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蕴他仙骨 第1节 本书名称:蕴他仙骨 本书作者:笔隙藏风 本书简介: 祝好被视作天煞孤星,虽生得一张美人皮,却无人敢接她的绣球。 人是没敢接,神被迫接满怀。 她将绣球砸在游神仪队的一尊堕仙像上。 神像面容微裂。 淮城自那日起狂风雨骤,险些将整座城淹没。 祝好被恶姨母仅用二十两卖给八旬老叟为妾,实则将她送给老叟作陪葬女。 成婚那夜,淮城风雨如晦,俊俏郎君持伞将她的喜轿拦下。 “祝小娘子,我是来娶你的。” “胡诌,淮城内除去将入土的老叟,又有哪家公子敢娶我?” “三月廿二,未时三刻,你将绣球掷在本仙像上,神不可欺世人,本仙自认倒霉。” “有疾就医……” 话未尽,郎君手中的花伞一瞬化为齑粉,骤雨却未近身。 他语气不耐:“嫁或不嫁?” - 宋携青所愿,不过做个闲散神仙,直到凡人姑娘将绣球抛在他的玉像彻底绝了他的念想。神不可欺世人,否则定临天罚,他不得已只好与那姑娘以夫妻共处。 他与她不过表面姻亲,相互利己。 只待她命尽,便可继续做他的闲散神仙。 宋携青每日可视凡人姑娘自府宅穿堂而过,倘若见着他,便同他吟笑问好,日日如此,并不稀贵。 直至……宋携青得见她对旁的郎君递笑,他竟有一瞬慌了神。 “施春生当真这般好?依我看,不过如此,他家中仅以书肆为生,若你与他相好,他舍得每月另予你买胭脂的银钱?” “太守家的小公子如何?” “嘶……胭脂钱倒是不愁,可小公子太过浪荡,不过如此。” 祝好若有所指地觑向他,揶揄道:“夫君你如何?” 宋携青生怕她窥见自己的那点卑劣,飞快将视线别移,他反问:“你以为如何?” 阅读指南: 1.架空,很空的那种,朝代、包括地名乃至官名都有可能是胡乱编造的,一切设定皆为剧情服务,勿考究~ 2.主角sc,结局大写的he,爱每一个角色! 3.文案在53章~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励志 甜文 成长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祝好 宋携青 一句话简介:把绣球抛到恶名远扬的堕仙像上了 立意:身临困境不折风骨,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神嫁 阳春三月,淮河垂柳倚风拂,堤岸两侧人头攒动,远处更有宝马香车辚辚而行。 祝家藏暄阁。 祝岚香将绣球递给她,言语寡淡:“吉时已至。” 祝好依言环着绣球步至楼台,她向下眺望,但见阁下门堪罗雀,三两闲人只不过来此瞧她祝好的笑话。 她不觉丧馁,反倒自视颇清,阿娘因她难产辞世,爹爹没几年也相继离去,方连及笄定下姻亲的郎君也莫名暴毙而亡,淮城邻里视她为灾星,姨母也恨不得她早些嫁出去,好名正言顺地将她逐出祝家以便彻底吞没家财。 淮城之内,谁敢接她的绣球? 祝好侧过身,她两手托起绣球,暖风轻卷,将绣球镶挂的银铃吹得泠泠作响。 远处似有优伶将近,只闻箜篌丝竹渐入两耳。 祝好心下一横,将绣球往高处掷去。 绣球落至中空,末端一条鎏金色丝绦被劲风翻飞,耳畔有银铃乱音,更有丝竹齐奏。 遽然,只听一物什碰撞之音,周遭声息戛然而止。暖风乍停,忽现阴云蔽日,就连阁下看戏的散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祝好转身,竟见穿着怪异的游神乐伍从阁下盘踞至数里,众教徒面戴獠牙青面,身披窄腰宽袍,而她的绣球正落在众徒拥簇下的神像怀中。 神像箕踞于八人抬就的步撵,他双臂微拢,两掌相合间似在为民作福。他一袭碧青长袍,头顶冠玉,通身虽为玉石所雕,却难掩神容俊秀。 “这……说她是灾星还真不冤枉,人是没敢接,倒是将绣球抛到堕仙像上。” “哎呀,要我说,祝家娘子生得倒是标致,就是这命数忒硬了些……” “前者克死双亲、夫婿,命格孤煞!后者弑贤弟不堪人道!灾星配堕仙!嚯!绝配!” 有人急着将他的嘴捂严实,“嘘嘘嘘,说什么瞎话?堕仙大人尚在呢!堕仙亦为仙!切不可冒犯!再者,他可是淮城守神,万不能这般说道!今年收成如何,还得靠上仙哩!” 似有道瓦砾划过石砖之音,众人齐齐回首,只见上仙的神容竟生出一道龟裂。 祝岚香见此亦是满肚子恼火,她将祝好搡进阁房:“你你你,你个灾女!你说你,没人敢娶便罢了,让你抛个绣球都能抛到劳什子堕仙怀里,你们……我看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落,一道滚雷从耳畔炸响,只一瞬淮城上空便雷雨共至。 “凡姨母所愿翩翩都照做不误,绣球招亲翩翩也不曾推却,可将绣球抛到神像怀中并非翩翩刻意为之。不是姨母告诉翩翩姻亲大事自有天定,让我抛到何人便嫁何人吗?”祝好指着楼外仙容生瑕,气度却越发出尘的神像,“那依姨母所见,翩翩是真要嫁给上仙了?” 翩翩是她的小字,如此自称倒显得祝好万分乖觉。 祝岚香脸色发青,她在众婢的搀扶下越出阁房,步至旋梯时又听她落下一句:“他若真能娶你自是最好!” 又是一道惊雷滚过,正好擦着楼檐而下,祝好赫赤的裙袂被大风翻扬,她下意识旋身,两目正与神像用青玉雕琢的眼对上,且神像自生一股魄力将她压得难以喘息。 她不敢再看,赶忙提起裙裾追着祝岚香的步履离去,祝岚香见她跟上旋即言道:“我偏不信偌大的淮城没一人敢娶你,哪怕是街巷乞儿那也是个男人,待我寻得了,你可要依着姨母好嫁。” 祝好揣着急促起伏的胸口,依顺道:“是,姨母所择自是良人。” 祝岚香办事倒也迅速,不出三日便给她寻了位“良人”,家中田产无数,然年过八旬。 她将祝好约至正堂,堂案上早已备上各色小食,平日里祝好是没这待遇的,她赶忙抓起一块 枣糕就往嘴里送,咀嚼时又尽量克制自己吃得文雅。 “翩翩啊,你别看尤员外已近耄耋,可他宝刀未老嘛。再者,现下虽只是个妾,然他正妻已逝,徒留家中两子,哎,都说这尤员外素喜女娃,你嫁过去若给他生了个丫头岂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正室也不过是尤员外一句话的事。” 照理祝好这时应当从一句“但凭姨母做主”,可她实在没忍住,“八旬?且不论尤员外的岁数,就单论尤员外的长子年方几何?恐都能做我阿爹的年岁了,更何况还是尤员外……” 祝岚香将手中杯盏往地面砸去,热茶裹挟碎瓷喷溅四散,几滴冒着热气的茶水正巧溅到祝好腕上,她疼得连枣糕都从手中脱落,只见咬了几口的枣糕在地面滚了一圈竟被祝岚香踩瘪了。 祝好暗道可惜,她方要伸手拿第二块,祝岚香却命婢子将堂案上的吃食一应收了,就连半盏茶都不给她留下。 “你这臭丫头是如何跟长辈说话的?”祝岚香恼道:“前几日你将神像砸裂条缝,家中还得替你拿出二十两银钱修像,祝家布衣两坊生意素来惨淡,祝好!这可是整整二十两啊!尤员外只是岁数大了些,其余的……他要财有财,要房有房,再者,淮城上下又有几座家宅贵称为‘府’?尤员外的家尊可是上任京官哩!这等殊荣如何委屈你一介孤女了?” 祝好一噎,“所以姨母就用二十两把我卖给尤家作妾了?我年方十八,你却让我嫁给年近八旬的老叟?况且……当上京官的并非尤员外,他不过是沾了令父荣光,又有何吹嘘的?二十两,还望姨母给我些时日,我能赚的。” 耄耋之年,还想着纳妾?迟早醉死石榴裙下。 “你不愿嫁也得嫁!现下这世道银钱是这般好赚的?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别大放厥词了!你自幼孱弱,单是家中予你看诊吃药的银钱就不知几何!只尤家买你的二十两便够你喝上一壶。”祝岚香冲堂外扬声吩咐:“小六子!二狗蛋!将小姐绑了!尤府派掌事来接前除了吃喝拉撒皆不准放她出柴房!” 祝好被奴役搡进柴房,门外也在一瞬落好了锁。如今,她溜出祝家只不到两成的胜算,祝岚香为防她遁走,日夜遣派仆役在柴房口守值,哪怕祝好主动搭话门外的奴役也从未回答半字。 为今之计,只得维持精力寻找契机,丫鬟每每给她送来的不过残羹冷饭,可祝好却如品食珍肴般尽数入肚。 不过两日,尤府便遣喜婆来迎祝好,她踏出家宅时檐下积水已近没过脚踝。说来也怪,淮城三月本该风清日朗,可自祝好绣球招亲,淮城竟连着下足五日骤雨,若非今日的雨渐渐歇了,淮城恐遭淹城之祸。 祝好被众厮绑束手脚送进尤府车轿,可喜轿并非直入尤府,而是暂歇在城西的一间小铺,内有妆娘为她涂脂抹粉,且嫁入尤府的不仅祝好一人,另有与她同龄的女子唤作方絮因。 两人焚香沐浴后同入里间更换喜服,祝好不曾在方絮因面上捕捉到分毫伤愁,反倒似有憧憬。 方絮因将身上磨出糙线的裙衫褪下,她方抬首,便与祝好别异的眸光撞上,她不以为意道:“不必瞧了,我与祝姑娘不同,我并非被家中挟来,而是自愿嫁入尤府作妾。” 祝好难以遐想,“自愿?作不作妾另说,你可知我们嫁的是何人?” “自然。”方絮因将裙衫叠整,颊畔的梨涡因淡笑隐现,“不正是尤员外?年过八旬又如何?我阿娘身患重疾,他们应允我二十两银钱,虽不足以根治阿娘的顽疾,却可续命,只待我将尤员外哄得称心,平日受些赏赐加上月银,我跟阿娘迟早能熬出头来。” “对不住。”祝好两手下意识绞起裙袂,“我方才那般瞧你心里不好受罢?是我未尝他人苦而妄自揣夺。” “怎会?况且祝姑娘的境遇又比我好上多少?”方絮因携起她的手,祝好顿觉两掌间有硬物摩挲,只听方絮因在她耳畔细声道:“祝姑娘是被绑着送来的,为防你潜逃尤家的仆役说不准也会绑着你入轿,我是自愿入尤府的,他们自然不会搜我的身,这是我随身带的匕首,只一掌大小你也好藏身,你若想……” 两人忽闻有步履将近,方絮因及时禁声。 “两位女郎可拾掇清楚了?吉时将至,切莫让尤员外好等。” 两人相视颔首,后头的话不必再说心中亦然清明。祝好眼有余热,将自己藏在靴底的五十文钱拨了三十余钱给方絮因。 祝好与方絮因换上喜服依次出了里屋,喜婆随方絮因的车轿先行一步。尤家多是男丁,祝好将匕首藏于襟间,仆役只探祝好两袖便将她用麻绳缚入轿中,再怎么着她也是尤员外亲选的妾室,不会过于冒犯。 时至亥正,街巷两旁已不大见游人,虽说只是迎小妾进门算不上三书六聘的“嫁娶”,可这时辰确是太迟了,更不明尤府定得是哪门子吉时。 长队绕街巷浩荡而行,或恐打搅邻里,乐工所奏乐曲算不上欢庆,只是几段雅静的小调。 方絮因的车轿行在队首,因着祝好上轿前又是搜身又是绑缚,她的车轿自然也就落在了队尾,而大半仆役乐工早已晃至队首。祝好用肩处将帷幔蹭开一角,所幸喜盖轻薄,祝好双目透过喜盖可视大致黑影,她粗略点数,喜轿两侧左右不过十个家丁。 祝好本欲以“解手”之由逃之夭夭,这由头虽烂,却不好让人推拒。她方想招呼抬轿人,不等祝好发声,车轿却自个停了。 她动弹不得,却听轿外潇潇雨幕依旧,除此之外,周遭更阑人静。 “如何歇轿了?” 蕴他仙骨 第2节 只听风声呼啸,无人答她。 祝好试图依靠蛮力挣脱绳索,可未等她发力,麻绳猝然松解。祝好心中有疑,却等不及她细细推敲,她将匕首移至袖囊,后将盖头掀至额发,祝好这才撑着车壁掀帘而下。 她两脚沾地,风中挟雨扬在她的肌肤入骨般冷冽,身前发生的一切更是出奇得诡异。 喜轿两侧的家丁无不静伫,闻她出轿却不见任何所为。不知方絮因的车轿已行至何处,极目远眺只见她与尤家零星的仆役。祝好的指尖轻点左近男丁,只听沉音轰然,那人竟就地卧倒。 祝好惊悸之余猛退三步,抬目间,长街尽头忽现持伞郎君。 伞面恰巧掩去他的神容,祝好恍然瞥见他靴底氤氲的几缕云雾,再一眨眼,又都隐去了。 他持伞于掌间盘旋,伞沿挂梢的雨珠在一瞬扑簌散落。祝好与他所隔分远,她却清楚地听见他说:“祝小娘子,我是来娶你的。”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婚契 祝好闻言只觉好笑,“胡诌,淮城内除去将入土的老叟,又有哪家公子敢娶我?” 郎君手持铃兰花伞行至她跟前,他与祝好仅距一臂之隔,此人身量颀长神清骨秀,祝好个头不低,却得仰头瞧他。 他玄青里衣外罩鎏彩长衫,襟口松散见喉颈一点红痣,腰束玉带衬得肩宽腰窄又不失劲力。四下烛光微弱,他却流光缭绕一身清贵甚有仙人之姿,祝家以布坊制衣为生,她却是头回见到这样的衣料。 祝好仍未瞧清他面容,可依如此身姿,遂可断定伞下绝非凡容。 郎君哂笑:“三月廿二,未时三刻,你将绣球掷于本仙像上,神不可欺世人,本仙自认倒霉。” 祝好脱口而出:“有疾就医……” 话未尽,郎君手持的花伞在一瞬化为齑粉,微雨落祝好满身,却未近他半寸。 他语气不耐:“嫁或不嫁?” 祝好见花伞在霎时火灭烟消,却更惊诧于他的姿容。 郎君眉梢微挑,发束白玉簪,通身如润玉般松风水月,然他凤目凌厉负有杀伐,他雅洁清气偏嘴有讥笑,面上的愠气更是不施遮掩,他欲娶她,却是一副不胜其烦的倦色。 淮城面如冠玉的郎君不少,可及他这般身量容姿的仅用五指便可数清。 祝好惊觉在何处见过他,她凝思忖想,竟觉得眼前人与神像真有几分肖似。 他向她迈进一步,祝好周身雨停,雨幕被隔阂 在两人开外,而数尺之外,幕雨依旧。祝好思绪飘然似入梦魇,她极力将眼前发生的异事相连,她身前伫立的郎君……尤为诡怪。 有风来,将祝好半挽的喜盖掀飞,喜盖恰巧落在那人肩头。他抬袖扫去,只用白玉绾的青丝于长风缱绻中抚过她的颈,他面上不喜,只一偏头风即息止。 祝好缓退数步,不意腰肢撞上轿杆,她疼得弯腰抱腹。祝好离他将远,雨幕扬她满身。 是霏雨,将她的婚服润得软和,祝好用两袖抹去面上黏稠,又将睫羽水珠拂去。 再次睁眼,那人又仅离她两步间隔。 潇潇幕雨遂离她远去。 她欲再退,轿杆却直抵腰间让她进退维谷。 祝好向来不信鬼神佛陀,可视尤府静滞的家丁,道骨仙风更掌神技的郎君,数此奇像,她又不得不信。 祝好竭力维系镇静,她佯装从容道:“依你方才所言,你……你是……” “淮城折哕斋所供玉像你当知?城众贵称之的神像,即是本君。教徒逢年三月廿二举像游街,他们燃高香祭蔬肴游淮街,他们祈城民顺遂康泰,祈田地沃腴丰登,祈数世同堂子嗣绵延,然游街那日,你……”他言此,面显愠气,却已倾力予她怡颜悦色。 他从空无所物的掌中化出一物什,待祝好看清不免愕然,郎君掌间正是她那日抛下阁的绣球,照理绣球应已被姨母焚毁才是。 祝好对折哕斋神像的典故略有耳闻,然她不信鬼神对此不曾留心。只知这尊玉像已在淮城供奉百年,此神穷凶极恶,是邪神堕仙,若无人祭他淮城定临天灾,百年来无一例外。 祝好有疑,他既已为百姓化去天灾,又何至于称之为邪神堕仙。 郎君将绣球抛到祝好怀中,她赶忙接着,“对不住,若郎君贵为真神,确是祝好冒犯了仙君,可小女并非有意将绣球丢到您的身上。” “如今言此有何大用?”他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及大串锁匙,他当先将文书摊开递给祝好。 祝好细睹,见是一纸卖身契,左下角题的正是她祝好的名,更上亦有祝、尤两家的私印。 “立契约人,祝家女于朝华二十五年,自立以纹银二十典于尤良……” 那人纠正:“琅。”他好似怕她不大明白,遂添道:“意为华美清洁之玉,亦可作拟音。王阑的诗可读?山皋录中正有篇以琅字题拟。” 祝好不读了,“晃眼看岔了罢。”她自顾自咕囔:“世道维艰,神仙方需熟书……洁清美玉,就那老叟?好色不说,惯会欺压百姓,他仗着父亲为官作威作福,倒是脏污此字,我才不读。” 郎君不语,面色寡淡。 “书契是从尤琅的长子手中正道赎买,你不必忧心被尤家寻回。”他摇曳指尖锁匙,“这是淮城南巷的一处家宅,地契我已收置正院。如今你有两个选择,其一,家宅与卖身契归你,此后你将不受任何人钳制,你会有自己的生活,无人扰你,我亦不会,但你得嫁我。” 祝好:“其二?” “现在你大可旋身遁走,我让你三炷香。若我未寻得你,家宅与人契归你,你仍是自由身,此后我亦不扰你,自然,你更不必嫁我。” 祝好胸口莫名一股胆颤,“倘若……我被仙君逮着会如何?”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从祝好的指间回抽卖身契,作势要撕:“有得即有失,世间两法本就难以双全。宅院与人契皆空,祝小娘子仍要嫁我。” “……”好生强横。 祝好惯会耍些小聪明,嫁给八旬老叟还是嫁给俊美仙君她总能拎得清,且她势单力薄,八成逃不脱他的掌心。既如此,何不乖乖就范划清立场,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卖身契。 “敢问仙君,其一里的你亦不扰我是何意?我既要嫁予你,同一宅院三天两头总得碰面。”她言罢复又举目瞧他的神色,不想四目竟撞个满怀,见他正端量自己,祝好张惶伪饰道:“并非小女讨嫌仙君,而是怕……怕自己冲撞了仙君。” 他明显不愿答复此番疑题,只闻郎君短叹,这才听他言道:“你我只需拜堂,自此以后你想如何便如何,你我亦不复相见。若你有欢喜的郎君亦可与他相好,独独不可再嫁,即便你与他同吃同住我亦不言半字,只要他无名无分,只要你我尚未和离,哪怕豢养一屋面首也无足挂齿,我为你置办的宅院可不见小。” 祝好怔愣:“仙人玩得皆这般花哨?” 她足以低声细语,奈何那人一字不差皆入两耳。 他假作不曾听闻,只又问了句:“如何?祝小娘子可思虑清楚了?” “自然择其一。” 她祝好再怎么选也无从吃瘪。 郎君神色惬心,他再次敲定:“你当真择其一?定下便翻悔不得,你此世只能嫁我。” 可他分明未给她回绝的机会。 下一瞬,祝好颈上沁凉,那人的手掌覆在她的颈处施压,祝好倾身伏地两膝跪拜,她却不觉得疼。祝好因他突如其来的行举吓得不轻,她本能地从袖中抽出匕首胡乱向前挥去。 只听匕首破空之音,更有血水滴答,郎君右掌被她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涌流。 祝好只一道念头──她彻底玩完了。 她抬眼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眸中兴致盎然,竟不见恼色,正颇带意趣地望着溢血的掌心。 “仙……仙君缘何不避?” “我若有所作为,你尚有命在?” 祝好将匕首收进里袖,这才发觉刀身钻有一孔,她来不及细思,手忙脚乱地撕下一片裙布就往他掌间缠去。 祝好方缠两圈他便将手抽开,“不过拜堂,祝小娘子慌什么?” 她愣住,四下一看两人果真对立而拜,祝好不及反应又被他摁着颈处向四方朝拜,最末又是两人对拜。 双双起身时,他的下颌擦过她额鬓,祝好害痒,“嫁娶不该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这算哪门子拜堂?”她试问:“仙君亦是头回成亲?” 她并非觊觎聘礼彩金,而是……尘寰姻亲不皆如此么? “依祝小娘子的意思,礼节若不可或缺……”他垂眼看她,眸色骤缩,“洞房花烛可需予你补上?” 祝好两颊燥热,连连摆手:“不必!不必!” 他以手支颌,沉思一会惊觉祝好之言并非全无道理。他徒手化出砚台羊毫,另从袖中捻出描金鸾凤金纸。砚台浮于中空,砚池浸满金樽墨,他提笔沾墨,一挥而就,只在落名时稍作停顿。 祝好双瞳扩张,新奇掩过畏怯,这可比城中的戏法有趣多了。 他将金纸递给祝好,她展目一看,纸面墨迹未干,统共不过三行字。字迹蕴劲然参差错杂,都说字如其人,果真同他的行径一般恣意,笔画间的细枝末节却很讲究,是一手难得的好字。 书尾是她的名,旁侧则题:宋携青。 她翘首细看,原来仙君亦有名姓。 两人的小字斜方题着各自的生辰八字,她的无误,然而他的……泺源三十七年生,泺源?祝好思绪嗡然,这是多少年前了。 祝好上过书塾,虽自爹爹辞世因着各方缘由懈怠了,可她也曾听过泺源王朝,渺远得跟如今的天家毫无干系。 他朝祝好伸手,她心领神会地将匕首从袖中抖出,转而递到他的掌心,见他仍蹙眉盯着自己,祝好又只能从靴底掏出最后的家当缴交给他。 ……他要这等俗物作何。 宋携青的手心被铜钱匕首堆得满满当当,他掌心向下,物什落了一地:“祝小娘子,我的意思是……烦请将手给我。” 祝好虽然心有余悸,却只能照做,宋携青旋即握住她哆嗦难止的手。 宋携青觑她一眼,祝好生得副娇容,喜服衬得她若妍丽待苞的春桃,鬓边虽只别两簇珠花却在夜下熠熠璀璨。 他揶揄道:“方才伤我倒是干脆,如今缘何怕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赌他 祝好明知他存心调侃,可她缄默半晌只挤出三字:“轻……轻点。” 宋携青:“……你以为,我要作何?” 祝好尚未答,已然被宋携青拽至近旁,后拉过她的小指往 他的右掌倾力摁去,祝好的指尖染上他的血迹,待殷红的指印被盖在鸾凤金纸的署名上,宋携青方才松开她。 “我以为……”祝好自知理亏,声调不觉放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竟以为,他会报复她? 宋携青亦将指印盖在署字下方,婚契即成,他将右掌盘绕的衣布揭落,祝好看见他的伤口在瞬间愈合。 蕴他仙骨 第3节 祝好极力维系镇静,他本就并非常人。 就在此时,他忽然扬手往她的额上一抚,“化厄。” 祝好不敢擅动:“……花鹅?” 上方传来话音:“尔尔凡体却欲弑神,不出三日定遭反噬。” 祝好百口莫辩:“我……” 他知祝好意欲何言,不过是想为自己争辩,遂将她的话头止断,率先接道:“念你初犯,便以婚事相抵,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婚书劳祝小娘子收存,我以血水作印色,倘若你再嫁亦或撕毁,你便同婚契一齐灰飞烟灭。”他倾身,青丝掠过她的肩,宋携青声挟意趣:“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你虽存小智却难抵大恶,再许……先天心脉恐不足,幼年更是体孱羸弱,本君瞧祝小娘子倒似被人贩拐尚需替其点财之辈,你罢,竭力过活,喘息一日是一日。” 话落,乍闻叮铃,原是他将宅院的锁匙连同卖身契掷于长街之音,街面坑洼蓄水,契书却不见透湿。 祝好翘首四顾,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存小智难抵大恶也?他明里暗里无不讽她苟延残喘。 他撇去仪貌不谈,所言所行与仙人八竿子打不着,邪神堕仙倒是当之无愧。 婚书墨迹已干,祝好收入怀襟,又俯身将丢了一地的文钱匕首捡起,最末才将宋携青留下的身契锁匙统收囊中。 淮城连雨至今夜终止,长街雾气渐浓,远处游来打更人敲击竹梆之音。 祝好忽闻身侧窸窣,长街两道本静伫的家丁已解奇咒,可众人却失魂魄一般,仿佛看不见祝好,一行人只顾抬着空轿往长街而去。 她取出宅院锁匙,大致一数竟有二十余支。 宋携青曾提及宅院落座南巷,却未言明精确所在,她正苦于今夜落住何处,掌中忽生一股灼烫。 她低头,见锁匙发散透浅的碧光,祝好松开五指,锁匙凌空腾起,如刚才的砚台般浮于中空。 祝好心有所望:“可是他托你为我指路?” 锁匙自然不会说话,它只往左侧偏移,见祝好跟上,才继续引路。 祝好绕过街巷,行足七曲桥,得见香樟木门锁匙突然顿住,她伸出掌心,锁匙落定,碧光亦散。 祝好顺着香樟木门环视周景,不免怔愣。 正门而下长阶彼伏,庶民住第寻常不作外梯,此宅近丈的高阶便知并非俗第,尾阶匍匐两尊望兽,似狐似豹祝好不好断言。正门倏然大敞,院中灯火亦在一瞬间昼亮,透过半掩的门扉可见里宅布景奢华。 主门匾额题书:松鹤居。 她知此宅,前身为世家别第,现今已被官署收作己用,多为招待京官。 宋携青……竟是将此等奢宅置购赠她吗? 祝好忽然觉得自己的绣球抛得极好,不过这个念头仅出现须臾便已被她掐灭,宋携青来时的神情历历在目,他是恨不得送她下阴曹地府的,她万不能生出这等杂念。 宋携青曾说将房契归置在正院,她眼下的确无家可归,唯有在此地落脚。 祝好踏足长阶,越过高槛,眼前逐渐铺开宅内的亭台楼阁、画栋飞甍。 祝好不知绕了多少歪路,只又穿过一扇垂花门,才看见青瓦白墙堆就的一方阔院,门匾所题:含琅轩。 此院较于别庑更为僻静宽敞,应是主院。她推扉入里,内室膏烛一束一束燃起,四下恍如白昼,祝好心生几许怵意。 里屋陈设精简不缺居品,所用质料也是上乘。她环视一圈,果真在案台上瞧见一纸文书,祝好凑近细看,正是房契。 祝好将房契收入内室的箱箧,单是宋携青将她的身契从尤家赎回已是深恩了。 她抚怀中婚书,依她如今的名声也难逢称心的郎君,嫁娶之事于她而言本就是空谈,宋携青又说她若再嫁亦或撕毁婚契便会同其书一般火灭烟消。 不过此生不嫁,并非要事,她大志也不在此。 祝好身上只剩二十余钱,祝家产业虽被姨母收入私囊,可爹娘辞世前曾为她备下一笔嫁妆,就连祝岚香都不知道。祝好之所以听从祝岚香以绣球招亲,正是防于祝岚香再以她年纪轻不喑事为由将嫁妆占为己财,毕竟爹娘名下的铺子便是因此由被她私吞了去,若她已嫁,这笔嫁妆祝岚香就再无由头掌手。 祝好筹划明早返回祝家取嫁妆,待她安顿下来,便将此宅还给宋携青,以爹娘留下的嫁妆开家衣铺,如此,她才能坦然度日。 所幸她自小从阿爹手中学得的绣艺针活不曾荒废,得闲时也会照着书志研练,应当不成问题。 祝好思绪渐长,她遐想衣铺能得淮城女郎的青眼,遐想以爹娘留给她的技艺自立门庭,更遐想属于她的锦绣浮生,如此逸想,她竟伏在案台酣睡过去。 翌日春晖万道,她推开轩窗喜迎第一缕阳,动作间匕首从袖中滑落。 祝好俯身拾起,只见刀刃平滑,应是新制,刀身更是独钻尾指大小的一孔,细看孔洞沿边还有齿轮与宋携青干涸的血印。 祝好的胸口狂跳,她竟伤了宋携青!险些将自己的小命也平白断送…… 还好她对宋携青而言还有些小用,不然……他必定不会轻饶于她。 祝好用衣袖将刃口擦干净,她第一次看见如此独特的短匕,于方絮因而言当是珍物,不若怎会随身携带。 尤府与祝家刚巧顺道,也好将短匕还给方絮因,横竖身契已在她的手中,尤家人还能拿她如何? 祝好循着昨夜的来路往回走,小院天朗气清小池潺潺,景致甚是风雅。此等居落在淮城可谓独有,只惜人气萧条,宅院花木凋败,主门一株百年石榴树长势蔫蔫。 南巷多是淮城勋贵所居,所以此宅与尤府不过半炷香的路程。祝好行至半途忽闻丧乐入耳,丧葬仪队直入长街,竟同时行列两具灵柩,首柩以金丝楠木制成,镂花更是精妙,然尸臭已经开始发散,尾柩倒显寻常,并无稀贵。 仪队逼近,祝好垂首致哀,依稀听有硬物撞击木料之音,只一霎便没了下文,许是她听岔了罢。 直到丧乐消失在耳畔,祝好才抬起头来,她行穿几条巷道,方觑清尤府的飞檐心中已是大骇,更有啼哭急急入耳。她疾奔府门,只见素纸翩飞,哭丧人以里至外排呈数列。 祝好逮着小厮便问:“尤家何人发丧?” 此人眼观祝好,面有嫌恶:“哟,祝家娘子?尤员外昨夜心悸故去,今日治丧呢。倒是你,攀上何家外埠勋贵?方才几日啊?那人竟以百金为你赎契,得亏祝娘子使得一手狐媚伎俩,不若……可成孀妇咯。” 祝好早已听惯污言秽语,不屑与其争辩,只问:“方絮因呢?” 小厮闻言窃笑:“她啊?死了。” 短短四字便让祝好如临火炕,“死是几个意思?!我昨夜才见过她!” “方娘子……哦不,今儿应当尊称方姨太。方姨太与尤员外鹣鲽情深,眼见员外伶仃西去,竟是一头撞在灵柩上要求与员外同穴而葬。” 祝好呸道:“尽是胡话!” “爱信不信,算算时辰,也该入葬了。” 祝好思及途中的送葬仪队,灵柩数目与所行方向都对上了,可她心有疑虑:“不作停尸?” 昨夜才殁,尸臭岂会如此逸散? “尤家对这些没什么讲究,员外生前也叮嘱了,若他西去,尽早入土才算安生。何况今日难得见晴,若停尸数日,忽逢骤雨山路岂不难行?”他言罢,将祝好往外推搡,“哎去去去,可别杵在尤府。” 祝好眼见小厮要走,只得扯着他的麻衣,拦其道,“她的灵柩埋于何处?” 那人眼有错愕,厉声呵道:“你是傻了?!若你与土夫子合谋盗斗该如何?再者!除去本家血亲又有谁人能知?我见你是病得不轻!真是瘟神转世!” 小厮愤愤离 去,尤府大门随即落锁。 祝好神思恍忽,她抽出匕首,观察刀身上的孔洞,回忆灵柩途径听见的撞击声,祝好身躯寒极,一道荒谬的念头忽然在脑中炸开。 方絮因家中留有孱弱的老母,她甘愿入尤家为妾正是因此。 心尖尚存牵挂,她又怎会轻率赴死? 祝好头昏脑胀,垂首间觑见府阶沾有污泥,她捻至两指,竟是黑垆土。 安葬前夕尤家定会探查葬地以确无虞。 淮城方圆数岭鲜见黑垆土,因祝好幼时常饮药剂,药材长势与泥壤相联,时日一久对这些也就耳濡目染了。她记得西皋与淮岭生有此土,两地与淮城临近,正应上小厮那句“算算时辰,也该入葬了”。 而她指尖的黑垆土微携石粒,淮岭地势多为嵌岩,故淮岭当为首选,可两地虽近淮城,淮岭与西皋却隔天堑,她原路回追已是不及,若两地则其一而行,倘若她赌错…… 为今之计,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她拦下街边车舆,将身上所剩的文钱尽数缴交给车夫,“去折哕斋。” 倘若要赌,她想赌宋携青。 马夫见祝好神色焦灼,便知日程不可耽搁,他一路扬鞭疾驰,行至折哕斋不过两刻钟。 此斋百年前专祭世家大族前人灵牌,本为祠庙,而今正殿只奉淮城守神,正是宋携青。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共焚 神像的唤法奇多,因为是淮城的地仙故尊淮城守神,简称淮仙。平日不乏有城民唤宋携青作仙尊上神,不敬些的……堕仙、魔神亦是常有的。 为何城众对宋携青的见地两极分化,祝好却是不大清楚其间的缘由。 折哕斋虽小,修缮却很精巧,瓦砖所雕纹缕皆不同,进得外门但见翠竹环绕,入主殿尚需拾九十九层阶。 祝好爬到顶已是汗流浃背,飞檐高耸云间,白玉杆映着日辉惹她目眩,璇墀直入正殿,她越过高槛,便见宋携青的玉像置于供台。 烛光熹微,长案呈瓜果馔点,淮城仅此一庙,称他为堕仙魔神的百姓多至临城的寺庙祭拜,是以,折哕斋平日倒是显得清寂。 祝好切近神像,像高三尺,因为置在供台上她需要仰瞻,祝好观察神像额间横卧的裂隙,正是那日她以绣球砸出的口子。 “仙君?”祝好有意试探,如她所料,无人答她。 她不肯作罢,复唤:“宋仙君?” 明明没有风,祝好却见长案的烛火忽明忽灭。 他不愿理睬,也在祝好的预料之中。而她来此,并非将宝全数押在宋携青的身上,折哕斋与淮岭顺道,若她无法见到宋携青,她可即刻行往淮岭。 祝好双膝落跪蒲团,两掌相合,万般虔诚地道:“良民祝好,本不愿打搅仙君的清梦,今日实在是遇到了难处,我……我想见仙君。” 是他不愿见她,还是此地根本不能与他相通呢? …… 九重天。 一方小院落座云雾,此地是天界的僻静处。 宋携青方沐浴,青丝濡湿里衣松垮,外以雪松春衫披就,他眉间因水汽晕得似江南里的一场烟雨。 他枕进云雾,手中化出白玉瓷壶,仰头饮酒。 方啜一口,宋携青眼风扫见斜里徐徐而来的池荇,他慵倦道:“今日又是因何寻我?” 池荇眉眼舒朗,不答反问:“青天白日,怎的无端洗浴?” 蕴他仙骨 第4节 “无端?身染风尘,自是需净。” 池荇闻言挑眉,“携青君久未归乡,我还以为,你当流连故里,竟是我多虑了?” 宋携青不语,闷声浅酌。 池荇见此长吁短叹,宋携青惯是如此,不论对他亦或对天界的诸神多以寡言相待。 他想与宋携青增进关系,再怎么着,宋携青与他还有着几分血亲。 池荇踱至宋携青一旁,他以指在虚无处捻诀,空中立时幻出一方阔镜。 镜中忽映少女身影,她于神像前作信徒,呢喃祈禳。 “你可知她在寻你?” “嗯。” 简短的一字,没了下文。 池荇故问:“携青君只闲卧观戏吗?” 宋携青好笑地看他,持壶的五指因施力泛白,“婚书已成,神祈自解,我已经娶了她,还不够么?” 池荇有一瞬理屈词穷,他稍作思忖,顺着宋携青的话道:“我绝非此意……你与她存有隔阂固然不错,终归你已非凡身,自该趋避尘寰。” 神不可欺世人,然则定临天罚。 宋携青是凡人所化的神祇,他受人间的香火,所应之事不可存有愚弄,人间的三月廿二正逢淮城游神,女娃娃竟将绣球抛到了宋携青的神像怀中,因此触发了神祈。 不得已,宋携青只好踏足尘寰相娶。 池荇知他分外抵触,足足拖至最后一日才现身与她结愿,事后便对这姑娘置之不理,好似宋携青从未识得此女。 宋携青此人最是嘴硬心软,怎会当真如磐石不动?他若如表面般冷情,百年前何故以自己的性命换百姓免于暴乱? 两人双双缄默,镜中仍映着折哕斋的景况,少女忽然迫近神像,抬袖轻拭神像的额鬓,她愈挨愈近,以宋携青和池荇的方向看去,她竟要…… 宋携青蹙眉,面显不悦,心头更是无由的浮躁。玉像虽不是他的真身,可与他到底肖似,再者,名头确是他无疑。 池荇正想瞧瞧宋携青是何神情,甫一转身,他早就没了影子。 …… 祝好正要离开,奈何外头忽卷长飙,更是将浮尘吹到了神像的玉面上,她只好踮高脚尖,捻起袖角擦拭。 这样的近距,她将神像额鬓的裂隙看得分外清楚,她借手指测了测裂隙的尺寸,长短与她的将指相近。 玉像本就难以修,何况此玉的色泽透润,通身呈碧青,肉眼几不见纹瑕,绝非俗玉。折哕斋神徒仅收祝家二十两银倒显得仁义了,想来修缮之法尚不见眉目。 祝好想到此处,不由得挨近神像细观它的裂隙走势,全然不知自己与神像的玉容几乎相贴,她的呼吸拂在神像上,从身后看,祝好与神像的身影完全重合,暗昧难分。 祝好想再测测裂隙的宽窄,指尖尚未移到那处,她的后脑就被人拍了一下。 祝好原地腾高,怒气值飙升,她猛地转身,两眼却闪出华光,胸脯的肝火也在一瞬急降。 “仙君!” “你作何?” 祝好坦白道:“我见仙君的玉像蒙灰,想给它擦擦。” “拂拭何须如此近距?” 祝好怔愣,才发现宋携青的里衣松散,依稀可见若隐若现的肌骨,他披发濡湿喉结滚落冰珠,仿若仕女图中出浴的清冷美人。祝好不敢细看,仓促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她突然顿悟,惶惶解释:“仙君莫要误会,我并非亵渎仙君,我……我看见仙君额上的裂隙,想着找个妙法将它遮了,所以……挨得近些。” 不等宋携青回答,她嗫嚅道:“仙君,你可否略微……帮帮我。” 宋携青知她所求,决绝道:“祝娘子,你可听闻生死有命?我虽非凡身,可尘寰命数绝非任我所能左右的。世间之众,生死命数已在投生转世前敲定,她今日命格若已定下生死,莫说本君,天界诸神恐也难解其难,倘若命格殒期并非今日,纵然祝娘子视若无睹,她亦可保全性命,你可明白?” 果然,她所行之事皆难逃过他的法眼。 可祝好不明白,凭什么生死命数早已定下?凭什么生死命数不在自己的手中呢?生死命数、富庶与否,不该由自己定夺?不该由己造化? 只因凡胎,所以只配作天道的玩物吗? 她对此分外唾弃,可面上却乖顺恭敬,“我明白,可我并不是在求仙君救方絮因。”她抽出袖中的匕首,“此物对絮因而言很是珍贵,若她将死,有此物陪伴倒也安然。几日前,我借了些铜板给絮因,现在自己却揭不开锅了,所以,我打算寻她要回。何况,絮因家中徒留老母,相识一场,我也想代她问安,或可抚她心中的所思呢?可我却不知她家的住地。” 宋携青面有轻笑,他嗤道:“只如此?” 祝好颔首,目中诚恳。 他既为此城的守神,淮 城的任何人、任何事自然逃不出他的眼目,无需祝好将缘由说清,宋携青早已窥破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祝好面不改色,字句铿锵:“我无需仙君施手救她,仙君可否告知絮因身在西皋还是淮岭?” 宋携青不答此问,另言:“祝娘子,伸手。” 祝好依言照做,只见本是空荡的掌心忽然变出数枚铜钱,祝好点了点,刚好三十文。 “你给她的银钱,本君还你等量,方家老母栖身城尾东郊二里地。此外,匕首出自戎巧堂,不过是新制之物,算不得珍稀。”言尽,宋携青旋身欲行。 祝好强压翩飞的杂绪,她不知哪来的熊胆,抬手就扯宋携青的衣袖。 宋携青扫她一眼,双眸微沉。 她深知逾矩,急忙松开,“我知道与仙君迂回无用,只求仙君告诉我,方絮因身在何地?我无需仙君做得更多,若只论处身之地,并非与所谓的劳什子天道抗衡吧?” 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半晌方言:“若我助你,你又能予我什么益处?” “我虽是凡胎浊骨,自以为并非全无用处,倘若仙君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祝好定不退避。” “婚契既成,祝娘子于本君而言,已是无用。” “未必。”她从怀中捻出一纸婚书,将它举至齐眉,“婚书可成亦可毁。” 宋携青俯身与她齐平至四目相交,“甚好,横竖死活于我而言所差不离,可我方知,你亦不惧生死?也罢,既如此,你便将婚契撕毁。”他越出高槛,头也不回:“如你所愿,本君便与祝娘子共焚。” 几息已过,宋携青并未耳闻裂纸之音,身后只听步履促急,随后疾风掠他春衫,宋携青眼角瞥见红衣姑娘抬步追上。 祝好将婚书护入怀中纵步往下,她脚风未停,喘气道:“望仙君海涵,方才祝好多有冒犯,仙君既不愿相告,自有仙君的见地,我的确不可借婚书胁从仙君,仙君借我暂住的宅院也会想法子早日归还,还望仙君莫要……” 后头的话皆被模糊的喊嚷呜咽声代替,祝好步至六十二阶时脚下一崴,她只觉天旋地转,皮骨刺痛。目眩神迷之际,她拼尽余力扒着阶沿防止自己向下滚去。 铜钱洒了一地,她来不及捡,扶着昏眩的胀脑从阶梯上爬起来。 祝好一步一趔趄,脚风不稳。 他问:“你要去哪?” 不知是她无力回答,还是压根没听见,宋携青迟迟没等到祝好的回应。 宋携青瞬移到阶尾,祝好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她额上渗出的血染红他的雪松长衫。 他心有芥蒂,往后退数步方道:“凝棠坊可知?你买些香糖果子放在此斋的供桌上,后烧香火祭我,她身在何地,我自会告知。” 言罢,阶上四落的铜板在瞬间聚拢,而后整齐地落在她的跟前。 祝好仰首,“仙君,絮因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赌不起。” 她现在是瞧清楚了,他果真就是一个邪神堕仙!若他唬着她玩呢?毕竟方才还一口一个生死有命。 身前的女子只堪到他肩处,她昨夜喜服未褪,面上傅粉污浊,发髻更显蓬乱。日头正盛,她满目清辉,眼尾却晕出一片红,祝好额角磕破,稠血淌下,她憋着口气强忍泪盈于眶,明明只是浊骨凡胎,偏又通身傲骨难折其志。 宋携青被她气得不轻,反讽道:“祝娘子本事过人,竟比本君更明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悬棺 凝棠坊已经传承了百年,可见木漆磨损,装潢败落。作坊虽小,每日来坊间买香糖果子的淮民却列着长队,若逢佳节时,买客更是能从门扉候至七曲桥尾。 祝好生怕等候多时,可疾奔到坊前,竟不见其他的买客伫候,反倒遂了她的愿。 她刚行近,一股糖香便萦在了鼻尖。掌柜年近古稀,他两目浑浊患有眼疾,看得不大清楚,并未将祝好的一身狼狈映入眼底。 掌柜偻着背,露出残缺的牙口笑得慈蔼:“小姑娘,要什么哩?果脯、杏酥、饴糖多得哩!” 祝好闻言木然,倒未问及宋携青的喜好。 祝好见雕花食匣盛着各色的香糖果子,她只好含混道:“老伯,我身上只有三十文,您看着拿,莫超就成。” “得嘞!” 趁掌柜替她装裹香糖时,祝好的脑中下意识闪过方才的种种情景。 她再眼拙也知道宋携青对她大有厌倦,虽如此,他却只能强压心中的怨怼与她作名头夫妻,可见婚契于他之重,祝好正是看透其间的弯绕才敢以婚契胁逼他。 未想,如此的卑劣之法于他竟是无用。 宋携青宁可与她玉石俱焚也不愿受她桎梏。 祝好并非不通情理,她自知方絮因的生死命数与宋携青毫无干系,他也没有理由非得帮助她,祝好更无意与他对立。既是压赌,赌的又是宋携青这尊大佛,自然有得也有失。祝好见此法不通便想着择淮岭而行,却因折哕斋的长阶过于陡峭,她一头栽了下去。 宋携青偏让她来此买劳什子香糖果子。 大老爷们,吃什么香糖果子? 因着这层变故,不知又得耗去她多少时辰。 掌柜已将香糖果子装好,外覆油纸,纸表拓有图景。 祝好接过细看,不由问道:“纸上所印可是西皋?” 掌柜面上的褶子因笑貌层层叠起,他得意道:“是哩!俺孙女所绘,俏得嘞。” 祝好手抚油纸,凝棠坊与西皋倒是顺路。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生出谬论,将三十文钱交与掌柜便疾行过街,方连裹好的香糖果子落在坊台也没发觉。 徒步到西皋需要一个时辰,加上她从长阶滚下导致腿脚有些不便,额间更是磕破一道血口,而今目眩脑胀,脚下的步速自然不及往昔。 祝好想过到官署报案,然思及尤家势众,不少地方官与尤家皆有往来,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 她忽然想起,因幼时常服药引,得知仲春堂常来西皋寻找药株,前些日因淮城骤雨药师定然不及上山,今日金乌高悬,采药再合适不过。 祝好为自己拾掇了一番,又将额间的凝血拭去。她来到仲春堂,果然看见几名药农套马正要往西皋去,正巧主事的药农与其父相识,祝好假称为自己寻药,得以与一众药农同行。 蕴他仙骨 第5节 祝好的境遇众人自有耳闻,小姑娘寄人篱下缺银买药,出此下策为自己采些日常的用药不难理解,何况祝娘子自幼靠着药引吊气,对一些常见的药材也是有所了解的。 祝好轻吁,还好祝岚香将她卖给尤府作妾,后被宋携青这名“外埠勋贵”赎身之事尚未扬传满城,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圆事。 一众途中巧遇尤家发丧的仪队回程,祝好心生希冀,她所悟不错,尤家果真将灵柩埋在西皋。思及此,若非宋携青命她到凝棠坊买香糖果子,祝好悟出他的用意,不然她恐怕已经往淮岭去了。 宋携青倒也并非如表面般冷情。 药农只到西皋半腰,此处常有药农与猎户踏足,尤家自然不可能将灵柩埋在此处,祝好辞别众人,只身而上,众人虽奇怪祝好寻普通的药株何须高攀,却也不多管束。 西皋上腰地势险峻,罕见城民踏足,因此路径不显,春草葳蕤。 祝好探见不远处的草茵凹陷,黑垆土因雨水尚且松软,更有履迹残留,她一路循着残迹而行。 绣鞋与裙裾在山中梭行沾上土垢,鬼钗草顺势攀上她的衣裙,惹得祝好肌肤刺痒。 她步至一方石穴前,履迹乍消。 穴外横草断枝,显然近日才修伐。 祝好矮身望去,穴内黑魆一片,难视其景,不过依着残迹来看,丧葬仪队八成途径过此穴。 她心中少不得犯怵,可是忆起与自己境遇相同的方絮因,正所谓惺惺相惜,她只好咬牙向前。 她偏不信劳什子天道。 祝好为了行动方便将裙摆缠到腰间,她深吸一口气,摸着穴壁前进。穴中伸手不见五指,她脚踩泥地所行艰难,更有洼地水坑阻步。 天光自外倾泻,刺她双目,祝好终于走 出石穴。 穴外竟是一方崖地,地面并非黑垆土,多是岩地,罕见草木。 岩地难凿,况且祝好放眼望去,并未发现开掘的痕迹,尤家的灵柩不可能埋在此处。 祝好瘫软在地,她的腕处、面颊皆被荆棘划伤,虽然不大疼,却备受煎熬。 她不甘心,强忍满身的疲倦爬起来,她不信天道,只信自己。再者,若她此行正是天道所旨呢?她又怎可畏缩。 既然此地无果,她便返回寻迹。 祝好正要转身,眼风却瞥见崖际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一条素色布绦,成色尚新。 祝好心中擂鼓齐鸣,她踱至崖边,奈何树枝已伸到悬崖外侧,她的两手难以够到。 她紧攥胸口,稳住打颤的下身将头颈探出。 只见崖壁陡峭挺拔天地,更有枯枝嵌石乱眼,四周青山环绕,孤峰对立,祝好向下望,呼吸倏滞。 五六丈下,峭壁嵌入粗木作底,上置两幅棺椁。下方云雾障目,无底之渊——悬棺葬。 祝好欲退,肩处竟被人使劲一推,她顺势跌崖。 她的心魂俱失,只余一具肉身急速下坠,朔风刮面,天旋目晃。 祝好的脊背钻心砭骨,下唇因受痛不觉咬破,热泪与唇瓣的血水混在一处淌下。 她落在以粗木作底的葬崖。 她苟活至今,不乏有人盼她命殒。 祝好抹尽泪,哆嗦起身,所幸木桩的间距较密,小心些迈步不成问题。她见身侧对放着两幅棺椁,祝好扶着峭壁缓缓走到普通的棺木前。 祝好拍击棺木,“絮因?” 她反复如此,始终没有人应答。 祝好尝试推开棺盖,这才发觉棺盖的四角都嵌有钢钉。 祝好不曾往下看,可心中的畏惧已近将她吞噬,她扶着棺木,另从袖中抽出方絮因给她的匕首。 匕首上的孔洞与棺盖的钢钉大小一致,祝好将匕首孔洞嵌入钢钉,孔洞上的齿轮自然地将钢钉吸附。祝好试着借匕首拔出钢钉,纵然吃力,却见钢钉正缓缓地探出棺木,仿若这两件东西本就是匙与钥。 世间怎有如此巧合? 祝好想起宋携青讽她的那句“被人贩拐尚需替其点财”,倘若她未将绣球抛到神像怀里,宋携青未从尤家将她的身契赎回,如此,躺在棺椁里的,不就是她吗? 方絮因若非事先知晓此事,怎会锻造如此绰刀? 她手上持匕的力道不由加重,利刃划破祝好的指尖,她鼻间涌出的酸楚直冲感官,祝好再也难捱身心两重绞痛,扶着棺木嚎啕恸哭。 天际群雁掠眼,她却只身坠于崖间。 祝好眼视棺木,她尚有抉择的权利。 纵然方絮因本要以此匕相救于她又如何,她向来恩怨分明,若非方絮因有意隐瞒,她本不会遭此劫难。 祝好扶着阵痛的腰背打量四周,五丈不高不低,可依她如今的体况,若想攀缘登壁,定会落得个粉身碎骨。 她忽觉喉间腥甜,捂着胸口猛烈呛咳,竟呕出大口的鲜血。 祝好卧倒棺侧,泪水再次决堤。虽自爹娘离去,她已不大哭了,近日的遭遇却再次将她寡情压倒,她深知自己不过是蜉蝣撼树,方絮因至少存有一副棺椁,可她只能暴毙荒崖,无人祭她。 棺内骤起窸窣声,祝好屏气谛听。 “祝姑娘!可是祝姑娘?” 祝好自然知晓是谁在同她攀谈,心头居积迂久的怨怼亦在此瞬发作:“方姨太与尤员外鹣鲽情深,怎的殉情竟未死透?” 棺中缄默一瞬,方絮因声气低缓,“我自知对不住你,正因如此,我想让祝姑娘活着踏出西皋。” 祝好没忍住踹了脚棺木:“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装腔作势?” “祝姑娘,匕首可傍身?我与祝姑娘做个交易如何?” “不做。” 方絮因没想到她答得竟如此决绝,可她也只好继续纾解道:“祝姑娘何不与我双赢?莫非祝姑娘愿同我一齐埋骨荒崖?祝姑娘当真舍得撇下为你到尤家赎身的宋公子?” “方娘子妙语连珠,可你打错算盘了,不仅我舍得,他亦盼我身陨。” “祝姑娘,你阿爹,并非死于伤寒。” “祝姑娘理应恨我,正如你心中所想,本该栖身棺中的,的确是你,而来此开棺救人的,应当是我。奈何宋姓公子于婚期临夜至尤府以百金为你赎身,尤家大郎见此重金欲将你遣回。” “为让祝姑娘与我结识,并将开棺的匕首转交于你,我便将尤府遣去迎亲仪队送口信的小厮打发了。我虽在祝姑娘身上压赌,却非十成十的把握,未想祝姑娘不仅察觉刀刃的异处,更以奇速笃定我身处西皋。祝姑娘生得菩萨心,愿为我只身来此,最是世间难得,我未赌错。” 祝好思绪纷乱,攀着棺木的指尖不觉发颤,她逐字问道:“爹爹自我娘故去便身染寒疾,在我五岁那年,阿爹药石罔医,与我阿娘同穴而葬。你既说他并非死于伤寒,烦请方娘子明言,他又是因何而死?” 方絮因:“细枝末节我所知较浅,只知此事与你的姨母有关,不过,有一人对此事倒是清楚,我衣中藏有旗花,待我出棺点燃,那人定会来此相救。” 她见祝好不吭声,继续道:“祝姑娘安心,我家中亦有娘亲,我与祝姑娘一般,视亲情至首,我所做的再如何卑劣,也不会以你父亲的生死相欺,若我有欺于你,我与自家阿娘定当身首异处。” “你口中的那人又是谁?倘若方娘子不愿告知,我亦无需助你,方娘子便同藏在肚里的秘要烂于棺中吧。” “尤家二郎,尤蘅。” “既是尤家人,怎会相协?巴不得我与方娘子葬身此崖吧?”祝好复问:“他救你,若不愿救我当如何?你与他共谋于我又当如何?我被人陷害跌落此崖,怎知你们并非同谋?” “尤家的恶行绝非尤二郎授意,若二郎欲对祝姑娘下手,我当以死相逼,若你我皆陨,他便难成所谋。害祝姑娘跌崖之人与我绝无干系,我亦会请尤二郎明查。” 祝好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她再疑忌方絮因也只能与其合作,只有这样,方能在死路上开辟出一条生路。 “方娘子出棺后,若言行有异,你我便共葬崖底。你尚有阿娘需尽孝,然我孑孑一人,未有此虑。”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坠崖 此匕虽为开棺所锻,操作起来却相当费劲。 不只如此,利刃边沿极易划伤持匕者的指腹。祝好才借此匕拔出棺盖两角的钢钉,两手已是鲜血淋漓,她的力气近乎耗尽,胸脯因喘息剧烈起伏。 方絮因耳力过人,她发觉祝好的体况有异,出言劝道:“不若祝姑娘暂歇片刻?眼下距日沉西山尚早吧?不必相急。” 祝好仿若未闻,随着精铁坼裂之音,她将第三枚钢钉自棺木拔出。 棺盖四角各嵌钢钉,而今仅余一角未拔,此匕却因久受力劲断成了两截。匕刃本就小巧轻薄,如今断了更是难以将最后一枚钢钉拔离棺木。 可她怎能有分毫懈怠?坠崖的骇感仍浮在心头,祝好并未瞧见是何人将她推入葬崖的,可那人既见不得她活着,若他折返此地见自己苟活崖下,难免再起杀心。 她等不得。 所幸匕刃的孔洞未裂,祝好将没有钻孔的另截断匕丢弃,后从裙上撕下绦状的布段,将其裹在匕刃的尖锐处,祝好隔着衣布持刃,尽量避免匕刃再次划伤两手。她对准棺木钢钉与匕刃的孔洞相嵌,两手攥紧的同时一齐施力。 祝好体力透支,她额上冷汗涔涔,两手血水透过衣布滴在棺木,祝好却咬牙不肯退让半步,她面色惨白两唇无色,这才见钢钉从棺木缓缓抽出。 “方娘子,烦请你自己推开棺盖。” 言罢,祝好将匕刃的布绦揭去,将其缠在腕处。 只听木料相摩之音,棺盖自里被方絮因推开一角。 春阳映照入棺,方絮因两目灼痛,却见碧空飞鸟追风,好不恣意。 眼前黑影切近,不见飞鸟,只余断刃近抵喉间。 方絮因身着喜服正卧棺中,她的额处竟同祝好一般磕破道血口。她姿容虽平,可她逢笑颊畔便会显出一对梨 涡,配上惹人怜的圆眼倒也小家碧玉。 方絮因:“祝姑娘提防我自是情理之中,可我此般……如何点燃旗花?” 祝好手中尖刃未退,她冷笑道:“简单,我来点。” 方絮因面色如常,身临绝境也不见张惶,她伸手往靴处移去,而后摸出一支旗花递给祝好,“将旗花末端的火线拔去便可点燃。” 祝好接过旗花,忽察弊端,她直言道:“慢着,我因遭人暗害跌入此崖,若我点燃旗花,先到此崖的并非尤二公子,而是将我推入崖下的歹人又当如何?若我遇险,可得拉方娘子垫背。” 方絮因闻言,沉默不语。 祝好问:“尤二公子可说了,点燃旗花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赶往此地?” 方絮因双唇翕动,仍是好一阵缄默。 日头渐隐,方絮因不惧祝好抵在她颈间的断刃,她突然如沉渊的困兽只顾挣脱枷锁起身,祝好先前虽然放了不少狠话,而今却将利刃频频推后。 身后传来轰塌乱音,祝好本要一探究竟,却被出棺的方絮因一把拽到另侧。 祝好未及站稳,便见磐石自崖上滚落,直直撞上棺木与她将才的所处之地,轰声响彻云霄,棺椁与几截粗木共坠崖底。 蕴他仙骨 第6节 “祝姑娘!” 祝好会意,将手中旗花的火线拔断。 焰火直冲天际,在顶空绽出鎏金携莲纹烟束。 祝好心中暗讽,刚才尚且犹豫是否点燃旗花,怎料横祸先至,倒省去她与方絮因绞思。 因磐石的冲劲,崖壁的碎石不断落下,俩人仰面看去,只见崖上掠过人影,五短身形,体态圆润。 葬崖隘窄,本就不利于躲避,何况粗木也难承磐石之重,倘若接连落石,她与方絮因只得共葬此崖。 依照如今的险境,若想保身,唯与崖上的始作者谈判。即便谈不成,拖上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奈何那人没想给祝好与方絮因此等良机。 耳畔轰鸣穿云裂石,近丈高的磐石压倒崖际一颗歪脖子树,它声势不减,直冲崖底俩人。 …… 小院环池天水一色,池中植荷馥郁生香。 宋携青闲卧小池云霭,衣袂浮于漪水,他百无聊赖地以指拨入小池,只见清波潋滟,一尾锦鲤欲跃清池,宋携青复拨漪水,水珠凝着的青光将锦鲤弹到岸上,鱼儿金鳞灿灿扫尾扑腾,宋携青抬袖轻拂,池中激浪,又将锦鲤顺回了清池。 池荇将幻镜的映景展于宋携青眼前,叹道:“携青君若不施以援手,你才过门的小娘子恐将命葬危崖喽。” 宋携青欠伸,揶揄道:“倒是池荇君,既知祝好为我妻,怎可如此眷视于她?此行于礼不合。” 池荇抚掌笑言:“携青君莫非吃味了?既如此,怎狠得下心让祝娘子横遭此劫?若以凡骨坠崖,只恐难全善身。” “她临行前我已言明生死自有天定,可她自以心中慷慨大义非得为相识不过一日的生人送命。”宋携青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倒有千法万法令她难至西皋,有何用?此事之后,或有张絮因、何絮因、江絮因,她倘若未撞南墙尝得此苦,岂知下回在哪座崖上呆着?” 池荇唏嘘:“携青君,祝娘子如今已撞南墙,吃得此苦,那你看……” “不救。”宋携青阖眼,安之若素道:“自然,若池荇君想救,我定不相阻。她经此劫若得以全命自知往后该如何立身,她若因此殒命便是命数使然,我亦无愧于她。” 池荇深知宋携青说一不二,如他所言,祝好既是他的妻,宋携青若决意作壁上观,又岂轮得到他来救? 幻镜所映,两位凡人姑娘已至穷途,方絮因双脚踩空,若非祝好将腕上的布绦与她相缠,攥紧她的手,方絮因早已随着磐石坠下高崖。祝好与她倒也相差不差,只以一手攀住最后一根嵌木,她的两脚蹬在崖壁勉强支撑着,才能暂且苟命。 …… 方絮因脚底悬空风吹欲坠,“祝姑娘……你若松手维持的时辰估摸更长些。” “方娘子倒是犟嘴,瞧你梨花带雨的泪容,分明畏死,何必说些大义凛然的空话?若你乞求于我,或将你与尤二公子的算盘说给我解闷,我倒是能再拉方娘子一会。” “祝好,你就不惧死?” 祝好寡言,吸了吸鼻头方道:“我上无老下无小,又有何畏?” 方絮因的面颊的确淌满了涕泪,却非她一人的,祝好相较于她不也半斤八两? 祝好挥泪如雨不说,却又尽数洒在她的身上,最后倒成她一人贪生畏死了…… 她倒是撇得干净,嘴犟如牛。 她本想揭祝好的短处,却见她哭得这般伤怀,方絮因只好作罢。 祝好轻啜道:“崖上之人已无需滚石,我不妨告诉你,我捱不住了……” 俩人忽见崖上落下似粗绳般的缠绕之物,待二人看清不免骇然。 崖顶坠下数十条虺蛇,其中一条偏巧落在祝好的颈间,她混身发颤瞳孔猛缩,随着惊叫声响彻崖谷,俩人齐坠崖下。 …… “携青君。”池荇唇角扬笑,带有几分兴味:“你早知崖下是潭?既如此,携青君何必故作无情?” 宋携青扫眼幻镜,神色从容:“百年前我途径西皋,崖下确有此潭,可近年已然涸竭。”他顿了顿,恍然道:“大抵是前些日我令淮城落足了雨,潭坑蓄足了水……” 池荇不置可否,仍是含笑看他。 宋携青倒也不躲,他迎上池荇若有所指的视线,“再则,她二人不过是换种死法,从齑身粉骨变作溺毙而亡,池荇君所言……倒显得我会救她一般。” 池荇:“我可没说。” 宋携青一身疲乏,两眼欲阖,他拂袖道:“你还要待到何时?莫非真要亲眼见她二人绝气么?恕我不奉陪,我因她之事久未休憩,现在正好,再无束缚,你也少往这来,我喜静。” 池荇见他下了逐客令,也觉得乏味,他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传来滚浪之音,还有水珠溅到他的身上。 池荇回过身,竟见宋携青落入清池,分外狼狈。 他忍俊不禁,以拳掩笑,故作关怀道:“携青君怎的这般怠忽?区区风行术如何难住携青君了?” 宋携青浑身浸湿,他拨开额发,冷不丁开口:“她死了?” 池荇不明所以:“何人?” “祝好。”他指节微屈,复问:“她死了?” 池中数尾锦鲤欢腾,宋携青好似从中闻得讥诮,他将池中的漪水化去,锦鲤只能在旱池苦作挣揣。 “已近半刻,祝娘子此前本就身受内外两伤,想毕……” 宋携青捻诀化镜,只见祝好与方絮因被一位身着莲青直裰的男子救至堤岸,池荇这才见他缓出口气。 幻境中祝好脸色发青,周身死气萦绕,胸脯不见起伏,已是强弩之末。 崖下荒烟蔓草渺无人迹,谈何寻医?只怕未到城中,祝好已在半路绝了气。 宋携青只得以神识暂护她心脉。 池荇打趣道:“最后倒是难舍了?”他抬手将池中盈满水,“你养在池中的锦鲤小妖倒是生趣。” “难舍?”宋携青眉目凄清,他将衣襟扯露,“若死得干脆倒罢……偏要我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池荇瞳孔惊震,只见宋携青颈下显现如荆棘藤蔓般的咒缕,他疑道:“你与她不已结为夫妻?既如此,神祈应当自解,怎会降下天罚?”他不由发问:“你与祝娘子,如何……成亲的?夫妻间需行之事,可皆亲行了?” 宋携青皮笑肉不笑,沉声道:“你所指何事?” 第7章 买卖 祝好恍若沉身云雾,周遭忽白又黑,她于疾风中妄图攥紧什么,到头来唯有缕缕清风于她指尖穿过。 她只身坠下云巅,齑身粉骨,她亦在梦魇中猝然惊醒。 祝好身卧矮榻,只见缥青罗帐掩映,她脑际昏沉,撑着身子倚在枕上。祝好撩开罗帐,榻前木杌置斗彩白瓷盅,残有药汤萦鼻。 祝好凑近细闻,眉心微蹙。 她见室中仅置矮榻与一方木案,祝好只记得她与方絮因齐坠峭崖,依如今的场面,莫非,她俩被人救了? 祝好抚额,折哕斋磕伤的口子已然生痂,她穿的衣物也已换作寻常 的素裳,想来距坠崖已经过了数日。 她往胸襟探去,待指尖捻出鸾凤金纸所书的婚契与盖有尤家钤印的身契方才心安,然而宋携青给她的宅院锁匙却不见了,想必是在坠崖时丢失的。 祝好身上倒不觉得疼,只四肢悬浮无力,她铆足劲下榻,眩晕之感席卷而来,祝好站在原地缓了片刻才觉得好受些。 她正要推门而出,外头的吵嚷声直直钻入两耳。 “公子,祝好昏睡十余日不见醒,明日的府衙陈案我一人足矣。” 此音她熟悉,正出自与她齐坠葬崖的方絮因,祝好继续贴门旁听,只闻一道男声如冰棱淬骨般地教人胆寒。 “三娘,你暗里私锻开棺绰匕真以为我不知吗?我不过是看在你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不过是让她上堂指认尤衍,你却要阻我?” “公子!我绝非此意,只是……公子设此局令尤衍困狱,不正是为淮城铲除如他这般的恶霸吗?若我不曾锻此匕,若因公子所谋平白断送祝好的性命,我们与尤衍又有何异?” “……三娘休要妇人之仁,再者,祝好不也没事么?大成立国虽明令不得以活人殉葬,可尤衍定会以财帛私买府衙官吏。” 言此,男子冷笑,“父亲半月前令他携百金至岐州谈商,他倒好,将银钱尽数豪赌在千金楼,落得个身无分文不说,偏巧欠下岐州太守家的小公子千两,他个狗肺狼心的东西,竟作弑父夺银的腌臜勾当,奈何荑苓作毒入药难以彻验,我只得出此下策将他一军。” 方絮因拧眉,面上浮起凄色,“置我与祝好坠崖的是王莽,公子知吗?” 她与尤蘅自幼相识,初见时尤蘅因受尤衍的欺凌跌下枯井,那年她十岁,为将他救出,纤小的掌心尽是因藤蔓勒出的血痕。 方絮因家境清贫,幸得尤蘅多年的帮衬,然她并非只享他的恩惠概不相还。譬如此次,她阿娘身受顽疾啮噬,家中虽有大哥却是个无用好赌的,方絮因一时拿不出银两为阿娘问医,尤蘅偏巧寻到她,更以银钱与她做交易。 而尤蘅所谋,便是将尤衍送入牢狱。这也无怪,尤琅与其长子尤衍是淮城闻名遐迩的“土皇帝”,偏偏尤琅幼子不同,尤蘅端得是梁上君子怀瑾握瑜,偏又生得副俏模样,惹得城中适龄女儿无不为他痴迷。 尤衍将自己的父亲毒害,奈何尤父已近耄耋,仅需少量的荑苓便可使其毙命,纵然请仵作前来验尸,也难以探出其中的诡秘。尤衍愚信鬼神,尤蘅借此装神作鬼惹他难憩,尤衍心中有鬼自是惶恐,遂请道士至府邸作法。 道士出言,尤琅需寻两位妙龄处子陪葬才能瞑目,尤衍面上为尤琅寻新妾,实则是为寻找陪葬的人选,方絮因家境赤贫,祝好名声狼藉,俩人无故死了也难掀大风大浪,最是合适。 道士与方絮因皆是尤蘅的亲信,为盼此局稳赢最好得出人命,他不舍方絮因丧命,是以,祝好必为死局。只待他救出方絮因,令她上堂鸣冤指认尤衍,加上尤衍还欠太守家的小公子千银,尤蘅仅需吹吹耳旁风,即可大义灭亲。 怎料行婚当夜,宋姓公子携百金到尤府为祝好赎身,尤衍没来得及继承家财,自是缺金少银,何况太守家的小公子催得紧债,尤衍仅凭二十两买入祝好,如今能以百金转卖怎能不动心?左不过少位陪葬女,应当不成大事,即便失事,他再寻个妙龄少女补上便是了。 尤蘅微露迟疑,他抬袖将方絮因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作笑道:“王莽虽是我的心腹,此事我却概不知情,我如此说,三娘肯信吗?我的确盼着祝好死,也知你想暗中救她。你不惜以自己作饵,更将匕首转托祝好,三娘……是怕我为此谋弃你于不顾么?你信祝好会舍命救你,唯独不愿信我。” “你见祝好脱身死局,便敲定我会舍弃你的性命?”尤蘅喟道:“三娘啊,莫要疑我,令我寒心。” 眼前的男子身着锦衣,清秀儒雅,眉间蕴怜众生悲悯,他身有君子之姿,她……定是太累了,尤蘅对她那般好,怎会害她呢?他所言不错,祝好还好好活着,她不该疑他。 方絮因如此游说自己,心头却隐隐作痛。 她退步垂首,长睫掩绪:“公子,我已数日不曾归家探母,虽说家中尚有大哥主事,我亦将所得的银钱托给大哥令他为母亲寻医,可明日我需为公子上堂谋事,尚不知何时得闲,今日我想先回家中照护阿娘,明日巳时絮因必定亲临府衙。” 方絮因往偏房纵目,“烦公子遣人好生照拂祝好,若她明日未醒,我一人亦可助公子成事。” 尤蘅自是不阻,待方絮因行远,他将视线投在偏房,眸底划过冷意,“祝姑娘还要窃听到何时?” 祝好闻言推门见日,她走起路来浑身乏力,步抵尤蘅跟前已是气喘吁吁,“我与尤二公子做个买卖如何?” “说来听听。” 依方才窃听得到的消息,祝好已经大略清楚尤蘅的谋划,不过是伪君子欲以活人殉葬案将自己的兄长一军。分明全局都是他在操控,却又将自己撇得如此干净。 不过,尤衍作恶多端,若能伏狱的确是城民之幸。 祝好理清思绪,笑言:“明日我到府衙与方姑娘一同指供尤衍。” 尤蘅扫她一眼,神色寂静无波,“这不是应该的吗?你所处之地,是我的别邸,并非你以此要挟于我,而是……祝姑娘如今的境况,只配任我所使。” 祝好为他拊掌,口中却另言:“咦?絮因姐姐不曾与你说过吗?我此人最是犟嘴,眼下倒能乖乖应下公子的命令,可明日升堂岂知我会说些什么?我与絮因姐姐不同,未视二公子为心尖肉,何必吊死在公子这颗树上?自然,公子若觉得指供之人只絮因姐姐一人更是大谬不然,不若……” “明日我作为尤大公子的阵线与絮因姐姐相抗言如何呢?尤二公子也可以选择在此地杀人灭口,只是絮因姐姐临行前曾托公子照拂好我,再说了,我无任何事、任何人,能得公子的牵掣。” 尤蘅打岔道:“祝姑娘,你要同我作何买卖?” “于公子而言,倒是小事一桩。”祝好直言道:“我想让阿爹泉下得以瞑目。” 蕴他仙骨 第7节 …… 月夜风凉,长街行人渐散,唯有零星几座小坊还燃着灯烛。 祝好远隔半月回到凝棠坊,只见铺门掩闭,烛火皆熄。 “祝娘子?” 祝好闻声回望,铺坊对街的一间书肆燃着烛炬,火光映彻少年郎的眉目,他手捧书卷,光影尽落两眼,好不风流蕴籍。 少年郎将书卷搁置窗牖,他越出书肆,将一物递给祝好:“祝娘子,那日你走得仓急,买下的香糖果子未及带走,恰好我识得祝娘子,凝棠坊的顾伯托我若见着你,便将此物转交到你的手上。” 祝好低头看去,是以西皋油纸所裹的香糖果子。 少年郎见祝好未接,言道:“祝娘子放心,顾伯每三日便会交给我新熬的香糖果子,新鲜得呢。” 祝好不愿他误解,她接过包裹,忽觉眼前与她年近的少年有些面熟,她道谢后问:“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郎眼睑低垂,好半晌才听他道:“施春生。” 祝好手中的包裹从掌间滑落,施春生堪堪接住,再次递给她。 “谢谢。”祝好接过,不再多言,只一人往折哕斋的方向行去。 夜风傍身,将青砖地瓦上的败叶尽数卷起,长街灯烛晦暗,也将她拉入幼时那段阴晦的过往中。 祝好双亲与施家是故交,她方及笄,施家便遣媒婆到祝岚香的跟前说亲,施家欲为施大郎求娶祝好,施家虽非大富之家,可祖父于城中书塾任夫子,重望名高。 她作为孤女,配施家这门亲事倒也算上乘,怎知定下姻亲当日,施家大郎竟莫名暴毙而亡,其母伤怀过甚,没几日便紧步后尘,此事更是一朝坐实祝好天煞孤星的命格。 她从未有过伤天害理的行举,偏偏世人仅因望风捕影便难容她。 施春生是施家的次子,祝好见他,不可避免地将几近痊可的疮疤再次揭开。 不觉间,祝好已经越过折哕斋的门槛入里。 两侧的竹影映墙摇曳,祝好攀栏拾阶,方行十余层她便呛咳不止。祝好明显地感受到,自打坠崖,她的体况就大不如 前了,她年幼时,日日饮着药剂到及笄才见身子转好,祝好历经数年才得以脱身的药罐,因着前些日的坠崖再次滋生病根,这一遭,只怕这辈子都难以痊愈了。 祝好行一歇一,至顶时,已近二刻。 奉祀宋携青神像的正殿只余一盏微烛,祝好将香糖果子拆封呈到供案,她敛衽跪拜,两掌相合:“我虽入他人所设之局,可我不悔。多谢仙君指路,祝好铭感五内。” 时至亥正,祝家早已落锁,若贸然前去,定惹祝岚香刁难,而宋携青赠她的宅院丢了锁匙更是无法入内。祝好喟叹一声,眼觑膝下绵软的蒲团,她心虚地朝宋携青神像再拜一二,便以蒲团作枕,栖息殿堂。 祝好倦怠袭身,她眼中所映微烛尽灭,酣然入梦。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笞刑 淮城首富当属承嗣百年的尤家,此族世代多以营商为生,上到地产钱庄,下到盐业蚕缎,尤家都涉足其中。 自尤琅继承祖业更是将商源遍及临州各县,再说尤琅之父,可谓百年难遇的风云人物。 淮城尚未隶属大成国时,只奉城主为首,淮城百姓很少背井离乡到京都为官,自百年前淮城归降大成,其父年仅二四竟一朝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位列左相,而淮城自建城以来,曾出过两位状元,其一便是尤琅之父,其二是宋琅。 宋琅之名淮城恐已无人能知,若说折哕斋所供的神像大伙便可通晓,宋琅生于瀛国泺源三十七年,尊为城主长子,他本无需考取所谓的功名,只待嗣位此城福造民众,他却执意入瀛朝为官。 宋琅年仅十七高中状元,他得瀛帝赏识擢为太子太傅,年及弱冠贵为一朝帝师。可宋琅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身作帝师叛国另言,身为城主长子竟将城民置于砧俎任人宰割,大成开国皇帝途径此城斩瀛帝,宋琅递降书敞城门,他置此城于危境,令淮城百姓苦遭烧杀抢掠。 琅也,洁清美玉,琅琅书音。 宋琅为奇才,更为恶徒。 尤琅之父为他取“琅”字,望其子承宋琅之才承其字之志,奈何尤琅空承其字,未承其才,仅承宋琅之恶。 尤家财权虎踞龙盘,尤琅之父虽已逝几十载,淮城官吏仍需让尤家几分薄面,尤琅与其长子尤衍再如何作奸犯科也无人敢上堂指告。 直到十日前,城尾东郊二里地的方三娘敲击登闻鼓状告尤琅长子尤衍,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府衙三番五次将人遣回,怎料方三娘一身硬骨头,任衙役如何威逼利诱皆无法。 方三娘日日到府衙敲击登闻鼓,此事遥传临州县郡,府衙见势不妙,若此事传到京都恐有大祸临身,京都最遵大成律法,庶民与百官犯案皆同罪,淮城与京都隔得不远,府衙被逼无奈,只好在今日巳时受审。 巳时已至,扶光万里。 被告者尤衍已在府衙闲坐,其弟尤蘅随侧,唯独不见苦主方三娘。 知府张谦高坐明堂,他将手中惊堂木往紫檀审案侧重拍去,口中喝道:“好她个方三娘!时近午正,令本官与尤家公子好等!哼!定是此女欲以莫须有的罪名往尤大公子身上扣!否则她怎畏上堂?她可知诬告者罪加三等!” 尤衍年近不惑,顶着圆滚酒腩,双腿交叠落坐太师椅,“张大人,何必跟市井粗妇较真?嘿,她名头还算老子的姨娘,倒是触霉!我父亲半月前身子还爽利着呢,岂知她一入门父亲竟乘鹤西去!她个蛮妇!老子尚未寻她要说法!她倒好!反污老子!” 尤蘅一侧也摆着张太师椅,他却未坐,伫身堂上多时,他见尤衍盛怒,劝道:“兄长,不若我们再候半刻?方三娘虽失期,可此女揣奸把猾,日后若以此事作文章,谣说我尤家蓄意歪曲时辰,岂不遂了她的愿?我们尤家身正不惧影歪,多舍她半刻又何妨?令淮城百姓瞧瞧,何为大家风范。” 尤衍不及回话,倒是知府张谦接道:“尤二公子倒是心善,然此女卑劣!怎配承公子之情?依本官看……”张谦斜观尤衍脸色,干咳几声定道:“退堂!” “慢着!” 众人闻声回看,只见衙外已围满了平头百姓观审,有位素裳小娘子挤着人群而来,周遭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小娘子扯着嗓子大喊:“民女祝好!欲告尤家长子尤衍!” 余声绕堂,尾音消弭之际,祝好越众而出。 尤蘅迟迟没见着方絮因上堂,眼下祝好指供其兄,倒也令他勉强缓下半口气。 若无一人上堂,今日的案审便百无一用。 张谦力拍惊堂木,“祝好?”他微微点头,问道:“淮安街,克父克母克夫的灾星祝好?你来府衙……要告尤大公子?按大成律法,若非急案,递交诉状需得候期最多三日开审,你后头大有百姓等着本官审理呢,祝氏今日先回吧。” “若民女所诉是急案呢?” “大成撰律,凡呈急案者可敲登闻鼓。”尤蘅顿言,目视祝好,肃声道:“淮城民生逾万,张大人日理万机,每日需审公案近十,若以登闻鼓审急案,需笞三十。这是大成的律法,也是淮城之法,祝娘子,遵否?” “既是正法,民女自然依。”祝好才往衙外的登闻鼓踏出一步,忽然顿住,“絮因连续敲响十日登闻鼓才求得此次上堂陈冤的机会,大成律令,若为急案,各地长官需立即开审,可张大人延期数日,可算有违律法?” “其次,尤二公子,堂上应只被告与苦主,二公子为何伫身内堂?纵使您是大公子的人证,也需等到苦主诉状,张大人传召后才能入堂,您如今站在内堂……不符大成律令。”祝好侧身,眼观翘腿闲坐的尤衍,“尤大公子既是被告,怎可落座?烦请尤大公子莫视大成律法为空物才是。” 惊堂木如雷般炸响在众人耳畔,张谦怒道:“大胆!你若与本官论法,便先受毕三十笞!” 祝好福身,“民女遵法,甘愿受刑。” 她转身朝衙外围观的百姓鞠躬,“祝好之所以愿受笞刑并非屈身官威,而是笃信大成律法。善恶之分,对错与否,终会在正法面前守得云开见月明。我虽名声狼藉,却信百姓慧眼。” 祝好往衙门登闻鼓踱去,人潮依旧,她耳闻看客低声窃语,却愿为她让出一条仄路。 鸣冤击鼓,声声铿锵,震得内外堂仿若皆与鼓声一齐颤鸣,其音更梭行在众人的五脏六腑内。 张谦甫拍惊堂木,堂内待侍的衙役便向祝好逼近,诸役将她压在刑杌,荆条随破空之音抽身入皮。 尤蘅见已行刑,俯身欲退,“祝娘子所言极是,苦主未及诉状,庶民未得张大人传召,而今祝娘子既已受刑,庶民尤蘅也该遵法。”他向尤衍请示:“兄长以为呢?尤家风骨莫令此等宵小所较。” 尤衍闻言,他心底虽有万般不愿,亦得起身太师椅。 此案观者云集,他的名声较于祝好甚劣,府衙诸吏虽已打点,可衙外的百姓无不盼他伏狱,他于礼法小事上不可再落下风。 尤蘅见此,方纵身离堂。 他经过祝好身前,低头看去,如今已受近十笞,小娘子咬腕忍痛,齿缝中断续传来呜咽声,她浑身冷汗透湿,将身上的血水晕渲似梅,荆条翩飞间,依稀瞥见荆条的倒刺上垂着血肉。 小娘子对上他的眼,四目相交,她眼中氤氲水雾,却非雨下空洞,而是雨中乍见春阳。 尤蘅移目,步出内堂。 祝好彻悟,方絮因之所以在药引里参入嗜睡之药令她昏睡十余日,无非早知此行与入虎口无异,方絮因千方百计地阻她上堂指供,却筹划自己一人捱下诸刑么。 方絮因也不曾料到她会提前转醒吧? 祝好在心头默数,如今已行至二十五笞,她脊背犹如火灼,好似骨柱都要碎散。只余最后几笞时,她发觉衙役下的力简直要将她置之死地,尤衍与堂上的狗官竟打算让她无从启齿陈冤吗? 笞刑本受于皮肉,她却痛延骨髓。恍惚间,她乍闻辛辣呛鼻,伤患处如万蚁啃噬, 祝好左腕牙印渗血,她捱至极点,泪与声皆自体内迸发。 衙役挥荆未止,祝好高举哆嗦的手臂,她声色颤抖道:“民女此身,共行三十四笞。既已三十笞,你们……凭什么滥用私刑?衙外百姓都看见了,张大人作何解释?” “呸!”尤衍指着祝好,“三十四?谁看见了?!谁闲得慌数你个臭娘们受笞几何?!” “我!我看见了!我还数了哩!”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个髡首稚童,他气势颇足,两手叉腰,“我数哩!姐姐没有说谎!就是三十四笞!” 尤衍将身侧的太师椅踹飞,他骂道:“谁家的黄口竖子?毛还没长齐就敢置喙老子?!不曾上书塾便将嘴闭上!算个破数还要你爷爷我教你吗?” “上得哩!书塾!”稚童面无胆怯,铆足劲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堂外百姓哈哈大笑,稚童起势颇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伸来的长臂拉到人群里,一瞬没了影。 张谦拍着惊堂木,众人的哄笑声才停下,“除了方才的黄口小儿,可有旁人算了?”他两目畏避,快速接道:“看来是不曾有了,然小儿幼冲,所说算不得数。” 言尽,衙役将祝好拽下刑杌,她两膝跌跪,浑身失力。 祝好扫眼衙外,她没见着尤蘅,悬着的心才终于歇下。 今日堂前陈冤,方絮因苦求十日,她却失期未至,不是有隐衷,便是身困险境。 祝好有意将尤蘅支开,便是为着寻方絮因,眼下尤蘅既不在府衙,想必已勘破她的玄外之音。 她一人固然独木难支,却得撑到尤蘅与方絮因入堂。 祝好将思绪理清,忽闻张谦假作关怀道:“这……祝氏,本官瞧你伤骨难支,不若另日再审?” 祝好讪笑道:“不必,民女偏得今日审。” 尤衍已闲步被告石,他却未落跪,而是朝祝好叫阵道:“既如此,祝氏便屈膝爬到前面吧?想来受了笞刑,腿脚不大利索了?” 众人却见祝好拖着满身笞伤站得笔直,她走得趔趄,每行一步都像踩在云雾上。 论她走势如何狼狈,皆未以爬跪而行。 祝好步履维艰,所行之处滴血成珠。 她在原告石上落跪,其声虚亏,却可穿膛:“需跪之时,民女自会屈膝。反之,纵然折其身骨,亦不伏膝。” 张谦脸色铁青,强压心中的愤懑,问道:“祝氏有何冤?欲告尤氏何罪?” 祝好往堂上望去,张谦落坐明堂,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方则绘《海水朝日》图,只见红日升长空,千浪卷祥云,仙鹤振翅齐飞。 其官当如此画,清如碧海,明似朝阳。 祝好咂摸着忽作低笑,张谦敲响惊堂木,“祝氏!明堂之内,岂敢儿戏?” 她俯身跪拜,直言:“民女祝好,欲告尤衍谋杀之罪。” 蕴他仙骨 第8节 “半月前,民女的姨母祝岚香收下尤衍二十两银,祝岚香明面将我卖给尤琅为妾,实则与尤衍合谋,打算将我作为尤琅的陪葬女。尤家喜婆到祝家迎我时,尤琅早已死了数日,尤衍与祝岚香视人命作区区二十两银,他们视人命为草菅,民女恳请张大人,明查。” 作者有话说: ----------------------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先秦佚名 第9章 血洗 祝好此言方出,四近里喧嚷声渐起。 瀛国自古风靡陪葬流俗,然自大成立国,开国皇帝明禁以活物殉葬,莫说活生生的人,即便是家禽走兽亦不可同人随葬,违令者当斩立决。大成至今已延国百年,各州各县,哪怕是边陲小城也未闻以活人作葬的案宗,更何况是天子脚边的淮城? 祝家娘子所诉之案倒是撩起了民众的兴头,再言,祝好所诉竟是淮城首富尤琅的长子,谁人不知尤衍为人四十年擢发难数?小到教匪滋事结党凌民,大到奸淫掳掠用贿营求,此城百姓无不畏他,无不盼他伏法。 是以,淮城百姓既闻祝好控诉此等人渣自是心潮澎湃,未及半刻钟,此案犹如绵雨迅速洒向淮城匝地,衙外观场及长街的看客列至数里。 张谦以惊堂木阻遏众人的交耳,“空口无凭!再则尤家势众,尤氏既欲将你杀害作陪葬女,你又如何得以遁身?祝氏可携物证人证?” 祝好捻出宋携青予她的身契,“此契印有祝岚香与尤衍的私钤,寻常人家纳妾何须书身契?此契并非买民女之身,而是欲买民女的性命。” “至于人证。”祝好意味深长地斜觑一侧立候的尤衍,“城尾东郊二里地的方娘子便是民女的人证,或可言,民女与方娘子互为人证。方娘子日日到府衙敲击登闻鼓为的也是状告尤衍以活人作葬!民女与方娘子……皆为陪葬人选,而民女并非自尤家出逃,正如张大人所言,尤家势众,民女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怎可与其匹敌?” “尤衍之所以释民女归家,只因宋姓公子以百金为民女赎身。奈何送信小厮玩忽职守,民女在尤家妆阁梳妆换衣时他尚未将此事传达,正因如此,民女才与方娘子在妆阁结识。”祝好言此,泫然泣下,“未想升堂鸣冤之际,方娘子竟不知所踪,今日的堂审絮因苦求十日方得!她又怎会无故失期?” 祝好虽未直接挑明方絮因失期与尤衍相干,可大伙皆明其间的暗喻。方絮因击鼓鸣冤十日,闹得淮城人尽皆知,尤衍岂会不知?准是尤衍为让方絮因无从上堂指供,暗中设阻。而祝娘子直到今日才露面,尤衍自是没想到她会为方絮因上堂证言,这才将祝好遗漏,教她有机可乘立身府衙陈案。 尤衍听后神情从容,他不见丝毫慌促,倒是张谦急赤白脸,“既如此,你与方氏从何得知尤氏欲行此等阴私?你与宋氏是何关系?他何故为你赎身?”张谦问言如许,遂朝两侧待侍的衙役吩咐:“遣吏卒寻方氏,并传当日为祝氏与方氏梳妆的卖粉妪及送信小厮上堂。” 衙外观者之众,张谦自需做足表面功夫。 祝好答言:“并非民女与方娘子事先得知尤衍的阴私,方娘子自愿入尤家为妾,民女却是遭姨母所胁。送亲当夜,直到梳妆也没有宋公子为民女赎身的消息,民女心摇胆颤,生怕宋公子将与民女的海誓山盟抛之脑后另寻新欢,民女想亲自诘问宋公子,所以起了逃婚的心思,方娘子听闻此事对民女心生怜惜,遂借了民女三十文乘车。” 言此,祝好稍作缓息,渗血的唇畔漾笑:“所幸宋公子不曾情变,他将身契赠予民女,打算娶民女为妻,宋公子是民女的未婚夫婿,民女与宋郎情深似海,宋郎亦对民女情根深种。” “方娘子因母亲顽疾嫁入尤家为妾以此贴补家用,是以,翌日清晨民女欲将三十文还给方娘子,民女行至半途,却见丧葬仪队途径,其间竟同时游行两幅灵柩,不只如此,更闻臭气熏天!民女自幼耳力过人,忽闻重物敲击板壁之音,可民女急着寻方娘子,不曾推究……” “未承想……民女到尤家时,忽闻尤员外迎妾当夜因心悸故去,尤家小厮言说,方娘子与尤员外鹣鲽情深,她不忍尤员外独自安葬,竟一头撞上灵柩欲与尤员外同去。”祝好如泣如诉:“民女斗胆直言,方娘子桃李年华,怎会与耄耋之年的尤员外鹣鲽情深?她嫁入尤家未及一日另言,方娘子既为其母入得尤家,又怎会因世间情爱将老母抛下……” 此言一出,仿若在人潮中掷入火药,万民犹如热锅上的蚁虫乱作一团,观者四下里无不垂首交耳。 祝好言辞激切,张谦听众民之论多为偏颇祝好,他立马以惊堂木打断祝好道:“停停停!你祝氏名声如何真当以为本官不知?淮城百姓不知?你虽生得月貌花庞可声名狼藉!宋氏既有百金为你赎身,定是名门望族,他家长亲怎许你入门为妻?莫说为妻,你为妾室皆恐损其气运!祝氏休得胡言!定是你与宋、方俩人合谋制骗术,欲以假案诓骗尤家财帛!” 祝好心中暗骂,她声名狼藉,宋携青同她相比又好哪去? 她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作悲凄怆色,祝好忍着脊背灼痛,伏地叩拜,“民女冤枉!” 祝好连喊数声“冤 枉”,方接言道:“民女想起行途中的两幅灵柩,首柩木料稀贵,尾柩较之平平,疑是尤家送葬的仪队,民女追思棺内传出的敲击声,揣测方娘子当是假死之症,便尾随仪队想探个究竟。” “民女通过尤家阶上残留的壤土敲定葬地是西皋或淮岭,民女仗胆压赌西皋,果真在西皋上腰寻见了仪队的足迹,民女循迹来到一方峭崖,见崖下以粗木嵌岩作底,上置两幅棺椁,崖下恰好游来方娘子的悲啼喊救!民女本想上报府衙,却遭人暗害跌崖!” 观者闻此,皆倒吸一口凉气。 “民女万幸跌在粗木作底的葬崖捡回条小命。民女与方娘子齐力移开棺盖,可好景不长,将民女推下峭崖之人竟掷山石令民女与方娘子齐齐坠崖。”祝好拭去唇角污血,“歹人也未料崖下是潭吧?民女与方娘子得猎户所救,方娘子于十日前转醒并将尤衍所作极恶告知猎户,并令其转诉民女。” 尤衍抚掌嘲道:“老子见祝娘子不单耳力过人!就连嗅觉也可与猪狗相较!” 祝好懒得与他逞口舌之能,只当两耳不闻。 正待此时,衙役将卖粉妪与送信小厮请至上堂,张谦无非询问迎亲当日可曾见到奇观异事,见二人所言与祝好言辞相应才将俩人遣散。 张谦自然知晓此二人所答不可重用,如此,正遂了他与尤衍的用意。 观者之众,张谦与尤衍做戏自需做全套,他遂问祝好,“祝氏,猎户与宋氏家住何地,名姓是何?将你推下葬崖之人是熟识?若不是,你可看清此人的样貌了?” 猎户是尤蘅提前安排的,祝好倒背如流:“猎户名作曹资,他因行猎,居所不一,非要论的话,长居之地便是崖下的茅屋。而将民女推下葬崖之人并非熟识,只依稀觑见此人五短身材,体态圆润。至于仙……”她顿了顿,方答:“宋郎名携青,家住南巷松鹤居,不过……宋郎常返京都探望长亲,民女昏睡数日,怎敢断言宋郎尚居其宅?” 谁人不知南巷松鹤居?此宅前身是世家别第,现今已被官署收作己用,多为招待京官。 前阵听说外埠来的勋贵以万两置下此宅,最令众人惊诧之处莫过于祝娘子竟得此等高门公子的垂爱。 众观者及张谦、尤衍打量祝好时目光如电,她佯装沉着。 张谦朝衙役掷拘唤签,“传曹、宋二人及祝氏姨母入堂!”言罢,他转觑尤衍,“尤氏可备辩辞?” 尤衍尚未答话,衙外一观者忽然越众而出,此人体态浑圆,着褐色携烟纹布衫,嗓音雄厚:“草民王莽!欲为尤大公子陈词!” 既有人证,被告者理应庆喜,可众人却见尤大公子面色惶惶。 张谦注意到了尤衍的慌容,想必来人定是不利于他,奈何他实逼此处,只得传王莽入堂。 王莽上堂即跪,大喊:“草民王莽!草民是尤大公子的亲卫!祝氏所言皆虚!草民在堂外观言半晌,方才祝氏竟说她与方氏徒手将棺盖移开,呸!方氏之棺四角嵌有钢钉!两个小女娃如何堪将棺盖掀开?!” 张谦欲审祝好,转目竟见她汗出浃背,双唇抖颤,眸中尽露惊惧。 祝好瑟缩地指着王莽,惶恐道:“就是他!张大人!是他将民女与方娘子暗害坠崖!是他!是他啊!” 王莽明面是尤衍的亲卫,实则是尤蘅的心腹,他看似为尤衍陈词,实则欲与祝好唱双簧。 张谦见势不妙,急急拍起惊堂木,“祝氏!先答本官!方氏之棺究竟是如何开的!?若存诬告!罪加三等!” 祝好声泪俱下,“……民女,民女不曾说谎。”她在袖中摸出条状之物,待众人看清不免生疑。 好端端的,祝娘子为何在袖中私藏钢钉?诶!方才王莽说什么来着?棺盖四角嵌有钢钉,莫非…… 祝好手心的钢钉残有锈血,她声哑道:“民女初入明堂,心中自是惴惴,所说遗漏细情倒也合情理。如王氏所言,棺盖嵌有钢钉,民女是借簪钗将钢钉撬出棺盖的。” 她高举两手,只见祝好的掌间布满疮疤,“这些伤都是开棺所致的,民女倒想问问王氏与尤氏!淮城丧葬礼法已弃封棺,此行意将亡魂永囚!寓意死者不入轮回!尤家既将方娘子的棺椁嵌入钢钉,为何尤员外的棺椁未嵌?” “若是防土夫窃墓亦难通其理!方娘子的棺椁远逊尤员外之棺,再说了,尤员外棺中的随葬物盈千累万,真当土夫子瞎了眼?还是……尤大公子唯恐方三娘活生生地蹦出棺来!” 祝好又从袖中捻出一截褐色的携烟纹布绦,“‘衍’作‘烟’,淮城百姓皆知,着此衣者正是尤大公子的亲卫!这截布绦是王莽将民女推下葬崖时所得。” 尤衍骂道:“你个牲畜!休得浑言!王莽月前随老子到岐州谈商!老子归城时将他留在岐州处理尾事。直到今日,与王莽同留岐州的随从皆未返城!他岂能于半月前现身西皋?!老子倒想问问王莽!他为何在此!?究竟是要替老子陈词,还是想反泼老子脏水?!” 祝好无须再费唇舌,衙外围观的百姓已起声窃谈。 “诶!他三人所言皆有异啊!若依尤大公子之言,王莽尚未回城,他如何能知方三娘的棺椁嵌有钢钉?” “王莽不仅知道棺椁嵌有钢钉,就连嵌入几枚都一清二楚!依我所见,王莽明面上留在岐州,实则奉尤衍之命,欲将祝、方俩人……” “所言极是!王莽此时现身定是担心主子被困危境,怎料……将尤大公子推入险境之人,竟是自个儿!” 尤衍眸中阴鸷显现,他转身指着衙外的百姓,“谁在胡言?!给老子滚出来!” 此话方落,王莽直奔登闻鼓,众人耳闻一声闷响,竟是王莽一头撞在了鼓圈坚硬处。 “尤大公子冤枉!草民愿以性命为尤公子沉冤!尤大公子冤枉!张大人明鉴!尤大公子冤枉!” 王莽撞势不减,登闻鼓血流如红绸作悬,衙役正想将他拽开,王莽却自长靴抽出短剑,直直刺入自己的喉颈。 鲜血迸溅,王莽遥指尤衍,“……尤大公子,我阿妹……你应我,允阿妹……过活……” 作者有话说: ---------------------- 呜呜呜呜为我的两位数读者们更新一下,这两章走剧情捏 第10章 负屈 衙役近前探王莽鼻息,只见短剑没入颈间,透过血口依稀可视颈骨,他已在瞬间毙命。 祝好脑际浮云扰绪,就连呼吸皆滞。 若这场诉案不见血光,他家公子所谋势必艰难。 王莽为让主子稳操胜券,他忤尤蘅本意,擅自藏身西皋欲将她与方絮因推入死地。 王莽欲意杀害两条性命,他自是死有余辜,却非死于此状。 依祝好所想,王莽应当伏身正法,依大成律受诛。 此时此景,是她应尤蘅上堂陈词所未预见的。 张谦倚坐高堂,朝衙役挥袖,“此人倒是作晦,带下堂。” 随声令下,王莽被众役拖下堂,他颈间血流不断,内堂与长阶以他尸血为尤蘅铺就前路。 祝好参与其中,同为此路的建造者。 凭王莽死前所言,他看似为尤衍洗冤殉身,不得已将幼妹托付与主子,实则不然。 众人如何看不出尤衍以其妹性命胁迫王莽行不法之事呢?最末,王莽只得以自己的性命换幼妹一条生路。 此行却适得其反,愈发坐实尤衍的恶行。 尤衍见势不妙,舍膝下跪,“草民冤枉!王莽是草民的亲卫不错,可草民从来不知他家有一幼妹啊!如何以此相胁?与草民同行岐州谈商的亲从皆可作证!草民返城时的确将王莽留于岐州啊!他何时回的淮城草民当真不知!待下月……草民暂驻岐州的亲卫返城诸事皆明!何况方氏确为撞柩而亡!难不成草民还能逼着她撞不成?!此事尤家上下皆可作证!” “好一个‘尤家上下’。”祝好抚掌,“既同为尤家人,证词自需推敲一二。” 张谦狐疑:“何须下月?尤氏令亲从即刻返城有何不可?如此亦好将疑情释清。” 尤衍钳口结舌,就在这时,衙役携祝岚香入得上堂,“回大人,曹、宋、方三人尚未寻得踪迹。” 祝好闻言疑窦丛生 ,若按尤蘅所谋,此时作为猎户的曹资应当带着物证上堂与她共诉尤衍,尤蘅定已遣部下谨防尤衍对曹资下手,既如此,曹资怎会无故失踪? 祝岚香眼见祝好跪身原告石,她三步并作一步直奔祝好,“你这不知恩的小兔崽子!我好生将你拉扯到这般大,你就如此还恩于我?!你……你竟敢诬我!”言罢,祝岚香忽抬右手欲掴祝好。 祝好泰然自若,“姨母,此地是府衙,并非祝宅。” 祝岚香闻言堪堪止住右手,她扑通落跪,“张大人!满城皆知其女克双亲克夫婿!她名声如此,怎有人家娶她?若非尤大公子寻得民妇,愿以二十两作聘迎祝好入尤府为员外之妾,民妇真不知该如何慰告阿姊与姐夫的在天之灵!阿姊待民妇极好,岂料她诞下此女便去了,祝好再如何顽劣,民妇怎舍得将亲阿姊的闺女置之危难?” “慰告我爹娘在天之灵?”祝好轻嗤,“将我许给将入土的老叟便是姨母还我阿娘的恩情了?” “尤员外家财万贯怎会苛待于你?这般好的亲事,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若非尤大公子与员外施恩,将你纳入尤家,以你的名声这辈子都别想嫁作人妇!” “施恩?”祝好问诘,“此恩若赠你,你要不要?” 祝岚香还想再辩,却被张谦的惊堂木吓了个激灵,张谦探问祝岚香迎亲当日的细情,他见此妇实在难堪大用,且言辞越发激烈,仿若处身之地并非府衙而是市井闹集,张谦只觉头昏脑胀,忙命衙役将她请出内堂。 祝好伏地倾拜,“张大人,民女险些忘了,尤员外的棺椁同民女与方娘子齐坠峭崖,若依尤家之言,尤员外迎妾当夜方去,翌日下葬,眼下是初春,尸身才搁置一夜怎会有腐臭?今日距尤员外下葬不过半月,若请仵作查验尸身的死期,便可判定尤氏与民女何人在扯谎。” 张谦思量片刻方答:“距你与方氏坠崖也已半月,而今捞尸早因潭水加快了腐败的速度,此法不通。” 蕴他仙骨 第9节 祝好:“此事张大人莫愁,尤员外的尸身早在落崖之际被曹资捞获,方娘子将尸身托给曹资暂存,只需寻得曹氏,此案即可一清二白。” 尤衍面无人色,额汗一挥如雨,他两唇翕动,想要言辩,却迟迟难言半字。 张谦将此景尽收两眼,他虽是个昏官,然涉足官道几十载,怎不知人证、物证、辩词皆是祝好占了上风? 尤琅西去,尤衍身为长子理应继承父亲的巨财,尤家纵横商道百年,祖父贵尊开国皇帝左相,尤衍更以无上财帛贿赂于他,左右苦主无非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说了,二人并未丢了性命,祝好与方三娘区区无名鼠辈,他偏颇尤衍又如何?淮城之内,谁敢指斥于他?! 张谦如此作想,遂道:“祝氏,今日本该方氏上堂,怎奈方氏失期。王氏为证尤氏清白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沉冤,身备尸证的曹氏在堂审之日忽然失踪,就连你口中的宋郎也未寻得。今日之案,祝氏未呈上有效的物证人证,你呈上的布绦、钢钉、疮疤皆可作伪,依本官看,此案需待方、曹二人复审,若寻不得,还请祝氏敛集铁证呈堂。” “铁证?”祝好言中隐刺,“敢问张大人──何为铁证?王氏的一言一行为何不算实证?堂外的百姓尚且看得明白,王氏是受尤氏所迫!此事若不论,王氏在西皋将民女与方娘子推下葬崖也不论吗?!他既是尤氏的亲卫,张大人怎能不对尤氏质询?民女若非事先见过王氏,怎知他的样貌?” “若依张大人所谓的铁证,只怕民女将尤琅的尸身抬上堂,张大人也会以伪作尸身治民女的罪。或则,民女与方娘子因此案遭尤衍的杀害才算铁证?只因民女与方娘子捡回一条命,‘谋杀之罪’便难诉案了么?” 布绦与王莽虽是尤蘅所设之局,可他如此偏颇尤衍,怎可为一地长官? 淮城平头百姓多受尤家欺压凌辱,多年不曾诉案只因畏惧尤家之势,然依今日堂审,岂知不是父母官昏昧? 时至此刻,曹资仍未入堂,若今日难定尤衍的罪,只恐她的这条小命活不到复审。 祝好正在思谋要如何言辩才能拖上半刻,她却听见张谦喊道:“退堂!” 祝好难捱心头肝火,横竖走出此衙她也是九死一生,既如此,她不如先骂个痛快,“张……” 她的喉嗓忽如呛物般难言,祝好捂着脖颈发出吱唔乱声,始终难以道出完整的字句。 衙外纵步行来吏卒,他直入上堂,伏在张谦耳畔细语,祝好与张谦相隔甚远,再则吏卒有意压低声调,她却莫名听得清明:“岐州府传书,太守小公子状告尤衍尾欠他千两未偿,因此,尤衍的亲从皆被小公子压在岐州不得返城,祝、方俩人所诉之案已传遍临州各县,裴大人因公事途径岐州府,大人与小公子是熟识,在小公子处听得尤衍数桩恶行……” “裴大人?”张谦问及,“哪位裴大人?” “大理寺少卿裴应忱,裴大人。”吏卒言及此处声色俱颤,“裴大人说,此案张大人若是觉着难审,便在三日后呈到他的案上,裴大人与小公子已在启行淮城的路上。” 祝好望见张谦虽已极力掩饰,可额汗早已渗出头顶的乌纱帽,祝好转看尤衍,见他怡然自若,显然不闻堂上二人的私语。 张谦揩拭额间的冷汗,他有意趋避尤衍的注视,“此案在三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复审,在此期间,祝氏与尤氏皆可寻实证以为己辩。” 尤衍笑面僵滞,他倒想好好质问张谦怎的冒出个大理寺少卿!却听堂上昏官急急下令:“退堂!” 一众皆被衙吏遣散,人潮隐入分街,祝好找准时机在衙外截住尤衍的去路。 祝好嗓中已无异感,四顾侧近仅她与尤衍二人,祝好方才开腔:“尤大公子可知……救我与方娘子之人,并非猎户曹资。” 尤衍听后一副傲睨得志的小人模样,“好啊!出堂你倒是肯认了!跟老子去见张大人!无需劳什子大理寺少卿!今个儿便请张大人判案!” 他猛劲拽着祝好,她无力挣脱,只得接道:“敢问尤大公子,小女认什么?我只说并非猎户曹资所救,却不曾说此案与尤大公子无关啊。” 尤衍顿步,回觑祝好时眼中狠戾毕露。 祝好趁机将手腕抽离,“尤大公子不应问……何人救了我与方娘子?” 尤衍磨牙凿齿,他斥问:“谁!?” “尤蘅呀。” “你放屁!”尤衍手指祝好,他逼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老子跟阿蘅的关系?” 祝好未及回答,不远处有小厮火急跑来,他在尤衍的耳畔咕哝半晌,此次祝好却是无从听清了。 尤衍不再与她争执,只与小厮火急火燎地离开此地。 尤衍的身影才隐入长街,另一人旋即步出角门直奔祝好。 尤蘅眉眼低垂,眸色晦暗不明。 “啪──” 祝好甚至不曾看清尤蘅扬袖的动作,洪亮的巴掌已落在她的右颊。 她本就诸伤累身残骨难支,尤蘅并未因此减轻力道,祝好似一朵断头花脱枝入泥般扑倒在地。 祝好的右颊一片灼痛,她两手撑在地上片刻,才扶着檐柱吃力起身。 她抬手将额前的落发拂开,不觉间,猝然扬起另一只手,却被尤蘅不费吹灰之力地制住,尤蘅面色鄙夷,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作撕肝裂肺的哀嚎。 祝好的两手本就是为了障目,见尤蘅着了道将她的手钳住,祝好这才高抬右膝正中他的胯处。 她见尤蘅面色涨红,手捂下身痛不堪忍,祝好右颊的灼痛如受霖雨润泽,痛觉消了一半不说,更教她身心舒畅,甚感大悦。 尤蘅给她的那记耳光无非从中听得她与尤衍所说,保不齐方才将尤衍支开的小厮也是他的人。 如此,祝好倒不必与他绕弯子了,她直言道:“我原以为,尤二公子与我姑且算是一艘船上的盟友,可你明知此案需得复审,却让我作前锋?你算准京官抵达岐州之日,大肆将此案遥布各州临县令京官接手此案?” “你若说不知, 曹资为何无故失约呈证?你将尤琅尸身重托曹资,却不命他上堂,二公子此行为护他与尸证直入二审?若曹资初审入堂,却未将尤衍扳倒,你唯恐尸证遭尤衍损毁?若是……我因初审死在了笞刑上,岂不正中二公子所愿?”祝好扯出一抹笑,“可惜,我命硬。” 祝好远望对街诸坊,迟迟不见方絮因的身影,她问道:“她呢?方絮因怎未与你同行?莫非,二公子与方娘子已经分路扬镳了?她喂我饮下数日的迷药,让我昏睡到上堂前一日才醒,此事倒也古怪,尤二公子可通医理?此药怎的好端端失了效用?抑或二公子早知此事?你有意拖到她离开才令我彻醒,而她今日未入堂与我一齐指供尤衍,亦是你从中作梗,我倒是稀奇……” 尤蘅忍痛问道:“……稀奇什么?” 他的确在暗中搅弄风云,可他虽将此案与尤衍诸恶遥传临州,却不曾料到能以如此地神速传至岐州。 若照他原先的计划,祝好本该在初审后死于尤衍之手,京官才能得此消息亲临淮城,岂知初审之日张谦已知此讯,并放言由大理寺少卿二审此案,既如此,若祝好死于候审其间,京官定会详查死因,是以,尤衍不会再对祝好下手。 “稀奇你以何种歪由拖着方絮因,她既大费周章地敲鼓鸣冤十日,甚至喂我饮药只为自己入堂捱下诸刑,既如此,她岂会因芝麻小事而失期?”祝好似笑非笑,“她可知你干的烂事?若她不知,尤二公子需得瞒好了。” 作者有话说: ---------------------- 裴大人是另一本《我在大理寺为尸入殓》的男主角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来打个酱油~小宋下一章回归~ 第11章 浮萍 尤蘅痛感已消大半,他恢复昔日翩翩玉公子的清贵模样,却难掩看祝好时双眼里的鄙色,“三娘知与不知,与你有何干系?区区女儿家,岂能悟我所谋?” 祝好力困筋乏,外有笞伤作祟,她泄气般席地就坐,“女儿家如何悟不得?若非你口中的‘区区女儿家’,尤二公子岂能降世?” 祝好讥刺道:“尤二公子所谋,看似除暴安良不吝大义灭亲,实则……与你兄长相比又有何异?尤衍为财权弑父,尤二公子亦不过为财权弑手足,只因尤衍与其父生非做歹,你生在尤家有他二人作较倒易得百姓一句‘仁人君子’吧?” “王莽表面被尤衍胁迫,实则是受尤二公子的威逼!你为成己所谋,视人命作尸梯,令其妹失长兄,岂知待尤衍伏法,尤二公子不会成为第二个‘尤衍’?” “若祝姑娘执意如此作想,尤某百口莫辩。不过,尤衍伏身大成律法,于你我及此城百姓只利而无害,何况……所谓的‘尸梯’是你我共建,既是同绳蚂蚱,烦请祝姑娘,谨言慎行。” 尤蘅言此,旋身欲行。 “慢着。”祝好问询:“尤蘅,你此前所应之事……” 尤蘅劫言,“祝姑娘急什么?我的确应允,若祝姑娘助我上堂指供尤衍,并令其伏狱,我便将当年你父亲之事如实相告,眼下……却非合时宜之际,尤衍尚且快活,是以,祝姑娘与我的买卖并未成啊。” “祝姑娘惯会耍滑头,我怎能不留后手?不过,你父亲之死的确与祝岚香有关,若你想为父亲昭雪,我这儿有件物什或可助你。”尤蘅斜睨祝好,目露戏谑,“祝姑娘的父亲可否在九泉下瞑目,全凭三日后祝姑娘在堂上如何行事。” …… 尤蘅拂衣而去,祝好卧地歇息。 脊背灼痛依旧,不过,相较受笞时的绞痛,已好上太多。 祝好爬起,扶着途径雕栏与墙垣走走停停,步履犹如千斤之重。 今早碧空响晴,满袖春风,如今却见黑云蔽日,偶作焦雷。 “姐姐。” 祝好循音望去,见是笞刑时为她鸣不平的稚童,他怀中抱伞,大抵十来岁,身量只到祝好腰处,稚童仰着脖子道:“姐姐,伞赠你。我家住附近,没准儿赶不上落雨,我就先到家了。” 言罢,稚童便将怀中的伞往祝好手上推,她难以招架,只好领意接着。祝好正要言谢,却见稚童一溜烟地钻进小巷没了影,生怕祝好会将伞推谢回去似的。 眼下尚未落雨,祝好将伞当作拐杖,不想才迈出两步,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更有疾风急袭。 长街已不见行人,祝好将伞撑开,青石铺就的地砖积水漾波,而水中所映,正是蓬首垢面的自己。 她似水中浮萍任风雨飘摇,始终未有立身之所。 劲风将檐铃竹灯吹得自相磕磨,她的伞也在风波下离手,伞随疾风翩飞至几尺外,祝好敛裙尾逐,却因牵扯伤处扑身积水。 水面清漪荡漾,映于水中的她显得破碎支离。 祝岚香将她卖给尤琅作妾时她不曾泫泪,在堂上受笞刑时亦咬唇咽痛,如今却因平地跌跤眼鼻皆酸。 祝好透过层层雨帘打量四周,她敲定无人才埋头大哭。 她双眸含泪氤氲难明,却见水中飘入一瓣梅,它拨开涟漪仿若载水远行的偏舟。祝好指尖轻触,水面依稀映出旁人的形影,而随疾风翩飞至几尺外的伞却渺无影踪。 他将手中伞偏移,令她成为伞下所庇护的浮萍。 她追思那日,淮城霖雨,却因那人在侧,将雨幕阻隔在数尺外。 祝好方才便觉着古怪,如今的时节,分明已不大见梅,如若是他,倒不奇怪。 “梅也,报春之花,凌霜斗雪。” “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以仙君之言,我不过是在‘苟存残喘’,与这报春之花倒所隔天堑。”祝好将两颊的涕泪借衣袖抹净,她转身看了眼宋携青,“……仙君何时来的?” “何时?”宋携青略思,“倒谈不上几时。” 祝好不言,浮肿且泛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她觉得宋携青与此前相比,竟显得病气缠身,只见他面青唇白,神情倦怠。 他持伞立于长街雨幕,身姿如鹤亭立,仙骨蕴外而生。 雨声之外,她好似闻得宋携青嗟叹,后听他说:“一直都在。” 祝好闻此,眉心动容,她将视线从宋携青身上移开,转身拨弄水中梅。 他所言难悟首尾,好似拿她作乐,实则不然。 宋携青既是淮城守神,凡在此城境内,所生万事皆感于心,他神思蟠天际地,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祝好也的确将此言当作了笑话,她见伞外落雨骤急,自己身上的伤口遇水生痛,祝好背对宋携青,忽问:“仙君,今日非得降雨吗?” 依祝好所知,自她将绣球抛到宋携青的玉像中,淮城连日多雨。再者,她曾亲眼目睹宋携青掌控淮城雨幕,祝好笃定,若宋携青不悦,淮城必逢阴雨。 苍天,他究竟是堕仙,还是为凡间供雨的龙王。 祝好不知宋携青今日因何不悦命淮城落雨,她只知道,此雨教她遭罪。 她不喜下雨。 “今日之雨,并非因我而下。”宋携青见祝好抱膝窝成小小的一团,她脊背单薄,衣衫褴褛血水浸透,因冒雨之故,她通身濡湿更显脊背笞伤可怖,他思及尚有要事需她襄助,遂道:“停也行。” 宋携青持伞在祝好眼前掠过,悬在伞沿的水珠簌簌急坠,水珠在青石地上绽出水花,惹得涟漪回环。祝好发觉头顶已无遮物,伞在宋携青手中凭空消失,雷雨瞬间齐散,天际黑云渐退,微风拂面时,裹挟一缕泥壤春花的清馨。 蕴他仙骨 第10节 祝好回想处身内堂时,她欲唾骂张谦昏昧,却因喉嗓呛物难言半字,她试探地问:“刚才……可是因仙君之故,我才失了声?我能听见张谦与吏卒的私语,也是仙君的手笔?” 宋携青颔首,“若你因诟骂张谦入狱,我还得设法捞你,倒不如令你失声来得省便。” 祝好微怔,不过片刻已醒悟,她直白道:“仙君可是有求于我?” 言毕,祝好忽觉此话太过放肆,忙找补道:“仙君有何事要与我相商?” 宋携青望着她,清清嗓子方道:“本君近日前思后想,顿觉祝娘子所言甚是,婚姻之事应遵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我与祝娘子虽只是名头夫妻,我却怎能因此亏待你?”他俯身,一手支颐,“本君与祝娘子的婚事应以民间仪礼筹办,待我挑个吉日便上 你家提亲。” 祝好听后,只觉神魂恍惚,宋携青出手帮她只为此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她心头如释重负,若只是成婚,此事倒简单。 祝好觉着好笑,宋携青寻的托辞倒敷衍,他这般不喜琐事,怎会苦思她的话是非对错?宋携青也不喜她,怎会有闲心同她作戏举婚?此事绝非如他所言,只因觉着姻亲理当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便打算到她家提亲,宋携青之所以这么做,定与他的利害攸关。 不过,他既无意言明,祝好也懒得究问。 她继续听宋携青道:“我从不平白占人便宜,倘若筹举婚事,满城便知祝娘子已嫁作人妻,此行于我而言倒无所谓,于祝娘子而言却是不公。因此,我可应下祝娘子任何一件诉求,便作此事的报酬。” “……任何?” “任何,只要祝娘子想。”宋携青唇角隐笑,一副待好戏开场的模样,“不论天宫星斗,不论东海明珠,还是祝娘子想取谁的脑袋,只需你的一句话。”他在掌间化出一物,祝好细看,竟是松鹤居的匙环,“此物,祝娘子好好收着,百年来,在本君玉像前倒地鼾睡者,祝娘子可谓第一人。” 他虽与祝好书下婚契,复拜天地,却太过敷衍。因此,宋携青体内的天罚仍未解开,如今,他做戏做全套,总不该出错,此事之后,天罚骤解,他便不必继续偏护她。 祝好却不打算接手,“此宅归还仙君,我心系爹娘曾居的小院,留居祝宅心中也踏实。” 虽说待她成婚,祝岚香定会将她撵出祝家,不过……祝好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宋携青听后倒也不坚持,他将锁匙收起,复问:“祝娘子可想好所求?如过今日,便作废。” “仙君……当真何事皆应?” “自然。” 宋携青眼见身前的小娘子眸中骤起希冀,似琥珀映春景,流光耀回旋。他莫名新奇祝好欲求何事,譬如为父沉冤?或者令自己身上的笞伤痊愈?还是扭转如今的困局? 然而,宋携青所想,她皆未言。 “仙君,那便将一件诉求,变作十件。” “所求倒不少。”宋携青冷笑,屈指往她前额一弹,“不可得陇望蜀。” 雨后初霁,风轻云净,苍空黑云不知何时荡然消融,远望诸峰之巅悬日欲坠,将半边天染得仿若熔金。 “仙君,我想好了。”祝好颤着双腿站起,她鬓发濡湿,面无人色,“护我归家。” …… 宋携青此前百思祝好所愿,这般扭转乾坤的良机,她却命他屈尊作护行的镖客…… 她既能想到令一件诉求摇身变作十件诉求的妄念,岂会不懂变通? 最终却求此等小节之事,倒是他高看祝好了。 祝好身负诸伤,行路自是不便,若宋携青是常人,只能扶着或背着祝好前行,可他并非凡胎浊骨,宋携青在祝好的眉心以指画符,金辉乍现,祝好的四肢百骸忽如鸿毛轻盈,她脊背笞伤分明未褪,迈步时,却不再牵扯伤处,就连祝好因坠崖导致的脑胀体虚之症也没了影。 宋携青:“祝娘子打算何时回神?你若离我三丈开外,术法将自解。” 祝好闻言,才发觉宋携青已离她近十步,她忙不迭提裙跟上。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明灯 初雨后的长街罕见游人,祝好没了伤痛折磨,行路却依旧缓慢,宋携青与祝好相隔遥遥,祝好始终维持与他身距三丈内。 并非宋携青脚下生风欲将她甩开,而是祝好有意慢行。 他已识破她的私智小慧。 若她尚未抵达祝宅,宋携青所施的术法自然不作解除,若她步至祝宅,术法骤解的瞬间,她身上的伤痛将再次袭来。 她既如此畏痛,方才求他化去笞伤便好,何必以此良机换他护她归家?若以此求换自己笞伤痊愈,她自行回返岂不更好。 宋携青难以通解她,往后更无意相解,是以,他对祝好之事不作寻问。 两刻钟的路程令祝好拖至近一个时辰,她与宋携青只需拐过前方的街角便可瞧见祝宅。 宋携青莫名只离她三步之隔,祝好正疑惑他为何越行越缓,两眼却被斜刺里迎步而来的女郎吸引。 待祝好识清来人不免怔然,此人正是失期堂供的方絮因。 俩人相互行近,祝好发觉方絮因的两肩衣面磨出了血,她面青唇白发髻散乱,双眼肿胀血丝遍及。 “祝姑娘,我本想到祝宅寻你,倒是在此处与你遇着了。”方絮因声色苍哑,隐有哽咽,“对不住啊祝好,我没想到……你竟在堂供前转醒。你所受的笞刑与欺侮,本当由我亲历,将你牵扯到此案已是我之谬错,如今更是欠下你多次恩情。” 祝好骋目望去已不见宋携青的身影,可她眼下已难顾其它,身前的方絮因全无往日生气,她两眼空疏仿若一具走尸。 “虽说你确实与尤蘅合谋欺瞒我,更令我身困危境,不过,府衙指供尤衍,身受笞刑,是我自愿的,你大可不必如此自疚。”祝好话锋忽转,嘴尖道:“自然,我并非要与你两清,方娘子亏欠我的,我皆已记作账目,待来日寻方娘子清算。” 方絮因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她反倒忧心祝好不咎既往,教她寝不遑安。 可她转念又想起另一桩事,方絮因两手紧攥衣袖,抱愧道:“祝好,若我尚有‘来日’,你随时可寻我清还,即便危及性命,我也不作退步,若无来日,下辈子我定当牛马清还。” 祝好攒眉,思及方絮因的古怪之处,她探问道:“何出此言?你……今日因何事失约堂审?” 她倒是想看看,尤蘅究竟以什么法子拖着方絮因。 方絮因哑声失笑,透着穷途末路的意味,“祝好,你可知我何故与尤蘅同谋?我虽倾慕他,却不因此就对他千依万顺。我不曾收受他平白施舍的银钱,尤蘅为我母亲病笃从医的治诊钱我皆立有欠条,我与他同谋,只是想凭自己为母亲敛财投医而已。” “然我所行,却是恶行,我口口声声为了母亲,可我手脚皆齐,却以此干着腌臜事,我知尤蘅所谋不纯,可我与他相较,又有何区别?” “自我记事起,父亲时常对母亲戟指打骂,我上头有两位阿姊,她们皆被父亲贱卖给了牙婆,我本该同阿姊们一般,入秦楼楚馆为娼,或为勋贵苦奴,只因父亲见母亲病体难支,觉着家中应留一女作粗使,我才免步阿姊们的后尘。” “父亲好赌,我十岁那年,他因常年欠债被人活活打死。”方絮因不见怆容,反之喧笑,“他并非绝无生路,我看见他血肉淋漓地倒在雪地,他唤我三娘,我同他说,我厌恶此名,凭什么兄长以字辈入名?而我与阿姊只配以行位作名?大娘、二娘、三娘……我当着他的面,为自己取作絮因。” “他奄奄一息,他求我救他,父亲打骂母亲时,我亦是这般苦求于他,可他不曾宽饶母亲,更对我脚踢拳打。明明临近医堂,我却未救他,我亲眼看着父亲的血一点点流干,他死死盯着我,可笑他竟妄以血亲绑缚我?整整十年,他可曾将我作女儿善待?” “兄长虽然好赌,待我与母亲却极好,家中巨细皆他主持,兄长尽管很少为家中贴补,却不曾以家银作赌。我因与尤蘅之谋,无暇照拂母亲,便将所得的银钱委任兄长,托他替母亲求医诊疗,统共一百两,此银是我与祝姑娘以性命所谋,只待我归家,便可瞧见生气蓬勃的母亲。” “昨日我与尤蘅拜别,推门入屋,见到的却是横卧塌间已绝气的母亲,母亲骨瘦形销方去末几,她并非死于顽疾,而是活生生饿死的,兄长怀揣百两流连赌坊,他赌得难分昼夜,以伪面哄骗我近二十载。母亲已失自理能力,双腿有疾更是下不了地,因兄长之过,母亲连日不曾进食,以至饿殍。” “我家住地偏远,我借绳将母亲缠在后背,背着她行行重行行,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消散,我能做的, 却只有抹尽泪,埋头苦行。” “我撞上归家的兄长,他面上毫无愧色,我遥想父亲,他与父亲一般,不配谈血亲。” “我不可先与他起争持,遂以言辞相激,果不其然,他与父亲皆听不得半点丑诋,兄长起首与我厮打,如此一来,我便有了反抗的理据,我抽出腰间事先备下的镰刀……” 山衔坠日,环峰似饕餮獠牙将日辉吞噬入腹。 淮城陷落晦夜。 “祝好,我杀人了。”方絮因拖着一副空躯往来路徐行,她的背影近乎消融于暗夜,“我生自寻常人家,未曾受律法之待,世间岂有绝对的公理?方连尤衍这般的人渣尚且逍遥物外,律法于权势面前如同空物,因此,我不信法。” “可这一次,我却想信一回。” 长街渐次燃起花灯,月升星移光辉微茫,却将方絮因的侧影拉长。 祝好自长街支摊的小贩处挑了盏绘梅灯,她身无分文,只得对小贩祈言道:“可否先赊账?我回头再将欠银送来。” 小贩上下打量祝好,他神色稍显怪异,临了却只挥挥手,“行罢,可别忘了送来啊。” 祝好手提绘梅灯追着步入昏巷里的方絮因,她将此灯塞入方絮因手中,让烛光将逼仄的窄巷照得恍如白昼,“前路阴晦,愿明灯朗照你此行。” 方絮因虽未应答,却接过祝好递来的绘梅灯,她的睫羽因火光投映到墙垣,祝好依稀见她眼中坠落一滴清泪。 方絮因掌灯孤身一人朝里巷行去。 “你过来。” 身后之人腔调平平如死水,祝好却觉得他此言暗挟阴冷。 祝好缓缓转身,面堆佞笑,“让您……久候了?” 宋携青站在贩卖花灯的街摊前,众辉将他笼罩其中,分外炫目,“既知教我久候,祝娘子还不跟上?” 祝好三步并作一步,“嗳,来也。” 她见宋携青摞下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置在灯贩案前,“无须找银。” 宋携青言罢,见祝好并未跟上,侧过身寡淡地觑她一眼,“……过来。” 此次却非祝好蓄意拖延时辰,而是灯摊小贩莫名将她拦下,方才宋携青不已替她将欠银偿还了吗!小贩堵她作甚! 小贩不曾出言刁难,反倒将木架顶端一盏嵌纹琉璃灯取下递给祝好,“此灯便作那位公子的找银。”小贩佝偻着背道:“祝姑娘,三日后堂审,得赢啊。” 得赢啊。 行途中,祝好脑际反复回荡此话,她提着做工精细的琉璃灯盏,此灯将她与宋携青的前路照亮,俩人一路无言地同行至祝宅,戌时未到,守门小厮却已不在,大门并未落锁,显然有人在前院等她。 祝好拾阶而上,身后的宋携青道:“近日我会上门提亲。” 祝好止步,转身看他。 她沉默颔首,表示已知此事。 说来古怪,方才宋携青分明告诫过她,若离他三丈开外,她身上所施的术法便会失效。可是,祝好见方絮因耽搁了不少时辰,若非宋携青从一开始就有意驻足等她,她身上的笞伤又为何不见痛? 或者……三尺开外术法自解本就是宋携青瞎诌骗她的。 祝好迁思回虑,朝宋携青所立之处深鞠一躬,“今日,祝好多谢仙君襄助。” 言尽,祝好推扉入里,宋携青正要离去,眼前掠过一缕闪金,池荇现身道:“嘶,你不是不插手祝娘子的事?携青君……”池荇嘴角噙笑,出言胡侃,“假如……你未从中作梗令消息立即传到岐州府,祝娘子近日必遭尤衍暗害。” “池荇,若我未令消息速传岐州提前引来京官,这场案审……”宋携青略略一顿,他回想小娘子一副慷慨赴义不惧危殆的犟劲,只轻笑道:“所胜方定为祝好,我无非令此局提前收尾,若我因她之事缠身凡间数日,我亦难耐。” …… 是夜,衙外驻留二三衙役,几人本已昏昏欲睡,却瞥见一位小娘子盏灯行近。 “去去去,任你有何琐案皆明早再来!” 方絮因将绘梅灯暂搁,她敛衣弯腰,“民女方絮因,此行并非鸣冤,只为自首归罪。” 作者有话说: ---------------------- 蕴他仙骨 第11节 呜呜呜呜谢谢评论跟投营养液还有霸王票的宝宝,好感动t_t希望自己可以越写越好t^t不辜负宝宝们 第13章 提亲 祝好前脚方踏入祝宅,迎面便朝她围拢数十位家丁。 祝好见这阵仗却泰然自若,她将手中的琉璃灯盏举至齐眉,祝好目视离她几步开外的祝岚香,她正斜靠黄花梨躺椅,惬享丫鬟为她摇扇送来的软风。 “姨母,这是何意?若只为迎翩翩归家,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祝岚香自躺椅起身,她从丫鬟手中接过羽扇,摇身步至祝好跟前,“迎你?”她以扇面挑向祝好的下巴,“虽说我这个做姨母的自幼对你稍有严苛,可姨母所望,是你得以靠自己独当一面,而你,竟在堂案上诬告姨母!祝好,你好生歹毒!我教养你十几载,你却以仇报恩?” “教养?”祝好不免讽笑,她将抵在下巴的羽扇推开,“姨母口中的教养,便是将我作猫儿狗儿逗趣般呼来唤去吗?若非我爹娘遗留的家财商铺,姨母怎会有此良机享乐遣仆?” “此宅是我双亲所置,自我父亲病逝,姨母遂借抚养我之由将此宅与钱帛占为己财,想毕姨母已闻我与宋姓郎君之事,宋郎近日便会登门提亲,翩翩既将婚嫁,祝家上下产业理应交还我手,烦姨母自行收拾行囊归乡,翩翩念及姨母所谓的‘教养’,待姨母临去之日,可自库房拨二十两银以抚姨母数年辛劳。” “你这小崽子!莫不是在打发叫花子?!”祝岚香呸道:“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你既嫁入异家,若将祝家薄财全数交给你这等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岂不平白将肥水引入外人田?你别忘了!我也姓‘祝’!再则你姨父可是赘婿,家中全权皆我主掌,与你嫁入夫家不可同语,翩翩啊,你愿嫁与谁姨母不拦,可你若以区区二十两将我打发了,想都别想!” “此事与姨母是否姓祝有何干系?”祝好反诘:“我家名下布、衣两坊,其中携有淮城诸商营链,这是我双亲在世时拼争而来的私产,并非祝家世传的家财,因此,与姨母有何瓜葛?再者,家产本就在父亲病逝前寄于我的名下,如今交还我手,理所应当。” “你……”祝岚香戟指祝好,她却如身患哑症般难言一字。 祝岚香心烦虑乱,祝好自幼在她的眼皮底下长大,她最知此女性情,蹑手缩脚不说,自小木讷,不见主心骨,对她这位姨母更是无计可奈,可自她命祝好绣球招婿的那日起,此女性情陡变,祝好宛如从驯良的小兔化作刁猾的豺狼教祝岚香尽失方寸。 她见祝岚香被呛得杜口结舌,祝好只觉神怡心旷,她越过祝岚香及一众家仆欲往前走。 “等等。” 祝好止步,她耳闻祝岚香怡声下气道:“翩翩,你父母留置的两间铺坊近年生意惨淡,只堪堪维系家宅开支,姨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假若当年我未接手阿姊与姐夫遗留的商铺,你个小女娃娃如何能令两铺经营下去?” 祝好仿若未闻,她又迈出一步,祝岚香急步紧跟,她翻脸比翻书快,并力握住祝好的手腕,令祝好手中的琉璃花灯因此坠地,可内里烛光竟未灭,反而愈烧愈旺,犹如坠凡星斗。 “祝好!你别不知好歹!此事暂且不论,你诬告老娘谋陷你一事又该作何解释?!是,我将你许给尤琅为妾确实不该,可我怎舍将你弃入尤家做什么陪葬女?我祝岚香再如何心狠,又怎会、怎敢残害他人性命?三日后堂审,若你胆敢再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我就……” 祝好俯身将坠地的琉璃花灯拾起,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之死极大可能与眼前的女人有关,不禁讪笑问:“姨母便如何?” 离京官堂审不过三日,若祝好在此期间横生不测,祝岚香与尤衍自然难逃疑凶,她正是吃准这点,料定二人不敢对自己下手,才出言挑衅。 祝好指尖拨转琉璃灯盏,令其光映彻四围,“姨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再者,翩翩从未涉足商道,于此路不通,若将基业 转手姨母名下,令姨母全权掌事承我双亲之志,不失为一桩益事。” “只是……姨母应当知道,我近日尚需了结与尤大公子的案事,翩翩因此案险些丢却性命,我自是深信姨母不会谋害翩翩,今日在堂上也只是翩翩一时被冲昏了脑,翩翩给姨母赔不是。日来诸事繁冗,转名家产之事还需翩翩仔细斟酌再定,翩翩只想好好将养身上的伤,余事便先暂搁罢。” “此案庞杂,又惹来京官判审,倒不知何时能了,翩翩也不知何时才可得闲处理家宅之事,若我嫁宋郎为妻,家产仍在我名下,届时若想转至姨母名下恐怕也难了。” 大成婚律,若二人结为夫妻,女子名下私产当与夫公有,而女子若想分利夫家财权,需以所育子嗣作拟,此律倒是作呕,尽磋磨女子,偏颇男儿。 祝好双亲已逝,其父临终前将余产商铺寄在她名下,若祝好嫁与旁人,届时她名下的家产自然难以转呈祝岚香。 若依此前,祝岚香倒没有此虑,祝好终归不过是一颗软柿子,商铺皆书她名下又如何?此女胆怯与她相争,数年来皆是她祝岚香执掌两铺,城中诸商认得可是她这张脸!可如今祝好却与先前判若两人,无形中暗生爪牙,再难教她肆意欺压。 祝岚香之所以将祝好嫁与尤琅为妾,只因尤家与她立约,事后此女名下余产皆归她一人所有,祝岚香当时还觉着古怪,为何尤家偏要祝好这等灾星作妾,直到生事她才彻悟,尤家买下祝好竟是为着给尤琅作陪葬女,她虽不喜这小杂种,却尚未生出要她下九泉陪双亲的念头。 祝岚香听祝好所言,神色稍喜,“翩翩的意思是……愿将阿姊的薄产归置到我名下?”她两手轻握祝好,言行温柔,“尤衍的阴私姨母当真不知!若此案二审继续传我入堂,姨母必定帮衬翩翩,我虽不知此案的细枝末节,可我若一口咬定尤衍,想必,于你易得利处,待此案了结,姨母再与翩翩细商转铺之事。” 祝好微微俯身,“如此,翩翩先谢过姨母,只是姨母切莫偏私翩翩,凡事需以真言判论,姨母若入堂,诉自己所知便好。” 祝岚香面上作笑颔首,心中却早将祝好骂得狗血淋头,真当以为她瞧不出玄妙吗?这丫头句句明正,却暗喻以家产胁她成为此案的人证。 她见祝好往自己的小屋行去,遂朝两侧待侍的家仆使眼色,家仆会意,将祝好围住,祝岚香道:“翩翩啊,多事之秋,你虽身处家宅,然尤大公子行恶无忌,姨母实在难以宽心,是以,命几位家仆送你回房,堂审前他们会在外屋护你安危,以及……翩翩既已应下将家产归置到我名下,明日我便请人拟书,待你签署,方算成事。” 祝好沉默片刻,乖顺道:“翩翩谨遵。” 祝好身居祝宅偏屋,她原先的闺阁早已被祝岚香的女儿鸠占鹊巢,哪怕她的这位表姊年前出阁嫁作人妇,祝岚香也未许她重回己居。 祝好在众仆的陪护下踱至屋外,祝岚香表面顾及她,无非变着法将她囚于眼下,以免她生事变卦。至于转名书契……她自然不会将双亲留下的余产商铺转属祝岚香,更不信仅凭祝岚香这夯货的只言片语便定下尤衍的罪状。 好戏尚在后头,她且等着。 祝好踏入魆黑里屋,她已半月未归家,因着淮城连日降雨,烛具有些受潮,祝好借着月色与琉璃盏费了好些劲才将烛具点燃。 屋中陈设简单,并无稀贵的摆件玩器。 祝岚香遣来的家仆仍守在外屋,想必她若未书产契,祝岚香暂且难许她出入,祝好只得托门外的仆役帮着打些热水。 祝好将身上的衣物褪去,取沐巾擦拭肌肤,她将金疮药随意涂抹伤患处,又换了件洁净的里衣。 说来古怪,祝好归家至今脊背笞伤仍未生痛,就连涂抹药物也未觉着分毫不适,宋携青早已离去,她身上所施的术法却未消散,何谓三尺外术法自解?他果真在唬她。 祝好了无困意,她翻箱倒箧,在壁柜暗层摸出掌宽木匣,祝好揭盖,内里置有一纸存单,爹娘私留与她的嫁妆皆存在相应的银号。 祝好若有所思,仍下定心将此物暂置壁柜暗层,她又从里头摸出一方月白绸缎面料,她以指作尺,自觉制成抹额将足,祝好捻针穿线,琢磨比量许久才着手作绣。 不觉间,案上烛火渐矮,祝好困倦袭思,她将火烛灭去,卧入榻间,祝好两眼欲阖之际全身隐痛,却因席卷而来的疲困压下,未等痛感彻底回旋,祝好已然昏睡过去。 翌日一早,她便因叩门声扰醒,无需探思,祝好已知来客是祝岚香。 她倒是急如风火,片刻都等不得。 祝岚香此行定为求书契,她若想彻底博得祝岚香的信任,此契必书无疑,左右祝岚香已无多少快活时日,她便遂祝岚香所愿。 祝好思及此,草草披件外衫起身,她脊背疼痛依旧,行路缓慢,然屋外的叩门之音却未她所想的那般急促。 祝好推扉行外,待她看清来人,不免怔住。 门外所立,不仅祝岚香一人,还有她的表哥祝亓。 祝亓是祝岚香之子,较祝好年长七岁,因着在京都行商极少返淮城探亲,祝好只在年节新岁时得见。 殊不知他何时归的家。 祝好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祝岚香堆笑,两臂分别挽过祝好与祝亓,临末竟将俩人的手交叠搁放,“翩翩啊,我昨夜思来想去,你啊,是个好孩子,嫁与不知根底的儿郎姨母怎么也放心不下,不若你嫁给亓儿如何?” “你与亓儿自幼熟稔,再者亓儿为人良善,于商道更是犹鱼得水,亓儿是我儿,若你俩结亲,我亦了却心中的一桩大事,若他日后欺你,翩翩尽管告诉姨母!姨母绝不姑息!如此,书契倒也作省!” 祝好不及言,祝亓已然唤她:“表妹,其实……我自幼对你有情,如今见母亲也有此意,不若我们择个吉日成婚?” 祝好猛地将手抽开,打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既与宋郎定下终身,怎可与表哥结亲?再则,表哥口出大言自幼对我生情,可表哥已成婚数年,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嫂嫂?怎么,将我嫁与老头作妾不成,还要教我当你好大儿的妾室?” “呸!休得信口胡言!”祝岚香强抑激愤陪笑道:“哪里来的嫂嫂?翩翩多半不知,亓儿早年纳的女人是个姬妾!不若此女怎的就连新岁都极少到祝家省亲?亓儿与她多年也未得所出!明儿就让他休了!你若嫁与亓儿定为正妻,岂有为妾的歪理?” 祝好怎会瞧不出二人的心术?若她当真嫁与祝亓,双亲遗留的余产商铺便名正言顺地同祝亓公有,母子二人倒是要将她全全拆吃入腹。 “翩翩不愿,翩翩此生,非宋郎不嫁。”她顿了顿,忽地阴恻恻笑道:“姨母,翩翩克夫,表哥莫非已恋我至不惮暴毙的地步了?” 祝好话音方落,有一小厮入院通传:“夫人,宅外有位自称宋公子的贵人莅临,说是……与小姐定有婚约,他今日特来提亲!聘礼及家仆竟列至后街!延绵数里!哎呀!那阵仗!堪比京都贵戚权门迎妻嘞!” 作者有话说: ----------------------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俗语出自《绘芳录》一九。 祝亓与翩翩同姓却称表哥是因为他爹为入赘,所以跟祝家姓,血亲上还是喊表哥嘟! 下一章小宋前来打脸hhhh(土土的很安心) 呜呜有读者看文的感觉尊嘟好好,感觉不是一个人在努力单机嘿嘿爱你们~ 第14章 赘婿 宋携青护祝好归家时,虽已知会她近日便会上门提亲,可祝好却不想他所谓的“近日”竟是翌日一早,她还以为至少得待堂审收场,不过反因他今日的临门求娶,令祝好有望破眼下的困局。 祝好越过门槛朝外院行去,却被人猛不丁拽住手腕再难移步,祝好因此牵扯伤处,她紧锁眉心咬牙捱痛,待痛劲稍缓,回首觑见此人正是祝亓 ,她本要出言讥弹,眼角却瞥见一抹千山翠青衣袂掠过廊庑。 “这……宋公子!未得夫人通传不可擅入内宅!” “宋公子此行不合规矩!还望您至大门待候!” “此院是小姐闺阁!怎许外男肆意进入?宋公子何苦难为我等贱奴!” 众仆环行在他身侧,那人脚风未停,他举步直往祝好所立之处疾行,“外男?”他口中不忘讥嘲:“我与你家小姐既定终身,怎作外男?倒是你家祝大郎,虽与翩翩以表兄妹相称,然他内宅既纳妻室,翩翩更已至婚嫁芳岁,他便不算外男了?一大清早,他私叩翩翩闺房竟合尔等口中的‘规矩’?” 此言尽入众人内耳,祝岚香三人神色各异,祝好尤为作怪,她下意识在心中细细推敲来人口中的“翩翩”二字,只觉心神难定。 祝好不及缓思,那人却已站定在她身前。 宋携青身量颀长,他立在祝好身前将日光尽数遮掩,祝好眼中所视只容得他一人。 他牵过祝好另一只手,欲将她拽离祝亓一侧,然祝亓始终未松手。 宋携青见此,不免疑道:“表哥竟有横刀夺爱的恶味?”他言罢,不顾旁人心中作何想,兀自将祝亓紧锢祝好腕间的指节拨开,“男女授受不亲,表兄妹亦需遵礼法避闲语,祝亓表哥可悟其理?” 祝亓肝火猛地窜高,他双拳紧握,责问道:“宋公子?祝某竟不知淮城哪家大户为此姓!再言,我为翩翩表兄不错,何时成你表兄了?休要胡搅蛮缠!” 宋携青暗喟,他身心交瘁,更懒于与此等货色行口舌之争,可他为娶祝好不得不将此戏作足,“待我与翩翩成婚,你不就成我表兄了?既然迟早得改口,不若借此良机先唤,以敬表兄数年来对翩翩的照拂。” 言尽,他将祝好顺势带入怀中,与她两手牵缠,宋携青语调难得温润:“翩翩。” 祝好从善如流,“宋……宋郎。” 宋携青与她相缠的那只手犹如烫手山芋般将她的掌间灼得沸热,祝好掌心透汗,那人手劲却不见疏松半分。祝好方连额鬓皆湿,她不曾见过如此模样的宋携青,所唤还是她的小字,心头自是如鼓齐鸣,祝好只望能及早结束这场闹剧。 “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祝岚香观望至今,见俩人青天白日下竟当众调风弄月再难容忍,“宋公子住家何处?家中几口人?可为长子?田产房契几许?以何为生?房中可纳妻妾?既大言欲娶翩翩为妻礼聘又为几何?阿姊既将翩翩付托于我,我这个做姨母的,定不能委屈了翩翩,所择夫婿自需上乘,空有皮相可不成,若不及我家亓儿便无须再谈求娶。” “哦?你将翩翩许给尤琅为妾时便不受屈了?如今更欲将翩翩嫁予你这歪瓜裂枣的大儿?” 宋携青讥讽之色显见,口中却依序应答:“在下姓宋名携青,淮城人氏,早年随双亲入京安居,诸位罕闻此姓倒也正常。宋某家中人丁位四,我为长子,后头尚有胞弟,田产房契……未曾细算,然南巷松鹤居仅凭宋某己财置之,想来无须我多言?若我与翩翩成婚,房契家财当交发妻管束,宋某定不染指。我不以何为生,只仰赖亲族数代荫庇,虽如此,囊中财权养着翩翩还是绰然有余的。” “在下内房不曾纳姬妾,而今未纳,今后亦不会教翩翩处在两难之境,携青此生,唯求翩翩一人慰后生,我知翩翩名下尚有双亲遗财,故而,我愿为此入赘祝家,大成婚律本就于女子不公,若我入赘,翩翩名下余财便不必与我公有,且宋某今日所携聘礼照旧归祝家所有。” 祝好暗叹宋携青如火纯青的演技,她仿若当真从他的眼中瞧见一缕春情,“至于聘金诸礼,已呈祝宅大门,我虽未曾计数,然不亚千金。” 宋携青所言多为生编硬造,神不可欺世人,然此例只在诸神应诺凡人祈愿的情况下,祝好当初无意将绣球抛到他的玉像怀中变相作他所应之事,宋携青如今虽扯谎连篇,却不曾应下何事,倒不至触发神祈。 非要说……他言中所允之事,无非迎祝好为妻,另将财权房契交由她管缚,此外今生不纳姬妾,加之入赘祝家,这些琐事于他而言倒极易办成,宋携青于婚嫁情事本就无甚兴趣,全允了她又何妨? 众人闻言面显愕然,数目交错间,祝岚香极力佯作心平如水地问:“你?入赘?聘千金迎祝好?当真?” 宋携青朝外屈指,“我所言是否属实,行往宅门一觑便知。” 祝岚香将信将疑,同家仆共行方外。 祝好舒了口气,宋携青与她交缠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她掌心滚汗涔涔,祝好胡乱将手汗拭在外衣上,她见宋携青已跨步行至几尺外,以祝好的视角恰可见宋携青紧着眉将掌心上的汗液以术法化去,她自幼易汗,见此不禁胆虚。 蕴他仙骨 第12节 她原以为这场闹剧终见尾章,不料那人折身返回。 宋携青头回顾及她的身量,俯首问她:“既是迎翩翩的聘礼聘金,怎有女主人未亲临的道理?” 一侧的祝亓喧喊:“表妹!你万不可被他的一面之词所惑!” 祝好默不作声,她本道奇怪,为何宋携青仍卖劲唱戏,原着祝亓尚在。 宋携青再次执起她的手,他将祝好的身子往前一带,“走罢,翩翩。” 祝亓:“翩翩表妹!你当真要随此等来历不明的小白脸同行?” 宋携青:“难不成,与你这等百无所成的小黑脸同行?” 祝好:…… 祝亓:…… 他虽因行商常驻海港奔波查检揽货,较之旁人的确要黑上一些,却不至于成为小白脸口中的小黑脸罢? 宋携青往祝好的合谷处捏去,祝好倒吸一口冷气,意会后忙不迭道:“表哥,我已心倾宋郎,还望你能通领翩翩此意。” 祝好言尽,仰首间依稀瞥见宋携青嘴角的一抹谑笑。 宋携青牵着她朝外行去,祝好因身上的笞伤不宜走得太快,她所穿轻薄,里衣易见,早风迎面便起劲干咳。 祝好发髻凌散,显然方晨起半刻未及梳妆整饰,俩人身后尾随祝亓盯眈,甚有三两家仆围观看戏,宋携青自是难以催迫祝好,万般无奈下,他顺其自然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褪下,披于祝好肩头。 祝好骤然被一股冷冽的甘松香萦绕,俩人四目相对,祝好从中窥得一丝不耐。 她本欲启言,忽觉脚下一轻,竟是宋携青将她打横抱起。 祝好下意识扶住他的肩。 外人得见只叹他俩情深缱绻,祝好却分外明了,宋携青无非嫌她走得缓慢,拖他后腿,磨他闲时。 昨日祝好托宋携青护她归家时,他宁愿施展术法令她暂且消痛,凭自己行路也懒于搀她半分,今儿个却因作戏不吝做到如此地步…… 祝好倚在宋携青怀中,只觉五感纷乱,许是她不曾被郎君这般偎抱,祝好也道不清此时的心境,似惊惧他倏然间的转变,又似裹挟其它难以明察的暗想。 她悄然于怀中绽露半只眼,所能视见的便是宋携青绷紧的下颌与喉结处的一点红痣。 三月并不燥热,宋携青的颈间却覆薄汗,随着步履的迈进,一滴汗珠自他的喉结处滑入襟口。 恍惚间,祝好仿若闻得心头急跳,她难以适应,小声伏在宋携青膛间细语:“不若,仙君还是将我放下?” 不只因她心神紊扰,宋携青行路时偶触祝好的脊背直教她伤处作痛。 那人双唇未启,可她脑际却莫名响起一道清音:“作戏须作足,此番道理,想必祝娘子亦知。” 音消之际,祝好仍觉心头异荡,脊背苦痛却不复见。 宋携青虽能以术法串改众人记忆,无须事事亲行,可若此法易通,神祈所触天罚早该在他与祝好书下婚契时解开,因此,哪怕他俩再如何看不对眼,此行的每一步,他都得带着祝好亲力亲为。 俩人行至宅外,祝家当街观者已如云拥簇,大伙久居淮城至今,头回得见如此铺张奢靡的求亲阵势。 祝岚香眼冒金光,嘴张得足以塞下整颗鸭蛋,只见左侧街面行列数只红木抬箱,每箱各站一位壮丁监守,她驰目望去,一时竟难辨首尾。列前候着位年逾半百的媒婆,她的左侧依次排开三位俏生生的姑娘,个个水灵妙丽,可依衣着打扮只当是使女丫鬟,挨边一位女子手呈黑漆描金雕纹承盘,盘中所置竟是一对鲜活的雪雁。 媒婆名唤香衾,她命手托承盘的使女上前一步,香衾笑 言:“祝夫人,这对雪雁可是宋公子赶早至城郊所猎,不仅为真雁,品相更是难得!鸿羽亦未见血。”她挑逗盘中雪雁,只见其雁奋翅鼓翼,奈何两爪皆以红绳缚住再难逃遁,“瞧!活脱着呢,执雁为礼,寓意此情忠贞不渝!可见咱家公子对祝娘子的一片痴情。” 大雁向来难捕,多数民家皆以鸡鸭鹅作充当,这位宋公子不仅以真雁作礼,所携聘金诸礼更是难计其数,众人言东论西,皆难断祝家娘子给这位高门大户的郎君灌了什么迷魂汤。 作者有话说: ---------------------- 小宋其实不高冷,皮下反而腹黑闷骚() 写这章的时候好难绷(扶额苦笑) 第15章 旺夫 祝好已脱离宋携青的偎抱,她陡见此景也是大吃一惊,她稍稍侧身,一双似含着春潮般明媚的眼定格在他身上,偏巧宋携青正移目看来。 祝好斜颈歪头,面作疑色。 他提亲归提亲,却将阵势闹得这般扬厉铺张,不仅如此,身尊神祇竟欲自贬作赘夫,祝好虽对宋携青不甚了解,更不知他此人性情喜好,然他所行所言从未作掩饰,只依区区几面便可断定他厌极了条理拘束,而宋携青却因她失手抛到玉像上的绣球陪她作戏至今,实令祝好难以通解。 宋携青不曾与她提及为神者若背约凡人当如何,祝好心痒难耐,她越发新奇此事,宋携青究竟因何对此诺百般顺从。 宋携青洋洋一笑,漫不经心地开口:“濯水,将礼单悉数念与祝夫人听听。” 话落,祝好见位列正中的使女越众而出,她手持红封卷轴,捻指展开一角,动作间祝好依稀觑见她腕侧的熠闪,宛若池中沐着艳阳欢游的锦鲤金鳞。 濯水趁着清嗓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至祝好身上,她正想仔细端详这位将与人神结亲的凡女,却觉旁侧一道冷寒不偏不倚地落到自己身上,她不敢再看,心中暗骂宋携青数遍后方埋首高唱:“津味轩喜饼五担、黄金千两、白玉高足一盏,青玉镂空杯一对、珊瑚迎门柜、朱漆雕填纹架、象牙镂花圆镜,红木银丝寿紫如意……” 半刻将过,濯水直觉唇焦舌干,她吐音近哑,遂将卷轴极力一合,她跨步至祝岚香身前将卷轴递给她,濯水微微作笑道:“夫人,我家公子所拟礼金不胜枚举,一时半刻恐难通诵,还望夫人亲眼。” 濯水于众人而言只不过是宋携青宅中的女使丫鬟,可她的言行举止却轻视主仆尊卑,若在平日,祝岚香必然要与她行口舌之争,奈何心神皆被礼单勾了去,自然也就懒于跟濯水计较。 祝岚香何曾见过这么多的奇珍瑰宝?她心荡神驰,接手时激切不已,两手竟不受控制的颤抖,导致卷轴脱手坠地,因街面呈低斜之势,卷轴受力铺张至几尺外,祝岚香与众看客明晃晃目见躺满字墨的礼单后齐声叫惊。 “这位宋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竟集藏前朝驰名天下平一水的墨宝?更不吝将其作小姑娘家的聘礼?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殊不知可为真迹?” “祝娘子昨日堂审诚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克亲克夫之名确乎啊!此女声名狼藉,如何得贵人厚爱?唉!宋姓公子倒是痴情!” “哎哟,这般个话茬老夫早想论言!尽是些捕风捉影的风谣,不若宋公子怎可不畏?” 祝岚香急急奔至侧近的一只红木抬箱前,宋携青示意监守退让,祝岚香见无人阻拦,迅速将箱盖揭开,只见黄金映着日华朝众人两眼扑闪,她猛吞口涎,鼓着劲再掀数只红木箱,若非光灿灿的金条便是和璧隋珠。 祝好耳闻杂谈,抬臂轻扯宋携青的衣袖,她故作伤怀地嗔道:“宋郎……小女声名劣劣,难任贤妻!嫁给宋郎可谓高攀,不若……将此婚作罢。” 不及宋携青作戏温慰,祝岚香已然急道:“呸呸呸!翩翩休要胡诌八扯!你母亲打娘胎随携虚症,怀你已然耗费大半心力,她自医师口中得知若决意将你生下,恐受隐疾反噬,可你的母亲又怎会不知自己的体况?她留你与否,命数已近末途,而你的父亲……” 祝岚香忽生怪相,停顿几息方道:“他不忍你母亲亡故之实,整年累月忘啜废枕,他如此搓磨自己怎得健安?我也曾宽慰你的父亲,嗐!终归难医他失妻心病!至于施家大郎,尤为空谈!你尚未过门算哪门子的克夫?!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的好翩翩,数年来,你苦受妄言真真令姨母痛心!宋公子,翩翩克亲克夫的虚名皆为风谣!我们家翩翩好着呢!旺夫!旺夫啊!” 宋携青听闻祝岚香此番激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祝好,“翩翩可曾听悉?你声名并非劣迹昭著,更与‘灾星’二字绝缘,就算是又如何?我怎会惧此?宋某今生,唯你一人不娶。” 他微微俯身,将方才披在祝好身上的外衫收拢几分,宋携青低至她的耳鬓,只以俩人勉强可闻的音量揶揄道:“祝娘子真是借势耍得手好棋。” 外埠阔公子以千金求娶祝氏女定会惹来城众围观,而祝岚香视财如命,亲睹宋携青数以千计的聘金诸礼岂舍这桩百年难遇的婚嫁?然祝好名声颇劣,祝岚香为令她安稳出嫁自需解释她身上的污名。 显然,祝好方才蓄意贬贱自己只为坐待祝岚香入局,他亦难逃祝好所谋,无形中成为她的一柄利剑。 也罢,互有所利方得长久。 祝好回他一笑:“与宋郎相比,不过尔尔。” 俩人极意压声低语,加上如此近距二人之言旁人自然无以闻见,祝好却与平素不同,竟犹自唤他宋郎。 春光如海,小娘子双眸流光似琥珀。 宋携青反复回味“宋郎”二字,临末,竟轻笑了声。 …… 祝好与宋携青便这般草草地定下姻亲,祝岚香更是急不可待地将她的生辰八字呈至松鹤居,待宋携青请人纳吉后即可彻底拟定婚期。 此事之后,祝岚香对祝好款曲周至,与前相较竟跟换魂似的令祝好难辨,她不仅让祝好搬回儿时的小院,更不吝遣来数名女医替她闻诊制药。 祝好特意叮嘱她不可将广纳医师之事大肆扬传,众人只知祝岚香应请仲春堂甚得名望的秦女医入宅诊疗,待秦女医后脚离去,她方请旁的医师自侧门而入。 祝岚香虽不解其间玄机,然祝好现下于她而言便是天主,她既然未主动谈及,祝岚香便不宜细问。 她与宋携青的婚事只祝亓一人私存异议,奈何祝亓碍于其母劝教,他对此全无良策,唯有常至祝好外屋叩门,言及来由若非叙旧便是相送小食甜汤予她。祝好清楚祝亓所谋,她懒于跟此人面叙,皆以体况欠安为由将人打发了。 距堂审仅余两日,祝好除却休憩疗养,便是趁着闲时枕榻作绣,她思来想去,以月白绸缎作底的抹额,若绣以古松青鹤倒也相衬,松枝极需显其纹理走势方可呈松之韧性,而粤绣妙用针法丝理映现绣物的肌理,正宜此题。 古松自绸缎一角势长,松枝腾鹤,抹额沿边可作流云点缀。 祝好承双亲禀赋,自其父亡故,虽然再无人亲授她绣技,可祝好依着书志照葫芦画瓢竟可敏悟八九分,再则,她自小便已痴迷钟爱此行,所学所悟也就较常人来得更为犹鱼得水。 不知不觉间,两日忽至,古松青鹤皆已绣竣,唯余流云未及下针,祝好将半成的抹额轻置笸箩,屋外赶巧传来家仆通传。 “小姐,府衙遣人待候宅外,特奉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之命护小姐入堂诉案。” 祝好近几日皆遵医嘱安养敷药,若非极力磕碰伤处,她正常行走已无大碍。 祝好大展房门,她踏着第一缕春阳步出祝宅受日华洗濯。 此案既闹得满城风雨,祝好本想着府衙定将差使不少吏卒将她遣押内堂,然府衙竟只命一人监她同行,且此人年岁看着与她相差无几,他衣着随意,束发散乱,身量亦不见比她高哪去,反倒背负的一把砍刀近乎半人高。 祝好不明对方身份,微微鞠躬道: “令官爷好等。” 藏弓不动声色地挑下眉,不置可否。 他见此女东观西望,终是道:“不必看了,裴大人确只遣我一人来此,听闻祝氏曾受笞刑?如今可能走动?祝宅距府衙相隔尚远,若你难行长途,裴大人特意吩咐可允你乘车舆赴堂。” 张谦滥用私刑,致原告除却敲击登闻鼓需受的三十笞外多刑整整四笞,对于眼前柔肤弱体的姑娘家而言……委实难捱。 若依往昔,这位裴大人万不会因此心软,不过,自他成婚……倒是会疼人了。 祝好俯身谢却,她如今行路已无大碍,如此排场只会平白惹人侈谈。 行途中,祝好暗暗窥探藏弓,她虽唤他作官爷,却知此人八成未封官衔,堂审之日未着官服便罢,身上还背着堪比半人尺寸的砍刀,且他举手投足间并未见官场上的委蛇作派,他仪貌举止放纵不拘,若言为官,倒更似高门亲卫。 府衙仅派一人传唤她入堂已非寻常作风,倒不知专责堂审的京官为人如何。 俩人一前一后行经七曲桥,只见垂柳似翠瀑,绿水映碧空,喧杂声借东风之势掠耳,不知为何,今日的河畔尤为聒噪。 祝好跱立七曲桥骋望,桥对岸有一方空场,四围皆以长绢纱作掩映,衔接处留余寸许间隔,加之东风急急,绢纱凌空飞扬间可视几十众身着布衣的学子女娘落坐规整摆置的矮杌上。 作者有话说: ---------------------- 嘿嘿上榜啦呜呜呜这周会酷酷更新的! 滑跪求评论xixi(如果有人看的话)【汗流浃背】 第16章 洗污 祝好知悉此地,施家除却以书肆为生,早年更办有书塾。 然师者施毓年事已高,讲学艰难,他膝下只得一子,十余年前已然身故,徒留两孙与他相伴。 蕴他仙骨 第13节 自打祝好及笄,与她定下婚事的施大郎便莫名暴毙而亡,施毓更是一蹶不振,二郎施春生虽然方及弱冠,却承其祖博识,处身淮城素有“才子”之名,可他既未赴试,更未继承其祖之业延展书塾。 长绢纱作掩蔽的空场侧墙内,便是施家旷废已久的学堂,施毓英年曾中秀才,却因发妻身患恶疾成日花钱如流水,施毓迫于生计只好断了赶考入仕的远志。 施毓虽于讲堂上正颜厉色,却不迂腐古板,施家所设书塾不仅收纳男子,亦允女娘入堂同习,偶得日暖风和之际,众学子便如今日一般,承着日风坐杌温习。 施毓也曾是祝好的蒙师,她年幼时亦曾端坐此堂熟书。 如此书香世家,自然不会因风言风语便鄙弃祝好,她因双亲与施家亲厚的缘故,自记事起便常到施家作客,因施大郎较她年长许多,祝好倒与年岁相仿的施春生更亲近,哪怕她双亲继逝,少了两家长辈串门走访,祝好也少不得三天两头地往施家钻,除却施家两子,施毓待她也不错,犹如她的亲祖父,不过,自施大郎事变,她便不再行足施家。 祝好见此时之景,心中茫无所知,数年未曾讲堂的施毓为何将学子们齐召此场。 绢纱因长风掀起一角,她正巧望见一位枯骨肌瘦的老者杵着木杖立在众学子跟前。 施毓银须鬓白,面颊密布饱经沧桑的褶皱,可一双眼却不见浑浊,犹似如墨点睛,精神矍铄。 祝好明明未处身内场,却分外清楚地耳闻施毓之言:“为师年至花甲,半截身子将没黄壤。我施毓平生六十三载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施毓仰不愧天!唯独愧对故人之女。” 已近巳时,街巷支满摊铺,四境游人如织,皆被施毓的高声朗言所招引。 “老朽妻儿早逝,自他们亡故,两孙便是我心头之重。奈何三年前,长孙暴毙,压得老朽再难起身。” 施毓脊背偻弯,手攥木杖行前一步,他声色粗哑,似喉中塞痰,“实则,长孙却非‘暴毙’,老朽祖辈罹患遗代隐疾,此疾只缠血亲之脉,自娘胎落地随携,不曾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如若发病,胸脯便觉憋闷刿心,同时气短急喘,或可致气绝而亡。老朽何德何能,承天公大恩,不曾身患此等绝症,而老朽独子,便是因此症丧命,老朽长孙,亦患此症。” “因亲族遗患此等恶疾,若教旁家知晓,于功业求娶皆难利事,施家世代将此症掩瞒至今。大郎对祝家小娘子怀情,施家亦同祝家亲善,且大郎直至弱冠也不曾患此疾症,大郎应与老朽一般,承天公大恩绝缘此疾,既如此,老朽想着大郎与其结亲合该极好的,不料……大郎竟于定亲当夜猝发此症昏死梦中。” “大郎方与祝丫头定下姻亲便身故,加上祝丫头因双亲早逝之故,本就身集克亲风谣,老朽错就错在,明知世族隐患恶疾,终日在阎王脚下讨命,却只因他的一句心悦,不曾征询祝丫头的意见,便到祝家向祝氏催定此亲。” “大郎过逝,令祝丫头彻底坐实‘灾星’的污名,是老朽亲手将故人遗女推入危崖!令她饱受世人指斥!大郎方故那阵儿,老朽只顾自己沉浸在骤失长孙的苦痛中,并未出面为祝丫头澄明冤衔,此乃错上加错。” “事后,老朽唯恐此疾令次孙前程设障,遂以命相胁春生,逼他不得将此事揭明,如许谬错,皆是老朽之过,我施毓,背弃人道!尤愧故人之女!有违师德!不配为师!” “祝丫头年仅及笄遂因老朽的一己之私身受诡言责难整整三年。三年里,老朽终夜难眠,可她身临此等厄境,却不折风骨,更与尤衍相抗,既如此,老朽又有何惧?老朽又怎能将人道尽数碾碎?!” 施毓言此已是涕泗横流,手中木杖因激切发颤,“施毓自认才情平平!不堪为师!为今所求,只愿众生将本相扬传,还她一身清白!如若使得,望诸位瞧在昔年的师生之谊,抑或老朽的薄面上,行赴府衙,为祝丫头推波助澜,纵风止燎!她是个好姑娘,不该受此污名!” 四近仿若消音般,祝好再难闻得此外的任何声息,她的胸腔似受硬物撞击,压得祝好难以喘息,恍临山川崩绝之境。 东风乍起,其势掀天。 绢纱翩飞间,有一白衣阑入她的眼中。 祝好犹记儿时,常与此人追逐嬉闹,后来,却因莫须有的谰言,她开始畏怕与他相见,祝好数年来,皆蓄意避忌他。 施春生立定七曲桥岸,俯首对她遥遥一鞠。 “春生唯愿翩翩,此行捷胜。” 他已许久不曾这般唤她。 祝好不为所动,她与他错身而过,直至祝好的身影彻底隐没人潮,施春生仍弓腰作鞠。 施春生一笑置了,他活当受她漠视奚落,祝好所行不错,何况她的性情本就如此爱憎分明。 三年来,他日日窥视她,探悉她的琐细,宛如暗中窃光。 他始终难助她分厘,他不配对她言爱,是施家对不住她,愧对这般好的小娘子。 施春生忽闻鸟啼,竟是喜鹊落足柳梢。 …… 祝好与藏弓抵达府衙时,外场已是万头攒动,百姓将府衙方外及临街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身为原告的祝好都难以挤入人潮行足内堂。 她身侧的藏弓见此,也觉脑中昏胀。 淮城庶民长年受尽尤衍欺压,身尊淮城父母官的张谦更是助纣为虐,尤衍行恶至今,久未目见何人将他告上堂审,不因别的,只因长官与其同流合污!然而,今日却与以往不同,主责审理的是京官,自当清正廉洁,明辨是非。 再言,祝家娘子亦是个神人,先是冒出个贵公子愿以千金求娶,后是祝岚香亲口将她与双亲之死撇了个干净。 方连一向闭目塞耳的施家,今日竟召集往昔的学子不惜自断高名披露隐疾,也要洗清祝家小娘子的污名。 此等谐趣大事,淮城难遇难逢,大伙自须临场骋观一番。 堂审定时已至,既是裴大人亲审,藏弓重揽传唤原告人一职自然不得有所迟误,然而,任他如何扯破喉嗓高喊,百姓仍旧雷打不动未退寸步,藏弓逼不得已,只好自后背摸出那把近半人高的砍刀,“奉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之命传祝氏入堂!闲杂人等,自行退步!” 簇拥围观的百姓原本不以为意,可待众人觑见藏弓扛在左肩的巨大砍刀时,无不吓得腿脚瘫软面色发白,百姓识时务地 为他与祝好让出一条行道。 藏弓见此,方将其刀收入鞘中,他正眼示意祝好跟上,祝好始终不见挪步。 祝好立在府衙外街,身受八方而来的探寻之色,她从容以笑相迎,“雪崩因之于雪,却非仅受一瓣寒英,涓滴相汇成珠,水珠逢流即成川,区区荒草,若将其聚拢作捆,数以十记,亦可轻易压死马匹骆驼。” 她面朝万众,敛衽拜下,“今日,祝好自甘作寒英,作涓滴,作荒草,唯愿众人作漫山堆雪,作不尽长川,更当为压身恶徒的草捆。” 明了之人自然通解祝好之意,三两白丁难以彻悟其理的,借旁人点拨一二,倒也明白个七八分。 什么雪啊河啊草的,不就是祝娘子冀望众人毕力从心共将尤衍伏身正法吗? 人众胜天。 一人薄力,到底难及众人齐力。 虽说如今的祝娘子身上再无污名,她数年受尽唾弃指斥,众城民对她避如蛇蝎,祝娘子固然可怜,然她控诉之人可是行恶无忌的尤大公子尤衍啊!论她将话说得多漂亮直正,怎奈人人上有老,下有小!论今日堂审的是京官,还是天王老子,谁又愿为此案身犯险境呢?又有谁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呢? 若今日大伙相助于她,然尤衍未倒,遭殃的便是他们! 祝好言此,对藏弓埋首致歉,方随他拾阶而上。 三日前,内堂因尤家手足各怀阴私,致此地流血成渠,冤魂难鸣。 外街距内堂只咫尺之距,她却如行千山履重。 随祝好离内堂愈来愈近,旁观看客的神情便越发古怪。 是以,她心头难安。 祝好步入内堂的初眼,便是方絮因落跪原告石,而尤衍,仍同三日前的那般桀骜,他挺直腰杆立地,始终未跪。 尤衍目视方絮因,面上顾盼自豪,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方絮因三日前为长兄之死投案自首,何况她本就是殉葬案原诉苦主,祝好未及临堂,她与尤衍先行开审也属情理之中。 唯有的反常之处,便是明堂上,哪有什么大理寺少卿?堂案所坐,分明仍是昏官张谦! 无怪近前观者齐生异色! 作者有话说: ---------------------- 摸爬滚打求评论(尖叫)(扭曲)(阴暗的爬行)(扭动)(分裂) 第17章 弑兄 藏弓携祝好步入内堂后,顺其自然地朝上堂深鞠一躬方才退避。 堂内几人耳闻动静齐齐扭身观觑,众人见来者是祝好,神情各异,尤衍却是一副傲色。 祝好未跪,只疑道:“今日堂审应呈交京官主理!为何仍是张大人?!” 她虽竭力抑制愠怒,后半段所言却不难教人听出满腔的义愤。 张谦高坐明堂,乌纱帽与身后的《海水朝日》图相映,“裴大人行途受袭,尚在修整,因此变故恐难临堂,故而,今日仍由本官主理,怎么?祝氏可有不服之处?” “谁人不知今日堂审?!裴大人却赶巧在今日遇袭?”祝好未露怯色,立身堂内高声道:“莫不是有人蓄意而为?民女请问张大人,行刺京官此等大事,可有遣人清查?可令衙役维护事发地遗留的线索?” 张谦怒道:“尔等庶民,岂配与本官这般论言?” 他向一侧立候的衙役指示,“公堂之上,岂容儿戏?本官见不知法理刑律者逾众,便将处身公堂需遵礼法诵与下堂众人悉听。” 衙役点头哈腰,位出一步,将公堂诸礼则法逐字高唱,其间,此役格外加中临末两句:“凡涉命案,不论苦主抑或被告,须跪膝呈案,诬告者与扯谎者,罪加三等。” 祝好闻言哂笑,却依言行近数步在方絮因左侧落跪。 祝好细观方絮因,她自行投案定当委身牢狱度日,身上仍穿着那件磨破肩的布衣,方絮因发髻缠结凌杂,嗅闻更有酸臊之气。 方絮因迎着她的注目莞然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与此同时,张谦冷不丁出口问询:“尤氏,将才差役所言,你可听悉?” 尤衍打哈哈道:“草民并未耳聩,自然听得!” 张谦追问:“既如此,为何不跪?”他朝堂下执狼毫的书使颔首,“凡堂中所言,一字不差地记清楚了,若裴大人直至结案也未莅临堂审,此书需呈大人亲眼。” 尤衍心下虽生疑窦,却仍嬉笑作答:“假若祝、方俩人今日当真有本事将此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草民身上,草民就算跪地膝行绕城一周亦使得!可如今尚未定罪,再者……草民近日腿脚不便,张大人您看可否通融通融?” “哦?”张谦纳罕,“尤氏竟腿痛至此?方连屈膝皆不可?” 尤衍点头如捣蒜:“正是,草民烦情张大人通融一二!” 张谦并不答尤衍是否当跪,尤衍自行默认无须落跪,是以仍直着身子立于内堂。祝好见此,不露声色地朝尤衍处翻了记白眼。 张谦盯视堂下几人,祝好三人面下各怀心思,鉴于三日前初审,她已将事发经由诉清,张谦自然没有其它首尾细情需问,祝好见他案中偷闲,屈指往堂案一下一下地侧敲。 应是张谦有意控制力道,指骨与木案相击之音竟不显得喧噪,不过,身处诉案内堂,针落可闻,此声便成为三人心头的一根倒刺。 祝好悄悄望向上堂,张谦约莫不惑之年,颊面皮肤不单苍黄,已浅浅生出褶纹,可他的两手却养护得当,指节修长骨骼分明,爪翦将甲沿修得洁净平滑,指肤竟未见丝毫的泛黄生褶,如此一双手,倒与他的年岁不符。 张谦身着绣雁官补绯袍,头顶乌纱帽,他屈指敲案时袖管却因此举缩短半截。 蓦地,张谦昂首,恰与祝好的视线相撞,他停下敲案之举,祝好见他侧卧堂案的掌心生有厚茧,祝好颦眉思忖,却见张谦仍眈着她,张谦眼眸深长,如凛冬坠雹,祝好下意识埋首望地。 张谦位列此城长官,府中虽未娶妻,然姬妾佣仆之众,倒不必自行作务,再者,她可从未听闻张谦有习武之兴,既如此,他的手茧因何而生? 内堂再次陷入沉寂。 衙外围观百姓齐生疑闷,今日合该上演一出惊天骇地的好戏,眼下怎的这般清净? 众人皆在猜度张谦何时开审,忽而听他道:“尤蘅于昨日协府衙寻得猎户曹资与尤琅尸首,当夜已遣人将其尸送至裴大人的居所,大人特命随携仵作亲验,奈何裴大人一众住地较远,今日行途又遭歹人袭扰,虽未闹出人命,然随行下属及女眷患有伤情,因此,尸证未及如期呈堂。” “等等!”尤衍惊道:“你说谁?!谁把我爹的尸身呈交给了京官?不是衙役所寻?怎的好端端变成阿蘅所寻了?” “尤二公子为寻父尸煞费心机,此举尽为尤氏你着想,有此贤弟,其乃大幸。” 尤衍不解,“此行为我?” “尤氏,你可蒙冤?” “草民自当受冤!更不知祝、方俩人何故诬告草民!” “既如此……”张谦注视尤衍,忽而笑道:“及早寻得尸证,方可洗尽冤屈不是么?” 蕴他仙骨 第14节 尤衍前一瞬尚坐云雾,经张谦此问的点拨豁然开朗。 他需避开大理寺少卿亲审,今日京官行途受袭亦是他从中作梗,怎奈京官一众卫戍攻守风丝难透,尤衍集结几十众亡命之徒仍未将尤琅的尸身夺回。 然而,因遇袭倒令京官暂且难临府衙,亦成利事一桩,只消张谦在京官来前定案,他便可彻底脱身。大理寺少卿虽尊京官,首次倒罢,倘二次驳回张谦的审果,岂不惹人诟病?如此行事,恐有倚势挟权之嫌! 而张谦适才所言,不正暗喻尤琅尸身虽是其弟呈送,然张谦与尤蘅早已在尸身上做足了手脚,令尸证再难窥出半分名堂吗? 思及此,尤衍方才松了口气,谁人皆可叛离背弃他,唯独阿蘅不可能。 那日堂审结束,祝好与他所言自是铭心镂骨,尤衍返宅后,遣人暗察 其弟,知他在暗处确有疑举,暗探却难堪破此间的细枝末节,尤衍因此对其弟犯疑生疏,直至将才张谦之言,他方通彻尤蘅近日的行举皆为助他开脱此案。 阿蘅自小对他这个作兄长的马首是瞻,岂会叛他?他们二人可是连结血脉的至亲。 张谦续道:“因尸证未至,暂将此案推延半刻。” 祝好与方絮因对视,意下所思一致,今日不论施以何策,皆要将尤衍扳倒,不若日后,她二人定受尤衍的欺辱糟践。 “本官,当先审理方氏弑兄一案。”张谦自案下捻出一纸,“方氏,你所书诉状本官已阅,其兄尸首亦已验明,死因与你所诉无异,为凶器正中腹部失血过甚而亡,而你的身上,确有受殴留下的伤痕,事发地亦有拖尸的行迹,你虽在诉纸细书此迹是为挽救其兄寻医,所行朝向亦往医馆,然此案仍存疑议,你需依律实言。” 方絮因闻言一怔,他早不审晚不审,偏偏此时审,她心下惶惶,唯恐此案累及祝好,然张谦决意如此,方絮因作为凶犯只好遵行,她将额贴地,“张大人请问,民女定不瞒报。” 尤衍面上神采奕奕,若张谦将此女定罪,倒成了他脱罪的一道豁口。毕竟,有命案傍身的贱人之言,又有几人会信? 张谦问讯:“方氏,你既为带母求医,为何揣有镰刀?你事先可知其兄会自此路归家?” 方絮因缄默须臾,回道:“自赌坊归家不下五路,民女却非神仙,怎可预知兄长自哪路还家?而民女之所以揣有镰刀,只因事发前在田头打草,民女返家得见奄奄待毙的母亲,怎有闲暇搁置其刀?” 张谦扫眼尤衍,若有所思,“你于诉状草写,本当为其母诊疗的资费是尤蘅所赠?你与他有何情谊瓜葛?他为何无故赠你此银?若你真与尤家二公子相交匪浅,何以……诬告尤衍?换而言之,尤衍又怎会将你作陪葬人选?” 尤衍闻此猛地转觑方絮因,只听此女接道:“幼时,尤二公子不慎失足落井,民女路遇此井将公子救还,自此以后,民女遂与公子交好,民女与尤二公子两情相悦,因此,二公子分外照应民女。然而,民女与公子到底身份悬殊,此情未曾公之于众。” 张谦尚未言,尤衍已然按捺不住,“你放屁!阿蘅怎会与你这种女人怀情?!若……若你与他真有这层关系……” 尤衍暗自否定,此事绝无可能! 陪葬人选他当初只拟定祝好一人,因着迟迟难寻合宜的第二人而愁楚,方絮因便是尤蘅举荐与他的。 尤蘅称,此女家中徒留母兄,贫困潦倒穷苦不堪,定会因钱财而入尤家为妾,届时再寻个由头作成自缢遂可,横竖祝、方俩人身世浮沉,生死无人经心,定不致惹人猜疑。 若尤蘅当真与方絮因怀情,他怎会出此下策?尤衍忽然想起教他以活人作陪换得其父亡魂瞑目的道士,除非……此事种种,皆是尤蘅所谋!他的这位好弟弟,竟欲令他伏身牢狱啊! 尤衍大喊:“你空口无凭!张大人!不妨传阿衡入堂?切勿听信此女的一面之词!” 张谦掷出拘唤签,“来人,传尤蘅。” 作者有话说: ---------------------- 日更末点怎么这么惨淡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读者呢啊啊啊啊啊啊(发疯)(满地乱爬)(打滚)(尖叫)(扭曲) 第18章 斩情 兄长在府衙对簿公堂,尤蘅既是手足自然不当缺席,方才他隐在人丛中旁观,是以,张谦方请衙役传召,尤蘅便立即跟随此役跻身堂内。 张谦简捷了当,“尤二公子,将才方氏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尤蘅微微作揖,恭敬地回:“禀大人,草民已听悉。” 张谦:“可有需正误、辩言之处?” 尤蘅见兄长紧盯着自己,除此之外,斜里另有道灼热的视线向他投来,尤蘅并未回觑,却知晓,此人定是方絮因。 尤衡自知其兄尤衍愚笨,未承想,他倒一身是胆,尤衍竟当街堵截京官一众,虽无人因此丧命,却闻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及其下属为此负伤,且殃及过路平民。 此行虽险,却教京官暂且难至府衙审理此案。 尤蘅心中讪笑,他不知尤衍是否遗有线索端倪,更不知大理寺少卿能否将此事推查到尤衍身上,因是张谦审结,他更无从断定此案的胜者当是何人。 尤蘅只知,他万不能冒险惹兄长猜忌。 哪怕他曾对月起誓,许小娘子万般将来,亦不可以自己的性命与前程涉险。 三娘温婉懂事,想必能理解他的苦衷。 思及此,尤蘅回道:“方氏诚然在幼时偶救草民,然……草民对方氏,并非男女之情,方氏对草民心生爱慕,日日蛮缠,恰逢其母猝发急症,碍于方氏幼年的相救之恩,草民赠百银予她为母医治,没成想,到了方氏口中,竟成了‘两情相悦’?实教人难解。” 倏闻拊掌喧笑之音,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尤衍。 他将才的慌色已褪,此时正朝方絮因挤眉嘲弄,“听见了吗?方娘子,阿蘅与你无情,从始至终,都是你自作多情地对阿蘅痴缠而已!” 定是阿蘅烦厌此女,怎奈他处身淮城素有“君子”之名,不好将人推拒得太冷情决绝,方才出此下策,借他为其父寻葬女,顺势将此女推入死境,好闹得个清闲啊。 尤衍心下纳罕,他的这位弟弟,平日里端得惯是一副翩翩仁人君子风,未想,假面下竟与他一般龌龊腌臜。 阿蘅也真是,做得何必如此迂回?若他早将此女痴缠一事相诉,他这个做兄长的,必定亲手为他了结此女。 方絮因将额抵地,方砖的清寒直逼她的四肢百骸,教她梦醒。 方絮因犹记,踏入尤家的喜轿前,她将母亲托付给尤蘅,请他时不时遣人打探母亲的近况,可她的母亲,以至饿殍也无人相救,是他的一时疏失,还是有意而为? 她想赌一次,如今处身内堂,闻他所言,只当一腔赤诚喂了猪。 他畏其兄猜忌,不惜出言伤她。 她自小活在一片阴晦下,直至在一方枯井窥得她的光,而今,此光再不复见。 她明知自己与尤家二公子是为殊途,早应摈弃此等虚情。 方絮因抬首,语调平静,“是,民女痴缠公子,活该惹满堂笑话。” 堂内唯有尤蘅接言,“爱恨嗔痴,人人有之,岂会因此闹笑谈?方氏,无人笑你。” 时至此,他仍不忘维系假面,不舍脱去这一身“贤人君子”名。 方絮因日前已在狱中书下诉状,陈言命案经由,其兄尸身亦已查验,若张谦无所疑,便只剩定案。 不论处身内堂或是衙外坐观的百姓,众人皆已猜得七八分,张谦偏颇尤家,此案虽与尤家不甚干系,然而,方娘子倘若定罪,便如斩断祝娘子的左膀右臂,此案若定,尤衍以活人作殉的案子大抵也就定下了。 此局,两位小娘子棋输先着。 祝好吊胆提心,紧蹙双眉,她惶惶觑向一侧的方絮因,待众人皆以为方娘子身将沦为阶下囚时,张谦之言直教万众瞠目咋舌。 “此案倒与方氏是否倾慕痴缠你无关,百银既是尤二公子所赠,来路明正干净,便无妨。”张谦将注目直落方絮因跪处,他缓缓拨转一枚玉扳指,“方氏,无须伏刑狱。” 众人连连叫惊,尤蘅也未料此果。 尤衍素来心直口快,他喝问道:“张大人!此女杀兄!为何却是一句‘无须伏狱’?此举有违官道!其兄的亡魂如何能在九泉下安息?” “方氏的后脑与胸脯因受硬物撞击留下创痕,方氏在诉纸明书,此伤是其兄以山石捶打所致,经验查,方氏并未扯谎。脑与胸可谓躯体要害,故判施暴者已对方氏下杀机,方氏出于防卫,失手将其兄误伤,之后,方氏并未补刀,反而将自己的兄长拖往医堂朝向,可见方氏并非有意弑兄。” “而其兄,将用以为母诊病的百银挥霍赌坊,归家途中偶遇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小妹,俩人因母亲丧亡诱发口角,其兄拾起山石与方氏厮打,欲将其妹戕害。”张谦直视尤衍问道:“其兄 当先出手,方氏出于自卫,本官如何有违官道?” 尤衍不甘心,“为何方氏杀害其兄便是正当防卫?而方大郎,只不过以山石作殴方氏便成了杀机?!她又没死!张大人如此判案,于理不公罢?您这般妄定命案,恐难服众。” “此事亦好通解。”张谦以指尖点叩堂案,“其兄施暴方氏不止一处,且尽数朝方氏的要害捶打,其兄掌心留有因握石发力而擦磨皮肉的痕迹,若说此痕是方氏将其兄杀害后假造,依掌间天成般的走势,此法难成。” “而方氏,仅伤其兄一处,况且此伤并非要害,不可教他当场气绝,若方氏对其兄厌恨至此,要将他蓄意杀害,为何方氏不补刀?更欲将兄长拖往医堂?不料其兄在行途失血身亡,方家住地城郊,此案无人亲见,她若蓄意而为,何苦自行投案?不是多此一举么?” “这……”尤衍磕巴片刻,忽又一口咬道:“定是此女故意为之!她的兄长虽因失血过甚而亡,然此案首尾,皆是方氏下得一盘棋局!方氏如此行事,只为洗去自己的嫌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张大人!” 祝好再难容忍尤衍这厮咄咄逼人的气盛,方絮因身背‘凶犯‘之名不好怼言,便由她来说:“蓄意而为又如何?” 此言尽显嚣张,分毫不亚于尤衍在堂上的倨傲模样,众人将目光齐齐转向祝好,她仿若未觉,只朗声论辩道:“命案事发时,只方氏与其兄在场,再无第三人。是以,此案只得从尸首、凶器、诉状、以及事发地搜寻的有效证定案,而此案的审果,便是自这些凭据中推断所出的,敢问尤大公子,您莫非疑忌府衙判案?” 祝好未舍尤衍喘息强辩的时间,她接道:“倘若真是方娘子故意而为,你又以何为证?铁案之本,必依实据。其兄以山石先手与方娘子厮打,方娘子此身创伤作不得假!长兄因一己之私令其母活活饿殍亦作不得假!” “若依你之言,其兄明知母亲身患病症,双腿缠疾难以下地自居,他仍然不顾母亲的死活将救命钱用以浸淫赌坊,长兄此行便不算他故意为之了?母亲因他西去,饿殍而亡……临前该是身受何等的熬煎苦痛?方家大郎,岂非背负命案的恶徒?” 祝好深呼一口气,“再如何严丝合缝的律法,也有隙缝可钻,是以,大成开国至今,仍于国律上不断补偏救弊。若其兄在世,他也难因此伏狱,可笑尤大公子满口‘公正’,临此万众,你不应最知‘公正’无用吗?倘若世间有绝对的公理,尤大公子应早于初审时伏罪。” “若真如您所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敢问尤大公子已死了几遭了?” 尤衍脸色发青,咬着后槽牙忿忿道:“你个贱蹄子休要黑言诳语!” 祝好懒得睬他。 “唯有自己清楚,平生诸行是否无愧天地,无愧良心。”祝好眼望衙外百姓,“方家大郎不该死吗?依我看,他死有余辜。若他尚在,其母之死,也只会因他的一句‘疏失’而掩!” 众观者皆因祝好之言敛声论议,正在此时,不知何人高喊:“该死!方大郎有违孝道!死有余诛!” 一人起首附和,百人、千人、万人对方家大郎的谩骂如潮水般接踵而至。 此子不仅令其母饿殍病榻,事后更对胞妹痛下死手,方家大郎不堪为人! 尤衍见此,活生生将话茬儿哽在喉咙里。 张谦高坐明堂,待声息渐没,他才道:“然其兄确因你而亡,你兄长娶有发妻,若其妻不忿此案审果,或可向你索求金银,再或……复审此案。” 此言方落,差役携一女缓步入堂,女子面容憔悴,眼底乌黑,她行前应在家中作务,因此将袖管卷至臂弯处,可其肤竟是红肿乌青一片,倒不知是何缘由。 熟知方家之人早已瞧出此女的来头,正是方家大郎去岁娶进门的小娘子姜氏。 张谦不及问话,姜氏已然落跪,众人惊奇此女会以何等恶言咒骂方氏,更惊奇她是否会复审此案,抑或令方氏予以重金抵偿。 尤衍最是期盼此出好戏。 姜氏俯身拜下,起身时言道:“民女愿与方氏讲和,无须金银,更不必复审。” 作者有话说: ---------------------- 估计还会走最少两章剧情(审案),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这样的剧情无聊… 女主跟女二后期都会有自己的事业,女二也会彻底摈弃渣男,想写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想写女孩子之间的情谊,本书大概率没有雌竞,有雄竞(偷偷摸摸),毕竟男二小春也喜欢翩翩,当然啦,小春也不只单单是促进男女主感情的调味剂,他也会找到自己人生。 女主女二都是好宝宝,不会只是背景板。 而写审案的原因也很简单,想让男主在点点滴滴中发现不一样的女主,而不是很突然的就爱上了,每个女孩子上身都有闪光点,而女主一心求公理的倔犟不服输的性子在以后的剧情中也会救赎到男主。 第19章 假面 蕴他仙骨 第15节 结发为夫妻,遂如同根生。 众人皆以为,方大郎的发妻姜氏必得与方氏闹得不可开交才是,到底死的可是她的丈夫,更是家中的顶梁柱。 府衙围观的平头百姓中,不乏些个与姜氏打过照面儿的,相传姜氏与方大郎的感情甚笃,既如此,她为何推却此案的复审与索偿?姜氏此举直令众人难解。 虽说方氏到底算她的小姑子,却不必退步到如此境地罢? 在大伙儿的私议中,张谦复问:“姜氏,一旦立身此堂承应审果,便同板上敲钉不可更易,你当真思虑周全了?” 姜氏迎上张谦的注目,万分笃定道:“是,民女不予追责。” 身为眷属的姜氏不急,反倒与此事了无瓜葛的尤衍当先急眼,他走近姜氏,究问道:“她杀了你夫君!你就这般轻巧地放任她逍遥事外?!你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姜氏两眼空虚地瞥向跪膝的方絮因,她所言平淡,“夫君谬错在先,亦是夫君先手作殴,并非民女宽纵三娘,反倒三娘因民女的夫君平白受此苦痛。” 方絮因的寸心为之倾动,她恍见长嫂小臂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加之联想姜氏对此案审果的表态,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嫂明面虽和睦笃爱,私下却不好断言,兄长既可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施暴发妻岂不简单?无怪姜氏三天两头便寻由头到娘家小住,原是这层关系,而她母亲患难那阵儿,姜氏恰好在娘家安居。 尤衍仍对此案死求白赖,他火急火燎地阔步行逼姜氏,张谦朝衙役使色,几名差役将姜氏带下了堂。 