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同人] 神奈川记事》 第1章 [bg同人] 《(网王同人)神奈川记事》作者:酒子丰荒【完结】 文案: 寺山海雾以一种弱者的姿态拒绝与他同行,过分自贬以至于流于表面,暗示着幸村不要纡尊降贵、不要自甘堕落。可她心里却从不这样想。她有许多小聪明,用不尽的主意,数不完的连环招,以及一刀两断的决心,幸村赢不了她的。 千岁千也曾当着面和幸村说,想不到神之子也有被拿捏的一天,那家伙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苦苦单相思很痛苦吧。 “你不会向她求救的……因为你知道,她根本不会救你。” 避雷:1.不走原著向。 2.私设过多。 3.故事背景基于《网球王子》以及《网球王子 全国大赛篇》,细节也很有可能对不上。 注明:私设过多,没有完美人格。 内容标签: 网王 正剧 主角视角:寺山海雾 幸村精市 一句话简介:爱的本质或许是理解,而非感觉。 立意:爱的本质或许是理解,而非感觉。 第1章 if_01 故事的开始,是名叫寺山海雾的女孩自杀成功的七年之后。 十二月份的时候,tbs电视台采访了正在备战澳网的世界级网球运动员幸村精市,在过去十月份的日本网球公开赛中,他于1/8决赛击败上届冠军东大昌永后状态奇佳势不可挡,之后的两场比赛势如破竹,非常顺利地捧起了公开赛冠军奖杯,并创下大赛决赛耗时最短的记录。 幸村精市这个名字对于只关注日本网球公开赛的球迷来说可能还有些陌生,但如果翻阅十年前日本国青队成员名录的话你就会发现,幸村精市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入选国青队,他和与他同时代的网球新秀们被誉为“奇迹的一代”,如果不是因为伤病,兴许人们能更早听见“幸村精市”这个名字。 适逢幸村精市回国,tbs电视台的热情大陆节目组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他在神奈川县的老家,表明了想要拍摄一期以网球运动员幸村精市的成长经历为题的人物纪录片。 幸村选手很难联系。节目组多次联系过他本人,但最终都被经纪人婉拒。前不久,日本籍网球运动员手冢国光在德国俱乐部转会期间被问及如何看待日本网球公开赛冠军爆冷的问题时,手冢选手严肃而郑重地说道幸村精市是他中学网球时期一直欣赏和敬佩的球员,同为学校网球社社长,同样经历过伤病折磨,他表示非常能理解幸村选手这一路的艰辛,并由衷地钦佩与赞叹幸村选手在日本网球公开赛上的超凡表现。 作为德国哈雷网球公开赛的常客,手冢国光以他精湛无比的网球技术在世界网球体坛上拥有大批的追随者,而一向沉默寡言的手冢选手竟对幸村选手抱有这样高的评价,原先打算要放弃选题的热情大陆节目组在看到采访后,决定再赌一把,从幸村选手的家人入手,势必要拿下他的人物专访。 说来也巧,时逢幸村在神奈川的老家翻新整改,幸村选手本人也将在年底回国处理相关事宜,在其家人的建议下,他终于答应了节目组。 十二月底,节目组在成田国际机场见到了这位一向低调神秘的幸村选手。刚下飞机的他还穿着从澳洲登机时穿的短袖,区别于比赛时全程佩戴绿色运动头带的形象,幸村选手私底下的穿搭显然要更加儒雅俊美,随行的实习生在近距离看清他的长相后居然胆大地提出合影要求。和节目组预想的不同,幸村选手爽快地答应了。 几次回拒采访请求,节目组还以为他是一个更加挑剔避世的人,但短暂的交流后发现幸村选手的性格其实相当温柔且平易近人。 “先前拒绝采访是因为我觉得澳网之后,你们对我会有更多想要了解的事。” 同样出人意料的,还有幸村选手对自己网球实力的极度自信。说实话,如果不看他的比赛视频,单单只看这张阴柔俊美的脸,节目组会觉得他兴许是那种过分谨慎的运动员。 乘坐节目组的外采车,大概两个小时后幸村回到了位于神奈川县的老家。这座老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候修建的,虽然内里装饰是简洁现代的北欧风,但老楼的主体已经有些年头,根据神奈川县的老旧房屋修缮规定它需要在明年五月之前完成房屋主体结构的加固翻修工作。 跟随着幸村的脚步,节目组进入了老楼。这是座临海的三层别墅,一进门众人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蓝色大海夺去了目光,这座傍依着半山腰而建的建筑,得天独厚地享用了最佳观海角度。 因为要翻新,幸村的家人们早就搬离了这里,听他介绍,自己的妹妹在国外舞团,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在他国中时期也调去了国外的公司,而他本人也有些年头没回过神奈川了。 “许久没回来,再见到这些景象幸村你有什么感受?”摄像机对着正在沏茶的幸村,背景是落地窗外碧波荡漾的大海。 “像是做梦梦见小时候,有一点不安。”幸村选手答道。 在征得本人同意后,节目组进到了幸村的卧室,由于伤病原因,高中毕业后他一直旅居国外,所以卧室的铺陈设置依旧保留着他高中时候的原貌。 这间卧室的通风和采光都非常好,墙壁上还悬挂着几幅印象派画作,镜头从上面一一滑过,最终又落到了幸村的脸上。 “我非常喜欢雷诺阿的画作,它们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鲜活。”捧着马克杯的青年介绍道。 “看来幸村选手尤其钟情于印象派画作呢,请问是有什么契机吗?” “初三的时候我患上了一种罕见病,康愈之后再看雷诺阿的这些作品就有了更加深刻的感受。你不觉得吗,看着这些画人的心情也会变得惬意轻松。” “就我们所知,幸村选手高中毕业后也因疾病去了国外治疗,是旧疾复发吗?” “嗯。病痛很折磨人,不过也都已经过去,如今我也能够重新站上网球场。”镜头中是一只握着马克杯杯柄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有一种矜贵气质,结合着本人聊起过往病痛云淡风轻的口吻,会给人一种出尘脱俗的印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节目组就伤病话题与幸村进行了交谈。随着了解的深入,在场的每个人对面前这个青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最美好的青春年纪两度遭受病痛折磨,幸村选手不仅没有被打败,反倒愈发坚定要继续打网球,也正是这份对于网球事业的热爱与执着支撑着他战胜病魔、战胜困境,于人生低谷中走出。 第二天,节目组跟着幸村选手去到了他的母校立海大附中。在这里,珍藏着幸村选手六年的网球生涯。 神奈川县的立海大附中至今仍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网球名校,包揽了近几年关东地区及全国地区各类大赛的冠军奖杯,是名副其实的“王者”。可即便是在这样强者如云的网球强校里,有关幸村精市的传说依旧流传在这所学校里。 “天呐,真的是幸村前辈吗?天啊……”镜头前是看见幸村后激动到掩面流泪的立海大附中网球部成员,明明剃着网球部里最男人的寸头,但这名小小的后辈依旧泣不成声,“幸村……是幸村前辈的比赛领着我走上网球这条路呜……我真的、真的呜很想当面感谢前辈呜……” “可不能抱着这样的信念来打网球。”幸村选手掏出随身的方巾递给这名激动的后辈,“不是我替你选择的网球,是你自己。” “呜哇……谢谢前辈的指导,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看着双手接住手帕并将其贴在自己心口的男孩,幸村知道他一定没有把这句话放进心里。不过也是,如果简简单单的话语就能传授经验的话,网球也就失去了它的魅力。 在节目组采访后辈们对幸村这位前辈的看法时,幸村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网球部的活动室,这里展示着历届网球部取得的奖杯和荣耀。负责清理打扫的一年级部员看见幸村后逃跑似地转身就走,幸村还有些纳闷时就看见了展柜上那张被装裱起来的照片——十七岁的他站在画面中央,手中拿着一幅写得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魔鬼部长”。那张牙舞爪的字,确实带着几分地狱的风土人情。 照片上除了他,还有网球部的其他成员们——赤也笑得最开心,因为就是他拿的这幅书法掉包的奖状证书;虽然雅治看上去很正常,但幸村知道一定是他给的主意;文太吹着泡泡勾着桑原的肩,看桑原镇定自若的表情,可以断定这件事上文太又是瞒着他参与的;比吕士的镜片一如既往地反光,应该是没有参与但是凭着蛛丝马迹猜到了赤也的意图;莲二知道,那些年他知道了但始终不曾说出来的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弦一郎呢……看不出,因为太过严肃,所以即便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他本人看上去依旧毫无嫌疑。 还有谁呢? 摄像的人一定知道,因为照片的焦点就是捧着“魔鬼部长”书法的自己。说起来,那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是—— 第2章 “哇!真的是壮观呢,居然有这么多奖杯!”思绪被拉回现实,幸村转身看去,节目组架着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他。 节目组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巧碰上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看着一批又一批学生带着各式各样的社团器具离开校园,节目组的人也不禁感叹不愧是全国名校。 “哇,这个棒球服穿着还真是帅气呢!” “这些是篮球部的吗?个子真高啊~” “也有可能是排球部的,立海大附中的排球部也很厉害呢。” “那这个呢?” 几个背着细直长筒的男孩女孩从面前走过,吸引住了摄像组的注意。只从外观上来看,确实不容易猜出这是什么社团活动。 “是弓道啊。”幸村刚要开口解释,便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他看去,是之前在成田机场问他可不可以合照的那个女生。 “是弓道啊!和弓对吧?” 名叫美宿的女孩手上拎着装有摄影机三脚架的尼龙袋,解释说道:“嗯!我国中的时候就是弓道部的。” “欸?!!真的假的?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美宿不好意思地笑着,“毕竟实力不好嘛……” “怎么会呢?我记得美宿的视力很好的啊,裸眼视力都有1.5了。” “不是这样看的啦,弓道不是拼谁的视力好,厉害的弓道选手甚至可以不用看靶心就能射中呢,我国中的时候就听说有位前辈闭着眼睛也能射中箭靶。” “那也真是个天才了。” “要说天才的话,幸村选手也是个天才呢!刚刚采访的时候,有个小男生告诉我们正式比赛里,幸村选手基本上都是一球未丢就拿到了胜利。” 众人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幸村的身上,他们想起来,中学时期的幸村选手甚至还有一个“神之子幸村精市”的头衔。 不知是谁提的要求,说想亲身体验一次和幸村选手打网球,结果刚提出就被幸村精市拒绝了,“我不打不完整的比赛。” “那我们就打全局怎么样?” “那就更不可以了。” 中学时期因为和幸村精市打了一场比赛而留下心理阴影的人太多了,午夜梦回,五感皆失的恐怖还一直萦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 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条街铺,忙碌了一天的节目组提议要去吃烤肉,幸村同行了,却没有吃。身为职业运动员的他,在饮食方面有着诸多注意事项。几天采访下来,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节目组都开始怀疑“神之子”这个绰号的褒贬了,毕竟怎么说好呢,幸村选手有时候自律得像是一台精确的机器。 结完账后,节目组发现半途出去的幸村选手正站在一家咖啡店前望着店面出神。店面招牌的暖黄灯光下,连同他的神情都变得有人情味了一些。 “幸村选手是想喝咖啡了吗?” “不是。只是想起这家店以前是没有的。” “毕竟幸村选手离开日本也有好几年了,这里的变化不知道也很正常。” 正常吗?幸村在心里想,他并不觉得正常,他也不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件正常的事。这是横亘在他心头拿不掉的一根刺,既然是他都无法拿掉的东西,那就必须有足以难倒他的硬度,否则不痛不痒地存在这许多年,叫他怎么看自己。 “这里以前是家刨冰店。”过了一会儿,随行的工作人员听到幸村这么说道。 几天后为期一周的拍摄结束了,期间节目组跟着幸村参观了他的家和学校,也走了一遍幸村选手以前走过的路,如果不是幸村选手拒绝去医院的话,节目组甚至还想去医院采访一下当年幸村选手的主治医生。虽然有些波折,但最终还是如愿拍到了幸村选手打网球的画面,虽然是人机训练。 拍摄的最后一天是在幸村选手的家里进行的,这么多天过去了,节目组对幸村选手的了解程度更上一层楼,开展人物专访来,内容的广度与深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而且幸村精市本就是一个极富思想深度的运动员,他不仅能很好地理解问题,表达自我,甚至还能在问题与回答间开辟出新的问题与解答,这种采访对象简直是每个体坛新闻人魂萦梦绕的缪斯,只盼望遇上一回以来成全自己的职业生涯与新闻抱负。 “这么多年来支撑着幸村选手一直不放弃网球的信念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再套路不过的问题了,梦想、他人的期待、过往的付出……太多的答案可供选择了,不过越是同质化的答案越考验采访对象对问题的解析能力。 “是后悔。”从未有过的答案出现了。镜头对准幸村精市一直精致秀气的脸,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回答时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有点冷漠,又有一点悲伤。 “是什么让幸村选手产生这种想法的?” “我曾经因为犹豫而错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人在彷徨的时候会看不见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等到觉察的时候就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后悔的情绪一直折磨着我,我不希望再经历一次。”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秘密。” 从未有过的,幸村选手在采访中选择了有所保留。 采访结束后,补拍空境画面的节目组听见卧室的储藏室里传来一声闷响,等来幸村拿着钥匙来开门时,众人发现是一只盒子从置物架上掉了下来。 幸村弯腰拾起盒子,手指拂过满是灰尘的盒盖,同纸盒图案一起清晰起来的还有幸村的记忆——这是他初三时候放进储藏室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盒子。 他已经看开了许多事,当年耿耿于怀的事情如今看来也已变得平常可接受,这是时间的魔法,也是时间的诅咒。他不作犹豫地打开盒子,看见了许多胡乱放在其中的信,乱七八糟的,却又都没有启封。 摄像机画面拉近,清楚地拍到了信封上面的署名:丸井文太、柳生比吕士、胡狼桑原、切原赤也、柳莲二、仁王雅治、真田弦一郎……以及许多其他人的。 固定机位拍摄着幸村低着头一封一封地拆信读信的样子,这几天下来,节目组已经默契地知晓了这些十多年前的信件为何始终没有拆封的原因。当年觉得无法承受的善意与苦难,在一切皆已成为过去式的时候终于才能够被触碰,延迟的祝福与鼓励能否跨越时间直达此时的幸村心中,对此节目组也很好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却又无比郑重。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了。 白色的信封背面是金井综合病院的字样,下面还附有医院的地址电话以及传真,幸村本以为这大概是医院寄来的发票,或是检查报告,他轻巧地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再见,幸村精市,很遗憾没能和你成为朋友。祝你早日康复。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在故意和谁作对,可是幸村他依然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给他的。 站在摄像机监视器后面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一向矜持端正的幸村选手在看这封信时,他的腰渐渐佝偻了起来,他的手吃力地扶着摆满杂物的置物架,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那封信。 “抱歉,拍摄就到这结束吧。辛苦各位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好吧,也辛苦幸村选手你了。” 节目组离开的时候,那个叫做美宿的女生拎着三脚架走在了最后,她出门转身关上卧室门的那个瞬间,看见了一直矜贵自持的幸村选手,像是在某个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缓慢地顺着储物室的门框滑下。 美宿紧张地一下将门关上,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阻止那个镇定自若的男人失态地摔在地面上。 第2章 if_02 高中毕业后,网球部的少年们都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本觉得网球就是一切的他们,在真正开始面对生活后,才终于觉察出梦想的缥缈与沉重,遥不可及、又举步维艰。 好在人生和空间一样多元,一样重叠着无数选择的可能。即便不打球,也会有很好的人生。 最先做出改变的是仁王,本是东京名校建筑系大学生的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邀请去拍摄一则杂志封面,结果意想不到地成为了模特,前不久他的广告还出现在了涩谷街头的户外led宣传大屏上。 丸井还录了视频发到了网上,配文是“雅治是越来越帅了”,这则视频没过多久就有好几万的点赞,他现在是米其林二星餐厅的甜点师,出色的外形和积极向上的性格使他深受美食综艺节目观众们的喜爱。他还出版了名为《食之青年》的随笔,记录了他在制作甜品过程中遇到的人和故事,文笔和他手下的甜品一样高糖,是最近女高中生们的心头好。 相比之下柳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最近在sns上负面情绪爆棚,宣称明天就要辞掉这份为爱发电的文报编辑的工作,这样的宣言,是他本月的第四次。 胡狼去了一家制药公司成为医药代表,现在正满世界乱飞,期间还在北非做了三个月的医护志愿者,立海大附中校庆的时候被评为优秀校友。 第3章 柳莲二在学海里沉浮,大概是誓要在三十岁评上教授职称,选择日本文化为主要研究方向的他,整日里要面对的都是浩如烟海的书籍和论文,田野调查研究和美学理论探讨成为他现阶段主要工作内容。不过据他本人所说,六年内目标有望实现。 真田已经是东京都警视厅刑事科的一名警察,终日奔走在犯罪现场的第一线,直面人类社会中最低劣肮脏的那些败类们。过去的几年里,身上积累下了高中时期乘以数十倍的工伤,最严重的一次胫骨骨折加视网膜脱落,还好救治及时,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继续拄拐上任。 幸村和切原倒是一直在打比赛,谁也想不到坚持到最后的人会是当年问题最严峻的两个。 切原的问题虽然要比幸村的轻松一些,他没经历过幸村那样的恶疾,但伤病也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家人的不支持和成绩不理想的双重打击下,他的脾气肉眼可见的更加古怪起来,简直无法想象在球场上本就很恶劣的切原还能更加恶劣,这属实也能算作是一种不可思议。他最近在和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艺人拍拖。 至于幸村,一如前言,他现在很好,还登上了热情大陆。 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今年也是如此,虽已至年关,但因为工作和职业原因,现实里大家甚至挤不出一天的见面时间,网路上倒是能经常看见彼此。 随着刨冰店一起消失的,是他们无法复制的少年时期。 幸村有时候午夜梦回,神奈川的海静谧无声,银白的月光下是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砂砾。这种时刻里,连他也无法控制地去幻想,如果那个人还在会怎么样。 如果海雾还在这里会怎么样。 二十四岁的海雾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幸村想象不出,因为海雾好像永远都只会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如果是十七岁时的海雾,一定会继续发表那套“背与性取向”的歪理邪说,伤员大概还是仁王;会阻止丸井在他的书里提到刨冰店,他的号召力,足以让那两台老式刨冰机提前退休;如果是心情不好的话会给柳生的推文点赞,心情一般的话会当做没看见;校庆上替胡狼找一个最佳角度拍照,让他看上去仿佛是海外校董莅临视察;会默默无闻地照顾住院的真田,最后因为受不了他的说教坐新干线逃走;会质疑娱乐圈男性的私德,怀疑小女友是神志不清选中切原;会和自己说“恭喜”。 十七岁以后,时间的概念忽然变得模糊,好像只有身体在变化,内里的灵魂却停滞不前。生日时收到大家的祝福还会觉得错乱,看着阿拉伯数字出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这是一个逐渐成熟却也依旧保有活力的年纪,只是在梦里,海雾常常会因为不认识二十四岁的他而拒绝和他同行——“离我远些”,即便她什么也不说,他也还是能听懂她的心声。 节目组采访他的时候问过他一个问题,“在你成为网球运动员的路上,你最想感谢的人是谁呢?”那时候他们正走在从家出发去学校的路上,看着海堤,幸村犹豫了一会儿。 自从回到神奈川,看见曾经熟悉的街道、路牌、学生制服,幸村犹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可不是个好迹象,他要更果断一些才行。 如果人生也能像网球那样单纯就好了——偶尔,偶尔的时候幸村也会这么逃避地想,然后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网球之路走得也很艰难。海雾不在了之后,自己做假设的次数都变多了 海雾像是带着他身体里的某种锋利一起离开了,看成一幅画来理解的话,大概就是一些尖锐又冰冷的锥形线条,失去它们,自己里里外外都变得圆融而温和……就好像雷诺阿的画。 高中毕业后大家也聚过很多次,但都很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个缺席的人是谁。说起来也有趣,明明她根本就不是网球部的成员。 有一次赤也的某任女朋友把他甩了之后,他非常难过地联络大家一起喝酒,可等到幸村到了的时候,文太已经扶着他去卫生间了。狼藉一片的包厢里,只留下桑原默默地清理桌面。从初中开始就是这样,桑原一直干着给赤也和文太擦屁股的事。习惯养成了就很难改掉,就像那时候的仁王还是下意识地把买东西赠送的薄荷糖丢进啤酒里,静静地看一场小型烟花。 好像什么都没变。 “好像什么都没变”是一句欲盖弥彰的废话。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变,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发出这样的感慨呢?没有人会因为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变而开心。 喝醉了的赤也要比清醒着的赤也安分得多,同时也坦诚得多。他捧着酒杯,呜呜地抱怨着女友的狠心,“她们总是这样,理由都不给就把人一脚踢开就消失了……多少让我知道原因也好……我什么都来不及说,我什么都没说……” 来不及说的人又何止赤也一个。 幸村在录制热情大陆的事让丸井知道后,他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来问幸村回澳洲前能不能抽出时间一起吃个饭。他说是仁王告诉他的,录节目时,一个认识的导演问仁王知不知道幸村精市这个人。仁王最近很忙,有拍不完的杂志和走不到尽头的红毯。但他和网球部的众人依旧保持联系,切原的新女友就是他同公司的后辈。 有一次大家晚上在聊天群里聊起切原的新女友,那时候身处南半球的幸村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做早饭的时候一条一条地翻看着聊天记录。切原说自己和女友闹矛盾了,女友很难哄,但丸井坚持认为一定是切原的过错,柳生职场压力无处发泄开始细数切原在这方面的不良前科,胡狼像个妈妈桑恨不得替切原拎着果篮上门道歉,真田中途插了一句“像个男人一样”就再也没有动静,估计又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只有莲二在认真听切原说话,信息不足无法构建起切原女友的人格形象时,才问了句对方是个怎样的女孩子,紧接着仁王的一句“有点像阿海”结束了所有对话。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与她无关的话题最后都会变成她的个展。大约是诅咒。 离开日本的前一天幸村和中学时一样坐新干线去东京。和外表不符的是,他意外喜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据他所言,是因为“这会让人产生平常感”,约莫是觉得安心。 路途中聊天群里气氛十分火爆,据说切原这次要把他的小女友也给带上。 “miya酱说她也很想见见我曾经的队友们。”切原是这么说的。 餐馆是丸井定的,那本来是家要提前半个月预定的餐厅,但听说丸井文太要来,硬生生地腾出一间包厢。当天下午幸村正在横滨站等车的时候,聊天室里丸井发来了一张合照——橄榄绿的背景墙前,丸井拉着小情侣比着v字。 地铁上有放学的高中生不小心看见了幸村的手机屏幕,惊呼着上前询问这是不是miya酱,幸村不知道切原和女友的关系是不是地下恋爱,于是谨慎地否认了。 “是我的朋友。”对方明显不信,见幸村遮住手机屏幕更是觉得有鬼,一副赚到了的表情开始发sns。 出于保护赤也这段恋情的目的,幸村还是耐着性子着手解决这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 “请不要传播不实信息。”幸村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在刨冰店的合照,“照片上的是我的一个朋友。” 拍照的人还是丸井,那是高三的时候大家给莲二庆生时拍的。海滨街道的刨冰店里,丸井站在镜头的最前方,他的背后是围着长桌坐满了的网球部的诸位,而搁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抱着鲜花准备进店的寺山海雾,蓝白条纹背心被风吹得鼓起,背后是碧波翻涌的大海,阳光的照射下她就像是一面风帆,被海风从海上送来。 高中生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看,最后将信将疑地删除了自己刚打好的一段话,“真的不是吗?” “嗯,不是。” 照片的右下角露出半张脸的银发少年,就是当下人气火爆的模特雅治,只是那会儿他还驼背驼得厉害,高中生压根不会把这个人同画报上妖冶迷人的模特联系起来。 小插曲结束。幸村终于又能够安静地享受这段旅程了。他习惯地闭着眼睛在脑海里进行模拟想象训练,这是他曾经无法站上球场的那些时光里学会的技能。 列车飞速前进,遇上对面驶来的列车时会发出轰隆隆地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像夏季阴云密布时的天气。 比赛还在继续,第二盘比赛打得有些艰难,对方汗流如瀑,此时申请中场换件干净的球衣,裁判同意了。 保持呼吸的吐纳自然,保持住肌肉的兴奋状态,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中场休息的时候,幸村也依旧不会懈怠放松。可以试着打高压侧旋,放短球的时候也要多注意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的变线,最重要地是牵制住对方的内角球。 又过了好一会儿,对手还没回来,裁判已经有些着急。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对方一直没有回来。 第4章 奇怪。身体已经渐渐冷却,肌肉也变得慢慢僵硬起来,幸村终于坐不住了,他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听见“叮”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他面前像镜头慢放一般仿佛停滞在了空中,又在瞬间化作流星,嗖地钉在了靶心。热烈的掌声瞬间将他淹没。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弓道赛场。一道接一道的羽箭脱弦声接连不断,他坐在观众席上,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向靶场,那里站着几个穿着袴服的选手,足踏、胴造、弓构、打起、引分、会、离、残心……又是那声“叮”响,随着落位选手的最后一射,这场比赛在又一次正中靶心后的掌声中结束。 落位的那个人是…… 就在他隐约快要想起那个名字,天却突然下起大雨,幸村恍惚地记起前不久他好像听见了雷声。观众席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暴雨倾注下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好似有千斤重。他抬头看天,却看见一轮明亮的太阳升起,炽热而刺目,烘烤得大地将所有的水分直直地蒸发升腾,向它涌去。 大约是梦。幸村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那一瞬间像是有一道厚重的石门被重重合上,纷杂的思绪被生生斩断,世界重归平静。再睁开眼时,眼前是周末乘客熙熙攘攘的车厢。 看着列车驶过秋叶原站,幸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他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经过这里。对面依旧坐着一个高中生,对方带着耳机,看着手机屏幕一直在笑,察觉到幸村在紧盯着他时回了一个十分嫌恶的眼神。 “下一站上野站……” 列车继续行进。 幸村隐约想到了什么,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张门票,黄色的票签上印刷着一行字:上野美术馆·十九世纪西方油画大师名作展览。 他想起来了,他来东京,是为了看展。 幸村翻开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打开了相册,手机屏幕刚亮起网球部的合照就映入眼帘——那是去年全国大赛优胜时的合照,他捧着金色的奖杯,站在队伍的中央。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间缝隙里,车厢内的led屏有一瞬间满是黑白雪花粒,无信号的标识跳动闪烁了几下后又终于恢复正常。 【六月十四日土曜日晴气温32c降水概率10%】 第3章 过去_01 【夜晚是白日投下的影子】 大川歌凛手指夹着自动铅笔不耐烦地转着,黑板上的题听着听着就听不进去了,思绪被扯远,她出神地在草稿纸上写下这句不属于自己的话。 窗外大雨滂沱,班级里一片死寂,于是雨声显得越来越大,像是一顶水幕把每个人都隔绝了起来。 大川歌凛抬头看了眼自己前面的空座位,心里涌出一股烦躁。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没有静音,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不过很快,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拿出了手机,倒抽气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大川歌凛觉得越来越烦,她把手上的笔一丢,拧着眉毛看着外面的大雨。 可还未等她发现教学楼下撑着伞的一群人是在干什么的时候,已经有好事的男生拍着桌子昭告着这个极为意外的消息—— “老师!寺山跳楼了!” 在炸开了锅的班级里,大川歌凛觉得那顶水幕紧紧地笼罩着她,隔绝了好多声音,而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又急促,心跳快得让她有些发软。 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传进耳膜,她扭头望向教学楼下,看见紫色雨伞没能完全遮住的一支下垂的手臂,蓝色的腕表很是眼熟,寺山社团训练前总会把它取下放进裙兜里。 寺山海雾跳楼了? 大川歌凛从未想过那个自己眼中一直不可一世的寺山会选择这种偏激的方式来表达不满,但同时,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对寺山这样做的理由却没有半分好奇,就好像,她心里早就知道会如此一样。 班级里的学生全都涌到窗口,伸头张望着救护车,大川歌凛被挤到一边,蓦然抬头时,对上了别人悄悄打探的目光。 “大川,这事和你有关吗?” “……你们在说什么……” “寺山跳楼和你有关吧!” “你们不要胡说——” “大川,老师找你!” 大川歌凛机械似地看着传话的学生,想要确认一下刚刚的话,但紧接着广播响起,她听着平时那个甜美的声音急促又惶恐地念道:“一年级c班的大川歌凛同学请立即来校长办公室……再重复一遍,一年级c班的大川歌凛同学请立即来校长办公室——” 东京都金井综合医院中,丸井文太正和网球部的诸位守候在部长幸村精市的手术室外,担忧攫取着他们的心,而关东大赛比赛失败的阴云也弥漫在他们之间。 东京下着暴雨,空气中潮湿的水汽逼得人呼吸不过来。 在这样的时刻里,丸井看着急救医护推着那床担架跑来,嘈杂的声音中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担架上的病人,却没想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海?”丸井没有犹豫地拔腿跟了上去,可还未等他确认一眼,手术室的门就已经在他面前关闭。 浓重的雨云掉落在东京上空,让这个下午阴暗沉重得如同夜晚一样。 手术室中,幸村精市在麻醉剂的作用下跌入了梦境之中,梦里他作为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第一单打,正站在球场上等着对手入场。加油声与风声如此清晰,以至于他忽略了空气中不知从哪传来的嘀嘀声。 忽然起了雾,大雾遮住了他所有的视野,他困惑地看着四周,裁判和队友都消失了,但网前却似乎有一个身影。他凝神望去,却等来虚空中飞来的一颗黄色网球。幸村下意识地挥拍击球,球被击回时带起了一阵风,在这浓厚的雾气里留下一道痕迹。 而下一刻,网球铺天盖地地袭来,蚕食他的每一寸领地。每一颗球飞过他身边的时候都带来了短暂的回忆,他早已忘却的自己第一次拿起球拍的场景,他在网球商店里选购自己喜欢的球拍的场景,他试图发球过网的场景,他开始系统地学习网球,他观摩比赛录像,他进入网球社,他一局不败成为日本中学网球的神话……他晕倒入院,他被宣告网球生涯的终结。 可是他又听见了那句承诺—— 【我们会将关东大赛优胜的奖杯给你带回来】 机器上的心电图高高低低地起伏着,麻药作用下幸村陷入深深的梦境里。与此同时,邻近的手术室里,寺山海雾的急救也在进行着。 “刚刚那个女生就是你常说的小海吧?”胡狼靠近一脸凝重的丸井,斟酌着开口。 丸井听见声音先是一愣,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两个同伴在同一天推进手术室,他毫无疑问是在场压力最大、忧虑最深的那个人,沉默的时间里他早已忘却自己周围还有其他队友的陪伴。 “是的。”丸井低下头,靠在墙壁上的身形也仿佛卸了所有力气一样滑了下来。他低着头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异常地沉默与消极。 胡狼看了眼手术室,想起女孩被推进手术室时,医生让学校联系监护人时的催促,那时候文太肯定也听到了那个女孩是跳楼自杀的消息了吧。 “前几天……小海有联系过我,”丸井的语气显得自暴自弃,“她问我最近有时间吗,她想和我见一面,可是……因为需要备战关东大赛我拒绝了……”丸井的声音越来越小。 胡狼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比谁都明白文太如此重视这场比赛的原因,赛前,为了宽慰幸村,也为了践行他们与幸村之间的约定,他承诺一定会赢下比赛,和幸村一起入围全国大赛。因此,他也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视这一次的比赛。可谁又能想到,这可能会让他失去另一个重要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真田中途过来拍了拍丸井的肩时,丸井才发现,自己的队友们都靠在医院走廊里睡着了。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午夜了,手术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 “我问了医护,你朋友的母亲快赶到医院了。”真田的声音让此刻的丸井莫名心安,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真田始终不动如山,牢牢驻守起所有人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谢你,弦一郎。”丸井发自肺腑地说道。但话语过后,更大的愧疚席卷而来。海雾的家人不在她身边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在那天海雾提出要见面时他没能留意到她的语气,为什么没能想起她独自一人身在东京,为什么没能想到她可能真的需要帮助……与幸村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同,海雾已经向他发出求救,他却没能接收到,他是个不称职的朋友。 真田看着这位向来是整个团队里最会活跃气氛同时也极富责任心的队友此刻消沉的模样,不由地关心道:“我想此时此刻比起内疚自责,真诚地祈盼挚友能够安然无恙才更是我们应该做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第5章 几个小时之前,真田未能兑现给幸村的承诺,输给了青学的越前龙马。身为副部长,身为队友,身为友人,他内心也在煎熬和自责着。可此时此刻,他也依旧顶着巨大的内疚和担忧,安慰着同样内疚与担忧的丸井。 安慰别人的那个人总是要承担着更大的悲伤,丸井看着真田无力掩盖的疲累的一张脸,点了点头。 “你如果难过的话,可以和我聊聊你的这位朋友。”真田弦一郎拥有着立海大最诚实温柔的一颗心。 “寺山海雾是我从小最要好的朋友。”丸井开口说道,真田站在一旁,安静地听他说着,“我们住得很近,从小一起长大,从记事起我们就熟悉彼此了。虽然我也有弟弟妹妹,但说起来,却好像和小海要更亲近一些。我们从小一起学过游泳、学过弓道,也学过网球,小海弓道很早就超越了所有我们认识的同龄人,而我也因为热爱选择了网球。小学毕业后,小海和妈妈去了东京,而我留在神奈川。不过我们经常通信,假期也经常见面,对我而言小海一直是那个只要拿起弓箭就深沉宁静同时也坚韧不拔的友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她选择放弃一切,而最令我内疚的也是,我没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守在她身边……” “弦一郎,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是可控的。我与托付着信仰的队友一起输掉了最重要的一场比赛,我坚定不移相信着的朋友也抛下我选择结束一切,无论是努力,还是情感,好像没有一件事可以相信。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这样失败过又辜负过的自己。” 真田一语不发。 丸井看见巨大落地窗外开始黯淡的城市灯光,心中的悲伤像这夜色一样膨胀巨大。 “气馁的话等到你朋友醒来再说给她听吧,”真田说道,“就像我一样,忏悔的话要亲口对幸村说。” “他们一定会醒来。” 海雾在做着梦。 在童年的神奈川,她正和文太一起赶海,大海一如往常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海岸,将许多过去的物品冲上沙滩。丸井兴奋地拾起一副泳镜,告诉海雾这是他为了不学游泳故意扔掉的那副,海雾也从沙滩上捡起一本病历告诉丸井这是她拒绝上学谎称过的所有病症。 他们俩沿着海岸线一路捡,一路说。 “这是我第一次做成功的蛋挞。”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回家的车票。” “这是我第一次拿到的网球比赛的奖章。” “这是我第一次拿到弓道冠军的照片。” “这是我第一次和社团好友聚餐吃的披萨。”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过生日买的礼物。” 整片沙滩上到处散落着他们的物品,每捡起一个,就像是拼凑出人生的一角画卷。 “这是我去年拿到的全国大赛的冠军奖杯” “这是我跳下时曾在一瞬托住我的横幅。” 海雾看着手中庆祝弓道部寺山海雾东京都大赛优胜的横幅,沉默了下来。文太仍在这片海滩上收集着他所有珍贵的回忆,而海雾却再也不向前一步,前面已经没有属于她的回忆了,她的人生就此止步。 海浪将碎裂了一角的手机冲到她脚边,她低头看见聊天框里的回复—— 【等关东大赛一结束我就去看你】 凌晨四点,喧哗不息的东京安静下来的时候,手术终于成功了。 目送着二人被推进监护病房,彻夜未眠的真田与丸井也放下所有重担被队友们拖去休息。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探入病房的时候,寺山与幸村再度巧合地逐一醒来。 【我们输了】 【你无法参加这次的东京都个人赛】 在真正经历过死亡之后,他们开始重新面对着生命中的苦难与挣扎。 第4章 过去_02 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用怎样的语言、何种语气。在人生失意时的相遇,何尝不是一种吊桥,摇摇欲坠、惶惶不安,所以他们才会将这种不安误认为是心动。 在此之前海雾毫无恋爱经验,意料之中的是,在此之后她的恋爱经验只多了告白失败的反面案例。 喜欢幸村精市是件太简单不过的事。海雾在这件事上吃到了不少苦头,自此学会了如何与语焉不详、行为暧昧的人相处。 住院的日子里,受幸村的拜托,也因为日子确实无聊,海雾教会幸村如何冥想。第一次学习尝试冥想的时候,幸村一度觉得海雾可能是在耍他,但海雾表现得非常自若,幸村按耐住骄躁硬着头皮听她的做了下去。如果不是幸村有耐心,恐怕以海雾的教学方式,换做其他人真有可能误会海雾是在戏耍自己。 海雾不是那种读得懂别人内心的人。 幸村精市是一直隐藏着内心的人。 在学习冥想的时日里,幸村很少谈及自己。他总是表现得很温柔无害,却在一些时刻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海雾应该在这时候就发现幸村疏离的本质的。但不巧的是,她也是榆木脑袋一个,不然不会在幸村看似温柔的表象、文太不遗余力的称颂中,将这个人视作可以倾吐内心的对象。 冥想的间隙里,海雾喜欢去天台晒太阳。看着遥远的天际线,看着蓝色的天空,旷远的事物里寻求目标,无边的遐想中确立目标。 与幸村精市不同,在热爱的事物上,寺山海雾有种命运似的笃定。弓道很纯粹,不必多想,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不需要与他人交流,不必掩饰自我,也不必描述自己。 箭离弦的一刻决绝得动人。 海雾迷恋这种时刻,这种抛弃所有的过往,奔向未来的感觉,使人有一种洗脱所有烦恼的轻快感。 海雾不问幸村的悲伤从何而来。她坚信他人的安慰是一种负担,人生的难题想要解决,要么放弃,要么硬刚到底。 眼下看着幸村正在绝不可能放弃网球的决心和身体未必能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愤懑中摇摇欲坠,海雾“善解人意”地选择一语不发。 她的腿是折了几节,但好在弓道对腿部条件要求不大,唯一遗憾的是,跆拳道中她最喜欢的那个高踢腿动作她以后可能不太会做了。她没和幸村说过这种遗憾,凭借着一丝情商和许多好感,她也能明白自己的这种遗憾将会是对幸村的一种侮辱。 她不想增添他的烦忧。 海雾在有关幸村精市的事情上不由自主地倾入了很多很多的关心和期待,她本人对此也深感不解,于是求助文太。文太玩笑的一句“你该不会是喜欢我们家部长了吧”引发了这场悲剧。 事后复盘,海雾一口咬定正是文太这句话让她误认为自己很喜欢幸村精市,故而引发了后续那些争吵和失望。 “文太你不说那句话,我是不会贸然表白的。” “是是是,毕竟是你,什么都后知后觉。我是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但是小海你要清楚,在自己的感情上,你甚至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 “你也不是后悔选择表白,你是后悔不应该喜欢幸村吧。” 海雾当然后悔喜欢幸村。人生第一次意识到“恋爱”这种情感,是在认识幸村一周之后。 幸村是个偶尔有些多愁善感的人。这点倒是和文太有些像。海雾觉得这是一种“鲜活”的表现,是一种生命上的“可口”,是一种美好的优点。 而幸村精市的脆弱恰到好处,因此美得如同艺术品。像是鸽子——那些终日盘绕在天台楼顶,游弋于东京上空的鸽群,色彩圣洁得犹如教堂圆顶上飞落的天使,有一种包容和信任的神性。 从小到大海雾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所以时常有人将她的不善言谈视作一种傲慢,这绝非她本意。但这种误解伴随着她整个成长阶段,到最后,连她也不太能分辨得清了。 可幸村说她很单纯。 说这句话的时候海雾正和幸村在天台上晒太阳,海雾目视远方,风吹着她的头发,温度也很合适,可能就是环境让她觉着特别舒服,她的心也打开了一点,说了些无关当下的感慨。 “我知道没有多少人会期待我重新回到赛场,我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期待。我选择弓道是因为弓道先选择了我,它的一切都像是为了我而存在的,感觉像是按照我的喜好长成那样似的……” “所以有人和我说我不懂弓道时我会生气,我觉得是他们不懂弓道。没必要用那么多无关的东西去形容弓道,也没必要用那么多理由去解释,我喜欢弓道我就会接受所有的结果,哪怕这次我摔伤的是手我也不会沮丧。一开始练习弓道也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拿冠军……” 海雾的话也好、语气也好,都有种幼稚的直白。而真正击中幸村内心的是海雾对于自我的忠诚,和一眼看透本质的单纯。 幸村觉得大概是没有人告诉过海雾这些。短短时日的相处,海雾身上有许多矛盾之处,名誉成绩都很多,但似乎对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总是抱有消极看法。 第6章 在这样的感受下,她始终单纯又坚定地选择弓道。 “寺山很喜欢弓道吧。” “你不喜欢网球吗?” 或许海雾的话给了他一丝久违的触动,这让幸村想起他第一次向真田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自己对于网球的热爱的那天。 就像海雾聊起弓道那样。 只是海雾并不将弓道视作人生的唯一,但幸村却很执着。 关东大赛失利的阴云一直在他心里从未消散过。他记恨着真田的失约,痛恨自己的无能,恐惧于那个阴晴不定的未来。 他借由与海雾的这一点无关网球的相处,试图找到一点信念的支撑。他一厢情愿地相信同样的境遇下海雾兴许是能够理解自己的。 于是他看见了海雾的单纯、海雾的热爱、海雾笨拙却又善意的好感。在他眼中,海雾简单纯粹得像是一种预兆,仿佛只要自己能够像她那样放下对输赢的执念,就能拥抱一种崭新的人生。 他越来越喜欢和海雾待在一起。 曾有一个瞬间,幸村觉得自己喜欢海雾。 一切急转直下的节点,是大川歌凛来医院探视海雾。海雾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 “大川歌凛是谁?”幸村问。 海雾没有看幸村,她沉着脸,“社团的队友吧。” 如果这里幸村没有一厢情愿地认为海雾和大川的关系兴许就如同自己和真田那样,或许他和海雾的关系仍存有转圜的余地。 大川歌凛是在得知海雾拒绝参加团体赛的消息后直奔医院的。过去的日子,所有人都在怀疑是她逼得海雾选择从天台跳下。她承担着许多压力,怀疑着自己,在惊惶中得到一个被海雾抛弃的通知。 寺山海雾和大川歌凛一向不合,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一个是毫无慈悲心的天赋派,一个是自小被寄予厚望的弓道世家,从她们俩遇到后,有关两人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 但很快,讨论的内容就只变成了针对大川的嘲讽。 任何才能都无法通过血脉累世传承,高手们必须要学会接受天才的存在。 可大川歌凛的自尊心让她在最初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来对待寺山海雾——否定,却不以弓道本身来否定。 大川歌凛有着实力雄厚的弓道世家身份背书,碰巧海雾又是个风评欠佳的,关于海雾的“傲慢”已经在东京都赛区“口口相传”,大川甚至不需要做些什么,海雾的名声就已经摇摇欲坠。 但大川歌凛依旧不甘。因为哪怕是在海雾缺席训练的一个月里,她依旧在个人赛上不带有任何悬念地夺得了冠军。而自己甚至没能进入决赛。 海雾跳楼前,大川歌凛确实找过她。可她无非说了一些别人都说过的话,她忍受了寺山海雾这么久,理应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已经有所收敛。 可是那个自始至终都看不见自己的寺山海雾却跳了下去。如果不是楼层高、她又幸运地被横幅接住才留了一条命的话,大川都快发疯地觉得这也是寺山海雾对自己的一种报复。 自己的人生在弓道上倾注了所有。她热爱弓道无可置疑,弓道构筑了她人生的大半部分,她的过去当下和未来都必然与弓道继续绑定。她献上了一切得到的,不该是眼下被寺山海雾轻易就能否定的结果。 而折磨了自己这样久的人,居然要退出东京都赛区。这不是海雾在逃避,大川心里非常清楚,但她的消失,会成为自己的逃避。自己将永远活在寺山海雾的阴影下。 大川来到病房的时候,海雾正和幸村待在一起。他俩已经快成为连体婴儿,甚至刚刚护士还告诉自己,去名叫幸村精市的男生那里找海雾。 这算什么?和病友在恋爱吗? 自己饱受煎熬但始作俑者却沉溺于人生的幸福之中,寺山海雾的人生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大川本可无所谓,可这种轻而易举不该踩在她的头上。 大川歌凛一登场,便是无穷无尽的指责。 “因为懦弱你选择跳楼,却没有考虑过我要承担怎样的指责。现在你又要退赛,你不是很喜欢弓道吗?”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不能接受你将弓道视作儿戏的做法。你从来没有思考过弓道,也不在乎弓道,你是有些才能,但你不该拿你的才能去侮辱真心热爱弓道的人。” “如果就因为你的退赛、你的不成熟我们其他人都要被迫放弃比赛的话,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样的人,简直是对弓道的侮辱。” 寺山海雾不善表达,但总能看到本质。换句话说,她确有几分刻薄的本事。 “难道不是大川一直故意针对我的吗?”海雾面无表情地说,但能看出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难道不是大川一直在嫉妒我、针对我、羞辱我吗?” “你怎么敢的?寺山海雾你就这么了不起的吗——” “我就是这么了不起……”海雾说道,“你这一辈子都会活在不如我的阴影里,你会永远记得你不如我。你已经输掉了个人赛,输掉了和我同台的机会,你很快也要输掉没有我参加的团体赛。往后的人生里,如果你一如既往地输了,你要记好这是你本来就该拿到的结局;如果你侥幸赢了要记得,只有我不在的赛场你才配领奖。” “喜欢弓道算什么本事?光谈热爱就能解决问题吗?输赢比这些要简单得多,别拿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当做逃避失败的借口。你一直在输,一直输给我,难道没想过这是天意——” “寺山!” 出乎意料的,是幸村阻止海雾继续说下去。 后来海雾想过很多回,如果她和幸村的关系就止步在这一刻,兴许还不会那么糟。她如果没有一时冲动、选择在此之后和幸村表白,那么也不必自取其辱。 那时候的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话语会成为攻击幸村的利刃,幸村从来没告诉她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自己会伤害到他。 可是一切都晚了。 箭离弦的一刻决绝得动人。 人也好,感情也好,都是这样。哪怕再来许多遍,海雾也还是会伤害到幸村,他的保留和偏信,她的迟钝和一厢情愿,所有的一切使得他们必然会分开。 海雾一如既往无甚悲喜地接受了这种离别。 第5章 过去_03 这是六月。 上野美术馆举行了主题为“十九世纪西方油画大师名作”的展览,为期两周的展览,展出约30件大师名作,借展自全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机构。其中便有两幅分别来自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以及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的、十九世纪印象派大师代表人物之一的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画作。 幸村精市就是为此而来。 换乘三趟地铁,下午一点的时候,幸村终于通过美术馆的安保检查,进入了画展中心。因为做了非常离奇古怪的梦,直到下车的时候他的思绪都有些迟钝。 即便是正午一点的美术馆,来看展的人依旧很多。东京地区美术及艺术院校的大学生们齐聚上野美术馆,经过他们的身边,可以听见他们在耳语着什么。可惜他是只身前来,无法同任何人诉说他内心的激动之情。 绕着场馆安静观览着,埃德加·德加、爱德华·马奈、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克劳德·莫奈、阿尔弗雷德·西斯莱……大师名讳一一出现在眼前。 终于到了。 站在这幅《阳台上的两姐妹》前面,幸村再度感受到第一次看见雷诺阿画作时的那种澎湃的感动。这种感觉就像他完全康复后再度站在网球场上,闻见橡胶和一点点灰尘气味时的感受一样。 看着面前的画作,那些镜头无法完全呈现的氛围将他包裹住,像是从画框里伸出一只透明无色的薄膜,包裹着他一起坠入一百多年前的春日。而这样的春意昂扬竟能被画家用画笔永恒地停驻在这一刻、停驻在一个明媚而如梦似幻的季节……春天与生机永远地留在这里。 自从国中三年级那年患病之后,幸村开始向往钟情一切温暖热情的事物,勃拉姆斯的交响乐、雷诺阿的画作、以及缪塞的诗。他从中感悟到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全新的寄托。 那一年的住院经历是幸村精市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期。前途与生命的黑暗攫取着他不甘的一颗心,以至于在身体痊愈后依旧在精神上留有大片深沉的恐惧。他靠近这些描绘生命之蓬勃美好的艺术,犹如失温将死之人渴求篝火的热暖。 与上野公园的高温烈日相较,六月的上野美术馆沁凉静谧,幸村深深呼吸着。这样平凡又平稳行进的日子,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状态,是反复无常的荒诞里唯一可以把握的真实……他为自己依旧能深刻自然地感受着这一切而由衷欣喜感激。 随着时间的流逝,来美术馆看展的人越来越多。幸村虽然喜欢一切热情洋溢的事物,但还是难免承受不来人群。这也是国中病痛的后遗症,空旷的展馆内三三两两聚集的人总让他联想起医院的复健室。 第7章 看着手中的画展介绍手册,这是他从展馆门口的架子上拿到的,上面介绍了此次画展的展出画作及相关信息,虽然展作大多为十九世纪法国流行的印象主义画作,但还是有一些别的未曾了解过的大师。 幸村注意到,画册的最后一面提到了一位名叫阿历克塞·萨符拉索夫的莫斯科画家,手册上还介绍到,萨符拉索夫不仅是俄罗斯风景画派的真正奠基者,还是巡回展览画派和巡回艺术展览协会的创始人之一。 或许他该去见一见。 皮鞋与地面碰撞出清脆有力的声响,幸村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画展的尾末区域。这里的人更少,气氛也更清冷。 天生有着超出常人的感知能力的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听到那些细若蚊鸣的交谈声。 “我每次看见俄国画家的作品,总会觉得像是在看西伯利亚题材的纪录片。” “嗯,萧索又坚韧。” “这里的人好少,果然大家都去看印象派了……” “应该是的。” “这幅画总让人想到屠格涅夫。” “抱歉,我对文学不了解。” 因为安静,加之幸村天生的感知能力,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都钻进了他的识海中。他听见人们的谈论声,听见暗笑和低骂。他既可以从这其中听到有关画作的鉴赏,也能听到许多无关的聊天,像是从无数个秘密中穿身而过,冷静自持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人间世的旁观者。 这些全部都出自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的展作,连画框都有一种北极圈的寒冷气息。幸村静静地看着,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俄罗斯大部分区域处于北温带,但西伯利亚地区纬度较高,有着世界上最为严苛肃杀的冬季。即便是画作里的夏天,溪水都让人觉得冰冷。这里的万物禁止沸腾。 这是最后一幅画作了——看着眼前名作《白嘴鸦归来》的风景油画,幸村不适地皱起了眉——太冷了。荒凉的原野、蓝得仿佛被冰冻的天空、萧索的树枝和雪原,即便那告知春天即将来临的白嘴鸦们已经盘踞在枝头,但一切的一切依旧寒冷而缄默。那种仿佛凝聚在每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人和事物上的经久不化的寒冷清晰,在这幅画上淋漓尽致地展现着。 即便清楚明白,没有经历寒冬就不能体会春天的温暖。但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愿意从来不曾目睹冬日。 “西伯利亚真的有春天吗?那里春天的温度大概和冬季的日本海是一种温度吧。” “你看,那个孩子还在看画。” “哪个?噢,那个孩子啊……看起来是个怪人。” 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传入幸村的耳中,与之前听到的某些对话形成闭环,面前的画显然渐渐无法令他燃起观赏的热情,冰冷的气息足以熄灭大半的浪漫与感怀,于是纵容着思绪,他扭头看向了右前方作为谈话中心的那个背影。 怪异——只看一眼,幸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家会注意到这个人,那颗剃得坑坑洼洼的寸头和青绿的发色,站在这幅《白嘴鸦归来》前,仿佛一下契合了画作里所有的哲思,那鲜艳的绿色,过于跳脱而叛逆,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背脊十分挺直,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可是那副身躯却过于干瘪,病态得像是不堪承受这一颗绿色的脑袋。那件明显太过宽大的灰色帽衫和空荡荡的裤腿,让这个人看着更像是一截管道,簌簌地渗着冷风。 到此,幸村收回目光。他看了眼手上的宣传手册,决定再去其他地方看一看。能够亲身欣赏真迹的机会不多,他想再多待一会儿。 美术馆下午五点清场,四点半的时候广播就已经开始提醒。幸村看了眼时间,心里计算着行程安排:算上换乘的时间的话,他还能有些盈余,也许还可以去附近的独立设计商店里转转。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一直站在同一幅画作前的“管道少年”也恰好要离开,然后有什么地方忽然吸引了他幸村的全部注意,带着恼人的熟悉感。 大脑在迅速分析回忆,思绪淌过时间的河流,过去的人一幕幕如同电影播放般从面前闪过,然后某一个时刻里,眼前与过往重合了起来:那个独特的转身之前手肘先绕到腰后的动作。与此同时,脑海中涌现出许多话语。 “幸村君。”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必要用那么多无关的东西去形容弓道,也没必要用那么多理由去解释,我喜欢弓道我就会接受所有的结果,哪怕这次我摔伤的是手我也不会沮丧。” “我确实喜欢你。” 看着从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的人,很久之前的那些对话又一一在脑海中出现,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连同最后一句告别。 “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们就当不认识好了。” 他曾把最残忍的拒绝指向了那个名叫寺山海雾的人。 第6章 过去_04 对于幸村精市来说,喜欢寺山海雾是一桩隐秘。 他第一次见寺山海雾是在普通病房的早晨。 这一次见寺山海雾是在自己待了三年的教室里。 遇见寺山海雾、与寺山海雾分离都从未影响过幸村精市人生的进度条,他依旧如同过往一样全方位优绩。 神奈川的晴雨日月都见证过少年的意气风发,也见过少年的蹉跎挣扎。这里远离东京,他也鲜少再进医院,好像一切都在远离金井综合病院的走道,远离那间康复室,远离闻多了甜到发腻的消毒水,远离东京钢筋丛林里不曾自由过的风……好像远离了那个对着别人身姿和决心而发怔的陌生自己。 幸村并没有立下过要忘记海雾的决定。 这件事对他而言还没有重要到需要花时间下定决心的程度,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太过随机,因而浪漫。觉得会再见的人分开之后再也没有听说,偶尔看到什么、聊起什么的时候才忽然在记忆的角落里发现对方的身影,然后才后知后觉“噢…原来那是最后一面啊”。 理论上,基于她和文太青梅竹马的关系,听到她的情况并不难——他们之间一直蕴藏着再次见面的可能;感情上,幸村时常会想起她。 因此不觉得陌生。 寺山海雾出现在班级讲台的那个早上,对于幸村来说,原本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早饭是喜欢的果蔬三明治和蜜瓜牛奶,网球部晨训结束后他吃了几瓣柚子,上课之前温习了课本知识,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网球部最近出现的问题。 转学生的传闻从上周他就听说了,临近共通考试,年级零零散散地转来一些人,这次似乎也是为着立海大直升名额来的。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 直到这次—— 幸村不是很关心新同学是什么样的人。大多数人都无法给他带来惊喜,当然,他也不是追求惊喜的人,一点点傲慢,一点点身处高处太久而生出的无差别温柔,将他打扮得精致又迷人。 幸村待人温柔,实际却很冷淡。 像他这样能力和外貌都很惊人的存在,情书和追求者本应络绎不绝。但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每年学校涌入一批茫然无知的新生时,一个月后大家便会因为幸村的疏离和冷淡,有自知之明地选择放弃打扰对方。 温柔是一种待人处事的原则,不令他人感到难堪是他的教养。 因此在转校生都已经站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完自己的名字时,幸村精市都还因为思考网球部的事情出神。 班级里有些嘈杂,幸村没有理会,这是迎接转学生的必经过程。余光扫到讲台,只模糊看出对方是个女生,个子很高。 再然后呢,经典开场白“我叫xx,请大家多多指教”。 “寺山海雾。”不高不低的声音介绍着黑板上的汉字读音,言简意赅。 接着,班级里会有一阵起哄。 于是,班级里传来一小阵欢呼。 最后,杉浦会让她坐到一个提前准备好的位置上。 今早在晨跑时仁王就说过,转学生来了后他会往后排挪一下位置,这样不容易晒到阳光。 因为思绪接上了在网球部发生的事,所以幸村短暂地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他换了只手搭在桌上,调整姿势的时候看见了从台上走下来的转学生。 对了,她刚才说她叫寺山海雾。 突然反应过来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幸村怔住,然后望向女生。 绿色真的很适合她。这是幸村第一个瞬间的想法。寺山海雾比两年前要高上不少,看起来应该和赤也差不多。头发已经剪短,发尾染着绿色,有些脱色不匀。她穿着立海大附中的墨绿色学生制服,神情松散,和从前一样。 幸村精市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两年前康复室里那个腿上打着石膏的背影。 一些都水到渠成,没有惊呼,没有剧烈的心跳,没有很多应该有的和不应该有的反应。没有陌生,没有喜悦,只有心轻微拧了一下。 第8章 “唔。”仁王认出迎面走来的女生,下意识地朝幸村看去,而幸村也正看过来。少见的,仁王在自己以冷淡著称的部长脸上看到一些别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多半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而产生。 仁王将自己的课桌又往后拉了拉,静静看着寺山海雾落座后掏出书本和笔盒。 “是文太的朋友吧?”幸村看仁王的口型,他问的应该是这句。 寺山海雾点了头,“是的。”她落座后,面对四周的目光和讨论,还是表现得像两年前一样坦然自若。她一手支着下巴,目视前方,等着上课。然后,一瞬间,她望向了幸村精市。 海雾一早就注意到了幸村精市。他坐在靠窗位置,白的像是花从窗户伸进来,气流经过他都要微微停滞打个漩儿才能离开。 比两年前更有精神了些。 她坐下时,他才看过来。 陌生。 这是海雾第一时间的感受。 她以为他们很早就见完了最后一面,这一眼对视让她自然地想要去回忆过去,找出自己觉得陌生的原因。然后海雾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无人问津的记忆已经模糊,她差不多快要把幸村精市的脸忘干净了。 两年。海雾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原来才两年啊。 对上海雾的目光,幸村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被定在了原地。心里好像有个角落在一瞬间被照得透亮,但是眼睛里看到的寺山海雾,眼神平静无波澜。 幸村沉默地收回目光。 他盯着自己桌上的课本,思绪有些混乱,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迎来重逢后的第一阵情绪波潮——他在激动。 因为见到她。 整整一节课幸村都要比平时心不在焉一些。他控制着自己的余光,尽量不让寺山海雾的身影出现在里面。 寺山海雾。 他们之间因为一次争吵不欢而散,他决定下次见面跟她道歉。然后发现她不告而别。 明白寺山海雾已经离开本身就是一件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事。 那时候发生太多事了,幸村选择不去深究自己的很多感受。比如海雾不告而别后,他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一个分道扬镳的朋友吗? 还是自认为熟稔的关系其实一文不值? 好像都不是。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又是什么。 所幸他后来有了很多时间来去思考这些问题。 他为什么会和海雾争吵。 他为什么想要道歉。 他为什么因为她的不告而别气愤,他又在想通什么后选择缄默不言。 幸村精市几乎想明白了一切,接着他就发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几乎是非常迟钝地喜欢着寺山海雾。 然后也迅速地认清另一个事实——寺山海雾对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感。 幸村曾非常不解过海雾性格里的那种放任自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敷衍,对他人评价的满不在乎。明明在幸村看来都是十分优秀的人,却还是仍由他人猜测诋毁却还毫不在意。 寺山海雾过得相当随便,以至于待在她身边,幸村会不由自主地忧虑自己是否应该做些什么。 是否该提醒她别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是否该提醒她粉饰一下态度会更好? 是否应该替她打下圆场? 是否应该对她多加关照? 事实上,在幸村想明白这些问题之前,他都凭借本能地替海雾打理好了许多事,但却在这之后得到一个更令人心碎的答案——寺山海雾压根不领情。 她在人情世故上表现得像是个石头,不仔细看、不去理会,石头看着像人栩栩如生;你但凡给她聊上一句、多看一眼,都会发现她软硬不吃,你所有的努力白费、所有的攻击反噬。 而她居然在你们熟络之后,还想向你兜售她那套怪力乱神的处事原则,让人想不明白她是真心还是嘲讽。 即便如此,幸村也还是在她身上看到更大的闪光点。 在寺山海雾那里众生平等。她不提供关切的语句,也不索取情感和关心,她允许所有人自由。 寺山不会因为他是幸村精市而对他高看一眼,也不会因为他是幸村精市而对他有所期待。她站在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道路上,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诉说着她对弓道始终如一的坚持。 和海雾的过往像是一场头晕目眩的短暂溺水。没有伤口,所以不会流血、不会发炎;会难受,但不至于痛得深刻;因为休息一下就会康复,因此也从来不会影响什么。 像是一片海,命中注定这片海要从他的身体上漫过,他只等等待,任其发展。 海水很平静,没有什么风浪,不冷也不热。幸村离开后,在炽热的阳光炙烤下,水渍消散得一丝痕迹也留不下。只有幸村知道自己去过。 而那片海原本可以是幸村的海。 可即便这样想着,幸村精市也明白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他原可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如果他不曾亏欠过的话;他也原本可以对任何人不抱有怨念,如果他不曾被抛下过的话。 第7章 01 寺山海雾是一个看上去不易接近的女孩,却又毫不怯懦,她并不避免和别人有视线交集,因为哪怕直视前方时她的眼神也是好像没有落点似的。对于女生而言,她个头很高,背脊也挺得很直,耳廓上显而易见地有好几个耳洞。 “喂喂,听说你们班来了一个转校生,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课间时c班外聚满了因好奇和八卦而来的学生,大家扒在窗户上,吃力地探头去看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转校生。因此,幸村恍惚中想起在医院的日子。 两年前的金井综合病院,他和海雾前后被送进手术室接受抢救。来他病房里玩闹的孩子们是整个医院里最活泼的存在,没过多久他们就告诉幸村隔壁病房搬进来一个姐姐,一只腿还被吊起来固定不能动。 孩子们总是会带着海雾给的零食跑到幸村房间,童言无忌地说着海雾的经历。 “小海是从四楼掉下来摔伤了腿,医生阿姨说断了好几截呢!”说到“断了好几截”时那种发自肺腑的惊叹和钦佩,让当时忐忑等待病理报告的幸村有些忍俊不禁。 最初的那几天幸村一直未能见到这个倒霉的女生,她的病房总是关着门,只有孩子们才敢无所顾忌地直接进去,有时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的笑声。只是后来,孩子们就不常去那个女生的房间了—— “小海说她要练习比赛。”说这句话时孩子们还默契地举起双手食指,指着自己太阳穴,闭着双眼做出漫画书上意念特技发动时的样子,“她说不能训练的时候可以冥想,幸村哥哥,什么是冥想?” 那时候幸村并未想到这个人会对自己如此重要。 中学生的下午,大半部分都要奉献给社团活动。最后一节英文课结束后,除了要值日的学生,其余的都在收拾书包准备去各自的社团。 作为关东地区的名校,立海大附中的校园生活之缤纷多彩放眼整个神奈川县都是无出其右的,尤其是各个体育社团的实力。立海大附中也在强力发展它的体育人才培养,越来越国际化管理的学校里,因为特长而被破格录取的国际学生数量也在逐年增加,与此相对地是向本校大学部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体育运动员,连带着立海大在高等教育领域的全国排名也水涨船高。 而在立海大附中的人才教育成果之中,最令人瞩目的依旧是用实力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统治地位的立海大附中网球部。 作为立海大附中的王牌社团,每年因人才培养计划而破格录取的学生当中,有不少来自神奈川县各个地方的优秀网球选手。相较于全国其他网球名校的社团人数,立海大附中网球部在部员人数上显然不如其他几所名校那么多,但从每个部员的实力来看,它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强大的实力建立在坚定的意志与不懈的努力上。天才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的努力才是这个世界一贯而为之的常态。所谓“王者立海大”,即为这条真理的最好诠释。 网球部每日的训练强度强得离谱,即便是国青队世界队japan代表队的教练看到也得直呼一句“疯子”。这支队伍是能够粉碎天赋论之说的最佳代表,它用无可争辩的统治力宣告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断进取努力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没有坚定信念和对胜利无限渴望的人,无法在这里生存下来。 周一的社团安排是社团会议。虽是这么说,但其实在社团会议结束后,网球部依旧会进行魔鬼强度的基础训练,有三巨头坐镇的时间里,这份训练的严苛程度也会成倍增长。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几乎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以为王者立海大一定不知失败为何滋味,但其实立海大网球部的成员每天都在失败,失败于差之毫厘的落点,失败于处于瓶颈的球速,失败于未能超越昨日的自己。 第9章 今日的网球场外依旧有许多围观的学生。旁观网球部训练对所有立海大的学生而言都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校园里甚至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如果你感到满足,那你去看网球部;如果你感到不幸,那你去看网球部;如果你什么也无法感受,那你更要去看网球部”。 对立海大附中的学生而言,网球部是一种精神,它会在你成长最为迅捷的几年里,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告诉你人生还远远未到消极放弃的时候,如果没有像网球部那样拼命过,就远未到否定自己黯然退场的时候。 头发被风轻轻吹起,搭在肩头的姜黄色外套的也随之而动,幸村精市走过静静地靠在绿色栅栏上,身旁铁网间隙里是夏季开得洋洋洒洒的野蔷薇花。 刚刚结束的日本高中生全国大赛里,立海大附中再次夺下桂冠,成功卫冕冠军。有了这样的背景支撑,“神之子”幸村精市的一举一动看上去都英姿勃发,即便是最挑剔的美学家也无法指摘他的缺点。 严肃的真田副部长来找幸村部长讨论事宜的时候,“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豪情书法就已经跃然纸上。 场上是挥洒汗水的斗志昂扬,场外是或喜或愁的笃志发言。 “幸村学长真漂亮,光是这样看一辈子都很值。”网球场外,旁观的一年级生忘情地感慨着。 “一想到毕业后就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男孩子们我真的会绝望……”悲戚又无精打采的三年级生抱团窝在长椅上,共同哀叹着美好时光地流逝。 “那个人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仁王学长呢?怎么今天到现在都没看见过他?” “加油沙耶,你今天做的曲奇饼干非常好吃,切原学长一定会收下的——快去,学长他们结束训练了!” 高中生的世界是泡泡反射阳光的那种绚丽,禁不起太多思考,是瞬间绽放的美好,经得起一辈子去回味。梦想、恋爱、友谊、已知的过往,和未知的期望,是最简单的莫吉托鸡尾酒味道——烈性刺激的朗姆酒加上酸涩清爽的气泡水。 沙耶在好友的鼓励下,托着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可可曲奇迎上前去,背着网球包的切原正扭头和身侧的胡狼学长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样子很高兴的样子。纱耶忐忑地顿了顿脚步,可就在这时,切原直直地看了过来,沙耶在那一秒钟内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时停。 在切原的前方,丸井前辈没由来地怪笑起来,那张洋溢着简单笑容的脸蛋愈发清晰迷人。 “哈,小海你来了啊!” 丸井的一声招呼成功吸引了许多聚集在网球部外的人们的视线,大家不由地看过去,看见丸井正走向一个穿着崭新学生制服的女生——那女生的头发长度大概只比胡狼学长多出大半个真田副部,本就堪忧的长度上,发尾还是极其叛逆跳脱的鲜绿色。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发小,寺山海怪。”丸井在向胡狼介绍自己这位陈年窖藏发小时,手也极其不客气地抓着女孩头发一阵乱揉。 胡狼手忙脚乱地赶紧制止丸井这相当失礼的行为,同时眼睛乱瞟生怕被真田看见铁拳制裁。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摁得直不起腰的女孩则顺势弯腰,半死不活地向胡狼介绍自己,“你好,我就是寺山海怪。” “这、这真的没关系吗?”胡狼大惊失色。 直起腰来的海雾顶着一头乱成鸟窝的发型,无所谓地摇着头,“没关系的。我们先走吧,这里人好多。” 丸井文太和寺山海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自小赶海的时候海雾在前面拾贝壳,文太就一定会朝她屁股上来一脚,看着对方倒插进细沙中,接着毫无意外地会被从小就高自己一头、力气又比自己大一倍的海雾埋进沙里。如果今天寺山家教训了一顿骑自行车下坡不踩脚踏的海雾,那么丸井家就一定会带着摔得鼻青脸肿的文太去医院拍ct。便利店外打赌谁能一口塞满最多冰棍的比赛中,一群孩子都散了也只剩文太和海雾蹲在花坛旁,张着冻得已经麻木的嘴巴,迫切希望嘴里的几只冰棍能融化得更快一些。 如果这世界上一定会存在所谓的至交损友,那么他们的名字一定会是丸井文太和寺山海雾。至少在彼此十二岁以前,邻居家的狗都会因为看见他俩而掉头直蹿。 “为了庆祝你转校,不如我们去吃草莓芭菲怎么样?”十七岁的丸井终于赶上了海雾的生长速度,骄傲地领先了对方一公分,如果不出意外,海雾这辈子都别想再低头俯看他。 “草莓芭菲,狗都不吃。”海雾直接呛道,因为她说话时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听到这番对普通高中女生而言过于粗鲁的发言时,桑原惊骇万分地看了眼海雾。 丸井却不见生气,他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连脸上因身高超过海雾而带来的笑意也不曾减弱,“连草莓芭菲都敢不敬,看来你在东京日子过得挺不错。” 这回海雾没有再说话了。此时她正流连在章鱼小丸子的摊位前,竖起两只手指的同时着重强调多放芥末酱。 “章鱼丸子,狗——唔——” “冷静,文太!”桑原急得满头大汗,死死捂着丸井的嘴巴,同时条件反射地四处张望,提防着会随时出现的真田,远远看上去像是会引起种族纠纷的挟持事件。 海雾捧着两屉章鱼丸子回来的时候,颇为赞赏地看了桑原一眼,同时嘴里说道:“做得不赖光头同学!” “你如果能忍住不挑衅就不会有这些事。”桑原郑重其事地说道,可下一秒,海雾就把手里的一盒章鱼丸子递给了他。 “是吗?”对于桑原的警告海雾依旧不以为意,看着对方正要将自己送的章鱼丸子递给丸井,海雾提醒道:“是给你的,光头君。” 终于挣脱了桑原的束缚,丸井立即反唇相讥,“只买两份?是想讨好桑原吗?呵呵,小海你变了。” “不是,”海雾心急地吹着还滚烫的章鱼丸子,仓促中回道:“因为狗是不吃章鱼丸子的。” “……” 桑原无奈地扶额,放任着两人在街道上鸡飞蛋打的态势,颓丧得就像是看到自己暗无天日的未来。本来文太一个就已经很能折腾了,偏偏又多了个火药桶,还是个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爆炸的火药桶,还好今天赤也没跟来…… “乳酪蛋糕,狗都不吃。” 寺山海雾转学来的第二天,正拿着丸井分享的乳酪蛋糕大快朵颐的切原最终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第8章 02 吉冈沙耶的可可曲奇在经历了一周的冷遇后,终于换成了更加显眼的树莓卷。红曲粉的超剂量加入多少是有些作用的,至少在丸井文太喊起某人名字之前,切原的视线曾有半秒停留过。 “又来找死了绿毛女人!” “寺山海怪——唔——” “赤也不要冲动!”只能拦住一个丸井的桑原匆忙阻止道,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就看见切原朝着海雾伸出五指,正在桑原茫然之时,他看见了海雾举在头顶的剪刀手。 “海带男,回炉重造吧。”依旧是那种有气无力的声调。 放学路上,看着并列走在身前,人手捧着一个可乐饼的三个麻烦鬼,桑原已经放弃了试图规范三人日常举止的念头。从“要让他们成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到“只要真田没看见就行”之间,桑原只花了三天。只要真田没发现,就相当于不存在,这是为真田定制的量子宇宙观察法。 “绿毛怪你怎么天天都来网球社?” “管好你自己。” “嗯?!你说什么——” 最初的那两天,看着没一会儿就又要闹作一团的三人,桑原梦回第一次见到要单挑三巨头的切原,“一个行走的大麻烦”,时隔几年,没想到他还能有幸再重温一次当时的感受。只不过令桑原意外地是,海雾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不仅能和文太相处得很好,就连和认识没几天的切原也能诡异地变得熟络。桑原不禁叹服。 “所以为什么丸井前辈要天天送你回家啊?那样不是很麻烦吗?”吃掉最后一口可乐饼,切原口齿不清地说道。 “因为我刚搬家,对这段路不熟。”海雾面色平静地说道。 就在切原都要被这套说辞随便糊弄过去的时候,丸井无情地出言补充:“因为她是个路痴。” 寺山海雾像是天生与海滨城市八字不合,即便是一条路走到头的海滨栈道,她也会因为多看了一眼欧欧乱叫的海鸥而走错方向。#海雾今天迷路了吗#是丸井他们小时候的经典娱乐项目,也因为这个原因,即便是闹得再凶,夜幕降临孩子们各自回家时,丸井也担负起领着海雾回家的任务,好处是富翁小学生海雾会请他吃他想了很久的抹茶柚子舒芙蕾。 “过几天就不会了。”海雾咽下嘴里的食物,同时将包装纸团好扔进进垃圾桶里。看着隔着很远距离依旧能准确投中的海雾,切原不甘心地夺过丸井手中的包装纸,仿效着也投进了垃圾桶。 第10章 “这种小伎俩——” “时间不早,我们去车站吧。” “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啊绿毛怪——” 丸井总不能一直送海雾回家,因为两拨人的电车方向相反,所以在两周以后,丸井的爱心工程从送海雾到家变成送海雾到车站。 “别担心,顺着路牌走是不会出错的,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就打开谷歌地图。”相处两周后,胡狼开始熟练照顾问题儿童。 “路痴的存在可不是因为看不懂路牌。”一行人站在车站入口处的开阔地,丸井看着终于比自己矮了两公分左右的海雾,这次他倒没有刻意嘲讽,语气温和稳重得颇有些“儿行千里爷担忧”的男子气概。 海雾表现得还是和之前一样,依旧是漫不经心又懒散的样子,像是无人问津的河滩里长出来的芦苇,颓丧又自若。 切原从前也没遇到过海雾这种性格,刚开始确实挺看不起她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但慢慢相处又逐渐发现这是个活物,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优点。比如放学后买吃的总会算上他的一份——人还不错。 “你家在哪?”切原问道。 “三木町。”海雾答道,她翻着手机的谷歌地图,确认了目的地准确无误后开始翻找耳机,“我会跟着导航走的。明天见。” 目送着海雾融进人群里消失不见后,三人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地铁口。 切原双手插兜,耳朵上塞着耳机,走路的时候耸拉着脑袋,看着地面上贴着的脚印形状的路线指示牌,稍稍抬头入眼的就是丸井和胡狼的鞋跟 “三木町三木町……啧,怎么这么耳熟?” 海雾第一次尝试自己回家就因为灵机一动想抄近路而迷路,接着被警察送回家,在爷爷奶奶反复强调这孩子只是方向感有些差,不是脑袋有问题后,喧闹的刨冰店门口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放下书包后,海雾麻利地去隔间换下了学生制服,穿着和爷爷一样的店服开始帮忙收银。这家名叫海滨小屋的刨冰店已经开了近三十年,海雾的爷爷是它的第二任店主,因为背靠公共海滩,夜晚会有许多顾客光临。 因为是老店,连刨冰口味都比较传统,所以年轻客人不多,大多是爸爸妈妈带着孩子来的,其中也有许多老顾客,在看见店里出现陌生面孔时都不由地打探起来。 “寺山先生终于雇了帮手吗?” “不是的,这是我孙女,刚回神奈川,放学了才来店里帮忙的……今天也是抹茶刨冰吗?” “竟然是孙女?!好高的个子啊!看上去得有175了吧!哦对对,抹茶刨冰。多放点糖浆!” “好的。” 客人接着话题说道:“日本女孩这么高的可是不多见啊,有没有什么妙招,是每天都喝牛奶吗?还是经常运动?” “遗传啦,不过我们海雾在弓道上可是非常厉害的!还拿过关东大赛优胜呢!” “全关东?那我待会得要一张合影。” 靠海的店一般打烊都会很迟,海雾还在上学,一般十点左右就先回家,爷爷奶奶一般要迟一个多小时。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海雾经常能看见海滩上在放烟花,只不过因为店铺和树木的阻挡,一般只能看见半个残影。她本来是对烟花不感兴趣的,但每次只能看见半个烟花给人的感觉就像落语只听前半截,多少有些扫兴。 爷爷的老屋往后再上一个坡,那里有一座外观精致典雅的海边别墅,走到分叉口的路灯下时海雾有时能看见那座别墅二楼阳台上的白布窗帘飘荡,如果从那个阳台看的话,应该能看见所有的烟花。 因为打烊很迟,老人家第二天起得都不早,所以一般早上海雾吃的都是奶奶前一天做好的饭团,周末的时候海雾会自己将饭团烤一下,但平时就只能慌慌张张拿着饭团就出门,迈上尽量不要走错的求学之路。可即便如此,海雾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一周内迟到了两次。 “这是寺山你这周第二次迟到了,下次我可能就要联系你的父母。”看着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海雾,班主任杉浦纠结又不悦地提醒道。 如果连早课也赶不上,社团晨练自然也就免谈。如若不是海雾里平时表现得不错,本身又是三年级,弓道部估计也会对她有颇多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在实力上,突然加入的海雾是目前弓道部在县大赛个人赛事上夺冠的最大希望。 海雾的弓道风格其实很普通。有人的弓道沉稳笃正,有人的弓道亲和诚勤,也有的人剑走偏锋锐意毕现,而寺山海雾的弓道就给人一种按部就班的感觉,甚至有一些“空”,因为想的不多,也就不拖泥带水;也因为想的太少,所以缺失个人风格。说不上不好,在高中阶段的赛事里,甚至会因为超高的射中率而拿到不少奖项。不过再往后就不好说了,毕竟对于弓道而言,“理心”才是最被看重的东西。 但此时的她本人对此不怎么关心,立海大看重她的弓道实力,有意借此发展传统竞技项目,海雾也乐意能够转学离开东京,如果只是希望她能出成绩,那她就努力出成绩,只要有足够的成绩,就能够获得大学部的推荐入学名额。因为休学过一段时间,海雾的成绩不稳定,只靠学习成绩考上理想大学有些风险,因此对于愿意接受她的入学申请的立海大附中,海雾内心还是感激大过一切。 下午的社团时间海雾是不会迟到的。立海大的弓道社成立没多久,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监督和教练的水准还参差不齐,部员们也都是半路出家的新手,其中还有不少人只是觉得穿袴服很帅气所以才加入的,要让东京那群讲究“道”的“老学究”们知道,大概会气得不行吧。 海雾倒是觉得什么理由都无所谓,能中靶就好。 和弓道社的混乱相比的,是网球部的秩序井然。建部历史久,社团实力强,这些天然就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归属感和自豪,更不要提还有真田和幸村的带领。 今天是网球部例行去田径场进行体能训练的日子。看着五十来人在跑道上拉练,田径社的多少会有些郁闷。过去的三年,他们也试图从网球社挖角几个部员来参加半马比赛,那些因承受不住网球部魔鬼训练的学生转来之后,田径部的实力确实突飞猛涨。这也让田径部长久以来很难在网球部面前抬起头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实力只是别人的基础,换谁都不会开心。 跑道上最先完成50圈目标的人是真田,私底下大家都喜欢用铁血俾斯麦称呼他。真田的体脂低得可怕,校内体检的时候护士小姐直呼这就是教科书上的筋肉魔鬼,教科书上的筋肉指的是什么大家不太清楚,但魔鬼这个词确实是一针见血,周围人都无声地点头附和。 “太松懈了!”看着还有几人不知落下了多少圈,拖着双脚移动着,真田眉间挤出沟壑,锐利的目光从他们的脚踝看到足弓,像是在检查哪个环节安装出错。 刚跑完的幸村大步走来,即便是跑得大汗淋漓,幸村精市依旧是琉璃美人樽一个,因剧烈运动而铺上薄薄红霞的脸蛋,起伏的胸口和被汗水濡湿的发尖,站在真田身旁的那种强烈反差感,衬得他愈发动人如天使,如果能忽略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的话。 “看来需要提升训练效率了,从明天起,三天进行一次拉练。” 这世界上最凶狠恶毒的魔鬼总是会以最美好的表象登场。 海雾结束社团活动后照例来等人,看见的就是如同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带那样歪七八扭瘫在地上的切原,恍惚间以为魔法药水失效,海带精现出原形。 “他是怎么了?”海雾扭头问已无大碍的丸井和胡狼,这两人各自都有天赋和种族加持,比起海带要灵长许多。 丸井呼啦呼啦地往嘴里灌水,像是要把沙漠变绿洲,一旁擦汗的胡狼接过话,替没精力他顾的丸井解释道:“赤也今天也被真田特别关照了。” 正说着,黑着脸的真田就已经大步迈向在地上瘫作一团的切原,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谈什么胜利,无法克服缺陷的人永远都只能是败者。” “哈……”喝完水大口喘着气的丸井无奈地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啊……” “我们去换个衣服,待会见。”目送丸井和胡狼将奄奄一息的切原拖走,海雾百无聊赖地戴起耳机。丸井结束了所有事回来的时候,海雾正在听一首迷幻摇滚,一侧耳机被人取下的时候,世界一半真实一半虚幻。 “我们走吧。”丸井说道。 海雾疑惑地看了看球场方向,抓住了丸井的手腕,“胡狼他们还没来呢?” 丸井低头看了一眼海雾握住他的那只手,嘴里嚼着泡泡糖,他的声音传进海雾的耳朵里,和隐藏在电吉他声下的贝斯搅在了一起,“别等了,赤也被真田抓去加训了,桑原说不放心要去看看。”说到这,丸井不放心地回头看着海雾,皱眉道:“时候不早了,你还要继续在这耽搁吗?” 第11章 也是,今天也不知道会不会又迷路,不如早点回去。这样想着,海雾没几步就跟了上去。 大概五分钟后,丸井和胡狼拎着半死不活的切原走出网球部的时候,发现海雾已经不见了踪影。 “搞什么啊,已经先走了吗?”丸井刚要打开手机,却听见了切原痛苦的哼哼声,临时又改了主意,“算了,先送这家伙回去吧,海雾那边待会儿再联系。” 另一边,海雾跟在丸井后面,走上一条偏僻又阴冷的小路,明明下午天色正明阳光正好,这里却说不出的幽暗诡异。耳机里还在放着迷幻摇滚,把本就不妙的环境氛围推向更加诡异的方向。 “为什么要走这里?”海雾隐隐有些不满,另一条路她还没能记清就开新地图,本就不佳的方向感现在更是混乱一片。 丸井没有回答,他一直走在海雾身前一两米,像是在和她保持距离。 “这又是玩哪一出?”胡安不满地腹诽着,虽然心里有意见,可她依旧老实地跟在丸井后面。 在走向地铁站的途中,海雾照例买些吃的填饱肚子,也依照丸井的喜好买了他的那份。可能是网球部的训练太累,今天的丸井意外的安静,两个人静默地走在一条没有阳光的僻静街道上,当正在穿过一条阴森森的甬道时,海雾的手机铃声刺耳突兀地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搞什么啊……”海雾被吓得有些怨气。 “你是不是又走错地方了,把你地址发给我。”电话里是丸井的声音。 此时的海雾忽然再度体会到小时候偷看恐怖片时的感受,她感觉头皮冷得发麻,以至于一时间不敢去看自己身前的那个背影。 撞鬼了吗……是撞鬼了吧…… 见海雾不回答,电话那头的丸井再度提高了音量,“你要说话呀!” “会不会是信号不好?”——是胡狼的声音。 “叫她说说看周围都有什么?” 海雾的双腿控制不住地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觉得浑身血液在倒流。 “周围……我前面的就是文太你啊……”同时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丸井”身体微微一怔,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海雾想拔腿就跑,但发现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看见眼前的东西微微转身,而自己身边的空气开始逐渐凝固。 跑啊……快跑啊! 只见“丸井”微微低头,一只手盖上发顶,轻巧地就解下了固定好的红色假发,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属于丸井文太的特征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银发的少年正以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自己。 “噗哩——” 下一秒,仁王就险些被飞来的书包砸进医院——“去死吧”,他听见海雾恶狠狠地喊道。 在接连受挫了一个月之后,吉冈沙耶决定不要再像之前那般犹豫,既然打定主意要追切原赤也,那自然要拿出和切原一般的勇气才行。时机、他人、手作的甜品……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是否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即便她胆小又怯弱,她也还是希望能从无尽燃烧着斗志的切原那里借来一点勇敢。 也许这才是喜欢的意义。从仰望的、爱慕的那里学会勇气和爱,即便犹豫又不安,也要走到期盼的那个位置。只有这份热爱与憧憬化作勇气回到自己的胸腔里,才对得起这份郑重又纯粹的喜欢。 阳光从槭树树叶间穿过,像一道舞台的光束笔直地搭在卷发少年的脸颊上。不需要好友的加油助威,吉冈沙耶目视前方,步伐坚定地走向切原赤也。 过往这一路上曾有许多“意外”,突然出现的不认识的女孩、打断她步伐的丸井、意外加入的仁王前辈、看似儒雅却又觉得遥远的柳生,他们之中任何人说任意一句话都能够打断切原好不容易对她的甜点的半点好奇,可是今天走向切原时,沙耶却觉得那些意外全部都消失了。阳光很好,风也温柔,每个人的表情都那样生动而美好,连同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原来那些从来都不会是意外,在她坚定地走向心中的方向时,所有的未知都是崭新的风景。 切原在一行人的中间,丸井臂膀搭在他的颈上,胡狼又头疼地不知在说什么,他的一只手搭还在丸井肩上扭头向后看副部长有没有出现,仁王斜挎着书包、弓着背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跟在后面,收到丸井邀请后礼貌加入的柳生正拿着一本小说走在他身旁,只有走在一行人边缘的海雾注意到了笔直走来的吉冈沙耶。 这原本可以作为少女漫画故作励志的动人情怀,落在一些人眼里就只有烦躁。 海雾停下脚步,看着吉冈沙耶坚定地从自己让出的位置穿过,走近切原。切原和丸井还在打闹,胡狼也还在劝架,吉冈沙耶那句“切原同学”被喧闹声淹没。海雾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点眉尖,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切原同学!”多么清脆响亮的一声,丸井和切原立刻止住打闹,惊诧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 “你好切原君!我是二年b班的吉冈沙耶,这是我亲手做的樱桃蛋糕,希望你能喜欢!!” “我!非常敬佩切原君!对我而言切原同学不仅是倾慕的偶像,更是我努力的方向——”注视着自己面前卷发少年的双眸,吉冈沙耶也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够拥有这样坚定的时刻,这发现令她一颗心滚烫地颤动着,她蓦然感动,一张青春美好的面庞上洋溢着澎湃的幸福。 繁盛茂密的槭树在阳光里投下一片隐绰的阴影,海雾就站在这片阴影里,安静地看着阳光里的少年们。告白的语句在这一刻的美好里愈发尖锐,像是有人拉扯起埋藏在她太阳穴附近的弓弦。 “真吵……” 树叶沙沙,海雾的眉头忽然轻轻一跳,她仿佛预知了什么似地扭头看向网球场,而那个发尾飞扬的蓝发少年站在没有任何阴影遮挡的阳光中,冷静疏离地看着自己,表情冷漠得就像是将那句微不可查的“真吵”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幸村精市。 第9章 03 今早的晨会海雾依旧迟到了。尽管她已经又提前半个小时从家出发,但因为出了车站后在一个路口提前转弯,导致最后走到一座荒废的垃圾焚烧厂。 班主任杉浦无力再去提醒海雾,看了学生档案后,他已经不太愿意过问有关她的事,更别提上周他打电话给寺山海雾的父亲,得到的居然是“绕了这么远的路她一定很辛苦吧”的回复。当了这么多年教师,他也算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寺山的这种情况甚至还算得上平和。 在杉浦不耐烦的目光下,海雾顶着许多道视线走到自己座位,镇静得仿佛迟到了二十分钟的人不是自己。只是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以及无法立即平息的喘声,诉说着她曾做过的努力。 看着海雾的背影,杉浦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问道:“班里有谁和寺山住得比较近的?寺山同学方向感不好,有没有哪位同学能照顾一下……” “寺山——”海雾闻言抬头,看见杉浦皱眉看着自己,“你说一下你家住址。” “其实——” “听说你每天六点就出发了。”杉浦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虽然会麻烦其他同学,但作为学生你还是要遵守学校纪律的,总是迟到不仅影响你个人,也影响教室里的其他同学。我说的没错吧。” 全班学生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墙边的寺山海雾身上,这样的时刻里即便是一直以来看上去似乎少有情绪波动的她也不免低头愧疚地点了点头。 “说吧,你家住哪。” “三木町。” “我们班还有谁家住在这里,举手示意一下。” 在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时海雾依旧是垂眼看着空荡荡的桌面,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这副死寂的模样,在杉浦叫出一个名字后,如同冰面破碎融化一般有了微妙的反应。 “幸村?”杉浦看着全班唯一一个举起手的人是坐在窗边的幸村精市后,十分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幸村我就放心了。你和寺山同学下课交流一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幸村精市的声音轻柔温和。 海雾还想说什么,书包却被坐在自己后排的仁王弹了一下,“你的包打着我了。” 仁王睡了整堂晨会,此刻正悠悠转醒,他睡眼朦胧,抬眼看向海雾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表情倔强得有些微妙,他刚想要看清,却发现她仍旧是平时那副散漫的样子,仿佛刚刚莫名的倔强只是错觉。 “喂?”仁王又弹了一下海雾屹然不动挨着自己脑袋的包。 “哦。” 仁王盯着海雾看了一会儿,她此刻靠着椅背,后仰着脑袋。 “怎么了?心情不好?”仁王打了个哈欠。 “没有。” 仁王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一道熟悉的视线。他敏锐地找到来源,然后看见幸村刚转回去的侧脸。 第12章 放学的时候,丸井正风风火火地要赶去网球部,结果下楼的时候看见低头出神的海雾,她前面的学生正低头系鞋带,可她仿佛没看见一般继续往前走,丸井伸手一把抓住海雾的衣领,大声喝道:“看着点路啊海怪!” 被丸井这么一拎,自己的上衣差点被拽起,海雾捂着肚子皱眉回头,却看见了站在楼梯更高处的幸村。压迫感和反胃一起涌了上来,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排空。 从丸井的视角看去,海雾的表情和见鬼了一样,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看见一脸温和笑意的幸村看着自己。 “幸村。”丸井一把松开海雾的衣领,举起手来同幸村打了声招呼。逃脱魔爪的海雾抓住自己的衣角往下一拽,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丸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混进人流,扒着楼梯扶手才能从缝隙间看到一点鲜艳的绿色。 “跑什么啊?”丸井几步上前扶住二楼的栏杆朝着已经走出教学楼的海雾喊道。 “今天社团训练。”海雾头也不回地答道。 “喂,你看着点路!” 幸村走下台阶,路过丸井身边的时候没有停留,“该走了。”他一如往常地说。 该走了—— 第二天,当清晨的阳光跃出海平面,海鸟盘旋着的时候,海雾背着包从家门走出,站在岔路口的坡道下微微仰头看着站在坡道上的幸村精市,他的神情一如昨日,平静温和得像是复试粘贴,语气正常地说:“该走了。” 她不知道幸村在这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的,究竟是厌烦还是哂笑? 但其实无论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海雾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跟在幸村身后默默走着,有时候走神走到路口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不超过两秒就会被幸村叫回来。 幸村既没有纠正她,也更不会打趣或者嘲讽她,看上去只是履行着老师交给他的任务,不带有任何私人感情。 刚开始海雾还有些不习惯,但接着,她的注意力就被路边漂亮的山地自行车吸引,被时长八十多秒的信号灯占据,被街边一闪而过的促销海报一带而过。 “到了。”幸村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离自己保持着几步远距离的海雾,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出神。 幸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海雾先是一愣,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学校,她环顾了一眼周围,然后抬起手看了眼腕表。 “网球部有晨训,我先走了。” 海雾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幸村精市自然地转身离开,背影熟悉又陌生,海雾内心漫上一丝焦躁,但随即又被她抛在脑后。 难得这么早到学校,弓道部应该还没什么人吧。略一张望了眼弓道部的大致方向后海雾转身找了过去。而就在她转身之后,幸村的脚步停了下来,扭身远远地看了一眼海雾离开的背影。 之后的半个月,海雾都是跟着幸村来到学校的。他们之间保持着既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带着让人无法不在意的疏离和不自然的客气。 有时候幸村会帮助海雾记下一点地名,海雾也会说些感谢的话,由于一些原因,她对幸村说的所有发自内心的话,听上去都多了一些嘲讽的意味,哪怕这并非她本意。 但是幸村非常在意。 “从这个方向看见空山杂货的时候要记得走左边的天桥,寺山你经常会弄混——”幸村再次和海雾强调,只是他刚一扭头,就看见海雾咬着笔盖,拿着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她并没有意识到幸村不自然顿住的话音,却好似想到什么,皱着眉有些苦恼的样子,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因为空山和三木感觉是一个东西,根本分不清。”三木文印是与空山杂货隔路相望的一家打印店。 这是她的老问题,只能依靠模糊的感觉去辨认路标,别人找不到规则,她本人也理不出头绪。 在她说话的时候,幸村看清了她纸上描绘的东西,歪歪扭扭的,是独属她自己的加密路线,与彼得潘的“右手第二条路,一直向前,走到天明”如出一辙,都带着一些乍见之下的乖僻。 寺山海雾可不就是彼得潘吗,不正经的聪明和固执的痴傻,还有一点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勇气。越是做自己,越是映照出别人的客套。 好像在提醒自己的礼貌克制都十分多余。 “我们可以正常些沟通吗?” “……,我难道没有吗?” 这一天的早晨,网球部依旧是立海大诸多勤奋社团里最勤奋的那一个,监督完大家完成晨训内容后,幸村才不紧不慢地去更衣室换下运动服。 网球场下的幸村部长是春风细雨的同义词,所以部员们并不担心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好的一面。加之真田副部不在,大家交流的东西就更加口无遮拦了起来。 “所以说不靠谱嘛,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被发现……” 因为这番谈话的内容可遐想的空间过于巨大,更衣室里不少人已经偷偷侧着耳朵在听,当事人是两个一年级新生,对此浑然无觉。 “要去你去,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做好安全措施,万一真感染上了可不是开玩笑。” “噗——”听了个大概就没忍住的切原任由自己的思绪将自己带向成人世界,震惊到喝水喝到一半差点被呛死,“咳咳,你们高一的已经玩得这么大了吗?” 一年级的两个面面相觑,互相都不理解切原的意思,切原停在这里只会更尴尬,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发言,“就是说……这种话题你们私下说不就好了,实在不行偷偷问问有经验的人就好。” 一年级的点了点头,“那我们待会儿去问问仁王前辈的意见,前辈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应该能给出很好的建议。” “噗——”切原嘴巴里的水再度喷涌而出,同时他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正在拿着毛巾擦汗的仁王。感受到切原热切的目光,仁王一如往常微微挑眉,即便十分了解背地里自己的名声被错解成什么样,也始终是这么一副不以为然特立独行的架势。 就在切原一整天都在震惊仅仅只比自己高一届的学长已经这么快就进入真正的成年人社会的时候,海雾却表示不要太关注别人的私生活。 “想不到你也是这么开放的人。” “和没胆子直说只敢阴阳怪气的人相比我的确很开放。” 午休的时候海雾和切原拿着各自从小卖铺买的炒面面包,熟练又敌视地坐在天台一角。看着海雾面无表情在一边打游戏,厌烦的表情比平时又高两个度,切原知道她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好激怒自己,让自己不快。可即便知道了,切原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只能狠狠地咬一口炒面面包,在心里继续问候海雾的前前世世和无数个下辈子。 海雾和切原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明明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合不来的人,某种程度上甚至非常合拍,但不知为何总是会因为一些特别幼稚的事情像两个幼稚园的小孩子一样斗气。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双方每天都会被彼此的白痴气到翻白眼,但每天还是会一起上天台吃饭。 “我还是觉得要提醒仁王前辈。” “没问题啊。” “……奇怪,居然不骂我多管闲事。” “我是那种人吗?我只不过是觉得你担心仁王的样子很可爱,就像七公一样。” “七公?” “对啊,七公。” 放学的时候,弓道部依旧如往常一样要比网球部早上半个小时结束社团活动。不过因为海雾很少参加晨练,于是社团结束后的清扫任务一直都有她。 今天海雾活动着肩颈走到网球部的时候,切原正在接受那个叫作吉冈的女生递上来的舒芙蕾蛋糕。 “海怪终于到了……喂——你该不会是被教练训话了吧现在才来?”看见海雾,切原没个正行地弓着背迈着八字走来,飘飘摇摇的身体搭着那头卷曲的头发,活脱脱海带成精,“这么慢,是背着大家偷偷进化大脑了吗?” “该走了。”海雾毫无拌嘴的心情,直接转身。 “哈哈哈今天是我切原大将的胜利!”看见海雾吃瘪,切原得意地撩起前额头发,摆了个poss后大跨步追上海雾,夸张地卖弄起来。 柳生和仁王安静地跟在后面,前者的目光在海雾和切原之间来回打转,后者正在漫不经心地磨圆指甲。 “你怎么看寺山这个人?”破天荒的,柳生少见地表现出了对海雾的关注,“赤也最近和她关系很亲密。” 仁王听了头也不抬,反倒伸长了五指微微端详一番,而后才不紧不慢回答柳生的问题,“不太可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回答换做其他人肯定一头雾水,可是和仁王搭档了这么久,即便这个人的脑回路和行为模式很难用正常人类的思维去解释,但柳生还是或多或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第13章 精明如柳生、仁王,早对人情世故有了九分的拆解与把握。 “我之前见过寺山,在三年前的金井综合病院。”柳生语气如常,或者说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更平常些。 听到这里,仁王的视线顺着自己的指缝看见了前方那颗半绿的脑袋,修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在微风里上下左右地乱翘着,像是某种怪异海洋生物。 “柳生你知道吗,”仁王的语气故作严肃认真,柳生不由地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于是就在柳生严肃的目光下,仁王说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冷笑话,“海葵是肉食性动物。” “什么意思?” “意思是海带这种藻类,不在海葵的食谱上。” 即便不去看柳生的表情,通过对方紧绷的身躯仁王也能感受到柳生正在强忍着自己想要吐槽的冲动。仁王恶作剧得逞了一般愉悦地笑着走开,他这个搭档哪里都好,就是太端着,偶尔说些没谱的冷笑话再看着对方努力按捺情绪的样子是仁王雅治的乐趣之一。 “后面的,海带男说他要请客。”前方的海雾停下脚步,双手拢在嘴边没有感情地转身吆喝着。切原一听不对就要勾住海雾肩膀把她拖走,没几秒两个人就又扭打作一团。 “哈哈!”丸井兴奋地掏出手机,追了上去狂按快门。胡狼连忙上前拦下这几个麻烦精闹事鬼,正义之拳无条件地照顾到了每一个人——“注意自己的言行!” 仁王和柳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有闲心在路过几个问题儿童的时候插一句“刚刚说的请客究竟算不算数”。 故事的最后是丸井今天慷慨请客,切原抱着大肉包走在仁王旁边,赌气似地朝侧后方的海雾翻了好几个白眼后,开始怪模怪样地时不时看一眼仁王。 “有事快说。”仁王瞥了不安的切原一眼。 切原闻言毫不客气地立刻贴紧了仁王,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困惑,而后踟躇着等待着答案,“……所以是不是……那样?” 仁王没想到仅仅只是几句话就能让切原产生如此之大的误解,这家伙提取关键词自动生成劲爆假料的能力超群,实在算得上是天下藻类的智商之和——总数依旧为零。 “少看点成人漫画。”面对切原的疑问,仁王学着丸井伸手抓了抓切原的头发,如他所料手感果然很好。 “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海带男大惊。 仁王刚要回答,另一边的海雾就已经找准时机发起嘲讽技能,“你脑子里不会只有黄色垃圾吧?” “这句话原数奉还。” 事情的最后就是那一天切原赤也还是未能搞清楚仁王究竟在哪件“易感染”的领域中具有极高话语权,但却依旧和平日一样在与寺山海雾的扭打中收获了来自胡狼桑原的铁拳正义。 切原没能得到的答案,海雾倒是很容易地就知道了。她不仅知道了,还跟着专家仁王亲身体会了一把。于是在这个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负责领着海雾上学的幸村惊人地发现,今天的寺山海雾居然没有走错过一次路。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她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低烧而已。”海雾无精打采地回复着幸村精市的疑问。虽然她说话时嘴巴的动作很小,但幸村精市依旧眼尖地发现她舌头中央的银色反光。 在寺山海雾来到神奈川县的第一个月,继同切原赤也达成岌岌可危的漫画爱好者联盟之后,她也成功在仁王负责任的引荐下穿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舌钉。总而言之,一切都朝着让人始料未及,却又合情合理的方向行进着。 第10章 04 四月底的时候,神奈川县中学网球选拔比赛就已经开始了,网球部比赛之前学校还为他们特地举办了一场誓师会,海雾站在礼堂下面,目睹了台上切原散漫地站姿在真田副部长的一记眼刀后变成模范站姿的全过程。 海雾也有点怕真田,她甚至觉得这其中有点玄妙的成分在。 原因是两天前放学的时候,海雾因为在网球部外和切原打闹了几下就被真田毫不客气地当场警告,如果换做平时,海雾为了报复一定会嘴巴犯贱,说些不该说的,但那天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乖乖听话了。 不仅如此,她甚至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委婉地跟真田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在网球部周围惹事。事发突然,道歉得太快,连文太他们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在回去的路上他们拿这件事笑话了她一路。 十足爽朗的笑声几乎惊动了半条街的行人,切原一只手支着腰,另一只手得意洋洋地指着神情沮丧的海雾,满脸开心地喊道:“道歉速度比输球的速度还快!” 之所以这么说,又得从上周说起。 上周几个人在海滨球场打球的时候,海雾难得不用帮爷爷奶奶看店,于是也去了那里。文太他们还没来的时候,仁王柳生加上她和切原打了场双打,所有人包括寺山海雾自己都觉得弓道天赋也可以等同于一部分的运动天赋,于是放心大胆地上了。结果就是满场全垒打,事后光是四处找球就费了不少功夫,看着找球时被树枝勾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一向好脾气的柳生都忍不住气得瞪了最先提议双打的仁王两眼。 在和真田道歉这件事上,对于切原的嘲讽,海雾头一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自己都没能料想到这样的发展局面。即便之后再遇到真田的时候彼此间都很和谐客气,但那天被真田义正辞严地说教的画面依旧深印在海雾的脑海里。 和真田的这段小插曲直到海雾大学时都还有后续。那个暴雨里的夏日,幸村在海雾位于学校附近的公寓里醒来,那时候海雾已经去上课了,而待在阴凉的卧室里无事可做的幸村意外地发现落地窗帘后面藏了一幅裱好的书法作品【邪祟退避】,落款是弦一郎,这是海雾生日时求着真田写下的,诙谐又让人错愕地表达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里她对真田弦一郎的全部理解。 虽说是备战县大赛,但比赛的安排并没有丝毫影响到立海大网球部日常训练节奏。可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夜晚海滨的游客也渐渐变多,于是海雾每天放学后都会抓紧时间回爷爷的店里帮忙,于是和网球部其他人的来往逐渐变少。除此以外,海雾也终于能够记住上学的路,大约是她画在餐巾纸上的加密地图的功劳,此后她再也不需要幸村每天早上站在岔路口等她了。 这对于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再也不用去想自己的表现是否又让对方觉得厌烦了。 四月的时候,县弓道大赛也正式开始。 那是一个周六。刚结束了上午比赛的网球部结伴准备去县立体育馆附近的拉面馆吃饭,结果中途路过公园的时候发现这里正在举行高中生弓道比赛。上午的比赛一如既往地顺利,此时距吃午饭还有些时间,加之许久没见到海雾,常常混在一起的几个人也很好奇她的弓道表现,于是在真田的全程默许下,一众人背着网球包走进了公园。 弓道作为日本的一项传统竞技项目,近些年来在年轻人之间冰火两重天,社交网络上刷不完的弓道写真,现实中却常常连个像样的道场都找不到。 网球部众人走到道场外的时候,本以为这里并没有多少观众,却没想到道场外围围着一大批爷爷大叔。 “怎么说也是日本传统竞技,这里暗含的禅意哲学是多么深奥啊。”可惜的是,柳的感叹只引来了胡狼这位国际交流生——国语比一般日本人还要流利的交流生的附和。 最先发现海雾的是文太,他几乎一眼就从乌泱泱的选手之中看见发型独特的海雾。他吹起泡泡糖任它嗙地炸开,舌头一卷,又将它卷进口腔团做一团。看着那个穿着袴服的少女,丸井久违地意识到童年玩伴的成长与改变——这家伙有点帅过头了。 寺山的眉型眉骨都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扬、眉头舒展眉峰挑起,加上天然下撇的唇角——像灵异漫画里的神秘角色,后来在大学的时候文太评价说这就是寺山海雾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这个狡猾的文学系男人的话是贬是夸,但因为觉得他说的是一通词不达意的废话,海雾也就没去计较。 “那个是寺山海怪吗?”切原怀疑地看了又看,始终不能确认那个此时静候在道场准备席上的人是平时那个散漫又不正经的寺山海雾。 正当切原要高喊一声海怪时,部长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切原回头看见幸村摇了摇头,与此同时副部长真田提醒道:“观看弓道比赛要注重礼仪,不要喧哗。” 切原更不适应了,“注重礼仪”和“不要喧哗”这两点一旦和寺山海雾沾上点关系,措辞微妙得都会让藻类生物的他深思这其中是否有嘲讽的成分在。 第一轮比赛,立海大附中的弓道部顺利晋级,其中成绩最耀眼的就是寺山海雾——20中。 切原从来没有接触过弓道,对这项运动有着外行人的轻视和自大,觉得不就是射箭吗,自己可也是在夏日祭上的战果累累的人。 第14章 切原的天真,虽说有一部分自大在,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他确实是一个运动天才,是即便不打网球也一定能够在别的方向上闯出声名的家伙。 所以当丸井笑着给切原的肩膀捶了一拳,说“你还早着呢”的时候,切原的心里是有点不平衡的。自从寺山海雾来了之后,丸井前辈格外地偏袒她,切原心里有了意见。 虽然表面上性格恶劣,实际上性格也的确恶劣,但不可否认的是,切原赤也依旧是一个极为简单易懂、且心思直白的人。他可以很快地同寺山海雾建立起常人无法理喻的友谊,却不代表他能对海雾的介入半点意见都没有。 道场上穿着袴服正襟危坐的女孩对观众席这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不过就算她知道了也肯定没什么反应,说不准还会故意拿这事挖苦切原两句。 这时候的海雾正全神贯注地投入比赛,哪怕是在等候的时候,她依旧能保持高度的集中力,意识从腹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从身体的每个部位蔓延巡回,像是在做身体检查。呼吸的频率、后颈肌肉的放松程度、指间的触感,以及鼻尖闻到的若有似无的木质地板的潮湿味道。 她目视前方的时候,那张被丸井称作“灵异漫画里的神秘角色”的脸上会罕见地透露出一种疑惑——这也是她冥想时一贯的表情。 那种好像不确定又好像为之头疼的表情,结合着海雾单薄却板正的身体,使她在一众选手中格外醒眼,你看见她就会觉得她一定会有什么不同之处,一定是值得一看的。 而人群中,也大概只有那么两三个人意识到了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细节。莲二侧目看向侧前方的幸村的时候,意外又合理地与仁王的目光不谋而合,看来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寺山海雾似乎在冥想,这会和幸村有关吗?” 比赛结束时海雾昂头向他们走来,路过切原的时候貌似亲昵地把手搭在他肩上,语气却轻佻地说:“你嫉妒的目光也太好懂了些。”于是原本正在内心要暗自同海雾争个高下的切原火炮立刻被点燃,轰隆隆地启动、向她开炮。 被海雾赛场上出色的表现惊艳到的的真田听见这番话眉头一皱,因其弓道上的才能生出的期待,也在这句刻薄促狭的话里有几分烟消云散。 那天比赛结束后大家一起吃了乌冬面。没有庆祝活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情,一群各具才能的人汇在一起,气氛往往松弛而愉悦。 吃完饭海雾接了个电话后问丸井要不要去她爷爷的店里吃冰,“据说今天送来了很新鲜的草莓”,她补了一句。 “今天我还有其他事,吉冈拜托我教她做舒芙蕾,说是要给赤也。”说到这,文太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切原。 “——给她教程不就可以了吗?”海雾的语气不善,脸色也臭,把她的不快明明白白地坦露了出来。 她并不讨厌吉冈,她甚至不太能够记得她的长相,但是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目光实在是容易激起海雾一些不好的回忆。 “女人的嫉妒心?”切原抓住机会就嘲讽。 “只是对老好人的不满而已。”海雾拿着筷子戳着放久了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来来回回几下后终于丧失了食欲,“话说,就算有比赛,网球部今天下午也是要训练的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毁掉了切原所有的好胜之心。 看着切原如同丧家之犬的表情,此时心情略微好转的海雾丢下筷子,起身背着弓包,“我吃饱了,byebye。” “寺山同学台上台下的反差真大。”胡狼随口说道。 话茬一开,早有怨言的切原抓住机会就是一阵输出,平日与寺山相处中的种种不快被他一件不落地抖了出来。切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风风火火,却也有说不出的一点烂漫在其中。 而在切原聒噪的声音里,真田沉思了一阵,幸村注意到他这些微的异样,不稍多想,就立即明白了真田在想什么。 “寺山的弓道的确很特别。”幸村突兀地提到。 真田将话听了进去,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和言论。真田家是名流,他也自小熟悉弓道,虽然没有寺山海雾在弓道上的得天独厚的天分,但真田弦一郎的爷爷在弓道方面却是有所建树,耳濡目染下真田自然能够对海雾的弓道提出三两点不同寻常的看法见解。 只是寺山海雾的性格乖张散漫,恰恰是真田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于是这三两点的见解也就以沉默作罢了。 切原依旧喋喋不休,仿佛要将这辈子说话的份额透支干净,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太沉默了片刻后打断了切原无意义地诉苦,“其实小海是那种心里很柔软的人吧,她就只是看着比较不好相处而已。” “文太前辈,就算再怎么偏袒她也不该想出这个借口——”回应切原的是头顶上的一记巴掌,力度不大,却使得切原终于收敛了些。 “小海是那种过生日许愿也要许‘希望世界和平’的人,”制服了切原之后,文太深感要为寺山海雾修正形象的职责,他稍微回忆一下,就接着说道:“有一年过生日,小海妈妈忘了给她买蛋糕,所以就没有许愿。过了几天新闻里说中东某个地区发生了战争,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责任。” “前辈说的是寺山的前世吗?” “……” 这顿饭依旧是部长请的客,吃完午饭之后大家乘坐公共交通回到了学校,开始了日常的地狱式训练,即便是比赛日也依旧不会例外。 永远会被真田格外关照的切原偶尔也会非常思念在球场上的时光,即便大部分比赛对他而言都相当枯燥无聊,但眼下的苦痛里,连无聊都成了某种褒奖。 结束了训练之后,丸井和胡狼扛起已经瘫作一条的小海带,面面相觑一眼,心照不宣地肯定切原今天的下场大概和他午饭时候的大放厥词脱不了关系。毕竟真田部长最忌讳部员傲慢无礼。切原虽没有自高自傲,但在批评寺山海雾这件事上多少有些不设防,言语间也暴露了自己和寺山打电动、和寺山看漫画、和寺山一起出言不逊的种种劣迹。 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真田部长自然要以铁拳正义之道,惩戒部员放浪形骸之姿。 结束了一天比赛和训练的幸村在回家的途中去了一趟花鸟市场,挑选了两个花盆用作移植铃兰的新容具,因此,回家的途中他路过了海雾祖父经营的那家刨冰店。 她应该早就到家了吧。 进入夏季,海滨附近的恶性事件也开始增多,有时间还是提醒一下寺山晚上从刨冰店回家时小心一些吧。 打定了主意的幸村没想到,他刚走过店铺几步,海雾的祖母就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幸村,能否麻烦你一件事?”老人笑意盈盈,笑起来的弧度柔和,幸村看过去,莫名地想海雾也会这么笑起来吗? 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见过海雾这样笑起过。 二十分钟后,幸村在废弃的小公园里看见了走失的大龄儿童寺山海雾小朋友。 那时已经是傍晚了,废旧的小公园里连玩耍的小孩子都看不见了,绕过杂乱的竹坛,幸村终于找到已经失联了三四个小时的寺山海雾。 听海雾祖母说,海雾的手机接不通,又迟迟没到家,应该又是迷路了,只是最近时有发生变态尾随女性的案件,海雾祖母有些担心,于是便拜托幸村帮忙寻找。 中午不该放着她直接就离开的。幸村颇有责任心地想着。 海雾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靠近,她坐在已经掉漆的熊猫玩偶上,成年男性一般的身高蜷缩成一团,此时正仰着头看着远方的落日余辉。因着她下撇的嘴角而生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让幸村一时没有出声。 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有多久。 除了海雾以外,这里还有一只三花猫,在幸村来到之前,它与海雾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安静地共享着这座破旧的小公园。直到幸村来了之后,那只三花猫才回头看了一眼幸村,意义不明地叫唤了一声。 因这一声叫唤,海雾在幸村想好措辞之前率先发现了他,于是三花猫和寺山海雾,都在用一种意义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听说你迷路了。”平淡的开场白,却又和幸村莫名地合适。 海雾的眉毛纠在一起,像是无法接受幸村精市居然想了这么个废话的开场白。可连同她的这种纠结也只是转瞬即逝,那张面孔上有重新出现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幸村忽然觉得手筋有一些抽动。 “谢谢你来找我。”海雾站了起来,她背着细长的弓包,整个人在昏暗的天色里也是细长的一截。三两步走过来,她的神情依旧,“走吧”,她动作利落地越过幸村继续向前。 某一个瞬间,幸村恍惚看见了三年前总是会停在原地等他跟上的寺山海雾。然后他忽然想起来,海雾是曾经向他展现过柔和的笑容的。 第15章 丸井没有骗切原,海雾的心是柔软的,她有一颗金子般闪耀而又沉默的心。她以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关心着别人,愿意去做说出别人心里话的坏人。她擅长将自己表现得不近人情,然后在这种不近人情的表象之下肆无忌惮地戳破别人的道德绑架,无论是帮自己还是帮别人。 住院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无关的人来去探望幸村,他们中的一批无关痛痒地劝幸村放下执念,另一批毫无根据地说幸村很快就能痊愈,无论哪一种,都在消耗着幸村的心力。 “别说些没用的了,我耳朵都听出茧了。”海雾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幸村都觉得她这是有感而发。可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海雾每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会瘫坐在椅子里,头却左右晃动,一副实在无聊的模样。 “要不你们下次写信来吧,你们不在的时候幸村好像很落寞的样子,把想说的话写在信上他就能一遍一遍地看了。” 寺山撒谎的样子也很真诚。可能因为她乖张的形象深入人心,因此也少有人怀疑她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会为了什么而特地编谎话。 海雾那时对他、是和对别人时不一样的。 对他的时候,她很真诚。 “信着实是一种礼貌的沟通方式。写信的人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收信的人却可以选择看不看。信送了出去,想表达的都表达了,看与不看就都是另一回事了。” “也不用互相打扰……多好。” 某些时刻,她天真的残忍。 所以寺山海雾能够比幸村精市更快地接受现状。这一点上,海雾从来没变。 回家的路上,海雾逐渐走在幸村前头。 这一次轮到幸村跟在海雾的后面了。一旦走上她熟悉的道路,她就会自然地加快脚步,在她的掌控范围内她完全主宰自己。道路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 他从前觉得海雾柔软,是因为她的乖张也好、古怪也罢,其下都藏着海雾对幸村的偏爱;如今觉得海雾残忍,是因为自己从被偏爱的那个变成了被无情摆弄的那个……或许也不太对。 幸村看着海雾边走路边出神的样子,和她每天上学路上跟在自己身后时的神情一样,人在这里,心已经飞出了很远。 寺山海雾并没有摆弄戏耍自己,她的世界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她去投入心力的事情,她无力将自己的心腾出一块留给不必要的人。 海雾曾经告诉过幸村,冥想就是在心里建造一座游乐场。幸村或许曾经被邀请过,但他当时拒绝了、比海雾还要不近人情地拒绝了。 时间是伟大的,人心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海雾的自愈能力则是比这更有强大的,她用强硬来去保护一颗柔软的心,幸村用柔软来去粉饰他的强硬。 三年前的金井医院也可能只是海雾又一次的迷失,自己也只是她迷路时途径的废旧公园,她在这里浪费了一些时间、看了一场孤寂的日落、学到了一些弓道以外的东西,然后就又回到了她要走的那条路上。 只有自己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开时不甘地呜咽一声,又避无可避地接受她离开的事实。 真不该喜欢上她的。 第11章 05 周末的海滨网球场,柳生的一记镭射光束准确击中底线弹射到绿色栅栏上,打散了好几朵蔷薇花。 “4--1。”柳生依旧维持着击球的姿势,即便镜片反光但嘴角还是牵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切原恨得牙痒痒,从兜里掏出一颗网球,毫不犹豫地用一记强悍的外旋发球作为对柳生的回应。 但切原的意图显然早就被对面的仁王摸清了,他早早地就等候在了预料中的击球点,飒爽利落地把球打回后场。 切原忙地回身救球,可在他之前,一支球拍已经挥来,当着他的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球接起,下一秒黄色的小球越过高高的栅栏,毫不犹豫地飞向碧波翻涌的大海…… 一声清脆的口哨,切原愤恨地扭头,却看见始作俑者正抬手遮在额前,看着飞远的球赞叹,“哇,homerun !” 切原气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拽住对方的衣领,“蠢货你要打的是网球,不是棒球!” 寺山海雾在切原手下摇得如同晒焉了的葱段,尤其是她整个人本身看上去就不太健康,此时被身强力健的切原拎在手里,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反人道。于是柳生立即上前阻拦,“寺山本来就不会打网球,你冷静下来。” 本是为了解决纠纷,但柳生的话刚说完,切原就立刻呛了回来,“啊嗯??既然如此,柳生学长你来和这家伙组队啊——这家伙已经打飞不知道多少颗球了!” 切原说话的期间手上的动作依旧跟着情绪在起伏,于是柳生看见寺山被摇得脸色已经有些发青,感觉随时会吐出来。可柳生刚要开口制止,便听见寺山海雾半死不活又死要面子地开口,说的内容不知道是为自己开脱还是故意挑衅:“这也不能能怪我嘛,你们打的那是人能接到的球嘛?拜托好了。” “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运动笨蛋!”切原破口大骂道。 “哈哈……”海雾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可是海雾越是表现得不以为然,切原就越是恼火。平日里他总是队里最幼稚的那一个,现在反而最看不下去海雾的这种疲沓无赖。 眼见着闹剧就要升级,仁王立刻出面阻止,在他看来,就算切原气得要死海雾也绝对没有半点端正态度的意思。况且人家本来就不是网球部成员,也只是出于无奈陪练了一会儿,虽然飞掉的球对切原的个人资产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最后,四个人去了附近的餐厅一起吃了汉堡肉,这件事才堪堪揭过。 吃饭的时候,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切原和海雾,仁王轻轻晃着手里的餐叉,玩味地说道:“其实寺山也不能算是运动白痴——” “是运动笨蛋!”切原纠正道,他身旁坐着的海雾依旧不以为意,正张大嘴塞进一大口汉堡肉,黄芥末酱粘在唇角也只顾着鼓囊着腮帮嚼啊嚼。 切原嫌弃地看了眼海雾,忍不住说道:“明明没出什么力气还能吃这么多,你的力气都花哪了?” “啊?”海雾抬手,拇指指腹擦过嘴角后在餐巾纸上蹭了蹭,此时低眉顺眼的样子看着格外乖巧,如果忽略她夹枪带棒的回答的话,“力气花哪了,那当然是花在本垒打上了啊,我应该是努力错了方向,早几年打棒球的话也许现在都能给你签名了。” 平日里切原已经能够算作网球部的刺头,日日挑衅、作死不休,在中学网球界里都是叫的上名号的嘴炮高手,可偏偏遇上寺山海雾这号以退为进、反话正说的消极分子,看着无害实则剧毒,没几下就能把切原气得要掀桌。 这件事的最后是连着一周切原没有主动理睬过海雾。这种小孩子才用的赌气方式除了让切原看上去更呆了一些,并没有给当事人寺山海雾造成半点不便。大概这样破罐子破摔的人实在不多见,切原杀敌为零自损一千后,终于忍不住要向丸井取经。 “唔——你问这个?”丸井舔着酸奶冰淇淋,微皱眉头回忆着过往,“在意的东西的话……其实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小海打定主意要和你作对的话谁也没办法,所以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 “正常人总得有软肋吧?”切原不依不饶。 丸井摇摇头,“她这个人很想得开。” “这还是人吗?”每天都要被气上一百回的切原表示根本无法理解。 “海雾虽然不怎么会生气,但其他的情绪该有的还是有的。”丸井吞下一大口冰淇淋,边哈着气边说。 “喂,这么吃头会疼的。”果不其然,胡狼刚说完,丸井就开始表情痛苦地揉太阳穴,等了一会儿,丸井缓过劲来了才继续说道:“小海从小就不怎么明着生气,但也绝不是脾气好的类型。她很记仇的,加上身体和心理素质都很强,很会折磨人。” 可在旁人听来,身体素质强和寺山海雾显然属于两种文明,没有任何可信性,不仅是切原,连柳生目光里都有些犹豫。 “可寺山现在看上去……”胡狼欲言又止。 “那家伙可是拿过弓道全国优胜奖。不过后来出了一些事,多多少少影响到她了吧。”丸井顿了顿,神情一瞬间变得深沉,不过也只那么短暂的一瞬,,“她最近好多了,虽然不说,但我能看出来她应该还是很喜欢赤也你的。” “什、什、什、什么——”切原大惊,脸上攀上红晕,一时间消化不了着突如其来的间接告白。 “她以前是说过我可爱什么的,”切原挠挠头,微微不好意思地样子看上去格外单纯,“说我像七公什么的——” 谁知他刚说完丸井就捂着嘴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显然有控制不住的态势。切原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那个……”胡狼斟酌着握着切原的肩头,踌躇着解释道:“七公的话,是文太家柴犬的名字。” 第16章 丸井终于忍不住了,扶着一旁柳生的肩膀止不住地哈哈大笑出声,连带着柳生也不由地照顾切原情绪,侧着头轻笑不让切原看见。只有仁王依旧如故,风轻云淡地从切原身旁走过,轻声道:“这样看来,寺山也许是真的觉得你很不错呢。” 在大家的作弄下,切原的脸色由青转紫,又由紫转红,丢下一句“我要杀了那个混蛋”后就留给了众人一个狼狈出逃的背影。 只有胡狼是真的担心,这时候还在问寺山在哪,要关心她的安危。 “放心好了,今天海雾跟着幸村走了。” 电车上,海雾靠着车厢站着,扭头看着远处漫长的海岸线,今日无风,于是大海看着像一颗巨大的蓝色果冻。 这颗果冻大概是咸的,吃的时候不能从边上吃,那里盐度最高——想到这,海雾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幸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上车开始的那个瞬间开始,海雾就熟练地接受到了来自车厢里无数少女的视线暗示,十分乖巧地在幸村坐下后才走到无人的角落里,视线扫过幸村时,看见的是一瞬间涌向他四周的女孩子们。 可即便被人拥簇着,被无数道视线审视,幸村也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涵养。这点无论如何海雾都是学不会的。她不得不承认,幸村精市在网球场以外的地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不,也许还要加一个在医院以外。 下车的时候,在一声又一声“再见幸村君”里,海雾加快步伐径直离开,坚决不做幸村公主的护花使者。但结果是几分钟后,海雾就发现自己又走错了方向,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看着眼前陌生的指示牌,她只好狼狈地打开导航。 陌生的号码打来的时候,她左手正在翻找挂在右肩的背包里的耳机,看到手机来电显示想都没想就直接挂断。可也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一旁冲出来,猛地抱住她的腰就要抱着她往栏杆外翻。 周围发出行人的尖叫声,海雾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的上半身就已经越过栏杆,悬空在天桥外,一瞬间许多画面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不敢多想,也近乎条件反射,来不及管缠在自己腰上的重量,海雾就直接伸手死死地扣住栏杆。 长期练习弓道,海雾的核心力量也并不差,这种时候最优解自然是掰开对方拇指然后肘击,可是现在的情况即便掰开自己也很有可能在一瞬间被推下桥。几乎是一瞬间,海雾直接用手肘用力击打对方贴在自己后背的胸口,听到一声闷哼后,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应声松劲,海雾不敢犹豫立刻用尽全部力气挣脱开来。 意图没能得逞,对方迅速逃离现场。仓促间,海雾只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消失在晚高峰的人群里。她惊魂未定,扶着地面喘息时看见了落在了天桥下方车道上的书包。 丸井他们得知海雾回家路上差点被人扔下天桥的时候吓得倒吸一口气,前不久还说要杀了海雾的切原直接愣在原地,最后还是被胡狼一把拽进开往警局的出租车里。 到了警局后,文太一眼就看到了立海大的校服。此时海雾正坐在椅子里,垂头回答着警员的话—— “有看见对方的体貌特征吗?” “是认识的人吗?” “好好回想一下过去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来,可海雾的回答始终是摇头。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受伤……这是怎么回事幸村?”眼见海雾状况不太对劲,丸井立刻抬头询问幸村,“你和她一起离开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好吗?”切原蹲下身,轻声问道。 网球部的各位显然对于如何安抚惊恐发作的女生没有半点头绪,只有幸村试图通过拍打背部来缓解海雾的不适,但当下的海雾似乎对所有肢体接触都非常排斥,甚至还时不时试图躲开幸村的触碰。 海雾的反应多少有些激烈,负责案件的警员微微皱眉,斟酌着问道:“你们是朋友对吧,我看她的情况似乎有些严重,是本身有心理问题还是……” “没有——” “她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截然相反的两个回答撞到一起,文太意外地看向幸村。 在警局待了一会儿,在确定从寺山海雾身上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后,警员就让他们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海雾走在切原旁边。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比她刚脱离险境时的状态好太多了。如果不是幸村及时找到她,说不定她就真的要昏倒在天桥上了。 海雾沉默着拧着眉头看向身后的幸村正和文太说些什么,与自己视线相交时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又露出他平日私下里那种和煦却又没什么热度的笑容。 海雾烦躁地转回头,却看见切原正满眼疑惑地盯着自己。若是平时,海雾肯定是要嘲讽挖苦两句,可现在她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你的膝盖还好吗?”切原难得的语气温和地和海雾说话,其实刚刚在警局的时候,切原一直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又关切地安抚她,只不过海雾那时候一直不在状态,周围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意识到,所以也就自然而然错过了切原真情流露的天使时刻。 “膝盖?”海雾的表情看上去很茫然,她皱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表情缓缓松怔了下来,“啊,摔得这么严重吗?” 切原看了眼海雾擦红了一大片、还沾着血迹的膝盖,忍不住说道:“你不会还没发现吧?” “没有。”海雾摇摇头。直到前不久为止,她都感觉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什么都看不真切听不真切。直到自己亲眼看清了膝盖上的伤,疼痛才像被发现,源源不断地从受伤的神经末梢传来。 伤口有被清理过的痕迹,黑色中袜上沾着许多灰尘,但伤口处除了一些新渗出来的血迹外没有任何灰尘粘上。海雾抬眼望向幸村,他依旧在和文太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膝盖是怎么受伤的吗?”切原问道。 海雾还是摇头,她好像无法回忆起整个事情的起末,能想起来的也就一些零散的画面,比如落下天桥的书包。 “我的书包呢?”海雾忽然开口问道。切原抬了抬下巴,示意海雾看一看胡狼手上拎着的东西,“东西什么的还好吧?”海雾追问道。 切原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自己确认吧。” “哦。”海雾应道。 书包没有摔坏,除了书本的四角有的已经磕弯、文具盒里的钢笔甩出了一摊墨水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 “你明天要请假吗?” “可以吗?” “应该可以的吧。” “那就请假吧。” “……” 切原内心五味杂陈,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海雾,心中升起一些难得的灵敏的疑惑——从警局出来后,海雾就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得就好像只是寻常摔了一跤,而不是差点被人从天桥上抛下。她真的知道刚刚自己经历了什么吗?万一她没能挣脱被抛下天桥,无论是直接摔在路面还是砸到行驶的车顶上,无论哪一种都是可以直接威胁到生命的严重后果。可是寺山海雾表现得也太平静了一些。 “果然是海怪没错了。”切原嘟囔道。 第二天海雾果然没来上课,但她的事例作为危害到学生安全的恶性社会事件被拿了出来,在晨会的时候通过广播通知到了每一个班级。 有关那天发生的事,幸村也算作半个目击者。先是下车的时候,他发现海雾不见了身影,到了出站口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凭借这些时日里他对海雾的了解,基本上可以确定她又迷路了。 寺山海雾迷路不是什么新鲜事。 很快从班级通讯录里找到海雾的联系方式,结果刚接通就听见一阵尖叫。听着不是海雾的声音,但从汽笛和周围的尖叫声里,幸村大胆地判断了位置。只是他赶到的时候,犯人已经逃走,只剩惊恐发作的海雾跪坐在地上。 在警察来到之前,幸村就一直陪在寺山海雾的身边,期间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警局的时候,他对警员说到海雾以前也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文太显然很震惊,幸村也没想到文太并不知道这件事。 “寺山的医生说她当时有自毁倾向。”幸村精市据实相告。 听到这话的文太沉默了许久,最后心情复杂又固执地说道:“小海说那是个意外。她不是脆弱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的幸村非常想知道文太如此坚称的理由。在医院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说是寺山海雾自己跳楼的时候,作为当事人的海雾却在一次交谈中认真地和自己说她并没有选择跳楼,也没有打算自杀,那只是一场意外。 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坚称那是寺山海雾的自杀行为呢?当年的幸村深陷病情恶化的不幸之中,在连自我的精神状态都不能很好照顾的情况下,对于病友的遭遇他显然无法燃起半点好奇心。而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给他人带来的伤害之时,寺山海雾早已出院。 第17章 寺山后来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她像是以一种崭新的身份进入他的世界,只是幸村再也无法从如今的寺山海雾身上感受到当年她对自己的那种信任和期待。明明只是寺山海雾的单方面信任,但不知为何,幸村却总觉得自己辜负错过了什么。 “所以真相是什么?”那个阴差阳错使他们相遇,又阴差阳错使他们分道扬镳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丸井讶异地看了幸村一眼,仿佛看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执着。他想起了什么,却又在下一秒否定了这个猜想。 “真相就是小海说的那样,那只是个意外。” 第12章 06 天桥事件过后的两周,立海大附近又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事件,一个附中的学生在骑车回家的途中,被人打伤,而且对方显然是带着目的来的。因为受伤的学生是立海大附中田径部的正选候补,受伤最重的地方是他的左腿膝盖。 全国的新闻都开始关注神奈川恶性伤人事件、要求警方尽快抓捕犯人的时候,东京地区的私立学校也爆出一则校园霸凌的丑闻。那则丑闻不仅涉及校园霸凌的敏感问题,又因为是贵族学校、本身讨论度就非常高,因此人们的关注点很快就从神奈川县的恶性伤人事件转移到了东京地区的校园霸凌上。 “犯人下手的基本都是立海大附中社团中比较重要的成员。”最近的恶性事件频发,而海雾作为唯一一个侥幸逃脱了直接暴力伤害的当事人,受到了来自身边许多人的关心,其中就包括网球部三巨头之一的柳莲二。 “从调查结果来看,犯人的作案时间基本都在受害者放学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地点都是在受害者放学途中,采取的攻击方式不唯一,会根据地点发生变化。比如这周的受害者是独自一人的时候被路边突然冲出来的凶手用棒球棒击打左腿,寺山之前的两个学生都是被伤害了手肘,而受害者也都是体育社团的部员……”电扇摇摇晃晃的街边冰饮店前,海雾正在点单,莲二就站在她一步以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分析。 莲二陈述时的腔调十分稳定,不快也不慢,声音不高也不低,既能保证海雾能听清他的每一个字,同时又不必费力。像是在给一部无人观赏的深夜纪录片做旁白,静默的话语填满昏睡的房间。 海雾抓着钱包,手指在菜单上灵活地点来点去,结完账后才腾出空来理会莲二。 “真想把莲二同学的声音录下来失眠的时候听呢。”海雾一手搭在吧台,一手抓起额前逐渐变长的头发,露出比脸颊白出一个色号的光洁额头。 “为什么?”莲二好脾气地问道。 “跟不上、而且觉得你也不是很想让我懂。”海雾诚挚地皱眉回答。 “你是有失眠的困扰吗?”莲二好脾气地问道。 “那倒没有——”海雾拖长了音调答道,“不过要是莲二你半夜也能接到切原失恋的电话想必你能更理解我一些。” 切原赤也目前处于失恋状态,表现症状是无由来的电话炮击。 切原的恋情来得快,去得更快。用海雾的话来说,就是吉冈沙耶终于打破了名为“网球部正选队员切原赤也”的滤镜,认识到这个家伙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目的事实。 寺山海雾是那种性别感很低的存在。莲二想,这也是她能够如此迅速地获得切原所有信任的一大原因。尤其在切原失恋之后的这段日子,寺山显然成为了切原的一大依靠,恋情中的困惑委屈和失恋后的伤心难过,切原全都一股脑地倾倒在海雾这里。 或许是因为切原多少还是有些性别偏见,认为生理性别为女就意味着体贴温柔,否则他也不应该相信众人中看上去最没有同理心的寺山海雾,并向她倾吐失恋之苦。 “说起来我的确有想要从寺山你这了解的事。”莲二说道,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海雾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问自己有关幸村精市的事情,拒绝的话语都已经到了嘴边时,莲二说出了剩下的半句,“寺山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被盯上吗?” 海雾毫不犹豫地回道:“想过,觉得肯定是被网球部连累的。” 莲二一时语塞。 “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你们网球部恶名在外,光是反立海大网球部的联盟全日本都少说有二十个。”海雾边说边掰起了手指,“我还听说,你们当中有人把对手打到精神自闭住院,外号是神之子……是谁?真田吗?” 莲二笑了笑,“你好像对真田格外在意。”见海雾没有反驳,莲二好心情地继续说道:“是幸村。” “……” 来到立海大之后,海雾对幸村精市有了更多的认识,远远地超出以往她对幸村的所有想象。 以前的她觉得,幸村精市温柔无害,是她糟糕透顶的日子里的一盏灯。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她备受打击,并开始执着地认为表面的温柔只是幸村来蒙蔽她的表象,他的内里一如他的眼神,永远冷静自持没有波动。 她从幸村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再也不要赋予他人过多的期待和幻想。 中学网球界那个“神之子”就是幸村精市——海雾终于明白了欧亨利式小说的结尾是多么贴合实际。 全日本中学网球受害者团结起来,反抗神之子特权阶级暴政吧。 拎着刚买的冰饮回到周末也仍在练习的网球部,海雾丢下手里的东西后钻进树荫下。 周末的学校没多少人,只有网球部的正选们照常练习。或许是训练的内容太过强悍太过无聊,海雾没多久就不见了身影,与此同时,球场上开始一场练习赛。 最近深陷失恋阴云的切原最终还是因为训练时心不在焉得到了来自真田的特殊照顾。向来信奉禁欲主义的真田,在网球上所展现的对自我的高要求,体现在他的网球上就是对对手赤裸裸的碾压。 于是在尝尽恋爱苦涩之后的切原,在真田这里品尝到了更为苦涩的失败。 “太松懈了。”最后一球落地后,真田站在精疲力尽的切原面前,语气严厉地说道。可若是依照往常那样,真田一定会要求切原在输球之后开始翻倍的体能训练,今天却有些不同。 “无法驾驭自己情感的人最终只会一事无成。”丢下这句话后真田就直接离开了。但围观的大家却依旧从这句话里品出了来自真田弦一郎别具一格的关心方式。 中途消失的海雾重新出现的时候正巧遇到社团练习结束的真田弦一郎。立海大附中苍郁的林荫大道下,海雾看着面前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罕见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啊,真田同学。”面对站在自己面前,显然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真田,海雾不自觉地微微笑着,同时举起手来刻意又极为勉强地打了个招呼。 在这个过程里,真田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海雾左手虎口处的红痕。注意到了这一点的海雾神情微怔,接着不露声色地把手背在了身后。 好敏锐的观察力。 “真田同学有事找我?”海雾直接问道,在注意到被帽檐挡住的面孔一瞬间的微动之后,海雾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真田同学是希望由我来开导切原吗?” “切原看起来似乎很信任你。”真田沉闷的声音传进海雾的耳朵里,后者微微皱眉。 真田弦一郎并不像他表面上所展现的那样古板,相反,这是一个内心情感相当丰富的人。尽管他日常对待切原总是最为严格的那个,是从来不会充当队员们避风港的“皇帝 ”,可也恰恰是这个看着不近人情的真田,却会因为部员的情感问题而去主动找自己一向看不惯的无关人员,只为了帮助部员早些振作起来。 无关人员海雾一瞬间竟还觉得有些感动。那种如山河大海般的慎重与可靠,一瞬间竟让她觉得妒忌,妒忌那个白目切原竟然能遇到这么尽职尽责的前辈。 一起回家的途中,海雾和文太站在蜜瓜包店门口,任劳任怨胡狼桑原正帮他俩排队买蜜瓜包。 “弦一郎是个很可靠的人。正是因为有他,网球部才能不断进步。”等待的时候,海雾和文太说了今天遇到真田的事情,听完了海雾的叙述后,文太如此说道。 “我本来以为他会是那种更古板的人。”海雾坐在花台边上,仰着头说。 文太低头看了一眼海雾,若有所思道:“的确,按照你的性格,应该很不习惯和弦一郎那样的人共处——” “不过,今天下午他拜托我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很嫉妒。”海雾声音轻轻的,“说起来,你们网球部多的是奇怪的人。不仅是真田,今天你拜托我买冰饮的时候柳也一起去了,明明没见过几次,他却表现得很关切我的安全……” 文太注意到海雾表情的微妙变化,那么一点疑惑,像是因为想不明白而产生的苦恼,又像是想明白了却又难以承认答案的窘迫。这样脆弱又别扭的样子,让文太一瞬间看见了过去那个臭屁孩寺山海雾,过了十年在“坚强”这一人生课题上学到的依旧只是故作不在意。 第18章 “觉得感动的话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文太直言道,“小海就是太拧巴了,要学着更坦诚一些。” “关我什么事。”海雾烦躁地站了起来,“明明是在说你们网球部的事……算了不说了。” 文太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胡狼拿着刚买的蜜瓜包走了过来,“新做好的,小心烫。” 寺山海雾接过胡狼递来的包装袋,幸福地吸了一大口后扑面而来的麦香味后注意到胡狼手里还拎着一袋。 “是留给赤也的。”注意到海雾的视线,胡狼贴心地解释道。 夹杂着滔天的嫉妒,海雾愤愤地咬下一大口蜜瓜包,含混不清地醋道:“臭海带还真是好福气。” 兴许是命运之神也看不下去海雾如此毫无收敛地触犯“嫉妒”这一罪责,于是施下法力让刚出炉的蜜瓜包狠狠偷袭了海雾的上颚黏膜,后者张大嘴哈着气又舍不得吐出来的样子,让文太仿佛看见了十年前这家伙含着棒冰哈着气也舍不得吐出来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倔强又狼狈。 接下来寻常的半个月里,立海大附中网球部已经毫无疑问地拿下了神奈川县大大小小的网球比赛的优胜,与此同时,寺山海雾也不出意外地帮立海大弓道部拿回了建部以来第一樽个人冠军奖杯。 第13章 07 切原和吉冈沙耶的恋情满打满算也只不过一个月,但这段短暂的恋情给切原造成的伤害却是难以估量的。用海雾的话毫不客气地来说,就是暗恋已经结束了却收到了对方的好人卡,这种郁闷和气愤会一直延续到对方的葬礼为止。 作为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寺山海雾承受了许多她不该承受的东西。情伤中直男的自我意识能够膨胀到黑洞级别,最好全世界都要知道他的伤心难过,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能随时倾听他的心事,并发表为此格外感动同情的发言。 寺山海雾自然不会这么贴心。 失恋的切原凌晨又给海雾打来了电话。海雾自然是果断挂了电话拉黑通讯录。只不过她低估了切原,因为这个白痴不知从哪得知了家里的座机电话,于是在奶奶反复确认和督促下,海雾遭受了一周的酷刑。 每次海雾想要挂掉电话时,她不仅要面对一旁奶奶担忧的眼神,还会想起来自真田弦一郎的托付。 想想平日里受了网球部不少的照顾,海雾还是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切原的抱怨无非那几点,不是在问吉冈沙耶为什么要分手,就是反复强调自己其实没有多喜欢对方来疯狂挽回颜面。 “到底是为什么……”在切原不知第多少回问出这个问题后,海雾终于开始暴躁。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说到底你连对方喜欢你什么都没搞清楚就答应对方的告白,你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吗?” “是她先告白的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该是她先要想明白的吗?” “白痴啊,”海雾无视着一旁奶奶震惊的眼神说道,“除了狗狗以外任何仰视的感情都无法长久,现在问吉冈还缺不缺狗比你在这跟我抱怨更有用。” “……你没事吧……” “你觉得呢?” 寺山海雾多少有些看不惯切原这种遇事胡搅蛮缠逃避责任的态度,连续几日不愿意搭理切原,最终在文太的调节下双方各退一步决定不再纠结这件事。 自从袭击事件后,幸村又重新接过陪海雾一起回家的担子,兴许是切原最近的表现太差,也兴许是袭击事件余波未消的原因,总之海雾最近时常觉得幸村看上去真诚和善许多——要知道这可是让她一度认为,只有在对方葬礼上才能洗刷自己狼狈往事的人。 最近切原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迷。海雾一边嫌弃,一边担心,最后还是没忍住和幸村说了这件事。毕竟幸村是切原的部长,而且她知道对于整个网球部来说,幸村毫不夸张地说是可以算作信仰的存在,兴许有些话由幸村来说会更合适也说不定。 于是在几经斟酌之后,海雾故作随意地说道:“切原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你有什么办法吗?” 听见海雾的问题,幸村一下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走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海雾为了装作是随口一问,故意扭头看着一边,于是在幸村静默的目光下,她差点撞在了路灯杆上。 海雾一愣,抬头看见幸村沉静的面容,她立刻想到自己和切原说的那句“除了狗狗以外任何仰视的感情都无法长久”,面容顿时扭曲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自己和切原有什么两样。 “你没办法要求赤也和你一样,他做不到。” 幸村精市什么都知道,但他永远不会挑明。 “不过我会告诉赤也,叫他不要逃避的。”举重若轻的回答,幸村从海雾身侧走过时这么说道,他敏锐地察觉到海雾那一瞬间躯体的僵硬。 “像我不好吗?”海雾问道,“如果他能像我一样,真田就不会这么头疼了。” 幸村微微一怔,“弦一郎拜托你帮忙了吗?” 海雾点点头,“不然我怎么会管海带男的事?” 照顾问题儿童不是她的义务,她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幸村意有所指,“而且你本来就会帮他的,不是吗?” 就正如丸井说的那样,寺山海雾有一颗柔软的心。幸村对此深信不疑。 接下来的一周,这两人不论是在学校还是校外都没有任何交集。幸村自有他要去完成的事,网球部也得一如既往地是关东地区比赛的冠军种子队才行,而寺山海雾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除了在课堂上能看见她,其余的时候都像是一团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不见了。 六月的时候神奈川进入雨季。校园里的无尽夏开得正好,映在阴沉的雨天里显得十分宁静。 摆脱了切原的海雾开始行踪莫定起来,谁也不知道她放学的时候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就像她莫名其妙就融进了网球部一样,她的缺席也同样来得莫名其妙。 切原最近境况有所好转,似乎已经渐渐从失恋的阴云中恢复过来。这青春期的挫折使得他难过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成长。心理上或者情感上的伤害往往可以给人带来两种结局,一种是日趋成熟,另一种是日趋怪异,好在切原是前者。 前几天,一直拒绝沟通的吉冈沙耶不知为何主动联系了切原。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聊了一下午,终于给这段戛然而止的短暂恋情、画上了一个互相理解后显得些许温情的句号。 逐渐恢复精神的切原,也终于给沉闷了一段日子的网球部增添了一点活力。训练休息的间隙,幸村还看见切原正和文太他们有说有笑。 他刚走近就听见丸井说到有关寺山海雾的事——好像有段日子没怎么听到有关她的事了。 幸村自己都未能发觉自己的脚步迟缓了起来。 “昨天问了海雾,她说这个周末可以去。” “那也就是明天?那家伙真的没问题吗?” 听不出什么有效信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文太他们一反常态没有绕着真田离开,反倒直接凑了上去问真田明天有没有时间。 “我们打算给莲二过生日,地点是海雾爷爷开的刨冰店。” 许久没有听到寺山海雾的名字,真田甚至花时间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然后脑海里浮现出一只虎口处受伤的手。 “没问题。我会准备好生贺礼物。”果断明了,不愧是真田弦一郎一贯的作风,“幸村呢,你去不去?”真田回头,直视着站在一旁观望许久的幸村问道。 正当幸村在刨冰店和莲二生日二者之间犹豫时,切原就已经代他回答了,“部长肯定会去的啊,他家就在附近,问都不用问。” “是吗?”真田微有深意地看了眼幸村,“这种事还是要问一下当事人的。” 幸村一如既往露出那副私下里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微笑表情,点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和寺山海雾之间毫无互动的半个月之后,他带着精心挑好的绿植作为生贺礼物来到了这家刨冰店。 刨冰店的装潢十分传统,环境干净整洁让人挑不出问题。幸村到了之后发现其他人都已经早一步到齐,店里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周末带孩子来海滨玩耍的家长,而海雾此时正在收银台帮忙,就连文太也穿梭在后厨。 看见幸村的到来,海雾只是眼皮抬了一下,说了句无差别的欢迎光临后就继续忙着手上的事。倒是海雾的爷爷奶奶看着很高兴。他们之前还拜托过幸村帮忙找迷路的海雾,看见幸村时会露出非常和善的笑容。 “要吃些什么吗?不仅是刨冰,就是乌冬面我也可以给大家做哦!”海雾的爷爷热情地说道。 “小海爷爷的乌冬面可是横滨一绝哦!”即便是在后厨,文太声音也依旧穿透力十足。 “好吃!”海雾竖起拇指,远远地喊道。 第19章 寺山海雾喜欢吃乌冬面就和神奈川有海一样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吃乌冬面想必她也不会拒绝。所以她的热情推荐在已经熟悉她的众人眼中毫无参考价值。 在海雾爷爷奶奶说话的间隙,幸村又看了眼还在收银台站着的海雾,她表情惺忪,像是没睡醒又像是无所谓,有时候会转身和后厨的文太说些什么,那时候她脸上就会露出一点讥诮中带点神气的笑。 “我出去取个东西。”过了一会儿,海雾将系在腰上的围裙解开,并伸手拿下了戴在头上的帽子,于是大家发现,海雾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有几缕弯弯曲曲地贴在面庞上,而发尾乖巧地贴在她脖颈上,原来的鲜绿色已经有些脱色。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海雾戴起头盔,骑着电摩托离开的样子,蓝白条纹的背心和沙滩裤,迎着风的时候看着格外清凉,莫名的……让人觉得有点舒心。 “唔,海怪这家伙最近看着怪怪的。”切原在海雾离开后犹犹豫豫地说了起来,“我总感觉她最近看上去顺眼多了。” 胡狼迅速看了眼海雾的爷爷奶奶,见对方似乎并未察觉到切原的发言时短暂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惊觉最大的威胁其实就坐在自己对面——真田。 真田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德行有缺的人?于是在真田的眼神教育后,切原立刻改口道:“最近海雾看着也沉稳多了啊哈哈哈哈……” 从海怪到海雾,从顺眼到沉稳,切原态度的转变只需要真田的一个眼神威胁。 “看镜头!”众人抬头看去的时候闪光灯晃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咔嚓一声,丸井手中的胶片机就吐出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丸井捏起照片的边角熟练地甩了甩,然后把渐渐清晰的照片放在了桌上。 毫无防备时的表情最能看出每个人性格的不同——柳生端正而看不出一丝懈怠,真田一如既往地严肃,莲二瞧着平和自然,胡狼略显意外,但和切原相比就显得十分平静……至于仁王,这家伙自备了眼罩,靠在没有阳光直射的角落里睡了过去。 “果然还是等海雾回来了比较好玩,那家伙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会做些匪夷所思的表情。”这句“匪夷所思”勾起了切原的兴趣,于是在海雾不在的时候,文太从海雾爷爷奶奶那里拿到了海雾小时候的相册。 大多数人都无法抗拒对他人过往的好奇,于是没过多久,抱着相册的切原就发现,真田副部和刚刚还在睡觉的仁王前辈此刻都投来了目光。 翻开相册,一个名叫寺山海雾的孩子的成长轨迹展露在了大家的眼前。 相册记录了寺山的婴幼儿时期到国中时期的变化,小时候的寺山留着乖巧的妹妹头,但依旧能看出卓越的身高优势。 “看,这是我!”丸井指着其中一张相片说道,“这是去上游泳课时照的。” 照片的确是在游泳馆拍的,九岁的丸井穿着红色恐龙卡通图案的泳裤,头上套着泳镜。站在他旁边的是同样九岁的寺山海雾,黄色的连体泳衣,肩膀上还搭着一个泳圈,明明是同龄人却比文太整整高出一个头。 照片继续往后翻,小学毕业式上丸井也和寺山海雾一起合照。三月的樱花已经盛开,就在神奈川第三小学的樱花树下,俩人穿着小学的制服,留下了一张合影。黑色的西式制服加上金色的纽扣走线,印在繁盛的粉白色樱花下显得格外精致出挑。这时候的文太已经有了网球部众人记忆里初见时的模样,而寺山海雾却让人有些意外——用黑色发带高高扎起的双马尾,元气十足的笑容,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好像在哪见过……”切原略有所思地嘟囔道。 “毕竟这还是寺山。”柳生的语气毫无波澜。 “不是,”切原摇摇头,“我感觉像是在哪看过谁也是这张脸。” 除了毕业式合照,寺山和丸井还有许多其他的合影:在沙滩上两人联手把怎么也垒不好的沙滩城堡踩塌,哭丧着脸,但下一张上的笑容却很诚挚;海滨交错的各种小路上寺山和丸井狂奔的照片,偶尔还能在照片的角落里看见追逐的恶犬残影;新年的时候两个人穿着传统服装去神社参拜的照片,高挑的寺山很适合穿和服,丸井则是一如既往的神气十足;甚至还能看见寺山把丸井欺负到哭的照片,上一张寺山还在扯着丸井的衣领,丸井的脚还蹬在海雾膝盖上,到了下一张照片就是陡然放大的丸井咧着嘴哇哇大哭的脸,小小的角落里寺山狠狠地瞪着拍照的人…… “是青梅竹马了吧?”胡狼看着看着心里就已经温柔得一塌糊涂,许许多多的照片都向大家叙述着有关寺山海雾和丸井文太的成长友谊。 “我们俩家以前是邻居。海雾父母工作比较忙的时候都会把海雾丢给我们家。”丸井看着照片上自己哇哇大哭的样子,怀念地笑着。 相册再往后翻,照片的数量一下就少了下来。照片里的女孩开始明显地抗拒拍照,偶尔几张正面的角度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与此同时拿着弓箭的海雾越来越多,捧着奖杯的场合也陡然增加了起来。国中时期的寺山海雾留着长发,穿着弓道服的时候她都会将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像是什么不得了的精英学生。至少和当下那种散漫状态截然不同。 大概是国中二年级之后,海雾就没有留下什么照片了。就连以往必不可少的新年参拜的照片都没有留下。 翻完相册,大家却像是一起看了一场由盛转衰的电影故事,气氛没由来地低迷下来。 为了不让气氛这么冷淡,胡狼不由自主地开始活跃气氛:“哇,真是没想到呢,寺山小时候看上去很活泼呢!” “活泼得有些过头了吧。”柳生抵了下眼镜,想起照片里寺山海雾和丸井的种种劣迹,柳生实在不敢恭维。 “噗——”仁王没忍住先笑出了声,切原更是忍不住地大笑着,连同真田都略略侧过脸,遮一遮嘴角。 幸村伸手将相册移到自己面前,耐心地翻完最后几页后,有关寺山海雾的事开始在自己脑海里连贯起来。相册戛然而止的故事后续是他在金井综合病院遇到了一个跳楼自杀未遂的名叫寺山海雾的弓道选手,尽管她本人一直否认那是自杀。 “海怪的生日好像也是夏天。”看着照片,切原忽然意识到。相册里海雾过生日的时候总是穿着夏季衣服。 “她是九月出生的。”文太盯着一张海雾练习弓道的照片说道。 “寺山海雾……”一直不发一言的真田忽然念出海雾的全名,皱眉的样子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幸村注意到他的反应,略微抬眼留意着真田的举动。 “我记得弦一郎初三的时候去东京看过东京都和弓初中组决赛比赛吧。”幸村开口说道,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等着接下来的内容,“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你在那时候也许就已经见过寺山了。” “为什么?”真田问道。 幸村抬头看了一眼文太,对方立刻了然会意,简洁明了地公布谜底,“因为海雾就是中学组的冠军啊。” “哈???海怪是冠军?”切原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寺山海雾?冠军? “全靠队友吗?”他仍不死心。 “是个人赛。初三那年她没有参加团体赛。” 幸村再看向真田的时候,却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幸村自己对弓道没有太多的了解,但弦一郎就不同了,他家庭院里甚至还有一处弓道道场,有时候去还能看见弦一郎在帮忙糊箭靶。 就在不知内情的众人开始对寺山海雾的弓道感兴趣时,店外传来了几声电摩托的喇叭声,从窗户看过去,海雾摘下头盔,从车上取下一束鲜花。她的背后是蓝色的大海,而她本人站在阳光里,白得像是海上漂浮而来的一张帆。 “来,我们一起合张影。”文太最先反应过来,举起相机,迅速找好角度后留下了这张历史性的大合影。 海雾买的花是整整一束鲜切铃兰,这是她临时起意为莲二准备的生日礼物。网球部的各位都是带着礼物来的,她觉得自己也不该空手,也提前订好了庆生鲜花。只是她没想到,幸村送的也是铃兰,和她不同的是,那是一株精心栽培照料好的正在开花的铃兰。 其他人不太了解内情,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尴尬,只以为是个巧合。而这样的巧合落在寺山和幸村眼里,就像是对他们之间是一次戏谑嘲讽。 “我和你们部长不同,”海雾好似不在意地用玩笑的语气说道,“我送的是盛大,你们部长送的是长久。这是不一样的。” “那么多谢寺山的这份盛大,我感到十万分的荣幸。”莲二十分绅士地捧场说道,他接过这一束满当当的鲜花,脸颊都能感受到鲜花带来的那种潮湿清新的触感。 莲二能够这么自然又幽默地接过话题,让海雾既意外又高兴。网球部里终于有一个算作有趣的正常人了。于是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海雾一直坐在莲二对面,孜孜不倦地听对方展示其“行走的日本文库”的实力。等到文太的庆生蛋糕做好端出来的时候,柳莲二已经收获了新的追随者。 第20章 “莲二前辈很厉害对不对!”在大家张罗着准备生日蜡烛的时候,切原扯了扯海雾的袖子,得意洋洋地说道。 海雾想都没想就点了头,“莲二是那种即便不打网球也能实现自我的人。” “那我呢?”切原顺口问道。 “你是超级幸运儿。” 切原觉得自己跟不上海雾的脑回路,他们之间经常聊着聊着寺山的思绪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就拿刚刚举例,明明在说莲二的文库储备,却又不知道海雾为什么会想到网球,为什么想到人生价值,又为何对自己发出这样的感叹。 海雾给自己倒了杯饮料。切原这个白目哪里会想到大家为了将他拉出失恋的阴云之中都做了哪些努力。 算了,只不过是一个幸运的大白痴罢了。 第14章 08 一周前—— “吉冈她说,她实在是没办法和赤也一起参加聚会。”刨冰店里,胡狼转述着吉冈沙耶的分手宣言,“她还特意注明说这是她的原因,还说要让赤也原谅她。” “这些话她也对赤也这么说了吗?”文太追问道,然后得到胡狼肯定的答案,“怪不得赤也最近怪怪的,原来是被甩了。” “他那哪里是怪怪的,怕是魂都丢了,真没劲。”海雾捻着文太带来的芝士条往嘴里一扔,抛了个白眼给不在场的切原。 “小海有什么办法吗?”心里对海雾的反应感到有趣,文太立即追问海雾的看法。虽然心里知道她肯定是提不出什么正常点子,但凭他对海雾的了解,没准这个人还藏着什么东西没说。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海雾能不知道文太在想什么吗?以前一起闯祸的时候都是这样,文太有了恶作剧的念头,会第一个旁敲侧击海雾让她出主意,许多年过去了,文太看上去倒是越来越正派,人气高得不像话,但海雾确实一眼就让人觉得不是个善茬,导致风言风语从未消停过。 “前天切原把我借他的漫画书还我了,除了夹进去一张沾着鼻涕眼泪的纸以外,还夹了一封信——” “切原跟你告白了?”忽略掉鼻涕纸这个明显的栽赃陷害,仁王的语气不怀好意。 “你的理智也离家出走了?”海雾毫不介意地也白了仁王一眼,然后收到对方的无谓一笑,“……里面夹了封信,是吉冈写给他的。” “信呢?” “当然是还给切原了。” 不过按照大家对切原的了解,那封信多半就是故意给海雾看的。 海雾说话的间隙文太一直看着她,那种了然于胸的笃定逼得海雾不得不故作从容地继续说道:“内容我不小心看了眼,没什么大不了,吉冈说这件事都是自己的问题,内容没什么营养,全是客套话。” “一句真话都没有?” “如果你相信‘切原君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是我辜负了你的期待’这种烂话的话。” “那确实没什么真话。” “要不我们找个机会去问问清楚?”胡狼提议。 “你去?”海雾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眼角抬都没抬。 胡狼稍作思考决定应下,可就在他准备同意之时,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仁王说了第二句话,“让寺山去吧,女孩更能理解女孩。” “通过!”看戏不嫌事大,文太直接投出一票。胡狼尚且未反应过来,就被文太摁头同意了。 这种把戏海雾见得多了,只要她不同意,他们又能拿她怎么办。只是真田那里…… “吉冈根本都不认识我,我怎么帮忙?”海雾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不是问题,我能帮你解决。”仁王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第二天,海雾穿着仁王给的衣服出现的时候,难得一见地有了些微不好意思的表情。不知道仁王从哪里搞来的一套衣服,意外地很适合海雾的身形,穿上像是画报模特。 “唇膏有些掉了。” “要我说仁王倒意外地适合时尚行业。”海雾边说边扶了扶耳鬓的假发,仁王提供的假发八成是个高档货,顺滑柔亮得让海雾一时舍不得松手。 “怎么说?” “怪异且具有生命力。” “你在自我介绍?” “我说的是你。” “正常人才不会这么说——别说话了,也别再把唇膏舔掉了。” 可海雾偏偏挑衅地吧嗒了一下嘴唇,并扭头朝着丸井和胡狼喊道:“喂!那边的两位扶我一下——” 仁王垂下双臂,看着海雾诚挚地祝福她有朝一日再也不能这么猖狂。 收拾好装满杂七杂八物品的网球包后,仁王看着海雾踩着高跟皮鞋曲着膝盖挪到文太和桑原面前。 悉心打扮后的海雾——如果不说话的话,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一张脸蛋。以前丸井总觉得海雾神情叛逆,现在却能发现她意外地长了张很乖的脸,看着极有反差。 仁王也得承认,海雾独特得太过轻松了,以至于她稍加伪装就能把以往人们当成怪异的地方重新理解为特点。 不知道文太是以什么理由约出来了吉冈,海雾独自一人在甜品店里等来了她,来的时候吉冈看上去很是犹豫踌躇,像是还在纠结要不要见海雾一样。 “你好,请问是丸井学长的妹妹吗?”吉冈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几天丸井前辈突然找她,说希望和她聊聊切原的事。只是吉冈觉得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麻烦了丸井前辈太多次,实在是不好意思。况且……丸井学长还是切原的社团前辈…… “那我让我的妹妹代替我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结果还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不过在看到丸井前辈的“妹妹”后,吉冈又变了主意。 “嗯,他今天有练习,所以拜托我来见你。” “啊……太好了,其实我也正担心如果是丸井前辈的话,有些话我就真的说不出来了。” 确认过是约见好了的人后,吉冈放心地拉开椅子入座。 “听文太说,你和他的后辈……呃……一个叫切原的人分手了,他让我来就是为了让我问你原因究竟是什么。” 吉冈接过海雾递来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的巧克力芭菲,反观海雾,已经吃掉四寸的黑巧慕斯了。 “啊……这个啊……是的,他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正选……”吉冈的支支吾吾,海雾倒显得非常自在,这反倒让吉冈少了许多压力,她盯着面前的女孩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丸井小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接触后又发现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对方的时候?” “没有。”寺山海雾斩钉截铁面不改色。 “那丸井小姐你一定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了。”吉冈低头道,“你知道的吧,切原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正选队员,其实刚开始我知道切原同学的时候……” 听完吉冈说提分手的原因,海雾觉得这段恋情开始得实在是太莫名其妙。 简单来说,就是在立海大网球部这个巨大的光环和滤镜下,吉冈认为切原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阳光追梦少年,甚至在心里不断地依照自己的喜好去猜测切原的性格。 吉冈已经在内心给自己打造出来另一个完全符合她所有的幻想的切原赤也。因为太过喜欢,所以在切原鲁莽地答应告白后才发现事实和自己想象得相差千万里。 她也曾试过去了解和喜欢对自己而言全新的切原赤也,但因为过去的幻想太过美好,她已经无法接受眼下的真实了。 “丸井小姐可能不太理解我说的话吧,因为幻想而无法接受现实、甚至是迁怒于切原君什么的,听上去真的是又愚蠢又自私。” 说到这里,海雾的慕斯蛋糕早已吃完,应侍生撤下空盘和装冰淇淋苏打的空杯,又给海雾上了杯拿铁。 吉冈目睹完了海雾的好胃口,忽然笑起来:“虽然丸井小姐看上去很冷淡,但其实也是和丸井前辈一样非常好相处的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刚吃完甜食,第一口拿铁苦得海雾撇嘴,但当吉冈这么说的时候,她把嘴巴里的苦咖啡一口咽下,露出意外的神情。 “不是都说吗,胃口好的人性格也很开朗。” “……,其实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的。” “哎?”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迁就我。” “……” “这有什么不好的嘛,丸井小姐本来就是这样耀眼的人啊,看上去不好接近但心地善良,超酷的啊!” “是因为这样吉冈你才会把切原看错的吧。” “欸?什么?” 海雾坐直了身体,因为对方是女孩,还特地地想了想措辞,“也许正是因为吉冈你太相信这些东西,才会觉得切原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在我看来,那家伙的自大、肤浅、聒噪直接写在了脸上,并非是你没发现,而是你想当然地将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名号放在了这个人之前,所以即便看见了也当做没看见……说起来你喜欢的究竟是不是切原本人都值得推敲,‘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切原赤也’,你一见面就跟我说了这样差不多的话。” 第21章 “……我刚刚也说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确没能看清真正的切原是什么样子,也是我不负责任的告白又分手……我知道我对不起切原君……” “吉冈同学,要不你还是和切原谈谈这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丸井小姐你也能理解的吧,在喜欢的人面前,有很多话我们很多时候其实都言不由衷,有时候明明很介意却只能说喜欢,正因为在一起了才要体谅和理解对方,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携手走下去……丸井小姐你能理解我的吧,我们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是会软弱、就是会容易出错啊,正是因为太过喜欢我们才会受不了一丁点的瑕疵……” 吉冈后来说的话海雾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人的恋爱经犹如一张破烂的蜘蛛网,明明快要作废却仍当作艺术品的样子让她多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但海雾也能明白,自己的妄加批评也是同样的自以为是。 说起来吉冈的确是个很容易凭印象先入为主的人,因为海雾是女生、是性格超级好的丸井文太的“妹妹”,于是她就觉得海雾能理解她的许多难处,但海雾那点情商实在不行,倒不如一开始让桑原变装再来,这样连戴假发套发网的步骤都能省掉。 就在吉冈仍滔滔不绝地解释的时候,海雾扭头看窗外街景的时候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应该是学生会会议结束,幸村精市一个人朝电车车站走去。路过宽大明净的橱窗时他不费力地就感受到了海雾的目光,他抬眼看来,收获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丸井小姐可能没体会过,在喜欢的人面前我们女孩子都是很卑微的,所以我才不敢告诉切原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吉冈仍在解释着,而海雾的视线已经偏斜,在她的视野中,幸村已经十分自然娴熟地推开店门,朝她们走了过来。 海雾咬着吸管,皱眉在想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抱歉吉冈同学,你说的我实在是无法理解……”随着幸村的越走越近,海雾的头也越抬越高,到最后直接仰视着幸村了。 “你一个人来的?”幸村驾轻就熟地坐下,看着海雾错愕的一张脸问道。 “没看到还有吉冈吗?”海雾不满地挪了挪位置,跟幸村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知道。”幸村的话一出口,不仅是海雾挑了挑眉,连吉冈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是部员的朋友,所以我都有些印象。吉冈你和切原最近好像是分手了对吗……听说你一直拒绝告诉他分手的理由。” “……”没有刚才跟海雾的那种长篇大论了,吉冈犹豫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的部员时常会遇到这样的事,因为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成员,总是会有人出于对实力的崇拜随意地告白,然后在幻想破灭后提分手……但我想吉冈同学你肯定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和切原分手的对吧。” 海雾一语不发地旁观着难得一见的幸村生气场景,心里感叹比起幸村,自己刚刚还是很体贴的。 不过话说回来,温柔风度确实是幸村精市的标签,但如果因此忽视了他的冷淡的一面,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受伤吧。 寺山海雾对此心有戚戚。 在幸村说完那段话没多久后,吉冈就借故先离开了,于是海雾也不再耽搁,示意坐在外面的幸村起身。 “文太他们呢,还在这附近吧。”慷慨地替海雾结了账后,幸村直接明了地说道:“打扮成这样也是他们的主意吧。” “托他们的福,这一路上回头率超高。”海雾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又将垂下来的假发捋到耳后。 “很漂亮,颜色很衬你。” 海雾心想你幸村精市刚刚面不改色说完那样一番阴阳刻薄的发言,现在忽然这样夸起自己,除了嘲讽以外海雾找不到什么好的理解方向。 可当海雾抬起头,准备尖酸刻薄地回敬时,却看见幸村精市一双略带笑意的眼睛,模样有几分真诚。 海雾如遭雷击,大脑快速运转企图找出能解释这个荒诞场景的理由。 算了,总之还是别抱有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心态面对幸村精市,随和的人边界也会强得不像话,对她来说,幸村精市的自我是一堵高墙。 “你要直接回家吗?”推开店门,窗外已是落日余晖,海雾抬手微微遮了遮光。 幸村背光站着,给了海雾一点挡光的空间。 “嗯。” “那就不耽误你了,我还有别的事,再见——”海雾语速飞快。 幸村觉得,海雾的大脑里应该有一个文件叫做常用语大全:“不感兴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再见”“挺好的”“没注意到”。 这些词汇都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发言,只等着在一个让人无法反应的时刻里说完,然后她本人立即潇洒离开。 刚刚看见路过的幸村突然转道推门走进店里时,早在对面咖啡店拿着望远镜眺望的三个人立刻张开报纸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 直到仁王看见幸村和海雾在店门口分道扬镳时,才伸腿踢了踢对面的丸井。 海雾推门而入走到座位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八卦的眼神,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丸井就已经开口问道:“幸村进去做什么的?” 海雾坐在他对面,把玩着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听到丸井的话后,她将糖果罐横放在双眼前。从丸井的角度看来,罐子里的糖果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而这光里是一双被玻璃瓶放大了的古怪又蔫坏的双眼。 与此同时,他听到海雾模仿着幸村的语气说道:“我们部员时常会遇到这样的事,因为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成员,总是会有人出于对实力的崇拜随意地告白,然后在幻想破灭后提分手……但我想吉冈同学你肯定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和切原分手的对吧。” 因为顶着糖果罐,所以海雾并不能看清楚对面的人,就更无从谈起发现此时推门而入的幸村。 丸井他们刚扬起的笑声还没来得及传开,就被仁王桌下的一脚踢得烟消云散,不符常理的安静使得海雾不满地要放下糖果罐,可就在她刚要放下时,另一只手替她接住了罐子,她抬眼看去,看见幸村垂眸时柔和的目光。 海雾下意识给了丸井一脚,可惜角度不对,在一片死寂中,桑原抱着自己的小腿却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 仁王的报纸已经快贴在脸上了,丸井也收敛起来,桑原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一只手还捂着被海雾踢疼的地方,只有海雾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她顶着幸村静默的注视,几秒钟后就已经装不下去。 “吃吗?”她抬手虚空拖了拖此时在幸村手中的糖罐,尽量表现得自然些。 幸村依旧静静地看着她。海雾已经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她已经开始后悔这个玩笑了。说到底幸村的观点她也很认同,可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么久看够了吧,到底什么意思给个准话不行吗?总是来这一套她也会有逆反心理的。 就在海雾已经快受不住的时候幸村终于出声了,“我来就是想看看你们在做什么。”语调虽然还是冷冷清清,但底子还算温和,在座的四人都松了口气。 “糖果我可以拿几颗吗?”幸村接着问道。可满座的除了海雾都毫无出声的迹象,于是海雾点点头,“这是仁——” 膝盖挨了一下,海雾看去,仁王依旧是一副专心研究报纸的模样,仿佛刚刚用脚踢海雾的不是自己。 “已经快七点了,寺山你不回家吗?”幸村看了眼表盘,意有所指地说道。 “小海你不刚说要回家吗?” “是啊,寺山你是该回家了。” “啊啊啊寺山寺山寺山……” 文太仁王两个见风使舵的老油条托着一个没怎么干过黑心事的桑原转手就把海雾卖了,海雾刚要揭发他们就被幸村一句“这么巧,那走吧”打断。 理亏在前,海雾气呼呼地拍桌起身,临走时瞪着此时又一致望向窗外的三人。 跟着幸村走出店门,海雾泄气地往两头看了看街道,凭直觉迈腿就要走,却被幸村一把扶住,他一手拿着糖果罐,一手扶住海雾的肩膀,语调轻扬着说道:“走错了,这边。” 海雾流利地转身,低着头就往前走,幸村看着海雾的背影,唇角扬了扬,随即跟了上去。 假日的傍晚,电车上挤满了人,海雾的双手垂在身前抱着糖罐,人则是靠在夹角里。与此同时,站在她对面的幸村手臂抬高抓着半空的立柱扶手。 车厢晃动,人也拥挤着,海雾侧着脸看着前方玻璃,幸村则戴着耳机看着文库本小说,偶尔低头看一眼海雾,像是怕她走丢。 为了不让吉冈认出来海雾,仁王不仅给海雾准备了黑色的假发,还给搭了一套彩色格子裙,下午化的妆依旧完好,于是海雾靠在这里,五彩斑斓得像是刚拍完画报下班的模特。 第22章 电车进站时有一阵急刹,车厢里没扶稳的乘客一瞬间趔趄着,海雾靠在夹角里还算不错,可她旁边的人就直接撞了上来——背着电脑包的中年人立即小声说着抱歉,可在电车平稳后却没有跟海雾拉开距离的意思。 海雾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渐渐被旁边有意无意地磨蹭接触惹得一肚子火气,她不满地收了又收肩膀,可对方看似无意识却又紧贴了上来,海雾脾气发作。 “离我远点。”海雾一字一顿说道。 幸村注意到了异样,他合上手里的书看着海雾。海雾的话和她的目光都很直接,直接地指向她身旁的男人。男人却并不显得吃惊,他抬头跟海雾对视了几秒,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迟钝。 恰巧电车离站,车厢微微晃动之际,海雾抬脚踩在对方的皮鞋上,“抱歉,没站稳。”玛丽珍方根,加上海雾的暗劲,对方的脸上精彩纷呈。 被踩住的脚立即收回,对方也终于露出点别的表情了。凭着身高优势,海雾在气势上依旧不输,她的表情稍一打量也不是柔弱隐忍的类型,于是对方的脸色变了又变,然后低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是没等几秒,身体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挤着海雾。 海雾挑了挑眉,准备动手。 只是她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幸村拉到了身前,下一秒耳朵上就被塞进了一只耳机,长笛的声音随即传来。 “听歌。”幸村拿着书的手从海雾后背揽过,另一只手还是稳稳当当地抓住立柱。与此同时他看了一眼背着电脑包的男人,眼神中闪过警告的意味。 “就这么放过?”海雾抱着糖果罐抬头看着幸村,皱眉说道。 “你可以等到下车的时候再报复。”幸村单手翻着书页,语调平常地像是在社团活动时说再跑五圈。 没想到幸村不仅不阻止,还帮着出主意,海雾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然后对上幸村的眼睛——达成共识。 海雾满意地点了点头。 逼仄的空间里温度开始升腾,海雾鼻尖痒痒的,抬手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幸村,他下意识看向海雾时那种带着询问的温柔眼神让海雾有一刻的无措。她心虚地摸摸鼻子,然后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幸村却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边——那人依旧时不时地看向海雾。 车厢里响起到站提示的时候海雾看了眼幸村,然后对上他默示同意的闭眼。电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海雾就又快又狠地又踩了一脚刚刚的变态,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拉着幸村就跑。 幸村早已默契地准备好,可最后还是在海雾突如其来地拉拽里略显狼狈地被她拽出车厢。 从车厢到空旷的月台,海雾想都没想就往左边跑,却又被幸村抓着跑向右边,“又错了”,幸村抓着她的手腕说道,“这边。” 余光中从车厢里追出来一个身影,幸村握着海雾的手腕紧了紧,拉着海雾穿过汹涌的人群。 跑在海雾身前的幸村,表情幼稚的和初中生一样。耳机里的音乐已经听不清楚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划过的气流声和车站空旷的电车声,蓝紫色的天空,明亮的灯光,车站播报的女声,握住的手紧实又温热,风吹起衣角、发尾,吹走所有的潮湿和阴郁,一切都变得明朗清晰起来,万事万物镀上闪耀的光边。 海雾跑着跑着,心里渐渐涌出一种许久未见的喜悦,非常轻盈又非常柔和的喜悦。她眼前划过一些过去的画面,她坐在轮椅上被孩子们推到幸村身前差点摔倒、然后被幸村接住的画面,那片她恍惚抬头却看见的医院巨大玻璃窗外、烧得通红的晚霞,那个她回头提醒幸村看天时、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的瞬间。 如果让幸村继续跑下去,他一定没有问题的 。可是海雾却不行了,尤其是在她今天还穿着高跟鞋的情况下。在坚持了两分钟之后,海雾终于出声让幸村停一停了。 “你跑得也太快了。”海雾喘着气说,她下意识责怪地看了眼幸村,却对上幸村亮晶晶的一双眼,稚气十足,让海雾想起他刚刚的那个趔趄。 “你也太傻了吧。”海雾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我以为你知道要跑,结果我拽你的时候差点摔倒……” “你没有说。”幸村自然地接过海雾单手抱在怀里的糖果罐,静静地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女孩。 “……结果刚下车我又跑错地方了,你拉着我,我差点摔一跤……”被戳中笑点的海雾止不住地在笑,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像是完全没听到幸村刚刚说的话。海雾笑着笑着越来越累,跑这么久没什么问题,笑了这一会儿倒累得想要坐下。 “还走得了吗?”迁就着累得蹲下的海雾,幸村也弯腰蹲了下来。 “让我歇一会儿。”海雾咳嗽了几声。 “要吃糖果吗?”海雾听见幸村这么问,她睁开眼,视野从模糊转到清晰,她看见幸村挨得很近的一张脸,以及他托起的掌心里几颗被包装成五颜六色的糖果。 海雾看了看幸村,又看了看他掌心的糖果,最后也露出来柔和的笑容。“要”,她这么回答道。 剥开糖衣,海雾含着糖果,快乐地大步朝前走着。幸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手指随着步调轻轻摆动。从高处望下来,路灯照亮的人行道上,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海雾的旁若无人、幸村的静默宁静。在他们的一侧是夜晚不息的深沉大海和声声海浪,在他们的前方是路的延伸、是灯火通明。 第15章 09 那天之后,吉冈主动联系了切原。海雾没有过问切原其中细节。 海雾看得出来,吉冈并没有要玩弄切原情感的意思,但切原需要学会为自己的鲁莽负责。海雾相信他们之间自有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 失恋阴云已经过去,新的晴朗已经归来人间。走出失恋阴云的切原灿烂单纯得和神奈川的蓝天一般,迫切地询问海雾刚刚那句评价的由来:“为什么说我是幸运儿?” 海雾盯着切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醋意渐渐升起,“这家伙也太好命了”“为什么连我也要帮他”,这两种声音逐渐在心中升腾,渐渐的,感叹化作嫉妒,烦躁化为不满,于是切原眼见海雾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许久之后留给自己一个毫不客气的代表拒绝的背影。 “怪胎!” 看完相册后就再也睡不着的仁王支着脑袋,靠在角落里看着刚刚发生的幼稚对话,切原的网球实力确实很强,放眼未来,仁王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输给他。只是无论场上显得多么暴戾凶狠,现实里的切原依旧白目得和单细胞生物没什么区别。恰巧寺山海雾的心思弯得比切原的头发还要随意,白目切原肯定猜不准她的心思。 想到这仁王打了个哈欠,眼底泛起一层泪花。说起来他也很好奇,那天海雾为什么会同意帮切原呢?她看着可不像什么热心肠的人。 文太推着三层蛋糕出来的时候,海雾就拿着彩带喷筒跟在后面。蛋糕是文太自己做的,忙了好几个小时,抹奶油、做蛋糕胚都是小事,重点在于他还用翻糖拟作辞典模样给蛋糕增添不知多少装饰。 以前莲二经常和文太开玩笑说,以后自己结婚了的话就一定拜托文太定制一个等身高的蛋糕,那时候文太还说莲二太过乐观,想象他钻研学术的样子,文太保守估计这个蛋糕起码还得等十几年。 而此时此刻文太推着蛋糕车,笑得一脸算计,“我想了想,从现在开始每年加一层,不知道等莲二成为教授的那天这个蛋糕能有多高。” 海雾不甘示弱,阴险地补充道,“巴别塔就算了,会遭报应的。” 仁王支着头看着文太和海雾一唱一和,睡意渐渐消散,嗅觉灵敏的他已经闻到了埋在奶油之下的浓郁的草莓香气。这个季节还能吃到草莓确实是一件会让人期待的事。 海雾驾轻就熟地将蜡烛点上,文太将蛋糕推到莲二跟前,“请——”两人异口同声道。 莲二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轻轻笑了起来。“许愿!”后知后觉是要许愿的切原兴奋地大叫着,幸好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真田睁只眼闭只眼绕过他一回。 小小的刨冰店铺里充满着大大小小的欢喜,柳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dv开始录像,海雾接过胶片相机,坏心思地要拍下每个人的窘态;切原的手指上已经粘上奶油,正物色着受害者;桑原浑然不知,心中正感叹这美好的友谊;真田倒是什么都知道,可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端倪,他的面庞看上去较之以往甚至显得柔和许多。 仁王撑着脑袋,靠在角落的他拥有最广阔的视野,轻而易举地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看在了眼底——就好比他已经看出来切原是打算祸害所有人之中最慈善的桑原,莲二对此的纵容和宠溺,柳生的焦点全在主角莲二身上,文太表情透露出这蛋糕内容的不简单,真田多少猜到了,所以看着蛋糕的一瞬间面色略显古怪,幸村意外的沉默,而海雾奸计得逞记录下每个人的至暗时刻,相机一张张吐出相纸,把她那点不可告人的小私心全都昭告天下——比如说,在镜头面对幸村时,那个迟迟按不下去的快门。 第23章 海雾少有的小心翼翼和幸村忽然的矜持——仁王看着,忽然觉得一切也许没有那么无聊了。 周围一片吵闹欢声笑语,海雾却觉得有些声音离自己很远,有些声音却又离自己很近,远的像是大家的嬉闹,近的像是幸村的轻笑,最后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海雾听见自己的心跳。 快门在她没有准备的时候被她不自觉地按下,一张尚且模糊的照片嗡嗡地出现在了这世界上。海雾拿着照片,欲盖弥彰地甩了甩后揣进兜里,几秒后又像是触电了一般拿出来放进了一沓照片中间。 她抬头捂着脖子,苦恼地看着天花板。而仁王注意到幸村垂眸时意味不明的眼神。 这俩人之间始终弥漫着这样的氛围,不和的、难以融洽的、甚至连对立的张弛感都很难被目睹的一种晦暗焦躁的氛围。此刻目睹这细枝末节的仁王惊讶地发觉这俩人间竟还存在这样一种情状,好像当头一棒,所有的逻辑在此刻断裂重组,试图拼接出一个幸村精市和寺山海雾的故事梗概。 一旦留意到一点细节,更多的细节就会展现在眼前。例如海雾从来不会坐在幸村的对面,例如幸村很少和海雾主动说话,例如这两人偶尔眼神意外对视时一方的戒备和一方的晦暗,再例如谈及到对方的话题时另一方的沉默与含糊其辞。 仁王不禁好奇,过去有段日子里,海雾和幸村一起上下学的日子里,他们也是这样相处的吗? 和仁王的想象不同,私下里,在幸村精市和寺山海雾独处的时候,他们反而会表现得比在人群中时更加和谐自然。只是恐怕他们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可能还会觉得对方身上的每一处原子都摆在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地方。 海雾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幸村,而幸村却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海雾的本质。海雾认为幸村的矜持是出自于他的冷漠,因为冷漠才能够时时平静;幸村却觉得海雾顽固不化,爱与恨都太过强烈,尖锐且极端,极易伤害到周围的人。 有趣的是,后来的幸村执意要和海雾的冷漠对峙,海雾则在来自幸村的步步紧逼之下仓皇而逃。 关于那天的故事,除了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胡狼在众人的推拉算计下,成为了隐藏在草莓蛋糕的面目下的芥末蛋糕的受害者以外,影响最为深刻的事是真田向海雾投出了橄榄枝。 也许是幸村那句提醒让真田回忆起了什么,也许是真田看到了切原状态回归下寺山海雾的努力,也或许只是他愿意成就一个难得的弓道天才。 天才,一个在真田这里并不具备什么重量的词汇。他见过太多天才的诞生陨落,也在长辈的口口相传里知晓那些昙花一现的短暂和随之而来的漫长折磨,与其说天赋是赠予天才的礼物,倒不如说是惩罚。 他是见过躺在病床上的幸村精市的——与其说那是磨炼,倒不如坦白承认那就是一场灾厄。尊严、体面、汗水、天赋,在命运绝对强有力的否定面前显得脆弱不堪。那些深沉的留在幸村灵魂上的黑色斑点,在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缝隙里将他打磨得愈加锋利,同时也愈加可怖。 真田清楚努力能给一个人带来的上限,因此他无法忽视幸村精市是个“真正的天才”的这件事,在幸村挣扎病榻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是没有想象过最坏的结果。医生说幸村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继续网球运动的时候,真田心里虽为此深深地惋惜,却不觉得这是件绝望的事。但他没有想到,幸村本人对于这件事展现出超出所有人认知的偏执。 网球对于真田而言是他实现自我“道”的一个渠道,但不是唯一的途径。而对幸村而言,网球却是他的人生。那是真田生平第一次对所谓“天才”的存在有了超出以往的更深刻的认识——这是一群被天赋绑架了的人,至此一生都要走在这条路上。 那么寺山海雾呢? 真田早前听说过她的名字,只是他一直未能将传闻中的那个弓道选手同自己面前那个略显颓丧的海雾联系在一起。弓道是纠葛与平衡的术,是果断与决绝的道,他还未能在寺山海雾身上看到这一点。 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很模糊,像是有人故意藏起了这些细节。而这个人或许也就是她本人。 真田无意打探他人的隐私,可他乐于帮助每一个本性真诚的人。 于是他提议闲暇时间海雾可以来自己家的道馆训练。 从海雾的角度来说,真田邀请自己去他家的道场练习,听上去有一点富农酬谢落魄浪人的感觉,弄得她一时间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 自休学之后,海雾去道场的频率就直线下降,即便再高的天分也会在疏于练习中变得迟钝,她也是如此。前不久在学校社团练习时,她就因为拉弓过猛而误伤了自己,箭羽震颤过大直接划伤了她的虎口。 冥想已经不够了,她需要真正的练习。所以,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真田这份及时的“答谢”,她知道,自己是沾了切原的光。 期末考试如约而至,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上帝开门关窗”这一老生常谈是要具备一定案例基础的。忙碌又紧张的考试周彻底把她仅有的一点精力消耗殆尽,而真田的邀请却又是一盏晃晃荡荡的纸灯,飘摇在她差点就看不清楚方向的前进道路上。 有时候当她拿起弓箭,心里的平静像深海一般不容置疑地将她包裹住,她时常有一种感觉,这里没有前后左右,只有一片寂寥深海,她安然地沉没于渐渐幽深的海水中,那飞出的一箭像是她最后呼出的一团气——笔直地脱离她,毫不犹豫地射中她回不去的洋面之上。 弓道,是她与正常生活的联系。 这样的生活会延续到她找到除了弓道以外、与正常生活的新的联系,但她本人对此并不抱有希望,无聊是常态、煎熬是常态,她习以为常地走着,直到她走到这条路断裂的那一天就好。 只有思考,是创造不出答案的。 为什么她的弓道会被否定?对于这个问题,海雾选择不去纠结。过去她曾经执着过这个答案,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她的弓道不是因为需要一个答案而开始的。她的弓道只是因为她喜欢弓道开始的。 第16章 10 暑假刚开始,海雾就已经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真田家。原先真田还抱着考验考验她心性坚韧程度的想法,但在见识到寺山海雾在弓道这件事上的沉溺,真田才真的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过去传闻中的那个寺山海雾。 之所以说“沉溺”,是因为行为本身所呈现出来的不健康的特质——真田从中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身影——三年前的幸村也是这样拖着大病初愈时迟钝的身体,满身痴气地站在球场上去追那些追不到的网球。 彼时此刻,都有着同样的奋不顾身。 倘若只是如此,也许真田还不会担心。让他忧心的是寺山的练习强度——寺山海雾每天要射近百支箭,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会休息不会进食,超强的专注力和让人惊叹的定力让真田都有些吃惊。这样一种近乎自我毁灭式的练习方式显然令人不安,真田在一旁连着看了许多天,后知后觉这是寺山海雾对自己的报复和凌虐。 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 他甚至觉得,海雾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点。 有时训练结束后,海雾都会抑制不住地干呕,长时间的高强度精神紧绷对于任何阶段的运动选手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可是成为职业运动员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有一天气温特别高,真田第一次打断了海雾的练习,海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但也没有显得多么生动。 “吃点水果休息一会儿吧。” 真田端着果盘盘腿坐在廊檐下,海雾收拾好弓和箭矢,大步流星地走到真田的身边坐下。 果盘里装了些时令水果,有樱桃、圣女果、蜜桃、切成小块的密瓜,以及鲜红的西瓜等。海雾毫不见外地用手捻起樱桃的叶茎,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着,她一只手送着,一只手托在胸口,吃完一颗就接住一颗樱桃核。 真田注意到后起身找了一只小小的纸篓,放在了海雾搭在廊檐边的脚下。 “谢谢。”把手上的一小捧果核倒进纸篓,海雾语气渐渐回暖地答谢道。 真田点点头,也不做声,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起吃水果。真田喜欢吃汁水多的水果,于是西瓜和蜜桃都是他的钟爱,海雾则喜欢吃些口味丰富的、同时又不占肚子的水果,比起真田对于补充水分和糖分的需要,她更在意是否喜欢。 之后的一段时间,只要海雾来训练,真田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点叫她来吃水果,刚开始海雾以为这是真田的日常习惯,自己只是附带。直到有一天海雾来训练的时候,真田临时有事外出,在接到她的电话后真田嘱咐她到时间记得把水果吃了,海雾这才后知后觉那些水果多半是专门给自己准备的。 第24章 虽然不清楚真田这么做的意图在哪,但从切原失恋的事情过后,海雾越发觉得真田是个爱操心的性格,因为责任心过强,所以会下意识地对身边人高要求,同样也会下意识地照顾身边的人。 明悟了这一点后,海雾颇有些受宠若惊,想起最初认识真田时他毫不留情面地斥责自己跟切原公众场合打打闹闹,再想一想这些天他风雨不动端着果盘叫自己吃水果的行为,海雾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她只觉得鼻子痒痒的,还有点别扭的不适感。 想清楚这些之后,海雾渐渐地开始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例如道场的箭靶都是真田提前一天糊好的,果盘里的水果渐渐多了许多她爱吃的种类,这种细水长流的无声照顾因为没有太高的存在感和过于明显的关照意图,所以并不让人觉得有太重的负担,海雾也才能够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真田的照顾。 偶尔有几天遇上夏季阵雨,海雾就把弓箭收起来,然后去找真田打发时间。 即便是私下里真田也丝毫不会松懈,这点从他日常的着装就能看出来,在学校一定会穿着熨得平平整整的校服,社团里运动polo衫的扣子会全部扣好,在家里如果是练习剑道就一定会穿剑道服,在练习书法就一定会穿好舒适便捷的家居服,总之这个年纪男生们会穿的那种轻便多样的卫衣夹克之类、甚至是简单的白色t恤海雾都很难在真田身上看到。 与真田相比,成天穿着宽松t恤和沙滩裤往来的自己看着是又轻浮又散漫。后来的几天,即便是真田压根没有对海雾的着装发表任何看法——依照他的教养和认识,随意评价女性的穿着其本身就是一种粗鲁的行为——但海雾还是自觉地把沙滩裤换成了长裤。 海雾是有些散漫,但还算是良心未泯,这段日子受到真田的许多照顾,什么都不表示她也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找了个时间去了有名的店铺买了一支尚算名贵的毛笔作为谢礼给真田送去。 这天本不是她来真田家道馆训练的时间,所以她提前打电话询问了一番,得到真田今天在家的答复后她没想多就拎着刚到手的礼物盒去了真田家。结果就是当她在庭院里意外地看见幸村精市的时候,想退出去都已经晚了。 从莲二的生日之后他们俩不仅没联系,就连面都没有见过。海雾每晚从刨冰店回家的路上都能看见幸村家的临海别墅亮着灯,她知道他是一个人居住,所以心里也很清楚幸村就在离自己不远的那栋夜里发光的建筑里。所以海雾自虽然在生日聚会后一次也没见过幸村,但幸村却每天都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就在海雾站在入口犹豫不决的时候,真田像发现了她。他神色正常地叫了声“寺山”,得到的是来自海雾略显僵硬的笑和身旁幸村陡然的注视。 “你和寺山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诡异到有些安静的气氛里,幸村语气中带着笑意说道。 但真田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他只是严肃,不是迟钝,听得出幸村话里莫名其妙的揶揄。只是还未等他直白地询问原因之前,海雾就已经拎着礼物盒走来了。 时隔许久,幸村注意到海雾的头发已经长长,堪堪落在肩头,发尾的绿色已经不太能看得出来了,这些日子顶着太阳来真田家,原本不健康的肤色晒得恰好,从阳光下走来,显得清爽又精神。 幸村不由地哂笑,就算是寺山海雾跟真田待久了也会变得严肃正派起来,这实在是真田的一个独特之处。 “今天怎么会来?”真田语气寻常地问道。 海雾站在两人面前,目不斜视地回答:“想谢谢真田你的关照,所以买了个礼物送你。”说着她把自己手上的礼盒送到了真田面前,“是支毛笔。我看你经常练书法,应该会比较喜欢这些文雅点的物件。” 难得,寺山海雾居然也有留意这些的一天。幸村心里一面觉得意外,可看着海雾全程当做自己不存在一般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怪异的感受,好像自己一旦真的说了什么就败下阵了一样。可不说什么样子也有些刻意,好像有意在避免什么似的,显得更加古怪了。 于是脑筋稍稍一转,幸村也故作姿态地朝真田问道:“最近都写了些什么字,也让我见见吧。” 真田看向幸村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困惑,不懂今天的幸村怎么突然会对这种事有了兴趣。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幸村那句没头没尾的“你和寺山的关系越来越好”,就醒悟过来这大概率是幸村某些好胜欲在作祟。 “嗯。”弦一郎拿着毛笔站了起来,转身正对站在太阳下的海雾,开口邀请道:“寺山你也一起来吧,正好试试你新送的笔。” “好啊。”海雾答得利落干脆,只是笑得灿烂的样子有些做过头了。 幸村只听着,眼神定定的,坚决不往海雾那边挪半厘米。 所有的情状尽收眼底,真田微皱眉头。海雾成天想一出是一出,好胜心时强时弱,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幸村今天这么幼稚起来倒叫他一时间有了怀疑——今天的幸村是超出平日不寻常的不寻常了。 跟着真田来到书房,海雾脱下鞋子,露出一双穿着粉色袜子的双脚,她个子又高,身量又细,因为受真田的影响穿着也很清爽简单,所以这一双粉色的袜子就显眼起来了。 海雾自己也意识到了,此时心里微微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换一双白色袜子,至少在这种时候、在和幸村对峙的时候,一双粉色的袜子无论如何都太减分了。 “我为什么要和他较劲啊?”脑海中忽然闪现过这样的问题,“我该不会是还在意他吧?”海雾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脚步一顿,动作明显得让幸村和真田都忍不住看过了,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不不不——大约只是讨厌。”海雾甩了甩头。 “怎么了?”真田的声音充满威严,海雾立即站直站好。 “耳鸣。”海雾张口就来。 磨好墨,摊好纸,海雾好奇地站在一边,俯身看着真田起笔书写,只是在要落笔的时候,真田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忽然看向海雾,问道:“既然是寺山你送的笔,那么你来决定内容吧?” “我?”海雾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摇了摇头, “我想不出来。还是写真田你觉得合适的吧。” 海雾一脚把这球踢了回去。 “我认为写你钟意的内容是最合适的。”真田坦坦荡荡地说。 幸村听着两人一言一语,料到和海雾不同班的弦一郎可能误以为海雾在推辞谦让,再让这两人推托下去大概会造成大家都很尴尬的局面,作为全场唯一一个对两个人都多少算了解的中间人,幸村放下之前的矜持,提出了建议:“那不如就写名字吧,寺山的名字很好听,字形也好看,写出来效果一定不错。” 眼见幸村出来打圆场,海雾多少有些吃惊,她定定地看了幸村一会儿,除了一张依旧挑不出毛病的漂亮脸蛋之外,她仍旧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是这样了,反正她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人。 “寺山你觉得呢?”真田询问道。 海雾即刻就点了点头,“嗯,都可以。” 自己的名字也好,真田的名字也罢,就算写的是幸村精市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同。毕竟她既不能像真田这样稳重,也做不到像幸村那样有信念感,对她而言,或许写章鱼烧还会比写自己的名字更有意思些。 坏了,刚刚应该提议写章鱼烧天下第一的。 看着真田手腕上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海雾出神地想这样一双手哪怕是不打网球也能找到有价值的事去做。她心里微微觉得欣慰。 “怎么样,笔还好用吗?”海雾问道。 “嗯,很不错!” 得到真田肯定的回复,海雾微微松口气,看来听店家老板推荐的没错。 在俩人对话的间隙,幸村走近了半步,全神贯注地盯着纸张上肆意潇洒的四个大字看了又看,品鉴完了之后开口说道:“这也是真田你对寺山的看法吗?” 海雾闻言一怔,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长时间培养的默契,真田一听就知道幸村的意思,知道他是从中看出了自己笔锋的变化。 “嗯。”真田应答道。 海雾显得更意外了,于是本能地也走近了几步,仔细地看着纸张上自己的名字。在真田的笔下,“寺山海霧”这几个字的笔触时弱时强,她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但顺着刚刚幸村的话去看,还能够稍微猜一猜其中的意思。 “这样看,我给真田的印象还不算太坏。”海雾语气寻常地说道,“这样也就够了。” “不仅不坏,应该还算比较不错的。”幸村微微笑着答。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海雾有点不相信,凑得更近地看着,想从笔画间找到答案。 两个人越来越近,渐渐地,已经挤在了一起,肩膀挨着肩膀,全然忘了刚开始见面时的那种刻意的生疏较劲,直到发现海雾依旧看不懂,幸村伸出手指开始顺着字形一一给海雾讲解、并在偶然间对上海雾的目光时,双方才后知后觉刚刚发生了什么。 第25章 海雾立即后退两步,欲盖弥彰地垫了垫脚,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幸村则是低头看着字,一句话也不说,抓着桌角的手骨节分明。 不知什么时候真田已经不在了。海雾刚要借口去找,却发现真田正端着果盘在不远处的廊檐上朝他们招了招手,海雾得救了似地跑过去。 留在房间的幸村伸手扶在额头上,眸光晃动,像是片不安静的湖泊。等到他整理好情绪走过去的时候,海雾正往垃圾桶里吐着樱桃果核,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刚刚那副字真田可以送给我吗?”阳光穿过瓦砾边缘,在海雾的脸上留下贝壳状的亮光,衬得她眼睛少见地明亮有神。 “你喜欢就好。”真田弦一郎惜字如金。 海雾难得地露出称得上纯良的笑容,“我会好好珍惜的,能在真田你这留个好印象对我来说还真是个意外收获。” “为什么?”真田放下刚拿起的西瓜,认真地问道。 “因为我们第一次见我不是和切原在打架吗,当时你应该很看不惯我才对。”海雾继续没心没肺地边吃边答,看上去没有一点失落,“初次印象很重要不是吗?” 在海雾说出这句话的间隙,刚刚走到这盘腿坐下的幸村身形微微一顿,继而恢复正常。 真田看着海雾不以为意的表情,忽而才明白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寺山是抱着这样的认识来和自己的相处的,可是从她所展现出来的模样来看,这件事对她似乎也没有多么重要。 “认知是会随着经历而不断充沛起来的,我对寺山的认知也是这样。人与人的相识总是要经历时间的反复确认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合适的结论。”少见的,一向惜字如金的真田弦一郎一连说了许多话,海雾一面惊讶他居然有这么要说的,一面又被真田的话所打动,她必须安抚好躁动的内心,以免这时候和幸村有任何眼神交流暴露了她此刻的想法。 三年前她和幸村可不就是从最初的相谈甚欢发展到最后的两相生厌吗……今天怎么这么多意外,早知道真的不该来的。 于是海雾吃掉最后一颗樱桃后,拍拍手就站了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谢谢真田你的款待。” 简单的告别后,海雾就离开了真田家。而幸村这一直坐在廊檐下,看着远处微微出神。 简单地收拾好东西,真田终于找到机会问出自己一直没来及问的问题:“你今天怎么突然来这了?” “突然想来了而已。”幸村神色如常,紧接着他就站了起来,对真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真田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和寺山不是住得很近吗?刚刚为什么没和她一起回去?”寺山以前都是跟着幸村上下学的,这件事真田也知道。 “她需要的话我自然可以这么做。”幸村远远地看着寺山离开时走的那条路,“不过我看她应该很开心不用和我一起回去。” 几年后,在真田一次因伤休假的时候,那时还在东京上学的海雾自觉承担起照顾真田的责任。那时真田也就幸村前不久在社交网站上发的那张充满暗示的照片问过海雾,海雾那时的回答也是“他需要我的安慰的话我自然会这么做。可是他好像并不需要。” 本质上是多么相像的两个人。 第17章 11 神奈川的夏天来得要迟一些。临海的地方总是这样,五六月份的时候阴沉的天和傍晚突降的气温都曾让海雾措手不及。七月来了之后,气温陡然增高,阴雨天气也随之少了下来,于是这灼人的炎热成为了寺山海雾新的抱怨内容。 今天也是如此,尽管网球部结束社团训练的时候天边已经烧起绚烂的晚霞,但海雾依旧要抱怨几句,切原海带见缝插针,必须要从海雾这里找些不快来抵消每日在网球场上的吃瘪,于是没过多久俩个人就要吵了起来,网球部的诸位已经见怪不怪。 直到中途切原去买漫画时,两个人才消停下来。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家注意到了新一期娱乐八卦周刊的封面人物。 “啊,miya酱~”切原拿过杂志,兴奋地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海雾拧起眉头,“好恶心。” 切原很喜欢新晋人气模特miya,换句话说,已经到了有些走火入魔的程度。从一段失败的恋爱中恢复过来后,切原一个猛子扎进了名作miya的漩涡里,前不久还听他愤慨地抱怨业内那个毒舌主持人对miya的无端抹黑。 “他怕是对miya酱爱而不得。” “那位主持人是同性恋。” 切原惊恐地看着海雾,“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海雾平静地胡诌道,“这种程度的判断我是不会出错的。像你们社团里有些人的倾向也很明显。” “……”切原也不管海雾有没有骗自己,只是一味地不动声色地凑近,“什么意思?” 讨论到这个问题,海雾眉毛一挑,有点活过来的意思了。在做坏事的时候,人总是精力无限。 她说柳生的背虽然很直但他取向或许是弯的。小海带坏笑着说那仁王前辈呢,前辈的背很弯,取向是不是直的。海雾直言仁王的取向已经超越物种了。 “不是吧?” “是那种喜欢猫胜过人的。” “很符合仁王前辈呢。”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逐渐开始不顾及周围人的感受。 桑原闻言担忧道:“再怎么说寺山都是个女孩,聊这些会不会不好啊?” “不不不,寺山已经超越性别了。”赤也做了个佛礼,“她的背和柳生前辈的一样直,取向肯定也是一样的弯。是吧海雾” “那倒没有。我还是喜欢男人的。” “欸哎哎哎哎哎哎?!!真的假的?!!!” “赤也怎么这么激动?小海喜欢男生你很开心?”丸井开玩笑道。 “怎么可能?我问你寺山,看漫画你都代入谁的视角?” “男的。” “你看,我就说她肯定也是弯的。怎么会有女的代入男的视角啊?” “哈哈。”海雾意味深长地看了切原一眼,看得他心里发毛,然后抛下面色逐渐古怪的切原大笑几声,继续往前走了。 切原逐渐回过味来,表情扭曲地几步退到自家部长身边,像是被打了一顿的鹌鹑或者落水狗。 “切原。”幸村喊道。 “到!”切原原地立正。 幸村看了眼反应过度的切原,本来还想训斥他几句,眼下一看也只是个海雾的恶作剧下受苦受难的倒霉蛋,幸村皱着眉毛叹了口气,摇摇头示意切原自己无话可说。 “寺山。” 恶作剧成功,海雾心情不错地迈着大步,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而且还是幸村的声音。那一秒里,海雾的心路历程从意外到好奇,最后又转作不悦,掩饰住想要捉弄的冲动。她装作没有听见幸村的话,继续大步向前走。 忽略幸村精市这件事会让她觉得满足,内心一些隐秘的角落里,她可能一直等待着这样的机会以来洗刷她曾经爱而不得的委屈。 幸村看着海雾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下一秒切原就听见自家部长些许异常的郑重声调,“海雾。” 这下不仅海雾愣住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意外地看着说话的幸村,每个人都被这句话里突如其来的郑重所吓到,只有当事人依旧面不改色地站在目光所及之处,带着让人捉摸不清的笑意。 海雾看着幸村,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不过,虽然她没能立刻说出些什么,但幸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所有想要说的话。 即便在旁人的眼里,他们是毫无交集的关系,但他俩心知肚明,过去的事发生了就不会当做不存在,伤害造成了就一定会留下影子,表面上粉饰太平,但心底的纠结扭曲还是要找到机会冒个气。海雾是这样,幸村也是这样。 相互怨恨,是因为曾经存在相互理解的可能;伺机报复,是为了印证联系与羁绊依旧存在。原本他们可以相安无事地走各自的路,可是寺山海雾没有遵守规则,她来到了这里,走在了他必经的路上。 “干什么?”海雾问道。 “没什么。别再捉弄切原了。”大家都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幸村时,他依旧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可这风轻云淡因一些不合时宜的称谓忽然显得欲盖弥彰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在猜这究竟是幸村精市对海雾的敲打、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擒故纵。 海雾咬咬牙,可又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还击。幸村看见她的肩胛一松,刚才还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莫名其妙”,他听见她无话可说却又不愿认输的嘟囔。 在寺山海雾与幸村精市的关系中,似乎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堵空气之墙,不可读取、不能打破、永远存在。 幸村精市在澳洲的那几年,每年澳洲冬季的时候会回到日本,那是每年仅有的几次网球部团聚的机会。只是在那样大团聚的场合里,海雾多半以并非网球部成员的理由拒绝参加。很多时候幸村都是在切原和丸井的社交动态里看见海雾的身影,大笑着的、面无表情的。 第26章 那个叫做寺山海雾的人似乎越来越明确,像是有了某种实质,终于可以立定在被她称作摇晃着的世界里。与此同时,幸村也感受到正在被削弱的某种联系,也许下一秒就会彻底断开。 尽管已经能够正视自己与寺山海雾之间的关系——这样不清不楚、谁都没有胆量说破的关系,干脆就当它不存在——这是双方做出的默契决定。可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明明濒死的情绪又会跳出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下着雨的冬日,海雾回到公寓,换下淋得滴水的毛衣后接水煮爷爷寄来的乌冬面。 点开社交软件,看着列表里的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感叹天气。文太发了张餐厅的窗景,灯光晕染得刚刚好,光是氛围就美好得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仁王的雨日自拍照片看似不经意,实则照片的焦点全落在代言的产品logo上了;胡狼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登机,飞行里程高得像是活在平流层,这场大雨使他的航班延误了;柳生发了他新买的咖啡杯,克莱因蓝色,透着一种孱弱又尖锐的美感,配文是一句不知出处的感叹雨日的小诗;在这所有的日常和非日常里,只有切原在秀新车,文案“好大的雨”,意不在此的配图里方向盘的巨大logo远比仁王的代言霸道直接得多。 继续往下翻,海雾的神经渐渐放松,房间里的温度因为暖气的打开也升了上来。在这样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海雾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张意义不明的图片,在地球的另一端大概也是个雨天,光线很暗,三角书页上只能看见标注了书名的页脚。海雾第一直觉便是对方的情绪低落。那张图片里涌现出来的想要被发现、想要被探究、想要被安慰的意思浓郁得就像雨丝,休想拂开。 如果不是热水煮沸漫出锅沿,也许那天海雾会去探究那本书的那一页究竟写了怎样的内容。可就在她手忙脚乱清理流理台的时候,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期间真田因公务受伤住院,在东京的几人中就属她住的比较近,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担起了照料真田的责任。其实真田也旁敲侧击过,奈何海雾每次都敷衍过去,真田也就没有谈及关于幸村最近的一些事。 大概两个月之后,海雾才从文太那里得知幸村最近的训练中断了一段时间,原因是他教练的女友在一场交通意外中离开。这对恋人去年十月已经订婚,幸村与他们的关系也非常不错。 直到文太说起,海雾才突然想起来那张书页的照片。回家的路上,海雾在电车上找到了那本书的电子版,找到了那一页—— 多少我所爱的人,多少我的相识, 我目睹他们死去,或听说他们死去。 我看见那么多人和我一起走过, 对其中的一些人我一无所知, 谁在乎离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次完结的谈话, 抑或一个惊惧得说不出话的人, 今天,世界是黑夜的墓园, 冷漠的月光下,黑的或白的墓碑在生长, 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 于是寺山海雾意识到也许自己又一次错过了,如果她有出现在这首诗里的话。 那天晚上再三考虑之后她打了电话过去,但幸村已经恢复了正常训练,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空气之墙再度出现。这段突兀的电话最后,幸村要挂电话时,海雾忽然叫住了他,“幸村……” 对面是几秒的沉默 “那个……”嗓子忽然变得哽咽,像是在梦里怎么也说不出话时的感受,“如果那天——” 如果那天我主动问你这件事,你有没有要对我说的话。 也许是即将过去的冬天催生出了一点勇气,海雾挣扎着想得到一个回复。 “我这边已经是凌晨了。”幸村的声音有些疲惫,即便语气依旧很温柔,可是海雾还是听清了他的拒绝。 于是海雾一颗发涨的脑袋渐渐冷静了下来,那些琐碎的拉扯和博弈又把他们拉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样啊,那你早些休息,晚安。”海雾语气平静地说道。 电话那边是一阵静默。 既然要休息就早点挂电话吧,海雾无力地想,结果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就当做是出于朋友的立场表达关心好了。 漫长的沉默惹得人心慌,当海雾打算先行挂断电话时她终于听见了幸村轻轻的回复声,“嗯,你也是。” 结束了——挂断电话,海雾长舒了一口气。她将手机扔在被褥上,光着脚又去洗了一遍脸。 停下吧,停在这里就好。 春天的时候,幸村不知第多少次从切原的社交账号上看见了海雾。只是这一次,海雾的身边多了一个他不熟悉的身影。 “我们叫他尼莫。”夏季的时候,幸村回到日本,在例行的接风聚会上,他听见切原这么介绍海雾的男友。 “怪人一个。”切原煞有介事地说,但在他人眼里,但本身就被视作怪人的切原说出这种评价只会让人有些语塞,“大家都知道的,那家伙之前就说要给海怪写书。” 仁王闻言眼皮轻抬瞄了切原一眼,不知道这是哪门子新的自杀路数。 可说到写书,文刊编辑柳生便有了兴致追问,“哦?什么类型的?” “凶杀推理。”不出切原所料,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切原内心生出一股计谋得逞后的爽快,于是更加不做掩饰地说道:“居然写凶杀案送给告白对象,果然是个怪人没错吧!不过更怪的是海怪居然答应了!” 原本安静的气氛中开始出现一丝尴尬。稍微了解一些内情的人都努力克制住想要观察幸村此刻表情的冲动,连老狐狸仁王都收敛了下来。 “话说回来,赤也最近是不是搬家了?”莲二岔开话题。 “嗯,新家离海雾的公寓还挺近的。今早我还遇到她,问她来不来——”切原根本不知道莲二的用心良苦,只当寻常问题,任由自己极尽随意道,“……结果她说要给尼莫过生日。” ……或许不该提这个话题的。 就在气氛有些僵硬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真田忽然起身,在众人的目光下简短地回了句“我去接个电话”。 聚会的地方是一间典雅舒适的茶室,幸村出来找迟迟未归的真田时,发现他就坐在廊檐下,看着不远处的飞鸟。 “电话打完了吗?”幸村温和地问道。 真田抬眼看了一下他,又收回了目光。见真田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幸村才意识到或许真田是故意离场的。这可真是稀奇。 “怎么了?”他坐在了真田身边。 真田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说道:“你和海雾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吗?” 幸村完全没想到真田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即便是在过去自己和海雾关系最僵的时候,他也未曾听过真田对此说过什么。而今天,就当这自己的面,居然是由真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可很快幸村就意识到,这样一句话也只有一向秉正的弦一郎才能够毫无负担地问出。 “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这里听到这句话。”幸村表现得十分自若,但却回避了真田的问题,“弦一郎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了?” 对于幸村性格中迂回的那一面真田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没能想到的是,有一天也能看见幸村被自己的迂回所困住的情境。 “我也很少见到你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真田毫不客气地说道,“既然做出决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切忌飘摇不定。” “这样严厉的指责还真是少见。”幸村笑着答,但真田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面上的平静,于是在一阵沉默之后,幸村终于不得不出口解释这件事:“我和寺山的关系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我明白了。”真田干脆地应道,在幸村微微诧异的目光里,他起身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幸村,眼神中是洞然与审视。 “你看上去有些不满,弦一郎。”幸村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不满。”真田沉声答道,幸村明白了他没有说谎,“从私人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你和海雾并不合适,只是你的处理方式欠妥。” 幸村的眉头明显地拧了一下,似乎格外介意这句话中的某些判断。 “怎么听着像是在挖苦我。”幸村苦笑着说道,他扭过头不再看着真田,目光落到了庭院里繁盛茂密的花圃上。 手托着下巴,幸村微微垂眸,轻声叹道:“你们这样看我,反而会让我觉得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即便没有解释清楚“这件事”指的是哪一件事,但双方都心知肚明。 “那是因为你的表现看上去没有任何想要结束的意思。”真田的话里听不出指责,也听不出悲悯,仿佛是在阐述一个真理一般不带半点个人情绪。也是这句无悲无喜的评价,让幸村猛然间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他咬咬牙,终究没能再说出一句滴水不漏的话。 第27章 也许那天,他应该听海雾把话说完的。 第18章 12 八月的开始,幸村精市病倒了。由于初三时他也曾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患过一场大病,所以在幸村告假的第一天整个网球部都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 真田给幸村打了几通电话,幸村早上还接了电话,下午便怎么也联系不到了。越想越担心,过往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里,从来不曾缺勤的真田弦一郎甚至也在想要不要早退去幸村家看看。可就在这时,海雾拿着伞走了过来。 艳阳高照的夏天,海雾提着一柄又黑又沉的长柄雨伞站在网球部外,白t恤白短裤,被太阳照得发光,真田立即就注意到了她。 “嗨真田,我来还伞了。”目光对上,海雾朝真田招了招手。 真田放下架在胸口的胳膊,朝海雾走去,然后接过了伞。上次因为突然下雨,海雾从真田家离开的时候借了一柄伞,后来因为弓道部集训就一直放在海雾这里没还,所以今天刚回学校参加暑期社团活动,她就把伞一并带了过来。 “集训怎么样?”真田问道。 “感觉不错,就是山里蚊子太多。”海雾诚实地答道,“麻烦你和文太他们说声,我提前回去了,让他们不要等我。” “嗯,好的。” 海雾低头从口袋里找出耳机,照例打开手机导航,一抬头发现真田还站在自己面前,“是有什么事吗?”海雾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边问道。 “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寺山。” 有生之年居然能从真田这听到“拜托”这种词,海雾脸上表情变幻无常,最后化作一句:“……请说。” 网球部社团活动刚结束天就突然下起了太阳雨,大家躲在屋檐下看天时,真田拿着伞就走了过来。 “傍晚下雨的概率大约是55%,弦一郎你带了伞?”莲二撑起手上的伞,看着真田说道。 “碰巧寺山借伞还回来的。”真田一边说一边找丸井的身影,“文太,寺山说她先回家了,让你不要等她。” “知道了!”丸井爽快地应道。 “雨是从东南方向来的,是由强对流引发的热雷雨。”莲二继续说道。 “东南……”真田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雨伞,幸村家好像就在东南方向。 幸村精市是被持续不断的尖锐门铃声吵醒的,他托着沉重的身躯走到窗边,看见站在大门外的海雾正和他挥手。 “你怎么来了……”看着远处意想不到的人,幸村喃喃自语道。 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幸村站着发呆迟迟不开门,海雾的脸色一变,从她的口型上幸村看到她在说“开门”,只是结合她的表情,这句话的语气大概算不上和善。 幸村脸色苍白地笑起,然后转身去解开门禁。 等到幸村穿着睡衣来到一楼的时候,海雾已经站在客厅门口盯着他,没等他开口询问,就听见海雾的抱怨声,“你要是再不露面我就要报警了。” “抱歉。”幸村的笑意温柔,待他走近时才发现海雾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发尾还在滴水,“外面是下雨了吗?”幸村朝院子里看了看,却发现阳光依旧炙热,空气沉闷潮湿。 “刚才是在下雨,现在雨云已经飘走了。”海雾接过幸村递来的毛巾披在了身上。 “进来,我给你泡杯茶。” 等幸村端着茶和点心回来的时候,发现海雾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她背对着幸村,头上顶着毛巾,感兴趣地看着客厅里的大海缸。 不经意间看到玻璃倒映出的幸村的身影,于是海雾头也不回地说道:“真田叫我来看看你,他说他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所以呢,你现在感觉如何?” “一直低烧。”幸村简短地说道,但不知为何,海雾却突然觉得幸村好像在撒娇。她面色怪异地转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幸村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背后。 “你——” “在看什么呢?”幸村打断了海雾的话,他撑着膝盖弯下腰,从海雾的角度看着面前蓝色的大海缸说道。 “看鱼。”距离太近,海雾立即站起身来退远几步,好似恼羞成怒一般答道。 “可是这里面没有鱼。”幸村故意当作没发现海雾的异样。 不想再和幸村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海雾声调一转问道:“吃药了吗?” 幸村没有出声,只安静地摇了摇头,随后他直起刚弯下的腰,转身一脸苍白地看着海雾,莫名得楚楚可怜。 “为什么不吃药,不是说在低烧吗?”海雾问道。 “吃完了。” “怎么不去买呢?” “头晕,去不了。” “我去给你买。”海雾一把扯下身上的毛巾,拔腿就要走。 “海雾——”幸村立刻叫住她,因为生病的原因,他看着比平时还要苍白一些,宽松的睡衣让他看上去更孱弱了。 “怎么了?” “我今天还没吃饭。” 海雾深吸一口气,拳头握紧又放松,“你先回去躺着,我给你做饭。” 重新躺回柔软的被褥里,幸村抬头看着天花板,耳朵却注意着楼下厨房的那些细碎声响:开关冰箱的声音、清洗食物的声音、灶台的点火声、碗碟碰撞的叮当声……独居的这些日子,他鲜少拥有的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时刻,随着海雾的到来一起填充进空荡荡的建筑里。 如果这样的时刻能再多些就好了。 出于偏见,海雾一直倾向于将幸村想象成一个外柔内冷的人,她情愿相信他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也不情愿去考虑他身上发自内心的温情存在的可能。不然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和这个人相处。 可实际上,幸村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感性,尤其是在身体状态不好的情况下。回忆过往,在过去他所做出的那些并非本意的冲动行为,无一不是在身体和精神面临双重压力的情况下发生的。可他也明白,这些始终不能作为他曾经伤害过海雾的借口。 那天在真田家,在海雾离开之后,真田暗含深意地告诉他,寺山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和他当年复健时的状态很是类似。幸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隐隐觉得这似乎与自己逃不了干系,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超乎他认知的破坏力。 他已经错过道歉的机会了。凭他对海雾的了解,一旦自己提起以前的事情,她一定会生气,然后竖起全身的刺,全力拉开她与自己的距离。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它发生了吧。 海雾端着饭菜进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幸村面容平和静谧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的样子。听见声响,幸村扭头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后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冰箱里吃的东西不多了,我给你随便做了几样。”海雾把托盘放在卧室床前的一张透明小几上。 幸村下床走过去,看着托盘里摆放着的玉子烧、鸡蛋羹和鸡蛋拌饭。鸡蛋、鸡蛋、还是鸡蛋……他应该猜到的,海雾在厨艺这方面显然是既没天赋也不想努力。 幸村认命地拿起筷子,将海苔饭里的鸡蛋拌开。 海雾靠在门后,看着幸村小心翼翼地把第一勺鸡蛋拌饭送进嘴里,“借我件干净的t恤,我去给你买药。” 幸村立刻抬头,看见的却是海雾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在问他借文具一样平淡。随后他便说服了自己,海雾的衣服已经被淋湿了,这个样子出去显然不太合适,眼下的最优解自然是问自己借衣服。 可即便心里清楚,幸村还是觉得自己的耳廓烧红了起来。 “你可以去衣帽间找找看。”幸村回答道。 “我出门买药了。”没多久,门外就传来海雾的声音。 “路上注意安全。”这句话幸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完后才后知后觉这多么像家人间的日常对白,他微微失神,然后抿唇自嘲地笑了笑。而海雾显然没想那么多,因为走得太快,她甚至没注意到幸村说了什么。 海雾从药店回来时,顺路去了刨冰店交代自己的去向,祖母听见幸村生病很是担心,立刻从店里拿出几盒和果子和保健品让海雾带过去。于是最后,海雾双手提着满满当当的一大包东西踢开了幸村家的大门。 将一些需要冷藏冷冻的东西放进冰箱后,海雾端着水杯提着购物袋上了二楼。 “退烧药我买回来了——”打开门,海雾发现茶几上的碗筷已经不见,她抬眼讯问似地看向幸村,得到对方在自己出门的时候已经打扫干净的回复。 “辛苦了。” “是我麻烦你了才对。” “给你药……还有水。” “谢谢。” 幸村把药服下,刚放下杯子就看见海雾递来一盒布丁,“去药店路过便利店时顺便买的,是鸡蛋布丁。” 也许是错觉,海雾说出“卵プリン”的时候,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可爱。而随后,幸村就得知了原因。 第28章 “以前我生病的时候家里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鸡蛋,因为他们只会做和鸡蛋有关的料理……所以我也一样。”海雾低头从购物袋里翻出买布丁送的勺子递给幸村,“不过他们最后都会给我买布丁作为补偿,虽然还是鸡蛋布丁。” 看着手心里的鸡蛋布丁,又想到刚刚的鸡蛋宴,幸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鬼使神差地忽然抬手要去揉海雾那头半湿的头发,却被海雾一个起身让开了。 她仿佛是没注意到幸村的这个举动,此时正面无异样地从购物袋里翻找出两瓶矿泉水。 她身上穿着幸村初中时的学生制服,自己的裤腰对她来说还是太大,海雾没找到皮带,擅作主张用他的制服领带勉强固定住了。 “我买了一些速食还有饭团放在冰箱里,也从刨冰店拿了些点心,你要是感觉好些的话可以热一热再吃——你也要记得吃药,剂量什么的我已经写在药盒上了,你注意看……” “你要回去了吗?” “嗯,我还要去店里帮忙。”海雾蹲着将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放在茶几上,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激动道:“你要记得给真田回个电话,他很担心你!” 幸村没有回答。而海雾低着头卷着自己略长的裤脚,空气中那种不舍分别的暧昧气氛对她而言仿佛不存在。 “衣服我洗干净后还你 。”走之前海雾交代完了所有事项安排,随着她的离开,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幸村重又躺回被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开始看着天花板出神。 而刚走出幸村家的海雾也好不到哪去,关上门的一刹那她就靠着门长松一口气,她拍了拍心口,直到大脑缺氧的眩晕感逐渐消散。 “不错,做得很好。”海雾深吸一口气,准备回刨冰店。 晚上海边下起了大雨,海滨浴场没什么游客,刨冰店的客人随也之少了起来。守在店里许久的海雾趴在收银台上,无聊地看着外面在大雨中忽闪忽闪的霓虹灯广告。 幽幽地叹口气,海雾颓丧地将额头抵在桌角,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发呆。她还穿着幸村的初中制服,幸村初中时的身高和海雾差不多,因此她穿着这身衣服也并不显得过分古怪,唯一不合身的地方大概就是裤腰。 晚上得把衣服洗一洗,明天还给他。 外面的雨下得又急又大,时不时地还有几道闪电。海雾还蛮喜欢闪电的,可她记得幸村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天气……幸村…… 明天社团不用训练,她要不要去学校呢,如果不去学校,是去真田家训练还是自己冥想训练呢?今天没去学校,幸村大概也会在家冥想训练吧—— 对了,切原的游戏机还在她这里,当初为了防止被真田发现拜托她帮忙保管的,结果一直都没敢拿回去。毕竟是真田嘛,海雾表示非常能够理解切原,她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向真田低头,真的是奇了怪了,明明在幸村面前她都不会示弱的,说起来,为什么偏偏幸村是部长呢…… 打住——怎么老是想到幸村精市? 海雾猛地坐直身体,皱起眉毛。一定是因为今天和他说了太多的话,下次一定要注意。 天空适时地又落下一道闪电,引得周围许多汽车此起彼伏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这声音让海雾觉得格外烦躁。 终于坐不住了,海雾气呼呼地打开冰柜,从里面翻找自己买好放在这里的冰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得只剩两根了。 想都没想海雾就拿起一支,可是准备关上冰柜的时候又忽然犹豫了,她咬着牙像是在抵抗着什么,冰柜的冷气上涌,没多久她终于泄气似地长叹一口气。 海雾厌烦地又拿出另一支冰棍,同时朝后厨方向喊道:“奶奶,我去幸村家看看。” 得到允许的回复后海雾抽出一把雨伞,顶着狂风暴雨往那座海边别墅走去了。 冥冥之中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一样,明明已经熄灯休息的幸村精市在一阵电闪雷鸣之后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渔船都已经回到港口,近海边上的海水亮起星星灯火。 与此同时,连路灯都在暴雨中黯淡的情况下他却注意到了有人撑着白色雨伞站在自家门外。暴雨里看不清楚那是谁,可他忽然就觉得那是海雾。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觉得那是海雾呢? 还是说,是他在这样期待? 幸村甚至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些,在他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的间隙里,门禁就已经被他解除。锁芯转动发出的声音让撑着伞的人吓了一跳,好像也非常困惑自己明明还没有敲门为什么门就自己打开了。 “进来吧。”门外监控里传来幸村有些沙哑的声音。 海雾撑伞走进院落。黑暗中海雾看不到幸村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自己,现下她只希望未来的自己不要因为今天的冲动而懊悔得想要钻进地里。 这一路畅通无阻,海雾轻车熟路地穿过庭院进到玄关,她将伞放进桶中,熟练地脱下已经湿了的帆布鞋,再度卷起滴水的裤腿。 客厅没有开灯,海雾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她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到客厅里唯一的光源——大海缸的旁边。 幸村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没有养鱼,但也养了其他东西。比如说海葵。巧的是,这只小海葵也还醒着,孤伶伶的,张开的触手在幽蓝的灯光下反射出同样荧蓝色的光。 伴随着灯光一同亮起的还有急忙下楼的幸村的身影。海雾尽力避免和幸村的目光交汇,低头拿了袋子里的一支冰棍交到幸村手上。 “烧退了吗?”海雾自顾自地撕开另一支冰棍的包装袋,低头问道。 “还没。”幸村看着海雾的发顶,手中握着她给的冰棍没有拆开。 “那饭呢,吃了没?”海雾含着冰棍口齿含混地说道。 “也没有。”手中的冰棍似乎已经化了好些。 “哦。”海雾伸出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梁,“那你先把冰棍放到冰箱吧,我去热点饭团给你……你回卧室吧。” “需要帮忙吗?” “不用。” 就在幸村听话地准备上楼的时候,海雾才略显仓促地说道:“我是觉得你一个人生病在家太惨了才来看你的。” 幸村没有立刻出声,他看着海雾的背影,而后眉眼弯起,“我知道,或许也是看在弦一郎和文太的面子上。” “……你知道就好。” 幸村回到卧室,睡意已经消散无踪。在滂沱的雨声中他已经听不到海雾在厨房制造出的声响,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平静安逸。 雷暴越来越频繁,雨势时急时缓,房间时而被闪电照得透亮,时而被雨声浸没。恍惚间幸村忽然想起有关海雾格外喜欢雷雨天的事。 坏天气也没什么不好,他想道。 第19章 13 一直以来,海雾对美好夜晚的定义都有着自己的理解。精神上的安宁和生理上的吃饱组成完美夜晚,如果前者能够实现那么吃不吃饱也无所谓,但如果只实现了后者就会沦落到一直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状态。实现了一半的快乐被还没有实现的那一半期望打破了。 眼下的状况也是这样。 海雾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着的饭团们,虽然知道其中一个必然会落入自己的胃袋里,但却也会因为待会儿要直面幸村而觉得不安。 排列整齐的饭团们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它们从冰冷坚硬到软热飘香也只花了几十秒的时间。海雾将它们连盘端出,姿势端正标准得如同即将登上弓道赛场。 说实话,她有点紧张。 此时的幸村盖着厚实的毛毯靠在宽大柔软的靠枕上,台灯点起,他略略曲起的大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暖色的灯光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一篇静谧温柔的童话故事。 海雾走进房间时,眼前就是这幅光景。她想起小时候看的《小公主》,孤女萨拉备受打击的那个夜晚从饥寒交加的梦里醒来时,眼前破败的阁楼已被温暖的炉火、丰盛的食物和柔软的被褥地毯拥簇起。那些美梦成真的时刻打败了卖火柴的小姑娘,成为了真正的童话。就好像这种时刻,不安已经渐渐忘却,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安全感。 “吃点东西吧,”海雾轻声说道,她把饭团们放在茶几上,“吃完再吃药。” 幸村配合地将书放到一边,然后起身下床,他正要站起来时海雾又不紧不慢补充道:“把灯打开,房间里太暗了。” 于是幸村将读书灯灯光调亮,暖黄色的灯光逐渐被清澈明亮的冷白色所取代,缱绻的氛围开始冷静下来。 “退烧了吗?”海雾一边吃着饭团一边说道,一个大饭团对她而言几口就能吃完,所以还未等到幸村回答,她的腮帮就已经鼓得高高的了。 “不知道,我忘记量了。” 幸村撒了个小谎,他并非忘了,但他清楚这样一句话能够延伸出什么样的意思,又会给海雾带来什么感受,甚至他也很明白这样故作不在意的态度实际上也只是一种他也搞不清楚的埋怨。 第29章 海雾抬头看向幸村那双无辜清澈的眼睛,认命地转身去找体温计。 幸村的目光渐渐深沉起来,他看着海雾的背影,脸上有一瞬间的歉疚和挣扎。他温柔又善于把握人心,知道如何强势、如何示弱,知道如何绕过对方封闭的心墙,可对于自己心墙却也依旧束手无策。 找到体温计后,海雾既没有责怪也没有唏嘘,语气平常地跟幸村说等吃完饭先量一量体温再决定要不要吃药。 吃完一个饭团后海雾后仰着躺在柔软的毛毯上,啊,原来幸村才是孤苦伶仃的女主角萨拉,地毯、食物、温暖的房间……还有自己这位“好心的印度水手”。 海雾扭头看向幸村,此时萨拉·幸村正斯文地吃着一点也不斯文的饭团,睡得蓬松的发丝被身后的灯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身上丝绸质感的白色睡衣荡漾出一圈一圈暖融融的光。 海雾知道幸村精市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她嫉妒过这张脸上所展现出的那种良好教养,也曾被这张脸的温和笑意迷了心智,以至于到最后还要看见这张脸上疏离又冷漠的斥责。不过一切的一切也都是她咎由自取,她完全没有异议,尤其是当看见幸村这样曲着长腿靠在床边的样子,她便又能理解当年的自己几分。 只是单恋告吹又不是恋爱被甩,不丢人。 幸村顶着海雾的目光沉默地吃了一块又一块饭团,一向作息饮食健康的他向来是排斥吃宵夜的这种不健康的行为,为了一时的满足给肠胃造成不必要的负担,而且还是饭团这样不易消化又高热量的碳水。但或许是为了响应海雾的目光,他还是违背本意地多吃了一块。 “我以为你会吃不完多剩一块给我。”海雾随口说道,然后在看见幸村诧异的目光时困惑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幸村顿时噎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好像一直都不太能够猜准她在想些什么。 海雾没有追问,幸村心思细腻敏感,总是会比自己多想,大概是刚刚又在什么地方迁就了自己吧。 “先量一下体温再决定要不要吃药吧。” 量体温的间隙,海雾无事可做,于是就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大海。可是雨下得太大,雨水铺在窗户上,除了朦胧的灯光外理应什么也看不见才对。可是,海雾就是这样看了很久,久得连幸村都觉得奇怪。 过了几分钟,海雾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幸村说道:“好了,可以把体温计拿出来了。”于是,她看见幸村乖巧地掏出海雾买来的老式体温计,伸长了胳膊递给自己。 海雾接过体温计,就着灯光看起来,“38.7……幸村你病得不轻呢……” 幸村还未说什么,海雾就已经走近,冰凉的掌心直接印在自己的额头,“病得有点严重”,他听见海雾这么说道。 海雾的话语像是拥有什么魔法,幸村在这咒语里忽然觉得疲累又虚弱,他合上眼睫贴上那只轻轻覆在自己额头的手掌,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层委屈。 “抱歉。”他轻声说。 虽然很惊讶幸村突如其来的柔弱,但海雾还是在什么也想不明白之前就贯彻作风地开口生硬安抚道:“生病的人不需要抱歉。把药吃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再测一次。” 吃完药后,幸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本想看书,却被海雾强制休息。幸村不习惯开着灯睡觉,海雾就直接建议他把平时的发带当眼罩,幸村被迫答应了。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睡不着。 海雾就坐在地毯上,此时正翻着从幸村那里“没收”的书。 书已经不是缪塞的了。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正是幸村沉迷缪塞诗集的那会儿,他虽然从来不宣扬,但海雾还是偶尔坐着轮椅路过他房门时,看见他捧着书神思万千的样子。 海雾并不喜欢看书。比起文字,她更喜欢看图片,家人曾以为她患有阅读障碍,还特意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事实只是她不喜欢看书罢了。而她现在打开这本书,除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避免尴尬外,也有一点想要了解幸村的冲动。 就着书签打开书,海雾随意地看了起来。 “它似乎是个毫无臆想的城市,即是说,它是个纯粹的现代城市。因此,没有必要确切介绍我们这儿的人们如何相爱。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中飞快地互相满足,要么双双安于长期的夫妻生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折中。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正在海雾浑浑噩噩地思考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幸村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寺山。” “嗯?”海雾困意燎天,强撑着眼皮吱声。 “谢谢你。” “嗯。”撑不下去了,海雾将书扔到一边,顺势躺倒在地毯上,“这是你应该的。” 幸村温和的轻笑声传进她耳朵里。海雾侧着头,只能看见床上拥簇在一起的被褥,于是她看向更远处的巨大落地窗,外面的世界一片黑暗与风雨加交,而玻璃上却映照出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安心感袭来,而声音也渐渐变得遥远,海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呼吸时就已经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幸村也睡着了,生病容易让人变得虚弱,也会让人暴露出脆弱的一面。如何来形容他发现海雾站在门外那时的心情呢?她模棱两可又乖张犀利,让人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幸村本不该对她如此关注,可是今夜当她出现的那一刻,那一瞬间,幸村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而喉咙也不知何时变得哽咽。他并不想哭,可他想要被安慰、想要被照顾,他想要被陪伴。 或许是饭团,也或许是退烧药的缘故,幸村这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他是猛然从梦里惊醒的,醒来的第一秒他就开始去找体温计,最终在床沿发现摇摇欲坠的它。 幸村看了眼时钟,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窗外已经透出薄雾一般的蓝色。再去看海雾,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已经睡着,此时正蜷缩在地毯上,被冻到呼吸不畅,而自己则因为夜里发烧而浑身湿漉漉的。 给海雾盖上新的被褥后幸村坐在她身旁默默注视着,她的头发散乱地铺着,额发翘起,露出一整张匀净的脸,那张脸写满了不设防备的样子。 你是如何能在这里就这样睡着的呢?幸村伸出手,像是无意识一般地为海雾理了理鬓角。 陌生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幸村来不及分辨它们从何而来,因为海雾睁开了双眼。他来不及回避便直接对上了海雾的目光,那双眼睛安静地、困惑地盯了他一会儿,最终发出一句叹息:“是你啊……”困惑很快散去,海雾翻了个身,拥着暖和的被褥接着睡了过去。 幸村想起过去的一些日子,有时候他在离开真田家的时候,会在长长的下坡路上遇见来训练的海雾,她需要时不时看着手机导航来确认自己没有走错任何一个路口,然后在突然发现幸村时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啊,是你啊……” 但好像这一刻的感叹与先前的又不一样了。那些上坡路上的感叹,就好像是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后的感叹,刚刚的,他说不准,只觉得心头一跳,有说不出的感受,仿佛她已经很习惯自己的存在。 他好想向她求证。 “你冷不冷?”幸村轻轻晃了晃海雾的肩膀。 “不要动,让我再睡一会。”还没睡醒的海雾声音沙哑,夹杂着一点焦急,像是生怕就这样被叫醒。 幸村微愣,那种胸闷的感觉又出现了。 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这样想着,幸村的心也沉了下来。是的,自己总是过于敏感,过于在意那些未曾说明的情绪,总是在不断衡量着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他没有海雾那样不由分说就能够跳进别人生活的能力和天赋,光是理解她的想法都快要耗尽人的力气。 海雾究竟出自什么样的心理来照顾自己的呢?又是为什么可以放心地留在这里,既不尴尬也不亲近的呢?寺山海雾究竟是怎么看待幸村精市这个人的呢? 即便是神之子幸村精市,在球场以外,依旧存有他无法理解和完全知晓的领域。他曾以为自己看清过海雾,所以他也曾受伤怨愤过,可海雾比他更干脆,她可以放任误会不解开,离开也好重逢也罢,那些东西就好像会自动避开她一样,不会给她的生活制造半点麻烦。 是因为不重要吗?因为不重要,人才能够不在乎。 那时候的幸村是多么希望海雾能够主动跟他解释所有的一切,他在病房里煎熬着的那些时刻,是多么希望海雾还能像往常一样出现,说些无关紧要的笑话,用不合时宜的恶作剧点缀一下灰白的日子。 可谁又能想到,最后等来的却不是解释,而是干脆利落的离开。空荡荡的病房搬进了新的病人,追问得到的答案是寺山海雾已经出院,在他等待的日子里,留给他的除了有关寺山海雾的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30章 最开始的情绪一定是愤怒和生气。那些愤怒与立海大那一年关东大赛的失败一起撞击着他的心态,精神上的撞击和身体上的折磨又将他推进更深的深渊。 他理应痛恨她的,就像他曾经那样痛恨过那一场失利一样。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直到他在上野美术馆看见了那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寺山海雾——孱弱的、摇摇欲坠的、怪异又沉默寡言的,她站在那幅冰冷的油画之前,身上的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在叫嚣着疼痛。 心脏像是被刀尖划过,尖锐刺痛着的时候竟也觉得痛快。原来你过得也不好。 幸村能够深刻地察觉到那一刻里自己的报复心是多么深沉,只是他的得意并未持续很久,因为寺山海雾就这样转身又从他视线里离开了。 上野公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路熙熙攘攘,海雾很快就消失了。到这时幸村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他愤怒之下的那点落寞。指尖麻麻的,手也没有力气,站在人群里幸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次也依旧是海雾看也没看地就离开了。 那时的幸村抬手揉着额发,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周围路过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不知在挣扎些什么的年轻人。 第20章 14 八月中旬,结束了暑假合宿特训的网球部急需一场痛快淋漓的放松,来成全这个一如既往美好的夏日。 夏日祭烟火大会的海报很久之前就已经贴在了城市大大小小的便利店商超附近,连海雾爷爷的店外也挂起了海报。 弓道部的成员们问过海雾要不要一起去,但考虑到烟火大会爷爷的刨冰店客人很多,海雾慎重地拒绝了。 “可是刨冰店不是已经招了新应侍吗?”去电车站的路上,丸井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问道。 在网球部合宿期间,海雾也一直在刨冰店帮忙。 “这个嘛……”海雾言语间有些纠结。 “海怪是不是不会穿木屐啊?”切原说道,“毕竟外星人怎么会懂日本——” 还没说完,海雾就一掌将切原劈到一边。切原捂着腰扶在电线杆上呼吸困难,胡狼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唉声叹气说赤也你这是何必。 弓道部最近在特训,海雾腰上都缠着铅块。 核心练得比较好,海雾出掌的时候感觉力度有些大,心想再马虎下去怕是有天要把切原内脏拍裂,后怕之余想到切原刚刚直戳痛点的话,心里的愧疚又少了几分。 “其实海带男猜得差不多了,”海雾咬着冰咖啡的吸管说道,“我没有合适的浴衣。” 海雾小时候还能买成人的浴衣,升入高中之后想要穿到喜欢的款式就必须得定制。从东京转到立海大,那些过去的浴衣早就不知道放在了哪个布满灰尘的阁楼里。 “定做呢?” “那是要来不及了吧……没事,那天我常服去就好——你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就是觉得小海你懂事好多。” “……” 丸井这句话让连着海雾在内的几个人都有点无话可说。 “那海怪以前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有严重施虐倾向的怪胎巨婴吗?” 因为有这么一次谈话的铺垫,烟火大会那天,大家都觉得海雾能抽空来一下已经很不错了,期待她能打扮得明媚可爱地来参加夏日祭——这简直是一种绝望的臆想。 刨冰店需要海雾在换班的时间帮忙,所以除了文太要和海雾一起来之外,其余的大家都已经在夏日阳光还明媚着的五点多到了烟火大会的河堤附近。 穿着白色浴衣的幸村独自在入口处等待时,已经被不少人问联系方式。 微微闷热的气流,河堤潮湿的空气,他站在嘈杂的人群外,干净清冷的像是一朵雪绒花,看上一眼都能平息几分燥热,让人挪不开眼。 “部长!”切原跟着胡狼仁王他们几个一起前来,看到幸村就高高地挥起手。 “部长一个人来的吗?”切原环顾了下四周,心想的是海怪离部长家那么近,怎么没有一起来。 幸村一听便明白切原在想什么,但他和海雾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开始得好。 自从上次生病海雾受真田拜托来照顾幸村一晚之后,幸村和海雾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虽然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大致上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男孩子的浴衣款式没什么好说的,除了真田的过于老成端庄,仁王的深紫色刺绣的浴衣格外的惹眼、有点像老派电影里的狐狸外,其他的都很平常。 今天河堤的晚霞烧得格外好看,紫红色的云山重岩叠嶂,烧出天边一排飞鸟羽翼的金边。 河堤上三三两两挨着的人们渐渐没了声音,虫鸟的鸣叫随着夜幕渐渐落下开始鸣奏。 水流拍打着堤石,回应着相隔不远之处海堤的呼唤,在微弱却持续的应答之中,海雾出现了。 海雾穿着纯白的浴衣,衣摆被傍晚的天色铺上一层莹蓝色,腰间缠着红色的腰带,整个人仿佛是被晚霞镀了光的飞鸟落到了青郁的堤草上。 幸村注视着海雾站着的地方。 期待很久的晚风终于吹起。 离烟火大会开始还有半个小时,但河堤上的氛围有些奇怪。 自从丸井带着寺山坐下后,大家都奇异得默不作声,在无声无息里大家的眼神却又时不时碰到又岔开,除了丸井泰然自若地跟真田交流羊羹的做法,其余的几人或天性使然或有意为之的都没有和海雾说些什么。 该怎么说好呢——海雾“降临”的那一瞬间,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们从未有过的清晰认识到:海雾是个相貌出众的女孩子。 昨天,海雾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套非常合身的浴衣,摸着衣料,触感非常舒服。奶奶解释说衣服是常去的和服店里客人因故退掉的定制版,海雾对这套说辞持怀疑态度。 因为头发长度不够,海雾没有盘发,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任由头发散乱,黑色的发卡将一侧头发别在耳后,上面的一朵红色山茶花开得正好。 此时她双手撑在背后,仰头看着天际,等待着烟火表演。 海雾其实也意识到了当下微妙的氛围,当然也猜到这一切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原因,因此反倒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已经烦躁好一会儿了。 “我说……”最终,海雾还是开口了,一如既往的懒散嗓音拖着不耐烦的调,让众人一个激灵的都竖起了耳朵。 “就算不习惯,这么久了……也该习惯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所有人心里听得清清楚楚。 仁王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托住下巴,海雾的这句话让他从无所事事的发呆中转回了目光。 他托着下巴看着皱眉的海雾,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也不能怪我们啊,寺山你这样确实像朋友变性——” “喂喂喂!仁王前辈说的为什么要打我啊?”切原抱着膝盖朝着海雾嚷嚷道。 海雾阴沉着脸色——裙裾太窄,腿抬不起来,非常丝滑地踢在了切原身上。 “浴衣确实不适合你,各个层面上……”仁王还是不依不饶。 海雾作势要起身,结果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她一回头,看见真田面色和煦地说道:“是仁王的不对。寺山你很适合浴衣,我们只是有些不适应,但这不会是你的问题。” 很诧异真田会突然说这些,众人有些吃惊,但却在听到之后觉得这确实是真田一贯的作风,赛场上很霸道,私下却很照顾人。 海雾觉得耳朵有点热,她硬犟着挪开目光,却看见坐在自己侧后方的幸村。 幸村穿着和自己一样白色的浴衣,从自己来这之后就没听到他说过话,此时此刻也一如既往地安静坐在一边,仿佛这边的嬉戏打闹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那天海雾从幸村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是白天,因为是暑假,奶奶以为自己前一晚从幸村家回来后一直在卧室休息,加上早上和爷爷一起去了采买市场,所以没发现她彻夜未归。 除了幸村。 这个小插曲仿佛使得两人之间有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心照不宣之下俩人都没再谈过有关那晚的事。 今天是两人自那天之后第一次见面。 好在幸村对于她不同以往的形象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应,仿佛一如既往地将她视作空气。 很好。 海雾觉得找到了锚点,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谢谢。”海雾接着真田的发言说道。 “弦一郎可帮了大忙。来的时候小海还一直担心今天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太突兀了,我可是鼓励了一路,结果到头来还不如你的一句话。”丸井身体往后靠在柳的腿上,隔着几个人朝真田挤着眼睛。 “哦?原来寺山很愿意听真田的话?”仁王挑起眉毛,“这么说来,好像一直以来寺山对副部长的态度都和别人有所不同。” 第31章 柳生似有所察觉,看了眼自己旁边表现得比以往难缠得多的仁王。 “一般人说话她不听。”丸井也加入了捉弄海雾的队伍里。 “我不相信文太是因为文太你的夸奖不值钱,无论是谁你都夸得出来。”海雾数落完丸井后把脸一转,直直地盯着仁王,“但你今天像是吃错了药。” 仁王不以为意地笑笑,“有吗?是你太敏感了吧。” “这种话对我没用。” “这点我倒是能理解海怪,对于副部长我也满怀敬意。”切原幽幽地补充一句。 “那是因为赤也总闯祸,所以怕弦一郎制裁你吧。”桑原补刀。 “喂喂喂——” “说起来,寺山能被那个内海还是外海的家伙缠上,也是因为替赤也你背黑锅的缘故吧。” 周围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这是怎么一回事?”真田的声线不同于刚刚夸赞海雾时那样温和,此时语气中的严厉使得眼前烟火大会的热闹气氛一扫而空,变得和网球部社团训练时的肃杀之气无二。 海雾若无其事地看着夜空,心想真田不会制裁到自己,自己这次接的可是乐于助人的大善人剧本。 切原紧张地抓着仁王的衣角,不明白好学长怎么猝不及防地出卖自己。 仁王今天真的是格外活跃,他笑得毫无负担,拍开切原的手又看向海雾的脸,脸上的表情显得玩味十足。 “赤也。”真田喊道。 “……”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不过美术部通过赤也,拜托小海去给他们当模特。”在替人开脱这件事情上,丸井文太也同样是天才级别。 “丸井前辈……”切原感动得要落泪了。 “说起来,内海最近确实表现得不一样。”柳莲二说道。 内海彥史自高一就和莲二、文太是同班同学,作为年级文学领域的半壁江山,莲二一直以来也非常欣赏内海在学科上是许多精彩表现,也曾将其视作为竞争对手。只不过,内海这人有些怪异,所以后来莲二也就放弃了对他的关注。 “怎么不一样了?”丸井好奇问道。 眼看着话题又转回到自己身上,海雾撇了撇嘴,显然有点抗拒。她找了个由头,准备先躲躲清静。 “我去买水。”海雾扶着野餐垫起身。 “那我——” “我和你一起。” 海雾诧异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幸村,他已经先自己一步站起来,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这个自从自己出现后就一直没说过话的人,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仅开口说话,居然还和自己一起去买水。 被幸村打断的丸井也同样意外地看着幸村。和海雾单纯的诧异不同,刚刚还是八卦到上头的丸井,此时此刻仿佛热情熄灭,他的眼神在海雾与幸村间巡睃,看上去有许多问题,可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眼见海雾一直在犹豫,幸村表现得很是坦然,他示意自己后方坐着的人群,理由非常充分,“走吧,别挡着后面的人……而且……从我这里过去不是更方便些吗?” 寺山海雾想不明白。 海雾想不明白很多事,从认识幸村精市开始,她想不明白的事就越来越多。 她想不明白手术成功性命无虞,幸村为什么还会崩溃?仅仅因为社团活动? 说到底,社团活动有那么重要吗?海雾觉得是不重要的。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加入社团。 海雾想不明白,为什么上一秒还能够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幸村,下一秒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明明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会是自己的问题吗?自己搞砸事情的次数真的好多。 海雾还想不明白,自己对幸村没有什么好脸色,而他对自己也是,但此时此刻他要和自己一起去帮大家买水。幸村精市待人谦和,但决不是个热心肠。 海雾觉得当下的情况让她莫名烦躁,搞不懂的人,搞不懂的情况,搞不懂的气氛……她想回家了。 挤过人潮,在许多炙热的注视中,海雾和幸村缓慢地走出了观众席。许多次幸村出于担心地回头看海雾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被海雾那张明显在生气的脸堵住想说的话。于是幸村也什么都没说。 在自动贩售机旁排队的时候,海雾故作繁忙地研究着从文太那里拿来的相机,时不时地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 就在海雾端着相机取景的时候,有别的男生以为她是一个人,于是上前搭讪。 晚风拂过芒草,海雾下意识地看向幸村,却碰上他沉静无声的注视,不做任何反应。像是在等待她的决定。 明明是在等她的决定,海雾却觉得自己格外被动。 逐渐浓郁的夜色遮盖住眼神里的冲动,又让嘈杂的人声掩下轰隆的心跳,海雾倔强地与幸村对视了几秒,然后转过头对那些男生说“你们找错人了。” 幸村垂眼,胸口起伏的程度大了起来。快点结束吧,这折磨人不得解脱的情绪。 “我是和他一起来的。” 烟火升空,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幸村抬眸看去,海雾站在弥散开来的夜色里,晚风吹着芒草,人声如海潮声淹没心跳。对视的那一刻,时间被拉扯得紧俏又漫长。 远处的烟火不熄不灭,瞬间消逝又瞬间新生,水面映照着坠落的残影,天空是洇开的幕布。 风吹着海雾的头发,发丝挡住了她半张脸,幸村看不真切。他看不真切,却觉得有些东西在盛开,有些东西在沸腾。 至高无上的命运要将他所遗失的都归还回来。他似乎要看见他的飞鸟归来。 第21章 15 小学的时候,海雾曾帮助过班里一个被高年级欺负的男孩子,当时她单枪匹马和高年级打了一架,虽然也挂了彩,但气势不输,甚至放狠话警告对方再来惹事就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死,用词相当骇人。事后,海雾受到了处分,留下来做了一个月的值日。 被欺负的男孩很感激她,于是常常给她带点心,也经常留下来陪海雾一起值日。一段时间后,班级里开始流传海雾英雄救美、男主角芳心暗许的故事。 那时候的海雾在人情世故上什么也不懂,听到了这个传言后当着班级同学的面,十分诚恳地询问男主角这是不是真的,吓得对方仓皇而逃,自此避着海雾。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记得问我。”海雾被取笑了好一段日子后,文太没忍住再三提点对此依旧无知无觉的好朋友。 三年前金井综合病院,海雾坐着轮椅从康复室回来,路过服务台巨大的落地窗时被晚霞吸引。 那真是一场非常漂亮的晚霞。天空烧成紫红色,好像一场浩荡的大火,烧出光和夜的分界,烧出天幕的深蓝和星光点点。在东京逼仄的天际线里,飞鸟被霞光拉出黑色的影迹,在光影里盘旋着又穿梭着。 看得入神,海雾情不自禁地想站起来凑近一些,饭后嬉闹的孩子们踉跄着跑来跑去,就这样撞倒了一门心思挂在天上的海雾。 天空开始旋转,身体失去平衡,就在海雾祈祷别把唯一一支好腿摔坏了的时候,幸村如从天降地扶住了她。幸村刚要提醒海雾注意安全的时候,就看见海雾仰着脸兴奋地指着窗外对他说快看晚霞。 “好漂亮啊!”她连连感叹道。 周围是永远散不开的消毒水的味道,是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喧闹,是白日逐渐消失的昏暗,华灯初上,幸村看着那片让海雾激动不已的晚霞,好像心底某一块地方也被照亮。 “幸村——”,沉浸于喜悦之中的海雾忽然想到什么,刚要扭头问幸村时,却看见幸村面容恬静地望着那一片云彩。 话语中断,幸村疑惑地回望着,看见海雾一张呆愣愣的脸。 “怎么了?”他轻笑着问。 “没事……”海雾呆呆地收回目光,在幸村不解其意的目光下,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推着轮椅往病房方向去,“你看着晚霞,我要找文太问些事情。” 两分钟后,社团训练结束后抱着巨无霸汉堡大快朵颐的文太收到了来自海雾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问题。 【幸村好追吗?】 【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 文太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向海雾坦白自家部长的情感洁癖严重到海雾那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量都可视作是性骚扰的程度。 海雾闻言震惊许久,心想幸好提前问了一下。于是海雾对于幸村的遐思在这就已经埋下了仓促结束的铺垫。 彼时的文太过于了解海雾的本质,却没有想过幸村或许会被海雾吸引,文太简单且发自肺腑的坦言,阴差阳错地使得幸村的青春期在一种失重和压抑中度过。 文太了解海雾她本人的脾性,可以无视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光环,他对她的好胜心、一以贯之的执着过于熟悉,以至于无法想象旁观者视角下的寺山海雾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32章 可怕的是,海雾自己对此也毫无知觉。从小到大,她对自我外在形象的认知当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都来自于文太,而她从文太那里感受到的自己,就是一个非典型的怪咖——性别模糊、缺乏吸引力。 幸村在医院遇到的那个海雾,就是带着这种强烈自我意识的海雾。他在球场上见过形形色色的对手,但海雾这种一心扑在和自己的较量上,眼里完全没有别人、也不甚在乎自己的性格,还是在某一刻给他带来了惊喜。 如果海雾不是练的弓道,而是网球……幸村甚至想过如果海雾的网球天赋也能和弓道一样的话,那么赢过她一定是一件会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幸村想赢她,想赢一个不把输赢放在面子上的赢家。 可实际却是,海雾练的是弓道,她心里只装了弓道这一件重要的事情,心里很快就没有幸村精市了。这是一件没头没尾的事。 海雾是喜欢过自己的,哪怕没有那个时机选得格外糟糕的表白,幸村也早就觉察到。可是那时候幸村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不仅是对海雾,就连自己的感受他也不甚在乎,整个人异常的偏执。海雾的表白让他意外,也让他如释重负——他终于可以解决这久久没有下文的关系。 他们保持着有共同朋友的那种浅薄的关系就好了。他曾这样想。 而这似乎也成为了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为数不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幸村当时曾那样想过,直到他发现,如今海雾也已经不做挣扎地接受了这种方式。感觉就像,自己被非常随意地放下了。 如他所愿,他却并不开心,甚至更加烦躁——明明你也想要我,明明你已经打动我,那为什么你会在得到我之前离开?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通过海雾的不告而别,幸村才像是真正看她的本质,一种非常无情的随和,因为不对他人拥有期待,因此也根本不在乎他人。 西西弗斯。 幸村觉着自己是西西弗斯,执着地想要将名为“幸村精市与寺山海雾”的石头推到名为“过去”的山顶。 他见过那最好的时刻,因此无法容忍当下。 人群朝着河堤下的长坡涌去。幸村和海雾却还留在原地。文太十分钟前发来消息,提醒他俩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占了。长堤上三三两两几个人,幸村和海雾间隔着点距离,背靠在烟火大会巨幅海报的两端。 其实这个视角很不错,能将烟火和人群尽收眼底。海雾这样想着。 海雾一点也不讨厌人群,哪怕她从小到大都不太能够融入进去。她心底很柔软的那部分,相信着童话,相信美梦成真的故事,相信正义的故事结局。因此她很愿意看一场每个人都得偿所愿的烟火表演,即便她不在他们之中。 这样想着,海雾觉得自己的心底涌出一些幸福的小气泡,像她手里的橘子汽水。她内心雀跃地拉开汽水拉环,却忘了这瓶汽水前不久刚从手里滑落又捡起,现在雀跃的小气泡们喷了她一身,她瞪大了眼睛,颇为好笑地“欸”了一声。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方手帕。海雾抬头,看见幸村不知何时走近,见海雾毫无反应,便非常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溅满气泡的汽水。 海雾这才回过神,拿过方巾擦了擦手和衣摆。白色的方巾上有着蓝色的矢车菊刺绣,以及“幸村精市”的字母缩写。应该是谁特意为他准备的。 方巾和幸村精市,真是相当的合适,就像是灰姑娘再落魄,她也必须是全城漂亮的女孩中唯一一个穿得进水晶鞋的。 幸村精市这个人很容易就能勾起海雾关于童话和儿童文学的记忆。那些陪伴她儿童时期的画本,一页一页色彩绚丽地画着闪亮的星星和柔软的天鹅绒,每一个饱满柔和的脸蛋都烘托出一个温柔静谧的夜晚。 “要不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幸村问道,“我陪你一起。” 俩人走在长堤上,气氛却和刚转学来神奈川幸村每天领着海雾上下学时有所不同。虽然同样没有很多交流,但气氛却宁静得舒服。 “方巾我洗过还你吧,和你的衣服一起。”海雾语气自然地说道,上次借了幸村的衣服,洗干净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还。 幸村的脚步微微停顿,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有他自己体会到其中的变化。 “不急。”他说。 欠的越多,就越无法立刻还清。 到了洗手间,海雾进去洗了洗手后,简单地处理了下衣服上留下的浅色汽水痕迹,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耳畔山茶花的花瓣已经有些脱水。她刚想把花摘下,可当手指碰到花瓣时,却又只是轻轻地扶了扶。 海雾走出洗手间时,幸村仍站在远处,只是周围围了几个女孩子。看见海雾出来,幸村先是朝着海雾抿着唇笑了笑,然后不知同那些女孩说了什么。海雾看到那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同样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 “怎么了吗?”海雾走近问道。 “没什么,问我们要不要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幸村说道。 “应该只是问你的。”海雾直白地说道,她伸手去拿幸村帮她拎着的相机包,却被幸村一个不经意间的转身挡开了。 “那就更不可以了。”幸村看着海雾的眼睛,眸光亮起,“因为我是和你一起来的。” 海雾的心在这一瞬猛然一跳。她略显慌乱地挪开视线,不敢直视幸村的脸。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幸村的理由和自己拒绝那些男生的理由一样。 原来只是一次平等的交易,一次对他人行为的同等回应。 险些误解。寺山海雾你真的不吃教训。 海雾对自己下意识的自恋感到绝望和羞愧,人至少不能两次摔在同一个地方。 远处的烟火即将迎来尾声。 “趁着人不多,要不我们先逛一逛摊子。”幸村提议道。 夏日祭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小摊,此时此刻人群都还在河堤,因此商摊那倒显得清净许多。 海雾点了点头。现在过去,大概还能淘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于是在转了几个摊位、买了一份章鱼烧后,海雾和幸村停在了买面具的摊位前。 海雾一眼就看中了黑色的天狗面具,满心想着戴上后怎么样才能把切原吓哭。摊主怎么也没想到这对漂亮孩子怎么就选了个凶神恶煞的面具,错愕之余还是从幸村手里接过了钱。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射击游戏摊就迎来了不速之客。戴着黢黑的天狗面具的女孩,交完钱后百发百中,不多一会儿就已经搬空了一层的奖品。摊主也不太明白抬起面具后那样漂亮的孩子怎么下手这样无情。 “要不再去别家试试?”海雾揽着几盒手办,向幸村询问道。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把各家洗劫一空。摊主连忙岔话,“两位怎么不去前面神社看一看,那里的姻缘签很灵,现在人正好不多,换作平时很多情侣的。” 海雾刚想说神社什么的很没意思,结果还没等她拒绝,幸村就已经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我们去看看吧。” 稀奇,幸村精市居然对姻缘有兴趣了。 去的路上,海雾实在没忍住发消息跟文太八卦了一下这件事。 “是不是你刚刚做了什么?” “刚刚我在玩射击,能做什么?” “所以幸村是看不下去你打劫射击摊了吧。” “居然是这样。” 仔细想想,确实是在自己提议继续玩射击后,幸村听了摊主的建议要去神社看看的。 海雾略显失望。 刚刚的摊主没有骗他们,此时的神社确实人不多。海雾和幸村付了钱,拿了两支签,打开后却是一片空白。 “签文遇水就会显现出来。”工作人员提醒道,“祝二位好运。” “这边。”幸村拉着海雾的衣袖。 在神社门前西南方向有一汪盛着山泉的池子,上面浮满了无尽夏的花瓣。海雾学着幸村的动作,将卷起的签纸捋平,用手轻轻拂开水池上浮动的花瓣后,把签纸均匀地平铺在水面上。 “好像能看见字了。”天色昏暗,海雾拿着潮湿的签纸凑近了看。 末吉,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答案呢。 “你的呢?”海雾问道。 幸村沉默着没有回答。于是海雾凑近了去看,这才发现签纸中央的“凶”字。 “我一直以为这种姻缘签都不会有「凶」的。某种意义上,幸村你的手气还真是不一般。”海雾感叹道。 夜色降临,即便肉眼不可见,海雾还是能感受到幸村的情绪明显消沉了下来,海雾想都没想地就安慰道:“没事的,摊主说神社灵的是姻缘签,你的姻缘怎么会有问题呢?” 昏暗的环境里,海雾看不见幸村陡然的注视。 “看看你的姻缘。”海雾又凑近了一些,耳畔的山茶花从幸村的脸侧蹭了个来回,“耐心等待……这是什么意思,是指现在没有姻缘的意思吗?” 第33章 真是奇了怪了,二十分钟前还有一帮女孩子围着幸村转呢。 幸村看了海雾一会儿,语气像是在赌气一样,不客气地说道:“你的呢?你的上面写了什么?” “等下,我还没看。”海雾重又拿出自己的签纸,贴近了仔细看,“只看着一个地方就会错过很多……什么意思……” “不准。我重新买两张。”幸村起身离开。 “幸村疯了。” 在去往神社的途中,文太收到了海雾的消息。 “这张是你的。”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海雾接过幸村递过来的签纸,“可这也不是我选的签,真的能是我的签运吗?我觉着末吉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海雾还是从善如流地将签纸像之前那样平铺在水面上,两张签纸并列着浮在水面上,海雾伸手挡了挡漂过来的花瓣。 拿出签后,幸村打开了手机,照亮了签文。 海雾的是大吉,姻缘上写着“桃花运降临,恋情顺遂”;而幸村依旧是凶,姻缘上写着“不要固执己见,学会真诚地表达”。 “快来吧,幸村好像真的疯了。”快到神社的时候,文太收到了新消息。 等文太到了神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夜色里两个白色的人影蹲在池边,其中一个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文太走近了听到海雾无可奈何地说道:“……这种东西不准的,你别买第四次了……” 几分钟前幸村又给自己买了一张,凶,姻缘上写着“恋情不顺,或有意外”。 第22章 16 夏日祭里的旧书摊旁,仁王看着比吕士和莲二两人穿梭在书架间,几米开外的切原和桑原捞金鱼捞得不亦乐乎,而真田老僧入定般地坐在路旁的休息椅上闭目养神。 仁王状若无意地坐在一旁,风轻云淡地提及幸村和海雾,“幸村和寺山单独行动……这俩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真田没有睁开眼,他自然地回答道:“他们认识了很久,这很正常。” “是吗?”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真田一眼,“幸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在我看来,寺山也不是。” 仁王有些诧异,不知道什么时候寺山也得到了真田的认可。 “哦?”狐狸开始露出尾巴。 仁王一手撑在耳后,紫色的浴衣白色的领口映得他仿佛刚从志怪画集中跳出。 “那就更奇怪了……”他接着刚刚的话说道,“既然幸村和寺山都不是随便的人,那他俩单独行动不就更能证明俩人关系不一般吗?” “你是希望他俩关系不一般吗?”真田稳如泰山,并不理会仁王话里的讥诮。 “那倒也没有……就是好奇罢了。”仁王勾起笑容,笑得多情,“神之子幸村精市……这个称呼我也听了太久了,也很好奇幸村有没有落到地面的那天。其他人倒也罢了……真田你能想象出幸村和寺山在一起的样子吗,反正我是想象不出。” 真田睁开了眼,他目视前方,呼吸平缓,“仁王,”他郑重地开口,“幸村并非是那种虚浮无力的人,他比我们每个人站得都要稳。而寺山更不是只站在平地上的人,她始终是要去更高更远处的人。” “弦一郎你太严肃了。”仁王平静地笑着调侃,“真的是没办法从你这边挖出一丁点消息。” “文太前辈!” 不远处切原的呼喊打断了这场谈话,仁王和真田同时看去,看到了正同切原挥手的文太。在他的后面,幸村和寺山不紧不慢地跟着。 “玩得怎么样?”海雾走近了时,仁王开口问道。 听到仁王的问题,海雾先是张口就要说些什么,可是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瞥了一眼幸村,再说话时就已经没有之前那种迫切的神态了。 “一般般吧。”海雾眨了眨眼睛,一派轻松,“没什么值得说的……海带男在捞金鱼?我去看看。” 欲盖弥彰的一句,标示着这俩人又有了新的秘密。海雾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她在所有有关幸村的问题上都会多出的那三分小心翼翼。 神之子就这样特别吗,以至于连寺山海雾都不能免俗。 仁王自嘲地摇了摇头,再度抬眼时却注意到幸村看着海雾的背影,眉头皱着,像是不快又像是难过,这点落寞的神态忽然就将他从风轻云淡的高台中拉了下来。仁王看着,忽然意识到幸村其实是和自己一般的年龄。他站在高处太久了,以至于大家习惯了他冷清的姿态。 注意到仁王不加任何掩饰的打量目光,幸村也直直地望了过来。刚刚那些将他点缀得生动的神态全部消失了,仿佛一切只是仁王的错觉。幸村的眼神深邃又无畏,依旧是仁王熟悉的那个幸村精市。 仁王的眸色暗了暗,不妙地意识道一些他尚且不想承认的事情。 捞金鱼的水池旁,海雾看着摇曳的鱼尾,心思却又飘到从神社回来的路上。 文太来了之后,幸村忽然就没有那么固执了,好像忽然就不再执着那个没有科学依据的签运。海雾觉得这些东西都像是漫画里的前情预告,拼凑起来的对白看得人热血沸腾,但更新后就会发现这些对白分散在许多分镜里,情绪也随之被稀释掉,已经不再是她期待的那个后续。 在一切明朗之前,寺山海雾不随意期待。 但幸村好像不是。 他似乎真的非常在意那个结果。 回来的路上,幸村一直落后海雾几步。海雾下意识地想等他,但和文太时不时的对话又使她不得不跟紧,夹在中间,走得忙碌又憋屈。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海雾直接沉默地慢下步伐,内心相当不爽,可却还是和幸村并行着跟在文太身后了。 什么公主病?海雾暗暗腹诽。 “今天玩得很开心。”毫无铺垫的,幸村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在黑暗里也显得很寂静,却又有着和夜色一样的郑重。 海雾刚想随意敷衍过去,却又听见幸村以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本来还在看着幸村的海雾触电般立即挪开视线,心跳很快,海雾分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害怕。 “那天你来照顾我,我还没来得及和你道谢……” 原来是感谢自己啊。 “……其实——” “你不用客气,你们网球部也帮了我很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海雾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她目视前方,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自然,“如果不是真田的帮忙,我弓道的水准也没有办法这么快恢复……啊,还有柳,那次袭击事件后他也一直在帮我留意消息动向,更不要说你是文太的部长,他也很在乎你这个朋友……幸村你也帮了我很多,对吧,你每天等我上学也很……辛苦?不知道这样说可不可以……总之,总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情商短暂上线,海雾觉得自己简直是要把这辈子能说的客套话都说完了。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说完这么一大段后,海雾颇有些自豪,觉得近来精进的不仅有自己的弓道,甚至在人情世故方面自己都开窍了不少。 她心中洋洋得意,全然没有注意到幸村的沉默。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也在变好,这样挺好的。说实话刚回神奈川的时候,在班级里看见幸村你的时候我还有点忐忑,你能够不计过往地帮我我也应该觉得幸运才是……” 海雾双手背在身后,越说语气越自然,步调也越轻松,“我知道我以前在一些事情上的确缺乏考虑,我也学着更仔细一些了。虽然还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但我还是觉得能和你保证,我今后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尽量不要打扰到你,也不会再和以前那样给你造成负担……” “幸村,我们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吧——” 这简直是灾难。 不折不扣的灾难。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就算幸村把自己的手掌骨节捏碎,寺山海雾也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愤怒。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幸村无法避免地想起那次分道扬镳的争吵。她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凶手,手里拿着一把她从未意识到的凶器,一次又一次在幸村努力建设好的心态上反复地穿刺。 她毫无意识地、反复地、不知悔改地在报复幸村。 幸村根本不想听她说的和好如初,不想理会她所谓的不计前嫌,他不要划清任何界限,他今天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她谈回报。 我给你的东西和给别人的不一样。 你不要轻描淡写地将这与别人的等同。 你这么轻易地就看开,那些日子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的心意、我的时间、我的等待和信任没有一个是廉价的你究竟懂不懂? 你究竟懂不懂? 你不懂。 你从来都不懂。 夜色深重。海雾沉浸在自己认为的成就里,看不见幸村那翻江倒海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的偏执。她发自内心地相信,昨日阴云已经过去,她不必再执着地去在意幸村的想法。她也觉得够了。 第34章 兴许是自己想多了。 兴许是自己将从前的争吵看得过于严重。 兴许幸村早已原谅了自己不成熟的作为。 兴许一切真的可以从头开始,她可以抛弃昨日阴云,她即将走出三年前的天台,也走出三年前的争吵。 学着柔软,学着收敛。 学着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和信任。 学着打磨个性中尖锐的那部分,学着不再纠结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箭离弦的一刻决绝得动人—— 海雾似乎又看见了自己人生中那支总在关键节点出现的箭矢——它会带着自己,穿过关隘,直至那个命中注定的落点。 人生是练习场,她一生都在打磨这唯一的一箭。 那一刻,海雾短暂地抓住那个蜕变的瞬间。 走出过去的方法是直面过去,那个被千百次粉饰过却依旧藏在海雾心底被遮掩的真相,如果不去直面它,海雾还会一直被它困扰。 一个胆怯的、撒谎的弓箭手,是射不出坦诚直白的一箭的。 “怎么了?”走了一段距离的文太终于发现落后了太多的俩人。黑暗里,俩人的身形都有些心不在焉,飘飘摇摇地都摇晃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刚刚在感谢幸村这段时间的照顾。”海雾语气轻快地说道。 文太几乎是立即就警戒了起来,他太熟悉海雾这套没有逻辑可循的行事风格。说她是怪胎,并非因为她表现得和常人无恙。 海雾的怪,在于她一旦表现得亲和怡人的时候,就会很快地脱离当下的境况。当她想明白那些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后,脱胎换骨般的喜悦会让她振奋,从而陷入到一种不正常的喜悦之中。 她会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解决所有事,直到下一次挫折来临。 “文太,我觉得我应该能更专注于弓道了。”海雾感受到久违的兴奋感,那种熟悉的对身体感官从容的掌控力像是温热的水流一般重新流过所有的血管,滞涩的神经末梢们又一次活过来。 “你和小海说了什么?”幸村听见文太语气怪异地问道。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漫心的死寂中,幸村倔强地坦诚道。 黑暗中文太抓住了幸村的胳膊,“如果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就什么都别再说了。” “幸村,什么都别说了。” 神奈川晴朗的夏日随着轰隆的雷声落幕,雨季即将来临。 第23章 17 暑假和烟花一样猝然消逝,回忆起来,却又和焰火一样滚烫,那些燃烧过、又消寂了的心跳始终将这个夏日装点得非同凡响。只要发生过了的事,就必然有其影响。 幸村被告白是在午休。 这是新学期的开始,是一年中幸村收到告白信最多的时候。 幸村明确了不会赴约,但还是在路过音乐教室的时候被一年级拦住了。往上走就是天台,文太他们经常在那里度过午休时间。今天下雨,他们多半会在楼梯间。 幸村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事情就在这解决吧。” 解决——这个词戳中了女孩敏感的心思,她已经预料到了最终失望的结局,但又不甘心地选择更加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 “进立海大的第一天——” 有两道阴影落下。幸村抬头看去,海雾和仁王正从楼上下来。没想到在这种地方撞见告白场景,打赌输了被指派去买饮料的仁王和海雾看起来都有些诧异。 真希望校规里加一条不要在楼道表白,不然总是会在这里看见熟人——海雾觉得这种不吉利的事很容易影响自己的运势的。 幸村看向海雾,虽然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此时此刻也想看清楚海雾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会无视吗?还是会在意? 可海雾既没有无视也没有在意。她看上去太无辜了,脸上有几分歉疚,像是懊悔怎么就这么不巧打扰到了别人。 这不合时宜的良心让幸村看得烦躁。 自夏日祭后海雾觉得自己和幸村的关系也算破冰了,但这种拒绝告白的场景重现在眼前,没准会让幸村又想起过往的经历。海雾不贬低自己,不矮化自己的喜欢,但幸村怎么看也始终是他的想法,自己也没办法强求。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尽快离开此处。 告白的女生看了看海雾,又看了看幸村,手心不由得握紧衣角。可是还未等她消沉,就看见海雾急于撇清自己的样子。 “我们这就走……文太说他想要喝咖啡来着。”海雾按着仁王的肩膀示意他别挡道赶紧走,那副愧疚表情戳得幸村呼吸停滞。 “等一下——”幸村伸手抓住海雾的手腕,把海雾吓得愣在原地。仁王转身看过来,和幸村的目光交错了一瞬,幸村眼神晦暗不明。 原本绮丽的告白场景一瞬间拥挤起来。 幸村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越界,他看着海雾的眼睛,固执地想从里面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不满。 可是海雾还是那副意外的表情。 她不懂幸村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要抓着自己不放,虽然撞破人家告白是她失误在先,可也不至于被抓住兴师问罪。 难道是怕自己说出去? “你——” “我又不会乱说。”幸村刚开口就被海雾一句完整的承诺打断,她的手腕从自己的手心抽离,“我们走了。” 坏人姻缘是要吞千根针的,海雾领着仁王仓皇而逃。临走时仁王与幸村对视了一瞬,面对狐狸的一脸了然,幸村的失望表现得十分坦然,因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表白。”窗外是瓢泼大雨,阴沉的天色里,幸村精市的眼神在晦暗里闪亮。 下午的时候,海雾和幸村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社团活动结束后,这点小事就已经传遍网球部。感受到周围的议论,幸村把储物柜的门关上时,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部长被人抓住告白也不是一两次了,你这么兴奋做什么?”放学的时候,切原望着一路抓着这个话题不放的海雾,脑回路短暂地通畅一次。 这话问得海雾哑口无言,好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说不定,人就是会对周围人的八卦感兴趣呢? 脑袋短暂灵光了一次的切原,很快又陷入了长久的混沌里,他杵了一下海雾的胳膊,挤眉弄眼地怪声说道:“哎,你该不会是也喜欢部长吧。” 这话说的…… 不必思索,海雾就深吸一口气,目光略带怜悯地看向切原,甚至不带个人偏见地为切原考虑了一下将来,如果在这么群聪明人里他都表现得像个傻子,那他以后一个人了可怎么办? “干嘛这么看我?”切原摸了摸脸,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抬手揉了揉脖颈,“你该不会…对我…不行哒,我已经有——” “我真想自杀。”海雾不再理会他。 切原反应过来后也觉得自己有些离谱,他也不觉得丢脸,晃晃脑袋就又跟了上去。 “今天新一期周刊,去不去?”切原跟在海雾后面问道,他俩都是二次元重度爱好者,属于启蒙读物就得是气泡对话框的程度。 “不去,不看。”海雾大步向前,把切原抛下。 切原和海雾都是热血漫忠实爱好者,但最近海雾被伤得有些狠,一种致郁系伪装热血漫的新型漫画骗局将她伤得体无完肤,除了将20本漫画单行本打包扔进阁楼,其余五本更是不见发愁见了眼红,恨不得撕碎吃掉,以至于这一年她都很少涉足连载漫,已经学会每天都为平平无奇的一天干杯。 可同样是热血漫爱好者,切原就明显好运得多,他偏好现实题材,这类漫画除了作者突然脑梗发作第二人格顶包之外,鲜少会出现诸如主角团死光、主角失格等情况。相比较海雾,他对漫画的热情十年如一日,充满着未被作者背刺的赤忱。 “在聊漫画?” 此时探头露出半张脸的仁王——少女漫忠实粉丝。少女漫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妥,鲜少死人、也鲜少涉及敏感问题,最大的烦恼就是男女主不张嘴巴、不开口、不告白,以及人设突然崩坏。 海雾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仁王这种外表奸诈内心感性的本质,但还是没想到这人热爱恋爱主题,也没想到外表过关实力抢眼的仁王至今仍是金刚不坏神奈川寡王一枚。 ——连切原都有人谈。 夏天过去,切原的春天却仿佛又来了。 “比起萌系,我还是比较喜欢轻熟系。”仁王捏着自己下巴认真解释的时候,海雾直言这家伙日后必然要陷入至少一次的不伦恋中。她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准得可怕。 “那丸井前辈呢?” “即便是在做中央空调这件事上,文太也是天才级别的。” 切原企图挑拨竹马组的关系,但他忽略了文太和海雾最佳损友的本质。 文太听到海雾的评价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俩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话,当年海雾住院遇到幸村,也是第一时间发消息问文太幸村到底好不好追。 第35章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她也有过挫败感,远超同龄男生的身高,和天生不吃亏的性格很难让她在日本这种强调女性内敛的社会下获得异性好感。后来冠军拿多了,挫败感就没有了。 海雾也仔细想过,自己除了在弓道和幸村这栽过跟头外,其余的时候似乎都还算得上顺利。现在,和幸村的关系修复如初了,弓道也渐入佳境,自己也算得上是苦尽甘来。 新学期开始没多久,班级里就重新调配了一下座位。幸村没有任何解释,就把桌子搬到了海雾的旁边。 海雾尝试代入文太的视角思考问题,觉得多半是因为自己和幸村的关系缓和,加上那天楼道告白事件中自己非常明智地立即撤身,使得自己在幸村那里的形象回温。 如果说和幸村做同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海雾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幸村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曾经的自己不该对他有那样多的误解和针对。 临近共通考试,海雾参加比赛之余也要兼顾学习,因为比赛落下的课程,在和幸村成为同桌后都能及时地补上。 幸村自己也很忙,但无论是社团、班级,还是自己的学习,他都没有一项做得不好的。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帮海雾补习。 海雾再次谴责了一下自己过去的不知好歹,以及下定决心维护好和幸村的关系。 只是海雾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事情的开始,是有传言说寺山海雾和网球部的一名正选一同去神社求姻缘。 尽管很多人私下里都在猜测寺山海雾和网球部的关系,但却始终也没有得到任何明面上的答案。 从网球部成员入手……不太实际。那里的人不是妖怪就是疯子;从寺山海雾入手……更不实际,她比网球部还要难搞,是个油盐不进的大麻烦。 因此,谁能在这件事上给个准话就成了这段日子里立海大附中明面下一件让许多人关心期待的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有人开始匿名悬赏“寺山海雾究竟在追网球部的哪位正选”,并承诺消息可靠且有实证的话,会向爆料人连续提供一个月的食堂火爆的超大份猪排饭后,勇者出现了。 提前预告的匿名通话直播准时在中午十二点开始,平时这个时间分布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班级,在好奇八卦之中点开了那个一早就被转发到各个聊天群中的直播链接。 在近十几分钟的前因后果的铺垫中,终于要到了最激动人心的连线环节。 “这位爆料人是昨天下午联系的我,据他透露,自己私下里也会和网球部一起活动,在活动的时候注意到一些细节。其实直到最近他才知道原来大家一直关注寺山海雾和网球部的关系,他很意外,他说‘傻子才看不出来’,这是爆料人的原话,因为在他看来‘寺山海雾和网球部的关系实在是太明显了,只要稍加思考就能看清一切’……” 直播间里,新闻部的山口抑扬顿挫地介绍着。 “爆料人要求要对他的身份保密,因此,我们直播全程都会通过语音连线和变声方式进行,也请大家理解……好了,现在我要拨通爆料人的电话,他也已经准备了很久……” 山口按下通话键。 “喂,请问是爆料人吗?” “是,我是爆料人。”电话那边传来声音,声线是哆啦a梦的变声。 “请问怎么称呼你?” 直播间里安静了下来,爆料人沉默了一会,才谨慎地答道:“大家叫我m就好。” “呃……m君你好,”山口磕巴了几下,然后接受了这个称谓,“你昨天发消息和我们说你能提供相关情报,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能保证你接下来回答内容的真实性吗?” “绝对保证。” 关注直播间的所有人吸了一口气,觉得这个爆料人或许真的能说出一些大家不知道的内幕。 “关于寺山和网球部的关系,你能不能先给大家描述一下?” “那我开始了。” 相当干脆利落,山口直觉这个人来历不凡。 “其实,寺山海雾和网球部的各位关系一直都很清晰。最先她是因为文……丸井的原因认识的网球部各位……大家也知道的,丸井人缘一向很好,寺山海雾作为丸井的发小,得到了网球部的不少照顾——” “等下,你是说丸井文太和寺山海雾是发小……那他俩之间是什么意思呢……”山口意有所指地说道。 丸井文太,立海大附中超级人气王,神奈川县赫赫有名的高中生……名号太响,而“发小”的关系又过于暧昧,很难不去揣测二者的关系。 “什么什么意思?”爆料人显然没听懂山口的暗示,但直播间的弹幕已经刷了满屏,问号和感叹号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意思是,他们俩……会是情——?” “你在想什么?!丸井他怎么会——”爆料人忽然激动起来,吓得山口立刻闭嘴,心里泛着嘀咕想着这个爆料人是不是丸井文太的狂热粉丝。 “咳咳……”爆料人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丸井和寺山的关系非常清白的,可以这么说的吧。” 绕来绕去只回答了这么个问题,眼见直播间不满爆料人迟迟不给下一个猛料的观众们开始刷屏,山口瞟了一眼,决定自己来。 “那么m先生,前段时间寺山在神奈川县弓道大赛上夺冠,有人看见网球部的真田副部长出现在了观战区,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啊,这不是很容易就看明白了吗,真田喜欢弓道啊。” 评论区开始辱骂爆料人。 “这还用得着你爆料?” “能不能别再转移话题,请正面回答寺山和网球部正选队员的关系。” “问题不是弓道,问题是真田为什么旁观寺山海雾的比赛……” 直播间的人数不断上涨,山口忽然觉得这个爆料人是不是故意这么炒热度的。 “不过寺山似乎很感激真田,因为真田给她引荐了新的弓道老师吧。寺山以前是在东京练习的弓道,搬来神奈川后上弓道课就很麻烦嘛……”爆料人开始竹筒倒豆子地介绍起来。 评论区新的问题已经刷了起来,大家开始询问寺山和真田的关系。 “他们俩只是认识的关系吧。” “真的假的?” “只是认识的关系就会帮对方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真不愧是真田,一如既往地有安全感。” “既然真田和寺山没有什么关系,那传言寺山在和网球部的队员交往,这个队员究竟是谁?是仁王吗?” “又关仁王什么事?” “谁?和谁在一起了?” “他们在说仁王。” “仁王和谁在一起了?怎么回事?!” “我的天,刚进来。” “刚进来+1” “说到哪了?” “听说这里爆料仁王和寺山在恋爱,真的假的?” “打卡打卡” “打卡+1” “为什么都在说仁王?仁王怎么了?” “说是仁王和寺山在交往,我刚进直播间,错过了好戏。” “寺山觉得仁王不……伦……纯爱…” 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而爆料人的网络信号显然提前一步先撑不住了。在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让人遐思的话后,爆料人因网络延迟状态不佳而被挤出直播间。 “我的天,什么意思,仁王和寺山纯爱?什么意思啊!” “纯爱……” “劲爆” “所以寺山确实和网球部在交往是吧。” “仁王和寺山挺搭的,好像那种ins上火得莫名其妙的时尚情侣……” “确实,那种我理解不了的时尚潮人。” 当天午休结束后围在三年c班外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班级里的学生也是三五个扎在一起,讨论着今天中午刷爆校园社交网的寺山仁王交往事件。 平静如水的校园生活里,谁的八卦都可以是调味剂,八卦的主角总在变换,但亢奋的情绪永远在流转。 海雾进班的时候穿过拥挤的人群,灼灼的目光烧得她脊背发软,如果是恶意的目光她反倒能够坦然自若,但偏偏这种不带好恶的八卦目光承仰着娱乐至上,褒贬都在一瞬,就是寺山海雾这种冥顽不化的先天种子选手也得思考如何才能表现得顺应民意。 初中三年级那一跳,还是教会了海雾不少东西。 “什么情况?”海雾坐在座位上,背对着班级前后门,倒吸口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同样深陷众人目光中的仁王雅治。 仁王倒是一如既往的乖僻。虽然他对眼下的情况也觉得很是棘手,但他依旧能让泰然自若地面对探究的目光,海雾手足无措之余心中还匀出来一点闲心,觉得仁王意外地很适合做公众人物。 “嗯……有人直播里说我们在恋爱——” 第36章 板凳吱呀呀地响起,海雾微微侧目,看见幸村回到班级,正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比海雾坐得直一些,完美地挡住走廊那边八卦的目光。 海雾放下心来,扭身追问道:“我们和谁?” 一瞬间的寂静。 仁王抬眼,却先是注意到前排幸村非常轻微的一动,然后目光顺着他的肩膀平行到此刻回头的海雾脸上,那是非常直白单纯的好奇,瞳孔中的认真和疑惑喻示着她从未思考过和自己恋爱的可能性。 寺山海雾作恶多端。 仁王磨了下后槽牙,语气却和平时一样透着一股戏弄,“还能有谁……”他盯着海雾的脸,余光却留意着幸村的背影,“除了和我……还能有谁?” “哈?” 吱呀—— 海雾的疑惑没能保持多久,因为幸村突然起身离开座位,将她再度暴露在窥探的视线里。海雾不得不回头坐正,手指在桌洞里翻来翻去,寻找着里面不存在的问题答案。 仁王看着幸村。部长一如既往的镇定,完美无瑕的温柔表情此刻也不会有丝毫的混乱,他离开座位离开班级,目光不曾向他和寺山偏过一毫厘。 海雾的注意力已经很快地转向了“有人说自己和仁王在恋爱”的这件事上,然后又很快的从“八卦总是一如既往的离奇”的想法中恢复了平常心。 知道这是假的之后海雾也不再关心围观者的目光,她从抽屉里拿出待会上课要用到的课本,和往常一样开始温习知识点。很快,她就忽略了周遭一切不和谐的声响。 幸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海雾和平时一样支着脑袋,手里无意识地转着笔。一般这种时刻里,都是海雾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刻,通常只出现在和弓道、学习有关的事情里。 寺山海雾不太会多分出多余精力去思考人际关系的往来。幸村从海雾刚刚那句“我们和谁”的单纯发问里得到的一点得意,在海雾迅速恢复的平静里变得讽刺起来。 自己在开心些什么? 明明只是一根毫无觉悟的木头。 真田进班之后,走廊上八卦的人群自觉地迅速散退,班级里的讨论也立即归于平静。海雾再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时候,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幸村已经坐在自己身旁,正望着黑板。 物理课上画着受力分析的单向箭头,铅笔从纸张上摩擦的声音自带一种宁心静神的安抚,海雾习惯性地用笔的一端撩过垂下的碎发,然后听到幸村借刨笔刀的询问。 她从笔盒里拿出一支刨好的铅笔,手腕一转头也不抬地将笔递给幸村,停顿了几秒才注意到幸村已经问别人借来了铅笔刀,正手指翻飞地削着木屑。 异样的感受一闪而过,海雾把铅笔收回到笔盒里,任由感受消失而不去追究。 第24章 18 借着游乐园卫生间的洗手液草草洗了个头发的海雾,刚回到餐厅的座位就看见切原正和新女友腻歪着坐在一个沙发里。谣言里自己的绯闻男友仁王咬着可乐吸管,正给这俩拍情侣照。 海雾无视镜头,伸手抽了好几张纸巾,窝成一团贴在自己的额发上吸掉水分。但没几秒,纸团就已经湿透。 仁王的镜头渐渐偏斜,取景框里的海雾一肚子火气,下颌线锋利得像是准备杵死切原。 “回来啦。”切原识相地坐正。 刚刚在海盗船上,他一手捏爆了汽水,浇了前座的海雾一头。海雾还以为谁吐自己头上了,在摇晃的海盗船上猛地站起,结果没站稳一头翻进了前排的空座下,狼狈地窝在夹缝中挨过海盗船的后半程。 海雾将湿透了的纸团往桌上一扔,纸团潮湿的一声“啪”,黏在桌上洇开一圈水迹。 海雾看了眼切原的新女友,比自己低一级的学妹,此刻也正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看着自己。 心底一声叹息。 “我试试烘手机能不能吹干得快点。” ——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切原赤也来游乐场的请求。 在尝试把头发塞进烘干机无果后,海雾认命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对着卫生间镜子擦头发。 二次归来的时候,切原和女朋友已经不见身影了。仁王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姿态舒展。 “人呢?”海雾把湿了的衣服搭在椅背,站着问道。 “去玩水上过山车了。”仁王打量了海雾一眼,头发不再滴水,弯弯曲曲地贴在面颊上,她随手挽在耳后,但只有稍稍低头就又会垂下来。 仁王看着海雾身上那件连后背都湿了一圈的无袖背心,默默地把自己身上的连帽卫衣脱了下来。 “陪我吹冷风?”海雾盯着仁王的黑色短袖t恤,是某恋爱番联名。 “你后背湿了,”仁王站起身,把自己的卫衣搭在海雾肩上,手臂绕过海雾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能看见里面的衣服。” 海雾反手碰了下后背才意识到仁王说的没错,略一思考后神色自然地把仁王的卫衣套上了。 仁王在餐厅门外等着,看着海雾穿着自己的卫衣神色无异,心想这是碰见真化石了。 “走吧。”海雾说道。 “去哪?” “过山车吧,头发干的快点。” 回去的时候切原还算人性未泯,主动接过海雾混杂着洗手液香味和汽水黏腻的外套,说要带回家洗干净后还给海雾。只是这样一来海雾就只能穿着仁王的衣服回家了。 “我没关系。”仁王瞥了一眼海雾的后颈,“我的衣服不用洗,明天社团训练的时候还给我。” “周一怎么样?我明天要去道馆训练。” “行吧。” 穿着别人的衣服其实很不舒服——回家的电车上,车厢里流动的气流带着衣服上属于别人的味道而去的时候,海雾有一种在做坏事的不安感。 这种不安感在幸村上车后到达了顶峰。 “好巧。” “……哦。” “……” 幸村挨着海雾坐下后,海雾有一种发梢还在滴水的感觉,其实自己的头发早就干了,洗手液洗头发的效果超乎想象得好,她顶着一颗蓬松的柠檬味脑袋,能感觉风吹过头皮的清爽感——在遇到幸村之前。 现在她总觉得哪里痒痒的,像是过敏。 “去游乐园玩得怎么样?”幸村说道。 不知道幸村是怎么知道,也许切原说的吧。 “不怎么样。”摔进前排后,海雾总觉得肩胛骨那里不太舒服。她活动了几下,骨头应该没问题,估计最多也只是软组织挫伤,不影响明天去上课。 “为什么呢?” 因为出糗了……但是我可不会和你聊这个。 在海雾犹豫着这么敷衍过去的时候,幸村自顾自地说道:“切原恋爱的时候总是有点亢奋,如果他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就请你多包涵。” “切原和你说了?”海雾第一反应是切原已经把今天发生的事全告诉了幸村精市。 幸村注视着海雾的眼睛,眼角有了笑意,“看来是发生了什么。”看着海雾错愕的样子,幸村的手指没忍住动了几下。 “不是什么大事。”海雾还是不想聊。 “说说看。”幸村的声音很温和,以至于海雾忽然觉得这事好像也可以说说。 电车驶入弯道,惯性作用下海雾和幸村之间的距离一下被拉进,海雾下意识抓住座椅,结果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抓住了幸村的手臂。她立即松手,结果又是一阵摇晃,这下好了,什么也没抓住,人直接一头撞进幸村怀里。 幸村的腰和自己想象得一样细,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海雾喜欢的橙花,混合着身体的热度像是一个轻柔的春天。 一瞬间闪过的思绪太多,海雾的脑海里却抓住了那个最不重要的春天意象。 像是一个轻柔的春天? 这并非海雾的辞藻可以撰写的诗句。 幸村感觉自己的血管在猛跳,他怕海雾听见。屏着呼吸的时候,时间变得漫长。 好在海雾很快起身。 幸村谨慎地深呼吸一口,然后注意到海雾面色有异地扶着自己的肩膀。 “怎么了?撞到了吗?” “没事。”海雾干脆说道,“是在游乐场碰到的。” “我看一下——” “喂!” 海雾差点跳起来。 这一声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连海雾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应过度。为了平衡一下刚刚的尖锐,海雾的语气难得乖巧下来。 “不严重。”她点了点肩胛骨。 “我以为伤到了肩膀……对不起……” 几秒钟的安静,“没事……” 一向擅长抓重点的海雾忽略了即便是肩膀、幸村也不该提议要看的细节。 “疼不疼?”幸村看着海雾的后背,脑海里闪过海雾一只脚打着石膏,在清晨无一人的康复室里做着弓道标准射箭动作的背影。 第37章 海雾的疼痛阙值很高,忍耐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像是为了印证幸村心里的想法,海雾活动了几下肩周,意思是不严重。 海雾的腿是从四楼翻下摔断的。如果不是那几个应援横幅,按理说海雾也可能活不到被送进医院。而那几张长长的横幅正是为了庆祝她能够在全国大赛上取得优胜而挂上去的。 幸村始终记得,海雾在医院的那一个多月始终无法出院的原因是她一直拒绝做精神检测而被强制留院。 时至今日,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她当时的想法。 海雾不知道一眨眼的功夫,幸村的思绪已经飘向那么久远的过去。 关于那段过去,海雾过去觉得难以启齿,她清楚当时自己的行为更多是出于走投无路的绝望,各个方面的绝望。可那些绝望在后来的海雾看来幼稚又愚蠢,她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 这种情绪的撕裂中她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时间,直到她选择承认自己的软弱,然后发现无法接受的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难以割舍的似乎也没有那么舍不得。 她是靠着自己振作起来的,因此,海雾觉得自己格外勇敢。 可惜没人给她颁发这个名目的奖章。 车厢摇摇晃晃,海雾的目光已经被窗外吸引。 幸村垂下眼睫,脑海中十四岁的海雾正冷静地注视这个瞬间里沉默的自己。 “她不愿意相信我。”幸村精市对着十四岁的海雾说道。 “你觉得是那时候你没有信任她的缘故?” “不是吗?” “她没有你那么在意从前。” “你又不是她,你不会知道。” “那你找我做什么?你找她就好了,她就在你眼前。” 对,十八岁的寺山海雾就在自己眼前。 幸村看着正望向车窗外的海雾,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刚从医院复查回来,这是他每三个月的例行检查,医生说他很健康。 车厢门打开、他看见海雾的那个瞬间像是自己的幻想,但眼前的海雾终究要比自己幻想中的更加生动。 周一的晨会,全校师生在礼堂给即将参加全国大赛的田径部举办了的动员仪式。海雾以关东大赛弓道冠军的身份给田径部的部长送上花束,算是一种好运传递。 候场的时候,海雾站在礼堂台下的一侧,一身深绿的学生制服衬得她像一棵青松,刚开学那会被称为“东京作派”的绿色发梢早就不见了,看上去扑面而来的优等生气质。 优等生和海雾其实很难联系到一起,即便她符合其中的很多特质,例如头脑聪明、实力过硬,但是她也有很多与之不符的特质,像是不服管教、我行我素。 和田径部一同合影留念的时候,幸村留意到一个跳高项目的男生被人推搡着移到了海雾的侧后方,台上台下顿时响起起哄的声音。 人群里的海雾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见丸井的时候默契地挑了下眉毛,表情也立即桀骜不驯起来。 “往年都是网球部上台献花的。”说话的人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幸村还是听见的。 “今年的赛程安排,网球部是在寺山后面拿到的关东大赛的优胜。” 台上的田径部在规规矩矩地拍完第一张合影后,簇拥着要接着拍,这种火热的气氛大家都很享受,于是台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拍照poss,海雾拍完第一张准备下台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捞了回去,在一声声“沾点好运”的笑声中莫名其妙地和所有田径部成员握了手。 “寺山真的有好运吗?”沉默的c班队伍里,仁王说道,“她的训练量可不轻松。” “强者是千锤百炼的。”真田难得搭腔,“寺山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弓箭手。” 仁王不知道想到什么,轻轻地笑出了声。 这时礼堂的另一端传来喊声—— “大岛你一定要拿到优胜啊!” “井川学姐加油!” 好不容易抓着机会、正极力在台下此起彼伏的应援声中悄无声息溜下台的海雾,刚踩到第一级台阶时就听见台下几个人齐声喊道:“寺山什么时候来美术部?” “哈啊?”海雾错愕的表情引得前排学生大笑起来。 “小海不出声还是有机会上天堂的。”丸井锐评。 “还是想叫寺山去美术部做模特吧?”胡狼回头看了眼喧闹的人群。 “哼。”丸井扭身望向人群后方的某个被周围人拥簇着的身影,“内海倒是意外的大胆。” 对于同班三年的同学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发小这件事,丸井的态度充满着一副看戏的悠闲。他觉得内海彦史比自己想象得有点眼光,但也比自己想象得蠢——喜欢谁不好,偏偏是海雾。 这种没结果的事。 c班这里也注意到了隔了几支队伍的h班后面的躁动。自从美术部颇有名气的内海彦史为海雾画了一张风格颇为暧昧的肖像画后,关于这俩人的讨论私下里也就没有停息过。c班介于海雾本人对于这件事反应平平,所以班级里也就很少在明面上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 况且,如果每一个都要讨论,那按照寺山海雾的交友范围来看,能讨论的也太多了。一两个尚能勾起八卦的兴趣,多了只会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同班有一点好处就是,在优胜的光环之下,他们能更早意识到寺山海雾身上的怪咖底色。 下了台后海雾神色自若地归队,站在了班级女生的最后位置。幸村看着海雾修剪过后整齐的发尾,眼神晦暗不明,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刚刚抓着你合影的是跳高队的三浦光。”隔壁队伍的学生开始找海雾搭话。 海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幸村怀疑她是否真的记住了这个的名字。 “海怪的春天来了。”站在幸村和真田后面的仁王说道。 “我可听到了。”海雾出声警告。 “不好吗?” “废话真多。” 幸村漂亮的眉头皱起。 “没准下次就不用陪别人去游乐场了。”仁王意有所指,但当他说完后想到昨天海雾套上自己的卫衣一如既往平静的脸,喉咙不由地紧了紧。 而海雾却想到自己在卫生间试图把头发塞进烘手机无果的悲惨模样,忍不住想要反击。结果当她一回头,却撞上了幸村的目光。 像是看了很久的样子。 碰上海雾的目光幸村也没有退缩,他在海雾那双眼睛了找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得到后视线停在了海雾的肩膀。 海雾看懂了,幸村在问她肩膀上的伤怎么样。 没有像预料中听见海雾的反击,仁王侧身往前望去,却发现海雾正对着幸村,他愣了一下,然后唇角漾开一个玩味的弧度。 “海怪记得把卫衣还我——” 这没由来的一句听得真田都觉得有些突兀,而幸村更是没忍住偏了偏脑袋,虽然看不见幸村的表情,但凭借着长久的默契,真田知道自己这位一向情绪稳定的部长似乎有些愠怒。 “等回班级的。”海雾无知无觉,只有一眼望得着底的清澈思路。 幸村后知后觉那天在电车上海雾那件宽大的卫衣主人是谁。 回答完仁王的话,海雾扶着肩膀朝幸村摇摇头,意思是没事。 幸村敷衍地点了下头,挪开目光后对着礼台目不斜视,仿佛上面乱作一团的打闹是一出精彩的赛事对决。 海雾站直了身体,和真田的视线撞上时没忍住,指着幸村对真田比了个“有病”的口型。 第25章 19 海雾觉得幸村精市有病。 这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幸村对她的态度总是很微妙,好的时候会轻声提醒她老师待会要抽查,不好的时候一天都只会把半张脸对着她。 他俩是同桌,海雾却觉得自己在和一块名为幸村精市的切片并排而坐。 ——还不如是块切片呢。 生物实验室里海雾调整着显微镜,心想真该把幸村精市放在镜头下,看看究竟是得了哪门子病。 数学课在黑板上写完题目回到座位的时候,海雾看了一眼坐得笔直的幸村精市,他认真地看着黑板上海雾的解题过程,然后给自己的稿纸上的推导过程画了个圈。 “老师,倒数第二步的值域不对。”幸村头也不抬地说道。 海雾立刻扭头看向黑板,大脑迅速运转。 很夸张。 一道不该出错的题目出现了失误。 人在生闷气的时候,动作往往比平常夸张一些。海雾梗着脖子坐下的时候碰倒了自己的草稿本,她弯腰去捡,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了本子。 海雾认得他缺了一颗纽扣的袖口。今早的网球部全国大赛动员会上,那枚扣子被女子网球部成员要了过去。 无声地接过草稿本,海雾坐正身体,在习题本上将那个本不该出现的错漏改正。 第38章 她盯着错处看了几秒,心想不会再犯错。 海雾和幸村这种对峙的氛围无人发现,即便是网球部正选们。因为在所有人眼中——可能也包括俩位当事人眼中,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没有长时间的平和过。 愤怒是一种生产力。 国文课上海雾心不在焉地听着课,手上的笔却在课桌上不停地划动,老师的目光投来的时候,她又会敏锐地发觉,并调整一下课本的位置来盖住课桌上的涂鸦。 “画得什么?”仁王的目光越过海雾的肩膀。 “铁喷泉。” 仁王看了眼图案,像是几百片切片。 自从知道海雾的志愿和自己一样是报考建筑专业后,仁王就时常会和海雾分享一些专业书籍。但海雾对于建筑的热度并不高,仁王有些意外,他以为海雾会是因为热爱才会选择学建筑。 暑期结束,除去日常的训练和定时去弓道馆上指导课以外,海雾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 对于建筑学,海雾并不讨厌,她从小就很喜欢这种规则性强的东西。不过建筑和弓道不一样。 建筑是积少成多,构思仅仅只占它存在时间的极少一部分,它也会用漫长的时间和琐碎的应酬去消磨掉设计者和建筑者最初的激情。但同时,它也是近似永恒的存在。 建筑存世的时间比人类创造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要长久,都要确定。它可以遮风避雨,可以盛下和平。海雾喜欢这种物质世界的确定性。 弓道不一样。 建筑是等待与雕琢,弓道是一分一秒、是一瞬间。 如果说建筑是用漫长换永恒,弓道则是用漫长换瞬间。有些时候海雾觉得都可以放弃眼前这一箭的时候,却又无法面对这一箭失败后的下一支箭。于是每一支完美和不完美的箭推着她向前,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无法撤退的地步。 天赋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残忍。她一直被不断要求发挥她的天赋,即便她曾经想挣脱也总被拉回来。 但这也是天赋的馈赠。她拥有着这样强烈的特质,她也发自内心坚定地选择它,那她必须要在这件事上比谁做得都好。 她原以为幸村也是如此,但事实似乎与她想象得相差甚远。 幸村热爱网球,这点海雾毫不怀疑。但打网球的幸村精市到底快不快乐,海雾对此持保留意见。 在很多事情上,这个人都充满矛盾。 明明热爱网球,却似乎用网球伤害了别人;明明内疚自己的失约,却转而控诉别人的失败;明明在意伙伴,却又表现得很有距离感。 海雾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人,你永远猜不准他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 “海原祭班级活动方案就差我们c班了,我们这节课来讨论一下初步的活动方案……” 海雾肩膀微斜,靠近幸村问道,“海原祭是什么?” 幸村微微低头看了眼耷拉在自己肩膀的发尾,语气自然地介绍:“立海大的学园祭。” “会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吗?”海雾接着问。 “和其他学校差不多。” “好吧。” 老师还在讲台上介绍着,“……此外我们最好结合一下海原祭的发展历史,这样电视台来的时候……” “电视台?”海雾又凑了过来,“还有电视台吗?” 幸村反应平淡,“嗯,和以前一样。” “……” 这根本不能称作“和其他学校差不多”吧。 “阿海以前学校的学园祭没有这些吗?”仁王把桌子往前抵了抵。 “没有。以前是女校,学园祭也不对外开放。” “都有哪些活动?” “很多吧,咖啡店、音乐会……” “阿海参加了什么?” “我想想……” 阿海?幸村的思绪开始飞远。 幸村没有海雾那么迟钝,他很早就能明白,近些日子仁王对于海雾的亲厚上,有一部分是出自于仁王对自己的竞争欲——他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与幸村置于同一个竞争平台。 另一部分,则是出自意料中的海雾对他们这类人的吸引力。 愈是直白,愈是能够吸引心思百转千回;愈是不假思索,愈是会吸引抽丝剥茧般注视的目光。人与人之间的万有引力,像是要把那充盈的、流向那贫瘠的。 幸村并不在意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注视着海雾。那些注视着网球奖杯的目光比这更为渴求热烈,但也从未影响过自己取得最后的胜利。 只是问题在于,网球没有自己的意志。它不会喜欢过幸村精市,也不会被幸村精市伤害过;不会不理睬自己,也不会竖起边界防范自己;当然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坚定地只选择自己。 他想要得到的,是一个自由人在告白失败之后依旧留给他的一丝情感缝隙,是寺山海雾对他仍怀有好感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存在,他会牢牢抓住;如果不在,他则要学会如何与这延迟到来的失落共处。 有些东西幸村愿意学,例如如何赢;有些东西则不,例如接受失败。而过去的经验证明,幸村精市总是会赢的。 海原祭临近,大家对于开展什么形式的活动讨论得十分热烈。热火朝天之时,切原得意忘形,在大家的聊天群里转发了一个名为“身患小儿麻痹症射箭运动员点燃奥运圣火”的视频,并艾特了海雾。 中学的男生贱兮兮,又没有同理心,时常会开一些想让别人破口大骂的白痴玩笑。 干这种事,切原本来应该被真田狠狠修理一顿,但这家伙怂得不行,在海雾回复了一个问号后就立即撤回了消息。 当天晚上,切原看着被一箭钉到靶上的正选队服,始作俑者就和他站在一起,还拿着手机反复拍照留念。 提前来到网球部正在换衣服的幸村点开群里的新消息,就看见海雾发了一张正选球员的姜黄色队服钉在靶上的照片,以及她站在面如死灰的切原身前、笑容自信比着耶的自拍。 仁王迅速回复“奥林匹克级别的款待”,并配上五环符号。 “不知道和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奥运,劳烦切原选手把我们和弓也带到奥林匹克呀”。寺山海雾对自己都不曾手软,更何况是切原。 虽然不知道未来的网球运动员切原赤也是否能把和弓这一竞技项目带进奥运会,但寺山海雾却给立海大附中带来了弓道热潮。 平日里寺山除了训练和社团活动外,其余时间总是跟着网球部的成员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大家提起她先想起的总是网球部。 直到神奈川县弓道大赛和关东大赛上立海大附中节节胜利,为寺山海雾应援的横幅贴满三个楼层,大家在一片意外与惊讶的欢呼中重新认识了寺山海雾。 海雾当然还是那个海雾,只不过大家看待她的目光发生了改变。 这种校园明星级别的待遇海雾从来没有经历过。小学时她是不听管教的代名词,初中时则是“毫无集体意识的利己主义者”和“没有道心的平民弓道”,到了立海大附中,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亲民的弓道圣手”。 柳生锐评:“光看介绍以为是美国总统候选人。” 与海雾高涨的人气呈反比的是海雾最近和丸井他们一起出现的频率。这倒不是因为海雾出名后的形象管理,而是她最近除了备赛训练外,还去了真田推荐的弓道老师那里上课。 距离是最好的美容师。在校园里现身频率骤减的寺山海雾被冠上了“平成运动系美少女”“自由的高岭之花”“一尘不染的赤子之心”等等之类夸张至极的形容。 周六下午网球部结束训练去拉面馆聚餐的时候,寺山上完弓道课,背着和弓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因为刚举行完马拉松比赛,沿途道路还处于管制状态,送海雾回来的司机不得不把车停在两个路口外,海雾只能硬着头皮挤过拥挤天桥,到店里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进门在自助机器上点完餐,海雾护着和弓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客人坐到网球部众人身边。 结果屁股刚挨到板凳,就听见一阵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不是平成美少女寺山同学嘛!”切原最先起哄,他指了指海雾翘到飞起的额发问她是不是也去参加了马拉松。 海雾翻了个白眼,她今天经历了上午的自由训练和下午的专训,刚刚又人挤人走了两条街,整个人已经累到失语。 “寺山选手的发型充满了自由的气息,不作一语的态度将高岭之花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仁王一边挑面一边平静地点评道。 海雾的超大份咖喱乌冬面端了上来,她抄起筷子就开始埋头苦吃,吃到一半还催店长自己点的煎饺好了没。 切原朝着海雾竖起大拇指,“真性情!不愧是——哎我的饺子!” “长了张只会废话的嘴。”海雾当着切原的面把两个饺子接连塞进嘴里。 第39章 “别噎到。”真田倒了杯乌龙茶递给海雾。 “谢谢。”海雾点头接过。 “那是我的饺子……”不被当回事的切原作为背景板仍在哀嚎。 吃完大半碗面后,海雾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喝了半杯乌龙茶,放慢了吃饭速度。 “训练还顺利吗?”看海雾逐渐有了精神,真田便询问了海雾最近的训练情况。 海雾点了点头,夹住胡狼递来的一块炸猪排,迅速地回道:“顺利。” 猪排炸得表皮金黄酥脆,海雾咬了一口后对胡狼竖起了大拇指。 “切记不要懈怠大意。” 面对真田的嘱托,低头吃饭的海雾仓促中补了个ok的手势。 海雾是最后来的餐馆,但却是第一个吃完的。因为吃得太急,回去的路上胃撑得难受,愁眉苦脸了一路。 切原还在那里跟丸井和胡狼分享学校里新流传的一些八卦,柳生则是从包里翻出一卷新手胶给仁王,幸村和真田、柳殿后,然后没多一会儿,幸村就发现海雾掉队了。 幸村回头看着皱眉捂着肚子的海雾,几近微不可查地叹口气。 寺山海雾缺乏照顾自己身体的意识,这点幸村精市很早就清楚了。就连文太也说过,小海经常会因为训练不按时吃饭,或者仗着自己身体好三顿并一顿暴饮暴食。 海雾也很清楚自己这么做不好,可她确实也不是那种很有健康意识的女孩,在东京的时候家人常常不在家,有几次海雾已经高烧,但还是撑到了学校。因为在医务室躺着可能会难受,但在家躺着可能会死。 “消食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幸村已经走到自己旁边,他拿着药盒,在海雾面前晃了晃。 “谢谢……”海雾双手接过,在幸村监督的目光里一边拆开包装,一边在想今天的切片很有人情味。 结果下一秒,就听见幸村解释道:“本来是担心文太和赤也暴饮暴食才准备的。” 海雾心里一片茫然,嚼着消食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不愧是部长,真细心。” 幸村总觉得海雾话里有话。 他看了海雾一眼,她目视前方,鬓角却有细密的汗珠。 初中住院的时候,海雾也基本是一个人在医院度过,护士偶尔也会拜托幸村帮忙看顾一下输液的海雾。和幸村久病成医相反,海雾身边没有任何亲近的人为她提供学习的样本,所以无论是照顾别人还是照顾自己她都做得很烂。 幸村想到这,打算关心几句,可他刚要开口,海雾就转过了身。心里的那股焦躁又弥漫了上来,幸村想要平息,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平息。 第二天海雾请了病假。 仁王最先在聊天群中艾特了她,【身体怎么样?】 切原没有像往常那样跳出来插科打诨,反而一反常态地询问海雾要不要放学后去看望她。 【没有那么夸张,一点低烧,奶奶不放心没让我去学校而已。】 低烧是附带的,海雾是得了急性肠胃炎,医生说的时候她立刻就明白是吃饭不规律暴饮暴食的错。可真要这么说会显得自己昨天表现得很蠢,和切原抢饺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觉得自己还是别丢这个脸了。 反正她一向很健康,休息一天肯定也就好了。 结果第三天海雾还是病假状态中。 【喂,什么情况啊】 切原早上刚得知海雾还没来学校,下一秒就直接发消息问道。 这次海雾没有立刻回消息,一直等到中午十一点,群里才有动静。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发完这句无论大家问什么她又开始不回答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丸井来了一趟c班,告诉幸村和真田自己待会去看看海雾,社团训练任务会尽早完成。 “这个时间小海的爷爷奶奶都在店里,安全起见我去看看她。”文太说道。 夏季临海的商铺生意火爆,海雾的爷爷奶奶脱不开身。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记得和我们说声。”真田诚恳地说。 “嗯,那我先——” “稍等,我和你一起去吧。”幸村打断了文太的话,在真田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他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老师让我给她送讲义。” 仁王也是c班,旁听到这里时也觉得幸村的理由有些牵强。明明让文太把讲义一并带过去是最省时省力的选项……虽然如果是自己生病几天不来学校,幸村部长也是会特地看望的。 仁王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幸村对海雾不一样,但当寺山海雾也享受到了网球部成员才拥有的来自幸村的特殊优待时,仁王倒是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谁而不满。 丸井觉得海雾最近训练强度太大,加上夏季本就容易感冒,所以休息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好。可幸村却凭着直觉备下了一些肠胃药。 去往海雾家的路上时,文太留意了一下幸村手里的购物袋,透过包装认出里面那款特别古早的鸡蛋布丁,现在已经很少会有年轻人特地去买这种口味了。 鸡蛋布丁和寺山海雾,乍一看似乎联系不到一块,但就如同自己曾经描述的那样,海雾的饮食偏好确实遗传了昭和之风。 “我觉得小海会很喜欢你买的这些布丁。”凭借对海雾的了解,丸井语气肯定地说道。如果不是幸村了解真相,多半也会觉得丸井的这句话只是对自己的礼貌安慰。 于是幸村精市有了新的认知。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刻苦练习和细微观察获得,而有些却不能。就好像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年岁所生成的默契感,是无法通过对细节的观察推理来打破的。 时间才是最伟大的力量。 幸村和文太到海雾家的时候海雾已经醒来,她下楼给两人开了门,但还没说两句话就被文太催促着回到房间休息。 海雾没办法,只能一边给自己披上毯子一边说自己没事。 她应该是才醒没多久,卧室的小茶几上还放着刚吃几口的饭团。 因为幸村也在的原因,她看上去有些不自在,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幸村还是通过两人不经意间对视时海雾的局促发现了这点。 海雾的卧室和幸村的一样面朝大海,只是视野上远不如幸村的卧室那样舒展宽阔。 为了通风窗户开得很大,但幸村还是在进屋后闻到了寺山海雾的味道,这姑且也是个很私密的话题,但坦白来说,幸村并不讨厌。 避免在这个问题上想太多,幸村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海雾本人身上。 “这两天都吃了什么药?”幸村生硬地问道。 幸村的到来虽然让海雾感觉有些局促,但听到幸村这么问自己话,大脑还是分出精力暗暗吐槽这话问得像是讨债的。 海雾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纸袋,“医生开的药都在里面了。” 下一秒文太询问海雾有没有按时吃饭,海雾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再分心留意幸村,结果文太这边也没瞒住。 得到和预料一样的答案,文太说了海雾两句后端着海雾没吃完的饭去了厨房。 房间里只剩下海雾和幸村了。 海雾没有说话,而幸村却在翻看海雾的药,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你这不是简单的发烧。”幸村头也不抬地说道。 海雾这才想起自己隐瞒病情的事,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昨天还是发烧,今天想起来,觉得也有可能是肠胃炎。” 幸村盯住海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 圆过去了吧……海雾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海雾又听见幸村问“烧退了吗”,她点点头,但幸村不太相信,说了几句意味不明的话,海雾略一思索还是得出了幸村希望她现在再量一次的想法。 “体温枪在你后面。”海雾认命地指出体温枪的位置。 幸村拾起体温枪,递给了海雾。 海雾拿起枪,枪口指在自己的额头上,按了下按钮后伸手把枪递给了幸村。 幸村温和的表象常常会让人忽视他说一不二的态度。就像是海雾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必要把体温枪交给幸村。 “38.4,”幸村皱了皱眉毛,“这可不是低烧。” 海雾心想昨晚还更糟糕呢,但脸上却露出笑容,一句“刚刚忘吃药了”就给搪塞了过去。 海雾这种遇事敷衍人的态度是幸村尤其不满的一点,三年前自己那样失态地与海雾发生争吵时,她也是这种十句话里没一句真心话,附和着幸村,嘴里全是让人生气的附和。 她是知道怎么气人的。 但自己来这也不是为了和她吵架。 “真没吃药吗?”幸村一边从海雾自己的药里翻找出退烧药,一边低声和气地问道。 海雾有些意外,刚刚她明显看出来幸村有些生气。就在她没有立刻回复的这间歇,幸村忽然目光担忧地看向她,眼神太过明显,海雾一下愣住了。 第40章 “吃了。”海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再不说实话,怕是要再吃一遍退烧药。 面子和命,当然还是命重要。 房间里静默了几秒。 海雾不敢再去看幸村的眼神。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的话,自己都可以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可偏偏来的是幸村精市,她没办法一直对着幸村精市嬉皮笑脸。 “海雾。” “嗯?”海雾抬起头看向幸村。因为生病,又发烧又吃不下饭,胃还一直不舒服,海雾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是凄惨。 幸村不可避免地去想,海雾这段时间整天奔走于学校、社团和弓道馆,现在还生着病,如果不是自己和文太来探病,她多半还是不会按时吃饭,只靠自己一个人在家硬扛。 自己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也不是对她的情况毫不知情。海雾生病住院父母都没来过几次,她大概也不善于向别人求助。 海雾等了半天,还是没等来幸村的话。他看着自己,表情变换了几轮,海雾甚至疑心他是不是要批评教育自己。 “海雾,下次——”幸村本想说下次能不能不要再骗他,但看见海雾扬起的一张无辜的脸,心脏一紧,于是改了接下来的话,“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告诉我。” 海雾看上去十分意外。 “怎么是这副表情?”幸村找了个地方坐下,好方便海雾不用再抬头看自己。他觉得这样海雾的戒备心可能会放下一些。 “什么表情?” “不相信的表情。”幸村的脸上带了一点揶揄的笑。 “没有不相信。”海雾解说道,“就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幸村追问道:“我这么说很奇怪吗?”海雾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幸村接着说道,“多照顾自己一些,也多信任别人一些。” 吃了些丸井做的咖喱乌冬面,海雾感觉多少比之前有力气了。她打开幸村和文太拎来的购物袋,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鸡蛋布丁。 海雾朝丸井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文太,轻而易举就知道我现在最想吃的是什么。” 文太刚要解释,肩膀就被幸村扶住了。他扭头看去,对上幸村沉静的目光。无声的目光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文太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一下海雾和幸村的关系。 海雾挖了一勺布丁递进嘴里,一脸幸福。 眼看着海雾开心得快要升天,肩上的毯子也将落未落,幸村提醒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 “好的好的,”海雾明显有些激动,心估计已经飞远,“下次生病一定告诉你。对了文太我和你说……” 自己认真说的话果然又被当做是客套被敷衍了,幸村几乎无话可说。 不过,看着海雾明显比之前要精神一些的样子,幸村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还是颇具价值。 海雾痊愈回学校那天中午,丸井特地给她准备了回归套餐,馋得切原要抗议。 “看你这么可怜勉为其难地分你一点吧。”海雾从便当盒里夹出几块炸猪排放到切原的便当盒里。 “怎么突然这么好?”切原大惊。 海雾作势要把猪排夹回来,“不要拉倒。” “喂!” 看着海雾和切原打打闹闹,文太见怪不怪地继续和胡狼聊起最近的测试成绩,等到他再次注意到海雾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合上便当盒靠在一边睡着了。 “寺山最近很辛苦的样子。”胡狼说道。 文太看着海雾睡得很舒服的样子,语气很是温柔地说道:“虽然辛苦,但却感觉很有热情……小海应该是开心的吧。” 午后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在身上,隐约间觉得有人帮自己收拾了一下手里的便当盒,还未等她睁开眼睛看一眼,柔软的衣服就盖在了她的头上。 世界陷入橙花气息的温暖黑暗里。 海雾睡得更香了。 第26章 20 夏日的末尾阳光也依旧很强,像一出热烈到最后的曲目。海雾靠着角落睡得很熟,睡梦里隐约听到一些细碎的讨论。 “胡桃夹子?” “嗯,到时候我也会参加。” 胡桃夹子? 睡梦里的海雾变成了一枚胡桃夹子,垂在了“少女克拉拉”幸村的胸前…… 睡醒的时候海雾觉得口干舌燥,她把盖在头上的校服外套拿下来,一瞬间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醒了?” 世界一片迷蒙之际,海雾听见耳畔传来的熟悉声音。她眯着眼看去,视野也随之清晰,而梦里的少女克拉拉此刻正坐在她的旁边。 “是你啊……”海雾揉了揉眼睛。刚睡醒的声音喑哑,语气轻柔,幸村的视线从手里的书上挪开,落在了搭在海雾腿上的制服外套上。 “是我。”岔路口遇到的是,暴雨夜中的是,天台午后的也是。兴许在未来无穷无尽的艳阳晴雨里的那个人也会是。 “他们人呢?”海雾环顾周围,天台上只剩他们俩人了。太阳逐渐西斜,时间在睡梦中流逝。 “这周末海原祭,今天要打扫校舍。” “那我们不用去吗?” “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就去。” “去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 “幸村我有点渴。” 幸村把书合上放进口袋里,然后像是变魔术一般拿出来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他轻巧地拧开瓶盖,递给了海雾。 “不愧是部长,很绅士心细。”海雾揶揄道。 “虽然很遗憾,但我不是你的部长。” 海雾模糊地感觉到,幸村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天台的风吹着,校园里的榉树高大挺拔,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树影绰绰,像是光在舞动。 时间陡然变得轻缓安静下来,平息了躁动后犹如涓涓细流环绕着海雾流向未来。或许是因为距离日落还有很长的时间,或许是因为幸村在这里,午睡醒后因孤单一人而生出的消极落寞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是一种陌生的平静懒怠。 海雾一下一下地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塑料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抓住了一只聒噪的蝉。 留意到海雾的动作,幸村问道:“觉得无聊了?” 海雾摇摇头,“没有,我正在思考。” 幸村看着她眼睫低垂时异常乖巧的模样,微微勾起唇角,“在思考什么?” “思考要不要去帮忙打扫。” “你想去吗?” 海雾摇摇头,“不知道,所以正在想。” 幸村精市刚刚确认自己找到了一些新的乐趣,睡醒没多久的海雾像是一只懒怠的小猫,无论你提出怎样的问题,她都会诚实地回答你。 “你喜欢打扫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会纠结呢?” “感觉像是故意逃避责任。” 逃避这个词一下挑动到了幸村的神经,他微微一怔,决定跨过这个可能会让海雾联想起过往不好的记忆的词。 “那不去打扫,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怎么样?” “挺不错的。”海雾毫不犹豫地说道。 “为什么呢?”幸村的眼中带着笑意。 海雾张了张口,刚要不假思索地说出心里话的时候,想起了刚刚的那个梦境,那个挂在克拉拉胸前荡漾的胡桃夹子,忽然让海雾彷徨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沉默映照出刚刚一直被幸村巧妙遮掩的暧昧气氛,海雾后知后觉自己正在和幸村精市单独享有同一个午后。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会觉得,她与幸村的关系总是会在这样独处的时刻、呈现出一种出乎她意料的姿态,默契合拍得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电车那次是,暴雨天那次是,现下也是。 “怎么了?”幸村看见自己从刚睡醒毫无防备心的海雾那里偷来的一点世界正在慢慢垮塌。他语调依旧平和,不着痕迹地努力延长这个时刻。 海雾摇了摇头。她也没想明白。 心底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轻叹,不要急于求成,幸村对自己说道。 “走吧,去班级帮会忙吧。”幸村先一步起身,然后向海雾伸出了手。 海雾犹豫着要不要握住时,幸村腰一弯,伸手向前握住了海雾的手。他后退着两步,海雾在他的牵引下站了起来。 “等等等等等等,盖子没盖!”举着矿泉水,海雾踉跄了两步。 “瓶盖呢?”海雾抬头问道。 视线交接,海雾看见幸村直直地盯住自己,今天的幸村好像格外的不一样,他的眼神好像一直没有挪开,现在也是如此。 幸村看着海雾的眼睛,伸手从口袋里摸索出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瓶盖。两个人挨得很近,他看见海雾泛着疑惑的目光,也看见她下意识的躲闪,幸村心底的愉悦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他有意上前半步,将两人间本就不多的空气又挤走了一部分。 第41章 “给你。”狭窄的空间里,幸村把瓶盖郑重地摊在海雾面前。 海雾抬起手,从幸村的手心接过瓶盖,指甲边缘不小心在从幸村手心的纹路上轻轻划过。 怎么像在求婚啊…… 即便迟钝如海雾,也察觉到这不合时宜的距离,和不合时宜的动作。她僵着脖子将瓶盖盖好,连呼吸都谨慎起来。 “好像在求婚。” “!”海雾手一紧,矿泉水瓶吱吱呀呀地响着。 幸村的话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说什么好呢,说像吗,还是说不像?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装傻当没听见怎么样呢? 海雾头脑风暴之际,幸村却表现得镇定从容,他接过海雾臂弯上搭着的衣服,在海雾的错愕里神色自然地穿上。 “你的衣服?”海雾喉咙发紧。 “是。”幸村整理着袖口,那里缝上了一枚新纽扣,是一只展翅的飞鸟。 “我给你盖上的,因为怕你休息不好。”他补充解释道。 探病海雾让幸村明白两个道理。 一个是时间的潜移默化远远强过对于细节的观察;另一个则是海雾不够敏感,没有说出来的关心相当于不存在。 神社的签文告诉他要真诚地表达,他姑且信这一次。 幸村鲜少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海雾不明白他这是经历了什么。前些日子自己还觉得他是一块切片,今天又觉得相比较之下,自己好像才是那块切片。 “你怎么突然……”海雾开始纠结措辞。 幸村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于是接过她的问题就回答道:“烟火大会那天你不是说我们的关系在变好吗?” “我是这么说了……”但也没有好到这种程度吧。 “怎么,你不习惯吗?”幸村浅浅地低了些头,海雾再度屏住呼吸。 “还好,还好。”她生涩地回答道。 走过楼道,海雾觉着这截日常三两步就能走完的台阶变得漫长又拥挤。夏季制服上衣没有一个兜,她像是忽然意识到此刻多余的两只手,并因不知该将它们如何是好而发愁。 如果是文太——海雾举起双手,十指交叉扶着后脑,试图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一些。 “天台风大,是吹风头疼了吗?”幸村站在下一阶台阶上,注视着海雾的眼睛问道。 海雾几乎想要跑开,但双腿却很重很沉,她恍惚想起动物纪录片里那些奔涌在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马,以及伺机而动的猎食者。海雾不希望斑马被撕咬、也不希望狮群挨饿,那些生死一瞬的片刻,让她猛然掐断电视。 可是幸村和她之间只隔着一些空气,他正在看着她,用一双她忽然没有勇气直面的眼睛。 最后海雾摇了摇头,因不想露怯,于是也死死盯着幸村的眼睛。临近日暮黄昏,日光里尘埃漂浮着,在空气里细碎地闪着亮光。 海雾不太习惯这样的幸村,或者说,她不太习惯当下的这种情况。她不想分出闲心去思考幸村为何忽然这样,更不想将精力花在这些有头没尾的无聊猜想上。 第二天午休,海雾罕见地缺席了。 “小海去弓道部了。”午饭时,文太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幸村,语气随意地提到。 “怎么一天到晚练不够的啊?她不累吗?”切原抓着机会就说道,他的双重标准让他短暂地忘记自己私下里又是如何拼命的。 幸村摩挲着袖口的飞鸟纽扣,在原本心中的一片期待里,觉出了一点失落。他宽慰自己不要着急,只有等海雾自己发现,他的等待才有意义。 海雾最近并非故意躲着幸村。体育竞技,拼命是不够的。为了全国大赛,她需要更加适合自己的训练。 下了课,海雾去了真田推荐的弓道老师那里上指导课。指导海雾的是日本有名的弓道大师原田悟,是真田爷爷的旧识。 为了让原田能够同意给海雾上指导课,真田是本人带着海雾日常练习的录像带去找的原田。原田看完后留下了那卷录像带,告诉真田下次可以带着录像带里的那个孩子一起来。 “那孩子的名字是什么?”她问道。 “寺山海雾。”真田答得郑重。 原田点了点头,“真是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诚实的弓道了。” 真田了然于心。 原田第一次见海雾时,海雾袴服整洁,跪坐在空无一人的道场角落里,看着远处的靶眼神静谧。 原田喜欢海雾的弓道,连带着对她本人也有所期待。她很好奇,能够射出那样直白的弓箭的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 所谓弓道,是在弓箭上发展而来的道。因着许多退而求其次的因素,弓道正逐渐丢失它原有的魅力。人们追逐着粉饰着,极尽全力地要去描绘弓道,最终得到的却是弓道的影子。 震撼人心的瞬间,是弓道离弦的那一刻,是人与箭之间的联系,而非是拿着弓的人如何非同凡响。 弓道是箭离弦生出的道,而非是如何体现道的握弓。 每个弓箭手都有自己的道,这个道可能流俗,也可能清高,每个弓道大家也有自己偏好的道,原田就格外偏爱诚实的弓道。诚实,喻示着本真,喻示着对万物的接纳和自我的坚韧。 海雾觉着原田的课和她遇到的大多数弓道老师都不太一样,除了一些细节上的指点,原田很少在所谓的道心上对她加以指点。 海雾原本怀疑,原田可能和别的老师们一样不喜欢她的风格,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海雾见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如果任何人不喜欢她,她都要理清缘由的话,那她也别学弓道了,学做和尚得了。 原本想晾海雾两天试探一下她心性的原田,在看见海雾每天雷打不动来到道馆,先是静心跪坐,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开始搭箭开弓,一箭箭射得果决利落。 原田决定,先让海雾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弓道。 海雾近来在原田那的弓道状态很不错,因此也想着趁着好状态多练习练习,偶尔差点赶不上末班电车。 今天也是如此。海雾急急忙忙赶到车站,夜色里的站台没什么人,于是海雾可以毫不费力气地认出幸村精市。他站在月台上,白色的衬衫和墨绿的裤子,将他衬得仿佛一棵青松。 幸村可真像青松。在他的温和柔善的表象之下,是对自我的坚持和捍卫。如沐春风,但也肃穆坚定。 幸村也看见了背着弓箭的海雾,几日不见,海雾像是哪里变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变。幸村朝着有些错愕的她微微笑了笑,目视着她提着步子纠结地走到自己身边。 “最近练习得怎么样?”幸村问道。 两人并列站着,直得像是这辈子没被风吹过的行道树。 “状态不错。”海雾答道,“你呢,你怎么还没回家?” 幸村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手腕,当着海雾的面十分刻意地轻转着那枚飞鸟纽扣。 海雾看着金色的飞鸟,想起那里本来的纽扣已经被幸村送给了女子网球部的成员。她转过头,不想再看。 “这里原本的纽扣我给了别人……”幸村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海雾不喜欢这个话题,整个人板正地直视前方,并不搭话。她的冷淡倒是让幸村有些意外,他也怕她再拿插科打诨的那一套随便敷衍自己。 “……因为我觉着,这里应该有一枚更有意义的纽扣……”幸村接着说道,“于是我在这里别上了一只飞鸟。” 海雾不解,歪着头看幸村,像是被海风吹着打了旋儿的树尖尖。 “海雾,你刚刚问我怎么还没回家……” “嗯?”海雾疑惑。 行道树忽然动了。幸村走到海雾面前,毫不犹豫地贴近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太近,海雾往后退了半步,幸村抬了抬下巴,压迫性十足地又上前一整步。 “你这……”海雾一抬头,幸村便又微微低下了头,表情表现得像是很想听清海雾要问些什么,眼睛却又盯着海雾像是要看些什么。 “我在等你。” 一句话说完,风也停了,两株行道树立于月台上,一株玉树临风,一株无风也凌乱。电车进站,幸村拉着海雾的手腕,迈进驶向家的明亮车厢。 第27章 21 早晨,仁王结束社团晨练后坐在教室里,前排的座位空荡荡,它的主人迟迟未到。 海雾最近忙于特训和弓道课,已经很久没有和网球部的大家在一起吃过饭了。发信息给她,她也很久才会回一次,短短的几个字已经是她能为人际关系给出的全部了。 寺山海雾这个人很有意思,与人相处也不像是正常人那样按照亲疏远近那样等比分配感情,反倒有着众生平等的感觉,给谁的都一样。她给的很少,但她拥有的也不多。 你越是对她抱有期待,她愈是让你不满足。反倒是以平常心相处的话,才会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感。 仁王很喜欢和海雾的这种相处模式。不用特意营造氛围,不用绞尽脑汁猜测心思,一切都顺其自然。 第42章 仁王实在是想不出这样的寺山海雾和幸村精市能有怎样的发展。海雾太迟钝,幸村过于矜持,一个脑回路奇特,一个心思百转千回,在一起像是故意折磨彼此似的。 不过,能够看到神之子幸村精市吃闭门羹的机会还是太难得了,仁王愿意多看几遍。 随着社团晨练的陆续结束,班级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幸村和真田进教室的时候,班里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幸村在仁王的打量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如往常从包里拿出果切盒——今天的果切盒里除了柚子外,还多了一些橙红色的樱桃。 窗外走过一个犹犹豫豫的身影,仁王定睛一看,居然是海雾。她慢慢悠悠地在后门踱步,然后又飘飘摇摇地荡到前门,如此来回几次才仿佛下定决心般从后门飘进来。 海雾根本没有注意到仁王的目光,她一进门就看着幸村的背影,然后放轻脚步从班级后面绕到自己的座位上。 真稀奇,海雾这家伙该不会做什么事惹到幸村了吧。仁王来了兴趣。 海雾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刚把包放下,幸村就把果盘往她桌子上推了推。 “早上好。”幸村语气自然,“带了些樱桃,你尝尝。” “哦……好的。”海雾从果盘里拿了颗樱桃,心思凝重地放进嘴里。 仁王又不太确定了,难道是海雾做了什么对不起幸村的事。但是海雾能做什么对不起幸村的事呢? “柚子茶。” “这也给我?” “嗯,给你。” 仁王又推翻了刚刚自己的猜想,因为海雾眼睛里的迷惑不比自己少多少。 海雾拿着柚子茶动作机械地喝了一口,喝完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又看了看眼前镇定自若的幸村精市,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对于现状的不解——幸村精市究竟是怎么了? 自从昨天晚上在电车站遇到了幸村精市,在他说出自己一直在等海雾之后,海雾就一直想不明白幸村是什么意思。 明明前几天这个人还表现得不太想搭理自己,怎么自己生病回来以后又表现得十分关心自己。海雾能想到的所有理由当中最扯的那一个理由是幸村投毒害自己生病,自己根本不是肠胃炎而是食物中毒。只不过理由太扯,显得自己也很有病,海雾很快就把它排除了。另一个比较有逻辑的则是幸村自己说出的理由——烟火大会那天后他们的关系在修复。 海雾虽然不太能感觉到,但既然幸村这么说了,她倾向于幸村要比自己看得更清楚,所以她选择相信幸村给出的理由。 她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适应和幸村的这种新关系。 假设,假设自己和幸村的关系是在变好,那这种变好的标准是什么?喝着柚子茶的间隙,海雾头脑疯狂运转。虽然对于这方面海雾没什么经验,但她可以参照别人的处理方式。 如果是文太,如果文太和别人关系在变好,一般来说他会把自己做的便当分给对方,海雾厨艺一般,在这点上就失去了借鉴意义。 那其他方面呢? ——对了,文太是出了名的情感军师,当年他就给了自己不要打扰幸村的建议,可惜自己没能听进去,这才酿成惨剧。这么一想,文太常常会给好友感情上的分析和支持。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在这方面努力努力,做出点实事回应幸村的不计前嫌。 可是幸村需要什么样的感情支持呢? 课间去洗手间的时候,海雾照例听见女生们谈论幸村的声音。这已经是常态。网球部的正选个个名声响亮,已经不是校级风云人物的级别了,时常学校门口还会聚集着三三两两从别的学校来的女生们,有一次海雾确信自己还看见了东京学校的制服,那些人不远千里,只是为了看一眼传闻中的立海大附中网球部。 海雾知道幸村不胜其扰,不然也不会对鞋柜里多得快漫出来的告白信沉默半晌又视若无睹。 “幸村学长太冷淡了,告白信他从来没有打开过。” “拉拉队的联谊活动他也全部推掉了,明明其他人都象征性地露过面。” “他也不喜欢接别人做的便当。” “所以幸村到底喜欢什么?” “要不问问仁王?” “仁王?不太行吧,他会怎么想啊?难道接近仁王只是为了搞清楚幸村的喜好,那对仁王也太不公平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不你干脆放弃吧?” “不要啊……试都没试过就放弃那得多遗憾啊?” 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海雾听见一年级的新生在更衣间里聊起幸村。 海雾沉默地换着衣服,耳朵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听着对方的聊天内容。一年级生们也不避讳,声音响亮,喜欢幸村的心思磊落直白。 “寺山前辈,你和幸村学长是同班,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讨论无果后,一年级生们选择大胆求助海雾。毕竟比起高岭之花幸村精市,寺山海雾也只算得上是不善沟通。 幸村喜欢什么?海雾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想着,在扣纽扣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说道:“他好像喜欢飞鸟形状的扣子。” 一年级们忽然涌了上来, “什么意思?幸村学长喜欢扣子?” 海雾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摇着头语气也不是很肯定地说:“应该不是扣子,他应该是喜欢飞鸟吧。” 幸村结束训练后一如既往地和真田去鞋柜那里换鞋,他刚打开鞋柜门,和颜色各异的告白信们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他平静地拾了起来。翻开书页,一枚精致的飞鸟书签映入眼帘。 身后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幸村余光里看见不认识的女孩子们正在观察他的反应。 下一秒,幸村将书和书签,连同那些散落一地的告白信整齐地放进了失物招领箱。 “寺山前辈,飞鸟好像不行,你还知道些别的吗?” 翌日,海雾正在脱衣服换上训练服的时候,低年级的女孩子们再度涌了上来。 “他好像喜欢柚子,每天早上都吃柚子……还喝柚子茶。”海雾套上训练的t恤,揉了揉翘起来的额发。 结束晨练的幸村刚回到班级,就看见自己的座位附近挤满了人。他刚走进,拥簇着的人群就立即给他让出来一条路,于是他得以看见自己课桌上一颗圆圆的柚子,和排成一列的柚子茶…… 柚子下面压着一封信,幸村拿了起来看了看封面,确信和昨晚收到的飞鸟出自同一人之手。 “似乎是低年级的孩子们……送一整颗柚子,挺可爱的不是吗?” “幸村,这么多柚子茶你喝得完吗?” 柚子茶?幸村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他看了眼整整齐齐的柚子茶,然后忽然想起什么。 恰逢此时,海雾也拎着包到了班级。她从人群外垫脚看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居然是一整颗柚子。” 幸村看着海雾,她眼里的笑意一贯的狡黠又真实,让人猜不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午饭时间,海雾拿着从小卖铺里抢到的炒面面包,和文太有说有笑地往天台走去。途径音乐教室,看见了走廊尽头正在处理告白事件的幸村,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告白对象海雾认得。 “不愧是一年级生们,做什么都很拼尽全力。”海雾感慨道。 文太眉毛一挑, “你认识?” “弓道部的。”海雾毫不犹豫地承认,“昨天还问了我幸村喜欢什么。” “你听了什么感受?” 海雾眉头一皱,她回头看了眼文太,不明白他的意思,“问这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探病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文太不相信幸村毫无缘由地这样关心海雾,也不太肯定海雾对此的态度。 如果海雾的心还如同三年前一样,只要她的心还对幸村有着一点偏袒,哪怕只是一点点偏斜,他都愿意再替海雾问一次。 “觉得低年级的还挺可爱的。如果都是表白,为什么不送点幸村愿意接受的东西呢?”海雾歪着头笑了笑,“对了,你今天的便当带了什么?有天妇罗吗……” 在海雾的碎碎念里,文太想起三年前告白失败的海雾,沮丧又无可奈何,好像很难过,但她好像也并不是很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她简单粗暴地将自己难过归因于没能真正看清幸村的内核,总归是一厢情愿的好感输给了无动于衷的事实。海雾也终于从这件事里学会遇事听一听别人的建议,也不总像从前那样一意孤行,明知不可为而硬为之。 可是,文太却忽然不确定了,如果当年幸村的确不曾对海雾抱有好感,那么现如今,他对待海雾时独特的关心又是因何而起? 文太可不相信海雾所说的她和幸村关系在修复,幸村精市根本就不是那种会花心思修复一段破裂关系的性格。 第43章 当然海雾也不是,至少曾经不是。自从夏日祭之后,小海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整个人一扫阴沉之气,愈发有活力,连幸村追求者的请求都开始答应了。 文太觉得对于幸村,小海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了。 午休结束后,海雾早早地回到了班级。这周末海原祭,她需要帮着班级做些清洁工作。她个子高,女生们就拜托她帮忙擦一擦走廊的窗户玻璃。 窗户上层的玻璃很久没有打扫,海雾搬来折叠梯,坐在上面用掸子把灰尘扫掉。快结束的时候,消失了一中午的幸村出现了。 “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幸村靠在窗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海雾疑惑地看了眼四周,确定幸村是在问自己,她想了想,开朗地说道:“你能帮我拿一块抹布吗?” 对话停滞了。 幸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海雾,她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一如既往用理所当然的姿态说出一些残忍的东西。 陌生的情绪涌入血管,幸村的手指不由地攥紧。 走廊上打闹的学生三三两两,没有人留意到这里的安静。海雾以为幸村没有回答是因为没听清,她刚打算重复一遍问题的时候,打闹的学生不小心撞到了折叠梯。 顾不得海雾那些怪力乱神的发言,幸村立即伸手去接摇摇欲坠的海雾,海雾沉甸甸地砸进幸村怀里的时候,巨大的惯性,搭配着刚用拖把拖过、均匀地湿着水的地面,幸村抱着海雾摔在地面上划过一段距离。 “有人摔倒了!” “幸村!” “快去叫医生!”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声吵得海雾头疼,她扶着脑袋甩了甩,可还未等她缓过来的时候,问题又已经追到了眼前。 “我说,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海雾抬眼看去,幸村摔得不比她轻,海雾下落时指甲从他的脖颈擦过,此时细细的血渍正从血道间洇出。 “你的——”,海雾的手刚伸出就被幸村立刻紧紧地握住。她怔怔地看着此刻的幸村,正在流血的伤口使他看上去异常偏执。 周围的人群乱作一团,被扶起的折叠梯,飞得很远的灰尘掸子,各种各样的询问声,可处于声浪之中的人却像是什么也听不清。 一切都很模糊,只有手腕上的力道十分清晰,清晰得像是已经深入骨髓。 “回答我!” 第28章 22 我究竟需要回答你什么? “我快要出院了。”复健室里,海雾毫无铺垫地说道。幸村做着复健,没有理会她。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了。 大川歌凛的到来把一切都打破了,就像是把海雾的自我打碎一样的轻而易举。 幸村会理解我的。海雾在心中念道。 可是他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 “我要出院了。”海雾重复了一遍,“你还是没有要和我说的话吗?” 这几天,医护们在讨论高级病房里那两个关系好得出奇的体育竞技天才为什么关系破裂。他们背着海雾,但海雾还是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 可她不在乎。 “你打算一直都不理我了吗?”海雾低头用手抠着墙上凸起的油漆。 “你需要我回答你什么?”幸村的语气冰冷。 海雾眨了眨眼睛,在幸村的背后仰起脸,她抿着唇,却想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抿住。她成功了,泪水没有流下来。 “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对。”海雾张着嘴无声地长吸一口气,“你突然不理我了。” “我没有资格评价你。”幸村的回答不假思索。 海雾看着幸村的背影,心一横,“你有。” “是吗?只有热爱也配评价你吗——” “——因为我喜欢你。” 短暂的沉默。 “那我还真是荣幸。” “你太了不起了,可以想推掉团体赛就推掉,想羞辱队友就羞辱队友……实力你有,”幸村轻笑一声,笑得讽刺意味十足,“运气也那么好,身体恢复得也很快……你看,你总是这么了不起。” 海雾没有说话。 她似乎明白幸村讨厌她的理由了,原来自己是一厢情愿的喜欢,原来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自己。他和自己说话一样恶毒。 “我没想过伤害你……”海雾苍白地解释道。可是说着说着她也没有了底气,是的,她没想伤害幸村,然后呢,那些说给大川歌凛的话难道不是她的真心话吗? 或许幸村没错吧。 或许吧。 反正也不是很重要了。 “我回去了。” “你和幸村和好了吗?”办出院手续的时候,一直以来很照顾海雾的护士小姐关心地问道,“我问幸村君他也不说。” “也许这件事没有那么重要吧。”海雾草草地签了个字。 “你俩关系明明很好,怎么就……”护士没有再说下去,“……怎么说也应该来送送你。” 海雾沉默了下去。 “要不还是写个便签说一声吧。”护士小姐撕下一张带有医院传真号的信纸,“我帮你代传给他,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或许幸村君也会难过。” 难过吗?或许吧。 不重要。 “我写一些吧。”海雾无所谓地说道。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那些络绎不绝的像是将病房当做景点一样来探望幸村的人。她那时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可以无畏无惧的玩笑似地将幸村的心声说出。 海雾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 “信着是一种礼貌的沟通方式。写信的人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收信的人却可以选择看不看。信送了出去,想表达的都表达了,看与不看就都是另一回事了。” 结果,最终写信的却是自己。 海雾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中微微笑了笑,像是惋惜,又像是自嘲。 「再见,幸村精市,很遗憾没能和你成为朋友。祝你早日康复。」 “给你。”海雾大方地笑起,努力和护士小姐开心地告别,“谢谢这段时间你的照顾,谢谢了……” 之后呢? 之后是休学、是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是无穷无尽的自我反省。 然后? 然后得到一副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颗模糊不清的大脑、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 路过广场大屏的时候会觉得好奇,那个曾经要和自己一较高下的弓道选手怎么就忽然成了偶像,笑容甜美地扮着小猫。 打开体育周刊网站的时候会觉得恍惚,过了这么久,排行榜上熟悉的优胜纪录保持者依旧没变。 究竟是什么时候想要振作起来的、海雾已经记不清了。自从国中之后她的记忆力就不太好,不过这事有好也有坏,她比以前专注多了。 ——可是现在,幸村要自己回答他。 到底要回答什么? 她真的搞不明白。 医务室里,海雾看着医务老师给幸村的伤口消毒,看了一会儿觉得疼,于是就收回了目光。 “伤口不深,这两天注意不要碰到水。”贴上伤口贴,医务老师说道,“我有个会议,你们俩先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医务室很快又只剩海雾和幸村了。 海雾低着头,看见自己手腕一圈红痕,刚刚幸村抓得很用力,海雾差点以为自己的手要断了。 “疼吗?”幸村开口打破了沉默。 海雾摇摇头,然后反问道:“你呢?” “也不疼。”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是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那个问题又来了。 到底要说些什么啊? “我……”,海雾艰难地张了张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你提示一下?” 幸村紧紧地盯着海雾,她的疑惑有多少,自己的不甘就有多少。 “为什么要把我的喜好告诉无关的人?”幸村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别人怎样才能得到我? 海雾恍然大悟,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说道:“原来你问的是这个……” “你都知道了?”大概午休时在音乐教室的走廊尽头,幸村就已经问清楚了吧,“我以为这是可以说的,你不希望别人知道吗?” “问题不在这里。”幸村的神情少有的倔强,“你知道她们问你这些是要做什么吗?” “告白。”海雾面色无异地看着幸村。 幸村的心在一瞬间被攥紧,像是一块海绵被挤走所有水分,他觉得自己忽然没了力气。 海雾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回答带给幸村怎样的感受,她只觉得幸村一下子沉默了,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是看不懂幸村精市太正常了,她从来就没有看懂过。 “海雾……”,幸村声线微弱了下去,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许一开始,他和海雾之间的间隙就没有弥合过,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 第44章 他以为她能明白。 结果却是他们的重逢,并不是期望中的重新开始,不是弥补过去的机会,而是一张告别书,清清楚楚地告诉幸村,海雾真的早就和他告别了。 时间也许不是想象中那样笔直地向前,或许时间根本就没有向前。幸村觉得自己和海雾之间的时间弯弯绕绕,没有开始和尽头,他们总在遇见、总在误解、总在错开的时候想起喜欢对方。 幸村以为他们重新经历了很多,这些足以使他们拥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然后他忘了,从一开始他们也经历了很多,也拥有过在一起的机会。 如果在海雾表白的那个瞬间,他没有说出那一串指控,如果在海雾要求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能够坦诚回应,那是不是今天海雾也能够回应自己? 原来是自己做错了。在对的时间做错误的事,在错误的时间做对的事。 “我们的关系不是在变好吗?”沉默的时间太久,海雾试探着说道,她想了许久,决定不再像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就结束,“烟火大会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和好的吗……所以,我觉得如果是朋友,就像是我和文太那样,我也应该做些什么。你这些天对我很好不是吗?我觉得我也应该做些什么。” “所以去教别人如何和我告白?”幸村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你会生气。”海雾低着头,“对不起。” “海雾,”幸村的语气稍稍郑重了些,海雾闻言抬起了头,幸村看着她,下一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海雾,“海雾,我和你的关系或许不是你和文太的那种关系。” “什么意思?”海雾仰着头问。 “意思是说,我对你、和文太对你的感情不一样,你能明白吗?” 海雾很想说自己当然明白。自己和文太从小一起长大,幸村怎么也不可能像文太一样。她觉得幸村的话绕来绕去,就是不说清楚。 “你能说清楚吗?”海雾说道。 “你答应我,在我说完之后不会回避我。”幸村精市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哀求。他近乎要哀求海雾不要再听到答案后离开自己。 他觉得自己快要恨起她了。恨她从一开始就离得那么近,恨她烂漫天真从不多想,恨她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知分寸,恨她吃一堑长一智、永远只往前看。 可他也比谁都要明白,海雾根本没有错,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好的,我答应你。”海雾不作犹豫。 “我——” 门被推开,前不久说要去开会的医务老师一边打开门,一边向身后说道:“两个人都不严重,不信你自己看。” 老师让出半个身子,海雾看过去,文太正扶着门把手进来。 “文太?你怎么来了?”海雾问道。 猝不及防被打断的对话虽然已听不到,但文太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里不同寻常的氛围。他看了眼幸村,对白中断了的他此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明明和往常差不太多,可身上那一时半会消散不了的落寞却是浓重得想要忽视也忽视不了。 文太心中轰然,事情还是发展到他不想看到的境地了。 “幸村,”文太没有回答海雾的问题,他走到幸村旁边,手扶在他的肩上,“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幸村点头站了起来。他起身后看了海雾一眼,后者依旧不明状况,此时还甚至因为被文太忽视,肉眼可见的有几分愠怒。 “我的立场不变。”幸村重申道,他看着海雾,像是在做什么保证。 海雾完全分不清状况。 在文太和幸村都从房间里离开后,老师才谨慎地开口问海雾刚刚她和幸村发生了什么,怎么这里的气氛这样凝重。 海雾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 第29章 23 丸井文太做任何事都是天才级别的。无论是学习、烹饪还是运动,他都能比一般小孩子更早地掌握窍门。 有一段时间里,孩子们中间刮起了一阵溜冰风。在其他孩子们弓着腰互相搀扶着行动的时候,第一次穿上冰鞋的文太就已经掌握了后退的技巧。 凡是认识文太的人都会为他的精彩表现而喝彩,他谦逊又真诚,所有人都愿意成为他的朋友,而文太也总是欣然接纳每一个想和他成为朋友的人。 海雾则不一样。她胆大妄为,像头一身蛮劲的小牛横冲直撞,哪怕她也很快就能展现出和文太不相上下的天赋,别人也会因为她的锋芒过盛而对她生出几分忌惮。 可是文太很喜欢海雾这位朋友。相较于其他人,海雾实在是简单,在海雾面前,文太没有任何人际交往的压力。海雾从来不会问文太为什么不拒绝那些无理的要求,也不会管文太是否出于教养回避了那些恶意中伤。 海雾不会干涉文太的交友,不会难过自己不是文太最要好的那一个朋友,也不会在意文太又因为谁而很久没有和自己一道回家。 可奇怪的是,明明海雾是所有朋友中看上去最可有可无的那一个,反倒最后成了必不可少的那一个。 海雾去东京的时候,会有一些过去的朋友和文太聊起有关海雾的消息,在发现文太与海雾的关系依旧时,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吃惊于文太居然还在和海雾做朋友。 “寺山简直就是个怪胎,文太你简直是圣父。” 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自然无法成为文太的朋友。即便他清楚,哪怕是海雾本人听到这番话也不会作何反应,但他还是会生气愤怒,生气在这些人的浅薄,愤怒于他们的自大。 他们根本不懂海雾。 二年级的时候文太和海雾在家人的陪伴下一起去了夏日祭典。文太玩着捞金鱼的游戏,走的时候却把装金鱼的盒子忘在了河边。天色太晚,因为担心家人指责,文太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脑海里却都是金鱼们窒息死去的样子。 文太难过得哭着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后半夜,海雾拿着山地车上的强光手电,谨慎地敲着文太的玻璃窗。 她把装着金鱼的盒子放在窗台,愧疚地对文太说自己犹豫了太久,有一只金鱼已经死掉了。 小海才不会是怪胎,怪胎不会为了几只金鱼,在凌晨一个人跑到无人的河边。怪胎也不会因为一只金鱼的死亡而流泪。 天色即将破晓的时刻,两个小小的孩子蹲在丸井家的花圃边,为一只因为疏忽和犹豫而失去生命的金鱼举办了一场葬礼。 埋葬着金鱼的一小抔土堆旁摆着一圈白色的鹅卵石,丸井摘了一枚小小的红色茑萝放在正中间。等他回头的时候,海雾已经靠着花圃的低矮栅栏睡了过去。 自己哭着睡着的时候,海雾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时在思考些什么呢?夜很黑,空无一人的街道很恐怖,可金鱼们的生命好脆弱、文太很伤心。海雾拆下山地车上的手电照亮夜路的时候,勇敢得像是握着宝剑的骑士。 丸井文太发誓要和寺山海雾做永远的朋友。 文太感谢过神明,感谢祂们将自己的挚友从一场悲剧中拯救回来。小海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脆弱着消沉过,他险些因为自己的疏忽失去她。 人做事的理由千种千样,可文太愿意在众多理由中翻找出最有利于小海的那一个。这是他的道歉和补偿,哪怕海雾并不需要。 风吹过天台,文太想起那个忙碌着一整夜后靠着栅栏睡着的孩子。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而言,恐怖的黑夜近乎等于生命的天敌,可为了几只金鱼、为了哭泣朋友,海雾总是能做出她的决定。她勇敢,自己也不能是逃兵。 哪怕站在自己面前的会是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挚友。 “小海直来直往,你不能因为觉得她有趣就贸然开启一段关系,何况你已经拒绝过她了。” 烟火大会那天,幸村起身要和海雾一起去买水的时刻,丸井曾有过一瞬的犹豫。这样针锋相对过的两人,真的能够和平地共处吗? 在他还在担心海雾是否会对幸村冷嘲热讽的时候,又能否想到今天自己站在这里,试图阻止幸村对海雾的告白;最初自己遇到那个天之骄子一般的幸村精市时,又是否想过他也同样看见了那个勇敢如骑士的女孩。 文太觉得幸村一定是看见过什么,一定在某些瞬间,他看见了小海身上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因为他接下来就听见了幸村说的话。 “文太,如果我真的要向她说些什么,当下的任何人,包括你,包括她本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幸村精市就是幸村精市,哪怕是委曲求全的场合里,他也自信得理所当然。 “太霸道了,幸村。”文太不作犹豫地指出,“你有没有想过,小海可能早就不喜欢你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全部。” 文太沉默了一会儿,思索后慎重地接着说道:“你是我的朋友,小海也是,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现在的小海,在知道你的心意后也只会逃离。” 第45章 “也许她比你想得更勇敢。” 幸村觉得海雾会比文太想象得更勇敢吗?或许是,但可能不会是在这件事上。幸村心里也很明白文太的忠告全是实话,可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现在吗?”劝阻无望,文太气闷地问道。 刚刚还自信笃定的幸村,在文太问完这句话后却什么都没说。他低头看着校园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那些阴影里藏着人迹的角落,忽然有些犹豫了。 现在告诉海雾吗? 他原本没有打算现在就告诉海雾这些。可不久前,他也下定了决心要立刻告诉海雾自己的立场。他怕她什么都不明白,但现在,又怕她明白了所有。 如果要告诉她,该怎么开口,又要从哪里说起? “这样言行不一,一点都不像你了。”似乎是感受到了这一瞬幸村的无力,文太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刚刚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弭,剩下的就只剩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幸村,听我一句劝,或许你真的很喜欢小海,可是我想说,你真的还不够了解她。”文太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片口香糖递给幸村,幸村接过口香糖后没有拆开,而是放进了口袋里。 文太也不在意,他剥开一片,塞进嘴里,“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觉着你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但我姑且猜一猜。猜的不对很正常,猜的对你也不用告诉我。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你想怎么做我也不会再去干预了……” “……我猜,你是在重新遇到小海以后才发现自己喜欢她的吧。原本喜欢自己的人忽然把自己当做陌生人,心里会有不甘也很正常,这我也能够理解……可是幸村,喜欢和不甘心是有区别的,如果你真的喜欢小海,在乎小海,那你应该站在她的角度上,想一想现在的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又或者,想一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文太转过身,倚在天台的栏杆上,这样他能够更好地看清此刻沉默的幸村。 “幸村,高中毕业后你会做什么?”文太的眉眼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他眉头皱着,眼神里却是可惜。 不等幸村回答,他接着说道,“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国中毕业之后会做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你不会留在日本的……对吗?” 幸村的下颌一瞬间绷紧,平静的目光也开始有所晃动。 是的了,这就是使他犹豫的那部分。 如果这个春天海雾不曾来,那么他将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将来从事职业网球的生涯,为了这个目标,父母也带着妹妹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如果不是网球部,想必他也很早就离开了这里吧。 幸村精市喜欢海雾,他确定她会是自己人生中极为重要的存在。在温文尔雅、稳重自持这类形容之下,幸村精市的本质是淡漠的。他是一面礼貌的玻璃,看似清晰,实则无法真正触碰。玻璃的另一边无风无雨,就如他本人一般。 海雾不一样。她来过、触碰过,她凑近着玻璃试图看清幸村,却在伸手时摸到了冰冷和坚硬。她离开了,然后他才开始思念她。 像是时间在故意捉弄他们似的。 “小海她不会离开日本的。”幸村迟迟没有回答,文太犹豫了一番决定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与其留小海一个人在日本,倒不如让她自由得心安理得些。” 文太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说了那么多,唯一能够说动幸村的也只有这一点。哪怕自己一开始就指出的海雾并不喜欢幸村的事实,但其实幸村对这个事实毫不关心。 幸村精市执着地排除一切干扰他得到海雾的外力因素,却仿佛看不见始终阻碍着他的海雾的心意。文太很想告诉幸村,如果小海是喜欢着他的话,她的心意会带着她超越万难。 这两个人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自我。 “唉……”文太终究是认输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从决定和海雾做朋友的那天他就应该预料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由自己来处理那些海雾始终绕不明白的情感问题,“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听听?” “你说。”幸村回答得干脆。 文太做了次长长的深呼吸,语气郑重地说道:“给小海一些时间,让她重新喜欢上你吧。” 幸村没有反应,文太看去,发现他只是抬了抬下巴,似乎并不认可文太这份建议的价值。 文太早料到幸村的反应,他也不去争辩,从刚刚的交谈里——姑且能算作是交谈的交谈里,他已经知道究竟什么才能打动幸村。与其劝幸村,倒不如顺应他的心意,站在海雾朋友的立场上告诉他——他距离得到海雾的目标还有多远。 “幸村,我想有件事海雾也没机会告诉你……”文太看着幸村逐渐亮起的眼睛,破罐子破摔地坦白道,“你确实是海雾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喜欢过的人,如果她没有对我隐瞒过别人的话……在我建议她不要表白后,她还是选择了和你告白。” 幸村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袖口的那粒纽扣,他的目光低垂,心跳的节奏却高昂起来。他不再看着那些阴影里的角落,而是昂起了下巴,目光再度指向天际。 “然后呢?”他语气愉悦,“这能说明什么呢?” 自文太认识幸村以来,他第一次发现幸村身上也蕴藏着无耻的可能。他咬咬牙,语速明显加快,“说明你对小海而言还是特别的——” “嗯。” “……” “与其期待她被打动,不如让她主动去找你。不要告白,现在这样只会把她推得更远。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文太不再倚靠在栏杆上,他站直了身体,神情明显地不耐烦,他决定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就离开。 “作为你的队友,也作为小海的朋友,我只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没有理会幸村,文太继续说道:“小海的心意很珍贵,无论她是否喜欢你,你都不要伤害她。” “谢谢你说的这些。”幸村的唇角微微上扬,“我只有一点要纠正的。” “什么?” “你说的时间不对。我不是在重逢后才喜欢的海雾,从一开始,我就很喜欢她。” 文太张了张嘴,表情已经从不耐烦变作愤怒,他很想问幸村到底在想些什么,什么叫做“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幸村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像是看出文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幸村直接承认道:“当时情况比较复杂,没能处理好是我的问题。” 文太听了直摇头,他头也不回地往楼梯方向去,不再理会幸村的任何问题。 丸井文太今天只明白了一件事——前段时间海雾对于幸村的评价一点问题也没有,幸村精市确实有病,病得不轻。 简直无赖! 第30章 24 “可怕——” “呀啊啊啊啊!” “狐妖要来吃小孩了,妈妈,狐妖来吃小孩了!” 雷雨天,医院的楼道间此起彼伏不约而同地响起孩子们的尖叫声,幸村的病房门被敲得快要炸开,他不明所以地打开门,看见一群孩子涌进来一股脑地钻进被窝里,只露出屁股来。 “这是怎么了?”幸村问住紧跟而来的看护小姐。 年轻的护士小姐显然也没经历过这种万难齐发的头疼事件,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正巧遇上幸村这么一问,就全部都说了出来:“隔壁的那个初中生!今天精市你去做检查,孩子们就去隔壁病房玩了,结果她要给孩子们讲鬼故事,说雷雨天狐狸会来吃小孩——尽给人添麻烦!” 这时候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惊雷,孩子们吓得又开始哇哇叫,护士小姐从病床上刚捞出一个孩子,还没等捞出第二个孩子,之前的孩子就又钻进了被窝。 “精市哥哥,我听话的话狐狸还会吃我吗?”间隙里,哭得稀里糊涂的孩子稚嫩又认真地问道。 “聪君,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怪,狐狸也不会吃小孩!”护士小姐生气地说道。 “可是小海说有!她说闪电就是狐狸的眼睛,是狐狸在找好吃的小孩!” “那是她吓唬你们的——” “聪君,”眼见护士小姐的话不起任何作用,幸村便弯着腰看着孩子,和声和气地说道:“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狐狸的食谱已经变了,它们开始吃云朵了。” “可是云朵有什么好吃的?”名叫聪君的小孩小心翼翼地问道。 “聪君喜欢棉花糖吗?” “喜欢。” “那聪君觉得云朵像不像棉花糖呢?” “像……” “狐狸们也喜欢棉花糖,在它们的世界里,云和棉花糖的味道一模一样。所以聪君你看到的闪电,其实是狐狸们吃饱后发出的鼾声。”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听,外面的雷声是不是越来越小了?” 原本闹作一团的孩子们逐渐安静了下来,雷雨天总是来得快走得也快,此时也只剩一些呜咽的闷雷。 第46章 “为什么狐狸们的鼾声越来越小了?”不再害怕的孩子们又被更新奇的问题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因为狐狸们吃饱睡熟后就不会再打鼾了。所以大家要小声点,不要吵醒了狐狸们。” 在幸村的一通疏导下,孩子们终于不再害怕尖叫,他们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跟在护士小姐的身后回到各自的病房,走的时候还嘱咐幸村也要小声些。 “狐狸找不到云吃就会生气的!精市哥哥你也要小声点!” 孩子们都离开后,幸村敲了敲隔壁病床的门。 “请进。” 这是幸村第一次进这间病房,住院的这些日子他一次也没有见过自己这位从不让人省心的病友邻居。 从孩子们那里他也听说过一些有关这个病友的事,比如小海姐姐住院是因为跳楼腿摔成了好几节,比如小海姐姐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再比如,小海姐姐有时候像死了一样地坐直。幸村当然知道那不是“死了一样地坐直”,而是冥想。 “我知道你来是为什么,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编故事吓小孩了,所以能同意我出院吗?”海雾显然是把幸村当做医护了,她皱着眉,又是道歉又是哀求,可在看见幸村转过墙角露面后又立刻警觉起来,“你来做什么?”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是最难应付的那种人。 “我叫幸村精市,是隔壁——” “我知道,”海雾直接打断幸村的话,“我是问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眼前的女孩按着病床上的起降键逐渐坐正了身体,于是幸村看见她的脸。与此同时,海雾打着石膏的那只脚高高地吊起,看上去像是五月节被摔坏的人偶,可她的表情又太过严肃戒备,两相组合,产生了特别的化学反应。 “我来是希望你下次再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尽量不要故意吓他们——” “我没有故意吓他们。”海雾抢答道,她抄起手来,认真地重申道:“我没有故意捏造什么情节,我听到的故事就是这样的。” “是吗,那也请麻烦你今后稍稍注意一些,那些对于孩子来说不适宜的故事就请不要再说了。” “……”海雾沉默了几秒,然后在确定幸村真的只是在提建议而不是刻意讽刺她之后,才终于答应了下来,“我明白了,下次我会注意。” 简单说完后,幸村正要走的功夫天空又亮起一道闪电,他回头看向窗户,却正巧看见海雾追寻着窗外闪电的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也许她是真的不觉得那是个恐怖故事。”幸村心想道。 巧合的是,后来一个雷雨天,他从文太那里听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故事,相比海雾,文太铺垫了更多的细节,生生把切原赤也这个绰号红色恶魔的家伙吓到失声,文太还火上浇油附上一句“赤也的胆子果然比女孩子还要小”。 那个“女孩”是谁,幸村已经知道了。 虽然当时海雾的反应看上去并不友善,可后来她用实际行动表示她真的把幸村的建议听进去了,在安抚吵闹不安的孩子们时,她再也没有提过那些猎奇的伪童话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明明看上去脾气古怪,但孩子们却依旧喜欢她,医护百思不得其解,但幸村觉得这大概是同类相吸。 寺山海雾的成长过程似乎与一般人类的社会化的过程离得有些偏,她保留着孩子的核心,却又表现得刀枪不入。 那时幸村只觉得她特别,却也不曾想到后续。 今天是海原祭。 清早的校园里,体育社团不再是最热闹的地方了,学生们涌在教学楼里,忙碌地搭建、装饰。 那面玻璃窗上已经贴上了昨天赶工完成的手工画,无一例外都是童话故事。于是窗户上一个又一个童话的人物形象,天花板上粘着一页又一页童话的篇章。 在海雾睡着的那个午后,她的梦境成了现实,又或者那个现实溜进了她的梦境,因为幸村居然真的扮成了胡桃夹子里的人物。 海雾压根没有看过胡桃夹子,她以为那是一部迪士尼阖家欢儿童片,但幸村说那是一部芭蕾舞剧。 “祐季很喜欢这出剧目。”幸村说道,海雾一点也不想知道祐季是谁,可没等她走开,幸村就又介绍道:“祐季是我的妹妹。” 关我什么事。 因为缺席了班级的几次讨论,海雾的角色直至今日依旧未能确定。虽然她强烈要求自己当观众,但大家数遍童话故事里确实没有哪位主人公是以观众的身份登场。 “那我就演萨拉·克鲁吧。” “那是谁?”众人疑惑。 “你居然没看过小公主?这不是儿童文学吗?” “她是做什么的?”有人接着问道。 “她什么也不做,她成天幻想。” “寺山又在偷懒!” “报告!我这边的故事里还缺个被烧死的女巫,可不可以把寺山调过来?” “狼外婆的空也缺着,没有狼外婆演什么小红帽?” “谁负责飞毯?” “说飞毯的,你的性质很过分!”馊主意满天飞,海雾盯着刚刚嚷嚷着飞毯的男生不满地叫道。她本意只想找个简单轻松的活,怎么还有人想骑着飞毯飞? 班里顿时响起快活的笑声。 “这么爱偷懒,不如给她披张白布吊门口好了。”仁王的狐狸面具歪戴在一侧,提前两小时画好的精致狐狸妆面下是一张看戏的脸。 “喂喂喂喂喂!这还是童话人物吗?!” 仁王手中的折扇噗的一声打开,阴险地遮住下半张脸, “是晴天娃娃。” 海雾义愤填膺地举着手,“报告!哪部童话里有猎人,专杀狐狸的那种?” “作家。”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真田发言了。 “真田你说什么?”顿时安静了的班级里,主持会议的学生高声问道。 “童话人物都有了,但没有写童话的人。”船长装扮下的真田严肃之下满是违和,饶是如此,却也在一开口的时候就平息了吵闹,“让寺山扮演作家吧。” “好主意!”寺山起身鼓掌。 作家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闭着眼装作思考比幻想来得还要轻松。寺山海雾决定做真田弦一郎的坚实拥趸。 几个小时后—— “作家你还没写好吗?” “快了快了,别着急。” 得益于仁王的服装搭配和妆容指导,童话风格的c班做得很出彩,在海原祭开始之后就迅速成为了校园里的热门打卡点。媒体来了几趟,几乎都在围着拍。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许多孩子,进了c班之后亢奋得不行,班级人手太紧根本忙不过来,仁王直接灵机一动说教室里有位童话作家,找到她就可以得到一个童话故事。 于是教室里又掀起一阵找作家的风潮。 扮演作家的海雾一直坐在教室后面,面前张着一台桌子,桌子上一摞稿纸。因为没来得及准备服装,海雾就只是一身学生制服坐在那里,只要有小孩子来问她是不是作家,她就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扮演的是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留校的学生,孩子们一听吓得全跑了。 幸村远远地看着,觉得亲切。 海雾的奸计没能贯彻多久就被其他人戳破,在被威胁“再敢撒谎就告诉真田”后,海雾的态度肉眼可见地端正起来。 给孩子们编故事是一件听着容易,但实际相当棘手的事情。孩子们的想象力天马行空,海雾和他们说世界上会有乌冬面仙子,小孩子就会想着铜锣烧也得有个仙子。 可是寺山海雾不喜欢铜锣烧仙子。 “铜锣烧在打趴下乌冬面之后会遇到茄子大王,茄子大王的头上有几个眼睛,其中一个……”遇到表达欲特别强的小孩子简直是一种灾难,海雾听着毫无逻辑的故事想闭上眼睡觉,却还会被小孩子耿直地摇醒,提醒她马上就到了精彩地方。 万般无奈之下,海雾下意识地看向幸村的方向。和以前一样,即便幸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孩子们都会像磁铁一样盘附在他的周围。 扮演着胡桃夹子里士兵的幸村,一身红色的戏服衬得他高挑又精致,漂亮得像是插画里的人物活了过来。 其实没必要让班里所有人都扮作童话人物的,海雾心想,直接把幸村裱起来放在教室外,给来参观的人做拍照背景墙,其他人什么都不用做c班的热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幸村精市这个人,总是容易让海雾想起童话人物或者儿童文学。他身上有一种温柔的触感,像是夏天雨季闷热气流里,房间开着空调,人抱着毛绒绒的毯子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的感觉。 非常的安静,非常的安心。 当然,也仅仅是感觉罢了。和所有对幸村告白被拒的女孩子们一样,自己也不过是他不作犹豫拒绝过的某某之一。 中午休息的片刻,内海彦史来到了c班。海雾对他印象不深,当时切原闯祸拜托过自己给美术部当人台,在美术部的那一周里内海也没有主动找过海雾搭话,甚至后来的那些传言连海雾自己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第47章 因此,当内海径直走到海雾面前,拉开椅子说想要一篇童话故事的时候,海雾都还在慢三拍地狡辩说自己不是作家,自己是被罚抄的学生。 “唉?可是童话里怎么会有罚抄的学生?”内海毫不留情地戳穿海雾的谎言,他的胳膊顺势搭在海雾的桌上,忽然拉近的距离让海雾下意识换了个靠在椅背上的坐姿。 “童话里也没有作家。”海雾语调平淡。 内海似乎很有兴致,他环顾了一圈班级的装饰后,饶有兴趣地评价道:“虽然场景布置得马马虎虎,但创意还是不错的。” 海雾垂眼不搭话。 下一秒,内海又猛地凑近,一脸期待地问道:“下午美术部有特别活动,你要来参观吗?” “不了,我得在班里。”海雾想都没想就说道。 “海原祭下午都是社团活动,你第一次参加可能不太了解。我准备了特别节目,你要不要来看看?”内海似乎完全没有看懂海雾拒绝的意思,仍在孜孜不倦地劝道。 “不去。我对美术不感兴——” “期待你来哦!” 内海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很突然。对于他这种我行我素的作风其他学生已经见怪不怪,但海雾还是第一次见,因此当内海边走边和自己连连摆手的时候,海雾发自内心地觉得立海大附中人才济济。 “对美术不感兴趣?”内海刚走,仁王后脚就飘来。 海雾有气无力地抬眸看了一眼仁王,然后直接趴在桌上假寐起来,“别烦我了,我很累,需要休息了。” 海雾没有撒谎,她确实很累。和仁王说完话没多久,她就真的睡着了。梦里的画面光怪陆离,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面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一个病人手上都拿着一本空白的书,伸着手问海雾要童话故事。 她打了个寒颤,猛然惊醒。 “做噩梦了吗?”眼中的世界影影绰绰,海雾看不清楚,可听到的声音却很温柔。 “不知道。”海雾揉着额角,梦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依旧没有褪去,阴冷得让她反胃。 额头覆上一只温暖的手,那一点微弱但又明确热源仿佛在一瞬间将海雾拉回到现实里。海雾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幸村对上海雾的目光,温和的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微微感受了一下海雾的体温,又反手贴了贴自己的额角,然后语气确认地和海雾说道:“没有发烧。” 不知何时,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噢……” 看着思绪仍未能转过弯的海雾,幸村又不由地想起自己生病醒来的那个清晨,睡梦刚醒的海雾总是要比平时柔软许多的。 “饿不饿?”幸村轻声问道。 “有点。” 下一秒,幸村变魔术似地从便当包里拿出一份仍冒着热气的章鱼烧,“丸井他们班做的美食主题,你要尝尝吗?” 关于上一次文太和幸村的谈话内容,事后海雾怎么向文太打探都没有得到过正面回复。她隐约觉着这两个人有事背着自己,但又始终找不出头绪。 现在听到幸村若无其事地谈起文太,海雾下意识地就想问幸村上次究竟和文太聊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立场不变,这些会和自己有关吗?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幸村就像是预判了她的问题一样,直接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等等。” “什么意思?” 幸村是承认了吗?他和文太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了吧。 “我的意思是,章鱼烧很烫,还不是立即吃的时候。”幸村精市四两拨千斤,将海雾的问题绕了回去。 幸村的拒绝过于明显,海雾肉眼可见地缺了兴致。也是,能有什么东西与自己有关呢?这样想着,海雾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合上眼睫慢慢消化那些还未退散的睡意。 “海雾。” “嗯?” “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幸村的声音轻柔,海雾睡意朦胧间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只兔子,童话里的兔子,那不就是三月兔了吗。 “请说……”兔子的请求哪有不听的道理。 “帮我写一篇童话故事吧。”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都是来要童话故事的。愤怒让人清醒,海雾调整了下坐姿,睁开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幸村。 睡意已经消散,她认出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兔子,幸村戴着一顶宪兵帽,此刻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我不会写童话故事。我又不是真的童话作家。”海雾说道。 “我也不是童话人物。”幸村跟着说道。 海雾顿了顿。一直以来,幸村精市都很容易让她想起童话故事。 “现在写不出来也没关系,”幸村善解人意安慰道,哪怕对面的海雾根本还没同意这件事,“以后等你有时间了再把故事给我。” 海雾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故事?” “很简单。”海雾似乎听见了幸村话语里的笑意,一种缠绵的笑意,“我想要一个重归于好的童话故事。” “重归于好?”海雾开始努力回想自己听过的所有童话类型。 “对,我要一个恋人重归于好的童话故事。” 不知是幸村话里的哪一个部分触及到了海雾迟钝的神经,她在幸村的话里陡然一怔,脑海中一时纷繁复杂。尽管她再三告诉自己这兴许只是一个简单的要求,自己不必发散思维去剖析其中深意—— 但是,但是。 “我写不好。”海雾答道。 “我不着急。”幸村看着海雾回避的眼睛,“我说了,现在写不出来也没关系,我等你。” 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三月兔。 面前的是个疯子。 第31章 25 午后弓道部里—— 作为传统竞技里入门门槛较高的项目,即便是在门庭若市的海原祭里,弓道部还是毫无疑问地清闲起来。 海雾和其他部员们一起擦拭器具后自愿担下了糊箭靶的任务。休息时间里,有低年级的部员去了校园集市,带回来好些吃的。 “三年h班的美食摊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 “是丸井学长的班级吗?” “听说一些美食博主都来了。” 海雾换下训练服,穿着社团活动衫坐在了角落里,这会儿没什么人参观,她正巧可以花些时间冥想。 前几天去原田那里上课,原田形容她的弓道为“牙牙学语的孩子,坦诚直白,有可塑性”,海雾看她的表情,觉得这应该是夸奖。 深呼吸一口气后,海雾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前几天立花和丸井学长表白了……” “这个我知道,但不是说立花之前也对柳生……” “对吧,你也听说了是吧!我还以为我记错了。” “但好像这次也是失败的,网球部的学长都好难告白成功啊,只有吉冈成功过。” “如果吉冈没成功过我也就心理平衡了……” “你别难过,我初中也是立海大附中的,从来没有人向幸村学长告白成功过……高岭之花就是这样了吧。” “可是我听说……” “听说什么——” “唉呀你声音小些……” 然后是一阵窸窣。 “寺山前辈。” 冥想被打断,海雾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她自然地睁眼,比小憩被人叫醒的反应还要小。 低年级的部员拥簇了过来,在确认海雾没有任何不耐烦后才放心地开口道:“寺山前辈,我们想向你确认一件事,关于幸村学长的。” 海雾微微一怔,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运动短裤的下摆。 低年级们并未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毕竟寺山遥远得不像是能随便打探八卦消息的人,社团活动里她一直沉默少言,弓道比赛里又大杀四方。如果不是上一次海雾大方地告诉她们幸村的喜好,她们今天甚至不敢在海雾旁边八卦网球部的各位。 “我们听说,幸村学长已经有恋人了,这是真的吗?” 恋人?幸村精市?海雾摇摇头。 “我就说没有吧!” “我不清楚。” 女孩子们刚刚兴奋起来的欢呼立即被海雾的一句话重又打散,看着面前的孩子们的情绪低落起来,海雾眨了眨眼,没忍住补充了一句,“我没听过他提起这些。” 孩子们上一秒暗淡的眸光重又亮起来,海雾看着,不知为何心又揪了起来。 “其实,暑假的时候有人在烟火大会上看到幸村学长和一个女孩子在约会。” 烟火大会?误会了吧。 关于那天幸村的日程海雾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幸村发疯一样连买四张姻缘签的事她至今记忆犹新。 “是佐藤看见的吧……我也听他说了。” 第48章 “其实……”海雾开口准备解释。 “不仅如此!佐藤说幸村还去了他姐姐的店里订做了一套女士浴衣!” “欸?!!!” “真的假的?” “会不会是给家人的呀?” 说话的女孩子摇了摇头,“不是的哦,因为除了女士浴衣,幸村学长还订做了一套同色系的男士浴衣!” “欸?!!!” “劲爆!” “这事怎么现在才爆出来?这不科学啊,那可是幸村精市啊!” “上次我不是告白失败了吗?当天晚上佐藤知道后发消息安慰我,聊了一会儿他说要跟我说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事,结果就是这件事。” “那有人认出那个女生吗?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啊?” “佐藤说女孩看起来很漂亮,离得有些远,他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过他说那个女生好像很高……” 周围陷入一阵沉默。 感受到周围的目光,海雾抬起头,对上了大家八卦的目光。 “可是那天其他前辈们约寺山前辈,前辈不是说要去爷爷店里帮忙的吗?” “我们也没说是前辈啊——” “那天我的确在店里帮忙。”海雾说道,在部员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中海雾继续解释道,“可是后来我也的确去了烟火大会,你们认识的那个佐藤看到的应该是我。” “欸?!!!!!!” 清闲的弓道部在短短时间里迎来了第三次声浪。 “但那不是约会。我们只是看烟火的时候出去买水然后回不去了而已,网球部的其他人也在。” “……” “居然是这样……” “可是幸村学长定做的浴衣呢?前辈的浴衣是幸村学长送的吗?” “对啊,还有浴衣。” “浴衣?”海雾歪了歪头,“不知道。我的浴衣是奶奶给我的……” 海雾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了,她的浴衣是奶奶在夏日祭前一天拿给她的,说是常去的和服店顾客退下来的定制款……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一件被退货的定制浴衣,自己穿着却意外地合身…… “看来是个误会……” “如果是和前辈去的话也就不奇怪了。幸好问了下前辈,我待会就跟佐藤说这件事,省得他再闹出什么误会。” 幸村定制了女士浴衣,但因为别的原因退货,却被奶奶看中拿给了自己……这么巧的吗? 海雾神情凝重。 应该不会吧,那天幸村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自己的浴衣,如果真的是他退掉的浴衣——幸村退掉的浴衣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尺码才对吧。 烟火大会是在和网球部,神社姻缘签是和自己,他似乎是有些反常地在关注着恋爱的话题,可是他身边真的有这个人吗? 幸村在恋爱吗?和谁? 海雾想起今天幸村当着自己的面说出的那些话。 重归于好?幸村有前女友? “海雾,下次——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告诉我。” “怎么是这副表情……我这么说很奇怪吗?多照顾自己一些,也多信任别人一些。” 脑海中接连浮现那些曾令海雾不解的话语。 不对,不对。 全乱套了。 海雾强迫自己重新梳理着和幸村精市的关系。她告白过,然后被拒绝了……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然后呢,然后幸村想要修复他们的关系,幸村觉得他们可以是朋友—— 幸村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朋友间的寒暄罢了。 “海雾,你刚刚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在等你。” 照顾朋友而已。 “我说,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我究竟需要对你说什么? “我想要一个重归于好的童话故事。” “对,我要一个恋人重归于好的童话故事。” “……现在写不出来也没关系,我等你。” 我不是作家,写不好什么重归于好的童话故事。 “寺山!监督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网球部内—— 终于忙完了海原祭社团活动的网球部成员,在简单淋浴后齐聚休息室,趁着真田不在,聊着这一天各处听来的消息八卦。 高中生的日常生活很单调,任何一些小事都能成为这一天的聊天热点。大多数男孩子们聚在一起,聊的无非是“你最近的球技渐长”,和“我看那个女孩多半对你有意思”。 淋浴结束后穿过八卦的人群,文太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红发,面无表情地打开储物柜,从里面掏出一罐维c软糖,小熊很可爱,橘子味也很清新。 这罐软糖是海雾送的。除此以外,她还给了一罐以量大著称的钙片,文太吃的时候都得一片掰成两半,不然咽不下去。他一直以为海雾天赋异禀,喉管都比一般人大些,后来才发现,海雾吃钙片直接干嚼。 文太很难想象一个买橘子味小熊维c软糖的人,会是一个直接干嚼石灰味钙片的人。但转念一想,小海在吃的上一直来者不拒、毫无要求,秉持着能吃就行的态度活到今天……但凡要求高一些,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如果不是文太博爱,早就一枪崩了寺山海雾这个味觉异食癖。 在吃这一件事上,古往今来的争论就从未停止过。地理条件、地域文化、个人偏好、宗教信仰等等理由都在影响着人们对于“摄取能量”这一动物行为的表现形式。 关于吃的话题,众人之间没少讨论过。 不同于赛场上立海大附中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因强烈的集体荣誉感而绑定在一起实则“各怀鬼胎”的形象,现实中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正选队员的关系十分紧密,以丸井、胡狼、切原为中心的行动小组很快就与仁王柳生、以及怪物三人组绑定成功,形成一股饿意冲冲的吃饭大军。 虽然有时会有分歧,但下了球场后大家都很好说话,所以至今未发生过餐桌上争吵的情况,直到海雾加入。 问题倒不出在海雾身上,而是切原身上。 “吃”不到一起去的人,往往也很难培养成亲密的关系——对于丸井文太发表的这一至理名言,寺山海雾表示一万个赞同,并借此打击报复切原赤也,声称“这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以及我和你的区别”。 寺山海雾羞辱人一如既往的脏。 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切原时常和海雾抢吃的,忍无可忍之后海雾曾想出个损招,佯装要和切原抢着喝一瓶蜜瓜牛奶。还好柳莲二察觉不对问了一句,海雾才告诉切原这瓶奶已经过期两天,喝了很快就能到下辈子。 丸井评价过海雾在吃上面的品味,总结一下,就是古板遗物,与她的形象反差极大。 其实这从小也能看出来一些端倪。因为家长经常不在家的缘故,海雾从小就经常在一些快餐店里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所以只要有机会,她都会跟着文太回家,蹭一口丸井家的饭。其中最让海雾惦记的,始终是丸井爷爷的日式料理:有什么炖什么的蔬菜汤、隔三差五的鳗鱼饭、以及一些在文太看来过时的红薯红豆南瓜甜品。 不过说实话,你很难要求一个只会做玉子烧(纯鸡蛋版)的人对吃的能有什么远大追求。 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早年进食种类过于单一的原因,总之,寺山海雾对于吃毫无追求、来者不拒的态度就这么形成了。从小吃什么都香的海雾,自出生至国中,身高上都从未输过丸井。 丸井文太和寺山海雾其实是很不同的两种人,丸井迷信占卜、热衷塔罗,每天早上都要看星座运势,也因此对于寺山海雾这种血型ab的风象星座,他认为自己一个b型血白羊座实在是背负了太多太多,也因此总结出一套与ab血型的人如何相处的理论。 仁王刚认识丸井的那段日子里曾受到来自对方的很有分寸的照顾,那种熟稔和边界感掌握得非常到位,一度让仁王觉得天父降临。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当你遇到一个百分百好人的时候,一定有个百分百恶人替你谋篇布局。 不过迁就仁王的口味要比糊弄海雾难多了。在丸井看来,海雾和仁王虽然乍一看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一样的ab型血、一样的不按常理、一样的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超乎寻常的执着。但相处下来,丸井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二者的不同。 仁王最爱的是烤肉,其次是甜品。 在烤肉的时候,他会很执着地将肉上沾到的粗盐或者胡椒一粒一粒剔除,他不尝试新的吃法,也不接受没达到自己内心完美预期的食物,化掉的冰淇淋就不算是冰淇淋,甜水没有被吃的价值。在他所认为的完美状态到来之前,他不会采取任何改变现状的措施,也可以理解为,他会在前期做海量的准备以求那一个完美的时刻出现——一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 第49章 海雾则不同,海雾接纳一切。她曾有着钢铁般的消化系统和免疫系统,前者保证她可以胡吃海喝,后者为前者保驾护航。一旦她确认了自己在某个领域可以最大限度做自己想做到的事,她就会尽一切可能扩大自己的优势。 所以在吃的上,海雾极为乐意尝试新鲜事物,或者是说,她不排斥任何选项。 仁王和海雾的不同在这里就得到了体现。仁王执着于让事物呈现自己计划中的状态,而海雾是无所谓评价好坏,她只要那个结果。所以球场上仁王是完美的欺诈师,从技术到精神力都无可指摘,任何人都心甘情愿承认他的优秀;而海雾即便饱受“毫无道心”的批评但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在和弓竞技的王道上睥睨众人。 除此以外,仁王看着离经叛道实则内心炽热,这一点海雾曾经明确指出,而她自己则是另一个极端,瞧着离经叛道,实则打算自创经和道。 “道心是什么?赢的人想什么,什么就是道心。” 寺山海雾横行霸道。 相较于仁王海雾这种一看就是剑走偏锋的类型,立海大附中三巨头则是于无声之处落惊雷。 首先是幸村精市。 青春期的男生都是忠实的肉食爱好者,都非常爱吃牛肉汉堡肉。但幸村却是甜食爱好者,喜欢吃松软的抹茶松饼。每当切原提出去吃汉堡肉并得到大家的附和时,那在高温中四溅的油星点子以及油腻刺激的香料味便开始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幸村周围,他会看看衣袖,似乎是在嫌弃着那并不存在的油渍和油烟味。所以幸村很少和大家一起吃饭。 幸村曾尝试过自己制作清爽可口的汉堡肉,但刚端出来就被大家否定的眼神伤害到了想要邀宠的心,于是破罐子破摔,便说出“油腻是汉堡肉最大的败笔。” 在一些场合里,幸村精市意外地冥顽不化。 可是清爽的汉堡肉既提供不了肉食所能提供的香气,也无法像松饼那样可口无负担。它成了一团干瘪的、同时如同棉絮一样的异物梗在了幸村的喉咙,让他的设想无法形成、让他的食欲逐渐消弭。 “有芝士吗?”直到海雾出现。 作为博爱众食材的食物界异食癖神之女,海雾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也不考虑他的意愿。同样的,她也不会随意贬低任何一份还能挽救的食物。 通常来说,海雾会在幸村复杂的目光里拉开椅子坐下,开始享用一份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算不上美味的食物。 “有。”幸村不知如何更体面地回答。 “加上芝士就真的像是汉堡一样了。” “你喜欢芝士汉堡?” “能吃。” “……” “我只是觉得你希望有人能尝一尝,而我恰好什么都能吃。” “……请” 真田没什么好说的,丸井后来出了一本《食之随笔》,书里就说到“真君古朴的味觉和小海的一样,都是老古板精神在当世绵延不绝之作祟”。 翻译成人话:两个年方二八的老古董。 柳莲二是特殊的。在丸井的评价中,他是网球部除了自己外最懂美食的人。 莲二口味偏好清淡,却和幸村有所不同。幸村对“健康”的偏执追求,致使他将健康营养放在食物评价标准的首位,也就是说,在吃上,效用大于喜好。 幸村精市常年克制压抑自我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而莲二却从不压抑自己的口腹之欲,相反,他追求极致,一力追求食材本身的味道而非调制后的复杂风味。所以他吃东西,追求简单烹饪,力求凸显食材本身的风味。 柳莲二只吃应季的菜肴。他坚信味道是食物的名片,甜度、酸度、含水量、哪一种咸味、是否带有金属气味等等,都在诉说着食物它的产地与生长过程。 大量的调味和人工酱料的泛滥使用,只会破坏味觉的灵敏度。柳莲二拒绝将就和泛滥,一切都要适时适度适当。 所以立海大三巨头,幸村精市犹如苦行僧一般练就了强大的精神力,并由此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球场上其他天之骄子们的自尊和精神;真田弦一郎中正敦厚,是严于律己善于律人的师长,阅卷严格却也实打实关心学生的成长,严师慈父于一身;柳莲二则把精准纯粹做到极致,追求本真,不像幸村那样神秘,也没有真田那种沉重,柳莲二的网球是灵气与规律的结合体。 除去以上提到的这几位,剩下的几位正选都非常正常,乐于和文太一起体验美食的乐趣。 吃是一个人当下心境的反应。 直至许多年后,幸村终于跨过自己内心的那道槛后,他才终于领会到了吃的要义。那时候的幸村看着海边的烟火升起,人群沸腾欢呼。海雾随手将照烧丸子塞到他嘴里的时候,幸村精市的苦行僧之旅也就和烟火一起陨落在了海水里。 第32章 26 “监督,你找我?” 海雾刚推开办公室半掩着的门,就看见端正着坐在一边的真田。 “寺山你来了,你先坐。” “事情是这样的,真田同学刚刚在排查的时候发现篝火的装置出了些问题,由于时间原因呢,我们也来不及找厂商更换……况且现在校园里还有这么多的媒体……” 监督滔滔不绝的间隙,海雾向真田投去询问的目光,真田略略点头,示意海雾继续听下去。 “……所以真田同学在得到校长办公室的同意之后,来我们弓道部想要拜托寺山你帮个忙。” “点火吗?”海雾问道。 “是的,但可能表现形式上有些变化,这个真田同学会给你详细介绍。所以今天下午的弓道部社团主题活动你暂时不用帮忙了。” 海雾点点头。其实在弓道部也挺好的,没什么事。 “非常感谢弓道部的配合。”真田站起来向监督鞠了个躬,太过于隆重以至于监督和海雾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海原祭活动任务很重,我就不打扰监督你了。寺山,跟我走吧。” 走出社团办公室,海雾跟在真田后面绕回了弓道部。等着海雾取出自己的弓箭和袴服后,两人向活动教室走去。 “这个点火是什么表现形式?”海雾问道。 穿过走廊的人群,真田边走边说:“需要有人从外部引火。因为是海原祭,形式上还是要有吸引力,所以希望你用弓箭引火。” 真田正要打开活动教室的门时,海雾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真田狐疑地看去,发现海雾此时一脸深重。 “你说实话,真田,”海雾表情认真,“这个主意……你是不是受到了切原的启发?” 真田的两颊绷紧,没有立刻回答。 “果然——” 活动教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仁王探出脑袋看着在外面站了半天的两人,笑着将门开得更大,“果然切原的转发大家都看见了……不过弦一郎你是来真的吗?你真不怕海怪一箭误伤别人?” “能不能说点好的?”海雾顺着仁王开门的动作走了进去。 活动教室里有几面梳妆镜,几乎所有的校园演艺活动的妆造都是在这里完成。