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兄长掌心被迫娇宠》 第1章 [古装迷情] 《在兄长掌心被迫娇宠》作者:熙光冉冉【完结】 简介: 【强取豪夺,双c,男主疯狗,非典型好人!介意慎入】 谢昭是谢家千娇万宠的二小姐,香娇玉软,天真烂漫。 她的兄长谢执,权掌中枢,寡情冷性。可所有人都知,他唯一的心软便是对她。 及笄那年,她与尚书之子沈晏定下婚约。 那日,向来不舍她受半点伤害的谢执竟攥紧她手腕,在她腕间留下道道指痕,“昭昭真心……心悦他?” 她颊染飞霞,低声答:“兄长不必担忧,沈郎…待我极好。” 谢执不语,昳丽的眉宇间暗流翻涌,似有寒潭。 —— 成婚前夕,沈家突遭重创,沈晏锒铛入狱。 谢昭慌不择路,踉跄奔向他书房求情,却意外推开一道暗门。 密室幽深,灯火摇曳,墙上挂满她的画像,从孩提至及笄,一笔一划,描摹入骨。 她站在那,骤觉寒意四起,背脊发冷。 刚要转身,忽听耳边,有人低低唤她:“昭昭…你不乖,该罚。” —— 后来,他终于得偿所愿,她恢复阮姓。 当夜,鸾烛映壁,喜灯剪影。 谢昭仰面被压在鸳鸯喜被上,泪意盈睫鬓发散乱,却无力反抗。 他上前,捧着她脸颊,眼神发亮,几近癫狂:“昭昭,今夜我们成婚。” “无需礼官唱和,无需宾客满堂。” “就在这里,天地为证,你我……” 他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紧紧握住:“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腹黑 高岭之花 救赎 主角:谢昭 谢执 一句话简介:——昭昭,想跑去哪?…嗯? 立意:追求自主人生 第1章 今日是谢昭的及笄宴,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贺礼堆积如山。 谢家勋贵世家,根基深厚,如今长子谢执更位居高位,天子宠臣,朝堂新贵,谢府前这些日子早已是拜帖盈门,今日更是座无虚席。 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丝竹悠扬间,诸多宾客频频投来艳羡目光,赞语不断。 “谢二小姐果真生得极好,温婉端庄,气韵出尘,京中那些少年郎见了,怕都要一见倾心。” “瞧那一双眼,灵气透人,旁人见了,怎舍得移开眼去?” “性子也好,天生就讨人欢喜,真真是长在心尖尖上的孩子。” 这般称赞自四面八方涌来,谢昭虽不算怕生,心头到底有些紧张。她悄悄偏头去看那道清隽的身影—— 谢执。 兄长今日着一袭雪青色纹锦圆领袍,袖口掩着白狐皮,腰间玉带交叠,肩背挺拔,气度温雅清贵。 他眉眼清隽疏冷,气度沉稳持重,整个人笼在冷光之下,像山间孤松立雪,冷肃高绝。 无论厅中喧嚣如何,他始终安静端坐,神色未动。 世人皆说谢大人冷性寡言、风骨自持,谢府门庭荣宠半归于他手,可于旁人寒暄攀谈,他多半只清淡点头,不失礼数亦无热络。 他微垂睫羽,指腹缓缓摩挲袖中暖玉,像是随意,又像在按捺什么。 ——又在偷看了。 她总这样,凡事都要看他神色才安心。 他淡淡一笑,眼底却浮出一丝晦暗。 —— 推杯换盏间,丫鬟春桃悄然来到谢昭身侧,附耳轻语了几句。 谢昭呼吸倏地一滞,旋即寻了借口,匆匆离席。 她悄悄绕过耳房,独自走向东苑深处的梅林。脚步轻盈,却又带着几分难掩的紧张。 小心踏入林中,抬眸间便见沈晏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身影被月色拉得修长。雪地映着他欣长身影,整个人像一幅淡墨梅影,清润安静。 谢昭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她轻呼一口气旋即走近。 听得声音,沈晏缓缓转身。 月下相对,两人皆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梅林竟一片静谧。 灼人的视线落在己身,谢昭微低着头,不敢抬眼。心跳好似不受自控,在胸腔砰砰乱跳,跳动声充斥着耳畔,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终是沈晏率先开口,他眼中藏显而易见的紧张,语气却极克制:“谢姑娘,今日贸然相邀……是沈某僭越了。” 谢昭眼睫轻颤,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袖,低声道:“沈公子不必拘礼,不知……邀昭昭来所为何事?” 其实两人已有数面之缘,初见那次,便叫她心头有些异样跳动。 “自初见谢姑娘那日,便一直心念在怀。虽数面匆匆,但沈某……私心难抑。”他语声很轻,又似积蓄许久才鼓足勇气。 谢昭心跳猛然一滞,……私心难抑,是否代表他也…… 未等她回答,沈晏又一鼓作气说了许多。 “谢姑娘今日及笄,沈某亦…略备薄礼,愿姑娘吉庆顺遂,安康长乐。” 谢昭听罢,悄悄抬眸,发现沈晏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倏地屏住呼吸,移开视线,砰砰的心跳声越发鼓噪。 随后,他自怀中取出一方木盒,内里静卧着一支玉簪。簪身通体都是极为温润细腻的白玉,打磨得光洁莹润,不见一丝杂色。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沈晏微垂眸,眼神温和:“不知谢姑娘可否喜欢?” 月光映在他俊朗清隽的眉眼上,耳尖似也染了绯意。 谢昭指尖微颤,接过木盒,声若蚊呐:“我…很喜欢。” 听到答案,沈晏抿唇轻笑。 那笑意轻极了,像春水初融,干净澄澈,藏着少年心事初生的怯怯柔光。 他似欲再说什么,可话至唇边,又强自收敛,只微微拱手道:“谢姑娘欢喜,便是沈某所盼。夜已深,姑娘早些回去罢,莫叫风寒着了。” 谢昭“嗯”了一声,脚下却并未立刻挪动,像是还在无措地揣摩眼前人的情意。 就在这时,忽听林中又有脚步声自远而近。雪地里传来簌簌声响,不紧不慢,如落雪压枝般的从容。 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踏入月下梅影之中。 是谢执。乌发束冠,神色如常,月光映在他肩头,映得那双眼沉沉的,教人不敢妄揣其底色。 “阿、阿兄……” 谢昭猛地将手中木盒藏于身后,手心微微冒汗,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 沈晏亦是神色一滞,旋即连忙正了姿态,拱手行礼:“谢大人。” 谢执步履从容,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扫过,眉目清冷,语调平常。 “夜已深,昭昭怎还在这林子里逗留?若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话语不疾不徐,却像雪中寒气般叫人背脊发紧。 谢昭紧张得指尖不住抠着手中木盒,结结巴巴道:“阿、阿兄,春桃来寻,说您在东苑等我……我便……” 她声音越说越小。 沈晏知此情形尴尬,硬着头皮出声道:“抱歉,是沈某……孟浪了,谢大人勿要怪罪谢姑娘,是沈某之错。” 谢执淡淡地笑了笑,目光落在沈晏脸上,语气无波:“满京城皆道,沈公子端方稳重,温润有礼,原来这 等私邀见面的举动,也算在‘君子之道’之内?” 沈晏面上微讪,恭敬弯身道:“是沈某逾矩。” 谢执没有再看他,只侧过身,微微抬手,像往昔千百次那样,极自然地护住谢昭的肩头:“走罢,夜露渐重。” 他掌心覆在她薄薄肩头上,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挣脱。 谢昭像被轻轻牵着似的,乖顺地跟在他身侧,半点不敢再多看沈晏一眼。 雪地里,兄妹身影渐行渐远。 只在临近转角处,谢执微顿脚步,像随口一叮嘱:“沈公子若真心敬重,往后这些私下邀约,便不必再有。旁人的心意,终归比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得稳妥。” 话落,淡淡寒意随风裹入夜色,令人无法辩驳。 沈晏低头,指节微收,最终只是恭敬应道:“在下谨记。” —— 宴席散尽,喧嚣褪去,偌大的谢府终于恢复了夜的宁静。暖阁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谢崇山着家常锦袍,与夫人林氏并坐于主位软榻上。谢昭换了身素雅袄裙,依偎在母亲身侧,低眉顺眼地剥着橘子。只是指尖不听使唤地轻颤着,仍残留着林中那份悸动。 谢执安静端坐在一旁圈椅上,姿态闲适,执盖撇茶,茶盏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眼睫的弧度,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此刻翻涌着什么。 “今日囡囡及笄,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谢崇山捋着短须,脸上满是慈父的宽慰笑意,“咱们的小昭儿也长大了。” “是啊。”林氏亦柔声附和,“从前猫儿似的小人,一眨眼,便这般大了。” 谢崇山饮了口茶,随口似闲聊地看向谢执:“执儿,今日席间宾客颇多,你向来眼光高远,可有留意到哪位青年才俊堪为良配,配得上我们囡囡?” 第2章 这句轻描淡写,令谢昭心头倏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橘子瓣,悄悄抬眸瞥向兄长。 却只见谢执仍低头撇着茶沫,动作从容无波。半晌,他才慢条斯理道:“父亲所问极是。今日所见,确有几家门第清贵、才学尚可的子弟。不过,昭昭年岁尚浅,婚嫁之事,不妨宽上几年,教她在母亲膝下多承训诲,方能为人妇。” 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轻推开。 谢崇山却哈哈一笑,显然心情极好:“执儿你呀,就是太过谨慎护短。囡囡及笄,便是待嫁之龄了。为父倒是早已看中一人,甚合心意。” 谢昭倏然抬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父亲看中的是何人,会是……沈公子么? “沈尚书嫡子,沈晏。”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谢执指间那枚描金茶盖磕在了杯沿,整个暖阁的气氛,似被这一声,轻轻拨乱了平衡。 谢执的手指,微微绷直了几分,他很快松弛下来,唇角重新漾出得体的笑意,将茶盖平稳合回盏上,动作如常无恙。 “哦?沈晏?”谢执抬眸,眼底黑如点漆,“沈公子……确实年少有为,风评甚佳。父亲慧眼。” 谢昭垂着头,耳根子都泛了粉,既有羞涩欢喜,又有藏不住的惶然。 “此子不骄不躁,稳重厚道,且沈家门第清贵,与我谢家门户正当,囡囡若能与沈家结亲,为父甚是放心。” 林氏也笑着点头:“老爷说的是,沈公子确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谢执依旧安静聆听,修长的手指端着茶盏,指腹却是微收。 等父母絮语略歇,他才温声接道,“只是——父亲母亲莫忘了,女儿家成婚,最要细细打磨家中中馈内务、持家妇道。若操之过急,倒坏了她天性。再则,沈公子虽好,但往来浅薄,尚可多些时日往来了解一二,方为妥帖。” 谢崇山沉吟片刻,抚须道:“确该如此,便先接触接触罢。” 听到这,谢昭心底像被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羞怯中又忍不住荡起一丝甜意。 沈公子温文尔雅,眉眼温和,每每对她说话时那双眼里像藏着光,叫她连心尖都微微颤着。若真能嫁与他,做他妻子……她微微低着头,心里像盛了满满一汪软绵的蜜意。 她全然不知,那一盏茶雾蒸腾下的眼眸深处,正有一股浓稠如墨的暗流悄然翻涌着,冷冽得仿佛能将方才那抹甜蜜春光寸寸吞噬殆尽。 第2章 冬日初雪,银装素裹。谢家与沈家来往渐多。 这日,沈晏借着送礼之由,托人转了帖子进谢府,邀谢昭出游散心。 林氏本有迟疑,谢执却淡淡开口:“母亲放心,昭昭难得出门走动,左右我今日休沐,便陪着一道去罢。” 他说的冠冕,眼底无波无澜。实则话一落地,旁人便不可置喙。 收拾妥善,谢执同谢昭一道出了门。 城东的冬日庙会一片喧闹,各色行人络绎不绝,摊贩们卯足了劲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 沈晏着一袭青竹衫立在街口,远远看见兄妹二人并肩而来。心中那点期盼独处的隐秘心思,瞬间如被浇了一盆雪水,虽有些许失落遗憾,面上却迅速扬起温文恭敬的笑意,快步迎上,躬身行礼: “谢大人,昭昭姑娘。” 谢执微一点头,眼神淡淡地掠过他:“沈公子。” 语气平淡无波,既未失世家礼数,亦无半分热络亲近。恰如寒雪覆枝,叫人无从攀附。 沈晏拘谨一笑,自觉收敛了分寸。 谢执缓步落后半步,姿态清闲,既未插言,也未打断,任由二人并步前行。 似在默许,又像在冷眼旁观。 只那双深沉的眸子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一瞬。 冬日午后,阳光落在银白街巷上,空气里沁着些寒意。 沈晏微微侧身,压着声音道:“昭昭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谢昭捧着手炉,绯色毛领裹住半张小脸,眉眼弯弯:“挺好的。”话一出口,才觉答得过于简略,心头莫名一跳,指尖下意识收紧了暖炉。 一语毕,二人不约而同陷入短暂沉默。 街巷明明喧闹,车马声、叫卖声明明清晰可闻,可他们之间这方寸之地,却像有层薄雾般静得让人耳尖发烫。 沈晏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喉结轻轻滚动,搜肠刮肚地想寻个由头再说些什么——问天寒?问手炉暖不暖?问……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唐突。 他目光悄悄描摹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影,只觉得那毛领上细软的绒毛,仿佛也搔在了自己心尖上。 谢昭更是将脸往毛领深处埋了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炉上精致的雕花纹路。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带着温热的重量,让她脸颊也跟着手炉一样发起烫来。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全堵在喉咙口,像被一团涩涩暖暖的云雾绵绵裹住,让呼吸都变得轻浅而小心翼翼。 而谢执落于身后,沈晏每一个落在昭昭身上的眼神,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昭昭那从毛领溢出得羞涩心思,在他眼里纤毫毕现。 他看着她脸上的红意,像是在看一株被人悄悄摘下的雪中海棠。 旁人的目光,能轻易让她害羞。 一抬手,一句话,便能撩起她心湖的涟漪。 谢执指腹缓缓摩挲着袖中暖炉,唇角笑意极淡。 他不急。 “昭昭,”他唤住她,从仆从手里接过方买的糖人,递到她掌心:“知道你惦念这个,便替你买了。” 说话间,他顺势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袖,动作自然亲昵:“仔细捧着,莫冻着手。” 谢昭捧着糖人,甜甜一笑:“谢谢阿兄,阿兄最好了。” 沈晏站在一旁,看着这亲昵无间的一幕,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又被迅速压了下去。他笑道:“谢大人与昭昭姑娘兄妹情深,着实令人钦羡。” 谢执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壁垒:“自小养在身边,自然要宠着些。” 三人复又前行,不多时,前方一处围了不少人的字画摊子吸引了谢昭的目光。 “阿兄,沈公子,你们看那边!”她声音里带着雀跃的兴奋,眼眸发亮地指向摊位,“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昭昭喜欢,便去。”谢执淡声应允。 谢昭轻提裙摆,正要迈步向前,却 被谢执抬手虚虚一拦:“雪大路滑,莫急。” 他说的平缓,掌心却不着痕迹落在她臂弯,像随意的护持,实则将人牢牢圈在自己身侧。 三人缓步而行,一齐走至画摊前。 铺面上摆着几幅新绘的冬雪山景和花鸟小卷,画工清润雅致,倒也不失风情。 谢昭双手执起一副雪鹤小轴,眼眸含笑,映着雪光:“真好看。” 少女粉妆玉琢,阳光落在她额角,皮肤细腻泛着微微光泽,宛如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 沈晏看得一时失神,恍然之间便问了出口:“昭昭姑娘也擅丹青?” 谢昭些许窘迫:“嗯……也不算精通,只是平日喜欢乱涂几笔。阿兄说我画的花不像花、鸟不像鸟,可我自觉挺好的。” 沈晏连忙接道:“昭昭姑娘画的,定是最好的。” “沈公子倒是会说话。”谢执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温淡里裹着点讥讽。 “昭昭自小喜欢涂鸦,旁人看着只道是稚子童趣,倒也不必强求个最好。” 说罢,他眸色微敛,看向谢昭,语调都柔软了一分。 “不过方才昭昭说错了,在阿兄心里,昭昭画什么,便是什么最好。” 谢昭脸颊微烫,指尖握紧画轴,小声道;“阿兄又取笑我了……” 沈晏一瞬间喉头微动,眼底浮起一丝尴尬酸涩,却仍强撑着笑意道:“说来惭愧,我幼时也曾随名师习过几年丹青,后来随师远游,便渐渐荒疏了。” “那些少时的习作,虽稚拙,却也记录了些许趣致。若昭昭姑娘……不嫌弃,日后我寻几册带来,或可博你一笑,也……全当是给同好的一点分享?” “好呀。” 这次谢昭回的极快,她抬眸望着沈晏,笑容真切动人,像是一汪春水忽然泛起了细碎的涟漪。 沈晏唇角亦向上扬起,带着一分温柔,也藏了几许少年人初次悸动的鼓噪与欢喜。 呵,谢执负手而立,冷眼瞧着两人的暗流涌动,眸色深不见底。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沈晏才与谢昭依依惜别。 回府路上,马车内暖炉生着,帘幕低垂,炉香飘渺。 谢昭慵懒地靠在软垫里,怀中抱着暖炉,指尖却在宽大的袖口内,悄悄摩挲着一枚新得的物事。 方才庙会上,沈晏借着替她挡开行人的间隙,动作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将一枚素雅的白缎香囊塞入了她掌心。 第3章 他说,是听春桃无意提起,她近来夜不安枕,多梦易惊。 香囊内皆是安神助眠的药材。 她原本只知他温润端方,如今却觉得这温和背后,竟藏着细致周全的体贴。 谢执的余光早已将她袖中那点隐秘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今日玩得可欢喜?” 谢昭抚摸着香囊,心里沁满甜意:“极好。” 他目光定定落到她手上,语气忽地淡了些:“旁人随手赠点东西,你便这般护着藏着。” 谢昭指尖一缩,如同被窥破了心事,脸颊瞬间飞红,强自别过脸去:“阿兄总爱取笑我。” “呵。”谢执轻轻一笑,眼眸渐深,“旁人如何细心体贴,终归……不及阿兄。” “嗯。” 谢昭抬眼望向窗外,强自镇定。 —— 夜里,谢执唤来管事,目光凛冽。 林管事匍匐在地,心下忐忑,谢执沉沉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泰山压顶,属实难挨。 “近日府中,防范竟松懈至此?”谢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连些不相干的外人,都可随意登堂入室了?” 他深埋下头,回道:“回少爷,那沈……沈家公子,是老、老爷默许了的。” “林叔。”谢执语调骤然转冷,嘴角却换上了笑意,“你这颗脑袋,是打算继续安在脖子上,听我的吩咐……还是想换个地方,去听父亲的差遣?” 林管事闻言,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重重一叩首,恭声道:“老奴明白!” 林管事走后,管事嬷嬷又被寻来。 谢执端坐桌前,言语平淡:“昭昭近日喜欢在园中赏雪,吩咐下去,各处风口多置些厚实的挡风帷幔,莫让她着了寒气。” 他说得极随意,语调缓慢,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声响不重,却似敲在人心上。 “是。”嬷嬷低头应了,心下却不住打鼓。 大少爷越是这般平静无波,越让人心惊胆战。 “她那几个常走动的小丫头,也都该轮换了。”谢执依旧说的随意,“年纪小,心性浮躁,难当大任。” 嬷嬷连忙低头应声:“是,老奴知晓了。” 谢执指间把玩着一枚暖玉,指腹摩挲着暖玉上细致的雕纹,似是随意思索,又似早已心有定数。 “还有,近日沈公子所送书信物件,可知是谁经手收下?”他说得云淡风轻,像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嬷嬷闻言微怔,略作思索,小心答道:“回大人,多是……春桃那丫头经手收下,再转呈给小姐的。” “春桃近日……常伴昭昭?”谢执眉目间笑意不减。 嬷嬷心下一凛,舌头都有些发颤:“……回大人,常随小姐左右。” “那便调她去前院账房做事吧。” 声音仍旧平缓,连个情绪起伏都没有。 “调去账房?那春桃她……遵命。” 嬷嬷领命,轻手轻脚退出书房。 书房登时一片空荡。 他倏然起身,走至窗边,负手而立,半晌未语。 夜色寂静,庭中落叶被风卷起,发出轻微的响动。他望着那团幽暗沉沉的天幕,目光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井。 第3章 夜半,谢府静寂如水。 月色透着雕花窗棂落进寝阁,映在榻上少女的面容上。她睡得很沉,长卷的睫毛在眼下拢成一片阴影,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边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执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她。 屋内只闻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谢执目光从她颊边滑落,缓缓落在那枚搁在枕边,半隐在青丝间的素白香囊上。 指腹微动,他终于缓缓附身,指尖拨开她鬓间青丝,拈起那枚香囊。 淡淡药香萦绕指间。 他垂眸审视着绣艺精湛的香囊,唇角勾起一抹讥讽,低声呢喃。 “旁人的气息,竟也能贴着你入眠。” 他盯着那枚香囊看了许久,视线又再次回到谢昭脸上。睡颜安稳无知,眉心间还带着一丝娇宠出来的娇软稚气。 谢执静静看了许久,纹丝不动。唯有那如墨的眼眸里,翻着骇浪,在他这副清持的皮囊下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这副看似从容的躯壳撑裂。 半晌,他弯身贴近,唇擦过她耳侧发丝,声音低到几乎不可听清:“昭昭,你该知道,阿兄不喜欢……你身上沾着别人的味道。” 说罢,他起身,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许是气息太过炽热,谢昭迷迷糊糊掀开了眼帘,睡眼惺忪,带着初醒的茫然。 谢执眸中不见半点慌乱,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一分。他唇瓣微扬,轻声道:“吵醒你了?” 谢昭揉揉眼睛,思绪混沌:“阿兄?这般晚了……你怎会在此?” “无他,”谢执语调平缓,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指尖,“只是想着你白日收了旁人的物件,阿兄不放心,特来看看。” 谢昭一怔,视线下意识追随他的指尖:“是……那香囊?” “嗯。”谢执低笑:“香气虽淡,终究染了外人气息。况且其中药物成分不明,谨慎些,总该请人验看才稳妥。” 他目光缱绻:“昭昭身上,最好只留阿兄的味道。” 谢昭面上一热,局促道:“不、不过是随手相赠,阿兄莫要取笑了。” “不过随手相赠,你便爱不忍释?” 谢执依旧笑的温柔,只是那笑意从不曾到达眼底,那双眸子,甚至能窥见几缕被强行压制,晦暗不明的阴鸷。 不待谢昭回答,他抬手,掌心落在她发顶,语气宠溺:“这东西,阿兄收了。日后你要什么,阿兄替你挑。” 谢昭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堵住,只觉得今夜的兄长似有不同,那层温润表皮之下,似乎蛰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流。 谢执低头看着她,“乖,旁人送的,总不及阿兄亲自挑选的合适。继续睡吧,别为旁人费心。” 夜色沉沉,窗外风起,院中梧桐摇曳,投下斑驳影子,像细碎暗涌在缓慢攀附成形。 —— 第二日晨起,谢昭便发现春桃不见了。 “小姐醒了?”来人是今日新调来的丫鬟,名叫文杏,生得安静乖巧,只是面生。 谢昭蹙了眉,下意识开口:“春桃呢?” 文杏一怔,笑道:“奴婢不知。奴婢伺候小姐更衣吧。” 她手脚异常利落,对谢昭的喜好习惯熟稔无比,仿佛已贴身侍奉多年。 谢昭心中微感疑惑,从前从不曾见过这小丫鬟,为何她会这般熟悉自己惯常的举止? “你是从哪个院里调来的?” 文杏一边替她整理衣襟,边回道:“奴婢原在大少爷院里做些洒扫粗活,一年前入的府。今晨大少爷吩咐,往后由奴婢贴身伺候小姐。” 谢昭又一怔:“日后你伺候我?春桃不回来了么?” 文杏低眉,“奴婢不知。” 谢昭无言,只说了句:“让夏枝进来伺候吧。” 她带着满腔疑惑,胡思乱想了一整日,终于盼到谢执下值。 天色未晚,她便领着夏枝匆匆往前院而去。 下人并未阻拦,书房内也未上锁,轻轻一推门,人便进去了。外间未找着人影,谢昭踏步便入了内室。 甫一踏入,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谢执正背对着她,立在衣架前。官服外袍已褪至臂弯,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玉带扣松开,腰线劲瘦。他正缓缓解着颈间最后一颗盘扣,乌发微散,肩背线条在昏昧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锁骨至胸膛的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谢昭脸颊“腾”地烧红,慌忙移开视线,低头盯着鞋尖,低声嗫嚅道:“阿兄,我、我不知你在更衣……” 谢执动作未停,从容地将衣襟拢好,系带束紧,这才缓缓转过身。他面上不见愠色,眼底藏着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没有立即走近,只静静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般急闯进来,所为何事?” 谢昭站在原地,耳根仍染着浅浅的红,声音莫名有些发虚:“我、我只是……想问阿兄一件事。” 谢执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喉间逸出一声轻哼:“嗯?” 她勉强从方才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中抽神,带着一丝被娇纵出来的埋怨,抬头问道:“春桃今早不在了。” 谢执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脚步才慢慢逼近了些,“春桃年纪轻,心性浮躁,许多事未必妥当。” 谢昭仰着脸,有些困惑:“可她伺候我许多年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稳妥。”谢执语气轻缓,却不容置喙:“你素来心软,容易受旁人影响。你身边的人,阿兄自会替你挑选。” 他说着,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耳尖和垂在身侧的手,语气柔顺下来:“有关你的事,阿兄向来不敢大意,便换了更稳妥的文杏去伺候。” 第4章 “可文杏……我从未见过她,她却极熟悉我的习惯。” 谢执听着,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是么。” “你身边的人,自是阿兄亲自挑选过的,她们记得你点滴,是理所当然。” 他终于走近,掌心落在她发顶,揉了揉,“外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事事皆为你思虑周全。日后有任何事,直接同阿兄说。其余琐碎,自有阿兄替你安排。” 谢昭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的疑惑竟不知怎的,渐渐消散了些。 阿兄总是为她好的……大约,是她多心了吧。 —— 翌日,不知是安抚还是奖赏,谢执竟休了半日假,陪着谢昭一道逛街。 午后阳光和煦,长街两侧热闹非凡,香粉摊、珠钗铺、糖人摊应有尽有。谢昭兴致极高,一路走一路看,时不时驻足,眼波灵动,裙摆轻晃,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雀。 “阿兄,这簪子可好看?”她举起一枚桃花银钗,眉眼带笑,转身给他看。 “好看。”他几乎未看簪子一眼,便轻声应下,目光始终不离她眉眼。 他从不在意这些物什的模样,只要她喜欢,那便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一道柔婉的声音带着惊喜,忽然插入: “谢大人?” 谢昭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女子立在临街茶肆门前,容色俏丽温婉,眉眼含情,正是礼部侍郎之女顾静姝。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执,眼底是无所掩饰的欢喜:“竟是巧遇,谢大人也来逛街?” 谢执却未即刻回应,神色淡淡,只欠身拱手:“顾姑娘。” 礼数周全,却疏离得没有半分情意。 顾静姝眼中微闪过一丝不甘,又道:“前些日子,谢大人托人送来的那份文墨,我已细细拜读,多谢用心。” 谢昭听着这番话,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眼底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低声道:“阿兄与顾姑娘相识许久了?我倒不知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她语气调笑,全无嫉妒之意,只当兄长与世交之女多有往来。 可这话一落,谢执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顾静姝听言,眸光瞬间明亮了几分,轻声道:“谢大人待人素来冷淡,我本也未敢多想。如今听谢二小姐这话,倒叫我……生出几分妄念了。” 她语气婉转,却含着探试意味,一双眼不住朝谢执望来。 而谢执始终未回头看她,只淡淡道:“顾小姐言重了,些许薄礼,不足挂齿。” 随后,谢执寻了借口,匆匆别过,带谢昭提前离了喧嚣的集市。 马车轻晃着缓缓驶回谢府。 车厢内,暖炉温热,帘幕低垂,气氛一时静谧。 谢昭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热闹中,靠着软垫翻着一张画本,忽而偏头看向谢执,笑道:“阿兄。” “嗯?” “你……真的不打算成亲吗?” 谢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帘垂落,似未听清:“嗯?” “我说啊,”谢昭坐起身,理所当然地道:“你年岁不小了,再不娶,外头就不是议论你孤高冷情,不近女色了。兴许还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又忍不住带点促狭笑意继续道: “譬如,怀疑你有龙阳之好,或者……禀赋不足?” 最后几个字轻轻吐出,带着点试探性的顽皮。 空气似在那一瞬骤然凝滞片刻。 谢执眸光微暗,眼皮垂着,像是轻笑出声:“……禀赋不足?” 他缓缓抬眸,那眼神沉沉落在她身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昭昭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谢昭被他盯得心头一跳,忙摆手笑道:“我、我就是打趣罢了。” 谢执却忽而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碎发,语气莫名拢着危险气息:“……如今安稳坐在这,衣衫整齐,不染尘埃。” “不过是阿兄心疼你罢了。” “若真是禀赋不足……” 谢昭脸颊瞬间红透,急急后仰避开他的气息:“我胡说的!阿兄别当真!” 谢执却伸手,慢条斯理地将她肩头滑落的披帛掖好,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侧肌肤。话语藏在舌尖,难以捕捉: “无妨……待你亲身验过那日,便知阿兄‘禀赋’如何了。” 第4章 那日回府后,谢昭连着好几日都没再见过谢执。 她原本只以为兄长公务繁忙,直到第三日午后,她才忽然意识到——谢执是在生气。 “哎……”她叹了一口气,窝在踏上,无精打采地戳着绣盘:“阿兄也太小气了,我不过是劝他早些娶妻,居然也生我的气。” 夏枝正在一旁挑丝线,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她手中的绣盘接过:“小姐哪句话不好说,偏就提‘娶嫂嫂’这茬,咱们大公子最不喜的就是旁人提他的亲事。” 谢昭撇了撇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嘛。阿兄那么好,京城姑娘哪个不喜欢他?说不准哪天他就带个人回来让我叫嫂嫂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看夏枝手里的绣样,又有点羞赧地问: “你说我这个绣的还像样么,能看出是竹子吗?” 夏枝低头看了眼她歪歪扭扭的阵脚,忍着笑说:“像,当然像!不过要是拿给沈公子看,就算小姐绣的是狗尾巴草,他也得说是兰竹生风!” “夏枝!”谢昭脸上一红,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你越来越大胆了,尽知道笑话我!” 嘴上嗔怪,唇角却止不住翘起。 她静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沈郎这两日……怎么都没来信?” 夏枝闻言一怔,认真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来,之前沈公子常登门,也隔三差五来信,如今倒清净了不少?” 谢昭低头不语,手指在衣摆上来回捻动。半晌,她突然抬眸,语气带着担忧:“沈郎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夏枝宽慰道:“沈公子是尚书之子,又品行端方,哪会出什么事,小姐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了。” 谢昭心神不定,放下绣盘,皱着眉,神情认真吩咐道: “夏枝,你帮我去打听打听吧!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语气十分认真,不再像方才玩闹。 夏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着欢喜。小姐心思早已被那位沈公子占满,只盼日后嫁入沈家,沈公子亦能如今般,一辈子待小姐好。 “成成成,我这就去,小姐你就别愁眉苦脸了。” 夏枝起身应下,刚要出门,谢昭忽然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她的腰,软声撒娇:“夏枝最好啦。” 夏枝哭笑不得,“哎哟,小姐,您这撒娇的功夫,换成谁都得拜下阵来。” —— 与此同时,谢府门外。 林管家正站在门前,恭敬行礼,言语诚恳:“沈公子,实在抱歉,我家小姐近来身体不适,实在不便见客。还请沈公子见谅,过几日再来可好?” 沈晏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宽袍长服,眉目如画,额间一条黑底镶红宝石的抹额束着发,整个人既温润,又不失少年朝气。 听到林管家的话,他当即轻蹙了眉头,关切道:“昭昭姑娘染了何病?病的可重?可有瞧大夫了?” “请过了,幸好并无大碍。”林管家躬身回答,神情诚恳,“只是需要静养几日,还望公子体谅。” 沈晏的眉拢得更紧了些,却仍压下情绪,语气低了几分:“我只远远看一眼,不惊扰她也不进屋,……也不可以吗?” 林管家低头,苦笑着摇摇头:“还请沈公子莫要为难小人。” 沈晏沉默片刻,终究没再坚持。他从随侍手里拿过一个扁扁得木匣子,递出:“这里头是我们前几日说好的画册,还请务必交到昭昭姑娘手中。” “是。”林管家躬身接过,行礼退后一步。 沈晏站在门外不动,阳光洒在他肩头,身影修长沉静。他似在犹豫,片刻后又道:“烦请林管家转述昭昭姑娘,后日花灯节,我想邀昭昭姑娘一同出游。” 林管家方要拒绝,沈晏又接着道:“若是昭昭姑娘身体不适,那便不勉强。但还望……给我一个回信。” 说罢,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去,背影带着难掩的落寞。 —— 角门一隅,夏枝悄悄藏身在一处花架后。 她正巧赶到门口,撞见沈晏被林管家挡在门外,神情顿时一紧。 小姐何时生病了?林管家为何要撒谎。难不成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轻轻咬了咬唇,耳边仍回荡着沈晏那句‘我只远远看一眼’的话,语气温柔却又太让人心疼。 听到‘花灯节’、‘同游’,她眼神一闪,正要继续听下去,却看到有人朝门口走来。 第5章 夏枝不敢久留,立刻转身离开,回院子去了。 回到院子关上门,夏枝迫不及待把方才听到的消息告知谢昭。 “小姐,我都听见了。”她压低声音,凑到谢昭耳边,“林管家在门口拦住了沈公子,说您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谢昭一怔,眉头皱了起来:“我何时病了?” 夏枝也满脸疑惑:“我猜,是老爷的意思?” 谢昭沉默了一瞬,语气有些拿不准:“应当不会吧……若有变故,阿兄一定会告诉我。” 她坐到桌前,眉心微蹙,像是在思索,却终究摇了摇头:“不管了,反正后日花灯节,我一定要去。亲口同沈郎说清楚。” —— 暮色四合,夜色悄然漫过天际。 谢执身着绛紫飞鱼朝服,携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步入府中。林管家在身后快步紧随,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谢执宽大的步伐。 一行人鱼贯而入,直往前院书房而去。侍从立即掌上灯,书房内光影明亮,映出谢执清冷的眉眼。 谢执大步走向书案,袖袍翻飞,另有下人端着水盆、净帕,恭敬上前。他低头净手,动作细致不苟,骨节分明的手指擦净水汽后,才慢条斯理开口: “林叔,可是有事要禀?” 林管家立刻应了声,低着头上前,双手奉上一方扁扁的木盒道:“回大人,今日沈公子又来了府上,说来探望小姐。不过老奴已经替小姐婉拒了,这是沈公子托老奴交给小姐的画册,还请大人过目。” 闻言,谢执丢下净帕,到书案后落座。桌上早已备好了热茶,他修长的手指一伸,便端起了茶盏,吹了吹浮沫,道:“放着吧,还有别的?” “有。”林管家立即上前将木匣小心搁置在书案上,“临走前,沈公子还说……后日花灯节,想要小姐一同出游。” 说完,他悄悄抬眸,打量谢执的神色。 下一瞬,谢执手中的茶盏哐当被掷在桌上,茶水倾洒了一大半。 林管家一惊,忙垂首不语。 谢执缓缓靠入椅背,手指交叠扣在腰间,眸光隐晦不明:“这点小事,也需要我亲自教林叔该如何做?” 林管家额头渗出冷汗,头落的更低:“老奴明白了。” 谢执没再言语,只微微偏了头。 林管家如蒙大赦,小心的退出书房。 “都退下!”谢执忽然冷声道。 书房内众人不敢言语,皆沉默着躬身退下,关门时动作轻缓,不敢有丝毫懈怠。 书房内灯火摇曳,安静得能听见炭火轻爆的声音。 谢执仍坐在原处,眉眼低垂。许久,他终于翻开了那本画册。 前几页是寻常的花鸟、山水、烟雨,看得出笔法精细,惟妙惟肖。 但就在书页中段,他的手忽然顿住。 那是一幅半开的宣纸稿,墨线未曾着色,只寥寥几笔,却勾勒出少女侧颜明艳。 她手执一枝含苞梅花,神色柔和,仿佛正闻着那花的香气,唇角轻扬,眉眼里写着不自知的娇憨。 谢执认得这神情。 那是她在笑,在别人面前的笑。 “啪——!” 画册被他掷在桌上,木匣应声碎裂,笔墨茶水翻落满地,砚台滚出一尺远,发出一声钝响。 他坐在那里,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压着什么猛兽在喉间挣扎。手死死按住桌面,青筋突起,仿佛再放松一寸,整个躯壳都要碎开。 这一夜,他未再踏出书房半步。 直到灯火熄尽,檀香燃尽,他靠在案后阖了眼,却依旧无法平息心里的翻滚。 ——他梦见了谢昭。 她穿着及笄那日的百蝶裙,发上簪着那根该被弃掉的白玉簪,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光很亮,她的脸软糯清丽,像是刚睡醒般,眸色潋滟,泛着湿意。 她走近,靠在他膝前,小声唤:“阿兄……” 声音软得像撒娇。 他伸手握住她的腕,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火烧一般,一字都吐不出来。 她却笑了,伸手轻轻覆上他衣襟,像在摸一件什么稀奇的东西,一寸寸、缓慢地往下褪。 谢执动也不动,呼吸却一点点发热。 “昭昭……”他声音极低,像怕吓着她,又像怕她跑了。 她却主动覆上来,轻轻咬了一下,眉眼含水:“阿兄……你不碰我,我是不是就不是你的了?” 他猛地收紧手臂,抱住她往怀里一压。 “怎么会呢?”他喃喃,“你生来就是我的。” 第5章 花灯节当日。 午膳过后,谢昭照例关上房门歇息。房内帷幔低垂,实则她窝在锦被中,同夏枝悄 声商议。 “你说沈郎邀约,林叔为何直至不提?还有那木盒,你明明看到他交给了林叔,为何也不曾送到我手中?”谢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眸子滴溜乱转,越想越不对劲。 夏枝坐在床沿,小声答道:“小姐,奴婢也奇怪……那盒子许是被藏起来了?” “还有春桃,”谢昭忽然一顿,语气压低:“……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奴婢也是前几日才发现,连后院也没人见着她。”夏枝蹙了眉,又道:“而且这几日,咱们院里来了好些面生的小丫鬟,奴婢去问管事嬷嬷,嬷嬷只说从前的婢子手脚粗笨,所以特意挑了伶俐的来。” 谢昭抱着被子坐起身,神情一下子严肃许多:“肯定有问题。” 她想了想,旋即又说:“我若今晚还从正门走,定会被阻拦!既然林叔瞒着不报,那很可能是……爹爹或阿兄的意思。” “那怎么办?”夏枝一惊,又尤带犹豫:“若是老爷不同意,那小姐……还是不去为好?” “那怎么行!”谢昭一口打断,眼神罕见地坚决:“花灯节一年只有一次,沈郎约我,我不能不去。” 她侧过头招手,神神秘秘让夏枝附耳过去:“你待会就这么说……” —— 天彻底暗下来后,夏枝照计对外通禀,说小姐今日身体不适,已歇息,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闺房之内,谢昭已悄然换上一身粗布素衣,青丝绾作双鬟,头低低压着,怀中紧抱着一个食盒,如同最寻常的婢女,自后角门悄然溜出。 小门守着一年老仆妇,在昏黑的光线下,见是个低眉顺眼的丫头,又验过门牌无误,便不多问,挥手放行。 一踏出谢府那高耸的院墙,谢昭便提起略显宽大的粗布裙裾,快步汇入长街汹涌的人潮。 街头灯火已照亮夜空,万盏灯笼流光溢彩,璀璨如昼,看得她眼花缭乱。 可人实在太多了。 她被裹挟在长街中央,四顾皆是摩肩接踵的身影,笑语喧哗声浪如潮。一时间,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沈晏。 —— 与此同时,沈晏早已在约定的石桥畔伫立良久。 他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明知她未回信,但他仍是来了,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足够了。 忽然—— 人潮中,一抹翠绿素衣闪入眼角,那人影梳着双髻,步履匆匆,正顺着灯火下的人潮逐步前行。 看不清面容,听不见声音,甚至无法确定就是她。可就在那一刹,沈晏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人来人往中,她的身影灵巧地掠过糖人摊和花灯架,他几次几乎触及她衣角,却又被人群挤开。 眼看她就要穿过前方那座流光溢彩的花灯拱门,即将再次消失在视野尽头,沈晏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呼唤冲破喉间: “——昭昭!” 少女脚步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来,隔着满街流光,人海喧嚣,望向声音的源头。 四目,猝然相接。 风吹灯影,霎时间万籁俱静。 谢昭怔了一息,旋即,唇边如花苞初绽般,缓缓漾开一抹清甜的笑意,眸中星河璀璨。 她不再犹豫,提起裙摆,小跑着朝他奔来。 “沈郎。”她唤他,声音在万千人海中,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沈晏再顾不得旁的,当即上前,稳稳接住了她。温软的身躯撞入胸膛,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少女独有的馨香。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眼里的柔情几乎漫开。 “你来了。”三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 她用力点头,仰起脸看他,声音轻快得像檐下被风拂动的风铃:“我自然会来。” 灯火流转,欢声笑语如潮。 沈晏小心翼翼地牵着谢昭的手,穿过一盏盏花灯,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温润完美的君子外壳,比平日温润完美的模样更添几分生动的意气。 “刚才你在前头走,”他声音不高,还带着残留的急切,“步履那般快,人潮又密,我几乎……以为要追不上了。” 第6章 谢昭抿唇轻笑,小声辩解:“我穿的是婢女的衣裳,怕你认不出我,只能边走边找……” 沈晏目光温柔,握着她的手又缱绻了几分:“以后……再不许这样自己偷跑出来了。若遇歹人,或是迷了路……” “我会担心。” 她脸颊微红,轻轻应了声“好”。 行至街角一处热闹的灯铺前,一盏憨态可掬的雪白小兔灯倏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脚步微顿,多看了两眼,又兀自收回。 然而沈晏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松开她的手,几步走到摊前,俯身拾起那盏精巧的小兔灯,利落地付了银钱。 旋即递给她:“你喜欢这个。” 谢昭惊喜地接过,声音雀跃:“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看它时,眼睛亮了。” 两人寻了一处稍显僻静的河岸石阶坐下。沈晏细心地将小兔灯点燃,两人一同将它轻轻放入水中。水波温柔地托着那一点暖黄的光晕,晃晃悠悠地向远处漂去。 “你许了什么愿?”她问。 沈晏没有看灯,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映着水光的侧脸上,“惟愿年年嘉景,犹似今朝。” 她心跳猛地一滞,眼睫轻颤,半晌才轻声回:“……那就说好了。” 她这句话轻的仿佛怕被风听见,可却让沈晏耳边嗡的一声,炸开了花。 “昭昭。”他喃喃唤她,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汹涌情意,真挚而灼热,“我……我自见你第一眼,就知道我心里……再也装不下旁人了。” 谢昭睁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清澈的眸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深情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带着安抚的意味,抬手想拂开她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却又怕唐突,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微微蜷缩:“别怕。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待你的心意。” 然而下一瞬,一只微凉柔软的手,带着少女全倾的勇气,主动伸过来,坚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也是。” 掌心交叠,传递着彼此滚烫的心跳。身后是万家灯火,眼前是心上人含羞带怯却无比坚定的眼眸。 —— 就在这时,河岸对面传来一声巨响,有孩童惊叫“灯坊起火了!”,人潮骤然变得杂乱拥挤。 推搡间,谢昭和沈晏被挤散,她刚想回头去寻他,就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她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人拽进一条僻静巷子。谢昭抬头,怔了怔,唤道:“……阿兄?” 谢执并未回头,只一手护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挣了挣:“阿兄……还有沈公子……” “别说话。”他冷声打断,掌心却捏着她手腕越收越紧。 巷道越走越暗,直到尽头才露出一架马车。他一言不发地将她送上车,自己紧跟着踏入车内。 车厢内只余马蹄声与夜风穿过簌簌响动。 谢昭怔怔看着谢执。那一身绛紫官服在灯影下竟染出森冷寒意,她莫名有些害怕,但还是轻声道:“阿兄,我想与沈公子道个别……” 他低头望着她,眸光淡淡,唇角微弯:“跑得倒快。昭昭如何会知道他在那?” 谢昭一滞,下意识移开眼。 “你以为,你能瞒过阿兄的眼睛?偷偷换了衣裳,从小门走的,连贴身丫鬟都不带,安危也不顾了。” 他语气平缓,像是在耐心教导她不该犯错,可他眼底的暗色却浓的骇人。 “我……” 谢昭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谢执望着她,语气平静得近乎虚伪:“昭昭越来越长大了阿,知道撒谎了,知道要瞒着阿兄,为旁人编话!” 谢昭心虚低头,“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想看看他。”谢执缓缓重复,目光扫过她未褪尽粉意的脸颊,语调寒意渗人:“你就这般放心,与他走入人海?” “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一个醉汉从你身边擦肩而过?你若再慢一步,手就要被别人攥住了!” “你可知——”他话音忽然顿住。 沉默里,他闭了闭眼,情绪一寸寸重新按回表皮之下。 语气归于平静:“你不该出去。” “……今夜贪玩,自有人替你受罚。” —— 夜深,府内灯火通明,府里上上下下一众奴仆皆站在庭中,噤若寒蝉。 谢执独坐正首,手执一盏清茶,眸光垂落,看不出半分情绪。 堂下跪着三人:门房老妇,林管家和夏枝。 堂中一片静,就连穿堂风都收敛了气息。 良久,谢执才开口:“今夜,府门何人值守?” 老妇颤着身子叩首:“回、回大人,是老奴……老奴守的小门。” “哦?”谢执并未抬眼,只慢慢吹着茶盏氤氲的热气:“你可认得我谢府的嫡小姐?” 老妇磕头如捣蒜:“认得!怎会不认得!小姐是谢府的金枝玉叶,模样又生的标志,奴才怎敢认不出!” “那你便说说,今夜,是谁从那门出去的?” 老妇哑然,额上冷汗直冒。 谢执终于抬眸,语气冷冽:“拖下去,打死。” 话音落下,左右立即上前,老妇吓得浑身发抖:“饶命阿!大人饶命!!” 下一瞬就被堵住了嘴,拖了出去。 林管家垂着头,心里发颤。 谢执转而望向他:“林叔,府里这般松散,是你管出来的?” 林管家叩首,声线抖颤:“老奴失责,请大人责罚。” “很好,”谢执放下茶盏,“从今日起,罚俸三月,再领十大板。” “是。” 林管家应下,不敢多言。 谢执视线最后落向夏枝。 小丫头跪的规矩,却早已吓的面无人色。 “夏枝。” 夏枝身子一颤,“奴婢知错。” 谢执看着她,目光平静到令人发寒:“你是昭昭亲近的人,昭昭信你,我也曾信你。” “可若她身边之人都只知顺着她、哄着她,陪她瞒我,那便是害她。” “你知她要去哪,为何不拦?” 夏枝咬了咬唇,“小姐心意已决……奴婢拦不住。” 谢执低低一笑,“你劝不住?那我问你,若她要跳河,可也陪着她一起跳?” 夏枝霎时脸色煞白:“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跪着。”他站起身来:“好好想一想,什么叫忠心。” “罚跪三日,不许起身,不许人探。” “……若你真懂了,便可留在她身边。”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睨过她:“我不动你,不是因为你无错,而是,她一哭……我便会心软。” 第6章 翌日清晨。 谢昭迷迷糊糊睁开眼,脑中还残留着昨夜花灯流光的余韵。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才带着未散的睡意,含糊唤道:“夏枝……” 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应。 她微微蹙眉,提高了一点声音:“夏枝!” 这次有脚步声匆匆赶来,进门的是个面生的小丫鬟,眉眼生得倒伶俐,却是有些战战兢兢。 “夏枝呢?”谢昭坐起身,乌发披散肩头,眉心拧紧。 “回小姐,夏枝姐姐……说是有些错事,要罚跪,所以暂时不能在小姐跟前伺候了。” “罚跪?”谢昭倏地睁大了眼,一把掀开锦被下榻:“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罚她?” 那丫鬟低着头,“奴婢……不知……只是嬷嬷说,昨夜小姐园中看守疏漏,有失职责。” 谢昭心头一跳,阿兄昨夜说,会有人替她受罚……原是这个意思。 她抬头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并无异样,唯独那些原本伺候她的几个丫鬟……春桃不见了,夏枝被罚,其余的全换了生面孔,进进出出都小心翼翼,不敢抬眼。 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她胡乱披上外裳,连发髻也顾不得梳理,便要冲出房门去寻夏枝。 刚踏出院门,便看到一道欣长身影立在前方。 玄色衣袍,金带束腰。 “阿兄。”她下意识唤了一声,脚步顿住。 谢执步履沉稳地走近,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和凌乱的乌发上,声音低缓:“怎么不多睡一会,脸色这般苍白,可是昨夜受了寒?” 话语字字温柔,听不出对昨夜之事的半点责备。 “我听说……你罚了夏枝?”谢昭咬唇,问的小心。 谢执轻轻一叹,极其自然地拢了拢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我不罚她,罚谁?” 谢昭一愣,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夜间出门,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昭昭,你可曾想过,若昨夜出了半分差池,父亲和母亲他们……阿兄又该如何自处?”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眼中似起了一层薄雾。 “你院中仆妇懈怠至此,竟让你悄无声息地离府,难道……不该罚?” 第7章 谢昭心头涌上浓重的愧疚,低下头,声音细弱:“那……那你为何不罚我?” 谢执眼底闪过一缕更深的情绪,却迅速敛下,“我怎会舍得罚你?” “夏枝呢?她从小伴我长大,是我最信重之人……” “所以我才留下她。”谢执打断,“那些粗手粗脚的,早就该换了。昨夜你若出了事,谁又能担得起这个罪?” 他扫了一眼院中那些噤若寒蝉的新仆,眼神淡漠。 谢昭低头不语,半晌才回:“可我……只是想去见沈郎一面。” 谢执垂眸看她,笑意极淡,语调平常:“你想见他,天经地义,无人可阻。但昭昭,你不该瞒着阿兄,不该独自一人踏出这府门。这世道……远比你想象的要险恶千倍万倍。阿兄不能让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她心头酸软,知道阿兄也是为自己好,一时矛盾,不知该说什么。 谢执不再多言,只替她正了正衣襟,语气柔得像是在哄:“好了,夏枝的事,阿兄自有分寸。过两日便让她回来伺候,别为这事忧心了,嗯?” “嗯。”谢昭低低应了一声,终究没有再坚持。 “走吧,先吃早饭。” 他转身替她撑开廊下竹帘,举止体贴,像无数个清晨一样,做着一个温润兄长该做的模样。 —— 谢执陪着她用过早膳,便离开了院子,换好官服,上值去了。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谢昭坐在窗前,心里闷闷地,说不清是烦还是乱。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新来的小丫鬟红樱来报:“小姐,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娘亲找我?”谢昭怔了怔,随即应声起来,整理好衣襟往主院走去。 丫鬟撩起门帘,谢昭方一进去便看见母亲身侧坐着一位珠圆玉润的妇人,穿着得体,眉目慈和,细看之下五官竟与沈晏有几分相似。 谢昭倏然红了脸,小心收起平日的收起俏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夫人安好。” 那妇人一见她,当即展颜一笑:“谢姑娘不必拘礼,年纪轻轻这样乖巧,怪不得晏晏……” 林氏也扬起笑,招手道:“囡囡,快过来,这是沈尚书的夫人,按辈分,你该唤她一声伯母。” 谢昭垂着眼眸,声音细细软软:“伯母。” 沈母笑得更和气了,语气温柔:“我听晏晏说,昨夜同你一起游灯会,后来灯会不知怎的着了火,你们便走散了。” “他找了好久才知道你安然无恙,整夜都惦记着。” 她看着林氏,失笑道:“这不,一大早就求着我,非要让我来瞧瞧你,说你若是受了惊,他得好生赔不是才是。” 谢昭听得羞极了,连耳根子都红了,低着头只愣愣盯着自己的鞋面。 林氏听了也心下熨烫,“沈家那孩子心性厚道,又有分寸,我是十分喜欢的。” 沈家家风素来清正,沈夫人性格和顺,沈晏温文有礼,这桩亲事,她是越看越满意。 昭昭嫁过去不会受苦。 林氏和沈母又闲聊了许久,眼见时辰不早,沈母不便多留,就欲告辞。 临行前还不忘回头:“三日后长公主府设宴,昭昭你可一定要出席阿。” 她已同林氏说过,也是想着让两个年轻人多培养培养感情,如此成婚后,更能琴瑟和鸣。 谢昭轻轻应声:“是,伯母。” 沈母得了答复,这才满意的走了。 待人走远了,林氏这才拉过谢昭坐到她身旁,关切道:“囡囡,娘问你,你心里……可还满意这桩婚事?” 谢昭头靠在林氏肩头,撒着娇摇着她胳膊:“娘 亲,你、你明知故问!” “那便好。”林氏宠溺地抚着她头顶,“如此,娘便放心了,你爹到时候也能安心戍边了。” 谢昭抬头,“爹爹又要走么,何时动身?” “等你的婚事定了,他便要启程了。”说到着,林氏叹了一声,眼含湿意:“军令如山,或许……你爹爹没法子赶回来看你成婚了。” 谢昭听了虽觉遗憾,却也没表露出来,只轻轻靠回娘亲肩头,软声道:“女儿都明白,爹爹守的是天下太平。” —— 入夜,谢执从衙门回来便步履匆匆往主院去,连一身官服也未换下,脚下的长靴裹着外间的冷意,踏入了主院。 他踏入屋内,清疏的眉眼顿时升起几缕温和:“母亲,听说您午后疲乏不适,儿子特来请安。” 林氏一见他,面上带出几分欣慰:“你这孩子,平日里总不见人影,今日倒这般殷勤。” 谢执在她身旁坐下,替她续了茶,才道:“前些日子太忙,怠慢了母亲,是儿子不是。” 林氏被他逗笑,“你也知道。一天只知朝事,何时给娘娶个媳妇回来?” 谢执抿了唇未答,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才道:“听闻……今日沈夫人来了?” 林氏一怔:“旁的不见你挂心,这你倒知道的快。” 谢执温声一笑:“方才从林叔口中听说了,心里不放心,故来问问。” 林氏也没疑心,说道:“沈夫人是个极妥帖的人,说话做事都周到得体,看着就教养极好。” 谢执慢慢转着茶盏,目光落在茶面波光中,半晌轻声问道:“母亲当真觉得……昭昭与沈晏,合适?” 林氏不解,“沈晏是个稳重孩子,沈家门第也清白,囡囡心中……也有几分情意。怎的,……你是觉得哪不妥?” 谢执轻轻勾唇,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沈家自是世家,只是……沈太夫人年纪大了,近年来好静、好礼,听闻她素不喜闹性少女。” “你的意思是……”林氏皱眉,“囡囡嫁过去……会被刁难?” “儿子不是非要挑刺,只是……” 谢执垂眸轻笑一下,像是压住了骤然涌出的情绪:“昭昭性子直,惯被人宠着,不通礼数也不懂瞧人眼色,若她以后受委屈……不是娘心疼,便是我心里过不去。” 林氏心头微动,眼底多了些动摇:“……她是要改改。” 谢执看着她,嗓音极轻:“可若改了,她还是那个,我们娇宠着的昭昭吗?” 林氏不语。 谢执放下茶盏,话语仍有分寸:“我只是劝母亲,婚姻一事,仍需慎重。” —— 夜色下,谢执负手而行,每一步都踩的极其沉重。 他方才什么都没说,林氏说沈家好,沈晏好,昭昭也满意,她也满意。 他不发怒,只是笑着听完,告辞而去。 直到回到书房,他才褪去官服,撩袍坐在椅间,指尖死死压住眉心,想要压下那钻心的疼痛。 “顾长安!” 外头立着的暗卫闻声推门入内,垂首行礼。 谢执仍捏着眉心,语气却依旧平淡:“沈家在北境的旧事,查到哪一层了?” “回大人,沈家早年在定州置下了不少盐田,虽已转售,但当年的账册已查到些许,循着蛛丝马迹,隐隐指向……鲜卑。” 谢执挑眉,露出一个浅笑:“很好,继续查。” “是。” “还有,”谢执缓缓站起身,走至窗前:“父亲那边需得警惕,莫要让他察觉。” “是。” 顾长安领命,退出书房,踏着月色匆匆离去。 窗外夜色沉沉,月光冷冷洒在檐下。 谢执临窗而立,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眸似寒潭。 “清者自清,是沈家本就不清白,所以……怪不得我。” 他低声呢喃,眼中似有薄刃,“你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更不该,妄图与她成婚!” 第7章 长公主宴会当日,谢昭醒的比平素都早。 她坐在镜前,夏枝正替她绾发,锦盒内珠翠琳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夏枝,去取我那支玉簪来。” 夏枝一愣:“是沈公子那支?” 谢昭耳尖微红:“嗯。今日沈郎亦会来,我想……戴给他看。” 夏枝应声,转身去打开妆屉上那只螺钿木盒,却翻遍上下都未见玉簪踪影,连旁边收首饰的几只盒子也细细查过,一无所获。 “小姐,怎会找不着呢?” 谢昭心头一跳,忙起身亲自去寻,可直到妆屉都翻遍了,仍旧没有。 她眉心渐渐蹙紧,指尖冰凉:“分明……就收在这里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转头看向夏枝,夏枝脸色也有些凝滞:“奴婢记得前些日子还见过……莫不是新来的丫鬟收错了?” 文杏恰好来端水,闻言立即低头行礼:“小姐恕罪,纵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姑娘的首饰。” 谢昭看着她规矩的模样,心中忽地泛起一丝不安,说不清缘由。 半晌,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就……不戴了吧。” 第8章 —— 长公主府内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谢昭乘车而至,方一至门口,便有女官引她入席。 谢昭今日穿了件浅蓝的纱裙,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她记得,初见沈郎时,他穿的便是浅蓝色。 鬓边簪的是一只素金蝴蝶簪,虽非原本所想,却也衬得人娇俏可爱,神色灵动。 她微微提起裙摆,踮起脚四下望了着,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寻觅,眼底是掩不住的期待。 “昭昭。” 清朗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昭回过头,便望见了那双含笑的眼眸。沈晏一袭月白长衫,立在斜阳廊柱的斑驳光影下,清隽如画。 只一眼,她便觉得在她心头盘桓半日的阴翳,无声息便消散了。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心湖深处,“扑通”一声,落下无数柔软的花瓣。 她几步迎上前,带着一丝娇嗔:“我寻了你许久。” 沈晏凝望着她,眼底盛满温柔:“是我的错。日后再有宴席,我定亲自接你。” 谢昭又垂下眸,低声道:“其实,今日本想戴你送的玉簪,可是翻遍妆屉都不见了。抱歉。” 说罢,她眉头轻蹙,有些懊恼,又有些委屈。 他目光落在她鬓边,旋即安抚笑道:“怪我,只送了一只簪子,才让昭昭发愁。我该早些备一整匣才是。” 谢昭一怔,随即忍俊不禁,以袖掩唇,“噗嗤”笑出声来:“对,就是你的错!不过念在你知错就改,我就原谅你了吧。” 她眼睛亮亮的,说罢还傲娇地轻哼一声,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 沈晏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片柔软,随即弯了眉眼:“昭昭大人不计小人过,但错了就得罚,我……下次一定郑重赔礼。” 他说得郑重,其实尾音已经悄悄发软。 谢昭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地高高扬起,她强自抿唇,从腰间取出一个绣着青竹的荷包:“这是……” 她捏着荷包,指尖轻颤:“这是我亲手绣的,若你不嫌弃,就、就收下吧。” 沈晏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将荷包接过,动作小心又飞快,像是生怕她反悔。 “怎会嫌弃?”他声音低醇,耳廓却悄然漫上红晕,“你送的……我都视若珍宝。” 谢昭羞得低下头,脚尖无意识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嘴角却悄悄扬的越来越高。 沈晏正欲再与她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几息间便有一婢子上前道:“沈公子,长公主寻你。” 无奈他只能眼含歉意道:“昭昭,我去去就来。” “嗯。”谢昭虽不舍也无可奈何。 沈晏随着婢子慢慢走远,谢昭正想着找个地方落座,又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咦,这位便是谢家二小姐?” 谢昭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紫色罗裙的少女笑盈盈地走来,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身段纤巧,气质略带张扬。 “你是?”谢昭疑惑,她不认识她。 少女笑道:“我是晏表哥的妹妹,我叫瞿慕儿。”她渐渐走近,“我可听了你许多事呢,今 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昭轻声回道:“瞿姑娘。” 瞿慕儿站定在她身前,忽而侧头问道:“咦,你怎么没戴表哥送的那支玉簪?那可是他挑选了许久才买下的呢。” 闻言,谢昭也有点羞愧,她正欲说什么,却忽然看到瞿慕儿鬓边的发簪。 那玉簪通体温润,素白透彻,做工样式与她曾收到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瞿慕儿抬手,指尖轻佻地拨弄了一下簪头的玉珠,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姐姐你看,是不是很衬我?表哥那日一见这簪子就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甜腻,“慕儿戴上,最是相宜不过了’。” 她说得自然,语调轻快,像是无心的分享。 可那句“表哥第一眼就说慕儿戴这个最合适”落在谢昭耳里,却像一盆冷水从头淋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 那一字字如同密密麻麻的刺,在心口扎出轻微的疼。 她以为,那支玉簪是独一无二的。 —— 谢昭回到府中,一路上都没说话。她坐在桌案前,手里还握着那支素金蝴蝶簪,指尖发凉。 晨起时满心的雀跃与期待,此刻尽数化作冰冷的碎屑。瞿慕儿鬓边那刺目的莹白,与记忆中沈晏递来玉簪时温柔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交叠,撕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昭昭。” 谢执的声音隔着木门,温柔克制。 谢昭没有出声,但门仍被缓缓推开了。 谢执已换了常服,他步履稳重地踏入室内,目光落在她沉默僵直的背影上。 “怎么了?”他轻声问。 谢昭微微一颤,却仍未说话,只将手中的簪子紧紧攥了攥。 谢执垂眸望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是因为……沈家那位表妹,今日也戴了一支相似的玉簪?” 谢昭猛地抬头,眼中是惊愕与难堪:“你……知道了?” 谢执微微颔首,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听人提了一句……说是那簪子,与你那支别无二致?” “或许是巧合吧。”他淡淡一笑:“昭昭不必难过。” 其实,就在几日前,谢执便命顾长安将那玉簪以“沈家下人”的名义送去给了瞿慕儿。 他料定,瞿慕儿性子娇纵,定会在昭昭面前炫耀。 而昭昭,是不会问出口的。 她一向将情意藏的很好,只会咬着唇,悄悄难过。 谢昭低着头,指尖在素金蝴蝶簪上来回摩挲,忽而委屈涌上心头,她眼圈一红,喉间一哽,忍了许久的泪竟在那一瞬间掉了下来。 “我……是不是很傻啊?”她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他送的那支簪子……我一直以为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的……” 谢执缓缓俯下身,与她平视,声音仍是温柔极了:“傻什么?你的欢喜,你的难过,皆是出自本心,何错之有?谁敢笑你?” 她哽噎着,蓦然转身,一头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前的衣襟。 谢执怔了一下,随即再无迟疑,手臂收拢,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肩膀轻颤,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将所有哭声都压在喉间,却还是止不住落泪。 谢执低头看着她耳侧湿润的发丝,唇边慢慢弯出一抹愉悦的弧度。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一遍一遍,像哄小孩般:“好了,都过去了,阿兄在呢……” 谢昭紧紧抓着他衣襟,泪水汹涌:“我本以为……我以为他是认真的……” 谢执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颊边不断滚落的泪珠。 “傻昭昭,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这世间对你示好的人或许不少,但又有几个……是真心将你捧在心上?” “可你啊,从小就这样,一点温柔就信了,一支簪子就当了真。” 他叹息般的低语,字字敲在她脆弱的心防上。 谢昭抬头,眼中还残着泪意,语气却像孩子般倔强:“可……可那是他亲手给的……” 谢执眼底笑意更深,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拇指顺势轻抚过她微红的眼角,语气笃定低柔: “那又如何?他亲手给你的,也能亲手送给别人。” “可阿兄不会。” 他低头靠近,声音低沉得几乎贴在她耳侧:“阿兄只会将最好的,都留给你一个人。” 谢昭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她眼中泪水未干,脸颊还挂着泪痕,呼吸因哭泣而微微急促,心绪却被他这番话语搅得一片混乱茫然。 谢执望着她,一字一句:“昭昭,记住,这世上……只有阿兄,才是最不会让你失望的那个人。” 哭得心力交瘁,谢昭脑袋无力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陷入半梦半醒的困倦。 谢执抱着她静坐了许久,直到怀中人彻底沉入梦乡,呼吸平稳,才小心翼翼地打横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向床榻。 她睡得极沉,眉头却仍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惦记着什么。 谢执将她轻轻放下,替她理好散乱的发,又将锦被一寸寸替她盖好。 他的指尖在她面颊停留片刻,掌心微热。 “昭昭,你不必难过。” “他送给你的东西,也能送给别人;他说心悦你,眼睛却敢看旁人。” “世上总有人让你心动,也总有人让你失望。” “但阿兄……永远不会。” 第8章 那日过后,谢昭便病了。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辗转难眠,几日后便发起低热,终日倦怠无力,连话也懒得说。 太医前来诊脉,开了几味清养的汤药,说是思虑郁结,心气不畅。 第9章 林氏心疼得不行,几乎整日守在床榻前,却也无从劝慰。只能一遍遍温言细语地哄:“囡囡,我的儿,心里有什么苦楚,告诉娘亲,莫要憋在心里伤了自己……” 可榻上的人儿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望着帐顶,毫无回应。 她原是存着一线期盼的,盼着沈晏能来,哪怕只字片语,一个解释,她也会信的。 然而日复一日,沈晏音讯全无。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半分解释。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告诉自己“定是误会”,可随着时间流逝,那份笃定在病痛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她素来身子不算强健,这一病来得沉重,连日低烧不退,整个人面色雪白,唇色褪得几乎不见血色。 夜深,廊灯沉沉。 谢执如常坐在榻边,凝视着她因病潮红的面颊。她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清浅急促,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 他自然知晓她为何沉疴不起。可若这病能斩断她对旁人的念想,能让她日日依赖在他羽翼之下寻求慰藉……那这病,便病着吧。 沈晏的信,他一封也未让她见到。沈晏在府外求见,皆被阻拦。就连托人送的首饰、点心、小玩意,都被直接销毁。 他不过是在替她祛除冗杂。 谢执替她掖好被角,目光沉沉落在她脸颊,带着隐秘的满足。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她忽地呢喃了一声: “……沈晏……” 谢执眸光一凝,身形倏然僵住。 “沈晏……别走……” 声音轻如空气,像梦呓,含糊不清,却足以点燃他骨髓里那团沉潜已久的病态妄念。 他眼中那层温柔的伪装轰然碎裂,唇角依旧含着笑,眸底却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暗潮。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沉睡中犹带痛苦的脸庞,良久,喉间溢出低笑,“好……好的很。” 他就这样伫立在昏暗中,墨色的眼眸沉凝着落在她脸颊。 直到烛光燃尽,他才俯身,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呢喃:“好,阿兄知道了。” 那语调温柔至极,像是轻风拂过,却冷的像霜,令人不寒而栗。 —— 谢执推开书房的密门。 “咔哒”一声,露出门后幽深沉静的暗室。 烛台燃起,将一整面墙照亮。 墙上密密麻麻,全是谢昭的画像。或笑,或嗔,或抬眸赏花,或低头作画,全是他亲手绘制。 她的眉眼,她的笑靥,甚至鬓边发丝的弧度,都被他临摹了千遍万遍,刻入骨髓。 谢执拾起一把折扇,指尖轻轻抚过那早已失色的小字—— 【兄长生辰,昭昭亲绘此画,愿兄心喜。】 他垂眼盯着那行字,睫毛轻颤,指节一点点绷紧,骨节发白,扇骨在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你怎么敢……梦里还,唤他?” 他低低笑了下,唇角是笑,眼底却翻着一层死水一样的阴鸷。 “你牙牙学语时,第一个唤的人是阿兄;你学执笔描红,是我一笔笔教的;你鬓边绾花的那日,簪子也是我亲手挑的……” 折扇承受不住压力,倏然折断。 断裂的木屑刺入掌心,血液顺着紧绷的指节蜿蜒而下,淌满他的掌骨和腕骨,而他,浑然不觉。 谢执的脸庞隐在跳动的阴影里,喉结剧烈滚动,压抑着胸腔中翻腾的暴戾,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扭曲的低吼:“旁人那点浅薄的爱意……怎么配跟我比?” 暗室中,静寂得可怕。墙上那一幅幅画像,在微弱的烛火中微微摇晃,笑颜定格在纸上,将他困在密不透光的深渊里。 他喘着气,背脊微微发抖,拼命把疯劲儿生生压回胸腔里。 许久,低喃声响起: “……没关系,” “你只是……走错路了……” “阿兄会带你回来的。” 不知是在哄她,还是哄他自己。每一个字都碾碎在舌尖,带着温柔又扭曲的执拗。 话没说完,他忽然抬手,把那截染血的扇骨“啪”地掷到角落,转身走出暗室。 他在案前坐下,拿起一方素白帕子,低头慢慢擦去手中的血迹。 指节按压,血色在帕上晕开一层淡红。他眉心不动,神情冷清,仿若在擦拭什么于己无关的东西。 直至血迹擦净,露出底下被刺破的皮肉,他才抬眸,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来人。” 门外脚步响起,暗卫低声道:“属下在。” 谢执将染血的丝帕随意丢在案上,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废物:“五日之内,要沈家的盐田账目、私下往来、密信……一样不漏地摊到我面前。” “是。” 他微抬下颌,眼神清淡,语气近乎冷漠:“沈家公子,最近太过清闲了。给他找个由头——磕伤也好,落水也罢。” “我要他……出点意外。” “是。”暗卫领命退下,屋内再度归于寂静。 —— 翌日,谢昭昏沉醒来,便见谢执端坐床前,手中捧着一碗汤药,神色温润如常,仿佛昨夜密室中的疯狂只是一场幻梦。 “昭昭醒了?来,喝药。”他舀起一勺,细心地吹凉,递到她唇边。 谢昭乖乖接过,苦涩的汤药人口,她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谢执看着她神情,笑了笑,似是随口一提:“昨夜你睡得不太安慰。” “一直再说胡话,唤着阿兄。” “想必是梦魇缠身。” 他用药匙轻轻搅着汤药,目光却未移开她的脸,“别怕,阿兄一直都在。” 与此同时,谢府门外。 沈晏立于青石阶下,身形清隽,墨发微乱。他手里握着一份亲笔信,眼中染着难以掩饰的急迫和疲态。 自长公主宴席一别,谢昭便如人间蒸发。那日他被长公主绊住片刻,匆匆赶回,只见到谢昭与瞿慕儿交谈的背影。待他上前,谢昭已然离去,未留只言片语。 等他赶到时,谢昭已经走了,连一点口信都未曾留下。 这几日,他遣人送去的书信、精心挑选的物件,皆石沉大海。他亲至谢府求见,次次被拒之门外。 门口那两名家仆,见他来,仍是恭敬:“沈公子,我家老爷近日公务繁忙,小姐又身体抱恙,不便相见,还望见谅。” 沈晏眉头紧锁,这已是第四次。 他强压焦躁,声音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清朗:“我只求见昭昭姑娘一面,她既病了,我更应探望,烦请通禀一声。” 家仆面露难色,恭身道:“小姐现卧病在床,大人下令,谢府上下不接外客,小的实在不敢违命。” 沈晏沉默片刻,终究是退了一步,将手中信递出:“烦请将这封信务必转交予她。若她看过,我立刻便走。” 那名家仆接过,面色未变:“小的自会转交,外面风大,沈公子还是请回吧。” 沈晏却固执地立在原地,目光越过紧闭的朱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望见他想见的人。寒风卷起他的衣袂,身影孤寂而执拗。 就在此时,府内忽有脚步声传来。 是谢执,玄衣如墨,自门内缓缓而出,气度沉稳,眼神冷淡如水。 “沈公子。”他声音淡淡,“何事在此盘桓?” “谢大人。”沈晏拱手,声音略显紧迫:“我有要事求见昭昭姑娘,还请……” “求见?”谢执挑眉,似笑非笑:“是想向她解释那支簪子的事么?” 沈晏神情微凝,“我并未——” 谢执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并未赠与也好,不曾言明也罢,” “重要的是,你让她——病了。” 他嗓音骤沉,“昭昭年纪小,心性天真,受不得这样的煎熬。她病着,不适合见人,尤其……不适合你。” 沈晏神色骤变,沉声道:“谢大人!这是误会,我愿亲自解释!” “沈公子。”谢执近乎温和道:“我谢家不在意是非对错。” “只问你一句——”他目光如刃,直刺沈晏心底,“她因你而伤心至此,是,或不是?” 沈晏喉头一哽,握着袖中信函的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竟一时语塞。 “呵。”谢执不再看他,转身拂袖,“送客。” 家仆上前,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彻底阻隔沈晏的视线。 回到谢昭屋内时,她正倚在榻上,神情恍惚。 谢执脚步未停,自然地走上前,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烫的额头:“还有点烧,怎的又起身了?” 谢昭声音哑哑的:“阿兄,方才发生了何事?” 谢执轻笑,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描淡写:“没什么要紧的事。” 仿佛不愿她操心,他垂眸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只管安心养病,别想旁的。” “那些扰你心神的人和事,不必再想。” 第10章 谢昭望着他温润的侧脸,疲惫地闭上眼,乖顺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知道了,阿兄。” 第9章 病榻上缠绵了几日,谢昭总算缓了些劲儿,只是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精神总有些恹恹的,坐着也懒得说话,只静静靠在榻侧,看着窗外日光铺在地上的光影,一动不动。 林氏坐在一旁,小心翼翼舀起清粥,一口口喂她。看着女儿苍白瘦削的脸庞,林氏心如刀绞,声音温柔里带着难掩的哀戚:“囡囡,好歹吃两口。你幼时就如只孱弱的小猫,风吹便倒,娘费尽心思才将你养得康健些……如今又这般糟蹋自己,不是存心要剜娘的心么?” 她说着,轻轻替谢昭拢了拢鬓边碎发,眼角已泛起了红。 “你爹这几日也是整宿整宿睡不安稳,嘴上不说,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根。偏你这个丫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娘宁愿替你受这百倍的苦楚,也不愿你遭这半分罪啊。囡囡,你告诉娘,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么?”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近乎哀求。 话音未落,谢昭眼圈已红得不成样子。 她倏地扑进林氏怀里,像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童,紧紧搂住母亲的脖颈,泣不成声:“娘亲……昭昭错了,昭昭不该……让您和爹爹忧心……” 林氏紧紧抱住怀中颤抖的女儿,泪如雨下,轻拍着她的背脊:“傻囡囡,娘不怕你哭闹,只怕你憋着,一声不吭。有委屈,有难过,只管告诉娘,娘永远在你身边……” 谢昭伏在母亲肩头,哭得抽噎不止,许久才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娘,”她吸了吸鼻子,“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林氏轻轻替她擦干眼角,“外头风大,得穿暖些。” “想去邯福寺……”谢昭低声道,“爹爹不是快启程了么?我想……去给他求一道平安符。” 林氏闻言一怔,随即眼眶又红了。 “好,咱们就去邯福寺。”她用 帕子轻轻为谢昭整理仪容,眼神温柔又坚定,“囡囡想去哪,娘都陪你。” 晚间,谢执回府,林氏便差人递了话,说明日要同谢昭去邯福寺上香。 谢执净手的动作一顿,静默了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 马车行至山间,风穿林梢,送来阵阵檀香。 谢昭靠在软垫上,面色仍未恢复血色,脸瘦了一整圈,望着车窗外,怔怔出神。 过了不久,林氏唤她:“到了。” 谢昭回过神,轻应了一声,随着林氏步入山门。 寺中清寂,僧人领路至后院香堂。林氏手持长香闭目祈愿,谢昭也领了香,跪在蒲团上,诚心祈求。 祈愿完毕,林氏被住持请去后殿捐香油钱,谢昭与夏枝信步走在回廊下。她走得有些漫无目的,脚下踏着碎石小径,竟没注意拐角来人。 一抹颀长身影倏忽逼近,她下意识后退,险些踉跄:“对不住——” 那人却稳稳抓住她的手腕,嗓音哑哑:“昭昭姑娘。”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谢昭浑身一震,抬眸看去。 沈晏站在她面前,一身青衣染尘,额角缠着白纱,隐约有干涸的血痕。他神情疲惫,面色憔悴,眼眸却仍亮得惊人,死死地望着她,仿佛一瞬也不敢移开。 谢昭怔住,心口猛然紧缩,几乎要掉泪。可下一刻,她却猛地咬住下唇,甩开手,后退一步。 “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微颤,语气却倔强又冰冷。 沈晏像是被这一句话击中,眼底那点光微微黯了几分。他急切地上前半步,却又生生止住,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一直在寻你。今日听闻谢府马车出城,我便……赌上这一回,盼能在此遇见你。” “寻我?”谢昭勾起一抹凄凉的冷笑,连日积压的委屈喷薄而出,“若真心想寻,为何连只言片语都吝啬?我缠绵病榻数日,不见你半句问候,更无半碗汤药!你……” 她声调拔高了一分,眼圈迅速泛红。 沈晏眼中登时浮起慌乱与悔意,他急急打断,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我送了!我日日都遣人守在谢府门外,亲笔书信、精心备礼、亲手熬煮的汤药……一样不少,全都送去过!” “可他们不让我见你——我站在门外,一天又一天。” 他语气渐趋哽咽,眼底泛起猩红,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昭昭,我怎会不想见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若是能换你平安,我宁愿……病着的是我。” 那声“我”字破碎不堪,似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仿佛再少一分克制,就要失控。 谢昭怔怔看着他,许久才艰涩开口:“那簪子呢?” “你表妹头上戴的……与你送我的,分明一模一样。” 她咬牙,终于问出这几日噬心蚀骨的问题,“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敷衍我罢了?” “我从未!”沈晏骤然低吼出声,近乎失控。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嗓音破碎:“昭昭!那支玉簪是我跑遍京中玉铺,亲手挑选!它独一无二,世间仅此一支!我怎么可能……再送他人!” “我发誓,那一支簪子,我此生只愿送你一人。” 他说得太急,太重,额上的伤口因情绪激动,再度晕出浅红,他却恍若未觉。 谢昭望着他,眼里一点点浮出水雾。 沈晏脖子青筋乍现,他低下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情绪,声音轻到飘远:“若你……一句话也不肯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可若你还有半分信我,就……让我留下,好不好?” “让我陪你说说话,哪怕只一盏茶的时间。” 