙头捡起几块瓦片,摔在地上,默契大喊:“走水了!着火了!” 外头月色朦胧,时间约莫不到子时。 夜阑人静之中,风中隐隐送来优伶唱着的戏词: “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便是这突兀的一声声着火响起,冲淡了这个歌舞升平的戏坊之夜。 有小厮听到,连连呼唤同伴,疏散前堂人群,紧随着便很多的杂乱脚步冲向后院,端着水盘,手持扫帚,纷纷来灭火…… 两人见此,跳下墙垣,行至在大街上。 百里挑一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得逞的哈哈大笑:“这下把叫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制作的‘武仙’自己受!” 方才他们从议事大堂出来,百里挑一突发奇想,趁机去了关着活死人的那间暗室,在外找到石门开关,将一屋子行尸走肉放了出来。 只是没有曲音引控,它们状若睡眠,只呆呆站立。 这时,前来找百里挑一的悟清明不知从哪捏出一枚树叶,放在唇畔吹了起来。 百里挑一听了会,才听出来他吹的正是之前盲眼女童操控活死人前,吹的那个古怪曲子。 只听一遍,就能记下音律,无疑令百里挑一对他刮目相看。 随后果见那群活死人,动了一动…… 他们将‘武仙’引到甬道前方,这些怪物见人就扑上去,大开杀戒。 回忆至此,百里挑一担忧道:“清明,它们不会跑出来伤到无辜百姓吧。” “‘武仙’听音行动,没了那段乐曲,它们稍后便会停下,而且,我出来时,已将最后一道门封住了。” “那就好。”百里挑一拍了拍胸口。 今夜短短一两个时辰,他仿佛历经了大半辈子。 死里逃生出来,觉得这夜,这月,这街巷,这世界万物,都如此可爱。 连平日他不爱听的戏曲,登时也觉顺耳了起来,“‘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不知这唱的是什么?” 方才忙乱之间,百里挑一只听清了这两句,不禁跟着念了一遍,忽然有种韶光不再,岁月难留的惆怅,直击他的心扉。 他百里少侠,险些未能老于江湖,便已死于江湖…… 身旁的悟清明回他:“《红鬃烈马》中的一出折子戏,名为《武家坡》。” 武家坡,这百里挑一知道。 从前碧心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十四五岁时,他自卑于自己的功夫还不如一个侍女,便常让丹心兰心带她出城去,借此支开她,不让她在自个跟前晃悠。 青春少艾的姑娘们,容易被痴男怨女的故事打动。那年,她们三人将薛平贵与王宝钏的十三折戏看了个遍。 唯有碧心看完,回来后像汇报职责一样,耿直且认真地跟他复述说了看的这出戏,最后道这戏不好,以后别叫她去看戏了。 他这才知道,她们带她去看戏,她却以为是他下的任务,所以即使不喜欢,也要看下去、看完整出。他问为何不好,她道薛平贵薄情寡义,不值得王宝钏苦等十八年。 听完,他觉得有理,于是便对戏曲也没有什么好感。 “原来是这个,”他颔首,不禁叹道:“从前我听人说,这戏不好……但现在……” “现在如何?”悟清明问。 百里挑一道:“但现在,同样的戏,亲耳听了只言片语,只觉其中意蕴无穷,许是这伶人唱的好。” 悟清明颔首:“处境不同,心境不同,同一样东西,各人所品出的含义,也有所不同。” 百里挑一忽而理解了青瓦对武戏的痴迷,豪迈道:“哪天等我有……空闲了,一定要包下整个戏坊,叫那唱得最好的伶人,来一出……” 这话刚说完,一道劲风劈头盖脸朝百里挑一劈来,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晕了过去。 第二道凌厉掌风接踵而至,悟清明旋身扶住百里挑一,一边出掌相抵,单手与来人搏击了数招。 那人锦衣佩刀,身手不凡,竟被悟清明拍得连退两步。 旋即,从四面八方跃下数名同样穿着的带刀武者,将他们团团围住。 悟清明眉间凝了霜雪之色,眸中锐意骤现,环视他们,冷然喝问:“来者何人。” 这时,一道宛如风吹玉振的声音,缓缓从武者身后传来: “谢怀襟,你果然没死……” 第48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漫长的一天一夜终于过去了,百里被抓回去的时候伶人还在唱穆桂英挂帅,出来的时候都唱完一出戏,唱到武家坡了…… 不知道他们折腾一晚上累不累,我写的是挺累(lll¬w¬) 感谢大家捉虫,以后全文完结统一修改哈。么么么! 第四十一章 遇故人(一) “谢怀襟, 你果然没死!” 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悟清明容色微微一怔,随即全身戒备悉数化为放松。 他摸了摸百里挑一的脉搏, 见他只是无伤的昏迷,这才舒展眉目,望着那声音的方向笑了笑:“故友重逢, 不嘘寒问暖, 一见面就打人, 是个什么道理?” 武者让开一条路, 半明半昧的街道,灯影里烟墨衣袍翻飞,风流写意。 正是任光阴负手走来, 他定定地望着悟清明, 叹惋道:“原来十年过去,‘白衣修罗’的功力,竟退至如此地步。” 这句话,和这个人, 令往昔诸事,瞬间涌入悟清明的脑海中。 少年挐云志, 白衣仗剑行。天下谁敌手?举世莫敢欺。【1】 若是在从前, 不论是以他的性格, 还是功力, 方才来试探他偷袭的那人, 早已被他一掌击毙。 而今, 他倒也庆幸自己功力大不如从前, 如此可勉强自保, 免除杀孽。 “白衣修罗和他的武功, 已是昨日烟云,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人,”悟清明轻叹一声,朝来人淡淡笑道,“倒是任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悟清明,悟得清净光明,”任光阴踏步向前,待他近距离看着一身青袍道衣的悟清明时,还是不可抑制地神色一变,顿声问,“你……白衣改道服,修罗成黄冠,当年晋州一别,此后两年的西南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距上一回见他,已经过了十二载。 当年谢怀襟忽然在江湖销声匿迹,任光阴多番打听,才知自己这个挚友原来从军去了晋北,驻守在天阙关。 彼时逢内忧外患的灾祸之年,边疆不稳,外敌入侵,北旱南涝,粮食紧缺,大祁军力衰微,不知折了多少将士。 他有些敬佩这个年仅十八就名动江湖的宗室子,能脱去一身荣华与贵气,踏踏实实从末等戌卒当起,日日外出巡视,夜夜枕戈待旦。 战事艰险,他怕不知哪一天,也许这个好友就埋骨黄沙。 于是他带了一坛谢怀襟最爱的‘醉今朝’北上,在距天阙关百里的一个小城镇,为他补上壮行一事,祝他心想事成,希望来日他能够平安凯旋。 那名为‘西河县’的僻远城关,因连年大旱,水草枯萎,而变得风沙卷地,尘土漫天,环境恶劣无比。 加之北域动荡,此地商旅退市,贸易不通,有法子的都已举家搬迁,剩下的都是靠天吃饭的困苦百姓,城中贫瘠的连个稍微像样的茶楼酒肆都没有,他只得将地址选在城中唯一一间规格尚可、还未倒闭的青楼。 两人在高阁,席地坐于蒲团酌酒,他问谢怀襟:“近来可好?” 谢怀襟半眯着眼,大口饮了一口酒,摇着酒盏畅快道:“挺好。” 任光阴将信将疑,望着经历沙场雕琢,黑了不少,瘦了不少,眉眼间却越发沉稳英武的谢怀襟,实在想不到“好的很”是怎么个好法,“观此地尚且如此艰苦,军旅生涯可见一斑,当是凶险百倍,好在何处?” “这里踏实,”谢怀襟搁下杯盏,指了指胸口,“从我出生起,所食所用皆是民脂民膏,就因为我姓‘谢’,便能心安理得地得了这普天之下莫大的便宜?” 任光阴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怀襟出生锦绣,但不愿做膏粱子弟:“如今国难当头,你为臣民守国门,是以心中踏实。” “任兄懂我。” 任光阴一笑,给两人斟满酒,朝谢怀襟举杯,“话不多说,好好活着,来年今朝楼的酒,还等着你这个‘永州酒贵’的活招牌帮吾卖出去,加上去年的利润,分你一半。” 谢怀襟大笑,打趣:“任兄豪气,一半未免太多了。” “所以你得留着命回来,才能拿到。”任光阴认真道,再次强调,提醒他务必要活着回来。 谢怀襟揉了揉眉心,应声:“好。” 酒过三巡,他起身站在窗边,手抚腰间桓绝,朝北遥望:“任兄可见过塞外风光?” 任光阴摇头:“不曾。” 西河县就是他踏足的最北之地,他略微好奇:“塞外如何?” 