尤衍因此更觉心肺火气高窜,他追思今日内堂种种,张谦与前判若两人,以往他百般依顺地替他处治摆平纠纷,为他兜底,此案初审时更是处处偏颇他,相较之下,今日张谦发得是什么疯? 眼见姜氏的身影彻底掩没在人潮,尤衍越想越狂躁,维系理性的心铉也在此刻绷断,他怒视高坐上堂的张谦,质问道:“张大人,时至今日,您收受草民几多银钱财帛该不至于全全抛之脑后吧?” 此事倒算不得秘辛,淮城上到耆老,下到童蒙,谁人不知尤衍与张谦累年来的阴私行贿? 尤衍而今这幅气粗胆壮的模样,竟索性在公堂上将破罐子破摔了。 也对,今日堂审京官未至,既如此,身为淮城地头蛇的尤家大公子又有何惧? 张谦闻言,不禁冷笑一声,他倏地自圈椅起身,绕过木案停在上下堂交界的阶沿处。 祝好微怔,因张谦方才矮坐倒不觉得他身量奇高,待祝好移目往下又是一愣。 张谦的革带竟挂着一枚香囊,上绣的纹饰令人费解,祝好眯眼端详,只见藕荷色的香囊上以粗涩的绣技绣着一只……黑白两色,圆头大脑的猫儿? 不知是作绣之人学浅,还是有意而为,此猫却不见豢宠的憨态,两耳间更甚顶着冠帽,后肢长得活似人儿以两腿立身,实教人纳罕。 大成惯有发妻为夫君绣香囊的风潮,可张谦并未娶正妻,合该是哪位小娘子为他所绣?就算真有姑娘家为他作绣,张谦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岂会真将此物随身携带?不仅如此,这位女娘的绣技更是惊为天人的……糙。 祝好忽生谬念,她思及关于张谦的种种言行,只觉怪异。因着初审时,张谦从头到尾高坐上堂,故而难判身量。可有一桩事教祝好记忆犹新,张谦习惯借惊堂木震慑在众,而今日的张谦,不曾敲用惊堂木,不只如此,方才身背砍刀护她入堂之人,并非府衙差役,所行更不是甘愿受条理束缚之人,却莫名对张谦万分崇敬地深鞠一躬,而张谦,更甚古怪! 他今日不仅不偏颇尤衍,此外,尚有一道细情,张谦的嗓音比之三日前并无惊天之便,可祝好自幼耳力卓众,初审时的张谦,声如凫嗓苍哑,而身前的这位张大人,声虽如旧,却少了因上年岁而显的浊音。 莫非,眼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张谦?可他不是张谦还能是谁?再则,他的确与张谦生得一副皮囊。 张谦背手笑问:“烦请尤大公子明言,本官曾收受尤家多少金银?” 尤衍被此问一噎,他思绪急转,阴恻恻道:“张大人与我同为寸绳上的蚂蚱,如此简单的道理,张大人怎就偏在堂审之日难悟其理呢?”他语笑喧呼,“单凭物华天宝,甚或千两?怎么,张大人与在下合污数载竟想舍邪归正了?张大人打算将财帛返还后与我分道扬镳,是吗?” 张谦听言却不恼,只是问:“尤氏,口说无凭,你既称本官受贿千两,可有凭据?若无实证,诬告者,罪加三等。” “实证?老子多得是!”言罢,尤衍自襟处、袖囊、靴内掏出一沓纸书,足有半截小指高,“题款尽是张大人的亲笔,亦有张大人受纳金银的凭据,老子正是防于你这等奸佞小人反诬!更以防你今日在京官面前舍我而去,张大人殊不知老子留有后手吧?三日前当着你的面焚毁的凭据,皆是假证!” 张谦:“将凭证呈堂。” 尤衍一把将纸书紧护在怀,“张大人莫非要毁其证?老子告诉你没门!衙外的百姓尚且瞅着,百千双眼盯着呢!张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堂中静默一霎,张谦忽而抬手抚至翻领处,众人身在堂下只能看见他的五指在领内拨弄,而后,张谦的颈处竟如蜕皮似的浮起一层薄膜。 张谦将这张薄膜愈扯愈长,薄膜之下的肌肤匀称且自生英年之气。 此膜与面皮连及,只听“嘶啦”一声,张谦将整张“皮囊”扯下,众人惊诧之余,总算窥见此人假面下的真貌。 祝好愕然,他当真并非张谦。 只见此人正值青年,他面容清隽,英姿勃发,自生一派拿风跃云之气。 尤衍怀中的纸书坠地纷纷。 与此同时,藏弓举步入堂,眼观众人目眐心骇的怪相,他忍俊不禁地朝上堂那人揖礼,“裴大人,尤琅的尸身已在衙外候着,猎户曹资也在外堂待大人传召,小……”藏弓微顿,将身姿伏低,“大人可随时通传仵作询尸。” “先将尸证呈堂,请仵作随行。” 不论堂内外,皆将注目集拢在裴应忱身上,众人一面咋舌审案之人并非张谦而是原该在途中遇袭的京官,一面心怀质疑,声名赫赫的大理寺少卿竟是这等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真是怪哉! 裴应忱拨弄腰间香囊的穗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尤氏,眼下可否将凭证呈报?以及,本官适才见你步至姜氏身前时腿脚倒是利索得很,你开堂曾说双腿隐痛难忍,倘若如今已愈,便落跪罢。”他瞥向一侧,“祝氏、方氏可起身。” 尤衍不知作何解释,他的两膝早已发软,眼见满地纸书皆被衙役呈交给了裴应忱,他急着下跪挣扎道:“裴大人!草民虽与张大人行贿赂之事,可以活人陪葬是万万没有的!方三娘自行撞柩轻生,她当初已然咽气!尤家上下皆可为证!草民的贤弟在淮城素有君子之称!他亦可证!阿蘅绝对不会扯谎的!若非如此,草民怎敢将方氏与其父共葬?草民当真不知方氏在棺中转醒啊!” 他连连磕头,“请张大人明鉴啊!草民真真冤枉!” 裴应忱趁着翻阅手中行贿铁证的间隙道:“无须急着撇清,待你父亲的尸身入堂,遂可大白。” 此言方落,藏弓携一众缓步入堂,顷刻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遍及内堂。 尤琅的遗体正置内堂,因着身亡数日,其尸早已开始腐化,鉴于府衙观者之众,到底还是蒙了层白布。 裴应忱:“未防万一,还请尤氏揭布认尸,尤衍,你可得瞧清楚了,此人可是家父。” 尤衍闻言,颤着膝起身,他以袖掩鼻,徐行父尸一侧。 他只掀开上身一角,便急急捂着口鼻猛退数步,尤衍紧攥前胸翻江倒海似的干呕起来。 其尸通身呈褐黑,皮面松垮腹部肿胀,两颊凹陷眼珠近空,甚至可见腐虫在眼窝蠕动,虽如此,却不难认出此人正是他的父亲尤琅。 尤蘅后脚上前,同样掀起尸布一角,尸臭瞬间扑面而来,他竭力强忍呕意,将自己的仪态维系甚雅,他回道:“禀大人,确是家父无疑。” 尸前立候着一位妙龄女子,她未施粉黛,可素容堪称绝色,她微微俯身道:“其尸已陨近月,绝气时浸以防腐汤药,才将此尸维系在身殒半月之状,属下在其间探得一味可令体况渐虚之药,名作“荑苓”,倘若体魄康泰之人服用,可有安眠、昏睡、缓痛之效,然尤琅年事已高,服用此药极易在梦中毙命,是以,尤琅并非因心悸而亡。” 女子扫了眼仍在干呕的尤衍,“尤琅的死期与死因,皆与尤氏所言不通。” 作者有话说: ---------------------- 这部分确实比较接近群像 审案部分马上就要写完啦! 接下去就是小宋跟翩翩的大婚嘿嘿 这几天会请假一下,明天挂请假条,毕业+实习结束,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一下,还要搬家呜呜呜 但是空隙时间也会码字的,大家放心 别取藏呜呜呜呜(跪谢) 第20章 荡|妇 尤衍已顾不得因父尸所致的恶心。 “你胡扯!”他强捺呕意,遥指立在尸侧的女子,“我父亲,分明是在半月前迎妾当夜因心悸而故!你这疯女人处身公堂尽言无根之论,欲意何为啊?!明堂岂是尔等小女人所能置喙之地?” “尤衍。”裴应忱神目如电,眸中一片冷霜,“公堂内人人平等,不论男女更当平权,不可因性别低人一等,此堂为明清正,诉冤之地,并非庙堂帝辇,未列三六九等之分,再者,她隶属大理寺名下仵作,岂容你撒气?” 尤衍耳闻心骇,他跪地膝行几步,急辩道:“裴大人教训得是,草民不该妄言!可大人,草民当真不曾以活人作殉啊!草民的父亲年事已高,又有重疾在身,草民寻遍名医也无法令父亲的病势转缓,草民只好求神拜佛,以重金求请素有盛名的裘道长画符作法,裘道长告知草民,父亲实为阴鬼所缠,破阴之法便是为父亲新纳两位小娘子,言下之意,在于冲喜。” 祝好明讽道:“方才尤大公子一口一个‘小女人’,怎么,你父亲尚需我们这种‘小女人’来续命啊?” 堂外围观的百姓捧腹大笑。 裴应忱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手绢大小的素面衣料,待裴应忱展开,众人得见,俱是一惊。 “裘氏已于三日前自缢,临前,他曾书下诉状呈至本官案前。”裴应忱晃动以两指拈着的血书,“他不惜割腕,以血作书,所诉,是你以财权血亲迫使他为你之证,裘氏言,你以药入毒弑父归西,至此以后,你长夜受冤魂所扰,觉不能寐,故而请他作法驱邪,裘氏为护血亲,告知你唯以两位妙龄女子陪葬方可使其父安魂,而你,也的确受此恶法。” 尤衍眯眼盯着裴应忱手中躺满血字的衣料,“裴大人,区区一纸血书怎可将罪名尽数推卸到草民身上?裘道长亦可污草民!再则,草民为何毒害父亲?草民是尤家的长子!尤家的一切迟早是草民的!既如此,草民何必多此一举?草民再如何蠢笨,又怎会如此冒进?” 是,裘道长是他请来驱邪的不错,可他何时以权财血亲胁迫此人?!他又为何自缢,书下血状以命相诬? 裴应忱:“你月前代父携金至岐州谈商,奈何将百金尽数豪赌于千金楼,更因此负欠岐州府太守家的小公子千银,小公子 催得急债,碍于岐州府威势,你只好将随侍作人质压身岐州,之后亲自返回淮城凑银,不意此事被尤琅得知,尤琅不念父子情谊允你欠银,不止如此,更打算将尤家的百年基业传给次子,你情见势竭,加之小公子频频催讨,你只好出此下策——弑父夺财。” “然尤家百年大族,更迭家主转名产业岂可一夜而蹴?因此,你尚未将债银返还小公子。尤琅因你丧故,你寝间难寐宛受祟扰,是以,你求请裘道长到家宅作法,并以殉葬邪道安父魂。” 裴应忱将血书细心收存,问言:“是与不是?” 尤衍欲言无声,裴应忱补充道:“张谦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你也未敢全盘托出。只因你负欠小公子重债,唯恐张谦碍于岐州太守之名将你供招,尤氏,你无须急着狡赖,小公子与本官同往淮城,若你有所辩,本官可随时传小公子入堂与你对簿。” “以及,你今早遣杀手埋伏在依水街拦阻本官一众,很不巧,本官未乘此舆,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本官料定此事是你的手笔?” 裴应忱凛声道:“江湖之人,多是亡命之徒,他们虽不惧生死,却有短处,本官不过问询尤大公子予以多少酬金,本官愿以三倍之数通买此讯,你既可以财帛遣其卖命,本官亦可以高倍财帛令其招供。” 不过,就算他不以巨财相诱,也已猜得主使是尤衍,此举不过是多个口供。 尤衍骇得唇齿打颤,汗珠子更是自他的额角扑打在堂内的冷砖上。 裴应忱命仵作与尸证离堂,而后遣猎户曹资入堂,裴应忱在众人跟前向他对簿当日救祝、方俩人的细情,确保所言与祝氏初审所诉一致后,裴应忱究问道:“曹氏,崖下的茅屋是你的久居之地?” 此问倒与殉葬案无甚干系,曹资却不好随意作答,他下意识瞥眼尤蘅,见尤蘅假作未觉,曹资这才道:“回大人,茅屋的确是草民的长居之地,然草民因行猎之故,时时风餐露宿,并非每夜都歇在此屋。” 裴应忱未看曹资,反倒着眼尤蘅,片刻后,他吩咐道:“曹氏,你若无他事需禀,便可退堂。” 众人不免生疑,京官审案与地方官大相径庭,裴应忱不单所问怪僻,问言更只寥寥两句。 裴应忱:“尤氏,你可需辩正?” 尤衍缓缓抬头,面色与死灰无异,“尤家名下营有药所,草民有疑,‘荑苓’混药难验,仵作既说父亲已故一月,时日已久,如何能从尸中探出此药?准是歹人近日方将此药注入父尸,欲以此谋陷草民!” 裴应忱见他仍旧冥顽不化,只好为此案凿下铁钉,“尤氏,你可听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错,荑苓若与旁的药剂相混确实难验,却并非毫无办法。何况,本官不只依此药为你定下罪状。” “其一——你父亲年事已高,生前请匠人打好棺材倒也说得通,蹊跷的是,你若不知方氏会在入尤家当夜‘身亡’,为何月前特命匠人添打棺材?况且,还是将将好的两副,正对上祝、方俩人之数。” “其二——你父亲方故时,虽将他的尸身浸在防腐药浴中,却只能维系表肤不作腐而已,实则内里的五脏六腑早已腐虫肆虐,因此,祝氏途径送葬仪队时才可闻得异味,是以,愈发坐实你父亲的死期与你所言的有所歧异。” “其三——若真如你所言,你受旁人诬陷,可你父亲尸身腐化的程度,加之入肤的防腐药浴,此事种种,皆当深思长计,并非一日而蹴,尤氏,你当以何解?” “人证、物证、诉状俱在。”裴应忱语气骤冷,“尤氏可认?” 正如裴应忱所言,此案已是板上钉钉,既如此,他怎可不认?为今之计,只得想法子减缓罪刑,于是尤衍连连磕头请罪,血浆自眉心淌下,他万分至诚地道:“草民知罪!草民知罪!裴大人,草民一时被私利迷昏了脑!所幸祝娘子与方娘子没有性命之忧,否则,草民就算死也难以偿还二位小娘子啊!” 言下之意,重于提醒裴应忱与在众,他尤衍的确做了不法之事,可祝、方两位苦主并无人因此身亡,此案当从轻判。 祝好齿冷,她近日饱受折磨,眼见局势开始扭转,自是不甘心放任尤衍寻得喘息的机会,祝好猝然下跪,“裴大人,民女尚有苦冤要诉。” 裴应忱颔首,示意祝好直言。 祝好字字铿锵:“此案初审,尤大公子与张大人合污,擅用私刑,笞刑本当三十,却教民女多受四笞,不只如此,甚至在刑荆上私淬番椒汁!事后,民女请仲春堂的秦女医就诊,此事民女有意广传,故而人人皆知,想必尤大公子亦知?”祝好向裴应忱一拜,“裴大人或可请秦女医上堂问话。” 尤衍闻言却不吃紧,反倒撺掇道:“好啊,祝氏请便!届时若存诬告,可别忘了罪加三等!” 蕴他仙骨 第16节 祝好剜了眼尤衍,她继续道:“尤大公子之所以不惮,是早将秦女医买通了?”她笑道:“你大抵不知,我虽请秦女医入宅诊疗,亦请了旁的医师复诊,只是未将此事外传。喔,就算尤大公子有此手段,将就诊祝家的医师尽数以财权诱之,我背上的笞痕却不会欺骗众人的双眼,我只需临堂褪衣,请大伙一觑便知。” 这便是她当初为何甘愿捱痛,也不请宋携青为她化去脊背笞伤的原因。 创口亦可作利器。 “裴大人,草民亦可为证,张大人初审时,的确越刑四笞。” 尤衍难以置信,他循声望去,出口之人确是尤蘅,他虽未指名尤衍,然则,他的这位好弟弟岂会不知张谦与他的勾当?控诉张谦,与控诉他有何异?事到如今,尤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恍然想起,裴应忱尚以张谦的皮面示众时所言——有此贤弟,其乃大幸。 倒是作讽。 尤衍目露不甘,眼中积怨地一扫尤蘅,然而如此关节,他得当先应付祝好。 尤衍言辞激愤,“你这个不要脸的荡|妇!分明即将嫁作人妇怎可行外露之事?当众解衣?敢问祝氏的未婚夫婿可知?可允啊?” 言此,尤衍陡然思及另一桩异事,“裴大人!此女处身淮城名声向来不堪,可半月前,却莫名冒出位宋姓贵人,竟以百金将祝氏的身契自草民手中赎回,此女定是耍了些不得见光的手段!不若,如此出生大家的贵公子,岂会以百金求娶一个荡|妇?更何况,初审时张大人不曾面见宋氏,苦寻此人也是无果!裴大人或可请宋氏入堂呈言!” “不必解衣。”裴应忱的眼风扫向堂下几人,“临堂前,本官早已质询入祝宅就诊的诸位医师,及初审行刑的差役,方连张谦也已认下此行,据他所称,擅动私刑为你二人共拟。” “至于宋氏。”裴应忱稍作思忖,此案实则与祝氏的待婚夫婿无甚干系,可初审时,此人已然未至,而今尤衍欲借此人反泼祝氏的脏水,尤衍的罪状虽已大抵立定,可他仍有为自己置辩的机会。 他正要遣衙役传唤宋氏,堂外的差役却抢先上前通报:“裴大人,衙外有位自称宋公子的求见,说是……为妻陈冤。” 裴应忱颔首,“请宋氏入堂。” 祝好早已起身,心头莫名忐忑,她侧身朝外远觑,只见那人偏巧自拐角转入,他着一身烟青刻丝长衫,行止英英玉立,风度翩翩。 俩人的视线不期然相撞,祝好起先移目。 他在祝好一侧驻步,俩人仅隔一臂之距,他微微作揖,并未落跪,举手投足间天成大雅,“草民携青,见过裴大人。” 言罢,宋携青挑眉斜睨仍屈膝长跪的尤衍,他眼下狼狈万状,尤衍收受目询转眼相看,他分明在此人眼中瞧见一丝鄙薄。 他忽闻宋携青言道:“尤氏所疑之处,草民皆可阐明。初审之时,草民家母作寿,故返京都,以致张大人及一众官爷并未在居所寻得草民。此外,众人最为存疑之处,当是草民出生不俗,却对翩翩用情至深?亦因此情,惹得翩翩遭人诟病,更成尤氏口中‘不得见光的手段’。” “虽说此案与草民并无瓜葛,奈何尤氏非得请草民上堂,估摸着也 只是想听个笑话,或者……俄延审时?眼下既然各众俱在,那么,携青便将话说明白。” “年幼时,双亲领着草民至京都长居,迁居之日,恰巧定在三月廿二,正逢淮城供游堕仙,长街行人如织,将草民与双亲冲散,草民随人流失散在逼仄的旧巷。所幸,草民因此邂遇翩翩,她帮着草民寻得双亲,数年来,草民未感忘恩,自此,草民对翩翩镌骨铭心,此情亦是草民重返此城的缘由。” 宋携青注视祝好,满目怀情,“翩翩良善坚韧,貌若仙娥,灵心慧性。再则,情爱之事,本就不当相较出身门户,若俩人有情,便是门当户对,因此,钟爱翩翩怎作失常?她这般好的小娘子,值得世间的佼佼爱怜。时隔多年,草民月前得遇翩翩,仅此一瞥,草民心间既定,草民……甚倾翩翩。” “携青试问,尤大公子,对此可有疑难?倘若未有……”他的嗓音骤冷,如雪岭寒峭,“方才你以‘荡|妇’贱称翩翩,小娘子的清誉岂是你能置喙?莫说草民尚未成翩翩之夫,他日翩翩既为我妻,所行之事也无须我首肯,她理当先为祝好,后为我妻。你更不当以‘人妇’一称欲缚女子行举。” 宋携青沉声道:“尤衍,你尚欠翩翩、欠我妻,一句赔错。”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收个尾 第21章 昭昭 祝好耳闻宋携青之言,只想捂着两耳寻个洞穴钻入,她清楚地感受到,四下的注目皆因宋携青此言而落在她的身上。 宋携青胡诌乱造的本事倒从未路遇敌手。 尤衍虽说已是半个阶下囚,可他在淮城专横几十余载,怎会甘心只因宋携青的三言两语便对祝好赔不是? 他正要反唇相怼,本是在旁观望的裴应忱却率先道:“宋氏言之有理,再且,本官方才已言明,公堂之上不论男女只当平权,尤氏,你不该以‘荡|妇’一称有辱祝氏。” 尤衍激愤难消,可见裴应忱如此诤言,他怎敢不向祝好赔错?是以,尤衍面挂不忿,遥遥朝祝好拱手道:“方才尤某气急攻心,有失分寸,还望祝姑娘勿怪。” “敢问尤大公子,您是朝何人作歉呢?”祝好不打算就这样轻巧地宽宥他,“您站得这般远,民女怎知大公子可是真心悔悟?再者,音如细蚊,实在教人难以耳清啊。” 宋携青在一旁附和,“如此,烦请尤大公子,移步至翩翩跟前赔礼作歉。” 尤衍见裴应忱不阻,想来正是默许他们一干人的作派。 岂有此理!她夫妻二人在此一唱一和,简直欺人太甚! 无形的强逼下,尤衍只得近身向前,他再次拱手作揖,此番语调倒显几分诚挚,“尤某愧对祝姑娘,不应以‘荡|妇’贱名称之,千错万错,皆在尤某。” 尤衍言罢,立足上堂的裴应忱紧接着道:“如今,想来尤氏于宋氏已无疑处?诸证也已呈堂,若苦主与被告再无另事需禀,本官遂可依律定案。”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俱是一紧,祝好一行人自是忧虑此案判得太轻,反观尤衍,而是惧怕此案判得太重。 如此屏心静气的时刻,堂外衙役上前报呈道:“裴大人,林主簿求见。” “传。” 林主簿?尤衍记得此人,淮城诸官谁不曾与尤家往来结交、沾点亲故?可偏偏这位林主簿生性淡泊,视名利于空物,尤衍连番以万贯财帛相诱皆闹了个空,为此,他甚至托张谦累次揪他小辫,林主簿今儿个临堂……莫不是开窍了? 嗐,尤衍暗喟,他虽然只是个区区九品的小主簿,然而,若愿在裴应忱跟前替他宽言几句亦是好的。 林主簿身穿官袍挺腰步近,他年未半百,却已庞眉白发,尤衍见他入堂即跪,心中的期冀增了几分。 林主簿整袖叩拜,“下官见过裴大人。” 裴应忱:“主簿何事需禀?起身再言。” “是。”林主簿撑膝站起,他先是眼观跪堂的尤衍,方才道:“十年前,小女因与尤衍的姬妾事发口角,尤衍得知此事,竟与家仆将小女围堵在荒郊,她年芳二十,腹中已有七月身孕,却因姑娘家不大不小的闺事被一众人活活殴打致死,可笑下官身为此城地方官,却难保小女平安!” 他言此,已是涕泗流涟,“下官,曾作人父,敲击登闻鼓,亦与祝氏一般,身受笞刑,乃至越刑!又有何用?整整十年!小女仍作堆集负冤的枯骨,荒草已覆坟头几尺高?!尤衍此人,竟想以金帛贱买小女性命?他怎配?!怎敢?他一生害人无数,小女亦被他弃之度外,可下官身为父亲,更为官吏,不敢遗却桩桩冤案,下官理当拨乱反正,心向昭昭!” “什么玩意儿?”尤衍气结怒喝:“你个狗官!而今见老子栋朽榱崩,你才有胆一口一个‘拨乱反正’?林主簿既是一腔大义正骨,敢问,先前躲哪儿避难……” 尤衍猛地住嘴,只因裴应忱投向他的双眸分外僵冷,犹如凛冬深埋于霜雪下的钝刀,要将他的喉舌割裂。 裴应忱:“林主簿,实证可齐?若存证,待此堂事毕,呈于本官案前。” 林主簿跪谢,“下官一身残骨,唯盼明官莅临淮城,所幸,天不负我!” 至此,众人皆以为此事行将收尾,未想,衙外群潮中,倏然冒出个十来岁的髡首稚童,祝好认得,正是笞刑时为她鸣不平,又送伞与她的孩童。 “裴大人!裴大人!”稚童高举两手挤身前列,他憋得小脸通红,“我也有冤!我也有冤啊!大人!” 他紧紧环抱一侧的檐柱,以免自己被人流冲到后列,“我名唤清规,今将十岁,家住秋杏巷东村二屋,家母为拾花坊乐妓,十一年前,尤衍到坊中听曲,他借势强占家母,家母不堪受辱,自戕而亡。” 尤衍皱眉,“自戕?既如此,关老子何事?再说了,你娘死都死绝了,以何为证?照你这么说,事发时,你个小崽子甚至尚未出世,仅凭你此时的一己之言,怎判真假?拾花坊本就是眠花宿柳之地,你娘能干净到哪去?不堪受辱?乃至自戕?你唬谁?呸!她若这般冰清玉洁,怎作妓子?” 裴应忱命差役将清规请入内堂,清规立身正中,他挺直腰杆续道:“我娘虽为乐妓,却不曾卖身,你既强逼我娘行有违人理之事,就该伏法!”言罢,清规直勾勾地盯着尤衍,他目中猩红溢泪,“我便是人证、亦可为物证,更为实证!” “你是不是想骂我‘孽种’?我也痛恨筋骨所流是你的污血,可我……也是我阿娘曾在世的证据,更是为她鸣冤的铁证,是以,十年来,清规苟延残喘,只为亲眼见你下地狱。” 数十载,此城蒙受尤衍欺辱者不知凡几,因他丧生者更是难以胜记,众苦主虽痛心切骨,却唯有息事宁人买静求安,如今见方满十岁的小娃娃都有这般大的胆气与之抗衡,此外,众人忽然忆起祝娘子在衙外的豪言,心境也因二人激起层层涟漪,后成滔天之势。 “裴大人!草民也有冤要禀!上月草民举家至西街布摊,只因尤氏自个不顾路,膝处撞到摊角,尤氏便将草民的摊铺砸了个干净!不只如此,尤氏对此竟概不赔付!甚至以一家老小的性命恐吓草民!” “裴大人!五日前,民妇的老母途径鹊香街,只因其母老迈步缓,尤衍觉着老母阻他大道,便对其母拳打脚踢,民妇之母,眼下仍卧床难起!” “裴大人!尤衍夜半路经草民家门,因草民家的外院豢有两只家犬,犬儿见尤衍夜半露尾藏头,便出声狂吠,岂料翌日清早,尤衍竟将草民的两只家犬双双毒害!大黄与小黑陪伴草民数年,较之家人何异?尤衍此人简直猪狗不如啊!” 一人起首,后人尾随,鸣冤叫屈声捱三顶四,将尤衍骂得狗血淋头。 衙外一差役顶着群情鼎沸的谩骂声费劲地挤入内堂,“大人,祝氏姨母在外求见。” 祝好闻此,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祝岚香入堂,民众的声息渐渐低没下去,她福身道:“裴大人,民妇此行,只为翩翩人证,尤大公子半月前确以二十两通买翩翩作其父之妾,民妇却不曾细想,他竟欲借翩翩干此等阴私!” 实则此案已无须她特意上堂佐证,毕竟尤衍的罪状已是板上钉 钉,而祝岚香来此,只为博得祝好与宋携青的恩情,事后好自俩人的囊中狠收一笔薄利。 裴应忱也觉得她的口供尽是赘言,他颔首表示已解,正要遣其下堂,尤衍却出声打断道:“祝岚香,老子倒是险些将你给忘了,难为你却时时惦念着老子呢?别以为老子不知你打得是什么算盘,你今个儿既是主动上门,就别想着全身而退!” 他自亵裤掏出小半截纸,众人俱是一惊,方才尤衍已缴收一沓书证,没成想……亵裤内还藏着物什呢。 尤衍将其展开,众人只能依稀觑见纸面上的两枚钤印,“望裴大人亲眼!此书乃草民与祝岚香共署,上头皆已述清草民买下祝好只为作陪葬之用!祝岚香也已立字印钤!她既是草民的同谋,怎配作证?别的,想来不必草民多说了吧?” 他朝祝岚香呸道:“幸得老子未雨绸缪!你们都想老子死是吧?也罢,老子拖一个是一个!黄泉路上尚且还有个伴!还有谁?!啊?” 祝岚香如何能坐得住?她忙不迭朝尤衍处小跑,却被监守尤衍的两名差役拦住,她急得心肺齐烧,祝岚香自是记得这张文契,当初尤衍只说此书乃双方的凭证,因尤衍催得急,她连纸面上的墨字都不及细看,毕竟,以祝好半月前的名声卖个二十两已是天大的好事,不意竟被尤衍将了一军! 公堂断案,需依实证。 尤衍手中的书契便是实据。 祝岚香反身握住祝好的手腕,她哭诉道:“翩翩,姨母当真不知啊,此契……是尤衍唬着姨母落印的!翩翩你帮帮姨母,好不好?” 祝好已然化作泪人,她眼望祝岚香,抽噎道:“翩翩自幼失怙,原以为,姨母便是翩翩唯一的家人,未承想,姨母竟与尤大公子共谋坑害翩翩么?” 她哭得呜呜咽咽,末了,竟是悲泣到全身瘫软难以立足,她捂着面哀哀然卧进宋携青的怀里,令一众人看得心生怜悯。 祝岚香粗野地扯过她的衣袖,转手却被宋携青拂开,她恨恨一咬牙道:“我知道了!你这小蹄子存心的是不是?!好啊,祝好!你心狠至此,我好心为你入堂作证,你却见死不救!你早知尤衍不会轻易放过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为此,你处心积虑地诱我入堂……” 她方想逼进几步,却被衙役钳制住两肩,再难动弹。 裴应忱闭目养神,口中言道:“先将尤衍与祝岚香压身监牢,本官自有所断。” …… 待祝好与方絮因步出府衙,已是金乌西坠之势,方絮因从容自若地端量着祝好与宋携青。 俩人如画卷所绘的玉女神君,活脱脱一对璧人,甚是般配,方絮因自知不该打搅二人,遂与祝好出言辞别,临行前,祝好伏在方絮因的耳畔叮嘱她留心尤蘅。 她笑得惨然,其后点点头。 祝好向着祝宅的方向追逐残阳,身后跟着百无聊赖的宋携青。 她心情颇佳,脚下步子轻盈,时不时踮脚跳踉,祝好偶然回头,见宋携青仍在,调侃道:“宋郎难不成要护翩翩归家?” 祝好想起处身内堂时,宋携青张口就来的对她一阵称赞,她心中只觉好笑,怎奈碍于他在,只得强憋笑意。 若照寻常,以宋携青的性子定会噎她几句,而今竟是未闻,不只如此,祝好见此人望着她,温声道:“沿途三街六巷众人无所不在,作戏得作足,岂有情郎不送小娘子归家的道理?更何况,我所饰,还是专情脉脉的情种?”他沉吟片刻,接道:“明早,我到祝宅接你。” 祝好顿步,“接我?为何?” 宋携青:“我已请人细卜吉日,合宜的婚期在两日后,眼下你既已将案事善处,亦将祝岚香暂且缚身牢狱,算作了却心头一桩大事,既要成婚,所需的物什总得采办,我见此任多是郎君与小娘子共同置办,如此,你我自不可落下。” 祝好:…… 她本觉着古怪,为何宋携青心细至此,仿若她二人并非假意结亲,原来,他是为降低差错,力求将大小流程一一亲行。 思及此,祝好心下一沉,倘若婚娶之事皆当亲行,那洞房花烛夜…… …… 蕴他仙骨 第17节 夜已深,月华迷蒙。 祝好将抹额上的绣纹收尾,窝在塌间浅觉。 夜风狂肆,携一缕乌烟暗送小院。 烟卷儿钻入小窗攀上绣着山栀子的帷幔,祝好醒时只觉喉嗓呛涩,待她完全睁眼,窗外的月夜已然化作明火映景,浓烟逼仄。 她赶忙下塌,想起双亲留与她的嫁妆物什,祝好本想拼力打开暗层自木匣取出存单,奈何火势愈大,长夜映如白昼,无法,她只得割爱弃遗,下定决心推门奔逃。 怎奈方踏出门房,再度被一卷炽火强逼退回。 房梁顷刻垮塌,火光冲天,夜风助势,了断她的生路。 祝好匍匐于火海,因滚烟呛出的涕泪瞬间被热火烘干,满屋横飞残屑,烟幕张大口仿佛要将她吞蚀。 她不甘于此,父亲的死因尚未露头,她还有诸事未了,她还未成为此城绣技冠绝的小娘子。 祝好拼尽余力往外爬,她清楚地感受到一簇炽火自袖沿燃至臂处。 就在这时,她忽于映天大火中得见一抹身影,他将火海贱踩足下,凡他所行之处,风止火熄。 祝好忍痛将灼伤的手臂高举过肩,朝着那人的方向——她要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 啊啊啊啊谢谢大家,发现上一章的评论冒出了很多新的小可爱,好开心~一直觉得看得人可能没有几个(苦笑) 目前上了7w字啦,大概率会在周四入v(也就是周四凌晨更新下一章了),当天的1w字章节也已经写好啦,目前在修的阶段,因为大体已经写好了,可以稍微透露的是,下一章是大婚+亲亲(嘿嘿),大家的建议我也都看啦,段落以后会分得细一点的,我还有很多不足,谢谢宝宝们的迁就跟忍耐,一直追到了我更新的这章,每次都会忍不住点进来评论,你们都是我的动力~尊嘟很谢谢(鞠躬) 第22章 大婚 三月廿二,举民游神。 晨曦微露,街头巷尾已是一片胜况,长街两侧驻足信奉淮仙的百姓,在众手中提篮,篮中盛以瓜果食馔。 远处锣鼓之音愈近,不消片刻,一行仪队浩浩荡荡地游来,镶金嵌银的步撵向众人行近,步撵之上,正立一尊玉面碧清神像,他双臂微拢,犹如为民祈福,步撵一侧环着獠牙青面,身披窄腰宽袍的教徒,百姓乍见神祇莅临,捻香一路随拜。 祝好被一双大手牢牢牵着,她的身量只在此人腰下,他步子迈得极快,显然已忘自个儿所牵是个将满五岁的女娃娃。 “啪。” 长街人如潮涌,摩肩接踵间,将她的糖葫芦碰撞在地。 祝好细眉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牵着她向前的那人方才顿足,他身后映着朝阳,分外眩目,令祝好难以瞧清他的面貌。 “大哥哥,我的糖葫芦……” “待寻得你父亲,让他再给你买串新的不就成了?区区一串糖葫芦,有何好哭的?适才见你迷途不也未曾哭闹?” 言尽,祝好被他拉着挤进一条里巷。 “大哥哥,你走得太快了!对了!大哥哥,你知道游街的那尊神像吗?有好些人嫌恶,亦有人尊崇,我姨母便不喜,说那是堕仙,不是神仙。可我阿爹呢,逢年三月廿二便会带我去斋里祭拜哩!我阿爹说,恶与善不当以众口而论,他若能护大家平安康泰,那就是好神仙啊。” “我阿爹说,自我出世,每隔几日便要发一次高热,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周岁,后来,阿爹背着我去斋里拜神仙,我就长到这么大啦……大哥哥,我鞋掉了!阿爹要骂我的!” “……喂喂喂!另一只也掉了!大哥哥,你真的知道我阿爹在何处吗?你不会是……人牙子吧!” 那人终于停下步子,祝好一头栽在他的腰处,一股冷冽的甘松香萦绕在她鼻尖。 “大哥哥,你好香。” 他鄙夷地觑她一眼,面 色不大好。 他见女娃娃光着两脚屈指站在青石地上,长街不乏落有沙砾,眼见人来人往前遮后拥,两只童靴不及他手掌大小,难寻为其一,他懒得为此卖劲是其二,他低眉略思,一手将女娃娃捞起稳坐他的肩头。 “大哥哥,阿爹也经常这样给我骑大马嘞。” “……本君不是大马。”他一顿,补充道:“若再胡言,将你丢了。” 祝好不知,这位游侠似的大哥哥举着她绕过几条巷弄才将她送至阿爹跟前,她只知,阿爹教诲她,礼顺人情,人须视礼而重,方可立足。 她应当与大哥哥道谢,那人却只留给她一道后影,他走得决绝,祝好急着从阿爹怀中脱身,光着脚丫往回追。 终于,祝好触及他的袖袂,原是不绝于耳的锣鼓声却骤然泯灭,连及山川崩绝溃不成军,一切的一切,凡双目可视之处,皆褪作一片苍苍灰白。 她终究未能得见此人真容。 祝好两眼圆瞪,她在惶惶中惊醒,她已许久不曾梦寐,一时竟难以分清梦中之景是儿时曾发生的,还是一场虚构的梦境。 窗外日华浅浅,显然方至晨时。 祝好撑着榻沿坐起,只觉脑际昏昏沉沉。 轩窗半掩,早风徐徐,将她绣着山栀子的帷幔吹起。 不对…… 祝好宛若被一盆冷水浇彻,她猝然清神,她分明,应当身处炽灼的烈火才是。 祝好撩开帷幔打量四周的布景,只见一应陈设如旧,黑漆嵌螺小几置玉壶春瓶,几株昨日自院中新采的野花在瓶中含苞微露,玉刻湖光山色屏风与窗景两两相映,方连帷幔所绣的山栀子朵数与枝梢走势皆与她闺中的别无二致,祝好万分笃定,她所处之地,的确是双亲离世前为她布设的闺房。 八足圆杌上置笸箩,祝好昨夜将将收尾的抹额正拾掇其中。 她怀揣着不安下塌,敞开壁柜暗层,木匣犹在,祝好揭开,一纸存单犹自横卧正中,她却因方才一连串的大动令左腕隐隐作痛,祝好卷起左手袖衫,一道半指宽的灼伤赫然闯入眼帘,伤处抹有浅色膏剂,若未牵扯伤处,是不大疼的。 昨夜种种因此痕在脑际越发清晰,火光烛天并非梦境所致。 祝好处身房中,环视周围陈设,恍然想起在她濒死之际觑见的一抹身影。 他自光焰中走来,星火伴身,活似自炼狱而来的魔头修罗。 虽则只是一道模糊的人影,方连眼鼻也难瞧清,祝好却莫名肯定,此人正是宋携青。 若她猜得不错,此地应是松鹤居。 祝好随手理清睡得稍显松散的衣襟,她将存单收入袖囊,推门而出。 内屋虽与她的闺阁一致,推开门后的外景却是大有径庭。 此屋正对一汪小池,池深水浅,一眼即可澈底,沿池栽着几株凌波仙子,长势蔫蔫,未绽先萎。祝好拐入游廊,向着大宅主门而去,她一脚方踏入前院,不期然几道论言顺风送入她的耳中。 “嗳!你们说说,这人神如此大费周章,她家烧便烧了,何必劳心费神地变一屋与她闺房一样式的?既如此,变都变了,何不干脆将焚毁的宅院通统反本还原!” “此事倒并非最相烦的!折腾得是,他竟命咱仨在提亲当日捧着琐物伫在宅外为其助阵,啧,两位姐姐,这小人神该不会当真痴恋上里头的那位凡人姑娘了罢?不若何苦事事躬亲至如此境地呢?” 祝好悄声藏在廊柱后头,前院三位女子正是宋携青提亲当日随行的女使,三人环圈站在百年榴树下遮阴,只见那日诵读礼单的女子将手中扫帚一丢,“两位好妹妹尽是新人,自是不了解此人,‘痴恋’?他怎配谈情爱?他不过是身有天罚,不得已而利之,只好妥协娶了凡女……”她做了个抹颈的手势,阴恻恻道:“不若,宋琅早将她杀了!” “哦,还有。”濯水转身,逼盯祝好藏身之地,“既然醒了,烦你随我走一趟,他且候着呢。” 祝好迈出一步,指向自己,“我?” “不然还有谁?” …… 祝好随濯水行去宅外,一辆崭新豪奢的车舆歇在侧街,她抬头见此宅的匾额不知何时已换成“宋宅”二字,祝好踩着矮杌上轿,濯水则是坐在外头驱车。 祝好稳坐轿中,她将车帷卷起一角,淮街熙来攘往,偶有稚童嬉语传声入耳,祝好透过幔子隐约可见濯水驱车的侧影,她问道:“上哪儿寻他?” 濯水尚不及答,祝好的身子倏然朝斜里歪去,车壁摇晃,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须臾后,车舆方才平复稳当。 外室传来濯水波澜不惊的腔调,“莫慌莫慌,驱车是我今个儿方学的,是以不大谙练,不过,应当不会出差池,至于上哪寻他?嘶,他临前说是唤什么‘漱玉楼’,绕过前边那处巷道应当就是了?” 该死!濯水暗骂。 若不是宋携青下令不许她三妖以术法行便,她怎会沦落到为一介凡人驱车?更甚命她作仆婢丫鬟为他的新婚小院洒扫!岂有此理,将她仨幻化成人就为给他干这些个烂事? “你与宋……”祝好沉吟,“你与仙君可是熟识?” “我说,你喊他名儿有何不可?我又不会密告与他,还有,我可与他这种恶人不熟,只将将初识一百余年而已。”濯水猛拽缰绳,待越过一处小摊,马车彻底停下,“到了。” 祝好闻言,猫腰出轿,正巧撞见濯水在一侧轻抚马驹,为利驱车,她将两袖卷至小臂处,祝好觑见她手腕内侧的几片金鳞道:“既然世间孕有神祇,是否亦栖精怪?譬如……说书大爷典故中得道化形的小妖。” 濯水的手微微一顿,她笑时目有狡黠,“哦?那你觉着……我像什么妖怪?” “狐狸精。”祝好几乎脱口而出,她见濯水的神情有一瞬木讷,不禁“扑哧”一笑,祝好补充道:“并非贬辞,说你像狐狸精只因小娘子生得千矫万态,妙丽得很,话本里不皆是这般道来?狐妖者,天成国色。不过……若你真是妖精,当是鳞类小妖?水里游的那种?” 祝好见濯水只是盯着她,迟迟不作应答,遂道:“适才你与另二人所言,可是有意说与我听?的确,我初与他相交时,也觉着他恨不能杀我解愤,可如今,我却不这般觉得了。” “他平素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倨傲作态,名声更是一片狼藉,他此人所言多是讥诮,罕见半句好话,不过……”祝好言此,蓦然抬首,只见玄衣郎君斜倚二楼槛栅,俩人的视线不期然相撞,春风迎往,她目视宋携青,从容道:“虽算不上好人,大抵也不是恶人。” 祝好思及,初遇宋携青时,他虽以威逼而诱,端得妥妥一恶人像,可她仔细回想往间种种,他从未真正的伤害过她,顶多……奚落她几句。 濯水听言,双眉直皱,她面显不忿,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与宋琅只相识多少时日?人间的一月算得了什么?他就是个坏种,为人时是人渣!为神时是神渣!不若怎作‘堕仙’?此等小人怎配尊神?不过是投得一手好胎!拾得几分运道方列人神!撇开双亲不论,宋琅算个屁!其人皆殒,宋琅一人怎配苟活?他此人,活当下十八层……” 濯水舌口如缠结忽止,她倏觉周身一道戾气逼近,濯水话锋一转,昧着良心道:“仙君他风流倜傥,凤表龙姿,风度翩翩……” 祝好:…… 宋携青以手支颌,独倚槛栅,他唇边虽噙着抹笑,然四周却环着一股子愠气,宋携青瞥了眼慌不择路,只得暂避祝好身后的濯水,他轻笑一声,“濯水,你所言不错。本君却是头回知晓,一只锦鲤小妖竟如此能舌利齿么?你既已将人送到,便回宅清扫。” 他顿了顿 ,压低声音道:“令那一只狸猫与那条虺蛇好生歇着,你一人作劳足矣。” 他见濯水领命后一溜烟地钻入偏巷,宋携青方才朝祝好道:“来。” …… 漱玉楼是淮城饰物珠宝行的翘楚,可承揽制定等诸多事务,淮城本就富实,千金之家不在少数,是以白日里多是千金贵妇串游在此楼,可今日的漱玉楼却显得清寂,大门也不见来客出入。 大成民风开放,不曾立有临婚佳人不得晤见的道理,反倒多是二人亲自置办迎亲当日所需的物什,两家尊长只需在身后为此开支遂可。 漱玉楼的掌柜是位身姿曼妙的妇人,她见祝好上楼,赶忙迎前道:“啊哟,想必小娘子便是宋夫人了?瞧瞧,生得跟朵娇花似的!怪不得宋公子愿为夫人挥金将漱玉楼包揽竟日,宋夫人喜欢什么样的款儿?要我说,既是成婚所佩,其冠当属金嵌玉的好!不知宋夫人您……” 祝好难以招架这股热劲儿,她早已被起首的三字“宋夫人”噎得不轻,宋携青品出她的困窘之处,言道:“我与翩翩未及成礼,掌柜尚不宜以’宋夫人‘相称,翩翩面薄,唤她祝娘子便好。” 掌柜连连点头,她抱愧道:“是是是,您看我,嗐呀,一乐呵就口无遮拦了!”她挽着祝好步至宝架前,指向一顶金银累丝点珠翠冠道:“祝娘子可喜欢?此冠头面的大小饰正好是九十九件!寓意新婚夫妇长长久久!玉簪六支,簪花两支……以拉丝、累丝、点翠的手艺制成!祝娘子……” “掌柜。”祝好出言打断,“我想与宋郎君独自挑可方便?若选好心仪的头面,我再知会掌柜您?” 掌柜闻言先是怔愣片刻,而后迅即回过味来,哎呀,即将新婚,俩人自是满腹情思需诉,于是掌柜豪爽道:“方便方便!我在主楼候着哈,若二位打算清账或是推荐款型,尽管差使我。” 言罢,掌柜晃着丰腴的身条儿,急急下楼。 楼阁不大,端得是一份雅清,阁中多以绿植帷幔作缀,祝好见宋携青仍倚在不远处的观台前,她状似不经意地说:“多谢。” 蕴他仙骨 第18节 台前那人回头,“昨夜火势汹汹,祝宅已是一片灰烬,官府尚未验明失火原因,我不宜干涉。尘寰之事,自有定数,我之所以救你,不为私利,而是你本就不应陨身野火。好比今月,你虽几经死境,却可从中赢得一线生机,换而言之,我救你,也只是你命数中本该并存的一环,是以,你无须道谢。” 祝好依旧难以通解宋携青意下的自命天道如许怪论,依他此言,自众生降世,不论大小事皆已被所谓的天命而定局?她偏不信,好比尤衍伏身法狱,分明是她与淮城的百姓戮力齐心拼死争来的结果,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天命”便将万众的努力统统否决呢? 既如此,难不成她就算什么事也不做,尤衍也会因命数、天道而伏法?就算她什么事也不做,无须拼尽全力的苟喘,她依旧能活下去么? 岂有此理?她之所以能够揣着一口气活到现在,虽然不乏有宋携青的帮助,更多的却是她自己搏来的结果。 她并非天道命数的提线木偶,她应该将自己的命攥在自己的手里。 祝好心间虽是这般作想,却因宋携青昨夜的相救之恩懒于辩驳,她只是声色平和地道:“不论仙君以何言相对,我只知,昨夜在火海中将我救出的确确实实是仙君,既如此,我就应当对仙君申谢不是么?父亲自小教诲我,‘礼顺人情,人须视礼而重,方可立足’,何况……我一人处世,只余双亲留给我的小屋,只余他们所藏的嫁妆,仙君不只救了我,甚至令我唯有的惦念也完好的回到了身边。” “宋携青,谢谢你。” 宋携青已近百年不曾听闻旁人同他道谢,更是不见旁人当着他的面以全名相称,他莫名觉着有些不适,却难将此情道清,只知并非嫌厌。 他转眼另处,指尖拨弄临窗的一株兰花,“你若诚心道谢,还不快定下首饰头面?嫁衣尚未相看,想来婚仪之事还得枉耗不少时日,本君可不愿将闲时虚耗在你身上。” 祝好随手一指,“不必挑了,这顶遂可。” 宋携青闻言,上下扫她一眼,小娘子穿着从简,更不见金钗钿合相衬,一头乌发只以一支素面扁钗挽起,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倒好,全凭自己的姿容撑着。 “耳珰、腕钏、璎珞、玉玦?”他微顿,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并非我多事,漱玉楼的规矩便是如此,包揽此楼者,少须购齐十件饰物,你看着挑?若不见合心的,就随意挑个十来件,大婚之后变卖或者转赠皆可,大不了,丢了。” 祝好望着满阁珍饰,联及他所言,不免怔住,而后,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宋携青。 嗯,神仙的银子不是银子。 …… 待祝好与宋携青将后日大婚所需的物什一一备齐后,皓月已从浅薄的云中钻出小角,俩人途径一家为死者扎纸人、裁制寿衣的凶肆,正巧撞见方絮因从小铺中步出。 方絮因的母亲虽已故去好些时日,却因关涉兄长的案子,方母的尸骨迟迟未葬。 三人相顾,方絮因率先点头交好。 祝好见她的面色已大抵平复,身上也换上了洁净的春裳,三人并未行近,只互相见礼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远去。 祝好走得极缓,眼见方絮因的人影彻底没入月夜,她才退回方才经过的那家凶肆,宋携青不曾阻她,也不曾跟随,横竖祝好这么大个人,到点自会归家,何须他忧虑?若他需得时时经意祝好,岂不受累? 小铺狭窄,四下堆叠手札的各色纸人,偏斜的木架上悬挂几身泛黄落灰的寿衣,铺内只余一位独眼阿婆,祝好轻声问道:“方才入肆的女娘,在阿婆铺中置了什么丧物?” 阿婆停下手中扎活,她缓缓抬头,见来人是位小姑娘,想着未有祸心,便解释道:“不过是一身陈年寿衣,外加几个纸箔金锭,说是后日治丧,急着用……小姑娘,你到此也为置办丧物?” 祝好摇头,她从腕上卸下一只品相中等的白玉镯,此镯是漱玉楼的掌柜见宋携青出手阔绰而赠,掌柜的硬是将此镯顺入她的腕间,不容她推却。 祝好将白玉镯递与阿婆,“那位女娘回铺中取物时,烦阿婆给她换一身新裁的寿衣。” 祝好离开凶肆后,并未急着回到宋宅,也未一观焚毁的祝家。 她独自一人入得一家银号,祝好将存单转交一侧的小厮,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小厮自旋梯步出。 他怀揽竹笥,言道:“祝姑娘,存单书录的银数尚需对验,加上钱款较巨,须得暂候几日,然我怀中之物,祝姑娘可立即取走,也是您家父生前的意思。” 祝好步履沉沉,她走在灯火渐晦的长街,怀中紧搂竹笥,只觉捧着火炭般炙热。 爹爹留了什么给她呢? 祝好难捱心神作祟,她实在等不及回到居处再揭秘,只见长街少有人踪,祝好轻手轻脚地掀开笥罩一角。 宋携青路遇祝好时,所见的一幕便是——小娘子合抱竹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 流光如箭,转眼已至婚期。 祝宅既已焚毁,祝好只得与宋携青同居一檐下,不过……近日几乎见不得他的身影。 天才蒙蒙亮,苍穹泛着一抹青灰,玉壶中一株月白春菊长势甚好,已绽至全盛之势。 祝好绰起昨夜提前备好的巾帕铜洗净好面,她随意套了件素衫,手拈玉壶中的春菊便出了门。 城尾东郊离内城尚有一段路程,好在她事先请了车夫。 待她抵达方家,天幕已褪青灰,当空万里无云,如一块簇新的坯布,赤日尚蔽山峦。 迎亲多是昏嫁,吉时定在日沉之际,加上洗浴梳妆的功夫,她只需在申时前返回便可。 方家之外,并未听见她意想之中的哀乐鸣奏,只闻萧萧败叶顺着风势涡旋渐成靡靡之音,外门虚掩,祝好轻而缓地推开,木制的门扉早已破败不堪,腐朽的木屑随着此举被 震落。 方家寸居,小院更是狭窄,若以“院”相称,倒不如谓之屋前的一块空地来得确切,虽为陋室,家中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正门所对,是一处草草搭建的灵堂,但见两侧悬着丧幡,狭小的前院将将好摆着两副做工糙劣的灵柩,方絮因正伏在柩上浅憩,灵堂上的奠烛火光幽微,晨风徐徐,一侧的奠烛应风熄灭。 祝好轻手轻脚地步至堂前,将熄灭的奠烛再次引燃,顺势将手中春菊置于方母的牌位之下。 赤日自峰峦升起,今朝的第一缕天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伏柩而憩的姑娘身上。 祝好朝灵堂与棺柩处俯身一拜,她在方絮因尚未醒来时便已离去。 祝好赶回宋宅时,卖粉妪与喜婆早已在闺房候她多时,二人见祝好入内,凑趣道:“我们还当新娘子临意出逃了呢!正要唾骂宋郎君连个心仪的小娘子都留不住!真真教人发笑!” 俩人打牙配嘴一通后,本想帮着祝好解衣梳洗,奈何祝好执意自己来,俩人着实拗不过她,只好退在外室等着。 祝好淴浴罢,便被卖粉妪按在锦杌上为她傅粉盘髻。 嫁衣是祝好与宋携青一道挑选的,准确来说,倒也算不上什么挑选,两位当事人对婚宴并不上心,只是走个过场,掌柜荐举哪身便是哪身,二人只粗略比了比身量,倘若合身,便由宋携青买账。 妆髻已了,卖粉妪正要取出早间送来的嫁衣,却被祝好阻止了。 祝好自柜橱抽出一方竹笥,她揭开笥罩,自里头提出一身朱殷夹螺青色绣百纹蝶嫁衣,每一只花蝶皆是独一色,不只如此,卖粉妪虽不通绣艺,也能看出此衣上的绣工绝非出自一人之手,虽如此,却可将百蝶绣得栩栩欲活,可谓绣技之卓绝,百蝶仿若要从锦缎上翩跹而出,主蝶之上,甚至镶着珠玑宝玉。 卖粉妪见这嫁衣大吃一惊,她一介外行,都可以轻易瞧出此衣价值不菲,且缎面绣物繁复,非旬月可完竣。 嫁衣重工繁缛,只她一人帮着祝娘子穿戴还是有些难度的,她匆匆唤来几个粗使丫头打下手,单是一件里衣便要磨去不少时辰。 论说祝好本应在祝宅等着宋携青迎亲才是,怎奈前些日的一把大火将祝宅烧了个净,请来操持这场大婚的喜婆冥思苦想,总算生出一计,新郎官既然无法到新妇家迎亲,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娘子游街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宋携青原本心不甘情不愿,然而一思及此举的确是婚嫁不可推拒的大事,也就应诺下了。 酉正时分,日薄黄昏,合宜婚嫁。 这般时辰游人早该回家用膳,今儿个长街却站满了百姓,大伙儿一见宋宅游街的喜轿浩荡而来,自觉的退至两侧,为仪仗腾出大道。 人丛中有提着花篮的小童,小孩儿们见新妇的喜轿到了跟前,便一把把高捧篮内的花瓣洒向喜轿,几个胆壮些的小童不忘高喊:“祝姐姐!新婚快乐!愿姐姐与宋哥哥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众人闻言,无不抚掌大笑。 …… 待一众折回,天色已然擦黑儿,祝好被喜婆搀着下轿。 面上的喜盖是香云纱所制,轻薄且走风,因此,祝好可以透过盖头隐约瞧见模糊的景况。 祝好被引进垂花门,直入里院,搀着祝好的喜婆将她托付给宋携青,他掌心生冷,反之,祝好的手心却如火燎般炙热,宋携青不禁皱眉看向祝好。 忽然,夜风急袭,将祝好的喜盖吹远。 他见小娘子眼尾泛红,显然是暗自抹过泪的,就连粉艳的胭脂都难以遮掩她的哭痕。 倒是不难看,反因眼下的一抹润红显得她楚楚动人,教人心生旖旎。 今夜明月如昼,云天曜星,皎月与望楼相衔,里院不知何时栽下的万草千花,乘东风送来阵阵清馨芳泽。 祝好身穿朱殷夹螺青色绣百纹蝶嫁衣,头顶金银累丝点珠翠冠,她满袖春风,衣袂翩翩间,几只飞蝶迎风招展,祝好只须站在原地,便似争得百蝶垂爱,她满头珠玑随之摇曳,在长夜里熠熠作闪,她本就生得极美,又得月华怜爱,使得她分毫不亚天宫的仙娥。 她活像粉蝶仙子,暂落尘寰。 二人四目相交,眼中皆闪过一缕错愕,随即双双转眼它处。 祝好这才发觉内院已是观者穈集,她瞧见好些熟悉的面孔,多是府衙对簿时,立在堂外围观,或者与她共诉尤衍罪行的平头百姓。 偏角里甚至站着施春生,他牵着清规,迎着她的注目,对她微笑。 祝好百感交集,却难以言清此时的心绪,明明在几日前,此城的百姓对她避若蛇蝎,风言恶语。旦夕之间,却放下一切见地,忽地对她那样好,甚至到此处参与这场虚假的大婚,可是,也的确是淮城的百姓,令堂上的她或多或少激涨奋勇。 她赫然瞥见不远处身着素净裙裾的女子,祝好的喜盖恰巧飘落在她的肩头,此人正是方絮因。 祝好眼鼻皆酸,莫名追思近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埋头细看身上的百纹蝶嫁衣,一针一线,皆是母亲与父亲一同为她绣成的。 嫁衣的肩、袖两处有些大了,她的母亲与父亲,希望她在出嫁之日,身量能再高些,身板儿能再壮些。 祝好自从失去双亲,便觉着天命与她不公,待她从稚童长成小娘子,忽然彻悟,天命并非只刁难于她一人,世间生灵,多遇玩笑与不公,却又总在祝好濒死之际拽她一把。所幸,她方及十八,尚有很长的年岁与之相抗,她要在漫天风雪中,茁长成一株参天古木,雨不动,风不摇。 方絮因揣着喜盖向她走近,顺手将喜盖递给了一侧的宋携青。 祝好嗓音微颤,问道:“你怎来了?” 此话并非质问,只是今日虽是她与宋携青的婚宴,也是方絮因母亲与长兄的丧礼。 方絮因眼中蓄满泪,她思及母亲新裁的寿服,与今晨一株盛绽的月白春菊,方絮因反道:“此话理当我问你,你怎来了?” 俩人不约而同的掩袖失笑,祝好笑着笑着蹲踞在地。 此时此景,将宋携青的思绪拽回与祝好同行置备婚仪物什的那日,直至愁云掩月,长街渺无人踪,祝好依旧未归。日近暮春,夜间闷燥,他闲游宽解,偏巧撞上蹲踞在地,嚎啕大哭的祝好。 他不大清楚祝好是不喜旁人撞见她哭,还是不喜他撞见她哭,左右祝好一见到来人,便捂着面强忍着,只余断断续续的哽咽自喉间溢出。 宋携青将喜盖重新往祝好面上一遮,随后打了个响指。 唯独濯水与另两位女子不见有何异常,其余众人俱是顿步就地,方连呼吸皆滞。 宋携青仰头望月,“快些哭。” …… 二人在喜婆的督促下拜完堂,祝好在一众的哄闹声中被送入新房。 祝好落座榻前,偶有气喘干咳,只觉一应的婚仪令她身心交瘁,自从身受坠崖与笞刑,她的身子骨便如内院长势蔫蔫的榴树,难医其根。 不知端坐了多久,祝好两眼愈阖之际,忽闻门外游来平稳的步履声。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被来人推开,一阵夜风灌进里屋,将祝好的倦意尽数拂去。 祝好坐立不安,心下慌作一团,她到底是头回成亲,虽知宋携青对她无意,祝好也是存着互利的念头与他成的婚,可宋携青总将“作戏须作全”挂在嘴边,若依他此言,洞房花烛夜岂不是大婚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若她要与宋携青行床笫之事…… 祝好耳热,她着实难以遐想下去。 她借着摇曳的火光,透过香云纱喜盖,只能隐约窥见宋携青昂然的影廓,随即,一柄青玉祥云如意挑入她的视线。 然而,却只挑开喜盖一角,玉如意便飞速的抽退。 她忽听身前之人问:“于今可有心仪的郎君?” 蕴他仙骨 第19节 祝好因他奇离古怪的一问稍感茫然,里屋陷入长久的寂静中,倏地,花烛应声炸开。 宋携青扯松衣襟,他瞥向一侧的镜台,只见轻浅的咒缕攀上颈骨,犹如荆棘藤蔓在春阳雨露下茁长、缠绕。近日,他与祝好同栖一檐,咒缕并未生痛,色泽也已渐渐淡去,唯有的存疑之处,便是二人已遵礼拜堂,祝好已是 他名正言顺、三书六聘迎娶的妻,然而神祈导致的天罚仍未彻底消失。 他此前虽不愿直面症结所在,今夜却已拜堂,咒缕仍在,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宋携青对此问颇有耐力,花烛燃至尾端,他终于听见祝好低低的一声:“未有。” 此言方落,祝好忽觉一只宽大的手掌隔着香云纱捧住她的面颊。 她一颗心狂跳,正想出声探问,眼前的身影却愈来愈近,她紧攥嫁衣,反复搓弄缎面,以此来缓解急剧的慌促感。 宋携青虽未揭开喜盖,祝好却清楚地感觉到俩人的前额相互抵倚摩挲,她的下颌有暖风轻拂,是他徐缓的呼吸。 祝好打算抢掀喜盖,指尖尚未触及香云纱丝毫,悬空的手腕却被人反钳,下一瞬,他的唇分厘不差地覆上祝好的唇。 香云纱轻薄,在此亲举下,仿若空物,宋携青双唇的温乎及气息教祝好意乱无措,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只觉自己不消片刻便会气绝而亡。 宋携青抬眼,他略扫镜台,只见颈骨缠绕的咒缕近乎透明,宋携青发觉祝好的身子频频后仰,他眉峰微皱,反手扣住她的后颈。 直至咒缕淡如无物,宋携青这才松手,他退出一步,静默之间,宋携青正对着祝好诚心道:“祝姑娘,多有冒犯。” 宋携青犹记,起初只需祝好与他拜堂、书婚契,而今的走势却与前天差地远,与他先前托祝好办的事只多不少,诚然此事的根源是她失手将绣球抛到他的玉像所导致,可祝好不论如何,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朝一日,她总会遇着钟意的郎君,因此,论他明面对祝好如何嫌长道短,他心底仍有几分自疚。 不过,也仅限几分。 祝好掀开喜盖,映入眼帘的是宋携青泛着明黄烛光的下颌。 身上的朱殷喜服令宋携青冷峻的眉目因暖光衬得柔和,宋携青襟处微松,颈与半截琵琶骨明晃晃地坦露在祝好眼前,他颈项泛红,喉结处的一点红痣如炽焰中的火星。 俩人沉默地错开眼,皆未提方才之事。 祝好面红耳赤,思及濯水口中的“天罚”,自知他是出于无奈,何况她也没吃亏,无须揪着此事不放。 祝好低着头,手指搅弄嫁衣上的一只迎蝶,一半瓠瓢递至她的眼前。 新婚夫妇需共饮合卺酒。 祝好匆促接过,她本就不大会饮酒,因着一时吃紧,她下意识地将一整瓢醇酒猛灌肚中。 祝好呛得直咳,此酒入口辛辣不说,舌尖似受细刃擦磨,祝好头眩眼花,身前的宋携青竟莫名变成了数十个。 她浑身瘫软,耳际传来万蝇作鸣,窗边一轮明月分外刺目,她思绪滞住,倒在喜榻上不省人事。 …… 九重天流云变幻,琼楼金阙远远落在宋携青身后,他已褪去婚服,拾玉阶而上。 他忽而顿步,面挂冷笑,宋携青转身——池荇在三尺外笑得色飞眉舞。 池荇的指节压在自己的下唇,“携青君,这里……” 宋携青抬手轻点唇处,却不见手上沾有口脂,他举目平视池荇,心下一股无名怒火滋长,他竟被池荇耍了。 他分明是隔着喜盖吻的她,香云纱所制的喜盖虽薄似空物,可他自知分寸,始终不敢冒进,也不愿过甚唐突了她,既如此,小娘子的口脂又怎会轻易地沾到他的唇上? 最为可笑之处,他竟真因池荇随意的一句,自主上钩。 “巫山云雨,春风一度……”池荇因宋携青一道凌厉的眼风生生将后头的污言秽语给咽了回去,他干咳几声以掩窘态,“其实,我倒觉着,你大可长居凡间与祝娘子厮守?庸人一生,于众神而言,不过一弹指顷,何况……” “何况?”宋携青困惑之余,淡淡道:“我与祝好,三清四白,何以厮守?你不必频频出言试探,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池荇端量着宋携青,他拖长尾音道:“何况,祝娘子的命数只余三年。” 宋携青神色如旧,“何以见得?尘寰运命,为神者也难干涉,池荇君如何能知?若我记得不错,私阅命簿者,当受判处。” “携青君折煞我也?我怎有此胆?祝娘子的命簿多亏父神相告,他知你近日因此事心烦意冗,遂请命天帝,自主掌人间命薄的天使处略悉祝娘子之命,父神令你宽心,她既因自命而陨,届时,神祈理当自解。”池荇耸肩道:“人间三年,不过此界三日,你既对她无意,熬熬也就过了。” 宋携青追思祝好,不论她处身何等绝境,眼中燃着的星火也从未灭去,可笑天命最擅嘲弄,想活命的人往往短命,不想活命的人偏偏长命。 不过,诸事既了,天罚已解,他与祝好又有何干系呢? 宋携青远眺霞云,一笑了之。 ----------------------- 作者有话说:放心,是大写的he! 小宋年龄120+,翩翩18,小宋老牛吃嫩草(哼哼哼) 以往两个人对视,一般先移开的都是翩翩,这一次小宋也很着急的赶紧转移目光啦(嘿嘿) 现在的小宋:听天由命懂不懂? 以后的小宋:就你要让我老婆si?好好好,去你的听天由命,不听了! 第23章 血亲 天际飘来几片阴云,将酷烈的日头掩去大半。 祝好伫足祝宅外街,自幼伴随她长大的宅院已是堆集的废墟,风从远处刮来,挟着扬尘灰烬。 祝家走水已过半月,祝好却是头回鼓起勇气来到此地。因张谦革职,祝宅失火的案子还是林主薄定的论,林主薄经过半月的详查,将此灾判为寻常的失事走水。 一则,火源点是祝好闺房的临院,此院是她双亲生前的居所,自今已旷废十余年,祝岚香将此屋的文玩玉器尽数移到自己的院中,反之将杂物残货堆叠在此。经府衙详查,失火的根由是檐下悬着的纱灯被夜风吹落,加之轩窗未掩,火星子顺风飘入里屋,恰巧撞上夜间闷燥,以致火势滔滔。 二则,林主薄已推问祝家仆役,皆未自众厮的口中探得异处,众人所言一致,不见破绽。 三则,火源点远避家奴住地,反倒临近祝好的闺房,是以,众厮察觉烟幕早已夺门而出,唯独留她这个“主子”困身火海,幸得宋携青相救。既无人因此丧命,也不见逾常之处,更未有亲证之人,就算此事当真有人在后头操纵,也只能以寻常的失事走水结案。 祝好对此颇有疑点,祝家有规,各屋的灯盏需在子夜熄灭,既如此,一间堆叠杂物的荒室为何未将纱灯灭去?窗扉未掩倒也罢了,偏巧纱灯竟被夜风吹落,更巧的是火星子竟不偏不倚地扬入了里室? 祝好将此疑陈诉与林主薄,二人寻得主责此屋的丫鬟妙理。 妙理回话时抖似筛糠,她结结巴巴地申说,事发当日,她口腹南郡友人送来的蕈菇,她不过是院中洒扫的粗使,厨艺方面只堪凑合,蕈菇未熟,她便急着尝味,导致有些中毒。她神思不清,行至院内熄灯时,晃眼未将檐灯灭尽,不意夜风大作,小窗未掩,酿成火情。 虽说妙理经大夫查验,体内确有余毒未消,可祝好总觉着不对劲。 祝宅失火既因妙理而起,她自当赔付祝好相应的偿银,然妙理到底只是个乡野丫鬟,双亲早逝,她哪来那么多的银子?祝好念及她方将十六,又同她一般,自幼失亲,便令妙理贴身随侍,与她共理家中的琐事,以此来还清债务,虽说每月的薪给是休想有了,却胜在食宿皆全,又是妙理失错在先,她自是依的。 “行者让路!退避街侧!哎!都说了!别挤!往两边靠一靠啊!” “扔就扔!可别砸到我二人头上哩!” 祝好闻声侧目,见是两名衙役手拽腕粗的铁索,拖着的正是尤衍。他披枷带锁,跪地膝行,四围百姓,操着烂菜叶与禽蛋砸向尤衍。 堂审之 日,尤衍仍以为审案之人是张谦,便放言此案若真是他所为,他愿跪地膝行示众。 祝好讥笑,他倒是自取其咎。 二审终了,大理寺少卿裴应忱也已查清,林主薄令媛之死,与清规其母受辱自戕之案皆与尤衍相干,事后,竟相继一众百姓向裴应忱控诉尤衍的余恶,府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其罪多至近百,直令裴应忱无法在堂审后立即回京。 直至今晨,尤衍一案总算立定,此人作恶多年,害人无数,当受死刑。寻常死囚多是秋后问斩,然尤衍此人,多活一日无不是对冤魂的侮辱,是以,裴应忱下令,待尤衍膝行七日,遂可将他就地正法。 而祝岚香……祝好笑了笑,尤衍自个儿不好过,自然不愿见旁人好过,他呈上的与祝岚香同谋的书契皆是真迹实证,不论祝岚香如何强辩,已无甚大用。 是以,祝岚香落得个协同之罪,然祝岚香拼死咬定此事与她绝无干系,她对尤衍所谋毫不知情,甚至不惜撞身牢狱以证清白,府衙只好再次复审,结果便是,除却尤衍呈上的书契,祝岚香的确不见其它的可疑之处,便只判她伏身牢狱一载。 祝家名下营有布行与成衣铺,祝父与祝母更是顶尖的绣技师,十几年前,祝好双亲健在,两家铺行的生意可谓红火,三天两头的供不应求,然而,自祝母离世,祝父患疾,两家铺行也就日渐低沉。 祝父在祝好五岁时病故,两家铺行暂交与祝岚香代理,她不通绣技,吝啬绣娘与缝工的月银,便将人给解雇了,另自外乡应招了几个低廉的小工,令铺行的质量急剧下跌,不出几载,生意别了昔日的胜景,祝家便被淮城新张的铺行给比了下去。 祝好得在祝岚香服狱的这一载,将祝父的死因查明,另将两家行铺重新拉回正轨。 尤衍察觉到祝好的视线,他侧过身,俩人隔着淮街与行人对望。 他穿着囚衣,因着多日膝行两腿不住渗血,尤衍灰头土面,尽显狼狈,他觑见立在对街的祝好,双目猛地瞪大,眼白一刹皆红,尤衍恨不能冲过来与她斗个玉石俱焚,然而,他尚未起身,已被监守的衙役压制,并催促他向前膝行。 祝好瞥向另处,正好撞见妙理手托她前些日绣竣的抹额穿行在人潮而来。 妙理虽是个年方十六的小丫头,却生得相当壮实,一身劲儿更是不输同龄的儿郎,因此,帮了祝好不少事。她的两颊虽冒着雀子,胜在唇鼻玲珑精巧,加上灵秀的杏眼,倒显得活气有神,然因她年岁尚小,心性不大稳当。 妙理将抹额平整的置在手心转交祝好,“祝姐姐,因尤大公子膝行示众,往返行街拥挤,我迟了将近半刻钟,妙理向姐姐赔不是,祝姐姐如何罚我都使得。” 经过半月与妙理的相处,祝好八成确定,就算失火根由不只因妙理的差错,她也不至于受旁人的支使点火,妙理顶多是主使之人用以障目的片叶。 若真是她一人之失,因妙理与祝好的境遇相同,宅院也非她有意焚毁,祝好又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呢? 她接过抹额,捏着袖为妙理拭去鬓角的汗液,“你既已将此物送到,我又罚你作什么?” 祝宅既成废墟,祝岚香伏身牢狱,祝好便将家仆尽数遣散了。自双亲离逝,她便不再是娇养深闺的小姐,再则,家中诸事,多是她与妙理同作,祝好更愿将妙理视作妹妹,遂令她以“姐姐”相称。 妙理起先自是不依,不许她以小姐称之,她便恭称祝好为“夫人”。 祝好想起宋携青,因利而合的姻亲,她怎算夫人? 祝好纠正妙理数次,昨个儿才肯喊她姐姐。 她打量手中抹额,对妙理道:“已是晌午,你先回宋宅备菜,我晚些归家。” 妙理厨艺不精,却稳胜祝好。 妙理点点头,“宋公子……”她忽地顿住,小姐非要教她以“姐姐”相称,既如此,宋公子岂非得唤“姐夫”? 是以,妙理小声问道:“姐夫今日可会归家?我需多备他的份吗?” 自新婚之夜离去,可见他所谋已成,既如此,他又怎会回来? “不必,往后只有我们。”祝好捏捏妙理的腮帮,“你只需唤我姐姐,不许唤他姐夫。” …… 祝好立在折哕斋九十九阶下,她敛起裙裾,缓缓地拾阶而上,两侧修竹散溢幽香,令她心旷神怡。 祝好每上十余阶,胸脯便闷痛难忍,干咳连连。 青玉所雕的神像正奉主殿,祝好入得内殿,行近端量,果见神像额间的裂纹未及修缮,祝好取出亲手绣的抹额,眼望与宋携青七分相像的玉像道:“得罪。” 祝好将裙摆缠上结,眼见供案不高,只堪到她腰处,然玉像三尺,置于神龛,她踮脚只能触及神像的肩颈。祝好铆足劲攀缘上案,待她立稳,三两下将抹额系在玉像额上,恰好把裂纹遮住。 古松作景,流云为边,松鹤腾翔,如此雅致的抹额衬得青玉神像儒雅俊逸,祝好满意一笑。 “此事因我而起,如今,我算是将功补过了。”言罢,祝好忽见一抹熟悉的青影晃上阶顶,她急着跃下供案,不慎崴伤脚踝,可她口中仍不忘解释道:“我为着将抹额系在玉像上,才出此下策,擅攀你的供案,仙君莫怪!我下次真不敢了……” 抬首间,但见此人一袭青衫,端得一副文人君子风。 只身形逼肖,来人却非宋携青。 祝好不及细思心下的一点失落因何而起,施春生已然道:“祝娘子安好。” 蕴他仙骨 第20节 他见祝好不言,且神色略显消沉,施春生望眼神像,续道:“玉器难缮,我与家中长辈思谋近月,也未寻得妙法,筹资重雕一尊新像也不切实际,是以,只好将此事一再拖延,分明我家已收祝姨母用以赔补的二十两,结果……此事还得烦你解决。” 祝好猛地抬头,诧异道:“折哕斋与你家是何关系?” 祝好先前便觉着奇怪,用以雕琢此像的青玉色泽透润,肉眼几不见纹瑕,她将此像砸出条裂纹竟只收其二十两!若此斋真与施春生有关,也就说通了,只因,他自小偏护她。 施春生回道:“我母亲姓宋,我的外曾祖父,是仙君同母异父的手足。” “仙君是我远隔数代的血亲,仙君殒故,方得民众供奉成神,他死时,遭人分解四肢,斩下头颅,弃于荒郊供野兽果腹,至此之后,淮城日临天灾,百姓苦不聊生,解肢斩首之人莫名暴毙,荒郊野兽尸横遍野。直至百姓为他承修玉像,奉为淮仙,此城才重归平静。” ----------------------- 作者有话说:小春的外曾祖父是小宋的亲弟弟,是以,小宋是小春的长辈,应该叫声伯曾祖父。 翩翩嫁给了小宋,是以,翩翩是小春的伯外曾祖母(作者先笑) 小宋为人的时候经历了很多凄惨的事情,还好现在遇到了翩翩,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哒!感谢在2024-07-1803:53:54~2024-07-2103:1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别睡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泽好基友10瓶;无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恶林 祝好思潮翻涌,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淮城人氏,父亲在世时,逢年三月廿二亦会携她至斋中祈神,她知晓淮城所供神祇前身不过是凡胎浊骨,可她从来不知,宋携青作为凡人时,曾受此极刑,甚至未全尸骨,她更不知,施春生与宋携青竟有着如此微妙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从未试想探解宋携青的前生。 她凝视施春生良久,浑然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何等的惨白。 直到脚踝扭伤所致的隐痛袭来,令祝好倒吸一口凉气。 施春生惊觉祝好崴伤右踝,遂将她方才的一应异色皆归在此因上。 “我送你回家。” 施春生言辞决然, 不容她推拒。 他很是遵礼,何况她已嫁作人妻,因此,施春生隔着手绢及俩人的衣物虚搀祝好,她本就体弱,加之崴伤脚踝,单是下阶便耗多时。 所幸两人方步出斋门,迎面便撞上车夫,施春生不宜与她同乘,此行有碍她的名声。 临行前,施春生踟蹰许久,终是按捺不下满腹的疑云,他问道:“你……夫君可是久未还家?” 无怪他这般问,她与宋携青的婚仪铺张扬厉,淮城无人不晓,都说祝家小娘子苦尽甘来,寻得个万般好夫婿,然则,自大婚之后,众人往往只见祝好自宋宅出入,整整半月,皆不见夫妇二人同行,难免令人生疑。 施春生此问不为私欲,只悬心她无人照拂,他虽知有妙理随侍,然祝好幼时自成犟劲,向来能忍,他实在难以宽心。 祝好闻言,含混地答:“他啊,近日寻得一桩生意,因路途遥遥,加上重务缠身,宋……夫君他难以日日往返,我与他,多以书信往来。” 祝好此言,施春生作为一介无足轻重的外人,自然不好再论其事,他见祝好乘舆行远了,方才折身离去。 妙理已候祝好多时,她见祝好一瘸一拐地自车舆下地,忙不迭上前搀扶,妙理翻出家中备下的金疮药,仔细涂在祝好的伤患处。 祝好与妙理用过午膳,她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中。 临窗案上散着书卷,以及堆叠成山的账册。 祝岚香伏身刑狱,两家行铺虽仍在营运,却与一滩死水无异,入账几不可见。祝好原先不大会盘账,于算筹诸法亦难通解,她在半月间以勤补拙,自阅算经,或是请教商者,才勉强悟出账中的玄妙。 自她双亲离世,两铺的掌柜随之被祝岚香撤换成亲信,祝好近日批阅账册时,察觉不少零头都未实打实的记录在册,反倒私入了旁人的腰囊,两铺生意既无盈利,索性关张歇业,顺势将两铺的掌柜裁退。 银号已将双亲遗留予她的嫁妆送还,统共三百两。 依双亲在世打理两铺的盈利,三百两倒不算巨额,只是碍于祝岚香的眼目,少则方易成。 不论布行还是成衣铺,所用的布料皆是劣品与过时的旧款,这也是诱致两铺日渐衰微的成因之一。祝好若想重新开张,此难须尽快解决,譬如怎么降低折损将仓储中的陈货售清? 祝好手头除却双亲遗余的三百两,仅只婚仪所置的头面首饰,时至今日,她也懒得再与宋携青客气,左右眼下的居处也是他所赠。是以,祝好将婚仪的饰物尽数典当,获银两百两,祝好叹惋,可惜宋携青昔日上祝家提亲的聘金通通焚于火事,不若她早成了一方财主。 祝好既已知两铺的症结所在,自得速速解难。 已至四月,春裳滞销,若她赶在入夏前裁出新衣,得此城小娘子的青眼,或可破局。 祝好当机立断,以三百两自南郡购入上乘的丝织锦,走的水路,不消七日便可运抵,祝好另以一百两翻造两家的铺行。她雇请得当的缝工及绣娘应任,两职和数共十人,每人足月薪给五两,祝好每月需支五十两,所剩的银钱还需数着用。 她雇佣的绣娘与缝工技法尚可,然试样图纹拿不准,祝好自认眼光不错,可于丹青作画谓之蠢才,因此,她还需寻一位画工。 …… 翌日清早,祝好跛脚步出宋宅,妙理非得跟着,祝好清楚她的担忧,可妙理比起照拂她,尚有重任在身——监工。两铺尚在翻造,自得有人盯着才安心,妙理虽然万分不愿,到底还是依着话去了。 祝好搭乘车舆,手中提着食篮,赴往刑狱。 膳食经由狱役查检,另将髻上锐利的银簪拔除,狱役确定祝好身上再无利物,方才令她入内。 时过半月,祝岚香不仅骨瘦形销,就连平日眼中的精光撒刁皆已抹平。 祝岚香见来人是祝好,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祝好的左膝,“翩翩啊,你可算来了!你告诉裴大人,说你原宥我了好不好?求他减缓刑罚,一年使不得啊!翩翩!姨母连日不敢合眼,每夜耗子都在姨母的身上爬啊……” “姨母当真不知!真不知尤衍买你是为陪葬啊,姨母立誓!立毒誓!翩翩救救姨母!姨母给你做牛做马也成啊!” 祝岚香近乎癫狂,祝好俯身轻抚她的额鬓,“姨母,这些不重要。” 祝岚香声色嘶哑,“怎么不重要?” 祝好揭开食篮,一盘色泽诱人的烧鸡映入眼帘,祝岚香伏身牢狱半月,吃的尽是淡饭黄齑,岂能架得住眼下萦鼻的喷香? 祝岚香活似累日未进食的恶狼,迅速抓起一把鸡腿,还未咬下,却听祝好道:“翩翩听闻,姨母身在牢狱夜不成寐,是以,翩翩特在烧鸡中入了一味药。” “何药?” “荑苓。” 祝岚香闻言,鸡腿乍然落地,她眼含怔忡,惧怕证实自己心下的意想,“你方才说的不重要,是什么不重要!?是我不论知不知尤衍所谋都不重要?对不对!你压根不在乎?你……只不过,想让我永困狱中是与不是?!” 祝好追思早逝的父亲,双眸氤氲水雾,“姨母慌什么?荑苓无毒,否则,狱卒怎会让翩翩入内?”她将祝岚香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温声道:“翩翩唬你的,好了,姨母,快些吃吧。” “体魄康泰之人服用此药,可有安眠、昏睡、缓痛之效,只尤琅年事已高,服用此药才在梦中失了命,姨母又在怕什么?好了,姨母,快吃吧。” 更何况她什么都没放呢?不若她根本踏不进狱中半步,可笑她的姨母却骇成这样。 祝岚香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祝好,她眼中蓄泪,蕴有悲悯,偏偏面露凶焰,集至善至恶为一身,犹似堕魔的弥陀。 “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祝好!你明知我未与尤衍合谋,你却为一己之私谋陷于我!”祝岚香跌坐在地,一遍遍地重复,“你会遭报应的。” 祝好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嗤笑道:“那便看看,你我的报应谁先至。” …… 今日是尤衍膝行示众的第六日,待明早金乌高悬,便是尤衍以命告慰九泉亡魂之际。 他的两膝血肉模糊,暴露在囚衣下的皮肤因烈阳晒得黑红交加,尤衍滚圆的酒腩似被扎破,泄得瘪平。 布衣芒屩中,尤衍蓦然掠见一身锦衣纨裤,此人正是他的好弟弟尤蘅。 尤蘅向监管尤衍的衙役抛出一锭银,而后,他行前两步。 他眼见尤衍蓬首垢面的鬼模样,只觉畅快非常,他浮想尤衍将幼时的他丢入荒井,想起尤衍的羞辱,逼使他饮尿溲。 何谓手足情深呢?哥哥。 尤蘅取出水囊,伸手朝向他,“兄长,润润喉。” “阿蘅,你离得这般远,要让哥哥膝行向你乞讨吗?” 尤蘅果真向前几步,待二人仅隔一臂之距,尤衍状似疯魔,急掠而来,将他扑倒。 尤衍两手掐在他的颈处,狞笑道:“阿蘅,若有孽债,随哥哥到地府说去。” 尤蘅难以喘息,两名衙役想将尤衍拽开,岂料尤衍身如泰山之重,始终未扯开分毫,尤蘅面呈青紫,艰难道:“兄长……阿蘅本不愿你死,只愿兄长伏身刑狱还万众清明,奈何兄长作尽恶行!无人不盼你下地狱!” 尤衍仰天狂笑,手下力劲不减。 飞云掣电间,一柄剑鞘朝尤衍飞旋而来,掷其后颅,令他当场晕厥。 尤蘅喘着粗气起身,他拂去身上的浮尘,恭敬地对来人作揖,“裴大人。” 今个儿正是裴应忱返京之日,街侧暂歇车舆,随侍伫足。 裴应忱手执长剑,锋刃在天光的辉映下铮亮眩目,“尤蘅,斧柯不到处,恶木易成林,莫教恶林发荣滋长,以至将良苗铲除。” 尤蘅俯身,“草民 不解,烦请裴大人赐教。” “猎户曹资虽非日日宿在崖下的茅屋,却未否认茅屋是他的长居之地,然此屋所用的茅草及材木成色尚新,不及两月。”裴应忱接过衙役递上的剑鞘,只听宝剑铮鸣,锋刃入鞘,“裘道长倒是处理得干净,不过,干净过甚,反之生疑。” 裴应忱目露寒光,“几人言之有据,实证集全,竟似作戏一般,各执唱本。然此案确为实案,亲行者亦是你家兄长,哪怕操纵此案的幕使自行归案,也只能落得个撺掇之罪。” 尤蘅抬眼,“裴大人是要定草民的罪?” “你明知此罪难定,何须此问?尤二公子,你却非草莽,勿教心间的丘壑徒生芜秽。” 言尽,裴应忱旋身朝车舆行去,身后喧噪骤起,尤蘅回首,竟见尤衍已然转醒,衙役难以逆料,令他脱身链索,直向此处奔突。 几名衙役将尤蘅层层护住,尤衍表面冲他而来,临末竟是一头撞在立柱上,众人始料不及,只见尤衍额正鲜血如注,他霍然倒地,双目裂眦,气却已绝。 他杀不死尤蘅,比起斩首示众,不如自我了结。 尤蘅面不改色,心境无澜。 他朝前迈出一步,瞥见裴应忱的怀中偎抱着一名女子。 裴应忱的手覆在女子的双目上,声色温润,“上轿。” 女子嗔道:“裴同学!我下轿还不是因为你将香囊落在栈房了?这可是大成独一无二的黑猫警长限量版香囊!” 裴应忱眉目和缓,与处身公堂判若两人,“是,我的错,我去取。” 待二人乘着车舆行远,尤蘅仍可侧闻言笑。 ----------------------- 作者有话说:斧柯不到处,恶木易成林——出自清陈炳《杂诗》 这个案件到这里就彻底结束啦!还有差不多两章结束第一卷,下一卷小宋跟翩翩开启感情线! 这一章还梦幻联动了一下,裴大人跟末尾的女孩子是预收《我在大理寺为尸入殓》的主角嗷,女主赞赞是现代穿古~喜欢的阔以收藏一下嘿嘿~ 蕴他仙骨 第21节 上了夹子之后发现很多宝宝投了营养液,感谢~ 感谢在2024-07-2023:02:00~2024-07-2222:1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26瓶;白泽好基友、好喜欢看小说10瓶;61743788、一枕南柯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风波 淮城的四月显得燥热,祝好离开刑狱,乘舆途径一家书肆,令车夫歇了轿。 此肆正是施家所营,既然行经此地,正好挑两册关于制衣的书典。 祝好前脚方下车舆,便见施春生矮坐门槛,他手捧卷书,蹙眉作思。霍然一道倩影将他眼前的日辉掩去大半,施春生思潮忽滞,抬首间,但见祝好立于三步外。 祝好惊觉所立之地有碍他阅卷,她忙着往一侧挪步,施春生见祝好的腿脚仍有些不便,他温声道:“无须移步,我不过大略翻翻。”他将书卷顺手收起,起身笑问:“祝娘子来此置书?” 祝好颔首,“想着挑些制衣的书典,倒不知可有。” “诸类图典书籍皆全,随我来。”施春生顿言,“你……崴伤应当尚未痊愈?可需扶掖?” 昨日他之所以不曾问言,而是先斩后奏搀她下阶,只因那时祝好方方崴伤,面色惨白,哪怕她推拒,他也不会放任祝好一人离开。 “不必,我已无碍。” 制衣典籍所售寥寥,是以,列于排尾,哪怕现在是白日,肆内也显得昏黑,施春生将四周的烛架通统点燃,以免祝好磕着碰着。 施家书肆宽绰,好在施春生自幼穿行于此,对各类书卷摆放的位置烂熟于心,不消片刻,他已将祝好引至陈列制衣书典的木格前。 祝好过目,架格高矮适中,就算列于顶格,她也可以轻易放取。祝好各挑一册男女服饰典籍,恰好瞥见不远处的架格上正列算筹经法,她顺手抽出一卷,便随施春生往柜台行去,只待付好账,即可归家。 儿时她与施春生常在肆中嬉闹,或是咿唔朗诗,晃眼已过十余载,祝好步履未停,眼风四扫周景,陈设装潢如旧,抬眼间,她瞥见一册墨灰外封的典籍,祝好顿步。 她上前几步,自木格抽出,上书:淮仙录。 施春生发觉祝好尚未跟上,他转身便瞧见祝好捧着此籍,他道:“书如其名,载记折哕斋淮仙,倒无人品阅。” 倒也是,谁会有此闲暇到书肆只为一册不伦不类的神怪典籍?何况,此仙还是恶名昭彰的堕仙,更遑论有人翻阅此书。 然而,祝好买了。 她有点兴趣。 施春生挑眉,并未究问。 书肆与凝棠坊相对,祝好一出肆槛,恰巧看见方絮因立在坊前窗台,正和苍颜白发的掌柜笑语,祝好尚未行近,则声先唤:“絮因。” 方絮因循声望来,见是祝好,而后察觉她行举艰难,赶忙上前搀扶,问道:“腿脚怎么了?可寻大夫看过?” 祝好未将攀爬供案导致崴伤的糗事相告,只以不慎跌跤为由搪塞,随之动问:“絮因,来买香糖果子?” 方絮因言否,她搀着祝好在坊前的长杌上就坐,“我不喜甜食,来到此处只为将新绘的淮景送至。” 她解释道:“孟阿翁便是凝棠坊的掌柜,他无妻无子,一人独守此坊过活,昔年我为母亲的药钱偶在此坊作零工,一来二去也就与孟阿翁相熟,他不仅赠蜜饯教我捎回家给母亲尝鲜,甚至认我作孙女。” “我尚未出世,自己的阿翁便已西去,我自是珍重孟阿翁的这份情谊,后来,孟阿翁偶见我作画,他时时夸许我,是以,我妙用绘淮城之景,将其拓在封裹的油纸上,此法倒常被人称道,不过,我也就随手一画,并无大伙儿说得那般好。” 祝好望向坊台,果见上置几幅图纸,坊前的买客已是捱三顶五,因此,孟掌柜未及将绘图收好,祝好行前几步细看,首图所绘是折哕斋,只见笔触细腻,着墨明快,一砖一瓦皆与之无二。 祝好握住方絮因的手,惊诧道:“絮因,你画得真好!”不等方絮因回话,祝好问道:“絮因,你除了绘些景观,可曾绘些其它?譬如,着装衣饰?” “衣物?”方絮因沉思片刻,虽不明祝好何出此问,依旧认真地答:“近些年不曾绘过,儿时倒是给母亲为我缝制的绢娃娃绘过衣裙。” 祝好乘胜追击,“絮因,可寻得营生?” 她见祝好两眼放光的憨态,揶揄道:“怎么?祝掌柜有美差推介?” “嗳,此事说来话长。” 祝好将大致的因由与她言明,方絮因听罢,眸色稍有动容,临末却是道:“祝好,此事……我尚不能当即应诺,并非我不信你,而是,我不大信我自己,你可否给我些时日,我试着起绘,待你过目,若觉得尚可,你我再谈。” 祝好笑了,“依你。” …… 祝好回到宋宅,还未踏入大门,便被斜里作家仆打扮的男人拦住,“祝姑娘,我家公子托话,尤衍事了,先前所允姑娘之事,已可相告,若祝姑娘信我家公子,尤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祝好回想祝岚香在牢中的神情,她也想及早证实自己心中的判断,是以,她在家中留下字条,便与尤家家仆同去。 祝好被请入尤家时,偌大的外院停着副做工精微、华贵非常的棺材,祝好只大略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尤家轩敞,家仆领着她七拐八绕,尤家贵为淮城首富,其祖身尊开国左相,宅邸皆依一品命官的规制所建,或可以“府”相称,放眼整座淮城,惟有宋宅可与之伦比,然宋宅端得却是松闲大雅之风,楼阁亭台皆可弄风吟月,而尤宅,端 得泱泱大风,一眼展望,皆为鸿图华构,似以金玉所砌。 家仆在一处八角亭敛步,他将洒扫的奴仆遣散,朝祝好微微躬身后,也转入暗处。 尤蘅未让她久等,待下人不见遗影,他徐步踏入亭中。 他拂袖道:“坐。” 祝好依言落座,离他颇有些距离,“望尤公子长话短说,以及,您此前曾应诺我,有件物什或可助我为父立案,还请尤公子勿要食言。” 尤蘅面上微笑,“尤公子”之称倒是有趣,尤衍尚在时,他只配得个二公子之称,除却一身浮名虚誉,尤衍处处压他一头,可如今,尤氏本家只他一位直系公子。 “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祝好暗嘲,她对尤蘅是否言而有信不甚清楚,然而,她知晓,尤蘅不堪以“君子”相称。 “你们祝家,孕有双女,一位是你母亲,另一位是祝岚香,家道虽不算巨富,却可保衣食无虞,自古姻亲大事多是双亲做主,你的母亲与祝岚香也不例外,你的外祖母不舍将闺女嫁入旁家,是以,为二人频招赘婿,与城郊北村的铁匠兄弟结亲,虽是手足,气性却千差万别,你父亲向学,与你母亲研习绣技,夫妻二人在城中新张衣坊,生意不赖。” “反观祝岚香之夫,却是个不成一事的,他只求安居,仍以打铁为生,她眼见你母亲鲜衣好食,加上自己的夫君沉郁无趣,心下生出不甘。” 祝好打断他,“你为何对我家如此稔熟?” 尤蘅失笑,“你姨母与我家家仆私通,诸事始末,皆自他的口中知悉。你母亲难产辞世,连及你父亲也一蹶不振,祝岚香因此愈发放肆,可她到底并未与你姨父和离,并借你母亲的亲缘,自荐照拂你的起居衣食,你父亲因丧妻之痛体况渐虚,难以兼顾你,又念及祝岚香的夫君是自己的胞弟,便请祝岚香长居在祝宅。” “然她明面替已逝的妹妹照应遗女,实则是为与我家家仆偷情,乃至侵吞你双亲的产业,而祝岚香的夫君忙于锻铁,只一人栖身城郊北村。” “某日,她与家仆私通被你父亲撞见,你父亲盛怒,要将祝岚香斥逐,甚至扬言教胞弟与她和离,祝岚香百般央求,更以你为由求得他的原宥,祝岚香表面与家仆断交,实则二人私情频密,家仆为我父亲暂理一家药坊,祝岚香一面唯恐私通之事闹大,一面想尽早侵吞你家的产业,她生出祸心,想借家仆之便将你父亲铲除。” 祝好的两眼已如烟雨蒙蒙,她浑然不知十指已嵌入手心,殷血浸甲,有如新染的绮丽蔻丹。 “你父亲疲弱,荑苓混药再好不过,可此药只许体魄康泰之人服用,未免歹人以此作祟,大成有律,置购荑苓者需持医师手书与钤印,然而,对于暂理药坊的家仆来说,此事不成难处,然他并无害人之心,可祝岚香怎甘于此?” 尤蘅将一纸文书置于亭案,只见纸表泛黄,四角卷边,显然年头已久,“祝岚香以参观为由,百般恳求家仆携她入药坊,她趁家仆不意,窃取荑苓,药坊的开支有详录,不出三日,此事便被我父亲知晓,家仆眼见你父亲因他之失殒命,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祝岚香品行低贱,既得家产,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家仆?” “她将家仆委弃,家仆又遭我父亲轰逐,他怎能不恨?”尤蘅将文书往祝好座前移来,“荑苓虽是祝岚香私窃,却只可将坊中遗失的药材记在家仆名下,此书便是她行窃荑苓的凭据。祝岚香虽以财帛命家仆守口,逼迫他远避淮城,然年经十余载,金银早已散尽,他年前返回尤宅,乞求我父亲舍他一份差,我正好在场旁听,可我父亲并未理会此人。” “祝姑娘,我知他行踪。”尤蘅以指点书,“时隔数载,仅凭一纸文书恐难为父立案,家仆曾想控诉祝岚香,奈何他一人独木难支,加之已收受祝岚香的财帛。可若你二人合谋,此事并非全无胜算。” 祝好望着他,心下冷笑,“尤公子,你有何求?” “祝姑娘何苦将我比作大恶之人?我只不过……”尤蘅低喟,他望了眼内院败谢的春花,“我想同三娘说说话,可她不愿见我。” “是,我曾以她母亲作局,令她难赴府衙对案,可我从未想将她的母亲推入死局!我多次遣人寻方大郎归家,也曾命家仆喂粥与其母,岂知为时已晚?” 祝好斜他一眼,声色激切,“你若不以她的一片赤心设局,她阿娘何至于饿殍?” 尤蘅面无悔色,只道:“我以家仆的行踪作为酬谢,只为见三娘一面,我知她信你,祝姑娘可愿与我做这个交易?” “正因她信我,我怎能作践此情。”祝好起身,“我只将你今日之言转告絮因,余下的,她自有定夺。” …… 妙理认得几个字,祝好此行已在家中留下字条。 一来——交代她行去何地,免得妙理忧心。 二来——若她在尤家险遭不测,妙理见她久不归家,或可禀官府寻人。 然则,她方出尤家高门,便见妙理急如风火地狂奔而来,祝好寸心猛跳,她在尤家未及半个时辰,妙理怎会这般吃紧?八成是出了旁的岔子。 妙理上气不接下气,憋红了脸道:“不好了!自南郡运往的丝织锦遭水匪劫掠!一匹未剩……” 南郡贩商只顾出售锦缎,不顾货匹承运,祝好置购丝织锦的三百两早已尽入贩商的腰囊,水路船只是她与旁家商贾共赁的,若因货船与船夫之失方可寻码头索偿,可遇着水匪却是无法。 祝好胸口发闷,干咳几声方道:“月泉码头可有遭水匪抢掠的商贾滋事?” 妙理迷惘道:“并未听闻,况且……只祝姐姐的货物遭水匪行掠了个干净,其余商贾或多或少还剩些。” 祝好攥紧前胸,“可有船工遇险?” 妙理搀着祝好,她摇头,“无人遭水匪残害,祝姐姐,你大抵不知,月泉码头方换主事,正是祝亓公子,姐姐是公子的表妹,虽说祝夫人因谋陷姐姐下了牢狱,可祝亓公子应辨黑白?不若,我们……” 妙理惊喝,“姐姐!你手心怎么了?” “无事,我们走吧,妙理。”祝好声调平静,“此外,布行不必翻造了,付清劳工应期的薪给,将人辞了。” 妙理扶着祝好入轿,赶忙取出手绢缠在祝好渗血的掌心,“祝姐姐,我们去寻祝亓公子吗?” 祝好倚在车壁,拭去额间的冷汗,“不是的,我们回家,我饿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222:11:57~2024-07-2421:4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法夭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法夭夭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反噬 人一旦有事可忙,时日便同溪涧奔流的泉水,急景流年,晃眼间,已至五月。 淮城东临汝江,除开大成官府设有的码头,民营码头也不在少数,月泉码头便属庶民营运,运货所需的酬金较之官营要来得划算,她的表哥自京都返乡便是为了盘下月泉码头,以此营利。 淮城一年最多两三起水匪行抢案,较之临州海滨已安稳太多,然汝江支流不下十道,官府虽已力打水匪,到底难以自根源除害。 祝好上月自南郡置购的丝织锦遭水匪劫掠,一匹未剩,她对此只觉疑点重重。没有船工因此丧命自是一桩喜讯,可疑点也在此处,水匪向来横暴,往年撞上水匪的船只或多或少都有人因此命丧,而此次,十余位船工竟连皮肉伤皆无,再说众多商贾的行货,只偏偏她的 货物被扫劫一空。 祝好想起她的这位表哥,以及因她伏身刑狱的姨母,她很难不将此事与祝亓扯上关系。 府衙虽在清查此事,然汝江之阔,匪寇手段心术了得,并非囿于一方,而是穿游海滨州县抢掠,着实难以擒获。 蕴他仙骨 第22节 可她若贸然前去与祝亓对质,岂知不是他精心设下的圈套?祝好诚然气愤,最终还是被余下的一丝理智安抚。 倘若此事当真与他有关,这三百两的丝织锦,权当她赠予祝亓的礼,来年开春,她还有更大的厚礼等着送给他。 三百两,不久之后,她挣的银钱比起三百两只会多不会少。 祝好表面冷静,手下翻书的力道却不见轻。 只听“嘶啦”一声,祝好手中虚捧的书典被撕破一道口,正是那册淮仙录。 祝好低头一瞥,指尖停留在一段文字上:嘉瑞三年,宋琅致仕,弃帝师之位返淮城任一城之主,同年,宋琅将万民弃之度外,向反军递降书,不服者,皆被宋琅斩于剑下,其弟与之相抗,宋琅不顾手足血亲,斩手足头颅,其母殁于兵乱。 祝好将淮仙录推到一旁,时过百年,史册方可以假乱真,何况是这种东西?是以,她始终保持中立。 祝好按下思绪,拈来几张绢纸,正是方絮因半月前送来的,她不仅细绘了衣裳全身,乃至衣饰、图纹都一一另起新纸画了,由此可见,方絮因对此事很是重视,二人洽谈后,祝好如愿将她收入麾下。 因上月布匹遭掠一事,祝好的资金颇为吃紧,初涉商道,她尚有许多事未悟明白,身侧也没个熟谙此道的长辈帮衬,两家铺行对她而言着实难任。 祝好决定将布行转卖,以此补救亏损的三百两丝织锦,另将双亲留给她的嫁衣典卖,嫁衣不论布面还是上头的珠玑宝玉皆是上乘,只一件遂可得百两。 她虽万般不舍,却得以大局为重,待来日殷实,再将嫁衣赎回。 成衣铺已翻造完竣,细思当初一口气自南郡购入大批丝织锦,后因贪小而失大,令货物自价廉的水路盘运,实在过于鲁莽,吃一蛰长一智,祝好此次只从本城的布行择匹,且品质只堪中流。 祝好已悟出一二门道,富家千金只瞧得上以上品缎面所裁的裙裾不错,可她们对衣铺的名气也有所求,光顾的皆是城中首屈一指的衣布行,祝好既是新张,自然不比名铺,千金小姐瞧不上,底层百姓也因天价难以消费,眼比天高此乃大忌,她应当先将目光放在中流百姓上。 绢纸所绘是一件齐胸衫裙,以烟粉为主,水绿相衬,襟处绣荷,虽说款型不算独一枝,却有着不少小巧思,譬如寻常的衣铺避忌粉、绿两色相撞,倘若难以将此二色与裙裾的细节相融,极易显得土俗,祝好与方絮因虽是初次尝试,效果却不赖,夏风往还,着裙的小娘子如同一株婷立在清池的娇莲惹人喜爱。 新店开张,也是将陈货售出的最好时机,因陈货的质料与款型皆已过时,买客入得衣铺,首选定然并非陈衣旧衫,为此,这些陈货只会越积越久。 于是,祝好心生一计,只要新张当日买客在铺中支销达五十文,即可赠一件陈衣,以此大增买客的兴致,何况五十文并非大钱,虽说陈衣不比新衣,然分文不取便可轻得,谁人不喜?新张当日也可请乐师在衣铺外街热闹热闹,引得行人围观驻足,打响热潮。 祝好除了为绣工示范新款衣裙的纹样绣法,闲时亦会绣些小玩意儿,她比起裁衣,还是熟谙绣技,虽然开的是衣铺,却可卖些手绢、香囊类的小物什,她绣的纹样也是时下盛行的款儿。 一切都只待下月。 …… 醇舍是淮城独一档的茶馆,来客多是文人雅士,斟杯清露对窗嘲风咏月,以诗言志。 二楼雅间却凝着一股死寂。 尤蘅与方絮因落座良久,二人迟迟不言。 尤蘅不知从何开口,方絮因只觉无话可说。 终于,尤蘅生硬道:“三娘,我已近两月不曾见你,听闻近日你同祝好作事?可觉得辛劳?倘若受累,你与我说,如今的尤家我在主事,你愿以何营生,我都为你安排。” 方絮因两手捧着一盏浮瑶仙芝,只半壶就得数十两银,真真富室豪家所饮的玉液金浆,若换作昔年的她,定觉得自己配不上此饮,可此时方絮因的心境却已今非昔比。 她微微抿一口,茶香浓郁,入口生津,不过一刹清甜,转而却是长久的苦涩,方絮因舌面紧绷,迟迟不见回甘,她不喜。 譬如眼前人,虽是高高在上,堆金积玉的尤家家主,可她不喜。 “翩翩待我极好,我过得也不错。” 此言不假,祝好只在自己的开销上节衣缩食,却不见亏待手下人,祝好更不吝将绣技亲授她与佣工,如今她已习惯以小字唤她。 方絮因拨转杯盏,瓷面绘着一株风信子,“我与尤公子,已无言可对,若无要事,便同尤公子拜辞,我不似公子,日日得闲,浅斟低唱。” “三娘……” 方絮因沉声打断他,“我虽不曾与公子提及,然公子识我十三载倒底未能看出,我不喜‘三娘’之称。” 尤蘅微愣,此名是她父亲所取,经她此番点拨,他才悟得其中首尾,尤蘅负疚道:“阿因,我别无他意,我只是,只是觉得此名显得你我二人亲昵,未想惹你不快。” 他望着眼前荆钗裙布的女子,含情脉脉道:“阿因,我们重归于好,你切莫对我这般冷淡好吗?堂审之际,我想你也知,我说的那些浑话还不是因为尤衍也在场吗?我又怎会对你无情呢?以及,你阿娘之事,我已竭力相救,怎耐回天乏术,我心甚痛。” “我且问公子。”方絮因起身,与他对视,“若我与公子重修旧好,公子当我是何人?如果只是稍有些爱慕的小娘子,此情太过单薄,还是说,公子想娶我为妻?或者像尤衍尚在时,你我二人,得将这份情谊藏到底,只能过着暗约偷期的日子?” 尤蘅当即接道:“阿因!我自然想娶你,可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如今尤家表面是我在掌权,可亲族皆对我父亲的产业虎视眈眈,世伯想让我娶门当户对的商贾千金,不过,阿因放心,我尤蘅,定然不会委屈你。” 方絮因好似听到一则天大的笑话,她讥嘲道:“不劳尤公子费心,你到底还是在乎我的出生,你若不是打心底瞧不起我,又怎会将‘门当户对’说与我听?你何必以世伯作托辞?尤蘅,你听好,我方絮因,昔年寻你借的债,我会清还的,从今日起,你于我而言,只是债主。” 言尽,方絮因撂下茶盏,头也不回的离开雅间。 她步出醇舍时,瞧见祝好在一侧踢碎石解闷。 方絮因颇为无奈,“你何必大费周章的跟来?分明是我决心与他说清的,怎好烦你守在此地?”她上前一步,探了探祝好的手温,“今日风大,切莫因我受寒了,虚症最重护暖,就算临了夏,也不可掉以轻心。” 祝好卖乖道:“遵命,不过呢,我当真不是为你在这候着的,今日我与一商贾谈及一桩极好的买卖,正好途径醇舍罢了。” “哦?”方絮因将信将疑,“祝掌柜好生了得。” 二人笑作一团,互搀着行远。 …… 随着一卷儿夏风拂拂,淮城新迎暑月。 宋宅内明灯错落,红绸高悬,盛似新年,偌大的庭院正列三桌,上置佳肴美馔,众人传杯弄盏,语笑喧阗。 明儿个是祝好新铺开张的日子,虽不知可否顺利重张,复畴昔之景,更不知盈利几何,然祝好手下的佣工克尽厥职,在规定的时日内将新裙完工,祝好身为掌柜,理当请在众饮宴一场。 鉴于妙理不精厨艺,又有未将蕈菇煮熟的前例,再说了,只她一人难掌三桌宴席,祝好也想让妙理与众人寻乐欢宴,是以,她特地下了血本聘请食楼的名厨饪之。 今夜月光融融,皎星相随,软风携酒肉喷香,亦有一池新植的清莲发散馨香。 宋宅正门大敞,耳力敏锐的祝好却闻得几近无声的叩门之音。 方絮因循着祝好的目光望去,见是施春生一板正经的孤立宅外,他手中拎着一壶红纸封顶的醇酒,虽未明言来意,众人心下 却已了然。 祝好请施春生入座,他将酒搁置在一侧,方道:“对不住,是施某冒然叨唠诸位了。”他面色生红,干脆道:“阿爷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托我前来道贺,此壶青甘露也是阿爷遣我送来的,我来前虽与阿爷提了祝娘子不胜杯酌,加上如今的身子不宜饮酒,可阿爷他一身犟骨……” 施春生的阿爷自是施毓,提及酒量,祝好追思大婚之夜,她竟因区区的合卺酒酩酊烂醉,一觉到清早,祝好的神情略显古怪,忙道:“哪里的话?说到底,还是我欠了考虑,少了施家一份请帖,烦你与……施夫子惦念着我。” 再怎么说,两家的长辈到底是世交,虽然之前因施家大郎的事稍有龃龉,然施毓已在二审时向大众明清原委,再则,祝好日前听闻,因施毓将自家罹患遗代隐疾的事公诸于众,以至于同施春生原有婚约的谢家上门退了婚。 祝好虽痛恨施家瞒报隐疾,可她对施家的嫌隙,已大抵释清,施毓是她曾经的蒙师,亦是她的长辈,她理应将请帖递至施家。 方絮因眼观二人之间的气氛,她早已窥得其中的玄机,施春生应当喜欢祝好,碍于她已结亲,不得不压下情思,想到此处,方絮因一股怨愤忽生,眼见在座皆与祝好交好,她直接开口问道:“翩翩,你新张衣铺这么大的事,宋公子怎的不归?” 席上一霎安静,只闻蝉鸣声声,显然此事皆问在众人心头。 祝好哭笑不得,她顿觉宋携青在外行商的托词难以站稳脚跟,她低敛眉目,左右宋携青不会回来了,祝好干脆道:“他忙于生意,奔波南北,不得闲暇往返,而今我新张衣铺,也难以离开此城与他同居,我二人思虑良久,打算和离。” 只要她不另嫁,也未将婚契撕毁,她与他的婚约便不算作废,不知是祝好入戏太深,还是虚症作祟,她的心头竟似有磐石重压。 众人缄默之余,妙理当先反应过来,说:“是他福薄!祝姐姐这么好,如今是淮城顶漂亮的小娘子!明日之后,便是淮城顶顶貌美多才的女掌柜!往后更是淮城顶顶顶娇俏的第一绣娘!” 妙理年纪小,心性本就不稳,眼见宋携青与祝好没了瓜葛,她猛地一顿奚落,“他先前向祝家提亲,说什么,不以何为生,只仰赖亲族数代荫庇,而今怎的好端端的忙于生意了?” 她学着宋携青当时的语气和神态道:“‘携青此生,唯求翩翩一人慰后生’,我呸!他准定在外养旁的女人!” 方絮因忙将妙理的嘴捂严实,“动箸动箸!每一道肴馔尽是真金白银!好日子尚在前头,怨我提这些个晦事,翩翩要什么款儿的男人寻不得?” 言罢,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施春生。 施春生发现症结所在,问道:“你要与他和离?日子可定下了?若是如此,此宅属你名下还是?若他执意收回,你可有居处?” 祝好打哈哈道:“嗯,他已将此宅赠我,他与我,从此两不相欠。” 妙理:“明日一早我就将大门的匾额换成祝宅!” 在众或有嬉笑,或有杂谈,末了,方拾箸品菜。 …… 九重天诸景奇异,玉阶彤庭,唯有宋携青所居的小院远避东华软尘,宛若他一人独世。 他再次梦见百年前的那场血雨腥风,弥天亘地的尸骨铺就一条看似得胜的血路,他行足其中,恍然间,好似他的头颅也堆叠于此。 只一刹,他骤见一尾锦鲤跃离水玉雕斫的小缸,余霞成绮,绯色残阳如血幕笼罩瀛宫,锦鲤在窗台扫尾挣扎,他掠过轩窗,瞥见她的尸身——华裳血浊,金钗偏斜,灼伤早已将她的貌相毁尽,唯余她的一双眼,临死却难瞑目。 宋携青缓缓睁眼,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猛地呕出黑血,他上衣松散,绛紫的咒缕如藤蔓般攀至下颌。 宋携青抬眼,双眸凝着一股死气,他随手捻诀,指尖聚起微弱的青光,眼见四周结界方成,不过一瞬,竟被另一道金芒轻易化解。 池荇瞬移跟前,逼问道:“宋携青,以你如今的伤势能挡住谁?究竟怎么回事?本君且问你,你与祝好可有夫妻之实?” 宋携青不语,凤眼阴晦地望着衣上污血,他神色不快,寸心窝火。 池荇见样,了然道:“若依凡人的年岁算来,你早及百岁,既如此,一个大老爷们在床笫之事上忸怩什么?你眼下未遇着心仪的仙子,为人时也不见与谁家小娘子结亲,宋携青,你守身如玉给谁看?” “你昏睡了足足一日!人间已过一载,祝好只余两载短寿,而你,撑不过天界的两日!命薄之人素来缘浅,想来她今生也无姻缘,你又何必顾她?只待春宵一夜,你便可脱身,何况,此事本就因她而起!宋携青,你若这般耗下去,你二人,一个都别想活。” 池荇面色古怪,迟疑道:“你……莫不是断袖?再或,你可是有隐疾?阳虚?阴痿?” 宋携青闻言也不恼,他神情淡漠,仰身倒在茫茫的云雾中,“并非因她,只是我日来思清,我本就视生死漠之,百年前如此,眼下更是如此,身陨之后,不论化成风,还是幻化作雨露,皆不足为道,何况,我本就该死,我与祝好,皆是命薄之人,既如此,我死我的,她死她的,何必与天道苦搏。” “你可记得,百年前,你为何应允我与父神以人神在世?”池荇思及彼时的宋携青,他一身傲骨落跪在诸神近前,不论以何为诱,他尽是一身死气,他不愿活着,甚至对‘成神’二字嗤之以鼻,直到父神唤出那女人的名氏,他的眼底才升起一丝浅淡的辉光。 池荇见宋携青的眉眼稍有动容,追问道:“父神替你寻得她的消息了,你不想见她?” 宋携青低笑,“人间百年,也不曾探得她的分毫,如今,我要死了,他却觅得她的消息了?你们当我是三岁稚子么?” 池荇化出一截枯枝,“宋携青,你当我与父神哄骗你?”他将其搡入宋携青怀中,“将你的神力引入枯枝。” 宋携青依言照做,只见枯焦的枝木隐隐泛着青光,眨眼间,枝头竟冒出一抹新绿,干枯的枝身亦在无声中变得莹润、饱满。 “它并非寻常的朽木,只草植类小仙方可使其复生,然九重天神祇之众,此等小仙数不胜数,不过,如今至少知她应是花神,父神会好寻得多。”池荇问宋携青,“可愿活了?” 池荇见他不言,只顺手披了件外衫,他问道:“你去哪?找祝好?” “琴瑟宫。” 池荇压下火气,沉声道:“宋携青!什么时候了?你去琴瑟宫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为求姻缘。” 宋携青懒洋洋地回:“祝好的命薄不可窥,姻缘能看吧?” 池荇:“月神远游未归!琴瑟宫只她的徒儿松樾,不过是个仙童,天资再如何出众,又有何用?等等,你看祝娘子的姻缘作什么?” 宋携青不睬他,一人行去。 ----------------------- 作者有话说:放心,我们小宋那方面很行的() 第27章 逢君 赋玉裁算是淮城小有名气的成衣铺,方至辰时,坊外已围聚好些小娘子,店小二站在外街,扯着嗓子吆喝:“诸位小姐莫挤,莫挤啊!赋玉裁今日买客盈门,若有赶时间的小娘子,可至新张的赋云裳瞧瞧!亦是我家掌柜名下的衣铺,做工与用料皆属上乘!每件只好不差!” 蕴他仙骨 第23节 论及赋玉裁的掌柜,自然是祝好,此铺便是她一年前翻造新张的衣坊,犹记新铺开张时,祝好碰得满鼻头灰,开张数月生意不温不火,因着每月付与伙计月银的重压,她险些将住宅外赁,直至半年前,淮城首屈一指的琼衣坊被买客揭露以劣等面料充当上品,因此失却大批熟客,祝好名下的赋玉 裁方见起色。 琼衣坊的常客因失去处,祝好瞅准时机,千方百计推销拉客,小娘子们发觉赋玉裁不单款型不赖,用的布料也与卖价切合,祝好的成衣铺自此翻身,在淮城风生水起,她鼓足干劲,将此前转售的布行以两倍金赎回,于昨日更名为“赋云裳”重张。 赋玉裁卖价亲民,再则只售成衣,而赋云裳卖价偏上,不仅售成衣,也可承接特制。祝好寻思,既然第一家已在此城混得小有名气,是时候可以尝试将目光放在此城钱囊优裕的贵女上了,因此,不论依买客的要求,还是告知身量请祝好特制,抑或指派铺中的绣娘与缝工裁定皆可。 昨个儿新张此铺时,她未在赋云裳帮衬,而是忙于另一桩要事,依方絮因与铺中主事相告,来到赋云裳置衣的小娘子寥寥无几,祝好满腹狐疑,既有首铺打响名头,怎会闹个如此清冷的惨像?她深思一夜,也未能窥得其间的玄妙。 方絮因识破她的愁绪,上前宽慰道:“赋云裳昨日新张,常言道‘万事开头难’,赋玉裁不正如此?指不定啊,过一阵儿来此置衣的小娘子就把门槛踏破了,翩翩,往好处想,至少眼下我们不再因储金而发愁了,再怎么着,比起去年已顺风太多,你说是不是?祝掌柜?” “你啊,身子不好,五劳七伤的,思虑又重,猴年马月才能将身子养好?可别赋云裳刚名扬,你这个做掌柜的就倒下了。” 祝好看过来,对她牵强一笑,“不愧是方解语花。”她言罢,借问:“几时了?” 方絮因不假思索道:“约莫巳时?” 祝好“噌”地一下站起,她低呼一声,风风火火地朝外奔去,人影儿方消,只眨眼的功夫,方絮因便见祝好自大敞的铺门处探出一只脑袋,“絮因,我去狱中一趟!若春生到了,你教他稍候片刻,或是……你帮着量量他的着衣尺寸!” 方絮因低低应声,近期因新铺务繁,竟险些将此事忘了,今日本该是祝岚香刑满释放的好日子呢。 赋云裳离刑狱不算太远,可祝好的身子骨儿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她方出赋云裳,绕过一条街,额上已是冷汗涔涔,她蹲伏在地,寻思着先缓上一缓,顺带瞧瞧可有车夫途径。 邻前支摊的茶商见是祝好,就手一杯温茶递上,“祝姑娘,又出外谈买卖?瞧瞧,满头汗!将就喝杯粗茶润润嗓?要我说,祝姑娘索性购一辆香车,再雇个马夫,岂不方便?” 祝好接过杯盏,她牛饮似地猛灌,边道:“不粗!不粗!好茶。” 祝好赞同他的法子,只她一直未得闲时购置,眼见自己如今的这幅狼狈样,的确应将此事提上行程了。 前边卖糕食的大娘道:“祝娘子,解解饥?可需用些云片糕?早上新做的喱!新鲜。” 一侧年迈的老妪插嘴道:“云片糕容易噎着,不若尝尝阿婆的凉糕,横竖尝个新鲜,分文不受呢。” 自从尤衍判刑,施家释清风谣原委,淮城百姓待祝好甚是亲善,她若走在街肆,少不得淮民向她寒暄问暖。 祝好笑颜推谢,恰见一辆车舆行经,她挥别在众,乘车行远。 商贩们眼见载着祝好的车舆拐入另街,方才起首侈谈。 “诶,你们说,祝姑娘这是去哪儿?怎的把自己弄得疲乏不堪?依我拙见,祝姑娘的身骨急需卧在软榻好生养着,这三天两头的在外奔忙,如何能好?” “今儿个自是为她姨母!哎?你不曾听说?今日啊,本是她姨母祝岚香尽刑释狱,结果怎么着?祝岚香!杀人了!” “我晓得!我晓得!害得是祝娘子的家父!说什么,以‘荑苓’入药作毒,林主薄,哦不,如今须尊称一声‘知府大人’,他已查明祝岚香十余年前的确行此腌臜事!还有人证!恰是她的老相好!此人曾在尤家任仆!你们说说,这种女人,尚未与自己的夫君和离,竟这般大胆!” “嗐,不过也跟‘休妻’无二致了,她的夫君,正是祝娘子家父的胞弟,她杀的,可是他夫君的兄长啊!真真是血海深仇也!何况,自祝岚香去年入狱,也不见她夫君来探视啊!听闻他早就拾掇好行囊远避淮城!想来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怎可不避?怎敢不避?” …… 刑狱一贯阴湿,祝岚香的囚房在深处,随着祝好深入,步履与衣料窸窣声惊起狱道的硕鼠,刑狱散出的秽气与森然的布景令她难以喘息,祝好扶壁歇息,片刻后,方才抬步向前。 不远处传来动静,紧接着,祝岚香着一身残破脏污的囚衣猛劲儿扑在牢门上。 祝好在牢外站定。 经过一年的苦狱折磨,祝岚香可谓不似人样儿,祝好险些未将她认出,而她身后的牢壁之上,污血拂墙,望而生畏。 祝好强逼自己将怵意敛去,她笑吟吟地道:“姨母,一年未见,翩翩特来狱中探望姨母,此次前来,想必也是翩翩与姨母今生的最后一面,姨母犯下重罪,从今以后,可不许任凭亲族探视了,顶多一载一省,不过,翩翩两铺生意不暇,难以抽身,是以,翩翩只见姨母一面遂可,免得多见犯呕。” 祝岚香表情狰狞,她从喉中啐出一口浓痰在祝好靴侧,她似被恶鬼抽去全身人骨,瘫软地匍匐在潮湿生霉的地砖上。 祝岚香痴笑许久,她的眼神变得空疏,以平静的腔调说着狠戾的恶言,“一年前,你费尽心机地将我祸及此狱,正是为放手清查你父亲之事?祝好!昔年是我祝岚香小瞧了你,若我早知你是个祸害,是个扫把星!我一定,在你父亲西去时,送你与双亲重聚!” 彼时的祝好那么小,脖颈那般纤细,只她轻轻一掐,这孽障遂可一命呜呼! “如此说道,姨母行差踏错至此,竟是因不够心狠么?”祝好面作怜悯之色,微微啜泣道:“姨母,翩翩也不够心狠,依姨母凶杀之罪,理应偿命,可是,翩翩不舍姨母就此去了,是以……翩翩特向知府大人为您求得一份情。” “姨母今后可以好好苟活着,与狱中硕鼠共生,夜夜同塌而眠,姨母将囿于不见天日的刑狱,直到青丝作华发,脊背弯佝偻,狱外的锦天绣地,皆与姨母无关,直至姨母化作一抔之土偿我父亲之命。” 祝岚香闻言,身躯一颤,她狼狈地从地砖爬起,打量立在牢外的祝好——华服轻纱,云鬓高挽,她虽然面显病态,无颜落色,胜在容貌姣好,只往那一站,活似病弱西施。 祝岚香紧紧抓着牢木,高声质问道:“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平不是吗?!凭什么将我许给下贱的打铁匠?凭什么你母亲过着鲜衣美食?凭什么她与丈夫琴瑟和鸣?” “我呢?什么都没有!世人皆说,欲得何物,需以己力谋之,我争了啊!抢了啊!我为自己拼命了啊!我有什么错?普天之下,谁的手没有沾染血污?我有什么错?!历代开国皇帝,不也曾大肆行掠弑民!弑臣?因利而谋罢,岂有对错?我有什么错?你以为,我不想做个好人么?” “祝好,你干净?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审判旁人的模样?你明知我不曾与尤衍共谋,你却为一己之私,将我诬蔑入刑狱整整一年!再则,你父亲本就事重身衰,我若未从中作诡,他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不然怎会服下一剂荑苓就再难转醒?你不会真以为是我将你的父亲送入死牢吧?是你啊!祝好!我姐姐若未因你难产而死,你父亲,怎会一蹶不振,患上心癌?你个扫把星!”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与我,才是杀死你父亲的同谋啊。” 祝好按捺心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我的父亲起初也只是一名打铁匠啊,姨母。”她顿了顿,猛咳几声方道:“我的确不是好人,也不干净,可我为人十九载,从未谋人性命,我难论史 籍国君,也不判对错,而你,将自己的龌龊心思与君王较之,你不觉得可笑么?” 祝岚香不作声,她颓然倚在牢门,眼泪滚落,她攥着牢木的手指粗糙,指甲不长,却参差不一,她当着祝好的面,将小指伸入口中嘬啮,甚至于有些手指的甲盖早已掀飞。 她直勾勾地望着祝好,眉眼愈发柔和,右手却已蓄力穿过牢木,试图触及祝好,“翩翩,姨母尚有一桩要事未及相告,你母亲临行前托我务必转告你,翩翩啊,凑近些,姨母说与你听好不好?姨母自知罪孽深重,只求将你母亲的所托说清……” 祝好不买她的账,反而倒退一步,“如此重要之事,想必我母亲已然知会父亲,何须由你开腔?我父亲曾说,母亲惟愿我长命百岁,福满安康,姨母又想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若真有何事,可同狱中硕鼠论谈,诉翩翩不再奉陪。” 祝好转身离去,祝岚香疯魔似的鬼叫,她的五官刹那间扭曲,却只能囿于此牢,亲眼目睹祝好的身影消失在阴湿昏暗的牢狱中。 祝岚香跌坐在地,痴痴发笑。 …… 祝好乘车抵达牢狱时,虽算不上碧空万里,却不至落雨的境地,可她眼下方出狱门,天际竟霖雨阵阵。 门外空荡荡,她分明令车夫在外候着,如今却不见人影,她今日未带伞,倒不知该如何回去。 犯难之际,一侧的役卒上前,他将一柄铃兰花伞递到祝好跟前,言道:“方才候在此处的车夫家中生事,不得不提前下工,他临走时,天上已然落雨,故留此伞给姑娘,车夫说,倘若日后有幸再遇着姑娘,可折半收价。” 祝好盯着此伞微怔,而后,方才谢着接过,她的身子今非昔比,受不得半点风雨,可她需回赋云裳,今日她与施春生有约在先。 长街风狂雨横,她的下身裙裾只顷刻尽湿,祝好掩唇低咳,所幸刑狱离赋云裳不远。 祝好再踏出一步,须臾之间,周围雨帘不再,宛若神迹。她顿在原地,思绪如云纷乱,她将花伞高举,蓦地,一双男子的青缎云靴闯入她的眼帘。 她举目,骤见晴明。 她如鲠在喉,眼见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始终难言半字。 宋携青与她脚尖相抵,他仍是这般高挺,她需仰头看他。 他脸色煞白,如若死灰,一缕似藤蔓的绛紫长条自颈处蜿蜒至右颊,细看藤蔓上刻有似咒缕的古文。 祝好遥想一年前,也是在一场雨幕与他初会,依旧在春三月,此人仙姿如旧,低垂的凤眼却蕴有一簇炽火,或可燎原。 祝好的一颗心莫名狂跳,时经一载,他虽不在身侧,祝好却可通过诸多物事联及他。 譬如,她常在书典古卷中窥见宋携青,再比如,只因一壶青甘露便思及与他大婚时的合卺酒,抑或她于折哕斋的匆匆一瞥,也会下意识地将形影错认成他。 雨虽散去,然惊风未息,风声狂肆中,一辆车舆飞驰而过,所行之地,激起数丈水花,宋携青将掌心覆在她紧攥伞柄的五指上,他将伞柄斜压,因车舆高溅的积水恰被伞面阻绝在外。 宋携青的掌心滚烫,一年前,他襄助她不少琐事,祝好远年近岁,还是头一回与一名男子有如许葛藤。 往常她思及宋携青,寸心总是如云掩月般朦胧,她已许久不曾见他,难窥其间的缘由,不论祝好如何奋袂,也难以将云雾拨散。 时隔一载,祝好再次见到他,她隐隐有所悟,她何以自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物中念及他。 她兴许,有那么一点,喜欢宋携青。 ----------------------- 作者有话说:这卷完成啦!(作话有点长,可以下滑,很喜欢跟大家谈论及说明剧情呜呜~)没人看当我没说(哼) 下一卷的名字叫“动凡心”懂得都懂() 翩翩幼年因为双亲早逝,所受的境遇都不大好,唯一的玩伴便是小春与他哥,然而因为小春的阿爷畏惧遗症被揭露,所以多年来以己命胁迫小春令他远离翩翩,直到尤衍的事情发生,他阿爷才良心彻悟,所以这么多年来,翩翩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 正因如此,她遇到了小宋,刚开始她也明白自己与小宋不过是因利而合,他多次救她于危难也是如此,可是翩翩也知道,小宋其实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小宋跟别人不太一样,虽然是存有利用的对翩翩好,但是他又是真的无所不能(毕竟不是正常人类),翩翩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孩子这么亲密(毕竟小春多年都不曾与她当面相见了),翩翩又正值少女时期,而小宋这么大岁数了,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是什么事情没见过(现在小宋对翩翩的感情停留在有好感,但是不是爱情),所以翩翩先心动是必然的。 但是,在感情上,祝翩翩绝对不会输(叉腰) 小宋心动之后,也绝对不会让翩翩在感情上觉得两个人有悬殊。 祝翩翩绝对不会因为感情被虐,我很爱很爱女鹅,大家放心~ 感谢在2024-07-2720:59:05~2024-07-2920:2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醨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醨酒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缠绵 妙理今日自市集买了一条肥实的鲈鱼,她的厨艺倒是大有精进,据市集的大伯说,鲈鱼滋补养气,对祝好的身子颇有益处,妙理眼见内院清理得差不多了,正想入灶间备菜,待祝好回家,便可用上热乎新鲜的饭食。 她方撂下扫帚,祝宅的主门猛地被人敞开,因其声如雷,若说是被踹开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妙理见有一青年男子紧握祝好腕处直奔主屋,二人举步如飞,她只粗略瞥见男子的相貌,虽不大清晰,可妙理心下锁定,此人正是与祝好和离的宋携青。 妙理愤恨地操起扫帚,她嚷嚷着要将宋携青这混账打晕,谁知她才追了两步,祝好已被此人搡入屋内,大门也在一瞬间掩闭。 甚至是她家小姐闩的门。 妙理扛着扫帚僵在原地,难道并非此人纠缠不清?不若小姐怎未呼救? 祝好思绪纷乱,这一路她被宋携青攥着手腕,他步履如飞,祝好只能牵强地跟在他身后,耳畔是疾风呼啸,脑际是鼓点阵阵。 待二人奔至内屋,祝好早已精疲力竭,她跌伏在美人椅上,半眯着眼端量宋携青。 宋携青亦在看她。 他右颊的绛紫藤蔓冶艳又诡异,从始至终,宋携青虽未言一字,祝好却已知他此行的目的。 他与她成婚,救她于水火,皆因祝好去岁抛在他玉像上的绣球,他因所谓的天罚,不得不与她作戏。 宋携青虽以三书六聘迎娶她,二人也共饮了合卺酒,他甚至吻了她,天罚却从未连根拔起,它匿于宋携青的体内,宛如虺蛇观机而动。 祝好深知宋携青厌恶这些琐事,他不喜任人摆弄,不喜淮城,何况他今番前来,面色阴沉得骇人,是以,他此行,定只为将此事自根源解决。 祝好与他心下皆明,新婚夫妻需行之礼,他二人唯一未履行的要务便是……圆房。 宋携青朝她迈进两步,以此拉近二人的距离,因祝好瘫于美人椅上,宋携青启言时,微微俯身,“时过一载,如今可有心喜的郎君了?” 祝好忽闻此问,虽有些心虚,她明面上倒是神闲气定,祝好直视他,回道:“尚未。” “好。” 宋携青的双眼如墨氤氲,敛去一切映影,他斟酌良久,仍未将此行的目的剖白,祝好知他所想,遂道:“宋携青?你……大可不必觉着负疚,我明白,此事因我而 蕴他仙骨 第24节 起。” 宋携青未因她此言觉着诧然,反之轻淡道:“烦你最后一回。” 言尽,他缓缓倾身,两臂支在美人椅的边沿,祝好被圈在狭窄的一方,她身上弥散着药草的清香,宋携青步入里室时便已闻得内室弥漫的药香,只她身上飘散的更显浓郁。 他身在九重天,于他而言,只一日不曾见她,可依人间的时日算来,他与祝好已别一载。 这一年,她变了许多。 譬如,衣着不再随意,云鬓不只以素钗挽之,她今日着一身海棠红蝶戏水凤尾裙,因祝好蜷缩在一角,可见她半露的锁骨,与雪白纤细的颈,祝好高束的随云髻以琉璃珠蝶步摇点缀,宋携青已察此髻的小巧思,只她举步时,珠蝶便如凌空翩飞,好不恣意。 她如今的境遇大有起色,无须瞧人脸色过活,唯独不见好的,便是她的身子骨,她面显苍白,与他不遑多让,祝好虽已搽粉点唇,他却不难窥清祝好的病容与暂掩深处的死气萦萦。 眼前的小娘子睁着一双杏眼看他,宋携青早已识破她浮于表面的从容,心下竟觉好笑。 大婚吻她时,尚隔着一层香云纱制成的喜盖,这一次,二人纠缠的境地自然不止于此。 他俯身,二人的鼻尖轻轻一触,下一瞬,两唇相覆。 祝好紧攥美人椅两侧的扶手,与大婚时轻浅自持的吻不同,也非狂风雨骤,宋携青反复碾过她的上唇,每每辗转至下唇都有意放缓力度,他仍未撬开她微张的城池,却已从中品出一丝玉兰香,想来是小娘子唇脂的余味。 因大婚时的经验,祝好虽不至于因亲吻气绝而亡,她却觉得喉中刺痒难耐。 蓦地,宋携青被祝好推开,他的下唇殷出血珠。 她咬了他。 宋携青拭去下唇悬着的血珠,“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祝好不及回话,只一味地干咳,宋携青见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唇被他堵着,她怎么咳嗽?自然只得咬他…… 祝好见宋携青的下唇微微生肿,她眼神飘忽道:“对不住,咳疾委实难忍,我记着,您可令伤口瞬间愈合?那……” 宋携青似笑非笑地望着祝好,方才直呼他大名,眼下生事,便以“您”尊称,她倒是能屈能伸。 他不答此问,也未将下唇的伤抹去,左右不过丁点儿破皮,他倒是不觉得痛,只觉她…… 落雨之故,祝好身下的裙摆已湿,许是如此,教她咳疾愈烈,宋携青无声捻诀,祝好被骤雨打湿的衣裙在瞬息烘干。 宋携青起身,他右颊的咒缕已退至颈下,然他此行,只为彻底将天罚解开,于是道:“来榻上。” 祝好将鬓角垂落的碎发理至耳后,才小声应好。 榻上铺着今早新换的芙蓉锦被,散着一股皂角的幽香,祝好正卧榻间,她的两手无处安放,只好攥拳置于前胸,宋携青俯身迫近。 他留有半臂之距,两手撑在榻间,有心与她的身子隔开,祝好听他说,“倘若你半途转意,可随时知会我,不必强忍。” 祝好撇过头,“嗯。” 虽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祝好却觉腰身一松,是宋携青将她的腰绦解开了。 春衣素来轻薄,卸下腰绦,只余一件素面里衣,祝好脑际如雷劈下,她猝然扭头,眼睫轻颤地锁住他,祝好莫名升起胜欲,“光脱我的,你的?” 宋携青:“……” 他垂眼敛去其间的流光,祝好难以探清他的神情,宋携青顺着她的话解开腰间革带,衣物窸窣声搅扰祝好的神思,她起码穿有里衣,宋携青倒好,竟将上衣褪了个干净,露出宽肩窄腰,结实的胸膛与紧实的手臂,似藤蔓般的绛紫长条自心口延至锁骨。 祝好故作镇定,她略扫一眼,接着再看两眼,她倏然发觉,宋携青身上的藤蔓竟已消去。 她初次经事,以免因咒缕生骇,是以,宋携青暂且将此咒消于表面。 宋携青再次俯身,不见她排拒,才彻底压身而下。 他吻上祝好的唇,宋携青竟也难明脑际昏沉为何,此前,不论为人时,还是身在九重天作散仙,他都不曾浅尝男欢女爱,亦对“情爱”二字不以为意,然宋携青以为,此行合该为一桩易事,全凭男女二人之意,可他如今,竟因此行顿觉艰巨。 他应对祝好无情,祝好对他应如是,然他不论对祝好可曾情动,宋携青终归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清心寡欲百年,陡然浅尝云雨,神魂竟为之颤栗,宋携青愈见生烫的掌心已下意识地抚上祝好的腰肢。 她在他掌心不住发颤,宋携青再度被祝好推开,祝好面红颈赤,耳垂红得竟似悬血,她攥拳抵在宋携青的胸膛,“窗。” 宋携青会意,自她身上离开,他方行两步,竟被自己气笑,他只抬眼掠扫窗处,半掩的小窗便立时合上,何须他亲自关? 祝好攥着被褥侧卧榻间,她的里衣被他压得满是褶皱,襟口最是松乱,宋携青可见半掩在其间高耸的雪峰。 只差一步,遂可成事。 不如尽快了结。 宋携青一闪念,抬指挑向祝好里衣的束绦,却被祝好冷不丁地拍开。 他立即抽身,“可是后悔了?” 祝好以气音答:“妙理……在偷窥。” 宋携青眼望小窗,果见一抹黑影掠去,如此距离,他为人时便可察觉,如今列为人神,竟还需她提醒? 他朝窗处屈指一弹,青光飞梭间,只闻一声闷哼,黑影骤然倾倒。 她飞速坐起,祝好原就松散的里衣自肩头滑落,茫茫风雪骤止,宋携青窥见先前隐匿在雪暴之中的高峰,祝好尚未察觉,只顾诘问宋携青,“你将她如何了?” 宋携青转眼另处,“睡过去了。”末了,补充道:“并未磕伤。” 祝好松了口气,这才发觉里衣竟已褪至胸脯之下,她面颊如火烧般滚烫,忙将脑袋捂进被褥里。 宋携青问:“可以继续么?” “嗯。” 祝好坠入乌天黑地,他倾身将她压于榻间,祝好的里衣彻底被挑开,她活似一只大肉粽,被人一层层剥净。 祝好侧闻衣物窸窣,祝好一颗心狂跳,简直要从体内蹦出。 不过几息,了然无声。 宋携青再次将她压在身下,他的肌肤燥如热炭,将她紧紧裹着,宋携青试着吻她的颈,渐次移下,蓦地,他将她揽入怀中,二人几乎重合,祝好小腹被似有若无地抵着碾过,她一双眼睁大,不适地低呼出声,同时一脚胡乱往他身上一踹,又将他推开。 宋携青默数,这是第三次。 他的语调却很有耐心,“是转意,还是……我不知轻重,教你觉着疼?” 祝好虽闷得满头大汗,她却不愿自被褥探出,“你可能将屋里变得与极夜一般,青天白日的,如此荒淫无度,不大好。” 宋携青:“……” 她蒙在被褥里,哪见得到什么天光?若只为教他难以瞧清,再黑的天,他既非凡人,又怎会看不清? 宋携青虽觉得她多此一举,却依言照做了。 他见小娘子总算舍得自被褥钻出,她面红得可怖,宋携青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心悸声。 宋携青握在她的两只脚踝上,将其微抬,他屈膝移前,抵在她的腿肚,只差一步。 ----------------------- 作者有话说:呜呜改了两次…… 看过第一版的有福了() 感谢在2024-07-2920:28:40~2024-07-3120: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枕南柯2瓶;就这一个爱好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错乱 芙蓉锦被不再是皂角的幽香,只余二人缱绻前戏时的潮润,他握在祝好脚踝上的掌心分外黏湿,她被他困于狭窄的榻间,祝好汗渍打湿鬓发,胸脯剧烈起伏,雪峰亦在延绵的山脉中显得亭亭妙丽,她微张着唇喘息,分明祝好唇上的口脂已被他吻去,她的唇却不减冶艳,她诚然是美丽的,是诱人的,抑或在潜意识里勾着他的神魂。 宋携青握于祝好脚踝上的力道不禁加重,他将祝好拽至近前,令她的膝抵着他的腰,宋携青将她的里衣自两侧拨开,他彻底俯下身,二人的肌肤相贴,再无阻隔,俩人不禁为此颤栗,宋携青的指腹探入其间,千钧一发之际,他 猝然止步。 宋携青道:“祝好,他日你会逢得倾慕的郎君,他对你亦是万般珍爱,若你心生踟躇,哪怕只有一点……” 祝好不言,她含着一双湿润的眼,在宋携青看来,她已是精疲力倦,难以应答,或者,她确乎在忖量此事。 祝好的确难以作答,她应当有些喜欢宋携青,她却不知,如此迷朦的情愫可维系到何时,她该将此事摆明告诉他么?他此人……罕见好话,尽是讥语,祝好摸着黑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喜欢他什么?皮囊?无所不能的神通?至少当下她不打算知会宋携青。 宋携青对平白冷受祝好的白眼颇觉莫名,为此,他深感自己混账,祝好定已生悔,只不过碍于此事因她而起,加上他的身份,才未敢推拒。 百年前,世人对他的诟骂不可枚举,痛骂他“混账”也是常事,宋携青此前不以为然,如今,他直面祝好,直面他日与祝好系有红线的情郎,宋携青方真正领悟到“混账”二字,他的确混账,若祝好对他有情,他兴许能将此事贯彻至底,可祝好又没瞎,怎会喜他? 宋携青下界寻祝好前,先往琴瑟宫走了一遭,月神掌诸界姻缘,然她周游百年,琴瑟宫唯留她的徒儿松樾,宋携青只好托他一探祝好的姻缘——她今生的红线,与施春生的相缠。 虽则松樾有言,琴瑟宫执掌的姻缘线只是大略的走势,千万年来,亦有那么几个人对不上的,松樾道:“依我自古籍所阅,万人之中,大抵有一人脱离红线束缚,有终身未嫁娶的,也有与旁人厮守的。” 松樾打量他,目露深究,“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么?既如此,何须介怀?你要是喜欢她,直接抢不就好了,左右与她有姻缘的无非尔尔凡人,你赢面还是很大的,她若不愿,你便强取豪夺,听说过这词么?若难以通解,可至花市买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宋携青皱眉,“我何曾说过喜欢她?” 松樾闻言,狐疑地瞥他一眼,松樾如今的相貌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近千岁,他神态老成,只言行举止分外荒唐,可他到底是月神的嫡传弟子,九重天万年来方盼得一位如此天资卓越的神童,各宫诸神皆视松樾为香饽饽,他从未窥错“情”一字,可眼前的人神却这般呛他? 他“啧啧”两声,男人最懂男人,口不应心再正常不过,人神此言是反问,倒并未直接否认。 日后老婆跟人跑了,也就老实了。 宋携青早已耳闻月神门徒是万年难遇的天纵之才,未承想,他竟是这幅浪荡模样,宋携青问道:“若你喜欢的姑娘倾心他人,你也抢?”他追想松樾之言,扯了扯嘴角,“强取豪夺?” 松樾摆摆手,“嘶,你这般问,教我如何答?我不曾有喜欢的小娘子,何以较之?再则,你令一个他日执掌诸界姻缘的月神谈情?你倒是风趣……你若问,我素喜的鲜花糕只余一份,然欲买此糕者非我一人,那么,人神君,我不妨告诉你,妙品之人,定然是我。” 远思回笼,宋携青压下杂欲,他打量身前丰姿冶丽的小娘子,眉间微不可察地显露动容之色,祝好其实是个好姑娘,然他应当尚未对祝好萌情,至少情爱甚渺。 他发觉天罚已退至体内,咒缕不再显于表肤,身上也不再刺痛。 她尚未与施春生定情,却只余下两载短寿,宋携青难以迈出最后一步,此行不单夺人所爱,他要夺的小娘子,还是他后辈的心尖人。 他抚上心口,不知此次的咒缕可维系至何时。 宋携青起身,他将散落在地的衣物随手披上,祝好眼前虽是无边长夜,两耳却已闻得响动,她将被褥紧捂前胸,“你……” “祝好,穿衣。” 她思绪微钝,好似窥见什么不得了的隐秘一般,祝好压低声音道:“宋……此等隐疾,也不是无从根治,你切莫自暴自弃,你放心,我铁定不会将此事秘告他人的。” 难怪! 宋携青虽想彻底摆脱天罚,可他始终未与祝好行夫妻之实,例如方才,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每一步皆需在小试后敞开大动,祝好原以为宋携青在试探她是否推拒,原来并非他守礼,而是宋携青……压根儿不行! 思及此,祝好忽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宋携青…… 祝好言罢,迟迟不见宋携青回话,随着一声轻笑,漆黑的内屋陡然大亮。 宋携青已穿好衣物,只衣襟尚未理正,他猝然握着祝好外裸的脚踝,祝好心惊之余,宋携青已将她禁锢在床笫之间。 蕴他仙骨 第25节 祝好见状,二次出言宽慰,“倒也不必勉强……” 宋携青的嘴角挂着抹笑,他将祝好的下颌挑起,“你倒是挺善解人意?” 祝好在这短短的八字中,竟品出一丝宋携青的切齿咬牙。 他忽生逗弄她的心思,与她越贴越近,只一毫便要再次吻上,“既如此……我们再试试?” 宋携青见身下紧绷的祝好,他笑了笑,二人鼻息相缠,将要吻上之时,他在祝好的额间弹出一指,青光乍闪间,祝好沉沉睡去。 他微抬手指,祝好落地的裙裳在瞬间穿戴齐整。 宋携青踏出旖旎未散的屋室,扫了眼斜倚在窗下昏睡的妙理,接着才将视线落在庭院——与百年前相差甚远,虽然布局依旧,可院中多了人气,空地上栽种各色花草,廊下摆着盆景,斜里悬着秋千,尽是小姑娘家的作派,唯有正中一颗百年石榴古木蔫蔫,宋携青挑眉,此宅有了女主人竟是这般生机盎然的模样么? 宋携青步前,方推开宅门一角,门外竟兀立着一人,正是施春生。 施春生原在赋云裳候着祝好,然近午时,仍未见她赴约,通过方絮因得知祝好去了刑狱见祝岚香,他很是忧心,加上忽骤急雨,也不知她可曾携伞,何况她的身子那般羸弱,受不得半点风雨…… 他追到刑狱,祝好却已离开,施春生一路借问行人商贩,据闻祝好被一郎君拽着奔走,朝向当是祝宅。 施春生疾往祝宅,尚不及叩门,宅门自敞。 眼前的男子身量奇高,神清骨秀,他认得此人,是祝好的前夫。 彼时,宋携青衣襟松散,束发凌乱且润湿,他的颈泛红,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祝好的药味,甚至可闻女子表汗的黏腻异香,宋携青下唇红肿,唇角沾着女子嫣色的口脂。 因施春生鄙弃的目光,宋携青才发觉自己眼下如事后放浪的模样,他抬袖理了理。 施春生横眉攥拳,他平日最是守礼晓理,然而此时,当即挥出一拳。 毫无章法可言。 宋携青偏头避开,他一扫施春生,眸色幽邃。 此子应是第四代,施春生或多或少流有他胞弟的血脉。 施春生诘问:“你到底是何人?” 施春生本想问他算祝好的什么人,岂知气急攻心,误了嘴。 宋携青抱臂,“你祖宗。” 言罢,他竟觉好笑,宋携青与后辈头一次晤面,他竟为姑娘对他大打出手么。 施春生只当是他浑话,觉着此人更是放荡,“你与翩翩既已和离,怎可私入她住宅?” 宋携青虽已离开淮城一载,可他既是此城的守神,子民的桩桩件件他皆了若指掌,自然也知和离是祝好用以堵众口的权宜之计。 于是,宋携青道:“不过取个旧物。” “宋公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正如一年前你想娶便娶,想弃就弃?你与翩翩方成婚没几日,便将她一人落下……”他逼视宋携青,一字一板道:“你不配为她夫君。” 宋携青凝眉,许久,他道:“那我不走了。” 剑拔弩张之际,主屋大门敞开,祝好神思错乱,见二人双双对立,隐约有股不可名状的气氛,她小跑上前,将 二人往后各搡一步。 施春生见祝好裙裳齐整,仍是不免侧问:“他可有欺负你?” 此问一出,祝好陷入苦思,她记着,行去赋云裳时撞上宋携青,之后,她被他一路拽着回到住宅。 他亲了她。 浅酌却绵长的吻。 除此之外,并无它事……只她有一事不明,她为何在榻上醒来?她……睡着了? 祝好移目宋携青,此人面上倒是坦荡,只着装打扮略显潦草。 昏睡在窗下的妙理转醒,三人耳闻动静纷纷回头,施春生见祝好不答,只好问妙理,“宋公子可曾欺负翩翩?为何你在外小睡?” 妙理将将醒,思绪乱作一团,她乍闻此问,怔了怔,“……未曾。”她缓缓道,“昨夜了无睡意,方才难捱困倒,倚着窗便……” 祝好目露疑色,却不多问。 她自知眼下气氛吃紧,何况已至午时,想来量身裁衣是不及了,祝好便对施春生道:“他……他年前行商不利,金银尽亏,回来取些用物,该是他的,我应当还,春生,若你明日得空,可随时光临赋云裳。” 施春生怎会悟不出祝好此言?既如此,他只望宋携青与祝好及早解决私事,好彻底分门别户。 ----------------------- 作者有话说:咳咳咳咳 虚晃一枪 现在要是真的做完恨了,我还怎么写() 下次尊嘟作恨,会在前一章先在作话表明几点发(懂得都懂) 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主角呜呜呜呜(其实……我是想说),我真的很喜欢把这本的配角再拎出来独开一本hh 月神松樾跟前几章的锦鲤小妖濯水是预收《悦神》滴主角~搞笑型cp… 明后天有点事,本来暑假一般都隔日更的,也就是后天,下一章大概率要推迟一下下(鞠躬) 第30章 解药 施春生与她约好明日选布裁衣的时辰后,二人相互辞别。 祝好转身,方才站在不远处的宋携青已然没了影,他一向如此,倏来忽往。 妙理方入灶间,想来备菜尚需一阵儿,祝好脑中昏昏,行去主屋,打算小憩片刻。 屋内熏香与药草之气掺混,祝好越来越觉得身子绵软无力,她缓缓行至榻前,只一眼,祝好双眸微震——榻上的被褥扭作一团,榻下的茵褥濡湿生褶。 她方才因宋携青与施春生扰醒,二人所言无不夹枪带棍,她哪顾得上着眼床榻? 而今仔细一看,茵褥之上,竟沾着几处难明的津液。 祝好不知为何,下意识想起宋携青潦草的着衣,以及……她与妙理双双昏睡的怪事。 她回想妙理之言,朝外喊了一声。 此宅虽阔,妙理为图方便,通常都在临近的小灶间备菜,是以,祝好方唤不过俄而,妙理推门步入。 祝好直入正题道:“你近日多在新铺搭帮,膳间需回宅中备菜,妙理,若我记得不错,你近日不都早歇?昨夜更是如此,我与你戌时用好晚膳,事后你连连打盹,食具是我刷洗的,你既早已入睡,怎会了无睡意?” 妙理一张脸因惶惑紧皱,她双唇翕张数次,仍未将原委说清。 祝好见她如此,不由双眉微蹙,此事种种,皆显怪诞。若她不知世间真有神祇存在,不知有人之能通天彻地,她确实会将此事轻易揭过,只当她与妙理近日劳思忘忆。 可她身边有宋携青。 妙理扫见榻上的一片狼籍,她年纪尚轻,看得不及祝好通透,只惊诧道:“姐姐,你的床怎的又湿又乱?我给你换一套被褥!若是这般午憩,可会受凉的!” 言罢,妙理正想将被褥收起,祝好急着拍掉她的手,“不必了!你……你接着备菜吧,我自己来就好。” 妙理虽不明祝好为何两颊生红,可她思及已过午时,祝好尚未用膳,只怕对身子不好,是以,妙理来不及问询,只赶忙回灶间备菜。 待妙理一去,祝好将窗扉掩紧,她立在铜镜前,将衣裙褪尽,只见身姿婀娜,柳腰柔曼,祝好的肌肤极易留疤,只轻轻一掐便会留下红痕,直至一两个时辰方消。 而今镜前的自己,除却背上因笞刑留下的陈年旧疤,祝好的脚踝并腿间与颈下皆有轻微的红痕。 她神态自若地将衣物穿好,后自柜橱取出簇新的被褥,她步至榻前,将其换了,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 若她所想不错,那么,宋携青应当不会回来了。 无怪他走得那般起急,甚至抹去她的记忆,祝好心下不免一笑,此举压根儿犯不上。 她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宋携青,却不至于因此缠上他,岂知他倒是个缩头乌龟? 祝好使心憋气,她将身上的衣裙再次褪下,自立橱取出新裙,她左思右想仍觉不够。 她要去洗浴。 …… 赋云裳的隔间内,祝好举尺为施春生量身,二人履尖相对,动作间衣料摩挲,施春生垂首看她,祝好的鬓发轻扫过他的下颌。 岁月静好,窗沿的一盆玉兰盛绽。 蓦地,有人推开虚掩的门,来人正是方絮因,她环抱一匹朱湛红的缎面上前,见得二人,先是微愣,其后展笑。 她不动声色地将注目移回,把怀中的缎面转交祝好,“正厅有位李姓姑娘,说是以自家带来的布料裁衣,若是寻常的衣裙倒也罢,她竟想以一匹缎面裁成一件嫁衣,我告诉李姑娘,若是嫁衣形制的裙裳,至少需得两匹布,可她家中并无余布,李姑娘家境不大好,想来在铺中置布亦是无法。” “除此之外,李姑娘想在嫁衣上绣桃花,嫁衣的形制加上指定的绣纹,莫说依照赋云裳的价儿,哪怕是寻常衣坊也需五两银,我虽婉劝她到小作坊裁衣,只她非赋云裳不可,而且……李姑娘还望刺绣由你主理。” 方絮因言此,眸色稍显低沉,她觉着李姑娘的家景与她先前相似,加上听她方才所道的原由,方絮因生了相帮她的心思,于是主动帮她与祝好引线,“李姑娘想着分期交银,例如一月一两,她可付相应的利钱,翩翩觉着如何?” 祝好听罢只觉古怪,她营商一载,从未见过买衣需分期交银的小娘子,原由有二,其一——不论是赋玉裁,还是赋云裳,虽则前者出价较低,却也算是中流百姓常来的地界,而后者,更是专为富家小姐所设,只是……目前的生意尚未见起色。 来到两铺置衣的小娘子定然不至于分期,只因大伙儿采买多是量力而行,何况只是件衣裳呢?倘若阮囊羞涩,又怎会来此裁衣买裙?淮城卖价低廉的小坊不可胜数,何苦为件衣裳钱财散尽呢? 这位李姑娘真是教人不解。 祝好细观缎面,此匹虽是细麻丝纺织缎,然成色与质地普通,轻抚有些剌肤,贴鼻有股浅淡的异香,似黎檬子,却又不止。她抱着布匹行外,打算亲自会会李姑娘,好在施春生的衣着尺寸已大抵量清了。 隔间只余方絮因与施春生二人。 方絮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施春生的面上隐有慌促之色,方絮因调侃道:“先前我不曾看出,你为与翩翩独处竟……昨日我分明已给你量过尺寸,偏偏要让她再量一次?还要站得那般近……”她啧啧称奇,“莫非因宋携青回城,你便慌了?想早些与翩翩阐明心意?毕竟过几日……” 她叹道:“我能瞧出你对翩翩的意思,她个榆木脑袋何时才能看清?” “方姑娘,翩翩并非榆木脑袋。”施春生似被人揪住尾巴,他耳垂泛红,哪哪不自在,“前者不错,我的确想与翩翩独处,才未将已量好尺寸的事告诉她。”他看着方絮因,老诚道:“后者不对,我从未想过与翩翩表明心意,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方絮因闻言诧异,施春生清楚她想问什么,遂接道:“你应知,我 族患有家传遗症,我父亲与兄长皆因此疾辞世,谁可笃定我不会患得此疾呢?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啊,既如此,何必牵累她?翩翩值得更好的,再者,一年以来,翩翩虽从‘施春生’唤我作‘春生’,可她对我并无意。” “情爱无非日久生情与一见倾心,我理当是后者,可翩翩对我既不是后者,时已一载,自然也不会是前者,翩翩合该长命百岁,她会遇见更好的郎君。” 可更好的,远不是宋携青。 在此关头,他却难伴祝好身侧。 施春生想起寻祝好裁衣的缘由,他家旁支的表弟打算应童生试,然资质薄弱,末学肤受,家中长辈延请不少夫子皆是了无长进,施春生一家曾设书塾,阿爷又是秀才,他自幼立地书厨,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称,众人皆以为,他会是淮城除却宋琅与尤琅之父的第三位状元郎。 然他年至二一,仍未参与任何应试,久而久之,“神童”之名渐渐埋没。 虽如此,众人却清楚施春生确有八斗之才,不乏其人劝施家重张书塾,施毓如今年事已高,教不得书,可还有其孙施春生啊!虽说前阵儿施家揭露了隐疾,可除开亲事受阻,对名声学识倒不见影响。 七日后,他需离开淮城,上京暂任表弟之师,为期半载,既然是去上京,表弟门庭尚算宽裕,施春生既为长师,自然不能丢了表弟家的颜面,是以,施春生正好以此由请祝好为他裁几身新衣。 蕴他仙骨 第26节 …… 李姑娘单字一个“沅”,祝好返宅途中反复推敲李沅所言,直到祝好敞开家门,所见之景方将她的凝思隔绝在外。 她见有一人着一袭月白长衫立于蔫蔫榴树下,他举止翩然,如仙人之姿。 祝好心下一哂,他本就是神仙。 宋携青阖眼,额抵树身,青辉自他贴合树身的指尖延伸,他与石榴古木如蒙一层青纱,迸出壤土的枯根莫名冒出一株小花,弹指一挥间,百年未生枝叶的榴树萌发一缕新叶。 祝好看得愣神,枯木在他的轻抚下,自一片叶变作十片,百片,无以计数!风起云蒸,掀起他的衣袂,本是垂死的榴树长成参天之木,枝叶扶苏,浓翠蔽日。 宋携青侧身看她,榴树时隔百年重结花苞,在他身后摇曳颤悠。 落晖透过枝桠倾洒而下,他自浮光中向她走来,而后站定。 祝好倚在门柱上,她表面风平波息,寸心却已惊涛骇浪。 他为何回来了?她与他……不是已…… 既如此,他不该避得远远的么?横竖她对宋携青而言,已无大用。 宋携青沉吟片刻,“我想与祝娘子,做个交易。” 祝好闻言,抬眼看他。 “你应当知晓,因你之失,教我身受天罚啮噬,惟有与你成亲,结为夫妻,方可破局,换言之,你是我的‘解药’,你我二人亦知,夫妻之名,空有名却无实。” 祝好一愣,她与宋携青尚未成事么?那……床榻,与她身上的红痕…… 祝好瞠目咋舌,莫非宋携青有那方面的隐疾?不若为何宁受天罚折磨也未与她圆房? 她惊怪之余,又听宋携青道:“除却床事,尚有一法可暂缓咒缕孳生。” 宋携青眼观祝好,见她神色古怪,心下已知她所想,他微不可察地一笑,只觉祝好此人消却记忆也没什么用,她这脑子该往哪想,还是会往哪想。 “我望你,可在切要之时……”宋携青的指尖轻点自己的下唇,“自然,我不会只占……你便宜,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祝好了悟。 不过,他本就并非君子,宋携青分明含笑,眼底却锐利非常,“本君虽说这是‘交易’,却并非在争得你的准予,只是知会祝娘子一声。” “作为酬答,本君可为你,荡平一切阻碍。” 祝好挑眉,如此说来,两边占好的不都是她吗? 第31章 同穴 每月初三,正是淮城最热闹的赶墟之日,小贩提前备好支摊的行货,待赶墟时将其低价售出,需要添补家用的百姓亦会在今个儿置备储物,换而言之,今日是售物,置物的好时节,各街小巷多是喧喧嚷嚷,吆喝声一片。 日前,祝好购入一辆香车,另雇一位名作“邱二”的中年车夫驱使,祝好在家中腾出一间偏屋供他居住,如此,她若出行,邱二也好随时候着。 赋云裳地处北微街,祝好自南巷前往少需半个时辰,随着马驹嘶鸣,车舆停下,祝好撩开车帷,只见北微街稠人广众,她尚未行足内街,已是水泄难通。 既为墟市,人多点倒也正常,只是北微街较之其余街巷更甚鼎沸。 车舆既然难以行近,她便自己走几步好了,左右祝好今日到此,侧重探察此街的民生。 邱二将马驹引至一侧,他立在外街待候,只等祝好差使。 祝好往两侧并排的住房望去,所见之处,房屋大小及房型一致,倒似统一修建的,隔着墙面虽瞧不见内里,然依着外墙堆砌平整的砖石和尚算凑合的占地,想来每户也是置有一方小院,驻足此地采买的百姓穿着不一,有着短褐的,也有时兴式样的裙裳,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寒碜。 赋云裳卖价较高,自然是着重于家景殷富的买客,就算并非千金之家,生计总需过得去,此地百姓当属后者,若只以住屋、穿着来看,甚至较之后者还要好上一些,正因如此,祝好新张衣铺时才未察觉其间的弊端。 赋云裳尚未重张时,祝好到此摸底,北微街竟不见衣铺与布行,祝好先前虽纳闷儿,却未放在心上,只觉她若在此独张一家,定会惹来临近百姓的注目,生意客流准是不差的,可如今,祝好却隐约悟出一二。 她不可轻易盖棺定论,还需确证。 据李沅所说,她家也在北微街,可她的家境既然不大好,住地却与中上流百姓无异。 祝好随口朝一旁叫卖粳米的大爷问道:“一斗几许钱?” 大爷眼见来人仙姿玉貌,穿的裙裾也是顶好的面料,只她略显病容,大爷虽不明这般娇滴滴的大小姐何需自己采买食粮,不过仍是赶忙回道:“三十文!” 祝好转到一侧行售茶叶的摊档,只见茶叶以麻包统装,色泽黄燥,就近一股干草味,祝好寻想也不是什么上等货,“阿婆,茶叶怎么卖?” “一株五文钱!好价!好价!小姑娘莫只观品相,貌虽不佳,品之生津啊!” 祝好立于人丛,不远处便是赋云裳,街道两侧多是售卖柴米油盐的商铺,斜里几家食铺腾着热气,非说与衣裳有瓜葛的,便是趁着赶墟低价抛售粗匹麻布的小摊。 祝好折身寻邱二,“去依水街。” 赋玉裁坐落依水街,此街向东,与繁盛的南巷邻近,依水街景气风物尚佳,是以,此地不只平头百姓住居,亦不乏富家大室立户。 祝好方下车舆,入目的便是一道笔直的长街,此街虽比北微宽敞,然支摊的小贩却不及北微喧闹,不过长街两侧却有不少衣铺。 祝好与将才一般,先到摊档探问粳米的价钱,品质与北微相差无几的粳米竟需八十文一斗!而茶叶,再不见以麻包装着的,而是以瓷罐单独封装,不及掌心大小的一罐竟升价至一两银! 此前,祝好不论是在祝岚香手下讨活,还是现在自立门户,她都很少自己出门采买,祝好直到今日才知,不同地所售的行货,价目相差竟这般夸张。 她尚须学习的,还有很多,好比这般小儿皆明之事,她竟茫然无知,若只从表面论断,远远不够。 祝好途径赋玉裁的外门,眼瞧今日置衣的小娘子穿行于内室,窗扉落下 影影绰绰的俏影,她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祝好见小娘子们比对衣裙的模样分外可爱,她伫在原地浅思片刻,而后转身离去。 她重回北微街,并非直往赋云裳,而是向邻近住家打听李沅的具体居处。 祝好叩响李沅的家门,她应当在捣衣,高挽的两袖已沾湿,十指长时间浸泡在皂水中泛着白。 李沅见来人是祝好很是惊奇,她忙将家门大敞,李沅将院里的矮杌用袖角擦拭数遍,才请祝好落坐。 李沅显得有些窘促,她咬咬牙,自灶厨端来一篮热乎的甘薯,“祝掌柜,我家没什么好招待的小食,甘薯倒是一年四季都备着,虽然卖相不好,味道却香甜糯口,你要是不嫌弃,大可尝尝。” 祝好笑着接过,她将甘薯掰成两半,顿时一股糯香扑鼻,她咬了一口道:“果真好味。” 李沅捏着袖角探问:“祝掌柜今日莅临寒舍,可是准许我分期付银?至于利钱,我想的是每月二十文,虽说不多……” 祝好慢条斯理地将甘薯外皮剥开,她回想前些日,李沅在赋云裳同她所说的。 嫁衣非李沅所穿,而是为其母刘氏裁制。 李沅的父亲李氏任脚夫一务,专为商户盘运搬货,其父母是青梅竹马,自小定有婚约,奈何将要成婚时,李氏在运货途中遭了落石,人虽留有一口气在,从此以后,却只能横卧榻间受人服侍,方连说话、出恭皆不可,用膳也需人喂着,只一双眼瞪得锃亮,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与死尸无异。 而那匹朱湛红的缎面,便是刘氏原想裁来缝制嫁衣的,谁想,她不及下剪子,不及身披嫁衣,李氏竟先倒下了。 李氏出事前,其母已怀有李沅,起初刘氏还能勉强为女儿撑着体魄,年深日久,刘氏常年身心受磨,日渐患上失心疯,平素皆是一副神魂恍惚的模样,只终年偎抱这匹朱湛红的缎面喃喃自语。 那日,赋云裳新张,李沅恰好携母经过,刘氏见门前供来客观赏的一身朱湛红绣桃花间裙,一双长年蒙灰的眼骤然升起一簇亮色。 于是,李沅揣着仅有的十两银来到衣铺,而间裙上绣的桃花,正是出自祝好之手。 布匹已过二十载,加上刘氏常年抱着入睡,李沅便以黎檬子与旁的香料祛味。 祝好回过神,问道:“我尚有一事需向李姑娘打听,若李姑娘答我所问,作为报酬,我可为你免去利钱。” 她大可对李沅分文不取,到底是苦命人,区区一件新裁的嫁衣何足挂齿?只是,如此行事恐显得祝好轻看了她,免除利钱却是恰到好处。 “祝掌柜随便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姑娘应知晓我名下除却赋云裳,另有一家成衣铺,坐落依水街,名作赋玉裁,此铺生意不赖,是以,我才想着续张赋云裳,未承想,新张数日,却不见起色,铺户开张前,我已在北微街摸过底,此地虽不比南巷富庶,可依着此街的住房与百姓的着装来看,却也不差。” “直至……”祝好微顿,“今日墟市,我比对北微与依水的物价,北微街远比依水街更为热闹,售价也比依水更便宜,反观北微却不见售卖金贵之物,例如茶叶,多是老叶粗梗,可依水大有不同,所售茶叶一株便需一两,再比如,北微不见开有衣、布铺坊,只有在赶墟时抛售粗匹麻布的小贩,可此地百姓的住地与着装并不寒碜。” 北微街在赶墟时最热闹,说明当地百姓对价目低廉的物品需求甚大,而售价低廉恰恰反映此地住民的花销水准。 祝好扫眼李家的住房,她盯着李沅疑道:“以及,李姑娘,你虽称家境潦倒,可屋舍却不算贫寒,这是为何?” 李沅恍然大悟,“原来,祝掌柜不大了解此地的行情?我先前就觉着古怪,为何售此高价的衣铺坐落在平民住地。祝掌柜,此街的百姓是自城郊西村迁居过来的,十年前,城郊西村遭洪水摧毁,百姓的房舍尽数坍塌。” “因西村有位大人在京都任职,他甚得陛下青眼,大人深念故居,遂向陛下上奏,将西村幸存的百姓一应迁居至北微另建解困房,是以,此地住屋不论大小还是房型皆当一致,至于着装……多是自家主妇缝制的,西村僻壤,少有百姓自城中置衣,久而久之,裁衣刺绣皆是各家女人的拿手活儿,闲时给自己裁几件时兴款儿的新衣不足为奇。” 李沅言此,羞惭道:“奈何我手笨,不通此技。” 祝好听罢,她停下剥甘薯的动作,怨她了解得不够仔细,摸索得不够多,平白浪费新张铺坊的银钱。 她一心撞在将双亲留下的铺坊赎回重张的执念上,潜意识里忽略了各方细情,只一味地盲从开张。 祝好握住李沅的手,“谢谢你,李姑娘,利钱无须再论,嫁衣工期较长,大概近一月。” 李沅还未反应她在谢些什么,便见这位小娘子提着裙尾踩着踉跄的步调跑远了,只可闻远处传来几声干咳之音。 她本欲追,奈何屋内传来物器坠地的刺耳声,李沅亟亟奔前开门,只见形容枯槁的白发女人跌坐地面,刘氏方将四十,却已是这副老态。 李沅弯唇微笑,她将母亲偎抱在怀,浑然不在意刘氏的脚踢拳打,“阿娘,你要嫁给爹爹啦。” …… 九重天。 宋携青与池荇对坐,他举起一盏玉液,“两日内,可否寻得她?” 池荇如实答:“不好断定。” 宋携青将盏中玉液一饮而尽,连同将要嗢哕的鲜血一齐入腹,“倘若两日内寻得她,烦你到人间知会我一声,若两日内未寻得,此后,便不必探我的踪迹。” 池荇见宋携青色若死灰,他诧异道:“携青君,天罚生发的时辰怎的愈来愈短?你返回天界分明未及半刻钟啊。” 宋携青以手支颐,“我当与祝好在一处,方可延缓此咒,九重天若是没什么事,近两日不回了。” 池荇挑眉,“同居呀?”他壮胆道:“不如同房。” 他横遭宋携青的一计眼风。 池荇陡然大悟,为何偏偏是两日?还不是因为祝好只余两载寿命!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宋携青这小子今日不打算与祝好圆房,假若明日仍未行夫妻之实,待到九重天的第三日,祝好岂不死了? 若他与祝好已然成为夫妻,天罚得以自解,既如此,祝好死就死了,倘若直到祝好身陨,二人仍未行肌肤之亲,天罚寻谁解去?祝好死了,宋携青也只余死路一条! 感情他想与祝好同穴而葬啊?! 池荇本想作为兄长好好规劝他,抬眼一瞧,哪里还有宋携青的影子? 他这犟脾性! 宋携青不像父神,更不像他,莫不是只像父神在人间娶的那个女人? ----------------------- 作者有话说:事业是要搞的,恋爱也是要谈的 下章搞恋爱~ 感谢在2024-08-0523:18:56~2024-08-0723:2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蕴他仙骨 第27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不许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唇脂 南巷虽以“巷”之称,却非“巷”之狭,此巷无愧于淮城最为繁华之地,旁街顶多并行二三车舆,而南巷并行五六辆车舆不成问题。 甫一大早,琼衣坊已大敞铺门,这般时辰,方连对面的百花楼皆未开张。 柳如棠倚着栅栏,远眺百花楼。 她尽管已是半老徐娘,保养却很得当,面容近乎不见皱子,一张脸若未贴眼细瞧,与花信之年的姑娘没什么区别,柳如棠身着玉红缎裙,勾出腰身曲线,娉婷万种。 坊里正洒扫的之桃抱怨道:“柳娘啊!眼下方将辰时!谁家衣裳铺户这么早开门?就算开了,谁家小娘子这么早置衣?你瞧瞧!男人寻欢逐乐的百花楼都未开!你急什么?” “再说了,前阵儿,咱们因那事……” 之桃所言自然是琼衣坊被买客揭露以劣等面料充当上品,歪打正着地令祝好的赋玉裁鹊起之事,无怪之桃嗔怨,自打生出这些个儿事端,坊中几乎不见来客。 客人是没有的,铺门是要早开的,美名其曰,早开早进账,之桃抓耳挠腮,只感莫名,这也没客啊! 柳如棠日日窝在二楼,倚着栅栏对望百花楼 ,偶时或可盯上整整一日。 之桃见柳如棠不答,她付之一叹,继续拾掇铺楼去了。 果不其然,柳如棠又只这般寸步不移地苦守两个时辰,对面的百花楼已是一片喧哗,偶闻男女风流娇嗔入耳,举目但见长街人来客往,香车辚辚,正兴贵人出游。 正当此时,之桃急如风火地直奔二楼,她面挂笑貌,连声道:“柳掌柜的!总算有人愿盘下此楼了!出价这个数。”之桃比了个三。 柳如棠怒喝道:“多少?!三百两?区区三百两?哪个疯人?老娘会会她去!此地可是南巷!她懂不懂行情?这儿!哪日不填街溢巷?可谓淮城顶好的地界!她竟只出三百两?之桃!我先前虽说,倘若此楼当真无人看得上,或可压些价儿,我却不曾答应可低廉到这般地步!”她抬手比了个八,“至少这个数。” 之桃“嗳”一声,“柳娘啊!是三千两!三千两哩!包罗坊间一应衣物!品质、成色不好的也要!” 柳如棠闻言,身躯一震,她回望百花楼,双眼不由模糊,“她人呢?盘楼的人可来了?唤何名?家住何地?她是准定要了?” 之桃回想一番,依着记忆答:“好似就住在南巷呢,叫什么祝好?嘶,还是不好?对对对,祝好!祝好!诶,怎的如此耳熟?嗐,不管了。”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祝好留有口信,若柳娘觉着此价可成,今儿晚戌正,她在明月楼与你详谈。” “我呸!”柳如棠恶狠狠道:“自当耳熟!不正是赋玉裁的小贱蹄子么?趁老娘陷难,倒是教她狠赚一笔!”言罢,她得意道:“她呀,终归是个小娃娃,竟在鸟不拉屎的北微街新张衣铺!真真蠢材也!想来,她已知其间的弊病,打算迁铺到南巷……” 啧,她又不是傻子,三千两?祝好行商才将将一载,怎么可能拿得出三千两!准是用来唬她露面的! 柳如棠双眸微暗,“告诉祝掌柜,此楼,与她无缘。” 之桃暗暗嗟叹,分明柳如棠自从劣等面料充当上品的事露馅儿,她便执意将此楼盘售,前儿个,也不是无人相看,只出价较低,皆被柳如棠通统谢绝了,如今有人愿以三千两盘下此楼与陈衣旧布,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之桃却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想着,待此楼易主,她就回老家耕地,如今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之桃愁着脸转身,不料,方行两步,迎面撞上个容貌姣好的丫头。 “哎!你看没看路?” “对不住。”之桃埋头赔话,待她举目,只见梳着双髻的丫头伏在柳如棠耳畔唧哝,登时,柳如棠脸色大变。 “之桃!”柳如棠急道:“告诉祝好,明月楼……老娘应约!” …… 此去京都,水路与陆路皆可直通,水路较之便捷,行途较短,加上少有颠簸,是以,施春生择船而行。 依施春生与祝好自幼的情谊,她自当前来送行。 祝好将盛有糕饼果子的食盒递与施春生,“再怎么着,水路也要两日,途中不必耐饥,虽然盒里并非八珍玉食,不过,饱食不成问题。” 施春生笑着接过,她今日该是出得急门,渡口风吹浪高,她却未带披风护暖,施春生道:“翩翩,此地生风,你早些回去,免得惹来咳疾。” “无妨,左右行船也要开了,再者,我现在不好好的?” 施春生见祝好不曾引咳,因自己对她存有一点私心,是以,他并未继续出言催促,只话锋忽转道:“翩翩,再过十余日,正逢三月廿二淮仙游街,届时,我会返城,游神当夜,折哕斋筹有庙会,若你……得空,我想约你一道。” 他有些发虚,生恐此举太过张胆,为此,施春生找补道:“我见翩翩对淮仙甚感意兴,是以……” “行。”祝好点点头,举神游街,所游神祇既是施春生的祖辈,他的确该回城亲瞻。 祝好只一想宋携青与施春生的亲缘,便觉微妙。 施春生满面春风。 祝好回他一笑,顾盼间,她忽然瞥见远巷中的一抹鸦青直裰。 明明所隔将远,身前纵横两丈行道,过客纷杂,眼掠众景,二人的注目却稳稳相撞。 她见郎君形容憔悴,徒倚巷壁。 祝好寸心一颤,“春生,我、我去解手。” 言罢,她拢着尾裙直奔远巷,谁知左脚方入,不期然被人拽进里巷。 祝好的后脑被一手护着抵身在巷壁,宋携青的另一只手将她的纤腕裹紧,他的指腹抚摩祝好去岁因失火留下的瘢痕,祝好顿觉心痒,她仰首,只闻甘松香拂面,宋携青的唇擦过她的下颌,随之吻下。 她不曾挣扎,只两手无处安放,撑在他的胸膛。 宋携青吻得慢条斯理,似已将此技练得炉火纯青,然则每每轻吻却只停于浮面,他从未深入搅扰她的天地,只反复吸允碾压祝好的唇。 因顾及她的身量,宋携青已然半托着她,可祝好仍觉不适,她只感身躯发僵,脖颈儿更是为迎合他仰得疲顿,祝好将他推开,喘息之余,依稀瞥见他颈下的咒缕未消,色虽呈浅,宋携青的面容却依旧苍苍。 她因疲倦既不愿垫脚,也不愿再度仰高脖子,二人无言之际,祝好倏然抬手攥着他的衣襟。 宋携青为此迫于弯腰。 二人再次相吻,宋携青撑着壁沿,将她圈在内侧。 气息相交,不觉间已渐渐深入,使得内巷暧昧难清。 “哇啊啊啊!娘啊!你快看!大姐姐大哥哥不知羞!” 祝好面颊滚烫,她起急搡开宋携青,见他咒缕散尽,祝好方循声看去——是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她被阿娘抱着离开,隐约可闻训斥之音:“知道羞你还看?扯着嗓子瞎喊什么?若是吵到哥哥姐姐该如何?这叫如胶似漆!情浓意切!哪像你爹?什么都不懂!无趣得很!” 宋携青后退两步,“多谢。” 祝好不语,只摊开两手。 宋携青眉峰高挑,良久,他化出一锭金置于她掌心。 祝好:“……” 她点点被他吻花的唇,“口脂!” 话虽这般说,宋携青却见小娘子飞红着脸将金锭收入自己囊中。 祝好遥想前几日,宋携青说什么,为她荡平一切阻碍,所言倒是漂亮,实则尽是空话!里头的规矩数不胜数,例如,不可残害无辜啊,不可逆天改命啊,不可既要又要啊,以及,像她这种病症亦不可治愈。 她暗嘲,变一盒唇脂总行吧?祝好方才唇色匀和的离开,若是这幅模样回去,难免令施春生起疑。 宋携青的确化出了盒唇脂递给她,瓷盒尚算精致,绘着玉兰,正是她唇脂的异香,他竟品出味儿来了。 祝好揭开一瞧,心下愣神儿,但见盒里的色泽奇丑无比,红不红,粉不粉的,祝好道:“太丑,换一个。” 宋携青心道姑娘家真真麻烦,他继而化出整整一捧瓷盒,祝好一一揭开,她手指微顿,颦眉盯着宋携青,未承想,他如此不通女儿家的玩意儿,只一个比一个丑。 她干脆道:“我将才的唇色。” 祝好指向自己的唇,宋携青依言看去——莹润饱满,被他亲得微微红肿。 宋携青轻笑一声,反问她:“祝好,你觉得,你唇上还有口脂么?” 祝好朝他招招手,“低一点。” 宋携青俯身,祝好趁势向他唇上抹去,“哝。” 他见祝好两指印着朱缨红,反手化出一盒一样色的唇脂。 如此,身前的小娘子才算称心,她用指腹沾着唇脂补色,颇为凝神。 祝好补匀唇色,旋身欲走,忽地一臂横在她的跟前,只一瞬,宋携青化出一件女子款型的披风。 祝好瞥他一眼,顺手接过披风踏出里巷,渡口春风迎迎,将小娘子水蓝的裙裾翻飞,犹如滔滔碧波卷进谁人 心潭。 宋携青斜倚在巷壁,恰好能视祝好与施春生相对站着,小娘子身上系有朱缨红披风,将她衬得艳如桃李,她微微侧身,露出一段似玉雕镌的颈,祝好的唇在日华下曜闪,殊不知俩人在相谈什么趣事,宋携青懒得以神力探究,只见二人纷纷低头,她掩唇微笑。 宋携青收回视线,兀自将手心贴着唇。 他的掌心沾有小娘子的唇脂,散着淡淡的玉兰清香,远比他吟入舌中的更为寡淡。 宋携青再度远眺,眼见二人如此登对的模样,凤眼渐晦。 ----------------------- 作者有话说:宋携青 你 要 完 咯 第33章 合营 明月楼位居南巷正市,距柳如棠名下的琼衣坊不过相隔几家饰物铺。 戌正时分,柳如棠早已提前半刻钟落座二楼的雅间静候祝好。 明月楼名厨无数,集齐各州郡县的佳肴美馔,多是绮襦纨绔们的闲话品吟之地。 柳如棠所处的雅间临窗,只见飞阁楼台明月高悬,其辉落足千里,青瓦熠熠,可谓观月的好地界儿,无愧明月楼之称,柳如棠却兴致索然,她已沏满两壶茶汤,离祝好所定的时段早已逾期。 姓祝的小贱蹄子倒是高贵!教她苦苦干候!若非她急需银钱,岂会甘心与她相商?待祝好现身,她必得还以颜色! 一念至此,柳如棠神思忽滞,她怒骂一声,正打算离开,却见一道朱缨红倩影拐入雅间。 照理说,水蓝与朱缨其色迥乎,若两色选配着装,合该格格不入,可穿在来人身上却不显衣色纷杂,反之似上界瑶池里的一尾锦鲤欢腾于碧波。 “柳掌柜,对不住,令您干候两刻钟……”祝好面作愧颜,俯身时,飞仙髻上一支孔雀鎏金步摇随之摇曳,她行举大气,令人挑不出错处,所言却暗藏机锋,“祝好初涉商海,诸事于我艰深难悟,是以,每每与各家财东晤谈时,需得备齐其人的兴味性情,以免冲撞商贾长辈。” 蕴他仙骨 第28节 “琼衣坊此前既列淮城衣行之首,我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自当事先了解作为此坊的店东。” 当她柳如棠听不出来吗?祝好特地点明“此前”二字,明里暗里无不提醒她,琼衣坊昔年的确名震一时,可那又如何?往事不可追,革新变旧,隆盛难保千古啊。 怎么,祝好的意思是……她的赋玉裁会继承琼衣坊的盛名?从而冠绝此城? 开什么玩笑?只凭她弱柳扶风的病体?柳如棠只要想起她在北微碰的灰,便觉此人可笑至极,倘若琼衣坊未生事,怎轮得到祝好吃利? 柳如棠倒要看看她能编出什么花,于是,她笑问:“哦?了解我什么呢?说来听听。” 祝好落坐,她直视柳如棠递来的审度,“据我所知,柳掌柜您,虽则已到当我母亲的年岁,天姿风华却未减昔年,今儿个一见,真真是琼花玉貌,削肩细腰,只不过……”她有意一顿,只见柳如棠的面色已不大好看,祝好咂摸着,她该是为“已到当我母亲的年岁”所恼。 祝好并未出言赔错,反而继续道:“不过,柳掌柜性情泼辣当是此城人所共知,想来,亦非耐得住的气性,为此,祝好理应好好酬谢柳掌柜,竟好生在明月楼坐候小辈两刻钟。” 瞧,这只狐狸的尾巴总算露了出来,祝好既知她的性情,断定她不会在此苦候一个商道小辈,除非……她已财竭力尽,不惜赴约生意上的对家,更不惜低声下气地多候祝好两刻钟,若是寻常巨贾,遭小辈逾时,早该甩袖走人,岂能惯她? 适才柳如棠正是顿悟此点,方想转身离开,避免祝好断论,以致揪住她的把柄,怎料,终究晚祝好一步。 柳如棠翘首,此人于商道尚有不足,却胜在慧心巧思,如此谋算,若有心专攻一术,三年五载必成大器。 可她更预见初绽的软花跌入泥淖。 柳如棠不屑与祝好斡旋,她开门见山道:“祝姑娘托人到琼衣坊捎话,愿以三千两揽下此楼与一应陈衣,敢问这生意是真是假?” 祝好抬眼,柳如棠对她的称呼颇有意思,商贾之间多以“掌柜”相称,她倒好,以“姑娘”称之,不正拐着弯告诉她,赋玉裁不过尔尔么?她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算什么掌柜? 祝好面无愠色,反而觉着柳如棠此人饶有风趣,“假的。” 柳如棠“噌”地起身,她的仪态在一瞬间坍塌,她喝问道:“你唬我呢?啊?!” 祝好提壶为她斟茶,“柳掌柜,坐下好说,你应当知道,南巷虽殷富,然市肆商业已近充盈,加之南巷赁金颇高,等闲之辈几乎不会到此赁楼新张,何况是盘下此楼?的确,柳掌柜所言的八百两在如此地界儿算不得高价,反而已是优价,更甚贱价。” 言此,祝好明眸一闪,腔调平平道:“我知柳掌柜切盼金银,可此般地界儿,远不能在短期内寻得合心的盘客,恕我直言,莫论八百两,愿以六百两盘下此楼者也寥寥可数。” 柳如棠:“我意已定!只能是八百两!要与不要,你只需给我一句痛快!” 祝好摇摇头,“四百两。” “你疯了不成?!” 柳如棠僵着脸,显然被祝好气得不轻,她撂下一句:“分文不名竟妄得旁人碗里的精肉?真真令人发噱!” 她撩帘欲走,店小二起先入内,祝好面无惶急,神闲气静地自袖囊摸出近半掌大小的金锭,柳如棠与店小二瞠目而视。 祝好将金锭搁置在案,吩咐道:“小二,将你家当红的美馔通统摆上,若有余银,无须找还,只当赏钱。” 二人眼见祝好在说这话时,方连眼眉都不曾皱一下,只一副家累千金的贵胄模样,实则二人只堪堪见得皮面,此锭金疙瘩虽是宋携青会错意所赠,然而,到底也是真金白银!祝好怎会不肉疼?她为让柳如棠上钩,却只好铺张行事。 果然,柳如棠了无去意,她再次就座。 店小二见祝好如此阔绰,他暗自窃喜后,收受金锭连连拜谢,方退出雅间布置。 祝好:“我方才是想说,四百两,我与柳掌柜合营。” “祝掌柜。”柳如棠指敲桌案,“我既将此楼盘出,便不打算再行此商,是以,我怎会有闲心与你合作?