他的声音在风中拂过,颤抖而卑微,不似往日从容。 仿佛所有的清贵与自持,都在此刻溃堤,甘愿为卿折腰,只恳求她一顾垂怜。 谢昭怔怔望着他狼狈却无比真挚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捶了一下。 连日来的心伤与痛楚,通通都不重要了。 她眼眶终于绷不住,泪水倏然滚落。 “你……你为何不早说。”她轻声哽咽,嗓音像碎冰融雪,抬手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已同旁人……。” 沈晏猛地一震,他再克制不住叫嚣渴求。这一刻,自小以来谨守的克己复礼都被抛去,他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敢,”他声音发颤,哽咽到几乎无法将字连成句,“昭昭,我怕若我再晚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怕你不原谅我,怕你不再信我,更怕……怕你心灰意冷,应了旁人的求娶……” 他抱着她,一遍一遍,一颗心捧至人前,剖开再剖开。 谢昭缩在他怀中,没再说话,只是将脸埋进他肩头,亦同样汲取着他的体温,为这几日的酸楚苦涩寻一处慰藉。 远处传来一阵佛钟,林氏从殿后归来,远远看见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倚在回廊侧檐下,正欲唤谢昭,却又不动声色地止住脚步。 她静静望着那幕,眼中浮出一丝柔意,最终只是轻声吩咐夏枝:“别吵他们。” “等囡囡好了,咱们再回去。”说罢,便领着夏枝走了。 谢昭靠在他怀中,只觉被他的气息团团裹住,每一缕呼吸都是安宁。 她鼻尖蹭到他胸前的伤处,顿了一瞬,才低声问道:“……你额头怎么了?” 沈晏感受到她的关切,心头一暖,轻描淡写道:“无妨,小事。” “你说。” 他不在意道:“今日着急来寻你,马不知怎的,发了狂,磕在了石阶上。不碍事,伤在额角,正好……换你心疼一回。” 谢昭听得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退开寸许,伸手轻轻触了触他额角缠着的白纱:“那……还疼么?” 沈晏眼中含笑,握住她的手覆在额上,“你摸摸……便不疼了。” 谢昭耳根一下烧了起来,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他低头看她,眼中盛着一点水色,又像藏着漫天柔光:“昭昭,我沈晏对你所言,字字出自肺腑,绝无半分虚假。你……可愿信我?” 谢昭抿了抿唇,没有立刻作答。 沈晏也不急,只耐心地望着她,等她一点点消融心结。 良久,她终于点头。 “我信你。” 沈晏喉结轻轻滚动,眼眶倏然泛红,再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再不许不理我了,若日后再有让你心生误会之事,只管来问我,不要再郁结于怀。”他声音低哑,“你若再病一回,我该如何才好?” 谢昭脸颊窝在他胸前蹭了蹭:“……嗯,再有下回,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他笃定道:“昭昭,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有这个机会了。” 第11章 他的语气柔似春水,却藏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谢昭低低嗯了一声,靠在他怀中,此刻天地清寂,她终于找回了那个日日思念的身影。 檐角风铃微响,远山云动,檀香缭绕,世间百味,都不及眼前这份两心重逢。 沈晏侧过头,凝视着她微红的侧脸,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昭昭,你……还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谢昭身体微微一僵,从他怀中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写满紧张与期盼的眉眼。 她眼尾还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晏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他低下头,珍重而克制地,将一个温热的轻吻,印在她发顶。 ““明日……我便请媒人登门,正式向谢府提亲,可好?” 谢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脸颊染上薄红,像初绽的桃花,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好。” 第10章 日暮时分,谢昭回到谢府。 马车停稳时,她扶着林氏的手下车,步子仍有些虚,可心却是雀跃的。 回到房中不久,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昭昭。”是谢执的声音。 谢昭连忙起身相迎:“阿兄。” 他一身常服,眉眼温和,步子不急,带着惯常的那份沉静。 “寺中风大,回来的时候可受了凉?”他走近,伸手覆上她的额头,“似乎还略有些热。” 谢昭摇头,连日来沉郁的 面容终于扬起笑意,“阿兄不必忧心,我已大好了。娘亲看着呢,不让我多走动。” 谢执点头,神色如常,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你病中缠绵,娘亲日夜悬心,郁郁寡欢。如今你好了,陪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她的脸,“今日……在寺中,可遇上什么故人?” 谢昭一怔,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碰见了沈公子。” 谢执微微一笑,“哦?”随即垂下眸子,静候下文。 “他……他说这些日子一直想见我,只是被人拦下了,信也未递进来。”她低下头,声音渐低,带着几分不确定,“他……额上还缠着纱布,像是受了伤。想来……并非故意不理我。” 谢执没有立刻作声,只一双眼眸沉沉望着她,似要望进她内心深处,寻一个不想听答案。 “既然他亲自解释了,你便信了?”他语气轻缓,低得几不可闻。 谢昭轻轻点头。 谢执喉间溢出轻笑,苦涩酸楚尽数埋进皮囊下。他没有再追问,也未表现出半分异样情绪,只伸手替她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动作依旧温柔如昔。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若心安,那便是好事。” 谢昭怔怔地看着他,忽觉他今日格外沉静,不似以往那般亲昵。 “阿兄,你生气了吗?” 谢执闻言笑了,眸中依旧是温和无波的水色,“我为何要生气?你是我疼着宠着的妹妹,只要昭昭开怀,阿兄自然高兴。” 他指尖落在她发间:“不过,再来一回……我便不会再这般纵着你了。” 谢昭心头一凛,未能参透这话中深意。 可谢执已恢复如常,又笑着道:“乏了吧,早些歇息。明日我命人送些你喜欢的蜜脯来。” 他说完,转身出了屋门,步履沉稳如旧。 —— 夜深,书房灯未灭。 顾长安跪在榻下,低声回禀:“沈晏确与小姐在邯福寺相见。小的未敢靠得太近,但看二人言语温和,似已……解了误会。” 谢执静坐案前,指尖缓缓摩挲着一枚雕金镇纸,眉眼隐在烛影之下,沉静得像一潭死水。 良久,他低声问:“沈晏,伤得重么?” 顾长安迟疑了下,道:“额角磕破,擦伤些皮肉,不算大碍。” “……不算大碍。”谢执低声重复,语气轻得像在喃喃自语,连嘴角都勾起了一抹讥笑。 片刻后,他忽地抬眸,眼神如薄刃般落在顾长安身上,声线无波,却寒意彻骨:“顾长安,你跟了我七年,连伤一个沈晏都纰漏百出,现下……连你也这般敷衍了?” 顾长安登时冷汗涔涔,匍匐叩首:“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谢执缓缓起身,踱步至案旁的铜炉前,他垂眸望着炉火,慢慢摊开掌心,那只手骨节分明,掌纹纵横,犹残留着那日画像下裂扇的细微伤痕。 “滚出去,鞭五十。” “再有下次……莫怪我不念旧情。” 顾长安叩首:“是!” —— 寅时方过,谢府中门已开,仆从洒扫庭除,静待贵客。 谢执方换好官服,腰间玉佩尚未系妥,正欲迈出院门,却被一名家仆匆匆拦下,低声通传: “大人,老爷请您留步。” “嗯?”谢执眉头一挑,回身望去。 家仆恭敬道:“老爷说沈家会上门提亲,大人应在家中见证,不必上值。” 谢执倏地站住,眼神淡淡落向堂前方向,唇角却笑不出来。 良久,他淡声道:“我知道了。” 待家仆退下,他重新回身,走回屋内,动作沉稳地系着腰间佩玉。只是扣上玉钩那一瞬,“咔哒”一声轻响,扣子竟生生断裂,金丝翻翘。 他垂眸凝视指间断扣,良久,似笑非笑: “呵……他倒真敢。” 门外传来沉稳的车马声。 须臾,最先进来的是京城又名的官媒张老夫人,张老夫人笑容慈祥,身后紧跟着沈晏—— 他着一袭天青色锦袍,姿态清隽挺拔,步履间带着刻意压抑的紧张。他低垂眼睫,不发一言,指节却紧紧攥着,显出克制。 再后,沈尚书还有沈氏几位族老,及两名抬着礼盒的仆人,红绸覆面,庄重而肃然。 厅内早已陈设妥当。谢崇山见礼队至,起身相迎,彼此寒暄数句,分宾主落座。 张老夫人率先开口,声音圆润洪亮,透着满满喜意:“谢老爷、谢夫人,老身今日叨扰,是奉沈府之命,特来提亲。” 她目光落在沈晏身上,赞许地一笑,又转向谢家众人:“贵府千金谢昭,温婉淑慧,才貌出众,素有美名;沈家公子沈晏,年少有为,品性端方,自初识便倾心不已,念念不忘。沈府上下,皆视谢小姐为理想良配。” 她略顿一瞬,语气郑重几分:“今沈公子携家父族长,以雁为贽,愿求聘谢家嫡女,盼结两府良缘,缔一段白首之盟。” 言罢,沈晏起身,朝谢父母与谢执郑重一揖,神色恳切:“晚辈沈晏,倾慕昭昭姑娘已久,今日斗胆登门求亲,诚心求娶。晚辈在此立誓,此生定当敬之爱之,护之周全,绝不相负!” 他言语虽少,眼中却透出难以掩饰的慎重与郑重,似将整个心意都交付于这一拜之中。 肃静的堂内,忽闻一声清脆的“咔嚓”轻响。 谢执手中的茶盏,竟生生断作两截。 他神色如常地将残盏置于案上,垂眸理了理被茶水洇湿的袖口,淡声道:“这窑口的瓷器,愈发不经用了。” 无人接话。 气氛一时沉寂,沈尚书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谢执,眼怀探究。 林氏面上微讪,却见谢执神色自如,只得含笑接过话头:“家中器具确实该换新的了。” 沈尚书随即朗声笑道:“说来也巧,沈家近日恰得些景窑新器,改日命人送来几套,也算为小辈添份喜意。” 谢执微微颔首,不冷不淡:“有劳沈大人了。” 气氛又顺了回来,那点微澜仿若风过无痕。 仆人很快上前换好新的热茶,张老夫人又笑道:“今日沈府带了特制的玉雁,望与谢府结契同心,敬请纳之。” 谢崇山轻抚长须,望着厅中玉雁,微微颔首。 林氏亦含笑颔首,柔声道:“囡囡自幼顽皮,多蒙沈公子宽容,今得沈府看重,实乃小女之福。” 沈尚书拱手回礼,笑容温和:“令嫒天姿聪慧,温婉娴雅,晏儿若能求娶,乃三生之幸。沈家定不敢懈怠,愿倾尽诚意,百年好合。” 林氏微笑点头,转身看向谢崇山。 谢崇山略沉吟片刻,终是道:“此门亲事,老夫允了。” 此言一出,厅中气氛一松,张老夫人喜笑颜开,沈晏更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唯独谢执,始终只是垂着眸,面色淡淡,似乎未将这场议亲放在心上。 —— 室内炉火正旺,谢昭披着雪白狐裘,靠坐在榻上,手中捧着话本子,目光却游离不定。 夏枝替她添了炭,又将小几上的桂花糕推近些,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道:“小姐今儿不看书,也不作画,连糕也没吃几口,可是……心里有事?” 谢昭被她一问,耳根微红,抿唇不语。 “我瞧着,是心里有人罢。”夏枝笑嘻嘻地看她神色,“这一大早就在问今日府门动静,怕不是等着谁上门提亲?” 第12章 “夏枝!”谢昭低声喝她一声,指尖却轻轻绞紧了绣帕,绣帕边角被捻得皱起一角。 “奴婢可没说是谁呀。”夏枝睨她一眼,笑容越发灿烂,“是小姐自己心虚了。” 谢昭红着脸别过头,半晌才轻轻道:“是……来了吗?” “正是呢。”夏枝压低声音,“今日府里一早就开始备着了,这人刚进府,咱们小姐这心就飘过去了。” 谢昭听她这话,更羞了,指尖猛地一紧,嗔怪道:“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不说。”夏枝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奴婢就只说一句,沈公子今日穿的是天青色袍子,比前儿去寺里那身还要好看。” 谢昭原本倚在榻上,这下愣住了,半晌,轻 轻问:“你见着他了?” 夏枝看着她眼里藏不住的光,故意一笑,“奴婢可不敢多看,怕小姐罚我。” 谢昭脸更红了,抿唇垂下眼帘,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炉火劈啪轻响,窗外风雪依旧,少女心事藏于朱唇雪肌间,半是羞怯,半是欢喜。 她不知道,院外廊下,有人独立于彻骨寒风中,一颗心,正无声地寸寸碎裂。 第11章 夜渐深,府内各院灯火次第熄灭,唯独谢执书房内仍透着暖黄光影。 夏枝刚替谢昭梳洗完,准备歇息,外头便传来随侍轻叩的声音。 “小姐,大人请您往书房一叙。” 谢昭怔了怔,连忙起身整衣,随人往前院而去。 书房内暖香袅袅,谢执背身而立,正翻着书架上一卷旧帖,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来。 “昭昭。”他浅笑着,温和一如既往,“抱歉,这么晚叫你来,是阿兄一时睡不着,想与你说说话。” 谢昭闻言,眸中泛起暖意,嘴角噙着笑意:“阿兄何须道歉,只要阿兄想,昭昭随时都在! 谢执听的心里一阵发紧,眸色微动,声线不自觉沉了些:“昭昭若能一直这般乖便好了……” “阿兄是有何心事吗?”谢昭走近了些,抬眼望他,软声问道:“是今日朝堂不顺,还是旁的烦心事?” 谢执凝视着她,眼底黯色汹涌,良久,他才低低问道:“今日……沈家提亲的事,你可真心愿意?” 谢昭一怔,垂首支支吾吾道:“……自然是愿意的。” 她语气温软,颊侧还带着羞赧的红。 谢执骤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之重叫她瞬间蹙眉,“昭昭可是……真心心悦他?” 他嗓音压的极低,似有碎冰在颤。眼底那抹即将失控的执念,几乎要溢出眼眶。 谢昭微微挣扎,即便被他捏的生疼,依旧软声细语地回:“阿兄不必担忧,沈郎他……待我很好。” 谢执眸色一黯,掌心缓缓收紧,眼底隐晦不明。 半晌,他倏地松开桎梏,薄唇轻颤着绷成一条直线,旋即低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即将脱缰的妄念押解回皮囊。 静了几瞬,骤然又低低轻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飘远回荡,虽笑着,却莫名让人觉出几分压抑许久的痛楚。 似是把心中那口浊气尽数倾泄完,谢执才复又凝视着她,唇边那点笑意慢慢沉了下去,“昭昭,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烧昏睡,紧攥着我的手,喊着阿兄,让阿兄别走。” “你记得么,那年冬日池塘结冰,你偏要去看冻住的锦鲤,阿兄不让,你便眼巴巴望着池心,小嘴一扁,泪珠子就落下来了。” “阿兄见不得你哭,我踩着边缘的薄冰,树枝够不着,便趴在冰面上,去够冰层下的锦鲤,好几次脚下打滑,都差点栽进去……” 谢昭面上微红,小声道:“阿兄怎连这些也记得……” “我都记得。”他声音轻若叹息,“你从小就说,你最依靠的人,便是阿兄。” 他喉结轻滚,语调竟悬丝般,透着一触即碎,“如今……你不要阿兄了么?” 短短几个字,蓦然出口,却像是生生在她心里撞出了一道裂口。 “阿兄,”谢昭嗓音微微发涩:“……即便昭昭出阁,阿兄亦永远是阿兄,昭昭……岂会不要你。” 谢执怔了怔,喉头似是被什么堵了一瞬。 她的语气顺从依赖,是他最熟悉的。 像她小时候,趴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 谢执的眸色敛了敛,竟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俯下身来,脸埋在她颈侧:“是么……昭昭永远不会不要阿兄?”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鼻尖翕动,贪婪地攥取她的气息,唇畔含笑:“如此……阿兄便心安了。” 谢昭微怔。阿兄……似已许久不曾这般抱过她了。 幼时她病弱惊惧,阿兄总会将她搂在怀中轻哄。可自她渐长,这般亲昵便日渐收敛。 可此刻—— 他竟在这静夜里,猝不及防地将她锁入怀中,埋首颈间,姿态亲密无间,恍如年少时光。 谢昭怔忡了片刻,心头的裂口越发苦涩难言。 她缓缓抬起手,迟疑着环住了他后背。 力道轻柔,却带着无声的安抚。 “阿兄,”她哄劝着,“昭昭永远都在,便是成了亲,也会常来看你,陪你说话。阿兄……别多想好不好?” 谢执缓缓阖了阖眼。 怀中少女身上的温香萦绕鼻尖,那柔软的身体在他掌心微微颤着,真心剖现,全无防备。 他唇瓣勾起清浅的笑,似满足,似沉沦。 “好。” 他轻声应了一声。这须臾的温存,或许足以支撑他在未得所愿前,独自蚀骨的夜晚里,反复咀嚼,慰藉自己。 —— 连日来寒意渐收,京城天光渐亮,府中各院因着婚事亦逐渐热闹起来。 自那日纳采后,沈家三日两头便遣人送些心意小件。玉佩、香囊、步摇、耳饰……铺满了谢昭的妝奁。 夏枝伺候着挑拣摆放,笑的几乎合不拢嘴,“小姐真是得了好姻缘,瞧这几日沈公子送来的东西,便知他心里对小姐的重视。” 谢昭坐在妆镜前,手里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发簪,耳根微微泛红。 “胡说什么……”她嗔怪道,却没忍住勾了唇角,心里甜到泛软。 她低头拨弄着发簪,那簪子中央,正嵌着一颗温润的小南珠,莹亮如新月。 “小姐昨日不是还在描‘沈’字么?如今倒又害羞了?”夏枝凑近她,低声打趣。 谢昭登时握紧簪子,佯装生气背过身去:“胡说八道,再戏弄我便罚你去后厨洗盘子去!” 夏枝连连讨饶,憋着笑退至一旁。 这时有人来禀:“小姐,沈公子来了,正在前院同老爷吃茶,老爷吩咐您去前厅坐坐。” “知道了,小姐这就过去。”夏枝不待谢昭回答,抢先扬声回道。 谢昭脸又红了,扭捏道:“谁说我要去了。” “是是是,小姐可不着急见沈公子。”夏枝替她理了理鬓发,笑吟吟催促:“我的好小姐,您就去吧,老爷还在等您呢。” “噗嗤——”谢昭没憋住笑,轻轻锤了几下夏枝。 —— 前院,沈晏正与谢崇山对坐饮茶。 寒暄片刻后,谢崇山抚须一笑,语气转缓:“近日圣上几次三番提及边疆,似有意要我提前启程戍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晏身上,挑明话语:“沈晏,你与昭昭既已定亲,还是早日成婚为好。待我离京前,亲眼看着你们成婚,方才安心。” 沈晏心头微跳,旋即眼底满是喜悦与郑重,他起身正色行礼:“伯父所言极是,晚辈早有此意。虽时日仓促,但婚事所有诸事,沈家必当尽心筹备,不敢稍有怠慢,定叫昭昭风光体面、毫无委屈。” “好,好!”谢崇山大笑,满意颔首。 片刻后,他又笑着道:“今日即来了,不妨也去前厅陪昭昭说说话,她这些日子心里记挂你呢。” 沈晏闻言,耳根微红,轻声应道:“是。” —— 谢昭特意换了件浅杏色团花绣袄,乌发簪着方才的南珠发簪,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喜意,却又强自镇定地坐着。 不多时,沈晏在家仆的引领下入内。 他远远看见那抹倩影,眼里便染上了一分柔光。 “昭昭。”他脚步轻快,语调欢喜。 谢昭亦扬了唇,“……沈郎。” 沈晏依着礼节,强自站定在谢昭身前几尺,又迫不及待地同她分享:“伯父方才……同我说,想在启程戍边前,亲眼看我俩成婚。” 谢昭闻言,耳根泛热,眼睫轻颤羞涩移开视线。 沈晏见她羞怯模样,心中更是爱怜满溢,“昭昭,我也盼着那一日早些到来。成了亲,便可日日见你,再不必这般拘着礼数,隔着距离。” 他指间轻轻摩挲着袖角,似是怕说得不妥,片刻后才又抬眸,眼里盛着满满的郑重与柔情:“我会好好护着你,叫你安安稳稳,无忧无虑。沈家上下,亦必视你如己出,不叫你有半点孤单。” 第13章 似还不放心,又补充道: “我知伯父戍边,心挂于你。 昭昭,你嫁与我,便是我的责任,更是我此生所求之幸。我定当竭尽全力,让你日日展颜,岁岁无忧。” 语毕,他一瞬不离地望着她的眉眼,像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妥帖,不够让她安心。 谢昭的心被这番话烫到柔软,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晏大喜,情难自禁,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指尖,却不想甫一相触,谢昭就轻轻嘶了口气。 “怎么了昭昭,可是手上不适?” 他急切抬起她的手,低头细看,待看到那嫩白的指腹处竟透着几处细微针刺的红痕,他眉头拧成川字:“这是……刺绣所赐?” 谢昭收回手,用嗔怪的语气小声抱怨:“……娘说女儿家出嫁前,总要绣几方喜帕添点喜气。可我手艺实在不精,针脚总歪,指尖便扎破了好几回。” 沈晏霎时便想起她为自己绣的荷包,喉头苦涩:“昭昭,你为我绣荷包时,便也这般吃了苦?” 谢昭低了头,像是有些害羞,轻轻应道:“……也不算疼。” 沈晏捧着她的手,动作极轻极缓,像生怕再碰疼了她。 他喉头轻动,声音低了几分:“旁人都说绣喜帕图个好彩头,可在我心里,你好好的,才是最好的彩头。” 说罢,他停了几息,眸色缓缓沉了些,似是下定决心。 “你既不擅绣活,便由我来绣。” 谢昭愣住了,怔怔地抬眼望他:“你?” 沈晏点头:“旁人笑我也罢,说我失礼也罢。既是为你,旁的都不打紧。手艺好坏且不论,只要我亲自做的,就不会失了那份心意。” “若这方喜帕,能叫你免去一分疼痛,便是我做得再笨拙些,也甘之如饴。” 第12章 议亲之后,诸事进展神速。不过短短数日,纳吉之礼已毕,卜辞皆言“天作之合,坤顺承乾,宜家宜室”。 “呵。”谢执手中毛笔应声而断。他随手弃之,靠回椅背,十指交叠,眸底寒光一闪而逝。 “天作之合……痴心妄想。” 那日过后,谢昭院里新添了两名老成持重的嬷嬷,其他的丫鬟们几乎也被换了个遍。夏枝虽仍留在她身侧,但每日耳边多了许多旁人的叮嘱与规矩提醒。 新添进来的两名嬷嬷,一个执掌膳食,一个打理起居,事无巨细,都安排得极妥当。 谢昭起初并未在意。嬷嬷们说话极是和气,规矩周全,凡事都是“为小姐好”、“婚前自当体面些”。 只是渐渐的,连她每日里所看的书册、所听的戏文,皆被规矩得井井有条。 “小姐,今晨宜诵女训。” “小姐,太医嘱咐近日莫食生冷油腻,午膳已特为清调。” “小姐,近日成衣房又送来新制衣物,您且看着赏心悦目些,莫劳烦伤神。” 夏枝偶尔想开口劝阻几句,却总被那两个嬷嬷巧妙挡回去:“夏姑娘且莫担心,咱们都是按着大人的吩咐照看小姐,万不能有失体统。” 谢昭虽觉这般细碎繁琐拘着,心头偶有些烦闷,可想着临近成婚,许是京中闺秀皆需如此习礼,便也隐忍不言。 如此拘了五六日,终于等到新消息。 沈晏遣人递了拜帖,说欲请谢昭一同前往城郊邯华寺上香祈福,替即将到来的婚事添上一份清平吉兆。 谢崇山与林氏听了,自是含笑应允。 林氏拉着谢昭的手:“沈公子待你用心,处处思虑周全。去吧,趁着天光晴好,也散散心。” 谢昭颊染红霞,垂首应下。 不过依着礼数,这般未出阁的姑娘出行,自也不能毫无约束。 谢执亲自安排了送行的仪仗随护,又唤来新添的两名嬷嬷:“这几日添了些事,娘亲不便随行。嬷嬷们代为照看,沿途事事都要稳妥周全。” 他转身看向谢昭,眉目温柔:“昭昭放心,阿兄在家候你平安归来。” 谢昭一听,心里只觉阿兄体贴备至,反倒更添几分安心:“阿兄且安心,我又不出远门,半日即回。” 谢执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腕,像往常那样轻轻捏了捏:“去吧。” —— 山风卷着细碎花瓣纷扬起舞,拂过谢昭身上那袭浅碧色绣百合长裙,衬得她身姿绰约,恍若仙子。 沈晏远远看见她下马车时,眼中笑意几乎溢出。 “昭昭。” 谢昭含着羞怯的笑意点头:“沈郎。” 两人携手,缓缓拾阶入寺。 石阶铺陈,殿内香烟袅袅,钟声远远传来。沈晏护着她登阶,步履稳重,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 “今日风大,你衣裳薄了些。” 他说着,将自己肩上的薄披风取下,轻柔地为她披上。 谢昭微怔,想要推拒:“我不冷……” 沈晏却笑着按住她的手,“当心些,风吹了头,总归不好。” 谢昭红着脸轻轻应了,任他将披风替她拢好。 入得香堂,两人并肩焚香祈福。 谢昭合掌闭目,小声默念着心愿。沈晏侧目望着她,心中柔意更甚,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满溢而出。 一番礼毕,沈晏扶起她,低声道:“殿后有处祈愿林,许多新婚夫妇都会留下心愿。若你不倦,我们也去走走?” 谢昭抿唇轻笑:“好。” 行至途中,沈晏忽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昭昭,险些忘了,这喜帕……交予你。” 谢昭一怔,缓缓揭开,喜帕上的鸳鸯戏水,针脚虽略显生涩,却极尽小心翼翼。每一线水纹都被反复绣得平整均匀,边角细节打磨得极妥帖。 “……你当真亲自绣的?” 谢昭眼中泛着难以抑制的酸涩与柔软。 沈晏看着她,唇角带着几分赧然笑意:“莫笑话我,为习这针线,熬了好些时辰。若还入不得眼,便权当……是我一片痴心。” 谢昭看着他那双指节修长却略带些微红的指腹,心尖泛起绵密的酸楚。 “……哪里不好看了。” 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眼眶微微泛红,像有一层薄薄雾气在眼底打转:“我觉得极好。” 两人相视而笑,心意无须再言。 祈愿林中,红绸满枝,随风猎猎作响。 菩提树下,沈晏驻足回眸望她:“昭昭,不如我们也写一个心愿吧。” 谢昭眼中羞怯流转:“这许多红绸,怕早被风吹日晒,失了灵验……” 沈晏含笑低声:“灵验与否,我都信它一分。写了,便是我心之所向。” 他取来笔墨朱绢,执笔沉思片刻,郑重写下四字: 生死不渝。 笔锋沉凝,每一划皆似蕴着千钧情意。 写罢,他将笔递给谢昭,满眼期待:“昭昭,你也一并添上可好?” 谢昭看着那四个字,脸颊又泛起红。她咬咬唇,细细想了半晌,终是提笔,在下方小心添了四个字。 岁岁平安。 字迹柔婉,如她整个人一般温软清润。 沈晏接过红绢,与她一同将心愿绸系在梧桐树最中央的枝头。红绸随风飘舞,在两人头顶缓缓摇曳。 沈晏望着那红绸,低低道:“若能与你白首偕老,岁岁安宁,此生……便无憾了。” 谢昭眼中水光潋滟,轻轻颔首:“我也是。” 两人并肩伫立树下,久久未语。 —— 待两人走远,落日微沉,暮色渐降。 祈愿林后幽暗处,谢执缓步踱出。 他停驻在那株梧桐树下,抬眸望向枝头中央那方新系的红绸,目光在那行字迹上凝滞良久。 “生死不渝,岁岁平安。” 谢执微微仰首,指腹缓缓抚过那绢上墨痕,薄唇轻轻弯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片刻后,一声嗤笑逸出唇畔: “生死不渝?” “……倒也痴心。” 他声音喜怒难辨,仿佛只是路过时,偶然看到一副旁人的情爱誓言,漫不经心地略作评点。 然指尖却不着痕迹地收紧一分。 他并未粗暴扯断,只是顺势解下那系着红绸的丝线。 那方承载着誓言的朱绢,最终稳稳落于他掌心。微风拂过,薄绢在他指缝间轻颤,似欲挣脱。 谢执低头凝视良久,神色从始至终温和无波,连一丝表情裂痕都未显出。眼底一片澄静,仿若一潭凝滞的死水,无半分涟漪。 半晌,他似觉这物什 亦不值一顾,蓦地将那团红绸信手一抛,冰冷话语散于风中: “烧了它。” 身影没入暮色深林,身后,祈愿林万千红绸依旧在风中招展,独缺了那方生死之约。 —— 谢执回府后,径直回了书房,顾长安早已侯在廊下。 他净了手,撩袍入座,坐入书案后,袖袍顺势一展,动作闲适随性。 第14章 案上几卷卷宗整齐摊着,谢执随手翻开其中一卷,目光落在纸页,口中问的却是: “备好的方子,可都遣人送去太医院了?” 顾长安拱手道:“回大人,均已备妥,配药人手亦是心腹。” “嗯。”谢执缓缓翻着书页,像在闲话家常:“明日便去太医院寻人,昭昭这些日子,常觉疲乏,该当调养。” 翻页的动作微顿一瞬,随即又从容地缓缓翻过去。 “昭昭性子柔顺,心思细腻。眼看婚期将近,便由着她安安静静在后院养着罢。对外也好有个说辞,省得那些不相干的人,日日登门扰她清净。” 顾长安垂首:“是。” 又闻谢执慢条斯理地道:“切记,药性务必温和,不可伤身。” 顾长安低声应是,心里却泛起道不明的情绪。 大人明知,此乃悖逆人伦。 却偏要,执意为之。 就在顾长安心神微漾之际,谢执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吩咐林叔,日后沈晏再递帖来,便说昭昭近日身体疲乏,需得静养,不宜劳神。” “若他再频繁……” 谢执顿了顿,唇角隐隐勾起笑意:“便提醒一声,婚前避嫌,莫坏了礼数。” “属下明白。” 良久,谢执合上卷宗,又拾起另一卷,提笔批注数行,字迹端稳如常。 片刻后,他似信手随意般问道:“盐案查得如何了?” “回大人,沈家旁支早年与北境私盐贩子暗有往来,我们已掌握了一部分早年账册旧卷,那批北境商贾中,数人曾暗通鲜卑部族。” 谢执微微挑眉,眼底依旧波澜不起。 “当年为何未深查?” “彼时有沈家人从中疏通,再加北疆局势未稳,朝中避讳私盐背后涉敌之事,终未追根。如今旧账再翻,旁支名册里……沈尚书名下嫡支虽未查到涉足,但其旁支亲属之下,却曾转走私盐若干,数额不小。” 谢执唇角微弯,像是笑了一下:“这才好。” “朝中几位老臣,近日也该有人去偶然翻翻旧案了。” 言罢,他搁下笔,视线终于离开案牍,沉沉投向窗外渐浓的夜色。 “父亲……也该启程回边疆了。” 顿了顿,嗓音似沉入寒潭:“近日新训的那批人,悉数派去护卫父亲。” 顾长安领命退下,书房重归死寂。 良久,一道极轻的声音,仿佛自语般响起: “婚事么……急什么。” 第13章 谢昭近来被嬷嬷拘着日日学规矩。晨诵《女训》,午习仪礼,接连数日,未得片刻喘息。 午后日光清浅,细碎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她刚练完一轮仪礼,气息尚未平复,衣袂微有起伏,鬓角隐见薄汗。 夏枝在旁伺候,见状忍不住轻声抱怨:“小姐总这般硬撑,也不歇歇。大婚之日看的是喜气盈门,又不是靠仪礼练得多熟才成体统。” 谢昭匀着气息,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膝上衣料,语调柔软却透着倦意:“婚期在即,规矩总归要稳妥些。嬷嬷日日叮嘱,我也怕那日行差踏错,徒惹人笑。” 话出口后,她自己又忍不住含笑起来。 那份待嫁少女的羞涩和憧憬,被午后的光晕晕染得柔软而明亮。她周身仿佛都溢着一层又淡又暖的柔光,连浮动的尘埃,都似绕着她翩然流转。 而就在这一片光色中,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谢执负手而来,脚步在门口略略顿了片刻。 他静静立在那,眉眼被窗棂的光影切割出清晰的明暗分界。她的身影明亮如雪,而他所处之处,阴影渐深如墨。 明暗之间,一道无声的界限像悄然划开两人,隔着光落在他眼底的,是那一点点逐渐溢散出去的温暖柔光。 那光仿佛要挣脱,向远处生长。 他敛了敛眼底的情绪,眸光深处有一道冷静极致的收束。 随即抬步入内,嗓音温和如旧:“怎的不歇歇?” 谢昭听见动静,忙起身行礼,眉眼带着绵绵笑意:“阿兄。” 谢执走近,伸手极轻地揉了揉她发顶,如往常那般宠溺自然:“莫太辛苦。出阁前教规固然重要,可身子更要紧。” 字字温言,暖意融融,叫人听不出半分杂念。 谢昭被他低柔劝着,便也顺从一笑,轻声应道:“嗯。阿兄放心,昭昭知晓分寸。” 谢执唇角微弯,眼底笑意浅淡温煦,袖中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拢,将翻涌的情绪深压心底。 静默片刻,他终于开口:“既这般辛苦,明日阿兄便请太医来为你诊脉调理一番。” 谢昭抬眸,犹豫道:“阿兄未免太过紧张了,我不过是近日略感疲惫,何至于服药调理?” “关乎昭昭之事,阿兄向来事无巨细,皆放在心上。便当是让阿兄安心,明日让太医瞧瞧。无事自是最好,若有些微不妥,也可趁出阁前调养妥当。如此……待你嫁入沈家,阿兄方能真正放心。” 谢昭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莫名泛起一丝细微的不安。兄长近来言语间总似藏着玄机,明明两人相处一如往昔,却总觉有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横亘其间,触不到,拂不开,寻不着缘由,亦无从挣脱。 她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握住谢执的手掌,仰起脸,言辞恳切:“阿兄近日……可是心有烦忧?我听娘亲提起,这些日子你书房烛火常燃至天明,是因朝务繁重么?阿兄也要顾惜自己身子才好。” 谢执眸光微微一滞,须臾,才从容展颜:“阿兄近日在处理一桩积年旧案。待此事……尘埃落定,”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紧握的手,复又落回她脸上,“阿兄便……再无烦忧了。” 次日,太医院奉命入府诊脉。 老太医细细把脉,片刻后拱手回禀:“谢二小姐脉息微浮,气血稍弱,应是近日劳神所致。成婚在即,虽不碍事,然宜早调养。” 谢执在旁微微颔首,声音温缓:“多谢太医。烦请细细开方调理,旁的事皆可缓,昭昭的身子最紧要。” 谢昭闻言羞红了脸,轻轻拉了拉他的袖角,低声嗔道:“阿兄又小题大做了……” 谢执轻笑,顺势握住她指尖,指腹缓缓摩挲过那点细软的温热:“阿兄自当事事以你为先。” 药方顺理成章地开出。 自那日起,谢昭每日饮药。药性温缓,入口甘润,不觉疾苦,那股绵密的困意便如细软的水雾,缓缓缠绕周身,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日日陷在那困顿中。 —— 数日后,沈家递信,婚期定于一月之后。 顾长安回禀时,谢执正埋首案牍,笔走龙蛇。闻讯,他头也未抬,只淡淡留下一句: “如此……药量再加一剂吧。” 当夜,谢执回府。 一身玄色狐裘立于檐下,抖落满肩寒雪,他才踏入内室。屋内暖意融融,谢昭正虚弱地倚在榻上,夏枝坐在一旁绣着香囊,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退下。 谢执坐到床边,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今日可还觉得难受?” 谢昭缓缓摇头,气息仍有些微弱。 他伸手,指腹轻轻搭上她纤细的腕脉,凝神片刻,眉心纹丝不动,语气平稳如常:“太医说你气虚脉缓,须静养些日子。” 他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哄慰,“再过些时日,你便是沈家新妇了,自该养得康健红润,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才叫旁人瞧着,不敢轻慢。” 谢昭睫羽轻颤,颊边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她微微喘了口气,抬手扶了扶鬓角,眉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阿兄……近日为何我总觉困倦难当?便是走几步路,也疲累至极,仿佛……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似的……” 她蹙着眉,努力想理清那混沌的思绪,却总在半途断了头绪。 “莫要胡思乱想。”谢执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粉嫩的耳垂,“不过是气虚血滞罢了。安心用药调养 着,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谢昭望着他温煦的眉眼,心头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微澜便沉了下去。她终究只是沉默,顺从地点了点头:“……昭昭知道了。” 窗外落雪簌簌,檐角冰棱垂挂,寒意无声侵浸。 不多时,家仆端着一碗新煎的汤药进来,药气氤氲,带着温热的苦涩。 谢昭撑着虚软的身子,看着那碗比平日色泽更深些的药汁,眼中浮起一丝疑惑:“阿兄,不是……每日一副么?” 谢执轻轻按住她欲起的肩头,将她温柔地按回软枕之中:“这是阿兄亲自去太医院,请院正为你斟酌的新方子。看你整日这般病怏怏的,阿兄……” 他顿了顿,眼底情绪深浓,“心疼得很。” 第15章 谢昭一时无言,望着兄长眼中清晰可见的关切与担忧,那点疑惑终究被铢积寸累的依赖和顺从淹没。她不再多问,乖乖地捧起那碗温热的药,小口小口,缓缓饮尽。 她未曾看见,在她垂眸饮药时,谢执立于榻前,眸光落在她指尖微颤的碗沿上,冷静地注视良久,直到确认最后一滴深褐的药汁也落入她喉中。 碗底空净。 他唇边这才漾开一丝真正温柔的笑意,俯身替她仔细掖好锦被,指节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乖,睡吧。” —— 与此同时,沈府书房内烛光静燃,光影幢幢。 沈晏奉父命踏入书房时,沈尚书正立于紫檀案前,眉头深锁,神色凝重。 “晏儿,坐。”沈尚书声音低沉。 沈晏依言行礼落座,见父亲如此情状,心头微沉:“父亲深夜召见,可是朝中有何忧患?” 沈尚书默然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近日朝中风向……颇为诡谲。” “圣上数次于早朝提及北疆军务,措辞急切。恐怕……你岳丈大人,未必能等到你们大婚之期,便要奉旨启程了。” 沈晏闻言,神色陡然一凛:“年关在即,圣上竟连这月余光景也不愿再等?” 沈尚书凝眸沉思,语调沉沉:“此中必有推手。然其目的究竟为何,为父一时亦难窥全豹。” 言罢,他起身缓步踱至窗前,烛火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而沉重,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更棘手的是……”沈尚书的声音自暗影中传来:“近日……有人暗中翻查旧卷宗,所查之事,竟牵涉到多年前那桩……盐案。” “盐案?”沈晏心头猛地一跳。 沈家旁支当年在北境盐道暗有私贩,虽早年被重手镇压、销档遮掩。如今若被翻出,一旦旁支顶不住压力,牵连之广,不啻于一颗埋藏在沈家深处的毒瘤。 “父亲,此事……是有人刻意针对我们沈家?”沈晏的声音带着紧绷。 沈尚书回转身,眼底的寒光瞬间收敛,化作一个安抚的笑意:“晏儿不必过于忧心。想凭此扳倒我沈家根基,也非易事。” 沈晏垂眸,指节在袖中握紧,“都怪儿子无能,不能替父亲分忧。” 他走到沈晏面前,抬手抚须,语重心长:“你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与谢家联姻。待你成婚之后,以你才学,定能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他重重拍了拍沈晏的肩膀,目光深邃:“往后踏入仕途,便是风浪里行船。你天性耿直,需时时稳妥。旁的,可多向你那位大舅子讨教——” 他顿了顿,嗓音压得极低:“谢执此人,笑里藏刀,远不止眼下这般温良。” 第14章 暖阁内,铜镜前烛焰轻曳,晕开一圈朦胧柔光。 谢昭站在镜前,试着那身新制的嫁衣。殷红锦缎上绣着双鸳鸯戏水,针脚细密如丝,绣工繁复华美,衬得她肤如凝脂,鬓边几缕软发轻垂,眉眼间流转着未出阁少女独有的羞涩与憧憬。 夏枝在一旁看得入神,忍不住低声赞叹:“小姐穿上这嫁衣,真如画中仙子临凡,沈公子见了,怕是要魂儿都忘了归处。” 谢昭闻言,羞意爬上双颊,轻轻拨弄袖口的金丝滚边,娇嗔道:“又胡说八道……” 这时,嬷嬷俯身细心整理裙摆纹路,忽而抬头,含笑开口:“其实这嫁衣,并非婚期近了才赶制的。” 谢昭微怔,侧首看她:“哦?” 嬷嬷笑意愈深:“这嫁衣的样式与用料,早在小姐尚未及笄时,便已在绣坊定下。大人亲自督办,针线规制一丝不苟,绣坊里换了几拨顶尖的绣娘,足足耗费数年心血,方得今日之华彩。” 谢昭唇角的笑意倏然凝住。 “……是阿兄备下的?” 嬷嬷颔首,眼中满是暖意:“正是。大人素来将小姐视若珍宝,曾说无论小姐日后许配何人,这嫁衣都须是世间最妥帖精美的,容不得半分将就。这心意,便从那时悄然织就,只待小姐今日一试。” 谢昭闻言,默然无语,低头凝视指尖下层层叠叠的细软锦缎,心头忽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 从前,她只觉阿兄是世上最疼她的兄长,事事为她筹谋得周全妥当,却未曾想到,连这成亲的嫁衣,竟在她尚懵懂不知婚嫁为何物时,便已悄然备好。 那时的她,还拽着阿兄衣袖撒娇,嚷着“绝不远嫁”的孩子话。 原来,早在她未曾察觉的岁月深处,阿兄已为她一步步铺就了这条路,细腻缱绻,深情难测。 这时,门扉轻启。 谢执负手缓步入内,目光径直落在她那身华丽嫁衣上,眸色深沉如夜,又软如春水。 “试得可还合身?” 谢昭转眸看他,眉眼尚染着微微的怔忡,带着未散的惊讶:“阿兄,这嫁衣……嬷嬷说,是你早些年便备下的?” 谢执闻言,笑意微乎其微,却又极尽温柔,眸光仿佛覆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其中深意:“自然。” “自你还小的时候,阿兄便想着——日后昭昭出阁,岂能容人敷衍?旁人如何准备是他们的事,这件嫁衣,阿兄定要亲自为你早早备妥。” 说着,他缓缓走到她身后,俯身替她理了理肩头微歪的披肩细纹,指腹滑过她颈侧那点柔软的发丝,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昭昭本就生得极好,寻常的锦衣华饰,也衬不出这身姿一半的风华。” 他声音轻缓,几乎是贴着她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唯有这身嫁衣,才配得上我家昭昭。” 谢昭心底那点说不清的微涩再次泛上来,却被他温柔低哄的嗓音一丝丝地抚平。 耳尖悄然染上绯色,嗓音像被那殷红绸缎包裹住一般,软软绵绵:“阿兄……又在哄我了。” 谢执低笑,指尖慢慢收回,眼底的那抹幽光却悄然幽深了几分。 他凝视着镜中身着嫁衣的她,他已等待太久,筹谋太久。 而她,依旧只知沉溺于眼前这份兄长的温柔妥帖。 —— 屋外,寒风凛冽,檐下细雪纷飞,簌簌地敲打着檐角。 沈晏立在谢府侧厅,玄青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神情克制而沉静。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暖阁方向,隔着曲折回廊与朱红栏杆,期盼着能见到那个日夜萦绕心头的倩影。 管事嬷嬷快步出来,欠身一笑,话语滴水不漏:“沈公子久等了。小姐方才试嫁衣,有些乏了,正歇着呢。大人特意吩咐了,婚前的礼数不能乱,不好再打扰姑娘,还请公子体谅。” 沈晏拱手,语气带着一丝不甘:“我只远远瞧上一眼便走,绝不扰她歇息。” 嬷嬷笑容依旧妥帖,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小姐既已歇下,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大人交代得紧,眼看婚期将近,凡事都得谨慎些,免得落人口实。” 沈晏指尖微绷,唇角却仍维持着端方笑意,语气微沉:“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我与昭昭名分已定,何惧他人议论?” 嬷嬷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大人是顾念着两家的体面,这婚前守礼是规矩。旁人瞧见了,可未必只是说说闲话这么简单。” 沈晏眼底有光一闪,语声终于微微冷了半分:“这是……岳丈大人的意思?” 嬷嬷立刻垂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正是。还请沈公子体谅。” 一句话,彻底断了念想。 廊外风雪簌簌,沈晏站在檐下,久久未动。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暖阁之中。那抹熟悉的倩影,已然隐入帷幕后方,烛火在珠帘内隐隐映出她半侧的剪影,袅袅红影随帘动。 他竟连一步,亦无法靠近。 一阵冷风卷来,他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那点暗沉终于再难平复,似有一寸幽流自胸膛深处,缓缓攀上。 而此时,暖阁内暖意融融。 谢执刚为谢昭抚平最后一处裙裾褶皱,唇边还噙着淡笑。 嬷嬷悄声近前回禀:“大人,沈公子已经回去了。” 谢执闻言,只略一点头:“知道了。” 他未再多问一句,仿佛沈晏的求见,不过如同拂去案几上的一点微尘,不值挂心。 窗外风雪未歇,屋内灯影柔暖。 谢执垂眸看着谢昭身上的红衣,目光温和极了,仿佛浸透了无尽的宠溺。 “再绣一道双喜纹罢。”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缓,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执着,“我的昭昭穿着它,定要日日欢喜,事事顺心才好。” 他指尖轻抚着绸缎上的鸳鸯纹,动作慢得缱绻,像在摩挲一件早已属于自己的珍宝。 然而,在那片温存之下,一丝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执念,正悄然盘踞于他眸底深处,无声滋长。 嬷嬷将谢执的吩咐一一记下,随即躬身退下,夏枝也紧随其后离开。大人与小姐独处时,向来不喜旁人在侧。 第16章 谢昭试了许久的嫁衣,眉宇间已染上倦色。她提起繁复的裙摆,挨着谢执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抿了抿唇,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 “阿兄……”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你何时……娶一位嫂嫂进门?” 话音未落,她便敏锐地感觉到谢执周身的气息骤然冷冽了几分。 深知兄长素来不喜人提他婚事,谢昭急忙解释:“阿兄总为我这般操劳,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嫁了……昭昭只是盼着,能有人好好照顾阿兄!” “是么?”谢执垂眸看她,眼底晦暗不明,“小时候昭昭不是总嚷着不嫁人么?”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不如……就留在府里,一辈子陪着阿兄,可好?” 谢昭怔住。那不过是儿时懵懂的戏言,怎能当真? 可兄长此刻的神情语气,分明……不似玩笑。 她心头一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衣料,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阿、阿兄又说笑了……哪有女子……终身不嫁的道理。” 谢执却并未顺着她的话头,目光仍紧紧锁着她:“若昭昭真不想嫁,阿兄便养你一辈子。日日同在一处,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不好么?” 谢昭猛地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试图分辨那话语里究竟有几分认真。 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辨不出半分玩笑意味。那专注而沉静的目光,让她心头发慌。 “我……我……”她嗫嚅着,一时语塞,脸上写满了无措与惶然。 她这副模样清晰地映在谢执深潭般的眸底。 “呵。”谢执忽地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凝瞬间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阿兄不过随口逗你,瞧你吓的。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嫁人了?” 谢昭窘迫地垂首,眼睫不安地颤动,小声嘟囔:“阿兄近来……越发爱取笑我了。” 说了这会子话,谢昭已是倦意如潮,眼皮沉坠如灌铅。 谢执手臂轻环,将她揽入怀中,扶着她微侧的头倚在自己肩上,语声低柔:“昭昭,先别睡……用过药再歇息。” 谢昭哼唧着,软声央道:“阿兄,今日便免了罢?那药又苦又涩……”她发顶在他颈窝处轻蹭,软软拖长了音,“阿兄~~明日,明日昭昭定乖乖服药,好不好?” 谢执垂眸望她,目光悠远。就在谢昭以为他要心软时,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她温软的脸颊,沉声道:“听话,用了药再睡。” 不多时,侍从奉上一碗浓黑的汤药。 谢执接过碗,稳稳递至她唇边,柔声诱哄:“乖,用了药身子方能大好。待你好些了,阿兄带你出门散心,去泡温泉可好?” 谢昭虽不情愿,听了这话,到底是皱着眉一口气喝尽。 药力催发不过须臾,她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少女螓首乖顺地枕在谢执臂弯,呼吸清浅。谢执凝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眸底情绪翻涌,耳畔萦绕着三年前顾长安的话。 “大人,据徐老太医所述,夫人当年临盆之前,依脉象,腹中胎儿应是胎息断绝。” 她从来就不是他妹妹,他早知道了。 原想着,再等等的。 第15章 谢府书房内,香炉轻燃,沉香幽幽,裹挟着冬日的冷意,无声浸透每一寸空气。 案几上置着一尊青釉香炉,旁侧摊开一卷泛黄的旧折,字迹依旧清晰,乃十余年前北境盐道巡案的卷宗。 顾长安肃立廊下,神色沉静,待屋内传来低唤,他方恭声应道:“属下在。” 谢执负手立于窗前,凝望院中一株寒梅疏影,声音淡然:“那些旧案的旁证……都收拾妥当了?” 顾长安微躬身,呈上一封密函:“皆在此。属下已将沈氏旧年在边境私设暗商、走盐通敌之事整理成册,佐以证词与私账银流,皆附其后。若以此呈至御前,虽不至即刻定罪,足可敲山震虎。” 谢执微微颔首。 他低头展开函卷,一页页翻阅,指腹轻掠旧纸边缘,动作细腻认真。 “证据不必太全。” 他忽而开口,语气平缓如常:“一击致命的事,不急于此刻。” 顾长安会意,低声应道:“属下明白,将删改文书,留三分余地。” 谢执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似嘲似叹:“狗要先吠两声,咬人才不显得突兀。” 言罢,他抬手将重编的密函卷起,封入印章,缓缓覆上金漆封泥。 ——谢执亲印,呈递御前。 —— 谢府暖阁内,药香淡淡弥漫,窗棂上凝着薄薄一层水汽。屋内的炭火将寒气隔绝在外,却掩不住谢昭脸上那抹病态的潮红。 “小姐,药煎好了。”夏枝小心捧着药碗,眼中满是担忧。 谢昭虚弱地倚在软榻上,唇色苍白,眼帘半阖,倦意沉沉。她瞧着那碗浓黑的药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锦被,终是乖顺地接过,低头慢慢饮尽。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药力如潮涌来,她头重如灌铅,整个人软软滑向榻角,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 窗外风雪未停,檐下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林氏匆匆推门而入,见女儿昏沉无力,登时红了眼眶。她扑到榻边,颤声唤道:“囡囡,娘来了。” 谢昭费力撑开眼,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娘……别担心,昭昭只是有些乏。” “囡囡,你别吓娘!”林氏望着女儿黯淡无光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搂住谢昭,声音哽咽:“你这身子,怎会这样?上月还好好的,活泼娇艳,怎就……” 婚期将近,女儿起初只是嗜睡,如今虚弱得连几步路都走不动,喘息不止。 “娘……”谢昭想抬手替母亲拭泪,却连手臂都抬不起,只得费力扯了扯嘴角,“我没事……阿兄说,太医瞧过了,是气虚血滞……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娘,您别哭……”她气息微弱,细若游丝。 林氏哭得身子发抖,只将女儿搂得更紧:“娘怎能不急!好端端的人,说病就病了。执儿也是,事事瞒着,只报喜不报忧!囡囡都这样了,他竟还不早告诉我!” 正悲泣间,门外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竟是谢崇山从京郊军营连夜赶回。 “囡囡!”谢崇山风一般冲到榻前,半跪下来,粗糙的大手颤抖着,端详女儿瘦得只剩巴掌大的脸,眼眶霎时通红,“别怕,爹回来了!囡囡,你告诉爹,哪儿不舒服?爹在这儿!” “爹爹……”谢昭声音微弱如蚊,强撑着不肯闭眼,“您怎么……回来了……女儿没事,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胡说!”谢崇山声音发颤,“若不是你娘送信,你们兄妹俩还想瞒我到何时?!为父 这就去太医院,绑也要把院正绑来!囡囡,你一定得没事!爹不许你有事!” 言罢,他猛然起身,带着一身寒气与焦急,转身匆匆离去。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带着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疾步赶回府中,直奔谢昭的院落。 “陈太医,麻烦了。”谢崇山沉声开口,眉间忧色浓重。 几乎同时,谢执也踏入屋内。他仍身着绛紫官服,手中却提着一包新买的蜜饯果子,甜香与满室药味格格不入。 对老太医的出现,他面上不见半分意外,只从容走至林氏身旁,低声劝慰:“母亲宽心,昭昭定会无恙的。” 老太医凝神诊脉良久,指下探着那细弱游丝的脉息,眉头渐渐锁紧。半晌,他方收回手,向谢崇山与林氏恭敬禀道: “大人、夫人,二小姐脉象虚浮羸弱,气血双亏,确是劳思过甚,耗伤心神所致。若不得静养调补,恐损及根本。这婚嫁之礼繁重,依老朽之见……怕是需暂缓些时日为宜。” 林氏脸色骤变,声音急切:“劳思?可她这些日子……哪操劳过什么?不过学些礼仪女红,怎会……怎会就病到这般田地?” 老太医垂首,谨慎道:“婚前教习虽为常理,然二小姐体质本就偏弱,日久累积,难免虚耗。且……”他顿了顿,斟酌词句,“眼下这温补之药虽稳,然久服之下,恐有郁滞内生、虚不受补之虞,反成积虚之患。” 林氏心头一紧,惶然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老太医捻须,沉吟道:“若能即刻停下繁冗礼仪,静心调养两月,辅以清润调理,尚无大碍。” 谢崇山面色沉凝如铁,眉峰紧锁:“可这婚期……眼看不到月余,若仓促推迟,沈家那边,是否……” 就室内气氛陡然凝滞。 就在此时,谢执温和平稳的声音响起,打破僵局: “父亲,母亲,眼下昭昭康健最是要紧。婚事固然重大,但较之昭昭身体,实属微末。” 他目光转向软榻上气息微弱的谢昭,声音平缓: 第17章 “不若,将婚期暂缓三月。待昭昭调养得宜,气血充盈,再择吉日风光完婚。如此,既全了昭昭身子,也顾全了沈家颜面,免生口舌是非。” 一番话,情理兼备,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可是……”林氏犹疑地望向谢崇山,压低声音,“老爷为亲眼看囡囡出嫁,已在京中滞留多时,圣上那边……怕已颇有微词了……” 谢崇山亦陷入沉默。他何尝不想亲眼看到她成婚,老友已逝,他总得替他看一看的。 “然以昭昭此刻情形,恐难支撑大婚礼成。”谢执适时补了一句,目光落在妹妹苍白的脸上。 林氏看着病骨支离的女儿,终是红了眼眶,艰难颔首:“……也罢,终究……性命比什么都紧要。” 谢崇山虽有顾虑,终究也沉重地点了头:“罢了,便依你所言。为父不日便要启程,军务缠身,与沈府商议之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谢执低首应下:“儿子明日便去。” 这一夜,谢府上下一片忙碌。而暖阁内,谢执轻轻揽着昏昏欲睡的谢昭,目光沉静如幽潭,唇角勾着一点心满意足的弧度: 越拖,越好。 旁人急,他不急。 —— 次日,沈府前庭新雪薄积,晨光微亮,寒气刺骨。 管家早候在门前,见谢执车马到,忙迎上前,躬身道:“谢大人光临,寒舍有幸,请入内叙话。” 谢执今日穿藏青织金常服,外披玄狐裘,愈显沉稳端方。他唇带浅笑,步子不紧不慢:“叨扰了。” 过影壁,入前厅,沈尚书已在内堂等候。 寒暄落座,侍从奉上热茶,厅内一时安静。 沈尚书端茶轻抿,温和中带着试探:“听闻令妹近日身子不适,老夫与内人颇为挂心。” 谢执神色如常,微微点头,语气温和:“谢沈大人关怀。昭昭近来气血稍虚,好在脉象平稳,太医每日调理,已见好转。”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今日登门,实有一事需当面与沈大人商议,还望海涵。” 沈尚书眼底微动,仍平和道:“谢大人但说无妨。” “婚期将近,昭昭却因积劳抱恙,若勉强成婚,恐遭人议论谢家草率,也损她名声。作为兄长,甚是忧心。” 沈尚书手指轻抚茶盏,沉吟片刻:“令妹身子要紧。只是吉日已定,骤然推迟,恐生枝节。” 谢执淡笑,语气更柔:“沈大人所虑极是。然太医院正再诊,言昭昭需静养三月方稳。若勉强成亲,恐难周全。不如从容些。” 他抬眸瞥了沈尚书一眼,语调低缓:“谢家虽非显赫,但昭昭是我亲妹,嫁入沈家,须得体面周全,方不负沈家厚爱。” 沈尚书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推迟三月,这婚事如半空纸鸢,线虽在手,却飘摇不定。 他拢袖思忖,语气仍稳:“谢大人说得有理,姑娘身子为重。只是若传出风声,恐对令妹清誉有碍,谢大人可有思量?” 话中已有试探。 谢执神色不动,唇边笑意却深了些。 “正因如此,昭昭才须养好身子。流言不过闲话,我谢执在朝堂立足,不惧非议,只怕她将来日子难过。” 他语调缓慢,却隐含压迫。 “若沈大人应允,我代为周旋,婚期延后三月,择日不难。待昭昭养好,沈家再风光迎娶,旁人只剩羡慕,不敢妄议。” 厅内沉寂片刻。 沈尚书凝视眼前这年轻权臣,心头泛起一丝烦闷。 此人分寸拿捏极准,话说得体面,实则步步紧逼,教人无从反驳。 他思量再三,终道:“既如此,老夫便依谢大人。还望叮嘱二小姐好生调养。” 谢执拱手,唇角微扬,似松了口气:“多谢沈大人体谅。昭昭知沈家厚意,必早日康复。” 又寒暄几句,场面融洽,似一场兄长护妹的体面商谈。 可出了沈府,谢执步履徐缓,负手立于雪光中,指尖轻摩袖扣玉珠。 他薄唇微勾,低喃道:“三月……哪用得着。” 第16章 暖阁中,谢昭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绣锦软被。午后阳光淡淡透过窗棂,映得她眉眼间一层薄红,眼角那点倦意却怎么都遮不住。 夏枝捧着食盒走近,看着小姐这般模样,心头揪紧,声音里满是疼惜:“小姐,您好歹……用些东西吧。再这么下去,身子如何撑得住啊?” 谢昭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轻轻摇头:“不必劝我,真的……没有胃口。” 夏枝鼻尖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前两日老爷特意请了太医重开药方,可小姐用了药,非但不见起色,反倒越发虚弱了。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虽不十分强健,却也鲜活灵动的小姐,变成如今这般走几步路都喘息不止的模样,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发紧。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小姐……”夏枝慌忙抹了把泪,哽咽着:“不如……不如我们再去寻旁的大夫瞧瞧?奴婢听人说了,城西安仁堂的那位老大夫妙手回春,都说他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们去试试,好不好?” 谢昭失笑,想如往常般抬手点点她的额头,手臂却只抬起一半便软软垂落,只得作罢。 “傻夏枝呀,”她气息微弱,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起死回生……这话你也当真?放心吧,太医院开的方子,自然是最稳妥的。阿兄说了,我这病……只是需要时日静养,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可是……”夏枝张了张嘴,总觉得哪里不对。 老爷夫人视小姐如珠如宝,大人更是……他们断无可能害小姐的。 谢昭强撑着支起些身子,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夏枝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好了……别哭了。你家小姐……会好起来的,嗯?” “嗯!”夏枝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 谢昭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轻飘飘的:“夏枝……我忽然……想吃积墨巷那家的绛云卷了。你去……替我买些回来,可好?” 夏枝闻言,立刻破涕为笑,连声应道:“好!好!奴婢这就去!小姐您先歇会儿,奴婢快去快回!” “嗯……”谢昭低低应了一声,缓缓阖上沉重的眼帘。 夏枝出了谢府便急匆匆往积墨巷赶,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影子悄然跟随。 待到了积墨巷,万幸还剩最后一屉绛云卷,她忙不迭让卖家用食盒装好,抱在怀里便往回赶。 行至转角,忽一道身影闪出,吓得她一个趔趄,食盒险些脱手。 “夏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沈府的小厮阿正。 夏枝心头猛地一跳,低声斥道:“作死么!吓死人了!寻我何事?我还得赶着回府。” 阿正连连躬身赔罪,压着嗓子急道:“夏姑娘恕罪!实是公子有急事相托,万不得已才冒昧拦您。求姑娘千万高抬贵手,帮这一回!” 他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封信笺,“公子实在挂念小姐……几次三番递帖都被拦了回来,婚期也一拖再拖,如今竟是连面也见不得一回。只求姑娘……设法将这信递到小姐手上?真的只是一封信,别无他意!” 夏枝望着那封小小的信,心里一阵挣扎。 说到底,小姐与沈公子早已定了亲,眼看婚期将近,两人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她最是清楚小姐有多挂念沈公子,可嬷嬷们总说,婚前需避嫌,断不可失了礼数。 “……这信里头,”夏枝声音压得更低,脸色为难,“可有逾矩之言?” 阿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全无!全无!只是几句寻常问候罢了。不瞒姑娘,公子他……总觉得小姐这病,来得……蹊跷。” 夏枝心头顿时“咯噔”一声,连沈公子也觉出蹊跷了? “夏姑娘——”阿正哀声切切,“公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信再递不进去,只怕……真要出事。” 夏枝咬了咬下唇,终是伸出手去:“……好。交给我。若叫旁人瞧见,只当你我从未见过。” “谢姑娘大恩!谢姑娘大恩!”阿正深深一揖,转身便消失在巷尾。 夏枝将那封薄薄的信紧紧揣入怀中,心口擂鼓般狂跳。她埋着头,疾步钻过人群,紧赶慢赶,直朝着谢府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夏枝便抱着食盒赶回府里,正当她庆幸绛云卷应还温着时,一条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夏姑娘,”顾长安面无表情地挡在面前:“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夏枝抱着食盒的手猛地一缩,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大……大人怎会寻我?” “夏姑娘去了便知。” “可,可小姐还等着吃这绛云卷呢……”夏枝试图推拒,声音发颤。自从上次亲眼目睹大人杖杀门房老妇,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便成了噩梦。 第18章 顾长安无动于衷,长臂一展:“请。” 无奈,夏枝只得亦步亦趋跟着他来到书房。 书房内,炉火啪啪作响,夏枝双手抱着食盒,脊背下意识绷紧,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谢执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她:“跑这一趟,幸苦了。” 夏枝膝盖一软,顺势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替小姐跑腿……” 他忽地勾了勾唇,眼眸却无半分笑意:“看来上次罚跪,你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是忠心。” 夏枝回想起那晚的画面,牙关都开始打战:“奴婢……奴婢……” 谢执语调仍无波澜,似随意闲聊:“夏姑娘是谢府的家生子吧?你爹娘在北郊庄子……过得可还安稳?听闻前些日子,你兄长又添了个大胖小子?” 夏枝心口猛地一窒,骤然抬头,却撞进谢执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人这一辈子,安安稳稳最是难得。”谢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夏枝心上,“亲人安康,儿孙绕膝,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刃,淡淡问:“你说对么?” 夏枝脸上瞬时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沈晏倒是个不死心的,拜帖送不进,便想方设法去寻你。想必你也明白,昭昭如今病着,最忌思绪纷扰。” 听到这,夏枝心跳骤然乱了节拍,寒意爬满背脊。 有人……一直盯着她!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夏枝再也支撑不住,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谢执仿佛没听见她的哀求,又缓缓拿起一卷书,慢条斯理地提笔,沾了墨,在砚台上细细掭匀笔锋。书房里只剩下夏枝压抑的抽泣和炉火的噼啪声,空气沉得令人窒息。 直到夏枝抖如筛糠,颤巍巍地将那封藏在袖中的信取出,双手高举过头顶递给一旁的顾长安,谢执才终于再次开口:“这封信,就当你没见过。” “从今往后,若是还有旁人再递什么信物,你最好……自个掂量清楚。” “奴婢……奴婢明白!” 谢执这才微微颔首,“去吧,莫让绛云卷凉了,昭昭还等着呢。” 夏枝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退了出去。直到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她才发觉大冬日里,自己整个背心竟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一刻,这些日子所有的违和,她才终于……隐隐触碰到了边缘。 —— 绛云卷入口软糯香甜,谢昭勉强吃了两口,本想借着甜意,缓缓心神积蓄些气力,可没过多久,胃里便浪潮一波波般泛起恶心。 她呼吸渐渐急促紊乱起来,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姐?”夏枝瞧出不对,忙上前欲扶她。 “我……”谢昭捂住腹部,声音细若游丝,“胸口……闷得慌……想吐……” 话音未落,她便猛地弓起身子,强撑着偏过头去剧烈地干呕起来。虽吐不出多少东西,可那反胃的力道却让她身子抖得厉害。 夏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稳她,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太医!快去禀告大人!” 不到一刻钟,谢执的身影便如疾风般卷入了暖阁。 他进门那一瞬,目光一扫,落在谢昭蜷缩在榻上的身影上,呼吸倏地顿住,眸色骤沉。 “昭昭。” 他大步流星跨至榻前,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嗓音竟含着颤抖:“别怕,阿兄来了。乖,不怕啊。” 谢昭额头微热,脸颊一片潮红。她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他肩头,睫毛微颤,眼神涣散迷离。 谢执抬手,指背轻触她滚烫的额角,指腹划过她被冷汗濡湿的鬓发:“烧起来了……” “夏枝,备热水,去催太医院的人!” “是!”夏枝连连应下,快步退下去。 屋内只剩兄妹二人。 谢执一手稳稳地抱着她,另一只手在她后背极轻极缓地拍抚着,眼底似有暗流涌动,面上却仍镇定:“是不是绛云卷吃多了?嗯?乖,忍一忍,等太医来了,就不疼了。” 谢昭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气息微弱的几乎听不见:“阿兄……” “我在。”谢执贴着她耳侧低喃:“阿兄在,昭昭什么都不用怕。” 然而下一瞬,谢昭苍白的唇瓣无意识地翕动着,混沌迷糊间却溢出一个名字: “沈……晏……” 谢执的呼吸蓦地一滞,拍抚在她后背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未动。 直到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语调带着诡异的平缓,在她耳边轻轻问道:“嗯?在唤谁?” 谢昭的意识仿佛沉在滚烫的泥沼里,模糊不清,却像下意识地又呢喃了一遍: “沈……晏……” 第17章 谢昭的呢喃如一记重锤,轰然摧毁谢执所有刻意维系的伪装。 他的眼眸一点点沉了下去,眸底强行维持的温和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深渊! 仿佛有某种粘腻的东西从骨缝爬出,瞬间吞噬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兄长,将他重塑成一个谢昭从未见过的,偏执失控,几近癫狂的疯子。 她怎么敢!怎么敢!! 她是要逼疯他吗?不对,他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在他觊觎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 经抛下人皮,彻彻底底沦为一个阴暗爬行的怪物了。 他猛地一用力。 谢昭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就被谢执扣着腕骨,重重地将她整个人从软榻上狠狠拽起。 巨大的力道让她猛然失衡,半个身子都悬空在榻沿。她本就虚弱不堪,这一下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睁开眼!” 冷冽的话语砸下,下一瞬,她的下颌就被他粗暴地攫住,骨头仿佛要被摁碎。 “谢昭!”他低吼,嗓音再不复温润,而是裹挟着狂风骤雨的怒意,“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现在抱着你、守着你的,到底是谁?!” 她强撑着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那张熟悉至极的俊美脸庞,此刻却不断扭曲变形,眼底翻涌着噬人的疯狂,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阿……兄?”她气息微弱,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和颤抖。 谢执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眸被猩红彻底占据,攫住她下颌的手指深陷进皮肉,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沈晏…沈晏……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控过,即便他已然是个罔顾人伦的怪物了,可平素至少有层道貌岸然的表皮遮掩着,如今他什么都不顾了,他现下,只想将这两个字从她的眼里心里生生剜出来! “看看你身边的是谁。”他垂眸逼视,声音一寸寸压低,眼底的幽光冷到至极,“叫来叫去,叫的那个人——他在哪?嗯?” 谢昭从未见过谢执这般模样。从小到大,他对自己总是温声细语,哪怕自己犯下再大的错,兄长也从未恼怒过。可此刻,他眼底的疯狂如烈焰席卷而来,要将她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思绪如同陷入沼泽,在他的逼问下寸步难行。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浮在水面上,又仿佛沉浸在寒冰中。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下意识咬住唇瓣,声音软弱而颤:“阿……阿兄……你……你怎么了?放开我……” “不做什么。” “只是想让昭昭看清楚,看清,谁才是陪在你身边的人!” “阿兄……我只是……”她想解释,可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巨石,话到嘴边只剩破碎的气音。 “看清楚了吗?” 他目眦欲裂,颈部的青筋根根暴起,死死擒着她,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道道指痕。 “我问你,看清楚了吗?!” “阿兄…我好疼……你放开我…”她的手无力地抬了抬,想去抓他的衣袖,却被他猛地甩开。 “够了!” 谢执攫住她下颌的手骤然松开,谢昭身子一软,跌在软被间,剧烈的动作让她不住的咳嗽起来。 谢执的声音骤然又从怒转冷:“你便这般想着他?连病着,都心心念念全是他?” 谢昭被甩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呼吸都发紧。她强撑着看向他,眼里既有惊惧,又有不明所以的委屈: “阿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执的笑,几近扭曲。他缓缓低头,逼得她整个人往后缩入软榻深处:“你口口声声喊阿兄,心里却装的全是旁人!” “你一心一意盼着他,可你倒想过没有——”他低哑着嗓音,一字一句咬得阴狠,“若有一日,他再见不着你呢?你再也见不着他呢?” 第19章 “你便只管试试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如愿嫁与他去。” “嗡——” 她甚至未能听清兄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世界便骤然失声,她再撑不住,彻底瘫倒在软榻上,陷入昏迷。 谢执冷冷地站在榻边,低头看着她。 良久,一动未动。 那双眼睛仿佛罩着一层死水般的寂静,像什么东西在他心底轰然崩溃后,又被生生压进泥沼里。 如此也好,一了百了。 那些无数个煎熬的夜晚,是否会就此解脱? ……一片死寂。 只剩她沉沉昏睡的软弱身子,像一团被揉皱丢弃的锦帛,白得毫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谢执终于缓缓俯身,伸手捞起她单薄的身子,将她慢慢抱入怀中,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 他低头,一遍遍轻吻她发顶。 “昭昭……别再惹阿兄生气了,嗯?” “你乖乖听话,阿兄便不会生气。” 许久,他朝门外怒吼: “人都死绝了吗?太医怎么还未到?!” 第18章 次日天光大亮,谢昭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轻浅,气息似有若无,苍白的小脸陷在锦枕里,纤弱得仿佛一缕轻烟,风一吹便要散了。 林氏坐在榻前,眼圈泛红,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不放,反复低声呢喃:“囡囡乖,再睡一会儿也好……醒了就没事了。” 谢崇山站在旁侧,身着戎装,那双惯常冷厉的眼眸中,此刻隐着深切的忧色。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面对爱女的病情,竟也有着束手无策的慌乱。 床榻前的气氛压抑得像凝了冰。 许久,谢崇山才缓缓叹了口气,俯身低头,粗糙厚实的掌心轻轻覆在谢昭额头上。 “囡囡……” 他唤了一声,喉头像是被砂石堵住,硬是梗了梗才艰难地挤出声音:“爹要走了。边疆军务紧急,圣上催得紧。你在府中好生养着……莫叫爹在外头也挂心。” 林氏闻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低声呜咽着:“老爷,这孩子这般模样……你就真放心得下?” 谢崇山的身体一颤,随即抬手覆在妻子手背,眼中藏着强行压下的酸涩:“我不放心……可这身铠甲穿上,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由不得我!”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谢昭紧闭的眼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静立一旁的青年身上: “执儿。” 谢执静立于一旁,自始至终神色未动,眉目沉稳温和,像平日里那般从容可靠。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从容:“父亲,孩儿在。” 谢崇山凝视着他,语气郑重了几分:“你阿娘性子软,囡囡病着,三月后囡囡还要成婚,这府里府外,千斤重担,都压在你肩上了。边疆战事未定,我这一走……归期不定,你自幼沉稳练达,心思缜密,远胜同龄,你要担起谢家门楣,要替我,好好护着你妹妹,护她周全!” 听到这,谢执的眼睫才微微颤了颤,唇线缓缓绷直,抿成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 “……” 他低垂着眼,父亲的嘱托不过最是寻常,可他心底,却似有无数暗潮翻涌,将他狠狠拖入阿鼻地狱。 父亲的托付,字字句句皆是信任,是期许,可在他耳中,却是喧天动地,震耳欲聋。 他心底那团炽热到扭曲的执念,那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欲念,早已将“兄长”二字碾得粉碎。 护着她?护着她的清白、护着她的声名、护着她未来的良配? 可她的清白,在他那无数个癫狂的梦境里,早已被无数次玷污碾碎。父亲若知晓他心里真正藏着什么,还会说出‘护着她’这三个字吗? 那些责任、规矩、伦理,全都在拖他往下沉,全都在提醒他,他不该觊觎她。 但越是如此,越让他想把她困得死死的。谁都不能碰她,谁都别想带走她。 谢执的指尖缓缓收紧,袖袍下的青筋绷起了一线,面上却仍维持着那副从容得体,可靠持重的模样,方才那瞬间的翻涌与挣扎,不过无人看见的暗流而已。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孩儿谨记,必不负父亲所托。” “好。”谢崇山眸光微敛,重重点了点头。 谢崇山深吸口气,终是霍然转身。 走行至门槛,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却又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屋内,声音低沉:“执儿——” 谢执抬眸,望向父亲如山岳般却透着几许萧索的背影。 “爹这一生,金戈铁马,生死看淡。”他语声沉缓,却带着一份从未显露过的隐痛与沉重,“唯独……放不下你与囡囡!” 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刚毅却染着风霜的侧脸,“家中若有半分差池……爹纵使……马革裹尸,埋骨黄沙,也难瞑目!” 差池? ……那她若是执意要嫁旁人,算不算差池? 若是旁人妄图将她从他手心夺走,算不算差 池? 若她有朝一日,唤着旁人的名字,带着憧憬与渴望去看别人,算不算……天大的差池? 谢执转身垂眸,目光落在榻上谢昭苍白的脸上,喉间竟泛起一阵灼热的腥甜,险些没能忍住。 良久,他咬牙从喉间挤出声音:“孩儿……明白。” —— 日渐黄昏,最后一丝日光落下后,谢昭终于睁开了眼。 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乱七八糟,混着温柔的低语、压抑的怒吼,还有一双冰冷又炽热的眼睛,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喃着什么。她像是挣扎在沉沉的泥沼中,无数次想睁眼,却总被拉入更深的黑暗里。 耳畔传来夏枝压抑不住的惊喜声音:“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 谢昭缓缓眨了眨眼,嗓子发涩:“……几时了?” “掌灯时分了。小姐您已睡了一整日,奴婢怎么唤都唤不醒,快把奴婢吓坏了……”夏枝眼圈泛红,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起来,替她掖好被角。 谢昭怔怔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着低声问道:“……爹爹……是不是今日要启程了?” 夏枝神情微滞,垂眸小声道:“老爷今早便已启程了。圣上催得紧,清晨便出了京。出门前还特意来看过您,见您睡得安稳,便没叫醒您。” 谢昭怔在榻上,半晌没动。那股隐隐的愧疚和怅然,仿佛堵在胸口,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喃喃低语:“爹爹启程……我都没能送一送……” 夏枝眼圈又红了,低声劝着:“老爷出征是职责所在,小姐好生将养着,便是最好的回报。” 谢昭抿了抿唇,眼中情绪晦暗复杂。可她心头始终缠着的,却是昨夜昏迷前那一抹被强行压回脑海的可怖影像: 那双几乎陌生的、压抑着癫狂的眼睛。 “夏枝……”她轻轻开口,嗓音发虚,“阿兄昨晚……是不是,生气了?” 夏枝心头一紧,不敢接话:“大人他,是担心您病得急了,一时着急罢了。” 谢昭眉心微蹙,喃喃低语:“可他……以前从没那样看过我。” 正当此时,院外忽传来一阵骚乱。 “快些!莫叫贼人逃了——” “往西偏院去了!快追!” 呼喝奔走声夹杂着灯笼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映出凌乱的人影,惊得夏枝登时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挡住窗棂,低声道:“小姐莫怕!似是前院抓贼呢,奴婢去看看!” 过了一会,夏枝回来道:“小姐莫急,外头似是小贼闯院,嬷嬷已唤人去禀大人。” “……阿兄不在府中?”谢昭下意识问。 “嬷嬷说,大人今日临时被召入宫中议事,尚未回府。”夏枝低声回道,似也不安,又道:“小姐你在屋内万莫出去,奴婢去瞧瞧!” 门外脚步匆乱,整个谢府都沸腾了起来。 谢昭半倚在软榻上,药力让她又有些困倦了,正迷迷糊糊间,忽听窗外一阵细碎的窸窣声。她蓦地惊了一下,撑着半昏沉的意识抬眼望去。 窗扉被人从外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 借着烛火,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沈晏?!——” 第19章 窗扉被人从外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 借着烛火,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沈晏?!——” 沈晏的身子“咚”地一声砸落在地,几乎是本能地双膝跪倒,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右脚似是崴了,站得有些踉跄。衣袍因攀墙翻檐而刮破了几道长长的撕痕,鞋袜染着星点泥水,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但他眼里却亮得骇人,那光芒里,是跋涉过千山万水、冲破层层樊笼的狂喜。 “昭昭。” 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嗓音微哑,仿佛忍耐了太久太久,终于在这黑夜里找到了喘息的出口。 第20章 谢昭心跳猛地一滞,几乎是扑上前去扶住他:“你疯了吗?!你怎敢……翻墙闯府?” 沈晏却反握住她纤细的手,眼底那抹亮光几乎要溢出来:“不妨事。只要能见到你……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值了!” 他微低着头,额角有细密汗珠滚落,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确认她确实在自己眼前。 谢昭看着他踉跄狼狈的模样,鼻腔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你伤着哪了?让人瞧瞧……你疯了!万一叫人撞见,叫阿兄撞见……你……” 下一瞬,她就被卷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的气息扑在她鼻腔,还带着草木的凉意与夜露的潮气。 也……格外令人心安。 谢昭再抑制不住思念席卷,顾不得繁文缛节,伸出手环住了他的后背,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贪恋地汲取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从昨夜开始,便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地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暖阁内,只有两人急促交织的呼吸声,以及彼此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是更久。 沈晏退开寸许,借着烛光细细地打量着她。 “让我好好看看你……” “瘦了……脸色这么白……”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憔悴的眉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昭昭,告诉我,这些时日……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怎会骤然间便病弱至此?” 谢昭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摇头道:“我无事,只是近来多有困倦,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好了。” 她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沈郎你莫要担忧,很快便会痊愈的。” “昭昭,”沈晏打断她苍白的辩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总要……亲眼看过,亲手探过,才能真正放心。” 随后,他缓缓松开她,伸出手指,小心搭上她纤细的腕脉。微凉的指腹在她腕上停留良久,神情凝重。 “你病着的这些日子,我……我寻了位告老还乡的太医,日日去求教,强记了些浅薄的诊脉之法。” “虽不通医理,但能勉强记下你的脉象变化。我想……待我出去后,再四处寻访名医隐士,请他们对症琢磨,总能……总能寻到根治你的法子!” “昭昭。”他定定看她,语气笃定:“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你……莫怕。” 谢昭怔怔望着他,眼眶中的泪珠在光下盈盈颤动。 “沈晏……”她哽咽了一下,“你不必为我做到这般。” 沈晏轻轻一笑,指腹替她拭去泪水,“我……是你夫君,为你,纵是粉身碎骨,亦是天经地义。” 谢昭的泪水越滚越多,万般心绪,最终只化作一句: “傻子……” “别哭……” 沈晏轻轻将她重新揽回怀抱,掌心覆在她后脑勺,一遍遍安抚着:“你哭,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只要你好好的,等我们成婚那日,我必风风光光接你出嫁,娶你做我沈晏一生唯一的夫人。” “嗯。”谢昭窝在他胸前,泣声渐收:“我不哭,我等你。” 两人相拥而笑,又过了好一会,沈晏稍稍放开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 “昭昭,若将来……真有万不得已的境地,持此印,去城西旧暮巷‘往生铺’找吴老,此处是我沈家的一处秘密据点,只有我和我爹知晓底细,若真遇到难事,只要你持此物找他,他定会不遗余力助你。” 