谢怀襟俯瞰窗外,手指轻叩窗台,“塞外天宽地广,若是没有敌军,很是好看……我每日在烽燧,最喜欢看的就是朝阳初生,金辉洒在燧垒,洒在城墙,洒在关塞,渐而长驱直入广照晋北,乃至整个天下,此等场景,殊为壮观。” 他忽而回首,眼中仿佛盛满旭日的光芒,令人不可直视,“我便时常在想,我大祁之师有朝一日,也要如这阳光破晓,势不可挡,驱尽境内外敌。” 任光阴仍然记得,谢怀襟说那句话时,语气极为炙热,迸发出浓烈的憧憬与壮志。 西河一别,两人再未见过。 此后数月,天阙关之战大获全胜,他写了封书信恭贺谢怀襟,附问他几时回江湖。 很久之后,任光阴接到一封从晋州的来信,信上无署名,信中没有多余的话语,唯有一句前人的诗: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2】 十四个字,洒尽热血意,豪情溢满笺。 一如他的名字,心怀天下,胸襟远大。 任光阴知道,这是他的回应,亦是他的自我鞭策。 他要收复失地。 次日,他义捐了一批良驹送往关塞,附信一封,也用前人的典故等他大显身手:“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3】 谢怀襟不愧是谢怀襟,仅仅两载而已,便如他所言,率军长驱直入夺回三郡失地,把敌人一举打出荆暝关外。 就在他为他松了口气时,帝京长安又生内乱,谢怀襟随其父晋王谢元诃,马不停蹄进京靖难,清扫叛军。 晋王顺势登基,成为新帝。 不论是做为晋王之子,还是做为皇帝之子,谢怀襟又忙着为朝野肃清各路乱党。 谁知,忽有一日,各路都传出二殿下殒命西南道的消息。 他觉得甚是荒谬,一个力挽狂澜保住疆域,用兵如神,缔造了大祁战争奇迹的少年将军,竟然会因区区“疫病”死在平叛的归途,甚至尸骨未存。 他秘密差人去打探实情,得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后来圣上发布追封诏书,追封这个功绩赫赫,英年早逝的皇二子谢怀襟为“太子”,谥号“昭武”。 容仪恭美、明德有功曰“昭”。 克定祸乱、除奸靖难曰“武”。 “昭武”这两个字,将谢怀襟璀璨而短暂的一生概括的如此贴切,这样一个极尽褒誉的谥号,足以见他为这个天下的付出。 任光阴这才不得不信,那个应着会好好回来的人,去世已成事实。 然而,就在今夜,今朝楼的人忽然来报,说有脸生的贵客使用了暗语。 暗语是历代玲珑府主定下的,他这一任,只告诉了几个至交好友。 十个手指数得过来的人,这些年几乎都是今朝楼的常客,断不会是“脸生”的贵客。 除了,死了近十年的谢怀襟。 那一刻,他激动地手抖,却也不敢想会是什么起死回生的事情,心想兴许是他的什么亲近之人,也未可知。 他立马去了今朝楼,只看到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从他们口中,知道他们是跟随师父一同来的,至于师父去向,却是不知。 最大的那个孩子,机警的很,不肯对他透露他们师父的名姓和其他信息。 他费了些时间才查到他们入住的客栈,顺着找了过去,没曾想果然是他。又遇到云屯剑城与疾雷帮的人,交谈之后,才知道他失踪了,并且牵扯出一系列离奇杂乱的事。 任光阴便调遣门下人,联合海洪波等人将永州城内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敢在他地盘上炼制‘武仙’,并且劫走他的人。 方才戏坊的那场火,不仅引起了巡城士卒的注意,还惊动了他们。他这才顺着戏坊这条街道一路赶来,果然看到了这个‘起死回生’的人。 此时已近子时,弯月稀星点缀苍穹。 任光阴上前,“怀襟,当年发生了什么,你都经历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少年挐云志,白衣仗剑行。天下谁敌手?举世莫敢欺。 1“少年挐云志”,化用清代诗人吴庆坻的《题三十小像》:“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2“天下谁敌手”,引用我最爱的词人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顾亭有怀》:“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2】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第49章 引用唐代诗人令狐楚的《少年行四首·其三》。 【3】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引用辛弃疾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第四十二章 遇故人(二) 此次玲珑府之行, 本就要与任光阴打照面。 在悟清明于今朝楼念出那句暗语时,他就料到势必会惊动任光阴。 但他未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快。 他甚至还未想好自己骤然‘复活’, 忽然出现在这位挚友面前时,当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夜半月明, 永州长街, 忽遇故人。 任光阴问他都经历了什么, 经年往事十年前, 随之浮现在悟清明的脑海。 一片万籁俱静中,子时的更声在街头响起。 和着更声,悟清明音色淡淡, 他道:“俱往矣。” …… 这一晚, 玲珑府的书阁中燃了一夜的烛光,悟清明与任光阴促膝长谈到天明。 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翌日,东方即白,天刚破晓。 卫陵与丹心绕过竹林, 穿过长廊,就看见眼前那一方巍峨气派的琼楼。 主楼九层高, 上与浮云齐, 朱漆彩绘, 雕栏玉砌, 在晨光的照射下, 泛着淡金色;其余诸楼亦是雕梁画栋, 飞阁流丹, 正是富甲天下的玲珑府。 她们二人昨夜结伴, 一齐在城内搜寻, 子时接到任光阴这边的消息,说人已找到。 今日她们一大早便过来,趁着琳琅会还未开始,想先行探望悟清明与‘李百’。 时间还尚早,楼外已是车水马龙,汇聚了各路携带珍宝的人。 见她们到来,一名手中拿着画像的锦衣女使,几经比对之后笑着上前福身一礼,与二人打了招呼,“想必这二位就是卫陵女侠及丹心姑娘了。” 两人颔首应是,女使又朝她们躬身一福,“恭候二位多时,请随下使移步至内园。” 卫陵丹心对视一眼,皆惊讶于玲珑府的情报收集效率之高,她们仅仅昨夜才与任光阴有过一面,此即,这府中竟连她们的画像都描了出来。 虽然心中惊讶,但却脸上不显,她们会意,跟随在锦衣其后,穿过前堂,几经步转回廊,到了一处清净小院。 院中一弯碧波,沿岸种了柳、石榴、木芙蓉等翠木,石榴花开如火点缀在绿丛中,掩映着奇石砌垒的假山,不细看,竟会把攀缘在假石的凌霄混为一体。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小儿颂书的声音自假山阳面传来。 丹心与卫陵经过,听出这是青砖青瓦的声音,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们师兄弟二人坐在一块巨石上,青砖捧着《千字文》在教青瓦读。 兄弟俩加上诮诮,昨夜被交托在今朝楼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以及师父、二师父都在此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和亲近之人在同一个地方过端午,他们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很快熟悉这里,自由活动开了。 此时见到卫陵与丹心,更是十分高兴,特别是在此忽然见到丹心,两人大为惊喜。 丹心与两人打了招呼,青砖斯文地朝她行了个礼:“半年不见,丹心姐姐可好?” 青瓦兴冲冲道:“原来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天涯何处不相逢’,走了的人,真的会回来,丹心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说完亲昵地拉着她就往小客堂去,然后自己一蹦一跳跑去找两位师父,告诉他们这件事。 