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罗烟》 第1章 [gl百合] 《骨罗烟gl》作者:以木桑【完结+番外】 文案: “小狐狸,若你爱我,就来赎我罢。” - 她的白骨烟斗敲了三下,于是纱帐掀开,一阵异香袭来。 我知道她今夜属于我。 骨罗烟x念青 绝世容颜舞姬x初入世狐妖 - 【东方传说系列】:红尘客 阅读指南: ▲吃人的封建礼教。 ▲oe架空背景,非典型人物性格,没有绝对的善与恶 ▲拒绝极端,理性探讨 ▲主cp互攻,双强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三教九流东方玄幻 美强惨 群像 主角:念青,骨罗烟 ┃ 配角: ┃ 其它:灵异神怪,百合 一句话简介:她最是擅长蛊惑人心 立意:你能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山川 ======================= 第1章 锣鼓震天,喜婆子撒着红花,大马开道,前列的郎君昂首而过,后面轿子装饰着金纹流苏,一行人浩浩荡荡,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好生喜庆。 四下皆道着恭喜,旁人猜测着这又是哪家公子迎娶,好大的阵仗。街对面的裁缝铺子,趁着掌柜观望凑热闹的间隙,刚做好的成衣就被拖下了桌子。 顺滑的皮毛在桌下出现一瞬,一眨眼,一位模样俏丽的姑娘穿着稍大的烟青色裙装,若无其事地从裁缝铺中走了出来。 她回眸看那掌柜,还在踮脚打望着锣鼓声处。不禁一笑,漂亮的一双眼竟真和那话本中的狐狸相似。再回身时挤开人群便要走了,也不顾女儿家的形象。 被她挤开的人先是诧异,后又有些从热闹中回神的烦厌。她不懂这些,也看不来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只是一味地推开前面的人,使劲地往外钻。 “挤什么挤!”前面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推搡得差点摔倒,转过脸对视上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突然脸色一改,转而侧身,让她近了身前。 前面人漫过去还是人,一时也推不开,她只顾往前挤,不巧一只手从后面搂上来,就要往她腰间摸。 还没摸上,男人的手就被她一握,快得出乎意料。女孩回头不解地看着刚刚为她让位的男人,问道:“你干什么?” 男人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景,按照当时的古礼,先不说她一直看着前面哪来的心思抓住自己的手,就是女儿家被男人占了便宜,也是支支吾吾,不敢声张,生怕因此丢了清白。 他也正是抱着这个打算,想圆一圆一时起的色胆。男人脸上现出尴尬来,手想收回却硬是挣脱不开。还没说话,女孩又开口了:“你干什么?” 连问两遍,竟活生生让那汉子憋红了脸。没想到女孩看着他又追问道:“你为何摸我?” 周围有人侧目看过来,男人的胡子都被惊得竖起半分。如此露骨之话竟然是从一个女儿家口中说出。那汉子忐忑一瞬,转而笑起来,反握住女孩的手,话还说不利索:“娘、娘子别闹,看完这出该回家了。”他抱歉地朝着四周欠身,颇有种让大家见笑的感觉。 “谁是你娘子?”正躬身的男人身子一僵,突然恶狠狠地剜她一眼。 “家妻愚笨,得了疯症,让各位看丑了。”他说着就要去按女孩的头。被她一躲,握着的手借由着反力将男人的胳膊拧得扭曲。 男人吃痛叫出声,四下也是一阵唏嘘,纷纷退开,惶恐殃及自身。男人转身过来,面色惨白着,大掌旋风就要扇下来,女孩握着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些,咔嚓一声,肉眼可见的肩膀衣料下突出了一小块骨。只是片刻,男人便倒了下去,声音惨绝人寰。 眼看着越来越多人被这边吸引过来,女孩不满地松开了手。她看着男人不屑地啧了声,手指在半空中划过,随口念了两字:“聒噪。”于是刚刚还在哭喊的人瞬间闭了嘴,只剩下鼓出的一双眼睛里,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再抬眼看向周围,众人皆是一脸惊恐的神色。女孩走一步,周围的人就退一步,她这才皱眉,暗暗嘀咕了一句:“果然人世最是险恶。” 周围骚动不断,她也没法及时脱身。眼看着自己开始成为众人之矢,她开始着急。一时忘了交代的禁忌,瞳孔颜色开始不断黯淡下去,幻化出蓝色光晕。 突然一句啼笑,从沿街的某座轿子中传来。花香沁润着独特的香气从轿中散出,似蛊毒般迷住了众人眼。 那红顶紫檀轿子的帘子掀开了一点,轿中盛装的女人只是一瞥,便又将帘子放下了。街道的喧闹停顿了一瞬,顷刻间沸腾疯狂! 抬轿人重新起轿,护卫围了一圈,华轿远去,把刚刚凝聚在女孩身上的目光也一并带走。众人追着那轿子走,全然不顾怕冲撞了还未走远的婚嫁队伍。 女孩看见人群就像着了魔一样追随而去。她听见有人在喊一个名字——“骨罗烟”。 “骨罗烟。”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又抬眼望如潮水远去的人群。传闻狐妖的魅术可乱人心神,无人可解。 今日她知传闻错了,有人可解狐魅。 · 于是最终她拉住站起来企图逃走的男人,与之对视,看其逐渐靡乱。 她说:“走罢,别再记得我。” 男人蹒跚而去,她亦背道而驰。接下来去哪? 肚子饿了,偷只鸡去。 农院不小,前面靠街的是普通小院,后面靠着田地的就围了一圈栅栏,几十只鸡鸭散养其中。女孩三两下就从屋瓦上潜进了后院。 从檐边探出头,还没动身,就已经开始馋了。 瞳孔变作竖瞳,她伏低身子,静候着猎物悠闲地向这边靠拢。似乎是出于对危险感知的本能,那母鸡突然抬了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又放心地低头啄食。 屋檐上的人纵身一跃,却不巧一蹬,房瓦后撤,一时踩了空。女孩直坠下来,不过又在空中翻身一跃,落地时吓走了鸡,倒也不显得太过狼狈。 她正烦躁着,就欲往那满院子扑腾的鸡鸭再下手。身后房屋主人家的门却开了,先是一个妇人的惊叫声,然后就气势汹汹地走出了一壮一少两个男人。 等看清院中的女孩,拿着棍棒的两人都愣住了。屋门口的妇人还倚着门在呱呱乱叫,声音不禁又尖了几度:“我就说有什么响动吧!不信!这下逮到贼人可好!” “娘……”那提灯的青年转身看妇女,一脸无措。这时妇人才看清了女孩的脸,也是哑口无言。 男人沉声问她:“你是如何到我家中后院的?” 女孩不答。 于是众人沉默了片刻,妇人率先开了口:“不管怎么进来的!偷了就是偷了,报官去!” “现在已经闭衙了,如何报官?”青年有些急,“而且人家一个姑娘家……瞧着这一身打扮,也不像是贼人。”青年小声地为她辩解道。 “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卖弄风骚!我看就和那个骨罗烟是一样的货色!”似是触到了妇人的逆骨,她说话越发口无遮掩。“行,既报不得官,就送她去红馆!也该赔我这一院子禽畜受惊的银钱!” “娘!”青年哀求她,愤恨又不敢声张,被妇人指着骂进了屋去。只剩下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仍站在院中。 妇人挺直了腰,看着男人骂道:“还站着作甚?莫不又在打这狐狸精的主意了?原来的事我还未与你清算,收起你那些小九九!我好歹大族黄氏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气儿!” 她最后说道:“入赘就要有个入赘的样儿。” · 女孩被男人带着,从屋中出来的时候还听到青年在哭诉,说什么久未娶妻,不如就此将她留下这样的话。 她不太懂,只是在随男人上了马车时才说了一句:“我没有吃那牲畜。” 男人点头。 “你要带我去哪?” “红馆。”他用麻绳捆了女孩的手,一面打结,一面说道:“对不住了姑娘。” “这是为何?”女孩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就当……是为我赎罪罢了。”男人不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窗外,天色渐晚。 轻轻一动,绑在她手腕的绳就松了,她感觉不到什么恶意,自己也不着急着离开。女孩又问男人:“红馆是哪里?” “全明京最向往之地。”男人说,又顿了一下:“也是……全明京最堕落之地。” “听不明白……”女孩躬身,伏在车窗边,对男人说:“我不想去。” 男人苦笑了一声道:“在那儿的女人,又有谁是自愿的?包括骨罗烟。” 刚想翻身离开的女孩停住了,她听到一个名字。于是追问道:“那儿有骨罗烟吗?” “是……她可是红馆的招牌。”男人这才回首来打量女孩,惊讶于她怎会连这都不知。一看不得了,拍打着前面就欲要停车。 “嘘……”女孩竖了一指在唇上,眸中散着蓝萤。面前的男人安静下来,车夫却停了车,敲着车厢问道有何吩咐。 第2章 “你给他说,继续走。” 于是男人开口照做。 “然后睡吧,在梦里忘记我。”她话音刚落,男人就垂了脑袋,身子一偏倒在厢门上,昏昏睡去。 车又开了。 偶尔传来几声马蹄。女孩期待地勾起帘子,看车角挂的红灯。指尖一转,将灯笼里的火星燃得更透、更亮。 · 前边传来一阵阵歌舞升平,一片不夜天盛景。 人们口中的“红馆”,非为一楼一宇,而是一座夜夜笙歌的城。 坊间各种旁门左道的娱乐都被搜罗到这里,更有天下名厨坐镇,山珍海味,奇趣异玩,应有尽有。 入馆的契据,仅是一袋银钱。 这是最纸醉金迷之地。不过输得全身赤裸而出的人,也不在少数。红馆后面的流金河更是不知投进过多少生命。 女孩把头侧出窗门,看到那扇巨大的红漆大门缓缓打开,门上的金色兽首门环从上往下难以数清。马车就这样驶进门内,被红馆吞没。 在往里走就是达官显贵们的私路了。车夫停了车,叩响门板,叫着“老爷。”女孩兀自开了厢门独自走了下来。她望着面前的长街,灯火万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梦幻场景。 一位老嬷嬷从里面桥洞里走出来,刚要问来人是做甚么的。 脸上的肉垂下来些,现出一副刁蛮的皮相。话还没说全,女孩的眼睛就和她对上了。 “我要骨罗烟。”她甚至还不知这个名字到底是人是物。 蓝色从她眸中淡去了,老嬷嬷也转了身,迟钝地朝着里走去,为她带路。 女孩最后回身对车夫笑道:“回去罢。” 那一笑引得车夫心怜。单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感叹如此不谙世事的人竟也入了这里,世事弄人呵。 穿过数个街市,才来到一宽阔的大厅。不过此时人满为患,再容不了一寸。中间的高台之上,乐声正入尾曲,红纱帷幔卷下金粉,空中突然下起花瓣雨。 女孩抬头,恰好迎上收幕的最后一舞。 那人立在高台上,演绎着西域。 她就像塞外的黄沙,被丝巾裹住了面,只露出一双眼。 一捻一动间,敦煌重现。 终曲一旋舞,观她盈盈秋水。如钩,如线,断人心肠。 帷幔落了,只剩下一尊窈窕身段的剪影。 于是佛陀从寺庙中迁引。她跪坐台上,四下万千信徒疯魔。 那便是他们追寻的神佛。 第2章 此间歌舞已停,人声不止。四下皆高呼着一个名字——“骨罗烟”,此起彼伏。 也是这时,女孩才将呼声里的这个名字同那抹高台上的倩影重合。 道不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见到那位“骨罗烟”,只觉惊艳,又带有些想要探究的意味。 毕竟她来一趟人世,随心就好。这也是族人的戒语。 心神一动,那施展的魅术也就因此解了。身旁木愣站着的老嬷嬷一下子回了神。瞪眼望一圈四周,竟思不起半分如何来此,再见到一旁穿青衫的丫头,才想起正事,于是也将来此归咎于她:“好你个丫头,胆敢跑此来看戏!我看你这魁姬梦是别得做了,就做个下等杂役是了!”说罢便要来揪她的耳朵,被她轻巧躲开。 只道:“我自己走。” 老嬷嬷吹胡子瞪眼,火气上来了,刚要训斥两句,就看到面前人的眼睛变得诡怪起来。瞳孔慢慢收缩成一条竖缝,连带着面容都开始变形。 话到了嘴边,便又忘得空白,只剩下恐惧席卷全身。 老嬷嬷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想要尖叫,一面不断地后退。女孩开始还不懂她为何这样的表情,等到发觉自身的异动,才心道不好。她扑身过去抱住嬷嬷,朝她吹口气,刚刚还惊慌的人瞬间昏死过去。 她知道自己是饿了,偷鸡不成,元神不稳,就将要现原形了。左右看看,又未见吃食。鼻尖纵然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但相隔甚远,她知道没法赶过去了。 此时人已散去大半,但仍然热闹。她不敢料想在这变作狐狸身时会是何种模样。四下无法,仅怀中抱着一老妇。 女孩突然顿了片刻。再抬头起眸中已现起寒光。 她搀扶着老嬷嬷起来,拖着她佯装行走。带离了大厅,进入侧廊,又进了一间小屋。 关门时手已经变作了狐狸爪。 门外的光混着杂音熙熙攘攘透进屋一点,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 借着门缝洒落的一束光,向里看—— 红棕皮毛,狐狸面首,它裹着一件青衣,正伏在一位老妇身上。 狐口微张,拨弄开妇人的唇齿,突有一抹白亮的气从女人口中渡向狐狸。 于是狐耳颤了颤,似是从那面上现出一个笑来。 · 一声吱嘎作响。 她从门内出来,面容上透出半分红晕。似是餍足般挥袖掩面,很快又恢复如常。 女孩小心地托起裙摆,眼睛转向形形色色游走的男女。他们或搂抱,或姿势暧昧而行,细声说着些她不懂的话。 女孩只觉出了其中的醉意,还有折扇轻摇的娇娆。 她直起身,背向来客,学着那些女人轻佻的模样,捻着裙边,摇曳生姿。青色漫过她的腰线,现出妩媚的光景。她又观摩了一会廊下打情骂俏的一对男女。 再然后,她回眸的目光变了。失了纯,蒙上了一层水雾。于是和这红馆的众多女人一样,用那一双眼睛去刺探男人的心。 她觉得有趣,也仅仅因为有趣,模仿而已。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复了原。 没有了老嬷嬷引路,她一个人有些找不到方向的乱逛着。 突然走入了一处僻静地。院庭正中的桃花树参天。几盏灯挂在枝桠,明明灭灭。风卷起桃花纷飞,夜空中明月中好。 几乎只是一眼,她就可以确认,这桃树已然有灵。亦是在此施了甚么法术,助它能长得如此茁壮。不过也都是些哄骗人的小伎俩,至少它还没到化形的修为,远不及自己。 走廊那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引得她侧目。兀自退了一步,厌恶地掩了鼻息。 那人身着金纹苏绣流云靴,发冠歪了一点,衣衫也不整,手中还抱着酒罐,脚步虚浮。 女孩刻意藏了自己的身影。只在暗处窥视着他。 只见男人醉态地走入庭院中,朝着那空中的月亮举杯,大喊道:“骨罗烟!你出来……吃我一杯酒!” 四下无人应他。 “出来,陪我喝!”他仓促地又前行了几步。手中酒罐不稳,一下摔了,人也扑倒下去,灰头土面地磕碰了一头淤青。 他跪在地上,看桃花从枝上飘零落下。声音一抖,话语中竟有几分委屈来:“你出来啊……我想见你。” 月散着清光,地上未渗透的酒液映照着依稀的树花。风动了,紧接着花也动了。藏身柱后的女孩眯眼,桃花的香气开始在这一方庭院中凝聚,借由着风将花瓣中淡淡的妖力拂入人的脑内。 男人不哭了,一阵风过后只感到口干舌燥,浑身燥热。他忙着解衣,又想到了什么,急着去摸身上的钱袋。 “都给你……我都给你,骨罗烟,求求你,见见我……”他发疯似的把满当的银钱倒灌出来,钱币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后又将身上的玉佩首饰抛了,更有一大袋黄金撒了一地。 桃花催生着欲望。女孩眼中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现在,那些从男人身上蒸发的汉阳之气,往树根处飘去了,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花树后头的厢门轻轻开了,小阁楼上点起了灯。 身穿绮罗的女人未绾发,姿态懒散地小步走到了栏杆边,俯视着下面跪坐的男人。 两个婢子整理着她的衣摆,又为她披上袍子,搀扶在她左右。 她未梳妆,却依旧美得心惊。她支在栏杆旁,打量着下方的人,调笑中弯了眉眼,远处有人看得心颤。 男人也看见了她,喜出望外,跪爬着上前想要靠近那座阁楼。却先听见她的嗔笑:“女子家的闺阁也要闯?” 他愣住了,一直只是迟迟望着她。 月收入了云际,于是只剩她独美。骨罗烟小声开口:“官人,你醉了。”那一句话堪比梦魇,又作酣梦,明知险恶却不愿清醒。 骨罗烟抬指,婢子弯腰屏退,再顺着楼梯下来,拾起满地的金银。 男人发着汗,衣襟被汗湿了半肩。他着迷地盯着阁楼上的女人,现着眩晕。喃喃道:“我没醉……你……下来同我吃酒。” “你说什么?”骨罗烟笑着问他。 “我说……”他突然咳嗽起来,很久都不见好,面色也苍白下来,失了人气儿。 婢子收敛好财物,又上了楼。骨罗烟站直了身,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 她说:“你真的醉了。” 第3章 “可是我……”男人脸上现出慌张来,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等,下次。”骨罗烟收了笑,眼中有一瞬悲悯。“下次若再见我,官人,记得带上钱财,我们楼上旧叙。” 男人匍匐在地上,慢慢闭眼,昏睡过去。 女孩知道是原阳消耗尽了,再无法支撑身体。 “送他出红馆吧。”骨罗烟又带上了笑:“最好再不要回来。” · 男人被拖走了。她在阁楼上转身,嫌恶地瞥一眼那庭院中的桃花树。 一时婢子退了,抬着男人而去,骨罗烟没有走进屋中。 她面对着里屋念道:“姑娘姓甚名谁?” 四下静悄悄,桃花枝闭了些许。她再没说话,在等一个回答。 女孩从柱后走出来,恰巧此时月光重现,在她身上披上一身清晖。女孩抬头望骨罗烟,答道:“我无名无姓。” 阁楼上的人愣了一瞬,随即转过来,仍俯视着院中的女孩。 “是你。”骨罗烟说,“白日我瞧见你了。” 女孩看着她,点头。 “你知道我?”骨罗烟问她。 “现在知道了。” “那你可愿让我为你取名?” “名?” “这样我就知道你了。”骨罗烟倚着栏杆笑。 她想了想,说:“我叫你念青可好?” 她见她着一身青衣,眼中是不同于自己的纯良。 念你青绿,不入红尘。 “那我如何称呼你?”念青问了一个傻问题。 骨罗烟道: “随你。” 第3章 自那晚一别后,念青被骨罗烟安排做了后厨的活计。 每天无非帮着厨师备备菜,烧烧锅,她初入这里,搞砸是常有的事。于是遭嫌弃骂一通,便不再多派她做事,一天天倒也闲得乐呵。 念青有问过她,可不可以留在她身边?可骨罗烟只是看一眼后侧低眉垂眼的婢女,便说不要她。 许是怕她不会作罢,念青这样想。 念青坐在门外的石墩上剥着蒜皮,想东想西,手中的蒜剥得稀烂。 屋内的十三爷又在嚷嚷了。她没回应,依旧云游天外。 直到听到铁铲哐当一声响,一个穿着围裙的小老头才气势汹汹地从门内走了出来。见念青望着天,气不打一处来,又凑身看一眼她手下小盆里的蒜,呕血的心都有了。 跳起来去打念青的头,骂道:“你这厮懒鬼!瞧瞧你干的好事!” 坐在墩子上的人,头一偏就躲过了。这才回头看到十三爷,又低头看小盆中的蒜——坑坑洼洼,被她剥过的蒜只剩下指甲大小了。 “这还怎么用!”十三爷没打中人,身子一正急得跳脚。这时面前的人才温吞地说了一句:“哦,没注意。” 转眼间十三爷的脸就变得铁青。推搡一下,又被念青躲了,径直夺过地上的小盆,头也不回地往门内走,一面走一面骂:“走走走!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别在这里腌臜我!我到底是如何才摊上你这个货色……” 念青站起来,拍一拍手,看着十三爷的背影喊了一句:“李十三那我出去走走了。” 小老头转身,眼睛瞪得像铜铃,吼道:“叫我十三爷,没教养的家伙!” “好。”念青朝他挥手,“我走了啊李十三,你把厨房看好。” “泼皮!” · 白日里红馆各处都显得清静。伶人姬子一应补着觉,来客也多有要事不在馆中玩乐。只剩些杂役和仆从,清扫整理着庭院廊桥,为夜幕的新章做着准备。 念青百无聊赖地闲逛,忽见一只小蝶扑扇着羽翼飞进了隔墙的院子。一时目光被吸引,又看四周各自忙碌着,来人稀疏,脚步点在墙面上,一跃翻过高墙。 里面有花圃,种着些未开的花。念青追着蝴蝶跑,不过几步,便听到房子里传来了哭声。手指一凝咒便隐蔽了身形。这时房门打开走出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妓子,中间围住的一人让念青下意识想要往后退。 那人摇着头,不断叹气。发鬓白如雪,面容却是个清秀俊朗的模样。 妖能看到些不寻常之物,她之所以后退,是因见得了佛光,还有如雾环绕在他周身的功德。 大善之人,必由福报。念青能从男人身上嗅到些草药的香气,又窥视他一身装扮,应是位救死扶伤的医者。 只听一妓子道:“榕大夫,嬷嬷她……” 榕提躬身无奈行礼:“恕小医无能为力。” 于是四下又是哭,听得念青心烦。几位妓子送着医者出去,门微微敞开,念青按不住好奇地偷看了一眼。 房间里有些暗,死气沉沉。躺在床上闭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初来时蚕食了精魂的带路嬷嬷。 念青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眼睛颤了颤,嘴上小声喃喃道:“不过是生离死别,三界规律。” 那一刻却开始怨引路的蝴蝶,再不多做停留,一跃而起出了墙,脚步加快,离开了那里。 “这一天天的是越发不太平了。”李十三择着菜,坐在她身旁的念青不接他话,他瘪嘴,又自说自话道:“听说了吗?咱们前馆的老婆子,不知是生了何病,据说发现她时就已经晕了,面色简直不是个人样。这几日全靠着她带过的小丫头们自掏腰包给她续着命咯。” 念青不答,于是李十三又兀自讲起来:“我看啊,不久就是要见棺材板的命咯。” 念青剜他一眼:“噤声。”她放了手中的菜,对李十三道:“碎碎叨叨的倒像个妇人家。” “你这丫头有脾气来念叨我!我……” “李十三,”念青突然打断他,她托腮看着垂暮的余晖道:“我不懂,她们应是非亲非故的关系,但为什么有人会哭得那么难看,还是为了那样的人。” “她不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吗?” 李十三沉默了,又低头择起了菜。音色却平和下来:“你说住在这红馆里和那深宫有什么区别?虽非亲非故,但互相间有个照应,恨也好,假也罢,至少活着,还会答应,便有了盼头。人嘛,有时候受到了一点小恩小惠就足够记一辈子了。” 念青听他说完,不太能理解,最后只道:“你们人真复杂。” 李十三听到笑了:“咋地,说得像你不是人一样,丫头片子没心没肺。” 他突然收了笑,竟是感慨:“不过这样走了也好,至少离开这鬼地方了,还有人惦记着,那老婆子也算不亏。” “你在羡慕?”念青突然问他。 “那也不是……”李十三站起身,“我还想活着。”他敲了一下念青的脑袋,这次中了,念青没躲,“把剩下的菜择了。”说完便向着门内走去。 · “稀奇,这有一份特供,专挑你送去。”李十三看着木牌下压着的信笺,上只提笔写着一句“念青送”。于是打量了念青一番,转而把菜品放到了食盒中。 “谁?”念青走过来,疑惑地问。 “魁首,骨罗烟。”李十三没再多言,这一看就是魁首有意传唤,不然她饭食也轮不到一个私厨来做。 “行。”念青没有犹豫,拎上食盒便要走了。临出门才被李十三喊住,她回头,第一次见老头这样的神情。 李十三对念青说:“谨言慎行。” “我话还没你多。”念青摆手,“知道了。” “小兔崽子!看回来……”李十三声音渐渐弱了,“怎么收拾你。” 魁首的食盒红檀木制作,上又盖一张波斯绒保温。念青一路上,没少受人打量。 一直往深处去,却并不是朝桃花坞走。步步拔高,她跟着两个带路嬷嬷绕过灯红酒绿,见了不知多少嬉笑追逐。 终于从热闹里脱身,进入一深阁中,拱门上镌刻着洛神下凡,里面帐千重,只一盏鹤形灯台上零星散落几点烛光。 老嬷嬷在拱门前恭敬报:“饭食到。” 里面走出四个婢子,中间有一妇人,面上威严犹在。她点头退了嬷嬷,蹲身跪坐下来,接过侍女的银筷,见侍女摆好菜后,一一浅尝。才放下筷,点头称“送去”。 这时念青也学样鞠身要走,被妇人喊住了。 “莫急,我们姑娘要见你。”说罢便拉着她进了拱门里。 帐千重薄如纱,沉香弥漫。菜一一布置在了小桌上,那羞花闭月的人着一身蟒青宽袖,端坐在蒲团上,抬眼望过来,放下白骨烟斗,遮袖漱口,再现出面来,是比夜花还乱人心神的容颜。 “姑娘,人来了。”妇人对骨罗烟说。 “辛苦秋姑姑。”骨罗烟对妇人点头。 秋娘屈身告退,侧目时又对念青讲:“该说不该说,有个思量。”说完便掀了帐子出去了,一时只剩沉香缭绕。 骨罗烟动筷,边问念青:“你可用食?” “没。” “那一起吃罢。” 第4章 “不敢。”念青学着婢子的样子朝骨罗烟行礼:“魁首大人的餐食,小的可没那个胆子。何况刚才那位姑姑交代的是,小的要有个思量。” 骨罗烟露了笑,“你这些倒是学得挺快。” “念青。”骨罗烟喊她。 “嗯?” “你自在些。我可予你了名。” “那我可坐了。”念青瞥一旁的椅子,也不经骨罗烟同意,一下子就盘腿坐上去。 骨罗烟笑出声,看念青:“你这模样可真不像个妮子。” “不过这才像你。” 骨罗烟小口吃着饭菜,多动的蔬食,肉菜只尝了小块东坡肉。她见念青直盯着桌上的肉菜看,嘴角勾起弧度,逗她道:“真不吃?” “不敢不敢……”念青反问她:“怎么不见你吃肉?” 骨罗烟停了筷子瞧她:“我为舞姬。” “舞姬怎么了?食内化为气,有气才更善舞蹈。”念青看骨罗烟,烛光中那人也透亮如月华。她啧道:“太瘦,你多吃些。” 骨罗烟愣了一瞬,随即大笑。 那人连放肆言笑都是赏心悦目的,念青想。 “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 骨罗烟似是笑出了泪花,屈指擦拭,才对念青说:“你是第一个对我如此说的人。” 这世上的人不过是把女人比作一件器物。外在也好,内在也罢。不过都是为取悦男人,增值的手段罢了。平庶人家如是,豪门贵女亦如是。骨罗烟听得最多的话是她的身体让无数男人为之倾倒,却从未有人说过她太瘦,应多吃些,更好用于舞蹈。或许也不是用于舞蹈,只是想吃就吃,只图自己开心。 “念青。”她喊她。 就是因为看到这样的她,更为不忍。 脸上的笑变作了惆怅。骨罗烟看着念青,似乎是要把她望穿了去,她道:“那位嬷嬷,前馆病倒的嬷嬷,我听闻是她带你入的红馆。” 念青没有否认:“是。” “那你可知道她的病因?” “不知。” 骨罗烟站起来,指尖抚着桌面,没再看她,只问道:“那她病倒,可与你有关。” 没有疑问,骨罗烟平淡地诉说着,她早已知道的答案。 念青仍然看着她,没有顷刻怀疑地出声,声音平静:“无关。” “念青。”她又喊她,却是背对了身。 念青听得见骨罗烟的呼吸,那一身蟒色裙衣,遮蔽了光。她恍然间似乎能看见骨罗烟难说一字的模样。 终于艰难地吐字: “我那日……见到了。” “什么?” “你眸中有萤火。” 霎时心惊,念青的双手变作狐爪。脑中翻腾起族中言说的禁忌,杀心渐起。 “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怕你。只是生命无辜。”她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双畸怪的兽爪。 “念青,能不能救救她?”骨罗烟哽咽道。 “啧,你们人为何总是这样。”念青走近了骨罗烟,小声道:“我说我现在要杀你,你却还在顾及其他。” “因为是你,”骨罗烟唤她,“我信你。” “为何信我?你已知我不是人,按族言,若今日放你,日后必为我招来祸患无穷。” “那要如何办?若你当真要杀我,我也挡不住,只求你痛快些,切莫要我挣扎。”骨罗烟坚定地看着念青,她靠过来,握住了念青的爪子。“你又为何要与我争辩,问我原因?若你想,我现已作亡魂。” “为何信我?”她又问了一遍。 “你为念青,名从我处,我的念青,我为何不信?” “傻。”念青挣脱开她,却极小心怕伤到她的手。“多情终将害你。” “到时候别又悔恨。” “人也正因多情才为人。”骨罗烟说。 念青又化了人形,指着那一桌菜说:“我要一桌上好酒菜,你可愿给我?” 骨罗烟看她,一时没会其意。 “救那差点害你哭之人,”念青叹气道。“报酬。” 骨罗烟脸上现出惊喜:“当真?” “你可愿意?” “当真!” 念青脸上现出笑来,她最后回身看骨罗烟道:“等我。” 身体下一刻幻化成烟,透墙而去。 · 又入那庭院。 还没过墙便先觉一阵不明的死寂。这处灯也暗些,又在一个偏角,念青心里生出些不妙来。 暗室湿凉处,滋阴生秽。 念青正准备翻墙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银钱碰撞的叮当响。 墙边的阴影里投下小片的黑暗,莫名地在墙上渗出些水汽来。 一阵阴风至,夜天无星无月。念青快速翻过了墙,却见那院中花圃中的花开了。 ——一片猩红,彼岸花开得正盛。 她想冲进屋子,挂在门檐的灯笼却一下子失了火。火焰扑嗤一声变作绿色流萤,鬼气森森。 死气伴着阴风从四面袭来,又是一阵银钱叮当响。 铁索偶尔撞击到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念青瞬间化出了狐耳狐尾,俯身怒视着面前。 糜烂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抬头,正见墙边立站的“人影”。一身白衫,手持铁索,头戴高帽。 他蓬头垢面,长舌外露,七窍流血。正欲往门内飘,突然发现了念青,眼珠以一种极怪异的方式转过来,盯住她,漫出血水。 民间道他地府阴差,勾魂使吏——名曰:“死有分”。 第4章 一时间颤栗感混杂着凉意充斥了感官。 念青以一种极戒备的姿态弓身目视“他”,瞳孔化作竖瞳,嘴上却佯装轻巧地说道:“哟,什么风把大人您吹来了,小的有失远迎……” “本官办案,生人回避!”具有无比震慑之力的尖声从四周传来,压得念青喘不过气。 “可小的未见亡魂,也未见阳寿将尽之人……” “一派胡言!” 念青被震离了地,死亡之气让每一个生灵本能地恐惧。她还想勾搭几句,现在这法子怕是也不好用了。 “吾等奉命而来,尔尔小妖,速速退散!休要阻挠本官办案!”死有分将手中的勾魂索重重砸在地上,现出鬼神的狠戾来。 念青冷笑,也不再多说奉承话,快速起跳就向着白衣扑去,“可那屋中之人阳寿未尽,你这般行事,不怕地府老儿怪罪!”一突一刺皆没打中死有分的身体,倒是那鬼神甩起手中的勾魂索,看似沉笨的链子却使得异常轻快。 念青翻身躲过,她心中也悬着一股劲。看那铁索就打在她身侧分毫,却一点怠慢不得,跳起身躲过飞来的下一链。 若是正中身体,莫说别的,三界生物皆会被拨魂离体。 面前的铁索如游蛇,让念青丝毫近身不得。光是躲过那似天雷甩下的链子就已是够吃力了。 再看那鬼神,冷面白脸,无甚么表情,阴血随着他起伏的动作,滴落了些。落在凡土上,即刻化为让人生噩梦的“魇”。 念青在墙上墙下快速移动着,绕着院中四处奔腾,全身的姿态已经基本不成人形。下一锁链落下时,她这次却没有躲开,而是径直迎了上去。在触碰到锁链的一寸间全身化作了烟尘。片刻中,死有分的锁链还未来得及收回,正移动眼珠四周寻找之时,一张凶煞的狐狸面首从轻烟中现出,咬向鬼神的脖颈。 ——一下却透过了身体,扑了空。 狐狸瞳孔震了一瞬,全身落了地。顷刻间惨白的手指上生出尺长的指甲,将她开膛破肚。 狐狸呜声,全身痛得痉挛。血顺着石板的台阶一层一层漫下来,她看到鬼神举起了铁索,就将要向她身上打下。 许是太过心急,怎会忘记了。鬼神也为亡魂,若其无“念”现出实体,不过就是一个影,一具真空。 她看见白衣鬼飘起来数尺,尖厉的声音吼着:“不识好歹。” 死有分面上的阴血滴落到了她的额头,变成了黑色的魇。 下一刻,她却突然注意到鬼神的面容挡住了檐边灯火,只散出一点光晕。 于是眸中现出蓝萤,正视着死有分的眼睛! “滚开!”狐狸口出人言道。 那白衣随即木愣转身,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到了院门边去。 不过只是瞬息,身上的痛感将狐狸拉回现实,定力不再,魅术消失。 它已无力再嘶吼喊叫。侧目依稀可见肚子的流肠。 那院门边的鬼神彻底被激怒,七窍直溅出阴血。 念青想,她要食言了。 念动间,她最后于掌中化出了一个骨哨。 闭眼的前一刻,她看见死有分用力甩起锁链,门外却现出一个女人的话来:“什么声音?” 嘎吱—— 院门推开,那踏步入院的妓子与死有分贴脸打了个照面。于是一声尖叫,来人昏了过去。 第5章 后面还有声音,念青听不清了。只是身体瑟缩了一下,她不喜欢的佛光也笼罩了进来。 彼岸花凋零了。死有分正对上入院的人,又被佛光笼罩,白衣上烧出了无数孔洞,全身如遇烈火,狂叫一声便高飞遁去。 榕提呼喊着吓晕过去的妓子,又见屋门前已经奄奄一息的狐狸。他想起身,没想到身后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跑向了那边。 蟒色裙摆袖口拖在地上,沾染上血污,印出深色的痕。榕提看见那位魁首大人跑过去蹲下了身,用衣摆覆盖了石阶上的一团。 他看不见魁首的表情,也是在下一刻听到魁首在唤他。 其他也有人凑过去。那位魁首却突然回来身,怒视着众人吼道:“我叫的是榕提!谁敢再往前一步!” 于是婢子嬷嬷还有相约而来的妓子们停了步子,面面相觑。 于是榕提小跑着上前,他看见骨罗烟怀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站了起来,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知是那狐狸。 骨罗烟往门内走,踢开了门。侧目时冷着脸,让榕提进来后关上。 她叫榕提去点灯,自己却小心地跪下去,将怀中之物放在了自己的双膝上。血顿时又将更多的衣袍浸成深色。 她松了手,满手的血污,抬头看榕提的时候,声音有些颤。 却是在命令他:“救它。” “小医尽力而为。”榕提躬身下来,却不再有动作。他还是斟酌地开口道:“劳烦魁首大人将它放到地上,在您膝上,小医实在……” “你就不怕我放下它失温而死?”骨罗烟打断他。 “可是如此对您贞洁……” “还谈何贞洁,我不过是一件破衣,早已千疮百孔……快问诊罢。” “是,”榕提不再言语,伸手探向骨罗烟膝上的狐狸。它像一具破败木偶般安眠,红棕皮毛上染的血迹凝固了,把它变成了肮脏的一团。但细看时却发现狐狸绒毛下的伤口已不再渗血。 榕提取了些药膏抹在狐狸的伤口上。耳尖被痛觉激得一抖,狐狸呜鸣一声,反口就往那抹药人的手上咬。 “嘶——” 榕提愣愣看那还含在兽口中的素手。 骨罗烟沉了目,眉头锁起,面色扭曲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她小半个手掌还在狐狸口中。却不挣脱,任由尖牙刺破了皮肤,血分支成无数河径,流淌在她的指缝间。 她另一只手抚上狐狸的背,轻轻安抚着,不言一语。 榕提快速包扎好狐狸的伤口,见狐狸还咬着骨罗烟,不知该如何言语,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等在一旁。 他看那位冷傲孤清的魁首面不改色,手上力道却轻得不行,若不是有薄汗划过她的面颊,真当要忽视掉她手下地面积起的小摊血水。 一直等到狐狸沉沉睡去,骨罗烟才拔出它的牙齿。那一片被咬的地方现了瘀黑,齿痕太深,必是要留疤了。 骨罗烟抬手,请榕提包扎伤口。 直到这时她才回身去看躺在床上的老妇,形同枯槁,是一盏将要燃尽的灯,已是一副死态了。 眼中有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当视线对上膝上的红狐,就又变得只剩心疼。 榕提处理着骨罗烟手上的伤口,只他一人听见她喃喃道:“我错了。” 指尖又挑上狐狸的面,她小声说:“傻。” 外面风声夹着雨点,竟现出了一阵凄凉意。突然哨声吹响,悠长中随风扬远。 骨罗烟膝上的狐狸动了,两眼翻白,口却张开来,一声雷响,合着哨音,白色的气从狐狸口中飘出,看得榕提往后一退,脸色也变了。 又一声闷雷,电光间屋子的气竟凝成了人的模样,再一眨眼便不见了。 榕提气息重了,他站在后方,骨罗烟背对着他。 床上刚刚还惨白如纸的人面色红润起来。 她低头看又没了动静的狐狸,心上像哽了一块。再回神,只是去袖中取了一袋银钱,转而面向榕提。 骨罗烟对他说:“你可见到什么?”随即将钱袋递给了他。 “一些……怪状。” “大夫是太过紧张罢,好生回去歇息吧。”骨罗烟抱着狐狸站起来,又用大袖遮住了它。 她让榕提为她开了门,注视庭院中的一众人,放声道:“今夜你们什么也没看见可知道?” 她低头瞥见了门前碎掉的骨哨,沿着石阶走下,声音里依旧是平日的温言细语:“若是明日让我听到一点怪谈罢,别说红馆不留你。”她最后看向还在屋中的榕提,微微欠身:“榕大夫好走。” 这时看天,哪还有半分雨水。院子四周残留着一些凌乱的跑痕。于是恰巧组成了一个阵法,坊间道此阵为“叫魂”。 究竟是谁留下的,难说,难说。 骨罗烟坐在轿子中,小声对怀中之物耳语道:“小狐狸,说好的,上好的酒席我给你备着。” · 桃花坞,折花灯中火烛微亮。 骨罗烟倚在玉床边,轻抚着狐狸的绒毛。它身上被擦拭干净了,仍深睡,有微微的呼吸起伏。 屋中只她一人,下人都被屏退了。她专注地看着狐狸,感受着手上的触感。 突然门外敲了三下,骨罗烟回头,双手顺带拉上了床帐。 “谁?” “姑娘,是老奴。”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骨罗烟明明上了锁,现在那锁却不翼而飞。 进来一个老婆子,手里端着汤药。她驼着背,又谄媚地抬头看骨罗烟。 那是一张布满斑点的脸,又是尖嘴猴腮的样儿。花白的头发下总是现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骨罗烟不喜欢她,但还是客气道:“姑姑来了,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没,没……”乌黑的长指甲随着老婆子的动作探进了端着的汤药碗中,她随即将碗举过了头顶,“老奴来给姑娘送药呢。” “劳烦姑姑了。”骨罗烟接过碗,二话没说就喝了下去。再将碗递给老婆子时,她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能够看见老婆子拖在地上的一截鼠尾。 老婆子接过碗,却没急着走,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奴听说,姑娘今日特意叫了大夫去瞧了前馆病倒的嬷嬷。” “是。” “何必多此一举呢?反正已是濒死之人,姑娘太过良善了。”老婆子盯紧她,面上已然没了笑。 “姑姑多虑了。”骨罗烟移到这边木凳上坐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解鬓。“不过是为拉拢那几个跟着她的妮子罢了,省得一天哭丧得心烦。” “几个妓子而已,何劳苦姑娘还走一遭。”铜镜中也现出了婆子的模样,她站在骨罗烟身后,长指甲拨开了骨罗烟耳边的发。 骨罗烟笑起来,道:“那姑姑可错了,人心啊,最是难得的。何况母亲还借靠着我们生财,若是因一个嬷嬷丢了数个姑娘,得不偿失不是?” “噗噗——”老婆子发出细碎的笑声,“还是我们姑娘打的算盘最响。” “以后可别再滥发慈悲,咱们红馆,不养菩萨。”长长的指甲破开骨罗烟耳边的一点皮,老婆子收回手,吸吮指甲上沾染的一滴血。 “今日的药就当是个教训了。”她朝着骨罗烟鞠身,“那老奴退了。” 她提起裙角,露出一双奇丑无比的“脚”,脚上的五指不似人,更像一只无毛的“手”。 门重新关上。强撑在梳妆台前的人痛得伏到了桌上,肚中一阵翻江倒海。她阴翳地转头看一眼门。汗渗出一层又一层,轻轻闭眼,握紧的双拳颤抖到变形。 ——她知道唯有更小心的活,伪善的活。因为这馆中遍布着“他”的眼睛。 志怪中的妖魔鬼怪,不过哄吓一番入睡的小孩。 但这吃人的红馆,却是生不如死的炼狱。 第5章 “这是死了罢……” 念青惊醒过来,她又变回了狐狸身。 面前上首坐了一个老太,眼目已经浑浊,陈旧的衣摆后垂下来一条狐尾。 再看四周,破败的庙宇,蛛网织筑梁前。神像失去了世人的供奉,更像陨落的魔鬼;无数妖邪的眼睛藏在神像后,悄悄打量在她身上。 讥讽又嘲弄,等待着上首那位的审判。 念青闻到一阵血腥气。她看到不知是谁端着盘碗放到了老太身旁,于是刚刚奄奄将熄的老人顿时瞪大了眼,然后抓起那黑暗中看不清的某物就大吃特吃起来。 吃得满脸是血,最后还不忘回味般舔一舔唇角,下一刻那双几近全白的眼珠下望到狐狸身上。老太开口道:“你可知错?” 念青想要出声,却发现不成词,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哼哼声。然后她就见老太掀了盘碗,语调顷刻间变得尖锐起来:“你是我狐族之耻!” 老太想要动,一抬手却臭味扑鼻。隐约间能见那袖摆中烂肉上依附的蛆虫。最后狰狞的表情变成了无能的吼叫,有几分滑稽。 第6章 念青记起了一点,北行深山中有间破庙。是她入世前,最后一百年的居所。那面前这位就是教她最多的大妖,他们尊称她为胡姥姥。 藏在神像后面的“眼睛”露出真面来,左右不过数十只山狐狸,又混杂了几只狸子,倚着那神像威严的面相,竟真当自己是真神来。 某个不知名的施了妖法,变出一副宝相庄严的佛光来,衬得那狐狸样似乎也沾染上神性,丑恶又加了三分。 念青想起来盘踞在这庙中的狐妖是如何修炼着,依据胡姥姥所言,莫要谈什么日月精华,最精华的还是在人身上。与其苦修千年,不如吃人来得痛快。她常常念叨女娲真是不公,造世间生命,偏偏给予人那么些好处。 于是在这山中迷路的商队樵夫猎人全都落得个有来无回。庙宇后院堆积的白骨比麦堆还高。引来些乱叫的鸦雀惹得姥姥心烦,念青那时候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去赶鸟。 她厌人被撕开的腥气,于是每次他们聚作一团分食时,念青就避开,外出捕一只野兔可比这味道更好。 实则也并非腥气。她就是听不得人临死的喊叫哭闹,太过悲烈,压得她下不得口。偏偏这庙中的众妖又最是喜欢看人抱头鼠窜的可笑模样,乐此不疲,直到折磨至死,才会失去兴致。 念青想起胡姥姥的话,怨叨女娲娘娘不公,生给人那么些好处,那么多情感。把他们塑造得最像神,却又不给他们绝念的心智。 他们哭,他们笑,有喜悲无常,生老病死。引得三界嫉妒。 一瞬被腐臭拉回庙中,她听得胡姥姥咬牙切齿地叫道:“既你不愿同我道享登天之捷径,那就做你的圣菩萨去罢!” “你不献上她的心脏,就用你的来还!” 话落,神像后的妖物都扑过来,要她碎尸万段,刨心偿还。狐老太歪着身子跌下了神位,往她这边爬行过来,伸手去撕开她心前的皮毛。 她忆起为何来:那是人间旱年,一对逃难的母女误入了这深山。妖法变作食物,引人上钩,入这庙中。胡姥姥言说童子心脏可保阳寿,捉住后立刻就要杀掉幼女。 念青蹲身房顶,见母亲跪拜老太,哭喊中更是愿用自身性命交换女儿。女儿呢,话还说不利索,一双小手向着母亲,哭哑了声。众妖最是喜闻乐见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们建议卸掉女孩四肢再慢慢吃掉,以此看那母亲的反应。 母亲哭喊,被胡姥姥割去了舌头,就将看自己的骨肉被分成几半。 那是念青第一次触及到绝望的目光。母亲被吊起,看姥姥在幼女身上挑选着地方下手。眼中泪流尽,变成血,念青不敢看她。 …… 心前的皮毛被撕开,念青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痛让眼前失焦,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个怪物般的老太和告诫她“不可近人,人最险恶”的老者合为一人。 然后呢。 念青一口咬住老太的手背,她饮到渗出的血水,却没听见老太的惨叫。 她曾最尊她,称她胡姥姥。她从姥姥那知道人世凶险,却也因姥姥,与那破庙决裂。 那是她入世前的最后一百年。 从它诞生那刻起便没见过什么“父母”,又谈什么狐族之耻?不过是在深山中遇到一群乌合之众,但又有什么道理要她臣服! 认归为一族,它们没资格。它与它们不同道。 恍惚间,念青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在天外喊她。 痛淡了,鼻尖萦绕起安心的香气,四周破庙众妖像水墨般化作空白。 有人抱着她,好温暖…… 魇生噩梦,不过是把最坏的经历再拿到梦里走一遭。 骨罗烟抚着念青的皮毛,一下又一下,窗外月色皎洁。 故事的结局:北行深山中的一处突然生了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得以熄灭,却没有波及到别处。 山下的小村子里突然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是个哑巴,女儿也是个有病的,总吹嘘着什么“狐仙”。 她们家里立了个祠,供着一尊狐狸泥像。 神神叨叨的一家人,却真助了一只狐狸化了人身。世间因果轮回,吃人肉的烂了骨头,也修不出个谪仙。善心变作功德积累必有福报。也可能不是出于善心,只是看不得一个母亲的目光,仅此而已。 · 第二天念青醒得很早,还是狐狸的姿态,旁边躺着一个人,手还搭在狐狸的肚子上。 它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恰好瞧见了那张半侧的睡颜。那人的鼻尖有点粉,乌发散了半枕,是个恬静的模样。念青凑近她,嗅嗅,鼻子不觉贴上了她的。 然后她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分开,念青看到她在笑。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淑良,只剩下那人一脸得逞的坏笑着看她。笑得魅惑,她看着她入了迷。 等再反应过来,念青一下现了人身。 一/丝/不/挂,浑如美玉。 念青又是以狐狸的姿态趴着,如此化身,半边身体都压住了骨罗烟,切肤之亲也不能再亲。 这时有一只手攀上了念青的腰,轻掐了一下,惹得上面的那人雷击一般浑身酥麻,紧接着就立起了身子。 然后一览无余。 骨罗烟面上的笑容扩散了些,来回上下看着念青的身体,不住地点头:“甚美。” 狐狸耳朵和尾巴在她话落之后就砰一声冒了出来。 念青脸上红成一片。 她听到骨罗烟调侃道:“哟,小狐狸害羞了。” 下一刻钻进被子里,再不愿露头。 她终于明白那日她问那个莽夫:“你为何摸我?”是什么答案。不过是被她扫视一番,便已想入非非,自觉脸红心跳。 ——说起来,想是春天到了。万物躁动,万物复苏。 · 骨罗烟后来没再逗她,给她找来了衣服,让她先回去。只在念青将行的时候叫住了她,送了她一块玉牌。最后对她说:“你想来便来就是。” 念青接了转身要走,还是忍不住又回头来看她,开口却有些别扭:“骨罗烟。” “嗯?” “你答了,那我以后也这样叫你。”念青说完,推开门就走了,步伐快得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儿。 留骨罗烟愣了一瞬,又望了一瞬,转而笑了,呼声招来了婢子梳妆。 白日红馆总是清闲。念青看着手中的玉牌,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前面传来车马声,还有清理过道的喧闹声。 念青抬眼望去,看到一派仪仗颇重的车队。护卫开道,三匹大马拉着主车,琉璃玉顶,气派非凡。 后又步行跟着两行侍女宫人,皆穿着宫装,手执华辇,熏灯等各种器物。 虽为开道,但马车行得却是极慢。似是故意为之,好让每一个过路人都看见,知道来的是位贵人。 马车行过念青身边时,她无意间往马车中望了一眼。隔着车厢,却也能品出那绵长的怨气。 具化在她的眼前就是一团杂乱的红黑,混杂了无数苦痛,下意识就使得念青想要后退。 不过也就在那片刻,等到车过人走,奇怪之感也随之消失。念青看远去的车队,很快又收回视线,走好自己的路。 如此强的怨念却能在即刻间散去。说明不是众人聚集散出,而是只来源一人。 这人世的悲欢不同,你不是别人,又如何与之共情苦难?况且自身尚不平顺,又哪来闲心管别家是否顺遂。 能做的不过在心中默念一句:“祝好”。 就此别过,前路漫漫。 她不是人,也体会不了这些情感。只求一个自在,更不想对人付出真心。 回了私厨房却找不到李十三人。来拿菜的婆子急得直跺脚。 念青看见,墙上的红漆落下来一块砸中地上的蚂蚁。便再没有了然后,她蹲身掀开墙皮,见蚂蚁四脚朝天,已然无力回天。 婆子骂了李十三一通,又忧愁地念叨起来:“那宫里的娘娘也是不来事,怎会甚么着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让我们好有个准备。” 念青看她,问道:“哪个娘娘?”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唯一那位从我们红馆走出去的娘娘。” “觉贵妃,李菩子。” 第6章 马车在红门前停下来,婢子侍从们一应围上去,撑辇落梯,搀扶着一位贵女从华车上下来。 她许是生得太多娇贵,竟不可落脚于地。叫人抬来轿子,几个嬷嬷抬着她落了座。 宫人架起轿,才得以一睹她的眉眼。 骨罗烟站在这头,隔着红门,与迎接的众人一道向她微微欠身。红馆各司的掌事都来了,多的是人脸上现着谄媚的笑,又不容多说些话,恐惊扰了贵妃脾性。再看端坐的那位,她神情淡淡,面上皆无喜悲。 直到后方现起一声怪异的惊呼,这边迎客的众人自动分开一条路来,盘发掩面的高大女人扭着身子从后方走来,骨罗烟颦眉。 第7章 待她笑够,娇嗔地甩了一把掩面的绣绢,露出白得吓人一张粉面脸,两坨腮红高高挂起,再配上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点在额尖的美人痣活像阎王的眼。 她高得和一众的女辈格格不入,又是极夸张的表情,一身红衣,骨罗烟知所有人都惧怕她。她周围的管事们躬身勾背,再没了刚刚喜笑颜开的模样,都尽可能将自己埋起来,默默退远。 女人发话,却与一众低眉颔首的人不同,她对着轿上的娘娘道:“哟,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好生没有良心,入宫三年才舍得回个母家来啊。”又看一眼身边那位快鞠躬到地上的掌事,笑着说:“这些狗倒是知道献殷勤。” 那位贵妃面上现了笑,坐在轿上向女人鞠身:“母亲。” 她正身,扬手让仆从搬上来数十箱子,再一应打开,珠宝黄金应有尽有,这时才又道:“是女儿不孝,这些小玩意全当给母亲请罪了,还想母亲宽恕女儿才好。”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一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是个喜事,”她摆袖伏下身去,眼睛笑成一条缝,始终盯着轿上的人道:“恭迎贵妃娘娘。” 于是身后的众人在她话落后齐声俯身又道:“恭迎贵妃娘娘。” 轿起,红门上的鼓阵齐响。丝竹弦乐迎贵客,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红馆主人亲自来迎。 骨罗烟在轿子经过时看了一眼贵妃。她又变成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无上的尊容华贵好似镶在她身上的一层皮,那双眼睛里,浸着秋霜,看不透,也让人望而生寒,隐匿着无数不为认知的往事。 · 骨罗烟站定,没再随众人同行。她突然看到一个人,拼命地挤开人群,在偏角里露出脸。是李十三,他在挥手,又在流泪。但轿上那位转瞬即逝经过他,没看见罢。这红馆送过贵人的门洞,挂满红灯,恍如一排牙齿。将来者吞噬,卷入深宫般繁琐的廊道。 骨罗烟回身,为夜晚接迎贵客的舞。眼前又闪过对李十三的印象,那是她在这红馆中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常人”。没有那么多复杂城府,揣着一颗真心笑,喜怒于色,与之相处倒也多了一分自在。 听闻,他是自愿来到红馆的。 为了什么呢? 不过又是这人间多情的琐念。 人啊,难懂难分。 这边准备的空楼,专供贵妃入寝。 轿落,一个婆子过背起觉贵妃,往楼里去。一应人马随之都要入内,觉贵妃却在入门前喝住众人:“本宫素来喜爱清静,在宫里也就罢了,就是回了母家也不能得个清闲?” 众人屏息不敢言说。 “去问老鸨分过来的管事婆子罢,你们另住一间去。” “这……”阶梯下一位穿着不凡的嬷嬷犯了难,只得拱手道:“那就退了杂役们,留老奴几个贴身的服侍娘娘。”她摆手就要下头人应命下去。 背上的人却勃然大怒,“谁要你带本宫做决定了?好大的胆子!” 那嬷嬷跪在地上,装样子道:“老奴不敢。” “只是奉皇上旨意,这逾旨的事……老奴可是万万做不出。”她兀自站起来,扬手就要将刚刚的决定吩咐下去。 觉贵妃冷笑,手却摘下发髻上的金钗。下一刻就狠心刺进了下方婆子的肩胛骨里。一声尖叫,婆子松了力,觉贵妃从婆子背上摔下来,重重磕在木板上。四周众人皆是一副惊惧样儿。 她撑起上身,手中还握着沾血的金钗:“你们把我当作圈养的雀鸟,就算出了那笼子也这般待我吗!” 她质问着宫人,刚刚回嘴的嬷嬷脸白了一瞬,随即摇着头喊道:“贵妃疯了,疯了!压住她,托人回信皇上!” “我看你们谁敢!”她摔了手中的钗子,吓得一些宫女瑟瑟发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了那富丽端庄的形象,只是冲着一切人吠着,可怖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没人发觉,那嬷嬷想靠近她,但最终也只敢隔着老远训斥道:“你这贵妃之位是不想要了!疯子!” “呵,我李菩子就从未稀罕过这个位置。”她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久违的神色破除了皇帝赐姓“觉”的封号。不再如觉树佛陀般永远悲悯众生,她变得鲜活,从容。看宫人退却,看那被她刺伤的老婆子惊慌失措地从她的身侧逃跑,李菩子最后说道:“你们要去告诉那淫贼就尽管去。现在滚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她看闹哄哄的人远去。一束阳光破开白日落在檐下。也落在她掌心里。她闭眼去嗅,是不同于深宫的空气。 回想起临行前耻辱的七夜,换来了今日随她入红馆的只有女眷。一切值了。 恍然间看被阳光洗刷的墙瓦,好像新雪。故乡的雪,在这南方少见。 李菩子望了一眼门口,期待了一瞬。她今天看到一人,挤在旮旯,与印象里已经差太多了。 他白了发,好像又矮了一截。不过也只能当作视而不见了。 还活着就好,要好好活着。 她多想替他擦一把泪。 李菩子回身,往房门爬去。双腿露出来些,折了骨头,只剩一双看似正常的断脚。无数的青紫交替在皮肤上,述说着她未说出口的痛。 越过门槛,转身,关上房门。李菩子往那屋中摆着的软榻爬去。 她艰难地撑坐起来,借力坐到了椅子上。院中池塘的水波映照在门上方的窗棂中,波光粼粼。她整理好衣冠,坐得笔直,再对着门淡淡地露出笑容,眸中晶莹透亮。 李菩子说:“母亲,劳烦您了。” 眨眼间心口浸出红,她嘴角带了血,闭眼倒在了软榻上,有一滴泪染了血润湿了榻垫。 新乡的雪啊,吹啊吹,飘向南国。 门开了,有人失声痛哭,她已睡得恬静。 这边守着木箱的高大女人看着那夹杂在金银中的一件唢呐。上面拴着的红绳应是涂了易挥发的材料,由红褪白,白绳牵在唢呐上,她已决心上黄泉。 进来一个人向她点头。女人关了箱子,扭着身子往屋内去,却是唱起了曲: “小女哟,多糊涂。 阳关不见阴司合。 莫回头,既往前罢, 娘送归人去……” · 念青迟迟不见李十三。这厨房中事物也皆数停下来。 她索性坐到了房顶上,看西陲落日,星星遍野。 突然看到那余晖中若隐若现有两道影子。 前者身穿白衣,一手持锁,引渡着后者前进。 她站起来,想看得更真切些。不过顷刻间两道身影就已然消失在人间。 也非生魂罢,更不是那被她叫魂醒来的嬷嬷罢。又一魂灵有了归处,勾魂锁套上的那刻,关于生时的前缘就此尽了。 只感叹物是人非,相比于天地,众生不过尘埃一粟。 念青想,这世上最荒诞的话莫过于寿比南山石。要是轮到她离开的那天,她一定从容。 不过是三界轮回,生死有命。她不会对这人世有任何遗念。 · 世人皆知,当今后宫无主。 自元皇后西去十三载,帝未立新妃。后民间传言陛下微服私访明京城内,于红馆宠幸姬子,次年诞下皇子,破例迎娶姬子入宫。 封妃,赐封号觉。 同年冬月皇子夭折,举国悲悼。 次年开春,为抚丧子之痛,封觉氏为贵妃,位列后宫之首。 登位前刻,陛下示意,赐龙凤呈祥冠一顶,宫中即刻私自叩拜贵妃为“千岁”。 世人皆知,当今后宫无主。 却有一位贵妃行皇后之权。 为天下诟病,遭人唾怜。 人道是千岁千千岁,实则知其为伶人,心中不屑。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1]。 一声,双泪落君前。 今夜星汉灿烂,明京城中忽逢有雪,属实难遇。 落之人身,刺骨寒,京中再无千岁。 第7章 医馆外走进来一位差使,着衣打扮是红馆来的人。 他径直走到榕提面前,恭敬地说:“榕大夫,红馆有请。” 榕提写完药方的最后一字,停笔,对差使点头:“劳烦等小医片刻,收拾医箱就来。” 出医馆,不过一条街的间隔,红馆围墙边的侧门便映入眼帘。 榕提所在的医馆背靠红馆,虽挂名街市,但明眼人稍加打听,都知道那馆中的医吏拿的是红馆的俸禄,吃的就是红馆的饭。说好听些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头,说不好听,就是处理些“伤风败俗”的杂事。 一般的百姓根本就不愿光顾这家,唯恐红馆里那些个下三滥的人沾染了什么恶疾,若是因此传到自己身上,得不偿失罢。 榕提随差使进了侧门。他们这些医者一贯听得的教导是:勿看,勿听,勿记。 于是进了红馆就埋着头,只顾盯着前面带路人的鞋履,一副恭顺的模样。 第8章 一身朴素衣袍,该是最不起眼的,但偏偏榕提生了一头白发,又加上俊秀的五官,路过伶人姬子们居住的阁楼,有人对他吹口哨,抛红花,都是常事。 有人评价榕大夫是斋经里的老和尚。白生了这样一副皮囊,又不为所动,没有一颗入红尘的心。 他身上染不上一尘风月,更像是净天里的一捧雪。和红馆不同,和美酒良夜不同,他就是他,是让这馆中的女儿家见到他也会下意识整理仪容,不敢轻易怠慢的人。 这去的路很长,昼时繁华褪尽,流露出这红馆古朴的一面来。炊烟在远处缕缕飘散,添了一点烟火气,少了一分纸醉金迷。 榕提见了太多的哀事,就算只是在这红馆之中也不例外。 他从不认为这里的女子和外面的有何不同,都是人,都饱尝人间疾苦。也许是儿时的经历作祟,他救人,也怜人。但总有些无力回天的时候,尽力就好。至少能让那哭悼声小声些;遭病痛折磨的人离开得安心些。 他见过被世人说得一无是处的妓子们脸红的模样;也见过伶人不弹唱时谈笑的光景。和高墙外的每个人一样,不过是活着的方式不一样罢,仅此而已。 榕提抬眼时见一棵高大的菩提,竟是从未注意过的。今日无风,阴云滚着薄雾,是个郁郁的天气。菩提树上有叶子落下,又有雀鸟啼叫。 爹说,他们兄妹就是见菩提而落地得名。 娘生下他们就去了。爹是个厨子,手艺叫人夸赞也能在县镇上讨得口饭吃。可是娘去了,没有母乳,养不得他们兄妹,爹带着两个娃娃投了那仙山顶峰的古寺门下。 寺中住持只一个要求,要这金银双生子其中一个过继门下,做供养子。 不然不留,爹说他把哥哥留在了寺庙里。 菩提菩提,又名觉树,爹说,住持讲我们一家和佛家有缘,为双生子取名,哥哥字“提”。妹妹字“菩”。 哥哥为寺中供养子,去家姓。称“榕提”,妹妹跟着爹,姓“李”。 寺庙遵守承诺,以羊奶喂养双生子。只是在榕提认人之际,就要爹带着妹妹离开。 榕提听到妹妹学会喊他“哥哥”,他在菩提树下见了爹最后一面,然后就被住持喊去念佛经,等再回来,爹和妹妹不见了。 住持说,他与家人的缘分尽了,现在该做的就是放下私情,专心度佛,慈悲苍生。那年榕提三岁,从此再未与家人谋面。 住持带榕提洗净,说要为他换运。代价是他在阳间三十年的阳寿,还有金银双生子另一半一生的命运。 于是榕提未老先衰,洗净完成的那天,他成了一头白发。住持只跟榕提说这是三十年阳寿换来的气运,换来的佛运,换来的仙山继续灵验享遇天下的好名声。 却绝口不提他的好命是用妹妹的命格交换的。 住持说,榕提会是下一任住持。他头顶紫微七星,前途无量。 榕提信他的话,于是在寺中一待便过了十八年。 二十一岁那年,住持枯灯油尽,濒死之人。叫榕提来房门前听经。传他寺中香火繁盛的法宝,本以为十八年静心修佛已经皈依他门,于是告之双生子一事。 “你等今日全然受姊妹恩惠”。 住持如此告诉榕提。 这寺庙能有此名声也全靠一代代传下来的洗净之法。 不过是将一人拉入深渊,再借此将一人送上云端。次日,寺中住持亡,传授古经不见,那长成的供养子没了踪影。 榕提做了医者,不为其他,只望如此为那记忆中已然模糊到看不清面容的姊妹积攒功德。 苦修十八载,微有神通。很长一段时间里,榕提做梦都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尖叫。 双生子,同根生。他能在梦中知她的苦难。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那菩提上的雀鸟飞了。 榕提回神,继续跟着前面人的鞋履前行。 他知道剩下的余生里他都是在赎罪的。 为了梦中那每日以泪洗面的人安心些。 一晃眼白驹过隙,好多年。耳边似乎又传来一声咿呀学语,喊他:“哥哥。” 榕提闭眼,不再多想,只是思索起今日回去又要燃香祈福了。 这是他每月都要做的事,在月夜下为思人折香祈祷:盼她平安、喜乐、健康、万事顺遂。 前面带路人突然停了步子,眼看着一阵哭天抢地袭来,唢呐奏起哀乐,送葬的队伍从道路那头浩浩荡荡地走来。 榕提认出了前面穿着宫装哭丧的一群人,灵柩遮了白布,所有人都披上了孝麻。 他听说昨日有位娘娘入了红馆。也没多想,更没多问。先随前面人的礼节躬身悼唁,依稀间听到哭唱的人说着词: “娘娘哟,幺女哎,哭起我哩亲娘眼泪多[1]。” “您菩提在世,黄泉之下自有阴德,来世也享这无上富贵,九天之上,儿孙庇佑您福泽。我们念您饭不思,茶不属,夜夜以泪洗,苦命哟,来生万福,还做娘亲女,还为宫中妃。” “娘娘哟,幺女哎,哭起我哩亲娘眼泪多……” 哭得情深意切,榕提在心中暗自叹气,道了一声节哀。 等送葬队伍去了,带路人又开始走,榕提也跟着走。 到了诊疗处,病患是个不小心摔了腿脚的管事,榕提为她包扎着伤口,这会也没个外人,几个管事坐在一起,根本不把榕提放在眼中,兀自杂谈起来。 “你说这娘娘也是去得巧,才来一天罢,就一命呜呼去了,真叫人唏嘘。” “啧啧啧,想是宫里住惯了,压不住咱馆里的邪,短污的命。” “倒也是有意思得紧,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看上的,红馆的女子,成了皇家的妃,岂不是让天下看了笑话?” “说是怀上了龙种,不过也是很快就陨了,也是无福消受。” “说白了不过也只是一条贱命罢,李菩子李菩子,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哈哈哈……”几人笑作一团。却引得上药的人一愣。 榕提抬眼看上来,恰好对上了管事的眼,管事开口问他: “大夫,可是我这伤……” “你刚刚说什么?”榕提打断她,手中的草药罐子落了地。 “哟,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想来大夫也是个八卦的性子。”管事笑起来,“说说也无妨,人都走了,还能奈我何。” 管事看着榕提说道:“不是昨日宫里来的那位娘娘嘛,今儿就薨了。” “也是玄奇。” “那位娘娘……姓甚么……”榕提有些失声。 “姓李,名菩子,原是我馆中小有名气的一妓子。” 听闻的刹那,榕提跌坐下来。 他来明京不过一年,时刻谨记掌事所说:勿看,勿听,勿记。 更是对政事朝堂无半点心思。他独行着,只一心扑在赎罪上,医死扶伤,折香祈福。却忘记了打探那要他去“赎罪的人”。 住持讲我们一家和佛家有缘,为双生子取名,哥哥字“提”。妹妹字“菩”。 妹妹随爹姓,爹说叫哥哥李榕提,叫妹妹李菩子。 …… 榕提呆愣在地上,隔了好久,不可置信地哑着声音又问: “你说……叫什么。” “你这大夫糊涂了罢,李菩子,觉贵妃。” “满口胡言!”榕提猛地站起来,他双目通红,把医箱一砸,愤恨道:“今日就先这样,你的伤,我无能为力!” 榕提破门而出,朝那纸钱撒得最多的地方去,入目的白幡挂了满楼。 榕提在来路上摔了一跤,破了衣衫。再重力推开门,碰到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婢子。被他吓到,惊呼出声。 堂中有一人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婢子回神,认出他道:“榕大夫,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他,他已跪在此跪了一日夜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榕提没答,他走过去,突然怔住了。 火舌吞噬着纸钱,跪在地上人的衣角被烘烤得犯了焦,他也没有察觉。 榕提出声:“爹?” 他握紧拳,期待着那人不应他,一切都是假象,他好再活在幻想里,为她祈祷,赎罪。 但那人应了,迟钝地回身过来看他时,一双眼睛几乎哭瞎了去。 榕提崩溃了,面上终于现出悲伤,开口却是质问他道:“爹……李十三!你为何会在这?你不是答应我带着妹妹去南面享福了吗?” “榕儿……榕儿……”李十三浑浊的眼珠里又挤出泪来,手中的纸钱被一把洒进了火盆里,瞬间火焰涨了三尺。 李十三开始扇自己,又一个劲地朝榕提磕头。他嘴里念叨着:“都是爹没用……都是爹没用,没守住你,也没护住菩儿。” 李十三大哭起来,拼命地扇自己耳光,念着些话,像是倾诉,更多自责:“我本带着菩儿往江南去的,答应你的……菩儿喜欢江南。” 第9章 “那夜大雪,再不能行路了,我带着菩儿借宿酒肆,没有空房了,我贪便宜,就和另一家人同住在一起。” “他们夫妻无子,喜欢菩儿喜欢得紧,我又患了风寒,嗜睡,嗜睡……” “我看他们这样喜欢菩儿,就托他们帮我照顾一下。谁知道,一觉睡醒,菩儿和他们都不见了。” 李十三哭得几乎要呕出来:“都怪我……我睡熟了,该死!真该死!” “后来我听说菩儿被人卖到这儿了,我跟来了,还没见到她,她就要入宫了。” 那双眼睛哭瞎了。他一夜之间老得不成样子。 嘴里不断念着:“菩儿,我的菩儿……” 下一刻扑身进了那火盆里。 第8章 一声惨叫,火焰烧过李十三的皮肤。不过仅此小盆,李十三一扑,火盆便翻了个底朝天。 洋洋洒洒的纸钱带着火光,带着余烬四处乱舞,更像是一场可笑悲悯的雨。 李十三躺在地上,用被火焰烧过的手掌捶地,捶得血肉模糊,锤得再一次失声痛哭。那一刻,在飘飞的火雨里,榕提看着李十三,有一瞬恍惚,等再回神,鼻尖染上香灰,才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没了。 再无人应他一声哥哥。 那他叹声默哀的送葬队伍,就是他与妹妹的最后一别。 心颤了一下,好似还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火焰漂到他的衣摆,烫。榕提却和李十三一样没有缩手。 眼泪浸润眼眶,一下子失了力。他看着李十三,想要再询问些离别后,她们父女的遭遇,可是发现出不得声音。 字词都化作了哽咽。 他的命,是用妹妹的命换的。 度过的前二十几年如鱼得水,佛法有成,只要他想做之事,就没有不成的。 于是总是忍不住想象妹妹受过怎样的苦。 他埋头,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 人死如灯灭,不能复生。 · 一阵风从屋外散进来,转瞬间熄了燃烧的纸钱。 一道女声低喃:“如此纵火,要是毁了屋子就不好了。” 狐尾轻扫,于是这屋中布罗的阵碎了,桌上鲜红的红叶花碎成粉末。一双腿平白出现在房内,踮脚走几步,到了李十三身边,现出全身来。 念青蹲下身,去看李十三的眼睛。 她叹息道:“何苦如此。”于是指尖抹上李十三的双眸,朝他吐气。 等再放开手,李十三的眼睛浑浊不再,变得明亮起来。 “睡吧,忘记苦痛。”念青说,淡淡的蓝萤色映在她的瞳中,李十三陷入昏睡。 “找你找得可苦。”念青站起来,这时才看向榕提。 那数十里外都能够察觉到的糜烂之气,正是源于此。 念青眯眼,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能见到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所以人真是神奇。神赋予他们感情,而七情六欲又无不在影响着世间。 比如面前的人,念青还记得他驱赶死有分时的佛光,让她也近身不得。现在再看他,佛光已然收敛,全身只剩下浓郁的糜烂之气不断地散发。 糜烂着,堕落着,他内心正在经历挣扎、痛苦,直至心灰意冷。 念青嘴角弯起了一点,蹲在了榕提面前。她指着李三十问道:“你们是父子吧。” 榕提不答。 “你们身上有一样的味道,一定错不了。”念青自问自答起来。她又说:“我可为你爹治好了眼睛,你拿什么报答我?” 榕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一片死寂。 “吓人。”念青笑着说。“前途大好的紫薇七星这是遇到了什么恼人事。” “你同我讲讲罢。”她的眼睛又现出蓝色来,笑得蛊惑:“我或许可以帮你。” “你拿什么帮我?”榕提终于开口,他沉着声音面露痛苦地说:“我说我想见一见我那已死胞妹的今生,你能帮我吗?” 他说完又埋了头,全然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念青迟疑了一下,顷刻间露出了狐尾狐耳。不满地自言自语一句:“我就是寻这糜烂之气而来,怎能落得个空手而归。果真不是好应付的。” 她站起来,俯下身去看榕提:“你早已见过我真身,我便不再隐瞒了。” “那可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我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榕提愣了一瞬,抬头与念青对视上,没有片刻犹豫地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尽管拿去,我本就是不该活着的,要是见了她是生得如何疾苦,命给你也无妨。” “哈哈,谁要你的命了。”念青犹如鬼魅般绕到了榕提身后。她的手覆上了榕提的头,于他耳边轻声道:“我要你攒下的功德。” “你可愿意?” “不过是为胞妹求福的东西,现在看……也是我自我安慰罢。”榕提自嘲道,“你拿走吧。” “成交。” 念青笑起来。她的双手遮住了榕提的眼,再开口时嘴中已有血水。 她感受着榕提躯体里和李菩子同出一辙的味道,施展妖法。 “榕大夫,闭眼,好好看看……” …… 四周转瞬化为一处暗室。血水杂糅着腥气于水空间里弥漫。榕提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静静感受着。 这种感觉倒并不难受,突然身体右侧触到了什么,那个东西随即倚过来,柔然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榕提渐渐明晰,抵着他额的是她的头,他能听到心跳,两个生命的心跳。 右侧的她蜷缩身体,靠着他,无比信任依赖他。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在母亲的腹中。他与她安静沉睡。 眼前明亮起来,有小孩子的欢笑声。一棵高大繁茂的菩提树在阳光下反射着光斑。有僧人在放风筝,他和一个小女孩坐在石凳上,咯咯地笑,小手都拍红了,望啊望,看着风筝不断高飞。 风筝突然断了线。他出现在一口井下,被僧侣们绑住了手脚,只能在水中苦苦挣扎。水波映照了一轮圆月,洗净仪式正在举行,佛经在大殿中传诵,她睡在后厢房中,似乎是梦到什么可怖的事物,睡得连连皱眉。 一眨眼看到春花凋零,手被住持牵着,只看到眼前两道模糊的身影渐渐走远。他想要去追,哭喊着去追,一众僧人打他,将他关住柴房,慢慢消磨尽思念。 车轮滚滚的声音压碎了寺庙的幻影,榕提看到了车厢,车厢里的女人怀中抱着昏睡的女孩,正催促着车厢外的男人赶路。 夜很黑,再出现的是钱袋里银钱叮当的声响。偌大的“红馆”招牌醒目。 女孩做了最杂最累的活计,却乐此不疲地为每天能吃到一个白面馒头而欣喜。她好像长大了些,但仍未能脱去稚气。 那天她第一次被人服侍着添抹新妆,更衣沐浴,摆着脸色的嬷嬷推搡着她出了门,转而又笑脸相迎地对着几个男人点头哈腰。 榕提听到那嬷嬷说,这是你的第一个客人。 他随后看见女孩被胖男人搂着,进了一间屋子。 惨叫声下一刻扭曲了房屋。 他还没缓过来,面前的景象又变了。 榕提看到女人在哭,但在有人敲门的时候又一把抹去了眼泪。 她被人领着,又进了无数房间。她被客人打了,说她不干不净。 然后有大夫来了,却要她打开裙衣来为她检查身体。榕提一瞬间成了她,眼神的羞/辱鞭挞着他,浑身仿佛被目光穿透。 四下突然现起了笑声,婆子婢女们都道着恭喜。她要入宫了。 宫里来了好多人,红馆也变得异常热闹。皇帝迎娶她为妃。因为她怀上了天子的孩子。 一瞬间风花雪月,她出现在宫墙中。榕提能感受她注视着肚子时的喜悦。日益显怀的身子似乎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寄托。 一碗汤药,苍老丑陋的皇帝亲自为她送来的,叫她喝下去。 皇帝说,朕怎会要你这下贱之人的骨肉。榕提看她含着泪,喝下了那碗药。 她床边一切的东西都被砸得粉碎。孩子没了,她心也死了。她想过死,但每一次都会被皇帝的眼线发现,顺而将她救下,再打她打得半死。 皇帝太过年迈了,于是便叫几个力夫在她侍寝的夜晚来折磨她,皇帝在一边吃着果盘,静静观赏。 那一天,她翻过宫墙试图逃跑。被守夜的侍卫发现了,皇帝又亲自来了,用他腰间镶嵌着五色宝石的佩剑,亲自挑断了她双脚跟的筋脉。看她惨叫,似乎还不过瘾,又割了她的骨头。你说集结天下大成的名医到底在这宫中是何种目的?此刻却成为帮助皇帝隐瞒真相的帮凶。 他们用高超的医术,保住了她的双腿。一双看似正常,实则已经无法再行走的腿。 她从此变成了一副冰冷模样。皇帝怒说她不近人情,像寺中的老菩提,渐渐也不爱搭理她。 第10章 她难得得到片刻的安息。不再哭,只日日夜夜看着窗边沉默着,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冬天,陛下送来旨意,封她为贵妃。却又授意让人取来代表凤命的龙凤呈祥冠赠与她。 她成了千岁,名不正的千岁。皇帝说要她这尊菩萨也背负上天下的骂名。 · 榕提最后看见她死去的前一刻,那却是她这坦途的一生里最为恬然的时刻。血染红了胸口,她解脱了,榕提泪流不止地从幻象中睁开眼。 那将她卖入红馆的人,那侮辱她的客人。如同水入大海,都找不到行踪了罢。 但唯有一人,是带着她最多苦痛的人,还怡然自得地安居高位。 念青砸吧下嘴,意犹未尽地吸走榕提身上的最后一缕功德。她看见由他周身散发而出的糜烂之气转瞬间就化作了无上的怨念。 她见榕提站起来,沉着步子向着门外走。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那人回身看她,印堂黑漆漆一团,眼中有血光之象。 念青没有再说什么,默了一会,只朝他微微屈身道:“祝好。” 榕提走出去了。天象未黑,隐约中却能见七星成线,直逼明宫。 念青观着天象喃喃道:“紫薇七星降世,万事皆成。” 堕魔还是成仙,不过一念之间。 第9章 “天亮咯,”念青伸了一个懒腰,看雾蒙蒙的天渐渐破晓。 门前烟雾袅袅,李十三裹紧大衣,拿着一支长杆烟枪,缩在小凳上瞭望。 “做甚么呢?”念青走过去拍李十三的肩膀。衣上凝了霜,触到念青的指尖又碎了,化成了水。 “一夜未眠?”念青问他。 “嗯。”李十三抽一口老烟,闷声答。 “臭。”念青扇风,退了一步,不喜烟草的气息。 “不睡惊了身骨,可不能长寿。”念青刺他,一面捏起了鼻子。 “去,小丫头懂什么……”李十三赶她走,“只是……想不起一些事,心里空得慌。” “遗忘的肯定都是糟粕,忘掉也好,何苦再费那劲去寻罢。” “小孩性子。”李十三笑了。 那边山峦渐渐现出一抹金光,夜潮褪去,晨曦将至。 “有些悲伤,还是记得好。”李十三淡然地说。 “我昨日,可是一直待在厨房?” 念青点头,“在的,可忙的一天。” “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鸡飞狗跳,睡得安稳。” 李十三用烟杆去打念青,一面笑骂道:“就你嘴皮伶俐,别耍性子了,帮忙备菜去。” “好。”念青没躲,挨了一下。她看李十三乐呵呵地站起来往厨房里走去,余光中夕晖从雾霭中升起。 李十三说,有些悲伤,还是记得好。什么意思? 人真复杂。 可是心却一沉。 念青还是开口喊住了李十三:“十三爷。” 李十三回头,一副懵然的模样。 至少,他没再哭泣了。 “咋?” “没事,”念青弯了眉眼,拳头捏紧又松开了,“我来帮您备菜。” “嚯,今天怎么学乖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咯。”李十三嘲她。 念青走过来用手抵住了李十三的背,推着他往里走,“进去了。” “不对,事出有异必有诈,你这小丫头从实招来……” 门关了,红日当空,犬吠杂着鸡鸣,又是一个明日。 昨日留归过去,今时正在发生,且盼明日歌。 · “姑娘,梳妆罢。”秋娘拿起一支祖母绿玉簪子说道。 “好。”骨罗烟坐在铜镜前,待秋娘为她绾发。 点绛唇,布胭脂。骨罗烟看着镜中的人突然道:“明日初九。” “是”秋娘回她,仍梳理发鬓。 “对了,妙音坊主托我问姑娘,今日舞何曲。”秋娘看一眼镜中人,又整了整钗子在鬓上的位置。 骨罗烟摆手,让秋娘停了手,自对着镜子照了片刻,还是拔下了那祖母绿簪子:“今日就舞明日歌罢。” 秋娘看她,瞳中神色微沉:“那老奴这就去回了。” “劳烦秋姑姑了。”骨罗烟站起来,目光透过门,嘴边却勾起了笑。也不理会,只目送着秋娘出去。 骨罗烟转身走入一段木质长廊,着水袖,披一身法螺色流苏衫,再围鹤丹裙,丝带飘逸,宛如落世仙尘。婢子在前方为她戴上装饰的阳纹环,又在腰间系上缎带,绳索。 她径直往长廊前去。 厚重帷幔遮挡前方,长廊尽头已现断崖。 外面酒客嘈杂声不断,忽闻铃铛响,噪乱声渐弱,古筝琵琶齐奏,魁姬之舞将要开场。 骨罗烟一步踏空,从断崖上跌去。帷幔展开,那悬于她腰际的缎带托起她,让她凌空起舞。 好一个水袖破开的洛神图! 她望向下方惊叹的看客,眉眼清疏,指尖忽捻住两边的缎绮,于是水袖旋飞,她飘转坠舞。 一句唱词开于她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1]。” “莫盼明日太多愁,对新月,交觥筹。” 骨罗烟对上二层贵客的厢房,目光下移,又与那欢呼雀跃中的一登徒子相视。 她落了地,落在大鼓样式的舞台上,轻轻踮脚,又再次跃起。 丝竹乱耳,歌舞升平。 她凝听着脚下众人摘星捧月的醉词,随缎带抵上厅高顶悬梁的圆灯。弯腰下坠,游鱼落水,底下有万千张手高高举起,唯恐不能在落下时将她抱住。 多么贪婪的人,多么低劣的尊。 骨罗烟终不如他们愿,坠下的最后丈尺又被锦绸带到高处。不过有一段丝带被粗暴地扯下,成了底下那一张张丑恶嘴脸争抢的中心。 · 念青又一次偶然成了她的观者。 她本是要去找骨罗烟的,在门前时却听到了秋娘的声,于是避开,却又在台下见她。 一舞惊鸿,那半空中的仙儿,只是一眼,便可夺得满厅沸腾。她好像有些能懂让这人海如此痴迷的魅。 不同于妖的术法,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让念青折首,美得窒息的人。 有一瞬间,她也似被染上了一味名为“骨罗烟”的毒剂,只愿沉沦在她的裙摆之下,和众人一样捧起双手,想要将她拥住。 念青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骨罗烟,她追随着她的眉眼去看,看到了二层挡住帘子的厢房,看到了人堆里喝得烂醉的男人。 那男人举杯,敬空中的“谪仙”。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郁结哽在心头,念青颦眉,注视那穿着邋遢的男人。她又仰头看骨罗烟,她怎么会飞得那么远。 远到手中握不住,道不明,远到她真似神女不食人间烟火。 妒。 妒你不看我。 骨罗烟扬起水袖,道九曲回肠。鼓声阮乐弦音正浓时,铮铮骨,忽然乐声寂。那悬坐绸缎中的人唱道: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2]!” 她看那下方一众再次欢呼,帷幔缓慢垂下,人群中的登徒子二次对她举杯,不过未再饮酒。满是邋遢之人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对她点头,随即逆行出了舞町。 人生能有几个明日?万事俱备,东风已至。我唱明日,莫要光阴蹉跎,时机已到。 骨罗烟的身影渐渐退却在帷幔中。最后一刹那间却扭头与念青对视上。 她看着她笑,唇齿开合说着什么,很快隐在了帷幔里。 ——像盛放的月季,驻扎在念青的眸中。花有刺,划开了心上的壁,流出汩汩鲜血。 却也心甘情愿。 念青看清了骨罗烟说的什么,她在叫她:“小狐狸”。 浑身一颤,念青低了头,双手捂住了耳朵。抑制不住的冲动,狐耳要化形。她面上现出酡红,醉了罢,未饮自醉。 · 回到房中,骨罗烟见瓷瓶中的红叶花不凋,她让人为瓶子换水。 正取下头饰,一位半老徐娘的妇人却敲开了她的门。迎面就招来屋里婢子,分别赏了碎银。这才到骨罗烟跟前,喜色露在脸上,双手呈上了一块玉佩:“贺喜姑娘。” 骨罗烟顿神,见那对首双龙纹时便已了然于心。 她淡声开口:“此事可告知母亲?” “正是主人授意。”妇人仰头现起一张奉承面,道:“若是得了气运,像那位娘娘一样攀上皇命,可是天降的福瑞!” 她说完,扭捏作态笑意更浓:“日后姑娘飞黄腾达,可千万记得小的,就是为您提鞋也是我等的荣幸。” “哼,你倒是取巧。”骨罗烟冷笑,收回目光来,仍对着镜子卸下妆钗。 “小的不敢”妇人身子匐得更低,誓要让骨罗烟收了那玉佩才作罢。 她透过镜子看着玉佩,也不伸手,指尖叩响桌面:“退下吧。” 第11章 “是。”妇人将玉佩放到了桌上,喜出望外地屈身退出了房门。 一时屋中静了,骨罗烟一言不发地卸下头饰,眸中的光黯淡下去。白瓶中的红叶花四季如一,未变分毫。 她梳发,能看到在空气中飘浮的尘埃。目光触到龙纹玉佩上,似被烫了,一瞬又收回来。 骨罗烟站起,走向衣廊,掠过外面的华裙,掀开帘子,眼前出现另一番景象。 轻纱薄如蝉翼,高开的领口和省而又省的布料相衬着,等待着一具丰盈的躯体来将它诠释。它们一件件挂在那里,更像是令人遐想联翩的商品。 骨罗烟的手指从那琳琅的欲望中拂过,她能感受到心在一点点沉落。 衣袍顺着她的脚踝剥离,她抬手,从那桃色中挑选了一件换上了。她将成为商品。 再出来时已经披上了一件外衣。房梁上冒出一个声音:“你在里面干甚么?” 骨罗烟抬头,听到声音有一刻的错愕,她见念青卧在梁上,举止中竟有几分不满。 眸中生出些微花火,不过霎那重新归为深邃。骨罗烟调了语气,带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可是某位大人自己说的,我想来就来。”念青跳下来,站到了骨罗烟身前。她端着神态,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骨罗烟看着她道:“是,你想来便来。” 念青突然凑近骨罗烟的脖颈闻了闻,掩鼻道:“一身的胭脂气。” 骨罗烟挑眉:“如何?” “我不喜。”念青瘪着嘴说,说完便坐到了近旁的摇椅上,眼睛却如看舞时如一,一刻不离。 她又问她,似乎就是要幼稚地求个理由:“你还没答我,你在里面做甚?” 骨罗烟愣了一下,眼波中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还是柔声回她:“试些衣服罢,无甚稀奇。” “无趣,”念青从摇椅上弹身起来,还是烦躁得紧。接着随口问道:“那你可是要出门?” “嗯。” “去哪?” “去饮一杯佳酿,度一夜良宵。”骨罗烟的声音小了,特意隐去了苍白的词,也不再看念青。 “大人真是好生雅致。”念青激她。 默了一会儿,念青又开口:“能不去吗?” 骨罗烟回头怔怔地望着她,瞳中映照了人影。 “你这样看着我做甚,我问你能不去吗?”念青走过来,堵着气,拉着骨罗烟的一缕发绕上指尖。 “为何。”骨罗烟颤声问。 “我见你今日之舞,”念青盯着骨罗烟的眼睛,后句却如何也说不出口。转而低头道:“便想与你待会。” “噗,”骨罗烟笑露齿,“你这小狐狸果真怪异。” 她揽手拥住念青,闭眼埋头在她的肩侧。 很快又放开。 “我该走了。”骨罗烟对念青说。 念青痴痴看着她,没了声。她听骨罗烟对她说道:“下次见你,答应你,少些胭脂气。” 她看骨罗烟裹紧身上的衣将开门,最后却又回首来喊她: “念青。” “说。” “如果我有一日像那位娘娘一样入了宫,你可会记得我。” “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可以去找你。” “好。”骨罗烟笑了,她说:“我记住了。” 第10章 骨罗烟关上门,秋娘已经应在门边。 她面上敛了笑,径直往前去。秋娘走到骨罗烟身旁,于袖中拿出一小管粉末,顺势交由到骨罗烟手里。 骨罗烟脚步不停,走得不紧不慢。朱唇轻启,淡声道:“没想到来的是王家人。” 秋娘诧异侧头,片刻间又收了神色,揣着不安小声问:“姑娘可要万分小心些。可有策法……” 骨罗烟勾了笑:“意料之外,将计就计罢。馆中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想来是偷摸来的。” 秋娘埋声唾骂道:“这王家真是没一点好东西。” “今日我见白郎了。”骨罗烟说。 “姑娘这是……”秋娘突然紧张,步子也跃得有些急。 骨罗烟侧身去看秋娘,一眼又回头:“十年了,姑姑信我,赌一把罢。” 秋娘面上流露出哀色,抿嘴默了情绪,只最后回答了一句:“明日初九,姑娘记得。” 骨罗烟于袖中握了一下秋娘的手,没再说话。前方服侍的婢子婆子们排了一列,向骨罗烟屈身行礼。 她也朝秋娘微微蹲身:“我去了。” 秋娘闭眼,声音里带了哽咽:“恭送姑娘。” · 骨罗烟坐上了步辇,众人拥簇在她身侧。面前两扇屏风掩了面,前行的婆子点了侍灯,昭示着魁首的身份。 晚夜风清,一路走来,银豆子撒了一路。后有人俯身抢豆,亦是有人猜测今夜得魁首良夜之人是何等显贵。 暗处有一抹影子悄悄跟来。 直至步辇停下,骨罗烟被人搀扶着往那奢靡的屋中走,念青才现了身。 她满心想的还是骨罗烟倾身抱她时,留下的异香。 那味道勾人心魄,念青觉得更像是骨罗烟的妖术。 她走,却不告知念青去处。明明自己都已委身直言想与她多待一时。 她还是走了。 狠心的女人。 心中更是带着几分不满追来了。人多眼杂,念青不敢明目张胆上前。她从暗处走到长街上,偷偷看着骨罗烟的背影。所以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好像是件多喜庆的事。 却唯独骨罗烟面上没有一点波澜。 那一瞬间,念青有些想冲进人群里,拉起骨罗烟的手,带她离开。 她似是不愿的,身不由己的。连散出的香都漫上了解忧草的味道。 骨罗烟走进了屋中,门关了。纸纱窗露出个倩影。念青没觉得灯火如此亮过。她看见那个影子行礼,然后一点点远去,纤细的双手滑落了外袍,露出香肩的影。 帘子拉上了,有婢子守在屋前。长街上看热闹的人也散去大半。 念青听到有男人感叹里面的贵客是何等的福气。一些她听不懂的词混杂在卑劣的笑意里成为谈资。 她知道他们谈论的是骨罗烟。那副嘴脸实在让人生厌。 念青跨步过去拦住了几人,也不管这是个什么场合,她双目顷刻间就变了。 蓝萤的光宛如流火,念青调声问道:“你们,在谈些什么?” “还能谈什么,不过就是这红馆的魁首——骨罗烟。” “哦?”念青凑近说话的人,“她有什么可谈?” 男人们看着她笑,在魅术中尚可保存几丝理智,但也能无限放大心中的隐晦之言:“你一介女儿家不懂,试想这天下哪个男人不馋骨姬那身子?要是我腰缠万贯必是要娶她回家的。” 几人三番两语已将骨罗烟贬低得一无是处。却又用极下/流的话说着仰慕之词。 念青一瞬失去了听下去的欲望。她手指竖在唇间:“嘘——” 几人噤声。 那眸中的蓝深邃了半分。念青说:“我想知,她来此是为何?” “里面那位大人买下了她这一夜,她必是要来的。” “买?” “骨罗烟的一夜,能抵黄金万两。” 念青还不太能理解这种交易的含义,于是又问了一句:“就是同床共枕吗?” 男人们又笑,正要讲话,念青却拍了手。 “你们丑恶又愚昧。” 她不再多言,瞳孔缩成了一条缝,“你们说,她是贱骨,我看你们更像蛆虫。” “跪地自残吧,好生忏悔。” 她眼中的蓝第一次变作了空洞的黑,瞳孔慢慢放大吞噬眼白。 狐魅最深层的术法名为失心术。 灵魂闭寂,耳目塞睹。 这是她对男人们的惩罚。 念青转了身,不再看他们,又走进暗巷中,眨眼没了影儿。 她用榕提的功德换来了百年的修为,炼成个失心术,再不是什么小妖小怪。 红馆里馆大街上突然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几位男客突然齐齐跪倒在地,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发红发紫,也不挣脱开。 只有一位被周围人拉住救回一命,其余几个皆窒息而亡。 · 骨罗烟脱了外袍,只着一身能挑拨起客人兴致的“私服”,望向桌前饮酒的人。 当朝太子贾瑜一身龙纹宫装,却没几分矜贵自持的模样,满眼荒淫,色欲熏心。 “小女骨罗烟,见过殿下。”骨罗烟再次向他行礼,面上露出情怯的笑意。 “没承想那万人仰望的第一舞姬,在本宫面前也会流露如此下作的一面。”贾瑜上下打量起骨罗烟,一揽手,示意骨罗烟过来。 骨罗烟却在他桌对面跪坐下来。面上是最醉人的姿色:“殿下太心急。” “哦?你可有何高见?”贾瑜坐过来,手抚在骨罗烟背上,引起一阵令人作呕的反感。 第12章 骨罗烟还是笑,伸手拿过酒盏,在贾瑜将要贴上来时,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先吃我一杯酒再谈其他,殿下。”骨罗烟推着酒盏到贾瑜的唇前。 看他喝下,才又道:“这一杯,恭祝殿下万岁。” 贾瑜挑眉看她,骨罗烟笑得蛊人:“这明京,不早晚是殿下的嘛。” 贾瑜笑起来,双手抱住骨罗烟的腰,呼吸有些急:“美人说得都是。” 他突然又握住了骨罗烟的手,拿到鼻尖细细地闻:“可惜了这副身子,啧啧……”贾瑜看着骨罗烟手上的伤疤感伤道:“要不是有了这污脏,如玉的美人,我必纳你为妃。” 骨罗烟心里冷笑,展露在外却是十分惊喜的神色,羞涩道:“劳殿下抬爱了。” 乖顺永远是俘获男人心的良策。 真是讽刺。 骨罗烟应声又与贾瑜拉开了一段距离,手顺着龙纹袍往内摸,一下下挠人心神。她说:“殿下可否答应骨姬一个请求。” “不妨一说。” “想……”骨罗烟俯身过来,用一段绮罗蒙住了贾瑜的眼睛。 “和殿下玩个乐趣。” 男人明显躁动了。骨罗烟看他咽喉吞咽起伏。手上却乖乖接过了绮罗布条,自己绑了个结。 他兴奋地解下外袍,一副饥/渴的模样:“那就全听美人差遣。” “噗”骨罗烟站起来,脱离了贾瑜的双手,一边用手指掠过贾瑜的唇,一边道:“那就玩个,捉美人的乐趣吧。” “我来当殿下的美人。”骨罗烟收回了手,邪魅地看着太子,目中闪过一丝戏谑。 她站远了些,手中拿起一壶酒,从纱口的内衬中拿出了装有粉尘的小瓶,最后看了一眼那边桌子上摆放的红叶花。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桌前的贾瑜,轻声讲:“殿下,你爬过来吧,骨姬就在这里。”迎面将那曼陀罗药粉倒入壶中。 贾瑜被蒙住了眼睛,一点点向着声音的方向爬过来。骨罗烟摸住了贾瑜的头,取下了他的玉冠:“殿下好乖。” 她蹲身,将酒壶嘴送进贾瑜的口中。 “要喝光哦,这都是骨姬对殿下的心意。” …… 一壶酒后,那淫靡之人也再没有醒过来。 曼陀罗做迷药,本是给那些迎客抗拒的妓子们用的,却让骨罗烟偷了巧。 面上的笑意越发扩散。骨罗烟看着脚边的太子,柔声道:“殿下,你醉了。” 她回身去捞起外袍,重新穿在自己身上。再过来拖起贾瑜的双臂,像拖死猪一样拉着他往软榻边走,途中也不管地上的人磕碰了多少。 只最后上了榻,才拍着贾瑜的脸说道:“那骨姬来服侍您睡下了。” · 第二天贾瑜醒来时已过晡时,头还昏沉得厉害,骨罗烟的指尖却是绕上了他耳郭。 “殿下您醒了。” “啊……美人。”一时想不起来昨夜的回忆,看他踟蹰着正要开口,骨罗烟抢他一步先答: “相当美妙的一夜,骨姬难忘。” “如此吗……” “如此。” 骨罗烟点了贾瑜一句:“殿下若还乏困,不妨再眠片刻,夕晖未落,天时还早。” 贾瑜听此却一下坐了起来,忍着脑中的剧痛,神情恍惚。 下床就是找衣系带,一面还要露出一副君子相,安抚骨罗烟道:“本宫还有要事,恕不作陪。” 骨罗烟了然,仍是一脸茫然的神态:“殿下这是要走?” 贾瑜无奈,挥手就要喊人来赏。却见那慌急的美人下了榻,小跑到贾瑜身前,目中生出不舍来:“我不要殿下那些赏赐。” “只求,殿下的一颗真心。” 骨罗烟摇晃着贾瑜的手,神情真切地问:“好不好?” 贾瑜眼中的虚伪和嘲笑都被她看在眼里。嘴上却答道:“好,本宫答应美人。” 皇家的天性罢,自傲狂妄,心中想的必是这下流之人如何以配天子。 “那……”骨罗烟左右顾盼,寻到了那红叶花,指着给贾瑜看:“我要那花,说是这红馆中不得见的。殿下去外面给骨姬寻几朵来可好。” “哈哈哈,莫说几朵,若美人想要,本宫送你整个花圃。”贾瑜伸手摘起花枝,身后的骨罗烟沉了眸色。 “骨姬在此先谢过殿下。”骨罗烟朝他行礼,又过去扣住贾瑜拿着红叶花的手指,让他收进袖袋里,面上现出委屈来:“殿下也别半路丢了。” “那是自然。”贾瑜收了花,又整了整衣冠。 “愿殿下一路顺风。”做完这些,骨罗烟退开,让出了路。看贾瑜心情极好地大步出了房门。 不过是看他背影的那一刻,那眼中的纯良就几近散了。骨罗烟坐下来,斟了一杯酒,用指尖一点点沾湿再点在桌布上。 抬眼间看那个无花的花瓶有些突兀,手指点了几下桌面,多了一分轻快。 估摸着那杯中的酒洒到见底,她挥手摔了酒杯,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婢子围进来,却看骨罗烟惊惧地吼:“快去报母亲!这房中的红叶花被盗!” 仆从们心中一悬,忙着又退出去,争先恐后地往老鸨的地儿传话去。 众人走,骨罗烟懒散起身,门外秋娘带了件厚袍子等着。 她的眼中终于现出疲惫,等着秋娘为她披上衣,搀扶着她,慢慢远去。 · “荒唐!”高大的女人从昏暗台阶上快速爬下来,一瞬到了来禀人的面前,脖颈扭曲到一个不成人的形态。 “小的……小的也是听服侍魁首大人的奴婢所言……”那管事的声音在颤,身体像被定形般动弹不得。 “荒唐至极!无视红馆的禁忌就是无视我!”女人涂抹得煞白的一张脸上,眼珠突然凹陷下去。 “死路一条!” —— 这边正往红馆外赶的太子车马正要驶过红门,贾瑜袖袋中的花突然凋零蜷成一个小球。他催促着车夫再快些赶路。 心急如焚,宫中晚宴正在进行。 贾瑜话还未说完,胸衣前就现出红来。五脏六腑瞬息间化成血水胀在腹里,不多时就七窍流血,暴毙车中。 再看袖袋里花枯蜷成的小球,哪还是什么小球,分明就是一块烂肉,长着蝇蛆。 · 老鸨直起身,又恢复了双腿站立的姿态,凹陷的眼珠也渐渐归回远处。他回身看那浑身战栗的管事,乌紫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圈嘴角。 用手帕掩面,眯起眼睛扭着身子向管事走去。 嘴上说着:“咱家,刚刚可是掉了一块肉呢……” “需大补。” “那小的、小的去叫人为大人做餐食……”管事哭起来,终于大喊:“别吃我!别吃我!求您了大人!” “嘘——”枯槁一样苍白的手捏住了他的头颅,长指甲刺破了管事面上的皮肤。 “哭多了肉苦,咱家可就吃不香了。” 女人的头仰起,露出脖子上连接颚骨的一条缝。 下一刻,一堆蠕动的口器撕开皮囊探出来,大颚钳住了管事的头,毒颚刺进动脉,狼吞虎咽的咀嚼着,将人蚕食殆尽。 第11章 秋娘煮茶,摇扇闲时又张望一番夜辰。茶罐冒出咕噜的声响,她捏住布帕提起罐子,把新茶倒进茶盅,凉一凉,再送去给一边闭目凝神的骨罗烟。 “姑娘,喝些暖暖身子。”秋娘奉上茶,又看了一遍天:“想来要过人定了。” 骨罗烟接过来,抿了小口,半开的门廊外风摇着树影,白色月光静谧。她淡淡说了一句:“想来每个初九都能见桂轮。” “姑娘一说,倒还真是。”秋娘面色柔和起来,“那丫头小时候就最是喜欢月亮的。” 骨罗烟站起来,放了茶盅,牵住了秋娘的手。那只手上布满岁月的痕迹,又夹杂着些硬茧,是一个母亲的手。骨罗烟说:“走吧,猫儿在等我们。” 屋中没点灯,这更是个偏僻之所。暗处案台上摆放的花瓶里没插花,茶具边铺着一层薄尘,又在角落里落了些蛛网,已是很久没有打扫了。 秋娘搀着骨罗烟从失修的木台阶上走入院子。满院杂草横生,剩些夜虫的鸣叫躲在草绿里,抬头看,却是皎月茫茫。 秋娘放了骨罗烟的手,独自跑到矮墙边,手抚在墙的裂缝上,轻声唤:“猫儿,猫儿。” 平常的肃穆刻薄变成了眸中的希冀,秋娘的面色柔和下来,失了红馆中望而却步的威容,月光照耀下,只有一头银发藏进眼角的皱纹里。 “猫儿,猫儿……”她眼中不觉蒙上水雾。 白色月光漫过墙外的山海,洒进来。墙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只白猫,嘴里衔着一把桃木剑。它安静地蹲坐墙头,安静地看着秋娘。 “猫儿乖,是阿娘的好宝。”秋娘退了身,眼中的泪不成线,侧出后方站着的骨罗烟。 白猫从墙上跃下来,穿过满堂的野草,跑到骨罗烟的脚下,放下了木剑。 第13章 骨罗烟想要俯身摸她,却最终还是停了手。她看着白猫,见它叫了一声,随即靠过来想要蹭骨罗烟的腿。 白色月光默默注视着这个荒废的庭院,猫儿的身体蹭到裙衣上,变成了虚茫。不过它好像在贪念这个亲昵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就算无法触碰到,也满足地眯了眼睛。 骨罗烟不忍再看,于是从袖中拿出一块粘黏着鸨羽的碎玉。她蹲下来,在白猫的身前与它对视道:“猫儿,拜托你了。” 它的耳朵颤了颤,贴上来,像来时那样衔住了玉片。这是猫儿唯一能与这个世界的连接。 玉片上雕刻的龙纹被鸨羽掩盖了,白猫转身,又穿过野草,往墙边去。 秋娘守在那,看着猫儿向她奔来,风摇晃了野草,月光却照不亮猫儿的影子。 她在泪中露出一个笑容,却是对猫儿讲:“乖宝,下月见。” “阿娘想你。” —— 话落那刻,白猫穿透了秋娘的身体,穿过了墙,随月光远去。 · 明京城中,打更人敲锣已报三更。 白郎坐在镖局塔楼最上层的屋顶,喝得烂醉,却还未眠。 他还是那副邋遢相,发须也不知打理。镖局里的小镖师劝他说,他这副鬼模样姑娘见了都害怕,更别提有人愿意来说亲。 若是好生打理一番,定是能找到户好人家的。 白郎想起,被逗笑了,仰面又灌了一口酒。 说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人见过他胡须乱发下的全貌了。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时觉得眼睛发酸。干脆整个人躺在瓦砾上,跷着腿,朝着月亮举杯。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 随即又灌酒,酒撒了不少。他突然嗤笑道:“我一介武夫,何德何能也能有如此文雅的兴致。” 记得当时是怎么答的,那姑娘念此句,对月共饮。 他说“我只愿对影成双就够了”。 白郎看着弯月,笑出了声,笑声起起伏伏,到最后竟大笑起来。 好像笑声的热闹能盖着这黑夜的孤寂,哪怕一刻也好。 曾经有个人因为他饮酒跟他赌气,现在倒好,没人再管着的,他便夜夜烂醉。 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她教白郎邀月饮酒,说此为雅事。 那时候怎么就这么傻,只顾着看她笑了,连月亮的形状都记不得,现在倒好,她的容貌沉在心上,闭目即现,再难忘记。 晕了,醉了。 白郎再看那月亮,睁大了眼看,也成了一团泡影,又似水波,天幕成河。 思念长在了眉宇间,催生得眸中生出苦意。他又想起小镖师劝他的笑话。这样最好;你走的那天,把我的心也一同葬了。 身旁突然传来什么声响。 白郎迷糊中睁开眼,只最后看到一只白猫的影儿。 一块碎玉放在瓦上,在他眼前。白郎腾身而起,又摇头晃脑地醒酒,心道,终于来了。 等再拾起那玉片细看,上面粘黏的鸨羽醒目。 龙纹玉,鸨鸟羽…… 白朗震了神,夜冷了罢,让他散出一阵寒意。 他举起玉片凑到月光下看,当今太子独佩的双首龙纹又有能有谁人不知?此为断玉,又插鸨羽,玉寓太子,鸨鸟如馆姥。 怕是那太子已经夭在红馆。下手之人,明眼皆知。 白郎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屋顶,进了镖局塔楼内部,连夜召集了雕版的匠人,又开了造纸作坊,对着那雕刻匠人道:“只印七字:老鸨千刀,东宫陨。” “莫迟疑,速刻!” 二日鸡鸣,明京街坊间洒落万千墨字。一个惊天传闻爆出,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连卖早糕的小贩听了,都挑着担子急忙往家赶。 不过半日,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大太监仓促跪倒在皇帝面前时,直叫着不好。 贾元已到暮年,黄袍加身居坐龙椅,面上现出阴邪。当即就要斩那宦官的首级。 “求陛下明鉴!”大太监尖着声音,头扣在地上,不敢抬起分毫。 “老奴如此心急——是听坊间传闻,太子殿下他,薨了。” “红馆老鸨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偌大的前殿中有余音回荡。 · 捏碎的青铜器被甩了满地。 老鸨背对着门,目视着壁画上的三道轮回。 禀告的人跪在地上,迟迟不敢抬头。 突然就听到了老鸨的冷笑:“竟是太子……” “好丫头,蠢得可笑。” · “丫头!怎么又在发闲!”李十三拿着锅铲从厨房内小跑出来,看到念青就来气。 “没看到有多少事要做吗?懒得你!”说完这话,又急急忙忙赶回去看锅中的菜,生怕炒焦,失了滋味。 “你那些油烟事我又做不来。”念青伸了个懒腰,“昨日本想做道佳肴,结果可是你硬生生将我赶出来的。” “废话!不赶你出去,难道要你烧了厨房才满意?”门内李十三颠勺的声音混杂着浓烟一齐往外挤,李十三念着骂词,每日一遍,念青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 出于狐狸的本能,她在浓烟探出时,换了位置,生怕烧了自己的尾巴。 念青一面听着李十三骂,一面仰头看天,有一只鸟扑着翅膀飞过,却飞不出红馆纵横交错的巷道。 她的目光从天上慢慢又移到眼前。清一色的房屋,挂满红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其中忙碌的人,喜怒哀乐皆在这张网中,无助地振翼。无用地挣扎。 念青突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一步跳上树桠,注目远方,终于能看见红馆的尽头。 安心一点。 ——我跟他们不同,我没在网中,没被束缚。 念青这样告诉自己。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出菜了!”李十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念青跳下了树,也未发出多大的响声。没等到李十三走出来,她就先进了屋中。 “哟,这倒是愿意做事了。”李十三讽她。“我看你就是懒,不脏不累的活都让你来做,我还要你这个杂丁做甚?” “知了知了,别念了十三爷。” 不过一句好话,李十三就软了耳根,也不再酸了,挥挥手,就此作罢。 等忙完了这茬,过了午时也就空闲下来。灶上不再生火,李十三带念青吃过了饭,看她不喜欢吃熟食又骂骂咧咧念叨了一番,才在院中摆上两把摇椅,一边瘫一个,好不惬意。 摇着摇着都快入睡了,这时候念青才来了一句:“李十三,你说骨罗烟的一夜是什么?” “啧,就属你个搅人兴致的……”失了困,李十三神色有些恼,还是合着眼睛不耐烦地答:“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春风一度,无可奈何。” “同床共枕么?” “若是如此就好咯,”李十三闭着眼睛苦笑道:“这红馆中的女儿,哪个是心甘情愿,都是身不由己罢。” “她骨姬也不例外。” 念青睁着眼侧头看李十三,还是不懂,“你说详细些。” “怪不得她把你交于我……怕也是不忍罢。”李十三喃喃低语,又默声了片刻,才道:“不过要在这红馆中活下去,太清澈呵,终不是好事。” 李十三睁开了眼,念青能看见他微颤的眼睫。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声音:“那一夜,换以千金。” “他们用钱买/来女人的身/体,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把尊严践/踏到谷底,凌/辱一番,嘲笑着抛开又撕碎,最后舔/舐干净,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挨受着唾沫,绑上道德的批判,连哭也要被谴责。”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1]。” 第12章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掌下的藤条长椅,被握出裂痕。李十三闭了言,静听微风细细吹拂,天中云色不明。 念青仰天瞪着云,半天没有再回话。 后又开口,却是云淡风轻的一句:“听不懂你在说甚么。” 等来的只有李十三一声长长的叹息。 半晌,念青磕了眼睛,轻声地问道:“她现在何在?” “不知。” 念青坐起来,悄然下了椅。垂着头对李十三说:“我要去寻她。”说完便走了。 她走时扬起飞灰,又踢起路上碎石。步子要沉些,步伐要快些。 秋起落叶跌落尘埃,被她踩在脚底。 念青又看见满目的红灯。 讽着世人的愿,和望不到头的高墙一道,锁住了目光。 念青见了太多在红灯下嬉笑打闹的男男女女。那时她不懂。 不过是一个谄媚的笑容,展露的腰肢。 她以为那便是人世间述说的情爱。 有时能见到被白布裹着送出红馆的妓子,念青不在意。 因为很快就又有一批姑娘穿上旧人的衣服,站在楼上,掩面而笑。 第14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若,明日裹在白布中的人是那个人呢? 念青哑着,心中沉了一股气。 吞咽刺骨,眼中不知何时泛了酸。周围就是她想过千百遍的人间,残烛红灯,凄凄暮暮。她原想人世的热闹,却从未思及过冷暖。 长者说,人是最险恶之物。 七情六欲,贪念嗔痴。 念青想这些与她何干。她不过是山林中的小兽,来去自如,没有什么能困得住她。 只要不死,她便尽可以修炼得道升天。 红尘不过一梦,她却陷进了这梦里。 尔尔不过遐想,金钱铜臭,肉身贱骨。 回想起那日骨罗烟对她讲,来日再见她时必少些胭脂气。 骨罗烟还笑。 念青想不透那日骨罗烟是如何走的。笑得那么悲凉,却还要顾及自己,叫自己宽心。 白日不见多少人烟,街景繁华,入目则是一片荒芜。 那一夜她是如何过的? 念青吐出口浊气,尔尔不过遐想,便叫她心肠寸断。 这是怎么了…… 道不明又理不清。 念青嗅着空气中若有若离的异香,往前去,那是她的气息。 她最是烦厌独属于妖类的腥恶狡诈,如此入世,没曾想人间也是如此,且而更甚。 眼前已到骨罗烟居住的小楼。 院中落了些秋意。 风声瑟瑟,凄凄扫起满院枯黄。 念青站在栏杆下,立在老树前,抬头望,再未走一步。 念青有些怕,更是不知自己有何理由出现在这里。 屋中婢子推门而出,见了庭院中的念青惊呼出声。问她也不答,只如一尊默像静守。 来去几回,终是向屋中人禀告去,再推门,搀着骨姬慢步而来。 骨罗烟看到了念青,隔着围栏先出声喊她:“念青。” 随后眼睛里有了笑颜:“既来了,怎么不进屋?” 念青仍然看着骨罗烟,没有言语。 骨罗烟又唤她:“念青?” 念青见她遣了身边的婢子,又是一副调笑慵懒的模样,倚在栏上,无奈地说:“这下可以讲了吧。” “找我何事?” “疼吗?”念青说。 骨罗烟顿了一下,有片刻失神。随即又流露出笑意:“你说什么呢。” 念青又问了一遍:“疼吗?” “云里雾里的……你说明白些。” “我问李十三了……” “好一个良宵佳酿。”念青冷着声音说。 “哦,你说那日。”骨罗烟站直身,漫不经心地还是在笑:“我饮了好酒,做了美梦,可不就是一夜良宵。” “你还在瞒我。”念青讥讽地看她,面上终于有了情绪。 她哽了话,黯淡了神情,眼中失了焦。 “如此,确是我逾越了。给大人赔个不是,小的就先退下了。”念青躬身朝骨罗烟行礼,转身就要离去。 她向院外走去,好像见了一片荒川。 只剩孤怜作伴。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笑声,骨罗烟的声音有些远了,调笑着说道:“一个杂役知道些什么,他说的你便信了?” 念青停了步子,转身看她,“那我问你,疼吗?” 骨罗烟看着念青笑,大袖下的指甲狠狠扣进了肉里。她握紧拳,借由华服的遮掩,散漫地答:“何来疼之一说?” 念青冷笑,随即向骨罗烟点头,再没有看她:“好,我知了了。”念青回身,一步步走出了院门。 骨罗烟盯着念青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骨罗烟抿唇,喃喃道:“今年秋雨来迟了。” 墙角偷听的婢子退去,她仍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 有些冷了,满目的荒凉。 终于转身往屋中走,手指扶住门框的时候有些颤。 满掌心的甲痕,现出一列列污紫。 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庭院,无声地张口,默念出一字。 “疼”。 落回到脸上,是一个润湿了眼睛的笑容。 骨罗烟往小桌边靠去。秋娘候在旁边,适时捧上了手炉。 秋娘出声:“姑娘切莫伤了身子。” 她的手抚上了骨罗烟的肩膀,心疼道:“待秋雨过后就好了。” “待秋雨过后就好了……”骨罗烟重复了一遍,她抓住秋娘搭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又笑了,笑得悲凉:“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秋娘看向瓷瓶中的红叶花,拇指在骨罗烟的手背上一点,另一只手贴上了骨罗烟的额头:“不会的,不会的。姑娘是病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秋娘示意骨罗烟去看手炉边的一封手信。 骨罗烟展开信,信上只有一行墨字: “老鸨即刻起身明宫”。 骨罗烟怔了一瞬,回头看秋娘。秋娘默然不语。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随即打开了手炉顶,将信纸放入了燃烧的炭块里。 屋外响起一声闷雷,秋雨将至。 · 马车驶过宫门,穿梭于暮色雨幕中。 它径直行驶过大道,也不顾宫中禁止车马通行的禁令,无人拦截,一路畅通。最后拐过暗道,抵达一座宫殿的侧门。 侍女撑伞,武士簇拥左右。马车中的人踩着车夫的脊背落了地。 打理过的发髻上盘着银蛇,高大的身子却拖着裙摆。白煞的一张脸上挂着诡异的红唇,她舞开一把折扇,掩住了面容,剜眼身侧撑伞的侍女,叫她只能拼命踮脚又高举手中的伞,才能堪堪将女人的身形遮住。 女人不再看,摇曳着身子往殿中走去。 殿中只点着一盏孤灯,帝王高坐殿中,独自斟着酒。头顶梁上雕刻着十八罗刹鬼面凶神恶煞,贾元阴郁地盯着来者,摆手退去了殿中杂人。 他顿了酒杯,沉声道:“足千娇,你可知今日朕为何召你?” 女人朝贾元行屈膝礼,收了折扇:“微臣当然知道。这不是就来给陛下请罪了么。” “你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当朝太子!”贾元怒不可赦,将桌上的酒器摔了一地。 “陛下,此事错在微臣,但要怪,也只怪微臣……中了小人的计。”老鸨眸中涌现出杀意来。 “谁?” “还能有谁,不过就是微臣那红馆中的下贱玩意。”她抬眼去看上首的皇帝,又勾起了笑:“想必陛下也听过她,红馆魁首——骨罗烟。” “不过一只臭鼠,得了一点甜头就妄想着如日中天。还使得一个借刀杀人的戏法,想的是看陛下与微臣决裂之策呢。” 老鸨哧哧笑起来,笑声渗人得厉害。 “足千娇!吾儿已亡,朕年事已高,你知我只他一独子!”贾元站起来,撑着桌角,口中咳出一团污血。“朕不管你如何原因,既杀太子,便用命偿!”他说着就要喊来武卫,拖老鸨下去行刑。 “陛下。”足千娇站直身体,后仰头现出了脖颈间的那道缝隙:“你真当忘记了自己的位置?” “微臣来,就是给陛下指条出路的。” “若您执意如此,微臣屠宫也不是不可。” 她的头扭转了半圈,又回归到正常的表情来,这一次却提起裙摆往殿前台阶上走。怪异的声音搭配着惊悚的面容,足千娇在贾元面前停下来,用折扇托住了贾元的脑袋:“事已至此,难道陛下就没做过长生梦么?” 贾元愤恨地看着她,终不再发作,反问道:“何意?” 足千娇高大的身躯弯下来,她的脸现在帝王眼前两寸处:“微臣要陛下万岁万万岁,永保岁月,永守人间。” “陛下就等着微臣的寿金丹吧。”足千娇拂过贾元的脸,眼睛突然现出狰狞: “至于那骨罗烟,就交给微臣来处置吧。” 她用折扇轻拍着贾元的脸:“请陛下记好自己的位置,莫再逾矩。” “微臣告退。” 第13章 檐下雨声簌簌。 黑天寂静,不见星月。 骨罗烟站在雨中,注视着敞开的门廊。 秋娘为她撑伞,一言不语。屋中灯火通明,门廊边放了一个囚了雀鸟的笼子。 天寒,两人却未进屋,伴雨声踩了一脚泥泞,单看着那笼中鸟儿尚且富有生机,偶尔啄一把稻谷。 桌上的红叶花在烛光下映出血红的色。 秋娘为骨罗烟捻盖肩上的披风,又回头望向树下酒棚中的暗角。 两个服侍在骨罗烟身旁的婢女被绑了身,嘴里塞了布,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其余的婢女守在酒棚周围,手中点着灯,警惕着四周。 院中的桃树谢了花枝,仍旧枝繁叶茂。 一阵风过,雨落后的寒意动了桃树的枝桠,屋中烛火跳动了一瞬,下一刻笼中雀鸟现出惨叫。胸羽被血染红,它扑腾着翅膀,很快就没了生息。 秋娘叹了口气,不忍再去看门廊边刚刚逝去的生命。 第15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桌上的红叶花开得更加艳丽了些。 骨罗烟向前走去,却是对着空亮的屋中喊道:“母亲,您来了。” 她安静地上前,去迎接那未知的来客。 无人答她。 于是她自顾自念了起来:“这次是女儿犯了糊涂,恳求母亲宽恕。”骨罗烟跪下来,拜倒在雨中,朝着屋中的红叶花叩首下去。 身后众人也一并跪倒在雨幕中。 屋中的门板突然现出咚咚的声响。随即出现了一个老妇的声音: “姑娘,你一人进屋来吧。” 秋娘俯在地上,去拉骨罗烟的袖摆,面上写满了担忧。 骨罗烟没有回头,她轻轻拍掉了秋娘的手,站起来,答了一个“是”,独自踏上了门廊的木板,走进了屋中。 桌边坐着一个鼠面的老婆子,满是斑点的脸上有一双狡猾的眼睛。她紧盯着骨罗烟,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前。 灰色长指甲一钩,门便关了。 “姑姑。”骨罗烟唤婆子,随即行了礼。 “姑娘可知自己闯了大祸?”老婆子眯着眼睛笑道。 “是骨姬一时鬼迷心窍,失了心神。” 老妇侍弄着瓶中的红叶花,戏谑道:“可是主人要的是姑娘的命……姑娘明知有错,又为何要躲?”她瞅一眼骨罗烟淋湿的发,嗤笑出声。 骨罗烟从容地站在一旁,说:“我于母亲,还有价值。” “呵,好大的口气。”婆子转头看向骨罗烟:“姑娘好好看看这四方,你可已经进了屋中。主人要是想取姑娘的性命,不过瞬息。” “我无意抗拒母亲。” “瞧瞧,还是这一副乖顺的模样。”老妇的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 “姑娘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老奴。” 桌上现出一个黑洞来,下一刻就串出了一堆老鼠。 它们朝着骨罗烟身上飞扑过去,龇着牙就要往骨罗烟身上咬。 骨罗烟不退,径直往前,一只手伸入袖中扯出一把木剑,朝迎面飞来的老鼠劈去,剑挥过之处,老鼠化为黑烟。她转了剑锋,向桌边的老妇刺去。 老妇慌了神,匆忙想要退身,可骨罗烟的剑已经到了她的胸前。 剑端钝拙,不能伤到人身分毫,刺在老妇胸前却引起她一阵怪叫。木剑所指的衣料之下随即冒起烟尘,现出滋滋的响声,似灼烧般破裂成了伤口。 老妇跌到了地上,浑身疼痛到扭曲了表情。她瞪着眼睛大喊着骨罗烟的名字,一面又是惧怕地看向那把桃木剑,不住地后退。 她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双手,直至手中剑抵上了她的脖颈。 老妇吓得不敢动弹,满脸的褶子因惊恐聚成一团。 骨罗烟俯视着她,微侧手中的木剑:“现在杀我,不过就是要灭红馆。” “我想母亲你不会做如此傻事。” 她始终盯着婆子,又将剑向老妇的脖子上压了一寸:“姑姑,我敬你一声姑姑。” “但什么时候轮到一只老鼠对我指手画脚了。” “逃不逃得过你的眼睛,我不在意。” 老婆子终于垮了脸,也不再作何姿态,她眼睛骨碌碌一转,整个身体就如砂砾般从衣服中散了下去。 一只臃肿尾长的大灰老鼠随即从裙摆下露出了头,很快就跳下了桌,在骨罗烟还没来得及反应前钻进了门板的缝隙里。又是一阵咚咚咚的响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烛火跳动着,外面的雨声渐弱。 这时桌上传出轻微的声响,瓶中的红叶花,花瓣开始一层层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的小虫。它蜷缩的身体舒展开,随后沿着桌腿落到了地上,往骨罗烟这边爬来。 骨罗烟回身去看,试图用木剑去驱赶它。下一刻,小虫振翼飞起,迅速降在骨罗烟持剑的手上,前面的颚撕咬开皮肤,身体扭动着就往皮肤里钻。 一眨眼,豆大的小虫在皮肤下隆起了小块的凸起,它开始移动,手上突然传来剧痛。 手中的桃木剑落了地,小虫移动的那只手不受控制的发颤,骨罗烟感觉恶心,又头昏脑涨起来。耳边出现嗡嗡的杂音,眼前的光慢慢弱了下去,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慢慢变得局促,血液似乎充斥上眼球,全身上下再没了力气。 砰—— 屋中传来响声。 守在门廊边的秋娘抬头,想要透过纱窗瞧一瞧里面。 屋中灯长明,再无声响。 夜雨打在花叶上,近处响起虫鸣。寂静得有些过分。 秋娘心中生出些不好来,低眸看脚下的木质门廊,一狠心,踏上去,贴上耳朵去听,没有争吵,没有话音。她小心地推开一点门缝,一眼就看到了晕倒在地上的骨罗烟。 “姑娘!” 秋娘大喊着拉开门,再不顾其他,冲到骨罗烟的身旁,焦急地呼喊,外面酒棚中的婢子往屋中赶去。 雨又大了。 哗啦一片,将世界浇湿。 桌上的红叶花闭了花蕾,一如往常。 静悄悄…… 静悄悄…… 夹杂着哭喊。 · 秋来冬至,满目凋零。 妙音坊中坐落乐师数位。 窦十秋坐在琴凳上,擦拭着琴,为晚间的夜宴准备着。 有侍女走到她身旁,告知她今日魁首身体抱恙,舞曲暂缓。 窦十秋拨弦的手指顿了下,点头以示知了。 转而喊来一琴师说要换曲。 “坊主,那今日该奏何曲?” 窦十秋想了想,弦上有了答案。她弹起六音,道:“既是良辰美景,就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罢。” “是。”琴师行礼后退了。 她扣弦,琴上雕琢的玄鸟衔枝。不时抬头看向门边,思量着,又默不作声,等待着某位新友。 终于有人来报她,选拔的乐师已到。 窦十秋站起,她向门边走去,身形单薄的一个影儿,温婉照人的湖中月。 窦十秋看到一个人。气度不凡的一个人。 她一袭素服,背着行囊,见到自己拱手屈身道礼。 窦十秋回礼,再看向她,才发觉她比自己略高一些,眸下有一颗泪痣。 仙风道骨的一个人。 窦十秋先开了口:“小女妙音坊窦十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面前人姿态谦卑,声音温和,随之又是一礼:“鄙人关卿,字一衿,见过坊主。” “姑娘客气了。”窦十秋看着关卿露了笑:“来路长远,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姑娘好生歇息去罢,小女来引路。” 第14章 “姑娘,姑娘。” “您可算醒了。” 入目便是秋娘泪眼婆娑的面容,她握着骨罗烟的手,连忙招呼候在一旁的医者来看。 医者上前,诊脉,沉吟片刻,转而平和了神色:“魁首大人已无大碍。” 秋娘听罢松了口气,抚了抚骨罗烟的面,满是心疼,又道:“大夫可知病因何在?” “这……看大人的脉象平和……许是过劳了罢。”医者无奈地答。 秋娘还要询问,却见骨罗烟坐了起来,面上还有些疲态。 骨罗烟接过秋娘递过来的枕巾,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医者:“今日怎么不见榕大夫。” “哦,大人有所不知,榕大夫已经请辞了。”医者恭敬地答,不敢看骨罗烟的脸。 “如此……”骨罗烟没再说话,只是对一旁的秋娘使了眼色。 秋娘会意,站直身体,面上的情绪收尽了,又现出一副庄重相来,伸手撵客:“那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大夫这边清吧,老奴陪您去开方子。” 待人都走了,房间里一时间静下来。骨罗烟瞄了一眼桌上的红叶花,又低头看了看右手手背上的鼓包。指尖收拢了些,暗暗发力。 突然门外又有婢子来报,说是妙音坊的乐师求见。 骨罗烟神色一凛,唤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窦十秋站在门口,侧开身,让身后的人进来了,自己却停在门边向骨罗烟微微点头。 进来的人很快又将门关上了。 是一个女人,已然换上了琴师的衣服,却如何也掩盖不了眉宇间的清风。 她先是对着床上的骨罗烟躬身行礼,随后站直了身体,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张画符,贴在了门上。 这才道出自己的名姓:“鄙人关卿,见过魁首。” 骨罗烟松了神,侃道:“好生俊秀的道长,终得相见了。” “一介皮囊,终不过凡俗之物,魁首大人说笑了。”关卿往床边走来,正要再说话,却被骨罗烟示意去看桌上瓷瓶中的红叶花。 “刚刚道长挂在门上的那道符……”骨罗烟说得有些迟疑。 “阻决咒,魁首大人尽管直言就是。”关卿说。 骨罗烟放下心来,这时才掀开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臂,让关卿看。 “红叶花就是它的化身,红馆之人,不可摘花,此为禁忌。我不慎小心,不敌它,恐怕是被种了蛊了。”关卿轻揉骨罗烟手背上的鼓包,毫无反应。 第16章 “早些时候有大夫来看过了,我知是徒劳,昨日眩晕过去,醒来倒是又相安无事了。” 关卿看完,收回了手:“魁首大人猜得不错,确是妖术,鄙人想是用来牵制您而制。因意念而动,或因魁首您情绪起伏动功。” “可有解法?” “恕鄙人无能,依我见,只能斩妖除术。” 骨罗烟默了声,又望了一番屋子四角,语中有哀叹:“谈何容易。这红馆早就被它布施成为老巢,红馆在,则它不灭。也幸得道长赠得的桃木剑相助,不然骨姬怕是难逃一劫。” 骨罗烟颦眉:“说起来,我今日醒来,便再未见那柄木剑。” “无碍,大人好生养身子才是。”关卿探进衣襟内,又取出了一枚符,放于骨罗烟的手心。 “此符成灵咒,必要时可保一命,大人切勿让其离身……”她话刚讲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 婢子报是馆主领来的人。 话还没说完,门就已经开了。 关卿退身,指尖一凝,门上的符就自焚灭去。骨罗烟掩了袖,歪倒在绣花枕上,悄悄将手中的符咒收了起来。 门外站了一个老嬷嬷,见状先是抱歉地说,不知魁首见着人,实在多有打扰。实则跨步进了屋,张扬跋扈地等着看骨罗烟吃瘪。 关卿拱手,默默退了,门边的窦十秋最后打量了一眼老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人,也随关卿一并走了。 老嬷嬷装模作样地将身后的两人一推,对骨罗烟道:“大人,这是馆主亲自照料的童子,叫老奴千万要宝贵着送到您这,托您照看着,学着。可是精贵着呢。” 那两个女孩不过十岁的年纪,还没长开,但也看得出是两个美人的胚子。 此时唯唯诺诺的往骨罗烟面前一站,行着礼,脸上却是趾高气扬的样儿,不屑得看着骨罗烟,全然没有两个小辈的模样。 “哦,童子。”骨罗烟看向两人,也不避讳着人,直言道:“就这么心急将我这魁首的名号换下了呀。” 老嬷嬷窃喜,等着看骨罗烟的笑话。 “你二人叫什么?”她问那两个女孩,指尖缠着发丝,心不在焉。 “小女闭月。” “我名羞花。” 叫闭月那个还懂些礼数,谨慎着说,名羞花的那个已经摆起了架子,半点好脸色都不给骨罗烟。 “羞花闭月啊,真是个好彩头。”骨罗烟看向后方的老嬷嬷:“我知了了,姑姑请回吧,我会好好待她二人的。” 半点没捞着笑的嬷嬷懵了,这就走了?眼珠一转正想再说几句,却见骨罗烟下了床来,踱步到了羞花的面前,摸了摸她髻上的钗子。说得坦然:“我看羞花妹妹迫切地想要登上魁首的位子呢,不如今夜登台的机会就让与你了,你好生准备着,我很期待。” “这……大人,她二人今日可才到您身边,这就登台,怕是不合适……”老嬷嬷慌了,忙打圆场道。 “姑姑。”骨罗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骨姬当年可是入馆第一日就被推上了大展台。”她眼神晦暗了些,往日重现在眼前,最后不过都泯灭在了嘴边的笑容里。 “如此说定了。我期待着。” · 座无虚席,红灯初上。 骨罗烟登台的消息放出去了,还未黑天,红馆内已经再挤不下人。 隔间,骨罗烟带着二人一同歇息着,吃些点心。传菜的来了,骨罗烟回头,失望了一瞬,见秋娘试吃后,一一端上来摆好,让两个小的先吃。 她今日特意传信要念青来送,却不见人。 许是还在生她气罢。 小孩性子。 回到眼前,闭月小心地拿了块绿豆糕吃,也不过问骨罗烟,口中许是吃到了甜,好吃得眯了眼睛。羞花始终通过小窗看着外面的人,说是要登台了,坚决不吃。 还是小孩性子。 骨罗烟捧起茶,抿了小口。她看着面前的两人,知是昨日以后,老鸨已经对她起疑,迫切想要替代她而找来的棋子。 只是可怜了这两个孩子。 妖哪又懂得了人的感情。 听屋外的鼓已经敲起,时不候人。 她饶有兴致的盯着羞花,看她僵硬的站起,不住地呼气,最后同手同脚的走了出去。 她掀开小窗,对身边的女孩说:“闭月,让我们好好瞧瞧魁首大人的表现。” · 羞花站在帷幔后,穿着小一号的舞衣,光着脚丫。光是听着帷幔后的人声,她就已经心跳发紧。 乐音齐奏,人海中传来欢呼。 羞花猛吸一口气,颤着步子从帷幔后跑上了台。哪知台上布满了水,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乐音不停,如流水,天幕中模仿着雨落,滴落着无数水珠。 羞花艰难地站起来,面上的妆花了,底下开始出现杂声。好不容易举起了手中的舞扇,她挥手,点步,却丝毫合不上乐声。 四周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羞花听到了很多质疑。 她咬住下唇,被冻得瑟瑟发抖。僵着身子继续舞着,脑袋突然一嗡,动作和舞步全然记不住了。 连后方的乐声都小了,不知该如何附舞。 一阵唏嘘声,有些人开始叫嚷着脏词。羞花不敢多动,生怕再倒进水里。下方有人把酒杯往她的身上摔。 碎在脚边,引得她一阵发颤。 不满声一浪一浪地袭来。越来越多人将瓜果扔上台,扔到羞花的身上,也不顾及那是一个女儿家,没轻没重地砸,四周充满了谩骂。 羞花终于哭了。她抱住身体,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一张毯子从上面裹住了她。