谢昭怔怔望着那方小印,指尖忍不住微颤:“沈郎,你……这是何意?我、我会有何难事?” 沈晏笑了,眸中却有些隐晦:“昭昭自然不会有事,你便当我胡思乱想,权当收着个小玩意。” “便算是我悄悄替你留的一条后路。”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合拢她指尖,“收着,只当是……让我睡得安心些。” “沈郎……” 谢昭明明不想落泪的,可鼻尖酸涩不住上涌,不多会又盈满了眼眶。 从前看话本子总羡慕书里的山盟海誓,羡慕那些惊天动地的誓言与承诺。可此刻,指尖这方冰凉微沉的小印,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可靠。 非花前月下的生死相随,也不是戏台上的非卿不娶。这是沈晏在风平浪静时,为她悄然铺就的一条退路。 她一字一句道:“我会收好的,这条后路,但愿永远用不上,但它会一直在我这儿。” 而这时,谢执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前。 夜风猎猎卷起他玄色狐裘衣摆,他负手立于台阶下,目光冷冷扫过府中混乱的人影与呼喝声,一片冷然。 林管家匆匆迎出,压低声音:“大人,贼人尚未抓着,正派人满府搜捕。” “贼?”谢执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仿佛听见了极其荒谬的字眼,“怕不是一般的‘贼子’。” 语罢,他抬步踏上台阶,声音陡然一沉:“顾长安。” 顾长安疾步上前,抱拳垂首:“属下在。” “即刻去司里点人,顺便通知京兆尹、巡防司——谢府遭贼子擅闯,书房有翻动痕迹,疑有机密文书失窃。” “机密文书?”顾长安眼底一凛。 “父亲与本官身负要职,府中存放边疆军机、皇城司要卷。若为有心人图谋……”谢执脚步微顿,侧首,眸中寒光如刃,“便是通敌之嫌。” 顾长安顿首应声:“属下这便去办。” 谢执理了理袖口,语气复又温和如闲谈:“好生查。往来有无内应、可疑信件、通风报信……一桩一件,都要查得清清楚楚。” 院中搜捕的呼喝声愈发嘈杂,灯火照亮夜色,仿若巨网缓缓收紧。 第20章 沈晏离开没多一会,夏枝突然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入,神情慌乱,声音都带着颤:“小姐……小姐,您无事吧?没受惊吧?外面来了许多皇城司和京兆尹的人,府外都被团团围住了!” 谢昭听到这,手里的茶盏倏地跌落,碎瓷伴着茶水溅了一地。她怔了一瞬,旋即急切地问道:“皇城司的人怎会来?他们……不是阿兄的……?” 话未说完,她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心里涌起无尽的慌乱。 谢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皇城司的人,若非奉了阿兄的命,谁敢、谁又能如此包围谢府?! 难道是阿兄出了事?! 她又急急问道:“阿兄呢?他如何了?” 夏枝缓了口气:“小姐莫急,大人无事,我听说是府里遭了贼人,盗取了机密文书,所以大人才派人围了府邸,要缉拿贼人。” “贼人?!”谢昭蓦地惊呼出声,心砰砰直跳,难道夏枝口中的贼人是沈郎?!否则,怎会如此巧合? 她正欲再追问,门口忽传来熟悉的步履声。 谢执缓步而入,姿态温雅如常,仿若外头沸沸扬扬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昭昭醒着?今日觉着如何?”他走至屋内,来到谢昭身前,伸手探了探她额间,旋即微微颔首:“嗯,烧退了。” 谢昭下意识看向他,嗓音压低,却止不住发颤:“阿兄……外头说……说府里出了事,怎会连皇城司和京兆尹都惊动了?” 谢执转身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昭昭不必惊慌。有人趁夜潜入府内,不知意欲何为,阿兄想着小心些,便多叫些人来查探仔细。” “让他们跑这一趟,也好叫旁人知晓,谢府容不得半点宵小捣乱。” 谢昭神色发白,眼眶里的泪已经在打转。她下意识拉住了谢执的衣袖,声音发颤:“阿兄……是不是误会了?那贼人……是不是……是不是沈晏? 谢执看着她颤抖的手指,眼底骤然一暗。 “昭昭,你方才说什么?” 谢昭急得声音都在发颤:“阿兄,不是贼人,是沈晏!沈郎因担忧我,所以翻墙入府来探望我,他不是贼人,阿兄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他是因担心我才——” 她话未说完,谢执突然抬手,将她的手缓缓拉开:“傻昭昭,怎会呢?沈晏又怎会冒着通敌嫌疑深夜潜入我谢府?” 他微微一笑,眼底那层柔光却隐晦不明:“皇城司搜查是例行排查,府中确实有些文牍遗失,旁人若图谋不轨,自然要查一查。你放心,此事与沈晏无关。” 谢昭怔怔看着他,眼眶泛红,嗓音发涩:“真的么……阿兄,你莫哄我……若他被当作贼擒下去,若出了差池,若皇城司……动了刑……” 她越说越慌,泪水打着颤涌了出来:“阿兄,他没做错什么啊……求你,若真是他,你去替他解释,好不好?” 谢执俯身,抬手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珠,指腹停在她微颤的睫毛下方,语气宠溺:“昭昭,你急什么呢?阿兄说了,不是他。” 第21章 “阿兄怎会害他?你要嫁的可是他,阿兄又怎会叫你未来的夫婿出事?” 谢昭心里那团慌乱好像被他这一番话轻轻拍散了些,虽仍心有惴惴,但到底还是咬了咬唇,低声道:“……阿兄,千万别伤他……别让皇城司……伤了他……” 谢执垂眸凝视着她,薄唇轻启:“你连阿兄都信不过么?” “……”谢昭抿唇,眼睫轻颤,脑海中不知为何莫名浮现出昨夜那双癫狂的眼眸。 半晌,她轻声道:“昭昭自然信的过阿兄。” “乖。”谢执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摩挲,旋即侧首道:“晚间的药昭昭可服用了?” 夏枝颤巍道:“回大人,还未曾。” 他声音一沉:“还不快去?” “是。”夏枝急急走到门前,回身关好房门,才匆匆离去。 很快,夏枝端着温热的药碗,低眉顺眼地送了进来。 谢执伸手接过药碗,用银匙缓缓搅动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昭昭,该喝药了。” 他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谢昭唇边。 深褐的药汁氤氲着苦涩的气息,直冲鼻腔。谢昭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勺子,心绪纷乱如麻。连日来,每次饮下这药后那沉重昏沉感,与方才沈晏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交织在一起,隐隐让她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 明明太医只道是寻常的气血两虚,缘何这药喝了一剂又一剂,身子非但不见起色,反而一日比一日虚软乏力,神思倦怠? “怎么不喝?” 谢执的声音冷不丁传来,谢昭竟下意识起了个寒颤。 脑中的念头越来越不受控,牵引着她往更深的地方。她犹豫了几下,终开口道:“阿兄……这药……我能不能……不喝了?” 话一落音,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的眼眸一暗,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强撑着说道:“从前……我身子虽不算强健,却也也没这般不济。可自从用了这药,精神反倒越发萎靡了。或许……停了它,让我自己缓一缓……便能好起来?” 然而,谢执只是轻轻将汤匙丢回碗中,汤匙撞在碗壁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叮”响。 他目光沉沉锁住谢昭,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昭昭不听阿兄地话了?连不喝药这种浑话都说的出来?讳疾忌医,是要拿自己的身子胡闹吗?” 谢昭被他骤然凌厉的目光和语气慑得呼吸一窒,“我……” “太医的话你不信,阿兄的话你也不信?”谢执打断她,语气低沉,“你以为阿兄每日盯着你用药,是害你不成?嗯?” 面对谢执的质问,多年来对兄长的敬意与信任瞬间占领高峰,她下意识嗫嚅道:“……昭昭知错了,阿兄别生气。” 她刚说完,谢执隐隐暴戾的情绪竟奇迹般隐下了,他的眼底黯色散尽,取而代之的竟是心疼。 他怎会不心疼,这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昭昭啊。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扯起一抹不算明朗的笑,眼底微凉:“乖,再过段时日……我们便不喝了。” 药力很快将谢昭再次拉入昏沉的睡梦。 谢执静静地坐在床沿,低头凝视着她,目光一点点在她苍白的脸颊、细软的睫毛、微颤的唇瓣上游移。 他低头,在她发顶极轻极轻地印下一吻,像克制着自己所有更深一寸的冲动:“好好睡吧……昭昭。” 说罢,步履无声地离开了暖阁。 —— 书房内,灯火通明。 顾长安正在等候,见大人回来,立刻趋前一步,低声禀道: “大人,沈晏已被擒,现押入皇城司地牢,正在盘问通贼、擅闯之事。” 谢执脱下外袍,理了理袖口,落座案前。指尖翻开密报, 目光疾扫,唇角浮起淡淡弧度。 【沈家数年前在南境私设盐场,暗中勾结贩商,损国税银,证据确凿……】 他合上密报,淡声道:“送去御史台。京察在即,我要沈家——连根拔起。” 顾长安抱拳领命:“属下即刻去办。” 转身欲走,谢执却又唤住:“等等。” 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话锋忽转:“……昭昭的药,确然无碍?” 顾长安微怔一瞬。半晌才迟疑道:“大人当初严令属下筛选方子,为求万全,寻了三拨人试药,皆依小姐之法服用,药效、反应逐日记档。” “服用期间确有气虚嗜睡、神思困顿之症,然停药后配以调理温补,最长不过月余,皆能缓缓恢复如初,并无损伤根本气血。” 谢执眯起眼,指节无声轻击。 良久,唇间逸出一字:“……好。” 他顿了顿,复道:“明日朝会,我要见到御史台的折子。” “是!” 顾长安退至门边,仔细合拢房门,脚步声才匆匆远去。 案头烛火轻曳,将谢执低垂的眉眼映得半明半暗。 一切,终于快要落幕了。 他静静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苦涩从舌尖慢慢涌入腹腔,如心底那缕压抑已久的暗流,缓缓升腾,又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海。 沈晏—— 从今往后,她眼前,不会再出现此人了。 她会困惑、会惊惧、会落泪……但终会明白,始终在她身侧的,唯有他。 第21章 次日清晨,宫中御道寂静森严,晨光照映金殿琉璃,灿若流霞。 百官肃立,至卯时,早朝方才启奏。 御史台首辅恭敬捧上一封重折,御前侍立的太监高声唱道: “御史台急奏——南境盐务旧案,沈氏通敌之嫌,证据再得新呈。” 原本平静的大殿倏然静了几息。 皇帝年岁与谢执相当,他本倚在御座上半阖着眼,闻言霍然坐直,眉间杀气隐现: “念!” 太监双手捧卷,当众展读: “……大沥十二年,南境盐政混乱,沈氏家族借沈尚书任职南巡之机,暗设盐引私商,贩私北境、鲜卑,多有往来账册为证。今查得其旧年银账、粮折、通文票据,皆与北境商贩串连,多次规避税司,损国库岁银数十万两……” 宣读至此,殿中百官神色已渐变。文武百官无不交头低语,暗自心惊。 皇帝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 “御史所言,可有旁证?” 御史叩首高声应道: “启禀圣上——证据已封存御前,盐司旧牍、银票流转、粮仓折耗俱在卷中,更有当年南境数名盐务典史口供备录。” “此案牵涉极广,恐非一二日所得,还请圣上明察。” 大理寺卿上前一步,面色凝肃: “圣上,事涉盐政,关连国计。臣以为,此事当由三司连审,详剖沈家罪责,以正朝纲。” 皇帝眸光森寒,缓缓吐出一字:“准!” 殿上顿时静若寒潭。 “着御史台、皇城司、大理寺三方联合彻查。沈尚书即日起停职候审,沈家内外宅眷,一并听勘约束!如有庇护隐瞒,重责不贷!” 一声震怒,震得御阶之下百官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皇帝冷冷抬眼,视线缓缓扫过殿中一众权贵,冷意逼人。 谢执端立御阶之下,眸中波澜不惊,唇角却微微扬起,仿佛预料中的一幕,终于落下帷幕。 —— 当夜下值后,谢执并未回府,而是难得的应了同僚之约。 宴会厅中烛火通明,丝竹阵阵,席上皆是些中枢要员或戚勋子弟,推杯换盏间皆是对谢执含蓄或直白的恭维。年少得志,权掌中枢,天子宠臣,人人都晓得这位谢家公子,正是风头无两的显贵。 “谢大人年少英才,辅国有功,堪为我朝栋梁之臣!”一位侍郎举杯朗声道。 谢执唇角噙着一丝浅笑,指尖随意转着酒盏,只略抬了抬杯沿,“张侍郎过誉。” 声线平淡,却因那点难得的笑意,少了往日的迫人寒意。 他向来浅饮,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心底那份暗流翻涌太盛,倒是来者不拒。 张侍郎见状,眼中精光一闪,侧首向身后侍立的侍女低语一句。不多时,一位身着鹅黄云锦襦裙的少女,垂首敛目,步履轻盈地行至谢执案前。 她容色清丽,姿态温婉,双手捧起温好的玉壶,欲为他斟酒。 席间目光瞬间聚焦于此。张侍郎捋须而笑,眼底满是期许。这是他的嫡女,才貌俱佳,若能得谢执青眼…… 却见谢执眉间瞬间冷峭,移开酒盏,“不敢劳烦,本官不惯旁人侍酒。” 少女只得躬身退下。 酒过几巡,张侍郎又道:“谢大人,稍事歇息片刻吧?偏厅已备好小憩之所。” 谢执也未多想,微点头,被引至偏房。那处偏厅安静幽雅,炉火正暖,陈设极是讲究。 他才落座,茶未饮完,便隐觉身上有些不对劲—— 第22章 一股燥热自脊背升起,像被滚烫的水慢慢煮着,耳畔轰隆作响,手心竟也出了细汗,原本清明的思绪开始有些发涩。 ……竟被下药了。 谢执心头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压低的细碎脚步声。 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进来了,正是张侍郎嫡女。 她低头缓步而入,脸上泛着羞赧的绯红,双颊染着急切的激动之色。 “大人……”她屈膝行了一礼,嗓音柔软颤着。 谢执睨了她一眼,眼尾尚染着酒后的慵懒,薄唇微抿,冷笑未语。 女子见他未开口,声音更低了些,似是哽咽:“妾……仰慕大人风仪,已逾数载。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情难自抑,家中长辈怜妾一片痴心,只得助妾一臂之力。” 她微微抬首,露出一段莹白的颈项,眼中水光潋滟,既有羞怯更有孤注一掷的期盼:“妾自知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大人正室之位……然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若能蒙大人不弃,允妾随侍身侧,朝夕侍奉,妾……纵为妾室,亦甘之如饴,此生无憾。” 说罢,她竟欲缓缓上前,手中衣带松散,露出大片白皙雪肌,仿佛下一瞬便要投入他怀中。 谢执眸光微垂,手指轻轻捻着衣袖边沿,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瞬。 紧接着,嗤笑一声。 “谁给你得胆子进来的?” 紧接着,薄唇轻吐,尾音像覆着冰渣:“滚出去。” 听到此话,女子身子一震,旋即向前膝行半步,泪眼婆娑地恳切道:“自见大人的第一眼起,妾这颗心……便再容不下他人了。这些年,妾于深闺之中,焚香抄经,所求唯有大人安康顺遂;每每听闻大人于朝堂建功,妾心便如擂鼓,欢喜不能自抑……” “今日冒死前来,实是情根深种,再难自持!妾不求名分,只愿能常伴大人身侧,端茶递水,铺纸研墨,哪怕为奴为婢,亦是心甘情愿!” 谢执终是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扫过她松散衣襟下的肌肤,眼尾晕着红痕,眼神却毫无情欲。 “你是张侍郎之女?” 女子瞬间心情激漾,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回道:“正是!家父张谦,对大人亦是仰慕……” “顾长安!”谢执不等她说完,厉声喝道,声音因压抑的情.潮和怒火而微微嘶哑。 顾长安立即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大人。” “吩咐下去,即刻将张侍郎请进皇城司……喝茶。” 那女子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踉跄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大、大人饶命!是妾一时糊涂,妾……妾没有别的心思,求大人高抬贵手——” 谢执却像是听不见她的哀求一般,语露讥讽:“张谦胆子不小,敢给本官下这等低劣的媚/药,嗯?” “既如此,不妨让他在皇城司好好交代交代——他这些年是不是还做了旁的什么好事。” “还不快滚?” 女子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被侍从拖了出去,哭声凄厉。 顾长安低头静立,片刻后,见谢执仍坐在原处,眉间一点血色慢慢涨了上来,薄汗顺着鬓角滑落,袖下的手指已隐隐绷紧成拳。 “……大人。”顾长 安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您中了药,还是早些回府,属下这便遣人备车。” 谢执闭了闭眼,喉结轻滚,极力按捺着胸膛里翻涌而起的那股莫名躁火。他声音暗哑,却依旧冷静:“备车。” “属下遵命!” —— 谢执与顾长安两人一前一后入府,沿着曲折回廊行至内院时,谢执脚步忽而放缓,目光隔着高墙,遥遥望向暖阁方向。 那处暖阁的灯,仍亮着。 一股近乎燥狂的躁意,猛然在他心头涌上来,像是星火燎原,一点点舔舐着他最后的克制。 谢执站在廊下,垂眸凝望良久。 顾长安觉出他气息不稳,忍不住低声:“大人……不如属下去取些药来?” 谢执淡淡睨了他一眼,薄唇轻启,声音平稳得不像方才那般滚烫:“无碍。” 旋即抬脚朝暖阁走去。 片刻后,便到了门前。 “大人?”夏枝正在门外小憩,瞬时惊醒。 谢执未曾看她,只冷声吩咐道:“下去。” 夏枝心头莫名一凛,但不敢多言,行礼退下。 房门被从外轻轻推开,熏香暖意顿时扑面而来,谢执静立了片刻,缓步入内。 谢昭已经熟睡,呼吸浅浅,唇角还挂着清浅的甜笑。 谢执缓步走近床沿,俯身凝视她。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有了些微轻颤,指腹缓缓覆上她的发丝,一缕缕抚顺。 “昭昭……”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极尽克制。 “你倒是睡得安稳。” “倒教我……夜夜不得安生。” 唇角浮起一点浅薄笑意,他缓缓低头,唇瓣轻轻贴上她发顶,吻了吻。 “乖……阿兄来看你了。” 谢昭的身子在梦中微微动了动,似是感受到什么熟悉的气息,蹭了蹭他的掌心。 谢执眼底那团火,骤然烧得更烈了几分。 他指腹缓缓勾住她耳后的发丝,垂眸,眼神越来越深,仿佛挣扎在失控边缘,又偏偏吊着那最后一线理智。 手指缓缓下移,顺着她侧颊、下颌,轻轻摩挲着那一点点温热软嫩的皮肤。 “唔……”谢昭偏了偏头。 谢执的指腹顿住了。 那双困倦的眼慢慢睁开一条细缝,迷迷糊糊地望向面前靠得极近的人影。 半梦半醒间,她尚未分辨出现实与梦境,声音绵软。 “……阿兄?” 谢执弯了弯唇,嗓音低得发哑:“嗯,阿兄在。” 第22章 谢昭仍懵着,轻蹙着眉:“阿兄怎会在这……怎么还不睡?” 说罢,她下意识地像小时候那样往他怀里靠了靠。 谢执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这一靠,恰好蹭在他胸膛最炙热的那处,压抑的念头瞬间点燃,腾起更浓烈的燎原火势。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扣住她后背,嗓音喑哑得几乎不像人:“……昭昭,别动。” 谢昭终于有些清醒了些,迷茫的眼神渐渐聚了焦,缓慢察觉到眼前人近得几乎压在她身上,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异样。 她怔怔看着他,喉头哽了哽:“阿……兄?” 谢执低头凝视着她,目光幽深,“嗯。是阿兄。” 谢昭隐隐感觉出异样,想要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的腰被牢牢圈在兄长怀里,根本动弹不得。 “阿兄你……你怎么了?”她语气开始有些慌,指尖轻轻抵着他的胸膛,“快放开我……” “……别怕。” 谢执俯身,额头缓缓贴上她的发顶,像极了往昔那般温柔安抚,却在下一瞬,将她微微挣扎的手死死攥住,扣在自己胸前,声音低低喃着: “别怕,阿兄没事……只是今晚饮了些酒,想抱抱你。” 谢昭彻底怔住了,整个人一瞬间绷紧:“阿兄……你快回去歇着,好不好?” 她挣了挣手腕,奈何他的力道像铁箍,丝毫不给她腾挪的余地。 谢执慢慢低头,薄唇缓缓贴近她的面颊,像是在极限的自制下抵御着欲念翻涌,语气已然有了些克制不住的颤意: “昭昭,别躲我。” 谢昭僵着身子,不明白为何兄长的气息忽然如此灼热、贴得这样近。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不会在她面前流露这般古怪的……情绪。 “阿兄你……你怎么了?”她语气已然发虚,指尖轻抵着他的胸膛,试图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他扣得太紧了。 谢执闭了闭眼。 “你不知道。”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压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昭的心跳得飞快,越发惶惑,轻声问:“阿兄……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唤夏枝来……” “不许唤她!”谢执猛然开口,语气竟带了些许狠厉,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喉间一紧,又压低了嗓音,“我没病。别叫别人。” 他松开她的手,却转而覆上她肩头,手指从颈后缓缓摩挲下来,一路停驻在她锁骨下方。 谢昭不安地缩了缩:“阿兄你……这样好奇怪,我有点困了,你快回去吧,好不好?” “别动。”他贴着她耳边,声音低哑近乎沉沦,“我已经忍了太久了。” “今晚若不是这药……我也不会……” 他语句断裂,像在克制什么。但他没有再进一步。 “阿兄……你好奇怪!你快些回去睡吧!阿兄你放开我!” 他看着她被惊恐逼红的眼眶,那些未说出口的哀求,终于在他耳边震得太响太响。 他像忽然被灌下一盆冷水。 第23章 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他松开她。 像从溺水中抽离,一寸寸从她身上退开。 然后背对着她,坐在床沿,掌心死死摁住眼窝,像在忍受撕裂般的痛。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喑哑,在风中碎成齑粉,“……我不该这样吓你。” —— 夜风透过雕花窗棂卷入书房,烛火微晃。 谢执推门而入时,手指还在颤。 他走得极慢,像每一步都踏在炽热的熔岩上,衣襟间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缠绵悱恻,沾了毒似的,烧得他骨头都在叫嚣。 他径直走向书案后那道机关暗门,轻轻一按,熟稔地推开,一步步踏入那处无人知晓的密室。 门阖上的一刻,外头的风声、光影、人声尽数隔绝,只剩一室死寂。 暗室内燃着檀香,是谢昭最爱的那一味。他原以为自己尚能维持清明,可气味一入鼻,脑海便炸开一阵轻响,眼前浮现的,全是她。 谢执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呼吸重得几乎喘不过来。 她刚刚在他怀里——他差点没克制住。 “……我忍得够久了,”他低哑地自语,“她那样看我,好怕我……可她明明靠过来,是她先靠过来的。” 他仿佛疯了似的翻出那块谢昭的贴身绢帕,几乎是颤着手按在唇边,深吸一口,眼底血丝暴涨。 “昭昭……” “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想要你。” 话音落下,他终于撑着案几半跪下来,额头狠狠抵着桌面,像是在自惩,像是在克制。他的指节死死扣着木沿,青筋暴起,眼眶下是压不住的赤红。 她的气息,她的影子,她温顺的模样、哭时的颤抖、靠近时的体温——统统从记忆缝隙中倾泻而出。 他活像被困在火笼之中,连喘息都是灼痛的。 “你是我的……”他喃喃重复,低低咬着唇,几近血味弥漫,“你早就是我的。” 热潮如潮水漫卷,他死命咬着袖口,连声音都不敢泄露出半分。 那种扭曲又近乎虔诚的渴望,从心底疯长,疯到他眼角逼出生理性泪光,疯到他恨不得撕碎那层名为“兄妹”的皮。 “昭昭……” 他在黑暗中颤抖,在她遗弃的绢帕里沉沦,在执念的深渊中堕落得毫无自救可能。 直到潮涌褪去,风暴终歇。 他跪坐原地,身形微颤,手心仍死死攥着被污了的绢帕。 良久,他才抬眸,眼底一片死寂,却又透出病态的平静。 “昭昭……阿兄不会再忍了。” “这 世间,容不得你有别的选择。” —— 次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锦被上,谢昭缓缓睁开眼,脑中却仍混沌未清。 中却仍混沌未清。她只记得昨夜自己极是困倦,本想唤人取水,谁知眼前却陡然晃过那双灼热如火的眼睛。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脑海中似有片段断断续续地浮现—— 温热的气息贴着耳廓,指尖轻拂过锁骨,低哑的男声在她耳畔压抑喘息:“昭昭,别躲我。” 她猛地坐起身,心口剧烈起伏,胸膛像被灼烧过一般隐隐刺痛。 发丝湿了大片,散乱地贴在肩侧,薄衣褶皱不整,领口微敞,肌肤上残留着一道细碎的泛红痕迹。 她茫然地垂眸,看着自己腕间被攥出的一道指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是梦。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如擂,脑中乱成一团麻线。她记得自己唤了“阿兄”,记得那怀抱滚烫得骇人,记得他喉骨深处挤出的、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呢喃…… 她不敢再回想了。 “阿兄……他昨夜怎么了……”她喃喃出声。 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夏枝。” 外间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夏枝垂首进屋,眼神却有些飘忽。 “小姐醒了?要不要……用些粥?” 谢昭看着她,喉咙哽着,语气发涩:“昨夜……阿兄来过我的屋子,对吗?” 夏枝手一顿,顿了半晌才应声:“是……是的。” “那……他有没有……”谢昭嗓音越发低下去,“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做什么?” 夏枝垂眸不语,半晌才低声道:“谢大人说小姐昨日身子虚,特来探看。您那时似乎有些……梦魇。大人哄了一会儿,后来就走了。” “我有梦魇?” 夏枝艰难点头,“小姐昨夜……的确唤了好几声。” ……昨晚,是真的如夏枝所言吗? 谢昭缓缓靠回枕上,侧脸埋入锦被间,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被角,眼中浮起茫茫水雾。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谢执抱她、捏住她手腕、呼吸灼热地贴着她耳语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太过真实,她根本无法骗自己那是幻觉。 特别是那句“我忍了太久”,她记得一字不落。 她呆呆望着床顶雕花,许久未动,想深究,却又不敢。 谢昭轻轻地摇头,像要把那些碎裂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可越是不想想,那些场景却越发清晰得骇人。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低喃的嗓音,那压抑又滚烫的情愫……不似兄长,倒更像是…… 不、不可能的,她怎能生出这般悖逆伦常的念头?她怎么能这么想?她不能这么想! 谢昭猛地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缩进锦被里,如惊弓之鸟,连头都埋进被里瑟瑟发抖。 错了,全错了。 一定……不是这样的。 ——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霉潮气息扑面而来。牢内昏暗,一束天光自顶井泻下,照亮角落半跪的身影。 沈晏抬起头,眼神憔悴,却沉静淡然。 来者步履沉稳,绣靴踏过青石,踏出回响。 他眯眼半晌,终看清来人。 “……谢大人。” 第23章 看清来人后,沈晏眼中蓦地亮起一线光。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刚一动,便被脚踝铁锁拽得生生一滞,发出“哐啷”一声冷响。 他抬眼望着那人,嗓音带着久违的急切:“谢大人,请问……昭昭近日如何?她的身子……可大好了?” 谢执身着墨色常服,乌发挽束,金冠嵌玉,外披鹤氅未解,整个人冷白瘦削,神色却从容淡定,宛若一柄久藏匣中的利刃,光锋未露,却寒气逼人。 他站定在沈晏身前,唇畔隐约勾起笑意:“你既不在,昭昭自然会好。” 话音落下,沈晏神色微滞,眼中震愕一闪而过。他紧蹙眉头,迟疑地开口:“谢大人此话……何意?” 身后小吏搬来一张雕花太师椅,谢执不紧不慢地撩袍落座,指尖把玩着暖玉,姿态闲适得仿佛在听曲品茶。 “沈家私设盐场,勾结贩商,意图通敌——此事,你总听说了罢?” “构陷!”沈晏猛地出声打断,声音因情绪而发颤,“这些都是构陷!满口胡言!” “是么?”谢执微微仰起下颌,虽坐着,却仍俯视着他:“三司会审的供词、账册、书函,今日都已呈至御前。想来不过一夜,沈家全族流放岭南的圣旨便会颁下。” 沈晏脸色倏地惨白,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哽住,一时间竟无法言语。他张了张口,仿佛还在试图用理性寻找一线生机:“谢大人……你我明明即将结亲,你怎会——” “结亲?” 谢执一声嗤笑,眉眼间褪去原本伪饰的风度,笑意骤冷:“沈公子未免太自不量力。想娶昭昭,也得问问你有没有那个命数。” 电光火石之间,沈晏像是被雷劈中般,脑海中诸多细节忽然拼合在一处。 他猛地睁大眼,目光里满是不敢置信:“难道……这一切皆是你的手笔?!” 谢执垂眸,手中暖玉轻轻一转,眸底澄澈如水:“现在才想明白,未免迟了些。” “不过——若非你沈家自己手脚不干净,我又怎能轻而易举查出这些痕迹?我只是,顺水推舟,肃清朝野罢了。” “你到底为什么?!”沈晏再也无法抑制情绪,手腕铁链猛然一拽,撞得囚栏铿锵作响,“谢执!我沈家何曾与你为敌?你为何要毁我家门?!” 他声音哑到极致:“难道只是因为……朝堂旧怨?” 谢执忽然起身,缓缓踱近一寸,居高临下望着他: “……你真的以为,是朝堂之怨?” 他微微一笑,却不带半分温度,眉眼间浮着一种阴鸷克制的冷意,像是那份隐忍至极的心思,终于在夜色最深处发了芽。 “你不该靠近她。” “从一开始,就不该。” 沈晏倏然怔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唇角泛白:“你……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他脑中却已飞快闪过诸多异象—— 第24章 谢昭病重卧床,整月不得出门;他屡屡托人递信,却毫无回应;原本已定的婚期,被谢家一再推延……而谢执,却每一次都冷眼旁观,从不解释一句。 他忽而心中升起无限寒意。 “你还不明白?”谢执声音骤然低下去,带着几分冷笑,“你以为,你对她几分温柔,逢场作戏几句誓言,就能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你配么?” 沈晏怔在原地,眉眼间浮现无法置信的震骇,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真相正从裂隙中破土而出。 “你……”他几乎找不到词句,喉头发紧。 谢执却忽地俯身,一字一顿地贴近他耳边: “我想要她。只属于我。” 沈晏身形剧震,面色几近惨白,声音都发了哑:“你……你疯了?!你们……你们是……” 谢执身形一顿。 下一瞬,他竟笑了出来,低低的,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笑意一点点浸透眼底,却不是喜悦,而是压抑太久的疯魔汹涌。 “对,疯了。” “我早就疯了。”他抬起眼,盯着沈晏,眼底猩红。“在她对你笑,唤你沈郎的时候,在她拿你送的香囊揣在怀里睡觉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亲手了结你?!” 沈晏失语:“你这个……衣冠禽兽……” “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的!”谢执倏然暴吼,拽起沈晏衣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从她生下来那一刻起,她就是我的!你凭什么碰她!凭什么!” 空气在这一瞬死寂。 半晌,他忽然松手。站直了身子,神情恢复惯常的冷静,从容整了整袖口,语气稀松平常: “——她这辈子,都只会属于我谢执。” 话音一落,他再无留步,长袍一振,转身离去。 重重铁门随之一扇扇阖上,锁声沉沉,将沈晏撕心裂肺的怒吼与不甘,一并隔绝在了幽深牢底之外。 —— 翌日天光微熹,林氏步入内室时,带着刚熬好的药膳,柔声问道:“囡囡醒了?今日气色好些了没?” 谢昭仍虚虚地靠在床头,却强撑起精神说:“娘亲,女儿今日好多了……” 似想到什么,她唇畔漾起笑意,问道:“待 我身子好些了,还要跟嬷嬷学礼仪么?从前日日练嫌累,如今总是歇着,反倒闷得慌了。” 林氏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闪了闪,笑容却仍维持着柔和:“嫌累便先歇些时日也好……礼仪之事,不急的。”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几案上,似不经意地避开了女儿的视线,语调依旧温婉,却比往常慢了半拍:“等你身子大好了……再说不迟。” 谢昭怔了怔。 她一向知道母亲最重规矩礼数,平日若她偷懒不学,林氏虽心疼,也总会叮咛几句“女儿家将来要入大族,万不能失了体统”。可如今,却只字未提“婚事”、“沈家”……甚至连“礼仪”都一笔带过。 她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搅,一种隐隐的不安悄然浮起。 她缓声问:“可嬷嬷不是说……待我好了,要开始预备成亲的仪节?” 林氏低头拭着药盏,动作小心却慢得不自然,嘴角弯着,声音却轻了些许:“……婚事的事,先不急。” 谢昭轻轻攥紧了被角,眸色微敛。 她性子虽不似兄长那般锋锐,却也并非全然懵懂。娘亲刻意避而不谈,显然有蹊跷。 她定了定神,语气放柔,似是随口问起:“那……娘亲前些日子说,要替我裁新衣做嫁妆,是不是也先不做了?” 林氏脸色微变,指尖一紧,随即低声应道:“过了冬日再做也不迟……” “娘亲。”她轻轻开口,语气比先前沉了些,“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不愿告诉我?” 林氏眉心动了动,笑意却未断:“怎会呢?我有什么不告诉你的?你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囡囡,我巴不得事事都让你知道才安心。” 谢昭盯着她的眼,想从那温婉的神情里找出一丝裂痕。 可林氏只是低头拭了拭女儿鬓角的汗,语气怜惜又平静:“你放心,好好的,一切都安稳。” 话说得滴水不漏,连眼角的细微波澜都收得极好。 林氏走后,谢昭唤来夏枝:“你告诉我,沈家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枝低头垂眸,死死捏着帕角:“奴婢……奴婢也不知。” 谢昭凝视她许久,旋即一把掀开锦被,披衣下床,身子却一软,踉跄着才站稳。 “小姐!”夏枝惊呼,急忙扶住她:“小姐你病体未愈,这是要去哪?” 谢昭眼眸坚定,“既然你们都不说,我便去找阿兄问清楚!” 夏枝吓得连连跪地磕头,声泪俱下:“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呢,求您回去吧!大人吩咐过,您这几日不许出门半步,若他知晓了……” “他为何不许我出门?” 谢昭垂眸看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 夏枝愣住了,半晌不敢回话。 谢昭没再看她,扶着廊柱,一步步朝外走去。 春日寒意未尽,风吹在她虚弱的身子上,冷得她指尖发抖,可她却像浑然不觉般,执拗地走着。 娘亲骗她,夏枝也瞒着她,一定有什么她必须被瞒住的事。 她步伐凌乱地穿过回廊,才转过东厢角,忽听墙角几名丫鬟压低的私语隐隐传来—— “唉,沈家这回是真的完了……今早我还看见沈家少爷,披枷戴锁地从刑部押出来,说是要流放岭南呢……” “沈家罪名可大着呢,听说是私通贩商、勾结敌国,这罪可是诛九族的!现下只判个流放,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可惜了那么好的人家,小姐还跟沈公子定了亲呢,如今——” “嘘,莫再说了,听说大人早就知情,只是……没敢让二小姐晓得。” 谢昭脚下一晃,整个人几乎跌倒在地。 她死死攥紧身侧的衣角,耳中嗡嗡作响,连眼前光景都开始模糊。 “……流放?” 她喃喃自语,声音颤得不像她自己,“沈晏……他要被流放?” 她怔怔望着院外的天光,半晌缓不过气来,丫鬟的低语、寒风穿林的响动、她胸腔里的心跳声,全都在耳畔混成一片。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 第24章 “沈公子……还未离京,对吗?” 谢昭嗓音沙哑,直直盯着那几个丫鬟,语气像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希望。 丫鬟们吓得面色煞白,扑通跪下,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不知……只听说,是今日午后自南门起程……” “南门……” 谢昭的耳边嗡地一声,眼前骤然发黑。 下一瞬,她却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抽走了力气,又像是被逼到绝处后生出疯劲,猛地攥紧了衣角,抬手拎起裙摆,踉跄着往院门口跑去。 “小姐!”夏枝惊叫着要去拦,却连她的袖角都没抓住。 “快告诉我——南门,是哪条路近?”她喊着,眼眶早已被风吹得通红,嗓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她的脚步踉跄,几乎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风呼啦啦灌进她袖口,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快要被风卷走。额角冷汗涔涔,却像全然不知疼一般,疯了般往大门奔去。 她记不得上一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只知道这一刻,她若不赶去——便再也见不到沈晏了。 “沈晏……沈晏还没走,我要见他!我必须见他一面!” 她要问他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要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 可才跑到垂花门口,便被数名护院死死拦下。 林管家佝偻着背,挡在最前面,面色为难:“二小姐,大人吩咐了,这几日您不可出府半步,还请回房歇息——” “让开!”谢昭急喘着,瞪着他,嘶声力竭:“我要出府!沈晏要被押走了!我要见他一面!” 林管家“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板:“小姐!老奴……老奴万死不敢违令啊!求您体谅!” 谢昭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哀求:“林伯伯!我求你了!从小到大,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我只求这一次!就这一次!让我出去看他一眼!就一眼!我只看一眼就回来!求你了!!” 林管家却垂首不动。 “放我出去吧!林伯伯!求求你了!他要被流放了啊!去那荒蛮多瘴之地!他就要走了!再不去……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姐!!”夏枝哭喊着扑上来,从后面死死抱住谢昭的腰,试图将她拖离,“您不能去!您这身子骨……撑不住的!求您别折腾自己了!” “我若不去……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沈郎了!!你们明白吗?!” 她踉跄地挣开夏枝,双膝一软,跌坐在林管家面前,哑声道:“林伯伯,求你了,让我出去吧……我发誓,我只是看他一眼……” 第25章 “二小姐……”林管家声音哽住,内心亦泛起心酸。 “囡囡!”林氏慌张赶来,一把抱住她,声音颤得几乎哭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昭扭头看她,眼中泪水横流,声嘶力竭地喊道:“娘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他今日便要被流放了!我若不去……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了!” 林氏一震,亦哑声道:“你身子尚虚,我怎敢告诉你这些……” “可我是他未婚妻啊!”谢昭哭得几近崩溃,泪水一行行滚落,“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他么?!” 哭完,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去推撞挡在面前的下人,然而人墙巍然。 她忽地一把拔下发簪,抵在颈侧,颤声道:“再敢拦我一步——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囡囡!!!” 她握着那枚细簪,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尖已因被簪尾割破渗出血丝。那一簪没入颈侧时,她眼中闪过一瞬恐惧,却硬生生吞咽了哽咽,簪尖带出一串鲜红。 众人一惊,皆变了脸色。 林管家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开……开门!快开门!!小姐息怒!奴才这就开门!您……您快放下簪子!!” “娘亲也不会拦我的,对不对?您知道……若见不到他……女儿……生不如死!”谢昭望 向匆匆赶来的林氏,眼神中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林氏望着女儿那苍白凄惶的模样,心痛如绞,泪光一闪,终于颤声点头:“好……娘不拦你了,咱们去……咱们这就去——” 话音未落,她却看见一道熟悉的影子自旁侧悄然掠来。 “囡囡!” “小姐,得罪了!” 顾长安低声一句,手中力道却不容抗拒,准确无误地击在谢昭脖颈上。 谢昭瞳孔一震,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软倒在了他怀中。 “顾长安!!”林氏惊叫一声,几乎失控。 顾长安低头看着怀中人,神色一瞬间如霜如铁,唯有指节发白。 “夫人息怒。”他抬起头,沉声道,像是解释,又像是自我说服,“大人有令,小姐安危为重,绝不可出府。此举……实属无奈,亦是为了小姐……性命着想。” 林氏浑身颤抖,看着女儿颈上的血痕和惨白的面容,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在顾长安肩上! “囡囡,我的囡囡……” 当谢昭再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眼前是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帐顶。 她恍若还在梦中,脑中一片混乱。可下一瞬,又骤然清醒。 ——沈晏。 他还在等她。 “沈晏……沈晏……”她喉头像是被砂石碾过,声音嘶哑,指尖死死攥紧了锦被。 他那样温和的人,如今却要披枷戴锁,被押去那荒瘴之地……而她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了。 她缓缓转头,看见榻前守着的夏枝,心中猛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委屈与倔强。 “小姐……”夏枝战战兢兢地唤她,眼中满是惶恐,“您再躺一会儿吧,别乱动……” 谢昭没听见似的,手撑着榻沿,费力地坐起身来。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腔仿佛被烈火灼着,可那火焰却又被冷水兜头浇下,满心都是无处可泄的惊惶与绝望。 “阿兄……”她喃喃地自语,像是在提醒自己,“阿兄能救他的……只要阿兄肯……沈晏就还有活路……” 是啊,谢执是她最信任的兄长,他一向最疼她。只要他愿意开口,沈晏……就还有转圜。 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踉跄着下榻,鞋履没穿稳,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小姐,您要去哪?!”夏枝慌了,忙去扶她。 “我要去书房……找阿兄……” 她声音轻得仿佛要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无可动摇的执拗,“阿兄一定会帮我……一定会……” 书房就在廊角尽头。谢昭攥着廊柱,指节冻得青白,一步一歪,几乎是靠着整面朱漆雕花墙才走过去。 那扇雕花檀木门就在眼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 可空荡的书房里,案几上堆着散乱的折子,却不见谢执的身影。 谢昭猛地愣在原地,一瞬间仿佛从头到脚淋了盆冰水。手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发抖,心口却像被生生掏空。 “……阿兄呢?” 她哑着嗓子,转头去问守在门侧的小厮,眼底带着可怜的恳求。 那小厮面色僵硬,低头回避她的目光:“大人……大人一早便入宫议事了,尚未归府……” 入宫? 可她的沈郎,就要被押走了。 谢昭怔怔立在门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四肢冷到发麻,连呼吸都仿佛凝滞在这沉沉的书房气息里。 她无法出府,阿兄又不在府里……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她咬着牙,缓缓走进书房,跌坐在那把兄长常坐的圈椅上,死死抱住自己冰凉的手臂。 她的眼神空洞地扫过,忽然看到书架高处露出一角熟悉的画册封皮——那是她从前画过的小画,被兄长顺手收了去,后来却一直未曾见过。 原来一直在阿兄这,他一直替自己收着。 她眼里泛起泪,脑中闪过无数与兄长相处的画面。随后站起身来,踮着脚踉跄着去够那本画册,可指尖刚碰到,却带动了旁边木格的机关。 “咔哒——” 一道极轻的暗响自木架深处传来,紧接着,书架向里微微凹了进去,露出一道幽深的暗门。 谢昭僵在原地。 风从她肩后掠过,她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压抑了太久的可怕巨兽,在逼着她往前踏出那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道门,自己惯用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烛台摇曳,幽暗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 而那一瞬,她看见了。 密密麻麻,都是她的画像。 或笑或怒,或浅眠或回眸,甚至有几幅,是她尚未及笄时在庭中练字、嬉笑时的模样。每一幅,都极尽细腻,连眉眼的细微弧度都被描摹得一丝不差。 更不止于此—— 那些她幼时用过的绣帕、旧簪、一只残了的手炉……皆被整齐地收在木匣里,像某种私密而阴冷的珍藏。 谢昭的背脊一点点发凉,整个人僵立在那扇暗门前。 “……这……是什么……” 她喉头发干,连音色都在发抖。 头皮一阵阵发麻,脑中浮出那夜支离破碎的画面—— 他滚烫的怀抱,压抑的低喃,那句“我忍了太久了”…… 烛火摇曳,她分明觉得自己该喊出来,可喉咙像被什么掐住,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剩下耳膜里砰砰乱撞的心跳声,混着头顶轰鸣的血声。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下意识就欲转身逃离,可她脚步才踉跄出半步,耳边忽地传来一声低缓的叹息。 “……昭昭。” 那声音就像风拂过她颈侧,带着一丝几乎黏腻的缠绕,像是蛛丝从后颈一路缠到骨髓里。 “你不乖。” 谢昭身子骤然僵住。 她僵硬地回头,一眼便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昏暗的烛光下,谢执立在门侧,长身玉立,玄色衣袍因寒风轻轻拂动,面上仍是那副冷肃沉静的模样。 唯有那双眼,黑得像一口古井,幽深到教人望之生寒。 “阿……兄……”谢昭唇瓣微微颤着,想后退,却被逼仄的暗室堵得无路可退。 谢执缓步走近,每走一步,那双眼底的暗潮便像被攫出的野兽般,泛着几乎病态的沉郁与炽热。 “怎么不在房里好好歇着?” 他轻声问,嗓音低哑,指腹却已落在她颈侧那点簪伤未愈的地方,微凉的触感带着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谢昭死死咬着唇,声音都带着抖:“……阿兄……你……你为什么要……” 话未尽,一只手已稳稳扣住她后颈,逼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谢执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却没半点笑意:“怎么要跑?嗯?……你想去哪儿?” “阿兄把你捧在手心,你却为外人寻死?” 他俯身,鼻尖轻轻蹭过她发丝,呼吸掠过她耳畔,声线低到几不可闻。 “……该罚。” 第25章 “该罚。” 短短两个字,落在这幽暗逼仄的小室里,比寒冬凛冽更叫人背脊发冷。 谢昭一瞬间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冷硬的墙面,当他扣住她后颈时,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像要炸开。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前面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可她熟悉吗? 她曾多少次在春日午后依偎在他怀里,仰着脸喊他“阿兄”,信誓旦旦说此生最信不过旁人,唯独信他。 第26章 可现在,她却在这堵满自己画像的密室里,被他扣住后颈动弹不得,说该罚。 这荒唐又可怕的景象,一瞬间把她脑子里那些从小到大的亲近信任全都撕开了缝。 她想问“为什么”,可嗓子像被谁攥住,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一声比一声更急,像要从中奔逃而出。 她明白自己该挣扎,可又在他指腹落在后颈那一点的力道里,敏锐地意识到——阿兄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兄了。 若她不乖,阿兄真会把她锁起来,关起来,隔绝一切,哪怕她哭喊,也再没人听见。 谢昭的指尖攥得死紧,浑身颤抖如落叶飘零,心里却几乎是空白的。 他声音低得像一缕冷雾,带着几乎病态的温柔,却裹着从骨子里渗出的阴鸷,像是被撕裂的执念终于爬出 了虚伪的皮囊: “你笑的时候,哭的时候,连睡着的时候,都好乖。” 话到此处,他微微俯下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得眼底那片幽暗更加深不见底,“可惜,今日不乖了。” 那句叹息带着讥诮,带着几乎崩断的疯狂。 “你为了那个人,竟敢口口声声要寻死。” 他猛地收紧扣在她后颈的手,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强迫她转过头去直视那一面密密麻麻的画像。 “昭昭,你看……” “看清楚了,这些——都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裹挟着地狱般的阴寒与绝望的暴怒。 谢昭呼吸一滞,眼眶泛红,极力想扭头,却被他扣得死死的,脖颈被他指节碾得火辣辣地疼。 “……阿兄……不要……我不看……” “偏要看!”谢执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贴着耳廓嘶鸣,那里面再无半分温柔,只剩下被彻底撕裂的痛楚,“看清楚!你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阿兄都看着!都记着!从小到大,阿兄把你捧在掌心,恨不能替你受尽世间一切苦楚!” “可你回报阿兄的是什么?你为了他竟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挟?!这是拿着刀往阿兄心窝里捅!” “你想让我替他求情?呵……昭昭,你当阿兄是傻子?是感觉不到痛的木头吗?!!” 谢昭身子抖得厉害,那些画像一张张在她眼前浮沉,像一面面扭曲的铜镜,把她从无知无觉到此刻退无可退都映照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阿兄……你不是这样的!”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儿时他为她编过的草蚂蚱,冬日替她暖过的手炉,噩梦后一夜夜不知倦哄过她的柔情…… “阿兄……从来不会这样……” 可偏偏就是那双手,如今正死死扣着她,让她连退后一步都做不到。 她分不清是冷还是怕,唯一能做的只是本能地摇头,嘴唇发颤地哀求,声音几乎碎掉: “……你不是……不是我阿兄……” “你不是我阿兄!我阿兄从来不会……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说出来的刹那,她自己都恍惚了。 她一瞬间甚至想呼喊:“阿兄救我……救救我……” 可下一秒,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提醒她,这个仿佛要将她吞掉的人,就是她喊了一辈子的“阿兄”。 谢执看着她泪眼通红,嘴里喊着“不是”,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笑意却在眉眼间慢慢扭曲成阴郁的宠溺,指腹用力到留下留下几道清晰泛白的压痕: “不是我?” 他冷冷嗤笑一声,俯身逼得她退无可退,声线低到几乎撕裂: “那这世上,谁配当你阿兄?” “嗯?谁?” 烛火摇曳着在他眼底映开阴影,连那双从小熟悉温和的眸子,此刻都像藏着暗色的深渊。 她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挣不脱,只能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哑声喃喃: “……阿兄……阿兄……我怕……” 谢执那一刻像被什么攥住了心口,猛然滞在原地。 她哭着,抖着,睫毛沾着泪光,嘴里还是喊着“阿兄”,却又说怕。 这一声“怕”,如同又细又密的针尖,狠狠扎进他心口最软的那块肉里,瞬间翻搅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 他低下头,额角青筋一瞬间绷得发紧,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呼吸像是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艰难地、嘶哑地吐出来。 指腹仍紧紧扣着她,可那力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松开,又像是下一秒就要更用力。 从小到大,她受过多少委屈,他只要一声“昭昭别怕”,她就会笑着扑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她怕的却是他自己。 他可真是个,畜生。 “……别怕……” 他嗓音哑得几乎破碎,唇角一抖,才近乎笨拙地伸手想去替她擦泪。 可她的脸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地一偏,连睫毛都在发抖,像是下一刻就要从他手心里彻底崩散。 谢执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指尖痉挛般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张开。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怎么都不敢碰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翻涌的痛楚和更深沉的黑,艰难吐出几个字: “昭昭……你怕我?” 下一瞬却又轻轻笑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厌弃和自嘲,自问自答:“……怕也好……对……该怕……” 烛火映着他眼底一寸一寸裂开,所有藏了多年的污浊心思,像是从骨髓里爬了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 “……我是什么东西,守着你喊我阿兄,转头却……却敢……我……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颈侧,呼吸发颤,指节却又扣住,不敢放开半分。 “你怕我……罢了,怕也好,厌也好,恨也罢,”他的声音低下去,像独狼濒死的呜咽,“只要你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恨自己,厌恶自己,可偏不肯放手。 “别说了!”谢昭尖叫着打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一把推开谢执。 她声音撕裂得近乎失控,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眼里带着满溢的恐惧和绝望,泪水簌簌落下,连呼吸都在胸腔里破碎发颤。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尖声惊叫,猛地缩到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闭着眼睛,不听不看。整个人蜷成一团,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彻底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噩梦。 “……不是真的……” “假的……这不是真的……都是幻觉!” 谢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那团瑟瑟发抖的身影,瞳孔一点点收紧,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间。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慢慢蹲下身子,靠近她。 “昭昭……” 可他才一伸手,谢昭便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往后一撞,后脑勺重重磕在墙壁上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双臂死死的抱住自己,像是宁愿把自己骨头都挤碎,嵌进这冰冷的砖石里,也不想被他碰到半分。 这一刻,他心头像被刀活生生剜了一块,那痛楚尖锐得让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她宁愿把自己缩成一团,也不肯被他触碰。 从前她总是黏着他,嚷着要他抱,要他哄,一声声“阿兄”喊得那样甜。 可现在,她怕他。怕得像看见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喉咙发紧,想张口安抚,却发现唇瓣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昭昭……别这样……别怕,阿兄带你回去,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力的乞求,伸手想把她从角落拉出来。 可谢昭像是连呼吸都在发抖,她整个人拼命往后缩,头埋进臂弯里,指尖因死死捂着头部掐进了发根,而根根泛白,喃喃念着:“假的……不是真的……不是……阿兄不会……阿兄怎么会……” 她声音越念越低,像是要把自己藏进一层又一层封闭的壳里。 耳膜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像无数面鼓在脑子里疯狂擂动,震得她头骨欲裂。视野边缘开始漫上浑浊的黑暗,冰冷的窒息感从脚底爬升,像浑浊的泥沼漫过口鼻。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撕碎,溺水一样拖着她往下拽。 “阿兄……别……别……” 话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 她想睁大眼,可世界却像浸进了混沌的水汽,她沉沉地泡在里面,无法呼吸也无法求救。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张近在咫尺却再也熟悉不起来的脸。 指尖一松,她整个人软泥般失去所有支撑,无声无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头无力地侧歪,几缕被泪水浸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 幽暗的密室门被推开时,外头还残着几星灯火。谢执低着头,一步步抱着谢昭走出来,怀里那人无声无息,头软软歪在他肩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 第27章 回到谢昭的寝屋时,房里炉火正暖,陈设与从前一模一样,香炉里依旧是她最惯常的檀香,混着他身上 带进来的夜寒气息,无端叫人心里发紧。 谢执低头看着她,喉咙滚了滚,指腹缓缓擦过她侧脸,她睡得无知无觉,些曾因他而起深入骨髓的惶恐与恐惧,此刻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踪迹,只剩下脆弱的,全然依赖的平静。 ——瞧瞧。 他是做了什么? 她怕成这样了,怕得一声“阿兄”都喊不完整。 真是……个混账。 可这混账,偏生要将她攥在手心,至死方休。 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风撩拨得轻轻一跳。摇曳的光影恍惚间掠过他眼底,映出深处浓稠如墨的阴鸷。 她是他的。 从她懵懂无知,软软糯糯唤出第一声“阿兄”开始,就注定是他的。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依赖,她的恐惧……甚至冰冷的绝望,都只能属于他。 哭也罢,怕也罢,厌恶也罢,哪怕她恨到灵魂颤栗,想从梦里逃出生天,他也定要将她拖回来,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生生世世,别想躲开。 指腹感受着她此刻的柔软乖巧,这份因昏睡带来的毫无防备的温顺,瞬间麻痹了心底那丝刚刚浮起,名为懊悔的刺痛,心口有股濒近乎窒息的荒诞快意—— 终于,没什么可藏的了。 她所有的反应——无论是恐惧还是此刻的顺从,都只为他而生。 再也不用伪装那个克己复礼的兄长了。 他俯身靠在她榻沿,眉骨抵着她覆着被角的小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滞,随即更紧地贴了上去。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沉睡的脸颊。 “昭昭。” 他嗓音哑得像砂砾,嘴里呢喃的句子断断续续,像是荒唐的梦呓: “……怕也好,厌也罢,阿兄都认了……” “可若真敢跑……”他声音骤然压低,揉杂着深入骨髓的偏执,“就别怪阿兄,把你骨头都……一寸寸……敲断……” 这狠戾到极致的话语落下,他眼底翻涌的阴鸷却奇异地化开了一瞬。他又轻轻笑了一声,唇角弯得极温柔,连指腹擦过她发丝时都带着克制到极致的疼惜。 “看看阿兄好不好?阿兄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晨光透过窗棂时,谢执依旧端坐于榻前,眼底布满血丝,却无半分睡意。 床榻上的小人儿沉沉睡着,被褥裹到下颌,安安静静,乖巧温顺。 他坐在榻前,指腹一点点摩挲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碎发,卷起又放开,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外头忽然传来林管家低低的请示声。 “……大人,前厅徐大人等候多时,说是有要事面呈,不敢久扰……” 谢执指尖微顿,隔着那层发丝,眼底那点阴鸷阴沉压了下去。他缓了片刻,方低低应了声:“看好小姐,若她醒了……立刻来告知。” “是!” 这一去,不过小半个时辰。 仆从匆匆来禀:“大人,小姐醒了。” 等谢执跨过廊阶回来,步子却在暖阁门口忽然顿住了。 他指节在袖中缓缓蜷起,心口那点本该藏得很深的怯意,忽然沿着脊骨一寸寸爬上来。 她醒了?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是昨日密室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憎恶? 会不会像昨日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不是我阿兄!”? 会不会连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瑟缩着只想逃开? 一瞬间,近乎懦弱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逃。 可那点可怜的迟疑,转瞬就被更阴暗的执念狠狠碾碎,吞噬殆尽。 怕吧,再怕又如何? 他早已是地狱的常客,不在乎多背负一份她的恨意。 谢执阖了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再睁眼时,唇角勾起一点笑意,抬脚步入内室。 帐子半掩着,隔着一层柔纱,他看见她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乌发散着,裹着雪白的中衣,像刚从梦里惊魂未定的小鹿。 谢执心口骤然一滞。 榻上的人听见脚步声,先是微微一怔,下一瞬,那双清润的眼睛忽然涌出一层水光,像是委屈极了的小孩终于寻到依靠,没来得及多想,便直直地扑了过来。 “阿兄——” 她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嘶哑,喊出来却软得要命,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双臂圈住他衣襟,整个人都藏在他胸膛里。 谢执浑身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冷眼,哭喊,咒骂,甚至厌恶到撕咬。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是这样。 像从前多少次,她跌了一跤,会哭着找他;在外头受了欺负,会气鼓鼓寻他去报仇;夜里做了噩梦,会拉着他一角衣袖小声喊“阿兄”。 这副依赖、信任、仿佛他是她唯一救赎的模样,早该在昨日便被湮灭的粉碎,此刻竟又活生生落在他眼前。 谢执低头,看见她湿了的睫毛,胸腔里阴鸷的冷意便被撕得粉碎,那点子冷硬心防,瞬时荡然无存。 “……昭昭。” 他声音低得发哑,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阴影里一条毒蛇缓慢逼近:“怎么了,哭什么?……你还记得昏睡前的事么?” 谢昭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先是一怔,眸子里闪过一点疑惑,像是没懂他问什么。 她怯怯抬头,水光涟涟:“阿兄你在说什么?” 她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像只湿漉漉的小鹿,一遍遍求他:“阿兄……求你……救救沈郎,好不好……他若真去了那种地方……会死的……” “……阿兄……沈郎……我做噩梦梦见他在岭南,又累又饿,还要被打……阿兄救救他,好不好……” 那一点点脆弱与依赖,像密不透风的缝合线,把谢执心口所有裂开的疯都重缝收拢。 谢执俯身,一点点把她从怀里剥出来,指节扣着她肩膀,冷眼盯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嗓音低沉,眼底一丝阴暗闪了又灭,像随时可能探出利齿:“昭昭,不许骗阿兄。” 谢昭泪光里浮出一点惊慌,像是怕极了他这幅样子,小声哽着:“我没骗你……阿兄……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吓到我了……” 她说着,又伸手小心地握住他腕骨,手心冰凉,却像是下意识寻求安全感。 他盯着她眼中真切的惊惶,感受着腕上冰凉颤抖的触碰。那点疑虑像毒蛇般噬咬着他,几乎要冲破喉咙。可当她的依赖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近乎毁灭的贪婪瞬间攫住了他。 算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她愿意陪他演下去,他就甘心沉溺。 “……好。” 谢执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疲惫与妥协,指腹小心地拭去她睫毛上的泪。 “别哭了,过段时日等圣上怒气暂消,阿兄会在圣上面前替沈家求情的。” 他俯身将她揽进怀里,眼神森冷却又缱绻,话语藏在舌尖:“只要你别跑……别丢下我……” 谢昭亦回拥住他,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带着一丝未散的鼻音:“我就知道,阿兄最疼我。” —— 谢昭从昏睡醒来后,那场噩梦般的暗室,仿佛在她眼里真就被抽走了全部痕迹。 她每日半倚在榻上,脸色还未恢复多少,见到谢执来,总是眸子一亮,含着一点病中的湿意,带着软软的依赖。 这日,天色微霁。 谢执从外间批完折子回来,隔着竹帘便见她斜倚在榻上,小臂撑着绣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檀木炉边的流苏穗子,见他进门,眼睛顿时亮了些。 “阿兄回来啦……” 嗓音软得像只刚睡醒的猫,带着虚弱,却偏偏甜意沁人。 谢执迈步过去,俯身在她榻沿坐下,抬手探了探她额温:“嗯,今日可好些? ” 谢昭乖乖任他探,反握住他手腕,扬起脸来,眸子亮晶晶:“自从换了方子后便好多了,阿兄,近日……有没有沈家的消息?” 谢执眸色微动,指腹滑过她颊侧的发丝,“阿兄已经写信吩咐岭南那边官员照拂一二了,想必日子不会太难过,昭昭不必忧心。” “多谢阿兄!阿兄对昭昭最好了!”谢昭笑的眉眼飞扬,那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又撒娇似地紧紧抱住他手臂。 他望着她,心口那点阴翳仿佛都被她这句软声撩开了个口子,丝丝缕缕渗进些微光亮。 “昭昭乖。” 谢昭被他一句夸,睫毛颤了颤,忽然又抿了抿唇,似有些犹豫。 谢执垂眸,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那根名为怀疑的弦无声地绷紧,却又被几近自虐的期待压了下去。指节轻敲她的手背,似笑非笑:“嗯?还有话想同阿兄说?” 第28章 “阿兄,能不能别拘着我了,我都已经快好了,我……我想出门散散心嘛。”她说着,抱着他的胳膊小幅度晃了晃。 谢执眸色瞬间一冷,指腹一顿,语气淡淡:“去哪儿。” 谢昭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缩了缩肩膀,嗓音也怯怯的:“只是想去见见晚音姐姐……我好久没同她说话了,我日日在这院子里闷着,都快要被闷坏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带着任性的哭腔:“阿兄你凶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 谢执眸色沉沉,许久没开口。 他当然疑心过。 她是真的失了那段记忆,还是……装出来的。 可这念头只在他心底盘旋一瞬,便被更汹涌的浪潮吞没。 即便是假的呢?他亦会甘之如饴,不是么。 “……只能去见她。”他声线低沉,指腹摩挲她手背,“府里要多派人,顾长安也随你一同去。” 谢昭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细微的光亮,却又迅速埋起来。 她又拧起眉,不满道:“阿兄,我现下是被禁足了吗?我不过是出门逛逛,何至于如此谨慎。” 谢执没答她,只是看着她这幅有些赌气的小模样,半晌,唇角像是笑了笑。 她的埋怨与怒意像是小猫炸了毛,逞强里带着无措,偏又没真的要反抗。 那点委屈,带着湿漉漉的依赖,黏在他心口上,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她演的,偏生还是叫他恨不起来。 “你要出门,阿兄便给你出门。” 他嗓音低得近乎沉溺,指节一点点抚过她耳侧的温度,缓缓落在她颈后那点还未散去的旧痕上:“昭昭要什么,阿兄都给你。” —— 第二日,谢昭在顾长安与夏枝的陪同下,邀了晚音一同闲逛了大半个时辰。 午后未过多久,她便早早回了府,脚步轻快,裙裾仿佛还沾着外头初霁的阳光。 顾长安小心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轻手轻脚地在书房案前摆下。 “姑娘今日兴致颇高,”顾长安垂首回禀,声音平稳,“与赵家小姐所谈,皆是些时兴的珠钗式样、新开的香粉铺子,还有……赵小姐家新得的那窝雪白滚圆的狸奴。”他顿了顿,补充道,“旁的,半句都无。” 谢执的目光从堆积的公文上抬起,落在顾长安脸上。 今日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清透,檐角残雪映着日光,细碎地折进窗棂,在木案上投下几道暖融的光斑。 那光仿佛有温度,一点点渗入他执笔微凉的掌心,连指间搁着的檀木镇纸都似带了股子润气,不再冷硬。 “姑娘说,是在漱玉轩里偶然瞧见的。想着大人近日案牍劳形,便买了来。”他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忆谢昭当时的神情语气,“姑娘还说……盼着大人得闲时,能与她同用这一方新砚,随意勾画几只憨态可掬的花猫儿给她瞧。” 说罢,他又将那封系在漆盒上的小纸签递过来,字迹娟秀,末了落着一个俏生生的“昭”字。 谢执的指尖,比意识更先一步,轻轻拂过漆盒光滑的边沿。他打开盒盖,一方墨色温润的砚台静静躺在锦缎中。砚台一侧,精雕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执”字。 他缓缓摩挲过那字,心口都像被什么软绵绵云絮轻轻包裹住,透着令人四肢百骸都松弛的暖意。他沉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过分汹涌的甜意,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个愉悦非常的弧度。 “……好。” 只要她在他身边,叫一声“阿兄”,笑一笑,撒个娇……他这辈子还要什么呢? 旁人,旁事,旁的念头……都不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将砚台从锦缎中取出,指腹再次眷恋地滑过那个“执”字,才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书案最上层的抽屉里。又将那枚纸签轻轻叠好,放进怀里,指腹还在衣襟处摩挲了许久,动作轻缓小心,像生怕把那一点甜意给压皱了。 自此之后,谢昭出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有时是去城郊新开的梅园,与晚音踏雪寻梅;有时是流连于朱雀大街的琳琅铺面,挑选些精巧的珠翠胭脂。每一次,夏枝与顾长安必定寸步不离。 谢执从不追问细节。她想去,他便允。 她的要求,也变得琐碎而鲜活。 或许是晚膳时,她咬着筷子尖,眼神亮晶晶地提起:“阿兄,听说东街酥玉坊新出了梅子馅儿的果子,酸甜口的,晚音姐姐说好吃得紧呢。” 话音未落,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腮,语气里带着点向往:“对了对了,前日路过云裳阁,瞧见里头挂着一件雪青色的披帛,滚边是银线绣的云纹,说是又轻又暖……” 又或者,是午后在暖阁看书时,她拈着块点心,状似无意地念叨:“听夏枝说,南边新来了批商船,带了些南海的软糖,说是用椰汁和什么果子做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跟咱们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里不过是娇娇惯惯的小性子,唯有谢执,将这些细碎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视若圭臬。 不管他府外事务如何繁冗,哪怕回府时已是深夜,那些被她提及的物件,总是一样不落地出现在她的妆台或案头。 新鲜的梅子果带着采摘不久的水汽,被油纸仔细包好,打开时清甜的香气扑鼻;南海的软糖装在琉璃小罐里,揭开软木塞,椰香混着果香便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而那件雪青银纹的披帛,更是被妥帖地装在锦盒之中,递到她手上时,锦盒外壁还带着冬夜特有的微凉。 谢昭每一次接过,总会弯起眉眼,颊边漾开纯然欢喜的笑意,甜甜地说一句:“阿兄最好啦!”他便觉得再折腾,也值得。 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回了从前。 谢昭还是那个心思单纯、满心满眼只有兄长的妹妹,出门的兴致来得快也去得快,更多时候,她都是待在府里陪林氏,或是在后园里,与夏枝追逐笑闹,清脆的笑声能惊起枝头栖息的雀鸟;又或是在他书房外的廊下,抱着一只暖手炉,安静地候着,待他搁下笔,便立刻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眼睛亮亮地央求:“阿兄忙完了么?陪昭昭说会儿话可好?” 连沈家的消息都问的少了。 顾长安回禀时,语气里也带着点笑意:“小姐这些时日,很是亲近夫人。几乎日日都要在夫人院里待上一两个时辰,陪着说话、读诗,有时还亲手给夫人梳头。” 听着这样的话,谢执目光落向书案上那方砚台,唇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一丝丝泛上来。 —— 腊月将尽,府里上下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外头巷口已有孩童成群结队跑着放炮仗,笑声脆生生的,街面上张灯结彩,红绸子和剪好的窗花一摞摞往府里抬。 府内早已忙作一团。管事们步履匆匆,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清点着送往各府的年礼;库房外车马络绎,满载着预备打赏的锦缎银钱。 暖阁里,炭火融融。林氏正陪着谢昭挑选新年用的绸料首饰。小姑娘兴致勃勃,一会儿嫌料子颜色太素净,一会儿 又嚷着要选雪白的狐裘来配新做的衣裳,眉眼间带着娇憨的任性。 “瞧着这几日怕是要大冷,”林氏瞧着女儿鲜活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亲手替她理了理颊边垂落的碎发,转头吩咐婆子,“把选好的料子赶紧送去裁衣房,仔细着做。” 谢昭垂着眼睛,任由她理着鬓发,唇角抿了抿,忽而轻轻握住了林氏的手。 “娘别总顾着我,”她语气温温软软的,像在撒娇,又带着点小女儿特有的黏糊劲儿,“您也要顾惜自己身子,该歇就歇……娘亲好好的,女儿在外头,心里才踏实。” 林氏听得一怔,下意识问:“在外头?你顶多也就出去逛逛……” 谢昭像是被这句逗乐了似的,抬眸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娘亲别多想……就是想着过了年,我也要长大些,总不能事事都赖着娘亲。” 这话轻飘飘的,她还顺势将头往林氏肩头轻轻一靠,话里话外却叫人听着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林氏心头倏地掠过一丝不安,正待细问,谢昭却已松开了手,起身替她仔细理好微皱的衣袖。指尖在那光滑的锦缎上流连片刻,仿佛要将那一点暖意牢牢刻进心底。 屋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红灯笼摇得细链叮叮作响。 谢昭回头对林氏福了福身子,软声笑道:“娘在这儿等我,我去瞧瞧阿兄,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拢紧披帛,身影轻盈地没入廊下渐起的寒风中。 林氏望着女儿的身影被廊下摇曳的灯火吞没,心头却不知怎的,蓦地浮上一丝说不清的空落。 第26章 除夕前夕,谢府上下张灯结彩,院门外远远能听到街巷孩子放炮仗得炸响,热闹得很。 谁知偏在这等最该团圆安稳的时候,谢执病倒了。 第29章 起初只是连夜办公,几日没合眼,外头风雪又大,寒气一进骨缝,风寒便重重压了下来。头两日还只是偶尔咳嗽,谢执却强撑着不肯歇息。 直到除夕前夜,夜里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灯火被吹得影影绰绰,守夜的顾长安才听见屋里动静不对,进去一看,他额头烫得惊人,浑身冷汗,连出声唤人都费劲。 谢昭得到消息时已是后半夜,她静了短短一瞬,旋即披上斗篷,披星戴月地急急往谢执寝房赶。 她赶到时,屋内炉火烧的极旺,可帷帐里的人却病得气息发沉,鬓发湿着黏在颈侧,唇色发红,眉心紧紧皱着。 谢昭隔着帷帐瞧了一眼,心头骤然沉闷了下来。 她轻蜷指尖,眼眸透过帷帐沉沉地望着那道身影,静静站立了好几息,才走到榻前,弯腰俯身去看他,指尖刚一触及,便是一片惊人的烫意。 “阿兄。”她轻轻唤了唤,谢执毫无反应,只眉心拧成一团,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 谢昭的眼眸隐起一片水汽,她用力眨了眨,转瞬便消散了。 她转身对顾长安道:“快去请大夫,再多备几盏姜茶,我来守着他。” 说罢,她将袖口挽上去,取了丝帕沾了温水,一遍遍替他擦拭着额角冷汗。 谢执本是烧得迷迷糊糊,眼皮重到几乎无法抬起,却忽然像嗅到什么熟悉的气味,指尖在锦被下缓缓蜷动,眉心一颤,嘴里溢出一声带着沙哑的含糊:“……昭昭。” 谢昭正蹲在榻前替他擦汗,听见这一声,手心一颤,连忙俯身过去,“阿兄,我在,我在这儿呢……别怕,大夫马上便来了,再忍一忍。” 谢执睫毛颤了颤,眼睛却没有完全睁开,像是烧的狠了,向来清冷锐利的眸子都带着脆弱的水光。 他像没听清,又像是怕自己在做梦,唇瓣颤了颤,哑声破碎,低低重复:“昭昭……昭昭,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说的模糊,锦被中的手却颤巍着,缓缓从被中伸出,摸索着抓到她的袖口。明明虚弱的厉害,却攥得极紧,仿佛一松开,眼前人便会羽化飞升。 谢昭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头酸得发疼。 她看着他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姿态,俯下身,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轻声道:“好,我不走,我极在这儿……” 那点被攥住的力道却半点没松,他半阖着眼,□□,像是还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反复呢喃:“别丢下我……” 谢昭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滚出来。她紧紧握住那滚烫的掌心,指腹一点点擦去他鬓边的冷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我不走,昭昭不走。” 过了没多大会,大夫随着顾长安走进,把过脉后便开了方子,嘱咐夜里一副,日里一副,如此两日便能大好了。 谢昭连连谢过,吩咐仆从下去熬药。 很快,药便熬好了。 谢昭试了温度,想抽出那只被他紧紧攥着手喂药,然而谢执却怎么也不肯放。 她只得低低哄到:“阿兄,先松开,好不好?把药喝了……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可谢执像是根本没听见,半阖着眼,掌心仍不肯松懈,力道并不狠,却带着近乎孩子似的固执,掌心还带着一层没褪的热汗,又烫又黏。 无法,谢昭只得吩咐顾长安扶住谢执后背,她把药碗轻轻抵在他唇边,另一只手仍被他攥着,像兄长从前哄自己般,轻柔道:“阿兄乖……张嘴,好不好?喝了这口……昭昭就一直在这儿。” 谢执睫毛轻颤,喉头滚了滚,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听进去,唇角沾了点药苦味,却始终攥着那只手没放开,像是只要一松,眼前这点柔软就要再一次从他手心里滑出去。 药一口口喂下去,谢昭指腹却被他握得越来越紧,直到过了小半刻钟,才终于喝完。 喝过药后,谢执就被扶着躺过锦被中,谢昭就弯腰伏在榻边,手背早已被他握的发麻了,只要稍一抽动,那力道就跟着收紧。 谢昭只好苦笑一声,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倚在榻沿上,眼皮也跟着一点点沉下来。 炉火在侧,帷帐外的灯火还在摇晃。鞭炮声一阵阵散落,都透着除夕夜里该有的热闹。 天快亮时,外头的雪已经停了,院里还挂着昨夜没熄的灯笼,红影在檐下轻轻晃着,偶尔传来远远的几声炮仗残响,显得格外寂静。 谢执是在一阵带着木炭味的暖意里醒过来的。 他睫毛颤了颤,喉头干得发涩,脑子里还有一瞬的空白,等到指尖下意识动了动,才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榻前,谢昭趴在褥子边上睡着了,睫毛在眼下落下扇子般的阴影,呼吸清浅,像只困倦的小兔子,手还被他攥在掌心里,没抽开。 谢执半阖着眼,目光一点点聚焦,病后那点脆弱还未散尽,连唇角都染着一丝失力的红。 他看着那只手,指腹缓缓收了收,指节还带着微凉,却攥得更紧了些。 睫毛掩着眼底那点翻涌的深意,喉头像被什么哽着,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昭昭……是守了一夜么?” 那一刻,他心底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好像真被这点温软熨得服服帖帖。 没什么好怕的了。 只要她一直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抬起那只握了整夜的手,慢慢捧到被子里,覆着她指尖,生怕凉着,又生怕吵醒她。 她睡得困倦,睫毛在颤,嘴角蜷着一点疲惫。 他偏头,额角轻轻抵了抵她发梢,缱绻难舍:“……昭昭,傻昭昭……” 这句带着一点笑意,更多是被熨得心口发疼的怜惜。 他拇指摩挲着她指尖,骨节收了收,又轻轻替她把鬓发理到耳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对待绝世珍宝。 