卫陵每年都会来玲珑府,但仅是止步于用于拍卖东西的前堂,这地方连她都是头一次来,丹心就更不必多说,自然也是如此。 她们二人坐下,大方打量着这里。 屋中陈设与外楼的富丽堂皇截然相反,此处极为雅致。 座椅茶几、博古架皆是上等紫檀木,壁上字画均为古今名家之作,垂遮的帘幔乃是织了诗文的蚕丝提花素绫,以及一座青绿山水八扇屏风。 女使上过茶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听得屋外传来青瓦欢快的催促之声:“二师父,走快点啦!” 片刻之后,屏风之后走出一道青衣身影,正是悟清明入内,接着便是青瓦风风火火地奔跑着进来,手中还拉着个百里挑一。 百里挑一实在没想到,自己醒来,已身处玲珑府。他更没想到在客栈时,悟清明说的竟都是真的,他真的与玲珑府关系匪浅。 他还处于震惊之中,想着自己的名字真的要倒过来写,就被青瓦拉了过来,骤然见到卫陵,他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心中略微忐忑,面容波澜不惊地朝她和丹心打了招呼。 忽见百里挑一,卫陵与丹心皆是出乎意料的神色。 被青瓦唤作二师父,很显然,昨日的‘李百’正是易容了的百里。 丹心是毫无防备,忽见旧主的惊讶,她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百里挑一和悟清明抱拳笑道:“道长,百里少主,好久不见。” 卫陵则是满脸的讶然,和被百里挑一欺骗的难堪。 她脑中又闪过昨夜卫嵉那句不着调的调侃,“不枉我给你找了门好亲事”,她极力忍住那丝尴尬,瞥过目光,不再看他,也不挑破,淡淡和他们打了招呼。 百里挑一自知身份败露,有些理亏,于是站到卫陵跟前,视死如归地道歉:“卫、卫姑娘,我并非有心欺瞒,实在是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不得已乔装……” “百里挑一,你不必多说。”卫陵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解释。 她接着说:“大年初一那日,家兄背着我到云屯剑城定下的那桩亲事,可惜前些时日我才得知,然我实无丝毫婚嫁之意,事后我已写信派人交由百里城主说明我意,将一干彩礼悉数退回百里家,想来这两日便送到了。” 这事陡然说出,卫陵松了口气,她看向他,坦然认真道:“此事已成定局,亦再无回转的余地,若你需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出来,我必定赔给你;虽亲事不成,但疾雷帮与云屯剑城之间的江湖情谊依旧,你我也是照常即可,就不必乔装成什么人,来试探我了。”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 事情的发展竟然是如此。 悟清明一听便明白,百里挑一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在四路茶铺,明明已经易容过的他会躲着卫陵。 他是在躲亲事。 丹心听了个大概,隐约记得上元那日,卫嵉纠缠到青灯镇时,说的那句“大年初一去拜见百里城主”,原来是指的这件事。 他们二人皆朝百里挑一看去,只见当事人呆呆立在原地,脸上精彩极了,先是震撼、再是欣喜,而后面露出敬佩的模样。 半晌,百里挑一终于大笑出声,口中尽是对卫陵的羡慕与钦佩:“还是疾雷帮的家风好啊,她一介女子都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不同意就退婚,多么简单,多么随性,多么洒脱,羡煞我也。” 不像他,上头有个处处管着他的爹,独断专致,说一不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感受和想法,对他分明就是强盗般的强买强卖。 不过,他还是打心眼里感谢卫陵退婚的举措。于他而言这样沉重且无法反抗的大事,在她的面前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化解的小事。 如此一来,他昨日受的苦难,中的‘分筋错骨’都算不得什么了。 百里挑一喜笑颜开,再次感叹道:“真好啊,从此本公子就能够清清爽爽闯江湖,毫无顾忌和心事,不必再藏着掖着、费劲乔装了,什么亲事,什么不如意,通通没有了!” 说罢,他扭头就见一屋子人瞧着他,百里挑一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琳琅会要开始了,我们也去看看罢。” 众人去往前堂,找了空余的地方入座。 这处空间极大,上首一方高台,底下摆了百来张座椅,除却第一排主座,其余位置,陆续也都座无虚席。 余下很多人,都只能站在最后一排座位之后,倒也尽然有序,一切平和。 有女使端着点心茶水,在每一个座位旁的小案几摆放好。 悟清明挑了一只梅菜扣肉粽子剥开,递给右边的青瓦;接着又挑了一只豆沙红枣粽,剥给左边的青砖。 隔着青瓦座位的百里挑一看到,探头道:“清明,你也给我挑个素的呗。” 悟清明看了他一眼,随手拾起一只粽子丢到他案几上。 百里挑一哼了声,“不挑就不挑,干嘛敷衍我!” 目视一切的青瓦,咬着粽子反驳他:“不是哦,二师父,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百里挑一将信将疑,解下棕榈丝绳,撕开诺竹叶,剥出一只颗粒饱满、白白净净的素粽,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谢了。” 这边的人吃着粽子,后方却是一片骚乱。 原来是一个穿着不菲的少年公子,将刀架在后方座位上一个看着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人脖子上,威逼利诱,硬是要人给他让座。 第50章 猛然一粒石子般的黑褐色物什砸在那人握刀的手上,那人只觉手臂一麻,险些握不住刀,有些暴躁地朝四周喝问:“是谁暗算小爷?!” 头顶上方骤然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蠢材,琳琅会上也敢放肆,不要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年约二八,梳着双环髻,身穿鹅黄衣衫的小姑娘,十分惬意地坐在房梁上,两只绣花鞋在空中悠悠晃晃;她一手抛着三两硕大的枇杷果,一派天真地望着下面众人,圆圆脸庞,笑意盈盈,眼睛弯弯。 她的左手边放着一串黄橙橙水灵灵的枇杷,右手边垫了一条丝帕,上面整齐摆着吃剩的果皮果核。 想来方才砸人的东西,用的正是枇杷核。 那张狂的少年被这一呛声,一时面上挂不住,陡生不快,恼怒道:“你是谁?也敢管小爷的事?” 小姑娘歪头嘻嘻一笑,髻上系着的丝绦连缀小银铃也随之一晃,叮铃作响,“范阳,骊山派——‘傲霜寒’薛蓉是也。” “没听过,我管你是谁,敢对小爷不敬,就吃不了兜着走。” 薛蓉见他如此不识好歹,摇头道,“姑奶奶本好意救你,可惜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对我出言不逊,实在该揍。” 说罢,她放下手中枇杷,展臂从梁上翩翩落地,黄衫飞舞,宛如一只展翅的蝴蝶。 她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长的软鞭,向那少年挥去,笑吟吟道:“任公子,今日由我替你教训教训这破坏规矩之人。” 鬓间铃音清脆,手中软鞭挥舞,如蛇灵活地缠向那人手中的刀;少年亦是挥刀相迎,招招致命,毫无保留地反击。 这个小插曲,让薛蓉成了和高台之上一样吸睛的存在。 前面的人都被高台上的拍卖吸引,后几排的人被这一出抢了眼球。 卫陵坐的也偏后,自然留意到了她,顿时脸上一惊,于是纵身过来,喊道:“蓉儿,莫动手。” 薛蓉儿见到她,亦是眉开眼笑,边打边应她:“陵姐姐,不碍事,等我出了这口气便好。” 在场的其他人,见他们忽然打了起来,都暗道不好,但没有上前去触霉头。 因为大家都知道,琳琅会的规矩: 一、止戈禁武,以和为贵,不谈仇,不言战; 二、不论身份,不论名姓,先来者,先入座。 若有人敢仗着身世和江湖地位寻衅滋事,是会被“请”出府外,并禁止以后每一届的参与资格。 众人都了解这一规矩,纷纷墨守成规。 谁想今日竟有个不守规矩的毛头小子,想必是初出江湖,如此莽撞,无知无畏,大家只在心中为他默哀。 