她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说:“所以说这魁首有什么好。” 羞花被推了一把,等她回头去看,骨罗烟已经向水台中央走去。 她看见那个女人把手指竖在了唇上,向着四周望了望。 如潮水般的辱骂声突然默了。 骨罗烟侧身,对着乐师正中的窦十秋点头。 弦音又起,她跪倒在水里,仿佛死去般闭上了眼。 下一刻,手中的折扇开,她荡在水波里,掀起涟漪。 水台湿了她的发,却还是那么美。 她捻转着指尖,轻抚着被水润湿的舞服,轻抚着她的身体。 若隐若现的肌理几乎让台下的人海疯狂。她用扇子掩住了面,再打开,脸上带了最勾人心魄的笑。 窈窕佳人,如水中游鱼,又似江畔之水。 骨罗烟舞扇,旋转着,叼起纱袖的一角,用她独有的方式取悦着无数人的心。 脚下不慎没踩稳,她摔下去。身体却刻意靠近水面,生生让失误变成更扯人心扉的一幕。 她借由着水台滑行起来,像踩上星月,溅起的水花打得近台下的人面红耳赤。 女人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她是最光鲜亮丽的一件。衣服再好,但如何也裹不住藏在衣服下的那颗丑陋心脏。 一介皮囊,最是凡俗,却也是她骨罗烟唯一能依靠的东西了。 她向着台前走去,她知道人们最想看什么。 不过就是这具躯体。 那把折扇被抛到了台下,引起一阵争抢。 你看,他们就是如此可悲地被美色愚弄。只要骨罗烟一声令下,她的信徒就会为她铲平红馆,而她则会变成最勇猛者的奖励。 骨罗烟最后抬头看向上层的某一个房间。 母亲此刻一定在看。 骨罗烟撩起发,嘴角发着笑,她看着那个房间说:“官人,我是谁。” 顷刻间炸锅,“骨罗烟”的名字此起彼伏。 · 台下有一个人逆着人群走了。 念青阴郁着脸,不断地扒开人往外走。 此刻只想砸了那个水台。 一曲水舞,搔/首弄姿。 也是只有她骨罗烟才做得来。 明明冷得嘴唇都发了紫。 一声不吭,没心没肺。 念青说不出话来,只是欲想欲烦。 心间乱成了一团,喉里也似塞了棉花,干哑得厉害。 那碎在台上的酒杯,摔成了无数瓣。她踩了一脚血也不叫声疼。 身上磕磕碰碰都成什么样了,还花枝招展地舞那把破扇子。 活该。 骨罗烟是最坏的人。 第15章 起雾了。 明京城中车马流离。 草芥人家的破房漏瓦根本挡不住阵阵强风。 雾起时无人在意,只是那红馆后门悄悄亮起了红灯,敞开了门,正对着那条杂乱肮脏的小巷。 一个婆子站在门口招呼着,“进来避风避雨,不要银钱。” 门后传来阵阵粥食香气,一个人吼着:“莫急莫慌,一人一碗。” 于是有民众上来去了。大家感激着红馆赈灾济世的恩德。 走过门去,领过粥,便有人带着往里面走。一人一床破棉絮,不求美观,盖在身上着实暖和。 第17章 那红馆熬出来的粥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吃到胃里,便不再觉得饿了,有人跪地感谢,有人念念有词,说着积德的话。 风一直吹,城中雾却不散,白蒙蒙一片。 于是一袭人裹着棉絮坐在屋檐下,听着风声,渐渐困意上头。 睡得熟了,睡得安稳。 打更人沿着巷道敲着锣走过。 挂在门边的红灯又灭了,门悄悄掩了,一切恢复如常。 进了门的那些人也再没见出来。 雾很快就散了。 · 念青正无聊着,听房中的李十三又要骂了。 还未等他话讲出口,嘴里先应着“好好好”就去了。 原来是灶下的火不知如何都生不了。 李十三叨叨着念了好久,念青蹲下了身,看似拨弄着柴火,漫不经心的样儿。暗处的指尖触到木条上,一划拉,火苗就起了。 她也懒得再听李十三念经,只反问地答道:“这不就好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火焰烧得柴火噼啪作响,李十三还想辩驳,一下又被灭了话头,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愤恨地去推念青:“闲人就快出去,走走走!” 小院中突然有人来报,魁首大人到。 吓得李十三一激灵,手中的火钳都掉了。他忙关了灶口门,赶忙着就往院中去了。 念青那丫头不知怎么了,突然就丧起一张脸,见到魁首来了也不理不睬的。就自顾自地躲在一边,丝毫没有要见魁首的意思。 李十三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上来了,又怕待不好魁首,狠狠剜了念青一眼,转而朝着骨罗烟躬身行礼道:“李十三见过魁首大人,小厨这丫头片子不懂事,还请您切莫计较。” 骨罗烟让李十三不必多礼。她转头看那棵老槐树下的念青,背对着她,手指扣着树皮,分明就是一副赌气的样子,一时不禁发笑。 她招手让身后的婆子侍女备菜,秋娘指挥着众人,不一会就在小院中搭起个满汉全席。 骨罗烟见李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于是亲自走过去,请李十三先上了座。看着是与李十三搭话道:“我与念青约定好的,一桌上好的酒菜,当作谢礼。” “啊这又是何时的事……”李十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更懵了。 没想到骨罗烟先夹了菜到李十三的碗里:“十三叔,你帮骨姬一个忙,劝劝念青别再生我气。” “她又是何时和你……大人结下的梁子?”李十三大气不敢出,看着碗里的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 骨罗烟刚想说话,老槐树前的念青却开了口:“李十三你告诉她,我不吃了,她骗我,不说实话,以后就当从未见过我念青这个人。” “我……”李十三看着骨罗烟,不知怎么说出口。 “十三叔你给念青说,是我错了,下次不会这样了,你看,我这次都没涂胭脂。”她看着李十三说完,李十三彻底哑了,只眼巴巴地转头向念青,一字讲不了。 “那你还跳那种舞!”念青终于回了头。委屈都写在了脸上,不争气地低了头,还是讲:“李十三你给她说,我最厌烦她了,我不会原谅她的,她最坏了。” “念青,是我不好,你看有你喜欢吃的扣肉,快来吃,一会该凉了。”骨罗烟用筷子敲了敲桌上的一道菜碟。 “原谅我好不好。” 那一瞬间,骨罗烟仿佛看到了念青没有现出来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她站在槐树下踢着沙石,哼哼着说:“那你不可再骗我,还有,不要跳那种舞了。你,你跟我拉钩。” 念青看过年纪稍小些的婢子们玩过拉钩的把戏,双指合力,似拉弓之形,小指翻绕,如同断指,寓意永恒,也为约定。 “好,我们拉钩。” 于是刚刚还在树下作怪的人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小指绕上了骨罗烟的。 她再三确定:“说好了?” “说好了。”骨罗烟笑着将拇指合上她的。 “哇,好生丰盛!”念青转头又忘了,心情大好地抓住一只鸡腿啃起来。 李十三松了口气,却未用食,而是侧身看到了骨罗烟。 一袭华服下的女人,眼间有笑意。她也不吃,只是看着,偶尔轻声说,“慢些吃,无人跟你抢。” 李十三有片刻恍然。 四周的高墙好像不在,这一家小院也并未置在红馆。不过农家一户,养些鸡鸭,他上街买来一桌餐食,和两个女儿一起胡吃海喝,无忧无虑。 我…… 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没有女儿的呀。 霎时又被念青晃醒,叫他多吃些。 李十三终于下了筷,菜有些凉了,不过滋味还在。 后面又听骨罗烟与念青聊了些什么,他也不大清楚。只是记得骨罗烟问念青,怎么好久不见榕提大夫了。 他回味一番,却想不起分毫,仍旧吃菜,一直吃菜。 念青那丫头看他一眼,凑到了骨罗烟耳边悄悄说话。 说了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 只是尔后看到骨罗烟脸色变了,随之往天上看去。 阴郁的天,隐约中有七颗星星连成一线,晦暗了光。 李十三吃不下了,心中不知为何现出慌张,乱如麻,惹得身上现起一阵阵寒意。 天冷了罢,他收拾着叫两人进屋去。 · “听说了么,今日那毛头小子就要升三品了。以后怕是得骑到我们头上,叫声榕大人了。”年长的医官同身旁人说着闲话,不巧迎面就遇上了那位年轻气盛的“榕大人”。 身着紫服的榕提向几位老医官躬身行礼,身前的孔雀补子醒目。 四下眼尖的都道着恭喜。 榕提淡然谢过,便直身要继续往前走。 宫廷中的伪善嘴脸他见得太多了。 不过也不怨众人不满。九月升迁太医院,不过两月便得帝王重信,连升四品,落得个散骑常侍之职。 位居正三品,仕途之坦顺,令人咋舌。 今日入宫,帝王召见,一面是赐他三品之名,一面是急需他的良药,以续长生。 榕提不急不缓地进了大殿。这黑漆一片的殿中,无半点风口,却是帝王寄居的长明所。 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大夫有何奇药,垂暮的老皇帝竟真的生龙活虎起来。 他又纳了妃,整日荒淫无度。不过一日比一日离不得榕提的药,有任何对此提出异议者,都被斩首。 于是无人敢问了,全都默了声。 榕提听着殿中回荡的声响,微微出声:“陛下。” 屏风后的人终于停息了捉弄。衣衫不整地披着一件外袍就走出来,坐上了龙椅。 “爱卿,你来了。” “是我,来为陛下送药。” “快呈上来!朕要重赏你!”贾元亢奋地露了笑,几近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 手臂,脖颈,面上,都有抓痕血迹。伤口结了血痂,又破开,渗出脓水,反反复复,现了恶臭。 榕提步步走上石阶,欠身将手中的紫檀木盒放到了贾元的手中。 他含笑道:“小医见这几日陛下的精气大不如从前,于是又辅了一味药,以疏陛下精血。” 贾元迫不及待地掀开木盒,没有任何犹豫地抱着茶盅就一口灌下去,而后还舔舔嘴巴,又将茶盅底的剩汤舔舐了个干净,这才大力点头赞赏道:“还是爱卿想得周到……爱卿这次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得皇恩厚爱,小医已然感激不尽。”榕提站在龙椅前,看皇帝闭着眼瘫软在龙椅上,浑身抽搐着。 “不过小医确实有一物想要。”烛火映着他冷峻的面容,全无半点笑意。 “爱卿尽管提。”贾元说。 “那就请陛下准许小医为您做次灸疗罢。” “好好……” 榕提搀扶起帝王,缓慢地朝屏风后走去。 床上还有一个散着头发的女人,已然惨死。 榕提将贾元放到床上,不忍地掀起棉绒盖到了女尸的身上,又替她合上眼。 那些罪恶染红了绒被,眼泪干涸,瞳孔中还遗留着巨大的恐惧。榕提将她放到了地上,再回过头去看贾元。 帝王说着冷。 他从袖中取出针简。长短粗细不一的骨针并列在简中。 榕提轻声告诉帝王,一会儿就不冷了。 他按住了贾元的脑袋,又取出最长的一根骨针,从眼尾旁向内刺去。 他看到贾元瞬间睁开了眼,咽喉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球下一刻充血,被血色浑浊成一片。 “陛下,这是第一针。”他突然笑起来,取出骨针的手很稳。 “九九八十一,您可一定得撑过来。” 他扎到帝王的小腿上,生生断了双腿的筋脉。 手中骨针不停,又扎上脖颈,胸前,手臂,直至全身血管在皮肤下现出痉挛曲张。 第18章 榕提自说自话道:“整整十五年,我未见她。”他声音里突然发了颤,手中的长骨针狠狠顺着下颚刺穿了贾元的舌尖:“你可还记得你的那位觉贵妃!?” 血污浸了满口,有些侧漏出来,染在了床席上。 “陛下是如何待她的?”榕提问贾元,捻起短针说着刺进了他的头顶。 “你为人皇,却是干得如此作呕之事。”榕提托住了贾元的手,而后顺着每一个甲缝将长针一根根刺进去。 “她死了。”榕提哽咽着说,“我再也见不了她。”榕提又捻起针,红着眼望着床上挣扎的帝王:“我原本想要你毒发而亡,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榕提掀开了贾元本就敞露的衣袍,往一处看,他贴到贾元耳边对他讲:“陛下,您比牲畜更不如。” “我会让您圆满的。” 他的骨针往那处去了。 顺着柄端往下刺去。 血从那处爆了满身。 榕提笑了,他收了针,站在床边朝那具死尸鞠躬道:“陛下,精血已疏。” 第16章 做完这些,榕提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他一直等到血液凝固,等到血迹发黑,等到终于有禁军破门而入,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皇帝死前的惨状大摆在床上,看得人发怵。 士兵只敢将手中的戈指向榕提,不敢上前一步。 榕提端坐在血泊中,似乎此时才被周围的声音吵醒。他吃力地站起来,空洞的眼睛里再没有剩下什么。 他好像哭过,佝偻了背。 迟缓地往前走,不过几步就又摔倒下去。榕提好像是累了,太累了。 最后只得抓住面前探上来的戈刃,想往自己的胸腔里刺。 士兵制止了他,随即锁住了他的手脚。 空中的七星陨了,紫薇七星的命数不再。 · 榕提被蒙上了黑布,小队禁军在夜幕中疾行。 榕提想是要被行刑了。 等到落了脚,有人掀开了布,周围却没有他想象中的荒凉。 至少炉子里的炭火还在烧,竹帘子垂下来,挡住了面前的视线。 榕提听见押着他的士兵出声禀告:“娘娘,犯人到。” 竹帘后出现了一截素裙。 “陛下如何?” 那士兵突然沉了声:“属下罪该万死。” 竹帘后的人影默了片刻,随后榕提听到一个平淡的声音:“倒也是他的福气。”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武卫问竹帘后的人。 “瞒是瞒不住的,举行国葬吧。” “至于他……” 榕提感觉一股气突然涌向身前。 “紫薇七星降世,恐引祸端。他业力太深,命已不久矣。” “将军,你且看着办吧。” “是,娘娘。” “是时候择新皇了。” · “阿婆,我们这是要去哪?”稚嫩的声音对这阴森的地道还稍显怯懦。 “小元宝,我们跟着大家走,以后就再不会挨冻挨饿了。” 叫小元宝的小男孩紧握着老阿婆的手,问得随心:“那人家为什么愿意收留我们?” “许是菩萨心肠罢,主家的大恩大德我们小元宝可不能忘记了,知道吗?” “知道。等元宝长大,一定好好报答主家。”男孩的心情愉悦起来,一行人裹着破棉絮沿着地道往里走去,偶尔有水滴落的滴答声,水珠落在小元宝的头顶,惹得他的脑袋一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前面的领事引着路,兀自却停了,只是恭顺笑颜着请诸位继续前行,他且送诸位到此处。 众人谢过,浩浩荡荡的过了一道木桥,桥下黑灯瞎火,也看不出个甚么。 于是腥气更重了。 小元宝连连皱眉,看看老阿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 尽头出现了一块岩壁,沾染着血气。 有一口大锅架着火,在不停地烹煮着。 白发老妇搅动着铁锅中的汤药,回头望了一眼这边过了桥来的众人。眼睛眯成一条缝,布满斑纹的面上展出笑来。 小元宝往老阿婆身后躲了躲,他看见一截长长的尾巴飞快卷进了老妇的裙下。 老妇招呼着众人来坐下。 小元宝不想靠近,小声地喊着怕。 总归还是有些人去了,席地而坐,或是坐在石墩上,等候着差遣。 那煮着的汤越来越难闻,有人不禁问了,这熬的是什么? 婆子笑而不语,手中搅动的铁棒却越发用力。 四周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 盖着厚棉絮的人们脱下棉絮,又是抹汗,又是扇风。 小元宝四处张望着,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女人。 ——站在岩壁上,白煞的一张脸,异常高大的身形,和阿婆口中讲的鬼怪一样。 小元宝去扯老阿婆的袖子,又指着岩壁上的那个女人给阿婆看:“阿婆,那里有妖怪。元宝害怕……” 老人顺着小元宝的手指看去,手掌抚上小元宝的头,轻声对小元宝讲:“哪里有妖怪呀,那只是一块石头,元宝不怕。” “真的吗……”小元宝侧出眼睛小心地又抬头看,果然女人不见了,光秃秃的岩石上寸草不生。 身后突然传来巨响。 众人回身,发现是刚刚走过来的桥断了,沉进了黑渊。 有人慌张了神色,有人试图去询问老妇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从石缝中爬出了无数毒虫。光秃的岩壁上方传来嘈杂的声音,如瀑布一样的黑鼠很快从岩壁上掉落下来。 女人们尖叫,男人也被毒虫黑鼠撕咬。 捣锅的婆子停下了手中事,站在一旁欣赏着众人的惨叫。最先砸落到地上的老鼠,被压成肉泥,血肉横飞,吱呀乱叫。 有人往边缘处跑去,被推被挤,拼命想要活命。 小元宝被老阿婆护住怀里,有一只眼睛能透过缝隙往外瞧。 他看见那锅边的婆子捞起锅中的一块头骨贪婪地啃,边吃边笑,看着被老鼠咬掉耳朵的男人摔倒在地。 身上的重量突然轻了。 环抱住他的双手垂了下去。 小元宝面前现出一个洞,血淋淋的洞。 老阿婆倒下来,压住了小元宝,一整块背部的肉不翼而飞。 那桥下黑漆漆的一片现了形。 一节又一节的巨大躯壳扭动着,从桥底爬上来,披着人面的头部奇怪地后仰着,露出颚,露出蠕动的口器。 它在吃人。 鲜血一层层从口器处漫出来,浸上了人皮,异常恐怖。 小元宝大哭起来,浑身不自然地抽搐着。 压住他的身体被步足翻起,后仰的人面又恢复过来,多个体节组成的身体一圈圈蜷过来,围住了小元宝。 那人面上沾满了血,但就是小元宝看到的岩壁上人的样貌。 人面开了口:“哟,这还有个小娃娃。” 那边的老妇赶过来,听罢就唤来老鼠欲往元宝身上扑。 “且慢。”人面道,巨大的身体随即扭动着,慢慢爬向小元宝。 她用步足扯开小元宝的衣服,望了一眼,咯咯地笑起来:“还是个男娃娃。” “想来寿金丹用这些人麋已经足矣,这小娃娃就留着,做个伴身童子罢。” 她朝小元宝吹了口气,刚刚还哭喊的人眨眼就没了声,也不再惊惧抽搐了,昏昏睡去。 “鼠妇。”人面看向一旁的老婆子,“吃归吃,总要留些肉糜做成丹药的,莫要我来催。” “是,主人。”婆子鞠躬行礼,一挥手,毒虫黑鼠褪去。那坠毁的木桥重新连接上两端,人面下的步足抱起小男孩,一节节的身体往谷底爬去,渐渐没了声儿。 · “好累啊,这活儿我干不了了!凭什么就知道搓磨我们!”羞花将麻布一扔,摆着腿坐倒到木板上,满脸怨言。 身边兢兢业业擦着木板的闭月回过头来看她,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我等会去告大人。” “你这跟屁虫!就知道告大人!”羞花气急,狠狠捶了一下地板,又被痛得扭曲了表情,还是说:“我们又不是她的侍女,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心大人再要你去跳舞。”闭月将麻布丢到羞花手边,又道:“快擦吧,大人说好等会儿带我们去吃蒸糕的。” “哼,骨罗烟长的小尾巴,人模人样……”羞花说着,声音倒是越来越小了,不满地拿起麻布,又是搓,低喃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比下去的,走着瞧!” “我等着呢。”骨罗烟的声音突然就出现在面前。 羞花吓一跳,抬头看不知何时来的骨罗烟,脸色都变了。闭月笑起来,喊着“大人”就往骨罗烟身上扑,又侧开身子给骨罗烟看她擦的地板,一脸的骄傲。 “等会奖我们闭月一笼蒸糕。”骨罗烟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说完去看仍匍在地上的羞花,打趣道:“羞花是不是又偷懒了。” 第19章 闭月拉住骨罗烟的手大力点头,告状道:“她还讲大人的坏话了。” “你!”羞花恶狠狠看了闭月一眼,骨罗烟在,不敢发作,转眼又默不作声了。 “那就罚羞花只有半笼蒸糕。”骨罗烟笑道。 “哼,半笼就半笼,谁稀罕……”她咂咂着嘴,碎碎地念。 “桂花馅的哦,还有枣泥。” 骨罗烟看见羞花咽了口涎水。 她走过去拉起羞花,一手牵着一个,对她们说:“今天就这样吧,走了,我们吃蒸糕去。” · 走回桃花坞还未上小楼,扑鼻的香味已经铺满了院子。 两个女孩拉着骨罗烟迫不及待地就要往楼上走。 一推开门,秋娘正摆着蒸糕沏着茶,见到三人忙乐呵呵行了礼。 念青站在桌旁,灼热地盯着骨罗烟看,从进门那刻起,看她安抚完两个小孩,才得以找到机会往骨罗烟身边靠。 “念青。”骨罗烟喊她。 “你不尝一块嘛?李十三亲自蒸的,应是不错的。”念青指着桌上的蒸糕道。 “我不饿,倒是你,快去尝尝。” “一股花果腻子味,我不喜欢,真不懂你们人怎会吃这种东西。”念青贴近骨罗烟悄悄说。 骨罗烟逗她:“那你喜欢什么?” 念青死死盯着骨罗烟,一时没开口,眨巴了几下眼睛才说:“鸡鸭鱼肉,牛羊肺心。” “噗,”骨罗烟侧身凑到念青耳边,说得小声:“我还以为你心悦我。” 似乎皮毛炸起,念青晃了身形,忍耐般才没让尾巴现出,最后只听得骨罗烟露了笑,自己胸腔里有颗心剧烈起伏,失了心跳。 面前的人下一刻却偏向了一边,眉头紧锁。 念青三步过去扶住她,这才发现她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小块凸起皮肤在移动。 那女人竟然撤回了手,分明就是不想让她看到。 “没事……我缓缓就好。”骨罗烟说。 “你!”念青变了神情,语气沉下来:“说好不骗我的。” 念青强硬地拉过骨罗烟的手,又仔细去看她手背上的隆起。骨罗烟感觉到握住她的手掌一瞬冰了下去。 “谁干的?” 骨罗烟不答。 “你又如此。”念青的面上现起烦躁,她的瞳孔在变化着,周身的血都冷了。 骨罗烟看着念青,因为疼痛而皱紧的眉眼终于舒缓了。 往日平淡的眸中漫上了一点水光,她不知该如何讲。 最后只是缓慢地拥住了念青,抵在她肩上,轻轻地念:“你斗不过‘他’的……我无事。” “骨罗烟!”念青抱紧她,几乎说得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不管是谁,有我在。” 念青脖颈上有滴落的泪珠。她没再听到回答,骨罗烟最后说:“该放开了,有人在看,到处都是他的眼睛。” 骨罗烟从念青的怀抱里起来,挣脱开她,还没等完全推开,就被念青捏住了手腕,她看见念青的眼睛化为了一潭黑水,她听见她说:“我看谁敢!” 于是屋中人突然都瘫倒下去,羞花闭月手中的蒸糕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只有骨罗烟完好地站在念青身旁,被她囚住手腕,动弹不得。手腕发了紫,被握得生疼。 “好了,没人再看你。”念青说。 “外面呢?”骨罗烟说。 “我不言,她们便永眠。”念青转向骨罗烟,道:“我是妖。斗不斗得过,我说了算。” “到底是谁?” 骨罗烟迟疑了,她的手在微微发颤。 桌上的红叶花开得明艳,骨罗烟望向它,无声胜有声。 馆中禁忌,李十三总叨叨的念与她听,念青不会不知。 念青说:“我知了了。” 下一刻眸中恢复如常,屋中众人苏醒,不甚了然,只见得念青拿了块蒸糕面无表情地吃。 无滋无味,又五味杂陈。 第17章 天边云色暗淡,却又见桂轮。 满院的杂草结了霜,更是显得孤寂了些。 秋娘守在门廊边,骨罗烟坐在旧屋中,闭眼养神。 又是一个初九了,残房破瓦下,冬意渐浓。 草叶上的霜花,在月光下如明珠,又似泪眸。突然风声至了,守在门廊的人动容了神色,矮墙上现出了一抹白影。 秋娘迈开步子往墙那边跑去,碎碎念着,又急切地露了些许笑:“猫儿,猫儿。” 墙上的白猫口中叼着不知何物,见秋娘跑来,却只是静静看着。直到屋中骨罗烟探了身,它才从墙上跃下来,径直掠过秋娘向骨罗烟奔去。 骨罗烟默声站在门廊边,见白猫跑到了脚前,见秋娘痴痴地紧随着白猫望。 白猫从口中放下了一物,又抬腿上了门廊想要蹭骨罗烟。骨罗烟退了一步,随之绕过白猫去取了地上的铜锁。 那锁上雕刻着一个“安”字,是寻常人家所用的门锁。 骨罗烟柔了目光。于是白猫便欲又往她脚边来,这一次终于蹭上了,化作白芒。 它满足地叫了一声。 秋娘走过来了,却再没走近。骨罗烟去看她,只见得她盯着白猫发笑。她想往秋娘身边走,秋娘却摆手,微微摇头,恐是吓着脚边的白猫。 于是骨罗烟止住脚步,秋娘站得远远地看。 心中有什么一沉,难受得发紧。骨罗烟俯下身去看白猫,终于蹲下来,抚摸着那并不存在的皮毛。她试着告诉白猫:“辛苦猫儿了。” 白猫努力拱着身体想要触摸骨罗烟抚在她身上的手掌,它又叫了,眯了眼睛。 “猫儿。”骨罗烟声音有些哑,面上还是带了笑,像哄小孩一样对白猫讲:“你看看阿娘呀,阿娘很想你。”她伸出手去指秋娘,让白猫去看那边的人。 白猫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懵懂地盯着秋娘看了一会,便又回了身,还要去蹭骨罗烟的手。 “秋姑姑……”骨罗烟哽了声音。 秋娘摇头,眼中泪光闪烁,她不舍地看着白猫,下一刻笑了,泪珠滚下来:“猫儿不记得阿娘没关系,阿娘记得猫儿,永远记得。” 风吹过霜花,投下月影。白猫抬头望着骨罗烟,不知她为什么哭,只得喵喵地叫。 它等着骨罗烟这次又交给它什么,但是没有。 骨罗烟看着她一遍遍地跟她讲:“猫儿,这次没有什么要让你带的了。你就记住一个名字——素秋。” “那是你娘的名字。” “记住了就去吧。” 月收入云际,寒意又添了几分。骨罗烟搀住秋娘,目送着白猫远去。 骨罗烟靠在秋娘的肩上,揽住她,替她拭去面上的泪痕。 她贴近秋娘的耳边轻轻地念:“白郎来信,那些婢女的家人都安顿好了,骨姬身边再无眼目。快了,快了……” 秋娘默声地哭,她紧握住骨罗烟的手,颤了颤。不言不语,抵住了骨罗烟的额。 夜中已无月,说起这荒凉破败的小院,犹记当年的南墙果,仿佛还在昨日。 此院向南,以此名南院。从前有位故人居于此,她于南墙下栽果树,又于秋日邀众人摘果。 骨罗烟思及,不禁出声:“姊姊……” 南墙下果树已不再,多久不见雁南姬?只是念此名便已觉生疏。一瞬十年过,何人又知雁南姬? 骨罗烟抬头望天上的云幕,拥住秋娘,好像又见了院中的果树;桂花也香,风一吹就散了满院。院中主人总是盈盈笑着,把最甜的瓜果分与她。 姊姊,骨姬想你了。 · 彤红的果实挂在树梢。是个硕秋,南院中一片欢喜。孩童追逐着从院门一直往里屋跑,嬉笑声不断,紧接着就现了训斥声。 “猫儿!规矩些,怕不是又想挨罚了!” 那最前边的幼女听罢回头望了望,只是吐舌,也不听劝,仍继续跑,看后面的妇人追来,就往屋子里去,躲到一个人身后,咯咯地笑。 妇人气喘吁吁的追来,看到屋中人,又瞥见躲人身后的顽童,气得瞪眼,但也恭毕地鞠躬道:“见过姑娘,咱家小崽顽劣,劳烦您费心了。” 女人笑着抚着猫儿的头,却是叫婢女奉来茶,递给妇人:“秋姑姑莫气,先吃杯茶消消火气。猫儿这个年纪就放她玩耍罢,闹一闹也就过了,不碍事。” 猫儿嬉皮笑脸的应着,得意地从人身后探出了身。 秋娘答“是”,又是狠狠剜了一眼猫儿才肯罢休。说着就要退下了,这时从院中又跌跌撞撞跑来一人,迈进门就大声嚷嚷着“姊姊,姊姊”。 冷不丁对上旁边秋娘的眼睛,被吓住了一瞬,就忙对秋娘行礼。 秋娘正气头上,逮不到自家崽子心中郁闷得紧,看到来者这般失礼,沉着声音就开了口:“罗烟姑娘如此蛮横是像个什么样子?还得习礼数,背戒规。以正风气。” 女孩红了脸,低着头答得支支吾吾:“秋姑姑教训得是……骨姬记下了。” 第20章 “哎呀姑姑,都是些孩子,活泼些才好呢。况且是在我南院中,又无外人。劳您去备些果篮来罢。”女人过来牵住骨罗烟,打圆场道。 “姑娘您就宠着她们吧。”秋娘不满地对女人点头,随即退了,去寻果篮去了。 骨罗烟望着秋娘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女人身后的猫儿也走了出来,喝了秋娘没喝的茶,豪气地向着上首的木椅一坐,还邀骨罗烟和女人一起。 女人笑着看她们,听骨罗烟讲了一圈今日遇到的琐事,又帮猫儿擦了擦吃了点心有些碎屑的嘴角。然后才道:“等会我们一起去摘果果好不好?猫儿去喊上秋姑姑,罗烟去叫后院的大家。” “好!” 骨罗烟紧了紧握住的那只手,看看上首的猫儿,又看看身边的女人,幸福地笑了。 院里的桂花香浸了满庭。秋日丰登,远远就看见院中秋娘带着数个果篮走来的身影,猫儿先跑了出去,骨罗烟被女人牵着慢慢地走。 微风一吹,桂花香漫上女人身上的香,又披上一路阳光,照得心间暖烘烘的,骨罗烟凑近女人不好意思地讲:“姊姊,你好香呀。” 雁南枝低头看她,又温柔地弯了眼:“是花香果香,不是姊姊香。” “不管,姊姊就是最好的。”骨罗烟撒娇地一把抱住她。 雁南枝无奈地拍着骨罗烟的背,眉眼一直笑,巧不然目光碰上了后院过来的一个人。 她仍旧笑着看他。 看他点头,若无其事地脱开视线,随后耳尖烧上一片霞彩。 雁南枝悄声对骨罗烟说:“罗烟去拉白郎兄来帮我们摘果子好不好。” 骨罗烟去了,拉起了那边的男人往果圃边走。 男人回头看她,还没触上她的眼睛便又回了头。 雁南枝觉得好笑。 果圃边已经围满了人。雁南枝也向那边走去。 偌大的红馆,只有此地欢声笑语不断。婢女丫鬟们和孩童们一起欢闹着,侍卫们爬树的爬树,摘果的摘果。 桂花花瓣落了满地,染上了泥土的清香。 晚时再架上一口大锅,一簇篝火,大家围坐一团肆意闲聊。忘了身份,忘了忧愁,忘了周围的高墙。 南院让人羡慕又生疑。 一切都是院主人雁南姬所为。 待到秋过之后,就该入冬了。 第18章 南国难有雪。 红馆中夜夜笙歌。 一批人走了,一批人又来。 雁南枝起身查看了一圈屋中的暖炉。再回身看,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睡得正熟。雁南枝面上柔和下来,她轻声走过去抚了抚骨罗烟的头,又替猫儿捻了被角。 然后便再难入睡。 雁南枝披上冬衣,开了木门,又回头看看熟睡的孩子们,再掩门,最后只剩下一丝明亮的月光透过了缝隙,很快又磨灭在黑暗里。 后夜,仍可听见远处红灯处传来的喧闹声。寒夜风声呼啸,于是无数陨落的生命随之起舞。枯黄,腐败,月光普照下,盖过了远处窒息的嬉笑。 雁南枝在等一个人。忽然想起早些时候看到的,最后一批南迁的雁群。 它们飞向了未知的更南国度,逃离了这禁锢翅膀的牢笼。 多好,它们还有选择的权利。 雁南枝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场大雪。她从小在南方长大,此后被卖到明京,便更是没有机会去看一次雪。 夜幕上挂着月亮。月中似乎有桂影。 她等的那个人来了。 一道黑影翻上了院墙,再腾身,落地,来到了雁南枝身前。 “白郎。”雁南枝喊他。 夜风凌乱了男人的发,他似乎是急促奔来,还喘息着。高大而健硕的身形挡在雁南枝身前,洒下一片影。而雁南枝就站在他的影子里, 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罐示意,却刻意躲开了雁南枝的目光,不敢对视上。 “白郎,你如此怕我做甚么?”雁南枝说着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 “属下不敢……”白郎躬身行礼,兀自向后退去。 “那你又为何脸红?”雁南枝笑他。 白郎不答。 雁南枝还是笑,也不再逗他,上前去想要取下他手中的茶罐。 结果却被他一把收回道:“小心烫。”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白郎又埋下了头,只丢下一句“我来为姬子斟茶”就匆匆往院中石桌那边去了。 风吹动院中落叶,雁南枝后步坐到石桌边。 她一直瞧着白郎,眼间时刻挂着笑意。 看他为自己斟茶,她叫白郎为自己也斟一杯。 热茶入口,苦中化作甘甜。 风声在耳,满目人间荒诞事。 那边红灯还亮着,被风吹得乱晃。人言渐渐稀疏,两人对坐畅饮数杯,也默不言声。雁南枝突然抬头望,看空中的月亮。 她说她是不是病了。 喜欢这样独坐,夜夜不能寐,还邀白郎三更天来此寒风中饮茶。 她说她突然就厌恶了这里。 她开始对客人吼叫,甚至抵抗,用利器防身。 嬷嬷来劝她,她就砸毁所有的东西,直到把嬷嬷吓走。 老鸨罚她,她笑着接受。不管伤得多重,只要再把她打扮成那位风情万种的雁南姬,她都会以死相逼,再不愿出现在那令人作呕楼阁中。 雁南姬疯了。 大家都这么说。 只有红馆里的小孩子喜欢找她玩乐。 于是难得有了几个秋日一起摘果。 白郎又给雁南枝斟茶,却被她扯住了衣领。 “白郎,你实话告诉我,我真是疯了么?” 白郎摇头。 雁南枝笑了,她没有松手,而是拉着白郎更贴近了些,雁南枝俯身上去嗅了嗅。 随后放开了他:“你听我劝了,没再饮酒。” “姬子说过不喜欢,白郎都记得。”白郎沉着声音说。 “多好。”雁南枝的手指绕上茶杯。她突然举杯向着天空的月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 说罢对月饮下。 白郎看着她,那个在风中飘零的人,眼中满是落寞,没有归处。 突然有些心疼,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说得断断续续:“姬子……有想过离开吗。” 雁南枝扭头看向他。愣了一瞬,突然漫上一层苦涩:“没有一刻不想。” “但是我又该如何离开呢?看似风光无限,一旦离了这红馆,不过也就是一贱骨,被万人踩,万人踏。” “哈哈……”雁南枝扣倒了茶杯,任凭风掠过她的身体。 “就算我被人赎去,不过也是把命从老鸨的手里交由给另一个人。” “不像你白郎。你可以习武,可以做工,可以一步步得到你想要的,而我,身为女人,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庸。” 雁南枝眼角带了泪,“我逃不走的,白郎。” 白郎想要反驳,但又不知该从何讲起。到头来只说出个“姬子,天冷了。” 雁南枝哼笑一声,缓缓站了起来,“你看,你也这样。不怨你。” “走吧,该回屋了。劳烦你今日来陪我,恕雁南姬不送了。”她径直往屋子走去,没有再回身看一眼。 那夜风很大,四周犹如鬼哭。只天空明月静谧,安详,独揣人间事。 雁南枝行到门廊,将要推门而入时,却被身后突然冲上来的人拉住了。 “嗯?还有何事?” “南、南枝……”男人说得结巴。往日眸中灰蒙阴暗却一扫而空,“我为你武卫,是姬子的武卫。任何事,哪怕用性命相搏也在所不辞。” “姬子想要离开,白郎带你走。” “若姬子不嫌,白郎做工,虽不能大富大贵,也必是能饱食的。姬子只管做些尽兴事就好。待有一天姬子得遇良人,白郎自愿离开,绝不复返。” 雁南枝说不出话来,只默默看着他,眼中有些涩。终于抬起手敲在白郎的脑袋上。 “莫不是习武练坏了脑子,如此傻事也敢说出口。” “白郎、白郎说得句句真心。” “傻。”雁南枝没再推门。她略过白郎,站定在他身旁。 “你可知这世道一切姻缘皆是父随母命。我无父无母,又何来遇良人一说。” “白郎,你刚叫我南枝,为何又喊姬子。”她突然转了话头。 白郎一梗,忙道:“属下不敢。” “我既无父无母,那便以天地为鉴。”雁南枝用小指勾住白郎的小指。 “若世真有良人,我不想再寻了,他就在我左右。” “姬子……” “叫我南枝。” “前路可能是死路,你可知了。”雁南枝最后问他。 这一次男人没再迟疑,转而将握住的小指扣为五指相牵。 “我命在姬子……南枝。” “傻。” · 第21章 红叶花绽放在瓶中。 事已既定,明日寅时,从西北口,绕护城河,逃离明京。 前几日雁南枝突然发现猫儿不再来自己院中玩闹了。 她询问过秋娘,秋娘答是猫儿病了。院中少了些欢笑,一下子清冷下来。 雁南枝备好两份礼。叫来骨罗烟,给她一份,让她把另一份带给猫儿。雁南枝带骨罗烟去吃了一碗鱼骨面,这一碗面骨罗烟缠了雁南枝好久,终于如愿以偿。 吃完面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常来南院演奏的乐师。那是第一次雁南枝真正向骨罗烟介绍起她。 那是一个生得极漂亮的人。 也是一个生而有疾的人。 乐师有一双浅白的瞳孔。雁南枝说她生而色弱,虽不致盲,但也只能依稀看得周围的事物。 也是如此她做不得姬子。 燕南枝说以后有事可去求乐师。 把她当作姊姊。 骨罗烟摇头说不要,雁南枝笑着抚她发,没有作声。 落日西沉,一半鎏金,一半雾紫。 雁南枝牵着骨罗烟往前走,再次嘱咐道: “罗烟再念一遍乐师何名。” “乐师姓窦名十秋,姊姊今日怎么尽讲些胡话。”骨罗烟不满地说。 “不是胡话。”雁南枝牵着骨罗烟慢慢地走。 “只是姊姊,怕是不能陪罗烟去看海了。” “为什么?” 雁南枝再不答了,只是笑着催促骨罗烟快些走。 红灯将亮,那糜烂而腐朽的夜又要来了。 —— 秋娘点了一盏灯,顺着潮湿的阶梯往下走。生得丑陋的鼠妇人在前方为她引着路,腐臭混杂着血腥气迎面拂来,依附着岩石的苔藓被染得乌黑。 走到尽头,鼠妇人退到一边,秋娘躬身行礼道:“南院素秋得见大人。” 一张煞白的人面转过来,老鸨扭着身子从上首走下来,她俯视着秋娘,道:“来为何事?” “奴婢是来报雁南姬将要潜逃一事。” —— 猫儿坐在垂柳下,正无聊着,母亲警告她近日不得出小宅,却又不告知她缘由。已经在这院中被困了七日,再忍受不住,恰巧院中落下一雀鸟,猫儿向鸟儿扑去,鸟便惊飞,绕过高墙,飞得再见不得踪影。 猫儿一直追到墙边,自顾自小声叨叨着“我是追鸟,不过一刻,便回来。”随即便手脚并用着攀上了墙,翻出了小宅。 白日本该寂静的红馆中今日却异常热闹。猫儿被那边的锣鼓声吸引了神,回头望了一眼宅院,便不再多想,应着声音去了。 循着声音到了巷道旁,却不见一人围观。只有一列队伍敲锣打鼓地走着。 猫儿停下,还来不及思索,一个戴着青面獠牙的人突然转身面向她,吓得猫儿一哆嗦。 那人戴着面具,踏着极其怪异的舞步,围着猫儿又唱又跳。 那一列的锣鼓忽地停了。 齐刷刷望了一眼不远处插在一户门边的乌纹路旗,转而又回过身,开始向着猫儿敲锣打鼓起来。 戴着青面獠牙的那人取来一个木碗,里面装着清水,他不由分说地就将碗中的水往猫儿身上撒。 猫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擒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她这才慌了,想要出声,没想到那青面又不知从哪揪来一只公鸡,当着猫儿的面用嘴咬破了公鸡的冠,指尖点着公鸡肉冠的血,就涂抹在了猫儿的额头。 一面涂画着,一面念念有词。 公鸡随后被一把小刀割断了脖颈,血染红了羽毛,流了一地。 猫儿被队列里四五个人围在中间又是跳舞,又是大吼大叫。然后被人举起,抬上了队伍中间的木板车。 她却突然噤了声,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皮囊,不哭也不闹。 锣鼓声又响了,队伍继续前行。 到了那插旗的门前,有人取下了旗子。 猫儿记得,住在此屋的是位姬子,不幸有了身孕,孩子几日前才刚刚落地。 —— 门叩响三声,雁南枝开门,见到了白郎。 “南枝。”白郎喊她,“将要寅时了。” 雁南枝穿上了最轻便的行装,她牵住白郎递上来的手,跨出了门。 “走罢。” 夜静悄悄,就是红馆里的那些勾当也在寅时落下了尾声。 白郎带着雁南枝绕过了每一班巡岗,两人走得小心,或是上墙翻瓦,或是行入阴影,路线是白郎踩过数次才定下的,故而一路顺畅,不多时就到了西北口。 白郎从包袱中拿出铁具,开始在墙上凿砌可供落脚的支撑处。 —— 一处篝火被浇上煤油,瞬息间引燃,周围众人膜拜起舞,朝向中心悬吊之物。 —— 秋娘起夜,悄然打开雁南枝的房门,她举灯观望,不出所料未见房中一人。 —— 白郎凿完壁后,他在雁南枝腰上系上了一段锦缎,另一头由他牵着。白郎先攀上了铁枷,随后对雁南枝道:“南枝,我先翻去探探,我还是怕有个万一。你就在此地等我,千万要等我……待我确定无碍再将你拉过去好不好。” 雁南枝点头说好。 白郎紧了紧手中的锦缎,道:“说好的,我带你离开。”说完便回了身,往上攀去,不一会儿便到了顶。 雁南枝在底下看着,松了口气。身后却突然有了人声,带来一片火光。 腰间的缎带突然一扯,雁南枝被牵引着撞到了墙上,随后,锦缎从上方飘落下来,断成了两截。 雁南枝怔了一瞬,身后传来犬吠。 她试着顺着铁枷往上爬,雁南枝往上看,她幻想过数次的自由近在咫尺。她想咬牙坚持着向上,没想到命运弄人,脚下的铁枷忽然一松,雁南枝正欲要跨越。一时重心不稳,一条腿硬生生挂在了铁枷上,腿根生生被撕裂,雁南枝重新落回到地上,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块肉还挂在墙上的铁枷上,往下滴着血。 火光近了,大批人马围住了她。 雁南枝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高墙。 —— 白郎倒在血泊里,那一截锦缎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无数刀片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望着高墙的那一端,嘴里轻轻念着“南枝”。 —— 骨罗烟醒来时满身是汗,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心中慌乱着,似乎急切地想要寻找什么。 直到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只海螺。 那是姊姊昨日给她的札礼。 骨罗烟哭着下了床,吵着要去南院。婢女们劝也不听,天还没亮,屋中的一盏油灯却被骨罗烟绊倒了。 —— 墙上映照了团团燃烧的火焰。 人影交叠着,将雁南枝吞噬了。 雁南枝最后笑了。 她说,莫悲伤。 雁已南归,再无憾事。 第19章 皇城上六十六道号声同时吹响,四方城门打开,宫人皆做白衣,浩浩荡荡从宫中走出。 一时间哭天抢地声犹如山洪,在明京城中散开。六匹大马拉着灵柩紧随其后。于正北,正南,正东,正西四处各有一辆。 城中民众自发上街,于各道巷口汇聚,有好奇张望者,不过在见到那灵柩时便了然于心。 哭声如鬼嚎,穿透了明京城。城中百姓默默旁观,噤声,面色中却无半点悲伤。 忽闻几声鞭响,戴高冠的宫人在人字架上举鞭,周围围观百姓如梦初醒,恍然跪倒一片。 事先备好的四驾马车果然有了妙用,西侧,从人群中突起一人,手持利剑就往送葬队伍中砍去,他的脚步不停,就要掀开灵柩而起。 不过闹剧很快被制止。后方淬了毒的羽箭从天而落,径直刺中逆贼的胸膛。利剑掉了地,逆贼当场暴毙。 周围人群只得把跪倒在地的头颅埋得更低些,无人在意那亡徒的惨死。 哀嚎声夹杂着哭声随纸钱随风飘散,明京城中似有雪落。 纸花落入一处宅院,黑瓦庄重,大门紧掩。 重兵把守在门内门外,枯寂的庭院中,摆着一张木椅,其上坐了一个人。 他的眼睛前蒙了绸缎,眼窝处是两个窟窿,眼球不见了踪影。 榕提坐在那木椅上,着一件华丽的官袍。 衣袍的下摆是空的,没有鞋,榕提撑着椅子动时会从衣袍下露出截肢的半截小腿。 门外哭声不停,纸花飘进了府中,榕提抬眼望,眼前不过是空无。他抬起手,风却如听他差遣一般将那纸花卷过,恰好落入了他的手掌。 手指摩挲一遍,听着哭嚎,便也知了了。 榕提笑起来,先是勾起唇,随即发出声,由轻笑变作大笑,笑到咳血,笑到疯癫。 侍从赶过来,一把拍掉了他手中的纸花,随即将他残缺的身体架起来,往屋中走去。 第22章 “侯爷,望风的时辰到了,该回屋了。” 榕提被拖着,如同什么牲口。相师从府中另一处屋中走出来,望一眼他,便随之去看自己手中的罗盘。铜盘上恰好有七个点,连成一线,直指东宫。 榕提被封了爵位,封永乐侯。得皇恩典,赐了这间宅府,他要在这里死,于生命的最后让紫薇七星的光芒笼罩皇城。 · 宫中却与明京城中是两番模样。 富丽堂皇的宫殿琼楼依旧,无半点装饰点缀哀愁,先皇驾崩,不过是花园中枯萎的花草,不值一提。 深宫内,贾元的尸体被放在一只冰棺里。 殿中寂静,唯有一人站在冰棺旁漠视。 她着一身白衣,珠玉掩面将她的容颜盖住,只见得微毫。 她打量着先王的遗容,一只青葱玉手伸出来,抚在冰棺上,下一刻冰开始融化,滴落成水,落在尸身上。 帝王所居的宫殿灰暗,长明灯中的烛火脱下烛泪千层。蚕丝织就的绮罗上开始生出银光。 女人俯身,一手揭开珠玉掩面,她的头靠近了尸体,尖牙从她的口中伸出,扭颈,埋头,她咬向尸体的左胸。 血珠破开皮肤,很快便如游蛇滑入她的口腹,猩红的舌尖往胸腔内探,卷起死尸的心脏吞入了腹中。 女人直起了身,手指于冰棺上轻轻抹动,血水成柱般重新涌流,化为坚冰。 女人拖着裙衣,往殿外走去。 珠玉帘子随她的脚步掀开一瞬,露出她的嘴角。 她在笑。 欣喜又压抑。 · “娘娘,右相到了。”武卫轻声于帷幔前禀告。 “传他进来。” “是。” 年轻的右丞相走进了殿中。 他朝帷幔行礼,遂跪拜下去,扬声道:“皇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 “微臣遵旨。”右相站起,却并不直视帷幔之后。 满面红光的脸上挂着笑,他闭上眼睛,等候差遣。 “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召见你?” 右相拱手行礼:“微臣愚钝,还请娘娘明晰。” “先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之事可提上日程了,你可有人选?” 右相面上的笑扩大了一些,他闭着眼睛,回道:“依微臣之见,娘娘为主君,凤仪天下,当是最好。” “荒唐!收起你那些心思。”帷幔被骇声震开现出里面的竹帘,那竹帘纹丝未动,将女人完全遮掩。 右相重新跪下去,面上却见不得惧色,他的声音里多了些谄媚讨好,又说道:“娘娘息怒,不过是微臣愚见。关于新皇人选之事,倒还是有几个苗子的,娘娘息怒……切莫因为微臣伤了身子。” 他圆滑地跪爬到帷幔跟前,像是犬狗。 一旁的武卫出声道:“右相还不快些说来,如此磋磨,莫不是想挨刀子了?”高大的武卫做出握剑鞘的动作,恶狠狠地盯着他,踢了他一脚。 右相吃痛地捂住半边腰侧,却还是未发作些什么。他伏低身体,仍带着讨好的笑说:“是是是,依微臣愚见,新皇人选可从亲王,左相之子以及……微臣之子中选出。” “贱东西!你说的都是些什么?”那武卫拔了刀,架在右相的脖颈。 右相这时却抬起了头,睁开了眼,有恃无恐地望向帷幔。他带上戏谑地笑,反问道:“娘娘意向如何呢?” 静默了一会儿,女声从帷幔后响起:“你家幼子今年几岁余?” “回娘娘,刚过了三岁的寿辰。” “将军。”女人唤武卫。 “臣在。” “传旨天星监,算出最近的吉时,拥立新皇登基。” “右相,即刻让其孺子入宫,往后他随皇家姓名,不再入你家门。” “臣,遵旨。”武卫同右相同时出声行礼,相继退去。 · “啊!” 一声痛苦的啸声传出红馆的一个偏房。 接生婆于脱力的姬子身下抱出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孩。 婴孩啼哭,接生婆便越发欢喜的拍打,全然不顾那躺在床上,刚经历一场鬼门关的姬子。 敲锣打鼓声于白日在红馆中响起,接生婆洗净双手,洗净婴孩身上的血水,她打开门,站在乌纹路旗旁等待着敲锣打鼓队伍到来。 不出一会儿,锣鼓声近了。 队伍中众人皆穿黑衣,戴面具,戴青面獠牙面具的那一位居于队伍中间,往乌纹路旗这边赶来。 周围的铺面、房屋,皆关窗拉帘。 无视这吵闹的声响。 锣鼓声在乌纹路旗子前戛然而止。 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那位从队伍中走出来,接过了接生婆怀中的孩子。 她掐了一下婴儿的脸颊,随即挥手,跳起了扭曲的舞步,周围锣鼓声霎时又起,众人围绕着青面之人绕圈,跳舞。 有人为青面鬼递上一个木碗,有人拿来被束缚住翅膀的公鸡,一碗水洒透了婴儿,公鸡血点在了婴孩的额头。 慌乱哭喊的孩子一瞬安静了。 变得乖巧,不哭也不闹。 小婴儿被放到了木板上,随即被捆住了手脚。捆绑的人也不顾这是个婴孩,绳索将手脚拧得青紫。镶嵌进细嫩的皮肉。 铺天盖地的锣鼓声不停,青面鬼摘旗,招呼着随同队伍离去。 她走近木板车,于灰白面色的婴儿前念叨:“新鲜的骨血哟,保佑我红馆屹立不倒……红馆的骨肉哟,我们献祭给你,望你降下福泽。” 队伍从乌纹路旗处绕红馆全镇一周,最后才往更深处去。 待到夜幕笼罩红馆,红馆华灯初上又变得生动活跃,那躲于阴暗处休憩的队伍重新整装待发。 明京城中红馆的门开了,无数客人涌入其中,进到这红馆的嘴里。 往前,张灯结彩,暗香涌动的姬子楼阁像极了肠胃,把一切遮住,吞噬。 往后,队伍的锣鼓声又起,那些声响却未传出红灯下的暗巷,那是血管的过渡,涌向心室的方向。 枯萎的庭院到了,红灯笼中的火光一闪一闪,如同呼吸般将队伍卷入院中,关上了门廊。 院中堆满了白骨,阴风阵阵。在队伍进来后,所有的白骨都发出了兴奋的震动。而在白骨之上有一座小庙。 土地庙的模样,插着香火。小小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神像。 祂无头无面,着一件红透似血的衣裳。 祂的小手托着一个泥塑的小房子。庙前的石碑上,是馆主亲题的字—— “红馆泥菩萨像” 白骨堆做的篝火被浇上了煤油。高悬的木架吊起了婴孩的身体。 青面獠牙之人将一盏油灯丢入篝火。霎时间,骨头被烧得噼啪响,火焰攀腾着篝火中的木架而上,很快烧焦了婴尸。 队伍众人朝向篝火,于白骨中膜拜,起舞。 肉块随木架的断裂焚进火中,庙中的神龛升起了阴风,一阵一阵连带着火焰,将其中的一切往小庙中卷。 祈祷的最后,那队伍中有一个跪拜的人影直起了身子。 她摘了面具,露出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秋娘咬牙切齿地望着白骨堆之上的小庙。 浑身在颤抖,止不住地反呕。 神龛快活地吃着祂的贡品。就如秋娘曾经的孩子一般。 红馆以馆中人骨肉养育祂。 而祂护佑着红馆无灾不倒。 红馆没有下一代,下一代早就死了。生了死,谁也逃不出去。 明明当年馆主答应她的,让她的猫儿活。不过也只是多活了十年。 秋娘戴上了面具,重重地跪下去,将头撞到了地里。 她的指甲握紧了,镶进了肉。颤抖,战栗,秋娘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在发抖。 这座红馆早就活了。 祂吃人,谁也逃不了。 · 念青从墙中穿透过来,狐耳同狐尾同时现起。 这未点灯的屋中,小桌上的红叶花动了,花瓣内收成为花苞,念青的指甲伸长,变为了利爪。 第20章 屋中暗无天日,大门紧掩着,有一道无形的浊气攀上了门楣,彻底将这个空间锁住。 念青露出利爪屏息往里走,黑纱做的布帘一道一道,念青用爪子撕开一层,没走几步便又现出一层来。 她径直往摆放着红叶花的小桌走去,那血红的花朵也似有感应一般,在她走近时就快速凋零了,只剩下花瓶中的几段空枝。 念青跳上了桌子,伏低身体,发出呜呜的低鸣。她的瞳孔褪去圆润,变得锋利,她望向黑暗中的一处,两只狐狸耳朵耷拉下来,现出攻击的姿态。 突然,意料之中的人还未现身,反倒是周围垂落的帷幔黑纱忽然疯狂开始摇动,似触手般向念青袭来。 布与绒拧在一起,变得坚硬,黑暗中无数蛇形的影子缠上了念青的身体,她的爪子能抓破一次,两次,三次……但周围的“布蛇”太多,渐渐也显得疲乏。 第23章 一阵甜腻的香气这时袭来,黑纱与帷幔摆动的幅度便更加柔软,念青有些发昏,她狂甩头,一跃而起,倒挂到了房梁上。 “布蛇”追来,锁住了她的尾巴。 那阵香气不散,一呼一吸间便使人更觉头昏脑涨。念青的手爪支撑不住从房梁上掉落下来,于是肆意的布绒转而将她包裹。 柔软的布缠绕上念青的脖颈,手脚,一点点缩紧,要她窒息,要扭断她的头。 黑暗里不明处散出尖利的笑声,巨大的虫形身躯绕着地板现出步足。一张抹着腻子,煞白红透的脸凭空现出来,她打量着那被绸缎帷幔包裹的黑色花苞处,黑暗中伸出手,五指一动,花苞便收得更紧了。 下一刻,从她背后冲出一只狐狸,泛着蓝色萤火的眸中现出戏谑,狐狸咬上了女人的脖子,狠狠撕扯下来一块肉。 “啊啊啊!”足千娇尖叫起来,被施加狐媚的幻术顷刻间断了,那“布蛇”缠绕的花苞没了术法的支撑,瞬间乱作一团,其中搅碎的不过是一张矮桌。 狐狸吃下了那块肉,她趁足千娇痛苦捂住伤口时乘胜追击,身体化为一阵烟,瞬移到了女人的身旁。 狐狸眼中的蓝变作了空洞的黑,还渗着血的嘴巴吐出人言:“死!” 足千娇上半身如人形的身体,在念青念出死字后开始开裂,下一秒便整个爆炸开来,炸得血肉横飞。 隐匿在黑暗中长虫的部分也倒到了地上,现出僵硬和乌黑。 狐狸站定,她欣赏着眼前的“杰作”。绒毛开始退去,她伸出幻化为人形的手,去随意扯一件死去的黑纱,裹住自己的身体,转而彻底化了人身。 念青笑起来,刚想出声嘲讽,却在下一瞬吐出一口血。 刚刚吃进去的那块肉开始在她的肠胃中蠕动,仿若活过来一样,逼迫着念青痛得跪倒在地,猛张开嘴,看那变成一堆蛆虫的肉团从她的口中爬出来。 她的脾胃,她的肝脏,她的肚子被咬穿了,念青倒了地,七窍开始流出血水。 那团蛆虫向前爬,一直爬到了巨虫的身边,乌黑僵硬的外壳下,有一截小虫伸出来,转而和蛆虫肉团融合在一起。 剧毒开始腐蚀念青的身体,密密麻麻的卵/体排列在被毒液烧灼而裸露的血肉上。 念青倒到了地上,她出现痉挛,眼睛则狠狠盯着那团融合的“肉”,见它长出手脚,长出脑袋,变为了一个怪物。 虫体之上长出的脑袋,狰狞的叫嚣着,黏腻血丝附着在生出的黑发上,如同什么新生的雏鸟。 脑袋转过来,朝向念青的方向,眼睛尚且无法睁开,却先听得嘶哑粗糙的声音先从口中响起: “去死!去死!去死!” 恶毒的话语点燃了念青身上的溃烂。念青吐出更多血水。 不远处的那个怪物不断用小手扒拉自己的皮肤,就像蜕皮一样,一层层将受伤的地方剥落。 念青化了狐形,一边的皮毛被毒液灼烧得见骨。细长的狐狸脑袋扭动了一瞬,看着那愈合的怪物,再次幻出蓝萤。 “你无法逃脱,无法脱壳。” 怪物上半身拉去一半的皮肤就这样活生生黏在了他的身上。蓝色的咒法时隐时现,每一个字词都隐匿到了怪物的皮肤之上。 他尖啸大喊,更用力地去撕扯自己的皮肤,结果便是血肉淋漓,叫他痛不欲生的在地上扭做了一团。 狐狸闭了眼睛,身体也再支撑不住一般失了力。 它身上流出的血是乌黑色的,其中有一些小虫在游动。 不远处的怪物挣扎着带着血肉模糊的身体往四周爬,下半身的一节节躯体还未能蜕壳生出新的步足。他往门边去,却被锁死了,如何也不能推开。他尽力钻上房梁,手脚并用地去扣那些缝隙,身体也再不能缩小,不能离开。 于是这时又满含怨念的回头剜一眼那已然不省人事的狐狸,对它的痛恶已达顶峰。瘦削的人形更加疯狂地去挠自己的伤口,更多的血流下来,顺着房梁滴落到地上。 他从房梁上摔下来,往狐狸处爬去。 人形的脑袋往后高高扬起,于脖颈处现出口器,他要吃掉狐狸,恢复一些元气! 苦艾草的烟熏不知何时从门缝墙缝中散入其中。 紧接着是可见的火光,从外扑过来,一瞬烧毁了房梁至使房间塌陷,变为残垣。 火焰顺着木板的各处烧进来,老鸨慌了神,更是在越发浓郁的苦艾草烟熏中动弹不得,火焰向着这处压过来。高温熔化着木屋,一切的帷幔黑纱都做了烈焰的食物。 一块破裂的木板之外,突然飞进一只纸鸟,它于火焰中旋转飞行,顺利降落在狐狸的胸口。 热浪卷曲了它木浆做成的翅膀,现出里面的一张黄符,随即便如同被释放,金色而细密的咒文散出,包裹了狐狸的全身。 无情的火烧到了怪物的身上,如何都无法驱散。 他痛苦地大叫,却半点无可奈何。 轰隆—— 火舌压着一切倒塌了。顶端的屋子一整块掉落下来,砸到了老鸨和狐狸身上。 眨眼间,那唯一的一处庭院突然向下坍塌,将屋子连带着火焰一齐吞噬进了地底。 “来。” 关卿捏决,成为碎片和灰烬的纸鸟余烬从坍塌中飞出来,牵引着其中被金光庇护的狐狸从巨大陷落中脱身。 地面吞下了那栋房子随后便回归了平静。 下陷的地面重新缝合,似乎此地就是如此。空荡荡的庭院中,有人飞奔而来,于纸鸟的牵引下接住了狐狸。 灵咒消散,现出千疮百孔的狐狸身体。 骨罗烟抱住狐狸的双手颤抖了一瞬,她小心跪下来,将狐狸贴近了自己的胸膛。 用于她保命的灵咒她给了念青,她来救她了,可是来得还是太晚。 骨罗烟侧身去看关卿,她哽咽道:“道长,你救救她。” 关卿跑过来,抚脉静思了片刻,道:“她中了那妖物的毒。” “如何解?” “此妖以血肉养毒,与魁首大人所中之蛊并无太大差别,除非杀之,否则无法痊愈。”关卿施咒,手掌比画中生莲花决,于是狐狸的嘴巴微微张开,有如莲花状的黑血浮出。 关卿以二指点额,于额上开启一道缝,她闭目,同时额前的缝睁开,现出白色的眼球。 白目扫过狐狸的身体,黑血便不断凝结而出,飞向口外的血莲,顺势也带走了狐狸皮肤绒毛中的虫卵。 “不过,此毒有法子能延缓其发作。”闭目禅修的关卿说道,额上的第三目扫动不停。 “如何做?”骨罗烟急切地问。 “以血养之。” 骨罗烟听完,沉思片刻,她看向怀中的狐狸,又道:“如何做。” “魁首大人放一指于它嘴边即可。” 骨罗烟随即伸手,将右手食指放在了狐狸的嘴边。很快黑血涌动的莲花之下,从狐狸的口中深处,伸出来一张细长的口器,口器咬中了骨罗烟的食指,不断的吮吸,从狐狸伤口处溢出的黑血便更多了。 秋娘蹲下身也跪在了骨罗烟身旁,她心疼地看着骨罗烟,道:“姑娘,让老奴来替你吧,你何苦遭这般罪。” 眼泪顺着骨罗烟的脸颊滑落,她一直低头看着怀中的狐狸,闻言说道:“秋娘,是我错了。” “我就不该激她,明知她是个纯良的性子。” 她另一只手越过了狐狸的脑袋,从下面将它撑起来,她的拇指轻轻抚摸着狐狸的头。 “我不该让她入局的。她又有什么错,秋娘,是我做错了。” 眼泪湮灭了她。她闭起眼睛,轻轻低身用额头去触碰狐狸的脑袋。 秋娘倚靠过来,靠住了骨罗烟的肩膀,泪珠落下来,和骨罗烟的泪水混在一起。 这时,狐狸睁开了眼睛,念青醒过来。 那贪婪的口器餍足的收缩回狐狸的口中。秋娘急忙握住骨罗烟那根受伤的手指,用自己的衣衫为她包扎止血。 骨罗烟颤着声音轻轻喊怀中的狐狸:“念青……” 于是狐狸那双眸中也有两光点,绒毛开始褪下去,兽的形态幻化为人形,狐狸的爪子变成一只溃烂的手,温柔地触到了骨罗烟的脸。 念青看着骨罗烟,眼中生出心疼:“骨罗烟,你为什么在哭?” 眼泪决堤。 骨罗烟俯下身抱住念青的身体,她一声声念,一声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闷在骨罗烟怀里的人却安心地闭上了眼。 她自问自答般喃喃:“是因为我所受的伤么?” “没关系骨罗烟,只是有一丁点疼,那畜牲伤不得我太多……” “我是心甘情愿的,别哭,骨罗烟。”她的手抬起来,也抱住了骨罗烟。 关卿额上的白目闭合起来。她睁开眼,对骨罗烟道:“魁首大人,她身上的毒素已除。” · 第24章 地底之下,是那红馆菩萨像所在。浑身血淋淋的老鸨蜷缩在一堆白骨之上,突然听到某处的异响,鼠妇到了,急急忙忙拉起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圈他身上的血,这才将他背起,往一间房中去。 她一边走,一边对背上之人讲:“主人,男童子已经备好了。” 第21章 隐秘的小屋,藏在铺满白骨的庭院之后。小庙顶上的“天”阴森,偶尔会垂落一些黏腻的水泡。 鼠妇背着老鸨走到破败的小屋前,粗糙的手推开门,吱呀一声响,便见得屋内正对门的桌上点着的烛火。 火光微弱,仅能照亮屋内的一小团。 烛光里,小元宝同另一个男孩被粗绳绑着,嘴里塞了棉麻,惊恐地望着打开的屋门,他们头靠着头,往墙角缩得更紧了些。 鼠妇将背上之人小心翼翼的放上了床,然后回身关门,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往白骨庭院里张望了一瞬,这才回神,彻底掩上了门。 佝偻跛脚的妇人上前,灰烂的指甲一勾,两个男孩便被送到了她的眼前。 她的指头分别点了点两个男孩的额头,男孩们眼中的恐惧便收敛了。 鼠妇吹一口气,她的手一推,绑在地上的两个男孩便随之飞起,落到了床边。 鼠妇弯着腰往后退去,在小元宝涣散的目光中,床上的绒毯动了,游走拧紧,变成一股绳。 它勾住了小元宝的腰,把他的身体送到了老鸨的面前。 那只剩下半具人身的怪物在床上支撑起身体。丑陋的脸上是粗糙的皮肤和浓密的毛须。 他的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吼,头部往后现出诡异的折叠,露出了口器和毒颚。 黝黑的长颚刺进了小元宝的皮肤,口器随之张开附着到皮肤之上。男孩眼中发白,他的身体在飞速失去血色。 而如人皮披在怪物身上的人形身上,毛须开始断裂,收缩,死皮掉落,焕发出瓷白的新生。 小元宝被口器吸附的皮肤开始老化,现出褶皱。衰老迅速蔓延至男孩的手臂,上身。 而披在怪物身上的人皮连眉眼都变了。 柳叶眉,桃花眼,那张模糊的皮再现出女子的姿态。它变得柔和,变得水润。 终于当小元宝的黑发变白,浑身成为老态龙钟的模样时,老鸨停了下来。 下半身的虫身也蠕动着重新长出来。她的口器回缩,怪异的长颚也回归到脖颈中。鼠妇人从旁的木衣柜里拿出一件十分宽大的长衫,恭敬地递给了老鸨。 他展开手臂,让鼠妇为她更衣穿上。 男人盘发,手指长出新的指甲,将散乱的发盘成髻。 他坐在了床边,再没看小童子一眼。 鼠妇殷勤的跪下来,跪在男人的脚边,手中掌着用红花制成的甲油,抚着男人的手,一遍遍的为他的指甲抹上阴红。 再是白粉、胭脂。 粉团点上男人的面,将那些僵硬的骨头掩盖住,一层又一层,直到面色现出死灰。 两坨胭脂抹在他的颧骨上,唇上再抿一张油纸,他便由‘他’变成了‘她’。 足千娇看向鼠妇,那妇人便俯身答是,接着便一手拖着一个男孩走出了房门。 足千娇扭动脖颈,在骨头的碰撞声响里站了起来。 他维持这女儿身实在是不易,要以男童子的阳寿换之。可是馆中的男童子又有多少呢? 足千娇抬步往外走,门自动打开了,他站上了骨头堆,一步一步往小庙前走去。 阴风托举着暗无天日的顶,发出一阵轰鸣,似在迎他。 他走到近前,便见得了神龛里那尊无头无面的神像。足千娇的左手拉住右手,然后便生生硬掰断了自己右手的小手指,随即便将那截断指插在了神龛前的香炉中。 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合十,竟虔诚地闭上了眼:“菩萨,我来给您上香了。” “您可千万要保佑咱家成功,咱要那骨罗烟死,咱要那小妖怪再无反击之力!” 香灰之上的断指,很快风干成为了一截黑枯枯的肉干。 血肉吸收进了神龛里,在足千娇的念愿中,似有反馈的从内吹起来一阵风。 足千娇睁眼,仍看着神像,却又似在与某人喃语:“骨姬啊骨姬,好你个骨姬,竟敢暗算母亲。这一次,母亲再不纵容你。” · 李十三忙得不可开交,今早特意遵魁首嘱托,杀了一只老母鸡,同养了许久的乳鸽一起煲成汤,做给念青补养身子。 偏房里,念青跷着腿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抓挠着自己绑着细布的伤疤。 床前点着一个小香炉,安神香气弥漫念青的鼻尖,眼前。可念青睡不着,她于床上左右翻转,终于等得房门打开,便咻一声坐起来,眼里放了光。 “骨罗烟……”话还没讲完,见来者是李十三,那眸中的光点便瞬息又灭了。 念青颓然的重新倒回床上,也不顾自己身上还有伤,自顾自的摇腿摆起手来:“怎么是你啊?” “死丫头,你失望个什么劲!”李十三气不打一处来,他端着砂锅,面上虽置气,手中却又放得轻,他将砂锅放到桌上,这才直起身回身来看念青:“好生养着,哎哟,你莫乱动!”李十三走过去,看念青浑身缠着细布又张牙舞爪的模样就觉心突突地跳。 念青不理他,直到后脑勺被李十三敲了,这才消停下来,她将脸埋进枕头里,闷着声音说:“骨罗烟呢?” “魁首事务繁杂,自然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李十三走回桌前揭开了砂锅:“行了来把汤喝了,这可是魁首大人的心意。” “可怜我的母鸡和乳鸽……”他正暗自神伤喃喃,抬起头转身,却被不知何时到了眼前站着的念青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走路也没个声!”李十三抬起手便要打念青的肩,却又想到她身子弱,那只手便又悻悻地放下了。 “这汤,是骨罗烟做的?”她言语中带上了雀跃,急不可耐地就要伸手去拿那砂锅中的肉。 这只手被李十三拍开了:“没礼数!你也是不知个烫!”他转身从旁为念青取来碗勺,递给她:“这是你十三爷做的!她骨姬甚忙,哪有这闲工夫来煲汤。” 念青瘪嘴,转身就往床边走,“没趣,李十三你自己吃吧。” “哎哎哎,虽不是魁首所做,但也是她嘱托我做的,你就这般不解她的心意?” 李十三急了,连忙捏了个由头激她。 果真,那丫头片子停下了脚,回身盯着那砂锅瞧。 这方法果然奏效。李十三算是看出来了,只有是跟骨姬有关的话,便能治了念青这丫头的胡蛮。 念青乖巧地在桌边坐下来,也不再急着去吃肉,她问李十三:“真是骨罗烟说的?” “这还有假,我骗你做甚?”李十三点嘴不停,但手也不停,他为念青盛汤,又夹了两块肉进了念青的碗。 仍数落着念青,但那双眼睛落在念青的伤口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便变得柔和了,变得心疼了。 最后只道:“快吃,快吃。” 念青吹气,捧着碗将汤中的热气吹出一些,这才大口喝一口,高兴得摆脚。 “好吃。”她朝李十三笑,“下次你见了骨罗烟,替我给她说声谢谢。” “待我伤好了,我自去找她。” “你怎么不给我道一声谢?”李十三忍不住贫她,“这汤可是我煲的。” 念青盘腿坐上了椅子,身子往前倾,举筷去夹肉,她不看李十三,脸上是满心的欢喜:“谢谢您嘞,十三爷。” 于是那满嘴没有好话的小老头也再不讲话了,他盯着念青看,看她大口吃着肉,很久后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这丫头,要好好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 骨罗烟坐在屋中,秋娘候在一旁。屋中只点了几根烛,轻纱垂落下来,便似灰暗的蒙了一层雾。 骨罗烟盯着面前的烛火,问道:“人可是走了?” 秋娘俯身于骨罗烟的耳边说道:“馆主下了禁令,周围通房都有人守着,妙音坊那边来的消息,说是姑娘您的曲子都被换了,这下怕是要姑娘禁足,不再面向世人。姑娘要更多小心。” “试探一事是我们败了。他实在刁滑,经此一事,我们也算是与他彻底为敌了。” 秋娘从后抱住了骨罗烟:“不管如何,老奴与姑娘同生共死。” 骨罗烟抬手挽住秋娘的胳膊,她安抚道:“不会的秋姑姑,我们一定能一起走出这红馆。” 她转而看向那烛火旁的红叶花,再对秋娘道:“烧了罢。” “可是……” 骨罗烟露出轻笑,“我已中蛊,他如今受念青重创,再如何也无法只手遮天,放心,我死不了。” 骨罗烟随即抬眼望向四周贴于房梁门框上的符咒,“开始吧。” 于是秋娘站起,举起一盏灯烛,骨罗烟正坐于桌前,一袭绮罗点缀了星色,她平静望向那被烛火试探的红叶花,看花边蜷缩,看它根茎变得黝黑。 第25章 骨罗烟霎时出声:“姑姑快走!” 灯盏被彻底扔下盖住了红叶花的花蕊。 四方的黄符同时亮起,于是那被盖住的火焰便燃烧得越高,火星外溢,连同着花苞将整个花瓶燃烧起来。 骨罗烟听得一声细微的惨叫,从花叶中升起一股浊气腐蚀了桌板花瓶。 然后,她手中便又隆起鼓包,那包块快速往手臂之上游走,却又于肩膀处猛然顿住。 骨罗烟举起手臂,衣袖便往下方揭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 肩膀处,似用香火走针铭刻的一圈咒文冒着火光,逼迫着她手臂之中的蛊虫无法前进。 于是那鼓包便随之调转,于骨罗烟的左臂中乱走。 骨罗烟面色中流露出痛苦,她的手不听使唤地径直回折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秋娘在一旁见之脸色骤变,欲要向前,却被骨罗烟抬头止住了。 她的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与之抗衡。 终于,左手手指现出青黑,诡异地折断,现出弯曲的弧度。 蛊虫停在她的掌心,似要破皮而出。 第22章 骨罗烟的皮肤开始溃烂,她咬紧牙,死死盯住前方桌上的红叶花。 黄符的光芒不减,手掌中隆起的鼓包便随之扭动得越发厉害。 她的手指开始发黑,现出裂口,骨罗烟偏了身子,隆起鼓包的手高举着,另一只手扶地。 她痛得皱眉,冷汗一层一层激起,落下来。看得一旁站住的秋娘揪心。 桌上的红叶花彻底败了,最后一声如婴啼的哭声传出,刺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随后四方贴于木梁上的符纸一并烧起,化为飞灰。 骨罗烟的掌中破开了一点皮,蛊虫探出两条黑黢的触角,不过一瞬,便又缩进了骨罗烟的血肉中,不再动弹。 骨罗烟软了身子,她瘫入了绒毯中,大口呼吸着,仍看着被腐蚀的半边木桌上,残存的如人手指般的红叶花。 秋娘赶过来,心疼地搀起她的半身,这就要去叫医师来为骨罗烟包扎伤口。 骨罗烟摇头,她靠在秋娘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不要……姑姑。这伤不好解释,医者来了,便是整个红馆都知晓了。” “果真如道长所言,一日不除足千娇,我身体中这蛊虫便一日不可解。”骨罗烟叹气,秋娘便将她抱得越紧。 秋娘低声道:“我去为姑娘拿些药来罢。” 骨罗烟却自顾自笑起来:“如此一来,足千娇怕是便知了。” “屋子已无红叶花,就算他有何种心思,也伤不得姑娘分毫了。姑娘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秋娘搬来软枕,小心将骨罗烟的身子放下去,这才起身找来薄毯,为骨罗烟盖上。 她将要走了,却又被骨罗烟拉住,回头见骨姬说道:“老鸨阴险,不可不防,今日我烧红叶花已是触她逆鳞,烦请姑姑去为我‘拿药’。” 秋娘瞳中一颤,转而点头道:“好。”说完她便匆忙着走了,连门也未来得及掩上。 · 清风拂过日头,窦十秋坐于廊桥边,正抚琴调弦。 耳边传来声响,她停了手中事,也转过头去看,淡色的瞳孔蒙了一层灰,似乎连日影也照不出。她就这般静静听着,于音色辨别中听得了素秋姑姑的声音。 随同的婢子们乖顺,待素秋出声后便将手中之物递给姬子们。 素秋一副庄重相,她看着面前为首的姬子,那姬子却不敢直视她,只听素秋说道:“此为魁首大人赠予诸位姐妹的贡品香包,大人念及诸位姐妹连理之情,得遇如此稀罕物都不忘诸位。还请姬子们莫要辜负魁首大人的好意。” 那女子低头接过香包,回礼答是。 一阵安抚人心的凝神香气从她手中的香包中散出来,不想也知却是好物。 素秋转身,周围随行的婢子们也随即转身。门后的姬子们行礼:“恭送姑姑。” 那边屋门关上了,脚步声便向着廊桥这边行来。 窦十秋调弦的手未停,还是素秋出声打断了她: “见过妙音坊主。” 窦十秋转过身,朝向声音所在的方向,回以笑道:“姑姑。” 素秋的面上难得变得柔和,她招手,于是身边婢子俯身递上了一个木盒。 盒中呈上的正是药浴香包。 素秋将木盒放到窦十秋的琴旁,出声道:“这是魁首大人给诸位的手信,还请十秋姑娘收下。” 窦十秋的手从琴弦上抚过,转而摸到了木盒。她笑着对素秋道:“劳烦姑姑替我谢过魁首。” 素秋答是,紧接着便带着一应婢女告辞。 那萦绕鼻尖的香气不减,窦十秋却皱了眉。 指尖弹弦,最靠外的那一根,忽然绷断。风又起,带起乌云,看不透天外的天。 · 天还未歇,唢呐伴随和弦便于红馆大门前唱起喜色。 红馆张灯结彩,冲喜的花球从楼中被抛下,砸开,露出花瓣迷香。 门口的婆子笑得花枝乱颤,连同着跟在身旁的姬子们,绢巾轻舞,暗送秋波的将一个消息传至宾客的耳中: “哎哟,官人,您来了,今儿个可是个天大的好日子!咱家魁首得馆主允诺,夜宿特例十文起拍,您可千万莫错过这个机会!” “戌时在前厅起拍,官人莫玩乐误了时辰。”那婆子送走一位,便又拉住下一位,面带笑颜地将此事再告知。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馆内馆外皆知,那红馆做魁首的骨罗烟,被贱卖。 拍者以前五十为中,以一女子侍奉五十位男客。馆主之心,留心便能辨知。 他要骨罗烟死,死于欲望死于卑贱和唾骂中。 · 里面。 宾客们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兴奋笑容,人挤人,将宽阔的前厅围得水泄不通。 往日嗤之以鼻的君子能士,亦同那些“乌合之众”混在一起,手举着买注的彩头,谁也不输谁,非要争出这五十之一。 姬子们带着妩媚,服侍在左右。偶尔遇上一个忧愁着往内馆张望的女子,她很快又回身望一眼那堆满金银的厅台,心中默默为骨罗烟叹息一声,便也再做不得其他。麻木地继续走下台阶,为客人们斟酒,接受着那些脏污的触碰。 馆主之意明了,他在警示馆中众人。以骨罗烟为祭。 魁首?不过也是他捧在手心的魁首。只要他足千娇想,踩在脚下,任人践踏不过也只是瞬息而已。 鼠妇人站在楼阁之上,俯视着身下前厅嘈杂喧天的景象,她丑陋的面上露出笑,后竟忍不住地扭曲,她伸出手去抓脸,挠出血才罢休。 突兀出现的一声惊叫是从偏房中传出的。 鼠妇人扭头,眼睛眯成缝,尔后很快钻进了后边的帘子里。 偏房之外,已有小厮在奔走,这一声惊惧的叫声,引得前厅的一小部分宾客好奇。 他们往偏房望去,不过隔着厚重的珠帘,什么也瞧不见。 等到鼠妇从楼上赶到,她看清那跌倒于地上的姬子,深吸了一口凉气。 红疹爬满了女子的脸,手脚在飞快的长出脓疮,泛红、泛痒,她在小会儿的间隙中变成了一具可怖的模样。 那姬子哭花了脸,周围婢女侍从又不敢上前去扶。她见鼠妇人来了,便由眼睛里生出来一种希冀,想要站起,想要向着鼠妇靠近,一面出声哀求道:“姑姑救救我!姑姑救救我,我这是怎么了……姑姑,你救救我!” 鼠妇往后退却了一步,她掩盖住面,对一旁呆愣的小厮道:“处理掉她!这怕是什么恶疾!打死后丢入后巷,切勿让她出现在客人们面前!” 她说完看也不愿看,便要走了。这时在一边旁观的姬子突然站不稳似的向下一倒。 她浑身随即开始泛红,红疹如雨点一般快速从她的肌肤上现出。一个又一个疮包长起来,让女子的衣服被撑得变形。 她倒在地上,看着自己长满脓疮的手,失声尖叫起来。 前厅现出骚动。酒杯摔碎声,谩骂声很快闹成一片。等到鼠妇赶出去时,眼前见得的是各异长满红疹和脓疮的姬子,客人们被吓到,四处逃窜。 不知是谁开始大喊:“红馆中染上了疫病,快逃,快逃!” 前厅的人群开始恐慌起来,推搡着就往门边闯。 门被人群搅和在一起,前面的人被推倒,后面的人前仆后继的又续上。 那红漆贴上珐琅的门柱,被人贴着人压上去,地上开始见了血。男人们争先恐后想要逃出门外,可是却不能如愿。 人浪压得人窒息。有人被卷进脚下,便再也没能站起。 终于,厚重的门墙现出一声枯败的闷响,门柱现出裂痕。数千人聚集的大厅成为一股力,撞断了门柱。前半段墙体倒下来,一阵巨响—— 紧接着是顶上的巨型琉璃灯和木制的穹顶。 那些叫嚣的客人被压住了,瞬间死寂无声。 第26章 · 桃花坞未点灯。 骨罗烟着一身黑衣站在院中看满天的星月。 耳边,极远处,似乎能听见哀嚎。 骨罗烟站在院中的桃树下,直到隐秘处的秋娘现出来。 素秋朝骨罗烟行礼,声音平静:“姑娘,事情都办妥了。” 骨罗烟的手抚上树皮:“那边如何了。” “老鸨贱卖魁首身价,引门客数千。听闻逃时压垮了墙,死者一众。姑娘这次算准了。” “死了很多人吗。”骨罗烟的声音低下去。 “他们该死,不过都是些把女子当买卖的牲口,姑娘莫要自责。” 骨罗烟深吸口气,又问:“姊妹们呢?” 秋娘默了片刻,道:“都按您的吩咐将药给了,剩下的……只得看她们造化了。” “不过前厅坍塌,想来有些姬子也……” 秋娘转了话,往前走,接了自己的话:“我们做得足够了,姑娘。有些牺牲是必然的。” “老鸨不会留她们,假死状态后,她们会被运出红馆,如此一来也算是救了她们的命。”秋娘憋着一股气,“再如何,都比死在这红馆好。” 骨罗烟往上看,看桃树的枝桠,看那困住自己数十年的高墙。她眼中生出光,生出泪,却没有出声。 再然后,她将左手的油罐扔向了桃树。 骨罗烟轻声道:“是时候了。” 秋娘带着火折子走过来,她站在桃树前,蹲下身,点燃了树皮表面的燃油。 火焰烧起来,很快沿着树干往上蹿去。 未开花的季节,熊熊的烈火做了桃树最后的落花。 骨罗烟看着那桃树燃烧,火光映在她的眼中。 瞳孔中,那燃烧的影子似乎变成了利剑,燃烧的火树成为这偌大红光中醒目的一个点,骨罗烟知晓,他一定看得见。秋雨已落,风声渐起,夜也生出闪光,搅得黑白不分。 “秋娘,走罢。” “与足千娇的这一战,我们一定要赢。” 红绳束紧骨罗烟的发,她着一身黑,向屋前走去。早就等候多时的女子们候在廊边,待她走近,掀开了掩埋于草地中地窖的门。 第23章 脸圆圆的女子抚过地窖门上的草灰,这才抬起头看向骨罗烟。她的眼中似有星辰:“姑娘,密道我已探过了,一切照旧。” 另一位女子站在她身旁,面上无悲无喜,出声道:“关道长已经在密道中等候,姑娘请。” 骨罗烟看向面前的两人。眼中闪烁着不明的光,她点头未讲话,先行走入了地窖中。 秋娘于骨罗烟身后走来,她看向那二位,从左往右扫了一遍,小声道:“你们过来时可有被人察觉?” 脸圆圆的女子笑起来:“姑姑放心,这时全红馆都往着前厅去,他的眼睛也必不能窥见什么。” 身边冷面的女子也出声道:“而且我们来时小心,椿桃在前,我在后,一路都是仔细探查着过的,未发现其他人。” “好”秋娘点头,也随之踩上下地窖的木梯。 “雪伊,你先去,我来封死此处。”圆脸的女子看向身边,手中不停,快速将地上的草灰清理干净。 “你快些跟上,快些……”雪伊欲言又止,她看着椿桃终究还是没再说出什么。嘱咐了一声,便下了地窖。 椿桃擦了草灰,又趴在地上反复去看地窖的门缝里有无卡住的石子。风一吹,将院中燃烧桃树的火光照得更亮了。 椿桃撑起身体,回头看了一眼火树。 烈焰带来余温,火星四散。恍惚间,却好像借由这火光看到一个人。 —— 雁南枝走的时候,椿桃才七岁。是与骨罗烟差不多的年纪。 椿桃的父母贫贱,为五斗米将她卖给了红馆做奴。 所幸椿桃遇到的主儿是雁南姬。 那位看她年纪太小,也不舍得让她做些重活,幼年椿桃每日所做,不过是插花剪草。但小孩子又懂得什么,说起插花剪草,其实也就是胡乱玩弄一通,等到雁南枝喊她吃饭,便从院子里跑回去,一日一日,椿桃竟觉得,自己待在红馆比在父母身边更好。 雁南枝是在一个夜走的。 走前椿桃还记得雁南枝来她的房中抱了抱她。 雁南枝很香,手也很柔软。椿桃很喜欢蹭她,椿桃很喜欢雁南枝。 后来椿桃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后来椿桃就被谩骂声惊醒了。 大人们奔走相告,说雁南枝企图逃走。说雁南枝低贱。 然后有人说,雁南枝死了。 南院被查时来了很多凶神恶煞的人。椿桃被吓得一直哭。 不知是哪个被烦得不行的婆子打了她一耳光。她才消停下来。 随后椿桃被发配到其他姬子那里做工。人人都因南院的身份唾弃她,要她做最脏最累的活计,椿桃就这样过了十年。 再然后,椿桃因为偷吃姬子私厨的两块米糕,差点被打死。是骨罗烟救了她。 幼时躲在门廊后偷看的椿桃有见过骨罗烟。她与猫儿肆意在南院中奔跑,她金贵的被馆主呵护着长大,让椿桃艳羡。 再见骨罗烟时,她已没了小时候的笑颜。 彼岸花绣于骨姬裙衣,金线织就金蝶。椿桃跪在骨罗烟脚边,她能看到的,只有裙边。 骨罗烟拿出一颗宝石赎了椿桃。待她将椿桃带回自己院中,才对她说: “我记得你,在南院时。” “你总是怕我似的,不喜和我们玩乐。” 下一刻泪崩,长达十年的苦闷似乎都散在了椿桃的哭声里。 她想南院,更想雁南枝。现在终于在骨罗烟身上看到了雁南姬的影。 骨罗烟笑着抱住她,为椿桃抚背。 骨罗烟声音很轻,一瞬竟又让椿桃觉得是故人归来,她对她说: “你走罢,我已赎了你,你离开红馆,往后自由自在地活。” 椿桃哭得不能自已。她想走的,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当时的骨罗烟:“那你呢?” 骨罗烟看着她,露出苦笑:“我走不了。我要代替姊姊,彻底破开这红馆的墙。” 那一天,椿桃记了很久。久到如今再看到火焰烧起桃树,她都还记得。 椿桃没走,她留了下来。 成为骨罗烟身边的一个婢子。一个死侍。 秋姑姑来送香包那日,也给了椿桃一个。秋姑姑说:“前方恐是死路,姑娘的意思,要你离开,莫要送死。” 椿桃拒绝了。 她吃了一个鲜肉包子,又吃了一个菜包子,这才笑起来回秋姑姑:“若前方真是死路,也让我和姑娘一起走。” “我的命是雁南枝和姑娘给的,若是真的死了,就当还她们罢了。” 素秋看着她,那双手拧在一起,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才答:“是,我们的命都是雁南枝和姑娘给的,为她们死,此生也无憾。” —— 院外似乎有骚动,椿桃再无迟疑,她跳进了地窖中,拉起一段粗绳。 很快上方的机关触响,巨石滚落下来,椿桃往密道内闪去,巨石连带着沙土一同彻底掩埋了地窖口。 · 密道中漆黑。 唯有雪伊点着一盏油灯。 雪伊在前开路,骨罗烟同秋娘一起走在中间,最后是椿桃走在后边。 这条密道修建得粗糙。墙上未贴砖,阴冷又潮湿。到处都有淤泥,实在是有些粗制滥造。 但这密道的一切,是骨罗烟的十年。 十年,十年。骨罗烟名动明京已有十年。 从一舞惊鸿的舞姬到在这处处受限的红馆中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骨罗烟花费了十年。 红馆遍布着老鸨的眼线,骨罗烟为魁首不过也是一只圈养的笼鸟。 可是她偏不信命。尤其是在雁南姬死后。 她用十年,一铲一铲,挖出来一条足以通向红馆南北的密道。 其中是如何避开馆主,又是如何动工,如何运输材料,其中之艰难,只有骨罗烟知道。 这条密道是骨罗烟十年的心血。等的就是这一天,与老鸨反目时能做隐匿之所。 密道连通南北,又有数十处出口散落红馆各处,能让骨罗烟一行在与红馆的抗衡中如同鬼魅幽影。 雪伊掌灯,她走在前面。雪伊当属是这密道路线的最熟悉之人。 五年,有五年的时间雪伊都住在这里。 甚至有几条分路,都是雪伊受骨罗烟所托挖掘的。 · 雪伊曾是雪姬,为红馆魁首。与宫中千岁贵妃娘娘同为二绝。 一绝为宫中妃子笑,二绝为红馆雪。那时明京城中有两位绝色美人,一位为圣上独有,而另一位可供世人餍足。 雪伊本是商贾之女,财富倾天。城中贵族欲借势力,而雪伊之父亦有攀附之心。 于是雪伊作为一件厚礼,与国公府公子喜结连理。 第27章 她成为府中的妾室,成为一件被把玩的珍奇物件。直到两年后国公掌握雪家财路,转头诛杀雪氏。 雪家伊人成为弃子。 养在后院中打也不尽兴,还不如卖个好价钱。 雪伊被卖入红馆,成为雪姬。 尔后一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成为魁首。 她那傲然的模样,更是成为男人们想要征服的借口。 雪姬本已认命。如此以魁首之身锦衣玉食度过此生也许也算幸事。可天不凑巧,不过再来一年,自己便生出病症。 下身溃烂而浑身乏力。老鸨见了她不过默默一笑,便将她抬入偏院中等死。 雪伊还记得老鸨最后见她时所说的话,不过一句: “没用的东西。”便将她身为人的一切尊严意义都击碎了。 雪伊本该是要死的。 却被新上任的魁首所救。 那孩子小不了她多少,在雪姬为魁首时她就有所耳闻。骨罗烟像一块玉,在红馆中生长,抛光。 待到玉出之时,便已是红火得一塌糊涂。不过因自己占着魁首的位置,她再明艳,也只是有一个名字,不是魁首。 雪姬曾以此沾沾自喜。她派人打压过那骨姬,为的是留住自己魁首的地位。 她因是魁首而自傲。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雪伊躺在麻布中,看到骨罗烟时,还以为这个孩子是来要她的命的。 可是那女子却跪下来,跪在她的身旁,伸出手握住雪伊那双连婆子们都不愿触摸的手。 她看着她,流下了眼泪。 雪伊从未想过骨罗烟会这样喊她: “姊姊,我救你。” 骨罗烟叫她姊姊。就算她们做了这红馆中相互争斗的两只雀儿,她还是这样喊她。 雪伊不知自己是如何好起来的,只知道骨罗烟不知如何为她弄来了很多珍贵的药草。 秋娘为她煮药,统共三月才养好了她身上的伤。冬天以后,红馆对外宣称雪姬已死,而她被骨罗烟运进了密道中,直至身子彻底恢复。 病好后雪伊问过骨罗烟:“你究竟要做什么?” 骨罗烟说:“我要这红馆永不复生,我要放馆中所有人自由。” “那馆主可不是人,他是妖!”雪伊这样喊,似乎想要将骨罗烟喊醒。 “妖又如何,是妖是怪,我都要杀过去。”骨罗烟看着雪伊,道: “不知你可知雁南姬?” “于我之前的上任魁首,我当然知晓。” 那是第二次雪伊从骨罗烟眼中看到悲色,她听到她讲: “雁南姬以死奔逃,破了后来者想要逃出红馆的妄想。我能想到的,只有废掉红馆,才能不再步她后路。” “姊姊,我不愿再看到成百上千的女子们走入这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遭世俗的嘲弄。” 骨罗烟于那昏暗的密道中握住雪伊的手,她哽咽道:“骨姬能力有限,无法将你送出红馆。恐怕后生,姊姊你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中度过了。你可怨我救了你?” 雪伊看着骨罗烟,见她心碎,于是自己也跟着低落起来。她伸出手去为骨罗烟拭泪。身为姬子的苦她太明了。 姬子不同婢女奴仆,赎不得,卖不了。她们的命被牢牢握在足千娇手里,只有老鸨能断夺她们的去处。 现今雪姬已死,若她现身。不是被杀掉就是包装起来重新作为姬子。 雪伊再不愿回过去过那种人生。 —— 雪伊一面为骨罗烟拭泪,一面平静地讲:“姑娘,我怎会怨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姑娘,别哭。你既然叫我一声姊姊,那我便是你的姊姊。” “往后你想做之事,亦是我雪伊想做之事。莫再哭了,罗烟。”雪伊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 她看着骨罗烟,便想到女子于那破败屋中见到将死的她的景象。 那是第一次她从骨罗烟的眼中看出悲色。 骨罗烟哭出了声,她抱住了雪伊,在这阴冷的黑暗里。 她一面哭一边自责:“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我看见你,便好像见到了我的姊姊。雪伊姑娘,烦请您别推开我,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我实在太累了……” 雪伊没说话,她回抱住骨罗烟。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自愿成为骨罗烟在地下的手脚,为骨罗烟开路。 那一日,骨罗烟带着药浴香包亲自找到了她。 骨罗烟沉默一会,说终于有机会能让她逃出去了,问雪伊愿不愿意。 但是需要毁掉容貌,方能不被辨认。 雪伊只是牵住了骨罗烟的手,像雁南枝小时候牵着她一样。 她微笑着告诉她:“我是你的姊姊。” “罗烟,你赶不走我。” · 雪伊行在前方。她掌着灯,将一切黑暗挡在自己身前,将骨罗烟罩在自己身后。 秋娘走在骨罗烟的身侧,侍奉着她,如同侍奉着曾经的那位姬子。 椿桃快步追上来,她看着前面的人,露出笑,她成为骨罗烟的影子,与她共生。 不远处突然有了光。 关卿站在那里,已然等候多时。 第24章 光近了。两簇火光汇聚,照亮了周围。 关卿行礼:“见过魁首大人。” 骨罗烟快步上前,扶住关卿的手,“道长不必多礼,我已不是魁首,往后,唤我罗烟就是。” 骨罗烟忽然变了神色。她见关卿直起身,这才再开口道:“此一事,本是我与红馆之事,将道长牵扯进来,罗烟心中有愧。” 关卿笑了:“除恶诛邪,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姑娘不必报念太多。” 说罢,关卿举起挂在墙边的灯,往一侧的分路走去,一面走一面对骨罗烟说道:“阵法已布好,十日后为新月伊始,天地灵气滋生,可诛妖邪。” 那段分路很短,不过说话的间隙,几人便行到了木梯之下。关卿举着灯望身后的骨罗烟:“姑娘可要上去看看?” 骨罗烟摇头。她回身看向众人:“今日杂事太多,天色不早了,大家随雪伊一同去往休室,休整歇息罢。明日起,恐怕就没甚么闲乐了。” 一时语毕,四周现出沉寂。 还是椿桃接了话:“不过就是条长虫,咱不必怕她,脚踩手拍,必叫它逃不出红馆。” 关卿也道:“在下观其修为,不过三百年,时机成熟时,我们胜算很大。” 秋娘沉思片刻,开口说:“不过他与红馆相辅相成,泥菩萨一日不倒,他便一日高枕无忧。” 骨罗烟低着头,想了想,问秋娘:“现今红馆如何了。” “前厅坍塌之后,我们的人已经将疫病之事散出。红馆如何选,都只得暂时闭馆了。” “如此泥菩萨便断了供养……以足千娇的性子,他等不了那么久。这一次定是要将我肃清的。”骨罗烟说。 她侧身对雪伊讲:“雪伊,带大家去休室,吃些东西,好好休息。” 雪伊答好,随后便带着椿桃和关卿走了。很快便只剩下了骨罗烟和秋娘。 骨罗烟对秋娘讲:“我们走罢。” 秋娘跟上来,与骨罗烟并行:“姬子们约都以尽数中毒,假死后能出红馆。但奴仆下人众多,还是被圈于馆中。” 骨罗烟掌灯,她望着前面的路,手中紧了紧。 “所以此战要赢。” · 从密道中向北走,拐过分路,便见一处出口。 秋娘先行上了木梯,推开残破的木板,便见了那处与猫儿相逢的荒院。 又是一个初九了。素秋最盼念的日子。 素秋拉起骨罗烟,这才随她一同往院中的边墙去。 似乎是下过雨。 院中杂草上多带着雨露。 青草香伴随阵阵虫鸣,于这荒院中带来片刻安宁。 秋雨之后,一切便都应迎来终了。 素秋伴于骨罗烟身侧,她去看天,又见满院墨绿之中的晶莹,却是笑起来:“终于等来了。” 骨罗烟也道:“这还多亏姑姑,探出了足千娇秋雨后身弱的特点。” “他该死,我也该死。”秋娘这样说。 骨罗烟回过身抚上了秋娘的手,轻轻地拍:“都过去了,一切都是他的罪责。” 素秋未再开口。她的眼中带上忧伤,疲惫的纹像生长的脉络,从素秋眼角蔓延到她的脸上。 那边,一点白芒现出,蓝瞳的白猫跳上墙,沿壁而行,再落下来,立于骨罗烟身前。 骨罗烟蹲下身,看着白猫,伸出手抚摸它的皮毛:“也许是最后一次唤你来了,猫儿。” 白猫亲昵地蹭骨罗烟的手掌回应。 骨罗烟看着猫,素秋也蹲下来,贪婪餍足地望着它。 月光柔和,云卷过云,很快将月光遮住。 白猫的身影消失了。待云散去,月光重现时,它毛茸茸的脑袋才又从近旁的夜草下现出来。 第28章 骨罗烟从秋娘手中接过一只海螺。手指摩挲着螺壳上的纹理,她出了神,还是被一声猫叫唤醒。 她定了定,看向猫儿,这才未回身地对秋娘道:“这次后我让白郎为她解了魂灵可好。” 骨罗烟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何种情绪。 “往后要再见猫儿,得等到咱去地下了。”秋娘笑着回她。 骨罗烟不再出声,仍伸出手一下一下摸白猫的皮毛。猫儿的尾巴高高翘起,很是愉悦地发出呼噜声。 再听得其他声音,是素秋跪下来,以头磕地的声音。 骨罗烟回身要去扶她,却听素秋哽咽着说:“姑娘对老奴的厚恩,老奴此生难报。能让老奴再见我家猫儿如此多时日,咱已心满意足。” 素秋抬起头来,额头磕破了,流了血。她面上挂满眼泪,隐藏多年的愧疚变成她的颤抖,变成她的泪水,变成她的血和破碎的声音。 “如此放她走了,老奴心中便再无挂念,终于能为姬子赎罪了。” “姬子生前待我最好,是老奴该死,是老奴害了她。” 素秋压抑着哭声,她哭到几近无法呼吸。 “姑娘,为你,为南枝去死。是老奴心愿。” “老奴有罪,活该被千刀万剐。” 素秋说完又跪下去,猛地磕头,似乎希望如此能让那泉下之人听到。 她不求原谅,她恨自己,从雁南枝逝后就无法原谅自己。 那一向与素秋生疏的白猫从骨罗烟的手下走过来,走到了素秋身前。 它蹲坐下来,望着痛哭的素秋。它轻轻唤出声,然后走近她。 猫儿第一次蹭了秋娘。 草叶被风吹起,白猫衔着骨罗烟给的海螺跳上了墙。 “好宝,娘的好宝……”素秋跪在地上如此念着。 它再没停留,成为月光的一部分,成为风和露水。 骨罗烟走过来抱住秋娘,为她擦去眼泪。红着眼睛的秋娘问她:“姑娘,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骨罗烟的头枕在秋娘肩上,她背对着抱住素秋出声道:“十日后新月不能有差错。足千娇身边不可有帮手,当杀鼠妇。” “等东西到了就动手。” · 明京中镖局楼上。 月光照进来,明亮又清透。 白郎坐在围栏上,一瞬便见得了出现的白猫。 那猫儿乖巧,放下海螺后也不走,径直躺倒,任白郎抚摸。 白郎拿起海螺。他的眸中久违地生出光。 默了一会儿才喃喃道:“终是到了此时。” 那只海螺白郎很熟悉。 那是某个人托他去找来的。 她说罗烟喜欢。是她对不住她,看不得海了。于是让白郎去找来一只海螺作赠于骨罗烟的信礼。 白郎将海螺贴于自己胸口,闭上了眼轻轻念:“南枝,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又睁开眼去看白猫。 指尖刻意点了点猫儿的鼻子。白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丫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往后下去了别急着走,多等一阵,过了这个时代再去投个好人家。” 白郎翻下栏杆,往屋中去。 于书架上的暗格中翻出一张符纸。 书写符纸的人亦是当初在墙外救下他的人。 · 出逃那夜,白郎中计,被数百把利刃洞穿。他将要死了,却于追兵来前遇得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让他免死于红馆的追捕中,后带他来到明京,为他养好了伤,还告知了白郎猫儿之事。 那时白郎一心求死,是她一遍遍告诉他: 雁南枝不愿看到你如此。你还有很多要事需做。 封住猫儿魂灵那天,是白郎最后一次见到她。 往后她彻底消失,再未于白郎眼前出现过。 那日,女子烧起火焰,于黑夜中引导魂灵降临。她以术法将猫儿魂魄幻化为一只白猫,又教会白郎召唤之法。 每月初九,白猫来见,魂灵穿梭以月光为引,不受万物约束。 后白郎与骨罗烟连上,猫儿就此成为传讯器皿。 他在封魂仪式的最后问过那个女子: “你为何帮我?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回答白郎的,是一双闪烁着泪光的白色眼睛。 女子对他说:“南枝不可枉死。”便再无下文。 “那你为何不救救她?你如此神通广大,为何救我不去救她!”白郎几乎是用嘶吼地对她喊。 女子再未回答白郎。她抛下他走了。 往事如烟,似乎又皆因白郎手中的这张符纸而起。 再次拿出它,却是为解猫儿所封藏的魂灵。 白郎向围栏边走去,白猫停在月光所能照耀的最远处。 他捏着符半跪下身体,再摸一把白猫的头。 他笑起来,对白猫道:“丫头,往日你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往后,也自由自在地去吧。” 符纸落在了白猫的额前,月光现出蓝色的火光,随即将符纸烧起。 白猫的身形开始涣散,它的绒毛变成白光,变成空气,变成天上的星。 猫儿走了,再不能回来。 · 晨起还未见得天光。 老妇跟着几驾马车便出了红馆的后门。 她佝偻着盖紧身上的斗篷,连望也不愿望一眼那巷道深处。 红馆经此疫病,死伤众多。多的是的姬子被板车一车一车拉出,就这样被丢在巷道后的死河里,任凭老鼠虫蛇咬食。 晦气,实在是晦气…… 老妇不愿多想,她跟紧采买的马车,往城中去,只想着快去快回才好。 沉默的马儿一直往前,骨瘦嶙峋的身子上只见得死气。 未亮的天顶下只剩马蹄和车轮滚过的声音出现在这晨雾里。 马车从红馆后门的巷道中驶出,渐渐远去。 · 另一边,巷道深处,几个盖着石盖的巨大土坑藏在那里。 下面伸手不见五指。 却是一条早已枯竭多年的死河。 女子们的尸体堆在那里。忽然其中一具女尸的手指一动。很快眼睛便睁开了。 她坐起来,惊恐又悚惧。摸着墙壁试探着想要往前走。下一刻却被脚下的身体绊倒了。 她放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又明亮。那具绊倒她的身体也很快动了。 随后有越来越多“尸体”醒过来。当然也有部分永远不再醒来。 黑暗里呼吸声渐渐变得明晰。 女子们出声,试探,走近了,靠在一起,终于看清了彼此的面容。这才惊讶地发现都是相识的面孔。 于是便相互搀扶着顺着死河向外走。 那是一段不短的路。 周围都是黑的,也见不得什么时辰。她们只知晓走了很久。 终于在其中一部分要支撑不住时,见到了光,听得了流水的声音。 眼睛尚且还不太能适应白日,感官却由衷地为那忽然而起的鸟鸣感到欣喜。 从河谷下的洞穴走出来,是一片森林。 金色混杂些枯败的景象绝对与生命没什么关联。 但还是让她们被触动到,落下了眼泪。 城外的森林不知会通向哪里。回头看,似乎还能望到明京城边的城墙。 女子们迈出步子,往外走。 长久的,被束缚的视野被打开。 树是树,土是土,还有蝴蝶会飞上灌木,悠哉地扇动翅膀。 接下来迎接她们的是什么,她们也不得而知。 但一定不会是禁锢,不会是耻辱。 久违的花在秋天开始盛开,往后,她们会是她们自己。 用自己的手脚去丈量,用心去活着。 第25章 晨雾不散,将街上的行人都笼罩得朦胧。 天还太早,城中也没甚么人。老妇随同满载的马车沉默地往回走,路过拐角,忽闻一声哨音。 数十个黑衣侠客从天而落,刀光森冷,直逼车马。 老妇失声惶然,想逃,转身却见一把刀已抵在她胸口。握刀的另一边,是个男人。 白郎揭下口面,对老妇说道:“你可是红馆的采买?” “是是是……大人,求您别杀我。”老妇举手作揖,吓得浑身打颤。 白郎转而收了刀,他走近老妇,出声道:“你可想过离开红馆。” 那老妇愣住片刻,面上现出苦痛。她跪倒在地,不断对白郎磕头:“求求大人放过我吧,求求大人……” “哦?这是不愿走?” 老妇声音中现了哭腔,她仍不住地磕头,却什么都未再说出口。 白郎看她,沉吟片刻道:“若是我有法子解你身上红叶花的烙印,你可愿走?” 那老妇停下来,呆住了。她的脸上现出怪异,泪珠还挂着,忽然左右望了望,最后才定睛看向白郎。 老妇支支吾吾半天,很久才用气音开口:“如何解?大人可真是有什么办法?” 第29章 白郎蹲下来,一手拍住老妇的肩膀。对她道:“我知你亦是身不由己。解除后出明京去,往外走,莫要再回来。” 老妇猛点头,痛哭流涕地说道:“好,好,好……” 白朗以手结印,从里襟取出一张黄符。然而贴于老妇的胸口。 老妇人的呼吸紧了,她的颈侧随之现出血管的脉络。黑红色一直蔓延到胸口,延伸到手心。 白郎两指捏起的黄符之下,心跳的声音起伏有力,符纸上的咒文现起,一圈圈金色混杂着浑浊的黑从老妇的胸口浸润到白郎的手指。 一朵妖邪的花渐渐于白郎的胸前绽放,红叶花烙印已除。不过是从一人之身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白郎松手,符咒自燃消散。 他站起来,为老妇披上斗篷,告诉她快些走罢。 秋娘探到的解除烙印之法是以一人换一人抵命。她以自身换了骨罗烟身上的红叶花烙印。以此验了此法子有效。 现今被白郎用了来。 老妇跪倒,行大礼。她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发出声响。她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片猩红的叶子放到了白郎手中,最后对白郎道:“郎君一切珍重。”尔后便大步逃走了。借着晨雾,再也没有回来。 周围一众黑衣在老妇走后快速行动起来。桃木剑,符纸,连同各异法器被装上了采买的马车。 食材掩住了器物,又用麻布蒙上,套紧。白郎就此拽起瘦马的缰绳。 他朝左右众人拱手,以此言志。 黑衣中有人拭泪,不过终究没有言语什么,马儿上了路,白郎换了衣服,行驶进巷中,进了红馆的后门。 朱红色门打开,迎面而来一阵香气引人不适。 马车向前走,白郎跟在其侧。突如其来的一种凝视感从天而落,从里到外,将他照了个干净。 白郎的心一动,仍旧牵着缰绳沉默往前走,很快,凝视不再,他才知晓自己算蒙混过了关。——那烙印是锁也是钥匙。无烙印者进入红馆,顷刻间便会被馆主察觉。 · 马车辗转于红馆各个后厨之中。尔后进入一处院子。白郎推开门,屋中一切如旧,木器上落了一层薄灰。 白郎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出来,很快,车轮便又响起。人随马车渐行渐远。 一个时辰后,屋中橱柜里有了声响。雕着春雀的柜门打开了。柜中的底板不见了踪影,秋娘走在前面,关卿同骨罗烟走在后面。三人走出来,关上了柜子。 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庭院。 一应配置同寻常姬子院中相似。这是觉贵妃自尽时的屋子。 秋娘在李菩子死后被叫来清理房舍。也是在那时,秋娘发现此屋中没有红叶花。 于是同骨罗烟讲了,白猫传信后,便有了谋算。 骨罗烟同秋娘去偏屋中搬来白郎放好的物件。 关卿拿出朱砂,研墨,开始于符纸上书写。 寺庙中取回的糯米撒在屋中边角,又于房梁上拉起红绳,骨罗烟同秋娘一人取一把桃木剑傍身。围猎便要开始。 五彩的旗幡立于房屋正中。关卿坐下闭眼。彩幡无风自动。 其上绳结的小铃铛开始发出清脆的响声,纸钱做成的小老鼠被风一卷便开始围着彩幡上下追逐。 骨罗烟与秋娘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屏息凝视着,不敢分心。 铃铛的声音越来越亮,一阵时候后,终于,于房中细微处听得几声窸窣。 挡在外围的墙纸破了洞,墙角的老鼠洞现出来,然后从中升起一股黑烟,一只硕大的黑鼠现出来,红色的眼睛一转,便想要退回鼠洞。 可惜糯米开始散出白烟,房间已被封死。 那室中的彩幡不停,其上的纸老鼠便不停。 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将黑鼠往那边引。 见逃跑不成,又是一阵黑烟,鼠妇人现出身形。张牙舞爪地就向着打坐的关卿扑去。 房梁上的红绳亮了,如蛇般从顶上垂落下来,向着鼠妇打去。 秋娘先动了身,红绳围绕在她两边,她举起木剑,向着鼠妇刺去。 不过刺中的只是一团黑雾。 红绳飞过来,绕上了鼠妇人的腰,下一刻,她的衣袍一松,身体便化作无数老鼠四散奔逃。 骨罗烟跑过来,挥剑,木剑打中脚边的老鼠,便见其变成一团灰烟。 脚下,木器上,鼠群逃窜。 顶上垂下的红绳困住一些,便有更多袭来。 一堆老鼠沿着红绳往上爬,闪着红光的绳便渐渐失了法力。老鼠爬到房梁上,再猛地跳下来,要去撕咬房中几人的脸面。 骨罗烟举起剑往上挥舞。剑端越来越钝。 这木剑不如关卿以前给她的那把,经过精心的淬炼。 只怕是不能撑得太久。 无数只老鼠变成木剑下的飞灰,一波渐落,便又有新的一波围上来。 四处乱窜的鼠群,看出了挥剑两人都乏力,忽然一改之前,开始气势汹汹的向人这边袭来,老鼠们一只接一只爬上同类的背,咬住尾巴和手脚,组成一道鼠墙,就要往骨罗烟的身上倒。 诡异的女声从鼠墙中响起,先是一阵尖厉的笑,随即便是嘲弄: “骨姬啊骨姬,主人正寻你,你倒是自己闯上来了!” “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不过也就如此,那便让老奴吃掉你,为主人解忧罢!” 鼠墙中的一些老鼠吱吱叫几声,变成了黑雾,先一步往骨罗烟身上压过来。 骨罗烟正欲挥剑,却忽然于耳边听得一道声音: “屏气,这烟雾会带来病痛。” 声音转瞬即逝,骨罗烟的剑指着鼠墙,遂听声照做。 眼看着那可怖的千面老鼠就要打下来,一阵柔和的萤光却先亮起。 一只巨大的三色花猫从无形中腾空而出,它的瞳孔竖立,挥起爪子便抓向那鼠墙。 几乎是瞬间,鼠墙便溃散。老鼠们四下奔逃,再无一点人智。 巨猫轻盈地扑下来,便又跃起,它盯紧了鼠窜中的一处,咬过去,屋中的老鼠便都在顷刻间散为烟雾,只于巨猫扑向那处现出一只肥鼠。 屋中摇动的彩幡突然停了,铃铛的声音不再。 那肥大的老鼠好像被定住心神般,有了片刻迟疑。 三色花猫咬下去,随即变成一丝烟尘。 那个于骨罗烟耳畔响起的声音又起:“骨罗烟,就是此时。” 于是女子默契地冲上前,在硕鼠的眼珠转动前,将桃木剑对准了它的胸腔。 骨罗烟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力气往下刺去。 血污混杂着老鼠的惨叫并起。 那鼠头最后露出一个女人的脑袋,狠狠咒骂道:“骨罗烟,主人不会放过你!” 她说完便死了。被剑洞穿的老鼠身体软下去,现起一阵恶臭。 一直闭眼凝神的关卿皱眉,遂睁开眼。她的手捏决,将恶臭浊气全部收归到彩幡中。 关卿沉声道:“如此浊臭,这妖物必是吃了不少人。” 尔后便听得一阵龇牙声。 不知何时出现的念青手与脚共同撑在不远处的木桌上,她的眼睛变成兽瞳,正恶狠地盯着关卿。 正对峙的间隙,骨罗烟回身看到了念青。她的眼睛颤了一瞬,正要开口,念青挥出手指向她,说道:“脏。” 青烟卷上骨罗烟,眨眼间她手上、面上、衣襟上的血污便被收了个干净,并自带起一阵清香。 狐狸的耳朵同尾巴现出来,念青紧绷着身体似乎随时都能跳起。 突如其来的一截手臂却打断了她的狠厉。 骨罗烟的手圈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香软的人贴上来,骨罗烟的脸贴住了念青。 绒毛根根竖起的狐狸耳朵就这样蔫下去,念青的面上现出错愕,随之很快带上驼红。 那双警惕的眼睛还未缓过神,仍维持着兽状。 念青的手脚收了力,就这样倒进了骨罗烟怀里。 “骨罗烟……”她懵懵的还是身边贴住她的人开了口。 “念青,见你无事真是太好太好。” 环抱住她的手没有松开,骨罗烟笑着离开一些距离,她看着念青,念青也看着她。 “你的伤可有养好?可还有不适?”骨罗烟着急着问。 可话到了念青耳边,便自动变缓,变慢,变得无声,变得听不清楚。 她只看到了骨罗烟映照着自己的眸,如春色的面容。 然后念青才意识到此刻自己是什么姿态,径直松了力气。念青张开手臂,抱住了骨罗烟,她得寸进尺地将脑袋埋进了骨罗烟的胸口。 她笑起来,用身体将骨罗烟扑倒。却在下落中又转换了身体的方向,让自己垫在下边,同骨罗烟一起摔倒。 “骨罗烟,我好想你!” 念青的心里开了花,她的脸蹭蹭这里,又蹭蹭那里,抱着骨罗烟不愿意松手。 毕竟,这可是骨罗烟自己送上来的。 第30章 念青全然忘了关卿的威胁,只顾着撒娇。 骨罗烟任由她在自己身下“捣乱”,想起刚刚剑拔弩张的场景,这才解释道:“关道长是我请来对付老鸨的,念青,她不是坏人。” 那身下餍足的狐狸动一动脑袋,乖乖地说:“好。晓得了。” 尔后又说,声音里带上一点委屈:“你这些天去了哪里,我闻不到你的味道,要不是今日这老鼠味道太臭,我来瞧瞧,不然就又与你错过了。” 心中一时浸上苦涩,却很难开口。骨罗烟望着身下的人,她的眼中闪过晦涩,转而拍拍念青的肩,这才见念青不舍地松开手。 骨罗烟从念青身上坐起来,看着念青。她的手缓缓从念青的手臂摸上念青的脸颊,“你今日救了我,要我如何来报?” 念青看着眼前的人失了神。脑中现出嗡鸣,便什么都想不起。 骨罗烟望着她,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内心。 她对她说:“我以一夜良宵报答念青可好?”骨罗烟的手指缠上念青的狐狸耳朵。 一下下痒,痒在心口,似在往念青的胸腔里挠。 · 雪伊同椿桃为骨罗烟沐浴,骨罗烟扬起水花,激起一圈涟漪。水珠随她的手臂滑进身体,成为一片粼粼波光。 秋娘引净好身体的念青往密道中的一处走。 门开了,秋娘停下来,她朝念青鞠身,示意念青进去。 简陋的休室中铺上了绒毯,檀香绕了一圈又一圈。 软榻上堆满了软枕绸缎。 那等候多时的人现在帷幔后,念青看见一段妙曼的剪影。 白骨烟斗被点燃,她吸了一口,又吐出。 然后就近于床榻边敲了三声烟斗。 骨罗烟软了声音,她轻轻唤她:“念青,过来。” 心在狂跳。 念青掀开帷幔。 一阵异香袭来。 我知道她今夜属于我。 第26章 念青走到床边,那香气便愈浓。 被推开的帷幔回过来,拂在念青的侧边,念青不太能读懂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是很欢喜,又无可救药。 面前人吸一口烟,烟斗拿开,她张开嘴,便让缭绕的烟雾扑到念青脸上。 骨罗烟张开手臂,她的身体往后倒。 “念青,来。” 理智的弦在崩塌。念青靠上去,抱住骨罗烟。她的唇贴上骨罗烟的颈侧,轻轻撕咬。 骨罗烟抱住念青的脖子,她的眼中开始迷蒙,似是被咬得狠了,骨罗烟轻哼一声,手中的白骨烟斗落了地。 狐狸的尾巴在身后现出来,左右一扫,烟斗中的火星便灭了。 念青从骨罗烟的侧颈向下试探,骨罗烟抱住狐狸的手便越发用力地收紧。 帷幔落下来,念青放倒了骨罗烟。 她闭着眼睛,鼻尖于骨罗烟的肩上闻嗅。念青的狐狸耳朵现出来,绒绒的尾巴卷住了骨罗烟的右腿,她趴在骨罗烟的肩上,暂得喘息:“骨罗烟,你怎么这么香。” 骨罗烟侧头,对着念青的耳朵小声讲:“你若喜欢,我叫秋娘也给你备一份沐浴用。” “不要。”念青吻上去,吻在骨罗烟的肩上,“你香就好,我多抱抱你,我也能染上几分。” 念青突然用了力,骨罗烟贴近念青的耳边一声声念:“小狐狸,小狐狸,小狐狸……” 念青感觉自己要酥掉融化了。 骨罗烟闭上了眼,她面上现出潮/红,这时身前的人却忽然拉开距离,喘着气,看着她。 念青说:“骨罗烟,可是我没有很多钱。” “嗯?”陷落潮湿中的人懵了神,骨罗烟睁开眼,与念青对视:“什么?” 念青抱住她:“我知道的,你的一夜价值千金,骨罗烟,可是我没有钱。” 身下的人笑出了声,她的手指勾住念青的头发,一下一下卷。 “那你救了我的命,这值不值千金?” “千金是多少……”念青迷迷糊糊地问。 骨罗烟忽地抬起身体扣住了狐狸的脑袋,她吻在她唇上,交缠片刻,再分离。骨罗烟看着念青,对她说道:“这便是千金。” 山洪冲走雪水,从天顶落下。 冰凉的,黏腻的,成为心中所剩的唯一念想。 狐狸疯狂吻住骨罗烟的唇,咬磨,春的花色在盛放。 …… 急促呼吸间,两人身上都覆上一层薄汗。 世间最美好的乐音落在念青的耳畔,便再次激起她内在的火。 又一轮风雨,潮湿交融的雨水打湿了每一处,现出柔和的红晕。 念青抵在骨罗烟的胸口,轻声道;“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无法用狐魅蛊惑的人。” “骨罗烟,骨罗烟,我遇上你,好幸运。” …… 狐狸眷念的缩在骨罗烟怀里不愿松手,她一会儿亲亲骨罗烟的嘴角,一会儿勾拉骨罗烟的手指,她黏在骨罗烟身上,很久才感慨道:“若你是只狐狸,我定要娶亲于你!” 骨罗烟笑她:“你知晓娶亲的意思嘛。” “当然,你少小瞧我。”念青不满地瘪嘴,她抱住骨罗烟的脑袋,往额间狠狠亲了一口。这才说道:“我们狐狸中可是出过位不得了的人物,太阳天下雨,狐狸娶亲过。” “那位狐仙娘娘的事儿你定不知吧,哼,娶亲娶亲我早就知晓是何意了。”念青说完,她的手往骨罗烟的身上一捏,这下惹火上身,身下的人锢紧她的手腕,翻过身来,以另一只手臂撑住床,将念青困在了身下。 骨罗烟盯住念青的眼睛,她说得克制:“小狐狸,你不乖。” 那做了坏事的狐狸没有丝毫忏悔之心,见骨罗烟如此说,她便笑开了花。 念青没被禁住的那只手不老实地往上爬,从骨罗烟的下巴滑入胸口,她笑得张扬,眼神如丝线般将骨罗烟的视线牢牢锁住。 念青呢喃:“天色尚早,骨姬如何想呢?” “待天明再说罢。”骨罗烟压下来,咬念青的耳朵,吻她的眼睛,脸颊,最后再是嘴唇。 夜的缱绻将天幕盖了一层又一层。 星辰流动下来,变作露水,变作搅动的星轨。 后半夜起了一场狂风,来得迅猛,来得急切。 …… 骨罗烟同念青依偎在一起,喘息着,依然在回味。 念青如同婴孩,初尝的喜悦是无法言喻的。她拥住骨罗烟,快活地哼笑。 骨罗烟溺水般望着她,再吻一遍,这才回身望着顶上的帷幔。 她呼吸着,渐渐缓和下来,对念青道:“老鸨要放我走了,念青。” 念青的狐狸耳朵动了动,依然靠在骨罗烟颈窝:“真的吗?那你要去哪里?” “还不知,但往后我们一起去天地看看可好。”骨罗烟的眸中漫上悲伤,她平静地说。 “好,你去哪,我就去哪。骨罗烟,你是我的。”念青咬在骨罗烟锁骨,微微地疼。 很快便又松开嘴,念青看着温润肌肤上的那个淡淡咬痕,轻轻舔了舔。 “红馆中还有些要事要处理。你知晓的,和老鸨的一战,你伤他太多。他不会谅解你。” “不过是只臭虫,打死就好。”念青抱着骨罗烟,她睁开眼睛,眸中现起杀意。 “不可,馆中还有众人,我告知过你的念青,不要伤及无辜。”骨罗烟望着顶上,久久都没有回神。 她又说道:“我要你先走念青,出红馆去。北面有棵老槐树,是秋娘告诉我的,你就在那儿等我。” “七日后我来寻你。” 念青不满的闭上眼,更紧的抱住骨罗烟:“不要,我不想与你分别。” 骨罗烟笑出了声:“只是暂时的,小狐狸。” “我真的不能留下吗?”念青楚楚可怜地问。 “就七日,好不好……” 骨罗烟的手拍着念青的后背,一下下哄。 小狐狸很受用。 她抬起头,看向骨罗烟,有些疑惑:“骨罗烟,你为什么哭了?” 一滴晶莹顺着骨罗烟的脸颊落下去,念青伸出手,为她擦去了眼泪。 她听见骨罗烟说:“是太高兴了,我被困在这里十五年,现在,我终于要得以离开了。” “如此嘛……”念青说着,也自发露出笑。 “那你高兴,我便也高兴。”她低下头,再吻一次骨罗烟的唇。 亲昵的水音,现出一声啵—— 念青重新倒进骨罗烟怀里,她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很是惬意:“好,我答应你骨罗烟,我去外面等着你。” · 明宫中森冷。 宫殿中未点炉火,池中唯有一女子正在沐浴。 宫人携着一件东西走到池边,恭敬地跪地托起双手:“娘娘,红馆送来的礼,说是祝愿娘娘万岁不倒。” 女子未回身,她仍旧站于飘着薄冰的池中,冷淡着声音道:“何物?” 第31章 “是一味金丹。” 女子挥手,屏退了宫人,“好,本宫知晓了。” 她潜入水底,再不于水面停留。 · 一行人隐于阴暗中,快步往前行去。 从密道中出来后,一直都是秋娘带路。她探得了泥菩萨的所在,新月之时越来越近,还是要早些摧毁才好。 从前馆往后去,便越发阴森,馆中几乎见不到活人。 秋娘在前,她停在一扇门后,往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处看看,周围鸦雀无声,再往里去,便使得众人都皆是瞳中一震。 满院的白骨堆积,头盖骨小小的,似乎都是婴孩尸体。 椿桃紧了拳头,咬着牙不愿让自己再去看。 众人深吸一口冷气,继续往前去。抬头,便能看见那白骨堆上的神龛。 神像有模有样的一手捏着手指,一手托着房子。 血红的衣裳从供台上垂落下来,浸了香灰和血糜。 众人都不敢出声,许是因为姬子都离了红馆的缘故,馆中再无血肉,几人进入院子时,白骨也不见响动。那泥菩萨确是虚弱了不少。 骨罗烟同秋娘点头。 众人开始布阵。 雪伊从随身的袋中拿出符水,浇在地上,围绕着泥菩萨神龛画了一个圈。 椿桃在院门边取出纸鸢,然后便跑起来,放了长线,让那纸鸢高高瓢到这白骨院子的上头。 秋娘同骨罗烟交换眼色,再次定神,于是她手举着黄符往白骨之上走去。 她一步步走向神龛,一面念念有词:“上有无上天君,下有至下阎帝,天君护我,阎帝佑我。诛灭阴邪,以净天地。” 骨罗烟看着秋娘往上走,于是她于身前摆出三根烛。 火折子被打开,点起蜡烛。 一,二,三。 烛火依次被点燃。 当三支蜡烛同时被点燃的瞬间。 院子中如洞穴般的天顶开始晃动起来。 骨罗烟身前的火焰在瞬息间转向蓝色。 院中的天顶在撕裂,形成一个深邃的开口,其形状似庞然大物的血盆大口。 白骨现出怪叫,现出颤抖,秋娘走得缓慢了些,她站不稳,于是倒下来,跪爬着支撑着身体继续往前。 她手中举着黄符不松,声音也越发震耳欲聋。 “上有无上天君,下有至下阎帝,天君护我,阎帝佑我。诛灭阴邪,以净天地!” 其上天顶现出的嘴巴发出一声巨叫,一股无形的吸力开始形成,似飓风般想要将院中的一切吸入其中。 雪伊早已撒下的符水升腾上去,于半空中现了形。 水珠变化为空气,变成无形的剑刺向天顶的巨口。 又是一声巨响!飓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顶上的石壁上转而现出霜花,现起坚冰。 快速凝结的冰往周围笼聚过来,往深渊巨口中堵去。 骨罗烟看着身前飞速燃烧的蓝烛,心下一紧,不由为秋娘担心。 快……快! 秋娘往前爬,她咬着牙不断往前,没有一刻的停留。 白骨在阻拦她,那近在咫尺的神龛也升起一股妖风要把她向外推走。 秋娘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她站起来,飞速跑起,纵身向着神龛跳去。 她咬紧牙,终于于无数难关中将黄符贴到了神像的胸前。 有一股气,素秋憋了十年。现在终于能讲出:“你这妖怪,你还我女儿来!”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便被风吹走了。 秋娘从白骨堆上摔下去,她大口呼着气,见天地现出一阵惨叫,这才于大哭中露出了一个极悲惨的笑容。 绑在院门边的纸鸢快速抖动起来,神龛里的无头神像现出裂痕。 一阵恶心的味道四散而出,天地现出的惨叫之后,是地震,是大地四分五裂的哀嚎。 院中残存的门板同砖瓦一起,如波浪般从门口往白骨之后的小房子袭去。 一声鼓音,咚—— 那破败小屋的门开了。 高大的女人站在门后,一张煞白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红。 足千娇看着天,看向纸鸢。他笑起来,嘴巴咧开的弧度裂到了颧骨。 飘飞的纸鸢被绳线牵引着,那纸糊的飞鸟却像是活过来一般,开始猛烈地扇动翅膀,想要挣脱。 骨罗烟身前的烛火灭了。 一阵冷汗席卷了全身。 她也在看着空中的纸鸢。 红馆泥菩萨,降临了。 第27章 神,降临了。 关卿所给的驱魔仪式,本就不是祛除祂,而是引出祂,将其附身于纸鸢上。 自陨国建立前,这间红馆便存在了。从最开始小小的一间瓦房,到如今围起城墙独占一方的不夜城,红馆经历过百年岁月,依然屹立不倒。 而泥菩萨亦是经过百年洗礼,又得供奉,自诩成神。 一阵阴森的笑声响起。足千娇扭着腰肢,小步从破屋中走出来。 他转而望向骨罗烟,笑得谄媚:“幺女,见到母亲也不跪拜?没个规矩。” 椿桃同雪伊站在一起,二人手中拿起桃花枝,椿桃背后浸起一层寒意,她低声对着雪伊讲:“他如何来的?” 雪伊警惕地望着不远处,摇了摇头。 足千娇展开折扇,掩面扫一眼四周:“啧啧啧,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做足了准备。” 扇子收了,他发黑发紫的眼珠盯紧骨罗烟,道:“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咚——随即又一声鼓响。 这时众人才发觉,那鼓音来源于纸鸢中。 远处地砖上开了个洞,足千娇掉了进去。下一刻,骨罗烟身前一寸处的地砖打开,足千娇升起来。 他笑着伸出指甲,往骨罗烟抓去。 贴于骨罗烟手臂上的符纸亮起光,在那乌黑的指甲靠拢骨罗烟时,迅速形成一道火障,阻决了足千娇的手挥下。 火焰灼烧起足千娇的手背,发出滋滋的声响。 足千娇吃痛地缩手,又一声鼓音。他回到了破屋中。 骨罗烟垂下手,她有些明了了。 泥菩萨降临后给了足千娇一重能力,能移动于砖瓦房梁之中,能瞬移于红馆之内。 一呼吸间,足千娇又扑上来。他长裙下的身子变得扭曲,伸长,延展,刺破了皮肤长出来,变成附足和一节一节的身子。 收在腰侧的纸灯笼被骨罗烟拿出来,她向前甩出去,一个个纸花剪成的灯笼鼓起来,在其中聚起火光,成为一截长鞭。 那纸灯笼串成的长鞭,寻着足千娇而去,巨大的虫形身体躲开,但还是难免不被灯笼中的火星漂上,朱砂点成的红成为火,往足千娇的身上打去。 鼓声突响,脚下的地面张开,骨罗烟掉下去,手中的长鞭也因此换了方向。 砖瓦的唰唰声里,墙张开了,将骨罗烟送出来,而眼前正是足千娇得意的白面。 他的脸往后折叠,于脖颈间现出毒颚。口器张合着蠕动,毒颚伸出来刺中了骨罗烟的身体。 火障再起,却如何都烧不穿那盔甲般的大颚。透明的毒浸在尖角,就要刺进骨罗烟的皮肤。一截桃花枝却如箭射来,落到了足千娇的下腹上。 女人的尖叫同咆哮同时响起。 桃花枝点在足千娇身上的那处,开始溃烂。 鼓声起,院中地面翻滚,瞬间吞噬了足千娇。他的身形在远处的墙边现出,作为人的上半身痛得扭曲。 骨罗烟摔到了地上,椿桃在远处放下弓,手举着另一支桃花箭,松了口气。 雪伊将存放符水的小桶倾向身边的椿桃,以便她用桃花枝蘸符水。她对椿桃说:“符水有用,不可轻视,椿桃,继续放箭!” 弓拉开,桃花枝上弦。 椿桃对准墙角的足千娇,停顿片刻,放出箭! 咚—— 鼓声响。 西侧的墙壁硬生生换了方向,随波浪般的地面卷过来,于箭道前屹立,挡住了箭。 骨罗烟皱眉,纸灯笼因为她被吸进墙壁里的缘故,卡在了墙上,不可再取出。 但那泥菩萨一刻不除,便一刻不得近老鸨的身! 她站起来,往椿桃她们的反方向跑去。一边大喊着:“收线!” 雪伊悟了,她抱起装着符水的木桶,随即便往院门边的纸鸢跑。 咚—— 那拴着纸鸢的门不知为何开始移动,往后延伸了数尺。 雪伊不停,依旧狂奔。骨罗烟亦是往足千娇处跑去,远处躺倒的,半人半虫的怪物扭动着,渐渐缓和下来。 足千娇红了眼睛,嘶吼着撑起身体,便要往骨罗烟这边袭来。 咚——咚——咚—— 三声连续的鼓音将骨罗烟同足千娇的距离缩短了三次。 巨大的虫体蠕动过来,爆冲向那个女子。 骨罗烟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思考太多,咬着牙,仍旧向着老鸨冲去。 第32章 本想着等新月将他除去,世事变化,不曾想到今日就与他相遇。 骨罗烟那刻唯一能想到的,是要与念青失约了。 不过也好,叫她断了念想。 自己本身也想着死战。 骨罗烟思考不了太多了。 她撕下自己手臂上的符咒,就将符攥在掌心,以掌心相对那巨大的长虫,妄以人身与足千娇相搏。 一支骨笛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恍惚间,周围一切都开始停止。 摔倒在白骨堆之上的素秋站起来,她的背后扎进去一截白骨,血染红了她半个后背的衣裳。 素秋布满褶皱的双手托着骨笛,一瘸一拐地慢慢往骨罗烟的身前走。 笛音绵长,清亮。音色中似乎有能让时间暂缓之能。 那是她偷偷向关卿求的法器。 以命驱动。 背上的白骨刺穿了她的肝脾。素秋知晓,她活不长了。 老妇唯一能做的便是吹响骨笛,再最后为骨罗烟争取些时间。 素秋走到了骨罗烟的前面,走到了足千娇狰狞脸庞的面前。 骨笛中的曲子就要奏到最后的乐章,周围静止的一切开始缓慢流动起来。 素秋的脸黑下去,头发也瞬间变得苍白。 最后一个气音从骨笛中吹奏出,随后骨笛碎成了粉末。 她在静态中最后笑了,那是不同于对着泥菩萨嘶吼时的笑容。 充满恬然,充满宁静。 素秋的眸中有光,有足千娇的全部。 妖怪扬起尘土,伴随奔腾的巨响袭来。 巨颚穿透了素秋的身体,随后她的身上现出了两个红叶花烙印。 一个是她自己的,一个是为骨罗烟替换的。 烙印发红,随即爆开,将素秋的身体炸成血雾。 足千娇停下来,贪婪地探出口器去吃那空中的血点。 骨罗烟脸上有惊惧,下一刻扭曲,变成喉中哽住的一块,她仓促着想要往前,却无力地跪坐到了地上。 眼泪没有预兆地落下来,止不住。 骨罗烟抱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肘撑住地面想要站起,骨罗烟大哭着大喊: “秋娘!不要——”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掺杂着那妖物口器蠕动的声音。 骨罗烟几乎要晕厥,她站起来,便再要往足千娇身前跑。 院门前的纸鸢被雪伊收拢,浇上一捧符水,便现出惨叫,随后彻底没了变化。 椿桃的哭喊夹杂着桃花箭射过来。 桃花箭射中足千娇人形的胸口,骨罗烟攥着符纸的手也贴上他虫形态的身体。 火焰如绳索勒紧了老鸨,桃花枝下的溃烂于火中变成灰烬。 那在嗜血中丧失理智的妖怪回了神。燃烧着火焰的巨大身体一卷便将身前的骨罗烟捆住,渐渐收紧,要将她碾碎。 身轻如燕的黑影在快速靠近。下一刻,一抹寒光出现在足千娇露出毒颚的颈部。 白郎的剑砍下去,砍掉了足千娇人形的头颅。 密密麻麻的符文随之现起,从剑上涌向足千娇身上被砍掉头颅的伤口。 足千娇身体里,那颗炼化数百年的“心脏”被咒文缠上,随即爆炸,成为腐臭的血。 足千娇缠绕着骨罗烟的身体松开了,骨罗烟摔下去,他也随之往后倒。 火焰焚烧着他,他不再发出声响。静悄悄地仿佛已经死去。 白郎收起剑,快速往骨罗烟这边过来。 “罗烟,罗烟!”他着急地喊她。 白郎到了近前,蹲身将骨罗烟扶起,又问:“你可有事?” 骨罗烟脸色灰白,她沉浸于痛苦中,始终无法脱身。好一会儿后,她才在白郎急促的声音里看向他。 骨罗烟的眼睛聚不成光,涣散着,有泪水溢出来:“白郎,秋娘她……” “莫再想了,老鸨已死,这一战,是我们赢了。”白郎伸出手为她遮住眼。他的面色深沉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听见骨罗烟又问他:“你怎么来了,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安全,你放心。是闭月告诉我的,老鸨不在房中休养,我怕你们这边遇上险事,于是我便跟着雪伊做的标记,寻来了。” “好,好……”骨罗烟再没了声音,她不再讲话,闭着眼睛,她太痛了,她几乎无法呼吸。 远处,椿桃的哭声渐渐越来越明。雪伊陪在她身旁,与她一同跑过来。跑到了骨罗烟身边。 雪伊从白郎手上接过骨罗烟,将她紧紧抱住。椿桃亦哭着抱紧她,哭得不能自已。 这阴森院中唯有哭声响亮,似乎是满院的白骨在同悲。 直到扭曲的,蠕动的一颗头颅将这悲伤打破。 足千娇的头下长出无数小足,抬着那颗诡异的脑袋爬到了神龛顶上。 吞下的寿金丹救了他的命,令他苟活。 他站在已无神像的神龛上,嘶哑着声音对骨罗烟喊:“骨罗烟,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我?” “你想做圣人救这红馆所有人的命?” “哈哈哈哈,我告诉你绝无可能!”足千娇知晓自己今日已是必死。他不再求活,他要拉上这满院子的人垫背! “红叶花啊,我的血肉,最后一次,为我圆满吧!”他现出癫狂的笑。 又戏谑地于那残破的脑袋上挤出嘲弄:“骨罗烟,你猜,那只狐狸有没有走?” “你爱她是不是?如若你被她杀死,你是否还会如此想?” “骨罗烟,我的幺女,你逃不出母亲的手心。” “快退后!”白郎在那头颅张开嘴的刹那间将手中之剑插进了地面。符文宣泄而出,覆盖了近处抱在一起的三人。 · 红馆之中有一禁忌,为红叶花。花能做馆主的耳朵,亦能做馆主行凶的刀剑。 馆中之人不可摘花,此为大忌。 那封闭的红馆中,每个房间中的红叶花开始凋零。 碌碌无为继续着自己手中事的婢女杂役们行在红馆中,一切如常。 如血般的烙印在人们的脖颈上现起,然后随红叶花的凋零,将她们颈内的血管折断。 一瞬间,死了好多人。 尸体从红馆的街上延绵到屋中。 婢女婆子们惨死,杂役侍从们亦是。 到处都是死人。血从尸体的七窍流出,将红馆染得脏污。 那坐于屋顶上的人跷着腿,隔着高墙瞧着那红馆外的老槐树,时不时回身望向深处,正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念青想着如何等不是等,于是便就近在这红馆的边角,隔着墙,看着槐树,等着骨罗烟来赴约。 极度的血腥气忽然袭来,满城的血,似乎没有尽头。 身为妖的本性流露出来,便再也无法止住。念青的神态变得呆滞,很快便无法阻止的闻嗅起来,她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在一声叫声中兽化了。 嗜血的本能迫使念青妖化,现出原形。狐狸往唤醒这红馆死阵的阵口处跑去。它的身形如烟,一瞬便消失在了原处。 红馆之门能监视外来者,若是贸然闯入,必然叫馆主知晓。 念青初入红馆的那天,足千娇便知道了。他未阻止,只是暗中观察着,终于等到了用她的这日。 妖不是人,妖必然会吃人。 这是这世间永存的道理。 · 忙于后厨的老人擦一擦汗,又念叨着好久不见的念青。 只不过这一次他话还没讲完,便摔了下去。 灶台下的柴火烧得旺,李十三想着做一些好菜,给骨罗烟送去,正好问问念青去了哪里。 红叶花的烙印现起时,他顺着灶台倒下去。手磕到柴火中,有被灼烧的烫感。 那滚烫却使得他多了些记忆。 —— 他的女儿死了,他的儿子不见了踪影。 现在他终于也要死了,这是件好事。 苦心捏造的谎言瞒不了太久。 李十三痛苦地闭上眼,没了呼吸。 · 剑中符文现出那刻,红叶花烙印也完成了转移。 雪伊、椿桃身上的烙印转移到了白郎身上,加之他先前替换老妇的一处,一共有三。 肚中肠胃很快成为一摊血水,白郎的眼睛失明了,耳朵也一瞬失聪。 不过他握紧插地的剑没有松手。 他的身形往外拢,似乎是一个抱的姿势去挡住了剑后的三人。 足千娇的那颗头颅变成腐肉,生满蛆虫。在红馆死阵开启之后,终于死透了。 很快,一阵青烟现起,狐狸到了。 它红棕色的皮毛炸开,以一个攻击的姿态站在院中墙上。 它欲要撕碎院中众人。 不合时宜的雨却在此刻落下来。 不,仔细看那些落下的雨点,那不是水滴,那是银色的粉末。 雨点一直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狐狸闭上眼睛,少了气焰,睡过去。 第33章 白骨院子中另外三人亦如此。 雨水从岩壁一样的顶上落下来,浇灭了一切。 这是一个白日,明京城中天气尚好,却唯独红馆之中下起了暴雨。 一双白手轻声哄拍着熟睡的关卿。再抬起头,不过呼吸间,周围的景象便变成了供奉神龛的院子。 女子跪坐在那里,以膝枕放倒着关卿。 还是那已死去的人开了口:“是你?” 女子抬眸,望向那握剑而跪之人。 “你还记得我。” 白郎没应她,转而问道:“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当年救我不救南枝。” 这一次,女子站起来。 她将关卿熟睡的身体小心放好,这才走向白郎的尸体。 