心底那点阴暗的执念在他舌根翻了翻,却没冒出来,只落成一句贴在心口的呢喃—— 只要她一直这样,别再走远,他什么都舍得给。 — — 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镀上一层浅淡的鱼肚白。 谢昭是在谢执轻柔的摩挲中醒来的。她睫毛动了动,意识回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掌心传来的,来自谢执的微凉又坚实的温度。 她睁开眼,入目便是谢执那张带着病色却依旧清俊的面庞。 他半阖着眼,疲惫却又神情地凝望着她,那双向来锐利的眸子,此刻竟带着褪不去的水光。 谢昭瑟缩地移开了视线,旋即又立即转回,唤道:“阿兄。”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竟披着谢执的斗篷,而手,还依然被他紧紧握着。 谢执的指腹温柔地抚着她手背,低声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病后的虚弱:“昭昭,你守了我一夜么?” 声音里是难以言喻的怜惜,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柔和。 谢昭鼻尖微微发热,看着他鬓边还未干的冷汗,“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还烧吗?”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探他的额温。 谢执却不肯松开,反而拉着她的手带进锦被里焐着,低声道:“别动,好不容易捂热了。” 顾长安适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熬好的药和一碗清粥。 “大人,小姐,药和粥都备好了。” 谢昭见状,又尝试抽出手:“阿兄,该喝药了,先放手……我去端药。” 谢执眉心微蹙,握着她手不放,声音虽虚弱,却含着固执:“不必,让顾长安端过来。” 谢昭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用另一只手小心接过,试着温度不烫,才将药碗凑到他唇边,“阿兄,张嘴,把药好了,一会昭昭出去给你买你最爱的佛手酥好不好?” “好……”谢执乖顺地喝下药,但他那只握着谢昭的手,却始终未曾放松半寸。 “昭昭,”他半阖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今日是除夕,府外定然热闹。往年你最是爱热闹的,若想出门走走,也无妨……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早些回来。” 谢昭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下酸涩异常,她咽了口唾液,掩下声音里的哽咽:“嗯,阿兄你就在府里等我,好好养着身体。” 谢执闻言,半闭的眸子微微睁开,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但最终他还是轻叹了一声,像是妥协:“好,阿兄……等你。” 他的声音带着不舍,却也终于松开了攥紧着她的手。他目送谢昭起身,披好斗篷,戴好惟帽,然后望着他,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执靠在床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薄唇轻轻抿了下,那句“别走太远。”终究没说出口。 从午后等到傍晚,雪落了又停,廊下风灯一盏盏挑亮。府里下人忙碌,准备着年夜饭,笑语从院外传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第30章 谢执的心被无形的手攥紧,喘不过去。他目光落在门外,声线发哑:“去看看……小姐回了没有。” 顾长安出去又进来,低声回禀:“今日除夕,街上人多繁杂,小姐许是耽搁了。” 谢执没再说话,低头望着茶水里那点倒影,半晌,才呢喃道:“嗯,她让我等她,必不会骗我。” 可这话落下才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抬眸往门外望去。 “……回来了吗?” 他嗓音发涩,还有着及不可察的颤抖。 顾长安跪下的那一瞬,谢执眸子里那点暖色蓦地收住,喉结轻轻滚了滚,才哑声道:“……说。” 顾长安手里捧着一个食盒,声音颤得厉害:“……小姐只差人送回一个食盒,说是答应买给大人的佛手酥,……人不见了踪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炸响,烟火破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绚烂的色彩透过窗纸照映在他脸上,却是寒冷刺骨。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斥着令人胆寒的阴鸷,和即将失控的癫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谢昭手心的温度。 “她想逃?” “她竟然会想逃!” “原来都是骗他的……” 第27章 除夕夜,京城灯火如织,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撕开沉沉的夜幕,巨大的“轰隆”声伴随着下方街巷里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作响,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谢昭裹紧灰色斗篷,惟帽压得低低得,遮住眉眼,只露出紧绷着的唇线。 “小姐,”夏枝泪水连连,手心紧攥着她的袖口,“真的不要奴婢跟着您么?您一个人……这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又还没好利索……求您了,让奴婢跟着您一块吧!洗衣做饭,端茶递水,好歹……好歹还有奴婢在身边照应着啊!” 谢昭摇头,眸中泛泪:“夏枝,你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你若跟我走了,阿兄定会寻你家人麻烦,我不想连累你……” 夏枝眼泪掉个不停,明明寒夜凛冽,她却哭得热气腾腾:“小姐……您从未出过远门,若是就这么走了,奴婢怕……” 谢昭回握住她的手,强扯出一抹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听话,好好回去。” 话一落,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包早已包好的碎银,塞进夏枝手里:“拿着,回去给你爹娘买些吃用,若阿兄问起,只说是我强逼着你回府,与旁人无关。” “替我……照顾好娘亲。” 远处又是一阵爆竹声,噼啪炸的整个巷子都亮了几瞬。 “小姐……” 夏枝眼泪簌簌掉,声线都破碎了,双手还想去抓她袖口。 谢昭唇角轻轻弯着,哄道:“别哭了,等我安稳了,……会托人给你捎信。” 夜风一吹,惟帽下那点藏着的泪意便被生生逼回了眼眶。 她不敢再多看夏枝一眼,怕自己会回头。 巷子的尽头是城西马肆,晚音姐姐替她备好的接应的人就在那等她。 她脚下加快,靴子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 其实自那日暗室醒来后,她就想明白了。 那无数条散乱,被刻意忽视的线,像是被骤然收拢捋清,曾经所有疑窦都一一得到了答案。 阻拦沈晏见她,隔断沈晏与她的联系,还有那一碗碗乌黑浓稠的汤药!也是兄长以调养身体为由,一次次含笑亲眼看她一滴不剩地喝下的!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突然变得虚弱了,走两步也会心悸气短。 她心口一阵阵抽疼,脑海里浮现暗室那密密麻麻的画像,和尽是她旧物的木匣。 ……从头到尾,都是他。 她的兄长——谢执。 那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那是颠覆了血脉,践踏了人伦纲常,要把她整个埋进他欲/望里的囚笼。 他错了,但她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 不远处,雇来的马车安静地等在巷口。 车夫低着头,手指冻得发紫,见她来了,压低了嗓子:“姑娘,快上车,再迟些城门便要关了。” 谢昭点点头,脚下一软,几乎要跌进车厢里。 她抖着手掀开帘子,扑面就是一股寒风,吹得眼眶瞬间酸胀,车厢里没火盆,冷得像冰窟。 “走。” 谢昭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角落,身子细微地颤抖着。 车夫抖着缰绳,马蹄声在黑夜里哒哒作响,车身随着小巷里得坑洼石道微微晃着,夜风从窗缝里袭进来,沿着后颈往里钻,寒意刺骨。 “娘亲,女儿不孝,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得身体,昭昭会回来看您的……”谢昭手里攥着一枚平安符,那是上次去邯福寺,林氏替她求的。 她手指捏到发白,符纸在掌心一点点发皱。 车夫压低的声音传来,“姑娘,我们已经出了城门,往南再走十里,就进了乡道,想来应是追不上了。” “好。”谢昭松了一口气,虚弱地贴着车壁,呼吸像是要凝成雾,怎么都暖不起来。 脑子里一会是谢执病得迷迷糊糊时抓着她手得画面,一会又是暗室里一脸癫狂扣住她后颈的画面。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很轻,像是隔着飞雪渗进耳朵,一下下敲在心口。 谢昭呼吸猛地滞住,手指死死抓着帘子,指腹僵得发疼。 “不是阿兄……不是他……” 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唇瓣却抖得厉害,眼前得雪影晃成白茫茫一片,像是要把她最后一点自欺撕得干净。 车夫也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声响,勒了勒缰绳说:“姑娘,再坐稳些,咱们加快点……” 哒,哒哒哒哒…… 那紧随其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谢昭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紧接着,一声凌厉刺耳的“啪——!”是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的破空声,撕裂了凝滞的雪夜空气,近得仿佛就在咫尺之外炸响。 “啊!”车夫吓得魂飞魄散,他头皮发麻,狠狠一鞭子抽在自己拉车的马臀上:“驾!快跑!快跑啊——!” 拉车的马吃痛,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猛地发力向前冲去!巨大的惯性让破旧的马车厢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车轮碾过积雪下的坑洼,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哐当”声。 谢昭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后脑勺撞得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窗框,指关节捏得青白,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下一瞬,随着车夫一声惊呼,马车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截停在原地,车身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谢昭艰难地撑起身体,额角的剧痛让她眼前发花,她颤着指尖,撩开车帘。 白雪皑皑里,数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将马车团团围住,它们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马蹄深陷雪中,散发着暴戾的静默。 而最前方的那匹马上,一个熟悉到让她骨髓都瞬间冻结的身影,沉沉端坐着。 ——谢执。 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雪花狂暴地落下,却仿佛畏惧般,在接近他周身寸许时便悄然消融,化作冰冷的水汽,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滑落,滴入漆黑的衣料,消失无踪。 月光勾勒着他得脸,苍白如纸,唇色近乎透明,眼里却燃着阴鸷的火。病弱并没有减弱他的气势,反倒是身影如墨,沉沉笼来,让这片雪地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昭昭,”他声音沙哑低沉,如从地狱传来,“你要去哪儿?” 他策马缓缓上前,那双猩红的眼眸死死锁住她,仿若要将她生吞活剥。 马蹄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谢昭的心防上,将她所有的希冀都尽数碾碎。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几乎摇摇欲坠。 谢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指尖冰冷,却力大无穷,紧紧地钳住她,用力一扯,谢昭便被他从车厢里拉出来,踉跄着跌入他怀中。 他的怀抱依然带着高热的灼热感,却让谢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凉。 “跑?” 谢执轻轻俯身,额发落下来,沾着雪,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到如呢喃,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恨意和疯感。 “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全都是骗我的!昏迷醒来后,抱着我喊阿兄是假的!这些天来的乖顺也是假的!说要出府替我买佛手酥也是假的!” “昨夜我生病时,你的担忧也是假的么……” 他嗤笑一声,笑意破碎。指腹缓缓从她颈侧滑到锁骨,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都撕开来看看里头藏了什么。 第31章 “为什么要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压回令人心胆俱裂的低沉,猩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面翻涌着能将人拆骨入腹的疯狂,“是阿兄做的不够好吗?” 话音未落,他钳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谢昭痛得闷哼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不够好?”他像是被这个念头彻底点燃,眼底的疯狂轰然炸开,苍白的脸染上病态的红晕,整个人彻底沦为欲念的傀儡。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冰冷的额角,鼻尖几乎相触,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逼得她后脑一阵阵发麻。 谢昭嘴唇微微颤着,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阿兄明白了……是阿兄做得还不够!不够彻底!不够让你……永远、永远都离不开!”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这片被风雪笼罩的荒野,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黑衣护卫,最终落回谢昭惨白如纸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没关系……没关系昭昭……” “阿兄这就带你回家。” “回一个……只有阿兄的地方。” “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进不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生到死……都只能想着阿兄、看着阿兄、贴着阿兄的地方!” “这样……”他低头,滚烫的唇瓣近乎擦过她的耳垂,吐出的气息却冰冷如霜,“昭昭是不是再也不会想跑了?嗯?” 谢昭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眼前那张曾无比熟悉的俊美脸庞,此刻在风雪与疯狂中扭曲变形,化作了她此生见过最可怖的梦魇。 “你……你疯了……” 她颤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沙哑碎裂。可这点轻飘飘的反抗,落在谢执耳里,活生生把他藏了多年的兄长皮囊烧的一干二净。 “疯了?”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阿。” “我早就疯了。” “可惜……你现在才知道。” 第28章 “放开我!!” 谢昭拼尽全力,声音从喉咙里迸出来,尖锐激烈。她抬手,狠狠掰他手指,“放开我!我不要!!” 谢执看着她,眼尾被风吹得微红,唇角却勾着细碎的笑,“不要?” 他俯身,掌心顺势一转,轻易扣住她两只手腕,反压在她腰侧。力道不重,却叫她动弹不得。 谢昭喘着气,胸口一阵阵发紧,手臂不停挣扎,却无济于事。 “你疯了……谢执,你疯了!!” 这声谢执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这也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谢执的身体瞬时僵了一瞬。 那双猩红的眼底,翻涌的疯狂浪潮似乎被这声“谢执”短暂地冻结了一刹,旋即是更为汹涌的狂暴。 他低笑一声,额头缓缓抵上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雪的冰凉,一丝丝钻入她耳骨。 “嗯,疯了。” “只要能将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说我癫狂也好,说我罔顾人伦也罢,便是称我为畜生,我也受的。” “只要你别走。” 谢昭浑身冰冷,恐惧和恶心几乎让她要呕吐出来。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几乎是气得发抖:“谢执……你怎么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般行径,是想让全天下戳着我们谢家的脊梁骨,骂我们是罔顾人伦、该遭天谴的怪物吗?!” “我都说了,”他低低望着她,面无表情:“我不在意。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谢昭呼吸一滞,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整个人被谢执的回答活埋进了绝望。 “上马。”不待她回答,谢执便一手揽住她的腰,猛地抱起。 她被甩上马背,撞得呼吸微滞,气息卡在喉咙。他翻身上车,紧紧挨着她坐到身后,臂膀如牢笼,锁住她的身体。 他瞥了一眼车夫,淡声吩咐:“先关起来。” “是!” 下一瞬,他扬鞭,马儿喷吐白气,蹄声急促 ,冲进风雪。黑衣护卫策马跟随,蹄声如擂鼓,碾碎寂静。 寒风呼啸,谢昭冷到快要失去知觉,斗篷早已被风雪打湿,雪水顺着发丝滴进衣领里,冷得骨头发麻。 心力耗尽,又被寒风侵袭,她意识渐渐恍惚。 “阿兄……”她喉咙发紧,身子颤抖不止,“阿兄,我好冷……” 谢执听到那声阿兄,指节微微一紧,他俯下身,抬手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是冷么?” “别怕,阿兄在。” 他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纤细冰冷的身躯完全纳入大氅之内,紧紧包裹住,再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筑起密不透风的壁垒。 吻落在她发顶,“现在便不冷了吧。” “别……别碰我。”谢昭抖个不停,掌心却还是抵住他的胸膛,不肯放松。 谢执被她这点本能的反抗逼得眸子暗了暗。 脑海中,走马观灯般闪过无数从前兄妹二人相处的画面,她会撒娇,会调皮,会依赖,却从来不会这样抗拒他,说,别碰她。 他的眼尾洇上绯红,反而更紧的搂住她,嘴唇抵在她发间,低低道:“昭昭,不冷了,一会就不冷了,阿兄带你回家……” “很快就到了,只属于我们的家。” —— 马儿在一座幽深的别院前停下,马蹄踩碎积雪,溅起一片白雾。 谢执揽着她下马,半抱着走到门前。 谢昭想退,脚跟刚挪了一寸,手腕就被谢执扣住,指腹的力道压得她骨节生疼。 她的目光扫过那扇黑漆大门,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像一张狰狞的网。 “阿兄……阿兄……”她捏住他衣袖,声音在发抖,在祈求:“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在这……” 他低头看着她,嗓音低低的,“别怕,这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昭昭都住这,不乱跑了好不好?” “谢执,放开我!” “放开我!你不配做我阿兄!” 她用尽全力猛地一挣,右手竟真的从他那铁箍般的手掌中滑脱,没有丝毫迟疑,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实地甩在了谢执脸上。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得以慢放。 谢昭的右手僵在半空,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微微发麻的感觉。 她瞪大双眼看着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然而谢执并未发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颊上那清晰的指痕迅速泛红,在他苍白肤色上格外刺目。 他沉静地握住她僵着的手,一根一根地拢回掌心,包裹住:“打疼了么?打疼了阿兄替你揉揉。” 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谢昭的心头。 他明明是阿兄,却又不是阿兄。 此刻的脸和从小到大为她遮风挡雨的脸渐渐重合。 她多希望,她只是得了癔症,那该有多好。醒来后,阿兄还会笑着揉她发顶,说:“别怕,有阿兄在。” 可惜。 谢执俯身揽住她的肩,扣着她的后颈,半拖半抱着往门内走。 院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暖意一下子裹住了谢昭冻得僵硬的指尖。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脚步却倏地一滞。 这院落……太熟了。 连小小的垂花门、檐下挂的红色宫灯,院心那株冬青,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谢府,一夜之间便搬到了这别院来。 她猛地想后退,却撞进谢执怀里,意外的烫。 “喜欢吗?” “院子里的帘子、花窗……都是按原样做的,连你屋里那幅画,都是阿兄请了画师一笔一笔临摹的。” “——乖乖住下,好不好?” 谢执把她半抱着往廊下走,屋内暖黄的灯光透过半开的门缝,映出锦被、暖炉、摆着香囊的小木柜…… 谢昭浑身发冷,原来……阿兄早在无声无息间就筹谋这一切了,而自己却丝毫都未察觉。 她被他推着往里走,脚下绊在石阶上,差点摔倒,却被他一把捞回,圈在怀里。 “昭昭,别怕。”谢执低头,抚过她凌乱的发丝,“阿兄只是……” “阿兄只是怕……” “就住在这好么,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我还是阿兄,你还是妹妹,我们……就只做兄妹……” “只做兄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只是换了个院子住,阿兄求你……昭昭……” 说完,谢执将脸埋进她冰冷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带着卑微的祈求。 “只做兄妹……?” 谢昭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鼻腔里都是他近得过分的气息。 第32章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发抖——不是冷,而是病体未愈后的力竭,却又硬生生撑着。 她忽然觉得荒唐。 “谢执……”她喉咙干涩,声音几乎轻得要被夜风吹散。 “你能做到么?” 谢执的身子一僵,呼吸突然乱了。 他抬起头,额发凌乱,病后的眸子发红,可他还是强扯出笑意,认真道:“阿兄会做到的……只要你,别再跑了。” 说着,他把她更紧地扣进怀里,似是生怕她会随风飘走。 廊外风雪还在下,谢昭头顶忽地“嗡”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喉咙干涩地像被火烧,额头滚烫,若不是被谢执扣在怀里,当即便要软倒了。 谢执察觉到她的异状,“昭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然而,谢昭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软软地向下滑去。谢执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发现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本就是强撑着,冒着风雪连夜奔袭,心绪大起大落,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昭昭……” 他咬着牙,手臂穿过她腿弯,往上狠狠一托。然而下一瞬,他的膝盖便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人!”顾长安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把小姐交给属下吧。” “……不必。” 说罢,他顶着全身撕裂般的虚脱,摇摇晃晃地,无比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怀中谢昭滚烫而绵软的身体,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抱着她,一步步,一步步踏入寝房。 冷汗如雨般从他苍白的鬓角、脖颈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深色的脚踏和地毯上。 谢执跪在床沿前,额头抵着她的鬓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了色。他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然而替她拉好被角。 他笑了笑,“别怕。” “阿兄在,不疼。” 很快,药便被送了进来。 顾长安端着药碗,劝道:“大人,您病体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小姐这有婢子照看,大人不必忧心。” 谢执接过药碗,冷淡道:“都下去。” “……”顾长安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再劝。 谢执捧着药碗,抖着手舀了一勺子,凑至谢昭嘴边,轻唤道:“昭昭,喝药,喝完就好了。” 谢昭迷糊地睁开眼。 “阿兄……” 药一口口喂下去,榻前的炭火烧的噼啪作响,映得谢执的侧脸轮廓苍白如纸。 “乖,最后一口。” 他低低哑着声,嗓子像被刀刮过,干涩暗哑。 谢昭意识模糊,隐约听见他喃喃:“别怕,阿兄陪着你,阿兄……” 话音戛然而止。 谢执手里的瓷勺“叮”一声掉回碗里,药汤溅了几滴在她手背。 像是最后一点意志被高烧压垮,额头咚地撞在床沿上,身子顺着床沿一点点滑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刹那,那只原本虚软垂落的手蓦然伸出,紧紧攥住她的掌心。 床头那盏灯火映着他们影子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第29章 半夜,火盆里炭火烧得屋内暖烘烘的,连水都沾上了黏闷的湿气。 谢执是被一阵撕裂般的头疼和干涩喉咙烧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嗓子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咳音,手指本能地摸向枕边—— 锦被里,谢昭正蜷着身子,睡得安静,额角还带着未褪尽的烧意,呼吸温热而绵软。 谢执眸子里那点阴鸷像被什么 忽然按住了。 他怔怔看了好几息,喉头动了动,像是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丝干哑的笑。 “在的。” “……还在……” 像个刚从悬崖边被人一把捞住的人,心口那根绷得几乎要断的弦终于松了。 谢执没忍住,抬手覆上她的侧脸,指腹是冰凉的,碰到她发丝时,却像被那点细细的热度烫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捻着她鬓边一缕发,贴在唇边轻轻蹭了蹭。 那是种执着得近乎病态的缠黏,又带着点死里逃生般的庆幸。 旋即,他吩咐仆从送进温水,指腹一下下拧着帕子,替谢昭反复在额头上冷敷。 谢昭睡的不太安稳,高热未退,脸颊上还晕着绯红。她眉心紧紧皱着,睫毛轻颤,偶尔从唇间溢出含糊的呓语,谢执凑近,却又听不清。 他怔怔地望了她一会,指腹抚过她鬓发,想替她理开粘腻的发丝,却被她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躲开。 那一瞬,谢执的眸子静了几息,随即微微收紧的指节。 他还记得从前昭昭病了最黏人,总要拽着他衣袖,连夜里都要埋在他怀里喊“阿兄别走”。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么。 烛火将他眼尾照的发红,像是强撑着不肯被压垮的最后一丝倔强。 病榻前,一夜未眠。 晨光透过窗纸时,谢昭迷糊着醒来,睫毛颤了颤,鼻息里全是药味和属于谢执的气息。 手心传来一股暖意,她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被谢执牢牢裹住。 他半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她的枕侧,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开,露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他睡着了,呼吸清浅,眉宇间还残留着病后的虚弱和一夜未歇的疲惫。 谢昭浑身一僵,想抽回手,却将他骤然惊醒。 “醒了?”他睁开眼眸,嗓音低哑。 “还冷吗?头还疼吗?” 谢昭僵硬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谢执似乎察觉到她得不适,费力地撑起身子,将她扶起,又将一旁备好得温水递至她唇边:“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接过来,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手背,那温度却烫得惊人。 他还在发烧。 “阿兄,你……”谢昭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谢执轻笑一下,“无妨,一点风寒而已,已无大碍。” 屋外传来顾长安的声音:“大人,小姐,早膳和药都已备好了。” 谢执应了一声,顾长安便将东西端来进来。 两碗药,一碗谢昭的,一碗谢执的。 “昭昭,先喝药。”谢执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嘴边。 谢昭望着那只握着瓷碗的手指,手还在抖,却捧得稳稳的。 她别过眼,终是没拒绝,顺从地喝完药。 谢执看着她喝完,这才端起自己的药碗,一口饮尽。他喝药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眉宇间却因那苦味而微微蹙起。 谢昭指尖捏着被角,半晌,轻声开口道:“除夕夜……你我都不在府中,娘亲定是担忧坏了。” 谢执将空碗放至一旁,轻轻揉了揉她手腕,仿佛要驱散那里的寒意。 “不必担忧,阿兄早已命人回府禀报了,昭昭身体不适,太医言明需寻一处温暖之地静养,母亲已经知道了。” “静养……?!” 谢昭一瞬间再也克制不住,她盯着他,声音沙哑又尖锐,像是被逼到悬崖的困兽,眼尾通红:“谢执!难道你真的打算把我关在这,永远不见天日吗?!” 她一口气没接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谢执?!” 她的话语在屋内回荡。 谢执站在她面前,盯着她。 像是下一瞬就要跪下来求她,又像是随时会把人拆解入腹。 半晌,他才哑声笑了笑,眼神深处是拼命压抑的狂澜:“等过些时日,你身子好些了,阿兄便带你回府去看看母亲……好不好?” “……” 谢昭只觉自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是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凌迟。 —— “昭昭这副画,又进步了许多。” 谢执低头看着她刚完成的雪梅图,声音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执笔的手背,随即像是被烫到,迅速移开。但那微不可见的颤抖,却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 谢昭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头一颤。 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努力维持着“兄长”的界限。试图用这层熟悉的身份,缝合那日几乎将他们吞噬的裂痕。 这种刻意的克制,反而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温馨中流淌。 谢执像过去那样,做回了她温柔体贴的兄长。 他会守在她床边,给她讲京城近日的趣事,或是讲各处的市井百态,风土人情。一句句娓娓道来,声音带着病后初愈的沙哑,却格外温柔。 他会陪她在院子里散步,会指着园中花丛笑着说:“记得么?你幼时最喜这般热闹。有回贪玩跌进花圃,沾了一身泥泞与落瓣,惹得母亲好一顿数落。”仿佛那些旧日时光从未沾染阴翳。 第33章 会笨拙地炖一盅补汤,守在炉边直到汤色浓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下,眼底是满足的微光。 会在她临窗作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专注的侧颜上,偶尔在她笔锋凝滞时,低低提醒一句“此处枝干可再添一分遒劲”。 他的手有时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每当这时,谢昭的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一种习惯性的、源自十几年亲昵的松弛感,让她几乎要像过去那样,微微偏头蹭一蹭那带着暖意的指尖。 这一刻的沉沦是真实的。 眼前这个人是谢执,是她的阿兄,是自她懵懂记事起便护着她、宠着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人。 那份刻入骨髓的信任与依赖,如同呼吸般自然,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割舍干净。 在他刻意维持近乎完美的兄长姿态里,在他讲述幼时趣事时低哑温柔的笑声里,在他笨拙却执着的关怀里,她偶尔会恍惚。 可这沉沦如昙花一现,紧随其后的,是更尖锐的痛苦和清醒的恐惧。 她能看到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隐晦难明的光,像是被暂时压下的猛兽,随时可能挣脱牢笼。 她也尝试过逃离。 那是在一个午后,谢执在书房小憩。 她避开下人,悄悄摸到院门边,正欲伸手去触碰铜锁,然而,下一瞬,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自她身后显现。 “小姐,此处风大。” 顾长安的声音平直无波,不带半分情绪,“大人吩咐您不可久留,请回吧。” ——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里灯火辉煌,热闹比除夕夜更甚。 谢执此刻还在谢府,陪着林氏用膳。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应节的菜肴,桂花酒酿圆子,炸得酥脆的元宵,油亮亮的红烧肉炖得软烂,还有几碟清爽时蔬。 林氏看着眼前清瘦了许多的谢执,心疼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执儿,多吃些。你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养好,可不能再这般劳累了。”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已然大好了。”谢执端正回道。 林氏自己吃不下多少,她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眉宇间的忧虑更深了,像是被窗外鼎沸的人声衬得更显寂寥。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映着灯火微光的夜幕,“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囡囡一个人在别院……也不知道她那边冷不冷?病到底好些了没有?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踏实。” 她收回目光,落 在谢执身上,语气带着点埋怨和不解,“你们兄妹俩也是,临到年关前后脚病倒,这年节里最重要的几个日子,府里就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这年过的……唉,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谢执闻言,夹菜的手微顿,旋即答道:“母亲放宽心。昭昭在别院一切都好,有专门的医师精心调理,伺候的婢子也都是极妥帖的。那边清净,远离京城的喧嚣,气候也比咱们这儿和暖些,最是养人。想来用不了多久,昭昭的身子就能大安了。” “真的?那就好……好了就好……” 她看着谢执碗里还剩小半的饭菜,又忍不住催促道:“你若是吃饱了,就快些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好好陪她吃个团圆饭,我这就不必你陪着了。” 谢执放下筷子,“嗯,儿子这就去书房取些文书,稍后便赶去别院。母亲放心。” “好,好!快些去吧。” 同林氏殷切的目光告别,谢执步履未停,径直踏入书房。刚一走进,顾长安便转身关上门,旋即跪倒在地。 谢执站在书架前,手下动作未停,修长的手指在书架间逡巡,准确地抽出一卷泛黄的宗卷。 “何事?”他问。 顾长安跪伏在地:“……属下已将所有证据全部集齐,小姐亲生父母何人,家族从属,所有证据链环环相扣,铁证俱全,已无半分疑窦……随时可公之于众。” “啪嗒——” 是宗卷骤然掉落在地的声音。 第30章 书房的烛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狂风撕扯,昏黄的光影在墙上疯狂摇曳,映出谢执修长身影的扭曲轮廓,仿佛他的灵魂此刻也在被烈焰炙烤。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散落的宗卷上,“……确认无误了?” 呼吸猛然一滞,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半点空气。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颤抖得几乎痉挛,却不是恐惧,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那狂喜如此汹涌,瞬间堵塞了他的喉咙,挤压着他的肺腑,让他眼前发黑,几近窒息! 顾长安连忙叩首,“属下反复查证,确凿无疑。小姐……实乃老爷军中挚友之女。其母难产而亡,其父当年在澶州之战时伤重不治,临终之际,将尚在襁褓的小姐托付于老爷。恰逢其时,夫人腹中胎儿不幸夭折。老爷与夫人悲痛之下,商定瞒下此事,对外只宣称小姐乃夫人亲生骨肉。”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那个将他囚禁在兄长身份的枷锁,那个让他在每个靠近的瞬间,又逼着自己退回的禁忌,在这一刻,轰然粉碎。 梦中她唇红齿白、毫无顾忌扑入他怀中的温软触感……那醒来后如同毒蛇噬心般的负罪感,那无数个辗转反侧、自惩以压制妄念的煎熬日夜…… 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只是昭昭!他的昭昭! 那横亘在血脉里的天堑消失了!他可以爱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爱她!可以占有她! 可以让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他谢执一人! 狂喜如烈焰,席卷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血液沸腾,烧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猛地仰起头,唇角扯出一抹笑。 那笑声低低溢出,起初是压抑地轻颤,随即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病态的欢愉,在寂静的书房回荡。 如同久困池沼的游鱼忽入江海,第一次觉出这天地浩荡,任我东西的畅快。 谢昭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现—— 她蜷在锦被熟睡的模样,她皱眉抗拒时眼尾的绯红,她巧笑嫣然时流转的眼眸…… 这些画面,统统化作了火星,彻底点燃他心底那团早已蠢蠢欲动的火焰。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所有挣扎的暗流都已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唇角勾起一抹理智且餍足的弧度: “那就,没什么好克制的了。” 他踢开散落的宗卷,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散落的墨发和衣袂,吹散了书房内炙热的暖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别院的方向,“备马。” “即刻入宫。” 顾长安心头一凛,“大人?大人!宫门已下钥,此时入宫恐……” 谢执眼风扫过:“备马。” “……是。” 寒风如刀,割在疾驰的马蹄溅起的雪沫上。谢执一骑当先,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望。 “何人夜闯宫禁!”守门禁卫的厉喝穿透风声,长戟交错,寒光闪烁。 谢执勒马,却未完全停下,一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开西角门!” 统领借着火把看清令牌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御”字纹样,再不敢迟疑,当即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机括声中轧轧开启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谢执甚至未等门开全,已一夹马腹,直冲而入。 御书房内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气息混着墨香,谢执推门而入,风尘仆仆。 皇帝萧彻与谢执年岁相当,正独坐批折,脸上带着被打扰的薄怒。 “谢执?!”看清闯入者,萧彻的怒意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又无奈道:“朕就知道,能在这时辰用这法子闯进来的,普天之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 他将折子抛回案上,揉了揉眉心:“你是嫌朕这龙椅坐得太安稳,非要给言官们递个‘君前失仪’、‘藐视宫禁’的弹劾折子是不是?” 谢执抿唇,“臣有要事禀奏!” “何事?”萧彻沉声问,目光扫过谢执肩头未化的雪沫和被风吹乱的鬓发,“值得你如此?天塌了?” 谢执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腾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阿彻,我查清了。” 萧彻愣了愣,才豁然起身,面上也含了喜悦:“当真?” “嗯!”谢执重重点头,“其实臣早就知道真相了,只是昭昭生父母信息被家父瞒的至深,所以才拖延至今。” 萧彻绕过御案,重重一拳捶在谢执肩头,大笑道:“好!你小子终于等到了!朕就说,你看那丫头的眼神,恨不得把人吞了!” 第34章 谢执也笑了,那笑容是萧彻从未见过的明亮、畅快。 “所以,”谢执的声音低沉下来,“陛下,臣,谢执——” 他撩起衣袍,这一次,端端正正,郑重一礼,额头触地,声音清晰响彻殿宇: “恳请陛下,赐婚!” 谢执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夙愿得偿的炙热期盼,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 然而,预想中的爽快应允并未到来。 萧彻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缓步跺回御案后,沉吟道:“不可。” 谢执骤然抬头:“阿彻!!” “你太着急了,”萧彻目光沉沉落下,“前脚刚流放了沈家,后脚朕就给你和她赐婚?谢执,你告诉朕,这满朝文武、天下悠悠众口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是你谢执为了夺人所爱,构陷忠良,排除异己!他们会说,朕这个皇帝,偏听偏信,纵容权臣,为了成全你的私欲,不惜颠倒黑白!” “朕要顾忌你的名声!更要顾忌朕的圣名!” “这婚,现在不能赐!” “陛下!”谢执霍然起身,方才的狂喜和恭敬荡然无存,“臣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难道还要臣继续等下去?等到那流言蜚语自己消散?等到天下人都忘了她曾有过一个被流放的未婚夫?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萧彻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失控的火焰,心中也是一凛。 “谢执!”萧彻厉声喝道,帝王威仪尽显,“你冷静些!朕说不赐,是此时不能赐,不是永不赐!朕比你更希望看到你得偿所愿!” “朕会下旨追封阮将军,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忠烈之后阮昭,与你谢府再无瓜葛!待风头过去,时机成熟,朕自会风风光光地为你们赐婚!到那时,水到渠成,无人敢置喙半句!” 萧彻走下来,按住谢执紧绷的肩膀,语重心长,“忍一时,方能名正言顺,一世无忧。” —— 冬夜刺骨的寒风卷着碎雪,拍打 着别院紧闭的窗棂。暖阁内却灯火通明,窗上贴着应景的窗花。一张圆桌上,摆着早已凉透的元宵宴席。 谢昭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袍,独自坐在桌旁。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一双空洞的眼眸。 门被推开,寒气涌入,又被迅速隔绝。 谢执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墨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脸上带着赶路的倦色,却在目光触及谢昭的瞬间,眼底掠过灼热的光亮。 “昭昭,久等了。”他声音温和,在炭盆边仔细暖了手,才走到桌边,自然地在她身侧落座。 他扫了一眼冷掉的菜肴,“菜都凉了,让他们热热?” “不必了,我不饿。”谢昭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若非他……此刻她或许正依偎在娘亲身边,细语家常,小酌几杯;或许正与闺中密友笑闹着穿梭于花灯如昼的长街,猜灯谜、赏烟火…… 总之不会是现下这样,困在此处。 谢执也不勉强,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脸色还是不好。今日元宵,外面花灯如昼,热闹得很,可惜你这身子吹不得风。” 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母亲今日还念叨你,说府里冷清得厉害,心里总惦记着你的病,食不知味。连父亲在边关的家书中,也几次问起你的近况……” 说完,他站起身来,动作自然地走向窗边的香案,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道: “这是母亲特意让我带的安神香给你,说是宫里御赐的,最能宁心静气,助你安眠。” 谢昭眉心一跳,直觉生出寒意,刚想开口,火折子已在他指间“嗤”地一声擦亮。 暗色香屑落入炉中,火星吞吐,一缕青烟缓缓缭绕升腾,裹挟着那股甜腻气息,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蔓延。 起初只觉头晕目眩,像被这香味熏得神魂发沉。 然而不多一会,四肢百骸便像坠入沼泽般,一点点失去力气,谢昭握着茶杯的手指一软,杯盏“哐当”一声歪倒在桌上,茶水瞬间洇湿了桌布。 “阿兄——”她试图站起,却又重重跌回座椅中,背脊撞上椅背的瞬间,彻骨的寒意攀上后颈。 她抬眼,瞳孔因恐惧而骤缩:“谢执,你给我下药?你想做什么?!” 谢执静静看着她,眼眸里有奇异的光在跳动。 他走近,俯下身,指腹贴上她苍白颤抖的脸颊。 “别怕,昭昭,只是一点安神的香。” “别碰我!!”谢昭用残留的力气用力撇开脸,瘫在椅背上急促的喘息着。 谢执半点没恼,甚至笑了笑,旋即站直了身体,揭开之前进屋时,顾长安放在一旁用明黄盖着的木盘。 那是一道圣旨。 谢执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烈阮缙年少从军,忠勇无二,血洒疆场,捐躯报国,实堪表率。” “勋烈当昭,家国当正,特追封阮缙为‘定远忠烈将军’,列忠烈祠,春秋致祭,以旌其志。” 谢昭愣住,“……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谢执声音不疾不徐:“阮氏之女,原名阮昭,自幼寄养谢氏,今朕命谢府赦其养籍,归还阮氏宗谱,命户部即刻复籍造册,昭告天下。” 阮昭?阮氏之女?自幼寄养? 那点安神香的效力似乎被这晴天霹雳冲散了几分,谢昭猛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不可能!”谢昭猛地摇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是谢昭!我是谢家的女儿!爹是谢大将军,娘是谢夫人!什么阮氏?什么寄养?谢执!你疯了吗?!为了……为了你那龌龊心思,竟编造出这等弥天大谎?连圣旨都敢伪造?!”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上气。 “伪造?”谢执轻笑一声,他扬了扬手中明黄的绢帛,上面的龙纹和朱印在烛光下清晰无比,“天子宝玺,谁敢伪造?昭昭,阿兄何必骗你?你身上流得从来就不是谢家的血。” “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晓,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你我,再无阻碍。” “你住口!”谢昭尖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身体却因脱力再次重重撞回椅背。 谢执收起圣旨,对外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无声推开。 以顾长安为首,几名低眉垂眼的仆从鱼贯而入,他们动作迅捷、沉默无声,顷刻间将原本清雅的暖阁装扮成了喜堂。 床榻上被换上了大红喜被,龙凤喜烛被置于桌案两侧最显眼处,盛着合卺酒的托盘被恭敬地放置在圆桌中央。 还有一袭火红的嫁衣。 正是谢执几年前就命人织就的那件。 红裳朱领,精绣鸾凤,缎面铺展开来,美轮美奂。 他上前,捧着她脸颊,眼神发亮,几近癫狂:“昭昭,今夜我们成婚。” 成婚两个字将谢昭骤然惊醒,变调的尖叫霎时冲出:“谢执,你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竟然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 她拼命地挣扎抗拒,泪水混合着汗水糊得满脸都是,滴落在那件大红嫁衣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暗红的水痕。 “我是你妹妹……阿兄……你听见没有?!我是你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执对她的崩溃与控诉置若罔闻,“今夜,就是我们的良辰吉时。不用礼官唱和,不用宾客满堂,更不用什么黄道吉日!” “就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天地为证,你我……” 他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紧紧握住:“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第31章 谢昭仰面被压/在交颈鸳鸯的喜被上,嫁衣沉沉套在身上,凤冠的珠翠散落在鬓边,一些零星滚到枕畔,叮叮当当的碎响。 谢执跪在她膝间,“昭昭,看着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发涩,眼眸却是赤红:“我等了多少年……昭昭,我做梦都想……做梦都想这样。” 谢昭的指尖冰冷,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里。 “放开我……放开……谢执,求你……” 她几乎已经快无法再发出声音。 谢执“嗯”了一声,低低的,像兽类满足的喟叹。指尖贴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鬓发,沿着后颈向下。 谢昭身子一颤,膝盖几乎要蜷起,却被他顺势按住。锦被皱成一团,红色一寸寸缠在她发梢、手腕、脚踝,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脑中嗡鸣,旧日幻影纷沓而至,谢执拥着她教习御马,执手共绘丹青,春日暖阳下为她擎起纸鸢…… 可下一瞬,那张一向温润的脸就化成了此刻这副被情/欲侵蚀的模样。 那张近在咫尺的眉眼,陌生得像是从深渊里生出来的野兽。 那股隐忍了许多年的欲/念,终于在雪夜里破笼而出,带着血腥的戾气,撕咬着,啃噬着理智的最后残垣。 第35章 “别躲。”他哑着声,唇擦过她耳廓,是被压抑到极致的饥饿,“昭昭,别躲……” 谢昭无力闭上眼睛,泪水已流干,竭力拼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执……别逼我,恨你。” 谢执撑在上方,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眸光深邃如墨。 “恨我?”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早说过……我不在乎。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我都不在意。”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他笨拙又贪婪,小心翼翼地试探又肆无忌惮。 “昭昭、昭昭、昭昭。” 那声音像魔咒,将她一点点吞没。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谢执……你这个禽兽!你不是人!!” “谢执,我恨你……我恨你!!”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 她想喊娘亲,想喊爹爹,想喊救命,可唇齿张了又合,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外头还有爆竹声 ,若隐若现地炸响,又很快被风雪吞没。 有光在眼皮上游走,忽明忽暗,像被人按着脑袋沉进水底,四周都是心跳声,混乱着,砰,砰砰砰。 “昭昭,别怕……” 他的声音响起,恍惚中脑海又闪过旧日画面。 年少时,檐下雨声淅沥,她裹着狐裘,他蹲在她身侧,替她烘干被水打湿的鞋袜,眉目安静,唇角含笑。 下一刻记忆就被碾成碎片,耳朵仿若失聪,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在哭。 有那么一瞬,谢昭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却低头吻住她潮湿的睫毛, “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一辈子……一辈子都是我的……” —— 夜色如墨,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榻上的红烛已燃尽,嫁衣褪落,随意堆在地上,凌乱狼藉。 谢昭蜷着身子躺着,身上被锦被胡乱裹着,脊背微微颤着,像是还沉在那一场无法承受的梦魇中。 她动也不动,眼睛睁着,却空无焦距。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半跪在床榻旁,一点点替她擦拭身上的痕迹。 掌心覆上她皮肤时,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挣开。 他看着她,眼里没了先前的疯狂,唇角还噙着柔笑,只是那笑意落在眼底,却叫人透不过气。 “还疼吗?” 他低声问,一边拭去她发间的汗湿,指腹划过那细小红痕,眼神幽暗,似又有火焰跳动。 “阿兄替你揉揉……” 他声音低哑,像是方才那人并不是他。 “哭过了就好了。” “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认真的,可谢昭只咬着唇,眼睫一瞬不瞬地垂着。 锦帕沾了温水,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谢昭在他每一次触碰下都会本能地绷紧,但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有。 那空洞的眸子依旧直直望着床顶模糊的雕花,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尚有余温的躯壳,麻木地承受着。 谢执的手指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的淤青上,那是他太用力留下的印记。 指腹在那片青紫上缓缓摩挲,他轻叹道:“对不起,阿兄弄伤你了。”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重复。 “抱歉,以后不会再弄疼你。” “阿兄以后会轻些……会小心些……” 收拾完,他坐在床沿,一下下拍着她后背,轻柔道:“睡吧,阿兄守着你。”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帐幔低垂,红纱绕梁,仍是昨夜那洞房的布置,红烛已燃尽,一室沉沉昏昧。 她怔怔坐起,唇边苍白如纸,眼中一丝神气也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执步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身上仍穿着深色常服,神情温润如昔,眼尾却隐着浓重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满足。 “醒了?” 他走近坐在榻边,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手掌覆上她微凉的脊背,轻轻揉着,“昨夜太辛苦你了,是阿兄不好,没忍住。” 谢昭眼神恍惚,不动,也不挣扎。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轻嗅了一口,“昭昭,把汤药喝了,养身子。……阿兄一睁眼,还想继续,可惜你身子太弱,阿兄得让你歇一歇。” 听到这话,谢昭忽然身子一颤,旋即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瘦削的肩膀随着干呕剧烈地起伏,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她苍白如纸的脸。 谢执搂着她的手臂僵了一瞬,眼底闪过几缕愕然与狼狈。 他看着她痛苦蜷缩的背影,那姿态是毫不掩饰的,源自生理本能的抗拒与恶心。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谢昭压抑不住的干呕声,一声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 谢执眼中的满足彻底褪去,他定定地看着她颤抖的脊背,墨黑的眼眸里竟划过一丝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昭的干呕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整个人虚脱般伏在床沿,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谢执沉默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水。 他端着那杯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 “吐干净了?也好,吐出来舒服些。” 他缓步走回床边,将水杯递到她低垂的眼前。“漱漱口。” 谢昭没有动。她的脸埋在臂弯里,长发披散,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证明她还活着。 谢执端着水杯的手用力收紧,细细看去,甚至在发着抖。 最终,他将水杯轻轻放在床边矮几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沙哑:“水放这儿了。” “药也得喝,真得是……调养身体的。” 他没再说别的,那层温情假面,在谢昭剧烈的生理排斥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一击,甚至他自己都难以再维持下去。 他沉默了几息,旋即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吱呀”合上的那瞬,谢执才像是被这点声音惊得回神。 他站在廊下,脚下是一地残雪,被晨光映照出灰败的脏污。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得干呕声,像钝刀剜肉,剐得他心口生疼。 那是对他得厌恶,是连身体都无法控制的恶心。 这认知比昨夜她口中的“恨”字更尖锐,更直白,更让他……无所遁形。 可他舍不得她。 他扯了扯唇角,指尖缓缓抚过颈侧昨夜留下的抓痕,确认自己并非在梦里。 他冲破了那道禁忌的藩篱,将她彻底地占有了。 他明明得偿所愿了阿。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的? 廊下的风呼啸着穿堂而过,良久,他低低一笑。 “没关系。” 他慢慢勾起唇角,眼底只剩凛冽的,病态的笑意。 “阿兄所求,不过一个你。只要你在这屋檐下,在我身边,是恨是怨,都由你。” “就这样……陪着我吧,直到你我鬓发皆白,白骨成灰。” —— 第二日,圣旨送入谢府。 林氏几乎是跌撞着冲进谢执的书房,那张素来维持着端庄仪态的脸上,此刻尽是失态。 “执儿!” 林氏语气激烈,几乎是吼了出来:“那圣旨是何意?圣上日理万机,怎会无缘无故去查一个闺阁女儿的身世?更遑论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求来的?!” 谢执缓缓搁下手中的笔。他早已料到母亲会来。 “母亲,”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圣旨已颁,多说无益。”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囡囡……她知道了会怎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女儿!她叫了我十几年娘亲!你爹和我对她视如己出,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为了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可你呢,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这满京城的目光?!你让她……让她情何以堪?!” 谢执无甚表情:“阮将军是忠烈,她的女儿不该永远顶着谢家的姓氏,活在不知情的阴影里。陛下追封,正是彰显天恩,正本清源。” “你未免太过冠冕堂皇!”她踉跄一步,眼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不解:“为什么?谢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向是最稳重、最顾全大局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什么?!你告诉我啊!” 谢执一直维持的冰冷平静,在林氏的声 嘶力竭中,终于裂开了缝隙。 他看着林氏,那双总是深邃克制的眼眸终是露出了真容。 第36章 “母亲真的想知道么?” “母亲一直想要一个瑾守规矩,克己复礼的儿子。” “可惜,我不是。” 林氏眼眸一颤,哆嗦着问:“你……你这是何意?” “母亲问我图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嘶吼,“那我就告诉母亲,我图的,只有她!” 林氏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几个字,又像是被这几个字蕴含的可怖含义彻底击穿了心神。 谢执却不管她的反应,他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您知道看着心爱之人就在咫尺,却要装腔做样唤她‘妹妹’是什么滋味吗?!” “您知道午夜梦回,那啃噬骨髓的负罪感有多痛吗?!” “您知道每一次她靠近,我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母亲,你不知道……每次听到她唤我阿兄,我的心都多痛。” “我听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可我谢执也不过是个凡人。” “我劝过自己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克己,要守礼,要护她一生周全。可偏偏……她要与旁人定亲,要让我在兄长的位置上看着她一辈子!” 他说道这里,呼吸骤乱,眼底血色尽显:“我不甘心!母亲,我不甘心!” “我要娶她。” “光明正大地娶她!” “让她成为我谢执的妻子!” “让她冠我之姓,承我之嗣,生同衾,死同穴!” “我要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图谋!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 轰——!!! 林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泪水顺着鬓角滑落,“你……你……”她颤抖着手指着谢执,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你竟……竟对自己的妹妹……存了这等……这等龌龊心思?!” “她不是我的妹妹!”谢执厉声打断,“母亲,她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们……瞒得我好苦。” “你疯了!谢执!”林氏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嗓音嘶哑:“她是昭昭啊!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这是悖逆人伦!是禽兽不如!” 谢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低沉得笑:“母亲,你莫不是忘了,她身上流的从来不是我们谢家的血。” “她姓阮,和我谢执毫无血缘。” 他看着林氏崩溃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您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林氏泪眼婆娑,几近哽咽。 “谢执,你还记得你父亲戍边之前是如何说的吗?!他拉着你的手,千叮万嘱,要你护好你妹妹!要你替父尽责,你就是这样做的?!!” 谢执眼睫颤了颤,喉结重重一滚,咽下胸腔涌起的苦涩,“母亲,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巧笑倩兮?看着她冠上别人的姓氏,为别人生儿育女?!” 他阖了阖眼眸,鼻腔轻轻翕动,沉静了良久才道: “这世上,除了我,没人配得上她。” “只有我才能予她最好的一切。” —— 暮色四合,别院笼罩在一片沉静的灰蓝之中。 谢执终于答应林氏探望谢昭。林氏踏进别院时,心头绞痛异常。 谢昭正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动一页。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眼眶倏地红了,随即又飞快收敛。 “娘亲?” 林氏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缓缓走近屋内。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女儿的眉眼,看着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泪意险些夺眶而出。 谢昭却像怕她看出什么似的,先一步笑了笑,伸手抚着林氏坐下:“娘亲,你怎会来这?天都块黑了,一会回府路可不好走。” 林氏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来看看你。囡囡,在这里……可还习惯?” 她的目光在女儿脸上细细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异样,却又生怕窥探得太深,触及那不能言说的秘密。 —谢执那悖逆人伦的心思,囡囡她……到底知不知道?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如履薄冰,一个字都不敢多提,生怕弄巧成拙,反而伤了女儿的心。 若是那畜生敢做出什么遭天谴的事,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带囡囡回去! “一切都好,娘亲不必挂心。”谢昭垂下眸,不敢直视林氏的眼睛。 她必须藏好,不能让那肮脏的事情玷污了娘亲。 林氏心头涌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絮絮叮嘱:“囡囡,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和你爹爹的女儿。我们疼你、爱你,视如己出,这份心意,永永远远都不会变。” 谢昭的心猛地一缩,鼻尖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楚。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湿意,抬起头,努力绽开浅笑:“女儿明白的。有爹爹娘亲在,女儿什么都不怕,女儿这一生最知足的,便是有爹娘疼我。” 林氏拉住谢昭微凉的手,“囡囡,你身子……现下到底如何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别院终究清冷,不如……随母亲回府去住?虽说清净,可回府母亲能亲自照顾你,看着你,母亲才安心啊。” 林氏的话,瞬间牵动了谢昭内心最深的渴望,她险些脱口就要应下。 可谢执那双癫狂的眼眸骤然闪过。 如果她回去,就在娘亲眼皮底下,那……还能藏得住吗?他会不会不管不顾? 娘亲一旦看到真相,会是如何的痛苦甚至……崩溃? 谢昭猛地低下头,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自己维持清醒。 “劳娘亲挂心了。女儿……女儿觉得这里很好,很清静,正适合休养。大夫也说了,我这身子需要静养,不宜挪动奔波。” 她避开林氏殷切的目光,转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在寻找支撑,“娘亲放心,等女儿将身子彻底养好了,自然就回府了。现在回去,反倒让您日日悬心,岂不是女儿的罪过?” 林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傻孩子,我和你爹爹只盼你好,盼你康健。你记着,无论何时,无论你在哪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心头肉!这里也好,府里也罢,只要你需要,母亲随时都在!这份心意,天荒地老都不会变!”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素净的屏风上。 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敢说。 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最深的忧虑和真相包裹起来,用最温柔的话语筑起堤坝,维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林氏最终也只是又絮絮地叮嘱了些日常起居,添衣加餐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却又字字句句都避开了那个名字。 离开时,她握着谢昭的手久久不放,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剧痛。 谢昭一直送她到院门口,脸上的笑容直到林氏的轿影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骤然垮塌下来,只剩一片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苍凉。 而轿中的林氏,也终于卸下了强撑的镇定,任由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浸湿了衣襟。 第32章 谢昭靠在床榻上,眉眼干净得像一张泛白的宣纸,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生气。 别院里伺候的小丫鬟敛声敛气地进来道:“小姐,春桃姐姐和夏枝姐姐来了。” 门页开合,那两道熟悉的人影小心翼翼踏进来。 春桃红着眼圈先跪下行礼,夏枝却忍不住,才刚刚喊了声“小姐——”就已是泣不成声。 谢昭看 着她们,轻轻弯了弯眉眼:“你们来啦。” 只是那笑意没半分重逢的惊喜,也无一丝暖意,空洞又僵硬。 夏枝“扑通”跪到床沿前,颤着手想触碰她,却又不敢:“小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鼻音,泪水如泉涌:“都怪奴婢,若是那日奴婢跟着小姐一同离开就好了,是奴婢没用……” 春桃也扁了唇,膝行到榻前:“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圣旨说……小姐非老爷亲生血脉,而是……” 谢昭阖了阖眼,低低咳了两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床单,指节泛着病态的白,春桃和夏枝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却像遥远的回音,触不到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缓缓将视线落在春桃红肿的眼眶上,又移向夏枝颤抖的肩头,许久,她才轻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第37章 声音细若游丝,飘忽不定,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夏枝哽咽着摇头:“小姐,您别吓奴婢……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的紧。” 谢昭唇角动了动,像是想撑起安抚的笑,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半晌才轻声问:“是……阿兄让你们回来伺候的么?他可有……逼迫你们?” 夏枝猛地摇头,低声哭喊着:“奴婢是心甘情愿来伺候小姐的,小姐您别担忧,大人说了,只要奴婢们不……” 她顿了顿,话语僵了一瞬,“只要奴婢们安分守己……奴婢的家人便无碍。” 谢昭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湿了枕边:“抱歉……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夏枝和春桃齐齐哭着应声,“奴婢不怪您,奴婢愿意的,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那熟悉的嗓音: “昭昭,今日天好,阿兄带你去院中走走可好?” 谢执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脸上挂着柔和笑意。 春桃和夏枝猛地收声,跪在榻前连眼都不敢抬。 谢执的目光扫过二人,停留在谢昭苍白的脸上,“昭昭,阿兄把春桃和夏枝送回来了。有她们陪着,心里该欢喜些了吧?” 谢昭只是垂着眸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他缓步走近,将那碗汤药轻轻放在榻几上,旋即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落在夏枝和春桃身上,开口道:“原想着有她们陪着你,能让你舒心些。” “可若是,这般还叫你不高兴,”他浅浅笑了笑,“那这两个人留在你身边,又有何用处?” 话音落下的刹那,跪着的春桃和夏枝齐齐打了个寒蝉,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谢执语气轻柔,眉眼舒展:“昭昭若不想要,阿兄便把她们发卖了出去,省得在这碍了眼,惹得你心烦。” 春桃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似是想开口,却被夏枝用力拽住了衣角。 谢昭原本无波的眼珠子,这一瞬才终于起了波澜,缓缓抬起头来。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春桃和夏枝,是她身边仅剩的,还能感受到些许从前暖意的人。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盯着他,眼底那点气死被撕开了缝隙,隐隐透出一点愤意,可那点愤意转瞬又被一股无力感压了回去,她能怎么办,被关在这方寸之间,无法与外界联系,也无法逃离。 “这样?”谢执微微歪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并未散去,“昭昭,你只是太不了解阿兄了。” “从我第一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时,便已经没救了。” 他俯下身,指腹挑开她散落在颈侧的发丝,在她脸颊流连:“所以别生气,嗯?春桃、夏枝……只要你乖乖的,她们便安安稳稳。” 谢昭猛地往后一缩,呼吸都险些忘了。 不只是对他的厌恶和抗拒,更叫她害怕的,是还跪在床边的春桃和夏枝。 她们的眼睛虽是低垂着,可若是看见了怎么办? 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瞧见自己被兄长这般亲昵触碰…… 那点不可告人的污秽,连遮都遮不住。 羞耻感像火一样从背脊烧上来,屈辱、恐惧、恶心……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能听见春桃和夏枝那细若蚊吟的呼吸声,她知道,她们什么都看见了。 谢执看着她染上绝望绯红的眼尾,终于软了身来,不容抗拒地拥住了她:“别怕,昭昭别怕,她们什么都不敢说的。” 他的视线投向地上那两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语气轻描淡写,“谁敢多嘴,阿兄便剜了她们的舌头!” 话音一落,怀里的谢昭便倏地抖了抖,她的脸贴在他的衣襟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入鬓发里。 谢执缓缓收紧了臂弯,埋首在她鬓发里,沉醉于这彻底的掌控之中。 “谢执……” 谢昭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要逼我……去死么?” 谢执听见这句话,原本收拢在她肩膀的手指猛地僵住,心口像是骤然开了个口子,血液逆流,像要冲破胸腔,五脏俱焚。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双黑沉的眸子一寸寸冷了下去。 谢执缓缓低头,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鬓发,手臂死死收紧,几乎要把她捏进骨头里。 良久,沉默得连炭火燃尽得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终于低低地笑了笑,笑得慢,笑得轻,却透着股子癫狂地,玉石俱焚得狠劲。 “……好啊。” 那声“好啊”,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 “昭昭若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那春桃和夏枝,还有她们得家人……便都跟着下去伺候你吧。” “还有阿兄……” 他在她鬓间眷恋地蹭了蹭,“也随你一道去,好不好?” 谢昭整个人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胸口的血几乎要翻涌到喉咙口。 一股浓得化不开得绝望倒灌,像是在往骨缝里灌冰水,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去死,都是奢望。 她舍不得春桃和夏枝无辜的家人陪葬,也……舍不得他死。 可笑。 谢昭眼底那点可怜得光亮被压成一片空白,指尖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般,连最后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乖,别任性了,把药喝了,我们用膳好不好?” “阿兄特地让厨房照你从前的口味做了些。芙蓉蒸鸡、豌豆黄、杏仁炖奶,还有你最爱的酥梨羹。” 药碗被他端到唇边,瓷勺碰在她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热度。 “来,喝了药,再吃点你爱吃的,春桃和夏枝也会陪着你。” 谢昭没吭声,胸口那点绝望像死水慢慢沉下去,眼神空空地落在药碗上,终于还是缓缓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汤顺着唇舌滑下去,落进胃里。 她似是不再挣扎,只有泪水一颗颗地从眼尾滚下来,打湿了谢执的指腹。 一碗药慢慢喝完,谢执拿起净帕替她擦拭着嘴角,边吩咐道:“还不快去传膳?” “是!” 夏枝和春桃这才从惊恐中回神,两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抖得厉害。夏枝撑着地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了回去,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春桃慌忙去扶她,两人互相搀扶着,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直,两人大气不敢出,连忙退了出去。 很快,一桌子饭菜便摆好了。 谢昭冷冷靠在床头未动,谢执也不恼,只柔声道:“昭昭,我们也该有些日常的夫妻情分。哪怕是……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开个好头。” “你别自欺欺人了,”谢昭声音沙哑,“夫妻?呵……” 她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 谢执的眸色暗淡了瞬息,转瞬便又被压下,弯了弯唇道:“昭昭,你是在自困……你我既无血缘关系,又已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实,怎么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拜天地?夫妻之实?” 她猛地站起身,推翻了桌上的菜肴,瓷盘摔碎,汤汁四溅。 “用胁迫、用迷/药、用龌龊的手段达成的……你竟敢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站在桌边伺候的夏枝和春桃,在听到“夫妻之实”四个字时,夏枝手中的银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春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晃了晃,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两人脸色惨白如鬼,惊恐万分地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谢执怔了片刻。 