再则,你应知,琼衣坊近半年已无多少来客,我实话实说了,老娘,就是看不起你,更不觉得你个未及二十的毛丫头可教此楼起死回生。” 祝好笑品这声“祝掌柜”,她明面不显,实则却觉得柳如棠此言颇有道理,她少不得胆虚,可祝好亦知,许多选择的终局,皆需凭着执事之人披荆斩棘地杀出一条活路,她想成为那样的人,攥紧自己的性命与万里前程,她不愿一辈子逆来顺受地作寻常商贩,祝好也知,此路断不会一贯安然,可是,若她鼓足干劲,勇猛精进,定然不至于荆棘满途。 柳如棠将才所言不错,她眼下的确未有千银盘下此楼,哪怕是八百两,祝好也难以在旦夕之间拨出。 柳如棠浸淫商海数载,于此道已是得心应手,祝好麾下虽有方絮因与旁的绣娘缝工,可首脑始终只她一人,何况生了赋云裳这般败事,导致财匮力绌,她只觉一人独木难支,若想将此业阐扬光大,更为难事一桩,若得前辈从中共理,自是如鹤乘风。 而柳如棠,无愧为最好的人选。 祝好缓缓道:“柳掌柜,您不若换个思路?或者……我先将自己的拙见说与你听?” “柳掌柜一人卓立淮城衣、布行首数载,怎会想不开在衣料中混入劣等布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祝好以为,柳掌柜之所以借劣等面料裁衣,是想从中削减上等布匹的进价,以此获利,柳掌柜如此急功近利,说明您不仅缺金少银,而且,这笔巨额需在短时间内到手,是以,此事败露后,柳掌柜更是急着将此楼以贱价盘 出。” “既如此,何不与我重张此铺呢?行近三月廿二,虽说淮仙并非人人皆供,可因着游街与庙会,淮城的小娘子或多或少会在此时购置新衣,有的是为与情郎同游,有的是为与闺友逛市。我缺一家好地界儿的铺户,而柳掌柜,缺银钱,三月廿二距今不过十余日,若我与柳掌柜合营,两月内,倘若生意惨淡,亏折皆算在我的头上,若进账,我与柳掌柜分成为半,如此,于柳掌柜而言,当是稳局。” 柳如棠眼观对席而坐的小姑娘,不免被她的童蒙之见逗笑,倏忽间,一曲不知名的琵琶乐自不远处游来,其声悠扬婉转,洋洋盈耳。 她望向窗外,声色低沉地道:“听听,许久不闻箜篌之音,竟是被一曲琵琶取替,哪怕奏有箜篌,也只配作琵琶伴乐,我等不到那日。” 祝好被她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云里雾里,她顺着柳如棠的视线看去,明月之下,有一角重檐探出,正是百花楼。 她虽不解柳如棠此言之意,却知柳如棠的症结所在,于是道:“我不动问柳掌柜筹银作何,只问您尚缺多少?我愿借银解柳掌柜的燃眉之急。” 柳如棠怎会看不出小姑娘的心思? 她索性戳穿祝好道:“你筹不齐全数盘下此楼的八百两罢?既如此,拿什么帮我?” 若祝好真有此银,何不将此楼彻底盘下,雇她作主事岂不更好?何苦与她分成共营? 正逢其时,一盘东坡肉随之上案,祝好挑开一块,“我没有,可我夫君有呀。” 柳如棠轻哼一声,“你夫君,不已久未归家?” 上年祝好与外阜的富家公子结亲自然少不得钻进柳如棠的耳里,只祝好身边的亲近之人当俩人早已和离,旁人皆以为宋携青在外行商,难以还家探妻,等闲之人顶多拿和离当揣想,却无人实证。 可男人……整整一载未归,如何禁得住魅惑?准是在外有旁的女人解闷抒情,他又怎会理睬祝好的死活? 祝好自知柳如棠所想,她抿唇含笑,将窗牖大敞,祝好遥指楼下道:“我家夫君,来接我了。” 柳如棠随着她的指尖向下看,只见当街立着一位郎君,他面如冠玉,衣袂流风。 她听邻座的妙龄女子娇嗔唤道:“夫君!” 宋携青举目颔首,“在。” -----------------------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我来也!更新了!! 断更期间好多宝宝投了营养液,好开心!! 谢谢大家~感谢在2024-08-0921:25:05~2024-08-1722: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a小熊熊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90778220瓶;nana小熊熊9瓶;一枕南柯3瓶;御琛影2瓶;望春生、好想齐司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闹鬼 昨夜骤下春雨,今虽早霁,地砖却未干透,流风中裹挟一缕土腥味飘散。 宅内有一阁楼名作“得闲”,此地儿采光甚好,二楼堆集近人高的古籍书史,一楼虽不算敞阔,书案笔墨倒是俱全,因此,祝好顺作书房,平日对账与作绣多是在此,是以,两侧的木架上还摆列着不少面料。 祝好压着一匹朱湛红细麻丝纺织缎,依行针的走线隐隐勾出一株含苞的花枝,祝好的两指捻着一枚银针,神魂却不知游荡至何处。 追想两日前,柳如棠听闻祝好的一番己见后,又见得宋携青,她虽未当即给予答复,却不马上推拒,柳如棠多多少少已动摇,她告知祝好,她尚需一点时日作选择。 祝好一笑置之,左右柳如棠准定比她心急,考量的时间八成不会太长,否则她也不必急着将衣楼出售。 至于宋携青何故从中途径…… 想到此处,祝好眉眼弯弯,虽说宋携青对她并非所求皆应,不过,像那日在明月楼露个面,为她变一盒唇脂,宋携青还是不会推拒的。 正当其时,一声尖叫闯入祝好内耳,她本在神游,捻针的指法也极其随意,祝好乍闻呼嚎,竟直接将银针擦着指侧而过,立时,一颗血珠冒尖露出。 她来不及呼痛,撂下布匹针线一个劲儿地夺门而出,眼见妙理仍安然地站在内院,祝好方才缓了口气。 她却因猛劲疾奔,教胸肺受难,祝好捂胸低咳,直到妙理为她顺顺背脊,她才稍微好受些。 如此折腾,祝好面上忽红又白,她前额冒着虚汗,喘着粗气问妙理:“怎么了?” 妙理的脸上忽生怪相,她两眼并未直视祝好,只直溜望着临池的一架摇椅。 祝好循着眼线看去,她皱眉道:“摇椅怎么了?直言便是。” 妙理这才哆嗦着唇道:“姐姐,我们家……应当闹鬼了!”她猛咽一口气,抖如筛糠,“姐姐可还记得昨日的玉露团?我分明做了四份!我将它搁在灶间,才在内院洒扫片刻,待我回去,竟只余下三份!我还当是自己记岔了,可今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明将摇椅挪至榴树下,只一眨眼的功夫,它竟自个儿跑到照池旁!方才,分明未起风,可它还……自己摇呢!” “姐姐,要不,咱们请个道士驱驱邪?”妙理抓紧祝好的手,神色慌张道:“我们这座宅子是不是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前朝贵人所留?宅子固然好,住着也舒坦,可……这般年久的古宅,免不得污秽乘隙捣虚……” 祝好听了,只恍惚一瞬,而后莫名发笑,她拍拍妙理的手背,宽慰道:“好啦,小妙理,此事交予我解决,无须惊怕,世上何寻鬼魅?装神弄鬼的闲人倒是见得。” 妙理不明祝好言下之意,正想仔细过问,二人却听门外传来叩扉声。 妙理因方才之事,难免心中慌促未消,她躲在祝好身后,眼见祝好将宅门大敞,槛外立着位面容姣好的小丫头,论着装珠簪皆不凡,只一双花履沾蹭不少稀泥,年岁瞧着竟比妙理还要小上一二。 来人躬身问好,她笑貌颇有灵气,年纪虽小,然眉眼间却自成一缕媚色,令人难以移开眼,“小女玉沙,是百花楼乔眉小娘子的女侍。” 百花楼?祝好目怔,百花楼可谓淮城独一支的青楼,其名远扬临州各县,不少公子王孙慕名而来,玉沙言中的乔眉小娘子她只觉耳熟,祝好却不记得自己与百花楼有何纠葛,好端端的寻她做什么? 妙理料及祝好不通此道,她提醒道:“乔眉娘子可是百花楼清倌里的乐魁!弹得一曲声驰千里的箜篌!” 祝好一门心思扑在裁衣布帛中,岂会耳闻这些个风月场?而妙理自幼为仆,祝岚香先前常在祝宅洽商,来客不乏是些大老爷们儿,偶时亦会挂齿些风流韵事,她或多或少曾侧闻乔眉盛名。 为此,妙理再次解释道:“百花楼分两类妓子,清倌与红倌,清倌只卖艺不卖身,乐妓之首称作乐魁,除此之外,尚提舞魁、酒魁等,而红倌,便是卖身过活的妓子,头筹即作花魁。” “清倌魁者之面等闲不得窥,其一呢,乐妓只卖艺不卖身,其貌多属下乘,未免拂去来客意兴,只蒙纱奏乐,其二呢,清倌到底满身清白,倘使得人赎身,此前既未抛头露面,若成良妇,也好免于风谈。” “百花楼有规,承揽终日者与为其赎身者方可得见清倌真容,若论乔眉小娘子,不仅弹得一手响当当的箜篌,据传呀,乔眉此人,虽蒙纱示众,其纱却难掩倾城之色,有幸亲见乔眉姐姐貌相之人曾放言,乐魁其容可艳压红倌花魁!无愧淮城一等一的红人!” 祝好端量身前的玉沙,不愧是乐妓之首,方连随身陪侍的姑娘姿容也是不俗,祝好问道:“乔眉小娘子要见我?” 玉沙摇头,“非也,是我欲见祝娘子。” 祝好颔首,妙理会意,她请玉沙入宅落座,妙理为二人沏好一壶春甘端上小几,她的一双眼掠过近处的摇椅,确定无恙,方躬身退下。 茶香扑鼻,祝好示意玉沙自便,继而问道:“可是你家主子需裁衣?” 玉沙再次摇头。 祝好搁下茶盏 ,她不再动问,只等玉沙具自陈道。 玉沙垂首,注意到自己鞋下沾着的稀泥使内院的砖地染上泥印,她抱愧道:“我会先替妙理姑娘清扫地砖后再离开。” 祝好:“无妨。” 昨夜虽落豪雨,可城中多有石砖铺就,何至于行一会儿路便将鞋履弄成这副模样?再则,百花楼落坐此城最为富庶之地,距祝好的住处只有半刻钟,是以,祝好对玉沙鞋底的稀泥只感莫名。 院内的石榴古木经昨夜风雨,近衰萎的残花陈铺在沃土上,衬得满园凋萎。 “琼衣坊的柳掌柜与我家主子,尽是扭捏的性子,若无人挑破了说,殊不知柳如棠会拖至何时。” 祝好一顿,“何意?” 蕴他仙骨 第29节 玉沙大口闷下一盏茶,言行举止较方才要松弛许多,祝好瞧出一丝属于如此年岁的俏皮意味,只五官眉眼仍是一派的娇媚,她听玉沙继续道:“柳如棠并非淮城人士,而是土生土长的岐州人,早年她与丈夫孕有一女,家境尚算殷实,奈何十几年前,丈夫从军随征,从此未归。” “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不料其女将满六岁,竟遭牙婆贩拐,柳如棠砸破家底只为寻女,不过几载,却发觉早已无银供她寻女,恰好线人告知柳如棠曾在淮城见过其女,柳如棠这才在此城安居,十三年来,柳如棠未曾打消寻女的念头,琼衣坊虽在淮城打响数载,挣了不少银钱,却皆被柳如棠用以寻女,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岁开春,她总算寻得失散十三载的女儿。” 祝好探问道:“乔眉便是柳如棠的女儿?” 玉沙颔首,“难处便在这,百花楼是何地?就算她是被牙婆贩拐,如今若想重圆,只得以千金将乔眉赎出,她可是艳压花魁的清倌!百花楼的老鸨可说了,乔眉身价六千两,她自个儿积年累月虽存下不少私银,却因幼时遭牙婆毒打,右手受了内伤,随乔眉年岁渐长,伤痛愈甚。” “是以,她的积蓄大多用以伤疗,近十年的防治,也只可维系或者减缓手痛而已。”玉沙笑吟吟,“祝娘子是不是想问,为何乔眉不先暂缓疗治,左右多年未痊愈,何不干脆先存些银两为自己赎身?是,此法的确可行,何况凭借乔眉的名气,三年五载,自赎不成问题,可乔眉不愿,她啊,是清倌。” 祝好经玉沙的点拨大抵已明了,所谓清倌者,不正是凭着一门乐技讨活么?倘若乔眉不再就医,那么,她当如何?若失箜篌一技,她只余一副花容,自然只能作红倌,以卖身讨活,想必这位乐魁是不愿的,是以,就算难愈其根,却从未停止诊治,哪怕忍痛弹奏。 “乔眉,已经弹不了乐曲了。”玉沙的腔调很是平淡,照理说,玉沙既为乔眉到此与她倾谈,合该与自家主子高情厚谊,祝好却听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欲与柳如棠合营,而我,想彻底取代乔眉姐姐,可是,若乔眉三日后尚未赎身,她便会作为红倌接客,这可不成,她生得那般绝色,加之早早儿已得公子老爷的青眼,若乔眉作红倌,以她的身子,铁定压我一头。” “我与百花楼的众多姊妹不同,我并非遭牙婆贩拐,亦非被双亲贱卖,我是自个儿出走至此,只为吃饱饭,穿暖衣,百花楼有一规,及笄前的女子只作各妓女侍,也就是丫鬟,形貌出众的,及笄后,可作清倌抑或红倌。” 玉沙咯咯发笑,“天老爷虽让我生自白屋寒门,可是,天老爷却给了我一张足以魅惑男人的好容貌,以及,弹得一手琵琶的纤手,三日后,便是我的及笄之日,届时,我当替乔眉姐姐弹奏。”她唇角上扬,笑问:“祝娘子,你可能明白玉沙的意思?” 祝好这才惊觉,玉沙虽只十四,行举偶有一点儿俏皮,两眼却无小女儿家的稚气,只有经受风霜吹打后的寂寥。 祝好微抿茶汤,许是妙理这丫头因鬼魅之事吓得不清,哆嗦得不知沏入多少茶叶,苦得直令祝好咋舌,“所以,你想托我助柳如棠为乔眉赎身?你也好摆脱主子成清倌?” “是呀,此事有何不可?若成,我三人皆为得利者。” “可是乔眉与柳如棠命你寻我相商?” “不全是。”玉沙为自己斟满茶,她牛饮至空盏,“依乔眉的性情,怎舍得麻烦旁人?柳如棠倒是找我含蓄谈及,她虽不曾明说,不过,想来我将此事告知你,正中柳如棠的下怀,说到底,她终归撂不下自己的脸面,只恨不能我为乔眉赎身。” 无怪柳如棠急着筹银,祝好问道:“她尚缺多少赎银?” 玉沙沉默须臾,方道:“三千两。” 祝好嘴角抽了抽,将她卖了也拿不出千两啊。 玉沙指点道:“柳如棠与我言及,你家夫君有万贯家私?你家夫君人在何处?可拿得出三千两?祝娘子大可宽心,利钱分文不少。” 祝好颇觉心虚,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她下意识想起去年,祝好想将一件诉求,变作十件,宋携青听闻,屈指往她的前额一弹道:“不可得陇望蜀。” 他拐着弯意指她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祝好干咳两声,“夫君向来对我有求必应。” 此言方落,近处的摇椅无风自摇,惹得玉沙魂惊胆颤,此景委实诡异,玉沙见诸事既已挑明,忙不迭与祝好拜辞。 祝好目送玉沙离去,她缓缓转身,对着摇椅眨眨眼。 ----------------------- 作者有话说:白天本来能更,但是遇到了一些事~所以拖到了凌晨~感谢在2024-08-1722:25:26~2024-08-2002:1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枕南柯5瓶;nana小熊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捉鬼 玉沙拜辞的第二日,柳如棠叩响了祝宅的大门。 夜已深,内院为来客点亮烛灯。 柳如棠近来很是憔悴,面上虽搽妆粉,眼底的一团乌青却难掩饰。 祝好犹记,前阵儿初见柳如棠时,她言声皆是高亢清亮之音,今儿个却格外沉闷,仿若一只行将咽气的黄鹂。 令她憔悴至此的根由,还得从今早说起。 乔眉虽是淮城遐迩闻名的清倌,却非日日得人包揽,毕竟一整日独霸乐魁所费不赀,直至近日,乔眉因手伤难以奏乐,各众免不得漫议,乔眉倘若手伤不愈,假以时日定须作红倌接客。 既如此,平素本就觊觎乔眉的公子老爷怎能按捺得住?见过乔眉真容的也就罢了,目所未睹的自然上赶着砸钱见上一面,倘若乔眉真如传言仙姿玉色,何不在她尚未贬身作红倌任人玩弄时将其赎到自己宅中?味美之物,一旦同品之人陡增,也就味同嚼蜡,而包揽竟日之银,一向不作准数,历来以价高者得。 今日百花楼大发横财,岐州太守家的小公子陆珏不远千里地莅临淮城只为亲见乐魁真容,各众未及出招儿,陆珏爽利地将千两银票甩到老鸨脸上。 为此,后尾儿的公子老爷怎敢接着砸银?先不论陆珏金贵的身份,只论财帛在座何人可与之匹敌?放眼淮城恐怕只尤家之财可与陆珏一争高低,然尤家之主尤蘅端得君子之姿,怎会浸淫青楼楚馆? 众人无不唏嘘,今儿个乔眉若得陆珏欢心,改日她若真作红倌迎客,首接之客,当是陆珏无疑,换言之,为她赎身之人亦属陆珏。 柳如棠岂能坐得住?要想这陆珏是什么人?岐州名列前茅的混世魔王!年方十七,内墙姬妾足以凑一桌马吊牌,不单如此,陆珏终日浸在千金楼纵赌,其父压根无从管 束,陆珏上头两位庶兄虽不及他荒唐,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柳如棠与乔眉计上心来,待乔眉与陆珏晤面之际,她在花容点以痘疮,果不其然,乔眉将面纱揭落,直令陆珏神色沉凝,乔眉眼见成事,正当暗喜,却生了乱子。不知这位小公子可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闲端着的烈酒忽然脱手,滚落桌案之余,酒浆飞溅乔眉两颊,以胭脂点就的面疮花了妆。 假毁貌相不失为妙法,没准儿可令赎金跌降,奈何生此风波,百花楼的老鸨得知此事,据传将乔眉好生责打了一番,事后,百花楼还得一面稳着陆珏这尊大佛。 太守虽只四品地方官,然陆珏的姨母可是后宫盛宠不衰的皇贵妃,最坏的结果,便是老鸨为赔情,索性将乔眉转赠陆珏。 是以,柳如棠方才撂下脸面,寻祝好相商。 “我愿与祝掌柜合营,更无须祝掌柜允的四百两金,我只求祝掌柜令您夫君支银先将乔乔赎出花楼,琼衣坊此楼,待乔乔无恙,我可将其转名于祝掌柜!” 言此,柳如棠补充道:“百花楼为防同行夺人竞业,谢却女客为其赎身,然我多年囿于一方衣楼,唯乔乔一愿,除却商户,几不见与男子往来,值得倚信之人,方连人影儿也难见得,若我以薄银雇之,乔乔天姿拨俗,我个当娘亲的,如何放心得下?” 她似乎在斟酌,“如若,你夫君得闲,可否请他跑一趟?” 柳如棠如是想,倘若祝好夫君应下借银三千两,说明他对祝好实乃真情,何况祝娘子生得般般入画,她家夫君吃得这般好,想必舍不得行有愧家妻之事。 祝好一时讷讷,“此事,容我想想。” 柳如棠闻言脸色一黑,她竭力压下心中的不满,究问道:“祝掌柜要想到何时?” “待我捉获‘鬼’再说。” 柳如棠因祝好莫名其妙的言语弄得云里雾里,她听祝好续道:“若我答允此事,柳掌柜也无须将琼衣坊归于我名下,不过,柳掌柜若只应下与我合营还远远不够,半年前,你因粗制滥造惹得琼衣坊熟客鄙弃,柳掌柜虽已退银予一众小娘子,可是,倘若重张衣铺,琼衣坊此前的熟客仍当为主客,是以,退予银钱这点儿心意微不足道,柳掌柜还需将此难迎解,重新拢获买客。” “还有,距淮仙游街只余下十日,新衣不及裁制,届时,我索性将赋云裳的成衣移至琼衣坊,而柳掌柜需要做的,便是拟一纸新张衣坊的设策方略,倘若我与柳掌柜合营重张,新铺开市的日子便定在八日后。” “如此一来,打算着新裙游街逛庙的小娘子也好提早挑衣。” 柳如棠张了张嘴,她理清祝好所说的巨细,道:“你倒是得陇望蜀,我与祝娘子尚未正式合营,却提前列出如许事务。” 祝好莞然而笑,“家夫亦曾言。” …… 祝好将柳如棠送走,妙理这丫头近来睡得早,她只好自己将内院的烛灯熄灭,事虽了,祝好却未折返住屋休憩,而是入得闲阁,美名其曰——她的书房。 祝好将烛台点燃,她正坐案前,手托朱湛红细麻丝纺织缎捻针刺绣。 正是李沅所托的嫁衣。 黑夜无边,偶闻蛙鸣绕耳,祝好两眼酸涩,不可避免地寻想双亲遗留与她的嫁衣,只怅惋,她手头较之上年虽宽裕许多,可当祝好回到当铺想赎回双亲合绣的百纹蝶嫁衣时,竟已被旁人购置。 她曾询问当铺的掌事及小厮,皆无人刻记。 一滴水珠滚落在布匹之上,祝好心道不妙,她抬袖揩拭,结果眼圈中打转的泪却如断线的珠玑一颗接一颗地自两颊滑落。 祝好只得将布匹暂搁一侧。 阁内因烛光显得和暖融融,长案一角敞着册典籍,窗扉皆掩,不知哪儿来的妖风,将书典掀飞一页。 祝好赶忙将泪拭去,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 宋携青自打发觉离开祝好身侧,体内因天罚埋下的咒缕会疾速生发后,他一直以遁形术隐身在此宅中,宋携青大多闲卧在内院的摇椅上,每日能视小娘子频频出入,她偶尔眉笑眼开,偶尔哭眼抹泪。 她尚算机灵,应当早已察觉了他,是以,祝好此时才会急着擦眼泪。 不过,宋携青从未想刻意掩瞒,只觉着她院里的小丫头分外烦躁,若他以真身处之,免不得妙理叽里呱啦。 宋携青今夜本歇在房檐上,甫一打眼,却见得闲阁灯火通明,百年前,他也曾独坐阁内务事,百年后,竟换成他名义上的妻子落座此阁,今夜无风,耳畔只蛙鸣咕哝声,以及,小娘子断断续续的抽咽之音。 他鬼使神差地穿墙而过,遂见祝好正坐案前,兀自抹泪,她当然看不见他。 宋携青无意瞥见案上大敞的典籍,他行近,抬指翻开一页。 纸面首行便是他的名,而且分外惹眼。 只因,某人以朱笔将“宋琅”二字圈了起来,另在一侧绘了只丑不拉几的王八…… 宋携青锁眉睇向祝好,二人相视,她却看不见他,宋携青盯着祝好许久,小娘子的眼睫沾着泪珠,眼尾泛红,为忍哽咽,她咬着下唇。 哭就哭了,他还会笑话她不成?她这般强忍的模样,反倒更好笑。 宋携青移目,接着翻查案上的淮仙录,得闲阁分明作书房之用,可一楼不仅只此一册书典,祝好平日所阅,还是与他有所关涉的旧籍? 蓦地,宋携青顿指,他扫眼此页的一行短句:宋琅为博明慈帝垂青,当朝诛戮良将于殊。 引他一愣的并非如此妄断的字句,而是下首的批注:明慈帝名声较之宋琅好哪儿去?身尊一国之君,终日痴醉后宫,宋列帝师,自入朝局,不论先皇抑或明慈帝皆未予以实权,难不成替昏君杀一良将便施以他当权?若宋这般意想,他也忒蠢了,再则,明慈帝已然臭名昭彰,他何需宋代为刃之?怎么,眼见将近亡国,竟开始担忧他日史册上的笔墨了? 祝好倒是辩口利辞,只她一手字迹犹似鬼画符,不仅排列歪斜,且笔画横飞,有一二散字只可借前词鉴认,直令宋携青眼黑,倒不知她幼时可曾随夫子认真习字。 思及此,宋携青眼观祝好,她仍将一双润湿的眼盯在他所立之处,她已不似方才那般伤情。 宋携青继续往下翻。 宋琅与篡位者屠戮百姓,长京伏尸百万,血流飘橹。 下方批注:宋可曾患有疯疾?民为邦本!国之命脉也!他好端端与篡位者屠戮百姓做甚?闲得慌吗?这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何异?再则,大成的开国皇帝分明是个明君!惟一的丑史便是与宋屠戮百姓,可这一点完全说不通!你们这些个编撰此籍的,说宋奉承明慈帝的是你们,说宋与大成开国皇帝屠戮百姓的也是你们,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全凭一支笔左右!了无道理实证可言!怨不得无人观其书,简直屠毒笔墨。 宋携青忍俊不禁。 他一手支颐,一手翻页。 明慈帝为宋琅与遂平公主赐婚,因宋琅品性不端,恶迹昭着,遭帝姬抗旨。 她特意加粗笔墨,注:总算来了个正常人,遂平公主眼光不错,昏君无愧为昏君,既知宋琅品性不端,缘何将胞妹下嫁于他?幸得小公主生得一双慧眼。 宋携青的指尖反复摩挲“眼光不错”四个大字,他深深望眼祝好,无声笑了。 他随即翻向下一页,顿住。 纸面事先涂以墨汁,宋携青的两指恰好压在此处,随后,他耳闻祝好笑音。 祝好不可视他,却将墨水涂至纸面,料定他瞥见自己的名与丑陋的王八会掀 弄此籍,如今,她既见纸面上的墨汁被蹭去大半,便可确定他在阁内。 宋携青见小娘子扬扬得意地道:“捉到鬼了。” ----------------------- 作者有话说:小宋表面不说,实则看到老婆帮自己说话,暗爽死了() 蕴他仙骨 第30节 文案里的太守家的小公子也是水灵灵地出现了(擦汗) 呜呜谁懂啊,今天逛小红书刷到读者给我写的自来水推文啦 之前超凉的,虽然现在也是,但是还好有你们呜呜呜 感谢在2024-08-2002:17:26~2024-08-2200:4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30瓶;nana小熊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复婚 宋携青本就不打算有意相瞒,只是觉着捻个遁形术比较方便,更无须向外人过多解释,而今,祝好既已断定他身在此宅,宋携青若不以真身露面,倒显得他藏头露尾。 是以,当祝好言罢,眼前缓现青光,不过几息,逐渐形成模糊的人廓,起先是男子宽阔匀称的肩,紧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地案前。 祝好尚未开腔,来人起首道:“玉露团不是你偷嘴的?却称我为鬼物?” 宋携青说这话时,将淮仙录翻至绘着王八的那页,他的指尖停顿在被她圈起的“宋琅”二字上。 祝好有些心虚,她起身,两手压在淮仙录的一角,试图将其往回抽,她揶揄道:“玉露团是我吃得不错,可话又说回来,难不成摇椅上坐的也是我呀?” 前日一早,她昏头昏脑地醒来,只觉小腹饿得凹陷,她沿路摸到灶间,一眼锁定妙理新做的玉露团,她两口解决一个,待肚子温饱,祝好趁着未散的困倦折返住屋睡回笼觉,她本想醒盹儿知会妙理,却将此事给忘了……加之玉沙来访,祝好彻底将此事抛之脑后。 宋携青不答,只略松手下的力道,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划过祝好裸露的一截皓腕,待祝好将淮仙录从他手中抽回,宋携青方道:“有闲工夫看这些残编断简,不若读些正经史籍。” “我打小不喜读书,再说了,论女子如何青灯黄卷,却不许考取功名立业建功,惟独男子不受性别所缚,我学得又慢,何苦折磨自己?我虽不大通阅书墨,却极擅绣艺,此技十之八九的小娘子虽然都会,可是,我有自己的衣铺,且常得人称誉,旁的小娘子或可成才女流芳,而我作‘绣才’,何不为另一桩美名?” 小娘子双眼扑闪,明摆着等人称赞,宋携青自知她所说的‘绣才’是何意,他稍作思忖,挤出两字:“不错。” 祝好料想宋携青不过随口一应,实则压根未深究她此言。 祝好将淮仙录内页的墨汁拭干,她神情平平道:“你近日倘若不走了,我干脆拾掇一间房与你留居,如此,你也不必似鬼魅一般唬着妙理,她年纪小,胆儿更小,左右此宅本就是你所赠,若教你无处栖身,倒显得我鸠占鹊巢。” 宋携青扫她一眼,“你见过谁家夫妇和离还同居?” 哦,她的确以“和离”之由搪塞方絮因与几位熟识,祝好不以为意,“和离难道就不能复婚?” 宋携青不置可否。 祝好倏然显得有些踟躇,又有些手慌脚乱,一会儿归置案上的布匹,一会儿埋头顺着针线,一会儿拾起淮仙录翻阅…… 宋携青侧目,布匹是越整越乱的,针线是理到缠结的,书册是拿反的。 他指揉眉峰,“何事?” 祝好僵着笑貌,忐忑唤声:“仙君。” 她突然的毕恭毕敬使得宋携青稍感不适,他回想去岁第一次见得祝好的模样,彼时的祝好亦是如此,对他恭而敬之,眼里甚至存有一丝惧色,从何时开始的?祝好对他的怵意已消散,“仙君”之称更是许久未唤,平素多是对他直呼其名,将才甚或以“鬼”称之…… 哦,还在他的名上画王八。 宋携青:“下回有何事,直言便可。” 祝好这才小声将柳如棠所托之事大体相告,以及,她要的三千两巨额。 言尽,祝好遂见宋携青饶有意兴地望着她,他未推拒也未答允,只淡淡道:“先不论你是否将本君作钱庄之用,请自家夫君逛青楼,赎妓子,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 是日,陆珏酣睡至日上三竿仍未见起,他在宽敞的拔步床上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入睡,两道私语却自门外钻入两耳。 “嗐呀,小五你说,要不要将此事立即禀告小主?哎,小主尚在休憩,脾性又不大好,要是……要是咱俩时下叫门,八成得受骂。” “可是……小主这般看重乔乐魁,他要是听闻乔乐魁今日被旁人包揽了,我俩该如何交待?诶,你说说,小主分明已算准八百两承揽乔乐魁,怎的好端端冒出个如此眼生的公子?也没听说淮城有这号人物啊。” “嗳!小主还等着觉醒寻乔乐魁作乐呢,看来……今儿个是要落空了。” 二人还在私言切语,蓦地,大门自里被一脚踹开,陆珏裸着上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个事?仔细说说。” 俩小厮面面相觑,小五耷拉着脑袋上前一步,将今日百花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今儿个一早,他揣着陆珏事先予的八百两银票行至花楼,原想着,替酣睡的主子掷银独揽乔乐魁,要知道,寻常的魁者一日顶多三四百两,待小五将八百两银票压上花楼,原以为十成九稳,未承想,却出现一位眼生的玉面郎君,他一字未言,只随来众一齐掷银,小五只带了八百两,自然没法抬价,这不,乔眉小娘子就这么被玉面郎君抢了去。 陆珏倚在门上,“他出银多少?” 小五咽了咽哈喇子,讪讪道:“八百两……外加一枚铜板。” 陆珏闻言,嘴角一抽,“不是,你连一枚破铜板都没带?就这么水灵灵地被人比下去了?我平日舍你的赏银呢?!”言罢,陆珏本想脱鞋拍他一脚,这才发觉自己急着下榻,压根儿不及套上鞋履。 陆珏一时语塞,百花楼美人如云,也足以勾人神魂,只破规矩一箩筐,倘若欲赎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说好听点为表真情,说难听点,便是花楼想凭着此魁最后赚上一笔巨银。 是以,陆珏才在昨日见过乔眉真容后,今日仍遣小五以他的名号掷银先将乔眉压下,谁想他豪甩八百两仍有人紧着抬价? 只望此人并非与他一般要为乔眉赎身,明日他再将乔眉抢回便是。 陆珏“啧”一声,他吩咐道:“端水来,小爷我要洗簌,记着套马,待会儿去百花楼小坐片刻。” 两名小厮纷纷点头,退下操办。 待陆珏跨入百花楼,什么舞魁、酒魁、花魁通通不要,他跷着二郎腿,轻晃玉盏琼浆,睇向一侧微微发颤的老鸨,“小爷我呢,今儿个,只要乔眉的女侍,叫什么来着,哦,泥沙?银沙?玉沙?” 老鸨年近半百,却不难看出年轻时颇具姿色,她忙不迭应道:“玉沙。” 她面露难色,“小公子,并非老妇有意为难,而是……玉沙这丫头时下只是个小小的女侍,平日只伺候乔眉,抑或帮着花楼洒扫,就算玉沙有些姿色,还能弹琵琶,却未上牌呢,您看,她再过两日便可作清倌接客,届时小公子再指名?”老鸨小声道:“我把玉沙给小公子留着!” 陆珏随手撂下一锭银疙瘩,他笑问:“见一面也不成?” “这……”老鸨觑了陆珏一眼,活脱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她迟疑道:“若只是见一面,不干旁事……” 陆珏轻嗤,眼前的老妇把他当什么了?他看起来就这么好色? 所幸,陆珏凭仗自己显贵的门第,如愿得见玉沙,大堂人多眼杂,丝竹八音,老鸨还算晓事,将他与玉沙安置在一处雅间,陆珏略扫四周,不见床榻,只一方短案与锦杌。 陆珏顿感好笑,他若铁了心欲行云雨,就算不得床榻,难不成他就做不了了? 门扉微敞,小娘子垂首入内,她身量不高,体貌腰身却很曼妙,甫一抬头,千娇 万态。 昨日他虽与其主共处作乐,却未见玉沙,而今一见,直教陆珏寸心摇曳,他问道:“可会马吊牌?” 玉沙因这句没由来的话怔了怔,美人就是美人,面露惊怪时仍不减娇媚,不论作何,皆为美举。 玉沙声若银铃,“小女牌技不精。” “言下之意,就是会了?”陆珏挑眉,“你不日身作清倌迎客?想离开这儿么?若想,小爷为你赎身。” 玉沙举目,并未作出女儿家的羞怯,她直言道:“陆公子倘若诚心想为玉沙赎身,便稍待几载吧。” 陆珏挑眉,问她为何。 玉沙:“妓子方上牌,赎身叫价当为贱价,何况,我尚未凭自己的乐艺卓立此楼,而今,我只是一名女侍,假若陆小公子以丫鬟的价码为我赎身,于玉沙而言,当为折本买卖,总之,若陆公子有心,便坐候几载,玉沙先谢过陆公子了。” 陆珏:…… 也罢。 陆珏不再扯闲篇,他步入正题道:“今日你可曾入屋侍奉你家主子?得见与乔眉一处的男人了么?此人有无怪举?唤何名?” 玉沙哂笑,只要是个男人,一旦瞧见容姿尚可的女子便走不动道,陆珏眼见与乔眉的独处落空,便到此地寻她,而今陆珏不过遭她婉谢,又想转脸打回乔眉的主意。 玉沙在心里鄙夷一番,其后,如实将自己所知的细情相告,“陆公子若想探听,来得真不是时候,玉沙将才被其他房里的姐姐打发做事,尚未有幸一睹与乔姐姐一处的公子呢,只在来时侧闻一二,此人姓祝,有几位来客论及,撞见祝公子自南巷祝宅出入,大抵与祝娘子有些亲缘?” “祝?”陆珏探问,“恕我冒昧,这位姑娘的芳名为何?” “祝好。” 陆珏神思一凝,他直觉此名耳熟,他竭力回想,豁然顿悟,此女不正是裴兄上年亲临淮城审案的苦主么? 诶?有点意思。 第37章 新衣 乔眉既是乐妓之首,所居小阁自是软香绣地。 百花楼不论清倌抑或红倌,妓子迎客时,皆在所居小阁旁的角屋陪侍,其屋不算敞阔,胜在各物俱全,床榻小窗皆以轻薄的蝉翼纱点缀,榻前燃着鹅梨帐中香,闻之令人浮想联翩。 乔眉端坐镜前,镜面映着临窗默坐的玉面郎君,他虽是今日承揽她的金主,可乔眉直到此时,仍不知他唤何名,只堪堪得悉,此人姓祝。 她转过身,不再借着铜镜窥看,而是越过一切障碍,正大光明地端详他,乔眉不免愣神,郎君鹤骨松姿,只需在窗纸滤下的迷朦日华下一坐,已然压倒世间一众男子。 他手捧一册墨灰外封的典籍,心思显然不在她这。 以往入得此屋的男人,轻则对她淫言秽语,重则对她动手动脚,就算乔眉作清倌,只卖艺不卖身,却少不得被金主抚面掐腰,更甚以权强逼她行至最后一步方休,大不了事后赔补花楼与其魁金银,清倌角屋所置之榻便是作此之便,而这位祝公子…… 两炷香前,陈妈妈将此人引到她屋里,郎君越过门槛,径直落座临窗一侧的锦杌,就连乔眉揭落面纱,也不见此人抬目,乔眉只听他不咸不淡地道:“乐魁自便,时辰若到,我自会离开。” 此言是他入内的第一句,亦是最后一句。 他垂首低眉,凝目手中的书典直至现今,因他指节微掩,乔眉只可隐约窥见一个“淮”字。 乔眉近来手疾尤甚,动辄错音,曲速缓滞,难以弹奏,何况祝公子正定神披阅,她岂能以乱音扰他?因乔眉无法弹奏箜篌,加上暂且未作红倌上牌,若得金主承揽,她只得跳跳舞,闲扯逗趣儿,而祝公子……却对她漠然置之。 反观昨日的陆珏小公子…… 乔眉咬紧牙根,他定是存心松开酒盅,同时瞅准方位,确保酒水能够溅到她的脸上。 不过,陆珏比她意想的要守规,并未对她如何,只言辞上分外直白鄙俗,以及,探问乔眉可通马吊。 乔眉再次将目光移至临窗而坐的郎君身上。 他屈指翻页,笑了一声。 抬首间,二人四目相撞。 宋携青敛尽笑意,他错开眼,“在下因你母亲所托而来,依照百花楼的规矩,两日后,遂可将你赎出花楼,在下并不会对乐魁淫言诐行,承揽乐魁,不过是替你赎身的切要一环。” 乔眉恍然大悟,心底的磐石总算落下,她尚有诸事想问,譬如,母亲从何处凑齐的千两重金?可需她搭帮配合?再比如,赎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太守家的小公子明摆着要为她赎身,祝公子与母亲余下之银,足以压过陆珏一筹么? 因昨日陆珏之事,陈妈妈将她与玉沙禁足百花楼,乔眉无从得知柳如棠与祝好所谋。 而乔眉到底未出言探问,只因公子看得分外专注,若她出言打搅,倒显得她有愧恩公。 况且…… 乔眉虽不通绣技,可是,祝郎君身上的雪青云纹直裰,只一眼便知出自名绣之手,乔眉自幼处身花楼,陪侍的公子老爷不计其数,亦能从中窥破一二,祝郎君不仅对她没兴趣,再则雪青一色鲜有男子作外衣,此色位居紫、粉二色,偏女儿家的喜好,其间的小巧思颇多。 蕴他仙骨 第31节 此人,多半已有家室,这一身直裰该是妻妾为其拣择,既如此,她身作妓子,得人丈夫相帮,理当与其夫保持距离,不可过甚倾谈。 乔眉不再盯着宋携青,她转身,兀自搓揉右手的筋骨处,她只望时辰能早些过去。 与魁者共室的时段为巳时至申时,因此,金主多与魁者一道用膳,乔眉千难万苦地熬到膳时,却转身坠入另一冰窟,只因,祝公子谢却用膳,而她作为妓子,雇主不吃,她岂有自个儿吃的道理? 宋携青扫见乔眉迟迟未动箸,只当人不饿,他也不问,只垂眼继续看着淮仙录,此籍对他满篇痛骂,口诛笔伐,宋携青笑笑,不以为意。 祝好尚未将此籍通阅,批注与纸面翻页导致的痕迹停留在一半,宋携青眼观祝好七拐八扭的字迹,其言之公义,其论之果决,令他觉着好笑。 小娘子肚里不见墨,却能高谈雄辩,硬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她倒是有些意思。 窗台的一株玉兰摇曳在红日下,花影朝向东面,被拉得细长,申时已至,无须乔眉提点,宋携青迈步出屋。 他行至主楼旋梯,略扫正堂高台,只见舞姬长袖翩飞,柳娇花媚,宋携青再观四旁,宾客满座,目若悬珠。 浮风掺混浓郁的酒气与脂粉香,宋携青眉宇紧锁,此前他不觉得这两样东西嫌恶,前者因他本就嗜酒,后者,他曾闻过祝好身上的脂粉气,远不是这般呛鼻。 宋携青拾阶而下,旋梯人来客往,众人无不向宋携青投以注目,毕竟,谁不想看看胆敢与陆小公子抢女人的竖子? 这会儿,陆珏与玉沙也才从一楼的雅间步出,玉沙揉揉面颊,陪陆珏玩了一日马吊,她的脸因陪笑逐渐发僵,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好几载,玉沙直觉闹心,但愿自己得以与乔眉一般扬名,待她为自己赎身,仍有一笔银款足以供自己过活。 不过,她与乔眉有着许多不同,例如,乔眉被卖入百花楼前,早已习成箜篌,她自幼便具天资,从未作为女侍伺候妓子,她打从踏入花楼,便是被妈妈当作清倌魁者抚育,是以,在她成为清倌迎客前,众客不曾得见乔眉,纵使现在,也只有那么些个花费巨银承揽的金主见过乔眉真容,而她玉沙,自小作女侍讨活,真容谁人皆可见,就算不日作清倌可带面纱陪客,却也不见什么用了。 因着这层关系,待玉沙赎身离开花楼,昔日百花楼的来客倘若遇着她,定会以昔日的妓子之身出言调笑,尔后若想寻个好夫家安身只怕难了,更遑论真情实意的情郎。 也罢,只要钱过北斗,没男人又不是不能活,自然,有钱有姿色的男人合当首选,陆珏只堪清秀,不大成。 玉沙越想越远,她迫使自己不再想下去,眼见今日包揽乔眉的公子哥下楼,她只大略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她被陆珏缠身一日,得去瞧瞧乔眉如何。 毕竟,虚有其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表面锦衣华冠,实则衣冠禽兽,何况乔眉的性子又那样软。 思及此,她匆促拜别目露审视的陆珏,玉沙不等他应声,脚下生风似地直奔旋梯。 不知何处冒出的醉鬼,肥实的身躯与她的左肩相撞,醉鬼将壶里的浊酒洒她一身,玉沙脚下打滑,她倾身向后栽去。 飞云掣电间,玉沙一眼掠见宋携青从她身侧经过,她够不着扶梯,反倒与宋携青仅有一臂之隔,玉沙不及多想,她朝宋携青的方位扑抓,望他援之以手。 照说,她生得桃腮杏脸,作为男人总归不忍美人受难,又有哪个男人不做着英雄救美的虚梦? 就算她姿容平平,只要来人并非极恶之徒,若见女子跌跤,再怎么着,也该搭帮一二。 以至于,当玉沙痛卧楼板,与那死醉鬼双双栽倒,脊背与后脑频频传来胀痛时,她仍觉着不可思议。 罪魁祸首当是身肥体胖的酒鬼,经此一事,玉沙倒不觉着酒鬼令她厌恶了,她忍痛爬起,双眼隐含嫌憎地盯着伫足在两步外的宋携青,他不曾收受玉沙的怨视,只垂首看着衣襟处一块灰黄的污渍。 醉鬼也将浊酒溅到了宋携青身上。 四下的笙歌乐舞仿若将他隔绝在外,玉沙见此人微微皱着眉,他将手里的书册揣入怀中,指腹搓弄衣襟上的酒渍。 玉沙将才只是大略一扫,而今咫尺之距,直觉此人夭矫不群,但见他一袭雪青云纹直裰极为衬身,唯独袖管稍长,怎耐公子剑眉凤目,似有神仪之姿,此瑕亦作无物。 宋携青反复搓揉衣襟,仍未将酒渍拭净,他轻拂直裰,将神思拽回临行前。 金乌虚掩云天,早风习习,宋携青侧卧榴树下浅寐,忽听草甸传来窸窣之音,他甫一睁眼,遂见祝好怀揣着雪青色衣物在内院踱步,她时不时游目摇椅,本是微扬的嘴角逐渐下沉。 她在寻他。 宋携青随手将遁形术化去,下一瞬便见小娘子一手拢着裙裾,一手揣着雪青衣物向他奔来,榴树下草莽丛生,更有迸壤而生的树根,她身着曳地留仙裙,一手难以将尾裙拢尽,何况祝好的两眼只顾盯着他,见此景,宋携青下意识在心底盘算着时间。 果然,不过两息,祝好的左脚侧崴,宋携青旋即弹出一指,将她即将栽倒的身躯稳住,而后,闪身至祝好跟前。 祝好与他称谢,紧着上下打量他,又将怀里的衣物往他身上搡,“今日穿我新制的直裰试试?” 宋携青扫了眼自己穿着的深衣,他没觉得有何不妥,却是道:“用术法易容时,顺手换一身便是。” 身处风月之地,自然不可以真容露面,好歹明面上仍是祝好的丈夫。 祝好两手提起直裰,她解释道:“我呢,打算与柳如棠共营的衣楼稳定后,多多琢磨男子的衣物,扩张买客,不只囿于女子裙裳,这件直裰便是利用闲时所裁绣的,我瞅着尺寸与你好似合身?再说了,换一件直裰很快的。” 眼见他不作声,更未接过直裰,祝好续道:“原本想着托春生试衣,不等我将直裰裁成,他却上京了,我才想着请你一试。” 她的眼里隐有期冀,宋携青想着,施春生远走京都,与祝好相对熟稔的男子的确只有他了,无非动动手指的事,何况,祝好一向能言巧辩,他若执意推拒,免不了祝好一番叽叽喳喳,是以,宋携青依言接过直裰,眨眼间,已催动法术将此衣换上。 祝好盯着他好一会儿,倏然抬手伸向他的领口,替宋携青将褶子压平整,“雪青色尚未见你穿过,竟如此相衬。”她接着盘弄衣袖,忘我似地小声咕叨:“袖管有些长,将近一指?还是误判了,若得良机,得仔细量量……” 宋携青回过神来,再次搓弄衣襟上的黄渍,他反复此举数次,仍不见成效。 罢了。 他举步向前,大不了等会以术法消去。 宋携青步至大门,离开百花楼之际,他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烂醉的酒鬼。 锐利如刀。 ----------------------- 作者有话说:小宋:老婆好有趣嘿嘿,穿老婆做的衣服好开心嘿嘿,老婆摔倒了必须接嘿嘿,还是老婆身上的味道好闻嘿嘿,老婆给我做的衣服脏了t^t 要长祝好脑了 (白天不码字,凌晨两泪行) 第38章 掷金 “祝好!你可得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你与宋携青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和离了?你二人住一处暂且不论,他怎愿出银助你与柳如棠赎人?还有!他不是行商不利,钱财亏空?如今又是哪来的重金为柳如棠赎女儿?” 方絮因跟倒珠子似地问不停,眼见与她对坐的小娘子神情不大自然,双眼更是不敢直视她,方絮因宛若置身油锅,很是煎熬。 早前,方絮因在赋云裳帮着收整衣物,祝好只说了近日迁移铺面,却尚未将具细相告,直至赋云裳迎来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柳如棠。 她前脚方入,眼扫四面,指着铺内陈设及角落几件裙裳指手画脚,最末汇成一句:“改!都得改!” 方絮因不明所以,她的脾性一向很好,虽说柳如棠此言或多或少令她不快,方絮因仍然静下心,好声好气地问询端由。 待柳如棠将事事经过以及她与祝好的筹算道来,方絮因缓了半刻都没缓过来。 比起柳如棠与祝好合营,她话中将宋携青与祝好称作夫妇更令方絮因觉着惊诧。 方絮因乍闻此事,尽日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得了闲时,自是一头往祝宅钻。 祝好绞着手指,“是,先前我与宋携青是和离了,不过……”她眼观方絮因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絮因,我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我知道你担心,正因如此,反倒教我不知从何说起,去岁和离,多因他没法好好陪着我,而今,他回来了,且向我保准,不再远游,那……我俩自然……” 她顿了顿,并未道尽,方絮因却已知她的意思,祝好续道:“至于赎金,他自个儿呢,的确银亏,可他家里有钱呀……” 话到此处,方絮因还有什么不明白? “翩翩,宋携青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你就这么放心让他去那地?你二人既已和好,他可是以你夫君的名义逛青楼,他日你二人若因此事受人风言该如何?” “絮因,你放心,你想到的事儿,我们也琢磨了,他呢,每日入花楼前都会寻江湖人士易容,绝不会教人轻易识辨,待他离开花楼,方以真容示人,你可还记得裴大人堂审时的易容术?嚯,不是也没人认出嘛,若旁人问起,宋郎便自称‘祝’姓,当是我远房堂哥好了,现下打紧的,是将柳如棠的女儿赎出花楼,我们大张衣铺,是与不是?” 方絮因本想好好规劝她一番,祝宅的大门却被人自外推开,来人一身雪青云纹直裰,方絮因只一眼,遂自精妙的云纹湘绣上窥见猫腻。 宋携青一贯漠然,祝好与方絮因围在内院的小几上咕哝,他并未出言打搅,而是绕过二人,越过垂花门,入得主屋,正是祝好的“闺房”。 方絮因见他如此娴熟的模样,喉中一哽,她转眼祝好,小娘子两颗滴溜儿的眼仍停在垂花门呢。 她捏捏祝好的鼻,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呀,倒是把他当宝贝,一面遣他到花楼赎人,一面以衣物暗示他是个有主的。” 祝好一听,来了劲,“絮因休得胡言,直裰是我闲时所裁,他今早穿得……” 实则,宋携青早间所穿的深衣没什么问题,何况,他生得一张玉貌,更是不拘衣冠,祝好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今日穿着随意,我瞧着家里不曾留有他的衣物,正好试手的直裰收线,便令他试试,我本意是裁与春生试试的,怎奈他忽上京都,不过,既为试衣,谁穿都一样。” 此由既可蒙混过宋携青,想必也能将方絮因糊弄过去。 方絮因耳闻施春生之名,恍惚一瞬,待她回神,指尖轻戳祝好的前额,“你真当我傻呢?前几日方给施春生量好衣长,昨日才将裁成的春衫寄入京都与他,若你此前已知他身量,何须再量一次?再则,施春生不及这般高的身量,你却将直裰裁得如此长,一眼便知此衣是照某人的身量裁的。” “话又说回来,翩翩,你不曾仔细量过宋携青的衣长吗?旁的倒是合身,衣袖差些……”方絮因自顾自转了话茬儿,“男人啊,极擅油嘴滑舌,富家子弟最甚,单看尤……”她微作沉吟,“谁知宋携青就是个好的了?翩翩,若他仍未好好待你,咱们尽管将他弃了,知不知?” 祝好点头如捣蒜,“方妈妈所言极是。” 方絮因再次捏捏她的鼻,“谁能拿你有办法?” …… 待方絮因离去,祝好方才行往主屋。 甫一开门,遂见那人闭目倚在美人榻上,祝好轻手轻脚地挪步近前,她微微俯身,而后索性蹲在地上,祝好轻唤两声,不见宋携青动作,她壮着胆凑近,伏在宋携青前襟嗅了嗅。 除却他一直以来就有的甘松香,竟未闻得其它味儿了。 祝好觉着古怪,花楼那样的偎香倚玉之地,即便宋携青并未作何壮举,多多少少也会沾些脂粉香与酒气,他这般干净,反倒见鬼。 是以,祝好又贴近几分,如此近距,她可闻宋携青略显急骤的心跳以及平缓的呼吸声,正当此时,宋携青眼睫忽颤,打眼与她撞个正着。 祝好猛退两步,她先发制人,“我是想看看,我裁绣的衣物脏没脏……” 言罢,祝好旋身离开,她莫名其妙地将屋门掩紧,只一息,又自外大敞,祝好站在门外遥遥问道:“今日一切可好?” 宋携青不作声,只一味盯着她,且神色愈发地凝重,祝好见样,寸心急剧坠地,她小跑上前,眉心紧攒地问:“怎么了?” 宋携青的两眼聚有点点笑意,腔调却平平,“并无差错。” 祝好眉心舒展,旋即剜眼宋携青,逗她好玩么? …… 百花楼掷金揽魁定于每日辰时。 陆珏难得早起,主楼的客位尚未满座,他已呵欠连天地落坐老鸨为献殷情所置的软垫太师椅上。 高台之上不再是翩跹起舞的舞姬,而是换作六名寻常乐妓各持丝竹奏乐,女子身着的裙裳如蝉翼单薄,胸前的雪峰半掩欲露。 今日除却乐魁乔眉,余下的魁者倒不见来客为其掷银,围堵在大堂的众客不只为欣赏乐妓拨弄丝竹时的艳容,更为一观陆珏小公子的威风,众人不免在心下揣测陆珏今日当以多少银两压下乔乐魁。 随着主门一声娇语入耳:“得公子莅临,花楼蓬门生辉!” 众客纷纷侧目,来人正是昨日高于陆珏一枚破铜板,从而揽下乔乐魁的祝公子。 陆珏翘着二郎腿,手持一柄象牙扇,他遥遥指向宋携青,“祝兄,你今儿个出银几两?” 宋携青步至一侧,与众客拥簇下的陆珏隔有一段距离,“贵者当先,小公子先掷银,多少都成。” “哦?”陆珏推开骨扇,“祝兄言下之意,于乔眉小娘子竟是稳操胜券了?好啊,小爷我先。” 顷刻间,大堂静得针落可闻,无人不在候着陆珏接话,他却有意吊着众人胃口,陆珏一瞥宋携青,讽意昭昭,“一万两。” 待最末一字清晰地自牙缝钻出,四周连喘吸皆滞,乐曲戛然而止,高台上弹奏的妓子骇得仿若被人点了穴,动也不动。 ……一万两?!且不论揽魁一日,哪怕为赎魁者,也用不着万两之多啊!众人瞠目咋舌,不愧是皇贵妃之甥,好个一掷巨万!好个骄奢淫逸的小公子!陆氏本家可知陆珏为一妓子豪掷万两?倘使不知,待陆珏豪举扬传,他会如何? 宋携青漫不经心地道:“让你了。” 蕴他仙骨 第32节 哈?让? 陆珏凝思一瞬,诘问道:“祝兄不是对乔眉小娘子势在必得么?为何不接着压?” 宋携青喟道:“家妻克扣金银,万两之财,恐跪搓板。” 其客若揽魁者,当先呈缴相应的揽银,才可敲定名额,到此楼寻花问柳的郎君多是望门贵族,是以,所娶之妻自该门当户对,来客不乏受妻室管束,虽如此,又有哪个男人不偷腥?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方才小爷我意在试探祝兄的闲财,啧,不过出一趟家门,我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巨金?”陆珏轻哼,“小爷我出银五百两。” 老鸨的一颗心跟着陆珏的话上上下下,谁知这小公子却是个唬人玩的? 她僵着笑,出言提醒,“两位公子,揽银若已出口再不能翻悔,老妇还请二位三思而行,适才陆小公子放下的海口只当逗趣儿,再不许了。” 陆珏摆摆手,不以为意。 雪肤花貌的美人为宋携青移来一张太师椅,他并未落坐,只接道:“五百零一两。” 陆珏嗤笑,“一千两。” 宋携青:“一千零一两。” 陆珏满脸黑线,他咬牙切齿道:“一千三百两。” 宋携青与先前一般,只在其上多压一两银。 高台之上,余音袅袅,高台之下,讥笑漫耳。 揽魁者,哪个不是万贯赀财?谁家公子哥一两一两的压?昨日更是以一枚铜板夺得乐魁,无怪众人笑话。 陆珏自太师椅起身,他将象牙扇抛向小五,“祝兄自个儿跟美人玩去罢。” 他头也不回地步出花楼,小五在后尾儿追,“小主!这下咱们去哪儿啊?” “找个吉日寻衣铺的小娘子玩玩,还不用花钱。” 陆珏今日弃权在老鸨的意料之外,她转视双眼如淬冰凌的宋携青,好言道:“公子这会儿可要上楼寻乔乔?” 宋携青逼盯陆珏离去的方向,半晌,他捻出几张银票抛与老鸨,旋身上楼。 ----------------------- 作者有话说:暧昧期滴小情侣 啊啊啊啊啊要成社畜了!随缘更t^t绝不坑t^t 第39章 堂哥 玉沙昨日便想着看看乔眉,却因半路撞上个醉鬼,几乎令她的臀部开花,事后,陈妈妈见她这般,一面考虑到她不日便要作为清倌迎客,一面悬心她与乔眉再捅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以养息为由,教玉沙搬去西面的小阁暂居,更命她不必再伺候乔眉,一心筹备挂牌头日的曲乐就成。 是日,玉沙借着拾掇旧物为由,总算摸到乔眉陪客的暖阁外。 她已听闻,今日揽下乔眉的金主仍是那位祝姓公子。 眼下方至未时,距金主离开还有一个时辰,玉沙踟蹰在外,仍未下定心叩门。 她在门外来回踱步,倏地,房门被推开,自里间步出的正是宋携青。 玉沙见此人直接绕过她,举步回廊,往悬梯而去,她追问:“祝公子这是要去哪?” 宋携青乍闻此问并未顿足,待他又迈出几步,方回过味来,竟险些忘了,他如今的身份姓祝。 他急着离开,脚风未停,“回了。” 回了?是何意?莫非乔眉惹他不快了?若是如此,老鸨准不定如何罚她,毕竟,乔眉因陆珏之事,老鸨依然怀恨在心呢。 玉沙追出几步,问他:“可是乔眉犯了错处?”她见宋携青并无反应,眼看他要步出回廊,玉沙只好加了句:“我本是乔姐姐的女侍,如今乔姐姐因手伤再难弹奏箜篌,公子可喜琵琶之音?后日小女作清倌献艺,公子可来捧场?” 言及此处,玉沙方见那人回首,他终于止步,“家妻遣人来寻,乔乐魁并无错处。” 玉沙怔怔,待她回神,眼前早已不见宋携青的身影,廊道只余玉沙一人,她跺脚唾道:“惧内还敢来花楼找快活?这些个男人既有妻室,却仍想着外头的野草闲花,真当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玉沙不再耽搁,她折回暖阁外,乔眉尚未落锁,玉沙推门直入。 映入眼帘的是乔眉扶着一架箜篌的娴静之景,她指尖轻抚琴弦,勾指转腕却略显僵硬,因乔眉拨弄琴弦的力道甚轻,玉沙并未听得箜篌的婉转之音。 乔眉见来人是玉沙,双瞳微闪,随后听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劳什子祝公子未对你做什么罢?我瞧此人空有一身皮囊,脾性却不大好。” 乔眉将箜篌暂搁一侧,疑道:“脾性不大好?你与祝公子打过照面了?” 玉沙先是翻了个白眼,而后将方才的事说了,她并不对乔眉挑明此举是因担忧她,而是以为了招徕挂牌头日的金主之由搪塞。 乔眉听罢,掩唇低笑,打从假毁相貌,受陈妈妈责罚,玉沙还是头回见她,自然无从得知祝公子与她母亲之间的谋算,若非祝公子相告,她亦被蒙在鼓里。 乔眉将此事大略与玉沙道来,玉沙据闻,缄默半晌方道:“是以,祝公子所言尽是瞎诌的?” 乔眉只当玉沙是在说宋携青为她赎身一事,“不错,我母亲应已答允同祝娘子合营,祝娘子便请她家的远房堂哥莅临花楼赎我一介妓子。” 玉沙蹙眉,“堂哥?” 乔眉点点头,“我今日讨嫌问了一嘴,据祝公子说,母亲原想拜请祝娘子的夫君前来,不过,她家夫君偶感风寒,不大方便,恰好她的远房堂兄到淮城探亲,祝娘子便托祝公子跑这一趟,别看祝公子冷情寡言,我想着内里应是个心热的,不若他怎会相帮?何况,祝公子此人对我很是守礼,你啊,切莫说他脾性不好了。” 倒是她误解他了?她方才还在明里骂他呢。 昨日陆珏提及此人,玉沙遂将听闻的传言如实相告了,未成想此人当真与祝家系有亲缘?祝小娘子愿帮这忙,倒是个心慈面软的。 玉沙问道:“那他何故提前一个时辰离开?” “不知。” 乔眉想到此处也觉着古怪,祝公子临走时,并未申说因由,是以,她也不好细究。 垂首间,她瞥见玉沙的履底尚算干净,乔眉沉吟片刻,言道:“玉沙,我知你不大喜欢我,可我作为姐姐,作为你昔日的主子,有些话,我若不在当下同你说,待你成为此楼一等一的魁者,我只怕无从见你。” 玉沙闻言,一双生就妩媚的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乔眉。 “我知道,你多日寅时便起,背着琵琶到城郊习奏,可是玉沙,若你成了清倌,再不必如此了,若你上牌,不论是楼里的楼外的,好些个眼目眈着你,再则,城郊路远,终归不甚安妥,玉沙,你弹奏的琵琶宛如上界清音,待你成为清倌,白日在阁屋练练便成,你生得漂亮,虽则嘴不饶人,可你对付男人,很有妙法儿,假以时日,定能名满此城。” “玉沙,你十一二岁方入花楼时,陈妈妈将你纳入我阁,你因失手摔碎瓷盏被妈妈责打,我未出言向妈妈宽饶你……对不住,如今,妈妈的脾性你当清楚,若我出言劝阻,她眼下对你轻饶素放,保不准别日将你唤入没人的地儿折腾。” 玉沙扬唇一笑,她直卧在小屋的软榻上,“我不喜听人言教,所以,你不必再说了。” 玉沙并未提及早起到城郊习奏琵琶一事,她怎会想说呢? 花楼之人,只当她玉沙天资卓越,生来弹得一手妙音,实则,她十二岁那年,耗尽一切积蓄,置得一把破琵琶,每日天色未明,玉沙便已背着琵琶徒行城郊,其途坎坷,若逢骤雨,她的履底便会沾及稀泥。 她很笨拙,于乐理不通一窍,悟得极慢,并非众人口中的颖悟绝人,可是,那又如何?若无人窥见她夜以继昼的攻习,那么,她便是天资使然。 她万般不愿被乔眉知晓,此人事事压她一头,奈何二人共阁,她又是乔眉的丫鬟,能遮掩多久?玉沙情知,若非乔眉多年来有意的放纵,她身作丫鬟,断然没法儿偷闲习奏琵琶,为此,她对乔眉的情谊一贯复杂且微妙。 “也罢,指不定你比我通透。”乔眉看着她,郑重道:“我知道,是你代我母亲寻的祝娘子,毕竟,她这般拉不下脸的一个人……” “玉沙,谢谢你。” 小阁里静默一会,玉沙的声调听不出喜怒,“明日便是身作清倌的最后一日吧?祝公子会替你母亲来此赎人?日头真是将将好,你一走,此楼便无人与我争了。” 她一哼,走得越远越好。 …… 祝好早间去衣坊帮忙,与柳如棠商定新张当日的琐细,午间折回宅邸为李沅的母亲绣嫁衣。 近来的劳碌,令祝好愈发地体虚,妙理为她到仲春堂取药方抓药,祝好坐在得闲阁绣着手中朱湛红缎面上的桃花纹样。 布匹一端的桃花,眼下已大抵完竣,届时,裁剪缝制的要务交与铺中的缝工即可。 祝好搁下银针,端起案上尚温的清茶啜了一口,她正要继续绣制,却听门钹之音隐隐传来。 祝好将阁门敞开一条缝隙,外间灌入的流风直教她头疼,祝好自一侧的木施上取了件披风,这才步出里屋。 因着凝神刺绣,未曾留意时辰,祝好只当是宋携青回家了,然而这念头很快便被她舍去,若是宋携青,何须叫门? 可妙理身上合该带着钥环,因此,叩扉之人绝非妙理。 祝好揣着疑云将门敞开,来人身量半低不高,肌肤倒是白净,他墨发高束,算个清隽少年。 陆珏原还好奇,这位去岁名震淮城与临州的小娘子会是何等模样,既敢与此城作为地头蛇的尤家对敌,理当钢筋铁骨,女汉子风,不意宅门一敞,却见一张面呈病白,偏又姿容绝俗的女子。 今儿个日暖天晴,她却系着一件杏黄披风,小娘子缩在翻领下,可爱非常,陆珏不受控制地失神,没忍住问:“好好姑娘,可会耍马吊?” 祝好缄默一霎,淡道:“唤我祝氏便好,以及……”她真觉莫名其妙,“我不通马吊。” “无妨,无妨。”陆珏自顾自地将宅门大敞,还未得祝好准予便擅入内院,祝好明面上既有夫君,此举于二人而言并不算妥。 祝好未杜门,陆珏施施然在锦杌上就坐,且不忘招呼她,“好好姑娘坐呀,见你面色苍苍,身子骨弱?嗐,多大点事,岐州府名医无数,改日我命他们前来为好好姑娘诊疗。” 此人的行举谈吐极其狂荡,而且,知她名氏,祝好沉思,岐州府?她细察此人,大抵十七八的年纪,着装显贵,娇皮嫩肉。曾听柳如棠论及岐州太守家的小公子一二,祝好试问:“陆公子莅临祝宅欲为何事?” 莫非,陆珏已知她与柳如棠所谋?特来寻她要人不成? 陆珏长长“诶”一声,他尚未自报家门,身前的小美人却当即猜断。 鲜眉亮眼不说,还聪颖明智,顶顶重要的是,她羸弱得紧,正宜被他娇养在深宅大院之内。 唉哟,裴应忱也真是,当初只提及淮城殉葬案苦主的名姓,却不曾谈及姑娘家生得如此绝色,假若早早儿相告,祝好小娘子未及婚嫁,他索性纳入府邸,为他妻室,毕竟,马吊理该同美人嬉耍。 不过,陆珏转念一想,已婚配又如何?他压根不在乎这些个尘俗,无非打打马吊罢了。 是以,陆珏不要脸地问:“你同我回岐州,我为你寻名医治病可好?你跟着我,有花不完的金银,有奴才伺候,平日只需讨我欢心,再不必苦劳,更不必看人脸色过活,你有夫君无碍,和离就成,我不会揪着此事叨唠。” “如何?好好姑娘,可要同小爷我过日子呀?” ------------- ---------- 作者有话说:小宋还有五秒钟到达现场 刚毕业成为一名社畜,是以,最近尊嘟太忙了t^t 第40章 百岁 金乌西沉,只在内院的迎春花上洒下薄薄的余晖,软风渐显寒意,祝好拢紧披风,方站一会儿,下肢已觉酸胀,她只好踱至小几,在陆珏对面落坐。 “陆公子,我有些好奇,您往来淮城一趟,待回岐州,打算带多少女子回府?”祝好虽以“您”相称,可陆珏并未自她的语调中听出分毫敬慕的意味,反而挟有不少讥刺。 “何况……”祝好淡淡扫他一眼,“陆公子,并非我喜欢的款儿。” 蕴他仙骨 第33节 陆珏闻言,神情蒙然,待他确定自个儿未听错,两眉皱得似一座小山峰,“哦?”他明面并无恼色,只将尾音拉得颇长,“那么,好好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呀?” 谁家小女郎会不喜他陆珏小公子?就算不喜他,也该喜欢他的万贯家财! 祝好故作沉吟,旁人看来好似当真在琢磨,过了好一会,祝好方道:“我喜欢年纪大的。” 唔,他确实比好好姑娘小上那么一年两载,不过,再怎么着,也当有个准数,是以,陆珏问道:“应当比你年长几岁?” 祝好在心下粗略一算,敲定道:“百来岁吧。” 陆珏仰脖,满面困惑,他迟迟未闻小娘子纠正,陆珏不可置信地道:“多少?!” 祝好掷地有声:“百岁。” 陆珏张了张嘴,一时顿口无言,原想着她既已为人妻子,想来喜欢的当是丈夫之相,怎料,她竟这般重口?既如此,当初乖乖嫁给尤琅便是!怎的好好的小美人,脑子却不大清楚,如今看来,她确实不大会打马吊。 不过呢,他一向乐善好义,陆珏打算以自己肚里仅有的几滴墨好好规劝祝好,然而,不等他开腔,只见祝宅大门挤进一道人影。 小五眼见自家主子古怪的面色,一瞬将方才准备好的措辞,忘了个干净。 陆珏自然知晓小五此行的目的,他不再留心祝好,起身步至小五跟前。 祝好见来人凑在陆珏耳畔喁喁私语,她没法儿听清。 俩人言罢,陆珏回望过来,眼定在她身上一瞬,他嘴角扬起,而后,带着来人步出祝宅。 祝好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本欲追上探究二人的去向,才迈出一步,双眼陡然一黑,她不知撞上何物,额间倒是不觉得疼痛。 她仰首,眼前除却漫天落霞余晖,还有宋携青,祝好将才正是撞上他的胸膛。 祝好思及方才呛陆珏的浑话,她一颗心东窜西跳,祝好打转眼珠,问宋携青:“你……何时来的?” 恍惚间,她好似瞧见宋携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因只一刹,他已恢复平素里的淡然,直教祝好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宋携青掸了掸袖袂上不存在的灰,“才到。” 祝好点点头,又觉着有些不对劲,她问他:“现下几时?” 宋携青顿了一下,“乔眉身子不适,我才提早回家。” 她盯着他一会儿,祝好移开注目,拢着披风往得闲阁去了,接连数次她还未将所想的道尽,可宋携青总清楚她想问什么,在想什么,难道这也是他为人神的缘故吗? 祝好不愿被他看得太透,她不大能藏得住事,特别是心内一隅越发清晰的情愫。 祝好静坐小阁,并未继续绣嫁衣,她抽出压在各式布帛下的淮仙录,不知为何,她近日分明未得空翻阅此籍,而内页竟平白生出不少折痕,祝好将此籍虚合,封皮右下方赫然题着:李弥彰——书。 …… 这日,忽生两件大事,其一——陆珏小公子今日竟未莅临花楼,更未命随身的小厮代为掷金,祝公子直接以五百两将乔乐魁揽下,这就说明,明日乔乐魁身作红倌的头一日,若祝公子有意,即可为其赎身。 其二,半年前以次充好的琼衣坊在楼外新附文告,衣楼里里外外已围聚好些人,自衣坊迈出的来客怀中皆捧着裙裳,面上溢满笑貌。 前一阵逸闻,琼衣坊的柳掌柜打算将此楼盘售,不再经营与从事布、衣两业,众人眼见昔年驰誉淮城的琼衣坊日渐苍凉,是以,直接默认此番风传。 然而,通过今儿个琼衣坊的作派,柳掌柜怎么可能会将此楼盘出?她分明是想复兴此坊重回往日的生意! 只因,柳如棠写的文告表示,凡新老客光临衣楼,无须购置,即赠上等成衣一件,琼衣坊的旧客虽然多是豪族大户,不当因区区一件裙裳起兴,然而,自琼衣坊塌台,淮城只堪堪祝娘子的衣铺尚有一二巧思,此时,祝家两铺却双双歇业,至于暂歇之由,说是祝娘子整训铺工,闭门教授新参悟的绣技,待游神过后开张。 此消一出,淮城有些财帛的小娘子个个愁眉不展,身作贵娇娘,怎么可能不置衣裙首饰?除开祝娘子的衣铺,其余铺坊裁绣的裙裳太过平平,正当小娘子们乱成一锅粥,琼衣坊竟站了出来。 横竖无须银钱,命家仆跑一趟又何妨?总不能琼衣坊旧念复萌,仍不知悔改!除非,她柳如棠真不打算在此城立足了! 已将琼衣坊赠送的衣裙拿到手的小娘子一瞧,只见成衣做工精致,针缕细密,所赠尺码称身,抚之绵软,竟挑不出任何疵点。 置衣的提盒内夹有一纸信札,所书大意是,琼衣坊为半年前犯下的错处撰写悔过书,今日衣坊相赠的裙裳,即作赔礼,此外,悔过书提及,琼衣坊在游淮仙前两日将有衣裙新售,倘若小娘子携此书前来,即可折价低售,另有小物作赠。 柳如棠此次,真是下足了血本,乔眉之事既已十拿九稳,她自当履约,哪怕将琼衣坊的余银余衣耗尽,也要为新张之日打好铺垫。 …… 月浅日升,转眼已到乔眉身作红倌之日,百花楼宾客分作两类,一类在二楼临窗的游廊,楼外长街行经的过客可瞧见新上牌的乐妓怀倚琵琶,但闻玉音萦耳,其声琤琤,众人却不甚在意曲乐音韵,只顾痴醉在玉沙天成的媚容上。 有道是“□□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她以青丝挽就百花髻,上缀衔玉并蒂芙蓉步摇,玉沙眼含秋波,新染蔻丹的玉指勾弦,顺带将众客的心魂一并勾走,花光柳影间,她如坐春风,此景犹如一幅神女帛画,直教男人们心旌摇曳。 据闻,此妓原是乔眉小娘子的女侍,今日将将及笄,遂作清倌迎客,若论玉沙小娘子倒是与众不同,为清倌者,即可蒙面示众,而她,头一日自揭面纱,惹众人唏嘘,大伙儿尤为玉沙的容姿所叹绝。 而第二类宾客,将主楼大堂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跷足抗首,挤眼盯着立于高台之上,蒙有面纱的乔眉,昔日的清倌之首,而今作为此楼凌驾花魁名号的红倌,只待过了今夜,想必,花魁之名当属乔眉。 既为红倌,自需以真容示众,乔眉亦知其间的规矩,然而,她的手指方触及面纱一角,斜刺里,老鸨急急奔来,连连喊停。 乔眉心下一缓,她将两手垂下,暂歇揭纱之举。 老鸨放眼望去,因之主楼观者众多,她反复确认,反复扫视,虽然难以置信,不过,陆珏今日的确未现身。 她再次环顾四周,这才道:“祝公子愿以八千两为乔乔赎身,可有上客接价?” 四下先是短暂的阒静,其后开始阔论高谈,然而,始终无人叫价,更不见陆珏现身。 乔眉心弦紧绷,下意识攥握的拳微微透汗。 正当其时,二楼的琵琶之音袅袅游来,本是柔婉的乐音乍成穿云裂石之势,令人的心境犹如巨浪击石,涛涛不竭。 最终,在一片纵谈与丝竹声中,祝氏以八千两赎下曾经妙绝此城的清倌之首。 众客一面唏嘘祝氏的不尽之财,一面叹惋未能亲睹乔眉之容。 …… 月朗星稀,百花楼鼓乐齐鸣。 陈妈妈因今儿个将乔眉以重金高卖,加上玉沙首日为倌的客源出人意外,她因堆笑挤出的褶子不曾淡去,豪爽地自腰囊里拨了些银两在楼内庆贺,为诸妓及女侍发放裳银。 这当口儿,玉沙一人枯坐暖阁,兀自拆卸髻上的步摇玉笄,她望着铜镜之中姿容绝艳的鹅蛋脸,不免哑笑,左右大多数人已知她的貌相,亦知她作清倌前是乔眉的女侍,那么,她戴不戴面纱有何分别?她自打踏入此楼,就没想干干净净地脱身,既如此,不若放手一搏,凭借乐技揽客的同时,以色辅之,彻响花楼。 她才不要成为第二个乔眉,她只愿做艳压乔眉的新魁。 玉沙卸下最后一支簪,有人叩响她的房 门。 “进。” 来人是个纤瘦干肤的小姑娘,她弯着背脊,怯生生地道:“玉姐姐,我是柳儿,陈妈妈遣我在小阁服侍您,今后,玉姐姐尽管差使我。”她抿了抿唇,踌躇再三方道:“玉姐姐生辰吉乐。” 女侍者,及笄之日方可成妓子,是以,众人下意识将今日视作她的诞辰。 小姑娘不敢直视她,一双眼慌促地游移四旁,蓦地,定在暖阁犄角。 玉沙循着视线望去——墙角立着一把脱漆断弦的琵琶,她笑了笑,“赏你了。” 在柳儿惊诧的神色下,她补充道:“行了,你退下罢,今夜陈妈妈在正厅发赏钱,倘若去晚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捏着袖角,迟徊不决,玉沙没好气地重复一遍,柳儿方才躬身退下。 玉沙轻喟一声,随手抽出木屉,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花卉银笄压着一纸云蓝笺,她将其展开—— 「玉沙,生辰吉乐」 云蓝笺上书下的祝词为两日前,玉沙自然认得此迹。 何况,惟有此人情知她确切的诞辰。 而她,之所以拖延两日…… 玉沙将银笄别入发髻,“乔姐姐,我不喜欢。” ----------------------- 作者有话说: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鹧鸪天佳人》宋苏轼 遥叩芳辰,生辰吉乐——清曹雪芹《红楼梦》 bb们,透露一下,我是幼师辛者库宫女专业,最近刚刚开学尊嘟很多事情,还撞上中秋md,需要排节目家访七七八八的……我的时间就像海绵里挤的水t^t 我只能保证不坑+不水+质量t^t 哎呀 看似单恋,实则小宋的爱意也要藏不住啦 第41章 私心 南巷既是淮城极最殷富之地,不论何时,游行此街的贵胄千金几不见少。 而今日,南巷里街的一处衣楼围聚好些人,较之平日,只多不少,一眼望去,多是穿红着绿的小娘子,外埠之人打问方知,原是琼衣坊今儿个不仅新售成衣,凡是到此置衣的小娘子若携“悔过书”,皆可折价售裙。 忽然,楼内钻出一个手拿铜锣的小厮,他隔开来客,立在阶前的月台上敲击铜锣,众客乍闻锣鼓之音,四下里瞬间清静,小厮高声道:“咱家掌柜放话了!今日,除却折价售衣,凡在琼衣坊置衣者,皆可到二楼免银受领一件云披!” 小厮一方言罢,长街内侧的小娘子絮絮聒聒地起首漫谈,有个作丫鬟妆扮的女子斥声问道:“嗳!这都什么时候了?给个准信!何时能够入内选置?我家小姐等着呢!衣坊岂有教来客苦候的道理?” 此言一出,立时惹来一众小娘子的指斥,衣楼正门既已大敞,凭什么教人在外干候着? 小厮面露难色,就在这时,自里步出一位身姿婀娜,极具风韵的女人,此人正是柳如棠。 “今日,琼衣楼有幸得诸客亲临,直教此楼蓬荜生辉,想必诸位已领便笺?若展开,即可瞧见笺纸上书有的数目字,琼衣坊占地虽广,可鉴于来客众多,生恐一二贵客遭到挤搡,是以,现请手持一至七十数目字的客人先入楼内择衣。” 小娘子们闻言,埋首展开琼衣坊小仆分发的便笺。 此笺虽是依照众人抵达的先后顺序公平分发,然而,难保有人揪辫子,是以,柳如棠不打算给众客论辩的闲时,她继续道:“自然,坊外的贵客们也并非平白干候,虽然,成衣已在衣桁上展示,不过……衣桁终归只是衣桁,为此,柳娘特意敦请旁的小娘子与郎君试衣,以供大家参详。” 这么短的时间内,祝好与柳如棠自然没法裁制新裙,今日坊中出售的衣裙多是出自赋云裳,而柳如棠言中的男式成服,当然不可能出自祝好的衣铺,毕竟,男装对于祝好而言,仍处在摸索阶段,因此,琼衣坊所展示的男装尽是货仓滞售且保存得当、所用布帛为上品的成衣。 来客自然对这些个劳什子试衣不感兴趣,特别是男装,来到琼衣坊置衣的客主多是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哪怕已为人妻子,宅第亦有专雇的缝人仆妇供各房成衣,何须着意男人家的衣饰?爷们嘛,有布蔽体便好,倘若成日穿得花花绿绿招引莺莺燕燕,反倒麻烦。 想到此处,大伙儿本要接着数落,然而,未及开腔,琼衣坊的屏门处,忽然有一双芊芊素手撩起半边卷帘,随即,一角银珠红尾裙摇曳而出,仅是裙裾一角,小娘子们的注目便再也移不开,只见锦布之上暗纹相映,雪缎挽成丝绦垂坠,着此裙者,已然沐在春阳下与众人相对。 不论衣裙,还是试衣者,皆难挑一丝错处。 祝好上一回直面这么多人,还是去年与尤衍对薄公堂的那次,彼时的她,一腔热血,满不服输的劲儿,哪能顾得上那么多?而今日,她施朱傅粉、衣裳楚楚地立在众目之下,难免觉着脸热。 此法自然是柳如棠同她提起的,起初祝好极为推拒,然而仔细想来,在此关头,铺中的确再抽不出什么人能当此任,于是,她便应下了。 幸好……不只她一人…… 抬眼间,宋携青已着一身湛蓝云锦长衫自屏门步出。 郎君玉冠束发,雅人深致,小娘子蛾眉曼睩,鬓影衣香,两人共立月台,形如一双璧人。 祝好飞速瞥了眼宋携青,她直觉下一瞬宋携青的眼底行将显露凶焰…… 若非宋携青尚需她帮着压咒,以他的脾性断不会答允当众试衣,何况,祝好昨夜寻他说道时,宋携青幽幽盯着她好一会儿,直到祝好暗觉没戏,转身欲离时,身后之人方应道:“成。” 此时此刻,哪怕祝好目视前方,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侧一道炙热的视线正凝在她的身上。 蕴他仙骨 第34节 只她稍一转目,准得与宋携青对上,凭着这样的想法,祝好只上看下看,始终不往旁侧看去。 琼衣坊正对百花楼,祝好的眼对上斜倚窗廊的两人—— 玉沙怀抱琵琶,百无聊赖地瞧着对楼月台上的二人,“那位便是祝娘子的夫君罢?夫妻俩倒是情深。” 陆珏抱臂,扫了眼衣楼,“情深?你先前应当不曾亲眼瞧见她与其夫共处吧,既如此,岂能轻易下定论?再者,淮城谁人不知,此人与祝氏结亲不出三日,便出外行商,好似近日才还家?这算哪门子情深?一个大老爷们儿,倘若当真心悦一位姑娘,恨不能日日形影相依才是,何况,他家不是挺有钱?何必亲自行商?依本少爷的慧眼,他啊,出外行商是假,在外养女人是真。” “陆小公子,恕小女斗胆,虽则天下老鸹一般黑,普天之下的男人尽是一色,不过呢,倒也不是人人皆与陆小公子您一个样儿。” 陆珏只感好笑,横竖她“斗胆”绝非一两次了,陆珏尚在推敲玉沙此言的深意,又听她不咸不淡地道:“此人只差将一双眼伏在祝娘子身上了,他眼底的情愫是我不曾在花楼所见的,我只在阿娘与阿爹的眼里见过。” 玉沙叹声,她悠悠拨弄琵琶,“陆小公子,您在淮城住了好些时日了罢?家中长亲只得以一纸书信道思……” 自她作清倌迎客,陆珏日日来,她觉着腻烦,方连陪笑也懒得作戏。 陆珏此次听出玉沙的言外之意了,他笑笑,“快了。” …… 祝好行往二楼更衣的当口,偏巧撞上乔眉。 此前,哪怕宋携青将乔眉赎下的那一日,她也不曾亲睹乔眉的真容。 此时,祝好眼见仿若从仕女图出走的女子,她心下莫名咬定,此人准是乔眉。 她的面纱悬垂在右耳廓,一双眼清透得犹如破晓时分的一星朝 露,她囿于风月之地十余载,却不染风尘,单就一身青裙素衣已足以雕饰乔眉的清丽,她怀抱一架精工纤巧的箜篌,见是祝好,她眉心微动,而后,乔眉深深拜下,“祝姑娘。” 祝好蹙眉,将她扶起的同时,紧盯她怀里的箜篌。 乔眉轻抚箜篌,声如蚊蚋,“我……已将养调息好些日,应当有法儿弹上半曲。” 祝好沉默须臾,掌心覆上乔眉环着箜篌的手,“乔姑娘,我想听一整首,待乔姑娘伤愈,届时,到祝宅寻我可好?你家阿娘积欠我不少债呢,请她的爱女为我弹弹小曲,解解闷儿,合该依允罢?” 言尽,她捻起乔眉垂落的面纱,将其定在左耳廓上,再度将一张绝俗明丽的面容掩于轻纱之下,“乔姑娘,你身居之地,是母亲的衣楼,并非花楼,此地无须曲乐,只需你母亲的行商之道,与安她心的女儿。” 她完全可以凭着鲜为人知的真容,在外乡好生过活,想来,此景亦是其母之愿。 乔眉的双眼隐现水雾,“祝姑娘是我与母亲的恩人。” 数年来,她一直藏匿在假面下安生,乔眉从未觉着以真容揽客是为自贱,反之,她是想将这容貌发挥至最大效用,她不甘一钱不值地绽露在万目睽睽之下,何为效用?好比今日,她若以真容弹丝品竹,想来,能为祝姑娘与母亲招徕不少客人。 乔眉清楚母亲必会横拦竖挡,因此,她处处隐瞒,却在这头撞上祝好。 祝好抬抬下颌,意指此楼,“你母亲,何尝不是救了我呢?” 再则,若论恩人,当属宋携青才是。 …… 时至薄暮,祝好两手撑着下颌,打量身前金簪月裳的小女郎。 祝好温言笑道:“午时,琼衣楼忽然冒出好些贵游子弟置衣,我探问方知,原是玉娘子从中相帮。” 玉沙顿觉好笑,这算什么搭帮?无非她随口提及对楼衣坊新售的式样招喜罢了,一群受亲族荫庇,空有一二臭钱的男人为讨她欢心直奔琼衣坊,毕竟,倘若只需一件衣裙遂可赢得美人倾心,比起一掷千金,甭提多么值当了!玉沙嗤之以鼻,这些个男人,终其一生,也就却步于此了。 “今日何故不见祝公子?” 祝好茫然片刻,方才参悟玉沙指得是何人,她的神态渐渐变得不自然,莫非……宋携青干了什么惹人痛厌的事? “他啊……妙理今日不是去衣坊搭手么?是以,我只好托堂哥出门采买,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祝好探问:“你寻他……所为何事?” 玉沙不以为意,“哦,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闻言,祝好缓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教她心曲百转千回。 “游神之日,祝公子可回乡了?我想请他一道逛游,陈妈妈那日许了我半日假。” 她吃不准那日在廊道里啐骂此人可曾被他听见,她一向恩怨分明,自得寻他道清。 玉沙续道:“他若不得闲便罢,还望祝娘子代为转述,今日我便先回了。” 祝好点点头,她笑貌生硬地将玉沙送至大门,待人离去,祝好甫一转身,便撞上自廊庑经过的宋携青。 她双唇翕张,“宋携青。” 极小极小的一声,却一字不差地钻入他的耳内,宋携青的眼陷在她身上,祝好嗫嚅半晌,憋出两字:“无事。” 莫名其妙地,她有了私心。 眼见宋携青即将拐入垂花门,她高声喊道:“宋琅!” 他驻足,攒眉回望几尺外神色复杂的小娘子,祝好身上已经换成一件碧色玉纱裙,她髻式简单,绸带翩翩,显得灵动非常。 他多看了两眼。 “我……有话想同你说。” “好。” -----------------------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来晚了t_t 中秋节快乐~ 第42章 论辩 所谓游神,意指将供奉在折哕斋的淮仙玉像以步辇恭请出斋,信徒需得高抬此辇绕行城央三圈,信众燃香祭馔游行淮街,祈求淮仙庇护六亲顺遂康泰,祈田地沃腴丰登,祈数世同堂子嗣绵延。 淮仙虽尊为此城守神,民众对于此神的见地却褒贬不一。 其间的因由,需自百年前道起—— 瀛国东邻庆国,两国长年交战,淮城傍依瀛国边境,此国历经千秋,尽管如此,淮城百余年前才隶属大瀛。此国初立时,淮城遭坠星荡为死地,纵然时经数年,此地依旧贫乏,令人退避三舍。 瀛国三朝初年,国内爆发瘟疫,闹得人心惶惶,尊一国天子者,当福国利民,而彼时的帝王,却妄以最极端粗暴的法子解决疫情,凡染此疫者,不论年岁,通统将感染者斥逐瀛国境外,淮城与大瀛咫尺之隔,瀛国将淮地作坟茔,堆集死尸与濒死之人。 不知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日,据传曾有一人一狐行足此城,青年以周游诸国的郎中自称,仅日余,他竟令好些身染疫症的瀛民起死回生,自此之后,谁也没想回到大瀛,而是撇弃自己瀛民的身份,在淮城安家落户,耕耘种地。 日久年深,淮城自一片荒芜,变得有人气。烟火不熄,瓜瓞绵绵,因城民之众,人们公举一城之主辖制万民,居于此地的生民十分安谧,再不必面临大瀛当时高额的赋税,他们是被母国驱逐的弃子,他们流离在外,为自己创造国度。 然而,任凭众民再怎么和衷共济,此地依旧物力维艰,不论食粮抑或田地,较之大瀛实在判若天渊,大伙儿只能勉强过活,是以,瀛国的皇帝任由弃子另辟新城,更不屑吞占此城。 直至百年前,新任城主继位,此人与历任城主相比,可谓天神降世,宋令亲自下地开拓田畴,为民解困,推行贸易,与诸国商贾互市,只三年五载便大程度上拔高了民众的生活品级。 好景不长,城主宋令英年早逝,徒留一子,正是宋琅。 宋琅另有一名胞弟,却非父脉,而是其母二嫁所孕。 宋琅自幼才赋惊绝,不输其父分厘,照理说,他合该承袭父位,作一城之主,福泽万民,因之宋令谢世时,他将满十岁,只得托叔父代为治理淮城,万民无不切盼宋琅成人。 等啊等,却等来宋琅高中状元的音讯。 瀛国并未明禁淮人不可入朝为官,宋琅此举瀛帝尚未开腔,淮城众民倒先自乱阵脚,他们的祖辈苦受大瀛撇弃,离乡背土,而今,来日的城主竟舍万民入瀛宫为官,这算哪门子事? 泺源五十七年,瀛帝崩,十二子江稚继承大统,改元嘉瑞,号明慈,宋琅自太子太傅,擢为一国帝师。 宋琅为趋奉明慈帝,不吝将此城献予大瀛,碍于他是城主嫡系,民众背地里对他骂不绝口,明面又不得不笑脸相迎,所幸,经由淮城百姓的统一抗衡,明慈帝并未收受这份大礼,宋琅眼见此法不可行,只得暂歇这心思。 嘉瑞三年,瀛、庆二国自迂回之战,彻底变作血战,起势之烈,民生涂炭,直教夹缝丛生的淮城也不好受,许是宋琅良心发现,他辞却帝师一职,身返淮城。 淮民原以为,他承其父之职,欲福泽万民之际,他却大开城门,助庆国王师挥旌直入淮城扎寨安营。 此城一开,淮民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淮城的资力较之昔年虽然大有起色,然而,庆国王师之众,不可避免的饔飧不继,宋琅残虐不仁,与庆国大将联手诛戮垂老的淮民,只为消减粮秣开支,仅只一日,淮城尸横遍野。 “宋琅此前既是一国帝师,援之大庆此乃判国!他身尊城主宋令之子,诛杀淮民,等同屠戮自己的子民!宋琅行若狗彘!他不堪人道!” “是是是!宋琅自是不堪人道,尔等畏他,却不得不供他成神,是以,宋琅自为神道 ,区区庸人,怎配以凡语论神?” 说书大爷支着小摊儿满腔义愤地声讨宋琅之罪,将至精彩之处,却冒出个粉衣姑娘,她手握一串糖葫芦,没好气道:“诶,他生前是一国帝师不假,可你若说他叛国吧……” 祝好字斟句酌道:“正史所载,踏入淮城的铁骑听命于大庆军师,也就是今朝大成的开国皇帝!你口声他叛国,可宋琅所援之国,不正是而今百姓所仰仗的大成么?” “宋琅曾任瀛国帝师,可他是在辞却帝师一职方助庆国,大成的开国皇帝虽是庆人,然他攻取大瀛却不为庆国开疆拓土,而是改国号为‘成’,成帝在位七十二年,御驾征伐一生,不仅一统瀛、庆二国,连及毗邻小国部族皆收归国下,成帝自根源遏制战乱,济世安民。” “大成以百姓的住地及收支明细征税,大成视民如子,以民为邦本,百姓在大成的羽翼下安居乐业,而明慈帝治下的百姓备受苦磨,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率以为常,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何况是明慈帝暴行在先!” “宋琅襄助成帝诛杀暴君明慈,这般说来,他还算成国的有功之臣呢,成帝固然倨傲雷厉,却是百年来,史笔之下拥誉的圣帝明王,如此贤君,怎会因消减粮秣开支命大将屠戮田夫野老?好,你若言大将背着成帝与宋琅串谋,或则大将此举蒙受宋琅煽火也行啊……” “开国皇帝既是一朝明君。”祝好反诘,“倘若宋琅的确行此残民害理之事,成帝一统二国时,为何躬临淮城只为敦请宋琅入朝为官?哦,不过,宋琅谢却此任。时至今日,百年已往,宋琅屠戮淮民可见实证?宋琅生平如何,全凭你们这些个说书的添盐着醋。” 去岁不通史实的祝好,早已狂补的差不多了,与眼前半吊子的说书大爷驳论不成问题,“我说大爷啊,虽然此城或多或少有切恨宋琅之人,可是,亦有诚心诚意将他敬为守神的淮民,百年前,他死于……” 祝好发哽,“宋琅死于子民之手,身受肢解之痛,他若真的那般厉害,那般残虐,怎会甘愿受此酷刑?怎会甘愿赴死?” “可笑史书寥寥几笔或可拟他半生,他于史笔作恶徒,子民唇枪复鞭笞。” 说书大爷忿忿拍案,“绝定是他做贼心虚,无以自容,只得以死谢罪!” 祝好呸道:“我看是你做贼心虚吧!百年前,宋琅身受肢解之刑,他的肢体遭弃荒郊供野兽果腹,自此,淮城频受天灾,直至万民三跪九叩地将他的尸骨拾回,为他承修玉像,供他香火,奉他成神,此城方将重归平静!你们一面厌恨他,一面畏怯他,你们可是觉着唾骂宋琅便是明公正义,仗义执言了?可你们,又不得不奉其为神!倒是令人捧腹。” “再则,今日淮仙游街!嗳,大爷,你吃雄心豹子胆了?仙君游街护佑淮民,你你你!胆敢当街诟骂他?”祝好小小声,“仙君脾性不大好,耐性更是……” 她虚咳两声,义正言辞道:“身为仙君为数不多的信徒之一,我定当落跪仙君像前,好好状告你一番!” 原本此摊只寥寥几人,今儿个虽是淮仙游街,然而,较之淮仙,大多数淮民对于游神当日筹办的庙市、花炮、灯虎更生意兴,却因二人置辩的嗓门过甚高亢,惹来不少人驻足观望,众人乍闻祝好之言,通通笑作一团。 说书大爷白花花的络腮胡因激愤而颤动,游神之日不乏有人支摊琐谈淮仙前事,倘若说得精彩,挣上几顿饭钱绰绰有余,未承想,半道杀出个疯婆娘?大爷越想越不是味儿,他戟指祝好,磕巴半晌竟难吐出半字来,大爷恼羞成怒,他摞起摊案上的话本,作势砸向祝好,她正想避开,不期然被人拽到身后。 施春生语调平缓,面上的愠色却难掩饰,“老伯口不能辩,还想动粗不成?” 说书大爷见此女随有同伙,只好草草拾掇小摊,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祝好打量来人,疑道:“春生,你今日无须作教徒在游神乐伍之中奉神吗?我本打算自己先逛逛,想着等你事了,到折哕斋寻你。” 他清楚身前的小娘子表面虽是一副柔骨,内里实则绵里藏针,她一腔公义,偏又满身执拗,只她定准之事,八匹马都休想将祝好拉回。 施春生一直立在不远处,听着她的直言正论,他却不大明白,祝好何故对淮仙这般生趣,“邻家六郎见我今早风尘碌碌地赶往淮城,他谅我鞍马劳顿,是以,代我游街。” 祝好颔首,到底没说什么。 她与施春生同游早在半月前于渡口定下。 “翩翩,我们打灯虎去?待玉女奉烛,步至七曲桥看烟花?” 所谓玉女,是在淮仙游街之日,候在折哕斋主殿为淮仙奉烛洗风尘的女郎,玉女的生辰八字当与淮仙的生辰八字相合,不过,因为宋携青的名声不大好,有些八字相符的女子,为婉拒奉烛,施尽百计千方,若不得毛遂自荐的玉女,多是八字合乎的女子抓阄敲定。 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少说也要灭个百八十次。 蕴他仙骨 第35节 思及此,祝好不由笑出声,准是宋携青暗中作梗,他若不喜这些个繁文缛礼,托梦与折哕斋主事说清不就得了? “翩翩?” 祝好轻快地应了声,与他并肩同行。 三街六巷林立摊铺店肆,但闻笑言盈耳,灯烛辉煌间,一轮明月悬垂,前路月华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行人东来西往,自祝好眼前飞掠,可她的一双眼只牢牢陷在十步之外天青色的身影上。 郎君逆着皓月立在长街尽头,他唇畔漾笑,两肩落有桃瓣。 祝好极少见他笑,可她今夜借着烛天明月瞧得分外清楚。 祝好一时愣在原地,她想起前两日,她将宋携青叫住,祝好五内挣扎良久,下定心将玉沙的约请坦白相告。 彼时,宋携青只轻淡道:“知道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是去还是不去? 祝好飞速扫眼他的周围,既好奇,又悬心真的在他左右窥见其他小娘子的身影。 分明……她现下也跟旁的男子在一处来着…… 祝好攥紧糖葫芦,心底莫名有些发虚,她平生头一次,生出被人窥见红杏出墙的窘促感。 ----------------------- 作者有话说:小宋内心so:她怎么帮我说话!救命,她喜欢我? 下一章是大甜甜嘿嘿嘿急死亲妈了嗳哟 啊啊啊啊啊本来昨天晚上可以更!但是被家长会弄得想死,还是拖到了今天……每天上班都好焦虑,脑袋空空… “一人一狐”虽然戏份全文占比不会很多,但是很重要~ 全文大概30w+,一定会好好写完的!觉得很抱歉,虽然我凉,但是貌似也有几个读者在追的,但是因为工作原因实在不好更新,对不起!(鞠躬)实在不行宝宝们可以囤一下~ 放一段几百年前废弃但是自己喜欢的文案之一—— 她生有一梦。 梦里少年诉条条公理将嘴角磨出鲜血,他忤天令只求百姓康定,他以剑弑手足,亦以此剑于盈月自戕。 他唤宋琅,字携青,其母于冠礼所题之字,然母崩于家弟长弓,少年亦陨冠礼,年及二十。 可笑史书寥寥几笔可拟少年半生,他于史笔作恶徒,子民唇枪复鞭笞。 她的夫君又怎会是恶徒。 她要做他的身后名,还梦中少年圣人骨。 第43章 推心 祝好并未在宋携青身侧瞧见旁的小娘子,却因这番审视,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她面上自若,心内的千思万绪早已如打翻的墨乌七八糟,祝好移开目光,紧促道:“春生,我们走。” 言尽,她只身钻入人潮,背着宋携青落荒而逃。 淮城主街熙来攘往,祝好逆着人流一个劲地奔窜,风声和缓,透着各色食馔瓜果的甜香,沿途烟卷儿袅袅,二三 淮民朝着折哕斋的方向焚香拜礼,待祝好冷静下来,才发觉施春生并未跟上。 而另处的施春生,察觉祝好不对劲之后,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长街灯火依旧,一轮明月悬垂,他四顾周景,并不见异处,恍惚间,施春生好似听见她囔囔了句什么,他回眸,只见祝好倾身没入人潮,唯余遗影映目。 施春生不及凝思,只尾追其影,向西而行。 …… 淮街游人挤得祝好犯闷,她只得拐入一条隐僻的巷道,祝好叉腰在里巷来回踱步,她将心绪理清后,真觉自己莫名其妙。 祝好咬咬牙,当务之急,是与施春生会合。 她深呼一口气,迈出巷子。 怎奈街上行人如潮涌动,衣着更是花花绿绿,祝好徒劳往返,只觉目眩。 长时间的站立及行步,令她疲乏不堪,一侧忽有稚童奔逐打闹,直往祝好的腰腿撞去,突如其来的冲力,加之祝好病病歪歪的体况,使她再难维系身躯平稳,朝后方倾倒。 祝好的两臂因失却重心本能地向地砖撑去,她紧闭双目静待痛感袭来,却被人握住腕处,她倾身跌入某人结实的胸膛。 宋携青不等她理清如浆糊般的思绪,而是隔着衣物攥着她的手腕向东面绕行。 移步换景间,祝好的视野狭隘到只能瞧见他劲拔的背脊。 宋携青握在她腕间的掌心分明隔着一层衣物,然而,俩人肌肤的温度却如渐滚的沸水般灼热。 祝好问他:“去哪?” “你不是在找施春生么?帮你寻他。” 祝好沉默一瞬,反握住他的手腕,“春生方才应当有瞧见我往西面离去,你怎的朝东?” 宋携青顿步,握在她腕上的五指不由收紧,祝好琢磨片刻,续道:“罢了,仙君通天彻地,无所不知。” “你……”他低垂的眼里聚起笑意,宋携青转身,看着今日特意梳妆打扮过的女子,她的唇微抿,口脂在蟾光与火烛下泛着盈盈润泽,他凝盯片刻,轻嗤道:“这般信我?” 宋携青回想方才,祝好为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不惜与说书人哄起唇枪舌战,他的寸心好似被芦苇拂过,有些生痒。 他携着她继续往前走,“施春生将才不是同你说,要去七曲桥看烟花么?此桥当向东行,他若寻不得你,自然会去与你的相约之地。” 宋携青步调徐缓,祝好前脚跟着后脚,并不觉得疲累,她的小指无意触及他的手心,“你……未与玉娘子在一处吗?” “未有。” 她状似不经意,平淡地开腔,“你不打算赴约,合该知会她一声?如何说的?” “书了一封便笺,信中言……”他笑意昭然,“家妻善妒,家教谨严,不宜同女子独处。” 祝好在他手心狠狠掐了一下。 她的手指被宋携青捉住。 实则,宋携青连便笺都懒得提笔,他随手打发濯水到花楼捎口信,以还乡陪侍夫人婉辞了。 袖袂因二人的动作微微卷起,他与她的掌心不再隔有衣物,而是两肤相贴,十指纠缠。 宋携青的手指微屈,他瞥了眼拥挤的人潮,并未松开她。 祝好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手心生汗,问道:“方才……你都听见了?” “嗯。” 他闷闷应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的脾性与耐性,当真这般不善?” 此问一出,他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祝好眼珠打转,她小声道:“自然是我瞎掰的,只为唬唬大爷,教他胡诌。” 俩人牵缠的手心滑腻,宋携青锁眉,祝好缓缓将手抽回,她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汗液抹在自己衣上。 “胡诌?”宋携青敛步,他一手将祝好引至跟前,一手摩挲指尖与她紧握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凝着她的眼,投以深究,“你何以笃定他是在胡诌?祝好,你身处之地,是我出世的百年之后,你未切身亲睹,凭什么咬定他所言为虚?” 她太容易听信旁人了,好比将才,施春生分明向西寻她,想必祝好也有所察,然而,只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祝好便全然轻信他真的在帮她寻施春生,还有上回,她竟为结识不过一日的方絮因只身踏足西皋,险些丢了小命。 祝好的眼明晃晃,依稀映着明月,“是,你生在瀛朝,我生在大成,你我二人遥隔百年,后世所书、所言距我遥遥,可是,经事之人,不正站在我身前么?是以,我信你。自然,若你当真做尽恶事,就算我信你,也抹不去你犯下恶行的分毫痕迹不是么?到底百年前的真相如何,今朝惟你一人知晓,旁人无从置喙。” “宋携青,我还挺想知道的。”祝好揪扯他的衣袖,四周的嘈杂声皆与二人无关,“我想知道,我打心底维护的这个人,到底遭际了何事,而我的维护,是否正确?可否有一日,我不再通过书卷亦可窥清他的平生?” 二人陷入僵局,始终保持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尖锐的声响打破二人的僵局,也将四周含混的喧嚣声一齐震碎。 祝好仰首,竟是烟花划破天际的声音。 沸反盈天中,有人低声道:“从未。” 身前的女子只顾盯着上空流金溢彩的烟火,宋携青眼底隐晦不明,他喑哑道:“我从未屠戮淮民。” 直至今日,他始终以为,真相与否,谁是谁非,后世如何看待他,如何诟骂他,皆当不痛不痒,他有法堵住一人的嘴,却堵不住万万人的嘴,就算他将所有人的嘴堵上,后人还可以提起笔,为他书下万般罪责。 乱世末朝,总有人需要在历史洪流中扮作恶徒。 许是宋携青见祝好为他置辩的激愤模样,他的心境稍有变化,旁人的论调及见地与他了不相干,唯有祝好,至少教她知晓,她的维护与辩白,绝非喂了猪狗。 几息将往,无人应他。 平生头一遭,他为女儿家的琐事备受苦熬,宋携青方才犹觉生痒的心,猝然被她攥紧,他准是搭错筋、吃错药,竟想为自己辩言。 谁会认真听? 烟火渐熄,不远处的七曲桥传来扬铃打鼓之音,八人抬就的步辇自桥首缓缓游来,獠牙青面、窄腰宽袍的教徒衔尾相随。 宋携青垂眼看着祝好费劲踮脚、仰颈的好笑模样,他不露声色地在祝好后脑比划了下,她堪堪至他颈处,宋携青其实不大通解她,例如,受世人百般唾弃谩骂的他,有什么值得她为此辩解的,难道动动嘴、耍耍诨,即可令他一清二白么?既是无用功,何苦大费周章?再比如……游神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他亦不甚了了自己近来的某些行举了。 祝好不知来回踮了多少次脚尖,怎奈前沿的观者个个身似铜墙铁壁,她将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难窥见七曲桥首一眼,祝好鼓气叉腰,原想暂歇片刻,蓦地,忽觉双脚悬空,她惊呼之余,失却重心。 宋携青两手穿过她的肘腋,直接将人托起,祝好原以为到此便算终了,左右她也只是想瞄一眼,未成想,宋携青竟轻而易举地将她托至与肩同高,宋携青令祝好虚坐在他的左肩,为教她心安,他一手环在祝好腰身,一手扶着她的颈。 祝好的视野因此变得空阔,与宋携青有几分肖似的玉像箕踞八人抬就的步辇,玉像之上,仍系着她亲手操绣的抹额,祝好的思绪被拉回一年前,她追思方将绣球掷于宋携青玉像上的光景,以及,初识时,某人惯以言辞虚声恐吓她。 祝好顺其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专属女子的软香与细腻的肌肤依偎着他,令宋携青有一瞬的僵滞。 “既然他们不信你,那么,我信信你。” 她一字不差的听清了。 此话却像是在施舍他。 宋携青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他两手乍松,祝好失去支撑,向后栽去,天旋 地转间,她好似侧闻有人轻笑,眼见行将栽在地上,宋携青却稳稳接着她,将她抱还至平地上,祝好的视野再度因前沿的观者而掩蔽,她只当宋携青累乏,并未细究其间的原委。 祝好缓了口气道:“你呢,平日里,就是性子太闷,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大在乎,只要过得去,便觉着无关紧要?这样是行不通的宋携青,长了嘴就是要说清楚的,不若你平白长着嘴做什么?倒是可怜那些生来哑症,又想诉言之人。” 他知她所指何事,漫不经心地道:“无人信,懒得置辩。” 祝好因身后涌动的人潮逼得向前一步,她近乎贴着他,祝好拍拍胸脯,坚定道:“那是因为我不在,若我生在百年前,必定信你,再说了,他们不信,你就不作声吗?甘愿被子民视作乱臣贼子?倘使人人皆同你一般缄口不言,伸冤理枉的府衙岂非无用?” “你分明不知其间原委,若我欺你当如何?” “仙君襄助我颇多,也是我自己想着信你,若你欺我,我也只好乖乖认了,不过……”她顿了顿,作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若你当真欺我,我便与你……” 她能怎样?通常这些言词的背后尽是“一刀两断”诸如此类的狠话,可是,若论一刀两断,她跟他又是断的什么关系呢?而今,她与他……又有着什么关系? 蕴他仙骨 第36节 那人事不关己的模样,偏生嘴角携着抹笑,“便与我怎样?” 第44章 动气 她心间那点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他知道了,也不会置于心底的情思,何足道哉? 后头的话,祝好想了百种千种,也不曾想到什么合宜的用词,不论说什么,只要宋携青不在意她,他只会觉得无所谓。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祝好张口结舌之际,一侧传来愈益激烈的吵嚷声。 “诶?那边怎么了?”祝好顺势走人,徒留宋携青立在原地但笑不语。 传声之地,是一处露天小院,专供游神抬辇之人落脚歇息。 玉像奉于步辇,绣以古松青鹤的月白抹额在鬓间翩飞,像身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玉泽,衬得玉面神色温柔。 院里乌泱泱围着些身着教袍的信徒,祝好大抵已知众人是为何事而喧嚷,说来话长,东街的谢家大娘子本是今年的玉女人选,怎料谢家大娘子趁着今夜游神人潮混杂,竟与情郎私奔了! 谢家大娘子谢上卿正是去年与施春生退亲的那位,上月家中长亲重新为她定了门亲,没承想,谢上卿明面应下,实则另有打算,无怪前些日她自荐作玉女!原来是想借此摆脱家中人的眼线! 时过戌正,游神仪队本应候在折哕斋,只待玉女奉烛拂尘后将神像供于主殿,偏偏玉女在这当口儿生了岔…… 有人将内院的檐灯点亮,为首的一位老者忽然指着祝好惊呼:“老夫就说怎么觉着面熟呢!原是祝家的丫头!哎呀!老夫记着你的生辰八字!不但与淮仙大人的八字相合,还相益呢!” 女儿家的生辰八字自然不可轻易示人,毕竟关乎姻亲大事,不过,祝好的生辰八字实在不算是什么秘辛,去年祝好将绣球砸到宋携青的玉像之后,祝岚香疯了似的为她说亲,逢人便将她的八字取出看看是否相合。 老者急急上前,“唉哟!这时段,淮仙本该安抵折哕斋殿门,奈何玉女出了岔子,若误了吉时,惹仙君震怒,淮城恐降天灾啊!祝丫头!你后头可有事傍身?若无事……” 他尚未将话说完,有一莽汉激切道:“顾伯!万万不可!你莫不是忘了?去年她将绣球砸到神像上,仙君定然觉着晦气,若她奉的烛灭了当如何?惹仙君不悦,波及淮城今年的收成与洪福当如何!若仙君问罪,她区区一个女子,担得起罪责吗?!” “倒是奇怪,此城的气运何时需要靠一个女子撑起了?何谓‘区区女子’?难不成你这区区男子可使奉烛不灭?区区男子,怎配揣摩仙君之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院门立着一袭紫袍,男子眉眼清逸,目若朗星,待一众看清,无人敢辩,毕竟……淮仙的后裔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祝好见是施春生寻来了,向他一挥手,方才反驳那位莽汉道:“你当我傻么?真以为我不知,这百年来,只要有玉女奉烛,其烛必灭吗?怎么,一到我了,便将错处全盘归之我头上了?”祝好瞥了眼正供露天小院中央的玉像,她问老者:“如作玉女,可有酬金?” 此问一出,四下针落可闻,为玉女者,近仙君身,为神者奉烛拂尘,本就是身作女子的殊荣!这女人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呢?既是殊荣,哪会有什么酬金? 祝好已在众人表露的怪相上窥清答案,她转身欲走,“没钱不干。” 虽则除却谢家大娘子还有那么几个备选,然而,刻不待时,倘若这会儿去寻八成赶不上吉时,何况,还得更换祭神服、绘妆盘髻呢?祝娘子虽说冒失了些,不过……仙君也不曾因绣球之事降罚于淮城啊!反倒今儿个若误了吉时…… “哎哎哎!等等!祝丫头等等!”老者瞪了眼将才对祝好出言不逊的莽汉,随后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往前追,“五两银!” 祝好脚风未停。 “十两!十两如何啊?” 十两对于现在的祝好而言,委实不值一提,不过她仍是停下步子,眉眼舒展道:“成交。” 祝好步至施春生跟前,万分抱愧道:“对不住,教你好找,今日算我的,倘若今夜无事,待我事了,请你吃消夜可好?” 施春生回以一笑,“小生坐候祝掌柜。” …… 祝好既作玉女奉烛,自然得遵照此城历代相传的礼俗来,她依言步入院侧的一间耳房,内有唤作“郦姐”的妇人为她重新搽脂抹粉,祝好的发髻有些凌乱,也需要重梳。 好在郦姐手脚利索,没一会儿就为她绘好妆盘好了髻,祝好入里间更换祭神服,她依稀听见郦姐在外道:“祝娘子,你髻上缺支簪,我去隔壁偏屋找找。” 祝好低低应了声。 祭神服相当繁复,祝好身条儿单薄,此衣穿在她身上稍显宽松,祝好挽着裙尾落坐案前。 耳房破陋,狭窄的内屋只置一案一凳,案前也不见铜镜,祝好不知自己眼下是何模样,她只好抬手轻抚发髻,祝好发觉左髻的确有些蓬散,需借簪钗固定。 祝好觉着无趣,一面想着郦姐怎的还未归,一面伏在案沿拨弄胭脂,她放空心绪,任神魂弛游,如此出神,祝好方连身后愈渐清晰的脚步声都不曾闻见。 宋携青并未有意敛声,他与祝好只距半臂之隔,她却仍伏在案上捣鼓一侧的胭脂。 他两指拨转一支海棠步摇,是他方才途径小摊时顺手买下的。 不过,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时经百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宋携青再见此簪的第一眼,脑际除却闪过母亲,便是祝好。 他竟打心底觉得,此簪衬她。 百年前,父亲集名匠为母亲铸就此簪,父亲身故之后,母亲改嫁,将此簪赠予了他,只望他能觅得佳妻,再不必孤身只影。 宋携青对此嗤之以鼻,奈何是母亲留下的物什,因此,百年前,他始终将此簪揣在怀里数年,母亲辞世后,更是成为悼念其母的唯一遗物,不过,宋携青直至身死,也未有机缘令海棠步摇重簪云鬓,更莫提为它择新主了。 他并非不通情爱,只是“情”一字重胜千金,过甚繁冗琐碎,他也无法确保在乱世之中,在兵戈抢攘的世道下护好自己倾爱的女子。与他有瓜葛之人,乃至孕育他的母亲,皆不得善终,皆因他一人,受世人口诛笔伐,既如此,他又怎配去祸害良家女子。 宋携青一手扶着她的髻,一手将步摇簪入祝好发间。 “郦姐,寻得簪钗了?” 言罢,祝好抬手往髻上摸去,隐约探出一枝花的形样。 二人的指尖在一瞬触及。 祝好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而捉住宋携青的手,她转过身。 女子的两颊绘有雾影幽昙,此花只存于志异神话之中,不过寓意颇多,譬如驱魔纳福、佑民长命百岁,亦可为故人拂去风尘。 她身着青红交织的祭神服,前额悬垂珠玉,耳鬓编缀的小辫上以古币流苏点饰,飞天髻垂落赤带,祝好粉面绛唇,光艳逼人,或可与月争辉。 祝好松开他,指尖顺着海棠花枝缓缓抚至最底,步摇上的珠玑流苏随之摇曳,她举目,凝着咫尺间的男子。 顾盼间,眸底浮光流转,其色如春。 宋携青的手悬在半空,仅只毫末便可触及她的脸颊,他微微屈起手指,却见身前之人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她问他:“你怎有女儿家的簪饰?” 她蓦然将脸颊贴在他本要垂落的手背,“好看么?” 她始终以一双灵动的妙目盯着他,内室烛光昏昏,清清静静,只可闻彼此的呼吸声,宋携青自上看她,玉颈雪肤,眸清可爱,四目相对间,暧昧难明。 祝好挨着他手背的脸颊明明是僵冷的,却将他的肌肤灼得燥热,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另一只手捧起她的下颌,宋携青掩在睫下的眸光逐渐幽邃。 他弯腰俯首。 末了,也只是为她理顺额鬓的一缕碎发。 他将祝好的脸颊撇向另处,“尚可。” …… 长空仍有几束零星的烟火划过,游神仪队手举绘有墨箓及古文的旌旗浩浩荡荡地前行,其尾八音迭奏,信奉淮仙的百姓拈香随行,其首由八人抬就步辇,此辇之上,淮仙鸾姿凤态。 待一众安抵折哕斋,但见斋门立着一位女子,她左手托着玉瓶,右手自玉瓶捻出柳枝,柳梢沾着今晨新采的朝露,她向玉像绕行三圈,举步间,环佩叮当,丝绦曳地,晨露洗濯四近,飞天髻上的一支海棠步摇一步一晃,仪态万方,此景犹如神女下界福泽万民,尔后,女子将玉瓶与柳枝转奉他人,她则接过一侧递来的长明烛。 此烛的底座是琉璃制的,加上内柱插着足有女子腕粗的蜡身,祝好捧在手心宛如承着山石之重。 夜风愈大,她不仅得忍着咳意,还得维持端正且平稳地托着燃烛前行,最重要的是,需得护佑其烛不灭。 此前,她一直以为,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尽灭,准是宋携青从中作梗,而今,祝好切身体会,方觉冤枉了他。 祝好手捧长明烛朝着神像行俯身礼。 九十九阶悬灯骤起,明光烁亮,直延主殿,朗照祝好的前路。 她捧着燃烛在队首开道,身后跟随以青玉雕镌的神像。 祝好方行几阶,心下不免自嘲,她还是太过自负,要知道,她平日里不曾携带任何物件行此阶时都累得气喘汗流,不出十阶必得小歇片刻,何况手上还得托着这么个玩意儿? 区区十两银也不是这般好赚的。 长裙逶阶,她拼死也只能拖着这身繁复沉沉的祭神服爬到顶阶,却未有十足的把握护此烛不灭。 斋内围观的淮民尽在打赌今年的玉女到第几阶时手中的长明烛便会熄灭,行到主殿时,统共又灭了几回? 然而,令人诧异的事儿发生了,甭管夜风是何等的惊疾,直至神像抬入主殿,供于神龛,玉女所奉之烛竟长明未熄!可谓百年不遇的奇观!真真淮仙显灵!佑我淮地! 沿阶行来,祝好竟然没觉得有多累,好几次要被长裾绊倒时,偏又安然无事。 她翘望身前玉像,笑得眼角绛唇俱似月牙。 …… 亥时将过,祝好在折哕斋的偏殿处褪下祭神服,解下郦姐为她梳的髻子,祝好将不属于自己的簪饰一一卸却,包括宋携青亲手为她簪入发间的海棠步摇。 此簪做工精妙,金与粉玉制成的花瓣下衔着三寸之长的金丝嵌珠流苏,其珠色泽形样俱佳,很是不俗,只是簪身有些磨损,瞧着式样也不像今朝所制,莫非……是他那个朝代的产物? 祝好两指捻着簪身打了个转,她随手将半散的长发盘成髻,拿这支步摇固定了。 祝好步下长阶,斋内已不大见游人,阶道两侧的悬灯也已灭去,明月如昼,她瞧见末阶立着一袭黑影。 她停在半道,遥遥喊了声:“春生?” 话音方落,黑影闪入一片阴影中,他如一阵鬼风般掠至她的身前,猝不及防的场面令祝好心口暴跳,她一屁股跌坐在阶沿,好在不疼,只是有些僵麻。 宋携青拂拂袖,意味不明地呛道:“不是他,难过了?” 他略略扫一眼仍枯坐在阶上的女子,宋携青默了一瞬,淡淡道:“他阿爷害病,先回了。” 祝好一骨碌爬起,“他阿爷……染了什么病?可有性命之忧?” 此言方脱口,她才惊觉不宜问他,不若等等宋携青又拿不可窥天机之类的理由搪塞她,是以,祝好不待他应声,便自顾自地捂着臀处下阶。 “施毓并无大碍。” 祝好猛地回头,她见宋携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眼不由睁大。 宋携青眼风掠过她髻上的海棠步摇,“怎么?” 祝好收回视线往前走,“无事。” 方行寸步,不期然一只胳膊横在祝好身前,挡去她的前路,宋携青摊开攥着的拳,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卧在他的掌心,“玉女酬金。”他眉轻挑,悠悠道:“区区十两银,如何配得上本君的身份?” 祝好闻言,掩唇偷笑,她自然不与他客气,祝好捞过金锭收入怀中捂了一会儿,又捧出来咬了咬,宋携青将她的行举神态尽收眼底,他的嘴角溢出不易人察的弧度。 二人脉脉无言,行去的方位却一致,祝好时不时用余光瞥向他,她素来不是娴静的性子,这般百无聊赖地走着,何况还是与这尊大佛同行,祝好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梳妆时,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行径,而今回想,着实有些越矩。 祝好汗颜,脑际开始反复回想宋携青彼时的神情,以及那句:“尚可。” 祝好顿觉心烦意乱,她止步,接着在原地火急火燎地打转,祝好倏然蹲踞在地,胡乱嚎了一嗓。 宋携青:……? 具体喊的什么,宋携青没听清。 蕴他仙骨 第37节 四周静得只可闻风刮过枝叶的沙沙声,她竟走火入魔到忘却宋携青尚在,为打破此时尴尬的处境,祝好没话找话道:“那本淮仙录,我闲极会翻翻,日内也略读了些正史,只是其间有关你的笔墨少之又少,再则,记载的与淮仙录稍有不通之处,我一时难辨其中的虚实,我绝无套话的意思,无非跟看话本似的,一日不知结局一日不是味儿……” 宋携青盯着她髻上一步一晃的海棠步摇,迷蒙的月光打在女子姝丽的侧颜,他追思祝好仔细呵护长明烛的模样,那样小心翼翼,谨严且板正,以及将才没由来的一嚎,她竟有些可爱么,宋携青侧身一笑,回身时,一如往昔般正色,“有话直言,何须起兴。” 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今日宋携青的心情貌似不错,于是,祝好仗着胆问:“我见淮仙录记载,淮民将你杀害,你……身受肢解之刑……” “我是自戕。” 平铺直叙的四字却教祝好的一颗心直坠,她旋身,一眼不错地眈着他,祝好满面不可置信,“自戕?!” 宋携青神色从容,仿若话中之人并非自己,“恩,不过,身首异处、肢解是真。” 祝好的声音不可抑地发颤,“何故自戕?” 他如实回道:“了无生意。” 平静得犹如无风之地的湖面,他尽是如此,好似任何事、任何人,无一能令他的心湖起伏,祝好不禁以为,站在她面前的并非有血有肉的生灵,而是一滩近乎枯涸的死水,她恰如妄图将死水拂起的,渺不足道的习风。 她如鲠在喉,一股无名怒火中烧,“仙君倒是作践性命。” 宋携青乍闻此言,实在不明白她的蕴意,待他品出些味来,小娘子早已敛裙行远了。 他闪身到她跟前,祝好对他视若无睹,正想绕行,宋携青却拽着她的一只腕,欲说还休。 他两唇翕动,攥在祝好腕处的指节被她拨开,宋携青望着她愈见渺远的身影,他面上的冷峻之色近乎消融于晦夜。 夜风已止,折哕斋内的一汪小池却波澜不息。 自相识以来,她还是头回与他置气。 第45章 认栽 她,又如何? 四月中旬,淮城仍旧夹杂着初春乃至末冬的侵寒。 祝好推开房门,映入眼底的便是宋携青闲倚在石榴古树遮阴的摇椅上。 宋携青侧目,小娘子脸色惨白,是连胭脂水粉都难以遮饰的倦容,她身着一袭鹅黄云丝长裾立在天光下,薄晖透裳,隐约可见她纤瘦的胳臂,情知此裳单薄。宋携青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直至妙理抱着披风追出屋,为她仔细披上、拢紧,宋携青方将两眼从她身上移开。 妙理为祝好抚平领口,忙不迭奔至小厨房将放温的药汤端来,“姐姐,今日天寒,药中添了一味细辛,作保暖驱寒之用。”妙理低眉垂眼,嗫嚅道:“姐姐今日比之以往更是体虚……就不能在家中安歇一日吗?” 祝好一口气闷下药饮,她轻抚妙理的额鬓,“好妙理,我没事,只夜半疼了一会儿,现已无碍了。”她唯恐妙理担心,忍着小腹残余的酸胀感,提着裙摆在妙理眼前欢蹦乱跳,不意一个趔趄,她倾身扑进妙理怀中,二人笑作一团。 夜半癸水忽至,疼得祝好寝不成寐,她又在妙理身侧转了个圈,笑言:“好妙理,姐姐不曾哄骗你吧?瞧瞧,我真的没事。”祝好将空碗递还,“若你得闲,将前些日仲春堂送来滋养身子的药补送几服到施家罢,辛苦你跑一趟。” 半月前,施毓从阶上跌下,扭伤多处筋骨,为此,施春生尚未返京,只不过,施春生因照料施毓之故,自游神后,二人晤面的机会寥寥无几。祝好想着,老人家用些滋补的汤药准没错,待她衣楼事了,正好拐至施家探望。 妙理笑吟吟道:“有幸得姐姐倚重,怎会觉着劳累?姐姐放心,我等等便给施家送去。” 妙理固然希望祝好在家中休憩,然而自知拗不过她,妙理只得接过药碗,回小厨房清洗。 祝好瞧着小姑娘忙碌的身影,嘴角不由一弯,妙理倒是越发地能牙利齿了,尽说些好话逗她开心。 祝好收回思绪,挽着披风向前,离宋携青只几步之遥时,她偷觑了眼,未承想,他也在这当口望向她,祝好身子一僵,她忙着别开视线,举步间不咸不淡道:“仙君,早。” 分明是在问安,却是极尽冷淡的腔调,宋携青笑笑,近半月,除却每日清晨的问安,她几乎未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此前,她虽然也会以“仙君”称之,大多时候却是存了挑逗的意味,这半月来,她看似问安,恭称他为“仙君”,实则恨不能将他推到八百里开外。 不远处的妙理自是将二人的行举收入眼底,她知姐姐与宋公子已然复婚,这阵儿也不乏瞧见宋公子穿行内院,姐姐上月更是为宋公子拾掇出一间邻屋,思及此,妙理实在难以通解,既已鸾胶再续,何必分屋就寝呢? 妙理虽未听清二人之言,却不难看出姐姐待他分外冷情,莫不是……吵嘴了?她自然不喜这位宋公子,就算与姐姐重修旧好,也难讨姐姐欢心,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能耐? …… 当祝好步入琼衣坊的大门,楼中已有不少小娘子在此择衣了,自琼衣坊重张,此楼的生意倒是如愿日趋回暖。 众集之地,百舌之声,更是刺探各路消息的宝地。 祝好侧耳细听,论的正是谢家大娘子与情郎私奔之事。 “嘶,没承想谢家大娘只出奔一日便回了?据说……她今早还家时,浑身透湿!也不知是跌进哪里的水潭,该不会是被那穷书生骗钱骗色,末了,被情郎踹沟里了吧?” “你这听得不够仔细!谢上卿哪里是被情郎踹沟里?是……情郎死了!来衣坊的途中,我刚瞅见她被府衙的官爷领走问讯呢!” 此言一出,众人连连惊呼,供客人更换裙裳的里间步出一位翠衫小娘子续道:“嗳!可巧!我二哥在府衙当值,略知一二!道是谢上卿与穷书生私自搭乘月泉码头的一艘商船,撞上水匪劫掠,不知怎的,整艘商船只书生死了,哎!月泉码头……好似去年也生了起水寇行劫之事?竟将其中一位商户的布匹全全掠走!一匹未剩!” 耳听此处,祝好手中的布匹滚落在地,声音不大不小,惹得一众小娘子纷纷侧目。 “呀?怎么一个个姑娘,不在仔细比对衣裳,尽围在一处说道什么呢?” 众人将注目齐齐转向言声之人,但见此人撩帘步入内楼,她身穿上等花鸟纹夹缬丝织锦,祝好只一眼,心下已是大骇。 一众杵在原地,只翠衫小娘子迎上去,满面堆笑道:“祝夫人。” 祝好挑眉,祝夫人? 淮城祝姓,寥寥可数。 段湄洇没给翠衫小娘子什么好脸色,她径直朝祝好行来,自顾自地握着她的手,“小表姑?” 翠衫女子吃了瘪却不发作,只默默退至一侧。 祝好身感不适,将手抽回,“我识得娘子?” 女子簪金佩玉,身材丰盈,显然是一副贵夫人的娇儿模样,浓妆艳裹之下,然眼底青云集拢。 段湄洇声调微扬,意有所指道:“祝亓年关新迎的正妻。” 祝好上下端量段湄洇,她沉吟不语,此事倒不曾听闻。 她与祝亓不大亲,何况,因旧年自南郡购入的织锦遭“水匪”劫掠一事,祝好的心头始终有一根倒刺搅弄,想来祝亓因其母下狱一案,只恨不能将她掐死,俩人虽是表亲,却不相往来,反倒是眼前的这位“表嫂”不明就里地往前凑,这是个什么意思? “何须如此相称?唤名遂可。”祝好神态自若地扫眼段湄洇身上的裙裳,长睫半掩的眼底有光掠影,“夫人今日可是为择衣来此?奈何柳掌柜尚在二楼忙叨,若不嫌弃,我可为夫人着眼一二,不知夫人身上的丝织锦出自哪家作坊?瞧着倒是非同寻常,琼衣楼只怕稍逊一筹,唯恐令夫人白跑一趟。” 段湄洇抚摩裙面,手指轻弹,“不过是夫君顺手赠的,至于来处……”她抬眼留神祝好的眉尖眼尾,试图从中窥得异样,可近前的女子却将她防得风丝不透,段湄洇扯扯嘴角,“夫君不曾相告,湄洇身作妇人,更是不通此道……” 她婉婉一笑,“那么,烦小祝为我推介衣裙式样了。” 祝好回以一笑,她引着段湄洇朝里走,琼衣坊内楼敞阔,不同式样的裙裳多是分隔列展。 段湄洇略略一览几件间裙,猛不丁捂着腹部艰难道:“小祝……我肚子疼,不知家里的贱奴给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菜……哪儿有茅房?” 祝好顺势扶着段湄洇,本想乘机掀起她的衣袖,却被段湄洇手急眼快的压住,祝好从容一笑,搀着她往左侧的曲廊徐步,“夫人,这呢。” 二人行经曲廊,步至一方空场,旁侧的一汪花池深不见底。 祝好松开段湄洇,她后退两步,指向一侧道:“绕过花池,前房便是。” “谢过小祝。”段湄洇颤巍巍地往花池绕去,方临池畔,她再度捂着小腹面露痛楚。 祝好并未上前,左右已告知她具体的所在,又何必自讨苦吃? 段湄洇动作间,偏将里袖翻出半截,祝好心头一跳,奈何只是飞快的一晃,祝好看不大清。 她斟酌一二,阔步上前,祝好扯过她的一只手臂,这次她没给段湄洇反应的时机,祝好径直撩起她的袖沿,不论织锦的正反面,纹样皆是一般无二。 寻常织锦的反面纹样多是不成形,或者不及正面的要清晰精美,然而,祝好上年自南郡购入的恰是双面皆织纹样的锦匹,因此,正反皆可裁衣。 再者,花鸟纹虽然常见,可南郡商人卖给她的却非普通的纹样,其鸟五彩翎羽,其花含苞未绽,南郡商人曾言,其纹独特,唯售一次,是以,区区十五匹行将三百两,段湄洇身上穿的织锦不只与她遭水寇行劫的纹样相同,而且两面皆织其纹,偏生她是祝亓之妻,世间怎有那么多的巧合 ? 当务之急,还需设法取得她身上的织锦,当年她不曾找祝亓对质,只因难集证据,想来眼前的女子压根不明其间的利害,不若段湄洇怎敢穿着此锦裁就的裙裳在她跟前招摇过市? 段湄洇眼底微暗,她猛地推开祝好,放声责问:“你干什么这般用劲?弄疼我了!怎么,如今见阿亓钱过北斗,宠妻备至,你便开始追悔昔时不屑嫁他?月泉码头……” 段湄洇眼跳心惊,祝好的身子竟似无骨般在池畔摇摇欲坠,她方才……根本没使什么大劲! …… 池荇携着上界的琼浆玉液与一对三足爵叩响祝宅大门。 临水亭台,他顺手为宋携青斟满佳酿。 宋携青仰首浅啜,问:“她有消息了?” 池荇缄口无言,宋携青了然道:“苦寻至今,仍不见其踪,应是她不愿见我。此后……也不必寻了,安知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还真教你猜中个七八分,虽知你的母亲是花草植类小仙,不过呢,绝非无阶无神职的寻常散仙,她有能耐隐匿身份与行踪,方连父神也无迹可求,再则……”池荇喟然长叹,“我家母亲,亦不愿他寻。” 宋携青表示理解,他的父亲与池荇的母亲早已结为夫妻,只因阴差阳错地奉天帝之命下界福泽济众,失却记忆及神力的他方以凡人之躯与他的母亲结亲,殊不知,二人皆非凡身。 “不过,寻定然是要寻的,你要死要活的,除却你母亲之事,你还有什么想活的?只是……若非你母亲自愿露面,恐怕还需不少时间,是以,你若一日未解天罚,岂知你安能活到那日?当务之急,我劝你,还是早日与祝娘子……” 池荇斟酌一番,仍道:“祝娘子,应当有些喜欢你。” 宋携青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能喜欢我多久?” 话落,他心神俱失,宋携青侧闻池荇之言,不曾想着如何遮掩,更不曾想着阻遏她的情思,而是下意识地反诘——她能喜欢他多久。 未经情事,却不代表他对此愚钝。 左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他怎会窥不透她的心思。 祝好极少与旁的男子相处,宋携青以为,她眼下一星半点迷蒙的情意,无非是少不更事的错觉,再则,他又有什么,足以够得上她的喜欢?待时日一久,无须他人旁推侧引,她自然也就清醒了,因此,他从未想着阻遏她寸心那点虚幻无实的情思。 然而,他却自乱阵脚。 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内里却似酿着陈醋。 上回行足琴瑟宫,宋携青自松樾幻出的红线窥得,她此生,命定与施春生天生一对。 ……施春生配她却是稍逊一筹,他家贫如洗,身患遗代隐疾,也没个好营生傍身,所幸她自己争气,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在此之前,为人时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的情丝不知何时如一条破土的枝蔓徐徐攀上他的心墙,他原以为不过是一株随时可以扼断的新芽,然而,当旁人问及,他才发觉并非如此。 池荇锁眉,宋携青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却失手将一侧的酒爵打翻了。 周围静得只可闻玉液沿着案角扑打在青砖的声音,池荇的指尖抵住案上骨碌的三足爵,他难得正色,沉声问:“阿琅,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并不直白,甚至于可谓含蓄,可宋携青绝非傻子。 宋携青微抬手指,几案漫延的酒浆逐渐凝成水珠,他屈指,水珠浮于中空,一瞬汇聚,倒灌入爵。 何时开始的? 宋携青轻嗤,“你可还记着方才饮下几口酒?可还记着昨日睡了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池荇抬抬下颌,笑言:“携青君,可是认栽了?” 眼见宋携青已将打翻的酒水尽数凝拢至三足爵内,池荇追思宋携青与祝好行婚之日,他曾出言打趣儿试探宋携青,彼时的宋携青面色不改地说了句“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蕴他仙骨 第38节 宋携青拨转酒爵,其波涟涟,他坦然一笑,“是又如何?” 池荇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携青——慌促偏嘴硬,在他跟前频频失仪。 “原来,携青君喜欢这款么?”他浮想祝好的命格,不得不出言提醒,“宋携青,你当知道祝小娘子……” 举目间,池荇骤见宋携青撑着案沿起身,三足爵被掀飞,酒水四洒,他紧绷下颌,眼底深处似有火燎。 时隔百年,他已是孑然一身,了无所缚,除却那个命数将竭的凡女,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足以令他如此? 第46章 恸哭“宋携青。” 谢家勉强算得上鹊起一时,而今却是日薄西山之势。 谢家的祖辈原只是个樵夫,某日,年仅五岁的谢琚却嚷嚷着要当官,不仅要当官,还要当好官、明官,谢琚的双亲对此大惑不解,他们家世代皆以伐木为生,谢琚年及五岁从未上过学。 谢琚的双亲只当他在说笑,谁知谢琚夜夜苦读,方连登山伐木时,也不免念念有词,双亲无法,只得以毕生家私供谢琚求学,双亲见其子刻苦非常,也曾探问老师其子的天资如何。 老师答曰:“朽木不雕,必为朽木。” 双亲闻言,想着本该如此。 谢琚十一岁时,在一众私塾的学子中可谓垫底,谢琚的双亲以为,当樵夫也没什么不好的,瞧瞧他们的少君,昔时虽位极一国帝师,临了,还不是辞官了? 再则,乱世凶年,风雨飘摇,大瀛更是一朝倾覆,新帝改国为“成”,大肆清洗朝政,教人难以琢磨,他们的少君迟迟未任城主,教此城群龙无首,他个小儿是想去哪儿当官呢? 怎奈谢琚一心苦读,双亲拗不过,只好作罢。 谢琚三十六岁中举任九品录事,入成为官,谢家砍了不知几代山木的柴刀总算功成身退。 谢琚六十岁致仕返淮城颐养天年,现今已是一百一十岁的遐龄!身经四朝!真乃松柏之寿! 谢家上下只凭谢琚每月的致仕金过活,近来,谢琚的身子骨儿却不大健朗,只恐时日无多。 前些日唯一的曾孙女谢上卿更是与一穷书生出奔,委实教谢家上下捏了一把汗,谢琚最是偏疼曾孙女,若他得知此事,八成会气血攻心而亡,好在谢家总算将谢上卿盼了回来,倘若再晚几日,只怕要瞒不住这老骨头了。 说句逆耳之言,若谢琚死了,谢家上下赖以生存的致仕金岂不没了?谢父谢母深思远虑,在谢上卿幼时便为她定了门姻亲,正是淮城素有“神童”之名的施家二郎,若此人他日应举,入仕为官,届时,谢家不就起死回生了么? 怎料那施家小儿施春生非但没有从官的志向,亲族甚至患有遗代隐疾!为此,谢家父母退了与施家的姻亲。 今年开春谢母为谢上卿谋了一桩好姻缘,此人名唤祝亓,其母虽作恶多端,然祝家大郎年纪轻轻,人情练达,未承其母之恶,何况,祝亓名下有座私家码头,想来是个家财殷实的主,虽有一二小妾傍身,可露富之家岂能免俗? 纳妾既是男人家的常事,那么,在此之上,为女儿寻个财主准没跑儿。 不防自家爱女竟与一穷书生跑了!祝亓不堪受辱,连夜退婚。这便罢了,那书生还死在了私奔的商船上,好巧不巧,正是祝亓码头所辖之船!论女儿万般貌美,经此一事,再难觅得好夫家了。 这当口儿,谢上卿正在闺阁听其母训诫,林氏方道一言半句,谢上卿已然哭眼抹泪,她面色惨白,抽抽嗒嗒地伏在丫鬟肩上,林氏见了不免心软,想着女儿遭上水寇定是吓得不轻,无法儿,林氏命丫鬟好好侍奉主子,便长吁短叹地出了闺阁。 谢上卿一听母亲的步履声渐远,她起先睁开一只眼,确定林氏不在了,方从榻上跃下,半搂着她的丫鬟居月道:“我出外一趟,若母亲折返,你便躲进被褥伪作是我,切记,莫要出声,只消听她絮絮聒聒的叨念,明白吗?” 居月见自家小姐交代完巨细,容不得她劝阻,一个翻身已自窗台掠出,非得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 谢上卿抄近道疾行,她自衣袖拈出手绢,将 面上涂得惨白的脂粉卸尽,家中日甚一日的拮据,小厮仆妇遣散得只剩贴身随侍的几位,她倒不必担心在路上撞见什么人被逮回去。 不过,大门自有门房守值,谢上卿只得寻处矮墙逃遁,许是祖辈皆以伐木为生,她自小承得一身牛劲,体魄更是出奇的硬实,加上少时背着双亲随邻舍老兵习得几招粗浅的武艺,翻墙而已,岂能难倒她? 谢上卿干脆利索地翻墙遁出,全然不见众人口中因死了情郎的憔悴之态,就连晨间跃入琼衣坊的花池也不曾影响她分毫。 她随手拦下一辆车舆,“依水街西巷。” 只半刻,马驹顿足,谢上卿撑在车辕上跃下,反手朝车夫掷出几枚铜板。 她行前几步,拾起地上一截粗棍,后在一户家门前停下,其扉轩敞,外置三尺花缸,情知户主有些家私。 谢上卿原想着破门而入,思前算后,仍是依礼叩门。 她敲得紧促,门内传来急遽的步履声。 “咯吱”一声,宅门自内推出一指隙缝,谢上卿乘机将手中木棍横入门缝,她铆劲儿撞门,门内传来女子的哀嚎,段湄洇的前额磕向撞开的门沿,这还没完,紧着门外之人阑入,不及她缓缓神,掌风掠过耳鬓,响天彻地的一巴掌已落在她的左颊。 “前日我如何同你说的?试探归试探,却不可犯下有害祝好之事,你倒好,直接将人往花池里推!段湄洇!你最好夜夜匍匐在淮仙跟前祈祷她无事!”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令杵在一侧的女子亦是一惊,导致她手中的碎银骨碌一地,女子忙着蹲下拾起。此人正是今早在琼衣楼煽风点火的翠衫小娘子,眼见雇银到手,今早段娘子托付的也一字不差地说了,她瞥了眼扭打在一处的段湄洇与谢上卿,匆匆捂着银子吐出两字“告辞”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段湄洇被谢上卿扑打在地,髻上的金簪银钗随之坠下,谢上卿这泥猪贱蹄,一手钳着她,一手将坠地的簪子收入自己囊中。 段湄洇不敌她,奈何为付翠衫女子雇银,她早将下人打发去了后院,更何况,此事绝不能教旁人知晓,特别是祝亓。 她觑见滚落在不远处的粗木,段湄洇的指尖方够着一二,那只手却被谢上卿擒了回来,段湄洇怒道:“还不是为着将戏唱得逼真些?原想佯作无意将码头之事露个底,谁知我只轻轻一推,她便跌落花池?天晓得她这般弱不禁风?!” 段湄洇的脖颈被谢上卿挠出血痕,她却不让步,两手去扯谢上卿的发髻。 二人打滚儿撞上墙根,纷纷吃痛,才见分开。 谢上卿当先站起来,气喘吁吁道:“好,先不论祝好一事,只论你唆使自己的便宜表哥绑了我,以此毁我名声这件事,你且等着,待此事了,我也将你送进去。” 许是二人方才的动静太大,后院远远传来家仆呼喊“夫人”之声,谢上卿揶揄道:“你算哪门子夫人?不过是祝小人口头所允之妻,既未入族谱也未举婚,祝夫人?若非你与你的便宜表哥设计害我,你如今合该唤我一声‘主母‘。” 段湄洇乍闻“表哥”二字,眼底水雾氤氲,她爬起来,呸道:“你又算哪门子小姐?不过是凋敝之家,嗳?真把自己当贵女了?”她瞧了眼天色,冷声道:“倘使谢小姐只为痛打小妾一顿,现已如愿,你滚吧……祝亓该回了。” 谢上卿沉默不语,只听后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大门之外亦有沉重的鞋履声逼近,她这才小跑到墙根,踩着一侧的荷花缸,找准时机,翻身离去。 段湄洇抬手略理发髻与衣裳,不过几息,后院的仆妇与祝亓皆入她眼底。 祝亓跨步上前,打眼横扫段湄洇的衣着,却见她髻子凌散,颈侧渗血,祝亓微微皱眉。据下人来报,早间她与他的表妹齐齐栽入小池,想来身上正是因此挂了彩,如今她已换下那件衣裙,然而,祝亓仍是掴了她一巴掌。 方才谢上卿打得是左脸,如今祝亓打得是右脸,段湄洇心下暗骂,正好对称了。 段湄洇回想那人自苍泽被衙役打捞上来时的模样,褚知见被鱼儿啃食得面目全非,她借此情嚎啕大哭,扯着祝亓的衣袖啜道:“夫君何故如此对待阿洇?夫君以为阿洇不知吗?你原想娶祝娘子为妻!我见夫君迟迟未将阿洇扶为正室,阿洇自是惴惴,横竖不论怎样,夫君也没想着娶我!” “若不是谢家娘子与褚书生私奔,是不是阿洇还要跪在谢娘子跟前,为她这个主母奉茶?阿洇心下悲痛不已,只是想寻夫君的表妹耍耍神气也不成么?莫非……夫君仍旧对祝娘子念念不舍?” “停停停!”祝亓打断她,“你为何突然想着到库房寻衣布?又为何偏偏着此衣在祝好眼前瞎晃悠?乔湄洇,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话到此处,夫君还是不明白么?”段湄洇颤巍巍地行前,早间为救祝好跃入花池受寒,加上方才与那疯女人扭打在一处,早已令她疲乏不堪。 她红着眼,抚在自己的小腹上,“夫君大抵不知,前些日大夫为阿洇诊脉,言之已有两月身孕,只阿洇幼年颠沛流离,受人欺凌,身子孱弱,阿洇唯恐难保孩儿,教夫君空欢喜一场,是以,打算胎象平稳再告予夫君,亦想为腹中孩儿谋个好出身,阿洇有错么?自古妾室之子无不受尽苦楚,阿洇无非是取了匹夫君集藏已久的料子,裁成衣裙到祝娘子跟前招摇也不成么?” 段湄洇仔细祝亓的神色,续道:“阿洇知道,祝娘子谙熟布品,阿洇亦知,夫君库藏之物净是佳品,阿洇只是……想教此城的女娘知晓,夫君娇宠阿洇,有错?” 她的泪珠连连滚落,祝亓心头一软,赶忙将人拥入怀中,“有孕这样大的事,怎能不先同我说?若我得知,也不至将才的一巴掌。” 怀里的这个蠢女人应当不知他与水匪的勾当,更不知库房里沉藏已久的丝织锦正是祝好之物,他近年有过不少女人,却未得子嗣,如今段湄洇有孕,自得作戏哄她,若她当真不知最好,若她情知,那便去母留子。 还有他的那位表妹,最好永远也醒不过来,以及,谢家娘子,那日她定然听到了什么,不若面色何至于此,书生褚知见虽死,谢上卿仍在,保不齐她入衙报官。 不过,死人却是不会讲话的。 …… 静夜沉沉,青云蔽月。 “妙姑娘,你依药引子继续喂着,祝娘子吐出多少,你就得灌进去多少。” “是这个理,咱们皆是陆珏小公子身边的医属,小公子听闻淮城的庸医俱教祝宅备着后事,火急请我几人前来……给祝娘子喂下的尽是顶顶好的妙药,甚至有几味是御赐之物呢。” “祝娘子原就受尽病根啮噬,加上遇着癸水,哎……花池寒气彻骨,伤及心肺气脉,我等已是施尽解数,已近七日,祝娘子能否醒来便看这几日了,若祝娘子仍是未醒,只恐……” 祝好身陷一片昏黑,她眼不可视物,口不能言,身僵不动,然而耳畔却时时游来人声抑或旁的窸窣之音,乃至妙理与絮因的啼哭声,祝好偶尔也能感受到,有人将她缓缓地扶起,喂她喝药,只不过,喂下的一大碗药,她起码得呕出大半…… 今夜是祝好昏睡的第九日,随着轻颤的眼睫,她蓦地睁开眼,只迷迷糊糊瞧见伏在榻前的妙理,祝好再想转眼,顷刻间,眼皮却压得她再次昏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耳畔再度游来窸窣之音。 其后,祝好听得几道声音在一侧杂谈。 “这凡人就算醒了,也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若我这般苟活,还不如死了呢,闹得个清静。”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再说了 ,我们栖居人家檐下,怎可如此咒她?我们应当为小娘子祈福才是。” “可是……小娘子若醒,今年的隆冬势必难熬,即使熬过去了,来年的深冬也是不能了。不过,我们悬心这些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待下月沙荒一过,我们就得离开了,对了,你唤阿吟?说是回家,可是阿吟,你的家又在何处呢?” 祝好冷汗涔涔,她哆嗦难止,汗液滑入眼睑,她睁开一双清透的眼。 内室灯烛幽幽,烛台之上,祝好依稀觑见蝶影摇曳,声音正是自那处传来。 祝好肌酸骨痛,咽喉一股子锈味冲腾而起,她猛喘急咳,呕出满襟黑血。 一息之间,祝好觉着数双眼睛齐齐向她望来。 “她她她她!她醒了!” “她为何一双滴溜儿的眼朝我们这儿瞧?总不能看得见我们吧?!她不是还没死呢,不应该啊!” “……估摸是快死了。” 祝好歪在枕沿,嗓子眼与通身的不适令她难言一字,她两唇翕张,骤见一束青光透窗闪入,将蝶影冲散。 祝好肢体泛麻,动弹不得,她侧目,宋携青不知何时落坐床沿,他抬指化出一方手巾,为她仔细拭净唇角的血渍,襟处的污血也在静默中淡化。 “……何物?” 她终于得以发声,四肢百骸却酸痛得厉害,她难受得紧,汗湿的小脸皱巴巴。 宋携青缄默须臾,盯着她煞白的面容,挤出两字,“游魂。” 她于这些鬼神志怪打从相识他之后便见惯不惊了,可她先前却是窥不见这些游魂的,想到此处,祝好品出几分奇异来,她免不得心下酸楚,虚声问道:“它们说的可是真的?我要死了?你方才……可是将它们杀了?” “只将它们吓跑而已。” 他不曾回答前半句。 祝好盯着杏子青的帷幔失神,她的眼角垂泪,日前她虽未彻底清醒,却可偶尔听清医属的诊断,她虽醒了,可她自己的身子骨,岂能不详? “宋携青。” “在。” 她再唤,“宋携青。” “在。” 他将沾血的手巾铺陈在掌心,眼睫遮去眸底翻涌的狂潮。 祝好的身子渐渐回暖,她将脑袋埋进被褥,“出去。” 被褥一起一伏,传出时断时续的呜咽声。 宋携青将手巾攥紧,濡湿巾面的血液近乎被碾入他的肌肤。 蕴他仙骨 第39节 她在哭。 ----------------------- 作者有话说:段姐跟谢姐都是个狠人() 小宋:喊半天就为让我滚么t_t 第47章 不悔 祝好几乎彻夜未眠,只她一闭上眼,脑际便会闪过昔时的种种回忆,或有悲怆,或有喜乐,一夜过去,枕巾已润湿一片,窗外的峰峦因初升的红日镶出暖黄的叠影,有二三鸟雀驻足枝梢啼鸣,房门被人推开,来人是妙理。 她轻手轻脚地端着小半碗银耳粥踱至榻前,却见榻上之人早已转醒,祝好睁着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两鬓黏湿。 昨夜宋携青依言退出里室,在外煎药的妙理听闻祝好醒了,她火急火燎地赶来,然而见到的,却是毫无生气,了无往日活脱劲的祝好。 她的嗓音带着平静的喑哑,面上并未展露一丝表情,所言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妙理心头,下半夜祝好已不再哭了,而是有条不紊地托妙理清查几件事,其中,多是关于那位所谓的祝夫人“段湄洇”。 妙理将祝好小心扶起,发觉她的枕巾透湿,紧着换新,后取面巾为她擦拭汗湿的鬓发。 待妙理做好一切,她手探银耳粥的温度,见还热乎着,忙不迭舀了一勺递至祝好的唇边。 祝好全无胃口,甚至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眼瞧面前的小姑娘紧绷着的眉以及微微发颤的五指,祝好只得勉强含了一小口。 “姐姐今日觉着如何?身上除了乏力可会疼?陆珏小公子遣来的医属晚些时候会至家中为姐姐复诊,倘若姐姐这会儿仍觉难耐,妙理立即去唤。” 祝好摇摇头,她竟不知自己何时与陆珏的关系到如此地步了,分明只一面之缘。她强逼自己将梗滞喉间的半勺粥咽下,“我不要紧……小公子请来的医师,药钱与看诊钱只可多,不可少,明白吗?” 她轻声问:“妙理,如何了?” 妙理先是颔首算作明了陆珏请医师的这件事,她自然清楚祝好后半段之言意指为何,于是忙道:“姐姐,我已将你转醒的消息大肆传扬了。” “至于段姑娘,她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她自幼在姨母家讨活,后来,姨母西去,只随名唤褚知见的表哥在京外过活,日子相当拮据,再之后,段姑娘嫁给了祝亓公子,不过……并非如旁人所言是正头夫人呢,她只是祝亓公子养在身边的妾室。” “城中承接裁衣的坊间我亦雇人打问了,段姑娘在琼衣楼所着的丝织锦裙裳,是托秋裁局做的,与姐姐所猜无二,段姑娘催得紧,此衣的确是新制的,段姑娘还特意交代,最迟的交衣之日正是姐姐落水的前一日,她果真是奔着姐姐去的!还有在商船遇害的书生恰是段姑娘的表哥褚知见,而与谢家娘子定亲之人竟是祝亓公子!两家倒是撞巧……” 古怪的是,这些个弯绕除却段姑娘雇请秋裁局制衣外,余下之事妙理打探许久,却不见眉目,方连段姑娘的身世也是个谜团,她本蔫蔫的打算与祝好赔话,却在外碰见了宋携青,言之巨细正是他告知的。 妙理百思不得其解,他何以情知此事。 妙理言尽,正想喂祝好第二勺,她不及舀起,祝好已然垂首一阵干呕,妙理连忙抽出手巾与唾壶,祝好将方才喂进的小半口粥尽数哕出,细察上头竟沾着血丝,妙理又惊又怕,她撂下唾壶欲传陆珏身边的医属,却被人扯着衣袖。 “妙理……帮我沏壶茶吧,等等许是有人临门做客的。”祝好知晓妙理心有顾虑,于是撑着一口气道:“沏好茶,再请医师,你安心,我会好好喝药的。” 妙理背过身拭泪,她轻啜应好。 淮城的医士皆断言祝姐姐时日不多,可起手备着后事,众医多是不愿再治了,唯有陆珏小公子随携的医属愿意倾尽一试,她看得出来,姐姐是真的很难受,甚至一碗粥都难以喂下去。 妙理迅速沏好茶,不过几息,院外果然传来应门之声,妙理将客迎入,祝好略扫一眼,心下却是有些吃惊,她转过弯来,此事绝非她将才所想的那么简单。 妙理匆匆退出里室,想必是出外寻医了,屋内只留下祝好与谢上卿二人,而屋外,有人阖眼矮坐阶前,祝好隐约可见他时浅时深的影子。 谢上卿瞥见榻前的小案上摆着新鲜的茶汤,病患自然不可饮茶,此女早知在她转醒之际,有人会登门拜访么?谢上卿端量软榻上面无血色的祝好,她放轻声调道:“祝娘子,我正是与那穷书生‘私奔’的女主人公。” 卧榻之人不曾显露丝毫神情,双眼亦已阖上。 谢上卿自顾自寻了张靠椅就坐,“祝娘子,你见我来,好似有些惊讶,又好似不大惊讶。” 祝好打眼,来人一身丁香云裙,高髻缀珠,颊上搽粉,衣着妆饰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模样,可举止言谈却相判云泥。 她按捺喉咙深处的咳意,平淡道:“我原以为,临门的会是我那段表嫂,未承想,你二人竟是同盟,段湄洇有意 教我辨清丝织锦,你二人是为试探我可知月泉码头之事?群集在琼衣楼说道的小娘子亦是你们的手笔?” “祝娘子,我二人尚不知你对祝亓与上年遭劫的织锦态度如何,我们赌不起,只得以此试探,可我却与段湄洇不对付,我与祝娘子方当‘盟友’二字。”谢上卿凝望茶盏袅袅烟气,“祝亓与段湄洇,我都不会轻放,我想,祝娘子应如是。” 盏里的茶似乎要凉了,升腾而起的白烟在半空骤断,谢上卿的神思也随着行将泯灭的烟卷儿一拂,拂到了月前。 而月前,正是母亲为她与祝亓定下姻亲的那日,自那时起,有一名唤作褚知见的书生屡屡与她不期相遇,此人锦心绣口,身携大雅之气,巧了,恰是谢上卿最腻烦的柔骨文人。 怎奈此人好似有心同她攀谈,而且惯择人多之地相往,一来二去,俩人日渐熟稔。 据褚知见谈及,他已应试不下六次,然而回回落空,而回回,偏只毫末之差,谢上卿听闻不免惋惜,一面觉着他酸苦,更多的却是从褚知见身上窥见了自家爹爹的影子。 爹爹自十七岁闷头儿应考,如今久已四十,屡试不第,顶多过了府试称得一声“谢秀才”,至于院试是再难分得一杯羹了,家中除却已至遐龄的谢琚无不劝他弃此道,谋旁径,哪怕作个私塾夫子,也比如今吃闲饭要好。 曾祖父行将就木,又能护他们几时呢?可爹爹执拗得很…… 她与祝亓的婚期本定在月末,奈何半月前,褚知见以踢蹴鞠为由将她支走,一个柔弱书生,怎会踢蹴鞠?谢上卿带着困惑,赴往褚知见的邀约。 褚知见将会面之地约在醇舍,打算二人齐聚一处共赴场子,怎料谢上卿方推开雅间的门扉,便被里屋满溢的香料迷晕,她醒来时,已在那艘即将遭逢“水匪”的商船上。 她置身狭窄昏黑的小屋,褚知见不曾虐待她,反倒好吃好喝的供着,可见此人虽未言明绑架她的理由,不过,至少不打算要她的性命,若为财帛,更是不可能,毕竟,当今谢家只倚赖她曾祖父的致仕金过活,能余几个钱?那么,褚知见到底为谋何利 小屋里,谢上卿能够隐约听见外间的声响,除却每日为她二人送饭的小厮,始终不见旁人行足此屋。 除用食之外,褚知见总堵着她的嘴,令她无法则声,每每用膳、抑或带她出屋解手,褚知见尽是选在外头寂静或则夜半时,渐渐地,谢上卿忽生一道大胆的揣想,除开每日送餐之人,船上的其余人并不知他二人藏身此地。 他既不图她的性命,她偏以命相挟。 谢上卿开始有意绝食,也不再理睬褚知见,她终日郁郁,仿若将生死弃之度外,谢上卿自他面上瞧见惊惶之色,褚知见应当是头一回行此罪事,谢上卿简直饿得两眼昏昏,某日夜里,外间寂若无人之际,他总算启言向她吐露一切的始末。 他说,他绝不会要她性命,更不会对她如何。 只是,他家中有一表妹,甚是倾慕祝亓公子,祝亓本已应诺扶她为正室,他却临意翻悔,祝亓瞒着她与谢家订亲,他的好表妹却不甘只为妾室。 谢上卿了悟,因她不甘,因他怜爱表妹,是以,他二人,佯作她与人私奔的模样,以此毁她名声,令祝亓与她退亲?笑话!祝亓有什么好?若是他的好表妹当面与她言清,她自甘退婚!若非曾祖父盼在长逝之际亲见她出嫁,她也不至于立即应下此亲。 谢上卿只觉此由太过可笑,亦觉眼前之人,与他的好妹妹脑患疾症,没有她,难不成祝亓不会娶旁的女子吗?还是他的好妹妹天真的以为,没了她,正妻之名便唾手可得?还是说,此事另有猫腻? 褚知见言之,待过些时日,风平波息,便送她回淮城,届时,他定会自觉投案归罪,只是,万般过错,皆与他的表妹了不相干。 谢上卿但笑不语。 不知行船漂泊了几日,又是一个日夜,她依然被束着手脚,舌抵封口布,褚知见解开她缠在脚踝的麻绳,引她离开昏黑的小屋,夜风吹打在船帆上,耳畔呼呼啦啦的,甲板上有一二船厮守夜,这会儿竟已通通睡死过去,船泊边岸,褚知见正要带她离开,不期然间,几人漫谈之音挟着夜风送入她与褚知见的耳内。 二人无意窃听,为着不暴露,褚知见只得悄悄与她藏身在另侧,谢上卿睨见了她的“未婚夫”祝亓,直至今日,她方知所乘竟是月泉码头的船只,而观褚知见东躲西藏的模样,船上之人果真不知她二人的存在。 谢上卿与褚知见耳闻几人商谈之事,从中探得不少秘辛,亦知他们所谋——此船表面行将受水寇劫掠,实则却是船主与水寇合演的一出大戏,事成之后,两方均分商货。 既是行抢,定当扫荡各屋犄角,返回将才的小屋无异于自投罗网。褚知见的表妹虽是祝亓的妾室,可祝亓显然不知船上有他这位“表舅”作客,褚知见的表妹及送饭小厮八成也不知祝亓交结水寇行此阴私,不若怎敢将她二人弄上此等贼船? 为何偏借祝亓的船?原因很简单,谢家惊觉谢上卿失踪定会遣人寻她,论谢家再怎么个寻法,就算将淮城翻个底朝天,因着谢上卿是与穷书生“私奔”,谢家自然没胆在祝亓的眼皮底下寻,她与男人“私奔”之事谢家自是能拖就拖,能瞒就瞒。 站在边岸与甲板交界处商讨的几人终于要动身上岸,谢上卿与褚知见得以暂缓半口气,却在这时,隔岸忽地奔来四五人,以他们的方向正好对上她与褚知见的眼。 一刹那间,火把骤亮,凡甲板携刀者齐齐将刀锋指向她二人,褚知见情见形势之劣,立时为她松绑。 空气凝结一瞬,光焰映着锋刃,就此拉开战幕,祝亓决心杀她二人灭口。 谢上卿有些功夫傍身,怎耐褚知见日日喂她饮下软筋散,教她暂难伸展此技,眼见砍刀迫近,她只得侧身避开,喘息间,斜刺又一柄刀刃挥进,谢上卿走避不及,不过几个呼吸,硬铁斫入皮肉之音在耳畔竟如惊雷炸响,她不觉疼痛,褚知见以身为她挡下此刀,甲板上血流成渠,谢上卿顺势将他推入苍泽之水。 她退步,也跃入滚滚苍泽。 …… 祝好虚弱地睁开眼,“所以,谢姑娘想让我成为你与段湄洇的助力?” 谢上卿点点头,顺手为祝好掖好被辱。 “谢姑娘,请回吧。”祝好的嗓音似凝着经年不化的风雪,“我不会与你抑或段湄洇为盟,你二人可已报官?上年我虽将此事呈报府衙,只是到底未能寻得遗失的织锦,我虽疑心祝亓,奈何不得实证,因此,府衙无法搜检良民居所,只得以’水寇行劫‘定案。” “而今在他所辖的船只上闹出人命,若你二人共告祝亓,府衙势将搜查他的居所,待衙役寻获我遗却的织锦,府衙定会遣人与我这个失主确认,只是……祝亓再怎么蠢,想必也已将库房处理干净了,若只凭你的一偏之言,祝亓却是定不了罪的,反倒会因此引火烧身,你二人整备好实证再行报官也不迟。” “何为实证?”谢上卿挑眉,“我记着,祝娘子当年状告尤衍那蛆虫,亦是不管不顾,只拼力死闯,不惜受笞惹得满身病骨,祝娘子,我真的很佩服你。” “事关友人,旁及家父,怎能不拼命。” “祝娘子,你悔吗?” 痛悔因旧案令自己沉珂宿疾。 冗长的寂静后,谢上卿耳闻她琅琅二字:“不悔。” 祝好侧身,“谢姑娘,回吧。往后也不必来了,至于此案,若府衙来人,我会如实见告,但我,不会再做此外多余的事情。” 谢上卿还想再言其它,屋门却已敞开,有一郎君步入,他神色冷峻,唯望榻上的女子时,眉宇稍有动容,“谢姑娘,家妻倦乏,恕难待客。” 言已至此,她只得起身作别,临行前,谢上卿向着祝好深鞠一躬,她行经宋携青一侧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仔细端量后,谢上卿不禁目露惊怔,下意识喃喃:“青天大老爷,简直一模一样啊……” 待谢上卿离去,宋携青正要退出里室,榻上之人却喊住他,“宋携青。” 他眼里隐有期冀,“你说。” “谢谢。 ” …… 醇舍临窗的雅间上置一株盛绽的牡丹,这是陆珏特命小仆在此城顶顶好的花肆择买的,众言女子怜花,美人更如是。 果如其言,乔眉低敛眉眼,一错不错地盯赏置之瓷瓶的牡丹,其花艳冶,衬她却在一瞬失光落彩,美人较之牡丹,更称得上一句“国色天香”。 乔眉抬头,耳铛坠着的明珠轻晃,她抿唇,“陆公子,谢谢。” “欸,你们女子,惯以言谢搪塞男人,左谢谢,右谢谢,累不累呀?倒不如拿点实意。”陆珏一手支颐,“乔娘子当知,小爷我今儿个约你,并非为了听你道谢,而是等乔姑娘给个准信。” 今日却非俩人头一次私下晤面,犹记第一次私约,是在祝好跌入花池,药石无医的那次。 淮城的大夫无不婉劝祝家起备后事,祝娘子年岁尚轻,她那样好,阎王殿怎可说收就收呢? 于是,她朝陆珏递上拜帖,陆珏甚是大方地将自己随侍的医属遣至祝宅,这才勉强保下祝好的性命。 望门贵族之家的医属到底与平头百姓之家有着霄壤之别。 至于陆珏所谓的准信…… 乔眉听见身前人轻击木案之音,“乔娘子,后日,我须启行岐州,稍作休整行将上京。” “来年开春,正逢大成立国百年,圣上与太后极其重视国诞之礼,除祭天地、祭开国圣主,乐府女官亦在筹议大典。我嘛,确乎不才,并不与旁的高门子弟一般望跻身朝野,而是打算在乐府谋一闲职,今朝国安民泰,四海晏然,我为国之大庆而舞乐何尝不是另一种报国的方式?” “论说寻乐子,我自诩翘楚,欸,小爷我的这双眼只辨明珠,而你,正是我选中的珠翠,来年乔娘子若得以在国诞之礼为国之百岁拜寿,我入乐府,乔娘子即作乐官,何乐不为?” 百花楼丛集佳乐,名扬万里,这便是陆珏亲临淮城的目的,乐府于世家子弟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官,不过是为宫中诸礼筹备舞乐,迎个喜气。如他这般高门子弟合该鄙夷不屑,家亲更不允他打这门主意,是以,陆珏只得凭自己筹谋。 乔眉不论处事不惊的脾性,还是一手艳压花楼诸妓的箜篌,无不教他折服,陆珏本愿以财帛自老鸨手中直接将乔眉收归麾下,岂知半路杀出个祝娘子的堂哥…… 所谓乐官者,乃开国皇帝特为精擅吹弹歌舞之女所设之职,然将百年,世人对此职的看法仍是褒贬不一,说白了,区区一个以艺侍人的女流,怎配以“官”相称?要知道,大成未立之时,以色以艺侍人的女子,只堪贱籍。 百年前,武者以血肉筑国,文者以笔墨作剑,乐者亦以琴弦为戟,今朝太平年正是靠前人女子及儿郎所共济。 “陆公子。”乔眉的神情难掩其悲怆,“我的手,弹不了箜篌了。” 蕴他仙骨 第40节 陆珏笑谈,“乐之众,惟箜篌可奏么?再说了,京师为何地?大成之国都,高世能人的云集之地,乔娘子的手伤未必不可治愈,难不成,乔娘子今生已决心不再与乐为伍了?” 乔眉言否,她喜欢歌舞器乐,自小就喜欢,绝非因百花楼乐魁一称而苦练,更不会因百花楼的遭际便舍弃此道。 “好,陆公子,我已决意上京。”乔眉拨弄牡丹瓣沿,“今夜我会同母亲好好谈谈,明日便起手拾掇行囊,后日与公子一道离行,只是,我仍有一事……” 陆珏心领神会,接道:“虽说我仗着门楣,处事偶有荒唐,乔娘子却莫轻看了我。哪怕你抗绝上京,祝娘子之处,我仍会请医属应诊,不日起行的,也没有那些个医属,他们会暂且留居此城,祝好……我早自友人口中识得此女,倒是个值得敬服之人。” 乔眉眼含热泪,向他微微作揖。 陆珏约了时辰至百花楼听玉沙弹曲,是以,他也懒得多言其它,只遣人将乔眉好生送回。 乔眉返身琼衣楼时,柳如棠正提着盏锃亮的风灯候在扉外,乔眉见了,步前唤声:“母亲。” 柳如棠面露忧忧,“乔乔去意已决?任母亲如何论道皆无用?” 乔眉倏然下跪,不论柳如棠怎么扶掖相劝她就是不起,“母亲,我想了很久,我想试一试,此意绝非为着祝娘子,而是为着我自己。” 柳如棠忆起祝好生事的那日清早,乍闻吵嚷的她下楼,正巧睹见祝好跌入花池,段湄洇后脚跃入,她方奔前几步,另有一位锦裳小娘子翻入花池,据闻是谢家女儿,当即池内乱成一锅粥。 这还没完,紧着是祝好的夫君跃入…… 嚯,那场面好比热锅下饺…… 之后四人如何上来的,又发生了何事,她却是一丁点儿也记不清了,回过神来,祝好早已被自家夫君抱走了,只池里的俩人莫名其妙地扭打在一处,势必将对方溺死的阵仗,柳如棠探问旁人细情,众娘子亦是懵然,古怪得很。 乔眉就地一拜,“女儿知道,母亲苦觅多年方将女儿寻回,女儿尚未尽孝,却要再次离开母亲,女儿不孝,亦知母亲放不下心,可是母亲。”她仰首,眼神坚定,“我想继续以歌舞器乐立身,不为博男人爱怜,只为奏出令成民欢愉之曲、亦想奏出我泱泱家国的磅礴之气,我想教世间人不再看低女乐,想教他们知道。‘乐’并非以色侍人。” “乔乔。”柳如棠屈膝将女儿揽入怀中,“祝好身骨至此,各铺尚需母亲扛着,无法伴你上京,若陆珏对你有逾矩之处,母亲定将他的肉一刀刀剜了……” 这些年,她不在女儿身侧,无人为乔眉遮风挡雨,虽如此,她的女儿仍长成了世间最好的小娘子,她为人母,岂能阻女儿的夙心往志。 她再难忍泪,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乔乔,别忘了回家的路,记着常来探望母亲。” ----------------------- 作者有话说:小段跳,小段跳完小谢跳,小谢跳,小谢跳完小宋跳... 6k算是两章合一起了一口气把剧情过一下 下章应该是谈个恋爱 第48章 言和 “小施啊,你可曾自祖上留下的画卷中,窥得仙君的容貌?” 施春生闲坐矮杌,将鱼线掷入荷塘,“不曾。” 谢上卿两手撑在草甸上,她仰天远眺长空的鸟雀飞禽,“昨日,我拜望了祝宅。” “你应知,我的曾祖父,最是敬重此人,家中堆叠了不少仙君生前的亲笔和前人所绘的小像,或者自己苦习丹青的画作,昨日,我不只见到了祝娘子,还见到了她的夫君。” 谢上卿探眼施春生的表情,颇为鄙夷地问他:“你这般关切她,时时托人窥问她的消息,为她广询医方,却始终不至祝宅亲探,只因听闻她与夫君复婚的喜事?” 她有意拖长最末两字的尾音,施春生攥在钓竿上的五指骤缩。 竿上悬垂的鱼线轻颤,眼见银鱼行将上钩,一只女儿家的绣履却在水面一点,鱼儿闻波奔窜,施春生见她笑得张扬,“欸,言归正传,小施虽未见过仙君,合该见过祝娘子的夫君吧?你猜怎么着?” “宋公子竟与仙君生得一般无二!换句话说……也就是,同你的伯曾祖父宋琅一模一样!”谢上卿眼见施春生紧皱着眉峰,好似溺在某一处的记忆里,她掬了一捧水洒向他,直至施春生回神,她才续道:“我的曾祖父不但见过仙君,甚至有幸得仙君之惠,你大抵不知,我的曾祖父是因仙君方有了为官的执念。” “他老人家的平生之志,便是当个史官,奈何其读书 资质真是……”谢上卿咋舌,“不过呢,较之我爹爹可谓是文曲星再世。” 施春生侧目去看席地坐在塘畔晃着两脚的女子,他淡声道:“施某不才,曾幸阅家父的文章,诚然短乏气韵,论旨太过一板一眼,中举却不成问题,包括里边的那位,倒是块璞玉,只惜虽为新政,若不得大族荫蔽,精金良玉亦易蒙尘于吃肉不吐骨的京师庙堂。” 她听不大懂,百无聊赖地问:“哦,你在京都的表弟如何呢?” 施春生一时不语,他的表弟并非读书的料子,唯望他的双亲及早正视他的弊处,宽他觅得一己所长,不再令他徒徒苦溺难捱的书海之中。 谢上卿一拍前额,“小施!偏题了!”她忽然正色道:“你说,我的曾祖父早年尚能下地时,三天两头必行折哕斋为仙君焚香敬奉,更是年年盼我作玉女为仙君奉烛拂尘,曾祖父虔心至此,怎舍忘却仙君的容貌呢?” “宋公子与仙君皆姓宋,可叹只知其名为‘琅’,不知其字,东街杂卖的一篇志怪里,言之死者若有未尽之愿,倘若生前功德圆满,或可撼动鬼差重回阳世。” “莫不是他得道成仙,以凡躯回到故居了?”论及此处,谢上卿脑际一闪念,惊道:“宋携青不正是在祝好将绣球掷于仙君的玉像上才露面的吗?以及,若我不曾记岔,祝宅前生的松鹤居,当是仙君在世时的别邸!” 她已喋喋至这份上了,谁知身侧之人一如往常的平静,谢上卿气急败坏地自袖内摸出一卷翘角泛黄的画轴,她大劲甩到施春生怀里,“哝,旧朝名士平一水的画作,你睁大眼仔细瞧瞧,祝娘子的夫君,与你的伯曾祖父宋琅有几分相像?” 施春生搁下钓竿,他徐徐推开卷轴,只一眼已然大骇。 死寂之余,不远处的房舍内乍响瓷器坠地之音,二人纷纷回首,谢上卿唇角勾笑,她先至柴房捣腾了根趁手的粗木,旋即步近传声的房舍外。 施春生将画卷轻手收存,问她:“谢姑娘待如何?” “呵呵,先赏他一棍,以偿囚我之仇。” …… 两日之期转瞬即逝,乔眉其实没什么物什值得收裹的,惟有自小伴她长大的箜篌,以及在她以“乐”名声大噪时,陈妈妈为她敦请斫琴师以上乘的胡杨木雕凿而成的嵌银丝箜篌。 柳如棠已遣人将她昨日拾掇齐整的行囊扛上马车,包括祝好托人送来的各色赠别礼,独独眼前的两架箜篌乔眉不知如何取舍。 她前思后想,下定心遣人将陈妈妈所赠的嵌银丝箜篌送至百花楼予玉沙,哪怕她无心试习箜篌,来日若逢难处,或可以此换个周转金,只盼玉沙得以及早离开那等风色之地。 乔眉怀抱有些脱漆、却整整承载她十余年艰劳与苦乐的箜篌步出阁楼,甫一行外,遂见母亲叉着腰立在车舆一侧,正与陆珏絮絮聒聒地说些什么。 母女二人依偎在一处哭眼擦泪了好半晌,陆珏眼见时辰真的不早了,只好出言催促。 直至乔眉入轿,仍是不舍将卷起的帷幔放下,她儿时被牙婆兜卖至淮城,对于此地,乔眉说不上喜欢,只因母亲与友人尽居此地,是以,淮城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家。 随马儿一声嘶鸣彻响,车轮轱辘启行,柳如棠徒步追出好远,声泪俱下。 玉沙合抱嵌银丝箜篌独自立在百花楼的窗廊处,她将此景尽收眼底,亲情于她而言,已经太过渺远,脑际一晃而过的族亲五官已遭岁月磨平。 长风将乔眉所乘车舆的帷幔吹落,玉沙才敢于光明正大地将视线烙在愈行愈远的马车上。 倏地,一枚两指长的赤金小牌阻绝了她的视线,玉沙的女使柳儿解释道:“此物是陆珏公子差使下人送予娘子的,除此之外,陆珏公子……只字未言。” 玉沙接过端详,但见其上雕镌着形似家徽的兽纹,此物当然不是一块普通的金条。 她的视线横越茫茫行人,稳稳地落在身骑玄马的少年身上。 真是滥情。 …… 萦满药味的室内,祝好侧望圆案上压着的喜帖失神,上月拜请她绣嫁衣的李沅双亲将在明日举婚仪。 祝好今日依旧没什么胃口,好在精气神较之前日有所好转,她掀开被褥,手撑榻沿借力站起。许是卧床已久,祝好的下肢宛若遇春将化的冰凌逐渐自僵直回暖,她已近半月不曾下地,只得沿屋扶着桌椅柜台练习举步,岂料方行两步已是呛咳连连。 她只得半卧在美人椅上,祝好垂手自矮橱抽出一本账册来看,才扫没几眼,脑际却频频传来抽痛,直教她无从凝神,甚至双眼也在渐渐模糊,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在此刻彻底坍塌,莹白的泪珠自眼角滚落。 随之而来的,是比将才更加猛烈的咳疾,仿若要将心肺呕出才肯罢休,如今的她,浑身的气力尽被抽干,就连步回榻上的余力也无。 祝好知道,乔眉今日启行,她亦遣人备好了佳礼送往,亦自医属的口中获悉,正是乔姑娘托陆珏公子命他们前来祝宅为她诊治。乔眉昨夜也来过,她一再宽慰祝好,与她言明,此次上京,尽为全她自己的夙愿,绝非以此与陆珏做交易,教祝好切莫自疚伤怀。 还说,她的母亲柳如棠平素口直心快了些,若是偶生龃龉,还望她多多担待。 担待?祝好笑了,合该是托她们一家子担待她才是……如今她病成这副模样,衣楼诸事皆压在柳如棠的肩上,她此番重病,拖了不少人的后腿。 祝好原想着今日亲自为乔眉送行,而今她的这副残躯是无法如愿了。 就在这时,房门霍然敞开,又是他。 宋携青顺手将她抱起,她偎在他的怀里,整间内室净是连熏香都掩盖不住的药腥气,唯有他怀里弥散着好闻的甘松香。 他为祝好盖好被辱,掖整被角,一言不发地退出里屋。 除却妙理入屋喂她服药,祝好起了片刻,除此之外,及至夜来,她都睁着一双空洞的眼,一动不动地侧卧榻间冥思。 殊不知乔眉行至何处了。 直至日月将更,祝好总算生了几分困意,她两眼欲阖之际,喉内却似横遭万蚁啃食般刺痒难耐。 不绝的咳声传及院外,宋携青指尖凝集浅光,他将其弹出,一点荧光拖拽出流萤般的尾羽,它自紧掩的小窗飞入,顷刻间,咳音骤止,只自内断断续续地游来闲谈之声。 “我的小字唤作阿吟,至于名姓……我忘却啦,翩翩,我在阳世东飘西泊百年,独独记着要回家,以及……我有一个甚是厌恶我的兄长,还有,不惜以五千精兵追逼我的夫君,而我,正是遭他所害。” 她的语调分明轻快,祝好却不由品出几许怆然,她不愿揭其疮疤,话锋一转道:“其余的游魂呢?前些日,我记得瞧见了好几只蝶影呢。” 枕前的银蝶随烛火跃动,“被你家夫君吓跑了……” 祝好抿抿干燥的唇,“阿吟不怕他?” “总觉得……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换言之,倒令她有些熟悉。 银蝶在将尽的薄月与烛照下起舞,祝好问她:“阿吟的家在何处?打算何时起行?” 银蝶闻言,兴奋地振翅,“我的家乡在繁盛的瀛都,奈何沙荒将临,我徒行百年,尽遭沙荒卷得行不知往。翩翩尚不知沙荒是何物吧?此沙荒非彼沙荒,而是自冥府刮来阳世的尘烟,只对魂魄有影响,更非凡人能视,破解之法,便是暂栖满盈灵气之家,翩翩的家就方方好,大抵是因有人神坐镇。” 祝 好顿言良久,轻声道:“阿吟,瀛朝已为故国,唯都城未徙。” 她的羽翼低垂,“翩翩,大家可能吃饱饭、穿暖衣?可有人因战乱颠沛流离?新国的将帅如何?守得住边陲吗?” “天下承平,国泰民安。” …… 自打祝好醒来,日日只用小半碗稀粥暖腹,直至前夜,她忽然告诉妙理想喝甜汤,妙理激动不已,有了食欲说明姐姐的病症已见起色,是以,天尚未亮透,妙理已然马不停蹄地奔至东市。 “蜜梨、莲子、红枣……”妙理埋头边走边清点提篮内的食材,想着还有哪些东西未备齐。 “妙理?” 她闻声翘望,但见米行外立着一位身量高挑的杏衣女娘,妙理沉抑多日的面容终于跃上一抹喜色。 她高声唤道:“阿渝!” 张渝亦是喜不自胜,她快步上前揽过妙理的肩,讶然道:“我将将瞅着像你,便压赌似的喊了一嗓子,没想到还赌对了!当真是我如假包换的妙丫头!” “我去年自南郡嫁给这家米行的大儿子,妙理!我每每惦着给你来书,却不知该寄到哪儿!曹婆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将你卖去了何地!”她笑中带泪,雀跃道:“谁想竟在淮城与你相聚!?” 妙理听言,面上的笑意荡然一空,她手心渗汗,惶惶问:“阿渝,你岂会不知我的住地?上年四月我分明收到了你自南郡寄来的蕈菇……” 张渝古怪道:“我何时寄蕈菇了?再说了,我是去年上元嫁过来的,四月?我早就不在南郡了,如何从那给你寄?我稔知你厨艺不精,那玩意儿若是煮不好可是会中毒的!我又怎会寄给你?” 妙理再也顾不得其它,她起急往祝宅的便道狂奔,任张渝在后头怎么呼喊都无法撼动她的步履半分。 南郡盛产菇类,上年她正是因用了未煮熟的蕈菇导致神智不清,巡夜时忘了将檐灯熄灭,引得火星子随风飘入未掩的小窗,致使祝宅失火。 蕴他仙骨 第41节 妙理在流风疾奔中回想当日的细情,蕈菇是祝宅管事林伯交与她的,说是南郡走货的脚夫顺道捎来的,且外裹所书的确是张渝的名,阿渝并不识字,只可勉强书写自己的名,外裹上的字迹端正,妙理原以为是张渝请的代笔,殊不知,张渝从未寄蕈菇予她! 知悉她被卖往祝家前生自南郡,且知她的友人名姓,妙理已无在世的亲族,那么,其人只得借曹婆探听,谁又会闲着打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是谁向曹婆打听,她才会将这些事相告呢? 说来也是好笑,她虽确定自己在事发当日因食未熟的蕈菇导致神志不清,官府问讯时,妙理也以此为由作答,实则当夜她只感头晕目眩,许多事压根就记不清。 而今想来,她真的因疏失未将檐灯灭去、未将小窗掩上吗?还是有人趁她神志恍惚之际,乘间作祸?当时受困火海的惟有祝姐姐,她再怎么愚笨,亦可轻易猜及是何人想对姐姐下毒手。 眼见行将步抵祝宅,妙理胳臂乍地阵痛,猛不丁被人拖进一条逼仄的旧巷。 一张熟悉,又令她打怵的脸迫近,而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带刀的壮丁。 “……祝公子。”妙理努力掩饰面上的慌促,可近前的男人依旧逼使她退步,最终,妙理受他抵在冰冷的巷壁,她手上的提篮坠落,食料铺洒一地,她退无可退。 祝亓高抬她的下颌,一手掐在她的颈,只以二人听得清的声量出言。 妙理瘫软在地,“祝姐姐待婢子极好,我岂能……” 她言之未尽,一位壮丁不容分说地掰开她的嘴将一枚药丸塞入,直见妙理吞咽才松开她。 “妙理,此毒逢月猝发,是以,每月的今日切记寻我取解药,若你未服,五脏寸裂而亡,死前受尽啮噬,死后情状令人作呕。” 言罢,祝亓却见瘫跪在地的女人仍未有所表态,他怒从心起,正想给她一脚,谁知身后骤起嗷嗷嚎声,祝亓方扭头,冷不防一棍直接敲在他的面上。 …… 天才蒙蒙亮,祝好便已睁开了眼,今日的她气色有所好转,许是昨日偷偷下过地,今日再次迈步时,腿脚显见得要活便一些。 她为着在今日支开妙理,昨夜同妙理提及,今早要喝甜汤,因此,妙理这会儿应当不在家中。 祝好缓缓移步至衣橱,换了件茜色夹月白领的春裙,她将及腰的发盘整齐,仅以木簪固定,而后净好面,裹了件棉制的斗篷,戴上风帽,方才矮着身、做贼似地推开房门。 甫一开门,入目的第一眼便是宋携青。 “你要拦我?” “不是。” 祝好绕过他,喘着粗气朝前徐行,从里屋步至外院已教她疲精竭力,好在祝好昨日已知会车夫邱二在外候着,想必这个点已在宅外套好马车了。 夜半下过雨,青石砖免不得坑洼蓄水,为着绕道,迎面横生一道大水洼,她难以一步跨过,倘若直行,履袜定会浸湿,正当祝好踟蹰,想着要不绕回去,忽觉沉沉的病体一轻。 宋携青穿过祝好的背膝将她单手托起,祝好迫于圈着他的颈,她的半张脸掩于风帽之下,并未瞧见他得手后上扬的唇与眉,一转眼,宋携青一迈长腿,轻而易举地越过水洼。 太近了……祝好扶在他颈上的手不由收紧,她前额的碎发轻拂他的眉峰,祝好低垂的眼瞥见他缀着红痣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 他嗓音低沉:“欲行李家?” 臂弯里的那人闷闷应声,尾音尚未消失,祝好甫一抬眼,只见周围的景色骤然一换——简朴的小院以红绸挽成的团花作饰,祝好认得此地,正是李沅的家。 