窦十秋淡色的瞳孔望向白郎: “我是妖,她是人,我如何救得了她。” “我并非刻意救你。只是因为你恰好死在红馆外,我能救你。” “所以我们对于你们来讲是什么呢?”白郎的魂灵问道。 窦十秋的脊背处长出翅膀。她透明的羽翼上布满了星辉。 窦十秋说道:“你们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一个瞬间。” “白郎,往地下走吧,你已经死去。” “忘掉我,如我抹去你那时对我的印象一般。” · 雨,越下越大。 将红馆中的血色一并洗去。 漫天的银白闪蛾飞舞,它们翅膀上的粉末落为雨水,洗刷着一切。 粉末落下来,一片死寂。 红馆不再有了。 第28章 粉尘在风中形成了细碎的闪光。 窦十秋飞起来,身后的翅膀振动,她越过白郎跪立的尸体,本是要往上去的,忽然,她却又停了下来。 窦十秋望向这白骨院子中的某处。略微思考了一瞬,便随之往地上去。 她背后的羽翼往上,翅膀很快变作一件银纱。她的脚点在空中,便于无形中掀起涟漪,一步,又一步,她从半空踱下,站到了这院中的一处。 雨落之后,地上血污已经不见了踪影。 无数尘粉形成的闪光一浪又一浪随风鼓动,在窦十秋的裙摆边组成波浪。 她静立在那里,没有说话。额前的透明触角长出来,垂落到她的手边,像星河的花。 紧接着,窦十秋背后的羽展开,其上现出星光,现出螺旋的星轨。 她看向的面前开始聚起灵。 透明中又带着蓝色的灵聚拢,成为一个人形。 窦十秋淡色的瞳孔在扩散,于是灵显出面貌,那是被粉身碎骨的秋娘。 她看着魂灵,而魂灵亦在看她。 窦十秋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面前。 又是无形的涟漪一圈圈散开,震荡。很快,便将涟漪后的秋娘也陷入其中。 窦十秋额前的触角收回去。 羽翼也重新变回轻纱。 秋娘的灵随震荡往地下去了。 钻进了地缝里,很快便平静下来。 银蛾成片地开始飞离红馆的上空。窦十秋再没有停留。 她远去,直到天的尽头。 · 次日醒来,骨罗烟的鼻尖沾上露水。 夜中现出微蓝,昼色未起。 身体却如同散架一般,浑身有着诸多的痛。 四周静悄悄的,院中白骨不见了影儿,只剩下一个无神供奉的神龛立在院中。 很快,身边的两人也醒过来。春桃揉眼睛,似乎还没睡醒。 雪伊先站起来,搀扶起骨罗烟与椿桃,这才往四周瞭望。 “白骨不见了……”她说。 “血迹也没有了。”骨罗烟颦眉。 “姬子……罗烟,那边有只狐狸。”椿桃指向院中不远处,对骨罗烟说道。 三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了狐狸身边。 骨罗烟蹲下身,将狐狸抱到了怀里。她深呼吸一口气,晨间冷冽的空气吞入肺腑。于是这时才终于有了些胜利的实感。 骨罗烟看向左右,对她们报以微笑道:“走罢。我们一起离开红馆。” 三个人走出了院子,往外走,四周已经静静的,白昼正于天边苏醒。 好久没能在红馆中感受到风,感受到惬意。骨罗烟抱着昏睡的狐狸,由衷地感到开心。 女子们脚下的路很平,且穿过小路之后越来越宽广。 往后是自由的。 她们赢了。 从最近的地道开口进去,迎了小孩们。三个人带着她们一并往红馆外去。 羞花和闭月被椿桃一手牵着一个,走在后面。闭月忐忑地问:“我们真的可以走吗?” 雪伊抱着一个苍老的男童子,回答她们:“嗯。”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呢?”羞花少见地低下头,陷入怅然。 “天高海阔,总是有地方可以容身的!”牵着她们的椿桃看着前方,兴致勃勃道。 往前,进入红馆的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往后,走出红馆的人,虽无依靠,但希望不灭。 骨罗烟抚一把怀中狐狸细软的皮毛,于心中安神。 所幸,红叶花烙印种在成年者之身,孩子们逃过一劫。她如此于心中宽慰自己。 清新的晨雾遮住了红馆的一些地方,骨罗烟一行人所见的是花团锦簇,是道路平阔。 天空现出鱼肚白时,她们终于走到了红馆的正门。 厚重的红漆木门从内被推开,几人看着红馆外的天地,那一瞬竟觉得情难自控。 抬脚踏出门槛,此后便再与红馆无甚缘分。 骨罗烟抱着狐狸,看着椿桃雪伊和孩子们。 她问她们:“往后有何种打算?” 椿桃说还未想好。 雪伊却看着怀中的幼儿,摸摸他布满皱纹的脸,有些心疼道:“进了红馆的都是些苦命的孩子,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于是骨罗烟又低下身去看椿桃牵住的羞花闭月:“你俩可还记得家人?” 闭月摇头对骨罗烟道:“我家中人已死绝,馆主因此选中的我。” 羞花满不在乎地念:“我是孤儿,原先是个乞儿,是姑姑带我进红馆的。” 骨罗烟眼中现出不忍的神色。 她直起身,对面前的二人道:“往后还长,我们再做打算。如姊姊所说,孩子们太小,放心不下,不如我们姐妹三人搭伙过日子,先将她们养育成人再想其他。” “好啊!我可以去做工,罗烟就同雪伊一起好好养大她们就是!”椿桃两眼放光,笑得肆意。 “瞧你能的,”雪伊贫她,她轻拍着怀中仍熟睡的男孩,也道:“反正以后如何活,都好过在红馆之中。” 骨罗烟笑着点头说是。于是几人就欲往明京中租赁房屋的地儿赶去。 清晨路上人少,而在馆中待太久的几人又实在不知世事,一路磕磕绊绊,又是问路又是辨别南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地方。 此时已经近了午时。 遭房馆几次白眼后,几人终于看上了房子。 最终选了僻静处的一间小屋,以骨罗烟随手带的金饰为抵,终于算是有了个落脚地。 孩子们饿了。只有狐狸缩成一团还在酣睡。雪伊上街买了些菜要生火做饭,椿桃便嚷嚷着要去找个工,由此出了门。 不过晚间便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对着众人摇了摇,属实是吃了撇。 几人离开红馆时,什么也没有带出,此时为了生计,只得典当些随身的器物,但这也不是长久之法。 骨罗烟的饰品卖完了,口袋中仅仅剩下一张黄符,但她实在想不起这有何用处,于是便搁置了,随意地将符纸丢到了一边。 骨罗烟为孩子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又去购置了被褥,棉毯,又备上了两周左右的食物后,这下便彻底没钱了。 陈旧的破屋漏风,而秋后愈发冷的天气不等人。 晚上,几人同孩子们挤在棉毯里,相互靠紧取暖。 就这样凑合了一夜,第二日很早雪伊便出了门。 这一天沉眠的狐狸也醒过来,却没变成念青的模样。它跟在骨罗烟的身后,看她做事,偶尔叫上一声,便再无其他异常,仿佛真如普通狐狸一般。 骨罗烟无暇顾暇其他,她同椿桃一起照顾孩子们,得了空闲时便到街上,寻些能做工的机会。 红馆之外的生活,比想象中更难。 · 雪伊离开了她们租住的屋子,她循着记忆,往城中最金贵的一处去。 走了三个时辰后,雪伊见得了一处非富即贵人家的府邸。 作为皇商的父母居于这里。雪伊看着府邸,咬牙,还是上前敲响了镀金的门环。 很快有下人来开了门,看着门外的女子却是疑惑。 雪伊看到他,认出他,有些放松下来,她对那仆从讲:“小虎,我是雪伊,你可还记得我!” 未出嫁前,雪伊对待府中的下人们是极其好的,人心都是肉长,她不相信面前的仆从不认识她。 第34章 可是那瘦弱的仆役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还是没有认出来。 他最终摇头:“小姐,我不认识你。” 雪伊有些震惊,但想来是因为离家太久,不再相熟也是应该,于是便又讲:“那麻烦你往内知会一声,就说雪家的姑娘回来了。” “雪家?小姐,你是不是昏了头?”那下人面上现出不悦,道:“此地为千国公所有,乃是皇家重地。你还是莫要在此叨扰了,到时冲撞了贵人们,我可担待不起。”他话说完,不留余地地关上了门。 雪伊愣在门外,直到那门关上,还缓不过神。 她本是想来寻父母救济的,如此,如此…… 却怎会忘了自家雪氏被满门抄斩的往事呢! 雪伊退后了两步,冷汗直流。她跌坐到了地上。一时心悸,久久无法回神。 · 女子在这世道中受到诸多限制。 无法做工,无法独立,需依附男子,相夫教子,方为大贞。 骨罗烟同椿桃候了两日,都没见得结果。 这日又上街,骨罗烟有些颓然。 今日碰上集市或许能得些活计。 明京本就繁荣,骨罗烟行在市集中,更是人山人海,走路都不得行快。 人挤人中,迎面的一个女子被男人们一推,便倒过来,幸好骨罗烟及时拉住她,才使得她未摔倒。 那女子感激言谢,骨罗烟看着她,却感觉有些面熟。 思虑间,女子已经走了。 剩下她一人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继续往前。 身边小贩卖的香点上了。檀香混杂一些异香萦绕而来,似乎与那红馆中所燃香有些相似。 骨罗烟忽然神色凝重起来。 她的瞳放大,一瞬之间竟然无法呼吸。 不对,不对,很不对。 忘了什么?忘了什么! 血气仿佛又到了鼻前,秋娘的笑,白朗最后插剑而跪的姿态印入骨罗烟脑中。 嗡嗡一阵现出杂音。 满城红馆的人去了哪里? 为何会忘记?周围人为何又仿若未闻?偌大的一个红馆人去楼空,这不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为什么走出红馆时没有疑惑?我现在……又在哪里? 人潮压着骨罗烟向前。 后生的恐惧从思考中攀上来,令她感到窒息。 太怪了。一切都太怪了。 也许红馆之事根本就没有结束…… 刚刚遇到的那个女子,骨罗烟想起来了。 她原是红馆中的姬子,被骨罗烟所救。 她不会不识我,她见我却如同初遇。 骨罗烟猛回头,乌泱泱一片的人群将她吞噬了。 骨罗烟大口喘息着,记忆在慢慢复苏。 · 如同行尸走肉的人一直在狂奔。 周围是荒川,阴暗的林中见不得其他。她的鞋走破了,脚底磨出了血,很多的血。 但她依旧没有停下。 直到被倒下的枯树绊倒,于是脸面破了相。 她面上现出痛苦。眸中也有了色彩。 月亮升上去,照在天顶。 关卿坐起来,浑身都是流血的痕迹。 红馆……老鸨……法阵……窦十秋! 关卿看向周围,一贯无常情绪的人少见地露出惶恐。 她被操控了。 记忆如同被抹去一般,变成常态,无法去注意到。红馆之事牵扯太多,一定没有想象中简单。 能让她如此无知,如此轻易受到术法控制的。 那不是一般的妖邪能做到的事。 魔。 比妖怪更上一重的存在。 关卿身后激起一层寒意。 明京中逢魔了。 这已经超出了关卿的意料。她忍着痛站起来,伸手捏咒,顷刻间周身符纸飞起,穿过树冠,往夜色中去。 一行秘语掩藏其中: 一衿于明京中遇魔,恳请师傅出山伏魔。 第29章 骨罗烟逆着人群,向前走去。终于出了市集,她跑起来,用力地呼吸着。 积压的恐惧与悲伤在她的脑中盘旋。眼泪就这样掉下来。 被当作理所当然的忽视和突然间又觉醒的触目惊心交织在一起,让她几近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秋娘、白郎,骨罗烟甚至会想到李十三。 她们怎么样了? 秋娘死在老鸨的面前,白郎以死护住了她们三人。红叶花凋零的那一刻,红馆被屠城。 足千娇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时骨罗烟还不太明白。现在终于明了了。 她们输了。 原来自己思虑所想的什么都不是。 天空中出现闷雷,很快有乌云汇聚。 那场雨! 足千娇最后有对骨罗烟讲起念青。 念青……对,念青变成了狐狸! 天色暗下去,黑暗便将骨罗烟笼罩了。 骨罗烟喘不过气。 她在颤抖。 周围人与她擦肩而过,不过冷漠地望她一眼,便各自行走自己的路。 骨罗烟奔跑着,她往红馆的方向跑去。通向红馆的路会经过一段贫民巷。 那其中是污臭的,居住的大多是妇孺。 被卖的,被打残疾的,生下来因为是个女娃便被抛弃的。 一双双眼睛躲在破屋中,望向奔跑的骨罗烟,令她感到无比的无力。 那一瞬间骨罗烟又会想起很多。 秋娘是被丈夫蒙了麻药卖进红馆的,此时她已有了身孕。雁南姬的生母不喜女儿便将幼婴丢在了红馆门口,后被老鸨收为养女。白郎是随姐姐一起被人贩子卖进去的,姐姐不幸死于棍棒之下,而白郎挺过来,做了侍卫。红馆吃人,但进入红馆的哪一个,又是心甘情愿? 包括骨罗烟自己。 年幼的稚子跟随贵人们进了红馆的门,贵人们离开了,却将骨罗烟留下了。 彼时那个煞白脸面的馆主,只是笑笑,便托人将初入红馆的幼女撵上了高台。 骨罗烟如同困兽,被无数眼睛观赏。 她是一件名贵的礼物,从高位上跌下来时,就算只是一直哭,也会有人喝彩。 —— 记忆太过久远,已使得骨罗烟模糊。 但依稀中她还记得那唱词之人将她迎上高台时的喝词: “罪臣左相之女,骨罗烟。为诸位奉上!” · 不行……这世道根本就无容身之地。 女子生来就卑贱,又有妖物乱世。 骨罗烟越往前跑,便越觉苦痛。 很多人死去,现世亦有很多人在受难。 记忆被蒙蔽时她也短暂的失了方向。 但是现在不会了。 骨罗烟想,她要给这乱世划开一道口,要叫妖邪退散,要让女子能如男子一般地活。 红馆不过是开始,逃出红馆,世俗依旧是水深火热的牢笼。 不行,她要破开,给这世间添上一道惨痛的疤! 眼前,红馆到了。 城墙内死气沉沉,墙外则有不少小商小贩在摆摊。行人往来,无甚异常。没人在意红馆如何,似乎红馆被遗忘,成为一处本就空无的死城。 妖怪。 骨罗烟捏拳,更是确信了自己所想。 她擦干眼泪,誓不让那些亡者成为无谓的牺牲。 骨罗烟转身,再往明京中一处去,镖局。那是生前白郎所在之地。 · 厚重的鼓声起,随即号角声附和。 空中云鸟盘旋。 庄重的天坛上,大祭司祈天作法。石玉龙阶前,百官肃立,一众皆穿华服。 头戴龙冠的女子从石玉龙阶上的宫殿中走出来,面上的珠纱掩面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牵着一个身着金玉的稚子缓缓往前去。 好奇的小娃一手放在嘴中,一手被女子牵住。他与女子于殿前站定,傲睨着其下的百官。 下方站于最前方的年轻右相,笑得意气风发。他往前一步,行重礼,转而伏手而跪,先言: “跪——” 顷刻间百官皆跪。 右相声音再起:“恭祝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万岁万万岁!” 后方百官同贺,声音如浪,于皇城中回荡。 新帝,封年号岁新,登基了。 · 册封结束,女子牵着小娃娃走入宫殿后方,吩咐身边宫人道:“将皇帝送去别宫休息。” “是。”宫人领命,随即牵着小童离开。 女子抬手,身边服侍众人屏退。 这时女子才开了口:“何事。” 屋中现出闪亮的粉尘,很快披着银纱的女子从上方落下来,向着龙冠之下的人行礼。 “红馆窦十秋见过娘娘。” “说。” 窦十秋这才直起身,道:“红馆已除,十秋特来复命。” 那女子往内走,周围宫阙便如幻境散开,最终成为一片虚无之境。 第35章 “你做得很好。”她背对着窦十秋说道。 女子说罢,其面上的掩纱便化作蝴蝶飞开了,她转过来脸,现出一张半人半兽的面容。 女子的下巴、嘴唇还是人的模样,鼻尖往上的脸却长满白毛,显得妖异。 那双蓝紫珀色的兽瞳望过来,似乎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女子默了片刻,她走近了窦十秋,将一颗金丹放到了窦十秋的手中:“足千娇死前来找过本宫,希望本宫保他,这是他给的供奉,本宫今日将它赐给你,当作奖赏了。” 窦十秋不去看女子,她低着头,待女子讲完才说道:“谢娘娘恩典。娘娘当时若知会十秋……我应是能保住他的性命的。” 女子的兽瞳放大了一瞬,对窦十秋道:“你不想留他吧。” 窦十秋噤声,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她抚摸窦十秋的发,轻轻拍了拍窦十秋的手:“无碍,本宫也不喜那不男不女者。本宫未给他答复,就是叫他自生自灭的。” 窦十秋不再言说,她再次朝女子行礼:“红馆后续还请娘娘放心,小女辅同亲王,都处理干净了。” “娘娘若需重新置办红馆,给十秋七日,我必能寻到新的馆主,重启红馆。” “不必了。”女子挥手,蝴蝶的虚影重新掩盖住她的面部。 “本宫立红馆不过是为在京中有个耳目,如今本宫已看清,再来一位还是会同足千娇一样,自封为王,无法无天。” 周围虚无化为水波,将要现出宫阙的模样。 她最后对窦十秋讲:“十秋,往后,本宫要你监视京中动向,做本宫的眼睛。” “是,娘娘。” 飞蛾从上方飞走,于是殿中便只剩下了那位女子。 她身披龙凤呈祥的锦绣,戴着无数珠宝点缀的龙冠,往深处走去。 陨国先帝驾崩,皇后便不再有了。 从此,这明宫中有且只有一位太后当立。 她往前行去,无数白烟随之凝起,从四周的金器中浮现出来。 面纱下,女子那双蓝紫的瞳亮起,现出苍白又飘逸的蓝萤。 她的话仿佛在空中,又若置身于明京中的各处。 “没人会记得先帝,先帝会被遗忘。” 明京城的空气中,漂浮起一些微妙的透明符文。 一个念头种在了人们的心里——陨国从无先帝,当今国君便是无上。 —— 蓝萤散去,柳如间再不言语。她往宫中深处去,一切状似如常,没有变化。 · 骨罗烟闯进镖局,镖师们一脸懵地望着来者。 坐于掌柜后的女子站起来,喊住她,道:“姑娘,你来为何事?此地乃为镖局,不可擅入的。” 骨罗烟回看着她,她停顿了片刻,往那女子的方向走去。 骨罗烟出声,虽对着那位女子,但似乎又是对着这屋中的所有镖师所讲:“我来找人,白郎镖师可在?” 一语惊醒,连同那女子在内的,镖局内一众都如同雷击。 那女子喃喃地念:“白郎,白郎……” 此时骨罗烟已经走近了,她的手撑在柜台上,继续道:“他名白郎,是这云上镖局的挂牌之人。你是莲吧。” 女子面上现出疑惑,她停下思考,看向骨罗烟问道:“不知姑娘是?” “我名骨罗烟,是那红馆的姬子,被白郎所救。” “骨罗烟……” 那女子念着,眼睛忽然瞪大了。“魁首……你说你是骨罗烟?” “不可能,那你怎会在这里,今日是游京日么?”她问她,皱着眉,面上有诸多难言。 “不是游京日,红馆已经没了。” “红馆没了?什么意思?”女子拍桌,面上是不可置信。 “毁掉了,没有了。”骨罗烟眸中现出悲,现出灰白。 “那你所说的白郎在哪?让他来见我!”莲大声喊道。 “他死了。” 往后再没有了声音。 那叫作莲的女子愣神,随即摇了摇头。嘴边念着“不对,不对,”一边不住地后退。 终于她的腿撞到了椅子,这才停下来。 莲深吸一口气,眼泪就掉下来。 她有些惊慌失措,不知自己为何会泪流,忙去擦,却就在此刻静止了动作。 · 十年前,莲是个乞儿。她咬了红馆婆子的手,这才得以从婆子怀中逃出。 莲一直跑,一直跑,想躲起来,免于被抓进红馆去。 可是腿被打伤了,她跑不快。 是一个能飞檐走壁的大哥哥救了她。 那个人抱着她,一下子就翻上了楼阁中躲起来。直到底下道路上喧闹的声音远去,这才放开了捂住她哭声的手。 那个人是谁? 莲有些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个人帮她擦眼泪,告诉她别哭了,还做些鬼脸来哄她开心。 “小丫头,你以后跟我混。保你吃喝不愁。” 莲记得,那个人很自信,很欠收拾,也真的很好。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嗯……我也是个糙人,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取名。” —— “算了,总是喂喂喂的难听,我看这夏中莲花开得甚好,你就叫莲吧。” “就一个字啊!”小丫头偏着头去看那个看不清脸的人。 “对啊,你难道指望我给你取两字?” “白郎你有病。”她的拳头不满地打在白郎身上,不痛不痒。 那令人眩晕的空白却兀的变得清晰了。 · 莲回过神来,泪流不止。她往前去握住了骨罗烟的手,追问道: “你说白郎如何了?” “他死了。”骨罗烟哽咽着说。 记忆又飘回帮白郎劫车,潜入红馆的那日。 白郎在得手后向他们拱手言谢。他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 记忆活了。 被隐藏的部分唤醒过来。成为莲面上的鼻涕和眼泪。 她的双手握住骨罗烟,谨记着白郎走前嘱咐她的话。 莲哽了声音,吸着鼻涕,她坚定地看向骨罗烟,道: “莲奉云上镖首之命,于此地已候罗烟姑娘多时。” 第30章 “我来,是有要事相求。”骨罗烟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看向莲。 “云上镖局受镖首所托,今后全权交由罗烟姑娘。姑娘今日以后,便为镖首,我等听候姑娘差遣。”莲挥袖擦去眼泪,转身从红木柜子里取出一张契据,放在了骨罗烟面前,向她行礼。 见如此,屋中镖师亦照做,众人低头行礼,肃穆无声。 骨罗烟低头,看见了白郎亲笔写下的契据,一时有些懵。尔后眼睛发酸,想到在红馆中她与白郎初次相识的境遇。 那一年,骨罗烟封了魁首,于馆中有了些势力,这才联系到白郎,邀她入局。 骨罗烟承认,她狡猾又自私,竟用雁南姬为由,激白郎合作。 不过没想到红馆外面的人,只是一夜便给了答复。还送来了猫儿,便于两边通信。 那时白郎落于信上的字与当下所见如出一辙。 鬼画符般四分五裂,又简洁到只有两句: “骨姬长大了。” “我于明京中遇众多孤儿,建之镖局为庇佑,未来诸事,白郎来做姬子的剑。” 他很不会讲话。如今写在契据上的话也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似乎写上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劲。 “若能有幸,白郎助骨姬离开红馆,以后烦请姬子替我照顾好那些小娃。白郎是生是死都欲随南枝而去,勿念。” · 默了好一会儿,骨罗烟将契据推回给莲,道:“白郎于我有恩,镖局是他今生最后所留的东西了。莲,你比我更熟知他,亦对镖局事务更娴熟,你来替我,守好镖局。”她按住莲的手,面上现出不容置疑的神色。 莲想要推脱,却听见骨罗烟又道: “莲,我需要你助我,白郎不可枉死。”骨罗烟面上现出悲色,她紧紧握住莲的手,眼中有愤恨。 莲顿住了,她不再抗拒骨罗烟。面上现出哭相,她将纸契捧起,收好,然后才低声问道:“他究竟是为何而死……” “为这世道的诸多不公,为他心中念想,为护住我……” 骨罗烟捏拳,神色晦暗下去,“我是幸运,被她们所救,因她们而活。” “莲,同我从红馆中逃出的还有几位,我想将她们安顿在镖局中,求个安全处。” “姑娘尽管将此处当作家,我即刻带人去接她们回家。” —— 将椿雪连同孩子们接回镖局后,骨罗烟的担忧才算落到实处了些。 安顿好孩子们,终于不用再愁如何带着她们活下去。 下一要事,也是被骨罗烟所忽视的。 如今从红馆出来已过了五日。 第36章 可那红绒色的狐狸依旧没有化形。 夜已深,骨罗熄灭了灯笼,对身边的莲道: “帮我搜寻妖怪化形之法。” 莲从黑暗中望向她,迟疑了片刻,终究什么都没讲,她行礼答是,转身走了。 雪伊哄睡好羞花闭月,这时才从里屋中走出来,轻声掩上了门。 她看向站于栏边望着明京中繁夜的骨罗烟,走过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姊姊。” 雪伊不安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讲。 “你也察觉到了是吗。” 雪伊点头,“记忆断得离奇,比红馆中诡异更甚。” “我在想,足千娇后,应还有人或是妖,藏得很深。” “罗烟,你要做到哪一步?”雪伊牵住骨罗烟的手牵得更紧了,她的手心出了汗,不愿松开。 骨罗烟的另一只手覆上雪伊,她平静地说道:“我今生要做两件事,一为除妖,至少明京中不可无妖。妖怪害人于无形,不可与人共存。二为争权,红馆不过是一道缩影,这世道女子卑微,我骨罗烟想要女子们不再活如猪狗,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罗烟,会很难。”雪伊的头靠住骨罗烟,声音有些低落。 骨罗烟却笑了,“难也做。” “就算我不能做到,也要向雁南枝一般,做那先行鸟,去探一条血路。” “你若想好了,姊姊便跟你一同去做。”雪伊闭上眼,深吸一口冷气,也笑起来:“也对,不成便做先行鸟,后来者看到了,总会有一天能踏出一条路的。” · “姑娘,云上镖局渠道有限,实在没找到确切的妖怪化形之法。” 两日后莲回禀骨罗烟,她皱起眉,又说道:“不过城中有一地方怪异。几位镖师都表示那地儿邪门得很,似乎总有种无形吸引将他们引去。” 骨罗烟警觉,“何处?” “城西的一处宅院,黑门黑瓦,有重兵把守。” “我去瞧瞧。”骨罗烟说罢便出了门。 · 马车不可在那宅院门前停下,便一直走。 骨罗烟坐在车厢中,隔着纱帘往那宅院中望。密不透风的院子,压抑又阴森。 此地不似一处住宅,倒像是一座监牢。 隔着数里,马车绕了个圈,停下来。骨罗烟下了车,随便于周围贩卖竹编制品的小贩摊前闲逛。 她挑了两件小物品,这才状似无意地向那摊主问道:“老板,我瞧那边的宅子压抑得紧,是做甚么的?实在是令小女心悸。” 那老板为骨罗烟打包好了竹器,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咱都不喜那处。”他压低声音,凑近骨罗烟的耳边说:“听说那地其实是一座侯府,是新晋永乐侯的住地。也不知道为何选了这个色。”他瘪嘴巴,不乐道。 永乐侯…… 骨罗烟于心中想了一遍,也无法将其和谁对照。 谢过摊主,骨罗烟上了马车,想着今日就且如此,回镖局会再与大家商议,后做打算。 于是招呼做车夫的椿桃走了,马车起驾,又一次经过了那永乐侯的宅院。 一阵风穿透过来,吹起了骨罗烟车厢里的纱帘。 前方一个神色鬼祟的男子突然持刀劫了一位公子的钱袋,慌张地就要往这边跑来。 另一面原本还好好的塔楼突然塌方,四下众人尖叫、逃窜,引得那驻守宅门边的侍卫也心神不宁。 塌楼那方的侍卫大喊着叫人,说是有人被压住了。侧门边的侍卫们走出来,往那处张望。那迎面而来的盗贼见了手持武器的卫兵,一时心乱,竟持刀捅进了一侍卫的腰侧。 霎时惨叫声起,其他兵卫追逐行刺的盗贼而去,四周混乱成一片,偏偏骨罗烟的马车也停下来。 马儿受了惊,不愿再走,椿桃拉了几次缰绳,都只剩下无力。 如此,虽乱着,也暂且走不了了。 骨罗烟从车厢中下来,一瞬间,莲形容过的无形吸引将她的目光往黑门后引去。 脚不受控地往永乐侯的宅院门去。 骨罗烟一边心惊,一边好奇,手竟然推开了黑门。 实在太过凑巧,本该上锁严实的门上,那把锁忽然一松,断在了门口。 门开了,现出里面枯寂的院子。 骨罗烟迎面看到了一个人。 她认出来他。 榕提坐在木椅上,他的裤腿下是空的,眼眶前今日没蒙绸缎,现出了两个窟窿。 他笑起来,对门边的女子道: “榕提见过魁首大人。” 一瞬间,几乎是挤在一起发生的异变便都说得通了。 骨罗烟想到念青对她的耳语。 紫薇七星降世,所念皆成。 星斗直指明宫而去,那榕大夫,怕是要弑君啊。 当时念青还看着骨罗烟兴奋地笑,也是那时她知晓了榕提的真身。 风又一次吹拂,将黑门关上了。 椿桃本该随同骨罗烟一道走的,却不巧那马儿失了控。 她坐在马车前,拽紧缰绳,松开不得,只听得马儿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鸣啸。 骨罗烟震惊地望向那木椅上的残缺之人,说不出话来。 还是榕提出了声:“魁首大人,我等你太久了。” “榕提在此谢过大人,将红馆除之。” “榕大夫……你为何变成了如此模样?”骨罗烟向他靠近,她仍不敢相信,眼睛想要从他那空洞的眼眶上抽离出去,却又不知该看向何处。 “明宫中有大妖。” 此话一出,骨罗烟的心中便是一震。 “我弑君,她便挖去我双眼,砍去我双腿。让我于此处自生自灭,最后让紫薇的星光照耀明宫。” “宫中那位,可与红馆有关联?” “有。” 骨罗烟心下又是一沉。 “榕大夫,你为何引我来这里,又告知我这些?” “大人,我就要死了,至少在最后,请允在下再帮你一些罢。就算是为了我那死去的胞妹和父亲。” 骨罗烟皱眉,轻声问道:“你的胞妹与父亲是?” 榕提面上现出悲痛,还是回答道:“我胞妹名李菩子,也是觉贵妃,我父亲托你照顾良多,名李十三。” “十三叔……” 骨罗烟停下来,念着那个名字的嘴唇在抖。 “风告诉我的,老鸨临死前,催以死阵,换得红馆满城人亡命,我父亲没能走出来,他也在其中。”榕提心中那根感念的弦,在风将红馆的血腥气带来的那一天断了,再没有任何回应。 他现出苦笑,竟是撑着双手从那椅子上跌下去,趴到了地上。 榕提在地面向骨罗烟行礼,“大人,往后要更加小心,宫中那位会盯紧你。在下私心想要你实现愿景,莫再让这世道黑暗无光。” “榕提能做有限,今日时候不多,往后再见大人,怕是难了。还请魁首问一切所想!” “在下,定知无不言。” 骨罗烟快速上前,扶起他,握住他紧颤的双臂。 骨罗烟眸中现出悲哀,现出愤怒,更有明净的火焰似乎要冲出。 她的呼吸紧了,开了口:“榕大夫,我想知道,如何能让妖怪化形。” 风袭过来,将院子中所剩不多的落叶一同卷起。 榕提在呼啸的风声中道: “所谓妖怪化形,有三种解法。其一靠修行,积善积缘方得化人之能。其二靠吃人取巧,吃人够多亦能习得化行之法。其三是本就有化形之力,灵气枯竭,暂且变作兽态,休养生息足够便可。” 榕提顿了顿,他低下头不用那可怖的面容去望骨罗烟,“不过在这明京中还藏有第四种解法。” “京中有一妖,在下观之魔力深厚,应为魔。其能封闭妖怪灵智,使得不能化形。” “如若是此种情况,取明京后山蓬莱峰中山泉水炼化,佐以黑蝙蝠血食之,可除封印。” 骨罗烟迟疑片刻,问道:“那京中妖魔可与宫里那位是同一位?” 榕提摇头,“他为皇后母兄,赐号镶,封为亲王。他名银竹,大人万万不可轻视之。” · 黄昏之时,鸟雀展翅处,城外郊林中。 头戴斗笠的女子,一身素衣。她停了身下赶路的骡子,迎面与另一女子相遇。 满身血污的关卿拱手朝向那骡上的女子行礼:“一衿见过师傅。” “是弟子无用,未处理好明京中事。” 一双布满茧痕的手于骡上抚上关卿的头,温和地揉揉。 清澈的女声道:“一衿,不怨你。引路罢,为师来了。” 第31章 院外现起骚乱。 榕提将脸侧过去望了望,对骨罗烟说道:“时间不多了,魁首可还有何疑问?” 骨罗烟看着他,又想起李十三与那不曾见过几面的觉贵妃。 她喉间哽住,低声道:“如何才能救你,榕大夫?” 第37章 空洞凹陷的眼窝望过来,又忙低下头。榕提面上现出一瞬诧然,随即淡化为笑。 他双手抱拳朝骨罗烟声音的方向行礼:“魁首大人心怀慈悲,必有福报。” “小医弑主,星运已陨,就算离开这处宅院,也必不可能活太久的。”他的面上流露出苦涩,经由骨罗烟见了,似乎能从那张脸上看到泪痕。 风吹得院中落叶草木沙沙作响,来时的黑门被风吹开了。 榕提强撑起身体,他的面上有骨罗烟自己也很熟悉的神色,无力且疲惫,悲伤又痛苦。 他最后低声开口:“大人,走罢,在下能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天空中,隐约有七颗星斗连成一线,改变了方向,由明宫所在转向骨罗烟所在的这面。 骨罗烟站在风里,被风穿透。 她明知榕提看不到,却还是向他行礼。 “榕大夫,保重。”骨罗烟说完,她转身离去。 风中的叶子围绕在她的两侧,为她开路,为她送行。 骨罗烟没再回头。她知晓,此次一去,恐怕就是与榕提的永别。 眼泪没落下来,却烧在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命运带来太多不公,太多荒谬,令她想要大笑,想要大声去质问。 她的脚跨出门槛,那扇黑门便关上了。 —— 宅院中,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脸色越发灰下去。 另一边的门外跑过来的侍从,跑进来了相师。 众人拉起他,将他绑到椅子上。 相师看着手中的罗盘,为那罗盘中转动不停的指针心颤。 相师的脸色变了,他走上前,拉起榕提的外衣,朝他大喊: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榕提什么也不答,他只是笑笑。 院中的一片枯叶没有了风的依托,落到了地上。 榕提的手从木椅上垂下去。 在相师几近崩溃的辱骂声中,榕提死了。 · 按照榕提的说法,骨罗烟次日晨起就雇了马车,往明京城外的度莲山赶去。 她未叫人同行,随马车到城外的驿站停下后,骨罗烟便下车,去借了驿站的马,一人一马独自往度莲山行去。 度莲山距离明京并不算远,若是站在西城墙外往远处望,见得其中一座紫雾朦胧的山,那便是度莲山。 一个时辰后,骨罗烟已来到了山脚。其上的山路崎岖,马匹不可再前行,骨罗烟于是就近找到住在山脚下的人家,将马牵去,付了铜钱,请求主人家照看。 这才一人孤身上山去。 走进山中,这才发现那远处望见的朦胧紫雾实为紫杉树叶的反光。 骨罗烟往上走,她一边走不禁一边回想与山脚下寄养马匹那一家人的对话。 她寄养马时有问过山脚下的老乡,蓬莱峰的所在。 得到的却是老伯闭口不谈,老妇牵着马不住回望。 待骨罗烟付过钱后,还是那老妇人于心不忍,又将钱退还给骨罗烟,临行前给了她一句警告:“蓬莱蓬莱乃仙姑居处,姑娘要不算了,就此回家去。” 骨罗烟面上露出疑惑,问道:“哦?此话如何讲?” 老妇叹气,见骨罗烟反问,只得扬起手往外挥了挥:“算了算了……你快些上山罢,等天黑后就不好寻路了,反正是找不到蓬莱峰的……” 那老两口沉默着,一个劈柴,一个生火,再不理骨罗烟。 —— 此时进了山中,骨罗烟虽还迷惑着,却还是思索着要如何去寻那峰处。 她想着先登顶,再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蓬莱峰。 骨罗烟捡起一根断掉的枝桠,以此为杖,劈开杂草与荆棘,欲由此开路。 度莲山说来也奇怪,明明就是背靠明京的一座山,却不见多少人往来,山下也就坐落着几户人家,山中更是原始得厉害,没有半点遭人踏足的痕迹。 骨罗烟走在山中,她走了三个时辰,走到日落,依旧没走到山顶。 明明远见不高的山,行走其中却仿若迷宫。 山中紫杉长得茂盛,几乎遮蔽了日月。骨罗烟走在紫杉下,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森。 天,快黑了。 周围虫鸣声越来越闹。 树影婆娑间,似乎有很多眼睛将她注视着。 骨罗烟擦过汗,却未被林中的景象吓倒。 她见过红馆中的众生,对于世间的种种发生都不会太过惊奇。 于是她就着这阴暗又惊悚的林荫拿出行囊中的一块米饼,骨罗烟吃起来,继续往上走。 最后一缕日光从树干交织中退去。 山林中沉寂下来。 骨罗烟未带火烛,渐渐不再能行路。 她思考起山下老妇所说的,如何都找不到蓬莱峰的话。 蓬莱乃仙姑居所…… 仙姑是谁? 正思索着,周围太凑巧,开始起雾了。 水汽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腾而出,扑到了骨罗烟的皮肤上。 水雾从视线的最远端开始弥漫过来,渐渐吞噬了一切。 骨罗烟彻底停下来,她的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应,有一种不适感在溢出。 一声女子的笑从周围的迷雾中传来。 骨罗烟的脚下,手臂上渐渐有了被触碰到的感受。 她仍站得很稳,如此更是蹲下了身,近距离去看那触碰自己之物是什么。 原来是藤蔓。 布满草苔的藤蔓或是根须在移动。骨罗烟径直伸出手抓住,反倒吓得那藤蔓快速缩回了雾气中再没有现身。 刚刚啼笑的女声不见了踪影,但骨罗烟已经明晰。 自己这是遇妖了。 她重新站起身,往雾气中去。 这时四周开始现出沙沙的声响,并伴随着那道女声又起: “停下!我乃度莲山仙姑,你若是再往前……就莫怪我不客气!” 那沙沙声越发震耳。 不过骨罗烟并没有止步。她跟随着心中莫名出现的感应,往雾中一处去了。 “快停下!” “你是未听得我说的话吗?” “我乃仙姑……” “好了仙姑娘娘,我问你,蓬莱峰在何处?”那趴在树上装神弄鬼的女子浑身一颤,紧接着便看到了树下方提问的骨罗烟。 她一瞬变得惊恐,竟是先是朝骨罗烟尖叫出声,随即便从那紫衫树上跌落了下来。 幸好她头发化作的藤蔓缠住了树枝,由此才没摔出个模样。 那女子仓促了两步,缠绕在树枝上的藤蔓收回来,又变回了她的头发。 她看着骨罗烟不敢靠近,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跑,却被拦路老树的盘根绊了个狗朝天。 一时害怕到极点,周围的法术便也收了起来,水汽落回地面,落回草木山川中,雾气便随之散了。 她甩头,从地上扑腾着坐起来,回头便与走过来的骨罗烟两眼相望,自己又吓了个半死。 呜呜啊啊的往后退,又撞到了树干上,于是便退无可退,就这样死死盯住骨罗烟,欲哭无泪。 “你……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骨罗烟在黑暗中朝她笑:“我也不知道。” 女子听罢,啪嗒一声落下泪来。竟是缩成一团哭出了声。 那哭声越来越大,哭声又细又绵,在这只此她们二人的深山中,显得别样的渗人。 骨罗烟有些无奈,走过去,想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确实疑惑,今日进入山中,心中便有预感,似指引般给她明了方向。更是在雾气弥漫时,瞬息就看破了面前这小妖想要恐吓自己的意图。 不知为何,一夜之后,她的心中便生出了灵感,总有一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骨罗烟只要去抓住这些想法,便能朝自己所想之事迈前。 那小妖哭累了,自己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骨罗烟吸了吸鼻子:“你说你要找蓬莱峰,是为何事?” 骨罗烟想了想,道:“我有一妖怪朋友,她得了病,需蓬莱峰中的山泉水相救。” 那女子愣了一瞬,转而嘟囔道:“难怪你不怕我……” “那你吓我又是为何呢?”骨罗烟伸出手,将她扶起来,“你不是第一次吓这山中的过路人了罢。” “我只是依照大哥交代的做事,我又不知道原因!”女子瘪嘴,瞪了骨罗烟一眼。 “好吧……那你可以带我去取一些山泉水吗?小妖怪。” “什么小妖怪,没甚么礼数的人!我有名有姓,是大哥给我取的,我叫小福!”她走在前面,头发飞起来,变作藤蔓,于其上生出花苞,开出红紫两色的花朵。 “你救妖怪,你便与那些人不同,跟我来罢。”小福说着,发丝上的花朵绽放时,周围的灌木丛林便如同长了脚,往四面褪去。很快,藤蔓收回来又变回了她的头发,在这条算不上道路的尽头,现出了一个隐秘的山洞。 第38章 她回头看骨罗烟,再没有半分哭过的样子,道:“我今日见你在山中逛了许久,你是不是也想问,为何走不出这山?走不到顶?” 骨罗烟看着她,其实自己也没有很想知道。 “哼哼,那是大哥的法术,厉害吧!你们这种凡人,怕是一辈子都只能看到这一次!”小福说得颇骄傲,她走到了那洞穴前,指给骨罗烟看: “喏,蓬莱峰到了。” 骨罗烟看看那个洞穴,眨眨眼,问道:“蓬莱峰是在这里面吗?” 小福摇头:“不是啊,此间山洞名蓬莱峰,”她翻了个白眼,“谁说蓬莱峰就必须为山峰?” 骨罗烟闭了嘴,往山洞中走去,她心想: 难怪找不到。 · 明宫中,高山流水作弄的花圃前。 相师跪倒在一条金丝琉璃裙的裙边,声音颤抖: “娘娘……是微臣无用,永乐侯死了……” 站于花圃边的人伸出手指去触碰那假山中流淌而下的水瀑。 柳如间面纱下的眸现出微光。 再开口,语气无波无澜:“气运也没了。” 相师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敢抬头,浑身战栗着。 “你走罢,本宫知晓了。” 相师愣住,转而喜极而泣,他向柳如间行跪拜礼道:“微臣无能,谢娘娘恩典……微臣下去定会寻到找补之法……微臣告退。” 相师缓慢站起来,躬着身体一步步退出了庭院。 他深呼出一口气,这才想起擦一擦满脸的汗水。相师踏步往外走去,他眨眼,下一秒脑袋便分了家。 那脖颈处的血甚至没来得及流出一滴,便被地面的影子吞并了,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处。 一身玄色华服的男子走入了院子,他沉着声音,对那仍在看流水的女子道: “岁新,你的心肠还是太软。” “凡人如渣滓,留着这等牲畜,实在是无用之举。” “本王最见不惯这些投机取巧之人。为兄诛之,你可怨我?” 他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镶嵌在脸上的两个通红的月亮。 戴着面纱的女人望过来,轻笑了一声: “哥哥,你又打趣我。” 第32章 “小心脚下。”小福走在骨罗烟前面,她一边说着,一边托起掌心,于指尖处积起一团萤光。 天色完全黑了,山中不见灯火,唯有繁星闪烁。 进蓬莱峰前要过一条小溪,其中有碎石铺路,小福叮嘱的,正是担忧骨罗烟踩不住石头,滑进溪中。 她掌着荧光,为骨罗烟照亮了脚下。 骨罗烟看她的模样,一时心软,她踏过石头,打趣着说道:“小妖怪,你倒是与我所知其他妖怪不同。” 小福抬起头看骨罗烟,她是妖怪,无须昼夜,眼睛里都似有流彩,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有何不同?” “我知晓的那些妖怪,不是嗜血就是吃人。妖视人如草芥,人恨惧妖邪为敌寇,水火不相容。” 骨罗烟跳着石头,走过了小溪,终于随小福一起往蓬莱中去。忽然想到什么,又笑道:“我至今只见过一只妖如你一般,纯良憨厚,不似其他妖怪。” “小福哪里憨厚?这是甚么词,形容那山中的黑熊还差不多。” 骨罗烟失笑,笑眯眯的也不再解释,便听小福又道: “你们人,总是揣着深沉智慧的模样,少瞧不起我们。万物有灵,苍生百态,你们如此,我们亦是。”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骨罗烟,好像人也带着偏颇,先入为主去定义了何为妖怪。 人有善恶,妖怪亦是。 何又是善恶?应是有不同的标准罢。 她不再想,跟随着小福手中的萤火,往洞中深处去。 · 洞中漆黑,唯见小福手中微星光点。顶上的钟乳石偶尔滴落水珠,滴答,滴答。 骨罗烟总觉有一股寒意,自四面八方袭来,明明洞中无风,却阴冷得紧。 “到了。”没走太久,小福便停下来,手掌往前,荧光便照亮了一处。 巨大的水晶钟乳石于荧光中反光,其下一滴一滴水珠不断,由此积累成泉。 骨罗烟走上前去,用备好的牛皮水囊取水,小福站在一旁为她照明,不由说道: “你那朋友生了何病?为何要取蓬莱的泉水?” 骨罗烟神色暗了些,说道:“她被关了灵智,化不得形了。” 小福见她小心收好了水囊,露出笑来:“你这凡人,倒是有趣,竟能与妖作友。” “你不也在定义我。”骨罗烟嘲弄小福。 小福讪讪闭嘴。 她随之去望一眼那水晶下的泉水,喃喃道:“大哥洞中这泉水还有这妙用么?我守蓬莱数十载,竟是第一次知晓。果然大哥乃度莲山中之圣!” “你口中这大哥是何方神圣,让你如此崇拜。”骨罗烟笑她。 “哼,我大哥,是顶顶好的妖怪,反正与你这凡人讲不清!”女子傲娇地扬起脑袋,撇过了头。 “走罢,小福。”骨罗烟不再逗小福,她诚心说道:“今日多谢你。” “夜中如此暗,你能下山么?可莫叫山豹叼了去。” “那有劳小福姑娘送我下山了……”骨罗烟的话还未讲完,萤光忽地照到了山洞的上方。 她眼睛往前瞟了一眼,呼吸也随之顿住了。 上面,密密麻麻的眼睛挤在一起。 与黑夜无异的蝙蝠成堆吊立、悬挂在山洞上方的石壁上。小小的脑袋攒动着,像是石壁中长出的无数瘤体。 骨罗烟知晓那股阴冷感来自何处了。 又想起榕提的话。辅以黑蝙蝠血食之…… 那黑蝙蝠,应该就是来源于此处。 骨罗烟没出声,她抿嘴吞咽了一瞬。 便去看前方不远处的小福。 眉间皱起,她悄无声息地去抚了抚左边的衣袖。 蓬莱峰洞中距离极短,走了没多久,很快,骨罗烟便见到了其外,天空中的漫天星斗。 小福出了洞口,正欲回身看她。 骨罗烟却恰时抬起左臂,按住了手腕上如盔甲一般的东西。 机关打开。 袖箭射出,射向洞中的上方。 一瞬间, 张牙乱舞的蝙蝠群受惊而出,发出阵阵吱吱声响。 它们膜状的羽翼扇动着,有一部分往外逃飞,有一部分向洞口的骨罗烟袭来。 又是三声弦音,三支细小的袖箭射出,往向骨罗烟飞来的蝙蝠射去。 骨罗烟低身,徒手抓起一只被打落的蝙蝠,侧翻出了洞口。 她取出腰间的另一个囊袋,捏住那蝙蝠的翼,让被袖箭穿透的伤口渗出血,滑进囊袋中。 漫天的蝙蝠几乎倾巢而出。它们如同一阵黑雾,遮住了半边的天。 小福怔怔立在洞口,与那扑面而来的蝙蝠群擦身而过。 她诧异地去看蹲身地上的骨罗烟,便见她捏着羽翼,结束了那只蝙蝠的生命。 她的头发往四面飘散,不受控制地变成粗壮的根须和藤蔓。 小福圆润的眼睛,一瞬变得锋利,在蝙蝠群翅膀扇动的声音里,咬牙切齿地喊出声:你与那些人根本没有区别!” 小福甩头,生长的根须便向着骨罗烟打去。 骨罗烟站起,堪堪躲过。这一次她左手手腕上的袖箭对准了小福。 弦扣按下,那铁器穿风而出,刺中了小福的肩膀。 小妖现出惨叫,却仍不放弃的将发丝化为的藤蔓往骨罗烟之处鞭打。 藤蔓打到骨罗烟身上,现出红痕。 更多的藤蔓便袭来,从骨罗烟的脚踝往上缠绕,要将她锁住。 骨罗烟右手取下一根发簪,头发便散下去。 那簪不似平常,一面如刀,闪着寒光。 骨罗烟举起簪子往缠住她脚部的藤蔓割去,很快,藤蔓便断了,随之撕裂,缠绕在骨罗烟身上的藤枯死下去,骨罗烟站起来,又以左手对准小福,终是于心不忍,手臂换了方向,她的袖箭射出,刺穿了那小妖的右手手心,将她定在了地上。 小福头上的藤蔓如蛇般扭动着,却再不能伸长延展。 骨罗烟没有走近小福,她检查了一遍身上带的山泉水与蝙蝠血有无丢失,便欲走了。 被定住手的小妖身上现出绿色的液体。她嘶吼着,哭着,痛骂着骨罗烟: “你要被豺狼撕碎!你要遭山豹叼去!人!我要杀了你!食你的心肝,吞你的骨血!” 被刺穿的那只手,小福尝试着动了动,没有办法移开。 剧烈的痛感袭来,让她的面部变得扭曲,小福的眼神很快空白了。 小福身上绿色的液体从肩膀处,从手心中流出太多,她没能嘶吼太久。 朴素衣裙下的皮肤便开始生出根须,钻破了土地,往更深处生去。 短暂的,对于生的本能战胜了小福的灵智。 第39章 她的手脚变成根往土地中去,她的面貌变成花,变成藤蔓沿着地面依附攀上了附近的紫衫树。 那件素面的衣裙还留在原处,两支袖箭歪倒着,再不见其下的肌肤。 小福变成了一株植物,长长的藤附在树上,红紫两色的花开了,又谢了。 四周变得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连蝙蝠也飞没了影儿。 骨罗烟看着这一幕,她什么也没能说。 眼中现出一时的哀色,她默默低下头。 沉重地迈开脚,离开了山洞,走进了林中。 · 下山以为要迷路,现实却异常顺利。 骨罗烟顺从着自己内心的灵感走,不过一个时辰,她便回到了山下。 此时天未明,她敲响了寄养马匹那户人家的门,在老两口震惊的目光中牵回了马。 马蹄奔腾,于城外还了马,又坐马车进了城中。 终于在日出的红光里,云上镖局的牌匾出现在车厢外。 骨罗烟付过钱,下了车,进了镖局。 上楼时的声音吵醒了雪伊,便见得身穿寝衣的女子从上方探头,迎下来,为她披上一件绒。 “你去哪儿了?”雪伊焦急地问她。 骨罗烟不答。 她伴着雪伊,径直走进了一个房间里。 推开门,房中极其温暖,倒是让这沾染了满身晨露的人由衷感到舒适。 骨罗烟跪下去,那狐狸便也醒过来,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骨罗烟将装有蝙蝠血液的囊袋倒入山泉水中,然后便就着牛皮水囊,托着狐狸的脑袋将其灌进去。 狐狸挣扎,抬起爪子抓伤了骨罗烟。 不过很快,她的眼睛便变得清澈起来。 野兽般的瞳孔变圆了,连狐狸的呼吸也开始变缓。 她身上的绒毛开始褪去,现出光洁的身体。 狐狸的脸变成了人的容貌,翘而透着微红的鼻尖现在骨罗烟的眼前。 念青回来了。 那一瞬间,行走一天一夜未得片刻休息的人面上流露出疲惫的笑来,骨罗烟的眼睛中映着念青,有了光。 念青吸吸鼻子,随即便抬起双手捧住了骨罗烟的脸:“好多寒气,好多水汽,你从哪里回来的,骨罗烟?” 她看着她,又说道:“你身上多了一种气,我在某个人身上见过……”她低眉想想,便有了答案:“是那红馆大夫身上的,你可还记得?” “哦……红馆。骨罗烟,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念青面上的神色一瞬变得紧绷。 下一刻,面前几寸外的人吻下来,吻住了念青的唇。 狐狸隐藏起来的耳朵咻的现起,她眼中的紧张消失了,面上转而现出红晕。 骨罗烟分开她,也捧住了念青的脸,她的眼中有很多情绪,但最终却是疲态地闭了闭:“明天,等明天我都与你讲好不好?你也讲给我听。” 骨罗烟抱住念青,困意落下来,心也随见到面前之人后落回了胸口。 “念青,陪我睡睡吧,和我一起做一场梦。” “呜……” 念青被骨罗烟压下去,两人躺倒在为狐狸铺的软垫里。 一丝微妙的味道卷入念青的鼻子,让她感觉无比的安心。 那是独属她能闻到的,骨罗烟的味道。 她抬起手臂,回抱住骨罗烟,学着人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着骨罗烟的后背。 念青依偎在骨罗烟耳边,轻轻念:“骨罗烟,睡吧,我在呢。” 她亲了一下骨罗烟的耳朵,随即又轻声侧过头去看门边站着的,被惊到无法开口的雪伊。 用气音对她讲: “你去吧,记得关上门,这里有我在。” · 夜晚,打更的更夫敲响木梆,于明京城中巡视。 四下无人,秋后干冷,更夫不禁耸肩。 他想着快些巡完,回到住处去,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从黑暗中行过,火光明亮处就在身前。更夫心中一喜,迈开大步,眼睛却突然一直,那迈出的腿落下,没有骨头般软了。 他的整个身体随后倒下去,再没能往前。 火光闪烁着,照亮了他眼珠中流出的血。 忽的。 火光灭了。 第33章 许是思绪绷得太紧,一瞬松开,骨罗烟因此睡了一个好觉。 再睁开眼时,屋中是暗的,胸口枕着一个人,正睡得酣然。 骨罗烟以一手撑住脑袋,低头看她。眼间便也蒙上一层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她看着眼前人呼吸匀和的熟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往她的脸颊上的一点,润润的触感,下一刻,念青便醒了。 念青抬起手按住骨罗烟的手指,说话还朦胧着,却是先问到身边人:“骨罗烟……你醒了。睡得好吗?” 骨罗烟眸色深沉地望着她,轻声道:“睡得很好,我梦到有只小兔,柔软又温顺,我拥住她许久,直至现在醒来。” 念青不满了,她径直拉过骨罗烟的那只手,就往自己脸上蹭,道:“哪有什么小兔,你身边有的,只有我这只狐狸。” 她的眸在暗色中看向骨罗烟,眼睛一转,便起了坏心。又拉着骨罗烟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揉,娇娇地出声:“你说的那小兔,莫不就是我罢。” 骨罗烟愣神,这时才惊觉念青未着衣裳。 思绪往前,才记起自己当时累极了,唤醒了念青后便睡过去,全然没注意到那狐狸化形后裸/着身子。 这时再看念青,便能见得那小狐狸一脸得逞的笑容。 想来自己拥住她睡下,未着衣裳,她心中皆是窃喜。 她究竟跟谁学的?不似从来那般纯良的模样…… 哦,好像那师者就是自己。 一时顿悟,骨罗烟面上现了红。 但有何办法呢?自己教的小狐狸,总不能吃了便跑。 骨罗烟颇有些无奈地用念青抱住的那只手,往前一伸,揽住了念青的腰。 将她的身子带到了身前,又是一吻。 情动深处,好几个呼吸后,唇齿才分离开。 念青的双手环抱住骨罗烟的脖子,还在轻/喘:“骨罗烟,你可知晓,你变了好多。” 骨罗烟的眼睛眯着,没来得及思考,脱口而出反问道:“如何变了?” 念青露出了笑,勾住骨罗烟脖子的手曲回来,指尖轻轻描绘起骨罗烟的五官,“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看不明白,我可是最清楚不过。” 念青的身体贴过去,她在骨罗烟耳畔念:“你对我变了。以前你总推开我,糊弄我,搪塞我。现今,不知怎的,你主动靠近我,拥住我,亲吻我。” 念青忽然笑出了声,她的眼中现起蓝萤,调侃道:“这就是爱吗?骨罗烟,你是不是爱我?” 骨罗烟抬起手,捂住了念青的眼睛,她的眼中晦暗着,竟有不安闪烁。 骨罗烟开口,却是道:“你知那魅惑对我无用。” 骨罗烟转而抱住念青,将她的视线拢到身后,不叫她察觉自己的神色。 她的面上,又流露出那种无力的悲伤,复杂的瞳中不知在看向哪里,失去了光。 她缓慢地低头,吻在念青的肩侧,道:“小狐狸,是,我爱你。” 一瞬间蓬松的狐尾巴冒出来,卷住骨罗烟抱在念青后背的手腕上,一下下轻扫。 念青雀跃了,她靠在骨罗烟的肩上,闷声笑。笑得眼间有春色,笑得胸腔也在共鸣。 她又抬起来一点身体,去吻骨罗烟的耳朵:“骨罗烟,我也爱你。” 抱住念青的指尖轻颤。 骨罗烟闭上了眼,她向着念青的脖颈处靠,轻声道:“我知道。” “哎,遇到你后,我便再不愿成仙了。”念青叹一口气,兀自地又说。 “为何?” “成仙要脱红尘,我便再见不到你。成仙后阳寿有千年,不老不灭,而你是人,我不愿你先我而去。” 念青想着,最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淡然道:“算了,我不要成仙。就这样陪着你此生就好。” 心又是一颤。 随之收紧,现出难受。 骨罗烟吸气,缓声道:“我是人,人都终有一死。念青,你是妖,你会比我活更多的年岁,遇到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风景。” 她的声音里露出笑:“我是你生中的一粒粟米,我们相遇,相识,已是幸事。往后你的生命,不应为我枉费。” “又说胡话。”念青于骨罗烟的身后拍她。 “我们狐狸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嘿嘿,是叫伴侣吧,你快夸我,你看我学得可多。” 她松开骨罗烟,凑出了些距离,面上有傲娇的神色。 念青拉住骨罗烟的双手:“伴侣此生不渝,生死相依。” “骨罗烟,你懂了么,我认定你了。” “等到你死去那天,我也会随你而去,到时候我托山中的小妖,就将我们同葬在度莲山中的胡桃树下,来生我们再见。” 第40章 念青笑着,摇晃起牵住骨罗烟的手,似水波荡漾。 “好不好,骨罗烟。” 心决堤了。 骨罗烟看着念青,一直看着她,什么也没有再讲。 眼泪流下来,很多,很多。 小狐狸凑近了,皱起眉,又说出一样的话:“骨罗烟,你为什么要哭?” 念青的指尖摩挲过骨罗烟的脸颊,为她擦去泪水。念青一遍遍,小心的吻骨罗烟。 她抵住骨罗烟的额头,轻声道:“别哭,骨罗烟。” 这时眼睛恰好看到了骨罗烟的手,念青转了声音又说:“骨罗烟,你的手好了!” 骨罗烟红着眼睛看她,还未从情绪中抽身。 “那老鸨给你中的蛊没了。”她拾起骨罗烟的手背,细细地看,又抬起眼睛与骨罗烟对视上:“现在,与我讲讲吧,所有的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 骨罗烟抬起未被牵住的另一只手,拭过泪水。缓了缓,这才对念青点头,“好,不过在那之前,你需穿上衣服。” · 红馆被灭,老鸨已除,秋娘白朗牺牲,现今我们住在白郎留下的镖局中。记忆被篡改,宫中有大妖,前途险峻,生死未卜。 骨罗烟将发生之事一一为念青道来,她的面色沉重着,很久都没有变化。 念青也跟着难过起来。她拉过骨罗烟的手,在手心中慢慢地揉,小声道:“都怪我,我当时就不应听你所说,就该守在你身边才好。” “你如何答应我的,念青。说好去树下去见的,结果你还是没出红馆。”骨罗烟看着念青,语气中又现出心疼来。 “那臭虫该被千刀万剐!”念青瞳中现出戾气,她烦恼得紧,特别是听骨罗烟讲完,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明明自己是妖,却在听得骨罗烟几次哽咽时,也会为那些未曾见过几面的人而难受。 她忽然问道:“李十三现在在哪里?他逃出红馆了么?” 骨罗烟看着她,没有说话。 被念青握住的那只手却握紧成拳。 念青眨了一下眼睛,“他死了对吗。” 骨罗烟点头。 “哎……”念青有些明白,骨罗烟为何哭了。 狐狸一瞬变得有些慌乱,她吞气,靠向骨罗烟,捧住了骨罗烟的脸,一字一句对她说:“万物都有期限,都会死去,李十三不过比我们早一些……那些人也是。” 她捧着骨罗烟的脸,越发用力了些:“反正,我不会让你比我先死的,骨罗烟。” 骨罗烟不忍再继续,她呼气,换了话头:“我讲完了,现在该你来讲了,念青。” “你昨日说,我身上有一股气,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呀。这个气我有在那位红馆大夫身上见过。” “你看不见,但我能看到。气是人运的浮现。” 念青说着,定睛开始注视起骨罗烟的身后。 洁白的气,带着霞光,带着闪烁的星点。 念青疑惑道:“奇怪,这个气像是紫微星的气运。骨罗烟,你还记得那位降世的紫薇星吗?” 一语明了。 骨罗烟知晓发生了什么。 莲集镖局之力却只探出城中那一处的异常,恰逢她路过,周围便发生异乱。后来上山,遇小福,进蓬莱峰,下山如愿,再到心中灵感横生的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太过顺风顺水。 仿佛命运刻意的推动,全力地成全。 榕提费尽心思见了骨罗烟一面,他为何这样做? 当时榕提的话没能完全说服骨罗烟。 但骨罗烟今日明白了——之所以要见她,之所以要讲那么多,不过都是为将紫薇星身上还存有的气运转移给自己。 榕提说宫中要他在那宅院中等死,榕提说他想要骨罗烟所愿皆成,想要这世道破开黑暗照进去光。 她的妹妹死了,父亲死了。 皆因这浑噩人世中看不到希望。 他真卑鄙,就这样默默地,一如往常笑着,将一重责任丢给了骨罗烟。 希冀着骨罗烟为他完成夙愿。 一滴眼泪落下来,滴落到骨罗烟膝上。 念青惶然地又为她擦泪,不知她为何又哭。 骨罗烟于心中暗暗发誓。 定不能负那人的一片苦心。 念青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由骨罗烟的气中看到了一个画面: 年幼的妹妹坐在父亲的肩上,左手拉着母亲,右手拉着同岁的兄长。 她被一家子人宠爱着,会幸福又愉悦地度过此生。 那是气主人的愿景,是榕提的愿景。 “这大夫……”念青看着画面喃喃,她也明了了,不过仍有些怔住。 念青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忙问骨罗烟道:“对了,那个小道士呢?我听你讲了这么多,为何没有提起她?” 骨罗烟的瞳顿住了,然后缓缓睁大了眼睛。 对啊,关卿呢?为何为何会把她遗忘? 忽的,骨罗烟又想到一点,她缓慢抬起头,去看念青:“念青,你方才是不是有说到度莲山?” · 明京中有了夜遇疯鬼的传闻。 京府尹的宅中,仵作覆面一一检查过尸体,最终直起身朝京府尹摇了摇头。 “到今日为止……已经有二十七人遇难了。其中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属下只能辨得她们尸身上于脖颈处都有两处似牙印的伤口,除此之外,再无共通之处。”仵作道。 “这该如何是好啊……”京府尹急得于原地跺脚,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正忧心忡忡间,府邸的门童来报,说是有两位巡游的修士欲来讨口水喝,问询府尹的意见。 京府尹挥挥手,正烦乱着,便要叫下人打发了去。 却不承想那两位修士自己走进了府中,径直往这处过来。 为首的那位戴一斗笠,一袭素衣如云。 京府尹侧身,恰好与她对上目光。 是位女修。 那道人行礼,面上是温和的笑意:“大人,我与小徒路过此地,正想来讨杯水喝。不巧感知府邸中妖气深厚,这才失礼闯入,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那京府尹一愣,忙迎上去,问道:“那妖气可是在何处?” 女子手指向厅中的数具尸体,道:“正由此处传出。” 京府尹被吓得瘫软坐地。这时才仰头看向她,看清了那位女子的面容。 府尹试探着问:“不知道长名号是?” “在下红鲤,法号鱼尊,有礼了。” 第34章 “是,你也知晓度莲山吗?”念青看着骨罗烟答道,转而露起笑。 “我助你化形,用的是度莲山中蓬莱峰的泉水,你呢?为何会提到那处地方?”骨罗烟颦眉,语气有些焦急。 “你竟探得了蓬莱峰,”念青好像很高兴,她盯住骨罗烟,讲道: “度莲山是座奇山,据老妖怪们传,那座山出现于一夜之间,就好似长了手脚,是自己现出来的。其中灵韵深厚,极其有助修行。”她竖起两根手指,又道,“于是两个百年间,无数精怪涌入,成为了现今的度莲山。” “我也是从度莲山中出来的妖怪。”念青面上的笑扩大来,“从前明京还不是现在的明京,那时城墙隔得远,度莲山在北,外来的妖都称那处为北山。” “至于你刚刚说到的蓬莱峰,此为山中三处玄妙之一。山中妖怪都知晓,度莲山中有三处玄妙,上有姥娘庙,西有蓬莱峰,东有狐仙居。” “骨罗烟,我在遇你前的一百年,就是在姥娘庙里过的。你去时可有去看那姥娘庙……”她好似一瞬说错话,又闭了嘴,想了想道:“我都忘了,姥娘庙没了。” 骨罗烟打断她,“你在山中待得好好的,为何出山,为何到这明京来?” 念青仰头,眼中明灭着光,她身后的狐狸尾巴轻轻扫,就如同那时一般。 · 北行深山中,姥娘庙前正热闹着。 狐狸同狸子围坐一团,看那被吊起的女人,一面欢呼,一面戏弄。 面色威严的老太垂着脸面,抓起地上的女童,走近被吊起的女人跟前,朝她露出森森牙口。 女童尖叫,痛哭,一边大声喊着娘亲救我,一边挣扎,但如何都逃不出老太的手掌。 老太做出要撕咬的姿态,便见那被吊起的女人流出血泪,面色煞白。 女童的哭声悦耳,她试探几次,见那被吊起的母亲崩溃,手中的女童哭哑了声音,这才满意地将女童子往地上一甩。 随即现出狐狸面,朝那女童子道:“逃吧,逃吧,我不吃你了,快些逃吧!” 那女童被吓到,但已哭不出声音,她缩在地上又去看那被吊起的母亲,见母亲拼命朝她摆头,她才支愣着站起,迈出步子,往庙外逃去。 身后传来妖怪们的一阵哄笑。 那老太看着女童奔逃,面上也甚是欣喜。 第41章 直到见那女童就要跑出庙门,她这才轻轻一勾手指,于空气中幻化出青烟,再次将那女童子绑到了身前。 老太大笑,身边众妖亦是大笑。 她张开嘴,将那被青烟捆住的女孩抛至空中,然后收起了法术。 她要眼睁睁地看那女孩在母亲面前坠地摔死,再引众小妖前去分食。 一眨眼,女童的身子就触到了地上,老太面上现出兴奋的笑,可是却未曾见到她预料中的满地血。 女孩以头坠地,然后身子便躺平了,甚至连骨头都未有个弯折。 老太生疑,携众妖走上前去,要一探究竟。 一阵阴风起,一只狐狸从庙上的屋顶上跳下来,她咬断了吊住母亲的绳子,嘴巴一吹,那还未落回地上的女人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老太走到了近前,才见得那被摔下来的东西哪是女童子,分明就是一块枯木。 老太急得瞪眼,回身去瞧那如金色火般的狐狸。 她大叫:“是幻术,是幻术!快将那对母女找出来,切勿让她们逃了!” 等到众妖将那狐狸擒住,老太锋利的指甲扼住狐狸的喉咙,它眼中的蓝萤才散了。 母女已经逃走,众妖狼狈如同鼠蚁,鞭打一阵,还不过气,便将它送入姥娘庙中,要它俯首厅前,忏悔,降罪,要剥去它的心脏。 然后呢,也不知那狐狸是哪生起了反骨,竟咬了老太。 它咬住老太的手背,眼中又生出蓝荧,控制了那狐狸老太的心智。 庙中众妖一袭扑上来时,狐狸正咬断老太的手。 利爪一伸,撕开了老太的胸膛,它的嘴巴探进去,竟吃掉了老太的心脏。 然后是老太的头,老太的每一根骨头。 它好像饿极了,小妖们扑咬上来时,狐狸正咬着骨头咔咔作响,它的尾巴轻轻扫,便将它们弹开了。 狐狸吃得狼吞虎咽,吃到最后舔干净了老太的每一滴血。 胡姥姥总说,“与其苦修千年,不如吃人来得痛快。” 它今日将胡姥姥吃掉,才终于明朗了几分姥姥话中的畅快。 舔一舔嘴巴,周围众妖惊恐。 抬起爪子洗面,再望一眼周围,四周被它封住了,狐狸跑出了庙去,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簇火,就向着姥娘庙一烧,一切便都化成了灰。 “后来呢?”骨罗烟问念青。 “后来呀……”念青慢慢地讲:“我感应到不知何处给我供奉了香火,我因此化了人形。” “再后来就来了明京,入了红馆,见了你。” 念青倾倒过来,勾住了骨罗烟的手道:“骨罗烟,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骨罗烟叹气,抚了抚念青靠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皱起的眉却始终没有松开。 她看着地上的某处,说道:“是,有缘到我觉得蹊跷……” “一定是神明给我们签了线!” 