下一刻,又重新拿了快净帕上前,执起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看,又弄脏了。”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颈间,“昭昭,你得习惯。我们是夫妻,这是事实,你得认。” —— 一地碎瓷与冷菜很快被收拾干净,夏枝和春桃低眉顺眼地端着新热上的羹汤小菜,一声不敢多言。 谢执夹起一箸嫩笋,轻轻放入谢昭碟中:““尝一口?或者……阿兄亲自喂你?” 谢昭冷冷剜了他一眼,“看到你,我恶心。” 谢执神色未变,只将竹笋放下,“昭昭,夫妻间拌嘴是常事,饿着就不好了。” 他望着她:“你不会一直这样的……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这世间夫妻,多的是貌合神离,虚与委蛇。可我们不同。” 他声音陡然转暗,眸中那点晦暗不明的光在烛火下摇曳,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笼而出,将她吞噬。 “昭昭,我们是……天作之合。” “别人做夫妻是为了子嗣,为了顺应这世道,而你我……本就是……一生一世都该捆在一起的。” 第38章 谢昭死死盯着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怨愤从牙缝里迸出来。 “谢执,你无耻!!你不配做人!不配做我阿兄!!” 谢执听着,只低低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他舀了小半碗温热的清粥,推到谢昭面前。 “你骂吧,骂的再凶些也好,阿兄都听着。” 他温声道,又将碗向前推了推,“先喝点粥,攒些力气再骂。” 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在谢昭眼里无异于一碗鸠毒。 那些尖锐的词语,落到他用“深情”铸就的盔甲上,只发出空洞的回响,伤不到他分毫。 他真的是谢执吗?真的是她的兄长吗? 她所有的愤怒和控诉,在他那扭曲的逻辑下,显得苍白无力又可笑。 玉石俱焚的念头又如毒藤般缠绕而来,可她的目光落到春桃和夏枝身上时,又猛地被一盆冷水浇下。 谢昭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生生撕扯成两半,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或许……做一具行尸走肉……也好过现在吧? 她抿了抿唇,沉默着缓缓握起瓷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粥。 那一口口清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没有味道,只有苦涩。 明明是糯香的,却像一勺一勺把她仅剩的力气、血性,连带着骨头一起吞进了腹里。 春桃和夏枝低眉顺眼地立在不远处,大气不敢出,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她们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执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眉目温和。 直到碗底将净,他才伸手,如过往无数次那般揉了揉她的发顶:“你看……这样多好,乖乖的,等过些日子,阿兄带你出门游玩好不好?” 谢昭指尖一颤,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轻脆的一声,却没能激起她半点生气。 晚膳过后,夜风渐紧,春桃小心伺候谢昭褪了衣饰,夏枝备好了热水,试了温度后,谢昭才缓缓跨入浴盆。 她背对着屏风坐在水里,纤薄的肩胛骨伶仃地浮出水面,蝴蝶骨追波逐流,似要振翅而飞。 夏枝低着头替她轻轻搓洗,声音细若蚊吟:“小姐……水不冷吧?” 谢昭没出声,只静静看着水面浮起的几缕散发,兀自出神。 水声微响,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夏枝背脊一僵,手里的丝帕差点滑进水里。 谢执负手缓步踏入,乌发微散,目光落在水中的人影上,黑沉沉的眸子更幽暗了些。 “去外头候着。” 夏枝捏紧帕子,明知小姐与大人如今的关系已非寻常,仍硬着头皮道:“大人……还是让奴婢伺候吧,天寒气凉,水若冷了……小姐恐会受寒。” 听到谢执声音的那一瞬,谢昭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目光僵硬,本能地往水里缩了缩,细瘦的肩膀下沉,在水面荡起一圈波纹。 夏枝眼眶一红,眼睛望向谢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似还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可最终只余下一声细不可闻的“小姐……” 谢执面色不动,只抬了抬眼皮,那双沉得要滴出水的眼里藏着不耐烦的凉意。 夏枝手指颤了颤,终究还是垂下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谢昭的后背微微拱着,双臂死死环在胸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水面浮散的青丝如晕开的墨,沉沉浮浮于一汪死水之上。 谢执看着她的颈后那一小块细白,眸子像是被夜色吞噬,幽深得没有一点光。 “昭昭……” 谢昭浑身一颤,死死缩成一团:“你别过来!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 谢执像没听见似的,从架子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缓步踱至她背后。 帕子浸入水中,打湿,带起温热的水珠,攀上她的后颈。 “别动。” 他嗓音很轻,几乎贴着她耳后,呼吸打在湿润的肌肤上。 “阿兄帮你洗。” 谢昭身子抖的越发厉害,眼睫死死闭着,企图隔绝这荒谬的画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急促的嘶喊:“谢执!!” “你放过我吧——” 话音一落,更深的无力涌来,她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放过我吧……” 微弱的啜泣声响起,“……从小到大你最疼我了。” 无助的嘶喊在这方小院回荡,却没有人能帮她,也不能撼动身后人分毫。 那粗糙的布料纹理,带着温水,滑过肩胛,滑过蝴蝶骨。 谢昭想逃,可那帕子还有帕子背后那只掌控一切的手,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地捆着她。 “放开我……求你……”谢昭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成了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阿兄……求求你,别碰我,出去……” 恐惧像潜伏已久得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温水里,而是被按进了冰冷粘稠的沼泽里,口鼻都被堵住,每一次的挣扎都徒劳无功,只会陷得更深。 谢执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声音,本该让他心软。 可他……实难自抑。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带着不可遏制的低哑,他终于将那句盘桓已久的话,沉沉吐出: “……昭昭。” 他唇擦过她发烫的耳尖,指节在水下缓缓收拢,掐紧。 “……我想要你。” 谢昭猛地一僵,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把她曾拼命埋藏的记忆狠狠翻出来。 “……别怕。” “阿兄会很温柔的,忍一忍,好不好?” 他掰过她的脸颊,唇贴近她的,轻轻碰触。 “别哭。” 谢昭已经快要无法思考,那点羞耻,屈辱,和不知是恶心还是快要被磨得发麻的栗意,让她起起伏伏,思绪混沌。 浴盆里的水被她挣得晃出一圈圈涟漪,拍打在地板上,落下沉闷的水声。 谢执在她身后,目光流连于那瓷白纤细的肩颈线条,终是未能克制,齿尖轻轻在那片肌肤上印下一痕。 “别……” 谢昭从挣扎到无力,破碎不堪把她整个人笼罩,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海。 “别……别在这里……” “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只剩气音,泪水终于决堤。 “好。” 谢执无有不应。 “阿兄抱你回房。” 他从旁边搭着的架子上扯下一件厚重的大氅,带着他的体温,紧紧裹住她湿漉漉的身子,连脚踝都没给她露出寸许。 谢昭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肩窝,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水珠。 她的双手被困在大 氅里,软得像是刚被捞起来的水草,背后抵着他炙热的胸膛,烫得人脊骨发颤。 谢执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回别院的寝房。 屋内早已烧得暖融融的,薄薄的床褥也被烘得暖暖的。 她一落在那片柔软之上,便再无遁逃之处。 谢执低头看她,宽大的大氅松松垮垮地裹在她身上,却掩不住底下空无一物的惊慌。 她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扣到头顶。 谢执的嗓音暗哑到几乎无法听清。 “昭昭……” “阿兄忍不住了。” 谢昭的意识像是泡在水里,黏糊糊的,混沌的要命,混成一团,在脑子里翻江倒海。 “放松点……” 他紊乱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叫我……昭昭,叫声夫君好不好?” 谢昭的呼吸断断续续,气息起伏得厉害,她的唇瓣因被咬得太紧,微微发红。 “……叫一声,好不好?” “唤唤为夫,阿兄什么都依你。”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低哄,每一个“昭昭”,都像细密的网,黏黏地裹着她,剥她的皮,慢慢把她拧碎成只剩窒息。 屋内的烛火燃过大半,火光在夜风穿隙中明明灭灭,摇摇欲坠。 他低头吻住她眼角, “夫人。” “……别跑。” —— 夜色渐深,别院内寂静无声。 谢执还埋在那。 他从背后紧箍着她,低沉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还疼么?” 谢昭僵硬如石,唇线紧抿,无声无息。 他亲了亲她耳垂,唇边漾起笑意:“下次阿兄会慢慢来,再让你疼了……” 他收拢手臂,拼命地攥取着她的气息,唇落在她鬓边一下又一下。 “昭昭是我的…” “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谢昭终于动了动,她空洞的眼眸望着帐顶,突兀开口,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第33章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第39章 话音落下,屋内一瞬像坠入死水中。 炭火在铜炉里噼啪响着,谢执那原本平缓起伏的呼吸倏地停住了,指腹颤了颤,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儿的热灼猛地一跳,血液仍在喧嚣沸腾,却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激得骤然一滞。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像没听明白似的,抵着她鬓发眼眸闭了又闭,再睁开时,已是沉寂一片。 半晌,那声音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谢昭。” 他猛地抬起头,青筋乍现,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刺伤的戾气,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谢昭像是听不见,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囚笼里,她空洞的眼眸依旧望着虚无的帐顶,对身后那山雨欲来的暴戾压迫恍若未闻。 眼睛慢慢阖上,嗓音轻得仿佛要散,却又毫不退让。 “给我一碗避子汤——” 短暂的停顿, “我不要你得孩子。” 死寂。 铜炉里的炭火骤然“噼啪”爆出一个巨大的火星。 “……好啊。” 他低低回道,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下一刻,滚烫如烙铁般的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唔!” 谢昭被迫仰起头,纤弱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谢执的气息已然失控,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他俯视着这张近在咫尺,写满抗拒与冰冷的脸,那双曾盛满依赖与信任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 “不要我的孩子?”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那双赤红的眼底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戾气,大手死死收紧,逼着她的眼睛与自己对上。 “谢昭,你再说一遍?” “你的人是我的!是我的!” 他猛地一撞,谢昭闷哼一声,立即痛苦地蜷了身子,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手覆上她的腹部,狠狠道:“这里——也只能怀我的种!” 这句话如同油锅滴入沸水,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陡然燃起烈焰。 谢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力气,双腿拼命猛踹,试图把他踹出去,手臂也疯狂的挥舞起来,尖锐的指甲在他手臂间抓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那张被恨意浸透的脸,脖颈绷成不屈的弧度,死死盯着他,决绝地说: “谢执,你做梦!”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上你的孩子!我宁愿死——!” “我死也不要!” 那双燃着恨意和不屈的眸子,烫得谢执眼眸发酸。 血珠顺着他被她抓得皮开肉绽的手臂无声滑落,他僵在那,明明还沉溺温暖湿滑的仙境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愉悦,如同坠入无间地狱,冰冷彻骨,酸涩难当。 血腥味在舌尖化开,他擒住她挥舞的手臂,指腹陷入细嫩的皮肤里,眼底赤色快要烧成火红: “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是想要沈晏的?!” 沈晏——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刺穿她的心,激起一阵灭顶的痛苦。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什么扼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最屈辱的时刻提他! “闭嘴!!” 谢昭声音陡然拔高,颤抖,心脏一阵绞动,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沈晏的眉眼,他的笑容,他在花灯节送她的兔子灯,他执笔在祈愿林写下生死不渝的誓言…… 不复存在了。 “你果然还在想着他?!”他猛地加重了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像是怕她会随时化作一缕烟,消散在他掌心。 “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念着他!” “谢昭,你是我的妻子!我的!”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却还是发狠道:“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光明磊落!不像你……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话没说完,喉咙就被谢执一把攥住。 谢执应当是疯了,指腹死死箍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越来越用力。 “呃——”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视野里炸开一片片破碎的金星。空气被彻底剥夺,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肺腑灼烧般剧痛。 意识在稀薄的氧气里漂浮、涣散,死亡的冰冷触感悄然蔓延。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临界点,她的眉宇间忽然溢出几分解脱的笑意。 那抹濒死解脱的笑意,像一道刺穿混沌的惊雷,狠狠劈在谢执失控的理智上。 他指尖骤然一颤,像是从无尽深渊被猛然拉了回来,原本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的力气,那在一刻轰然倒塌。 五指猛地松开,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昭昭……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颤,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她被勒红的脖颈,眼眶泛红,而后倏地抱紧了她,伏在她的肩头,不敢去看她那双空洞或沾满恨意的眼睛。 “昭昭,阿兄错了,别再想他了好不好……” 唇齿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 “……求你。” “阿兄什么都答应你。” 他紧紧依偎着她,肩膀微微颤着,呼吸粘腻地黏在她颈间。 那在仙境翻搅的热浪,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极限,裹着炙热与疯狂,在最深处炸开,滚烫的浊意一点点渗进最柔软的地方。 他整个人都在失控地痉挛、收紧,气息乱得如同濒死的残喘,却还在一遍遍,语无伦次地呢喃: “求你……阿兄什么都听你的,昭昭,别想他……” 谢昭僵硬地承受着,胸腔窒闷得仿佛被巨石堵死。 那股滚烫一波波强横地涌进来,如同跗骨之蛆,活生生 啃噬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一点点逼疯她快要凝成冰的心脏。 当那令人作呕的痉挛终于停止,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虚无的一点,吐出三个字。 “避子汤。” “……” 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许久,埋在她颈间的头颅,终于传来一声闷哑的回应,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好。” —— 几日后,初春乍暖,风中还裹着料峭寒意,枝头却已悄然萌动。 谢执难得得了半日清闲,心情颇佳,竟吩咐备了暖轿,亲自带着谢昭出门。 马车在青石小径尽头停下,谢执先一步下车,而后朝车内伸出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谢昭裹在厚厚的银狐裘里,乌黑的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对眼前伸来的手恍若未觉。 谢执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淡了些,却并未收回手,只是声音低沉了几分:“昭昭,到了。” 她这才像是被惊醒,目光迟缓地落在他手上,又转瞬移开。 没有搭上去,自己扶着车辕,动作轻缓地下了车。 “今年的桃花,开得倒是别致。”谢执走在她身侧半步,语气闲适。 走了几步,又道:“虽是初春,但外头仍是风凉,若是累了便告诉阿兄。” 谢昭没出声,对满院春意亦提不起半分兴致,只垂眸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谢执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正侧身看着她,“昭昭是不喜出门散心么?还是……” 他语气转冷,“不想同阿兄出门?” 谢昭这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兄长何必明知故问?” 空气再次凝固,谢执那点难得的好心情,终究是薄如蝉翼,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前方廊下,许俊哲远远看见兄妹俩的身影,遥遥唤了声:“谢兄!” 他身边还跟着个穿着嫩黄襦裙的小姑娘,生得杏眼圆润,望着谢执,眉眼里藏着掩不住的欣喜。 待许俊哲领着小姑娘缓缓走近,谢执才微微颔首:“许兄。” “远远瞧见你们兄妹俩杵在这儿,倒像是两尊门神,”许俊哲打趣着,目光在谢昭和谢执之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但他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道, “园子里春色正好,怎的在这儿伤春悲秋?” 他身旁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清脆地唤了一声:“谢执哥哥!” 那声音里的仰慕几乎要溢出来。 谢执这才堪堪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谢昭身上,谢昭仍旧一脸漠然,几乎是全然无视他。 许俊哲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这兄妹俩今日是闹什么矛盾,平日里谢执对他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呵护到堪比眼珠子。 难道是因为前些日子的那道圣旨?谢执知晓她非亲妹,所以便变了态度? 他哈哈一笑,试图活跃气氛:“好了好了,站在风口说话算怎么回事?走走走,我们一起去亭里坐坐,正巧我刚令人烹了壶新茶,请你们兄妹尝尝。” 第40章 几人随意在临湖的小亭内坐了。 春日的湖风吹过,竹帘微动,几瓣桃花落在桌上。 谢执同许俊哲随意闲聊着,小姑娘却是端着一盏温热的茶,偏过身来,凑近谢昭。 “我是许绾宁,谢姐姐从前不常出门,许是未曾见过我,但谢姐姐及笄那日,我也在场哦!谢姐姐你真好看。” 她笑得无邪,眸子亮晶晶的,唇边还有两枚浅浅的小梨窝。 谢昭垂眸望她,勉强挤出笑意:“妹妹好。” 见谢昭回应,许绾宁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又靠近了些,小声问道: “谢姐姐,你可以告诉我……平日里,谢执哥哥都喜欢些什么么?凶不凶?” 谢执坐在对面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抬眸,视线稳稳落在谢昭身上。 许绾宁察觉到,顿时凑得更近,几乎是在谢昭耳边说悄悄话:“姐姐,谢执哥哥待你可真好,你是不知道,满京城的姑娘们,谁不盼着有这么一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兄长。” 谢昭忽然抬眼,笑意轻轻,截住她的话:“待我好?” 她瞥了一眼谢执,声音清冽,字字清晰:“这份好,我无福消受。” “谁若想要,尽管拿去。” 她话音落下,亭里骤然静了一瞬。 许绾宁睫毛颤了颤,正愣神没敢接,谁知谢昭又忽而看向她,弯了弯唇,“许妹妹可是对我兄长有意?那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吧,莫要跳进这火坑了,外人都不知道吧……” “我阿兄他内里……” 她轻轻一笑,说的坦然:“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话一出,许绾宁脸色瞬间刷白,连许俊哲都微怔了下,转头望向谢执,心里隐隐生出一股怪异。 而谢执,依旧端坐如山。 白玉瓷杯稳稳在他手中,杯中茶水纹丝不动,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谢昭对自己的语出惊人全然不觉,她望着谢执,缓缓问道:“阿兄,你觉得昭昭说的对么?” 谢执放下茶盏,眼眸落在她眼底,眼神专注得仿佛这亭中只剩下她一人,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纵容:“昭昭说的是。”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就这样平静带着点宠溺地,承认了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两人就这样遥遥对视着,一人恨意入骨,一人无限纵容。 许绾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她求助地看向兄长,许俊哲也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谢兄,令妹与沈家那位的婚事想来是不成了,谢小姐窈窕淑女,京中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倾慕已久!待过些时日,定能另觅良缘,成就一桩美……” “良缘?” 许俊哲话未说完,便被谢昭接过,她望着许俊哲,骤然浅浅一笑,如同春日初绽的梨花,纯净洁白。 似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多谢许公子关怀,许公子交游广阔,慧眼识人。若真有那品性端方、家世相当的……” 她顿了顿,眼眸弯成了月牙:“——还望许公子,多多为昭昭留意一二才是。” 话音一落,谢执书中茶盏哐当砸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沿着指缝淌下。 目光沉沉落下来,“昭昭,你在说什么?” 谢昭瞥了他一眼,“兄长若是耳目不聪,便去寻个大夫治治。” 许俊哲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视,有些后悔今日不该邀约饮茶了,也不知这俩兄妹在沤什么气。 他硬着头皮接过话头:“谢兄,你也是时候考虑为自己寻一位贤淑主母了,伯父伯母想必也盼着谢家早日开枝散叶。” 许浚哲刚说完,亭中气氛更僵了几分,除了许绾宁眼眸一亮,充满希冀地悄悄看向谢执。 谢执本就阴云密布的脸,骤然凝成了寒冰。 谢昭望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眸,却偏偏温吞地嘲弄道:“许公子说得对极了,我兄长确实该娶妻了!” “只是这世间万物,讲究个门当户对,同类相配。” 她语气诚挚:“我兄长若要成家,也该寻个与他一般模样的好……” “温雅端方是假,阴暗扭曲是真。” “最好也披着一张人皮,才配与他并肩同行。” 许浚哲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勉强咳了声,想圆场:“谢小姐这话……倒是有趣。” 谢执缓缓站起身来逼近,薄唇紧抿,乌沉的眼眸如山般压来,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同类?” 他声线低沉,眼底那点子疯意似要渗出来:“可若是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呢?” 谢昭指尖一僵,还没想明白谢执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继续道: “昭昭若怜我孤单,愿不愿,陪我一道?” 听到这话,许绾宁都怔了怔,半晌没能听懂这话语的含义。 谢昭却是瞬间如坠冰窟,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执,只见他俯身逼近,薄唇轻启:“昭昭,你难道不知道阿兄的这颗心挂在谁身上么,日夜悬在那人身上,灼烧煎熬……” “那人是谁,你心知——” “谢执!” 谢昭脸色唰地白了,眼底那点死水被生生搅乱,露出深处的惊恐。 他要说什么?他竟然敢说出来?!不,他不能说出来! “你疯了不成?!” “你是要把……公之于众,踩在地上 践踏吗?!” 她身子颤得厉害,却满含怒意死死盯着他,半点不肯退缩。 谢执喉结滚了滚,骨节青白,唇角抿到极致,眸底那喷薄欲出的癫狂被这声斥住,暂时按了回去。 许浚哲再呆不下去,讪笑道:“谢兄,今日……今日实在是叨扰了!府中还有些急事,我们兄妹……这就告辞了!改日、改日再登门赔罪!” 说罢,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起还在发懵的许绾宁,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许绾宁被兄长拽得一个趔趄,只得仓惶回头喊了声:“谢执哥哥,改日再聚……” 话音未落,人已被许俊哲连拖带拉地拽出了亭子,身影迅速消失在葱郁的花木小径之后。 亭中只剩谢执与谢昭二人,气氛凝滞如冰。 谢执的呼吸粗重了几分,那双漆黑的眼眸,先前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擒住她的手腕,质问道:“婚事?良缘?替你留意?昭昭还真想再嫁他人?” “谢昭,你听清楚了!” 他指尖越发用力,脖颈间青筋迸起:“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肖想你!连动一下念头——都不配!” “我受够了!” “受够了做你兄长,受够了藏着这颗心,受够了看着你被别人觊觎!” 他猛地抬起右手,一拳砸在她身侧那根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洒在两人身上,蜿蜒的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鲜血淋漓。 “你不是说同类么?”他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了,昭昭。” 他猛地将她拉近,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这世上,只有你才能与我并肩同行。” 谢昭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失控,看到他的指尖因失血而微微发颤,喉咙一阵发涩。 又听他低低道:“我们去成亲,拜堂,昭告天下!” 谢昭猛地抬头,怒火瞬间席卷了她的眼眸:“谢执,你疯了!昭告天下?!”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指着谢执,指尖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你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对自己的妹妹有着何等龌龊的心思么?!” “谢昭!”谢执打断,“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 “你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我结为夫妻有何不可!” 他带血的手再次捏上她的手腕,“既无血缘,便不算悖逆,昭昭你别怕,纵有些许流言,阿兄都会解决的!” 谢昭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甩开他的手,指尖还沾着他掌心溢出的血,猩红一片。 “够了!谢执,你就是疯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眼眸变得冰冷,“我和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恶心?” 谢执踉跄后退,他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仍在颤抖的手,喃喃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说恶心这两个字了。” “谢昭……” “你告诉我!这颗为你跳动、为你剜心蚀骨、为你甘愿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心——让你觉得恶心吗?!” 谢昭冷冷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怜悯,曾经的温存依赖更是无影无踪。 “是,谢执,你恶心透了。” “你自诩都是为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要?” “你所谓的情深,对我来说,如同跗骨之疽,若是可以,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第41章 话音落下,谢执的脸色刹那失了血色。 他僵在原地,血顺着他指尖一滴滴下落,砸在青石地面。 四周的风声骤然静了,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什么被困在胸腔里撕扯着寻不到出口。 那双原本偏执到极致的黑眸,终于碎裂。 他看着她,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那熟悉的眉眼了。 他好像在等谢昭哪怕退一步,哪怕有一瞬间的悔意,哪怕只是移开那双眼睛,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没有。 谢昭的神情是那样的冷。 “我……” 谢执喉结微微滚动,嘴里仿佛堵着一团血腥的棉絮,酸涩得他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风吹过亭廊,树影摇动,像在催促他看清自己狼狈可笑得样子。 “好。” 他缓缓后退一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顾长安,送夫人回别院。” 没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踏出。 踽踽独行,萧索孤绝。 —— 谢执几乎是一路踉跄着回到书房。 门被他甩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房梁都颤了颤。 他靠着门缓缓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书房里暗淡一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上投射出几道扭曲冰冷的光影。 他背靠着门,蜷缩在阴影里,胸腔里翻涌着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般难熬。 她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怕黑,怕夜里的一片死寂把他逼疯。 “恶心。” “恶心透了……” 谢昭那冰冷决绝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耳边低语。 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蜷缩得更紧,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陷进头皮。 “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别说了……别说了!” 他大口喘着气,疯狂地摇头,额上冷汗涔涔,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单薄。 第34章 一连几日,谢执都再没踏入别院一步。 谢昭起初还带着一丝警惕,但连续几日风平浪静,她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暖融融的。 谢昭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拨云见日,难得地透出几分轻松。 这日,她让夏枝和春桃将软榻搬到廊下,自己斜倚着,捧了一卷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看了一会,她拧起秀眉,将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不悦。 “你们都站远些,这么多人守着,我还能飞走不成?” 谢执虽不在,可这别院的守卫却不曾松懈过,庭院入口处、回廊拐角、甚至不远处的假山石旁,都沉默地伫立着不少丫鬟和护卫。 为首的护卫头领身形微僵,垂下头,抱拳沉声道:“夫人息怒,属下等奉大人之命护卫夫人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我算你们哪门子夫人,你们离远点,别碍着我眼!” 护卫头领沉默,他挥了挥手,廊下近处的几个护卫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但视线依旧牢牢锁定着这边。 谢昭看着他们退开,心中那股郁气却并未消散。 她猛地站起身来,裙摆带起一阵冷风,脸上最后一丝闲适荡然无存。 “走吧,回屋去!“看到这些人,什么好心情都败尽了!” 夏枝和春桃连忙跟着她,谢昭快步走进屋内,在门扉合拢前,倏然回身,清凛的目光穿透门廊,直刺向那些如影随形的身影:“都离远点!屋里有夏枝和春桃伺候,用不着你们杵着当门神!”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外面一眼,反手“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真的靠近。 谢昭贴着门扉屏息听了片刻,确定没人在外面跟着,这才拉着夏枝和春桃走进内室。 “你们……可有打探到沈公子的消息?晚音姐姐有说么?” 夏枝看着小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绪酸涩,想起那晚在浴室外听到的挣扎水声、小姐压抑的泣音,还有后来大人抱着湿淋淋、眼神空洞如人偶般的小姐出 来时的情景…… 她眼圈瞬间红了,忍不住哽咽道:“小姐……您……您受苦了……奴婢们万万没想到,大人竟会……”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从小服侍的小姐,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平日里在这座犹如囚牢的宅邸,她们连和小姐说句悄悄话都要小心翼翼。 谢昭眼睫颤了颤,下意识避开夏枝的视线:“别提这些了……” 她的声音干涩,强行将话题拉回,“春桃,你说!晚音姐姐那边到底怎么说?” 春桃在一旁沮丧地说:“前日月假,奴婢照着小姐的吩咐,寻了个由头出门,几经周折才悄悄寻到了赵小姐府上。当时赵小姐便让人带奴婢入了府,可……” 谢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追问:“晚音姐姐说什么了?沈公子……他怎么样了?” “赵小姐……赵小姐说,她托人辗转打探到的消息……流放路途遥远艰辛,瘴疠横行……听闻……听闻沈公子他……染了重病,水土不服,加之忧思过度……在途中就……就一病不起……” 屋子里顿时静的只剩呼吸声,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子晃了晃,夏枝和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 她紧紧捏着春桃的手腕,直直望着她:“……一病不起?” 春桃也跟着红了眼,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昭顿时只觉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小姐!” “……扶我坐下……” 夏枝和春桃连忙依言小心翼翼地扶她在绣墩上坐稳。 春桃抖着声音小声哭泣:“小姐,你别太难过,沈公子……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或许消息传得慢,他这会儿已经好了也不一定呢!您一定要撑下去啊!” 夏枝也跟着劝:“对,路途遥远,说不定消息传回来时沈公子就已病愈了,小姐你别太过忧虑!” 谢昭脸色惨白如雪,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对!路途遥远,消息难免有误。说不定沈公子只是病了一场,如今早已康复了。小姐,您千万别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我要出去!我要去见他!” “不管怎样,我总要亲眼看看……若他真的病逝了……我也该去送他一程。” 夏枝哭着拉着她的手:“小姐,奴婢明白!奴婢也恨不得带您现在就走……可咱们怎么走?这院子里守卫一波接一波,来来回回明处暗处都是人……” “大人会愿意放小姐离开么?”春桃呐呐问道,旋即似想到什么,急切开口:“小姐,不如咱们去找夫人好不好?夫人若是知道……一定会帮您的!” “不行!”谢昭急促打断,声音哑的发紧:“这事,别跟娘提。” 春桃一愣,随即劝道:“为何?若是夫人知道了,定会想法子救您出去的!大人就是再有能耐,也不能忤逆——” “春桃,别说了。”谢昭撇开脸,声音带了哭腔,“娘亲身体本就不好,若知晓这等龌龊不堪之事……我宁愿一辈子被困死在这,也不想娘亲知晓,我已经被他……” 话语戛然而止,像生生卡在喉头,再无法继续。 那无尽的耻辱和痛苦,如同实质的尖刺,深深扎入三人的心间。 夏枝眼泪簌簌下落,绝望地低泣:“可……可不告诉夫人,咱们怎么逃出去?” 谢昭凝凝望着窗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纸,投向那遥不可及的自由和沈晏所在的方向。 半晌她才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顿了顿,又将视线落回二人身上,眼底那层薄雾终于凝结成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只是……夏枝,春桃,”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若你们助我逃脱……无论成败,一旦被阿兄察,他震怒之下追查起来……你们的家人……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瞬间让夏枝和春桃齐齐面色一白。 是啊!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还有家人! 夏枝嘴唇颤了颤,她是家生子,父母身契都在谢府,弟弟才刚生个大胖小子……她一个丫头死不足惜,可她的家人呢? 春桃也愣住了,她虽不喜自个家人,厌恶他们将自己卖进府里为奴,可到底……也是自己的亲人啊!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绝望的气息再次蔓延开来。 谢昭眼泪在眼眶打转,哽咽道:“过几日等阿兄来了,我便让他把你们送回府里去吧,跟着我……” 夏枝忽地抬起头,拽住谢昭的衣袖:“不,小姐,奴婢……奴婢愿随小姐赴汤蹈火!” 第42章 春桃抿着唇,没言语,却也跟着重重点了点头。 谢昭看着她们,喉头哽咽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傻子。” —— 几日后。 春日黄昏,别院廊下还残着一缕斜斜的暖阳。 谢执立在门外,脚步微微踟蹰,仿佛前方不是寻常的青石小径,而是布满荆棘的炼狱。 自那日后,谢昭那几句冰冷刺骨的话语,日日夜夜在他脑海中盘旋,将他一寸寸拖入无尽的黑暗和煎熬。 他不敢来,怕再看见她眼底彻骨的厌恶与恨意,怕那目光会彻底将他凌迟。 可他还是来了。 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甘愿烧成灰烬。 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只要能再看见她,哪怕她骂他,恨他,唾弃他,都行。 只要她还在他能触及的地方,也好过在绝望里彻底腐烂。 深吸一口气,谢执压下胸腔翻涌的窒息感,终于抬手,推开了那扇数日未启的远门。 “大人。” 一路上丫鬟守卫们纷纷行礼,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她房间走去。 门口的夏枝听到动静,看到他眼中复杂一闪而过,随即低头行礼:“大人。” 谢执没看她,目光沉沉锁住那扇房门。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及门扉,却又像被烫到僵在半空。 良久,他干涩的嗓音才勉强发出声音:“……她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门扉却被从内缓缓拉开。 春桃立在门后,见到他时,眸光讶异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眸,侧身退开一步。 谢执屏住呼吸,目光越过春桃,瞬间凝固在窗前那抹素净的身影上。 谢昭立于窗前的光影中,穿着一袭月白襦裙,乌黑的发丝松松挽起,只簪着一直素净的发簪。 肩头和鬓发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暮光,她正凝望着窗外那株新绽的梨花,侧影宁静,眉眼低垂,竟透着一丝久违的柔和。 这一幕,与他在无数个噩梦里预演过的剑拔弩张,怒目相对截然不同。 谢执心口猛地一缩,呼吸都放轻缓了,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不真实的景象。 许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谢昭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底时,谢执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没了之前那抹刺骨的恨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竟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疲倦和空茫。 她望着他,没有立刻撇开眼,也没有出声讥讽,只是这样静静看着,眼神里……带着几缕无法言说的怅然。 “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有些微哑,却意外地温和。 谢执僵在原地,胸口的狂喜和不敢置信,一瞬间冲破了所有阴霾。 她说“你来了。” 不是咬牙切齿的“谢执”,也不是冷嘲热讽的“兄长”。 仿佛,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谢执的防线轰然倒塌,巨大的欣喜和恍惚让他脚下都虚浮起来。 他贪婪地望着她,生怕下一瞬这份久违的柔和会破碎。 “……昭昭?”他喉咙发紧,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试探。 谢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眼睫轻轻颤了颤,一闪而过 的冷意被她很好地藏在了眼帘下。 她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又重新望向窗外那株盛开得正好的梨花,声音低低的:“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却在瞬间惊起了谢执的所有警惕。 她不再骂他,不再让他滚,还愿同他说话。 谢执眼底划过一缕暗沉的光,像野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只僵了一瞬,就生生按了下去。 他低声应了,嗓音发涩:“是……是啊,开得很好……” 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又令他心脏狂跳的错觉,或许昭昭已经开始试着接纳他了? 会有这种可能么? “你……身子可好些了?” 他想说我想你想得发疯,想说我日夜煎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昭回身看了他一眼,淡淡回:“好多了。” 谢执的心停跳了一瞬,眸底那层藏得极深的阴影依旧在翻滚,却没敢显露半分。 “还没用晚膳?阿兄陪你一道用可好?” 谢昭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这话落下,谢执眼底被压制的猜忌又浮出几分。他喉结滚了滚,眸色沉沉道:“这怎么行。” “春桃,去小厨房,让他们立刻备些清淡可口的晚膳送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昭苍白的脸,又补充道,“再炖一盅燕窝,要温火慢炖的。” “是,大人。”春桃连忙应声,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窗外夜色渐沉,屋内烛火明亮。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都是谢昭往日喜爱的清淡口味。 谢执坐在她对面,并未动筷。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谢昭身上,欣喜的余波仍在胸腔震荡,可猜疑的种子,却也在无声蔓延。 这份平静,如一层薄冰,他既想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又时刻警惕着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谢昭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小小的白煮鹌鹑蛋,指腹轻轻擦过蛋壳,纤白的指尖在烛火下比玉更显温润。 谢执拿起公筷,夹了一小块剔除了骨头的清蒸鲈鱼,轻轻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谢昭不语,只继续剥着鹌鹑蛋,她依旧专注于那颗鹌鹑蛋,直到最后一片蛋壳被剥离,一颗莹白滚圆的蛋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的鹌鹑蛋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经历某种挣扎。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谢执几乎要以为她会再次无视自己,她终于略显僵硬地将掌心递出,避开谢执的视线,垂眸道:“阿兄,这是你爱吃的。” 那颗剥得干干净净得鹌鹑蛋,静静躺在她掌心里,被她递到他眼前。 指尖白净纤细,掌心莹润光洁。 谢执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瞳孔深处暗流涌动,指尖却是稳稳地从她掌心捻起那颗温热的鹌鹑蛋。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极其细微的瑟缩,以及那强自镇定的僵硬。 他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掌中这颗小小的蛋,目光深沉,仿佛在掂量着它的分量,又像是在透过它,揣摩着递蛋之人此刻真正的心思。 凝视了好几瞬,他才将蛋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白水煮蛋,本身就无甚滋味,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可谢执偏偏尝出了几分蜜意。 疑心和似有若无的甜味一同咽进肚里。 算了,纵是悬崖,他也跳。 滋味在舌尖消散,静了片刻,他才低低开口,眼底阴影与温柔交错着,悄无声息地潜伏下去。 “……昭昭,你若要什么,便说吧。” “阿兄都依你。” 谢昭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唇边似是笑了笑,却又很快敛去。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 她停了停,才又将视线迎上去,眸底恰到好处沾了些水汽。 “许久没见娘亲了,我……好想她,我想回府住。” 谢执原本绷在指节上的力道,霎那间松了一寸,悬着的心落了地。 好在,她不是说要离开,只是说想见母亲,想回谢府罢了。 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瞬息,转瞬,他又自嘲地想,果然如此,有求于他时,才肯施舍这点温存。 酸涩慢慢涌上喉头,苦味和酸楚萦绕在舌尖。 片刻后,谢执含着那点发涩的笑,应了声。 “好……” “等过两日,衙门事务缓些,阿兄便陪你一同回府,小住一段时日。” 他知道,她要见母亲未必只是思母情切,他心底最清楚不过,她有多想逃。 汉书言,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然……鸩毒穿肠,甘之如饴。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沉重,谢昭不由心头一烫,仓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拿起勺子,搅了搅瓷盅的燕窝,压着悸动回道:“嗯,听阿兄安排。” 用完膳,谢执命人撤了残席,目光骤然落在窗前软榻,忽然道: “时辰尚早,昭昭陪阿兄手谈一局可好?许久未曾与你对弈了。” 谢昭本想推拒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她轻轻颔首:“好。” 棋盘很快在两人之间铺开。 谢执执黑,落子沉稳有力,步步为营,开局便隐隐显露出攻城略地的锋芒,如同他那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掌控。 谢昭执白,应对得谨慎又沉稳,棋路看似守成,却在细微处透着不易察觉的韧性与倔强。 棋盘之上,无声的厮杀远比言语更直白。 第43章 黑棋如影随形,试图缠绕,白棋则竭力腾挪,不求胜,但求不被彻底困缚。 一局终了,竟是谢昭以半子之微险险守和。 与其说是她棋高一着,不如说是谢执在最后关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动,棋子落盘便偏了几格。 “昭昭棋艺……精进了。” 谢昭将手中棋子搁回盅里,偏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不下了,有些困了。” 谢执捏着手里最后那枚棋子,指腹微微收紧,低声道:“若乏了,便歇下。” 这几个字,在两人之间这粘稠的空气里,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看着她低垂的脖颈,那截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晃眼,轻易就能勾起那些记忆。 温软,颤栗。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从他的话落下那一瞬,谢昭的身体便显而易见地僵直住,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全无血色,尤其是当他的视线扫过她纤细的手指时,他甚至看到她指尖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触碰。 刹那,谢执脑海中又响起那日她冷厉的脸。 “恶心。” “死了才好。” 她依旧在怕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她眼底。 而他……竟也怕得肝胆俱裂。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他那么怕她那双冷然的眼。 就在谢昭微微启唇,似乎要说出婉拒之词时,谢执却先一步移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他缓缓松开紧捏的棋子,任由它无声地落回棋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步步紧逼。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只嗫嚅出些许温柔:“乏了便歇吧,阿兄不扰你。” 谢昭微微一怔,准备好的婉拒词句卡在喉咙里。 她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谢执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但那灼热确实被强行按了下去,换上了一层更沉更暗,也更克制的阴影。 他转身朝门外走,步履却是异常缓慢,像是落水的疯狗,带着湿漉漉的卑微和乞怜,在等一个神迹。 夜风凛冽,他又顿住脚步,回头凝着她:“若夜里觉得冷,或是……睡不安稳,立刻让人来报我。” “阿兄……随时都在。” 谢昭抿了抿唇,“知道了,阿兄。” 她目送谢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夜风彻底带走他最后一丝气息,她才后知后觉地松开紧攥的手指。 她明白,他不过是因为今日的温顺,暂时放过了她而已。 她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棋子,脑海中复盘着方才他的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的意味。 片刻后,她收拢棋盘,吩咐夏枝熄了灯,静静独坐着,窗外那道身影透过月色投下影子,他就站在那,不曾真的离开。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谢执站在廊下,高大挺拔的身 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穿透黑暗,仍望向她。 他会给她时间的。 去适应他的存在,适应他的气息,适应……成为他的妻子。 以后,他们总会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同桌用膳,同衾共枕,呼吸相抵,骨血相融。 再等等……再等等。 他捻了捻指尖,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昭昭,阿兄再给你一个月时间。 若你还不能适应……阿兄便不等了。 第35章 谢执果然没有食言。 两日后,他下了值便亲自安排车马,陪谢昭一同回了谢府。 马车辘辘驶过熟悉的街道,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压过青石得细响。 谢昭紧挨车窗坐着,视线落在外头,也不管车帘掀着冷不冷。 谢执坐在她对面,姿态闲适地靠着车壁,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车轮黏过凸起,车厢颠簸了一下。 谢昭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谢执正欲扶她,她便自个抓住窗沿稳住了身形,同时隐晦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谢执眸色暗了暗,收回手,双手垂在膝上,忽然开口:“昭昭,回府见了母亲,可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 谢昭手指收紧,垂眸装作整理衣袖:“我没什么想说的,许久未见,着实想念娘亲,没旁的心思。” “是么?”谢执勾了勾唇,沉重的视线压来:“昭昭,你若觉得委屈,不甘,甚至怨恨,不妨都跟母亲说一说?” “比如,告诉母亲,为兄是如何……照顾你的?如何与你……朝夕相伴?” “你……”她嘴唇哆嗦着,“你什么意思……” 谢执压低了声音:“如今天下皆知你非我亲妹,不如今日便求了母亲,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迎你入门,可好?” 谢昭呼吸一滞,抬眼静静看他:“不好。” “若我偏要呢?” 谢昭坚定地答:“那你就等着替我收尸。” 话音刚落,马车停稳,谢昭再不看他,掀帘率先下了马车。 林氏早已在二门处翘首以盼。见女儿下车,林氏眼眶瞬间泛红,快步迎上。 “娘……”一声哽咽的呼唤冲口而出,谢昭紧紧抱住林氏,纤细的肩胛骨隔着衣衫都硌得林氏心尖发疼。 “囡囡!我的儿啊!”林氏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用力抱着女儿,手掌一遍遍抚过谢昭单薄的脊背。 她抬起泪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昭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泄露一丝真相。 她能说什么?说这消瘦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日夜悬心,因为兄长的步步紧逼,因为兄长……她么? 她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林氏的颈窝,含糊哽咽道:“女儿没事……就是……就是想娘了……很想很想……” 林氏闻言,更是心如刀绞,只当女儿在别院孤寂难熬,思念成疾。 她紧紧搂着谢昭,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在这儿,娘在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啊?娘亲自看着你,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就在这时,谢执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母亲,昭昭在别院确实思念您至深,今日回来,总算能解思念之苦了。” 谢昭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氏这才抬头看向儿子,眸中闪过几缕复杂,静了几息才道:“嗯,执儿……你若有公务便去忙吧。” 环抱着谢昭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屏障,将两人隔绝开来。 谢执的目光在林氏护犊的姿态和谢昭鸵鸟般的躲避上沉沉扫过。 他笑了笑,“母亲说的是。昭昭,好好休息,晚些……阿兄再来看你。” —— 烛光下,林氏坐在谢昭身后的小凳上,手中握着一把温润的犀角梳。她动作轻柔,缓慢地梳理着女儿那头如瀑的青丝。 铜镜里,映出谢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的心绪。 林氏的目光在镜中与女儿短暂交汇,谢昭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移开了视线。 “囡囡。”林氏试探开口,语气里藏着颤意:“在别院这些日子……你兄长他……” 她停了停,梳齿划过一缕有些纠结的发丝,动作变得更加小心,“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待你太过亲近了些?” 话音一落,谢昭原本低垂的眼倏地睁开,睫毛颤的厉害。 她强自镇定,忍住浑身的颤栗,轻快回道:“娘亲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兄长待昭昭向来极好。” 见女儿并无异样,林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记着,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林氏的女儿,永远是。” 谢昭眼眶一红,极力眨了眨,嘴角却向上扬起:“嗯,我知道,娘亲最疼我了。” 林氏点点头,继续替她梳理着发丝。 几缕发丝却打了结,生生卡住了梳齿,林氏手微微用力,要把那缠结挑开。 可随着梳齿一点点理顺,一段被发丝遮住的后颈皮肤暴露出来。 在那细嫩白皙的脖颈处,似乎有一道紫红的痕迹,颜色青紫,淤血未散。 那痕迹边缘模糊,却异常刺眼,绝非寻常的擦碰或蚊虫叮咬,更像是……指印用力掐握留下的印记! 梳子“咔哒”一声磕在桌上,林氏手抖得厉害,几乎是失态地一把扳过谢昭的肩膀,迫使她侧过身来。 “这……这是怎的?” “囡囡,你跟娘说实话,这是谁……” 谢昭骤然缩了缩脖颈,慌乱地用发丝遮住那块后颈,眼神惊恐地闪烁,“没……没什么!是……是女儿前些日子在园中摔了,后颈磕到了石头上,才留下的印子。” 第44章 她努力辩白:“娘亲,您别担心了,都快好了。” “自个磕的?”林氏声音陡然拔高,呼吸都急了:“囡囡你真的没骗娘?是他吗?你告诉娘,是他吗?!” 谢昭收起惊惧,假意茫然道:“娘,他是谁?女儿这真是自个摔的,不过是怕娘担心,才不敢告诉娘罢了。” “囡囡,你别瞒娘,若是他真敢……真敢……” 谢昭握住林氏的手,迎上她的视线,目光诚挚:“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明白?真是不小心摔的,我就知道您又要大惊小怪了。” 林氏整颗心陡然落地:“那便好,那便好。” —— 夜已深,香炉里焚着林氏亲手点的安神香,谢昭裹在锦被中,却一点困意都无。 外头的风拍打着窗框,呼呼作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阴影,正伏在窗外暗中窥伺。 “吱呀——” 房门轻响,来人故意收着力道推开,可门轴转动在声音在寂寥的夜里依旧格外刺耳。 谢昭猛地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往里缩,她死死盯着外室的方向,眼底惊慌瞬间漫开。 厚重的帐幔被掀开一角,一股带着夜露微凉和熟悉男子气息的身影已经不容拒绝地欺近。 “……阿兄?” 谢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脑中几乎空白。 他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若是被巡夜的婆子瞧见……娘亲就全知晓了! 谢执在床前停下,俯身看着谢昭惊恐的神色,目光在她敞开的衣襟处停了一瞬,喉结缓缓滚动。 他才对自己说过,给她一个月时间适应。 可才不过两三日,自己就食言了。 辗转反侧半宿,终是抵不过心魔。 这窗外无休止 的风声,都像是在嘲笑他那点浅薄的意志力。 半晌,他才自嘲一笑,伸手覆在她肩头。 “别怕,昭昭……阿兄只是来看看你。” 谢昭下意识想喊,又意识到此刻是在府中。她只得往被子里缩,却被他稳稳按住肩膀。 谢执话语刚落,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他已利落地翻身上榻,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意,隔着薄薄的寝衣,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呼吸灼热:“昭昭,阿兄都依你了,也允你回府住了,你总该……给阿兄些甜头吧。” 谢昭僵在榻上,唇瓣无声地颤了又颤,他炙热的气息和紧贴的身体令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着抗拒,却又不敢真闹出动静,只能僵硬地承受着。 “……你出去!谢执,你现在就出去!若待明日教人瞧见这般情形……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落得干净!” “昭昭,别乱动。”谢执的嗓音哑了哑,“阿兄就抱着你睡,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随即他又放软了姿态:“母亲不会发现的。阿兄在天亮前就走,鸡鸣第一声就离开,神不知鬼不觉。昭昭乖,别担心,安心睡,让阿兄抱抱你……” 谢昭全身发冷,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却又不敢真喊。 谢执抵在她肩头,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安抚性地在她背上摩挲着。 “昭昭,阿兄最听话了,你别把我推开好不好?让我抱着你,就一会儿……” 谢昭缓缓闭上眼,声音透满了疲倦:“天亮之前……你必须走。” “嗯。”谢执在她颈间蹭了蹭,“乖昭昭,睡吧。” 烛火只有豆大的光,火光隐隐约约,把榻上的两个人影映得模糊又暧昧。 谢执最初还像承诺那样安静守纪。 可这暂短的平静撑不过一个时辰。 细密的压抑的轻喘混着炽热的鼻息,在她耳廓旁蔓延。 谢执一开始还只是将脸侧蹭在她锁骨,慢慢地,他开始越贴越近,越贴越紧。 谢昭一开始还咬着唇假装熟睡,连眼睫都不敢随意颤动。 可随着那只手越来越不安分,她再也无法忍耐,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谢执!你……你的手,把你的手给我拿出去!” 谢执舒适地溢出一声轻哼,声音似藏着火:“昭昭……你摸摸我,碰一碰就好了。” 第36章 “滚。”冰冷的字眼从谢昭齿间吐出。 他的呼吸在她锁骨间拂动,炙热,粘腻,顺着肌理一点点缠上来。 “谢执!你说了,什么都不做!” “嗯……不做,可阿兄想你。”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了些细密的湿意,不似往常般强势,反而带着微弱的祈求。 下一瞬,唇齿便贴上了她后颈。 “昭昭这里……是阿兄的。” 齿尖在薄薄的肌肤上轻轻刮过,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像一直极力忍耐不去啃食猎物的困兽。 “不进去,我不进去。” 谢昭身上衣裳虽是严严实实的,却被逼得浑身发冷,牙关都在发抖,她竭力往墙边靠,逃开他的气息。 他甚至都没收紧。 “我不碰你……” 谢昭眼睫微颤,一声不吭,他的视线如有实质,黏在她身上,他的声音沉重、嘶哑,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膛深处拽出去。 她紧紧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祈求自己不去听那古怪的动静,可耳朵却怎么也捂不住。 她的心越跳越快,背后的温度越来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短促、压抑的尾音藏在她发间。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他像是被抽走骨头般,将额头抵在她发间,大口喘气。 “看吧,阿兄没骗你吧。” ——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黑暗中只剩微微透进来的鱼肚白。 谢执还半搂着谢昭,下巴轻轻搁在她肩窝,指腹缓缓擦过她凌乱的发丝,一遍遍。 “昭昭……” 他声音极轻,还残留着被压榨的沙哑倦意。 他轻轻在她发间嗅了嗅,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眷恋。 “昭昭身上真好闻,阿兄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呼吸在一下一下追逐着她的脖颈和肩胛,偷偷地,一遍遍嗅。 半晌,他缓慢地撑起身,指尖将她散乱的寝衣拉好,又将滑落的被角细细掖好。 那一双惯常执掌生杀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却是那么的轻柔。 谢执低头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目光深处浮出深深的依恋。 “阿兄答应你的……天快亮了,阿兄走了。” 说着,他俯下身,唇瓣贴上她发梢,轻轻的,吻了吻。 像一条终于吃饱喝足,却还贪恋着舔骨头的疯狗。 —— 天刚亮不久,院子里还笼着薄雾。 谢昭却睡不踏实,梦里朦朦胧胧全是他的影子,才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惊醒。 幔帐外,夏枝和春桃一早便守着了。 见她醒来,夏枝第一时间屈膝靠近,眼圈一红,压着声音说:“小姐,昨夜……大人可是又来了?” 谢昭指尖下意识蜷缩,脸色微白,默默点了点头。 春桃也端着热水跟了进来,满眼都是疼惜。 夏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悲戚,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问:“姑娘……真的……真的不去找夫人吗?让夫人为您做主!大人他……他简直……” 谢昭听到夏枝的话,眼底掠过一缕深切的痛楚,她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 “……我怎么开口?” “告诉她,阿兄他……他对我做下的这些事?告诉她,她视若珍宝的儿子,背地里是……是这副模样?” 她抬眸看向两人,眸底蓄满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下来: “娘亲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忍心将这等丑事捅到她面前?让她知道真相,不是活活剜她的心么?一边是她寄予厚望的亲骨肉,一边是我这个养女……她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自责,除了心痛,还能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袖胡乱拭去眼泪,“不说这些了,回到府里总比在别院强,至少,咱们能多几分机会。” 夏枝忧虑地环顾四周,“府里守卫森严,尤其入夜后,各处门户都有人把守。我们三个弱女子,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谢昭却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当务之急是将你们的身契拿回来,我不能置你们于险境。” “若我们三人一起走,没有身契,你们便是逃奴!天涯海角,官府一张海捕文书,我们便寸步难行!一旦被抓回来,更是死路一条!” 春桃已是泪如雨下:“可小姐——” 谢昭眼神异常坚定,“所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寻个由头,哄娘亲一同出门礼佛或踏青,伺机逃跑;或是……趁他松懈不备之时,总有缝隙可钻。” 她松开夏枝的手,叮嘱道:“待我走后,你们便拿着身契,去求娘亲开恩放籍,或是寻个由头自赎自身。” 第45章 “小姐!” 夏枝和春桃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您说什么胡话!”夏枝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自小跟着您,这条命就是您的!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您若独自涉险,奴婢……奴婢现在就撞死在这!” 她说着,竟真作势要向旁边的墙上撞去! “夏枝姐姐!”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死死抱住夏枝的腰。 谢昭看着眼前跪倒哭作一团的两个侍女,嗓子发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得转了话头,“夏枝,别哭了。我有些想吃绛云卷了,你试试,林叔能不能允你出府?” “好。”夏枝擦去泪水,收敛了情绪便出了门。 她走到前院寻了林管家,恭敬道:“林叔,小姐想吃积墨巷那家的绛云卷了,……能否允我出去一趟,买些回来给小姐?” 林管家放下手中账簿,沉吟片刻才回:“你 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不妥当,让赵婆子和孙婆子陪你走一趟。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嘛,也能帮你拿拿东西,快去快回。” 夏枝心沉了沉,果然是不能随意出府了,脸上却只能挤出感激的笑容:“林叔想得周到,多谢林叔体恤。” 她接过林管家递来的对牌,在西角门,守门的张伯验了对牌,又见是林管家身边的赵、孙两位婆子跟着,二话不说便开了门。 积墨巷在城北。夏枝走在前面,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紧紧跟着,步伐不快不慢,刚好将她夹在中间。 直到铺子前,两人都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在排队的间隙,她们还一边闲聊。 “这铺子是换掌柜了?看着有些眼生。” 孙婆子瞥了一眼道:“确实不是之前那个了,管他呢,与咱又没半分关系。” 很快就到了夏枝,她规规矩矩地付钱,接过油纸包好的点心盒子,没多言又匆匆往回走。 再次经过西角门,递还对牌,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夏枝抱着点心盒子,脚步沉重地回了谢昭的院子。 “小姐,绛云卷买回来了。” 她将盒子放到桌上,四下看了眼,确认没别人才又道:“虽是能出府,可全程都有人守着奴婢,怕是一旦奴婢有丁点异动,立即就能把奴婢扭送回府。” 春桃默默上前解开油纸绳,打开包装。 谢昭伸出手,拈起一块绛云卷,似在意料之中:“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阿兄自然会派人盯着。” 她看着手中那块雪白的点心,明明是她从小最爱吃的味道,这会儿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可她还是张嘴咬了一小口。 软糯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有些难以下咽。 她只吃了半块,便觉得再也无法勉强自己,轻轻放下了剩余的点心:“……我实在吃不下,夏枝,春桃,你们也来尝些吧,别浪费。” 夏枝本就因担忧而食不知味,但小姐吩咐了,她便顺从地应了声“是”,拿起一块绛云卷,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春桃也拿起一块尝着,铺子的手艺确实没变,还是那个味道,可在她们口中,都尝不出一丝甜意。 春桃嚼了嚼,忽然吃到一个异物,她顿时“呸呸呸”将东西吐了出来。 “唔……怎么有东西?” 她用指尖扒开面皮,赫然露出一小卷被油纸裹得紧紧的纸条。 “春桃!” 谢昭心头一震,整个人瞬间坐直,声音压得极低:“拿来给我看看!” 春桃被她这语气吓得手一抖,连忙将纸条捧到她手心。 谢昭飞快地剥开外头那层油纸,薄如蝉翼的一张纸,被她捏在指尖。 短短几行字,字迹熟悉而隽秀。 【月满照菩提,旧人待故。勿惧,等我。】 刹那间,仿佛一道闪电刺破厚重乌云,劈开了连绵许久的无边黑夜。 谢昭眼前猛地一黑,胸口激荡翻涌,几乎窒息。 她捏着纸条,指尖不住地颤抖,眼泪越压越汹涌,滴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险些将淡墨晕开。 “小姐?”夏枝看不懂字,不解道:“小姐你怎么了?!这……这纸上写了什么?!” 谢昭没有应声,她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着那熟悉的笔画,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绝望而催生的幻梦。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骤然冲上头顶,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带来一阵阵眩晕。 “小姐……小姐你别吓奴婢……”夏枝急得快哭了。 谢昭猛地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眼眸亮得惊人,她露出这段时日以来唯一真挚明亮的笑。 “他还活着,沈郎还活着!他在等我!” 春桃鼻头一酸,“沈公子?真是沈公子?!可是……他不应该在岭南么?” 谢昭极用力捏着这薄如蝉翼的纸条,仿若一松手,这道投下来的微光便会从深渊里飞走。 “嗯。”她点头,嗓音透着从所未有的坚定,“他在外面等我……所以,我一定要逃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 “昭昭,在干什么?” 是谢执! 谢昭脸上短暂的真挚明亮瞬间褪尽,血色“唰”地一下从脸上褪去,她下意识飞快地将纸条藏进袖口,还顺便将脸上泪痕擦干净。 话音未落,门扉已经被人从外推开,谢执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到了谢昭身上,像要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个透。 谢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膜嗡嗡作响,身体不由自主就晃了一下。 “在说什么呢?”谢执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夏枝和春桃,意味不明地停了停。 春桃面色煞白,夏枝亦是姿势僵硬,眼眸低低垂着,根本不敢抬眼。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的绛云卷上。 他走到桌边,语气听不出喜怒,“胃口好些了?能吃得下东西了?” 夏枝和春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春桃,她忍不住偷偷地瞥谢昭的袖口。 谢昭强迫自己镇定,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偏偏谢执更近了些,甚至执起了她的手捏了捏。 “方才见你似有些站立不稳,可是哪里不适?” 谢昭的目光落到两人相叠的手上,后背冷汗涔涔。 纸条就在那,若是被他看见…… 她骤然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强装强硬道:“谢执,你别惺惺作态。若是真的顾念我,昨夜……昨夜……” 话没说完,背后蓦地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谢执睨了一眼夏枝和春桃,“下去吧。” 谢昭听到这话身子又是一僵,藏在袖中的手捏的更紧了些。 他脚步悄然落到她身后,弯下腰,轻轻环住她的腰,呼吸贴着她耳廓。 “昨夜怎么了?” 他贴上来的瞬间,谢昭后颈一阵发麻。 那缠绕在耳后的热气带着灼热的侵略,她耳后“嗖”地爬满鸡皮疙瘩。 忽然,那背后的声音又道: “积墨巷那家铺子……似乎换了掌柜?口味可还一样?” 谢昭呼吸倏地一滞,背脊像被人用一把薄刃抵着,哪怕隔着层层衣料,寒意都直往骨缝里钻。 他发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那道低沉嗓音偏还在似笑非笑道,“昭昭……你的心,跳的好快。” 谢昭紧紧握紧指尖,深吸一口气后,蓦然转身。 只见谢执半垂着眼睫,脸上并无半分笑意,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凝着她,片刻后,薄唇轻启:“昭昭该不会是有什么瞒——唔。” 话语未尽,唇瓣就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堵得死死的。 谢昭攥住他衣襟,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毫无章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一时间,世界都仿若静止了。 第37章 谢昭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能再让他问下去了! 她要让他闭嘴!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她主动吻了他。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四周一切声息都仿佛远去了,剩下的只有彼此呼吸里纠缠的热意。 她的唇有些凉,似乎还有些轻颤,却出奇地用力,像是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他挣开。 可就是这点不合时宜的温软,却像传说中得道高僧随手施展的定身术,将谢执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谢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激烈跳动的心跳,以及那瞬间瓦解的警惕。 谢执那双深不见底得眸子,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焦距,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随后又骤然放大。 鼻息交错处,她睫毛颤得厉害,半敛着眸,教人沉沦。 谢执甚 至连呼吸都忘了,过了漫长的十几息,才骤然像从溺水惊醒,用鼻腔长长吸了一口气。 第46章 就像一条在冰天雪地里流浪了太久,早已被冻僵、被遗弃的疯狗,突然被施舍了一块滚烫带着肉香的骨头。 所有的凶性、警惕,彻底湮灭,它只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贪婪地舔舐、啃咬,把它永远叼在嘴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扣住了她的腰,下一刻,沉浸地,拼命追逐着她唇瓣的味道,炙热,凶蛮,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甘之如饴地被她……欺骗。 甚至,唯恐这欺骗,不够长久。 唇瓣分开时,谢昭微微喘着,心却稍稍落了地。 谢执还沉溺在那点温热里,额头抵着她发丝,呼吸急促,像只乖顺又贪婪的小狗:“昭昭,乖……再亲阿兄一下,好不好?” 谢昭却像是被这句乖一下点燃了忍耐的极限,唇瓣动了动,终是压下心里的翻腾,声音带了一丝刻意的软意:“这样……阿兄今晚能不能……不过来了?” 她只能以这个理由去掩盖她方才的举动。 谢执垂着眼睫,望着她的唇,刚才那点温热像还烫在他唇角。 他喉结滚了滚,眉眼却缓缓压了下来。 “昭昭……你在哄我。” 谢昭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呼吸都凝住了,却听到他又说: “你说让我今晚不许过来……” “可昭昭,这样还不够……” 他俯身,下巴轻轻抵在她肩窝,看上去像整个人陷在她身上,贪恋又可怜。 “阿兄很快就走,等天黑,真的不过来……可昭昭,再亲亲阿兄,好不好?” 他的声线诡异地绵软,像一只被短暂安抚后,又渴望更多抚摸不知餍足的大型犬,终于摸索到了新的法门,收起了利爪,用这种摇尾乞怜般的示弱来诱她心软。 谢昭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还要继续?