所以海雾只需看一眼,就能明白仁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真田可是很笃定你能把这事办好。”仁王抬手示意海雾坐在梳妆镜前,“毕竟无彩排无演练……这事也只能靠你了。” 海雾半信半疑地坐在镜子前,“真的不彩排了?” “时间来不及了。”真田说道,“我相信寺山你的实力。” “太危险了。你们怎么说服学校的?” 仁王笑了笑,他拿起化妆棉沾了沾润肤水,递给海雾让她擦擦脸,“真田把你一箭射穿切原队服的视频发给了对方。” “果然还是受切原的启发。” “在此之前我也询问了原田老师的意见。”真田解释道。 “原田又是谁?”仁王好奇地追问。 “我的弓道老师。”海雾答得飞速,目光却紧随真田,期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原田说这对你而言不是难事,还让我记得把录像发她。” “真的假的?”海雾疑惑,“平时她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以为她觉得我能力不行。” “老师也埋汰你?” “怎么可能。” “原田老师很喜欢你。” “真的假的?” “还用问,肯定有假—— ” “仁王雅治!” “好了好了不闹了——阿海你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吧……”仁王将躁动着要动手的海雾按进了座椅里,手上动作熟练地将海雾的额发全部用无痕夹固定好。 仁王的指节蹭过海雾的额角,她向后微微躲了下,“弓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体育竞技也就只有竞技赛场上最简单了。” “嗯?感受颇深?” “我又不是切原那种傻瓜。” 真田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海雾和仁王两人有来有回的拌嘴。认识仁王这么久,真田鲜少看到他这样不成熟的一面。他知道仁王对于很多事和人,都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第50章 可是眼下—— 真田看了看在给海雾描画眉眼的仁王,他嘴上说着贬损海雾的话,眼睛里的笑意却在海雾的一句句回击中愈发明显。 眼下的狐狸已经完全露出了尾巴。 “其实我想问,为什么引火还要化妆?”海雾用食指碰了碰卷好的睫毛,触感很有意思,可她还想再试试的时候手就被仁王一巴掌轻拍了下来。 睫毛膏梳过睫毛,海雾听见仁王说:“因为有出镜需求……可是海怪不乔装打扮是没办法见人的。” “我不吃这套哦。”海雾不假思索地说道。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仁王看了眼海雾此时的表情,依旧如往常发呆时那样直白,他手上动作继续,语气仿佛什么也不在意一般接着问:“那你吃哪一套?” 海雾却陷入沉思。显然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没想过,一时之间插科打诨也好,真情袒露也好,居然没有一个能用上的答案。 “我没想过。”她直接坦白。 仁王正要将这个问题一笔带过时,听见海雾语气随意地接着追问,“看来你想过这个问题。说说吧,你会吃哪一套?” 一瞬间攻守之势逆转。仁王不由地思考海雾的提问是否只是她一贯的任性妄为。 “我需要去一趟校长室,仁王——”仿佛没有察觉到教室里奇异的氛围,真田看了眼手机消息后站了起来,海雾顺势看去,看见真田的眼神依然一如既往的坚定沉稳,只是这让人熟悉的坚定中仿佛多了些别的意思。海雾看不明白,她转而望向仁王,却发现仁王看向真田的目光里也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搞什么啊,奇奇怪怪的。 真田直视着仁王,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待会儿会有负责介绍流程的学生过来,到时候让寺山换好衣服跟着对方走就好。” 真田离开之后,活动室却陷入一阵奇异的安静。光线逐渐低矮下来,透过门窗的光束比箭尾划过的尾迹还要笔直,像是几顶舞台的大灯照在海雾身上,一场剧目似要开演。 仁王在化妆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几支唇膏,只可惜这几支都不是他满意的颜色。海雾待会要穿比赛服,不适合太过扎实的唇色,稍稍思索他便决定去班上找人借一支颜色更合适的唇彩。 “在这休息一会,我去借支合适的唇膏。” 短短一会儿,活动室里就只剩下了自己。房间里围着圈摆放的梳妆镜倒映着许多个自己,黄昏时的日光仿佛有了实感,如同层层轻柔的纱布懒懒地堆叠着、拥簇着,将时间拖得越来越缓慢。 一束光被门框上的竖条分成几束,照在墙壁上像是一排琴键。海雾伸出手,手指的影子刚碰到琴谱就仿佛融进了阴影之中,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慢动,口中哼着小星星的谱子。 “刚刚弹错了。” 毫无征兆响起的声音吓得海雾一抖,她的手指仍点在阴影里的黑键上,眼神则略显茫然地投向门口。 幸村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自然地靠在门框上,他看着海雾悬在半空的手说道:“很遗憾没能让你继续弹下去,但我真的有事需要打断你一下。” “什么意思?”海雾迟钝地收回手。 幸村站直了身体,手却放在了裤兜里。海雾还没见过幸村这种嚣张的姿态,一时间盯着幸村的眼神收不回来,直到幸村走到自己面前,脖子仰着难受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 “真田让我来这接人去钟楼,他人呢?”幸村环顾一圈后问道。 “他去了校长室。”海雾身体坐正,她看着眼前的化妆镜——镜子摆放得不够高,透过镜子她只能看见幸村的手臂,那颗飞鸟袖扣穿透镜面,在夕阳余晖中熠熠发光。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镜子里海雾看不见幸村的脸,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反正自己的倒是很清楚,有点陌生,但面无表情时呆愣的却很熟悉。海雾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待会会有介绍流程的学生找我,真田让我等他。”海雾收回目光,不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海雾听见幸村的笑声,她抬起头,通过镜子里倒映着的镜子,终于在错综复杂的镜像里找到了幸村。他此时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真田也让我等他消息,说需要我给对方介绍点火流程。”镜子里的幸村抿了抿唇,“看来你等的人是我。” 海雾觉得自己可能是坐久了脑袋不是很灵光,按理来说,她这时候应该询问幸村有关流程的所有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预兆和提示的,她的脑海里充斥着下午在弓道部里的那些问题。 那些她还尚未整理清楚的问题和思绪,随着幸村的出现,比镜子里的倒影还要复杂地一窝蜂钻进海雾的脑袋里。 她觉得自己该向幸村问些什么,可事实是,当幸村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的思绪就已经乱套。 “我们走吧。” “你先走吧——”海雾拒绝得有些着急,“仁王去拿合适的唇膏了,他也让我等他。” 镜子里的幸村看着海雾好一会,然后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海雾看着他的手抬起,从自己的肩头划过。她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幸村的手绕过自己的肩膀,搭在了化妆桌上,“这里不是有唇膏吗?”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清脆有力的声音让海雾想起他进来时的那句“弹错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随便挑一支吧。” “可是——” “蓝色包装的这支怎么样?” 不给海雾再次拒绝的机会,幸村拿起蓝色方管的那支唇膏,单手旋出膏体的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了海雾的下巴。 “不要动。”幸村弯下腰挡住了海雾看向镜子的视线,海雾这会儿也不再需要那些镜子了,幸村就在她眼前,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嘴唇,“我给你涂得浅些。” 海雾不知道该将自己的眼睛放哪,她只要往前看,就能看见突破安全距离后幸村放大了的五官,幸村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让海雾有些不敢直视,一定是这样;可是这时候如果闭上眼……那就更奇怪了,海雾不敢去想这个画面。所以只能往下看。 海雾往下看去,幸村的那枚飞鸟袖扣纹路精美,羽翼锋利。 好漂亮的飞鸟。 膏体碰到下唇,海雾的呼吸都已经暂停。唇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在嘴唇上,快和她的心跳声融在了一起。 拿着唇膏的手刚要后撤,海雾就仿佛得救了一般呼出一口气,可是下一秒,幸村的指腹却贴了上来。海雾没骨气地抖了抖。 “唔……”幸村闷闷的笑声传来,“吓到你了抱歉,但我得把唇膏晕染均匀才行……好了。” 海雾长舒一口气。 “你很紧张?”幸村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唇膏。 “没有。”海雾眼神飘忽,“我们走吧。”她双手撑在座椅两边的扶手上,正要起身却又被幸村拦住。 “稍等。”幸村说道。 他不紧不慢地再次旋出唇膏,在海雾困惑不安的目光里旁若无人地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唇膏在镜面上写着字: “海雾我带走了——幸村” “发信息说一声不就好了?”海雾双手背在身后问道。 幸村却盯着镜子上的字看了几秒,然后在海雾诧异的目光里伸手擦去了自己的名字,“不用,雅治能看明白的。” 太阳逐渐西落,万事万物都有些偃旗息鼓,校园里那些追逐打闹的声音在夜幕逼近之下都显得遥远起来,仿佛是蒙尘的旧时光在荧幕上播放。 丸井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拥簇着还未点燃的篝火的人群。胡狼早就留意到搭档不同往常的沉默,他虽然猜不出具体缘由,但他想这事或许和幸村有关。 幸村中午来了h班的美食摊,在众人的注视下明明白白地说道自己给海雾带些吃的。这事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文太听了后却一反常态地长叹一声,然后取下围裙说要和幸村谈谈。 可是幸村笑着拒绝了,虽然是笑着,但态度却很坚定,“换一个时间,让我先把眼下的做好。” 文太和幸村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胡狼想问,可是凭借他对文太的了解,这事如果可以让自己知道,那么文太不会沉默到今天。 “如果你想和我聊一聊的话,我随时有空。”胡狼开口说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在这句平平无奇的担保和安慰里,文太却像是突然泄了气,刚刚还坐着好好的,这会儿突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阵势,整个人往后仰去,躺在宽敞的木质台阶上看着蓝调时分的天幕。 “桑原,你觉得幸村是个怎样的人?”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胡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文太和幸村的关系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咳咳,”胡狼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答道:“幸村挺好的,待人温和友善,做事也很有责任心,可能在社团管理上有时候有些强硬,但作为朋友而言真的是非常不错的人……” 第51章 胡狼桑原绞尽脑汁。 幸村很好,但顾及到当下的情状,胡狼只能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文太的反应,可是文太只是安静地躺着看天,一点反应也没有。 “……虽然说的不多,可是做事很有分寸,并不会让人觉得为难。发自内心地来说,我很荣幸能和这样的人成为队友——” “我也是。”文太说道。 “那怎么还会苦恼?”胡狼不解。 文太没有回答。胡狼见文太不愿意说下去,也就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自己不想宣之于口的心事,胡狼交朋友不追求毫无保留。在低落时能够安静地陪伴在一旁,这也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就是因为知道幸村是很好的人才会苦恼。”半晌后,文太像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煎熬,忍不住继续说道,“你觉得小海怎么样?” 寺山?怎么又提起寺山? “寺山……”这下轮到胡狼苦恼了,“一开始……说实话一开始认识寺山的时候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大麻烦。” “她现在也是个大麻烦。”丸井无情地揭露。 有了文太这个发小的背书,接下来的话就好说多了。 “刚开始觉得她有些古怪,不合群也不主动沟通,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刚开始真的怕她和别人发生矛盾。可是现在却觉得,寺山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她心里没有那么多计较,纯粹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不强求别人也不委屈自己。这点挺难得的。” “所以才会是个大麻烦。不强求别人,代表对他人没有什么期待,始终划清界限;不委屈自己,表示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只是特立独行。可是,如果有人要强求她给出一个结果呢?” 胡狼觉得文太话里有话,他前后联系了一番,沉声问道:“是幸村和寺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文太叹了口气,重新坐正身体,“我们等着看吧,这事不会简单结束的。” 胡狼打算接着询问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军鼓队的声音。所有人在一瞬间都望向了篝火,点火仪式即将开始。 蓝调时分的天空有一种透彻的质感,仿佛用手玎珰地敲上几下就会发出瓷器的清脆声响。此时此刻华灯初上,可整座校园还处在不平静的幽暗之下。 处于校园西南端的钟楼距离天空最近。幸村站在这里,俯瞰着人群与天际线,晚风吹过,海雾在指示下走到钟楼的边缘。 一次都没有演练过的流程里,海雾看上去十分平静,这种平静带动着幸村和摄影师,在本应忐忑不安的时刻里都愈发得清醒与镇定。 钟楼比较狭窄,海雾自然不用像比赛时那样做足一整套仪式之后再开弓搭箭。因此,她握着弓箭站上钟楼,目视着远处,等待箭离弦时刻的到来。 广场上校合唱队正在合唱校歌,幸村对这首歌很熟悉,在网球部夺得冠军的应援席上,都会有人为他们奏响这首曲调。 海雾对此却并不熟悉。 远处的人声像是海浪,潮水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堤岸。这一刻完美得让海雾有些期待,期待着接下来的那只箭。 昏暗的天色、人群,不熟悉的高度、不同于以往的靶心……随着歌声逐渐进入尾声,海雾开始搭箭。 这次的箭矢有些特殊,海雾搭好箭后,幸村将箭矢前端包裹着的油料点燃,钟楼里亮起这一簇火苗的同时,场下传来了呼声。 海雾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到来。 小提琴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全场陷入了一秒的安静之中。在这全场屏息敛声的一秒钟,时间像是被拉长,沉默使得这场合显得壮观起来。 海雾没有让观众等太久。 没等人们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秒内心涌起的异样情感,一支明亮的箭矢划破夜空,在昏暗的天色里划出一道弧线,高高的,又优美地开始下落,像只飞鸟掠过水面。 火光燃起。 欢呼声响彻天际,警戒线顿时消失。朝气蓬勃的学生们围向了篝火,一旁的合唱团开始演奏下一出曲目。 马赛曲的鼓声之中,海雾略显激动地站在钟楼,箭矢离弦前的平静不复存在,她的胸膛起伏着,陌生却激荡的情绪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此时此刻远处的音乐和人声的欢呼交织在一起,像是无数个奇迹诞生的时刻里波澜壮阔的画面,哪怕这只是一场校园祭,哪怕这只是一支不完整的箭。 可这却是目前为止,我最好的一支箭。 海雾听见自己内心激动的呼喊。 第33章 27 【你在哪里?】 手机屏幕亮起,海雾远远地扫了一眼,看见了文太发来的消息。 可是她现在没有办法回复他。海原祭的记者们挤满了校长室,海雾和幸村坐在沙发上,眼前是一面长枪短炮组成的镜头墙壁。媒体们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闪光灯时不时亮起,饶是海雾这样粗线条又迟钝的人,都在这样的阵仗下觉得紧张不安起来。 她全神贯注,生怕听错一个字。 “寺山同学为这场开幕准备了多久时间呢?” “临时通知,还没来得及准备。” “所以寺山同学的意思是,自己是在没有彩排的情况下一击即中的?” “是的。” “射箭的时候,寺山同学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射中。” “寺山同学怎么看待这次的海原祭?是否延续了立海大附中的一贯水准?” “上个学期我转学来到立海大附中,不了解之前的海原祭。” “寺山同学以前在哪所学校?” 海雾停顿了一下,幸村余光看去,海雾怔怔地看着提问的记者,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我以前在东京。” 海雾并没有直面回答。 幸村心里有了判断。 看出海雾对于这个问题的抗拒,记者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换了另一个问题,“寺山同学转学来立海大附中的契机是什么?立海大附中的哪些地方吸引了你?” “我的学习成绩起伏比较大,如果以弓道特长生的身份参加立海大附中的直升考试,能更顺利地拿到大学录取资格。” 空气陷入安静。 拿着相机的记者们都不由地将眼神从取景器上挪开,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海雾浑然不觉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众人的目光里坦荡地直视着镜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功利性的表述并不符合记者们的期待。 “凡事目标明确也是寺山的优点。”坐在海雾旁边一直默默无声的幸村打破了这不自然的沉默,面对记者们,他表现得远比海雾要从容镇定,“寺山刚转学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路况,最开始总是会迷路。因为住得比较近,所以后来都是我和寺山一起上学,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了寺山同学总是迟到的原因——” 幸村精市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在他说话的时候,大家总是能非常耐心又期待地听完他的话。 “——原来寺山迷路是因为她总是在上学的时候模拟弓道比赛。” “欸?”记者们露出不解的神情。 海雾静静地看着幸村,在谈到自己的时候,他的表情可以算得上温柔迷人。海雾不知道这是因为镜头的原因,还是自己的事情真的让幸村如此认为。 “是的,哪怕是没办法练习弓道的时候,寺山同学也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提高自己的弓道水平。”幸村扭头看向海雾,在海雾直直的目光里带着笑意郑重地补充道,“所以在今天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寺山同学才能够一击即,是她的坚持不懈才成就了今天令所有人为之欢呼的一箭。” 幸村在为自己解围。海雾在脑海里迅速回忆了一下刚才的问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接,显得有些傲慢,而幸村正在为自己解围。 海雾抿了抿唇,重新认识当下的情况。 “是什么支撑着寺山同学坚持到今天的呢?”问题没过多久又重新转回到了海雾的身上。 海雾在回答前看了幸村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原因一样,说出了自己给出的答案,“因为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 幸村微微一愣,接着迅速调整了自己在镜头下的表情,他眼含笑意地看着海雾,似乎并不意外海雾会这样回答。 海雾直视着镜头说道:“队友和同学们的鼓励是我坚持到今天的根本原因。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期待。”她再度重申道。 这个回答让记者们很满意,于是他们很快就放过了海雾。 “寺山同学有什么想对支持自己的人说的吗?” “谢谢你们的陪伴和鼓励,没有你们,我根本走不到今天。今后我也会一直努力。” 采访结束。 采访结束后,海雾换回制服,再将自己的弓箭送回到社团。等她回到教室的时候,整个校园已经陷入喧闹之后的空寂。海原祭已经结束,那场由海雾自己点燃的篝火晚会,她却未能真正地参加。 第52章 沉默地走在空荡的校园里,海雾换下室内鞋,穿上自己的皮鞋,背着书包准备回家。她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了站在空旷广场上的幸村。 “怎么还在这?”海雾问道。 “我在等你。”幸村看着海雾紧紧抿着的唇角,意识到她并不开心。那个射箭之后明显兴奋不已的海雾,在接连的问题之下不出意外地消沉了下来。 入夜后月光皎洁。 海雾和幸村并行着往车站走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今天我说谎了。”走到一半,海雾终于开口说道,“我说坚持弓道是因为不想辜负——” “我知道。”幸村打断了海雾的话。 海雾并不生气,她呼出一口气,心里觉得轻松许多,“我想也是,你一定能看出来我在撒谎,你一定比别人清楚,我实际上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我不觉得你是个自私的人。”幸村毫不犹豫地说道,“你只是比别人要更加坦诚地直面自己,这不是自私,在这个过程里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正当利益。如果想赢是一种自私的话,那我才是道德更加败坏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想要赢。” 海雾觉得鼻子发酸,她仰起头看天,于是看见一轮明亮的月亮。 “谢谢你,幸村。” 海雾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幸村精市是一个很好的人。这种“好”不会因为他拒绝过海雾而发生变化,哪怕幸村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海雾也相信他能够一如既往地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幸村精市的本质敏感而善良,他其它所有的优点都像是在这种本性上开出的花,因为本质纯善,因此所有的花与芬芳都是加分项。 被外表吸引的,会喜欢上他的内在;被内在所折服的,又转而注视着他的外在。像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石,无论从哪个面看,都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喜欢他,是因为他包容着自己的不成熟;后来讨厌他,是发现原来他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所有。 海雾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一个故事,因为有着一颗石头做成的心,小刺猬才有了坚硬的外衣。它用尖刺扎满了莓果,送给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动物们会说:“你有一副坚硬的身体啊!”而当雨季来临,小刺猬要和动物们一起躲进巢穴时,动物们却拦下它,“你有一副坚硬的身体啊!”它们说道。 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海雾没有什么感触,可在成长的岁月里,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个故事,心情从一开始的委屈难过,也逐渐变得平和淡漠。 小刺猬只需要和别的动物们在不下雨的时候做朋友就好了,海雾执拗地想。她故意撇去被抛弃的委屈,好像并不在意是否被接纳。 只做不下雨时的朋友,就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因别人而受伤。 “你想吃冰淇淋吗?”两人并行着许久后,海雾打破了沉默,朗声问道,“我发现了一家店,柚子冰淇淋很好吃。” 海雾似乎已经从刚才低落的情绪里恢复出来,还没等幸村答应,就已经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在幸村面前摇了摇。 “好啊。”幸村不介意能和海雾之间多一些这个时刻。 冰淇淋店离车站很近,海雾和幸村买完冰淇淋没多久,店就已经打烊了。掐着时间赶到车站,海雾和幸村站在月台上,一边吃着柚子冰淇淋一边聊着天。 “……所以真田的灵感就是来自于切原,我问他,他不承认。”说起今天的经历,海雾显然还是兴奋大于消沉,“大家把真田架得太高了,其实他也是个小孩。” 真的是非常典型的海雾视角,幸村心想。 “我觉得真田没有大家说的那样成熟。”海雾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太擅长忍耐,又太有责任感。” “所以你才那么信任他?”幸村看了海雾一眼。 海雾疑惑,“我有吗?” “有的。”幸村不作犹豫。 “可能有吧。”海雾不确定地说道,“可这也很好理解,如果不信任真田,真田反而会苦恼吧。我觉得真田是希望成为一个能让大家放心依靠的人,他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你才会那么听真田的话?”幸村继续试探。 “我不会因为要满足真田的愿望就去信任他。我信任真田,是因为他值得信任。” 很高的评价。 幸村咬了一口冰淇淋脆筒。 “那我呢?”海雾听到幸村问。 “什么?”海雾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在你眼中,我又是怎样的人?”幸村直视着海雾的眼睛,将问题说得更加具体,让海雾找不到装傻的纰漏。 海雾在幸村的目光里低下头,咬了一口冰淇淋,“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到——” “不要装傻。”虽然幸村在笑,可海雾非常明白,他的态度很认真,自己没办法通过开玩笑的方式蒙混过关。 “你是一个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人——” “不要敷衍我。” “我说真的,没有敷衍你。” 幸村定睛看着海雾,“游刃有余”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形容,至少比“其实他也是个小孩”要远得多。幸村觉得海雾根本没有认真看,至少在她的回答里,自己就已经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应对。 “理由呢?”幸村听到自己有些短促的呼吸声。真应该让她也听一听,听完再去想自己是不是游刃有余。 “理由很多,就像是今天的采访,如果不是幸村你帮我,可能在记者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傲慢自私的人。你总是能照顾到周围人,不声不响地替他们解决许多困难……” “那为什么不是信任我,而是说我游刃有余?” 海雾觉得幸村突然很偏执,一直在钻牛角尖,可自己又不敢随意糊弄他,“因为你很聪明吧,你比他们都要聪明,很多时候你什么都不说,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你什么都明白。” 就像现在一样——海雾心里想着,却不敢明说。她觉得幸村在生气,但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自己该不会又说错了什么话了吧,她懊恼地想。 可是现在没有第二个幸村精市替她说话了。 “我明白了。”幸村的声音闷闷的。 海雾立刻着了急,搜肠刮肚找出一堆理由企图挽回局面,“……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千万不要怀疑自己。游刃有余不是什么不好的形容,是我说的不准确……我们弓道部被你拒绝的孩子们也说幸村你很好很温柔,你把告白信原封不动地放在失物招领处,非常诗意非常浪漫,就好像她们的心意只是寄错了地方,未来会有一个对的地址——这都是她们的原话,你信我——” 越说越不像样,幸村嚼着脆筒,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我说我明白了,你却没有相信,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觉得我聪明,所以能看出来你依旧有所隐瞒?” 海雾震惊,她完全不敢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揣测居然是从幸村精市口中说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瞒着你?我有什么需要对你的隐瞒的?我的所有事情你不是都清楚吗?” 我唯一需要隐瞒的事就是向你告白然后被拒,其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幸村精市肯定是知道的啊。 “我看未必。” “嚯?!!” 海雾觉着自己的脑袋爆炸了,轰的一声,只剩下幸村那句意有所指的“我看未必”循坏缭绕。 “你要是这么想,那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海雾觉得自己的灵魂要出窍了,所有问题全凭本能回答。 冰淇淋已经吃完,两个人都没办法找到合适的道具来继续装作无事发生、风轻云淡的样子。 “那你会怎么评价文太?” “……即便是在做中央空调上,文太也是天才级别的。” “雅治呢?” “迟早深陷不伦恋——” “内海彦史。” “这人又是谁?” “美术部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幸村的态度开始有所缓和,“刚刚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是吗?” “嗯。”幸村长舒一口气,“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自信,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我也会冲动,也会把事情搞砸,你说我‘游刃有余’,会让我觉得离你很遥远……” 幸村精市从未向人袒露出这样的一面,海雾也没见过这样的幸村精市。 听到这些话的海雾,像是看到蝴蝶落在肩头,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它轻轻挥动的蝶翅,生怕它下一秒飞远。 “我想离你近些。”幸村忽然说道,电车即将进站,远处传来汽笛声,空气里多了些紧张的氛围,“离你太远,很多事情你都看不清楚。” 看着电车缓缓停下,幸村和之前一样,拽住海雾的手腕向车厢走去,“你要认真看,看清楚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我还会问你。” 第34章 28 九月中旬之后气温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海雾的饭量一点一点地往上增。 第53章 “气温稍微低一点,我就觉得饿得不行。”海雾罕见地自备便当,边爬楼梯边说道。 “怪不得你准备了便当……那仁王前辈呢?”切原问道。 “去买面包了——文太,今天你的便当里都有什么?” 刚到天台,海雾就看见了早早到了的文太和桑原。海雾拎着便当开心地跑过去,当她席地坐下时,文太正好将便当盒打开。 “玉子烧、煎三文鱼……哇咖喱土豆牛肉!”海雾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便当盒,拿起筷子盯准了要动手。 “慢着——”另一双筷子夹住了海雾的筷子,海雾还未抬头,就听见文太压低着声音问道:“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海雾立刻下意识撤回筷子,但没有成功,“我能和谁在一起?当然是一个人在家睡大觉啦。”海雾避重就轻,企图打哈哈蒙混过去。 “我是问,昨天晚上的校园祭你和谁在一起?”文太盯着海雾的一举一动,不给她撒谎的机会。 “和记者们在一起。”海雾迎着文太的目光,表情诚恳坚定。 文太的那双猫眼巡睃着,然后眉间一紧,“说谎。”他将便当盒从海雾的筷子底下一抽,又把盖子一盖,好整以暇地正坐在海雾面前,等着海雾自己坦白。 海雾刚开始还和文太僵持着对视一会儿,可没多久,肚子就哀嚎着擅自叫了起来,她一边叹气一边打开自己的便当盒,“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是和记者们在一起,幸村可以作证。” 这时候再看着海雾明显要比刚才要嚣张不少的表情,文太这才相信了她。 果然有幸村。 文太的脑海中闪过幸村一贯胜券在握的姿态,他很明白,按照幸村的个性,大概率是会做些什么的。 “咖喱牛肉。”海雾指了指文太的便当,意思是自己已经坦白,现在可以让她吃了。 “吃吧。”文太打开便当盒,疑惑被解开,他的态度也随之温和起来,“小海的便当都有什么?” “秋刀鱼,你要来点吗?爷爷今早做的。” “我也很喜欢秋刀鱼呢。”突如其来熟悉的声音让海雾和文太都随之一怔。 “部长!!”切原喜出望外,“部长你怎么也来了?” 切原开心地凑上去,海雾回头看着,觉得如果他有尾巴的话,大概能像直升机螺旋桨那样高速旋转,带着他飞离地球表面。 “只是突然想来了。”幸村笑着回答切原,然后下一秒眼神自然地落到海雾和文太身上,“这里不欢迎我吗?” “哈哈哈怎么会?”海雾和文太两个皮笑肉不笑,连连摆手否认。 幸村的眸光亮了几分,“那我就放心了。”他微微歪着头,一派纯良。 在幸村安抚躁动的切原的间隙,海雾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文太,咬着牙糊弄不清地说:“喂喂喂怎么回事,怎么你刚刚回答得这么勉强——” 文太同样打着腹语,“说得像是你不窝囊一样。刚刚是谁在笑?” 瞧着双方都没办法甩锅到对方身上,海雾和文太没多会就接受了现状。 “幸村,小海说秋刀鱼分你一半哦。”文太吆喝道,还没等海雾暴起否认,文太就立即小声安抚道:“我的咖喱牛肉全归你。你稳赚!” “ok!”海雾比了个ok的手势,随即脸色一转,过分殷勤地向幸村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秋刀鱼便当。 小卖铺里—— 仁王和往常一样只买到了红豆面包,排队结账的时候看见货架上的青梅茶,又离开队伍拿了一瓶,然后从队伍末尾开始重新排起。 耽误了点时间,等他到天台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坐在海雾和切原之间的幸村。 步伐开始放慢,仁王想起活动教室化妆镜上的那句“海雾我带走了”。 “我”指的是谁,留下这句话的人没有明说,但仁王知道,对方默认自己应该清楚。短短的几个字,清晰又直白地传递出当下的情状—— 幸村终于走上擂台了。 初中刚进入网球部时仁王就一眼注意到了人群里的幸村,像是野兽天生的直觉,在最初大多数人都认为真田会是这一届部员当中最具领导潜力的候选人的时候,仁王的直觉都没有放松过对于幸村的警惕。 波澜不起的人最可怕。 不出仁王所料,第一次正选队员选拔中,幸村就展现了他在球场上绝对的统治力,一分未丢地成为立海大附中有史以来最当之无愧的正选队员。 球场上的幸村太强,也太可怕了。 此后无数场对外比赛里,幸村带给大家的荣誉有多高,大家内心的恐惧就有多盛。所有人,包括一直对幸村心怀警惕的仁王,都曾在一些瞬间里发出过幸好幸村精市是自己队友的感叹。 仁王很清楚,无论平日里的幸村多么温和,都始终无法掩盖这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了控制欲和好胜心。仁王可不是那种只看脸的人,绰号欺诈师的他远比其他人更清楚外表的欺骗性有多大。 幸村愈强,愈能证明其作为对手的价值,无论是在球场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上。 “雅治快来!点心都快被小海抢完了!”注意到仁王的步伐有些慢,文太连忙高声提醒道。 “怎么可能——”海雾准备独吞的心思被看破,但嘴上依旧不服气,“今天的甜点是栗子味的,我觉得大家吃不惯。” “海怪是真有够厚脸皮的……”切原嘟囔。 “刚刚一口三个的人是不是你?”海雾丝毫不让。 海雾和切原之间隔着幸村,俩人没有像往常那样从争吵上升为打闹。 越过嘴炮不停的两人,仁王在走近的间隙里与幸村的眼神短暂交汇,对视的一瞬间,那种罕见的紧迫感又攀上了仁王的脊柱。 “幸村也来啦!”仁王笑得比平时还要意味深长,他扶住海雾的肩膀,在幸村的目光里挨着海雾的另一边坐下。 幸村看了一眼仁王落在海雾肩膀上的手,不以为意地低下头安静吃饭,没有回应仁王的话。 “鱼很好吃。”幸村抬头对海雾说道。 正在和切原拌嘴的海雾听见幸村的话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便当盒里分给幸村后还剩下一半的鱼,惊喜地说道:“真的假的,我还没尝呢?” 仁王这才发现海雾和幸村的便当里都有同一条鱼。 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海雾嚼了嚼,惊喜地看着幸村,“真的是啊!” “什么鱼肉?我也要尝尝。”仁王说道。 暗潮涌动,隔着海雾,仁王的视线和幸村第二次交锋。 “我只有半条鱼了,不够分的。”海雾不假思索地拒接了。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仁王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分鱼的要求。 刚刚那个瞬间里仁王和幸村之间紧绷的弦缓缓松弛了下来。 “文太你的玉子烧能分我一块吗?”幸村问道。 “当然可以!”文太立即将便当盒递给幸村。 切原歪着头,腮帮鼓鼓的全是栗子蛋糕,他看着幸村夹了一块玉子烧放进自己的便当盒里,不解地问道:“部长不是不喜欢玉子烧的吗,怎么今天反而要了?” 文太和仁王皆是一愣,继而意识到哪里不对,于是看向幸村的眼神都复杂了起来。海雾毫无觉察,正接过胡狼递来的午餐肉,“谢谢”,道谢的间隙里她也看向了幸村。 众人的目光下幸村面色不改,他的眼神明显向海雾偏斜了半分,海雾迟钝,没有发觉,可仁王和文太却看得明明白白。 接下来,他们听到幸村语气自然地说道:“原本是不喜欢的……生病时海雾给我做过,后来就喜欢了。” “以前为什么不喜欢玉子烧?”海雾心中没有对幸村潜台词的半分敏感,只有对幸村从前不喜欢玉子烧的十分好奇。 “部长什么时候生病的?”切原茫然地问道,“还有海怪居然会做饭?世界第八大奇迹吗?” 生病和玉子烧联系到一起,丸井的脑海里迅速构建出一个明确的指向,他忽略海雾一如往常奇特的关注点,想起另一件险些被他遗忘的事。 “所以海雾生病的时候你才要去探病?”丸井问道。 听着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又牵起了另一桩曾让自己短暂困惑过的事,海雾也停下了筷子,看着身旁的幸村等待他的回复。 “不完全是。”幸村看着海雾,面前的女孩眼睛里是一眼望得见底的疑惑,情绪和心事一样的直白。海雾很少做阅读理解,不说明白点的话只会为难自己,自己只有足够直接,才能拿到她的一点触动。 “因为是海雾做的玉子烧。”幸村大方地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足够明白了。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海雾正看着幸村,看他和平时一样自然的神情,看他眼神里的柔和,和她还不能理解的复杂。 他是什么意思?我做的玉子烧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吗? 第54章 “海怪你的玉子烧做得很好吗?”切原困惑极了。 海雾正看着幸村,闻言愣了一下,刚要回答就听见背后的仁王说道:“也有可能只是生病的时候人会比较脆弱,和玉子烧没有多大关系。” 是这样吗……很有道理。 仁王的干扰成功转移了海雾的注意力,心中疑惑得到解答,海雾继续安心吃饭。 “嗯,的确和玉子烧没有太大的关系,”幸村咬了一口文太版本的加了玉米和火腿的玉子烧,想起海雾那成分只有鸡蛋的作品,他的眼睛里浮上一层笑意,“因为半夜的烤饭团我也一样喜欢。” “咳——咳咳咳……”海雾彻底听明白了,她的脸呛得通红,要窒息的痛苦完美地覆盖了她此时慌忙无措,她心中觉得要完蛋,可又庆幸别人看不出来,“水——” 仁王刚把青梅茶的瓶盖拧开,一杯柚子茶就已经递到了海雾嘴边,动作之流畅自然,让海雾都微微停顿。 “托你的福,弓道部后辈们送的柚子茶这周都喝不完了。”幸村笑着说。 丸井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以为在幸村对海雾的喜欢里,幸村一直处于动态,海雾则因为迟钝而一直保持静态。但事实并非如此。海雾大概做了不少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事,她毫无觉察,也没有告知自己,可是这些事却在消弭着她和幸村之间的距离。 仁王则意识到另一件事,幸村大概率并没有走上自己搭建的擂台,他有自己的擂台,擂台的对面是尚未察觉到他心意的寺山海雾。 第35章 29 吃完饭没多久,天就又开始下雨了。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海雾坐在板凳上四肢任由重力牵引,脑袋向后仰着,姿势怪异地就开始了她的午觉。 班级的同学们见怪不怪。 窗外下着雨,教室里人声鼎沸,海雾睡得十分香甜。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她的手在脸上胡乱抓了抓,抓下来一件学生制服外套。她看了看右边,穿着白色衬衫的幸村正研究着刚发下来的化学试卷。 “下午好。”海雾迷迷蒙蒙地趴在了课桌上,刚取下来的外套则自然下垂落在了她的腿上。 “下午好。”幸村头也不回地应和着。 睡不着了。 海雾睁开眼,看着此时正拿着笔在稿纸上画着什么的幸村。幸村有一副很凌厉的眉眼,因为发型的缘故,有时并不能看得真切,又因为下半张脸过于好看,所以人们常常注意不到。 可是现在的海雾注意到了。她就这么静静地趴在桌上,看着幸村订正着错题。幸村的化学似乎不太好。 低着头研究些什么的幸村,表情认真,海雾一边发呆也一边研究起来——幸村的睫毛弯弯的,好看;鼻子很秀气,也好看……嘴巴也好看。 “需要我教你吗?”见幸村在某道题目上停留了很久时间,海雾好心地问道。 “我快算出来了。”幸村笑了起来,“你今天比平时睡得少了些。” 海雾轻轻闭上了眼,“可能是因为班级里太吵了。” “我的衣服呢,你把衣服盖在头上应该会好些。”幸村一边写着题目一边说道。 “对了,衣服呢?”海雾坐起身来,找到了幸村的外套,“给你。”海雾将衣服递给了幸村。 幸村订正完了试卷,刚刚还有些锁着的眉头已经展开,他微微侧身,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接过海雾递来的衣服,“你可以再睡一会。第一节 是体育,苍田一般会迟到。”苍田是体育老师。 “不了。”海雾捞起桌上的化学试卷看了一眼得分情况,和平时差不多,她放心地将卷子放进抽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放下来时敲到了后座正睡着的仁王的脑袋。 仁王哼唧了几声,哑着嗓子抱怨道:“从刚刚开始阿海你就很吵。” “明明幸村也说话了,为什么只说我?” “因为你的座位离我更近啊。”仁王叹了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吵得我头都晕了。” “呵呵呵。”海雾敷衍地笑了几声后又趴回了桌上,“低血糖才会晕的吧,白痴。”说话的声音通过桌子又传回到海雾的脑袋里,声音又大又闷。 “我有糖果,需要吗?” “非常需要。” 幸村从包里拿出一包软糖递给了仁王。 “谢谢。”仁王撕开包装。 海雾伸着脖子看了眼软糖的封面,又悻悻地收回了目光,“有硬糖吗?我不喜欢软糖。” “你喜欢硬糖?”幸村朝着放在课桌上的外套轻抬下巴,“口袋里还有一颗。” 海雾又重新拿过衣服,手伸进口袋里翻找着。 “你居然对吃的还会挑剔,我以为你来者不拒。”仁王说道。 “软糖等我老到牙齿掉光的时候也能吃……没有嘲讽你看起来年龄很大的意思。”海雾看着仁王的头发阴阳怪气道。 她的手在衣服兜里找了半天,始终没有摸到糖果。她刚要抽出手,幸村的手就伸了进来,宽敞的口袋一下子拥挤起来。手心擦过另一个人的指节,指缝间短暂地停留住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温差很小,但足以让海雾一下定在原地。 “给你。”幸村的手很快抽了出来,摊开在海雾面前的手心上躺着一颗透明包装的粉色糖果。海雾觉得那大概是自己被吓到停滞的心脏。 “谢谢。”海雾小心翼翼地接过。她不想和幸村有任何眼神交流,却又怕自己的胆怯不合时宜地像是害羞,于是硬着头皮看着幸村的眼睛道谢。 动作机械地低下头,海雾撕开糖果包装,把糖果放进嘴里……是好吃的白桃味。 和幸村预料的一模一样,苍田今天又迟到了。因为下雨,这节体育课去运动馆上,学生们需要步行一段距离。 海雾跟着幸村他们穿过长长的廊桥,廊桥不宽敞,最多两三个人并行。体育课上兴奋的男生追逐着,海雾靠右走着,却没留意到橡树伸进来的翠绿枝干。她刚要撞上去的时候,幸村伸手将枝丫轻轻抬起,海雾的后脑撞到他抬着树枝的小臂上,枝丫上抖落的雨水打湿袖口,沿着手臂往下滑落。 “小心树枝。”幸村提醒道。 “什么——好疼!”海雾猛地定住了身,“头发缠住了。”她急促地说道。刚刚撞上幸村的时候,有一小撮头发缠在了幸村的金属表带上。 “等下。”幸村打开表带,海雾的头发从手腕间的血管上轻轻划下。 海雾揉了揉发根,不满地说道:“你那个什么飞鸟的袖扣也太碍事了吧。” 幸村取下手表的动作微微一滞,这不是海雾第一次表现出对那枚袖扣的在意,幸村试探着问道:“你似乎很在意那枚袖扣,为什么?” “它不勾住我头发的话我根本不会注意到。”海雾理直气壮。 “是吗?”幸村走在海雾的侧后方,一边观察着海雾的反应一边接着说道,“可我穿的也是体育服……没有袖扣。” “……” 海雾步伐一滞,再度撞上了身后的幸村。 幸村伸手扶住了海雾的肩膀,他微微低头,靠近海雾耳侧轻声说道:“刚刚是表带缠住了头发,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手表摘了……” 狭窄的廊桥上两侧是瓢泼的大雨,橡树在雨水中枝干泼墨了一样的黑,叶子却绿得发亮。人来人往,幸村扶着海雾的肩头向一侧靠了靠,而风吹进雨丝,海雾向后躲着,形成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后背贴上幸村的身体的时候海雾一抖,连忙挣脱开。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掩饰自己的慌乱,幸村就已经像以往那样握着她的手腕朝前走去。 “就剩我们了,走快些吧。” “寺山你要不要玩躲避球,我们这还缺一个人。”海雾刚进场馆,女生们就远远地喊道。 “来了!” 看着海雾跑着过去的轻快身影,幸村毫不怀疑刚刚自己的一连串动作,在她心上可能都泛不起一丝涟漪。哪怕真的有,可能也是稍纵即逝。 “寺山今天似乎很亢奋。”真田看着迎面走来的幸村说道,他旁边的仁王正靠在体育馆的塑料椅背上大腿翘二腿,看海雾在大力发球。 “活跃的应该是四肢吧。”幸村笑了笑,坐在了真田旁边。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海雾所在的半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生动的面部表情。 仁王立刻就懂了幸村想说的话是什么,原来在海雾那吃瘪的也不是只有自己,“阿海的脑袋的确是不怎么动。” 幸村并不想和仁王在这方面交流感想,他认为自己和仁王面对的不是同一个问题,自然也就没必要知道对方的想法。 不过,幸村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 “弦一郎你怎么看?”有责任感又善于忍耐的真田弦一郎,幸村在心里补齐前缀。 真田并不想参与这场评价。一是寺山既不是自己的部员,也不是自己可以指导一二的水平,他没有什么可以评价的资格;二是他并不太清楚仁王在和幸村打什么哑谜,事由不明,他不便表态;三,他直觉幸村的提问并不友善。 第55章 于是他只回了句“我没有看法”。 “是吗?”幸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重要的始终是海雾的态度,而非真田的态度。他这么问,仅仅也只是不满海雾对真田的评价要高过自己。幸村清楚自己只是在迁怒。 海雾并不知道不远处三个男人几句话的功夫里就掺杂了这么多的计较和考量,如果让她知道,多半会嘲弄一番,然后就抛之脑后。此时此刻她在场上正威风得意,每轮球到了她手上,对面半场都必然要迎来一次大清洗。 “寺山打得太凶残了!”又一球结束,对面半场只剩下两个人,被淘汰下场的同学们哀嚎着控诉道。 “我已经很收敛了。”海雾拍着皮球说道。 “不行不行,实力悬殊太大了——”淘汰了的学生东张西望,最后朝着篮球场上的男生们喊道:“喂——有没有人要玩躲避球啊,寺山打得太凶残我们没法儿玩了!” “欢迎挑战——”海雾跟在后面嚣张地摆了摆手。 “这么嚣张?!”男生开始陆续加入。 一轮后—— “喂!真田你们要来试试吗?寺山这家伙力气大得出奇!” 目睹了全过程的网球部三人对于男生们的评价丝毫不意外,毕竟切原可是控诉过无数回海雾打网球时的种种“劣迹”,“海怪”这个称呼喊道现在,可不仅仅是因为海雾能吃。 “阿海能一球打崩球网。”仁王深感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幸村真田,这两位没和海雾在网球上交过手,大概还想象不到海雾的大力程度。 “听上去很有趣的样子。”幸村率先站了起来,无视真田意外的目光径直走去。 “那就走吧。”仁王一手撑在前座椅子上,直接从观众席上翻了下去。 真田也没多做犹豫,起身跟上。 “哇——喊这么多人来帮忙,这是躲避球还是擂台赛?”海雾故作不满地说道,“总不能全打我一个吧。” 幸村看了眼海雾,几乎是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 “男生也应该分配几个到我们这才对。”同队的女生们说道。 男生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了声音。原本他们就是想看一看寺山到底有多强,真打完一轮才发现寺山真不愧是弓道部王牌,命中率高得吓人也就算了,可力气又出奇的大,球砸到小臂,胳膊都能麻半天。一开始还是出于规则躲避球,后来的躲避就真情实感得多了。 幸村轻咳一声, “所有人重新分配吧。” “我赞同。”海雾举手。 “真田你是我争取来的最强有力的队友。”海雾看着加入到自己队伍里的真田,觉得这个游戏已经能分出高低了。 真田却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看着对面队伍,认真地说道: “不要松懈。” “那边可都是手下败将……”海雾左右轮换着压着腿,“只不过多了幸村仁王。我和仁王打过网球,他不是力量型的。” 真田闻言深深地看了一眼海雾,整理了下帽檐,“我建议你留意幸村。” “幸村?”海雾皱起了眉毛,她停下了压腿动作转头看去,幸村也正在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面上一派松弛,“幸村力气很大吗?”虽是疑问句,但海雾更多的是在反问。 她一直觉得幸村是技巧型选手,至于为什么……幸村的那张脸真的很难和力量联系到一起。 但是真田可是和幸村做了六年的队友,在对幸村的了解上,海雾甚至都还不如切原,就更别说真田了。 “我信你。”海雾笃定地说,“但我也要赢。你别让我失望。” 真田十分意外地看了一眼海雾。刚刚有一瞬间,他在海雾身上居然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控制好人数后,双方场上各有十人。以队伍核心得分点来看,海雾这边的多半是她和真田,而对面则可能是仁王和幸村。海雾并不担心仁王。说实话,在真田提出建议之前,她也不把幸村放在眼里。 比赛开始—— 掌握发球优势的海雾几乎在刚一发球的瞬间就已经瞄准好了对手。从前面的几轮中,她目标明确地在一开始就践行着自己的规划,灵巧敏捷的对手向来是趁着人多就优先干掉,绝不会让对方慢慢发挥空旷起来的场地优势。她的特点是快准狠,没玩几球,幸村仁王就发现海雾的进攻没什么变化,但那种目的明确不拖泥带水的狠意确实很能威慑人,一旦被盯上,接下来的几球几乎都逃不开这种针对性的进攻处理。 “怪不得才玩一会,其他人都对阿海意见最大。被她盯上的感觉可真不好。”在开始的几球里,仁王还有闲心和幸村点评上几句。可是后来他发现,在海雾这种说一不二的进攻风格下,但凡反应慢点的、体力差些的,都很容易在海雾手下被淘汰。短短几球,她就拿下了人头。 时间推移的过程里,幸村和仁王这边也能通过接住几个发力不过关的球复活己方的球员,但后来发现,场上靶子越多,海雾造成的恐慌越大,甚至出现一球多靶的情况,非常消耗己方的战斗意志。更吊诡的是,当己方球员减少,场上移动空间宽裕的时候,真田发球大力加旋转的优势又会显现出来。 寺山海雾和真田弦一郎,这两个人一个打上半场控人头,一个打下半场作清理,同时球路快、准、大力、不好接,五分钟时间一到哨声响起,场上就只剩下了两个网球部正选。 “换场——” 这是海雾第一次做躲避方,攻防双方一换,幸村仁王这一队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先把海雾淘汰下去。弓道选手寺山海雾的核心很稳,可肢体灵巧程度却没有那么出色,因此一开始,海雾有几次躲得也是相当狼狈。不过没过几球,幸村便发现海雾为自己的队友们吸引了大部分火力,这样下去时间一到,场上遗留人数必然要比先前的多,幸村立即调整策略出言提醒,不再针对海雾。 作为躲避球一方的海雾和真田,优势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而幸村控场能力和节奏变化的优势则发挥到了最大。每一颗落到幸村手里的球,都会变成接下来进攻的变化点。 网球选手和弓道选手的进攻风格在这体现了出来——海雾在进攻前,盯的是谁,打的就是谁,因此威慑感很强;而幸村注意隐藏球路,可进攻意志却和海雾一样明确,让对手惊惧不知如何是好。更别说猎人里还藏着一个仁王雅治,像个奇袭的杀手,防不胜防。 “怎么觉着……寺山和幸村像是换了个人?”旁观的同学们忍不住说道。 “俩人认真得可怕。” 确实如此。 寺山海雾和幸村精市,两个人分别站在各自社团的顶端,追求胜利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当这样的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领域里,哪怕是以娱乐性为主的躲避球,在这一刻都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海雾有着明确而直白的进攻目的,幸村则擅长变化和控场,整整一节体育课都成为了他们各自理念的较量。可直到最后,这两人也未能分出胜负。 比赛结束的时候,幸村先向海雾伸出手,这是网球比赛的礼仪之一,海雾微微一愣,她并不熟悉这套流程。她的手刚犹豫着抬起一点,幸村便已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海雾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紧,下一秒,她便听到幸村的声音,“能和你比一场我真的很开心。如果你最初选择的是网球,或许我们会是对手。” 相当高的评价。 海雾不作多想,直白地说道:“如果你选择弓道,那你会输。” “噗哩——”仁王实在没能忍住,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海雾困惑地看了一眼,还没等她开口诘问,这边的真田也意外地没忍住偏过了头。 “我又没说错,幸村的确不适合弓道。”海雾嘴硬着。 “是啊,幸村不适合弓道,”仁王抄着胳膊 边说边后退,“可是阿海你别忘了,你在网球场上可是甲子园级别的棒球手。” 寺山海雾无言以对,神奈川海滨球场见证过她的每一次全垒打。 难得见海雾吃瘪,仁王的攻击力更是无边,“幸村只是在谦虚,而你是真的坦诚。” 海雾后知后觉刚刚自己做了什么,耳廓红了起来,可她心有不甘,仍想反击,“我——” 话刚出口,握住的手心被人轻轻按了一下。海雾生着气困惑地扭头看向幸村。而幸村只是低着头,无声地看着两人握着的手,然后在海雾不解的目光里抬头,给了海雾一个宽慰的笑容。 下课的铃声响起,幸村缓缓松开了手。 “抓紧时间收拾好场地。”部长的习惯使然,幸村开始安排任务。 海雾站在原地,看着很快投入状态的幸村,心中仿佛涌动着许多酸涩的气泡,酸得她的心微微纠在一起,发出莫名其妙轻快的跳动声。海雾看着自己的掌心,被紧握的触感慢慢消散。 “怎么,心动了?”仁王使出激将法。 第56章 出乎意料的,海雾并没有立刻否认。在仁王渐渐冷却的笑意里,海雾攥着手,第一次想要抓住心中一闪而过的迷糊情感。可是她太慢了,既是迟钝,也是不信,于是就在她尚未意识到的间隙里,那些奇妙而模糊的感受就已无法追忆。 第36章 30 周末,海雾在店里帮忙。 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店里客人不多。换季的时候风雨来得总是绵长,身体被柔软的长袖长裤覆盖着,有一种暖洋洋的清凉。 临近中午的时候,海雾接待了一群来神奈川研学的学生队伍。店里忙碌了一会儿,研学的学生们临行前走到收银台,问海雾知不知道miya。 海雾困惑地摇了摇头,等学生们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位切原喜欢了很久的杂志模特似乎就叫miya。 中午的时候,奶奶从商业街的聚会上回来,带了许多其他店铺的伴手礼。海雾从店里迎上去,在奶奶给司机付款的功夫里,将后车厢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了店里。 “今年的商业街聚会格外热闹。”奶奶伸手清点着海雾放在桌上的礼品。 “可你回来得很早,之前商业街聚会不到晚上都不会结束。”海雾说道。 “再过几天是落合屋周年庆,要提前准备,日子实在是绕不开,所以只能提前结束了。”奶奶指了指几个包装相同的礼品袋,“哝,你看,那些都是落合屋送的和菓子,好几袋呢。” 海雾知道落合屋,商业街上历史最悠久的和菓子店。托商业街聚会的福,海雾时不时地能吃到他们家经常卖到售罄的点心,春天的樱花团,夏天的羊羹……但是海雾还是比较喜欢大福,草莓大福、红豆大福等等等等。之前一直没能吃到的落合屋的白桃大福,在文太弟弟生日的时候,也有幸分到了一个。 正在海雾神思的时候,奶奶提了几个袋子出来,放到了海雾面前,在海雾略显困惑的眼神里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你拿去送给精市。” 精市? “你真的好喜欢幸村。”海雾嘟囔着说道,“怎么我在东京时没听你说过他?” “小海你来了以后才熟悉起来的。”奶奶眯起眼睛笑了笑,“以前看着精市真的是很小很有礼貌的一个孩子,转眼间都快要成大人了。” “欸——这样啊,”海雾无意识地附和着,却又在下一秒顿觉哪里不对,她抬起脸看向奶奶,挑着眉毛,“为什么我来了之后你就和他熟悉起来了?” 这个时间点诡异得让她不得不想多。 “还能因为什么,小海你迷路那么多次,哪次不是精市先找到你,还有那浴衣——”话音戛然而止,奶奶像是想起什么,看着桌上的礼盒忽然拍了下手,“哎呀,落合屋周年庆的海报我忘拿了,这可怎么办……说好了放在店里帮忙宣传的……”奶奶急匆匆地要去打电话。 浴衣? “小海你快去送吧。”翻着电话本的功夫,奶奶说道。 “可我还没吃饭呢。” “喂,你好,是落合先生吗……” 瞧着是顾不上自己了。海雾拎起奶奶刚刚分好的几袋礼盒,准备先给幸村送去。她给幸村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待会就到。 这是海雾第二次去幸村家。上一次去还是因为真田委托自己去探病。想到上次去幸村家时自己别扭又忐忑的心态,海雾觉得短短几个月里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在神奈川的日子总是平静又充实,想到这样的日子很快也就要结束,海雾竟也觉得不舍,这是她过往十几年中第一次对某个地方产生了留恋的情感。 很有趣不是吗? 海雾没有文太那种感悟生活的敏感细胞,也没有文太的好记性。她善于遗忘,因此大多时候都过得快乐。她喜欢那种简单的,能及时满足的乐趣。 像是海滨的飞鸥、坠落的烟火、空旷的站台……海雾无法给出它们之所以如此珍贵的理由,只因它们并未随着时间变得模糊。时间湮灭了很多东西,它们的灵魂藏在见证者的眼睛里。 海的女儿里,小美人鱼最终得到了一个不灭的灵魂。那样不灭的灵魂究竟是什么呢?海雾问过文太。 “是被目睹。”文太答道。 被看见。 灵魂被真切地看着,才是存在。 踩着单车爬上陡峭的坡道,雨丝扫进兜帽下的脸蛋两侧,耳朵听到风吹过时沉闷的声音,像是被捂住了嘴巴。坡道结束的分界线上,海雾看见那栋在风雨里卷着白色窗帘的建筑。 潮湿的呼吸和海风搅在一起,海雾的心跳紧凑起来。 门铃刚响两秒,大门就已经打开。 海雾推着单车停在一边,从车扶手上取下礼盒。她刚一转身,前庭正门就已经被打开,幸村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他后仰着头,唇角扬起志得意满的角度,眼睛里的湖泊正泛起春风涟漪。 海雾脚步一顿,双手各拎着包裹,看着幸村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开心?”未等幸村回答,她便已经嫌麻烦地伸手,要把东西全给幸村。 幸村晃了下脑袋,颇有些幼稚的明媚,他伸手接过海雾递来的东西,看也没看直接问道:“先进来。” “前几天路过刨冰店的时候,你的奶奶和我说过些天会送我一些商业街聚会的礼品。只是我没想到今天你就会送过来。”跟着幸村的步伐,海雾走到在玄关处,动作熟练地踩掉自己的帆布鞋 “很好,今天穿的是白色的袜子!”海雾心里握了握拳,当初在真田家道馆,自己穿着粉袜子到处乱跑的事她还是耿耿于怀。 结果下一秒海雾就发现自己的庆幸多么无用,因为幸村从玄关的抽屉里拿出一双新的居家拖鞋,“这是你的”,他说。 我的? 海雾看着面前崭新的拖鞋,布料上有一朵朵浅浅凸起的精致的绒毛小花,不像是能在商超货架上买到的款式。 “怎么之前不用?”海雾一边换着鞋子,一边留意着幸村的表情。 “之后就有了。”幸村的笑意轻融,目光坚稳。 海雾好像又看见了她最初认识的那个幸村精市,总是站在自己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温和而独立看着自己,像是能包容自己的一切。这也是她最初喜欢的那个幸村精市。 兜兜转转,怎么又回到了这一幕? 海雾垂着脑袋换鞋,不再追问。 “怎么了?”察觉到海雾的沉默,幸村放下了手里刚拿起的茶杯。他站在餐桌旁,而海雾垂头站在玄关处始终没有进来。 “没什么。”海雾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仰起脸,又是平时那副意兴阑珊的表情,“东西我送到了,该回去了——说实话我都饿了,该吃午饭了……” 多好的理由。 “留在这。”幸村的眼神和声音都在这一瞬冷了下来,语气里的不可抗拒让正转过身去的海雾意外地回头看过来。 “留下来吧。”依旧是那个笑意融融的幸村,“正巧我也没吃午饭,留下来一起吃吧。” “……”海雾看着幸村,像是想找出刚才那个冷淡声调的来处。 如果跟三年前的海雾说你未来会在幸村家等待他给你做一顿饭,那海雾会觉得不愧是幸村,一如既往的好。可如果是和出院后的海雾说,她只会觉得自己需要再回医院检查一下脑袋,未来的自己不该就这样简单地将事情翻篇。 可是今天,就在当下,海雾穿梭在幸村家的每一处空间里,好奇地打量着有关于幸村精市的所有:大海缸里的海葵不再是孤伶伶的,有一只小丑鱼已经穿梭其中;花架上摆放着许多海雾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每一个都成长得旺盛,甚至旺盛得有些吵闹;旁边摆着一张画板,一张正方的小画正在晾干,画面上塔楼的尖角处一颗流星正要跃过那里…… 幸村精市的世界是静谧和多彩的。他的内心世界平静而神秘,并不会随意倾吐心声,平静里深埋着对生命的热爱。可有些时候又呈现出一种执拗的矛盾:裱起来的蜻蜓标本,偌大的海缸里只有一朵海葵一条小鱼…… 当幸村的世界忽然向海雾开放的时候,海雾蓦然生出一种无名的哀伤。心脏揪着难受,她本该更开心一些的。 “咖喱乌冬面……”海雾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已经开动的幸村,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疑问。 “我听文太说,你最喜欢的就是乌冬面。”幸村陡然提道,他看着海雾拿着筷子的指节,那里覆着漫长岁月留下的茧。 “……”海雾张了张嘴,感觉胸口压了一块石头,“嗯,谢谢你了。”就当她默认幸村是特意为她准备了乌冬面吧,就让这个话题过去吧——童话绘本里的小刺猬放下莓果逃跑似地离开洞穴。 幸村放下筷子,手轻轻地托着脸看着海雾。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没有尽头,世界是一片海洋,他和海雾正藏在一只大水箱里。 第57章 如果真的能把你藏起来就好了。 幸村的注视过于明显,海雾装作没发现,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却始终没有收回目光。肆无忌惮的,仿佛不给海雾任何借口逃避。 海雾短促不安地瞟了幸村一眼,什么也未看清,眼神就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果是以前,自己是如何应付这种场合的?直接质问?还是放下筷子就走?可是、可是…… 胸口的石头仿佛垒到了舌头上,海雾什么也说不出。问了,就要听他的答案;不问,还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硬着头皮地在心里权衡着、比较着,全然忘了还有“拒绝”的选项。 或许她是知道的。 她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她绞尽脑汁、无所适从,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她不想打破现状,一个能与幸村精市和平共处,不至于向前,但绝不会破裂的现状。她摇摆不定地退缩,不是为了成全什么,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 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艰难。海雾决定以后坚决不再吃幸村单独给她做的饭,并非是质疑幸村那有别于常人的料理发挥,毕竟她的胃口也有别于常人的博爱,只是因为这种饭吃多了,自己迟早因为压力过大影响进食消化。 她开始相信有关幸村精市“神之子”名号的种种传言,他确实拥有精神压迫的能力。 在海雾放下碗筷之际,幸村还是那副温和欣慰的模样,以至于海雾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复杂的慈爱:陌生的、怪异的、来自上位者的情感压迫。 海雾试图将背脊挺得更直一些,在自己还未想清楚之前就直觉地用行动表达对这种“上位者”姿态的不满。 海雾听见幸村轻轻哼笑着。 “喂——”熬不下去了,海雾不满地出声。 “抱歉。”幸村收回笑容,他应该更小心些的,“抱歉。”他郑重地又重复了一声。 世界被雨水包裹,藏在水箱里的人根本意识到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世界上又产生了一段莫名其妙、需要解码的交流。 海雾不满的是什么,幸村又为何而道歉。 磅礴宇宙里无法解码的、芥子须臾间的信号,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够理解。 “我一直都想像今天这样。”幸村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被雨幕之外的世界听见,他垂着眼看着海雾放在桌上握紧的手指,心里遗憾他应该早些看见她的诚实。不要去听那些逃避和自我欺骗的话语,要越过一切粉饰,看清她自己都没有看清过的内心。 海雾紧张得如同摇摇欲坠的多米诺骨牌。她被立定在原处,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或后退一步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她只有立定在原地,才可以逃避做出任何选择。 在有关幸村精市的问题上,她已经做过一次选择,结果是失败。她不想再失败,不想再冒险,也不想再失去。她也不想再思考,她是一颗石头,她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塔尖,现在该由幸村决定这段关系究竟是继存还是坠落了。 “我生病的那天你来看我,我躺在床上,却好像听见你在楼下发出的一切声响,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你在叹气……”幸村的声音轻轻的,海雾却紧张得像是在等待宣判,“那个瞬间,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过的心满意足。” 海雾不作声。拒绝提问、拒绝表态。 “我讨厌生病。但你在的时候会好一些。”幸村看着海雾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作隐藏地袒露着她的不安、紧张和执着。 他喜欢这样犹豫不定的寺山海雾,就像他也喜欢一直勇往直前的寺山海雾。只有她足够飘摇,足够慌乱,才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分量。他在她的负面里试图找出自己被偏爱着的证据。 但这些依旧不够。 他知道海雾在犹豫着等待什么,逃避是她的本能,她收回的手有多远,她的弓箭才足够有力。仅仅是混乱还远远不够。 海雾从一开始或许就不该相信那个温和冷淡的幸村精市,他的距离感给了海雾错觉,误认为自己被无限地包容,可当她踏进他的核心,那个从未被冒犯过的心境里就留下了她的痕迹。 没有人踏足过的地方,一只退缩的脚印,鲜明地证明了她勇敢过,但又放弃。一种鲜明的图腾,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安宁。那里曾冷漠地盛放星空旷野,标本和孤独的生命,静谧地在时间的旷野里克制地运行下去,一切和谐而完整,像一个独立运行着的星系。 现在,平静已经被打破,他要她进来。 “可我不想再从别人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幸村隐去文太的名字,草草地用“别人”代替,他不想有任何人再掺进他与海雾的关系之间,幸村精市对于文太和海雾的关系始终心怀不满,“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决定权又一次被放置。 幸村没有像海雾期待中的那样决定这段关系的走向,他拨开被花草覆盖的花园入口,让小刺猬决定是否进来。 幸村精市自始至终都是玩弄人心、精神压迫的好手。神之子的心比海雾更硬。 石头垒成的高塔依旧在摇摇欲坠,幸村用模糊的言语和明确的表态拒绝为这段关系的走向定义,却又无情地让海雾来做最终的决定。 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知道你在犹豫,我知道你进退两难,我也知道自己伤害过你,我也知道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在挫败之后依旧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用你最不想要的重蹈覆辙证明我对你的重要性。我求的是你明确地正中我。 第37章 31 换季的雨绵绵地下了几天,冷锋过境,万事万物里渐渐渗进了秋的冷静。 原田今天起得早,空气里清新的草木气息使她蓦然升起一股开弓的冲动,没作犹豫,清晨时分她就来到了道馆。 进入自动门后迈上草地上铺着的一排石踏,隔着一排竹子,她听见了淙淙的箭声。 她认出这是寺山的箭声,很熟悉,但又与寻常不同。 走到竹门入口,望向靶场台上,寺山正在搭箭。弓箭离弦,沿着寺山那一如既往干净利落的弧线,毫无疑问地正中靶心。箭簇破风的声音,像是清晨最寻常不过的一声鸟儿啼鸣。 一箭结束后,寺山安静地站在原处,像是在调整呼吸,也像是在感受刚刚的这一箭。过了一会儿,原田看见寺山轻轻地放下手里的弓箭,盘腿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原田不曾见过的寺山。 前些日子,真田将寺山在立海大附中海原祭上的录像拿给了自己,寺山那流星逐月般的一箭使原田深感触动。自己像寺山这般年纪的时候,无法射出这样直白无畏的箭。自己的青春期是压抑与混沌,是反叛和挣扎的,箭里有许多不满和愤怒,带着她那时所有的勇敢和稚嫩。 在原田看来,所谓的少女时期并不像电影里看起来的那样美得诗情画意,至少对她而言,她的少女时代是愤怒、嫉妒、不甘与渴望,它没有那么圆滑无公害,相反,它布满棱角。 寺山却不太一样。 原田特意找过寺山过去的比赛视频,看了后发现她的弓道里鲜有挣扎。直白、诚实与热爱,像是度过了一个非常干净的童年,来到了同样无甚烦忧的少年时代。她的箭看上去像是从未遇到过任何难题,顺利的让人想要去嫉妒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不满她得天独厚的天赋垂青。 可原田从过去的报道里了解到,寺山曾因腿伤退出弓道一段时间,也从真田弦一郎了解到她那自毁式的练习强度。一切都昭示着,寺山本人的经历并没有她的弓道看起来那样令人嫉妒。 时间因其不可追回而伟大,将至花甲的原田从岁月里练就的一身本领,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寺山乍看之下的超然,源自她的取舍,她将世界劈成两半,一半是她饱受争议的现实,一半是她悉心藏好的理想。她的箭是她理想世界的分身。现实越糟糕,理想更璀璨。 原田一直没有真正去指导寺山。弓道的三重境界,技、艺、心,寺山每一步都做得很优秀,远超她的大部分同龄人。她相信真田最先向自己介绍寺山的时候,想的大概不是如何大幅提升寺山的技艺——他大概率是看见了寺山的矛盾,于是想让自己帮寺山理清一颗心。 原田先前一直未有所举措,是因为当时的寺山并不需要别人贸然地介入她的心,可今天的寺山却有所不同。她箭声里的如同鸟儿的啼鸣声是往日不曾有的尖锐急促。 空旷静寂的道馆中,海雾听见了脚步声。这个时间不会有别的人来练习,她睁开眼,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原田老师。 “早上好,老师。”海雾说道。 “早。”原田颔首,“寺山,我想和你聊聊。” “过去你的箭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虽然稚嫩,却很诚实。”原田的指腹从海雾的弓弦上划过,弓弦如心弦,“今天的箭有了一些冷酷的味道。” 第58章 海雾意外地看了一眼远处箭靶,回忆着这一箭的全过程。 “是不是不好?”她皱起眉头。这是原田第一次和她谈起她的弓道。 原田安抚地笑了笑,“这没有好坏之分。你在成长,你的箭也在成长,只要是在成长,就是好的人生好的箭……小朋友,人其实是一种很难做到一直成长的生物,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人往往在经历了许多后,反而会遗忘、会退步。生命的体验不再深刻之时,天赋和才能也就弃之而去……” “……坦诚地对待生命里的所有感受,这些不会摧毁你。你要看清楚它们,看清它们因何而产生,又要流向哪儿去。我们反抗什么,什么就存在;我们捍卫什么,什么就要摇摇欲坠。” “像游泳一样?” “是的,就像游泳一样。”原田欣慰地拍了拍海雾的肩膀,“人从水里上岸的时候,往往才能够察觉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沉重,反过来也是一样,现实的沉重也无法撼动水中的轻盈自由。” “不要害怕受伤,寺山,所有的箭都是在下坠的过程里击中的目标……当你开始质疑自我的时候,就是你再次成长的时候。” 临近中午,海雾向原田郑重地说了再见,背着和弓离开道馆。去往车站的路上,她接到了治江的电话。 还未等对方说话,海雾就已经开口:“有什么事吗?”她看着马路对面的一对母女,母亲弯着腰正在和女儿笑着说些什么,孩子踢着腿,笑着展示自己的新鞋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难道只能在有事情的时候才能联系自己的女儿吗?” “是吗……那你是因为现在没有事情了,所以才联系我的吗?” “小海!” 绿灯亮起,海雾迈步向前。和拎着野餐篮子的母女擦肩而过的时候,海雾闻到了浓郁的食物芳香。 “我看到你的报道了。”因为气愤和不奈,治江的语速快了起来,“我打电话是想夸你做得不错……回神奈川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当时反对是因为担心你离开东京反而会耽误自己。现在看你做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海雾咬了咬牙,声音却异常冷静,“如果我没有做得很好,你还会这么说吗?” “说这些有意思吗?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隔着电话,海雾已经想象出来治江此时一脸愤懑的表情,在自己的成长过程里无数次见过的表情。 “我以为你清楚,我很早就不想向你证明什么了。”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个吗?我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振作,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担心你和以前一样做事不管不顾。” “你还是觉得是我有问题。”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了,我不想再说了。今天打电话是因为看到了那篇报道,你表现得很出色,东京这边学校也给我打了电话,问你要不要回来……我替你拒绝了。” 海雾面无表情,“你真好。” 治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可惜没有成功,“事到如今埋怨我有什么用?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能去怪谁?你说休学就休学,你要退赛就退赛,可你始终逃避算什么?是你说你喜欢弓道,我才千辛万苦地把你送进东京的学校,可你就因为处理不好同学关系就要死要活……小海,你为什么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而耽误自己呢?” 海雾不再接话。她的沉默使得治江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她匀了匀呼吸,又开始语重心长地劝道:“妈妈希望你能够坚强一些。” 海雾依旧不语。她想起刚刚原田说的话,想起原田说的那句不要害怕受伤。“坚强”和“不害怕受伤”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它们是一对同义词?还是一对反义词? “你又遇到了那个幸村?”治江的语气中夹着一丝忐忑,明显没有刚刚的控诉来得理直气壮,“这次你能处理好吗?” 需要处理什么?海雾万分不解:“我听不懂你说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你俩的合照,可能是我多虑,但有句话我得提醒你,你不要再让任何人影响自己了,既然决定了选择弓道,就不要半途而废。” “你说的很好,”海雾拿开手机看了眼通话时间,“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影响我,所以我要挂断了。” 没给治江反应时间,海雾在自己尾音未落的时候就按下了挂断键。她冷静地将手机调至静音,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周日上午网球部的社团训练结束后,文太领着切原,将幸村真田他们带去了自己最近发现的宝藏餐厅。 正选队员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聚餐,大家围坐在大阪烧店里时,切原一时兴奋地狂点餐,在准备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时被柳生拦了下来。 柳生抵了下眼睛,无视切原的张牙舞爪,“不用点这么多,寺山不在,没人吃得完。” 切原虽然不满,但还是消停了些,他撑着脑袋无聊地说道:“最近海怪神出鬼没的,约她出来玩都说没时间。昨天中午想问她去不去披萨店,她说她有事。” 正在帮真田倒茶的幸村手微微一滞,真田敏捷地留意到幸村的反常,拿着茶杯的手轻轻顿了顿,微不可察地提醒了幸村。 幸村看着真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仁王看着幸村和真田俩人无声的交流,脸一转,朝着切原问道:“阿海连披萨都不吃了?那她昨天中午吃了什么啊?” “乌冬面啊,跟吃不腻似的。” “说起寺山,今天遇到内海,他提到海原祭上寺山点火的报道已经刊登出来了。他问我要寺山的联系方式,说要恭喜她——”柳说着说着就看向了文太,“文太你觉得要不要给他?” 文太迅速地瞥了一眼幸村,却只看见对方在悠闲地喝茶,他心里一紧,不耐烦地说道:“让小海自己决定吧。” 话刚说完,又没忍住补了一句,“内海为什么不问我?按关系远近来说,他难道不该问我要小海的联系方式吗?” “怕你会拒绝吧。”桑原说道,“因为你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好。” “有吗?!”文太脸色极差。 大阪烧的原料端了上来,文太一边嘀咕着内海的种种不是,一边自然地开始料理食材。幸村刚想帮忙,切原就眼疾手快地抢过他的工具,生怕下一秒就浪费了食材。 幸村抿了抿唇,其实有点不悦。他觉得自己的厨艺没有那么差。 仁王看着,忽然插进来一句让大家都觉得不合时宜的问题,“部长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吗?” 连大马哈切原都不放心幸村做大阪烧,说明众人对于幸村的厨艺一致的不信任。仁王的这个问题攻击性不免强了些。 “是。”幸村喝了口茶,答得坚定。 大家以为这个问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仁王又接着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部长昨天也是自己做的饭吗?做了什么?” 因切原的举动而有所芥蒂的幸村,在仁王这句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里消散了所有不满,他看着仁王的眼睛冷静坚定,在一秒钟里明白了仁王的试探。 “我做了咖喱乌冬面。”幸村坦诚得无所畏惧。 话音一出,文太正在铺好的蔬菜上倒蛋液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心下轰然,立刻得出了结论。真田看得明白,不露声色地接过文太手上的工具,将蛋液均匀地倒在蔬菜丝上。 文太看了看幸村,又看了看真田,最后将目光从仁王身上收了回来。现在,知道真相的人有四个了。 “怎么了?”桑原手肘碰了碰有些异样的文太,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文太愣了愣,然后摇头敷衍说没什么。 第38章 32 从大阪烧店出来后,众人目送着柳生家的司机将其接走,顺路也带走了仁王。莲二看了眼时间,告诉各位下午在国立大学有个神经学讲座,于是没多会儿也打车离开了。切原要和文太桑原去游戏厅,文太借口家里有事,却又抵挡不了切原的苦苦哀求,最终作罢。 于是只剩下幸村和真田。 大阪烧店距离俩人的家都很远,他们需步行很远到车站,然后坐上相反方向的电车。两位体力狂人不约而同地将这段无聊的路途视作一次平常的散步,幸村甚至有闲心逛着店铺,在一家精致的瓷器店里流连忘返。 展柜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艺术品,姿态轻盈的芭蕾演员、尾巴蓬松遮雨的红松鼠、憨态可掬的白猫……幸村从一格一格展柜前走过,忽然停下脚来,双手抱起了一只万圣节南瓜灯。 海雾喜欢吃南瓜甜水,揭开南瓜灯的盖子,下面的部分刚好可以作一只碗。幸村想象着海雾的反应,一向温和疏离的表情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忍俊不禁。真田微微侧目,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有些意外的目光。 “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幸村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的语气不算客气,或者说,幸村精市的语气鲜少有过为了维持场面而作出的客气。对于这一点,真田感受颇深。越亲近,越强势。 第59章 “只是惊讶,”真田拿起摆台上的一只蓝紫色陶瓷小鸟,“我没想到寺山对你的影响这么深。” 幸村知道,真田指的并非只是当下。 “我并不在意你们的看法。”幸村意有所指地说道,店里放着舒缓的钢琴音乐,他的指尖随之在南瓜灯上敲了敲,“我明白雅治的意图,也了解文太的不满,我更知道在这件事里弦一郎你自始至终的不赞成……这些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真田收回了正在摆弄物件的手,“但我想寺山会在乎,在幸村你毫无顾忌地展示你强硬的姿态时,是否会考虑到她的心情。” “不考虑海雾的话,今天中午我就不会把话说得那样委婉。”幸村喟叹一声,“弦一郎,你的网球实力不错,对弓道也有了解,但很可惜,你没有很了解我,也不了解海雾。” “弦一郎,你是如何看待海雾的,”幸村一边挑拣着摆件,一边说道,“外冷内热?还是天真纯粹?” 真田不语,因为幸村话里话外已经将他的认知否定,他无意与幸村争辩,又或者,他明白事实或许就如幸村暗示的那般。 他的确不了解寺山海雾,不了解她初时那种急于透支完生命力的跳脱,不了解她之后的自毁紧绷,他看见她成长的当下,却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从你们的视角来看,她应该什么也不怕。”幸村回头看了一眼真田,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可惜,“可在我眼里,她却很胆小。弦一郎,她把自己置于石头围起的桎梏里竖起边界,以此证明自己的坚不可摧……于是你们都相信了。” 真田皱眉,他并不相信幸村的这段话。 “这也不怪你们,”幸村垂手轻抚着低处货架上的小女巫摆件,眼神和语气都柔和了下来,“或许,连她自己都是如此认为……” 幸村也曾如真田一般,以为海雾仅仅是直白与纯粹。在与海雾的相处中,她总是被动地应付他人:幸村拒绝了她,她则以更加不易觉察的方式拒绝他;幸村不提及核心问题,她便将问题抛向脑后不拒绝也不选择。 越靠近,越无力。 “你责备我的强势,是因为你没能看清海雾。”幸村拿着挑好的东西走去收银台,“可我不在乎你们是否理解。” 电车穿过城市,视野里巍峨巨大的摩天轮从一扇扇电车窗景里划过,像是一条电影胶片。车厢里的人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来去匆匆,神色各异。 海雾想起过去。 在东京的时候,海雾时常会在川流不息的城市轨道里迷失方向。鸣笛声、脚步声、交谈声……那里无法像家乡一样,即便停留在原地,也有着过往的记忆来提供一个可以去寻找的站点。 不熟悉的住宅,不熟悉的学校,不熟悉的自己……偌大的家里空旷是常态,她在电话里认识父母;学校陌生而吵闹,她是不被欢迎的异类;她努力表现的得心应手,最后却因显得满不在乎而被判作为傲慢。 一些听不懂的不怀好意,一些没有由头的冲撞磕绊。她表现得越好,似乎结果就越差。 “小海长大了,爸爸不在也可以像大人一样的。” “我很忙,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寺山太迟钝了,和你说这些真是没劲。” “头脑空空只知道中靶的乡巴佬。” 生日时许愿世界和平,醒来后打开电视机,远方依旧是硝烟和战火。吃不完的蛋糕放在冰箱,一天一天变冷变硬。 弓弦断了,崩坏了整张弓;笑声中断,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越来越多。训练的时间越来越短,不被看见的日子越来越多。射中靶心不再带来欢呼,她的能力被视作理所当然,充当一面无聊的背景板。 “你不是孩子了,要学会和别人相处。” “只要我不盯着你,你就会松懈。” “喂寺山,你就这么了不起吗?” “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离开弓道什么都不是。” 海雾觉得痛苦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在想,这是否只是一种无病呻吟的矫情。周遭的一切都在有序地运行,只有她不得其法。被伤害时的痛感是酸的,肌肉血管折来折去的酸,她觉得稿纸窝成一团是酸的,笔尖在作业本上划过是酸的,耳机线缠在一起是酸的……到最后,箭矢穿过靶点也是酸的。 食物开始变味,气味逐渐变得刺鼻,听力检查时坐进封闭紧仄的测试室,高低轻重的电子声都被拉长了尾音,手上的按钮按个不停。 结论是正常的身体报告,赛场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嘘声……如果她没问题,那么世界为何显得如此怪异;如果世界的评判是正常,那接受了结果她为何依旧无法融入。 从斑马线上走过的时候恶心,听见人们的交谈声恶心,醒来的时候恶心,风吹到身上的时候也觉得恶心。 骨缝里渗出的酸痒,手心像是起了荨麻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机器检测不出来病症,一切都很正常。她觉得疼,却没有疼的理由。前额有块地方跳动得剧烈,海雾甚至觉得那是心脏在移动。 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她大逆不道地松了口气:现在她终于有了可以痛苦的理由。 喜欢幸村精市时的感受很美妙,她在隐秘的时刻里描摹着幸村精市,笔触纤细流畅,她从他身上看到和痛苦共存的可能。 幸村的温和平静包容,反衬着自己的尖锐震荡封闭,却又清晰地为海雾指出一条可供参考的路径:像他一样,或许就会好起来。 她也将自己的所有痛苦外化为石膏包裹的那条腿,就像幸村的痛苦也来自那副身躯,于是她拥有了再一次鲜活的机会。 她和他一样优秀,她和他一样能力非凡,她可以装作像他一样和身体上的病痛抗争,只要有幸村在,就不会有人质疑她的懦弱。 即便后来她在幸村这得到了令人心碎的拒绝,但无可否认的是,幸村的存在曾托举过摇摇欲坠的她。 再度相遇时,她已经能立定在将她否定过的幸村精市的面前。幸村不再是她要成为的那个人,他的影响力渐渐式微,海雾看着,却觉得幸村从未有过的清晰,如此清晰、如此接近,却也无法再伤害她半分。她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强大了。 可是——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幸村再次拥有了左右她的能力?幸村精市在她的人生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应当以何种姿态继续与他共处? 电车沿着海滨晃荡,海雾靠在座椅上,少有地放任思绪乱飞,治江的那通电话像是一只鬼跳进了她的精神花园里,拥有她无法控制的破坏力。 车到站,凭着身体记忆,海雾拎起和弓顺着人群方向走出车厢。一瞬间,明亮的天色让她眼前发白,她用手遮着光,适应了几秒才将眼睛完全睁开。 眼前是熟悉的月台,人声嘈杂,人影匆匆。海雾想起一个有晚霞的傍晚,她报复完变态之后被幸村握着手跑远;也是在这里,在末班车即将到来之际,她看见久候多时的幸村说在等自己。她和幸村无数次并肩走过这里,忽然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的相处,她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那样剑拔弩张的氛围。 这些琐碎的小事像是在她心里插上了一面旗帜,定住了飘摇不定的过往阴云。 海雾深吸一口气,天气晴好,海风迎面吹来,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饥饿。 幸村走出车站没多久,就看见了在关东煮店门口捧着纸杯的海雾。店前有一张高高的木桌,海雾就站在那里,边吃边翻阅着关东煮店提供的免费杂志,她踩着高帮帆布鞋的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像是从来不肯安分的小孩。 拎着礼品袋的手紧了紧,心却很雀跃,幸村径直朝着海雾走去,步伐轻快,无风的天气里额发轻盈飘动。 “你好,点单。” 街对面尚未开张的新店铺,明净的玻璃清晰地倒映着两个身影,海雾微微弯腰,头发从两侧垂下遮住视线,幸村的背影矜持挺拔,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半颗鸡蛋硕然被送到自己的纸杯里时海雾瞪大了眼睛,她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幸村出现在了自己的身旁,面对自己诧异的反应,他也只是微笑着看着海雾,眼睛亮亮的让海雾没多久就转过了脸。 海雾无意识地拿着竹签在鸡蛋上扎了一排小洞,然后自然地咬了下去,“我刚刚已经吃过一整颗鸡蛋了。” “油炸豆腐也很好吃,要试试吗?”幸村接着问。 海雾的脸微微鼓起一块,她再度侧目看去,在幸村春风拂面的笑容里犹疑不定地看了几眼,然后垂下眼睛将自己的纸杯推了过去。 “油炸豆腐刚刚也吃过了……”幸村听到海雾小声嘟囔着。 蛋黄碎屑粘在唇角,幸村顿了顿,然后伸手从吧台上拿了张纸巾递给了海雾。海雾接过纸巾,没等幸村提醒就已经自然地擦了擦嘴角。 第60章 海雾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幸村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明明已经吃饱,但依旧好心情地尝了一口年糕。 “牛肉福袋——”海雾礼尚往来,察觉到幸村意外的表情,她“从善如流”地自认热心地解释道:“我已经吃了三个福袋了,”她点了点自己手上的关东煮,“这是第三份……杯子太小没办法。” 幸村终于没能忍住,偏头笑了笑。 海雾的心情本就不是很好,瞧见幸村此时的反应,更是觉得烦闷之中带着点恼羞成怒,好在幸村立刻面朝她连说了几句抱歉。 “回去记得给鸡蛋烧香吧。”海雾气闷地戳着幸村给她的油炸豆腐。 “嗯?”幸村凑近了些。 “刚刚的鸡蛋救了你一命。” “好的,谢谢鸡蛋。” “……” 海雾觉得幸村变了,变得不着调了。 “杂志好看吗?”幸村一边咬着牛肉福袋一边说道,福袋里除了牛肉还有一些玉米粒,确实很好吃,怪不得海雾点了四个。 “不知道。”海雾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才看到第三页,还在介绍主妇专用厨房刀具。” 如果此时能给幸村一面镜子,他一定能注意到自己眼角眉梢洋溢出来的那些笑意。谢谢鸡蛋也好,主妇刀具也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全然发自内心的喜欢使得荒谬的对话也能够攒出幸福的火花。 一个跟无数个过往一样的平常周末,一家过了饭点后没几位客人的关东煮店,一段无聊又没营养的对话,这些寻常和无聊在此时此刻忽然变得与众不同。 幸村看着海雾的侧脸,看她将垂下去的头发撩到耳后,一边吃饭,一边轻皱着眉毛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厨具广告。 “海原祭的杂志报道已经出来了。” 海雾咬了咬内侧的脸颊肉,眼神有些飘忽。 “嗯。”幸村语调轻扬,“中午在大阪烧店莲二提到这件事。”他刻意隐去了有关内海彦史的部分。 “慢着——”海雾一脸意外。 幸村坐直了身体,眼中的神采也慢慢沉了下来。他不确定文太是否已经告诉海雾有关内海彦史的事情了。 海雾此刻皱着眉认真地看着自己,幸村面上不显怯态,他适时地扬起一个尚算自信的笑容,耐心等着海雾接下来的问题。内海彦史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他见招拆招好了。 “你说什么?”看着幸村此时云淡风轻的样子,海雾心中更是疑惑,“你们中午去的大阪烧店?” “嗯。”幸村点头。 海雾看了眼自己的腕表,指尖在吧台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你又来吃了关东煮……” 海雾直白的目光下幸村略显僵直地坐正了身体,他收回目光,少见地回避了海雾的问题。海雾注意到幸村烧红了的耳尖。 他好像真的喜欢自己。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中,海雾也慌不择路般地站直了。 幸村精市……害羞? 嗯? 不约而同的沉默比质问还要磨人,海雾时不时侧目朝着幸村看去,他表现得依旧很自然,但耳尖上的红却始终没有消散。 不习惯这样的氛围,更不习惯这样的幸村,不知道是为了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还是想救救此时的幸村,海雾斟酌着挑了个新的话题,试图转移俩人的注意力。她指了指幸村落座后一直放在吧台上的礼品袋,努力自然地开口道:“好漂亮的礼品袋,你买了什么吗?” 异样的感觉攀上脊柱,幸村深吸一口气,他张了张口,少见的思绪卡顿起来。 “怎么了?”海雾却在幸村的沉默里完全忘记最初的目的,她皱眉看了看礼品袋,发自内心地接着问道,“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 “不是。”幸村的嗓音略显滞涩,他抿了抿唇,表情有着不合乎他一贯表现的纠结。 “好吧,那我不问了。”海雾转回头,继续吃着关东煮。 “是一只南瓜碗。”幸村说道,沉默的间隙他选择了坦白。 “哦。”海雾点了点头,继续吃东西。 “给你准备的——” “哦。”海雾继续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双白色的居家拖鞋鬼使神差地从脑海中划过,“什么?” 幸村不再沉默,也不再纠结,他看着海雾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晚上我煮南瓜汤,你要来吗?” 傍晚做完作业的文太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他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忽然想起了今天中午莲二说的那些关于内海彦史的事情。思考再三,他还是决定尊重海雾的想法。 丸井拿出手机,点开和海雾的聊天界面,迅速地打了一段话发了过去。 【内海彦史想要你的联系方式,你愿意给他吗小猫挠头.jpg】 没过几秒海雾的回复信息就已经发了过来:【美术部的那个?】 丸井有些诧异,这个时间海雾应该在店里帮忙才对,怎么有时间回消息的。 【嗯需要答应吗】丸井接着问。 【不用了我不认识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在店里吗今天天气不错,客人很多吧】 这次海雾没有立即回复。 大概店里客人多正在忙吧。文太将手机放在书桌上,准备去卫生间洗一洗脸。 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快要熄屏时,新的消息接连发了过来。 【不在店里】 【图片】 照片上温馨的餐桌灯光下,一只红黄相间的南瓜碗中盛着几块色泽诱人的南瓜。 【南瓜味噌汤】 【好吃】 第39章 33 周一早晨,结束社团晨训的海雾回到更衣间,打开了自己部活教室里的储物柜。柜子里挂着学生制服,弓道部的队服,一两件备用的基础白t,底下放着几瓶运动饮料和零零散散的器材。 刚刚洗完脸,额发湿润着贴在脸颊,海雾用毛巾擦了两下后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越来越长,额前的头发已经遮住下眼睑。 “寺山学姐要发夹吗?”社团后辈隔着两个储物柜问道。 “太感谢了。”海雾微微低了低头,“假期忘记去理发店了。” 后辈从自己的发夹盒里递来两根细细的红色发夹,“从前辈转学过来就没有去过理发店吧。” “哈哈哈,寺山那家伙,”弓道部部长的声音远远地就响了起来,“她刚转来的时候我真以为是那种东京不良女高,那个发型——” “哇,像猕猴桃。” “哈哈哈哈哈。” 因为是转学来的,寺山的储物柜和低年级的在一处,因此看不见远处部长和搭话的同级的表情。但从语气来判断,这俩人正开心得忘乎所以。 “第一次带寺山去比赛的时候,隔壁秋华部长还特意过来打听寺山是做什么的。” “我记得!” “那前辈们是怎么解释的?” “部长说是从东京请的打手——” “啊真的假的?” “是真的。”海雾没好气地说道,她扣好衬衣的纽扣,又整理了一下肩线,“后来每次去比赛我都能听到有人议论我是东京打手。” “谁让你那时候脸色那么臭,还天天不参加晨训。”部长打趣道,“没几天,又去打了个舌钉……你舌钉呢?” “吃饭不方便,我摘掉了。” “果然还是吃饭重要。寺山你这人其实挺好懂的。” “什么意思?从东京打手变成东京白痴了吗?”海雾穿好外套裙子,开始着手用发夹把额发往两侧固定。 “白痴倒不至于啦,就是很……很……嗯,我形容不好,总之就是比我想象得好相处多了。” “那你原来得把我想的多差呀。”整理好头发,海雾穿上鞋子拎起书包,“我收拾好了,先走了。” “下午见。” “下午见——” 可能是早上的空气比较清新,也可能是额发不再干扰视线,从社团活动室到班级的这段路海雾觉得格外的神清气爽。 走进教学楼的时候海雾碰见了同样刚结束社团训练的切原,海带男此时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看着什么,海雾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在努力学习?”海雾低头看去,切原手上正抱着一本杂志。 “没有……”切原答得漫不经心,注意力还全在杂志上,“他们说海原祭也拍到了我的照片,我正在找。” 海雾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这就是报道了海原祭的那个杂志?” “不然呢?你和部长的合照就在前一页。”切原又往后翻了一页,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照片。 “在这里吧。”海雾手指一点,点在了一张远景的角落,“这个买章鱼烧的是不是你?” “嚯,还真的是……你是怎么发现的?”切原惊讶地问。 “没有人的发型比你更傻了。”话音刚落她便向后跳了一步,成功躲过切原踩过来的一脚。 第61章 “你又好到哪去——嗯?”说了半天,切原才看见今天海雾的打扮,大体上和平时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头发上的夹子,“搞什么啊,你换风格了?” 海雾自然地从切原手里把杂志拎过来,往前翻了两页,“头发长了,问社团后辈借了发卡。” 海雾很快就看见了她和幸村的那张合照。校长办公室的黑色沙发上,两个人并肩坐着,中间隔了些距离。海雾自认为当时自己已经整理好表情,没想到最后呈现出来的依旧是一张没表情的臭脸。两相比较,幸村的脸上公式化礼貌的笑容也没了疏离感,他精致完美得像是广告模特。 想起刚刚换衣服时活动室的那番对话,虽然海雾清楚关于“东京打手”的误解是一个玩笑,但此时此刻却被那句“脸色那么臭”刺激到了。 “要不要换个发型……”海雾捻了捻参差不齐的发梢,自言自语道。 “自来卷是我的个人特色,你懂什么?”以为海雾是在说自己,切原立即回怼道。 “嗯。”海雾发自内心地赞同,她狠狠点了点头,“毕竟海带成精——”话音未落又是一个预料之中的横踢,海雾完美躲过。 “不许再说我是海带——” “好的海带。” 幸村和真田离开网球部的时间要比一般部员迟一些,等他们进班,海雾已经坐在位置上温习课本了。 “早上好。”幸村好心情地说道。 海雾从笔记里抬起头回复道:“早上好。” 清楚地看见了海雾今天的发型,幸村自然地说道:“今天的发型也很适合你。” “头发长了,社团后辈借了我发夹。”海雾抬起手,手指摸过金属发夹细细的边缘,“说实话,我感觉这样也不错,视野开阔多了。” “早上好——”仁王嘴上叼着一片刚从小卖铺买来的面包,路过前排时拍了下海雾的课桌,“看到杂志了吗?” “没来得及好好看。” 海雾回答完,仁王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了一本杂志,精准地翻到了海原祭的那一页,“报道篇幅很长……阿海你可是要出名了。” “什么意思?”海雾不解。说话间,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她仓促一看,是一瓶柚子茶。心里明了是幸村给的,她自然地接了过来。 仁王的视线不由地微微偏斜,他的目光越过海雾的耳畔,看见幸村清隽的侧身,他低着头,不以为意地喝着和海雾一样的柚子茶。 见仁王久久不说话,海雾没耐心地在他面前摆了摆手,“怎么不说了?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要出名了?” 仁王一怔,迅速整理好了表情,“咳……就是说阿海很快就能体验到名人的感觉了——”他边说边回到自己的座位,“这种事情幸村很熟,他第一次登报的时候,学校门前堵满了慕名而来的外校学生。” 仁王原以为海雾听到这话会好奇都是哪些人慕名而来,却没想到海雾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没有任何在意。 海雾也不知道仁王在期待着她的反应,甚至也不知道此时的幸村看似镇定,实则全部注意力也都放在自己的回答上。 可对于幸村的吸引力和号召力,她早在三年前就有所了解。住院时一层楼的男女老少无一不特意关怀过这位长相俊美、命途多舛的体坛新星——包括她自己。 “可是——”海雾抬头,眼神坦率,“真的有人会因为一篇杂志报道就来看我吗?” “原本不会,”仁王托着下巴,看着海雾像看着什么即将受苦受难的倒霉蛋,语气调笑中带着点真心实意的怜悯,“没有人和你说过校外应援团的事吗?” “这是什么?”海雾不解。 “立海大附中本校是不允许学生成立网球部应援团的,校啦啦队不算,所以……”仁王指了指幸村,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精准到人,“网球部人气选手的应援团基本都在周边的几所学校。” “wooo~”海雾无情地感叹了一声,“所以呢,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仁王的手越过海雾点了点杂志上她和幸村的那幅合照,“答案就在这里。寺山海雾同学,请问你即将逝去的宁静校园生活郑重地告别吧……” “啪——”一声不大但突然的声响,将海雾和仁王的目光同时吸引过去,幸村合上书本,坐直了身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他断言道,“海雾不会在意这些。” 仁王和幸村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集,幸村身上不甚在乎的笃定令仁王感到熟悉,网球场上千百次感受到的那种无声的压迫又一次出现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海雾不解到有些烦躁地看了看俩人,最后摇了摇头,在心里把整个网球部一起否定掉,“一群谜语人。” 海雾终究要为自己的迟钝和莽撞付出代价。 结束了社团训练,海雾发消息给文太和幸村,告诉他们自己临时有事,让他们放学不用等自己。发完消息,她熟练地将导航打开,目的地定位成一家她经常看到的理发店。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就已经提前发消息预约了。 去理发店的路,和她平时放学的路有一段重合的地方,也就是这段地方,海雾感受到了被过度注视的沉重感。 一些对上又被迅速挪开的目光,一些突然加快步伐冲到自己前方、回首一看又迅速离开的身影…… 一路上出现了许多没见过的学校制服,意不在此上前问路的人也陡然多了起来——海雾一直觉得,按照自己走路时眼神涣散的程度,能在半途叫住她的只有那些街头职业搭讪的推销员。 “搞什么啊?”海雾忽然觉得早上应该问清楚的,她低低疑惑了一句,然后戴上了耳机。 注视的目光不会因为一副耳机而消失,而海雾的注意力也不会因为他人的目光就完全分散。 她一向擅长忽视别人。 手臂被抓住的时候海雾下意识以为又是来问路的,她刚要转身,耳机就被人取了下来,“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没事吧。” 海雾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幸村,像是老旧电影突然卡带。 幸村微微弯腰,低着身子看着海雾,“嗯?” 取下一只耳机后,世界在只剩一边的伴奏里填充了大量声音,远处电车通过时的铃声、近处来来往往人们的说话声,更近一些自己的呼吸声。 身体比意识更早反应过来,她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与幸村间这致密到快要令人窒息的距离。 “小心——”幸村忽然伸手,手掌绕过自己的手臂贴在自己的后背,一个小小的作用力,切断了海雾身体后退的惯性,她被带着向前,朝着幸村精市所在的地方更近了一步。 “有自行车。”幸村轻声说道。 海雾看去,疾行的自行车迅速消失在街角。 “要去理发店?”幸村低头问道,海雾耳侧的头发上留下发夹调整位置后留下的印记,于是他自然地想起曾经,想起海雾耳侧那些会随着动作像水一样倾淌下来的长发。 海雾点了点头,她刚要把另一侧的耳机取下,就看见幸村将他手中的那枚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亲密的意味过厚,海雾搭在半边耳机上的手指不由地一点,音乐中断—— “我——” 海雾编好的理由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音乐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她看着幸村微微歪着头,手指熟悉地操作着耳机的动作,从未有过的喉咙发紧。 幸村逼得太紧了。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有温柔的回应与关心里,都赤裸裸地袒露着幸村精市不用说明就已经很明确的态度,当他决定靠近时,连海雾的后退都是一次可以更加亲密的机会。 “我们走吧。”幸村拉住了海雾的手腕,他并不介意她是否会挣脱,反正她的每次后退都是自己更近一步的理由。 海雾原本还想问幸村有关应援团的事情,一路攒下的疑惑本来是急着得到答案的。 她原本想问,那些突然出现的陌生制服是不是为了杂志上的照片而来,那些摆脱不掉的注视算不算是善意,那些意不在此的问路还会再次出现吗…… 可眼下这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海雾能够忽视无名的窥探,却忽视不了实质的触感。幸村握在海雾手腕上的力度并不大,她随随便便就能挣开,可是他握得很稳,稳到海雾好笑地觉得这本该是属于他的手腕。 她为自己还能笑出来而感到绝望。 “那些后援团的孩子没有那么复杂。”海雾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幸村却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先回答了。 海雾注意到他说的是“孩子”。她想了想刚才看见的那些同龄人,慢慢回味过来幸村的态度。 “你不用在意,他们只是对你感到好奇。” “仅仅是一张合照?” 回答海雾的是幸村向她展开的笑容,似乎在为她的迟钝感到意外和无奈,“当然不止。”海雾的手腕被重重地握了一下,似乎要提醒她,“以后这种情况还有很多,你要提早习惯。” 第62章 这种情况是哪种情况?因为和你的合照而被好奇的情况,还是被你牵着手腕走过半条街的情况? “校外应援团是做什么的?和啦啦队一样吗?”海雾问道。 “不太一样。他们没有啦啦队那种规范的结构,很多时候只是出自于兴趣,所谓的校外应援团也只是给他们的一个统称,实际上里面的学生来自许多不同的学校,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这种情况存在多久了?” “在我加入网球部之前就存在了。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校外应援团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继承制,从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第一次参加全国大赛之后就一直存在,直到今天。” 幸村耐心地接着介绍道: “我和真田最初也想过要不要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于是问过莲二意见。