至于那名唤薛蓉的小姑娘,虽没在江湖上听过这号人,但她背后的骊山派却是不容小觑的。 骊山派与云屯剑城、岫渊门并称三大剑派,是江湖剑客都向往的门派之一。 云屯剑城以气吞百里的剑气著称,岫渊门以疾如流星的剑术著称,骊山派剑法则以行云流水的剑式著称。 薛蓉手中虽不是使的剑,但观其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正是刚柔并济的‘骊山十二式’剑法。 两人打了十余招,薛蓉手中软鞭碎成几段,她气呼呼扔下握柄,自言自语地嫌弃:“什么破鞭子,这么不经打。” 少年亦没有占到便宜,衣衫破了几处,脸上挂了彩,被鞭子抽破了皮,现出一道指宽的血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我!” 他见薛蓉手中无武器,气焰愈高,再次执刀攻去。 薛蓉脚下一动,忽而抬起左脚连环踢向少年。 少年横刀相向,一一挡住她的腿法。 两人武力不相伯仲,几招过后,薛蓉失了武器加持,渐渐力不从心。 她勘清这点,不想再白费力气,于是退后一步,故作慌张地喊道:“任公子,有人在你地盘撒泼,欺凌弱小,你不来管管的吗!” 她深知这里的规矩,刻意不找近在咫尺的卫陵,而是寄希望于此地的主人,让他出手,名正言顺,有理有据。 卫陵不知薛蓉的想法,见她如此,只以为她真的不敌,动了一动,想前去帮薛蓉,但她清楚琳琅会的规矩,怕因此触怒任光阴,而永久失去进来的资格。 她想了想病入膏肓的叔父,年年寻药而不得;可小蓉儿与她情同姐妹,此刻在她面前受人欺负,如何让她心中能忍。如此酝酿一番,卫陵终是飞身入局,挡在薛蓉身前,出手拦住那挥刀的少年。 这当口,终于有锦衣刀客闪身过来,一人持刀横入,一把将那少年架了出去。 薛蓉得意扬扬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少年骂骂咧咧…… 正当她得意之际,另一人留话警告:“念尔动武乃是为正规矩,此次不予计较,切记不可再度以武犯禁。” “当然当然,我可是相当尊敬任公子的!”薛蓉慧黠一笑,再三保证。 等锦衣刀客一走,她拍了拍胸口,一幅后怕的样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好玲珑府公正明理,没把我也扔出去。” “淘气,”卫陵看她如此,不由好笑,“蓉儿,你的剑呢?” 骊山派以剑为尊,方才却不见她使剑。 “欸,”说到这个,薛蓉吁声叹气:“上个月我不过犯了一点点错,大姐就把我的‘拒霜’收走,锁在剑阁了……” 她的拒霜剑,出自昔日淬焰山庄陆氏之手,用惯宝剑的她如何能看得上别的剑,一路找遍各间兵器铺子,顺手打劫了十几个见色起意、拦路调戏她的人,也没有寻到一柄称手的剑。 是以,她只得随意买了条鞭子使使。 卫陵了解她的脾性,天真活泼,却也任性娇蛮,她口中的一点点错,大抵就跟土匪杀了个不顺眼的人,山贼放了把燎原的火差不多。 不过她不说,卫陵也不便相问,只邀她坐到自己的位置去。 薛蓉摆了摆手,指了下房梁:“我还是坐上面,视野开阔嘿嘿。” 说罢,她轻轻一踮脚,就跃上房梁,笑眯眯地朝卫陵挥了挥手。 卫陵颔首,转身回自己座上。 高台上,有人捧着来自西域的一整块玛瑙切割雕刻出来的兽首玛瑙杯,滔滔不绝地介绍,随后报出一个高价,台下很快就有人争相竞价。 三轮之后,价格翻了三倍,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的成交价,最终得主乃是白驹谷传人。 百里挑一觉得自己都没来得及看清那所谓的雕工精细、用料上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玛瑙杯,就已经被人拍了去。 第二件是一块春秋时期的水晶璧、第三件是一颗东海至宝夜明珠……都是如此,很快被人多番竞价。 这哪是买珍宝,这分明是不惜砸钱,借此将自己的名号宣扬出去。 他这才明白,琳琅会为何历年间都这么受人追捧。 这是一场比富比贵的较量,也是最简单轻松实现‘出风头’的一次机会。 有钱人的机会。 不,有钱人的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薛蓉名字/名号/剑名灵感来源: 源自木芙蓉。 木芙蓉开于秋末冬初,十分耐寒,别名也叫“拒霜花”。 第四十三章 桓绝剑(一) 百里挑一自诩自己是个有品味有内涵的翩翩公子, 可他实在欣赏不来这种挥金如土一掷千金,去买一件不那么名副其实的物品,就只是为了宣传名号的举措。 沽名钓誉, 华而不实,这跟作弊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欣赏实实在在以智谋、文才、武力、德望等等任何一种实力,令人记得住名字的人。 想到这种人, 他不由朝左望去, 只见青瓦左侧的悟清明, 坐的笔直, 微微歪着头,左边手肘撑在木椅的扶手处,举止优雅地以手支额头, 闭眼假寐。 连悟清明都觉得此处无聊。 看来不是他一个人与这周遭的热情洋溢, 格格不入。 百里挑一这才心安理得的靠在椅子上打瞌睡,想着等悟清明的事情办完,他就要去江州独叶医宗求诊。 毕竟他体内还有‘分筋错骨’的余毒未清,也不知几时发作, 还有没有救? 他自然知道昏迷时,依稀有人用真气给自己逼出余毒, 他醒来后, 也发现丹田里的内力不再那么混乱。 这个帮他逼毒的人, 除了悟清明不做他想。 可连他的‘柳叶内经’都无从根治, 既然如此,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更权威更专业的柳家。 至于他家的那位神医, 他可不想去惊动。 柳白珠若知道了, 整个云屯剑城都瞒不住, 他的祖母和爹会担心过度, 万一以后不让他闯荡江湖,那可就不妙了。 做好一切打算的百里挑一,在如此热闹的此间瞌睡的很是踏实,一阵阵有时间规律的竞价声浪,犹如催眠,让他真的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极为喧天的声音吵醒的,如万马奔腾蹄踏大地,如奔流入海呼啸万里,在他的耳朵里嘶鸣,在他的脑子中呐喊,在他的心脏上炸裂,让他瞬间惊醒。 第51章 百里挑一皱着眉睁开眼,想看看到底台上是个什么宝物,这般令全场激动,沸腾若雷。 映入眼帘的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实人,穿着灰扑扑,捧着的一柄同样貌不惊人的长剑。 剑长约三尺,浑身乌黑如墨,质朴黑檀木剑鞘,一字型玄色陨铁剑格,缠着玄缑的圆形剑茎,玄色半梅花形剑镡,未挂剑穗。并未出鞘,看不见剑身,整体外观英武质朴黑漆漆,乍之下看,和一般剑器差不多,看不出有何特别出彩的地方。 莫非是什么名家新铸的宝剑? 不对,那人老实巴交,额上渗汗,战战兢兢,不知是被底下人吓的还是什么,明显神情紧张。而且,看着也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是哪来的什么宝剑。 “他是何人,这是什么剑?他们怎么这么激动?”百里挑一揉了揉太阳穴,问了问旁边,一直认真观看的青瓦。 青瓦头也不回,继续盯着台上,告诉他那人那剑的来历。 台上那老伯从很远的地方来,想在此卖掉这柄据说很值钱的剑,为家中老父治病。 这剑是早年间他走生意在一个僻远乡镇的当铺看到,买来给自己儿子练剑的,可惜他儿子志不在武,这柄剑就一直被束之高阁。 而他若非家道中落,四处变卖家产,这才想起这柄剑;又听说琳琅会,于是带着剑来试试运气。 “哦,是个感人的故事。”百里挑一端了盏茶喝。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过于狭隘,在座的这些人也并非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这不挺有爱心的。 一个两个都高价竞剑,行善助人。 看看那价叫的,都由卖主报价的一千两白银竞至五千两黄金了,看样子,趋势还在陆续高涨。 难怪那个老实人,会吓成那个样子,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盖上茶杯盖子,好奇问:“青瓦,这剑叫何名字?” 他觉得,这剑一定能载进‘江湖小八卦’,‘江湖名剑录’什么的,而他正在见证这个事迹。 青瓦道:“那位老伯伯说不知道剑名,但听周围有人说这剑是‘桓绝’。” “什么?”