那意味着更近距离的接触,意味着她必须再次忍受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气息。 谢昭死死捏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理智在一点点抽离,却又不得不押回去。 她迟疑了那么一瞬,唇瓣蠕动了几次,才挤出那么几个字:“……只一会儿。” 谢执像是听到了什么赏赐似的,骤然笑了,眸底全是璀璨的光亮。 他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眸轻闭睫毛微颤,唇色苍白,却那么安静地抬起了下巴。 他的心脏跳的快得不可思议,血液在耳廓轰鸣,甚至比洞房花烛时更汹涌。 他轻轻托住她的脸颊,轻轻地、珍重地印上她的唇瓣。 连唇齿间溢出的热气都小心翼翼。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啃噬,没有掠夺,亦没有强迫。 只是一次纯粹的触碰。 他就这样静静贴着,感受着她唇瓣的轮廓,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只消这些微的甜头,便让他如坠云端。 良久,他才不舍地微微后退寸许,双手仍捧着她的脸颊,呼吸缠绕在她鼻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她的倒影,那目光痴缠得近乎实质,翻涌着满溢的深情,还有……些许脆弱。 “昭昭……别离开我。” —— 两日后清晨,夏枝早早就从门房老张那得了消息,说是天未亮谢执便带了顾长安,及几名心腹匆匆离了府,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昭听得消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立刻起身梳洗,特意选了件颜色柔和的春衫,快步赶往林氏的院子。 林氏刚起身不久,正在用早膳,见到谢昭前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囡囡今日怎么这么早?” “娘亲,”谢昭脸上扬着笑,挨着林氏坐下:“昨夜睡得不安稳,总觉得胸口闷闷的,许是在屋里拘得久了。听说城西郊外的落霞坡杏花开得正好,女儿想……陪娘亲去散散心,踏踏青,透透气可好?” 林氏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疼不已,连忙答应道:“好好好,出去走走好,透透气,人也精神些。娘陪你一起去。” 她转头吩咐嬷嬷,“备车,多带些软垫和挡风的帷幔,囡囡身子弱,经不得风。” “是,夫人。”嬷嬷领命而去。 林氏又关切道:“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呢,女儿特意空着肚子,来娘亲这蹭早膳的。”谢昭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 林氏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不已,当即又吩咐了丫鬟置了碗筷,又叮嘱厨房多备了几道谢昭爱的菜式。 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昭陪着林氏用完早膳,又细心地替她系好披风带子。此时,马车也已布置妥当。 谢昭搀扶着林氏上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马车平稳地驶出谢府,朝着城西落霞坡而去。 启程时,谢昭朝车窗外望去,马车后头果然坠了几名侍卫骑马跟随,身形精悍,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是练家子无疑。 她放下车帘,淡然地坐回。 林氏显然心情极好,她拉着谢昭的手,笑着道:“囡囡今日胃口倒好,看来出来走走是对的。” 谢昭依偎着林氏,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声音带着久违的娇憨:“是娘亲这里的早膳香,女儿贪嘴了。” “你呀,从小嘴就甜。”林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满是宠溺,“等到了落霞坡,娘让人把带的那碟子你最喜欢的玫瑰酥摆出来,就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坐在花树下吃,那才叫惬意。” “嗯!”谢昭用力点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娘亲果然最懂我了。” 马车驶上通往城西的官道,两侧田野开阔,新绿的麦苗在春风中如波浪般起伏,远处农舍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春日景象。 林氏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给谢昭看:“囡囡快看,那边田埂上跑的小羊羔,白绒绒的,真可爱!” 谢昭顺着林氏的手指望去,亦惊喜道:“白白胖胖的,好可爱呀!娘亲你瞧,那还有只大水牛呢!” 欢声笑语不住在车厢回荡,林氏握着谢昭的手,轻轻拍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常话。 府里新来的绣娘手艺不错,给谢昭裁的夏衣快好了。 库房里寻出一匹难得的月光锦,给她留着做条裙子正合适。 谢昭依偎着母亲,认真地听着,时不时乖巧地应一声“嗯,女儿记下了。” 这平凡的絮语,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她紧绷而冰冷的心,好几个瞬间,她都要忍不住落泪。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霞坡那如云似雪的杏花林已在视线尽头浮现,绚烂得如同仙境。 “娘亲,您看!到了!”谢昭指着远处,声音雀跃。 林氏也望过去,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是啊,真美。囡囡,待会儿陪娘好好走一走,看看花。” 马车在落霞坡山脚一处开阔平坦处稳稳停下。 嬷嬷和夏枝先下车,麻利地在草地上铺好厚实的绒毯,摆上软垫和小几,又将带来的茶点果品一一取出。 随后谢昭也搀着林氏下了车。 林氏闻了闻花香,“真好啊,囡囡,这空气都是甜的。” 谢昭小心扶着林氏在软垫坐好:“娘亲喜欢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竹篮,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靠了过来。 篮子里是几支刚折下来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晨露,新鲜欲滴。 小姑娘衣衫有些旧,但洗得干净,小脸通红,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些害怕地看着这群衣着华贵的人。 嬷嬷斥道:“去去去,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别惊扰了贵人!” “等等。”谢昭温声开口,“这花很新鲜。” 她朝小姑娘招招手,“过来些,让我瞧瞧。” 小姑娘怯怯地往前挪了两步。 谢昭俯身,瞧了瞧花篮里的花,旋即绽出一抹笑:“给我两支吧,要开得最好的。” “哎!”小姑娘眼睛一亮,连忙从篮子里挑出两支开得最饱满,枝 形也最好的杏花,小心地递过来。 谢昭接过,同时对夏枝说:“夏枝,付钱。” 夏枝连忙掏出一个小碎银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愣了愣,一朵花才一个铜板,她犹豫着要不要接。 谢昭含笑摸了摸她发顶,温声道:“拿着吧,去买些糖吃。” 小姑娘这才接过钱,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谢昭同林氏坐了一会,喝了会茶,便提议去林子里逛逛。 刚走没几步,她扭头对那几名紧随的侍卫道:“你们能不能离远些?守这么近,我都没心思赏花了。” —— 皇城司深处,一间密闭的刑室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汗臭,令人闻了就胃里翻腾。 昏暗的光线下,刑具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夹杂痛苦的呻/吟,鲜血顺着粗糙的石板地面蜿蜒流淌。 谢执端坐在刑室内唯一干净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一身墨色锦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47章 “大人,”属吏擦了擦汗,“骨头断了三根,嘴还是硬,不肯说。” 谢执淡然扫过地上那模糊的人影,“肋骨断了不是还有腿骨么?再不济,就割肉,一片片地割,肉割完了,还有眼睛,还有耳朵,总有地方能让他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顾长安未经禀报便推门而入,凑近谢执耳边急切地说:“大人,府里来报,二小姐今日和夫人出府去了,说是……出门踏青。” “踏青?”谢执原本无波的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动作大到几乎将椅子掀翻,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她要逃! 这个念头如毒蔓缠绕,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什么踏青散心,都是谎言罢了! 他甚至能看到谢昭如何摆脱侍卫,如何与某个身影汇合,然后……像一缕青烟般彻底消失在他的掌控之外!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谢执疾步穿过弥漫着血腥气的通道,所过之处,人人退避。 走出地牢,早有人备好了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如离弦之剑疾驰着冲了出去。 落霞坡春风正好,远远能看见成片成片的花枝在风中起伏,细碎的花瓣被风卷落,像一场漫天飞雪。 谢执一勒缰绳,马蹄溅起尘土,骤然停在坡前。 外围等待的几名侍卫见他出现,连忙躬身:“大人!” “人呢?!” 冷厉的话语从齿缝迸出。 几人面面相觑,守在最前头的硬着头皮道:“大人,二小姐方才同夫人去林子里逛去了,属下不敢离太近,所以……” “废物。” 谢执面色冷峻,鞭柄在指节间转了转。 顾长安会意,策马上前,一甩马鞭,鞭子狠狠落在方才回答的侍卫身上,瞬间翻起一串血珠。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看见,目光越过花枝,死死盯着那片丛林深处。 “封路,找!” 第38章 “封路,找!” 下一瞬,视野蓦然闯入一片素色衣角。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原本要冲入林子的烈马生生被勒得立起前蹄,溅起半尺高得落叶与尘土。 他死死攥着缰绳,呼吸堵在胸腔里,狂躁,暴戾,将疯未疯,都被生生压下了。 透过花枝的间隙,他终于看见了她。 谢昭正安静陪在林氏身边,侧着脸,听着林氏在说些什么,眉眼恬静,耳旁还簪着两支花瓣。 没有奔逃的迹象,看上去亦没有藏起来的同盟,没有他脑海中一遍遍想象的那种背叛的背影。 她没跑。 这一瞬,谢执紧绷到快要龟裂的神经才又终于重新运转,心脏开始重新跳动,血液开始奔腾涌向四肢百骸,恐惧、惊喜、劫后余生混杂成一团,像是要将他整个胸腔撑到炸开。 他低低一笑,松开紧握缰绳的手,才发觉掌心已勒出道道血痕。 方才在地牢里,在马背上,他脑中盘旋的全是,若真让他抓到她想逃,他会毫不犹豫把她锁起来,绑在床榻上,日日夜夜都不许她再离开半步。 可她没跑。 他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收回目光,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朝林中走去。 不远处,谢昭似是有所感应,缓缓转过头,隔着一树花枝,恰好四目相对。 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唤了声: “阿兄。” —— 当夜回了府,谢执果然又悄无声息摸进了谢昭房间。 榻上的人睡得极浅,谢昭刚刚陷入迷糊的浅眠,就被一只探进被窝的手惊醒。 她猛地睁眼,微弱的月光下,映出谢执那张熟悉的眉眼。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吓着了?” “谢执……你——” “嘘。”谢执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掀开锦被翻上了床,原本属于谢昭的狭小空间瞬间被占领,挤压。 榻上纤细的身影几乎要被他整个覆住,谢昭下意识就要往里缩,可后面便是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别动。”他伏在她身边,声音低沉:“你知道么,今日阿兄知晓你出府的那一刻……” “我以为,你又想逃了。” 他埋首在她发间,一只手圈着她:“那时我就想好了,若真让我抓到你敢逃……” “我就用最沉的玄铁,打一副链子,一边栓在你脚踝,一边栓在床榻上。” 谢昭整个人蜷在他怀里,听到这句话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像被毒蛇骤然缠上脊椎。 那细微的动作,清晰地传递给了紧紧拥着她的谢执。 他埋在发间的头颅微微抬起,黑暗中,那深沉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恐惧。 “怕了?”他轻轻一笑,“怕就对了,昭昭。” 他一边说,掌心一边滑过她的手腕,一根轻柔带着点凉意的丝绸细带,被他缓缓缠绕在她纤细的腕间。 谢执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地开始挣扎:“谢执……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 话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并轻易制住了手脚。 “昭昭乖,别乱动,你若是乱动……会疼的,还会把母亲招来。” “你不会知道,阿兄有多想把你……永永远远栓在身边。” 那点微凉的束缚感一点点收紧,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谢执的动作很轻,却半点都不容抗拒。 直到她手腕被绸带完全缠绕,他才满意地笑笑,抚了抚她发丝:“这样……就跑不掉了。” 谢昭肩膀猛地一颤,指尖几乎要抓破他手背,却只敢压低了声音喊。 “谢执,你放开我,放开……” 话才出口,手腕就被他单手捏住,扣在他掌心。 “别这么看着我。”谢执抬手遮住她眼帘,“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偏头亲了亲她,如火一样点在她背脊,谢昭浑身寒意与热意交织,心跳几乎要炸开。 下一瞬,她的眼帘便被一条发带遮住,彻底落入黑暗。 “别怕,阿兄带你……慢慢来,嗯?” 他指腹轻轻捻住那根绸带的尾端,气息却落在她耳畔。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一点点折碎了。 他唇瓣时不时贴过她身侧,带着细碎的低语:“……别太紧张,乖一点,乖一点……” 谢昭死死咬着下唇,发丝散落地黏着泪水和汗意,肩头一阵阵发抖,连带着被迫生出的陌生感觉也在求饶。 他喉结滚动,声线越来越哑:“看,你也在回应阿兄,对不对。” “……够了,谢执,别这样……” 谢昭唇瓣被咬得失了血色,唇齿间溢出的气音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细碎软绵。 可这声音,落在他耳里反倒成了别样的纵容。 “别哪样?” “嗯?这样……还是这样?” 他嗓音又低又沉,“看……它也在说想我。” 他执掌一切,却也在一点点引导她坠入。 谢昭浑身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羞耻与生/理的反馈交织,她拼命摇头,想要驱逐。 “别躲……” 她指尖在绸带里蜷了又蜷,唇间溢出细碎的呜咽,都像是对她不可言说的羞辱。 她的眼睛被发带束着,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呼吸被迫跟着他,理智像是要随时出逃。 “昭昭……”谢执轻轻碾了碾,“你也喜欢……对不对?” 他几乎用气音喃喃道:“……只有阿兄能这样听你,看你这副样子……” “别忍,阿兄想听。” —— 夜过三更,谢执从房里出来时,身上还裹挟着那难以散去的腥/甜味。 他低头看 了眼指腹残留的红痕,想再回去,却又生生忍住。 轻轻把寝门带上,趁着月色缓缓离去。 与此同时,谢府大门外。 守夜的家仆突然听见沉沉马蹄声,打着灯笼凑近,映出一张沧桑冷厉的脸。 “老爷?!……老爷回来了!” 谢崇山翻身下马,身上裹着风霜和未散的戎马气息,皱眉道:“别声张!” 边往府内走,边厉声道:“把那个逆子给我叫到祠堂来,还有夫人。” 人走了老远,又吩咐说:“别吵醒昭昭了。” 夜色沉沉,院子里的树影憧憧。 谢崇山大步走过影壁,脚步沉稳却带着风霜煞气。 林管家得了消息,急急赶来跟在后边一路小跑,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犹豫着开口:“老爷……这深更半夜得,少爷已是歇下了……” 话还没落下,谢崇山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得像刀:“那畜生若是知道怕,便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去,把你家大人请来,就说是我谢崇山,在祠堂等他!” 话音落下,院内守夜得婆子们都吓得噤若寒蝉,林管家再不敢多言,匆匆转身去寻谢执。 第48章 林氏已然歇下,忽被心腹嬷嬷急促唤醒,耳边是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慌的声音:“夫人!夫人快醒醒!老爷……老爷回来了!” “……老爷?”林氏睡意朦胧,一时未能反应,“老爷……不是在边关?” 嬷嬷焦急地掀开床帐,“千真万确!是老爷!一回来就往祠堂去了,脸色……脸色难看得吓人!还……还派人去请少爷了!说是请,可那架势……” “祠堂?!”林氏瞬间彻底清醒,谢崇山身为戍边大将,若无天子明诏,擅自离开防地乃是重罪!他秘密折返定是因为囡囡! “更衣!快!” 等林氏赶到时,祠堂已是灯火通明,祠堂中央,谢执直挺挺地跪着。 林氏看着谢执那低头跪的笔直的背影,心头一阵发涩,想开口,却被谢崇山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烛火下,谢崇山双目血丝密布,劲装下的手臂青筋绷的吓人。 他望着面前的儿子,似要从那张冷静的面孔上撕开伪装,逼他露出面具下藏了多年的龌龊。 “谢执。” 他声音沉的厉害,“囡囡从小是怎么喊你的?我出门前是如何交代你的,是如何信任你的?!” 回应他的,只有谢执伏身磕头时,额头撞击冰冷青砖的那一声清脆的“咚”响。 谢崇山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眼前闪过挚友临终前紧握他手,托付幼女的恳切眼神,闪过谢昭那张总是笑意盈盈,乖巧顺意的脸。 “好……好得很!”谢崇山猛地站起身,“我谢崇山一生戎马,自问对得起天地君亲!却没想到,生出你这等悖逆人伦、忘恩负义的孽种!” 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香案上,供品哗啦啦滚落一地。 “她是你妹妹!她叫了你十几年的阿兄!她是我谢家名正言顺的女儿!” “你可知你对不起你死去的阮伯父,更对不起喊了你十几年兄长的昭昭!” 谢崇山一把拎起早已备好的军棍,那沉重的分量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他没有任何废话,一步跨到谢执身后,“给我挺直了!” 话音落下,棍子重重一棍抽下去。 “砰——!” 军棍砸在谢执后背,力道之猛,让谢执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素白的寝衣在接触的瞬间就破裂开来。 谢执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冷汗如瀑般滚落,可他没躲,再次挺直了脊梁。 林氏被这动静吓得险些跌坐,她忍不住想冲过去拦,却被谢崇山一抬手逼回去:“今日谁也拦不住!” 谢执闷声跪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父亲要打,孩儿甘愿受着。” 谢崇山又是一棍横扫过去,带着风声击在他背后,第二棍、第三棍……毫不留情地接连落下。 谢执的背脊、肩胛、腰侧……迅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恐怖淤痕,寝衣早已破碎不堪,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老爷!老爷别打了!别打了……” 林氏哭着哀求,可谢崇山不为所动,“他这样的人,连禽兽都不如!你还替他求情?!” “禽兽不如?” 一个低沉、压抑,仿若撕裂的声音从谢执胸腔挤出,一直跪伏在血迹里的他缓缓抬起了头。 烛火摇曳,浑身是血,可那双向来沉敛的眼眸,如今却像淬了火,疯狂在蔓延。 “父亲。” 他声音不高,却无比坚定:“您口口声声说她是谢家女儿,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他低低一笑,血从嘴角溢出:“可您心里比谁都清楚!谢昭,她身上流的,哪一滴是谢家的血?!” 谢崇山瞳孔猛地收缩,旋即释出更大的震怒。 可谢执却像没看见父亲那吃人的目光,缓缓撑直了血迹斑斑的脊背,“她不姓谢,她姓阮!” “这兄妹名分,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虚假的!” 谢崇山暴喝道:“住口!” “住口?”谢执猛地抬头,咬着牙说:“我忍得了她叫我阿兄,可我忍不了,她要离开我身边!要让别的男人碰她,夺走她,带走她!我谢执,忍不了!” 林氏捂住嘴,泪如雨下:“执儿,执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崇山手一抖:“难道说……沈家……是你暗中推动的!” 谢执直视着谢崇山,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火焰:“对,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觊觎她!我觊觎她的笑,觊觎她的声音,觊觎她在我身边的气息!我觊觎她整个人!这念头在我心里烧了多久,您知道吗?!我忍了又忍,装了又装,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要嫁给旁人!她要嫁给旁人!” 谢崇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执的手指都在痉挛:“你这孽障……觊觎自己妹妹,丧尽人伦!还敢做下如此祸乱朝纲的事!我怎会生出你这等心术不正的逆子!” “父亲!”谢执重重一喝:“您告诉我,这天地间,哪条伦常,禁止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只是名义上的妹妹?!” 谢崇山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儿子,几欲昏倒:““孽障!你……你竟敢如此强词夺理!名分即纲常!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暴怒的斥责却仿佛被儿子眼中那两簇疯狂燃烧的火焰灼伤,竟一时语塞。 “我何错只有?!您告诉我,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渴求,错了吗?!” “住口!住口!”谢崇山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如雷,他猛地举起手中染血的军棍,作势要再次狠狠砸下! 林氏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丈夫的手臂:“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再打真会出人命的!执儿!快认错!快认错啊!” “认错?”谢执脊背直挺,一字一句:“我没错!” “逆子!逆子!!!”谢崇山狂怒咆哮,挣脱林氏的阻拦,沉重的军棍再次砸下。 这一次,力道之猛远超之前。 谢执整个人被砸得向前重重扑倒,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几乎让他瞬间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可他却固执地缓缓爬起,斩钉截铁道:“父亲,您可以打死我……” “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她,就只能是我的。” 第39章 整整一夜,外头的风声呼啸,祠堂内冷 得像冰窖,地面上的血迹渗入青砖,留下沉沉黑痕。 谢崇山立在廊下,一夜未合眼,谢执依旧跪着祠堂里,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 谢崇山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复杂而沉重。亲兵已来催促了两次,他秘密回京已是冒险,绝不能再耽搁。 “夫人。”谢崇山的声音沙哑干涩,林氏红肿着眼,神情憔悴的立在他身后。 “我……即刻便要动身回边关了。”谢崇山没有回头,“军情……耽搁不起。” “老爷……” 谢崇山哽了哽喉结,半晌没能说出话。良久,他才哑着声道:“……别告诉她,我回来看过,我没脸见她。” “告诉她,无论她姓谢,还是姓阮,她都是我谢崇山的女儿。是我谢家从小到大,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囡囡。” 林氏泪如雨下,“她是个好孩子,心地又善,她要是知道……知道你为这事将执儿打成这样,她心里……更过不去。” 谢崇山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好好照顾她。”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意骤然爆发,“还有,你告诉那个逆子!告诉他——” “若他敢逼囡囡做半点不愿做的事,或是逼迫她嫁给他!” “我定亲手宰了他!” 说完,他像是怕自己下一刻就后悔似的,头也不回阔步踏出。 林氏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转头看向祠堂里那道血迹斑斑的背影,又望向谢昭院子的方向,她只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如何走,都是错。 —— 晨光透过窗棂,谢昭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侧头,想唤丫鬟倒水,却蓦地对上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 “囡囡醒了?”林氏声音沙哑,像是整夜未眠。 “母亲……您……您怎么在这里?您脸色好差,是不是一夜没睡?”谢昭担忧地握住林氏的手,却被林氏按住了肩膀。 “别动,娘看看你,看看就好……” “昭昭……”林氏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父亲他……昨夜因紧急军情回来了一趟。” 谢昭挣扎坐起,惊诧就要下床:“爹爹回来了?他在哪?!” “别急。”林氏按住她,避开她的视线道:“他……他天不亮就又匆匆赶回边关了。” 谢昭满眼不解:“怎会如此匆忙,昨夜为何不叫醒女儿,女儿都……来不及见见爹爹。” 第49章 林氏握住她的手,“先听娘说完,你爹爹走之前,特意让我告诉你,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他最珍视的亲生女儿!” “谢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依靠,永远是你的家!无论发生什么,爹娘都护着你!” 这番话,林氏说的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她望着谢昭,希望女儿能感受到这份坚定的爱意。 谢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娘亲……”谢昭猛地抱住林氏,“娘亲,昭昭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成为您和爹爹的女儿……” 林氏抚着她的背脊,亦是哽咽不已:“囡囡,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娘,不要自个憋在心里。娘瞧你这段时日,瘦了,人也不似往常开朗了。” 谢昭身子抖了抖,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倾泻而出,她哭了许久,才终于做下决定。 “娘,”她直直望着林氏,“您会帮我的,对吗?” 林氏心头猛地一沉,却还是用力点头:“娘永远都和你站在一块。” 谢昭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要走。” “!!”林氏瞳孔骤然收缩,不由提高了声音,“囡囡,你……要去哪?!” “离开这里,离开谢府!”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林氏的心上,电光火石般,林氏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 林氏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是因为……他吗?” 谢昭点了点头,终于说出口:“我……我,是女儿不孝,可我……我真的无法再面对阿兄了。” 林氏摇头,“可是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能去哪里?这世道险恶,你……你让娘如何放心得下啊!” 她紧紧抱住谢昭,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离开谢家,你吃什么?穿什么?遇到歹人怎么办?” 谢昭睫毛沾着泪,却还是坚定地说:“娘,我并非……孤身一人。沈晏……沈郎他在等我,我想去找他。” 林氏听到“沈晏”二字,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问:“你都打算好了?你知道他在哪里?你……你要去流放之地找他?!” “嗯,他给我递了信,会在邯华寺等我。娘亲,只有你能帮我了,阿兄日日派人守着我,我……” “他……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娘,您别问了。” 林氏一听便明白了,嘴唇颤了颤,缓缓抬手,将谢昭散乱的鬓发重新别到耳后,沙哑道:“好,娘帮你。” 这句话,重若千钧。 她又继续叮嘱道:“到了外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娘这里还有些体己的银票和几件不显眼但值钱的首饰,你贴身藏好,找到沈晏……就……就好好过日子!” 林氏一口气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她再次紧紧抱住谢昭,“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谢昭的颈窝,谢昭回抱着母亲瘦削的身体,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天色未明,几辆青帷马车已在府门前等候。 晨风吹得人脸上发冷,林氏在贴身嬷嬷和几个心腹丫鬟的簇拥下走出府门,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捧着紫檀经匣的青衣小丫鬟。 这丫鬟低着头,身形臃肿,穿着府里最低等丫鬟的粗布青衣,双手恭敬地捧着匣子,大半张脸都隐在微暗的光线下。 就在林氏准备登车时,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夫人留步。” 顾长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车旁不远处。 他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扫过林氏一行人。 林氏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满是不悦:“顾长安,怎么,何时本夫人出门也需要向你报备了?” 顾长安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夫人言重,属下不敢。” 目光却仍是在人群中扫视,落到那名抱着经匣的小丫鬟身上时,眼神微微一顿。 “哼。”林氏看到他眼角的迟疑,冷冷道:“怎么,你是怀疑我这车里能藏什么妖魔不成?难不成,还想上来搜一搜?!” 顾长安面色微变,“夫人息怒,是属下……僭越了。只是大人吩咐,为确保夫人路途安全,属下当沿途护送,直至邯华寺。” “随你!但让你的人离我的车驾远些,莫要扰了佛祖清净!” 林氏转身上了马车,捧着经匣的小丫鬟也跟着快速登上了后面一辆较小的青帷马车。 车轮滚动,几辆马车缓缓驶离谢府大门。 马车刚驶出,就有一玄衣侍卫走到顾长安身边耳语:“头儿,确认了,小姐还在房里。” 顾长安沉吟片刻,还是觉着不对劲,当即翻身上马,低声吩咐道:“你去禀报大人,你们几个随我跟着。” “是!” 终于,在日头渐高之时,邯华寺古朴庄重的山门出现在眼前。 马车在山门外停下。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下了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紧随其后停下的顾长安等人。 顾长安利落地翻身下马,带着几名护卫,如同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林氏一行人身后。 进入寺庙,檀香的气息浓郁起来。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向林氏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夫人一路辛苦。住持已在禅房静候,为夫人诵经祈福。” “有劳大师。”林氏颔首。 林氏转身,对着顾长安道:“佛门清净地,诚心礼佛之时,刀兵戾气过盛,恐冲撞了菩萨。你等就在殿外等候吧。” 顾长安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挣扎片刻道:“是,夫人。” 林氏暗暗松了口气,对知客僧道:“大师,烦请引路去禅房吧。” “夫人请随贫僧来。”知客僧引着林氏等人穿过侧廊,向后面清净的禅院走去。 禅房内,檀香袅袅,布置简朴雅致。林氏一进门,便对住持合十行礼:“大师,有劳了。” 她示意嬷嬷关好禅房的木门,等殿外传来僧人敲木鱼的声音,林氏 才快步转身,一把握住那青衣小丫鬟的手。 “昭昭,你随那位小师父从后院僧舍出去,再换上僧人的旧袍子,钱和首饰都在经匣里,记得别落下。” 谢昭抬起头,眼角含泪:“娘,您……” 林氏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去吧,等安顿好了……记得给娘来信。” 谢昭肩头一颤,泪水顺着下颌滚落,深深望了林氏一眼,终于转身,随那小师傅从侧门钻了出去。 禅房侧门外,是一条狭窄僻静的僧舍通道。 谢昭脚步踉跄,鬓发散乱,心跳如擂鼓,生怕会被顾长安发现端倪。 终于,小沙弥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下。他打开门,对谢昭说:“小施主,里头有一身洗净的旧僧袍,您换上后,顺着这道小门,往下走约半盏茶功夫,就能看到祈愿林。” “多谢小师父!”谢昭的声音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飞快闪进杂物屋内,拿起僧袍,迅速脱掉外面那身粗布青衣,将旧僧袍套在身上。僧袍宽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用腰带草草系紧,又将那身青衣胡乱塞进杂物堆深处。 收拾好一切,她又从经匣中取出银票等物,贴身放好,旋即再不敢逗留,推开另一道小门走了出去。 谢昭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粗糙的僧袍摩擦着皮肤,树枝刮过脸颊,她都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祈愿林,沈晏! 半盏茶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谢昭的体力快要耗尽时,终于看到了祈愿林。 她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目光在林中不断搜索,想喊沈晏,却又不敢出声,怕招来人。 就在这时,树影晃动,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他比过去更消瘦了些,鬓角添了风霜,眼底却一如往昔清澈坚定。 看到她的那一瞬,眼底那点光,像雪后初阳破开了所有沉寂。 谢昭站在原地,眼圈一热,声音哑到几乎无法听清:“……沈郎。” “昭昭。” 她眼泪夺眶而出,终于快步扑过去。 沈晏接住了她。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将她稳稳抱住,这个拥抱,是支撑他流放路上,千里折返的全部信念。 她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像无数细针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世间喧嚣皆远,唯余心跳。 良久,谢昭哑声道:“我听闻你病了……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晏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似有水汽凝出。 “我来了,我来了。” 他一遍遍笨拙却又珍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用掌心的温度熨平她的恐惧和颤抖,“我来接你了。” 第50章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谢昭了……”她喃喃说,“我……” 沈晏的手臂顿了一瞬,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在地牢中谢执说的话。 可下一刻,他只是更用力地将她抱紧。 “别说了,昭昭。” 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颊,迫使她抬起那双盛满痛苦和羞耻的眼睛直视自己。 “无论你曾经历什么,无论你此刻觉得自己多么不堪……”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痛色更浓,却依旧亮得惊人,“但你是我沈晏要携手一生的妻子,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可是……”她嘴唇翕动,话未说完,便被他轻轻打断。 “昭昭,”他再次靠近,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娶你。” “昭昭,你愿意吗?愿意跟我这个身无长物、前途未卜的罪人,过那粗茶淡饭、漂泊不定的日子吗?” 谢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的光亮竟比日光更盛。 泪水再次滑落,而后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沈晏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先离开这儿,我已备好了马车,到了城外,再细说。” —— 禅房内,檀香袅袅,木鱼声规律而单调地敲打着。 林氏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早已不知内容的经文。 终于,禅房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是贴身嬷嬷的声音:“夫人,祈福时辰已毕,该回府了。” 林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忧虑,缓缓起身。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打开。 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门,顾长安一行人立即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顾长安扫视一圈后,目光陡然一凝! “夫人,”顾长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敢问……方才随您入禅房,手捧经匣的青衣丫鬟,此刻何在?”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原本还带着几分寺庙祥和气息的回廊,温度骤降。 林氏强自镇定地回:“顾护卫,你是在质问本夫人吗?一个丫鬟去哪了,我怎会知晓?况且本夫人如何行事,何须向你一个侍卫禀报!我看你是被执儿纵得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长安脸色阴沉,他并非忤逆之人,可想到若是谢昭从自己眼皮子下逃走…… 他逼近一步,字字如冰:“夫人!属下只问您一句——二小姐,现在何处?!” 林氏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顾长安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失语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猛地转身,“快去禀报大人,召集人手!!其余人跟我搜!”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传来阵阵马蹄声。 数十匹骏马自山道飞驰而来,那声音来势极快,由远及近,卷着半路激起的尘土,碎石竟隐隐溅到寺前石阶。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最前头马背稳稳端坐着一道身影。 深色披风猎猎翻飞,肩头缠绕的白纱已被暗红血迹层层浸透。寒风凛冽,马上之人双眸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顾长安心猛地一沉,几步迎上去跪下:“大人。” “吁——!”骏马被缰绳骤然勒紧,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肩头的伤处,鲜血正缓缓渗出。 “人呢?” 他声音平缓,却寒冷彻骨。 顾长安冷汗涔涔,嗓子发紧:“属下该死,是属下看守不严……” 还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谢执手中的马鞭已是甩在他脸颊。 顾长安身子猛地一颤,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滴,却不敢躲,僵硬地重新低头叩在石板上。 谢执没再看他,目光越过众人,直逼林氏。 “母亲。”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昭昭,在哪儿?”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儿子。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风暴,令她亦感到心惊。 她张了张嘴,心里攒好的词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全书崩碎,到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执抿了抿唇,缓缓收回目光。 “搜!” “禅房,后山,柴房……一砖一瓦,都给我翻出来。” 他语调几乎没有起伏,最后一句话落下时,顾长安等人的背脊却已被冷汗浸透。 “去找,若是找不到……” “便提头来见吧。” 第40章 夜风透过残破的瓦缝呼呼刮进,带起几片灰尘,落在破铜佛像上。 破庙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沈晏放在两人身前,火光时明时暗,似乎随时会熄灭。 沈晏将谢昭裹在披风里,轻轻拥着她,“冷吗?” 谢昭摇头,“不冷。” 她望着他,扬起一抹笑:“有你在, 我就不冷。” 足下泥泞,倒春凛冽,奔逃了一日,身子早已疲惫不堪,可她丝毫不觉着累,也不觉着苦。 她靠在他肩上,还能听见他心口沉稳的心跳。 破庙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谢昭陡然一惊,猛地想要起身,却被沈晏轻轻按住肩头,“别怕,是自己人。” 紧接着,几道黑影快步入内。 “公子,已探过前方山脚,附近亦暂未发现谢执与官府的人。” 谢昭看过去,开口的男子年纪不大,眉眼却凌冽异常,右侧眉骨一道自上而下的疤痕,像是刀口舔血的匪徒。 沈晏点点头,语气冷静:“好,马匹可准备妥当?” “已经换了脚程好的马,就藏在林子里,随时能走。” 说完,他看了眼谢昭,目光坚定,“姑娘放心,属下随公子从岭南一路跋涉至此,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定保您与公子周全!” 谢昭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轻道了声谢。 沈晏微微低头,将她冰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掌心:“别怕,万事有我。” 他凝视着她苍白疲惫却强撑精神的小脸,指尖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拂至耳后,“闭上眼歇一会儿,昭昭。我就在这里守着。” “嗯。” 不多时,谢昭便昏沉沉地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平稳,彻底睡熟后,沈晏才缓缓抬眼,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男子。 “阿辞,幸苦你们了。记住,若谢执真带人寻来……” 他的视线落回怀中安睡的谢昭身上,那沉睡的容颜映在他眼底,让他满心宁静。 “你带昭昭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必等我。” 阿辞闻言欲言又止,可当他撞上沈晏的眼眸,最终只低低应了声:“……是,公子。” 夜风透过残破的窗户,裹着冷意钻进来,谢昭不由地往沈晏怀里钻了钻。 沈晏细细将披风拢好,下巴搁在她发顶,亦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阿辞去而复返,他浑身裹着夜露,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公子,谢执的人追到后岭了,他亲自带队,只怕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摸过来了!” 空气骤然凝固,谢昭自梦中惊醒,只模糊听到“追来”,“谢执”几字,她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像突然失了力,“他……他来了……” 沈晏心口一揪,伸手想安抚她,袖口却被她死死抓住。 “昭昭,看着我。”沈晏俯下身凝视着她,目光坚定稳重:“听说我,没事,你别怕。阿辞会护着你走小路,绕到南侧的野渡口。我留下,引开他们。” “不要!”谢昭猛地摇头,泪水滚落:“你若是被他抓住,沈郎……我……” 沈晏抽出手,紧紧抱住她,“别怕,我自会办法逃脱。” 他微微偏头,在她发顶落下轻轻一吻。 “昭昭,你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我死了,也要活下去。 外头风声骤然卷起,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 “快走!” 谢昭刚想说什么,忽听得阿辞低低喊了声:“公子,您跟我一块走。” “是啊公子。”另一粗犷男子咧嘴一笑,“您跟谢姑娘一块走吧,不然谢姑娘害怕。” 另一圆脸男子跟着道:“公子快些走吧,我们来引开他们,等到了兖州,我们会来找公子汇合的!” 夜色之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沈晏看着他们,一瞬百味杂陈,“……我怎可让你们去替我送死?” 粗犷男子嗓音分外平静:“公子放心,死不死得都看命数,但今夜您和谢姑娘不能安全离开,那兄弟们这命才算是白给了。” 沈晏看着他们,几名汉子同时笑了。 第51章 良久,沈晏低低开口:“……好,我在兖州等你们,一定……要来。” —— 谢执策马逼近破庙,半途便纵身翻下马背,落地时肩头的伤口骤然撕裂,殷红的血迹迸出,他喉结滚了滚,眼底连一点迟疑都没有,脚步稳稳踩过地上枯枝,走进破庙。 庙内空空当当,杂乱不堪,一盏油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破庙后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声响。 谢执眼尾猛然一跳,视线陡然一转,阴影里几道黑影正借着夜色往林子里翻去! “——昭昭!” 几乎来不及思索,他猛地抬手,一鞭子抽断庙前横梁,整个人如疾风般已经掠过破庙的后窗追了出去。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顾长安紧随其后,见他的血顺着衣袖一滴滴落下,想开口劝一句,可对上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眸,话到舌尖只能咽回去。 随即他和侍卫们一拥而上,夜色中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树枝被猛力拨开的“沙沙”声。 林子深处,一道身影被逼得回头,亮出断刃,刀光森寒。 几道刀影瞬间交错,顾长安等人已和那几人缠斗成一团。 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发抖的肩膀被鲜血染的殷红,眼底的疯狂却丝毫未散。 他冷冷瞧了两眼缠斗的几人,忽而开口:“她不在这。” 顾长安长剑一挑,粗犷男子被他一剑撂翻,他冷笑着咳出一口血,嘴角扬起。 “呵,谢大人……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们追不上了。” 谢执站在几步之外,鲜血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暗色。 他垂眸看着那人,勾了勾唇角,眉眼间却只剩血丝遍布的阴鸷。 “是么。” “走远了?那你说说……往哪去了?” 男子脸色煞白,却紧咬牙关,没吐出一个字。 谢执半眯着眼,慢慢收回视线:“问不出来……留着也没用。” 他冷冷转身,“把舌头割了,骨头全敲碎了,吊在庙前等死吧。” 顾长安立即应声:“是。” 谢执渐渐走远,凛冽的话语从风中传来,“动作快些,别耽搁时间。” “其余人,继续找!” —— 两日后,某偏僻小镇。 沈晏和谢昭早已换了不打眼的粗布衣裳,谢昭头上严严实实罩着素色帕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不过是山村中的寻常农妇。 沈晏背负着简单的行囊,一手牵她,一手提着竹篮,像极了赶着去集市的夫妇。 这日傍晚,二人借宿于一间靠山的小客栈。 店主见两人身上尘土未拂、气息亲昵,也不多言,只把他们安排在最偏远的一间柴房边的小屋。 谢昭蜷在柴火边暖手,手指都冻得通红。 沈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冰冷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轻轻揉搓着,又低下头,呵出温热的气息熨烫她冻僵的指节。 “累不累?” 他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指尖,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 谢昭摇头,往他怀里偎了偎,“累……能跟你一起,离开那里,已经很好了。” 沈晏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头一紧,忍不住紧紧揽住她:“昭昭,再忍一忍,过了前头那个镇子,再往南,就快到兖州了。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谢昭轻轻弯起唇角,“好。” 过了片刻,她又紧张问道:“阿辞他们……能赶来兖州和我们汇合么?” 沈晏揽着她的手臂一僵,他垂下眼,遮掩住眼底深沉的痛楚与不祥的预感:“会来的,一定会的。” 他很清楚,若是落入谢执手中,他们只怕是……活不成的。 夜色渐深,寒气愈发逼人。 两人不得不挤在屋内唯一一张窄小的板床上共榻而眠。 床褥虽硬,却因两人彼此相贴而透出一丝暖意。 谢昭蜷在角落裹紧被褥,耳边是沈晏均匀却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她小声问:“我 们……这样扮夫妻,没人会怀疑吗?” 沈晏没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伸手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掌心暖意透过衣料传至谢昭心尖。 “你我本就是夫妻,若是被查……也不怕。” 谢昭被他拉的极近,鼻尖埋在他颈侧,呼吸里尽是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耳尖不由染上了细细的红意。 她挣了挣,“你……你离我远些!” 沈晏偏偏不肯松手,反而更用力搂紧了些,手还覆在她的背上,缓缓拍着:“娘子乖些,天寒地冻,为夫这是给你暖被窝。” “沈晏……”谢昭无奈又羞恼地唤了他一声,却终究没再挣扎。只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睫毛拂过他胸前衣襟,留下浅浅的湿意。 夜渐深,烛火微弱。两人却紧紧贴着,谁也不肯先睡去。 “你说,”谢昭轻轻开口:“到了南境,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子?” 沈晏低低一笑:“自然,你是想种花还是开一间小铺子?” “种花吧……我要种满院的凌霄,还有桃花。”她眯着眼,嘴角勾起一个久违的弧度,“春天来了,一定很好看。” “好。” “以后我们可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可以画画,你可以去做账房先生。” “晚上我就做好饭,在家等你下工。” “好。”沈晏垂眸看着她,指尖滑过她脸颊,轻声道:“昭昭,别怕。不论前路如何,为夫都会保护好你。” 谢昭心里一热,眼角微微泛酸,喃喃低语。 “沈郎,若是……若是有来世,我一定,一定要早点遇见你……” 沈晏眼底掠过一抹酸涩,想起前日无意看到的她颈间的红痕……若有来世,他一定会早早寻到她,好好爱护她。 外头,一声细不可闻的夜鸟啼鸣划过寂静。 远处山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再林子里游移,如同黑夜里蛰伏的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 —— 夜风寒凉,火把照亮山道,光影在墙角跳跃如鬼魅。 板床狭窄,两人紧贴躺在一床薄被下。谢昭睡得很沉,面庞枕在沈晏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锁骨,呼吸清浅均匀。 沈晏一手搂着她,一手覆在她背上,闭着眼,眉间也藏着未褪的警觉。 ——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有人骤然停下。 “砰——” 尘土飞扬,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瞬时四分五裂。 骤然的声响惊醒了沈晏,他猛地坐起,眼神尚未聚焦,便本能地将谢昭护在怀里。 谢昭也被吓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缩进沈晏怀里,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借着门外的火光,可以看见门口烟尘弥漫,几道铁塔般的玄衣身影矗立。 而后,烟尘缓缓散开,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没有立刻进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背对着门外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一个无尽寒意的剪影。 烟尘落定,他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谢执。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床上依偎着的两人。 深邃,幽暗,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见了他。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她还蜷在沈晏怀里,头发凌乱,衣襟微松,裸/露的手腕还紧紧扣着沈晏的衣摆。 “……阿、阿兄……” 她声音抖到几乎连不成句。 谢执没有应声。 他的目光冷冷下移,落到沈晏搭在她腰侧的手。 两人鼻息交融、体温相贴的画面瞬时浮现他脑海中。 “你碰她了?” 他缓缓开口。 沈晏将谢昭紧紧护在身后,沉声道:“谢执,她是我的未婚妻!你没资格……” “你碰她了。”谢执重复一遍,不再是询问,而是笃定。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那双乌黑的瞳孔静得可怕。 他站在门外,仿佛与屋内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下一瞬,他踏过碎裂的门板,一步步走进屋内。 “哪只手碰的,左手,右手?还是一双手都碰了?” 沈晏浑身绷紧到了极致,将谢昭死死护在身后。他能感受到身后娇躯剧烈的颤抖和冰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在谢执的目光下迅速流失。 谢执已逼近咫尺,那道本就清瘦的身影此刻如同一把绷得极紧的弓,几近崩裂。 “我问你,”他慢慢俯身,目光森冷,“哪只手碰的她?” “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谢执!”沈晏厉声喝道:“她不是你的!” 第52章 谢执:“不,她是我的。” 声音低哑,如蛇信在阴暗中游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晏还未曾反应过来,谢执就已经扣住了谢昭的手腕。 “阿兄!”谢昭惊呼,还未挣扎,整个人便已被猛地从沈晏身后拽出。 她跌落,身子直直撞进谢执的怀里。 沈晏怒吼:“放开她!” “你也配?”谢执反手一拉,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沈晏拔出藏着的断刃,一脸肃然:“放开她!” 谢执转头,冷冷睨他一眼,旋即移开,“顾长安,挑了脚筋,砍了双手,让他爬回岭南。” 顾长安拔剑应声:“是!” “不!”谢昭猛地挣扎,泪水汹涌而出,带着崩溃的哭腔:“阿兄!求你!别伤害他!是我自己要跟他走的!都是我的错!跟他没关系!求求你!” 谢执终于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替她拂去滑下的泪珠。 那冰凉的触感让谢昭浑身一颤,心中却升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声音轻飘飘的,“二百四十八里路,你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 他骤然拔高声音,眼底血色翻涌:“你们在此互诉衷肠,我不眠不休追了整整三天三夜!” “你知道我是怎么追上来的?” “你们点灯入眠,我骑在马背上,睁着眼,几夜不合,连喝口水都怕耽搁。” “我后背、肩胛,满是伤,血黏在衣服上,撕下来时皮都揭了。” “我疯了,你知道吗?” 他忽然笑了,笑意却像冰棱割喉,森寒入骨。 “我想你是不是困了、是不是饿了、你是不是脚走疼了,我都在想——” “可你呢?” 谢执陡然俯身,眼神像淬毒的刃,死死钉在她脸上。 “你在别人怀里睡得这么香……嗯?” 他低头,喉咙一颤。 “他抱着你——他是不是摸你了?” “你是不是还……还笑着跟他说话?你是不是,还让他亲你?” 他一字一顿吐出那几个字:“我再晚来一刻钟……你是不是就会跟他……真正做夫妻了?!是不是?” “你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 谢昭脸色煞白,唇瓣颤抖,眼里全是惊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底的血丝都在跳,“所以,我能留他一命,已算仁慈。” “谢执!”沈晏已被顾长安反手钳制在地,姿态狼狈,却还是昂首怒斥:“你休要将你的自私自利说的冠冕堂皇,你的心意对她来说是逼迫是折磨!” 谢执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晏。 他没怒,甚至连神色都没变,只是那一刻,整个人像沉入某个幽深的漩涡,毫无温度,毫无人性。 他低头,轻轻在谢昭耳边说了一句: “那你就看着,他是怎么为你断骨哀嚎的。” “不——阿兄!”谢昭终于崩溃,疯了一般扑上去想要拦住他,声音尖利到几近破音,“我求你!是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以后我都听阿兄的,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了……求你别动他,求你!!”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谢执的禁锢,扑向沈晏的方向。 但谢执的手臂如同铁铸,将她死死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动手。” 顾长安的眼神毫无波澜,他身后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人死死按住挣扎怒吼的沈晏的肩膀,另一人则粗暴地踩住他的脚踝。 “谢执!你不得好死!昭昭,别看!闭上眼睛……”沈晏目眦欲裂,对着谢昭嘶吼,即便身处绝境,他最后的念头仍是保护她,不愿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然而,谢执却猛地捏住谢昭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扳向沈晏的方向,迫使她的视线无法移开。 “看着,好好看着,这就是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下场。记住这一刻,记住这痛,以后你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昭被迫睁大了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沈晏被死死按在地上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在谢执怀中剧烈地颤抖。 长剑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剑尖精准地刺向沈晏右脚踝。 “呃啊——!”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嚎从沈晏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脚下,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地面粗糙的尘土。 谢昭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晏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到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试图蜷缩却被死死压制的身体。 “沈晏……沈晏……” 顾长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长剑再次举起。 “住手!阿兄!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发誓!我再也不跑了!我会乖!我会听话!求求你停下!停下啊!”谢昭终于再次爆发出凄厉的哭求,身子明明软的站不住,却硬生生被谢执逼着擒着站稳。 但谢执置若罔闻。 第二剑落下,沈晏的惨叫更加凄厉,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落下。 “啊啊——!!!” 谢昭的灵魂几近崩溃。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遭受非人的折磨,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在火光下蔓延,看着那个曾对她温柔呵护的人在她眼前被摧毁。 谢执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再次响起。 “还有手!” 这几个字骤然将谢昭敲醒,她猛地回头,不再看地上的沈晏,而是骤然扑到谢执胸前,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他。 “夫君……夫君……” 她仰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夫君,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永远只看着阿兄!只跟着阿兄!你放他走吧!让他走!!求你了阿兄!放他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偏偏字字清晰。 谢执的身体,在她喊出那两个字时骤然僵住,墨黑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掐着她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你……说什么?” 谢昭被他勒得眼前发黑,却不敢退缩,只能死死抱着他,把自己蜷进他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崩溃的哭腔重复,“阿兄,夫君,放了他……我跟你回去,永远不走了,再也不看别人了,求你……求求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第41章 “夫君。” 谢执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眼中那层沉郁的阴鸷,忽然泛起细微涟漪,像暴雨肆虐后,厚重乌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挣扎着透出一缕惨淡不真实的日光。 “你叫我……夫君?”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谢昭哭的崩溃,泪眼模糊,身子都在发抖,却还是拼尽力气往他怀里靠,一遍遍道:“夫君……夫君……别杀他,我跟你回去,我再也不跑了……” 谢执喉头一动,像在疯狂与柔软的临界边缘游走,足足沉默了一瞬。 “证明给我看。”他垂眸望着她,“昭昭,证明你不是再骗我,不是为了他——才违心说的。” 谢昭僵住,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她早就快崩溃了。 可谢执的眼神,却沉沉地落再她身上,那双墨黑的眼眸没有期待,没有怜惜,只有望不到底的浓稠黑暗。 她知道,他根本就不信。 果然,下一瞬,那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 他猛地低下头,额角青筋狰狞暴起,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和刺骨的讥讽:“谢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你前一刻还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香甜,现在却跑来唤我夫君?!” “你以为,喊几声夫君,我就信你是心甘情愿,信你回心转意了?!” “昭昭,你真的就这么怕我杀他?” “谢昭……”他声音嘶哑,胸腔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狰狞跳动,“你告诉我,如果今天地上躺着等死的人是我……” 他抬手指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沈晏,指尖都在颤抖,“你会为了我……像现在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哭喊着求别人放过我吗?!你会吗?!” 谢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执望着她的沉默,脸色渐渐沉寂,片刻后,他慢慢收回手,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气力。 “你不会的。” “你能为他跪,为他哭,为他求我……可对我,你只有怕,只有厌。” 他的话音落下,谢昭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中,心头一阵剧痛。 她的唇在发抖,明明那么害怕,却倏然迸出一股激烈的勇气,所有的忍耐,委屈在这一刻全都爆发。 第53章 “你说错了!”她嘶吼着,“我会!我当然会!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只要是你,我都会!” “因为你是谢执!是我从小信任,依赖,让我觉得天塌下来都不怕的阿兄!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唯一可以亲近,依靠的人!” “我从小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我把我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依赖、所有的……都给了你!可你呢?!” 她一把推开他,“阿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把我当什么?一只随意圈养赏玩的宠物吗?日日把我困在你身边,欺辱我,折磨我,逼迫我!” 谢执被她推得微微一晃,呆立原地,脸色血色褪尽,唯余苍白,他怔怔望着她,那点仅剩的人性和自尊,在她字字句句的撕裂中,终于轰然坍塌。 紧接着,一股暴戾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猛地伸手,如铁钳般狠狠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头,肌肤相接处瞬间泛起骇人的红痕。 “骂我!恨我!随你!都随你!”他的音因失控而扭曲,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但你休想——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只要你还活着,就只能在我身边!” “昭昭,你永远都别想逃出去,哪怕你这辈子都不原谅我,恨我入骨,我都认了。我只要你在这里!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竟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是溃堤的无助:“我真的疯了,昭昭,你救救我吧,别再离开我。” 可话刚说完,谢执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骤变,所有的脆弱无助顷刻间归于死寂,那点试图祈求和乞怜的情感被他强行压碎。 “算了……”他低低一笑,带着彻骨的自嘲和寒意:“没用的,无论我怎么做,你的心里,始终装不下我。” “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是不是反而更厌我?觉得我可怜、可笑又恶心?”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狠。 他蓦地松开谢昭,脸上的怅然若失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狠厉与阴鸷。 “顾长安,还不动手?” 他彻底疯了,眼神里全是爱恨混杂的疯狂。 “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敢想着他一分,我就剁他一根手指,你若再敢逃一次,我就让他彻彻底底 ,成为一个死人。” 谢昭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谢执那瞬息万变的情绪,她的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地上那个在血泊中微弱抽搐、气息奄奄的身影。 顾长安应声,抽刀出鞘,寒光一闪,毫无迟疑地朝沈晏左手腕斩下。 “不要——!!!” 霎那间,谢昭拼尽全身力气,从谢执的桎梏中挣脱,几乎是瞬间便扑倒在沈晏身上,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昭昭!!” 两道惊叫声同时响起—— 一声是来自躺在地上却无能为力的沈晏,一声是来自谢执。 顾长安的刀已然落下,纵是想收手都已来不及。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一道身影骤然掠过。 “噗嗤——!” 不知谢执是如何做到的,竟在电光火石间徒手握住了那凛冽的刀锋。 鲜血在刀刃下瞬间迸溅,顺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疯狂滴落,殷红刺目。 而她毫发无伤,只有几滴滚烫的、属于谢执的鲜血,猝不及防地溅在她脸上。 顾长安骤然色变,“大人!” 谢执像是全然不觉疼痛,他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上抱成一团的两人。 刚才……她竟然真的……为了保护沈晏,宁愿用身躯去抵抗刀锋。 如果……如果他再慢一瞬……如果他没能抓住那刀……那此刻被刀锋撕裂、鲜血喷涌的,会不会就是她的身体? “昭昭……” 谢昭呆呆地望着他那只血流不止的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脸颊上那滴温热的、属于他的血,泪水混着血液,终于决堤。 “阿兄……” 谢执死死咬着牙关,眼神里写满了疯魔和绝望。 他用命守护她,可她,却拼命护着别人。 这一刻,所有的疯狂和悲凉都凝结在彼此眼底,空气里仿佛只有血腥和绝望在蔓延。 “滚下去,都滚下去。” 他声音低哑到极致,“再有下次……你这条命也就不用再留了。” 顾长安收回长剑,抿唇道:“是。” 两名玄衣侍卫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将地上因剧痛和失血彻底陷入昏迷的沈晏拖了出去。 待人潮水般散尽后,谢执一脚将门踹上,反手落锁。 他站在门边,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染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就那样望着她,那双眼,红的像野兽在风雪夜里被逼到绝路,所有的理智和温情,都被扭曲成无法抑制的疯狂与渴望。 谢昭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钉在原地,寒意从脊椎瞬间窜遍全身!她想退,可脚刚动了动,就被他一把拽住摔到了床上。 背脊撞上硬板的钝痛让她闷哼出声,还未等她挣扎起身,沉重的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谢昭,”他攥住她下颌,逼着她仰头看他:“你居然愿意为他死?” 他的气息滚烫而混乱,雄性侵略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谢昭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却被他用染血的拇指粗暴地抹去。 “回答我!”他低吼,攥着她下颌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谢昭的喉咙被恐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徒劳地摇头,身体在他身下剧烈地颤抖。 她的双手被他暴戾地擒住,反剪在头顶,谢执扯下腰带,一圈圈绕住她的手腕,绑在床头打成一个无法挣脱的死结。 “我说过,你若是想逃,我就把你锁在床边,哪儿都不能去。” 衣料被“嘶拉”一声尽数扯碎,他低头咬上她的颈侧,没有一丝温柔,只剩下纯粹的惩罚。 那不是吻,是毫无节制的掠夺,是疯子在用这种方式宣泄他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压下去,像一头沉入深渊太久,终于攀出地狱的恶龙。 “谢执!!别这样,你别这样!!” 不知为何,谢昭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方才谢执徒手握住刀锋,鲜血淋漓的画面,更多狠厉的话语瞬时堵在喉头,再说不出口。 两人呼吸交错,灼烫如焰。 那只沾着血的手从她脸颊划过,描摹着她的轮廓,指节在微微颤抖,像是触碰到某种禁忌又无法自拔。 动作/粗/暴,急切,如同发狂。 每一次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占有和惩罚,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疯狂都强塞进去,让她一同承受一同疯魔。 “昭昭,你想不想试试,让我剖开你的胸膛,把那颗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能不能……只为我跳动?” “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把你的骨灰藏起来,谁也别想碰你一根指头,你是我的,是我的!” 谢昭仿佛身处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里,躯壳被强硬地撕裂,灵魂却悬在半空,俯视着自己被践踏。 恶龙的尾巴横冲直撞,他身上的伤口尽数崩开,鲜血几乎将他染成血人。 可他毫不在意,只一遍遍地掠夺,入侵,撕扯,拼命地证明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 “你看看我啊,谢昭,你看看我!” “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你倒是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 “啊……”这一次实在太深,谢昭忍不住痛呼出声,撑涨感几乎要将她塞满。 “他到过这么?” 他重重一抵:“告诉阿兄——他,到过吗?” “没有!没有!!”谢昭微弱地啜泣,身体因持续的折磨而本能地蜷缩,“阿兄,我好疼。” “疼?”他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诡异的满足,“疼才好,疼了……你才能记住,记住谁碰了你,记得你是谁的妻子。” “我再也不会心软了,昭昭。” “再也不会了……”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色一片灰色,窗外细雨浠沥沥下不停,给视野都套上了一层雾色。 她的意识还悬在破碎和黑暗之间,半晌才慢慢回笼。 四肢像灌了铅,身体残留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一切都仿佛被碾过,一遍又一遍。 她睁开眼,床幔是熟悉的样式,她又回到别院了。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夏枝和春桃推门近来,动作小心翼翼。二人眼眶都是红的,却强撑着挤出笑容,手脚麻利地在她床前服侍。 谢昭下意识抓住春桃的手,急切道“沈晏呢?你快告诉我,沈晏如何了,他还活着么?” 第54章 春桃身子一颤,低下头,拼命摇头。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微微震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昭怔住,转而去看夏枝,眼里带着恳求:“夏枝,求你了,告诉我……沈晏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说话啊!” 夏枝也只是跪下,泪如雨下,拼命给谢昭磕头,唇瓣一张一合,喉间却只有干涩的风声,什么字都吐不出来。 谢昭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中,心跳顷刻间骤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嘴唇发白,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怎么了,谁……谁把你们……” 春桃跪倒在床前,泪流满面,只能死死攥着她手指。 谢昭倏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仿佛从头倒脚都被冷水淋透了。 胸腔里有尖锐的东西拼命撕扯着往外钻,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嘶吼,破裂。 “是……是谢执吗?” 春桃身子剧烈一颤,轻轻点了头。 那一瞬间,谢昭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 她的呼吸都像被掐断,整个人骤然失声,愣在原地,半天发不出半点声音。 下一刻,眼泪决堤,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哑得不成调子。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沈晏生死未卜,春桃和夏枝今后也再也不能说话了…… 她用力 砸枕头,抓起床榻上的物件朝地上狠狠摔去。眼前的光一片模糊,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将她团团席卷。 春桃和夏枝跪地痛哭,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只能拼命地抱着她的手臂,试图给她些许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谢昭跌坐床沿,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指节死死陷进手臂皮肉里,泪水浸湿了半张脸。 “为什么……” 屋内只剩女子崩溃的哭泣和无声的哀鸣,窗外的雨越下越密,风吹的窗纸微微作响,带着一股逼仄的湿冷。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 “吱呀——” 门被推开,谢执的身影逆着外面的光走进来。 他身着深色衣袍,乌发微湿,神色淡漠。应是从方才大雨中走来,身上带着未散的冷意。 屋子里的气氛霎时间凝结。 春桃和夏枝见到他,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谢昭身侧跪倒,眼里满是惧意。 谢执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停留了片刻,淡淡道:“下去。” 春桃和夏枝不敢违抗,只能流着泪磕头退下。 房门在身后被缓缓阖上,屋内顿时只剩下谢执和谢昭,一时间静谧到可怕。 他慢慢走近,谢昭咬着唇,眼里全是冰冷的恨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待她们?!” 谢执俯身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这就是你逃跑,要付出的代价。” 谢昭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们没做错什么……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你凭什么这么对她们!!” 谢执静静看着她,薄唇轻轻一抿,冷漠又平静。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无辜的人。” “你要跑,谁帮你,谁就是你的共犯。” 谢昭被他这句话彻底击垮。 愤怒、屈辱、恐惧在胸口乱撞,最后只剩一阵无力的冰冷。 她抬头看着他,唇瓣苍白,眼里所有的光都慢慢熄灭。 “你到底要什么?”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谢执俯身,将她的脸捧在掌心,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 “昭昭,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不要再试图逃跑。” “你记住,所有背叛的代价,都由你身边的人来还。” “这次是毒哑了嗓子,下次就是她们的命,她们家人的命。” 谢昭的泪水静静地滑下脸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声音微弱而绝望。 “我不跑了。” “你别再伤害她们了……我再也不跑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泪水模糊了双眼,整个人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一副空壳,任由风雨再怎样拍打,都再也不会动了。 第42章 入夜后,晚膳已经摆了大半个时辰,饭菜已经冷了一大半。 谢昭坐在桌前,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偶尔沾了几滴汤汁在袖口,也懒得去擦。 