骨罗烟听罢,眉头终于舒展开,她再叹气,轻声问念青: “这世上真有神明么?” “妖魔都有,如何没神仙?我就知道一位,度莲山中曾居过一位狐仙娘娘,我告诉过你不是!” “山中三处玄妙中有一处,名狐仙居,就是那位娘娘走前的居所!有空闲我带你瞧瞧可好?” 骨罗烟滑念青的鼻子,面色柔和下来:“等得闲了再说罢。” · 明京中,夜色已深。 关卿做更夫打扮,手握木梆,行走于京中巷道。 走过暗处时,她刻意敲击梆子,打更报时。 木梆一声一声,伴随她的脚步一起一落。 关卿左右看看,此时已经夜半三更,街道上皆无人,唯有冷风呼呼地吹。 她张开嘴,正要如寻常更夫一样喊些例行的话语。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呼吸一滞,后颈处传来的酥麻便使得她闭了声。 梆子掉了地,竟没发出声。 关卿感到自己脑中渐渐变得疲惫,思绪变成空白。 她的眼珠开始往上翻,眼皮下开始渗出血。 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将她唤醒了。 一根红绳破开黑夜,如游龙般飞速探过来,绳上系着铜铃,那铃声正是出自此处。 铃音擦过她的耳侧,关卿回了神。 符咒飞起,袭向颈后,却扑了空。 黄纸贴到了她的颈上,染了血。 那红绳径直往下伸去,触了地,落到了关卿的影子中。 天外之音落下,不过轻声一字:“束。” 红绳打结,于铃铛前由一分为数股,如网般皆数探入影中。 一袭素衣的人从无形中现身,衣裙被风扬起,似什么谪仙人入了凡尘。 红鲤的一只手捏着红绳的一端轻轻一扯,便将那融入了影子中的红绳收归掌中。 她的脚点地,见关卿的影子如水波般荡开,灭了片刻,又恢复如常,这才呼出口气。 随即道:“抓到了。” 手掌摊开,是被红绳缠绕成茧的一物,竟还在扭动。 她未细看,走过去,揭开了关卿脖颈上的符纸,去查看关卿的伤口。 黄纸之下,于关卿的皮肤上,是两个如小孔般的血口,此时已经止血,结为了黑痂。 一尾小鱼从红鲤的额前游出,金色的鱼鳞上带着水汽。那小鱼在空中游过去,钻进了关卿颈上的创口中。 “如此,我便能放心了。”红鲤拍拍关卿的肩,现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师傅,是一衿……” “好了,你有个毛病,于我面前总是畏首畏尾,不要总言之无用。”红鲤的手抚上关卿的面,像对待稚子般,捏了捏关卿的脸。 打趣她道:“近些日子倒是不错,长肉了些。” 她不再看关卿涨红的脸,转而将目光凝在手中。 那红绳茧在红鲤注视的那刻松散崩裂,现了里面包裹的东西——一只蝙蝠。 那东西没了束缚,便张开嘴,露出尖牙,就近就要咬上关卿的手。 一个水珠凝聚起来,罩住了蝙蝠。 红鲤托着球形的水珠,考问关卿:“这是何物?” 关卿专注去看水球中的蝙蝠,然后很快闭上眼,额前张开第三只白目。 她额前的瞳看了好一会儿,才闭合起来。这才答道:“此为术法,不是实物,能吸人血,储存体内。” 关卿睁开眼睛,皱眉:“一衿觉得,此物更像是一个储血的罐子?”她回身向着红鲤,低头道:“师傅,不知一衿讲得可对?” “有长进。”红鲤满意点头。 她的眸看过去,不过一眼,那水珠中方才还挣扎的蝙蝠便死了,很快,它体内的血液渗出来,污染了球中的水体,现出一片乌红。 “它吸血,却不用之,怕是幕后操纵者需要这些人血去炼制甚么邪术。” 红鲤看向关卿,又道:“此妖能让你防不胜防,破你屏障,是魔无异了。” 关卿愣神片刻,却说道:“可是弟子遇到那魔撺掇的是我的记忆,其术法似乎与这蝙蝠不相似……” “两个魔。”红鲤平静地说。 “两个魔……”关卿一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明京中怕是要掀起一场风雨了。”红鲤道。 她的手垂下去,那掌中的水球也随之破了。破开的水珠夹杂血水,不再落回地面,而是往上飞去,升入了天中。 “还需探得更多信息。”红鲤向前迈步。 “去寻你说的那人罢。” “是,师傅。”关卿跟上,回答道。 · 城中最好的醉月楼中,骨罗烟拉着念青走入了厢房,推开门,便见得琳琅满目的美食摆满了圆桌。 “哇!”念青两眼放光,嘴边流下了涎水。 骨罗烟推她入座,莲张罗着见两人进来,露出一副怡然的神色。 她朝骨罗烟行礼,转而便走出了厢房,顺道将门掩上了。 念青看骨罗烟,面上的喜色遮不住。 骨罗烟道:“不是答应你的,要一桌上好的酒菜,以犒劳你的大恩?” 念青嘿嘿笑,“你还记得!” “吃吧,今日这些都是你的,没人与你抢。”骨罗烟将念青推到座位上,挽起袖口为念青夹菜。 一筷鸡肉,一筷鱼。 再来上一筷肥美流油的烧肉。 美得念青眼睛都不知该往桌上的哪处看了。 “小女子不客气了”念青捏着声音,装模作样的行礼,随即便跳上了桌,先一口吃掉骨罗烟给她夹的菜,再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溜羊排的大快朵颐起来。 骨罗烟今日竟然也不拦她,眼神溺爱着,就这样看她胡闹猛吃。 正吃到高兴时,门却响了。 第35章 听到门响,念青停了嘴,回身看向门。骨罗烟放下筷子,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现出两位女子的身影。 骨罗烟的视线从两位面上看过,一位陌生,一位与她相识,她随即露出惊喜,“关道长!” 第42章 骨罗烟走上前,又觉失礼,于是只是欢喜,暗自松下一口气。 关卿站在门口,看到骨罗烟,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她退后一步,朝骨罗烟鞠身道: “关卿,见过罗烟姑娘。”她说得苦涩,红馆之事,关卿已在明京中奔走的几日里知晓了。 她与师傅路过红馆时看到一座死城。周围人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已然将那个地方遗忘了。 精心布置的阵法是无用的,甚至连新月之时都没等到。关卿感到惶恐的是,很多关于红馆的细节,都模糊了,再记不清。 如今再见到骨罗烟,关卿心中有愧。想来没有了自己相助,逃出红馆,是要这些女子付出诸多代价的。 此刻她什么也讲不出口,拱手作揖,却等来了一只抚上了关卿肩膀的手。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便松开了。 关卿抬头去看她。 面前人脸上仍挂有笑意,此时她已不同于在红馆之中,她少了胭脂气,少了那种由妆容华服衬出的,无尽的妩媚。她确实变了,眉目中多了坚毅,多了一些“人气儿”,不再似不食人间烟火。但好像她又什么都没有变,仍旧将自己最深处藏起来,做极了掩饰。 骨罗烟着一身素朴的裙装,她向关卿回礼,手抚胸侧,缓慢蹲身。 很轻巧的一个动作,但似乎又是很沉重的一个动作。 骨罗烟轻声道:“能再见道长,吾心甚是喜悦。” 关卿能看透骨罗烟,就算她露出笑,低着头,关卿还是能从她的眼中窥见一二。 悲凉的神色将她浸满。她走不出来,只剩下外显出的,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关卿再开口,不再言说其他,而是将自身在红馆后的经历讲来:“我在红馆中,中了妖术,再醒悟过来时已经在城外数百里外的荒山之中了。” “此事是在下之过,当下唯有全力弥补。罗烟姑娘,请允我引荐在下身边这位。”关卿推退开,手往侧伸,将那戴着斗笠之人完全现出来。 “这是我师傅,红鲤。” 红鲤点头,“幸会。” “骨罗烟见过红鲤道长。” 红鲤的眼睛眯起,现出笑,她不再看骨罗烟,而是往那桌上的念青看去。 一瞬炸毛,桌上之人化形,狐狸发出低吼,不安地于桌子上踱步,却如何都不敢往前来。 念青的声音出现在骨罗烟的耳边:“骨罗烟,那个人极度危险。” “念青不可无礼。”骨罗烟回身看她,指着关卿又说:“关道长,你认得的,她们是友人。” “这就是那只狐妖。”红鲤问身边的关卿。 “是师傅,它未害过人,我察觉不到它身上的浊气。”关卿忙说。 “嗯,的确。”红鲤的眼睛睁开了,她金色的瞳孔不似凡人,念青化作的狐狸与她对视的刹那,止不住地开始战栗起来。 念青知道那双眼睛是什么。 那是龙的眼睛。 骨罗烟引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她真的是人吗?念青也无法看透。 · “也就是说,在那红馆之后的,是魔……”骨罗烟低了声音,震惊地仍在回味刚刚关卿与她们讲过的话。 “是的,不知罗烟姑娘这边可还有夜遇疯鬼的其他消息否?”关卿问道。 “我也是今日第一次听到道长讲起,如今我们居在云上镖局中,我会让镖局中友人去查查看的。” 念青没有凑近她们三人的谈话,她躲在屋中的角落里,仍忌惮着红鲤。听罢随口说道:“怪不得那红馆之事如此蹊跷。” “你有何见解?”红鲤闻声转过头,看向念青道。 念青嫌恶地避开她的视线,烦躁地说:“无!我能说什么。” “哦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念青顿悟片刻,兀自思虑道:“我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看到一场雨。” “我看得很明白,红馆墙外是天晴,墙内是大雨。” “这应该不是寻常的雨罢。” 雨! 骨罗烟也忆起来。 不过她没有太多的印象了。 “我们是否要去找到那施法下雨之人?”骨罗烟问出声。 下一刻又泄气,“可是该如何去做呢?” 红鲤回身看骨罗烟,只一眼,她便转过身去,转而盯着那圆桌上的数道珍馐。 她取来筷子,倒竖在圆桌上点了点,于是桌上便飞来一排火苗。 餐盘中的食物动起来,自发于那落下的火苗中翻转,加热。 红鲤笑着说,“无须担心,很快就会有办法的。” 这时她又问骨罗烟道:“罗烟姑娘,我和徒儿今日还未果腹,不知这桌上的餐食,可否与我二人分享一二?” 那躲在角落的人听罢,急得跳脚。一溜烟就跑回到骨罗烟的身边。 却又不敢靠近红鲤,只得气鼓鼓地说道:“你不准吃!谁让你吃的,这些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红鲤笑着看念青,后者在视线看过来时,下意识回避。 骨罗烟无奈地探出口气,也道:“也对,大家思考对策良久,应是都饿了,先吃饱饭再说罢。” 说完她还不忘回过身去哄念青,手掌抚住她的脸,小声说:“等会我为你再准备一桌餐食,小狐狸,不许再闹了。” “哼!那明明就是我的……”念青被骨罗烟捧住脸,声音变了形,委屈巴巴地申诉道。 “好了好了,我们念青有大气量,乖乖的狐狸,不哭不闹……”骨罗烟捧着念青的脸,没忍住揉了揉,编起了童谣。 狐狸恶狠狠剜一眼红鲤,她打又打不过,被抢了饭,更是气不过。此时再回身看向骨罗烟,委屈到了极点。 她伸出手,闷着气道:“你倒是抱抱我啊。” 骨罗烟被逗笑了,也不顾身边还有旁人,她迎上去,抱住了念青,轻声哄道:“好,抱抱,抱抱我们小狐狸。” “哼!哼,哼……” · 云上镖局中。莲走向教授闭月羞花识字的骨罗烟,俯身于她耳边轻声道: “罗烟,镖师来信,说是联系上了疯鬼受袭者的家属,要不要去看看?” “好,我马上就来,莲,你先去准备车马。” “好。” 见莲离去,骨罗烟也于纸上停笔。 她抬头去看面前书桌前,两个正襟危坐的女孩,道:“姊姊有些事需要外出,今日留给你们二人一个任务可好?” “你说罢。”羞花道。 骨罗烟将镇纸移开,将早已写好的墨字拿起来给那二人看。 闭月看着,念出了声:“取名……”她读完不解地看向骨罗烟,不明何意。 骨罗烟笑了,点头道:“对,取名。” “你俩的名字,羞花闭月,是馆中老鸨随便取的,他要的是你们动人,明媚,却如何都只是一件皮囊。” 骨罗烟放下宣纸,站起来,对她二人说道:“在姊姊回来前,姊姊要你们为自己取名。取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不为了谁的期盼,也不为了何种目的,就为了你们自己。” 骨罗烟说着笑起来,走过去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往后姊姊们要你们响当当地走自己的路,谁也阻挡不了。” 她说完点了点羞花的鼻尖,“姊姊不在,不准偷懒。”又侧头对闭月说:“二儿监督她。” “好!”闭月的眼睛在看向骨罗烟时,会生出光亮来。 骨罗烟走了。 闭月思考片刻,便研墨起笔,随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新的名字: 逐月。 写完又觉不满,她看了看,在那两个字前又添上了一字: 骨逐月。 逐月看完自己的名字笑起来,她的笑声引来了一旁的人驻足,那人问她这名字是何意? “追逐月亮。”逐月的手高高举起,举过了头顶,直指着屋檐,“我要向姊姊一般,去到那顶上,去到那空中,再不落下来!” 那人听完瘪嘴,眼中生起嫉妒,她走回自己的座位,将毛笔就放到自己努起的嘴上,双手托腮,一脸愁苦地喃喃:“你都取好了,我又该叫什么呢?” 她看向逐月,一会儿扣扣手背,一会儿东张西望,忽然灵机一动,遂落笔书写起来。 沙沙一阵纸响后,她满意地停了笔。 逐月也凑过去看。 纸上潦草的也是两个字:追云。 她思索一阵,也觉不好,于是又添上姓氏: 骨追云。 “你逐月我便追云,反正往后我两个应该是不能分离了。我比你大,我是姊姊知道吗逐月?”她现出一副长姐的姿态来,两手叉腰,一副神气的模样。 逐月看过却不满来,问道:“你为何学我,也要冠上姊姊的姓?” “我可没有!”追云辩解道,“姊姊救了我俩的性命,往后我们跟她姓,不是理所当然么?” 第43章 “你才是,骨罗烟的小尾巴。”追云对逐月吐舌,却并未如往常一般笑话她。 “不过,做骨罗烟的小尾巴也没什么不好。” “逐月,我也想成为姊姊那样的人。” 逐月难得见她一脸真诚的样子,她愣住片刻,遂笑起来道:“那你先去练字,你看你写成什么样子!重新写名字!” “追云。” “逐月。” 逐月催促追云去练字以后,自己一个人轻轻念着她们的新名字。 她想象着骨罗烟叫她们名字的样子。 一段时间里,逐月还想不明白,为什么骨罗烟宁愿叫她们一和二也不愿喊她们羞花闭月。 那不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名字啊。 逐月现在懂了。 “骨追云,骨逐月。”逐月又念一遍,她笑起来,手捧住写好名字的纸,朝上看,笑着转圈。她很喜欢这两个名字。 往后响当当地活着,走自己的路,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追云逐月。 这一天开始,逐月和追云重新活了。 第36章 问询完遇袭者家属后,骨罗烟乘车,与念青和莲一道往镖局回去。 如意料中一般,一无所获。 亡者家属什么也不知情,一番诉苦一直哭之后,再无其他言辞。 疯鬼之事的线索似乎就此断了。自从红鲤师徒抓住袭击的蝙蝠后,半月以来,京中再未有疯鬼的传闻,亦再无死伤者出现。 念青正郁闷着,那驾车的马匹却忽然发出惊叫,一阵颠簸后,马车停了下来。 骨罗烟掀开帘子往外看,车厢的另一边,驾马的车夫先跑过来,对莲道:“镖首,马车同迎面而来的一辆车撞了,前轮磨损严重,走不了了。” 莲还未讲话,前方不远处,一个尖厉的声音便先响了起来:“哪个不长眼的!若是冲撞了里面这位,你承得起罪么!” 话毕,一着装严谨的宫人走过来,她走到车厢外,斜着眼睛向车厢里看去。 “几个女子?尔等还不下车来向宗姬阁下谢罪?”那宫人叫嚣着,就要踮起脚去扒拉那探头出去的骨罗烟。 还没等她的指甲触到骨罗烟的手,身后念青的眼中已然现起蓝萤。 念青朝那宫人冷声道:“滚回去。” 一瞬静声。 宫人眼神变得呆滞起来,她转身往另一边的马车走去。 骨罗烟看她,皱起眉。 念青瞧见便收敛了,眼中的蓝荧不再有。 三人还是下了车,这次再往那相撞的马车看去,只见奢华的琉璃车厢外挂了七盏宝灯,马车两旁随行的婢子约莫有十人之多。 连同拉驾的马匹身上也披着珠玉。 想来这车中主人的身份,定也非凡。 那失去控制的宫人一瞬停了步子,一时疑惑又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张开口就要怒骂,还是那华贵车厢中传出话来。 “嬷嬷,安分些,宗姬需要休息。”贴身的侍女走出来,出声呵斥。 那宫人本分了些,躬了身,退回到马车的前侧。 两个呼吸后,里面安睡的贵人似乎娇/呻了一瞬,车厢前的帘子掀开,现出了里面的贵人。 她被婆子侍女搀扶着,摇曳着步子走出来。 嘴边还嘟哝着:“吵吵闹闹的也不让人有个安静。” 那妇人大约四五十的年岁,其上的珠宝首饰却比念青在红馆内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夸张。 她踏步出来,便有殷勤的侍从跪在地上,做了她下车的脚凳。 贵人被搀扶着落到地上。 这下美妇人才有闲心望过来,眉眼还未舒展开,看到骨罗烟时却像是被吓到,一瞬跳起,一瞬弹开,眉宇间的倦怠也全消了。 她捂住口鼻,惊讶着喘气,这模样却把周围侍弄的下人们惊恐得不轻。 贴身侍女去拉她,被她甩开了。婆子迎上去,被她推倒在地。 妇人几乎是跑过来的,她跑到了骨罗烟的面前,目光惊悚地打量骨罗烟。 念青抬起一只手臂,将骨罗烟护住,她敌视地盯住眼前的妇人,提防着那贵人下一步的举动。 结果却等来了一声跪倒。 被滋养得圆润的妇人刷的一声在骨罗烟面前跪下来。神色惶恐的一遍遍请求骨罗烟的原谅。 她像是着了魔,说叨着“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不是我,不是我……我都是照兄长说的做的……”后面更是匍匐着,跪到了骨罗烟的脚边,抓住了她的裙角,以额头扣地,仿佛在祈求原谅。 四下诡异地现出沉默,众人疑惑,那贵人的下人们赶过来,想要扶起她,却又拿不定面前的几人是什么身份。 最终还是骨罗烟出手,她搀起了妇人,那妇人却不愿与她对视。 骨罗烟问她缘由,没有回答,只有喃语。 念青靠过来,小声附在骨罗烟耳边讲:“她生魇了,回车里去吧,让我来问。” 于是骨罗烟很快与莲交换眼神,莲点头,随即迎上那贵妇人的仆从,对其说道:“我家姑娘要与你家夫人叙叙旧,将你们的马车借我,一个时辰后来此迎你们的夫人。” “可是……”贴身侍女想要辩驳,却听莲又讲:“你家夫人今日所做之事,你也不想遍布明京城内吧?我知她身份,若是你等真心为宗姬着想,就应更谨慎些才是,当务之急是去处理人言,堵住周围目睹一众的嘴,切勿再与我周旋了。” 那侍女面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但终究不再与莲争辩,她退开身,叫车夫下了马车,连带着一众婢子婆子候在一边,望着骨罗烟携那妇人一同登上了马车。 马夫挥缰,华车启程。 车轮滚滚向前,车厢内,莲同骨罗烟坐在一侧,她们合住制住妇人,等对面的念青开口。 那双眸闭上,又睁开,现出野兽的形态,现出蓝色的荧光。 虽已见到念青施法数次,又有狐狸化形之后,骨罗烟与众人的解释。但再见一次,莲心中还是会生出畏惧。 妖终不似人。 镖局以押镖为生,其中路遇妖邪,几年中总会发生那么几次。 遇妖结局往往惨重,不是人死就是货物被劫。押镖也会以失败告终。 妖终不似人,它们没有情。 思及此,莲不忍地侧过头,隔着那呓语的妇人,去看了一眼骨罗烟。 她很担忧,与妖同行之日不可长久。但是莲讲不出口,骨罗烟所做之事太大太远,没有了妖,恐怕完成不了。 —— 那对面的狐狸现出一声轻笑,瞳孔扩大的瞬间,面前妇人的呓语便停了。 狐狸耳朵现出来,尾巴蜷成一个圈,便缠上了那贵人的手腕。 念青问她:“你在惧怕什么?” 面前妇人的声音停顿片刻,便又张开嘴,一字一句道:“怕那女孩来寻仇,怕我兄长杀我灭口。” 念青眯起眼睛,又问:“你口中那女孩是谁?你又做了何事如此怕她?” 那妇人的面上现出痛苦,现出恐惧,然而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仍一字一句回答:“十年前,我受兄长之托,将那女孩送入了红馆为姬子。那女孩父亲为左相,母亲是塞西将军。” “她是塞西将军与左相之女。” 骨罗烟的呼吸滞慢了,她未出声,只是抓住妇人的手攥紧了更多。 这一细节被念青察觉,于是她具体问道:“你口中的塞西将军与左相今何在?” 妇人的嘴角变得扭曲,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开口道:“她们都死了。” “为何而死?” “以谋逆之罪被皇帝赐死。左相府被我兄长所抄,左相被斩首于城门。塞西将军遭敌寇与内乱夹击,未能生还回京。” 念青沉默了,那缠绕在妇人手腕的尾巴如蛇,绕着胳膊更往里走。 她忽然问道:“她们,真有罪吗?” 妇人空洞的眼珠下流下眼泪,她一字一句道:“并无,是被我兄长陷害。” “为何要陷害!”念青提了声音。 “因为,皇帝不想让她们活……” “左相刚正不阿,权力攀顶,是为一重威胁。塞西将军英勇无畏,广获民心,是为二重威胁。” 那妇人现出呜呜的哭声,她的声音软下来,对念青讲:“我兄长不过是做了皇帝的剑,他又有何错?错的是皇帝!错的是皇帝!” “嘘……”念青竖起一根手指,她望着妇人,见她逐渐收起抽泣。 念青最后说:“你兄长是谁?” 那刚刚还哭脸的人面上现出笑来,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我的兄长是当朝右相,左相死后他又被封为国公,名千秋雪。我的兄长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托兄长的福气,我才能做这七宝宗姬。果然我的名,我的命,能为兄长带来福报……” 她方才还笑着的脸一瞬又瘪下来,变得扭曲,变得哀伤:“可是为何兄长长生不带着盼兄……为何他长生不老不带着我……” 第44章 那被控制的人眼珠开始晃动,她的两只手竟要突破骨罗烟和莲的禁锢,就要往自己的面上抓去。 她又生了呓语,一遍遍地喊:“果然,兄长是要杀盼兄了……果然,兄长是要杀盼兄了!” 那绕在妇人胳膊上的尾巴很快收回来,念青眼中的蓝荧更多地扩大开。她斥声对骨罗烟喊:“要失控了,我尝试除去她心中的梦魇,失败了。她执念太多,已经无力回天。叫车夫转向,送她回去!” 念青的眼珠开始发白,转而现出深邃的黑暗。她的瞳孔一点点扩散,最终淹没了眼白。 失心术起的那刻,便再不能回头了。 “我要你的心智沉睡下去,一同将你心中所想埋葬,永不再清醒。” 话毕那刻,妇人仰起头,彻底挣脱了左右两人的束缚。 她尖叫着,痛苦地将一些未再讲出的话吃进肚子里。 是的,是吃进肚子。 那些话语仿佛化了形,被她一下下尖叫着咀嚼着咽了下去。 很快,她安静下来。痴呆地吃起手指。 她的心智同心中惧念一同死去,她痴了,留下了一条性命。 · 当下人们在东大街重新接到千盼兄时候,此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贴身的侍女见到痴儿一般的贵女,当即便要发作。 可是随之从车厢里走出来的人让她闭了嘴。 恐惧只出现了短暂片刻,紧接着袭来的是沉默与麻木。 念青那双发黑的眸没有现出正常,仍维持着失心术的术法。 她望向那些奴仆,一切便都噤声。 念青开口:“去罢,今日将从你们的记忆中撕碎,你们不再记得我们,一切如常。” 一众下仆搀扶着千盼兄,搀扶着这位七宝宗姬离开了。 莲望一眼周围,得亏那婢女听从了她的话语,给周围人塞了钱财,或是恐吓,就此清了场。 周围无人见得那妖怪施法,仿佛便真如她所讲一般,一切如常。 莲再次于心中生出战栗。 她佯装着四处看看,唯独不敢去看念青。 于心中暗道,她是妖,不是人。 收起法术,宗姬一行已然离开。 念青牵起骨罗烟不知何时变得森寒的手,用双手捂住,为她暖暖,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骨罗烟用另一只手覆上念青,同被握住那只手一样冰冷的触感。 她默了一会儿,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母亲生前与塞北将军相交甚好,我想,我得去一趟北方边塞。” 念青看着她,一直看着她,最终只是将捂住骨罗烟手的双手捂得更紧了些,念青轻轻说道:“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骨罗烟,对不起。” “你为何要道歉?”骨罗烟看向身边的人。 “今日我诱导那人讲出的这些,是你的伤痛对不对。”念青将骨罗烟的手抬起来,再将捂住的手掌打开一个缝隙,向其中呼热气。 “李十三告诉过我的,什么是伤痛。” 她忽然向骨罗烟打开手臂,对骨罗烟说道:“以前总是你来抱我,现在,你也多靠靠我吧。” “该我来抱你了。” 念青向骨罗烟贴过去,抱紧她。 她学着从骨罗烟身上得到的东西,试图将骨罗烟融进自己的拥抱里。 狐狸又一次,对爱,对人的情感有了更深地了解。 她对骨罗烟说: “骨罗烟,我不会再叫你不哭了。这次你可以哭,哭出来也许会好受很多。” “我很可靠的骨罗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会在的。” 第37章 明京偏郊一处茶水铺中。 关卿接过红鲤递来的茶水,浮过一遍,抿茶入口,一阵微涩后转为清甜,疲惫由此得以消解。 她喝完一杯茶,见红鲤未动茶水,这才对红鲤说道:“师傅,我们追寻那疯鬼已有一月,再无任何进展,你说的契机在何处?徒儿不知。” 红鲤笑眯眯地看向她,这时才托起茶杯,不过只是放于鼻下嗅嗅茶香,并未多做解释。 “一衿,多些耐心。”红鲤转头去看茶铺外的天,道:“今日日头有些大了,不如就此回去歇息吧。” “可是……” “世事都有因果,不可操之过急。”她睁开眼看关卿。金色瞳中似有水波,会搅动得人心神不安宁。 关卿不愿直视红鲤太久,遂低下头。不再多说。 付过茶钱,师徒二人便随游街往住处去。关卿拒绝了骨罗烟要为她们张罗居所的好意,她随红鲤一起,就近住在了距离云上镖局不远的客栈中。 偏郊回去路程不算近,她那不省心的师傅又临时起意,要去逛逛秋来的庙会。 于是关卿一边盘算着时间,一边陪同红鲤进了庙会的主街。 秋来的庙会是为庆今年丰收,而祝来年昌顺举办的。 此时虽已至黄昏,庙会中游人如织,不输白日。 各色奇异的彩灯亮起,伴随四周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处处都引人驻足。 猜灯谜、放河灯,更是有情人双双结对伴于庙会中。 红鲤走得散漫,这面看看蒸糕,那面耍一耍兽面,她兴致正高,关卿也不忍打扰。 师傅好不容易出一次山,苦修太久,见见人间百景也是极好的。关卿如此想着,便只管善后,为红鲤付钱。 不知不觉便已在这庙会中逛了一个时辰,临近戌时,秋来庙会的重头戏开始揭彩。 几声炮响,伴随一道长弧划破天际,瞬息间便炸开为绚烂烟火。 各色的烟火上天,庙会中行人多数驻足仰望,露出或惊喜或欢乐的笑容。 孩童捂住耳朵,又怕又忍不住好奇,往那天上看,连关卿也被那一时的繁华盛景震住。 未曾预估到迎面之人与她相撞,右侧肩膀被弹开,关卿由此醒神。 她忙去看那迎面之人。 冷色的肌肤相衬上如冬色般的眉眼,令关卿呼吸一滞。 那女子也看过来,淡色的瞳中几乎看不见虹光。 关卿看见那女子的眼睛睁大,不过未多做停留,便恢复如常,点头想要离开。 不知是出于何意,她伸出了手,拉住了那个女人。 女子疑惑地看过来。 看关卿握住她的手,看关卿呆愣住的神色。 关卿松开,这时才对那女子行礼,声音被烟火盖住了,便只剩下零星。 不过她口唇张合间,那女子还是读懂了她的话。 关卿道:“我自觉与姑娘相熟,不知我们是否曾见过?” 女子看她,又现出一瞬而过的惊扰。 关卿读到了,遂向前一步,追问道:“你也认识我对不对?姑娘能否告诉在下你的名姓?” 女子未言语,那双淡色的眼睛望着她,很快,一股熟悉感便从无妄中生出来,变成了脑中细碎的记忆。 关卿怔住了片刻,有一些片段在塑形。 她见那女子朝她吹了一口气。 如闪光般的磷粉在关卿的眼前翩飞,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困意与眩晕。 关卿猛摇头,想将那股困顿甩去,可是却发现无济于事。 更多的记忆像是线,随同这困顿的知觉伸展开来。 柔和的月光吹拂过枝桠,留下夜的痕迹。 一瞬便仿佛又回到了那里。四周高墙耸立,关卿拖着狼毫,沾着野兽的心上血,画符,画咒,最终成为秩序井然的阵法,等待着新月的降临。 风吹动树枝时便如同月光被吹拂。 银白色温和地笼罩过来,那施加法术的院门前便站了一个人。 关卿察觉到她,看过去,面上流露出不可思议来。 她停了狼毫,转身面向她,拱手行礼:“见过妙音坊主。” 记忆中模糊的人脸终于与此刻重叠在了一起,变得清晰了。 在四肢被拖拽下陷的疲惫中,关卿强撑着睁开了眼皮,一个名字跃到了眼前。 关卿出声,试图喊住那个已经离去数尺的女子: “你是,窦十秋。” 那即将走远的人影停了。很快转身面向了关卿。 关卿听见一声叹息。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起。 银蛾从她的衣袍上落下来,飞起来,天空中聚集起闪蛾组成的云团。 又下雨了。 粉末如同那时一般滴落下来,覆盖了整个庙会的区域。 远处,捣鼓着花灯的红鲤停了手。金色的瞳往关卿那处望去。 她露出笑,喃喃自语地说:“时机到了。” 见骨罗烟的第一眼,她就已窥见——那代表愿念的紫薇气运。 紫薇星降世,万事皆成。 凡紫薇星所想,必有呈现。 无论是那施法之人也好,还是想要寻求契机也罢。 只有骨罗烟想要,一切都会为她开路,被她吸引,因她实现。 第45章 周围人很快在雨中睡去。四周又现出死寂。 红鲤低头继续看那摆放的花灯,她抬起一根手指,透明的小鱼便钻进了空气中。 一个呼吸间,红鲤身上似乎覆盖上一层薄纱。 从其他事物的眼中看,她消失在了原地。 红鲤将自身的一切气息隐藏了起来。 · 受到法术的影响,关卿倒了下去。她最后看见窦十秋向她走过来,却什么都做不了。 极度的疲惫袭来,她再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这便是魔么?关卿不甘心地想,却再无可奈何。 直到一尾透明的鱼儿从空气的涟漪中现出来,融进关卿的手心。 她一瞬醒过来,瞪大了眼睛。 那种自心上席卷而来的困顿再无停留。 窦十秋停了脚步。 她见关卿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时有些许惊讶。不过很快,那云淡风轻的惊讶便泯灭在更多平静的风暴里。 风现出怒吼,凝聚成刀刃,往关卿所在之处砍来! 关卿跃起翻腾,于下落时双手捏决起咒。腰间的黄纸飞起,化为火球袭向窦十秋。 失去了粉末对她的影响,关卿终于能够施展拳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符纸飞起来,随关卿念起细密的咒文,黄纸上的咒术便似化了形。 一道道燃烧着烈火的锁链向窦十秋打去,枷锁探中地面,便会凿出坑洞,地面也随之现出裂痕。 一道铁枷刺中了窦十秋的身体,不过关卿还没来得及现出欣喜,便见那女人的身体彻底融化了。 她成为一滩水,水流进了地面露出的裂缝中,下一瞬,数以万计的飞蛾掀开了地皮,从地底飞出。 燃烧的枷锁被腐蚀了,空中的符纸也随之湮灭在飞蛾扑腾的羽翼之中。 无数苍白的蛾虫向关卿扑来,所过之处,万物皆被腐蚀。 关卿食指快速翻转,捏诀。所站之处的地面开始冒出金光。 “爆!”随着关卿合掌,四道符咒贴身飞起,以关卿为中心形成了一场爆炸。 嘭! 扑来的一部分银蛾被火浪吞噬,现出被烧焦的,残缺的身体下坠。 关卿再捏咒,想要制造下一次爆炸。 不过眨眼间,后颈处多了一道呼吸。一只飞蛾突破了火焰,飞到了她的近处,冷汗还未落下,窦十秋的发丝便由后拂到了关卿的脸上。 关卿听到一个声音:“道长,永别了。” 一只手穿透了她的身体,从后往前,掏出来一颗尚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 关卿见到那苍白的五指用力,下一刻便将那颗心捏得粉碎。 手又贯穿过身体,伸回去。关卿吐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结束了。”窦十秋低声看面前那具仍在抽搐的身体,甩一甩沾满了鲜血的手,就欲离去。 她背脊处的羽翼展开,她飞起来,磷粉化作的雨便更大了。 风随她的双手涌动,将地上的血点洗去。 这样的事,窦十秋已经做过了太多次。 她不再停留,就要飞到那银蛾组成的云团中去了。 忽然,一道轻飘飘的红绳从远处飞来,刮到了她的肩膀一瞬。 窦十秋眨眼,疑惑着还想要回身去看那红绳飘向了何处。 下一秒,她的半边身体连同背脊上的羽翼一道被斩断! 脑中空滞了瞬息,甚至都没想清楚为何。窦十秋整个人坠下去,坠到了地上。 被绞成无数碎肉的半边身体散出白色的血液。 窦十秋眼中突然漫上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被收敛隐藏的气息显露出来。 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过来。 她手中拿着一盏花灯。 那种惊悚的气息令窦十秋仅存的每一块血肉都在颤抖。 逃!快逃! 她心中只能出于本能生出这一个信念。 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三步的时间,空中被银蛾遮蔽的天便现了出来。 又是一场雨。 不过这次是蛾虫尸体的雨。 那些闪蛾的尸体,有些砸到了窦十秋的身上,更使她惊恐万分。 窦十秋忍着痛,再次将身体化为水,试图潜入地下。 那女子不过笑着抬起手来,潜入地下的水珠便凝聚上来,重新化为了窦十秋的残存身体。 窦十秋被控制在空中,她往下望,与那个女人对视上了。 一双金色的眼睛照映着她。 那是龙的眼睛! 红绳再次从女人的手腕上延伸出来,织成网,就要将自己困住。 窦十秋失声尖叫起来。那刺耳的声音传入了地上之人的耳中,红绳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窦十秋的身体变成泡沫,变成风,从红绳的间隙中逃走了。 独留下一对银蛾的翅膀。 红绳束紧,将那对羽翼彻底封死。 收回去,到了红鲤的掌中。 她面上流露出一瞬的惊奇,转而又变成温和的笑容。 这时她才转身向着地上的那具尸体走去。 每走一步,便有很多小鱼从她的身体中游动出来,顺循着空气,游向周围依旧陷入沉睡的路人。 被鱼儿吻住的人们醒过来,开始吆喝,开始点灯,开始吃未吃完的糖串。 不远处被飞蛾顶开的那个窟窿填上了金丝,一眨眼,竟是复了原。 庙会继续进行着,人们似乎将这边忽略,将今夜所发生之事一并忽略了。 在逐渐的热闹中,红鲤走到了那具尸体的身前。 她看着关卿胸口那个被掏空的洞,现出烦恼的神情。 不禁喃喃道:“不愧是大妖,竟能将我的木偶伤得如此凄惨。” 红鲤蹲下身,她将花灯探向关卿胸前的伤口。 血还未凝固,灯花中火焰跳动着,照亮了那血口中如树皮一般的肌理。 她的手指点在血窟上,便见无数闪着金光的小鱼翻腾而出。 金色的瞳孔竖起,变作兽瞳。 那上一刻还披着人面的尸体,下一刻便彻底随那几尾小鱼的摆动变成了木偶。 “这一次,该用什么来做你的心脏呢?”红鲤自言自语道。 她低头思索时恰好瞥见了手中的花灯,一瞬明悟。 秋来庙会中的烟火又起,绚烂,喜庆,照亮了明京的长夜。 伴随着烟火升空的巨响,那对银色的翅膀,被红鲤放下,种在了木偶人的心口。 第38章 红鲤的手松开了。 金色的游鱼从空中现出,旋转,游动,呈现螺旋形态往木偶胸前空出的那一块填去。 那对折下的昆虫翅膀开始被解离为丝,解离为一个一个的圆点。 无数小鱼以吻相触,将木偶的身体抬至坐起。 红鲤眸中开始恢复正常的瞳形。 她的手指往身前一点,那空气便如水波般荡漾开。 空气中的涟漪触碰到小鱼,触碰到木偶的身体,小鱼钻进木偶的手臂,关节,腿脚。 于是血肉便从那深沉木块的表面长出来。胸前已经缝好,羽翼化为的心脏开始起跳。 关卿的面容在木偶的脑袋上长出来。很快,空气中的水波纹停止,关卿身上的小鱼全部消失。 周围庙会喧闹的人声传入关卿的耳朵,她睁开了眼睛,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 红鲤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拉起关卿。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一衿,欢迎回来。” 关卿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以后,她才开口问红鲤:“师傅,我们这是在哪?” “正逛着庙会呢,一衿,我想吃那个。”红鲤指向一边卖炸果子的小摊,随即往那边走去。 “哦……好,我来付钱。”关卿跟上去,掏出钱袋,她眼中的神色由乌黑开始生动起来,什么也没再说。 “等下要怎么回去?”关卿付过钱,问红鲤道。 “走回去,正好瞧一瞧明京的夜色。” “师傅,刚刚那魔头是不是跑了?”关卿放好钱袋,又接过红鲤递过来的炸果子,颠着手,呼呼地散着烫。 “嗯,跑了。”红鲤小口咬下炸果子,面上现出满足的惬意。 “那我们不追么?那魔头神通广大,怕是个祸患。”关卿咬一口炸果子,被烫到吐出舌头,还不忘担忧地问。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放心吧,她搅不出什么祸事。” 红鲤看向身边的关卿,小声说:“况且,她最多算是大妖,不是魔。” “不是魔……”明京中的魔,另有其人。关卿怔住,再次为自己的孱弱而懊恼。 关卿陷入沉思,她很快吃完了炸果子,闷闷不乐地跟在红鲤身后,握紧了拳又松开,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师傅,一衿想要变强。” 关卿的记忆最后停留在被窦十秋重伤倒地时,再往后她记不得了。 第46章 但知道是师傅救了她。 红鲤回身看她,那双眼睛里又现出一如往常的慈爱神情来。 “稚子武勇势不可挡,师者岂能视若无睹。” 红绳成线,从红鲤的两指中延伸出来,围绕师徒二人形成了一个圈。 由此周围一切便都被屏蔽。 红鲤对关卿道:“一衿,展开你的翅膀。” · 云上镖局中。 念青正帮着骨罗烟收拾行囊。此去边关路途遥远,准备充分些,以防患未然。 她心中欣喜着,因为听那镖局的莲所说,此去边塞,骨罗烟仅带着她一只狐狸前去。 莲落泪,椿桃和雪伊担心。唯独念青嚣张着,连面上的欢喜都忘做掩饰。 出行定在明日卯时,此时时日尚早,念青也不懂如何分辨那些裙装盘缠,于是自知无趣地走出了镖局,打算上街逛一逛。 原先新鲜热闹的凡尘,少了骨罗烟相伴,便总觉得少了几分滋味。 念青走在路上,感觉看什么都提不起劲。 忽然有一股腥气钻进了念青的鼻子。 她醒过神来,又嗅一遍,瞳孔也随之竖起。 那股味道仿佛有什么魔力,勾着她转过身,寻起路来。 五感彻底被打开,狐狸不受控制地出现一瞬痉挛。念青眼中,气味化了形。 她循着那味道而去,走出了主路,随即走进了道路一边的暗巷。 蹲身跳起,便跃到了房顶。俯身再望一眼,念青舔舔嘴巴,露出笑来。 身体幻化为一阵青烟,消散在了原处。 —— 从墙缝里探进来的时候,会同馆的地上睡满了人。 他们以各种诡异的姿势睡在各处,仿佛手中之事尚且没有做完,便睡过去了。 狐狸心生疑惑,却不张扬,仍往里去,终于在异域使节翻修的珍奇果园中,嗅到了那浓烈的腥气。 青烟中化出了人影,念青蹲在果树上,悄无声息地往前看。 那边有一截身体趴在地上,抓着瓜藤上结出的果实就往自己嘴里塞。 足够的甜让她的皮肤泛起光。 她汲取着蜜,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吸收着土地的供养。 那具残缺的身体在汁水塑形,她在养伤。 念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竟靠着果肉弥补自身的伤口。她不由得看得入神了一些,没有提前打扰。 不过那香气实在太过诱人。 尾巴左右扫过第三圈的时候,念青终于耐不住性子地从树上跃起,扑了过去。 那人一瞬受惊,她的触角还现在额前,眼睛瞪大,身体便随之化为蛾虫乱飞。 狐狸的眼睛被黑暗吞噬,失心咒起。 她吐出人言,快速道:“别想逃。” 于是飞起的银蛾被一股无形的力拉扯,又坠回原处,拼凑成了她的身体。 念青飞扑到了她的身上,伸出利爪按住了她半边的肩膀和脖子。 失去的那部分身体还没能恢复。女子被念青按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得放声发出尖叫。 不和谐的声调冲破了念青的耳膜,她的耳中瞬间流出鲜血。 全身仿佛被固定了一个呼吸。 她看到身下的“猎物”艰难地于脊背处生出来一双透明的羽翼。女子将念青掀开,却终究被失心术所控,无法逃离。 她面上现出痛苦,那双淡色的眼睛望向念青时,竟不是恨意。复杂的情感交织在她眼中,她没想过再逃。 不过只有一个呼吸,念青解除束缚,她一步弹出,再次要将猎物压倒。 念青看到女人张开嘴,又要尖叫,她先一步开了口:“失声。” 话落瞬间,两道伤痕从女人的喉咙处现出来,伤口刮开了女人的声带,往外渗出白色的血液。 她再发不出声音来。残破的身体甚至导致她无法站立。 她如同等死的羊羔,见狐狸张着嘴扑上来。 她想要闭眼,不去直视那双已经完全变成了深邃黑夜的眼睛。 可惜她做不到。 某种献祭般的自毁成为最后的一幕。 她张开的嘴巴甚至没来得合上,便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念青擒住女子仅剩下的一只手和脖子,开始吸食享用她的猎物。 浑厚的灵气从女子张开的嘴中升起来,往念青的口中渡去。 被束缚住的猎物瞬间变得苍老了,皮肤变得透明,现出里面的虫卵和爬动的幼虫。 女子的眼神开始涣散,失去焦点。 挣扎不过两三次,便再也不再反抗。 狐狸的尾巴愉悦地晃动起来。 对念青来说,这是一场十足的餍食。 她不留余力地,吸收干净了女人的最后一丝精魂。 于是女人的身体如藕段,仅剩的手与脚都断了,空余下一副残躯。 随她断开手脚,念青也松开了她。 她仍舔嘴梳毛,如同野兽一般。乌黑色在她瞳孔中退下,恢复正常。 念青背后的尾巴,开始出现了变化。 一条尾巴开始分裂,变为两条,最终变成了三条。 狐族一脉,以尾巴见证神通,九尾升天成仙,一尾入轮回为走兽。 往后,念青成为大妖,她的术法灵通便将更上一层楼。 整理好自己,念青才再看向女子,神色中有了一分仙韵。 她朝她吹出一股仙气儿,那断掉的手脚便重新缝合到了身躯上,甚至半边不见的身体也开始生长,长出了新的手脚。 三尾的狐狸身上多了一丝神相。 这次,念青走近她,扶她坐起来。 念青为她理开鬓角,又正衣冠。就如同寻常的姊妹一般相互打理,帮衬。 她贴近女子的耳朵,对她轻声说道:“你可别怨恨我,我闻得到,那红馆中落雨的人,就是你吧。” “妙音坊主。” 窦十秋那双淡色的瞳短暂的一缩,她的面上随即现出痛苦。 “往后你莫再去找骨罗烟,你已废了,得过且过罢。” 说完,念青的身影向后退去,不过一瞬,便化作了一阵青烟,散了踪影。 独留下窦十秋停在那里,她如一块山石,一动也不动。很久以后,她才以双手捂住脸,浑身缩成一团,她颤抖着流泪,想要哭喊却发不出声音。 妖是不会哭的。 妖不知人的情感。 如今窦十秋所遭受的,都是因果报应罢。 · 春,窦十秋于霜去时入宫,站到了那层层厚重的帷幔前领命。 “窦十秋,本宫要你入红馆去,替本宫监视着足千娇的举动。” “是,娘娘。” 夏,夜风温驯,窦十秋抚琴,有一人随琴音起舞。 “十秋,我最是喜你抚弦。这偌大的红馆,幸得与你相识。才让我不疯、不怨,让我得以活下去。” 秋,红馆中满地枯黄衰败,女子牵起窦十秋的手,眼中闪烁着泪花。 “十秋,骨姬就托付你了,别让她受欺、受罪,替我护着她平安长大吧。” 冬,窦十秋于京中一处隐宅中照顾受伤的男子,授他秘术,引来猫儿的魂灵。 “你如此神通广大,为何救我不救南枝。”男人质问窦十秋。他说得隐忍,怨恨,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抽泣。 又回到那个冬日。 南国难有雪,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吹过。 夜落,红馆中灯火通明。 窦十秋站在暗处,几次想要伸出手,去拉住那个腿脚被伤的女子。 可惜身体无法前进,她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女子被活活烧死。 呼吸也痛,风雪入肺。 那是窦十秋第一次哭。 以至于晚秋那极混乱的夜里。足千娇于红馆泥菩萨像前向窦十秋请愿相助,窦十秋没应。 她亲眼见足千娇被烧伤,被腐蚀,被砍头。 她终于在那死阵开启后,于足千娇头颅的枯瘪中生出一分畅快。 白郎问她,为何救他不救雁南枝。 是她不想救吗? 她什么都做不了。 尔后补救,救白郎,引猫儿魂魄,渡秋娘魂归。 窦十秋都看着,她苍白的眼睛里都看到了。 还记得白郎在最后问过她。 “所以我们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呢?” 她答,是一个瞬间。 人的生命不过短暂的数个十年,对于妖怪而言,确实只是一个瞬间。 但那些瞬间拼凑起来,足以让她用一生去追忆。 雁南枝会贯穿她的生命。 窦十秋很清楚。 有一句话窦十秋始终没有机会讲出口: “南枝,南枝。此生能遇你,亦是我之幸事。” 妖怪长久的寿命中有了涟漪。虽然只是一颗石子,但亦会磨成珍宝。 柳如间的言灵仿佛还在窦十秋的耳畔回响。 她看着柳如间那双泛起蓝萤的瞳孔,便自此形成了永恒的束缚。 第47章 “你入红馆,便只是我的眼睛。一切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红馆是你的牢,若非我的允许,你将不可做之任何,形同蝼蚁。” 言灵在老鸨身死后才被打破,那时柳如间才解除了对窦十秋的控制。 所以为何窦十秋能救红馆外的白郎,为何在猫儿死后才能引她魂来,为何要覆灭红馆,为何不能助骨罗烟出逃。 一切皆因言灵。 言灵作为柳如间最强大的术法,不可逾越,不可蔑视,不可忤逆。 那只银白夜蛾的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手里。 还好,当今,她已空无一身。她再不用成为宫里那位娘娘的刀,她失去了价值,她想死,想为雁南枝复仇。 第39章 明宫之中,年幼的帝王在朝堂上大哭。 右相上前安抚,众臣相顾无言,唏嘘着,却不敢谏言。 嘹亮的哭声出自一个三岁幼童之口,他身穿龙袍,手持着一面拨浪鼓,正哭得投入。 待右相变着戏法般掏出一串琥珀石链献给幼童,那哭声才得以暂时止住。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再看不下去,上前脱帽,洪声道:“请太后娘娘明鉴!如此稚子,如何担当得了治国大任!臣今日脱帽谏之,恳求娘娘三思!” 老臣跪下去,俯首。誓以官命弹劾。 小皇帝被侍从们带下去了,右相回过身,眯着眼睛看他。 那神色中藏着讥笑,藏着讽刺。他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走回了自身的位置,宣布众臣下朝。 沉默的人群退去,大殿中很快便只剩下那位老臣跪立。 终于在鹤形的长明灯点起时,龙椅之后的帷幔动了。 一道女声传出来:“本宫知晓了,退下吧。” 老臣跪得太久,无奈地出声说是,却如何支愣着都无法站起。 于是便只能爬,爬出前殿。 帷幔后随即现出了一道人影。 戴着玲珑面纱的女子站在那里,俯视着大殿中爬动的背影。 她低声喃喃道:“这武镇守的位置,也该换人了。” 随即身影明灭,成为幻影。殿中的长明灯随之灭了。 天阴沉着,老臣体力不支,爬得喘息。 他的眼中生出悲哀来,叹国将覆灭。 还差几尺,他就将要爬出前殿,可他心中却知,自己今日是走不掉的。 朝中谁人不知当今太后的手段。所有抵抗她的声音都不见了踪影。 也罢,也罢,苟活数十载,够了,够了。 他的手仍往前伸,一只蝙蝠却在阴沉的天色中向他飞来。 随后身体之下的影子摇晃,一瞬便将他吞噬了。 明宫中寂静无声。 · 明京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邸。 古老的苍松养在院内,乱石之下的池塘中满是死鱼。 镶亲王从庭院走入了屋内。于屏风后见了一面挂满银锁的墙壁。 他抬起头往上看,停在那里。伴随一道闪电撕裂开天际,那满面墙的银锁开始晃动,随即于其上长出了乌黑的翅膀。 无数双红色眼睛亮起光,在雷声的掩饰中,从镶亲王的身边掠过,飞走。 嗜血的蝙蝠静悄无声,飞入昏暗的天幕。 猎杀开始了。 · 念青坐在窗边,伸出手掌,试图去接天上落下的雨点。 骨罗烟坐在车厢外的敞篷下,牵绳驾马。 雨声渐大,伴随偶尔划破天空的电闪雷鸣,马车行走得越来越缓了。 念青玩够了,这时也缩回了手,弯腰走出车厢,走到了骨罗烟的身边。 念青乖巧地坐在了骨罗烟的身旁,饶有兴致地看她驾驶着马车,出声道:“骨罗烟,雨下大了。” “嗯,可是急不得,雨天路滑,又需防着山石滚落。只得边走边看,看前边的驿站还有多久了。” “好。”念青不再打扰骨罗烟,自顾自地左右欣赏起风景。她哼起不成曲的小调,心情颇好。 骨罗烟专心地看着路,这驾车的本事,还是她在镖局中时向莲讨教的。她掌握得不算娴熟,不过好在镖首精挑细选的这匹马儿温顺优良,一路上也还算顺遂。 骨罗烟决定去边塞时,本是准备孤身一人前往的。 不过椿桃和雪伊总是念叨,又实在拗不过念青,便借由带上了狐狸。 念青看雨,骨罗烟便借机看了她一眼。 一瞬迷惘从瞳色中映照出来,转而变为撕扯。 念青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转过脑袋嬉笑着问道:“怎么啦。” “我是见雨下得太大,怕是不太好行路了。” “那要不找个地儿停一停?” “恐有塌方,雨夜中还是危险的。” “那如何是好……”念青陷入沉思。大雨随风倾斜了些许角度,打在了她的面上。 念青想要抬手去遮,手抬起来的片刻却忽然心中警铃大作。 狐狸耳朵瞬间现起,念青压低身体,俯身下去,去看车轮。 车轮卷起的水花混杂着泥土一圈圈绕后。 此时天已黑透,唯有挂在车前的两盏灯发出些微的光。 黑影中看不太清楚,但似乎一切正常。 念青注视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一旁的骨罗烟问她,“怎么……” 砰! 话还未讲完,马车底下猛然现出重击,将其上的两人弹起。 一瞬失重,骨罗烟手牵着缰绳,身体重心不稳的就要往前倒去。 一阵青烟于她周身快速凝起,随即使她稳稳坐回位置上。 念青站起来,一手拉住了车厢的门廊,一手后伸,握住了骨罗烟的胳膊。 雨点越来越急,雷声炸响,震耳欲聋。 念青的眸中现出荧光,她注视着雨中的某处,神色肃穆。 天上,在大雨的掩盖中,一道黑气坠下来,打在了车厢上,击碎了箱顶。 马儿受了惊,却仍知使命的没有脱离行道。只是马蹄蹬得更紧凑了些,连带起马车都开始加速。 又一道黑气坠下来,不过这次是向那马儿袭去。 念青洞察到了,拉住骨罗烟的那只手一扯,便将骨罗烟手中的缰绳也一并扯过来。 马匹嘶鸣,转了方向,黑气这时落下来,击穿了道路半尺。 念青皱眉,她死死按住骨罗烟的胳膊,对她说道:“骨罗烟,抓紧我!” 话毕,三条尾巴释放出来,不断延伸膨胀,随即将整个马车包裹住了。 数道黑气同时从天边落下的时候,念青的瞳孔化作了一条缝。 马儿一直往前,不断加速。下一刻,在黑气坠落之前,马车整个腾空而起,伴随着青色的烟雾往空中飞去! 那没来得及起飞的车厢尾部慢了一拍,于是从地上和空中夹击的黑气相撞,将其击得粉碎。 狐狸尾巴缠绕包裹的部分完好无损,马车行驶在空中,随青烟凝起的气流前进。 马蹄踏在半空,如同踏在土地上。速度却比在地上行驶时多出十倍不止。 黑暗中的事物很快被甩开。雨如丝线,不断不灭。 念青回望一眼那渐行渐远的道路,松下一口气。 她正要回身时,却见那云中现出了月亮。 在雨幕里的月亮。 念青的瞳孔一瞬睁大,青烟开始转换方向,但是已然来不及了。 眨眼间,月亮仿佛便到了马车前。洁白的月轮开始慢慢旋转,变为泡影,现出如同影子一般的虚无来。 藏在夜幕中已久的蝙蝠群如梦魇般现出来。 它们振动着翅膀,翅膀便开始软化,流动起来,随雨水一起形成一双双黑色的手,推拉着马车往那月亮的虚影中去。 念青的眼睛一瞬变成暗色,她大喊出声道:“滚开!” 可是无济于事。 周围的蝙蝠好像根本就不算生灵,没有灵魂,没有头脑。 它们有一些融进了黑暗里,融进了阴影中。一双双手从马车的四面八方伸出来,溺死鬼般往两人身上抓去。 它们在挣扎,在索求。想要将骨罗烟和念青一起拉住深渊。 一条狐狸尾巴短暂地脱离开车厢,快速将骨罗烟护住了。以至于让那些黑色的手近不得她的身体。 念青面上现出烦躁。周围如亡魂般诡异成群的东西,一时之间竟然无可奈何。 她正思索着对策,却忽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雨水消失了。 眼神再望向前方时看到的,依旧是那个虚空一样的月亮。周围在快速流动着,似乎与马车在空中穿梭时一样。但仔细看,大雨消失了,周围那种朦胧的黑暗也并不是黑夜,更像是什么倒影。 她们已经被吸入那个月亮之中了! “骨罗烟,接下来千万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抓紧我骨罗烟,不能松手。”念青回头急切地嘱咐道。 话落的刹那,扭曲开始降临。 第48章 眼前的月亮开始化为水波,周围的空气开始压缩。 黑影袭来,无数蝙蝠的红色的眼睛将她们死死凝视。 一切带有阴影的部分在这个惊悚的空间中生长。 马车前挂着的那两盏灯摇摇晃晃,在瞬息中竟然将光照得更亮了。 而光亮的另一面,便是暗影。 光滋生暗。 于是在两盏灯下,疯狂攀生出来,很快,便将整个马车吞噬了。 独剩下灯光下的那一小团方寸之地。 骨罗烟一直在观察,她做不了什么,也几乎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住理智和清醒。 不过接下来,她看到很骇人的一幕。 缰绳牵引的马儿,仍然在奔跑着。四条腿却开始被肢解,陷入了黑暗。 它的身子仿佛调转了一个方向,马尾往前,头朝后,眼珠移动到了肚子上,彻底成为了一团混乱。 一个呼吸间,缰绳空了,整匹马消失了踪影。 再看念青,她法术运用太多,已经现出一身的汗,吃力地在应对着未知。 不能再如此了,一定要找到破局之法! 思绪落下时,黑暗中有一个白点被骨罗烟发现了。 那白点好像在与周围的黑暗在抗争着,忽大忽小,没有定型。 忽地,它一瞬扩大,蒙住了骨罗烟的眼睛。 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白色眩晕中: “我将骨罗烟身上的气运夺去,我让紫微星从她身上陨落。” “即刻发生。” 一股无形的力从白光中冲过来,撞进了骨罗烟的脑海中。 耳边出现鸣音,无法解读的符号成为钥匙,要将她拥有的什么剥离。 言灵开始生效了。 第40章 阴影疯狂地叫嚣,周围黑暗中充斥着扭曲和混乱。 念青凝神看着眼前的一切,青烟同狐尾一起,不断变幻着,誓不让那仅剩的两盏灯被吞噬。 忽然,身后的人松了力。 念青往回看,见骨罗烟闭上了眼睛。歪斜着身子,倒在了自己胳膊上。 她一瞬发懵,随即便是心悸。她想去抱住她,想出声喊她,但是只有移动一步,铺天盖地的黑暗便会扑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 念青的瞳孔变作黑潭,失心术起,她朝周围的阴暗大喊:“退开,散去!我将从阴影中回到现实!” 短暂的瞬息,周围似乎停止了流动。 失心术似乎起效了。但很快窸窸窸窣窣的暗影便又扭动起来。 有一个白色的光点,出现在阴影中的远处。 随即开始扩散,念青从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将被封住灵慧,变回狐狸。” “即刻发生。” 一道引起头晕目眩的杂音袭来。在白光中,一切开始泯灭。 念青不受控制的开始俯身,皮肤之下的绒毛开始现起。 黑暗伺机而动,如同什么藤蔓开始延伸,包裹上来。 那车板上明亮了许久的两盏灯,灯芯中的烛火摇曳着,火苗越来越小了。 念青的一部分已经被黑暗吞噬,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身形缩小,就快化形。 这时,她身边沉睡过去的人动了动,骨罗烟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下意识的,骨罗烟伸手揽住了念青的腰。她的神色很快恢复过来,直视着那星辉一般的白光,警告道:“不要!” —— 天色中,云悄无声息地散去。雨还在下,雨声逐渐淅淅沥沥变小。 夜中有七颗星斗亮起,连成一线,照耀着整片大地。 —— 阴影世界内,传入念青脑中的言灵变成蓝色的光从她的耳朵游离出来,一只蝙蝠从黑暗中飞冲而来,转而被那言灵的光晕击中。 巧合开始发生,四周的暗影眨眼间消失无踪。 骨罗烟抱住念青跌坐到了地上。还恍惚着,四周静悄悄的,又出现山林,道路,以及月色。 雨已经停了,道路上没有其他车马,那架载着她们的马车连同马匹一起消失了。独留下两盏灯,挂在一个门框上,证明着一切并非幻想。 · 明宫深处,一声惨叫从侍女的口中传出,那位娘娘被服侍着坐在铜镜前梳洗,面纱却被撕碎了,露出一张半人半兽的面容。 她的眼中在不断地渗出血,血染红了她面上雪白的皮毛,一直往下流。 那被吓住的侍女仓皇要逃,被娘娘望了一眼,随即便四分五裂的碎了。 血流下来,便很快被地上伸出的一张嘴吸收,连同身体的残留一起进了那张嘴里。 柳如间缓慢地抬起手,去接自己眼眶中滑下来的血。 她有些疑惑,有些愣住,随即皱眉,再次回头看向了身前的铜镜。 言灵,失效了? —— 明京之中,亲王居住的府邸中,男人跪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种原因,那本应该施加在那狐妖身上的言灵可怕地反弹到了他的身上。 身体出现畸变,他血红眼珠中的神采淡化下去,变成了一只狐狸的脑袋。 膜状的翅膀伸出来,畸形的黑色身体上长了狐狸的尾巴。 男人的头尾像狐狸,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又似蝙蝠,他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怪物。一只由巨大蝙蝠和狐狸拼凑起来的怪物! 怪物嘶吼着,逐渐没了声音。 柳如间的言语仍回响在他的脑中: “你将被封住灵慧,变回狐狸。” · 山中行道上夜中无人。 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太不真实,骨罗烟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她抱住念青,喘气,让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虫鸣从道路两旁被雨水打湿的草丛中开始响起,夜色中有星月,有微风,萤火虫趁雨歇开始飞起,组成了一片闪光。竟是难得的一幕美景。 不过两人显然都无暇欣赏。骨罗烟缓了很久,才见身边的人动了,醒过来。 “骨罗烟……”念青看到她,第一反应是扑上去抱住她。 “我们应是脱困了。”骨罗烟疲乏地闭上眼,回抱着念青,吐出一口气。 “骨罗烟,是你救了我对吗?” 骨罗烟笑笑,虽心中有所感应,但终不明悟,“我也不太明白……” “好险,好险。”念青不再搭话,她依存地抱紧骨罗烟的脖子,似乎还在后怕。 “念青,刚刚我们遇到的那是什么?”骨罗烟问道。 念青睁开了眼睛,神色中有忌惮,“魔。” “并且不止一个。” “是道长们讲到的那两个魔么?”骨罗烟神色紧张起来。 “我不太清楚,她们为何要袭击我们?”狐狸的脑袋枕在骨罗烟肩上,去看夜空中的繁星。思索着,现出茫然。 骨罗烟沉默着,然后松开了念青,正色道:“我方才有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念青的神色凝重起来:“我也听见了。” “她说要让我身上的紫薇星陨落……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念青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们就是为我们而来,换句话讲,是专门为你来的。” 念青的眸中现出杀气:“字面意思,要将骨罗烟你身上的紫薇气运剥离。” “你的存在,挡住她们的路了。” “我?”骨罗烟疑惑,更有惊讶。 “是。”念青点头,向她说道:“就算她们为魔,也会惧怕着天上的神佛。紫薇星运不是人间之物,其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加非凡。” 念青握住了骨罗烟的手,神色紧张着,一字一句对她说道:“骨罗烟,你答应我,以后你去哪里都不可一人前去,要有我陪着你。” “你已经被那暗处的妖魔盯上,往后要更加小心。” 骨罗烟听完,也颦眉。一瞬便又想到了交由她紫薇气运的榕提。 是福是祸,当下都无法辨别了。 她唯能做到的只有往前,一直向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骨罗烟被念青抓住的手动了动,五指从对方五指的缝隙中穿过去,与念青的双手五指相扣。 她看向她,神色复杂,又坚定地点头答好。 这平静还未持续太久,一阵风动,四起的萤火虫便逃窜着飞走了。 道路旁山林中响起了树叶被摩擦的沙沙声,一阵又一阵,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往这边过来。 念青警觉起来,将骨罗烟挡在了自己身后,以手撑地,现出狐耳狐尾,发出呜呜的低吼。 骨罗烟这时才注意到念青尾巴的异常。 有一条变为了三条。她没能细究原因,那山林便忽然被推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巨兽。 一只猛虎稳重地踏步而出,不,不是山虎。 骨罗烟皱起眉。 那只是一只有着老虎身躯的东西。 那毛绒的脑袋上横竖长满了眼睛,又现出一张人的嘴。 第49章 它的身体比一般的猛兽要大出数倍,就这样走出了山林,走到了念青同骨罗烟所在的行道上。 念青眼中已然现出蓝荧,那面上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便使念青感到了压迫。 随即怪物又往念青身后的骨罗烟看去,他面中的有一些瞳孔睁大了,身上的虎斑纹也开始流动起来。 他转身,似乎就要以此回到深林中去。 却被念青叫住了:“你是个甚么东西!来此地原因为何?” 那数对眼睛下的人嘴往下一瘪,虎躯回过身来,又朝向了念青。 乌黑的嘴唇张开,声音却是从大地中,从周围山川漫过来:“吾乃山鬼,可不是你这小妖口中的甚么东西。” 其身上的虎纹流动着,竟变为了一条条蟒蛇。 念青强忍着恐惧,三条尾巴夸张地炸开,为自己壮胆。 她出声喝道:“那你为何而来!” 那虎面上的数只眼睛看向她时,念青便止不住地想要逃走。 “吾嗅到魔气,前来看看,毕竟这片土地为吾所管。” “无魔,吾便走了。”他答完,便又转身,其上眼睛用余光看向骨罗烟,不过一瞬,便收回去,却又听骨罗烟出声道: “你说你为山鬼,可是本地的山神?” 那欲走的巨大爪垫,还未放下去,便见那虎面上的乌黑嘴唇勾起了笑。 山鬼又转过来,欣慰地望向骨罗烟:“还是姑娘见识广博。” 他面上的无数眼睛开始亮起光,其周身的皮毛斑纹开始旋转移动,四周的大地开始震动,山林一瞬开花,又一瞬枯萎。 他的声音融入了山川林野,像是来自无尽的边际: “吾乃山鬼,亦为山神,你这小妖见神,还不跪拜!” 念青不由自主地想要跪倒,她的双手插进了土地,死死撑住,不让自己臣服于这山鬼的威压之中。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山神。 神之威如山海,未曾有妖怪能与之相比。 那山鬼看她,肃穆中竟流露出笑意。却听念青身后,骨罗烟的声音又起: “山神大人,为何你叫她跪不让我跪?”骨罗烟向着这边走来,她问那句,一是不解,二是已将面前的这尊山神看透,他现在所做的这番,恐怕没有其他寓意,只为——装神弄鬼,大显神威。 骨罗烟不惯着他,亦不喜他。遂走到了山神的面前,扶起了念青。 “额……”那山鬼垮了脸,其上的无数眼睛中也现出心虚来。 终是不再言语其他,再次转过身体,往道路旁的山林中去。 念青被骨罗烟从旁搀起来,在他背后损他:“你又走,这都第几回了!” 山鬼一愣,那气势磅礴的声音转而又起道: “吾这次真的走了。” “亏你还是山神,小孩性子。”念青小声念着,发出哼声。 其身上化出的蟒蛇在听闻了念青的话后,于山鬼的虎躯上发出了嘶嘶声响。 