百里挑一以为自己耳朵被方才的声音震出问题,听叉了,“叫什么?” “桓绝啊。” “哪个桓,哪个绝?” 青瓦挠了挠头,“就是,嗯,那个……二师父,我也不知道。” 后方一人听得这话,好笑道:“小兄弟这话问的,世上哪还能有第二柄‘桓绝剑’。” 桓绝剑。 这个名字令百里挑一蓦然手不受力,手中茶盏松落坠地,叮当碎裂,滚烫的茶水洒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顾。 登时,百里挑一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地道:“黄金万两!” 第四十四章 桓绝剑(二) “一万两!” 这道斩钉截铁的话语, 令全场瞬时安静了下来。 方才一次溢价堪堪加至黄金五千两,这期间,也只是百两、千两的递增变价, 这个人竟然直接加了个倍,流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桓绝剑’纵然在十二年前名动天下, 但是也只是因它是谢怀襟的佩剑, 有‘白衣修罗’的名望加持, 才位列天下名剑之中。 谢怀襟此人, 虽出身皇室,生平却不喜奢华,不好名物, 一袭白衣, 两袖清风。其身上唯有两件绝品,一是所穿的白衣‘无极雪甲’,一是不离身的长剑‘桓绝’。 ‘桓绝’剑料陨铁出自岱宗泰山,经天下第一铸剑大师锻造, 利可切金,韧能断玉。 后来此剑随着谢怀襟的离世, 便销声匿迹十载。 如今重出江湖, 大家虽激荡万分, 纷纷想将此剑收入囊中, 但也自知自己永远比不上它的原主人。 这样一柄剑, 若是落入自己之手, 此后难免不会被人明里暗里拿来和谢怀襟相比, 说不清到底是荣是辱, 是福是祸。 况且, 当世名剑中排名第一的,也仅价值白银万两而已。 万两黄金,买一件珠玉在前的人的遗物,非但不能超越原主,反而还易生事端。 大家各怀心思,暗自盘算着,场面异常安静。 任光阴看着台上的桓绝,脑中浮现昨夜与悟清明交谈的场景。 他说明日琳琅会上,有柄剑,名‘桓绝’。 悟清明眉头一动,袖中的手紧紧握拢,复又松开,诸多情绪化为一声轻笑:“原来它还在。” “持有桓绝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伯,他说这剑是早年间在青灯镇收购药材,在镇里的当铺买的。你的剑怎么会流落在当铺里?” 青灯镇位于囿氏山山脚,囿氏山乃连霄山脉中的一支小山岭,连霄山脉以右为江南道,以左为西南道。 面对着他这个挚友,悟清明才说了自己‘殒命西南道’的真相: 和史上王朝众多的手足相残类似,一切都源于那个“储君之位”。 定安元年,十一月半,朝廷收到一则密报,内容是西南道节度使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谢元诃想趁此时机历练小儿子谢怀初,便拨了五万大军,命谢怀襟陪他同行。 因此,谢怀襟只带了自己的十二位亲信随行。 此行颇为顺畅,但在归途,他遭遇同父异母弟弟谢怀初的暗算。 暗算手段并不高明,仅是最防不胜防的方法,在他与十二个亲信的饮食中下了鹤顶红。 偏偏是如此不值一提的伎俩,偏偏是如此亲近的兄弟,才令谢怀襟毫无防备,令谢怀初得逞。 得逞的谢怀初自然知道自己的兄长多么厉害,兴许是怕他们死得不够透彻,又将他们的尸首逐一抛下悬崖。 若非谢怀襟当年因赈灾江州,得到柳旋复送的一份谢礼——一卷《柳叶内经》,他闲时按照医经所书,结合自己的内功心法炼制出一套能抵御众多毒物的功法‘明河翻雪’,他早已命丧黄泉。 只是毒药虽未立刻要了他的命,但却引发了他战时的旧伤,一人一剑,无法敌过谢怀初手下众多高手的围击,身负重伤,坠入山崖。 后来他听到的朝廷当年发出的追封诏令,大概知道谢怀初的举措和谎言,他捏造了一个“谢怀襟突发瘟疫去世”的事件,不得已在途中将他们的尸体烧毁,为避免扩散。 自古西南道,瘴气多如雨。 所以他们的父亲,在见不到他尸首的情况下,会信了谢怀初的一面之词,褒奖他的功绩,宣判他的死亡。 悟清明说的时候,声音和容色都品不出什么仇恨和愤然,他很平静,平静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命不该绝。 醒来的时候,他内力尽失,落在一处荒野无人、鸟兽绝迹的地方,他靠着滔天恨意撑住一口气。 他恨谢怀初,狼子野心,罔顾亲情,要致他于死地。 他恨自己,此生唯一一次犯错,就是没有听信亲信对他说的,当心提防谢怀初。 他恨自己,对这个幼弟过于信任,答应了父亲要历练谢怀初的要求,没带自己的军队,陪着谢怀初及其部下一道去西南道平叛。 他恨自己,连累那十二个忠心耿耿,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宛若兄弟的部下殒命。 他恨那个皇位,引得世间涂炭,骨肉相残…… 他要活下去,活下去回到长安,揭露谢怀初的面目,取了谢怀初项上人头,血祭他那十二个亲信。 这些恨意和执念,让他在风雪中支撑了四天五夜天,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广袤的深山雪林,终于见到人烟。 那是一个掩映在雪地深林里的破旧道观,一缕长烟自墙内缓缓升起。 他朝着烟升起的方向走了进去,观中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头子,头上鬓发稀疏,穿着邋遢道袍,青天白日,大大咧咧地在院子雪地中生火,一手摇蒲扇,一手烤着鸡。 见他浑身染血,犹如恶鬼,忙不迭把鸡藏于背后,开口便是喝斥:“哪里来的恶鬼,看道爷不收了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悟清明忽而笑了笑,“他是个很奇特的人,完全不像是一个正经的道士,会种菜,会养鸡,爱喝酒,爱吃肉,随意自在,毫无戒律。” 正是这个不正经的道士,收留了重伤的他,救了他的命。 道观平日没什么香火,清清冷冷,亦没有什么收入。 连他平日所喝的药,皆是老道长白昼去爬山越岭,在雪地之下挖回来的。 但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顶多会打一打太极,练一练八段锦,身体比常人康健些,除此之外,不会任何武功。 昏迷数月的谢怀襟,醒来后,知道时感动到想流泪。 从前有很多人对他很好,可那些好,大多数是有目的的。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为了他的出身,想着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东西;要么就是怕他,畏惧他的武功,畏惧他的手段,畏惧他的身份,而臣服于他,才对他好。 第52章 这样一个老人家,在不知他底细,不知他来历的情况下,能为他这个陌生人做这么多,他自然不忍自己让对方受累。 他把自己的‘无极雪甲’交给老道长,托他拿去典当了,说能值些钱,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如此操劳。 只是青灯镇小,镇民淳朴,没人认识这件稀世珍宝,当铺掌柜只当这是件有些好看的普通衣衫,只给了半吊钱。 半吊钱不过杯水车薪,连他一个月所需的药材都买不到。 任光阴心中五味杂陈,他猜到了,问道:“所以,你后来把桓绝剑卖了?” “剑果然比衣衫值钱,”悟清明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用它,当了十两银子。” 这柄随他巡山问水,仗剑天涯,纵横沙场,陪伴了他人生中最艰难最失意时刻的剑,亦不被青灯镇的人认识。 当铺掌柜凭借一双“阅宝无数”的眼睛与经验,盖棺论定这柄剑,值五两银子。 他说这剑价值千两,掌柜才又凑了过来,仔细瞅了瞅,“再给你加二两,七两!不卖就算了。” 这样一个地方,千两贵极,足以买下两个这样的当铺,谢怀襟做了退让,“十五两。” “八两。”掌柜道。 “十两。” “成交!”掌柜狂喜,客客气气拟了张典当纸契,乐呵呵道,“客官,您请签下字契。” 离开的路上,他握着这锭冰冷的十两银子,忽然意识到,从前的自己,离现在的自己很遥远。 谢怀襟从不缺钱,不会为了二两银子,和旁人讨价还价。 谢怀襟从不拿钱当回事,不会为了十两银子,舍弃他最珍爱的桓绝剑。 从前的谢怀襟,断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他好像,不像他了。 