宋携青将她放下,一只手臂虚虚护在她的背脊,祝好轻扯他衣袖,“邱二还在宅外候着,他为人憨实,要是迟迟不见我,只会一直杵在外头干候。” 宋携青垂眸扫了眼祝好发力的指节,他任她扯着袖角,“我施术遣他回房。” 祝好还想再言其它,侧室却步出几人,其间正有方絮因与李沅。 已至五月,众人多着轻薄的纱裙,唯有祝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甚至于脑袋也裹在风帽之下。 方絮因哭笑不得,可她既然来了,说明今日身子已有大好,她一面捧着祝好僵冷的手,一面不可抑制的两眼湿润,方絮因在她缠绵病卧时临门拜望数次,今日见她得以下地了,虚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地,然方絮因口中却不免言教道:“你这身子骨,谁请你来了?” 言此,她指责似地剜了眼宋携青,“若生了什么事,待如何?你呀,及早回去将养,衣铺亦有我与柳掌柜帮衬,翩翩日内切莫劳心,好好使唤你家夫君,仔细伺候着你。” 李沅亦是满面忧容,“祝掌柜,那份送至祝宅的喜帖不过是讨个喜头,我……你的身子尚未好全,岂能为此等小事动身……” 祝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今日没什么风,然她出行未及一刻钟,脑中却有些昏昏沉了,她笑笑,露出洁白的牙,“何须你们赶我?待我吃了喜宴便回,你们只管安心,有夫君陪着我呢,能生何事?” 方絮因自是不依,谁不知祝好最擅逞强? 然而,不待她婉劝,一侧窗牖上贴着剪纸的居舍房门大敞,身着朱湛红喜服的老两口一人倚坐安有木轮的坐具,一人被搀着缓缓走出,不知何时,小院的来客逐渐多了起来,夫妻二人的两鬓生白,半生所历的风霜却难将今日不经意溢出的喜悦磨消,其母刘氏亦不见往昔因失心疯显得木讷的神情。 婚宴并不隆重,新婚的小屋也不曾好好装潢,地面仅以硬土铺实,虽如此,却是迟误整整二十载的婚仪。 朱湛红的嫁衣上细绣一簇桃花,花枝自袖探出,好似行将探到二十年前,少年攀上桃树,为他的小娘子折下枝头的桃花,簪在她鬓间的那年。 所谓白头偕老,二人今日成婚久已白头。 祝好悲从心来,她侧目去看宋携青。 她这辈子,到底是没能白头了。 门外乍响轰天震地的爆竹声,火星四溅,耳畔如雷贯耳,祝好不觉难受,只额鬓开始渗汗,她浑身竟似无骨般,向后栽去。 沸天震地间,惟有一人经心她。 宋携青将她牢牢纳入自己怀中,祝好攥着他的衣襟,声音很轻,“宋携青,我想吃馄饨。” 半月来,她尽以流食果腹,肉腥膻,食之只会教她生呕,顶多切成沫状放入粥中,许是近日太过清汤寡水,她今儿个好不容易背着妙理溜出家门,自然不可放过此等良机。 宋携青不作声,怀里的女子仰首,抵在他的膛间,两眼盈盈地问:“可以吗?” 他无计可施,再难以推拒她。 …… 宋携青拜辞李家各众,方絮因自知祝好的身骨,如今方见起色,自鬼门关拉回一条命,卧榻休养才是重中之重,见夫妻二人打算离辞倒是正中她之意。 然俩人宣称回家,宋携青却怀搂祝好闪身至城西一家开张百余年的馄饨铺。 他为人时,曾与胞弟来过。 此铺之所以百年不倒,正是倚赖血脉继嗣至此,他为人时并无妻妾,叔父虽往他房中频塞女侍,他却了无此意,距他身死已百年的今朝,身侧再不见人间的骨肉至亲了,存世的唯有淌着胞弟隔代血脉的族人。 他将目光落在祝好身上,眼底流光疏朗,除却他旁支的一点血亲,人世间尚有他的妻…… 虽则,暂只是他名头上互利的妻。 小贩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案,他悄悄打眼俊俏郎君身侧的女子,街上人来人往,尽是薄衣薄裤,唯此女仿佛置身隆冬。 宋携青与祝好同坐一张条凳,侧目时,只可见她风帽下的侧脸,若她将颈再弯低些,便只能瞥见她的一点鼻尖。 宋携青起身,朝她对案移步,索性在祝好对面落座。 俩人相对而坐,如此,他便能清楚地窥见祝好笼在风帽下苍白的脸。 可她似乎有些不悦,咬着下唇凝着他。 宋携青微不可闻地一叹,“这样,方能看清你如何了。” 这句话着实有些含蓄,并非“我想看你”,而是,便于探清你的情况。 祝好低头,瓷碗里升腾而起的白烟拂在她的脸颊,她问:“宋携青,你不吃?” “不喜。” 她点点头,帽沿的绒毛也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嗯,好似没见到宋仙君有什么喜欢的。” 宋携青将注目意有所指地落在祝好身上,他轻叩桌案,无声一笑。 “宋携青。” “嗯。” 祝好抬眸,“对不起。” “当日在折哕斋,我不该莫名其妙的同你置气,我只顾怨你舍弃己命,可是……”她的声色透着喑哑,“我却不曾问过,你为何不愿活下去,一个人倘若比起活着更甘于死亡,定是遭为人所不能承之苦。宋携青,如今我的这副病体暂能苟喘,却事事再难从力,换而言之,与死了,倒也无异。” “自我清醒,我再不能食自己喜欢的零嘴,也不能再闲步于我一砖一瓦整饰的小院,方连双亲遗留予我的铺户,也难顾一二,最简单的账册也无法凝心披阅,我……时时犯昏,难以健步,好比今日,多是你抱着我。” 她翻搅碗内馄饨,闷闷地说:“这般……甚是无趣。” “若我只余一年两载的短寿。”她停下动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余下的时日只能缠绵病榻虚度,我宁肯以两载之寿换作一个健全无病的我,哪怕,是只余一月康健寿命的我。” “祝好。”他出言打断道:“方将几日?你的锐气便已消磨完了么?你,已无活意?” 待最后一字落下,宋携青屈起的五指一松,她今日方见好转,他实在不应说得这般恶劣,是以,宋携青换了个温和的语调,“可还记着,我同你说过什么?” 不等她作答,他继续道:“你为我解咒,本君,为你荡平一切阻碍。”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直接同他说不就好了吗?这些时日,她总是眸底蓄泪的虚卧榻上,为何?为何不差使他,不使唤他?此咒惟她可解,她既攥着他的命,她大可以再任性些,何须这般乖顺? 宋携青言此并未看她,蓦然抬首,她的眼尾鼻尖却泛着红,祝好恨恨盯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说过不想活了?” 滚烫的馄饨飘在碗中直冒热气,将她的眼熏得潮润,她不顾馄饨有多烫,只置气般的迅速舀了勺塞入口中。 祝好的舌被烫得犹如针扎,她本苍白的面色因此一霎通红。 她终于有了落泪的理由,连呼热气直嚷嚷着烫。祝好的泪簌簌滚入瓷碗,汤面荡起涟漪,“我会好好活着,大口吃饭,回去后,也会遵医属服药,竭尽全力地活着。” 宋携青将她面前仍泛着热气的馄饨移到自己跟前,他将瓷碗里的馄饨以勺切成两半,随即伴着汤汁舀起,搁在下唇吹了吹。 他甚至将勺贴在唇上探了探温度,确定放温了,才送到祝好嘴边。 “宋携青。”她的脸掩在茸茸的风帽里,转着乌溜的眼,“你好似……变得不大一样了。” “宋携青,你是不是……” 他猛地将馄饨强行喂入她的口中。 “……你,干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勺馄饨令祝好险些噎着,“凡女怎有胆劳烦仙君?我自个儿来。” 宋携青依言将馄饨推回她的跟前,撂下一句,“记着吹。 祝好眨眨眼,有些底气不足地问:“宋携青,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宋携青挑眉,他何至于与一个姑娘家置气…… ----------------------- 作者有话说:昨天跟今天突然突突突的涨收藏,不知道是哪个小可爱的自来水[爆哭]好感动[爆哭] 糙,下午写到一半键盘嗝屁了,用手机码字直接让我两眼昏昏[裂开] 认命吧男人,你已经掩藏不住对她的爱了,快拜服在她的衣裙下吧[小丑] 第49章 似他 “小……小姐,你怎么衣衫不整的?髻上的珠花也歪了,婢子早间合该为您梳齐整了呀。” 居月眼看谢上卿在房中一阵翻箱倒柜,她将才搁在椅上的木棍甚至凝着血水,居月直觉心惊,她小声问道:“小姐,此棍……是……” “居月!”谢上卿突然转身,“快快为我更衣,重梳髻发!不若泥猪癞狗可要登门了!” 居月虽然不知自家小姐所言的泥猪癞狗是何人,不过小姐既然如此发急,她只得乖乖闭口藏舌,为小姐更换新衣,重挽髻子。 蕴他仙骨 第42节 待最后一根嵌金连叶钗被簪入谢上卿的髻间,外方忽起喧噪之音。 她火急揭开一盒唇脂,以指任便在唇上搽上点红,后自壁柜取香往身上使劲儿抹,谢上卿侧身扫眼对镜的自己,确定旁人无从寻得破绽后方推门步出。 她穿过一扇垂花门与一道曲廊临至前院。 谢宅正门大敞,两三家仆手中皆提篮,其内置着鸡蛋和烂叶,谢上卿倍感困惑,忽而瞥见其父谢氏与其母林氏双双杵在门阶,手上也免不得提着竹篮,谢上卿蹙着两眉小跑上前。 正当其时,她的好爹爹自篮内掏出一枚鸡蛋掷去,谢上卿顺着所掷之地打眼——鸡蛋砸在门外银白圆领袍的男子前额,其壳应声脆裂,蛋液自男人的额角下淌。 嚯! 此人束高冠,银白的衣着与黎黑的肤色两两相衬,显得相当土气,何况高冠偏斜,袍衣沾土,他颊边青肿,额角除却蛋液还凝着血块,一双阴鸷的三角眼落在谢上卿的身上,来人不是祝亓又是谁? 她掩唇惊呼:“呀!祝公子!怎的闹成这副模样?”谢上卿扬声诘问双亲,“母亲父亲,发生了何事?缘何以鸡蛋跟烂菜叶问候祝公子?来者是客的道理曾祖父没少教呀。” 林氏手指祝亓,激愤道:“来者是客?卿卿问问他!此行是干什么来了?” 她呸道:“当初厌你名声退婚的是他!瞧不上你的也是他!怎么?这会儿好端端的想起吃回头草了?娶我女儿?想都别想!他这王八羔子准没安好心!” 谢上卿拎起裙尾步近,一行一举尽显大家之气,她挽过双亲的手臂,娇娇地唤:“好啦,母亲父亲,此事说到底是女儿自己的事,终归要嫁人的也是女儿自己对吧?” 她晃晃其父的手,“谢秀才,你同母亲及家仆先回避一会儿?女儿想亲自与祝公子言清,可好?”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自家 女儿的脾性他们怎会不清楚?眼下的温婉懂事无非浮于表面,但凡是谢上卿决意的事,就算他们做父母的百般阻挠,也难以撼动半分。 眼观祝亓分外狼狈的糗态,二人的火气因之消却大半,于是其父只默声拍拍女儿的肩,便带着妻子与家仆退回宅内。 谢上卿见一众人消失在视域,方踩着碎步至祝亓跟前。 祝亓逼盯夫妻二人离时的余影,目露凶光。若非他来时未带随从,准定将那些个往他身上扔烂菜叶与鸡蛋之人的胳臂砍下,不过,他而今尚有更当紧的事待处理。 祝亓上下端详谢上卿,适才他在旧巷受一名面戴幂篱女人的棍殴,其女不仅轻易放倒三名水寇,甚至得以全身而退,据闻谢家女有些功夫傍身……不过,那日在商船上倒不见她施展一二。 他自袖内抽出一方桃色的芙蓉锦帕,搁在谢上卿眼前晃了晃,“可是谢娘子的私物?” 谢上卿凑近一瞧,她掩着鼻仍不防打了个喷嚏,“柰花香?祝公子,我自娘胎落地便对花香患有敏症,又怎会熏有此香?我自是不识此帕。” 祝亓默不作声,此物正是从幂篱女人的身上掉落的。 谢上卿见他不言,扬起衣袖向祝亓的脸拂去,此举作为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甚是放荡,她却笑得自若,问:“如何?我身上绝非此香吧?” 祝亓心内暗想,的确不是柰香,而是茴香。 “对了。”谢上卿的面上始终维系着温和的浅笑,“府衙可曾遣吏卒讯问祝公子了?” 祝亓手握成拳,却听此女满是担忧地道:“我与褚郎生事之夜,依稀瞅见那些个水匪将祝公子围困其间!祝亓公子,你没事吧?他们可曾胁迫讹诈你?倒不知府衙探查得如何了……” “褚郎为我葬身苍泽,水匪何故非取我二人的性命!”谢上卿啜道:“既生命案,府衙定当追查到底,只是,若无法应时擒获水匪结案,想来此案对公子的码头只会百弊丛生。” 祝亓凝视眼前的女子,留意她的一言一动,“不劳谢娘子忧心。”他话锋一转,“谢娘子与褚公子可真是情深似海啊,既如此,你二人可已互谙家世?褚公子可有族亲?例如……表妹?” “此案虽非因在下而起,你二人私自藏身商船,为你们遮掩的水手阿章,在其夜更是好端端地杳无踪迹。我想着,若褚公子在人世尚有族亲,我愿自掏腰囊抚以慰钱,说来说去,褚公子到底是在我的船上遭难,祝某,良心难安。” 谢上卿笑意加深,段湄洇洗得倒干净,看来祝亓还不知二人之间的关系,府衙亦不可将死者的家世透露予行将成为凶嫌的祝亓。 “祝公子,褚郎同我提及,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弃儿,未有族亲。”她夸赞道:“祝公子可真是个大善人。” “理该如此,人心亦是肉长。”祝亓颔首,“褚公子竟是此等教人哀怜的身世,反倒显得谢娘子愈发情深意重了。” 谢上卿自已听出他言间的揶揄之态,她不以为意,忽而近他几分,羞赧地问:“方才我的双亲言之祝公子欲娶我?” “其实,日内我深思苦索,女子择婿不当为儿戏,关于私奔之事,若非褚郎执意如此,我……”她抬起一双泪眼,教人望而生怜,“淮城已无人愿娶谢家女,若祝公子真有此意,上卿此次定当攻习如何乖乖地做一个主母。” 祝亓笑隐尖刀,若是将她囿于自己的身侧,也好时时探察此女。 …… 段湄洇侧卧贵妃榻正阅一册医药典籍,倏闻院外的家仆齐声问安,她飞速起身,将此籍抛至榻下。 祝亓推开房门时,所见是段湄洇端坐方凳翻阅家中账册的模样,她见他归家,紧忙贴身相迎,“夫君,你可算回来了,日来忙得阿洇几不见夫君,阿洇甚是眷念夫君。” 她觑见祝亓的前额隆起乌青的大包,身上的衣物更是沾血带泥,段湄洇关怀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在段湄洇的搀扶下就坐,动作间扯到受幂篱女人棍殴所致的伤,祝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前阵不是生了那等晦气的事吗?码头自然七事八事的等着我善后,至于伤……不慎摔着,身上滚了些泥。” “今日府衙可来人了?库房他们看了?” 段湄洇忍笑为他沏茶,“夫君交代的事,阿洇自须办好,那些官爷来了,阿洇亦是香茗美酒伺候着,他们眼见库房并无不妥,也就不再久留。” 祝亓还是不大放心,他虽然连夜将库房里的“赃物”搬移了,可心窝依旧跳得厉害,“官爷们没问什么吧?” “不曾多问呢。”言此,段湄洇将压底的一册账本递至祝亓眼前,“夫君,阿洇看不明白,为何上年二月入账之巨?册上倒不见细书,单说谈了笔大生意……” 祝亓横了眼,不耐道:“你想学人主母经管账册,我给你了,既如此,你还计较这些陈账做什么?”他顿了顿,“今日之后,你再不必看了,左右你个粗妇一隙不通,往后自有主母来管,你啊,好好养胎即可。” 她眼底苦雨欲下,“夫君的意思是,阿洇仍只为妾?阿洇待公子……” “停停停!”祝亓虽喜美妾娇滴滴、泪涟涟的模样,却仅限床笫而已,若日日哭哭啼啼的,他岂能不厌? 看在她且怀着孕的份上,他懒得与段湄洇争长论短,但也不愿再言其它,祝亓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段湄洇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直掀白眼,她理整裙裾,行至家门,正巧撞见拖货的板车回程。 昨夜遇雨,地砖未干,车轮上滚沾不少湿泥,想必是自城外而来。 段湄洇指着马蹄溅来的污泥嫌弃道:“瞧瞧!你们来时也不知在外头洗洗!害得家门横溅泥垢!这是何土?怎的黑黢黢的?臭死了!你们是自何地往返?” 一众拉货的家仆谁人不知近日段夫人得了公子的宠爱?就连家中的账册也遣仆送至段夫人的房中,若此妾腹中得子,抬为主母也不是没可能,眼见此妾言间带怒,众仆自得连连赔错。 行尾一小子位出一步解释道:“回夫人,此土唤作黑垆土,城外的西皋与淮岭生就此土,山路泥泞,大抵是途时所沾,小的这就去……” “闭嘴!” 为首一名肤黑体壮的汉子忽地一声高喊,“你个毛没长齐的竖子瞎掰扯什么?还不快取水将车轮冲干净!” 而后,壮汉哈腰对段湄洇道:“夫人,他所言之辞您切莫当真,他才几岁?能懂什么?至于小的们自何地归……”他面上的神态有些生硬,“咱们尽是为公子办事,若夫人想知,可去问问祝公子,咱们这些下人却是不好多说什么的。” 段湄洇眈了壮汉好一会,笑言:“既是夫君之要事,我也不多置喙了,只是……这地,大伙儿可得刷干净了,我平生,最是厌恶污秽。” …… 一间素雅的居室内,日来的第一缕阳经窗棂滤得柔和,斑驳的春晖落在百余岁的谢琚面上,布满寿斑与褶皱的肌肤仿若行将迎来新生,谢琚无意识地挤弄双眼,松垮的眼皮近乎令他难以视物,虽则他的一只眼久已失明。 伏在谢琚榻侧的谢上卿注意到这一行举,本想将窗幔掩合,她将将站起,榻上的谢琚却言,“……幺儿,不关。” 声音虚弱得好似风一吹即散。 数月以来,谢琚的神志多是处于迷蒙昏昏的情况下,严重时,就连她与双亲皆不识,寥寥几次,方可如时下一般正常地沟通。 医工断言,曾祖父的大限将至 ,家中为此打好了棺木,置好了茔地,谢家上下无不哀泣守着谢琚,唯望护佑谢家一辈子的谢琚得以死无遗忧,可谢上卿深谙,曾祖父多年来心头埋藏的一个愿望,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再见那人一面。 可那人,早在百年前畏罪自戕了。 谢上卿握住谢琚绵软布褶的手,她一字一泣道:“曾祖父,我舍不得你。” 言将落,榻上之人猝然合眼,她又惊又怕,忙伸手探谢琚鼻息,直至指节感受到微弱的流风才舒了口气。 她抹尽泪,依依难舍地步出居室,怀揣一幅短卷轴,行往祝家。 谢上卿安抵祝宅时并未急着叩门,她向上眺,此宅非俗第可比,峻宇雕墙犹如铁壁不可轻攻,无愧于百年前城主之子的私邸。 她分明未叩门钹,宅门却骤然大开,谢上卿不防对上一人的眼。 正是与传闻中媚昏君诛良将,将万民弃之度外,向敌军递降书,弑胞弟,戮子民,偏生同她的曾祖父谢琚崇敬一生的宋琅长得一模一样的宋携青。 谢上卿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有急事寻祝娘子,可否放我进去?” 宋携青指向芍药花架前的一间屋宇,谢上卿会意,抬腿越过高槛,然而方迈两步,她实在没忍住转过眼端量起此人。 她稳稳接住宋携青横来的一记眼风,旋即听他道:“谨言慎行。” 言罢,他拐入檐廊,侧影似劲松秀拔。 谢上卿行抵屋前,她轻叩扉门,待里间传来一声“进”,才推开此门。 女子不再干卧床榻,而是倚坐在窗侧的摇椅上,春晖恰好倾洒在她的面颊,显得恬静而温柔。 祝好见来人是谢上卿,心内不免有些讶然,而一侧的妙理更是莫名将药碗打翻了,祝好面露忧容,不知近日何故,妙理时时魂不守舍,她出言慰道:“妙理,你先回房歇息,待养足精神气再收拾也不迟,抑或唤他来。” 妙理并不坚持,只在离开时不露声色地觑了眼谢上卿。 “谢姑娘,我日前应当已言明,若是为着……” 祝好言之未尽,谢上卿却在阖门的一瞬,自袖滚出一轴,受力的卷轴在地面铺展开来,轴处有些脱漆,纸表走色,其上所绘是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 谢上卿先是“呀”了一声,随即将画轴小心收起,“惊着祝娘子了吧?是我没个轻重……此画是我的曾祖父所藏,据称是名士平一水的画作,画上之人,正是此城的守神。” “我家曾祖父最是尊崇仙君,早年尚可下地时无日不至折哕斋祭奉,今日他老人家特命我将此幅百年之作拿去修修……”她抬头,将画卷紧紧攥在手里,“祝娘子也觉着,仙君与您的夫君逼肖吗?” 谢上卿笑容可掬,“真是凑巧。” 若言形神毕肖,其实不然,轴上所绘以皮相之见虽与宋携青并无二致,然时值少年,不及今下岁在青年的宋携青沉稳,再且画上之人不论眉宇抑或唇畔尽携一股子年少气锐的骄矜笑貌,反观而今的宋携青,清清冷冷无不显拒人于千里外的淡漠。 “既为修画,谢姑娘寻我作什么?难不成,我会修?”祝好神色平静,只问:“敢问谢姑娘的曾祖父作何名?” 谢上卿若有所思地道:“谢琚,生自泺源四十五年。” 冗长的寂静间,只可闻外院花木扶风的窸窣之音。 “谢姑娘的曾祖父可谓松乔之寿。”祝好将视线顿在谢上卿手里的卷轴上,“谢姑娘,我可否有幸谒见……” “若祝娘子与其夫愿登寒舍,我与曾祖父及谢家上下定当恭迎。” “谢姑娘此行看似为我,实则在打我家夫君的主意。”她好整以暇地问:“谢姑娘今日不远前来,只为此事?” 谢上卿上前两步,她在祝好一侧蹲下,自下看她,小娘子面色灰灰,唇未涂脂,倒显得愈发惹人怜了,谢上卿的嗓音不自觉地放轻:“非只为此,我来亦想提醒祝娘子,多多留心随身的小丫头。” 当日她在旧巷撞见祝亓与妙理,虽不知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然祝亓既寻她身侧之人,准没好事,再者,她戴着幂篱,妙理应当尚未定准此人是她,想来方才将药碗打翻是因心虚胆怯。 谢上卿一想当日,直感身心舒畅,她合该多挥几下棍才对! …… 谢上卿不打算久留,曾祖父的大限将至,随时都有可能长眠,若她并无要事,多在谢琚榻前尽最后的孝道。 她步至大门,甫一敞,谢上卿眉尾不受控地一拧。 谢上卿盯着来人,傻眼道:“不是,你临祝宅所为何事?”她略扫施春生微微隆起的袖,“你不会是想当面对质吧?你疯了?!世上哪有什么魂灵重回阳世的说头?我尽是瞎诌的!合着你前几日向我借宋琅的亲笔,是为今日这一遭?” 她虽在施春生跟前论及鬼神志怪,可她自己却是不信的,那不过是她觉着无趣,胡编逗弄施春生的把戏而已。 谢上卿之所以登门祝家,只为求祝好请她的夫君与谢琚见上一面,以全她曾祖父的遗愿,就算祝好的夫君只是她的夫君,然则,若与宋琅生得逼肖,起码谢琚心头的遗憾会少个一星半点呢? 蕴他仙骨 第43节 谁曾想,施春生这个夯货…… “谢姑娘,您曾祖父藏集的手书,施某定当完好无缺的归还。” 只撂下这么一句,施春生遂入宅门,谢上卿付之一叹,却是不理,她自顾自在街沿拦下一辆车舆消失在鼓噪的闹市。 施春生立地轩敞的宅院,石榴古木花攒满梢,未干透的泥砖里却践入朵朵残花,他未见宋携青,也不打算打搅祝好。 他在石雕圆桌前就坐,自袖取出笔墨纸砚,随之在侧近的浅池舀起少许水,待施春生将墨研好,上方忽然传来枝叶簌簌声。 施春生仰首。 榴木花枝的掩映下,有一人倚在其间正垂眸望他。 施春生遥遥作揖,“今早施某途径赋玉裁,方姑娘托我将一纸账单送来予翩翩落字,因念及翩翩缠绵病榻,宋公子既是翩翩夫君,书名亦是一样的。” 宋携青自榴木跃下,他身姿翩然,动作流畅,施春生只觉轻风拂面,宋携青的脚尖已然点在砖面。 他朝施春生抬手。 施春生将账单递予宋携青,随即步至桌侧为他取来吸饱墨汁的羊毫。 宋携青执毫一笑,他自然知晓此人因何而来,他以笔抵在下颌,不假思索道:“你若执意窥知,那么……让你如愿。” 他已经多久不曾正儿八经地提笔了?宋携青记不清,是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时已经久,他无法保准字迹如旧,不过,既然身前之人一心求证,他倒也不是不能仿迹。 宋携青执掌羊毫在其上流转,只一会儿,遂将书好的账单及犹在滴墨的羊毫还予施春生。 施春生眼观纸面上的三字,其迹挥洒自如,起势力遒,敛势飘逸,偏又字字端正,内蕴劲骨。 他道不清是何滋味,压根无须比照谢上卿借予他的手书,只消亲睹其人亲笔,以及眼前人的字迹,施春生遂可敲定,此二人绝对…… 除却那个年及十七状元及第、得瀛帝赏识擢太子太傅,弱冠之年贵为一国帝师的宋琅得以书此迹,世间恐难寻得第二人有此神迹,何况此字与谢琚藏集的手书别无二致,若是他摹其迹,当为童子功,可他好端端的缘何临摹宋琅之迹? 倘使非得纠异,起笔与收尾稍显毛糙,这也无怪,毕竟那人生自金堆,前生所用定当是无上上品,执最好的羊毫,蘸最好的徽墨。 笔尖未尽的墨水嘀嗒,将他银白的袍角氤氲成混沌。 施春生艰涩道:“你,当真杀了他?” 他并未指名道姓,亦不多言其它,宋携青杀过不少人,此时此刻,仅凭施春生的寥寥几字,已明他意指何人。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 “……为何?” “闵予既然做了,我便得给一个交代。”宋携青揶揄道:“他与你,远隔数代,你倒是念着祖辈之情。” “宋公子,折煞我了。”施春生攥在细软的笔尖,黑色的墨汁沿着掌心下淌,“为人者,若连自己的胞弟皆可平白杀害,待自己的妻,能好哪去?” “今日种种,连同字迹,若只是宋公子的玩笑,自是最好,若一应为真,我定不遗余力教翩翩识清你此人……让她脱离你 所筑就的樊笼。” “留与你的时日不多了。”宋携青瞥眼祝好所居的屋宇,“若你决意同她诉情,望你趁早。” “我自晓翩翩的身骨,然我不同你一般,妄断她人命危浅。” “施春生,谁与你言,她命不久矣?祝好她——长命百岁。”宋携青轻嗤,眼底明灭可见,“你,会错意了,我所指的时日不多,绝非她的命数,而是,你寥寥可数的良机。” …… 今日的艳阳令天上星斗得以冲破云雾,院内异香扑鼻,此宅的女主人在新岁播种的霞草终于绽了苞。 宋携青斜倚祝好所居屋舍的檐廊下。 倏而,自云天飘落一片熠闪金辉的叶,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其叶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顿觉一股熟悉的气息逼近,他将金叶隐入手心,再不见其影。 池荇显身时,但闻居室频传剧烈的干咳声。 旋即,宋携青信手掐诀,一粒似萤虫的光点飞入居室,只一瞬,咳声骤止。 池荇凭栏调笑:“你倒是爱妻如命,此前竟不知携青君这般会疼人,对姑娘家如此,更是头一回。” “不过……”他意有所指地道:“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倒也无妨,只休要干些花市话本之中,那些半癫半疯之人为爱人逆天改命的愚举,祝娘子余下的日子,你与她如何缱绻情浓皆可。” 宋携青遥望天阙新星,疏懒道:“言下之意,逆天改命,绝非了无胜券。” 池荇目露深究,“成者,亦不可全尸骨。” “宋携青,休要犯蠢。” 宋携青不答,付之一笑。 ----------------------- 作者有话说:46章关于谢琚的年龄及前半段细节有些更改,已修 可看可不看,无伤大雅 第50章 动容 池荇离开后,屋宇前的芍药花架里翩跹出一只尖翼银蝶,凡它所经之处,皆曳一尾银辉。 它敛翼栖于宋携青侧近的一株霞草上。 “倒是稀奇,昔年在瀛都长京妄与帝师结亲的小娘子行将列至宫门了罢?结果,直至你辞却帝师一职,也不见与哪家姑娘许亲,百年后的今日,你却一声不响的成家了?我还记着……平一水为此时常调笑你有断袖之癖呢。” 宋携青侧目,不答反问:“今夜为何想起来了?” “大抵是……沙荒的迫近,令百年风霜所洗濯的旧忆逐渐清晰了?”银蝶的翼翅一张一翕,“倒不知这次,能记多久?” 宋携青借余光略扫一眼,“既已拾忆,可否要为怜卿与清让辩正一番?” 银蝶低低发笑,前些日她因旧忆淆乱,将兄长梅怜卿与她那便宜夫君黎清让贬得一无是处,“可我生前,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兄长厌我身作女子混足军营,他甚至想将我的腿打断,至于清让……是我有愧五千黎家军,是我未能固守霞阳关,是我梅怜君愧对北地的百姓……” “清让与各将怎会不知你在赴一场死局?”宋携青轻喟,腔调却不见起伏,“云葳将军,人世既了,何须苦陷旧忆?再且,栖居霞阳的百姓因你死守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真自淮城移师的庆军方得以在叛军的手中护下霞阳的百姓,他虽自霞阳攻都,却不曾对元元之民行掠,只诛之打着起义实则谋为不轨的叛军。” 银蝶沉默片刻,忽而振翼起飞,“翩翩,尚不清你的事吧?今早持你生前小像的姑娘,是你蓄意放她到翩翩跟前的?你分明想教翩翩知事,却碍难开口,对么?” 是以,妄图借其人,诉他平生。 宋携青并未言辩,他神色平平,令人窥不出一丝波澜,可银蝶的一字一句,早在他的心内砸下千斤磐石。 “都说活久见,若非今日亲眼目见一朝帝师因自家胞弟的后辈吃味,这实在是……” 宋携青冷笑着打断她,“活久见?你已经死了。” “……宋琅,你与翩翩同处时亦如百年前的这般呛人?若她假以时日另寻新郎,届时,你再如何糖舌蜜口,皆已无用。” 此言方落,屋内骤起瓷器叮当,宋携青心头一紧,不再与其闲话,只催术闪入里间。 祝好身子倾侧,她一手支榻,一手探地,清茶滩了满地,如砖上明镜映着她素净的侧颊,祝好伸手试图摸向砖面的碎瓷。 “别动。”宋携青猛地想起银蝶之言,他竟觉此二字过于严峻,忙温声续道:“我来就好。” 只消他轻抬手指,地上的狼籍在瞬时规整干净,连同粉碎的瓷盏也复旧如初,无一丝裂隙的被搁置在其案。 祝好将半张脸掩于被衾,她见来人在榻沿就坐。 “明日,我想你陪着我,亲至一趟谢家。” 宋携青见她只露出一双澄莹的眼,其间除却映着满室暖烛,便只映着他,宋携青的眉不自觉地扬起,“为何想去?” 他心底跟块明镜似的,却想亲耳听她说,心头更是不可抑地期待她会如何说。 “宋携青。”她的嗓音因长日的咳疾以至喑哑,“我想自他人口中窥知另一个你,绝非是不明就里之人口中的那个恶名昭彰的你,而是极少人情知的、那个自戕于百年前真正的你。” …… 天只堪晴一日,翌日清早,长空阴云蔽日,淮城灰蒙蒙一片。 祝好侧闻步履声抵近,她忙将淌血的手帕塞于枕下。 妙理端着一碗蛋羹入室,碗内热烟不绝,她知晓祝好今日要出行,遂将蛋羹搁在一处散热,先手服侍祝好洗漱、梳妆。 待一应事了,蛋羹也放温了,祝好坐在锦杌上浅食。 她见妙理手揽方才换下的寝衣正要敞门,祝好思量一二,出言唤住她。 妙理乍闻,肩头显而易见的抖了一下。 羹匙触及碗壁发出脆音,祝好温声:“妙理,可有何事欲同我说?或则,有何事需我相帮?” 妙理将怀里的衣物搂得死紧,她垂首,低声道:“姐姐,没有的。” 祝好捏着匙柄一端,眉梢微蹙,“倘若几时有了,务须告知姐姐,好吗?” 妙理笑弯杏眼,“谢谢姐姐。” 祝好只在妙理的眼皮底下用了几勺蛋羹,待妙理离去,她碗里的蛋羹再不见动,后来还是宋携青拐着弯威迫她,言之祝好若不将蛋羹用尽,便不依她同赴谢家。 是以,祝好只得压着满腹怨怼,一勺接一勺的将余剩的蛋羹塞入肚中。 二人并未知会邱二备车,再好的软轿她也禁不起颠簸,何况,有他作陪,任何物什于她而言皆是累赘。 有他足矣。 祝好收拢身上披风,自行偎进宋携青怀里。 她顺其自然地环上宋携青的腰身,忽感其人腰腹绷直,祝好仰头,发顶擦过他的喉结与下颌,祝好追想宋携青每每带她闪身时的光景,她皆在他怀里,抑或有肢体方面的触碰,想来这是触发术法的切要条件? 此时此刻,祝好眼观宋携青突如其来的定身,她心下有些不确定地问:“不是要这样?” 她本已退出一步,生生被此人拦腰拽回,祝好一头扎进他的胸膛,披风上缀饰的流苏与他腰间的革带相互纠缠。 宋携青的小指轻勾革带,松解绞缠的流苏,他的嘴角弯出显见的弧度,“嗯,是这样。” 祝好目见他的青丝在急遽变幻的景色下翩飞,或是缠上她的颈,直到青丝不再披拂,祝好自他怀里钻出,举目即见谢家匾额。 大门紧掩,亦不见门房值守,宋携青叩响门钹,祝好趁闲为他抚顺一缕乱发。 宋携青侧眼她的髻子与裙裳,方才有意护着她,并不见有何失仪。 大门传出沉闷的声响,行来开门的是谢上卿的父亲,谢上卿虽已向一家子打过招呼了,然其父亲眼见到宋携青的这副相貌,仍是吓得几近栽跟头,论说此人是淮仙转世也不为过!莫不是淮仙 显灵,欲佑他们谢家? “祝娘子!”谢上卿听到动静立即自垂花门奔出,她挽着祝好的臂弯将人往里引,笑言:“你二人可用过早膳?若不嫌弃,在我家小厅填填肚?曾祖父今日精气神大好,也不见忘忆,同我搭话时有条有理着呢……” “谢姑娘,我与夫君皆已用过早点,不知谢尊长时下可方便?” 蕴他仙骨 第44节 “你们是上客,几时都是方便的,万事理该以你二人为主。”她留意祝好虚浮的步调,自己也放缓了步子,侧身时瞥见宋携青抬臂虚护在祝好的身后。 她想起施春生早间归还宋琅手书时的情状,眼下生青,形容憔悴,显然一夜未眠,倒不知他与祝娘子的夫君谈了什么…… 谢琚需得静养,故而落住僻远的小阁,三人拐了又绕,抵达门外时,宋携青倏尔敛步。 祝好对上他的眼,她同谢上卿解释道:“谢姑娘,我家夫君稍后入内,还请准我当先拜谒谢尊长。” 谢上卿的神色一再迟疑,祝好复道:“我知谢姑娘的用意,你放心,他定会面见谢尊长。” 她回想宋携青沿途护着祝好的模样,想来是个听话的丈夫,谢上卿再三思量,点了点头。 虽不明祝娘子为何如此好奇她的曾祖父,谢上卿当时行往祝宅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万不得已她都成算着将二人强行绑回谢家面见谢琚了,谁曾想……祝好一口气应了下来。 谢上卿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真有死者重回阳世的说法吧? …… 祝好在此之前,尚未见过年及百岁的尊长,谢琚可谓第一个。 他的居所相当简朴,里屋整洁干净,凡肉眼所经之处无一尘染,内置的一应家什皆以木而制,且未刷漆,纳气吐息间,只可闻一股淡淡的木香。 谢琚平躺在榻,胸脯起伏微弱。 谢上卿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张倚有靠背的软座予祝好,而后,她将谢琚满皱且生斑的手裹在怀里,轻唤道:“曾祖父,祝娘子来了。” 接连唤了好几声,谢琚才缓缓地睁开眼。 他的左眼浑浊,了无神采,右眼却极亮,泛着湛湛精光。 谢琚卧在堆叠的软枕上,僵着颈颔首。 谢上卿眼见谢琚并未言声,只凝眼盯着祝好,她心头有些吃紧,探问道:“曾祖父,我是何人?” 直至榻上之人以方音唤出“幺儿”二字,谢上卿才松了口气。 “小丫头,你为何……想详悉他?” 百岁老人天成一副哑嗓,好似喉内始终塞着一口长年不化的浊痰。 祝好沉默着与谢上卿的视线相撞,她想了想,另言道:“谢姑娘,我想饮春韵。” 谢上卿挑眉,春韵?此茶不算名贵,只泡法繁琐,再且,她个病号,喝什么茶?谢上卿心内虽是这般腹诽,却清楚祝好是想将她支开,她观谢琚的身子并无不妥,也不曾再犯忘忆之症,便识趣地应了声“好”。 内室立时只余祝好与谢琚二人。 祝好冥思谢琚方才所问,她于昏昏中抬起一双透亮的眼一扫窗台,那人的身影循着蒙蒙天光被拉长映在窗棂上。 “谢尊长。”按理说,如此相距,屋外之人应当不可闻俩人的言谈声,可他却非凡胎俗骨。 她捏着膝处的裙,应谢琚之问,“因为我看上他了。” 窗外之人微微侧身,天地间骤起长风,将他的衣袂吹打在窗。 祝好侧闻病榻上的遗老轻喟,“他啊……老夫头次遇他,是在五岁那年。” 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间,只一味凝着窗外。 她好想冲出去瞧瞧他是何表情。 是否,因她而动容。 ----------------------- 作者有话说:小宋表情: 1.暗爽2.明爽3.爽死了 第51章 旧梦 谢琚五岁时尚不能砍柴,只可帮着双亲自雁鸣山上背几根细柴还家,不时也会帮着大户人家跑腿儿送信。 谢琚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他行将上京赴任的时节。 年幼的谢琚将信函送至南巷的一户高宅换了几枚铜板,他以此在凝棠坊买了糖人吃。 甫一抬头,遂见两个少年郎仰卧在糖铺的檐瓦上。 宋琅一袭竹青云纹直裰,玉带勾勒出一道劲腰,虽为卧姿,却不难教人窥出奇高的身量。 谢琚蹲在矮墙下嘬着糖人。 忽闻一少年闷闷地问:“兄长此去上京,何时归家呢?” 宋琅叼着一根莠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归期未定,不过……应当不至太久,闵予,母亲还得托与你照拂了。” “无须兄长嘱咐,闵予亦会护好母亲。只是兄长,可曾听闻淮民对你的谤议?城主长逝有年,兄长的叔父摄理淮城已近十载,如今兄长年及十七,才兼文武,淮民所期冀的,是兄长得以承父之志,福佑万民,瀛都是何地?是他年撇弃淮民远祖之国!兄长既为城主独子,理应肩负此城大任,兄长入瀛为官,拜敌君,襄其兴,此行不妥。” 彼时的谢琚尚不解其意,他自矮墙的阴影下步出,攥着手里将化不化的糖人打量嘴衔莠草,任情恣意的少年郎。 “闵予长大了,竟会言教兄长了。”宋琅起身,他立定檐瓦,半绾的青丝随风披拂,“承父之志?众尔焉知,我所行之事,何尝不是在承父志?再且,闵予何以将瀛视为敌?” 他远眺北面,仿佛要横越雁鸣山俯瞰尘烟滚滚的达拉部族,“淮城夹缝而生,北对达拉诸国小族,东邻大庆,西傍瀛都,若庆伐瀛,自当首取淮地。淮城百年前因坠星与瘟疫所致的疮疤已渐平愈,父亲开拓田畴,推行贸易,与诸国商贾互市,死地既见复春,各部各国自对淮城虎视眈眈,淮民多是妇孺,且民生方始起色,兵微将寡,闵予以为,闭门造车,此城得以不衰么?” “我宋琅,仰不愧天,无愧其父,无愧淮民。世人如何看待我,谤议我,于我而言,如云烟过眼。我之名,任后人书,任后人责,我只须固守本心清正,我相信,后世之人,总有一二可懂我,百年之后,若有人愿为我论辩一二,我定当在九泉下叩谢。”少年郎忽地笑了,“瀛未明禁淮人不可入朝为官,何况,闵予,瀛官俸禄可不低。” 谢琚歪着脑袋,手指其人,“何为俸禄?” 宋琅答:“令尔日日皆有食之不尽的糖人。” “何为官?” “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小小的谢琚一双眼亮晶晶,“为了食之不尽的糖人,我也要当官!” 温闵予霍地挺身跃起,“阿兄!休要教坏小儿!官道——谈何容易?古往今来,谁人可保在云波诡谲的朝野上固守本心?反正!准不是一个贪嘴糖人的小娃娃得以胜任的!为民请命、纳忠效信者,方可以官相称!” 宋琅:“……闵予,阿兄小时亦贪糖人。” “……” 谢琚归家后,在双亲的跟前死缠硬磨,翌日如愿背着书笥上了私塾。 他八岁那年,双亲见其子书不释手,也曾向夫子探问谢琚的资质。 谢琚躲在树上,满怀期待地等着老师的夸赞。 他却透过枝叶,窥见其师难以为颜地道:“朽木不雕,必为朽木。” 谢母轻扯其父卷边的袖头,“孩子他爹,要不,阿琚还是……” 淮城的雨劈天盖地,谢琚飞奔于淮街,迎面撞上四匹良驹拉就的玉轿。 轿前马灯迷蒙,四角的仪铃被风刮得如碎玉作响。 “少君,是个毛小子。”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掀起车幔,两侧的守卫腰佩兵刃,见轿中人要下车,忙不迭打伞护着。 贵人如松如竹,着一袭玄衣立于茫茫雨夜,眉间拢着化不去的愁云。 谢琚见过此人,正是三年前叼着莠草,倚卧在檐瓦的恣意少年。 昔时的少年不复恣情,他清泠地近乎融于夜雨。 “家居何在?为何雨夜急奔?” 谢琚嘴硬道:“我无家可归,我是孤儿。” 贵人的帛伞足以将他一道护在其间,只他因跌坐在地,下身早已湿透了,喷嚏与腹内的咕噜声一齐作响。 宋琅瞟了眼谢琚补丁的裤脚,为他引线拈针的阿娘定然也横穿在凄凄雨夜寻小儿,宋琅的指腹揉向眉心,他喟道:“将寿糕赠他。” “少君不是要拜望夫人吗?” 宋琅闻之讽笑,“怎么?方才尔等不曾侧闻圣旨?” 谢琚饥火烧肠,他捧起守卫递来的寿糕长啜大嚼,吞咽间,他趁空打量眼前之人,但见其人眼底乌青,满面倦色。 贵人的视线停在地上,倏言:“字写得不错。” 其后,他将帛伞自守卫手中抽出,俯身将伞柄支在谢琚一侧,“填饱肚子就回家。” 言罢,宋琅转身上轿。 谢琚丢了寿糕,慌忙将地上因跌跤掉出的诗论攥在手里,他呜呜号哭,“字写得不错有何用?老师将我比作朽木!倘使不雕,更为朽木!我是劣材!阿娘也不许我读书了!” “区区一篇诗论,何以辨材?归根究底,无非是你二人的持论、见地不一,好比伯乐相马,其师非你良刀,自是不可雕。” 那人早已入轿,车轮轱辘,他平淡的嗓音却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谢琚耳际,“不过,你之师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好比杌、案、橱皆需以木雕镌,若不雕,再好的木料也只是一块空木而已,哪怕是玉,亦需施以雕琢方可成器。木有良木,玉亦有俗玉,优劣与否,须得看你如何执掌手中的刻刀。” 谢琚摸了一把鼻子,“你在瀛都任何官?” 轿内游来一声轻笑,“刍狗罢了。” 很久之后,谢琚方知,此人正是被寄予厚望的城主之子宋琅,那日是其母温氏的生辰,亦是他背井离乡三载第一次还家,怎奈宋琅前脚方入淮城,瀛宫的一道圣旨紧随而至,言之瀛帝危重,命太子太傅即刻返瀛,扶持太子江稚继位。 宋琅辞却帝师一职还家时,谢琚年已十一。 淮民在城外设宴,只为奉迎少君——来日的一城之主。 谁想,两月已逝,宋琅仍未承父职。 时及淮城初雪纷飞,宋琅终于顺民心继任城主一职,当万众以为宋琅行将护佑此城、福泽万民之际,他却下令大开城门,迎庆国王师入城借道伐瀛。 积压已久的民愤四起,稚童常奔宋琅所居的别邸砸鸡蛋丢菜叶,据闻,宋琅正是为着迎庆军入城方任城主之职,想必辞却帝师亦是为与旁国同流合污!庆之帝,与大瀛即位三载的少年君王有何异?还不是一如地昏庸无道!暴虐不仁! 宋琅曾任瀛帝之师,而今与庆结盟,岂非叛国?没准儿在大瀛任一朝帝师时,就暗与大庆勾结上了!如此狼子兽心之人,怎配为一城之主? 谢琚也常随那群闹事的稚童到宋琅的别邸松鹤居,不为别的,只为就地捡些勉强可用的菜蔬瓜瓤。 民众对此城新主的谩骂从未见止,然庆军除却军师,也就是大成的开国皇帝还真及几千精兵驻扎城内,余下三十万兵将尽数屯守于城外以西的二十里地,庆军入城行将一月,始终未在此城烧杀行掠,偶时竟帮着老媪劈柴耕地……是以,大伙儿平日除却过过嘴瘾,倒也不曾举事。 同月,谢琚的双亲上雁鸣山打柴三日未归,谢琚曾一人行往雁鸣山寻亲,却遭兵卒拦身山脚。 谢琚赤足落跪结霜的青砖行将一日,松鹤居的大门方敞。 昔年闲倚檐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久已因严霜抹尽棱角,他的眉宇间再难窥出分毫的疏狂之气,立于谢琚眼前的是身形单薄,脸色泛着病白的一城之主,而他的身侧则立着即将成为开国皇帝的还真,亦是谢琚他日的君主。 宋琅冷眼一扫还真,“为何无人通传他跪候宅外?” 还真的眉心缀着颗冶艳的红痣,他长相阴柔,偏一双眼隐伏凌凌千刃,他逗弄怀中雪狐,笑谈:“阿琅可是在怨我?抑或,在为难我?你昏睡足足一日,不曾醒来问及可有人落跪门外,阿琅睡得那般沉,我如何见告?” 蕴他仙骨 第45节 谢琚在雁鸣山寻得双亲时,夫妇二人已是两具死尸。 仵作陈言二人身上的致命伤来自弧刃携刺钩的兵械。 谢琚哭着对宋琅道:“我真成孤儿了。” 他施以旧计,屈膝跪伏宅外,入松鹤居做了一个烧火起灶的小童。 某日,谢琚在家中的米缸下发现了一笔以麻纸包裹的碎银,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阿琚读书用。 缸里的糙米数不清淋了几场咸雨,它开始生霉、腐败,一如幼年丧家的他,日渐糜烂。 他只在习书上一日不曾懈怠,谢琚愈发刻苦,有时或可得那人两句点拨。 谢琚打心底将他视作师长,可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资质平平,凡庸之辈,怎堪作他的学生?何况,他只为一人之师,正是高坐庙堂的年轻帝王,他谢琚,如何比得? 新岁元月,淮城风卷飞雪,地砖无不结起薄冰,数万铁骑踏破此城清夜的恬静,也曾震碎淮地的冰凌。 铁骑大肆打家劫掠,屠戮淮民。 淮城乱成一锅粥,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万众齐喊:“庆军操刀了!庆军杀人了!城主不要咱们了!宋琅小儿一面为庆军供应粮饷,一面为消减粮秣开支屠戮咱们!” 守城军以命相抗,奈何敌军毫无前兆的奇袭,令淮城百姓仍不免蒙难。 淮民恨不能啖宋琅的血肉。 弥天亘地的尸骨铺就一条血路,据闻,城主的生母亦殒此夜暴乱。 谢琚瞧得清清楚楚,葬身此难的淮民与他双亲尸首上的刀痕一致。 城民之众,唯栖身松鹤居的谢琚情知,踏破淮城安生的并非庆军,而是雁鸣山以北的达拉部族,他们高扬庆师的旌旗,伪作庆军,闪击此城充裕粮秣。 而真正的庆军,中了达拉的调虎离山之计,原定交战的雁鸣山空空如也,唯庆师屯兵待战,却等不来一个敌人。 谢琚瑟缩在榴树下,主屋外跪着城主的胞弟,他虽捂着两耳,然室内还真与宋琅的争执声仍一字不差地往他的内耳钻,温闵予的脚边骨碌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其主正是庆师大将湛霭。 房门霍然大敞,宋琅一手执剑,将温闵予缚身的绳索逐一挑断。 “兄长,你若杀我,闵予绝无怨言,可我仍是要说!他们死有余辜!母亲根本不是死于暴乱!兄长岂会不知?母亲……被他们,被你的子民逼死了!可兄长,竟还护着他们?!” “温闵予。”宋琅手拈一方雪帕仔细揩拭剑刃,“你又怎能确保,达拉所戮,所掠,皆是置母亲于死地之人?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置母亲于死地之人,绝非达拉派使挑拨你我的细作?你可知,诸国动荡,天下汹汹?而你因一己之私,与达拉及庆将湛霭串谋,折损伤耗此城军防、粮秣,他日若邻邦犯境,危城何解?” 他的语调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却如冰凌砸在几人心口,“你助达拉戮民一百二十人,伤两百一十人,掠户七百,此死罪,可认?” 温闵予不曾皱一下眉,“认。” 直至剑锋刺穿他的胸膛,他口中依旧说着不悔。 宋琅再也持不住剑,他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他接着温闵予的尸身,浑身竟似抽去了所有气力,重重地屈膝跪地,胞弟胸口淌出的温血将他的胸膛灼得似火燎,“以你的作风,不可能在此城驻屯淮军各阵的情况下,不在城关埋有亲兵,我昏死其间,就算此人为我胞弟,你亦不允有人近我半寸。还真——你存心以此谋,好名正言顺的铲除湛霭?” 若庆军埋外,岂会不知达拉袭取?言下之意,他在怪他佯为不知了。虽如此,死伤百余已比还真所预及的少上大半,这些日,宋琅因病体昏睡,然达拉犯境,却可从容行兵布阵,哪怕其母新丧,其弟倒戈,他的亲兵未及 入城助阵,宋琅已然平息此战。 果然,宋琅是他要寻的人。 是以,还真循循善诱:“交战方可使万众齐心,你瞧,仅只一夜,民怨齐齐指斥你我二人,他们倒成了一军。宋琅,你将他们护得风丝不透,以至于他们不清楚自己何等的孱弱,若他们未洞清自己的处地,他日如何心甘情愿的归属国下?此等愚夫,觉得杜门自居,即可高枕无忧了?” “他们可知,达拉觊觎此城已久?他们可知,自三年前新帝登基此城便需上纳岁币?可知三年来,你皆以自己的俸禄私产为他们垫着?甚至于,你我二人合作,也只是为让他们还家?” “为淮民修筑一个拥雄兵,再不必流离转徙,不必腹背受敌、夹缝而生的泱泱大国。” 还真言此,拾起宋琅掷在地上浴着血的长剑,他盯着锋刃的血渍,蓦地笑了,“还是说,你要杀我?正如我杀湛霭,你杀温闵予一般?是,我是知温闵予趁你昏死其间窃入内室盗夺玉牌,也的确在城外埋有三万精锐,嘶,那又如何?” “恕我直言,若你不曾盲信族亲,此城百姓便不致遭此难,你的顽疾,是狠不下心,好比时下,你也不会杀了我。亦如方才,我若是你,定当先行管护粮秣不受达拉劫掠,而非护着老弱妇孺,唯如此,此城生计方可长久,他日若邻邦再犯,才能更好的护佑百姓,而非护一时之时,阿琅,你还是太意气用事。” 还真的指抵于剑峰,“你我殊致同归,达拉灭你子民一百二十人,我为你将达拉荡为平地如何?一如你我所约言,合手诛达拉,后灭瀛。” “至于湛霭,他惟奉大庆皇族,不辨万邦时局,此等皇族家犬唯恐坏我所谋,再者,他不满你我共谋已久,不过嘛,我从未算计他,是他其心不坚,同你弟弟串谋。” “今夜带着你的庆军滚出淮城,达拉我自有谋策。”宋琅眉眼如剑,喉嗓呛血,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江稚势必已信,你驻军至此是为助我抗御达拉,淮城傍瀛而生,他们只会以为你横越淮地直驱大瀛,实则……你驻屯城外以西二十里地的三十万庆军,已有二十万绕行霞阳关,整备闪击?” “霞阳百姓苦政久已,还真,若施怀柔之策,不仅得以降低兵马上的折损,亦可与江稚的暴政相较,从而起获民心。霞阳左近浦水,届时霞阳不敌,定会自浦水遣兵调将,浦水二将公忠体国,必定誓死不降,他二人倘若殉国,请你好生安葬,扬其气节,假若行军途中征收瀛民食粮,务须以财帛换取,亦是你我缔盟时,应诺我之策。” “苍平侯黎清让佯作以五千精兵追缉逃婚的妻子云葳将军,实则为援兵云葳平反霞阳叛军,若你赶上了,还望你襄助一二,梅怜君虽为女子,然行兵列阵之能不亚瀛朝老将,当为贤才。” “还真,最后一事,望你善待淮民。” 还真并未直面作答,而是另言,“宋琅,既然放不下民生,放不下旧友,何不同我一道?不若,我在瀛都恭候,若你情愿……” 宋琅抬眼,“再妄言,真杀你。” “……” 没人知道,宋琅一介文官,何以凭一万兵马将达拉在月内屠尽。 不久之后,宋琅割腕以血书就罪诏,自刎于别邸的榴树下,宋琅的生母是个花匠,此木是其母在他出世时与其父宋令亲手所植。 谢琚不由咂摸起所谓的“民心”,宋琅以己命平众怒,淮城群龙无首,各方势力虎眈,且当朝新君成帝应诺,淮城十载内无须缴交赋税,既如此,宋琅也已自刭,淮民除却依归新朝,还能如何? 淮民之众,惟谢琚为宋琅敛尸埋骨,可淮民却扛起锄头掘了他的坟,将他未寒的尸骨肢解散落荒野,谢琚抹泪拾骨,他何罪之有呢?谢琚时常边哭边为宋琅置辩,为此,昔日砸在松鹤居门外的菜叶与鸡蛋尽数砸到了他的身上,这下好了,再不必自己弓腰去捡了。 百年来,榴树枝干虽长,然枝叶不再。 谢琚的一生之志当为史官,可他到底是块朽木。 百岁的他早已泣下沾襟,迷蒙间,他好似瞧见其人踏着浮光而来,谢琚艰难唤声,“老师……” 儿时他也不是没有以此称唤过他,只那人始终听而不闻,也是,堪当他学生的惟有帝君而已。 谢琚见榻前亦是泪眼模糊的小姑娘紧紧攥着此人衣袖。 他的身影落在谢琚的眼里愈见清晰,谢琚磨着粗涩的嗓子又唤了声“老师”。 云透浅光铺陈入室,那人隔着遥遥百年,颔首应声。 …… 自打宋携青带着祝好回家后,淮城的雨就不曾停过。 若她难以入睡,便会拽着宋携青的衣袂说去看烟花。 起初宋携青甚为不解,雨季何寻烟花?莫非,是祝好想看烟花,为此,拐着弯教他以术法变给她看? 小娘子却坐在廊檐下,手指坑洼处一圈圈荡开的涟漪道:“宋携青,请你看水烟花。” 她偶尔也会偏过头,问他:“好看吗?” “嗯。”宋携青先是僵硬地应一声,随即透过积水的倒影窥视她,宋携青的眼底柔光一片,“很漂亮。” 春雨绵绵数日,夜来终于不受雨声烦扰之际,却生哀乐打破此间寂静。 谢家有丧,然为喜丧,毕竟百岁已堪天寿。 祝好方连鞋袜都不及穿,她急于奔出里屋一窥究竟,半道却被宋携青单手捞回,他为祝好套上鞋袜,这才放她出了房门。 素白的灵幡恰好游至家门,冥钱随满院飞花齐坠。 “宋携青。” 他侧目,“你说。” “我死了,要葬在世间最高的山上。” 他明显愣了一下,揶揄道:“你方几岁?这就筹划起百年之后的事了?” “你何须哄我?我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况……我还能瞧见游魂,亦可听清它们之言。” “宋携青。”祝好盯着自宅外随风飘入的冥钱,她强忍心头悲恸,语调轻扬道:“谢尊长同我说,他临死不怯,惟怯自己若是走了,世间再没人记得你的好了,他说……还好,现在我知道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将你的好,告诉更多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听,谢尊长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我。” “若我死了,谁会替我与谢尊长记着你的好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有很多事未及做,譬如,不只囿于淮城,我想在大成各地皆张衣铺,想让大成的小娘子穿我亲裁的裙裳,想成为此城绣技冠绝的女掌柜,甚至,我想试着教大家识得真正的你,想试着为你洗清污名,让你干净。” “可是这些,非一蹴而就,我……昨夜又咳血了,这些事,自是赶不及的,惟有一事……” 他反手握在祝好的胳臂,沉声:“祝好,你且听我一言。” “宋携青,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再好好听你说。” 蟾光破开云层,挥洒满园,她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向他,“我想做的那些事里,其中有一件是关于你的,这件事,我动动嘴就可以当即做到,我想告诉你,我怕自己死了,你就再也不知了。” 祝好仰首 看他,“宋携青……我只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 作者有话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张载《横渠语录》 第52章 明媚 祝好虽是这般问,满脸却写着不容推拒。 他败下阵来,“我听你说。” 祝好不知几时拽上他的衣襟,她不曾看宋携青,而是一味埋首盯着两人相互抵尖的鞋履,丧葬仪队行远了,周遭静得唯虫鸣可闻。 许久,她抬起一双只映着他的眼。 “我应当有些喜欢你。”祝好攥在他衣襟上的指节泛白,“心悦你。” 宋携青固然明了她的情思,可当祝好将此情在他跟前毫无保留的剖解,他直感五内惊涛掀天,宋携青的心脏不可抑地急跳,愈来愈激烈,每一次的怦动皆因她而起。 巨浪冲破心墙,壁垒溃不成军。 月华微茫,并不能照清他耳廓上泛起的薄红。 “我原想着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日同你相处,教你发现我的好,我知道,你并非凡胎俗骨……定然不屑与区区凡人有何纠葛。”祝好有意加重“区区”二字,她将宋携青的衣襟挼出皱褶,“可我,也不是那么差,我……长得还行,名下有自己的铺户,有些小钱,绣技尚佳,脾性……” 她咬咬下唇,虚声道:“脾性也……不赖。” 宋携青眼聚流光,其声清亮,“祝好,我此前也只是区区凡骨。” 亦知你的好。 祝好猛不丁下劲扯他,迫使二人的面庞贴近一分,“我知道,你先前相当厌烦我,是不是?倘若没有我,你便无须搭理那些麻烦事,可是近日,我发现……” “宋携青,你是不是,也有些喜欢我呢。”她忽然怯于与他相视,祝好将额抵在他的胸膛,竟发觉他的心脏跳得那样快,“可否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诉我,你是如何想我的?喜不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哦,若是我想岔了,你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也烦你直接告诉我。” 四下再度归于清静,祝好正欲仰首,倏觉脊背一紧,宋携青毫无预兆地将她揽入怀里,他的两臂越收越紧,祝好被勒得不清,双足行将悬空,她挥手成拳,使劲捶打宋携青的后背。 她毫不吝啬对他的剖白,他又岂能畏避。 蕴他仙骨 第46节 何况,他从未打算抑止心间的情愫,他任其滋长,他倒要看看,与祝好能走到哪一步。 任祝好如何捶打,宋携青也不松怀,他抚上她的颈,“祝好,你应当知道,神祇若向世人许下承诺,便不可违,否则,将受天罚啮噬,我娶你为妻亦是因此。” 他将下颌抵在祝好的颈窝,分明只是拥抱,却催使他体内的血液止不住地灼烧、滚沸,比任何一次亲吻,甚至于比起上回同她在榻间的亲昵更让他心旌摇曳。 “祝好,我许你长命百岁。”宋携青问她,“你要的答复,够明显了吗?” 祝好在他怀里露出一双眼,她浑身滚烫,满面通红,正直勾勾地盯着宋携青,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心悦我与否。” 她报复性地掐着他的胳膊,教他吃痛,“就这么零星的几个字,答不上么?” 宋携青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打算将后路彻底堵死,再无商榷的余地,宋携青的指腹时轻时重地摩挲着她的颈,正待启言,宅外却传来叩门声。 “祝娘子,我等是陆小公子的医属,今夜特来复诊。” 祝好见宋携青一再迟疑,她猛地将他推开,祝好旋身欲走,腕上属于男子宽大粗粝的手掌却将她拽回怀里。 祝好的前额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令她稍感晕眩,祝好听他说:“庸医而已,不必去了。” 皎皎清辉映出二人依偎的影,温湿的呼吸擦过祝好的下颌,贴上她的耳。 宋携青只以彼此可闻的音量落下两字。 不等怀里的小娘子动作,他抬指点在祝好的颈间,青辉自指尖隐入肌肤,祝好瘫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四下归寂,惟他心内海啸山崩。 …… 朝露凝成剔透的晶珠挂在花蕊上将坠不坠,晨光将院里的草木照得覆上一层浅金。 妙理左右扫眼宋携青对侧的三位女子,她与三人曾在焚为灰烬前的祝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宋携青上门提亲时随侍的女使。 其中一位,名唤濯水。 她最终将视线停在宋携青身上,“宋公子的意思是……您需出一趟家门,特请三位姐姐同我一道照拂祝姐姐?” 宋携青略一颔首,一双深邃的眼也正落在妙理身上,他意有所指地道:“妙姑娘,近来多事之秋,若非必要,望你寸步不离的守在翩翩榻前,家中洒扫、采买一应事宜尽管托与她三人操持,明白么?” 妙理闻言,指节不经意间屈起、松开,她意乱心慌,梗着脖子点点头。 她有些胆虚,浑身不自在,妙理以眼神示意朝几人请退,率先回屋看顾仍在昏睡中的祝好。 狸猫与虺蛇所化的女子面面相觑,只濯水打着一双浑圆的大眼凝在宋携青身上,她好笑地道:“伟大的神君大人将咱三遣回,竟为照料自己的爱妻?不是我说,自己的妻子都难以贴身侍候,还得托人照应,祝好莫非瞎眼才会喜……” 话锋戛然而止,濯水收受身前之人自带的强压,她只得乖乖闭上嘴。 她三妖皆蒙宋携青点化,等闲不可忤逆他。 “翩翩阳寿将绝,日来可视游魂,我在她身上施以术法,非特定妖魂皆不可近身。翩翩近日应当不会醒来,我不在时定要护好她,尔等三妖化形虽不过人间一载,却足以碾压凡间一众,还有,方才入屋照拂翩翩的那位女子……” 宋携青顿了顿,他将才已然点拨妙理一二,恐逆天命,身受其噬,再不宜多言其它,他需将自己的余力尽数留予祝好,这是他唯一的私情。 宋携青一喟,叮嘱道:“多带翩翩晒晒太阳。” 濯水觑见他自掌心化出一片金叶,此叶竟似一只翩跹飞舞的蝶,跃至中空引诱他行往何地,濯水望眼居室,问道:“不先瞧瞧她?” 宋携青言否。 濯水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只差将“你也不是那么爱她,虚情而已”写在脸上,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他一挑眉,“我与祝翩翩,来日方长。” …… 宋携青已有一阵不曾返身九重天,如今临此亦非他一己之愿,而是不久前坠于宋携青手心的金叶将他引至此地。 他立于一方峭壁,其下飞瀑奔腾,犹如银河倒泻,而身后却是抵枝盘缠的参天异木,枝上的每一片叶尽散浅金浮光,几尺之外天成一汪小池,池内盈盈澈底,其上虚悬一颗三寸水晶球,小池外环百花,馥郁生香。 不远处的花丛游来衣料轻拂草木之音,宋携青转身。 身着蜜粉撒花裙的妙龄女子手提裙裾行前,其人霞姿月韵,云髻峨峨,眉眼淬春,处身百卉却非其花衬人,当是百卉为她一人而颤枝,此人偏偏教他觉着亲和熟稔,偏又教他心生千里之距。 “此界算是禁域,界外之人唯凭金叶得入,不过……我寻思,你若未持金叶,依然可入。” “险些忘了说,我是此界的花使,负责为栖居此地的夫妻打理花草,闲时亦可打盹儿品茗……尤其是傍池而生的奇花,为夫妻二人亲手所植,据闻,食其瓣,或可令身上的病疾尽消,只惜……此界既为禁域,折花者,当施以极刑。” 宋携青一扫四境,并未瞧见旁人,更遑论她口中的那对夫妻。 他朝池畔行近,宋携青洞悉池内施有结界,其术之强横,竟妄想钻入他的指尖往骨髓深处探去,他先一步掐诀抗御,本意试探结界的深浅,然而直至宋携青的指尖擦过湛清的水面将一株透如冰晶的花卉折断,也不见分毫反噬。 宋携青的两指拈在其花一端,折茎处隐散流光。 女子面显诧然,只一瞬便被她掩去,“翩翩的境况却有不同,使其绝命之疾此花不得愈,只堪消痛,至少她余下的时日不再因病痛啮噬,除却天定的命数,翩翩当与康健之人无异。你若想救她,需自冥府无极涯司官所执的生死薄下手,对了,此花依附禁域的灵气而生,倘若离开此界,必将化为一捧死水,你需在此间将其炼化成花露再 带至人间。” “你口称此界为禁域,却不惜引我前来,更将破解之法密告予我,你可会因我而受牵累?”峭壁奔腾的飞瀑不断传来轰鸣声,震得宋携青耳膜麻木,“而今,我又该如何唤你?” “我最是惜命,岂会因自己以外的人受累?何况,我所言绝非秘辛,除却你个人神,九重天的神祇谁人不知?他们如何治我的罪?至于禁界,只当是你自己闯的,再说了……”女子不露声色地睨了眼虚悬在池面的水晶球,却是不再多言。 她轻叹一声,掩唇微笑,“此界的我,自然不愿再听你唤母亲,再则,若细细算来,你的生身父母,到底算何人呢?” 宋携青皱眉,他暂未参悟此言,然心间另有一问,“池荇与其父寻你已久,既然此前有意敛迹,为何如今愿与我晤面?” “因为,我知道,哪怕你了却我身上的憾事,你也不再轻易赴死。”她向宋携青所立之地行前几步,“浮萍扎根,你已觅得生的寄托,亦非孤身一人。” 女子倏地冷哼:“此后,休要教那对父子寻我,惹得我连日食不甘味,真真晦气。” 宋携青敛眸,“错在我。” 静默间,他听见有人低笑,“哎?当今有了喜欢的小娘子,缘何仍是个闷葫芦?讨女儿家欢心,首当以笑逢迎,在姑娘家身上多多砸钱,她言西,你绝不往东,还有,改改你赤口毒舌的毛病,女子哪有不喜乖唇蜜舌的?” “……嗯。” “一双眼倒是生得毒,翩翩是个好姑娘。” 宋携青的眼底有了分笑意,“她很好,是我高攀了。” “大郎,你抬头。” 只见方才身着蜜粉花裙的妙龄女子已然化作一位眼尾生纹、鬓间露白,腰束襜衣的妇人。 “若有百年前的遗事不得诉,你若愿,便在此间了却吧,至此以后,不为宋琅,只为宋携青。” 她的模样与嗓音分明是他的母亲,却早已不复当年。 可他百年来积压在心间已久的遗憾若不与她说,还能寻何人说去呢? 宋携青仰首,长睫掩映眸中一场经年不化的风雪,“自我十七孤身入瀛为官,二三返身故都,整整六载,从未遵母亲之言,赴您的诞辰,方连母亲的葬仪也无法兴办,我……杀了闵予,身为人子,我不孝,为人兄,其行可诛,当以家规严处。” 他低下头,压弯脊背,“请母亲责罚。” “你当先为一城之主,再为人子、人兄。” “闵予若生,九泉下的百魂,何以为安?闵予嘴上言之无悔,实则早已悟清自己的谬错,你兄弟二人,虽非同父,却是一样的嘴硬。”妇人抬起手,在他肩头比划一二,末了,余下一句:“大郎长高了。” “母亲……” 众生皆有生身父母,天宫神祇也不能免俗,“亲情”二字亦是他为人时的柔甲,宋携青看着近前的妇人,他的唇角短暂地绷直,“生辰吉乐,母亲。” …… 宋携青踏入内院时,正见祝好盖着绒毯,合眼卧在厚铺茵褥的竹榻上,因他临行所施之术,祝好应当尚未苏醒,合该是濯水等人将她自里屋抱出晒日阳。 石榴古木花开正盛,斜里一株矮枝架不住枝头成簇绽苞的红花被压弯了腰,一朵绽至全盛的石榴红花恰巧落在祝好耳鬓,温煦的天光将她笼罩,宋携青借以瞧清她颊面细小的茸毛。 他挑开琉璃小瓶上的封盖,一口饮下以禁域奇花炼制而成的花露,然喉结却不见滚动。 宋携青俯下身,掌心抚摩祝好的侧颊,吻上她的唇。 花露仿佛一瞬化作环流的活水,它如一条灵活直奔的小溪被宋携青引入她的深喉。 他的卑劣在此刻暴露无遗,宋携青不舍离开,他捧着她的脸颊,啃咬、深入,唇舌抵缠,攻势凶猛。 染情乱志间,宋携青顿觉心头刺痛,他连退数步,霍地呕出满襟乌血,他斜倚榴树望着竹榻上安枕的小娘子,宋携青强忍钻心拆骨之痛,没由来的一笑,若此痛是他行足禁域、折其花的惩处,那么,他甘之如饴。 祝好眼睫轻颤,手指屈起,他不愿教她目见如此狼狈的自己,宋携青本想捏诀遁形,神力却在此时尽失。 他只好捂着胸口,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大门行去。 宋携青踏出祝宅,撑着外墙徐徐向前,怎耐心口的刺痛来势汹汹,犹如受以剜刑,他浑身冷汗透湿,因她而生的绛紫咒缕再次攀上宋携青的颈,他失却神力,再难抑制其咒频密的滋生。 世间唯祝好可救他。 宋携青回首,眼风掠见一方翠青披帛迎风招扬,祝好提着裙摆,面色红润,步履如飞地朝他奔来。 他倒在地上,一双眼落在祝好身上再难移开。 她为他而来。 春光明媚,她远胜春光。 第53章 吃醋 宋琅儿时曾随父远涉列国,也是在这时,将他心间引以为傲的家乡彻底击碎。 诸国昌盛,广土众民,虽不乏敌国外患、兵戈扰攘,民生国计却比淮城不知高上几筹,淮城不过方寸之地,且因坠星之患,仍有不少土地难以开垦,随着淮城人丁见兴,宅舍也越发挤密,致良地匮缺,父亲为此,不吝将历代城主所居的淮宫拆毁,独留别邸松鹤居供一家子居住。 宋琅曾捏着父亲的衣袖,问他:“为何他们有国庇荫?我们却无国?为何他们的家国之阔,而我们只可囿于一城?” 宋令笑着抚摸他的脑袋,“既如此,待琅儿成人,便为淮民创造一个国度吧,让淮民有家亦有国。” 他的父亲为此城而生,宋令倾尽一生,远游诸国为此城开拓田畴,推行贸易,与众国商贾互市,待此城日趋繁盛,他一卧不起,猝然长逝。 原不屑此城的邻国各部,开始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 少年背上行囊,离乡背井,只为承父未竟之志,亦为他儿时的壮志书上终章。 宋琅势如破竹,进士及第,得瀛帝赏识,擢太子太傅,那年他将将十七。 太子非瀛帝长子江稷,而是他五年前送往大庆为质的十二子江稚。 泺源五十三年的某一日,瀛都霖雨不绝,百官持伞立于白玉阶,只为恭迎太子回朝。 只听一阵山呼海啸的朝拜之音,宋琅举目,正与高踞玉辇的褚君视线相撞。 彼时的江稚年及十四,他身骨羸弱,面色透着非比常人的白,把玩玉璲的十指早已被他啃啮得不成模样。 太傅的官服与一众百官有所不同,宋琅立足人丛颇为惹眼,江稚被宦官拥护在华盖下向他行来,尚幼的褚君朝宋琅盈盈一笑,恭而有礼地一鞠,“老师。” 天宇乍劈沉雷,瀛都陷落昏黑之境。 江稚向学、颖慧,依师百顺,宋琅虽在庙堂备受以长皇子江稷为首抑或以其余皇子为党的政局漩涡,哪怕他再身心疲惫,只要面对江稚,他必倾心施以最好的训育。 蕴他仙骨 第47节 泺源五十四年,遂平帝姬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破相,灼烟呛失其嗓,此后,被帝王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再不能言。 泺源五十五年,瀛庆二国僵战,瀛败,溃退的五万瀛军遭达拉截击,活埋。 泺源五十六年,长皇子江稷亲征伐庆,大战在即却不知去向,惹得举国哄传,有言殉难疆场,有言畏战潜逃。 同年,瀛帝病笃,命宋琅只身入朝銮殿面圣。 偌大的宝殿唯帝王与他,瀛帝干瘪的肌肤依附在嶙峋的骨骼上,他目露无上威赫,以浑浊的嗓音问言:“太傅以为,朕的皇儿,谁人堪当帝位?” 瀛帝久已立江稚为储,此问无异于为他题好了答案,若他言西,与奸党何异?宋琅却屈膝座下,斟酌一二,坦言道:“若长殿下尚在,当属长殿下。”他默了默,添道:“长殿下过甚念及手足,谓之一憾。” 帝王冷笑,“朝中百臣,唯尔诤谏,可有些话,太傅亦令朕的脾胃心肝没少疼……朕对你,有惜才之情,亦不乏嫌恨。” 宋琅拱手低眉,“臣,失其德言,难堪太子之师,负陛下重任。” 帝王耳闻并未动怒,反之哈哈大笑,“依你看,太子何故不堪任?” “太子虽慧,却囿于阴,难施以稷。”宋琅抬起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太子虽有铁血手腕,然难承民生与良臣,宠用宦官,且时下的大瀛,当施仁政。” 帝王缄默一瞬,朝他招手,“琅 卿,你上前。” 龙椅与朝臣所立之地隔有十阶,等闲不可越。 宋琅垂眼,挺直背脊,他仪态清致的拾阶而上,最后在阶墀立定。 帝王亲手交予他两道密旨,一道谓之淮城重归国下,以己城之治而治,大瀛二十载内不得干政,十载内赋税酌减,若邻邦犯淮,瀛自当倾国抗敌。 而另一道,命宋琅在他驾崩之时启封,宋琅虽未睹,心下却已彻悟此旨之意。 “琅卿已有三载未还家了罢?回去给族亲报个平安,也好安抚淮地的百姓。”年迈的帝王眺望铺陈入殿的暮晖,残阳横越一侧年轻气锐的臣子打在帝王微颤的指节,他的眼神蓦地变得苍老且空寂,“去吧,琅卿。” 宋琅退出朝銮殿时,只闻枯骨之馀的帝王虚坐龙椅长叹:“只惜阿临身作女儿家,只惜她口不能言,只惜朕的阿稚与稷儿啊……” 阿临正是遂平帝姬,宋琅离开瀛都的前夜,私将未启封的密旨转托江临,以备不虞。 他安抵淮城之际,雨夜霪霪,四匹良驹前蹄方过城门,瀛都便来了谕旨,言之帝王危重,命太傅即刻归程。 他终究没能亲见母亲一面,失期三载的生辰吉乐一再封尘。 江稚登极的第三年,亡失数载的长皇子江稷现身瀛宫,并与素有“佞臣”之名的梅怜卿发动宫变。 被宫奴磨洗得在月华下亮锃锃的白玉阶化作一道伏尸血渠,江稷身死,梅怜卿锒铛下狱,胞妹梅怜君埋骨霞阳关,其祖母万仪大长公主为保梅家拖着百病入宫,步至四十四阶时力竭而薨,梅怜卿闻讯自刭,苍平侯黎清让以命护驾不治身亡,遂平帝姬亦殒宫变,密旨就此失迹,经仵作验尸,帝姬竟为服毒自决,宫娥寻得江临时,只见帝姬华裳血污,金钗偏斜,惟一双眼僵在水玉缸内扑腾的锦鲤上虽死而不得瞑目。 宋琅比宫娥要早些寻得江临,他立在窗外,余霞万道犹如苍穹织就的绯帛,锦鲤跃出水玉缸在窗台扫尾挣扎,斜晖倾洒在江临歪斜的金钗碎玉上,她不甘受辱,不甘成为兄长的桎梏,决然赴死。 他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境况下皆可立即做出折损最小的决策,江临的胸脯已不见起伏,他利落地将锦鲤抛回水玉缸,锦鲤重获新生,宋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瀛宫尚有活着的人,他不能停下,哪怕一瞬。 他却不知,在他转身的那一刹,江临急遽的喘息拂起面砖的尘屑。 宋琅佯作趋奉明慈帝江稚,欲将淮城献予大瀛,如他所料,淮民揭竿而起,以死相抗,为此,明慈帝并未收受这份大礼,亦令宋琅更加笃定,淮民苟安一隅久已,若想教民众辨清时局,走出方寸之地,绝非一日之功。 他封存先皇令淮城重归国下的密旨,宋琅辞却帝师一职,返身故城,与身为大庆军师的还真联手,他成为万众戟指的贼子,受人诟骂,他也曾为自己申辩,却难敌众口。 母亲与胞弟亦因他蒙受欺侮,母亲明面投河自沉,实则却是因百姓凌逼酿成的失足。 他亲眼目睹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体内的蛊毒啃啮宋琅的五脏六腑,令他生不如死,恍惚间,他再次梦见母亲因长时间泡在水里肿胀生腐的尸体,以及葬于他剑下的胞弟,宋琅濒临崩溃的边缘,声嘶力竭地怒吼。 随着世代推移,又有多少人在乎这段旧朝的真相?历史洪流中浮荡的一切只会被后人扭曲再扭曲。 “宋琅真是死有余辜!当年大庆王师兵临城下,他竟将万民弃之度外,向齐军递呈降书!不服者,皆被宋琅斩于剑下!据闻其手足正是因言抗庆军入城而被宋琅……温闵予可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啊!” “可不是么?你们说说,宋令万世之名,怎么就生了宋琅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啊唷,传闻他的母亲死于兵乱……倒是自作孽不可活!” 世人无尽的谩骂欲将他永囚地狱,不得其死。 “宋携青!” 只一声,将他梦魇中的恶鬼通通驱散。 宋携青猛地睁眼,只见淡色的栀子床帏悬垂在侧,榻前的女子紧蹙眉心,她的双手裹在一只被他自己指甲刺出血的手上,祝好的眼中除却害怕,更多的是担忧。 他蜷缩在榻间,衾褥萦满女儿家的软香,枕下已然泪湿一片。 宋携青惊觉身上已无痛感,颈侧的咒缕亦不见其踪,他下意识望向女子轻咬的唇,“我……如何好的?” “这还不简单么?”祝好的一只手仍与他紧紧交握,另手点在自己的唇上,“亲亲你不就好了?” 血水凝成血珠自二人相握的指缝滴落,宋携青想挣脱她的手,可祝好不许,反而取出巾帕为他拭净掌心的血渍,“宋携青,你梦见什么了?” 他不答,只莫名其妙地问:“……你如何亲的?” 屋内登时安静,祝好俯下身,古怪地扫他一眼,“与你偷亲我时一样,只是……此次的咒缕不知为何分外难消,我亲了许久,嘴唇都险些磨出泡来了。” 祝好留意宋携青的一举一动,只见榻上之人始终盯在她的唇上,宋携青的神情有一瞬呆滞,颈上咒缕虽消,却莫名生出一片红霞,他喉结上点缀的红痣也越发明显。 “偷亲?”宋携青轻嗤,“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病疾已愈?不再咳血了?若非喂药,我何须沦落到偷亲?我若真想……” 他忽然闭嘴,眼神做贼似地转向另处。 祝好冷哼,“你倒是硬气,昏睡足足五日,令我夜夜看顾,还将我的衾枕哭湿了,你……” “哭?笑话,本君几时哭了?”他蓦地将五指嵌入她的指缝,宋携青将祝好往前一带,她耳鬓的碎发为此拂过他的下颌,“再且,你缠绵病榻时,我不曾照料你吗……” 祝好委实难忍,眼梢俱弯,对着他笑,女子的肩头因之乱颤,宛如院里在日华下摇曳生姿的石榴红花,直教他移不开眼,待祝好笑够了,万般郑重地对他说:“宋携青,谢谢你。” …… 宋携青昏睡的这五日倒是发生了不少事,其一,祝亓的妾室段湄洇遭了贼,官府一路追至西皋,盗贼虽未逮着,却在西皋上腰一处极其隐僻的岩洞内寻得二十余箱货物,或有银锭,或有布帛、粟米,几步外还有一人被麻绳捆在断石上,经官府盘问,此人正是当初为谢家娘子与褚知见遮掩的水手阿章,官府自他口中得知,岩洞内的箱笼皆是祝亓命人运来的。 阿章架不住谢上卿所予的财帛,因此为她与情郎遮掩藏迹,祝亓疑虑阿章知晓当夜商船上的真相,是以,将他暂缚此处,切要之时,亦好杀人灭口,谁知,倒先等来官府抄没? 衙役奔至祝亓的居处时,他早已人去楼空,官吏通过岩洞抄获的织锦寻得遗主祝好,其余货物也在逐一寻查失主,官府顺藤摸瓜,查实岩洞内的货物皆是祝亓与水匪串谋作戏所掠,想来此前商船途遇水匪而无一人丧亡,正是因祝亓与水匪情知此谋不宜闹出人命招眼,而命丧商船,跌入苍泽的书生褚知见,也得以在九泉下瞑目。 此事还得从谢家小娘子谢上卿的身上说起,她在曾祖父谢琚辞世的前几日,竟与祝亓重新定了亲,殊不知,与其结亲只不过是谢上卿的缓兵之计,她以此拉近自己与祝亓的关系,从而消减他的疑心,谢上卿见良机已至,她揣着红肿的眼将祝亓告上了府衙,谢上卿泣诉褚知见之所以遇难,是因撞破祝亓与水匪之谋,除却口供,她更是带上了令一众官吏瞠目结舌的人证。 翌日,祝亓的小妾段湄洇也哭哭啼啼登上了衙门,言之褚知见为她失散多年的表 哥,段湄洇乍闻其夫是谋害表哥的真凶,她痛心疾首,对祝亓彻底灰心,并向府衙透露,家中有一粗役,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与旁的仆役比起来十分地古怪,段湄洇怀疑此人是借仆役身份藏身家宅,为祝亓操事的水匪。 段湄洇所指之人,正是前一阵在家门外,厉声喝止一小子向她解释西皋与淮岭壤土的壮汉。 府衙对此人软硬兼施,果真擒获大批盘踞淮城流域的水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官府通过查抄祝亓的居所,自一应账册及他的私产中发现,一年前祝亓之所以有钱财盘下月泉码头,竟是因他早年有一小妾名唤常乐,纳其为妾只不过瞧上常乐的貌相且家境清贫,可任他欺辱,不意上年京都的医药大家找上门来,他供己作乐的小妾竟是医药大家周氏一族遗失数年的小姐。 祝亓一夜成为乘龙快婿,奈何常乐一心想与其和离,祝亓此人精擅阿谀谄媚,常乐在他一次次的软磨硬泡下,尚未抽身祝亓为她修筑的樊笼,淮城的官吏与京师合手协查,揭露祝亓用以盘下码头的银钱是他暗下调换周氏医堂价比千金的药材贱卖所得,百年大家周氏一族亦因祝亓此行被诬以劣材充妙药,白白蒙受牢狱之灾。 事后,祝亓拍拍屁股走人,临行前,他趁便将医堂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带走了,此人正是祝亓而今的小妾段湄洇,他怀揣卖药的赃银回归故里,与水匪合谋…… 此人其心之阴,当以严刑论处,只惜官府尚未缉获祝亓。 祝好一面盼望有关祝亓受捕的音讯,一面在院落的圆案上搓揉粉面,院里整洁干净,花草修剪得当,尽是濯水三人的功劳,妙理前些日回了旧乡,说是儿时照拂她的邻里办喜,理应亲行道贺。 宋携青懒懒倚在受石榴古木庇荫的摇椅上,他侧目望向女子手中越揉越大的面团,百无聊赖地问:“家中只你我,加上濯水三妖,也才五人,你和近盆大的白面,打算做什么?” “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累吧?想吃什么,何须亲手?自街市买也成吧。”他脑际忽然一闪,按着虎口强逼自己吐出几字:“祝好,我不差钱。” 祝好扫来一眼,她顺手拂开侧颊垂落的碎发,“我先前病重,烦大家照顾,想着为她们做些糕饼。” 宋携青挑眉,“譬如何人?” 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点指细数,“絮因啊,柳掌柜、濯水她们啦,以及陆珏留下的医属,还有春生,我知他私下为我寻了不少医方,不只她们,还有很多人,譬如……”她将视线顿在他身上,“还有你。” 祝好的前额鼻尖蹭上了面粉,显得有些好笑,偏偏在他看来又相当可爱,宋携青却在闻见施春生之名时笑不出来了,甚至对“还有你”三个大字恍若未闻。 宋携青方才轻扬的语调骤冷,“施春生当真这般好?依我看,不过如此,他家中仅以书肆为生,若你与他相好,他舍得每月另予你买胭脂的银钱?” 祝好因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这句话弄得一愣,待她回过味来只觉好笑,她存心道:“哦,那……太守家的陆珏小公子如何?” 他不遗余力地贬低,“嘶……胭脂钱倒是不愁,然小公子太过浪荡,不过如此。” 祝好若有所指地觑向他,揶揄道:“夫君你如何?” 满园花枝凭风颤悠,其瓣簌簌,落在二人肩头,濯水静立廊下,她瞥了眼盈盈欲笑的祝好,接着将注目定在宋携青身上,濯水轻嘲一声,昔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竟沦落到与自家后辈拈酸吃醋的地步。 宋携青细品“夫君”二字,他压下心头躁动,生怕祝好窥见他的那点卑劣,宋携青将视线别移,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 作者有话说:也是水灵灵到文案了[墨镜] 第54章 失迹 晨间的暮春酿成最末一缕风色,自重檐徐徐吹过,淮城可谓入了新夏。 一朵石榴红花砸在宋携青的眉心,他却不为所动。 他毫不退避自己的视线,一双挟有侵略性的凤眼烙在祝好身上,他清楚地看见,小娘子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祝好就手摸了一把面粉,她绕过圆案上前,在宋携青一侧站定。 宋携青仍倚在摇椅上,他见女子微微俯身,侧着脑袋与他对视,二人只半臂之距,她身上的暖香随风送入他的感官,祝好褪尽病态的苍白更显明艳,她着一袭嫩杏长裳,眉眼俱是风情,宋携青僵着身子将注目移开,不再多眈。 不意,下一瞬祝好竟抚上他的脸,祝好的掌心沁冷,宋携青一顿,抬手搭上她的脉门,不见有异方才松手。 祝好的两手沾满白面,指腹有意摩挲他的下颌与脸颊,其间一只手游移至宋携青的眉宇,她搽有口脂的唇翕张,“不过尔尔。” 宋携青因她的这四字彻底清神,眼见女子将他面上抹满面粉正欲扬长而去,他笑着缠上祝好臂弯虚垂的披帛,女子侧身,将披帛往回扯,她自是不敌宋携青,只见素杏披帛从她臂弯滑下,在他腕骨绕了一圈又一圈。 宋携青暗自估摸着力道,收紧五指,臂处施劲,他轻易将人拽入怀中,轻嗤:“不过尔尔?”他抚上祝好的后颈,极轻地捏了一下,“前几日不知是何人言之喜欢我,心悦我?” 祝好看着宋携青花猫似的脸“扑哧”一笑,“我当日如何说的?是……” 她这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简直要将他的一颗心攥死在手里,宋携青抬眼,对上女子得意的笑,她也的确得手了。 “我说的,是应当,是有些,何时说准了喜欢你,心悦你?你活了多久,我活了多久啊……我先前也不曾喜欢过旁的郎君,若是不慎会错意了,也合情理?倒是仙君……”祝好直觉颈上的手掌加重了些力道,她害痒,缩着脖子笑,“仙君当日所言二字,可谓十成十的肯定。” “祝好。”极尽平淡的两字实则翻涌着万万情绪,宋携青为她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他盯着祝好弯成月牙一般的眼,眸色渐沉。 原以为,那日她是打算将彼此的后路通通堵死,未承想,她自始至终,堵得只是他的路。 宋携青压低嗓音,笑问:“戏弄我,好不好玩?” 满院寂静,针落亦可闻,惟有落花被风旋卷的沙沙声。 祝好情知此事不宜太过分,她正想哄哄宋携青,不远处的露天灶台却飘来一股子焦味,祝好猛地自他怀里蹿起,忙不迭奔至灶台将烧得正旺的炊火捣灭。 蕴他仙骨 第48节 怀中温香不再,徒留女子的披帛攀绕在宋携青掌心,他反复摩挲,下唇抵着拳微扬。 在祝好揉现在的这团白面时,早已蒸上一笼了,她揭开锅子一瞧,好在只外沿几个糖糕烧糊了,祝好略略松了口气,紧忙将尚好的糖糕盛出装入食篮。 糖糕趁热最好吃,琼衣坊与祝宅皆处南巷,絮因近日亦在衣坊起草新衣图样,正好琼衣坊又与百花楼隔街相望,若糖糕有余,亦可为玉沙小娘子送去。 如此作想,祝好手提食篮步出露天小灶,途经宋携青时,她自食篮挑出一个最大的糖糕,祝好直往他嘴里塞,“宋携青,第一口喂你,方才闹你玩的,你别同我一般计较……我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你也从不与我说有关你的琐事,你若是实在不喜,也别勉强,待我行远你将糖糕掰碎喂给小池的鱼儿,莫教我瞧见就成。” 她合上篮罩,提起食篮往大门边走边道:“宋携青,我去琼衣坊为大家送糖糕,一会儿便回,你看家。” 祝好并未招呼邱二套马车,左右此宅离琼衣坊不远,况且,打从害病,她已许久不曾逛游淮城的大小街巷,祝好颇为享受如今步履轻盈的感觉。 宋携青眼见倩影消失在视域,他取出被祝好强塞的糖糕,柔软且有弹性,当间嵌饰半颗红枣,宋携青的眉峰下意识地打皱,却咬下一口 糖糕,随即又是第二口。 …… 南巷不论任何时段俱是一派繁华的盛景,街道两侧大敞的铺户瞧见祝好,纷纷向其搭腔问暖,祝好踩着轻快的步子,回以笑靥,忽地,自人丛钻出一小童将她拦下,“姐姐可是唤作祝好?” 她稍稍颔首,小童得了准信,方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纸团递予祝好,“有人给了我两文钱,托我把它交给你。” 小童说完,一溜烟扎进侧巷。 祝好心下纳闷,甫将纸团展开一觑,一颗疑云满遍的心遽然悬空。 她将仅半掌大小的信纸再次揉成团状,祝好极目四望,不见马夫拉客,反倒撞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此人亦在回望她。 “絮因!” “翩翩?” 二人同时上前,方絮因半挽着她,问道:“翩翩病症初愈,不在家中静养,怎的出门了?食篮里藏着什么好味?翩翩,我正想去探望你呢,谁想你我竟在……” “絮因。”祝好未等她言罢,直接开腔打断,注目却全然不在方絮因身上,而是打眼细察周景,她见祝好满面焦灼,遂朝祝好的视线纵目,方絮因忽然掠见祝好眸中燃起的一簇闪光,紧着耳畔传来马儿嘶鸣声。 她将纸团塞入方絮因手中,落下简短几字,“絮因,烦你将其交予我家夫君。” 方絮因低头一看,是一小团草纸,她还想再问,抬首间,只见嫩杏衣料拂过左近车辕,除此之外,哪还有祝好的身影? 她回想将才祝好万分起急的情态,料及手中看似平凡的纸团定然潜藏着急务,方絮因为此拨开重重人群,三跨两步,一刻不敢停地往祝宅的方向奔逐。 倏地,方絮因劈面撞上一人,她不受控地跌跤在地,直觉脑内被撞得火星子四溅,耳际除却闹市的嘈杂声,另有一道温润却惶急的男音入耳,“姑娘?你如何了?姑娘?对不住!鄙人陈词,初涉淮城,我……我唐突了姑娘……” 方絮因半眯着眼,青年高挑精瘦,皂色圆领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他的下颌将将冒出胡茬,头脸却很秀俊,好比玉石蒙灰,只不过疏于打理,眈向她的一双眼却干净清润。 她无暇搭理此人,方絮因的手背擦破了皮,隐隐作痛,她两手握了握,除开痛觉,再无其它。 陈词眼跳耳热,迟迟不闻小娘子答腔,而是自顾自地在地面摸索着什么,两眼不停地扫视四近。 “敢问姑娘在寻何物?”他留心方絮因手背渗出的薄血,慌忙自夹袋抽出洁净的布巾递前,“姑娘,你先将伤处裹好,我同你一道踅摸。” “不必。”方絮因起身,头也不回地踉跄前行。 来人却是块狗皮膏药,牢牢黏在她身后,直至方絮因拦下途经的马夫,登上车舆,才将他彻底甩开。 祝好言她一会儿便回,是以,宅门并未落锁,反之大敞,方絮因越过高槛,映入眼帘的是宋携青矮坐杌凳,两手浸没盆中,正搓洗吸饱水的花絮被褥。 君子端方,发束竹簪,着一身月白襕衫,身作儿郎,一双手却非执笔,亦非执剑,竟自卖劲搓弄被褥,袖袂不防曳入盆内,打湿一片,他却视若无睹。 宋携青将两手从皂水中抬起,其间一只手缠着素白布绦,眼见搓洗半晌,因他沉浸梦魇刺破掌心,以至滴落血渍的衾被仍未洗净,宋携青顿觉头疼,实在不行……为她买一件一样的,抑或令濯水用术法消去。 他喟然一叹,将被褥捞起,就手拧了拧,继而攥着被褥两端向前一甩,只见被褥当空短暂地铺平,水珠顺势挥洒一侧,宋携青挽着犹自泫水的被褥,行至左近木桁,将其平整晾开。 不远处的女子面显踟蹰,宋携青拈好被褥,侧身问,“翩翩方才出外,你二人不曾撞面?” 方絮因将巨细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纸团丢失,她愧歉道:“对不住,我方才应当……” “方姑娘。”宋携青站在一片阴影里,方絮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她确定,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烦请你以家妻与妙理走失为由报官,方姑娘可曾瞧清马夫的模样?若瞧清了,摹绘一幅画像向邻近的户铺打问一二,寻获车夫,即知翩翩的去地,至于纸团,亦需探问当街之人可有撞见向翩翩递信的信客。” …… 濯水三妖逼近内院时,宋携青只顾把弄掌心渗血的布绦。 伤口是祝好硬拽着他的手包扎的,如今下了水,伤口再次裂开,若被祝好知道,定少不得吹鼻子上脸的同他动气,思及此,宋携青阴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斜刺一道杀气迫近,宋携青眈着掺混血与皂水泫滴的血珠,平静道:“若你等想趁此机杀我,不再受制于我,那么,请任便。” 话落,自虚空飞掠一支尖利的枯枝,在宋携青眼珠毫厘之地顿止。 “杀了我,兴许你等得以偷得一刻逍遥,不过……”他蓦然抬首,眼里的戏谑之色昭然,“弑神者,倘使修为在神祇之下,定当身受反噬,死无葬身之地,我如今虽失神识,然尔等,以为自己能够踏出此宅几步?” 他望向一侧的濯水,淡声问:“你也要反?” 濯水盯着他,却不答此问。 虺蛇所化的女子催使枯枝推进一分,尖端直逼他的眼球,虺蛇恨恨道:“我呸!你分明已失神力,何以称之为神?我三妖是你点化成形的不错,可你日日将我们困身此宅,亦不许我们私用妖术,我们虽已得道化形,却活得这般憋屈,还须为你照拂柔弱的小妻子,难道你不该死?” 宋携青屈指弹开枯枝,抬脚将其碾碎,“摆脱我的限制后,你想做什么?” “尝遍天下珍馐,浪游九洲四海,玩遍漂亮男人,不行?” 宋携青睨她一眼,“不是不行,只是,若非我将你点化成人,如许抱负,单以你的资质再修炼个千百年,也难以遂愿。” 虺蛇气急败坏,“你!” 他眼掠狸猫,视线一时落在濯水身上,宋携青意有所指地问:“琴瑟宫的法器没少下手吧?松樾不曾发觉么?” 濯水猛退两步,“……赤、赤裸裸毫不加以掩饰的威胁?” 宋携青并未辩驳,他一圈圈拆解掌心缠得奇丑无比的布绦,轻淡道:“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助我寻她,若她无事,放你们自由,第二,杀了我,你们三妖亦得为我与妻子陪葬。” 一时间无人作答,在极长的静寂后,反而是宋携青续道:“想好了么?我的耐心已所剩无几。” 狸猫躲在虺蛇身后,轻扯她的衣袖,“姐姐,要不我们……” 三妖皆知弑神的后果,若他仍是神籍,只是暂失了术法…… 虺蛇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道:“人神,你最好说话算话。” 一语言罢,她与狸猫双双一闪,消失在内院。 宋携青见濯水泄气般的席地而卧,劲风吹起他一缕被汗液浸透的发,他问:“日前,我曾叮问,妙理此去是否真只为归旧乡,你是如何答我的?” 惟有亲近之人方可令祝好慌张失措,而他未失神通前探得妙理近日气数不平,他已然婉言提醒,却不想尚能累及祝好。 濯水干咳一声道:“我借法术探了,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回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若她自个儿的心思是回乡,奈何半道遭劫,我也就说不准了,您说是耶非耶?我个刚化形的小妖还因擅以妖术窥天,吃了不少苦头……我实打实地尽心竭力了。” “之所以吃苦头,正是因你试窥天机,若她真只是回乡那么简单,岂会与天机搭边?濯水,你不仅不见长,也未下定心好好修道。” “……那我也不可能难受了来同你说吧?男已娶,女未嫁的,不妥不妥。再说了,我一个将将化成人的小精怪怎知这些个有关天机的弯弯绕绕?也不曾学过。”她自暴自弃地长叹,“还有,自方才祝娘子的友人入内,我就预先探视她的形迹了,你猜怎么着?因你前些日在她身上下的破术,我为妖身,压根儿无法探得祝娘子分毫。” 言下之意,在揶揄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携青搓揉眉心,“你曾在九重天以天水养息,因此方可出入琴瑟宫与天界,濯水,寻池荇。” “不去。”她拒绝得干脆,却已自地上起身,当即接道:“我且问你,若你答得好,我定将祝娘子好好的带回来。” “当年你寻得阿临时,她尚未绝气,你可知?就算那时你不知,如今知晓了,你会停下来 ……救她吗?” 自宋携青手心淌下的血水滴落葱翠的草甸,了不可见,“她所服之毒无解,华佗驻足也束手无策,换言之,她既存有一口气在,何故屏气假死?若我顿足不前,岂非亏负于她?” 濯水指尖环着一圈明光,“你既为一条微不足道的锦鲤止步,为何不多看看她?” “你尚可生还,并非徒劳。”宋携青举步直往宅门,“我知你百年来因江临之事于我颇有成见,或如虺蛇一般想置我于死地?可你再如何问我,也给不出更多的回答。” “如果当年服毒自决的是祝娘子呢?” 宋携青敛步,眼掠厉风,“没有如果。” 他摒弃一切假设,可濯水却已从他眼中品出几分天诛地灭的阵势。 她对宋携青的情感极其复杂,濯水清楚,他所言的确无从诟病,江临已然服毒,当下虽留有余息,却已书下死符,她也明了,江临的死与宫变枉死之人和宋携青绝无半分干系,亦非江稷与梅怜卿麾下的“叛军”所为,而是江稚自导自演的一场屠宫行劫,只为趁乱铲除以江稷为首的命官。 他也不是不曾对阿临施以援手,说到底,她的这条鱼命还是宋携青捡回来的,她只是不知要将愠怒归之在何人身上,百年前的蛆虫早已死干净了,唯余一个他得以麻痹她心底的遗恨。 濯水抱臂,眉往上挑,尽可能使自己酷肖杀人不眨眼的恶妖,“你就不怕我不去寻?或是,偷摸杀了祝好?”她浮想前几日宋携青昏死时颈上滋生的咒缕,挖苦道:“你与她尚未圆房吧?我若杀她,你也活不成?” 宋携青听着前话没动,闻见后话神色微变,他扫了眼濯水脚下近乎透明的瞬移术道:“凭我连日托你留心妙理,你便当知,我失了神力,而虺蛇与狸猫显然方知,她二妖之所以知晓,是因我不明方絮因为何而来,亦不知祝好的下落。” “濯水,你本有不少良机告知虺蛇,或煽动她二妖杀我。” 宋携青话锋一转,另言:“症结所在当是妙理,她近来同祝亓私下过从甚密,你替我探探祝亓在何处。” 偏生她不善演戏,眼见宋携青根本不上当,也不对她乞哀告怜,濯水顿觉无趣,恹恹道:“西皋。” “先将寻池荇的事放一放,索性将我送至西皋。” 他见濯水纹丝不动,且面色讪讪,宋携青扯扯嘴角,“做不到?” “……是。”濯水的声音几不可闻,法阵在她脚下摇摇欲坠,“我只能自己移位。” 宋携青:“……” 她高举两手保证,“此事之后,本妖定当勤学苦练!” 宋携青攥拳迈出大门时只落下一句,“你先行西皋,若翩翩不在,寻池荇。” ----------------------- 作者有话说:嘿嘿,最近收到了好多营养液跟雷,么么哒[好运莲莲] 第55章 见血 濯水修为低微,瞬移之术亦非真真一瞬即移。 若是依靠自个儿修道幻化成人的妖精,或是神祇,在掐诀的下一瞬必然已闪身至指定地界,然而,濯水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世事难如意,妖生艰难。 她虽凭借妖术在西皋狩猎野猪的陷阱里寻得了祝亓,也自他口中套出了不少话,祝好的确是他所劫,不过…… 濯水将祝亓直打趴下,踩着他的十指,反复碾压,脚下之人口角流沫,连连惨叫:“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她逃了!祝好带着那个丫头一道逃了啊!莫说女侠你了,我……我也在寻她啊!” 濯水摇头短叹,她将人捆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再以一盏茶的时间闪身至临近半山腰的宋携青跟前,她将祝好脱身逃遁一事如实相告,濯水言尽,抬眼端量宋携青紧皱的眉,后将视线落在他臂侧的包袱上,“祝亓如何处置?依我看,他这人就是纯坏,此次是祝娘子自己跑了,有惊无险,可他若是再动了旁的心思呢?鬼知道他还有没有下次?” 她在自己脖颈上一抹,“要我说,还是杀了?你因神籍不得滥杀凡人,我个小妖应当没什么条条框框?”濯水唾弃道:“话又说回来,杀他应当不算滥杀?合该称之为为民除害。” 宋携青冷然道:“无须你动手,告知我祝亓的所在地就好,以及,探探妙理的行迹,他不是说了么?翩翩带着妙理一同跑的,你虽无以探翩翩,却可探妙理。” 蕴他仙骨 第49节 他的眉眼凌厉,静寂之下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末了,寻池荇。” 受凡人香火供奉的人神,大都不可决断凡人生死,可濯水笃定,祝亓的半截身子已然没入了黄土。 欸,你说你招惹谁不好? …… 夏令的西皋骋目望去无不绿荫蔽天,地上的草甸汲取黑垆土的养分生得绿莹莹,林莽翠鸟鸣啭,溪涧的奔流拍击山石犹如军马驰骋,茂林深处却另有一方秘境将山岭的一切喧嚣通统阻绝。 宋携青寻见祝好时,日头已扎入峰峦,只堪堪露出个小角,西皋宛若栖息在暖黄的纱笼下。 她带着妙理藏身在一处受藤蔓掩蔽的古墓。 古墓经过百年风吹日晒加之初建遭人捣毁、掘尸,到了百年后的今日已坍塌作一方窟穴。 他不曾想,百年前栖居一时的墓穴,得以在百年后为他的妻子遮挡一时的风雨。 穴内昏暗,宋携青随手捡了些苦藤干枝起火,明黄的火光照亮相互依偎昏睡的二人。 俩人面色灰灰,妙理更是透着不正常的乌紫,祝好在睡梦中的眉紧着拧起。 宋携青将手拭净,在祝好身前蹲下,他的指腹轻柔地抚平她蹙起的眉。 二人呼吸和缓,然而在如此危境下又岂能熟睡?就算他方才的动静再轻,也不至于没有将她惊醒,是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其它猫腻。 宋携青略通一二浅显的脉象,他轻手轻脚地将俩人分开,安置好妙理后,宋携青将祝好护入怀中,他搭上她的脉,并未探出什么危情,他紧绷许久的神经才得以缓上片刻。 怀里的女子抓髻凌乱,勾着好些草屑,出门前的珠簪也落了个干净,她的嫩杏长裳沾泥残破,宋携青卷起祝好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细微的红痕,想来是在奔逃之时被荆棘划伤的,反观祝好另一只手的臂处却是血淋淋。 他自包袱里取出提前备好的绷带伤药,为她将污血拭去,宋携青盯着她臂上孔眼大小的伤口,神色沉郁。他将软膏轻柔地涂抹在伤处,为她包扎,连同细小的红痕也不放过,而后,依次检查祝好的身上可有其它创口。 当宋携青的掌心抚上祝好的后脑时,他的手蓦地一顿。 借着身前光焰,宋携青拨开祝好后脑的乌发,只见小丘隆起,头皮泛着青紫。 宋携青再次抚上祝好后脑鼓起的小丘与臂上的伤口时,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发颤。 她分明在他身侧,他却一次次地让她蒙难。 宋携青的双臂将祝好牢牢锁在怀中,他不断收紧,不容与她有丝毫的缝隙,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子四散,他眼底除却映着温暖的光焰,也映着刀枪剑戟,寒光凛凛。 他集衰草败叶作榻,取出包袱里的披风与绒毯,分别安顿祝好与妙理。 宋携青踏出窟穴,残阳如血,铺就他的前路。 打从将才开始,不远处就频频传来呼救声,而传音之地正是濯水捆着祝亓的方位。 宋携青循着残阳,踩着山道的枯枝烂叶,闲步上前。 祝亓跟猫儿狗儿似的拴在树下,他被濯水打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两 手背上甚至留有青紫的鞋印,他见一人朝此地行来,祝亓长时间的绑束导致他的两眼一刹恍惚,并不能瞧清来人的貌相,可他哪顾得上是人是鬼?是女是男?祝亓咬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撕扯血腥的哑嗓大喊:“救命!贵人!救命啊!” 怎料那人不睬,自顾自挽着襕衫下了一侧的溪涧,此人背对祝亓,哪怕祝亓如今清了神,也没法看清来人的面貌。 眨眼间,此人顺手拾起的木棍上已然刺着一只肥美的黑鱼。 祝亓忍无可忍,嚷叫道:“我说你!你是聋子吗?!可有听见我在呼救?听……” 声音戛然而止。 宋携青回首的同时,祝亓不意咬到舌根,腥味充斥舌口,血水自嘴角缓缓淌下。 他不受控地全身哆嗦,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是,宋携青是祝好的夫君,是,宋携青是祝好的救命稻草,不是他的,是,宋携青会为祝好不平,所以至始至终视他如无物,但是,宋携青也只是个普通人,到底不能将他如何不是吗? 宋携青若无其事地在空地上搭起木架,生起火,他从袖中抽出匕首,在石面反复磨刃,匕首锋利,寒芒刺眼,祝亓但见其人手起刀落,鱼头骨碌在地,他反手轻轻一划,鱼肚自两侧剖开,他就手掏出脏器,以刀背剔鳞,明明是在杀鱼,宋携青的一行一举偏又雅正风韵。 他起手烤鱼,清理干净的黑鱼在火舌的炙烤下渐渐现出金黄的色泽,喷香随即钻入祝亓的鼻,惹他肚子叫个不停,直至天际只余钻出群峰隙缝的最后一抹落晖,宋携青将刺着烤鱼的木棍插入火堆一侧,向祝亓迈近。 随着他的迫近,祝亓透过宋携青平和的神色窥破隐伏的在深处的万千骇浪,他眼底的愠怒远比炽焰更加强烈。 宋携青在他两步开外立定,“说说,如何绑的她?对她做了什么?逐字逐句、一件不落的告诉我。” 此时的宋携青在祝亓看来仿若索他命的厉鬼,直教他打怵,祝亓下意识瞥了眼金黄酥香的烤鱼,脑际不断重映宋携青方才杀鱼的模样,他直觉自己的下场亦是如此,宋携青将以最平静的神情,剖开他的膛间,取出他的脏器。 宋携青仅仅只是立在自己跟前,却已被他自内而生的威压镇得险些喘不过气。 祝亓不得已,只好将事情的始末统统道出。 纸团是他托人送交祝好的不错,绑票祝好的也的确是他,自祝岚香下狱,他无一日不在怀恨祝好,千方百计地想教她吃苦头,为此,一年前掠夺她的织锦,妨碍她立业,他也曾以生死逼迫祝好身侧的丫鬟,命她在祝好的汤药里头动手脚,令祝好只能一辈子缠绵病榻,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彻底成为废人一个。 没承想这丫头宁肯自个儿死,也不愿为他所用,她甚至翻出上年祝宅失火案入府衙指认他为主谋,恳托府衙秘密探查,若非他在衙内有一熟识说漏了嘴,误打误撞地让他事先跑了,否则他身上的几桩案子,定当教他折在淮城不可。 祝亓清楚,妙理宣称回乡,实则打算死在途中,主仆情深,这般好的人质,他哪能轻易放过? 他走险在出城的小径上将妙理劫持,借她引祝好至偏街破院,将二人一齐迷晕。 不过,旨在并非伤她,淮城他已无立足之地,若想远走高飞,自然需要一笔不菲的钱财,他左思右想,此财的来处非祝好不可。 他分明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携银票赎人!谁知搜括祝好的衣囊,没见着一文钱。 未免送信的小童与搭乘祝好的车夫泄露偏街破院,祝亓只得将二人捆至老巢西皋,此地官府早已搜检,原先藏在岩洞中的货物也被官府搬空了。 俗语常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仗胆退回此地,当是无人料及,只待祝好转醒,逼她钱财,再送她归西,他即可远走淮城! 嗐呀,他本不想杀翩翩表妹,平白闹出乱子教官府晓得,要怪就怪她将他耍了!身上一个破铜板也不见得! 他给祝好下的迷药是一味猛剂,她转醒时,依旧昏头打脑,腿脚发软,不防这女人毫不怜惜自己,拔了发簪就给臂上来了一簪子醒神。 人是清醒了许多,甚至将他耍得团团转,祝好凭借对西皋的熟谙,诱他跌入猎户设下的陷阱。 然后…… 一名貌似仙娥的女子救他于水火,不为旁的,只为将他拴在树下不由分说地羞辱、痛打,接着,他遇见了宋携青。 言此,祝亓惶惶道:“你看,我真没对她做什么啊!她身上唯一的伤,是她自己拔簪刺的!” “唯一的伤?”宋携青嗓音泛冷,“她后脑隆起的包作何解?祝亓,你可别告诉我,也是她自己所伤。” 祝亓连连喊冤,“……是她自己软硬不吃,非得逃!为此从坡地滚下,不关我的事啊!” 宋携青反诘:“若非你在后追逼,翩翩岂会自坡地跌落?若非你下迷药,翩翩何须伤自己?” 祝亓大悟,自个儿如今说什么都不管用,只要是祝好那净是对的,他祝亓不论如何都是错的。 他只好乖乖认罪,“宋公子!你、你可是我妹夫啊!我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保准金盆洗手!翩翩不也好好的吗?除开那两道伤,不是都好好的吗?妹夫!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做人!妹夫可否给我这个机会?我保准不会再有下……” “翩翩?好好的?”宋携青冷言打断,他抬手捏着祝亓的下颌,并力收紧,祝亓依稀耳闻颌骨错位的咯吱声。 “她的闺字岂是你配唤的?伤及两处,你竟同我说,她好好的?翩翩但凡在你这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能称之为好,明白了?” 下颌的剧痛与心内的惶悚令他汗湿脊背,祝亓唇齿打颤,恐惧极顶。 “妙理中了千机散,你下的。” 祝亓忍痛接腔:“有解药!有解药的!只要你放了我……” “你觉得……眼下配跟我谈条件?”宋携青不咸不淡地道:“左右中毒的并非翩翩,我倒也不是非得救一个丫鬟,不过……你方才所言,与威胁我有何异?” 祝亓听罢,哪儿还敢有半分怠慢?他说得不错,自个儿的命在宋携青手里,如何同他谈条件?祝亓眼底忽闪,自革带掏出一小团油纸。 宋携青接过,打开一瞥,油纸正中裹着粒褐色药丸,他两指捻起,碾作齑粉,随风散没了影,“千机散的解药当呈绛紫,惟有暂抑之药方是褐色,祝亓,你以为,我向你讨的是何种?” 祝亓不期然对上宋携青幽深的眼,他颤巍巍自衣襟摸出小指大的瓷瓶递予身前人。 宋携青无言收下,后将捆在祝亓颈上的麻绳解了。 祝亓水米未进,得了松解,身子软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谢。 抬首间,眼前霍然递来一把匕首,祝亓的额汗直坠利刃,映出他煞白的脸。 “在臂上开两刃。”宋携青补道:“需见骨。”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屈膝在自己跟前的身影,冷笑:“自然,你也可以不照我说的做,横竖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祝亓,你是想再听听旁的法子,从中抓阄呢,还是,选择我现在说的这个?” 祝亓颤着十指接过匕首,“事后,你……能否放我离开?” “离开可以。” “可你将才得了解药,不也没放我离开!” “我方才何时应诺以解药放你自由?” 祝亓:“……” 好像是没有。 祝亓起身猛咽口涎,但凡是个正常人,又怎舍得对自己下手?何况,此歹人竟要求伤及见骨,若他因失血过甚死在半道呢?或者,途遇官兵呢? 他眸底怪色一掠,匕首在自己手上,而今他并非如方才一般手无寸铁,既如此,总归得为自己拼一拼。 一闪念,祝亓看似劈向自己臂处的匕首转而一拐,朝宋携青直直扑去。 宋携青神色不动,轻易化去祝亓拙劣的一招,他一脚踹在祝亓的膝骨,逼使他再次落跪,“我一贯只对她有耐性,妄图做任何事之前,也望你多想想。” 濒临绝境,了无他路,祝亓紧攥匕首,只得咬起牙关往臂上挥去。 一道干脆利落,直接露骨,另一道皮肉卷边,一眼遂知砍了好几刀,正是祝亓的第一道伤,故而不大谙练,也未敢下胆使劲,怎奈迫于宋携青无言的凌逼,他 只能一刀接着一刀,直至见骨。 林间飞禽因他的鬼嚎振飞长空,祝亓的半身衣衫浸透血渍,他面无人色的脸紧绷,身躯瑟缩的同时,下身失禁,浅色的衣裤外溢焦黄的液体,祝亓死撑着一口气,正要寻问宋携青可能离开,眼角将将掠见一抹杏影缓步而来。 祝亓不禁揣度,他带着这身伤能行至何地?宋携青当真会放他离开吗?假若那小贱蹄子在自家夫君跟前添油加醋,他哪儿还有生机? 适才他正对宋携青,因此未有空隙可钻。 若是…… 他抬头,眼底划过一抹狠戾,望向远处,唤:“翩翩表妹——” 那人果然回首,背对着他去瞧自己的妻子,祝亓面貌狰狞地高举手中刃。 祝好所见之景,是比残阳更刺眼的红。 ----------------------- 作者有话说:谁家男主上上章哭鼻子,上章洗被单,这章杀鱼[合十]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奶茶] 第56章 情动 蕴他仙骨 第50节 祝好因体内的药性未消,与妙理觅得一方窟穴作掩蔽后,再也熬不住一身困顿,昏昏入睡。 祝好依稀梦见有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护在怀中,轻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伤处,犹如捧着世间至宝。祝好醒来之际,惊觉身上的大小伤皆已搽上膏药,臂上以簪刺出的血孔也已缠好绷带,原来并非梦境,而是宋携青终于寻得她了。 打从祝好识得宋携青,只当他无所不能。 为此,她明知此行有诈,也不却步半分。 她在心底万般笃定,宋携青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来到她身边。 时至今日,在余晖乍消的刹那,祝好目睹殷红的血液自他的胸膛晕开,血聚成珠,顺着刀柄滚落,天色灰青,他伫立在阴晦之下,落入祝好眼底却是刺目的红。 扎得她眼鼻皆酸,心脏在胸腔急蹿。 祝好跌跌撞撞地奔向宋携青,原来神祇也不过如此。 宋携青眼见她直往自己的怀里撞,以免伤着祝好,他抬手将埋在膛间的匕首拔了。 意料之外的,祝好径直从他手里顺走了匕首,越过他,追着不远处一道艰难奔逃的身影而去。 宋携青哭笑不得,将她一把捞进怀里,“别追了,他走不出西皋,我也不容他走出西皋。” “放开。”任祝好如何挣扎,宋携青始终不松手,只将她死死按在怀里,祝好眼见祝亓的身影越来越远,行将变作一个小黑点,她拔高音量,用刀背敲在他的臂处,“放开!” 宋携青平白受她一击,他不吭一声,两臂却环得愈发结实,“你若追他,是想教我拖着一地的血渍在后头苦苦追你吗?” “我要杀了他!”祝好攥着匕首的指节打颤,刃上残余的血液顺势滑入她的指缝,祝好闻见抱着她的人笑了一声,她没好气道:“你笑什么?被他捅了一刀很好笑是吗?宋携青,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嗓的,平日祝好虽算不上娴静,却也不算泼辣,她手中的匕首因颤抖坠地,祝好喉间发哽,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携青的前额抵在她的发顶,“这些不重要。”他轻抚祝好的背脊,低声道:“你若穷追祝亓,我孤零零的一人,倘使失血过甚死在西皋当如何?荒山野岭的,被野兽叼走又当如何?” 怀里的可人闷哼,“不重要?” 因他的依偎,宋携青胸膛渗透的血水也濡湿了祝好的衣襟,她感受血液的滚烫与黏腻,不由得浑身一僵,末了,祝好妥协道:“宋携青,你松开,我不追了。” 天色昏黄,是昼与夜的交界,祝好自宋携青怀里钻出,她凝着大片晕红扎眼的胸膛,泪液再也捱不住,犹似断线的珠玑无从收束。 宋携青将沾血的手心往自己的衣上一抹,方才抚上她的颊畔,为她揩拭泪痕,他捧着祝好的脸,好笑道:“在为我哭。” 理应是一句反问,他的语调却在陈述。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摸遍身上才摸出一条手巾,她慌忙按在宋携青的胸膛,穷追不舍道:“你尚未答我,为何不告诉我,你失了神力?” 若非如此,宋携青何至于才寻得她?又岂会身受祝亓一刀? 祝好言道,声色与肩头俱颤,遭祝亓劫持时,孤身逃命时,她一滴泪也不见落,惟独眼下,她怎么忍也忍不住。 她仰起头,剔透的眸底凝集莹珠,“因为我?因为你根治我的危病,所以,劳什子天道欲惩处你?” 宋携青原想随口搪塞,奈何败在女子悬泪的眼里,每颗滚落的泪珠无不敲打在他的心头,宋携青爱不能忍,再度将她揽入怀中,“是。”宋携青裹着祝好按在他胸膛的手,“会好的,何况,除却暂失神力并无不适,祝亓捅的这刀也不疼。” 祝好使坏在宋携青的伤处一摁,但见其人眉宇打皱。 还说不疼? 她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我们折回窟穴裹伤,妙理尚在昏睡,她一人多有不妥。” “好。”宋携青依言松开她,不忘拾起温着的烤鱼递给祝好。 …… 穴内架起新柴,妙理服下解药仍处于昏睡状态,宋携青一扫祝好紧绷的眉,道:“千机散固然霸道,不过,她既已在毒性蔓延五内前服了解药,待体内余毒消散,自然会醒,无须忧心。” 祝好的襟前沾上大片血污,哪怕身处窟穴,也不免夜风灌入,她身子将好,不可受寒,宋携青自包袱取出新裙递予祝好,“换一身。” 祝好抱着绷带药罐的手一顿,未及开言,只听宋携青接道:“我的伤被你一路按着早已止了血,祝亓被你困在陷阱多时,后遭濯水痛打,他一只臂上伤可见骨,能有多大力可使?伤口扎得不深,只血看着多,我不碍事。” 他不容祝好推拒,“将衣裳换了,再帮我上药。” 祝好瞥了眼宋携青胸膛凝血的衣料,她咬唇接过衣裳,嘀咕了声,“行装倒是无一不备。” 宋携青倚在岩壁,听得清楚,他回了句,“想着你会用得着。” 祝好侧身隐入凸起的一面山石,正好足以挡住自己的身型,她的伤虽在左臂,然而不时的隐痛令她颇有不便,祝好单是褪下衣裙,套上新衣便费时良久,她一心挂记快些换好去管宋携青的死活,怎奈左手拖泥带水,腰间的绦带硬是系不上。 她心下焦急,脑际胜似糨糊,祝好正打算咬牙强忍左臂的痛觉匆匆将丝绦绑了,耳畔不期然游来极轻的步履声,两只长臂不由分说地自她腋下穿过,宋携青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两臂紧贴她的腰,他从祝好手中抽走绦带,在她腰侧随手打了个死结。 男人温湿的呼吸拂在她的颈窝,祝好的心脏扑通直蹦,他何时近的身?是在她披上新衣之后,还是…… 祝好低头瞧了眼腰间的丑结,嘴角不由一抽,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面不改色道:“将就将就?待你手伤痊愈,再教我如何缠结。” 她古怪地觑他一眼,她手伤若愈,还需他帮忙? 祝好的眼掠至他殷红的胸膛,她将诸事抛之脑后,牵着宋携青在搁置绷带药罐的地方落座,她想也不想,右手已然扯开他的衣襟,露出血淋淋的上体。 她借水囊将手巾打湿,为他擦拭,宋携青唇角微弯,任她摆弄,不想祝好只揩了两下,便拧眉对他道:“我仅凭一只手也不大活便,不如你自己擦擦?自己抹药,倘若包扎时够不着绷带,我再搭帮?你自个来准比我这个伤手的要快些。” 宋携青沉下嘴角,却没有理由坚持让她帮忙,他麻利抹净污血,哪管疼不疼?宋携青胡乱搽了伤药,盯着给昏睡的妙理喂水的祝好一言不发。 直至见她闲空,他才趁机道:“祝好,我上好药了。” 祝好应了声,踱步而来,挨着宋携青就坐。 宋携青胸膛凝结的血渍已去,上衣被他完全褪尽,入目只见左侧小指长短的伤口,皮 肉卷边,血药糅合,祝好心生哀怜,又见他褪尽的衣袍下健美的骨骼肌肉,祝好东瞟西觑,头脑嗡嗡,她还是头一回这般清楚地观瞻男人的身子,她面红过耳,攥着绷带的手紧了又紧。 宋携青无声笑她,偏又故意与她贴近一分,他自祝好手里抽回绷带,宋携青一手压在伤处,一手绕至脊背,“我若再扯……伤口定将开裂。” 他低哑道:“翩翩,帮我。” 祝好思绪炸开,抬头间撞进宋携青幽长的眼,她故作镇定道:“好端端的为何如此唤我。” 她埋首,身子倾向宋携青,为他一圈圈缠上绷带,祝好的碎发与衣绦扫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女子的馨香充斥在他的鼻端,宋携青攥拳,似笑非笑道:“施春生唤得,祝亓亦唤得,我唤不得。” 女子的唇不点而赤,眉心因他之言隐含嗔色,尽显女儿家的娇态,她泛冷的指腹完全覆上他的背脊,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轻轻挠了他一下,纤细绵软的五指挑起疾雷在他的四肢百骸流窜,宋携青喉结一滚,鬼使神差地抚上祝好的脊背,换他倾身贴近她。 宋携青的手自祝好的脊背游至她的后颈,他一眼不错地眈着她饱满鲜润的唇,将她往怀里一带。 他与祝好的额相贴,鼻尖相蹭,宋携青追想方才祝好为他垂泪的模样,追想她执拗地紧攥匕首放言要杀了祝亓,彼时她的所有情绪、眼泪,皆只因他而起,薄暮冥冥,却难掩灿如明珠的她。 宋携青两唇翕张,俯首之际,祝好却偏向妙理。 他喘息促急,“她方服药,至少今夜,她不会醒。” 二人的额依旧相抵,祝好撑在宋携青裸露的上身,他的肌肤灼热,烘得她颈间溢汗。 宋携青见她在如此亲密的姿势下不曾排拒,他纵情地环上祝好的腰身,抚摩她腮颊的同时,微抬她的下颌,宋携青闭目俯身。 他的确吻上了一寸柔软,却非她的唇。 祝好的两指抵在二人的唇间,她挑开虚缠在宋携青胸膛的绷带,除开刃伤,并不见旁的伤痕,更遑论咒缕。 “眼下你并未生咒,只是……想同我亲近对不对?” 她的指尖划过宋携青的唇,“这般亲昵,我不讨厌,心中也欢喜,你既然想同我如此,说明你也是欢喜的。” 祝好反客为主,捧起他的脸,看似一吻将落,偏又隔开一分,“那么,宋携青,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呢?” 第57章 弟妹 祝好是他明媒正娶、三书六聘的妻。 遥想初时,他迫于“神罚”同她成亲,祝好亦受他胁迫,抑或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才毅然决然地嫁与他为妻,彼时二人无情,而今两情缱绻。 宋携青大可直接告诉祝好,他将她打心底视作自己的妻,如此,他即可拥有眼下渴求的一切。 女子的双眸黑而润,映着哑口无言的他。 宋携青清楚,祝好言下真正的意思。 他松开环在祝好腰间的长臂,“我待你,是同待妻子一般的喜爱,也从未抑制心底对你的欢喜。” 窟穴一霎死寂,耳畔徒留夜风长啸,火树爆裂,良久,宋携青续道:“不加以克制却非好事,我理当束身自持,祝好,是我冒犯了你。” 祝好在心底捋了一遍,不徐不疾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想同我亲近,不过,你我二人仍是露水夫妻?”她起身,直挺后脊,冷笑道:“宋携青,你这是摆明了在耍流氓么?” 宋携青百年来能言巧辩的一张嘴在祝好的跟前一败如水,他抬起一双幽目,罕见地蕴有惶急,“祝好,我绝无戏耍你的想法。” 他攥着拳,声色低缓:“可否予我些时日。” 言罢,宋携青忽觉片言只字于女子而言过于敷衍了事,他赶忙添补道:“我尚有一事,至今未得眉目,祝好,我需将此事彻底了结,待觅得破解之法,方可毫无保留地回应你将才的设问,我……得先明了,同你能走到哪一步,才可许你余后的日子,未免他日生岔,平白教你难过。至于方才,是我过甚唐突。” 此话半明半白,令祝好如坠云雾,她忆起幼时看的那些话本子,谓之神仙与凡人所隔天堑,命数长短也不等,天阙不乏反对神族与凡人结亲者,莫非……宋携青是要解决这些么? 祝好重新盘膝坐下,问道:“你言下之事,可是有关我?” 宋携青神色自若,颔首回道:“是。” 祝好将才萌生的意想因他的一字“是”愈发地侧证了。 “祝好,为人时,我未及娶妻便死了,生前虽身居高位,房内却不留女子,而今为神,亦不曾与哪位仙子有过牵扯,各众仙子亦瞧不上凡骨化神的我,百年来,我心上除却你,绝无旁的女子。” 宋携青颓然倚壁,额上透汗,“我原以为……我应当懂你,却一次次教你不悦,尽是你推着我迈前,亦是你毫无保留地朝我奔来,所以……这些琐碎,不论你介怀与否,我想,我也理该告诉你,往后凡你所问,我皆当回以真言,绝无半字隐瞒,不论你我结局如何,我也会竭力不再教你因我而气恼。” “行,给你些时日。”祝好冷哼,“不过,你能活千百年,我可不行,我也不会等你太久,若我遇上其他中意的郎君,也就不稀罕你了。” 宋携青意味深长地一笑,“怎敢教翩翩好等?当在近月。” “甭管近月还是远月,但凡未生咒,你便不得亲我,除非我主动亲你……”祝好眼珠乱转,理亏心虚道:“牵手搂抱可以。” 宋携青抚上先前生咒的位置,低声道:“……好。”末了,他朝祝好敞开双臂,“我眼下就想抱抱你。” …… 黑白交界,月落乌啼,旭日铆足劲破峰极顶。 祝亓撕扯外衣,在见骨的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沿途血落成珠,他蜷伏在溪畔,耳际奔流淙淙,不远处的步履声也越发地迫近。 他面如土色,骨软筋麻,已是无计可施,与其在深山等死,不如让府衙之人缉捕他,如此,尚有苟活的机会。 艳阳高悬,刺灼两目,祝亓见一只折翼的鹞鹰歪倒在树杈,他脑际嗡鸣阵阵,视域逐渐狭窄,最终合上了眼。 再度睁眼,祝亓伏在马背上,可视之地皆随衙役,行队忽而顿足,却非发觉他醒了,而是自左跑来一个小役急急回禀道:“陈巡检,有位池姓的采药郎君告知,左道二里有一窟穴,祝氏与妙氏皆藏身此穴。” 陈词听罢,牵过一匹马,点上几名衙役道:“我们先行窟穴,余下的弟兄捎祝亓下山寻个大夫,尚未审问,切莫让人死了。”他一扫执意随行的段湄洇,朗朗道:“段夫人随他们一道下山,况且既有身孕,更不宜跋山涉水,不论你是为着自家夫君,还是为着自家表哥,既然祝亓已经缉获,夫人便回吧,至于如何判,大人自会以大成律明断。” 祝亓眼底点燃一簇火星,段湄洇竟也跟来了?她竟忧心他至此?祝亓心窝一软,暗自立誓,有朝一日,他若出狱,定当痛改前非,好好待她,不过……什么“表哥”? 众役鉴于祝亓的伤情,唯恐人死在半途对不了堂,是以,不等陈词几人走远,当即牵起缰绳往山下赶去。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觉,祝亓已经醒了。 蕴他仙骨 第51节 祝亓接收四面八方投来的注目,尤其是段湄洇的一双柳叶眼,宛如埋有 两柄尖刃,行将戳穿他的心脏,她的眼里,哪儿还有往昔的浓情蜜意? 自己此去,不是死,便是同母亲一般锁身牢狱,终生不得释吧? 他望向段湄洇隆起的小腹,所幸……哪怕他死了,还有一子嗣,段湄洇眼底的幽怨是在怪他丢下她母子二人么? 祝亓破颜一笑,在马背上朝段湄洇招手,马背本就不稳,他而今血虚更是难于维系稳当,祝亓直直跌落在地,扬起一阵沙土。 他匍匐低首,吃了满嘴的灰,一双绣履阑入他的视域,抬眼间,段湄洇稍稍矮身,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过了明日,她将好五个月。” 祝亓大喜过望,“我得为儿子取个好名!取个好名……”他喃喃道:“阿洇,为他取什么好?你会好好把他生下来对不对?他可是祝家唯一的子嗣!阿洇,你说!你会把他生下来!你说啊!” 他声音渐虚,“唤什么呢,祝……祝……” 眼前的女子将他沾泥的手甩开,段湄洇扑哧一笑,“谁告诉你,她姓祝?你个才尽词穷的白丁,又能取什么好名?” 她贴近祝亓的耳畔,只以二人方可听见的声音道:“你还不知吧?褚知见是我表哥,而我腹中的孩儿,哪姓什么祝?”她怪笑着斜睨祝亓干瘪的胯,“你成日沾花惹草,却不见得子,怎么,觉着自己灌了几副猛药,就奋起勃发了?” 段湄洇隔三差五地浪游祝亓抑或褚知见的枕席,时时今儿个祝,明儿个褚的,她哪有十足地把握是谁的子嗣? 虽如此,她仍是抚着小腹,笑言:“她姓褚。” “不过,你也别忧心,什么叫祝家唯一的子嗣?你表妹祝好不也姓祝?”她哀哀短叹,话锋一转道:“你可记得,是从哪儿将我带回的?京都医药大家周氏的医堂啊,你个鼠目獐头之辈,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背弃小姐?背弃周家?若非为周家翻案……我早将你捅成筛子了。” “祝亓,你且瞧,明堂之上,尚有数桩要案等着你。” 祝亓两颗凝在段湄洇身上的眼珠近乎爆出眼眶,她连退数步,掩身衙役一侧,免得祝亓癫狂伤她。两名衙役上前,将祝亓抬回马背,岂料他不从,祝亓神似入邪,手脚乱蹬,指着段湄洇大骂。 段湄洇眼角垂泪,悲咽道:“夫君不认阿洇了吗?” “贱蹄子,还在……”他再度自马背滚下,祝亓猛咳黑血,“还在装模作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荡……妇!” 下一瞬的情景令众人顿足失色,只见祝亓的须发大肆脱落,面上龟裂,寸寸溢血,他的眼珠迭出眼眶,拖曳两缕血线轱辘在黄壤,祝亓浑身浸血,四肢七扭八歪,皴裂的肌肤升腾焦烟。 众人仓皇后退,此景着实诡异,祝亓宛受鬼魅夺舍。 池荇遁形一侧,祝亓因弑神身受反噬,他捅宋携青的那刀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不过……弑神,还见了血,祝亓不单身陷死地,且在临死之际,将饱受折磨,教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神祇不可滥杀凡人,可若凡人先手弑神…… 池荇挑眉,宋携青挨刀的用意昭然若揭。 …… 天宇泛青,一夜过去,妙理仍未醒,宋携青亦倚岩壁小憩,祝好起身活动筋骨,除去后脑隆起的小丘一抽一抽地疼,身上倒是没什么不适,臂上簪子刺的血口只要不磕碰,几乎不作痛。 忽地,她侧闻极轻极轻的窸窣声,回首的同时,一只银蝶已然落在她的肩头。 说起来,她已有一段时日不曾瞧见银蝶了,祝好原以为在自己七老八十前是不会再见了,毕竟……她先前之所以能够看见阿吟,只因自己将死。 思及此,祝好原本透亮的一双眼渐渐蒙上一层云翳。 “翩翩,我前来,是想同你辞别的。”银蝶声色轻扬,“沙荒已过,我要离开啦。” “此前因着沙荒不得离开宅第的庇护,而今沙荒已过,我得以往还四海,终得还家,我……也想起了生前的所有,连同生时不知的过往,我也得以知晓。” “翩翩,谢谢你。” 祝好微愣,“……谢我?” 银蝶扑腾两翼,“若非你的存在,人神定然不会驻留宅第,为我等游魂设一天成屏障,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得谢谢你。翩翩,我已在阳世逗留飘飖百年,不是因沙荒不得近,便是在风雨飘摇的行途忘却一切,这一次,我不会再忘了,也不会再因沙荒却步,我会好好归乡,了却心头遗憾,轮回转世。” “阿吟,何须谢我?我什么也没有做……”祝好宛然一笑,到底未能压下眉眼间的心事重重,“不过阿吟,恭喜你想起来了,愿你早日归家。” 银蝶自她肩头腾飞,它环绕祝好翩跹,“嗯……一桩桩一件件都想起来了。” 想起兄长惯以严词厉色庇护她,想起兄长将她斥逐梅家只为一人扛下叛乱的罪名,想起祖母为了梅家跌在白玉阶,连带将命跌了进去。 还有清让,她自幼定下姻亲的夫婿,他教她舞刀弄枪,自己却弃武从文,不再碰刀枪分厘,昔时意气飞扬的苍平侯弯下脊梁,屈膝在昏君脚下苟全,梅怜君想起,他亦是如此卑下的落跪公主府,恳求祖母将她托付与自己。 洞房花烛,一柄红缨枪挑起她的喜盖。 黄沙漫卷的关外,他佯装追妻,只为护她离开,他毫无保留地将五千兵卒委任与她。 清让知她在赴一场死局,所以在离别之际,他问:“你若不测,可否以我夫人的名义……与我同穴而葬?” 她难得肯施舍他笑靥,“我死了,你又没死。” 他不以为然,“总归有那么一日。” 她不语,许久,风沙润眼,“清让,手。” 黎清让乖顺地伸出手,梅怜君捉住,顺势抚上他的掌心,她触及清让虎口、指节粗粝的厚茧,当是习武之人操剑所致,怜君了然一笑,却不答他所问,只身披戎衣提着红缨枪与五千兵卒在滚滚流沙中绝迹。 她死后,化作魂魄浮游天宇,亲眼目睹兄长、祖母一一长逝,黎清让为帝王挡刀,借假死换亲族安生,他偷渡尸横遍野的霞阳关,怎奈埋骨沙场的兵卒数以万计,清让迟迟未寻得她的遗骨。 远自淮城赶往的还真见黎清让跪在黄沙中徒手刨尸的疯魔模样,平淡道:“应宋琅相托,一路驱霆策电,奈何还是晚了一步,苍平侯,节哀。” 他栖身边关年复一年,尸首开始腐化,风驰云卷,在他眼底化作寸寸枯骨,黎清让跪在尸骸之中,一跪就是一辈子,他不顾流沙席卷,不顾两手糜烂,他鬓角斑白,倾尽一生将霞阳关的所有尸骨一一收殓归葬,黎清让自怀金垂紫的小侯爷成了个弊衣疏食的殓尸人。 时移年久,他分不清妻子的遗骨,只好将自己埋于万骨之中,随着年岁一齐风化,终了,变作一抔黄土。 万骨立碑——云葳将军。 她岂能以家妇之称立碑?黎清让白日殓骨,子夜镌碑,梅怜君效死疆场,倾力护佑霞阳百姓,他怎配、怎敢独占她一人之名?! 他只求做她的碑下草,见她受万民祭拜,万古不磨。 祝好目见银蝶倾洒晶莹的珠玑,外头的劲风直捣窟穴,将银蝶的形影拂淡,它哽咽道:“翩翩,多多珍重。” 待最后一字入耳,银蝶乍消。 祝好的手心留有银蝶残余的一滴莹珠,她指尖轻触,莹珠化水自指缝淌下,祝好触景生情,心间一阵酸楚。 悲 怆未褪,祝好耳闻穴外传来步履声,只见五六个男人弓着腰入穴,其间一位丰标不凡,明明着一身素衣却似蕴着华光,眉宇间竟与宋携青有几分神似。 一时间,除却此人,其余昂首阔步的男人通通顿足,不但神态僵滞,胸脯也不见起伏。 池荇一双眼落在祝好的身上,笑说:“依照人间的称谓,本君理当唤你一声弟妹。” 话音方落,穴外扬起一股子疾风,濯水闪至里头,二话不说地摇了摇宋携青的肩,“快起来!你媳妇被欺负了!” 祝好耐着后脑的抽痛仔细端量身前之人,此术她熟悉,当初宋携青来劫亲时,尤家的奴仆亦如眼下一般纹丝不动,她留意池荇与宋携青五分相像的眉宇,心下不免有疑,她未曾听闻宋携青除却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哥哥。 池荇一瞥倚壁而憩的宋携青,“他暂失神力,本君让他睡,他就得睡。”池荇好笑道:“话又说回来,小鱼妖,本君何时欺负弟妹了?” 濯水一臂拦在祝好身前,“瞧你这一脸不怀好意的模……” 言未尽,濯水也同旁人一般形如雕像动也不动,祝好面露忧色,反手将濯水护在身后,池荇挑眉一笑,“不必担心,本君不要你二人的性命,特别是你,本君还需护着呢,否则,携青君醒了可是要与我同归于尽的。” “本君本不愿插手你们夫妻的家事,谁教本君的弟弟实在是让人悬心吊胆啊……更不知他还会背着我与父亲做出什么壮举。”池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弟妹,你可知自己为何还能瞧见游魂?为何携青非得娶你为妻?又为何,你们成了婚,互相拥吻,他身上的咒缕仍未拔除?” “倘若不知,也无妨,本君一一告诉你——” ----------------------- 作者有话说:对啦,是 还(huan)真[撒花] [爆哭][爆哭][爆哭]写这章的时候一颗心在为阿吟与清让跳动 第58章 躁动 “嗳?你们听说了没?那什么祝亓是抓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啊,奇离古怪地死在半道儿了!而且……死状可怖!就跟……” “就跟中邪了一般!浑身没个人样儿!汩汩往外冒黑水嘞!” “我是真没想到,祝亓与他那娘竟没一个好货!京都周家的医堂也是他动的手脚!就连水匪劫盗的案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哦,还有!当初祝娘子险些命丧火海,也是他做的!” “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因此降罚于他!” 段湄洇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提着轻装,她深呼一口气后,还是决定推开宅舍的大门,围在外头议论的淮民一看是祝亓的小妾段氏,纷纷闭了嘴,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一齐落在段湄洇隆起的小腹上。 段湄洇不曾抬头,只一味盯着自己绣鞋上的珠花,她灵巧地避开一众,怎奈有一老妪喊住她,“哎!你背着包袱是要上哪去?” 她正想怒喝关你屁事,老妪却将一枚热乎的鸡蛋塞入段湄洇的怀里,“远不远?路上饿了就吃俺家老母鸡今早新下的蛋,瞧瞧,现在的小姑娘怀着身子也不知好好养着……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 一位扛着锄头的大伯上前,“你夫君犯了事,也教你不好过!祝亓小儿真不是个男人……”他用手肘一拱身侧的年轻女子,“你看,爹爹咋说的?找男人准得擦亮眼!断不可稀里糊涂地就嫁了!” 段湄洇顿觉鼻酸,她眼见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淮民,或是替她不平,或是咒骂祝亓,段湄洇咬紧牙根,低头的同时,泪珠打在地面,她狠狠道了句:“多管闲事。” “唉呀……你们瞧,事到如今,段氏还在为自己的夫君难过呢?祝亓真是害人不浅!平白拖累这般好的小娘子!” 她才不是什么好姑娘,段湄洇走在城关的官道上,她将捂冷的鸡蛋剥开吃了,残阳挥洒一道浮光小径,段湄洇的两眼被落照刺得发昏,她只能依稀瞧见前头的小土坡上立着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更教她心生愧疚。 人影阔步走向她,待段湄洇看清来人的五官后,她将将憋下的泪意如洪流破堤般地夺眶而出。 褚知见轻抚她的侧颊,“阿洇,怎么哭了?可是被我吓哭的?阿洇,仔细瞧,我不是鬼,你莫哭。” 段湄洇咬着下唇端量眼前之人,她试着抚摸他的眉骨,段湄洇的指腹触及他温乎的肌肤,她在褚知见的胸脯发狠一锤,“表哥……” 她与儿时犯错一般,死死低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阿洇,你为了常在祝亓的身侧便于拿到当年的账簿,为了寻找周家被祝亓调包药材的赃证才托我接近的谢姑娘,我佯作绑架她,想以此搅黄她与祝亓的亲事,好为你巩固在祝家的地位,谁知正好撞上祝亓的私谋?可是这些,虽是你的主意,你却不曾逼迫我做啊,一应种种哪样不是我自愿的?阿洇,手脚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敢做敢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阿洇引着表哥走上一条不归路,也是我险些害表哥丢了性命。”段湄洇抬起一双泪眼,她哭起来很是惹人爱怜,这也是她百试不爽的手段,唯独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为身前之人垂泪,“谢上卿带上堂指认祝亓的人证是表哥么。” 褚知见为她将眼角的泪渍拭去,他颔首道:“我跌入苍泽,是谢姑娘救了我,将我养在施家。” “虽说谢上卿此人我不喜,祝亓也非良人,可的确是我有愧于她,我为着一念之私,有毁姑娘家的清誉,我再如何厌弃谢上卿,她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段湄洇顿了顿,笑说:“表哥,这才是我。” 褚知见搓揉她的发顶,忽而道:“此去是京都的方向吧?” “嗯,小姐一家总算洗清了冤屈,出了牢狱,我想见见小姐,还有……”段湄洇遥望远方,她扯出一抹笑,“没什么。” 她坏了谢上卿的清誉,害得祝娘子失足花池,久病不愈。她虽然不曾杀过人,却也干了不少坏事,再比如,煽惑褚知见假绑谢上卿,她虽然不大了解谢上卿,不过她清楚谢上卿对绑架一事不会善罢甘休,段湄洇不想再错下去,也不想实打实的成为“恶人”,褚知见本就受她指使,她要在谢上卿报案前自行归罪,好将他撇干净。 但她,绝不会告诉褚知见。 她不爱他,仅仅只是不愿再亏欠此人了。 段湄洇抚上自己的小腹,但愿这个孩子能为她免去些刑罚。 “阿洇,坡下的车舆是在等你吧?”褚知见在她身前屈膝,“走了一路,累不累?你怀着身子,表哥背你过去,就像……儿时一样。” 当她伏在褚知见的背上,段湄洇才真正地意识到,他瘦了好些。 蕴他仙骨 第52节 段湄洇圈着他的脖颈,心内挣扎半晌,闷闷道:“表哥,那天夜里,我说我喜欢你,是哄骗你的,我先前告诉你,孩子是你的,也是哄你的,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阿洇……你要将表哥勒死了。”褚知见笑言:“不论如何,我喜欢阿洇是真的,所以……不管那晚你有没有留下,有没有哄说喜欢我,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决心,至于孩子……是阿洇的不就好了。” 她在他的背上一拍,“笨。” 二人的身影在暮色下被拉长,褚知见将段湄洇送上马车,待车驾完全消失在视域,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循着最后一抹余晖,行往府衙。 他跪在衙外,朗声报道:“草民褚知见,前来自供!草民月前劫持谢家女,而今幡然悔悟,愿以大成律服罪!” …… “姐姐……” 祝好轻拍妙理的手背,抢先道:“若你张口闭口的就是赔话,还是别说了。” 她为妙理掖好被角,温声道:“祝亓借你友人的名号赠蕈菇与你,他趁你中毒将焚毁祝宅的罪事嫁祸到你头上,你当时头晕目眩的,哪分得清左右?你呀,明明同我一般,蒙受祝亓的暗害,又为何对我赔罪?” “哪怕他以性命要挟你,你不也没有伤害我吗?妙理,你何错之有?”祝好捏捏她的脸,“倒是我,因为宅子的事,将你困在我身边一载,好了,眼下案子清了,待你将养好身子,想去哪儿都行,至于身契,我等等就拿给你。” “姐姐这是何意?姐姐不要我了吗?”妙理急着从 榻上坐起,祝好轻易地将她压回被中,妙理哽咽道:“我跟着姐姐的一年里,姐姐嘴上说着拿我抵宅子,可是每月都拨了月钱给我……我也是自愿待在姐姐身边的,除却祝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祝好刮刮她的鼻,好笑道:“中了毒,却想着自己寻个地死了的,也就你这么一个笨丫头了,往后再不许这般笨了,不若姐姐真不要你了。” 妙理一窘,两颊生红,“姐姐……” 祝好的眼风扫见窗外一抹身影步至榴树下就坐,她拍拍妙理的手,示意她好好安养,而后推门出外。 她在宋携青跟前蹲下,指腹抚上他的侧颊,心底想着的却是池荇在窟穴对她的所言。 她是知道的,知道宋携青何故娶她,可她却不知,情况会严重到要了他的性命。 既然她的性命已经不可挽救,何不救救他呢?况且,她本就有些喜欢他,一应的起始,也归咎于她失手将绣球抛在神像所致,既有破解之法,何不尽快了结。 在她余下的时光里,宋携青赠她一身康健的体魄,令她得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已经很好了,她此生的遗憾颇多,不过仔细想想,平生几十载,又岂能不留遗憾? “宋携青,等你伤好了,我有一事要同你做。” “何事需待伤好了之后?”宋携青顺其自然地覆上她的手背,“我的伤早已结痂,已然大好。” 祝好显然不信,“真好了?大动也不要紧?” “好了。”宋携青起身,在祝好跟前行动自如地转了一圈,他揶揄道:“不若……翩翩验验伤?” 他本意是为逗弄她,不防祝好听罢,竟真牵起他的手朝房里行去,顺带将屋里的门窗一一掩紧了。 祝好一路拽着他往卧榻去,宋携青挑眉,“你真要验呀?” 她压着宋携青的肩迫使他坐在榻上,祝好以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脱了。” 宋携青尚未理清原委,祝好已然捧着他的脸,朝他的唇吻去。 她吻得笨拙,只因他的迎合,才得以轻易探入他的齿关。 宋携青想起在窟穴时,祝好曾与他约法三章,不得亲她,除非……她主动,抑或生咒。 他心底坏得很,无一日不盼着生咒,此咒却格外地不争气。 而今她却主动亲了他,宋携青如何会放过这等良机? 他反扣祝好的后颈,引着她深入,二人的脑内浑浑噩噩,通身酥麻,祝好摁着他的肩,因着浑身失力,径直跨坐在宋携青的身上。 宋携青全身绷紧,仿若入定,祝好的唇被他吮得红殷殷,两颊也晕出酡粉,她抬手抽开自己腰间的衣带,在宋携青的怔目下,祝好的两手游至他的腰腹,她的小指挑向他的束腰,祝好试了不下三次,到底未能解开宋携青的革带。 宋携青捉住她压在自己腰间的一只手,他喘息深重,托着祝好的腰往他上身推进一步,祝好直直撞上一处坚实,宋携青在她颈侧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下一瞬,祝好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已被宋携青反压在身下,他避开祝好臂上结痂的伤,捉着她的腕,点在他的革带上,“我教你。” ----------------------- 作者有话说:我~教~你~ 第59章 两清 只听铁扣脆响,宋携青腰间的革带乍松。 就算有雪白的里衣作掩,祝好的面颊也难免飞红,她处在两难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祝好咬着下唇,心底想着不如快些了事,于是,她虽然错开了眼,两手却不见退步,只胡乱朝他身上摸去。 “往哪摸?”宋携青喘息微急地擒住她越移越下的一只手,祝好回眼,正巧撞见宋携青嘴角扬起的一抹笑,她莫名不得劲,只想挫挫他的锐气,于是哼道:“横竖经此一事,你我便是两清。” 祝好想要趋避宋携青一双近乎将她洞穿的眼,然而她的脸颊才侧过一点,冷不防被那人硬生生地掰正。 宋携青重返一惯的冷色,“两清?”他略一琢磨,牵强笑道:“见了池荇?他同你说了什么?” 祝好抿唇不语,心底泛酸。 其实,从她在窟穴里再次看见阿吟的游魂便猜得了七八分,她表面康健的体魄下,大抵还是个残丝断魂,而池荇所言,则是将她的设想一棍子敲实了,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到几时,不过……池荇已将此咒的所有弊害和盘托出,若她死了,她与宋携青仍非夫妻,那么,她二人一个也别想活。 她也不愿宋携青再苦受咒缕的折磨。 祝好沉溺在回忆里,宋携青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愿说,我也猜得了……” 无怪前些日她分明不许他亲,怎的今日会主动亲他?甚至命他脱衣。 他眈着祝好半晌,迫使她的眼里也只有他,宋携青挑起祝好前襟的一缕发,发丝在他指尖缠绕又散开,正如眼下的他与她,暧昧又清醒,随时都可以分开。 宋携青低低一笑,他俯下身,锢紧祝好腰肢的同时,指腹缓缓游至她的领口,他指节屈起,轻点在她的锁骨,这回轮到祝好全身紧绷,她双唇微颤,还未吐出一字却被宋携青堵死,齿关内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 他起势霸道,祝好全然在宋携青的掌控下,她竭力抬起一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压下,因着这一招,两人的双腿彻底纠缠在一道,祝好触及一处异乎寻常,她脑际炸开,脚趾蜷缩,再不敢擅动。 宋携青的衣领被她折腾得松散,他钳制着祝好,吻得她再无还手的余力,他才从她的齿关退出,与方才狂风暴雨般的攫取不同,他在祝好的鼻尖轻轻落下一吻,“你不是要这样?我遂了你的意,你偏又不喜,是我吻得不够好?祝好,你不声不吭,如今我暂失神力,教我如何读懂你心底所想?” 祝好喘着粗气,她后脑的磕伤隐隐作痛,祝好瘫软着身子倚在墙面,蹙眉瞪他。 “你要同我两清。”宋携青点点头,顺手在枕下摸出祝好惯用的算盘,“祝掌柜,那我们就来算一算,就从……我们初见时开始清算。” “其一,你将绣球砸到我的玉像上,让我不得不娶你,而且,我唯你可娶,那么,祝掌柜,你平白占了我妻子的名头,却从不履行妻子的职责,现下还要同我两清?” 祝好忍无可忍,还口道:“你不也占了我夫君的名头,也未见你履行夫君的职责?” 宋携青抬眼,“好,此事姑且算两清。” “其二,祝掌柜可还记着你与方絮因坠下葬崖那次?若非我以神识护着你的心脉,你早已……你的命,我救的。”宋携青指拨算珠,“祝掌柜打算拿什么还?” 祝好一时木然,旋即道:“我将自己的命还你,好了吗?宋仙君?我的命任你处置。” “好,既如此,这事也翻页。”他挑眉,“记着你今日的应承,你的命归我,不得翻悔。” “其三,当年你在堂上欲对张谦口出不逊,若非我令你张口无声,你早该锒铛下狱了,此恩如何还?以及,是我令消息速传岐州引来京官,让你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宋携青笑了笑,“这个,怎么还?” 祝好方才的气焰一下灭了近半,当年他表面对她爱答不理,背地里却做了不少事…… 她竟不知该如何回怼,只好耍赖道:“我的命尽是你的了,还要怎么还?” 此话对宋携青很是受用,他轻松揭过,往下道:“上年祝家失火……” “宋携青,我方知,原来你也挺小气的。”祝好打断道:“我的命是你的,你想我如何偿?” “行。”他吐出一字,忽而笑道:“旁的便不同你置辩了,免得你又怨我小气,何况,祝掌柜的性命都是我的,我若再揪着这些个小事不放,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 “祝掌柜既以商道立足,那么,我与你不论其它, 只论金银。”宋携青将算盘递给祝好,“我说,你算。” “我曾为你替柳如棠赎女儿,百花楼有规,凡是为赎花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第一日,我花银八百两,外加一枚铜板,第二日,花银一千三百零一两,第三日,五百两,花魁之首乔姑娘的赎金为八千两。”宋携青支颐,笑问:“祝掌柜算清楚了么?共计多少银需还?” 祝好的手僵在算珠上,她怔怔地觑向他,眼底先是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而后看他似如看一个土匪,祝好咬牙道:“我命……” 宋携青陡然贴近,他强忍想吻上去的冲动道:“只这个,说你人是我的也没用。” “按道理当是柳如棠还账,可你毕竟是中间人,自然要由你交还。一万六百零一两外加一枚铜板,你我到底夫妻一场,铜板便为你抹了……” 他佯装一叹,“多出来的一两也给你抹了吧?省得你又说我小气,可若细论起来,我花在你身上的金银一向只多不少,譬如成婚时的用物,譬如送你的簪子……” 她系好腰间的衣带,噌地一下站起,祝好自妆匣取出宋携青在游神之日簪在她髻上的海棠步摇,她随手往宋携青怀里一丢,“哝,还你。” 宋携青拈在两指把玩,他转了两圈,步至祝好跟前,将步摇斜簪在她蓬乱的髻上,“唯你衬它。” 他略略俯身,与她的眼齐平,“一万六百两,祝掌柜何时清还,你我二人才算真正的两清,否则,你我至死不休。” 祝好攥着宋携青松散的衣领,喝道:“你是真不想活了?”她在宋携青袒露的胸膛重重一锤,“你方才不是气我不吭声吗?好,那我告诉你,是,那什么池通通与我说了,宋携青,我想你好好活着,不愿因着我的关系,教你备受折磨。” 屋内登时安静,宋携青将她拉进怀里,“总算说实话了,再给翩翩抹去六百两。” 他揉揉祝好的脑袋,“不管旁人说了什么,祝好,你都不必担心,这些,我来解决。” …… 妙理的身骨素来硬朗,身子不日便已大好。 是日,她在院里修剪花草,一双眼却未从祝好身上移开过。 此时祝好正坐在房前的阶上出神。 近来姐姐好生古怪,一日里有半日都在发呆,不若便是与姐夫吵嘴,虽然吧,俩人时时吵着吵着就莫名缠在了一处…… 姐姐的头伤迟迟未好,后脑仍有肿块,可大夫都说头症急不得。 “咚咚咚。” 二人的思绪皆因一阵叩门声扰醒,祝好离得近,提着裙摆急急上前敞开大门。 门外正是那日与池荇一齐踏入窟穴的青年之一,祝好惊道:“陈巡检?” 陈词深鞠一躬,“祝姑娘,今日在下登门不为案子,只为……”他轻晃手中的布袋,里头七七八八堆着一些小玩意,大到奇形怪状的晶石,小到女儿家的耳珰,无奇不有。 “我初来此城上任那日,不慎撞倒了方娘子,她……与祝姑娘的关系很好?”陈词觉着此言多有逾矩,忙道:“当然,不论是姓氏,还是祝姑娘与方娘子的关系,我都是通过正道打问的,绝无旁的想法。” 陈词将布袋递前,“我应当是将方娘子的珍物撞丢了,却不知方娘子丢失的是何物,她也不愿告诉我,我只好在原地胡乱琢磨,捡了些自以为是方娘子遗失的小物件。” 祝好一看,果真在里头瞧见了当日她交与方絮因的纸团,她接着听陈词道:“若是方便,可否托祝姑娘帮我将此物转交给方娘子?她……不大愿意见我,若是里头没有她丢的物什,也请祝姑娘告知,我接着寻,或者,若是能知道她丢得是何物就更好了,我愿买给她,若买不到,我便以重金偿还。” “倘使方娘子丢失的物件无法以财帛衡量,我也会继续想其它的法子。” 祝好强忍笑意接过布袋,“这个忙我帮了。” 陈词赶忙称谢:“有劳祝姑娘了,陈某不日定当携礼拜谢。” 二人双双作别,陈词方迈出一步,眼角忽而掠见祝好的身子大幅度偏斜,他顾不得所谓的男女有别,迅速张开两臂,然而祝好才沾上他的衣袖一分,转眼已被另一名高大俊气的郎君打横抱起,最主要的是,此人看他如看世仇。 陈词:……? 蕴他仙骨 第53节 …… 宋携青与妙理同守祝好榻前,直到日落西山,榻上之人才见动静。 妙理喜不自禁,破门直喊大夫。 斜阳在屋内仅余的二人中间划开一道浅金。 她两眼茫茫地问:“你……是何人?” 宋携青一想近日祝好与他争嘴耍赖,恨不能将三十六计尽往他的身上套的模样,宋携青好笑道:“此次翩翩同我玩得又是哪一计?” 第60章 生辰 祝好失忆了。 医师一面解释祝好的后脑因磕碰有淤血堵塞,从而诱发短暂性的忘忆症,一面安抚此症不过是疥癞之疾,估摸着一两月便可病愈,想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日头正好,祝好闲坐窗台小口吃着桂花糕,她忽然觉着有一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祝好微微侧眼,果真是自称她夫君的俊俏郎君正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祝好将自己咬出缺口的花糕往他嘴里塞,“夫君,好吃?” 桂花糕是照着她喜欢的甜口买的,宋携青眉端微蹙,咽下小口,道了两字:“好吃。” 转眼却端起一旁的清茶长饮,祝好只当是宋携青噎着了。 “……祝。”宋携青一顿,柔声道:“翩翩,今日好天,我带你出门游街?” 祝好略思,“我描个眉?” 虽然将旧事忘了个干净,爱美之心却是刻进骨子里的,奈何手法上稍显生疏,祝好重描了不下三回,仍是不大合意,她盯着铜镜里高低不一的眉尾险些将黛笔折断。 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不由一笑。 祝好冷眼扫去,他当即噤声。 宋携青自她手中取过黛笔,“我来。” “男人家哪会描什么眉……” 话虽如此,祝好却已朝他闭目仰面。 宋携青手执黛笔依着右侧的眉照葫芦画瓢,他时不时抬抬她的下颌,转转她的面庞,指腹轻抚她的眉廓。 祝好长睫微颤,她的唇上并未搽唇脂,宋携青回味以往亲她,她的唇上多多少少涂有脂膏,每回的脂香也不同,其中一款是玉兰花香,她的唇在薄晖下衬得莹润,唇角还沾着些糕屑。 宋携青贴近几分,与她的额相抵,接着是鼻尖。 祝好不许他亲她,宋携青从未敢忘,除非她主动,抑或生咒。 他为祝好拭去唇角的糕屑,而后道:“翩翩,描好了。” 宋携青利索地退开,祝好睁眼,顺着铜镜端详,虽说算不上好看,起码对称了。 她正想夸夸宋携青,他已迫不及待地邀功道:“若翩翩觉着尚可,是否该奖赏一番?” 祝好大方道:“想要什么奖励?” 她可听说了,自己名下有铺户,是个小财主,而她的夫君好似并无营生,也并非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过……他生得副俏模样,待她也算体贴入微,她乐意养着宋携青,也不知他这次会开口要多少数。 宋携青低笑,指腹点在自己的下唇:“亲我一下就好。” 祝好一愣,随即捧着宋携青的脸,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她正要离去,那人却环过她的颈,显然并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一吻。 “翩翩,今日搽玉兰香的唇脂吧。” …… 时辰尚早,行街不算热闹,祝好不清楚宋携青为何非得赶早出门。 他的左手已经提满了各类大小的锦盒,独独腾出右手与祝好的五指相扣,“若再遇着喜欢的,只管同我说。” 祝好抬抬下巴,髻上的海棠步摇也跟着轻晃,“我家夫君竟有猗顿之富?” 宋携青搓揉她的小指,漫不经心地道 :“这算什么?有人欠着为夫一万两银呢。” 祝好一惊,“谁啊?一万两银……这辈子还得清吗?” 宋携青唉唉一叹,“我想是还不清的,所以她得还一辈子了。” 他耗着时辰,带祝好逛遍淮城堪称首饰翘楚的漱玉楼,大大小小裹了十余只锦盒,“翩翩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想要的?” 祝好冥思苦想,摊手道:“真的没有了,你也不必买这么多……”她将眼定在对街的食楼处,“夫君,午膳也在外头用么?” “带你回家吃。”宋携青将食楼的牌匾记下,“若翩翩想在外头吃,下回再带你来,今日得回家吃。” 祝好直觉此言另有猫腻,却不再多问,待回了住宅,她倒要看看宋携青为她做什么佳肴美馔。 二人搭乘车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宋携青将祝好抱下车,径直行往宅门,“翩翩,推门。” 祝好抬手,尚未触及门环,宅门却自里大敞,紧随而至的是漫天落花雨。 “翩翩,芳辰吉乐——” 门内围着好些她本该熟悉,而今偏因头症只觉面生的友人,可祝好的眼里已然蓄了一圈热泪。 身侧之人也低声道:“翩翩,芳辰吉乐。” 祝好使劲憋着在眼眶打转的泪,她将众人一一映在眼底深处,最后将视线落在宋携青的身上,她嗔怪地睨他一眼,难怪宋携青今日一早便带她出门逛游,还非得回家用膳。 正院早已摆好了席面,众人围着祝好依次落座。 柳如棠与方絮因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怎奈今日是祝好的生辰,俩人说什么都得赶来凑一筷子,方絮因却没料到,陈词也在…… 这完全是妙理秉持着宋携青轻描淡写的一句“为翩翩庆生之人越多越好”的原则而派发的请帖,陈巡检毕竟将她与姐姐救出了西皋,再怎么着,吃个饭总不过分啊。 嘶,至于施公子,她虽然对情事尚还迷蒙,倒也不难瞧出施公子看姐姐时的眼神不清白,为此,妙理对于是否宴请施公子纠结了许久,结果……倒是姐夫自个儿请了施公子前来,这倒是奇了。 她也给玉沙小娘子送了帖子,人虽不见来,倒是遣女使赠了不少礼…… 至于谢家小姐,妙理是不曾送帖的,谢上卿却不知哪来的风声,提着赠礼风风火火地叩响了祝宅大门……来都来了,她总不能把人给轰出门吧? 柳如棠一贯是个直性子,她借臂肘一戳谢上卿:“如何?与祝亓定亲未及过门事先守寡的‘祝夫人’,你家夫君的家财几何?你兜里揣了不少吧?” 谢上卿刚入口的饭菜险些喷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充公的充公,到头来只余偏郊一处的破瓦房,早知如此,我何至于拿自己的亲事作赌?呸!死晦气的。” “那房子……”她咂摸着睇了眼邻座的李沅,“同李姑娘的家大差不差?估摸着还小些……”她嘴角一抽,打紧接道:“诶,阿沅!你可别误会!我这人就是嘴快,我的意思是……” 李沅抿唇微笑,“谢小姐宽心,阿沅不曾想岔。” 方絮因直感烧心,这会儿又该她上场圆说的时候了,“得了,想来大伙皆为翩翩捎了各式各样的生辰礼?我们抓紧用膳,稍后将诞礼齐齐搁在席上,教翩翩猜一猜赠主如何?” 祝好眼尾翻红,羞赧道:“我既已忘忆……大抵也猜不出什么了,难为大家还在百忙之中应邀,陪我嬉闹,至少今日的生辰宴,祝好再不敢忘。” 施春生接道:“祝姑娘若是当即猜透岂不失了趣兴?” 众人全然未将施春生的话放在心坎,想的只是——他对祝好的称呼变了。 从翩翩变回了祝姑娘。 一众极有默契地将注目纷纷转向宋携青,宋携青视若无睹,只顾为祝好夹菜剥虾,一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可什么也没干,也不屑干。 在方絮因的组织下,众人一一对着祝好介绍自己的名氏,又简略提了些以往与她的趣事,虽说祝好还是没能想起来,不过令她觉着很是亲近,与此同时,再一次地结识了大家,将每一人的名氏通通记在了心窝。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烂醉,无不是直着腰迈进祝宅,弯着腰出去,就连一向沉稳的方絮因到后头也不免说几句胡话,表面看似老成持重的陈巡检竟是个不胜酒力的,喝了半盏却已上吐下泻,四下稀稀拉拉地散去,大伙爬着回家休整,只顾将赠礼一股脑地往祝好怀里塞,哪还记得教她猜什么赠主? 席上只剩祝好、宋携青以及施春生三人。 祝好头疾未愈,不宜饮酒,多是以果子饮代替,而施春生借风寒避了不少酒,宋携青倒是喝得挺多,不过他的酒力一向很好,席上唯此三人尚还清醒,宋携青打转酒盏,伏在祝好耳畔低语,继而离席。 施春生眉宇微动,看着宋携青渐远的身影陡然一笑。 他回过眼,见祝好仍将一双眼凝在那人离去的方向,施春生轻喟,将一只木盒推向祝好。 盒内置着鲁班锁,瞧着有些年头了,每一寸的木块却被磨得相当平滑,施春生解释道:“并非什么厚礼……我也拿不准如今的祝姑娘对它可还有兴趣。” 祝好“咦”了一声,“我以前很喜欢?” “儿时祝姑娘三天两头地追着我替你解锁,有一回,我不慎将祝姑娘的鲁班锁弄丢了,惹得祝姑娘难过了半月,我原本自己做了一个打算送与你,儿时却因一些琐事私念与祝姑娘少了晤面的机会,鲁班锁也就未及送出。” 他也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他不顾祖父的劝止,不顾旁人的眼光,而今陪在翩翩身侧的会是自己吗?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不管宋携青是人是鬼,宋携青对祝好的爱,绝不比自己低,最重要的是,翩翩喜欢的是宋公子啊,何况……他又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暴发隐疾的病体呢? 祝好把玩了会,问道:“你今日送我的鲁班锁,便是儿时未能送出的吧?” 施春生颔首,“是。” 她由衷称赞道:“施公子的手真巧。” 四下忽然安静,直到二人不约而同地撞上眼,施春生这才牵强笑道:“祝姑娘,在下与你,姑且算是青梅竹马。” “所以,我也想将自己行将上京赴考一事,告诉你。” 哪怕眼下忘却了也无妨,反正,迟早有一天会连同往昔的一切一道想起。 她笑得两眼弯弯,分明将旧事忘了个干净,却同去岁他立在七曲桥岸祝愿她一样地祝愿他:“祝好唯愿施公子,此行捷胜。”祝好低头琢磨了会儿又道:“既是青梅竹马,我二人多年仅以姑娘公子相称吗?春生……我还是唤你春生吧?你也可以唤我小字翩翩啊。” “好,翩翩。”施春生回以一笑,就在这时,他惊觉祝好的面上莫名红了一片,施春生正想出言询问,祝好已然卧在席上,动也不动。 一直藏身偏屋的宋携青健步上前,他先探了探祝好的额温,不见有异后凑近祝好席前的果子饮一嗅,宋携青就着啜了一口,最后将视线落在祝好左侧的座席上,正是方才柳如棠的位置。 施春生看明白了。 “……柳掌柜为人尚可,然她往翩翩的果子饮里偷摸着掺酒也太……”施春生张张嘴,叹着扶额,“宋携青,等等喂她饮半碗醒酒汤吧。” 语罢,他蓦地撞上宋携青的黑眸,那人笑了一下,“管有夫之妻倒是管得紧。” 施春生:“……” 宋携青将自己的外衣披在祝好的身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不等我妻子忆起,好好叙别再走?” 施春生见他恨不得将“我妻子”三个大字挂在脸上,不免一笑,“不必了,如此就好,不若岂不是浪费了你方才的一片苦心了。” “早年平白耗着年头不见应试,如今怎的换了主意?”宋携青将祝好揽腰抱起,“怎么,书肆难以为继了?” “我怕留在此城,宋公子难以为安。” 他见宋携青面上果然划过一丝不悦,搂着祝好的手臂也不动声色地缩紧了,施春生好笑道:“同宋公子打趣罢了。我有一事始终不得其解,恰好上京赴考是个妙法,何况……我又能对宋公子有何威胁?翩翩这般好,喜欢她的郎君大有人在,我也只是其中的一枝蒲柳而已。” 蕴他仙骨 第54节 宋携青略一琢磨施春生的前话,而 后方道:“旁人再如何喜欢,又怎会喜欢已有夫君的小娘子?你应当是个特例。” 施春生不知当笑不当笑,“宋公子究竟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何时动身?” “明日吧。” “一路顺风。” 第61章 夺妻 千万年来,六界四海波静,无不以九重天为尊,不仅久未争战,方连众神齐聚一堂讨事也是没有的,天帝更是懒于召集诸神朝觐。 惟独今日,九重天的一方禁域外,天帝将尚且入得了眼的神祇齐会此地。 天帝上了岁数,是个喜静的主,眼下并未以真身示众,只见一颗灵珠高悬,诸神可透过灵珠闻天帝之音,观天帝其影。 不过…… 诸神隔着结界往禁域一扫,天帝的灵珠可比不上池内虚悬的三寸水晶球。 这也无怪,毕竟禁域里住得可是神主。 何为神主?自然是凌驾于众神乃至六界的伊始之神了,无一人知他自何处来,亦不知他的名姓,只知在渺远的上古已有他的存在,六界之所以安常守分,奉九重天为尊,正是因神主之威。 而今众神受天帝之命齐聚此地,为的,是公决如何惩处私入禁域的采花贼。 偌大的九重天,你说你偷什么花不好?偏偷神主禁域里的花! 说来也奇怪,禁域设有结界,在座唯恐只有天帝的修为方能入内,采花贼又是如何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来去自如的? 众神将目光齐齐转回映着天帝的灵珠上,天帝花白的粗眉一抖,斜睨站在前首的华奚星君,“来,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你从下界带回的小子?”他毫不避忌地道:“嘿?不怕诸君笑话,本帝都未必破得了神主的结界,你啊,擦星星擦月亮观天象的星君,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孩儿?” 池荇立在自己的父君一侧,眼见历来和悦的天帝面上隐有愠色,父君又迟迟不言,他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携青也算我的弟弟,他一向不喜与九重天的诸神往来,相比父君,我更了解携青,他的天资固然不错,却断没有入禁域的境界,携青定是受了贼人的蛊惑。” 华奚容颜俊美,独独耳鬓一缕白,他作揖道:“帝君,华奚以为,在裁决论处前,应当先听听琅儿的说辞,神力也当在判处之时再敛去,至于贼人……禁域唯神主与其妻留居,怎会有贼人?再者,神主之威,六界何人不晓?华奚试问,六界之中,又有谁能够在神主的眼皮下作祟?知子莫若父,身为琅儿的父君,我知他绝无可破神主结界的修为,自然,此事若真是琅儿私下所为,我绝不姑息。” 禁域外伫候的神君哪儿还听不出华奚的弦外之音?华奚不就是在明摆着袒护自己的人神小儿么?话说这人神若不是攀上个拥有神职的父君,外加一位身份不明的神族母亲,又怎会轻易地化仙骨成神?因此,对宋携青有微词的神祇颇多,如今出了这档事,他们自然不打算轻松揭过。 是以,华奚言罢,当即步出好些仙神驳斥—— “依华奚星君的意思,难不成还是神主拜请人神入的禁域?华奚!你想偏袒他也不必开这么大的玩笑吧!敢问在座的仙神除却天帝何人见过神主?神主岂是说见就见的!一个小小的人神,如何能得神主的抬爱?准是他用了什么邪魔外道入的禁域!本君可听说了,禁域里的一花一草饮之皆有奇效,故而人神小子私藏觊觎之心!” “据闻他还在下界养着个凡女呢?既然不舍恶浊的凡世,索性剔净仙骨,遂了他的意!” 此起彼伏的纵论压向天帝的耳膜,天帝听得头痛欲裂,九重天的仙仙神神们倒是愈发不把他当回事了!看来朝觐不可偏废啊! “我当九重天何时群栖了数千窝的鸟雀呢,叽叽喳喳个不停……神主既然不曾发话,你们瞎急眼什么?” 诸神循声睇眼,竟见结界内悠悠迈出位蜜粉花裙的玉貌仙女,“我劝诸君莫要在此吵嚷。” 一神阔步上前,指着仙女道:“你是何人?!怎会自禁域踏出?” “我?闲来替神主打理禁域花草的小仙罢了……” 诸神七言八语,无不是在私议此女,天帝将一张挤满褶皱,偏又能窥出几分俊颜的脸怼近灵珠,“你为神主办事?本帝怎么从未听说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在座的神君仙娥原以为此女或是神主的妻呢…… 池荇眸底幽光一闪,“此女既非神主的妻,却自禁域而出,天帝,携青万万没有私入禁域的修为,定是此人从中作祟!据传当初神主可是别了一众天帝遣去近侍的仙娥,如今又怎会令她入界修剪花草?其中的疑窦未免太多,为今之计,不若先将她擒下盘诘。” 他而今只想将宋携青摘出去,亦不可教诸君得知宋携青窃花正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凡女,然而池荇的指尖才凝起一道微光,却被自己的父君轻松压下。 他的父君虽只是天宫负责星宿的星君,修为却远在诸神之上,方才天帝所言多是带了调侃的意味。