山鬼又不乐地瘪嘴,这次再不走了,竟侧过身,横卧到了地上。 他仍是那副深邃莫测的腔调,声音从四面响起: “汝等今日见吾,实为幸运。吾为山神,既然戏弄于尔等,便完成汝等的一个愿望罢。” 他说这话时,完全忽略了念青,眼睛是看着骨罗烟说的。 念青愤怒,她抬起手试图去遮住骨罗烟的脸。不让那诡异的视线看过来。 她先一步出声道:“那我们要金银财宝万贯,珍馐美食数千,要你保佑我俩如愿,白头偕老……” “啧。”那山鬼面上现出明显的嫌弃与不满来。 骨罗烟也看向念青,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骨罗烟牵起念青的手,再对山鬼说道:“我们突遭遇袭,行不得路了,就请山神大人将我们送去北塞焚笼城吧。” 念青转过头看向骨罗烟,“那焚笼城可在边陲最远,还有千里远罢。”随即又上下打量一眼那不靠谱的山神,满脸的鄙夷,“靠他?能行么?” 虎面之上的乌黑嘴唇抿起,耸搭着,又现出不悦。 他四肢站起,向着骨罗烟和念青迈步。 声音从洪远中灌进了她们二人的耳中: “小妖怪,吾乃山神,千里?不过瞬息!” 那巨大的爪垫放下,周围山川斗转星移。 她们立在原处,不过一呼吸间—— 山下,北方边塞之城,焚笼城便到了。 山鬼最后看了骨罗烟一眼,他的身形融入土地,化为乌有而去。 第41章 “那山神倒是没骗人……”念青站在山崖边,往山下看,一时咋舌。 边塞的焚笼城中灯火稀疏,许是因为此时天还未亮。 骨罗烟走过来,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因为雪落,身上湿冷。 塞北落了大雪。是在明京中从未见过的大雪。骨罗烟从山上边崖上往下眺望时只见得白茫茫一片,真正的风雪从天边落向这片土地,那是一场宏大的诗。骨罗烟一时有些被震住。 明京中长大的女子未曾见过雪。 她只在雁南枝的描述中看过雪。 白色无味,似纯洁的飞鸟落下,是不同于雨的奇观。 雁南枝这样对骨罗烟讲过。她也未见过雪,于是向骨罗烟描述起雪时,雁南枝眼中总会带上希冀,充满向往。 看一场大雪,这是雁南枝的夙愿。 现在,骨罗烟替她见到了。 缤纷的雪,从雾色的天空落下,落在树梢,落在草地,落在叶与花之上。 它真如雁南枝所说的一般,似纯洁的飞鸟停歇于世。 念青看向骨罗烟时,发现她眼中浸满了泪水。 懵懂的,这一次她没有再出声询问骨罗烟,而是靠近她,将毛茸的尾巴搭在了骨罗烟单薄的身上。 她看向她,又看向身前的大雪,默默无声地做了陪伴。 骨罗烟伸出手,流下眼泪,她笑了,在眼泪中,她幸福地笑了。 骨罗烟于心中述说道: 姊姊,我见到雪了。很美,很美。 · 往后从山下下山,没路可走,又遇大雪,寒冷中夹杂冷冽的风,前路难行。 所幸念青的嗅觉视觉在黑暗中都是极好的,她牵着骨罗烟,用尾巴将她裹住,自己先探着路,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下去。 念青踏雪,骨罗烟踏上念青留下的脚印。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终于在天明时刻抵达了山下。 边塞之城,进出监管尤其严苛。从山中下来,再走上半个时辰,便到了边关焚笼城墙下。 往来商贾百姓,要想进出城内外,需要提前办理好的通行铜牌。 骨罗烟与念青皆没有此物。 见入关者一个又一个进了,她们两人还徘徊在队伍之外,一时犯愁。 有一眼尖的婆子看到了两人的窘境,遂悄咪咪走过来,不过还未走近,便被念青发现了。 她脸上堆起笑来,搓着手掌靠近了两人,这才道:“咱见两位姑娘着装不似边关之人,可是在为如何进关犯了愁?” 念青看她一眼,答是。 那婆子遂喜笑颜开起来,又近了近两人的身,压低了声音道:“咱有办法进去!两位姑娘可愿一试?” 这次是骨罗烟开了口:“如何进城?” 那婆子嘿嘿一笑,悄声道:“往西绕城墙走,又一暗道,能通向城内。” “一人一千文,咱就来引路。” “一千!你这老妖婆,怎不去抢?”念青对钱没有概念,只是听得一千文,便自觉以为很多。 实际不过银钱一人一两而已。对平常人家来说一两银钱足以支撑三月伙食,但此时过路边城,一人一两银钱,实在算不上多。 那婆子见她如此说也不乐意起来,挥挥手就欲走了,却被骨罗烟拉住了。 骨罗烟想了想,手伸进内襟,拿出来一只玉镯子,递给了她。 “我们姊妹离家走得急,未带多余的银两,您且将这镯子典当,估摸能值上十两银钱。那余下的钱,就当给姑姑的辛苦钱了。” 骨罗烟向婆子露出笑,那婆子便越看越是欢喜。 忙连连点头,就往前带路去。 “这边,这边姑娘们。” 从城门处往西走,不过一里路,老婆子弯腰,从一处隐秘的灌木丛中掀开了一块木板。 “从地道中下去,便能入城了。” “请吧。”婆子面上现出谄媚的笑来,这笑容骨罗烟无比的熟悉,便打从心中感到厌恶。 她先一步踏着木梯,走入了地道。念青随后下来,婆子站在最后,见她们二人着了地,随即露出兴奋的笑意。 “来了好货!好好招待着!”她扯着嗓子,尖着声音朝那地道吼道。 随即便站在地道口上关上了门。其外现出锁链被拖拽的声响,门被锁死了,便只能往前去。 第50章 前方,做士兵打扮的几个男人走出来,看到骨罗烟,眼睛都直了。 其中胖的一个咯咯笑,笑骂着那关门的婆子:“这老鸨妙得很,哪寻来的好货!” 另一个瘦的用下流的目光将两人上下看一遍,附和道:“先别急着送去雪房子,哥几个先好生爽快爽快!” 骨罗烟没说话,她看向身边的念青,意外地发现念青也在看她。 骨罗烟小声对念青讲:“不要耽搁久了,我们还有要事。”话毕,她取下来头上的簪子,以此作为匕刃。 念青允了一声,面上的笑意扩开来,眼眸中开始散发出蓝萤。 —— 早在那婆子找过来时,骨罗烟就发觉了她的异常。 面上着粉黛,手却粗糙得紧。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妇人,更别提白昼刚起,便有女子于城外做偷越的生意。谁信? 反正骨罗烟不信。 她当即按住念青的手,朝她示意。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将计就计。反正都是要进城,还省得她们再去寻其他的法子。 至于那关门的老鸨,拿着骨罗烟的镯子是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其表面的漆被冷风一吹,便现出了一道道裂口。老鸨正欲仔细去看,手却突然一痛,她还未来得及扔那镯子,手掌便全被腐蚀了。 毒。不过是红馆中姬子们与人斗与鬼斗的最常用的把戏。 这玉石蛉之毒,涂抹于玉器之中,会形成一层薄膜。 其完全于空气中暴露一刻钟后便会毒发。以气体挥发,防不胜防。 若是一个时辰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毒攻五脏,毒发身亡。 那婆子尖叫,痛哭,这时终于知道自己被耍了,又如何找人说理? 她丢了镯子就要往城中去。可这边关哪来甚么玉石蛉的解药,药师们见都未曾见过,更别说解毒。这婆子只能等死,咎由自取。 —— 地道中,念青正要催动法力。 那后面暗处中却现出兵甲行动时的摩擦声来,随即火光亮了一片,将这一处地堵住了去路。 几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慌了神。 见逃跑不得,便向念青骨罗烟这边跑来,利剑出鞘,就要以此二人性命作挟。 念青眸中蓝光终于亮起,她笑着轻声说了一句:“自相残杀罢。” 随即术法一收,恢复如常,随骨罗烟一同往那火光现起处看去。 随着男人们以刀剑相互砍杀,刺穿。那火光后的人群终于到了。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皆为三四十左右的年岁。 骨罗烟根据他们身上铠甲与其他士兵的区别,辨识出了这两人分别是谁。 男子着龙首披银甲,应当就是塞北将军,镇北公,东玄。 女子着虎首披铁甲,应该是副将,但其是谁,骨罗烟不认识,亦猜不透。 那女子见到厮杀成一团的男人们,一时吃惊,不过没等多久她便出声下令: “捉拿几人,要留活口。” 左右士兵答是,迅速上前,擒住了几人。 塞北将军看过来,看到了面色如常的骨罗烟和念青,一时也有些惊住。她们不哭不闹,倒是与被倒卖的那些女子不相同。 他出声,询问两人:“你们为何要偷越进城?” 骨罗烟答得坦荡:“因为无通行令牌傍身。” “那你等为何要进城?”塞北将军身边的女子随即问道。 “我们从明京而来,来此是为见镇北公,东玄的。” “哦,你欲见东玄?是为何意?”镇北公看向她,面上颇有意外之色。 骨罗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小女是受赛西将军骨琢玉所托,来见老友。” “琢玉……”镇北公向前走了两步,望向骨罗烟,心中生起难言之疑。他沉声问道: “你是谁?” “小女姓骨,名罗烟,为塞西将军与左相之女。” “玄伯,真是,太久未见了。”她的神色中漫上悲痛,一时话落,那边的两人皆被震住。 镇北公上前,又不敢伸出手,他颤着声音,试探着问:“你真是……骨罗烟?” 骨罗烟行礼,露出微笑。 “是我,是骨罗烟。” 东玄的眼睛一震,便有眼泪落下来。 他走近了骨罗烟,什么都没办法说出口。 最终,只是伸出手按了按骨罗烟的肩膀,“孩儿,你受苦了。” · 进了焚笼城,那位女将军也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这偷越拐卖之事,将军早已耳闻,今天不过也是顺水推舟,想要将其一网打尽。 边关的部分士兵迂腐,坏了心肠。竟伙同城中姬馆雪房子串通一气,将偷越进城的女子全部卖进了馆中。 那女副将越说越是气愤,又对塞北军中纪律松散而痛心。 念青走在那女子的身边,不断地朝她瞧。惹得女子也看向她,问有何事。 念青摇头笑笑,不言语,像是含羞的胞妹。骨罗烟对她二人也是如此讲的,言说念青是随她从红馆一起走出来的姬子,两人情同姐妹。 往军营中去的路上,镇北公问了骨罗烟来此地的真实缘由。 “琢玉走了多年,就算真要带话,也不应交给你来做。” 镇北公看向骨罗烟,心中又多了愧疚:“我回明京中次次都有打听。当年送你走的那批人,留下的没有几个,寻不到你,我竟不知你就被藏在红馆。” “玄伯,不怨你。很多往事,罗烟都忘了,是最近一些时日才拾起的。” “我这次来,确实并非来叙旧。玄伯,罗烟想要借你之力起义。”她于马上,说得平静,仿佛此事已成为定数。 镇北公看向她,又与女副将相视。 他问她:“为何?” “我见百姓民不聊生,出生便被分为三六九等,自此为命,贱则贱,贵则贵,永不可逾越。我见帝王治国多荒谬,贪图享乐,塞西将军逝后,西面失守,多数国土已被蚕食并作别国疆土。我更是见民风道德多腐朽,老弱病残无所依靠,女子为奴为器物,就是不当人。” 她自嘲着笑了,“玄伯,你说这哪一条不是我的理由。” “天子应为民而生,若其不立,当破之!” “说得好!”那女将出声附和。 “我亦为女子,若我不争,往后千千万万如我的女子便依旧会入红馆,为奴为妾为走狗,永不见得公平。”骨罗烟面上现出悲愤。 “玄伯,你可愿帮我?”她再次看向镇北公。却见镇北公望向了身边马上的女将。 见她点头,东玄才回身看向骨罗烟对她说道: “你可知我身边这位是谁?” 骨罗烟再次打量起那位女将军,确实面生,于是摇头。 那女将军笑了,随即爽朗地开口:“我原姓贾,名珍。今日我改姓为甄,名铮。我发誓不做那虚伪之徒。” “我叫甄铮,你亦可唤我铮铮。” “往时,我还有一个身份,我在明京中做过金翎公主。” “我是皇帝的长姐,甄铮。” 第42章 念青侧坐在马背上,闻言,向着金领公主处望了一眼。 心道果然。 她窥其气时已见得了异常。甄铮身上的气,往上,往下,由此连通了天地。那并非凡人的气运,此人生平必然非凡。 骨罗烟心惊,再看向那位女将,她一身铠甲,眉宇间似有清风,而眸中有星月。她没着胭脂,亦是没有一分皇家的傲睨。 骨罗烟越看甄铮,便越皱眉,道:“我见将军,不过约莫四十的年岁,但我听闻先皇帝人已入暮年,面色枯槁,这又是如何一回事?” 甄铮面上的笑收敛了,听到骨罗烟的疑惑,她未急着解释什么。默了一会儿,终是叹息一声:“我那弟弟,与先王如出一辙。姑娘言说他老态龙钟,半截入土,不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整日荒淫无度,君不尽责,这才真是苦天下久矣!” 甄铮看向骨罗烟,那有力的眼神黯淡下去,现出疲惫。她挤出一丝笑来,似是自嘲:“姑娘话中说的是先皇帝是吗?他竟都去了,我此时才知晓。” · 皇家的女子,是锦绣,是霓裳。贾珍的命从出生那刻就被定下。 她会做攀附权力的名贵牡丹。贵嫁,生子,如此结束一生。 世人说她们是凤凰,是天底下最金贵的女人。 可是凤凰需栖梧桐木,九天之志,不得展翅。其俯视众生,俯瞰的不过也只是树下的众生。 贾珍是皇后的女儿。也正因她是皇后的女儿,贾珍成为了先帝唯一的女儿。先帝后宫佳丽三千,其中有多少生育的是女孩,都做了他喂养虎豹的牙祭。他恨女人,尤其是自己的骨肉。 他说他是真龙,龙的子嗣只能是龙。 生了女儿的妃嫔连同女儿一起被打死。他说这是玷污,是蔑视他这天子。 第51章 除了皇后。 陨国身处南方,是难见到雪的。 寒冬,阴湿的冷从宫墙上爬到灰白的殿前。幼年的贾珍躲在宫女身后,很清楚地记得。 一人之下的皇后娘娘,向皇帝跪地求饶,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 皇帝指了指那殿外的天明湖,说你跳进去淹死,朕就保着你的女儿长大。 皇后照做了。 贾珍因此存活。 她的命是妈妈换来的。 所以往后的很多时间里,她遵从,颔首低眉。做好了一位金翎公主。 他被父皇配嫁给了外邦。以和亲换取两方土地的太平。 贾珍是愿意的。作为公主,还能以此换取一些价值,更重要的是,她能逃离这个地方了。 贾珍是愿意的。 不过到底算是福还是祸? 定亲不久,那外邦生出内乱,陨国趁劫出兵,将其国土尽数收归手中。 她的夫婿死了,公主便没了婚约,便又被留在了宫中。 此后一直到先帝驾崩,皇室兄弟间相互夺位,贾珍才再有机会向外走。 · “先帝逝后贾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兄弟姊妹们赶尽杀绝,以免他那皇位遭人垂涎。” 甄铮的面上现出讥讽,哼笑一声,“那天子殿前的破位置,谁又稀罕?” “我的四个弟弟都被他杀死。我为女子,未入得他的眼睛,侥幸逃出宫,又得东玄将军所救,才能隐于北境军中,存活于现在。” “姑娘今日所言,我颇为钦佩。” 甄铮从深思中回神,又变得坚毅:“今日便敞亮着说了,起义之事,亦是我与东玄将军所共谋之事。” 甄铮骑于马上,一身铠甲,看向骨罗烟时勒紧了手中的缰绳,便让战马扬身,嘶鸣。 她的手上有磨厚的血茧,她的军功不是靠镇北公的庇佑得到。或许在母亲为她而死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有想过要怎么去活着。 只是迫于现实,她很小心地将那些心思藏起,终于于数十年后拨云见日,露了心迹。 “罗烟姑娘,你可愿意与我等同行一路?”行一条没有归期的路。 骨罗烟看向甄铮的眼睛,里面有星火,有走过千辛万苦的隐忍,有悲有愤怒。 她是与自己相同的人。 骨罗烟点头,郑重地答:“往后这条路上多我一个。罗烟愿以性命证道。” “好!”甄铮面上露出喜色,她大笑,朝马上的几人挥手:“今夜不醉不归,为知己!为天下求道!” “驾!”她策马奔腾起来,战马载着那位女子,行于雪地之中,倒真像是一簇奔腾的火! 冰晶又开始落下,镇北公与骨罗烟相继策马加鞭,往前踏去。 念青坐于马上,她看着几人的背影,看着苍茫的野川,忽然有了一个幻象。 马蹄破开的雪地变为盛世的灯火,无数道火光凝集,终成燎原之势! 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念青还不太能理解这些人所论的到底是何事。但她能隐约地感知到,这天下,要有一番大变化了。 她轻拍那战马的脑袋,出声道:“快跟上。” 于是马儿低卑地发出气音,转而跑起来,去追起前面的几道人影。 · 云上镖局外,莲从镖局中走出来,停在了两位女子的面前:“两位道长,此番传言中的怪物我已探清,头尾似狐,其身如蝙蝠,发现者是亲王府的一个小厮,现今那怪物已经不知去向了。” 关卿拱手言谢:“有劳莲姑娘。” 莲点头,随之回了镖局。 关卿看向身边的红鲤,眼神作询。 红鲤思虑片刻,低声问道:“那府中的亲王是谁?” “封号镶,名银竹。”关卿回道。 “去亲王府转上一圈罢。” 红鲤迈步,关卿跟上。“蝙蝠……师傅,那会不会就是我们追寻的魔?” “尚且不可断言。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两位的脚步向前去。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浮尘往上飘。 云中,幽白的魂驾着一具黑色怪物的身体往明宫中去。 —— 深宫之中,宫人抬起的步辇之上。太后娘娘正摆驾回宫。 柳如间望一眼天,蓝萤便在她的眸中展开。 言灵瞬息布满整个明京: “从此,世上便再无镶亲王。所有的耳闻传言都被遗忘,没有人会记得他。” “闹剧停止。” —— 那刚刚还欲往前走的两人忽然止步,关卿眼中现了迷茫。 她侧过头问红鲤:“师傅,我们刚刚是说要去哪里来着?” “嗯……”红鲤思索着,好一会儿才眯起露出笑来:“为师也忘了。” “不如先去吃一碗鲜面,从长计议?”红鲤提议道。 关卿点头,默默跟上,她眨着眼睛,又问了一句:“师傅,我们这些日子在明京中,是在做何事?” “记不清了,我只知晓,一衿叫我来此,是为除魔。” “魔!明京之中有魔么?”关卿震惊。 红鲤看着她,那双金色的眼睛也短暂地出现质疑,她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 寝宫之中,幽魂带着那黑色的怪物从梅花窗中飞进来。 柳如间站在那里,凝视着一半蝙蝠,一半狐狸的生物,一时颦眉。 她蹲下身,那猛兽便欲扑上来。 柳如间的手指靠近了怪物,被咬破了皮,流下了一滴血。 随着那滴血入喉,怪物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皮毛和兽形开始褪下,很快,银竹人形的身体现出来,他跪在地上,抬头仰视着柳如间。 银竹伸出手,那帷幔便被撕扯下来,暂时做了他的衣裳,披盖住了他的身体。 柳如间扶起他,她眼中神色流转,声音低落:“哥哥。” 于是男人便遭受蛊惑一般变得僵硬,他血红的眼珠发黑发沉,死盯住了柳如间。 “我们低估了那个女子。她必须死。” 男人的戾气从眉宇覆盖了全身,他抱住了柳如间,鼻唇于她的颈侧摩挲。 “我要怎么做,岁新,你尽管说。” 女人的指甲戴着金饰,她抚住银竹的背,一点点移动,回抱住了他。 柳如间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破了我的言灵……她会伤害到芝儿。哥哥,我怕……” 男人打横抱起她,粗暴地往内殿中走去。 “岁新,哥哥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尽管拿去。” “哥哥”柳如间抱住银竹的脖子,“我们再孕育一个孩子吧,要杀掉她,要杀掉她……” “好,哥哥都依你。” · 明京偏郊处,重兵把守之地。 念青抱住骨罗烟出现在暗处。 从焚笼城往回明京,相距数千里。先是骑马,随后便转为念青催动法力,带着骨罗烟一路狂奔。三个日夜便抵了明京。 念青道:“就是这里了罢。” 骨罗烟却心疼地看向她,出声道:“念青,你如此可无事?” 念青耍帅地露出三条狐尾,抬手捏了捏骨罗烟的耳朵:“不是都告知过你,我吃了贡品,法力大增,这一程路途而已,能奈我何?” “好,你不可骗我。” “不骗你。” 骨罗烟点头,随即冷静看向火光明亮之处,“甄将军口中的军库就在此地了,里面有兵甲五百,暗器万千,你可招架得了?” 念青勾起唇,三条尾巴变幻成烟,她回身对骨罗烟道:“你就在此等我半个时辰。” 说完,她踏空出去,彻底化为了青烟。 · 此地禁明火,其中乃是火药与研制兵器之所。 设在京郊,为了正是能够及时支援,为宫中禁军所用。 一伍士兵巡查而过,另一伍士兵便从远处走来。 监察森严,几乎没有纰漏之处。可惜念青不同,念青是妖。 她的身形如鬼魅,来无影去无踪。绕过士兵的耳目,不费吹灰之力。 来到库房前,守门的士兵更多。她于半空中吹一口气,那不远不近处便现出异响,士兵打锣,举着尖枪一哄而上,唯恐是有敌袭。 剩下的那几位,坚守在门前,终于于空中见得了念青的容颜。 她坏笑,眼中的蓝萤已经溢出。她说:“杀进去。” 顷刻之后,理智消失。士兵们举枪拔剑,打头阵的一脚踢开库房的门,后面大喊着厮杀,奔进去,将未作反应的士兵工匠们吓得一愣。 此处是制兵器的锻造坊。其中酷热,能见得火星于工匠的铁锤下飘飞,猩红的铁泥倒入了模具,还能凝固,这边的狐狸便已经闯了过去。 她飞于空中,形成一阵狂风。 火焰随她的身形游离,破窗而出,往另一面的火药房中去。 不过行至半途她又停下,伫立空中,失去风依托的火点如雨,落下去。便见得下方的士兵大喊着,走火!走火了! 第52章 三条尾巴摆动着,欣赏着这四下的混乱。 她心道着有趣,待人逐渐多时,她的瞳孔变成深邃的海底。 失心咒起,念青看向那停下来的数十个傀儡,对他们施令: “取火,放火!” 场面乱了,一拨人在提桶救火,一拨人被操控着取来火把,取来燃油,取来未凝固的铁泥。 有人举着火把往火药房冲去,有人在互相的杀戮中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有人将油浇湿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大喊着点燃,自焚而死。 那空中看着这一切的人,似乎在笑。 血腥气混杂着恐惧、糜乱一同袭来,便使得她的身心更加愉悦。 终于,爆炸声起了。连续不断的巨响伴随火焰,伴随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块,将这处军库夷为了平地。 她仿佛中了邪,大笑,甚至跑到地上去看那众人的哀嚎。 直到一声绝望地喊叫从背后传来—— “念青!” 狐狸一瞬收敛,麻木的眼睛也开始恢复神色。 狐狸尾巴不再张扬,她错愕地回头,眼中竟然充满了恐惧。 念青看见了她。 骨罗烟站在那已不存在的墙外,站在焦黑的尸体前。她震惊地用手捂住面,浑身在颤抖。 骨罗烟脑袋中有一念。 只剩下一念。 妖终不是人。 妖终不是人。 第43章 黑天似乎被爆炸后剩下的火光洞穿。 尸焦与硝烟弥漫于空气之中。念青一瞬变得慌乱,她试图走向骨罗烟,却发现她在后退。 念青张开嘴想要解释,她手指比画着,最终无力地指向背后已经成为废墟的军库。出声道:“烧军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我……” “你怎么可以如此……”骨罗烟打断念青,看着她摇头。 “我知晓会死人,但你怎么能将他们的生命践踏?”她往后退去,不愿再看念青。 骨罗烟有些失神,念青跑过来,想牵住她,却被她回身呵住。 “别靠近我!” 她神色中现出苦痛,有过一瞬的挣扎,“我应是忘记了。你是妖,我是人,我们不可能相似的。” “骨罗烟……”念青还欲上前,尔后却听得骨罗烟失声呐喊:“别靠近我!” 她眸色中的悲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在念青面前现出来,随后一瞬失力,她苍白着声音对念青说道:“你走罢,你走罢,再别回来了。” 她说完走了,拖着疲惫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念青感受到痛,感受到难以呼吸。明明自身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就是痛得仿佛要跪倒。 狐狸的眼睛红了,她朝那个背影大喊:“你不要我了吗?” 那边的背影停顿了片刻,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向前走了。 念青咬牙,三条尾巴向着四面打去。她抬头用手臂挡住了脸。 有晶莹落下来,灼烧起她的心脏。 “骨罗烟,我恨你。” · 刚刚入冬的明京也不得安宁。 坊间流传起三岁帝王登基的传闻。 此后京中三位富商遇刺,三位官员以死明志,自缢于府宅中。更是将百姓的情绪推向顶峰。 民间出了颇多有识之士,奔走相告,要求革新。 陨国北面,凛冬已至,官府税罚却比来年更盛。百姓民不聊生,田地荒废,众人组织聚集,于一夜中闯入县府,杀县令,救被徭役者数百。其他州府纷纷效仿,起义已成必然。朝廷派出镇北公速去镇压,镇北公谋反,北面失陷。 陨国西面,蛮夷得之内乱,大肆举兵侵入,西方战火骤起,陨国兵力薄弱,节节败退。 · 京中流言蜚语未起太久。忽然静声。 银竹搬入了宫中,以太后亲臣自居。他那一面银锁的墙壁空空,暗影来来去去,将京中闹事者,教唆者,皆数诛之。 娘娘从偏殿中走出来,见银竹望着那一面空墙凝神,遂出声道:“哥哥。” 银竹回身看她,娘娘已经显怀。不过一月余的时间,她的模样竟与怀胎十月的孕母相似。 银竹扶她坐下,温声询问:“怎么不好生歇着,身子要紧。” 柳如间未戴面纱,那张半人半兽的脸抬起来望向他,眸中竟有窃喜:“我有预感,他就要出来了。” 银竹微微愣神,伸手抚摸柳如间隆起的肚子,“今晚吗?” “也许,也许。” “岁新,辛苦你了。”银竹蹲下身,将脑袋贴到了柳如间的肚子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安神闭眼,出声道:“断魂汤所需的人精就快够了……等芝儿得自由,我们就走,周游天地,此生都再不分离了。” 柳如间欢喜,她轻轻抚住银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他的脸颊,慢声道:“好,好……” “近来事由太多,人世也太平,这陨国,怕是不得久待了。”银竹闭上眼睛,很轻地用脸颊去靠柳如间的手。 “亏那右相还以你之名封国号。”银竹勾起笑,“他倒是一片忠心。” “岁新,何不是新岁呢?”柳如间也笑,她的手抱住银竹的脑袋,呼出了一口气,“哥哥,属于我们的新岁要开始了。” “你那人精接下来要去哪儿取?”柳如间睁开眼睛,突然问他。 “自红馆与京中所得,已有半成,岁新你可知西面起了战乱?” “哦?”柳如间来了兴致,“国家诸事,都是右相在理,他还未向本宫禀过此事。” “这个国家要乱了,岁新。”银竹蹲着,扬起脸看向她,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有戏谑:“战争会带来数不尽的血和人精。等这孩子出生,我便去一趟西方。” “好哥哥。”柳如间抬起银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又泛起波光,将面前男人的理智侵蚀。 “岁新……”银竹以一吻吻在柳如间的手背。 “你知道的,就算不用蛊术,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岁新,我心悦你。” 柳如间的手从银竹的下巴往上,捧住了他的脸,她笑起来,微微点头,“嗯,我知道。” · 夜。冬日的夜无云无星月。 寒风阵阵,将宫殿中的灯也冻得明灭。 柳如间平卧在榻上,一袭长发如瀑,垂落到了软垫之下。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似是月亮。她在呻/吟,她在低吼,她在一声声低诉中迷蒙了双眼。 全身皮肤之上长出了白毛,她面上的那双眼睛变成了海。兽形的耳朵现出来,伴随她挣扎的阵痛,腹部的月亮开始蠕动。 柳如间抓紧了被褥,抓紧了她能抓到的任何东西。 心脏的跳动在加快,全身的骨血在扭曲。 她的生命短暂地被剥离,又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魂魄也似乎一分为二,将一半注入到了她的腹中。 蠕动着,收缩着,在又一阵烈风吹拂而来时,她终于痛喊出声。 殿中的灯皆灭了,黑暗席卷而来。太后的寝宫静悄悄的,一切陷入沉寂。 直到一声幼儿的啼哭声响起,柳如间痛到力竭,她的面上冷汗直流,她的胸腔仍在剧烈起伏。 她圆满了。柳如间勾起了笑意。 那被血水裹挟的婴孩,哭闹两声便再没了声音。 柳如间最后伸出手,以锋利的长指甲撕开了连接她与婴儿的脐带。 黑暗中,冷风里。如鬼哭的呼啸声内,那个婴儿吃掉了母亲遗留的血肉,他快速生长了。 骨头拔高,体态也跟着伸长。他从稚子的模样迅速变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形怪物。 他舔舐自己的手指,舔干净身上的薄膜,与银竹面貌相似的青年站在了柳如间的塌前。 他的手与脚像是某种猛兽,黑色的羽翼展开,便将他与柳如间一同覆盖住。 柳如间看向他,面上现起满意的笑容。 她颤着身体抬起手臂,去抚那青年的脸,“孩儿,去罢,去为母亲杀掉一个人。” “如同你的父亲一般,将一切献给我。” 那青年张开嘴,里面是一堆如蛇般的舌头。他发出诡异的声音,依赖地以头去蹭柳如间的手掌。 巨大的羽翼上还长了一双手。那双手撑到了地上,他便随之化为了一道影子。 柳如间垂下手,指甲划开皮肤,便现出一个伤口,血液渗下去,滴到了阴影中。 关于骨罗烟的信息便因此传递给了怪物。 那阴影消失了。周围的灯这才奇怪地亮起,火烛闪烁之中,沉默的宫女们从大殿的四处走出来,走到了柳如间的床边。 她看向她们,眼中的蓝萤不减。 一排牙齿从地上长出来,地上的绒毯变为了喉舌,那张巨大的嘴巴张合,便将其上的数十人一并吞进去了。 一滴血也没有剩下。 · 又回到了雪伊极其熟悉的宅院。 第53章 雪伊看着眼前,握紧了手中的刀。此时夜色已浓,那千家的宅邸前有侍卫左右环视,保护着居于其中的大人物。 千国公,也就是右相千秋雪。正居于雪氏的旧宅之中。 雪氏覆灭,千国公于暗处应是脱不开干系的。不过现今都已无从查究。 今夜雪伊、椿桃与骨罗烟一众前来,是为刺杀右相的。 几人皆蒙面身着黑衣,相互/点头便是做好了准备。 莲携几位镖师沿屋瓦先行,吹箭瞄准,迷药刺进守夜的侍卫颈侧,几人便倒了下去。 尔后椿桃雪伊跟上,从侧门撬锁进府中,打入了府邸内部。 骨罗烟殿后,她走得极慢,今夜行动,她要验证一个东西。 她缓慢地呼吸,踏步,往千家的府邸走去。 心念一动,风便吹起。 天中,隐约的紫薇七星在涌现。 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伴随几声雷响,没有闪电,连风也轻柔。 骨罗烟走进了门,再望一眼那点着灯火的宅子。 一个难得的安眠夜,连那守在房边的下人也在打瞌睡。 雨始终没有下大。带着沙沙的树叶声响,极具的催眠。 安静的夜晚中,站立的内侍开始打哈欠,耸耸肩膀,就欲去泡一壶醒神茶。 骨罗烟蹲身走到了椿桃的身边,于是不远处的侍卫突然腹痛,直奔茅房而去。 诸多巧合开始发生,这潜行的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 骨罗烟心已明晰:所谓心想事成,已经在她的身上有所显化。 她被紫薇星的光芒笼罩,万事将成。 又趁着侍卫走远的间隙进了屋中。 侍女恰好要换暖炉中的火炭而离开了房间。 轻纱之后,熟睡的右相已经近在眼前。 雪伊看向骨罗烟,随她点头。 一柄细长的刃迅速割开了千秋雪的咽喉。 男人甚至还在熟睡,没有任何知觉,那张年轻的脸上无甚么神采。 刺杀比想象中更轻松地结束了。 雪伊拿出一块手巾,擦去渗出的血。再看向死去的右相,终不放心,再以一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椿桃开始浇油,沿着屋子倒了一大圈。 骨罗烟站在一旁,看雪伊收拾结尾。 火折子被椿桃取出来,就等二人离开坊间后扔入油中点燃。 雪伊最后伸出一指,探了探千秋雪的鼻吸。 然后才直起身,与骨罗烟快速往屋外退去。 雨声依旧缓和,国公的府邸也平顺安乐。 椿桃见两人出去,才丢下了手中的火折子。火焰跳进了瞳中,似在起舞。 她也向外走去,伸手准备掩上门。 忽然,一阵黏稠滑腻的触感从她的颈上现起。 椿桃皱眉回身,见到了一条鲜红的长舌头。 那根舌头似乎是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尖端还在扭动。 椿桃握紧手中的刃抬头往上看,见到了一个男人。 他如蟾蜍一样蹲在房梁上,那长而柔软的舌头一卷便又缩回到了他的口中。 他眯着眼睛,露出笑容,“姑娘,你杀了我,这是还想去哪儿啊?” 铜钱从他的手指中被弹出,叮叮当当地掉落在了地上。 于是,屋中的火便灭了。 无形的透明墙将四周锁死。 第44章 椿桃的呼吸紧了。一个翻滚,从屋内到了院中。尚未走远的另外两人也停下来。 透明的屏障将这一处完全封住,无路可走。 千秋雪从房梁上落回到地上,他回身看一眼床上那具已经死去的皮囊,露出坏笑。 雪尹架起飞刀,俯低身体,皱眉闷声对身旁的骨罗烟道:“这是右相?他也是妖?” 骨罗烟也抬起手臂,对准右相,低声回应道:“未曾得到过消息。” 她说着,忽然想起遇到七宝宗姬时,从她口中听到过哥哥得长生,为何不带她的呓语。 那时众人不过都当她是得了疯症,随口胡说罢了。 不过今日再看,恐怕宗姬所讲的就是事实。 弦扣被按下,袖箭向千秋雪刺去。骨罗烟说:“不论如何,已然无路可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雪伊也不再看她,手中的飞刀如风,从她的指尖甩出,紧随射出的袖箭之后。 一枚铜钱霎时在千秋雪的指尖弹起,与空中翻转时现了阴面。 他抿嘴笑,吐出一字:“凶。”随即便低身,躲过了袖箭与飞刀。 他蹲下身子,以手脚撑地,笑对几人道:“姑娘们,劳烦你们为老夫用心了。今天便成为我口腹,渡我再续百年吧!” 话毕,千秋雪的手脚同时离地,弹跳起数丈之高。更多的铜钱从他身上掉落,砸到地上,竟恰好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脚边。 他的长舌如刃,迅速从空中甩下来,打掉了椿桃手中的匕首。他开始下坠,眼睛开始旋转,于瞳中现出数个重叠为一体的铜钱纹路。 千秋雪笑言道:“大吉。” 于是雪伊随即扔出的飞刀偏了方向,竟不可抗力地飞向椿桃,刺伤了她的腿。 “啊!”一声吃痛。 刀刃上抹了毒,快速于椿桃的小腿上生效。 椿桃跪倒下去,再站立不得。 小雨似乎停了,侍卫的火光从后方的庭廊边现起。 千秋雪回到了地面。雪伊跑起来,于他身后再次扔出飞刀,他不过微微侧身,便能躲过。 飞刀再次偏向,飞向骨罗烟。 天中星斗闪烁光芒,飞刀插进了骨罗烟面前的空地上,并未如愿刺中她的身体。 “哦?”那男人惊呼,遂眯起眼睛将骨罗烟从上往下看了个遍。 “有意思,有意思。”他好像一下找到了乐趣,往骨罗烟这边走来。 又一枚铜钱被他向后抛出,于是便挡住了雪伊飞来的飞刀。 千秋雪眼珠往后,去瞥一眼雪伊,出声道:“大吉。” 心脏忽然一紧,雪伊瞬间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不规律的心跳让她跌倒,让她额头上冷汗直冒。 心病发作了,没有任何预兆。 雪伊面色开始变得惨白,看得骨罗烟呼吸也是一滞。 右相府中的侍卫到了,将四面团团包围,刀剑向内,紧盯住骨罗烟,或许她今日的胜算已无。 突然院中一面的围墙倒了,砖土将几名侍卫卷入了其中。 天又开始下雨,大雨,并逐渐变为了细碎的冰碴,冰雹。 骨罗烟站在千秋雪的对立面。天中七星连线,指向了右相。 “紫薇星啊,原来是紫微星!”千秋雪看着突然出现的异象,面色竟然变得兴奋。 他正了神色,看向骨罗烟,对她说道:“不知你的紫微星对上我的千年宝,谁的胜算更高一筹呢?” 他再次蹲下身,面上,背上开始长出瘤体。 眼中的铜钱纹旋转,金光散出化了形态,现出一尊蟾蜍相。 修行千年的蟾蜍,能辨福祸,能占凶吉,能未卜先知,预言未来。 不过千秋雪始终很奇怪,他化不出蟾蜍的全部形态,不过只有手脚变幻,背上长出瘤包。 他不似真正的妖怪。 袖箭再次对准他,周围的侍卫也不敢上前,有人强装着镇定,有人面上现出惧意。 大地忽然开始震动,千秋雪的眼睛睁大,大喊:“大凶!” 一道地裂随袖箭射出分裂了地面。 千秋雪弹跳而起,却有些徒劳。无法挣扎的吸引使得他快速坠落,随着大地剧烈地摇动,房屋在倒塌,瞬息变为了废墟。 地皮开裂,屋舍倾倒,石块木头与瓦片砸向院中的一切。唯独将倒地的椿桃和雪伊避开。 骨罗烟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有讲。 她在凝结心中所愿——今夜要这右相必死! 什么是紫薇星?当大地撕扯着将一切粉碎的那一刻,便是七星高照! 紫薇星降世,万事皆成! 那千年宝能逢凶化吉又如何?它如何能抵挡得住天意! 铜钱的阴阳似乎在千秋雪的手掌里失效了。 他自持自傲的未卜先知,成为了这荒谬地震中的无用之物。 吃下的那只由太后赏赐的千年宝,仿佛要被吐出来一般。他的幸运吉凶再无用了。 千秋雪摔进了地缝中,挣扎着,却见得开合的地面又闭拢,将他的身体挤压成泥。 不过一刻之间,右相的府邸没了,成为一片废墟。 右相千秋雪的上半身卡在地缝中,现出无尽的恐惧和痛苦。 右相死了。 被骨罗烟所杀,大地的震动停了。 骨罗烟从一种失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冷漠与疏离从她的神色中剥落。 她这时才开始喘气,开始大口地呼吸。 她看到了惨死的右相,看到因为地震而被掩埋的一众人。骨罗烟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在颤抖,不可思议之后是如鲠在喉的混乱。 第54章 雨仍在下,又变小了。夜风如常,是一个舒适的长夜。 多么荒谬啊!那地震所影响的仅仅是右相宅邸的这一处,甚至其中的响动连街道另一侧的人们都没有察觉。 那股力量,真的来自于榕提吗? 为何不见他展现出这般的神通? 骨罗烟疑惑不解,她感到混乱,迷茫,甚至有了心生出的惧意。 迫使她思绪回来的,是椿桃忍痛的声音。 骨罗烟不愿再想,她踩着废墟跑过去,找到了被扑了一身灰土却未有任何受伤的椿桃雪伊。 此时雪伊的心悸已停,逐渐恢复了正常。 她被骨罗烟扶起来,站稳后,再看骨罗烟蹲身去取出了雪伊的飞刀。她的手放到了椿桃的小腿上,去查看伤势。 骨罗烟心中念着:椿桃会无事的,会无事的。 椿桃小腿中残存的毒素便再没有随血管攀附,只有伤口那一处的皮肤现了黑紫。 血很快止住了,雪伊也走过来,两人协力将椿桃扶起,骨罗烟最后看了一眼这一片已成为废土的右相府邸。 她的眼中现出后怕,想要躲隐。她与雪伊一同搀着椿桃,便要走了。 暗影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骨罗烟,随即于影中现出来一个人。 巨大的翅膀从影子里展开,其上的两条手臂便扭曲膨胀,变大了数倍。 青筋生长,那双巨手往前去,就要洞穿骨罗烟的背影! “小心!” 一阵风,一个瞬间。 巨手撑开血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三人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被巨手洞穿胸腔的女人。 那双丑陋的手上满是白色的汁水,手臂用力,往身体的左右撑开。 便有更多身体的部分被撕裂。 她从胸口处被腰斩了。就在三人的面前。 胸口之上被撕开的半截身体往后倒,骨罗烟看到了一双淡色的瞳。 她认出了她。 那个女人也看到了她。 她为何在笑? 笑得释然,笑得平静。 不要死,不要死! 骨罗烟这样念着,就欲奔上前去。 恍惚中,记忆中有个人的声音仿佛又出现于耳边:“罗烟再念一遍乐师何名?” “乐师姓窦名十秋,姊姊今日怎么尽讲些胡话。” 窦十秋闭上了眼。 于心中终于得以释怀。 “南枝,与你的承诺,我兑现了。”要护着骨姬,不让她受欺、受罪。 我真是糊涂啊,过了这么久,我才来兑现。 下辈子,若有下辈子。 我不要再当妖怪,我要与你生在一起。 南枝,那时我们做一回真正的姊妹可好? 再看不见什么了。窦十秋眼前,空剩下一场黑。 · 黑影向前,看那具被撕碎的身体时有一瞬的呆滞。 骨罗烟愣在原地,直到见窦十秋闭上眼,身体开始如花朵般凋零,这才回神,看向了眼前的怪物。 她的眼中一瞬挤满泪水,天空中的七星大亮,她出声大喊:“你去死!” 大地在震颤,地皮开裂,如波浪般形成巨浪向着那个怪物打去。 他半截的人身连同翅膀快速缩回了阴影之中,在大地的怒吼中潜入了地皮的暗影里。 无数的蝙蝠飞出来,向着三人飞扑撕咬。 降罪般的大雨落下,如虹彩,施以千斤,将飞来的蝙蝠一一击中,坠入地上。 黑影化形,不断游走于地震之上。 影子变成刀,变成刃,势不可当地向着骨罗烟袭来。 “师傅,找到了,就在这处!”半空中突然传来了声音。 一对带着银白弧光的翅膀振动,将那飞起之人一同带入了这片废墟之上。 关卿停下来,额前的第三只眼睛张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师傅……她不见了。我的翅膀也没有了感应。” “那是……”关卿还未反应过来,一根红绳先一步劈开了雨水,挡在了影子化作的刀刃之前。 无数金色的游鱼织成海,于雨中靠近了那三人。 一个呼吸后,那一根红绳变为网从天际撒下。 红鲤出现在骨罗烟的眼前,却是对空中的关卿讲:“一衿,不可大意。” “此处逢魔了。” 她随即又微偏头看向身后,金色眼眸中有深意,落在骨罗烟身上一刻,便移开了视线。 她出声道:“罗烟姑娘,你们可还安好?” 话落,周围的雨水汇聚,逆流而上,形成水幕屏障。 她两指中的红绳一牵,散落的红网化形。 红色的丝线凝结成红色的气流,从天中落下。 气流中化出龙首,无数条红色长龙呼啸而至! ——龙吟震耳! 第45章 数条巨龙向着黑影中的怪物飞去。 红色气流支撑的龙鳞似乎划开了长夜。 那肤色惨白的人身缩回了影子里,影子开始变幻,游动。 红龙扑空了。 影子移动到水幕的边缘,被水流弹了回来,无法逃脱。 红龙追逐着再次袭来,红鲤不再开口,她一步踏空,伸直手臂,红绳那一端的长龙便尽数往下坠去,冲破了影子的束缚,进入到阴影中。 暗影忽然拖长,于地面覆盖住了红鲤的影子。 半空中的人紧接着一滞,以头倒地急速落下。阴影如一件斗篷升起,铺开。 它们将红鲤吞噬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现实中已经不见了人影。 —— 阴影领域中。 红鲤回神。她扯紧手中的红绳,于是红龙便聚拢过来,将她层层包裹。 另一只手展开,指尖轻点。 金色游鱼现出,化作长河,成为这黑暗中唯一的微光。 扭曲的暗影吞噬,旋转着想要袭击那被群龙包裹的人。 但是都无济于事。 鱼儿组成的河流围绕着红鲤的身体流动,周围抵御着黑暗的长龙在下一刻露出一个开口。 红鲤指向那个方向,念出一字:“破!” 金色河流湍急而上,将这暗影的领域一分为二! 吟唱开始,混合着龙哮,无数的光开始在这个空间中点亮。 她再次看向那空洞的黑暗时,神色中多了凛然。 “我已知晓你的术式,不过为阴影。” “光生暗,但若是光明满溢,阴影便不复存在。” 她以双手结印,红绳那一端的龙也似乎感应到,其身上的龙鳞开始现出裂口,而裂口之下是明亮的光。 周围的光团开始大亮,包裹住红鲤的群龙向着四方散去,阴影从光的空隙中扑上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那双金色的眼睛变化为竖瞳。 她轻声念着“昼时诸天。” 瞬息间,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黑暗都被净化了。 如同白昼一般的光将暗影所存在的每个角落擦去,阴影领域像冰一样碎成了无数块。 那已经变作废墟的右相府邸出现在红鲤的脚下。 变作金色的群龙再次于空中向着地面的影子突去。 阴暗被光明驱逐,半人半怪物的人影出现在龙首之下。 那惨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如蝙蝠的羽翼再次张开,其上的两条手臂挥舞着,于手掌中睁开了两只眼睛。 蓝荧从手掌中的眼睛里飘散出来,他呜呜的声音终于变成了难听的人声: 手掌中的眼睛正对着半空中的红鲤,他说道:“放开你手中的线。” 一瞬间,红鲤的神色麻木了。 她攥在手中的红绳松开,那将要冲到青年身上的龙群也转瞬消失。 红绳离开了红鲤,便由网变回了一根绳的样子。 青年继续开口:“沉睡。”蓝荧色的光大亮,随即半空中的人闭上了眼,往地面坠去。 “师傅!”关卿快速飞上前,接住了她。 那翅膀转过来,面向了几人。其上手心中的眼睛也随即凝视起几人。 除骨罗烟外,另外的两人的神色皆变得空洞起来。 有一股熟悉之感。一种让骨罗烟似曾相识的感受。 阴郁的青年也在看着她,然后沙哑着声音开了口:“自相残杀罢。” 雪伊松开了搀扶的椿桃,转而于腰间取出飞刀,就欲往椿桃身上刺去。 椿桃失了力站不稳,倒地时也趁机抓住了雪伊的腿,使劲将她拉倒在地。 除了骨罗烟仍旧站在原地,身后两人已经乱作一团,扭打在了一起。 骨罗烟看见那怪物岛面上现出了疑惑,手掌中的眼睛往上看去,他也抬头,又吐出一言: “坠落。” 关卿托着她与红鲤飞行的翅膀开始失控,翅膀不再振动,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开始随重心往废墟中坠去。 做完这些,那青年再次看向了骨罗烟。这一次,骨罗烟知晓了,那股熟悉来自哪里。 第55章 ——那是念青施加狐魅时的状态。或许说,此时那眼中所现起的蓝荧,就是狐魅! 七颗星辰依次亮起,她直视着那个怪物。 又一次施加了巧合。 风忽然起了,风中带起沙石,向着青年吹去,沙石吹进了那手心里的眼中,于是眼睛闭上了,蓝色光晕也随即消散。 刀剑相搏的椿桃雪伊停下来,那快要坠地的关卿翅膀再次扇动,终于停下来,于空中悬停。 天空的雨停了。在晨露和雨水洗刷过的黑暗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照耀到大地上。 天快要亮了,太阳已于天际现出暖色。 那青年看一眼东方,不再言语。他的半身变成了无数蝙蝠向着空中飞去。 晨曦之中,周围的结界已经不稳,红鲤依旧在沉睡,没能醒来,于是空中黑压压的蝙蝠向着一处去,飞扑、撕咬。 水幕终于现出了裂痕。嘭!一声巨响之后,水幕破了。 蝙蝠群飞走了,消失在晨光之中。 更多的阳光落下时,骨罗烟看见了露出了一半的朝阳。 废墟之上,血气弥漫。但那太阳却如同新生,便过去抹灭。 很累很累了。 骨罗烟跪坐下去,也不管废墟上的木刺石子磨破了她的膝盖。 她张开嘴,缓慢地呼吸。 一种无力袭上来,浑浑噩噩,她摇摇欲坠。 昨夜,她做了与念青相差无几的事情。 因为恨意蒙蔽了双眼,她杀了很多人。 也因为自己,那寄身于她灵魂的紫薇星。她有些看不透自己了。 那些力量是失控的,如同洪流,似乎能将小小的她湮灭。 骨罗烟的眼神涣散着,她不知该看向哪里。 与这诡异魔鬼的相遇,她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是魔。 一个便可以将她们击溃,而盘踞明京之中的魔,有两个。 太阳的光刺眼,映照到骨罗烟的瞳中,激得她想要流泪。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的泪水? 痛苦,迷茫,带有悔恨和恐惧。 骨罗烟快要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 直到关卿的惊呼将她唤醒。 “她还活着!” 迟缓地回身,便见得关卿蹲在了一具残缺的身体身边。 骨罗烟的瞳孔慢慢聚焦,她手撑地,站起来,奔跑过去,见到了尚且在喘气的窦十秋。 窦十秋被关卿揽进了怀中,她闭上眼,让额头的第三只眼睛睁开。 额上目中瞳孔扫视,随即便变成了白色。 撕扯开窦十秋身体的伤口止住了血,关卿身上的灵力以呼吸,以皮肤相触的方式开始渡给窦十秋。 窦十秋喘息着,面上现出不解,她低声问关卿:“你为何不杀我?” 关卿睁开眼,看向窦十秋,脊背上的翅膀动了动,她沉声道:“我和师傅一路追着你而来,本是要杀你的。” “但我见你救了人。” 窦十秋一愣,转而笑起来,“我想杀你,你却要救我,你这善恶不分的小道士。” 她看向关卿的翅膀,说道:“这对翅膀,倒是安到了你的身上。” “什么意思?”关卿皱了眉。 “你死过了你知道吗?”窦十秋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杀了你。” 关卿的呼吸乱了片刻,她的眼睛游离,沉默一会儿才又出声: “不管如何,都等你痊愈后再讲,别说话了,窦十秋。” 骨罗烟静静站在一边,等待窦十秋与关卿讲完,见那残缺的身体上开始新生,这才松下一口气。 脑中还是混乱,没有方向,但有一点她很明晰。 不想再失去了。 与她相关的人一个个离开,那种痛苦,如刀割。 她站到了窦十秋的另一边,蹲下去,握住了窦十秋的手。 窦十秋睁开眼看她,她看到了骨罗烟眼中的悲色。 于是那双淡色的瞳中也映上了悔恨。 她对她讲,“罗烟,是我对不住你。我循你而来,还好能替你挡下那一击。” 骨罗烟更紧地握住了窦十秋的手,便听窦十秋又说道: “你在红馆中所遇的人,我都没能救下。”泪珠滚落下来,从窦十秋面上划过。 “罗烟,我是妖怪。若你恨我,杀死我吧。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最后的一件事了。” 骨罗烟将窦十秋的手抬起,抬高,低头以额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都过了,都过了。十秋,姊姊若是知道你如此,她会难过的。所以答应我,活下去,好吗?” 骨罗烟抬起头,压抑太久的情感涌上来,她的面上挤出眼泪,现出鼻涕。 就像一个稚子一般望着窦十秋。 她说,“十秋,我再不能失去任何人了。” 心弦仿佛也被触动到,窦十秋尽力伸出手,将骨罗烟按倒,揽进了自己怀中。 窦十秋泪流不止,心在颤抖,心被千万针扎。 记忆里泛起暖黄,红馆的墙壁森严而立,但这依旧搅不散几位女子的兴致。 银杏落下,余晖将三人的背影拖得很长。 雁南枝唱着曲,手牵着骨罗烟,一摇一甩。窦十秋站在骨罗烟的另一侧,也牵着她,在朝雁南枝笑。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归[1]。” 那个画面再不存在了。窦十秋抱着骨罗烟失声痛哭。 关卿为她疗好伤后,便看着她哭。枕在窦十秋脑袋下的手臂动了动,弧度更柔和了些。 命运总是弄人,一眨眼,已是物是人非。 · 哭够了,再哭便要瞎了眼。镖师带着马车来了,接走了几人。 厢中红鲤还是熟睡,呼吸平稳。雪伊在为椿桃包扎伤口,坐在另一面。 窦十秋的下半身体已被接上,胸前的伤口起了血痂。她虚弱地靠在骨罗烟的肩上,拉着她的手,对她轻轻念: “明宫中有可怖之魔,能施展蛊惑人心之术,其名柳如间,便是当今太后。” “罗烟,若是你在寻一个理由,她便是幕后之主。” “杀太后,得天下,能换南枝安息。” “罗烟,这是我之心愿,让我助你罢。” 骨罗烟握紧窦十秋的手,点头,那脑中杂乱成一团的东西渐渐有了解法。 太后柳如间,以妖魔乱世,当诛之! · 明宫之中,阴影中窜出来了一个人影。怪物现身,将一旁准备餐食的宫女吓得半死。 还未等那宫女开口,一张嘴便从她的脚下现出,将她吃掉。 太后娘娘着一身素衣,戴着面纱从内走出来。 她看着那青年笑道:“我的孩儿,你回来了。” 魔子见她便跪下去,伏低了身体,喉中发出怪声。 停留在柳如间面上的笑容突然变了,她收起笑,神色变得冰冷起来。 “你没有除掉她么?” 魔子向着她的身前爬来,想要以脑袋去蹭柳如间的手掌。 她的手握拳,开始颤抖。 从她裙边生出的冷气快速凝结成冰,将那青年的手脚冻住。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怪物,冷声道:“那你还有脸回来见本宫?” 尖牙伸出,一张大嘴于地面张开的瞬间咬住了青年一半的身体。 血喷洒得到处都是,怪物想要大叫,嘴巴很快也被冰冻住。 他疼得在地上翻滚,柳如间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讲。 她再开口,面上的纱如蝴蝶飞走,白色的狐狸耳朵现出来,眸中蓝萤似流水。 “我留你一命。若下次你再未得手,便死吧,本宫也不需要你。” 柳如间不再看浑身是血的魔子。 她往前走去。身后,白色的八条狐尾现出来。 言灵随她的话语释放: “昨夜,那右相府邸所发生之事,不过是一梦。陨国右相病逝而去,满城皆哀。夜谈不复存在。” 八条狐尾如菩萨的千手千相,于她周身现出世间的百态。 她说完话,眉宇间现出悲悯。 那半人半兽的面容似乎也不再令人生惧。 此刻,她像是行走于世间的神佛。 第46章 陨国西面,边塞之城已被铁骑踏平。 最后一丝日光垂落远山,刀戈之下的亡魂再无法得以安息。 鬼气森森,浮灯结彩。 阴阳两界的界限随日落颠倒。 鬼吏从暗处飘出,往那被砍头断手的尸身前去。血淋淋之上,幽绿色的鬼灯靠拢,死有分的锁链甩向尸体,便将其内的魂魄勾出。 一夜之间,边城失陷。 数以千计百姓丧命。明京中不作为,战争逐渐演变为侵略。 浩浩荡荡的亡魂被数百位鬼吏勾魂驱使着向前,往生的对岸离去。 哭喊,尖叫,绝望都再无济于事。那些怨念化作的声音成为风声,尖利又凄惨。 对人间所剩下的执念成为枉然。 第56章 西域蛮夷之民残暴,所到之地,血流成河。 而这正合了某人的心意。 当冤死的无辜之魂随鬼吏而去时。阴影中的蝙蝠也在伺机而动。 刀剑无眼,炮声还近在耳边。 连夜迁徙逃难的人们往内走,再回头望一眼曾经的家乡,除了流泪便再无任何办法。 母亲抱着幼子,老夫搀扶老妇。一行人出了城,不知方向地逃难,但究竟要去到哪里?又该如何安身,谁心中也没有底。 所幸捡回来一条性命,所幸身边的家人还有依托。 那便还有希望。 直到火光下蝙蝠群的阴影笼罩过来之前,大家于心中或多或少都还有些希冀。 红色的眼睛盯上了这里。小兽的尖牙刺进了难民的颈侧。 所谓人精,必须为新鲜的人血。被死有分带走剥去魂灵的尸体为空,不可作人精,死去超过四个时辰的尸体为枯,亦不可成人精。 银竹游离于边塞的每一座城池之外。喝饱人血的蝙蝠,从空中,从影子里飞出来,将吸食得到的人精献给他。 银竹望着手中一颗颗形似药丸的彤红人精,仔细数了数,这才将其收入衣袍之中。 红馆死阵后他已得人精两百有余,明京中夜猎落单之人又有几十。 他再于明京荒郊村中屠村得人精数百。来西面边塞已有一月。再添人精四千。 齐了。 那双血红的瞳中现出柔和。 现在,断魂汤还差最后一味材料——百年紫杉树藤成精后的花叶。 伴随天泛起白,银竹不再于西面边境停留,他躲进了影子中,随万物阴影遁形,往明京的方向去。 · “报!前线传来捷报,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虹!”传信的步兵于军营中禀报,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神情。 镇北公东玄从战图中抬头,眉头紧皱着,丝毫见不得喜色。身边的副将甄铮转过身,对东玄讲:“将军,您继续带兵南下直逼明京,西面战事越发吃紧,我带新收编的中府军西去,抗敌蛮。” “不行,西面战事讯息已断,变局太多,还是我带兵前往最好。”东玄看向甄铮,“副将,您还有要事需做,西面由在下来守。” “将军……”甄铮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争论道:“我们此举是为天下,为陨国百姓举兵。那西面蛮夷侵犯我大陨疆土之事,就应是我之事!理应由我上阵挥旗。此事不再争了,就如此定下,待我胜利归来,再于明京中汇合。”甄铮挥臂,毋庸置疑地就欲迈步走出营帐。 还是镇北公出声喊住了她:“殿下!” 她回头,巾帼之色又显于那爽朗的笑中:“你既称我一声殿下,就去遵我意志行事。” “将军,这是我们的大陨,我不可看百姓遭受那等疾苦。” “若为天子,这便是我之责任。” 说完,甄铮招呼那传信的步兵跟上,一并踏出了营帐。 她对那步兵讲:“你快速回前线去,替我布下军令,即刻集合中府军西去,以抗敌蛮!” “是!”步兵行礼后骑马而去。 甄铮望天,终没再言语,快步戴上头盔上马,牵缰而去。 · 明宫中前殿朝上,众臣惶恐,不知所措。 右相因病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出,殿上的君主完全不讳世事。终于有老臣坐不住了,掀袖跪拜,却是问向那幕后之人:“娘娘,民怨已起,北方逆贼步步紧逼,西面失守蛮夷肆掠,当务之急是应再择为宰相,以操国事。” 那垂帘后的人出声:“那就由你来当左相可好?” 老臣听完,汗流浃背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使不得啊娘娘,臣只是个管辖田宅的税使,国事之大,臣实在愧不能当。” 那稳坐帘后的人站起来,一股寒气便随之四散于殿中,她冷声道:“本宫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选一位臣子将这宰相的位置顶上,一炷香后,若无人选,本宫今日所见之人,一个不留。” 她挥袖离去,年幼的皇帝被吓得哭喊,座下的众臣冷汗浸湿了官袍,一个也不敢离去。 众臣争论推举,后演变到相互指摘唾骂。待争论停息,双双喘息之时,才皆从对方神色中看到了无奈和恐惧。 右相确实是得皇族恩惠最多的那一位,赏赐的千年宝傍身,便使得他与众臣更加不同。 但他能在两朝天子手中坐稳右相的位置,便是本事。 千秋雪为人奸诈,却实有治国之能。现今右相死了,朝中竟再无人能担起大任。 有心性懦弱的臣子痛哭流涕,失声大喊:“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皇帝很快被宫人们抱走,情绪一经渲染,便收不住头。前殿中现起一阵阵悲惨地哭声,宫中人们做着自己的本分之事,无人在意那些哀嚎。 一炷香后,便是死期。 绝望似乎成了这明宫最后的独奏。 · 度莲山中,阴影席卷了大地,蝙蝠的羽翼飞,伴随惨白的月光,银竹的身影从黑暗中凝聚,出现在蓬莱峰的洞口前。 一切似乎照旧,山中依旧静谧,没什么剧烈的声响,银竹踏步进了洞府,那洞穴顶上酣睡的蝙蝠便睁开了眼,径直飞下来,融入了银竹的身体。 他的神色有了一瞬的变化,随即便不再往洞中深处再行。 忽然转身,就向外走。走过小溪,便见到了那攀附在紫杉树上的藤蔓。 银竹瞳中的红色收敛了些,他沉着声音出声喊道:“小福。” 攀附在树干树枝上的藤蔓便似有了感应,向下生长,开出了艳丽的红紫两色的花朵。 细小的根爬上来银竹的腿,很是眷念的于他指尖游动。 银竹皱了眉,随即将自己的手掌划开一道伤口,让他深黑色的血浸润了细根。 “是谁伤了你?竟伤得这么重,让你无法再化形。” 红紫的花朵微微摇摆,花瓣颤抖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他温和了声音:“喝下去小福,喝下去大哥的血,便能化形了。” 于是那根须由抗拒转为吸收,直到将银竹手掌中渗出的血全部吮吸干净,花藤上的花才现出了光泽。 一个呼吸间,更多的藤蔓从土地中钻出来,花朵聚在一起,慢慢变成了一个少女的面容。 她贪急贪快,还不能完全地化出身体。 于是就以半身的姿态出现在了银竹的面前,藤蔓遮住了她的身体,小福向着银竹笑,身上开出的花朵便越来越多。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小福很想很想你!”小福袋手尚且没能化形,于是藤蔓替代了双手,去环抱住银竹的手臂。 她很雀跃,又由于受到了根须的限制,无法离开,无法行走。于是藤蔓的摆动更加活跃,花儿们散出香气,引来了夜虫。 她面上突然现出委屈,控诉道:“大哥,有人闯入了蓬莱峰,杀了洞中的蝙蝠,是小福之错,小福没有守好此处。” 银竹看着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福的头,“你没事就好。” 小福抿嘴偷笑,她笑得脸蛋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决定不再纠结往事,她问银竹:“大哥今日回来是要做什么?有没有能用上小福的地方,大哥尽管吩咐!这次大哥要在山中待多久呢?” 银竹望向她,眼中没有什么情感。他对她说:“只待一夜,待不长久。” “哦……”小福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自我消解了,开始变出花朵,试图逗银竹开心。 银竹却忽然又开了口:“小福,大哥养你养了多久了。” 小福想了想,答:“差不多快一百二十年了,小福得大哥的养育,才能成精,才能如今日这般与大哥闲谈!”她真的心怀着感激,总是想要为银竹做些什么。 银竹终于笑了,他点头道:“你吸收天地灵气生长,从未吃人,从未作恶,确实已是一株灵草。” 小福嘿嘿地笑,全当作银竹是在夸赞她。 银竹眼中的红色忽然亮起来,阴影在月色中被拖得很长,将小福的全部罩住了。 他对小福轻声讲:“小福,你为大哥报恩的时刻到了。” “需要小福做什么,大哥尽管……”她的话还未说完,脖子便被阴影中伸出来的手拧断了。 她的眼中现出呆滞,现出恐惧,仍然不明所以。 黑暗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小福的身体撕碎,根须被拔起,花朵被摧残凋谢,她的头倒在了地上,颤抖着将面前做这一切的银竹注视着。 没有了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她头颅上的嘴巴仍在张合:“大哥……大哥?” 修炼百年的花灵被撕扯成了碎片,终于掘地三尺,银竹在根须的包裹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银色的紫藤花绽放着,稚嫩得如同婴儿。 他亲自蹲下了身,将那株幼苗般的花叶拿起。 走时,他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小福一眼。 第57章 地上的那颗头颅看见,银竹抖着肩膀,他在狂笑。 断魂汤的材料终于集齐,他的芝儿,柳如间的芝儿终于要得救了! 仙子给药方的那日仿佛还在眼前:取修炼百年的金鸡熬汤,再加入百年成精的紫杉树叶两片,以五千人以上的人精血炼化,最后将帝王的心脏做碗盛之,即为断魂汤。 阴影走了。 度莲山中开始起雾。 小福的头望着远处,望着那个早就消失不见的背影。 她绝望地流下眼泪。 残留的那些藤蔓根须开始枯萎,连同那个脑袋一起。 那张嘴巴最后张合了一次: “大哥,大哥……” 没有声音,一切都散在了风里。 那株藤彻底腐烂了,她回归到土地中,没有都没再剩下。 第47章 漫无目的地疯跑,狐狸的爪子将树木折断,狐狸的尾巴让沙土飞扬。 山中的野狗见到她,还未来得及跑掉,便被飞身过来的念青洞穿,撕成了两半。 她大喊大叫,搅得鸟雀飞走,走兽不得安宁。她将这山林的夜晚弄得一塌糊涂。她在发泄着,想要就此累死,就此再不见得明日。 念青跑到河边,见那溪流滚滚,也借着河面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她面上一瞬变得狰狞,她疯狂地撕烂了身上的衣服,又抓自己的脸,她不想让自己再像个人,她要做妖怪!要做骨罗烟的敌人,永远永远不再见她! 念青心中一动,全身便化身为了狐狸。 她的眸中有杀气,三条红棕的尾巴卷住风,便化为了一个气旋。 草地被她压垮,夜莺直视了她的眼睛之后,也不再歌唱。 她想,她要去吃掉骨罗烟。要吃掉她的眼睛,她的心脏,她的每一根骨头! 她想要骨罗烟再讲不出那种话来,她想要和骨罗烟永远在一起。 吃掉她,或许是最简易的办法。 狐狸跑下山去,决定于今晚尝尝人血的滋味。 在明京郊外的军库被骨罗烟驱赶之后,念青便再没有回去明京。她向着外走,去到了一座无名的山中,肆意破坏,宣泄着她心中的怒火。 现今再回到山下,这是个小村子。房屋中皆没点灯,想来是夜色已深,村民们都睡熟了。 狐狸走进去,眼睛瞄向村中离她最近的那一户。身体化作青烟,从纸糊窗口的破洞中瓢了进去,不过瞬间便现出形来。 狐狸的一条尾巴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屋中榻上整齐地躺着三具尸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 他们已然死去很久了,久到念青都没能发觉他们散出的味道。 那味道并非尸臭,而是人丢了魂魄后于尸体上留下的淡淡死气。 很怪,狐狸一步跳上来床榻,丢魄之人不得入轮回,亦不可被死有分收去。 他们似乎死于梦中,走得很安详。狐狸的爪子扒拉了一下,便见到了三人颈侧露出的几乎相同的两道小伤口。 