他甚至觉得十两银子都用来买药,太过奢侈。 于是他率先买了刻刀和红木,给受自己牵连被赶尽杀绝的十二个亲信刻了灵牌,供在观中。 任光阴听了这话,心中大为震撼。 即使眼前的悟清明风轻云淡地说着,可任光阴能想到那时他身处绝境的挣扎,煎熬和无力。 英雄落难,贱卖宝剑。 一个少年得志的天之骄子,不该,不该受此践踏。 “明日,桓绝剑我为你拿回来。”任光阴说。 悟清明却是摇头。 “为何?” “当年,两件物品我都走的活当,想日后攒到钱了,再去赎回来。” “当我攒够钱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年。这期间养伤,我白日随着老道长抄经种菜,心间的怨恨竟然日渐消弭;夜间用熟记于心的《柳叶内经》调理,竟恢复了两成内力;我欣慰地拿着钱去当铺,路上还在想内力能练回来,若拿回‘无极雪甲’和‘桓绝剑’,我还是我,还是谢怀襟。” “只是‘无极雪甲’还在,但‘桓绝’却被一个游方商人高价买走。” 当铺掌柜利欲熏心,违背契约,将活当之物,千两转卖于他人。 “那一瞬,我本以为自己会动怒,但是更可怕的是,我却察觉不到自己有丝毫怒意,甚至觉得该是如此,掌柜将它卖了千两,而桓绝本就值千两,倒是我……十两纹银,拱手轻弃,终是对它不起,折辱了它……若是剑而有灵,想必它也不愿原谅我。” “而且,谢怀襟已经死了,”悟清明微微一笑,“如今我只是一个武力不再的普通人,拥有这样的剑,实在不相衬;宝剑配英雄,它值得更好的剑客。” 回忆至此,任光阴向后望了望悟清明的方向,见他坐于人群中,以手支额,微阖眼眸,一幅事不关己的姿态。 故剑在咫尺,他却不曾看一眼。 想必,他当真是放下了。 任光阴倒是想收藏‘桓绝剑’,可惜他的武学不适使剑,要来无用。强行留下,只会令旧主徒增伤怀,觉得他侮辱了这柄剑。 好剑只有在合适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它的价值。与剑主相辅相成,成为利人利己的宝贝,否则就是剑在匣中,明珠蒙尘,屈辱了它。 这一瞥,令他注意到悟清明旁边的旁边,站起来喊价的百里挑一。 他心中思量,百里家剑法还不错,至于这个人,虽没什么能耐,但毕竟出身云屯剑城,好歹与悟清明相识,勉强入得了任光阴的眼,他觉得百里挑一勉强配得了这柄剑。 嫁女儿般心态的任光阴,对这个桓绝剑新主的人选十分满意,他朝台上的管事颔首。 台上管事接到示意,喜笑颜开,望向人群中站起来的百里挑一:“黄金一万两一次!” 全场寂静。 百里挑一面容含笑,心情愉悦。 “黄金一万两两次!” 依旧鸦雀无声。 百里挑一笑得越欢,势在必得。 “黄金一万两三……” 只差一个字,眼看即将事成,适时自梁上飘下一道声音,打断了这个几乎成交的事情:“慢着,我出一万零一两。” 这声音是少女独有的娇俏清脆,在安静的环境里,宛若银铃,十分动听。 但这个半道拦截的声音,着实令百里挑一万分恼火。 他不悦地循声望去,见梁上坐着一个他生平最最最最头疼的薛蓉! 【作者有话要说】 永州的故事还有两章就结束了。之后的故事另开一本放在第二部,届时会将预收放出来,喜欢的话就看。 另外周一完结这部,届时全文倒v,没看完的赶紧看,看完的读者天使们,就不要花钱购买啦。 第四十五章 桓绝剑(三)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百里挑一实属忍无可忍,继续加价:“一万一千两!” “一万一千零一两。”薛蓉说完,咬了个剥好的枇杷, 满口清香甜汁沁入喉间,令她心情好极了。 “一万两千两!”百里挑一拔高了声音,望着薛蓉的眼神里能烧出火来。 她吐出枇杷核, 慢悠悠跟价:“一万两千零一两。” “薛蓉!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意不去!”百里挑一觉得,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个“女子”说的就是薛蓉。 “谁跟你过意不去了, ”薛蓉轻轻哼了哼,有理有据地说,“三唱未尽, 溢价不犯, 我可是按规矩来的,凭什么只许你溢价,就不许我溢价了!公开叫价,价高者得, 我们各凭本事。” 这话呛地百里挑一无语至极,遥遥瞪了她一眼。 薛蓉何许人也, 她可是‘宁可委屈别人, 也绝不能委屈自己’的人, 本来她正缺把称手的剑, 乍见桓绝, 便觉得这是天降神刃, 生了要得到的心思。方才百里挑一瞪她那眼, 让她更是要与他相争到底。 她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 恍然大悟般拍手笑道:“噢~我知道了, 莫非是你钱不够,要不起?” 用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着毫不客气地挑衅话语,百里挑一气得咬牙,自知说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坏丫头,遂采取不理不睬的策略,不再给她眼色,亦不再看着她被她干扰,转身向着台上,面上不露悲喜,冷静道:“一万两千零二两。” “一万两千零一两……”薛蓉习惯性地要往上加一两,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 她忽而发觉这次他不是整万整千的数字,也是在方才的报价上加了一两,导致她没反应过来,竟将价格还给往回报了! 顷刻间,响起哄堂大笑。 薛蓉脸上一热,摆手道:“不作数,不作数,方才我喊错了,一万两千零三两。” 台上管事忍住笑,和颜悦色:“琳琅会规矩,‘一语定价’,说出的话即是作数,落子无悔,姑娘下局再请。” 说罢,他一锤定音宣布,桓绝剑归百里挑一所有。 百里挑一得偿所愿,朝薛蓉挑眉,得意一笑:“这下我相信你是钱不够,要不起了。” 这么欠揍的话,令薛蓉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她愤然甩了一颗枇杷,用力砸向百里挑一那张令人讨厌的笑脸。 百里挑一快手接住这个气势汹汹朝他袭来的凶物,及时救下了自己这张英俊的脸,他摊开手心一看,是颗金灿灿的枇杷,已被他微微握扁了。 他再度抬眸看向始作俑者,见梁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影。 …… 这一次,卫陵在琳琅会中,终于没有扑空,如愿寻得叔父旧伤所需的那味稀缺药引——神庐赤芝。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和悟清明等人打了招呼,当天就带着赤芝和受伤的卫嵉,直接从水路乘船前往江州独叶医宗,欲找姐夫柳承光配药。 一万两千零二两黄金拍得一把桓绝剑,不消半日,百里挑一的名字就从玲珑府传了出去。 这个高高兴兴得到宝贝的人,无心插柳,丝毫不知道自己中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靠一掷千金沽名钓誉”,“华而不实”的这种人。 不过就算知道,他也无所谓。 千金难买心头好,何况是这样一件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之物。 第53章 他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晚间,得知桓绝剑曾是谢怀襟佩剑的青瓦,寸步不离的跟在百里挑一后边,跟着他回屋,端茶递水,垂肩捏背,极其孝顺。 青瓦探出小手,目露渴求:“二师父,给我摸摸呗~” 百里挑一无情地拍开他的手,“我还没摸够呢。” “求求你了,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你真的想看?”百里挑一摸着下巴,思索。 “嗯嗯想看想看!”青瓦欣然点头,眼珠子都要馋得掉下来。 “行啊,你若能拔/出来,自然就能看见。”百里挑一把剑递了过去,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好啊好啊,谢谢二师父!”青瓦双手接过,只觉的剑很重。 他握住剑柄,奋力往外抽,不觉用力过猛,自己一屁股摔地上,剑身就是岿然不动,藏于鞘中。 试过好几次,换了好几个着力点,仍然拔不出来的青瓦,累得额上冒汗,“嘿呀,怎么拔不出来呀。” 