莲二认真调查后告诉我们,这个所谓的校外应援团最初成立,是为了给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第一次参加全国大赛筹集资金而产生的。当时为了感谢这些人,网球部在杂志采访中称呼他们为校外应援团。” 海雾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最初应该是一个亲友团。” “你可以这么理解。后来随着网球部实力壮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网球部,这个校外应援团和网球部之间的联系反而越来越远。其中的很多人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关注网球部,他们在关注网球部的同时也关注着其他团体,为了方便,大家还是将他们统一称作校外应援团。” “应援团的出现会让你觉得有压力吗?”海雾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觉得有压力吗?”幸村反问道。 “不会。” “我也不会。” “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海雾指出,“我既不是部长,也不是什么声望很高的选手,我可以不理会别人的期望。” “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幸村垂眼看去,“寺山选手,当你赢得优胜,听见大家的喝彩声时,你会怎么想?” “这是我应得的。” “那如果当你比赛失误,遭受质疑,你会怎么做?” “什么意思?” “你会放弃比赛吗?” “不会。” “那你会向你的观众们道歉吗?” “不会。”海雾回答得依旧很干脆。 “为什么?”幸村问道。 “因为他们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海雾不作犹豫地说道,接着她微微一怔,明白了幸村的意思,她感受复杂地看了幸村一眼,“比起真田,你才更像是一个强硬派。” “我一直都是。”幸村并不掩饰。 “也是,当时你在医院——”话音戛然而止,海雾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适合谈及的话题。 幸村也是沉默了一瞬,一直以来他也同样尽力避免谈及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段日子,可海雾对话题的回避太过明显,反倒将这个问题推到了更显眼的地方,如果自己此时回避,则更像是证明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不希望自己和海雾之间一直存在着一个不可触碰的敏感区。 “当时是我冲动,做事欠缺考虑,”幸村的指腹微微摩挲着海雾手腕上血管凸起的地方,像是在感受着她的心跳,“现在明白了,至少……追人的时候不能太强硬。” 海雾觉得自己的血管被炸得噼里啪啦的作响。 “你现在也很强硬。”海雾觉得自己说话时连舌头都开始发麻。 “没有。”幸村丝毫不退让,言行不一,还振振有词,“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或许我会做得很好。” 第40章 34 “整洁,方便打理。”在理发师推荐了许多时下女高中生们最喜欢的发型之后,海雾仍旧是最初的要求。烫发要护理,层次费时间,她还是喜欢简单的处理方式,例如洗完头发一吹就干的类型。 因为一切从简,所以整个过程也很快。只是在最后,理发师显然无法接受自己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执意要为海雾修一个漂亮的刘海和鬓发。 “如果这么放你出去,我的职业生涯就要完蛋了。” 海雾大为震惊,也不再冥想、也不再拒绝,她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体,想看看自己这不值一提的发型上究竟要承载出怎样的职业生涯。 “大功告成——小姐,请看看这个发型你还满意吗?”围布被轻轻取下,海雾看着自己拧成一缕一缕的湿发刘海,和耳侧弯弯的鬓发,她看着镜中乖巧的女孩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的职业生涯完蛋了。”海雾把刘海往脑后一抄,微微上扬的眉峰使她的举动看起来更加恶劣,“结账吧。” 结完账,海雾去储物柜去包的间隙,幸村进店了。他手上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上则拎着自己的书包。看见海雾后他自然地将怀里的纸袋递给了她。 “蜜瓜包,热的。”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与此同时,仍站在收银台的理发师再次叫住了海雾,“这位小姐——如果你今后还有什么发型需要可以继续找我哦!” “不是说了职业生涯要完蛋了吗?” “你的性格很恶劣。”他几步上前,递给了海雾一张名片,“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模特……这是我的名片,等你想换一个发型的时候记得找我。” 出了理发店,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幸好有了蜜瓜包,否则这一路大概得饿着肚子回去。 “这家蜜瓜包文太带我去过。”海雾咬了一口,“上次去吃的时候切原还在失恋。” 幸村打量了一番海雾的新发型,明明是非常乖巧的短发,扬起的额发、全部撩到耳朵后面的鬓角、以及那张干净的脸,轻而易举地又使一切之中有了独属于她寺山海雾的气质。 幸村忽然想起她去约见吉冈沙耶时的样子。那顶柔顺光亮的假发,几乎在一瞬间就让他想起了从前。 因为住院海雾的作息紊乱,有一次在半夜护士查完房后摇醒幸村,问他想不想去天台看看星星。 虽然她的计划很快就被护士小姐撞破,但幸村醒来时,海雾扶在自己床头,冰凉柔软的发丝从自己脖颈上流淌而过,小心翼翼叫醒他的那个瞬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当时为什么想到把头发全部剪短?”最初那颗绿色脑袋给立海大附中带来的轰动可不亚于当年切原下战书。 海雾咬面包的动作一滞,又很快恢复正常,她少见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当时是想向我妈证明我不一样。” 海雾鲜少谈到父母。幸村观察着她的反应,开始思考如何谨慎地参与这个话题。 “一开始是这样想的。”海雾咽下了面包,“那时候我很想告诉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告诉那些人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我会像对待我的头发一样对待我的才能,不管他们是否觉得可惜。” 怪异的举措里常常包含着深切的呐喊,一切反常里都在诉说着对于正常的渴求。 “然后我还把头发染成了绿色,”海雾看了眼手里的蜜瓜包,“和这个颜色差不多……” “我见过。”在上野美术馆。 “……因为不符合学校的着装规定,校长要约见家长。后来考上女校,学校也觉得我这样太过张扬,于是没过多久我就办了休学手续。” 这些就是幸村一直不曾知晓的事情。他错过的时间里,海雾在晃晃荡荡的碰壁中试图找到答案。 “再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发现那段时间我抵触着学校、弓道的时候,只是想要验证妈妈的底线究竟在哪……她怎样才能看见我、她如何才能够关心我,她什么时候可以给我道歉……” 海雾的神色语气平常得就好像在和幸村谈论别人的事。曾经幸村一度认为,海雾的世界里没有那些计较和亏欠,所以才能够那样不告而别……而事实比他预料的仍要复杂。 “可我后来觉得烦了,我不想再管这些,我也不打算再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了。”海雾咬了一大口面包,语气中带着毫无遮掩的不耐烦,“恰巧这时候,立海大附中问我有没有转学意向,所以我来了这里。”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遇见我。”幸村陈述道,“第一次晨会之前,你就知道你会遇见我,对吗?” “你要听实话吗?”海雾试图委婉。 “你说。” 她试图委婉,可路线依旧直白,“那时候我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一个你。” 即便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当海雾真的承认时,感情上依旧给幸村的内心带来了很大的震荡。 幸村从前觉得他和海雾之间的时间总是在怪异地循环着,他在错误的时间里发觉自己的情感,海雾在错误的时机中选择离开——可这些本是他的设想。 当初做设想时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最差的结果”,于是觉得兴许真相会比自己想得要更美好。当设想被验证时,自欺欺人的幻想就被无情地戳破。 第63章 幸村觉得自己执着修复的关系,在海雾的视角,只是重新来过。守着破碎过往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 “刚开始真心觉得很麻烦,你等我上学的第一天我真的郁闷了很久,甚至都快觉得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却觉得很庆幸。”幸村说道。 海雾猝不及防地顿住,这是一个从来没想过的可能。 “是吗?”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从烟火大会后才认可的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幸村微微出神,烟火大会时那种糟糕透顶的感觉似乎又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对我而言不重要呢?” 蜜瓜包似乎变得有些难以下咽,海雾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村,因为她始终没有想过或许对于幸村而言,自己是重要的。 她想不明白,哪怕到今天,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漫长的沉默惹得人心慌,未等海雾回答,幸村就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再往后退可能就是更加冰冷的答案…… “抱歉。”幸村拉住了海雾的胳膊,停下脚步垂头看着两人的脚印,“抱歉……能不能先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海雾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幸村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我一直觉得‘感觉’是一种不可靠的东西,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它。但完全忽略它,全然去相信别人说的话,这个我更做不到。”海雾看着幸村的那枚袖扣,漠视着他的请求,执着慎重地回答道。 她已经长大,比以前更加坚定。 “如果只谈感觉,我会觉得许多人都亏欠我,一个个去追究真的好麻烦,所以我不能只看感觉。可如果去听别人说的话,却像是我亏欠了所有人。我认为迟钝是对冒犯的宽容大度,我接受这种冒犯,是因为我有忽视它的力量,而不是它真的具备正当性。” 海雾从未和谁谈论过这些。 怪胎、乖张、迟钝,她的人生最早的时候是从这些负面评价中生长,叛逆、自私是后来赋予她的标签。从大众目光里来看,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令人满意的那一个。 因为最开始被否定着成长,于是也不会再去寻求他人的肯定。 亲人、队友,甚至是曾经的幸村,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逼着她直面自我的推手,她也终于明白夸赞和肯定是一种遥远的声音,真情才是关系的实质。 她不再幻想自己弓道上的优胜是否会塑造出一对和睦的母女,也不再追究指向队友的尖锐刻薄的控诉、是否是她和幸村错过的元凶……她漠视着与他们的关系,同样也是接纳了与他们的关系。现在,轮到他们向自己证明他们的独一无二了。 当海雾选择坦诚的时候,幸村也必须给出同等的坦诚才行。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如果他无法证明自己的真诚,海雾不会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当下她在纠结,这很正常,但她总有做决定的时候。他不能期许着一个及格分,在一段不上不下的关系里可怜地说“幸好”。幸村精市做不出这种难看的样子。 刚刚海雾说的话,都是在给幸村重新回答的机会。她认为曾经的自己对于幸村并不重要,而幸村说并非如此,现在,她要他回答。 “我其实很早知道,你没有表现得那样迟钝。从在医院你第一次帮我解围时我就明白。你表现得太自然,让我以为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至今为止,在所有我可以做决定的事情上,拒绝你的告白是我最后悔的一件。可我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件事。” “你不是这种后知后觉的人。”海雾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任由幸村握着自己的胳膊,但在心理上却再次拒绝了他避重就轻的回复。 “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拂去一切表象后,海雾总是漠然、毫不关心周遭的那一面开始肢解,她对凡事执着要求“确定”的那一面再次浮现。这段时间她表现得过于合群,以至于幸村差点忘记她的决绝。 一个优秀的弓道选手不会模糊地放箭。 “我一直都想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是同病相怜……还是其他。”海雾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幸村在提问的时候已经说出了他的答案。 “当你对你的队友……我记得叫大川,当你否定大川的时候,我可能也在害怕你发现了我软弱的那一面。” “我……”海雾意外地看着幸村,她皱着眉,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这次幸村就像她一样,没有给这个机会。 “你的话实在是太尖锐了,你指出她在嫉妒、她在迁怒,你也看出来她对你的恐惧……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你一定看出来我也在嫉妒你,在恐惧自己不能像你一样振作。”海雾的肢体不再僵硬,幸村内心戚然,但并不感到受伤。 就像海雾从未对他敞开心扉一样,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有向海雾袒露过自己。两个不得要领的瞎子竟然还想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们站在各自的顶端太久,以至于觉得感情也可以这样简单。 海雾不明白也就算了,可自己居然也要这么自大。 幸村的手顺着海雾的小臂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心,他将手指轻轻地穿插进她的手指间,想用这样的方式消解掉一些言语里的针锋相对。 他不想再和海雾争吵。 时间证明,是自己更需要她。 “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也把我端得太高。”幸村握着海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颈侧,那里的血管脉搏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危险的袒露着,也诚实地随着心跳而跳动着。 “我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看清自己的内心,我也会愤怒、也有冲动……但这些不代表我不需要你。我害怕你也只是喜欢一个不会失败的幸村精市。”掌心是来自幸村精市的温度,他轻轻地磨蹭着,像是一只小猫,“是我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把你推开……” “现在能让我提问了吗……”幸村轻轻闭上了眼,在海雾感受他的同时也感受着海雾。 “海雾,那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那一年在上野美术馆那幅白嘴鸦归来前的仓皇一瞥,你是不是也迷失过。 海雾,你过得怎么样—— 海雾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幸村这样多的自我剖白里,打动她的会是一个问句。 一个问句? 如果父母可以在看见冰箱里冷掉的蛋糕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周围的人可以在目睹她崩溃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幸村早早地问出这句“你过得怎么样”——那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她忽然想起在小美人鱼的故事里,被目睹才是灵魂存在的证据。 海雾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抽回脑海中的假设。她惊慌着退后,像是急着否定自己的想法。那些自我怀疑的日子、那些挣扎折磨的时间,那些过去她都还记得。 可是打动她的怎么会是一个问句? 这个发现简直太残忍了。海雾不要自己的痛苦被这样的一句话简单地抚平掉。 她想立刻从当下逃离。 “我过得不好……”幸村仿佛在自问自答一般,海雾的手再次被握起,这次被拉着贴在了他的脸侧。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拉扯着海雾不让她离开。 “我过得不是那么好,”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笑容和体温一样温暖,可海雾依旧感受到了那种苦涩的味道,“所以我也记恨过你,恨你不告而别……恨你要跟我做朋友。” “海雾,我跟你之间不该和别人共享一种关系……我们不是那种可以做成朋友的关系。如果说我们之间一定是互相折磨,那也要好过简单揭过。你没有原谅我……这让我觉得心安。” 有没有一种整洁的感情,它方便打理,它逻辑清晰;有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平等,可以赤裸。不计较得失的感情存不存在?它是爱吗?还是说,它其实是愧疚?它是什么? 第41章 35 “精市哥,小海去哪里了?” 医院里的孩子们依旧在玩闹着,白日里的喧嚣盖住了一点冷清,幸村一个人默默待在自己的病房里,手里的书翻来覆去地看,页码始终循环在那几页。 他已经两天没有见过海雾了。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海雾也同样的无声无息。 康复室、餐厅,他们默契地错过所有可以交汇的时间点,彼此似乎都有许多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可以完全忽视对方。 幸村熟练地使用着海雾的那套冥想方法,想象着赛场上的球路和变化。网球规则远比弓道要难,没过多久,他头痛欲裂。 精神力被撕裂,意志力被搓圆揉扁,他摆弄着自己的灵魂,痛感强烈。他后知后觉这套练习方法一定是在痛苦中形成的。 小时候学习网球,那个小小的社交场,那段自由的练习时间,那些曾经并肩的伙伴……可是幸村成长的速度太快,于是那些东西都像是幻影一样从他的人生里迅速穿梭而过,只有手中的球拍依旧真实。 第64章 可是现在,他手里连一只球拍也没有。 傍晚,世界像是一朵昼出夜伏的花,收敛起了自己的光线花瓣,静静地躺在夜色里。幸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他看了眼时间,海雾应该已经去吃饭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康复室。 房门被轻轻推开,聪君探头探脑地问,“精市哥,小海去哪里了?” 孩子大人都将他们视作是一个整体,幸村恍惚着发现,并非是所有事物都和幻影一样不留痕迹。 “这个时间,她应该去吃晚饭了。” 看,他对她多了解,了解到可以完美地避开见面的可能,完美到不给彼此尴尬的机会。 “哦,那就好。”聪君放心地把门合上,可没过两秒,他又有了新的问题亟待幸村解决,门再度打开,“可是精市哥,小海吃完饭回来要住哪啊?她的病房里搬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终于,连她也只是一道短暂的幻影了。 “幸村君,这是寺山出院时留下的信,给你的——”早晨,查房的护士过来,带来了一封道别信。 信封上印刷着金井综合病院的传真号,一封没有油封的信,好像亟待着被拆开来看。一个将写信视作是“互不干扰的艺术”的人,会留下诚挚的道别吗? 这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收在盒子里,幸村可能永远不会打开它,这样昏暗的时光他不想再花时间去回顾。 全国大赛上,立海大附中输掉了全国冠军。 初中生活仓促又潦草地收了个尾,那场比赛成了他过去的网球生涯里抹不去的一块耀斑,沉重地灼伤着他。 “幸村,周六的社团训练我告假,那天我要去东京。”晚上回家的路上,文太神色凝重地说道。 东京和文太,拼凑出另一个名字。 “好的。”他没有追问理由,哪怕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得知她讯息的机会。 周六那天,文太更新了社交博客,一张公园小猫的照片,配文是希望朋友早点振作起来。 她的腿伤应该早好了……怎么了,她居然过得也不好吗? 后来在生日的博客里,文太发了好多张照片,里面记录着朋友们送的生日贺卡,家人买的游戏机,网球部联名送的球星签名t恤,他家的小猫,精致的蛋糕……照片一张张划过,然后幸村看到了自己预料之中会出现的那个人。 在与家人的那张合影中,她穿着红色的毛衣,弯着腰捏着丸井弟弟的脸,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她在神奈川。 她来见文太。 第二天,文太和网球部的各位分享了来自东京的曲奇饼干。幸村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切原。 新年那天,远在国外的幸村收到了许多人发来的祝福邮件。有署名备注的,他一一回复过去。细心地看了看剩下的那些,都是商店发来的例行问候。 “早上去寺里新年参拜的时候给大家求了御守。”网球部的聊天群中,文太发来了自己买的一大包新年御守,“学业恋爱都有。” 照片角落里,幸村看见了她的背影。 “幸村的学业和恋爱都不用担心,我给你求的健康。”御守被放在手心,幸村轻轻地握住。 “身体是最重要的,希望你和小海都能健健康康的。”文太语气恳切。 “谢谢你了,文太。”幸村没有问及她的现况。 “哥,我的模型怕被压坏,从你这里拿一个纸盒。” 祐季从储物室那走纸盒的同时,把一张纸递给了幸村,“不知道是哪封信里掉出来的,你收好。” 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要和谁作对,信纸上是医院的传真号,内容简短明了。 【再见,幸村精市,很遗憾没能和你成为朋友。祝你早日康复。】 “这是谁写的?”祐季随口问道。 “不知道。”信被放在了一边,幸村起身去帮祐季整理行李。 我和你,不应该是朋友。 我们不能是朋友。 幸村做过一个梦,梦里他被文太带去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他按响门铃,结果无人应答。文太告诉他这里很早就没人居住,他领着幸村进去,静谧的木质阁楼里堆满了书。 幸村翻开一本旧书,文字凌乱不堪,他却觉得清晰明白,像是为他而写的书。他翻回到书页,却没有作者姓名。 “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写的。她失踪了。” 梦里他内心怅然,觉得好像命运无常,他好像等了很久的人,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就不在了。随机与巧合,轻巧地击破期待。 梦醒后他想了很久。 情人节,幸村将鞋柜里堆满的信收拾整齐放到失物招领处,文太面色如常,说小海死心是对的,这种没结果的事。 心脏连着手指的筋脉都开始发酸,幸村没由来地烦躁。 在幸村面前,文太鲜少回避谈及海雾,他的落落大方印证着幸村的猜想——海雾没有对她最信任的朋友谈及过她与幸村之间的不欢而散。 她是不在乎了,还是彻底地厌烦自己? 她是否会像自己纠结着她的想法一样、猜测着自己的想法? 她是自己灵魂花园里的不速之客。 一个不入流的盗贼潜入了他的花园,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把玩着,又毫不留念地放下了。一切如常,但这里的宁静已不复以往。 第42章 36 海雾生日那天,大家依旧齐聚刨冰店。这里快成了网球部除天台外的第二个据点,连海雾爷爷都说因为网球部总来这里,所以连特地来这里打卡的外校学生都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把小海也当做了网球部的成员,前天还有个棒球部的男生问我小海什么时候社团训练结束。”海雾爷爷热情地招待着大家,店里新进一批热带水果,也是率先就给大家做了限定菜单。 “精市芒果过敏,所以给你换成了凤梨,你尝尝看。”海雾奶奶语气熟稔地说道,幸村接过刨冰礼貌道谢时,她眼角的笑意又甚了几分。 海雾见怪不怪地从后厨推来餐车,头上戴着生日帽扬起眉梢给各位上餐。 等海雾奶奶离开后,切原才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海怪奶奶连部长芒果过敏的事情都知道?” 海雾已经上完餐,此时坐在最外的座位上,正预备着享受自己的芒果刨冰。见切原发问,脸色如常地随口答道:“是不是很厉害?不仅如此,奶奶她连你和吉冈分手时,在电话里哭着抱怨的内容都清楚。” “真的假的?!”切原如惊弓之鸟,飞速瞟了海雾奶奶一眼,在对上奶奶慈祥的目光时又如芒在背,掩着脸匐在桌上,“你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说?你凌晨打来的电话都是奶奶先接的。要不是因为她担心你,我才懒得理你。”海雾挖起一大勺刨冰送进嘴里。 “真的假的……”切原心虚了起来,他的手局促地藏在口袋里,然后忽然摸到一张硬质卡片,脸色一变,神采焕发了起来。 “事情都过去了,我给你一个好东西。”切原连忙把卡片递给海雾,还未等大家看清楚这是什么,又再度抢先解释道:“学校餐厅一整个月的炸猪排餐券!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惊喜?” “哇塞,赤也你从哪搞到的?这不是运动会个人积分榜第一的奖品吗?”又喜又惊,文太抱了抱切原,震惊之余还不忘尝一口切原的芭乐火龙果刨冰。 “秘——密——”切原洋洋得意道。 切原这个平时连炒面面包都要和海雾抢的家伙,居然能把一个月的炸猪排套餐拱手相送,事出反常必有妖,仁王看着餐券,忽然想起一桩没有结论的校园谣传。 “慢着——”仁王取过卡片,细细一看,然后忽然朝海雾抬了抬下巴,“直播的就是这家伙。” 海雾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她站起身一把端过切原的刨冰碗,开口就是质问加威胁,“从实招来!是不是你小子直播时给我造谣的?” “啊!新闻部山口直播的那次?那是赤也吗?”桑原话音刚落,余光里就看见坐在身旁的真田渐渐坐正。 “切原,这是怎么回事?”真田脸色严肃。 “啊这……”切原拽了拽自己的领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沙发背上仰,本能地想要拉开和真田的距离。 “这小子说我和阿海在恋爱。”仁王慢条斯理地说道,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幸村,对方神色如常地听着这桩八卦,仿佛当时毫不在意一样。 “我没有!”切原立刻辩解,“当时网太卡,我的话被曲解了!我没有想要造谣的意思!” “真的不是挟私报复?”海雾接过仁王递来的卡片,她咬着勺子,两只手拿着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在超大炸猪排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那你快和真田副部说你不追究了,你快说!” “真田是真田,我是我,这是两回事。况且,”海雾话锋一转,“切原你仔细想想,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我在给你收拾烂摊子哎!” 第65章 海雾忽然激动起来,“你看,你把美术部人台打碎,结果是我做了一周的人台;你失恋被甩,结果还是我一家人晚上不睡,听你在电话里哭着抱怨;还有这次……你居然还想简单揭过?真田——”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切原连忙按住海雾的胳膊,生怕她还要和真田说些什么,“我把那套签名漫画送你好了。” “……”海雾不敢置信地和在座的各位交换了个匪夷所思的眼神,语气软了下来,“我也不是非要那套漫画……下次吃大阪烧记得叫上我好了。” “成交!” 真田坐在一边默默听着,全程扮演一个称职的震慑道具。海雾奶奶给他端上来一份西瓜刨冰,真田猜测这是海雾提议的,当时海雾在自己家道馆时,自己总是会借着吃水果的理由打断她自虐般的训练。 临近生日,真田问海雾需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时,她想也不想地求真田帮她写一幅“邪祟退散”,虽然很荒唐,但真田还是答应了。 时间匆匆,改变了很多。 紧接着,真田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幸村似乎格外的沉默。哪怕刚刚在谈及到海雾的绯闻时,他也是安安静静地享受着一份刨冰。 “怎么了?”面对真田突如其来的打量,幸村声音柔和地问道。 “你今天很安静。”真田如实说道。 幸村放下勺子,拿起纸巾轻轻擦了擦嘴,“我应该激动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 幸村轻轻地哼笑着,他今天话说得很少,心情却好像不错。 前些天,他和海雾第一次推心置腹般说了各自的真实想法,今天他们依旧平和地坐在一起。海雾没有逃避,这已经是他取得的进步。 他与海雾之间原本晦暗焦躁的氛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没有问,她也不主动提起,但另一种舒展而自由的氛围像是雾气慢慢充溢开来。他们默契地放任着这种变化。 “蛋糕来了!”忙了很久的文太捧着蛋糕走来,古早的花纹和造型,像是从旧照片里拿出来的一样。 灯光落下,烛光点上,蛋糕摆放在海雾面前,她闭上眼睛,双手握住,虔诚平静地许下了又一年的生日愿望。 她睁开眼,轻轻地吹灭蜡烛,然后用力地记着此时此刻的每一张脸。 切完蛋糕后大家又玩了一会儿游戏,海雾输到脸红气喘,被文太出手从游戏桌上摁了下去。莲二一如既往是常胜将军,仁王一如既往的难缠。散场的时候,切原又输了一周的炒面面包。 “炸猪排没了,炒面面包也没了。”走之前,切原嘟囔道。 海雾善良地补充道:“还欠我一顿大阪烧。” 大家都离开后就只剩下海雾和幸村。 入秋之后天色暗得要快些,日色渐晚,幸村提议要去海堤散步,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沿着海滨的道路肩并肩地走着。 “小时候大人出差忘记了我的生日,文太知道后要带我去买蛋糕,可是到了甜品店才发现他的钱不够,所以最后还是我付的钱。文太气不过,说以后我的生日蛋糕都交给他……” “我们第一次做蛋糕胚,无论怎么调整比例,蛋糕都会莫名其妙地裂开,于是我俩就守在烤箱旁,最后出来的蛋糕胚特别完美。后来再做蛋糕,我俩就自觉地守着,盯着烤箱哪也不去。直到有一天文太弟弟坦白说最开始是他害怕蛋糕糊掉,所以总趁着我俩不在的时候把烤箱打开给蛋糕散热……之后我俩把他摁在地板上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时候常在文太家吃饭,文太去上网球课我也要跟着去,那家网球俱乐部附近有一家弓道馆,我就是在等文太上网球课的时候旁观了半年的弓道。” “那半年不能拉弓,我就一边看着一边想,想着如果自己可以上场了应该要怎么做……结果第一次开弓的时候才发现和弓居然这么难,手臂都打颤了弓却还是拉不满……” 太阳掉落在海平面之下,风也渐渐转了方向,海雾站在海堤上稳稳地走着,风将她的发梢吹向大海。不远处的港湾渔火点点,幸村后退着走着,时不时抬起手扶一下海雾,谨防她从海堤上掉下来。 海堤渐渐增高,海雾搭着幸村的手,从上面一跃而下。幸村看她稳稳地落地,收回刚刚伸出去、准备揽住她的手。 “我们回去吧。”海雾说道。 “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要过些天才能做好。”幸村说道,“我去订做了一副弓道手套……程序比较繁琐,需要等段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手套尺寸的?”海雾问道。 “我拜托奶奶拿了一副不用的旧手套,拆开重新量的。”幸村面不改色地说。 “……那套浴衣也是这么来的吗?”夏日祭烟火大会上,海雾和幸村巧合地都穿了白色的浴衣。海雾其实一直都很怀疑奶奶的理由,但却很难在一开始想到这是出自幸村的手笔。 “不是,你没有旧浴衣可以参考……所以更担心没有浴衣你就不来了。不过结果我很满意,那件浴衣果然很适合你。” “那时候我们俩关系可不好。你就不怕我知道了,直接把东西退给你?” “所以我一直瞒着没有说。”幸村面色柔和。 “……”被幸村话中理所应当的态度刺激到,海雾深吸一口气,故意说道:“早知道那天穿着常服去,吓一吓你,让你翻来覆去地猜我为什么不穿那件浴衣。” 幸村低头笑起,眼神一塌糊涂得温柔,“所以才一直没有说啊……只要有机会,你就一定会报复我。” “那枚袖扣呢?那又是怎么回事?”风将海雾身上的白衬衫吹得烈烈作响。 “你终于忍不住问了。”幸村笑得更加明显起来,“差点以为你真的能忍住。”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戴给我看的?” “最初不是。”幸村摇了摇头,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天蓝色的毛衣衣角翻飞,整个人显得不再那样端正,却也因此像是艺术品活了过来。 海风中他停下脚步,双手闲适地放在外衫的口袋里,海雾回头看时,看到的就是幸村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最开始只是想多一些与你有关的东西。”他的声音很低,海雾不得不凑近去听。 想起那枚飞鸟袖扣的由来,幸村的耳梢微微泛红,却没有任何要回避的意思,相反,他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那天你穿着白色浴衣站在河堤上,就好像是一只飞鸟落在了那里。”他微微顿了顿,补充道:“那朵山茶花也很适合你……很漂亮。” 海雾屏住了呼吸。夏日祭那天,她原本想要把有些枯萎的山茶花从耳后摘下,却不知为何又变了心意稳稳地托住了它。或许从一开始,幸村就在她这里得到了过多的优待。 “你从什么时候决定做这些的?”海雾也开始低声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夹在海风里像是呢喃。 “猜猜看呢。”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猜不到。”海雾回答得干脆。 幸村叹了口气,遗憾于海雾的懒惰让他少了许多乐趣,“是从我生病你来照顾我那晚开始的。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弦一郎的拜托……可当你晚上出现在门外时,我会忍不住想去赌一次,赌你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现在看来,我应该是赌对了。” 回到家后,海雾开始整理生日收到的那些礼物。文太送她整理好了的相册,全是过去这半年的照片,像是要弥补上一次翻看海雾相册时的遗憾。 相册最开始出现的照片,时间还是海雾和切原、仁王还被称为“丧尸小队”的时候。那时候放学回家,三个人总是没个正形儿,天天打打闹闹。桑原那会可是提心吊胆地操了不少心。 接着是海滨球场,海雾每次都会被这群网球部的体能狂魔折腾到喘不过来气,也托他们的福,自己丢下了很久的体力训练也渐渐抓了起来。 天台、游戏厅、放学路上……熟悉的场景一一出现,她惊觉居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还有一张是自己刚从警察局出来,膝盖上一片血渍,切原帮着自己拎包。那场袭击案最后不了了之,受伤的学生陆陆续续都已经返校。 再往后翻,海雾看到了柳生日时,他们在刨冰店里拍的那些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幸村处于画面中央,周围一片嬉笑打闹,他安静地坐着,眼神却好似没有焦点。 但不知为何,明明过了很久,此时此刻看着这张照片,海雾却觉得那时的幸村已经注意到了拿着相机的自己。 迟来的、无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海雾心虚地将照片翻过。 “这是……” 许多夏日祭的照片里,却有一张照片海雾毫无印象。 照片里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洁白的浴衣,腰上缠着红色的腰带,自己手上拿着一张签纸,站在神社粗壮的樱花树下努力辨认签纸上面的字样。 昏暗的天色里,只有神社亮起的一点光源。这点光从海雾的侧后方打来,将她的半个身影染成朦胧的金色。 第66章 “那天你穿着白色浴衣站在河堤上,就好像是一只飞鸟落在了那里。” 海雾忽然想起幸村说过的话。 所以飞鸟袖口才是金色的吗…… 取出照片,海雾坐在地毯上,脑袋后仰着靠在床尾,她将照片高高举起,在灯光下努力地去看当时自己的表情。 干燥的签纸上理应是一片空白,自己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是。 可是—— “好漂亮啊……”海雾的指尖从照片中自己的脸侧轻轻滑过,最终停在了那朵红色的山茶花上。 她将相纸贴上心口,那里雷声轰鸣,像是下起了暴雨。 第43章 37 “练习时间够了,早些回家吧。”道馆里只有靶场的灯还亮着,原田过来转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海雾。 海雾的箭应声而出,她目送着箭离弦中靶,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收弓。 换回常服后,海雾开口解释道:“明天会有台风,我想着今天多练一会儿。” “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原田嘱咐道,在目送着海雾道别离开后,她将靶场简单地清理了一下,然后关上了灯。 今晚月色如水,是台风登陆前的晴朗平静。 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末班车。海雾喘着气靠在车厢里,气息微微平顺后穿过晃晃悠悠的车厢,准备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丸井小姐……”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海雾一回头,看见一张陌生中又有几分熟悉的脸,“啊,说错了……应该叫你寺山小姐。” 羞怯又轻细的嗓音让海雾一时间定住,然后忽然想起来眼前的女孩是谁。 吉冈沙耶,切原赤也曾经的女友。 海雾后来也曾重新思考过那时候与吉冈沙耶之间的对话,最开始,她对自己的认知抱有坚定的决心,不屑于吉冈话语间对切原的美化和崇拜。 可是如果时光倒转,她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给出那样非黑即白的坚定回答。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幸村给吉冈与切原之间的关系定下了一份袒护切原的定义,使得后来海雾在反思时,身上的负罪感不再那样沉重。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你不是丸井学长的妹妹了……”吉冈笑得清甜,她穿着可爱的小洋裙,像是刚从某场约会中离开。 “抱歉……”海雾底气不足地低下脑袋。 吉冈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知道海雾怎么突然道起歉来,她惊慌地环顾一眼四周,生怕周围人误解当下的场景,“寺山同学,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海雾咬着牙,艰难地开口:“当时我们做的事确实很不像话,我不应该说谎……道歉是应该的。” “原来是这样。”吉冈摆了摆手,“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啦,后来幸村学长还单独找过我,我也早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幸村找过你?”海雾困惑地皱起眉毛,“他找你做什么?” “幸村学长没和你说过吗?”吉冈说道,“那次见面后大概过了两天,幸村学长找到我,他告诉我切原因为失恋的缘故一直在麻烦你,你为了让切原早日恢复状态,所以找了个借口来拜托我和切原好好聊一聊……” 海雾微微出神,“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么做不是你的本意,等你有一天想明白了应该会很后悔,他怕你自责,所以先替你道歉了。” 当时吉冈还不是很明白幸村这种提前替别人道歉的用意,可在刚刚,海雾毫无铺垫就低头道歉的样子来看,幸村还真是了解眼前的这个女孩。 “寺山同学,当时的事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其实我从心底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大概是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又有多么莽撞和无理……所以你也不要自责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很多事都已经过去了,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里,或多或少地都掺进了幸村的身影,这个人在无声无息的时候,就已经参与到了海雾的人生中来了。 他沉默、从容地在海雾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抢先替她制造出了许多选择他的理由。一个个谜题的谜底上都有他幸村精市的名字。 眼见海雾依旧不语,吉冈立刻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寺山同学也是刚约会回来的吗?”她甜甜地笑着,话语里是女高中生间不带揶揄的打趣。 “什么?”海雾抬起头。 “那个男生不是和寺山同学一起的吗?”顺着吉冈的目光,海雾扭头看到一个戴着风帽口罩靠在车厢连接处的男生。 “不是,我不认识。”海雾说道。 “看来是我误解了……刚刚你俩一起走过来,我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 海雾摇了摇头。 “也是……毕竟有幸村学长在前。”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切原最近过得好吗?” “非常好,前几天还抽到了miya的签名海报,开心地请了所有人吃了可乐饼。”切原对于miya的狂热崇拜大概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吉冈轻掩着嘴巴,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没过多久吉冈就到站了,她和海雾轻松地道了声再见,海雾摆着手目送着她下车。 浓郁的夜色里,海雾忽然觉得生活就是一张带有目的的靶子,每一段行程都是一只离弦的箭,最终都要回归到生活的本质上去。 这种本质因人而异。 对于吉冈而言,告别一段不理想的感情时,她可以原谅别人的过失,因此也能够原谅自己。对于海雾而言,她总是需要在错开的时间里处理过往的问题,也许很难,但她必须要去做。 过去她为了走得更加轻快,很多问题都不予理会,但事实证明,逃避不会解决问题,她需要正视自己,哪怕是回过头去,一个一个地拆开那些其实始终困扰着她的症结。 这大概会是今年神奈川的最后一个台风。风雨飘摇了整整两天后天气才有转晴的迹象。 台风把社团训练场地搅得一塌糊涂,今天的训练时间全用来给大家整理场地了。收拾好靶场后没剩多少时间,这时候再训练,没几分钟就要再重新整理一番,于是监督也没再犹豫,直接宣布今天社团活动到此为止,让部员们都提前放学回家了。 小雨淅淅沥沥,海雾撑着伞,在聊天群里发了条“先回家了”的消息。 路过便利店的时候,海雾进去买了一份关东煮,吃东西的间隙翻看着便利店免费提供的杂志,等吃完最后一块白萝卜的时候,外面的天已开始放晴。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海雾拿出来看了一眼,幸村刚刚给她发消息问她到哪里了。 【在三木的便利店】海雾回复道。 【是在空山吧你又记错了】 海雾半信半疑地打开导航定位,结果却和幸村说的一样,她有一次混淆了三木和空山。 新消息的弹窗又开始出现。 幸村:【我快到了】 喝了一口关东煮的汤,海雾把剩下的纸杯扔进了垃圾桶里,走到便利店门口准备抽出自己的长柄伞。 天空已经放晴,路面上是大大小小的水滩。海雾从伞桶中握着自己雨伞的手柄,刚抽出来一点,伞就忽然自动撑开,怎么也合不上。 “怎么回事?”她将伞举了起来,抬起头仔细地研究着。 “海雾——” 在海雾还未能听完那声急促的呼喊,整个人就已经被幸村抱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了出去,清脆而危险的炸裂声落入耳畔,耳膜像是炸了一般地开始尖锐耳鸣,合不上的雨伞从她的掌心中飞离,咕噜噜地翻滚着几圈,最终停在了道路中央。 额头撞在地面上,后背下还压着幸村的胳膊,海雾的意识涣散又聚拢,她捂着额角疼得半天睁不开眼睛。 沉重的身体被人扶起,海雾靠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她紧按着额角的手被人强硬地扯下,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布料。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疼吗?” 幸村的声音明明很近,但听起来却总是嗡嗡响。海雾摇摇头,想说自己听不清,可浑身上下的关节处散架了一般灼热地烧痛着。 原本安静的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声音,海雾垂头靠在幸村肩上,快要分不清哪些声音是她当下听到的,哪些声音是她脑袋里想到的,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头晕得像是血液正在血管里泛起一圈圈波浪。 幸村将海雾揽在怀里,一只手拿着方巾正按在海雾额角上。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单手解锁后朝着便利店楼顶的方向按下了快门。 便利店门前碎裂着瓦石,植物的根茎暴露在空气里,湿润的泥土溅得哪里都是。 就在刚刚——一只花盆从天而降,坠落的方向就是海雾站着的地方。 如果晚来一步—— 手里的方巾湿润着一块,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幸村将海雾往怀里又揽了揽,面色阴沉地叫救护车。 第67章 医院走廊里传来鞋子和地面间尖锐的摩擦声,在飞速的狂奔里切原的头发已经狂乱起来,他推开病房门,还未看清眼前的状况人就被柳生拉到一旁。 “安静点,寺山刚睡着。” 切原抬眼看去,病床上海雾安静地睡着,额头被一圈圈纱布包得严严实实,搭在被褥外面的手背上还插着针管。 切原放低声音,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生摇了摇头,“不清楚,是幸村把寺山送来医院的。” 切原环顾一圈,却没看见幸村,“幸村部长呢?” “刚刚和警察一起出去了。” “警察?!” “小点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连警察都来了?海怪和谁约架去了吗?”切原小声急促道,“文太前辈呢?他发消息和我说海雾遇到意外了,他人怎么不在?” 切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刚刚才来不久的柳生根本解答不了,他伸手拍了拍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仁王,示意他来解决一下。 可是仁王只是看了切原一眼,然后又陷入到了令人感到陌生的冷漠里。这冷冰冰的态度让情绪上头的切原一下子安静下来,他错愕着也不解着,却也没有再大声问些什么了。 柳生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又看了看异常沉默的仁王,和满腹疑问的切原,敛着声音说道:“文太说他和桑原已经接到了寺山的爷爷奶奶,正在往医院来。” “她的父母呢?他们不来吗?”切原问道。 柳生没有应答,这个问题超出了他能够解答的范围,房间里的沉默使得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更加尖锐起来。 仁王忽然起身,他径直朝外走,半途被柳生拦住。 “你要去哪?”看着仁王阴沉的脸色,柳生皱眉问道。 “去找幸村。”仁王的语调冷得吓人。 柳生挺直了腰背,将仁王面前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冷静一些,幸村还在警察那里。你这时候去了,他也没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 “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切原屏着呼吸看着柳生和仁王,病房里异样的氛围使他坐立难安。趁着柳生拦住仁王的功夫,他上前几步走近海雾的病床。 看着海雾头上的纱布,切原心情格外复杂,“这家伙怎么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明明平时看着也不是这么柔弱的人啊……” 海雾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护士查房的动静和三年前一样熟悉,她的意识刚刚清醒,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就将她按回在被褥里,可是她的胃里已经没有可以吐出来的东西了。 “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传来,海雾睁开眼,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幸村的身影。 刚睡醒的海雾,意识和身体上的痛感渐渐明确起来,她看着天花板,神情上带着茫然,“我是在医院吗?” “是的。我把你送来医院的,你不记得了吗?”幸村问道。 海雾刚想摇头就发觉到头疼得厉害,她痛苦地紧闭双眼,缓了两秒才用干涸的嗓音说道:“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吃关东煮。”顿了顿,“我是食物中毒了吗?白萝卜确实容易变质……” 头晕、想吐、胃部有灼烧感……非常符合食物中毒的临床表现。 幸村简直要气笑了。他跟着救护车将海雾送来医院,简单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后去见警察,回来后还要向所有人耐心解释海雾的遭遇,最后劳心劳力地劝海雾的爷爷奶奶回家,他留在这里守着。 在海雾吊着镇静药水睡着的时间里,他在一片黑暗与万籁俱寂中一次次回顾着这场意外的全部过程、全部细节。他勉强着自己静下心来,不仅回顾那些客观的、可以被检测的细节,还要抓取记忆里那个瞬间中他的第一直觉。 做完一切后,他依旧要压制着心底不安的惊慌,在医院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里强求自己放松下来。结果却是徒劳。 他担心海雾,怕她醒来后带来任何不好的消息,她额头的伤口流了许多血,医生在那里缝了三针,关节处也有很多擦伤,整个人像是一只破败的娃娃,脑袋四肢上都是绷带。 幸村像是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躺在病床上,腿被固定吊着,像是一个五月人偶的海雾。 他让自己不要去想象不好的可能,可海雾躺在那里,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那些过去自己独自挣扎的苦痛回忆如潮水一般袭来,他明明安然无恙,却抑制不住地焦虑着。他想起东京的天空,想起失败的关东大赛:一次彻底的失败和无力,污染着精神的河流,哪怕此后他改写结局,哪怕立海大一直都是优胜。 他记恨着命运的不公,记恨着命运这完全不等价的补偿。 这种将疯未疯的间隙里,海雾醒了。 她醒了,用一颗受伤的脑袋和残缺不全的记忆判定自己是食物中毒,给白萝卜蒙上莫大的冤屈。 这一点毫无铺垫的发言,怪力乱神地击碎了幸村的恐慌,白萝卜飞舞着从脑海里滑过,瓦解了所有不好的想象。 一切都好像,回到那个雷雨天,那个初见时怪力乱神的故事,以及那只躲在乌云后面的狐狸。 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幸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握紧的指尖把掌心扣出紫红的印记。痛感上涌,恐惧却渐渐消散。 “不是食物中毒。”幸村心神渐渐归位,他给海雾拧开一瓶水,递到了海雾嘴边。手依旧有些发抖,只是夜色昏暗,海雾没能发现。 “能帮我把床头调高些吗?”海雾有气无力地说,“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晕得我难受。” 幸村将水放到一边,起身调高海雾的床头,于是海雾终于能够看到除天花板以外的东西了。 “我洗胃了吗?”海雾问道。 “没有。”幸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海雾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也出了些问题。 “为什么?中毒不是很重是吗?” 看着海雾此时此刻惨兮兮的一张脸,幸村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他看着海雾干涸的嘴唇,再次将水递了过去,他耐心地再次解释道,“不是很重,因为你没有食物中毒。你是脑震荡。” 在听到“不是中毒”时海雾心里还松了一口气,结果后半句“脑震荡”出来,海雾忽然觉得天塌了,“啊?这要怎么办啊?” “我完蛋了,我的脑袋坏掉了。”海雾一脸天塌了的模样,呆呆地靠在那里,神色戚戚。 医生说过,脑震荡之后病人可能会出现意识迟缓的情况,此时需要注意病人是否有呕吐加剧、意识水平退化、言语不清等恶化情况。 幸村不太确定海雾的表现能不能算作正常,于是他直接按响了呼叫铃,没多会儿,海雾开始了第三次检查。 至于为什么是第三次,因为她到医院后短暂地清醒过一会儿,打了镇定剂后睡了过去。可现在,她又不记得了。 医生来了之后,查了几个简单的项目,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判定海雾没有大碍后,又给她开了新的点滴。 手背上的滞留针接上新的药剂,海雾半坐着在病床上放空脑袋。 “现在是哪一年?”她忽然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和幸村在医院初识时的光景,此时此刻场景重现,恍惚着恍惚着,她好像又回到曾经两个人挂点滴时互相帮忙照看的时光。 兜兜转转,还是同一个人。 “怎么还是我们俩?”海雾歪着脑袋,借着一点光,看着此时正坐在一边耐心给她削苹果的幸村。 “还是我们俩难道不好吗?”幸村随口说道。 两个人总是进医院……这能是什么好事吗? 海雾皱着眉盯着幸村看,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往幸村额头探去。挂着点滴的冰凉的手掌贴在额头,幸村拿着水果刀的手停下了动作,他闭上眼感受着海雾的温度,还未等心里的那点满足温暖心口,就已经全凭本能地将海雾冰冷的手放回了被褥里。 “你是不是不舒服?”海雾问道。 幸村深深地看了海雾一眼,可是下一秒眼皮轻轻一耷,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垂下的额发挡住了他的眉眼,“怎么会呢?受伤的人明明是你。” “可是——”海雾换了只手撩起了幸村额角的头发,她的指尖不经意间从幸村的眉心轻轻拂过,“你看上去很难受。” “是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海雾反驳道,她强忍着头晕,吃力地追问,“你明明没受伤,可为什么看上去很难受?” 话音刚落,海雾刚要收回的手就被幸村握住,他的呼吸有些紊乱,海雾明确地感受到了。 “别问了。”幸村的声音里多了些不悦,海雾鲜少见他这样。海雾认识的幸村精市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他像是住在精美的玻璃花房,很多时候都和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界线。 第68章 他说得这样果断,可握着海雾的手却越来越紧。海雾想要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海雾的肩膀塌了下来,她看着自己和幸村握在一起的手,像是出神又像是在思考。 “你是在害怕吗?”海雾说道,她观察着幸村,哪怕是最小的反应,然后在幸村开口之前有了自己的决断,“幸村,你在害怕。” 那个天衣无缝的精致面孔像是碎裂了一角,海雾看着幸村微微弯曲的后背,仿佛看到了如有实质的脆弱。 可即便如此,幸村仍旧拒绝承认。 海雾接过幸村递来的苹果,她轻轻地嗅了嗅,闻到好闻的清甜芳香。 “你不要害怕。无论是担心我也好,还是不喜欢这个环境也好……你都不要害怕。” 或许是因为受伤,或许是因为夜色深重,海雾剥离了平时的防御,在意识脆弱迷糊的状态下,反倒像是拥有了天赋般的洞察力。 从来没有人对幸村说过“你不要害怕”,所有人都默认着他的强大和坚不可摧,他应当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未雨绸缪算无遗策。 他的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他的高不可攀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无坚不摧也须得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理所当然,他也只是一个少年,他也有他的遗憾和恐惧,他不是淬炼出的完美瓷盏,不是脆弱破碎一下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人最可贵的是能够弥补伤口的愈合能力,无论是身体上的伤口,还是精神上的伤口。 幸村精市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受伤的。 第44章 38 “……听到消息我们真的要被吓死了!” 下午时,海雾的病房里挤满了前来探望的人。 早上警察去了学校,和上次一样询问了许多和海雾有关的人,经过调查,便利店楼上的花盆是有人故意扔下,警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海雾之前在天桥时遭遇的袭击。 现在她是袭击案中凶手两度下手的人,是侦破案件的关键人物。 警察出入学校,寺山再度遇袭,遇袭的学生又都是体育部,学校里一时间什么猜说都有。 病房里海雾刚和班级里的同学说过再见,就又要招呼着弓道部的部员们赶紧坐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今天学校里的那些议论,海雾听着,心想这病房可比比赛热闹多了。 “你真的没有一点头绪吗?”部长拍了拍海雾问道,“听说你还失忆了,大家都在传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海雾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夸张?” “那就是失忆得不严重?” “算不上失忆……”海雾整个人微微斜倚着靠在枕头上,她嘴里吃着香蕉,手上动作不停,香蕉皮被她甩出残影,她抬了抬下巴,“就是一开始有点迷糊……我只记得我在吃关东煮,然后就在医院了。” “那还真的是失忆了。”部长点了点头,“传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喂——”海雾抬眼,“你可别再乱传啊。” “你居然质疑我的人格?!” “这是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次也是幸村送你来的医院?”部长意有所指地说道。 海雾立刻摇了摇头,就在大家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时,海雾却是一脸诚恳地解释道:“幸村不是凶手。” 众人一脸无语。 先前送柚子的学妹看不下去,直接挑明说道:“寺山前辈,部长的意思是,幸村学长怎么总能在你危险的时候出现啊……你和幸村学长到底是……是什么关系啊……” 甩着香蕉的手腕渐渐停了下来,海雾眨了两下眼睛,抬了抬下巴,“好朋友。” “你的好朋友不是丸井吗?”部长一脸了然地轻轻笑着,“现在幸村也是你的好朋友了?” “朋友也不是只有一个。” “好吧,原来只是‘朋友’——” 被拉长音调的“朋友”戳得海雾耳朵疼,她习惯性地想摸一摸耳朵,却不小心碰到额角的纱布,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换了个话题,“我这里缝了三针!” “坏了,前辈的脑袋是真的坏了。” “不是,”海雾的指尖点了点纱布,“三针哎,医生说像闪电,那我可不就是大难不死的女孩了。” “……” “这样一看,寺山你以前不爱搭理人的时候也挺好的,至少别人看不出你是个笨蛋。” “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对了,你家人呢,晚上没人照顾你吗?”临走前,部长问道。 “忘了问了。”海雾摸了摸脑袋,现在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真的伤到什么地方了。 “那昨晚呢,昨晚是谁照顾你的?” 海雾摸着脑袋的动作顿了顿,她怔怔地盯着部长看了几秒,又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高级病房里有陪护的房间,昨晚奶奶在那里休息。至于幸村——昨天夜里他就一直守在自己的病床旁。那时候海雾头脑不清醒,还没能意识到这里面微妙的意思,可今天恢复了许多之后,再去看幸村的行为……她不是不懂幸村,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套莫名其妙的动作后,海雾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昨晚啊,昨晚其实是幸——” 病房门忽然被打开,海雾的话硬生生地断在了空气里。 “看来已经有人先来了。”海雾和围在病床的大家一并扭头往向门口,明明是放学后,幸村却穿着一身常服。他的手上拎着一套保温饭盒,另一只手上是一包衣服。 在众人寂静无声的注视下,幸村泰然自若地将饭盒放在移动餐桌上,他检查了一眼海雾手上的针管,把衣服放在了旁边,“昨晚的校服我已经拿回去了,这里是奶奶给你找的换洗衣服。” 病房里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海雾一面极力保持镇定,一面心脏狂跳,明明只是简单的两句话,海雾却觉得幸村的话说的像是踩在钢索上,他的语气没有起伏,乍听上去好像还有点不客气,实实在在地把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能麻烦你们帮我把餐桌移过来吗?”幸村再度拿起饭盒,他看着移动餐桌抬了抬下巴,这套动作他做起来行云流水,眼神、脸蛋、姿态看着都赏心悦目,可是却又让人觉得有一点别扭。 弓道部的诸位慢着半拍地想起,她们身边最爱用这个动作的、正是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寺山海雾。 病房里一个人的气场压过了其他所有人。到了这步,寺山海雾和幸村精市能是什么关系似乎也不太需要去想了。 幸村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海雾也是莫名放任的样子,病房里的气氛诡异得令人不安。没一会儿,弓道部的诸位就赶紧说了再见溜之大吉。 虽然早就知道幸村精市的真实性格并没有他的外表那样亲和,但真的体会到这其中微妙的几分疏远,大家还是觉得传言委婉了些——幸村精市才是网球部最难搞的那一个。 其实早该想到的,幸村精市可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部长,连真田那样的人物也只是副部……这张脸的迷惑性太强,以至于人们总是对他的性格后知后觉。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海雾安静地吃着晚饭,幸村在一旁温习着功课。土豆牛腩很好吃,显然不是出自幸村之手;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很催眠,海雾迷糊着直直地盯着幸村倔强的后脑勺,感到一阵茫然和手足无措。 “吃饭时不要分心。”幸村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狡辩是愚蠢的,听话是不可能的,海雾把头转向另一边,一边看着玻璃窗里倒映着的幸村的身影,一边享用着自己丰盛的晚餐。 幸村心中叹息一声,他放下书,然后直直地望向玻璃窗,在反光的介质里,他与海雾坦荡地对视着。 “你怎么生气了?”海雾问道。 玻璃窗映照出太多东西,灯光、人影、远处的天空、近处的病房,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眼中的世界变得热闹起来,连幸村的目光都似乎热切了许多。 “我没有。”镜中的少年倔强地回答。 “你在生气。” “既然你这么确定……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和我有关吗?” 幸村没有回答。 “你别总让我猜好不好……”海雾的语气有些幽怨,她放下筷子,合上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食盒,“猜对了你也否认,猜不对你又生气,幸村,你原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性格吗?” 玻璃世界中的幸村慌忙地看了玻璃世界之外的自己,他的肩膀因为激动而颤动了一瞬,可是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希望我怎么做?”幸村说道,手中的书页已经停留在这一页很久很久了,那句“阴晴不定”戳伤了他的心,于是他不甘示弱,语气讽刺地步步紧逼,“我也想知道我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对你……病友、同学,还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第69章 “我的朋友没有很多——” “过去是这样。” 无关紧要的解释。 幸村深吸一口气,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不懂,她还是不懂,她不懂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如果自己说出来,那一切就是他求来的,而不是她心甘情愿给的。 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贪心,想得到她的所有偏爱。他希望她能够不假思索地承认他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他希望她能够毫不回避地回答那些有关他的问题,他希望她能从心底、眼神、思考、身体、习惯……他希望她能从所有可以例举的角度里都承认着他的特殊。 我不会离开你,但我不会放任你的模棱两可。 我要你确切地、确切地选择我。 海雾看不懂幸村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不说,自己就总是会猜错。但那句“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在冥冥之中提醒了她,幸村大概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可是她也希望幸村能理解她的飘摇不定。 “你希望我怎么对你?”海雾说道,“你可以提要求。我会努力。” “我不需要你努力才能和我在一起。” 房间里的气氛彻彻底底地冷了下来。 尖锐的矛盾一旦被指出,就无法再视而不见。幸村单方面地将他们的关系推到非黑即白的临界点上。 “幸村……我不想和你争吵这些……”海雾害怕去定义关系,她不想打破现有的平衡。 “你觉得我们是在争吵吗?”幸村回复她的,依旧是无休止的强势逼压。 海雾忍不了了,她掀开被子,穿着袜子踩着冰冷的地板,伸出双手在幸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捧住他的脸,“幸村精市!” 目光之间不再隔着任何东西,幸村明明白白地看清了海雾眼底的那些愤怒和着急,可哪怕到这一步,他还是忍不住偏执地去想她终于要和自己一样失控了。 可是下一秒,他听见海雾语气坚定地说道:“不要固执己见,学会真诚表达——你还记得我们去神社时你的签运上是怎么说的了吗?” 幸村深深地看着海雾的眼睛,话却依旧不依不饶,“你说过那些东西不准。” “如果不准你为什么要求三次?”海雾横眉冷对。 “因为我要证明我们该在一起。”这次海雾没有再立即回答。俩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焦灼着的间隙里,幸村抬起手覆在了海雾放在自己脸侧的手上,强硬地把控着不想让她松开。 他一面感受着海雾的体温,一边看着海雾的眼睛。她额角还缠着纱布,兴许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挑明所有……可他见不得海雾风平浪静粉饰一切的样子。 水已经被他搅浑,他还想看看她能乱到什么地步。 腰侧被人往下一按,口中的惊呼还未来得及发出,更加柔软的东西就已经堵住了呼吸。铺天盖地的来自幸村精市的气息将她笼罩,海雾被他揽着、拽着拖进怀里,骤然紧贴的身体,交织不清的呼吸,哪里是他,哪里又是自己? 亲吻从不容反抗的力度出发,最柔软的,成为最强硬的。他的亲吻,和他的本质一致,总是拿柔软粉饰他的强硬。幸村精市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发不出声音。 海雾试图起身,可她稍一远离就会被圈得更紧,越挣扎越不得自由,俩人的距离已经到了几乎近无可近的地步。她后仰着一点脖颈,幸村就又追了上来。 “别躲。”他把字调讲得缠绵。 “唔……”一口气还未换得明白,亲吻接踵而至。只是这一次,稍稍温和了下来。 针锋相对的渐渐退下,情意悱恻的缓缓袭来。水声呼吸声心跳声,时不时溢出的叹息还有嘤咛,海雾的脑袋昏昏沉沉。 怀里的挣扎渐渐变小,幸村心满意足地把海雾的腰揽得更紧。 门被推开—— “小海,警察说要找你了解——”文太的话戛然而止,纷杂的脚步在地板上磨出尖锐的声音。海雾的意识轰然炸开,她双手抵住幸村的肩膀,再度想要挣开。可幸村箍在她腰上的手却牢牢不动,无视着诸多视线,他还要将她再度揽进怀里。 “幸村!幸村——精市!!” 幸村手上的力度怔然一送,海雾不敢停顿立刻扶着一旁的床架连连退开,慌忙之间食盒从餐桌上被打翻掉落到床沿,又悠悠地滚落到地面。丁零当啷一阵声响,海雾根本不敢抬头看。 完了完了完了…… 海雾扶着脑袋,希望自己赶紧昏过去。而幸村整个人则陷在靠椅里,他微微含着背,额发遮住他的脸。 “这、这……” “我们需要先回避一下吗?”毋庸置疑的、来自真田弦一郎的发言。 彻底完了—— “不必了。”幸村说道,他起身站了起来,目光从站在门前的网球部各位的脸上一一划过,光明磊落理所当然的像是被撞破尴尬场景的人不是他。 “只是……”幸村看了眼神识出逃的海雾,镇定地接着说道,“只是以海雾现在的状态,怕是什么也回答不了。” 文太身躯一怔,始作俑者肆无忌惮地陈述现状,他望向海雾,这家伙全然不可置信的表情和自己一模一样。 小海,你可真是惹到了大麻烦…… 第45章 39 那天警察来到医院,问了海雾很多问题,其中大部分问题幸村早先已经回答过,因此整场谈话比预计的时间要短。等到警察们都离开后,海雾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脑海中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一幕幕一面面,彼此之间毫无逻辑。 幸村已经走了。 海雾沉沉的呼吸声透露出她的无所适从。 打开手机,聊天框里全是未读消息的红点,关心身体状况的、打探袭击经过的、八卦她和幸村关系的……前两者海雾都简单地回复了,可是最后一个问题……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幸村是怎样的关系。 幸村喜欢她吗?她想是的,他大概是喜欢自己的。 那自己喜欢幸村吗?她想这也是的,自己应该也是喜欢幸村的。 可是自己似乎并不开心。 可为什么自己会不开心?自己在怕什么? 黑暗里,海雾点开和文太的聊天框,键盘弹出的时候却又犹豫了起来。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她骤然觉察到,有一些问题,她只能依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清晨的网球部更衣间里气氛有些微妙。 换好晨训衣服的仁王迟迟未走,他留在更衣间里,等一个和幸村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段时间,连仁王都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莫名其妙。他大概是最早发现寺山和幸村之间异样的那个人,但似乎却也是最后一个不承认寺山和幸村之间关系的那个人。 他知道自己约莫是对海雾有几分好感,起点不明。和寺山的相处很有趣,但好像也仅限于此。自己对海雾的那几分心思,加起来似乎还没有寺山潜意识里对幸村的在意多。 最初,他也仅仅是觉得这俩人你来我往之间很有趣。他发现原来一直高高在上的幸村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发现海雾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样迟钝。他惊讶地发现这看似背道而驰的两人之间,竟有着毋庸置疑的排他性——他们之间的问题,总是拒绝别人的参与。 一切都是在隐秘的角落里进行,他们从不提及,从不向别人分享。可是现在,这种平衡被幸村打破了。 更衣间的柜门一扇接一扇地关上,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幸村,”仁王隔着过道,叫住正要离开的幸村,对上幸村平静但又似乎并不意味的目光,仁王心中微微一凛,“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幸村看了眼脚下,微微笑起。 “不必避开别人,你要问的问题我随时都能解答。”无视着更衣间里其他人的错愕和猜测,幸村精市磊落而坦荡。 不,这不是磊落坦荡,这是毫无畏惧。 仁王一怔,他的余光留意到更衣间里那些悄无声息间放慢了的动作,在幸村精市的表态里没人说话,却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所谓王者立海大。并非是所有实力强悍的学校都配得上王者称号,也并非是所有优胜的学校都会获得他人的敬畏,领导者的风格决定着队伍的气质,幸村精市看似矜持和善,却是这支队伍里将暴力美学贯彻到底的那个人。无论是网球,还是情感,他要永远掌控一切。 “你是在强迫她接受你吗?”顾及到流言,仁王对海雾的名字避而不谈。 对于这个问题,幸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没做犹豫便直接反问道:“你觉得她是拒绝我的?” “难道不是?”海雾的拒绝仁王看得明明白白。 “当然不是。”幸村在众人安静的屏息中走近了几步,“如果她真的拒绝我,我们不会有今天。喜欢总是模糊的,不喜欢却很确切,这一点你很清楚不是吗?” 第70章 “你的喜欢原来这么霸道。可我想,这不会是她想要的。” “难道雅治你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吗?”幸村语气平静地摇着头,“你也只是知道她不要什么。这个问题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而且,答案是什么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她要的,你能够全给她吗……这个问题你甚至都没想过吧,可是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思考了。” 在有关海雾的问题上,幸村远比仁王走得要早、走得要远。当仁王在想海雾在拒绝着什么的时候,幸村已经在她喜欢着什么的问题上探索;在仁王还在猜想海雾想要什么时,幸村已经在对照着她的喜好衡量着自身能给多少。仁王出发得太晚,走得又太慢。 “雅治,当你极为渴求一个目标时,你是不会注意到有多少人和你一样渴求它。在海雾的问题上,你问我的太多,问她的太少。” 海雾名字脱口的瞬间,仁王下意识地看了眼周围,然后在下一秒痛且深刻地明白了幸村说的都是实话。自己太犹豫不决,太优柔寡断,他既没有幸村那样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甚至欠缺着大方说出海雾名字的本能。 他不想看到海雾和幸村这样的一段关系,但对于他想要海雾和自己是一段怎样的关系——就如幸村所言,不想要的总是确切的,想要的却又总是模糊的。 和幸村精市的那个擂台,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中午,海雾收到了许多消息。原以为也只是像之前那样的问候与好奇,最多胆子大些的人问一句她和幸村精市是什么关系,可是当海雾一个个点开消息,却发现这些问题全部偏斜到一个从未想过的方向—— 【寺山,仁王和幸村是不是都在追你?】 【怎么回事寺山,他们说仁王和幸村因为你反目成仇?】 【你怎么同时搞定幸村和仁王的,教教我】 “……”海雾退出聊天界面,熟练地拨通文太的电话,这个时间他们应该正在天台,电话接通,未等海雾出声询问,文太就已经先一步将答案说了出来。 “雅治确实和幸村聊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不过不是争吵,传言夸大了很多。”文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本来幸村一个人就已经很折腾人了,现在还要加进来一个仁王……关键是,丸井完全不知道仁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海雾。 海雾当了十几年的恋爱绝缘体,却在几个月里搅翻了网球部。和幸村之间前仇未了也就算了,仁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台上,文太看了眼面前桑原和赤也同样愁云惨淡的两张脸,叹了声气问道: “仁王喜欢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海雾话语间的停顿和困惑已经言明一切,“你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吗?” “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但很显然,它不是。”文太看着赤也木讷着夹掉一块天妇罗,一副心神不一的样子,“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小海你是怎么想的?” “我很吃惊。”海雾坦白道,“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误会。” “如果这其中没有误会,你会怎么做呢?” “什么?” “如果雅治真的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我应该要做些什么吗?如果他只是喜欢我……可是他又没有什么表示,我应该就这样提前拒绝他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海雾诚心诚意地问道。 文太已经听明白了。海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对于仁王的好感,她已经在思考怎样的拒绝更加合理。她的态度十分明确。 文太心下一沉,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迫切腔调追问道:“那么幸村呢?你会如何对待幸村?” 切原的筷子应声落地,桑原立即扶住他的便当盒,生怕他的便当盒也一并摔下。 如果说在仁王的问题上大家还能够保持冷静与判断,那么在幸村的问题上,昨晚在病房撞见的画面则是一枚炮弹,足以把大多数人的神智炸翻。甚至正是因为有这一枚炮弹爆炸在前,今日众人才在仁王毫无预兆的自爆下依旧保持一点理性清醒。 这两件事在轰动程度上还是有所差别,听说和目睹的冲击力始终无法比拟。即便是对幸村和寺山之间的关系有所觉察的桑原,他也从来没想过撕破这层窗户纸的契机会是一场接吻,一场幸村精市主导下的接吻。 这太超过了。 那可是幸村精市,桑原相信每个人都会和他一样觉得意外,同窗六年,幸村就快要是一座恒久矗立的雕像,那么遥远不可及,又在一些时候那样不近人情。可现在雕像活过来了——可又岂止是活过来了…… 电话那头的海雾沉默了很久。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甚至觉得,这个问题文太不应该问她。因为无论她怎么选,都不会影响到幸村怎么做。 “……文太,这个问题你应该要去问幸村,你去问他,到底要怎样他才会满意?” 海雾话语间透露出的事态严重程度超出文太的想象,他继续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和幸村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我觉得事情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袭击我的凶手是谁?袭击我的理由又是什么?警察什么时候能够抓到他?明明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解决,却又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至于幸村……”海雾极为罕见地叹了声气,像是真的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样子了,“……他是所有问题里最棘手的那一个。” 挂断电话后,海雾后仰着倒在床上。她看着天花板,和文太的通话并没有帮助她消解掉任何烦恼,甚至在聊完后,海雾的烦恼更多了。 从前这些事情她都可以求助文太,而文太总是能够帮助她理清。自从去了东京之后,文太能帮她的事就开始越来越少。 他们小的时候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儿,可步入青春期后却不再共享同一套人生的试卷,海雾也终要学着和自己精神上的良师道别。 放在一旁的手机依旧不停地闪烁着,还有许多人依旧好奇着她和幸村、仁王之间的事。海雾想把这些问题回答得圆满,转而却又发现这本身就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硬着头皮翻身坐起,海雾重新拿起手机,一条条地删去那些未读消息。正当她要关机的时候,一个新的消息弹窗出现了。 海雾下意识划走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着这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迅速点开消息框,点开了通话键,可电话那头只有机械声重复着这是一个空号。 海雾再度点开信息栏,看着这条来源不明的消息内容: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傍晚,幸村如往常一样来到医院。无论是昨天的插曲还是今天的绯闻,这些似乎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是那样刺鼻,无论多少次他依旧不适应。海雾的直觉没出错,他的确从心底害怕着这里。但他也始终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所以哪怕是不适应,他也依旧要来。 黄昏天色沉沉,幸村走到熟悉的病房门口,可还未等他敲门,病房里便出来一个推着清洁车的医务,敞开的房门后不再有海雾的痕迹。 幸村精市的心猛然下坠。 旧事阴影还未消散,前尘往事就再度袭来,幸村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再倒涌,哪怕理智告诉他这一次海雾决计不会就这样不告而别。 理智如此,感情却另作回答。 幸村拨通电话,未等海雾说话就抢先问道:“你在哪里?你是出去散步了吗?还是回家了?” 幸村话语中的急切满得溢出,此时他也顾不上平静。 “都不是,我——” “我在医院没有看到你——你回东京了吗?”心底的疑虑占据他的所有。 电话这头海雾后知后觉才察觉到幸村不设掩藏的慌张,她在幸村的急切中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组成幸村厌恶医院缘由的一部分。 当年也并不只是幸村伤害了她。 “我和奶奶在楼下办出院手续——” “等我,我马上到。” 电话被挂断,海雾呆呆地看着手机。 “我去叫车,小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办好出院手续的奶奶低头将单据放进手挎包里,她没有留意到海雾的异常,简单嘱咐后就准备出门招车。 “……噢——”心不在焉地目送着奶奶出门,海雾心里一团乱麻。 幸村要来,她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海雾站在前厅,周围人来人往。 病号服已经脱下,宽大的兜帽衫、额头的纱布、欠缺血色的面容,海雾形容单薄地站在原地,看着幸村可能会出现的方向。 电梯口的数字一层层下降,打开的门里却没有熟悉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困惑,一个扎实的拥抱就已经落下。 海雾被幸村紧紧地拥抱着,紧到海雾觉得自己的肋骨就快要陷进幸村的骨肉里。他急促的喘息落在她的耳后,身躯温暖地将海雾包裹住。 第71章 “轻、轻点……”海雾觉得自己快要被原地拔起,她的手臂胳膊夹在两边酸得不行,她使了全身的劲才把手拔出来。 “我以为你走了。”幸村埋首在海雾的脖颈,声音压抑着。 意识到幸村指的是三年前的事,海雾一时间没了言语。周围人来人往,各种目光时不时从这对年轻的小情侣身上划过,海雾使出唯二自由的手,揽住幸村的后背。 “我在这。”海雾出声安慰道。她犹疑着轻轻拍着幸村的后背,只是没拍两下就被幸村抱得更紧。 海雾只得像是安抚一只惊恐发作的小猫那样轻抚着幸村的后脑,同时不忘轻声安慰着,“我在这里,我哪都不去……你、你别怕。” “……别怕。” 幸村的鼻尖在海雾的侧颈蹭了蹭,怀里女孩的身躯柔软真实,拥抱中急速上升的体温一点点地驱散开始的茫然惊惶。 抱着海雾的手紧了又紧,剧烈的心跳在被挤压的逼仄空间里逐渐能够安稳着陆。幸村闭着眼,心想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第46章 40 早晨,弓道部部长打着哈欠来到道场的时候,却发现放在道场门口石龛下的钥匙已经提前被人拿走。疑惑着推开道场的门,箭矢正巧落在靶心,望向靶场,她看到了本应在医院的寺山海雾。 校园袭击事件在神奈川地区引起热议。这场始于春天的袭击事件至今未能锁定凶手,甚至还出现了受害人二度遇袭的恶劣事件,神奈川警视厅迫于无奈不得不再次加强立海大附中附近的巡视力度。另一边,立海大附中的校长办公室里堆满了家长们寄来的投诉信,固定电话从早响到晚,一拿起话筒媒体们炮弹式的提问就要把人淹没。 校内广播一有时间便开始播报校园袭击事件的相关新闻,每到放学时间就开始不间断地重复提醒学生们注意好个人的人身安全。校内论坛各种猜测满天飞,受害学生的信息被扒得干干净净,凶手则依旧躲在海量的信息下让人毫无头绪 就在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校园袭击事件过去的第四天,两度遇袭的寺山海雾准时出现在了清晨的社团活动室。 结束晨训,海雾和往常一样地换好制服后回到班级。住院这些天,她的功课已经耽误了不少。拿着幸村给她准备好的笔记,在清晨寥寥几人的班级里,她一如既往地开始在早课开始之前温习功课,露出专注时面无表情的脸。 班级走廊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显然远超平常,那些看似若有似无、实则目的明确的目光无一不是冲着海雾来的。除了校园袭击事件的原因,还有的就是这两天里传出的她与幸村精市的特殊关系。 许多探病的学生都说在寺山的病房里遇到了幸村,各种谣言乱飞之际,网球部更衣室的传闻又像是给了这些猜测一则肯定的回复。 因此,三年c班门口热闹得像是t台,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定点停留。 出院后海雾摘下了脑袋上缠了一圈的绷带,取而代之是一小包固定在缝针伤口处的纱布。得意于那个险些让理发师职业生涯完蛋的刘海,只是若隐若现的纱布未能让她如传言中一样拥有一张落魄的脸蛋。 或许是因为新发型,也或许是因为这些天萦绕在她身上的种种讨论,当海雾冷着脸坐在那里,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于是在八卦的目光里,众人有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认知——寺山海雾其实是好看的。 寺山本就好看,但由于性格过于恶劣以至于鲜少感受过外貌带来的好处。而在她与幸村精市的传言漫天飞之际,对于二者是否合适的讨论一度给校内论坛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热度。 校内论坛上,有人在话题下贴出了寺山刚转学时的那颗绿色猕猴桃脑袋,意图证明二人在外貌上云泥之别。 第一印象确实很重要,因为在重新审视寺山最初的表现后,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即便是顶着猕猴桃脑袋,寺山的那张脸都和难看的客观标准相差甚远。 等到海原祭电视新闻报道里寺山的剪影被同样贴到论坛上时,人们才又一次意识到长得好看在一定程度上好像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比如寺山,毕竟猕猴桃脑袋可不是谁都敢尝试的。 外貌审美上的讨论始终是没有尽头的争吵,于是话题一转,大家又开始比较起寺山和幸村在成绩和社团活动上的表现。 寺山海雾是为了升学名额转来的立海大附中,这点在海原祭杂志采访里得到了验证。 立海大十分注重体育竞技,每年都会降分录取固定人数的体育社团学生。原以为为了直升名额而来的寺山的学业成绩大概惨不忍睹,可众人拉开c班的历次排名表却发现,寺山悄无声息间从入学时的倒数已经升到班级前列。 至于社团活动上的表现……寺山海雾在六月份的时候因为拿下神奈川中学生弓道大赛优胜,成为社团动员会上给田径部献花的代表。 【这么看来,寺山和幸村成天造之和了?】 【到底是什么人袭击寺山?】 结束社团训练的仁王顶着各种八卦目光穿过走廊,可刚到班级门口就看见了熟悉的位置上坐着熟悉的人。前日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挤开 人群,在一瞬间沉默下来的班级里自然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早上好。”他和往常一样说道。 海雾抬了抬眼,然后又低下了头,“早上好。” 好像一如往常。 仁王坐好,他刚把包挂在课桌一侧,前方的海雾就已经熟练地翘起椅子的前腿,拿着课本向自己伸手说道:“借一下化学课的笔记。” 仁王的目光扫过海雾桌上的那些笔记本,没有答应,“幸村不是给你准备好了吗?”他低头整理起笔袋。 摊开的笔记本被推到他的眼前,他抬眼看去,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只留下一行字:去拜托雅治吧。 字迹清晰,是幸村留下的。 “化学课他都在书上画画。”海雾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之前考前复习用的都是我的笔记。” 说不上来的感觉,仁王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压抑正在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咕嘟嘟地冒着泡变作了无奈。他看着海雾,精准地从抽屉里拿出化学笔记丢到了她的桌上。 “早上好。”幸村向海雾和仁王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和平时一样的浅笑。 他和仁王唯一的不同是在进班的时候,众人默契地给他让出一条路,以方便他能够快速目睹寺山和仁王的互动。 让班级外翘首以盼的人们失望地是,幸村说完后就自然从容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没有生气,也看不出情绪的变化。 “早上好。”更离奇的是,回答幸村的也不过是两声平常的问好。 期待中电光火石间的对峙并没有出现,而真田的脚步已从不远处逼近,一大早晃晃悠悠在班级门口久久未散的人群,带着地震逃生演练时的熟练迅速撤散。等到真田进班,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感谢二位的倾力支持,我这个月的话费比保险业务员还要多。”海雾奋笔疾书抄着笔记,头也不抬地说道,“下次这么重要的事还请二位提前告诉我,我也好提前销毁那张三十分的入学试卷。” “只考三十分?” “哪门科目?” 仁王和幸村的问题同时袭来,俩人对视了一眼,又都觉得滑稽地笑了起来。两三句话消解掉许多尴尬,一切又按着平时的轨道行进。 “国文。”一切如常,只有寺山海雾在咬牙切齿。 缺课好几天,上午的课又都不简单。放学的铃声响起,海雾趴在桌上,像是一只猫正在流淌。 “累了?”幸村收拾着课桌问道。 海雾沉默地点着头。 “中午你想吃些什么吗?”幸村问道,“今天餐厅供应乌冬面。” “算了,”海雾撑着课桌站了起来,在幸村询问的目光里活动筋骨,“中午去一趟广播室,新闻部的山口说要请我吃寿司。” 山口多半是次要的,广播室才是目的,幸村皱了皱眉头,“你打算做什么?” 海雾动作熟练地拆下自弓道部集训来都会戴上的腰部配重,不甚在意地说道:“莫名其妙被袭击两次,我也会生气的。” “我又不是乖乖挨打的倒霉蛋,既然凶手这么讨厌我,那我就再讨厌一些,看一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 中午的广播照例在放学后开始播报有关校园袭击事件的警示,只是这一次在二十分后换成了往日的午休播报。 新闻部的山口一如既往地介绍着这几日的校园轶事,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将要恢复如常的时候,山口话锋一转,语调高昂地开始介绍起来今天的“特约嘉宾”。 “非常欢迎寺山海雾同学参与到我们今天的午间节目……” 午休期间的班级里喧闹不停,广播里的内容在吵闹的环境里沦为背景音,最开始不知道是谁听见了寺山的声音,提醒大家安静下来。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停下声音,开始留意着广播的内容。 第72章 山口问的问题无外乎是寺山两次袭击事件的经历,这些东西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了解得差不多了,因此寺山回答的内容也几乎都在大家的预料以内。 “……这么说寺山同学你也没有凶手的线索?” 海雾点了点头,然后又在山口的提示下连忙补了句“对”。 “这可真是让人不安啊!”山口用力地感叹道,“希望警方能够早些抓住——” “不过呢,”海雾忽然打断了山口的话,按照原本的安排,这场广播内容到这就应该结束了,山口意外地看向海雾,她的眼神坚定,凑近着话筒笑着继续说道,“我相信警方一定会很快抓住他的,这段时间谢谢大家的关心和照顾——两周后的全国大赛选拔赛上我一定会取得好成绩,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这次的午间广播到此结束,期待和大家的再次相见!” 说完结束语,山口立刻关掉了自己的话筒,他后怕地看向海雾,一时间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担心。 海雾最后的那段话看似没问题,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凶手就是冲着体育社团的成员来的,寺山两次遇袭肯定和她在弓道大赛的表现分不开,可这时候寺山还在强调说自己会取得好成绩—— “寺山同学!你这样说很危险的!万一把对方激怒了呢?!”最终,山口还是选择了一边生气一边担心。 海雾向后靠在椅子上,语调平淡地说道:“没关系,只是个拼了命要把自己藏起来的胆小鬼。” 山口着急得还想再说些什么,广播间的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他刚把门打开,就看见幸村精市一张冰冷精致的脸。 “打扰了。”幸村绕过山口,径直走向广播台,然后伸手越过海雾把她面前播音麦底座上的按钮按灭。 这一串动作惊得山口头皮发麻,他抓着头发看看海雾,又看看幸村,最终发出一阵嚎叫。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海雾缓缓坐正了身体,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向幸村,却被幸村轻轻地揽住了肩膀,“没关系,”幸村说道,他轻轻地拍了拍海雾的肩膀,认真又担忧地说道:“别担心,我一直都在。” “所以小海你的意思是,你答应山口的邀请本来就是为了刺激凶手?”天台上,海雾老实地坐着,她周围围了一圈人,碰巧每一个都是奔着教育她来的。 “算是吧。”她皱着眉毛,故作严肃地说道。 “算是吧?哼……”丸井绕着海雾走了一圈,“那你的计划里也包括最后一句吗?” “呃……” 无人注意的间隙,幸村的脸色越来越差。 “寺山你这么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好了,现在轮到真田了。 一圈站着的高大高中生,和一个坐在中间头上还贴着纱布的女孩——如果这时候有人把天台上的这一幕拍下来,估计网球部正选都得被当做是校园霸凌者被约谈 又是一番说教,海雾硬着头皮听完,不再狡辩。 “幸村,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好不容易熬完真田的念叨,文太继续点名下一个。 海雾扯了扯嘴角,显然也不是很把刚才的那些话当回事。 众人看向幸村,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天台的围栏上,刚刚大家看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海雾无所谓的表情。 “我没有要补充的,”幸村沉着脸盯着海雾,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因为她根本就不以为然。” 这句指控过于严重,海雾明显坐正了身体。她目视着幸村,刚刚还揽着肩膀安慰自己的幸村,此时脸色冷的像冰一样,海雾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幸村,慌张之余也困惑不解。 显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幸村的异样,文太推了推海雾,暗示她赶紧认错。 “可是……”海雾急着要辩解。 “如果她不能理解别人的担心,那我说再多也是多余。”幸村垂眼说道,接着他站直了身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幸村——” “你看,连幸村都生气了。”文太说道。他本意是想海雾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却没想到在听到这句话后海雾就差直接跳了起来。 “他?他天天生气!”海雾站了起来,又气又心虚地说道,“天天不是为这个生气,就是为那个生气,问他也不说,就知道生气——刚刚在广播室他还好好的!” “我反正没惹过部长生气。”切原幸灾乐祸道。 “你又行了?”海雾咬起后槽牙。 “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仁王连忙拆开海雾和切原,心累得不行,“阿海你的态度实在是不怎么样……” “他生气怪我态度不好?”海雾怒气更甚,她可是老老实实坐着听完了一圈人的批判念叨,结果说她态度不好? “我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说起来,寺山你两次遇袭都是幸村送你去的医院吧。”吵闹声中,柳生理智克制的声音一下子把海雾高亢的情绪拉了回来,“部长他好像不是很喜欢去医院……” “没有人喜欢去医院吧。”切原跟着念叨。 海啸淹没富士山,海雾一下子偃旗息鼓了。昨天她还信誓旦旦地安慰幸村说别怕,今天就这样直接挑衅凶手还不听管教……虽说这也不是管教…… “他怎么总生气……”虽然还是不服,但海雾还是渐渐地没了底气,自己理亏在前,莽撞在后,好像真的沾不到一点道理,“我去看看他……” 眼瞧着海雾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追过去,剩下的人又互相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真是作得很……”仁王顶着腮,顺手拎过海雾的椅子坐下。 “过去我就说她强词夺理。”想起被海雾刻薄的那些日子,切原忽然有了农奴翻身的澎湃之情。 柳生按住还在躁动的切原,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雅治说的不是寺山。” “哈?不是海怪还能是谁?” 在场无人回答切原的疑惑。 幸村精市真的很难哄。 什么温柔,什么矜持,又是什么稳重什么善解人意。海雾说好话说了一下午,等到下午放学看见在校门口等待自己的幸村,以为他已经消气。结果还是和下午一样,无论自己说些什么,他也只是回一些无关紧要客气礼貌的废话。海雾折腾了一下午,久违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吃瘪。 “别生气了好不好?”海雾说道。 幸村笑了笑,“我怎么会生气呢?你有决定自己怎么做的权利,我不该干涉。” 除了难哄,幸村精市还格外的阴阳怪气。 “我真的知道错了。”海雾发誓,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人不生气。 “是吗?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海雾心想我要是真勇敢这时候就直接转身走人,谁爱哄谁去哄去。可她也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时候真不管,那幸村可不是只有今天难哄了。 越想越觉得上当。明明以前他从来不这样的。 “脸那么好看心这么硬……”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无视着周围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海雾心一横,握住了幸村垂在一侧的手。她的目光看似直视向前,其实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手掌上。 幸村没有躲,于是她学着幸村过去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手指。 “……即便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原谅你。” 话是如此,但与此同时,海雾的手却被幸村反手握住。突然有了底气,海雾故作茫然地摇着头,仿佛不明所以似地问道:“什么原谅?你有在生气吗?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海雾紧紧地握住幸村要抽离的手,忍不住边笑边说道:“好啦好啦,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之前,我一定会提前告诉你,好不好?” “下一次?” “没有了!没有下次。” 手再度被幸村握紧,海雾知道自己大概是哄好了。看来想要哄好幸村,诀窍从来都不是说了什么。 “我希望你在做一些决定之前能够告诉我,我不想总是去猜你的想法。”幸村低声说道,他握着海雾的手将她拉近自己。 “可是我的想法你不是都能猜到吗?”一向只有自己猜不准幸村心思的份,哪有幸村猜不准自己的份。 “不一样。”幸村说道,“我想听你主动告诉我。” “嗯。”无视着心底涌出的一丝丝异样的感受,海雾点了点头,“我以后会注意的。” “你今天还要去上弓道课吗?”幸村问道。 海雾摇了摇头,“在抓到凶手之前应该都不会去了。” “怎么说?” 海雾原本想随便两三句搪塞过去,她的顾虑本就没有被证实,或许不应该让幸村和她一样多虑。可她刚刚才答应幸村会主动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犹豫了几秒钟,海雾还是选择信守承诺,“觉得有些风险……之前晚上在电车上遇到过吉冈,她问我认不认识车厢里跟着我的人。” 第73章 幸村停下了脚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台风来的前一晚。”海雾回忆起在车厢里和吉冈同时看向那个戴着风帽口罩的男生时的画面,“从身高肩宽上来看应该是个男生,可是他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出来长什么样。” 一辆山地车从海雾的一侧疾驰而过,海雾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遗漏了些什么。 “你和警察说了吗?” “说了。他们说会好好调查。”海雾说道,“因为是从道馆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事,所以在凶手落网之前我应该都不会去上弓道课了。原田老师来医院探望我时也觉得这样做比较稳妥。” “做得很好。”幸村举起另一支手拍了拍海雾倚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以后也要这么做哦。” 幸村的语气和幼稚园安抚小孩子的一样,海雾皱着眉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是小孩子吗?”反正已经哄好,一切揭过重来,自己也没必要总顺着他说话了。 对于海雾的翻脸不认账,幸村显然也有所准备, “你当然不是小孩子,”握着海雾的手微微用力,于是海雾刚刚拉开的距离又重新归零,“我可没有喜欢小孩的特殊癖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哪怕幸村也不能幸免。对于这个明显带有自己风格的冷笑话,当事人海雾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 算了,来日方长,她总是会找到反击的机会的。 第47章 41 袭击事件过去第七天,寺山海雾放在弓道部里的箭矢被尽数折断。 袭击事件过去第八天,海雾在断了的箭矢旁摆上了一篮新的箭矢。 袭击事件过去第九天,海雾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里只有一张名单,名单上记录着三年前东京都大赛被取消比赛资格的学校。 “为什么会是三年前的名单?” 天台上,网球部的几位和海雾围在一起,信纸在彼此手中流转着,最后停在了幸村手里。 三年前,他和海雾在医院里相遇。 文太和海雾之间交流了一个眼神,而后解释道:“粟山学园……那是海雾初中时的学校。” “粟山……”柳生耳尖一动,“据我所知,这所学校的入学条件可是很苛刻的。” 海雾大方地捻了捻指尖,毫不遮掩地说道:“因为没有推荐信,所以只能花很多钱。” 柳生无话可说了,关于一些学校的怪毛病他确实有所耳闻。例如有些学校,入学测试成绩仅仅只是第一道门槛,家世、人脉、资源,如此种种都是衡量学生是否能够入校的因素。 海雾一没家世,二没人脉,资源更是谈不上,如果不是治江一门心思要把她送进这所以弓道著称的学校,前前后后花钱打点了不少,海雾是压根不会被允许入学的。 现在再想,真的是花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为什么凶手这么关注你的过去?他特地调查了你过去的学校,还是说,他本来就认识你?”切原问道。 袭击事件至今未找到凶手,海雾断了一桶箭矢,又挑衅着在被折断的箭矢旁放了一桶,摆明了是要挑衅凶手。现在,凶手寄来一封来意不明的信,整件事越发扑朔迷离。 “我倒是觉得这个人之前并不认识寺山。”真田摇着头说道,先前海雾在天桥遭遇袭击之后,他也曾了解过相关案件的信息,在海雾遇袭之前,还有其他的受害者,这至少说明凶手一开始并非是只冲着海雾来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袭击事件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遇袭的学生都来自体育社团。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凶手如此在意体育部的这些学生。”真田转头看向莲二,“莲二,你怎么看?” “你说得有道理。其实,这些天关于寺山和……咳……关于寺山的讨论比较多,倒让我想到一些线索——” “寺山和什么,我刚刚没听清。”切原凑上前,真心实意地问道。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文太驾轻就熟地捂住切原的嘴,示意莲二继续说下去。 莲二在回避的话题切原听不出来,可其他人确心知肚明。最近关于寺山的话题,除了袭击事件,就只有幸村精市了。 传言最甚的时候,这两个人甚至顶风作案,被人看见牵着手回家。哪怕当下,幸村和寺山的之间的距离也有些过于明显的近了。 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幸村继续看着手中的名单,明显不为所动,没有任何想要避嫌或者掩饰的意思。反而是海雾在认真听着真田和莲二的分析时,无意识间拉开了一点距离。可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在下一秒又被幸村不着痕迹地拉近。 “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了吗?”海雾好奇地追问道。 对上海雾满眼的好奇,莲二心底不由地叹服寺山海雾也是一个神奇的人,换做旁的人经历这种事情,怕是多少会因为恐惧或者阴影害怕谈论这件事。可她不仅没有半点退缩,甚至主动挑衅,生怕凶手放过她似的。 “是有一些新的发现。”莲二说道,“在海原祭采访里,寺山你是怎么介绍你来立海大附中的契机的?” 幸村陡然望向莲二,“你是说,凶手是为了直升名额才要对海雾下手。”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麻烦你们说得再清楚点。”切原问道。 “阿海在采访里说自己是为了体育社团的直升名额来的,而恰好立海大附中的直升名额是固定人数,现在你能听懂了吧?”仁王伸出手指点了点切原的肩膀,“这说明,寺山威胁到了对方的直升机会。” “这我怎么能知道,直升名额从来都没有给过网球部。”切原嘟囔道。 网球运动区别于很多运动,对选手本身的家庭条件要求较高,当然也有天赋异禀的网球选手在早年就能够被俱乐部看中,然后签约培养,但这样的人实在是极少数。一名职业网球选手前期几乎没有任何奖金和代言收入,可与此同时却要承担高额的团队费用,还要聘请教练、差旅参赛……甚至还有高昂的医疗投入。 所以一般来说,网球运动员的家庭条件都非常不错,故而这种直升名额对网球选手的吸引力并不大。 至于海雾的和弓……近些年立海大一直想要提高自己在传统竞技领域的成绩,在和弓、剑道等传统项目有意招揽优秀的选手。一来,这些项目没有网球那样高的资金投入,二来竞技强度也比网球稍小,不至于出现职业生涯和学业只能二选一的情况。 “如果仅仅是为了直升名额,那应该还有许多其他人选,为什么凶手会两次袭击寺山……还有这封信,凶手为什么又要拿出三年前的名单,这和立海大的直升可没有任何联系了。”桑原说道。 “这也是我没有想明白的地方。”莲二若有所思地看着海雾,斟酌着开口问道:“寺山,粟山学园三年前为什么会被取消比赛资格?” 海雾原本好奇的眸光在莲二的问题里黯淡了几分,她下意识望向文太,看见他一双夹杂着担忧与鼓励的眼睛。 