谢执走进来的时候,屋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如同一潭死水。 他坐到她对面,亲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蒸豆腐。 “多吃些。” 谢昭低着头,“嗯”了一声,把豆腐送进嘴里。 温度早已散尽,咽下去时满嘴都是豆腥气。 她吃的很慢,像是努力把每一口都咽下去,也像是尽量拖延时间,不让夜晚来得太快。 谢执看着她,不催促,耐心地陪她一口一口吃完。饭后,他为她净手,亲手替她擦去手背残留的水渍。 两人都没说什么,空气像是凝固了。 她习惯了这份寂静,习惯了身边春桃夏枝不能说话,习惯了自己像只被圈养的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 饭后谢执静坐看了会书,随后两人洗漱好,熄了灯,一同歇下。 谢昭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床顶的暗影里。身侧的被褥很暖,谢执将她揽进怀里,掌心从她背后覆过来,将她整个人固定在臂弯里。 他没说话,指腹在她肩胛骨间缓慢摩挲,带着掌心的热度,摸索她身上每一处细微的颤抖。 她没有推开,只是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团柔软的泥,被捏成什么形状都无所谓。 谢执低头,唇轻轻贴在她颈侧。呼吸滚烫,慢慢地在她耳后留下一串细碎的烙痕。 谢昭闭着眼,没有出声,像是在等待一场必须降临的风暴。 她的意识像沉入水底,所有的感官都被封在一层薄薄的雾里,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炙热和麻木在体内打转。 他压下来,动作很慢,像是在她体内一点点探查,既像掠夺,又像印证她真的在自己怀里,不会再逃。 他低头贴近她耳畔,“你要记住,昭昭,你是我的人。” 谢昭眼圈泛红,“好。” 他像有无穷的耐性,一下一下剥开她的防线,掌心带着热度,一路烫出一道道细密的火星。 她的发被他捻在指尖,拉过来亲吻,从耳后到脖颈,细细地、慢慢的啃咬。 谢昭全身都绷着,只觉每一次推进都像被填满,又像一点点失去力气。 他在她耳畔低喃:“说你想要我,像个贪欢的小娘子那样求我,嗯?” “我……” 她眼中泛出泪光,颤声,“我求你,阿兄……” 谢执眸光倏然暗了,低笑出声。 “求我做什么?” “……求你抱我。” “哪里?” 她脸色惨白,手指无措地抓住他的手臂。 他却笑了,咬住她耳垂,“不说清楚,今夜我就让你累的一夜睡不着。” 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羞耻,还是麻木。 谢执一边慢条斯理地游走,一边耐心等她低头认输。 谢昭眼里噙着泪,唇瓣被咬的发白,呼吸越来越乱。 她睫毛轻轻颤着,“阿兄……求你,抱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几乎听不见。 谢执盯着她,眸色幽暗,他低头吻住她眼角,舔去她的泪珠:“乖,再大声一点,让阿兄听清楚。” 谢昭几乎被逼到崩溃的边缘,她哑着嗓子,哀求中带着哽咽:“阿兄,我要你……” 话音落下的霎那,他的动作猛然加深,像是终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奖赏,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不给她留下一丝缝隙。 她像被融进那团灼热里,世界只剩他的气息,他的掌心,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喃语。 “这才对,昭昭。” —— 清晨的阳光带着薄雾,透过窗纸淡淡洇进屋内,如今这别院静悄悄的,丫鬟侍卫都静默无声,宛如牢笼。 谢昭手里握着竹筷,眼神却有些游离。她望着桌上那碗粥,心里翻着淡淡的恶心,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春桃在一旁细心盛了几碟小菜,碟子刚摆好,便见谢执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身上带着一股刚洗过的皂角清香,可偏偏谢昭闻道这味道,胃里的翻涌更重了些。 她勉强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清炒豆苗,慢慢送到嘴边。 菜很嫩,带着淡淡的苦味,她咬了几口,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涩,胃里又泛起酸水。 谢执落座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旋即拿起自己的碗筷,浅尝了几口,偶尔低头抿一口清茶,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脸上。 第55章 谢昭感受到他的注视,筷子不由得停住。她咬牙又夹了一点小菜,强迫自己咽下去。 可这 几口下去后,胃里翻腾越来越剧烈。 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失态,手指紧紧掐住了膝头的衣角,指节渐渐发白。 忽然,谢执伸手替她新盛了一碗粥,递到她面前,声音不容置疑:“不可什么都不吃。” 谢昭睫毛颤了颤,勉强把粥含进嘴里,努力想咽下去,却几乎在瞬间就要将刚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谢执皱眉,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俯身靠近:“怎么,胃口不好么?” “没什么,今日天有些闷,可能没睡好。” 他说不出满意还是怀疑,眉峰拧得更紧了几分,“睡不好也要吃饱。” 饭后,谢执没去上值,坐在一旁看案牍,谢昭坐了一会儿,只觉胃越来越难受,她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后,一手撑着梳妆台,强忍着不适俯下身去。 胃里像是有一只猫爪搅动,她死死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觉得一阵酸水涌到喉咙,额头都跟着冒出薄汗。 夏枝悄悄跟了过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姜茶,小心扶住她的肩头,似是怕她会倒下去。 谢昭低声道:“别出声。”旋即接过姜茶,漱了漱口,将嘴里的酸味压了下去。 忽然身后一道热意逼近,谢昭浑身一僵。 “怎么了?”谢执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夏枝慌忙低下头,身子僵直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 谢昭强打起精神,转身迎上他的视线,“没事,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谢执却不信,眸光沉了几分。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手指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 “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 谢昭嗓音干涩,“真的没事……” 谢执眉头一拧,心绪有几分焦躁,却还是压了回去:“若有什么不适,第一个要告诉阿兄。” 谢昭顺从应声:“好,知道了。” —— 夜色深重,窗外雨声还在断断续续,谢昭靠在枕边,埋在厚被里,指尖却仍旧发冷。 谢执进屋的时候,脚步极轻,他走近床边将外衣褪去,翻身上榻,带着凉意的身躯贴过来,长臂一揽,将谢昭搂进怀里。 她的后背抵在他胸膛,能清晰感受倒他心跳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敲在她脊背。 谢执低头,鼻息贴着她鬓发,近乎神经地质问:“昭昭,这一整天,你是不是又想着逃了?” “没有。”谢昭像是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没再追问,只从背后抱的更紧,掌心覆在她小腹上,缓缓摩挲。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上,隔着寝衣慢慢滑过胸口,喉咙,最后停在下颌。 微微用力,逼着她看向自己。 他俯身,唇贴着她耳廓,轻轻啄咬:“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 谢昭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淡淡的影,她闭着眼:“我是你的。”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低沉隐着愉悦。 “再说一遍,阿兄听的不清楚。” 谢昭的唇微微颤抖,但还是顺着他低声重复:“我是你的……阿兄。” 谢执这才满意,拥着她的手更紧,旋即在她肩窝重重落下一吻。 “昭昭,你要乖一点。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帷帐轻晃,烛火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唇缓缓滑向她耳后,吮咬片刻,又低声在她耳畔:“昭昭,不许再躲着阿兄。” 谢昭闭着眼,像是听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任由他肆意。 他低头贴上她的唇角,辗转亲吻。 “阿兄是不是你唯一亲近的人?”他的气息烫在她唇上,嗓音带着危险的执拗。 谢昭屏息片刻,“是……只有你。” 夜越来越深,被褥下闷热无比。不知怎的,谢昭胃里又猛地涌上一阵酸水。 鼻尖泛起熟悉的腥气,胸口发闷,她忍不住侧头压住唇角,喉咙里已经泛起恶心。 谢执察觉到她身子发紧,微微皱眉:“怎么了?” 谢昭没来得及回答,额上冷汗直冒,只得挣开他,踉跄着掀开床帐,一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床沿,竭力忍住恶心。 可胃里翻江倒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一阵酸水涌上来,什么都吐不出来,眼角被呛到渗出泪来。 身后的谢执已然坐起身,眉头紧紧锁着,他搂住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语气焦躁:“哪里不舒服?” 谢昭眼前一阵阵发黑,摇头道:“可能……是吃坏了什么……” 谢执替她顺了顺背,旋即披上外袍朝外喊道:“顾长安,去请大夫。” 说完后,他又坐回榻上,单手托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膝头,掌心一下下顺着背,低声道:“吐出来,别忍着。” 谢昭心里慌乱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呕吐过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下来,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连力气都使不上。 不多时,大夫带着药箱进屋,谢执冷着脸示意大夫把脉。 大夫将指腹搭在她腕间,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才小心翼翼道: “夫人这脉象……似是喜脉。” 话音一落,屋内空气骤然凝结。 谢执神色一滞,盯着谢昭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里头带着震惊、激动,还有抑制不住的狂喜。 谢昭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大夫又小心确认了一遍,才恭谨道:“确实是,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谢执陡然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眸色灼灼,死死盯着她的脸,嗓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喜悦。 “昭昭,听见了吗?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谢昭的手指僵在腹部,唇齿间还残留着呕吐味,她茫然抬头,撞进那他双又亮又喜的眸子里。 她……有孩子了? 大夫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 她茫然地望着他。 他那双眼睛里燃着她完全不懂的光,而她自己的胸口,却是空的。 她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哭,还是该笑。 心里什么都没有,像在一片无边的云雾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甚至没办法为自己有了孩子而生出一丝欣喜,连痛恶和愤怒都变得遥远。 她努力回忆从前那些有关怀孕的片段—— 旁人听到消息时的泪水、惊喜、感动。 可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只剩下身体的迟钝,耳边的嗡鸣和满心的空洞。 谢执从狂喜中回神,回头看向一旁的大夫,声音里隐着几缕担忧:“她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妥?这孩子,对她会不会有影响?” 大夫斟酌回道:“回大人,夫人体虚,又近来忧思过重,脉象较弱,所幸胎象尚稳。只是往后需多静养,饮食起居需格外细心,不可惊扰,不可过劳……” 谢执沉着脸,静静听完,细细记下每一处,而后紧紧握住谢昭的手。 “昭昭,听到了么,好好养着,我们的孩子……很快就会与我们见面了。” 他的手掌贴近她的小腹,似呵护着世间唯一的珍宝:“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安心待在阿兄身边。” 他另一只手用力握紧她的手指,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指节,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 —— 这些日子,谢执几乎把所有公务都带回别院处理,只为了能多陪陪谢昭。 傍晚时分,天色刚刚暗下来,院子里有风吹进来,吹的纱帘轻轻晃动。 谢执替谢昭盛了一碗血燕盏,自己坐在她身边,一手托着碗沿,一手温柔地舀了一勺,慢慢送到她唇边。 “乖,尝一口。”他声音轻柔,眼里满是耐心。 谢昭侧头,愣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张嘴吃下。 入口嫩滑,带着微微的甜。她却觉得有点腻,勉强咽下去,胃里又有些发涩。 谢执察觉她吃的慢,仍耐心地等着,每喂一口,都细心地用帕子擦掉她嘴角沾到的汤汁。 吃完后,他将碗放下,指腹在她脸侧轻轻捏了捏,温声道:“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还是想出去走走?” 谢昭摇摇头,“不想动。” “那便靠着我。” 他说着把她抱进怀里,臂弯环在她背后,下巴抵在她头顶,静静陪着。 谢昭疲累极了,近日总是十分倦怠,本想闭目养神,却忽觉胸口有些闷。 她轻轻皱了下眉,伸手 去揉,谢执就立即察觉到。 “怎么了?” 谢昭轻声道:“没事,只是有点闷。” 第56章 谢执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神情紧绷,问的仔细:“哪里闷?心口还是别的地方?有没有冷汗,还想吐么?” 谢昭被问的无措,只能摇头,眼里浮起一层无奈与自嘲。 “没事,可能是屋里闷了些。” 谢执还是不放心,“不行,你现在一有不适,都要请大夫来看看,你怀着孩子,不能有半点疏忽。” 片刻后,大夫进来诊脉,说是心虚气闷,好好休息即可。 但谢执仍旧紧张,让大夫开了新的方子,命人将窗全部打开通风,连帷帐都要撤下。 折腾许久,他才略略放松,低头为谢昭拢好衣领,柔声道:“阿兄去瞧瞧替你备的药膳,你自个躺着歇息会。” “嗯。” 他走后,谢昭静静地侧卧着,耳朵贴着枕头,听见自己的心跳沉沉。 她下意识把手按在小腹上,指腹轻轻描摹着那一圈略显圆润的弧度。 她逼着眼,试着去感受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有一瞬,她似乎真的觉得有什么在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 那感觉微弱得像是错觉,却让她指尖一麻,整个人也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甚至不敢再动。 但过了一会儿,所有得温柔感动消失了,只剩下无边得空白。 她睁开眼,看着窗户外斑驳的树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她喃喃低语,声线飘远:“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无所适从?” 说完,她苦笑一下,把脸埋进枕头,静静地发呆。 第43章 这一夜的梦境极其漫长。 她梦见自己抱着一个还没没睁眼的婴儿,在无边无际的长廊奔跑。 身后是谢执的身影,像长着无数藤曼的黑影,追得越来越近。 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尖锐又不安,一声声喊着“娘亲——娘亲。” 她想继续迈步,可双脚越来越沉重,脚下的路变成了黑色的沼泽。 她越是想逃,孩子哭的越厉害,谢执的身影也越逼越近,如同恶魔低语:“昭昭,你别想带走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你逃不掉的!” 谢昭拼命抱紧孩子,“别怕别怕,娘亲在。” 孩子的哭声在黑暗中越拉越远,谢昭惊慌失措的追着、呼唤着,可脚下的路早已泥泞不堪,她每迈出一步,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拖住。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连孩子的哭声都彻底消失。 她回头,浓雾散去,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成了那夜破旧客栈的画面。 昏黄的烛火下,沈晏的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 他浅笑着憧憬:“等我们到了南边,买个小院,院子里种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 “我可以去打渔,捕猎,你就在檐下绣花,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等闲了,我们就去集市上逛,看河里的船,看花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回来。” “等再过些年,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在桃树下跑来跑去……你会弹琴,就在窗前教他识曲谱,我就在院子里砍柴。” 沈晏说着,伸手轻轻拂过她发梢,风力仿佛真的有桃花的香气。 谢昭正要回应,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一阵阴冷的风卷过,整个世界霎时变色。 沈晏的身影被拖进泥泞的地上,衣衫早已沾满鲜血。 侍卫按着他的肩膀和脚踝,长剑寒光一闪,掀起一串血线。 沈晏的惨叫声撕裂夜色,血溅到她脸上,她像疯了一样嘶喊,声嘶力竭地祈求、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像被折断的木偶那样瘫软在泥水和血泊里,伤口深可见骨,血肉翻卷,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却还在拼命回头,看着她。 她看着沈晏的鲜血再泥水里蔓延,看着自己被血和雨水浸透,看着自己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救他。 画面忽然碎裂,梦境跳转。 夏枝和春桃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双手被反绑着,身旁摆着两碗黑漆漆的药汁。 侍卫捏着她们的下颌,把药硬灌进嘴里。 她们的家人被拖到院外,一个个跪成一排,眼里全是愤怒和悲戚“都是因为你!二小姐,都是因为你啊!!” 谢昭想扑过去阻止,却被无形的墙挡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春桃和夏枝渐渐倒下,指甲死死抓着泥地,药汁和呕吐物混了一地。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老人的哭喊,妇人的哀求此起彼伏,小孩缩在大人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侍卫没有一丝犹豫,挥刀寒光一闪,鲜血在泥地喷溅开来。 一个又一个,他们的脖颈被利刃割断,血迅速染红了泥地。 尸身很快倒了一排,鲜血汇成一道小溪蜿蜒流淌。 忽然,天地间骤然一静。 谢昭猛地睁开眼,夜色浓到什么也看不见,她全身冷汗湿透,衣襟都被泪水和汗水黏住,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她紊乱的喘息和如雷的心跳。 她呆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可那些哭喊,咒骂,惨痛的回音还在脑海里一圈圈回荡,怎么都消散不了。 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下唇被咬出血也没有察觉,眼泪无声滑落。 小腹隐隐作痛,像梦里所有的苦难和罪责,都化成了一根利刺狠狠扎在心头。 —— 谢执刚迈出朱红宫门,忽听身后疾步急声,顾长安神情慌乱:“大人——别院急报!” 谢执步伐顿住,目光如寒刃:“说。” “……夫人她,用桌角撞击腹部,血流不止,孩子……保不住了。” 一瞬间,谢执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耳边嗡鸣。 他整个人僵在石阶上,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她性命可有危险?大夫怎么说?!” “失血过多……大夫正在竭力救治。” 这回答如同抽走了他脊梁里最后一根骨头。谢执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踉跄着几乎栽倒,幸得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宫墙才勉强站稳。 再开口时,那惯常冷冽的声线破碎不堪,颤抖不止:“快,快去请王院正!!” 他嘶吼道:“快去啊!!” 顾长安被这从未在自家大人身上见过这种状态,他愣了愣神,旋即飞速冲下台阶,策马离去。 谢执飞马赶回别院,几乎是撞开了大门,而入了内,院门到内室,不过几丈路,他却走得满身冷汗。 推开门的那一瞬,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屋内大夫正低声吩咐丫鬟煎药、换水,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药味,而榻上,谢昭蜷缩着,身影单薄得几乎要被锦被吞没。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不可察。 大夫见谢执闯进来,吓得手一抖,但很快镇定下来回禀道:“夫人失血甚多,小人已暂时用参吊了一口气在,只要能止住血,性命就无碍了。” 听到这话,谢执仿佛骤然坠入幽深谷底,四肢瞬间一片冰凉。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本能地想要迈步上前,腿却像灌了铅,膝盖一软,险些直直跪了下去。 呼吸里只剩药味、血腥味和濒死的苦涩。 心跳又急又乱,像有什么在胸腔里发疯地乱撞,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唇瓣发白,喉结滚动,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一片灭顶的恐惧。 视线落向榻上,她的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到透明,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谢执眼底浮起细密的血丝,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倒下。 “求求你……救活她。” 大夫叹 了口气,点头道:“小人尽力而为。” 很快,门外传来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王院正气喘吁吁地赶至。 谢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点微弱却炽烈的光,声音几近沙哑:“王院正!救她……求你救她!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巨大的恐慌让他再也顾不得丝毫体面,卑微祈求着:“求你了。” 王院正没敢耽搁,连忙把脉诊治,旋即下针稳血。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床上的人影,唯恐处半点差池。 窗外天色慢慢发白,烛火燃尽。直到鸡鸣时分,王院正才缓缓收了针,后背已全然汗湿。 “谢大人,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忧,只是需静养调理,万不可动气,劳累了。” 谢执这才松开掐的发白的手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直直跌坐床沿。 他的衣襟早被冷汗浸透,干了又湿,额发贴着苍白的脸,眸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第57章 大夫和下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谢执和谢昭。 他坐在床沿,目光落在谢昭脸上,良久良久,眼睫酸涩也不敢阖一下,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动静,更怕那微弱的呼吸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彻底断绝。 原来,真正的恐惧不是她千方百计的逃离,不是权势倾覆的深渊,而是此刻她安静地躺在这里,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将他独自抛在这无边的的死寂里。 那一刻,他自己的整颗心好似都被生生掏空了,徒留一个空壳,四处漏风。 “昭昭,”他低声喃喃,“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恨意和酸楚,额角青筋迸起。 “你若是死了,你让阿兄怎么办?” “不要孩子就不要了……阿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肯睁开眼看看我……” 窗外的天色终于彻底亮了。 榻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睫毛微微颤动。 谢执僵直的身体猛地绷紧,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喉咙滚了滚,艰难低唤:“昭昭?” 谢昭缓缓睁开眼,目光有迷茫,想动却全身乏力,只觉浑身都软绵绵的。 她视线落到床前的男人身上,谢执脸色十分疲倦,眼底血丝满布,唇边青茬浮现。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他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后才哽了哽道:“你终于舍得醒了?” 谢昭没有说话,视线空洞又麻木,沉默在空气里持续蔓延。 谢执忍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谢昭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睫,无声抗拒。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沙哑着问:“若不想要孩子,你说便是,何苦要以命相搏?若是……若是真的一尸两命,你有想过我么,你将我置于何地?独留我在这世上残喘?” 谢昭终于抬眸看他,目光平静:“阿兄,你让我走吧。” 谢执身体陡然一震,他的睫毛剧烈颤抖,喉咙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只能凝望着她,眼里一圈圈浮起些许薄雾。 “抱歉,我做不到。你要什么都可以,唯独离开我,我做不到。” “昭昭,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可是昭昭,你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因为我……顶着这个阿兄的名头吗?!” “如果,如果我从来就不是你名义上的兄长,你会不会……会不会愿意看我一眼?如果在你及笄之前你就知道、知道我和你并非血亲,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家吗?” “如果你不是在谢府长大,如果你从未唤过我一声阿兄,我们只是……只是在这尘世间萍水相逢的两个人……” “你会不会对我……也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心动?” 谢昭静静听着一遍遍的低语,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良久,她才开口: “阿兄,无论是不是兄妹,无论我们在哪里遇见,无论你是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都不会爱你。” 谢执怔怔地望着她,她的话明明轻飘飘的,却似世间最利的刀锋,一下下割开他心脏的血肉,把他最后的奢望全部摧毁成废墟。 他眼里的光渐渐按下去,灵魂似也随之熄灭。 他喉结哽了又哽,颓然垂下眼帘,沉默良久,他忽然慢慢直起身,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柄匕首。 他执起谢昭的手,将刀柄递到她手中,刀尖对着自己。 “你说你不属于我,不会爱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将刀尖稳稳对准自己的心口,眼底黑沉沉的,只余死志。 “来吧,昭昭。”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第44章 屋子里很静,光线冷淡,窗外的晨曦像一层湿雾覆在身上。 刀锋悬在空中,颤动着,踌躇着,抉择着。 谢执的手掌依旧扣着她的手,胸膛甚至主动贴到了刀锋前。 “你为了沈晏,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不要我们的孩子,亦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逃离我,亦可以不要命。” “放你走,我做不到,留下来同我在一起,你做不到。” 他的掌心一点点收紧,将那柄匕首慢慢往前推,刀锋贴上自己的胸口,冰冷的触感穿过单衣,渗进皮肉。他胸腔微微起伏,却没有退缩。 “听到你命悬一线时,我就在想,为何该死的人不是我?” 他低低地笑了,眼尾微红,“别心软,昭昭。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可以彻底从我身边逃开的机会。” 冰冷的刀尖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皮肉下那颗心脏清晰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顶撞着锋刃,也撞在谢昭几乎麻木的神经上。 她的手被他死死扣着,被迫感受着这心跳。 她恨,恨到牙关都在颤抖。 恨他的偏执,恨他囚禁自己,恨他一个个毁掉自己在意的人,那滔天的恨意像烈火般反复灼烧,几乎要将她理智燃成灰烬。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想将手腕狠狠往前一送。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这无休止的纠缠和痛苦就能彻底了结。 谢执甚至闭上眼,唇边溢出几许淡淡笑意。 可就在这最关键的一刻,那只握刀的手,却怎么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它在逃避,在后退,在自恨! 十几年。 漫长的十几年,他不仅仅是那个让她恐惧、恨之入骨的人,也是她童年的庇护,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是她曾经仰望、信任过的山岳。 这份缠绕的血脉,浸透岁月的复杂情感,早已超越简单的爱恨,成为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当啷!” 清脆一声,冰冷的刀身从她指尖无力滑落。 谢昭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喷涌。 “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 么是你啊!” 她是废物!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 她竟然连将手腕往前送一寸的勇气都没有! 她恨谢执,更恨此刻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而谢执怔怔地看着那柄落在锦被上的匕首,胸口被刀尖抵过的位置还残留着冰冷的刺痛。 他赢了。 用最卑劣的方式。利用了她心底残存的可怜的不忍,将她继续锁在了这无间地狱。 赢来了彼此永无止境的折磨。 说什么……都没了意义。 这盘死局,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一股解脱的平静,奇异地压过了那焚心的痛苦。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拾起锦被上的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脏。 他没有再看墙角那崩溃的身影。 他怕再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放过彼此的勇气,就会瞬间溃散。 “对不起,昭昭。” 他声音很轻,沙哑低微。 “伤你,困你,皆因我爱你入骨,无药可救。” “放你走我做不到,看你痛苦,我亦生不如死。” “我说过我会护你一辈子,可最后把你推下深渊的人,是我。” 他闭了闭眼,指节死死攥着刀柄。 “放不开你,放不下你。就这样吧,昭昭,这回我替你做个了断。” “如果还有来世——” 他喉咙哽了一下,终是轻笑了下,“算了,下辈子你千万别遇见我。” 他的手腕没有丝毫迟疑,刀锋带着决绝,径直刺入自己左胸。 血色猝然绽开,染红了衣襟。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谢昭猛地抬头,视线仍被泪水模糊,可眼前的一幕依旧刺痛了她的眼眸。 “阿兄!” 她猛地扑过去,慌乱地按住他胸口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很快就浸透了她的指尖,触目惊心。 “阿兄,阿兄……不要……”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听不见谢执微弱的呼吸,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阿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她徒劳地按压着伤口,可鲜血依旧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衣袖,甚至浸透了身下的锦被。 谢执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迅速褪去。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落在谢昭泪流满面的脸颊上,他想抬手为她拭去泪水,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昭昭……” “别哭……别为我哭……” 第58章 “不!不!你不能死!谢执!”她疯了一样地摇晃他,试图唤醒他,却只看到他胸口的血流得更快。 她崩溃大喊:“顾长安!!顾长安!!!!快来人啊!快来人救救他!救救他——!!” “别……”他轻声道,“别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如同游丝,眼神开始涣散,“我死后……替我好好孝顺爹娘,还有……” 他努力吸了一口气,“去找沈晏吧,他……他没死……” “不要,不要……阿兄,我不要你死……” 谢昭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缠绕的恨意都烟消云散了,她顾不得一切,只想着有人能来,能救活他。 门外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几乎是立即就冲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所有人都瞬间呆滞,顾长安最快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快!快去请御医!”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去请御医,有人去拿止血的纱布,而谢昭,只是紧紧抱住谢执,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感受着他心跳逐渐微弱。 “阿兄……求你……不要死。” 顾长安冲到谢执身边,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脸色和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 他慌乱地拿着干净的布条和纱布上前,想要替谢执止血,却被谢昭挡开。 “二小姐,你让开,让属下替大人止血,御医马上就到!” 顾长安急得青筋暴起,他知道谢昭此刻是彻底乱了心绪,可这样下去,谢执真的会没命。 就在这时,王院正带着药箱,又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他一看谢执胸口那骇人的伤势,脸色骤变:“这都唱的哪一出啊,亏得我还未走远,否则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活!” “二小姐,请您让开,让王院正替大人诊治!” 谢昭闻言,浑身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那双泪眼迷蒙的眸子短暂地聚焦了一下,她认出眼前的老者正是太医院院正,旋即燃起剧烈的希冀。 “王大人,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求您了……” “老夫会的,你快放开谢大人!” 谢昭颤抖着松开手,却还死死握着他冰冷的手指不肯松开。 王院正立即上前,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和药瓶。 他先是看了看伤口,又探了探谢执的脉搏,眉头紧锁道:“伤口太深了。” 手下的动作却快而精准,他迅速在谢执胸口几处大穴施针,以止住汹涌的血流,又以特制的止血药粉洒在伤口上。 “老夫要开始取匕首了。” 王院正额头渗出冷汗,却当机立断地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按住谢执胸口周围的皮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发力,将那柄匕首生生拔了出来。 “噗嗤——” 伴随着利器离开身体的闷响,汹涌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王院正的衣襟,也溅到了谢昭的脸上。 谢执痛苦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甚至泛起青紫。 “阿兄!”谢昭惊恐地尖叫出声,顾不得满脸的血污,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堵住谢执胸口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别动!!二小姐千万莫碰!!” 王院正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迹,立即将药箱里的止血药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再用层层纱布紧紧包扎。 他的手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动作依旧迅速而老练。 “若是能挺过今夜……应当是保住命了。” “后续需精心调养,不宜有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听到王院正的话,谢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浑身无力地瘫软下去,指尖还抓着谢执的手腕,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气力全失。 王院正再次仔细探了谢执的脉搏和气息,他迅速写下两张药方,一张递给顾长安:“速去!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两个时辰内务必喂大人服下!这是吊命固元的!” 又拿起另一张:“这张,去煎一碗安神止血汤,给二小姐服下。她才小产过,又心神损耗过巨,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垮了。” 顾长安接过药方,看也没看就塞给身边一个最得力最稳重的侍卫:“快!骑我的马去!用最快速度!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侍卫领命,旋风般冲了出去。 王院正收好药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叮嘱道:“今晚老夫就在这住下吧,你们一定要守着谢大人,若有任何异常,立即来报!” “属下明白。”顾长安神情仍未平复,声音里满是后怕。 王院正又柔声劝谢昭,“二小姐,谢大人性命应是暂时无忧了,您也别太自责,往后务必让他静养,莫受刺激。还有,你自个也要保重身子。” 谢昭点了点头,嗓音嘶哑,“谢、谢谢王大人。” “好了,老夫便先行告退了。” “王大人留步!!”谢昭忽然出声,她垂眸望向谢执苍白的脸。 他眉眼安静,唇色褪尽,胸口颤着厚厚的纱布,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她凝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王大人,您可知晓……有何药物服下后便能使人记忆全无么?” 第45章 王院正脚步一顿,转过身,差异地看着谢昭,那双洞悉世事得眼眸里闪过几缕复杂的光芒。 “二小姐何出此言?”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 这两次诊治,他倒也看出些门道了,真 是孽缘啊。 谢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又看了一眼内室里了无生气的谢执,眼底沉了沉。 “王大人,我只想知道,可有这样的药?” 王院正默然片刻,才缓缓叹了口气:“记忆乃人之根本,岂是区区药物便能轻易抹除?即便是世间流传的忘川水,也不过是民间杜撰的传说罢了。”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就算真有此物……你又如何能保证,就算忘了过去,将来亦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将谢昭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彻底浇灭。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最后一点光亮,无力地说道:“谢王大人解惑。” 王院正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不忍,便当结份善缘吧。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老夫方才所言,皆是正道医理。然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老夫曾在古籍中,读到过一种忘情蛊。” “此蛊并非抹去所有记忆,而是能斩断情根,让人彻底忘记深爱之人。” “中蛊者会遗忘与那人相关的种种感情,但其余记忆却能保留。据闻,此蛊在苗疆黑市,有极少数在私下交易。” 这番话,无疑是给谢昭已经熄灭的心,重新点燃了一点火星。 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忘情蛊……”她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王院正心里一叹,再次劝慰了几句,便在侍卫的护送下,在旁边的厢房歇下了。 谢昭的目光落在门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忘情蛊”三个字。 良久,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顾长安面前。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二小姐!” 顾长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却被谢昭避开。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定执着道:“顾大哥,昭昭求你……” 顾长安见她如此,心中一痛,也跪了下去:“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 时光如流水,静静地淌过月余。 谢执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胸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楚。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熟悉的帐顶,鼻尖还萦绕着浓重的药味。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胸口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再次躺了下去。 “阿兄!你醒了?!” 谢昭坐在床沿,身上是一件素净的浅色衣裙,眉眼柔和,眼波温静。 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虽不似从前那般明媚活泼,但也没有了怨恨和戒备,只剩下沉静后的温柔,像一汪宁静的春水。 谢执愣住了,昏迷前的一幕如潮水浮现。 “……昭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得探究与不解。 “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我已让厨房为你准备了清粥,现在端来可好?” 她神色静谧,眉宇间那点曾经的锋利早已消散,只余安静温和的笑意,和淡淡的宽容。 谢执怔怔看着她,半晌都没能出声。 屋内光影静静流转,窗外有风,枝头偶尔落下一两声鸟鸣。 谢昭端来一碗温热的粥,轻轻搅了搅,试了温度,才细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慢些,别烫着。” 第59章 谢执看着她细心的动作,心底莫名生出一阵不真实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早已过去,只剩下寻常日子里的细水流年。 他低头喝下那一口粥,胃里微微一暖。 谢昭又细心为他擦去唇角污渍,动作温和,没有丝毫勉强和不安,只有温柔耐心的照料。 喝完粥,她又低声道:“阿兄,你若是觉得无聊,我便读会儿书给你听。” 说着,她从榻边的小几上取过一本游记,翻开来,声音清清浅浅地念着。 她念得很慢,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眉间那抹柔意一直都在。 谢执靠在床头,静静望着她。 那些纠缠过得爱恨,此刻都像被水流一点点冲刷得干净,重新变幻成岁月静好。 日头渐高,谢昭合上书本,低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略显疲惫,便轻声道:“阿兄,歇一会吧。” 谢执点了点头,她将他抚着躺下,又整理好被褥,自己也在床沿坐下。 窗外得风穿过庭院,带来一阵微微的花香,转眼间,就要入夏了。 谢昭静静地望着窗外一阵,又低头看了看他,旋即轻轻脱了鞋,动作轻缓地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 谢执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手指在被褥下微微收紧。 他下意识僵直了身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靠近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在加速,胸口隐隐发疼,情绪里尽是难以置信和失措的渴望。 她侧身蜷进他怀里,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失序的心跳。 隔着单薄的衣衫,心跳声一下一下,谢执僵硬地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谢昭闭着眼,睫毛轻轻颤了颤。 良久良久。 细软的声音传来。 “阿兄,我再也不走了……” 谢执呼吸一窒,气息猛颤,心头那抑制已久的痛楚险些决堤。 他难以置信,“昭昭……你说真的?” “嗯。” 这一刻,屋外光影浮动,所有往昔的苦难都沉入寂静的水底。 他终于……将她拥在怀里。 —— 午后,谢昭将药罐,纱布,棉棒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好。 谢执半卧在床上,衣襟微微敞开,胸口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神情里有克制的紧张,也有无法掩饰的眷恋。 “阿兄,该换药了。” 谢昭将一块干净帕子放在温水里浸润,又拧得半干,才覆上他胸膛。 “别怕,一会儿若是疼,便同我说。” 谢执喉头动了动,低低应了一声:“好。” 谢昭坐到床沿,俯身替他解开衣襟。她得手指轻缓,动作熟练,她小心翼翼将浸润得旧纱布一点点剥开,却还是不小心扯动了结痂得创口。 谢执的身体微微一颤,眉头下意识蹙起。 他强忍着妹吭声,只深吸一口气,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谢昭敏锐地察觉到,抬眸看他,眼里满是关切:“疼吗?” “没事。” 谢昭没再追问,垂下眼睫,指尖却更轻柔了几分。 “别逞强了。”她一边轻轻用温水湿润伤口周围皮肤,一边低声说:“疼就说出来,别憋着。” 谢执偏头望着她,眼底有淡淡笑意掠过,又很快敛起。 “有你在,什么都不怕。” 谢昭用棉棒蘸了药膏,一点点将新药敷在他伤口上。 “阿兄,你怕疼么?”她突然问。 谢执失笑,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不怕。” 谢昭没抬手,手下的动作却明显顿了顿。 最后,她收好药箱,为他系好衣襟。 见她站起身,谢执下意识拉住她衣袖,带着点试探:“能陪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么?” 谢昭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院子里阳光正好。 树下有一片浓影,下人们搬了两把椅子在树荫下,两人紧挨入座。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一两声鸟叫,还有风吹过树叶时细细碎碎的响动。 谢昭抬手将鬓发拂至耳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随后又看着不远处出神。 谢执手垂在膝头,无声地摩挲着拇指,时不时低头看她一眼,见她只是静静坐着,心里莫名安稳。 没多久,谢昭无聊地摘下一片树叶,忽然开口问:“阿兄这样坐着会不会累?” 谢执摇摇头,“不累,这样挺好。” “嗯。” 谢昭又静坐了会,视线落在外头的远山上,骤然低声道:“……母亲那边,可还安好?” 谢执听到这句话,眼眸沉了沉,沉默片刻后才答:“母亲并不知晓你在这里。” 谢昭侧首,对上他的视线。 “她……以为你早已随沈晏远走高飞了。” 谢昭听完,抿了抿唇,指尖在裙角绞了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那也好。” 她抬头望向院外盛放的绿意,“让娘亲觉得我自由自在,在外安好,也挺好。”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轻 轻垂下头去,唇角强撑的笑容塌了下去。 谢执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试探着轻轻捏了捏,“你若想写信,我让顾长安给你捎去。”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我们一同回府,去见见母亲如何?既然昭昭已放下心结,我们理应同父亲母亲讲清楚,我也不愿一直将你锁在这别院。等我伤好些了,我便去请圣上为我们赐婚可好?” 谢昭怔了怔,他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让她胸口更添几分沉重的窒息感。 她半垂着眼眸,安静地把手从他掌心慢慢抽出来,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毯。 “阿兄还是先养好身子吧,别想太多。赐婚的事,也不急,等你伤好了再说。” 说完,她转头看向别处。 谢执沉思了几瞬,终是低低应声:“好,昭昭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46章 谢执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他鲜少有如此贪睡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胸口竟隐隐有些疼。 他疑惑地扯开衣襟,却看到胸前有一道可怖的伤口,匕首大小,伤痕粉红,显然是新添的。 他怎不记得自己何时受过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记忆中搜索了许久,也未能寻到答案。 “顾长安,进来。” 顾长安很快便入了内,低垂着眉眼问:“大人,有何吩咐?” 谢执紧锁眉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这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何事,为何我一点记忆都无?” 顾长安心下一凛,但还是镇定的将早已打好的草稿平稳托出。 “大人,你一月前在追捕人犯时不慎受了伤,那贼人穷途末路奋起反抗,大人躲避不及,胸前便中了一刀。记忆全无或许是头部受了外伤?” 听上去合情合理,可谢执仍旧觉得有些异样,总感觉不应如此。 “一月之前?所以……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么?” “是的,大人。” 谢执静静思索了片刻,理不出头绪,便掀开锦被下床,“我既昏睡了一月,近日朝中可有发生什么要事?” “除了吏部右侍郎张谦擢升为户部尚书外,并无其他要事。” 谢执此刻已经穿好鞋,走到了衣架前,顾长安立即上前,将衣裳从衣架取下。 谢执从善如流的伸手穿好,接着道:“张谦?那种废物也能升迁,圣上真是糊涂了。” “大人,您刚苏醒就先别担忧朝事了,如今可还有哪里不适么?”顾长安细细问道。 平时他一向话少,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 谢执睨了他一眼,眸色沉了沉,“顾长安,除了张谦这事,近日真没发生旁的了?” 顾长安额角冷汗霎时浮起,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属下只是担忧大人身体。” 谢执深邃的眼眸在他身上停了许久,就在顾长安快要坚持不住时,他终于挪开了。 他系好腰带,淡淡道:“母亲近日可好?现下在做什么?” 顾长安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夫人十分担忧大人身体,日日都来探望,此刻应是在院里用午膳。” “嗯。” 谢执慢条斯理地由小斯伺候着净完面,而后将指尖细细擦拭干净,“那便先去瞧瞧母亲吧,这些日子,母亲应是担心坏了。” 很快,谢执变来到了主院。 林氏正在用膳,桌上只几道清淡小菜,林氏持着筷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亲。” 谢执跨步走进,“母亲在想何事,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直到听到他的第二声母亲,林氏才骤然回过神,手中的筷子都不自觉抖了抖。 她先是有些惊慌,但很快将心绪掩盖下去,惊讶道:“执儿,你何时醒的!” 第60章 “怎的不让人来禀报?你才刚醒,不宜走动,有事遣人来说一声就行!” 林氏满脸责怪,站起身来拉着谢执,左左右右看得仔仔细细。 谢执笑了笑,柔声道:“儿子既已苏醒,自然该来见见母亲,母亲不必担忧,儿已然大好了。” 林氏仍不放心,“何时醒的?可还有哪处不适?刚苏醒身子还弱着,快坐下!” 转头她又吩咐嬷嬷说:“快去厨房,让他们做几样清爽的小菜,再熬些粥送来。” 谢执被林氏一把拉着坐下,见她眉间忧色难掩,嘴角无奈勾了勾,带了几缕难得的少年气:“母亲总是这么爱操心,儿子都这么大个人了,哪里还会不小心把自己折腾坏。” 林氏白了他一眼,声音却软了:“你若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操心呢。你昏迷这一个月,我这觉都不敢睡沉,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明明自小最怕苦,这回总受了苦头了吧!下回再执行公务,务必要小心些!”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不孝。待我再养几日,定会补过孝心。” 林氏见他神色如常,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药还得按时喝,膳食也要清淡些。” “都瘦了,脸色也还是不好。” 谢执低头应了,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盏。他垂下眼帘,望着氤氲的热气,脑中却像有雾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林氏见他神情怔忡,便缓声问道:“可是又觉得哪儿不舒服了?要不让王院正再来瞧瞧?你可别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你伤的是胸口!哪能一醒就满院子跑?!” 谢执回过神,收敛起方才那点迷茫,转而笑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再养几日便好。” 母子闲聊了一会,膳食就摆了桌。 桌上的粥冒着热气,林氏不时夹菜到碗里。 谢执吃了几口,又觉得胃里一阵微涨。他放下筷子,“母亲,儿子饱了。” 林氏瞧他才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不由絮叨着劝:“再多吃些,不吃身子怎能撑的住呢?你亦长大了,怎么还像囡囡似的——” 谢执正低头饮茶,听到“囡囡”两个字,动作忽然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拧紧了。 他迟疑一瞬,抬头望向林氏,语气带了些茫然:“……母亲,你方才说什么?囡囡?” 林氏手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神色微微一滞,但很快定下心神,轻描淡写地笑了,按照和谢昭商量好的说: “你这孩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囡囡便是你嫡亲妹妹阿,你小时候最护着囡囡了,如今怎么连这都忘了?” 谢执怔怔地看着她,脑海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撬开了一条缝。 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 细雨蒙蒙的清晨,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扑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阿兄。 夏日院子里,两人追逐着捕蝉,她摔倒了哭成了泪人,他慌忙抱起她,小小的手背在她后背轻拍,安慰着哄她不哭。 再大了些,书房里,她趴在案边,一边学着他写字,一边偷偷吃袖口藏着的果脯。 这一幕幕,恍若隔世,却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谢执皱着眉,心口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母亲,我……”他有些艰难地低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她?” 林氏强自镇定地笑着把他手握住,顺着他胳膊轻拍:“你是伤得重了,昏迷这么久,记不得也是常有得事。慢慢调养,什么都能记起来的。” 谢执静了半晌,又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林氏眼神下意识闪烁了一下,嗓音低了许多,“囡囡她……去岁家里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早已嫁到北边去了。她夫家待她极好,你放心就是。” 谢执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许久才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河面辽阔,波光粼粼。 谢昭站在渡口,望着船工们忙碌地收拾绳索和木浆,直到 江面那一阵阵鸟儿蹄声,她才终于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自由了。 这一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江风,只觉胸腔仿佛被冲洗过一样,浑身都透着从未有过的清凉自在。 身后,春桃和夏枝默默跟着,春桃手里攥着包袱,夏枝亦望着江面,目露怅然。 谢昭回头看她们,心里满是愧疚,好在,她们同她一起逃出来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远处渡船已然靠岸,木板搭上石阶,船家高声吆喝着:“客官快上,错过了便要等下半日!” 谢昭看了一眼身旁的二人,点点头,示意上船。 春桃轻轻拉住她衣袖,指了指渡船,心中有些不安。 “没事的。”谢昭低声安慰:“路引已经备好了,也无需担心户籍问题,我们会好的。” 渡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她们穿着素衣补裙,混在南来北往的客商中间,竟也显得寻常。 有人打量她们,但也很快被旁的事情吸引了目光。 谢昭松开一直握紧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从容。 直到踏上那块嵌满船钉的木板时,谢昭才发觉自己腿有些软,手心里全是汗。 可她还是回头看了看渡口上苍茫的晨雾,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春桃和夏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步上甲板。 江风猎猎,船身在微微晃动,谢昭站定脚跟,才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抬眼望向远处,江面无边,天光湛蓝。 船家利落收起缆绳,喊了一声“开船——”,水声哗然,木浆划开水面,新的旅途终于开始。 谢昭看着江水奔流,其实,她并不知道她该去哪。 可她就想往南边去…… 南边…… 会有桃花的对不对? 以后她也会有一间不大小院,或许会种树,或许会种菜,或许什么也不种,养养鸡,养养鸭也不错。 也许她也可以开一间小铺子,或者开一个小学堂,教孩子们画画,或是识字。 …… 总之,一切都好。 她收回思绪,开心地扬了扬唇。 她低头,将手覆在心口—— 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在提醒她,你活着,你自由了。 第47章 初夏的清晨,江南小镇上雾气氤氲,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叫卖声尚未热闹起来。 谢昭带着春桃夏枝跟在后头,身边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中年妇人正脚步利落地领路。 “姑娘,往这边走,这套是如今出租的宅院里最宽敞的一套了,院子大,房子结实,是个读书人家搬去外地才腾出来的。”妇人说话利落,领着她们左转右绕,穿过一段低矮的石墙,推开木门,院子里一株老石榴树正结着新果,树叶茂盛,地面干净,几丛竹子沿着墙根随风微摆。 “您看,院子里还能晾晒衣裳,前头正屋三间,后头还有两件厢房。厨房在东边,有井水,墙外就是巷子,热闹不吵闹。” 谢昭轻轻推开堂屋的门,屋内光彩明亮,木格窗下是一张旧书桌,墙上还挂着残旧的诗文字画。 地面用青砖铺成,干净整齐,空气里有一股晒过太阳的木头香气。 妇人随手掸了掸桌面,殷勤介绍:“房主人收拾得很利索,家具家什齐全,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姑娘若是中意,今儿就能搬进来。” 春桃和夏枝跟在后头,默默四周打量着。 谢昭环视屋子一圈,又推开后窗,望见院墙外窄窄得小巷,邻家屋檐下晾着一排新洗的衣衫,淡淡的皂角香随风飘进来。 “姑娘,可还合心意?这儿安生,比不得城里热闹,倒也自在清净。” 谢昭点点头,声音轻柔:“那就这处吧,麻烦大嫂费心了。” 妇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利落地收了定金,又答应帮忙叫人来打扫院子。 她临走前又叮嘱:“有什么事尽管去前头铺子里找我,我姓王,叫我王婶就好,镇子里都认识我。” 王婶离去,院子里恢复静谧。 谢昭坐在门槛上,看着春桃和夏枝把包袱一一打开,收拾得井井有条。 没有陌生人时,两人动作比在府里放松许多。 小镇得晨光透过雕花窗户洒在地上,远处隐约传来码头的水声和卖早点的吆喝声。 她起身走到院门口,只见街口有挑着担子的汉子正往渡口去,小贩扛着糖葫芦沿街叫卖。 巷口传来孩童打闹的声音,邻家妇女提着篮子去外头买菜,老人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猫在腿边打盹。 江南小镇,烟火气重,热闹非凡,河面有小船悠悠,晌午时有卖花姑娘提着一篮栀子在巷子口走过,香气远远送进小院。 午后,王婶很快就带着人来帮忙打扫院子。 第61章 巷子里住着的邻居见来了生面孔,三三两两地在墙外张望,不时有小孩子探头看热闹,被自家大人拉进屋里,又忍不住偷偷跑出来。 王婶与邻家几个妇人熟络,嘴里夸着“新来的小娘子模样真清秀,福气得很”,一边挥着扫帚利落打扫。 屋子不大,打理妥当后倒也十分温馨。 春桃、夏枝把带来得衣裳晾在院子一角,又将箱笼放进后屋。 她们虽然不能言语了,可动作依旧利落,很快就把被褥、帘帐都打理好了。 谢昭换下脏了的衣裙,穿了身素净的家常布衣,然后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透过树影,在地上画出的影子。 邻家小孩好奇扒着墙头,朝她咧嘴笑。 谢昭含笑点头,小孩子见她温柔,不怕生,胆子大了些,还把手里的糖人递过来,想给她看看。 王婶临走前语重心长道:“姑娘住下后便是我们镇里人了,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左右我们镇上邻里都和气,谁也不欺生。” 谢昭谢过后,她就带着人离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注意防蚊,把门闩关紧些。 安顿下来后,已近傍晚。 谢昭想起还要采些生活杂物,便取了些碎银子,带着春桃、夏枝出门。 院门一开,外头便是青石板小路,巷子转角有一家卖米的粮铺,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见谢昭面生,和气地打招呼:“小娘子新搬来的罢?要买点什么?” 谢昭点头,将米面,豆子,油盐一样样道出来,伙计麻利地称了分量,又热情介绍:“咱们镇上头的菜市在东边,沿河走过去,早晨最热闹,新鲜蔬菜、豆腐、肉食样样都有。买柴火去西边巷口,那边有家杂货铺,东西全。” “多谢。”谢昭说完,取了包袱三人各自背了些,继续沿河而行。 沿途河水清浅,小桥下不时有船游过,石栏上爬满青苔。 豆腐摊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边叫卖一边切豆腐干。 谢昭买了些豆腐,几捆青菜,又在杂货铺买了新的木盆,扫帚,和灯油。春桃在一旁用手比划,提醒谢昭别忘了买上几根蜡烛。 路过码头时,水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船夫们正摇橹送货。岸边妇女洗衣拍打着衣裳,孩子们在浅水里捉小鱼。 回到家时已近黄昏。 春桃、夏枝把买来的东西收拾好,谢昭动手和她们一起择菜。 青菜被切得细细的,锅里的米汤开始咕嘟咕嘟沸腾。三人一小锅饭,锅里添了几块豆腐和一把小青豆,屋里慢慢溢满饭香。 饭后,几人洗了碗筷,又把新买的被单晾在院里。 春桃收拾厨房,夏枝在院门口洒水。 远处箱子里有孩子们跑过,邻家妇人见了她们亦热心过来帮手。 屋顶渐渐染上金色,天边飞过一排白鹭。 夜幕降临,镇子渐渐安静下来。 谢昭坐在窗下,看着油灯下跳跃的微光, 忽然觉得心底一块石头悄然落下。 —— 马车一路南行,穿过了几条青石巷,才在一处高墙深院前停下。院门半掩,掩下悬着的一块古色的木匾,清远居。 顾长安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书童来开,见是谢执,忙引他入内。 穿过花影婆娑的回廊,廊下竹椅上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儒者,正垂眸翻阅一卷《春秋左传》。 “恩师。”谢执俯身行礼。 沈汾舟放下书,眉眼间笑意盈盈:“你这伤才好,就不知歇几日?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肯让自己闲下来。” 谢执淡淡一笑,在对面落座:“学生只是心里挂念恩师,顺道来叙叙。”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渐转。沈汾舟望着他,忽而叹道:“执儿,你年岁也不小了,总在朝事上打转,却迟迟不肯成家。男人一世,立业固然重要,成家亦不可误。” 谢执静了片刻,眼神淡淡移开,片刻后才回到:“恩师说得对……确实该成家了。” 沈汾舟闻言,目中露出笑意:“既如此,日后我倒要为你留意合适人家。” 正说着,院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名着淡杏色衣裙的女子提着食盒走来。鬓边斜插着一支碧玉簪,眉眼如雪水初融,春风和煦。 “阿爷,您上午不时说要少饮茶么?我熬了杏仁粥给您,暖胃的。” 沈汾舟笑着招手:“来,见见你谢大哥。” 女子微怔,旋即盈盈福身:“芷菁见过谢大人。” 沈汾舟摆了摆手,躺回竹椅:“让我这个老人家歇会吧,芷菁你带他去园子里走走,后园那荷花不是开了么,去逛逛,别浪费时间陪我这糟老头子。” 芷菁应了是,转身引路。 园中回廊曲折,假山流水,好不惬意。后院临着一池碧水,荷叶层层叠叠,间或露出粉嫩花苞,清风带着荷香,遥遥送来。 芷菁走在前面,轻轻拨开一枝荷叶,指尖沾了水珠,回头时眼角微弯:“谢大人,您可常赏花?” 谢执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那片碧波上:“闲时也看。” 两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偶尔谈论几句风景。芷菁细声问他朝中趣事,他淡淡回答,言语中礼数周全,却也不曾真的投入。 两人走近一株树下,芷菁停下脚步,笑道:“爷爷常说,这园子谢大人少年时也常常来,您还记得么?” 谢执的目光在那一株老槐树上停了片刻,似乎记起了些年少的事,但很快淡了下去:“记得。” 阳光透过树影落下,映在他半侧的脸上。那神情看似安然,却有一层隔着人情世故的冷淡,好似无论眼前是谁,景色如何,他都只是礼貌地应对。 芷菁也察觉到他的疏离,笑容微微敛了一些,但仍端着礼数走完一圈。 回到书房,沈汾舟见他们神色平和,笑道:“年轻人初见,慢慢相处便是。” 离开清远居时,天色已偏西。 谢执登上马车,帘子一垂,外面的喧嚣便被隔了个干净。 他垂眸静坐,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宁,无端烦闷,纵是静心宁神,转移注意力,亦是无济于事。 每每夜里都不能安寝,时常做梦,可梦中惊醒,却记不起梦了何事,以至于夜夜梦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白日里并无记挂的事,为何仍会如此。 他尝试过点安神香,或是用些安神的药膳,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他揉了揉眉心,是近来朝事太过疲惫所致么? 胸口那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触动。 谢执抬手,隔着衣料按了按,指尖微凉。 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第48章 日头才刚翻出东边的山,镇上已有零星的人家开了门。 谢昭站在门口收晾好衣物,春桃提着木桶从井边走来,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冰凉的。 “放厨房里去吧。”谢昭朝她笑了笑,春桃眸中一亮,点点头,快步进了屋。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这会儿还早,通往镇中心的主路上行人不多,但可以想见,再过一两个时辰,那里便会热闹起来。四乡八邻的农人、小贩会聚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响鼻声会填满那条青石板路。 谢昭想着买些布匹,让春桃她们做几身衣服来换洗。还想买一些新鲜的笋,晚上用腊肉片一炒,或是炖个鲜汤,定然很美味。 她收好衣物,便叫夏枝取了篮子,两人一同出了门。 集市的入口处挤满了人,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谢昭走得慢,生怕和夏枝走散了。 “哟,谢姑娘来了!”卖鱼的老张眼尖,提着一条还在扑腾挣扎的肥鲫鱼,水珠甩了几滴到谢昭的裙摆上,“今天的鱼顶顶新鲜,您瞧瞧,刚从河里捞上来,活蹦乱跳的!” 谢昭蹲下身看了看,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许多生活技能,比如辨别菜新不新鲜,比如讨价还价。 “是不错,”谢昭点点头,脸上带着浅笑,“张伯,这鲫鱼怎么卖?” “老主顾了,给您算便宜点,十五文一斤!”老张拍着胸脯。 谢昭心里有数,她没立刻答应,目光在水盆里逡巡,指了一条体型稍小的:“这条呢?看着也精神。十二文吧,张伯,我常来您这儿买。” 老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哎哟我的谢姑娘,您可真会挑!这条…这条是小点,但十二文也太低了点,我这一大早捞上来……” “十三文,”谢昭站起身,作势要走,“若不成,我去前头李婶那儿看看。” “成!成成成!”老张连忙叫住她,麻利地把那条鲫鱼捞出来,用草绳穿了鱼鳃,“就依您,十三文!谢姑娘您这眼光和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夏枝在一旁抿着嘴笑,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鱼,小心放进竹篮里。 谢昭付了钱,才走了不过一会就看到了卖笋的摊子。那摊子上堆满了带着新鲜湿润泥土的竹笋,笋壳是嫩黄的,顶端还带着点未干的露水,一看就是今早新挖的。 第62章 夏枝也看见了,兴奋地拉了拉谢昭的衣袖。 谢昭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卖笋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话不多,价钱也公道。谢昭仔细挑了些个头适中、笋衣紧裹的,付了钱。 买完了菜,她又领着夏枝去了布店,她掀开靛蓝色的棉布门帘,带着夏枝走了进去。店里光线不算亮堂,但一排排架子上码放整齐的各色布匹。 “两位姑娘,扯布啊?想看点什么料子?”老板娘放下算盘,热情地迎了上来,“是给自己做,还是给家里人?” “做些家常换洗的夏衣。” “您看看棉布怎么样?葛布也透气凉快,正适合做夏衣!”老板娘熟稔地引着她们走到靠里的几排架子前,随手抽出几匹。 谢昭伸出手,指尖轻轻捻过老板娘推荐的布料,“怎么卖?” “姑娘好眼光!这是上好的松江棉,一尺二十文。”老板娘报了个价。 谢昭想了想,还算公道,便要了两匹不同颜色的,做夏枝和春桃做身衣裳,应该是够了。 走出布庄,阳光正好。谢昭掂了掂手里剩下的铜钱,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安稳感。精打细算、量入为出,这柴米油盐的日子,也自有它的踏实。 转过一条巷子,谢昭看见隔壁的沈婆婆正站在茶铺门口,愁眉苦脸。 “沈婆婆?”谢昭快走几步上前,关切地问,“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是谢姑娘啊!唉,可急死老婆子了!我家那个小祖宗,虎娃儿,早起就蔫蔫的,摸着额头滚烫!刚请隔壁王郎中瞧了,说是着了风寒发了热,得有人看着,喂药、擦身子降温,可、可我这……” 她指了指身后小小的茶铺,“可我这铺子不能没人看着啊……他爹娘去邻县走亲戚,明儿才能回呢!这可怎么办啊!” 谢昭一听是孩子病了,心里也是一紧。她刚搬来时人生地不熟,沈婆婆没少关照她,还送过自家腌的咸菜。 “婆婆您别急,”谢昭温声安慰道,“孩子要紧,您快回去照顾虎娃吧!烧退不下去可不是小事。” “那、那这铺子……”沈婆婆很是犹豫。 “铺子您就别操心了,左右我这会儿也没旁的事,我替您看着。您快回去,孩子离不得人。” “哎呀,这怎么好 意思!”沈婆婆连连摆手。 谢昭笑了笑,“街坊邻里的,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快去吧婆婆!” 沈婆婆抹了把眼泪,千恩万谢,这才小跑着往家赶。 茶铺不大,三四张桌子,几位老人正靠在窗边的位置下棋。 谢昭在一张小凳坐下,目光落在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身上,忽然对夏枝开口:“夏枝,你做衣裳的时候匀一点布出来,给虎娃儿做个小肚兜,孩子生病虚,穿个肚兜肚子就不会进风了。” 夏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日头渐渐升高,巷口的人影也稠密了些。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茶铺的宁静。 五六个穿着不凡的年轻男子摇着折扇,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们个个面皮白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闲散气息,与这朴素的茶铺格格不入。 为首的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眼神倨傲,自视不凡。 “哟,这巷子里还有这么个清静地儿?歇歇脚倒是不错!”那人用折扇敲了敲手掌,目光随意地扫视着这间小小的铺面,带着些嫌弃,但更多的是新奇感。 谢昭心头微微一紧。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尤其是为首那个,眼神过于放肆。 她压下心绪,站起身,“几位客官,喝点什么茶?有粗茶,也有稍好些的毛尖。” 她微微垂着眼,不想引起过多注意。 “粗茶?那玩意儿能喝吗?给我们上最好的!”一个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大咧咧地嚷道。 “最好的就是毛尖了,十五文一碗。”谢昭答道,依旧低眉顺眼。 “十五文?哈,便宜!”为首的公子哥儿似乎觉得有趣,自己拖了条长凳坐下,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谢昭。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布衣荆钗的女子。虽然穿着朴素得近乎寒酸,但那低垂的颈项线条优美,侧脸轮廓更是清丽秀雅,尤其那双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行,就毛尖,每人一碗,快点上。”他随意地挥挥手,目光却没离开谢昭。 谢昭能感觉到那道粘腻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强作镇定,示意夏枝帮忙烧水,自己则去取茶叶和茶碗。当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摞粗瓷碗时,那公子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肌肤细腻,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淡粉,竟是与这粗陋环境截然不同的清贵气质。 他眼里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趣。他见过不少美人,浓妆艳抹、妖娆妩媚的居多,但眼前这个在茶铺里忙碌的布衣女子,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像一株空谷幽兰,意外地开在了这市井陋巷之中。 他心念一动,身体微微前倾,折扇“啪”地一声合拢,“这位……小娘子?看你动作麻利,是这茶铺的主人?” 谢昭心中警铃大作。她将茶碗放在桌上,动作依旧平稳,声音却更淡了些:“不是,只是帮邻家婆婆看顾片刻。” “哦?只是看顾?”男子的视线更加放肆,“小娘子生得这般好模样,在这小茶铺里埋没了。不知是哪家闺秀?或是……在此间谋生?” 这话已是极不尊重。旁边几个同伴也察觉到了赵公子的意图,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嬉笑着起哄:“是啊小娘子,我们赵公子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不如跟我们说说?” 夏枝吓得脸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谢昭。她们从前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出门都有侍从仆妇跟随,京城也无人敢调戏谢家的姑娘,想不到竟会在这小镇里,遇到这等地痞流氓。 谢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愤怒,尽量平静地说:“公子说笑了,民女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茶已沏好,几位慢用。” 赵公子却不依不饶,伸手想去碰谢昭放下茶碗的手腕:“小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她后退一步,“公子请自重。” 谢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落在了那一桌人的耳里。 茶铺里原本还带着低语,顷刻间安静下来。棋子落盘的脆响停了下来,靠窗的几位下棋的老者抬起头,皱眉望了过来。 第49章 窗边三位老人同时抬眼。 赵公子仍不依不饶,还欲逼近,手眼看着就要抓上谢昭的手腕了。 左首的白须老者忽然开口:“怀生,光天化日之下,玩笑也得讲分寸。” 赵怀生陡然听到有人坏他好事,愤恨回头,看到老人他愣了一下。 开口之人正是前翰林院检讨、致仕归乡的孙太史,镇人皆敬称一声“孙先生”。 中间清瘦老者亦搁下茶盏,目光一凛:“这铺子是沈老哥的脸面。外头如何,老夫不管;进了这门,便该知规矩。” 他微顿,声调转沉,“老夫任县丞时,最厌的便是小辈仗着几分家世,在姑娘家面前轻浮。” 赵怀生脸色一变,这几个老东西,仗着自己辈分高,总爱多管闲事。 他掌心折扇“啪”地一合,脸上笑意淡了三分:“孙先生、吴老爷,都是长辈,小子岂敢不敬?不过问声小娘子名讳,何至于此?” 吴县丞眉峰一挑:“真存敬意,嘴上便放干净些。” 孙太史未看他,只转向谢昭,语气如话家常:“姑娘新到镇上?住哪一巷?若遇欺生,报老夫名号便是。” 谢昭欠身:“谢先生。” 赵怀生脸上笑意彻底敛去,声音拔高了几分,“德高望重,小子一向敬服。可今日之事,未免也太过偏袒!” “我不过见这姑娘面生,问个名姓,亲近几句,何曾有过半分逾矩?三位长辈上来便是训斥,倒显得我成了那等登徒浪子,连带着我赵家的脸面也一并扫了地!” 吴县丞猛地一拍桌面:“赵怀生!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什么叫亲近几句?人家姑娘后退避让,言语推拒,你眼神轻佻,步步紧逼,老夫这双眼睛还没瞎!” 孙太史眉头微蹙,“你方才行止,在场诸人皆看在眼里。” 赵怀生恨得咬牙切齿,几个老顽固分明是执意与他为难! 他身后几人倒生了惧意,镇子就这么点大,有身份的人就这么点,他们可不敢随意得罪。 其中一人扯了扯赵怀生的衣袖,小声耳语。 孙太史又对谢昭道:“姑娘,茶凉了不好。去后面替我们再沏壶新的来。” 这分明是给她解围,让她避开赵怀生的纠缠。