说到底,还是九重天安生了太久,才领了这么个闲职,不若身上没点本事,人间百年前的坠星遗患也不会遣他的父君下凡解困了,华奚曾作为一城之主,作为宋令,为贫瘠的土地播种新芽,让无所依归的瀛民安居乐业,也是在人间,他与旁的女子结为夫妻,诞下池荇同父异母的弟弟宋携青。 若是细究,那压根不算什么坠星…… 池荇颇含嫌怨地看了眼不远处的松樾,若非这小子儿时将一尊小像抛下人间酿成所谓的“坠星”之象,他的父君何须下凡?更不会在人间与旁的女子结缘,平白教母亲难过。 松樾收受池荇的目光,他笑笑,指着自己,“都说了,遇着几个小童打斗,我劝架,有个小童扑过来抢我怀里的小像,我也不好将人伤了,小像这才不慎跌入下界。” 他两手一摊,“我已倾力让小像坠在无人之境,何况,正因‘坠星’造成的死地,后世患有疫病的瀛民才得以免于坑杀,而是被驱逐到此地,苟延等来鬼神莫测的一人一狐治愈此疫。我也曾求请天帝命我下界,可他偏不许,一会儿恐我负伤,一会儿谓之我命有情劫,笑话,莫说凡界,九重天可伤我的神君也屈指可数,至于情劫,作为下任月神,我还能为情所困不成?可天帝既然不许,我泼也耍了,赖也撒了,我还能揽着他的胳膊撒娇撒痴吗。” “那会你也只是个赖骨顽皮的小童,命你下界岂不将人间掀了?”池荇耸肩,“再说了,你是劝架?你明摆着是入伙干仗的。” 俩人这方争嘴,那方蜜裙女子迟迟不答天帝所问,她平静地扫眼一众,待掠见华奚时淡然一笑,女子始终不置一词,反身朝结界迈去。 斜里一神君起手一道术法向女子袭去,口中喊:“天帝问你话呢!往哪走?!” 眼见术法逼近此女,华奚两指掐诀,护阵直压女子上空,不防禁域另有一道足以碾压二人的灵息将术法与护阵一齐冲散,立时间,缭绕在九重天阙的烟霭一瞬黑沉,云翳将上界压得昏天暗地,结界里的花树撼摇,清池惊涛骇浪,虚悬其上的三寸水晶掠出一缕渐成人影的银辉。 禁域内,一袭白衣的少年越出结界,他灌风的衣袂飘然,在此时犹如黑牢般的九重天纤尘不染,如披月华。少年长相阴柔,眉心红痣如血,乍一眼教众神以为是个女子,然而劲拔的身姿与蛰伏千刀万刃的锐眼无不表征他是个男性,外表虽只是少年,可周身发散的气性却比任何上位者更具威慑,少年的左肩盘踞着一只雪狐,他屈指引逗,两眼觑向雪狐时 ,竟将眸底的利刃尽数磨钝。 然而,当少年的一双眼横扫诸神时,眸底的万刃一瞬重拾锋芒,刃尖宛若泛着刺目的血色,一股无由来的寒意直窜众神的天灵盖。 方才被打断术法的神君忽见此景惊悸不已,他退后一步,头颅猝然滚地。 血液自断颈奔涌,满地的草植因神血的灌溉正以肉眼可视的速度茁长。 诸神只见如发细的银丝自他的脖颈擦过,他并非无阶的散神,却无丝毫的还手之力。 少年的侧颊溅有一道鲜红的血痕,他若无其事地抚摸肩上的雪狐,偌大的九重天寂若无人,映有天帝的灵珠忽而伏地,“神主。” 见过神主之人寥寥无几,所谓众神之主也只是诸神为他强扣的尊称,毕竟六界之内无一人知他的名姓。据闻,上任天帝妄想铲除神主,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尊,然而成千上万的天神天将却未能撼动禁域外的结界分毫,掺和此事的天神连及上任天帝在结界外瞬息灰飞烟灭。 诸神原只将此事当作谬传,神主再如何强大,又怎敌数以万计的天神天将?而眼下之景,无异于给了诸神当头一棒,原以为的谬传恐非谬传。 若说六界之主是天帝,不若说是神主。 倾刻之间,跪倒一片。 少年身上自成一股无形的天威压向诸神,逼得他们的双膝如骨裂般刺痛。 “吾设界,是为禁阻蝼蚁玷污吾与阿昭的家,何为蝼蚁?”少年的嗓音虚渺,“正如尔等眼下一般,跪地求饶、俯首低眉,懂么?何为禁域?修为不及入界者,方称禁域,若尔等修为可破结界,吾与阿昭自当相迎。” 他的眼底血海翻涌,凌风拂起少年披散的青丝,“尔等在界外喧噪扰了阿昭的酣梦,死有余僇。” 诸神齐跪,阒无人声。 池荇霍然发觉,松樾的两膝仍站得直溜,他嘴角一抽,屈指朝松樾弹出一粒荧尘。 松樾睇来微妙的一眼,仍未落跪。 众人惊觉气氛不大对,纷纷顺着池荇的视线转向松樾。 九重天无人不晓松樾,因着拔尖的天资,他自幼便是各宫眼中的香饽饽,此子行事一贯随性,可如今立在面前的是神主啊!天帝的灵珠不也搁地上了! 松樾东张西觑,最后将注目落在行将腐蚀化灰的头颅上,他咂摸了会,起眼望向所谓的“神主”,手点膝处道:“绝非我想冒犯神主,而是……我如何使劲都无法屈膝。” 诸神:……? 观者不禁揣想松樾的万般死法,却见神主肩上的雪狐一跃而下,它晃着蓬茸的九尾轻蹭松樾。 少年的眼顿在松樾身上一瞬,“不论禁域抑或行跪,可左右的唯是蝼蚁。” “是以。”他的面上窥不透喜怒,淡问:“人神,用得着尔等替吾处治么?” …… 今晨还是晴好,傍晚却落了雷,天地借着银雨织就一张朦胧的轻纱,为雨夜平添一分恬谧。 祝好沐浴罢,回屋却见宋携青静坐榻沿,她疑道:“愣着作什么?铺褥子啊?难不成夫君今夜不睡?还是……夫君在外有人了?唉,男人家最是薄情薄意……” 祝好的寝衣松垮,微烛恰好勾出她的腰肢纤臂,她颀长的颈在烛火的轻抚下如凝玉泽,祝好叉着腰仍在喋喋不休,两瓣唇一张一合,时不时鼓起腮颊,可爱又灵动。 宋携青哪顾得上祝好说了什么?她的每一个行举,哪怕是不易于察的吐息,无不挑动他的心弦,心内乱曲嘲哳,宋携青爱不能忍地将人揽入怀里,他的额抵在祝好的颈窝,“翩翩,我只要你。” 祝好羞得将他推开,她胡乱铺了褥子钻入被里,探出一手拍拍外榻的空位,“哝,赏你。” 宋携青僵在原地,榻间的小娘子自被褥钻出一双笑眼,盯得他心旌摇荡。而今祝好失忆,以往的那些要如何同她解释?明说他二人只是假夫妻么?此事一言难罄,若她误会了,要如何? 她只说不许主动亲她,没说不许同床共枕。 宋携青挨着榻沿平躺,与祝好隔有半臂距离,他闭着两眼,忽而胳臂缠上女子的馨香与透出寝衣的体温,宋携青猛地打眼,祝好已环上他的腰身,伏在他的胸膛。 他终于明白了,何谓一步错步步错。 一朝纵情,便是覆水难收。 她百无聊赖地在宋携青胸膛以指画圈,却被他一手捉住,祝好的额抵在他的下颌,打着呵欠道:“夫君说说你我之间的趣事吧?例如……怎么相识的,怎么结亲的啊。” 宋携青摩挲她的发顶,笑了,“祝家绣球招亲之日,阁下万头攒动,我正好行经,长风乍起,吹起你的喜盖……” 祝好往他怀里更深处钻去,她温湿的吐息完全拂在他的喉结,宋携青收紧五指,忍得艰难,忽听她飘飘然道:“宋郎君一睹喜盖下的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娶了?” 他不自然地“嗯”声,继续说着胡话哄她,“祝小娘子月貌花容,绣技卓绝,阁下等着接祝小娘子绣球的郎君不可胜数,夫君我压根排不上号呢,所幸,天神顾我,翩翩抛出的绣球恰巧落在了我的怀里。” “你我尚未成亲时,我想亲亲你,你却不许,需得给你一碇金,才许偷偷亲一回。” 祝好霍然坐起,显然不信,“你在唬我呢?” 宋携青盯着她涨红脸的模样直觉好笑,“翩翩,给金锭是真的。” 言罢,祝好攀上他的肩,咬向他的唇,她如一粒星火,流窜他身上的每一寸,在行将引成燎原烈火之际,宋携青草草终结此吻,他却不舍放祝好脱身,背着抱她。 祝好枕在宋携青的臂上,随着屋外落雨滴沥,她的喘息逐渐变得平缓。 宋携青始终无法入寐,妻子如瀑的发因方才的纵情攀缠在他的颈间,他的下唇被她咬得生麻,揉皱的衣襟残有女子的馨香久不见散,他的脑际净是祝好唤他夫君时的一颦一笑,娇纵嗔怨。 他想起琴瑟宫里绞缠的红线,凭什么注定她的红线要与施春生的相缠?凭什么天定她的生死,她就得死? 宋携青只一试想往后她唤旁人夫君,她的一颦一笑、骄纵嗔怨不再只对他,试想她行将化作一捧枯骨,他再也无法将她揽入怀里,宋携青如受凌迟。 他眈着祝好的脊背,因方才的缠绵,她的寝衣微松,肩颈半露,宋携青自她的后颈吻至肩背,离开时,白皙滑腻的肩上留下一瓣粉,他平生头一遭有了不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的珍物,换言之,他想归祝好所有,想融进她的血肉,想与她纠缠至死。 阑风长雨,宋携青推门出外,他的指尖逐渐凝聚一束微弱的青光。 宋携青步入雨幕,冷雨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临了,却只浇灭一星半点的情欲,宋携青彻悟且笃定,他于祝好绝非一时兴起,他眼底的每一幅映景皆有她的着墨。 他的城池一再攻陷,百年来,他做过旁人口中的乱臣贼子,做过弑弟戮民的恶人,唯独从未试着夺人之爱,他难道不曾给以施春生机会么?宋携青看着在指尖拾回的神力,嘴角扯出一抹笑,既然在世人眼中,他已是罄竹难书,那么,还差夺人所好这条? 红线上命定她与他的后辈天生一对又如何?他偏要夺 。 -----------------------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姗姗来迟——) 蕴他仙骨 第55节 啊啊啊啊啊前几天有一个读者bb一口气投喂了八十几瓶营养液!这辈子没这么富有过,爱你!爱你们!么么么!(日常发疯——) 小宋也是a起来了,颠鸾倒凤也就这几章的事情了嘻嘻 这两天走亲戚吃席跟应酬一样[鼓掌] 第62章 红线 九重天无有四季之分,终年风轻日暖,冥府恰恰相反,一贯处在凛凛寒天。 宋携青前脚才迈入冥府,衣料因着此界的寒流冻得冰硬,待他逆着阴风行至无极涯,眉眼鬓角俱沾冰玑风霜。 冥府执掌人间生死命簿,宋携青原以为此等要地,当有重兵把守,然而当他踏入无极涯,来路却只寥寥几个鬼差,亦不对他多加拘管。 入得无极涯内境需得穿行一道狭隘昏黑的小径,此径不见一丝透光,宋携青在内无法施展任何术法,他不知徒行了多久,直到腿脚近乎僵直,眼前才钻出一寸白光。 黑壁乌瓦的重阁前立着个三尺鬼童,他头顶无发,只一左一右顶着副犄角,鬼童眼见宋携青上前,他抬臂一挡阁门,“何人探访无极涯?” 宋携青朝门内一扫,窥不透里间的黑魖,他略一作揖道:“小仙是上界遣来冥府搭帮的,今见无极涯萧索至此,小仙我是来对了。” 鬼童两腮垂肉,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小儿模样,当他耳闻宋携青此话,眼底却忽起戒备,“胡说!你到底是何人?九重天因冲撞神主,身有神阶的大小仙神齐齐上炽天雪域祭灵请罪去了!连同其余五界也得跟着获罪去劳什子炽天雪域,不单单是冥府,六界哪哪不缺人?九重天又岂会遣小仙到无极涯搭帮?!你当我是好骗的?” 不只冥府,其余几界也寥寥无人?那么,作为始作俑者的九重天更不必说了…… 想到此处,宋携青搁不住一笑,鬼童见他笑而不答,有心想给此仙一点颜色瞧瞧,岂料这不知名的小仙早已暗自捻诀,但见眼前疾速张开法印,在鬼童不及反应前,将他一瞬撂倒。 鬼童匍匐在地,两眼欲阖之际,看着宋携青踏入一抹黑的阁门。 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阁内,在鞋履落响地面时,四方忽地亮如白昼,没有灯烛,仰目也不见日,宋携青不知明光从何而来。他环顾四方,无边无垠,各色各形、七大八小的叶浮游在中空。 宋携青随手捻起一片叶,丝来线去的叶脉化作蝇头小字,所书不过是一首无头诗,叶尾刻有一名唤姜来,他略微咂摸了会儿,此诗著录命主平风静浪的一生,她平静落地,平静离世,此生不曾功标青史,亦无大富大贵之运,好在得以安享晚年,尝尽世间百态,何不是另一种圆满呢? 他将此叶小心送还虚空,想来此境的命叶便是所谓的命薄了,宋携青撩起衣袖,只见腕骨缠着一圈乌发,是他在祝好酣睡时偷摸剪下的,宋携青将发轻轻挑散,几缕发丝与命叶齐浮虚空,发丝在上空几经盘旋,引着宋携青向前。 此界不着边际,宋携青越往前,四旁原是空茫的白景渐渐映出色彩,上一刻晃过人间的车马闹市,下一刻晃过人间的冰山雪原,人间万景,尽收此域,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发丝一时顿住,它在低空几经旋绕,忽而缠上一侧剔透若冰的命叶。 宋携青极轻极缓地伸手托住这片透明无瑕,只可目见赤色脉理的命叶。 待他看清命叶上浮现的片言一字,宋携青捧着命叶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祝好先天心脉不足,是宋携青初见她时便窥破的,幸而在长年的养息下,倒也不关痛痒,却因一年前的堂审,及其坠崖,又成了一身病骨,依着此诗的字意,她当是熬不过来年冬。 宋携青仰躺在望不见边际的奇域,他将剔透的命叶紧挨自己的胸膛,血色的叶脉如同她的心脉,他好似能够从中听得祝好康健有劲的心跳声。 若他当年不曾作壁上观,而是解她之困,祝好不曾坠下葬崖,不曾身受笞刑,是否……她可长命百岁呢? 若她因祸事而殒,他有法从中阻遏,日渐衰弱的身子呢?她如今借着禁域的奇花暂且维系着康健的外表,那么,来年冬当如何? 宋携青溺毙在万千思潮中,不知何处刮来一阵惊风,裹挟细雪冰玑扬了他满身,他紧挨胸膛的命叶滚烫,心口好似要灼出窟窿,宋携青松开抚在命叶上的手,但见透如冰的命叶在虚空回转,它变幻着外形,一会儿形似星星,一会儿似月牙,眨眼间,它重回叶形,却如方才的那道劲风,急急往一侧飞掠。 宋携青尾追命叶掠出阁门,鬼童早已不省人事地趴伏在地,命叶径直掠向狭隘昏黑的小径,与来时不同,宋携青独行时黑得不着南北,而今前方有妻子的小叶为他引路,命叶散发煦煦明光,朗照二人的前路。 他柔下适才僵冷的眉峰,轻声问:“带我去什么好玩儿的地?” 命叶滞足,它围着宋携青打转,在他的眼角、唇畔轻轻拂过,才继续往前。 宋携青来时只碰着几个鬼差,抑或冥府的游魂,且无一理会宋携青,眼下既有命叶开路,很难不惹一众鬼鬼魂魂的注意,游魂倒是视若无睹,鬼差一见宋携青身前的命叶,纷纷拦其路。 “何人胆敢偷窃命簿!” 随着一声声呼喝,尚在冥府的鬼差齐齐朝宋携青迫近,宋携青自脚下荡开万方法阵,逼退妄图切近他与命叶的鬼差。 又一道鬼术自上方袭来,宋携青反手一转,正手结印,罩下刺目华光将其击碎,凡宋携青所到之处,鬼差无不横倒竖卧。 若非六界有些本事的主皆在炽天雪域为神主祭灵请罪,他还真没把握杀出去。 宋携青见命叶直奔涯际一株枯木,它并未与枯干相撞,而是隐入枯木之中。 他的掌心贴着枯干,下一瞬,宋携青被一股自内而来的蛮劲吸入。 四境如坠黑墨,为他引路的命叶不知其踪,正当此时,所行之地倏然泛起赤金色的涟漪,宋携青每行一步,脚下便漾出一圈,墨天墨地之境,自虚无横飞一册陈旧落灰的古籍,上书——洗魂录。 他尚未触及古籍,四境也无风,古籍却在飞速地翻页,洗魂录流光熠熠,待他掠见其上书有的字眼时,宋携青心境的败草一霎逢春。 …… “携青君莅临小小琴瑟宫打算做什么?”松樾手执冒苞的枝桠挑逗盅里两只形似蛐蛐的翅虫,笑谈:“我原先说什么来着?哦,我劝你直接抢人,你是如何说的?” 松樾停下手中动作,一贯吊儿郎当的表情忽而正色,眉宇也像回事地蹙起,“我何曾言喜她。”言罢,松樾没忍住一笑,“怎样?如今可是爱惨了?” 宋携青撩起微脏的袍角落座,他不答反问:“九重天身有神阶的神君不应在炽天雪域为神主祭灵请罪?”他状是不经意地道:“你不是个好苗子么?这些个场合岂能少了你?” 松樾彻底撂开枝桠不干了,此事归根结底还不是他阑入禁域?瞧他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眼角,显然不知他折下的花险些将九重天掀了。 至于炽天雪域,左邻魔界,右邻九重天,此域留有鸿蒙初辟时的混沌,是以冰火两重天,自诸神险些沦没神主之手,众神尚未缓过劲,禁域便来了话,言之神主余怒未消,命六界行往炽天雪域祭灵。 而他之所以仍在九重天……自是天帝老翁瞧他的双膝碍眼,生恐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松樾对此事也是半知不解,他虽对自己的修为与天资极有底气,到底还是清楚自个在神主跟前有几斤几两的,话又说回来,既如此,他何故死活都难以屈膝 ?离开禁域后,松樾再次尝试,倒也能正常落跪了…… 不过这些他是懒得与宋携青掰扯了,且他身上还携有幽冥之地的寒气,松樾觉着稀奇,殊不知人神又在作何惊天动地的伟事。 松樾呵欠连天,“你来求姻缘?若不是,我便去睡了。” “松樾。”宋携青抬眼,“可否再给我一观祝好的红线?若是方便,我也想瞧瞧自己的。” “有什么好瞧的?左不过是你夫人的红线同你以外的男人缠一道么?”话虽如此,松樾仍在掌心凝起一缕红,横竖时下无趣,正好瞧瞧宋携青吃醋拈酸的模样,以此解闷。 两缕红线在松樾的左手心相互牵缠,竟生生缠出男女欢爱的旖旎之景,宋携青此前是何等的舒心,眼下便是何等的糟心。 反观松樾的右手心,只一缕孤苦伶仃的红线,欸!人神命定了无情缘,松樾嘴角压着笑,正打算瞧瞧宋携青万念俱灰的好笑情态,打眼间两手的红线竟被他掠走了。 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宋携青勒紧两缕纠缠不清的红线,他并劲一扯,但见两缕红线在二人眼底散得彻底。 松樾:……? 松樾并非抢不回,他为何无动于衷?只因松樾懒得多此一举,红线虽以“线”为称,却是上界最为坚韧之物,它可是天道自成的情缘,岂能好端端被一小小人神损毁? 他眈着宋携青,眼底复杂,此人到底是何来历?真只是华奚遗在下界的小儿?师尊若回,得知此事,她岂不将他丢入药神的炼丹炉? 松樾怎么也没料及,此事竟未了——宋携青将自己的红线与下界凡女的红线绕在一处,甚至打了个死结,此时此景,琴瑟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匪夷所思的是,他与祝好的红线竟在相互磨合、缠绕,宛如天生地设。 求姻缘,是这般求的? 松樾一面佩服宋携青的疯感,一面不免作想,莫非他还有做月神的天赋? 松樾兴致忽起,不由好奇宋携青的后招,他索性将阑入禁域的后果与六界行往炽天雪域的根由告知宋携青,尔后笑语:“携青君,下一步棋,如何走?” 宋携青追思古籍所载,直言道:“沧海角。” 松樾:“疯子。” 既已化神,怎就窥不破情一字? …… 炽天雪域冰火两重天,上一瞬烘得诸神汗下如流,下一瞬冻得刺骨瑟缩。六界会集此域的妖鬼魔神需将一分修为注入灵符,于万象之鼎焚烧,其修为会化作天地灵息净化六界的恶浊之气,此乃祭灵。好在神主不至于太过冷情,无须一众长跪,可入此域他以神通构筑的玉宇暂歇,待万象之鼎内的灵符焚尽即可打道回府。 华奚与其妻亦在一方内殿歇脚,云由端量夫君若无其事地手持一卷书披阅,她冷着语气道:“华奚,我且问你,自禁域步出的女子险些毙命时,方连天帝也漠然置之,你又何苦凑热闹?难道你不曾看出天帝在有意试探此女吗?华奚!你告诉我,何故引火烧身?!” 她自嘲一笑,“此女,是她吧?” 华奚搁下书卷,“她?阿由,你我之间,有何不可明言?” “行!可是你非得我明说的!”云由戟指华奚,愤愤道:“自是你个薄幸之徒从下界捎来的小儿娘亲了!” 华奚不见丝毫愠怒,他仍端着一贯的淡然,“阿由,你明知不论是贬黜抑或历劫,还是同我一般,奉天帝之命下界的神祇,净是不得遗有作为神祇时的任何记忆的,宋令是我,却又不是我,若我记着所有,怎会与海棠婚配?” “她便是阿棠,对吧?”云由抄起华奚的书卷摔在地面,“你我二人本就是神族联姻,你不喜我也正常,与我将就了八千年委实是辛苦华奚神君了,如今寻得凡界的故妻,可要同她重修旧好啊?” “不辛苦。”华奚自顾自拾起书卷,“云由,别闹了。” “啊?到头来又成了我胡闹了?还不是你日日摆着张冷脸子,你若是对我多笑笑,我何至于如此作想?” 华奚哑然,外方一时闪入一位仙娥,“神君!大事不好了!携青君入冥府将鬼差揍得横倒竖卧,他、他入无极涯掠走了一凡女的命叶,虽则吧,命叶自个回去了!不过……携青君又去了琴瑟宫,在松樾上神的眼皮底下将旁人的红线扯散了……还、还有,他将自己的红线……” 仙娥上气不接下气,干脆直奔结局道:“携青君眼下在沧海角。” 想那沧海角是何地?上古战场!多是上古邪魔鬼神的遗魄与恶浊之气!九重天想将此域重新收归己用皆无法,六界排得上号的妖鬼魔神无一人敢涉足。 云由紧随华奚往沧海角而去,“他不像你,也不像宋令。” 华奚因此话忽而顿足,他望向黑霾滚滚的前路,“阿由,你回去。” 第63章 颠鸾倒凤 祝好醒时,窗沿一枝绣球花压着一纸信笺。 “夫因职事,须离家数月,望翩翩善自珍摄,饮食有节,寝息有时,夫当常思翩翩,惟愿翩翩亦以夫为念。” 她时常坐在院里的石榴古木下耗着时日,祝好原以为的数月,顶多不过一两月,不意两月已往,时值九月初秋,仍未等来人。 祝好狠踹门槛,谁要念他? 她逐渐忆起些旧事,虽只是七零八碎拼缀而成的,可她隐隐觉着……许多往事皆与宋携青所说的有着天渊之差。 祝好从干坐着虚耗时日,到捻针刺绣,抑或煮一壶好茶,倚在树下闲书。 他离开的三月又五日,祝好如往常一般,坐在榴树下,几乎是在翻开经籍的同时,宅门自外大敞。 暮色苍茫,日逐孤雁齐坠峰峦,那人立在檐下,对她微笑。 祝好不觉着有什么好笑的,只一味眈着他,心内隐隐绞痛,忽地自头顶砸下一颗熟透的石榴,这下是真疼了。 他如青松挺立,红衣加身,宋携青眉眼依旧,可祝好莫名觉着他形容憔悴,分明面上不见丝毫破绽。 祝好将手中的经籍合上,仰首间,此人形似鬼魅,一瞬近前,宋携青先是捧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才将她揽入怀里,搓揉祝好被石榴砸着的脑袋,“翩翩,我很想你。” “是么?”祝好自鼻尖钻出一声闷哼,她觉着宋携青的怀抱生冷,却未将他推开,而是道:“有什么好想的?我怎么觉得你昨日才走?哪门子职事须离家三个月啊……” “我告诉你。”宋携青就手牵着她,“翩翩随我来。” 祝好直觉莫名其妙,何事不能在院里说?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一切,足以教祝好屏声息气。 方才脚下还是庭院的青石幽草,转眼却踩在一望无际的粉黛子地,微风轻拂,如粉浪绵延至天际,残阳收尽余晖,明月高悬,其辉不输白昼,二人置身于野,耳畔是泠泠流水,鼻尖是花香馥馥。 祝好惊惧不已,宋携青见她如此,知她尚未拾忆,他摩挲祝好的手腕,“翩翩,别怕。” 蕴他仙骨 第56节 下一瞬,他俯身,在她惊诧的眼神下,含住她的唇。 祝好未及拾起的记忆,在此时完整地涌入脑际。 她蓦地反扣宋携青的手腕,二人相依的唇齿流溢一片血腥。 他的唇又一次被她咬破,宋携青与她分开,两手却将她牢牢箍着,“想起来了?” 祝好用了十分的劲仍是无法自宋携青的手中挣脱,她瞪他一眼,“是,想起来了!想起你对我胡说白道,想起你同我讨债,还有……谁许你亲我了?谁许你将我院里的绣球花折了?你随手写下那么几个破字,一声不吭地走了,如今回来做什么?宋携青!我还记起你将我……” 她重拾曾经被宋携青抹去的那段记忆,虽然最后没成。 “尽是怨我的,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好么?”宋携青忽然将额贴向她,“祝好,你且听我说完,之后你想如何怨我,皆依你。” 祝好梗着脖子后仰一寸,前额铆足劲地往他胸膛撞,她闷闷道:“有什么好说的?” “有的,很重要。”宋携青轻揉她微红的额,“你在窟穴问我的,如今我可以好好答你了。” 祝好的胸口一刹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攥紧。 “池荇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同你说了吧?你的命劫, 他也告诉你了,否则你怎会想与我两清?”宋携青扶正她髻上的一支簪,“你问我,我们是何关系,翩翩,我告诉你。” “你我二人不过是因意外才硬生生绑在一起的姻缘,而眼下,你我仍是假夫妻。” “既是强绑的姻缘,你如今缠着我的手算几个意思?不许碰我。”祝好有一瞬惘然,然而很快理好了心绪,她讥刺道:“我瞧宋仙君在我失忆时,同我演夫妻倒是演得欢,瞧着哪像是被强迫的?” “翩翩……”宋携青哑然一笑,不但不松开,偏又气祝好似的在她唇上一啄,“我尚未说完呢,方才所言却非我心中所想。” 祝好气不忿,她觉着被戏弄了,偏偏不敌宋携青,只能任他将自己箍在此地。 “我先前之所以不答你,正是因你的命劫,祝好,我不想再瞒你了。”他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拥入怀,“你当活不过来年冬。” 他隐隐觉着怀里的女子在颤抖,宋携青一下下轻抚她的背脊,“不过如今没事了,我先前也说过,祝好,我许你长命百岁。” “我先前之所以未敢答你,并非是想戏耍你,亦非碍于你我的身份。祝好,我是怕,怕我同你结为夫妻,临了,却未寻得两全之法,那么,我只得将自己的心挖给你,可我若真成了你的夫君,我又怎能好好离开?祝好,我不愿教你难过,是以翩翩,我可以许你长命百岁,独独不可因一时的私心,许你厮守。” 祝好拼了劲将他推开,“宋携青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我不是夫妻,你就可以一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命换我的了?若你如此,我嫌你一辈子,你换与我的命,我也不稀罕。” 宋携青的面上不见分毫慌色,她情知如何才能教他着慌,于是狠下心胡诌道:“哦,宋仙君非得将自己的命换与我也可以啊,我会如仙君所愿,好好活着,寻个俊俏的夫君白头偕老,若逢仙君的忌辰,我也会携夫君为您焚上一柱香,我们还……” “晚了。”他想起二人丝来线去的红线,似笑非笑道:“你只能同我纠缠。” “祝好,离开的几个月里,我已寻得两全之策,你我皆可以好好活着,再没顾虑。” “昔日不曾助翩翩只因难伴身侧,一时之解难抵后生灾厄,翩翩总得靠自己安生立命,可如今不同了。祝好,我爱你,绝非神佛普度众生般的爱怜,而是独独钟情于你一人,我自能护其一生。”宋携青彻底松开她,“在未同你说清前私自亲你,对你混说白道,是我之过,与你初识时,我对你,也不大好,这些我都会倾尽一生去弥补。” “翩翩,我不愿再与你只作名头上的夫妻,我也想同尘世的普通夫妇一般,与你举案齐眉、和如琴瑟,描眉、缠结,梳髻我可以学。”宋携青面上平静,心内早如万马奔腾,他郑重道:“你……可愿嫁……”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祝小娘子,你瞧我可能做你的赘夫郎?” 祝好憋着笑,脑际一想方才的种种,气就不打一处来,她铆足劲狠狠踩了宋携青一脚,旋即提着裙摆奔往开满粉黛子的小径。 女子步履轻盈,风丝徐徐,扬起她如瀑的青丝,藕荷色的裙袂与玉帛在风境翩跹,她宛如月下穿行在粉海的蝶影,宋携青听她说:“若你追上,我便勉为其难地应下,不得借法……” 祝好还未言尽,她已一头栽在那人怀里,她咬牙切齿道:“你犯规……” “你尚未说出口,我怎算犯规?”宋携青弯腰询问:“翩翩是应下了。” 祝好不看他,却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嗯,话说前头,宋郎君既是入赘,进了门需得对妻子言听计从,教你往西就万不可往东,还有,纳妾需得妻子允准,怎奈我小肚鸡肠,宋郎君是万没有机会的,对了……” “翩翩,我说过,我只要你。”他自掌间化出一物,竟是双亲为她一针一线裁成的百纹蝶嫁衣。 祝好眼眶一热,泪珠滚落,她上年因手头紧张将嫁衣当了,后来去赎,却已被旁人收置。 她也是在此时方才品出宋携青一袭红衣的真正意味,只见红衣边沿的金丝云纹在月华下勾出一道亮色,将男子高大的身影衬得愈发挺拔,他极少穿浓艳的衣袍,祝好犹记,上回还是在大婚时。 祝好爱抚嫁衣上的一针一线,“荒山野岭的,怎么更衣?为何非得在此处……” “这有何难?”宋携青屈指凝术,清风骤起,携漫天香瓣环在祝好周围,花影婆娑间,旧衣已褪,她穿着百纹蝶嫁衣,青丝如瀑,重绾成髻,一支海棠步摇斜插髻间,摇曳生姿。 星前月下,二人携手叩拜天地,结为夫妻。 山河为证,永结同心。 祝好忽然往他后颈一掐,她埋怨道:“初见时,你便是掐着我拜的天地。” 宋携青摸摸鼻,讷讷道:“你方才问我为何非在此处,翩翩,随我来。” 他此次并未施展术法,而是一手牵着妻子,一手为她提起裙尾,二人信步在开满粉黛子的小径上,今夜星月璀璨,宋携青望向她的眼底亦是一片暖光。 祝好捏捏他的手指,“宋携青,你方才所说的方法是什么?可会教你为难?还是……会受痛?对了,池荇告诉我,你喂我饮下上界禁域里的花,我才能维系康健的体魄,宋携青,天上的神仙可有责罚你?” 宋携青神色自若道:“我若受诸神责罚,眼下怎会与你在凡间?至于方法……来年再告诉翩翩,不过你放心,我既说了是两全之法,自然是动动手指的小事。” “为何是来年?” “原就是来年的事。” 祝好将信将疑,他牵着她的手泛冷,她不论如何捂也捂不热,宋携青一指前头,“翩翩。” 祝好循着望去,眼前豁然扑入一方浩渺的湖面,荷影摇曳,或疏或密,却不显寂寥,花水相依,粉白交织间,偶见一株并蒂荷花,相依相偎,宛如一双璧人,月华如水,荷瓣笼着清辉,有风来,鼻尖萦满清馨。 湖岸泊船,宋携青扶着祝好踏上甲板,“翩翩,我是想同你赏花,观月。” 船只缓缓游向湖心,祝好就坐船沿,她褪下鞋袜,正好可以够着水面,祝好将裙摆堆叠至膝,双脚扑腾湖面,登时飞珠溅玉,“赏花观月竟得穿嫁衣?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寻回了嫁衣,它于我而言,是故去双亲对我的唯一慰藉。” 祝好没等来回应,她侧身,便是对上他乌亮的眼,映着一轮月,还有她。 “既已是夫妻,往后不许再言谢。”宋携青摩挲她的面颊,与她的额相抵,“如今,我可以亲你了吗?” 祝好转眼,“我准予与否要紧吗?前些月你不也变着法诓我亲你。” “翩翩,我想同你亲近,可我怕你记起,要气我,所以……才想着钻空子。” 祝好不料他会这般说,宋携青将才泛冷的手渐渐回温,灼得祝好脸热,他又问:“可以么?” 祝好上身如水沸,下身浸在湖面,好比置身冰火两重天,“嗯……” “嗯是什么意思?”他在她前额一弹,“为何对我这般惜字如金?” “可以,好了吗?我说可……” “嗯,这回听见了。”宋携青只在额间一吻,“翩翩,我备了合卺酒。” 祝好随他入得船室,小几上果真摆着两瓣瓠瓢,小窗映月,清晖如霜,二人捧着瓠瓢行外,清酒也晃出一轮月,祝好与他交握,饮下时惊道:“我的是果子饮?” 此言方脱口,她便后悔了,上年大婚祝好因吃紧猛灌合卺酒,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祝好方才转身,那人已从背后将 她拥入怀中,她觉着耳畔溽热,宋携青的唇一寸寸碾至颈间,忽而船身一颤,不知是撞上了何物,祝好只觉天旋地转,苍穹星月与碧湖荷影相互交错,后听瓠瓢落地,回神时,二人已然跌卧在船板。 宋携青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另手拔下祝好髻上的海棠步摇,青丝垂落在二人交缠的颈,他俯身,徐徐探入她的齿内,时吮时咬。 宋携青挑散她的衣带,微敞她的衣襟,祝好抵在他的肩头,“有人……” 宋携青望着她,挑开自己腰间的革带,只听铁扣脆响,震得祝好瞢眩,他缠上她的耳廓,单手解衣,喑哑道:“只你我。” 祝好的脑际好似被他强灌了浆糊,婚服已褪,里衣垂肩,玉肌半露,宋携青粗粝的手掌挲行在她曾因笞刑留下疮疤的脊背,她见宋携青的指尖凝集的一缕微芒,祝好攥紧他,“你嫌恶我的疤,是么?” “翩翩,你如何我都是喜欢的。”宋携青抬眼,“若非我袖手旁观,你怎会遭此劫难?祝好,我与同犯又有何异。” “你帮我的难道还不够多吗?”祝好主动在他喉结一吻,“宋携青,这样就好,我想留着。”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明月映在祝好眼底,宋携青埋首其下,她轻喘着推推他:“浑说……你哪是带我来赏花,观月的?你分明是……” “翩翩方才未瞧见花与月?”宋携青霍然将她抱坐在腿上,祝好的视域一瞬宽阔,“我忙我的,翩翩可以继续赏花、观月,若觉着喜欢,日后再想观赏,我随时带翩翩来,若到花谢的时令,或是雨季,我也仍有法子让花生,教雨停,只要你想。” 祝好攀着他坚实火烫的肩,低垂的眸光只能触及他滚动的喉结,以及在薄汗的潮润下愈发鲜妍的红痣,她被硌得两腿酥麻,颤音道:“宋携青……去里头。” 他喘息急促,“好。” 船室内,月明如昼,原只有一方小几的空旷船面被他化出一张阔榻,祝好捏着他青筋虬露的臂膀,她黏湿的雪峰起伏,奚落道:“净借术法干些不正经的事……” 他自沧海角而归,一身血液如同冻结,虽以术法做了遮掩,却也只能瞒瞒祝好,如今倒因她宛若置身火海。 衣袂尽褪,汗液交缠,气息缱绻。 四目相撞,祝好慌忙避开,她呼吸紊乱,睫翼轻颤,那人覆有薄茧的指节挑向祝好的下颌,迫使她回转。 祝好对上一双痴迷的眼,他喘息渐重,青筋贲张,“翩翩,看着我。” 宋携青与她十指相扣,他血液滚沸,忍耐已至极限,终于并力而入。 祝好短促轻吟,足尖蜷缩,腰肢如弓,似月下柳枝,随风轻颤。 她有些不适地后仰,宋携青吻过她脊背的笞疤,腕间灼伤的瘢痕,他徐徐抵近,轻柔安抚,祝好难忍,报复似的在他肩头咬下,脊背也被她抓出数道血痕。 宋携青纵她为所欲为,二人如红线缠绕旖旎。 祝好眼尾泛红,她好似陷落一场欢海,几欲溺毙其间,她追想方才偶见的并蒂荷花,正如此时轻偎低傍的她们。 宋携青轻抚她的眉眼,祝好方才紧蹙的眉终于舒展,她面泛红潮,若荷瓣初绽,他却不敢冒进,时刻留意祝好的情态。 明月时隐时出,湖面青鱼欲撷荷瓣,一起一跃间,飞珠溅玉,荷瓣濡染晶珠,或有青鱼垂涎未绽的花苞,几番起跃下,花枝被撞得轻颤,本是紧合的荷苞忽地绽开,青鱼摆动壮硕的长尾撞入花心深处,荷瓣摇颤,被撞得嫣红,花蜜泫然,垂露欲滴。 湖面无风,小船却兀自摇曳,水波荡开层层涟漪,其势之烈,船内游来男女低沉的喘息。 “祝好,往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祝好的唇间溢出细碎的喘息,她环着宋携青汗湿的肩,二人的青丝早已濡湿纠缠,难分彼此,她见宋携青的脊背大起大伏,他的耳根脖颈俱已红透,祝好屈起小指,轻拂宋携青的敏感处,引他颤栗,她问:“那一万六百两……” 他顿觉好笑,所谓的一万六百两欠额不过是唬她的把戏,如今她二人已是难舍难分的境地,她还在乎这个? “原就是柳如棠欠下的债,你不会寻她偿么?”宋携青灼热的吐息拂在她的颈,“不过……我人都是你的了,还管区区一万两?当是你我的喜礼赠她也无妨。” 祝好已分不清耳畔如水拍石的响声是湖泊的激荡,还是彼此的情潮,“你竟了无所求么?” “有的。”他低笑,“我唯求夫君的名分,与作为夫君的实权。” ----------------------- 作者有话说:福建人民发来贺电[猫头] 第64章 雷刑 薄日如纱铺入船室,祝好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光晕中若隐若现,衬得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愈发地娇嫩可爱,宋携青一手支颐,缱绻的眸底聚起笑意,他的另一只手已悄然抬起,轻抚祝好半掩在被褥里的侧颊。 祝好仍在酣睡,她攒眉蹙额,大力拂开宋携青的手,背着身面朝里,再度入梦。 宋携青失笑。 蕴他仙骨 第57节 他衣袍半敞,襟前微露,肌骨隐现,倚在榻上透着疏懒之气,尽显风流,宋携青凝眸一转,落向祝好散在榻间的青丝。 宋携青挑起她的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发丝的幽香与榻间未散的黏腻一齐扑入他的鼻息,他望着尚且濡有彼此汗液的发在指间缠绕,不由回味昨夜二人交颈而卧、肌肤相亲时的情景。 他方知何谓“蚀骨”二字。 彼时,他扎在里头,几度徘徊在生死之间,可不论是生是死,尽是极乐所致。 此般滋味,胜却世间万万,比仙酿琼浆更教他痴醉,且余韵绵长,萦绕心头,久不见散。 也是在极尽缠绵时,啮噬他已久的咒缕在一刹殆尽。 宋携青俯身,轻吻祝好散落的乌发。 子夜情事方了,他同祝好说的那些殊不知她可有仔细过耳……抵近后夜,他不论贴在祝好耳畔说什么,她只管一味应好,或是答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昏话,如此憨态可掬的祝好,宋携青还是头回见,他轻而再轻,柔而再柔地将人搂在怀里不知困倦地瞧了一宿。 以备不虞,宋携青仍是化出笔墨纸砚,在花笺上书下密密匝匝的一页,他将祝好的嫁衣叠整,置于榻前,后为她另备着件藕荷色的裙裳。 末了,瞬行西市买了份馄饨压在花笺上,宋携青踏出游船时,在外布下结界,在祝好醒前,无人得入此境,压着花笺的馄饨也不见凉。 …… 九重天。 天帝偏废百余年的朝觐再度举行。 却非如往常一般无事硬论,亦非九重天的神君仙女齐聚一堂闲言逗趣儿。 一反既往地,今日的朝觐莫不整肃,久不见真身的天帝高踞尊位,正与诸神睥睨落跪下首的人神。 “你情知私阅命薄、损毁红线是为不测之罪,怎奈悔之晚矣,故而妄以沧海角将功折过?凭你一小小人神——”天帝面如土色,捋着花白的银须,“你,独身一人还真将沧海角的遗魄与恶浊之气荡除了……” 宋携青衣冠齐整,紧束墨发,虽屈膝下首,然脊背秀挺如青松,了无卑躬之态,他神色自若地收受四方注 目,或有鄙薄,或有疑云。 他追思身处沧海角时的情状—— 宋携青的确谋算着以功覆过,却非十成十的把握,就算能成,也是九死一生。 初涉沧海一隅,此域的上古遗魄与恶浊之气如泰山倾轧,近乎将他的身骨碾碎,瘴气侵蚀间,宋携青的血脉几近冻结,它们穿透血肉撕扯他的三魂七魄,压得他连术阵亦难尽展。 宋携青原以为行将葬身于此,然四野寂寂,风不惊草,阴霾笼罩的沧海角霍然被撕开一线天光,凡其所照,不论哪路邪魔鬼神的遗魄皆如尘烟消散,恶浊之气也随之湮灭,瞬息之间,此域唯余清风朗朗。 他清楚,沧海角得以荡除遗魄与瘴气绝非全凭自己的功劳,可宋携青也未窥破其间的本相。 至于九重天,他若想尽早脱身,好好的回到翩翩左右,那么……他们误会便先误会着吧。 他又不是不曾踏足沧海角,亦已将前因后果道清,怎奈高居六界、须发如花的天帝却是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宋携青既未窥破沧海角本相,也懒于繁言作辩。 天帝横扫一众,“诸君以为当如何论处?” 人神阑入禁域折花因那位的关系,六界再不敢提及,然人神在冥府与琴瑟宫造下的孽理当严惩。 天帝只再简单不过的征询,在座的神仙却在心底有了计较,他们虽安生久矣,却一眼顿悟天帝的真意。 假若人神与神主有何渊源呢?虽则此番设想微乎其微,神主之所以震怒定然只是不满众神在域外喧噪,可一众既见神主的雷嗔电怒,自然难以疏略任何的一点可能。 重罚唯恐触及神主,轻罚唯恐有损九重天颜面。 天帝忧惧惹火上身,打算教众神讨个说头。 “呃……既是有功亦有过……尚待功过权衡一番再论惩处与否……” “冥府讨的请罪索偿自是要的,旁的嘛……” “六界无一不想将沧海角攫为己有,毕竟上古时期也是个灵息天足的宝地,苦于六界束手无计,只得放任此域蹉跎自净,故而人神……也、也算立功?不过,冥府与琴瑟宫那事儿……” 众神你一言我一语,左看看右瞧瞧却未吐出实打实的惩处来,眼见天帝都在推三阻四,他们又怎敢涉险独断? 天帝扶额,花白的胡须因嗟叹一起一伏。 一众缄默之际,华奚上前一步,“帝君,华奚以为,功过不当相抵。” 众神闻言,齐刷刷转向华奚,所思无不是——他竟未帮自家小儿求情。 天帝眼底精光一闪,“怎讲?” “先谈人神之过,实乃明知故犯,再论沧海角,以一言蔽之,只因人神畏怯九重天重责,方以沧海角之策将功折过。”华奚神色不动,作揖道:“虽如此,荡净沧海角确乎一桩奇功,本君既是携青的父神,自然不忍其子苦受重责。” 诸神心下冷笑,原是谋算着先抑后扬呢,也是,岂有父神不护小儿的道理?何况此子是他迢迢自下界带回的,可见华奚君对其母子的爱重,宝殿之上,无人不作此想,然而,华奚的下一句话却似惊雷炸响在一众的耳畔。 “华奚以为,其子当以雷刑五十论处。” 须知雷刑与下阶仙神的历劫天雷相差无几,何况是整整五十道雷刑?! 天帝也不免聚拢花眉,区区人神若受其五十道雷刑,想来也近断魂。 “沧海角自古是六界共争之地,万古以来,却无一界将其收归,人神有过,然其功也不小,可你到底是他的父神,既然做父君的发了话,就以雷刑了事罢。”他酌情一二,脑际偏偏浮想自禁域踏出的神主,以及在瞬息之间头颅滚地的神君,天帝不疾不徐道:“嘛,二十道雷刑也就罢了。” 华奚低眉垂眼,“谢天帝。” 天帝转而扫向松樾,“月神周游未归,你既是她唯一的门徒,自是下任月神,依你所见,损毁红线一事,人神当以何偿?” 松樾飞速瞥了眼后脊梁板直的宋携青,接腔道:“在座乃至帝君应知,红线当属上界最为坚韧之物,人神既可轻毁,后与凡女的红线相缠,松樾以为,当是天定。” “哦?言外之意是,不作惩处?” “松樾虽师承月神,却也不好擅自做主,帝君或可待师尊游归,再问问她?” “你小子,真当以为本帝看不明白?素日目空无人,这会却字句不离师尊?”天帝摇头,回觑宋携青,“既如此,先罚二十道雷刑,人神遵否?” 宋携青直挺的脊梁骨终于压弯,“遵。” 天帝轻轻一拂袖,宝殿诸神瞬移至九天刑场,雷公雷婆夫妇早已备好一切,宋携青立地刑场中央,褪尽衣物,在座俱是一挑眉。 只见人神的颈背指印、红痕交错,左肩牙印隐隐渗血,红肿的下唇也破了,众神目目相觑,心照不宣。 雷公雷婆一时哑然,旋即操起手中的雷锤雷鼓,一击一响间,天雷穿云破雾,宛若苍蓝神龙自九霄直贯而下,直击宋携青的天灵盖。 宋携青一声不吭,然一击之下,面色早已如纸透白,再一击,唇角淌下血渍,他高束的墨发四散,掩去眼底的隐忍,唯余风骨凛然,屹立不摇。 雷神老两口险些生锈的鼓锤一迎不意迎了位人神,二人一时拿不准力道,也多多少少侧闻了禁域之事,手中鼓锤时轻时重,特别是宠妻如命的雷公,一听人神之所以闯冥府与琴瑟宫竟是为着自己在下界的发妻,一时也是狠不下心,所幸天帝到底没说什么。 最后一击劈下,天雷威势如山,宋携青在强压下单膝跪地,身形微颤,雷公雷婆眼见人神尚存一息,俱是长舒一气,座中诸神从容自若,可后背亦已汗出不少。 天帝倒也大气,准许半死不活的人神在洗灵真水池浴,洗灵真水可消疮疤,亦有养息之效。 宋携青却将视线转向对侧红如淌血的赤池。 随行的池荇留心宋携青的一举一动,他警告道:“赤水虽说也有养息之效,却与洗灵真水恰恰相反,赤水是为惩处极罪之人而生,创痕沾之,即永生永世不得消,此后只能带着刑罚所致的疮疤为生,就算蜕皮换骨,也无法消除,宋携青你可别浸错……” 池荇愣怔。 一转眼的功夫,宋携青已入赤池。 他的背上除却女子抓出的红痕又添了数道雷刑留下的灼伤,宋携青嘴角的血渍尚未拭净,周身透着一股死气,散乱纷披的发下却是一双笑眼,他掬起池中赤水洒向肩头的牙印,“正合我意。” 池荇忍无可忍,喝道:“你真是疯得不轻!” 他追下赤池,猛拽宋携青微敞的衣襟,“起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问什么?你弟弟我差点儿死了,这会儿起不来,也不可多言,脑子更是不大清楚,不若你怎会也说我疯得不轻?”宋携青面色惨白,他抬眼,一改方才懒散的语气郑重道:“池荇……烦你一刻后将我唤醒,翩翩还在等我回家。” …… 禁域花草葳蕤,灵力丰盈,少年静立其间,挽起一截袖,但见小臂寸寸撕裂,半见白骨,腕间血珠悬垂,欲坠非坠,他抚向脖颈,扯露前襟,除却深烙心头已久的旧疤,其余肌肤尚且如凝玉光洁无瑕。 蜜裙女子不知第几回地借荷叶掬着洗灵真水而来,她的纤指挑入真水,泼向少年。 水珠颗颗砸在少年敞露的肌肤,他眯眼锁眉,女子嗤笑:“疼?” “不论是真水抑或赤水并不会带来疼痛,不过……疼?是何滋味?”他将悬空的水珠一一弹回,“头一次觉着疼,还是阿昭捅吾之时。” 女子见他不屑受真水润泽,微不可闻地一叹,“虽则真水与赤水尽是你讨阿昭欢喜挥挥袖幻出的,可依你如今的神通定是不及上古时期,就算身上暂不觉着疼,事先抑制总归没错,用真水润润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海棠。”少年一双眼剔透如冰珠,凝着她,“有用无用,吾心自知。” “不许这么唤我。” “你不正是海棠所化?” “何人规定什么所化,便要唤什么了?既如此,那俩人怎的不唤阿泥、阿壤的?非要唤就唤阿棠,反正别唤海棠,土气。”阿棠摊手,“上古之时,不论六界内外,你无不是想杀便杀,可今朝终究不及上古,前手弑神,转而助他破沧海角,此域可谓上古战场,到底不是俗地,阿悟,养养吧。” “你错了。”少年冷笑,“纵使吾一事不作,终有一日也将化为虚无,消散如烟,既如此,教六界 尽陷混沌如何?六界本为吾所创,若吾湮灭,便令天地重归荒芜,万物归于一微尘,岂不有趣?” 话音方落,却自花丛扑出一只九尾雪狐,少年如往常一般敞开怀抱,雪狐却在他颈间一咬,登时数颗血珠凝于肌肤,如红梅点雪,刺目而妖冶。 他抬手轻拭雪狐嘴角的血污,阿棠匆匆上前从他怀里拥过雪狐,少年看在眼底,神色如常,未发一言。 阿棠抚摸在怀里挣扎的雪狐,问道:“如今,你我已令那孩子拿到命薄与破解之法,接下来要如何?” “疼。”少年遥望九霄云外,指腹抚过颈间渗血的咬痕,他倏地一笑,“倒是许久不见翩翩了。” 第65章 冷水 新芽破雪,春阳映照四野,草甸之上,最后一捧雪粒子也彻底消融,东风吹散凛冬的寒气,迎来煦煦春令。 上年妙理毒伤初愈,祝好便已将她的卖身契归还,不过妙理并未远走祝宅,而是选择跟在祝好身侧,祝好倒也随了她,又为妙理拔高了些月银。 得亏妙理尚在左右帮衬,历年初春无不忙碌,不只是大地春回,亦是各行各业的回春时节,尤其是祝好的布衣行,一到开春,淮城的小娘子亟亟踏破衣楼购置新衣,何况再过十余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据闻国诞之礼陛下可是会出宫与民同庆,乐府为此揽尽擅乐弄舞的女郎筹组大典,举国上下翘首以待,淮城有些门第的小娘子自是少不得与双亲入京看热闹。 小娘子出行,还是前往京都,置办新裙是必不可少的,祝好与柳如棠为着新衣也是下足了功夫,方絮因成日描绘裙样指腹起了不少茧。 柳如棠的女儿乔眉上年随陆小公子入京医治手伤,虽则结果差强人意,奈何乔娘子分外争气,割舍箜篌习得一手吹乐,而今凭着一支箫在乐府混得风生水起,不时受召入宫为公主与太后吹奏,国诞大典亦是榜上有名,为此,柳如棠今一早启行往京都去了,生恐半道横生意外耽误行程,错失女儿在大典上大放异彩。 昔年祝好落坐依水街的赋云裳因着未仔细勘察住地百姓的经济条件,做得尽是些无本生意,不日便草草关张,直至今年开春,祝好灵机一动,将琼衣楼与赋玉裁制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香囊或旁的小物,若是大些的面料即可直接作衣布售卖,如此,不但大程度减少了浪费,而且虽是边角料,质地与成色却名列淮城前茅,再者压了大半价钱,同依水街赶墟抛售粗匹麻布的叫价相差无几,偏又好看得多,赋云裳新张没几日便已来客不绝。 相对的,祝好这程子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再如何忙活,她今日也当将衣铺上的事暂且一放。 祝好换上素服,髻簪白花,行至李家时,恰巧撞上方絮因,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陈词。 三人俱是白衣裹身,陈词按理与李沅并无瓜葛,只因他上年与方絮因相撞,心底始终过意不去,方絮因一向是个好脾性,怎奈此事恰与祝好有关,虽是她不慎撞上陈词,到底是因这一撞将祝好托付的纸团遗失了。 方絮因认定因此耽搁了援救祝好的良时,她一面恼自己毛手毛脚,却知此事与陈词并无多大的干系,奈何陈词偏偏往上凑,再怎么好脾气的方絮因也懒得搭理此人,李沅田间得闲便在衣铺任零工,一来二往同陈词见得多了,几人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熟悉。 三人今日同行李家只为赴李父的丧宴,几人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默默无言地踏入门槛。 简丧薄葬,前来李家吊唁的只相对亲厚的几个亲故,而后便是祝好三人。 蕴他仙骨 第58节 李沅的父亲葬在郊林,三人简单用过丧饭,不顾李沅的劝阻,一路随行丧仪送行李父。 最后一抔土是李沅亲手埋下的,她的面上没有太多的伤情,其母刘氏倒俯伏在葬土哭成泪人,所幸刘氏的失心疯已有好头,平日虽也少不得犯浑,不时亦有清神之际。 李沅就着麻衣将手中的土屑揩尽,她搀起母亲,眼底流露感激,朝侧近的祝好道:“父亲走时,并不痛苦,相反,死前竟好了一阵,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为夫为父,卧榻十余载一无所能,牵累母亲与我,父亲说,死了于他而言方是解脱。” “我好似赌输了,又好似没有输,父亲临走时告诉我,与其一辈子僵卧不起,口不能言、无知既无觉,只能受人侍候,他很感激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得以清清楚楚地将我与母亲映在眼底,抚摸我与母亲温乎的皮肉,父亲噎噎咽咽,合抱母亲与我直至气绝,父亲之所以能够不留遗憾地安去,母亲的病症也得以见好,还得多亏翩翩敦请陆小公子留驻淮城的医属。” 丧幡在林间飞扬,冥钱在尚未压实的葬土旋卷,不防搅进一众人的心境翻起悲怆,郊林却是一派春景复苏的模样,翠笋破土,尖凝清露,试图将此地的凄怆抚平。 祝好触景生情,她不可抑地寻想故世的双亲,追怀年幼的自己伶伶仃仃地跪在灵堂,眼见如今哀戚的母女二人,眼眶俱已润湿。 “阿沅,我何曾助你?不过是陆小公子的医属返京途径李家,我才顺口提了一嘴罢,诊治令亲的皆是医师,并非是我,何须言谢?”祝好的视线顿在新镌的碑上,“阿沅却可怨我,我情知永失父亲的苦处……” 言及此处,李沅坦然道:“翩翩,你与王医师切莫自疚,行针前王医师已然再三叮嘱,贾圣医遗世的勾魂针法早在百年前因朋党之争焚毁,后世只堪堪残有东零西散的针迹,百年来,各道医士尝试勘破勾魂针法,流传市井的针法便已不下数十,王医师亦已言明其间风险,是我与母亲执意一试,既已蹉跎十余载,不曾一搏岂知结果呢?” “何况,就算是因此针拉垮父亲的身子,可父亲体衰长年,原就没有多少时日,因着王医师的针法才误打误撞好了一阵,不至于僵死卧榻,父亲方能不留遗憾的离开,这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选择,若是针法可成,王医师即可以其针救治更多的病患,如今告败……” 李沅抬眼,总算流露一丝怆然,“亦好规避有误的针法,再怎么说,也是一桩不那么差的好事?我的母亲也正因你请来的王医师才有了起色。” “翩翩。”李沅努力一笑,她将提了一路的篓子揭开,里头用棉布裹着一枝桃花,“父亲对我说,他此生与母亲结亲,又有了我,是他之幸,却是我与母亲的不幸,父亲说,临去熬过了冬,得见阳春的第一枝桃花,此生足矣。” “人生在世,难免有憾,我们活着的人在于想法子走出这些遗憾啊。” 她将桃枝栽入葬土,待桃枝扎根,新芽萌生,唯愿埋骨此地的父亲能够年年得见初春的第一枝桃。 …… 琼衣楼在柳如棠入京后全权交由祝好与方絮因主理,天色已晚,二人也是方从李家而归,楼里的雇工早已走净,祝好不动神色 地扫眼在一侧打理各式红匹的方絮因,祝好抬手压下置着布帛的承盘,“尤家与祝宅顺道,我送吧。” “绘制婚服的是我,你如何送?届时,尤家头一个要找的也是我。”方絮因接手承盘,“祝掌柜,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私事与公事我怎会分不清?还是你觉着,我会为一个旧人而难过?当年可是我不要的他。” 她伏在祝好耳畔,悄声:“传闻歧州的万俟小姐其貌平平,一张麻脸,我瞧瞧去。” 祝好松了手,不再多言。 更深人静,繁闹的南巷亦无行客,祝好在一道岔口与方絮因拜别,眼见小娘子的身影融入星夜,身后始终有一影相随,祝好了然一笑。 陈词默默护送两位小娘子回了衣楼,原想这般晚了,方絮因也当快要返家,便在偏门等了又等,然而她一出楼阁,两手却托着承盘,陈词暗忖,她今日的奔忙尚未到头。 他一步一缓地跟着方絮因在一方奢宅前站定,陈词藏身绿荫,纵目一观,正是此城巨富尤家。 陈词见方絮因在门外踟蹰良久,守门的家奴正待上前寻问,正当其时,不远处游来一道娇俏的脆声:“二郎,是衣楼送布帛来了。” 尤蘅虚搀万俟宜的手一僵,步子在短暂的停顿下自然迈前,他从容地为身侧的女子自方絮因手中接过承盘。 其盘之阔,尤蘅的五指却与方絮因的小指轻触。 陈词将此景尽收眼底,他自然识得尤家家主尤蘅,亦知身侧的女子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二人将在下月举婚,淮城虽与歧州不算远,可在做父亲的眼里却是千里迢迢,因之不愿爱女在吉日受舟车之苦,索性与其女落住尤家,只待下月完婚。 方絮因抽回手,对上万俟宜探究的目光,眼前的女子并非如传闻中的相丑,亦非一张麻脸,而是个柳腰莲脸的美人,但见女子笑吟吟道:“我虽不曾见过你,却听闻过你,方娘子便是他年在堂审上言之与二郎两情相悦的凶犯吧?” 女子姿容姣好,身段凹凸有致,一字一句无不轻言软语,就连“凶犯”二字亦是温温吐言,尽显大家之风,最主要的是,她与尤家门当户对。 方絮因揪着方才被尤蘅轻触的小指,她略略合眼,再度睁眼已不见丝毫异色,“万俟小姐既知此案细情,怎会不知尤二公子早在堂上将此事撇干净了?他不已说清,是我日日蛮缠于他。” “有意思,你只言日日蛮缠,却不辩虚实,亦不为自己抗辩凶犯之名。”万俟宜含笑睨她一眼,“原以为二郎千方百计不教我见的女子当是什么神仙妃子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我倒是放心了,早知如此,何必非选你们家的衣引你见我?” 尤蘅闻言通身一激灵,再难端着平素的稳练,万俟宜却不再纠缠,抚向置于承盘的红艳布帛,只道:“咦?绣样与成色竟不赖,倒也……不算白选,不如这般,你呢,先手绘衣,我素喜紧腰长摆宽袖的衣裙,绘成了亲自送来,可明白?” 言罢,万俟宜信手抛出一枚银锭,方絮因大方收下,颔首回笑,末了,眼观郎才女貌的二人恭祝道:“愿尤家主与万俟小姐永结百岁之好。” 分明是良言却惹万俟宜娥眉一皱,“这会儿道贺未免过早?我虽与二郎举婚在即,然一日礼数未成一日不可越矩,银子是裳你的路钱,并非买你这张阿谀奉承的嘴。” 方絮因捏着银锭忍下,作愧道:“失口乱言,是我之过。” “罢了。”万俟宜淡淡道:“你可以归家起绘了,二郎为我将布帛盛入府便好。” 方絮因不再坚持,反身扎入近巷。 里巷一抹黑,所幸她自幼在黑暗中摸爬滚打着长大,方絮因早已习惯,也因此练就在黑窝下视物的本事,身后却猝然点起一盏明灯,映出尾随已久的身影,方絮因并不转身,陈词琢磨一二,言道:“她显然是为推敲你与尤蘅的关系,女儿家的这些小伎俩无须多思伤神,方娘子……也无须藏绪自伤。” 方絮因早已习惯陈词遇案敏悟,旁事如猪的头脑,她顿步,扭头问:“藏?陈巡检,民女藏什么了?” 她言之澄定,浸淫数桩悬案的陈词已窥破方絮因竭力掩藏的哀戚,方絮因抬手,“我归家的头一件事,便是净手。” “凶犯……”方絮因喃喃,转而道:“而我之所以伤怀,一为李沅之父,二为思及自己好赌的兄长与无用的父亲,我为李沅而怆,为我可怜饿殍的母亲而怆,独独不为一个无足轻重,可死可活的负心郎而怆。” …… 论说自尤家折返理当途经祝宅,时近亥正,祝好仍不见二人身影,莫非抄道了?她方将宅门掩上,不期然传来叩门声。 祝好手提风灯,紧拢裙裾,“絮因?我还当你抄近道而行呢,陈巡检可有同你一道……” 在宅门大敞的一刹,其言戛然而止,风灯坠地,灯壁星火四溅,却烧得愈发炽盛。 长飙骤起,她的素裙与门外的黛青长袍卷在一处,难解难分。 时隔一载,抹煞棱角的眉眼再度清晰,祝好只许自己错愕一瞬,她拾起风灯,干脆利落地捞回与他绞缠的裙裾,祝好折回宅院,提着一壶茶行至门槛。 茶汤在她手上尚且滚着缱绻的热烟,可当祝好将其泼在来客的所立之地时,速作一滩冷水。 闭门之际,宋携青所见的,是极尽淡漠的一眼。 只一眼,似如群山倾轧,教他方寸大乱。 第66章 你走 不过七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打算赴京观典的小娘子皆已置好裙裳,眼下关顾衣楼的多是为春夏二令置备的小娘子,热潮已过,衣楼二铺总算迎来短暂的清闲。 时至午间,衣楼的来客零零四散,方絮因起眼杵在柜台拨拉算盘的祝好,打外瞧着倒是仔细盘算账目的模样,实则心旌早不知摇至何处,自打赴往李家丧宴,祝好一日不曾定神,也是自那日起…… 方絮因遥望阁外,阶沿仍立着一抹黛青迎风鼓袖,衣袂翻飞间如云卷舒。 一连几日,日日如此。 “你可曾探问他消失一年的所在?若是负心,缘何又回来了?”方絮因见祝好仿若未闻,双眼无物,想来又在神游天际,她忍无可忍地高呼一声:“宋携青!” 一刹之间,祝好手中算盘坠地,阁外那人回首,二人四目撞上,祝好侧目移开,面容淡定。 天际蓦然作响一声闷雷,眼掠雕花错彩的阁门,可见豆大的雨珠自积云滚落,扑簌打在青石砖上,本当热闹的南巷散尽游人,唯余立地阁外的青衫依旧。 方絮因发觉祝好的眉尖轻蹙,问道:“可要为他送伞?” 祝好只觉好笑,他要什么伞?他不是此城的降雨龙王吗!还能教自己淋了不成? 她摇头言否,弯腰拾起算盘转入阁室,“絮因,眼下落雨,估摸着来客应当不过数十,后半日……” 方絮因了然道:“翩翩,后半日你歇着。” 祝好却步,睇来感激的一眼,回眸时余光无意扫过阁外的青衫。 她入阁室顺手一整物件,后自偏廊取了柄八角绘兰伞,雨声穿阁灌耳,其音累累如冰凌砸在她的心头,脑际早已乱作一团。 祝好行经柜台,只见雕花大门猫着好些雇工,几人手抓瓜子,啃得咔嚓作响,方絮因则在一侧观望。 祝好不明所以,心底却隐隐有了猜断。 一众围在雕花阁门俱被外景吸引,浑然不知祝好立在几步外,她攥着伞柄,侧闻几人侈谈—— “小伙子,你到底犯了何事?偷腥被我们掌柜的逮着了?还是赌输了,在外躲债呢?你说说,咱们掌柜的多漂亮啊?你啊,丢了福气……” “哎!小郎君你都杵在这儿好几日了,祝娘子既不睬你,你也别犟了,瞧瞧!多大的雨?淋出毛病不要紧,若是死在阁外……多、多晦气啊?” “瞅着人模人样,竟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几人喋喋不休,身后传来“啪”地一声,众尔纷纷回头,但见祝好立在不远处,手执的八角绘兰伞柄竟生生折断了,声响正是来源于此。 众人气不敢喘,方絮因拔脚上前,确定她未伤着手才长舒一气,“换柄伞?翩翩你……何时在的?外头雨正大,何必急于归家?” “伞柄折了而已,难不成还撑不了了?”她不顾滂沱大雨,持伞横越一众,步出衣阁。 隔着洋洋雨幕,二人四目相对,眼底惊雨绽花。 宋携青浑身透湿, 苦雨打乱的发紧贴下颌与脖颈,他血丝缠眼,外肤坠珠,本是一双失采的眼在目见祝好的一刻重拾神韵,他一手背身,掐出一诀,大雨骤止,积云如受敕令,退居此城上空,一弯七彩天虹衔接南巷此起彼伏的阁檐。 阁内一众无不拍案称奇,莫不是天神降世,福佑淮民? 祝好睨他一眼:“邪魔鬼道。” 宋携青:…… …… 妙理今日小休,早间与乡友张渝娘子一道出游了。 祝好想着烧水淴浴,而后小憩片刻,她方入屋室,却见蝶戏水折屏内升腾起袅袅香烟,祝好环顾四处,了不见青影,才徐徐褪去衣裳,步入浴桶,温和舒适的澡汤润泽她的每一寸肌肤,卸下祝好连日的疲乏,淴浴罢,祝好腹中饥渴,说时迟那时快,一缕飘香钻鼻,案上已然置满美食茶点,粗略一扫,无一不是她所喜。 祝好从不委屈自己,气他是一回事,万不能因此与自个儿过不去,她落座案前,三两下剔净一尾糖醋鲤鱼。 餍足罢,祝好歪倒藤榻,梦中,她愈发觉着身上透风,祝好下意识紧搂臂膀,宋携青现身榻前,凭空幻出一方锦被,他为祝好捻实被角,弯腰抚平小娘子紧攒的眉心,宋携青将额偎在她的手背,一下下抚摩,连日以来,他只能在祝好酣睡卸除爪牙之际悄然侧近,只为窃取这一时的温暖。 他的唇轻覆她的指节,尚在睡梦的祝好忽而抬起一手,胡乱揪着他半散的发,梦呓道:“宋携青……” 宋携青全然不顾祝好扯得有多狠,只顾温声回言:“翩翩,我在。” 她当是魇着了,眉梢不展,苦着一张脸,祝好揪着他披发的手狠狠使劲,“……宋携青。” “我在。” “滚……” 惊雷破空,窗外晴景一刹浇黑。 屋室不复青衫,女子犹自酣睡,紧攥的五指缠余几缕断发。 …… 祝好黑甜一觉以至翌日天明,她醒时已不在僵冷的藤榻上,而是在铺整茵褥的榻间。 屋外隐有饭香萦鼻,祝好的肚子不争气地叽咕,她随手披上外袍,推门出屋,祝好穿过垂花门,循着喷香直往外院的锅灶去。 映入眼帘的是衣冠齐整、发束玉带的俊气郎君正腰系围襜一手操着炊勺炝锅,这场面,倒有几分“贤夫”的阵仗。 院内圆几搁着几道菜,各个油光晶亮,香飘四溢,可谓色香味俱全。 祝好呆若木鸡,宋携青望来,她一扫怔怔,疾步上前抢取他手头的炊勺,“你走。” 他轻松夺回炊勺,转而嗤笑:“呀,总算肯同我说话了?” 蕴他仙骨 第59节 祝好手抵宋携青的胸膛将他往外搡,“我让你走,你听不明白吗?仙君既已解咒,还回来作什么?” 此话惹得宋携青一愣,旁的气他、同他误会倒也罢,独独此事万不能教她误断,“你以为,我是为解咒方与你……?” 他步步逼近,祝好连连退后,她被抵在墙角,气氛登时微妙,宋携青一手撑墙,将祝好堵在里侧,“你推不开我,好比我若执意解咒,何须大费周章地哄你?解咒为次,我只是想同你……” 宋携青附在她的耳廓低语,祝好面红过耳,磕磕绊绊道了三字“登徒子”,宋携青不以为意,见她瑟缩在一角的可怜模样反倒一笑,“祝好,醒时当有阅见花笺?” 这是自然,特别是笺尾言之若未将馄饨吃净,结界便无法自解,祝好窝火,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么?她为着出去,哪怕不觉着饿,也只得大口闷下比她脸还大的一整碗馄饨。 祝好怨气满腹地道:“瞧见了又如何?我知你是为我去寻劳什子活命的法子,所以呢?不是三个月么?你无踪无迹了多久?你将我一人落在那,几次三番地想走便走,想回便回,每每我下定心要将你抛之脑后,你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我想了许久,我与你到底不同,而今咒缕已解,你我遂清,宋携青,你走。”祝好推他,眼见实在推不动,便去掰扯他支在墙面的手,祝好费力半晌,宋携青始终雷打不动,祝好只得扯他腰间的围襜,这可是妙理的锅灶至宝,不防一扯,连着将他的衣袍一道扒了,露出宋携青左肩的牙印,他状似无意地转身,脊背蜿蜒交错的抓痕与焦黑的灼疤在祝好的眼前暴露无遗。 祝好怔在原地,她踮脚抚摸宋携青肩头的牙印,为何痕迹犹在?祝好双目闪烁,竟畏怯与宋携青对视,那夜……她竟如此凶悍吗…… 抓痕与牙印是她所为不错,她认,余下的疮疤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么?既如此,何至于留疤? 祝好寸心钝痛,隐约猜着些什么,为此更是铁了心,她竭力抑制喉咙深处的哽咽:“宋携青,你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我真……不想再见你。” “休要再说气话了,好不好?”宋携青抵着她的额,“承认是因担心我,才想将我推开,这很难么?翩翩,我好好回来了,我不要紧。” 祝好瞪他,“什么衣衫这般容易扯坏?哦,你不就是存心露给我看么?想教我心疼啊?” 宋携青面色讪讪,他退离一步,只听祝好续道:“是,我承认,将将我是有些不忍,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是,我同你一起,的确有过一时的欢喜,相对的,鼻酸伤怀也不少,我不愿再为着一人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难过,竟日的悲喜皆仰赖于一人,何况还是一个倏来忽往的人?我不想患得患失,如此,很难理解吗?你我不能就此作罢么?你也无须再为我寻劳什子法子,我死我的,你活你的,不行么?” 宋携青问她:“你真想我走,是么?” 祝好昂首,“是。” 此言方落,身前之人忽而化作一缕烟云,随东风散。 祝好操起炊勺猛摔,喊他走,他竟真走了!既如此,方才脉脉含情地作什么? 她浑身似长了痱子般瘙痒,教他走的是她,而今真走了偏又魂不着体,她竟这般会挑刺儿么。 祝好瞄了眼锅里半熟的鲜蘑炖蟹,隐隐窜出几缕焦糊味儿,她气势汹汹地将余火捣灭,旋即步至圆几前,瞧着几上油光可鉴的菜色,祝好一扫方才的胃口,正待将其收拾了,身后却依稀响起窸窣声,祝好心头打鼓,蓦然回首,却不见人影。 祝好状似不在意,却已迈着步子在院内转悠,几圈下来祝好不见丝毫的风吹草动,将才萌生的欣悦彻散,祝好如淋冷水,正想回屋,一抹雪缎不合时宜地飘然入眼。 小池对立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眉间一点红,赤足步入小池,虚行池面,他足尖所至,水不扬波,少年的衣袂无风自起,掠池而过,他浑身透冷,肩头盘居着一只九尾雪狐。 四境阒寂,燕雀噤声,流云驻足,飞旋而下的落叶悬止半空,此间万物,惟有少年与她方可行动自如,超脱此界之外。 他蹲身池央,一手虚支下颌,一手逗狐,少年对上祝好的眼,扯开一抹僵硬的笑:“翩翩,好久不见。” 第67章 回溯 目之所及,皆已凝滞,惟有祝好的心脏仍在跳动。 她想起与宋携青初见时,四近的一切,不论是人是物亦如眼下的这般万籁俱寂,可比起宋携青,身前的少年竟更显威震,了无年少应有的顽性,少年嘴角扬起的僵笑并未教祝好觉着亲善,反倒让她莫名瘆得慌,祝好本能地后退,不防踩着泥疙瘩,跌倒在地。 眼见少年起身,他肩上的雪狐也一跃而下,雪狐环转祝好,偶有嘤咛。 少年行近,在祝好一步外蹲下。 祝好端量少年类乎女相的面容在脑际不断地搜寻,可待挖空旧忆,也未探得少年的一丝一毫,再且,他绝非凡人,既如此,她怎会与他有过面缘,又何来的好久不见? 雪狐磨蹭她崴伤的脚踝,须臾之间,痛感乍消,祝好试着轻抚雪狐银白的毛发,抬眼时,畏怯之色已消大半,“你……是何人?” 少年如冰珠冷然的眼一扫雪狐与她,“阿悟。” “吾唤阿悟,其妻所取。”他轻点雪狐竖起的长耳,只见毛茸茸的耳尖略一瑟缩,阿悟方才绽露丁点打心底的笑意,“它正是吾妻,阿昭。” 祝好微怔,转而连及濯水,她不也是小动物吗?没准儿雪狐亦可化人,思及此,祝好顿觉将才未经小狐狸的允准擅自抚摸太过失礼。 她见雪狐跃回少年的肩头,轻舐毛发,祝好问出症结所在,“你我何时见过?寻我又是因何?” “时移事去, 理该忘却,至于吾为何寻你么……”他忽而抬手贴向祝好的侧颊,一瞬即离,“无极壤捏就的玩意,倒也像一回事。” “太古之时,混沌之初,世间了无生灵,唯吾一神,唯吾独尊。后来,吾捡到了阿昭,因在吾的身边受灵息滋养,阿昭很快化作了人形,吾与阿昭走在空茫之境,不见碧空,不见平野,为讨阿昭欢喜,吾自此境的罅隙取就无极壤,捏成一对土偶。”自始至终,阿悟的语调无波无澜,“捏你时,缺了块壤土,恰是填补心脉的无极壤,故而你生来纤弱。” “万物之灵,上至六界,下至一草一木,尽是吾赠与阿昭的礼物,翩翩亦然。”阿悟见跟前的女子神思恍惚,故而道:“此界轮回往复,谁人可知自己的前身为何?一滴水、一片叶皆可为人,而你既经六道,已是不折不扣的生灵,不只是你,乃至六界,早已不在吾的掌控下。” 祝好抚上自己的肌肤,细嫩滑腻,全无泥壤的半分粗粝,只听身前的少年续道:“阿昭久已化形,而今却只能是这副模样,也将吾忘了个干净。” 祝好不解,压下心坎的万千思潮,注视雪狐在他肩头惬意的模样道:“她怎会忘了你?她不是日日粘着你么。” 阿悟的眼重回一片苍茫,“她若记着吾,早将吾咬死了。” 祝好如坐云雾。 少年兀自一扯衣襟,露出心口的一道刀疤,祝好方才觑见少年颈侧的两孔咬痕。 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既是天神,为何疮疤犹在?” “世有赤水,可教疮疤永生,诸神皆以赤水为惩,实则不然,正因赤水方可永留与阿昭有关的痕迹。” 祝好神情一滞,她的脑际浮现宋携青身上的疮疤。 “阿昭将三魂七魄遗落在六界的罅隙,故而再难化形,连及记忆也一同衰退,吾已非太古之势,无从横越六界的罅隙将阿昭的三魂七魄寻回。”他的一双长目定在祝好身上,“世间唯有身携罅隙之物的魂灵方可入内,而将你捏就的无极壤正是罅内之物,你若死了,自归罅隙。” 祝好不甚了了,却明白了一事:“所以,你来杀我。” 阿悟素来寡淡的面上晃过一丝错愕,雪狐自他的肩头跃下,再次绕着祝好打转,不时挨近轻蹭。 “你死了,阿昭会难过啊,吾怎能再犯教阿昭难过的事?”阿悟淡淡道:“他之所以有法救你,还不是多亏了吾?你瞧,吾非但不杀你,甚至于让你活得更久,不若你走不出今岁的仲冬。” 少年虽未指名道姓,祝好却不难猜出少年言中的“他”是何人。 “你所谓的法子于他而言,可有性命之忧?你既想利用我寻妻子的三魂七魄,又为何救我……” “性命之忧?”阿悟反诘:“何事未有性命之忧?饮茶亦可呛死,行路不乏摔死,亦有多食饫死之辈,何况,你一死,他会独活么?至于为何救你……” “阿昭虽不记事,可她触及往昔的人与物,却会很欢喜。”少年抚及雪狐的毛发,“吾已候天宫千年,还少人间的区区几十载么?你或可将其视作与吾的交易,待你死后,吾便借你的魂灵寻阿昭的三魂七魄,就此,你的魂灵兴许可以漂泊人世,却再不能转生。” 他在掌心化出一颗三寸水晶球,“此球便是打开罅隙的门,而你,即是钥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便如——” 祝好蹙眉,不明他此言的深意,“便如什么?” 言罢,少年在她眉心一点,一道金芒如波荡开,拂起祝好的鬓发。 祝好陡然陷落一片黑境,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凉风掠去,将四境的黑墨吹散,化作人间的星夜。 入眼的是熟悉的宅院,熟悉的石案圆几,偏偏细节上又有不同,譬如檐脊上的鸱吻彩漆更为浮艳,再如前院栽种的花草不一,石榴树也变作了小小的一颗。 明月如昼,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捧书卷就座圆几,待祝好看清此人的模样,心下震骇,虽则年少,可少年的头脸五官已现青年时期的雏形,祝好联想阿悟之言与眼下熟悉的宅院,她隐隐证实了心头一个胆大的猜测。 于是,祝好扯开嗓子高喊:“宋携青!” 少年果然回头,略扫她所立之地,却只一瞬便转了回去,祝好气结,原他自小便是一副讨人厌的孤高模样!她又不知疲倦地呼喊数遍,少年始终漠然不动,只一味借月眈着手中的书卷。 祝好怏怏不悦,莫非只是幻境?甫一低头,祝好愕然,自己并无实体,薄如一团散雾,无怪他视若不睹,可头回唤他明明听得了呀…… 祝好茅塞顿开,复唤:“宋琅!宋琅!宋琅!” 少年方才肯定将将并非幻听,他侧目,“何人?” 祝好正待应声,又是一股子歪风将此时此景一齐吹散了,她一晃数景,无不是匆匆一瞥。 她目睹少年长成,背上行囊远走他国,也曾见淮城在百年前陷落一场死地,血路绵延天际,染红苍穹。皇权更迭、民生涂炭,昔日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刎于宫变,她见无数才子志士怀才不遇,武者弃戎从笔,作刍狗,作佞臣,或一手秉笔,一手秉针,竭力医治破败腐朽的王朝,亦不弃在王权下挣命的百姓。 又见星眸皓齿的小娘子落座镜前,一支支卸下髻间钗环,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她手提红缨枪奔赴边关,与一众军士战死疆场,唯待一人手捧锦盒殓其遗骨。 最后的最后,是少年自刭月下,血溅榴木,至此,榴木枝叶不复。 而宝座之上的胜利者,是一张她将将见过的阴柔之相。 祝好醒时,卧在雪白绵软的茸毛上,雪狐的背毛打湿大片,祝好一面抹泪,一面为小狐狸拭毛,她直视近处的少年,哑声问:“所谓古昔,是指百年前?” 阿悟不答反问:“翩翩,要同吾做这个交易么?” 祝好想,不论是泥是土,她定当在既定的死地中闯出一条道来。 …… 祝好到访施家书肆,施春生远在京师,施毓老矣,只得另雇书佣。 书佣见婷婷袅袅的小娘子满怀书册,急急上前搭帮,待他接过祝好怀中的书籍,不免愣神儿。 原以为姑娘家多是读些时兴的话本抑或绣经、食谱一类消遣的读物,来人拿得净是前朝末年的史册,不若便是前朝舆图、灾异志,甚或风俗记,总而言之,上至兵书,下至政书,书佣一拍脑袋,小娘子大抵是为家中的兄长、夫君所置罢。 祝好结清账,托车夫邱二将一大摞书册送回祝宅。 得闲楼的条案上堆叠的不再只是绣谱、话本子,甚有小臂高的前朝史册。 祝好一面通阅手下压着的一卷书,一面成算着提笔落下几句注解,方起眼,案上的砚台不知何时竟研好了墨,再一侧目,糯香扑鼻,案角置着一叠三色蒸糕。 她拈起一块,咬出缺口,随即放下,自案下摸出一册卷边的墨灰外封典籍,正是淮仙录。 祝好翻开扉页,她先前在空白处写了些蝇头小字,其间一处却另用丹笔将她的一字打了个圈,祝好略一琢磨,她这是写错字了,却非她自个所为。 谁这么闲呢?祝好哼哼,心底已有人选。 她佯作一心披卷,眼睑却已湿润,祝好凝望大敞的阁门,几缕春阳倾斜入室,浮尘如丝。 “宋携青,你在,对不对。” 无人回应,祝好攥紧淮仙录绕条案走出几步,“我想你了。” 话将落,三步外骤起浮光,渐渐凝作一道颀长劲拔的身影。 宋携青目见祝好的眼尾泛起一层薄粉,她攥着淮仙录的指节泛白,宋携青张开双臂温声道:“我人都在你跟前了,还看它作甚?我不比它好看吗?翩翩,你想知道有关我的什么?你同我说,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好不好?” 祝好不曾上前,只是一味地盯着他,宋携青的双臂举得酸胀,他兀自垂下,“祝好,你可是还在恼我?还是说……悬心我呢?你先前所言,我仔细思量了,可是祝好,人生于世,悲 喜交织本是常态,莫非只因畏怯零星的一点怅然,便同怡乐一齐舍弃了?” 宋携青抬步行近,“你说你想我,我也很想你啊翩翩,既如此,你将我推开不是相互折磨么?翩翩,我想同你好好珍惜相处的一时一刻。” “宋携青。”祝好背身抹泪,那人自后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祝好并未挣脱,反而哽咽道:“宋携青,我从未真正的恼你。” 她想了想,又道:“好罢,起初还是恼的,只是不日也就想明白了,正因明白了,我……若是我活着的条件是教你受罪,我想……是犯不上多此一举的。” “翩翩……我当真不要紧。”宋携青将她的身子掰正,“此前与你结缘苟活只为寻母亲,而今……此事已了,翩翩,如今的我独独为你而活,所以,也请翩翩为我好好的活着,好吗?” 祝好不作声,只将淮仙录往他心口一拍,宋携青轻吻她的眼睫,“翩翩,我将我的一切通通告诉你好不好?救你的方法也告诉你好不好?你再不许将我推开,好不好?” “翩翩,不要不答我。” 蕴他仙骨 第60节 祝好方才一头扎进他的怀中,闷闷应声。 他犹如寻回遗失已久的至宝,捧在怀里一再珍重,“然后,我带你去京都,去看看我昔年挣揣之地。” 第68章 国诞 淮城驱车行往国都多则半月,少则七八日,此时上京已是不及,祝好倒不担心,只因身侧有个宋携青。 因一楼二铺尚有琐细待她收尾,是以夫妇二人在国典的前夜才闪身都城。 宋携青并未在京都的极盛之地落脚,反倒带着祝好歇在一处远离繁闹的偏街,不为旁的,只是瞧着祝好近日忙乎,压得眼下乌云密拢,择个僻静处也好入寐,左右他有术法傍身,哪哪不便行? 如他所料,祝好前脚方入客栈,并不急于逛游京都,而是倒在绵软的榻上睡得不着东西南北。 待她醒来,恰是大典之日。 祝好仍有些昏沉,她搂着布枕眯眼扫向斜倚在窗的宋携青,那人正好转身,四目撞满,祝好半眯的眼忽地大张,她指着窗外惊道:“怎的傍晚了!宋携青!你也不喊我!” 宋携青凝望祝好蓬头散发,睡痕明显的模样微扬唇角,他不急着答腔,而是踱至榻前,执起祝好的手,将她半拖着到镜台坐下,宋携青寻来篦子为她梳发,另手也不见闲着,他拨拉屉匣,展露满满当当的一层钗环首饰,“挑些喜欢的。” 祝好淡眼一扫灿晃晃的金钗钿合,她兴味索然,正想拂开他的手,却闻轻笑道:“大典设于酉末,眼下还有半个时辰,翩翩,赶得及。” 她听罢,一瞬熄火,祝好本要拂开宋携青的手转而拉拉他的小指,底气不足道:“宋携青,我可是有些太过任性?每每不等你说完便自顾自地怄气……” “不对。”祝好扬声,“分明是你一贯不先说重点……虽然我任性也是有的。” 宋携青将下颌抵在祝好的发顶,“翩翩,你何时不再同我任性,我才是真惶恐。” 祝好稍稍抬眼,只可目见宋携青的喉结与缀在其间的一点红痣,她意味不明地道:“不像。” 宋携青理顺祝好披散的发,为她盘髻,“不像什么?” “想想你我方遇着的那会儿……你恨不得日日呛我,哪想……一有心悦的小娘子竟是这般千依百顺的模样。”祝好背倚宋携青,仰首对他一笑,“而那人偏生是我。” 他一顿,俯身与她的额相依,在遇见祝好前,莫说为女子盘髻,方连与姑娘家并肩而行的光景在酣梦中也未出现。 …… 百年国诞,重中之重,帝王上年特命在城厢夷平几道旧街旧坊建置观台,耗费之巨,高十层,观台可纳数以万人,除却高官宗室,百姓亦可入内观典,可谓真正的与民同庆,然则都城百姓远超万计,何况还有各地往来的百姓,故而入楼者多半讲个“缘”字。 若问是何“缘”,祝好不曾探听,横竖宋携青已带她入内。 观台横劈三丈静池隔开玉阶,国君落座顶阶高位,静池一为观赏,二为防患刺客猝然近身。 观台自上下望犹如绽至全盛的花苞,故称花台。其台两侧俱是高官宗亲,座前皆列小几,上置佳肴美馔,往上十层合围以“缘”入内观典的平头百姓,只各众既无座席亦无美馔,然而能与天子同庆已是莫大的荣幸,鼓吹个祖宗三代不是问题。 宋携青生怕祝好久站疲顿,时不时在后托举着她,祝好不意触及侧近的一位彩衣小娘子,她忙忙赔话,小娘子碧玉年华,长得也跟块宝玉似的温润可人,露齿笑时唇下的美人痣微微上扬。 开台便是一阵轻箫掠耳,祝好循声往下望,十余位软腰俏脸的舞者翩然跃台,无一不是腰如水蛇灵动起舞,半裸的纤腰悬有银饰点缀,一摇一晃,锒铛脆耳,在众的一双眼牢牢黏在美人之上,祝好悄悄侧目,不防一回头,撞上宋携青只顾凝着她的眼,祝好的心思在他的痴望下暴露无遗。 她慌忙背身,不再理睬他的一举一动,下一刻,祝好的耳畔钻入一声熟悉的低笑,祝好面上滚沸,她捅了宋携青一肘子,那人噤若寒蝉。 箫声袅袅,美人虽美,腰间的坠饰再如何勾耳,众人也难将箫乐剔除,或可言,当是其舞衬箫,箫当以主,因有箫乐作陪,方显美人的舞姿勾魂。 美人一步一舞,徐徐朝台外退场,一袭宝蓝亮缎面勾银丝霓裳扑入万众眼帘,祝好直觉眼熟,她凝思默想,忽而灵光一闪,不正是柳如棠年前起针的料子吗? 想罢,祝好凝神细看,果见一张熟悉且清丽无双的面容,乔眉轻扬水袖,步履盈盈,身上所着的宝蓝霓裳以银丝勾出一只开屏灵雀,在锃亮似昼的烛照下如有血肉,奕奕欲生,她持箫吹奏,似天外之音,惊动梁尘,乔眉骋目,许是心有灵犀,二人对上眼,眉眼俱是一弯。 这方奏罢,后脚步入一位异邦行头的老者,此人晃着一支半人高的毛颖踩着醉步上台,花台中央平铺三尺长短的绢纸,只见老者临行静池,沾湿笔锋,脚踏醉步奋袂走笔,一挥一洒间,水迹纵横纸上,渐显廓影,他放情吟诗,其声浑厚,回肠荡气,老者一再挥洒数笔,一时间,楼内近半看客讶然无语,尤其是花台两侧的高官宗亲,无一人再敢谈笑风生,只颇有默契地转眼高位上的国君。 老者不明所以,忐忑之余仔细端详绢纸上的九尾雪狐——活灵活现,可谓跃然纸上,他心下纳闷:这不是画得挺……好?莫非成国画师辈出,他不过是小儿把戏? 国君无言半晌,连及楼内万众敛声屏气,弹指间,将将还鼓乐齐鸣的观台如入无人之境。 祝好看得不真切,只听国君压着嗓子道出一字:“退。” 登台展艺不论熟好熟坏,国君多多少少也会道个“赏”,至于赏金几何另当别论,独独老者连个铜板也不见得。 祝好轻扯宋携青的袖头,他知她所疑,正想以传心术相告,不防将才祝好无意触及的小娘子已然伏在她的耳畔,只以二人得以闻见的声量道:“姐姐是外乡人吧?踩着醉步绘狐的耆老显然也是了,故而不明大成与狐狸的渊源,抑或给人耍了,咱们的开国皇帝豢有雪狐,是以,狐狸在百年前的确是大成的瑞兽,甚至有人曾看见开国皇帝身侧的雪狐忽而变作九尾!真 乃祥瑞也,谁知……” 小娘子左看看右瞧瞧,定准除却二人再无第三人听见,方才细声道:“开国皇帝危重之际,活生生被自己养了几十载的雪狐咬颈而亡……还好我们的这位陛下称得上‘仁治’,不若将耆老的项上人头砍了也不过分呐!” 说到这,祝好明白了,脑际也不由想起阿悟在她眉心一点时的所见所闻,以及……阿悟肩头盘踞的九尾雪狐。 宋携青捏捏她的手腕,问:“翩翩,怎么了?” 祝好回神,正待张口,想想还是作罢,却见宋携青一挑眉,祝好凑近,“不许借术法探我心境。” “翩翩,我同你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地读懂你,不屑‘邪魔鬼道’。”见祝好目露迟疑,他再而郑重道:“若我欺你,我定当不得……” 祝好垫脚掩着他的唇,“否则,我再也不睬你了。” 若非人多眼杂,宋携青真想亲亲她,为何祝好事事可爱?他真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 两口子并未观尽大典,左不过集大成以及邻邦的能人异士、乐师舞姬,再则帝王左言右道,谓之大成国典,谓之历代国君的功标青史,谓之一身谦德……祝好不喜,既已得见乔眉,大典未半便拉着宋携青奔窜街头。 帝辇之下,软红十丈,远胜淮城南巷,何况今日还是大成的百年国诞? 沿街而行,满目张灯结彩,上有明月晶星,映得都城明明赫赫,下有火烛银花,车水马龙,呦呵声不绝于耳,不是新年却胜似新年。 白日供人遮阴的榕树下有百姓扎堆,上至八旬父老下至三岁小儿,瞧着似在讲时兴的话本子,祝好甚感无趣,拽着宋携青就要走,方迈两步,“宋琅”二字却不偏不倚地撞入她的耳内。 祝好气不打一处来,哪管宋携青的阻拦,也不管前头说了什么,只顾撸起袖子气冲冲地拨开人丛直指当间的说书人:“宋琅如何了?今日不是国立百年的大典么?百年前不正是宋琅与开国皇帝外合里应,假作借道将了明慈帝一军吗!何谓叛国?若非宋琅,开国皇帝岂有破竹之势,直捣瀛都诛杀暴君另立大成?再则,你们并非淮城百姓吧?不论屠民与否,何以对他评头论足?再说弑弟……” “停停停!”说书人直觉莫名其妙,他横眉道:“哪来的疯丫头?老夫何时评他的头论他的足了?宋琅襄助开国皇帝直入瀛都,讨伐明慈帝,此乃不可多得的良臣!管他什么叛国?什么屠民?什么弑弟?只叹宋琅为平众怒以至自戕,不若投入新国新政定可襄其君革旧立新……” 祝好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她徐徐对上宋携青的眼,红晕自祝好的耳根直染满颊。 “翩翩……”宋携青忍俊不禁。 祝好扫视一圈,扎堆在树下听书的百姓齐齐朝她看来,祝好脸热心跳,她飞速道了句“抱歉”以及“谢谢”便提着裙摆溜之大吉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嚷嚷的街市,身后紧紧跟着宋携青,祝好的步调忽而轻快,如蜻蜓触水,一起一跃,原来世间不尽是鄙弃、唾骂宋携青的人啊。 祝好骤起的喜悦尚未回荡全身,忽然又是一阵轧心的难过,脚下似有千斤重,如蜻蜓溺水,起飞艰难,偏偏是他最在乎的淮民从不设身处地地感他所想,念他所行,千疮百孔之际,是他倾尽一生庇护的子民予以他最痛的一刀,只光想想已教人哀哀欲绝了不是吗? 祝好顿足翘首,眼角掠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摩挲里袖揣着的鲁班锁,想着会遇上,没承想这般快。 与此同时,宋携青也顿步不前,举目与其人寥寥一眼。 他不动声色地触及祝好的手心,嵌入她的五指。 …… 九重天,禁域。 阿悟平躺在绿茵上,指缝俱是脱落的发丝,他了无外伤,血珠却不住自表肤冒尖。 旧时不识疼痛的他,而今却因疼痛近乎麻木。 阿棠手捧玉缸,洗灵真水自内荡出滚浪之音,她不再惯着他,起手一缸子泼在阿悟身上。 阿悟眸中寒刺突长,掠起之时,一手已掐在她的颈上,直将阿棠抵死在池畔。 然而,只一眼,阿悟松手,阿棠拭去唇角的血渍,笑笑:“阿昭睡了,你若想杀我,倒是个好机会。” “不则声,吾岂知是你?”他一瞥,淡漠道:“你们,吾不会下手。” 若非阿昭,她们怎有命苟生? 阿悟凝望身上渐小的血珠,一扯嘴角,“浮游撼树。” 阿棠稍有迟疑,略一思索,仍是开腔问:“你……为何欺骗翩翩?” “何谓欺骗?”阿悟似笑非笑,“吾何时欺骗她了?吾最为珍重的,不正是你们么?岂有欺瞒?” 她懒于拐弯抹角,“罅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只是……绝非既定的时空,若是翩翩因此失却转生的机会,方连……” 阿悟不明所以,打断道:“吾几时曾应诺她,所谓的古昔,便是宋琅所在之地?” ----------------------- 作者有话说:姗姗来迟—— 开学一个月忙到飞起,家长会春游接踵而至[裂开] 第69章 故人 人潮如涌,除却施春生,另有一道视线落在祝好身上,她微微侧目,宋携青面上平静,眼里映着在煌煌灯烛下的她,祝好再一转眼,施春生正徐徐朝她行来,祝好以眼风一扫宋携青,在短暂的思索后,她正想开口,宋携青忽而往她的前额一弹,“我去给你买些京都时兴的零嘴。” 他的力道很轻,祝好不觉着疼,反倒觉着痒,宋携青却兀自在她的额间抚之又抚,他意有所指地道:“不得太久。” 今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日子,莫说京都,只消在大成境内,不论哪州哪县俱是大锣大鼓,街头巷尾无不是欢歌笑语。 二人自知觅不得清静之地,只随意在一处铺面坐下,祝好的朝向恰好可见扎满人丛的大榕树,她听得不真切,只偶尔听得零星几字,独独“宋琅”二字总是一毫不错地撞入她的耳内。 施春生唤店小二上了些茶点,祝好倒也不客气,只是一面咬下茶酥时,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的榕树上,唇畔是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施春生循着她的注目瞧了眼,也笑了。 他在都城落脚一载,对此地的民情土俗,乃至街头市尾的说书人、优伶也略有了解。 榕树下的说书人逢年过节便会在此布张讲书,多是出自前朝及其开国初年的一些名公巨人,其间备受追捧的莫过于开国皇帝还真以及前朝帝师宋琅的轶事遗闻,国都与淮城不同,对于宋琅,不再只是一味的谩骂,而是敬慕。 傍观者审,当局者迷,施春生自嘲一笑,果如其言,可他仍有疑云未解,只待步步深入,拨云见日。 “翩翩。”施春生打破寂静,小娘子回眸,她的眉梢眼角扬扬欣喜,他木头木脑问了句:“他待你,好吗?” 显然此问无须她的回应已有了分晓。 是以,虽是他所问,施春生却不忍闻,只顾再添一问掩饰心内的忐忑,“何时想起来的?近来身子可好?我听闻陆小公子的医属已被遣返,想来……翩翩的顽疾已愈?” 祝好回以一笑,并不答前问,只捡着眼下的答道:“是,好了,得亏陆小公子的医属,至于记忆……在你离开淮城后不久,便想起来了。” 虽是仰赖宋携青而重拾的康健体魄,只是对于不知情的亲友,她只可如此作答。 他有太多的话想同她说,只因走上仕途与她晤见的机会一再减少,更何况她已有夫君?他此去一载,也念了她整整一载,施春生厌弃自己的无用,而今如愿面见,还是那个记着彼此所有旧忆的她,施春生却似被人缠住口舌,再难如常地吐出一字。 祝好估摸着时辰,亦知二人的晤见不可多得,她在心底一默,笑问:“我于科举不大了解,不过……施举人当要参与月末的会试?” 施春生笑貌颇淡,“是。” 祝好举杯,“会试罢,当称一声贡士。” 他把盏的手一顿,举目望着笑深的她,“翩翩,莫要取笑我,若是未中……” 祝好倾杯与他一碰,清茶荡出涟漪,撞响脆亮的一声,“如若是你,准定行。” 蕴他仙骨 第61节 “借你吉言。”他的心壑有暖流窜游,施春生话锋一转:“祖父 他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祝好点头如捣蒜,“我闲时也会探望他老人家,远比你我所想得要好呢,且日日不落晨练,张口闭口不忘念叨你,却又不去一封书信,说是耽误你披卷,诶……真是,拆一封家书能舍去多少时辰?” 座前的姑娘喋喋不休、眉飞色舞,施春生宛如真能从她的三言二语里窥见精神矍铄偏生犟劲的施毓。 他道不清此时的心境,只觉眼鼻酸胀,此话一落,二人再度陷入沉静,临街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驻留,于二人而言只是过客,他于她而言想来亦是。 为何自儿时的无所不谈,到如今的无话可谈? 默默无言,他只在祝好觑向榕树时,方才偷偷刻记她。 蓦地,祝好没由来的侧目,他不意扑入她的一双笑眼,施春生忽而忆起,儿时座前的姑娘是极其爱笑的性子,后因兄长罹患隐疾受尽牵累,几无笑貌,直至殉葬案一了,才重拾笑靥。 祝好自里袖摸出鲁班锁,正是施春生上年在她生辰时所赠,祝好将其置于几上,她利索地拨转锁块,不过三两下,鲁班锁登时如山倾倒,散乱的锁块当间滚出一颗小指大小的珍珠,祝好捻在指间,另手却将鲁班锁四散的木块往他跟前一推,“珠子我收下,鲁班锁还与你,虽意在偿还儿时的我,可是春生,其实儿时的我并不喜劳心费脑的玩件,亦不喜读书。” 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言淡语,他的心旌却在无风之境兀自飞扬,他妄图抓住些什么,每每却只轻风穿指而过,徒乱人意。 他追想儿时总是奔往自家书肆寻他咿呀诵书、缠着他拆解鲁班锁的小姑娘,末了,恍然惊觉脑际的一切连同扬起的心旌亦如几上的鲁班锁一触即溃。 四境归静,施春生竭力维系面上的微笑,轻声:“翩翩,我明白了。” 她身后的人潮一贯是模糊的,眼下却有一道身影逆着行去匆匆的人流而来,施春生细品方才那人在望向自己,转而对妻子低语时的模样,又是无名的一声干笑,估摸着时辰也的确差不多了,无怪他这般犯急。 施春生深望祝好一眼,不知下回与她再见,是何时节。 …… 祝好拽着宋携青左右翻看,“你不是给我买零嘴去了么?怎的两手空空的回来?” 他与她五指相扣,引着祝好往施春生离去的方位背道而行,“我想着,牵着你一道逛,一路吃,才有意思,怎么?你同他闲话许久,只在里头干坐?施春生不曾上些茶点?平白教你饿着?” 祝好失笑,“很久么?” 宋携青顿足,“很久。” 眼见她一脸好笑的模样,显然不知他大半个时辰是如何过来的,熬心熬肺,忍着不以术法私探她。 “煎豆腐——外酥里嫩的油煎豆腐啦——” 一道脆亮的呼声在二人耳畔炸响,比起身后含糊不清的嘈杂,更要清晰穿耳,紧随而来的是油煎豆腐的喷香。 祝好回头,见是一家半大的铺面,沿街列着长队,有些歪斜的匾额草写“姜氏佳腐”四个大字,台前一位姑娘正忙活儿,甫一抬头便是一张如玉温润可人的俏容,正是方才在观典楼中为她解疑的小娘子。 连同宋携青的眼亦在她身上一顿。 一路上宋携青显得有些沉闷,虽说对她的闲言赘语总有回应,不错漏她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为她整理耳鬓的碎发,每逢人丛凑集之地必为她提裙,可祝好直觉他不大对劲。 于是,祝好不走了,顿在一处闾巷,子时已过,帝辇之下热闹未绝,巷道小街却不见有人行经。 宋携青低头看她,“翩翩?” 祝好霍然仰首,不防撞上他的下颌,一人捂着额头,一人捂着下巴,俱是将眉一皱。 “姜家的豆腐不单味美,豆腐西施姜来小娘子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宋携青一时哑言,他好笑地将人往怀里一揽,“欸?翩翩,倒是头回见你吃味。” 他觉着稀奇,见她如此在意自己,心下不免有些飘飘然,往后却不愿再有这些个误会,平白教她生闷。 祝好在他胸膛一撞,“你将才看得分明不是豆腐。” 宋携青岿然不动,他捏捏她的腮颊,“胡想什么?翩翩,我在阅命簿时,恰巧掠见‘姜来’二字……” 然他留意此人,远不止这般,事关百年前的人与物,宋携青一时间不知如何道清原委,再则他并无十足十的肯定,故而只道:“她与前朝一位故交有几分相像,世有轮回,倒不知可有瓜葛。” “轮回”二字入耳,祝好的神情黯淡一瞬,宋携青看得真切,正想问她,祝好却抢先道:“是何故人?我怎的从未听说你还有什么女子故人呢?宋携青,你不是说……为人时你同姑娘家并无多少往来?” 二人言和之际,他已将百年前的始末根由以及解她命数的法子一一相告,而此“故人”他的确不曾提及,只因他与那位前朝公主,确无值得谈及的必要,不过是君臣之礼,师生之谊,虽有江稚赐婚一事,然她上殿抗旨,他亦无心娶妻,当即书下一封奏疏,驳回此旨。 淮仙录虽书有此事,可她若知他方才留意的女子神似遂平帝姬,如何不教她多想。 他有些自乱阵脚,启唇数次,却只零零散散地唤她的小字,慌促占据历来冷然的面容。 祝好实在没忍住,笑得肩头乱颤,原来他也有如此慌张的模样,逗他竟是这般的有趣。 宋携青凝重的神色稍有转缓,语调仍显其沉抑,“祝好,不好笑。” “嗯……好,我不笑了。”祝好力掩笑意,宋携青偏一副受她欺负的模样,她只好垫脚在他颈上一吻,半哄半笑道:“我怎会不信你?怎会疑你?宋携青,我最最最喜欢你——” 闾巷外的灯火尽灭,里巷昏天昏地,祝好的后脑撞上他的手心,他将她抵在巷壁,扣着她的颈吻上。 二人的体温渐升,热得人喘息连连,女子温湿的吐息拂在他的颈,晕出一层薄汗,宋携青的双臂绕过她的腰肢将人抱起,他一手护着祝好的腰身,一手横穿她缠在他当腰的腿窝,宋携青自她的唇徐徐咬至颈下。 祝好害痒,方想出口,这人的手却越发不老实,耳际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祝好短促地一声低吟,话头尽数被他堵回去,她迫于攀住他的肩颈,一起一伏间,祝好气若游丝地道:“我瞧宋仙君虽无红颜知己,可这方面倒是……” 她略一斟酌用词,“倒是炉火纯青。” 望不尽的巷道一声低笑传入她的耳内,祝好的双脚早已离地,她被撞得不着南北,罗袜垂在脚尖要坠不坠,只依稀听他道:“见着你,也就无师自通了。” ----------------------- 作者有话说:傍观者审,当局者迷——宋马永卿《懒真子》 第70章 雪至 宋携青日日带着祝好在京都游玩,不论食宿抑或玩地几不见重复。 待到第七日,他已带着她遍游京都的大小地,尝遍京都的各色美馔,每行一地,每食一膳,宋携青必将告知祝好他为人时可曾往来此地,可曾尝过此地的好味,百年前的他行经此地时是何风貌,与今朝相较又有何异,他讲得仔细,也不枯燥,倒似一位娓娓道来的说书先生,教祝好身当其境,好似透过百年洪流与他的十指相扣,循着他的足迹,历他平生。 这日,二人在泛舟游湖,祝好倚在宋携青的肩上看着日下流金的水色,忽而想起一桩旧事,她点点他的小指问道:“为人时,你可曾耳闻贾圣医之名?他的勾魂针法在百年前遗失了,只留有一幅残卷……” 既是百年前,没准儿他认得。 “贾?”宋携青一默,“好似有几分耳熟,太医署丛集天下名医,既称得上一声圣医,大抵在宫中为皇室效忠,然太 医署并无医方姓贾,想来是位遁名匿迹的游医?” “我想……并非游医。”祝好一脸正色地道:“据传是因朋党之争焚毁的针迹,既是朋党之争,多与政权有所勾连……” 宋携青见她正儿八经地剖析此人,且分析得有板有眼,他先是捏捏她的鼻尖打心底夸了句“真厉害”,而后才问:“何故探听此人?” 祝好将李沅之父一事一一道来,宋携青轻叩板沿若有所思地道:“朝中倒有一人粗通医术,然姓公孙,于行针不通一窍,想来并无瓜葛。” 她浅浅点头,望向薄暮天穹时,有雁回巢,于是问他:“我们何时回淮城?” “翩翩。”他蹭着祝好的耳鬓低声唤她,“衣铺很忙么?而今事事仍需你在内助阵吗?” 二人对眼,祝好竟从中品出几分乞怜的意味,她并未多想,只道:“大典已毕数日,柳掌柜当已回程,就算未回,铺里还有絮因呢,你可不知,絮因如今可厉害了,不论绘衣还是盘账、刺绣样样精通呢,阿沅地里得闲时也会在衣楼任零工,对了!楼里新收了个小姑娘,学得可快了,她啊,明明身子又瘦又小,卖起劲来却顶过我呢,还有……” 她忽而顿住,目光落在宋携青注视着她的双眼上,他见她不说了,抚着她的发问:“还有什么?” 祝好不语,张臂环着宋携青的颈,方才他只是简单的一问,她却莫名道出一连串无关此问的人与事,他肯定觉着无趣,偏又不出言截话……她真是越发喜欢、爱怜他了。 她摩挲他的耳垂,闷闷地道:“不是很忙,人手充足。” 宋携青笑笑,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船身荡漾,泛起一圈涟漪,“翩翩,你自小生在淮城,长在淮城,除却京都,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他扣着她的十指,落下一吻,“天涯海角,只要你想,都依你。” …… 四月初,距国诞之典已过半月,淮城的喜庆却未散,今日尤家大喜,娶得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淮街比肩接踵,红妆横铺十里,众人心下唏嘘,上一回闹得如此铺张的婚典还是宋公子迎祝小娘子的那次。 万俟小姐倒是阔气得很,她手拈十余张柬帖探出轿帘,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镶金作缀的柬帖如天女散花般飘入人丛,万俟小姐不仅宴请负责裁制嫁衣的衣楼中人,方连途经的平头百姓也不忘,要想这尤家可谓淮城实打实的巨富,宴席上何愁水陆之珍?没准麒麟肉也吃得! 众人连连惊叹,万俟小姐不愧是高门贵女!如此女者方堪贤妻! 方絮因本不想蹚这趟浑水,怎奈有一事不宜一再迁延。 今日万俟宜宴请衣楼各众,倒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是夜,淮城上空烟火不绝,尤府喜烛荧荧,方絮因并不入席,而是一人独坐远离喧笑的八角亭。 她捏着袖里的物什,忽闻步履声渐近。 方絮因起身,正逢万俟宜身披绯红嫁衣转入亭内,二人相对,各不相让,万俟宜冷哼一声,“瞧你面上对阿蘅不屑,今日却应邀我与他的喜宴,当中准是有鬼!这不,一捉捉着只狐媚子,狐狸精儿是在等何人啊?本小姐实话告诉你,阿蘅并不知你来了!更不会前来见你!我假传貌丑,阿蘅也执意娶我为妻,他与我可谓两情相悦,你算个几斤几两?” 方絮因又气又好笑,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在里袖摸出一袋银锭,不顾万俟宜鄙夷的眼神拉过她的手,搁在她的掌心,万俟宜敞开一看,五块银锭,她嘴一抽,这是在干什么?喜钱?如此寒碜?也……好意思给她? 万俟宜想也不想,直接将银锭抛入一侧的花池,不忘拈出上好的锦帕净手。 方絮因倒也不恼,她平静地道:“这些银两,是我积欠尤蘅的债,我与自小长在琼楼金阙里的万俟小姐不同,数年以来,我起早挂晚只为偿清他的欠银,而你弃如敝履的五块银锭,便是我欠他的最后一笔债,我知道,他不知我来了,我亦知,赴此宴会引来万俟小姐,而我也正是在等着万俟小姐。” “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想来给你也是一样的。”方絮因呼出一口气,她缓而重地道:“欠银已清,作为当家主母如何处置这笔欠银我都无从置喙,我同他也在将欠银交托与你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两清。” 言罢,方絮因头也不回地离去。 万俟宜直愣在原地,见贴身丫鬟寻来,她一指花池,命令道:“我的荷包丢了,将池子抽干。” …… 宋携青一拂袖,化出揽尽天下乾坤的沙盘,祝好将小旗掷往何地,他便带着她行游何地。 他带着她见过云崖上的冰晶雪莲,见过瀛海的珊瑚海兽,也曾一见极北之地光怪陆离的流彩瑶光。 无人之境,只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野上蜿蜒至远,宋携青为她建置一座小屋,炉内生火,温煦如春,祝好拥着裘衣歪在窗前,眺望不似人间景的巍峨雪峰,但见冰川半凝,薄日倒泻,如金浮光。 忽而,身后游来步履声,本是空荡的台面置着一碗热气滚滚的馄饨,祝好才伸出一只手去够,项背却倚上一片坚实的温暖,宋携青将她的手捞回,锢着往他腰间的带钩上凑,“翩翩,有些烫,凉凉。” 祝好佯装不悦,挑刺儿道:“哦,你不能吹凉了喂我呀?” 宋携青一挑眉,很好,她如今使唤他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他抬手拨落祝好髻上的簪钗,青丝如瀑曳地,宋携青的指节微屈,发丝在指尖纠缠,“因为眼下我想同翩翩亲近。” 二人成婚已久,自他归来,更是恨不能夜夜同她黏在一处,尽管再熟悉彼此,可当宋携青说些昏话,抑或翻着花样同她亲近,祝好仍不免被他堵得面红耳赤。 正如眼下,她失了一张巧舌,木着卧进宋携青怀里,任他如何。 他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 窗外数不清落了几场雪,屋内仍是一贯的温乎黏腻,矮榻上的床褥皱了又皱,湿了又湿,唯余台上的馄饨因他的术法还温着,木榻吱声渐急,震落檐上的积雪,喘息断续低徊,惊飞枝头的寒鸦,不知几时云收雨歇,祝好拢着宋携青的外衣手捧比她脸还大的碗埋头便吃,他倒是餍足了…… 宋携青一面为她梳理纷披的发,一面问她:“下一处想去何地?” “我能想着的地儿你都带我去了……”祝好自碗里探头,她面上的潮红未褪,连带着声色都稍显低哑,“还是掷小旗吧。” “好。”宋携青就手幻出一方近乎透明的沙盘,祝好接过他递来的小旗,她闭目胡乱一掷,甫一打眼,小旗斜插一座海岛,祝好疑道,“这是何地?” 宋携青答:“海外仙山,谓之蓬莱,据传有仙人遁世。” 蕴他仙骨 第62节 祝好瞥眼为她绾发的“真仙人”,笑说:“听着甚是有趣。” 明知只是一座无人荒岛,见她意兴盎然,他问道:“去么?翩翩。” 她嘴里的馄饨塞得满满当当哪儿回答得了,只好眨巴着眼点头,宋携青见她如此模样,寸心化开。 …… 日月如流,祝好与宋携青打道回府时,赶上淮城的第一场雪。 仲冬将至,亦是祝好在命簿上所谓的气绝之际。 院内铲净落雪,妙理闻声而来,见是二人,她抛开扫帚直直扑入祝好的怀里,“姐姐!整整半载,你与姐夫总算想起了回家的路,不枉我日 日念着姐姐。” 妙理一觑两口子的神色,不知可是自己看花了眼,竟觉二人的神情颇为凝重,她正想探问一二,祝好却先一捏她圆润的脸盘儿,温温道:“好妙理,姐姐也很想你。” “想我?姐姐骗人!”妙理转头便将前事抛之脑后,只夹枪带棒地睨了一眼宋携青:“若姐姐当真想我,怎与姐夫出游半年之久?想我就该回来看看我啊……” 祝好与宋携青对视一眼,心下不免反思的确将小姑娘一人落在淮城太久了。 宋携青将拎着的囊袋转递妙理,“你姐姐为你搜罗的各地珍异。” 妙理捧了满怀,重得险些站不稳脚跟,只听宋携青又道:“往后……翩翩还得请妙理姑娘多多照拂。” 此时的她尚不解其意,只是在望向姐姐时,姐姐的眼底显见地氲了一圈泪。 第71章 人间 自打宋携青领受雷刑,得天帝恩赐以洗灵真水养身后,池荇的这位好弟弟便不再搭理他。 只因池荇并未在一刻钟后唤醒在赤池养息的宋携青,池荇为之一叹,他可真是有苦难言。 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就是冀望自己的弟弟先将身子养好么?是,因他的一时私心,教他的弟弟失约凡间的那位小娘子,以致夫妻二人闹了好些日的别扭,为此,宋携青待他愈发冷淡,见着他也只当没见着,形如空气。宋携青白白放着上好的真水不用,偏偏踏入赤水瞎折腾,他还没来得及动气呢,倒是宋携青先摆起了谱。 池荇看透了,妻子于弟弟而言有如千斤之重,而他这位兄长可有可无,可生可死。 直到弟妹在命簿上的大限将至,他的好弟弟才找上门来—— 言之小娘子身为凡骨,在他离家期间恐生不测,宋携青虽已命锦鲤小妖照拂一二,可濯水到底只是一尾将将化形、不成气候的小精怪,若是另两只蒙宋携青点化的小妖尚在倒也罢,怎奈二妖早已游山逛水去了……言来语去,他的弟弟无非是想教他这位北斗之尊、贵不可言的神君去给一介凡人当护卫。 岂有此理!宋携青简直是欺神太甚! 池荇施以遁影术正卧祝宅瓦檐,他哀哀一叹,一双麻木的眼一扫院内栽花铺草的祝好又是一声叹,他能推拒这门差事么?当然不能,谁教祝好算作他的弟妹呢。 不过,这位祝小娘子倒也真不是寻常家的小娘子,宋携青离家已有三载,比任何一次离家都要久,原以为祝小娘子少不得哭眼抹泪的过日子,谁想只宋携青将将离去时颓丧了几日,几日一过,她不是在衣铺主事,便是在家中作绣,抑或把弄院里的花草,不若就是扎在阁楼研读,在第二人面前,她的神色不见一丝一毫的伤情,更遑论因宋携青的长去而日渐消沉。 宋携青托他暗中照拂祝好时,已将破解祝好命簿的法子相告,池荇想,祝好大抵也知其法,不若岂能耐着性子苦等宋携青? 他曾在宋携青的手中粗略一瞥那本“洗魂录”,至于破解之法…… 天命虽定,然世有功德福报可长其命,只是祝娘子的命相非寻常福报可解,洗魂录有载——若以秘法将二人的命理相缠,则一人得福报功德,另一人同享。 是岁仲冬,宋携青逆着飞雪以命搏天,他踏上斩妖魔诛邪祟积功德福报的险策。 何故称之为险策?要知道可续凡人阳寿的,必是诛大妖除大恶的功德,是以,宋携青无时无刻不在黄泉桥畔徘徊,倘若他有不测,祝好一失相应的福报度命,二人倒是应了那句:不能同生,但可同死。 池荇顿觉好笑,他可以推定宋携青已将破解之法与祝好坦言,却不好肯定他可有将此法的危险程度一一向祝好剖白。 他驰目一望,眼见祝好生龙活虎地在花圃里扛着小锄松土的模样,想来他的弟弟尚且安然,换而言之——成功。 虽不知洗魂录的详细来头,有利的同时可有害处,俗话说得好,有一利必有一弊,可池荇深知一事,假使祝好横生意外,他的“好弟弟”是如何都不许自己独活的,倘若此路唯余一死,倒不如放他一搏,毕竟宋携青一旦敲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就在池荇思绪渐长的当头,打内屋步出一人,此人正是妙理。但见妙理将注目直直投往高耸的檐上,池荇与她略显疑惑的眼一时相对,而妙理之所以望向他的所在之地,只因祝好此时也正望向房檐。 “姐姐……你成日往上头瞧些什么呢?”妙理眨眨眼,确定檐上空无一物,她不免疑道:“我也没在上头瞧见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呀?到底是何物如此吸引姐姐?我见檐上的瓦块儿普通得很呢……还是我有眼无珠啦?” 祝好闻言一笑,她的眼风浅浅掠过重檐,正如妙理所言,檐上空空荡荡,可她总觉得着有些古怪…… 这方祝好觉着古怪,那方妙理亦然,与此不同的是,妙理并非觉着瓦檐怪异,而是她的这位好姐姐异乎寻常—— 思绪退回三年前,姐夫带着姐姐远游归家后,不日姐夫便一人离了家,此次并非不辞而别,夫妻二人在家门数不清道了几回别离,直到天色落黑,姐夫方才离去,与先前离开的一年半载不同,姐夫此去已满整整三载,方姐姐一度旁敲侧击姐夫的去处,姐姐每每只言姐夫有要事傍身,却不道清是何事,直教众人云里雾里,末了,姐姐不忘言辞切切地补一句,大抵意思是,姐夫待她尚可,望大伙儿“嘴下留情”。 这也无怪,犹记姐姐与姐夫方成婚的那会儿,姐夫一下跑没了影,大伙儿在姐姐跟前没日没夜的咒骂姐夫呢……彼时的姐姐偶尔也不乏连同大家揶揄姐夫几句,可姐夫此去整整三载,姐姐不但不曾挖苦姐夫,反倒帮着姐夫说好话,既如此,想来姐夫离家真不是干些什么抛妻养妾的窝囊事吧…… 为此,与祝好交厚的亲友在她跟前再不曾指摘宋携青半句,只是每逢祝好不在的场合,大伙儿还是少不得臭骂一二,任凭有千般由头,将结发之妻独弃家中不管不顾三载,再怎么找补也难掩其过! 再多的众人也不好置喙,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倘若姐姐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众人追问,反倒教姐姐徒增伤愁。 而在姐夫走后,偌大的祝宅惟余她与姐姐二人相依,姐夫刚离家的那几日,一夜大雪近乎将整座淮城埋作素冢,裹挟雪粒子的朔风扑打在窗,撞得窗棂咯吱作响,姐姐在仲冬之际一病不起,危重时方连半勺米汤都喂不进去,郎中不再久留,只叹生死有命,妙理只差将一双眼哭瞎,分明姐姐昨日还好好的,甚至倚在石榴树下绣那并蒂粉荷,怎的一转眼就病了呢? 淮城大半的医士无不明里暗里拐着弯劝她及早备着后事,妙理揣着满怀金银哭哭啼啼地行往凶肆,棺木打了一半,冬雪消融之际,姐姐的死病竟也同冰雪一般化去,如同天神护佑着姐姐。 思绪拉回,妙理见祝好又兀自摆弄院里的花草,她撸起袖子便也上前搭手。 …… 三年以来,除却双亲留下的两间铺子,以及与柳如棠合营的衣楼,祝好另在淮城新张了不少铺面,不只局限于衣布二行,她也在尝试涉足不同的行当,不论祝好在裁衣作绣上是何等的得心应手,她于旁的行当不过只是初出茅庐的门外汉,好在三年来虽有亏折,仔细一算倒是勉强回了本。 是日,祝好绣罢手头的锦缎倾身扎入得闲楼,长案上杂里杂八堆叠了半人高的小山,她随手翻开一册,入目的尽是红黑相交的批注,有些字迹形小浑圆的是她所书,有些苍劲流丽的却是宋携青尚在祝好身边时为她所注,为人时,他既尊一国帝师,少年时又一举高中状元,定是饱谙经史,通才硕学,祝好原 以为这样的一个人于讲习上势必正颜厉色,实则不然,哪怕祝好神出天外,他也只是捏捏她的颊畔。 祝好读的多是前朝的籍册,她不难看出宋携青眼底的困惑,他却从未借术法点穿,若她不主动相告,他也不多究问。 楼外天光大亮,晃得祝好两眼昏花,案沿新册上的墨迹未干,她原本的草迹已有三分他的风骨,祝好将泪强逼回去,指腹却一遍遍抚摸着他的亲笔。 祝好只许自己伤怀一刻,一刻已往,祝好抽书批阅,她忙得不得开交,一面自己研墨,一面偶逢书中的难处又是一股无名怒火,她强压撕书的念头,指着几行晦涩难懂的词句一再研读。 每逢其时,祝好不可抑制地假想,倘若宋携青尚在,她便无须这般费时费力了,她鄙弃如此不成器的自己,潜意识里又企盼着假想成真。 脑际的念想未散,反倒因楼外渐促的步履声碾碎,楼门一瞬大敞,阑入一袭青衫,此人身量颇高,鹤骨松姿,祝好拈在两指的羊毫脱手,在粉裙上曳开一笔墨,羊毫随着一道脆声滚落在地。 穿堂风过,案上的籍册翻飞如白蝶,她的衣裙与长风搅在一处,祝好隔着翩飞的书页,隔着三年的别离与他四目相撞。 祝好起身,挪动有如灌铅的双腿向着楼门,那人只是一味地立在天光里,她一寸寸挪近,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却如浮尘星散。 案上的泪浸透衣袖,洇湿书页,祝好再度抬眼,楼门空荡,哪见什么青衫影?不过是日阳穿透纱帘,投下的一地浮光碎影。 原是南柯一梦。 祝好缓步门前,就手一推,楼门大张,院里的花圃已有新芽破土,清露凝珠,缀在叶尖娇嫩可爱。 她守在没有他的人间又是一年春。 -----------------------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章[鸽子] 第72章 为人 院里新种的花草在春末时已抽青芽,待到两年后的深冬,庭院落满雪,寒风吹断秋花,本是草木萧疏的时节,院内却不显寂寥,只因另有寒花破雪。庭院一隅,梅花与蝴蝶兰两相争艳,梅枝上的落雪越积越厚,随着枝桠轻颤,雪沫簌簌曳空,有如银屑。 祝好大敞衣橱,成算着今日的装束,她左右一扫,又见角落里他一度穿过的雪青直裰,祝好面上的神情明显一僵,指腹触及衣面时,冷意直延心骨。 一转眼,已是他离家的第五个年头,屋外的飞雪落在她的心头,祝好在脑际搜寻与他相干的点点滴滴,恍然惊觉他的眼角眉梢已被五年流光渐渐轧得模糊,祝好哑然自笑,可她还好好活着啊,她活着,说明宋携青尚还安然,只要二人平安,哪怕无法相见…… 祝好木立在衣橱前,直到妙理叩门敦促,她才将四散的神魂一一拾起。 她一声短叹,虽说他不在身侧,她照样过活,可每当祝好瞥见与他相干的物事,仍不免失神,是时候得寻个闲时将宋携青的物什一一归置了。 祝好随手捡了件素色大氅,她不再困于旧物,而是步至镜台绾髻,除却一支盘发的木簪,髻上再无缀饰。 她推开房门,迎着小雪,与妙理相搀着登上车舆,去地是施家。 二人抵达时,施家的哀乐已歇,因着施毓生前是一方书塾的夫子,桃李无数,是以,施家早已挤满吊唁之人,施春生只着一件单薄的丧服立在门前迎客,他的唇干裂浮皮,微微张开,末了,也只是朝祝好寡淡一笑,祝好知他事忙,不再多言,只劝他切莫折腾自己,再怎么着,天寒理当添衣,便与妙理踏入施家,祭奠施毓。 一旦上了年纪,最是难熬寒风砭骨的仲冬,施毓亦是。 …… 丧宴散,施家外院的厚雪上落下重重叠叠的履印,窗外风雪又起,掩去大半。 施春生仍是那身薄衣,他的耳垂与唇泛着青紫,祝好稔知此人看着卑顺,实则一身犟骨,她不再劝言,而是拾起一截断木将二人中央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俩人对坐无言,透过窗外可见施家外院有一二唁客未散,多是施毓生前的学生,祝好收回视线,一双眼落在施春生的身上,见他垂首看地,纹丝不动,祝好一时不知如何开解他。 良久,只听火星子炸响一声,祝好递去一盏热茶,问他:“何时回京?” 施春生这才抬头,他两眼失神,木讷道:“月末吧。” 祝好点点头,见他怔然不动,精气神也因施毓这一去而抽空,她将那盏热茶往他跟前一推再推,“施老若在,也不忍见你如此。” “翩翩,我真的不大明白。”施春生的眼中缠上血丝,“分明病重,他却回回瞒着我,若非两年前偶然自表兄处得知他害了病,只怕几日前他的死信传来时,我都只会觉着荒唐。” “十日前,得知他旧疾转危,待我赶回,却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一如两年前,他缠绵病榻之际,我身为儿孙,却不能在榻前尽孝,方连病重,也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他嗓音低涩道:“若他此次肯早些日告诉我,何至于最后一面也……” “春生。”祝好起身,半弯着腰,伸手在他瘦削的肩头一拍,“两年前……老师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怕你误了策试,原想着,待此试一了,再说的。” 两年前,施春生以二甲进士出身,与一甲仅一步之遥,他还记着,两年前他日夜兼程地赶赴家中,方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施毓正卧在病榻上叱责一侧的表兄。 “若非表兄告知,尚不知他还要瞒我至何时。”施春生攥紧双拳,一想施毓见他归家时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问,胸口便如压着一块冰凌,钻心剜骨地疼,“他怨我不成器,了不长进,我分明已顺着他的意,如约赴试,他却偏将我落选一甲归咎在表兄向我透露他病讯的一事上……” 一甲三人净是才学冠世之辈,他自愧不如,为何阿爷总要如此逼他呢? “春生,倘若病榻上的是你,你可愿教老师忧心?”祝好轻叹,神色复杂地道:“施老去前,精气神尚好,我想……他因两年前一事,心底对你与表兄多怀歉疚,谁知此次的危病猝不及防,老师也未料见。” “你大抵不知,年前施老的病症稍愈,拄着拐杖出门,逢人便要夸赞自家的小孙儿高中进士,就连趴在村口的大黄狗也免不得被他逮着唠叨呢。”窗外的白幡在风雪中不住旋卷,祝好郑重道:“春生,你一直是老师的骄傲啊。” 幼时因家传的隐疾,他早对功名断了念想,横竖终是黄土一抔,何必执着功成名遂?可当他重拾书卷,青灯下的他早已不复少年时的如鱼得水。 他自小便看淡了身后事,误了学问,也误了对喜欢的小娘子谈情,有一些物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可当施春生拾卷重读,总会怀念儿时被称作神通时的疏狂意气,见着她时,心底深处的情思也一如花枝颤摇。 施春生曾下定决心,此生都不会将对她的情意宣之于口。 可那人已离开整整五载,因折戟策试,他方知机缘易逝。 施春生盯着对坐的小娘子,他两唇翕张,却迟迟吐不出一字,就算那人不在,他又怎配,怎敢? 祝好将他踟蹰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略一思忖,温温道:“水道怕是冻得差不多了,这趟得走陆路?正好经由祝宅,你若得空,不妨在我家小坐,前些日妙理做了好些果子,家里正愁吃不完呢,路上风尘辛苦,也可捎些暖肚。” 他缓缓颔首,应了声好,施春生张口欲言,却见祝好抻着脖子往外张望,他站起,循眼看去,渐晦的天光下,往来施家吊唁的学子一一向大门四散,而门阶之下,驻足一青影,此人身姿挺拔,脊背直如崖上青松,他只露出半截棱角分明的下颌,乍一眼,身有故人之姿。 忽地,热茶滚落一侧,原是祝好起得太急 ,裙袂不慎将杯盏扫落,她不及拾掇,衣桁上的大氅也抛却在后,只顾追着青影而去。 施春生蹲身拾盏,指尖触及温热的茶汤时猛地一颤。 蕴他仙骨 第63节 祝好打算折返祝家时,刚拐过当街,便见施春生立在她家门前,他的眉间两鬓皆已覆上一层薄雪,怀中紧搂她的素氅,自己却仍是单薄的丧服,祝好小跑上前,施春生闻声望来,他几步到她跟前,见祝好半散的发丝凝着点点冰晶,她的两颊也被冻得红扑扑,身子在风中打晃,便知方才的追逐是如何收的场。 既是一人回家,大抵又是认错了人。 二人见彼此俱是一身狼狈,破颜一笑。 施春生抖落氅衣上的雪粒子,刚想披在祝好肩头,他的手一顿,转而只是递还与她,施春生咂摸她方才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的模样失笑,“翩翩,我离城时早得金乌尚且躲在山缝里打盹呢,还是不入你家小坐了,省得打搅你。” “那眼下可要去里头喝碗热汤暖暖身?”祝好抬眼,见他笑而不答,心下已然顿悟,她一面道谢,一面言之何必专程送衣,临了,才道了句:“既不得闲,便改日吧,反正来日方长。” …… 淮城的雪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已扫净,唯余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冰。 这日,满城素缟,沿街丧幡垂垂,一眼望不尽首尾,风一迎,曳地的丧幡撕扯如鬼嚎。 百年前的今日,达拉铁骑破城而入,滚烫的血液消融地冰,凡铁骑踏处,浸血的碎冰四溅。 淮民每逢今日便会举城哀悼,可万民所仇视的却非百年前踏破此城的部落小国,亦非与之通敌的温闵予,他们甚至不详屠戮淮民的真相,可万民却有一共敌——宋琅。 每当其时,祝好需得提前几日将养嗓子,凡是见着一干人堆集在一处便要行去凑热闹,一听众人在诟骂宋携青抑或往他的脑袋上瞎扣帽,祝好准得撸起袖子与其争辩。 这方淮河亭畔,三三两两的淮民聚作一窝,祝好戴着个獠牙青面,混入其中。 只听张婶一拍大腿愤恨道:“哎哟!西街王哥家的事儿可听说了?我啊,方才打他家门前过,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啊!说是祖上在宋琅屠城的那会儿,操着把斧子迎上庆军与宋琅手下的亲兵!生生砍翻十几个!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哎!自个儿却倒在血里起不来了!如今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都说王叔是忠勇之后呢!还有贵富给他送钱打匾哩!” 不等众人唏嘘,头戴獠牙青面的祝好起手抚掌,她啧啧称奇道:“哎呀?什么什么?他祖上一人只凭一把砍柴的钝斧,竟能撂倒十余个披甲执锐的军士?!这……这哪是人啊?” “千真万确!只他一人!只区区一把斧子却杀了……”话音戛然而止,围观的淮民本是膜拜的神情通通化作疑色,张婶回过味来,指着祝好跺脚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这忠烈之事还能作假?哦,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祝好一番,“你是祝丫头吧!那堕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次次来触大伙儿的霉头?莫不是以为堕仙接了一回你的绣球,就真当自己是仙人的新妇了?” 众人闻言,不住大笑,祝好眼见身份暴露,索性摘下獠牙青面,状似无意道:“阿诶——此言差矣,昔年的诸位不是一口一个‘灾星’的唤我么,到头来怎么着?我是灾星吗?” 众人纷纷语塞,因着“灾星”一事,旧时没少冷落、欺凌祝好,大伙儿一时羞于回嘴,祝好瞅准时机道:“你们瞧,几年的光景尚可颠倒黑白,何况是百年前的无头冤案?” 这时,有一大伯接话道:“得了!祝掌柜等等又得搬出那套说辞,什么屠戮淮民的既非庆军也非宋琅,而是大伙儿听没听过的……达拉?净是胡话!” 人丛中立时有人应和:“是啊!若真如你所言,祖辈们岂非讹传?!哼,单是宋琅弑弟戮民,便知他不堪人道!方连畜生道也不配!” 祝好压下心火,以笑回击,“是呀,宋琅他不堪为人,所以成神了啊。” 一众再次被怼得哑口无声,祝好见状,心中郁气顿消,她戴上獠牙青面打算转战另处,然而已穿三街,身后始终有一履声不散。 祝好顿步,他也停下,檐上风铎随风轻吟,她听见此人道:“翩翩,可是我还挺想为人道的。” 第73章 思人 冬令的风甚是喧嚣,连及垂垂曳地的丧幡也一同在耳畔悲咽。 此刻,不论风声,还是四起的人声,无一不如潮水般在她耳畔退去。 她的心境阒然无声,却又似山崩海啸。 祝好的指节微微蜷起,旋即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她绷直打颤的唇,蓦地,祝好脚尖一转,反身直扑那人。 踮脚、环颈、相拥。 淮街熙来攘往、车马骈阗,她旁若无人。 许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祝好纤细的后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肌肤,他伏在她的耳畔笑问:“看都不看么?就这般扑上来?若是抱错了人当如何?” 祝好咽下喉间行将溢出的泣声,哼哼道:“抱错便抱错,我又不吃亏。” 宋携青的指尖擦着她的颈而过,随即按在她的两肩,二人的足尖相抵,他忽地低笑,一如昔年屈指在她的前额一弹,祝好的面上还戴着獠牙青面,虽是陶制,也不免教她短暂地晕眩。 他俯身,揭去她的獠牙青面,手背抚过她因寒风吹得干红的两颊,轻轻一捏,“不可。” 与她相对的,是一张整整五年都不曾见的面容,祝好眼中蓄泪,她忍着不眨眼,生怕有泪夺眶而出,惹他好笑。 祝好抬起一只手,行将触及他的面庞时,五指下意识地发颤。 宋携青稍稍屈膝,微一侧首,将下颌及半边面颊贴在她的手心。 她仔细抚过宋携青的眉眼,勾勒他的鼻,轻点他的唇,一滴泪自祝好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眼睫。 “翩翩,莫哭。” 他越是安抚,越是与她倾谈,祝好落的泪便越凶,可她偏偏咬着下唇,强忍呜咽,好似自己并不伤怀。 祝好一寸寸抚过他的面庞,继而摸向宋携青的上身,一会儿捏捏他的腰,一会儿按在他的胸膛,甚至于直接探入他的衣襟…… 她浑然不知,宋携青上至耳垂、下至脖颈早已红如悬血。 “翩翩,我无碍,并未受伤。”他微微喘息,捉着她试图移下的手,“淮街游人如织,你偏得在此轻薄于我么?” 祝好不为所动,只拔高嗓音道:“宋携青!你一去便是五载,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你想哄骗我,忽悠我,对不对?你有术法耍赖,别以为我不知……” 在他以为的一二月里,竟已是人间的五年。 她蹲下,捏着他的脚踝往上,宋携青的指节因攥拳而泛白,他平复喘息,眼见已有游人留意此处,宋携青弹出一缕青光,立时间,周遭人流不前,一侧的淮河也不再奔淌。 宋携青弯腰将人提起,祝好在短暂地双脚腾空后,踩在他的靴上。 他一遍遍轻抚她的背脊,以哄孩子的口吻道:“翩翩,我真的没事,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遇着只迷魈,此妖刁滑奸诈,惯以幻术惑人心、坑人迷途为乐,待旅人精疲力竭方下杀手,迷魈本是寻常小妖,倒也容易解决,不过……既为积攒翩翩的福报,自然成了些气候,我虽将它诛灭,怎奈迷魈临死自散修为强张禁术,将我困在原地好些时日……” “翩翩,抱歉。”宋携青低哑道:“异世之界的时辰与人间、九重天各有不同,于我而言只十天半月,于人间而言……” 他欠她太多,连最基本的陪伴也成了奢侈。 宋携青收紧手臂,将人揉进深处,他埋在她单薄的肩颈,轻声:“祝好,若我不在你的身侧,可能答允我,切莫再为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同人争嘴了?我知你是为护着我,可正因如此,你 若因我再生波澜,教我如何心安呢?” “你瞧,他们好不容易肯擦亮眼,看清祝家小娘子的好,接纳你、喜爱你,脱去‘灾星’之名,我怎能让你因我的旧事再卷入风雨之中?翩翩……我生怕他们在我离家的空隙欺你。” 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肩头哆嗦不止,宋携青浑身一僵,忙不迭低头看她可是哭了,结果祝好哪是在哭?分明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总是如此,拿他叮嘱的事不当事,脾性执拗,教他无计可奈,只得一日如一日地顺着她。 祝好半哄着在他喉结一啄,“宋携青,我答应你,往后收敛些好不好?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事。” 宋携青一挑眉,以为他听不出此话的深意么? 祝好的言下之意是,置辩依旧,只不过会适时避其锋芒。 他原想“言教”一两句,却因祝好突如其来的一吻搅得方寸已乱,宋携青抬手摩挲有些润湿的喉结,喉头滚动间,他沙哑道:“翩翩,我答应你。” 她如看傻子一般看他,恼得以手肘捅他一下,“浑说!我一字未提,你从何答允……” 宋携青笑笑,挨近道:“只消出自翩翩之口,不论何事,我定当应下。” 温湿的呼吸拂红祝好的面颊,见她如此不经逗的模样,宋携青暗在心底预设着数种“欺负”她的法子。 “就是……嗯……”祝好启唇数次,还未自他的花腔里清神,只绞着宋携青的衣角半吞半吐道:“往后若是见着有人误解你、泼你脏水,请你务必为自己辩白可好?宋携青,我知你早已看淡此名,可我就是见不得好人平白受污,而小人却以清名在世,宋携青,你明明千好万好,淮民的祖先栖于你为他们构筑的暖室,他们怎配如此丑诋你呢?再者,旁人不信,你便真成哑巴了?无怪此城的百姓合伙欺侮你,你倒还瞎操心起我来……” “宋携青,虚名于如今的你也许无足轻重……”她仰起脸,声音却渐渐低沉,“可你本该光风霁月,万流景仰,若你不愿,便当是我仗着你的喜欢使性掼气,只当是为着我……若我在你心间的分量已有如此之重的话……” “翩翩于我,重逾泰山。” 他含住她的下唇,反复辗转、吸吮,宋携青虽听着祝好之言,然而一双眼只顾眈着她未搽口脂却嫣红水润、一张一合偶露贝齿的唇上了。 “翩翩,我答应你。” “宋携青!你分明……唔……你……你分明没有仔细听!”祝好使气推推他,一脚踩在他的靴尖,她终于从中逃脱,“哼哼,我先考考你……” 宋携青揽着她的腰身未松,“考我?” 他倾身向前,二人的下颌相抵,宋携青将她一带,正想又一次贴上,祝好偏头一过,他的唇只堪堪擦着她的耳廓,宋携青低笑一声,转而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祝好又气又好笑,强作冷了几分道:“嗯,考你,请宋仙君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 末了,祝好添道:“不准以术法耍赖。” 不及他答,祝好恍然想起他跟在她身后时的那一言,祝好咂摸一二,问他:“为何想为人道?” 宋携青一改玩态,正色道:“想同你白头偕老。” …… 妙理在家中早已备好午膳,整齐摆出两副碗筷。 忽闻叩门声起,妙理绽出一笑,两颊梨涡一深一浅,她提着裙裾一溜风到前门,打开的一刹那,妙理愣在原地,嘴张得足以塞下一枚蛋。 祝好掩唇偷笑,嗔怪地向宋携青递去一眼,“瞧你把妙理惊的。” 宋携青捉住她的手,与其相扣,朝妙理温言道:“这些年承蒙妙姑娘照拂翩翩,携青在此谢过。” 过了有一会儿,妙理仍怔立如偶,祝好忍俊不禁,轻轻托住妙理的下巴,将她大张的嘴往上一合,旋即捏捏她的粉腮,“魂儿还未归呢?” 妙理点头如捣蒜,面上喜色盈盈,她见姐姐开心,她自然也跟着乐呵,忙不迭将二人迎入院中,又匆匆添上一副碗筷。 席间三人不曾停嘴,却非顾着吃,而是唠家常,妙理连珠炮似的追问:“姐夫这五年去了何处?姐姐是在哪儿遇着姐夫的?” 不等祝好应答,宋携青已从容接话,只是到底不便明言,他只避重就轻地扯了些幌子搪塞,祝好见他一本正经,偏生满口鬼话的模样捏着一双箸忍笑。 倏地,妙理自椅上弹起,“我的粉蒸肉还在锅里呢!” 言罢,妙理撂下箸子急急奔向庖厨。 一时间,膳堂只余二人。 祝好侧目睨了宋携青一眼,哪想一转目,他也在看她,祝好生硬地别过头,就近夹了块栗子糕搁在宋携青碗里。 他借箸拨了几下,倒也不急着吟味,祝好支颐道:“哝,我做的,妙理教了许久,我才勉强学会那么几道小点,庖厨还有好些果子,原想着家里若是吃不完,便教春生捎些回京……如今你回来了,倒不必担心吃不完了?” 宋携青:…… 祝好盯着他若有所思:“咦,倒是极少见仙君用膳?神仙……当真只食日月精华呀?” 宋携青夹起栗子糕送入口中。 …… 天蒙蒙亮,一缕薄阳透过雕花窗,铺入内室,祝好霍然惊醒,她急着从暖和的棉衾里探出手臂,摸向外榻。 祝好手一顿,猝然坐起。 一夜之内,她已反复此举数次,生怕一觉醒来宋携青便失了人影,是以,凡祝好一醒,少不得再三确证宋携青是否还在,她回回皆可触及宋携青,不若便是被他环在怀里哄睡。 可现在,放眼一望,枕边空荡。 祝好鼻尖一酸,她顾不得披衣趿履,赤足便奔下床榻,方一卷绣幔,却见宋携青闲倚窗下,手头拈着鸾凤金纸,正是二人初见时,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画押的一纸形如文契的婚书。 宋携青似是忆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两指一捻,金纸一眨眼化作飞灰,散没了影。 蕴他仙骨 第64节 他与她早已正儿八经的对拜天地,也请媒人上门互换了庚帖,婚书亦是实打实的婚书,是以,这玩笑般唬她不可再嫁的金纸已然无用,如今他已是祝家小娘子名正言顺的赘夫郎。 反倒是祝好得见此景,峨眉倒竖,两手叉腰,气冲冲地立在他跟前,诘问道:“好你个宋携青!好个撕毁婚书亦或再嫁,我便同此书一齐灰飞烟灭!我早该悟出你的满口鬼话……” 宋携青凭空化出女儿家的绣履罗袜,拥她坐定,为她系袜套履,他好笑道:“翩翩……你真的……” 真的很好骗。 他咽下最后几字,以防祝好恼他,如今他是半分受不得祝好的冷眼,纵使片刻也足以教他熬心熬肺。 宋携青为她穿好最后一只鞋,朝斜里一抬下颌,“祝好?” 她循着看去,只见及膝的红木箱内规整叠着男子用物,婚书正是出自其中。 不必多说,箱内之物自然是宋携青的。 竟被他一一翻出来了…… 祝好当下有些心虚,偏偏故作坦荡地道:“你一去五载,物什占着我的妆台衣橱,我瞧着碍眼,归置了有何不可?” 宋携青:“不可。” 于是,祝好看着宋携青将红木箱内的物什一件件摆回长案、衣橱,且无一不是摆在显眼处。 祝好:“……” 百来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这厢宋携青忙着拾掇自己的旧物,祝好四下一转,才注意到窗台下堆着好些用彩帛细绢装裹的大小物什,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件,既非她的用物,亦非妙理之物,她近前,问道:“是何物?” 宋携青望来一眼,“你拆了瞧瞧?” 祝好正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拢着裙裾蹲在一侧解绢带,但见一方绢帛徐徐铺开,露出手掌大小的青木小匣,启匣见笺,墨痕尚未干透,挥下遒劲的几字:贺翩翩二十又一芳辰。 匣内静置一对缠丝珠玉耳珰,在日晖下莹润剔透。 祝好捧过就近的一只锦盒,如前一般,上覆一纸:乞巧未归,有负翩翩良辰,谨呈薄礼,聊慰此相思。 其下卧着一串冰 晶连珠芙蓉玉佩组。 祝好抬眼,盯着宋携青看了好一会,她默不作声,低头继续挑拣着堆集的物件。 ——贺翩翩二十又二芳辰,花笺之下,一对男女磨喝乐相互依偎,眉目间竟有七八分神似二人。 ——贺翩翩二十又三芳辰,黑漆描金妆奁内摆满氤氲兰花香的各色水粉胭脂。 ——上元佳节,某虽离家,仍愿翩翩展颜欢喜,钿盒内一对琉璃花鸟镯透润无暇。 ——贺翩翩二十又四芳辰,一支透雕双蝶白玉簪压着一沓银票。 不知过了多久,方砖上坠下点点泪珠,祝好拆尽一应物什,在他离开的那五年,不论是生辰抑或小节小日,宋携青无一遗漏。 眼前的天光忽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所掩,宋携青晃晃手上一件银丝月白长衫,蹲下问她,“箱笼里寻得的,送我的呀?” 祝好抹了抹泪,“不是。” 她盯着他,哼了一声,“送情郎的。” “送情郎?”宋携青挑眉,“那我偏要穿。” 他素来随意,一语罢,当即松衣解带,祝好眼神飘忽,一时不知该往哪看,虽则二人早已结为夫妻,可她终究难改羞赧的性子,纵然只略略一扫宋携青,却已教她面红耳赤。 衣物窸窣间,宋携青已换上新衣,尺码合身,月白温润,皎如玉树,衣领繁复的银纹在日下流晖,黛色衣带束出劲腰,愈发衬得他松形鹤骨。 宋携青在她眼前一转,嗤笑道:“祝掌柜偷摸养的情郎怎的与我一般身量?莫不是寻了个与我有几分相像的郎君,睹人思人,聊解相思?” 祝好笑而不答,宋携青在脑际飞速一过,犹记她头次掩耳盗铃般地为他裁制的雪青直裰尺寸尚不合宜,而今这身却如此的贴服……总不能在他离家的五年间真养了个小白脸吧?偏偏身形还与他如此相像。 罕见的,他生出几丝慌促,探问道:“翩翩,好似暂不曾量过我的身长吧?” 祝好抿唇忍笑,正色道:“是不曾量过,所以我不说了么?本就不是给你的……” 宋携青眸色一暗,向她迫近的同时一面解衣,将她抵在案前,令她退无可退,“我知道了,是衣楼的新衣?” 祝好再也忍不住了,看着宋携青故作镇定的模样,扶着他的肩笑出声。 眼见身前之人的面色当真不大好,祝好忙张臂环着他,“笨,我是不曾量过,可你我夜夜……咳,我抱了你那么多回,难不成还记不住自己夫君的身量尺寸吗?” 宋携青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开,转而回抱着她,“翩翩,你真是……” 祝好打断他,“宋携青,你真的很好骗。” 宋携青:…… 夫妻二人窝在屋内拾掇停当,祝好又将宋携青所赠的物什一一细心归置了,窗外晴光正好,积雪初融,正好撞上赶墟之日,俩人便成算着一同逛游淮街。 宋携青与她肩贴着肩才绕过几处长街短巷,不期然一道呼声自斜刺里灌入耳内。 “祝小娘子——” 夫妇二人同时朝着声源处望去,宋携青见是一青衫郎君,长相还算清俊,微微侧过脸时竟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祝好认出来了,当下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因此人正是前一阵她在施家丧宴上错认成宋携青的青衫郎君。 宋携青负手静立,早已发觉祝好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将此景收入眼底。 青衫郎君步至二人近前,他上下一扫宋携青,偏头问道:“祝小娘子,近来安否?这位……可是令兄?” 宋携青:? 他忽然忆起方才的一句玩笑话——莫不是寻了个与我有几分相像的郎君,睹人思人,聊解相思? 宋携青转眼祝好,等着她的回答。 第74章 解裙 张度知晓祝家小娘子曾有过夫君,只是夫君多年杳无音信,与祝家小娘子交好的几位密友口风甚严,这些年竟无人能探得祝娘子与其夫君的半点秘辛。祝家小娘子生得玉貌花容,软谈丽语,偏是这样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是商道上的一把好手,自她作恶多端的姨母锒铛入狱,她接过将倾的家业,竟以一己之力在淮城商界闯出一片天。 不论是幼时的灾星之名,还是而今商道上的赫赫声名,祝好在淮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如此,市井闲人难免对她的儿女之情生出几分窥探的心思。 五年的光景并不短,是以,自宋携青不在祝好身边晃悠的这五年,流言便如春草蔓生,有人言之凿凿他二人早已和离,也有不少受过祝家恩惠的淮人毒骂宋携青是为外室撇弃祝好,更有甚者,传他因疾早逝,自然也有那么几人为他找补的,例如在外谋事啦,或是决计科考啦,而他鲜有的归家时正好无人撞见,这才闹了乌龙,总之,关于他二人的流言编成三两册话本子完全不是问题。 自打前几日祝好将他错认成其他友人,张度得见一袭素衣的妙丽女子在雪地上提裙翩翩的模样,他便选择性的偏信了第一种,也就是祝好已与夫君不欢而散。反正不论他如何相信,总之相信眼下的祝小娘子已是云英未嫁之身就对了,即便见她身侧伴着位玉面郎君也只当二人是亲族,毕竟……仔细一看,二人模样相像,一样的养眼悦目。 “张公子,这位是我的夫君。” 答得毫不拖泥带水,张度闻言,如浇凉水。 他讪讪点头,眼见祝娘子一侧的玉面郎君执起她的手,目露挑衅的向他递来一眼。 张度:…… 张度强撑体面,向一对璧人草草拜别,而后灰溜溜地跑了。 祝好亲眼见证宋携青的一张脸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紧紧扣着妻子的手,状似随口道:“他如何识得你的?” 此问显得好笑,他已离家五载,祝好自当结交形形色色的友人,不拘男女、营生,宋携青虽是祝好的夫君,虽是在人间无所不能的神君,也不可借术法窥探她的私事。 不仅是出于对祝好的尊重,比起以术法私窥,宋携青更愿让祝好亲口告诉他整整五年发生在她身上的趣事珍闻,那么,分离的五年光景不就成为彼此间在榻上闲话时的情趣了么? 浓烈的酸醋味缭绕在二人之间,她原该随便寻个由头搪塞,然而一旦思及她与张度相识的真正因由…… 二人对视,祝好有些慌不择路地道:“哦,他是铺里的常客。” “这样。”宋携青牵着祝好往前头的瓦肆去了,“翩翩,是想听曲还是投壶斗鸡吃茶看戏?” 身侧紧挨的女子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回道:“依你。” 二人是近午时入的瓦肆,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几乎从瓦肆的一头玩到了最尾,听曲观戏、吃茶捏偶一样不落,二人方才打道回府,宋携青独坐四角小杌不言不语,祝好绕至他的身后环着他的颈问:“这是怎么了?” 宋携青扣着她的腕将人往前一带,两人的前额相抵,呼吸交错间他问:“祝翩翩,我想知道这五年来你都在做些什么呢,在想些什么呢,五年前喜欢的物什如今还喜欢吗?五年前的口味如今还一样吗?” 还有,五年前喜欢的人眼下还如前一般的喜欢么? 祝好在他唇角一亲,贴着宋携青的耳畔连道三声喜欢。 她偎在他怀里,絮絮说着他不曾参与的这五年,上到衣楼的经营琐碎,下到一日之中 的膳食衣着。 啧,唯独不提劳什子张度。 …… 宋携青还家已有三月,俩人用过膳,宋携青多会同祝好到衣楼,她不指望他帮衬,奈何某人非得跟着,离她从未超出五步远,宋携青每每就坐在她的身侧一声不吭的为她递水、揉肩。 方絮因等人初见他回来,也如妙理一般目怔口呆,宋携青以应付妙理的由头一一搪塞了。 方絮因再如何觉着纳闷儿,见祝好环着那人的臂眉舒眼笑,也就不再多问,她夫妇二人一向不似常人,再者……翩翩欢喜才是重中之重。 是日,宋携青陪着祝好行去李家,李沅两年前结了亲,今日是其女儿的满月宴。 女儿小字阿满,至于大名,爹娘二人将字书翻烂也未彻底定下。 小小的阿满裹在襁褓里似粉白雪团,祝好心生怜爱,屈指逗她,回眸时笑问宋携青:“可爱吗?” 宋携青低眉细看,阿满肉乎乎,嫩粉粉,他温然一笑,“自是圆润可人。” 李沅携夫踏入里屋,见状笑言:“你二人成婚已久,何时也抱个?翩翩姿容出众,宋公子亦是一貌堂堂,若得子女,准是明珠美玉、风仪俊朗,不知他日得迷倒淮城多少女娘公子。” 宴客闻言,无不含笑附和,祝好望向宋携青,扯着他半边衣袖曼声道:“我与夫君并不善教养,何况我二人事忙,孩子……也无瑕照顾,不若随缘。” 她朝宋携青眨眨眼,“宋郎以为呢?” 宋携青笑着颔首,一双幽眸却凝在祝好身上挪不动了。 李沅不以为然:“哪有人天生善教养?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你是不知,当初我与郎君初抱阿满时手慌脚乱的,险些摔着孩子,听着阿满嚎嚎大哭竟不知如何是好……而今才算摸着些门道……” 言犹未了,李沅的夫君已将阿满送入宋携青怀中,他推拒不得,未免伤及婴孩,只得小心接着,李沅之夫哈哈大笑:“瞧瞧,光看着没什么感觉,亲身抱着才知分量吧?不怕你笑话,我每日下地耕作,只一想家中的孩子与媳妇便浑身是劲,哎呀,你两口子眼下对子嗣淡淡,是因尚未尝得其中的甜滋味……” 于他而言,平生所求,唯祝好而已,宋携青从未思及祝好以外的任何。 怀里的孩子太过纤弱,宋携青罕有这般谨慎的时候,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得轻缓。 他应当不讨厌孩子,怀里的阿满颇为可爱,若是祝好的孩子,指不定有多招喜。 他绝非一位合格的丈夫,更遑论成为父亲?若他日离家,只她一人,孩子不就成了束缚祝好的枷锁么? 蕴他仙骨 第65节 若无子嗣牵绊,日后她若有旁的打算,也好干脆利落些。 二人在李家用过午膳,宋携青同祝好来了赋云裳,祝好虽已无须事事躬亲,她却不改暇时搭帮的习惯。 祝好名下的铺户日日客如云涌,宋携青哪管什么人来客往,一双眼只顾眈于她一人,他忽见祝好神色微滞,手中的算盘险些拿不稳,随即是祝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向他投来一眼。 宋携青的视线越过祝好落在不远处的张度身上。 张度今日前来是为姑姑取衣,他来时便想,祝好名下衣铺之众,不至于偏偏与他撞上吧? 哪想说曹操曹操到! …… 步入祝宅大门,宋携青强捺掐诀的念头,不由分说地将祝好拽入内室,合上门窗。 “祝好,张度此人不可行。” 祝好面露疑色。 宋携青神色冷峻,语气已极力放缓:“他既是施毓的学生,自当走仕途,可他年已近三十了吧?” “而立未第,家无朱门之贵,身无逸群之才,试问寒门折桂,古来几人?更遑论张度此等庸才。”因他自己少年高中,免不得待旁人苛求,宋携青轻蔑道:“怎么?还等着你养他么?” “世间不乏女子供情郎读书,也不乏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无不是自己走上康庄大道,抛却糟糠之妻,祝好,你的眼是瞎了吗……” 祝好忽然欺身上前,将他推坐在交椅上,宋携青的未竟之言吞没在她的吻下。 他的确很吃这一招,从一入内便紧锁的眉峰终于舒展。 烛火忽明忽灭,画屏上映落二人交颈的影。 她在他下唇一咬,介于痛与痒之间,祝好抚上他的眉眼,“宋郎,胡想些什么?” 祝好将误把张度认作是他的事说了,语罢,她身形一晃,被宋携青拉着坐在他的身上,他埋在祝好颈窝,声音闷闷的:“我以为……” 他离开了五年,远超他与祝好结为夫妻的年头。 “宋携青。”祝好捧着他的脸,“这样的话太过肉麻,所以我只说一次。” “往后不论你在我身边与否,我只喜欢你,最喜欢你,再难正眼瞧其他男子了。” 宋携青与她抵额相吻,时已入春,罗裙已褪厚重,只余轻纱软缎,宋携青扶稳她的腰,一手拨开轻软的裙裾,祝好攀着他的肩,她的脚趾蜷缩,足背弓起,不住低低骂他。 宋携青被她骂爽了。 身下椅声吱呀,唯余半透的纱制裙裾虚掩春光,宋携青亲吻她殷红的耳垂,声色喑哑:“翩翩……我很像他么?你瞧他那样久……” “不……不像。”祝好在心里暗骂,面上却是一副温婉的情态,“宋仙君乃琼林玉树、龙章凤姿、无所不能、风骨清奇、威风八面……旁人岂能与你相较?” 宋携青笑出声,“嗯,爱听。” 他揽腰将她抱起,移步之间,祝好被他压在床榻之上,宋携青尚还湿润的修长手指勾缠上她繁复的裙带,几番未解,索性将纱裙翻卷至腰肢,水色的裙裾如云堆雪,他俯身而下。 到底还是有些碍事的,他想。 宋携青稍一用劲,扯过生褶的裙,带着些乞怜的意味问:“翩翩,明日我赔你一柜子裙裳好不好?” 祝好品出他的弦外之意,踹了他一下,“不行,这是絮因所赠……” 宋携青贴着她的腮颊,先是认了一通错,摩挲在她颈间落下的一抹红痕,“那翩翩教我如何解可好?” ----------------------- 作者有话说:救命,谁知道我改了多少次,早来的有福了[害羞][害羞] 第75章 相离 祝好又病了。 起初她并不上心,不过是三两声轻咳,咳得狠了,也只是比以往嗜睡些,近几日……顶多也就见了丁点儿红,身子一日比一日虚软。 论起来,她已整整五载没得过什么病了。 如此说来,的确是得大病一场的,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本就身骨不好的普通凡人而已,若是多年未病,反倒显得奇怪了…… 直到她在宋携青的面上窥见一丝竭力掩饰,偏只她能看穿的异样。 祝好每每在床褥间转醒,不是见他守在榻前,便是见他木立在雾气氤氲的窗畔,眉宇凝着一层仲夏里不合宜的冷涩。 有一回,祝好一醒便撞上宋携青支着下颌对着她笑,祝好的手捂在被褥里,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惴惴画着圈,浮于表面的神情却是平素一贯的恬静从容,不露分毫马脚。 “宋携青,我是再也捱不住在榻上干躺着了,整整一月,我的手脚都成枯枝了,若再躺下去,怕是连如何迈步,如何持箸夹菜都忘了。”祝好喘了一大口气,将脸埋在软枕里,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宋携青道:“我想同你去瓦肆吃茶看戏斗蛐蛐,行也不行?” 他一向对她有求必应。 此次不同,冗长的沉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枕面洇开一小片湿痕,祝好死死地埋在枕间不愿看他。 “翩翩,去瓦肆可以,且待些时日。” “好。”她若无其事地将软枕翻作尚干的一面,眼角印着枕巾压出的红痕,“是同你吗?” 祝好固执地问:“瓦肆,是同你一道去么?” 他不答是与不是,只在她泫泪的眼睫上落下一吻,“翩翩,再睡会。” 夜色四合,愁云无月,池里的野蛙歇了叫唤,院里的花枝叶蔓在推不开墨的清夜渐渐凝结水露,居室灯烛尽灭,再度豁亮,是朝阳照落其居。 祝好尚还混沌,习惯性自褥子里钻出一只手,她往榻沿一扫,一片空荡。 她猛地打眼,榻前日日摆着的一张椅空空如也,循着天光钻来的地儿看去,窗下也不见人在愁思。 一身蔫巴的祝好不知自何处借来的力,她掀被趿鞋,一卷垂帘,一推屋门,急急奔外。 她与宋携青的屋得绕过一弯香花小径,行穿垂花门,方可觑见此宅的大门。 祝好全然不顾一路上有多喘多累,晨间的凉风灌入嗓子眼化作一捧炭烧得她喉如刀剜,她歇也不歇,连走带跑地到了正门。 脚跟才站定,宅门却自个儿打外一敞。 庭院榴木扶苏,绿叶成荫,间或垂落一二朵红艳的石榴花,清池里荷色正浓,祝好遥遥一望,原先正盛的一株并蒂荷竟不知几时谢了。 狗儿嘤嘤,猫儿喵喵,牵回祝好飘远的视线。 那人就立在门槛处,怀里塞着只肚圆如鼓的胖黄狗,肩上盘着只黑白两色的瘦小猫。 他如一抹山间青雾飘而不实,随着裹挟各色花香的夏风一过,当即将他拂散了,祝好的心头猛地一撞,不知撞在哪儿,只觉一瓣瓣的绽裂,她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中嗡嗡不休,祝好抬步欲追,才迈出一步,却倾身扎入一人的怀中。 耳畔是猫狗儿的呜呜咽咽。 宋携青揉揉她的发顶,变出一件翻毛斗篷系在祝好身上,他语气强硬道:“既是在病中,出房门需得披衣,知道吗?” 祝好捏着他的前襟,伏在宋携青的胸膛不言不语,毛乎乎的物什蹭着她的脚踝,祝好低头一瞧,见是他抱来的胖黄狗瘦小猫。 她一蹲下,狗儿猫儿便要往她怀里钻,惹得祝好心窝一软。 宋携青温声道:“起个名?” 祝好仰头,一双眼亮晶晶,“祝团团,宋圆圆。” 她是很喜欢猫猫狗狗鸟鸟兔兔的,团团圆圆狂蹭祝好摸去的手心,各争各的宠,宋携青见她生白的唇抿出一抹笑来,不由也跟着笑了。 良久,祝好状似不经意地开腔:“何时走呢?此次又得去多久呢?” 她的视线从两团毛球上移开,转而定在宋携青的面上,祝好强装镇定地说趣道:“该不会待夫君归家,我都满头白发一脸褶子了吧?” 宋携青两唇翕张,含笑眈着她,然笑意只流于表面,眼底了无温度可言,他如实答道:“翩翩,我不得轻易应诺。” 有承诺便有期待,他宁可不要祝好对他有所期待。 好比五年前,他也不曾料及此一去竟是人间数载,他如今唯一可许她的,便是教她好好活着,有一康健的身板,得以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做此城绣技冠绝的小娘子,闲时或可在院中栽花锄草养团团逗圆圆,就算忙得抽不开身,那也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一月以来她哭的次数不算少,不过至少可以在他跟前从心所欲的哭出声来,可以在他怀里撒娇撒痴。 这就很好了。 她一直是个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的姑娘,打从第一次见她宋携青便已知晓。她诚然是喜爱他的,不愿他离开的,可只有他离开,方能为她挣得命活,他也知道,祝好思念归思念,却不会终日沉湎于此。 这样就很好。 为凡人续阳寿、诛妖除恶的功德终有抵净之日,可祝好屈指算了又算,他离家五载,在异界万死一生,竟只能换得二人半载的相守吗? 祝好起身环顾自己一砖一瓦、一抔一土装点的庭院,在百卉千葩、树累硕果的仲夏实在算不上娇艳,纵观满园只荷花与绣球花盛绽,旁的花圃不过新抽枝叶,屋角下,宋携青为她新搭的秋千缠上一丛堪堪冒苞的木芙蓉,若论大绽还需待下月。 他不在的五年里,她的一颗心也随着满院的花开了谢,谢了开。 祝好勾着他的小指,朝东抬抬下巴,“可瞧见那丛蔫蔫的低矮绿芜了?别看它眼下蔫头耷脑,待夏风一过,入了秋,便会抽叶吐苞,绽得一地朱霞,正好它挨着小池塘,那时节荷花谢尽,它在地上开,它的影儿落在池面,替了过季的残荷,也在水面开。” “只是你要走了,便也见不到了。”她又朝廊檐下一指,“待揭过秋,雪落枝头,两株梅便要□□吐萼……雪一化,迎春花也跟着冒尖。” “宋携青,不论你是春令来,还是秋令,不论是何时节,不管春夏秋冬,总有一株花候着你……”她紧紧扣着宋携青的十指,他的手背因她的指甲烙出月牙痕,只听她续道:“不知你下回归家,该见着什么花呢。” “宋携青……”她撒开他的手,蹲在地上捂着面,“我其实……我其实真的真的很想你,恨不得将你拿麻绳捆在榻上,可我也想好好活着,等着你回家,所以我知道,你得走的。” 她左一言右一语,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花草一会儿是家常,豆大的泪珠从她掩面的指缝里溢出,祝好眼见收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起来,惊得团团圆圆耳朵一耷,扑入葳蕤蔓草。 祝好犹如一缕无形的线,不断收紧,勒得他心头胀痛,闷得他发慌。 宋携青将她揉进怀里,顺着她的背,不管她嘀咕什么浑话,只管细心答她。 不曾遇着她时,他浑浑噩噩的度日,哪日死了也就死了,而今不同了,他是为她而活。 昔时他看花只是花,看草只是草,天清气朗与飘风暴雨并无不同,如今一瞧,方知养育妻子的天地竟是如此可爱。 他是不善情话的,一面也觉着枯燥的言词不足以比拟心间的情思,眼下却将祝好搂在怀里,说她似艳阳,似春花,说他爱她、念她,与大凡世间的寻常郎君一般用俗套的情话道出心头漫溢的情思。 云雾渐浓,拂淡仲夏的燥热,月牙冒尖儿,洒落一地银屑,野蛙躲在荷池深处咕哝,团团圆圆在宋携青砌成的窝棚打盹儿,祝好横卧榻上久未入寐,她索性起身,披衣下榻,将宋携青先前陈放在显眼处的物什一一收置了。 祝好哼哼一笑,她倒要看看宋携青下回归家,见她又将他的物什收进红木箱,要如何同她闹! …… 极西绝域,阻断六界,举目但见赤地千里,焦土龟裂,地脉深处有熔浆汩汩,黑烟障目,教人辨不清来路,方圆火丘直耸入黑境,不见首尾。 宋携青身上的玄衣灼出大小不一的焦洞,外露的肌肤如焦土皲裂,燥得蜕皮,红得灼热,他紧抿的唇不住渗血,云靴踩着滚着熔浆的焦土早已化作一缕烟,热浪一烘散了个干净,宋携青赤足踏焰,血滚焦土,转瞬烘干化为白汽,如此反复,及至最后,自人间穿来的玄衣也一同化作黑烟消散,唯余腕骨缠着一缕妻子的发丝尚且无恙。 忽而地动山摇,火丘迸出滚沸的岩浆,貌如猿、白首赤足的一只异兽挡在身前,只见火瞳焰焰,煞气逼人。 宋携青扯露一抹笑,嘴角淌血,一瞬化干。 他已不知行过多少焦土,也不知还有多少神血够他挥霍,直至捣毁近百座迸流岩浆的火丘,方才逼得上界镇压于此的朱厌不得不现身。 结界一日淡过一日,朱厌借地火养煞,只待结界一散,便可破笼而出。 蕴他仙骨 第66节 朱厌一出,天下必乱。 第76章 年关 京都暮秋,浅草已覆薄白。 天未大亮,飞檐斗拱的煌煌大国之都尚在酣梦,独城南旧巷一灯如豆,将一抹孤影投映在灰黑的墙面。 这已是施春生独居都城的第七载,四年前他以二甲进士入翰林教习,按制,三年教习期满,优者可留任翰林编修,劣者外放州县。 施春生的处境很是尴尬,为官者,多有世族荫蔽,若家中了无官场中人,需借金银开路,纵使明律禁绝贿赂,然冰敬炭敬已成常例,只消 不要太过张扬,又有谁管呢?朝上百官有几个真真是袖里清风的?若无荫蔽亦无大财,便只得有高世之才,再不济,嘴上功夫不可少,谄媚逢迎可谓是青云路上的首学。 而他呢? 一不得世族荫蔽,若强说祖荫,唯有他那在淮城臭名昭彰的伯曾祖父宋琅了,可说到底,宋琅只在前朝任一虚职,表面生居高位,却只是个名儿响亮然并无实权的帝师,虽则顶着大成开国皇帝的从龙之功……可他到底未入新朝为官,这般祖荫,有亦如无。 二则家中薄田几亩,外加一间书肆,连冰敬炭敬的银子都凑不齐整,三则弯不下脊梁阿谀奉承,独独空有一二因麻木而渐渐磨平的才情。 偏是这丁点儿的墨水,得了翰林一侍读学士的青眼,特为他周旋一载,迁延外放之期,其间的深意,不言自明,左不过是教他学着官场那套曲意逢迎的伎俩,多看人脸色办事,多拍马溜须,或可留任翰林检讨亦或编修撰史。 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一年之期已满,那位侍读学士总算参透他不是在官场上的料了,再不睬施春生将赴往哪个犄角旮旯就任,他是撒手不管了。 施春生环顾四旁,一方小屋已收拾停当,确认再无遗漏,视线复又落回压在案头的一册残卷上。 扉页题一“琚”字,写得是标准的馆阁体,书此卷者正是谢上卿的曾祖父谢琚,然此卷并非取自谢上卿,而是自翰林院的书阁借阅。施春生入京以后,一直有意无意地探查某人的事迹,京都提及“宋琅”二字不似淮城人人唾骂,反倒多是敬仰之色。 施春生的指腹划过一行走色的墨迹,前头尚可辨“新岁元月达拉来犯”,其后便是“琅之弟与达拉里应外合”云云,谓之达拉伪作庆师破淮,再往后,墨字漫漶,再难辨清。 他揣摩寥寥几字不下数十次,仍觉胸中磐石难落,荒唐至极。 淮城众口相传的,是宋琅通敌卖城,而此卷所载,却是其弟勾结外寇。 若此记为真,宋琅弑其弟,也就是他的曾祖父,便有了根由。 百年之事不可追,往事如烟,真伪难辨,施春生合上残卷,不置可否。 窗外破晓,案上的豆烛已灭,他推窗迎冷风灌内,拂去心头的焦躁。 施春生背上行囊,手捧残卷,打算先回翰林还书,再赴边陲上任。 晨光熹微,街上行人寥寥,随着施春生行近翰林,但闻人声渐起,穿红着绿的商户捣腾着支摊,是一副大好的繁华盛景。 翰林院的门史半睁着眼倚柱打盹儿,见着他只懒懒点头,含糊道了声好。 施春生直去书阁,放眼一望,不论里外也未见着个人影,他径直入内,朝书阁深处步去,残卷是在最里头的竹篓翻出的,阁中灯火已亮,依稀可见虚飘的浮尘。 他将篓子里的经籍古册一一规整,扫去积灰,将残卷归置回去,这才折身返回,施春生离阁门尚有些距离,一阵嘈杂声却已撞入他的两耳。 待他踏出阁门,直直僵在原地。 只见阁外已围聚好些翰林之人,而正门处立着一位白须紫袍手捧圣旨的宦官,左右各站头戴乌纱手执拂尘的太监,另有四名带刀侍卫分立两侧。 施春生微一皱眉,阁内无人,阁外之人又被侍从隔开数尺,想来这旨意正是冲他来的。 由不得他多想,施春生屈膝欲跪,却被为首的紫袍宦官一把扶住,“陛下有言,教习不必落跪,站着听旨便好。” 不等施春生再言其他,紫袍宦官一展明黄圣旨,囫囵吞枣地将旨意念了,随即向前一递。 施春生踟蹰了。 他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旨意,大抵的意思是,免去外放,改任国子监博士,虽非高升却可留京,如此破例,大成开国至今前所未闻。 紫袍宦官见施春生迟迟未接旨,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听闻令祖父生前曾在淮城设私塾任夫子?门下还出过几个秀才?陛下又听说了,前朝宋帝师与您有些亲缘,看来施教习世代家学渊源,正合国子监一职。” 话中机锋,施春生正待细思,风一吹便又散了个干净。 他接过圣旨,俯身一拜,宦官忽又添道:“陛下口谕,召您入宫一叙。” …… 这程子衣铺来了几桩大生意,不论是祝好名下的铺户还是与柳如棠合营的衣楼都远扬外地,外乡人纷纷往来淮城置衣,再说京都乐府颇得太后皇后待见的乔女娘,宴上裙裳皆出自淮城衣楼铺户,这名头便彻底打响了。 祝好与衣楼一众忙到年关,方才喘上一口闲气。 元旦随着初雪一齐来了,祝宅外红灯笼高悬,绸缎垂曳,新折的花枝斜插门隙,平添喜气。 入得内院,雪也将止,正中摆着张需得数人合抱的大圆红木桌,上覆喜庆的红绸,菜肴已逐一摆上,飘香四溢,好不诱人。 灶房又不知忙活了多久,方絮因与李沅端着一碟碟珍馐自灶房进进出出,谢上卿叼着几只镂空小灯笼寻着花枝往上挂,柳如棠一入内便叉着腰对着院里的摆设东指西画,谢上卿不胜其烦,当即捏了个雪球往她脸上砸,“再叨叨你来!” 柳如棠这才闭上嘴,坐在椅上剥金橘吃。 妙理在灶前忙活儿整宿,额上浸满汗,待最后一道红烧肘子端出,她解下围襜,长舒口气。 累死了!明年还是请酒楼的厨子上门罢…… 众人俱疲,围坐桌前却无人举箸,忽闻仙乐破雪而来,众人捡回些精神劲儿,纷纷侧目看去,只见雪肤花貌的娇娘倚在石榴树下吹箫,一双美目如蕴星月,正是如今在京都乐府名声大噪的乔眉。 箫声清越,有如昆山玉碎,众人的眼角眉梢为之动容,只是独奏到底稍显寂寥,众人这般想着,忽闻一曲琵琶摇荡而来,与箫声相和,引得满园花枝轻颤,抖落一地的碎雪,众人循音望去,见是翠裙冶容的玉沙。 箫声高徊低转,琵琶急拨缓挑,二人此前不曾合奏,却似心有灵犀,每一次的转调与顿挫丝丝入扣,曲调流转间,如珠玉相击,清绝动耳。 一曲奏罢,玉沙将琵琶搁置在一侧,也不管众人的表情是何等的精彩,只自顾自地执箸品膳,谢上卿见状也忙不迭夹了一筷子,她不忘揶揄道:“哎呀,小女耳福不浅,竟有幸听得千金之价的乐魁玉沙小娘子与乐府红人乔眉小娘子的合奏……只这乐魁气性倒不小,席上有个县令夫人尚未动箸呢,你动劳什子!” 席间霎时一静,倒是陈词先回过味来,他的耳根漫上红霞,偷摸瞧了眼方絮因才道:“我与絮娘并未定亲。” 祝好吃着酸糕,竟从中尝出一丝甜滋味,“陈大人急什么?没准儿上卿说自己呢,咱们上卿天仙似的人儿,最知如何拨弄男人家的心思,指不定早吊着旁县的哪位官老爷了……” 玉沙笑着接道:“瞧她这酸掉牙的模样怕是吊了个空,你若予我几千钱,或可教你一二招。” “诶!我说你们!”谢上卿拍案而起,“我可瞧不上!满桌佳肴美馔也不见能堵住你们的嘴!” 席上笑作一团,治得了谢上卿的想来也只有祝好与玉沙二人了。 酒过三巡,盘里的菜也一截截矮下去,众人喝得面染酡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仔细一听不止一人。 大伙儿伸长脖子往大门一睇,眨着眼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此人的身份来。 段湄洇的身形比起七年前丰腴了不少,倒是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她牵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孩儿立在门槛处,另一只手提着用花绢裹好的年礼。 席间在座俱是一愣,除却谢上卿陈词、柳如棠玉沙皆上前迎了。 段湄洇将年礼一一分赠,独谢上卿的那份托与祝好转交。 李沅与方絮因向来是个和事佬,见谢上卿冷淡归冷淡, 面上却无嫌恶,二人遂对段湄洇道:“段娘子与乐来不如留下用膳?” 段湄洇还未开腔,乐来便已拉着娘亲往席间凑,“好哇!谢谢姨姨……” 乐来眨巴着大眼,见有几人冷下脸来,忙改口唤道:“谢……谢谢天仙姐姐们!” 最为“高龄”的柳如棠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也。” 段湄洇一把将乐来拽回身边,“爹爹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阿乐在这儿吃饱了,留爹爹一人饿肚子不成?” “这还不简单?唤爹爹也来姐姐这儿不就好了?小乐来,你说是不是呀?”小孩儿一听点头如摇鼓,祝好连推带拽将段湄洇引至桌前,入眼的却是杯盘狼藉,哪还有一道好菜,众人面面相觑,祝好讪讪摸鼻,“喝酒……?” 妙理见样起身,“我去炒几盘热菜!” “何必麻烦……不请自来已是欠妥。”段湄洇低眉敛目,温温道:“褚郎还在家中等着我与阿乐,今日便不叨唠了,昔年犯下大错,累诸位受惊,想着捎些年礼……” 她的性子较之七年前已然不同,谢上卿见她如今似一只折断利爪的狐狸,莫名觉着窝气,她呛道:“既知不妥还来?来了又急着走?更是有失妥当。” 这话看似尖刻,却教段湄洇破颜失笑,众人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 只她仍决意回家,大伙儿一见席上空空,便也不好多留。 众人目送段湄洇拐入街角,心下不免唏嘘,她与表哥七年前假绑谢上卿,幸而二人迷途知返,自主投案,因着二人事出有因,段湄洇当时已怀有身孕,倒是不曾受何刑罚,只判二人伏狱一载,褚知见因此断了科举仕途,只得讨活儿谋生,二人在外走避风头,前一阵方回淮城,打算在此长居。 月儿打西边落,众人也纷纷朝西醉倒,柳如棠素喜闲话,此刻酒意正浓,逮着一个谢上卿便问:“你那前未婚夫施小郎,不是一直惦记着小祝么?怎的今儿不见人来?” 她小声嘀咕:“小祝夫君一去便是好几载,瞧瞧,这不又一个两年?长此以往,我看施小郎未必没戏。” 谢上卿打着酒嗝摆摆手,她从不与他通信,天晓得这些儿?再说了,她本就不喜施春生木讷的性子,无趣得很,若是他哪日升当大官儿,再去他跟前拍马溜须也不迟啊。 乔眉上前低声:“娘又胡说了。” 柳如棠一见是自家在京都混得有头有脸的女儿,她不依不挠道:“乔乔在京都合该知道些风声?” 乔眉蹙眉道:“女儿身在乐府,怎知朝堂之事?只听闻秋末时节陛下拟旨留施公子在京,甚至于召他入宫面圣,怪就怪在施公子一出宫便外放边地任职……与陛下先前之旨可谓有着天渊之别。” 谢上卿闻言轻叹:“看来这书呆子是没机会得本小姐的谄媚阿谀了。” 沉默之后,大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话,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玉盘大的圆月倒是一如既往地亮锃锃。 