三年前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海雾从小就是一个不会往后看的人,追忆也好,缅怀也好,她很少花时间去思考过去,她看着的似乎永远都是当下。因此,她也不甚在意未知的未来。所以在转学来的第一天晨会上,在发现幸村就坐在班级里时,她也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谁会想到后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桩桩件件似乎都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于粟山学园被取消比赛资格的事情,幸村隐约间已经猜到了答案。 三年前,大川歌凛闯进自己的病房,对海雾说得那番话,无一不是在埋怨海雾的一些做法影响到了大川自己的比赛成绩。 后来幸村也时常回忆起这场使得他和海雾分道扬镳的对话,试图拼接出一个真相。其实他是有机会向海雾问清缘由的,只是无论是过去深陷关东大赛失利阴影的他,还是如今不愿再和海雾重蹈覆辙的自己,都使得他无法坦然谈及这段过去。 命运变幻莫测。三年前粟山学园发生的事,是导致海雾坠楼、和幸村不欢而散以及遭遇校园袭击的原因所在。 兜兜转转,海雾还是被命运逼迫着直面她最不想谈及的过往。 好像已经无法再装作风轻云淡地揭过这个话题,海雾感受着被众人目光注视着的力量,少见地犹豫起来。 那是她人生中最被动耻辱的时刻。 “你们都觉得这和三年前的事有关?”话音刚落,海雾都觉得自己的欲盖弥彰十分多余,凶手寄来的信上明确出现了粟山学园,可她还在这里极力证明它的不重要。 她比谁都要明白这份名单的重量。 手臂发麻得有些痒,她无意识地抓出几条红痕。幸村立刻抓住她还要继续抓下去的手腕,沉默着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海雾的臂弯里。幸村掌心的温度一直很温暖,被指甲抓过的地方开始火辣辣地烧起来,痛感变得明确起来,海雾也无法再漠视身体上不作掩藏的反应了。 第74章 “小海你要是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文太安慰道。 海雾没有应答。 幸村看着海雾,一切的答案其实就在他眼前。他曾经无数次复盘着那场争吵,有怨恨过海雾,有后悔过自己,他无法接受海雾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就摆摆手消失在他的人生里,留下一封她根本不在意的道别信。 那些时间里的辗转反侧、自我拉扯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曾经那么想知道的答案就在他的眼前……揭开它,或许一切都会变得明了,无论是眼下的袭击事件,还是自己对海雾的亏欠。 他相信海雾在这件事里必然承担了她无法承担的冤屈,这些冤屈有大川参与,也有自己的参与。幸村悲哀地意识到,也许海雾避而不谈才是他和海雾继续这么走下去的必要条件。 可是、可是—— “这封信我会交给警察。”海雾语气强硬地说道,刚才那个明显恍惚茫然的海雾仿佛是众人的错觉,她抬着下巴睨着这封信,脸上挂着少见的傲慢情态,“我自己很清楚三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任何错。” 她不会允许自己向过去低头。崩坏的弓弦、难听的流言,还有那些打着正义旗号的指责与讽刺……她不会允许自己向这些虚伪的声音低头。哪怕是要她郑重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作恶的人还在自我感动,没理由要求受害者殷切自证。 “如果仅仅是为了粟山发生的那些事就要报复我,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做错事的人不去反省自己,反而要求我苦口婆心地解释……这不公平。” “太一意孤行,反而对你不利……”柳莲二斟酌着开口道,他和寺山的交往不深,但这些时日以来,也对寺山的本性有所了解,一个全凭本性行事的优秀弓道选手,必然在内心上极度坚守自我,只是这种坚守放到现实生活里,反而会因为锋芒过剩而误伤自己。 现实世界远远要比弓道复杂得多,万事万物并不以对错为运行标准。整个社会的构成,依旧依附着人伦道德的无形骨架,其表面越是一团和谐,其内里则要愈发坚韧有力。 弓道一直要求化繁为简,一直要求遵循既定的礼,体现既定的义,多一丝少一分都不行。它因缺乏变化因而显得果敢有力。 可万事总是有它的两面性。 “我知道柳你是好心帮我,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海雾执拗地说道,“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周围人会如何误解我,可我不在乎。既然他们不在乎真假,我又何必向他们证明自己没做错。” 寺山海雾的内核是一个全然由自己构筑的高塔,远远看去,似乎与别的高塔也没什么不同。只有走近了,触碰到了,人才会惊觉它的冰冷坚硬。 众人惊觉,寺山海雾的本质与幸村并无不同。 “这些推测警察们知道吗?”一片沉默里,幸村语气自然地问道。 他的平常心,又似乎映衬出刚刚的争吵,而他有意将话题引回到正确的方向上,他接着说道:“比起这些过去,当下才最重要,不是吗?何必纠结当时。” 中午的讨论几乎什么成果也没有。下午社团活动的时候,真田才终于找到和幸村单独相处的时间。 或许别人没有发现,可是在幸村说出那句“何必纠结当时”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察到了幸村的反常。 幸村精市是绝不会从功利角度否定自己的深刻感受的。对他而言,感受很重要,爱和恨应当同样深刻。 这样的幸村精市,绝对不会说出“何必纠结当时”这样背弃自我的话。真田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要坦诚对待自己的内心。”活动室里,真田没有铺垫直接说道,他相信幸村能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很坦诚。”幸村不作犹豫,“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要真相,就意味着要和海雾再次直面三年前的那场争吵。当时海雾对大川说的那些话现在再想来,其实也有很多生气冲动在里面,可当时的幸村深陷关东大赛失败的阴云中,自己的网球生涯摇摇欲坠,他看着海雾,像是看见自己的另一种可能——不计得失地热爱着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曾如此坚信,以至于当海雾展露她的尖锐刻薄时,也在无意中撕碎了幸村给自己编织的美好期许。 如果热爱成为了对别人的一种要挟,如果热爱仅仅是一种报复的工具——如果热爱不再具备鼓舞人心的力量,那他如何相信当下残破的身体可以支撑他继续自己的梦想? 海雾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幸村常常会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把那段争吵的回忆反复拿出来咀嚼。他懊悔过自己应该早点意识到海雾话语里的那些控诉,那是被伤害过才有的不甘和愤懑,就如同当年他对真田做的那样,一切都源自对自我的动摇。 如果海雾不想谈及,那他就不会去提及。 如果真相只会使得他们之间的嫌隙变得显目,那就允许真相沉默下去。 “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我理解你想要保护寺山的心情,可如果一味地逃避过去,人不会有未来。幸村,如果你关心寺山,就应该和她一起选择面对,哪怕是面对自己的过错。” 三年前,真田背弃了与幸村之间的许诺,所以他毫无怨言地承接了来自幸村的怒火。可是他明白,幸村的愤怒里,几乎全是他对自己病情的怨恨。三年后,他又见证了寺山在道场上近乎自毁的训练过程,她看似洒脱直率的表象下也有着深深的执念。 “如果你真的想和寺山在一起,那就应该和她一起直面问题——”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幸村打断道,他在难以克制的偏执里压抑着自己的不悦,他看了眼真田,几乎有些迁罪地说道,“难怪海雾信任你……弦一郎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无法放任周围人不管,当年因为无法放任失忆的越前输掉比赛,哪怕是冒着让立海大失败的风险你也想去帮他……” 真田不为所动,“我依旧认为,那是当时的我应该去做的。” “是,你的道义远远高于胜负,所以你也认为,那个真相要远远高于我和海雾的痛苦……可是弦一郎,这个真相对我、却可能会让我失去她。” 真田不可置信地看着幸村,他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幸村精市之口,也不相信幸村所说,“寺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你要相信她。” “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那你何必——” “三年前海雾说她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幸村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坐在活动室的长凳上,背后的展柜上陈列着网球部这三年来的所有奖项,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冷,可话里的落寞却像是浓郁得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她,我还以为我应该恨她……恨她和当初的你一样,为了自己的感受葬送掉队友的梦想——” 真田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那些话顿时变得苦涩起来。 兜兜转转,一切的症结原来依旧出自那场失利。三年前,真田对幸村说要堂堂正正地赢下比赛,却忘了命运也未曾堂堂正正地对待幸村。他的道义,满足着自己,霸道地漠视着幸村的苦痛和挣扎,却还要幸村坦然接受。 面对失忆的越前,赢得光明正大固然重要,可是幸村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真田不愿目睹越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输给幸村,他强烈的道德感使自己无法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可是他也不该让幸村承担他大发善心的后果。 从幸村的角度,自己的确背弃过他。真田无法反驳。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真田郑重地说道。 “但是重新选择的话,弦一郎你也依旧会选择帮越前的吧。就像海雾说的那样,你太擅长忍耐又太有责任感,你的道义使你无法不向越前伸出援手。我理解你。” “我很了解你弦一郎,你一贯正直善良,我想到现在,你还是会认为我应该鼓励海雾说出三年前的粟山学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田沉默着没有应答。幸村说得没错,即便他刚刚因为过去而向幸村道歉,但当下的他,依旧认为真相高于一切,依旧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够真正地走出旧日阴影。 “可我不行……如果那个真相里,海雾曾经被队友伤害过,那我站在她队友角度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我凭什么能让她原谅我?” “幸村……” “我埋怨过你为了道义而背弃立海大三连冠的约定,可我也为了坚持我的道义而罔顾海雾对我的信任,弦一郎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要怎样才配得上她对我的喜欢?” “说到底,我和海雾的今天,都是我强求来的。” 第48章 42 “——我第一次摸到和弓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为它而生……” “原因?不是很清楚呢,那是一种直觉吧。” “毫不夸张地说,弓道就是我的生命。如果我不能继续站在道场上,那我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 第75章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天我站到台上,在追光灯打在我身上的那个瞬间里,我才明白爱才是我生命的全部,那个瞬间拯救了我……” “想对过去的自己说些什么?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呢……” “如果要说的话……我想告诉过去的自己,你要大胆地做自己,未来会有很多人来爱你……” “歌凛,你在被爱着哦。” 夜里昏暗的房间里,笔记本电脑上一直在循环播放一段两年前的偶像视频。新晋少女偶像大川歌凛在热门综艺里礼貌又优雅地回答着主持人的诸多问题,她长相元气甜美,想起来时一侧的虎牙使她一向内敛的神情里多了一丝俏皮。 前不久她们的组合推出一首猫耳娘妆造的舞台歌曲,她少女布偶猫的角色定位契合了她一贯的形象,那个标志性的虎牙笑容一时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与关注,“大川歌凛”这个名字立即火爆了网络。 名门之后,弓道世家。儿时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给仅仅两岁的大川歌凛过生日,dv机里镜头微微摇晃,几下变焦之后,取景框里出现了坐在草坪上模样乖巧的女童把玩着和弓模型,这就是大川歌凛。 大川歌凛从小就在弓道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一颗弓道之星在众人的期盼下冉冉升起。 “抱歉……” 星星升起的时候多炽烈,坠落的时候就有多唏嘘。 国中毕业后大川加入了女子偶像组合,在发布会上,她宣布着自己作为偶像的出道,也宣告了自己弓道生涯的结束。 “我真的很爱很爱弓道……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那些人……真的抱歉……” 令人钦羡的出身、亲和温柔的外形,以及刻苦训练后的抢眼表现,大川歌凛迅速成为团队里的icon。采访、杂志、广告纷沓而来,她成为数以万计青少年梦想的具象化,万众瞩目,却也习以为常着的从容不迫。 “退出弓道的理由?这个一定要说吗……” “……我希望在我说完之后,大家可以理智地看待这件事,不要迁罪无关的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找到人生中重要的东西了……” “是的,和大家猜得差不多了,的确是因为前队友的原因……她团体赛前发生意外,我们也因为这件事被取消了比赛资格……” “我相信她已经在反省了……” “道不道歉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放弃了弓道……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热爱。” “人生就是这样,但我们总要去看好的那一面不是吗?” 鼠标声响起,电脑上的画面暂停在了大川歌凛眼含着泪直视着镜头的那个瞬间,明明那样悲伤的眼神,她却依旧保有笑容。 坐在电脑前的人一拳锤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水杯震动,几滴水溅在了桌面上的杂志上。摊开的杂志上,寺山海雾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一旁的采访报道中写着“立海大的直升名额吸引着寺山来到神奈川”。 “可恶……”又是落在桌子上的一拳。 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印有海雾采访的那一页纸被撕下,钢笔在她的脸上划下两道深深的笔画,力道过大,钢笔的笔端已经弯曲。 “哒。” 轻巧地敲击鼠标的声音,视频的进度条被拉到最开始,一切从头开始。 “——我第一次摸到和弓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为它而生……歌凛,你在被爱着哦。” 这两天幸村和真田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即便迟钝如海雾也有所察觉。 这会和自己有关吗? 幸村愈发得沉默,海雾从课本里抬起头的时候常常能够注意到幸村注视着她的目光。可当自己看过去,他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地方。 什么 如果幸村不愿向自己坦明心声,海雾无法准确猜到幸村的所思所想。他们之间缺乏对等的熟悉,而幸村则几乎快要了解她的全部。 “你……”第一个音节刚脱口,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海雾拿了出来,点开了收件箱。 【你很快就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熟练地拨通电话,依旧是一个空号。 “怎么了?”幸村的身体向海雾倾斜过来。 “没什么。”截完图,海雾将手机重新放回抽屉里,“今天网球部的训练时间和平时一样吧。” “嗯。”幸村点了点头,“我会在校门那等你,你别担心。” “……嗯,好。”海雾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到时候我们保持联系……有事的话记得跟我发信息。” “不会有别的事,想好回去的路上要吃些什么了吗?” “章鱼烧吧。” 上课前一分钟,莲二收到了来自海雾的信息。现在是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已经进班,莲二飞速地看了一眼,聊天框里海雾问他哪些社团有立海大的直升名额。 “游泳、田径以及传统竞技项目。” “谢谢。” 老师已经走到了讲台上,回完消息的莲二将手机收好,在老师开始背着大家写下板书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天色有些阴沉,坐在前门的同学伸手按下灯光的开关。 “好多乌云,放学的时候可不要下雨啊。” 弓道部的更衣室里,海雾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储物柜前,那些被折断的箭矢上钉着一张纸,纸的边缘被撕得乱七八糟,只剩下自己面无表情的表情。 海雾伸手轻轻一扯,纸张沿着钢笔划下的凹痕裂开。指尖的力道轻轻一滞,她将手上的那半张随手一扔。 柜门被关上—— “部长,我额头伤口有些不舒服,先去一趟医务室了。” 天空布满阴云,海雾穿过医务室外的走廊,挂着白色窗帘的玻璃窗倒映出她的侧影。她径直走过医务室的门口,没有停下脚步。 校园里的广播开始例行播报有关校园袭击案的提醒,音乐教室的合唱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间显得格外清晰。 海雾换好鞋子,拎着书包走出教学楼。 美术部里,内海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光明正大地无所事事着,他无聊地托着腮,捏着铅笔在面前的素描上勾勾画画。 无意间转头看向楼下,却发现了形单影只的寺山海雾。她一个人笔挺地站在跑道外的空地上,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寺山怎么在那?”忽然想起那个在田径部社团动员会上抓着寺山要合影的三浦光,那家伙练的跳高,此时应该就在田径场上。 心中一紧——内海到现在都记得那家伙为了方便自己,撺掇着田径部所有人都和寺山握了手。 虽然寺山表现得十分坦然,可当时的内海却是接受不了这种画面,他也立即找了几个人,朝着准备下台的寺山喊问她什么时候来美术部。自己给她画的那幅肖像一直留在美术部,每个人第一次看见那幅画都要问一句内海是不是喜欢寺山。 内海早就想把画送给寺山了,可是又怕给了她,自己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巡视了一圈,发现老师正在指导其他学生,内海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准备从后门溜走。 就在他刚要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窗外的海雾先一步离开了田径场。 内海的动作一顿,他注视着寺山的背影,渐渐站直了身体。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寺山了,那副画依旧放在教室里,却无人再去关心他画画是怎样的心情。 内海彦史想起来了,他想起来最近那个有关寺山的传闻,传闻里她正和幸村精市在一起。 “内海你怎么了?”注意到内海的反常,老师远远地问道。 教室里其他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内海,却也只见他旁若无人般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露出一贯灿烂的笑容。 “坐久了,伸个懒腰。”他笑得好似没心没肺,教室里一阵打趣的笑声后又很快重归了平静。 只有内海看着寺山海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揉揉自己的脑袋,悻悻地坐回到了画板前。 海雾走在已经熟悉了的街道上。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太多次,不再需要靠着导航和别人的指引。 她没有告诉幸村自己提前回去的事,晚些时候,她会向他解释原因。 幸村会理解自己的。 直到现在,幸村都没有问过三年前在粟山学园发生的事,海雾隐约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 如果幸村真的问了她,她会告诉他的。如果他不问,她也不强求他知道。这些事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放下,后来的几年她执拗着不接受的也始终只是这件事带来的其他影响。 治江总认为她在逃避,幸村也觉得那是伤疤,文太帮她圆着谎,好像大家都不相信她真的可以不在意。 海雾原本是这样认为的,直到真的有人来问她……原来自己并没有自己认为得那样无所谓。她想哭,却没有眼泪;想委屈,又不知道该向谁委屈。思来想去,仿佛觉得只有愤怒才更名正言顺。 第76章 可是又要愤怒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点奇怪。 海雾清楚周围的人都想竭力帮助自己找到袭击凶手,他们既因此担心也为此着急。热烈的关心,还有那些克制下的小心翼翼,让海雾有些茫然无措。大家越是关心,她心底的陌生感就愈发强烈,好像自己正在别人的剧目里扮演自己。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模糊地意识到,她应该做些什么。 海雾没办法从情感的角度去回应那些关切,她一想起这种可能连手指都会不适到发麻,所以她只能去想别的方法来解决这种问题。 关于校园袭击案发生后自己接到的陌生短信、弓道部里被折断的箭矢,这些东西海雾都拍完照发给了负责案件的警察。 可他们似乎更倾向于这些信息和箭矢是对最近这些校园传闻的回应,那种轻易放下的处理方式她很熟悉,三年前,他们也觉得一切都是海雾自己的被害妄想。 求助别人似乎总是一种麻烦且不确定的事,她还是喜欢自己解决问题。 天最终还是阴沉了下来,像是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她已经尽可能地放慢了步调,留了足够多的机会让藏在暗处的人可以出手,可是眼见着就要走到车站了。 “该不会是想把我推下车站吗?”悬疑电影里的一幕幕画面从眼前划过,海雾不适地皱了皱眉。 “叮铃——”清脆的车铃声在身后响起,海雾下意识地往左边让了一步。她忽然想起前段日子,也是在这里,一辆疾行的自行车在人行道上驶过,幸村扶着她的后背将她拉到一边。 自行车? 生命中总有一些特别的时刻,无论是从逻辑或是结果上似乎都无法验证它们的意义重大,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那一刻内心的撼动。那些时刻可能是隔着公交玻璃与车站上陌生人的一次对视,可能是在书店一次简单的搭话,也有可能只是朋友聚会上某个听了很久ta的名字、终于能够在现实得见的面庞…… 当然也有可能是恶意迸发的时刻:三人同行着回家,却有一个人始终跟不上步伐;玩笑着说着你不需要,于是笑容更加灿烂地占据着你的位置;模棱两可的愤怒,却统统指向你,却又让你没有可以开口解释的机会。 而现在,一辆山地车驶来,铃声短促带着风——海雾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当山地车擦着她过去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很想看清骑着车的人帽子下的脸。 意识这种东西很不讲道理,她这么想的时候,也就这么做了。 棒球帽被摘下后,山地车猛然刹车,车上的人震怒着回首看向海雾。 “对不……” 黑色外套的领口露出一点绿色的衣领,海雾认出那是立海大附中的学生制服。这一切本都可以很寻常,放在从前海雾不会对一个人在校服外套上一件外套有任何的好奇,她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是那双愤怒的眼睛却让她心底涌出许多猜想。 “我认得你。”海雾想都没想就胡乱说道,事实上,她根本不认识对方。 可是那张脸上瞬间爬满了紧张的神色,脚踏连着链条发出齿轮咬合的一串声响,还未等海雾反应过来,山地车就像先前记忆中的一样,在飞速的疾驰中消失在下个路口。 海雾手中还拿着棒球帽,款式似乎有些眼熟,她把帽子翻了个面,看见了调节长短的绳结内侧的田径部字样。 和莲二提供的线索对上了。 田径部、弓道部、剑道部……这些社团都有着直升的机会。 海雾冷着脸拿出手机拍下帽子上的田径部字样,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链条齿轮的声音,“哒”的一声清响,似乎是在调节车速。 甚至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海雾就立刻朝着反方向跑去。 对方追来了。 海雾此时无比庆幸那串腰部配重在去新闻部的时候就已经被拆了下来,她跑得飞快,校服裙子里的手机随着疾跑的步调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腿上,她想伸手去够,却在回头的瞬间看见逼近的车轮。 海雾暗骂了一声,然后动作伶俐地踹翻了山地车。 对方似乎也完全没有想到海雾的凌空一脚,这一脚力度大的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常女生,他连车带人飞出一截距离。 海雾也不敢耽搁半秒,对方去而复返,应该不是为了问她要回帽子。对了,帽子…… 杉原弘就还在地上捂着膝盖哀嚎,破裂的脚踏扎进了他的膝盖内侧,肌肉撕裂般地剧痛。可是下一秒,棒球帽砸到了他的眼前,绳结被人翻开,露出来了田径部字样。 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花了两秒翻出手机,海雾迅速对着躺在地上怔怔地盯着棒球帽的杉原弘就拍了张照片,快门声像是触发了什么一样,海雾看见镜头里的杉原咬着牙扶着地面站了起来。 匆匆忙忙把消息发出去了,海雾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把自己的书包砸向杉原,不给对方反应时间,海雾立刻往人多的大道上跑去。 临近电车站,只要到了大道上,杉原就拿她没有办法。 天桥上差点翻出栅栏、便利店门口被砸到现在都记不清事情经过……海雾真的很想当下就报复回去,可是万一失手又得进医院吧。她是无所谓,只是—— 寺山海雾四年级出头教训校霸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会因为怕进医院而被一个追着跑过两条街,哪怕是怕进医院的另有其人。 失去山地车后对方反倒更加灵活,海雾后知后觉这家伙是田径部的。 海雾知道田径部,她还在动员大会上给他们送过花。她还知道,田径部有许多部员前身出自网球部,是在网球部那套变态训练体系下熬不下去的那一批。 “网球部到底都培养了些什么!” 海雾扫了眼路牌,犹豫了一刻,然后猛然转向。她知道这条路,第一次走这里,还是被扮成文太的仁王诓骗的那次。事后仁王带她翻了两个墙头才走上了去空山杂货的路。 冲刺、加速,海雾扶着墙头动作流利地翻墙而过。下面是一片草地,她轻巧地落地,后撤一段距离确定对方还没有完全追上来后才掏出手机。 电话刚拨出去,海雾就看见了墙的另一边出现的人头。杉原趴在墙上,眼神入魔般地盯着她。 这画面实在是太过骇人,海雾拔腿就跑,边跑边将手机往制服外套外的口袋里塞去。 杉原的速度显然比海雾更快,因为在海雾爬到下一堵墙的时候,半条腿挂彩的杉原就已经追了上来。 面前的这堵墙显然要比上一堵墙要高,冲刺距离明显不够,海雾只能凭着身高硬来。长年累月地练习弓道,她的臂力远超一般人,所以即便姿势很难看,她还是能够扶着墙头翻身而上。 海雾想杉原应该是田径短跑队的,因为他冲刺的步伐太过专业,可臂力比起海雾又实在是差得太远。 当着气急败坏的杉原的面,海雾恶劣地笑出了声音,她跨坐在墙头上,收着腿以防被人突然拽下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电话那头早已接通,屏幕上提示通话时间已有三分钟,三分钟里海雾根本没时间拿出手机,可电话却始终没有被挂断。 “照片收到了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回应的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海雾气喘吁吁的声音,幸村立即调高声音,生怕错过任何。 “你在哪?是不是遇到了危险?”幸村急切地问道。 海雾回首看了眼身后,又警惕地立即收回目光紧盯着杉原的动向,他太能跑了,对于自己而言还是墙上安全。 “我应该快到空山这边了。”海雾说道,“这边有一片废弃公园,那个人还在追着我……” “电话不要挂断,我马上来。” “你如果真有本事就下来。”几度努力无果后,杉原自暴自弃地只能发送语言攻击。 “我就是凭本事爬上来的。” 杉原简直要气到爆炸,他今天本来没有打算动手,这段时间周围的巡警太多,并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他原本想着等寺山继续去上她那个弓道课的时候再好好教训她,他跟踪了这么久,知道她一定会回到那里的。如果不是今天她在跑道外站了那么久,久到自己以为哪里漏了陷……否则他一定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厚颜无——” “粟山学园是什么意思?”海雾打断了杉原的话,“你想借此表达什么?” “哼,你难道不知道?”提到粟山学园,杉原就好像忽然有了定力,仿佛这其中有着什么支撑着他无所畏惧起来。 海雾没有出声。 杉原一改先前的恼羞成怒,脸上换上一副讥讽的模样,“你当然不敢回答,陷害队友、贿赂老师,拿着队友的成绩招摇过市,现在居然还敢来立海大……你是我见过最卑鄙无耻的人。” 听着杉原历数自己的罪状,海雾依旧面色无常。这罪状中有的是她已经听过的,比如“陷害队友、贿赂老师”,有的则是第一次听,比如“拿着队友的成绩招摇过市”。 第77章 “谁告诉你的?”海雾问道。 “事实就在那,不用谁来告诉我!”杉原底气十足地说道,“反正你把我的人生也毁了,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忍受不了世界上还有你这种人的存在——” “什么意思,我也陷害你、拿着你的成绩招摇过市了?”海雾的语气十分冷静,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嘲讽,她拍了拍墙头,诚心实意地说道:“可你连我都追不上,墙也爬不上来。” 海雾看见杉原又开始气急败坏地打转,边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呼噜的声响,边四下寻找着什么东西。海雾猜他是打算找些东西好把自己从墙头上砸下来。 时间有限,海雾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留意到粟山学园?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大川?” 海雾看见杉原的动作一顿,虽然他下一秒看上去更想找点东西把自己砸下来了,可海雾知道自己应该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真是有意思,明明是我对大川说她一辈子要活在我的阴影里,可怎么我身边每一桩烂事里都有她的影子?”海雾灵巧地低头躲过杉原扔来的矿泉水瓶,“你说我拿着队友的成绩招摇过市……这是大川说的吗?” “难道你没有?!”扔来的瓶子甚至没有准头,海雾看着被墙面反弹回去滚落在地上的塑料瓶,颇为大度地没有出言嘲笑。 “她成绩很差,偷了也没用。”海雾摇了摇头,“你们是真的关心这个吗?稍微花点时间上网站查一下,大概就能知道她的弓道比赛成绩了。” “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贿赂老师篡改成绩——” “你的成绩被篡改过?”海雾看见杉原话音一梗,整张脸比愤怒时更红了,却又不像是在生气,反而像是……恼羞成怒? “看来你的成绩应该没问题,至少应该没被别人顶替过。”海雾直白地点评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居然在为远在东京的人做出这些事……我想不明白。” 杉原目光坚定, “因为我坚信这个世界依旧存在正义。” 或许是因为杉原的目光,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实在是很有分量,海雾竟也一时间没了声音。她今天第一次想要好好看清这个害过自己两次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你相信正义?”海雾的语气忽然柔和了下来。 杉原只觉得这一刻的寺山像是在认真倾听他的心声——一个敌人竟然在认真倾听他的心声?他应该立场坚定地继续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态度,可实际却是,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莫名的澎湃之情。 没有什么比敌人的认可更令人振奋的了。 “我当然相信!只要是做错事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样。” 海雾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我倒是赞成。” 杉原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发现寺山还有这样仁义的一面,只可惜他的后悔很快在海雾的下一句话里灰飞烟灭。 “你觉得破坏了别人的梦想是件不可原谅的事,但也很奇怪,你一直在做的事恰恰就是破坏别人的梦想。”海雾认真地说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人来针对我,最开始觉得可能是因为网球部的原因,后来了解了网球部校外应援团,又觉得不太可能。你把三年前的禁赛名单放到我的储物柜里时,我也和别人一样,觉得你大概是为了大川……可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你说你是为了正义?” “是,是为了正义。”杉原答得果断。 “我觉得正义是个很严肃的词,它应该也有标准。你认为为了正义,就要替大川教训我,因为我破坏了她的梦想……可之前呢,在我之前田径部因你而受伤的人,在我之后田径部被你袭击的人,他们也妨碍到了大川的梦想了吗?她的梦想怎么有这样多的敌人。” “这个正义真的是为了大川吗?” “你根本不懂!我看不惯这些人横行霸道,高高在上地蔑视别人的努力和别人的梦想——” “啊,这句话大川也说过。”海雾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抱着怎样的想法犯下的这些罪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我赢下东京都大赛优胜,而她早已被淘汰的时候。她觉得我的胜利是对她的否定。我大概能明白你在想什么了。” “你怎么可能会懂?你才不会理解我们的想法,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去实现梦想,可像你这样的人轻而易举地就取得了我们想要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公平!凭什么?” 天赋是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人。海雾曾经也觉得仅仅因为有天赋,所有人就要忽视她的努力,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好像她生来就拥有天赋,所以她的努力也就可以被归零一样。 可随着成长她却渐渐明白很多。仅针对弓道而言,一个成绩普通的部员即便是像她一样努力,也很难取得她的成就。海雾曾疯狂想要摘掉的弓道天才头衔,却是她行至今日最不可忽略的根本原因。 “可我也只是选择去实现我的天赋而已。” 天赋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残忍。她的一生都不断被要求发挥她的天赋,即便她想挣脱也总被拉回来。 只赋予我们才能,却永远不给我们能够一直前进的勇气和运气。天赋无情而残忍,伤害的又怎么只是它的对手。 可这些话海雾是不会说的。既得利益者不该夸大自身的艰辛,站在她的立场上,这番话说出来只会使她看上去更加故作姿态。 既然享受了命运的馈赠,就也要做好承担责任的觉悟。 警笛声由远至近,海雾看着杉原坐在草地上颓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都是你害了我!我没打算动手的!” 在杉原的一句句抱怨中海雾慢慢地想起了当年大川对她的那些攻讦。她指出海雾的傲慢,抨击海雾的无情,仿佛海雾所有的反驳都是因为海雾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过错。 海雾曾经真情实意地反思过:她退出社团训练,把训练和集训的机会让给别人;她承诺参加从未参加过的团体赛,因此推掉治江给她安排好的私教课;她坚持在每一场获胜后感谢粟山学园提供的一切支持;她在发现和弓被崩坏后沉默地买了一把新弓,在队服不翼而飞后从领奖台上自觉退下;她开始花更多时间冥想,然后被指责在社团备战时放松懈怠;她获得比赛优胜,却又成了别人梦想崩坏的罪魁祸首…… 那段时间她好像做什么都不对。 她不能难过,因为她天赋超群,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她不能失败,因为她天赋超群,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她不能开心,还是因为她天赋超群,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 当你成为一种符号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只有扮演好那个符号。如果你有一丝不同,那就是与所有认定了这个符号的人为敌。 “你怎么敢和我想象得不一样”,这是一种霸道蛮横的强词夺理。 当以大川为首的人们将她定义为一个反派的角色时,她就应该低头扮好一个自大、狡猾、卑劣的反派。她最好不要有野心,哪怕是名正言顺的胜负欲;她甚至最好是嫉妒一个纯洁善良的大川,否则她的恶将不够深入人心。 可真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人们却又开始愤怒地质问她“你怎么敢”。他们的想象里,她应该在唾弃里掩面而泣、阴暗沉沦,而不是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仿佛对外界的评判根本无所畏惧。 可当她想要对抗这种极端的塑造时,却也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开始变得极端。 正义、梦想、热爱,这些词太过遥远与宏大,海雾很少提及。 她情愿别人认为自己是自私、怪胎、和迟钝,越低的道德预设代表着越高的实际自由,她脱离人群,隐藏自我,希望不被看见。 因为说不好符合他人预期的场面话,所以她只好说实话,讽刺的是她的实话倒更符合别人对她的预期了。她差点真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海雾混蛋,因为她阻碍了别人梦想的实现,且她似乎毫无心虚自责的表现;别人混蛋,于是他们说着为了正义,在一些漂亮的场面话下将自己装扮得完美无瑕。 真相就好像对岸的鬼,只听过,却从来没有人见过。所以海雾从来不执着这个。 人们说着需要真相,却又在竭力对抗每一个和他们预知不符的真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道德天衣无缝,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独立思考。可是到最后,却连最起码的善良都做不到。 海雾觉得自己也做不到,所以她只能沉默。 可沉默最终换来了什么呢? 哪怕有一天沉冤昭雪,看似公平,可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这场雪。她最开始也没打算与任何人为敌。 警笛声就在耳边了。海雾看着杉原,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可当警察们走近,她开口询问后,杉原也只是回了一句恶狠狠的“我恨你”。 第78章 海雾看见他被反扭着肩膀押着走远时一瘸一拐的腿,忽然想起那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给自己扮好出院手续的自己。她摸了摸自己膝盖下方的刀疤,那里伤已经痊愈,只是表面凸起的疤痕证明着那段时光的存在。 “要我扶你下来吗?”警察朝她招了招手,墙壁很高,表面没有什么凸起,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翻上去的。 “不用了,我自己来——” 海雾觉得这一刻好虚幻。前不久她被杉原追得满街乱跑,刚刚她亲眼看着杉原被押送着离开,可现在,没有人在意杉原的心情,哪怕是她。墙壁很高,摔下去肯定会疼,这一刻里,梦想和正义都显得很遥远,遥远到海雾怀疑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落地的时候身体有些不稳,但好在地面上有着湿软的泥土和青草,海雾拍拍手,站了起来。 “你的朋友幸村一直在外面等你。”警察扶起海雾,“说实话,想要拦住他我们确实也花了不少功夫。” 海雾想象不出来幸村被警察拦住的画面,不过她想自己没有受伤,幸村也不必跟着她再去一趟医院。 走出错综复杂的小巷,海雾看见了在警察旁边站着的幸村,他的手上依旧攥着手机,于是海雾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则通话到现在都没有结束。 他应该是听到了所有对话。 “这次我没有受伤。”海雾率先强调道。 可幸村异常沉默地看着她走近,警察口中那个不顾一切到拦不住的幸村仿佛根本不存在。海雾忽然没了底气。 最后的几步走得异常艰难,海雾连表面的无所谓都做不出来了。 “抱歉。”她低声说道,“我已经尽可能地小心了。” “不,你不用说对不起。”迎接海雾的是一个不算深、却也很温柔的拥抱,天色渐晚,这个拥抱依旧带着幸村精市的温度。 “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你不生气吗?”海雾瓮声瓮气地问道。 “是生气的。”幸村的语气平静而随意,像是在提及无关紧要的事,“……因为你又一次弄混了三木和空山。” “哈啊?”海雾不解地挣脱开来,“那警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说了很久,警察才相信我的判断分出了一队人来这里。”幸村抓住海雾的手腕将她再度拉近自己的怀里,怀抱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 “我没想到他会追上来。”海雾的下巴搭在幸村的肩膀上,天色渐晚,远处的天空上有飞鸟的黑影,“本来打算停下来揍他一顿的,但又怕进医院,所以只能往前跑了。” “抱歉。”箍着海雾的手臂又紧了一些。 “没关系。”海雾大方地接下这句抱歉。 “幸村,”海雾说道,“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嗯。全部都听到了。”幸村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海雾的头发。 “你会觉得我很恶劣吗?” “不会。” “那你会觉得我不近人情吗?” “也不会。” “为什么?”海雾的眉间皱起,“那个人被警察带走前,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回答。他说他恨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恨我。” “这是他应该去解决的课题,这不是你的过错。” “是吗?” “是的。你很勇敢,也很聪明,”幸村捧住海雾的脸,轻轻地在海雾贴着伤口贴的额头上烙下一个轻柔的吻,“你做得很好。” “我做得很好?”海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可是这件事还是发生了,这也可以算作做得很好吗?” 田径部受伤的队员、自己三度遇险的经过、杉原被抓的结局……这些可以算作做得很好吗? “你做得很好。”幸村的语气坚定着,“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你都没有向他们妥协过。你做得很好,你保有着全部的自己。” 第49章 43 “歌凛,你有在被爱着哦……” 下午一点,大川歌凛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布偶猫在她的头上走来走去,她实在是无奈,于是摘掉眼罩把小猫抱进了怀里。 “kiki不能打扰姐姐睡觉哦。” 小猫叫了一声,从大川的手心里逃脱,跳到了床尾回头看着大川的方向喵呜了几声。 大川叹了一口气,无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凌晨她刚从节目录制棚里下工,现在整个人困得能睡上三天三夜。 睡醒后习惯地去拿手机,揉了揉眼打开社交账号,昨天录制现场有很多粉丝,不知道他们会给出怎样的repo。大川是团体里名正言顺的icon,现场三分之一都是她的粉丝。 随着账号登录的一瞬间,手机爆发出一阵不间断的消息提示音,手机震动起来足足有了十几秒,吓得kiki直接从床尾跑掉,沿途卷翻一只花瓶。白瓷花瓶滚落到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瓶子安然无恙,水却溅了一地。 那个羊毛地毯是从伊朗空运过来的,前后花了她两百万日元……大川看了眼kiki,觉得还是把它送回家更好。 呼吸一口气,大川点开消息栏,几千条消息瞬间涌来,私信箱塞满到快要爆炸,未接电话的提示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各家杂志媒体的头衔在她眼前一个个划过。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大川歌凛迅速回忆了过去一个月自己的行程和表现,确定没有留下什么黑料。 经纪人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大川顺手接通,“喂,怎么——” “你看到新闻没有?”大川从签约开始就没听过经纪人用过这种急促的声音说话。 “什么新闻?我才刚醒,还没来得及看。”一边点开免提,大川一边点进社交软件,推特趋势上赫然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大川歌凛狂热粉丝袭击事件……这是什么?” “你的粉丝涉嫌伤害罪,已经被警察控制了!现在事务所外挤满了媒体和粉丝,你最好不要出门,你妈妈说已经通知寓所加强安保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就老实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也不要和任何人谈及这个事件!听到没有!” “胡说些什么呢?粉丝袭击人也要怪到我头上?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大川烦躁地刷着搜索趋势,就在#大川歌凛粉丝袭击事件#话题的下几位,她看见了#歌凛你有在被爱着哦#的新词条。 “你的粉丝袭击了你的前队友!从现在开始请你麻烦注意一下措辞,刚刚的这种发言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电话那头同样是一片嘈杂声,大川不耐烦地调低着通话音量。 “哪里冒出来的前队友……”大川点开话题,热度最高的帖子上贴着两张图,一张是id名为“歌凛你在被爱着”的用户发的一张生活照,另一张则是模糊不清的杂志内页。 大川点开第二张的小图,画面加载了一秒,陡然扩大的照片中央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即便过去了很久,大川还是依旧能够瞬间认出她。 “寺山……”她连忙握起手机把音量键调到最高,“什么意思?你说的前队友就是寺山吗?” “据说是你国中弓道部的队友。对方已经遇袭两次,第三次遇袭过程中警察及时赶到——” “命真是够大……” “歌凛我再强调一遍,从现在开始你如果再这么说话,你就准备好退团声明吧。品牌方一个接一个地要求解约,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现在所有媒体都在报道你指向性发言诱导粉丝报复素人——” 大川不耐烦地呼吸一口气,“好好好,我注意一下,行了吧?” 电话那头的经纪人依旧不满大川的这种态度,但现在事态紧急,她也没时间和大川计较,“事务所的法务和公关已经在讨论怎么解决这件事,但我现在需要和你确认一件事,你最好坦诚回答——你要记住,现在你必须相信事务所,毫不保留地说出你自己的一切。” “你之前采访时说你的这个队友影响到你的比赛成绩,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说实话。” “是真的。千真万确。” “你要说实话——” “这些都是真的,我有必要骗你吗?学校最后开具的证明已经说明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你别冲我发火,你国中比赛的成绩已经被爆出来了,上面显示从小组赛开始你就没有和那个前队友同台过!人家怎么妨碍的你?” “我和她一个社团,她在社团里横行霸道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她我的成绩怎么会那么差!你知道我爷爷在弓道上——” “歌凛,我见过太多失职艺人在实打实的黑料面前死活不认的,纠缠到最后就只能早早地淡出视线——我了解你,从我决定签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本质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不是你耍大小姐脾气的时候,如果你还想继续当偶像,就必须把你自己的所有事情一个不落地全都告诉我。我给你五分钟回忆,待会我再和你通话——” 赫然挂断的电话,大川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她深呼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又是一副平静的神色。 第79章 “我不会再让你毁掉我的人生。” 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用力到差点被掀翻,熟悉的痛感袭来,她想起了曾经—— 大川歌凛在初二的时候转学到了粟山学园。家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她能够入学这座前身是教会女校的学园,入学的时候中介人反复地强调着大川在弓道上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很小就拿到了东京少儿组的优胜。” 大川坐在有些硬的木椅上,却也能够全程保持微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配得上一句大家闺秀。而她,也早就习惯别人用惊讶与欣赏的眼光看她。 “擅长弓道吗?那可太巧了,二年级里恰好也有一个非常擅长弓道的孩子。”校长笑着看向歌凛,一双柔和的双眼因这笑意牵出几丝更加柔和慈爱的纹路,“也许你们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我们歌凛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水平。”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妈妈,在这一刻忽然笑意盈盈地开口,“这个孩子,她和一般人不一样,她是要继承她爷爷的成就的。” 大川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神里多了些疏离,可还没等她看清,就又是一派慈爱。 “那我就期待着这孩子大放光彩的那天了。” “我叫大川歌凛……” 班级里,大川站在讲台上,粟山学园绀色的水手服明明透着一股子呆板沉闷,但大川却轻而易举地穿出矜贵的味道。她很白,有一双很清澈漂亮的眼睛,眉型微微向下,于是不做表情时也会透出几分懵懂羞怯。 可当她发言时,这种懵懂就会消失在她足够有力又足够自信的表达里。 “……我听说粟山学园的女子和弓项目很强,而我也很擅长和弓……” “哦哦~”班级里掀起一小阵声浪,明明像是在惊叹大川,但所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最后一排。 “寺山你又在发呆。”老师无奈地说道。 名叫寺山的女孩完全不在状态,她在众人的目光里犹豫着站了起来,眼神里是困惑,姿态却很坦然。 “这是在做什么?这应该是我入学介绍的时间吧。”大川心里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依旧神色不变。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平静地投向最站起来的女孩。 寺山很高,可以说得上是修长,她扎着高马尾,整个人一副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可是她又很奇怪,明明看上去一副意外的样子,却没有任何想要询问的打算。 “转学生说她也很擅长弓道呢。”班级里有人朝着寺山喊道。 大川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刚刚这句话中的调侃意味很浓,她听出了几分轻视。 寺山看了大川一眼,然后轻轻点了下头,“宫泽监督的办公室在三楼左二。” 话音刚落,班级里响起一阵“果然如此”的笑声。大川不得不再深呼吸一次。 “寺山的意思是,你如果想要加入弓道部的话可以去找宫泽监督,她是弓道部的指导老师。”老师了解寺山一贯跳跃的发言思路,此时特意为大川补充了一些寺山的本意。 “我知道,宫泽雪渚对吧?”大川再度露出最先的那种明媚的笑容,她轻轻摆了下下巴,一缕柔顺的头发从耳后滑了下来,“去年爷爷生日,雪渚小姐还特地来我家拜访过。” 宫泽雪渚,东京弓道协会的成员,担任弓道部的监督。 班级里终于如愿地安静了下来,讲台下的学生们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众人的注意如愿以偿地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大川终于能够顺心如意地呼出一口气。该有的介绍和姿态她都有了,接下来她顺其自然地享受着所有的关注和好奇了。 “老师,我可以坐下了吗?”一片沉默里,寺山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周一的晨会一直都是海雾用来冥想的时间,班里同学也早就习惯她不分场合的发呆和分神,寺山的慢三拍是一款特殊的调味剂,如果它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可能会导致心情不快甚至是愤怒,但因为寺山生气实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你就算气到昏过去,她也根本意识不到是自己的问题。但假如你只是旁观者,那海雾的慢三拍就会变成一件愉悦的事情。 就如同此刻,所有人都听懂了转学生的潜台词,明白对方在炫耀些什么。可只有寺山一如既往的平等地不在意任何人。 寺山是否能听懂转学生的潜台词,众人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她们喜欢的是海雾举重若轻地挑开转学生的话题,不管这是否出自她的本意。 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多半不是出自一般的家庭,哪怕是自视过高的大川也是花了很多心思才能够中途入学,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愿意做别人的背景板。寺山无恶意的目中无人令人不适,大川故作高深的卖弄也同样讨厌。 转学这天的晨会最终还是给大川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她所有的不满立刻抓住了最显眼的寺山,在对方毫无觉察之时就已经埋下了恶意。这种恶意在她进入弓道部后到达了顶峰。 寺山海雾在弓道上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大川甚至不需要将自己同她对比,在自己第一眼看见寺山完成一连串射箭动作后,她就已经深刻感受到了寺山一骑绝尘的优秀。 大川忽然明白了在听完母亲的骄傲后,校长的眼神里那一瞬的疏离来自哪里。 寺山用的和弓和箭,以及一整套装备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也不至于普通。围绕着她的一切外在之物都显得平淡无趣,甚至她本人的性格也是如此,可唯独她在弓道上的天赋不讲道理的闪耀。 强大的过于突兀,本人又甚无个性,一边让人痛恨,一边又令人嫌恶,大川对寺山的恶意从生长到落地的整个过程里没有过丝毫的犹豫。 她本来讨厌这里的所有人,她们过于精明而难以摆弄,可和寺山相比就显得平和多了。 最初,大川就意识到自己和寺山被整个班级无声地拒之门外,她的初次发言没能得到持续多久的注视,相反很快就换来了和寺山一样被漠视的待遇。 寺山像是块石头毫无反应,大川却尤为恼怒。她极不愿意成为和寺山一类的人,也接受不了向这种漠视低头。 可惜的是,她的坚持并未持续多久。 “嗨大川,”走廊上,几个同班同学第一次主动地和大川搭话,大川防备地回头看去,却见到意料之外的几张笑脸,“听说你爷爷这周要出席体育大学的文化祭是吗?” “是又怎么样?” 大川冰冷的语调并没有浇灭对方的热情,只听对方好似毫不在意她的冷漠一样,继续笑着说道:“你能不能让你爷爷给我们几张入场券啊,我们有一个很喜欢的运动员也会到场……” “这个学校的文化祭不对外开放,我爷爷是拿了邀请函去的。你们这个忙我帮不了。”大川拒绝得干脆利落。 “弓道讲究修身克己,美宿你的动作摆幅太大了。”弓道场上,宫泽一对一指导着一个一年级的部员。 三年级的前辈们已经去休息了,现在是一年级在场上训练。二年级的部员们还在候场。 大川很不满意宫泽这种安排。宫泽一直坚持着她那套低效率的训练方式,为了让二年级学生能快速补齐三年级毕业后的水平空挡,总是让二年级的最后上场,而且还要额外加训。 如果真想提高二年级的成绩,不如直接放弃一些低能儿吧。大川看了眼美宿开弓时抖个不停的小臂,烦躁地扭过了头。然后,她看见了在一旁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去的寺山海雾。 大川气到肝火郁结,实在不知道这两个极端哪一个更让人火大。 “老师,弓道不就是射箭吗?射中不就好了吗?”美宿甩了甩手,又委屈又不解地问道。 宫泽温柔地拍了拍美宿的后背,“弓道最重要的不是射中,而是在行进的过程里修炼自己的内心。” 美宿显然不是很懂,对她而言弓道的道实在是种无形的存在,模棱两可的漂亮话好像很有道理,却又莫衷一是。 道无形,可比赛名次却很确切。美宿脑筋一动,忽然朝着寺山的方向喊道,“寺山前辈,你弓道最厉害,你是怎么看待弓道的?” 弓道最厉害?大川冷哼一声,寺山这时候估计都不知道梦到哪儿了。可她随意看去,却正好看见寺山睁开眼睛的瞬间,她的眼神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困意,反倒清明得像是一直在思考些什么。 寺山这人诡异得像是鬼,大川更讨厌她了。 “我不知道。”寺山答得不作犹豫。大川几乎是瞪大了眼睛,目睹着这句无知表达的诞生——一个在东京赛区排得上名号的弓道选手,居然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弓道。 没有人注意到大川目眦欲裂的表情,美宿一派天真地继续问道:“可是寺山前辈你的弓道不是很强吗?不懂弓道道心,也可以那么强吗?” 大川快要气笑了。眼见着寺山沉默了一会儿,她那平静的神态搭配着美宿诚心诚意的提问,两个人在无可救药的愚蠢上一骑绝尘。 第80章 “把事情做好,然后总结出的规律就是道吧。”寺山不咸不淡地说着,“一开始弓道产生的时候,应该也不是为了所谓的道吧。”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大川在众人意外的目光里愤怒地起身站了起来,她瞪着寺山,新仇旧怨一股脑地全涌上了心头,“你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大川的指责来得无理又骤然,寺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无论是休息的三年级前辈们,还是正在训练的一年级新部员,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惊憾万分地看着道场上发生的意外。 “弓道不是简单的射击,它在锻造心性——我以为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初学者都知道。”大川咬着牙,“你的弓道毫无灵魂,你却还沾沾自喜,和你站在一个道场上都会让我觉得恶心。” 如果今天说出不懂弓道的人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大川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极力讽刺贬损。她对寺山的情感一直很复杂,有厌恶、轻视,也有她自己察觉到了却始终不肯承认的嫉妒。 大川歌凛极力地贬低着寺山海雾,用尽全部力气,却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心底的那些嫉妒始终不曾存在。她出身弓道名门,怎么可能会嫉妒一个乡下地方来的、不入流的三流弓道手。 大川的这番暴言彻底震惊了所有人。宫泽最先反应过来,她厉声呵斥大川,叫她赶紧道歉。 可是大川却没打算饶过,“我才不会向这种人低头。” 一旁的美宿急得快要落泪,她看着往常一派矜贵的大川前辈暴怒地指责着寺山前辈,而这一切的源头却出自自己那句无心的提问。美宿放下和弓,颤抖着退到一边,用眼神向寺山说着抱歉。 或许在别人看来大川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可海雾心里却很明白。大川对自己的恶意从来没有消失过,平日里有意无意的轻蔑目光,涉及到自己的话题里总会有的几句看似毫无恶意的调笑,以及她时不时投来的打探的目光…… 海雾看着大川,神情平静得好像真的患上一种名为情感迟钝的病。 “你太在意我的想法了。”海雾平静地开口道,小怪胎在东京风平浪静了许久,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一点本性里的讥诮,“这么久才抓到我的漏洞,你现在是不是很兴奋?” 意识在脑袋中轰然炸开,刺耳的尖鸣声在前额盘旋。 大川几乎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了。那些自认为掩藏得很好的想法就这样被轻巧揭露,意识被目睹得明白分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恐慌感一点点地攀爬蔓延着。 她一直以为,寺山只是众多蠢人之中最走运的那一个,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蠢人长了獠牙又会是怎样的阴毒狡诈。 大川记不清那天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弓道部,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换好制服回到了班级里。她坐在空旷的教室里,脑袋里的声音尖叫着喊道她被寺山海雾看得清清楚楚的事实。 “你怎么敢?!”理智的弦在瞬间崩断,大川从自己的座位上猛然起身,动作很大撞开了座椅。她大步迈向教室最近一排的桌椅,毫不犹豫地掀翻了寺山的课桌,桌面上画着教科书上的几个建筑附图,刺眼的铅笔排线如有实质一般在大川的脑袋里叫嚣着,她扣着指甲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激愤之下差点把自己的指甲掀掉。 随着课桌翻倒一地的还有一支钢笔,大川拿起钢笔摘掉外壳,墨囊被狠狠摔在课桌桌面上,墨水四溅开来,连大川的下巴上都有了墨点。 仍觉得不够,大川找出裁纸刀,刀尖在桌面上像游鱼一般游曳,她渐渐觉出了一点痛快。 “天啊你在做什么?!” 刀尖一顿,小半块刀片断裂迸开,大川冷脸看向突然出现在教室里的几个女生,认出她们是先前拜托过自己的那些人。她回过头,刀尖继续游走。 “喂——” “能不能闭嘴——”大川打断道,她皱起了一点眉头,那双微微向下的眉毛搭配着她的表情,显出一种病态的着魔,“少管闲事。文化祭的事我会去问问爷爷,你们如果想要,现在就安静点。” 一张课桌面目全非,大川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了动作。积怨已久的恶意在此时像是一条春天醒来的河流,河面冰封着的平静已经被汹涌的波流卷起,河水卷着碎裂的冰开垦着推开两岸的泥土,席卷着一切奔涌向前。 第50章 44 海雾在粟山学园度过了相当无聊的第一年后,又过上了相当麻烦的第二年。 大川加入后,海雾觉得社团活动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她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是否要退出弓道部,好让自己能够拥有更加有效的练习时间。 可退出社团,就意味着放弃校际比赛的参赛资格,这其中付出的代价太大,她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自己再忍忍。 这两年里海雾一直作为粟山学园的主力参加了各种赛事,得到了整个东京都地区许多学校的关注。 在那场体育大学的文化祭上,大川带着几个女孩子远远看着体育馆里的表演时,海雾正和宫泽雪渚坐在邀请席上,那时她并不知道在远处还有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平静的生活逐渐离她而去,可她身处这变化的中心,却无法准备把握这变化的节点。 那张被划到面目全非的课桌,那些不翼而飞的文具,海雾不用求证任何人,那个时间点能对她做出这些事的,除了大川歌凛不会有其他人。 海雾没有默默承受这一切,当她发现这件事后,没有任何地犹豫就已经报告给了老师。可班上有同学坚持说在事发的时候,和大川在班级里一起写作业,她们一起证明寺山的课桌并不是大川破坏的。 这件事很快被揭过,就像是弓道部里的那段插曲一样,大家很快地放下了这件事,默认着一向不问世事的海雾也该放下这件事。 众人的漠视钩织出一张严密的大网,堵住了海雾表达的欲望。她学着和小时候一样,不给那些不友好的声音浪费任何时间。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川改变了与班级同学的相处方式,她开始融入这个集体,逐渐变得很受欢迎。海雾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平静的日子里,可惜的是,这最终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升入三年级后,一切变得变本加厉。 小时候,海雾常常为那些被高年级欺负了的学生出头,她坚信强大的人一定要保护弱者。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弱者并非天生就是弱者,也不会有谁永远都是强者。 所谓的弱者出现,是当下所有社会环境的共同作用。就像她也没想过,自认为强大的自己,也会出现在这失衡的天平的另一端。 弓道部里她的候场时间越来越长,最久的一次,只给她留下了五分钟的练习时间。 “大川加入后我们要努力备战团体赛,寺山你理解一下。” “寺山你能花点时间教教我吗?宫泽监督脱不开身。” 海雾向宫泽询问时,宫泽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诉海雾,学校希望她和大川能一起参加团体赛,增加团体赛优胜的几率。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不公平,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一直以来海雾都很感谢宫泽,来到东京后,她为自己提供了练习弓道上的许多助力,连海雾在东京找的私教课老师都是宫泽为她引荐的。 “大川的事……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帮你解决。”大川和寺山之间的不和早已摆在了台面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最近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难得有一天治江工作不忙,可以回家吃饭。海雾给她和自己煮了神奈川老家寄来的乌冬面,治江则特意打包了咖喱土豆牛肉带回来给海雾。 母女俩人难得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吃饭的间隙里,治江问起海雾在学校的情况。 海雾极为少见地沉默了。 “怎么了?”治江警惕着打量起海雾的表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可能吧。”海雾说道,“其实——”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治江立即放下了餐具,立刻接通了电话。海雾拿着筷子等候着,却目睹着治江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到玄关换上了西服外套。 “公司有些事情,抱歉不能陪你吃饭了。”治江一边换着鞋子一边说道。 “没关系。”海雾低着头,熟练地将电脑包递给治江,“你今天还回来吗?” “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能会迟一点回来。”治江看了眼腕表,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餐桌,“对不起,下次休假我一定好好陪你。” “没关系。” 那天直到凌晨一点治江都没有回来。海雾一个人在客厅看了很久的电视,直到电视机上出现了雪花噪点。 治江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上班,这几年是她事业的关键期。她和海雾总是聚少离多,有时候海雾睡了她才回来,海雾醒来,她又早早地离开了。 第81章 海雾并不觉得孤单。这种生活,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早早习惯了。那时候,治江的工作也很忙,海雾的爸爸则在国际邮轮上工作,一年里团聚的时间少的能够数过来。 可是那时候有文太在。海雾像是半个寄养在丸井家的小孩,丸井家三代共同生活,文太还有弟弟妹妹,海雾夹在其中一点也不突兀,以至于后来文太弟弟遇到欺负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报出“寺山海雾是我的姐姐”这张免死金牌。 来到东京后,吵闹却又富有生气的生活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海雾本觉得也无所谓,却在三年级这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怀念之中。 粟山学园的入学资格是治江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才为她争取来的机会,海雾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给治江增添不必要的负担。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但也不至于漫长,她觉得自己依旧可以应付这一切。 暑假结束返校的当天,海雾接到了宫泽雪渚离职的消息。没有任何铺垫的,宫泽就这样离开了粟山学园。 “早该这样了。宫泽那套过时的训练方案我早就受够了。”大川说这话的时候,新的监督还未报道,弓道部的训练一片混乱。现在留给海雾的训练时间连五分钟都没有了。 “寺山,宫泽监督不是很喜欢你吗?怎么,她离开都没有告诉你吗?”大川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 “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海雾问道。她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大川不止一次向学校表达过对宫泽训练方式的不满。 “是她自己决定的,我又不能替她交辞呈。” 那天之后海雾没有再参加过社团活动。一个月后,新来的弓道监督找到她,告诉她弓道部拟定的东京都大赛参赛名单上,她依旧以种子选手的身份代表粟山参赛。 “寺山同学要不要尝试参加团体看看呢?”新来的监督只知道寺山海雾在弓道部是个异类,和谁的关系都不好。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参加过社团训练了,这样也算是社团成员吗?” 弓道大赛东京都赛区一号种子寺山海雾拒绝参加团体赛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与这个传闻一同传播开来的,还有她顶撞新任监督、一个多月以来都缺席社团活动的传言。 不知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寺山不参加社团活动,还占着个人赛名额,致使同校的大川歌凛险些错失参赛机会。 过去的寺山因为强大的个人实力被人们熟知,当时人们对她的印象只是一个来自神奈川的弓道天才;而现在,在弓道天才的前面多了许多负面标签。 于是海雾的不作解释被视作是一种心虚,她在赛场上一如既往的胜利则是一种狂妄。海雾还是那个海雾,可围绕着她的评价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忽然有一天,海雾发现自己没办法在课桌上再画出笔直的线,国文课上老师说的话像是另一种语言,怎样排布组合都无法理解,冥想中的自己开弓动作稳定而舒展,可现实里她握着餐具的手都在发抖。 “学校的事我听说了,我希望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你……” “嗯。” “下个月的团体赛你还要参加吗?老师说你最近学习状态很不好,我担心这样下去你的成绩……” “我会调整好。” “我知道你一定能安排好。那我先帮你联系补习老师,你最近的成绩掉的太多了……对了,你爸爸移民巴西的手续已经办好,他周末想要和你吃顿饭。” “你不去吗……” “我公司有事情走不开,你们父女俩好好吃。” “巴西那边气候很好,生活节奏很舒服,等小海长大了一定要来看一看。” “我不喜欢炎热的地方。” “……如果小海想去别的国家也可以告诉爸爸,爸爸一定抽出时间陪你一起去。” “……可你在巴西,我怎么才能告诉你这些呢?” “爸爸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是吗……”海雾没有戳穿这个谎言,她来到东京的三年里,鲜少接到父亲关心的电话。 “……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看你了,不要怪爸爸。”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 “我的小海终于懂事了。” 原来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是“懂事”的。 东京都赛区十六进八的比赛里,海雾罕见地连脱两靶,最后惊险地晋级。 “再高的天赋,不努力也根本没用。” “自视过高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希望你能参加团体赛。哪怕是出于对我这个新任监督的尊重。我不希望弓道部因为你的原因总是纷争不断。” “我的原因?” “我知道你一直特立独行,但这是为了集体的荣誉,我希望你能够顾全大局。” “什么叫顾全大局?我被针对的时候,原来你是在顾全大局吗?” “寺山!没有人在针对你,是你自己封闭自己,不和人好好沟通。”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谈话没有任何意义。” “寺山,如果你一直认为是别人在针对你,不妨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别人会这么做?我相信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任何一个人。” “所以是我的错?”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发现自己的问题。我们弓道部还是很欢迎你能够加入团体赛的。” “我们弓道部?既然我不属于弓道部,为什么你们还要欢迎我?没有我不是更好吗?是担心团体赛过早输掉吗?” “寺山——听说前任监督是因为你的原因才离开的?” “你说是就是吧。” “我看你年纪小,好心提醒你一句,一个人即便拥有再强的能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品格,这样的人一定走不远——” 下雨天,海雾在去补习班的路上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她抱着小猫连忙跑去最近的宠物医院,医生说小猫已经停止心跳了。 “可它摸起来还是温暖的。”海雾执拗地说,她浑身湿透,脸色冻得苍白。 “虽然摸起来还有温度,可它确实已经死亡了。你摸到的只是生命的余温。” 什么叫做生命的余温? 如果死亡是确切的,那么是否所有活着的瞬间,都可以称作是生命的余温? 从这一天开始,海雾忽然能听见每个人的心声了。路上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她,他们故作平静,可海雾还是听见了他们心底的那些批评。他们觉得她不够谦逊,他们觉得她江郎才尽。 弓道赛场上,她磕磕绊绊地一路晋级,可越往下走,那些人质疑的心声就越大。她越是努力地要证明自己,就仿佛越是努力地追求着世俗的结果。 “不懂谦卑礼仪的野蛮人。” “简直是对弓道的侮辱。” “团体赛的名单已经交上去了,如果你对弓道部还有一点愧疚的话,就请你不要再干扰监督的这项决定了。”天台上,大川和她说着话。 海雾没法判断大川是否真的说了这段话,还是说她听到的只是大川的心声。 今天早上,她听见治江对她说如果太累了的话就休学吧,回神奈川也一样可以练习弓道。可当她说好的时候,治江又和她说记得拒绝团体赛,她的校内成绩又下降了。 “宫泽监督说这段时间你的反对已经很影响她的工作了。” 宫泽不是离职了吗?自己又记错了吗? “我不会参加团体赛。”声音纷纷扰扰,海雾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句是假,她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可检查报告有说她指标正常。 也许医生也是希望她能够参加团体赛吧。生病的人,就不能参加比赛了吧。 天又下雨了。 海雾恍惚间想起来她忘记把小猫送到医院了。 ——不行!再迟的话就来不及了! 她从天台往下看去,世界第一次在她眼里如同波涛翻滚,大地连绵起伏,像是一张柔软的地毯。 原来整个世界还活着,她知道世界会接住她,她无数次祈愿和祝福过的世界一定会接住她。 第51章 45 深秋的东京像是卷起了金色的海浪,金黄的落叶满地,像是燃烧的日光落到了地上。 涉谷签售会的场地外,星野事务所的小森正雄从场地里出来,拐进了两个街道后的一家便利店。他买了一包香烟,可准备付钱的时候,却发现钱包落在了停车场里。他又摸了摸口袋,手机早已不知在哪个环节里被他随手丢掉。 即便戴着墨镜,小森正雄拧起的眉毛还是透露出了他的烦躁。 “结账。”一瓶柚子茶出现在了小森正雄的视野里,他回头看去,排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正低头从包里翻出手机。 墨镜被往下拉了一小截,小森挑着眉看了一眼女孩,不客气地开口道:“小姐,我还没结账呢,麻烦你排队好不好?” 女孩的动作微微一滞,她拉着胸口的耳机线,耳机就从她的耳侧落了下来。她抬起头,于是下一秒,小森看到了一张冷清的脸蛋。 第82章 “那就赶快付钱。”说完后,女孩又把耳机重新戴好。 小森手插着腰,皱着眉长呼一口气,他看了眼假装在忙的店员,又看了眼旁边戴着耳机根本不看自己的女孩,又恼恨又挫败地后退了两步,给女孩让出了结账的空间。 女孩根本没看他,柚子茶往前一递,她点开了付款界面,“这个一起结账。”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找些事做,小森此时抬头看着便利店里的新闻报道,报道里依旧在说最近发生的神奈川县的校园袭击案。 “……遇袭学生之中包括一名中学生弓道冠军,有关人士透露,这可能涉及到偶像引导粉丝攻击他人的问题,本次事件再次引发社会各层对于偶像失格问题的探讨……” 一包香烟被勉强塞进口袋,小森取下墨镜,看清了面前的女孩,“请不要在公共场合吸烟。”话刚说完,对方就已经扭头离开。 窄小的口袋塞不下一包香烟,女孩手一松,香烟就滚落下来,小森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捞,等拿起香烟时,女孩早就不见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他抬头,看见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画面,内容拍摄于神奈川县弓道大赛现场,获得优胜的女孩一脸冷淡地站在领奖台上。 “慢着——”他瞪大了眼睛,新闻里的女孩确实长了一张顶得住新闻镜头的脸蛋,地方媒体的镜头质量算不上多好,有些发抖的取景框里,女孩漂亮得尤为稳定。 “这不就是……刚刚那个?” 海雾走出便利店后给幸村发了个消息,然后停在原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柚子茶。 “喂——站住!” 海雾回头,看见了从便利店追出来的小森。这个没跑两步就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的男人停在自己面前,手伸进外衣的夹层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海雾垂眼看着,没有去接。 “我是星野事务所的小森正雄,你有没有兴趣当模特——” “没带钱包,却带了名片?”海雾一手拿着柚子茶,一手揣进黑色宽松外套的口袋里。 墨镜已经被取下,小森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女孩,黑色的外套里是一件短款衬衫裙,除了发型有点土,脸蛋和身形都很不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注意到女孩一直没有接名片。 海雾对着名片轻轻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点笑,“名片你自己收好吧,没准下次还得靠它给你换包香烟。” 脸是没话说,就是这性格有点恶劣。 “你可能不太关注这方面,星野事务所可是东京数一数二的模特公司——喂,你听我说完!”小森往前几步追着海雾,“你还是高中生吧,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接下来有没有别的安排,没有的话——” “联系方式呢,你能先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我待会儿找到手机立刻派人联系你——” 无论小森说些什么,女孩都好像没听见一样,手机响了两声,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消息,然后随意地递到小森面前,十分自然地指着屏幕上的地标问他在哪里。 “签售会?我刚从那里出来,就在前面路口左转——喂!你先别跑!” 海雾小跑起来步伐轻快又迅捷,明明只是随意的几步,却让小森追得有些绝望。 跑得这么轻松,身体一定很健康,这女孩天生就该做艺人。小森狼狈地追到签售会场地外,终于看到了女孩,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孩拿着门票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今天是东京某新晋肥秋系女子偶像团体的线下签售会,该偶像团体的成员最近深陷偶像失格的丑闻里,连带着签售会的热度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人群里,海雾为了安全起见戴上了口罩。跟着队伍等了一会儿,她看见了坐在了队伍尽头的大川歌凛。 许久未见,看着此时此刻一脸明媚笑意的大川,口罩之下的海雾也扬起了微笑。倒不是受大川笑容的感染,海雾的笑只是因为她对眼前这个画面感到荒诞。她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会是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大川歌凛。 盛气凌人的大川歌凛,竟然会有一天坐在这里,和不认识的人亲切地握手微笑。 小森正雄一面四处张望,一面走着员工通道快速靠近签售会的主舞台。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到了已经到了队伍前排的那个女孩。 “让一让。”他拍了拍旁边的安保,光明正大地走了过去。 “你好欢迎,我是大川歌凛~”模式化的笑容和甜美的声音,海雾好心情地坐下,当着大川的面把口罩摘下。 “好久不见,现在想要见你一面可真难。” 脸上的笑容像是瞬间被冰封,大川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同时眼睛四下巡睃着,生怕有谁注意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神奈川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哦对了你不用说话,不要耽误我说话的时间——托你的福我真的差点没命呢。不过这件事倒让我想清楚很多事,三年前的霸凌事件不会因为我的退学就结束,我得从你这拿到一个结果才行——”签售会时间有限,从坐下后海雾就没给大川留下说话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在听到海雾说要一个结果后、大川歌凛霎时的惊慌失措,“你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要抓住海雾,却被海雾提前躲开,“抱歉,我没买握手券,没资格和你握手。不过你别担心,三年前坏掉的那把弓我还没扔,也许你和它已经提前握过了——” “我劝你老实一些——”大川脸上浮出一层笑容,声音却低了下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挖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当年你做不到的事,现在更做不到,你别想拿这个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我来只是通知你一声。”海雾笑了起来,时间快要到了,她毫不留念地站起身来。 大川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因为动作有些着急,引得许多人朝这个方向看来,“是我做的又能怎么样,当时没人信你,现在更不会有人相信你!你休想拿这件事毁掉我!” “毁掉你?”海雾回身俯视着大川,脸上神色轻松,“如果把事实说出来就能毁掉你,那只能说明,毁掉你的始终是你自己。” “寺山——” “哦对了,”海雾从口袋里掏出了录音笔,摇了摇两下后又迅速塞回口袋里,她故作夸张地看了眼staff的方向,继续用那种愉悦的语气说道:“不能录像,所以我只好偷偷录音了。连你的那位袭击者粉丝都能搞到我的联系方式,相信你也不难。希望能听见你诚恳的公开道歉。” 隔着很远小森就注意到组合成员大川歌凛和那个女孩之间异常的氛围,不仅仅是他,周围很多来参加签售会的人们都已经偷偷举起手机,小森这才想起来在便利店看到的那则社会新闻的另一位主角就是组合里的人气偶像大川歌凛。 staff注意到了异常,在阻止人们拍摄的同时靠近了海雾。 “我也想走,可是大川好像不是很愿意。”海雾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大川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大家可都看着……‘歌凛你有在被爱着哦’。” 最后那句话完全是自己的语气,大川惊惧地看着海雾,却看见她一脸轻松笑意。 恶意没有毁掉她,时间也不曾让她被抛下,寺山海雾又轻而易举地站起来了,她甚至还有力气拿着威胁自己的把柄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无数个恶念和想法从脑海中闪过,恶意使得大川歌凛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海雾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一个用力抽开了自己的胳膊,毫不留念地转身离开。 相机的快门声闪成一片,大川不甘地回过头,她条件反射似地握住下一位坐在对面的粉丝的手,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却也在片刻的疏忽里不可压制地颤抖了起来—— “你好欢迎,我是大川歌凛……” 海雾刚走出签售会场地,正要拿起手机打电话的时候,小森再次锲而不舍地追了过了。 “我对你的模特事务所没兴趣。”海雾举手示意小森不要再靠近。 小森正雄目睹着眼前的女孩和大川歌凛“互动”的全程,清楚地明白她来这里一定不是为了的偶像。 “你知道刚刚有很多人拍到你了吗?”小森叉着腰,既是不解又是担忧地说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对媒体和粉丝的力量一无所知。 “你今天来这里,就相当于坐实了大川偶像失格的事实,你觉得她和事务所会放过你吗?”小森很清楚,实际情况或许没有自己说的这样严重。 每一个爆火起来的偶像艺人都会在某一段时间里迎来负面新闻爆发的时期,利用好这段时期反而能够帮助艺人进一步树立好公关形象,甚至是解决掉很多积蓄已久的麻烦。好的公关团队可以通过议程设置把握舆论的大方向,甚至是将一次负面新闻转化成为艺人形象破圈的机会。 “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更是做对了。”海雾发完消息,今天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小森,“如果我今天不来,这件事他们简单揭过,那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是为了和她和平共处才来的这里。” 第83章 “太天真了。”小森摇摇头,他语气平淡地感叹着,“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你们什么事都要讲道理。可社会是不讲道理的,信念这种东西既不公平也很昂贵,它不会让你的生活更好,但一定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才能得到。” “你说的东西太高尚,我没有那么崇高的目标。”海雾坦诚地说道,她想起海原祭的那场采访,记者们总是预设她能给出一个崇高的回答,证明某种稀缺的美德,可是她没有这些东西,“我来这里就是想报复她,就这么简单。我没有做错,我就不要担着骂名;她做错了,就应该道歉并付出代价。” “——可你说的这些,它不就是信念吗?”小森简直要被对方气笑了,“信念不就是你坚持什么,即便别人都不认可,但你还是要去做,这就是信念啊。” 海雾少见地沉默了。 这是信念? “我算是明白了。你确实非常不适合做艺人。”小森抖了几下腿,再度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海雾拒绝过的名片,他两指夹着名片,翻来覆去地欣赏了两眼,“自从我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后,已经很少给你这样的女孩递名片了,你的形象是很好,你和大川歌凛的事也可以作为炒作名气的噱头,你如果签了我,不一定会比现在的大川好,但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们明星事务所最喜欢这样哄骗年轻女生,到最后多少人被你们骗得误入歧途身败名裂。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说我也可以像大川那样——大叔,我给你买了香烟,你却想要害我?” “哼,不识货。”小森将名片轻轻地放进了胸口的口袋里,“你放心好,我绝对不会再邀请你了。你这种脑袋不会拐弯的人,真签了你不等别人做什么,你自己都会撞得头破血流。你的人生还是远离这些比较好。” 海雾挑着眉,脸上没有一丝被否定后的失落。 “还不走?等着待会儿被粉丝群殴?”或许是因为女孩身上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小森竟然觉得和她说话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被明着暗着拒绝几次,现在却还是自讨没趣地说些有的没的。 “在等人。”海雾摇了摇手机。 “朋友?”小森看了看海雾,又试探着多问了一句,“还是男朋友?” “关你什么事。”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很恶劣?” “关你——” “海雾。” 熟悉的声音响起,海雾抬头看去,幸村正站在马路对面。她挥了挥手,转身就要走。被完全无视的小森冷哼着摇摇头,双手插着裤兜又跟了上去。 幸村穿着米白的衬衫,肩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线织披肩,秋天金色的布光里,精致美好地像是圣诞水晶球里的人偶走了出来。 “都结束了吧,待会儿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幸村自然地挽过海雾的胳膊,然后握住她的手。 “看你。我都可以。” “那——”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有兴趣了解一下星野事务所吗?”熟悉的名片再度出现在眼前,海雾无语极了,她刚要拒绝就被小森颇有礼貌地提前拦住了,“放心好了,这次不是问你——这位怎么称呼?”他转头看向幸村。 小森正雄从业二十年来,发誓眼前的男孩子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幸村虽然不知道海雾是不是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但他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准确把握了当下的情势,他握着海雾的那只手往小森面前扬了扬,颇为好心情地说道:“抱歉,我和我的女朋友还要抓紧时间约会,谢谢你的好意。” “再见咯!”擦身而过时,海雾志得意满地附赠了小森正雄一个轻浮的敬礼。 第52章 未来_01 miya,本名平田理圭,现役超人气的女星,12岁以读书模特身份出道,16岁时一支运动饮料的广告将她送进了大众视野,18岁出演冲奥导演影片中的配角,一年后入围了当年的新人奖提名。后又参演了几部电视剧,虽然都是镶边配角,但表现不俗。20岁,因在晨间剧中饰演的女主叛逆率真的女儿一角,得到了当年的电视新人奖。三个月后,一本由人气轻小说改编的少女竞技剧本递到了她的面前。 “编剧山川老师非常喜欢你在晨间剧里的表演,所以她主动找到北村导演推荐了你。”会议室里,小森正雄坐在沙发扶手上,双手插在兜里,歪着脑袋和miya介绍着她手上的剧本简介,“如果顺利的话,你将饰演女主角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戏份是当之无愧的女主担当。” “事务所这边的意见是希望你能够积极准备,虽然有山川编剧的支持,但这个角色的竞争对手都很强劲。月虹社那边正在积极公关,想要把这个角色抢给自家艺人大川歌凛。” “大川?”miya皱着眉毛,“她不是偶像吗?怎么,也要拍戏了?” “大小姐,我请你看剧本的时候认真点,第二页故事梗概上已经明显写这是有关传统和弓的电视剧。” “所以呢?” “大川以前是练和弓的。据说她爷爷还担任过东京弓道协会的副会长。”小森正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刚抽出一根就看见miya头也不抬地伸出手,他会意地扔了一根过去,再要拿一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不过她的履历没你的漂亮,这是你一贯的优势。” miya对于小森的肯定没有什么兴趣,她接过小森扔来的打火机,咬着香烟点了火。 “你不会又想说让我感谢你的包装了吧?”她抬头,看见小森难得地把拿出来的香烟又塞了回去。 “你确实应该感谢我的包装。”小森隔空虚点了一下miya手中燃烧的细烟,“你的元气人设可是离不开我一直以来的公关,上个月还花了好一笔钱从娱记那里买断了你的抽烟照。” “迟早都要爆出来。”miya自暴自弃地说道,“清纯人设没一个人能走得远,你还是早做打算换一下赛道吧。” “别说的和你好像没关系一样。”小森白了她一眼,他看着miya满不在乎地当着他的面吞云吐雾,知道她对于自己给她营造的公众形象已经不满许久。 “我还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你现在演艺事业刚有起色,最好是先保守一些……不过你的建议也没错,这件事确实要提前规划好,清纯赛道上挤满了人,确实欠缺一些竞争性。” “你早该听我的了。”miya抽不惯小森的烟,没两口就摁灭了,“我们再谈谈这部剧吧。” 小森正雄了解miya的脾性,这个外在形象有些偏男孩子气的女孩,想法却一直都很独特,她对待自己的演艺职业有着许多前辈都做不到的严谨认真,并且在事务所对她的形象塑造上也没有同龄人的那些不适和逆反心理。她像是一名产品经理,miya就是她的作品之一。 “从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选择你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具体什么时候通知还是要看导演那边的意见。不过,虽然北村导演和月虹社一直有合作关系,但这次选角总体来说你还是比大川歌凛更有竞争力一些。” 小森的推论中明显缺少重要的一环逻辑,miya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解释清楚。 “按理来说,大川歌凛确实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无论是从背景,还是事务所的资源上,可是很不巧地是这部电视剧里有一些反抗校园霸凌的戏份……” “别总卖关子,快点说清楚。” “说起来这件事我也颇有印象,大概是三年前,大川歌凛的狂热粉丝袭击了她的前队友,尽管凶手本人宣称是为了守护被队友霸凌的大川歌凛,实际却是大川歌凛可能参与到了对前队友的霸凌里。后来大川发了篇手写道歉信,内容写得可真的是有够假惺惺的……不过那时候你正忙着你的电影新人奖,对这事没印象。” “欸——”miya略显意外地拖长了音调感叹道,“你对这个大川居然这么关注?几年前她才多少名气,你连这些花边新闻都记得这么清楚?” “倒也不是关注,”小森摆弄着手里的香烟,多年前的一次偶遇再度浮现在了脑海里,“我见过大川的前队友,说实话,以那个孩子的气质来说,如果不是性格实在是不适合,我一定会让她加入模特部的。” “真的假的?”miya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爆料,整个人猛然从沙发上弹坐起来,“真的还有连你都受不了的性格?” miya本人就是被小森最先相中,邀请加入事务所的模特部,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多么麻烦的脾气,但即便如此,小森正雄也能够几年如一日地维护好她的公关形象。她一直以为只要有灵感和方向,小森可以完全只凭外在形象就能打造出一个与自身内核截然不同的完美偶像艺人。 可这样的小森正雄却说他因为对方的性格而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这可比大川歌凛的花边新闻有意思多了。 “我后来还找过有关那个孩子的一些公开资料,只能说确实不适合做艺人,个性太强,配合度太差,而且毫无表达欲,根本走不远。” 第84章 “欸……”miya意兴阑珊地重新瘫回到沙发里。 “别八卦这些了。事务所这边给你安排了弓道老师,在角色面试之前你需要先做一些准备工作。” “什么时候开始?”miya问道。 “明天。” 第二天,miya在经纪人的安排下来到了东京某处会员制的弓道馆中。弓道馆里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有些年纪的人,即便miya并不认识这些人,但从他们的仪态作风上还是能够猜到他们身份的不寻常不简单。 “这座弓道馆属于东京弓道协会,来往许多人都是文教体育界的人物。”经纪人小声解释道,“小森部长为了安排你来这里上课花了不少心思,协会也很重视这次的项目,特意找了一位非常优秀的弓道选手做你的指导老师,待会儿见到对方的时候记得态度一定要谦逊。” “这部剧暂定是下半年开机,现在各家事务所都想把自家的太子公主往剧里塞,你手上有个新人奖,暂时比他们有优势。如果能够拿出更大的诚意,打动到导演,到时候在角色上我们也才会有更大的自主权。” 各家事务所都有自己想要推的新人,miya的这座新人奖来得却是时候,在同龄人中,她的奖运一直不错,很受评委的青睐。她也很能明白小森和经纪人的良苦用心,实力和运气她都有了,剩下的就是拿出足够的诚意证明她能够完美胜任这个角色。 “你就在这个房间不要乱跑,我去联系一下寺山老师。”经纪人打开休息室的门,让miya先等一会,“待会儿态度一定要好!” “嗯知道了,你去吧。” 道场的休息室很大很宽敞,miya刚进去就看见了那几扇长方形的大窗户,房间挑高很高,视野非常开阔。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的道场,现在是早上七点,道场上却已经传来一阵阵箭簇的声音。 miya有些散光,因此不太能够看得清楚。不过在这里之前,她已经提前查了许多有关和弓的资料,虽然总体上依旧是一知半解,但心里却有了一点微妙的期待。 虽然一如既往是事务所的工作安排,虽然miya一直相信小森的判断,但对一份工作能够有热忱和期待,对她而言,始终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体验。 如果可以的话,这将是她的第一部 主演的电视剧。她对此满怀希望。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miya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孩。 “不好意思,这里已经有人了。”miya冷声提醒道。说完,便又转过头望向远处的道场。 对方没有接话,miya不得不再次提醒道:“这间休息室暂时被征用了,麻烦你——” “miya……小姐是吗?”女孩一开口,语调比miya的还要不耐烦,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对待,miya转过身,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 女孩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手上拿着一本书,就站在半开的门口一直盯着miya,她莫名地沉默了两秒,然后开口说道:“协会安排我来——” “你是带我去见寺山老师的?”miya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她上前几步,“我的经纪人呢?她刚刚出去说要去接寺山老师?” “不用了。你直接跟我去道场就好了。”话一说完,女孩转头就走,miya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 “听说miya小姐你是为了拍戏来学习弓道,所以我们直接简化流程好了。待会我带你去更衣室,你换好衣服,然后先了解一些基本的弓道礼仪。”女孩边走边说道,她个子很高,即便穿着宽松的运动服,miya也能够看出来她优越的身型条件。 “哦对了,”女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书递给了miya,miya这才发现这居然是好几年前出版的自己的写真合集,年代过于久远,她忽然判断不出眼前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女孩没有沉默多久,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支没有笔盖的油性笔,像是翻箱倒柜了很久才找到的一样,她递给自己,同时说道:“能不能麻烦你给我签个名?麻烦的话不签也行。” 这一套动作下来,miya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没忍住说道:“你是我的粉丝吗?说实话我有点不明白,你真的是要带我去见寺山老师的吗?” 无论如何眼前的人都太过可疑了。 临近更衣室,过道里来往的人忽然多了起来。miya不知道为什么经纪人迟迟没有回来,自己的手机也不在身边,这下更是孤立无援。眼前还有一个怪人—— “早上好,寺山老师。”两位结伴而来的女士在经过miya和女孩两人时,态度谦和地朝着女孩一个人打了声招呼。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觉得麻烦不签也可以——” “签在这里可以吗?”女孩的话还没说完,miya就将签好了名字的杂志双手递到了对方面前,一改先前怀疑的态度,顿时热情了起来,“抱歉,我不知道你就是寺山老师,刚刚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miya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女孩见怪不怪地接过她递过来的杂志,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几句,“我的一个朋友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直很喜欢你。他拜托我一定要拿到你的签名——” “没关系没关系。”miya摆了摆手,她的态度坦然大方,甚至主动问对方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签名照也是可以的。” “他没提。这个就够了。”女孩摇了摇手里的杂志,“谢谢你的理解,刚刚没来得及跟你介绍,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也没问清楚。”miya笑着说道,“而且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老师你这么年轻经纪人告诉我是位弓道大家,我以为年纪会更大一些呢。” miya其实故意说错了,经纪人的原话是“非常优秀的弓道选手”,而非“弓道大家”,不过眼下奉承两句也实属正常,她态度冒犯在前,很有必要多说两句挽救一下局面。 一只手伸到了miya面前,她抬头,看见眼前那张干净的脸蛋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疏离又温和地轻声说道:“我是寺山海雾,接下来这段时间会担任你的弓道教练,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miya笑着回握了对方的手。 “我简单打听了一下,协会给你安排的那位寺山老师来头确实不小。她的老师原田在弓道界的地位很高。不仅如此,寺山本人的能力也非常强,年纪轻轻就已经作为青年弓道选手代表出席了很多重大场合。”结束了一早的课程,回程的时候miya坐在保姆车里,听经纪人跟她分享有关弓道老师的事,“你今天和她交往觉得怎么样?” miya沉默了一瞬,选择坦白,“她问我要了签名,说是因为有个朋友是我的粉丝……你知道吗,那本写真集是六年前的。” “天呐!” “不过她本人话不多,今天一直在给我介绍弓道礼仪方面的知识。我加了她的line,她说晚些时候会给我发一些入门级的书和视频。”说着说着,miya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的经纪人,“你说小森故意给我找了一个年轻的弓道老师是为了什么?” 经纪人想了一会,摇头说道:“应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难不成是因为年轻人更方便沟通一些?” “我不觉得。”miya说道,“这位寺山老师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年轻人的性格,她的话不多,人又很安静,说实话,相处起来总觉得很有距离。” “这才第一天,你不用这么敏感。”经纪人宽慰道,“相处起来有些距离感其实更好不是吗,你作为艺人身份特殊,走得太近其实也有风险。” “或许吧。” 从三月开始,miya开始跟在寺山后面,认真学习弓道。四月底的一场颁奖礼上,事务所为miya安排了一场巧遇,关于颁奖结果,miya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自己,只是因为北村导演也会参加。 颁奖礼结束后的酒会上,miya如愿地见到了北村,短暂地见面中,miya谈起自己最近正在学习有关弓道的一些故事,北村心知肚明,于是笑着听完miya的那些意不在此的趣事。 “寺山?我知道她。”北村说道。 “什么?”miya惊讶地愣在原地。 “最开始我通过弓道协会邀请她担任新剧的弓道指导,只不过她拒绝了。”北村拿着酒杯轻轻碰了碰miya的香槟,复杂神情中透露出一丝欣赏,“不得不说,你们事务所向来都很有眼光,各种事情上都是。” 北村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家,他是圈内出了名的作息规律,每天十点半之前必须入睡。在他离开之前,miya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心,跟在北村后面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寺山为什么会拒绝北村导演的邀请?”miya百思不得其解。 北村摇了摇头,然后忽然热切地看向miya,“不如这样吧,miya小姐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寺山选手,问问她有没有改变想法。” 晚上回到家后,miya拨通了小森的电话,谈起了这件事。 第85章 “原来协会那边安排的真的是寺山海雾啊。”电话那头,小森感叹道。 “你也认识她?”miya越发觉得寺山海雾这个人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每个人似乎也都对她有着各自的疑问。 “我之前和你说过大川歌凛曾经深陷霸凌丑闻,寺山就是传言里被霸凌的那位前队友。” “真的假的?!”miya简直要从沙发里弹起来,“寺山哎?你确定是大川霸凌她?”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大川确实写过道歉信,你可以去她的ins上看一看,大概是三年前十一月份发的。” miya不做迟疑地打开电脑,很快就找到了那篇道歉信。 “说实话,她能答应来教你弓道,这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寺山在弓道协会里也是个异类,她留在那里完全是协会争取到了寺山老师原田的支持,实际上协会一直以来在寺山的事情上也没有多少的主动权,除了一些逃不开重大活动,她基本不参与协会的事项。教你弓道这件事是个意外——”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会同意教我弓道?”