谢昭心领神会,立刻应声:“是,先生。” 赵怀生想拦,却也真有些犹豫,终究是没动手。 第63章 他咬牙一拱手,“晚辈孟浪,便先行一步。”走之前,他狠狠瞪了眼还在原地的夏枝,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人影散去,棋子落盘的“笃笃”声复起。 谢昭添置了新茶,孙太史端起茶盏,似不经意道:“镇子小,眼线杂,姑娘以后需得谨慎些。” 谢昭郑重道谢,心却悬到了半空。 赵怀生今日虽是走了,可镇子就这么大,稍一打探,很轻易便能寻到她住处。 而如今她身边只有春桃和夏枝,三个弱女子,如何抵抗。 —— 次日,天刚蒙蒙亮,后河巷深处的小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昭几乎一夜未眠。 思虑了一晚上,她决定还是离开这儿最为稳妥。她初来乍到对这小镇并不熟悉,但从赵怀生几人的行止亦可看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昨日只是言语调戏,难保日后不会强取豪夺。她们三个女子,无依无靠,留在这里,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春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眼圈泛红,望着这个她们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刚有了点烟火气的小院,满是不舍。 真的要走么?春桃无声询问。 “必须走。”谢昭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坚决。 她迅速收拾好几件必要的衣物,以及所有的积蓄,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昨日沈婆婆已同我说了,赵怀生此人睚眦必报,昨日在三位长辈面前折了面子,这口气他绝不会咽下。我们留在这必不会有安稳日子。” 夏枝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包袱,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比春桃更镇定些。 小姐的决定定然不会错的。 春桃有些恐惧,她努力地比划着,眼眶也蓄了泪水。 可是……我们 能去哪儿啊? “先离开这里再说。”谢昭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院,目光在她们辛苦收拾出来的小菜畦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有刚冒出的嫩绿芽儿,承载了她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期许。 “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们只带了最轻便的行囊,刚走到巷口,迎面碰上了提着篮子去买豆腐的邻舍娘子。 那娘子看见她们背着包袱,一脸惊讶:“哎呀,谢姑娘?你们……这是要出远门?” 谢昭心猛地一跳,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大娘早。家中有些急事,需得赶回去处理。这些日子多谢大娘照应了。” “急事?”豆腐娘子疑惑地看了看她们轻简的行李,又看了看谢昭明显憔悴的脸色和春桃微红的眼眶,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这……走了也好。姑娘家,在外头不容易,自己多当心啊。昨日……那动静,巷口都听见了。” 谢昭福了一礼:“多谢大娘提醒,我们记下了。告辞。” 豆腐娘子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匆匆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造孽哟……赵家那混世魔王……” ——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车夫躬身掀开帘子。谢执踏下车辕,步履沉稳地跨过影壁。目光扫过庭院,却见几名小厮正从西偏院鱼贯而出,搬抬着箱笼。 “停下。” 搬东西的小斯一怔,手忙脚乱地行礼,“大人。” 谢执站在原地,微蹙了眉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夫人的吩咐。说二小姐的院子久无人居,怕积了潮气,趁今日天好,收拾出来晾晒晾晒……” 谢执的目光在他们手上的木匣停了一瞬,隐约能看见里面是几件绣花的旧衣衫,针脚细密,色泽已退。 他沉吟了半晌没言语,小厮见状又继续往外搬。 他没有再阻拦,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西偏院。院门虚掩着,一推而开,屋里淡淡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尘味。 案几、罗帐、衣架、铜镜,摆设一如旧日,只是桌上落了一层薄灰。 榻上的锦被整齐叠着,枕边压着一只描金小盒,盒角有些磨损。 他走过去,指尖碰到盒子时,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一双纤细白皙的小手,珍重地捧着这只盒子,高高举起,仰起的小脸笑靥如花,明媚得晃眼。软糯的声音带着献宝般的雀跃:“阿兄,看!好看吗?” 那画面短促得如同幻觉,瞬间消散,只留下心口一阵莫名的、尖锐的抽痛。他站在那里,眉心紧蹙。 “顾长安。” 顾长安应声而入,心中早已忐忑不安:“大人?” “从前……我与二小姐……关系究竟如何?”他顿了顿,终于问出那个日夜盘桓却不敢深究的困惑,“为何……为何我独独……不记得她分毫?” 顾长安明显一顿,吞吐几息才答:“大人与二小姐……自是、自小……亲厚……” 这话说得干涩无比,毫无底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氏略显急促的声音。 “执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林氏带着两个嬷嬷匆匆进来,看到他站在屋中,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哎哟,你妹妹这旧院子,空置近一年了,娘想着今日日头好,命人开窗透透气,去去霉味。执儿你刚回府,舟车劳顿的,快别在这儿沾灰了,赶紧回房歇着去!” 她说着,就伸手要去拉谢执的胳膊,却被避开。 谢执的目光掠过母亲明显不自在的笑容,扫过顾长安不敢与他对视的眼帘,最后又落回那只描金小盒上。 “亲厚?”他缓缓重复着顾长安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若真亲厚,为何我毫无印象?为何……你们提起她,总是这般闪烁其词?” 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拾起那方木盒,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风暴。 “母亲,我妹妹真是嫁去了北边么?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母亲!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 林氏喉头滚动,强自镇定:“执儿,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娘知道你疼囡囡,她远嫁,你心里难受,这次你受伤磕到后脑,病了这一场,醒来后忘了些事……娘知道你心里苦!” “囡囡是你亲妹妹!我们瞒你什么?又能瞒你什么?她嫁去北边,是板上钉钉的事!”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谢执眼中的风暴剧烈地翻腾、挣扎,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沙哑,“是儿子失言了,母亲莫怪。” 说完,他垂下眼帘,避开林氏的目光,近乎逃跑似的,快步走出了院子。 林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泪在止不住,簌簌涌落。 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囡囡她……如今又过的好么? 第50章 书房内,熏炉里安神香的气息袅袅,却丝毫无法抚平谢执心头的风起云涌。 他端坐于书案之后,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顾长安垂手侍立在下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站得笔直,细看却在微微发颤。 “顾长安。”谢执的声音不高,却猛地抽在顾长安紧绷的神经上。 “属下在。” “抬起头来。”谢执命令道,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顾长安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谢执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立刻又心虚地想要垂下。 “看着我。”谢执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八年了。”顾长安的声音带着抖。 “八年。”谢执缓缓重复,指尖的敲击停了,“够久了。我以为你该知道,在这府里,在这世上,谁才是你唯一的主子,唯一的依仗。” 顾长安身体猛地一颤,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忠心?”谢执唇角微微勾起,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寒,“你的忠心,就是伙同他人,欺瞒于我?” “大人!属下……”顾长安惊恐万状,急于辩解。 “够了!”谢执猛地一拍桌面,声音陡然转厉,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暴怒,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我不想再听那些无用的辩解。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受伤后,当时替我诊治的太医,是王院正吧?” 顾长安僵硬点头,“是。” 谢执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那描金小盒上,“去请王院正过府一叙。就说……我近日心神不宁,旧伤似乎有些反复,请他过来瞧瞧。” 顾长安抿了抿唇,大人七窍玲珑,终究是瞒不过。 “……是。” 顾长安离去不久,又有小厮来报,“大人,沈家小姐……沈芷菁姑娘在外求见。” 谢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沈芷菁?恩师的孙女。 第64章 前几日在清远居初见,恩师意图撮合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当时虽觉突兀,但也未曾明确拒绝,只想着顺其自然。 可如今……他心底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排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淡淡开口:“请她进来。” “是。” 不多时,沈芷菁款步而入。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轻纱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发间依旧是那支温润的碧玉簪。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谢大人。”她盈盈福身,声音清越悦耳,“芷菁冒昧打扰了。大人大病初愈,祖父一直挂念。今日府上厨娘 新做了些茯苓山药糕,健脾养胃,祖父特意嘱咐芷菁送些过来,请大人尝尝。” 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若是前几日,谢执或许会客套地请她入座,闲谈几句,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 但此刻,他提不起半点虚以应对的兴致。 “有劳恩师记挂,也多谢沈姑娘费心。”他目光落回书案上摊开却未动一笔的公文上,“请代我向恩师道谢。” 沈芷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房内弥漫的低气压,以及谢执身上散发出来的比初见时强烈百倍的疏离感。 前几日清远园中,他虽也清淡,但至少会回应她的问题,会闲聊两句。而此刻,他整个人仿佛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连目光都吝于给予。 她心中有些失落和不解,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着仪态。 “大人客气了。祖父说,大人为国事操劳,更要顾惜身体才是。” 她顿了顿,试图寻找话题,“上次在园中见大人似乎对那株老槐树颇有印象,不知……” “嗯。”谢执不等她说完,便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公文上。 他显然没有任何交谈的兴致,更无意重温什么年少旧事。 沈芷菁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尴尬的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到来,或许是个错误。 这位谢大人,与几日前在祖父面前那个虽然疏离但尚有几分温润的青年,判若两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再次福身:“糕点已送到,芷菁不敢再叨扰大人处理公务,这就告退了。” “嗯。”谢执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来人,送送沈姑娘。” 脚步声远去,书房门重新关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院正提着药箱,在顾长安的引领下步入书房。 谢执抬手示意他坐下,“劳烦院正跑一趟,实在是近日总觉得心神恍惚,脑中混沌,一些旧事……更是模糊不清,想请院正再为我看看,是否那次受伤的后遗症仍未消退?” 王院正仔细端详了一下谢执的气色,又让他伸出手腕诊脉。 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大人脉象虽略显沉滞,气血稍亏,但比之病愈之初已是大好。至于记忆模糊……此乃心神受创后的常见之症,需得安心静养,假以时日,或能慢慢恢复些许。” “只是……心神受创?”谢执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王院正的眼睛,“王院正,你是杏林国手,见多识广。本官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奇特的药物,或者……手段,”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能使人只忘记关于某一个人、某一段事的记忆?” 王院正诊脉的手指微微一僵。他强作镇定,摇头道:“大人说笑了。人之记忆玄奥莫测,岂是药物所能精准操控?所谓忘忧散之类,不过是传说,或能令人昏沉麻木,忘却一时烦恼,但绝无可能指定忘却何人何事。大人所虑,恐是忧思过度了。” 谢执没有错过王院正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慌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书房,“王院正,本官敬你医术高明,德高望重。但今日,我要听的是实话。” 他盯着王院正的眼睛,缓缓道:“你只需告诉我,有,还是没有?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王院正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受到谢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决心。这位年轻的权臣,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关于谢执的行事作风,他略有耳闻,当初帮了二小姐,也不过是心生不忍。再隐瞒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把老骨头,还是想要活得久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有。” 谢执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果然有! “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紧握扶手的手背已青筋暴起。 王院正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有些一丝愧疚,“是……蛊。一种……源自南疆秘地的忘情蛊。” “忘情蛊……”谢执反复低喃。 忘情蛊,忘情……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此蛊……有何特性?如何……解法?” 王院正叹了口气,和盘托出:“此蛊种下之后,会强行抹去中蛊者刻骨铭心之情、相关之人、相关之事。” “对那特定之人、特定之事,记忆一片空白,仿佛从未存在过。” “至于解法,恕老夫见识浅薄,并不知晓。” 谢执的脸色瞬间显得一片苍白,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愤怒。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忘情蛊……原来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莫名的心悸,那些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的空洞,都是因为这个? “下蛊之人……”谢执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谁?” 王院正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半晌没出声。 “顾长安!!” 顾长安闭了闭眼,缓缓屈膝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 “大人,下蛊之人……是二小姐。” “哎。”王院正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叹息,又似在惋惜。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成冰。 谢执只是盯着顾长安,良久,他才轻声开口:“……你说什么?” 顾长安不敢抬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二小姐亲手下的蛊。” 谢执的指节死死攥紧扶手,咔一声,实木被生生碾裂,细小的木屑扎进他掌心,却毫无所觉。 “你……再说一遍。” 顾长安额头低地,重重磕下去:“是二小姐!”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难以捕捉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婚那日,鸾烛映壁,喜灯剪影。 “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今夜我们成婚。” “就在这里,天地为证,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 她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路,他不眠不休追了三天三夜,赶到时,她躲在别人怀里。求他,放过她的爱人。 她跪在泥地里,她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前,以命相护。她眼里有恨,有恐惧,对唯独没有对他一丝的依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手在发抖,心口像被刀尖慢慢碾碎,可笑的是,他还是做出一副狠厉的模样,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后来,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也不要自己的命。 可他舍不得,他拾起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他说,昭昭,下辈子别再遇见他。 可是他没死,再醒来时,她对他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再也不会离开了。 结果,她还是骗了他。 第51章 昌溪镇。 天色尚未白透,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灰白。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透出微弱的灯光。 突然,“嘚嘚嘚嘚……嘚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震得人耳朵发麻。 整个镇子像被泼了滚水,瞬间炸开了锅! 狗疯了似的狂吠起来,谁家孩子被吓醒,“哇”一声哭开了头,好几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又砰地赶紧关上。窗户后面影影绰绰,全是惊恐的眼睛。 “山匪来了?” “别出声!快躲起来!” “当家的!快……快把菜刀拿来!” 小小的昌溪镇,在这突如其来的的铁蹄声中,陷入了黎明前最深的恐惧。 马蹄声没有丝毫停顿,轰隆隆碾过主街,直奔镇东头。他们在一处铺子前勒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哐!哐!哐!”用拳头狠狠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声音又响又急,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震得门 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 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惊惶的低语和孩子被惊醒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门栓才被哆哆嗦嗦地拉开。 第65章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妇人惊惧交加的脸,头发蓬乱,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胡乱裹着件旧棉袄。 她看到门外黑压压的玄衣骑士,尤其是马背上那个煞神般的男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大……大老爷……有……有什么事?”王婶牙齿磕碰着,话都说不利索。 谢执端坐马上,冷冷俯视下方,他没开口,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顾长安立刻上前一步,“前段日子,可有一个姓谢的姑娘在你手下租过宅子?” 王婶一听“谢姑娘”三个字,再看着这阵仗,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她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是!是小妇人……可……可那姑娘……她……她早走了啊!走了好大半个月了!连余下的租金都未讨要,真……真的!” “走了?”谢执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压抑,裹着无尽的压迫。 王婶一抖,语无伦次地解释:“千真万确啊大老爷!她……她就是租了几个月,后来……后来……” 顾长安逼近一步,“后来如何了?” 王婶被顾长安吓得后退一步,抖着声说,“听说、听说是被赵怀生给逼走了……” “赵怀生?”谢执的声音冷得刺骨,杀意乍现。 王婶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死命磕在地上:“大老爷!这……这不是小妇人乱嚼舌根!是、是整个镇子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啊!那赵怀生仗着他爹有点势力,平日里就欺男霸女,这回见谢姑娘模样生得标致,便上门纠缠!谢姑娘受不住,只得连夜收拾东西走了!真不是小妇人胡言乱语啊!” 四周寂静,唯有远处得狗吠声零星传来。 谢执面色阴鸷,手背青筋乍现,眼底的光沉得如同万丈深渊下凝结的寒冰,却又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 赵怀生…… 好一个赵怀生! 他捧在心尖上,剜心刺骨也忘不掉,倾尽所有也留不住的人,竟然……竟然被这种下三滥的地痞流氓逼得连夜逃跑? 好,好得很! 他缓缓低下头,“可知她往何处去了?” 王婶哭丧着脸摇头,“真不晓得啊大老爷……她走得急,天未亮就离了镇子,只说是家里有急事……我、我等并不知晓更多了。” 身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谢执激涌的心绪,亦不安地甩着头,打着沉重的响鼻,前蹄烦躁地刨着地上的碎石。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马儿被扯得直立而起,前蹄哒哒乱蹬,长嘶声直冲天际。惊得街头巷尾得狗四下乱叫,藏在屋里得百姓们一个个躲着屏住呼吸,生怕这煞星迁怒到自己头上。 谢执眉眼低垂着,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心口那翻涌的怒意和杀机,如同被强行压抑在火山口的熔岩,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焚烧殆尽! 顾长安一把将瘫软在地的王婶拽了起来,力道不小,王婶疼得哎哟一声,却不敢叫唤,只惊恐地看着他。 顾长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又冷又硬:“赵怀生家在哪?带路!” “就……就那边!往南走,最大……最大的那个青砖院子!门口……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 “驾——!!!” 谢执猛地一夹马腹,同时松开了紧勒的缰绳!身后数十名玄衣侍卫随之翻涌而动,杀气滚滚,直奔赵府。 “轰——”赵府厚重的大门被生生踹开,碎木横飞。 家丁护院衣衫不整,有的连鞋都没穿,抄着棍棒、菜刀,惊惶失措地从各个角落涌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 赵德贵穿着锦缎睡袍,头发散乱,惊怒交加地冲出来,“哪个混账东西?!敢砸我赵家的大门!活腻歪了……” 刚到门口,他的咆哮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戛然而止。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门外景象如同噩梦降临,一道道森罗的身影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你们是什么人?!强闯民宅!目无王法!我……我赵德贵在府衙……”赵德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仍强撑着试图转圜。 话音未落,一道森冷如刃的目光横扫而来。 “王法?” 谢执高坐马上,神色冷若冰封,声音虽低,却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威压,“你也配提王法?” 顾长安上前一步,手一伸便死死掐住了赵德贵的脖子,声音冷厉:“赵怀生在哪!” 家丁们一个个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喘。有人忍不住哆嗦着丢掉手里的棍子,当啷咋在青石地面上,脆响格外刺耳,惹得其他人也纷纷放弃手中武器。 赵德贵拼命挣扎,脸色涨红,他不敢不答,可赵怀生是他独子,他少不得想要求情。 “在……在屋里!他在屋里睡觉……小畜生不懂事,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大人饶命啊!” 话未说完,谢执已然一抬手。 “拖出来。” 声音淡淡,却裹着森冷得杀气。 几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出,推开赵府正堂得门闯了进去。 片刻后,拖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衣衫半敞,酒气熏天,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人被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赵怀生摔得鼻血直流,整个人疼得一激灵,他本能抬头,想要破口大骂,可眼皮一抬,喉咙里的粗话生生噎住。 院子里杀气弥漫,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他目光颤抖着往上挪,看见那匹高大的乌骓马,马上那人气势如山岳倾压,目光裹着漫天的刀锋。 赵怀生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你们是谁?敢闯我赵家……”他声音发飘。 谢执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 “在茶铺对昭昭口出污言的人,就是你?” 赵怀生心里一寒,额角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茶铺?哪个茶铺?!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脑子里嗡一声炸开! 是那个小娘子! 可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不过言语调戏几句,等他再去寻人时,那小娘子早就人去楼空了! 他喉咙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否认:“什么、什么昭昭,我不认得!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执缓缓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赵怀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凝成实质的杀意。 赵德贵这时也跪着膝行而来,他算是彻底看清楚形势了,眼前这男人绝对不是他们赵家能得罪的主,这些玄衣侍卫,个个步伐如一,杀气森然,显然是千挑万选,久经血战的死士。 他大着胆子哀求:“大人饶命!犬子年少不懂事,口出狂言,万望您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小命!” “是老夫教儿无方!是老夫的错!求大人看在老夫就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家里的钱财田地,大人要什么都可以拿!” 看自己爹爹这般苟求,赵怀生吓得浑身筛糠,也终于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他连滚带爬地想往后缩,却被侍卫一脚踩住后背,狠狠摁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终于哭喊起来,声音嘶哑,“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饶我这一次……” “饶了你?”谢执低低重复了一遍。 长剑骤然出鞘,剑锋反射着天际初亮的微光。 “噗——” 寒光一闪,鲜血迸溅,赵怀生的求饶声卡在喉咙里,双眼瞪得滚圆,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溅出的鲜血尽数喷洒在赵德贵的脸上,身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脸颊,胡须一滴滴滑落,鲜红笼罩了他的视野,什么也看不清了。 “怀……怀生……我的儿啊 !”他肥硕的身躯此刻软得像泥,哭声凄厉得像杀猪,却怎么也换不回地上那人的一声回应。 谢执已然收了剑,翻身上马。 “赵德贵,庇子作恶,纵容祸乡,押入大牢,等候发落。赵家田宅,尽数充公。” 第52章 邑井镇,离昌溪镇不过五十里的一处小镇。 小镇狭长的街巷褪去了午后的热气,石板被踩得发亮,沟边的水缓缓流着,偶尔漂过一朵栀子落花。 巷口的暗影里,谢执停住脚步。 他抬眼望去,院墙不高,墙头爬满了紫藤,花穗沉甸甸地低垂。门扇开着一线缝,里面传来低低的说笑声。那笑声温温和和地流淌出来,像在慢慢享受着这宁静的日子。 他一只手按在墙檐的青砖上,薄薄的灰沾上指尖,双臂一撑,跃上了墙头。 院子不大,却十分干净。正对着门是一方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口覆着木盖,旁边摆着两只粗陶水缸。井边立着几根竹竿,上头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裳。 檐下挂了几只竹编的笼子,里面雀鸟吱吱啾啾,声音清脆。 第66章 院子靠墙处有一块掘出来的土地,规整的整齐,土面细细平过,边角压着几块碎石。土里有几株嫩苗,翠色鲜嫩,叶片还带着露水。旁边还有一处花架,种了许多许多的花,颜色各异,神态恣意。 谢执伏在墙头,视线一点点掠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忽然,有声音自内传出。 “林婶,那把锄头借我两日,等我把菜畦翻了就给您送回去。” “拿去拿去,你这手细皮嫩肉的,翻畦累得慌,可千万别逞强。哎哟,这花儿栽得真齐整——这是栀子?开了香得很。” “嗯,想着开了花,就更像个家了。” 谢执喉结重重一滚,胸腔里沉郁的气息猛然滞住。 那声音何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真的在这儿。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硬生生抽走,他喉结滚动,想要压住呼吸,可心口却越来越闷。他阖了阖眼,眼睫阴影沉重,耳边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那笑声……他许久不曾听过了。 他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样自在地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是及笄前?她还会依赖地唤他一声“阿兄”,会牵着他的衣袖,笑得天真烂漫。 可自从他亲手,亲手掐断了她的无忧后,那笑容便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视线落在院中,近乎贪婪地搜寻,想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直到看见那个挽着竹篮的身影出现在花架下,鬓角汗湿,袖口沾着草屑,正弯腰去扶被风吹倒的雏菊。 谢执盯住那个身影,连呼吸都忘了。 她眉眼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却因日光与汗水沾染上了另一种生机。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她却懒得理会,只是低头轻轻掸去雏菊上的泥点。 他目光贪婪追随,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她蹲下身时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的小臂,皮肤被日光映得白净透亮。 她抬头时眉间不再有惶惑与忧虑,神色安宁,唇瓣还噙着微笑。 门外有脚步停住,挎着篓子的少年探头:“昭娘子,我娘让问,你要的鸡蛋今儿下多了,送三枚给你。” “这么巧?”她起身,笑着接过,“替我谢你娘。” “谢啥呀,邻里互助,应该的!我娘说,等我们收麦了,就让你来尝饼。” “好。” 那少年跑了两步,忽然回头:“你笑起来跟我小姑姑一样,好看。” 他隔着墙,看见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谢谢。” 少年走了,她低下头,把鸡蛋放在竹筛上,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蛋壳。阳光落在她侧脸,睫毛的影子在面颊上颤动。她伸手扯了扯发带,额角一缕碎发不听话,她笑着轻轻呵一口气,吹走了它,又去看菜畦里新冒出的嫩芽。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跑,一头碎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总扯下发带顺手便递给他,说“阿兄帮我系。”,他总是宠溺地笑笑,蹲下身,轻车熟路地替她挽好,然后她会扬着笑夸赞“阿兄系得比娘亲还好。”。 起风了,栀子叶沙沙作响。他从阴影里退半步,肩背贴着墙,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胸腔里像有两股力气在撕扯——一股把他按在原地,另一股逼他走进去。胸口的旧伤忽然抽疼,像是被记忆从骨缝里硬生生挑了出来。 这时,夏枝端着一锅汤走入院中,放在桌上,她咿呀两声,示意谢昭快来尝尝。 她应了一声,绕过方桌,揭开锅盖。热雾涌出,带着豆腐和鱼的香气,她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咸了。” 两丫头互看一眼,哑着嗓子都要说是自己,她摆摆手:“不碍,明儿淡一点。” 她盛了三小碗,先递给夏枝和春桃,又自己端一碗,吹了两下,坐在矮凳上慢慢地喝。 “一会傍晚我去街上买一些针线。”她忽然说。 夏枝和春桃眨眨眼,表示知道了。 谢昭慢吞吞又喝了一小口汤,又说:“明日若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后山瞧瞧,找一些花株移到院里来。” 他在墙外听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说“傍晚”,说“明日”,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日子,那些日子里,似乎不需要他。 饭后,她把碗叠起来,熟练地端到井边冲洗。很快,便洗好了。 她把碗交给夏枝,随即挎了个竹篮说:“我出门啦。” 她走得不快,边走边和邻里打招呼。巷子里晾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孩子们追着一只纸蝴蝶跑,鞋底拍在石板上“啪啪”响。 有人在门槛坐着打补丁,抬头笑问:“昭娘子,晚上一块去听书?那说书的讲到了江南曲子。” “好。”她笑着应。 他沿着对街的屋檐走,身影隐在瓦影下,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长安坠在他身后,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一时思绪万千。 街尽头是杂货铺,铺里悬着一串铜铃。她进去的时候,铃声轻轻响起。 掌柜的是个瘦长汉子,笑着招呼:“又来买线了?” “白线、青线各一轴,再要两包针。” “你家针真费。”汉子打趣。 “衣服太多。”她说,“而且……补不好。”她耸耸肩,眼睛弯了起来,“慢慢学。” 她拿了两卷粗布,又挑了两尺细花布。掌柜算好账报价,她点头,从袖里抽出一只小钱袋,袋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兰。她仔细把钱数到掌柜手里,多了一枚,又自己拿回去一枚:“差不多。” “差不多。”掌柜也笑。 她提着刚买的东西出了铺子,而后看见街角的猫蹲在角落里,耳朵动了动,便停下脚步,弯腰冲它打了个招呼。 猫警惕地瞟她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她笑了,自顾自低语:“哼,不理我。” 谢执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手心攥着豆子等鸽子,鸽子不吃,她就一直等,等到日头偏西,鸽子终于低头啄食,她便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他站在廊下,看见她笑,嘴角也会跟着牵动。 她继续走,又路过一个豆花摊。 “昭娘子,来尝一下。”老翁舀起一瓢递给她。 她接过小碗,尝了一口,认真地说:“甜了些。” 老翁哈哈笑着挠头:“那明日少点。” 她把碗推回去,“再给我两碗不加糖的——带回去给夏枝和春桃。” 老翁应声,手脚麻利地装好。 她付钱时多给了两枚铜子,老翁摆手不要,她说:“上回借你凳子摔坏了一个,还没赔。” “那凳子本就该换。” “余伯,你这样,下回我可不敢再找您帮忙了。”她假意生气。 “好吧好吧。”余伯无奈收下。 他站在不远处的柳树阴影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那些涟漪层层叠叠,几乎要漫溢出来。 黄昏渐深,街面的人少了,买完东西她便回了家。 很快,屋内便燃起了灯,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墙外,谢执的脚已经站麻了。麻意从脚背爬到小腿,他依然没有动。 头顶一只夜鸟飞过,翅膀掠过空气发出轻响。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站到天亮,她推开门时会不会看 见他? 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她的身影在窗上移动,坐下,又起身,最后伏在案前写了些什么。 夜深了,街上只剩下风声。巷子尽头那家说书的,把故事收到一个慢悠悠的调子上,几声零落的掌声飘过来,旋即被夜色吞没。 她屋里的灯灭了一次,又亮起,像是想起什么事儿,又去做了一下。第二次,灯终于真正熄灭了。 他才慢慢把手从墙上移开。掌心被青砖磨得发红,长久不动,肩背僵硬如铁,他微微活动了一下,骨节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没有离开。 他沿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夜气带着潮意,从地缝里往上钻,他却觉得这凉意顺顺当当地穿过胸口,把白日里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 风吹过墙头,紫藤的花穗轻轻晃动,落下几片花瓣,落在他膝盖上。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昭昭。”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一只流浪猫从他脚边溜过,停了一停,鼻尖嗅嗅,没被惊动,绕开他,轻巧地跳上墙头,尾巴一甩,跃进她的院子。 他听见猫落地那一声轻微的“嗒”,嘴角不由得向上牵了一下。 顾长安蹲在他旁边,在心头藏了整整一日的话语,终于问出口: “大人,我们……不进去么?” 第53章 邑井镇的清晨带着薄雾,鸟鸣清脆。 顾长安站在谢昭家隔壁的院子里,与一位背着包袱的中年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将五百两银票塞进对方手里。汉子连连点头,拖着妻儿,便匆匆离开了。 第67章 不多时,一个老翁的身影出现在谢昭家院门外。 他身形佝偻,穿着半旧的灰布褂子,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鬓角和胡须都已花白,走路时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步履缓慢而微跛,正是乔装改扮的谢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属于谢执的挺拔和锐利尽数敛去,只留下属于一个有些潦倒的老人的气息。 他缓缓走近谢昭家敞开的院门,正巧看见谢昭在花架下给新移栽的雏菊浇水。 夏枝在井边打水,春桃则在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谢昭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些许局促和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放下水瓢,露出温和的笑容:“老伯,您找谁?” 谢执压下喉间的颤意,声音刻意压得沙哑低沉:“姑娘,打扰了。我是……是隔壁张老四的远房表叔。他托人捎信,说家里有点急事,要出门一阵子,让我这老骨头过来帮他看顾几天屋子。” 他指了指隔壁那座刚被顾长安租下的空院子。 “哦,是张大哥的表叔啊。”谢昭恍然,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张大哥出门了?那您快请进,歇歇脚。春桃,倒碗水来。” 她的笑容让谢执忍不住一晃神,直直怔了数息才摆摆手,“哎,不忙不忙。” “我就是……就是跟姑娘您打声招呼,认认门。这腿脚不大利索了,怕动静大了惊扰到邻居。” “怎么会呢,老伯您太客气了。”谢昭忙道,“您就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张大哥人很好的。” “是,是,他是个厚道人。”谢执附和着,目光忍不住流连在谢昭脸上,那明媚的笑意让他心头发烫,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痛。 春桃端了碗水过来。谢执颤巍巍地接过,小口啜饮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他放下碗,手指在粗糙的竹杖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带着几分难为情和窘迫开口: “姑娘……还有个事,想厚着脸皮问问。我这把老骨头,手脚笨,自己开伙实在是不便当。我瞧姑娘您这儿烟火气足,人也和善。不知……不知能不能……在您这儿搭个伙?” “我、我付钱的!按市价给,绝不占姑娘便宜!”他急切地补充道,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生怕被拒绝。 谢昭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老人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带着恳求与不安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伯您快别这么说!”她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搭伙吃饭而已,多大点事儿。您一个人开火确实麻烦,以后就到我家来吃,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什么钱不钱的,邻里邻居的,太见外了。”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随即又被刻意的浑浊取代,语气是满满的感激:“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姑娘了!使不得,使不得……” “老伯,您就别推辞了。”谢昭笑着打断他,“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今天中午我打算做点清淡的鱼片粥,还有新摘的青菜,您也尝尝我的手艺。您住隔壁,过来也方便。” “诶!诶!好!好!”谢执连连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努力稳住声音,“那……那老朽就厚着脸皮,叨扰姑娘了。多谢姑娘!多谢!” “您别客气,老伯。”谢昭笑容明媚,指了指旁边的矮凳,“您先坐着歇会儿,等我忙完这点活儿,粥也快好了。” 谢执依言,慢慢挪到矮凳上坐下,将竹杖小心地靠在墙边。 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闭目养神,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院中那抹忙碌的身影。 他看着谢昭动作利落地择菜、淘米,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和夏枝、春桃交代着什么,看着她偶尔抬头望望天色,脸上带着一种他暌违已久的、平和满足的光彩。 阳光暖暖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紫藤花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雀鸟在笼中欢叫。 锅里的粥开始散发出诱人的米香和鱼鲜气。 谢执鼻腔一酸,他终于……以这样一种笨拙而隐秘的方式,重新靠近了她的生活。 尽管她眼中的他只是个需要帮助的邻家老翁,但能坐在离她这样近的地方,看着她笑,听着她温和的声音,闻着她亲手做的饭菜香,这已是他不敢奢望的恩赐。 中午,当谢昭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粥端到他面前时,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端起碗。 他盯着粥,心却开始抽痛。记忆深处,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端着碗笨拙地往他面前放,怯怯地说:“阿兄,你尝尝,我炖的汤。” 那时的他,揉着她的发顶,“昭昭真厉害。” 那汤咸淡全无,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谢执猛地闭上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沙哑地再次道谢:“多谢姑娘,这粥……真香。”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尖上剜过。 “您喜欢就好,老伯,快趁热吃。”谢昭眉眼弯弯,笑容如春日暖阳。 谢执埋头,小口地喝着粥。 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偷来的温馨时光无限拉长。 温热的米粒裹着鱼肉的鲜甜滑入喉咙,明明是暖的、香的,可舌尖蔓延开的,却是一股越来越浓的苦涩,直冲喉头,噎得他心口发紧。 为什么。 这粥怎会越喝越苦,越喝越苦。 为什么?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他一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二没做杀人放火、天理不容之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他只是爱她,那个从小牵着他袖子叫阿兄的人。 为什么……从小明明那么亲近,一旦变成了爱,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孽? 碗里的粥渐渐见底。舌尖的苦意已经浓烈到麻木,顺着食道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热 气迷蒙了他的眼,他却死死压着,强忍着,不让那点脆弱泄露出来。 可终究忍不住。 眼尾的酸涩终于溢出来,一滴泪无声落下,砸进碗里。 粥面微微荡开一圈涟漪,转瞬又被热气吞没,不留痕迹。 他肩膀轻颤,呼吸克制到极致,像是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泪水落得极轻,极轻,安静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念头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像潮水贴着礁石一遍遍退又上。 起初他还想辩一句“我只是爱她”,可那辩解刚冒头,便被另一股更沉的记忆压下去。 她缩在床沿发抖时的目光、她咬着唇说“疼”的颤音、她在雨声里求他放过旁人的哭喊、春桃与夏枝被毒哑后的无助…… 这些画面不带一字评判,却在他的眼前排成了一列,静静地看着他。 爱,能抵掉这些吗? 他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呼吸被死死扼在喉头,像一块巨石堵在胸腔,沉甸甸地压着那颗被反复凌迟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 他眼尾的潮意越发汹涌,泪一滴滴坠落,淹没在碗底。 粥已冷了,却仍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真的……错了么。 爱到底是什么? 是摧毁,还是成全? 是给予,还是掠夺? 碗底那点清苦的味道,随着一勺勺下咽,竟比烈酒更烈。 终于,碗空了。 谢执缓缓放下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湮灭在了那苦涩的粥里。 “老伯?您……吃好了?”谢昭轻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端起空碗,“锅里还有,再给您添一点可好?” 谢执怔了怔,抬眸与她对视片刻。唇角微微牵动,摇了摇头,“……不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饱了……多谢姑娘。” “……打扰了。” 他扶着桌沿,动作迟缓地站起来,他微微佝偻着背,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沉默地朝着院门口挪去。 谢昭端着空碗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夏末傍晚的暖风拂过小院,带着紫藤花的香气和草木的清气。 夕阳的金辉洒在石板路上,也落在他那身半旧的灰布褂子上。 然而,那背影落入谢昭眼中,却莫名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瑟。 仿佛所有的暖意和生机都被抽离了,只留下一具被沉重压垮的空壳。 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悸动,像是一根极细的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她微微蹙了蹙眉,想抓住那点异样,却转瞬即逝。 是……错觉吗? 她摇摇头,只当是老人今日格外疲惫。 她转身,将空碗拿进灶间清洗,哗哗的水声很快填满了小院的寂静。 第68章 第54章 邑井镇的夜,深沉得仿佛凝固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流淌。 隔壁小院的灯火早已熄灭,万籁俱寂,唯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在深巷中回荡,更添几分空旷的寂寥。 谢执独自坐在租来的小院厢房里,没有点灯。 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块即将崩裂的孤岩,承受着无边黑夜的重压。 烛台上最后一截烛泪凝固,窗纸外,夜色一遍遍蔓延变幻,先是墨蓝,再慢慢幻成青,再渐渐泛白。 院里的第一声鸟鸣把黎明磕出一道裂缝,露气顺着窗缝爬进来,带着草叶潮凉的味道。 这一夜,比任何一场鏖战都更漫长。 残存的偏执堡垒,在漫长一夜的自我审判中,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当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窗棂,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时,谢执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放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没有点灯,就着熹微的晨光,提笔,蘸墨。 笔锋落下第一划时,笔尖竟微微颤了一下。 第一封,是给圣上的。 【阿彻 见字如晤。 臣自蒙圣恩,忝掌皇城司,夙夜战兢,未敢稍懈,唯恐有负陛下托付之重,有愧挚友信义之深。然今日执笔,只觉身心俱裂,如负千钧,寸步难行。 臣愿辞皇城司指挥使一职,并请削夺官身,永绝庙堂,放归林下。 理由,奏疏中当言“沉疴难起,心力交瘁”,此乃体面托词,真正缘由,阿彻,你亦深知。 皇城司诸务,干系重大。副使顾长安,忠勤敏达,深谙司务,才干卓绝,可堪暂代。核心机要、暗桩名册、关防印信及交接细则,已详录密册,封存于黑檀匣,由长安亲呈。长安及其麾下,皆国之利器,伏乞善用。 阿彻,勿念,勿寻。 半生同袍,恩义如山。本欲以死相效,然今心力俱竭,不复能支。唯望吾友阿彻,龙体康泰,江山永固。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负恩罪友谢执泣血顿首】 第二封,是给林氏的。 【母亲亲启 孩儿叩首。 儿蒙祖宗荫蔽,母亲教诲,忝居高位,执掌机要。往昔每思及此,惟有愧惶与感激,不敢片刻忘怀。 然此生至此,孩儿已无心再问庙堂,无力再负家国。半生功名,不过过眼云烟。自此一别,朝服不复着,金銮不再登。 儿半生沉浮,负亲恩深重,愧对门楣。今身心俱疲,倦鸟思归。唯愿寻一隅清净地,静度余生。此心已定,万念俱灰。 纵此生再难跪在母亲膝前听训,孩儿仍愿在梦里长为膝下赤子。 恳请母亲……勿念,勿寻。 不孝子谢执泣血顿首】 墨迹渐干。他将信纸仔细折好。 顾长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站在在门外廊下。 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 当看到谢执的一瞬间,顾长安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谢执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手中那两封重若千钧的信笺,平静地递向顾长安。 顾长安心头剧震,双手下意识地恭敬接过。 “大人……”顾长安的声音艰涩无比。 “长安,这一封,进京面呈。另一封,交给母亲。” 顾长安捧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倏然跪地,声音急切而沉痛:“大人!三思!” 谢执却摆手,打断他,“不必再劝,长安,你带人都回京吧,听候……圣上旨意。若是不愿,该投军便投军,若想回乡,便回乡。这些年幸苦你们了,不必再跟着我。” 顾长安怔在原地,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 他认识谢执多年,自少年跟随至今,见过他在朝堂上冷厉如霜,也见过他于战场中杀伐决断。那样的人,本该生在庙堂之高,手握乾坤,纵横捭阖。 可如今,他竟说要辞官,要舍下名与利,要留在这偏僻之地,只为一人。 顾长安心口骤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不敬,而是难以置信。谢执一生锋芒,何曾低头认过命运?可眼下,他却甘愿低头,将一切弃之。 他想劝,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顾长安鼻尖一酸,竟红了眼。 他俯下身,长长一叩:“属下……谨遵大人吩咐。” 谢执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去吧,趁天晴,路好走。” 门阖上那一刻,风穿堂而过,谢执的背影瘦削而孤峭,仿佛已与庭院的竹影融为一体。 顾长安心口明白,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屋里只剩谢执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坐了片刻,抬手按了按胸口旧伤。疼意并不猛烈,却像一枚小小的钉子,嵌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窗外,清晰的市井声传来。隔壁有人挑水,木桶的铁圈与井口青石轻碰,“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鸡在扑腾着翅膀,扬起一小片带着尘土的草屑;远处巷口, 隐约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 他慢慢站起身,去开了窗,朝隔壁那道不高的墙望了一眼——紫藤垂挂,花穗还在。 就这样沉沉望着,望着,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中天。 直到隔壁小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缓缓关上窗,走到屋内,换上粗布旧衣。接着,他坐到铜镜前,开始往脸上涂抹深色的膏泥,掩盖住原本过于清癯冷峻的轮廓。仔细贴上花白的短须和眉毛,又用炭笔在眼角、额际勾勒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拐杖,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回身轻轻掩上门。 几步路,便到了隔壁谢昭家的院门前。 叩、叩、叩。 谢昭很快开了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老伯,您来啦!快请进,饭菜刚做好,正热乎着呢!” 谢执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目光飞快地掠过谢昭的脸庞,在那纯然的笑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哎,好,好。劳烦……姑娘了。” 他拄着杖,迈过门槛,动作迟缓而带着老年人的滞重。 谢昭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絮叨着:“说什么劳烦,老伯您太客气了。” 饭后,谢昭坐在紫藤花荫下,面前摊着一块靛青色的粗布。 夏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春桃在一旁帮着裁样。她们要给隔壁林婶刚出生的小孙子做一件肚兜。 谢执饭后没走,坐在小矮凳上,远远看着她低头穿针,细韧的棉线在她指尖灵巧地穿过针鼻。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谢执挪近了些,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针的手指。 她左手食指指根处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月牙形浅疤。 那是她九岁那年,非要学着他削梨子,结果刀锋一滑……当时鲜红的血珠涌出来,她没哭,只是扁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兄,疼。” 他心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一边板着脸训她胡闹,心里却恨不得那伤是划在自己身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温暖与尖锐的痛楚,几乎冲破他精心构筑的伪装堤坝。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用这狼狈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老伯?”谢昭立刻停下针线,关切地望向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拍背。 谢执慌忙摆手,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声音嘶哑:“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风了……” 谢昭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您慢点喝,顺顺气。” 待他平息,她才拿起针线:“老伯,您老家是哪的呀?” 谢执顿了顿,用早就编好的说辞缓慢回答:“哦……老家在北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几十年喽……早就荒了,没什么亲人了。” “那您……以前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谢昭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 谢执低下头,“有……有个小妹,小时候也爱跟在我后面跑……” “那她现在人呢?不在了吗?” 谢执呼吸凝住,半晌,才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一句,“……不在了。” 谢昭愣了愣,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触到对方旧伤,连忙压低声音,歉意道:“对不起,老伯,我不该问的。” 谢执摆摆手,目光却牢牢落在她脸上。 那抹歉疚的神色,仿佛与从前那个小姑娘重叠了过来。还是一样的心肠太软,总为别人的伤悲动容。 他偏开头,极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一问也无妨。她走的早,走的干净,反倒是我,苟延到如今,不知算不算呢……赎罪。” 第69章 谢昭一愣,随即轻声劝慰:“老伯别这么说,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谢执喉结一滚,低声应道:“也许吧。” 若能日日就这么看着她,听她说几句话,哪怕苟延残喘,也确实算是活得有了意义。 第55章 日子在邑井镇缓慢流淌,如同山涧溪水,平静无波,却又在细微处悄然改变。 半年光阴,足够让“隔壁独居的老伯”成为谢昭生活中一个熟稔而自然的存在。 这一日,暮色四合。 谢昭刚把院门落锁,夏枝和春桃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夏枝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颗炒熟的豆子,是准备听书时吃的零嘴儿。 谢执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拐杖,慢吞吞地在巷子里挪着。 “谢姑娘是去听书么?”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谢昭。 “是啊,老伯您也去吗?”谢昭回身,脸上漾开温婉的笑意。 “唉,不去了,耳朵背了,也听不真亮。”谢执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往腰间摸索,随即脸色一变,露出懊恼和焦急的神色,眉头紧锁,额头上似乎瞬间就沁出了细密的虚汗,“哎哟!瞧我这记性!钥匙……钥匙好像忘在屋里头了!” 他手忙脚乱地翻遍了几个补丁口袋,又颤巍巍地弯下腰,凑近门缝和门槛仔细寻找,动作笨拙又无助,把一个健忘又惊慌失措的老人演得惟妙惟肖。 “这可怎么办……这黑灯瞎火的……”他急得直跺脚。 谢昭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语气关切:“老伯您别急,钥匙忘屋里了?那您今晚……” “唉……怕是进不去门了……”谢执垂头丧气,肩膀塌陷得更厉害,显得无比可怜,“只能在这门口台阶上……将就一晚了……” “那怎么行!”谢昭立刻否决,语气不容置疑,“夜里露水重,寒气入骨,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她看了看渐深的天色,又看看眼前这焦急无助的老人,几乎没有犹豫,“这样吧,老伯,您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先在我家西厢耳房凑合一宿?地方是小了点,但还算干净暖和。等明天天大亮了,再想法子找锁匠开门?”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强压下去的惶恐和过意不去取代:“这……这太打扰姑娘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一个糟老头子……” 他连连摆手。 “没什么打扰的,老伯。”谢昭语气坚定,已经示意春桃去重新打开刚锁上的院门,“西厢空着也是空着。快进来吧,别在外面站着了,仔细着凉。”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胳膊肘。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那触碰的地方,瞬间席卷了谢执的四肢百骸,让他伪装下的身体变得逐渐僵硬。 他半推半就地被她扶着,迈过了那道他朝思暮想的门槛。 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成功了! 西厢耳房果然窄小,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板床上铺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一床半旧的薄被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暖融融的馨香。 窗下小几上,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插着几支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显然是谢昭特意采来点缀的,给这简陋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温柔。 谢执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鼻尖萦绕着被褥的暖香,听着隔壁主屋传来属于她的生活声响。 她起身倒水,木瓢碰着陶瓮发出清脆的“咚”声。 她似乎坐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不时有纸张翻页的窸窣声。 最后,是吹熄灯盏时那一声短促的“噗”,床板轻微的“吱呀”声,以及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墙壁隐隐传来…… 一下,又一下,如同羽毛,轻柔地拂过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谢执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只需几步,就能推开那扇薄薄的门,走到她面前,结束这荒谬的伪装。 渴望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紧,再勒紧,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和难以言喻的诱惑。 然而,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如今脸上那安宁满足的笑容,是她对“张老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关怀。 他不敢赌。 他怕惊扰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怕那双清澈眼眸里再次染上惊惶、怨恨与疏离。 他只能尽毕生修炼出的意志力,将自己每一寸叫嚣着靠近的冲动都死死压制。 夜,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小镇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偶尔几声虫鸣。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犬吠,猛地刺穿了邑井镇沉睡的安宁!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犬吠声迅速连成一片,由远及近,不再是寻常的吠叫,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紧接着, “马匪!马匪来了——!快跑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尖叫声如同瘟疫般在镇子的各个角落炸开。 “咣当!哐啷!” 沉重的砸门声、木窗碎裂声、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马匹暴躁的嘶鸣……无数混乱声响如同沸腾的熔岩,瞬间将邑井镇淹没! 谢执猛然睁开眼,几乎是立刻就从木板床上起身。 他推开耳房的门,竹拐杖紧握在手里,动作稳狠快,几乎同过往那个冷厉狠绝的权臣重。 巷子远处已映出一片猩红燃烧的火光,伴随着嘶吼与兵刃相接的声音。 春桃惊慌失措地跑到谢昭房前,夏枝急切地拍着门。 谢昭睡梦中被惊动,朦胧中睁开眼,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下一瞬便骤然清醒。 “别出声!”谢执已经跨进主屋,声音压得极低。 她愣愣望着眼前的“张老伯”,尚未从梦境中完全回神,就见那浑浊迟钝的眼神,顷刻间锐利如刃,像是换了一个人。 外头哭喊与劫掠声已逼近,有人正踹破隔壁院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人心惊胆战。 “别怕!听我说!”谢执的声音快而清晰,“你带着夏枝和春桃,躲到床底最里面!无论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绝对不要看!” 说完,他迅速冲到院内,将那张沉重的八仙桌拖过去,死死顶住并不算十分坚固的院门,接着是条凳、甚至角落里装满杂物的箩筐……一切能找到的、有分量的东西都被他迅速堆叠在门后,构筑起一道简陋的屏障。 做完这一切,他喘息着退后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冲淡了膏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几道深色的痕迹。 他手中紧握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竹杖在他手中不再是支撑,而是随时准备饮血的凶器。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呼喝声已经近在咫尺! 隔壁王婶家的院门被暴力撞开,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打砸声! 谢昭缩在屋内,心口随着外头的喧嚣怦怦直撞。 她抬眼,借着月下的微光望向那个背靠门板的身影。 驼背、须发、粗布衣裳……可在那一瞬,他抬头,月光映到那双眼。 心口“轰”地一震,血液全往四肢奔涌,她险些站不稳。 哪有什么张老伯。 是他! 一直都是他! 是谢执! 原来……他就这样,以一副陌生的皮囊,悄无声息地伴在自己身侧,不知多少日夜。 谢昭喉间一阵涩痛,眼前的景象忽地模糊。 她从没想过,他竟会选择这样卑微的方式,远远守着她。 原来,他一直都在。 突然,一声嘶哑的哭喊刺破天际:“别、别,求求你们,要杀杀我,放过孩子吧!!” 紧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又稚嫩,在喧嚣的夜色里格外刺耳。 谢昭猛然一震,那是王婶的小孙子,才七个月大,今天中午她还把他抱在怀里逗笑着。 她呼吸骤乱,什么都没想,从藏身的门框后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院墙。 她要看看!她要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 “昭昭——!”谢执低喝,他一直在警惕着门外的同时,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看到她不顾一切冲向院墙的瞬间,他心脏几乎停跳! 谢昭被喝得一僵,回头望向他,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对那个婴儿命运的担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这一眼,谢执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去!”谢执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院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叫骂声已经近在咫尺,显然下一家就是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墙,稳稳落地。 第70章 谢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扒着墙缝,拼命想透过缝隙看到隔壁的景象。 隔壁小院已是一片狼藉。火光映照下,王婶的儿子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王婶被一个凶悍的马匪死死拽着头发,另一个马匪正狞笑着,粗暴地从她怀里抢夺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 “我的孙儿!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孙儿啊!”王婶的哭喊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谢执的身影骤然乍现,竹杖狠狠刺入马匪后心。 谢执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接住了襁褓。 马匪惨叫着倒地,其余两名马匪一见竟有人胆敢反抗,还杀了他们一个弟兄,顿时暴怒! “找死!”一人怒吼,挥刀猛扑,刀刃寒光逼人,直直斩向谢执。 另一人从侧后方绕过,举起铁叉,欲将他当场刺穿。 就在这激烈的缠斗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瞬间,一个原本在屋内翻箱倒柜的马匪,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窗棂中滑出,身形完美地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他手中的马刀,没有一丝声息,如同暗夜中索命的幽灵,直直朝着谢执毫无防备的后心。 墙缝后的谢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那雪亮的刀尖,如同毒蛇的獠牙,不声不响却又无比致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从她四肢抽离,她几乎要疯了一样—— “阿兄!!” 第56章 “阿兄——!!!” 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带着撕裂夜空的绝望,狠狠撞在谢执的心上。 他心神剧震,本能地向左拧身闪避,然而,偷袭者蓄谋已久,刀势狠绝刁钻。 “噗嗤——!”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进了谢执的胸膛,刀尖甚至穿透了身体,从右胸前透出寸许,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染红了他的粗布衣衫。 谢执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竹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那只稳稳抱着婴儿襁褓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将啼哭的孩子牢牢护在怀中。 “阿兄!”墙缝后的谢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有的隔阂、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她像疯了一样,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院墙,不顾一切地翻了过去,重重摔在隔壁院子的泥地上。 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杀了他!”偷袭得手的马匪狰狞地拔出血淋淋的刀,正要再补一刀,就在这时,外头嘈杂的厮杀声忽然被新的喊杀声盖过。 官兵终于杀到,号角、锣声喝马蹄轰鸣而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无数火把的光点,如同燎原的星火,正迅速向这边涌来。 “官兵来了!快走!”正在围攻谢执的另外两个马匪脸色大变,顾不得再补刀,转身就朝着黑暗的巷尾疯狂逃窜。 那个偷袭者也狠狠瞪了谢执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跟着同伴狼狈逃离。 天地之间,喧嚣退去,只余火焰噼啪燃烧的声响和谢昭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兄!阿兄!!” 谢昭终于扑到了谢执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沉重下滑的身体,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温热粘稠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裙,那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几欲窒息。 她颤抖着手,徒劳地想去捂住他胸间那个狰狞,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在他的脸上、颈间。 “昭……昭……”谢执艰难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在此刻异常明亮,如同回光返照的星辰,紧紧地、贪婪地锁在谢昭 泪流满面的脸上。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抱孩子的手,似乎想替她擦去泪水,指尖却只无力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孩……孩子……”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孩子没事!阿兄,孩子好好的!”谢昭哭喊着,“你看!你看啊!他没事!” 听到婴儿安然无恙,谢执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 他此刻居然还会固执地想着,如果……昭昭和他的孩子平安出生,此刻应该也会牙牙学语了吧。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峻。 他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昭昭,别怕。” “阿兄!你别说话!官兵来了!大夫马上就来!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谢昭语无伦次,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感觉他的体温正在自己怀中一点点流逝。 谢执看着她慌乱绝望的样子,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昭昭,对不起……阿兄错了……” 血沫顺着唇角涌出,他呼吸断断续续,眼神却始终不依,牢牢望着她。 “阿兄知错了……” “以后阿兄……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别说了!阿兄!我不怪你了!我真的不怪你了!”谢昭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他越来越冷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你撑住!求求你撑住!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谢执的嘴唇微微翕动,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覆在谢昭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滑落。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阿兄——!!!” 谢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紧紧抱住他尚有余温却再无生息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染血的胸前,嚎啕痛哭。 远处官兵的呼喝声、马蹄声越来越近,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宣告着劫难的结束。 —— 谢昭拒绝了所有仪仗和繁琐的礼节,在镇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燃起了一堆安静的篝火。 火光跳跃,映照着谢昭苍白而平静的脸。 烈焰骤然腾起,将谢执冰冷的身影笼罩其中。衣袍很快卷曲,化为灰烬。 最终,将他化为一捧洁净的白灰。 她颤抖着双手,拾起残余的白骨与灰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捧进陶瓮。 这便是一个人的一生,沉甸甸的,却又轻飘飘的。 她抱着陶瓮,额头贴在上面,低低喃喃。 “阿兄,我们……回家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