众人前脚贴着后脚散去,妙理早已被人抬上卧榻睡得不省人事,院里只余方絮因与祝好二人,方絮因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正想将坐在阶沿撒酒疯的祝好拖入屋室,方落锁的大门忽而有人轻叩,方絮因直觉古怪,何人磕坏了脑在夜半三更登门? 却见团团跟圆圆自垂花门一骨碌钻出,两两正立大门,左右晃着一大一小的毛尾巴。 门开的一瞬方絮因僵在原地,随即抿嘴发笑,她一扫阶上正叽里咕哝些什么的祝好,两眼一弯。 方絮因解下围襜递与他,指着院内杯盘狼藉的圆桌道:“别只顾着瞧媳妇,活儿也得干。” 第77章 醉酒 寒流霜天的庭院徐徐升起温温暖意,地面积着厚厚的雪却不见化,如飞絮般的碎雪簌簌落在二人的眉间髻上,红木桌上东横西倒的杯盏碗碟已拾掇干净,唯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残酒菜香浮动在温软的天风中。 妻子倚在他的肩头,沉甸甸的。 宋携青侧目看去,祝好挽起的云髻缀着细雪,似弯似蹙的远山眉也落了白,宋携青抬起一只手,想拂落满鬓霜白,指腹将触未触之际,却缩回了手。 “翩翩。”宋携青的眼底晕开一抹笑,他垂首在妻子额间落下一吻,低声问:“雪落在你的髻上,也落在我的发间,翩翩,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像不像共白头了?” 他将她圈在怀里,活似抱着醉醺醺的酒团子,一身浸满酒菜香,宋携青觉着好笑,她分明不胜酒力,却回回不长记性,偏偏硬灌……他想起二人大婚时,她慌手慌脚地将合卺酒一口闷下肚,呛得满脸飞红,倒头便睡。 这当口,祝好忽然在他怀里扑腾,握拳抵着他的胸口胡乱捶打一通,“谁要同你白头偕老?我……我有夫君的!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我挣的银子从不养他以外的小白脸!我只养自己夫君的……我只同他白头偕老的……” 祝好双颊酡红,远比春花更艳,醉眼蒙蒙似掬着一汪春水,她的唇上余有残酒未干,水光潋滟间衬得愈发冶艳,似在清夜待人采撷的一枝醉梅。 宋携青锢着她的腰,俯身欲采芳泽。 尚未撷下一瓣梅,酒气混着女儿家的温香当先钻入鼻,宋携青合上眼,等来的却非蚀人心骨的柔软,而是一道凌厉的拳风。 眼下传来刺痛,宋携青捂着被她打出的一片红,他个挨打的还未哭呢,却见祝好泪眼汪汪地大哭起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珠断线似地往下坠,一颗颗砸在衣襟,洇出深色的花,宋携青见状赶忙接着,哄着道:“谁惹咱们翩翩不快了?我替你欺负回去,好不好?” 她胡乱抹着泪,在他怀里东冲西撞,小牛犊似的,“宋携青!宋携青欺负我!” 蕴他仙骨 第67节 宋携青挑眉,“他如何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祝好扑上来,带着酒香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我才不同他白头偕老哩!他……他!他压根儿不是人!压根儿不会变老,只我会老!待我人老珠黄,两鬓斑白,指不定他去祸害旁的姑娘……他!他坏得很!宋携青没法子同我白头的,只有我会白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了……” 怀里的温暖与心底漫上的寒意相互撕扯着,宋携青沉默许久,吐出一句话:“他果真坏得很,该杀。” 他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在泪痕未干处落下一吻,指尖流光乍现即隐,“翩翩,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祝好长而密的眼睫轻颤,醉眼渐渐清明。 眼前哪还有什么细心哄着她的玉面郎君?只见雪中立着个白发老叟,生褶的面上堆着岁月风霜,虽则仍可窥出旧时的一二风骨,姿容体貌很是不俗,也不防祝好被他惊得急退数步,踉跄着栽进雪堆里。 她生生呛了几口雪,宋携青将她从雪里挖出来,祝好又踩着醉步连连后退,“你走远点!你……你好丑的,我不喜欢。” 宋携青:…… 碎雪沾睫,恍惚间,祝好瞧见冰花在眼前打着旋儿,待揉去眼中飘渺的浮光,那老叟竟化成个英英玉立的俏郎君了,祝好醉步上前,踮脚凑近映着月华的俊颜,她抚上宋携青喉结上的红痣,醉醺醺道:“咦?你怎的有些像我夫君呢?” 宋携青在她跟前蹲下身,引着祝好抚上他的面颊,他趁势吻着她的手心,问她:“有没有可能,我正是小娘子如假包换的夫君?” “休想骗我。”祝好想抽回手,宋携青却拽得更紧,她急了,抬脚胡乱往他的靴上跺,“他才不会那么早回家,你个登徒子还不放开我!若我夫君知晓……” 宋携青玩心骤起,他就势将人往怀里一带,玄黑大氅裹着二人,他的指尖勾着她腰间的丝绦结扣,一只手攀上她的背脊,温热的唇擦过祝好的耳垂落在她的颈上,那人轻笑:“你家夫君若知晓,待如何?” “他……他会杀了你的!他……他凶神恶煞的!上回有个 贼人摸我手,我夫君他操起扫帚追了人家三十里地!” 她低低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祝好直觉天旋地转,那人将她打横抱起,祝好被迫撞进一双幽长的眼,他问:“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祝好想也不想,“登徒子。” 颈上传来细微的钝痛,宋携青摩挲留在她颈间的一瓣粉痕,“翩翩,我是谁?” 她闷哼一声,“反正不是宋携青。” 祝好被他圈在怀里堵着唇,齿关内一阵翻涌,她憋得耳红面赤,祝好攥着宋携青的衣襟低喘,复又听他问:“我是何人?” “宋携青!宋琅!”她冷哼,补道:“我的小白脸夫君,你满意了?” “你怎的又来了?谁准你入梦的……”祝好使劲捶打他的肩,“出去……出去!我才不要梦见你……” 宋携青顿步,不只是因她此言。 脚下的雪地晕开无数朵红梅,他裸露的肌肤寸寸皲裂,伤痕缭绕黑烟,皮肉滚着血外翻,宋携青忙将祝好放下,旋即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下一刻,祝好半倚着阶沿昏昏睡去。 朱厌的利齿在他的经脉中种下毒焰,宋携青的五脏六腑被渐渐蚕食,他唯恐污血沾上祝好,踉跄着退开数步。 飞雪簌簌,方才亲昵嬉闹的二人如今却隔着一尺之距。 宋携青隔着风雪描摹她的眉眼。 她比起两年前身量高了些,也圆润了些,眉色却描得淡若远山,纤长的眼睫在绯色的面颊上投下阴影,如黑蝶落在睫上翩跹,祝好的唇微微抿着抹笑,眼尾的胭脂晕染如粉瓣,因方才二人的嬉闹,她的云髻散着几缕青丝拂在颊畔,衣领斜敞处隐现他留下的几瓣粉痕,祝好疏懒的倚在阶上,恬静如画。 她头上有枝梅开得正艳,梅枝攀着黑瓦,缀着一星半点儿的莹雪,梅瓣闻风落在她的鬓间,更添三分颜色。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可他眼底映着的哪是什么梅? “本君管你什么花?携青君,你若再不回九重天疗养,怕是得交代在这儿。”池荇斜倚飞檐,信手折下一枝梅,“携青君不妨猜猜,你死了,可还有第二个宋携青甘愿自损修为为她续命?” 宋携青抬眼,冷冷问了句:“我容你折花了?” 池荇正待一嗅梅香,闻言身形一顿,他只得掐诀将梅枝接了回去。 眼见他的好弟弟面色稍霁,池荇不由回想他方才瞧弟妹的眼神,那叫一个缱绻,柔得似能化雪化冰,怎的转到自己这儿,就如水冻冰似的教人心寒? 宋携青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似要将她的眉眼镌入心底,直至又一瓣寒梅落在她的髻间,他才决然道:“走吧。” 池荇施施然起身,衣袂翻飞间已自檐角翩然落地。 宋携青纵步往外,却见两团严实的毛球堵着去路。 昔年的胖黄狗已成了只威风凛凛的护家犬,往门槛一站雄赳赳气昂昂的,黑白两色的瘦弱小猫如今已是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了,正应上圆圆此名。 一猫一狗蹲守门前,宋携青在两团毛球的脑袋上各揉一把,“慈母多败儿,你们阿娘可是喂得太多了些?” 团团圆圆一听耷拉着两耳,垮下毛尾巴,蔫蔫地扫着积雪,哼哼唧唧的,活像在骂他。 …… 不过一夜,积雪消融净尽,庭院里的红梅新绽数枝,风起间满园飘花,祝好睁眼时,恰见一枝红梅探入雕窗,在细碎的光影下摇曳生姿。 她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时而如灌浆糊,时而如浸冷水,不过转念一想,此二类倒也没差了。 祝好压在温软的被褥上舒展手脚,她一连打了几个滚,脑中的糨糊这才慢慢散去,神思稍见清明。 昨夜……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鞋袜都不及穿,直往门外奔突,然而才赤足跨出几步,脑中见鬼似的响起某人幽怨一般的叮嘱,例如什么出屋记着穿鞋啦,冬寒记着披衣啦。 祝好自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不情不愿地折回去趿鞋披衣。 待一身穿戴齐整,祝好推门疾步穿过游廊,在门厅前逮着打理花草的妙理便问:“他人呢?” 妙理手中的剪子一顿,一时也分不清她说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姐姐问的是何人啊?今日并未有客人来访呀,昨日……昨夜的宴客也都散了。” 祝好单刀直入:“你姐夫不曾回家?” 此言一出,身前的女子险些握不稳剪子,“姐夫?” 莫不是姐姐思念成疾,生了幻象? 祝好岂能读不懂妙理的脸色?她不再多问,强逼自己挤出个笑来,她拍拍妙理的肩头,打哈哈道:“没什么……我……姐姐睡糊涂了。” 她脚步虚浮地循着原路返回,祝好褪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踢开趿着的冬靴,他既未归,她还装什么模样?横竖无人敢说她的不好! 行不出十步,祝好却又骂骂咧咧地折回,她猫着腰拾衣捡靴,复又穿上,她的身子被大氅包得暖烘烘,两脚也被冬靴裹得热乎乎。 祝好叉着腰直觉自个儿莫名,他归家与否与她披衣趿鞋有何相干?难不成宋携青一辈子不回家,她就一辈子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他不回家,不盯着她,便可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了?换而言之,这般行径不正是在作践为她拼死争命的宋携青么。 行去间,忽闻冷香萦鼻,眼前垂下一束阴影,祝好仰首,当头一枝红梅顺着檐角折下腰,晃得她眼热心跳。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是谁在她耳畔落下毫无厘头的一句? 昨夜之梦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怎么拼凑补缀也遗有裂隙。 ……饮酒果真误事。 祝好捂着昏乱的脑袋蹲踞在地,电光火石间,一缕灵光飞掠过脑,她起身直奔里屋。 甫一入屋,便见窗下堆着些锦缎裹着的方匣子,上头压着一枝红梅。 祝好上前,两眼滚了烟似的酸涩,这般显眼的物件,她居然才发现…… 粗略一数大抵有近十个,每一方匣皆用花鸟绢帛仔细裹着,系带上压着书笺,字迹比起上回却显得有些潦草。 他当真来了。 可他既然来了,为何急着离开呢?她昨夜醉得糊涂,还未及细看他,抱抱他。 心头好似有什么坍塌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祝好不知怎的,眼底忽然映出个浑身浸血的登徒子来。 原来屋内也会下雨,一颗颗如珠似的砸在书笺上洇散字迹,祝好忙不迭就手一擦,这下可好,书笺索性糊了一大片。 “宋携青……”她不干了,就地一倒,在地衣上滚了个来回,“你给我回家重新写一份……” …… 七曲桥畔的一方阔地外,素色的长绢纱在流风中飘曳,内里的一应陈设半掩半映,轻风断断续续地送来女子清越的讲学声,淮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到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此地原是施家早年置办的书塾外场,荒废经年后,被淮城颇有头脸的的女商祝好盘下。 大伙儿原以为祝掌柜在商道上如鱼得水,兴致一起,想着聘几个夫子重张书塾,琢磨教习兴学,再者施家公子外放数年,如今已调任京都,虽只是个下品史官,可到底也是个京官了,届时若施公子回乡,凭着与祝掌柜青梅竹马的情谊,没准儿会来此讲学一二呢,这般一想,左近百姓纷纷盘算着将家中不成器的子弟送来熏陶熏陶。 谁知,祝掌柜却一一回绝了。 原由只一条,非因其子愚钝,亦非束脩寒碜,而是此女盘下此地本就不是奔着重张书塾去的,乃是闲时在此论些史闻志异,且十之八九皆与那堕仙宋琅相干。 成何体统!此女真真有败淮城之风气! 即便如此,倒也并非全无听众,只是一堂下来,按例摆着的十余张蒲团往往空着一半有余,不过比起几年前初设时的光景已好上太多,有时一日下来竟不见一人。 祝好望着堂下的七八人,有拄杖的耆老、及笄的少女,也有布衣书生,她不觉舒出一口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教 堂下人收好笔墨用具,自己则在堂上略略整理起案头泛黄的书卷。 抬首间,见几人掀绢欲走,祝好沉吟一瞬,仍是平声道:“成见一旦根生,便如古木盘根,纵使我立于堂上日日置辩,哪怕将铁证摆在众人眼前,他们也只会信己所信,而我之所以开设此堂……” 此言未尽,抱着书卷的少女扭头,她眼眸清亮,脆生生道:“即便开不出花,可种子也得有人播下,是不是呀?姐姐常对我们说的。” 依礼而论,讲学之人合该尊称一声“老师、夫子”,然祝好自以为才疏学浅,再说了,她虽偶在堂上略讲些应试之策,可多半专论宋携青。 她有私心,不当以老师称之。 当如何为宋携青洗去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将脑袋想破,也没个所以然,在百年后的今朝此事近乎无解,或可视为“死局”,不只是宋携青,往来千古,前人几许,多少清流蒙垢?又有多少奸贼却将秽迹斑斑的史书洗成一清如水的青史? 可比起坐以待毙,她至少得先迈出第一步不是么?哪怕此法无异于蜉蝣撼树…… 今朝洗不净的冤屈,百年之后或可昭雪,千年之后未必不能平反。 待她回神,堂内已空无一人。 暮色沉落,惊起一大片霞光晕染在峰峦,透过绢纱望去,却不大真切,只是一贯的迷蒙。 祝好正打算离去,指尖才触及绢纱一角,另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撩起绢纱,二人的指尖也在这一瞬相触。 此时的苍穹一半作水青色,一半作焰火红霞,而他正立在万丈彤云之下。 “翩翩,我接你回家。” 她笑着说好,转眼却越过他去瞧彤云万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时值仲夏,暮色苍茫,妙理已备好晚膳,眼下正端着碟鱼食蹲在小池畔。 忽闻院外传来一二脚步声,便知是那两口子回来了。 抬头间,恰见夫妇二人手挽着手跨过门槛,妙理见姐夫皱着眉,她心头也跟着一紧,眼见宋携青已大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鱼食看了看,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养在池里的红鲤不是被圆圆掏摸吃了么?我便换作养乌鳢,它生得丑,圆圆不吃,只是原先喂红鲤的鱼食也得一并换……” 妙理闷闷地“哦”一声,也不知姐夫自上月归家后怎的对鱼儿这般上心,可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清池就得养些锦鲤啦赤鳞鱼啦这些漂亮的鱼儿,既是养在院池,图的不正是赏心悦目吗! 如今倒好!池子里趴着几只黑不溜秋的乌鳢,斑纹丑陋似蛇,还不如不养! 蕴他仙骨 第68节 宋携青将鱼食搁在池边,转而将祝好的手裹在掌心,他温声道:“翩翩,且去用膳罢?方才在堂内讲习许久,想是累乏了?晚间我为你捏肩捶背可好?翩翩,何须为我的那些破事操劳呢?未免太不值当了,我正如淮民所言,烂人渣滓一个,极恶不赦、死有余僇,况且,我何曾在乎旁人如何想我?我所在乎的不过是……” 祝好似笑非笑,接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在乎我如何想,对么。” 妙理不知二人在叽里咕噜些什么,见俩口子相携而去,自个儿净了手也入得厅内用膳。 甫一入厅,便瞧见姐姐将一瓣莹白鲜嫩的鱼肉夹到姐夫碗里,宋携青的嘴角隐隐一抽。 圆圆不吃丑不拉几的乌鳢,不见得人也不吃!可怜见的乌鳢,分明生得如此丑相,也难逃上人食案。 宋携青执箸夹起鱼肉,却不急着入口,反倒在酱汁里又滚了一遭,继而递到祝好唇边,“鱼腹最是味美,翩翩先尝。” 妙理见两口子你侬我侬的,还不及用膳便活活被二人撑饱肚了! 说起来姐姐与姐夫成婚已近二十载,虽说姐夫离家十载方归,平素也常年在外,几不见人影,可姐姐却从未因此而责问姐夫,夫妻二人仍是这般的缠绵缱绻…… 她年纪不小了,待过下月便满三十六了,可是得找个人家呢? 可姐姐又说了,婚姻大事急不得的,万不能因着旁人各个成双,自己便草草将就……如今在姐姐身边,日子倒也惬意自在。 …… 夏令的天亮得比以往要早些,南巷多是大富之家的宅邸,沿街少见摊贩,有的是装潢精致的铺面,若非说摊档,还得往闾子里去,那儿倒是有几户人家支着小摊。 家中存粮将尽,方絮因虽在院子里辟出块菜圃,却不到秋收的时节,今日撞上陈词休沐,夫妻二人正好一同出门采买,二人沿着铺户一一逛去,不多时便置办齐全了,陈词一手拎着时令的瓜果菜蔬,一手牵着方絮因,渐燥的晨光下,二人的影子轻偎低傍。 “不知张婶可从老家回来了……”方絮因随口咕叨,陈词略一思索,笑问:“可是挂记着她家栗子糕?” 方絮因摆摆手,“胡猜,你明知我不喜甜。” “上月宋公子不是还家了?”她提及此人语气骤冷,这泥猪癞狗十年音信全无,翩翩大好的年华尽数耗在此人身上了,“翩翩常念叨着张婶呢,说是她夫君贪嘴。” 她说到此处,忽地一顿,“可我明明记着……早些年翩翩还捧着刚蒸好的栗子糕问我可是哪儿做得不对,那杀千刀的男人竟不大喜食,我还只当是她那白脸夫君挑嘴,不喜甜,原只是不喜他夫人做的栗糕?” 方絮因没忍住低声骂了几句,陈词是极少听她骂人的,一时忍俊不禁。 待她的气消了些,陈词试问道:“那……我们行去闾子看看张婶可回来了?” “也好。” 二人一路闲谈,不多时便到了闾子,这地儿本就不大,只容得下五六户人家支摊,只须站在口子处遂可一眼望尽,但见张婶的摊子仍蒙着苫布,显然还未回城。 既如此,二人本当转身就走,奈何恰与闾子里的另二人对上眼。 方絮因愣怔一瞬,旋即扯着陈词的衣袖低声:“走罢。” 时过二十余载,如今与陌路人有何分别?既然不见翩翩要的栗子糕,本就不该多留。 方絮因与陈词并未因方才的一眼对视而受影响,狭窄的闾道内,反倒透着一股子剑拔弩张。 万俟宜将和好的面皮重重摔在砧板上,震得一旁伏案习字的儿子猛地一颤。 尤蘅眉头一皱,沉声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哪儿不如意了?礼儿尚在习书,你若想闹脾性……” “我哪哪都不如意!”万俟宜冷笑一声,诘问道:“习书?你告诉我,习书有何用?做你的儿子黄卷青灯有什么用!?” 尤礼早已习惯父母二人时不时的争吵,可母亲的这句话他却听不大明白,他在学堂向来稳坐前三,夫子也夸他天资聪颖呢……既如此,读书怎会无用呢? 虽然几年前阿爹阿娘带着他从大宅子里搬了出来,整日还有一群坏人追着爹娘讨债,可他读书读得好啊,只待他长大,便可建功立业,带爹娘搬回那座大宅子。 父亲泄了气,成了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母亲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方才盯着她看什么?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莫不知人家眼下已是县令夫人了,尤蘅!你睁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一个在摊档土头土脸卖锅盔的!我跟着你在这儿吃辛受苦,你倒好,旁人家的妻走远了,你的心思也跟着飘远了!没嫁给你之前,我是爹爹捧在手里当宝娇养的!五年前你与你那敝帚叔公买卖败露,是谁陪着你苦熬啊?是我!怎么,你还不知足?!” 她声嘶力竭地问:“尤蘅!你方才究竟在看什么啊?” “你可闹够了?”尤蘅指着闾子里支摊瞧热闹的人家道:“这儿人多,有什么话回家再论。” “怎的?!你又怕丢脸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可丢?还当自个儿是什么贤人君子啊?死死捂着张假皮不肯撕破!你敢说方才她人都走远了,你那活当挖了的眼珠还在瞧什么?心窝儿又在痴想什么?我看你是忘了这些年陪着你吃糠咽菜的是谁了!” 万俟宜滚下泪来,“他们说我金尊玉贵吃不得苦,可你出岔子那会儿,是谁咬着牙跟着你?尤蘅!你害苦了我,也把你的儿子给害惨了!你们尤家净是些扫把星!” 尤蘅抬眼,血丝遍布,“既如此,带着礼儿回歧州去。” “回!我自然得回!”她从袖里摸出一封休书,封皮已然泛黄起皱,当是已备多年,万俟宜将休书甩在尤蘅脸上,“爹爹劝我与你和离,可我宁肯断了父女血亲……我真蠢。” 他拾起休书笑了一声,“如此甚好,我也受够了。” 万俟宜 拽过尤礼就要走,尤礼却死活扒住矮案,“阿娘……我们去哪儿啊?不要爹爹了吗?我、我……我的功课……夫子明日要查的,等我写完了,阿娘气也消了,阿娘等等礼儿好不好……待礼儿长大了给阿娘买大宅子!夫子总夸我文章好,说读书人能出头……” 这下不等万俟宜作声,尤蘅一把拎起儿子丢在闾子外,看热闹的淮民说来道去,昔年富甲一方的尤家落得个这副田地真真教人唏嘘。 尤蘅不咸不淡道:“跟你娘滚回歧州,她既这般嫌弃,还留着做什么?” 尤礼一怔,惊觉阿爹阿娘真是在闹和离,他急得大哭,扑着抱上万俟宜的腿,“阿娘,我不想你同爹爹分开,咱们带着爹爹一道走好不好?我不想阿娘阿爹分开……礼儿会好好习书的,不会教爹娘生气的。” “蠢货!跟你爹一个货色!”万俟宜拔高嗓门,刺声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阿娘说了!你就是将书念出花来,也没用!你被你爹给害惨了!你爹犯了罪,才从牢里出来!累及子孙三代不得应举,你姓尤!读再多书顶个屁用啊?你有这么个坐过牢的爹,这辈子都别想考取功名,尤礼,阿娘说的够清楚了吗?” 尤礼不哭了,呆呆坐在地上。 “阿娘受够了气,阿娘要回歧州继续做大小姐……你走不走?不走你就跟着你爹在这卖一辈子的锅盔!” ----------------------- 作者有话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宋苏轼 第78章 真假 宋携青自打上回归家,转眼已入深秋,人却未如往年一般忽然遁没了影。 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自是妙理、方絮因等人,原因无他,只因这混人她们虽般分不喜,奈不住祝好喜欢啊,既如此,留着此人好歹能博得祝好一笑,而愁的人,便是那些个拿宋携青压赌的了,譬如西街的张三押上十个铜板,赌宋携青不出月余便要消失,东坑的李四甩上几两碎银压宋携青挨不到秋景便会离家。 结果呢,一个个输得险些将裤衩儿给当了! 什么?你若问是何人赌赢了,那倒有些说头了,此人自称是祝家的远方表妹,名唤濯水,凡是见过的没人不赞上一句水灵!瞧着不过二八年华,偏北街村的王五说什么,二十年前祝掌柜与宋某人大婚时便见过这姑娘,怎的好好的二十年过去,仍是这般的水灵哩? 张三甩手便是一记耳光,“胡说什么呢你!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二十年容颜不改,你当濯水姑娘是妖精变得不成?!” 王五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委屈道:“是是是……俺铁定是输钱输傻了!被猪油糊了眼!话又说回来,哪有自家人压自家姐夫的道理?保不齐是那姓宋的与她串通一气骗俺们钱嘞!” 李四先是点头咂嘴,忽又拧起眉头问:“不过那娘们赌得可是宋携青这辈子再不走了啊……当真如此?” “依姓宋的二十年以来的脾性,我看不见得……” 三人摸着下巴沉思不语,祝家掌柜的夫君在淮城可是出了名的,起初是因娶了个“灾星”惹得满城沸议,后来便是成婚的二十年里隔三岔五的不知去向…… 张王李抠心挖肚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另一边,濯水则是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回了祝家。 妙理见她收获颇丰,不由莞尔,“这回又是怎么赚的?” 濯水耸耸肩,眼底晃过一丝狡黠,“天机不可泄露。” 实则她对凡间的银啊金啊并无兴趣,若真需银钱,捏个障眼法变些□□就是,再不济到琴瑟宫顺两件月神的法器往鬼市兑成凡间的银钱,前些日在张婶那儿买栗子糕的银两便是这般来的,至于为何掺和赌局嘛……不过是想看那几个游手好闲的老泼皮吃瘪的好笑模样,只一想就够她乐上十天半月了。 “对了,你可瞧见姐夫了?”妙理从浣盆里捞出挂着水珠的桌帷道:“姐夫的生辰将近,今日却没见着……可别又跟先前一般失了人影,枉费姐姐的一番准备。” 濯水步子一顿,摸了摸鼻子嗤道:“哼,他个贼王八过什么生辰……往年他不见回家,祝好竟也年年备着,他配么。” 静了片刻,她泄气似地道:“……妙姐姐,近日我就不回来了,膳食不必备我的,你若馋鱼,只管摆上桌,无须顾虑。” “这回你又要去几日啊?姐夫每每回家只你不在。”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究问道:“濯水,我从前当真没见过你吗?” 濯水骨碌一转眼,她不答前话,只忍笑道:“从前?你倒是说说,是何时何地?多少年前?” 妙理迟疑道:“约莫……二十年前?” “好姐姐……”濯水旋身贴近,罗裙翩跹间拂起若有似无的馨香,她歪着脑袋,青丝垂落肩头,分明是二八少女的娇俏模样,“你问这话时,自个儿可琢磨了?二十年前……?我?” 妙理愣神儿,她这话问的,可不正是蠢得紧吗…… …… 月升当空,祝宅的灯烛已一一灭去,唯留主屋的一盏微火。 祝好借着灯影在案头盘好账册,又翻了几页书,抬眸时,却见身侧的宋携青已撑着下巴困得频频点头了,只差一头磕在案上。 “既困了,便先去歇着,何苦死撑着等我?” 宋携青猛地打醒,踉跄着步子绕到祝好身后,手法生疏地为她捏肩捶背,“翩翩,对不住……原是想陪着你的,反倒我自己先……” 他扫过案头堆积的书卷,慵懒道:“可还有要忙的?此次我定打起精神专心陪着你,翩翩,我为你研磨可好?” 说罢,便要去够案上半干的砚台。 指尖尚未触及案沿,他的腕处却被祝好祝捉在怀里,二人就着昏昏烛火相望,祝好顺势将他引至榻边,压着他的肩头坐下,她抚过他的下颌,细声道:“今夜我不忙了,只陪你,好不好?你也不必再去书房睡了,宋、郎。” 她扣着他的下颌俯身逼近,潮润的呼吸拂在宋携青的唇畔,他霍然站起,屋内虽只一盏孤灯摇曳,却不难映出他烧透的耳根,宋携青支支吾吾道:“翩翩……我、我今夜……” “哦。”祝好勾着他腰间的玉带玩儿,尾音上扬道:“又有事?” “嗯……翩翩……”他死死捂着半边烧红的面颊,竟不敢直视她,祝好笑了,“宋郎是真有事呢,还是……嫌我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终究还是介怀的,对不对?” 宋携青抬眼,神色略显慌促,他张了张嘴,急着置辩,却被她一手捂着唇,祝好朝门一指,“既有事,便去罢,明日记着回家。” 他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缩,低低应了声:“好。”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祝好落好门闩便转身扑进被褥里闷笑出声,才止住半点儿笑意,只一想那人将才手足无措、满面飞红的模样,又禁不住捂着肚子打着滚笑。 翌日,祝好特向琼衣楼告了假,往常是不必这般麻烦的,只因年初柳如棠辞却衣楼掌事一职,将整座琼衣楼转至祝好名下,自己则拍拍屁股一溜烟挪窝到京城与女儿享天伦之乐了。 新掌事尚未选定,祝好若无暇亲临,总得与衣楼的佣工招呼一声,每年的今日,祝好总是亲力亲为,妙理自知帮不上忙,便主动请缨去衣楼搭帮了。 按说今日既不必上衣楼忙事,合该睡到日上三竿,祝好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庭院景致多年如旧,只是今日的小池特地换了新水,祝好又将院里的花草仔细修剪了一番,石榴树上挂着几颗熟透的红果,祝好攀着木梯背着竹篓将石榴摘了,免得砸着人。 灶间蒸腾着袅袅白烟,混着饭菜的喷香,但闻里头一阵捣 腾声,祝好近年的厨艺可谓大长,虽说大多数显得慌手慌脚,炒个菜闹出的动静活像打仗,盛出的菜肴却个个不差,滋味一盘顶过一盘。 从晨间忙活到日正当午,院里的石案上总算摆满了各色荤素。 祝好方坐下喘上一口气,大门便“吱呀”一声响,举目一看,来人正是宋携青。 “倒是赶巧。”她面上挂着笑,眉弯弯,眼也弯弯,却难掩笑靥深处的一丝落寞,“本想买些张婶家的栗子糕,偏偏今日撞上歇摊。” 宋携青就坐,微微一笑道:“这满桌珍馐,哪一样不比在外买的栗子糕好?” 只要没有鱼,什么都好。 他先是为祝好盛了半碗热汤,这才不紧不慢地执箸夹菜,然而削尖的木箸才伸出便顿在了半空,他的眉头眼尾俱是一皱,方连木箸从手中脱落,敲在石案上再骨碌滚地也不见半分反应。 祝好弯腰拾起,正打算入内换一双,对坐之人却已抢先一步起身,他不容分说地夺过祝好手中滚着泥的木箸道:“我去便好,你在这坐着,哪儿也不必去。” 蕴他仙骨 第69节 金风穿庭过,乘隙钻入她的衣袂,裙摆翻起滚浪,拂落满地焦花金叶,头顶敝日的榴木闻风晃着枝桠,丹桂簌簌如金雪,摇落一地香,祝好闷头儿盯着满桌子菜,一时眼鼻皆酸。 她听着步履声渐远又渐近,祝好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湿润,抬头时又是一副笑貌,她看着近前着一身雪青色长衫的人道:“不过是去换双箸子,为何还换了身衣?” 她点点桌案,“愣着作什么?坐下吃啊,再耽搁菜就凉了。” 那人闻言坐下,却不动箸,而是捧着她的脸,粗粝的指腹如春风拂柳般描摹她的眉眼,划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 祝好一愣,旋即在他的侧颊一捏,“你……濯……做什么?我脸上沾灰了?方才风沙迷眼,扬得我两眼生红,讨厌得紧。” 她拨开他的手,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见他仍未动箸,便夹了块糖酿的酥饼搁在他碗里,“吃。” 往日他是很听话的,这会儿却恍若未闻,一双眼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才将视线落在满桌的肴馔上,见正中摆着一碗飘着几根蕹菜的汤饼,一侧挨着手掌大小的粉面寿桃。 他抬眼,“翩翩怎知我今日回家?” 四下陷入死寂,一颗掩藏在青枝绿叶深处的石榴彻底熟透,砸在小池惊破一泓秋水,祝好浑身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撑着圆桌起身,才要向他迈近一步,宋携青已然屈膝在她跟前,祝好的泪打在他的面颊,她颤着十指为他拭去,如方才的他一般,祝好也在描摹他的眼角眉梢,碾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与她的年岁相称,那人惯用术法随她的变化而变化,可眼前屈膝在身侧的宋携青与二十年前并无差别,虽然只二人时他也常解去术法。 “我又不是神仙,哪知你何时回家?”祝好吸吸鼻子,颤声道:“只是终于在今岁逮着你了……” 不远处的廊庑下,濯水倚柱而立,她的唇角不觉上扬,只是笑意未完全漾开,半边面容也不及化去,仍维持着宋携青的模子,眼下一半女相,一半男相,不免有几分诡异。 池荇稍稍一瞥,语带戏谑道:“小濯水,这下你可算能清闲几日了。” 濯水耸耸肩,手一摊道:“除了扮作他的口鼻眼眉云云教我反胃,旁的……倒也没什么不好,祝娘子生得美,性子也好,厨艺了得……你说,那厮究竟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池荇好笑道:“本君瞧着这些日,弟妹大抵是将你当池里的鱼儿养着,闲来无事便逗逗你,若是忙了,也不忘往你嘴里塞糖食,生怕你挨饿。” “呸!”濯水急道:“你这臭神仙休得胡说!我日日接她回家,夜夜伴她盘账、闲书,为她揉肩捶背,哪样不是称职的好夫君?指不定比宋琅还殷勤!还要惹祝娘子爱怜!我这演技……改日收拾收拾去妖界说书也使得。” 池荇:不过是见你演得兴起,不忍戳穿,合着逗你玩罢…… 第79章 落泪 祝好僵着身子被宋携青圈在怀里,四周阒寂,唯有风过花枝的沙沙声与彼此间起伏的心跳声,他的视线灼热得似要将她洞穿,宋携青抚上她的面颊,祝好心头一颤,拂开他的手,仓皇地别过脸。 他将她箍得更紧,埋入她的颈间,祝好倏然睁大眼,只觉肩头洇开一片温热的潮湿。 案上未动的酒樽兀自发散着醇香,风一过,拂入鼻息,险些教她醉了。 祝好稳住心旌,稍稍挣开些距离,她捧着他的脸,一头撞入宋携青眼底的水烟雨雾,祝好羽睫轻颤,想说些什么,偏偏如鲠在喉。 她是极少见他哭的,一时竟也不知他因何而哭,往常净是她在抹泪,而宋携青则是温言软语地变着法子哄着她,如今她却只知与他的额相抵,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宋携青落的泪并不多,却实打实地从眼角滑落,滚在她的掌心,穿过指缝,砸在一株半枯的蔓草上。 “翩翩……”他幽咽着唤她,一声又一声,宋携青掰正她的脸,二人相望,祝好蹙着眉又想别过脸避开宋携青的视线,可他不许。 “别看我……求求你。”这回换她哽咽了,祝好松开他,掩面颤声:“宋携青,别看我。” 他微凉的指腹顿在她的眼尾,泪珠模糊祝好眼下一道浅浅的细纹。 她的乌发间落了一星金桂,幽香清郁,宋携青为她拂落,指尖拨开发丝时,无意瞥见一缕白。 祝好惊觉眼前人的神色忽滞,她下意识将他推开,哪怕磕上他的下巴也顾不得揉。 她只想逃。 可才迈出两步,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你若不愿让我看着,便如眼下这般抱着,好不好?我虽瞧不见你,可至少……还能抱着你。” “祝好。”他在她的后颈蹭了蹭,声色低哑道:“我很想你,所以想多看看你。” “我知翩翩心中所想,翩翩可知我是如何想的么?”宋携青俯首在她乌发间的一缕白上落下一吻,“你兴许会因此言不喜,或是因此言怄气,可我苦思许久,仍想告诉你。” “银发也好,细纹也罢,不正是因为翩翩还好好活着吗?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祝好,我很欣喜。” “八年前我曾回过家,只是我的神魂受了些灼伤……”宋携青发觉怀里的人儿在抽咽,忙补道:“并非重伤,不过是些皮肉小伤,我需在九重天将养几日,只与你匆匆见上一面,便不得不离开,待神魂伤愈,人间已过数载,而你身上的福泽也随着年岁渐渐消散,翩翩,我得为你再续福泽,回家的日子只好一拖再拖。” “不过还好……”他缓缓道:“还好你安然无事,还好我还能见着你,祝好,我知你一向坚韧,我在与否你都能好好度日,我如今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为你争命,所以,我见着翩翩长大,是打心底地欢喜,因此我才想仔细地看看你。” 宋携青还想再说些什么,祝好忽然转身,撞进他的怀里,等着宋携青的并不是软语温言,而是熟悉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心口,祝好一面哭一面打他:“你又诓我?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你心悦我!爱我?” 宋携青任她拳打脚踢,他将人摁在怀里,一下下轻抚祝好的背脊,犹如为炸毛的猫儿顺着毛发,“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我最最最喜欢你啊祝好。” 他为她而生。 “宋携青你口若悬河!你瞎说八道!你颠倒黑白!喜欢我、心悦我,爱我?既如此,你若真只是皮肉小伤为何不留下?为何急着离开?什么皮肉小伤非得在天上将养?怎么,地上养不得?你瞧,你果真在哄骗我!还有!我……我哪是长大?!你当我是三岁稚子吗?我分 明是……” 祝好蓄起十成的力,宋携青又挨了一记实心拳,她的眉皱得死紧,斥道:“你还笑?” “好,我不笑了,换你笑,好不好?翩翩……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不好?”他的指尖划过祝好眼尾的细纹,穿过她半散的发,几缕银丝在乌发间时隐时见,宋携青绕在指节俯首一吻。 岁月待她轻柔,不过是在眉梢眼角添了几笔风韵,青丝只混入一丝半缕的白,除此之外,与初见时的她并无差别,若将她比作无瑕之玉,如今的她便是镌下纹饰的无上美玉。 宋携青亲亲她,“我家翩翩真好看。” 祝好听着将眉一皱,“你看,你又哄骗我。” 她在发间盘弄许久,终于拈出一缕半黑半白的发在他眼前使劲儿晃,“我都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还睁着眼说瞎话……” “谁说的?”宋携青捏捏她的脸,“何谓黄珠?我见吾妻分明是沧海遗珠,是九霄明月。” 祝好作势想揍他,却见眼前人摇身一变,化作个白发苍颜的老翁,祝好嫌弃道:“……你变回来,我不喜欢。” 宋携青:“……”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化作与她年岁相仿的模样,鸦青发间零星点着几缕银丝,祝好盯着他,摇摇头道:“还是变回年轻的玉面小郎君才好。” 宋携青:“……” “你嫌弃我?”他不可置信。 “哪有?”她破颜一笑,“我家夫君可是沧海遗珠九霄明月……” “宋携青……你与之前越发地不同了,不仅爱笑,还爱哭,不过……”祝好眸光流转,正经道:“我很喜欢现在的你,现在的你就很好。” 祝好拉着宋携青就坐,将汤饼并寿桃往他跟前一推,“百岁仙翁宋携青,许个愿?” 他由着祝好戏称,双手合十道:“愿与吾妻,岁岁有今朝。” 宋携青本是不信这些的,此刻却想虔诚一回。 祝好屈指点在他的眉心,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猪吗?说出来便不灵了……” …… 妙理今夜不归,只托人送来一封手书,说是濯水非得拉她去与那些市井混混儿压赌,不赢个盆满钵满绝不回家。 月色如洗,清辉漫洒,她与他同沐在一弯月下。 檐下的铃铎随风叮叮当当,金桂簌簌,碎金般铺满阶,祝好与宋携青相依而坐,池里的乌鳢忽地跃起,溅开粼粼水光。 圆圆腆着圆鼓鼓的肚子在祝好脚边蹭来蹭去,宋携青揉揉猫儿脑,下意识问:“怎么不见团团?” 团团是他抱来的小黄狗,八年前抖着一身威风,横挡门前拦着宋携青的去路,今日却不见身影。 “在的。”祝好朝池畔一指,宋携青这才瞧见那处隆起的小土堆,她的语调平静,轻声道:“团团在初春时走啦,它喜欢蹲在池边看圆圆扑腾着爪子捞鱼……哦,说来好笑,濯水不是鱼吗?她见不得圆圆残害同族,竟将满池的红鲤与赤鳞鱼换成模样丑怪的乌鳢……” 她抱着圆圆笑弯了腰,一双眼却噙着水光,“这大馋猫还真不捞乌鳢了……” “后来我常想,许是少了团团蹲在池畔眼巴巴地望着,圆圆才不再喜欢捞鱼的。” 言及此处,怀里的猫儿拖着长音低低叫唤,粉垫肉爪止不住扑腾,似在委屈地撒娇。 “祝好……”宋携青方脱口两字,便被她捂住嘴,“打住!”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态,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坦然面对不是吗?虽然……”她蹂躏圆圆柔软的肚皮,垂眼道:“虽然提及生死少不得教人伤怀,可尚还在世的我们若强逼自己不去想,还有谁记着已离世的她、他们还有它呢?我们若记着,时不时地翻新回忆,那大家岂不是永生了?” 她放下圆圆,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轻声道:“同样的,我也是,虽说如今仗着你的喜爱……可我终有一日也……” 话未尽,换祝好的嘴被捂住,宋携青强撑笑意,半带胁迫半带乞求地道:“翩翩,不许说。” 祝好推推他,“……你这人好生霸道。” 于是,祝好被他强捂着嘴揉进怀里,二人相互依偎瞧着挂得高高的弯月,宋携青的手捂酸了,便拿嘴去堵。 弯月渐隐游云,小院寂寥,他将人打横抱起,踏着满地金桂直入居室。 宋携青打眼屋内陈设,轻轻将人往上一抛,“你个薄情寡意的又藏我物什……莫不是生恐与情郎私会时瞧见夫君的物件做贼心虚?” 祝好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她攥着他的衣襟一顿捶打,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扑腾,“只属你这张嘴最能说!” 俩人笑闹着扭打在一处,祝好自然不敌,转眼便被宋携青反压在身下,本是带有惩戒意味的扭扯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变了味,宋携青一手扣住她纤细的两腕,一手拨散她的衣襟,俯身厮磨她的唇,他低头咬住她的腰绦,齿尖一扯,罗带松落。 二人的气息缠绕,一切只在边缘,极致的愉悦与隐秘的恐慌同时将她冲散,不知何时,云破月出,满室洒落银辉,祝好微微侧首,正对上一方圆镜,她盘起的环髻已被他拨散,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白铺陈在榻间。 这么些年过去,她当真毫无变化么? 自然是有的。 千钧一发之际,祝好抵住他的胸膛,堪堪避开。 二人皆是一顿,对望一眼,气息未平。 他翻身躺在祝好一侧,她拢好凌乱的衣襟,宋携青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鬓角,除此之外,再无逾矩。 她不愿教他瞧见半点不好,一点也不。 哪怕他从不在意。 祝好正欲推开他,宋携青却固执地与她十指相扣,月色茫茫,映在他幽深的眼底,“祝好,你嫌弃我。” 她顿觉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嫌弃你什么了?” 宋携青将她禁锢在怀里,抬起一双红着的眼,“我已百余岁,你准是厌我、腻我了……” 祝好:…… 她张了张嘴,沉默。 宋携青埋在她的颈窝蹭了又蹭,“翩翩,我好喜欢你。”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肌肤,每一步都极尽克制,低低唤着妻子的小字,等着她的应允。 罗帐垂曳,掀起层层绯浪,直至东方既白,榻上缠绵方歇,纵是缱绻一夜,宋携青仍不肯撒手,一双铁臂只将她箍得更紧。 祝好忽觉肩头一凉。 蕴他仙骨 第70节 ……他何时变得这般爱哭了。 宋携青亲亲她的眼角,哑着声音问她:“祝好,若我早在百年前遇着你,会如何呢?” 长久的静默后忽闻一笑,祝好回抱着他,见宋携青已然睡去,便在他耳畔呢喃:“你会知道的。” -----------------------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这个表情好可爱啊[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80章 辞世 宋携青初遇祝好时,她正值十八韶华,小娘子怯弱依顺的皮囊下却是一柄越磨越利的锋刃,初见时,他便窥破了此刃的锋芒。 起初她对他可谓是百般顺从,敬而重之,实则彼此互不对眼,她甚至隐隐有些畏怯他,及至后来,祝好好比生吞了熊心豹胆,不再掩饰自己的一身反骨,时不时就得呛他几句……他与小娘子拜过天地,真心实意地结为夫妻,往来已六十又二年矣。 他亲吻的乌发渐渐染上霜白, 可六十二年来,他陪在祝好身边的时日却寥寥可数,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配为夫,不止一次想要抹去她的记忆,如此,她便不必因他而徒增悲怆。 祝好总能洞穿他的心思,挥舞着两只拳头将他一顿好打…… 庭院里的梅树郁郁芊芊,盘虬的根脉深深扎进二人的一方小天地,池里哪还有什么乌鳢,只凝结着一层浮冰,池畔隆起的一座小土堆紧挨着另一座小土堆。 风过梅梢,嫣红的梅瓣被风打落在地,细雪与残花在当空缱绻。 风卷着雪,雪卷着花钻入廊庑。 檐下铃铎冲急,撞碎深冬的冷寂。 碎雪飞花穿过廊檐,落在祝好如霜的发间。 宋携青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怀中,祝好干燥的唇几度开合,却只溢出细碎的气音。 直到不知第几次尝试,他才听清那句沙哑的呢喃:“……你是谁啊?” “宋姓名琅字携青,乃是你入赘的夫君……”他如往常一般温声应答:“方才你同我说,想与我看最后一场雪,我便抱着你出了屋。” 宋携青低头轻蹭她冰凉的额角,“你睁开眼瞧瞧好不好?喜不喜欢呢,是想下大些,还是下小些?若是不喜,我也不只会下雪,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下什么,百花雨?还是下甜糕?下金子银子也使得,只要你喜欢。” 祝好迷蒙的眼底似也落着雪,不见一点新光,她连呼吸都变得吃力,病痛将这副身躯折磨得骨瘦形销,宋携青拂去落在妻子衣上鬓间的雪粒子,轻抚她单薄的脊背,“翩翩,是不是还很疼?” 她缓缓点头,苍白的唇间发出气若游丝的一声:“嗯。” “翩翩,眼下可想起我是何人了?” “嗯……” 宋携青的泪滚落在她的衣领里,他颤声问:“翩翩,这辈子过得……可还……” “嗯。” 祝好在他怀里艰难地仰起脸,滚烫的泪便一颗颗砸在她的眼睫上,祝好喘息微弱,一字一顿道:“别哭啊……携青……” 他这样爱哭,往后谁替她为他擦眼泪呢? “携青……”她枯瘦的手颤微微地抬起,宋携青忙抹了一把淌满泪的脸,引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祝好的指腹摩挲着他同样布满褶皱的肌肤,竭力扯出一抹笑道:“携青,不要哭……我想再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好不好?” 话音方落,眼前华发苍颜的老翁儿如云雾散尽,化作个玉树临风的年轻郎君,祝好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指尖一笔一画地描摹他的眉眼,她皱起脸,说:“宋携青……我告诉你一桩秘密,想不想听?你……凑近些……” 她说得断断续续,少头缺尾,如同廊外的飘雪教他不可摸捉,宋携青听不清,他俯身贴近,祝好蹙着眉,两唇轻颤,许久,他才从含糊的音节中辨出三字:“我好痛……” “宋携青,我好痛……”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似一把钝刀,生生剜着他的心窝,宋携青将怀中的妻子拥得更紧,他垂泪不止,浸湿衣衫。如今的境况早已与先前不同,绝非诛妖除祟积攒福泽便可护她安好,祝好是活生生的人,逃不开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这些日子,他以神力强留她在人世间,她……当真欢喜么? 终日只得缠绵病榻,神志昏沉时连他也不认得,喂进去的汤药总要呕出大半……更别提时不时啃噬她的三病四痛……她当真愿这般苟延残喘么? “对不起……”他抬手掩面,指缝渗出滚热的泪,“我……我没有做到……许你长命百岁。” 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清浅,宛若雪夜里将熄的残灯脆弱不堪,宋携青撕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小字,却迟迟等不来一声回应,他的指尖凝起一道青光,轻轻点在祝好的后颈,“翩翩,再也不痛了。” …… 宋携青并不打算操办丧仪,一来,祝好昔日的亲友大多已先她而去,二来,那些尚在人世的,譬如妙理,早在数十年前就远嫁异乡,不过短短几载便因夫妻不睦而和离,独自带着稚子归回故里,当今也已七老八十,经不起长途折磨,三来,关于身后事……祝好生前已一一嘱咐妥当,其间一例便是无需治丧。 是以,宋携青只提笔拟了几封书信寄与那些尚在人世、且与祝好交情深厚的友人略作告知,便算了却了此事。 他亲手为妻子拭净身子,挽起她生前最喜爱的髻式,替她换上他一针一线裁制的衣裳……说起缝衣,祝好曾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教了他许久,为防宋携青技艺不精,祝好早早为自己备好了几件新衣,免得日后只能穿着他缝制的“破衣”入殓,若真如此,她怕是得气得掀了棺材板! 待一应拾掇妥当,宋携青硬是没能忍住,又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祝好挽好的髻子被他蹭得松散,描画精致的妆容也因他连串打落的泪晕花,连及衣裳前襟也躲不过泪湿一片。 宋携青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脆亮的一声惊飞枝上鹊。 他红着眼憋着泪重新为妻子描妆、盘发、更衣…… 她说,她要葬在世间最高的山上。 于是,他背着妻子,一步步攀上人间至高的日山,地阔天长,烟云可触。 祝好因他的术法维系着如初逝般的安祥娴静,只是时日一长,二人的发丝却在不觉间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宋携青麻木地抱着她的碑石,眼见日山积雪消融,泥壤钻出新芽,糜烂的气息在春风中拂散……直至伏暑的闷热沉沉压来,蝉鸣刺透林间的寂静,待到秋风乍起,枯叶卷着败草退去,冬雪又至,将山间的一切掩埋成苍茫的白。 往后,他没有家了。 宋携青回了淮城,当他推开祝宅的大门,院里的榴树却已蔫枯,他漠然一瞥,再无心打理。 他一一整理着妻子的遗物,每触及一件旧物,如同心口被插上一刀,有时一件衣裳都得叠上整整一日,若是宋携青的泪不慎沾湿祝好的物件,他当即便是一记耳光。 待将宅中的物件一一归置了,宋携青方踏出宅门,正想落锁,却见当街缓步踱来一道拄杖的身影。 宋携青并未以术法掩盖自己的年纪,依旧是一副清隽的青年容貌,施春生在他几步外站定,苍老的面上竟不见分毫骇异。 “这些年,你又去了何处?你那书信我与妙理等人都收悉了,虽是不治丧,可咱们怎能不来送她一程?你倒好……全然不顾我们这把上年纪的,我们没日没夜的赶回,祝宅早落得个空……” 他絮絮说着,眼前人始终不言一字,那张与六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容竟比他这个八十余岁的老叟更显沧桑,眼下黑了大片,眼白遍布是血丝,一乌黑发杂而乱,显然已有数月不曾打理。 施春生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湿润,转回身时,面上已瞧不出异样,他问:“她走时……可有遭罪?” 宋携青的声色俱哑,“睡着了,便不再醒来。” 二人双双沉默,宋携青抬眼,见施春生偷摸着拭泪,他一哂:“在朝野摸爬滚打几十载,及至告老还乡仍只是个八品史官,温闵予若知,列祖列宗若知,合该活活气死。” 施春生眼下滚泪,唇上却不由一弯,“你不正是我祖宗?如何,气否?” 见他如此揶揄,宋携青反倒笑不出来了,“你……何必如此?” 施春生面容清癯,虽已年迈,仍可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儒雅风骨,他挑眉,露出一丝讥诮,“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着你?” 他为何踏上此途?起初的他从未想过入仕,只是后来,祖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父兄相继因家传隐疾离世,他自然而然成了家中唯一的支柱,祖父一生的遗憾便是及第,加上那时的他对宋携青的身份起疑,那么,入朝为官便是彼时最好的选择。 若说是为着宋携青,那自然不是,若说全是为着祝好,倒也不尽是。 在施春生行将外放的那年,宫里头的那位得知他是宋琅宋家一脉的遗族,一道诏书将他盛请入宫,年少的帝王执盏品茗,将百年前的往事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 大成的开国皇帝对前朝帝师拒入新朝为官耿耿在怀,宋琅方连金银赏赐也不取分文,皇帝故在龙驭上宾之际,特下一道口谕——凡宋氏后人入朝,或向朝廷乞援,只要不违天理,不论金山银山,拜相封侯,皆应允之。 就这样,一条青云路铺在施春生眼前。 他却跪在高台之下,叩首婉谢。 年轻的帝王不怒反笑,他把玩着手中的玉盏道:“咦,莫非宋家人骨子里 都带着倔劲儿?” 施春生并非只为宋携青,亦非全为祝好,也不单是为圆祖父的遗愿,正因如此,他才义无反顾、坦坦荡荡地谢却帝王因“宋氏后人”所予的一切厚待。 也许,在他初入仕途时,的确只为揭开百年前尘封的真相,为着祝好,也为着了却祖父的遗愿,可当他见得远走他乡、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见得不畏强权、正色敢言的御史,当他翻开史册,意识到被污名篡改的何止一个宋琅,而那些贪官污吏却在金银堆砌的史笔下摇身一变成了个清廉爱民的父母官……他踏上的这条路,不再只是为一人、两人,而是为天下千千万的子民,为还世间清明。 只要这支史笔还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还能拿得起笔,研得动墨,那么,官居几品又有何妨?纵使权贵一再打压,教他困守八品之位不得寸进,又有何妨呢? 他的一生之志,便是对得起手中的笔,对得起护国佑民的良臣,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但求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思及此,施春生顿觉好笑,他抬眸望向宋携青道:“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宋携青自祝好长逝便没什么神采的面容泛起一丝波澜,嘴上却不见得饶人,“随你,八品芝麻小官。” 他落好锁,懒得再理会垂暮之人,正待离去,施春生却唤住他。 宋携青知他所意,只淡淡道:“我将她安葬在日山之巅,你若想见她,自便。” 他行去的步子一顿,侧目一扫大半截身子溺在黄土里的施春生道:“眼下得闲,若你愿,我可捎你一程。” “日山啊……”施春生浑浊的眼中泛起水雾,临了,却只是摇头,“不必了,这也是她的意思吧?不设灵堂不治丧,偏生葬在那般高的山……不过也好,每一日的骄阳都先洒在翩翩的身上,最新鲜的山风都先拂过翩翩的面颊……我何苦再去搅扰她的清静?” 宋携青凝眈他片刻,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见他离得远了,施春生拄着拐杖的手不住打颤,泪水决堤奔下,陷入深深浅浅的褶痕里,多年以来,他日日在心中描摹祝好的容颜,一日不敢懈怠,生恐忘却她的分毫。 施春生抬眼时,恰见宋携青的身影忽如朝露般消散无踪,他虽已大体探得宋携青的身份,可乍见活生生的人散作云雾没了影儿,施春生仍不免惊骇,待最后一缕薄烟被风拂散,他也难以道清此时的心境如何。 他远眺日山,原来……人神也会痛失所爱,人神也有无可奈何。 ----------------------- 作者有话说:端午安康[绿心] 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明海瑞《治安疏》 第81章 堕神 天阙峨峨,半隐在缥缈的云霭下,宋携青如一具失却魂魄的傀儡,眼眸空寂,了无生气,只一味拖着副将朽的肉身木然前行。 他在一处悬于虚空的天门前站定,下一刻,天门无声洞开,宋携青垂首,缓步踏入。 宋携青一言不发,屈膝跪在形如寒玉的地面。 近乎剔透的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光,随着流云掠过,转而映出人间的车水马龙花天锦地,宋携青的瞳孔骤缩,死死眈着虚浮在足下的人间万象,不过一霎,一双才焕发出一丝神采的眼却再度归于黯淡。 没有……再如何熙攘的人间也不会有她的身影了,不管是人间抑或诸界,再也没有他的妻子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 一道清泠和缓的声线落入耳畔,宋携青举目。 座上神君姿容清雅,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静如寒潭,不论是唇角还是眉峰俱不见半分弧度,这副面容与宋携青记忆里的父亲渐渐重合,又在某一瞬支离破碎。 蕴他仙骨 第71节 华奚见此子不语,复又开口,声线依旧淡然:“天罚已解,你也如愿与妻子共度一生,如今她已故去,你亦见过你的母亲……心中执念既了,宋琅,你待如何?是留在九重天,在一隅僻静的小院消磨百年、千年,还是遍游六界,抑或……漂泊人间?” 殿内寥寂,连人间飘渺的风声与喧嚣都在这一刻远远退去,宋携青俯身一拜,“我已有打算,不劳华奚神君记挂。” 他将后脊梁压至最底,一跪一拜间前额重重磕在寒玉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座上人无声一叹,他这一拜,到底是在跪别昔日在人间的父亲,还是仅仅在叩谢九重天上的神君? “携青承蒙华奚神君及天帝的厚爱得以舍凡骨登临九重天,然携青屡犯天规,有负华奚神君与天帝厚恩,携青自知罪孽深重,不会在上界久留。” 言及于此,宋携青不再多看座上人一眼,他起身欲走,华奚锁眉,却也不曾追问,就在宋携青即将踏出天门之际,一道黑影忽地闪身逼近,华奚化出一旗绘着诡谲符文的古幡,他不道原由,抬手间,幡旗已挟着雷霆之势自宋携青面门劈下,宋携青不避不挡,生生受下这一击,他的脊梁骨被压弯,宋携青单膝落跪,匍匐在地。 蓦地,呛出黑红的鲜血溅在玉砖之上,绽开刺目的红。 宋携青不声不吭,待身后再无动静,他才缓缓站起,宋携青拭去唇角的血渍,侧目一扫华奚,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华奚微一颔首,拂袖间古幡便没了影儿。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道孤影一步步吞没在苍茫的云雾中。 …… 宋携青踏出天殿,步履虚浮地朝着冥界行去,他神色空茫,眼中倒映不出半点天光,只如一缕游魂,飘向混沌未明的幽冥之地。 冥界上无天,下无地,唯有浊瘴翻涌,他浑浑噩噩地走过黄泉路,途径三生石畔,得见望乡台,末了,驻足奈何桥头。 桥畔,孟婆一袭火红长裙,冶容艳质,她手执长勺搅和浓绿腥臭的大锅汤,男女老少、鸡犬牲畜皆捂着鼻在锅前排着长龙,有的喝得干脆,喉咙一滚碗里便见了底,有的涕泪横流,更有甚者饮而复吐。 “呸呸呸!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熬的汤就这么难以下咽?!”她染着蔻丹的纤指一扬,嗔怒道:“老娘这锅汤可是整整熬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许吐!不许吐!全给我咽回去!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若带着记忆过奈何桥入轮回殿,可是得受抽筋剔骨之刑的!嗳!管你生前是人还是畜生,打紧捏着鼻子灌下孟婆汤!将人世受的苦头通通忘了,该投胎的投胎该服刑的服刑才是!” 一只公鸡扑棱着大翅啼叫不休,孟婆伸长耳一听,笑了,“什么?你说凡世并不尽是苦楚?宁受抽筋剔骨之刑也不愿忘?呵呵,身为一只大公鸡有什么甜头可说道的?公鸡你啊,就安心去罢!你那相好的母鸡刚孵了一窝小鸡崽,主人家的小少爷正闹着吃烤小鸡呢!过不了几日,你们一家子就能在黄泉团聚啦……” 眼见这公鸡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扑,孟婆刷刷刷拔下它的几根尾羽,抬眼间,她瞥见不远处的宋携青。 “哟,人神?”她笑着打招呼,此子的名号在九重天倒也算响亮,竟日为着个凡女扑地掀起天要死要活…… 孟婆舀起一勺绿汤,往鼻尖一凑,强忍着呕意朝桥上一指,颇有看戏的意味道:“您寻的小媳妇啊,刚饮下孟婆汤朝前去了呢。” 此话一落,人便没了影。 孟婆轻叹,“情”一字不过寥寥几笔,众尔何时才能勘破? 宋携青挡在一身藕荷色裙裳的女孩前头,她只淡淡一扫来人,便要侧身绕过。 “翩翩……” 他唤得极轻,女孩顿步,她折回,歪着脑袋打量宋携青,“咦?你是……” 凡是踏上奈何桥的亡人,都会渐渐化作生前最欢愉难忘时的模样,宋携青如今见到的祝好只堪堪五六岁,彼时,她的父亲尚 在人世,她还是祝家娇生惯养的小姐,是父亲捧在掌心的宝珠。 他的心头百转千回,一时酸楚难当,一时若释重负。 原来在她心底,最为欢实难忘的是儿时父亲尚在的日子么?如此甚好……好在他并非不可或缺。也对,六十余年以来,二人分分合合,她多半是在长年的等候中度过,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在她心中已有泰山之重呢?他宋携青,算得了什么? 奈何桥上鬼影幢幢,宋携青在人潮中缓缓蹲下,他颤着抬手,妄想抚摸她的眉眼,却在即将触及时仓皇地缩回,“是在下晃眼认错了。” 女孩甜甜一笑,伸手为他揩去眼角的潮润,“哥哥别哭,愿你早日寻见家人。” “好。” 当她再次转过身,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倒是孟婆一把将她拽回桥畔,“当真不喝?先不论你可能转世,但凡过了桥却未饮汤者,所受的刑罚定会生不如死,你瞧瞧你,踏上此桥却化作个小丫头片子,想来与他结为夫妻的日子也不甚快活……既如此,不如忘个干净!你说是也不是?” “生不如死?孟婆怕是忘了,我之所以踏上幽冥之地,不正是因为我是个死人么?再且,我不愿忘的,从来都不只他一人。”祝好拍开孟婆揪着她小辫子的手,稚嫩的脸上浮现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沉静,“何况,你又怎知,如此年岁的我,还不曾遇着他呢?” …… 宋携青离开冥界,未行数步,便被池荇拦住了去路。 他不理会,侧身避开来人,步履不停。 “我苦求松樾多时,方得一窥弟妹转生的红线。” 宋携青的步子一顿,池荇瞧他嘴上硬得很,身子倒是实诚,一听弟妹的名讳便停下了,他心道有戏,追上前道:“你猜怎么着?” 池荇原想卖个关子,却忘了宋携青刚当上鳏夫脾性极差,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直逼他的命门而来,池荇堪堪避开,急道:“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好歹我也算你的兄长……宋携青!你谋杀亲哥啊……” 他一整微乱的衣冠,池荇语调上扬,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她红线的另一端,系着个良人,他待弟妹如珠如宝,弟妹亦倾心相待,他们子嗣绕膝,白首不离……” “如何?”池荇勾唇,“满意么?” 他原以为宋携青会将九重天掀了,谁知,却见其人极轻极淡地笑了,“甚好。” 本该如此。 她本就配得上世间所有人的好,既然往后有人护她周全,他在这世间也再无牵挂,先前他于她的那点可用之地也彻底殆尽了,如今,他于她而言,再无用处,只废人一个罢。 池荇挑眉,笑问:“待弟妹长大些,你真不夺人?” “她非物件,岂能以‘夺’称之?”宋携青自嘲一笑,“何况,祝好同我在一起时,酸苦远胜欢悦,我何必再去祸害她?” “你就这么算了?”池荇急了,拔高嗓门道:“好,好!撇去儿女情长!撇去祝好!宋携青!宋琅!你可能想想父神……想想我这个兄长?” “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便不再叨扰了,九重天到底非我等凡人长居的地界。”宋携青不再驻留,抬步向前,“兄长,这些时日……多谢。” “对了……濯水是借我的术法才得以化的形,若我身陨,依她的修为怕是难以为继,只怕连作一尾锦鲤也难以讨活。”他略一沉吟,道:“琴瑟宫只松樾一人,你将她托与松樾,好歹是一尾通灵的鱼儿,养在琴瑟宫应当不差。” “琴瑟宫灵息丰沛,假以时日她必能重新化形,濯水陪在翩翩身边多年,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个打算。” 池荇还想追上前,他的脚下忽生一缕清光,转瞬间化作一顶金钟罩下,令他不得寸近。 按说,以池荇的真神之尊对付宋携青这个人神本该易如反掌,奈何宋携青为着那女子在鬼门关里爬进爬出,前儿个在极西绝域斩朱厌啦,昨儿个在北境寒渊诛穷奇啦,今儿个又杀烛龙除魇魔啦,一身修为早已淬得深不可测。 至少眼下,对于这口金钟结界,他无法立即破除。 池荇颓丧地就地一坐,他的这位弟弟素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的无趣,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作至亲,视作手足。 哈,虽然,他很快就没这么个不苟言笑、无趣、强嘴拗舌,一身通病毫无长处的弟弟了。 …… 堕仙台乃惩处极罪仙神之地,凡堕此台者,轻则仙骨尽碎、修为尽散,重则化为青灰,不入轮回,泯没在六界之中,纵使侥幸苟活,也不过洗去一身仙骨,堕为凡胎,若得天道垂怜或可转世为人,若时运不济,便只能托生成个草木虫蚁。 话虽如此,可千万年来,堕入此台的神仙莫不变作一捧青灰,风一吹,散了个净,更何况他区区一介人神? 宋携青孤立在堕仙台畔,猎猎天风扑打在他的衣袂,他脱下玉冠,任由青丝在天风中肆散。 他低头,朝堕仙台下一瞥。 举目所及,只无尽的黑,恍惚间,似有万千怨魂在台下凄厉地哀鸣。 自她死后,六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幅褪尽色的残卷,他原就活得倦怠,如今连最后一丝牵绊都断干净了,既如此,他也无须流连在没有她的世间。 何况,他本就该死啊。 天道待她何其不公,却待他不薄,教他在垂死之际遇着祝好,宋携青心境的一潭死水如遇春风,惊起涟漪。 她既有下一世,且人生圆满,遇得良人,相守一生,如此足矣,如此甚好。 宋携青仰首,望向九霄云巅,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纵身跌入罡风肆虐的堕仙台。 一息之间,风化作千千万柄霜刃,一刀刀剜在宋携青的身上,黑色稠得推不开,他陷落一方死境,睁眼闭眼俱是永夜,宋携青胸腔里的跳动愈见浅薄,他被一股无形的蛮力撕扯着、蹂躏着,滚烫的血液自千疮百孔的肉身涌出。 他不知在这无间地狱飘荡了多久,只觉皮肉被一寸寸剥离,骨头被一节节敲碎,连同双眼也被一道剜去,脑际一片昏沉,与妻子相干的记忆渐渐模糊,直至此时,宋携青才开始慌神、挣揣,可是再如何,他也只能一味地下坠,最后,被剥夺五感记忆及情感,他不再是他,好似也不曾存于这世间。 堕仙台畔,阿悟倚着流云,神色淡漠。 阿棠左绕右走,晃荡来晃荡去,终是忍不住道:“当真无事么?” “莫小觑华奚的古幡,神骨是削去了,倒不至于湮灭在六界,留个残魂断魄应当不难。” 阿棠才要舒口气,却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不过……宋琅如何,化作何物,抑或当真灰飞烟灭,又与吾何干?吾所求的,既已到手,旁人的生死与吾何干?” 她原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上几句,话到嘴边阿棠又生生咬碎了咽下,她长叹一声,转而道:“对了,那姑娘……不是已无轮回之机吗?为何松樾那……” 阿悟扯扯嘴角,轻蔑之色显而易见,“谁知道呢?足下六界,已渐渐脱离吾的掌控,松樾生而天纵,指不定是下一个吾呢。” 阿棠闻言一怔,还未及细想,便见阿悟指节微松,被他成日攥着的水晶球迸发出刺目的银辉,只一霎间,九重天阙祥云尽散,骤起长飙,远处琼台玉宇摆荡坍塌。 举目千里,不可计数的亡灵自虚空处涌现,它们撕扯着,相互吞噬着,凄厉的鬼嚎声此起彼伏,九重天陷落一片混沌。 阿悟立于云巅,一袭白衣在喋血中仍旧不染纤尘,可那张原本玉润冰清的面容上,其狰狞之色教人望而生畏,“阿昭,吾说了,不论你藏在哪儿,吾定会寻得你,阿昭……来见吾,你逃不开的,生生世世,死死生生,你都只能与吾纠缠不休。” 言罢,他唇边扬起的笑忽然凝固,狂虐的阴风戛然而止,虚悬于上的水晶球直坠而下 ,竟朝堕仙台下滚去。 恰在此时,一队天兵踏云而来,不待他们近前,阿悟沉着脸一扬袖,数百天兵碎作齑粉,风一拂,散得干净。 堕仙台畔,殷红染上阿棠的赤足,血液并非出自湮灭的天兵,而是阿悟。 他生就超脱尘外,极天际地,睥睨众生,如今却同世间他所鄙弃的任何生灵一般,会痛会流血会难过,他卑劣地使劲手段要得到他所求的一切,神失其性,唯纵己欲。 阿悟麻木地问:“为何?阿昭。” 他任由水晶球滚下堕仙台,随其一跃。 “疯子。”阿棠骂道。 …… “啧,孟婆那老不死的,为着哄骗你们喝她那绿糊糊堪比溲的毒汤,竟这般诋毁轮回殿!什么生不如死……罢了!待你亲历便知……” “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岂不正是生不如死么?久而久之,磋磨心魂,可比抽筋剔骨痛上千百倍!鸡兄与小妹妹当真想好了?” “殿主大人,孟婆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嘛……她熬的汤又腥又苦,卖相也不好……若是一日卖不出十万碗,阎王那儿也不好交代嘛……” “那也不能往咱轮回殿泼脏水啊!” 嘈杂的争执声渐渐飘远,消散在虚无之境。 祝好坠入黑灰之域,在此处,无声无息,无风无水,她的胸口空荡,不闻心跳,也无须呼吸。 她犹如化作一缕浅淡的气息,在不见边际的黑境中沉浮,始终不得出。 百年、千年……直至某日,一缕微光穿透永夜,照在她的身上。 睁眼之际,胸口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一柄长刃没入她的心窝,祝好下意识抬手捂住伤处,映入眼帘的却非姑娘家的纤手,而是一双粗糙、常年持剑的大手。 纷杂的私语声灌入耳畔,祝好浑浑噩噩听了个只言片语,抬眼时,猝不及防撞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手执长剑,扎在她的心口,而他的身后,高踞宝座上的少年笑得正恣意,“老师,刺深些,他呀,还未断气儿呢。” 袖里的匕首硌在祝好腕间,她亮出锋芒,朝他当胸刺去。 他眸底的温度,足以吞噬她来之不易的天光。 蕴他仙骨 第72节 世间重归永夜。 ----------------------- 作者有话说:六一快乐[哈哈大笑] 第82章 偏锋 祝好已在无边无沿的黑境中浮游了不知多少岁月,或许百年,或许千载,当她再度陷落无尽的黑灰之界,她的心湖已惊不起半点波澜。 不知又熬过了多少个无光的昼夜,朦胧间,断断续续的私语声飘入耳畔、时而清晰可闻,时而渺远如烟。 “你们说,少君为何还要将于将军带回来呢?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啊,更何况……是少君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将于将军……若教陛下知晓……” “正因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已死,少君才敢命人从乱葬岗里将于将军挖出来啊!” “于将军对大瀛赤胆忠心,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自新帝登基,朝堂上人人自危,纵有良策,谁又敢直言进谏?若是……若是翎王殿下尚在……” “嘘嘘嘘!慎言!谁知风斋里可有那乳臭未干的昏君眼线……” “撑花姐姐嘴上教我们噤声,自个儿倒是将乳臭未干的昏君喊得响亮……若真有眼线,那小儿皇帝头一个抓的便是撑花姐姐你。” “……” “咦?我怎的看见……于将军动了?” “有么?我瞧瞧……这不还好好躺着吗?就这姿势他都连躺三四日啦……再说了,于将军早在朝觐时,便中了钩吻之毒,必死无疑!少君那一剑为的是给于将军留个全尸罢……谁知从乱葬岗里挖出来,人还吐着气呢,唉,话虽如此,于将军眼下也不过是躺着等死罢……” “那个……我也瞧见了!我跟着响玉哥学过些拳脚,眼目尖得哩,断不会看错!” “哼,我看你们是吃了蕈子迷昏了眼……啊!于将军坐起来了!” 祝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张陌生的面容,有手里捏着湿帕的,有端药的,捧粥的……无不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她的脑中嗡嗡一片,只稍一挪动,额角便传来钝痛,胸口的剑伤更是撕扯着神经。 若剑锋再偏上半寸,祝好可以笃定,自己绝对得再晃过黄泉路,飘上三生石畔,行经望乡台,随着幢幢鬼影流入望不见首尾的奈何桥。 欸……等等! “……镜……镜子……” 沙哑如砾石相摩的嗓音完全不似往昔的自己,床畔围着的少年少女似得了赦令,七手八脚地去够台上的方镜。 方镜映出一张男相,左颊横亘一道陈年刀疤,眉峰如翘刃,斜飞入鬓,狭长的眸子却意外清亮,麦色的肌肤干燥浮皮,透着久经沙场的凌厉英气。 她一动左手,镜中人也随之抬手,她蹙眉,那人也拧起剑眉,她方一张口,身侧的一名少年手急眼快地塞了块花糕,镜中的男子也同样鼓着两腮咀嚼着糕点,嘴角沾上细碎的糖屑。 她为何……为何成了个男人?!还有!他谁啊! “我要见……我……”她猛咳了好一会儿,两腿一伸,仰倒在榻上,“我要见宋携青!” …… 一间敞阔却分外素净的居室内,宋携青半倚在窗,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一截缠在前胸的绷带,他转着青瓷茶盏,手执一卷墨迹未干、行文潦草的奏疏。 侍立在旁的少年偷眼望去,见他家少君面色仍透着病白,不由在心底将于殊咒骂了千百遍,少君为保他全尸,不惜剑走偏锋在御前做戏,他倒好!竟反捅少君一刀!这一刀虽教少君在昏君那洗脱了嫌疑,可他怎敢刺得那般深! 宋携青随手将过目的奏疏掷入竹笥,这些不过是他命人暗中誊抄的,并非真迹真疏,他轻啜半口清茶,问:“响玉,于将军醒了?” 名唤响玉的少年收敛周身戾气,乖顺颔首道:“醒嘛,是醒了,听撑花姐姐说……说是于将军……” 他点点脑子,“这儿不大清楚,嘶,也难怪,钩吻之毒本当无解,纵使少君施以奇珍妙药吊着于将军的命,原也是回天乏术罢,如今他能从阎王殿遁逃,反而邪乎!如此说来,脑子不清楚些倒也正常……少君您说是这么个理吧?于将军一醒便讨镜自照,一见镜里的自个儿,竟吓得两腿一蹬,仰倒在榻,哦,于将军成日里还嚷嚷着要见什么宋携青……” 响玉见自家英明神武、俊美无双的少君自新取的奏疏里抬眼,“他说见谁?” “宋携青。”响玉摊手道:“少君也不曾听闻此人的名讳吧?我也不曾呢……我想,定是于将军神智未醒空口捏造的!不若这宋携青便是当街的泼皮赖鬼!少君,我已命人去查了,暂不见苗头呢……” “不必查了。”宋携青截住话头,“今夜,我亲自会会他。” …… “我说,你们家的主子正是我要见的宋携青……是,他唤宋琅,可他表字携青啊……好好好,他不唤携青,也无表字……那我要见宋琅,见你们家主子,好么?好,我不直呼他的名讳,我要见你们少君,见当朝帝师可好?可允?” “将军……并非我们有意为难,只是少君是否愿见,还需少君的意思,消息已递至宋府,将军且再等等。” 撑花静立屋外,正欲再劝,忽见青石地上斜斜投落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她微微睁大眼,仰首望去,见着来人,撑花慌忙要跪,宋携青抬手止了她的礼,撑花会意,却不肯怠慢,深深一福身,才悄然退下。 “我想见你们家主子,竟这般难?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救了我,既如此,他必有所图,是想同我商议些什么?还是想从我这儿打探些什么?”祝好虚捂着伤处在里间来回踱步,“他究竟何时才肯露面?” 祝好的耐心近乎耗尽,她猛地转身,正打算夺门而出,房门却先她一步自外大敞。 院中拂落一地春,她措不及防,撞上一双无悲无喜、静若幽潭的眼。 “宋……” “放肆!少君名讳,岂容你直呼?” 祝好循声看去,一少年黑衣飒飒,高束马尾,正疾步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腰悬佩刀的亲卫。 不待祝好多言,宋携青已然掠过她步入内室,她不及反应,便莫名其妙地被那些个亲卫左右架着入内,踉跄着跪坐在地。 其人高坐上首,亲卫焚香奉茶,更有甚者在轻手轻脚地调整烛台的方位,不 论是香,抑或是茶,处处透着不露声色的讲究,上首之人面如冷霜,瞧也懒得瞧她一眼,周身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疏冷,祝好不由蹙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吗?那个她不为所知,百年前的宋携青。 宋携青略抬下颌,“坐。” 身后之人立时松开钳制,将祝好推上一侧的矮椅。 她还记得他,可反观宋携青,明显对她毫无印象……思及此,祝好垂眸,瞧着自己毛糙宽大、属于男人家的手掌,祝好茅塞顿开,哦,依她眼下的相貌,他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眼下是在百年前的瀛朝,宋携青认得她才有鬼吧! 偏生祝好不肯作罢,他凭什么又变作一副冷冰冰的疏离模样?凭什么在她跟前端架子?如此的他,祝好不喜。 “你……当真不识我?宋携青。” 祝好见那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抽,一双了无情绪的眼终于吝啬地扫向她。 作为朝臣,宋携青自然识得身经两朝的大将,可于殊为何言之古怪?活似他在外留了情,又负了人…… “我怎敢不识于将军?”他所言恭敬,却字字如冰,“两年前于将军随翎王远征庆地,两军大战在即,将军却与殿下不知所踪……” 历经千辛还乡,前脚刚踏入瀛都,后脚便被江稚的人拿下,一顶谋害宗亲、通敌叛国的罪名无端扣下,江稚问也不问,审也不审,便将翎王失踪的罪责全数往他身上推,朝堂之上,江稚判他个五马分尸之刑,宋携青不得已请命代劳,却在执剑相向时,偏锋一寸,险避心脉,虽则朝上百官皆知,于殊早在江稚传见时,宣称有负于大瀛,自行饮下钩吻…… “我非于殊。”祝好盯着他的一言一动,试探道:“我是……” “少君!我见此人当真病得不清!莫不是余毒未褪……”响玉煞有介事地道:“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祝好斜睨他一眼。 响玉年纪小,气血上涌打算同祝好争个鱼死网破,他正要撸起袖子强嘴,忽觉一道凌厉的眼风扫来,响玉顿时噤声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于将军,为何不说了?”宋携青的腔调难得有一丝起伏,“接着说,你是何人?” 祝好见他如此,心下一哂,存心吊着他,于是慢声慢气道:“回少君,我……我不敢说。” 宋携青:“何故?” 她哀哀一叹,只差垂泪,“我的身份说来荒唐,少君听了,不仅不信,反倒惹得少君气急攻心,届时少君保不齐将我打入地牢与硕鼠同眠,你如今脾性还不好,这般冷心冷性冷言冷语冷……若是少君听后一个不悦……我怕是得血溅当场!故而我不敢说,我犯怵。” “……”宋携青冷笑,“那你可知,这般同我说道,也会教我不悦?” ----------------------- 作者有话说:翩翩的这幅身体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自己的身体哒 响玉:“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内心:诶等等……我的确是死了,也的确当过鬼魂……既如此,不正是夺了于将军的肉身作容器?这小小子说得不错,于将军的确是……遭鬼附身夺舍了[害怕] 第83章 妻子 屋内静得可闻针落,响玉倚在凭几旁,眉尖轻挑,朝祝好递去一抹含着讥诮的笑。 宋携青淡淡一扫二人,修长的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叩,“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本官允你不入地牢、不伴硕鼠、不赴黄泉。”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刀伤,祝好颇为虚心地道:“我都听见了,今上疑你与翎王旧党暗通款曲对不对?而于将军,’我‘正是翎王的人,如何?这一刀,可替你解了困局?他不当疑你了吧?” 他轻嗤,“嗯,困局是解了,陛下不疑了,我也险些被你捅死。” 祝好摸摸鼻,她的确是想为他解难,虽说……也少不得报复的目的在,当刀刃没入宋携青的胸膛时,颇有些解气的滋味。 宋携青眼底的倦色渐浓,他无心同她如此虚耗,单枪直入道:“你若非于殊,又是何人?” 他倒要看看,眼前之人能编出怎样的天花乱坠来。 “你当真不会将我下狱同硕鼠为伴?不会送我上黄泉?”她故作可怜见地低低道:“别看我眼下是个男身,可我……可我来自百年之后,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满室寂静,宛若铜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也为之沉凝在半空。 电光火石间,破空之音乍起,祝好只见宋携青幽娴地一拂袖,一道寒芒隐约在他袖间一晃,下一瞬,一柄匕首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她的面门而来。 正是那柄在朝堂上、百官前,没入他胸口的匕首,他竟这般急着报复她?他宋携青,百年前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瑕疵必报之人! 她的脑中一霎皆空,更遑论避开。 祝好本能地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至,有的只是一二窸窣声,祝好紧捂着脸,试探着半睁开一只眼,她高高在上的前夫不知何时已半蹲在她身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柄匕首。 方才刀锋距此人的咽喉不过寸许,他却不躲不避,也未见格挡,如此,哪像一位久经沙场的悍将? 宋携青的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翎王在何处?你身上的钩吻并非自请饮下的吧?可是江稚的手笔?还有……依你方入监牢时的着装……是自庆地而回?你失踪的三年里,在庆国为质?受庆人掣肘?翎王也如此么?庆人又为何在无一纸手书,无任何索求下放你回瀛都?于将军?” 他一连串地道不见停,祝好直觉晕头转向,什么翎王踪迹?她如今在半生不熟的瀛朝,莫说翎王,她连王八都不知在何处!至于江稚,不就是瀛朝的亡国之君明慈帝么?除却江稚,什么庆人掣肘,什么庆国为质,什么手书索求,后世的史籍上并无载记,既如此,她一个百年后的来客,又怎会知晓? 祝好仰面,她直言道:“我不知。” “你不知?”宋携青眈着她,一字一顿地道:“郎中言之,于将军颅脑无伤,亦无失忆之症,三年间,于将军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于将军当我是三岁稚童?任你糊弄?” 祝好静默地望着宋携青,方才的匕首并未真正地伤着她,想来他并非真想取她的性命,因着二人六十余年的夫妻情分,纵使他此刻全然不记得,可她心底仍存着几分有恃无恐的笃定,即便眼前人如今待她冷言寡语,眉目寒霜,祝好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意。 她隐隐觉得,不论是何时的他,只要他是宋携青,便不会伤她分毫。 “我说了,我并非于殊将军,我是……”祝好平静道:“你的妻……” 蕴他仙骨 第73节 “出去。” 祝好抬眼,对上那人似怒似疑的目光,她一声不吭,起身欲离,忽闻身后的前夫不咸不淡地道:“我请于将军走了?响玉,带亲卫先退下。” 响玉方才憋笑憋得闹肚子,如今 却是全无笑意,他怔忡片刻,迟疑地一指自个儿,“少君……是让我们走?” 他又指了指祝好,瞠目咋舌道:“只留他一人?” 宋携青皱眉,扫去一眼,“还需我重复?” 响玉一哽:“……不、不用了。” 祝好见一干人灰溜溜、抽抽噎噎地走了,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掩上房门。 宋携青敛眸,他起身,洁净的月白衣袂在地砖上一拂而过,他在室内踱步徘徊,祝好被他绕得目眩头晕,正欲开腔,忽听他道:“我非断袖。” 他已数不清这间居室是第几回陷入死寂,祝好“扑哧”一笑,“我自然知晓……何况,我本就并非男子,我都说了,我不是于将军,这具躯壳非我所有,我……来自百年之后,我是女子。” 祝好莞尔,补了句:“还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 宋携青闻言上下一扫祝好,却在转瞬间别过眼。 他当真是疯了,从一步入此屋,一对上此人,他便疯得不轻。 响玉言之有理,他太过纵容此人,眼前人自他入门张口闭口尽是鬼话,无需他细想便知是在胡诌乱扯,可他竟……竟鬼使神差地将此人留下了,更荒谬的是,当此人自称是他百年之后的妻子时,他一闪念间,并非斥责、触怒,而是急于澄清,自己并无断袖之癖。 为何?为何会如此? 再譬如眼下,此人身形魁伟,眉目硬朗,分明是个男子,却偏说自己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宋携青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能从他身上恍惚瞧出个窈窕之姿、月貌花容的姑娘来。 更令宋携青意乱心麻的是,他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想听此人继续说下去,宋携青无由来地觉得此人接下来所言必定口出惊人,这才事先屏退响玉一众。 “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如何证明……你是我百年之后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仅祝好一愣,方连宋携青自己也愣在原地,面色沉凝。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宋携青强作神闲气定的模样,重新坐回上首,他意态闲雅地品茗拨香,可茶是呛着的,香是拨得四散的。 祝好将他的一行一举尽收眼底,她唇角扬起,盈盈一笑道:“我有铁证。” 宋携青执盏的手一顿,他望向祝好,眼底泛起一丝荒谬的冷意,究竟是谁疯了?她如何作证?还……言之凿凿地道是铁证?真当他是三岁稚童么? “你瞧,他们都不知你的表字。”她眸中带着几分狡黠地道:“可你同于将军的交情,应当不至于互换表字吧?” 宋携青神色自若,他淡淡道:“他们不知,不见得大瀛无一人能知。” 话虽如此,宋携青的心底却掀起一波微澜,他的表字,除却双亲与他,大瀛乃至世间确无第四人知晓,除非…… 他眸色微沉,面上不露半分端倪。 “你嗜甜,喜栗子糕。” “我厌甜。”宋携青冷声打断,他紧绷的心弦却略略一松,“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若是个姑娘家言之是我百年后的妻,总比你一个男人可信些,噢,不过……百年之后?于将军,你是在痴人说梦么?” 祝好挑眉,他不喜甜?可她每一回蒸的甜糕、烙的栗子饼,他都很喜欢啊……难不成是百年之后换口味了? “更何况,我对栗子有敏症。” 祝好面露讶异,随即觉着有些好笑。 他竟迁就了她这么多年么。 虽则百年之后的宋携青已成神祇,不至于再因栗子害敏,可心底总该是不喜的吧? 原来,他压根不喜甜,也不喜栗子。 瞧瞧,他眼下如释重负的模样,眼底透着显见的得意与松弛,他准是为着这么个漏洞长舒一气,愈发地不信她了。 祝好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悦,面上仍挂着一副笑貌,她的语调平之又平,宛如在平铺直叙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少君胯上的灰青色扁圆胎记,可还安好?” 言罢,上首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声,祝好轻笑,再添一句:“少君,你左肩上的牙印子应当也在吧?哦,以及,背上的抓痕……” 宋携青:“……” 他如今与□□着身子,无一遮掩地立在她眼前供其人观赏有何区别?表字尚可解释,可他身上的痕迹,她从何得知?连同胯上的胎记……色形竟无一错漏。 宋携青生就带着左肩上的齿痕、背上的抓伤,双亲唯恐旁人视他为不详,从不与人说道,他自己亦觉古怪,多年来却不曾参透其中的玄妙。 他尚未娶妻,亦无姬妾,除却双亲,再无人能知他身上的痕迹。 茶盏在他手中微微发颤,热和的茶汤溅在宋携青的手背,他浑然不觉,宋携青缓步走下首座,在祝好跟前站定。 她先前便觉古怪,宋携青既已成神,为何连这么点儿痕迹也消不去……直至她偶然问及池荇,方才得知,竟是宋携青存心留着的,他可真是…… 且池荇言道,永生永世,不论前世后世,轮回往复,只要他是宋携青,此痕便长生不灭。 “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嗓音淡得辨不出喜怒,祝好一时竟拿不准他可是动了怒。 祝好两眉一弯,“我敢言,少君敢听吗?” 笑话,他二十余年来守身如玉的身子都教她窥透了,还有何事能惊着他?宋携青的嘴角牵起一抹讥笑,他倒是想看看,她还能吐出什么惊世骇闻。 他微扬下颌,示意她继续。 祝好得了令,先是意味深长地掩唇一笑,她端端正正地敛衽而立,面上恭谨得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偏偏以如此板正的仪态口吐淫言,“我若道出少君偏爱何种姿势,喜欢怎样亲吻人,解人衣带时先抚哪处的玉扣,偏好在何地行云雨之事,一回几时……我若一一道来,少君可愿信?” 祝好见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方才的娴雅矜贵在此刻荡然无存,纵使在朝堂上人人尊称他一声帝师,可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宋携青的耳根早已烧红,他拂袖隔开祝好戏谑玩味的视线。 他缄默半晌,抬眼扫她一记,道:“你确定……要用现在这副模样同我道这些旖旎事?” 她浑不在意眼下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反倒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少君左肩上的齿痕是我咬的,背上的红痕也是我抓的。”祝好有意压低嗓音道:“少君可知是何故?因为……我们二人拜过天地,你个色心大发的登徒子,唬我赏花观月,转身却将我堵在船上……你哄我亲你,你解我衣裙,你将我……” “……先不说这些了。” 宋携青的嗓音里透着一丝狼狈,他别过眼,喉结微滚,生硬地将话锋一转道:“所以,你当真不知翎王的下落?半点线索也无?” 祝好点点头。 她明晃晃地瞧见此人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他的声线陡然冷厉:“既如此,那么,你于我而言……已是无用,来人!将她押入地牢,与硕鼠为伴……” 话音未落,祝好猛地朝他扑去,宋携青侧身一避,她捂着险些崩裂的伤口急促地大喘,祝好忙道:“慢着!我来自百年之后,除了你我之间的纠葛,瀛朝尚未发生的风云我也略知一二……少君可愿听?” 他本该拒绝,本该将这个满口荒唐、乱他心曲的骗子打入阴冷的地牢,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譬如?” 祝好见 他肯松口,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可那气还未一顺到底,响玉便带着亲卫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祝好浑身一僵,分明顶着一副男子的身躯,眼下却如一只受惊的猫儿缩在宋携青身后,他垂眸一瞥,竟恍惚窥出个猫腰躲难的纤弱女子。 “宋携青,你、你命他们先出去……”她眨眨眼,“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她竟这般畏怕?方才的熊心豹子胆呢?宋携青意味不明地一笑,既如此,他偏要教她尝尝在地牢里遭鼠群环绕的滋味……偏要听她哭喊着认错求饶,将方才不顾他死活的淫言秽语一一收回。 “出去。” 甫一开口,却是对着响玉一众。 他大抵是真病了。 又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顺了她的意。 …… 风斋静卧在城外的一座小峰上,是先帝亲赐的别院,与京都宋府遥遥相对,往返需得半日光景,宋携青因在朝上受于殊一刀,江稚特意恩准宋携青修养一两月,这倒也合江稚的意,正好借机将朝堂搅得一通浑水,顺便拔除几个老顽固,权当解闷取乐。 宋携青负伤在身,懒得多作折腾,命三两亲卫在门外守着祝好,实则形同软禁,待安置妥当,他便直往青松居。 洗漱罢,他传医士入内,响玉恰好撞见,他急得直跳脚,“于殊那厮伤着少君你了?!哼!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宋携青以手叩额,“与她无关,响玉,你先退下。” 且不论此人是真于殊还是假于殊,如今她失却一身功底,就算是她在假意作戏,即便真要交手,他也未必落得下风,更何况……眼下那具躯壳里,栖居的不过是个弱质女子? 宋携青蓦地怔住。 他当真是疯了,竟没头没脑地轻信她的鬼话?竟将一大男人看作纤弱的女子?宋携青强自收敛心神,将响玉撵出居外,急召医士望诊。 老医士几番诊脉,再施以银针,末了,捋着一撮花白的胡须疑道:“宋大人……除却刃伤所致的气血亏虚,老夫委实诊不出旁的症候了……至于您说的神思恍惚、幻视幻听,更是无从谈起啊,老夫观大人精神气极佳,目不混沌,亮得嘞,大人应答如流,绝不至于与失心疯扯上干系……宋大人富于春秋,切勿多思啊。” 宋携青静默少时,接连召来数位名医,所得诊断竟如出一辙。 他倦极,和衣枕在榻上,宋携青因祝好的惊世骇言搅得心绪翻涌,眼下一静,更是烦闷难解,原以为此夜难眠,谁知困意竟似排山倒海般压来,宋携青只一转眼便沉入黑甜。 他入得一场缥缈梦境,梦里,他高踞镶金嵌银的八抬步辇,身受百姓香火的供奉,亦有不少人躲在暗处唾骂他。 忽地,有物破空而来,正落宋携青的怀中。 他垂首,竟是个缀着银铃的绣球。 宋携青闻声朝高阁望去—— 楼阁之上,但见女子红衣摇曳,鬓间珠花轻颤,朝阳煦煦,春风融融,无不偏爱于她,她似九霄仙娥,教他再难移开眼。 宋携青妄想触及她,甫一迈步,却一个踉跄栽倒,一眨眼间,他竟化作个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郎。 明月如昼,他捧卷独坐圆几,忽闻草木深处有人轻唤。 “宋琅!宋携青!宋携青!宋琅!宋携青!” 她好吵啊……可他却忍不住倾耳细听。 此时此景与绣球不同,并非虚幻的梦境,而是他年少时真切经历的往事,只是当他回首望去,月下空庭寂寂,树影婆娑间,不见人影。 冠礼之日,久已和离的双亲难得聚在一处,为他商议表字,宋携青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双亲暂拟的籍册,忽而淡淡道:“唤携青吧。” 母亲柔声问他:“可有出处?” “没有。”他垂眸,“只是觉着我本该唤此字。” 冥冥之中,少年笃定自己合该以此二字称作表字,经年累月,他从未将真心交付于人,亦无人以表字相称,除却双亲,世间再无人唤过。 若非得论及除却双亲的第三人…… 那么,便是藏身在萋萋草木间,他只闻其声、未见其容的女子罢。 ----------------------- 作者有话说:翩翩:已默认是前夫。 小宋:我宁愿我是真病了。 所以名字形成了闭环[哈哈大笑] 蕴他仙骨 第74节 第84章 落险 宋携青近来虽常居风斋,却再未踏足暂置祝好的居所。 响玉原以为自家少君早将从乱葬岗中挖出、成日里瞎说八道的将军抛之脑后了,直至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函送入风斋,只见自家少君眉峰一扬,承着将明的天色闲步朝“于将军”的居处去了。 彼时的祝好已在房中静候多日,半月如同鸟困樊笼的日子里,虽不得出入,外头守值的侍从倒也愿教她讨些无足轻重的趣儿,例如要些时新的话本子啦,竹笼里相斗的蛐蛐啦,或是召三两看守同她推牌九解闷…… 至于膳食,虽无酒肉之奢,倒也清雅适口。 哦,风斋还有五六位年岁尚青的少年少女,相比起来,另有一位年长些的温婉女子更教人着意,此人名唤撑花,她的模样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雅致清气,撑花待祝好尤为仔细,祝好曾试着探问她的来历身份,却无人能知,只道是与另几位无家可归的少年少女一般,是少君从外头捡回的可怜人。 祝好不置可否,她瞧着已有花信之年,纵使无家可归,在外谋生亦非难事,如今却藏身在京城之外的风斋,想必同自己一般,有着不便示人的身份。 正思量间,撑花恰好提着食篮步入居室,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掩上,转而将食篮里的时令鲜果一一搁在几案,素手纤纤,唯有指尖缀着大小不一的泡状厚茧,祝好莫名觉着眼熟,一时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待摆置妥当,撑花盈盈朝祝好一拜,“将军安。” 祝好架不住,只好有样学样地道:“我如今不过是个活死人,哪当得起什么将军之称?撑花姑娘行如此大礼,反教于某不安。”她一顿,意有所指地添上一句:“何况,我与姑娘,原是一类人,不是么?既如此,何有贵贱高下。” 撑花闻言,眸色微凝,她细细咂摸祝好的尾话,仰首时,面上仍是一贯的温婉,“将军此言何意?” 祝好将她瞬息间起伏的神色尽收眼底,试探道:“撑花姑娘,我们见过的。” 此言一出,撑花持壶的手不受控地一颤,竟险些打翻案上的茶盏,她本是想为祝好斟茶,如今却是不倒了,撑花缓缓直起身,眉眼间褪去柔和,“撑花愚钝,还请将军明示。” 窗外的野蔷薇攀上矮栏,在软风中摇曳,秾艳灼灼间几缕幽香四散,拂淡屋内的弩张之气。 “吱呀”一声,屋门自外大敞,二人纷纷转眼。 来人一身竹色圆领袍,立于门槛处,清贵如润玉,他抬眼,正对上祝好的视线。 祝好歪头,冲他绽开一笑,没头没尾地道:“如何?可应我所料?” 撑花不等宋携青应声,便已垂眸敛袖,提着食篮无声退下。 待屋门再度合上,宋携青方才淡淡道:“她的父亲在新帝登基时曾力谏陛下倾国搜寻翎王的下落,不过一月,陛下安了个莫须有的罪责,满门抄斩。” 祝好疑道:“满门抄斩?可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倾尽家财,买通狱卒,或是打点御前,保下一个在陛下眼中可有可无的弱质女流,并非难事。” “哦。”祝好似笑非笑,“所以,少君便是所谓的得利之人?” 宋携青不闪不避,坦然道:“是。” 祝好未承想自己半是玩笑的试探竟一语成谶,她怔忡片刻问道:“为何?” “为何?”他仿佛闻见什么趣事,微微一挑眉,世间的利益往还,何须什么大义凛然的缘由?他与蝇营狗苟的官吏无甚不同……宋携青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地道:“因为,我缺钱。” 祝好:…… “言归正传。”宋携青踱至窗前,投落斑驳的光影,“你当知我今日是因何而来。” “达拉与边境诸部小国的确在近日频扰瀛国疆界,轻则劫掠牲畜粮秣,重则俘虏瀛民充作奴役,如此阵仗,倒像是要给大瀛一个下马威。”宋携青的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过这些,即便你不曾事先告知,以大瀛眼下与诸部小国的情势,并不难猜。” 他笑笑:“或早或晚而已。” “少君既然信不过我,还来作什么?拿我当消遣么?还是看我的 笑话?”祝好的视线掠过他浅浅皱起的眉宇问:“今日是嘉瑞几年?几月初几?” 她稍加解释道:“骤穿异世不说,我还被少君困在此处不知年月,原先的预言,自然只能说得含混笼统。” 宋携青拂衣落座,有意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一双眼却实打实地落在她的身上,“嘉瑞三年,六月廿二。” 言罢,他便见男儿身偏称自己是个姑娘家的大骗子眼中神采扑闪,此人撑案而起,道:“我要去青楼。” 宋携青闻言一顿,上下扫她一眼,半带揶揄地道:“你不是同我说,你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姿容绝佳的丽人。” “今日必有大变。”祝好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此事你绝不知,我却知晓,少君就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还是……少君怕了?” 他本应拂袖离去,却鬼使神差地轻嗤一声,“我怕什么。” …… 此楼正是大凡意义上的青楼,楼主却连个雅致些的名头也懒得取,竟直白地唤作青楼二字……虽是一目见然,但,未免太过粗鄙,有失风流韵致。 祝好如今顶着的皮囊,是月前在朝野之上死于帝师剑下的逃将于殊,好在于将军“生前”本就深居简出,再加上三年杳无音讯,又是秘密押解入宫,是以,城中的百姓之流自然无缘得见其真容,祝好倒也不必悬心身份败露。 楼外纱灯次第亮起,途径之人隔着轻薄的纱窗便可依稀瞧见内里的春色,楼内羽纱垂垂,有风过,吹得轻纱如烟袅袅,处处透着旖旎风情,二人的气宇姿容衣着皆不俗,甫一踏入这红粉青楼,便引得满楼红袖招,尤其是宋携青,天生一副玉质金相的好样貌,顷刻间,一众袅袅婷婷的美人纷纷上前。 祝好不动声色地避开涌近的温香软玉,非是不解风情,而是她平白占上人家的身子已是不该,若于将军已有家室,她顶着人家的身子偎香倚玉未免太过荒唐,思及此,祝好更是刻意与好姐姐好妹妹们保持着几步间距。 她这方又打发了些莺莺燕燕,转身去寻宋携青。 见他身侧亦是清净,祝好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穿过满堂花粉脂香,直上二楼雅间,为掩人耳目,还是传唤了几个吹拉曲子的姑娘在屏风后弄竹弹丝,毕竟,谁家好人上青楼却不行风月事?如此,反倒教人生疑。 时近昏昏,俩人皆未用膳,便随意点了几碟小菜果腹,见时辰耗得差不多了,宋携青挥袖屏退奏乐的姑娘们。 祝好的箸夹拈着一片酱色的香笋往嘴里塞,她鼓着腮帮子,就着窗外的月夜道:“史载嘉瑞三年六月廿二夜,李、文二位大人为惑耳目,身在青楼密谋废立之事,偏教巡查的御史撞破,待御史领着一干官兵前来围剿,二位大人却已横陈雅间,两位大人的颈间勒有紫痕,衣襟半敞沾着嫣红的唇脂,满室皆是女子的脂粉香,刑部缉查数月,不得破。” 她语气淡漠,眼底深处却已惊涛骇浪,“后世众说纷纭,有谓之醉死温柔乡的,有谓之遭仇家暗害的……亦不乏称之,陛下再如何糊涂,那也是大瀛的君主,更何况陛下年少,正是亟待两位大人匡扶社稷之时,二位却行如此大逆……是以,百年之后的史册上,二位大人半是舍生取义的豪杰,半是风流丧志的乱臣贼子。” “此二人的境况倒像极了……”她倏而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宋携青对上祝好惊波未平的眼,问:“像什么?” “如同百年之后史笔如刀下的你。” 宋携青敛色不语,只当她又想编些昏话炸他。 “对了,你尚不知我的名吧?”祝好忽然倾身向前,耐着性子将后半句咽回肚里,眼底漾着狡黠的笑:“宋携青,你想知道么?” 他缄默不语,满室寂然间,唯闻远处游来时断时续的丝竹之音,宋携青望她一眼,原以为此人会如往常一般迫不及待地和盘托出,却不想此次竟真能沉住气,他干咳一声,只好道:“你想说便说。” 总得知个称谓,方好在人前唤她,虽则眼下她分明是个男儿身,没准儿她正是于殊,只不过在他跟前装疯卖傻,此番自报家门,多半又是信口胡诌的小伎俩…… “什么叫我想说便说?若你不想听,纵使我道尽千言,又有什么意思?”祝好眨眨眼,托着腮道:“宋携青,你得告诉我,你想听么?” 他当然不想听,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成了:“想。” 他当真是疯了,远比她还疯。 “我名祝翩翩,宋携青,你只需唤我翩翩。”言罢,她却絮絮叨叨地如冒豆子一般不见停,“我生在百年之后的成国,家居淮城,家中只我与父亲,母亲早年因我……死于产厄,我们一家皆是良民,算是商户,以织造裁衣为营生,待双亲离去,我便接手家中的布衣两坊……宋携青,我还是淮城鼎鼎有名、绣技冠绝的小娘子呢,闲时我喜爱莳花弄草,喜爱糖食,也喜爱……” “聒噪……我何时问你这些了?”宋携青冷声打断,却因祝好提及淮城多看了她一眼。 哈,他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渣滓!百年后是谁日日抱着她呜呜咽咽翩翩翩翩地唤不见停?如今呢?倒是端起架子来了! “罢了,我现下懒得同你吵嘴,何况这会儿同你闹气,你也不见得再会让着我……”祝好闷声闷气,直起身道:“走吧。” 宋携青闻言仍端坐在原位,神色不动道:“走?” 祝好只觉莫名其妙,“我们不走,莫非还要在此间待至天明?那李、文二位大人的性命,你救是不救了?” “于将军,我何曾应允救李、文二人?” 此言一落,雅间内寂静无声,她穿越百年而来,唯一能做的,便是试图抹去史笔上已书的惨剧不是么?可他……他若当真一点儿也不信她,为何随她而来?既随她前来,又为何作壁上观? “你为何不救李、文二人?” “应当是我问你,我为何要救?”宋携青逆转酒盏,笑问:“他们二人与我有何干系呢?” “他们二人是为民请命的良臣,为肃清朝纲,扳倒昏君方在此楼密谋,如今你我既知他二人危在旦夕,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救?” “朝廷命官说不上。”徒有其名的刍狗而已,他一哂,“我且问你,我是何人的臣?何人的师?大瀛的君主,如今又唤何人作老师?” 她不难品出他的弦外之音,祝好心下生冷道:“你竟也以为……他们二人不过是犯上作乱的逆臣?不足以相救?” “我从不染指朝政,听得看得探得,除此之外,却不横加干涉。”宋携青沉声道:“除却一朝帝师,我更是淮城的少君,他日的城主,李、文二人死了也就死了,于君有利,于城无害,你且说说,我为何要蹚这浑水?” 他字字诛心、句句在理,祝好的确寻不得半句辩驳,她亦知,宋携青所言于他并无错处,可眼前对坐着的精于算计的权臣,当真是百年之后的宋携青么?百年之后的他,亦是如此想的么?莫非史册载记不虚,他宋琅,弃淮地,入瀛朝,果真只为作个谄媚逢迎的奸佞之臣? 宋携青攥在酒盏上的五指隐隐收紧,指节泛白,她眼下的这副 神情是何意?失望?鄙夷?嫌恶?对他? 祝好扶在雕花门沿,“你不去,我去。” “我不准你……” “宋大人宋少君他日的城主大人,你是我的谁?你凭何不准?” “……” 她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语落罢,便已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回廊深处。 早知如此,当日在朝堂上应再刺深一寸,省得她伤势痊愈,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 宋携青当下已有猜断,可她撞上的若是巡查御史…… 他一揉眉心,不应带她出门的,宋携青起身,如今倒好,竟得在青楼寻人…… 无由来的烦躁。 …… 青楼可谓是瀛都首屈一指的风月场,虽知李、文二人命丧于此楼雅间,奈何史册上所载不过寥寥几语,祝好放眼一望,但见游廊曲折、雅间近百,要想寻人谈何容易? 话又说回来,祝好虽顶着一副强悍的身躯,却不通半点武艺,眼下无头苍蝇似地晃悠,莫说遇上歹人,纵使真教她撞见二位大人,她又能如何?难不成扯着嗓子干喊“快逃”么? 祝好走得乏了,也懒得费心应付那些貌美标致的女娘们,她索性缩在侧廊暗处,环膝而坐,青砖沁凉,贴着夏衫直往人骨子里钻。 眼下心火烧得近灭了,祝好稍稍冷静,方知自己太甚莽撞,一离宋携青,她孤身一人在异朝异国与离巢的雏鸟有何不同?偏生他如今非是神祇,无法掐着她的行迹,也无法在瞬息间闪至她的身侧……若她自个儿遇险倒也罢,若因此牵累他…… 吃一蛰长一智,祝好在臂上一掐,经此一遭,她得长个记性,下回务要沉住气。 她那前夫不是谓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么?不愧是钻营权势的大奸臣!她下回便是磨破嘴皮子,也要以利相诱,教他不得不从! 祝好拾掇好心绪,打算折回寻宋携青,却听前头传来紧促偏又虚浮的步履声,祝好听得来人三两句醉语。 “嗳……那、那两个逆臣的屋子给本官盯盯盯紧了……若放跑半个,便是谋逆同党!你可听得!?待我遣官卒围剿……哼,今日的花酒倒是没白喝!待我面圣……面圣请功……” 祝好浑身一僵,可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她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地回溯至有宋携青存在的朝代,使得她得以改变史笔书就的行迹。 方才踉跄着醉步而过的,想来便是史册中所载的巡查御史了,他既在此处高声部署,说明此地离李、文二人的雅间尚有些距离,既是刚下的令,青楼定然未及调派人手把门,否则……李、文二人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下被活活勒毙? 待步履声渐远,祝好方从逼仄的廊角内转出,霎那间,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香再度将她裹挟其中,熏得人目眩头晕。 祝好步步循着御史的来路,待她行至一处,离廊角已有些距离,她驻足凝神,确定四下无人,方才细细打量起周围。 一间间叩门自然不可取,不仅太过招摇,若遇变故,更是难以脱身…… 蕴他仙骨 第75节 她低头一闻衣袖襟前无意间沾染的酒气,忽生一计——不若佯装醉态叩门? 可祝好转念一想,若真是误打误撞地寻见李、文二人倒也罢了,若是……她撞见的是二人的尸身呢?更甚者,若那行凶之人仍在屋内……届时,不论她是真醉假醉,都得一同上西天。 不值当,祝好想。 她虽有救人之心,却也不愿平白将来之不易的性命搭进去,只揣着能救则救,不能救便作罢的念头……果然,独自行事终究不妥,当紧的关头少不得需人搭帮,不论其人是宋携青与否。 祝好正待抽身离去,斜里一扇雕花木门轰然洞开,只一吐息,一股子浓烈的酒菜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祝好转身,恰自大敞的门扉间,将雅间内的一应尽收眼底。 只消一眼,祝好瞳孔惊颤,四肢百骸如浸冷霜,她只想逃,方才脑子里盘算的什么三十六计什么侠胆义气,连及穿越到此朝以来的自命不凡通通在此刻碾作齑粉。 雅间之内,轻纱半掩的女子怀抱琵琶款款而出,她手拈一方锦帕,正仔细擦拭琴弦上沾染的猩红,虽掩着半张芙蓉面,却难掩一身好姿色,青丝半绾,斜簪的步摇旁及腰间的银铃随莲步而摇曳,金玉撞在一处,脆声不绝。 雅间内血渍斑驳,两位鬓发生白的老者横陈于地,脖颈间的紫红勒痕触目惊心,而女子怀里的琵琶正巧断了一根弦。 祝好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步,循着远处笙歌渐起的方位缓缓退去。 所谓雅间,端得正是“雅”字,往来宾客多有限制,寻常的乐妓歌姬更是不得擅入,是以,雅间之外的游廊并不见多少来人,眼下她唯有混入灯火辉煌、人多眼杂之地,方能觅得一线生机。 女子已拭净琴弦上沾染的的血渍,奈何周身萦绕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于将军,你是一人独来么?你是……打算行去何地呢?听闻于将军武功尽失?既如此,怎敢脱离少君的庇护独闯此楼?于将军是为着什么而来呢?莫非……我的阴私真教你知晓了?”女子抬眼,玉面上虚掩的轻纱垂落,露出一张算得熟悉的面容,只听她继续道:“于将军,为何灌下钩吻之毒,却未能要你的性命?” 此时此刻,祝好总算忆起曾在何处见过形似撑花指尖的茧子,常年拨弄琵琶的玉沙指尖与撑花如出一辙,观此茧的厚度,想必琴艺不俗,可常居风斋的撑花,竟也习得如此琴技么? “咦?何人敢妄传本将军武功尽失?还有,撑花姑娘,我非一人前来,本将军此番正是与少君同往,再且,青楼而已,左不过是个烟花之地,本将军又为何不敢独来?难不成……此处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万千思绪在祝好的心头翻涌成浪,她故作平静,如闲家常一般地道:“本将军倒是不知……撑花姑娘好一个深藏不露,竟会弹奏琵琶么?你……” 祝好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地上已气绝的二位老者,她不着痕迹地连连却步,口中不忘试探道:“雅间里的二位可是少君交与你处置的?撑花姑娘尚不知少君在何处吧?不如……本将军带撑花姑娘前去见少君?” “少君?”撑花忽而掩唇轻笑,她翘着染有蔻丹的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悦的琵琶之音在眼下血气弥漫的回廊却显得万分诡谲,撑花微微一笑,反问:“于将军,我何时说过……我是宋琅的人了?” ----------------------- 作者有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秦佚名 第85章 暗涌 巍峨的宫殿内,白玉铺就的地砖明光锃亮,高耸的金柱上盘踞着麟爪张扬的飞龙,藻井层层叠叠盘旋至殿顶,方圆相间的彩绘游走着蟠龙纹饰,无不奕奕欲生,明红嵌金织毯自殿门直铺入玉阶,举目所见,尽是雕阑玉砌,金碧相辉。 精金打造的御座之上,闲倚着位素衫少年,极尽的粹白雪衫倒与满殿华彩格格不入,少年的眼底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偏生唇角溢笑,只是笑意一向只露于其表,反倒透着几分森然。 正是大瀛的当朝天子,江稚。 江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间一枚玉戒,他难辨喜怒地道:“上官小姐,你杀了李铉、文歺两位大人?” “上官”一姓,早在她族人倾覆之际便一齐湮灭了,她乍一听,心弦不由绷紧,面上却强捺着不露分毫。 撑花跪在下首,闻言深深一叩,光洁的前额不分轻重地磕在白玉砖上,殷红的血珠自额角滚落,打在宫人们擦拭得光可鉴人的砖面,一眼望去,如在清白的雪原上绽开的一瓣红梅。 “回陛下,是李铉、文昶。” 上首之人沉默片刻,挠挠头 道:“哦,这样。” 即位三载,朝中大臣他只粗浅记着个官衔,若朝上百官个个记名,是想教他累死吗?老师记着便成。 江稚无所谓道:“不过死人嘛,名姓倒也可有可无……朕瞧着文歺此名甚好,往后文大人便只称文歺,撑花,你也唤他作文歺,可明了?传旨下去,命文家治丧时,碑文上也只准刻文歺二字,若胆敢刻文昶……” “哈哈哈哈哈……”御座之上,江稚忽而大笑,好半晌,他才堪堪止住,腔调里却犹有未尽的笑意,“你尚未答朕呢,何故杀他们?” 撑花缓缓抬首,倒是未看江稚,而是不着痕迹地一掠御座两侧肃立的四名飞龙卫。 她复又低头,额抵在坠着血渍的白玉砖上,“回陛下,李铉、文歺二位大人,本就该死。” 江稚支着下巴,倾身向前,“那么,你同朕好好说道说道,他二人该死在何处?” “陛下应已自御史处知晓,李、文二人在青楼私议朝政,不只如此,竟妄图拥立先皇旁嗣取而代之,奴一时激愤……” “待朕寻个由头,将余下几个不成器的、成器的手足通通杀了,自然也就断了这些乱臣贼子的念想。”他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道:“你倒是体贴,教朕亲自审问的机会都省了。” 话中的机锋,显而易见。 大殿之内,一时寂然,唯有更漏声声,撑花仰头,毕恭毕敬道:“陛下,奴有事需奏,望陛下舍耳一听。” 江稚不言,只从跪伏在踏跺一侧的宫娥手中拈起一颗剥好的冰镇荔枝,但见果肉莹白如玉,圆润饱满,与他自幼啃噬的指盖形成对比。 撑花知其意,不再拐弯抹角,随着又一叩首,她言道:“奴在帝师的风斋见着于殊了。” 江稚的五指骤缩,荔枝晶莹的汁液顺着指缝而下,他慵懒地偏过头,唇角一弯,笑言:“朕前日才命人去乱葬岗掘人呢,于将军……倒是寻着了,更何况,钩吻之毒,可是朕亲眼瞧着你灌入他肚里的。” “陛下圣明,许是奴眼拙,错认了人。”撑花拭去额间行将渗入眼内的血渍,她微微一笑道:“若陛下无他事吩咐,奴便先行告退了?还是……奴得为李、文二位大人抵命。” 江稚并不答此问,而是另道:“哦,可于将军的那张脸已然溃烂难辨,只衣饰身量对上了。” “人在何处?”少年帝王饶有兴趣地问。 “候在殿外。” “宣。” 不过片刻,形容狼狈的身影遭宫卫半拖半拽地押上殿来,此人一头蓬发结如乱草,隔得远了,并不能教人瞧清面貌,衣上如在泥里滚过,一路拖来,在本是明光无瑕的白玉砖上染上灰黑。 “上官小姐,对朕的老师,可真是恨之入骨啊。”江稚漫不经心地将沾着荔枝汁液的手往下一递,伏跪在御前的宫娥立即捧着,以软巾为他细细擦拭每一节手指。 “当年上官氏满门……可是老师将你安置在风斋。” “他是在帮我么?只不过是上官家仍有一点用处罢了,他假意施恩,所谋求的不就是那些黄白之物……”撑花低声一笑,眼里却淬着冰,“我当然恨他,我怎能不恨他?宋琅伪作慈悲,真当自己是个贤人君子了?难不成,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么?” 江稚望向蜷曲在地,受困于麻绳的那人,因难辨头脸,他只略略一瞥,便将注目收回,江稚意味不明地道:“只是如此,你便恨他至此?可朕,却下旨抄上官全族……而你,竟反投于朕?背弃老师?” “上官小姐。”江稚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嗓音尚带着少年变声期的微哑,“果然……你还是得死,留着你,遗患无穷,撑花,你当能体谅朕吧?” “待陛下看清于殊,看清帝师,奴自当追随上官阖族而去。” 江稚嗤笑,一字一顿道:“看清老师?老师一心为国,殚精竭虑只为朕躬,何须你替朕辨明?你,算得什么东西?” 言罢,江稚的目光落回于殊身上,此人蓬头垢面鬼头鬼脸,即便在阶下,也依旧辨不清面目。 “抬头。” 阶下之人闻声挺直脖颈,面上泥灰斑斑,只能依稀瞧出个轮廓,却不至于辨清,御座两侧的飞龙卫并非于殊上朝守值的一批,自然不识其人,放眼大殿,唯有他与撑花见过于殊的真容。 江稚的视线下移,落在捆着于殊的麻绳上,粗大、结实,应当生不了差错。 他将伏低在座下的女子踹至一旁,江稚慢条斯理地起身,一步步踏下玉阶,不经意间,一扫撑花。 只一眼,她便已领会他的意思,自即位以来,他无一日不谨慎,得以近他身的寥寥无几。 咒他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他分明还什么也没做呢。 撑花无声退后十步有余。 四名飞龙卫自玉阶随下,个个银甲披身,寒光凛凛间,眼比锋刃更锐利,飞龙卫是先帝在位时精心打造的天子亲卫,据闻一人可敌百人。 然,天子亲卫又如何?正所谓天子之躯,不容僭越,须避有三步之距。 于殊缓缓抬起一张灰扑扑的脸,江稚立在一臂之外,他估摸着距离尚算安妥。 他微微俯身,一双眼在那张灰不溜丢的脸上来回逡巡,江稚低笑出声:“老师为何救他?哦,他也想寻朕的皇兄吗?朕不笨,可他竟还不满意朕么?” “于将军。”他的尾音扬起,“你说,老师为何救你?” 殿内寂然。 撑花接道:“奴以为,帝师之所以私救于将军,定是想对陛下行不利,怕是同李、文二位大人一般,意图谋反,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错了。”江稚冷冷一声,转身往玉阶而去,“老师的心里只装得下一座城。” 待最后一字堪堪落下,少年帝王的身形忽而一晃,恍惚间,只见荔枝不知何时滚在脚下,莹白的果肉碾在玉砖之上,教他一滑。 “陛下!” 殿内登时乱作一锅粥,飞龙卫身手敏捷,银甲铮铮间飞扑而来,撑花也已起身,正向着江稚所在而突奔。 江稚瞳孔骤缩。 倒下的一刹那间,本当困于缚绳的于殊却已直起身,袖里寒芒乍现。 “护驾!” …… 大长公主府内,梅怜君梳着简单的双髻怔坐窗前,炉中香已焚尽,余韵亦散,唯心魂未归。 只消抬眼,入目的无不是满院刺眼的红木抬箱。 梅怜君只觉心绪愈发地烦乱,她托衔月行去柴房取一根臂粗的干木来,梅怜君接在手中一掂量,轻重得宜、纹理干燥,是极易燃的木料。 “衔月,你挑柴的本事真好。” 衔月一听,捂着嘴笑,“郡主也真是,挑根柴也能夸?” 梅怜君三两下引燃干柴的一端,她推门步出,任滚黑的烟拂过精巧的大院,她闭目深深一息,持着火把,走向红木抬箱。 然而,火把尚未触及箱笼,眉怜君英秀的眉已浅浅一蹙,她迈开半步,稳住下盘,攥着火把的手臂陡然发力,朝一侧甩去。 衔月怔在原地,待她回神,火舌摇曳的木棍已被自家郡主甩飞在当空,细碎的星火簌簌溅落,似在白昼绽开的烟花。 火棍直往院墙而去,只见隐在墙垣阴影中的一道玄色身影迅疾侧闪,然而攀在墙头的手掌在一个挪移间,一阵锐痛已刺穿掌心,鲜血顺着腕骨滑入窄袖。 黎清让几乎是滚下院儿里的,只差头着地。 他撑起身,举止从容且优雅地拂去衣袍上沾着的草屑,顺手将微斜的玉冠扶正。 “阿吟……你若不喜,搁着便是,何苦要烧?” 梅怜君望向他,只一眨眼,他已身姿挺拔地立于庭中,清俊的面容温文儒雅,早将跌下墙垣时的狼狈拾掇干净,黎清让弃武从文已有三载,身上的兵戈之气已然散去,只余舞文弄墨蕴下的雅气。 她见他的掌心不住渗血,抬头瞥向墙垣上或疏或密的短刃。 清闲不过三载,竟连这也躲不开了? 黎清让瞧出她眼底的怨气,摸摸鼻道:“是万仪大长公主允我入府的。” “嗯。”她眼波未动,腔调平平,“我会请祖母退了这门亲事,至于陛下……我自会陈情,烦小侯爷也同阿母……” “清让岂敢?此乃先帝钦定的姻亲,况且……”黎清让上前一步,笑说:“我喜欢阿吟,我想娶阿吟。” “哦,可我又不喜欢你。” 蕴他仙骨 第76节 “……” “衔月,送客。” “小侯爷……”衔月垂首侧身,“请?” 待衔月领着惹人厌的玄影消失在庭中,梅怜君方才移开眼,凝着满院黎府的聘礼,直觉额角隐隐作痛。 不过,她哪是真要焚毁这些俗物?意在黎清让罢了。 梅怜君正打算回屋,忽闻方池游来窸窣异响,循声望去,但见一池碧水无端泛浑。 池底深处凿有一口古井,井下暗道四通八达,可通城中多处,甚至可抵阿临的寝宫,黎清让亦知。 他今日……总不至于这般难缠吧? 梅怜君拔下髻间的一支尖簪,静立在池畔。 只须臾,池内咕噜作响,不住往外冒泡,梅怜君两指捻在簪尾,待瞥见池面浮出几缕发丝后,她手腕一翻,尖簪破空飞去。 …… 宋携青又做梦了,梦里女子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唇也弯弯,教他神怡心醉。 然,今夜的梦境与平素里和她的旖旎梦有所不同,女子明媚的笑靥化作斑驳的血迹蜿蜒淌下,凄艳而刺目。 他的心口无由来地一阵绞痛,惊醒时,冷汗已浸透重衫。 “响玉!” 黑衣束身的少年掀帘而入,宋携青问:“可有消息?” “没有……而且,撑花姐姐也不见影了……”响玉垂首低声,“自前两夜您与于将军暗访青楼……撑花姐姐再也未回过风斋。” “备马,入宫。” 响玉一望窗外如墨泼的夜色,疑道:“宫门早已下钥,百官散尽,想来陛下也……” 虽然吧,先帝曾赐玉牌,准少君随时出入宫禁。 第86章 翩翩 天际泛起一线黛青掺绯的霞色,如烟似雾地漫过层峦叠嶂,重檐飞甍的瀛宫仍隐伏在长夜下,紧促的马蹄声惊飞檐脊上打盹的寒鸦,扑腾着一双与夜齐黑的羽翼掠过琉璃瓦当,遁入暗处。 守宫门的卫侍举着火把趋前一看,待瞧清来人,卫侍直愣在原地,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而早朝在卯时,帝师却已驰马而来……侍卫长惊疑归惊疑,却不敢多加置喙,只命人将宫门大开。 有小侍殷勤上前打算为宋携青牵马缰,不防马上人连眼角余光也未施舍,只一夹马腹,朝着凤楼龙阙绝尘而去。 “帝师!宋大人!瀛宫之内不可驰……”他追出好几步远,甫一抬头,除却宫道尽头未散的尘烟,哪儿还见人影? 宋携青纵马横穿重重宫门,并不理会沿途宫卫的禁阻,更何况,到底没几个人胆敢拦击当朝帝师,一路上宫人纷纷避让,帝师虽无实职实权在握,却是掌天子师道的重臣,天子高踞其位,也不得不尊称宋琅一声“老师”,再且,宋琅手持先帝亲赐的玉令,可随时出入宫禁,多年来,帝师却不曾动用玉令,今日破天荒地在宫禁时入宫,定有要事寻陛下相商。 守值的宫卫宦官如此一想,更是无人敢拦。 寅时未过,瀛宫内庭却已人影攒动,宫娥步履匆匆,宦官低首疾行,值守的宫卫频频穿巡于暗处,似在搜寻要件,宋携青不作停留,策马直驱正乾宫。 寅时三刻,正乾宫外已候有数十宫人,或有宦官或有宫娥,或捧金盆或呈巾帕,皆垂首静立。 宋携青的眼风略略一扫,如此勤勉,倒不似江稚的作风。 物之反常者为妖。 殿外的宫人一见宋携青,纷纷搁下手中物跪伏行礼,宋携青下颌微抬,示意众人起身,动作间,他已行至门前,若在往日,无须通报,早有伶俐的宫人争先为他敞门开道,反观今日,竟无一人上前,连个入殿通传的宫娥也无。 宋携青才触及殿门金漆,一侧离得近些的宦官忙膝行上前,伏地哀哀道:“宋大人……宋帝师,陛下有令,月内若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正乾宫……您亦是。” 宦官以额触地,抬头时,面上的惊惧与央求交织成一色,“自然,帝师若执意入殿,奴才们是万万不敢拦的……只是……帝师踏入正乾宫一步,奴等贱骨头怕是再也见不得旭日东升了……” 这算什么?威胁他? “尔等眼下,便不是在阻本官?”宋携青冷嗤一声,手抵殿门,非但不退,反而扣紧边梃,他垂眼,跪伏一地的宫人个个抖若筛糠,一二胆小的早已汗湿衣背,所思所想无不是被人拖着五马分尸,连骨子里也浸着寒气。 殿前一片死寂。 “陛下龙体尚安?” 众宫人见这位一向喜愠不形于色的帝师竟未强入正乾殿,而是先问圣安,众人的心弦稍松一刻却又绷得更紧,为首的宦官汗沁满额,硬着头皮答:“禀大人,陛下……陛下龙体康泰,膳食用得香……精气神也足……” “是么?”宋携青屈指一叩殿门上的浮雕,惊得满地宫人心如撞鹿,“可琴女却同本官言之陛下近日夜寐难安,食不下咽魂不守舍,连口热茶都饮不足半盏呢。” 此言一出,殿前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宦官面上青白交加,半晌才挤出话来:“帝师明鉴……琴、琴女近日并未受召入宫,敢问帝师,琴女何时……同您如此说道的?” “自然是前夜,否则本官何至于连明达夜地从别院疾驰瀛宫?” 宫人们面面相觑,脸色一个顶一个精彩,为首的宦官结结巴巴道:“帝师明鉴,琴女已近月余未得陛下召见,琴女何出此言?她身在章台,蒙受天恩却不知收敛,竟敢妄议陛下圣体!奴才这就去禀明陛下,势必将此女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宋携青似笑非笑地截过话头,撑在殿门上的的手一松,教跪地的宫人们如蒙大赦,宋携青手挽马缰,踏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向东而去。 所谓的琴女正是撑花,平素多在风斋掩人耳目,偶在青楼唱唱小曲弹弹琵琶,原想着若是“于殊”撞上撑花倒也罢了,怕就怕她撞上的是御史,思及此,宋携青心下莫名愧悔,他……应当将她拦下,捆也得捆回去,至少……当她前脚迈出雅间,他便得迎头赶上。 方才的一番试探,他有意提及琴女私禀江稚近况,可那宦官的第一反应却耐人寻味,宦官既不疑他为何识得撑花,亦不曾追问二人的关系。毕竟在旁人眼中,撑花不过是青楼楚馆的乐妓,谁知她是上官家的遗孤?再者,既然宦官坚称琴女近日未得江稚召见,那么,正常人不当立即否认此事么?而非先追问琴女是何时向他透露江稚的。 奴才到底只是个奴才,纵使在宫中浸淫多年,也难掩面上的风吹草动,须知在朝堂之上,百官每一个细微的神态、行举便是一道显而易见的答辞。 撑花日内必定见过江稚,宦官既不疑他与撑花,想来他们所需遮掩的远比他与撑花相识更教人惊骇,又或者,他们已知其间渊源。 而今,他们不仅得遮掩撑花曾受江稚的召见,更得阻他面见江稚,不得踏入正乾宫一步。 此时的瀛宫仍浸在黎明前的阴影里,远处未熄的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只一眨眼间,灭得彻底。 宋携青不由收紧缰绳,他情知撑花在鱼龙混杂却消息灵通的青楼蛰伏数载,她面上沉稳实则性烈,却不料她竟如此沉不住气,不止如此,此番大抵是将“于殊”一道牵累在其中。 他离开风斋时,暗探飞报,江稚虽掘得他伪作“于殊”的假尸,却仍未放下戒心,命人继续在乱葬岗翻查,直至昨夜,江稚安插在乱葬岗的掘尸人忽然停手,抄近道回宫。 此事倒也未必全无转圜的余地,观方才宫禁之内四处梭巡的阵仗,当是在寻撑花、“于殊”。 他须得赶在江稚之前。 宋携青一摁隐隐作痛的额角,朝奉珠殿驰骋。 日破云出,阴冷森森的瀛宫终于得享天光垂怜,浅金色的朝日倾洒在琉璃瓦上,宋携青立在奉珠殿外,砖上投落一道飞驰马上的俊挺剪影。 守值的宫娥见是帝师莅临,当是陛下仔细妹妹的课业,又命帝师前来讲习了,只今日格外地赶早,宫娥深行一礼,入殿通传。 江临应当还未起,宋携青在外立候小半个时辰,直至朝阳彻底驱散瀛宫禁内的晨雾,将他的肩头照得暖融融,宫娥方才引着他入内殿。 奉珠殿虽不及天子所居的正乾宫,却也处处彰显着先帝对大瀛唯一的公主,如今的遂平帝姬的无上宠爱,只是越往里走,金玉堆砌的琼楼便渐渐淡去,及至江临平素的起居之处,只剩一派的清雅素净。 宫娥将宋携青引至奉珠殿内一方风雅端正的露园,放眼一望,花木寥寥可数,胜在一花一草皆是江临亲手选植栽种的,晨露未晞的花叶上,尚还缀着晶莹圆润的水珠。 宋携青眉眼微动,那人曾言自己在闲时喜爱莳花弄草。 年方及笈的少女头戴幂篱,眼下正慵懒地倚在月牙桌上,她探手入幂篱,半打着哈欠,一见宋携青行近,江临立即坐直身子,摸出一册线本,飞速翻至空白处,就着桌上早已研好的墨,在印花纸上悬笔行迹。 宋携青执礼甚恭,亦不落座,他一瞥纸上书就的“老师安”三字,言道:“殿下万安,公主的字翰逸神飞,已成字骨,愈发地见长了。” 江临闻言略偏脑袋,只见幂篱轻纱微漾,大抵在笑,他一向惜字如金,罕见夸人,今日前来,准是另有所求。 宋携青见宫娥已自觉退守回廊转角,他开门见山道:“臣的风斋丢了一人,臣不便在宫中大张旗鼓地搜寻,还望殿下行个方便,他日殿下若有驱策,臣定当竭诚以报。” 他并未道清此事的前因后果,既不言所失何人,也不提好好的人在风斋怎的却在宫中走失,江临亦不追问,只拍拍手,候在假山处的宦官躬身上前,江临懒得再执笔,只抬手比划一二,宦官心领意会,当即召来数十位宫人,“殿下遗失一支宝簪,乃是先帝赐下的生辰礼,速寻!” 众人正待领命而去,却听帝师忽道:“且慢。” 宦官闻言,偷眼一瞧主子,见殿下的幂篱轻晃,算是默许,便垂首恭候,只见帝师执起桌上的狼毫,在殿下的线本上挥毫数笔,双手呈上。 帝姬掩于幂篱,本是瞧不清分毫神色,此时此刻,少女忽而绷直脊梁,众人仿佛隔着幂篱也可窥清少女惊诧且欣悦的情态。 她飞速提起裙裾奔至宫人跟前,两手比划得更急,宋携青去岁奉旨教习遂平帝姬时,曾习些常用的哑语,眼下连及先前的情形,并不难猜出江临的意思。 左不过是为那支“宝簪”添几分状貌特征罢。 下一刻,宫人们领命作惊鸟散。 江临朝宋携青粗略一比划,见他颔首落座,方提着裙裾往寝内疾行。 繁缛的宫裙一路逶迤,她顾不得喘息,一入寝殿便直奔绣榻,江临屏退左右,唯水玉缸里的一尾锦鲤与她伴同,江临伏身钻入榻底,掀开绣牡丹织毯,露出一方嵌在其下的暗门。 此门已尘封多年,眼下与砖面的相嵌处却略显松动,开合处的积灰也有吹拂的痕迹。 江临弯弯唇角,轻巧地从榻底钻出,她提着裙摆连蹦带跳地折回露园。 她在纸上书下几字:本宫可托付老师否? 宋携青知晓此事已有苗头,他撩袍跪地,双手持平深深一鞠,江临虽不能言,耳力却正常,可眼下的一跪一鞠,早已胜过千言。 江临端端正正地写下:万仪大长公主府。 末了,她添上一行加粗的大字:阿吟同花花是女孩子,要温柔。 …… 宋携青策马疾驰至万仪大长公主府时,朱漆府门竟已洞开,大长公主对于当朝这位毁誉参半的帝师拜谒颇觉莫名,却也没来由将人拒之门外,大长公主正欲遣家仆相迎,自家的小孙女却先斩后奏,代她谢了客。 万仪大长公主闻报猛咳,“她个竖女!明儿个教她回梅府!一天天在公主府掀风作浪……且看她回梅府如何躲她的兄长!” 这一处被气得不清,那厢的梅怜君才扬起一半的唇角在瞥见宋携青无端立在庭中时,不禁一抽。 “……嗨?帝师大人打哪儿入的府?” 宋携青朝西侧的院墙一抬下颌。 梅怜君顺着望去,只见反复砌高的墙垣上空空如也,暗刃在黎清让中伤一日她便命人清理净了,如今防一个黎清让还不够,还得防一个宋琅。 “大长公主府自是卫戍森严……”宋携青一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不疾不徐地道:“然宋某正巧撞上卯时正换值,卫戍疏松的同时,晨雾未尽散,集天时地利人和……宋某方可乘虚以入。” 梅怜君从头至尾、从尾至头将宋携青好一通端量,见其人衣冠整齐,处处透着一丝不苟,的确未经打斗。 梅怜君气得只差咬碎后槽牙。 “当朝帝师天光未晓便擅闯小女闺阁所谓何事?”她两手环胸,质问道:“宋大人以为这般行径很是合礼么?” “郡主当真不知我的来意?” “我不知。” “你不知,却急着谢客?” “哈?”梅怜君轻笑出声,“我连清让都避而不见,打发你又有何稀奇?” 庭中一时寂然,宋携青虽知多耽搁一刻,那人便多一分险情,可他与梅家以及万仪大长公主并无甚交情。 他早闻得这位郡主的性情,用其兄梅怜卿的话便是——犟如牛,折不弯。梅怜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排兵布阵也颇有见地,这样的人最忌迂回,何况……旁事先不论,独论此事,他想,不论是梅怜君还是江临,他三人的私利应是一致的。 蕴他仙骨 第77节 “上官小姐可是在郡主处?”宋携青的目光掠过紧掩的窗扉,笑了一声,“虽不知遂平帝姬为何笃定命臣来此寻人,可殿下总有殿下的深意。” 宫阙深深,然卫戍宫娥亦深深,寻两个大活人,绝非难事,且八成是负伤的两人,即如此,江稚没来由苦寻不得,除非…… 宋携青追想江临见他在纸上书下“撑花”之名时,江临连幂篱都险些遮掩不住的惊颤,她仓皇地奔向寝宫,又火急折返,教他行去万仪大长公主府,若真有人能在卫戍的眼下凭空消失,只能是借了密道之便,而密道所在,多半正是在江临的奉珠殿。 密道因何而建?为何独在江临的奉珠殿?这些,他都可以不过问,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前提是,梅怜君交人。 “她应当不是一人前来?”在梅怜君略显诧然的神色下,宋携青不咸不淡地问。 眼前人不答反问:“阿临竟如此信你?” 宋携青渐失周旋的耐心,他举步欲闯,方迈半步,梅怜君一展臂拦在门前,“帝师大人今日若执意入此门,得先打赢我,不论阿临遣你此行是何意,可我好不容易寻回她,得知她还活着,至少,在我这儿,小花不能交与你,哪怕三年前是你收容的她……至少眼下,在她尚未清醒时,我死不……” “谁同你说,我要的人是她了?”宋携青冷声打断,“本官只要与她同行之人,得了人,我立即离开大长公主府,密道也好,上官小姐也罢,我全当从未听闻,至于陛下……” 他抬手轻摁隐隐作痛的额角,“如今,你与殿下若决意保下上官,那么,我们三人便无利害之争,换言之,在江稚眼中,你我她三人,已是他打算拔除的钉子了。” “云葳郡主,望你明了,我今日来此,无心与你对立。” 梅怜君垂落拦在门前的手臂,她低声道:“嗯,小花的确不是一人前来,与她同行之人……” 她抬眼望向宋携青在朝阳下若明若暗的神色,梅怜君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 “肋下三刀,没能熬过昨夜。”梅怜君少见地哽咽,“小花……小花也快……宋琅,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她既在风斋藏身三载,你可清楚此事的始末根由?小花尚未同我道清……是江稚这个狗皇帝伤的她么?小花到底是……” “人呢?” 只简短的两字,梅怜君便已了然道:“死人自然不能留在大长公主府,我趁着夜色,遣人置了一副寻常人家的棺木,我虽觉着此人面熟,一时却是忆不起……是以,将人暂葬在城外的西郊林了 ……” “多谢。” …… 纵是千里良驹,也耐不住彻夜转圜奔波,待宋携青赴往西郊林时,日已高悬中天,马儿蔫蔫地跪卧在被晒得热烘烘的土地上大吐气。 既是昨夜新葬,新土翻动的痕迹应当很显眼,宋携青目力极佳,想来被梅怜君遣来的那几人也觉着晦气,无不是打着早埋完早回府复命的算盘,故而宋携青刚入林间不久,便瞧见远处一方异样的土色。 自听闻那人的死讯,宋携青的心便失了常律,将才策马时虽蹦得急促,也还算有序,反观此刻,宋携青每行近一步,心跳便愈发狂乱,说是蹦出胸腔也不夸张。 下肢好似缠着不可见不可触的藤蔓,他的每一步无不是重若千钧,若是强行增速,便有万针钻心之痛。 他不明白,此痛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失去的恐惧无端漫上心头,如潮水般几欲将他溺毙在其间,可他……何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林间的光影几度变换,终于,他立在无碑的新坟前。 一颗颗比豆大的水珠接连砸在新土之上,洇出深深浅浅大大小小、或圆或扁的水痕,宋携青仰首望天,只见长空无云,日和风暖,宋携青怔忡抚面,触及满手的湿凉,他愣在当场。 ……他哭什么?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宋携青屈膝将十指嵌入新土。 他的两手不受控地颤栗,连及浑身的血脉都好似在逆流。 林间风起,晃动一树新绿,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与泪一同渗入坟土里的,还有鲜血。 绿得晃眼,红得腥目。 他究竟在因何而哭?不过是一个满口荒唐话的泛泛之交。 染血的十指不见停,鲜血淋漓的指腹终于触及棺木的一角,他颤着手抚上糙木,身后蓦地传来枯叶踏碎的细响,宋携青攥紧一块锐利的山石,正要转身,忽听一人道:“宋携青!你好好的掘人坟墓做什么?” 宋携青曾不止一次在梦中听闻她的声音,梦里的女子艳比骄阳,一笑便可教天地失色,世间万万,皆不及她。 自他第一次梦见她,听她唤他携青,对他笑,他便开始不正常了。 那人分明是于殊的容貌,却偏称自己是女子,见着他时,更是不由自主地将此人与梦里的女子相重合。 母亲曾问他,为何执意取“携青”二字作表字,既无典故,亦无出处。 宋携青不知。 好比眼下,他不知因何而泣,为何执意寻个骗子,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其女。 “宋携青……你别哭啊。” 她此前也同他这般说过么?为何如此耳熟? “……翩翩?” 是这样唤吧? 第87章 绝色 宋携青在天光未晓便入了宫,且未随一亲从,就连自小跟在左右的响玉也未带上,响玉哪肯听,揣着柄单刀巴巴尾随其后,愣是被宋携青的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无法,响玉只好慢慢悠悠地从风斋一路逛一路摇回宋府,他在府邸中用罢午膳,懒倚在府阶上晒太阳,正当昏昏欲睡,忽闻马蹄声渐近。 宋府门庭清寂,仆从寥寥可数,既无专职的门房,也少有人驻足府门前候客,府里的兄弟们偶尔闲得慌了,便在门前小站片刻,只在逢时遇节或得朝臣拜帖时,方着意安排底下人叫门。 是以,当响玉揉着惺忪的睡眼,望见马背上高坐的身影时,惊得险些从阶上一骨碌滚下,响玉的一双眼揉了又揉,腮帮子捏了又捏,他再三确认并非在梦中,一时间,响玉只觉五雷轰顶,偏又苦寻不得他人与之共品眼前的奇观。 少君的鞍前不止他一人,不仅不止他一人,另一人甚至是个姑娘。 小娘子瞧着约莫只比他长几岁,鸦青云髻略显松散,素色罗裙衬得其人娉婷婀娜,偏生衣肩没由来地洇着水痕,小娘子凝脂般的面容上,眉眼清丽,眸似星眉似柳,如此仙姿,倒要教斜里的一株蔷薇失了颜色。 响玉尚还瞠目结舌,却见自家少君已然翻身下马,径直前行数步,马上的女子将眉一蹙,道:“宋携青,我不会下马。” 四下一静,响玉见素来对姑娘家冷情冷语的少君竟折返马前,虽不曾与马上的女子眉来眼去,却将摊开的手掌递向此女。 响玉:…… 女子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少君的掌心,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挠。 少君神色不动,却因女子在手心的挑逗,反握她的手,将人从马背上稳稳接下。 响玉:…… 小娘子虽瞧着娇滴滴,却非弱柳扶风的款,谁知她双脚甫一沾地,竟如无骨般直直倒向少君。 两人的身形短暂地相贴,响玉瞪圆两只眼,竟瞥见少君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不对,响玉兀自摇头,定是马上风大,刮红的罢。 祝好已自宋携青的怀里退开,她唇角微弯,去够宋携青的手,他却不睬她,只一人头也不回地踏入府门。 眼见此女伸出的手捞了个空,响玉不由松口气,看来她与少君的关系并非他方才所猜想的那般亲昵。 他再度一扫祝好,桃花人面、云鬟雾鬓,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可宋府何时缺美人了?偏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容色无双? “响玉,看够了么?”宋携青行至垂花门处忽而转身,“为她安排个住处。” “得嘞。”响玉方才移开眼,朝祝好一引:“姑娘,请。” …… 大长公主府。 梅怜君被万仪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唤去训话了,直至更深夜阑才火急火燎地奔回自己的居院。 彼时,屏风内外人影憧憧,满室惶惶,不论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江湖上所谓的能人异士,无不是愁眉苦目,纵使借着大长公主之名,宫中也不过遣来寥寥几人,御医们支支吾吾,道是内宫有贵人染恙,一时走不开。 锦被之下,起伏微弱。 梅怜君一一问过,众医士无不是躲躲闪闪、言辞吞吐,她看明白了,将满室医者尽数遣退。 烛火幽微,在素绢屏风上投落虚影,榻上之人正如此时的残烛,一点点耗竭。 梅怜君拧干巾帕,为撑花拭去额间的细汗。 随着烛火一闪,在将熄未熄之际一瞬拔高火焰,撑花洇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小花……”梅怜君声色哽咽,她原想着,若榻上之人转醒,定得狠狠诘问她,问她为何活着却不奔及梅家与大长公主府,为何三年来杳无音讯……又为何落得如今这般一息奄奄的田地。 可话到嘴巴,她只是攥紧她渐冷的手,轻声问:“小花,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撑花苍白的唇瓣微张,却未立即应声,她脑际昏沉,思绪如烟云忽断忽续,难以聚拢。 恍惚间,她想起于殊被押解入宫的那一夜,她也在。 袖中,还压着此人趁乱塞给她的密信。 江稚逼问江稷的下落,生怕当年他与庆国合谋戕害瀛帝长子之事败露,毕竟,于殊尚还活着,那么翎王……兴许也未死呢?万一,庆国未曾置江稷于死地,而是将其软禁了呢? 还有……那个人。 江稚虽生于瀛宫,却长于庆地,深知庆人的权诈。 “不愿说也无妨,杀了正好顺将军的意,死了,不就永远开不了口了?”少年帝王高坐御座,轻飘飘道:“撑花,你动手。” 钩吻之毒,当是死局。 可她只能如同三年来的每一日,跪伏在御座之下,捧着一盏毒酒,口吐早已说烂的谀词:“陛下圣明。” 具体圣明什么,她不知。 “撑花,你说,三年前若真是庆国俘虏了大哥与于将军,为何如今却独独放于殊回来?哦,他们是想以此要挟朕?那他们想要什么?疆土?珠宝?还是……一整个大瀛?” 殿内明灯万万,将少年帝王的影子拉长,他忽而一叹,略带讥刺地道:“实在不行,他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好了,朕虽是瀛帝之子,却长在庆国,吃的也是庆地的粟……” “撑花,为何不说话?”他笑笑,道:“好了,朕知道,你想杀朕,如你一般的人有很多啊……可这也是朕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你们恨极了朕,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倒是有趣……” “撑花,你这是什么表情?”少年帝王骤然一冷,顿了顿,复又轻笑,“罢了……你想的不错,猜的也不错……” “朕,就是来毁了大瀛的。” 她的确想杀他,想了整整三年,亲族在断头台下的血至今仍浸在心头。 为此,她收起利爪,静候良机。 终于,当她在风斋重见于殊,又在青楼与他迎面撞上时,她明白,她等到了,只是此人似乎将一切都忘了,忘了塞给她足以颠覆朝堂的密信,甚至忘了是她亲手将毒酒灌入他的喉咙。 牺牲一个于殊,死一个她,只要能接近江稚,杀了这狗皇帝,便是值得的买卖。 她将刀刃抵在于殊的颈间,胁迫他与她共谋弑君,此人应得爽快,却咬死自己失了身手……也是,若他尚记着些武艺,堂堂将军何至于受她掣肘? 趁着江稚倒身的当口,护他的、杀他的,一齐向他涌去。 蕴他仙骨 第78节 她告诉于殊,甭管什么武功招式,只需抽出匕首,狠狠往狗皇帝的身上捅…… 眼见行将得手,数十丈高的游龙金柱上却跃下一道黑影,巨斧横空劈来,硬生生阻断她与于殊的去路。 她看得不甚真切,唯有胳膊上露出的虎头刺青在烛下分外狰狞。 撑花在榻上将一双眼睁得分明,眼底的清明渐渐聚拢,可她仍未琢磨透,兰元为何在瀛宫?又为何相助于江稚? 泪珠顺着侧颊无声滚落,渗入枕芯,“他死了是吗?” 梅怜君知她指得是于殊,低声道:“我已将人葬了。” 喉间似堵着尖刀,撑花已近气绝,她气若游丝地道:“阿吟……” “你在我身上,搜得信件了吧?两封……一封得自于将军,一封是我入宫前所书……许多事,来不及亲口告诉你,阿吟若想知,便先过目再交与宋琅。”她猝然猛咳,唇角溢血,“阿吟,于将军所书过于惊骇,不可轻信,尚待查证……” “好啦……阿吟,你别哭。”她绽开个苍白的笑,想为梅怜君抹去眼角的泪,奈何她已使不上半分力,“阿吟,你当我在三年前便死了,也就不难过了。” “对了,不必告诉阿临是我,省得她同你一般再难过一回。” “……” 烛台上寥寥几束苟延残喘的火光,还是灭了。 …… 宋携青和衣卧在榻上,他今夜尚未洗漱,亦未更衣,白日里情难自禁地将那女子拥入怀中,此刻衣上仍沾染着她若有似无的软香。 宋携青在榻间辗转反侧,心境因鼻端萦绕的软香再度掀起暗潮,他埋入衣襟,唇不经意轻蹭沾染着她气息的前襟,宋携青鬼使神差地一舔唇……待他回神,浑身一僵,他血液如沸,似有什么在体内横冲直撞,亟待破笼而出,他平生第一回抱女子,竟不知女儿家身上是如此的香软绵甜……还是只有她是? 他对旁的女子无甚兴致,眼前只不断闪现祝好的身影,她不悦时微蹙的眉,笑时似月弯的眼,以及,她言声时两瓣红润的唇,他竟想…… 宋携青喘息攥拳,暗骂自己是个衣冠禽兽。 直至天光微亮,他浑身透湿,灼热的体温才渐渐退冷,神思回笼间,白日里的种种浮上心头。 林间树影婆娑,他转身时,恰见点点萤光浮游在当空,眼前的女子静立在其中,身影几近透明,竟与梦中的女子彻底重合,他怔在原地,疑是自己瞧花了眼。 甫一眨眼,再睁开时,她已如常人般鲜活地站在他身前,眉眼盈盈,笑意昭昭。 宋携青心如擂鼓,久久不平。 当他实打实地拥着她渐渐回暖的身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怀里的女子推推他,“宋携青,原来百年前你便是个爱哭鬼?” 他这才惊觉下颌的一片湿凉,她的肩头因他的泪而洇湿,宋携青退开一步,恍若无事地拭去面上的泪痕,声色已复往日的冷情,“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女子皱着眉眼,宋携青的心莫名一颤,只听她道:“你抱了人,得了好处,便翻脸不认账?” “宋携青,我无处可去无依无靠……”她歪着头,眼巴巴望着他,控诉道:“你如今怎的这般小家子气?连我在你家借住几日也不成?何况,百年之后,你家便是我家,我家便是你家。” ……她叽里咕噜地在乱攀什么亲啊? 清风拂面,山林在她身后漾成一片绿海,她立在粼粼绿浪前,衣袂翩跹如蝶。 只算是个姿容尚可的丽人? 远不止如此吧……他暗暗想。 宋携青别过眼,唇角扬起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 ----------------------- 作者有话说:翩翩:他好装 小宋:呜呜呜身上都是翩翩的味道,今天晚上不洗澡了qwq 响玉:见鬼了 第88章 初见 响玉将祝好安置在一处远避主院的偏房,屋内陈设虽齐全,却只是些寻常物件,堪堪凑合罢了。 祝好并未多想。 何况,宋府占地虽广,踏入其间却显出一派的寥落之景,府中仆役寥寥,廊柱漆色斑驳,檐上雕花磕角,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落败。 得见宋府此景,祝好不免想起在青楼时,宋携青不带丝毫掩饰的两字“缺钱”。 他个贪官!吞下那么多赃银,竟连府邸也舍不得修一二么?白花花的银子都被他挥霍到哪儿去了? 祝好一入屋内,一眼便定在榻上铺好的新被上,连日来的疲倦如山倾轧,她再顾不得回想半月以来既邪乎又神异的遭际,只身子一歪,陷进被褥里沉沉入梦。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祝好怔怔眈着镜中的自己,仍觉恍惚。 祝好不仅回到了百年前,眼下的容貌、身躯,一切的一切,俱是她本身。 她在镜前凝神思索良久,到底理不清半分头绪,只得轻叹一声,暂且作罢。 不如寻宋携青? 然而,甫一推开房门,外院的景像直教她的两腿钉在原地。 只见方桌前围坐着五六位妙龄女子,个个似玉如花,纤腰楚楚,有人捻着叶子牌,正笑语盈盈地翻牌,未得座的便三三两两地立在一侧,时而娇声助阵,时而附耳指点,众人一见祝好僵在当场,纷纷抬眼望来,其间一人晃着香帕掩唇笑道:“妹妹可是新来的?” 祝好问:“各位姐姐妹妹是?” “我呀,是陛下亲赐给帝师大人的美人。” “奴家是少君的叔父从淮城送来的。” “还有我,我是……” 莺声燕语未断,却见立在门下的小娘子转身独去,众人面面相觑,香帕虚掩的朱唇嗔怪道:“欸,她怎的这般大的臭脾气?也不知是何人没眼色,竟往帝师府里送这等人物 ,没准明儿便扫地出门了。” “瞧她的模样……活像是要去吃人似的……” 身后笑作一团,紧着是叶子牌脆亮的叩桌声,祝好步子迈得急,如无头苍蝇般不顾方向,耳畔嗡嗡的私议声渐渐散在风中,祝好待胸中的郁气稍稍平息,方才驻足,打量起四周。 这儿是哪儿? 宋府破旧归破旧,地儿却不小。 祝好叉着腰四顾,入目的皆是肆意疯长的草木,杂乱无章地牵缠在一处,她脚下踩着的雨花石小径早已被闲花野草侵占大半,再往前看去,前路更是彻底淹没在荒芜之中,连半点路径的痕迹都几近寻不见了。 她不由冷冷一笑,倒是有闲银养一院子美人,偏生吝啬修府邸,害得她在荒径行不知往。 祝好不再往前,而是转身折返,她穿过一弯青苔斑斑的月洞门,一道半掩的木门突兀地撞入眼底,祝好屏气凝神,隐约可闻马声嘶嘶,间或夹杂着几声低语,却辨不分明。 祝好踌躇片刻,决计上前。 不意才行出十余步,距木门尚有五六步之遥,只听“吱呀”一声,此门竟自行洞开了。 宋携青推门而出时,眉宇间犹带阴郁,眼底深处隐伏着杀机,待他看清来人,面上所有的不耐与戒备在顷刻间散尽,连同袖中稳稳抵在腕上的短刃也不动声色地被他收回。 “你如何寻得此处?”他嗓音清冷,淡淡地问。 祝好也不跟他绕弯子,“气得脑袋昏昏,走岔了道。” 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扫她一眼,好端端的,气什么?偏生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她这气倒像是……冲他来的。 宋携青虽有疑,却不剖开细问,修长的指节在门板上轻叩三下,只听一阵马蹄哒哒,车轮碾过青石砖的轱辘声在二人耳畔渐渐清晰。 门外既然容得下马车通行,准是连着外街,此地原是府邸的偏门。 “宋携青,你送的是何人?” “李、文二人。” 祝好睁大眼,她顾不得门前还挡着个宋携青,径直越过他,手一抬便顺其自然地扒拉住他的臂肘,脚尖一踮,往门外探身。 马车已行出数丈,恰在此时,车窗探出一人,将卷起的竹帘放下,祝好得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本当命断撑花琴弦之人。 宋携青垂眼,视线落在祝好紧攥他臂处的手上,他仔细端量她的神色,从垂柳似的弯眉移至红润饱满的唇……她蓦地探回身,彼此的视线相撞,宋携青别过眼。 祝好本是一只手攥着他,眼下因过甚惊喜,两手下意识攀上他的臂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面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们不是……不是已经被撑花的琴……” 自昨日将人带回家中,他便遣人在暗处日夜盯着,整整一夜,并不见她与旁人有过接触,即便如此,她却识得李文二人,连他们面上被撑花所害,命丧琴弦的死法也分毫不差。 在“于殊”未死前,她当真寄居在那具躯壳之中么? 如此离奇玄妙之事,换作平日,宋携青定当嗤之以鼻,可每当对上此女,他便不可控地纵容她,顺着她,莫说是狠话,便是连推开她的劲头也泄了个净。 此刻她贴得极近,男女授受不亲……他理应将人推开,可他却情不自己地朝她挨近几分。 ……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断然不是,他自诩不醉此道,否则多年来不至于独身一人,她……美归美,可他身在瀛都,扎身权贵,美人何曾少见?断没理见着她便着了道,更蹊跷的是,他只一见着她,心头少不得翻起情潮,分明是积年累月方可酿成的情愫,可他与她相识才不过寥寥几日。 自打遇着她,事事不得其解。 宋携青压下纷杂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如实道:“我早知李文二人惯在青楼聚酒,而他二人,酒过三巡免不得口出大言。” “你信与不信,原也与我无关,”他眸色深长,平平道:“我不知你到底从何而来,亦不知百年之后,史册将如何书就李文二人。此二人,不过是一双不得志的小吏,借酒消愁时仗着酣醉素喜妄议朝政与国君,青楼撞上李文二人的御史曾与李家有嫌隙,早在楼内候着他们了,为破此局,我命撑花佯作杀人,实则为李、文喂下假死之药,至于颈上的勒痕,是为掩人耳目。” “我知撑花与陛下过从甚密,可这也不过是她的权宜之策,是以,当你行出雅间,我并未立时追上。”话音忽地一滞,他道:“我错算撑花竟铤而走险以你引江稚,若你先前真是于殊……” “祝姑娘,是我之过。” 此言莫名说得艰涩,他本不指望她的鉴谅,却见跟前的小娘子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将他攀得更紧些,“宋携青,我信你。” 史笔如刀,既能将他书成奸佞,自然也能将庸人描作忠良,隔着百年光阴仅凭薄薄的一纸评说前人,本就难辨真假。 宋携青的胸腔蹦得比平日要急,只听眼前的小娘子长舒一气道:“太好了。” 他觉着此人总是缺头少尾,“好什么?” “好在你还是宋携青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心虚道:“原来那日在青楼你对李文二人视若无睹,是因你早已将此事安排妥当……虽则二人不成大器,你却不吝相救。” “宋携青,你真好。” 她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靠他这样近,还说什么他真好,她了解他么?她一个姑娘家,怎能这般轻信男人?她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不知要有所设防么?还是……独独对他如此?若只对他…… 她好烦……宋携青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一声,“举手之劳而已……纵使二人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如此死了,倒也无辜。” 祝好忽地松开他,眼波流转间蕴着几分狡黠,“宋携青,你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对李文二人也无隐瞒,甚至于同我细细道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却是为何呢?” 为何?他低头瞥她一眼,宋携青仓皇地别开视线,分明只是短暂的一眼,分明只是她随口的几句曲意逢迎的软话,可他的脑中竟莫名其妙地发热发昏…… 蕴他仙骨 第79节 具体是何缘故,他答不上来。 他真是病了。 沉默许久,好似气氛也变得诡异,宋携青越过此问,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 祝好先是一怔,待她反应过来所谓的“唐突”是指在林间的搂抱,不由失笑。 嗐呀,她还以为什么事呢。 祝好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面对面抱了下……你若喜欢,往后随时都可以抱。” 宋携青闻言,方才升起的那点飘飘然顿时烟消云散,她一个姑娘家,为何如此轻挑?她……对旁人也是如此么? 小娘子似是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她凑近,笑弯眉眼道:“只对你。” ……他的脑中又开始发热发昏了,身前的女子非得对着他这般笑么? 宋携青不想看,遂移眼,“方才因何事气得走岔路?” 不提还好,一提祝好直皱眉,宋携青如临大敌,他何时惹她不快了…… 不待任何一人开腔,不远处,响玉来报:“云葳郡主在前厅候着少君。” 两人不得不暂且搁下私怨,祝好顶着响玉深究中又带着诧异的注目一路尾随至前厅。 厅内,有一束着高马尾身着骑服的女子落座上首,本应素未谋面,可当祝好瞧见她的第一眼,心境遂已扬波,无端的亲切拥簇着祝好。 恍惚间,似见银蝶翩跹。 她下意识地唤道:“阿吟?” 第89章 痛殴 梅怜君稍稍侧身,朝宋携青身后的祝好微微一笑,“你识得我?” 祝好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初见,可她竟唤出了她的名儿,如今见她应下此名,祝好心中更是觉着惊奇,转念一想,近来的种种际遇皆如幻梦,不过……百年之后,她甚至将绣球抛到神像上,与神祇结下姻缘,如此想来,眼前的奇事倒也不足为怪了。 她正欲开腔,宋携青已抢先代答:“来前我曾与祝姑娘提及郡主。” “噢。”梅怜君意味不明地一颔首,提及归提及,然二人并不熟稔,断没有一见面便称呼小字的道理。 梅怜君正眼端量祝好,继而转眼一觑宋携青,素来清心寡欲的帝师身侧忽然跟着个姑娘,确是桩新鲜事,眼前的小娘子生得月眉星眼,花容玉貌,倒是教她无端生出几分喜爱,恍若隔世故人,教人搁不住瞧一眼再瞧一眼。 三人围坐厅前,梅怜君见宋携青并无屏退祝好之意, 当是“自己人”,再且,眼下尚未议事……小娘子瞧着可人,稍候再遣退也不迟? 思及此,梅怜君将手中摩挲已久的信笺甩至宋携青近前,信上火漆已落,显然已有人过目。 他不多问,径自拆开封笺。 期间,宋携青的余光掠过一侧的祝好,却见此人竟难得安分,不是凝神细观对坐的梅怜君,便是望着满园萧瑟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不见偷窥信件的意图,不似她平日小牛犊似的冲劲。 二人的视线不经意间相触,祝好看懂了,他定是在诧异她此刻的“安分守规”。 轻重缓急她还是分得清的,在宋、梅二人未开口表态前,她的确不宜擅自窥信。 听闻是云葳郡主驾临,到底是个皇亲国戚,饶是宋府素来不拘礼数,眼下也不免奉上两盏上好的松山银针,配着一碟精巧的茶点。 宋携青别有深意地一扫奉茶的侍从,惊得其人慌忙垂首,溜得赛似脱兔。 他一手仍执书信,另手却自然而然地将茶盏推至祝好案前。 