见他如此费劲,百里挑一哈哈大笑,双手一摊,无奈道:“实不相瞒,连你二师父我,也拔不出来。” “啊?”青瓦惊呆了,“这不会是把假剑吧?” “不会。”百里挑一肯定道。 他告诉青瓦,凡是上琳琅会的东西,必定先经过了玲珑府的勘验,确保是真品后,再安排出来给天下人竞拍;卖主所获收益,分总价的一成给玲珑府作为佣金。 百里挑一伸指点了点青瓦的额头,“若是赝品,岂不是自砸招牌?他们几十年屹立江湖不到,不至于连最基本的都出错。” “知道了,那我去找我师父试试。”说罢不等百里挑一应答,他抱着剑就激动地跑了出去。 遇事不决,先问师父;遇事不会,先找师父。 这是青瓦一直以来的习惯和处事法则。 门外夜色漆黑,已经看不见青瓦的身影,百里挑一摇头轻叹:“这孩子,我话还没说完就跑,旧剑认主,大概只有他能拔剑出鞘……你找你师父,又能有什么用啊……” …… 青瓦抱着剑一路跑去师父的屋子,却没见到人,问了院外的刀客,才知道师父被任公子邀去书阁,他当即便央求那刀客将他领了过去。 书阁位于主楼第九层,乃整个玲珑府的最高之处,抬头便是朗月清辉,举手几欲可摘星辰。 一如昨夜,悟清明与任光阴在窗前对坐交谈,中间摆着一局棋,黑白棋子竞相角逐,杀伐之气涤荡其间。 此间,夜风吹帘动,烛火尤可亲。 明明是幅悠然自得的清闲画卷,可画中人所论之事,不是这么轻松。 昨夜戏坊起火,惊动官府,惊查验后,戏堂前的人无一伤亡,唯独有一间厢房是火势重灾,灭火后发现个密室。 密室之中发现好些刚死不久的尸体,穿着一致,非城中良民。 “那些尸体中,确定了全刚死的,”任光阴举棋不定,“我的人今日去查,没找到你说的那两个左右长老。” 悟清明捏着一枚白棋,闲敲桌面,叹道:“下落不明,即是顺利逃脱,他们还带走了’‘武仙’,危矣,武林危矣。” 任光阴落了一子,嗤之以鼻,不屑道:“两颗棋子而已,虽然现在不知道是谁,但也不足以搅起什么风浪。”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组织的左右长老,一男一女,男人不知其姓名容貌,女童虽特征鲜明,但却查无此人。 “棋子自然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背后操棋之人。”悟清明盯着棋局状若思索。 善弈者谋势。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白水镇的疫病,永州始现的‘武仙’,两者之间,是否会有关联? 他太久没有下棋,难得碰到看不见的“对手”,一时有些感慨。 见他如此,任光阴乐道:“怎么?谢怀襟不是已经死了,你这忧心天下,忧心武林的样子,可不符合你如今这平民百姓的身份。” “海洪波已将此事告知云屯剑城,他们自会跟进,我有什么值当忧心的。”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些江湖能人。 悟清明不紧不慢,看似随意的在棋盘边缘落了一子,“我只是在想,一天过去了,你的人有没有找到诮诮的娘亲。” 一子落下,令任光阴眉头拧起,他早已习惯对面这个人如此独特的下棋方式。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变幻莫测,看似四面楚歌,实则处处生机,不着痕迹就诱敌入腹,再将之一举击毙。 若是第一次和他下棋,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不会下棋的臭棋篓子,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步步追击,殊不知自己正步步陷在他不动声色的谋势之中。 这是任光阴从前和他下棋,输了无数次后,得来的宝贵经验。 恨不得多长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任光阴,横竖对比,细细深究之后,还是选择不吃掉他那颗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子。 这是诱子,这是圈套,他认为。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任光阴漫不经心的说。 “后者。” “找到了,死了。”。 “死了?” “唔,一不小心被我手下削了脑袋,”任光阴有些愧疚,叹了口气,补充道,“吃了‘三尸丸’,她早已变成一具尸体,这样‘活着’,不如痛快地死了好。她做的一切,是为了找到她的孩子,幸而她的孩子无恙,她也算是如愿以偿,死得其所。” 他们说的悄悄的娘亲,正是那晚出现在永州城,当街行凶的那个女人。 这是任光阴从丹心和海洪波及悟清明三处,串联起来的信息,众人推导出来的结果。 悟清明遇到那个女人的那晚,她已经开始尸化,是以身上才有淡淡的酸腐之味,那会,她正控制着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去追最后一个抓了自己孩子的人。 杀了人后,她逃离现场,漫无目的的在外游荡。也许是母女连心,今夜她竟主动徘徊在玲珑府外,也许是想最后见一见她的女儿。 可惜,她运气实在不好,一出现,就被玲珑府的刀客砍了脑袋。 “好消息则是,依你所画之像,查到了她的身份姓名,她名曹卉须,如你推断,曾是‘山外山楼’的一等金阶杀手;四年前,行风镖局有支十八人的走镖队惨死道中,便是她一人之手笔……她于前年金盘洗手,匿迹江湖,嫁与一茶商。可惜她的命不好,新婚半载,便被人认出,累及丈夫死于江湖仇杀,她独自一人隐于乡间妊娠生子,生产之际偏巧又碰到一个与人牙子有往来的接生婆;那接生婆因欠下赌债,曾多次借接生之便,偷盗婴孩,对外谎称诞下的是死胎。” “曹卉须纵有武艺,然生产之际过于虚弱,接生婆见她孤身一人,便更加胆大,乘机给她下药,将她们母女转卖。” “她曾经不是个好人,但她是个可怜的好母亲,尸化之后也没有滥杀无辜。”悟清明搁下棋子,闭目为她默念了一段《太上救苦经》。 任光阴一怔,原来他得到这些消息之时,觉得此乃因果轮回。曹卉须杀手出身,手里染血无数,身上背负的性命无数,遭此劫难,多少有些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宿命。 悟清明这一句话,让他想到,江湖之中的杀戮,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在他查到的线报之中,这几日被曹卉须所杀的那几个人,哪一个都不是无辜的,都是曾经或现在参与过偷盗转卖幼婴的人。 即使快要成为活死人,她也没有迁怒旁人,而是以一种鱼死网破的姿态,精准反杀,直接报复。 “她所服下的三尸丸,是从哪得到的呢?”任光阴喃喃自语,“只希望不是已经有三尸丸被伪装成别的名字,流向江湖了。” 他不爱管世间闲事,但是这种药过于泯灭人性,连他也看不下去。 “还有一件事,尚不明。”悟清明念完经,突然出声。 “什么?” “他们抓妇人是为了养五毒蛊虫炼制‘三尸丸’,那么抓婴孩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疑惑,目前他们都不得而知。 昨夜在密室听闻他们要连夜撤出永州,情急之下,只能先下手为强,扰乱他们的谋划,所有他才没有阻止百里挑一放出武仙的打草惊蛇之举。 要是以往,他会选择混在其中,摸清他们的底细再一网打尽。 但现在,不论是时间、功力,还是其他,都不允许他如此行径。 他死了不要紧,可是如今,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徒弟。 这是他唯一的牵挂和软肋。 走前,他们勘验过密室之中,除了炼制成型的活死人,并没有其他幼儿。 照丹心的说法,她救下的那群妇人幼儿,他们是同一时间被抓。那其他地方是否还有没被发现的婴儿,除了诮诮,其他的孩子,是死是活,又被送往在哪里? 捣毁了一个永州城戏坊之下的据点,天下之大,又还暗藏了多少这样的据点? 第54章 第四十六章 桓绝剑(四) “哒哒哒。” 踩在木梯上的一阵脚步声, 渐行渐近。 青瓦绕过几壁书柜,就看到这样一幅清风月夜神仙对弈般的场景。 一缕淡淡月华斜落在悟清明的脸上,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和精致的脸廓;风吹动他的衣袂, 仿佛下一刻,他就要乘风归去,飘出宇内。 