现在,轮到miya本人困惑不已了。 两天后,在弓道课上miya当面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彼时寺山穿着袴,正给自己戴着弓道手套,miya留意到那副手套上特别的飞鸟刺绣,紫色的拼接面十分特别。 “我本来是拒绝的,”寺山调整着手套,语调没什么起伏,“可是那段时间我朋友状态不是很好,他又很喜欢你,我就想着来要个签名给他。” “可你同意北村导演的邀请,担任新剧的指导不是一样可以要到签名吗?”而且报酬明显要高于自家事务所给的。后半句miya隐下不说。 “我没那么多时间。”寺山把头发扎了起来,“我要准备期末考,没这么多时间。” “你们弓道协会还有期末考?” “你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是学生,学生每个学期都要考试。” “慢着,你是学生?” “嗯。” “私塾?”“正常大学。” “特招学生?”“考试入学。” “真的假的?你大学在哪里?学的什么?” “东京,建筑学” “真的假的啊?” “所以就是说,你其实还是一名学生,但是你也是东京弓道协会的成员,你拒绝了北村导演,却同意教我弓道……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的朋友状态不好,你为了要一个签名来鼓励他?”miya不可置信地看着寺山,以前小森总是批评她行事随心所欲,到今天,她才真的见识到什么叫做随心所欲。 “有什么问题吗?”寺山不以为然。 寺山的态度已经非常明了,miya又一次见识到她身上那种化不合理为合理的怪异力量,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以及对寺山了解的深入,miya很快就想清楚了这所有的不合理其实都建立在一个合理的基石上,那就是寺山的实力强到可以支持她一切看似不合理的举动。 “对了,我朋友想请你吃饭。”寺山忽然说道。 “可以,只要你也愿意担任新剧的弓道指导。”miya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能够谈下寺山,她在导演那里的话语权就会更大一些。 “那就算了。”寺山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赤也那家伙还不配我牺牲这么多。” “赤也?就是你那位朋友吗?”miya看着海雾热身揽弓。 “嗯。”她的动作丝滑平稳,即便是外行人也能感受到明显区别于他人的美感,下一秒箭矢离弦而出,和平时一样,准确地击中了靶心。 “切原赤也,”miya听到寺山稍显郑重地介绍道,“一名优秀的职业网球运动员。” 第53章 未来_02 寺山海雾,一颗冉冉升起的弓道新星。可在另一批人眼中,她是一颗早就已经升起的星星,从她第一次在公开比赛上崭露头角开始,就已经有许多人明白了这一点。 一所东京的学校因为失去她,此后的许久都未曾能够再次进入东京都大赛的决赛名单;一所神奈川的学校,因为短暂地拥有过她,至今仍旧是一所弓道强校。 围绕着她有许多传闻和轶事,关于她如何取得的立海大的直升资格又放弃,有关于她如何通过共同考试考进东京一所工科强校,以及关于她成为弓道协会影响力最大的青年选手。这些事常常被人们所谈起,却始终没有一家杂志能够从她那里得到过答复。 至今为止,寺山海雾唯一同意的采访,依旧是多年前海原祭上的附赠采访。那支在夜色中点燃篝火的一箭,在后来许多年里,成为了很多人印象中梦幻般的校园祭记忆。 可实际上的寺山海雾,在人潮拥挤的东京无数次迷路,因课业忙到焦头烂额,不过大学毕业之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下疏远了许多,这使得她有了能够喘息的机会。 偶尔在大家都有时间的假期,从前的那些朋友会在神奈川或者东京小小地聚会。但大多时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需要忙碌。 最近,切原搬来了海雾所在的公寓附近。 这地段实在是方便,离他签约的俱乐部很近。海雾一开始还挺开心,觉得能有一个朋友住在附近很方便,哪怕对方是切原。 可很快她就后悔了。切原来了以后,连家也不自由了,他时不时上门蹭饭,哪怕海雾依旧只会煮面和鸡蛋料理。 “明明是文太的发小,为什么你什么都不会做?”连续几次都吃鸡蛋烧之后,切原抱怨道。 被海雾连人带碗踹出门外后,再次登门时切原明显收敛了许多,面对海雾心血来潮做的土豆泥拌面,切原吃了一口后竖起大拇指。 “海怪你还是很强的,和部长在一起那么久,居然还能做出味觉正常的饭。”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次依旧是被踹出家门,连碗都没给他留下。 高中的最后半年,幸村精市和寺山海雾的关系人尽皆知。这俩人没有要隐瞒任何人的意思,大多时候,见到其中一个,另一个人也不会离得太远。两个乍看之下毫无可能的人,却在议论和流言里坦然得像是本该如此。 高中毕业后,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继续这么下去,海雾却去了东京上学,而幸村也终于回到澳洲,开始了他的职业网球运动员之旅。 在很早的时候,幸村和他的家人就已经在为他的澳洲网球生涯而做准备,每逢长假,他基本上都是在澳洲度过。海雾则更简单,练习和弓,留在日本会更加理所应当。 没人敢去问幸村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而海雾更是反应平淡。 “可是异地,同样也可以在一起。现在的网络这么发达,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每当这种疑问出现时,海雾就会觉得人们总擅长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却又总爱证明复杂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她的爸爸在国际邮轮上工作两年后,治江就选择了离婚。“我需要的不是婚姻关系,我要的是随时随地的爱和陪伴。”治江当年的离婚宣扬一如她本人性格热烈铿锵,即便海雾对她有着诸多怨言,却也时常觉得如果不站在孩子的角度,她大概也会觉得治江很有魅力。 父母和孩子像是一本家庭账户,治江用完了一家子的热烈,爸爸用完了一家子的烂漫,所以留给海雾的那部分大多都是沉默的。 越是长大,这种特质就越发明显。海雾没有什么倾吐欲,显然也不甚追求浪漫,就连对弓道的热爱都是沉默而深重的。 而恋人之间的关系像是冰箱。你会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放进去,以便能延长它的鲜活;你也会把那些被遗忘的东西清理掉,这样才能够装下更多的喜欢。可是一台横跨在两座大陆间的冰箱,又和爸爸的邮轮有何区别。邮轮会定期返港,大陆永远相隔千万里。 当海雾单方面提出分手并列举了诸多她认为合适的理由时,幸村予以的是始终不变的坚持。 “我们不会分手。”铿锵有力的承诺之下,他们在大洋两端做起了无法拥抱的恋爱游戏。 最初总是容易的,东京川流不息的轨道里海雾不知多少次迷路,墨尔本广阔自然风光里幸村见过许多次日落日出;他在视频里和她分享红色夜空下的极光,她则谈起新校园里的那些新奇见闻。墨尔本和东京之间几乎没有多少时差,他们的生活大致上依旧是按照同样的节奏进行,只是在彼此的生活中缺席的次数越来越多。 起先,他们同样默契地忽视着那些缺席,他们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去介绍各自的生活,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去想象彼此的遭遇,今天介绍完新奇的美食,明天似乎就一定要再发现更加有趣的事物。在每一件当下的美好里,他们都在脑海里思考着怎样表达,才能让对方体会到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联系不再是为了了解彼此,更像是为了争夺对方的目光,每一次绞尽脑汁的挖掘,以期获得的都是“看着我”。 第86章 红土地上的球道,是远在东京的海雾无法立刻理解的难以预测;东京某场活动上获得的花束,证明着它并非是幸村所送。 他们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距离,计算着一份礼物能否在合适的时节抵达对方的身边,计算着下一次微乎其微的见面机会何时能够到来。 所有数字化的联系,都在证明着他们物理上的缺席。 然后理所当然地,两个各自领域的天之骄子,都选择将这种痛苦化作好胜心,他们在赛事成绩里证明着自己的优秀和不可替代,距离放大不安感,汇报成绩逐渐成为一种常态。 终于有一天,海雾忘了回复那条来自赤道以南的消息,此后的每一天,沉默都愈叠愈厚。 也许在某一刻,他们曾忽然想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可点开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变得刺目,于是过去那些沉默的时间变成了高墙,继而又堵住了每一次想要开口的冲动。 慢慢的,连周围人也不再问他们彼此的现状,自心理上的分离后,他们又经历了人际上的分离。明明双方都未给出明确的回复,可时间准确厚重,胜过一切的顾左右而言他。 然后,尼莫出现了。 幸村精市很讨厌“尼莫”这个称呼。如果不是因为作为海雾的前男友,他天然地丧失了评价的客观性,那他一定会郑重建议大家以尼莫的原名内海彦史来称呼他。 幸村很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海雾之间并没有一个郑重的分手来证明关系的结束,因此当内海彦史出现时,明知不理智他却依然有了深切的被背叛的感觉。 一个不曾被看重的对手,甚至在最开始,在高中内海伺机表达爱慕的那个动员会上,幸村都始终没有不曾在意过他。 内海曾扬言要为海雾写一本书,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高中时的那幅油画因海雾的拒绝而在美术室里落了许久的灰,后来的那本凶杀小说却阴差阳错地热销起来,扉页的那句“献给海雾”引发了许多讨论。 它像是一个小小的句号,落在了“幸村精市和寺山海雾”的句尾。 幸村讨厌他。 内海和自己完全相反,他热衷展现自己,总能轻而易举地掀起热度,自从他出现后,海雾忽然被许多人所知,带着她那些自己熟悉的过往,成为了很多人的谈资。 幸村不喜欢这样,好像自己珍藏许久的绘本摆在了热销的书架上,不识字的孩子们围坐一团,叽叽喳喳地抢着翻阅。 ——更重要的是,内海与自己毫无相似之处。 情感上的失意驱使着他再次进入深切的好胜心里,他的世界排名不断上升,幸村精市的名字出现在日文环境里的频率越来越高。 仿佛是要对抗正在失去的什么,又仿佛是为了重新提及什么。 而十月日本网球公开赛的如期举办,则是在幸村的情感世界里的决断烙印下了倒计时。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现状。他会改变这一切。 就像过去一样。 六月的时候,miya的那部校园竞技剧终于杀青,此时距离海雾担任她的弓道老师已经过去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海雾亲眼目睹着切原对miya是如何从粉丝对偶像的仰望,演化成无时无刻都在沉浸在自己追到了偶像的幸福。 海雾“有幸”经历过几次切原分手后的情绪黑洞,高中时期凌晨的电话轰炸还历历在目。 而现在,她不仅是切原的朋友,更是切原追到miya的关键人物,即便她努力地想把自己从这段关系里隐身,都始终无法避免俩人出现矛盾时,第一个被揪出来批斗指责。 当他们俩人发生矛盾时,miya会阴阳怪气海雾的牵线搭桥,说海雾当时的表现让她误以为切原赤也是多么稳重优秀;切原更是延续着一贯以来的天真,觉得女孩子天然就具备同理心,一定会理解他此时的无奈,理所当然的态度就仿佛忘了当年海雾挂他电话时的绝情。 对于他们俩人的恋爱细节,海雾鲜少主动过问,因为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可以忍住不向海雾倾诉的。 某一次miya和切原又要闹分手,两个人在熟人的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彼时坊间关于两人的恋爱八卦早有传闻,经纪人得知酒吧外有狗仔蹲守,立刻电话求助海雾,希望她能够在场,再次以朋友聚会的名义遮掩恋爱事实。 于是夜里,海雾不知第多少次鬼鬼祟祟地从员工通道溜进酒吧,在店员熟络的招呼声中推开包厢门,看着两个酒鬼在推杯换盏中例举各自伴侣的种种不是,仿佛失忆了一般将眼前的人视若知己,又是干杯,又是哭诉相见恨晚。 miya大小姐脾气上来,脚踩在桌子上说自己的男友像是幼稚园没毕业,一点都不成熟。切原点头如捣蒜,然后抱怨自己的女友不讲道理,根本不知道关心自己的感受。 一旁的海雾看着miya为切原倒酒,说朋友你心里苦,视线一转,又看见切原想抱“知己”,又发觉对方是女生不能拥抱,于是只能喝掉对方给自己倒的酒,哀叹着对方也不容易。 “说好了来分手,赤也居然敢放我鸽子!”喝到神志不清时,miya翻出手机要给自家男友打电话,“看我怎么骂他!” 那边切原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朝着miya摇了摇手机,嘴里念叨着失陪,然后一头钻到墙角,老老实实地接起电话。 海雾习以为常地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对笨蛋情侣。miya拿起电话后,刚刚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抱着电话只是哭,而那边的切原则对着手机充电口一个劲地在说我想你。 过了一会儿有点困了,海雾终于没忍住问俩人“清醒了吗,可不可以回家”,结果这对笨蛋情侣像是立刻找到靶子,枪口一致对外,开始细数海雾的不是。 miya率先发难,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抱着海雾的胳膊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知道,你瞒得了别人,你瞒不了我。” miya说了一大堆废话,海雾本来不打算在推开她这件事上白费力气,因为miya缠人得很,就算现在推开,下一秒还是要抱上来。可是架不住miya要拿自己的袖子擦鼻涕,海雾猛然站起,轻而易举地把miya撂倒在沙发里。 “你居然敢摔我……”miya不可置信地看着海雾,两行泪簌簌地落下,“你对男人这样就算了,你这么对我——我要把你的事全抖出去!” 酒鬼的话实在是没什么逻辑,海雾也自认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事,因此也不在意miya的胡言乱语。 她看着miya一把拽过还在角落里对着手机反复念叨“想你爱你”的切原,拉着对方的耳朵声音洪亮地喊道:“寺山喝醉了喊别的男人的名字!她不爱内海!” 切原觉得自己的耳朵快炸了,他搓了搓耳朵,同样大声地喊道:“什么?她不爱内海?” 海雾喝酒次数不多,喝醉更是极少。因此她根本不把miya的话当真,也完全不相信自己能有什么把柄被她抓住。 于是她坐在一边,看着两个酒鬼扯着嗓子喊来喊去。 “寺山不爱内海!她喝醉了喊别的男人的名字!”miya翻来覆去地喊着的永远是这两句。 “哦,她不爱内海……”切原嘟囔道,然后大声喊回去,“那她爱谁?” “我不认识!”miya一字一顿地喊道。 “哦,你不认识……”切原接着还是嘟囔,“她喊的谁的名字啊?” “我忘记了!!” 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了,正好这时候miya经纪人给海雾发来消息,说她已经到停车场了,马上就来接miya。于是海雾起身,准备拉开这两个神志不清的酒鬼。 “幸村精市——” miya喊道,“寺山一直在喊幸村精市!!” 像是一句咒语,海雾在咒语里被钉在了原地。miya还在那里重复地喊着“幸村精市”,这个对她而言陌生的名字,在一遍遍的呼喊中逐渐变得熟悉确切。而海雾的记忆里,她从未和miya说过这个名字。 手指微微颤动,海雾努力表现得平静。 “哦,幸村精市啊……” “你知道谁是幸村精市吗?”另一边,miya依旧锲而不舍地朝着切原喊问道。 “知道,知道,那是我部长,我部长……” “他和寺山什么关系!”miya喝问道。 “他是她的男朋友……” “奇怪,寺山的男朋友不是内海彦史吗?”miya顿时没了底气,她幽幽哀叹,困惑不解地问。 “前男友……他们分手了……对啊,海怪和部长分手了,”切原扶着沙发歪倒在一边,“都分手了怎么还喊部长的名字?” miya笑着推了推切原,高声喊道:“当然因为放不下啊!哈哈哈,她还放不下前男友!”下一秒,她仿佛突然神志清楚起来,拿起手机挂掉了和切原还在进行中的通话,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不行,我要帮寺山,我要帮她——” “你怎么帮?我也帮你!” 第87章 “打电话,打电话告诉她男朋友!寺山不说我来说!” “哦……” miya翻着联系人名单,手抖了几下才终于准确地点中内海彦史的联系人页面,旁边的切原还在好心地在自己手机上找着,仿佛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没有内海的联络方式。 正当miya快要拨通时,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海雾走了过来,miya防备地把手机收进怀里,逆着光她看不清海雾此时的表情,却凭着本能觉得海雾心情不好。 “怎么了呀,我在帮你啊!我得帮你跟内海说清楚!反正你们很久都没见面了……” 两个为了分手而聚到一起的人,喝醉之后,反倒要替海雾分手。 “手机还我!”miya看着海雾从自己的手心里把手机抽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又云淡风轻地把手机还回去。 “我在帮你!你们早该分了!”miya大叫。 “先管好你自己吧。”海雾把手机放回到miya的手上,同时低头替她整理好衣服,“你经纪人马上就到,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注意别被拍到。” “欸……我记得在这啊……”一旁的切原还在做着无用功。 海雾低头看着miya,她正抱着手机一脸愤懑地念念有词:“我在帮你,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帮你。” 两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情侣,自家分手不成,反而想帮别人分手。真不知道是一副好心肠,还是傻瓜透顶。 “好的,谢谢你帮我,你人真好。”海雾像哄小孩一样哄道,“包里有口罩帽子吗?你这样根本没法出去。” “我看得出来你对内海不是那种喜欢……”miya还在锲而不舍地输出,“我帮你呀,我来帮你呀!” 海雾在miya的胡搅蛮缠之下快要被逗笑了,她把自己的帽子摘下卡在对方的脑袋上,又把miya的衣领往上拽了拽,又好笑又无语,“你真的是好心肠。” “海怪放不下你……我没开玩笑……” 一边的切原还在嘟囔,miya急得不行,又开始大声喊道,“和内海说,寺山喝醉喊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她根本不喜欢你!” 海雾拦下想要冲过去的miya,没好气地提醒她,“别喊了,赤也没有内海的联系方式。” “海怪喝醉喊的是你的名字……嗯,miya说她听到了……我没骗你,是真的!” “你说错了!喊的不是内海!笨蛋赤也!”miya焦急地喊道。 她习惯性地想要挣开海雾的手,却没想到这次一下就成功了。来不及去想原因,她冲到了切原身边,伸手给他肩膀来了一拳,“喊的不是内海,是幸村精市——” 切原不以为然地揉了揉肩膀,却又在看清来人是miya后顺势躺在了她的腿上,他又像是忽然记起了这是自己的女友。 切原举着手机,一边往miya的怀里钻,一边接着说道,“是的,就是这样,海怪喊的是幸村精市……你听到了吗,部长——” 第54章 未来_03 七月的时候,海雾在一场交流赛上遇到了在粟山时的队友。当时活动结束,她去停车场的时候被人叫住,回头时看见一个提着三脚架的女孩正朝她招手。 “寺山前辈!”女孩朝她跑来,“刚看到你时我还不敢相信,直到听见主持人报出你的名字我才敢确定自己没认错!你果然还在坚持弓道!” 或许是看出海雾的疑惑,女孩才反应过来寺山可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她紧忙补充介绍自己,“我是大崎美宿,美宿!当时在粟山,前辈你经常指导我的弓道,你还记得吗?” 海雾略有印象,于是点点头,“好久不见,你也是来参赛的吗?” 美宿闻言爽朗地笑着,“不是啦,我在电视台实习,今天跟着前辈来的。”说着还指了指远处的采访车,“前辈听说你是我国中前辈,就放我过来了——你知道吗,前辈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接受采访的想法,她问了我才知道,原来寺山前辈你已经这么厉害了!虽然以前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但是……” 美宿还在滔滔不绝。海雾看了一眼采访车的方向,正巧看见美宿的前辈正和自己招手,海雾举了举手,就当是打了声招呼。 “……后来学习新闻,也有前辈你的影响……”美宿说话很快,海雾回过神来,话题已经跳到她不熟悉的地方了,“如果前辈你哪天愿意接受采访,请务必联系我哦!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简单交流几句,拿到了寺山的联系方式后,美宿看着对方驾车离去,回到采访车时发现前辈看着寺山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寺山选手性格怎么样?”美宿听前辈问道。 “很酷的那一种。”美宿将三脚架放好,“国中的时候,寺山前辈就经常帮忙指导我们这些刚进入社团的后辈,虽然话很少,但其实是个很热心的前辈。” “热心?我听说她对东京弓道协会很多安排都不搭理的。电视台几年前想要采访协会,点名想要寺山出面,结果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听说是因为东京弓道协会前会长非常不满寺山的态度。” “啊,这个啊,”听到熟悉的称谓,美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唉,没事,先打声招呼,以后有机会联系的话也会方便许多。听说寺山要去国家弓道协会了,那时候再采访也不迟。” 美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哦对了,电视台争取到了澳网选手幸村的采访机会,预定时间是八月,你们提前准备准备。” 采访车里诡异的安静了一秒钟,然后爆发出了惊天的欢呼。 “幸村精市?!”美宿兴奋地叫道,“超级大帅哥幸村精市???” “是是是,是超级大帅哥幸村精市——”前辈的话还没说完,采访车里又爆发出一阵尖叫,“我说你们安静点,喂!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安静——” 幸村精市最近势头强劲。年初的澳洲网球公开赛上,幸村精市以其超强的底线快攻实力跻身八强,一跃成为当今日本最受关注的网球选手。紧随其后的各路品牌代言,更是将幸村那完美的外形推销到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带动了国内对于网球赛事的关注热潮。 美宿从入职体育部的大学前辈那里了解到每天都有很多电话打进,要求体育部尽快采访幸村选手,甚至连开会时,领导都在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渠道能够联系到幸村精市本人。 “因为他的经纪团队明确拒绝了一切赛事之外的采访。”体育部前辈说到这里还遗憾地锤了锤胸口,“现在大家都在猜哪家媒体能率先拿到他的人物采访。” 当时的美宿万万没想到,这个头彩,居然能降临到自己身上。 事实上,连热情大陆节目组对此都感到诧异。前不久,关于新晋推理小说作家内海彦史的节目播出当晚,节目组就接到了幸村选手团队的电话,对方直言可以考虑五个月前节目组提出的拍摄请求。 整件事的诡异程度让节目组一开始以为这是什么整蛊活动。直到幸村选手的经纪团队确定行程表,电视台才飘飘悠悠地终于有了一点实感。 美宿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和寺山海雾交换完联系方式的第二周,就传来了寺山入职国家弓道协会的消息。她急忙联系寺山,表明电视台的来意,接着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答复。 “等新剧上映的吧。”电话里寺山回复的语气十分确切,“协会这边觉得那时候的宣传效果最好。” 一向表现得与协会格格不入的寺山,在入职国家弓道协会后,竟表现的出人意料得配合。美宿面上不表,心里却猜到这大概还是和东京弓道协会过去在某些事情上的表态有关。 八月的一个夜晚,海雾在家边看电视边打扫卫生。这时候miya那里打来电话,说新片送审结束,后续决定播放时间。北村导演说miya的表演水平提升得非常快,这部剧有望能为她捧回一座电视新人奖。 “为了感谢寺山你对我的支持,我决定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八月派对。”电话里,miya的声音透露出十足的骄傲。 “不了,三月红酒派对你喝醉浇了我一身,衣服你到现在还没赔我。”海雾熟练地拒绝道,miya热衷派对,据她本人所言,是因为小时候喜欢变身少女动画,自此热衷于非日常的穿搭聚会。 而海雾勉为其难地在去了一次后,已经用同样的理由拒绝过其后很多次的邀请。 “这次也是我的生日派对,如果你不来,那赤也也不必来了。”说完,女王miya就把电话挂了。 半分钟不到,海雾接到了切原的江湖救急电话,“你来了再走也行,你知道的,miya她好像很喜欢你……” 海雾叹气,“去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保证立刻完成!”切原宛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上次把你踹出去,你是不是忘记把我的碗还我了?”海雾的心情有点烦躁,手指在橱柜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第88章 切原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想起来这件事,“噢,那个南瓜碗是吗?miya看着喜欢把它拿走了——” “喂!” “好啦好啦,我前天还看她拿这个装水果,周末的时候你正好来参加派对,顺便一起带回去就好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切原差点以为海雾已经挂了电话时,才听见对方一句敷衍的“嗯”,“派对主题是摇篮曲,记得穿衣要求——” 切原的话还没说完,通话就已经结束了。 “什么南瓜碗?我怎么不知道。”一旁的miya说道。 切原回忆了一下,同样不确定地说道:“忘了,从她家端走的碗太多了。” 海雾刚转入新协会,接下来的一周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备忘录上显示派对就在当晚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准备衣服了。 隐约记得是摇篮曲,海雾的脑海里顿时闪过儿童绘本里那些天使扇着小翅膀围绕着婴儿床的画面,于是在下班的路上拐进了商场,买了一套促销中的家庭睡衣。 想象中的睡衣派对应该就是枕头大战,她自认在投掷这方面也颇有天赋,于是放心地开车驶向miya的近郊别墅。 然而,当她出现在派对现场,看见其他人的打扮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全场和她一样误解了主题的人寥寥无几。 “嗯……怎么说好呢,寺山你这样穿还挺好看的,”miya上下打量着海雾那套明显崭新的蓝色睡袍,脸上带着绷不住的笑意,“这大概就是真睡衣的魅力吧。” 说着这话的miya,打扮得像是绘本上的小天使,只是笑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纯良。 “我的碗呢?”海雾系紧了睡裙外面睡袍的腰带,“拿到东西我就回家了。” “明天是周末,不急。”miya的心情很好,她推着海雾的肩膀,将海雾带到了有泳池的院子里,这里聚满了人,海雾看到了很多在户外广告上见过的熟悉面庞,“过零点会有生日蛋糕哦!赤也特意拜托他的前辈做的。” “文太?”海雾意外地说道,她再度望向人群,试图找出什么,“他也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此时恰好有人来找miya说些什么私密的事情,于是海雾只听见走远的miya声音越来越小地喊道:“不知道,但赤也说他去接前辈了——” 看来文太也会来。 行吧,那就等一会儿好了。 拿定了主意后,海雾轻车熟路地往楼上的客房走,在看见客房里接吻的男女后又改道去了主卧。可是主卧里堆满了羽毛装饰物,霓虹灯光夜色变换,还有几个女孩子在这里拍照。讪讪地道歉后,海雾又回来到了院子里。 八月的夜晚依旧很热,泳池里有人打着水球,阁楼上的音响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海雾裹着睡袍坐在了唯一一个空着的躺椅上,把从睡袍里摸出的眼罩戴在了眼睛上。 音乐和嬉笑声此起彼伏,无形之中像是掀起了海浪。累了好些天的海雾躺在沙滩椅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哪怕脚边的泳池里一片打闹,都没有影响到她在片刻小憩。 直到水球砸中了她—— “抱歉!”青年大声喊道。 海雾摘下眼罩,睡眼惺忪地看着滚落到椅边的皮球,她伸手捞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击必中地将球投进泳池另一端简易的门框里。泳池中爆发一阵欢呼,惹得院子里和餐厅里的人们都纷纷看过来。 “你是miya的朋友吧,要不要一起下来玩?”泳池中,有女孩看着海雾邀请道。 投完一球,海雾清醒了一些,她摇摇头,“没带泳衣,下次的吧。” “我那里有几套新的,你要试试吗?”不知道什么时候miya已经走到了海雾的背后,她手上拿着两杯香槟,正伸手给海雾递过去一杯。 “我开车来的。”海雾拒绝道。 “你一个人来的吗?”泳池边上,刚刚抢球不小心砸到海雾的青年顺着泳池边缘爬了上来,他熟络地接过海雾拒绝的那杯酒,一边喝着一边坐在了泳池边上,“我也是。” 海雾看见miya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明白她大概是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可她没看明白。 只听miya问道:“今天怎么是你来?仁王呢?” 仁王? 听到熟悉的名字,海雾望向那个青年,无论看多久,她对这张脸都是毫无印象。或许是仁王工作上的朋友,海雾猜测道。 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在miya说完后,青年便笑着解释道:“本来是雅治哥来的,只不过他临时要跑个通告,所以让我把礼物送来。” 仁王雅治工作繁忙,海雾已经很久没见过真人了。上一次见他还是三月的派对。 “那他可错过了好机会。”miya笑得格外灿烂,她看着青年,手却搭在了海雾的肩膀上,海雾顿时就明白她又要搞些事情了。 果然,下一秒海雾就听见miya说道:“裕人,这是我的朋友寺山海雾,她可是一名专业的弓道选手哦。” 海雾伸手去拍miya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却被她早有预料地躲开了。 名叫裕人的男生了然地笑了笑,然后伸手和miya轻轻地碰了个杯,“我知道她的名字,”他笑得有些腼腆。 miya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裕人看了看海雾,又看了看miya,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样,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才解释道:“以前接雅治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 “你是仁王的弟弟?我怎么不认识你。”海雾依旧跑偏。 miya放在海雾肩头的手嗔怪似地拍了一下,“大榆木脑袋!”她说道,“裕人的意思是他记得你——特意地记得你。” 这下海雾听懂了。 可是即便听懂了,她也依旧和先前一样,一副不关己事的松散表情。 “没关系的啊,”裕人看着海雾,眼睛笑得弯弯的,“我从雅治哥那里听说过了……寺山是有男友的不是吗?” “所以我才说你的雅治哥错过了好机会。”miya拿着酒杯又和裕人碰了一下,“寺山已经和男朋友分手了哦。” “我以为你会多少有点愧疚。”海雾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是太高看你的良心了。” “我为什么要愧疚,我只是帮你看清了内心而已。裕人——”miya扭头继续说道,“我是看在小森的面子上才帮你的哦,现在寺山可是单身,你要抓紧点机会。” 裕人有些沉默,笑容也比刚才的时候有些牵强,“寺山小姐为什么会分手啊?雅治哥说你的男朋友追了你很久。” “仁王连这些都和你说了?”海雾没有回答问题。 “嗯。”裕人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当时我问雅治哥要你的联系方式,他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你有男朋友——” 小森裕人说的很明白,明白到没给海雾留下任何疑惑的空间。miya乐见这幅场面,正扶着海雾跟着音乐欢乐地打着节拍。 “所以寺山小姐为什么会分手?”小森裕人又一次问道。 这下连miya都没有说话,她从身后揽着海雾,乖巧地将下巴搭在海雾的肩膀上。 “尽力尝试了,但发现还是不够喜欢对方。”海雾坦荡地说道。 “不够喜欢,还是不喜欢?”裕人抓住了关键点。 “完全不喜欢就不会交往了。”海雾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有一些瞬间里她觉得内海还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你真的喜欢内海?”未等裕人接着提问,miya反倒疑惑了起来,“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真的喜欢他吗?你喜欢他什么?就因为他给你写书吗?” “他还会画画。”海雾补充道。 有些事情真正的结束了才能提及它的细节,就好像有些人不在身边了,才能够客观地讲述自己的感受,难以言明的东西里,藏着的都是未曾放下的执念。 海雾对内海没有执念,所以她能够不回避地谈及每一个细节。 “我有一只海葵……是别人送给我的,所以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养一只海葵,”海雾说道,她说话的时候稍显犹豫,但又很快地掩盖了过去,“内海说他会。” “就因为这个?”miya震惊。 “后面还有呢。”海雾接着说道,但从表情来看,她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的笃定,“有一天内海带了只小丑鱼过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小丑鱼是海葵最好的朋友。” miya点点头, “嗯,然后呢?” “……” 海雾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皱起了眉毛,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寻找答案,“我觉得他挺好的,他会养海葵,他还会画流星,厨艺要好一些——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他还会养一些花花草草……可惜的是,他不擅长体育运动。” miya听的一头雾水,完这一番话听得她怀疑自己的国文水平是不是倒退得太厉害,全不明白寺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前她就觉得寺山是个奇奇怪怪但又很有趣的人,今天再看,觉得寺山可能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奇怪。 第89章 “这些就是你和他在一起的理由?”miya问道。 “他说不喜欢也可以先试着在一起,实在不行的话他愿意和我分手。” “这是亚马逊购物吗?三十天不满意就退货?”miya越发困惑起来,“慢着——所以你们喊内海叫尼莫是因为那只小丑鱼?” 海雾皱起眉头,这个绰号太不礼貌,连她都抗议过,“是切原和仁王起的。我觉得很不礼貌……不过内海好像很喜欢。” “为什么?” “他说尼莫是一条可爱的小丑鱼,而小丑鱼和海葵是最好的朋友。” miya表情古怪地看着海雾,“那只海葵有名字吗?” “没有。”海雾回答得很干脆,但过了几秒,又谨慎地补了一句解释,“至少我养着的时候没有。” “那之前呢?之前这只海葵有名字吗?比如说叫寺山海雾之类的?”miya说得已经很明显了。 一旁的裕人很快会意,他后仰着身体听着两个女孩的对话,这时候才插了一句提问,“那只海葵又是谁送给寺山小姐的呢?明明不会养,却又一直坚持,送海葵的人对你而言很重要吧。” 海雾忽然愣住,但表情却不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说服了,“对方出国了,所以把海葵拜托给我了。我总不能让海葵死掉吧。” “所以寺山小姐是为了海葵答应了前男友的追求?”裕人接着问道。在循循善诱这方面,他显然要比miya更擅长一些。 “这听起来也太离谱了。”海雾否定了裕人的猜测,但却也迟迟给不出反驳的理由。 “那我换个问法,”裕人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转过了身体,面对着海雾继续问道,“寺山小姐,你和男友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呢?” 海雾第一反应是看了miya一眼,结果对方心虚地挪开了脸,并没有一开始表现得那样心安理得。 看见海雾和miya之间的互动,裕人直觉这个问题大概是没有答案了。即便是有答案,多半也是无法告诉他的那种。灵机一动,他想到了另外的提问方式。 “寺山小姐,那只海葵现在怎么样了?既然分手了,也就没有人帮你继续照料了吧。”裕人看着海雾的眼睛,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庭院的霓虹灯光里变得深意满满。 或许是因为黑色的眼睛很好看,像是一片湖泊,海雾没有什么犹豫,声音有些低地回答道,“海葵在我们分手之前就已经死掉了。调温仪器坏了,我们都没有发现。” 一个猜想出现在miya的心中,可她没有提问。出于私心,她并不想海雾能够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于是她适时地转过话题,态度变化之大引起了一旁小森裕人的怀疑,“别管什么海葵了,寺山你要试一试打水球吗?我有泳衣,你可以随便挑。” “不用。”海雾拒绝道,她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到了九点半,“切原去接文太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不过赤也说他会迟一些。”miya说道,“你要是饿的话可以去餐厅看看,那里摆了很多甜点。” “我去喝点水吧。”海雾起身说道。 目送着海雾进了餐厅,miya才扭过头看向小森裕人,她表情严肃地提醒道:“你不要再问什么海葵了!” 小森裕人对miya大反转的态度并不感到陌生,她一向如此,但是他对miya对寺山的态度很感兴趣。 “你很关心寺山?”裕人心情不错地晃着脑袋,“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寺山的男朋友,也不太喜欢那个给寺山送海葵的人。” “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我不想寺山和他们在一起。”miya翻着白眼说道。 “可你和寺山的关系不是很好吗?连舅舅都说你似乎很喜欢寺山,有她在,你的坏脾气都好了不少。”小森裕人话里的舅舅,实际上就是miya的部长小森正雄。 “说得太夸张了,这是他自己对寺山的滤镜吧。”miya把被子里剩下的一点香槟全都喝完。 她看了一眼餐厅的方向,猜测寺山应该是正在吃东西,然后才扭过头谨慎地说道:“寺山是赤也的朋友,所以也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赤也,也很喜欢她,但是——万一有一天我和赤也分开,寺山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因为赤也的原因,她才做我的弓道指导。如果没有赤也,我可能也不会认识她。” “你直接和她做朋友不就好了?”裕人一脸了然地明知故问,“还是说,你觉得她其实没那么需要你这个朋友?” “你比你舅舅说话还要难听。”miya瞪起了眼睛,她今天虽然打扮得像是天使,可她的骨子里从来都不是仁慈单纯的那类人,“我知道你大概喜欢她。我可以帮你。” 小森裕人和内海彦史,还有那个托付海葵的人都不一样,在miya的认知里,小森裕人是所谓的“自己人”,而其他两个跟自己的关系着实太远。她希望海雾能够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因为谁才和自己成为短暂的朋友。 “你的占有欲太强。无论是事业、爱情,还是朋友,你的占有欲都太强了。”裕人轻轻松松地戳破真相,“你确定你帮我追到了寺山之后,不会连着我一起嫉妒吗?” 看着miya越来越阴沉的脸,裕人爽朗地笑了起来,“看吧,你自己都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计策。不过放心好了,即便没有你的帮忙,我自己都会追着试试看。” 海雾去餐厅里转了一圈,喝完一杯果汁后,又挑了许多小蛋糕放到碟子里。之前在泳池边睡了一会儿,这会醒来没多久,正是饿意上涌的时候。 吃到桃子大福的时候,海雾立刻吃出来这是出自文太的手笔,她立即拍照发了过去,问他怎么甜品都送来了,他本人却还没到。 文太没多久就回了消息。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主厨今天来了店里。我没时间去,赤也没和你说吗】 【好吧。除了大福,还有什么比较好吃】 【生日蛋糕很好吃,我放了很多热带水果】 【收到敬礼.gif】 吃着小蛋糕,海雾还是期待起最后的生日蛋糕。文太非常擅长做一些外形精致的甜点,生日蛋糕更是他的绝对领域,虽然原材料和别的蛋糕师用的都差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但文太的甜品就是远超别人的好吃。 或许是因为有甜品之神的庇佑吧。海雾胡乱地想道。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文太了。她生命里,那些曾经举足轻重的人,都无法像从前那样出现在身边了。 长大是比离别还要混乱的一件事。 海雾胡思乱想的时候,miya和裕人也一起来到了餐厅。裕人换下了泳衣,换上了他自己准备好的白色浴袍,他挨着海雾坐下。一个穿着蓝色真丝睡袍,像是准备立刻睡觉;另一个像是住在酒店,刚冲完澡出来。 “摇篮曲是天使哄小孩子的,你们俩倒好,真把自己当孩子了。”看着面前的俩人大快朵颐,miya也不吃,但是嘴巴也不歇着。她像是受了气,正愁没处发泄。 “大福好吃。”看着裕人犹豫着不知道该选什么,海雾好心提醒道,“文太做的提拉米苏会苦一些,但非常好吃。” 裕人挖了一勺放到餐碟里,又给海雾加了一些,“谢谢”,他听见海雾小声又迅速的道谢。 “文太是谁?你认识的厨师?”裕人不露痕迹地打探道。 海雾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文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现在是一名甜品师。” “你的朋友甜品做的这么好,你从小就很幸福吧。”裕人说道。 “算是吧。”海雾不假思索地问道,“只要是吃的文太都会做。你对吃的感兴趣吗?我可以把餐厅名字发给你。” “没事,你直接说好了。”裕人看着海雾笑着说道。 谁知道海雾直接摇了摇头,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解释道:“店的名字是法语。” “那还能怎么办呢?”裕人忽然撑起了脑袋,他无视着对面miya灼灼的目光,看着海雾的目光有些热烈,“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你直接把地址发给我,你看怎么样?” 这时前院传来引擎声响,餐厅南北通透,落地窗很容易就能看见那辆在夜色里亮着大灯的跑车,那是切原回来了。 miya起身去接切原,海雾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拿着杯子,走到酒水区,想着再换一种果汁尝一尝。 “你能喝酒吗?”裕人走了过去,意不在此地给自己倒了点香槟。 “我开车来的。”海雾再次说道。 “你晚上还要回去吗?”裕人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正在辨认标签的海雾,语气里有着海雾这颗榆木脑袋怎么也听不出的期待。 海雾闻了闻刚倒进杯子里的红色液体的味道,有一点像番石榴汁,可是她不确定,“要回去的。你看一下这是不是番石榴汁?” 不知为何,海雾好像听见了行李箱的滚轮声。就在她出神的片刻,裕人俯下身来,在离海雾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90章 “好甜的果香味。”她听见裕人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 “那就应该没事了。”海雾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味道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怀疑地又尝了一口,然后忍不住问道:“正常来说,番石榴汁应该不是苦的吧?” 裕人直起身上前半步,拿着杯子的手绕过海雾的后背去接“番石榴汁”,他尝了一口后,故作遗憾地对海雾说道:“抱歉,这里面好像加了点伏特加……” “伏特加?”海雾不信邪地又尝了一口还是尝不出来。她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又看了看一脸纯良的裕人。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这只是一杯略苦了些的番石榴汁。她甚至怀疑自己觉得苦,其实是因为刚刚的提拉米苏。 “嗯,是伏特加。”裕人语气确切地说道,“怎么办,你好像没办法一个人回去了?” “我会送她回去。”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海雾觉得特别熟悉,但又不知道是谁。 小森裕人在她前面挡得严严实实,她用握着纸杯的手,不带感情地将他往一侧挡了挡。顿时开阔了的视野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餐厅的拱门边上,他身侧放着黑色的行李箱,证明刚刚并非是海雾的幻听。 他怎么会在这? 不是幻听……那是幻觉? 海雾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你是?”小森裕人心里有了一点猜测,在这个节点上说出这么一句话,对方的来意非常明了。 面前的青年穿着一套白色的夏季运动装,即便拱门处灯光昏暗,也依旧能够看出他因锻炼而显得尤为出众的身型。黑暗处,他靠在一侧,不紧不慢地看着海雾,眼神从未朝裕人偏过半分。 “寺山的……前男友?”小森裕人大胆地猜测道。 果不其然,当他的猜想说出口的时候,他的余光就发现海雾的肩膀似乎抖了一了一下,而面前的男人也仿佛有所触动。 “你是内——” “不是。” “我是幸村精市。”朦胧的灯光下,幸村站在阴影处,目光始终直指裕人身侧的海雾。时隔几年,再度重逢的画面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完美,时间悄悄地在他们之间塞进万水千山,她身边的那些人也让他觉得刺眼,一切好像都不是那么的称心如意,可是—— “再次见到你的感觉真好……” “海雾。” 即便时间真的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万水千山又能如何? 如果真的有万水千山,他会重新做回西西弗斯,将名为“幸村精市和寺山海雾”的巨石再度推回到过去。 第55章 未来_04 海雾不太喜欢鲜榨果汁,无论多么清甜的水果,粉碎成汁水后都会朝着两种极端发展,要么是甜的发腻,要么就是苦的莫名其妙。 如果再搭配上工业感最重的伏特加,喝起来完全就是人类社会的味道:气味清甜,尝起来却像是液体钢铁。 可当人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成本最低的伪装方式时,酒精似乎就成为了最具性价比的选择。所有的苦也好,愁也罢,几杯下肚都变成飘飘然的笑容,世界朦胧模糊起来,幸福忽然触手可及。于是隐藏起来的,都要袒露;压抑住的,都会释放。 海雾原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隐藏和压抑的东西,直到miya说她喝醉了之后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海雾起先不太相信,如果不是miya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海雾真的要怀疑这是一场针对她的整蛊恶作剧。 她知道幸村对自己而言一直很重要,但她也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地成长,已经能够掌控对一段感情的投入程度。 也许人就是会在一些互不相干的时刻干些傻瓜事的物种,这其中无关心理知识,也不体现人格特征。人就是混乱又不讲道理的物种——海雾原本打算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是。 餐桌上铺上了一层泛着珠光的白色桌布,很厚实很好看,海雾捧着有些发热的脸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布上顺着花纹走着。 她本来觉得音乐太吵,灯光太暗,可现在又觉得音乐太单调,灯光太明媚。 不如再混乱一些。混乱到谁开口向她说话她都可以怎么听也听不清,灯光暗到所有人打着手电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理所应当地不再注意某个人。 盛着“番石榴汁”的纸杯已不翼而飞,海雾已经找来最大的一个高脚杯,里面装满了红褐色的液体。她决心把自己喝到眼一闭就可以理所应当睡到第二天的程度。 人类理应感谢酒精。 入夜后,气温降了下来。海雾趴在餐桌上,期盼着睡意可以早点上来。某一个瞬间里,她感觉到了一种温和的暖意攀上脊椎,晚风吹着她在餐桌下的小腿,世界忽然没有那么喧嚣,但又没有那么令人不安了。 她恍惚间想起某个下着雨的午后,她睡在教室里,身上盖着一件戴着金色袖扣的学生制服。 夜越深,派对越是热闹。 miya喝完一圈,喝得很尽兴,她回餐厅准备把自己珍藏的一瓶好酒拿出来时,看见了餐桌那里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握着散着凉气的红酒,miya故意很大声地把酒瓶放在餐桌一角,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开始醒酒。她看见趴在桌子上头上盖着一件西服外套的海雾晃了晃身子,然后又故作不小心地打翻了旁边的花瓶。 一连串的声响在相对安静的餐厅炸开,miya拿捏着准备好的台词,一边说着“哎呀真是不小心” 一边朝海雾那边投出“愧疚”的笑容。 结果海雾还是没醒。 有人扶起她靠进了自己怀里。 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miya冷着脸看向海雾旁边那个和这场派对最格格不入的人,对方此时此刻正在给海雾重新盖好衣服。 miya觉得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那个男人有意无意地在用余光观察着自己。 已经无所谓酒没有醒好,miya看也不看地在新的空杯子里倒了杯酒,她一边喝着自己的,一边托着酒杯走到海雾的座位,把那杯酒当着这位意外来客的面放在了海雾面前。 幸村精市看了眼面前冒着冷气的酒,然后不作犹豫地将酒杯轻轻推到了一边。 庭院里的笑声传来,miya却觉得自己的神经噼里啪啦地炸开来,她倒吸一口气,皱着眉执着地又将酒杯推了回去。 幸村精市抬头看了一眼miya,他的眼神深邃又寂静,视线交汇时令人莫名地心虚。 酒杯再度要被推回,miya眼疾手快地挡着,同时一脸不满地直接开口,“我给海雾倒的酒,关你什么事!” 幸村脸色未变就直接回道:“她不喝。” 恰好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掌声和欢呼,像是在为这一时刻的对峙呐喊。miya酒劲上来,也不再和幸村啰嗦,直接抓着海雾的手臂就要把她拽起。 “她都和你分手了!”miya高声喊道。 幸村本想抓住海雾的手,却在看见miya用力过度的幅度后松开了手,他不想在这时候弄疼她。 “她心里根本没有你。”miya说得斩钉截铁,她想让幸村精市赶紧生气,赶紧发火,然后她趁机把他赶出去就好。最好在海雾醒来之前,或者在海雾醒来的时候,就让她看到对方气急败坏的模样。 在这几句陡然上升的音高和拉扯中,海雾如miya期望中的那样悠悠转醒,只是酒精作用下,连醒来的眼神看着都有些朦胧。 可是幸村却没有miya预料中那样生气。他完全无视着自己,此时正握住海雾试图扶住什么的手掌。 “你们在吵什么?”刚一开口,海雾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哑了起来,她想找些什么喝一口平复一下,却迷糊着拿起面前的酒杯。 “哎——”还未等miya拦下,海雾就又给自己灌了一口。幸村眼疾手快,抢下了半杯。他看了一眼miya,平静的眼神里多了责怪的意味。 miya有些理亏,拽着海雾的手微微松开。她紧绷着脸,给海雾倒了杯清水。 海雾坐在桌前,左边站着miya,右边更是坐着自己不敢多看一眼的幸村精市。她沉默下来,让人一时不知她是清醒还是醉着。 miya心思一转,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她从容地几步走到庭院,接着就听见她拿着话筒语调高昂饱满地开口说道:“有没有人想要玩酒桌游戏?” 现场完全说得上是一呼百应。 幸村眉头微皱,不知道对方又要做些什么。他看了眼此时依旧目光发直的海雾,心里又多了一份猜测。 一波人跟在miya身后涌进餐厅,幸村看着先前和海雾靠得很近的小森裕人被miya特意安排到了海雾左边的位置坐下。 “裕人你帮我照顾好海雾哦,”miya无视着幸村的视线,声音高的像是怕其他人听不清一样,“海雾可能不会玩,你可以教教她。” 幸村转头看向切原,本想指望着切原能够稍微制止一下,却在看见切原一脸单纯地起哄时,想起来对方从小到大都是个单细胞动物。 第91章 指望切原看清局势,比指望当下的海雾不要装傻一样艰难。 原本安静的独处空间一下子变得喧闹不堪起来,幸村拿过海雾面前的水杯,无比自然地喝了一些。 他看见海雾的后背僵硬得像是钢铁焊成的一般,心里忽然就有几分赌气。 既然你想装,我就继续陪着你装下去。 “今天玩得简单些,就玩酒桌扑克。”miya抽出一叠纸牌,洗牌的动作流利繁复,一看就知道是高手,她手腕一转,纸牌在她手下围成了一圈,“从我开始——” 在一阵欢声笑语里,miya抽开一张牌,看也不看地就摊开在桌面上,“哎呀,是国王牌,”miya故作意外地环顾了一圈,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表示很惊讶,“看来过生日的时候人的运气也会好起来呢……那我就定第一条规则吧……” “……从现在开始,到下一张国王牌出现,在场穿着睡衣睡袍的朋友请在其中任意一人被罚酒的时候一并罚酒。”miya边说边伸出两根手指,直直地指向对面的海雾和裕人,“没错,就是你们俩。” 海雾暗暗咬了咬牙,不知道miya又在发什么疯,但碍于幸村在旁边,又继续强忍不发。而小森裕人对miya的用意却是明白得很,他歪着头笑了笑,然后对着海雾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有人为在场的每个人倒满了红酒,miya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幸村,本以为他会带着海雾要求退出,结果在自己说出第一个国王指令后,他本人倒显得格外平静。 “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越想越气,miya边洗牌边转头剜了切原一眼。切原已经有些晕乎乎的,此时看见miya看他,立即露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 miya简直要气炸。 miya顺位的第一个人抽了张扑克,要求下一位喝酒。第二位喝完了酒,抽到了指定牌,于是又有人和他一起喝了酒。 到了裕人时,他抽到了指定游戏牌。他拿过一支空杯子放到了海雾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说着游戏规则。 “我们俩轮流往杯子里倒酒,谁的酒最先洒出来谁就喝完……好不好?” 这句低声温柔的“好不好”一出来,一桌人便又开始起哄。 “裕人你别有用意哦!”桌上有人喊道。 小森裕人也不解释,他看着海雾,眼睛笑得弯起来。 海雾看着裕人,心思却全在背后。 不管了,撑完一局就走。她点点头,拿过酒瓶就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 裕人不急不慢地接过海雾手中的红酒,小臂稳稳地抬起,却只在里面倒了几滴。 “裕人你放水!” “既然这么绅士,干嘛要找人家女孩子玩这个游戏嘛?” 海雾夹在声浪之间,却恍若未闻地麻利倒酒,她没给这个游戏多一点的拉扯时间,红酒哗啦啦地进杯,很快就和瓶口齐平,分毫未差地停在了即将满溢的前一刻。 这不拖泥带水的洒脱精准一下子平息全桌的声音,人们看向海雾,却只看见无甚表情的脸色上一双稍显醉意的眼睛。 裕人看了海雾一眼,然后自嘲地笑了笑,他接过海雾递来的红酒,如先前一样稳稳抬起,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往酒杯里倒了一滴红酒便停了下来。 红酒依旧没有洒下来。 桌上一片欢呼,酒局刚刚开始,就迎来了第一阵小高潮。 海雾有些犯难了,她只是打算继续装醉,没打算真的喝完眼前这一大杯酒。可是现在骑虎难下,她咬了咬牙,拿着酒杯继续倒酒。 已经有些晃荡的酒中颤颤巍巍地又落下一滴酒,海雾的呼吸紧了起来,坚持了几秒后,杯子里的液面再度平静了下来。她松了口气,第一次主动将红酒瓶递给裕人。 裕人看清了海雾这种胜券在握的笃定,他笑着摇摇头,没有接海雾递来的酒瓶。相反,他端起了红酒杯,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爽快地喝完了整整一杯酒。 场上爆发出惊天的呼声。已经有人起身离座过来拍着裕人的肩,兴奋地向海雾说着裕人的种种优点。 如果说miya的那张罚酒指令将裕人和海雾绑定在了一起,那么裕人这种明晃晃地偏袒则坐定了他与海雾的不可分割。这样下去,之后指定他俩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裕人被一个又一个人拍着肩推搡向海雾,打闹之中他的肩膀撞着海雾的肩膀,海雾刚想拉开距离,后腰就轻轻地贴上一只手将她往一旁轻轻揽了一下,下一秒就已经送开。动作很快,仿佛只是这一瞬间的错觉。 可是海雾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的手。 她的身体微微一顿,然后侧目看向身后——幸村在吵闹的人群里安静地坐着,他的手在杯沿缓缓摩挲,整个人静默的与这场游戏格格不入。 海雾没由来地觉得愧疚。 她好像无意间,把幸村拖进了他不喜欢的境地里。 赶紧结束吧。 她有些烦躁地伸手要去抽牌,却在半途中被打断—— “海雾,你也要罚酒哦!”miya俯身为海雾倒酒,“别忘了从一开始,你和裕人就已经被绑定了。” “哇哦!!”欢呼声、哨声、尖叫声搅成一团。小森裕人被人摇得身体直晃,他和海雾说着抱歉,可眼底亮起的眸光却无法忽视。 到了这一步,海雾今天是怎么也不能开车回家了,现下只剩“装醉”这一个选项。她脑海里闪过那间陌生男女接吻的客房、miya装置得宛如摄影棚的卧室,最后回到了那张泳池旁边的沙滩椅…… okfine,撑完这一轮,然后装醉离席,谁都不搭理。 拿定了主意,海雾拿过miya倒好的酒,一脸英勇就义地艰难喝着。最后几口尤为艰难,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心情不爽得很。 “马上结束。”酒杯刚见底,她就听见了一侧的幸村用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音量说道。 海雾的空酒杯还勾在指尖,幸村就已经目的明确地从几张紧凑的扑克里拿出一张,他像先前的miya一样,看也不看地就将牌面摊开在桌上。 ——是唯一的一张国王牌。 切原立刻起身为幸村欢呼,而miya则猛然站起,如果不是周围不明所以的惊呼声,她的动作必然要引起许多猜测。这张国王牌是她按照规则放回去的,但她极度信赖自己的洗牌,不觉得有人可以记住牌的位置。 可幸村表现得太自信了。 自信得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国王牌在那里。 未等惊叹声平息,幸村就已经报出了新的国王指令。 “解除旧指令。从现在起,我和海雾绑定,不必接受任何形式的罚酒活动……直到下一次国王牌出现。” 餐厅彻底地安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读懂了这其中的深意,却又不便表现得太过明白。 骤然冷场的餐桌上,幸村却平和地开始洗牌。他手指翻飞几下,便将扑克重新展开。 “请继续。” 游戏还在继续,起哄也不曾间断,但却再也没有人提及海雾和裕人。幸村精市冷静果断的表现,带着八分的坚决和两分的不讨喜,十足地表明自己在有关海雾的问题上的立场。 酒桌纸牌的根本原则是暧昧,一切都要在玩笑和看似的不明所以中进行,把真心假意掺进半推半就里,才能享受无副作用的暧昧时刻。 幸村的意思过于明确,明确到可以把自己和海雾从这场游戏里摘开。 如果miya和裕人有幸村这种不在乎任何人看法的坚决,再加上一点运气的话,那也许还能够挽回局面、再度将海雾拉进游戏里。 可惜的是,幸村精市从来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他的进攻从来都是直接迅速的,没有任何伪装和迷惑。 牌面摊开,依旧是国王牌。 “指令如旧。” 一轮游戏还未结束,幸村的存在就变得刺眼了起来。他像是能看穿牌面一样,无论那张国王牌在哪里,他都能够精准无误地找到。 游戏的氛围变得诡异起来。 这场游戏终于卡在了零点前结束。众人默默地松了口气,幸村精市反复抽中国王牌,以及那个越来越简短的指令——有一次幸村抽中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重新洗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再也没有人将起哄的目光投向海雾了。 游戏结束后海雾刚想走,那座三层的蛋糕就被推了过来,繁复精美的花纹一开就知道出自文太的手。 海雾重新坐下,和众人一同为miya唱着生日歌。幸村在一边,仿佛始终处于安静的漩涡里。 许完愿望后,miya吹灭了蜡烛。餐厅灯光重又亮起,海雾刚起身,miya就将第一块蛋糕递了过来。 “明年你也得来。”miya通知道。 海雾已经决心要装醉逃过,于是不作犹豫地点头,然后坐下默默开始吃蛋糕。 miya满意地笑了下,接着继续切蛋糕。 海雾快要吃完时,miya才分给幸村一块被切得惨不忍睹的蛋糕,幸村不必怀疑,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故意的。 第92章 “托你的福,游戏玩得很糟糕。”miya阴阳怪气地说道,她看不惯幸村的独断专横。 幸村用自己的方式霸道地篡改规则,将海雾从混乱和别人的觊觎中抢夺回来。他不在乎这场游戏糟糕与否,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miya还从未见过有人在寺山海雾面前还能有这样嚣张的姿态,她一面觉得幸村精市刺眼,一面又极为不满海雾对此的默默纵容。 哪怕她能够稍微表示出一点不满,自己都可以“顺其自然”地将幸村精市挡在门外。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 越想越气, miya将蛋糕往幸村面前随意一放。 “蛋糕。”她语气颇为无礼地敷衍道。 幸村无所谓地伸手接过,可是当他快要碰到一次性纸碟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挡住了他。 miya惊喜地看向海雾,难道海雾终于看不惯这家伙了吗?只要她略微表示,自己就立刻把赤也和他这个难缠得要死的前辈一起轰出去…… 与此同时,幸村也看向海雾。她已经装了很久的不在状态,自己还以为她要继续装下去,好躲过一切认真面对自己的可能。 可无论海雾怎么做,都不影响幸村想怎么做。他一向很有耐心。 “蛋糕里有热带水果……”海雾有些丧气地开口,她的眉头皱起,终于显露出了别的表情。而miya看了看蛋糕,不懂海雾是想表达什么。 “什么意——” “谢谢。”幸村打断了miya的话,脸上的笑意清浅却很真挚,去拿蛋糕的手已经撤回。 miya更搞不明白了。 这时切原端着蛋糕走了过来,他看见海雾揽过属于幸村的那份蛋糕,又看见miya困惑的表情,于是颇为贴心地向miya解释道:“部长对芒果过敏。”说完后还颇为欣慰地看向海雾,“还能记得……海怪你有进步哦!” miya完全听明白了。她愤恨地看着海雾——寺山海雾对幸村精市根本不是纵容,她的所作所为性质更加恶劣,从头到尾她都在包庇着幸村,从头到尾。 回头去看,寺山一直在和别人划清界限,无论是自己还是裕人……只有幸村精市在被优待。 这算什么。 “时间不早,你想回家了吗?”幸村问道。 海雾沉默了两秒,不知道该如何立刻表现得头昏脑涨,好躲过一切盘问。 可惜在她犹豫的两秒钟里,miya因不满海雾的偏袒,直接说道:“海雾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取你的东西的吗?现在就要走了吗?” miya单方面对幸村的剑拔弩张并未得到幸村同等程度的对待,他的关注点反而落在了miya说的内容里。 幸村看向海雾,笔直的目光里全是他要得到一个答案的执着。 miya虽然吵闹,但幸村精市更难应付。海雾一瞬间就做好了最优解,她在miya的话里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希望可以表现得自然一些,自然到可以不引起幸村的注意。 也是这一刻,她才肯承认在自己的世界里,幸村精市依旧是那个最复杂的问题,复杂到她不得不转头面对其他难题,以期为自己夺得一点拖延的时间。 她试图回避他,却是因为她无法发自内心地回避他。幸村精市打破了她的一切准则,用自己难以想象的破坏力攻城略地,终于将她逼到快要无处可逃的境地。 海雾忽然间的“临阵倒戈”忽然让miya重拾了信心。即便她心里对海雾态度忽然转变感到疑惑,却又觉得仅仅一只碗,就能够如愿让海雾留下,似乎幸村精市的重要性也不过如此。 可实际却截然相反。 海雾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和幸村短暂拉开距离的契机。明天、后天、下一周,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她能够准备得更加充分的时间,或许她都能够应对得更加从容。 当下这个时间太糟糕了。 她什么都没准备好。 “我带你去取东西吧。”miya笑着说道,在这场诡异的拉力赛中,她终于再度取得一点优势,于是她在微妙的兴奋里说出了一句改变了全场局势的一句话,“那只碗真的很特别呢,而前男友也不过如此。” 原本打算起身的海雾身形一怔,心中轰然一声。 幸村都陡然抬起头,在看到海雾屏住呼吸的侧脸时,立即抓住了她的手腕。 “什么碗?”他的语速快了起来,没等来海雾的回复,幸村又立即看向切原,不给海雾反应的时间,“赤也,什么碗?” “切原——”海雾下意识出声阻拦。 幸村在电光火石间抓住了脑海中浮现出的猜想,他看着切原的还没来得及出声的口型,又迅速回忆了这一晚海雾在所有事情上的态度,尝试理清海雾的所有想法…… 短暂的静寂后,他低下头,唇角勾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角度。 “那原本不是一只碗。”安静的餐厅里,所有人听见幸村用低缓又温和的嗓音说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幸村握着海雾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就在海雾认为他只会越握越紧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松开了。骤然失去的力度,带着海雾的心一同下坠。 “是我让你觉得有压力了吗,海雾?”她听见幸村这么问道。 她觉得他的声音、他的语气,甚至是她想象中幸村此刻的表情……这些都太过熟悉,可以将她一下子就带回到那个暴风雨中的夜晚,带回到那个她试着他额头的温度、他闭着眼轻声说“抱歉”的瞬间。 愧疚感再度袭来。 松开的手,与幸村后撤两步拉开的距离,他的语气可能有点失落,海雾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多希望这是错觉,她好希望他今晚出现在这就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为什么偏偏这么突然? “让你觉得困扰这并非我本意。”幸村取下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在海雾睡着后,他特意从行李箱中翻出了这一件。 怎么会不是你的本意? 海雾有些怨愤地抬眼看向幸村,她知道他在撒谎。哪怕他此刻看着格外无辜和受伤,海雾也清楚地明白他在撒谎。 可是幸村的眼神很温柔,那双好看的瞳仁哪怕隔了许多年再看,也是和从前一样的幽深与安静,像是一片安静的湖泊,一片在看见自己时会荡漾出许多阳光的湖泊。 “你明明可以早些告诉我你今天会来。”海雾最终还是被迫放下了逃避和伪装,幸村已经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熟悉的无力感再度袭来,她叹了一口气,却并未觉得轻松,“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 “抱歉,”幸村看着海雾,眼神里的光却逐渐闪耀起来,“我只是怕你会和过去一样,避开每一个有我的场合。” 海雾终于说不出一个字了。 她看见幸村重新走近自己,看见他重新为自己披上那件衣服,看见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他洞悉并接纳着自己所有的逃避和矛盾,然后为自己指出一条仅仅通向幸村精市的唯一的路。 所有的退让和悲伤,都是在放大海雾的不安,可这一切又全部建立在“幸村精市是特殊的”前提上。 他全都明白。 “现在,可以让我送你回家了吗?” 第56章 未来_05 车停了下来。熄火后,凌晨的停车场里安静得诡异。 幸村开的是海雾的车,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待会儿该怎么回去。 自己住的地方交通很方便,打车的话应该也不贵。想到这里,海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己在担心什么啊? 可后续证明,她的担心有些过晚。 “走吧。”幸村开口道,他将安全带卡扣取下,缩回的金属卡扣撞在了车框上,海雾听得有些懵。 “你——”还没开口,幸村就已经下了车。车门关上,海雾顿觉不妙,从后视镜里,她能看见幸村站在车尾的背影。她拔下车钥匙,却又迟疑着迟迟没有打开车门。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海雾拿起一看,是切原的电话。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打开了车门。 幸村回头看去,看见的就是海雾一身蓝色的睡袍,肩上搭着自己的西服,因为是幸村开车回来的,她的脚上还是那双搭配睡衣的酒店拖鞋。 他微微抿起唇,看着海雾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按下锁车键。 “什么事?”海雾微微沉着声音,她听了一会儿,忽然睁圆了眼睛看向幸村。幸村则表情镇定,他站定在原地,一直看着海雾。 海雾挂了电话,低头沉默了两秒,“切原说你手机落在他车上了。”她顿了顿,有些不满地看向幸村,“是故意的吗?” 车库又陷入了平静。 就在海雾觉得幸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听见幸村笃定地“嗯”了一声。 “行李、钱包……我统统丢在了那里。”他补充道。 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了,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所以,你会收留我吗?” 第93章 怎么之前没人说过幸村还有这样耍赖的一面。 “当然会啊。我会把你骗进家门,然后锁进屋子里,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到你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再把你放出来,看你下次还要不要算计我——” “好啊。”幸村回答得很快,他看着海雾,有恃无恐地抬起了下巴,“等你把我放出来之后,我一定不会再算计你。” “幸村精市!”海雾咬着牙,她气不过,可又无可奈何,“我真的会把你饿死。” 明亮的灯光下,幸村的眸光却暗了下来,他看着海雾生气的表情,眼神却又在她没注意到的间隙里滑向了她的侧颈。 “是吗?”他压低声音答道。 车库的感应灯瞬间暗了下来,海雾攥着钥匙,从幸村身旁路过的时候故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不要挡着路,走啦——” 幸村步伐轻松地跟了上去,“你现在看起来更像无赖一些。” “关你什么事。”海雾立即呛声。 海雾住的公寓楼层比较高,电梯里她生着气没有和幸村说话,而幸村站在她身后,目光却透过电梯里的镜子一直看着她。 许久不见,海雾比上次看见的时候更漂亮了。曾经乍看有些寡淡的神情,渐渐地在眉眼间也多了些动人。他确定这个判断不是因为自己的偏心。 蓝色的睡袍很单薄,勾勒着肩上细细的睡裙肩带,所以他用黑色的西服把这些都包裹了起来,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觉得那张生气的脸,包括耳垂、鼻尖、唇角,都和那根细细的肩带一样,存在感鲜明,却又没办法一起藏起来。 好像随着楼层上升,电梯里的空气也变得稀薄了一样。幸村深呼吸一口气,却还是觉得喉咙发紧。 楼层显示到了22层,幸村跟着海雾走出了电梯了。海雾的公寓是东户,她摁下指纹,打开了门。 “直接脱鞋就行。”海雾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这没有你能穿的拖鞋。” 幸村看了一眼入户的玄关,除了海雾刚刚换下的酒店拖鞋,没有其他任何鞋子了。他看了眼咖色木漆的鞋柜。 “喝水还是喝茶?”海雾问道。 “你是要泡茶吗?”幸村打开鞋柜,准备将自己的鞋子放进去。 鞋柜里的空间比他想象得宽裕,可海雾那些五颜六色的帆布鞋塞满了好几层,他顺势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鞋柜,最后满意地将自己的鞋子放回了玄关。 “给你。”幸村刚走到客厅,海雾就扔给他一瓶饮料,他稳稳当当地接过,发现是一瓶乌龙茶,“烧水太麻烦了,直接喝这个吧。” 怕麻烦这点还是和从前一样。 “不用了,我喝水就好了。”幸村拿着乌龙茶,自然地打开冰箱,把东西又放了回去。 双开门冰箱里,冷藏层和保鲜抽屉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食物。 “平时在家吃饭吗?”他回头问道。 海雾这时候已经打开了客厅的空调,她将自己肩上的西服脱下挂在了衣帽架上,顺着她的动作,幸村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件蓝色的睡袍上。 “有时候会。”海雾说道,“切原有时候还会来蹭饭。” “切原?”幸村想起来了,切原曾经说过他新搬的家离海雾的公寓很近,“你们会吃些什么呢?” “爷爷寄来了很多乌冬面。”海雾指了指冰箱下面的储物层,“如果心情好,我也会试着自己做些。” “玉子烧?”幸村心情转好后打趣道。 “我还是会一些别的菜式的。”海雾激动地澄清道。 “有烤饭团吗?”幸村忽然问道,这个问题一下子浇灭了海雾所有的怒火,她看着幸村脸上的笑意轻松,所有的烦躁都偃旗息鼓起来。 她摇了摇头,语气软了下来,“你要是饿了的话,可以自己煮面。” 玉子烧和烤饭团,夜晚和幸村精市,时间好像在复制着什么。 “算了。”幸村有些可惜地说道,他离开餐厅来到客厅的沙发上,海雾在客厅里铺上了白色的长绒地毯,沙发旁有一盏下垂的读书灯。 看着幸村坐在了沙发上,暖融融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侧,海雾有些局促地立定了几秒,然后慌忙地从卧室拿出傍晚买的家庭睡衣中剩余的那套男士睡衣。 “我只有一张床。你睡沙发。”男士睡衣被丢在沙发上,海雾又转回卧室去找毯子,全然没有注意到在看见那套男士睡衣时幸村骤然冷下来的表情。 等到海雾拿着毛毯出来时,看见睡衣还在原地,而幸村则坐在一边神色不明地看着它。 “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明所以地将毛毯放在了一边。 “这套睡衣……”幸村抬起了头,“和你身上的好像是一套呢。” “本来就是一套。”海雾拍了拍自己的睡袍下摆,“傍晚去商场临时买的。” “买两套?”幸村接着问道。 “商场促销。家庭装你看不出来吗?”海雾听明白了幸村的意思,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烧了上来,“挑剔这么多做什么,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不是说好了要把我锁起来的吗?”幸村歪着头看向海雾,“要我奄奄一息才能放出来……” “你说的好奇怪。”海雾面露怪色地看了一眼幸村,“你把我说的好像是个变态。” 晚风吹进窗户,白色的窗帘晃动着一角。海雾也没再关注幸村,她走到窗前,将玻璃窗重新关好。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海雾的话没有说完,她被逼着后退,后背隔着窗帘贴在了玻璃窗上。 视野被压缩,连带着触感也变得混沌起来。 另一个人的鼻息扑上自己的脸侧,宽厚坚实的身影遮住那盏昏黄的灯光,海雾想动,手腕却被握住。 “我可以亲你吗?”她听见幸村的声音,很近,吐息移动着,从脸侧缓缓擦过她的耳廓,他低头俯身而来。海雾试着动了动,却没有什么效果。 耳垂被咬了一下,海雾觉得后背在发热,她像是被电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道:“你才是变态吧……入室变态。” 幸村忍不住轻哼着笑了起来,海雾觉得自己的颈侧一阵潮湿。抓在自己手腕上禁锢自己的那双手松开了,海雾想要往后拉开一点距离,可手肘刚撑在窗户上,幸村就又靠近了一点。 “握着手腕才能亲的话,那可就真成变态了……”额前的头发被人轻轻地别在耳后,海雾屏息听着幸村近在咫尺的话。 黑暗里,幸村挡住光源,海雾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在开心。幸村开心的时候,总是要说一些坏心眼却又不甚严重的玩笑,像个性格恶劣的小孩子。 “现在呢?”幸村接着又问,“现在可以亲你了吗?” 颈侧感受到了潮湿的呼吸,海雾觉得自己的头脑正在发胀,像是派对上喝的那些酒精延迟发作,在血管里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样。 胸口在起伏,海雾感受到幸村身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温度。她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知道黑暗中幸村是否能看到。可她刚要出声,话语就被截断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惊呼。 幸村湿热的亲吻落在她的颈侧,时而轻,时而重地碾过,发丝擦着海雾胸口脖颈脸侧袒露的皮肤,痒得她忍不住耸起肩膀。于是幸村的手便顺着她的锁骨沿溯,像是在找一条河的源头,手指擦着单薄的睡袍往下,勾住了那根细细的肩带。 幸村似乎特别喜欢在某些时刻去咬海雾的脖颈,像猫科动物咬着猎物喉管那样。他和海雾都很喜欢那间卧室,只是海雾更喜欢傍晚,而幸村喜欢清晨。 那件蓝色真丝睡裙海雾再没有穿过,但幸村很喜欢,他没说过,但是海雾后来发现他悄悄地把睡裙熨过。 幸村喜欢用身体去感受海雾,因为海雾的身体比她的嘴巴、大脑和话语都要诚实。在这一点上,他俩都一样。 他应该早些发现这一点的。 海雾的颤栗、闷哼、半眯着的眼睛、潮湿、坏心思、挑逗、对他的欺凌和折磨……幸村都好喜欢。 海雾找出了他的另一个自己,意外的乖巧、被动、带着无限的渴求哀求,求她能够再给的多一点的幸村精市。痛苦又愉悦,幸村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也有这种享受痛苦的倾向。 幸村扶住她的时候,像是扶住一株植物。可最后他也没能抵住重力,海雾摔在被褥里,失衡的时候被幸村抱进怀里。 两个人神智迷乱。海雾抱着幸村,手指插进发间都使不上力,而幸村则是变得偏执,一直重复着海雾的名字。海雾也是这一刻才印证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想:幸村爱她更多。 海雾以为幸村多少会有一些恨意,哪怕是不满,但她感受不到。海雾觉得他伏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事实上,她觉得他其实已经哭了,只是自己哭得更惨,因此比较起来,他显得更加体面一些。 第94章 从澳大利亚到日本几乎没有什么时差要倒,但幸村还是圈着海雾一直睡到下午。从切原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幸村回到了日本,并且带走了海雾。 这两个人从昨天离开派对就处于失联状态,丸井在第一通打给海雾的电话无人接听后就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真田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他很了解幸村为什么会去东京参加那场他根本不喜欢的派对。 中午的时候,幸村醒来给海雾的手机充上了电。海雾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有所预料,看了眼来电显示,幸村把手机递给仍在睡觉的海雾。 “你的电话。”幸村神色自若。 海雾艰难地睁开眼睛,接过幸村递来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切原后,又把手机扔给了幸村,“找你……你是他部长……”说着,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继续睡。 幸村拿起掉在被褥上的手机,翻看屏幕时电话已经被挂断。他心情愉悦地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机音量调到最低,往边上一放就又开始抱着海雾满足地闭上眼睛。 下午海雾不知道幸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力气。但亲吻和肢体接触都像是有催眠的魔力,海雾浑浑噩噩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夜晚。 “家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去外面吃点东西吧。”就这样,海雾被幸村拉着穿上衣服,疲累地逛了一会儿超市。回去后就又是一段混乱。 第二天娱乐新闻爆料幸村选手回日本与女友幽会的新闻出来时,海雾还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比起那张看起来不可亵渎的脸,神之子幸村精市明显有着更为极端的纵欲倾向。 醒来的时候海雾还躺在幸村的怀里。有一瞬间海雾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两天过得实在是太混乱,上次清醒好像还是在派对上。 她怀疑自己醉酒过度。 可是海雾刚睁开眼,幸村就已经很熟练地吻了上来。吻她的嘴唇,耳廓,脖颈,锁骨……海雾确定这不是梦了,可这点清醒又很快被幸村带着沉沦下去。网球运动员的体能实在是太可怕。 幸村选手恋爱的新闻发酵得很快,关于女方身份的猜测已经成为sns上的热门趋势。在超市被偷拍的照片里,幸村是戴着口罩的,海雾当时正在吃冰淇淋,但由于夜色和镜头畸变,所以尚没有一个人能仅仅通过照片认出她。 以至于八百年不和自己联系的治江发来消息,意不在此试图安慰海雾。她知道海雾和幸村在一起过,看到小朋友们之后的发展,以及海雾在有关幸村的问题上几次微妙的沉默,治江觉得失恋余波中的海雾需要安慰。 而海雾仍在睡。 始作俑者在海雾睡着的时候已经把海雾的公寓摸了个一清二楚,海雾分手分得很利落,幸村没能在公寓里找出尼莫存在过的痕迹,他相当满意海雾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如既往的粗暴风格,并已经在心中模拟了许多应对方式。 他不准备和海雾之间再有一丝关系破裂的可能,幸村精市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或者说三次。 群聊中艾特幸村询问情况的人越来越多,但幸村始终没有回应,他希望由海雾来决定这段关系以何种面貌公开。 网球部的各位多少都猜到了吃冰淇淋的是海雾,就算猜不到,海雾消失了两天幸村却始终没有担心过就足够说明问题。毕竟把海雾从派对带走的是听到分手消息后第一时间回国的幸村。 海雾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阻止了凑过来索吻的幸村,她觉得自己快被幸村这个大妖怪缠死了。 “让我歇一歇吧。”海雾卑微地哀求,以表诚意,她主动亲了亲幸村。后来寺山海雾就明白了以身饲虎没有好下场的道理。 “如果你再这样,我们就分手。”趴在浴缸边缘虚弱无力的海雾这样说道。说什么把幸村锁进屋子里,饿到奄奄一息再放出来……快要奄奄一息的明明是自己。 下一秒,她看着幸村升腾着红起来的耳廓,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很早之前就分手了。 而海雾的分手威胁极大地满足了幸村,在海雾穿衣服的间隙,幸村给海雾泡了杯茶,切了一块小蛋糕。 好幸福,幸福的含义从来没有这样确切过。 于是,在经历了四十多个小时的失联后,寺山海雾终于坐在了沙发上开始处理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务。 “我不会承认照片上的人是我。”吃完蛋糕把盘子递给幸村,海雾语气笃定地说。 “没关系。”幸村接过盘子放到水槽里冲洗,地下恋没有什么不好,内海彦史就是太高调才被自己抓到的空当,自己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横插一脚的机会。 “把我拍得也太丑了,这种照片也要我承认,我还要不要面子了。”海雾愤愤地说道,她刚抬起头,嘴唇就已经被幸村含住。 “那等我把你拍得和平时一样好看就公开怎么样?” 幸村精市转变主意了,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和海雾在热恋,什么尼莫文太雅治miya弦一郎,全世界都将是他完美恋情的旁观者。 第57章 未来_06 失联两天后,切原把手机和行李一并送来,他没敢见幸村和海雾,放下行李就匆匆离开。而关于幸村精市回国密会女友的八卦新闻热度已经频频登顶,幸村的经纪团队打来无数通电话,希望从他这得到一个足以应付各家品牌商的回答。 即便海雾表示公不公开都可以,但在最后一刻幸村还是选择了不公开。他还是私心想把这段关系安稳地珍藏。 最后团队选择了冷处理,不回应不否认不解释。 如果说全天底下谁从这件事中受益最多,那一定当属早与幸村约定在八月拍摄个人访谈的热情大陆。作为最早拿下幸村选手个人访谈的媒体及电视台,又恰巧撞上这么大的新闻,节目还未开拍,制作人们就已经嗅到了收视率暴涨的气息。 海雾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旁边的幸村一会儿一个电话,同一个姿势躺久了也会累,于是海雾挪动着身体,两条腿的膝弯勾住沙发靠背,倒挂在沙发上。幸村一回头,就能看见海雾百无聊赖的模样,头发垂在地毯上,像是一朵炸开了的海葵。 幸村挂了电话,走到海雾身边,蹲下身来。 “今天不用去协会吗?”他手指插进海雾的发间,顺着头发一下一下地梳着。 海雾摇了摇头,按着遥控器换了个节目,“不用。”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电视里的节目换来换去,最后停在了赛事转播频道,“我说我和幸村精市谈恋爱被拍到了,他们就立刻批准我休假,还告诉我这两天少往协会跑。” 海雾的语气之自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就这么承认,不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吗?”幸村略带期许地提问。这失而复得的恋情,滋长了他许多的得意与荡漾。他虽然表面上隐而不发,实际上却总在一些细节上露出暗戳戳的小心思。 海雾看不出来幸村在期待一个发自内心的表白,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麻烦的了。” 她回答的时候,注意力还集中在电视屏幕上的非洲大草原,并未留意到身旁的幸村此时骤然亮起的眼睛和压不下的嘴角。 电视画面忽然被挡住,腰也被人托着换了个方向,海雾被幸村揽着腰换了个方向,接着,熟悉的吻就又落了下来。 幸村接吻的时候很有耐心,这也意味着,他不会浅尝辄止。很多次吻到最后,海雾的肺活量都要告急,开始还能挣扎着捶他几下示意赶紧结束,后来连小臂都要发软,搭在他的肩背上像是蔫掉的植物。 这次依旧如此。 海雾因缺氧眼前发黑躺在沙发里,怀里揽着的人却仍有耐心地在自己的颈窝处继续耕耘。 被人钻进怀里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一个印象里的“人”忽然变成了有温度的身体,让海雾不得不感叹原来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会想拥抱,就会想和喜欢的人接吻,想什么也不做就觉得幸福。 活着真好。 海雾的卧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床的对角靠墙放着一些体育杂志,垒在地上的文太的随笔,真田送的墨宝,切原送的miya的唱片,以及仁王从一起合作的前辈那得到的海雾喜欢的铃木保奈美的签名照。 幸村坐在地板上,拿着那些随笔随意地翻看着,有些段落空白里总是会发现海雾留下的一点随笔画:小刺猬滚满了一身圆滚滚的苹果,海葵拢住一只吐泡泡的小丑鱼,流星落在飞鸟的羽翼上,于是羽尖升起了半颗太阳……海雾像是在成年以后才错位地拥抱了童话故事。 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背后,下一秒,幸村承受了一个温暖的熊抱。海雾整个人挂在幸村的后背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就塞到了幸村手里,她把随笔一捞,双膝跪在地板上翻看了起来。幸村接过桃子咬了一口,自然地用鼻尖蹭了蹭海雾的发尾。 第95章 “幸村——不对……”海雾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幸村的耳边,他拉开了些许距离,前倾着上半身看着海雾,他看见她歪着脑袋,额发卷曲着翘起,眉目纯真干净,他听见她语调间满溢出的情感,“精市……你现在觉得幸福吗,精市?” 幸村抿着唇,笑容却越来越明显。他故意不答,看着海雾亮亮的眼睛里逐渐多了些不怀好意。 海雾的头发乱乱的,白色的宽松t恤下摆落在幸村的腿上。不满幸村的故意沉默,她皱了皱鼻子,然后摇晃着脑袋进攻幸村的胸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在海雾胡乱的攻击下,幸村后仰着倒在地板上,手里的桃子咕噜噜地滚远,笑声在空荡的卧室里响起。 “你现在觉得幸福吗,精市?”海雾双手撑在幸村的双耳耳侧,居高临下地“威逼”着说道。 “真霸道。”幸村笑着说道,“寺山海雾可真霸道。” “哼,你才知道吗?”海雾伸手捏了捏幸村唇角的脸颊肉,故作邪恶的腔调让幸村没忍住发出一阵闷笑,“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幸村看着海雾,阴沉的雨天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萦绕着独属于海雾的味道,面前的人那么鲜活,那么柔软,他甚至只要伸一下手就能够抱住她。幸福仿佛成了没有底洞的漩涡,他怎么都踩不到底。 “你觉得我幸福吗?”幸村继续迂回着。 海雾咬了咬下唇,然后俯下身来吻着幸村,她学着他做的那样,尽可能的温柔,认认真真地复制着他的一贯风格。卧室里的呼吸声逐渐掩盖住了雨声。 “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吗?”海雾轻声问道。 幸村的胸口起伏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雾,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说出话。呼吸搅在一起,腰背开始渗出热意。 “幸福的……”幸村的呼吸渐渐乱了起来,他绷紧着腰腹抬起头,用鼻尖摩擦着海雾的鼻尖,片刻恍惚的目光交错里,他意乱情迷地接着问:“可不可以、再幸福一些?” 时隔多年,世界终于如少年时的幸村精市期盼的那样,成为了一座大水箱。在世界的一隅里,他得到了全部的寺山海雾,也给出了全部的自己。 他们用时间和纠缠终于创造出了一个名为“我们”的小世界,他们也终于在几度失而复得后重又拥抱了更为温暖的彼此。因为爱而觉得幸福,又因为太幸福了,所以转而想去爱一切。 网络上关于幸村精市恋情的讨论纷纷扬扬,符号与电流在流窜着寻找真相,不知情的在狂欢,知情的在沉默,世界纷扰又静默。 “晚上和大家一起聚餐,等我回来接你。”幸村坐在床边扣好衬衣的纽扣,他扭身看着拥簇着被褥睡得迷糊的海雾,没忍住亲了亲她热气蒸腾的脸颊。 “没关系。”海雾瓮声瓮气地答,“我睡一会儿就起,晚上我接你。” “嗯,那我等你。”幸村把西服外套搭在臂弯上,他刚走到卧室门口,又没忍住折返了回来。 “好遗憾,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海雾听见幸村精市匆忙地告白着。 海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窗外下了几天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玻璃窗上还未干涸蒸发的水渍正折射着金色的阳光。 她花了些时间挑了件衣服,认真地整理了一番后终于出门了。 咖啡店里,海雾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治江。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精致干练,但新烫的卷发和绿色的耳饰又使她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海雾坐在了对面,拿着菜单看了一会儿后,点了杯冰咖啡。 治江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海雾,明明和往常并无什么太大的不同,可她总觉得今天的海雾哪里不太一样。 “你又恋爱了?”治江忽然问道。 正和应侍生说话的海雾闻言看了治江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她继续向应侍生说明清楚自己的要求。 “我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应侍生走后,海雾平静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治江疑惑地皱起眉。她当然知道幸村精市的恋爱绯闻已经挂了好些天,海雾没理由不知道。治江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海雾是否因为幸村精市的恋爱绯闻,而在一时冲动之下投入到一段将就的恋情里。 “就在前几天。”海雾轻描淡写地说道。 越发符合自己的猜想了。 治江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咖啡,整理着措辞,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我承认过去我不够关心你,让小海你一个人承担了很多东西……抱歉,这是妈妈做的不对的地方……” 海雾纳闷地看着治江,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 “……妈妈和爸爸没能给你做好榜样,这是我们的失职。可是小海,妈妈希望你别欺骗自己的内心,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是没关系的。” 哪怕过去了许多年,治江依旧没能真正地了解到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母女之间本该是最熟悉的战友,却在漫长的隔阂与芥蒂里越走越远。 海雾点的咖啡已经送到,她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想起了十几岁时那些始终得不到的理解。直至今日,她所得的,依旧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那些话无关理解,只是妥协。 可她也过了得不到理解就会受伤的年纪。 “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海雾目光平静地看着治江,“前段时间我转去了国家弓道协会,这个我也和你说过了。” 治江点了点头。 大川歌凛当年的行为,其后多有东京弓道协会给她的底气。海雾高中三年级时遭遇的袭击,也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大川歌凛那封假意的道歉信,最终也还是提醒到了治江她曾经未能完全相信海雾、以至于险些毁掉海雾的事实。她心有愧疚,却已然没有修补的机会了。 她错过了海雾太多的成长,在距离上与女儿告别后,也终于目睹着女儿在情感上的远离。 “协会有意开展国际文化交流,可能要去国外一段时间。我答应了。”海雾说道,她看着治江眼中的震颤,内心并不是完全的毫无波澜,她笑了笑,试图能够安慰到治江,“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不是吗?” 治江低着头,轻轻哼笑了几声,她颇为无奈地承认道:“一直以来你都是我最大的骄傲。” 海雾喝了一口冰冷的咖啡,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我可能要去澳洲一段时间,冬天的时候那里会很温暖,我也很期待你能来。” “澳洲?”治江不免想到有关于幸村精市的一些消息,“是为了幸村去的吗?小海,他已经——”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海雾说道,“做这个决定前精市还没有回日本,只是我自己觉得,我应该主动做些什么了。” 治江终于听出了一些不同,她斟酌着海雾那句亲昵的称谓,又再度回忆了一番幸村精市恋情传闻的前因后果,忍不住寻求一个确认,“你和幸村……你们和好了吗?” 回答治江的是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样也好。”海雾听见治江的一声轻叹,“从前我就知道那个人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当你决定要去立海大附中时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 时隔多年,治江依旧不曾真正地认识自己的孩子。或许她的心里,海雾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受了伤害就要逃避躲藏的胆小鬼,或许她始终未曾真正“目睹”过海雾。 这是一段遗憾的关系。 海雾没有解释,她放任着治江的误解,也算是不再用真相去再次伤害治江已经愧疚了许久的心。 在许多事情上,她习惯放任自流。 可在笃定的事情上,她又总是目的明确。 从咖啡馆离开后,海雾去了商场,挑了一组对戒。银色的戒指上点缀着细钻,幸村戴着一定很好看。 幸村结束了第一天的拍摄,从电视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电视台提议可以派车送他回去,于是得到了幸村客气的拒绝。 “不用了,我的女朋友会来接我。”他回答得从容,全然无视所有人八卦的目光。 于是当海雾开着车停在路边的时候,看到就是朝自己走来的幸村,和其后汹涌的打探目光。 “欸?!”人群里的美宿最先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抓着前辈的手摇了半天,在目睹着幸村上车离开后才不可置信地说出话来,“那辆车不是寺山前辈的吗?” 前辈在美宿的话里也渐渐变了脸色,寺山的车确实也是这个牌子这个系列,可是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哪里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是这样吗?”美宿半信半疑着,“可我记得寺山前辈好像也是这个车牌……” 聚会的地方是文太认识的一家餐厅,他和老板的关系不错,听文太说要聚会,特意留了一间包厢给文太。那间包厢隐蔽又宽敞,接待了许多名人,可当老板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来客亮相后,还是不免重新评估了一下自己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丸井文太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96章 切原赤也不必多说,老板很早就知道这俩人是朋友,可是随之而来的当红女星miya,以及全副武装却极其容易辨认出的模特雅治,不仅点燃了老板的好奇,更是点燃起了其他客人的八卦之心。 而所有的惊呼与猜测在正值恋情传闻里的幸村精市牵着女友的手亮相时达到了顶峰,老板不得不亲自出面提醒各位顾客不要把照片私自流出,同时埋怨文太没能提前告知他今晚的聚会名单。 与包厢外火热的氛围不同的是,包厢里此时正奇异的安静。只是比从前多了一个miya,但情势却又与从前截然不同。 海雾浑然不觉,她坐在位置上,背后的屏风像是竹影,影影绰绰的灯光打在她身上,裸露的手臂像是一泓月光。 清酒被斟上,海雾从包里摸出一颗薄荷糖丢进了酒杯里,像过去一样欣赏起一场小小的气泡烟火。 仁王默不作声地向她伸出手,无比自然地接过了海雾默契递出的糖果。 “我们真的是好久不见啊。”仁王剥开薄荷糖的外衣,将透明的糖果放进了杯中,“明明一直都离得不远。” 他看着酒杯中翻腾而升的气泡,想起三月那个混乱的红酒派对。他上一次见到海雾时,她一身红酒污渍,到处找纸笔说要给幸村精市写信。 写信这件事和海雾实在是太不相称了,仁王苦中作乐地想,就像苦苦暗恋这事实在也和自己太不相称了。 海雾最终还是选择了幸村,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海雾对幸村一如既往的偏爱,使得自己并没有很具悲情色彩。只要无人得知,他就依旧磊落潇洒。 “明明我邀请了你很多次你都不来。”坐在一边难得沉默了很久的miya没忍住嘟囔了一句,“下次你会来吗?” 仁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接着将手中的酒杯往远处推去。气泡已经消弭,无声短暂的烟火已经结束。他已经觉得无聊了。 “海雾呢?”得不到仁王的回复,miya转头就看向海雾,她执着的语气使得海雾不得不将目光从酒杯里移开,“下次你也一定要来。” 不在状态的海雾刚开始没能明白miya的意思,在切原比着口型的帮助下,她才微微明白。海雾没有像仁王那样留下一个人模糊的态度,她的表态明确,直言不讳。 “我不会去了。”海雾的语气笃定,带着一些直钝的坦诚,“一个月前我向协会申请了国际文化交流项目,现在已经批准了。”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幸村闻言也略显惊诧地看向海雾,自己离她最近,几乎可以看清灯光打在她睫毛上投下的影子共有几簇。他屏息而定,期待的喜悦和恍然的担忧涌上胸口,他发现即便自己再次拥有了海雾,可那些血液里的不安却始终未曾完全消弭。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相信海雾,相信她的每一个决定,学会接受她情感上的冷淡表露。海雾只是没学会,他要给她时间。哪怕学不会也没有关系,他总是会一直在。 “一个月前?”文太看了一眼海雾身旁的幸村,从幸村一瞬间错愕的表情来看,小海居然并未和幸村提及过这件事,“怎么突然申请去海外了?” “也不是突然。”海雾微微坐正了身体,一身黑色粗线针织的背心裙将她衬得比往常隆重了许多,她将小臂轻轻搭在面前的桌上,俨然一副要说些什么的郑重模样。 真田略有察觉,透过余光察觉到幸村难得的有几分焦躁,可是眼下的幸村,却也始终要比夏季时、那个后悔着不该与海雾之间粉饰太平的幸村精市平静了许多。终究是被偏爱的人总能更从容。 “我是认真考虑后才做的决定。我知道弓协一直有文化交流的项目,所以也就答应了他们的邀请。”海雾说道。 “一个月前……”miya的眉头紧锁,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了,她不得不多想,于是在毫不留情地剜了幸村一眼后,她不服气地追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去国外了?” 该不会真的是因为自己和赤也闹分手时该死地提到了幸村精市了吧…… 果然,下一秒她就听到海雾说了出来,“我原本计划清理好所有的麻烦后,就去找精……幸村。” 血液里的不安全部被平息,可躁动却始终丝毫未减,幸村放在桌下的手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那段年少无知时曾错失的情感,在自己锲而不舍又百般煎熬的多年后,终于再次主动寻了回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依旧在最后,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完那句亲昵的“精市”。 可幸村已经觉得很庆幸了。 他已经做好给海雾时间、给海雾距离的心理准备,他想自己大概是要学着接受感情在海雾的人生里所占比重稀薄的现实。 这么多年来,幸村精市第一次思考着不去追求结果上的优胜,他想着,他应该是无法通过海雾对自己的感情有几分来判断自己是否赢得了所有——她不是一座奖杯,占据她人生中的某个角色从不意味着可以完全占有她,他全都知道。 可现在,海雾说,她早就决定好了要来找自己…… 巨大的幸福紧紧攫取住幸村曾在一瞬间不安的心脏,挤压着近乎榨出他所有感受到的最大程度的幸福。他忽然失去了想要说话的欲望,他只想坐在这里,坐在海雾的身旁,看她用这样坦然无惧的面庞诉说着对他所有的偏爱。 因为想要靠近她,所以他必须学着不想靠近她;为了得到她,他就要做出得不到也能坦然的模样。他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别人所想的那种,可他也曾在无数个时刻里偏执地想要自己和海雾比别人想的那种关系还要紧密、还要纠缠,还要不死不休。 在一起时要用尽所有力气,分开也要有血肉模糊的痛感才行。 他觉得自己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要在反复的失败和重新振作里更改那个他曾一手造成的悲剧。可世界的规则却在恍然间更改,山居然走向了他。 包厢里的灯光瞬间熄灭,唯一的那一束光落在了幸村的肩头,他看见了文太不知从哪抱出来一束铃兰。 可他无暇他顾,因为墨绿色的戒指盒正翻开在他面前,幸村精市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茫然无措的紧张,戒指上细碎的闪光并不在他计划的时间线里。 幸村顺着拿着戒指盒的手臂看去,看见海雾暖融融的一张笑脸,他想此时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无助到有些傻气,他在想自己怎样才能看上去更加镇定 “你好,精市……” 这个开头幸村的记忆再深刻不过了,那封他自始至终不曾认真阅读却始终铭记的信里,曾以同样的格式使他无尽后悔过许多年,幸村看着海雾,呼吸都快要停滞。 “……很高兴能和你成为这么一对风格奇怪的情侣,”话里掺进了忍不住的笑意,海雾眼睛里的爱意温融,像是在悄然间光临了一个春天,“祝福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人间或许只是一场无心的梦。可幸村觉得即便是梦,自己也梦到了最美的那一场。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海原祭……”海雾牵起幸村的手,在他一言不发的沉默里无比自然笃定地将戒指穿过他的指节。 “……那天上午我真的快要累死了,”她发自内心的感叹使得当下郑重的场合又多了几分诙谐,“我梦到自己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所有人都在排着队问我要童话故事,可我不论怎么写都写不完……” “然后我醒了过来,却听见你说,你要一个恋人重归于好的童话……”海雾没能忍住苦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有趣了起来,她回忆中那个曾让自己无比惊颤慌张的时刻,到了如今,竟也是故事中重要的一环。 “可我写不好童话。我想幸村精市是最知道怎么为难我了,他明明最清楚,我的童话故事是怎么把孩子们吓哭的……” 金井综合病院里聪君那个慌忙中从被褥里露出的屁股忽然从脑海里闪现,幸村笑出了声。 “想着想着,我又觉得很生气,什么恋人重归于好,那时候你可是态度相当恶劣地拒绝了我的告白——”海雾忽然咬牙切齿了起来。 “抱歉。” “你也不用道歉,”海雾大度地说道,“因为我后来发现你竟然会那么喜欢我,我都把你忘了,你居然在拒绝我之后还要喜欢我……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还是会习惯有你在身边,哪怕是后来我们又分开,我却依旧比我自己想象得还要习惯有你在……” “我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自讨苦吃,最开始许愿要一个童话故事的时候,你为什么说要一个恋人重归于好的故事呢,在那之前我们根本不是恋人——” “……可是那句话就这么应验了,我们真的成为了恋人,也真的分开了。” “精市,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我时常会把一些事情搞砸,可我也从来没有因此觉得自己特别糟糕过,直到别人告诉我,我在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居然还是会想起你。我想我可真是有够糊涂的,居然还一直觉得你或许没有那么不可替代……” 第97章 “因为习惯你会主动靠近,所以在你不再这么做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过去的那些纠葛无非都是你有意为之,因为你想要靠近,我们才会有那么多的机会。” “就像是夏日祭里我们抽的那些签一样,你那么执着,给我的一张比一张好,可自己的签运却越来越糟糕……这样也好,我稍微匀你一些,我们俩就可以相称得刚刚好。我实在是比你好运的多,只是刚刚决定着要去找你,你就忽然回来了……” “精市,我写不好童话故事,从一开始我就为了逃避写故事而编了很多谎话,也敷衍着骗过了许多人。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试着写一个成全你的念想……反正最终都会这样,只要你想要得到的,命运都要馈赠给你;如果命运不给你,那么就会由我来给你。你实在是被这个世界极大地偏爱着,可连这一点都让我觉得庆幸。” “精市,我能给的远没有你给我的多,但这也已经是我当下所能给的全部了。我没有你爱的那么多,但我想,或许会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幸村看着铃兰花束被送到了海雾的手上,她把另一枚戒指放在了花束里,当着自己的面郑重地递了过来,“现在你已经读完了这篇童话,你能和我说说你的读后感吗?” 幸村觉得今天的海雾简直要把自己一辈子的情话都说完了,他一面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面又冷不丁地担心海雾用完了所有的情话额度后,今后究竟又会有怎样刚直不可撼动的迟钝。 他接过了花,接过了他迄今为止意义最为深刻的一束花。包厢里唯一的光束只留给了他,他后退着半步,拉着海雾一起站在了灯光下。 幸村取下花束里的戒指,再学着海雾对他做的那样,耐心地、笃定地、再多一些热切爱意地将戒指套牢在海雾的手指上。 至高无上的命运已经将他遗失的所有都归还回来。他的飞鸟,终于落稳在了他的指尖。 “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一篇童话。” ——幸村精市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