只听一声脆响,原是梅怜君移来的茶盏与宋携青的撞上一处。 两盏松山银针同时搁在祝好面前。 所幸一溜烟退下的侍从去而复返,手上端着新沏的松山银针,宋、梅二人方才各自收回茶盏。 宋携青阅信极快,数十张密密匝匝的小字不过一刻便已览尽,祝好见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眉宇间凝着冷霜,神色愈渐凝重。 梅怜君略一沉吟:“冒昧一问,不知姑娘与宋大人是何关系?” 祝好想也不想:“借住关系。” 宋携青蓦地侧首看她,这会儿怎么不咬死是他百年后的妻了? 梅怜君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宋携青身上,他会意,只淡淡“嗯”一声。 她微微挑眉,只是借住的关系? 暗自揣度罢,梅怜君正色端坐,只得对祝好道:“原以为姑娘是此宅的女主人,既非如此,还请姑娘暂且回避,我与宋大人尚有要事相商。” 祝好不慌不忙地啜着松山银针,赞声“好茶”,又顺手拈起两块酥点,方才施施然离去。 横竖待他们议完事,自可逮着宋携青问个明白……若眼下杵在这儿,反倒碍事。 待倩影隐入回廊,梅怜君意味深长地睨了宋携青一眼,若在平日,她定要好生打趣一番,毕竟头回见宋琅身边带着个姑娘,只是今日事急,只得暂且按下。 梅怜君尚未出声,宋携青已先一步道:“郡主节哀。” 话虽如此,他面上倒不见半分哀色,撑花之死已是定局,是以,宋携青直入正题道:“昔年曾在遂平公主处听闻,陛下年少时因公主所赠的鲜虾饺子浑身起疹,数日不消。” “至于兰元……”他想起远在齐地的一人,此人或可一问,又或许,正中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也未可知。 宋携青咂摸信上所书,若真是如此,瀛朝行将掀天揭地。 …… 瀛宫,帝王寝殿。 烛明如昼,绣金悬玉的重帘有一侍从躬身退出,捧着的托盘上只余一副剔净的鱼骨,不多时,一碟晶莹的玉饺奉入帘内,薄如蝉翼的皮儿裹着鲜虾嫩鱼。 江稚气虚虚地倚在锦衾软榻,一侧的宫娥手执象牙箸,慎之又慎地喂下几只玉饺,少年帝王问:“人,寻得了?” 帘外的宦官扑身跪地,额直抵玉砖,“回陛下……尚未……” “废物!”江稚暴起,扬手将玉饺连盘砸向宫娥,“死要见尸!” 因动作之大,牵扯身下一阵剧痛,江稚两腿一僵,咬紧牙根。 白瓷碟碎作一地残片,宫娥战战兢兢地跪在碎瓷之上,膝处洇出血迹,江稚阴笑道:“老师可曾来过?” 宦官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帝王与帝师的关系很是微妙,貌似亲近又似疏离,他一时拿不准帝王的蕴意,只好将宋携青当日的所言所行、连同去向也一一禀明了。 “废物!你被他炸了!朕就养了你们一群酒囊饭袋?”帘内静默一瞬,江稚轻飘飘吐出几字:“拖出去,仗毙。” 为首的宦官不论如何告饶,飞龙卫只顾驾着其人隐没在金漆廊柱间,一声声凄厉的嘶嚎刺破长夜。 烛影摇红,忽明忽暗,随着偏隅一支火烛无风自熄,殿外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老师曾劝朕少杀孽。”织金帘幔游来少年帝王的长叹,“你们只是个没了根的丧犬,原也不值得朕动怒,老师才兼万万,丧犬如何与之匹敌?” “得了,朕今日开恩,且留他一命。” 恰在此时,见一飞龙卫入殿复命,他单膝及地,禀道:“陛下,人已气绝。” 帘幔轻晃,传出低哑的怪笑,“朕开恩饶他一命,奈何他没这个命啊。” “老师既往阿临处……”江稚倾身,“遣些机灵的,朕的海东青飞了,各宫寻上一寻。” “重在奉珠殿,仔细些搜。”尾音陡然转柔,却平添一丝毛骨悚然:“切莫吓着朕的好妹妹。” …… 祝好三两下咽下方才顺走的酥点,她并不在宋府多待,远在百年前的朝代,她还未能好好领略瀛都的民俗风情。 如此一想,她步出宋府的大门,初来乍到,人生路不熟,祝好只得循着人潮涌动处而去。 高官的府邸,为彰显其煊赫,多是落座于都城的中央,纵是偏好清静的主,宅邸也当在通衢要道之地。 是以,祝好随着人流不过片刻,便身在一处喧嚣闹市,街面上,支摊杂耍琳琅满目,虽处身百年前,好些器物却不逊于她所在的新朝,反倒瞧见不少她未曾触及的精巧玩意儿。 祝好左看看右看看,东张张西望望,目之所及,或见釉彩玉润的瓷器,或见金丝点翠的钗环……她往袖里一探,比脸还干净,祝好只得依依不舍地将拈着的蚕丝团扇归回原处。 回头教宋携青买与她好了。 然这念头方起,便被她挥散了。 如今的宋携青断不会为她买这些儿……何况,他近来吝啬得很!动辄便是囊中羞涩!宅邸处处落漆磕角也不舍修!这般境地,偏院竟还养着好些莺莺燕燕! 思及偏院里的美人,祝好只觉胸口生闷,她强自按捺,不愿再想。 一回神,祝好已驻足在一方摆满各色瓷瓶的摊前。 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小童,瞧着约莫十来岁,身上的粗布衣衫缀满补丁,他一见摊前来人了,忙挺直单薄的背脊,略带几分怯意道:“姐姐,瓶里尽是些处治跌打损伤、刀伤火伤的好药……左上最能止血生肌,见效很快的!” 见来客不语,他生怕再次失却一桩生意,急急补道:“摊上不论是何药,皆只十个铜板!若不见效,随时可退!姐姐,不妨买一瓶试试吧……” 祝好本未起疑,奈何低廉的叫价搭上小童一身寒酸的打扮,多多少少教人难以信服,“这般良药,怎会如此低价?你家大人呢?” “我……我家已无长辈。”他眼底潮润,支支吾吾地打着圆话,“此药是瀛国顶有名顶了得的游医所制!他悬壶济世,不图钱财……才托我只卖十个铜板,姐姐……真的很好用的……” 话至此处,他的眼圈已微微泛红,“姐姐信我……我不扯谎。” 祝好摸摸空空如也的袖囊,斟酌道:“你若信得过我,姐姐便先取一瓶,只不过我今日出门匆促,未带银钱,明日你上宋府寻我,姐姐还你十五枚铜板如好?” 小童眼里扑闪扑闪,却也不免迟疑道:“不知……是哪个宋府?” “宋大人,宋帝师。” 言罢,祝好见身前的小童眼有骇色,面上浮起几分惊惶,大抵是走投无路,小童咬咬唇,终究还是点点头,将一只白瓷瓶递交到祝好手中,怯怯道:“姐姐,我信你。” 祝好不再多言,只将瓷瓶揣入怀中,远处人声渐起,嘈杂纷乱,她踮脚望去,见一破旧茶摊前围着数十人,个个义愤填膺,似有怒意难平。 祝好走近了,议论声渐渐清晰。 “呵呵,一国帝师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诛杀良将于殊!宋琅他何其猖狂!” “于家三代从军,满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有人不以为然,低声辩道:“可……三年前庆、瀛两军交战在即,于将军却不知所踪,如今还是庆人将他送回的,焉知于将军不是临阵脱逃,甚至是……投敌叛国?若非如此,三年前,我军又怎会因主帅失踪而大败?翎王现今也未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空谈罢?更何况……若无那位……嗯,默许,谁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见血?” 摊前眉清目秀的青年闻言冷笑,他将折扇一收,慢条斯理地道:“空谈?我只知,这位宋大人确确实实 在朝銮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将于将军刺了个对穿,于将军不曾定罪,亦无诏令,既如此,宋大人急不可耐地取人性命,与草菅人命有何异,如此急切,莫不是急着杀人灭口?谁知他与庆人有无勾连?要知道,他宋大人,非我瀛国子民,而是淮城的少君!” 人丛中立时有人驳斥,“此言差矣!淮城本就是瀛国的疆土,若非三朝初年国内爆起瘟疫,天子将染疫者驱逐至淮地……若非一郎中与他的白狐途径此地,施药救人,淮城恐成鬼域……” 青年嗤笑,扇柄敲在掌心,“若是陛下默许,他为人臣子,身尊一朝帝师,得先帝倚重,君上有失,便是他宋琅的错!他当以死为谏!” 蕴他仙骨 第80节 “哎呀,李博士,您接着说,接着说,然后呢,宋大人……他……” “博士?在下年前便已辞官。”青年摆摆手,将面前的空碗往前一推,自嘲道:“想听下文?老丈可否先赏盏清茶怜我润润喉?口干舌燥的,如何说得动……”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刺入内耳,摊前围着的听客无不敛声屏息。 “砰——” 他装碎银的粗瓷碗被飞石击中,裂开一道指粗的缝隙,青年心火噌高,合扇起身,却在抬眼的一刹怔在原地。 茶摊前不知何时立着个小娘子,她的面上隐含愠怒,唇角却是笑着的,天光破云,为她镀上柔光,半绾的青丝披拂在肩颈,只一眼,恍若九天神女下界。 “你唤何名?” 他生平头一遭得姑娘问名,耳根一时烧得通红,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碗不碗,石不石头的? “在下李弥彰……字、字书蘅。”青年捏着起球的袍角,“敢问姑娘可曾定亲……” 迎面挥来一记重拳稳稳砸在他的鼻梁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什么情况? 她何故动粗? 既问名氏,不正是心悦于他吗? 李弥彰紧捂出血的鼻,他踉跄后退,小娘子面上的笑意已褪尽,她装也不装了,只咬牙切齿地道:“你便是李弥彰啊?!你个写烂书的!” 李弥彰:? 紧接着,又是一道拳风掠来—— 第90章 信任 遇见祝好前,李弥彰从不打女人。 如今,他却与女人当街私斗,因损毁街旁的摊档而下狱。 狱卒递来纸笔,命二人各拟家书,待家里人将摊档的折损偿清,方可释狱。 李弥彰家中只一位年近八旬的阿嬷,白屋寒门……若他当初不为一时意气而辞官,每月至少还能得几个子,何至于揭不开锅,沦落成当街半说书半代书的市井白身。 阿嬷年迈,万不可教她操虑。 是以,李弥彰打死不下笔,坚称自己家中无人。 祝好同上。 她初涉此朝,尚未帮上宋携青,反倒先惹下祸端……他是朝臣,帝王之师,断不能教人知晓她的家眷是宋携青。 哦,虽则宋携青也不将她当家眷。 如此一想,她在百年前的瀛朝,确是孑然一身。 反正,不论如何,祝好打死不下笔,坚称自己家中无人。 监牢逼仄,唯有一方小窗透光,此刻暮色渐沉,吞灭最后一丝天光,狱卒点上零星的几盏油灯,因是牢里的用物,才点燃没一会儿,便呛得祝好泪眼汪汪。 她蜷缩在墙角,暗嘲自己今日又冲动了,可若倒回,她照样挥拳。 牢门吱呀推开,狱卒端来一碗卖相凄惨的饭食,便离开了。 祝好的肚子早已叫唤,见状,立即踉跄着扑上前去。 凑近一看,她猛地撑地干呕。 饭食馊臭难闻,上头盖着的咸菜还停着几只绿头苍蝇。 时间一久,油灯呛得她眼泪滚得更急,祝好退回墙根,抱缩成一团,强逼自己入寐。 半梦半醒间,牢门再一次推开,火光彻亮地牢,她还未抬头,身上已落下一件裹着体温的披风,她甫一抬眼,便撞上宋携青的冷脸。 随他一齐涌入的人一一退去,牢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 祝好屈膝将自己抱得更紧,她强压下喉间的哽咽道:“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不识字,可请狱中代笔。” “我识字,也会写。” “为何不写?” “不想为你添乱……” “你不写,反倒在添乱。” 他与梅怜君议完事,暮色已深,撑花将她胁迫“于殊”的经由一道写在信里,他一直想寻个时机问清祝好当日的细情,如今倒是免了,可不知为何,心头隐有不安,正想寻她,看守祝好的影卫见宋携青总算得闲,忙不迭上前禀报她今日的“惊天伟事”。 他原是压着不小的火气,为何擅自乱逛?人地生疏,若是丢了当如何?为何独身与人厮斗?对方还是个男人,若是不敌又当如何?她想出门,为何不等他得空?她想揍人,为何不先知会他一声?她一个姑娘家,怎就不知其中的凶险? 可当他马不停蹄地赶赴监牢,见她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地上搁着一碗馊饭,一见他便泛红的眼,分明委屈,却强忍着不肯示弱,宋携青来前的火气竟莫名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没由来的心疼。 许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已全然偏信这个满口胡话的大骗子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惦记着寻祝好探清她与撑花行刺江稚的细情。 他早已默认她的身份。 他也的确是病得不轻。 祝好捏着披风的手指微微发颤,她越想忍住泪意,眼泪越发地不受控,只一个劲地往下掉,她将脸埋得更低,不愿教他瞧见。 宋携青在她身前半蹲下,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一下下顺着她有些缠结的发丝,宋携青的心头竟一遍遍地惶惑,他信她,那么,百年之后,他作为她的丈夫,他可曾好好地待她? “翩翩。”他低低唤声,掌心轻抚她的发顶,“不要怕,翩翩。” “我怕什么?我没有怕。”她忽然仰起脸,泛红的眼尾润湿,指着牢外的油灯,“它熏得我眼酸,呛得我流泪。” 泪眼朦胧中,她瞧见他的唇一弯,朝她递来一只手,“回家,吃饭。” 宋携青将人扶起,视线忽地凝在她颈间的一抹红痕上,皱眉道:“他果真伤了你?” “我也没教他好过。”祝好雄赳赳气昂昂地道:“我打得他鼻青脸肿,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横流!” 他想查看她的伤处,抬起的手却迟疑在半空,祝好看出他的踟躇,倾身凑近,宋携青的手背挨着她滑腻的颈,红着耳摩挲她的颈侧,“你先揍的人?” 此话莫名戳中她的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又不是见人就打!我是见不得他骂你!” 那杀千刀的日后还装什么文人雅士,胡编乱扯一册劳什子淮仙录。 “我并非在责怪你,往后再不必为我如此。”牢中静默片刻,宋携青音色低缓道:“多谢。” 他望着她,温声问:“可还伤着何处?” 实则并未受什么伤,那人看着起势足,每每落在她身上却敛下几分力。 她可招招狠绝,拳拳到肉,毫不手下留情。 祝好低头,挤眉溜眼,抬起头时,一双泪盈盈的眼眈着宋携青,她轻扯他的衣袖,“宋携青,我腿,腿疼。” …… 响玉在外踱步,心下疑云满布,少君为何非得与那女子独处?方才还那般火急心燎?人押在监牢,还能飞了不成? 他等得焦灼,正想带人折回一瞧,却见宋携青怀里抱着个裹在玄色披风里的女子,两臂搂得死紧,响玉惊掉下巴,自家素来冷情的少君,竟亲自将人抱上了马车。 马车是才命人驱来的,响玉原以为自家少君打算与此女共乘,却见车帘一掀,宋携青跃下车。 “车缓着些,她睡了,莫惊着人。” 响玉张了张嘴,他真是不曾见过如此温柔情态的少君,他踟蹰一会儿,没忍住问:“少君……少君的表字当真是携青?” “嗯。” “那她……”响玉忽然不敢再问下去,“她真是……” 宋携青不答,策马行远了。 谁知不过片刻,他又打马折回,道:“你怎将人安置在偏院?” 无怪她白日气得脑袋昏昏,走岔了道,他虽遣人看着她,却不曾过问她的居所,宋携青沉吟道:“待回府,将她安置在竹居。” 响玉满脸见鬼,竹居离少君的居所只一墙之隔。 …… 宋携青陪着车驾回了宋府,亲自将人抱入竹居,这才折回自己屋。 宫里递上消息,江稚用了海错,并无过敏的迹象。 江临昔年也只是将江稚食虾起疹的趣事当作消遣说与他听,她既提及此事,又非什么紧要的关节,犯不上扯谎。 昔时避如蛇蝎的敏症之食,如今却安然享用? 此事蹊跷,须得知照梅怜君。 正思忖间,江临的课业也从宫中递来了,他不只是江稚的先生,因着江稚讨嫌,时不时也打发他给江临讲学,故而收到江临的课业倒也不算稀奇。 宋携青先审读了文章,立论颖异,辨析圆熟,以江临的年纪,已属难得,是以,他不再多做批点,只将纸笺搁在烛上一烘。 很快,空白处渐渐显现几行蝇头小字。 谓之,今日江稚派人搜查奉珠殿,幸而万仪大长公主早有所防,适时入宫探望,搜查的宫人碍于大长公主威仪,未敢过分放肆,堪堪略过暗道,草草收场,待江稚的人远去,江临即刻着人毁坏暗道,大长公主府的通道亦在损毁之列,今番传信,重在提醒宋携青杜隙防微。 她近来总觉着江稚的脾性愈发地暴戾难测,且深居内宫轻易不可见,早朝比之往日也更荒疏了。 江临虽未言明暗道的所在,却在信尾提及了暗道的由来,奉珠殿原是万仪大长公主的闺阁,暗道为的是溜出宫寻江临的母亲嬉游…… 当年的少女们岂能想到,一方小小的暗道有朝一日竟救晚辈于危难。 此信既已到他手中,必是早在江稚眼前过了一遍,既无做戏的必要,宋携青索性将信纸烧干净了,行出居院。 近来事务繁杂,加之梅怜君今日造访,待处理的要事堆积如山,想来不到后半夜是不得安歇了。 待他踏着月夜归家,已是丑时三刻。 庭中立着个披风裹身的姑娘,风清月白,她也清清白白,如柳上飞絮,亦如瓣上清露。 宋携青浮想将她抱出监牢时,她明明张牙舞爪得像只炸毛的刺猬,揽在臂弯偎在怀里偏是软的,倒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微妙之感。 祝好见他来了,提着裙摆快步迎上。 “醒了?”他微顿,低笑一声道:“腿不疼了?” 蕴他仙骨 第81节 祝好答得顺口:“我若说还疼,岂不得再烦少君抱上一程?” 他既不答允也不推拒,二人相望一眼,又各自错开,眼底皆漾开难以言喻的温软。 祝好醒时便已发觉颈上的红痕敷着膏药,她索性不急着沐浴,而是大快朵颐一番。 行至门槛,她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携青止步,“什么事?” 祝好自袖中摸出早间从小童处得来的瓷瓶,“我在大殿捅你的一刀,你……可好全了?” 虽已过数日,可她当日真没下轻手。 “好了。”他答得简短。 “宋携青,我看看。”说着,她的指尖勾住他的衣襟,宋携青手疾眼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你……你脱我衣裳?” “谁要扒你衣裳?我是要验伤,再说了……你身上哪儿我不曾瞧过?不仅瞧过,我们还……” “停。”手中的瓷瓶忽而被人抽走,宋携青庆幸庭前只留一盏孤灯,不足以照亮他面上的红,“我自会上药。” 可她此番前来,显然不止为这一桩事,祝好眨眨眼,试探道:“你能不能先将李弥彰也从牢里捞出来?” “不能。”他语气骤冷,强硬道。 祝好解释道:“他虽谤毁于你……可他家中还有个年迈的老嬷无人照料……何况,是我先动的手……再且,他对我,尚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他是在计较此人空扯他的丑话么?宋携青双眼一沉,只淡淡道:“他家中老嬷,又与你何干?” “怎么,你是还想同他打一架?分个胜负?”他的语气越来越冲,哪还有半分朝堂上的冷峻威仪?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总免不了心浮气躁,可眼下望着她微微下撇的眉梢与唇角,他鬼使神差地松了口:“天亮,我命响玉同你走一趟。” 祝好眼见得手,绽开笑靥,转身便要离去,“宋携青,早些歇息。” 行至院门,宋携青唤她,难得解释道:“偏院里的女子,多是陛下及宗亲所赐,实则意在窥探宋府,我与她们并无……” “好。”祝好莞尔,夜风撩动她披散的青丝,才迈过门槛,她又提着裙裾小跑回来:“对了,宋携青,撑花姐姐如何了?” 第91章 佞臣 祝好彻夜未眠,顶着眼下一对乌云便踏出了宋府。 她与响玉无话可谈,他在前头闷声驱车,祝好则瘫软在车内,追想昨夜宋携青同她的寥寥数语。 宋携青虽未提及昨日与梅怜君之间的叙谈,却简略谈及了撑花。 撑花死了。 直至昨夜,祝好才敢被迫翻开金殿上的那场短暂、压倒性的厮杀。 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朝二人劈斩而下。 她之所以活着,只因“于殊”已死,换言之,她在金殿之上,也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以祝好,以自己的人身重回百年前的瀛朝偷生。 祝好与撑花谈不上熟稔,更无甚交情,可那日,拖着半死的她躲过一次次追捕的也的确是撑花,而将她卷入死局,置之死地的亦是撑花。 她五内百味翻涌,究竟是何滋味,祝好辨不分明。 车轮轱辘,车壁上的香球也跟着晃了一路。 车帷自外掀起,刺目的艳阳如金针扎入眼底,祝好抬手遮了遮,扶着车壁缓缓下车。 一道灼热的视线顿在她身上,祝好循目看去,响玉却已飞快地别开眼。 二人俱是无言,响玉将信物递与守门的狱卒,一路无阻地行至最深处的监房。 李弥彰见来人是祝好,方才在腹里打好的求告之词被他撕得碎作齑粉,他盯着牢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娘,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你来作什么?使些腌臜手段得贵人相助,如今特来羞辱我,是吗?” 怪不得她非得为那人说话!原是这般龌蹉的勾当!好一对狗男女! “我非为折辱李学士。”祝好腔调平平地道:“我此来是想请李学士出狱,到底是我先动的手,断没有我一人独善的道理。” 李弥彰一脸“你也知道”的神情,却更惊异于她“学士”的敬称,在大瀛,学士之称非德高望重的长者不能得,亦或是文采斐然的学子方可受。 而今的他,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在此之前,我尚有一问请教李学士。”祝好抬起一双倦眼,就着牢中昏昧的天光端量李弥彰,“为何污宋琅清名?是学士诚心厌弃此人,还是……为博噱头?” 宋琅么? 李弥彰哑然一笑,他与宋琅是同科进士,行于仕途,若想平步青云,无疑两点,一则,仰仗家族荫蔽,二则, 惊才绝绝足以教人轻忽出身微末的瑕疵,纵是白屋寒门,亦可凭真才实学挣得一片天地。 前者,他不可望亦不可及,后者,他够上了,但显然还不足以敌过那些金贵不可一世的宗族荫蔽。 而宋琅呢?他诚然出身不凡,奈何此不凡,于妄在瀛朝立足的他而言却成了一根倒刺,毕竟他的身份可是未来的一城之主,瀛朝岂能无所畏忌?偏生此人竟凭着世无其二的雄才,跻身朝野,乃至成为当朝帝师。 而他,李弥彰,什么也没能捞着。 原以为青灯黄卷、十年寒窗,等着他的合该是赫赫声名,无上尊荣,青史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他一无所得,一无所能。 他只在翰林勉勉强强捡了个博士虚衔,终日无所事事,不得重用,眼看着官场中人的阿谀逢迎,看着那些人在史籍上将黑的描成白的,将白的描成黑的,看着胸无点墨的庸碌之辈却一个个越过他而身居高位。 李弥彰月月只盼领着勉强够添补家用的碎银烂铜。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他的风云之志逐渐消磨殆尽,终在一时意气之下,愤而辞官。 如今,他连那点聊以度日的碎银烂铜也没有了。 反观宋琅,紫绶金章,帝王之师,与他云泥之别,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他怎能不妒? 可若只为此等私心便去污他清名,倒也不至于如此下作,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敢断言宋琅当真是清白无暇? 李弥彰倚在晦暗处,笑出声,“我家尚有阿嬷需奉养,你又懂得什么?” 此言无异于在答祝好的前问,宋琅贵为帝师,又身兼淮城的少君,都城的百姓一听是他,自然也就嗑着瓜子围上来了,身为街头的辩才,须得先聚人气,方可得金银。 “可宋琅不仅有母亲需奉养,还得顾全一城的子民。” “李家,与你年迈的阿嬷拿不出索赔的银钱吧?你不在家中的日子,年及八旬的老嬷怕是生计维艰……而你也无友人可解眼下的困局,更遑论什么旁的倚仗。” “李学士,如今,我予你两条路可选。”祝好轻转手中攥着的灯柄,烛火明明灭灭,她全然无视响玉面上是何等的精彩,只道:“其一,继续呆在此牢蹉跎,其二,同我回宋府谋一份差。” …… 帝王已半月不曾上朝,虽则这位少年君主原就不热衷于政务,于早朝本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一连半月不露面,倒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朝臣们尚在暗自揣测可是帝王的龙体抱恙,而另一边,却惊起一桩轰动朝野的大事。 帝师上书将淮城献予大瀛,从此淮地归大瀛版图,瀛人还未表态呢,反倒是淮地的百姓一轰而起,将瀛帝连带着自家少君骂得狗血淋头。 淮城的百姓本就对少君入瀛为官颇有微词,如今听闻宋琅打算将淮城拱手相让,美名其曰“迎淮地的子民还家”。 他们才不稀罕!当年可是瀛国先弃他们如敝履,如今又谈何还家? 静室内,响玉将淮城百姓的偏激反应一一向宋携青禀明。 淮城百姓为表抗议,围堵在他叔父,也就是如今的代行城主的居处外久久不散,甚至于往他的松鹤居砸烂菜叶与腥鸡蛋。 宋携青一时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淮城的百姓铁骨铮铮,誓死捍卫家园,愁的,却也正是淮民根深蒂固的执拗。 淮城地处要冲,腹背受敌,若非虎视眈眈的邻国,便是蠢蠢欲动的部族,淮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莫说养一支精锐之师,即便凑合成军,粮草补给亦是一道棘手的难题,如何与诸国各部相抗衡?长此以往,淮城只待被人吞吃入腹。 再且,倘若他日大瀛与旁国兵戈相向,若自淮城借道,免不得又是一场民生涂炭。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淮城重归大瀛羽翼,得其庇护。 可依眼下闭锁多年、固步自封的淮民而言,归瀛等同于羞辱,再则,如今的大瀛也已是摇摇欲倒,其君主也昏昏不明。 此番上书意在投石问路,却足以从中窥得不少症结。 响玉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他哀哀长叹一声,“陛下怕是早存了收复淮地的心思,如此亦可断少君一臂,横竖是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谁知……” 他偷眼一瞧宋携青的神色,“不防咱们淮民抵死相抗,陛下只得假作善人,驳回少君的奏请。” “你以为淮民以死相谏,是好事么?”宋携青语气平淡,难辨喜怒。 响玉一时语塞,踟躇半晌,只得将话峰一转,闲话家常似地将祝好今一早入狱的巨细说了。 前半段宋携青尚且神色如常,待一听祝好不仅带回个男子,还正是她向他开口要从牢中捞出的那个男人时,响玉清楚地瞧见自家少君眼底掠过的一抹不悦,就连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纸上,他也浑然未觉。 留给宋携青怔仲的时间并不多。 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阑入内院,气不及喘匀,便急声道:“少君!外头有个妇人抱着个屁点大的娃子跪在府门,说……说是于将军的遗孀,听闻此人是从城西一路三跪九叩到得宋府!她非要少君给个交代不可!眼下都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宋府之外,久已人如潮涌,放眼望去,不见首尾。 宋携青行至府门时,余光瞥见祝好已立在阶前,不远处还杵着个青衫书生,正是李弥彰。 他收回视线,径直跨过门槛,将视线落在众人自发让出的一方空地上。 只见空场上跪着个年三十左右的妇人,背上用粗布绑着个稚子,虽是暮春时节,都城的日头却已十分毒辣,将母子二人的唇晒得皲裂渗血。 “忠将蒙冤,佞臣欺天!”妇人仰天高喊,声嘶力竭。 妇人额上的新血旧血相交错,半干不干的黑红血渍顺着鼻梁而下,两手因长久摩擦地面而破皮见肉,形容甚是骇人。 她一见府内簇拥着一人行出,便知当间儿器宇不凡的郎君身份了。 妇人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攥住宋携青的下摆,“于家世代忠君,你怎敢杀我夫君!你怎么敢!国有似尔乱臣贼子,岂非亡瀛国祚!?” 四下私语渐起,如蚊蝇嗡鸣,众人伸长脖颈,生恐错过这场好戏。 忽闻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方才还艳阳高悬的天穹,转瞬乌云压顶,黑云翻墨,白昼如夜,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天光。 “我要面圣!我要觐见陛下!我要在御前状告你这个祸国奸臣!” “夫人所求,本官心知肚明。”宋携青冷言:“本官不妨告诉夫人,夫人之求,不可得。” 二人言如哑谜,教众人不明其中的机锋,忽然间,电闪雷鸣,豆大的急雨倾盆而下,围观之人或散或躲,钻入街边茶棚下避雨的百姓仍不忘探头张望。 妇人纹丝不动,任凭急雨打湿麻衣与背上的稚子,妇人恍若不闻稚子啼哭,只一个劲地咒骂宋携青,歌功颂德帝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宋携青立在门檐之外,浑身俱已透湿,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坠在眼睫上,他甫一眨眼,一柄足以容下二人的花伞在他头顶撑开,将漫天风雨、压境乌云隔绝在外。 一侧目,果然是她。 祝好执伞而立,素衣如雪,在这混沌的天地间,宛如一株迎风雨摇曳的玉兰。 蕴他仙骨 第82节 而她手中竟还执着一伞,在她正欲向那妇人行去时,宋携青握住她的腕,将人带至身后。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张开,走近妇人跪立之处,伞面微倾。 背上的稚子得了遮蔽,渐渐止住抽噎,妇人枯瘦磨血的手直指宋携青,嘶声力喝:“好个道貌岸然的奸贼!如今倒来假作慈悲了?!” 说罢,妇人连滚带爬地挣出伞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她额前滑落,她一步一叩首,朝着皇城的方向艰难挪去。 宋携青抬手扶额,拳抵眉心,淡道:“此妇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暂且收押府邸,候审发落。” 立时,响玉领着几个府卫上前,将妇人连同背上的稚子拖入宋府。 李弥彰若有所思地觑向宋携青,他官拜帝师,虽只一身虚名,却不至于拎不清将此妇收入府中,意味着什么罢? 雨幕如织,将众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唯有此伞在灰蒙的天地间撑开一方清明。 ----------------------- 作者有话说:大抵还有3-5w字 第92章 屈膝 眼见妇人与稚子生生被宋府的家丁拖入门内,围观之人无不为苦命的母子二人捏了把冷汗。 府门一闭,将外头窥探的视线尽数隔绝,再无人能窥见半分。 门闩落下,将长风疾雨锁在府外,妇人面色惨白,稚子 气息微弱,响玉指挥着一二家丁将母子二人半搀半架着向前。 宋携青垂眼一扫几近昏厥的母子二人,他静默片刻,终是道:“寻一处清净些的地安置,派几个人守着于夫人,未得我令,于夫人不得踏出宋府半步。” 响玉爽快应下,要论府中最僻静又能住人的地儿,无疑是偏院了,奈何偏院早已塞满各方别有用心之人送来的莺莺燕燕,自然不宜母子二人留居,响玉暗自计较,看来还得另寻一处屋拾掇一二。 要他说,少君就不该管这档子破事!这妇人既没眼色又不知进退,若真想闹事,就该让她闹个够!何必揽下这麻烦? 待响玉护着母子转入廊下,宋携青方才侧首,望向为他默默撑伞的祝好。 她也淋了不少雨,平日里迎风轻扬的发丝眼下湿漉漉地黏在颊畔,春衫浸透,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清亮的眸子因风雨吹打微微泛红,衬得可怜见。 他的余光掠过早立在廊下避雨的李弥彰,宋携青神色未变,只收起视线落回祝好身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来见我。” 祝好不问缘由,只轻轻一点头,末了,柔声叮嘱了句,“你也记着洗浴,莫着凉。” 宋携青“嗯”一声。 …… 静室内,缱绻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缠绵在空气中。 他其实极少点香,亦不喜熏香,响玉一听祝好要来,便自顾自地点上了,只道是姑娘家偏爱这些风雅之物。 宋携青懒得拦,便随响玉去了。 彼时,祝好已在静室落座多时,她捧着家仆递上的姜茶浅啜,茶汤渐尽时,宋携青才搁下手中的一卷籍册,抬眼望向她。 祝好见他总算得了闲,提着裙上前,二人皆已洗浴,青丝未束,湿润地垂在肩头,祝好靠得近了,几缕青丝便与他的纠缠在一道。 女子却不避不退,一双眼直直落在他胸前,问道:“伤如何了?” 她今日倒是比昨夜知礼,不再直性地扒扯他的衣襟,而是先问了句:“宋携青,让我瞧瞧好不好?” 此刻的静室唯余二人,室内虽点着香,可她靠得那样近,宋携青早已辨不出旁的香,只可闻眼前女子身上幽幽拂散的清甜。 她用的是什么皂角?竟如此沁人?……她既在宋府,照说二人的用物应同一,为何独她身上散着此香?还是……她生就有的么? 宋携青喉结微动,不自然地偏头一避,身子微微后仰。 “孤男寡女,你……” 祝好当即喊停,闭着眼也猜得出他要掰扯些什么,她唇角微弯,眼清而亮,“少君方才淋了雨,我不过是想一窥伤处罢,我站得端,行得直,心无杂念,倒是少君字字不离孤男寡女……” 她忽地倾身,湿润的发尾扫过宋携青的手背,“莫非……少君以为除却探伤,我另有所图么?还是……少君在怕些什么?若少君当真只是顾忌劳什子孤男寡女,少君尽管唤一众家仆前来围观,如此,便不算孤男寡女了。” 宋携青辩才尽失,眉微蹙,只道:“油嘴滑舌。” 他却不再多言,而是搭上腰间的革带,缓缓解开,衣衫半褪间,露出曲线分明的臂膀,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一道半掌长的刀伤结着暗红的痂。 宋携青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耽搁太久,他正打算拢衣,不防一抹黏腻的温热覆上伤处。 女儿家的手心柔软,余有淴浴后的潮意,似一滴滚沸的蜜,顺着伤处渗入肌肤,烫入骨髓。 他如雷击般一颤,浑身僵住。 这般隐秘的伤处,平日掩于衣内,她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触碰? 祝好的指腹轻抚过宋携青的伤处,温热且急促的呼吸擦过她的耳垂,祝好顿住,抬起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眼。 静则静,却似压着万丈狂澜,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垂涎近在咫尺的猎物。 她收回手,朝他浅浅一笑,“痂是何时结的?昨夜给你的药可用了?此药是街摊一个小童非塞与我的……他说得神乎其神,摊前倒是冷清……我见小童衣衫褴褛,大抵是家中艰难,便想着收下试试。” “自然……我已先请人验过此药无毒无害才拿给你的。”话到此处,祝好的声线忽而低下,讷讷道:“宋携青,我身上并无瀛朝的铜币,只好教小童今日来府中跑一回,你看啊,宋携青,此药非我所用,对吧?是以,若是等等那孩子来了……” 话音未落,祝好的腕间骤然一紧,他将人往前一带,祝好踉跄着半跌在他身上,宋携青的另一只手正箍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他浑然不知自己握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烫,多半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指腹正有意无意地在她腰侧摩挲。 祝好倏地噤声,宋携青眼眸深沉,嗓音沙哑:“你当我是试药的,是么?” 此话听着有些发酸,祝好主动凑近,双手捧着他的脸,“携青,那你告诉我,可有用?” 宋携青微微睁大眼,忙偏头避开,手臂却不受控地将人捞得更近,膝头相抵,在这方寸之间,温度节节攀升。 女子玉骨冰肌的锁骨上垂落一缕湿发,只见发尾的水珠没入衣襟起伏处,隐约透出几分旖旎春色。 他移开眼,不再计较拿他试药之事,只道:“未敷此药时,痂软而溃脓,如今好多了。” 祝好黛眉轻扬,宋携青不至于在此等小事上与她打马虎眼,不想市井小童的伤药竟真有奇效,念及宋携青身居朝野,位高而权轻,动不动便是遇刺啦中伤啦,待小童来了,可得多备着些良药。 她是极喜与他亲近的,奈何眼下的姿势或多或少教她腰肢酸软,可她若当真偎入他怀里,此人八成又得端出劳什子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分明他也喜欢同她亲近,嘴上却硬得很,明明他的嘴亲着是软的…… 想罢,祝好退开一步,起身活动筋骨。 虚倚在怀的温香冷不丁离去,宋携青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的指尖摩挲女子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压下异样,问她:“你与撑花,可曾伤及陛下?伤在何处?” 江稚已有半月不曾临朝,他登基三载,在此之前,最久也不过辍朝七日。 可江稚既能驳回献城的奏疏,又能在事发当日即刻下令缉拿撑花与祝好二人,足见性命无恙,然半月不朝,连他也不见,想必多多少少还是伤着了。 而关于伤情,撑花在信上却只字未提。 祝好闻言先 是一怔,他既肯问及当日在殿上的细情,便是真信了她来自百年之后的新朝。 只是……伤在何处…… 她绞着衣袖,难得羞人答答。 祝好垂眼往自己身下一瞥。 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女儿家并无那物什,祝好略显闪躲的眼定在宋携青身上,一寸寸下移,最终凝在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宋携青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方才因她而心猿意马之处,此刻如浇冷水,不只失了先前的灼热闷胀,竟还隐隐泛起一阵幻痛。 …… 转眼二日,万寿节至,瀛都处处笙歌萦耳,彩绸悬枝,花灯映彻长街。 瀛朝有制,天子寿辰,宫中大宴之后,天子需得御驾亲巡,意在与民同乐。 身居帝师,宋携青自当入宫赴宴。 不出宋携青所料,金殿之上,并不见江稚的身影,少年帝王只遣人备下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并数名绝色乐妓助兴,可出人意料的是,江稚竟撇下宫宴,离宫巡街了。 彼时,祝好牵着祈安准备出门,祈安正是于将军之子,如今不过垂髫之年。 宋携青只明禁妇人不得出府,却未限制这半点大的孩子,若总拘在深宅大院,漫道孩童,便是大人也得闷出病来,更何况他母亲的精气神不佳,祈安又是泼猴似的乐性子,将母子二人凑在一处也不利母亲静养。 祈安没什么心眼,祝好借着几颗饴糖便将人哄得眉开眼笑,乖乖随行。 今日既是圣寿,瀛都内外必定张灯结彩欢、沸反盈天,宋携青前日拨了她些许银钱,虽不算丰厚,倒也足够带着个孩童逛逛街市,买些小玩意解解闷。 谁料一大一小才迈出宋府,迎面便见旌旗猎猎,仪仗森严,其上盘踞的龙纹昭然揭示着来人的身份。 六匹红驹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金碧相辉的华贵銮驾,銮铃脆耳,随行之人齐齐跪伏在地,风声凝滞,銮铃寂静。 浮尘未定,斜里又驶来一驾三驹并驱的香车,列前侍卫森然,为首的正是身着轻甲的梅怜君。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梅怜君上前搀扶,轿中人款步而下,幂篱垂纱,难窥真容,然此人步步生仪,端方大气,径直朝龙纹金轿行去。 霎时间,只听山呼震天:“陛下千秋!寿与齐天!” 衣着华美的幂篱女子闻声执礼,梅怜君单膝触地,轻甲铿然,祝好见此,忙拉着祈安一同伏身跪拜。 直至众人的膝盖跪得生疼,烈日晒得汗湿重衣,銮驾才缓缓掀起厚重的帘帷。 江稚踩着宫娥伏低的脊背,步下銮驾。 祝好隐在人丛中,不着痕迹地一扫圣颜,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不远处跪着的梅怜君与弓腰执礼的幂篱女子。 史册有载,遂平帝姬曾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而破相,烟瘴呛失其嗓,想来这位幂篱女子便是了。 祝好恍惚忆起史册上关于遂平帝姬与梅怜君的结局。 前者在宫变的倾轧下玉碎珠沉,后者为护霞阳百姓死守关隘,落得个客死他乡。 以至于百年之后,阿吟化作一缕孤魂,仍在人间徘徊,一遍遍踏上归乡之路。 她的膝下压着的裙裾隐隐洇出一抹血红,大抵是磕在了碎石上,祝好紧咬下唇,将锐痛尽数咽下。 祝好眼下无疑是一副叩首跪地的屈服姿态,眼底深处却渐渐升起一簇新火,或可燎原。 世道对女子是何其的苛刻?时至今日,她不只想救宋携青,还想救她,救她们。 也想救自己。 蕴他仙骨 第83节 她妄以小小的身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瀛朝,挺直脊梁,站起来。 第93章 相峙 今日到底是天子诞辰,少年帝王身着厚重显贵的衮冕,他立于层层宫卫的簇拥圈中,并未即刻命人平身,而是缓缓掠过在众,最后将视线定在半掩于府门光影之间的祝好与祈安身上。 日来的个中消息早已递至御前。 老师府中竟破天荒新纳了个女人,此女当街生事,引得素来不问俗务的老师亲赴狱中捞人,足可见老师对此女的宠用,另,于殊的妻儿游街跪行,咒骂老师,却将赞誉尽数往他这个无所作为身居九重只知鲜衣美食的君王头上扣……其妻沿路三叩九拜,只妄求一个教她丈夫瞑目的公道。 江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在榻上缠绵多时,今日倒要亲自会一会这出好戏。 他在宫卫及飞龙卫的拥护下缓步走向祝好,口中另道:“阿临免礼。” 幂篱女子闻声不动,仍躬腰执礼,江稚脚下一顿,可有可无道:“都平身罢。” 如此,幂篱女子才随着众人徐徐起身。 江稚在祝好一臂之外站定。 圣意昭然,是以,放眼望去,唯祝好与祈安仍跪在府阶之下。 祈安虽是个皮猴儿似的性子,大多时候却是个听话的,眼下却不知怎的,竟使了牛劲想挣脱祝好,御驾当前,祝好岂能纵他使脾气?任祈安如何挣扎,她也不松开半分。 谁知这孩子竟似吃错了药,指甲掐进她掌心的嫩肉里,疼得她眉心一跳。 祝好暗骂一声,待此事一了,看她不想出百八十种收拾他的法子。 眼前天光忽暗,一道身影将她头顶的日头掩去,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和缓的神色下却隐着一丝莫测的深意:“老师很喜欢你?” 心绪急转间,祝好利口答道:“回陛下,帝师大人只心系大瀛社稷与陛下龙体,是以,大人于民女的喜欢实不敢当,倒是常听帝师大人提及陛下圣明,大人近日不得面圣,心中甚是牵挂,今日见陛下御驾亲临与民同乐,想来帝师大人连日压在心头的磐石终于得以落下,民女想着,待大人回府,或可一沾陛下的恩泽。” “哦?”江稚挑眉,挡在他身前的宫卫先是上前在祝好的袖囊、鞋履间捏了捏,再三确定并未私藏利器后,方才自江稚的身前退开一道口子,年少的帝王又近两步,忽地捏住她的下巴,“沾朕的什么恩泽?” 这一问,算是将宋携青如何喜爱她的话头揭过了。 祝好低眉顺目,摆足恭敬的姿态道:“帝师大人一听闻陛下龙体康健,夜里再不必辗转难眠,大人心中郁结既散,自然也就多了些闲情愿多陪民女一时半会儿……如此,不正是沾了陛下的恩泽?” “民女斗胆一言。”她的嗓音忽而一颤,面上倏然漫起一抹薄红,转眼间又褪作苍白,好一会儿,才见祝好细声道:“帝师大人重担既卸,方能在百忙之中……容得下民女这等微末之人,若非如此,帝师大人十句话里,总有五六句绕不开陛下呢。” 话一脱口,她颜色陡变,祝好以额触地,急着置辩道:“陛下恕罪!民女……民女绝非是在埋怨陛下独占帝师大人的心思,而是……而是……” 江稚维持着一贯疏冷的笑,阶前跪地的女子“而是”了好半晌,也没见“而是”个什么来。 老师竟喜欢这样的女人么?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欠些火候…… 他松开钳制着祝好下颌的五指,却未叫起。 江稚只一见这女人担惊忍怕拉着身侧的稚子连连伏地叩首的作态,他便更觉着兴味索然了。 恰在此时,江临上前,朝江稚比划一通,江稚面上的假笑顿收,皱着眉问不远处的梅怜君:“她在说些什么?” 梅怜君欠身一礼,回道:“陛下,遂平帝姬已在奉珠殿为陛下备着生辰礼,恭请陛下移驾一观。” 江稚笑笑,亦有所指地朝江临道:“不急,生辰礼既在奉珠殿好好搁着,难不成还会长翅飞了?又不是朕的海东青,一飞进奉珠殿便没影儿了……” 他见江临又待抬手比划,江稚当即侧首,佯作未见,转而倒是对跪着的祝好道:“行了,起身罢。” 闻言,江临抬至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江稚转眼将审度的视线落在祈安身上,正待开腔,府门内却踉跄着奔出一妇人,她披头散发地直冲御前,宫卫与飞龙卫见状,当即将江稚层层重围,将妇人逼跪在府阶之下。 妇人抢地呼天地道:“陛下!陛下臣妇有冤啊!” 若在平日,他是没闲心听这些个蝼蚁哭诉些无足轻重的冤屈,可一想此妇当街咒骂老师,字字句句还不忘对他歌功颂德…… 江稚觉着好笑,他个继位三载,屠戮忠良、无所作为、荒废朝政的君王有何功有何德可颂咏的? 他倒是想听听这妇人会如何咒骂宋琅,江稚压下嘴角略显讥诮的弧度,端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有何冤屈?但说无妨,朕今日出巡,为的不只是与民同乐,更要下听民生啊……” 祝好死死按着想要扑向母亲的祈安,她心中惊疑不定,于夫人分明受响玉照管,如何出的屋? 府门内,响玉隐在檐柱后,手压剑柄。 妇人的额重重砸在阶上,一声声颤在众人心头,祈安哇哇大哭,“阿娘!阿娘!” 妇人仿若未闻,祝好直觉额上的青筋随着叩首声而跃动,她颤着手,仍不忘使劲钳制着挣扎的祈安。 梅怜君与江临的视线相触,又迅速岔开。 江临本欲上前搀扶妇人,却见她猛地自髻间拔出一支银簪,直抵喉颈。 江临只好却步,江稚眼皮一跳,在宫卫的拥簇下连退数步。 梅怜君道:“于夫人,今日陛下圣寿,不宜见血光,还望夫人暂且搁下其簪,夫人有何冤屈,且慢慢道来。” 妇人不理会 ,反而将银簪愈发地抵近,一滴殷红的血珠明晃晃地自颈间滚落。 祝好隐有猜断,眼见身侧死命挣扎的稚子,只觉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妇人仰天恸哭,厉声诘问:“于家三代从将,满门忠烈!不是镇守边关,便是清剿逆贼,我夫君的父亲战死在庆军阵前,他怎会委身降庆?夫君虽失迹三载,然陛下在殿上可允我夫君自辩的机会?可曾探问他失迹的三年来,遭际了何事?” 其时,天子仪仗外已围聚了不少百姓,无一不伸长脖子,嗑着瓜子静观这场百年也难遇上一出的惊天大戏。 妇人此言,观者俱是不解,不是说此妇不避帝师威仪,当众咒骂其人么?不是说此妇将夫君之死尽数归咎于帝师么?而今她话锋陡转又是闹哪出? 不等众人回过味,妇人续道:“满朝文武尽是天子的利剑!如今大瀛内忧外患,陛下却将剑锋直指自家肱骨!直指当朝的良将!臣妇今日便以血明志!教天下百姓一观大瀛的笑话,国有此君,国祚安能长久?若翎王殿下尚在,大瀛何至于此?” 又是大哥……江稚面上不显,眼底却一寸寸阴沉,纵使大哥仍在又如何?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不曾将大哥引离大军,登基继位的还不是他? 虽则帝位不过是老不死舍他的补偿……思及此处,江稚轻笑出声,哪儿是舍他的?分明是…… 他冷眼睨着阶前的妇人,下一瞬,银簪刺破咽喉,妇人倒地,喉间汩汩溢血,双眼犹睁,气息已绝。 祝好忍泪松开祈安,稚子嚎啕着扑向母亲渐冷的尸身,梅怜君上前一步,到底还是默言退回。 众人茅塞顿开,妇人原先咒骂宋琅称颂天子,不过是面圣的权宜之计。 说到底,若无帝王默许,帝师岂敢在金殿之上持剑诛将? 要不了多时,此骇闻便会游遍四海,天子本性荒唐,经此一事更添暴戾,眼下虽得飞龙卫震慑,无人妄敢私议,那之后呢?江稚的名声只得越发狼藉,德不配位,失却民心,何以君临天下? 先帝的几个兄弟尚且封在都外,无不虎视眈眈,窥觎非望,如今大瀛内忧外患交迫,天子极位三年,纲纪废弛民心尽失,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几个叔父定在暗中窥伺,只待时机成熟,指不定哪日便挥师京都,随便寻个“清君侧”的由头遂可杀进瀛都。 名声么?江稚轻嗤,他何须这些虚名?此妇莫不是自以为算无遗漏,巧计连连? 他嫌恶地一扫妇人的尸身与趴在上头啼哭不止的稚子,淡淡道:“岂能这般轻易地死了?再者,她称是于将军的夫人她便真是了?此妇日前有辱朕的老师,赏她个……” “五马分尸。” 短短四字,足以教在场的一众膝头一软。 几名宫卫上前,正欲将那啼哭的稚子拉开,祝好已先一步上前,祈安不顾死活地扒着母亲的尸身,祝好与梅怜君合力,才将祈安拉开。 宫卫见状,径直扛起妇人的尸身便要离去。 “慢。” 众人回首,见是一位长衫玉冠的俊雅郎君。 黎清让近前施礼,温声道:“今日陛下千秋圣寿,臣以为,不宜见血……” 梅怜君闻言,眼睫轻轻一颤,却听其人谄媚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贤明圣德、承天景命,今圣寿,陛下天子之躯,岂容此妇沾染污血晦气?依臣之见,不如先将此妇借草席一裹,待过今日,再行五马分尸之刑。” 名声、民心、青史,江稚无所不屑,更何况所谓的晦气?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沉抑气氛下,帝王忽而一笑,他望着街头瑟缩的百姓吩咐:“正因今日是朕的千秋圣寿,才需及早祛除晦气……想必围观的百姓得见妇人自决也沾了不少的污秽之气罢?来人,将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尽数收监……” 他道:“废去双目。” 宫卫应声暴起,将四周的百姓围困,江稚噙笑,漫不经心地向着銮轿而去,他的一脚已踩上宫娥的脊背,忽而回身,将注目顿在祝好身上:“你,随朕入宫。” 祝好强压下嫌恶,俯身一拜,“陛下明鉴,非是民女不遵,只是……” 江稚打断她,“任你如何巧言利口,纵有千般托词,只要你推拒朕,便是抗旨不遵,抗旨便得杀头,懂么?” 他无视四周的一切暴乱,好整以暇地转动指尖的玉戒,言道:“老师不也在宫中?朕亲自引你见他,你合该感激涕零才是。” 江稚扫了眼号啕大哭的祈安,眼底泛起一丝玩味,“若是犯怵,不妨教这孩子陪你一道?” 她如何听不出此言意在恫吓威逼? 百姓或伏地颤栗,或泫泪叩首,祝好目不忍视,如受钝刀凌迟。 她双手持平,正待应声,却在人声嘈杂中听得一声马嘶。 所过之处,尘烟拂荡,他横越一切动乱,向她而来。 ----------------------- 作者有话说:皇帝是纯变态见不得人好的内种 第94章 劲草 宋携青翻身下马,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阶下静立的祝好,不知是扫见了什么,他的眉端几不可察地一蹙。 因着他一来,原被宫卫围堵之处自觉地退开可供一人行经的小道,众人屏息静气,连架着妇人尸身的侍从也不得不暂且缓下步子。 宋携青步履从容地向江稚行去,他周身清冷,眉宇间压着常年不化的霜雪。 他在江稚三步外站定,略行一礼,“臣恭祝陛下万岁千秋,圣寿无疆,愿大瀛海晏河清,万邦来朝。” 此话一落,四面寂然,唯听风声过耳。 江稚扯开一笑,上前虚扶宋携青,免去他的礼,温言道:“今日御厨备下的宴席不合老师的口味么?老师怎的早早回了府?” 宋携青回以一笑,声调却显得有些淡漠,“非御厨之过,乃是臣心有挂碍,陛下已半月未曾临朝,今日陛下圣寿,亦缺席宫宴,臣自然是食不甘味,无心宴饮,索性及早回府处理积压的公文,臣行在半途,却听闻陛下竟已出宫与民同游,且驻跸寒邸,臣惶恐,弃轿换马,匆匆赶来。” 不等江稚应声,宋携青兀自瞥向三两宫卫拖着的妇人尸身,他对上江稚略带看戏的眼,平铺直叙道:“此人自称是于将军的夫人,却无任何证身的凭据,若她并非是于将军的夫人倒也罢了,可若她真是于将军的妻,臣想着,或可知晓于将军三年来的踪迹。” 言至此处,宋携青抬眼,惶惑道:“臣近日忙于筹备陛下的圣寿,尚不及审问,只是不知……此妇为何死了?” 他仪态恭谨,微微垂首,问:“可曾冲撞到陛下?府中下人疏于看管,臣定当严惩。” “她是自戕。”江稚笑言:“冲撞谈不上……只是朕听闻,此妇曾当街咒骂老师,朕待老师亲而重之,是亲师更是重臣,岂能容旁人对老师恶言泼语?” 帝王饶有兴味地问:“不知老师以为……此妇该轻饶还是重惩?” 蕴他仙骨 第84节 “臣谢陛下厚爱。”宋携青视线微移,落在号啕大哭的祈安身上,“臣乃陛下之师,辱臣便是藐视陛下威严,是以,依臣之见,此妇自当赐死,然,此妇既 已自决,倒也算以死谢罪了,只是,臣以为,尚不足以轻饶此妇。” 江稚来了兴致,“哦?老师以为,人死也死透了,还能如何惩处?” 宋携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此妇虽死,却尚有一子,不如将此子贬为奴籍,囚于臣府中劳作,以儆效尤,陛下以为如何?” 所谓奴籍者,不得为官不得为良民,无地无家无自由,只一生苦役,至死方休。 江稚闻言大笑,语气却已转冷,他一字一顿道:“只是如此么?若朕告诉你,她不仅辱你,还斥骂朕!你又当如何惩处?!” 帝王震怒,宋携青当即跪地,“回陛下,是臣的主意。” 江稚皱眉,顿觉好笑,“什么是你的主意?哈,老师莫不是要说,妇人当街指斥朕,是老师的授意吧?”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利落。 众人无一不噤声,他竟敢为一个涉嫌通敌卖国的将军夫人揽下詈骂天子的大罪?疯了不成! 宋携青垂首一拜,道:“臣半月不得面圣,夙夜忧思,臣不敢忘先帝临终之言,命臣务必好好辅佐陛下,臣惟恐有负先帝所托,更惶恐臣不得陛下待见,陛下半月不朝,边境急报如雪,庆国虎视眈眈,陈兵瀛国边陲,日日操兵,威慑瀛军,不只如此,朝政积压于案,民生多有待决,臣得先帝抬爱,擢陛下之师,却进谏无门,不得已……” 他顿了顿,续道:“臣不得已出此下策,借妇人之口,以惊圣听。” “你是在数落朕的不是吗?!” 帝王尚处在少年介于青年的变声期,眼下因震怒的一吼而嗓音嘶哑。 “是也不是。”宋携青迎上江稚凌厉的眼,“臣惶恐。” 可眼底哪有一丝一毫惶恐的意味?分明是举棋若定的从容,与隐在恭顺之下的锋芒。 “辅佐陛下,是为臣的本分,匡正君过,亦是臣作为帝师的重责,何况臣受先帝临终委任,岂敢有半分懈怠?”宋携青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臣听闻,一朝臣子之所以敢于纳谏,正是因其君贤明惜才。” “陛下少时在庆为质,臣有幸在陛下归瀛时擢为其师,是以,臣深知陛下含仁怀义,说到底,正因陛下是位惜才爱才的仁圣之君,臣才敢有如此胆气直言上谏。” 江稚静默须臾,忽而一嗤:“老师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是个才高八斗的诤臣?” 宋携青笑了,“臣惶恐。” “啧……”江稚摆摆手,“行了,你起身罢。” 宋携青倒也不客气,他依言起身,余光扫过被宫卫钳制着的百姓,道:“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非得废去这些百姓的双目?” 江稚眼角一跳,心道宋琅今日是没完没了了,铁了心同他唱反调,江稚冷笑道:“妇人死在此处,多晦气?百姓既见此等秽物,若不废目去晦,他日染上晦气该如何是好?依朕看,这眼还是废了好。” 他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问:“怎么,老师又想劝教?” “臣不敢。”宋携青拱手,微微一笑道:“原本是晦气难消,可有真龙天子坐镇,何等邪祟敢近百姓分毫?” “晦气”的始作俑者黎清让眉峰一抽,他真是服了宋琅的一张巧舌。 他个自幼研习兵法、横枪跃马的糙汉虽自诩在朝堂上已练成三寸不烂之舌,对上昏君时的谄媚之词也能信手拈来,可比起这位帝师,到底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琅生自便是当佞臣的好料子,又或者,真如外界传闻一般,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之臣。 帝王不知第几次对着宋携青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听江稚淡道:“朕乏了,摆驾回宫。” 言罢,江稚再不多看宋携青一眼,径直踩着宫娥的背登上金銮。 宫卫上前请示:“陛下,百姓与妇……” 车帘半掀,一颗胡桃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额上,宫卫疼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揉。 金銮内传来低哑的嗓音:“交由老师处置。” 一众人伏跪在地,恭送圣驾,待金銮仪仗行出一段距离,江稚仍可听见宋携青不疾不徐的声线:“今日在场的百姓,须得各自誊写一份贺表,以颂陛下圣德,庆贺陛下圣寿,若有人胆敢代笔,便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枉费陛下为尔等驱除邪祟、消弭晦气的恩典……” 江稚听得额角隐隐作痛,命御者快马加鞭。 行至半途,嘈杂声之外另有一道孩童彻天的啼哭,江稚心烦意燥,问了句何事。 御者勒马,宫卫疾步上前查探,须臾便折回轿前,躬身回禀:“陛下,前头一户人家诞有双子,从此便霉运缠身,眼下打算送走一子,这户人家的女人抵死不从……正搂着孩儿当街哭闹……陛下,卑职这就命人清道……” 此事在瀛国不足为奇,双子降世,古来便是不祥之兆,多少人家或弃或送,更有甚者将婴孩扼杀在襁褓中,当街哭闹的人家捏着鼻子将双子抚养至今已是难得,奈何近年来祸事连连,这才不得已送走一子。 回禀的宫卫久候不得圣意,正想遣人清道,忽见金銮上的珠帘轻晃,两侧待侍的随行宫娥卷起帷幔,只见帝王步出,却不下轿,只居高临下地一扫纷乱处,江稚好整以暇地问:“他们打算将哪个孩子送走?” 宫卫不曾料及帝王竟会过问这等琐事,好在他方才已问得分明,回禀起来倒也利索,“回陛下,此户人家打算送走幼子,留下长子。” 江稚闻言,却是笑了,他高踞金銮之上,冷眼睨着因御驾威仪而连滚带爬退至街尾的一大家子,吩咐道:“将长子带过来。” 远处,妇人抱着个牙牙学语的三岁稚子,眼见身穿甲胄的侍卫掠走一旁的大儿子,妇人慌神道:“别带走!都别带走啊!” 漠然不动的丈夫与公婆一见最疼爱的大儿子被一众甲士掠走,却不敢多言,瞧瞧这乌压压不见尾的仪仗,八成便是圣驾巡街!定是自家惊扰了天子,不若何至于抱走他们家的大儿! 可……要掠,便掠这死娘们非得护着的幼子啊!这蠢妇莫非不知诞双子乃大凶之兆?养了这些年,平白遭了多少人的白眼与无妄之灾,如今既下定心送走一个,自然是留长弃幼。 比妇人怀中的稚子略显壮实的大哥被拎到御前,堪堪三岁的孩童哪见过如此阵仗?他早已吓得哭天喊地,叫娘唤爹。 江稚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只冷冷吐出二字:“杀了。” …… 御驾渐行渐远,众人才敢直起身来。 黎清让难得一见梅怜君,当即扭头寻人,却见其人早已策马缀在公主的仪仗之后。 他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一步追上前,谁知梅怜君连眼风也未施舍半分,反倒是身下的烈马一个扬蹄腾起,正踹在黎清让的大腿根。 梅怜君勒紧缰绳,冷哼:“谄佞之徒。” 黎清让捂着大腿根暗暗叫苦,她是在骂宋琅吧?甭管怎么看都是宋琅担得起这四字啊! 眼见梅怜君是追不上了,黎清让心头火起,转而去寻宋携青,却见那谄媚之徒已携着一众家仆折回府中,唯余据传是宋琅新纳的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他挑挑眉,想来这姑娘应也是被各方势力强塞入宋府的了,不若宋琅何至于那般不懂得怜香惜玉? 宋府的大门掩闭,门闩也落紧了,妇人的尸身亦已运回府内,祈安伏在阿娘身上一抽一抽地嚎哭。 祝好一仰头,身子骤然一轻,腰间缠上坚实的胳臂,宋携青还未打招呼便已将人拦腰抱起。 他见小娘子的一双眼仍浸着水雾迷朦凝在祈安处,宋携青不觉放软声调:“万事有我,你先随我来。” 宋携青就近将她抱至一间厢房,慎之又慎地将她放在矮榻上,垂眼看去,膝上虽已不再渗血,可斑驳的血迹凝在素色罗裙上,却显得尤为刺目。 他眼下倒是顾不得所谓的男女大防了,宋携青挽起她的裙,一寸寸卷起还算宽松的罗裤,他取来清水,动作极轻地为她拭净血污,后自袖中摸出她先前塞 与他的伤药,宋携青指腹沾着药膏,轻柔地涂抹在祝好的伤处。 所幸,伤只一处膝头,创口也不算深,只擦破些皮,眼下泛着红肿,宋携青抬眼,见祝好颦着眉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眉心还沾着细碎的沙泥。 宋携青皱眉,抬手轻拂,定是方才向江稚叩首时沾上的。 他一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却仍迟上一步。 宋携青俯身轻呼她额上的红痕,又去吹她膝上的伤处,他本想再近几分,小娘子却顺势撞入他的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背衣。 宋携青身形一僵,却未推开她,他在心内挣扎一瞬,抬起手,生疏地轻抚祝好的背脊。 怀里的人儿打颤,宋携青的衣襟已濡湿一片,他心头绞痛难言,彻底将常挂嘴边的男女大防抛诸脑后,只将人搂得更紧,附在她耳畔温哄:“我的错,我来迟了,吓着你了……” “不是,我不是在怪你……宋携青,不许自疚。”祝好微微仰头,从他怀里探出一只泪眼,“是我……是我一无所成……近日还总是平添麻烦事,今日我若是被带入宫中,岂非得牵累你……” 宋携青抚上她泪湿的颊畔,抵着她的额,二人的气息相交,一切的亲昵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好似他同她本就该如此相依,“没有,你没有添麻烦。” 宋携青拭去她眼尾垂着的泪,他抿唇,方才在御前的能言巧辩在此刻却不受用了,他的唇翕张反复,磕磕绊绊地道:“你能来我身边……我……翩翩,我……” 他何其有幸。 无端的情愫在心海里翻涌,明明识她不过一月,为何一见着她便如此的想靠近她,怜爱她,他自以为绝非轻易动情的性子,这些年也从未起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偏偏一见着她,恨不能永生跟在她的左右。 心内的绞痛,独独对她的温言软语,无一不在侧证,他喜爱她。 宋携青抚上她微凉的手,这才发觉祝好的掌心竟印着细小的指甲血痕,依着甲印的大小,只能是那孩子所为。 数了数,有四道。 浅是浅,药还是得上,上好药,宋携青的唇贴在她的手心轻轻呵着气。 怀里的小娘子将鼻涕眼泪尽数往他身上蹭,而后抽抽嗒嗒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他到底想要什么啊……他都是皇帝了,他还不称心吗……” 完全是一句带着一时意气的赌气话,宋携青顺着她起伏的背,轻喟:“若他当真有所求反倒是好事一桩,可是翩翩,他偏是一无所求又贪得无厌,如此,才最是棘手,无隙可入。” 恰如那妇人,自以为以死相逼遂可搅动风云,妄借黎民之口非议君王,掀起百姓对苛捐杂税的重怨,教江稚民心尽失,从而挑起各方诸侯、势力揭竿反叛。 殊不知那人所求非是君圣虚名,自然不会因此而惶惶,反倒处在大厦将倾的危局中乐此不疲。 “我才不管他想要什么……”祝好猛一吸鼻,将他圈得更紧,“宋携青宋携青……” “在。” 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字,宋携青则是耐着性子一声声应下,祝好渐渐止住哽咽,道:“我定要救你们。” 是她痴人说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她绝不白白走这一遭。 …… 见祝好小睡,宋携青方才离开厢房。 屋外暮色已深,响玉跪在青石板上,他哄着祝好少则也有两个时辰,倒不知响玉在此地跪了多久。 不过,倒省得他好找。 “此处留不得你了,今日便收拾行装离开瀛都,不论是回淮城还是另谋去处,我不拦着。” 响玉宁可宋携青狠狠骂他一顿,宁可受以重刑,也不愿见宋携青如此疏离淡漠地遣散他。 少君彻底对他失望了是吗? 可即便重来一次,他仍是作此选择。 自妇人游街叫屈,便是存着必死的决心,故而大夫诊出她早已服下七日之后发作的剧毒时,他与少君也没多少惊异。 既然以身为饵,少君又何必强留呢?倒不如纵她入局,好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浊些。 他们的少君虽是淮城的少君,可少君如此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君子,又怎会谋害忠良之将?!分明是昏君的手笔!凭什么是少君背负千古骂名? 宋携青轻按眉心,一双眼落在他身上,淡问:“若我今日迟来半步,她便得落得个五马分尸,她虽已饮毒,然死,却不得全身,你以为如此,于将军在九泉之下是会对你感恩戴德还是怨入骨髓?来日,他们便会颂你为英雄么?” 他一想方才隐卫来报,江稚当街诛杀双生子中的兄长,宋携青隐有揣测,一叹道:“若于夫人此举可教他惶悚难安倒也罢,可你安知瀛国大乱不正是他所求的?” 响玉听不明白,他是瀛朝的君主,纵使平日荒唐,又岂会盼着江山动荡? “响玉。”宋携青又是一叹:“素日里我对你多有纵容,你年岁尚小,我也不只是将你当作寻常下属,可在公事上,我到底是你的主子,是与不是?” 响玉讷讷点头,心下发紧。 蕴他仙骨 第85节 “好,我既是你的主子,你却违逆我的意思,私放于夫人出府,响玉……”宋携青反问道:“我作为主子,还能留用你么?” 言罢,他也不等响玉回话,径直转身离去,“还是那句话,收拾好行装自去便是,还有,休在此处哭闹。” 屋里那人好不容易被他哄着睡下。 宋携青转出厢院,行穿在略显破败的小亭重楼直往后门,马车已备,妇人的尸身也已梳洗妥当,换上簇新的寿衣,沉眠棺中。 尸身是等不得头七再葬了,他太了解江稚,只怕他心思一转,又起了兴致,非得将尸首五马分尸,教人死后也不得安宁,至于葬地,便与于殊一道葬在郊外的密林深处,只须掩好行踪,便再无人可打搅二人。 宋携青决意同行,亲自送夫妻二人最后一程。 他随口问起孩子的状况,原也与翩翩差不离,哭累了便昏昏睡去,然而当一众正准备启程,那孩子却踉踉跄跄地追上前,死死抱着与他齐高的车轮道:“大人……大人我想送送母亲。” 子女送亲,天经地义,宋携青自然不加阻拦,只将半点大的孩子一把捞上马车,行途中,宋携青盯着不过五六岁的祈安,颇有深意地道:“回去后,抄四十遍千子文。” 祈安不明就里,碍于寄人篱下,他不敢多问,只得乖乖点头。 何况……阿娘曾说,他们是好人。 及至月破残云,一行人才将将安抵密林,祈安见宋携青行下马车,也忙跟在后头,连滚带爬地骨碌落地,放眼一望,早有仆从先行掘好墓穴,只待送葬的人一到,便可下葬。 祈安一头扑在棺上,纤瘦的小手轻抚还算精良的棺木,宋携青问:“可要再见见你阿娘?” 他只一见母亲,必难割舍,祈安皱着一张苦瓜脸直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砸在棺木上,“多谢大人,可我不能再见阿娘了,见着气不喘口不言也不能睁眼看看我的阿娘,我……我会难过,阿娘见我难过,又怎么舍得同爹爹安心地去?” 宋携青不再多言,只吩咐人好生下葬。 随行的老木匠也已将墓碑镌好,匠人双手奉上,上刻:于夫人之墓。 祈安虽年幼,却已识得些字,眼下一见新刻的墓碑,泪水不由分说地决堤,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墓碑铆足劲道:“我娘才不叫什么于夫人!我娘叫向劲草!” “劲草!” ----------------------- 作者有话说:虽迟但大肥章 请给翩翩一点点时间[摸头] 第95章 吃味 帝王罢朝半月,及至圣寿的第二日,文武百官才终于得见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君主。 江稚今日本懒于临朝,奈何边境急报如雪,加之宋琅连番上书敦促,他一日不上朝决策,急报便在御案上越叠越高,无法,江稚勉强顶着哈欠懒散地踏入金銮殿。 他高踞上首,听着一干臣子在玉阶下嗡嗡个不停,好比百来只蚊蝇。 所议之事,无非是大庆铁骑陈兵在边境蠢蠢欲动,而反观瀛国,粮秣匮乏、战马疲弱、国库空虚,甲胄枪剑非缺即劣……再及,朝中已无堪当大任的良将。 这也无怪,也就开国之初猛将如云,历经数代兵销革偃,后世的守成之君多喜阿谀逢迎善拍马屁的文臣,谁人还愿走武举之路?一来既无丰厚俸禄,二来无战功可立,倒不如做个巧舌如簧拍马溜须的文官,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封侯拜相。 直至先帝时与大庆战事又起,仓促间扶植将才,怎奈何…… 阶下手持笏板的百官不约而同 地朝宝座上的昏君睇去。 在蠹虫蛀空的危朝之上,何人敢为将? 更何况……前些时日,不才死了个于殊? 是以,文武百官争论好半晌,仍无人拿定主意。 偏生今日帝师告病未朝…… 眼见上首的帝王脸色越来越黑,已显出几分的不耐,显然是急于退朝,众臣见状,无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生恐触怒龙颜。 这当口儿,吏部尚书梅怜卿越众而出,持着玉笏躬身道:“陛下,臣有一人可荐。” 江稚闲散道:“爱卿速奏。” “臣以为,苍平侯可堪此任,苍平侯原是武将出生,早年随父征伐,也打过或大或小的战役,军中人多称苍平侯骁勇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三年前无故染恙,方转任从文,在工部领了个闲差,如今国难当头,朝中无将,岂不正是苍平侯报效家国之际?”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窃窃私语,多是觉着此法可行。 不过……梅尚书莫非是糊涂了?他黎清让弃武从文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再说了,此人今日不也告病未朝?!只道是染上风寒,卧榻难起,他若是称病避祸,大伙儿却又无凭无据……若他果真病重,又如何能领兵出征? 愁!愁!愁! 再且……嘶,昨日在宋府门外,不少人瞧见这昔日的骁将竟破天荒被云葳郡主的坐骑生生踹了一脚……大抵是弃武多年,身手早已荒疏了…… 诶!等等……云葳郡主? 正当其时,一臣迈前一步,奏道:“臣以为,若苍平侯难胜此任,依臣愚见,云葳郡主或可当此重任。” 殿内一静,无人吭气,女人领兵上阵?岂不是教庆人贻笑大方?! 这人又说了,“我朝并非未有女将的前例,万仪大长公主——云葳郡主的祖母,当年不也以女子之身统帅?先帝在位时,万仪大长公主曾以五万兵敌大庆十万雄师,兵出奇迹,一举夺回霞阳关,想必云葳郡主也该有几分万仪大长公主的将门风骨……” 话未尽,此人忽地噤声,只因一道锐利的注目直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将未尽之言咽回肚里。 “蒋钦大人果真愚见。”梅怜卿收回视线,屈膝下跪,“家妹尚幼,且不曾临军对阵,平日虽喜倒腾些兵书,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罢,岂敢与祖母相提并论?家妹只通些花拳绣腿,成日里与纨绔为伍,不是上房揭瓦,便是下河捞鱼,家妹如此顽劣,实不堪此任。” 良久,朝上寂然无声,只江稚望着伏地的梅怜卿意味不明地一声嗤笑,末了,也不见议出个将领来。 …… 梅怜卿一下早朝本想直奔家中,昨日小妹才被祖母碾回梅府居住,值此多事之秋,他以为,不论是大长公主府还是梅府,皆非小妹的安身之所,为今之计,还得尽早将小妹送出都城。 方踏出宫门,却见吏部的属官匆匆迎上,道是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公孙葭涉嫌科举鬻题,落第举子连日围堵在其府,此事梅怜卿自然知晓,故而公孙家上下亦已软禁在府邸数日,眼见行将水落石出,谁知今一大早公孙家竟好端端地走水了! 眼下火势是已灭干净了,经查证,公孙大人于鬻题一案确系无罪,原是上月蒋家携重金登门,美名其曰向公孙大人请教一二,然而更深处的谁不知蒋家卖得是什么主意? 公孙葭身兼翰林院与礼部之职,蒋家岂会无所图谋?不防公孙葭毫不留情面,当即将人逐出府门。 蒋家家主蒋钦恼羞成怒,便凭空散布公孙大人科举鬻题,煽动众怒,偏巧公孙家的小侄在此时节高中殿试,落第学子一听这哪能忍?一准咬定公孙家使了绊子!众学子以为其中必有龌蹉,纷纷涌至公孙家讨个说法,一时间,公孙府外,群情汹汹。 蒋家到底出过一个皇后,吏部众人投鼠忌器,谁也不敢上蒋家拿人,只得急急候在宫门外,待梅怜卿坐镇吏部再行定夺。 再且,今日的火情明显是有人蓄意纵火。 梅怜卿只好转道吏部,方才他正思忖如何回敬蒋钦对小妹的算计,这不,此人倒自个儿送上门了。 管他什么皇亲国戚、世家勋贵、既敢作乱,便当伏法。 人,他梅怜卿今日是抓定了。 待梅怜卿回府,已是日影西斜的午时。 梅怜卿前脚迈入小妹的院门,便不由锁眉顿足,只见庭院的空场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仆婢们忙得焦头烂额,竟无一人察觉他的来临。 不对劲。 他确有教阿吟搬离的打算,可阿吟怎会未卜先知? 梅怜卿心下莫名掠过一阵惶悚,他阔步踏入屋舍,仆婢们一见是大人回府忙着躬身行礼,梅怜卿视若无睹,径直迈入内室。 梅怜君已闻得外间的动静,甫一回头,便见兄长立于房中,面色阴沉。 大哥一向如此,动辄摆着张臭脸。 梅怜卿一扫长案上零散铺陈着的珠钗玉佩,蹙眉问:“你这是作什么?” “朝中无将,国库空虚,哥哥,我已知晓了。”梅怜君自木屉中取出一支金嵌翠玉步摇随手丢入箱笼内,“这些个首饰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尽些绵薄之力。我也同祖母说了,祖母……亦不阻我,只是若败了……败了,我自会担下所有罪责,绝不牵连梅家,亦不教梅家蒙羞,哥哥且放心,我已同陛下约法三章。” “荒唐!”梅怜卿箭步上前,他身量极高,一瞬将梅怜君笼在阴影里,教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梅怜卿将此景尽收眼底,他冷笑道:“你连我这个做大哥的都畏怕,如何上阵杀敌?!” 他攥着拳,逼着自己吐出教人鄙夷的混账话,“你区区一个女子,如今合该待字闺中!一个女人有何能耐?女子上阵如何调兵遣将?何况是你等细胳膊细腿的白脸小姑娘?两军阵前,岂不是教敌军白白耻笑?!” “黎清让安知避其锋芒,弃武从文,你怎就不明白?!他个男人,尚不敢担下此任,你个女人,你怎么敢!梅怜君,你真以为自己有祖母当年的风骨是吗?你真以为,如今坐在朝銮殿上的还是先帝吗!” 梅怜君早知要遭兄长斥责,却不想他竟说出这般诛心之言,女子又如何?黎清让是孬种,她梅怜君可不是! 乍一瞬的怵意早已烟消云散,梅怜君昂首扬眉,道:“我若执意去呢?兄长又能奈我何!如今边境告急,庆国虎视眈眈,朝中竟无一将敢于迎战,祖母当年夺回的霞阳关眼看又要陷落,而今,祖母年事已高,便由我来代她!” “我非兄长,贪生怕死求生害义,只缩在庙堂做个巧舌如簧连自家妹妹都打不过的文弱官吏!” 梅怜卿猛地按住胸口,强压喉间行将窜上的腥甜,“你当真要去送死,是吧?不论为兄如何苦劝,你仍执迷不悟,是吧?” 梅怜君脊背直挺,目光坚毅,“君王昏聩,臣子却不可随之沉沦,我虽是女子,却不比男儿差,我亦想救家国于危难,救民生于水火。” “救国于危难?”他颤声冷笑,他的妹妹是有多天真? “你可知此去便是赴死?瀛国岂止是无将?根本无兵可遣!所以黎清让他不敢去!你以为如今是什么盛世明君的好日子么?你以为,你此去霞阳会有人顾你的死活吗?梅怜君,除却祖母与 我,谁会在意你的死活?” 他厉声再问:“即便如此,你仍要去送死,是么?” “我不去。” 梅怜卿闻言,脸色稍霁,却又被她的后话气得不清。 “哥哥,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霞阳的百姓又有谁在意?”梅怜君咬唇,“我可以不去,提前是有人能去!” “这些与你何干?家国兴亡,何时轮到你一个闺阁女子操心了?!”他强压火气,一字一顿地重复:“为兄最后问一遍,你当真要去送死,是吗?” “阿兄,我不是去送死。”梅怜君扬起下巴,对上梅怜卿愠怒的眼,“我此一去,是教霞阳的百姓,好好的活下来。” “是,小妹知晓,我此去八成……九成……十死无生,可那又如何?”她忽而一笑,反问:“我只需撑上半月,待霞阳的百姓安然撤出关中,我虽死,她们却生,如此,便是我赢了,不是吗?” “混账!”凌厉的掌风迎面劈来,梅怜君不避不退,生生受下一记耳光,“你既连死也不惮,想必旁的更是无所畏了?” 梅怜卿朝门外待侍的下人吩咐:“打断小姐的腿。” …… 祝好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天明,打眼却在陌生的厢房,身上已换成干净的衣裙,膝处的伤亦已敷好药,甚至已结起一层薄痂。 她屈膝一闻,药香清冽,正是出自摊档小童的瓷瓶伤药。 思及此,祝好忽觉蹊跷,卖药的小童怎的还未来府中讨银? 正思忖间,厢房外隐隐传来低语—— “祝小娘子可醒了?府外来了个作书童打扮的小子,道是寻祝娘子讨药钱,人瞧着灰头土脸的……莫不是招摇撞骗的小骗子?竟敢骗到咱们府上……” “尚未醒罢?少君早间离开厢房时还特意叮嘱了,不得叩门打搅,由着姑娘睡。” “依你之见,我这就去将人打发了?” 蕴他仙骨 第86节 “……我何时说过这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直至瞥见房门大敞,自里步出一位俏女娘,俩人方闭口不言。 祝好走起路来倒是无碍,只碰着伤处才觉着疼,她步履轻盈地上前,道:“快带我见他。” 俩人见她如此急切,一想少君待这位姑娘格外上心,时不时出入其居所,更是不敢怠慢,忙在前引路。 但见那小童果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原本还算白皙的肤色不知怎的竟沾满烟灰,细看之下,两鬓的头发丝都被火燎得微微卷曲。 祝好皱眉,一面取银一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童嗫嚅道:“家中走水。” “你前几日为何不来取药钱?今日家中走水反倒……”祝好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敢问你家住何处?” 小童咬咬牙,整整十五枚铜板!他何尝不想早些来?怎奈不分青红皂白的学子只管堵在他们家大门!数日不得出,好在吏部总算是还大人一个清白!若是再晚些,他岂不是得跟大人一同锒铛入狱!科举鬻题可不是小事! “公孙家。”小童斟酌片刻,眼前的姐姐既然肯买他的东西,想来是个良善之人,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我是公孙葭大人府上的书童,平日里帮着大人归整些书册典籍。” 他家中妹妹自小患有心疾,为筹措药钱,不得不多做些活计贴补家用。 幸得公孙大人收留他兄妹二人,而且公孙大人虽是个朝臣,医术却也相当了得!尤擅针灸之术!每每妹妹患疾,大人无需用药,只消几根银针,便可保妹妹无恙。 只是生自娘胎里的心疾,终究难以根治。 大人的药房里摆着好些奇药,见他可怜,便允他拿些成药去卖,只不过叮嘱他咬定是从江湖游医处得来的方子。 公孙大人既不愿教人知晓他精通医术,那么,此事他自然不敢多言。 却见身前貌若天仙的姐姐眼珠子一转,攥着铜板的手忽地一顿,只落下十枚铜板。 小童瞪圆眼惊道:“不是说好我为你赊账,你回头便还我十五枚铜板吗!” “对呀。”祝好点头应和,偏又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只是我今日尚须采买,生恐银钱不凑手,不如……明日我亲自登门,将余下的五枚铜板给你送去,可好?十枚也成,只当是利钱了。” “你分明是瞧我年纪小,耍着我好玩!”小童不干了,气得脸颊红彤彤,抓过十枚铜板转身便走,“另五枚我不要了!你休要寻我!否则我家大人准你好看!” 祝好踮起脚尖,目送小童渐行渐远,她执意道:“明日我必登门相谢,不仅还你药钱,还得多向你买几瓶伤膏……” 公孙葭? 祝好试图与记忆里的某桩传闻、某一人对上,待她回过神,竟已游行至李弥彰的住处。 此人虽是她捎回府的,却因日内变故迭生,险些将他忘在脑后,好在宋携青多有纵容她,并未将李弥彰逐出宋府,甚至于……直至今日也未追问她带回个男子的缘由。 屋门半掩,祝好透过一隙门缝瞧见李弥彰正襟危坐在矮案前,他一手提笔,一手压着册眼熟的墨灰封皮线本。 祝好暗道不妙,顾不得膝上将将结痂的伤,只一个箭步夺门而入。 李弥彰老远见一身杏裙的小娘子疾步闯入,裙裾在风中翻飞,半散的青丝拂过她因急促喘息而微张的朱唇,他秉笔的手莫名一顿,竟忘了遮掩案上的线本。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各自攥在线本的一角上。 因此一遭,笔杆自李弥彰的指尖滑落,骨碌在案上时,砸出一朵不大不小的墨花。 祝好低头一看,正好瞥见一行小字:宋琅为博明慈帝垂青,当朝诛戮良将于殊。 “于夫人哭夫,祈安丧母,难道你不在场么?”她的峨眉皱成一座凸起的小山峰,喝道:“可为着赚几个破子你仍要往他身上泼脏水?” 李弥彰一怔,这些时日他一再琢磨,她究竟要教他做什么?宋府又有什么破职可谋? 如今对上她因愤懑而微微泛红的眼,他忽有所悟。 他回想这几日的种种,他李弥彰绝非愚钝之人,心下已然明了,自然也看得真切。 宋琅非但无过,甚至为着素不相干的人与事倾力周旋。 李弥彰从案上摸回笔杆,笔锋一甩,将线本上已成文的字句划去,末了,他将笔折断,抬眼迎上祝好,“行了吧?” 他委实不明白,眼前的女子是何等的纤弱,分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已,怎敢在御驾前睁着眼胡拉乱扯?还有宋琅,他不是素有奸佞之名么?又为何偏与皇帝不对付? 李弥彰隐隐觉着,此二人怕不是都有些疯病。 他垂眼眈着被墨迹掩盖的字句,眼下宋府既供着他的吃喝,他自然不便如此书,不过…… 他李弥彰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若有一日被逐出宋府,或是穷途末路,他照样捡起笔杆子借着宋琅当噱头,换几文活命钱。 正思量间,忽有轻如鸿毛的一物什拂落在他鼻尖,李弥彰眉头一皱,搁不住倾身打了个喷嚏。 祝好忙将半散的发捞回,她退一步,歉然道:“失礼了,李学士。” 他正暗自诧异这女人除却在宋琅面前竟也有稍稍温婉的一面,却又见她猛地撑案而起,一张芙蓉面几乎揉作一团,恶狠狠地对他道:“眼下被我逮个正着,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划去了,谁知你日后……” “祝好!你休要欺人太甚了!”李弥彰怒极反笑,面上闪过一丝教人戳破心思的局促,他索性撕破脸皮道:“若你们肯日日供我衣食住行,按月舍银,教我不至于饿死街头,李某自然不会再撰写有损宋大人清名的文章,便是命我为宋琅写些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也未尝不可……” 祝好闻言一愣,果然文人多厚皮。 她正欲再言,余光却自大敞的门外掠过一道青影,祝好心头无端一紧,哪还顾得上什么李弥彰赵弥彰,她提起裙裾,举步便追。 眼见青影行将隐入花木深处,祝好唤道:“宋携青,你等等我……” 那人的步履不受控地放缓,祝好忍着膝间隐隐的刺痛拦在他身前。 晨风 拂过,她额间已沁出细汗。 宋携青面色阴郁,视线在她膝处飞速地一瞥,不见洇血,方移开眼。 他浮想将才撞见的一幕——女子的青丝垂落在男人鼻尖,二人隔案相对,男人倾身迫近,无一不刺得他两眼生疼。 她为何能与旁的男子也那般亲近?她不是说心悦于他吗?不是说是他的妻吗? 昨日她分明还伏在他怀里啜泣……抱着他不肯松开分毫…… 为何今日却…… 宋携青抬手轻按眉心,大抵只是他多心了罢,何况……不管他二人百年之后当如何,至少眼下是一身清白,既无甚干系,她与何人在一处,与何人亲近都是应当的不是么?他究竟在介怀什么?别扭什么?即便如今她说不喜他,厌弃他…… 心绪如潮,翻涌难平,他在心内反复挣扎,如一尾搁浅的鱼,时而得以喘息,时而憋得窒闷。 宋携青忽又忆起方才的一幕幕,二人的低语一字不差地钻入他的耳内。 他眼眸深长地眈着她,忽而平铺直叙地唤了个只教他生疏的名:“祝好。” 只见身前的小娘子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将他方才自欺欺人的说辞击得粉碎。 什么祝翩翩? ……她果然是在骗他。 ----------------------- 作者有话说:翩翩:喜欢的人当然只告诉小字就好啦[哈哈大笑] 小宋:她连名字都骗我! 第96章 骗子 随着梅怜卿的一声令下,流风凝滞,枝头的雀鸟也噤了声。 众家仆面面相觑,大……大人是要将谁的腿打断? “还不动手么?”梅怜卿冷眼含霜,一扫合围在屋外却无动于衷的家仆,“莫非觉着本官在说笑?” 众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皆拿不定主意,虽则大人一向对小姐管教甚严,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人很是护着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竟要打断小姐的腿?!再且……他们上前,也万万打不过小姐啊! 风声鹤唳,无人敢动。 正僵持间,忽闻院外传来纷杂的步履声,下一瞬,门房火急奔内,通报道:“大人!苍平侯他他他……” 门房尚未将舌头捋平,只见锦衣白面的郎君已携春风跨入庭院。 彼时,梅家兄妹亦已伫足庭中。 随黎清让一同入院的,还有望不见尾的红木抬箱。 梅怜卿眼角一跳,诘问道:“你这是要陪她胡闹?还是有旁的什么把戏?” 黎清让笑笑,指挥着一众随行仆役将箱笼次第排开,他施施然道:“我倒是想请教大舅子,你这是唱得哪出?” 满院寂静,梅家兄妹无不是一脸“生人勿近”的神情,唯有黎清让端着满面春风,好不恣意。 “你瞎攀什么亲?!谁是你大舅子?”梅怜君瞪他一眼,呸道:“不是风寒在身,卧榻难起么?果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正常的男人一听“孬种”这称呼大抵都要闹上一闹,黎清让闻言,反倒笑得更欢了,梅怜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梭巡,淡道:“不论如何,云葳郡主所言不差,侯爷的确不当信口攀亲。” 在众一听梅怜卿疏离至极的称呼惊得纷纷侧目,只见本人面上并无赘余的神情,他冷着声道:“舍妹屡屡忤逆尊长,几次三番以下犯上,作为其兄,今日便打断这孽障的双腿,逐出梅家,自此以后,此女再与梅家无甚干系。” “兄长当真要如此?”梅怜君原以为方才不过是兄长在气头上,谁知他仍不见松口,她倒是不惧这些个家仆奴役,若真要打断她的腿,放眼院中,谁堪敌她?可若兄长非要将她逐出梅家…… 母亲与父亲已故,如今的一家之主是兄长,家谱上的笔墨,原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如今,兄长为阻她赶赴霞阳,不仅要打断她的腿,还要与她断绝血亲。 “哦,既如此,本侯也不便再唤什么大舅子了,原也不想多出个冷脸子亲戚……”黎清让挑挑眉,指着一干红木抬箱道:“本是备下的聘礼,既然梅大人要与阿吟断绝血亲,聘礼自然也不必留在贵府了……” 他神色悠悠地指挥着一众仆役将所谓的嫁妆一一抬出,末了,黎清让踱至梅怜君身前,一改正色道:“我与阿吟的亲事是打小定下的……阿吟同我走罢?” 眼前人眸光似刃,恨不能将他活活剜了,黎清让不禁干笑一声,移前几步,只以二人得以听清的声量道:“阿吟,不论你想做什么,我绝不阻你,只要你今日同我走……好么?” 梅怜君纹丝不动,他仍不死心,继续游说道:“我母亲的身子已不大好,只日日盼着你我成婚,阿吟,若你过门,往后不论是何决策,再不必看梅怜卿这只公虎的脸色,我与你……” “你全我孝道,我助你离京,两相便宜,可好?” 梅怜君蓦地抬眼,她生平头一遭觉着与黎清让成婚能捞着些好处。 也是,嫁入侯府……自然不必再受兄长的掣肘,何况……兄长竟拿打断腿、逐出梅家威吓她? ……黎清让当真可信吗? 她凝着他生就含笑的桃花眼,试探道:“你若真放我前去霞阳,我便……” “我知晓,阿吟此去霞阳,便回不来了,对罢?”黎清让嘴角的笑意却未减,他温温道:“我也知,阿吟绝不甘只囿于金笼,阿吟,你且信我,我会放你走的。” 一方庭院不知不觉间自鼎沸的喧噪落回死寂,梅怜卿一眼不错地望着自小悉心照护的妹妹跟着男人走了。 天光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临了,融在一处,再难辨清。 黎清让说,他定会代他护好阿吟,护她一生太平,护她自青丝作华发,什么劳什子霞阳断不会教阿吟挨近一丝一毫,他虽鄙视黎清让平素里没个正形,可他清楚,清让打小喜爱阿吟,多年来不曾变心,既如此,他愿姑且信他一回。 蕴他仙骨 第87节 他眼下待行之事,须将梅家人摘得干干净净,阿吟必须走,甚至于…… “夫君。” 梅怜卿回首,望见妻子正倚在门廊下对着他笑。 他方才的冷眼霎时被春水浸润,梅怜卿快步向前,将容音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阿音,陪我再用一回膳,晚间我便草拟一纸休书……明日一早,我命人送你回娘家。” 容音闻言点点头,抬手捏捏梅怜卿的脸,“你方才凶神恶煞的……我都怕阿吟夜里魇着……” “有吗?”他一时讷讷,“阿音……你不知,阿吟太过皮实,我若不……” “好啦,我知我知。”她忽而捉起他的一只手,覆在尚还平坦的小腹上,“临走前,先为孩儿取个名罢?” 梅怜卿喉咙一哽,将妻子搂入怀中,“对不住阿音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你瞧你,怎的又哭啊……”容音顺着他微颤的脊背,轻声道:“对了,今早贵人瞧着好多了,饭菜用得也比平日多些,夫君若是得空,不妨先去拜望贵人,左右膳食还未备好。” 她踮脚为他拭去眼角的湿润,柔声道:“我在小花厅候着夫君,可好?” “嗯……”梅怜卿在妻子的眉心落下一吻,这才抬步行出小妹的居院,直往府邸一隅偏屋而去。 还未踏入窄小的里院,已见一人立在大好的天光下。 梅怜卿望而止步,实则他与之宋琅有何分别?甚至较于宋琅,他更当得起“奸佞”二字,正如小妹所言……他梅怜卿不过是个蜷缩在庙堂,仰赖一副巧舌谋取高位的文弱官吏罢。 不,他与宋琅的阿谀谄佞终究还是不同的,宋琅始终保持中立,不偏倚任何一方,而他么…… 梅怜卿对上院中人转过的眼,他一整衣冠,深深一揖:“殿下,臣的立场,从未变过。” …… 寝殿之内,四角皆置熏炉,黏腻似蜜的浓香浸满肺腑。 江稚衣襟半敞,斜倚在凌散裙裳小衣的玉阶,他向下一瞥,只见阶下横陈着一众宫娥妃子。 他微微抬手,立时有宫娥拢着大敞的衣裳屈膝为江稚斟满酒,江稚漫不经心地啜饮着,待见底了,两指钳着酒樽在玉阶上重重一磕。 飞龙卫卫长应诏入殿,正见天子常年啃啮的手指自宫娥纤细的颈滑入深壑…… 他慌忙垂首,额抵着砖。 裂帛声、女人的哼叫、摩擦之音齐齐撞入他的内耳。 不似在承欢,倒似被什么扼住咽喉。 很快,殿中重归平静,帝王道:“拖出去。” 卫长这才颤巍巍地抬眼,只见宫娥伏在阶沿,颈间遍布咬伤与掐痕,一袭榴色红裙翻卷竟似残花。 此人,已无声息。 江稚疲乏地撑起身,他居高临下望着一众跪伏殿中的美人,轻喟道:“可惜。” 他本不沉溺此道,偏生那日撑花行刺…… 往往越 是力不从心,因人心作祟,越是逞强好胜。 “将她们拖下去,剜眼再杀。”帝王忽而一笑,眈着他问了句:“你可瞧见什么了?” 卫长骇得近乎将身子埋入砖隙,“回陛下,卑下耳不闻眼不见……” 江稚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飞龙卫自殿外涌入,将底下的女人一一拖走,正当卫长也将退至殿门时,帝王百无聊赖地一问:“边境如何了?” 卫长垂首欲禀,不妨一宫娥死死扒在槛处,瞪着江稚破口大骂:“你个人模狗样的阉皇帝,自个儿软着根不行!拿我们泄气,没皮没骨的阉皇帝……” 戛然而止。 骤起的血腥气只一息便掩过殿内黏腻的浓香。 直至宫娥尽数被飞龙卫拖出殿中,呼嚎与咒骂声自耳畔退远,卫长方才叩首回禀。 “瀛国西境的各部小国已整合兵马逼近霞阳,原以为是庆联结周境的小国部落打算一举伐瀛……庆军却无端撤兵退守……” 底下人禀罢,抬眼便见宋携青将庆地送来的密信递至烛上。 眼见火舌将狂草横飞的字迹彻底吞灭,宋携青嗤笑一声。 密信?还真生怕旁人不知,命人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捧入宋府,怎么?嫌他在朝中还不够受人挤兑?还不够教百姓人人喊打?抑或是,为他高戴一顶里通外国的赃帽? 底下人按例再禀:“祝姑娘近来时常往公孙府上走动……且每每必换一身粗布补丁的衣裳,还家时总是沾灰带土的,两手还时不时沾着墨痕。” 宋携青皱了皱眉,她出入公孙府所为何事? 公孙葭年事已高,前一阵的科举鬻题案虽已昭雪,却已向帝王乞骸骨,不日便要启程回乡。 …… 祝好尚在公孙家誊抄医典。 雀声怀抱着一叠被火燎作残卷的医书行出药屋,他望着伏在石案上奋笔疾书的祝好神色复杂难明。 雀声正是摊前叫卖伤药的小童。 此人究竟意欲何为?五日前披着一身破补丁的粗衣登门还他药钱倒也罢了,竟在大人面前……哭眼抹泪,谓之无家可归,食不果腹云云。 她不是宋帝师的夫人吗?在公孙家装什么难民?哭什么穷? 雀声一溜烟跑到公孙葭跟前,将祝好的事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末了,不忘添上一句:“大人,您不是不喜教外人知晓您擅医术吗?如今却纵那表面仁善、内里塞满心眼的女子登堂入室……” 公孙葭大人却只闲哉哉拉长一对儿耳廓,嗓门儿大道:“雀生啊,你说什么?老夫耳背啊!你大点声!再大点声!” “……” 雀声只得深吸一口气,凑在公孙葭的耳畔大点声再大点声地重复一遍,谁知公孙葭听了,捋着一把花胡子长须道:“雀声啊……我已辞官啦,怎的还满口大人不大人的?再者,若那丫头果真识字,想誊抄房里半残半破的医典便由着她抄嘛……左右是残篇断简,又有何用?” 雀声:“……” 大人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听他剖析利弊!真是气煞他也! 祝好忽觉一道灼热甚至可以说是略带敌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她搁下笔,抬眼望见小小的一只雀声立在门廊下,便朝他招手,“雀声,你来得正好,你可否上前……” 雀声不动。 “三个铜板。”祝好见他仍不挪步,咬咬牙,比了个五。 雀声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步。 祝好指着书上一处焦黑的大窟窿问:“你可还记着此处原本写着什么?” 她见雀声将怀里的典籍重重一搁,两手叉腰,下巴高高扬起,偏是不答一字,祝好扶额,“再五个铜板,好了吧?” 雀声眯着眼打量她,他当然对银子铜板很是动心,此刻却支支吾吾,小嘴张了又张,末了,两手一摊道:“我不识字,况且,亦非大人的徒弟,我虽作书童,却也只需为大人洗笔研磨规整书册……” 祝好:“……” 经由她多日的观察,已有八成把握公孙葭大人便是百年后人人称道的贾圣医。 祝好惦记着百年之后名动天下却记载残缺的勾魂针法,若将此针传世,李沅的父亲便有救了……可连日来翻遍医典,也不见一点半点此针的记载…… 即便寻得……也只是残篇断简了。 祝好抵着笔杆思忖,公孙葭尊长既未点破她的身份,而是容她入府,管她饭食,如此纵容,实在不合常理…… 寻常人早该防着她,偏生尊长一而再再而三地由着她。 祝好轻叹一声,随手再翻几页,手下压着的医典无不缺页少章,一时竟不知从何处抄起,无怪乎公孙尊长任由她翻阅…… 蓦地,祝好翻页的指尖一顿。 一行因火舌舔舐得犯糊的字迹跃入眼帘:邬山有一药,花叶不相逢,枝呈卷,叶如竹,夏生,冬败,取鳖血浸之可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便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余下的字句已难辨清,然仅仅数言,足以教祝好如雷击顶。 远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一人——施春生。 施家的遗代隐疾不正与此书上记载的一般无二吗?莫非……施家并非天生隐疾,而是…… 祝好凝神细思良久,这些时日她除却披阅残卷,还时不时为公孙葭摇扇端茶、揉肩捶背……思及此处,祝好撂下笔,搁下雀声,径自寻公孙葭。 这会儿公孙葭正横卧在院里竹编的摇椅上,丽阳将他花白的须发照得似镀上一层碎金的银丝,他半阖着眼,摇着蒲扇,嘴里哼着蜀地的乡音小曲,一派闲适。 祝好轻手轻脚地上前,自公孙葭手里顺过蒲扇,为他摇风,公孙葭眼皮未抬,只道:“啊,雀声啊?行囊可都拾掇妥当了?再过个几日,咱们该启程回蜀中了。” “尊长,我是祝好。” 公孙葭支起老骨头,上下一扫祝好,又躺了回去,“是你这丫头啊。” 祝好一时无言,这程子,公孙葭不是耳背便是目昏,可他分明将将辞的官,何至于此? 她斟酌再三,终是下定心道:“公孙尊长……终究还是盼着那些医道典籍得以传世对吗?否则怎容我入药屋翻阅誊抄。” 公孙葭不言一字,祝好想了想,继续道:“医典多已是残篇断简,尊长,恕我愚钝,纵使誊抄也难以补全。” “正因是残本,我才由着你翻阅,这可是祖传之物,若非如此,岂能容你近前?”公孙葭一把顺回蒲扇,“你啊,早些死心,老夫不日便要带着雀声那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尊长这会儿倒是不耳背不眼花了?”祝好莞尔,又不依不饶地将方才瞥见的遗代隐疾之毒说了,她问:“尊长……此毒可能解?” 公孙葭摇扇的手一滞,视线掠过她因连日抄书而磨出薄茧的指腹,复又一摇蒲扇,缄默不言。 既是残本,这丫头到底在抄些什么?不是问东问西,便是打听勾魂针法。 如今世道腐败,朝廷多蠹虫,纵有回春妙手,能医皮肉之疾,也难治膏肓之症,再且,迄今为止,未尝遇着个称心的徒儿,既如此,医典烧了也就烧了。 思及此,公孙葭摇扇的手又是一滞,合意的徒儿倒是有一个,只可惜宋琅那小子志不在此,亏他当年途径淮城,将尚在玩泥巴的宋琅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 早知如此,不如任那一根筋的倔小子一命呜呼。 莫非是那小子回心转意,所以教自家媳妇先探探口风,抄抄医典? ……也不对,宋琅当年才那么点儿,怕是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 祝好蔫蔫地回了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熟门熟路地摸到小厨房。 揭开食罩,见里头依旧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并一碗莹润饱满的大白米饭,祝好不由捂着嘴笑。 待她餍足,门外掐着点似的迈入一身黑衣劲装的带刀侍从。 “祝姑娘,少君在书房候着。” 日来忙于他事,竟险些将宋携青忘了。 她不再耽搁,膝处的伤也好利索了,提着裙裾穿过一重重雕花洞门直往 蕴他仙骨 第88节 书房而去。 门扉大敞,显然是在等她。 祝好抿唇压下唇角的弧度,端出一副同他前些日一般无二的冷脸。 方一迈入,身后的门扉便被人轻轻掩上,祝好抬眼,案前端坐之人手持书卷,神色专注。 祝好出声提醒:“宋携青,书反了。” 那人瞥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搁下书卷,问:“近日去何处了?” 她迟迟未来寻他,他也迟迟寻不得合适的由头见她。 如今,他想通了,为何想见她非得编一由头?就不能想见便见? “少君不是时常命人跟着我么?我去了何处,您岂会不知?”祝好行前,语带戏谑,“少君今日怎的有闲时留心起我来了?前些时日,不是恨不能我消失才好?” 宋携青皱眉,“我何曾……” “您是未明言,可我同你说了好些,你曾好好应过我么?”祝好在对案站定,托腮问他:“宋携青,那日你到底在恼些什么?” ……她当真不知他在因何气恼么? 宋携青搁在膝上的手几度松开又攥紧,祝好见他又哑巴了,正打算离去,不妨才转身,冷不丁腰间一紧,双足悬空。 他将祝好压在案沿。 宋携青俯身,二人呼吸纠缠,衣料相摩,他撑开两臂,将她困在一隅之地,祝好眨眼时,纤长的眼睫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下颌。 气氛陡然变得黏腻、闷燥。 见她不避不退,他心头越是堵得慌,若是旁人,她也不避么? 宋携青喉结一滚,指腹在她唇上轻轻一压,“骗子。” 祝好只觉莫名,正欲开腔,檀口微启间,粉嫩濡湿的舌尖却先抵在他的指腹上。 一股酥麻自指尖窜向宋携青的四肢百骸,他想退,祝好先一步攥住他的衣襟,宋携青迫于撞入她的眼底,听她诘问:“我骗你什么了?” 她的唇未搽唇脂时竟也是嫣红莹润的么?他全然不知祝好在咕叨些什么,只一眼不错地凝着她的唇。 若他贸然亲她,她可会恼他? 第97章 杀意 书房内无香,唯有经年累月书卷堆叠逸散出的清木幽韵。 他只是一味地眈着她。 眼神抚过她的眉眼、鬓发,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祝好的眉颦起,见他迟迟不应,不止如此,他的注目愈渐空疏,好比隔雾看花。 细火窜上祝好心头,与她独处时竟也能恍神……祝好欺身上前,两手撑在宋携青的肩上,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不大疼,也未破皮。 比起咬,倒像是……被她亲了下。 可他又在温软的唇瓣覆上时,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贝齿抵在皮肉上的触觉。 宋携青抬手,指腹摁在颈间的月牙痕上。 濡湿、燥热。 濡湿的是她留在颈间的香液,燥热的是他,眼前的小娘子如浸春水的丝帛,将他的一颗心勒紧。 宋携青想起左肩上的咬痕并背上几道抓痕,他深望祝好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你笑什么?”祝好推推他,“宋携青,你方才在发什么愣?我何时骗你了?” 他一再摩挲她咬过的侧颈,忽而逼近一步,膝低着她的膝,“你唤什么名?” “翩翩。” “他唤你祝好。” 四下一时俱寂,祝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娘子坐在案上,足不沾地,悬空轻晃。 耍着他玩,竟如此有趣么? 宋携青迫近,扣住她的腰肢,掰正她的脸颊,二人的视线撞在一处,宋携青还未出声,祝好却先一步环住他的脖颈,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宋携青,翩翩是我的小字,祝好是大名……你我是夫妻,我想你唤小字,想你同我亲近。” 他身上的愠气一瞬被她浇灭。 她的吐息温热且黏湿,吹红他的耳垂,女儿家绵软的身躯紧紧贴合着他,而他不知何时,已将祝好彻底困在方寸之间,膝头抵入深处。 宋携青的两臂渐渐收紧,试着回抱祝好,他难得好声好气地道:“百年之后,我当已化作一抔黄土,你如何成为我的妻?” 祝好本打算松开怀抱再仔细告诉他,谁知他却将她抱得更紧,无法,祝好只得埋在他的颈间,含糊不清地问:“宋携青,你可信世有神祇?” “不信。”他于鬼神之说一向嗤之以鼻,然而一想怀里平白出现又实打实的温暖,立时改口:“嗯,信。” 祝好笑了,仰头看他,“那不就是了?既有神祇,世间的万般不可能,便有了可能,譬如……隔着百年,我遇着你,你遇着我。” 他终于松开她,却仍扣着祝好的手腕,宋携青的视线一寸寸在她的面上流连,好似非得寻见破绽不可,良久,宋携青竟未刨根究底,只闷声道:“翩翩,为何留他在府?他……于你有何用处?” 言下之意,世间岂有李弥彰能做而他宋携青不能为之事?为何她宁可寻旁人,也不愿寻他? 祝好自然清楚宋携青所指何人,亦知他的弦外之音。 “宋携青,我万分不喜李弥彰……”祝好眼睫低垂,平铺直叙地道:“他提起笔杆,泼你一身污墨,我厌极了他的所作所为,然笔可作刀,既可伤人,亦能载道。” 宋携青琐眉,他何须旁人提笔为他讴功颂德? 祝好读懂他眼底的情绪。 “我绝非教他闭目塞听,只一味编撰谄媚之词……甚至他一字不写亦可,你这般好,我只想教他亲眼看看你,看看真正的你。”她的眼清亮如叶上的一汪露,轻轻一眨,“所以……暂且留他在府上可好?” 宋携青不喜李弥彰,亦不喜祝好的说辞,溜须拍马她倒是无不精通……真正的他? 刍狗而已。 正待驳回,小娘子忽而踮脚在他的喉结一吻,她对着他笑,眉弯弯眼也弯弯,“好不好?宋携青。” 只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便燎得他气血上涌,宋携青掐着颈间的灼热,指节泛白。 他是不喜李弥彰,奈何他甚喜翩翩。 宋携青故作冷淡地“嗯”一声,算作应下。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宋府内院花木扶疏,所望之处,无不温润可爱,反观府门之外,却是一番肃杀之气——玄甲银枪的飞龙卫列在传旨太监的两侧,流风不动,山雨欲来。 祝好往铜镜张望一眼,钗环齐整,衣鬓得体,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们专挑宋携青被官署缠身的日子前来,祝好倒无意作徒劳的抵抗,更无意拖延入宫的时辰。 她正盘算着该如何寻机面见江稚,反倒是江稚先一步召她入宫了。 史册对此朝的记载本就寥寥,祝好仔细回想每一个字句,一一将载记的大小巨细反复咀嚼、研磨。 自入此间以来,她未曾影响百年之后史书上既定的轨迹。 一切仍循着史册上的记载进行——庆退守,诸部小国合围霞阳关,阿吟不日便与苍平侯成亲。 接下来……便是阿吟身死霞阳,遂平公主身死宫变。 而昨日,江稚下了一道与如上纷争毫不相干的旨意——将遂平帝姬赐婚与宋携青。 祝好想起淮仙录上记载的一句——明慈帝为宋琅与遂平公主赐婚,因宋琅品性不端,恶 迹昭着,遭遂平公主抗旨。 昨日一下旨意,江临当即求见江稚,请他收回成命。 江稚对此不置可否。 这昏君待旁人无不是薄情寡恩,唯独对这个妹妹不大一般,大抵是因江稚自庆为质归国不久,遭了场火事,是江临拼死将他推出火海,自己则毁了容貌,哑了嗓子。 赐婚的旨意本就在祝好的意料之中,因此她无甚波澜,反倒是宋携青…… 她只一想昨夜,那人在她屋外来回踱步,分明焦灼万分,却迟迟不敢叩门的模样,祝好便觉好笑。 行过宫门已是晌午,艳阳将琉璃瓦灼得熠熠眩目,宫卫将她锁在一处年久失修的偏殿。 一眼望去,窗台上积着厚灰,一株枯荷伶仃而立,干瘪的莲蓬低垂。 日影西斜,枯荷残影也随之西斜。 终于,殿外游来步履声,锁链窸窣、锁簧转动。 江稚入殿时,正见女子蜷缩在窗下。 殿内幽暗,唯有窗下一隅浮动着细碎的金尘。 见他来了,女子慌手慌脚地伏地而拜,青丝委地、罗裙逶迤、珠钗乱摇。 宫娥引灯,为他搬来铺着软垫的玉座。 江稚扫她一眼,仍不解老师为何独独待她不一般。 反正他瞧着很是一般——有色、拙笨、畏死、谄谀。 如此货色,宫中比比皆是。 思及此,江稚眼底浮起一丝轻挑的笑,不知老师听闻宠用的姬妾入宫,会是怎样的神情?老师是会入宫要人,还是索性将人拱手相送? “上前。” 祝好以膝代步,缓缓近前。 屈膝弓腰不过是皮相之苦,若身骨未软,气节未消,这副皮囊如何卑躬,又有何妨? 不多时,宫人鱼贯而入,置上一副象牙棋。 他问:“可会下棋?” 祝好低眉顺目,答道:“回陛下,民女略通一二。” 蕴他仙骨 第89节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谁想三局终了,祝好未尝一胜。 祝好举目,飞速一扫江稚。 她的确称不上精通,却也绝非蠢材。 第一局她有意自陷危局,却发觉江稚根本无需任何让步。 他骄奢无道,残暴不仁,自他登极以来,庙堂之上乌烟瘴气,忠良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苛捐杂碎压垮平头百姓的肩背。 可他的棋路却精妙入神,攻守有度、算无遗策,与他在朝堂上的荒唐行径判若两人。 江稚兴味索然,胎脚将棋盘踹翻,一颗颗象牙棋四散飞溅,落地声声清脆。 “……陛下,若在平日,民女虽不能胜陛下,却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女子已知趣地跪在下首,扬起声调道:“宋大人同民女下棋时,也曾输过一二呢。” 江稚笑了,讥诮道:“你倒是愚妄,老师不过是让着你,你竟老着脸皮当真?”他支着下颌,话锋一转道:“为何是平日?” 此问一出,下首头脑简单的女人眼尾倏地泛红,低声道:“宋郎要娶遂平帝姬,民女……民女自然心不在棋局上。” “怎么,你是在怨朕?”江稚冷笑,双眼如一柄尖刃抵在她的咽喉,他着实想不明白,宋琅究竟多么纵着这女人,竟养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性子,“即便他不娶阿临,也绝无可能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是朕的老师,自当娶京中的贵女,娶宗亲的掌珠,就算朕不赐婚,淮城也不乏有人惦记着他的婚事,为他择一个贤良淑德、门第相当的闺秀。” 他缓步下阶,忽而钳住她的下颌,“你哪点占了?” 江稚用力颇大,祝好吃痛,睫羽轻颤,一滴泪悬在眼尾,将落未落,江稚眸色一暗,浮起嫌恶,他猛地松手,生恐泪落在他的手背。 “身为帝姬,不应为国为君分忧解难么?”祝好抹尽泪,鼻尖微红,她续道:“话本里不都是如此么?若将遂平帝姬送入庆国和亲,或可延缓战事……” “庆?”江稚哈哈大笑,嘲讽道:“果真是个深养在内院的蠢物,庆军早已退守,你连这也不知,怎敢为朕出谋献策?” “民女曾听宋郎提及,庆国此番退兵,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待小国诸部与瀛国两败俱伤,再行渔翁之利,一举吞并瀛地。”江稚见祝好抿着唇,支支吾吾地道:“何况,前些日于将军竟自庆国送还?庆国至今也未给个由头,为何于将军在他们手中?如今又为何‘好心’放归?将军既在庆地……翎王殿下没准也……” 她的语调跳脱,非高即扬,江稚不难品出女儿家争风吃醋的酸味,“为帝姬与宋郎赐婚,倒不如将她送入庆国和亲,一则牵制庆国,二则探探翎王的下落……” 话未尽,映在眼底的一切或颠簸或旋转,一眨眼,祝好的咽喉已被人狠狠扼住,江稚逼近,五指渐收,“朕倒不知,你究竟是蠢钝如猪误打误撞地生出一计,还是……忽然开窍长脑了?” “若他尚在人世,阿临定会不顾死活地助他归瀛。”江稚喃喃自语,手下力道渐重,他瞧着女子因气血不通而涨红的脸及逼出眼角的泪,他心底的暴戾在四肢百骸滋生、翻涌、奔窜。 她正如一盏精雕细琢的缕空花瓶,金镶玉裹的表象内里却空空,只徒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愚不可及,脆而不坚。 如今,花瓶正被他攥在股掌之间。 老师一贯闲静少言,一无所好。 杀了她,老师可会动气? 第98章 斡旋 祝好喘不上气。 恍惚间,似有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她不谙权术,亦不善心计,于诡谲的朝局更是雾里看花,可她心头还压着许多未竟之事,怎能就此撒手? 江稚钳住她的咽喉,将她掼在冷硬的砖面,阵痛与寒意自祝好的脊背窜上,她的两手嵌入江稚掐着她的指隙,妄图挣得一息生机。 她不大明了,江稚忽然之间发的什么疯?方才究竟是哪一句触及了他的逆鳞?还是哪一桩事犯了他的忌讳? 她的神思已近溃散,强留最后一丝清明苦作揣想。 是为遂平帝姬与翎王? ……不对。 虽曾提及二人,可她的死活与此二人又有何干? 若她死了……若她死了,大抵也唯有宋携青在乎。 而江稚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除却宋携青,再无旁的由头。 脑中绞缠的丝丝缕缕渐次理清,根根分明。 可她挣不开。 身下早已汗透,也顺着额鬓滑入两眼,刺得她辣疼。 祝好不再挣扎,手脚颓然垂落,如一具断线的傀儡。 暂缓片刻,她屏息凝神,暗自蓄力,绷直两腿,打算给江稚正中一脚。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生生收势。 ……她要死了。 外头的气进不来,里头的气出不去。 她憋得脑中嗡鸣阵阵,好似有人持着棒槌在她颅骨重重一砸。 这一脚兴许能为她挣得片刻喘息,可之后呢?飞龙卫的刀枪怕是得当即架在她的颈上,如此,她仍是走不出此地。 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刹那,祝好浑身痉挛,猛地呛咳。 江稚脱手,疾退数步。 立时间,宫娥拈着香帕上前,又有宫娥急急自殿外端来清水,为江稚净手。 江稚面色沉沉,居高临下睨着平躺在地上,大张手脚、喘气如牛的女人。 祝好赌赢了。 她想起方才那人钳住她的下颌,却因一滴将坠未坠的泪,飞速撒手。 祝好没忍住笑出声,她也不明白是在笑什么,因何而笑,大抵只因还能笑出来,为此而笑。 她微微仰起脖颈,见那狗皇帝仍在搓洗沾着她口涎的手背,他的眉宇间尽是嫌恶之色,仿佛撞着什么腌臜似的。 “杀了我,陛下能得到什么?”祝好喘息未平,吐字时喉中如撕裂般作痛,可她万不能钳口待毙,趁着还能开口,祝好继续道:“杀了我,陛下只能得一具无用的死尸。” “哐——” 江稚将净手的金盆掀飞在地,祝好避无可避,溅湿大半。 玄纹靴碾上祝好的五指,江稚俯身讽道:“你活着,朕又能得到什么?” 祝好一字不吭,身子蜷起,齿关打颤。 江稚面有不爽地移开脚,心下更是低看了她不知几等,区区小疼小痛竟也受不住,老师果真是将她作娇花养着的。 祝好低眉道:“妾在帝师枕边侍奉,陛下甭管命妾在大人耳畔吹什么风,妾皆可效劳,多少权贵往大人府上塞过美人,可大人何曾亲近?若妾今日命丧此地,他日陛下若对大人动了心思,再费神栽培新人,往宋大人府上安插眼线,唯独舍妾一枚现成的好棋,岂不多此一举么?” 女子泪光盈盈,紧捂被靴底碾过的五指,“更何况……宋琅他就一定会亲近陛下送去的 人么?” “眼下倒是伶牙俐齿……奈何朕并无试探老师的必要。”江稚冷嗤一声,“你,终究是个无用之人。” “陛下,此言差矣啊……”祝好强撑着想要起身,到底是气力不支跌回地上,“所谓未雨绸缪,妾愿做陛下悬在帝师枕边一柄暂未出鞘的刀,只要陛下想,民女随时可拔剑出鞘,狠狠扎上宋琅一刀……” 江稚眼眸一动,低笑出声,他再度俯身,指腹挑起祝好苍白的下颌,“你既是老师心尖尖上的人,竟如此轻易地背主求荣了?” “陛下……妾只为求一条生路……”虚脱在地的女人泪落连珠,她呜咽道:“妾之所以跟着帝师,只为苟全性命,如今妾已明了,宋琅护不住妾,天底下的生死原不过是王公权贵动动嘴皮的事……” 她含泪睇向江稚,乖顺道,“在大瀛,在煌煌瀛宫,陛下动动手指头便可定妾的生死……” “是以,民女愿为着苟全性命,侍奉陛下。” 江稚恍惚一瞬,一道陈年旧疤数不清第几次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在庆地时,他命如草芥,任庆人折磨,生死也只是王公权贵的一句话。 一朝归瀛,那些人看似待他恭顺敬重,实则……不过是碍于旁人之威,他千难万难地重见天日,却只能囿于他人的影子下过活。 时至今日,他到底又是谁呢? 他勒逼自己将反复撕裂的旧伤重新裹扎,静待它结痂、伤愈,旋即,他的眼直刺祝好,“你又凭什么以为,老师会为着你入宫?此举无异于从朕的手上夺人……” 下一瞬,殿外有人通禀:“陛下,帝师求见。” 祝好与江稚俱是一笑,江稚撑着膝头缓缓起身,压低嗓音:“想活命是吧?好啊……” 他想起昨日宋琅递上的辞官奏疏,以及未向他坦明的庆地密信。 江稚眼底更添深冷,“那么,出鞘,杀了老师。” 自相残杀的戏码,他百看不厌。 …… 宋携青正待硬闯,殿门倏然洞开。 祝好跌跌跄跄地奔外,双腿一软,如折翼的碟往宋携青身上扑。 在祝好看不见的身后,殿内殿外的视线交汇作一处,如两柄刀锋相抵,刃芒交错。 殿门徐徐合上,将里外两重肃杀之气尽数隔绝。 宋携青乍见她的一刹,心脏猛地绞起,寸寸捣碎,又在触及她的一瞬勉强补缀、缝合。 眼前的人儿浑身透湿,辨不清是汗是泪,他指节微颤,捧起祝好碾至肿胀的手呵着气,偎上侧颊。 祝好这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又红又肿,许是方才几近窒气,浑身的血如冰凝,喉咙行将断裂,手上的碾伤便也忽略了,将将在狗皇帝面前重在作戏,佯装出一副疼得齿关打颤,难以言声的模样罢。 宋携青俯身,不顾殿外待侍的一众宫人,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他低哑道:“翩翩,我们成亲吧。” 祝好眼睫轻颤,眼底漾起一缕诧异。 “翩翩,我带你回淮城,见我母亲……叔父、弟弟,牵着你走过我自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宋携青将她拥入怀中,抵在她的颈窝,低低道:“不要百年之后……就现在,好不好?” 依史册所载,他也该辞官回淮城了。 她闷闷地:“嗯……” 宋携青心下一紧,“……‘嗯’是何意?” 祝好在他颈侧一蹭,“百年之后,帝师可是入赘的祝家……” 宋携青笑了,“好,我入赘。” 隐约间,她半披半散的发髻微微一沉,祝好抬手探去,抚上一支花卉状的携珠步摇。 殿下玉阶悠长,宋携青背着她行行重行行,小娘子圈着他的颈,裙下双足轻晃,“宋携青,你知不知道,百年之后,你将步摇簪在我髻上时,并未告知我它的蕴意……你啊,闷葫芦似的……我竟不知如雪岭之花的宋郎君久已对我生了心思……还只当是你随手赠的。” “翩翩。”他柔声唤她,“眼下……我早于百年倾慕你,步摇也早于百年为你簪上。” 蕴他仙骨 第90节 祝好捏捏他泛红的耳垂,笑言:“你我也早于百年结为夫妻。” …… 江临素喜豆腐,不论是炸的、煎的,抑或是炖得软烂的,凡以豆腐入馔,她无不喜爱。 儿时父皇曾含笑问她,有何志向。 江临仰起小脸,打着一双乌溜溜的葡萄眼,唇下的一颗美人痣随之一动,“阿临要做太子!” 父皇默然良久,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又哄,拐着弯解释她为何不能册立为太子,彼时的江临尚还年幼,难以彻悟朝堂礼法、嫡庶纲常,她只纳闷儿,明明与皇兄们一道起早进学,太傅亦不吝赞她聪慧,为何她偏偏做不得太子呢? “朕的阿临虽不能任太子,哥哥们却会好好护着阿临……” 小公主却在心底悄悄地想,旁人护着她,哪有自己护着自己来得气派啊…… 父皇既已有打算,江临也只好乖巧地点点头,转而道:“那……阿临便开一间豆腐铺子!名满瀛都!” 江临已数不清是第几回陷入旧梦,然而此番梦境未央,便被宫娥急急唤醒。 江稚来了。 她更衣理鬓,覆上轻纱幂篱,方才徐步而出。 一出外,各色豆腐的鲜香扑入鼻尖。 江稚的随行宫人垂首奉上一道道豆腐佳馔,江稚甫一抬下颌,身侧一宦官上前,振开卷轴,朗声旨意。 四下一寂。 陛下昨儿个才为帝姬与帝师强绑了姻缘线,今儿个竟遣帝姬行去庆国和亲? 江临有条不紊地抬手比划——她不愿和亲,亦不愿嫁与宋琅。 江稚屏退左右,他抚过妹妹的发顶,几近玩笑地分说逼她和亲的真正原由。 他有的,他也得有,为此,他构陷江稷,册为太子,登上帝位。 阿临是他的妹妹,自然也是他的妹妹,同样的,他的女人,也该是他的女人……江稷既已知首尾,他啊,死了最好,若有气在,那么……只好再教他死上一回,死得干净、死得彻底。 眼见江临在一瞬的欣喜后无故落泪,江稚寡淡道:“阿临,大哥若在,朕一定护他归瀛……” 他可不曾应诺,回的是人,还是死尸。 “……阿临哭什么?他是阿临的哥哥,朕不是?”他顿了顿,忽地冷笑,“行了,抹干净别哭了……谁当皇帝,你不都是公主么?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此了,瞎哭什么?待事了,朕接你回家便是……” 第99章 交心 苍平侯的婚事并未筹备多久,反倒显出几分仓促,所幸二人本就是自幼定下的姻亲,早些年长辈见二人的年岁渐长,诸多事宜便已紧赶慢赶地着手整备,及至成婚,该备齐的俱已备齐,倒是不见委屈了新妇。 宋携青与黎清让算不上熟稔,换言之,他与朝中各派都相交甚浅。 边境风声愈紧,毗邻的小国各部步步紧逼,一夕之间,群狼环伺,势必将瀛国这只僵虫分而食之,朝上日日为着征粮募兵之事想破脑袋,反观江稚,高踞君位又是多日不朝,因而他辞官的消息尚未明发,到底仍挂在帝师的职衔上,是以,黎家才依礼递上请帖。 云霞灼天,似火燎原,自天际烧至山峦。 宋府之外,歇着两架马车。 祝好立在门下,抱臂睨他,“你将我关在家中数日,不仅打算将我强绑着丢去淮城,今日阿吟成婚,竟也不愿携我同去?” “我便不能待阿吟的婚仪终了,再行去淮城么?非得赶在今夜?非得此时不可?”她的眼睫低垂,颇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原来那日你说要与我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也不是?你至始至终,只是想将我送走,对么?” 宋携青静默须臾,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想去黎府?既无请帖,以什么身份呢?” 祝好叉着腰,明眸清湛,“ 以百年之后,你家眷的身份。” 他不置可否,她有些小聪明,偶尔一张嘴也不饶人,有些时候,他甚至辨不过她,可偏偏偶或一时,她却不知如何变通。 “何须百年之后?”他明知她眼下在故作可怜见的,却遏制不住不去在意她,宋携青行至她跟前,顺其自然地裹着她的手,“我是想送你去淮城,当日许下的婚事却非为着障你的目,更不是为着搪塞你。” “我是……翩翩,我是真心求娶你。”他顿了顿,飞快改口道:“我是真心入赘祝家……” 祝好倒是不拘这些个小节,她径自打断道:“宋携青,你行将辞官了,对不对?” 宋携青一怔,此事他不曾与任何人提及。 至多不过是将府上本就寥寥的奴仆遣散,以及将祈安送去偏州暂避风头。 她的出现很是玄妙,一字一言更是奇异,她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百年之后的人,他信,然共处已久,他却从未探问自己的结局,瀛国、淮城的结局、乃至他与她之间的结局。 缘由无他,他信她,喜爱她,是以,不愿利用与她关乎的任何一切。 今夜注定诡谲,流风隐伏刀枪剑戟。 自那日宫中归来,他便听闻江稚命江临前去庆国和亲。 瀛庆往来便利,传信极速,庆国寄往回音,应下和亲。 今日是梅怜君与黎清让的大婚之日,亦是江临远赴异国和亲的日子,天光未晓,江临已随一众使者登程。 两国愿以和亲止戈,看似尘埃落定,然庆国如今的君主不过是个未满总角的毛头小子,江临岂能真与个稚子成婚?如今庆国的大权尽握在军师还真之手,和亲之事显然是经他首肯,可要说动江稚生出和亲的心思,绝无可能是还真的手笔。 宋携青将视线落在祝好身上。 眼前的女子似已窥破他心中所想,偏头一笑,“是我。” “为何?” “我不愿见你娶江临,便以和亲游说陛下……” 他倏地笑了,屈指在她额间轻轻一弹,“翩翩,今夜事忙,莫要拿我玩笑。” 祝好反捉住他的手,亦是一笑。 “我不愿见帝姬死于宫变,她何其无辜,不是么?”浅薄的余晖下,女子眉目清清,淡得行将随风散去,“正如你执意在月出前送我离京,护我远离风波。” 宋携青蓦地一怔,一双眼再难从她身上挪开。 她果真无一不知,今夜朝臣多赴黎家喜宴,席上一准喝得烂醉,正因如此,今夜当是宫变的不二之选,只是宋携青不知,若无和亲一事将江临送走,江临行将殒身此乱。 还有一事,他虽知宫变的主使是梅怜卿,然他身后定有旁人坐首,此人么,宋携青虽有一二猜测,却有待确证。 他独自一人从淮城远赴瀛都,一人暗夜行舟,看似步步稳当,实则内里也少不得惶然、无措。 祝好踮脚,在他下颌落下一吻,“宋携青,别什么事都自己扛啊……” 她抬手指天,“你瞧,日未落,月未升,不如这样,宋携青,我答应你,今夜便离开瀛都好不好?不过……你且留片刻,我们好好谈谈。” 她身在百年之前的瀛朝,哪怕先知百年,也惊觉世事根本由不得人掌控,更何况,她已稍稍更改命轨,原该殒命今夜骚乱的帝姬,经她的游说,借和亲趋避百年之后史册上既定的死局。 阿临在庆国虽比不上在大瀛的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但至少……性命犹存,还真此人既是大成的开国之君,亦是他一手倾覆瀛、庆二国,他登上君位不曾诛戮瀛朝旧臣,只将无所作为的蠹虫罢官遣散,庆国的皇权久已蛀空,宗室凋零,新君年幼,权柄尽落在还真之手。 还真没理由取江临性命,行将覆国的帝姬于还真而言无害亦无利,加之江临姑且算作宋携青的学生,还真凭着宋携青不费一兵一卒入驻淮城,他登极后曾屡次宴请宋携青入朝为官,是以,还真看在宋携青的情面上,庆国大可容下江临。 人活着,才有重新执棋的可能。 宋携青与还真应是旧识,具体的渊源,祝好却无从知晓。 自始至终,她所依托的,不过是百年之后史册上半真半假的载记,以此窥探、更改此朝本应既定的命轨。 相对的,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宋携青尚不知百年之后史册上既定的种种。 她与他,眼下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从未真正交心。 自打被狗皇帝召入宫,便给祝好敲下不小的警钟,她身在吃人不吐骨的瀛朝,生死原不过一瞬之间。 既如此,她在离行前,得将所知的一应,告诉宋携青,以遏制史册上既定的祸端如期发生。 同样,她也需从宋携青身上互换更加中用的消息,万不可只倚仗史册上模棱两可或真或假的寥寥几字。 今夜,苍平侯将助阿吟离都,行去霞阳。 淮城与之霞阳,有一段顺道。 故而祝好本也打算离开,只离行的真正缘由,尚不能对宋携青明言,否则,他一准挡在她的道上,再且,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兴许此一去,再不复返。 二人各怀心思。 祝好抚上他的眉峰,“我有一事,想请夫君相助。” 宋携青低声:“……正好,我也有一事,想向娘子请教。” …… 鸾凤红烛一节节矮去,身下的喜榻撒着金钱彩果,硌得梅怜君不适。 她与清让是自小定下的姻亲,甚至是她托祖母入宫请先帝赐的婚。 忆及此,梅怜君的唇角不觉一弯。 台上的鸾凤红烛炸响,她的思绪也随之一晃,晃至十年前。 彼时的她不过是个六七八的小姑娘,束起发,着一身男儿衣,串至街尾与一窝少年斗蛐蛐,她生就一双慧眼,一身机灵劲儿,每每挑得蛐蛐无一不是最凶猛好战的,更晓得在蛐蛐败下阵来时该戳哪儿教它重振旗鼓,整装再战。 梅怜君几无败绩,一来二去竟得了个蛐蛐大王的威名,总有一二皮气的少年不给她好脸色,揣着歪心思捉弄她。 有一回,梅怜君教人识破女儿身,一窝少年眼见自己竟输给个小姑娘,愈发气恼,一一堵着梅怜君。 拳风将将袭来,却忽地一偏,梅怜君一眨巴眼的功夫,一窝少年已然纷纷趴下。 咦?她仰头—— 俊气英姿的少年郎向她递去一只手,清朗道:“我唤清让,你唤什么?家住哪街哪巷?我送你回家。” 梅怜君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她不答反问:“你好生厉害!我雇你教我功夫可行?待我学成了,那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换我护你!” 彼时的少年虽年少,眉宇间却凝着锐气。 渐近的步履声将她的神思拽回。 一柄红缨枪挑起喜盖。 映入眼帘的眉目依旧清朗,却不及昔年锐利,而是如水柔润,漫上她的心头,险些教她窒气。 儿时口口声声称当大将军的少年早已撇弃兵戈,转而提笔。 烛光跃上女子明媚英气的眉眼,黎清让一时怔愣,他强自敛神,不教 蕴他仙骨 第91节 自己陷进去。 “府外已备好马,舍你一柱香的时辰,若教我追上你……”他将红缨枪递与她,黎清让笑得惨然,“若我追上你,阿吟……你便没命了。” 梅怜君接过红缨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满室红烛被灌入的夜风一齐扑灭,烛烟袅散,门外悄然映着一道身影,跪地呈上一枚刻着飞鹰的玉牌。 黎清让将其紧攥。 来人跪地不退,“侯爷……还望侯爷三思。” 黎清让反诘:“三思什么?自新君登基,父亲战死,我便卸甲从文,父亲帐下的兵士或分编各营或折庸将之手,如今唯有城外充作戍卫的五千兵马,尔等不是日日盼着我继承父亲的衣钵么?” 他摩挲玉牌上的飞鹰,“黎家军非黎家所有,凡立于大瀛的疆土,便只是大瀛生民的军队,任谁也折不断他们的脊梁……唯独此枚玉牌,是父亲生前所留,更是黎家历代世承,如今君主昏聩,多少人空怀报国之志却无门可奔,邻国部落紧逼,寸寸犯我国境,朝廷却筹不足粮草兵马,黎家军的锋刃亦在昏君的治下日渐锈蚀……为磨利锋刃,退敌千里,他们会随我离开的。” “可……领兵之人并非侯爷啊?!”来人目露惶惧,“侯……侯爷,此一去,再无回头路啊,至此以后,陛下于侯爷再无信任!再且,区区五千兵马,如何抵挡霞阳盟军?!云葳郡主……侯夫人唯有一通死路啊!” “侯爷……要教夫人白白送死么?” “黎伯。”黎清让沉声,方才温润的眉眼一瞬凌厉,“她哪怕只护上一时,便有一人可免于死乱,怎是白白送死呢?我知阿吟,天底下无一人可劝阻她,那么,我便助她一臂之力,本当上阵杀敌的应是我……我若死了,也就死了,奈何我身负黎家……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黎伯大可宽心,至于陛下,我自有应对之策,断不会牵累黎家一门。”他不再多言,只问:“酒菜里俱已下药了么?” “……是,前厅宾客多已倒下。” “好,即刻带人合围黎府,不许任何人出入,待我送阿吟出城……随我入宫。” …… 城外二十里地,黄沙漫天。 道是舍她一柱香的时辰,实则只堪堪半柱香。 何况,他给她的又是什么劣马?压根儿跑不动。 黎清让的身后是隐在风沙中的五千精兵,梅怜君面色从容。 正如他应下放她离去,梅怜君心中清明,纵使他策马追来,也绝不为伤她分毫。 隔着茫茫烟卷,黎清让将玉牌抛向她。 她命他伸手,他便乖乖听话,任她的指腹拂过他手掌的每一寸。 他的虎口与指腹生着粗砺的厚茧,岂是个多年不执兵刃之人? 梅怜君笑了。 她披着戎衣提着红缨枪,领着五千兵卒在滚滚流沙中绝迹。 天地苍茫,唯余他一人独立风沙。 黎清让仰头,见孤星缀天。 “若我生自荒芜……或是自石缝里蹦出的也罢,无亲无族,再不必受人掣肘。”他仰卧在黄沙之上,喃喃自语:“然我生自娘胎,有父母,有族亲,我既承他们的生养之恩,承宗亲庇荫,如何弃他们于不顾?我既尝亲眷环拥、家常暖意,此生便注定被家常软肋所缚……” 若有下辈子……他愿作天地野客,无世家之累,无重任压肩,唯愿与阿吟长长久久,再无顾忌。 ----------------------- 作者有话说:阿吟跟清让57章详细写了,所以这章大婚只寥寥几句~忘记的可以回去翻翻[亲亲] 给翩翩小宋约了q版人设!是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嘿嘿嘿,可以点击角色卡看哇,小宋怀里有一个绣球!但是被名字挡着了呜呜呜呜 两只都画得好可爱嘻嘻[哈哈大笑][摸头][捂脸偷看] 第100章 障目 太医署坐落于西南一角,近一月来,署内的灯火连明达夜,自皇帝在殿上遇刺,众太医不论品阶高低、资历深浅,无不是熬至漏尽更阑,成日成夜地将一碗碗苦心熬制的汤药往皇帝的正乾殿里端。 今夜是苍平侯与云葳郡主的大喜之日,太医署中几位品阶稍高的太医也不是不曾收到请柬,然而未得皇帝的亲允,到底无一人敢踏出太医署,只继续扎堆在一处斟酌新方。 一月已逝,及至今夜,众太医总算悟出几分可行之道,众人急急取来对应的药材,药罐置于炉上,将将起沸,正是当口儿,一股焦烟却随风呛入众人的鼻端。 热浪裹挟夜风荡开,众人一回头,但见火舌舔舐而来—— …… 却说宋携青亲眼盯着祝好登上提前备好的马车,直至车轱辘飞驶入长街深处,他方才理了理凌乱黏香的衣襟,将锁骨上的一抹红痕仔细遮掩了。 冷风扑面,教他昏胀的神思逐渐清明,宋携青解下另一架车舆前的棕马,他翻身上鞍,直往皇城疾驰,并不打算赴黎府的宴。 宫门早已下钥,禁军侍卫自然识得当朝帝师,却也不敢贸然放行,只待帝师亮出先帝亲赐可随时出入宫禁的玉令,再行大敞宫门。 宋携青只一试想祝好方才同他道清的一应首尾,心下便愈渐焦灼,然宫规森森,若非势不得已,不得不循规而行。 谁知他在襟处反复摸索,也未探得一方精金琢成的玉令。 宋携青眉头紧蹙,不由追想方才在屋中的一幕幕—— 女子似娇似嗔,言罢首尾,扑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并不规矩,在他身上辗转厮磨,一面谓之时辰尚早,一面纠扯他的腰封…… ……他与她尚未成婚,她却如此撩拨、挑逗于他。 宋携青擒住她欲行不轨的两手,不妨她竟借势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宋携青只觉脑际轰然一片,思绪尽散,他浑身滚热,呼吸渐急,神思混沌间,竟教女子轻易地挣脱他的桎梏,虽隔着衣料,然已入夏,裙衫到底单薄,身下的风吹草动无不教他煎熬难捱。 她俯身,轻咬他的颈,渐次移下…… 闷胀的悸动冲破禁锢,隔着衣料也觉得分明,以及一丝生涩的愉悦,他进退维谷,不敢妄动。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木讷,甚至于……近乎无趣,女子起身,理好滑至肩处的衣襟,只在他颊上一啄,道了句:“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嗯。”他束好半解的腰封,稀里糊涂地随祝好迈出府门,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比无事发生,活似个完事之后只顾提起裤腰带潇洒走人的负心汉,宋携青莫名生出一股子气闷,猛地将祝好摁在怀里。 一顿半晌,他哑着声低低问:“下次?” 宋携青不知她可是听明白了,只见女子掩唇一笑,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思绪渐笼,宋携青顿住,不再寻玉令了。 他轻笑一声,身上哪还有什么玉令?早连同他的一颗心一并教那女贼盗去了。 宋携青在原地踟蹰不前,也不见取出玉令,一带刀禁卫上前躬身一礼,正打算细问,还未及开腔,紧束的袖口一道凌风袭来,待他回过神,腰间的佩刀竟已被人夺去,紧着胸口一刺,热血汩汩喷涌。 眼前人的动作快得惊人,谁又能想到,平素里一身书生气的当朝帝师竟有如此身手?是以,一众禁卫竟无一人设防。 宫门前一片刀光剑影、纷纭杂沓,随着血色蜿蜒,渐渐归于沉寂,宋携青握紧手中的长刀,他刻意收敛了些力道,不妨卧地者有死亦有伤,临了,他将刀尖直指宫门前孤立的最后一名禁卫。 禁卫攥着一束旗花,欲点燃引来更多的宫卫禁军。 眼下,生死一瞬,争得便是快慢。 剑拔弩张之际,却闻破空之音掠耳,禁军应声倒下,箭矢贯穿其胸肺,一击毙命。 宋携青并不回头,而是疾步上前将半燃的旗花踏灭。 身后传来轻佻的低笑, “宋琅兄,这下你我可算是共谋了?” 黎清让一身喜服未褪,他收起精弓,朝一侧做家仆打扮的众小厮吩咐:“此处处理干净了,万不可留活口。” 他扫眼胸口尚还起伏的一二禁卫,将视线落回宋携青身上,问:“你没意见吧?若留活口,届时一拷问,严刑之下必会供出你我,眼下处理干净了,好一并推给梅怜卿。” 言罢,他语气转淡:“反正……若此一败,我这大舅哥是活不成了。” 宋携青垂眼,只淡应一声。 家仆粗略一数竟有几十众,出鞘补刀无不是利落果决,毫不迟疑,若非私养的死士,便只能是佯作家仆的黎家旧部。 二人不再多言,齐齐翻身上马,驶入宫门,直至并肩穿过二门,黎清让忽而勒马顿住,宋携青也随之停下。 宫中渐起骚动,想来是有人已发觉宫门之变,抑或是……梅怜卿开始动作了。 黎清让遥遥朝太医署的方向一望,转而一觑宋携青,“帝师今夜入宫,是为……” 宋携青面色无波,回道:“侯爷与梅尚书所图为何,我便为何。” 此言一出,意思也就明了了,此人竟已洞清梅怜卿身后之人,只是黎清让却不知他是从何探得的?梅怜卿曾拉拢宋琅,因此,他知梅怜卿欲行宫变倒不足为奇,猜出是在今夜更是不意外,毕竟近一半的朝臣皆应邀赴了黎府的喜宴,眼下仍醉在酒桌上起不来呢,加之梅怜卿前些时日才与阿吟断绝兄妹之谊,闹得京都无人不知,他黎清让又马不停蹄地求娶阿吟,借大婚广邀朝臣……再没有比今夜更合适的良机了。 “这可不同……你是为淮城才在意那人的死活,若他活着,你便顺手扶一把,若死了……你自可施施然转投他人……”黎清让一扯马缰,似笑非笑道:“嘛,不过……至少眼下,你与我们的目的暂且一致,算是自己人了。” 宋携青一听,一贯淡漠的神色扬起一丝笑,“自己人?侯爷指的是……你同梅怜卿亦是自己人么?” 他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我倒不曾见过所谓的自己人竟要这般争相隐瞒、各怀心思。” 黎清让眸色一沉,“宋琅,你着实不讨人喜欢……” “我用得着你喜欢?” 他有翩翩喜欢。 “……” 夜风将二人的对话吹散在宫道间,只见宋携青打马朝东,黎清让摇头失笑,却是朝太医署的方向去了。 回想近日宫中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及江稚近来的种种反常之举,至少眼下,太医署定然是这狗皇帝最为看重之地,若想调开宫中禁卫,再没有比一把火烧了太医署更妥当的法子了。 …… 东处除却一座东宫,四围还零星散着几屋小宫小殿,多是住些年幼的小皇子小公主,宋携青勒马停驻,却见太医署的朝向已是浓烟蔽空,纷杂的步履声也齐齐涌向那处,倒是无人顾及他。 彼时,东处一带毗邻的殿宇却不见一星灯火,即便是太医署走水,又何至于此间守备全无? 宋携青原想先护住皇子公主,再行去正乾殿。 原因无他,翩翩说了,先帝的子嗣无一不是丧生于这场宫变,奈何其间的细情,史册上却无任何笔墨记载。 如今他策马奔来,却已是人去楼空。 一道念头在宋携青的心间破土,顷刻间长成足以遮天的绿蔓,也一带障去他的眼目。 她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是好的,他却疏忽了一点,史册笔墨向来寥寥,难窥全貌,翩翩也说了,她只知结局,其中诸多曲折细情却是无从知晓,更遑论史册亦是为人所撰,人心难测,笔墨又何尝不能篡改呢? 宋携青骤然听闻行将生变的一切,心下百味杂陈,五脏六腑都烧作一团,他不及静气,便被一念障目,只顾一股脑地照着翩翩所谓的轨迹行动,不再细细推敲其中的关窍。 一路行来,好似一切都过于顺当,不论是他,还是黎清让,若他所料不差,梅怜卿之处只怕更是畅行无阻。 以及,兰元,日前他已与还真通信,亦知这位十年前遭庆国通缉的判将为何还活着了,还真没必要欺瞒他,故而眼下这位传言中可以一敌百的悍将,定然会为江稚肝脑涂地,任其差使。 宋携青不再迟疑,当即翻身上马,直去正乾宫。 自观星阁往下望,宋携青疾驰的身影与提着水桶、架起水龙麻搭灭火的宫人化为一点,映在立于观星阁之上的江稚眼中不过是一星蝼蚁。 蕴他仙骨 第92节 此楼乃瀛宫的至高处,夜风也最为刺骨寒凉。 太医署上空的星河被滚滚浓烟所遮蔽,江稚淡问:“朕所谓的手足们……可都酒余饭饱了?” 江稚身侧立着个赤着上身的魁梧男人,满面的络腮胡与他臂上的虎头刺青为他更添悍厉,此人正是兰元,他禀道:“陛下,三日前囚于西宫的皇子公主饿至今日方才得了顿饱饭,眼下应当已捆缚妥当,丢进太医署的大火里了。” 闻言,江稚扬唇。 他凝着观星楼下愈演愈烈的大火,恍惚忆起自己回到瀛都的第二年,宫里伺候的宦官私下妄议他、轻蔑他,好巧不巧,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内,又是好巧不巧,不日父皇便要移驾行宫狩猎,怎么办呢? 哦,烧了吧,全部烧死,统统烧死。 他到底是以太子之尊回的宫,即便这些个贱奴再如何瞧不起他,明面上却不得不对他马首是瞻、阿谀逢迎。 江稚假称身子不爽,将非议贬低他的贱奴召入寝宫伺候,他借迷香放倒一众人,甚至于掐准迷香的用量,待火光行将吞噬殿宇,这些个贱奴也正好转醒了。 他目睹了一场人间极乐。 眼底是那些人临死前惊恐扭曲的神情,他们在地上如虫蛆般扭动着焦黑的残躯,耳畔是不绝的凄厉鬼嚎,鼻端是肉脂炙烤的焦香。 一时的沉沦,江稚倏然惊觉自己竟也困在了大火之中。 他尚未登上帝位,尚未亲手将父皇在意的一切一一摧折,他可以死,绝不能是眼下。 好在……好在阿临来寻他了。 明明这个妹妹与他相识不过一载,竟不惜舍却自己,将他推出滔天火海。 火舌一寸寸攀上江临—— 她为何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换的筹码吗?还是这世间……真有人仁善至此,甘愿牺牲自己么? 江稚连滚带爬地扑出殿外,唤来宫人扑灭行宫的大火,她啊,只余下一口气,本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被大火噬咬得狰狞恐怖,他胃里翻搅,几近干呕,却因她以命相救的恩情,他愿屈膝跪在她跟前,试着为她流泪。 妹妹气若游丝地睁开一眼,身上大抵已被烈火烘干了,她哭不出来,只颤巍巍地抚上他完好的侧颊,说:“阿稚哥哥没事便好……” 她说,阿稚哥哥在他国吃了五年的苦头,怎能再生不测? 何止五年呢? 他忽地低低笑了,将逼出的泪逼回去。 只一刹间,他恍然彻悟,所有人待他的好,只因他顶着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顶着那人的名,顶着那人生就是人上人的身份……还有老师,他不当是他的老师,而是江稚的老师,老师又何曾真心地认可过他呢?更何况,老师……看上的学生,从来也只是大哥吧? 可明明他也是父皇连着血脉的孩子,阿临也是他连着血脉的妹妹。 即便如此,他自出生便被父母弃若敝履,只因生双子为不详。 凭什么偏偏是他?凭什么不能是江稚遭弃? 夜风裹挟烟灰拂上他的眉眼,他终于从往事中脱神。 直至今日,当年的一幕幕仍清晰地烙在他的脑中,而今再见蔽天的火蛇黑烟,他心内的某一处好似也被点燃了,血液开始沸腾、叫嚣,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动手吧,凡是活物,一个不留。”他居高临下地眺望行将焚作废墟的太医署,“火呢,也别急着灭,将今夜涉事的官员及其亲眷也一并丢入大火……对了,先教他们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妻儿烧死,再将他们投入大火也不迟……” 兰元应下,转身离去。 独立于观星阁之巅的一国之君,方才从一段旧梦中抽身,转眼又溺于另一桩旧梦—— 他已记不清是在庆宫的第几个年头,只记着那段时日天上总不见云,亦不见日,唯有剪不断的连绵雨。 他代一偷闲的狱卒为死牢里的囚犯送吃食,那人身无寸缕,肌无完肤,唯有臂上的虎头刺青尚且安然。 而他,亦是一身伤。 今日食盒里的饭菜比以往丰盛,想来是牢中之人的最后一顿。 他也已饿了数日,至多不过喝些米浆,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用了些食盒里的饭菜。 若死,他也不愿做饿死鬼,连死刑犯都能饱餐一顿再上路,他又为何不行呢? 牢中关押之人唤作兰元,据传并非庆 人,而是达拉部族的武将,因罪投奔大庆,凭一身悍勇为大庆从瀛地攘夺了不少疆土,到底是功高震主,如今战事既平,老皇帝行将就木,太子年幼,自然容不得此人苟活。 兰元从未与他交谈,唯独此次,当他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递入小窗,那人终于开口,是一嗓子浓厚的异族口音:“你若舍我一条生路,在下一生势必只忠于你一人。” 哈,他不过一个微末小奴,怎么可能放人?也无如此能耐。 苟命活着已是天道开恩上天垂怜,他又怎敢险中求福? 他本不欲理会,那人却兀自续道:“你若助我,伤你的辱你的欺你的,在下必一一为你讨回。” ……当真可以吗? 那些人……那些人抢他的吃食,抢他每月少得可怜的铜板,逼他饮溲,辱他舔靴……当真能一一讨回吗? “我、我没有钥匙。” “一截比锁孔细些的枯枝便足矣。” 他软弱了一辈子,为牢里的怪物递去木枝便是做过最大胆的事了。 他颤着手,听着牢内一阵窸窣,心头升起的悔意直漫他的口鼻,纵使兰元可凭着一截细枝越狱,外间却有狱卒重重把守,岂是兰元轻易能敌?若这怪物将他供出……该如何是好? 细枝已难取回,他只得拔足狂奔,只想与怪物撇清干系。 甬道幽深,愈渐逼仄,身后步履逼近,且不止一人。 步履声戛然而止,一支利箭破空擦过他的耳廓,扎入前头的地缝,断他去路。 他颤巍巍地转身,入眼的是一位长相阴柔、锦衣披发的少年,其人眉间的红痣艳如点血,肩头慵懒地盘着一只雪狐。 他依稀记着此人,此人曾入狱探视兰元,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狱卒待其人可谓是毕恭毕敬,尊称他为军师。 莫非……他们已察他欲私放死囚,如今处置了兰元,该轮到处置他了么? 少年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带刀侍从,他好整以暇地收弓,逗弄肩上的雪狐,语调悠闲道:“拴子是吧?你可愿同我做笔交易?我许你从此锦衣玉食,而你……只需做一件事。” 他将头磕破,全然不顾额间血渗入两眼,他得庆幸,苟且至今尚有血可流,他膝行上前,切切道:“只消活着,只消吃饱饭……甭管何事……甭管一件两件……” 还真笑了,云靴勾起他的下巴,“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唤江稚。” 第101章 逼宫 载着祝好的车舆一路向南,正是出城的方向。 月夜如纱,云淡星璨,祝好撩起车帷一角,正当其时,她恍惚瞥见自己的手竟似这月夜般透亮,几近淡去轮廓,祝好定神再看,却已恢复如常,想来只是车室颠簸,晃了眼罢,她回首望去,只见都城渐渐渺远,如作天际的一点微星,寂寥而朦胧。 祝好合眼,在心内仔细描摹曾在书卷上记过的瀛朝舆图,此刻出城尚不足二十里,若再往前,当有一道岔口,往下通淮城,至于往上…… “停车!”祝好想罢,再不顾车舆的颠簸,扶着车壁步出轿厢,她颤巍巍地立在外头,纤纤身姿如随风而荡的柳梢,驾车的扈从闻声一觑,惊得险些瞪掉两眼,若是这位主儿有所闪失,他如何向少君交代? 扈从急急勒马停下,还未出口呢,却见这小主儿自怀里摸出一枚玉钳金雕的牌符,扈从一时怔住,两只眼一寸寸扫过牌符上的每一处纹路,确是先帝亲赐与少君的玉令无疑,慢道在大瀛,天下也唯此一枚! 此令虽只明为出入宫禁之凭,实则他用远不止于此,毕竟此乃先帝亲赐啊! 少君虽不凭此令便于行事,玉令却是从不离身,纵然眼前之人贵为他们的少君夫人,可少君此番……是否太过纵容了? 不等扈从开腔,祝好倒是先开口了,“过岔口,往上。” “往……往上?”扈从不明所以,“夫人,往下朝南,方是行去淮城的官道啊,这、这往上到了头,可就是霞阳了……” 眼下见祝好持着玉令,扈从便彻头彻尾地将祝好唤作夫人了,比起什么姑娘小姐,夫人倒是更为顺口。 哪想言罢,这主儿面上却无半分讶色,反而不知轻重地借玉令敲了敲车辕,“我自然知晓,我正是要行去霞阳,且得快,务必追上云葳郡主。” “追……追云葳郡主?”扈从越发糊涂了,方才确曾听闻云葳郡主逃婚的风声,为此,苍平侯甚至动用祖上承世的玄鹰玉牌调遣戍守城外的黎家旧部追妻……可,云葳郡主怎会往霞阳出奔?即便真是往霞阳,夫人又是从何得知? 祝好见扈从迟迟不动,她不由蹙眉,扬高声量,颇有诘问的意思道:“怎么,我还不足以调遣尔等,是么?” 驾车的虽只他一人,祝好却知,四近定还潜伏着宋携青遣来护她的死士,故而言辞间以“尔等”称之。 扈从惊惶,俯首忙道:“夫人恕罪,卑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少君临行前命卑下……” “玉令他都交与我了,莫非尔等不知,如今我的意思,便是他宋琅的意思?” “……是、是,夫人。” 扈从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整车舆,飞驰入岔口直往北上,少君既将玉令交予夫人,想来夫人北上入霞阳正是奉少君之命行事,至于所谓何事……岂是他们这些个下人能过问的? 谁知才驶出几里路,这主儿竟又撩起车帘,扶壁探出,俨然一副纵身跃下的架势道:“赶不及了,将马解下,我自个儿骑马,你同后头跟着的人一样,运轻功随行,否则车舆太重,徒耗马力。” 如今这境地,是祝好说什么,他们便只得诺诺应声,忙不迭为祝好解下马。 祝好本不擅骑术,好在偶或闷在得闲楼翻阅瀛朝各籍倦了累了,若正好撞上宋携青回家,便逮着他手把手教自己骑马。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扈从应下归应下,心里头到底免不得惴惴,不防这主儿上马的身姿既干脆又利落,驭马之术更是娴熟从容,隐隐竟有几分少君的风姿。 梅怜君并非如祝好一般单骑奔行,她身后还缀着五千兵卒,任她如何,又岂能快过轻骑疾驰的祝好? 祝好策马奔袭,不免吃下几口马蹄踏起的尘灰,呛得 祝好连声急咳,她下力一夹马腹,终于将跟在后头的扈从死侍远远甩开,独一人掠至最前。 军队似得了令,齐齐停驻,一时间,马蹄与行军之声在月夜下归为沉寂,军队自中退开仅容一人行径的小道,飞沙未歇,烟尘蒙蒙间,一人缓步而出。 来人一身银甲,手提红缨枪,眉目间英气逼人,正是梅怜君。 祝好急勒马缰,“阿吟!” 梅怜君自然认得此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小娘子生就带着一股子喜气,惹她莫名亲近,恍若早已相识。 奈何军情紧急,她不知祝好为何忽然至此,却也无暇与她空耗,梅怜君径自道:“姑娘来此……” “阿吟!你兄长今夜会同翎王殿下逼宫!”祝好竟比梅怜君更为直截,全然不顾眼前的五千兵卒及追上她的扈从死侍,祝好急声道:“你听我说阿吟,此事狗皇帝久已洞悉,狗皇帝打算将计就计,命麾下兵卒混入你兄长与翎王殿下逼宫的兵卒里,假借他二人之名大开杀戒,届时,再将所有罪责尽数往他二人身上扣!今夜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安插江稚布下的禁卫,阿吟,你得先带着五千兵卒同我回去,我们……” “你在说什么梦话?”梅怜君的面上几乎是茫然不解的,翎王失踪三载,音讯全无,再且哥哥……自殿下失踪,他为苟全庙堂,成了昏君的爪牙,既如此,哥哥怎会逼宫? “我也不可能同你回去。”梅怜君旋身欲走,“各部小国步步紧逼霞阳,眼下我唯一要做的,便是带着五千将士赶赴霞阳。” 区区五千兵卒本就不是为取胜而去,而是替霞阳百姓争得一隙撤离之机。 “阿吟!你好好想想,梅尚书为何非要与你断绝兄妹情谊?!为何苍平侯来得如此之巧?他又为何偏在这当口娶你为妻?他固然情深,可为何应允你领着五千兵卒前去……赴一场既定的死局?” 梅怜君的脚步蓦然顿住。 祝好见她有所动摇,打算再出言推她一把,却见梅怜君已转过身,眼底似有波澜涌动,只一刹,却又归为平静,“好,即便真如你所言,兄长他已寻得殿下,清让亦搅合其中……那么,又与我何干?清让甘冒奇险,舍我五千兵卒,是要教我护着霞阳关的百姓。” “祝姑娘是吧?祝姑娘,逼宫反叛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而我亦有自己的路须走,他们的处境纵然凶险,可霞阳的百姓如今似悬于危崖枯枝上的雏鸟,随时都有坠地的可能。” 蕴他仙骨 第93节 “……如今我知道了,兄长是为不牵累我,方与我忍痛断亲,我知他已寻回我们大瀛的正统,这些年来,兄长看似折了骨头,屈膝在昏君座下苟全,实则是为大瀛斡旋……我为他而骄……”她不再回头,挺直脊梁往前,“是以,我也得守下霞阳的百姓,教兄长亦视我为骄。” “清让将五千黎家旧部委任与我,并非用以护卫瀛国的任何皇室宗亲,而是用以护住身处水深火热的大瀛子民。”她轻喟一声,“祝姑娘,还请回罢。” …… 黎清让一路疾驰,直往太医署,他尚未抵达,却已见太医署的方向火光冲天,焦烟翻涌,他勒马停下,想来是梅怜卿已撤出医署中人,先他一步纵火……他这大舅哥倒是行事迅速。 思及此,他当即调转马头,朝正乾宫而去,凡所过之处,宫道渐乱,人影惶惶,黎清让不曾留意,他前脚将将离去,宋携青后脚便与他擦身而过,朝向正是太医署。 太医署离正乾宫倒不远,然而越行近宫闱深处,黎清让便越觉气氛沉凝,喊杀声、掠夺声、哀嚎声皆自宫阙乘风入耳,不多时,无数宫人自殿宇宫道间惊惶奔出,有人嘶声哭嚎:“翎王索命来了!梅尚书被翎王的鬼魂夺舍了!他们召来阴兵……见人便杀!” “……檐上暂歇的飞鸟儿都不放过啊!” “蠢货!哪是什么阴兵鬼差!那是梅尚书打着翎王殿下的旗号逼宫造反呐!果然……果然谁人当皇帝谁人坐江山都不会在乎咱们这些喽喽的死活!凡有一息生机,他们恨不能屠尽杀绝!” “既然谁做皇帝都一样……不如教那昏君继续做下去……至、至少……少些动荡离乱也成啊。” 黎清让翻身下马,就手拎起逃窜的一名宫人,几近将他提离地面,黎清让横着眉道:“你等妄言些什么?再给本侯说一遍。” …… 自江稷不知去向,自三年前江稚践祚登基,梅怜卿无一日活得似自己。 整整三载,他甘愿屈膝在昏君驾前任其驱使,作昏君靴下的垫脚石,作昏君践踏的墩子,直至于殊重返瀛都,那人亦随之秘密潜回京畿,开盘三载的棋局之上,最后一枚棋子终于落定,三年来不可尽数的屈辱只为今此一刻。 是成是败,俱在今夜。 他自以为这些年伪饰得极好,无一绽露,乃至于血脉相连的妹妹也唾弃他脊梁已折,他原以为已瞒过所有人,不意狗皇帝好似已有所察,早自西营分批调遣禁卫潜宫,趁乱伪作他与殿下之人,打着他与殿下的旌旗大肆屠戮。 宫中禁卫分作十二营,第八营的指挥使是他的人,正是今夜当值。 逼宫更须天时地利人和,而今夜,似乎连老天爷也无心站在他们这一方。 夜风裹挟着凄厉的悲啼不绝于耳,他不得不支派人手暂护囿于宫禁的无辜之人,而一旦分兵,便正中其人下怀。 分兵是他与殿下商榷后的决定,诚然,自古宫变难□□血,可那狗皇帝竟毫无收手的意思,悲啼声自鼎沸渐渐平息,或许并非止戈,而是禁内可杀之人……皆已屠尽。 只他唯有一事不明……江稚从何能知他与殿下今夜的谋算?若是未雨绸缪,又怎么能步步料中处处设防? 正乾宫的月台之上,数百名玄衣配刀的八营禁卫层层围着立于首阶上的江稚与兰元,然而再放眼一看,梅怜君与身侧罩着斗篷之人的外围,何尝不是受困于飞龙卫及其麾下兵士? 月台阶上无一人掌灯,只余月华迷蒙,亦将帝王的神色隐于暗处,教人难以窥见,方连他身侧立着的魁伟男人也敛罢声息,融于肃杀的夜月之中。 明明正乾殿前伫立着无数人影,四下里却死寂无声,纵有千百兵甲,竟无一丝甲胄摩挲之音。 倏然,帝王缓移一步,一声半讽半嘲的冷笑灌入在众耳内,只听他拊拊掌,不多时,便见一列头戴高冠的宦官自正乾殿一侧而入。 宦官皆默然垂首,两人作一组,拖着一具具尸身堆叠在殿前,其中多是太监宫娥,亦不乏深居后宫的嫔妃。 帝王又是一声低笑,他幽幽道:“哥哥……看清楚了?你若乖乖的,不非得一头往宫里撞,他们不也就不会死了?” 身披斗篷之人闻言仍立在原处,一丝挪步也无,众人窥不见其容,自然也无从得知这位失迹三载的翎王殿下如今是怒是惧。 四下再度陷入僵持,夜风卷着宫中弥散的血腥气拂过众人鼻端,殿前的尸身一寸寸垒高,行将堆作尸山,尸血已渗人砖隙,漫至靴下,不少人撑着胸口连声干呕。 终于,斗篷的帽檐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晃,他的声调却是平静的,只是问:“我何曾有愧于你?我待你,何曾有过半分不好?” 此话问得没头没尾,更何况如今这般剑拔弩张的境地呢,是以,方连帝王也陷落沉默,显然未曾料及他有此一问。 骤然之间,疾风大作,檐下宫铃齐响,无人察觉暗处搭弓拉箭的细微声响。 待风势渐歇,待众人惊觉,只见斜里的高楼之上,一星寒芒拨开晦重的夜,撕开渐止风,直朝阶上的帝王射去。 围困在梅怜卿与斗篷之人身后的飞龙卫立时动作,怎奈受困于八营禁卫的掣肘,八营虽已分调部分人马维系宫中秩序,好在挡上一时不在话下。 只需争得一簇箭矢的时间……纵使阶上的昏君一死,尔等与殿下亦难逃死结,那又如何?先帝尚有子嗣在世,只暴君一去,何愁无人登极?何愁无忠良辅佐?何人继位,再如何荒唐也荒唐不过眼前的暴君了。 电光火石间,众人屏声息气。 在众却下意识地将帝王身侧可谓形影不离的悍将抛之脑后了,若他为其挡下此箭…… 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血肉被利箭剖开、血打在白玉阶上的声音。 众人无不睁大两眼,月色破云而出,比方才更亮几分,只见中箭之人双膝跪地,箭矢直直没入他的胸口,不知可有穿透心肺。 风过又止,有人一声轻叹,“黎清让,你又是何苦呢?” 黎清让低笑出声,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视线掠过梅怜卿,掠过身罩斗篷之人,也掠过八营的禁卫,临了,落在死死困住梅怜卿等人的飞龙卫与禁卫身上。 今夜,他们走不出瀛宫了。 既如此,他自甘挨上一箭。 左右此箭大抵也会被兰元拦下,更何况……身后之人并非江稚?既如此,此箭倒不如便宜了他。 他掺合入此事,便已想得明白,前路后路皆有打算,若梅怜卿与翎王逼宫功成,那么,他便能争得个从龙之功,届时遂可以此请兵驰援霞阳,助阿吟一臂之力,若是败,他黎清让便临阵倒戈!以死护驾,换黎家上下百口人的平安,他自个儿么,死了也就死了,若幸得天公垂怜,捂着一口气苟下,他正好借此事假死脱身,独去霞阳为阿吟收敛尸骨。 谁人皆有私欲,何况是他等俗人?唯其妻与家人不愿轻负。 ……只望怜卿可以瞧不起他,少怨些他才好,只望他能凑合认下自己这个妹夫才好啊。 宫灯次第燃起,一弹指间,将正乾殿照得恍如白昼,除却一身浴血的黎清让被烛光照得无余,在众更讶异于阶上身着龙袍之人根本不是江稚,而是个身形与声调同江稚逼肖的少年。 还不等众人细想其中的关窍,只见兰元手起刀落,套着一身龙袍的假皇帝便应声倒在血泊之中。 到底也只是个代主受难的傀儡罢。 至于黎清让是从何得知的?正是自方才被拎着问首尾的宫人口中推测出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言罢宫中变故,无意提上一嘴:“陛下都逃了!奴亲眼见着哩。” 黎清让当头一愣,江稚逃了?他强捆着阿吟逃江稚都不可能逃!既然宫中的禁卫与飞龙卫齐围在正乾殿,不正摆明着江稚的去处么?更何况,依江稚今夜禁卫的部署,分明早已知梅怜卿欲行逼宫一事,既如此,他若真打算逃,何至于今夜才动身?再且,他又何须逃呢? 除非……正乾宫中并非真正的江稚,所有人皆被这狗皇帝蒙在鼓里,而江稚此举,正是为防暗器冷箭,先教替身当当活靶消一消暗箭。 黎清让的眼风一扫已无声息的替身,不过是个半大的可怜少年。 只此一眼,黎清让再也提不起半分劲儿了,他亦仰倒在血泊之中,砖上淌血,尚还温热,寸寸浸透他的脊背,他已辨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那少年替身的。 他拼尽最后一息,一双眼扫过四周,直至眼底的华光渐渐寸灭,他才气若游丝地道:“陛下……陛下您在哪儿啊?能否见见臣……臣、臣斗胆,虽非为陛下挡箭,但求陛下念在臣此心耿耿……待臣去后,善处臣的亲眷……臣……见陛下无恙,臣也安心去了……” 黎清让的声息愈弱,他喘喘道:“臣……妄以家承的玄鹰玉令急调五千兵卒,只为追回其妻……臣困于私情,铸下大错,今……愿以死相抵,惟求陛下留臣家眷一条生路……” 至此,再无声息。 “……清让?”梅怜卿的一声唤,道不清是何情绪,似无波静水,又似惊涛骇浪。 “倒是生趣得很。” 这话挟着嗤笑声自比人还高的尸山处游来,江稚从宦官方才拖拽尸身的偏殿缓缓步出,他未着明袍,只一身素白中衣,其上不染一尘,出落得清净,“好好想想,你等要哪种死法?朕皆准了。” 他环视众人,临了,将视线落在披着斗篷的人影上,江稚唇角微扬道:“皇兄?方才立在此处的虽是个假货……不过,他说的,正是朕的意思。” 那么,方才的替身少年说了什么呢? “你若乖乖的,不非得一头往宫里撞,他们不也就不会死了?” 隐在斗篷之下的人始终缄默,江稚觉着无趣,再添一把火道:“皇兄……想救他们么?这样……朕也多年不曾见皇兄了,不如皇兄独一人上前,教朕好好看看你。” 斗篷人一丝迟疑也无,举步便是向前,梅怜卿横臂欲拦,斗篷之下方才传来一声低语:“无妨,我等既已行至此处,再往前一步抑或两步又有何差别?” 他稳步上前,平淡道:“更何况……你我今夜若是既定的死局,教他从此活在一缕阴影之下,倒也不坏。” 哈?什么?江稚冷笑,世间还有何事能教他活在阴影之中?更何况,他自出生之日起,哪一日不是在阴影之下苟活?就连眼下……也得借着他人的皮,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 斗篷人的脚步声极轻,可不知为何,落在江稚的耳内却轰重如雷,震得他耳鸣。 终于,他在离江稚两步开外站定。 虽隔着斗篷,遮掩重重,却不难察觉,他并未先看江稚,而是望向兰元,随着帽檐偏移,视线一触即离,“是我自己掀,还是由你?” 