青瓦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 抱紧剑, 急忙喊了声:“师父!” 听到这声隐有不安的呼唤, 悟清明侧过头, 朝他招手:“青瓦,这么晚找过来,是怎么了?” 青瓦上前, 先朝任光阴问了好, 再将手中的剑一把横在悟清明腿上,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认真,他郑重道:“师父,我来请您拔剑。” “拔剑?”悟清明垂眸望着这柄剑, 迟迟没有伸手去触碰。 这一举措,令任光阴微微吃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终是什么都没说, 静静看着悟清明这个小徒弟, 阴差阳错将桓绝送到他的手上。 他也十分想知道, 当故剑在手, 悟清明会不会拔剑。 时下, 室内一片寂静, 唯闻烛火哔啵和楼外蝉叫蛙鸣之声, 清晰入耳。 “师父,您试试呀?”青瓦点点头,也盘膝坐在悟清明腿边,捧着脸,眼露期待。 良久,悟清明的手抚上剑,轻轻握起。 他笑着摇头:“桓绝现在是你二师父的东西,我们不能随意动他人之物。” 说罢,他起身牵起青瓦,将剑递还给他,“为师带你把剑送回去。” …… 翌日,睁眼看到床头的桓绝剑,百里挑一伸手拔了拔,依旧岿然不动。 他便知道昨夜小青瓦,拿剑去找悟清明,也是拔剑失败,不然给他送回来的此剑就会是随时都能出鞘的状态。 罢了,不能用作战时剑,便做装饰的文剑,反正他也不用经常打打杀杀。 用过早膳,他便挎着剑向任光阴及悟清明等人辞行。 “二师父,你是要回云屯剑城了吗?”青瓦恋恋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 百里挑一蹲下,捏了捏青瓦的小圆脸:“不回剑城,二师父要去独叶医宗看病。” 听到“看病”两个字,青瓦慌得不行,切声问道:“二师父你哪里病了?严重不严重,你可千万不要死啊!” 其实连百里挑一自己也不知道,他中了一天一夜的‘分筋错骨毒’还有没有救,会不会死。 但看此时这个小家伙这么担心自己,他不由放声笑了,“哈哈,没这么严重,就是,嗯,普通病症。” “普通病症找我师父就好了呀!”青瓦天真的说。 百里挑一心间一暖,化繁为简地告诉青瓦:“你师父已经帮我瞧过了,但是他一个人的力量为我治病,会很辛苦,还差一点点,我去找柳家的几个神医。” 青瓦听懂了,但他一想到二师父一个人,千里迢迢独自去看病,就觉得他无比可怜。 于是他跑去和悟清明说,“师父,我们陪二师父一起去看病吧,这样他一个人就不会孤单了。” 悟清明惯不会拒绝徒弟的请求,更何况此刻,青瓦正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他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正好我要还钱给卫女侠,她也是去了江州,便一道去罢。” 官府那边,得到玲珑府放出的消息,查验之后,判定诮诮系父母双亡,遂欲将她送往慈幼局。【1】 任光阴因手下击杀曹卉须之故,对诮诮略微愧疚,便出面交涉,提出由玲珑府抚养这个孤女,经过官方公证,达成协议。 解决了诮诮的抚养后续,众人辞别任光阴。 “任兄,昨日所说之事,还望应允,就此别过。”临走时,悟清明不忘朝任光阴温和地提醒。 任光阴无奈地挥了挥手,“走走走。” 他有得选吗? 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谁让这个人,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呢。 天下间,竟然还有敢打自己主意的人,还是要借他的‘惜寸光阴’琴一用。 听到这个借琴时,任光阴一度以为自己耳鸣,震惊地望着悟清明,“她要施梅臣的琴,你随便做一张不就行了?” 话虽如此,任光阴还是很感谢如春娇的这个极度无礼的要求。 若不是她觊觎他的琴,逼得悟清明不得不来此找他,他今生都不可能知道这个好友还在人世。 然而悟清明只道,施梅臣消失太久,骤然出现,易惹人怀疑。他可不想被拔萝卜带出泥,反而暴露了谢怀襟的这个身份。 任光阴负手目送他们离开,望着悟清明的背影,他脸上露出一个慨然的笑,心道:这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天下间,除了他,任凭谁也想不到,那个大名鼎鼎的斫琴名家,便是当年同样大名鼎鼎的谢怀襟。 谢怀襟就是施梅臣,施梅臣便是谢怀襟。 曾几何时,傲气如谢怀襟,出入皇宫之时,不跪天子不解剑,先帝偏又极为欣赏他那股与众不同的气性,御笔亲书“斗南一人”做成金令牌予他,赐一品玉剑【2】,特许他免跪拜之礼。 这样一个连面见天子都不必称臣的人,却因极爱寒梅,自甘为“梅花之臣”。 施梅臣,施梅臣。 取母姓施,自号‘梅花之臣’,故名施梅臣。 …… 五月初六下午,永州,石樵渡口。 酉时一到,当日最后一趟去往江州的客船准时启航,几名水夫拉起铁锚,解下缆绳,船头桅杆风帆高高扬起,船便驶离码头。 船行了一二里远,岸上忽然隐隐传来“船家等等”的呐喊。 一名水夫探出头,远远望见栈桥上立着两大两小四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朝这里快步跑来,不断挥手。 水夫靠在船舷边,用手圈在在嘴巴周围,朝岸上之人大声劝道:“回去吧,船已航行,不可返航,你们要坐船,两日后记得酉时前到此。” 此艘客船,每两天一趟,都在酉时发船,这是当地人都知道的事。 他说完,转身欲回舱。 同在船上的客人出来透风,忽而满脸惊呆,张大嘴巴望着水夫的身后。 水夫见此人表情,亦是惊惶,连忙转头回望,发生了何事。 只见水面之上,夕阳余晖中凌波踏浪而来两道身影,一道青衣,一道白衣,潇洒飘逸宛如仙人,两人怀中,皆各携一名小童。 不过片刻,他们便已近前,凌波一点,腾身踏上船舷,翩跹落于船上。 这特别的登船方式,立刻引得船上人纷纷拍手称好。 他们这才看清来人,青衣男子容貌极为好看,因他所穿乃是质朴道袍,木簪束着混元髻,身型如松如竹,倒有一番出尘的世外之姿,令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白衣男子年约二十,面容英俊,衣着略显富贵,特别是腰间配着一柄乌黑如墨的长剑,看着不似俗物。 两名小童也是眉清目秀,玉面明眸,各有千秋。 来者四人,自然是悟清明师徒三人,以及百里挑一。 百里挑一余毒未清,自然不敢耽搁时间,马不停蹄买了乘船的券就赶了过来,没曾想还是晚来一步,听闻这船每隔两天才能有,加上此地去江州,水路行舟也要七日。 算下来,恐会延误最佳时机,众人因此这才不得不以这种极为高调惹眼的方式,半道踩着轻功追上船来。 百里挑一从袖中掏出乘船券交给水夫,朝船上围观的乘客含笑点头。 水夫看完券,引他们去舱内的房间。 四人乘上当日最后一趟船,离开永州,踏上江州之路,前往新的征程。 (第一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慈幼局:宋代官方创办的孤儿院。 参见:《宋史·理宗本纪》载:“癸亥,诏给官田五百亩,命临安府创慈幼局,收养道路遗弃初生婴儿,仍置药局疗贫民疾病。” 【2】一品玉剑:隋代佩剑规格之一。(在我这个架空世界的故事里,代表朝廷授予的最高规格。) 出自:《隋书·礼仪志》载:“一品,玉器剑,佩山玄玉。二品,金装剑,佩水苍玉。三品及开国子男,五等散(散)品名号侯虽四、五品,并银装剑,佩水苍玉,侍中已下,通直郎已上,陪位则象剑。带直剑者,入宗庙及升殿,若在仗内,皆解剑。一品及散(散)郡公,开国公侯伯,皆双佩。二品、三品及开国子男,五等散(散)品号侯,皆只佩。绶亦如之。” —————————————————————————————— 悦己是我写文的初衷。这个故事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没想到一路能得到你们的追文,这是缘分,和这个故事的缘分,也是和师父的缘分。 如果这个故事也愉悦到了你们,让你们喜欢的话,那我就厚颜无耻的说一句:我获得了一点成就感哈哈哈。 ———— 第55章 终于申限免成功了,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撒花][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