听得这一声淡问,江稚蓦地猛退,“你们想耍什么花招?骗朕近身?行刺朕,是么?朕告诉你……休想……你……” 未尽之言散在风里,满坐寂然。 众人只见斗篷在逆风中翻飞,那人随风将斗篷揭落,露出一张与江稚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的不同之处,他们尊奉三年的陛下,眼底总是凝着化不开的阴晦,而眼前不知名姓不知身份的少年,眼底却是一股近乎枯寂的淡然,并非处事不惊的平静,而是置身于死地,久已超脱尘世的淡漠,他的面色过于苍白,瘦骨棱棱,稍一动作,骨架似要刺皮破出。 江稚踉跄着踏空,他跌坐在地,全无帝王的威仪,甚至于浑身痉挛,额上渗出细汗,这一面,竟将他体内三月一发的毒性激起,他怔怔道:“……江稷呢?你……你为何……你当死了……” 那人却不答前话,只是问:“你……倒只盼着我死么?” 江稚死死盯着他,恍惚间,忆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仍是剪不断的连绵雨,他教人拦下,赐名江稚。 彼时的他尚不解还真为何为他取作江稚,却待他极好,锦衣华服、炊金馔玉,再不必受人欺辱,偶或遇着一二人,虽仍不免鄙薄,大多人却愿尊称他一声:“殿下。” 殿下? 一日,曾逼他舔靴的草墩儿扑通跪倒在他跟前磕头,“……殿下饶命!奴……奴有眼无珠,不知栓子您竟是大瀛送来的殿下啊……” 江稚似懂非懂,只明了一事——他不再是昔时任人践踏的小奴了。 他盯着草墩,无声一笑。 众尔皆传,草墩儿不知怎的一跌将两只腿摔折了,眼见命若悬丝,好在草墩儿不知何时结识一贵人,贵人为他请来医工,道是腿救不回了,若再放任不医,溃脓势必蔓延入根,终至全身溃烂而亡。 什么?想活命?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医工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钝刀,计较着将两腿断去。 只惜草墩儿福薄命薄,将将割着一只腿,骨头尚且粘着皮肉将断不断,人却没挺过去,死干净了。 草墩儿自是他的手笔,他正打算一一讨债,不意余下之人竟莫名在短短日内接连惨死,且状诡奇。 直至某一日,他见兰元悄然隐在廊柱下,江稚顿时明了,这是兰元回来报恩了,兰元倒也坦率,操着一腔异族口音直言本不愿回来,怎奈一返故居,妻儿 皆已亡故,祭香罢,他方知此间茫茫早已无处可去,只得折回还恩。 江稚面作悲悯劝慰他节哀顺变,心底却在窃笑,所幸他妻儿死得干净,否则兰元又怎会甘心折回,为他所用呢? 日复一日,江稚除却吃喝玩乐,还真遣来人教他读书断字、孝悌忠信,乃至宫规礼仪。 他学得有模有样,如披人皮的牲畜,还真终于亲自来见他了,还真领着他横穿重重宫阙,行至一处幽深僻静的小殿。 只一推门,便是浓重的药草腥味。 他二人入得门槛,渐行渐近,虚倚在榻沿的少年缓缓转身—— 江稚骤然止步,榻上之人生就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人的眉目温润似玉,而他尽是狰狞,连日来所有的困惑在此刻已见分明。 原来他所得的一切,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皆只属于榻前的病弱少年。 连同名字。 蕴他仙骨 第94节 第102章 双生 他自有名,却非父母所赐,只因儿时被人与猫儿狗儿栓在一处作耍,故而唤栓子。 “却不知你我谁先呱呱坠地……”榻沿虚倚着的少年微微一笑,眉目温润如春拂过,“既如此,便容我擅自作主,唤我一声哥哥可好。” 他强逼自己挤出一抹笑,敛起戾色,乖顺地唤:“哥哥。” 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停了又起,他立在殿中,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原来,这些个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本也当有他的一份,原来,他并非生来为奴,亦非庆人。 他生在遥远的大瀛国,然瀛国视双生子为不详,母妃便将他送了出去。 不知多少辗转流离,在庆札上根。 栓子试着挪步,缓缓抬起一双空疏的眼,望向榻沿上真真正正的江稚。 那人的十指洁净,指甲修得圆润光滑,不似他的指甲被啃啮得凹凸参差,缝里藏满泥垢。 ……为何当年被送走的不是他呢?为何偏偏是自己呢? 若他生来便是卑贱之命,他认了,可偏偏天意弄人,教他一窥天光,又覆手剥夺。 ……好在,好在榻上之人行将油尽灯枯。 他那凭空冒出的兄长,面上挂着虚浮的笑意,抚着他的额,温温道:“我打小缠病,本就是个命不久矣之人,母妃殿前侍奉的嬷嬷临终之际其言也善,将你的事告诉了我……母妃去得早,嬷嬷这些年也曾暗下打探,知你当在庆地,正逢两国需遣皇子为质,我便自请前来……左不过已是将死之身。” “栓子……是……是我们对不住你,可纵观双子,无不是任其买卖为奴抑或处死,母亲将你我一人送走,也是无可奈何……”言及此处,江稚温润的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他探问道:“是以,我想将你换回,你看,可好?这般,亦是我来此为质的目的。” “……至于父皇,我已谎称病愈,你不必忧心……届时,你便替我回家。” 他原以为终于有家可归有至亲爱怜,末了,却是归个家也需借着他人的皮,他人的名。 他活在阴暗的一隅,日复一日地盼着那人早些死了,烂作枯骨,消失殆尽。 待候的日子里,他几乎日日来到此地,演着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那人呢,则日日对他讲着瀛宫之事,谈及他全然陌生的父皇与母妃,谈及他们三人、谈及他与长兄、幼妹之间的骨肉亲情。 末了,江稚抚着他发顶的手微微一顿,将一碟甜糕堆至他跟前,轻声解释:“我道这些,非是有意……而是他日你若回瀛地,须得熟谙瀛庭,免得教人窥见绽露。” 栓子点点头,拈起一块甜糕却是递与江稚,唇畔扬起弧度道:“哥哥,弟弟晓得。” 江稚略显沉凝的神色方才一如往昔柔和,他温言道来这些年如何委屈了他,如何苦了他。 他一日日地伪饰,强压下喉间几欲作呕的冲动,总算盼得那人垂死之日,恰在此时,瀛国也传来报奏,不仅欲迎质子归国,且立其子为储,大庆得此讯,对质子更是礼遇有加,恭而敬之,只待使者临庆,择日设宴送返大瀛。 江稚再一次将他唤至榻前,气弱而郑重地攥紧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嘱托道:“栓子……你此番归国,定要向父皇请旨黜免储君之位,东宫当是大哥入主,大哥亦是众手足中最善治国之君,且大哥贵在嫡子出生……自古嫡庶不可轻乱,父皇此次……想来是念在我以质子为国五载,与大哥想着补偿我……可这终非正道。” “何况……”江稚抿唇,到底还是说了下去,“你虽生在瀛宫,流着瀛国天家的血,却自幼长在庆地,于国情生疏,实难堪此大任。” 栓子听罢,如往常一般乖顺地点点头,轻声应下,“弟弟明白了。” 心下却不免冷笑,那么,又有何人来补偿他呢? 不过,江稚待他确是极好的,他自小无父无母无亲可依,头一次尝及亲情便是从江稚身上,心底竟疯长出一丝不忍,不愿见这人就此垂死。 瀛宫的使者已至,归国前夜,变故陡生。 还真不知从何处请来的医工,于江稚的痼疾有些许门道。 他守在榻前,眼睁睁瞧着那人苍白的面容一点点染上血色,栓子不由攥紧袖里的匕首,几年间滋生的温情,与日前的一星不忍,风一吹,便散干净了。 栓子趁着四下无人,将匕首推入江稚的心口,拔出时,刃上是刺眼的猩红。 什么叫,替他回家?难不成瀛国瀛宫不是他的家吗?!那些个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不也当属于他吗!兄长们所拥有的一切,他定当一一夺回,生他弃他的女人已经死了,好在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慈爱子嗣的男人还活着,他要教这些人一一生不如死,他要登上九五之尊,将他们引以为傲、苦心经营的家国碾作齑粉。 他揣着浸血的匕首在宫道上狂奔,竟不知该行往何处。 身后的脚步声密密匝匝,将他围拢,与数年前一般,还真越众而出。 没有谩骂,没有刑罚,还真只是拢着只雪狐眈着他许久,蓦地一笑。 还真命人喂他强灌下一碗药,他醒来时,已在归国的车驾上。 细究起来,倒也不是药,而是三月一发的奇毒,饮服者生不如死,如受凌迟,且无药可解,虽则每三月还真便会遣人送来解丹,却只是作缓解之用,他的身子早已一日日衰败,不出几载便可与兄长齐聚幽冥。 谁想……江稚竟还活着? 前尘往事如风过眼,将栓子吹回当下。 明月当空,薄云尽散。 正乾宫前,无一人敢言,在众皆屏息静气,咫尺之距的江稚已不复记忆里的一贯温润,而是冷着声诘问:“你还有脸问大哥?” 大哥?啊,是了,翎王江稷。 此人当与江稚情深友于,他归瀛不过月余,便屡屡在江稷跟前露出马脚,且江稷早已有所察,处处试探他,无法,他只得暗暗泄露瀛地的舆图,教庆军阵前大捷,诱江稷挂帅出征。 ……本以为他必当死在战场上,却无故失了踪迹,栓子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还真在其中动了手脚。 可要如何教一个敌国皇子心甘情愿地卸甲弃刃,踏入敌军的阵地? 栓子倏然回神,将目光落在江稚身上,自然是以他最喜爱的弟弟为饵了。 “大哥已故。” 栓子匍伏在地的身子一僵。 只听那人声凉如水,继续道:“我以自己为饵,将大哥与于将军引离军帐,为防你再下毒手,便将你我的一应旧怨和盘托出,事罢,大哥与于将军却在回程途中被你遣来刺探细情的死士重伤,我托还真军师将死士解决,知你不会轻易放过大哥与于将军,只好将二人带回庆地休养……大哥没熬过去。” 栓子听罢,心下恍然,无怪当年派出的几批死士中,有几队人马迟迟未归,竟是折在此处。 江稚垂下眼睫,数年以来,多亏还真屡屡相助于水火。 只他到底是庆国的军师,又为何屡次出手相帮?既出手相帮,又为何不阻庆帝攻瀛?诸多决策,倒似他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方,更似一个作壁上观的度外之人…… 还真此人,教人琢磨不透,更无人能知他究竟所求为何。 “……自你登基以来,暴虐无道,多少忠臣良将枉死在你的治下?”江稚语带轻颤,喟然一叹道:“亦是你,教大哥埋骨他乡。” 沉寂许久的人群渐起骚动。 “你们……从始至终,倒只会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处朝我戟指言教,哈,你们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我呢?”栓子颤巍巍地撑地爬起,他面白如纸,颈上青筋爆起,呕出几口污血,放声疯笑,他指着跟前的江稚, 指着月台下乌压压的所有人,“既如此,不分什么你我敌友了,今夜,便一同死在此处!有何冤屈,通通到地府说去,教阎王爷断个分明!岂不痛快?” “一群酒囊饭袋!还愣着做什么?!给朕杀干净了!凡斩一人者,晋一爵!” 言罢,两方人马扭作一处厮杀,江稚与梅怜卿的人手显然不足,且有栓子以爵位诱之,很快便败下阵来。 梅怜卿眉头一皱,扬声道:“方才诸君皆都充耳未闻是吗?!尔等听命的陛下,不过是个假货!时至今日,诸君还辨不明当效忠于何人吗!如今国难当前,竟要在此自相残杀,徒损国力?” 厮杀声一瞬即熄,众人面面相觑,皆露迟疑之色。 栓子见势不妙,指着梅怜卿对一侧的卫长道:“愣着作甚?将他押入监牢!” 卫长左看看,右看看,见局势未明,胜负未决,他踟蹰良久,仍是唯唯应诺。 梅怜卿当众缚上镣铐,押下之时,仍在高诵慷慨陈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栓子闻言不过嗤笑一声,眼底尽是讥诮。 栓子转眼江稚,忽而莞尔,“对了……你莫非以为是黎清让抑或梅怜卿纵得太医署的火?非也,是朕。” 江稚惊觉不妙,望向太医署的方位却只余大火过后的浮尘焦烟,只听其人慢条斯理地续道:“朕啊,将你我的兄弟姊妹……尽数、尽数丢入大火之中……此刻大抵已烤得焦香四溢……哦,以及今晚未赴黎家婚宴,却参与此等谋逆之罪的朝臣们……” 江稚面上的一派淡然寸寸崩裂,他自袖中拔出匕首,栓子见状,往后一退,大喊:“兰元!” 不及动作,由远及近传来敲打铁器、砸杯摔盏的喧哗声,仔细一听……甚有与市集无二的吆喝声。 不知为何,恰在此时,无以数计的百姓操着铁锅菜刀甚至是顺手折下的木枝,扛起扫帚,如潮水般推挤着涌入宫门,宫中余下的卫队不得不分神固守在二门之前,却迟迟未能将人潮驱散。 自然,百姓是万万杀不得的。 百姓见状,愈发地有恃无恐,起初只是零星的一二人闯入禁苑,一转眼便不可胜计,齐声震天般呼喊:“暴君还民翎王!复瀛室正统!暴君不当为君!” 最终,直贯正乾殿。 一切的宫规秩序,在此刻彻底崩坏,昔日温良驯顺、任权贵欺压的百姓,个个目藏千刃,寸步不退。 栓子退。 而此时,无人留意的高台一角,宋携青已悄然立在月台之上,亦是自方才拖尸的偏处,本当葬身大火的皇子公主,及一干大臣或疾行或徐步而出。 宋携青仍端着一副清风朗月之姿,他掠向栓子与江稚,在心中稍稍一捋,如往常一般朝栓子一礼道:“陛下。” 可眼下这般境地,“陛下”二字落在栓子耳内,却与讥嘲无二。 早在一个时辰前,宋携青隐有猜测后,便与黎清让擦身转往太医署,暗中救下众皇嗣朝臣,至于此番闹事的百姓,亦是出自他的手笔。 瀛国素无宵禁,这般时辰,街市正喧,游人如织商铺林立,他虽声名不佳,到底贵为本朝帝师,且再抬出素有贤名的翎王,民间又早积怨于皇帝,民愤如火,何愁事不成? 一传十,十传百,便成眼下的滔天之势。 唯有境下生乱,拖延时辰,直至她出现。 而况,纵使禁卫与飞龙卫再如何忠于皇帝,也决计不敢伤及百姓分毫。 江稚与宋携青的视线一触,互一颔首。 栓子目眦欲裂,心头狂跳,掩于皮囊之下的戾气如野火燎原,几近迸发。 他猛地大张两臂,厉声一喝:“杀了!全杀了!管他是何人!可是百姓!全杀了。” 月台之下,无一人动,亦无一人站队。 也是,在未见真正的胜负倾向前,谁先动,谁便是那出头之鸟,往往最先引火上身。 正待情势焦灼,百姓惶惶聚于下方,一众混乱不堪之际,众人的耳畔蓦地炸响齐整而干练、声声震心的脚步声,更挟着铁甲摩挲、兵刃相撞的肃杀之音。 众人举目遥望,但见旌旗猎猎招展,其上赫然绘着瀛国与黎家军的徽纹。 至此,胜负便已敲下,只是在众心下抱惑,本当为苍平侯“追妻”的行军为何竟现身宫闱? 再且,领兵之人竟正是云葳郡主,而她的身侧还随行着一名女子——髻子已散,裙衫沾染尘泥,形容好不狼狈,却难掩女子眼底一痕韧如青竹的奕奕神采。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万万百姓,祝好与宋携青撞上眼,二人遥遥对望,皆是一笑。 两个时辰前—— 当是时,行军再起,风沙漫卷,祝好只在原地怔愣一瞬,旋即一扯缰绳,再度奔上。 她驰骋于军后,对梅怜君可谓是穷追不舍,心中却已分明,阿吟方才所言句句在理,反倒是她自己……先前所见太过狭隘,她不当站在宋携青、不当站在瀛宫之内,皇室宗亲的生死关上妄想对阿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应当站在霞阳百姓、站在五千兵卒与阿吟的情境下铺谋设计。 于是乎,祝好定神再思,将各方利弊细细捋清,方道:“阿吟,对不住,方才是我事急,多欠考量……” “阿吟……我们换个念头想想,你此番前去,并无朝廷军令传谕沿途州府,行军必然屡屡受阻,霞阳的百姓不是等不得么……更何况,五千兵卒实难与霞阳诸部小国相抗。”祝好语气轻柔,却字字清晰,她探问道:“阿吟,我说得可对?” 梅怜君勒马停下,反诘:“所以?你待如何。” 蕴他仙骨 第95节 祝好情知眼下局势紧迫,任何一方也拖宕不得,她径自续道:“五千兵卒虽不足以平定霞阳,然牵制一场宫变,却绰然有余,浦水距霞阳不过一日路程,我持有先帝亲赐的玉令,你亦有黎家世承的飞鹰令,我们可借二令修书一封至浦水,浦水戍有二将,皆乃忠勇之士,久已有心驰援霞阳,是以,虽无军令虎符,见此二令,二将断不会坐视霞阳百姓陷于水火。”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本朝素有先调兵后补令之先例,自然,浦水二将虽不能一举击退诸部,然暂缓局势、坚守待援,绝非难事。” 她见眼前的将军隐有动容,继而道:“阿吟,你想想,若此一去,随军的粮秣又能撑至几时?好,即便沿途征粮……岂不耽搁时机么?” “若我们回师瀛都,助殿下稳住朝局,一但大局落地,往后再不必受制于昏君,待事了,我们便可堂皇正大地请旨,出兵霞阳。”不知为何,言及此处,祝好眼中竟已盈满泪水,“我亦知如今国中兵粮皆缺,可再如何,也胜过眼下的五千兵卒……只消浦水二将撑至我们回援……再且……” 她抬起一双泛着水光,却不减憧憬之色的眼,“再且,领兵之人,是阿吟你啊。” 梅怜君为之一怔,面上竟有几分灼热。 偌大的天地间,风声已歇,飞沙再起,却是行军之势,梅怜君望着眼前掉珍珠似的小娘子,涩然道:“好啦……别哭了。” 第103章 假义 只一息之间,攻守易形。 栓子眼底翻涌着几近癫狂的戾色,颅内昏胀欲裂,喉间的血腥气缠绵未散,他死死眈着眼前这群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又是好一阵疯笑。 末了,将注目钉在宋携青身上。 他的好老师,慷慨大义地救下他所谓的手足、救下好一个个名臣硕老,自他归国,老师总不忘对他谆谆言教,却从不强求于他,每每于政事之上,又对他空留一隙余地,由他自作决策,待他存心择定不妥之策,老师便蹙着眉,问他:“陛下确当如此么?” 他同他坦陈利害,再道,所谓师者,不过引路之秉烛,辅佐之杖屡,陛下妄如何,臣只囿于诫,若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臣所能干预,臣惟伏陛下百般裁决皆无悔期,亦只愿陛下明心见性,切切一睹人间 百姓之苦。 他何须一睹粗布褴褛之苦?又有何人曾一睹他之苦?舍他予仁舍他予义?他不得善待,何须善待他人? 他亦明了,宋琅面上冷情,实则处处为他筹谋,可他却时常与之唱反调……他并非真正的江稚啊,是以,宋琅也不当是他的老师,宋琅待他好,也不过是因着他披着江稚的皮,披着江稚的名…… 不只是他宋琅,今夜月台之下立着的人丛,无不是如此!阿临亦是…… 栓子闭上眼,月台之下,旌旗随风旋卷又舒展,兵甲整肃,万民同心,月台之上,立地臣之肱骨,更有真正的江稚,所谓的瀛朝正统。 他逃不掉了。 虽则,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自始至终,他所想的,是毁掉他们所在意的一切……好教他们也尝尝凄清孑然的滋味。 他如堕烟海,却仔细听得长刀出鞘的铮鸣声,下一瞬,胸口正中阵来锐器破开皮肉的镇痛。 栓子睁开眼,见兰元持着刀柄的一端。 他心境方才平息的风声再度狂肆而起,他、他们,所有人……待他的好,皆只因将他当成了江稚,唯独兰元不同,兰元一开始便知他到底是何人!可如今,兰元也恨不能他死…… 栓子反攥刀刃,仰天大笑。 兰元腕间一旋,刃锋更进一寸,直搅心瓣。 栓子撞在淌满血的月台之上,一双已失神采的眼钉着无波无澜的兰元。 天宇惊雷炸响,粗风裹着骤雨齐下。 栓子想起许多年前,亦是在一雨季遇着兰元,如今回想,只觉荒唐可笑…… 生平十余载,在随着风雨渐逝的薄弱气息中渐渐明了,原来,他从始至终只不过是个任人提线的傀儡,自多年前的那场连阴雨开始,便已落入棋局。 难辨黑白。 他这一辈子,区区十七载,究竟算什么?栓子想。 若有下辈子,他宁堕畜生道。 …… 雨势汹汹,长而不绝。 黎府之内,药倒的大臣陆续转醒,方一打眼,却见满府红绸尽撤,取而代之的是悲苍的素缟。 宫禁之内,亦是忙作一团,一场宫变方才落定,再有霞阳一事亟待解困。 江稚虽未以皇帝自居,却已有条不紊地吩咐诸事,急召朝中肱骨上殿议事,宋携青亦在其列。 祝好独一人在宫檐下暂避风雨,待雨势渐缓,她方出一步,便迎面撞见驰骋在马上的梅怜君。 她绽开一笑,唤她,“阿吟。” 梅怜君行色匆匆,见是祝好忙勒转马头,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想也不想,轻轻一拥祝好,“幸而有你,翩翩。” 言罢,她赧然道:“方才,我见听帝师这般唤你……” 祝好仔细看她,她应当哭过,眉端鼻尖俱已泛红,眉下是一双红肿缠丝的眼,她想了想,两手裹着梅怜君的一只手,轻声道:“我想,苍平侯他……” “翩翩,我无碍。”梅怜君出言打断,眼睫垂下,“我二人在分别之际俱已了然,此一别……我与他……只是不曾想,先走的竟是他……” 她挤出一抹笑,声音却渐微,“再何况,我也无闲心伤春悲秋,陛……” 梅怜君一顿,一时竟不知当如何尊称其人,只得照常道:“陛下颁下诏令,命我等率其五千兵卒先行,待庭议罢,清点过国库粮仓,届时增兵与粮秣几何皆会由沿州各府呈报……且教我等不必忧心……” “连夜动身么。”祝好看似在发问,却只是在阐述。 身前眉目英毅的将军稍一颔首,“总不好直教浦水二将苦守,国是大家的国,我若能早一日抵达霞阳自是最好,只是……清让的大丧……” 她再也强忍不住,泪珠掉豆子似的滚滚,“清让他最是小里小气,我与他少年定亲,他只一见我与旁的儿郎搭腔,他便得日日如蝇虫似的围着我转不停……嗡嗡嗡的,如今我却连他的葬仪也去不成……不知他得在地里如何怨我、咒我。” “翩翩……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她忽而扑入祝好的怀里,泣不可仰,“我先前道过许多不喜他的假话,不带重复的……他听了,面上却总是笑嘻嘻的,讨厌得紧,可、可我知道,他应当很是难过……就连他舍我兵卒,送我离开,我们大婚,他揭开我的盖头,我都不曾对他道过一句喜欢……” “方才,我亲眼见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台上,面无血色,我根本不敢多看,甚至……不敢靠近,我怕一触,本当暖烘烘的身子却作冷冰似的……”她说得颠七倒八,从祝好怀里退出,深吸一口气,抹干净泪,“谢谢你,翩翩……容我有一隅之地哭出声,以及阿临……我也听说了,所谓和亲,不过是教她暂避风头。” “……对了,尚不知我哥哥现下如何了,翩翩,若你得空,盼能代我看看他……若能劝他家书一封自是最好。” 祝好点头,明了,眼下肱骨皆聚于朝銮殿议事,自然也少不得吏部尚书,早前已遣人去狱中请梅怜卿,却不知是何故,迟迟未见着人影。 只见梅怜君不再迟徊,她翻身上马,朝祝好扬起一道明灿的笑,“本将军这便走啦。” 祝好含笑相送,但见一人一驹,披风猎猎如焰,在将明未明的天际之下划出一道恣意张扬的红,祝好扬声喊道:“云葳将军且在霞阳候着我。” 她稍稍一顿,紧着笑问:“届时将军该不会还要赶小女子走罢?” 马蹄未歇,马背之人却已回首,虽不明所以,梅怜君仍是言言一笑道:“小女子随时来,本将军随时恭候。” 目送梅怜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苑深处,祝好也待离开,冷不防撞上个脚下堪比生风的小太监,直将祝好撞跌在地,嗡嗡一眩。 小太监忙里忙慌地上前搀扶,如今宫禁的闲杂人等早已肃清,能在宫苑之内行走的绝非寻常身份,小太监吓得连连叩首,“夫人恕罪!奴、奴才实在是……” 祝好揉揉尚还昏昏的额角,问了句:“何事如此惊慌?” “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他……”小太监吞吞吐吐,想着到底也非是什么机密,前又撞着贵人,只好如实禀明:“梅大人在狱中教人断去一腿……眼下血流不止,恐……只怕是凶多吉少,奴才正欲往金銮殿禀告!” 恰逢其时,一道刺亮的惊雷擦着宫檐飞瓦直直劈下,雷声轰鸣在耳畔绕了几绕。 祝好心头一跳,质问道:“既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曾请太医?朝銮殿莫不是有太医当值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未曾想眼前看似柔弱、一撞即倒的小女子计较起来竟有如此威势,小太监更觉她来历不凡,他不敢得罪,忙跪禀:“太医署的医官早已被……调离……无人知晓其去处啊!小的实在是不得法子……” 祝好一点即通,她已有所闻,太医署的火乃是那假货所纵,因他自有隐疾,太医署研药至今已有几分可行之道,江……栓子断不舍下死手,必是遣人将医官暗中转移了。 暂且按下梅怜卿在狱中无故断腿的疑案,她扫一眼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强自镇定地吩咐:“朝銮殿正议国之大事,实不宜惊扰,你将此事禀与殿前值守,若朝銮殿有大员出入,顺势上禀,而后速寻八营的禁卫长,令他分派两队人马,一队追寻医官下落……可先问询假货生前的近侍兰元……另一队为防万一,即刻出宫诚请民间的医工……” “若八营推诿,你便……道是奉帝师夫人之令,快去!”小太监先是瞪大两眼上下一扫祝好,再不敢耽搁,脚下生风似地领命而去,又闻这位所谓的帝师夫人高声叮嘱道:“狱外还当加派狱卒严加看守!不得旁人出入!若有疏漏之处,待朝议之后,尔等且候着领罚!” “诺诺诺!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太监边跑边弓身应诺,舍不下仪礼也舍不下脚。 想来八营就算瞧不上她胡编乱造的名头,然其卫长到底是梅怜君的人,当不至于放任不管,祝好稍稍歇下心,自己却也不敢耽搁,三两下将裙裾缠至腰间 ,一刻不停地直奔宫门,寻新戍宫门的禁卫借来匹马,宫门前的禁卫无一人不曾在黎家军前瞥见祝好,心知此女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多问,紧忙为她牵来一匹快马。 祝好匆促道声谢,翻身上马,去处是公孙家。 不料待祝好抵至公孙家,论她如何叩门,皆无人应声,倒是邻里还掌着灯,想来这户人家也因宫中的一夜动荡至今未眠,一老妇推门而出,道:“公孙一家前脚刚走呢,说是带身边的小童回蜀地……” “刚走?”祝好心下一紧。 老妇咬定,“正是呢……” 话音未落,老妇身前掠过一阵急风,竟是叩门的女子策马扬鞭,朝着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日破云出,天光渐明,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作夜宫变,城门口已加派戍卫一一严查出城行人,许是变故陡生,不少人都打算暂徙瀛都避乱,城门口早已排起一眼望不尽首尾的长队,倒是为祝好争取时间。 然,公孙葭若执意离开,马车上自不会留用公孙家的家徽了,祝好正愁无处觅去,乍听队尾传来一声略带稚气的唤声:“祝姑娘!” 祝好循声一睇,见是雀声,喜出望外,她无视雀声才探出窗的小脑袋已被人摁回里头,径自驱马来到驾前。 只听车内一阵叽里咕哝:“我道你这小儿作什么一会要解手一会儿肚里饿一会儿口干!原是与漂亮姑娘见上几回,胳膊学会往外拐了!竟在此处等着老夫!” 雀声委屈巴巴地嘟囔:“……大人方才明明还道是出城人多,队长得哩!问我可要去馆子里吃罢早点再上路呢……” 祝好下马,隔着车帏恭敬地一揖,她言辞恳切道:“祝好拜会公孙尊长,女子自宫中而来,想必昨夜风波尊长已有所闻,如今,陛下与各肱骨大臣皆聚于朝銮殿议事,云葳将军挂帅出征,梅家为国为君尽忠至此,然……梅尚书却在狱中遭奸人暗算,断却一腿,眼下性命垂危,太医署之众亦不得寻,女子深知公孙尊长医术了得,有妙手回春之能……” 她在人潮熙攘、不可数计的目光下重重跪落,祝好眉头也不皱一下,俯身贴地一拜,“云葳将军远征在外,其祖母也曾为国驰骋疆场,其兄长为除奸佞以身入局,梅家世世代代无不为民请命,若今日梅尚书身死牢狱,岂不寒却梅家、寒却天下人的心?小女子绝非以此相挟……” 车帏教人狠狠一掀,公孙葭啐道:“好一个深明大义!呵呵,你还说不是要挟?!你睁大眼看看!多少只眼巴巴瞧着老夫!你……你这是要置我于不义之地喽?” “小女子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可是同宋琅那厮学的?!”他连连讥讽,奚落不停,“好好一个姑娘尽不学好!” 祝好自泥泞的地面仰起一张狼狈的脸,众人见她额上泛红一片,却执意续道:“女子明了尊长如何作想,亦大抵知晓尊长为何决意辞官,尊长以为,医道只可医治表症,却医不了人心恶疾,故弃医入朝……却发觉君王病笃,不可以医医之,朝上奸佞横行,毒疮入国之根脉……为医者也好,朝官也罢,皆不得治本……以致祖传的医典焚灭在尊长眼前也不为所动。” “可是,尊长。”祝好两眼清亮,字字铿锵,“百年之后呢?百年之后,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敌寇纷扰,届时,人心毒疮已去,然生在体肤之疮,谁人可祛?” 祝好再一叩首,“是以,女子惟望尊长将医典传世!恳求尊长救梅尚书一命!” “后世自有后世的医典!后世自有后世的医者!老夫此生,最恨得人胁迫……”公孙葭闻言,本是平和的面上骤然一沉,他甩落车帏,掩入车厢,“咱们走!” 雀声嗫嚅:“……大人,可、可咱们排在队尾呢,得……” “那便等着!横竖老夫决计不去!管他什么梅怜卿、桃怜卿,挺不住最好!” 祝好缓缓起身,四周的窃语私议,无不是在论公孙葭无情无义。 她扯扯嘴角,颇为自嘲。 正如尊长所言,她的确存了借民众之势相逼的歪心思……说得冠冕堂皇是劝解是恳求是借民心推波助澜,实则与尊长口中的胁迫无异,再者,如今公孙葭已无官身,行将以白衣归隐,那些个朝堂纷争、民心向背、篡位夺权与他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有何干系? 她是如此惺惺作态如此伪善,假借仁义之名行逼迫之实。 可是,只一思及方才阿吟离去时的模样……她便想不计代价,不计善恶地赌一回。 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教那个远走边关、为国为民浴血沙场的小姑娘,在短短一日内失却喜爱之人,再失却自幼庇护自己的兄长。 蕴他仙骨 第96节 第104章 止血 四野人声嘈杂,风声嘲哳刺耳。 天际的最后一缕薄云亦被日头化尽,仰头一望,但见碧空如洗,艳阳高悬。 所有人,包括公孙葭,皆以为独立在外的女子绝不甘打消请他出师的念头,公孙葭虽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却也隐隐作奇,此女还会借什么来游说他。 意料之外,女子却是弓身一礼,声色郑重,且带几分歉疚道:“尊长,今日实乃小女子逾矩,我……尊长确有良见,倒是小女子狭隘了,如今,听得尊长一席话,教小女豁然省悟,今日冒犯之处,还望尊长宽宥小女无知,小女在此谢过尊长。” 来人匆匆,去也匆匆,她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围观在内的民众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唯留轿里的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公孙葭面上已无郁色,转而漫上一丝不解,“老夫说什么高深莫测、教她心胸一阔的至理名言了?” 雀声“呃”上半晌,临了,只是摇摇头。 卷起车帏一瞧,姑娘却是不见影了。 公孙葭心底落空,不知为何,他方才见那怏怏不甘又一身韧劲的小姑娘,下意识地追想……若是他的女儿阿喜尚在……如今又会长成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他自嘲一笑。 何谓尊长?何谓医术了得,何谓有妙手回春之能…… 净是狗屁话。 他连自己的妻女都救不了,又有何颜面行医济世? 雀声察觉公孙葭不大对,只见他颓丧地倚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同谁人喃喃:“她将老夫抬得如此之高,生怕老夫摔不死么?竟将什么义什么仁尽往老夫的身上套,我公孙如何担得起?撇去仁义不谈,老夫尚且连伪善二字都沾不上……老夫……不过是个胆小鬼罢,败上一回,便折断脊梁,散没了骨气,今见后辈等竟是这副韧性难折的模样,老夫身作长者,可真是……” “真是老脸丢尽了。”雀声接腔,趁势劝道:“咱们打道回府吧!大人!” 他的妹妹尚且寄宿在舅母家未接呢。 公孙葭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老夫便将你送入阎王殿受够九九八十一日锤炼,入畜生道!” “……噢。” …… 过北门,入刑狱。 小 太监倒有几分机灵劲在身上,狱卒见祝好前来,急忙问清名讳,并未阻拦,想来是提前打过招呼了,然一路行来,可见牢狱四周戍卫森严,值守之人增派了不少。 一狱卒引着祝好行至一方潮湿阴晦的监牢,才过拐角,一股子浓厚的血腥气混着阴湿的霉味直钻入鼻腔,祝好一颗心悬起,尚未入内,便已透过监牢的木柱瞥见里头一滩渐凝的暗红,往上,草垛横卧一人,色若死灰、浑身汗透,正是梅怜卿。 狱中条件多艰苦,不宜伤者久留,奈何梅怜卿却非小疾小病,而是自大腿根部起,整整断却一条腿,稍一挪移,便是血流汩汩。 待狱卒敞开牢门,祝好疾步上前,见其人早已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再一见伤处,只胡乱裹着一方烂旧生黄的被褥,血水仍自底部不断渗出,缓缓晕开。 不是行将止住血,而是血要流尽了。 事到如今,不论是民间的医工亦或是太医署的医官皆不见其影,祝好在心底反复祈祷,但愿八营的人已在赶往刑狱的道上了,不论请来的是医官还是寻常医工,至少先将血止住…… 祝好神思一活络,是了,止血…… 然而,当她将两手覆上裹着截断处的褥子时,祝好蓦地顿住,还是再等等?万、万一……医工、太医很快便到了呢?可是,如今天色尚早,经昨夜之变,城中当真有医工不稍歇息、不出城,反而照常开张的么?栓子匿藏的太医,又是如此好寻得么? 很早以前的她,从不押赌,自打遇着宋携青…… 她深吸一口气,决意已定,双手再度压上吸饱血的褥子—— 正当其时,她眼风一扫间,落在斜刺里的一物上,祝好的眼底几近溃散,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肢,截断处参差狰狞,显然是挥刀劈砍数次所致,而地面上,甚至溅有零星一二点似骨屑的碎渣……眼下,一只硕鼠正埋头啃食。 祝好再忍不住,腹内一阵翻搅,她俯身便呕,好在她已近一日未进水米,顶多呕出些酸水,可随之而来的,是头皮发麻、心撞如擂,以至于腿脚也不再听她使唤,扑跌在地仍不止颤栗。 狱卒忙上前斥逐硕鼠,正打算唤人将虚伏在地的祝好搀出狱外,一转眼,却见女子已扶着木柱起身,然手脚仍在哆嗦。 狱中唯有一方小窗,滤入的日光薄而浅,眼下正落在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的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下唇印痕深深,此时此刻,她将脊背挺得笔直,语轻却坚定:“刑狱当有烙铁吧……取来,再备些干净的软麻布、清水,以及……三七粉,要快,知道么?” 狱卒一愣,知事危急,忙领命而去。 祝好静立片刻,调息凝神,前阵子在公孙府抄写医典时,正撞上一篇止血之法,止血虽有诸术,药敷、堵塞、火灼……梅怜卿创面之巨,唯有以极痛极险的火灼之法止血。 她其实也无十成十的把握,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她的口鼻,教她时时难以喘息,然而事已至此,难不成她策马行至此地,只为受一场惊吓,涕泪涟涟地无功而返么?再且,眼下已无闲时可容她踟蹰。 祝好挪动灌铅似的双腿,迈开第一步、第二步,她在梅怜卿的跟前蹲下,在他鼻息一探,气息较之先前更微弱了,祝好试着摇唤他,无果,她心下一横,两手不知第几次覆在残处的褥子上,未有任何迟疑,祝好三两下解开裹缠的褥子,露出与地上断肢如出一辙的残处来,只见皮肉翻卷、骨茬参差,骇得祝好腿下亦是一阵没由来的隐痛。 狱卒已将她所需的物什捎回,重而慎之地将烧红的烙铁递与她,祝好平静地接过,狱卒大抵也已悟出她的用意,此法……他们在狱中行刑也常施用,既可止血,亦可只堪为刑罚,方才也不是无人提议先以此法为梅大人止血,坏便坏在此法酷烈,鲜有人扛得住,再且,伤者乃是堂堂一吏部尚书,谁有胆子动手? 故而三两狱卒这会儿也只能静伫牢中,待祝好随时差遣,他们望向祝好的眼里,蕴着敬佩之色。 刚接过烙铁时,祝好的手不可控地发颤,然则仅仅一瞬,她不再犹疑,直将炽红的烙铁覆上梅怜卿残断的腿根处,狱卒们虽已目睹无数酷刑,此刻却不忍直视,静牢之内唯余烙铁灼烧皮肉的滋滋声,间或夹杂着女子沉抑紊乱的喘息,随即,一声微弱的痛呼自草垛上的男子喉间溢出。 祝好仰头,正对上梅怜卿几近涣散的眼,他倒也不多挣扎,许是浑身久已脱力,抑或是情知祝好在为他止血。 “将巾帕塞入大人的口中。”祝好尽可能地冷静吩咐,然而尾音早已抑制不住地打颤,狱卒赶忙上前,将一卷洁净的巾帕塞入梅怜卿的口中,他喉间微弱的痛吟随之化作压抑的呜咽。 口中塞物,一则是为他有发泄的依托,二则唯恐他在痛极之下潜意识咬舌自尽,即便如此,塞入口中的巾帕也已晕开一道血痕。 梅怜卿身下的草垛洇湿大片,他两手成拳,攥得指节泛白,十指已掐入掌心,他痛不堪忍,气力再如何殆尽,身体也不禁抽搐痉挛,几名狱卒见状忙上前将他稳稳制住。 “换。”祝好将渐褪炽红的烙铁递与另一侧的狱卒,转而接过一柄方从炭火里捞出的新铁,梅怜卿抬眼一觑,到底是合上眼,面上拧作一团,眼角隐有泪渍,全无往昔的高孤清俊。 祝好趁隙瞥他一眼,唯恐梅怜卿昏睡不醒,她强抑手上的哆嗦,同他搭腔:“大人昨夜未能得见阿吟,实是惋惜,阿吟率五千兵卒驰入宫禁,英姿飒飒,也多亏阿吟,教我们扳回一局,眼下,栓子亦已伏诛,陛下携一干大臣尚在朝銮殿议政……陛下亦在候着大人,阿吟亦已如愿得旨,奉为大将军,奔赴霞阳……” 梅怜卿听罢,虽口不能言,嘴角却已微微翘起,祝好见他还醒着,心下稍安,却又惊觉自己的气力将近,体况不稳,两手臂打颤欲甚,几乎难以支撑。 一方不大不小的牢内弥散着皮肉焦灼的腥膻,祝好想呕更想哭,却生生压着,额上不断滚落汗珠,渗入眼中,刺得她频频眨眼,一侧的狱卒见了,忙取来巾帕为她拭汗,祝好淡淡牵起一笑,“……多谢。” 声音已渐微弱,如风中残烛,行将燃至最底。 她不容自己有半分喘息,强自捋直舌根,手下的动作也未停,忙接道:“苍平侯……阿吟心底正难当,大人是阿吟的兄长,若大人哄哄阿吟,宽慰问她一二,自是极好的,不若阿吟……” 她终于停下动作,迎上梅怜卿缓缓睁开的眼,祝好一字一句地道:“大人得活下去,阿吟不能没有兄长,妻子与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能没有丈夫与父亲。” 言罢,残肢处已彻底止住血,只瞧着焦黑赤红,狰狞得可怖,祝好仍不敢轻心怠慢,取来有消炎止痛之效的三七粉仔细撒在创面,事了,又扯过麻布裹缠伤处。 祝好蹙眉偏头,额上积蓄的汗珠行将再次滚入眼中,悬而未落之际,一侧已有人将巾帕轻轻覆上她的额间,为她轻揉地拭去汗液,祝好低声又道:“多谢。” “翩翩,辛苦了。” 她浑身一顿,呼吸也随之一凝,一转头,见是风尘仆仆的高个男人立在一侧,手上正捏着一方为她拭汗的巾帕,他唇上含笑,眼底只映着她,也不知是何时立在此处的,她竟未发觉。 祝好眉眼一弯,不再看他,只紧着忙手里的活,才缠上三两圈,忽然蹦出只手扯过祝好的麻布,絮絮念叨:“哎?哪是这般缠法?既已止血,便当缠得松些,勒了紧了,反而不利于生痂,只需将三七粉妥帖地裹覆其上……” 公孙葭见那姑娘似入定般顿住,他气不忿儿道:“可在听?看着些,仔细着学!” 祝好“噌”地窜起,不防腿脚早已酸麻,她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扎进草垛,好在宋携青手疾眼快地将她护在怀里。 她其实……她虽则从方才起,自瞥见狰狞血淋的断肢,亦或是更早……她便想哭了,只是兀自忍着,久而久之,便也渐渐忘了,此时此刻,她见着宋携青,见着公孙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却自心底陡升,她压抑不住,根本不受她控制,她先是小小声地轻啜,下一瞬,破声大哭。 她扑在宋携青怀里,揪着他的背衣,使劲往他襟上蹭泪,好似迷路的孩童终于归家,寻见倚靠,尽情肆意地宣泄满腹的委屈,宋携青抚着她的额发,全然不顾有无旁人,只将她揉在怀里,温声哄着,“翩翩,没事了。” 他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在他眼里,再无人能居她之上……帝师到底是帝师,状元郎到底是状元郎,一番哄慰之辞如河泻水,恨不得将世间一应的美词尽往她身上套,一侧还有人啊,他……不臊么?祝好气得打他。 “大人搁在家中的药材取来了……”雀声急匆匆地自外赶来,将一箩筐物什交与公孙葭,他一面朝祝好嘻嘻道:“方才我同大人被拦在牢外,所幸撞上帝师,不若真不知当如何进来呢,狱卒只道是祝姑娘你下的死令,急得我家大人撸起袖子打算与那些个扛着刀剑的狱卒打上一架……噢,禁卫请来的医工无一不被大人训了一通,眼下正杵在外头呢……” 公孙葭手上的动作利索如风,且又在伤处敷上一层不知名的黄褐色膏状药什,继而拖长声调道:“你小子再瞎说八道,仔细着回头扫地出门!” 雀声耷拉下脑袋:“是……” 梅怜卿此时已缓过来不少,口中的巾帕已去,他眼中一热,望着众人,恨不能躬身致谢,无奈于已是半个废人,“多谢诸位,若无诸位相助,我与殿下昨夜只怕是…… “殿下如何老夫是不知,但 若论你这条命,你只当谢过祝姑娘,若再迟一步,梅大人倒成干尸了。”公孙葭睨眼仍埋在宋携青怀里的祝好,略略一顿,“火灼之处有些许糜烂,想来是你持铁时不稳……” 他忽而一转话锋,软下声调,“嘛,不过……初初应对,也算勉强过得去,正好,老夫尚且缺个徒弟,祝小娘子资质虽平平……也堪凑合……” 祝好一听,忙自宋携青的怀里探出,她的眉梢与唇角皆扬起喜色,当即深深一揖,“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公孙葭嘴角一抽,“哎,你这丫头……罢了,懒得多说。” “此处有老夫坐镇,你且带她回府歇歇。”言罢,他睇眼宋携青,转而将视线落在祝好仍隐隐打颤的两手上,“她受惊不小。” 祝好自是不愿,正待侧近观摩,身子却已一轻,她被宋携青扛上肩头,只听他道:“翩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之事,交由我们。” 他知祝好脾性,横冲直撞惯的小兽岂能甘愿受人钳制,是以,宋携青故作有气,压低声调道:“再且,我尚有一事,还待与夫人仔细清算。” 祝好果真被唬住,她思及自他身上窃走的玉令,一时心虚,伏在宋携青的肩上再不敢动弹。 见她如一只顺毛的小兽,宋携青低声轻笑。 道里守着不少狱卒,祝好暗暗一掐他的肋处,示意宋携青将她放下,并表示会同他乖乖回家。 宋携青道了声:“遵命。”将人轻轻放下。 祝好方一站稳脚跟,却见宋携青的身形莫名一晃,她眉头微微一蹙,扯着他的衣袖问:“你哪儿不舒服?” 宋携青的眼底蕴着一抹极淡的情思,祝好看不分明,只听他轻声道:“无妨。” 祝好自然不肯轻放他,连连揪着他问不停,宋携青皆答得滴水不漏,只道是日夜未曾歇息,有些疲困。 狱道幽深曲折,不时有硕鼠横窜,祝好禁不住想起方才一幕幕骇人的场面,扭头又是一阵干呕,宋携青并不多问,只轻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恰见道前积着一滩污水,宋携青顺手环过她的腰,打算将人抱过去。 祝好的手却抵住他,指尖穿过宋携青的指缝,与他相扣。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那时病重,还同他闹脾性,是日,她打算偷偷溜出门赴李沅父母的喜宴,才出房门,一道大水洼正拦在她跟前,他冷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单手将她托起,抱着她跨过水洼。 如今,不需要了。 祝好扬起头,朝他盈盈一笑,“宋携青,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也不是。” 宋携青低头,见妻子正紧紧牵着他,眼底明光闪闪,引着他跨前一步,听她说:“往后,不论何事,我们都一起跨过去。” 第105章 良药 宋携青将祝好送回府中,吩咐底下人为她备好沐汤,二人不及说上几句话,他便匆匆离家了。 祝好知他尚有要事,虽有不舍,却也不阻。 她将一身狼狈洗净,用些饭食,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全身,祝好头一倒,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日已西斜。 打眼的一刹,她便品出些许不对劲之处,譬如锦褥平整地裹在她身上,被角也被仔细地掖在腋下,祝好心思一转,门扉处传来的一声轻响正好撞在她心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内室。 宋携青方当沐浴,只着一身轻薄的中衣,隐约可见刚劲有力的腰身,他的青丝披下,发尾犹有湿意,周身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衬得他气质清泠,恍惚间,祝好竟还以为立在她跟前的是百年之后高居神龛的他,宋携青见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脚下微顿,“我可是将你吵醒了?” “不是。”祝好从塌上一骨碌爬起,她等不及趿鞋,赤足朝他一扑,她在宋携青的怀里仰起头,收紧环在他腰上的两臂,弯弯眉眼,“真好,一醒来,便能看见你。” 蕴他仙骨 第97节 宋携青揉揉她的发顶,见她赤足,眉峰一皱,当即将人打横捞起,搁在塌上。 祝好眨眨眼,问他:“如何了?” 他自然明了她所问何事,一时却不知当从何说起,宋携青沉吟片刻,道:“前些时日,江……栓子在殿上推问领将,朝中有一要员名唤将钦,举荐云葳郡主,后被梅怜卿当着众臣的面呛回了。” 彼时,梅怜卿不愿妹妹领兵出征,实因君主昏聩、朝局动荡,加之无兵可遣,此一去无异于赴死,如今,坐镇瀛宫的是真正的江稚,朝中气象一新,他自然不再如当初那般抗拒妹妹出征,何况,祝好看得出来,梅怜卿心底一直以阿吟为荣。 “蒋家上月携重金登公孙府上,抱有科举鬻题之意,公孙葭严词回绝了,蒋钦怀恨在心,竟煽动士子围堵公孙府,甚至蓄意纵火,此案正是梅怜卿所督办,他将奏本呈上御前,栓子却强自压下不表,任由蒋钦逍遥法外……昨夜栓子将梅怜卿押入牢狱,恰逢城中大乱,狱卒多被调离,蒋钦便买通牢里为数不多的值守,对梅怜卿公报私仇……” 祝好不掩面上的嫌恶之色,追问道:“擒住人了么?梅尚书现今如何了?” 他知她因梅怜君的缘故,对梅怜卿很是上心,便先拣着梅怜卿的境况道:“梅尚书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骤然失却一腿,难免郁结,好在家人健在,新君英明,待他缓缓,自当不会与自己过不去。” “至于蒋钦,他大抵不曾料及昨夜宫变栓子竟塌台了,天未亮便抛妻弃子,卷着多年昧下的金银跑了,至今尚未缉获。”他声调冷硬,却不忘抚上她的发顶,宽慰道:“翩翩且安心,陛下也绝不会轻放此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蒋钦总有落网的一日。” 见女子正儿八经地瞧着他,冲他点点头,一副他说什么信什么的模样,宋携青心头不由一软,续道:“太医署的医官也已寻回,不过……兰元失了踪迹,现与蒋钦一同在追捕的行列。” 言及此处,祝好挪前一步,她下意识撑在他的膝上,问:“你说,兰元为何杀栓子?先前撑花行刺,抑或是旁的什么人行刺,兰元不都将他护得好好的么,你说,他若是见大势已去,临时反水,为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是寻真正的主子去了。”宋携青语意模糊,垂下眼,敛去其间的波澜,“昨夜至今,朝廷已命人清点国库与军卒,国库空虚,所凑出的兵卒也不过区区两万之数,自栓子当政,百姓赋税沉重,若此时征兵,秋收之际难以还朝,百姓家无壮丁,只怕民生更难为继。” 祝好本因他的一句“真正的主子“勾住魂,一听后话,心下不由得一沉,“留下这么个烂摊子,龙椅坐的是何人,百姓也免不得苦熬……” “可若无兵……又如何解霞阳之围?”祝好忧形于色,细眉揪在一处,不由再前倾一步,“如今还只是境外的一些小部小国作乱,若是……大庆趁势反扑,当如何?” “……陛下有意归降大庆。”她带着皂角清香的发尾因着前倾拂过他的喉结,宋携青嗓音微哑,不自然地道:“如今庆国较之大瀛及周境的小国虽略胜一筹,但其朝政亦非清明……庆君年幼,国事尽掌于军师还真之手,大庆无非于一具空壳,不过,再如何,庆国的兵力总归是充沛的,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只是皇权与其宗族旁落罢,陛下以为,还真此人虽专权擅政,将君主视若傀儡,到底是将庆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过得也远胜大瀛,再且,还真曾多次相助于陛下。” “陛下愿以归降为条件,换庆军出兵霞阳。”他略作停顿,低声补上一句,“也将帝姬接回故国。” 意料之外,跟前的女子对于大瀛有意归降庆国并未显露出分毫惊异,他试探着道:“在你所历经的百年里,正是庆国吞并难以维系的大瀛?而开国皇帝,是还真,对么?” 祝好微微一怔,看他一眼,稍稍颔首,又听他追问:“如此,不日将淮城归属国下,并暂 免淮城赋税之人,也正是还真。” 昨夜匆匆一别,彼此间虽声气相通,到底因时机紧迫,诸多细情尚不及详尽,此刻,只见女子再一颔首,唇畔荡开一抹笑,“不过……向还真提条件的是你,为淮城的百姓争得免税,以养生息的也是你。” 女子望着他的眼灿若辰星,晃得他神魂飘然,宋携青缄默良久,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苍凉,“翩翩,你从未告诉我,为何……我会在百年之后遇着你,纵使世间有鬼神,也当有个缘由……” “谢谢你告知我,淮城百姓安好,淮城安好,新君治下清明……”他凝望着她的眼,一寸不移,不容她有半分躲闪,不容她扯谎,他问她:“……那,我呢?” 他呢?他如何了。 祝好面上掠过一丝慌乱,尽落入他的眼底。 新岁元月,他将庆国的军师还真迎入内城,递上降书,借道于大庆,为此,他成为淮民的众矢之的,母亲困于邻里的恶语而自尽,自然,虽也可能是达拉的细作挑拨所为,可他同母异父的胞弟却信了,不惜与达拉合作,大开城门,达拉部族佯作大庆的铁骑踏破淮城,烧杀抢掠、屠戮淮民,无恶不作,任由淮城的百姓受践于达拉的铁骑之下。 他弑杀胞弟,亦在月升当空之际自刭于石榴树下,可他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他受子民唾弃,尸身被斩下头颅、分解四肢,弃于荒郊供野兽饱腹,直至淮城降下天灾,曾肢解、斩首他的淮民接连暴毙,淮民唯恐是他的阴魂作祟,不得不为他承修玉像,供奉为仙。 她想,不论是哪一句,于他而言皆是凌迟。 有些话,只可止于唇齿。 何况,她在,绝不许此事重演。 祝好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你呀,淮城的百姓虽对你多有误解,也不愿归附国下……不过,后来……淮民无人不明白你的苦心,也知晓唯有重归国下,有了倚靠,方能抵御四境虎视眈眈的小国部族,是以,他们敬你、重你,在你故去之际……” “对了,你是活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她将他披散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面不改色地补充:“他们在你故去时,为你修玉像,奉于斋殿,受世人香火,百年不绝,宋携青,你成神仙……” 她一顿,“你定觉着我在骗你,在扯谎……在哄着你,对不对?” 他淡淡一笑,“难道不是么?” 却不再出言拆穿她。 祝好大抵连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眼底已然湿润了,“可是,我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啊,比珍珠还真……宋携青,然后……姨母逼着我嫁给一个八旬的老叟!她还逼着我抛绣球……” 宋携青一改面上的淡然,眉宇间聚起冷意,“她竟敢如此待你?” “嗯……”祝好转而却是一笑,环着他的颈,温湿的呼吸拂在他频频滚动的喉结上,“你猜猜,是何人有幸接着祝小娘子的绣球了?” 她既如此问了,一双明眸还一眨不眨地钉着他,还能是何人呢? 宋携青轻笑,“我么?” 祝好点点头,“绣球砸在神像上,宋仙君大怒,待我恶声恶气……无奈于见祝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恐吓我同你成婚。” 宋携青闻言,好一阵错愕,“我待你……很不好?” 他难得不掩于色,疑云满腹,她这样好,他怎敢待她不好? 祝好见他如临大敌,扑在他怀里笑,“好啦,骗你的,你自然待我极好,若非如此,不论百年之后或是百年之前,我怎会还是这样喜欢你呢,宋携青?” 宋携青仍放不下心,他紧搂着她,闷闷地问:“我……在百年之后,当真待你极好么?可曾时常惹你动气?” 他抵在她的肩窝,一遍遍顺着她单薄的脊背,“翩翩,对不住……我有时也不知当如何哄你欢喜,我会学着逗你开心,若我做得不好,翩翩,你定得同我怄气,告诉我如何改过。” 他说:“翩翩,我会改的。” 祝好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禁不住捏捏他的侧颊,见他总算不再纠问自己的后事,心中暗暗松口气,她眼底晃过一点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我们还会有一双儿女呢。” 宋携青捧起她的脸,目光灼人,“当真?” “当真。”祝好倚在他怀中,咯咯笑,“女孩唤团团,男孩唤圆圆。” 男人尾音含笑,“大名呢?” “团团圆圆便是大名了……我取的名,你有高见不成?”祝好佯作恶狠狠地瞪他,“你是赘夫,难不成还想对当家主母指手画脚?” 宋携青虽觉着此二名多多少少有些随意,转念一想……万一他与她的孩子们喜欢呢?他低笑一声,“为夫岂敢?” 在百年之后,他与她竟得如此圆满,他何其有幸? 祝好正暗自得意,冲着他扬眉,却不料下一瞬,某人算起旧账:“夫人还未同我说道说道,玉令一事……”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抚摩她的颈,“如今宫里宫外,皆知我有一位夫人了。” 他何其有幸。 祝好倏地从宋携青怀里弹起,她支支吾吾好半晌,将玉令送往浦水的用处细细道清,末了,她声若蚊讷:“我当时,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你看,如今玉令暂且也不在我身上,你瞧瞧有没有什么别的能教我抵罪的……” 她说这话时低垂着眉眼,一幅任人欺负的可怜样,宋携青本意也只是逗逗她,见她如此,哪还敢追究,他抬手挑起祝好的下巴,心下一动,低头在她颊畔轻轻一啄,“罪抵了。” 祝好一懵,指尖点在颊畔的湿润上,“这样……便够了?” 宋携青显然不意她有此一问,目光不由得往下——红唇微启,露出一点贝齿,深处润而潮,似花苞初绽,探出白蕊,诱人采撷。 他忙移开视线,心头骤乱,脑际不由浮想联翩。 下一刻,他的脸却被祝好硬生生扳回,女子馨香的吐息缠上他的五感,唇上落下一瓣沾湿的柔软。 宋携青怔在原地,即便是在昨夜,她也不曾咬他的唇。 他一时不知所措,忘了回应。 祝好推开些许,不满地眈着他,如盯一块木头,她命道:“宋携青,张嘴。” “……” 她瞥见跟前的小郎君霎时间满面飞红,方连颈上也未能幸免,活似受她蹂躏一般。 祝好怜爱他得很,俯身再度绞缠上宋携青的呼吸,几度辗转间,她含糊不清地指挥:“伸……” 话未尽,那人竟似赌气般,蓦地将她揽坐在身上,撬开她的齿关,带着几分莽撞地深入。 一吻方休,二人气息紊乱地仰倒在塌间,祝好侧眼一望,不禁想起阿吟离去时的一句一言,她翻入他怀里,轻轻道:“宋携青,我喜欢你。” 纵然不言,二人早已明了彼此间的情意,可她不愿留有任何遗憾,百年之后她要说,眼下也要说。 趁着她还能说出口。 房中静默一瞬,只听那人哑着声回应:“祝好,我也喜欢你。” 天地倒转,她已被拢在身下。 每每与她亲近时,便似忘却平生里的所有坎坷,神思如堕云雾,鼻息胸腔尽牵缠着她的气息,唯有与她在一处,方能抛却世间万千忧愁,只余圆满。 祝好亦如是,连日的疲惫、惊心皆融在唇舌厮磨间,消散无影。 世间,唯有彼此是对方的良药。 这一吻比方才多了几分绵长,他悟得极快,不仅仅是在唇齿厮磨上。 二人皆只着素薄的中衣,兴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的一手已缠上她的腰间,另一手已悄然探入她的小衣。 从未有过的触感自指腹如走火般窜遍全身,带来难以言喻的愉悦,宋携青在意乱情迷间仰首,望入她春水蒙蒙的眼,荡着迷离的艳色,她的两颊绯如烟霞,唇瓣被他吮得嫣红欲滴,雪颈上也难幸免。 见她不曾推拒,宋携青抽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褪去一身束缚,毫无遮掩地撑在祝 好的上方,纵情地缠上她。 祝好神思渐散,此刻的温存宛若百年之后,二人剖白心意的每一个寻常的夜晚而已,昨夜的生死风波尽数消散在旖旎的一隅榻间。 祝好难耐地攀住他的肩头,不再抑制情动,喘息声纠缠在二人的耳畔。 祝好沉沉浮浮,身上的中衣早已透湿,难辨是汗是露。 宋携青虽已退开,十指仍与她紧紧相扣,他横卧在塌间,喘息迟迟未平,躁动仍在四肢百骸间冲撞,不得消解,他侧眼,妻子也正紧偎着他,衣襟半散,不掩春光。 他想衔住它,不再隔着衣。 恰逢祝好回眸,跌入他深沉却喻义昭昭的眼。 她本殊色,眼下双颊生潮,更美得不同于以往,她的肌肤分外敏感,所见之处皆留有他的痕迹,小娘子的眼睫轻颤,如蝶翼拂过他的心尖,垂眸时,眼尾拽着独有的秀媚,抬眼与他相对时,眼底氤氲的潮润又教他再度溺毙。 他不禁浮想方才她略带撩拨的玩笑话:“这样便够了?” 不够。 宋携青的指腹抚上她潮润的唇,顺着纤颈游下,落在她中衣的系结上。 在她屡屡的纵容之下,他心底的渴求愈渐汹涌,不再甘于一衣之隔,而是彻彻底底地与她交融。 试了不下三次,宋携青仍未将系结挑开。 祝好笑出声。 ……他这夯货。 女子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她顺手拨开半挽的发,青丝如瀑扫在他的胸膛,祝好笑得明媚且张扬,“我教你。” 第106章 请辞 蕴他仙骨 第98节 翌日清晨,远山尚还沉睡在蒙蒙云雾中,二人却已携着手步出府邸。 宋携青将她扶上马车,思及早朝尚有一个时辰,他径自掀帘入内,往她身侧一坐。 “……你不上朝了?”祝好挑挑眉,轻轻一晃他的臂弯,“你且放宽心,我定乖乖回淮城,断不会再半路改道。” 宋携青笑笑,不置可否。 马车辚辚起行,华盖上悬着的鸾铃摇曳生音。 她见宋携青仍未下车,唇边笑意渐敛,“你……” “出城我便回。”宋携青见她神色吃紧,仿佛坏她什么大计似的,言罢,对坐的女子方才点点头,显然是松了口气。 宋携青一错不错地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见女子颈间的痕迹已消,心下亦是一松,昨日他已极尽克制,亦有分寸,奈何她的肌肤稍稍一施劲便易生红,好在消得也快。 祝好见他一路盯着自己,不由偏头问道:“为何如此看我?” “药可涂了?”他低低问。 车厢内一静,只闻车轮碾过青石砖、与风撞鸾铃的脆音,见她迟迟不语,宋携青心头又是一紧,他虽对自己尚有几分把握……到底不及她谙熟此事。 祝好见他神色凝重,恨不得下一刻便将她扛回屋检查个明白,她不由破开一笑,“我不早说了不要紧么?寻常第二日是不疼的……你莫要教那些个话本子忽悠了。” 但见男子面泛薄红,他倾身,轻车熟路地将她捞在膝上坐着,“……你净笑我?” 祝好只觉这般的宋携青可谓是稀奇,百年之后的他到底多历百载,纵然也不曾亲身体悟,总见过猪跑,而眼下的他,方及弱冠出头的年纪,尤为青涩,极易羞赧,嘴上身上倒是硬得很……劲也不减,不知疲倦似的。 她心生逗弄之意,附上他的耳廓故意问:“离城外尚有一段路程……” 言罢,她攀着他的腰身上挪,与他十指相扣,紧贴之际,恰逢迎上马车的一阵颠簸,两两相撞,晨起的躁动竟比昨日更甚,轻易便掀起灼入裙衫的热潮。 身下压着的青年浑身紧绷,劲挺的腰身处一褶皱尤为起眼,偏偏还梗着脖子喑哑道:“翩翩,下去。” 倒出乎她的意料了,祝好顿觉无趣,自他身上退开,离他颇有些距离,自顾自地拈起甜酥咬着。 “祝好,你莫只知欺负我。”宋携青见她竟当真退开,心头反而浮起一缕怅然,见她缄默,又恐她着恼,便主动凑近,低声道:“我教你下去……一是因车厢不隔音……” 祝好抬眼,见他低垂着眉峰,攥着拳,声线仍有几分压抑的沙哑;“二是……离城外虽有些距离,到底也只是几盏茶的功夫,我怕我……” 他不说了,只凝着她,意有所指。 祝好倏然想起昨日他不知疲倦的纠缠,乃至后半夜沐浴时,某人甚至还有余兴将她抵在浴桶之上,直至水温渐冷,清浪化作浊浪方休,祝好顿时明了他眼下的深意。 他不知餍足、贪得无厌。 他嫌短,刀一出鞘,便收不住刃。 祝好将两指拈着的最后一块甜酥挑入口中,宋携青见她仍是不吭声,眉峰微微蹙起,不容分说地便将她困在车厢一隅,俯身咬上她的唇,退开时,他说:“是金桂酿的甜酥。” 她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百年之后是喜欢尝她唇上的脂膏,如今…… 祝好没好气道:“你不是向来不喜甜么?” 宋携青低笑出声,宛若得逞的狡狐,“我是为尝甜酥么?” 他俯身在她耳畔私语,此番换作祝好满面飞红,忙将他推开,不住骂他。 小娘子怄气时总是低颦着眉,眼尾却微微上挑,贝齿咬在唇下,碾出秾丽的嫣红,惹人爱怜。 宋携青忽然觉着,自己方才实在有些故作姿态。 祝好又拈起一块甜酥,偏过头不再理他,却见宋携青行出车厢,不知干什么去了,祝好卷起两侧的车帏,马车已驶出内城的繁华处,经宫中生变,街上人流稀疏,何况时辰尚早,又是外城,几不见行人,静悄悄的。 不多时,宋携青去而复返。 祝好抬眼一扫,原以为他走了。 宋携青面上自若,抬手将卷起的车帏层层落下,车厢内陷入昏昧,祝好隐隐悟出一丝不同寻常,尚不及细想,人已被他托起,腰间的丝绦一松,两手教他箍在头顶,借丝绦缚住。 ……学得倒快。 难解难分间,祝好踹他一脚,颇有明知故问的嫌疑:“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宋携青好整以暇地解开革带,随手丢在一侧,让她在上,十指相扣间携珠捎露的花苞已在细雨淋淋下绽开,他气息灼热地喘在祝好颈上,“命他们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过问,也不必进来。” 鸾铃大作。 …… 宋携青走了,祝好在车厢内梳整好半晌,一出外,见侍从皆垂手静立,面色如常,也不知宋携青方才是如何威逼利诱的…… 车周的侍从原以为祝好只是透透气,怎料这主儿又径自解车舆上的马,众人一时头疼,见她执意如此,一名作小厮打扮的仆从只得自后头牵来一匹红棕色的骏马。 “少君吩咐……若是夫人非得骑马,便将飙风牵与夫人,飙风日可行千里,性情温顺亲人。” 祝好轻抚马鬃,眼笑眉舒,她翻身上马,鞍上竟还铺着厚实的软垫,祝好有心一试新坐骑,小指竟穿透缰绳,扯了个空。 虽只一息之间,此次她却看得分明。 祝好怔在原地,良久,终是扬 鞭策马,向着阳阳大道疾驰而去。 …… 半月以来,除却每日的早朝,一干大臣在朝銮殿内议政至深夜也是常有的事。 待诸事渐定,惟候天命,殿外的明月也渐渐隐退,匿于云天的朝日已有起势,群臣劬劳一夜,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宋携青仍立在殿中。 江稚将视线转向殿中的孤臣,不知是何原因,他的面色日来极差,唇上近乎无色,方才议事时几欲站立不稳。 帝王亲自下陛。 几步之外的臣子躬身执礼,“陛下当知,臣欲请辞。” 帝王默然良久,方道:“帝师非走不可吗?宋大人曾任他之师,为何不能任朕之师?” 宋携青只道:“陛下明了,臣为何不得不走。” 他自然明了,再且,大瀛既已决意归降,旧朝帝师确无留任之理。 其后,跟前的臣子竟自叩首一拜,“何况,臣有罪,栓子虽非先帝真正嗣位的储君……终归由臣训诲继为新君,他当朝之际,民生凋敝、繁刑重赋、忠良尽诛,此为其过,臣任帝师,亦为臣之过,今栓子虽故,然臣难逃其咎,是以,实不堪为官。” 帝王长叹。 宋携青取出两卷明黄的帛书双手捧上,“两道圣旨,皆乃先皇帝在世时所赐,臣既辞官,留之已无益,特奉还与陛下。” 所谓先皇帝,自然指的是他的父皇,而非栓子。 江稚也不避讳,径自展开其中一道,谓之淮城重归国下,以己城之治而治,大瀛二十载内不涉内政,十载赋税免减,若邻邦犯淮,瀛自当倾国抗敌。 那么,他为何多年秘而不宣? 答案昭然若揭了,栓子暴政,民不聊生,岂能善待淮城?而他贵为一城少君,弃子民远赴异国,不正是为借力打力,借大瀛庇护淮地么?然归属国下绝非儿戏,更非说依附就依附的,栓子当政之际,纵使他擢为帝师,亦不足以教他倾心相托,在他眼中,瀛朝已无合适相托的人选,更遑论眼下瀛国国势渐衰,如何护得住淮城? 是以,他选择离开。 若大军自淮城入瀛,或可避开诸多险关,一面又可大程度上减免粮秣损耗,依瀛国如今的疲弱之势,借道淮城不亚于直驱瀛都,他所谓的辞行,不过是另择明主罢了。 江稚神色淡若,也罢,左右大瀛已决意归属庆国……更何况他已下旨,不必再追捕兰元,旁人兴许不解,他还不明白么? 兰元不过是自何处来回何处去罢了,至于杀栓子……彼时的境地,栓子已是穷途末路,既已无利可图,便当是替主子顺手除去一枚弃子而已。 接着,他展开第二道密旨,两眼骤然一凝,只因竟是一道钤印玉玺却空无一字的圣旨,其间的深意,不言自明。 江稚心头震动,神色复杂地望向跪地的臣子,此人身居高位、手握两道先皇帝密旨,此外还有一枚随时出入宫禁的玉令,却未行不轨,甘愿只居于臣。 大瀛失此肱骨,实乃社稷之憾。 帝王躬亲将臣子送至殿外,天色尚沉,此人却毫不犹疑地跻身入昼夜交替的混沌之中,他步履从容,不见迷惘,不惧前途,临了,被黑白不分地吞灭在高耸的白玉阶阶尾。 殿内转出一人,囿于嵌轮木椅之上。 江稚缓缓步近,朝他无声一笑,“整整三年,他竟不在空白的圣旨上落下分毫笔墨,只消他想……高官厚禄、美人封地,乃至龙椅,他也坐得。” “正因宋琅是这样的一个人,先帝才敢委以重任。”梅怜卿长喟,继而道出残忍的本相:“……两道密旨他无一宣明,恰是因瀛国……” “朕知,恰因大瀛早已蛀空。” 梅怜卿一顿,江稚难得以朕自居,腔调却显露几分少年独有的倔气。 偏偏眼下,他却不再希望少年以皇帝自居了。 梅怜卿打好腹稿,尚未道来,少年却已先声:“届时,史册之上,不论如何,只书‘江稚’二字,不必再改,他虽已偿命,却当有人平息众怒,有些真相,并不适合公诸于众……亦是朕最后的一点私心,更是身为兄长,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罪名我担得,千古骂名我也担得,而今朕只愿子民安好,朕便无悔。” 文武百官乃至都城百姓皆不乏掺和宫变,然窥清全貌者不过寥寥,百姓远远立于夜阑,大抵只知宫闱生变,原以为是翎王起事,待操起家伙立在阶下,却见一副教人作呕的昏君面孔——要想遮掩,倒也并非难事。 “是君主的职责,亦是作为兄长的本分。” 也许,在大庆时,他伴于栓子左右,栓子并不喜,否则……栓子何至于行差踏错?抑或是在某一日、某一时,他看似温良的言行于栓子而言与剖人脏器的锋刃无异,将遍体鳞伤的他不知又刺了多少刀,又或是,在某个岔口,他不曾作为一个称职的兄长拉住他。 半月前还不愿担下帝位的少年,此刻决意披上一身看似明黄抢眼实则血迹斑斑的龙袍,独一人一道走到黑。 “何况……”帝王转身,朝向旭日东升的方位,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他极淡地牵起一笑,“朕,早已时日无多,不是吗。” 天光拨开层层云翳,落在帝王的面上,映得肌肤灰蒙脆弱,方连血管都依稀可见。 梅怜卿五味杂陈,恨自己残躯朽骨,不能为帝王伏身长跪。 …… 蒋钦此行一路向北,原打算遁入戎狄避避风头,不防半道撞上匪寇,不仅钱财尽失,甚至险些丢了半条命。 于是,他另作决断,旋身入庆,剑走偏锋。 所谓荣华富贵,不尽得靠自己搏么?若无金银珠宝、美人仆婢,于他而言,与死有何异? 在驿馆徘徊多日,终于,庆国的军师愿见他一面。 蒋钦知晓,自己离富贵又近了一步。 庆宫庄严,堆金砌玉,他跪在殿下,只稍一抬眼,满室的珠玑宝饰便晃得他目眩神迷。 “抬头。” 一道清洌空灵却不失威慑的嗓音自上而下,蒋钦方才敢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颇为年青的面容,此人少年意气未褪,唇畔挂着蔑笑,在如此肃穆的场合下,竟还慵懒地怀抱着只雪狐,仿佛置身于闲庭,而非朝堂。 蒋钦不由想起宋琅,亦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而眼前的庆国军师更是不容小觑,他实打实地将权柄攥在自己的掌心,不似宋携青伪作清高。 蒋钦俯身叩首,朗声道:“草民见过陛下。” 说这话时,却非对着一侧年仅十岁的庆君,而是对着还真。 还真仿若未闻,只将怀里的雪狐轻轻落在地上,周身的冷冽倏然消融,他温声道:“阿昭,先在园里吃些果子。” 蕴他仙骨 第99节 殿中大臣持笏林立,无一人则声,直至雪狐拐出殿外,还真方自庆君一侧的平座上起身,徐徐步向蒋钦。 蒋钦两唇翕动,满面堆笑,殿中的朝臣皆知这是又来了个奸佞……来之前,竟不先探探他们军师的作风么? 果不其然,蒋钦尚不及蹦出一字,一只鹰纹长靴已滚着劲风,欺上他的天灵盖,将人重重踩在冷硬的玉砖上。 好一阵视野上的颠倒,蒋钦正待呼痛,乍一眼瞥见不远处杵着一人——身形魁梧,臂上的刺青猛虎张着血盆大口。 他脑际轰然,万雷齐下,兰元怎会在此地?同他一般,投奔大庆? 不、不对啊……他分明是庆国的死囚……投奔庆国,岂有活路可言? 千回百转,似有什么行将浮出水面,无奈于败在反复碾压他头骨的靴底,蒋钦不得不弃思求饶,喉间却因重压不住往外呛血。 他哽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军师……草……草民,愿以大瀛机密……换……” “嘘。”还真微微倾身,笑看他一眼,“既已归降,我需要么?他日,莫非蒋大人还得揣着庆国的机密向旁国摇尾乞怜么?” 此言一出,蒋钦正胸又是狠狠一创,撞上后方盘龙镌金的梁柱,呕出一地的血,他一早离宫,显然不知瀛国已决意归降大庆。 上首传来小皇帝的尖呼,还真头也不回,淡淡道:“带陛下回宫。” “诺。” 旋即,他径自落座于庆君方才的位置上,还真交叠双腿,睨着阶下仅存一息的蒋钦,笑了笑,“特地留着你一口气。” 蒋钦一听,强扯出一抹谄笑,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只得挣扎着爬起来谢恩,却听上首游来淬毒似的腔调:“将他的腿砍了……” 还真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犹疑,阶上之人眉心一点红,加之清俊阴柔的长相,本当是悲悯世间八苦的菩萨像,如今却与地府索命的修罗无异,他颇有意兴地问:“你将那什么尚书的哪条腿废了?” 蒋钦痛极失声。 “既如此,左右二腿皆砍了。”还真施施然起身,朝殿外踱去,“若人挺过去了,便将他的腿八百里加急送与宋琅,若是死了……将头砍了打包送去。” 行至殿门,还真忽而顿足,“此时送去,宋琅大抵已不在瀛都,当返淮城。” 他凝着殿上的“死尸”,一哂道:“罢了,送往瀛都吧,横竖日后是一家人,权当见面礼了。” 第107章 霞阳 祝好抵至霞阳时,已是二十日之后。 城中摊铺店行寥寥,行人稀疏,一路而来,所经城镇无不是稚子嬉戏,围在一处吟唱童谣,或追逐玩闹,而放眼霞阳,莫道孩童,便是青壮年与妇人也难见一二,行于城中,只见鬓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或倚门而立,祈神灵庇护霞阳。 此时此景,亦在情理之中,老者行动不便,难以仓促离家,天真烂漫尚待长成的稚子自当是撤离的首要之选。 马鞍上虽铺着厚软的褥垫,连日的奔波仍将祝好的腿侧磨得泛红起肿,眼下既已入城,她所幸翻身下马,信步在城中街市,权当是稍作歇息了,若遇着食肆,便先填填肚,再出城往南寻阿吟。 瀛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与诸部小国仅一江之隔,名曰花江,水声淙淙,两岸相望。 未几,祝好见一汤饼铺尚还开张,倒也不挑,在外间坐下,朝内要了份羊肉汤饼,只听里头有人粗着嗓子应了。 小铺清冷,桌椅却洁净无尘,不多时,步履声渐近了,祝好抬眼一觑,恰巧一只圆底胖身的大碗落在桌前,热气蒸腾间,羊肉的浓香混着骨汤窜入鼻息,直往胃里钻。 掌柜的是位年逾半百的老媪,她一见来客是个年轻姑娘,且是个好容貌,不免惊异道:“姑娘怎的还留在城中?” 祝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如实道:“我并非霞阳人。” 掌柜的一听,脸色顿变,忙拉过祝好的手在一侧坐下,苦口婆心地道:“姑娘怎在这程子来霞阳?不知外头要打仗了吗?城里的男人自请从军,略通医理包扎的女子也尽去营中打下手哩,稚子也都送走避祸去了……如今这城里,只剩咱们这般年岁已高,了无牵挂的……” “你年纪轻轻,可曾许人家了?刀剑无眼啊,若是外乡人,且听老媪一句劝,打紧回家去……” 祝好挑起汤饼一尝,果真是好味,“掌柜,我亦可在营中搭帮,包扎上药、看顾伤者,我做得来。” “瞧你便知是深闺里娇养着的姑娘,瞎凑热闹!” 祝好心知老媪亦是一片好意,便软声编了个谎:“实不相瞒,我的未婚夫婿是浦水文将军帐下的小卒,我心中牵挂,故而想着……” 言尽于此,掌柜的还有什么不明白?见姑娘不远千里只为追夫,知是劝不回了,只得叹着气起身,“姑娘,汤面不必付银了,如今留在霞阳的哪还图什么银子金子……有人来,便送与人家暖暖身,为活着的将士积积福报……” 掌柜的说罢,摇着头往里间去了,身后的小姑娘却将她唤住,手里硬生生教她塞了汤面钱,“阿婆若以为此战必败,视金银如粪土可是错了,阿婆,我们会赢的,将士们也会凯旋,你如今只当是挣钱为自家儿孙凑束脩便是。” 老媪正讶异眼前的姑娘怎知家里有孩儿,忽而瞥见悬在自己腰间的虎头刺绣,针线映着天光,上头显出几道牙印来,她心中一暖,拂开眼角的笑纹。 …… 花江之所以称之为花江,是因江中水流轻缓,四季皆绽水花,这时节,江面上浮动的正是杨花,此花多生于无波静水,是以江心花开寥寥,只在几近凝滞的静水处探出几朵,为寂寥的江色平添一抹清韵。 明月露角,星辉明灭。 营栅之外,守军人马两时辰一替,正值换防之际,忽见远处驰来一骑,待行近了,竟是个面如清玉,云鬓花颜的年轻女子。 一众守卫怔神片刻,横刀在前,厉声道:“来者速……” “祝好,寻云葳将军。” 短短七字,教营栅外的一众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回神,疾步入内通报,另一较为年轻的守卫则上前引着祝好入内,言辞间甚是恭谨,“在下张飒,霞阳人士,自愿追随云葳将军保家卫国、防守霞阳……” 他年纪尚青,看似未及弱冠,言语间已赧然垂首,似是察觉言之琐碎又不着调,忙着找补道:“将军的幕府在最前头,将军抵军霞阳便同咱们吩咐了,若是祝姑娘前来,万不必阻拦,方才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祝好见少年性情淳朴,又见前路尚长,便含笑应道:“何来冒犯?严谨行事,正是霞阳之福。” “是、是……”张飒摸着盔沿憨笑两声,倒不是他生性爱傻笑,实在是跟前的小娘子姿容清致,是他自小见过的女子中名列前茅的好相貌了,他想多瞧两眼,又恐唐突冒犯,只得低头,连连称是。 行至幕府前,张飒躬身告退,祝好唤他:“我的马名飙风,若有余裕,还望为它添些草料。” 张飒忙不迭应下。 下一瞬,幕府外的厚帘教人一掀,银铠罩身的将军自内阔步而出。 时是下半夜,帐中灯火虽微却犹明,来人一身铁衣也未褪,足见情势之急。 “虽知你要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梅怜君引她入帐,帐内只她二人,虽是将军幕府,陈设却极简,一案并数椅,一张竹榻,此外便是悬于正中的一大幅舆图与挨着长案的沙盘。 山川形势,尽在其间。 “我哥哥……安好吗?”此问一出,梅怜君方才高昂的生气显已落至谷底,祝好拿不准梅怜卿是否已将自己断腿之事告知于她,一时不及作答,梅怜君见她迟疑,便知事态不简单,紧着追问道:“……死了?” 祝好猛地抬头,眼前的女子五官依旧英丽,此刻却似春水化冻,透出几分隐晦的柔软,不知为何,祝好两眼竟有些酸涩,百年之后,她所在的朝代,刀枪入库海晏河清,百姓安乐衣食富足,而此时脚下的王朝……问及家人安危,竟得先打上一纸死契么。 不论梅怜卿作何打算,祝好见阿吟眼下的情状,已不愿瞒着她了,何况经黎清让一事,她知阿吟绝非因私废公之人,断不会任个人的情绪渗入军中,是以,祝好将狱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末了,她握住阿吟的手,定定道:“梅尚书已无性命之忧,我离开时,梅尚书曾蒙陛下召入宫中议事,想来梅尚书只需再养上一阵子,当是无碍,虽则往后只可……阿吟……” 梅怜君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岂敢再有半分贪念呢,只低声喃喃道:“活着便好。” 二人惺惺相惜好一阵,祝好接过她递来的一盏清水,一气饮下半盏,便自顾自立在正中的舆图前,仔细凝着东角的一处缺口。 “你此来,定是有良策?”梅怜君适时地问。 “良策自然谈不上,我于行兵布阵更是不通一窍。”祝好话虽如此,却问道:“阿吟,眼下情形如何?撑得住么?” 帐内登时一静,行军不论何物皆万分金贵,油灯亦只点着一盏,帐下不免昏暗,祝好却清晰地窥见梅怜君眼底一闪而逝的孤寂。 “翩翩,你应已知晓……大瀛准备归降了,是吗?” “嗯,我知道。” 梅怜君笑意浅浅,“我也知,翩翩既不远千里而来,准是已有法子。” 祝好微微一顿,不忍望她,“我此来并非为归降大庆一事,而是为你,为霞阳,阿吟,现如今,我们至少得撑过大庆出师。” 梅怜君既知她的来意,心口也彻底教石头子儿垒得闷堵,只强作平静地问:“翩翩,你也以为……大瀛只得教庆国吞并?无旁路可走了?” “……阿吟,非是吞并,而是……” “归降与吞并,此二者有何区别?” 祝好被堵得哑口无声,的确,归降无异于吞并,她不知当如何与人解释,还真并未以“庆”立国,而是以“成”为国号,立一新国,至此,庆与瀛再无国界之分,她是百年之后的人, 也正是来自大成,与眼下千疮百孔的大瀛不同,她自然也无法立在未来的高处劝和如今的阿吟。 于瀛民、于阿吟而言,是为亡国。 许久,寂静的夜里掠过一声寒鸦的哀鸣,有人落下一叹:“我明白,翩翩,可国中已无兵卒可征无粮秣可调……即使大庆出师,少则也需一月,整军要时日,行军也要时日……更何况,他们也未必将霞阳、将我们以己国之待而待。” 祝好略一沉吟,问:“加之浦水的援军,竟一月也支撑不住吗?” “粮草仅余半月之数,朝廷虽勉强筹措了些,也得十日之后方可抵至霞阳,翩翩,真正的难处在于……”她望向帐外,好似横穿沉沉夜色,望见花江对岸驻扎的敌军,“若他们按兵不动,或只作小规模的试探劫掠,苦撑一月倒不成问题,若是……各部小国的联军决意拼最后一战……” 梅怜君迟迟不闻回应,打眼一看,见女子又自顾自盯着舆图东角的一处缺口了,她出声提醒:“此地为一处极险狭的深谷,一旦误入,若遭外军包抄,便是绝路。” 这时,女子映着微弱的烛光抬眼,“阿吟,你愿信我么?” 她自然信她,打从初见,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宫变更是蒙她相助,还有兄长……也正因信她,军营的守军方才不拦她。 梅怜君:“信。” 祝好倾身在她耳畔低语,退开时,梅怜君紧着眉头,“你疯了!” “唯有一线可乘之机,便是在十日后。”祝好合眼,复又睁开,“为求稳妥,明日我打算上鹿谷,阿吟也可……再想想。” …… 第二日,祝好在一片喧嚷声中醒来,她匆匆理好外衫,未及梳洗便已掀帐出外。 一问方知,原是宋携青遣来护卫她的侍从追来了,梅怜君环胸立在一侧,微微含笑,一副“我皆明了”的高深怪相。 祝好被她盯得发毛,只得将人先领入营内,教他们几十众也别闲着,可在营中搭把手。 随军用了半碗米粥并一张胡饼,祝好便同梅怜君辞行,执意亲自到东角鹿谷采采风,鹿谷距此地约莫几十里,往返须得一整日,祝好也不愿多添麻烦,无需抽调兵卒护卫,只点上十个宋携青的人随行,阿吟却不顺着她,道是宋琅遣来的人再如何十八般武艺,到底对霞阳的地形一无所知,便派昨日引路的张飒同行。 祝好略作思忖,不再推辞。 自晨至暮,一行人方抵鹿谷,好在此地不宜行军,行途中倒也不见敌踪,却不知可有各部小国的斥候窥见……思及此,祝好笑笑,纵然教人窥见,也无大碍。 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一旦穿过狭道,逐步开阔,空场可容千人,背面却是无路了,倚着处断崖,祝好俯身下望,见崖底一浅涧,崖壁不算陡峭,也不算高,约四丈许,不过于行军而言,无疑是条死路。 祝好再一探,脚下的石子却磨得簌簌响,惊得一侧的张飒忙拉着她,“祝姑娘来鹿谷究竟是作甚?崖上多碎石,万一失足……” 祝好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腕处的指节上,张飒的面上冲起薄红,慌忙松开,只听她问:“对了,鹿谷方圆数里可有走兽飞禽?” 言谈间,一蒙面侍从朝祝好递来水囊,此人自称脸上有一大黑斑,故而自小掩面,名唤王点,祝好依稀记着自宋府动身时并未见过此人……又见此人上前递水囊时似有意无意地隔在她与张飒之间。 张飒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有的,鹿谷一带的走兽多着呢……” 话音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虽不再言声,彼此却已明了,只因一路而来,方圆十里竟不见飞鸟掠空,也不见走兽的行迹。 祝好凝神片刻,道:“附近应有一道清渠吧?带我去看看。” 张飒领命,引一众前去,离得不远,驰马没一会便到了。 以“清”为名的水渠此刻却浑浊不堪,水面的浮泡滚着渠底的淤泥,众人见祝好捧起污浊的渠水竟是往嘴里送,王点急了,“夫人,属下试属下试……是要喝……吗?” 他一打岔的功夫,祝好手捧的渠水也已从指缝漏干净了,她微微颔首,倒是一侧的张飒听得“夫人”二字如遭雷击,昨日至今日暗生的些许旖旎心思也被劈得淡去大半。 蕴他仙骨 第100节 “如何?”祝好问。 王点嘴一抽,心知她问的自然是渠水的滋味,虽不解她的行径,王点仍忍着口舌间的恶心细细品味一番,皱眉答道:“……不知怎的,有些苦涩。” 祝好转而望向张飒,“此渠平日里也如此浑浊么?” 张飒思量一二道:“我邻家的长兄几年前曾来此处打鱼,渠水清可见底。” “好,我知晓了,多谢。” 众人却不明祝好晓得了什么所以然。 去罢清渠,一行人又随祝好在方圆几里地晃荡片刻方回,将至军营时,便觉气氛有异,离得尚有一段距离,遂已听得营中隐隐传来哀声,众人心头俱是一紧,驱马疾行,待近了,透过营栅便见空地上或坐或躺近百伤员,一问方知,今日以秋狄为首的部落小国率三千人马,绕花江自北偷袭营帐,虽未深入,却趁乱劫走部分粮秣,更在江岸高声挑衅,此举无亚于狠狠打了瀛军的脸,磨其士气。 祝好不多作停留,近日她已见惯血腥拼杀,虽有恻然,面上却已能维系常色,阿吟正在幕府与裨将议事,祝好不便打扰,只在帐外静候。 今夜无星月,浮云惨淡,好在风色不冷,一个时辰已往,祝好见裨将渐散,方才撩帘入内。 梅怜君满面倦色,银甲上犹沾血渍,素来遇事逢笑的她,眼下却肃着眉眼,见着祝好,哑着声问:“刚回么?怎的这般晚了?原以为一个时辰前便当回了。” “以求稳妥,难免仔细些,故而晚了。”祝好见帐中有水,便自袖里扯出随身的巾帕,蘸水为她拭去银甲上的血污。 待盆里的水渐红了,忽而听她问:“祝好,你有几成把握?” 祝好拧帕的手一顿,一双映着水波的眼却坚定地迎上她,“只我,不足三成。” 末了,祝好莞尔,“但若算上阿吟 ,五成不止。” 第108章 鹿谷 “还不肯招?” “只一毛头小子松口了,余下人……似个锯嘴的葫芦,半个字也撬不出,不少俘虏将舌头咬断,宁死不吐。” 秋狄王漫不经心地转动皮案上一只千翠冰盏,若倒入凉水,盏内便会绽开如冰裂似的细纹,此盏正是自瀛营掠来的玩意儿,秋狄倒是寻不得如此精巧的物什,反观中原内陆只知沉溺在丝竹宴游,专研这些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若论兵刀相见,却软如豆腐,不堪一击。 他浅啜一口茶汤,茶饼亦是出自大瀛,入口微涩,后劲却隐有甘甜,秋狄王抬起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问:“他招什么了?” “招……招是……” 秋狄王不耐,大手一挥,“吞吞吐吐作甚?!押他入帐,本王亲自审问!” 不多时,底下人押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入帐,其人的手脚皆被沉重锈蚀的铁链束缚,中衣久已教血水浸透,凝作泛黑的赭色,情知残破的中衣之下,几不见完肤。 自头次偷袭瀛营得手,秋狄所率的众部小国愈来愈肆无忌惮,此后又接连抢掳不下三次,不是掠些粮草衣甲,便是兵械马匹,乃至俘虏些瀛人作奴隶。 只近两日不曾侵犯。 “勇士如何称呼?”秋狄王笑问。 “张姓,单字飒……”少年跪伏在地,缓缓引首,又迅速低垂下去,干着嗓门儿道:“还称劳什子勇士?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 “哈,此言差矣,在本王帐下,你依旧可以重登勇士之名,你们中原人,不正喜欢玩些拜将封侯的戏码么,你若死心塌地臣服在本王帐下,本王依旧给得起。”他狭长的鹰眼牢牢攫在张飒的面上,翁声翁气道:“三日前,尔等营中一改往日颓丧,载歌载舞贪欢逐乐,士气竟自焕然一新,是何缘故?” 此疑也正是秋狄不再侵犯瀛营的端由。 张飒不以为意地一嗤,他扯动干裂的唇道:“还能是为何?自然是援军不日已抵,粮草也早已秘密运往大营。” 三日以来,隔江对唱舞袖翩翩的瀛军的确个个红光满面,一个赛一个的油亮水灵。 秋狄王架起二郎腿,冷冷笑言:“本王的斥候可不曾瞧见半点援军抑是粮草的行迹,怎么?勇士竟是瀛营派来虚张声势、障本王眼的?” “秋狄王既疑心我这勇士,又何必多此一问?”张飒抬起血糊糊的小臂,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创痕,“我的身上无一处完肤,我既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且已受尽肉刑,既如此,大王便是拔断我的舌头,教我休得胡编乱造,休得虚张声势,障大王的眼,也是见怪不怪了。” 言罢,张飒果真垂首伏地,一副坐以待毙的奄奄样,再不作声。 王踞上首,叩击虎皮长案,他好整以暇地问:“得,勇士倒是剖明白,援军从何而来?所谓的粮草又经何地调运?如何逃过以秋狄为首的五部联军的眼儿皮?” “你又为何突然招供?”秋狄王见缝插针,沉声逼问。 “突然?”张飒仰头惨笑,呕出血沫,他啐道:“你们连日在俘虏身上行刑,不正是要教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逼我们开口!逼我们招供吗!怎么,如今我熬不住了,你们反倒信不过我?以此来羞辱我?再说!我投身军伍,本是为报我兄长战死沙场之仇!谁知……谁知我兄长非是死于敌手……” 张飒的胸膛大起大伏,眼鼻俱红,隐有哽咽,因着年纪小,俨然是一副藏不住事的模样,“你们也清楚,我大瀛良将败谢,此番竟派一介女流挂帅出征!那女人成日缩在营中,畏战不出,莫不是要教我等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成?我大哥……不过是劝诱士兵振作士气,竟被她当着一众将士的面斩于帐下!她算什么将军?!如何统领三军?” “我也是近日方得知此事……”站飒难抑悲愤,淌下泪。 秋狄王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劝诱士卒振作?重整士气?谓之轻巧,说得好听,只怕是煽动众将对那女将军的怨怼不服罢?云葳将军他也曾交锋,虽为女流,于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倒是颇有手段,一竿长枪舞得巧若银龙,有勇且知方。 自然,此等于己无利无益的揣摩,他并不打算点破,瀛营将卒失和,不正中他的意么? 一转眼,秋狄王已换上一副感同身受、悲不自胜的神情,他惺惺作态道:“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只该养在闺中暖帐学着取悦男人,云葳揣着一身花拳绣腿,便敢提溜上沙场对着一干男人指手画脚?本王瞧瀛君分明是未将尔等的性命与国家之兴亡放在眼里啊。” 他故作怜恤,嗟叹道:“……大瀛确已无人可用啊,此乃天欲亡瀛呀,岂是我等边陲小部小国欲与贵国为敌呢?” 许是座下的少年久违地撞见有人与他同仇敌忾,余下的话,已无需秋狄王徐徐旁推侧引,张飒兀自道:“塞外的部落小国不是向来以达拉为首么?秋狄王可知,此次伐瀛,达拉为何按兵不举?” 秋狄王已从此言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勇士不也说了?达拉既是各部小国之首,自然得坐镇王庭发宪布令,好比你们中原,兵将出外,而国君坐守朝纲。” “达拉王果真如此搪塞大王?”张飒狠骂一声,齿间犹渗血丝,“原以为此等卑鄙小人,只中原独有,没承想……” 秋狄王的眉头皱成个川字,“勇士何出此言?” “所谓的援军正是达拉。”张飒长叹一声,“粮草亦是自达拉……” 二人一时不语,秋狄王面有菜色,只因达拉前一阵的确向各部小国征罢不少粮,却又不参与此次围剿,达拉既不出兵,他们索取粮秣作何用…… “自何处运入?” “东角鹿谷。” 帐内又静,直至帐外有人通报,秋狄王一扫底下的张飒,方扬声请入。 来人是他帐下的裨将,见有俘虏在场,一时不禀,及至得了秋狄王的示意,裨将才躬身回道:“大王,日前失踪的斥候有线索了,他们留下的暗记断在东处一清渠,末将派人沿清渠细查,寻见……” 裨将吞吐半晌,终于下定心道:“东角有一谷曰鹿,谷外驻有瀛军巡哨,谷内似在挖掘壕沟,修筑甬道……” 言下之意,失踪的斥候怕是撞上巡哨的瀛军,有去无回了。 “你当真看清楚了?”秋狄王不以为然,“此谷虽辖于大瀛,本王却略知一二,此谷地势狭窄,在此处掘壕沟、筑甬道有何用?” 裨将上前一步,自怀里摸出几粒白灿灿的米粮,“末将在鹿谷外围所拾。” 其间的寓意,不言而喻了,秋狄王神目如电,落在张飒身上,少年会意道:“昔年我与邻家阿兄在清渠打鱼,曾误入鹿谷,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地势如一支细口粗身的瓷瓶,外狭内阔,正是摆弄障眼法的绝佳之地。” 秋狄王冷冷问:“勇士的意思是,达拉不仅经鹿谷助瀛国运粮,瀛军甚至打算从鹿谷暗调援兵?” “大王仍不愿信?”张飒抿紧裂血的唇,目光落在秋狄王把玩在掌心的一只千翠冰盏上,他似笑非笑地道:“就连这只盏,原也是瀛国打算献与达拉的薄礼,如今倒成秋狄王的战利了。” 秋狄王喘着粗气,未置可否,只命人将张飒领下去,却不再用刑,反之以礼相待,一侧的裨将见俘虏退下,顿时色变,“毛小子所言若真……达拉竟如此阴险!无怪乎前阵好言征粮,却不与我们几部小国共同伐瀛!面上倒是尽仁尽义,谓之不与我等争大瀛这截香饽饽,背地里……” “诸事未下铁证,慎言。”秋狄王略一沉吟,问:“瀛都运往霞阳的粮队……如今在何处了?” 裨将:“约莫四日即达。” 秋狄王倏然起身,吩咐道:“这两日,你择机调遣一队精锐埋伏在鹿谷、清渠,以待劫粮。” …… 王点杵在辎车下,看着士卒将一袋袋满满当当的米粮扛上车辕,不免小小声嘀咕:“当真要白白耗费这么多口粮?岂不便宜秋狄?” 祝好尚未开腔,一侧的梅怜君先已接道:“小饵钓得自然是小鱼小虾,若不下重饵,如何能引得大鱼咬钩?” 王点想想也是,不再讨无趣,转身继续督促士卒上货装粮,祝好与梅怜君则先返幕府。 傍晚时分,有人来报,秋狄果然在清渠附近起劫粮队,梅怜君挑挑眉,“你如何能知达拉曾向秋狄等部落小国征粮了?” 若无此节,以秋狄多年来的以慎为键未必能入彀。 秋狄乃周境诸部小国仅次于达拉的强族,表面上对达拉俯首称臣,协理诸部,实则早想取 而代之,古往今来,所谓盟友,最是经不起猜忌。 祝好笑而不语,她来自百年之后,自然知晓达拉之所以按兵不动,却向各部小国征粮,实则是为养精蓄锐以图淮城,不过……她却不好将自己“未卜先知”的缘由和盘托出。 正思忖当如何以应阿吟,梅怜君却转开话锋道:“晚膳还未用吧?” 祝好抬头,有些许错愕。 也罢,既然阿吟不再执意点破窗纸,她又何必戳破呢? 祝好嫣然一笑,上前挽着梅怜君,“阿吟陪我一道可好?” “我岂敢道不好?” …… 两日之内,秋狄接连派遣三拨人马劫粮,除却第三次瀛军增派守卫未能得手,前两次劫掠的粮车不下十余辆。 据斥候急报,后日瀛都的援粮行将抵至霞阳,若达拉果真暗助瀛国……秋狄等部若执意夺取霞阳,须得在粮草入库前下手。 不若,届时唯撤兵一择。 撤兵?他秋狄还从未如此窝囊! 张飒落座下首,已换上一身洁净的胡服,伤处也已渐渐结痂,秋狄王斜睨他一眼,冷不防问道:“达拉为何勾结瀛国?” “他哪是在勾结瀛国?”张飒笑了,搁下象牙箸,“大王耳目通达,竟不知瀛国行将归降庆国么?庆国皇权式微,奸臣当道,耐不住庆国将勇兵强啊……达拉唯恐瀛国并入庆国版图,大庆一瞧,呀?瀛宫的随珠荆玉竟教尔等境外小国小部洗劫一空了,如此,庆国若不反过来打你们打谁呢?” 张飒幽怨一叹,“我既已投诚,当是自己人了?大王,既如此,在下便直言了,不论他部小国撤兵与否,还望大王速速撤出霞阳,为何尔等围攻霞阳时,偏偏庆军退守了?他们正等着借你们的力,损耗各方兵力呢,待他们吞并瀛国,趁你等疆陲小国元气未复时一举歼灭,届时,达拉不正可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了?” 秋狄王不答,只一味转动掌间的千翠冰盏,流光生寒间,他臂弯里正卧着个衣着颇为凉爽的中原美人,秋狄王将视线转向裨将,问:“达拉来书了?” “达拉王称……近日病笃,援军霞阳一事……” 便是不愿共伐瀛国之意了。 秋狄王面罩冷霾,病笃?托词竟也这般随意?果真是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攥着冰盏的指节泛白,臂弯里的美人也不免吃痛娇呼,秋狄王搁下冰盏,将美人拽至膝上,他挑起潮红的花脸,只见峨眉微颦,小巧鼻月儿唇,肌骨纤柔,一掐便喘息连连,与秋狄日日牧羊饲马、风吹日晒的女人要多情,中原……方连饮茶品酒的器皿也如此精巧玲珑。 秋狄王扯落美人的纱衣,眼风一扫张飒,意有所指地问:“你们中原,女人皆这般惹人爱怜么?” 张飒兜头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满面飞红,他结结巴巴道:“岂止是美人……玉盏珠宝更是俯拾皆是,宫中金银堆积如山,王庭非毡帐,而是玉楼金殿,如坠天宫。” 他两眼飘忽,无意瞥见上首的旖旎春光,燥得忙垂首剔肉。 良久,帐内渐歇,只听座上沉声下令:“集结各部兵卒,明日先取鹿谷。” …… 天宇如墨翻倒,黑云滚滚,似天公震怒欲倾,清渠之水亦不再拘于沟壑,浊浪翻涌上岸,渠底似蛰伏着妖龙,要将天地也搅得不得安宁。 蕴他仙骨 第101节 鹿谷深处,壕沟纵横,背离峭壁的空场上,以铁板坚盾搭起数顶大小不一却又牢不可破的天棚,两岸峭壁古松林立,木干粗实,虬根盘错,深扎岩土,偏生今日土质松动,峭壁上不时滚落碎石。 一尖石擦着祝好的耳廓坠下,她捂耳的指缝迅速渗出温热的湿意,一旁说什么都得紧紧跟着的王点见了,惊呼一声:“夫人!你就回营包扎罢……况且,云葳将军再三嘱咐,此地交由文将军布防,眼下以秋狄为首的十万军士正朝鹿谷压境……咱、咱们先回罢?” “若、若是夫人有何闪失,少君他……”非扒下他的皮不可。 祝好随手撕下一截衣摆草草在耳廓胡乱一裹,分毫不见退的意思,“鹿谷一策由我提出,布防行军乃是阿吟筹划,众军皆知此计险峻,仍愿随我与阿吟共济,如今阿吟坐镇大营观机而动,将士们亦各守其职,既如此,我岂能独善其身?” 王点抱头蹲地,暗自叫苦,他一时竟不知少君与她谁更倔些,这便是众人口中的……夫妻相么? 举目四望,谷内布防已妥当……粮米是一粒不见的,兵卒是稀疏不足千人的,唯见上顶以精铁加固的战车齐整地列阵于谷底,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每辆战车的后尾皆缚有枯枝,如蛰伏在谷内的兽群拖曳着尾翎。 很快,探马来报,敌军距此不足五里。 仿佛为应和军报一般,谷间的碎石坠得愈渐急促,祝好问:“几时了?” “将至未时。” 前方传来军士们中气十足的呼喝,是文将军在集结部将了。 望着谷间随风波而涛涛的绿浪,望着自岩壁不断滚落的碎石,连脚下的大地也隐隐开始震颤,祝好的面上终于渐渐苍白,掌心沁汗不止。 她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可若此战得胜,己方的损耗较之敌军,不过九牛一毛。 主力精锐尽在阿吟的麾下固守大营,定当无恙,而她……本也不属于此朝,若败或死,她也只是……也只是回去?不对……她回哪呢?百年之后,她也已经寿终正寝啦,那便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么? 祝好仰躺在地,云翳之下不透半缕天光,她却笑了。 她偏要徒手撕开这重重阴霾。 第109章 山崩 秋狄王亲率五部小国集结的十万联军直奔鹿谷,大军浩浩荡荡,天地间竟也为之震颤,仿佛山川日月也慑服于铁骑之下,秋狄王志得意满,有此雄师,何愁大业不成? 待他踏平瀛国,洗劫瀛宫,再徐图达拉,引诸部小国归附…… 铁骑万万滚如雷,激起山壑砾岩,风沙迷眼,天地渐晦间,眼前豁开一道狭隘的谷口,秋狄王率十万军士勒缰止步,但见谷内黄沙狂卷,战车的橐橐声刺破尘霾,直逼联军内耳。 十万铁骑已驻,山谷之内却因行军之声而地动山摇……毛头小子所言非虚?鹿谷果真埋有达拉驰瀛的援军? 秋狄王心焦如焚,却也深谙功成在即,更当慎之又慎,秋狄王先令弓箭手列阵于前,直指谷内,每一支的箭簇上皆携滚滚火球,万箭齐发如流星坠地,听音辨之,或没入血肉或没入土木,夹杂瀛军凄厉的惨嚎响彻鹿谷。 镶满长矛利刃的战车自弓箭手阵后隆隆上前,只听秋狄王一声令下,王旗挥动,五万先锋随战车突入幽谷,余五万精兵列阵谷外,以防伏击。 秋狄王至死不忘此景。 大军长驱直入,狭谷渐阔,平丘之上,瀛军战车在风沙中奔逐,所过之处席卷滔天尘浪,竟教人辨不清天地四方。 秋狄王心头电转,除却奔逐不止的战车,纵有风沙遮掩,所见也不过是三三两两的老弱残兵!且瀛军哪有半分死战之态?个个藏头露尾,行迹诡谲难测。 何来达拉援军?何来瀛国主力军? 瀛军用以发号施令的金鼓声声荡在谷岸,以排山倒海之势碾破耳膜。 秋狄王心知中计,正待撤军,一阵地动山摇摧毁前路,原来自始至终皆非行军之势,而是—— 山崩。 山谷两岸的岩壁有巨石滚落,参天古松也不免压弯了腰,随落石一道坠下,方才犹在躲躲闪闪的老弱残兵竟似鼠蚁虫蛇般遁没了影,强风自谷口灌入,秋狄王眯眼追着一缕尾风望去,总算窥破瀛军的狡计。 山谷的平丘之上,林立铁皮坚盾搭就的数众天棚,而兀自奔腾的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驭手俱藏身在坚固的车棚之中,方才风沙之所以蔽日,只因车尾束有木枝,战车一动,自当扬起障眼浪尘,伪作千军万马之象! 眨眼间风势已止,磐石古木轰然砸落,联军士卒甚至不及惨呼便教山崩所埋没,秋狄王急整残兵击鼓传令,方退半程,驻守在谷外的五万军士竟疯也似的向谷道内涌来。 鹿谷之外,瀛军大旗招展,燎火的拒马横阻联军退路,外有投石手火攻,将谷道外的五部联军逼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霎时间,原本训练有素的联军阵型大乱,再且,所谓联军,各有其王,各司其主,诸部本难同心,眼下溃作散沙,自顾奔命。 忽见前路荡开一方空地,溃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争相策马前冲,紧随而来的,却是全身失重——此谷竟背抵断崖!崖际之人窥清欲退,奈何身后的溃兵一波波如巨浪拍来,推搡着齐齐坠下。 地动山摧,岩壁滚石如雷倾轧—— 与此同时,花江对岸升起一束绚 烂的旗花,云葳将军率余部架设浮桥,直取秋狄粮仓。 …… 天地间因这场山崩也为之色变,鹿谷遍地狼藉,久不闻人语,走兽绝迹,飞鸟不栖,唯余死寂笼罩四野。 晌午的烈阳掠过谷地上空,渐渐西沉,暮色如血染遍天际。 瀛军主力已吞占秋狄粮仓,回师驰援鹿谷。 万余将士或操铁铲或徒手掘地,誓必要救出埋没在地底的兄弟们,好在此前已在谷内修筑沟壕天棚,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掘出的同伴虽难免负伤,却可保下一命,反观五部联军大多已无声息,断崖之下更是尸积如垒,秋狄大营已换上瀛军旗帜,趁乱从鹿谷溃逃的联军一时无营可归,不知秋狄王或旁的族国大王是否生还,就算虎口偷生,集拢散军也非一朝一夕。 梅怜君立定谷中,热泪盈眶。 前几日为惑敌军,折损大半粮米,若今日败北,军中便无颗粒。 是以,趁敌军主力侵入鹿谷,她亲率帐下余众直捣秋狄粮帐,就算撞不上山崩的时机,亦可趁敌营驻军虚空之际劫粮。 自然,另有一则走向,便是秋狄王畏怯“达拉援军”自甘退守霞阳,若是如此,于瀛军也不失为上策,秋狄若退,霞阳便可坐待庆国驰援,且瀛都的粮草不日遂抵。 然秋狄王刚愎自用,择谷而攻,落得如此下场。 瀛大捷。 可是…… 梅怜君满目疮痍,凝着谷道如炼狱之景,横尸断肢,污血覆土,她在挂帅出征以来,落下第一滴泪。 可是,翩翩呢? …… 祝好不谙兵法,却在得闲阁中逼着自己读过几卷。 “天地形者,兵之助也。” 她翻遍灾异古籍,细查瀛朝年间的天灾载记。 嘉瑞三年,八月廿三,鹿谷大崩。 鹿谷位于霞阳之东,地崩恰与霞阳一役相合,若兵不敌,或可借天刃。 为求稳妥,她亲至鹿谷勘查,临天崩地动,鸟禽绝迹,走兽遁形,生灵皆避,活水忽涨或降,浊沫浮涌,味苦且涩。 她牢牢攥着命,同天地赌上一局。 山崩之际,祝好蜷入天棚之下。 山石倾轧,所见之处如堕黑窟,窒息般的重压碾得她筋骨几近散架。 不知过了多久,祝好才渐渐顺上一口气,她在方寸一隅间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醒来,直至听见黑窟之外,瀛军大捷的疾呼。 她佝偻着身子,破开一抹笑,祝好奋力敲击头顶的铁板,大抵是埋得太深,阻绝轰响,暂无人应,她轻轻一叹,摸出早先备在袖里的干粮,也不管多噎涩,只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势必蓄满一身力,好待瀛军来援。 一定会有人发现她。 她足足啃下半块干粮,又陷入昏沉,再醒来时,只觉身子愈发地沉重,喘息不畅,祝好情知不能再没头没尾地昏睡下去了,耐不住头昏脑胀,神思也不清明,她只好心下一狠,扬手自掴了一巴掌,借着颊畔火辣辣的胀痛强自清醒。 由远及近传来唤声,祝好听出来了,是王点在唤她,祝好干咳几声,再不顾浑身骨裂似的碾痛只不住拍打顶上的铁板,嘶声大喊。 四方地动,有脚步声集聚,上方铁器铿鸣,一声声撞在祝好的耳膜,片刻之间,头顶的长夜便节节败退,黑窟教人撬开一隙,天光乍泄,刺目却绚烂。 军士们搬石掘土,将祝好拽出黑窟,她瘫软在地,似教人抽去筋骨,只得仰面大喘。 “夫人,您可真是……将我的魂儿都吓散了……” 祝好循声望去,逐渐清明的视线落定在清隽少年的面上,祝好不由一怔,旋即回过味来。 “响玉……?”她嗓音沙哑,却噗嗤笑出声来。 是了,王添上一点岂不正是个玉? 这会儿,响玉才惊觉自己蒙在面上的黑巾早已在兵荒马乱中落了个干净,他面色微红,低咳两声以掩窘态。 见祝好瘫在土堆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响玉急忙解下水囊。 他的确是教宋携青遣散了,响玉不甘,时时惦记着再为少君尽份力,可若跟在少君左右,不出一日,铁定会被少君察觉,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尾追了祝好一路,混入随行的队伍中,他想,她既是少君的意中人……护她与护少君当是差不离?虽则……他曾对此女心存芥蒂,嗤之以鼻,不过…… 如今,他已对这突然冒出的少君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响玉唤来掘救祝好的军士已操起家伙转救他人,他轻扶起祝好,身子埋压许久,可不得活络一二筋骨? 彼时,暮色四合。 天崩已止,尘嚣落定,山脊漫上云霞流光,向着新生,兜头浇下。 紧着一声马鸣,祝好与响玉俱是一怔。 远方,有比云霞更令她醉心之物。 祝好全然不顾麻痹的双腿,越过碎岩断木直往前奔,才迈出几步便险些一个踉跄滚入坡底。 好在横挡来一只长臂将她护在怀里。 祝好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扬扬唇:“我厉害么?” 宋携青气极反笑。 怀里的人儿一身浴血,泥头泥脸泥衣,额上还肿起个小山丘,耳廓胡乱裹着渗血的衣布,面色透白如纸。 他早知她断不会安分地回淮城,却不料她竟胆大至此?! 宋携青眉峰冷厉,声色凛凛:“你想死,是吗?” 祝好嘴硬,“我没有。” “还想骗我?”宋携青鼻眼泛酸,望着她,声调已是止不住地发颤,“若此计败了,败得彻底,祝好!你可是打算与此谷同葬?!”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他何曾这般对她发脾气? 祝好委屈顿生,偏偏咬着泪不落下,“……我们赢了啊。” “疯子……”宋携青见她两泪汪汪耷拉着眉眼,他心头一震,终是软下声色,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半哄半求道:“你……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 ----------------------- 作者有话说:“天地形者,兵之助也。”——《孙子兵法》 蕴他仙骨 第102节 第110章 少年 翌日天明,整军归营。 负伤的军士多由辎车载回,宋携青将祝好护在怀里,一路驱着马儿徐行,他小心翼翼,唯恐颠簸教她不好受,恨不得将祝好里三层 外三层裹得风丝不透。 将至营帐时,宋携青勒住缰绳,无声一叹,祝好仰头看去,见他调转马头正朝来路望,祝好便也从宋携青的臂弯里探出半张泥脸,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睇。 不远处,少年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伶仃,见他二人停驻,少年入定似的僵在原地,手无足措地四下张望,末了,埋下头,似一株教霜打蔫的玉草。 宋携青翻身下马,将祝好轻轻抱落,走出几步,临入营栅时,又蓦地回身,一眼扫过仍钉在原地的少年,淡问:“还不跟上?” 玉响一扫方才的蔫巴劲,三步并两步疾奔而来,应声清脆:“是!” 待入营地,空场上多是军医穿行在伤兵间上药包扎,宋携青搀着祝好绕过几顶营帐,前头的争执声扎入二人耳内,倒像是在吵群架,且架势不小。 俩人对望一眼,无需多言,宋携青已扶稳祝好朝喧哗处踱去。 “翩翩!”梅怜君亦在其中,见是祝好,忙教左右退出一条小道,免得磕碰。 方才响玉便已递了消息,道是祝好无恙,只是不曾想,宋琅竟也一同来了。 祝好望向众人围拢之处,胸口倏地一滞。 只见草席半卷,裹着个已无声息的胡衣少年,他瞪着猩红的双目,嘴角凝着一道干涸的血痕,腹背之间,一支冷箭穿堂,席上之人正是张飒。 “将军!属下实在不明白,张飒既已教秋狄掳为奴,如今又穿着秋狄人的衣饰,其衣料可见的柔滑生光,定是上乘,张飒不是降敌又是什么……何苦还将他的尸身运回营中!” “张飒此人,因其兄在营中煽动军心,被将军当众斩首,怕是早已怀恨在心,没准儿他在瀛帐时,便已是敌营的暗线?” 一声诘问,如在平波之下投入一方巨石,激起接二连三的质询。 祝好的两眼蒙着层水雾,她挣开宋携青的手,怔怔地步至席前,俯身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少年不肯闭合的眼上,待她移开,少年终于瞑目。 他束发散乱,衣衫脏污,也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家门故土在岸,仅是一桥之隔,却在行将踏上家土之际被人自后一箭穿堂。 祝好俯身席间,用袖角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的污痕,仔细抚平衣上的褶皱,这时,众人方才觑见少年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着一截燃尽的旗花。 围在一侧的军士们若有所悟,人丛熄声,只余风过旌旗的猎猎作响。 梅怜君便在寂静之中越众而出,她的甲衣浴血,大小伤无以计数,脸上飞溅的血点衬得她如餍足的兽,“我们大瀛的将士,各司其职,各尽其命,皆是国之筋骨。” “此一役,在鹿谷诱敌深入的军士是英雄,随本将军直捣秋狄王帐的亦是英雄……”她语声微顿,一双涌着钦敬与怆痛的眼定在席间的少年身上,“而另有一种英雄,他以身入局,甘负叛名,于群狼环伺的秋狄大帐为我军斡旋,成为我们在敌帐的喉舌,隔着江岸为我军递送军机。” “若无张飒,何来的今日之胜?”梅怜君沉缓道:“自然,诸将士的赤胆爱国之心,本将军皆明了,此前未言明张飒的身份,亦为大局所计,若泄一丝风声,便是全盘覆倒。” 一时之间,铁胄窸窣,众将纷纷卸盔垂首,朝席间的少年深深一揖。 梅怜君还记得,在与祝好议定鹿谷之策罢,正愁无人近秋狄王侧,张飒便踏着星夜来了。 起初,听闻这孩子正是教她斩于剑下的将士胞弟,梅怜君多少尚有顾忌,却是她偏狭了,少年郎的脊背虽还单薄,却已能担起家国山河,他在帐下郑重一揖,抬起一双炽灼的眼,“张飒愿入秋狄帐下,不为功名,只为福国利民……还有,赎我兄长昔时之过,望将军恩准。” 军心士气,自古便是军中的根基,不可撼摇,少年自知兄长犯下大错,可若说对这位女将军毫无怨怼,也非如此……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兄长兴许只是走岔了道……张飒明白,哥哥也只是想早日击溃敌军,护住霞阳,只是用错了法子,然军规如山,必须杀一儆百。 于是,少年便以自己的方式,承兄长未竟之志,誓要守住霞阳……霞阳城里还有他们扎根多年的母亲。 梅怜君毕生不忘那一夜燃在少年眼中的炽焰是何等的炙热,纵是千山雪岭也不能轻撼。 祝好抚至张飒的胸口,指腹下微微隆起,她怔了怔,探入其中,摸出个虎头刺绣。 她自幼对行针走线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这只虎头刺绣正出自羊肉汤饼的那位老媪。 荒草凄凄,泪又决堤。 …… 祝好陷入黑甜,迷蒙间,只觉有人将汤药灌入她口中,苦得她直呛醒。 一打眼,正撞上宋携青。 她总觉得,宋携青与往日里有所不同,两眼便直直地烙在他身上。 宋携青执碗的手一顿,移开与她相触的视线顺带别过脸,榻上那人却已撑起身子,将他的脸扳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好一番端详,得出结论问:“宋携青,你可是病了?” “没有。” 祝好不依不饶,“宋携青,你的脸色不大好。”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人也清减了。” 方才自棚下脱生,紧着张飒一事,祝好心神恍惚,自然无暇细看,如今二人对望,才惊觉他眉骨深陷,憔悴了不知多少。 宋携青逮着时机,又喂入一勺汤药,苦得祝好皱巴着小脸,只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前些日朝务繁杂,常与陛下群臣议政至天明,许是……耗神过度,尚未将养回来。” “当真?” “你当我是你么?”宋携青鼻端一哼,不知是真气假气,“我可不是祝小娘子,惯会哄人骗人。” 静默片刻,宋携青轻轻一叹,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道:“翩翩,你做得很好。” 只一句,祝好紧绷的身子泄尽气似的松弛下来,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在他面前,她总能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这样很好,她想。 宋携青抚着她的脊背,倒也不再逼她喝药了,只低声道:“张飒的尸身已殓,虎头刺绣也已仔细收在他怀中,方才云葳将军已护他……回家了。” “翩翩……” “……嗯。” 无需再多的言语,她只需他在身边,便觉着心安,暖黄的烛光映在她泪湿湿的眼底,祝好瞥见自己环在他腰间的小臂微微透光。 她自知时日无多。 若如此消亡,她……可是会沦为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毕竟,百年之后的光阴她已走过,不是么? “宋携青,我们明日离开吧,我想……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祝好揪着他的衣领,“淮城也是我的家呢。” “翩翩,大夫说了,你需……” “我不要静养。” 宋携青何尝不知她天生犟种,只好顺着她道:“好,天明便启程,这下可安心了?” “但……”他将药碗端回,“良药苦口……喝了,否则没得商量。” “哦……”祝好闷闷应声。 怀里的姑娘埋在他起伏的胸膛,忽而轻声道:“宋携青,到了淮城……我们成婚吧,不要百年之后了。” 宋携青在她沾湿的羽睫上落下一吻,“翩翩,本当由我来说。” …… 以秋狄为首的联军虽已退守,霞阳的瀛军却没有撤兵的意思,庆国传来消息,十万援军不日将抵,届时合兵一处,将五部小国一举端了。 另有一支三十万的大军已悄然开拔,直指瀛国都城,其意为何,众人不言自明。 一大清早,祝好便领着宋携青同梅怜君拜辞了,梅怜君笑望着二人,语气虽轻,却颇有份量地道:“帝师大人,若教本将军知晓翩翩受了半分委屈,我必提着一杆银枪直挑淮城。” “宋某谨记。”言罢,宋携青又出声纠正,“然某已向陛下请辞,非是官身。” 梅怜君遂不再多言,只目送二人相扶着登舆,响玉则执鞭 驾车,一路飞尘。 霞阳距淮城倒是不远,白日赶路,夜宿客栈,不出五日,城墙的轮廓便已映入车窗。 如今淮城暂由宋携青的叔父宋游代理,月来时局动荡,边境战事频生,是以,城门多闭塞,戒备森严。 还真三日前已抵淮城,任他如何陈明利害,宋游雷打不动,拒不开城门,淮城地小,难容大军,无法,二十五万军士只得驻扎于城外三十里地,另五万精锐随还真在城门苦候整整三日。 欲入瀛都,取道淮城为上策,加之此城不日也将归于国下,凭宋游老顽固将他拒之城外整整三日,若非他与宋琅素有交情,只恐还真早已下令命三十万大军踏平淮城。 怎料宋琅辞官罢,却未即刻返淮城为他行方便,反教他在城外空等三日。 竟只为一个女人。 还真思及此处,直觉宋携青糊涂。 他倒是想见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教宋琅如此挂心,若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他便替宋琅解决了。 一辆青蓬马车徐徐停驻。 宋携青先行下车,将掌心送入车帷,但见纤指相扣,裙裾曳地,果真自帘内探出个姑娘。 还真撞上祝好的眼,二人俱是一怔。 他本存着替宋携青解决此女的心思瞬间火灭烟消,却不知是何缘由。 还真肩上盘踞的雪狐纵身跃下,一溜烟钻入祝好的怀中,心神怔愣间,祝好拢着温暖的毛团又向所谓的庆国军师睇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祝好想不明白,他……为何在此? 除却周身少了自骨子里凌驾于尘世的仙风冷峻,其余种种,不论是眉间的一点红,还是胜过女子的绝色,以及……她怀里应唤作“阿昭”的雪狐,皆与百年之后,浮于中空同她立下所谓交易的少年如出一辙。 恍惚间,耳畔回响起阿悟的一字一言—— “待你死后,吾便借你的魂灵寻阿昭的三魂七魄,就此,你的魂灵兴许可以漂泊人世,却再不能转生。” “此球便是打开罅隙的门,而你,即是钥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 正因如此,她才得以浮游至百年前的今天。 第111章 谢琚 松鹤居自宋携青远赴瀛都入仕,已长年无人栖居,宅中仆从散了个七七八,只留下小众侍奉已久、扎根的老人。 含琅轩内,一室寂谧。 游医收起把脉的三指,连带取下扎在宋携青额间的几枚银针,祝好见状,忙上前一步,轻声问:“如何了?” 此医游历周国多年,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曾入各国为君主望诊,此番途经淮城,祝好不惜重金,且“三顾茅庐”,方将人请入宅邸。 蕴他仙骨 第103节 “夫人,见城主形容憔悴,印堂生黑,老朽才疏计拙,不敢妄断城主无病,但……”游医捋着山羊胡,沉吟片刻,对上祝好忧切的眼道:“依老朽的医术深浅所见,至少老朽未探出城主有中毒之象,亦未探出绝症之征,还请夫人再请高明。” 祝好缓上半口气,另半口仍淤堵在心头。 是了,宋携青既已辞官返淮,宋游便急不可待地将城主之职交还他手,宋携青为借道庆军,自然也不再推辞,眼下诸事看似尘埃落定,宋携青却日渐消瘦,神色憔悴,昨夜……她甚至撞见他呕湿一帕子的血,事到如今,宋携青竟还想着瞒她! 祝好已敦请不下数十位大夫看诊,不知为何……皆无定论。 游医叮嘱一二平日里调息养身的方子便拎着药箱去了。 宋携青虚倚在枕间,指尖轻轻勾住祝好垂下的小指,“看罢?我早说了无碍,翩翩你啊,非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若真有什么病症,何至于一个大夫也诊不出呢?我纵能串通一二人,难不成还能将你寻来的整整三十六位大夫都串通不成?”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使牛劲掐住他缠上来的手腕,“宋携青,可知你如今是何模样么?” 言罢,祝好从台上取来一面铜镜,递至宋携青眼前——面白如纸,瘦皮包骨,眼窝深陷,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许是……” “你住口!”祝好眼睫轻颤,冷笑着打断:“朝务繁杂?无暇休养?宋携青!你已辞官一月!你我也已回淮城十余日!我埋在地底都调养得差不多了,你呢?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如今似个饿殍而死的阴鬼……” 宋携青低低一笑,“怎么,夫人这便嫌弃我了?嫌我羸不支衣,嫌我容颜憔悴,嫌我……不行了?” 祝好上手一把捂住他的伶牙利嘴,此人论及要处回回不正经,掌心忽地被柔软湿润的一物轻轻拂过之后抵住,她面上登时一烧,愤愤垂手埋头,声色闷闷地:“我如何嫌你弃你了?既已起备婚仪,我还能逃了不成……” 声色渐沉,她忽而黯下眉眼,“只是……” 宋携青知她之忧,与她垂落在褥子上的手十指相扣,“母亲素来如此,她从不囿于深宅大院,即便与父亲和离再嫁,也未曾改弦更张,不论是我抑或是闽予,与她相聚的日子皆寥寥可数,母亲不喜拘于一地,长年游遍四野,如今不在淮城,原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正因知晓母亲的性情,是以,无须非得寻回母亲主持婚仪,若母亲愿归,她自会归来,无人困得住母亲……”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若母亲在外寻得新的天地,不归……倒也是好事。” 祝好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她如何不明白呢? 她只是不解,按原先的命数,他的母亲应当殁于淮河,既如此,他的母亲不应身在淮城么?莫非连她的命数行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灵台之上倏然落下一缕细线,祝好趁机捏住,为神时的宋携青曾与她提及他的母亲亦非凡身,祝好不由联及阿悟,如今的庆国军师还真……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她想破脑袋,也未能从纷乱纠缠的线团中理出尾线,反复思量间,只觉额角隐隐凸痛,然而转念一想,她至少也阻止了几桩祸端,如今五部小国在庆、瀛两军的铁骑下节节溃散,连及达拉也不得不隐入更深处的荒蛮之地养精蓄锐,是以,淮城万不会再有屠城之祸,他与手足亦不致反目成仇,母亲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投水,宋携青……也不必自戕了,对吧? 如此,已是很好。 俩人相顾无言,任由透窗的暮色在相望的眉眼间缱绻,直至小轩外游来轻响,“夫人,遂平帝姬请见。” 祝好抬眼,正对上宋携青温润的眸色,“明日大庆开拔,公主既决意随庆军一同入瀛都,想是与你亲自话别。” 这程子,江临常与她品茶叙话,闲步于淮城大小街市,帝姬虽不能言,二人却很是投机默契。 祝好略整形容裙裳,迎至花厅,一眼便瞧见江临正往水玉缸内撒着鱼食,方寸之间,红鲤翩跹,听闻原是先帝赏赐与栓子的小宠儿,却教栓子拔落大半鱼鳞弃于冬池,帝姬见了,溺水相救,结果宫人随江临在冬池扑腾半晌,只捞着几根绿藻,帝姬因此烧寒近月,末了,好在宋携青途径冬池捞出锦鲤。 江临见祝好入厅,颔首为礼,待二人落坐,江临比着哑语,随行的侍女代为转述道:“帝姬此来,一为与夫人拜别,二为缸中锦鲤,连日车马颠簸劳顿,小鱼儿干瘦不少,时时翻着白肚儿,帝姬想托夫人代为照料,待在新都安顿妥当,处境……若是过得去,届时,再将鱼儿接回。” 祝好自然应下,心境却如水玉缸内泛起的涟漪层层波澜。 大瀛既已归降,届时不论将新都定在何处,也不再作瀛宫,而阿临作为亡国帝姬,想来多有掣肘。 二人相携着在厅前打上几局叶子牌,眼见天色已晚,江临起身拜辞,离去前,她取出一纸花笺,侍女研好磨,只见江临手执羊毫在笺上飞转,一尾肥墩喜庆的小鱼儿眨眼间便跃然纸上,右下角以簪花小楷工整书着 :“濯水便托与翩翩照拂啦。” 祝好猛地抬头,眈着水玉缸内正吐泡飞游的锦鲤,她恍惚忆起百年之后已化作人形的娇俏女子,笑出声来。 …… 月上琼枝,银辉洒落一庭。 还真与宋携青隔案而坐,欲往他盏里斟酒。 宋携青抵住酒壶,“翩翩不许我饮酒。” “……” 无声胜有声,他已读懂还真眼底的戏谑。 “真不随我回瀛都?”还真自斟一杯,仰首饮尽,“新朝初立自是百废待兴,我正缺携青君这样的人儿。” “还真,你明知……”宋携青言及于此,却是不多说了。 还真挑眉,“是,我知,你知,唯独她不知……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她?” 见对座之人变作个哑巴,还真轻笑,“碧荼虽无解,但若你随我一道,未必寻不着无须续饮碧荼依旧得以延缓的法子,毕竟……此毒到底出自我手,你之所以有此毒可饮,总归与我脱不开干系。” 话说这碧荼,正是栓子回国前夜所饮之毒,每隔三月便需再饮下此毒以暂缓凌迟之痛,然饮鸩止渴终非长久,身子如蓑草一日枯似一日,久已教此毒侵蚀,还真每三月便会遣死侍将碧荼送入栓子手中,谁知栓子竟甘受啮噬不惜分出半盏碧荼借淮城挟宋携青饮下此毒。 他存的不正是自己不好过,偏也教旁人不好过的心思么? “不必了。”宋携青的指腹摩挲着盏沿,眉宇间泛着温柔色,“此生,我已无憾。” “无憾?你尚未与她成婚,如何算是无憾?便是已成婚,依你如今的身子,指定熬不过冬,世间有情人,谁人不盼个白头偕老?”还真嗤了声,“宋携青,你该不会是要说,自己已清高至此,无须白头偕老如此俗气的愿景罢?” 宋携青听到此处,蓦地笑了。 怎会呢? 他正是个俗不可耐的俗人…… 只是,他清楚,翩翩本不属于此朝,终有一日得离去,是以,他们二人在此间原也不存在白首之约,既如此,那么生死于他,便也没了分别。 思及此,宋携青又想起那小娘子的连篇鬼话,说什么他是变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 他身中碧荼有年,怎么可能有命活成个小老头呢?若非遇见翩翩,待此间事了,毒发蚀骨之际,他原是打算自我了断,还有……什么淮民为他塑玉像,奉于斋殿,受百年香火以成神…… 宋携青哭笑不得,翩翩扯谎竟也不先打打腹稿么?如今,他虽已继任城主之位,却无意教此城仍孤悬边陲,达拉虽退走荒原,岂知何日卷土重来?淮城地小势微,且周境虎狼环伺,若不及早归附强国,终将沦为他国俎上鱼肉,奈何淮民固步自封惯了,眼下尚不以为然。 庆军入城以来,也不干闲着,反倒帮着城中父老乡亲劈劈柴种种地,淮民虽对庆国少了几分敌意、芥蒂,可一听要将淮城收归国下,扎深的故土情怀便促使着淮民起首抗议,自宋携青入城之日起,暗地里的谩骂从未休止,又怎会有人为他塑像奉神? 翩翩机灵归机灵,却不大会扯谎,即便淮民当真为他塑有玉像,定然也并非出于敬重……大抵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罢? 宋携青往后一仰,夜风掠过,将他的身影吹得愈渐清癯,仿佛衣袍之下只拢着一具枯骨了,他长叹一声,道:“还真,你……” “打住。”还真烦不胜烦,“这些话我听得两耳都要生茧了,淮城归附当善待淮民,减免赋税,先以己城之治而治……” 言及此处,他忽觉惘然,此城本当与他毫无干系,眼下似被宋携青夺舍一般,竟也不忍令此城败落了……正如当年他助翎王、江稚、于殊三人脱困,也无非觉着此三人于天下民生有益,而淮城,正囊括在天下之中。 他虽是庆人,每每的决断却从不囿于庆国之利,而是放眼天下之利……故而方想并二国、乃至于将天下的诸国各部尽归一家,统为一国,唯如此,天下方能永熄兵戈。 他分明算不得善类,手段狠戾果决,早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泥淖,然而,他灵台深处,始终剜不去一道如执念般的呓语——他生来便得以天下为任。 还真为此不得其解。 …… 祝好近日多是早出晚归,意在寻访名医。 是日,身后又不知第几次传来细碎虚浮的脚步声,她只一回头,空无一人。 她在原地停顿一二,拐进一道窄巷,隐入暗处,果然,不过片刻,脚步声再度传来,祝好倏然现身,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往下一睨——一个不及腰高的小童。 祝好将人拎至跟前,“为何跟着我?” “我、我……夫人……您是城主的夫人,对不对?”小童结结巴巴,涨红脸,从怀里掏出一张尚温的烤饼,“我……我是想将这个送给城主尝尝。” 小童对上女子“你不会在饼里下毒吧?说!谁派你来的!”表情,急急解释:“我!这、这饼是我家烤的!我阿娘亲手做的!几年前,我曾撞上城主的车驾,城主见我饿,便将寿糕分与我吃……” “夫子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我家没有涌泉啦,只有寒碜碜的烤饼……”他两手捧着烤饼往前一递,“可是,我一个小娃娃,入不了松鹤居……我只好跟着夫人……” 祝好盯着他缓缓垂落的小手,她接过温热的油纸包,脱口问道:“你……唤什么名?” 小童眨眨眼,“谢琚。” 小童不知可是自己说错了话,只见眼前的姐姐怔愣在原地,一双明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盯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夫人是不是……嫌饼子寒酸呀。 他正打算将饼子灰溜溜地捧回来,姐姐却已在他跟前蹲下身,将油纸包轻轻塞回他的掌心。 小谢琚耷拉着脑袋,鼻尖微微泛酸。 一只温暖的手却抚上他的发顶,轻柔道:“阿琚,当亲手交与他。” ……他难道不想么?可是,他进不去呀。 “姐姐带你入松鹤居。” 小谢琚猛地抬起一双缀满星子的眼,又听她温声道:“阿琚以后会是一个长命百岁的人呢,百年之后……兴许我已记不得他了,他也记不得我了……可是,阿琚会记着他,记着我,对不对?若是……那时的阿琚尚且记着,还请阿琚千万千万,要将我与他的点点滴滴说与他听啊,我若是忘了,倒也无妨,可他若是忘了,又当去何处寻我呢?” 彼时的小谢琚听不明白,只知小小的自己被委以重任。 第112章 海棠 秋意来得迅疾,去得也仓促,待檐上凝起第一缕霜白,瀛、庆二国也已随着秋风消散在尘烟里,新朝便在岁暮天寒的冬令里立下国脊。 庆军踏入瀛都之日,瀛君江稚已然驾崩,末了,还是一干朝臣捧着传国玉玺,垂首跪候在城郊受降。 新君正是庆国的军师还真,此人不仅未立庆国的皇室宗亲为新皇,一朝更是将国号一并改为“成”,为此,以武将湛霭为首的庆国旧部自是不依,在新君登基当日发动一场宫变,然而这一切仿佛早在新君的意料之中,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罢平。 而两国的旧贵皇亲则贬为庶人,圈禁在京城以终天年。 此外,新君颁下诏令,谓之淮城百年前本属大瀛,却因君主昏聩,将此地划为疫病坟场,弃子民如敝履,如今,四海归一,蛮夷退走,此城自当重归国下,特免淮城十载赋税,许其先以己城之治而治,若有邻邦来犯,成国必举全国之力相抗。 起初,淮民对此不乏微词,待听得十年赋税全免,又见新君施政仁厚,怨怼之声便渐渐消散了。 都城处处洋溢着建立新国的欢庆,敲锣打鼓悬灯结彩,其时,远在淮城的松鹤居,亦是缀满红绸喜缎,可往来忙碌的仆从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笼着层愁云。 温闵予心里头虽也萦着化不开的怅惘,此刻却强自挺直脊背立在庭中,他扬声道:“明日既是兄长的大喜之日,咱们合该欢喜些才是,这般哭丧着脸成何体统?若教嫂嫂瞧见了,岂不心寒?莫要因此教人以为咱们怠慢了新妇。” 众家丁何尝不知喜事临门当笑脸相迎的道理?只是…… 温闵予瞧出众人的隐忧,他斟酌一二,微垂的眼再度抬起时已盛满坚定:“早间我见嫂嫂领着一位医士入府,此人正是名噪一时的贾圣医,既得此医,何愁兄长的病不治?” …… 含琅轩依旧是一室寂静。 榻上之人的气息已渐平稳,显然是汤药已有了起色,见宋携青沉入昏睡,祝好方才请公孙葭入内诊脉。 公孙葭自打辞官便带着雀声云游新国,以妻子的贾姓为称救死扶伤,祝好也是几经周折方寻得他的踪迹,思及此,她不 由睇眼正在为宋携青施针的公孙葭……行迹如此飘忽,恐怕早将在狱中许诺收她为徒的事儿抛之脑后了。 公孙葭向来是一派闲适,甭管什么疑难杂症在他手中皆是云淡风轻,此刻他的两道白眉却紧挨在一处。 良久,公孙葭抬眼望向祝好,欲言又止,顿了顿,他终是开口道:“你晓得,老夫从来是个直性子,便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自入冬以来,宋携青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及一日,时有呕血,茶饭难进,祝好原以为自己早已做足了准备,眼下心头却是一阵惶惶,“……师傅,且说无妨。” 公孙葭听得这声“师傅”,两道白眉抖了一抖,他轻叹一声道:“趁着尚未拜堂,为师劝你还是另觅良缘罢。” 蕴他仙骨 第104节 祝好先是一怔,却不以为忤,反倒笑了,“徒儿的‘且说无妨’是指我夫君的病症。” …… 日影西斜,薄暮冥冥,宋携青自昏沉中转醒,梦中挥之不去的滞闷仍堵在心头,打眼一看,原是祝好伏在他的胸口小憩,女子的青丝如瀑般缠在他的颈上,两只手紧紧捏着他的被角,生怕他跑了似的。 他苍白的唇角牵起一弯弧度,抬手轻抚上妻子的鬓发,描摹她的眉眼,想将此刻的缱绻镌刻入骨。 祝好的眼睫忽如蝶翼轻颤,露出一双迷蒙似雾的眼。 四目相对间,未语先笑。 “当真不悔么?”他低低问。 “悔什么?” “如今我连起身也需人搀扶,再难陪着翩翩踏雪、闲步,翩翩还要同我拜堂成亲吗?” 窗台上的一尾锦鲤忽而跃起,溅起的水珠裹着霞光一齐下坠,如在水玉缸内炸开一束烛花。 祝好望着他消瘦的身形,连及自己近日来时时剔透的身子,她的眼底泛酸,唇角却是一如既往地弯起,她不答此问,而是捧着宋携青的脸,吻上他的唇。 由浅入深,缱绻缠绵,药苦在唇齿间漫开,混着泪水的咸涩。 宋携青的指腹拭过她的眼角,温声问:“为何哭了?” “因为你呀。” 她埋入他的襟前,嶙峋的骨骼下是微弱的心跳。 祝好只要一思及公孙葭的话,她便觉着五脏六腑都教人扼住了,她想起当年在折哕斋外,她怨他自戕,作践性命,为此,不由分说地同他赌气。 可他却从未告诉过她,他身中奇毒,以蚀骨髓,日日如受凌迟。 祝好抹尽泪痕,又在他颈间的红痣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后道:“我去膳房看看……” 将将起身,腕间却缠上冰凉,祝好教人拉回榻上,宋携青发力的指尖微颤,问她:“翩翩……你知道了,是吗?” 看似在问话,声色却透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碧荼之毒若是寻常医士倒是难察,却不知她此次是请了何人。 暮色在他的眉眼间投下暗影,祝好心下一阵揪痛,声线却很平常,“你当早些告诉我。” 攥在她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祝好一叹,“此次先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言罢,祝好起身离去,含琅轩的门扉开合又启,她探出半张浸在夕照里的侧颊,眼尾犹红,几乎是以死命令的口吻对榻上之人道:“宋携青,你起码得活到明日拜完堂,可听明白了?” 宋携青望着门隙里透入屋室的最后一缕天光,低声笑说:“好。” 院外尚有家仆在清扫积雪,见是祝好,纷纷垂首行礼,祝好却不往膳房去,而是行穿月洞门,来了西厢,叩响公孙葭的房门。 公孙葭只用脚趾头想也知是何人,索性隔着门道:“你如何求老夫也是无用功,此毒,老夫的确无解。” 只听门外那人道:“师傅误会了,徒儿此番并非为宋琅而来,还请师傅见见徒儿。” 不为宋琅? 哟,公孙葭捻须一愣,这丫头既非为那小子求医,还能为着什么不惜冒寒气也要前来寻他这个老头子? 公孙葭起身开门,但见庭前积雪映着残照,祝好立在阶上,鼻头冻得生红,他侧身请人入内。 炭火暖烘烘地扑来,祝好揉揉冻僵的耳垂,问:“师傅明日便要启程?” “看在你的面上,且喝完你二人的喜酒再走。”公孙葭捋着花白的胡须,见她忽然没了声,只觉难熬,不由皱眉问:“有话直说,何时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师傅往后,可是打算一直带着雀声行医济世?” “……济世自然是称不上。”公孙葭干咳两声,眼角的褶皱垂垂,“趁着这把老骨头尚能走动,带那孩子多见见世面也是极好的,待哪一日走不动了,便在蜀地扎下根,开间小医馆……那些个因火事险些失传的医典针法,我已重新誊录……若你真有学医的心思,届时可来蜀地寻老夫。” “徒儿谢过师傅。”祝好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她终究是无缘随师傅习医了,但若医典与针法皆能传于后世,李沅的父亲便可因勾魂针法而获新生,而今,只余下最后一事…… 公孙葭眯眼:“你来,应当不止为打问为师的去处罢?” “是为宋琅同母异父的胞弟。”祝好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昔日徒儿曾在师傅的医典上窥见一药,出自邬山,若与鳖血浸之可成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即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后来,她翻阅舆图,见邬山恰在达拉境内,思及在未改的轨迹中,温闵予曾因其母之死与达拉勾结,想来此毒正是达拉为牵制温闵予所下。 “你疑心这小子中了此毒?” 祝好颔首,奈何她无法确定温闵予与达拉是从何时开始勾结的,更不知此事可曾因霞阳大胜、达拉退守而生变……兴许,如今的温闵予并未踏上岔口。 祝好亦知,施春生却赌不得,她既来到百年前,凡有一线转机,都值得她一试。 公孙葭倒也不喜多管闲事,并未追问祝好从何得知。 他捋须沉吟,顺口应下。 原以为她的来意已了,却又听对坐的小姑娘问:“师傅,可有什么药……能教人走得无知无觉?一丝苦痛也无?” …… 天光熹微,祝好睁开眼时,见窗台的水玉缸中除却一尾锦鲤,竟还斜倚着一枝海棠,粉瓣含露,莹莹生辉,细碎的流光在花叶间浮荡。 祝好一瞬清醒,趿鞋披衣推开房门。 院里立着个蜜粉花裙的玉貌女子,她手挽提篮,篮内生花,眉目间漾开清浅的笑意,天光将明未明,她却如朝霞映雪般亮丽。 祝好怔忪片刻,心头隐隐升起一道猜测,“你……是携青的……” “是。”女子眼波流转,顿了顿,“却也不是。” “……您为何不见见他?” “既已更命,见与不见便不重要了。”转眼间,水玉缸内斜倚的海棠已飞至她的手中,瓣上的晨露晶莹欲坠,“翩翩,正因你,他此生再不必抱憾而终。” 女子将海棠递与她,“此花生自九重天禁域,若以瓣润水饮下,不论是游魂抑或轮回再世,皆可保有百世的记忆。” “权当作……我赠与你的新婚礼罢。”她执起祝好的手,微微一笑,“辛苦了,孩子。” 第113章 更命 今晨本是无雪,一近迎亲的吉时,天上便又扬扬飘起了细雪。 无人知晓城主夫人的娘家在何处,亦无人探得她是哪家的姑娘,因而这迎亲之礼,算不得名副其实,不过是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娘子穿街走巷,图个热闹喜庆罢。 铜镜中映着张芙蓉玉面,金钗绾髻,珠玑与宝玉将美人堆砌其中,一袭红衣衬着满身金银,映得人儿恍若壁画上的财神娘子,却又不显俗气,只如凌寒绽得正艳的一株红梅。 “夫人,吉时已至。” 酉正时分,日薄黄昏,合宜婚嫁。 一切的一切,仿佛皆与百年之后的婚仪并无二致。 一众姑娘围着祝好,为她再一一理整妆容嫁衣,确认并无疏漏,方才为她覆上喜盖,引着祝好迈过高槛,踏过铺陈在地的红毯,来到松鹤居外。 透过轻薄的香云纱,祝好望见仪仗最前方,纯白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红衣玉冠的郎君,他目光炽烈,好似能灼透喜盖深深地烙在她身上。 即便是隔着喜盖,也可依稀瞧出郎君的身形清瘦,眉眼浅淡,风姿落拓间,似在飘摇的细雪中行将倾坠的一抹烟影。 祝好笑:“不若……换你坐轿子,我骑马迎你。” “不要。”宋携青想也不想,朝小娘子递出一只手,“不如你我同乘一骑。” 言罢,他方才觉出几分不妥,她今日嫁衣繁重,云鬓间 更是缀满珠钗宝玉,天未明便起身梳妆,全头全尾的盛妆华服于姑娘家美则美矣,却少不了沉重带来的不适,若再纵马,忙活一早上的妆容钗鬓指不定便乱了。 再且,细雪扬扬,她会受寒。 思及此,宋携青正欲将手收回,却先有一只温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笑了,他攥住妻子的手,将人带至马上,护在身前。 围观的人丛见此,无不是嬉笑哄闹,声声融入风雪里,化雪成春。 宋携青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与呛咳,他一勒缰绳,只见马儿扬蹄长嘶,沿着早已肃清的长道驰行。 身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仪仗,小童提着编篮撒花瓣,其间裹着一二碎银碎金与饴糖。 “百年之后,你我成婚时,我已经……已经没有家了,你亦如眼下一般无从迎亲,便也是如此带着我绕淮城讨个意思……”祝好往他单薄的怀中又偎入几分,闷闷哼道:“只是那时,你很是不愿娶我呢,宋郎君。” 她感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僵,“百年之后,我竟是个瞎子么。” 怀里的人儿噗嗤笑了。 街道两侧,红毯之外,早已挤满百姓,虽仍有不少人对宋携青这位城主心存不满,拗不过小童撒的不只是些会腐败的破花瓣,竟还混着些碎银碎金,便都赶来讨个吉利,再且,甚至于新君也不远千里派遣宫侍送来贺礼,众人自然要来见见这般大场面。 迎亲时小娘子与新郎官共乘一骑倒是头一回见,一来二去,众人难免也被热哄哄的气氛所感染,打心底地自喉间呼出一声声祝颂。 祝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她的气息在一点点熄弱,起初宋携青还一直同她搭腔嬉笑,如今便是她主动开腔,他也只是低低应上几声。 碧荼之毒,痛如凌迟。 她强忍着不在万众眼前落泪,只轻轻一扯他的袖角,压下喉间的哽咽,说:“携青,我想回家了。” “宋携青,我们回家吧。”她还是没能忍着,声色已带了颤,“我还等着你为我掀盖头呢。” 那人依旧只是低低应上一声。 身下的马儿忽然发足狂奔,自红毯上扎入雪地里,两侧的景致飞快掠去,世间万万仿佛皆与她二人再无干系,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唯余下她二人,祝好看不分明,喜盖也随风吹落,泪珠坠出眼眶,融入雪地,化雪而无痕。 祝好已近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如倚风雪般僵冷。 “宋携青……” “……翩翩,我在。” 声息如此微弱,几近于无。 她终于问出口:“很痛,是不是?” 那人不答。 祝好轻易自他手中扯过缰绳,不防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马儿磕到了何处,受惊腾跃,二人径自马背上滚落。 祝好顾不着呼痛,挣扎着起身,将宋携青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何时,二人已绕入一道荒废的窄巷,四野无人,满目苍凉,唯闻风声凄厉。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上祝好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为她拭去泪痕,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要散在风里,“对不住,翩翩。” 蕴他仙骨 第105节 “什么对不住?”祝好狠狠掐他。 “我总想着,比起一再为你拭泪,最好的该是不再惹你哭……可我至始至终也没能做到。”他的指腹渐渐冰凉,却仍留恋于她的眉眼,“我还未为你揭盖头……还未同你拜堂,还未好好照顾你与你白头……不止如此,我还时常惹你不快,教你流泪……” 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黑血,溅落茫茫雪上,刺目得惊心。 祝好看着他一次次挣揣着想起身却又一次次栽入雪地,他的眉宇拧作一处,额间青筋暴起,两唇翕动间,却难吐出一字,宋携青颓然倒在雪上,浑身痉挛。 她捧着他的脸,用袖角细细为他拭去唇上的血渍,颤声又问:“宋携青,很痛,是不是?” 他的胸腹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声:“我歇息片刻便好……我们回家,掀盖头,拜堂,翩翩。” 祝好摩挲着袖中瓷瓶,她挑开瓶塞,“很快便好,宋携青。” 她仰首饮下瓶中药,俯身渡入他口中。 祝好不再是小声啜泣,而是号啕大哭,她喃喃低语,不知是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不要紧,百年之后,你掀过我的盖头了,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游船、赏月、观花。” “已经够了,宋携青。” 她一寸寸抚过他僵冷的眉宇,宋携青一双渐失神采的眼仍固执地钉在她身上,不舍移开分毫。 风雪渐急,簌簌落满二人鬓间,积着薄白,竟似已携手走到白头。 剜心剔骨的剧痛渐渐退远,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眼皮与混沌的神思,宋携青纵有千言却吐不出半点声音,他竭力努眼,想再将她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不知为何,他想,若此次一合眼,便是永诀。 何止是想再看她一眼呢?于她有关的一切,他一向贪得无厌,他还想再抱抱她,为她拭泪,想与她十指相扣,想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喜欢她,又有多少对不住她。 欸……他想,原来真有人能哭成个泪人啊?小娘子红彤彤的脸上横满泪渍,即便他此刻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她的哭声却能震得他耳膜刺痛。 他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擦眼泪,抬至半空的手却如绷断的弦,连同所有的五官、知觉一齐下坠。 宋携青被困住了,似狭小一隅,又似无边无沿,乌天黑地教他辨不清左右,也注定走不出此地。 许是一日或是一月、一载……极远极远处,终于传来人声,是翩翩。 “李学士原先为何昧着良心书下颠倒是非曲折的籍册啊?!你可曾亲眼瞧见他行恶了?若不曾,凭什么如此笃定!正如你在翰林修史,明明亲眼所见,落笔之际却与其背道而驰,我虽讨你的笔杆,却不求你为他歌功颂德,亦无须半分虚饰的夸耀,我只求……他若当真杀了人,你便记他杀了几人、如何杀的、为何而杀,他若真是逆臣,你便书他万般罪状,可是,他若曾施惠于民,也请你,不吝笔墨。” “我不求你将他写得多好,但若你敢诬栽于他,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百年之后,我必掘了你的坟!扬了你的灰!” “李弥彰,我祝好,说到做到。”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的灵台,宋携青目眦欲裂,蜷缩在地。 神魂翩飞间,他恍然忆起也是一个相似的雪日,不同的是,是他抱着翩翩号啕大哭,是他眼睁睁看着翩翩离去,是他抱着翩翩一步步踏上日巅,将她的尸骨葬下。 他的妻子,原是个骗子。 他受万人敬仰是假,他与她育有一对儿女亦是假…… 团团与圆圆分明是…… 一对猫儿狗儿。 他忽然得以听清鬓发皆白的妻子在将临去时附在他耳畔留下的那句话—— 她说:“等我,我替你改命。” 于是,她在八十二岁那年长逝,用了整整六十二载,通读史册,钻研策论,去布局,去谋划,她想为他、为她、为她们改写所谓既定的结局,此后,他不再是史籍上孑然的一笔,只因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笔。 冬过后,便是春了。 若你愿拂去枝上的残雪便会发现,原来在冬寒的深处,早已钻出一缕顽强的新绿。 春光明媚,她也明媚。 …… 宋携青不知在黑境中沉浮了多少个日夜,方才窥见一隙微光,下一瞬,天光大盛,刺得他久惯长夜的眼灼痛。 举目四望,却无半分景致,唯有一味的苍白。 转眼间,彩霞流转,云霓翻涌,诸神法相现身。 一如那一次。 然则,亦有不同之处,不待他所谓的父亲华奚星君 诱他成神,漫天彩云忽而退远,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白浪,天地再度陷入一片苍茫。 诸神如泥塑木雕,寂然不动。 宋携青拾首望去,对上一双如冰封般无波无情的眼,他亘古如此,与往昔不同的是,他的肩上不再盘踞着唤作阿昭的雪狐,只慎之又慎地捧着一盏光焰微弱、行将熄灭的烛。 宋携青问:“她会如何?” 阿悟不答。 “我会如何?” “如先前一般,位列仙籍。” 宋携青言否,“我不愿成神了。” 没有她,世间便只余下苍茫。 “此番你既现身,是我二人身上仍有可图之处,是么?你利用翩翩寻她的三魂七魄,如今,又要我做什么?” 至始至终,阿悟只垂首护着微烛,闻言,他忽而抬眼,淡道:“阿昭曾说,若受人恩惠,便得偿还,吾此行是为还恩你二人。” 宋携青冷笑一声,“既是为还恩……” “我自甘永弃神籍,唯求一事。” 第114章 正文完 马儿是李弥彰牵回的。 据他所说,他有一堂姐远嫁淮城,此来探亲。 彼时,祝好怀里的人儿已无一息生气,不同于以往的温乎,只如眼下遍野的雪一寸冷过一寸。 她的身子也渐渐沉了,如灌铅的沉重后是飘忽,她似一缕行将散去的烟,连带着再也托不住宋携青。 五指一寸寸松脱,祝好终于停下,将宋携青交与李弥彰。 马蹄声渐起,雪尘轻扬间,待两人一马行将隐入苍茫,祝好还是唤住了那人。 她如陷于泥淖,又似堕落深窟,天地褪色,万物失声,风雪灌入肺腑,也覆上眉睫。 以至于她只能恶声恶气地掷下几句狠话,为着不教人窥见她行将剔透的身子,祝好扎入深巷。 巷中风刃急刮,好在她已无任何知觉,待她再也跑不动了,便如一泓化开的雪水,伏倒在茫茫天地间。 她此生行足至此,仔细算来,其实并无什么遗憾,知交仍在、志业未负,也曾与所爱之人和如琴瑟,她自以为算是个厉害的姑娘,虽也取了巧,走了捷径,可是,只要一思及阿吟她们都还好好的,这一程,她便不算白来。 如此,便好。 此一去,大抵是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也好,她便能日日夜夜缠着他。 也不知天上的神仙可能瞧见幽魂? 祝好想,大抵是能的。 耳畔风声渐远,四野寂寥,天地间终归于一片苍茫。 …… 祝宅已近半月不得安宁。 这也无怪,祝掌柜与其夫膝下仅此一女,祝家小娘子自小身子康健,一年到头极少害病,不知为何,半月前,祝小娘子平白无故地晕了过去,一睡便是十余日,城中名医请遍,皆束手无策,夫妇二人甚至动了举家迁往京都的念头,只盼京都隐有高人能救爱女一命。 是日,妙理如往常一般为小姐掖好被角,支起一隙小窗透风,正要退出小香居,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响动,紧接着是一道因久未开口而沙哑的嗓音:“妙理?” 小丫头浑身一激灵,险些握不住盆,她转过身,但见自家小姐紧紧蹙着眉头,面色虚白地眈着她。 小姐的眼色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嘶,好比……不认她似的。 妙理朝屋外喊上几嗓子,急急上前,先是探探小姐的额温,确定并未发热,方才捂着她凉丝丝的手呜咽道:“小姐可算是醒了!” 祝好只觉脑中混沌如浆糊,眼前人确是妙理不错,瞧着却只十三四岁的模样……她为何仍唤她作小姐?还有……自己不是本该化作孤魂野鬼了么? 低头一瞥,自个儿的两手竟也比先前小上一圈,祝好心头巨震,掀被下榻,怎奈浑身却绵软无力,若非妙理手疾眼快,恐怕她早已摔了个底朝天。 “小姐!你已昏睡十日有余,自是乏力……”妙理语带哭腔,急问:“小姐想做什么吩咐奴婢便是,小姐如今当在榻上好生休养……” “……镜子。”祝好哑声。 妙理虽抱疑,却也不多问,忙自妆奁上取来铜镜。 镜里所映赫然是一张病容苍白的小脸,眼观眉观鼻确是她祝好无疑,只是……眉目间尚且稚气,瞧着不过是及笄左右的年纪。 为何会如此? 再打眼一觑四旁,一桌一椅、一物一什皆是她自幼住着的小香居,只是自从双亲去了,此院便教祝岚香的女儿占了去,依她如今的年纪……正是在祝岚香手下讨活的时候,日子本该过得十分艰辛才是。 明明处处皆是她所熟悉的,却又透着难以名状的陌生。 “小姐……您到底是……” 祝好还未应,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两抬头,但见屋门大开,一位衣着时新的富态美妇领着一众家仆入内,末了,又挤进一个短髯壮汉,魁梧归魁梧,五官倒也是真清隽,与那美妇站在一处,竟出奇的登对。 “我的好翩翩,你可算是醒了!教母亲担心坏了……”祝夫人扑上前将祝好紧紧搂在怀中,双手颤巍巍地在她身上抚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的宝贝疙瘩没缺斤少两,方才轻声道:“翩翩,哪儿不舒服?告诉母亲,母亲寻大夫来好不好?” “阿栎!你要将孩子勒坏不成!” 听得壮汉一声提醒,祝夫人忙将人松开。 满室皆静。 榻上的人儿虽未出声,却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父亲……?”祝好喃喃轻唤,抬手揉眼,生怕只是两道虚影。 母亲因她难产过世,她是从未见过的,可眼前的男人确确实实是她的父亲,且是那个尚未丧妻、尚未一蹶不振、尚未身将就木的父亲。 “瞧瞧,将孩子哭糊涂了!我再去探探文大夫可在路上了……我催催去!”壮汉边往外走边絮叨:“早听闻文大夫的师傅的师傅是大名鼎鼎、驰名百年的贾圣医亲亲徒儿!云游行善巧在淮城歇脚!前些时日不还治好了北微街李家那对夫妇?想那李父卧榻多年如同个活死人,劳什子勾魂针法刷刷几针便给扎活了!李母的失心疯也不在针下!嗬!咱们翩翩自小福大命大,身子又扎实,算命先生言之凿凿有天神庇佑翩翩……既如此,翩翩能有什么病症治不得……我家姑娘就该长命百岁嘞。” 待人走远了,叨叨声彻底在耳根子散去,祝好凝着美妇,哽咽着问:“你当真……是我的母亲吗?” 祝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用指尖轻点她的额心,“傻孩子,莫不是睡糊涂了?连娘亲也不认得了?” 蕴他仙骨 第106节 祝好仍是不敢相信,静默片刻,又问:“祝岚……姨母呢?” “啊,妹妹?”祝夫人耐心道:“自然是在北村与妹夫在一处铸铁呢。” 祝好忽而放声大哭,祝夫人见了,心头阵阵箍紧,忙将人搂在怀里,一下下顺着女儿一起一伏的脊背道:“翩翩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翩翩告诉母亲,咱家有的是金银人 脉!母亲定找他的不痛快去!” “不是,没有……没有人欺负我……”祝好抽噎着摇摇头,滚下的泪浸湿母亲的衣襟,双臂却将对方搂得更紧,她闷闷道:“娘亲……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呢?” …… 转眼间,数日已往,祝好的身子将养得差不多了,便同祝氏告知想出门散散心,祝夫人也觉着女儿已闷在屋中半月,是时候得出门逛逛街花花金银,便命几个家仆贴身跟着,其中正有妙理。 马车早已在宅外候着,车夫见祝好行出,躬身问道:“小姐今日想去何处?” 祝好轻快地踏上墩子,雀跃道:“折哕斋。” 宅外乍然一静,车夫与一众家仆面露奇怪,祝好不由问道:“怎么了?” “折哕斋老奴晓得是晓得……只不过……”车夫吞吞吐吐:“此斋是百年前淮城世家大族供奉先祖牌位的地儿呀,自新朝立国、城主辞世便也拆毁了,如今淮城的舆图上哪还有什么折哕斋?” 祝好踩在墩子上的身子猛地一晃,她撑着车辕站稳,虚虚道:“……既如此,淮仙供奉在何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临了,秒理怯生生开口:“小姐,哪儿有什么淮仙啊?淮城……也就城北有座土地庙啊……” “嗯,好,便去土地庙。”祝好颤巍巍登上马车,强忍着鼻尖漫上的酸涩,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宋携青的双亲皆非凡骨,不论如何,位列仙班是绝无可能更改的。 然则,天一向不遂人愿,当马车停驻在所谓的土地庙前,祝好望见神龛之中供奉着的土地公像时,犹如教人当头狠狠劈了一刀。 小姐自从醒来后便有些不同于以往,好比如今,小姐眼里打着一圈泪,一再追问淮城可还有旁的神仙,见无果,又是追问百年前末代城主的事,妙理倒是略有耳闻,于是道:“宋琅?小姐,我知我知……” “前朝的著书大作李学士曾为城主大人撰过传记,城主大人真是一位利国惠民的好官啊……若非李学士的笔杆子,还不知我们的城主要教世人泼上多少年的脏水!嗳,只惜宋琅城主当真是可怜得很,竟殁于与钟爱的姑娘大婚之日……” 一提与风月相关的轶闻,妙理便收不住话头,“之后……新娘子竟也不知所踪了!有人揣测城主正是死于姑娘之手,也有人谓之姑娘是为城主殉情了……” “坊间甚至流传着不少话本子呢,什么纯情帝师在下俏绣娘在上啦,什么城主养妻手札啦,还有还有!城主的秘密娘子啦……” 祝好颓然地倚坐在马车一隅,她嘴角轻轻一抽,问:“你可知松鹤居?” “我自然晓得啊!”妙理正在兴头上,不住叽里咕噜道:“松鹤居不正是百年前城主的旧邸么?如今已收作官署,专用来招待京里寻访的大官……院里植有一株百年石榴,诶……论起来,外人只道是小姐忽然晕厥,实则小姐……是被那石榴砸着了……” 祝好默然不语,近来她的心绪起伏不定,上上下下峰回路转。 马车起行,将拐入祝宅巷道时,忽闻敲锣暄天,车驾退至道旁暂避。 祝好掀帘睇去,只见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游来,当先一匹骏马上坐着个簪花的红衣少年郎,文人风骨,意气飞扬。 妙理自然也瞧见了,掩唇低呼:“呀,小姐与施二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呢,只惜小姐日前病着,还不知罢?” “不知什么?”祝好忽而想起一事,忙问:“春生他……身子可好?” “身子?自是好得很啊,不若怎能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定然少不得夜夜挑灯苦读罢?若无一副钢筋铁骨,如何熬得!淮城已近百年未高中读书人了,这不!今日游街庆贺呢。”妙理凑近,悄声道:“听闻有位县主瞧上施公子了!想来不日便要定下亲事……” 妙理眨眨眼,嘻嘻道:“小姐明年初便及笄了……诶!也不知届时得便宜哪家公子……” 祝好闻言,灵光一现,“快!待春生远了,速速回家!我有要事同母亲相商!” …… 春三月,杨柳拂波,荡开一池碧色。 “欸!祝家今日绣球招亲!” “祝家如今的产业遍布大成,直追尤家,且祝家的小娘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啊,也不知今日是哪家儿郎能有此等三世修来的好福气……” “道是只招赘婿,不计门第……呃,但需……品性端正、吃苦耐劳、貌比潘安、温柔体贴、文武双全……” “咦?嚼什么呢?香儿得我肚儿打咕噜儿。” “外乡人罢你!孤陋寡闻得很,江氏豆腐啊!京城沿州开至淮城的哩!据传啊……是前朝帝姬开得首铺……据传啊……帝姬以纱覆面,从不以真容示众……据传啊……也不言声,道是惊天绝色,惊天绝嗓,故而不见、不语,是以,俗称西施佳腐!” “瞧瞧瞧瞧瞧!祝小娘子出来啦!” 藏暄阁之下,人头攒动,千人万人,祝好一袭红衣映日,珠钗轻晃,明艳逼人眼,她环抱绣球往下一瞥,无一不是人生面不熟。 她将绣球高高举至顶儿,合眼。 他定会来。 除非他想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 绣球上嵌挂的银铃随风轻响,抛向高空。 祝好打眼往下望,目之所及,不见游神乐伍,不见那人的半分形影。 祝好两眼一黑,天旋地转间,五感尽散。 再度睁眼,又在榻上。 妙理见人转醒,忙递上一盏清茶,祝好不接不语,神情郁郁,妙理正当无措,倏然想起一物,将一纸契书奉上。 祝好勉为其难地接过,妙理细声禀道:小姐可知谢家?谢家有个在前朝为官的老太爷,今已百余岁了!方才特特差人将书契送来,说……说是……” 妙理嗫嚅半晌,接下来的每一句一字她已反复揪着谢家人再三确定,她断不至于误听,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复述:“说、说是……百年前,有一郎君,将家中的银子老宅寄在老太爷处,嘱咐……百年后……待小姐及笄赠与小姐,当是生辰礼。” 简直是骇人听闻!白日见鬼!更奇得是,所谓的老宅竟是松鹤居!堆叠的金银珠宝足可抵祝家名下产业数十年的进项…… 咦……?自家小姐面上竟无一丁半点儿见鬼的模样,反倒是两眼泪涟涟。 眼下诸事皆安,父母健在,友人美满,她亦康健,独独……只他不在。 正在此时,传来叩门声,“小姐可是醒了?昨日接着绣球的小郎君登门了……夫人吩咐,若是小姐醒了,还请往花厅一见,绣球招亲原也是小姐央着夫人求来的,且已闹得满城皆知,夫人的意思是,祝家毕竟是生意场上的巨贾,信义不可破,若是小姐实在不喜,便当面与人道个歉,祝家自当设法补偿……总之,夫人再三叮咛,小姐定得诚心赔礼,祝家悔约在先,礼节上万不可轻怠人家。” 祝好抹干净泪将契书好生压在枕下,她明白母亲的难处,理当由她出面。 匆匆拾掇一番,便随传话的仆妇行去花厅。 其时艳阳正好,春风骀荡,拂落满花枝。 祝好抬眼,怔在原地。 不远处立着个只比她大上几岁的少年,面容清冷,肤色如玉,衬得颈间的红痣尤为显眼,小郎君怀抱彩绸嵌银铃绣球,一双眼似有若无地掠过她,未语面先红。 她心间一点微弱的星火,如同经冬的草芽,几近枯寂,好在冬令末后又见春,窗外天光正明媚,将二人尚还青涩的身影映在厅前的神龛之上。 她破开一笑,疾奔上前,如归鸟投林般扑向他,“小宋!小宋!小宋!”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加油] 还有一些小伏笔放番外,不出意外的话有四个番外,订阅100免费嘟[害羞]貌似得结算完毕才可以发福利番外~大约一个星期啦!大家一个星期之后可以来看~届时四篇一次性更了~ 标题名的意思是,神道一定会保佑我 过段时间顺带将书名也改成《神必据我》然后换个美美封,大家别走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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