念青望一眼尸体,那一时兴起的吃人气性便也全消下去了。她的身体变成烟,又去到下一户,再下一户。皆是一样的结果。 这个村庄已经变作死村。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榨干了血,丢了魂魄。无法入黄泉得以安息。 根本不用细想,念青便知,定是妖怪所为。 那与骨罗烟相处多日所生出的奇怪共感又开始在她的心中作祟。 念青看完全村的惨状,心中竟有些觉得不是滋味。 一瞬又回过神,来考问自己。 那日放火烧军库时,自己这可怜的慈悲心又去了哪里? 烦,躁得她心中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最终狐狸一步跃起,化为青烟,便再没于这村中停留。 下一个村子离得不算远。 不过还未靠近,念青便嗅到了一股妖气。 此刻站在草屋的屋顶,向村庄中眺望。 作为大妖的直觉于心中闪烁,不过一瞬,她便锁定了那妖物所在。 狐狸从青烟中变化出来,眼前见得了一间十分简陋的居室。 三条尾巴蓬松变大先一步从破窗中钻了进去。 巨腹的蜘蛛正咬掉了小女孩的手指,红棕的狐狸尾巴就从窗外袭来,如蛇般将它绞杀,身首相离。 锁住的木门这时才打开。 狐狸站在门边,往屋中看。 蛛丝从房梁垂到了屋角,一贫如洗的房屋中几乎只有蛛丝。原来这一面还有一个女人,被蛛丝做成的茧子束缚住,只是痛哭,看见狐狸进来时更是于神色中流露出绝望。 三尾的狐妖往那晕厥过去的小女孩身边走去,被蛛丝捆绑的女人便越发挣扎得厉害。 狐狸低头看着那娇小的身体。嘴巴便张开,现出牙齿。 女人被捂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眼中开始流出血泪,身体颤抖着,她几近崩溃了。 一口仙气从狐狸的嘴中吐出,吹到了小女孩的身上。那稚嫩小手上被蜘蛛吃掉的手指便很快生长恢复过来。 狐狸以尾巴卷起她的身体,将她放到了母亲的身边。 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念青记起,在姥娘庙前,她也是如此救了一对母女。 如火般的皮毛开始褪去,人形从狐狸之身现出来。 狐耳狐尾并未消失,她站在女人的面前,勾勾手指,于是困住女子的蛛丝茧便如水般脱落。随即又缠上了念青的指尖,成为一件蛛丝织成的衣服。 她轻声对那终于能喘息的女人道:“孩子还给你,我不吃人。”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了。却听背后扑通一声,念青侧过身,见得那女子朝她跪下,哭喊着言谢。 狐狸的神色有一瞬怔住,转而于心中泛起波澜。 念青走出了门,一步跃起飞到了空中,那位母亲的声音还在念:“狐仙娘娘,您的救命之恩,我们母女此生不忘!” “啧——”念青烦躁地咂嘴。 于是便又想起骨罗烟对她讲的话:“你怎么能将他们的生命践踏?” 人啊,真是复杂。 念青本是想着一走了之的。却终究还是没能放下那母亲感谢时生出光亮的眼神。 于是调转方向,她又落回到那个村庄之中。循着气味,来到了一处井边。 她一边碎碎念着,“送佛送到西,”一边翻身进了井中。 井底还有井水,念青跳下来时激起了水花,打湿了全身。 眼睛再往前看,如她猜想一般,井中还有一片天地。 念青游过去,上了岸。黏稠的蛛丝便粘在了脚底。 蓝萤开始从她的眼中亮起,手指成禅诀,捻指尖,周围蛛网蛛丝便如浮萍,向着边角散去。 念青迈步,三条尾巴随之摆动,那躲藏在最深处的东西瑟缩着,不敢看她。 直到念青开口:“到我面前来。” 窸窣的移动声伴随沙土滑落的声音一并响起。 顶上,巨大的蜘蛛倒挂着爬到了念青的眼前,它不同于在村中所见到的样子,更大,更狰狞,前身的脑袋上长了半截人的身体,已然是有了初步的化形之能。 念青眸中的蓝忽然灭了,面前倒悬的妖怪便随之掉落到地上,女妖好不容易翻过身体,那庞大的蜘蛛之躯弓着,其半人身的面上也现出讨好的神情: “大、大人,不知小的是哪里冲撞了您?”她说话还不算伶俐,声音也很嘶哑。 那人身的模样估摸着三十妇人的年岁,念青心中掂量着,应是个两百年左右的老妖。 她失了耐心,问道:“那村中的蜘蛛可是你放的?” 妖女答是。 “怎么没见你多去吃几户人家?” 蜘蛛女讪笑道:“有男丁的人家小的怕被打死,不敢去。只好挑些孤寡的独户,反正吃干净后也没甚么人会要去讨个说法。” 她试图往前走,却见念青瞳孔竖起变成了一条缝。便不再敢往前了,只得就此说道:“大人您若是中意这个村子,小的走了便是……绝不叨扰大人您的兴致。” 念青却突然又问她:“东去五十里外的那个村子,也是你所为么?” 蜘蛛女摆头:“不不不,小的……哪有那个本事。若是真吃了那么些人,小的也早已能化形了。” 她顺着念青的话说,自认没有讲过什么激怒狐狸的话,但不知怎的,却见面前之人的杀意愈来愈深。 蜘蛛妖开始后退,面上也现出冷意。 她俯低身体,声音也小了下去:“如此,我便先去了……” 念青再次往前,对她说道:“我允你离开了么?” 蜘蛛女忙起丝,悬吊而起。这井中淤岸上,便是她织成的一面巨大的网。 她随蛛丝快速撤退,但那狐妖步步紧逼,似乎不给她逃命的机会。 依稀中,根据本能,她能感知到面前这狐妖身上的巨大戾气。狐狸的法力修为必是在自己之上的,保命要紧! 第58章 四散的蛛丝重新延伸过来,要阻碍念青的去路。 念青的身体忽然变成青烟,透过蛛丝的孔洞瞬息移到了蜘蛛妖的身后。 爪子伸出,便向前一挥。蜘蛛的后两条腿随即断了,她的半截人身突然扭过来,妖女张开嘴,于口中吐出蛛丝。 这口吐的蛛丝比周围的蛛丝要坚固许多,其上还带着些麻痹知觉的毒素。念青没能躲闪得开,抑或是她根本就没想要躲开,径直被那蛛网粘住了手脚。 蜘蛛女的面上现出窃喜。一双手撑开,也不再顾被抓断的足肢,她的每个指尖都凝起蛛丝,密密麻麻地开始将念青包裹成茧。 周围的巨大蜘蛛网开始收拢,她现出狂笑。 蛛丝上带有毒,想来那被层层包裹的狐狸,再如何厉害,此时都已入梦。 “终于!终于让我等到了!”蜘蛛妖笑得越发癫狂,“若是能吃了这狐妖,我定能化形!” 那井中尽头的蜘蛛卵体多数孵化,随蛛网爬来。它们便是此妖的嘴,要一点点将念青蚕食。 人身的五指还在释放蛛丝,其下蜘蛛身躯上的手足却开始向茧体爬来。 她人面上长出了复眼,带着使人眩晕的魔力,就要将那狐狸分食。 蛛丝茧在妖女到了面前时开了一个小口,小蜘蛛们便随之爬进去,卖力地啃食。 她也毫不客气地咬断了狐狸的脖子,吸食起其内的血肉。 啊,多么美妙的盛宴! 吃掉你,我便能成人,我要吃十个,不一百个人。我要得道成仙!再不入轮回! 吃到最后,那妖女的脑袋吃得掉到了地上。 —— 念青眼中的蓝从未消散,她坐在那蛛网上,以一手托着下巴,无聊地看着那蜘蛛将自己的身体肢解,吃掉了。 小蜘蛛经过念青的手臂,被她放到了蜘蛛女的身前,随即它便从那茧表面露出的开口中进去,啃食起蜘蛛妖的肚子。 啊,多么美妙! 念青面上现出嫌恶。见那蜘蛛妖最终断了气,她才从悬挂的蛛网上下来。 她拍拍手,似乎是在抖掉什么污秽。 念青向着井外走去。周围的蜘蛛丝向着那具蜘蛛的尸体去了。 蛛丝塞进了她的肚子,作了她新的血肉。 念青飞出了井底,她在空中飞行时喃喃:“果然,比起做妖,我还是更想做人。” 她忽然又记起最后与骨罗烟分别时,对她讲的气话:“骨罗烟,我恨你。” 现在我更恨自己。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妖就是妖,妖终不是人。 但我会向你靠拢的,我会学着去成为“人”。 三尾的狐狸飞在夜中,忽然又现了委屈。 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字词漫在了冷风里: “骨罗烟,你不准不要我。” 第48章 明京中又起了动乱,铺市紧闭,学子请愿,城中官兵列队,闹事者众。 云上镖局中,莲抬起手臂,于巷道中的嘈杂声音里,接住了飞行千里的信鸽。 拿起信筒,再次抬臂,放飞了信使,这才打开竹筒展开信件,随即面上现出大喜,忙往一楼中去。 “罗烟,镇北公来信,大军将于三日后抵达明京。” 骨罗烟回身望过来,面上也露出惊喜:“甚好!”随即又回身看向红鲤、关卿与窦十秋:“那我们更需加紧些了。” 红鲤握笔,以朱砂于黄纸上画符,“诸事都已妥当,罗烟姑娘择个时日便可。” “明日吧,不再拖了。定要在将军施压明京前,做完所有事。” 窦十秋坐在木桌对面,她看向骨罗烟,有些迟疑:“罗烟,你当真准备好了?那位不同于红馆老鸨,”窦十秋又侧身看向红鲤,她很快低下了头,不敢直视红鲤的眼睛:“我未曾见过比那位更强大的妖魔。” 关卿也说道:“明京城中已知的魔有两个,我们上次遭遇到的那个是其一。”她沉下神色又道:“前些日子我与师傅突然失了方向,若不是为寻窦十秋追到了右相宅中,恐怕是很久都不能记起京中逢魔之事了。” “那魔物能控人心,想来就是宫中那位了。她法力非凡,就连师傅也不能避她术法。” “一衿说得不错,在下认为那魔的实力应是超于我的。”红鲤停了笔,抬起头来。随后又莞尔一笑:“不过也不必想得太深,我们那日见的魔物,有‘阴影’与‘控制’两重术法,说不定在下一直猜测的明京双魔,实际就只有那一个而已。” “众人合力,未尝不能除去。” 骨罗烟点头,“罗烟既已向镇北公与甄将军许诺铲除京中妖邪,我便想做到。”她拱手,朝周围一众行礼,“有诸位助我,是罗烟之幸。” 说罢,骨罗烟自己也笑起来,打趣道:“此举不成,便真成仁了。还要拉着诸位一起垫背。” 窦十秋的神色黯淡下去,正要出声,却听身旁的关卿又讲:“在下有翅膀,姑娘有七星相照,窦十秋能水遁,师傅更是不用我等操心。要是不成,便逃就是,我们有的是办法,轮不到在宫中等死。” “伶牙俐齿。”红鲤用笔托去敲关卿的手背。 关卿便笑:“我这不是见罗烟姑娘起了头嘛。” 窦十秋看在眼里,有一瞬茫然,明明生死已在眼前,此刻周围这些人却在谈笑风生,相互逗乐。她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感受,只知,心中绷紧的弦也随笑声松下来一些,沉闷的心在打开。 这便是人么。 是与雁南枝一样的人。 喜怒无常,复杂万千,却又总是令众生惊叹。 这便是人,是万物的向往之所。 · 镖局二层的居室中起了一场争吵。 雪伊拭泪,终不能说服骨罗烟,急得跺脚。 骨罗烟面上却平静着,她牵住了雪伊的手,温声道:“姊姊,你听我讲,我不让你和椿桃去,不是厌了你们。我当然知晓你们也想随我同去,但追云逐月还小,元宝还需照料。红馆中相识姐妹一场,我早已拿你们当至亲。此番大闹,成当然好,但若是输了,是要被斩头的,罗烟不可看你与椿桃随我赴死。” 骨罗烟靠近了雪伊,抱住了她。手放在雪伊的背上,轻轻安抚着。 雪伊止不住眼泪,大喊:“你把我和椿桃当什么?贪生怕死之人么?你也知险恶,就想一个人去涉险吗?” “骨罗烟,我是你的姊姊!你别那么自私!” 雪伊推开了骨罗烟,她神情激动着,嘴里说着狠话,面上泪流不止。 骨罗烟低下头,眸中晦涩难言,她伸手握住了雪伊的双臂,靠前,将头抵在了雪伊胸口: “好,姊姊,我不再讲了。明日我们一同去,一同去好吗?” “你此话当真?” “嗯……”她抬起头来,哽咽了声音,面上现出了一个笑容:“毕竟罗烟没了姊姊不行,是罗烟逞能了。” 雪伊拥住她,无言。 有一声长久的叹息划破沉寂的抽泣,便再没有其他。 · 骨罗烟一个人站在窗边向外眺望。她的眼睛里无神,有些微微的呆。 窗边的纱帘被风挑弄,一瞬透过火光,一瞬归于平静。 忽然下雪了。 骨罗烟瞳中映照着雪花,她微微一怔。 冰晶飘进窗来,触在骨罗烟的鼻尖。丝丝的冷。 雪花纷飞,然后在那黑夜与白的共舞中,现出来一个人影。 骨罗烟的神色中有了异动。 狐狸的三条尾巴化为了雪花,她的一半身体是风,是冰雪。而那双惆然的眼睛在望着骨罗烟。 她飘在空中,仿佛会转瞬即逝。她就出现在骨罗烟的眼前。 骨罗烟闭眼,再睁开。这才终于分清了不是一场梦。 念青看她,却不讲话。她做了错事一般低下头,于是周身的风雪便越发猛烈。 “念青……” 开口的那一瞬,狐狸飘到了骨罗烟的面前,冰晶中的手掌往上摊开,出现在骨罗烟身前,她打断了骨罗烟:“你打我吧,是我做错了。” “我……”骨罗烟有些迷茫,有些慌乱,她做了与念青相同的事,她不知该如何去对念青讲。 “骨罗烟。”念青趴到了窗边,很轻地说:“我知晓什么是生命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雪花迎面飘到了骨罗烟的脸上,像念青急切的内心。 骨罗烟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最终她拉住了念青的手,缓缓地说:“念青,我也做错了事。我不知该怎么办。” “人无完人,对错非焉。”念青扣住骨罗烟的十指,“面对它,便有可解。” “骨罗烟,不管你做了何事,我们一起去面对它,解决它,好吗?” “你活得太累了。”她拥住她,于是窗外的风雪如泡影,转瞬而止。 黑夜依旧,狐狸的尾巴轻轻靠住了骨罗烟,她将骨罗烟的脑袋埋到自己的胸口,闭上眼,无比珍视又依赖地吻在了骨罗烟的头顶。 第59章 念青眼中幻象停止。真实的她在感受着身边的骨罗烟。 失而复得,又小心翼翼。 直到感觉到身边的人也伸出手臂环抱住自己。 念青面上才现出笑。 她始终飘飞在空中,离地半尺。如此才能尽情抱住骨罗烟,才能吻她的发顶。 狐狸睁开眼,眼中不见黑夜却有月光。 她附于骨罗烟耳边轻声讲:“骨罗烟,我爱你。” “我发誓我不会再如此。” 回答她的是无声,是胸前贴得更紧的脸庞,是环抱住她收紧的双手。 她再一次对她讲:“骨罗烟,我爱你。” · 夜半。 有人起了身。 银白的夜蛾扇翼飞入房中,细碎的粉末降下,便使得那熟睡之人睡得更沉。 门很快被轻轻推开。骨罗烟和念青站在门外,向内看,椿桃守着孩子们,似乎是做了好梦,她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便继续睡熟。 雪伊趴在桌上,面上是疲惫的神色。身旁点燃的烛火仅剩下一半。她许是一夜未眠,刚刚才睡去。 骨罗烟走过去,为她披上绒毯。她静静注视着雪伊,尔后露出笑意。 楼外,楼内。白蛾翩飞,将粉末带入良夜。 守在账前的莲垂下脑袋,脸埋进了册中。骨罗烟随念青从二楼扶梯下来,见到她,走去为她取了手中的笔。 红鲤同关卿从一层另一面的房间中出来,与骨罗烟打了个照面。 几人相视点头,随即红鲤带着关卿出了镖局。便只剩下骨罗烟和念青还留在厅中。 骨罗烟呼出一口气,最后由上往下转着圈将云上镖局看了一遍。她神色中有一丝眷恋,但很快便被冲散,掩为了常态。 夜蛾最终绕着镖局飞出来,飞落到了骨罗烟的指尖。 她对身旁的念青讲:“念青,去吧。” 骨罗烟说完,她向着镖局外走去,银白闪蛾簇拥在她身侧,推开门,便见得那施法之人停了术法。 飞蛾化为闪光,成为尘埃落地。窦十秋看向骨罗烟,默默地伸出手,将她牵住。 镖局内,念青的眸中开始变化,深邃的黑挤满了眼眶。 她身后的三条尾巴张开,将她的身体托至半空。青烟于她周身凝聚,再散开,却如同将周围的墙全部打开。 一切都变得透明,一切都仿佛出现在念青的眼前。 她看到了雪伊、椿桃、追云、逐月。也看到了莲、熟睡的镖师和摇曳的火烛。 那面色苍老,身形却似小孩的元宝睁开了眼睛,许是因为神魂已经衰弱,他未受到窦十秋术法的影响,浅眠苏醒,他隔着墙壁,在那一端看到了念青。 念青的眼睛已经完全变作了黑。 她凝视着镖局中的一切,开了口: “这是一间镖局,名云上。自白郎潇洒周游天地以后,交由莲来管理。椿桃雪伊带着孩子们奔走于此,被镖首收留。历经苦难,终得善果。” “你们会平淡和谐地度过此生,红馆的记忆已经遗忘。我们是过客,将无法于你们的心中留下痕迹。” “过去被抹去,而你们将无法察觉。” 念青的身影开始淡化在青烟中,她最后说道: “连骨罗烟也无法将你们记起。” “即刻发生。” 第49章 明京中静得很。 一行人穿梭于明京的街道之中,未点灯,唯有一尾金色小鱼散出的微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天上的七星成线,直逼明宫而去。 于是走到宫门前,一路畅通无阻。 小鱼于半空游动,收回到红鲤的灵台。 周围暗下来,耸立的宫门上雕龙画凤,屹立在黑夜里,如同一个巨人。 窦十秋走上前,却看身后的关卿。 她说:“道长,过来。” 关卿懵懂地上前。窦十秋瞥一眼她眼下的泪痣,转而又对她道:“我的翅膀给了你,我不再能飞,你载着我飞上去,我来施加术法。” “如何做?”关卿靠近窦十秋,却被对方很自然地搭住了手,转而放到了她的腰上。 “抱紧我,然后飞上去。”窦十秋等了好一会儿,见身后人还是没有反应,这才回头看向她: “道长,你在做什么?” “唔,好……”于是关卿的手臂环抱住了窦十秋。 后脊处的羽翼展开,冲破了衣袍。翅膀扇动起来,关卿抱紧窦十秋,将她载到了宫墙的顶端。 “越过去,再靠近一些。”窦十秋指挥道。 “好,停下!” 关卿照做。 窦十秋拍拍关卿抱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将自己收紧。 “道长,可别让我摔下去了。” “那是自然……”关卿侧过了脸,面色绯红。她不再去看身前的人,身前人被风吹动的发丝却扫到她的脸上,丝丝缕缕,令后方振翅不稳。 窦十秋闭眼,开始施法。 她的法力已失去大半,结印催动灵力都不如以前迅速。但也绝非折翼后,需要依靠她人才能飞翔。 夜中七星闪耀,风便恰好出现于空中两人的身侧。 窦十秋睁开眼,耳语一声:“道长,对不住了,借你法力一用。” 散发着微光的触角从她额前长出,吸附到关卿怀抱住她的手臂上。 关卿的瞳孔散大,却未阻止窦十秋如此。 蛾阵终起,银蛾随风,往明宫中的四处散去。 淅淅沥沥的雨在宫墙内落下。 关卿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时,那缠绕住她手臂的触角终于松开了。 窦十秋倒在了她的怀里。灵力耗尽,她本就透亮的皮肤便显得更加惨白。 关卿抱紧她,将她送回了宫门之外。 不明处,红鲤在看着关卿。 骨罗烟走过来,抚了抚窦十秋的脸颊,道:“十秋,辛苦你了。” 窦十秋看向骨罗烟,她的声音很虚弱了,却仍执意要伸出手握住骨罗烟:“罗烟,我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 “罗烟不会忘记。” 骨罗烟起身,却是对关卿讲:“道长,请你护好她。” 一眨眼,甚至连关卿都还未反应过来。红绳凝起一道光,便封住了她与怀中的窦十秋的动作。 骨罗烟退后,红鲤走上前,她摘下了那顶伴她数个春秋的斗笠,将其扣到了关卿的头上。 定魂咒将一切锁住,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 关卿瞪着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师傅。却见后者如往常般温和笑着看她。 骨罗烟也在笑。落在窦十秋的眼睛里,她再清楚不过,那是何种感受。 充满释然,向死而去。 —— 红鲤举起手指,红绳收回到她的手中。那双金色的眼睛望着关卿,没有威严,反倒如同什么屏障被打破了。 记忆如流水般汇入关卿的脑海。数百年与师傅共度的年岁成为清晰的画面。 木偶的身体损坏,再被一次次修复。师傅教她识字,教她行走。教她表情神韵,教她如何像个真正的人。 怪不得师傅只讲她是一个孤儿,生了场重病,什么也不记得了。 原来师傅一直在骗她。 那与数百年前几乎面容一致的师傅笑着看她,对她轻声地讲:“一衿,这次就不让你再参因果了。” “以后可要爱惜些自己的身体,没有为师,恐怕无人再能修好你。” 红鲤的手高高举起,金色的游鱼一泻千里。变作海,变作金色的浪花,将关卿与窦十秋完全包裹了。 “起。” 地面开出了一个洞,金色裹挟着两人一同掉了下去。 再有感知时,两人已经身处于一片桃林之中。 地上金光不散,定魂咒便不解。 那是在距离明京数百里之外的一片深林之中。 鸟雀已睡,周围除桃林外便再不见天光。 ——她们被流放。 · 念青往前伸手,厚重的宫门便生出闷响,缓缓打开。 骨罗烟站在念青的身边,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现在还能反悔,你真不走?” “不要。”念青拉起了骨罗烟的手,侧头去看她:“在红馆时你已经撵了我一次,今时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 她忽然又变了一副嘴脸,打趣骨罗烟:“你不也是一样,明知此路可能不通,还硬要以命去闯。骨罗烟是傻子。” “那你就不怕吗?”骨罗烟问她。 念青拉着骨罗烟向着宫中走去,“像红鲤天师说的,这是劫,得渡。” “若这就是我的死劫,与你共死,也算无憾了。”念青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她喊行在前方的红鲤,“红鲤天师,你呢?送走了徒弟怎么自己来渡劫了?” 红鲤转过身来回看两人,没了斗笠的遮掩,那仙风道骨的神魂便越发凸显。 她听罢不过微微一笑:“这是在下的必经之事。” 第60章 “那若是死了,你可有遗憾?”念青喊声问她。 那双金色的眼睛垂下来,对关卿记忆的印记已解。她摇头继续往前走,“没有遗憾了。” 念青握紧骨罗烟的手,没再嬉笑。她轻拍自己的胸口,柔了声音:“骨罗烟,别怕。” “就算你去赴死,我也跟着你走。” 骨罗烟的瞳一缩。她竟然笑了,问念青:“妖怪讲话都是如此将心刨出来给人看么?” “若你想,我便掏出来给你瞧。” “念青,我……”骨罗烟的神色中蒙上一层雾,晦涩的情绪又现出来,却先被念青的声音打消了。 “我知道。”她说得轻松,“狐狸聪明着呢。” “念青……”握住念青的那只手紧了紧。她躲开了念青的视线,不敢再去看她。 “骨罗烟,我愿意,我心甘情愿。” “就算你骗我,利用我,都可以。”她的眼睛亮亮的,望向骨罗烟时会将身边的人影也照进她的瞳中。 “骨罗烟,你太小看我。你自以为是的掩饰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我能看到,我很清楚。你爱我。” 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似乎让骨罗烟耳鸣。 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狐狸看透了她,眼中流露出讳莫如深的老道神色:“你所求无非就是借助我的力量,去实现你想要的愿景。” “骨罗烟,我是你的,我都给你。” 她顺着手臂将骨罗烟带到了自己的身前。 又调笑她:“但你可莫说你不爱我。” “就算是以后追去地下,我也跟定你了。” “好了,走了,你莫再露出那副神情。”念青握着骨罗烟的手,拉紧她,往前跑去。 “活着就人间见,死了就黄泉路上见,没什么大不了的。” · 此时雨已停,宫中皆睡去。 除了那深殿之中的一位娘娘。 行于屋檐下的宫人们未受到那场雨的影响。却见得太后娘娘还醒着,伴随着黑海般的阴影,从寝宫之中走来。 那影子覆盖了明火,将一切湮灭于黑暗。 娘娘面上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笑意。她走得极快,也没了端庄的姿态。宫人们鞠身行礼,等待着娘娘远去。不过还未抬头,便被那暗影中伸出的触手吞噬了。 柳如间从宫殿中走出来,她甚至未穿鞋。 冬日的天气湿冷,她着一件纱,一身单薄的裙装,便下了阶梯。 宫闱中少了春花的艳丽,处处现起衰败。 宫中石灯泛着光,灯笼映着夜。不过在她走过之时,便都熄灭在裙摆之下。 沿途所遇到的宫人们皆被她脚下的黑暗吸入。 她不在意,只管往前,疯癫一样快走。 柳如间穿过了半个明宫,一直走到了东面的一处冷宫之外。 此处未点灯火,亦无人看守整点。 她推开门走进了庭院。展开双臂,便叫那影子里的宫人们又再次现了出来。 那殿中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指尖凝起,便将这些未遭雨水侵染,面上现出惶恐的宫人们推到了那座宫殿之前。 柳如间的语气柔和下来,她一声声地哄:“乖宝,好宝,娘的好芝儿。快些出来吧,娘给你带了好吃的。” 殿中无人回应她。唯有风声呜呜吹个不停。 柳如间也不急,她仍笑着,将面上的纱揭下,丢在了地上。 她的眸中现起蓝荧,对着周围的那些宫人们讲:“走进去。” 另一面,她双手起咒。便让周身的黑影铺开,从内取出来数物。 宫人们被操控,走入了殿中。一阵阴风起,随即在黑暗中现出响动的声来,很快宫人们向内走动的动静停了,转而现出撕咬,折断,吞咽以及开膛破肚的声音。 柳如间听罢,半人变兽面上的笑容便越发灿烂。 她碎碎念着,手中却不停:“好宝,好芝儿,多些吃,吃饱些,待会才有力气喝汤。” 修炼百年金鸡所熬成的汤油随她指尖的旋转变成一个个油点,飘在了空中。 紫杉树藤的花叶从她掌心飞起,随即便与空中飘浮的油点结合,散出奇香。 一颗颗红珠似的人精从地上的暗影中现出来,入了她以气化成的炉鼎中。 足足五千,冤魂尖声呼喊着于透明的炉鼎中变为深色的血液。 柳如间看在眼里。兴奋到几乎要跃起。 做完这些,她将金鸡的汤油连同紫杉树藤的花叶加入了炉鼎。见其中的人精瞬间变幻为炫彩的汤水,冒起了热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她眼中的希望亮起。在这宫中忍辱负重的数十年仿佛也不再如何艰辛。 最后,柳如间伸出手,张开嘴,将整个胳膊伸进了自己的口中。 她很快取出来一个东西,乌黑的一团。 ——那是帝王贾元的心脏。 五指控着法术,便将脏器上多余的部分剔除,中部掏空,成为了一个碗的样子。 气化成的鼎往下移,到了柳如间的身前。 七彩的汤倒入了帝王心脏做成的碗中。 断魂汤成了。 她双手捧住碗,小心地靠近了宫殿。 她止不住地颤抖,冷汗也打湿了脊背。 柳如间身下的影子凝聚在了一起,变成了长着翅膀,四肢形同走兽的青年模样。 屋瓦之上,一个狐狸的脑袋现出来,穿着破烂衣服,兽首人身的人默默看向柳如间。 柳如间在空洞的殿前止住了脚步。她转而对身后,屋瓦上的两个人讲: “孩儿们,去,去将妹妹迎出来。” “娘想她,娘想她。” 她身后的青年于是又变作了暗影游向了殿中。檐上的狐狸面朝她鞠躬,身体转而变化为蝙蝠飞进了宫内。 那黑漆漆的房内传出哀嚎。 随即很快出现了锁链拖地、拉扯的声响。 月亮从云中现出来时,柳如间终于在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中,见到她朝思暮想的芝儿。 两个怪物站在一个女孩的身后,一齐走出来。 女孩的手脚与脖子上都挂着铁链。她满身是血,头发惨白。 走出来时,她正在舔/舐着掌中的人血。 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浑浊。如痴儿般看不到什么神采。 柳如间流下眼泪,她蹲身跪下去,嘴巴张合着,朝面前的三个孩子露出怀抱: “芝儿,娘的芝儿。” 女孩懵懂地往前走。她背后的两个怪物推搡着她,与她一起撞进了柳如间的怀抱。 青年抱住柳如间的脖子,嘴里发出呜鸣。 狐狸面的魔子揽住柳如间的腰,惬意又安心地闭上了眼。 唯有那个女孩,神色冷淡地看着将她拥入怀中的女人。 柳如间亲她,抚摸她的头顶,她都无什么反应。 断魂汤摔下去。 身后的八条白色尾巴现起,替代了柳如间的手,将那碗汤托住。 柳如间笑得很甜蜜: “芝儿,妈妈爱你。” 第50章 柳如间满足地抱住芝儿好一会儿,才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 尾巴托着心脏制成的碗到了身前。那小女孩一瞬忽然变得抗拒。她跳起来,却被身上的锁链束缚住,又再次被拖拽回到了地上。 柳如间站起来,尾巴向周围一推,便将依偎在她身边的两个魔子推开。她快步小跑过去,心疼地望着芝儿,蹲身想要将芝儿拉起。 “芝儿,痛不痛?” 回应柳如间的,是女孩咆哮的嘶吼和狰狞的面孔。 她面上心疼不已,想再次拥芝儿入怀。却见芝儿又抓又咬,将柳如间的手臂都抓烂了。 忽然狐耳一动,柳如间控制住芝儿,任凭她撕咬。柳如间转过头,看向冷宫之外。 她的面色冷下来,随即出声对那两个魔子道:“有客人来了。” “去看看。” 青年朝她颔首,随即潜入了阴影之中。 独剩下狐狸面的那位还站在原处,他看着柳如间,眼中有哀求。 柳如间神色阴郁起来,她眸中的蓝荧亮起,一面说道:“蠢东西,去吧,我不再让你留守此地。” 言灵解开,他便朝柳如间鞠身,转身离去。 这殿前很快冷清下来,只留下了柳如间与芝儿。 她回过身看着怀中将她咬得满身是血的芝儿。竟溺爱地将她拢得更紧。 柳如间温声道:“喝罢,喝罢,吃妈妈的肉,喝妈妈的血。” 八条白狐尾巴似绸缎,将这对母女包裹住了。 她终于捧起了芝儿的头,眸中出现蓝色。 “芝儿,将这碗断魂汤喝下去。” 上一秒还狠厉的女孩,下一秒就安静下来,乖顺地接过了尾巴上的心脏,随即连同心脏一起将那碗断魂汤饮尽吃掉。 “啊——”芝儿发出声,很快她的身体就软了下去,倒在了柳如间的怀里。 第61章 柳如间有一瞬的慌张,转而却发现芝儿的皮肤开始出现光泽,变得红润。困住她手脚与脖颈的链子在缓慢变得透明。 柳如间放下心来。她将芝儿抱到了自己的怀中,轻声对她讲:“没关系好宝,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狐尾轻扫,青烟便幻化为繁星。星月围绕着那个闭上眼睛的小孩,柳如间哼起调子,手掌轻拍,哄着芝儿。 她伸出手指点在芝儿的鼻尖,不成曲的调子柔和,舒缓。这一刻,柳如间身上所有的伪装都卸下了,只剩下一位母亲的目光。 她忍不住去吻芝儿的额头,又以法术洗去芝儿身上的脏污。 星夜就在芝儿的身侧,伴她入眠。 · 明宫之中,走过长阶,白玉露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念青将骨罗烟护在了身后,眼中的蓝萤现出。 那高台上虎背熊腰的人看过来,一身铠甲闪着寒光,她握剑鞘,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底下的三人。 粗犷的嗓音随即穿透殿前:“我为太后亲卫,禁军之首,阳山。尔等是谁?速速报上名来!” 红鲤未言,反倒是念青开了口:“夜入此地,你说我们是来做甚么的?” 她背后的三条狐尾现出,那高台上的人随即瞳孔一震。 阳山一跃而起,破空而来。她手中的长剑出鞘,气势如虎豹。 剑气随挥剑之势打向四面,“我看尔等是来寻死!” 念青抱起骨罗烟向一边躲去。红鲤掌中现出红绳,不过瞬息,她便看向了侧面。 阴影笼罩大地,与她一战的魔子现出了身影。远处,蝙蝠凝聚化为的人影也随之现出来。 狐狸面,蓝色眼,他的皮毛雪白,以双手开始凝诀。 念青也感知到了那股妖气,遂出声道:“嚯,两个魔头都齐了。” 红鲤一步踏空,面上带了苦笑:“错了,是三个。” 遮天蔽日的暗影展开,眨眼间便将红鲤吞噬了。 暗处,银竹的身影现出来。他阴沉着脸色,瞳中血红。 “你们干掉女将,我来应对三魔怪。”附在骨罗烟耳边的金色小鱼发出声音,转而碎成了气泡。 一根红绳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拉住了银竹东腿,牵制了他向两人走去的脚步。 影子世界之中,红绳那一端的人开口:“起。” 瞬息间金色蔓延,下一秒将银竹带入了阴影之中。金色鱼群中的红鲤看向他,露出微笑:“你的敌手是我。” —— 阳山冲撞过来,地面便随她的脚步出现开裂。 她再次挥剑,刀锋切割了气流,向着骨罗烟打去。 可惜那剑气的路径忽然一拐,侧过了骨罗烟的身。 骨罗烟看着阳山,对念青讲:“你不用管我,有紫微星照耀于我身上,她伤我不得。” 说罢,天中七星闪了片刻。 随即啪嗒一声,阳山身上的铠甲锁扣断裂,她半边的肩甲掉落到了地上。 骨罗烟吸一口气,被阳山猛冲震碎的地面突然下陷,她往前跑,亦未察觉,一只脚便踩了空,卡在了地缝之中。 青烟凝聚在她的眼前,念青的面容现出来,眼中乌黑一片。 她对阳山道:“死罢。” 阳山舞剑,胸腔里的心跳却停了一刻,随即她面上冒出冷汗,手心发麻发酸,便再握不住剑。 她跪下去,铠甲发出闷响。念青的全身现出来,有些沾沾自喜地与她相视。 阳山喘息着,剑落了地。 念青转过了身,潇洒地朝骨罗烟挥手。 骨罗烟站在远处看着她,心中也松下一口气。她正欲迎上去,瞳孔突然一缩。 念青背后,浑身燃烧着火焰的黑色巨熊缓慢地立起来。它的熊掌举起,拍下,一阵烈焰的旋风随即从念青的脚下散开,将她湮灭! —— 暗影之中,黑暗里的变化比红鲤想象中更加棘手。 一切都是黑暗,除却周身被鱼儿们照亮的地方。这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红鲤却感受到了秩序的颠倒,重心的失衡。 周围黑暗如游蛇,搅动,试探,要将那微星的光点泯灭。 她甩出红绳,红绳瞬间变成光柱,刺破了一部分的暗影。 红鲤往前踏步,黑暗蠕动着涌上来,转而被凝聚起来的光吞噬了。 金色的鱼儿雀跃,她脚下踏出的那一处成为了水波。 水波四溢,涟漪触碰到了黑暗中的某处,红鲤侧身,随即见暗影中有一个人影扑上来了。 巨大的蝙蝠翅膀扇动着,影子扭曲成为漩涡,将一切的光源吸收殆尽。 一呼吸之间,周围重新回归黑暗。 背后,身前,左边,右边,数只爪子抓过来,将红鲤撕成了碎片。 —— 忽然下雨了,没有任何征兆的,倾盆大雨。 骨罗烟往那火焰旋风的方向跑去。熊掌落下,将念青的身体拍进了地中。 青烟现出,念青的嘴角带了血,她退回到旋风的几尺开外。 巨大的黑熊凝视着两人。 火焰被雨水浇灭,逐渐成为烟雾。 可那旋风并没有停止。伴随黑熊的一声咆哮,风声越大。其逐渐形成飓风之势,将地面的一切卷入其中,往念青的方向袭来。 一念之间,念青也变为了狐狸,奔跑,跳跃,它拼命想要逃脱飓风的吸引。 黑熊看向另一边,它看向骨罗烟。 大地开始震动,从骨罗烟的脚下一直延伸到整个明宫。 地面开始凹陷,坍塌。唯有骨罗烟所在的那处地面被顶起,成为一个制高点。 骨罗烟以为黑熊的行动会因为突然的地震受到限制,不承想,黑熊四肢趴地,转而成为风,在瞬息后出现在了骨罗烟的眼前。 火焰再一次胜过雨水,在它的皮毛之上燃烧起来。 烈焰之中,熊爪伸出,将骨罗烟拍飞了出去。 骨罗烟在被击飞的半空中合掌。 在即将被摔到墙上的刹那,狐狸口中吐出人言:“转换。” 一瞬两人的位置调转,骨罗烟出现在飓风之前,而狐狸的身体被甩飞镶进了宫墙中。 嘭—— 狐狸被粉身碎骨,五脏六腑都被摔坏。 —— 黑暗中,被无数双手撕烂的红鲤之身上,忽然现起光。 巨龙顺着手臂化出,龙吟将暗影消散,不过很快,周围的影子扑上来,将光龙分解,强光再次变为微光。 细微的呼吸声出现在阴影中。青年回头,翅膀上的手掌对准了一处,就要睁开其上手掌中的眼睛。 红绳如针线般贯穿了他的掌心,亦穿透了手掌中的两个眼球。 “同样的当,我不会再上第二次。”一双龙的眼睛首先刺破了黑暗,鱼群从一个水球中不断涌出,光勾勒了青年的身体,下一秒,白昼降临。 似乎是在这影子世界中打开了一个开口。无法用肉眼直视的光透进来,将青年的全身笼罩了。 青年嘴中发出呜鸣,当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于白昼中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也随之变成纸灰开始消散。 红绳绕着红鲤的身体开始变化。 长龙现出,光明成为实体。 红鲤双手凝诀。 轻念一字:“破!” 光如箭雨,随游龙头尾将这影的世界彻底击碎。 狐狸面的魔子站在她的下方,正抬头仰视她。 随即很快魔子的瞳孔由蓝变黑,失心咒起。 白狐的嘴巴张开,说道:“反噬。” 一瞬昼夜颠倒,溢出的光重新被黑暗吸收。 影子世界再次将她锁住。 —— 飓风侵蚀了骨罗烟的身体,可越到风的中心,风便越小。 骨罗烟最终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她跌到地上,周身的飓风风速逐渐变缓,变慢,就要消散。 她看向远处,宫墙被剧烈的冲撞砸开了一个洞,念青倒在墙角,垂着头,昏死过去。 黑熊再次奔向将死的狐狸。 烈焰自它周身现出,成为火炮。 火球射出,却顷刻间于原地消失了。 猛烈的威压使黑熊心中一凛。庞大的阴影转而罩住了它。 骨罗烟抬头去看,面上终于带起笑。 来了! 远空之上。 一颗流星划破雨夜,正极速地坠落! 地震再次发生,颠簸将黑熊行进的脚步滞留,陨石带着火星,带着流尾径直落下来。 紫薇七星的光芒在此刻到达了最亮的顶点。 轰隆—— 一切,在陨石坠地的最后成为了烟尘之下的废墟! 暗影空间也被那力量波及,碎成了一片片的反光体。 黑熊被陨石压为了肉渣,硝烟与粉尘之中,骨罗烟咳嗽着向前,烟雾随她俯首,散去,现出来面前的狐狸。 她蹲下身去,想要用手去触摸狐狸的脑袋。 第62章 地面忽然变成了月亮,一瞬之间,她的身影从前殿的废墟上消失,出现在一座阴冷的宫殿之外。 此处没有雨。明月如圆盘。 八条尾巴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坐在骨罗烟的不远处。 骨罗烟看到了她,呼吸一滞。 她已从念青那里知晓狐族的隐秘。 一尾为走兽,入轮回。 九尾成仙而去,脱凡尘。 而面前的女人,有八条尾巴。 她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柳如间站起来,将怀中熟睡的芝儿小心放下。 她那张半人半兽的脸看向了骨罗烟,遂露出笑意: “骨罗烟,本宫终于见到了你。” “降身于世的紫微星。” 第51章 八尾的白狐向前,每一条尾巴都化了形,变成了狐狸,朝向骨罗烟,发出尖利的吼声。 柳如间轻声问她:“骨罗烟,该如何是好呢?我是妖,你是人,就算有星运加持,你也一定会死。” “你为何要拦我的路呢?”柳如间的面上现出挣扎,“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让我的芝儿逃离苦痛!” “紫微星,你为何不愿眷顾我!”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是用喊的方式。 八只白狐随即飞扑过来,它们怪叫着,没有实体。 白狐张开嘴,往骨罗烟的脑袋咬去。 一阵钟声突然从冷宫深处传出。随即白狐灰飞烟灭,那躺在地上的女孩醒过来一瞬,面色发青,便又晕睡过去。 其肢体上的锁链收紧,将她往殿中拖行。 柳如间再无暇顾及骨罗烟,她转过身就向着芝儿的方向跑去。一挥手,如气团般的魂袭来,叫嚣着使骨罗烟的思绪出现断裂。 “芝儿,芝儿!”八条白色狐尾卷住了锁链,与之抗衡。但似乎无济于事。 锁链拖拽着芝儿往内去,柳如间的面上也随之现起慌乱。 “不是已经喝过汤了么?怎么还会如此?” 另一边的院中,骨罗烟被魂魄穿透,她的耳中流出血,思想被搅成一团。 骨罗烟动弹不得,精神在被蚕食。七星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再不见星辉。 冰冷的体感刺骨,她仿佛坠入冰窟。 骨罗烟快要死了。 · 前殿。 狐狸面的魔子再次开口:“法力枯竭。” 驾驭红龙的红鲤在那言语之后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她从半空中坠下来,手中红绳前甩,长龙便游走着向狐狸面的魔子飞去。 银竹这时从她背后的影子中钻出来,丝毫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手中暗影化为刀刃,便抬手向着红鲤的背上砍去。 铛—— 如神佛的千面,金色水波形成的神女相出现在了红鲤的身后。祂伸出双手挡住了银竹的攻击。 法相浑身如金,与红鲤眉眼极度的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法相身披飘带,戴礼冠,宛若登仙。 银竹翻身而起,其下的影子亦翻涌,黑色波浪成为镰,成为刀锋,随银竹腾空旋转的动作一波接一波打向红鲤。 不远处的魔子变为蝙蝠消散,红龙扑空。 言灵之声出现在红鲤的耳侧,“收起你的术法。” 顷刻间红鲤法相与她真身变幻,那被言灵所控的人身成为法相,与银竹拼刀的神女相成为红鲤的真身。 红绳替代了法相的金身,以两手绷直,接下了如浪潮般不停歇的刀锋。 法相亦未受到言灵的影响,祂以手画圈,其中便现出游鱼无数。那鱼儿也不似之前红鲤召唤的金色,全身披银鳞着金身,鱼儿之相上也有了佛光。 鱼群向着魔子快速游去,形成暗金的水流。 红鲤手中的红绳不断变化,成网成线,一一将银竹的攻势挡下。 · “芝儿,芝儿!”柳如间怒吼,她用尽全力去扯束住女孩的铁链。 言灵从她的口中说出:“我要这束魂锁断裂!为此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大地开始震动,整座漆黑阴森的宫殿开始下沉。 困住芝儿的锁链颤动,忽然,其中绑住她右脚的锁链断开了。 震动随即停止,柳如间面上由悲转喜。她上前抱住了芝儿。手掌因撕扯锁链而变得血肉模糊,她也不在乎。 柳如间一遍遍地劝慰自己:“许是还需要时间……许是还需要时间。” 周围青烟凝聚,幻化,成了一张软榻。 柳如间红着眼睛,将芝儿放到了榻上。于是四方开始升起牢笼,将女孩锁在了其中。 柳如间回头,看到了呆立站着,已经如同一具活尸的骨罗烟。她的神色中又现起了疯狂。 “你对芝儿有害……杀了你,杀了你!”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而又回身看向笼中如鸟雀的女儿。 她的手温柔地抚上芝儿的额头,轻声道:“芝儿,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柳如间站起来,八条尾巴摇曳。 天中出现了八个月亮,转而月亮变成了眼睛,散出蓝萤。 奇怪的符文从地面升起,低语,轻诉,成为一片混乱的靡音。 明宫变了,远空之中,整座宫都开始散出死气,并以狂风之势向着东南西北四面溢去。 —— 陨国北边,大军南下,军队如血液,随道路流动向陨国的各处。 陨国西面,援军将蛮夷之敌杀得节节败退,边关血流成河。 战争带来的绝望与悲痛蔓延在这片土地之上。 一声声哭喊成为启动阵法的咒语,死亡从无形之中生长,神灵的庇佑,正从陨国的国土之上消失。 整座明宫开始下陷。如同胸腔的起伏,一呼一吸,等待着兵戈的到来。 天被乌云遮住了。却未见得雨。月亮变成的眼睛替代了神的注视,将陨国的每一寸疆土看透。 柳如间的眼中开始流血,血液如小蛇在她的皮肤之上游走。 言灵的震荡出现在每一棵树下,每一朵云中。 她张开嘴巴,念出话语: “我。” “我以我的一切起愿。” “将这紫薇星驱逐。” “我。” “我以陨国的全部为祭,以此弑神。” “即刻发生。” · 前殿,打斗中银竹渐渐显得吃力起来。 他看向那神色如常的红鲤,讽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红鲤不答,只是手中红绳的变化越发繁杂。 死气突然降临,如同彼时那颗陨石坠落时一样,或妖或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 神女相不稳,魔子抓住机会突刺上前。神相破碎成为光点。 红鲤的后背没了庇护,出现在魔子的眼底。 银竹压抑着露出邪笑。 阴影世界再起。 将红鲤拉入深渊。 死气越来越重,魔子的呼吸开始急促。可他仍不忘眼前的强敌,在影子将红鲤包裹住的最后,他的眼中现出蓝荧,他出声道: “砍去你自己的双手。” - “反噬。”另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地忽然从远处现出。 三尾的狐狸从墙角站起,它的瞳中变成了深邃的黑,它在望着狐狸面的魔子。 瞬息间,魔子眼中的蓝萤不再亮起,他以左手扯住了右手,用力一扯,便将整个右臂折断了。 尾巴现出来,替代了手臂缠绕住它的左手,同样,几秒之后,他的左臂断裂,飞出了数尺。 狐狸倒下去,它最后看向红鲤。 红鲤朝她点头,随即被暗影包裹。 金光在影子中透出来,影的世界扭曲,就将被打破。 · 天空中的八个月亮转向,都随之看向了骨罗烟。 一把由乌云,由黑夜和死气组成的大剑悬在骨罗烟的头顶。 弑神。 柳如间站在骨罗烟面前,看着她,大笑。她吐出血,身形也不再稳。 她七窍流血,嘴里却碎碎念着:“芝儿,娘的好宝,快了,就快了……” · 阴影世界不攻自破。 魔子断了双臂,倒在了地上无能地吼叫。 银竹跪在红鲤的面前。他的面上绽出笑容,随即又变成惆怅。 死气最先侵蚀了他,那祭天的亡魂里有银竹。 他仰天大笑,心说着: 岁新,我终于如愿,为你而死。 银竹的身体很快变成了沙土,变成了白骨。 陨国之中,万物都在枯萎,成为弑神的咒法。 · 悬于骨罗烟头顶的巨剑落下了。 巧合却在这时开始发生。 七星突破了云层的限制,亮起来,随即转换,变了方向,嫁接给了那笼中熟睡的女孩。 骨罗烟成了凡人,而芝儿成为了新的紫薇星。 命运斗转,骨罗烟头顶落下的巨剑消散。 芝儿的身体开始散出微光。 第63章 无数的花开在她的身上,她睁开了眼睛,坐起来。 柳如间在背后听到了一声——“妈妈。” 惊喜混杂着激动,令柳如间颤抖不止。 她转过身,浑身是血地看向她的女儿。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那笼子爬去。 柳如间面上扬起笑,眼中流下泪水。 芝儿的脸色红润起来,她再次出声喊:“妈妈。” 随即皮肤肿胀起来,填满了整个铁笼。 “妈妈——”第三声妈妈还未念完。 芝儿身上的所有铁链便全都断了。 她的肉/体/开始发出炫彩的光芒。下一秒,芝儿爆炸了。 血喷溅飞起,落到了柳如间笑着流泪的脸上。 一瞬呆滞,一瞬震惊,甚至连她脸上的笑都还未收起。 柳如间尖叫起来,发疯似的上前去扒拉那个铁笼。 凝聚起要弑神的言灵,因为所谓的“神”先一步死去,而自动消散。 死气化为乌有。独剩下一个母亲发疯的嘶吼和痛哭。 柳如间突然停了下来。懵懂地望向了那殿中深处的镇钟。 “哈哈……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 她坐起来,伸出手,自毁般地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柳如间的头转过来,看到了面色冷淡的骨罗烟。 她的脸上有绝望,有无尽的悲伤。 “没了,一切都没了……” “哼,我们又算是什么呢?”她自嘲般笑了,面如死灰,眼球被戳爆,眼眶成为了两个血窟。 八条尾巴同时抬起,成为尖枪,刺进了柳如间的身体。 ——骨罗烟回过神来,瞳孔一瞬睁大。 她看着面前,在血幕中几近要反呕。 此时,那宫殿深处的镇钟再次敲响。 咚——咚——咚—— 神圣的钟声蔓延到了整个明宫的每一处。 · 前殿,三个魔怪已经悉数死去。 红鲤走向狐狸,在鸣钟的回响里,她抬起了手中的红绳。 无数光剑随之落下,刺穿了狐狸的身体。 红鲤闭上了眼睛,红绳往上去,似乎触碰到了天顶。 她释然地吐出气,“一切,功成圆满。” 第52章 人皇登基,普天同庆。 人间安乐,万物同受恩泽。 自度莲山存在,已有百年。 精怪迁徙山中,与人和谐共处。山下村落繁荣,山上妖兽净心,扶善,日日修行,以达正果。 春雨以后,草木生长。 蘑菇菌子长满山坡,青苔草花开遍山野。 采菌人入了山,背个背篓,身形佝偻。 雨过之后山路湿滑,采菌人年岁已高,目中见不清晰,忽然脚下碎石滚落,她失足掉下了山崖。 幸得山崖底下有紫杉缓冲,她留下性命,摔到了树下,摔断了腿脚。 山中寂静,背篓中仅有采摘到的半篓山菇。周围草木茂盛,无路可走。 采菌人花白的眼中生出泪水,万念俱灰间,也不再大喊大叫,就如此倒地等死。 忽而传来一阵奇香,采菌人定睛去瞧,见得远处飘来一个白花花的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采菌人终于看清了她,那是个女子,长着狐狸尾巴的女子。 采菌人大惊失色,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睁开眼睛。 那女子到了近前,却不吃她。反而蹲下身,手掌朝下,往她受伤的腿脚上一抹。 疼痛飞快地消失了。采菌人蒙着眼睛,好一会儿后,才悄悄放下双手,睁开了眼。 那女子还在身边,她笑靥如花,看着采菌人发笑。 “啊!别吃我,别吃我……”采菌人急得出声,却见那女子始终只是看她,未再有任何行动。 她渐渐收声,放下防备,一面后缩,一面问那妖怪:“姑娘,姑娘……咱想回家,你可知路在哪边吗?” 她的声音在抖,仍有忌惮。那女子却站起来,靠近了她,道:“这儿没有路,但我能带你出去。” 见采菌人还在后退,女子也意识到了,遂停下步子,站在了原地,她看向采菌人,朝她吹了一口气。 于是冰凉的触感停留在采菌人的眼底,她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楚,明亮。 采菌人愣神,随后她看见,面前女子身后的八条白色狐尾轻轻扫动。周围草木便变幻开出了一条路来。 醒目的花朵在那小径上绽放,提醒着采菌人应该如何行路。 女子微笑挥手道:“下次可要小心些,莫再于雨天上山了。” 说完,她的身体变成了蝴蝶向着树梢上空飞去。 有一道彩虹垂下来,看得采菌人的心尖一颤。 她忙跪下去,双手虔诚地放于额前,碎碎念道:“多谢狐仙娘娘,多谢狐仙娘娘。” 采菌人顺着花开的小路,很快便回到了山下。 山下的村子里灯火亮起,采菌人在一阵阵饭香中回到了家。 年满十八的女儿给她开了门,又接过她身后的背篓,嘟哝着劝说母亲以后莫要再上山的话,从此往后,老采菌人变成了小采菌人。 村中很快建起了祠堂,侍奉的是一位狐仙娘娘。 后来很多年里,村中安乐富足,村民们靠山吃饭,又有多人受到了这位狐仙的帮扶。 众人爱戴她,敬爱她,将她奉为神明,烧香上供。 惊雷在入秋后的一个夜晚降临了。 采菌人正睡着,被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了。 她起了夜,推开门见屋外下了大雨。遂戴了一顶草帽出门去。 她往屋后的牛圈走,想去看看牛儿们是否受了惊。 眼睛不觉往山中看,便见到一道闪电劈开了天幕下来。 随后又是雷声,炸得耳中起了鸣音。 采菌人安抚好牛,心中却发着紧。 终不放心地开始往山中去。 雨声越来越大,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 采菌人踩着泥泞,往山上取了。这一路却走得异常的顺利。 雷声散了,闪电也失去了踪影。 她踩着土地,一路往上,终于于一处被闪电打得焦黑的土坑中见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浑身是血污,尾巴焦曲成一团。她的皮肤几近烂了,现出焦化的黑。 三十道雷劫已过,狐狸渡劫失败。 采菌人看到了她被雷电劈得半死的身子,一时吓住。 后冒着雨,她没想太多,抱起了那妖怪就往山下的家中去。 烧暖炉,取草药煎药。母亲也被她喊起来,两人不论日夜地照顾女子,终于在三日后见得她睁开了眼睛。 那女子看到她们,所说的第一句却是:“是你啊……你可是又受伤了?” 母亲眼中浸满泪水,握住了女子的手,不住地摇头:“狐仙娘娘,狐仙娘娘,不是咱,这次,就让咱来报恩吧。” 日夜照顾,那被雷劈得不成模样的妖怪竟然真奇迹般开始恢复起来。 采菌人频繁进山,却不再采菌。她采草药,熬药,再一口一口地喂给女子。 这小屋中很快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笨拙的蝙蝠是在一个深夜飞进来的。 他守在女子的床前,久久不愿离开。 女子对采菌人讲,这是她在山中修行时遇到的伙伴,是她认的兄长。 有了兄长带的灵药,女子很快便能下地了。 她想要感谢采菌人母女。问她们想要什么? 钱财,势力,她们通通不要。 母亲说希望狐仙保佑村子平安。 女儿说希望狐仙娘娘健康安乐。 那久居山中的狐狸被触动了。 她劝说好兄长,独自留在了村子里。 五年以后,采菌人问她,愿不愿意与自己成亲。 她对她说:“我们就住在这山野,远离人世,平平淡淡地走过此生。” 她对她说:“可惜我也是个女子,若你不愿,我不会强求。” 狐狸望着采菌人的眼睛,她没犹豫什么,笑着说好。 那一天,天空湛蓝,阳光柔和。 放晴之中,忽然开始下雨。 母亲做好了两件婚服,一件给了女儿,一件给了狐狸。 度莲山中的精怪们都在道喜,她们都在传,太阳下雨,狐狸娶亲。 没有甚么夸大的仪式,不过是朝天地,朝母亲行了拜礼。 她们便结为伴侣,相互发誓,要共守此生。 那一天,赶来观礼的妖怪们送来山中的奇物,兄长给她带来了一捧仙池的泉水。 他握着狐狸的手,百般的不情愿,又有千分的怀念。但终于,他还是松开了手,贺道两人喜结连理。 仙池的泉水,是一位仙人路过度莲山时,给兄长的。 狐狸与采菌人在花烛夜里双双交杯喝下,随后拥吻,缠绵,灭了灯烛。 狐狸是在一月以后发觉自己有了身孕的。 第64章 仙池的泉水使得她们有了结晶。也是在她将这个消息告诉采菌人的时刻,喜悦还未能生出枝桠,明京中便来了人。 民间传闻此地有狐妖祸乱,皇帝特意命人来驱魔。 老太监身边站着数十位和尚道士。 他与村长讲完,甚至不听他辩解,便叫人推翻了狐仙的祠堂。 道士们于每家每户的门上贴符,和尚们入住到了村民的家中,诵经念咒,搅得村子也不安生。 就这样持续的一月,见无效果,那老太监便又来宣读圣旨: “灵谷村一众已遭狐妖蒙蔽心神,活该诛灭九族,以此消灾。” 村民们惶恐,军队很快便到了,士兵将村民们逼到了村子的中心,火箭架起来,就要蓄势待发。 终于,狐狸不顾采菌人一家的阻拦,她站出来了,说:“我就是尔等口中的祸乱,只有你们不伤害村子,我便任凭处置。” 采菌人哭喊,她不应。村民们掩着她,不让她往前,她便伸出狐尾,将一众人推开。 母亲哭得倒地,这位被她所救过的老采菌人,如今又救了她。她想她应该“报恩”,不可将众人的性命置于刀剑之下。 养伤时母亲整日为她换药换得最勤,故而也总在她耳边念叨。 母亲说她遇到狐仙后便随小路见到了一片柳林。 柳枝垂在溪边,溪水波光粼粼,好似仙境。母亲说狐仙娘娘就像那住在柳中仙境的人。 母亲唤她娘娘,可狐狸总觉生疏。 故而她应了母亲的话语,为自己取名叫作柳如间。 母亲知道她名时哭了,却也达到了狐狸的目的。 从此以后,母亲再唤她时改口叫她乖女。比叫自己女儿丫头更甚。 —— 那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女子,是狐狸的妻。 她挣扎,吼叫,却又被周围众人拉住,不得上前。 柳如间回头,眷恋地望着她。 又摸摸自己的肚子,感受着她与她的骨肉。 那个还未现世便被取名叫“芝儿”的孩子。 采菌人曾抚着狐狸的肚子,对她轻轻讲:山中的灵芝珍贵,她们的孩子也是。要金贵地度过这一生。 “叫她芝儿,可不是让她走我的老路。”采菌人打趣地对柳如间讲。 —— 周围村民朴实又善良。 见柳如间被带走,便哭,便抹泪,便久久不愿离开。 柳如间爱她们。 她落入了红尘里,不愿再成仙。 她走到老太监面前,要他发誓。 发誓不伤村子分毫。 老太监狡笑着答好。 道人和尚随柳如间的离去而离开。 军队也撤走了大半。 那大太监是最后走的。 走前他挥一挥衣袖,便再不留一个眼神给这僻静的村庄。 火箭组成的雨落下来,烧毁了村子里的一切。 老太监坐在马车上,往明宫的方向去了。 他趴在车窗边,最后看一眼村中那火光熏天的光景。 他满足地露出了镶金的牙。 毕竟太监只是个没有把的东西,又非君子。 小人的诺言又怎会生效呢? 不过随口的一句,便将那狐妖唬住了。 何乐而不为呢。 第53章 蓬莱峰洞中。 蝙蝠从外飞回,随即钻入了阴影。 钟乳石下禅修的男人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像极了夜,黑得深沉。 他站起来,有一瞬的慌乱,很快跑到了洞口,身体变作蝙蝠,向山下飞去。 山下。 灵谷村已成一片灰烬。还剩下几簇火在燃烧。 尸体焦黑得看不出人形,房屋皆数烧毁,整个灵谷村已然消失。 男人从影子里现出了身形,他的呼吸慢,行走的脚步也轻。 他想要出声喊,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发不了声。 他往前走,行走于死寂之上。 忽而见到了一截被烧焦的手,他停下来,仔细辨认,随后身子往后退,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截手的主人,男人知晓,是位种果树的老伯。每逢丰收,山中总有些贪吃的蝙蝠会去偷人家的果子,那老伯却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追究。 男人抿嘴,双手也握成了拳,他的灵力张开,眼睛闭上,终于在这焦土之中寻到了一丝神魂。 他走过去,用法术招来魂,询问起魂灵经过。 于是透过亡魂的记忆,他看到了一个画面——从天而降的火落下来,人们尖叫,逃离,却又被士兵的刀剑阻去退路。 记忆再往前。他于画面中看到了一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女人。 她被官兵拉走了,老太太跪地痛哭,那个对他许诺会给柳如间幸福的女子在挣扎大喊。 他听懂几个词,皆是出自一个阴柔之人的口中。 皇帝。 灾厄。 狐妖。 男人从亡魂的执念中回神,那双乌黑的眼睛第一次有了血色。 他很快遁入了影子里,回到了北山中。 他很急切,搜刮着山中的至宝。最后他来到一棵巨木的树洞前,唤醒了里面冬眠的黑熊。 “熊,你随我一起去人世。” “狐狸被抓了。”他握住黑熊的爪垫,似乎在哀求。 火焰烧起了黑熊的皮毛。 随后男人便听到了一个声音,问他:“多久的事情?” “狐狸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火焰很快熄灭,现出了一位健壮女子的身形。 “北山南边的城,我担心她。” 女人同男人一起从树洞中走出来,她被空气中的冷气一刺,瑟缩了一下。 “我们如何前往?走去吗?” 女人的话还未讲完,男人手中的法阵便画好了。 地面随即翻腾成为暗影。 两人跌入了影子中,被黑暗裹挟着飞速前进。 · 影子一路没有停留,在太阳升起前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殿中大门紧掩着,里面传来了男女的嬉闹声。 影子里的一男一女从角落里现出来时,惊得那左拥右抱的赤/裸男人一愣。 左右的女子随即想要惊呼,却被男人止住了声音。 年轻的帝王看向那二人,上下打量一番,面上竟然现出了笑意。他出声道: “你们是?” 男人的眼睛里,面前的男子身上有金色的气笼罩,他很清楚,这位就是人皇。 于是他随即跪下去,从影子中取出来数件珍宝。他开口道: “皇帝,我等无意冒犯。只是为你擒拿的那只狐妖而来,这些都献给你,你可愿放了她?” “她未曾害过人,我们一直坚持于北山之上,我们不是嗜血的妖魔。” 那帝王嘴边噙起笑,愚弄般地望向面前的两人,似有惊讶:“啊,你说她。可惜不巧,不是朕不愿放她,而是她自己不愿离开呀。” 男人抬起头,震惊地直视起人皇的脸来。 · 三日前。 老太监带着柳如间进了皇宫,面见圣上。他行礼,面上带起笑,朝那龙椅之上的人皇道:“陛下,臣已将那妖怪带来。” “好,做得好,赏!”帝王挥手,随即站起来。他从高阶之上走下来,阴郁地盯住了柳如间的面容。 他忽然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柳如间的脸,却被拍开了,随即他面上的表情僵住,皮笑肉不笑地出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也不想知道。”柳如间转身看着他,双手护在了肚子上。 “你抓我来是为何?” 皇帝收回手,隐忍地望向柳如间,随即向着高台走去。他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之中: “民间传闻狐妖为狐仙,能调风雨,赐万福。” “如此至宝留给庶民岂不可惜?”贾元笑着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如间,“朕,要你成为我大陨的护符,为朕所用。” “痴心妄想!人皇就应以自身之能造福苍生,借于妖法,不过是自取灭亡,天道不会容你!”柳如间朝他大喊,一边戒备地往后退去。 贾元戏谑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一只老鼠,“你进了明宫,还以为能走出去吗?” 八条白色的狐尾转而在柳如间的身后现出来。她的眸中现起蓝萤。 她第一次对人使用了魅惑。 “忘记我。” 话落,狐狸转过身,身体散为青烟穿过了门。 她往上方飘去,一下一下的木鱼声却忽然在整个明宫中响起。 经文织成天网,将明宫上方的天笼罩了。 柳如间现了形,身体不受自身控制的坠下来。 灰衣的比丘尼站在房檐下,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坠地。 木鱼声伴随吟唱,自她周身形成捆绳。 柳如间不过挣扎片刻,便失了神识。 再醒来,自己已经身处一处寝宫之中。 第65章 手脚被施了法术的咒束缚,动弹不得。帷幔之后站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 贾元的声音传来:“住持,可有法子将她永生困在宫中?” 平静的女声转而道:“方法有的是,但最为要紧的……陛下,这妖孽的腹中已孕有一子。” “什么!”柳如间眼前的帷幔被掀开了,她见到了贾元那张扭曲到不成形的脸。 她想要张嘴出声,却发现嘴巴像被缝住,什么声都发不了。 她听到皇帝又对那比丘尼讲:“朕欲纳其为妃,如此这般,倒是让朕心生起嫌恶。” 贾元的眼珠转过来,恶狠狠地盯了柳如间一眼,随即帷幔又被放下了。他的声音低沉,让柳如间背如刺骨。 “住持,若是能杀了她腹中的野/种,自然最好。” 比丘尼垂着的眼睛抬起来,似笑非笑地对贾元道:“杀之,不过为最便宜这妖怪的方法,贫尼有一妙计,能使其心甘情愿为陛下所用。” “此妙计为何?” “修筑金钟,以神音将她腹中子镇住,成为帝王蛊。” “若陛下不允,那蛊儿便连下生界入轮回也不可去。它将为你所用,成为牵制狐妖的最佳手段。” “这狐妖法力高深,若朕被她谋害……” 比丘尼笑起来,手中的佛珠在她掌中滚动:“那便下一道母子蛊,母死,子死,子亡,母亡。贫尼再给陛下施一重法术,让她于陛下生前都无法伤您分毫。” “哼,即刻去做吧,需要什么朕都满足你。” “是,陛下。” · “朕,想来你已知晓缘由。你们这些妖怪,不过都是牲畜。要么依附于朕,得生。要么被朕所诛,神魂俱灭。你这厮好好想想罢。” 贾元再遇男人,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后便要走了。 宫人抬起步辇,沉默地就欲往前。 是那个男人喊住了他。 贾元饶有兴味地从步辇上望下来。便见得那男人如猪狗般爬跪到了步辇跟前,沉着声音,以头叩地。 他的手心死死地抓住了地面的石板,可他的头颅却似有千斤。他的头抵在石板上,颤着声音说道: “臣,恳求陛下赐名。” 贾元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他笑出了声。 步辇再起,帝王的声音便也随之缥缈。 “你倒是个知趣的。朕欣赏你。” “就名银竹罢。” “可要守好朕这尊金玉。” 沉重的呼吸声几乎盖住了银竹的声音,他朝着贾元离去的方向出声道: “是,陛下。” · 同年,元皇后病逝。 宫中有一隐妃被移入冷宫。 那位娘娘不苟言笑,也不见她与谁亲近。 柳如间坐在榻上,面色冰冷,她不顾宫人们的耳语,终于见得一个女人从门外走进来。 柳如间抬手,屏退了众人,独留下了那位女子与她。 女子随即走到了她的身前,跪拜下去:“娘娘,你让我做之事,我已办妥。” 柳如间的神色一瞬变得悲伤。她红了眼睛,想要大哭,却又深感无力,无法留下一滴泪水。 她再出声,声音很轻:“那大太监如何了?” “臣将他的上半身丢在了城上,下半身送去了灵谷村。” “臣将他的魂魄皆数打碎,他不可再入轮回了。” “好,好,好……”柳如间闭上了眼睛,很久以后,她才探出了一口气。 她说:“阳山,是我拖累了你们。” 阳山抬起头,走上前,抚住了她的肩,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我和蝙蝠,互相结拜为兄妹,你有难,我和他怎能忍心看你独自受苦。” 阳山轻拍她的后背,眼中的光消失了。 “既然你离不开这狗屁皇宫,那便让我们留下来陪你罢。” “我定要找到让芝儿自由的办法。”柳如间埋在阳山的怀中,愤恨地发誓。 有一缕白魂从柳如间的口中飘出来,随后钻进了面前人的皮肤之中。 她为她赐福。 让她免于再受到狐妖的蛊惑。 她抱住她,口中现出哭腔: “阳山,我只有你们了。” · “啊——” 痛苦的喊叫声从寝宫之中传出。 皇帝巡游而去,宫中无主。宫人们对那惨叫声也仿若未闻。 柳如间一个人待在血池之中,她生产时身边无产婆,无医者看顾。 贾元要她自生自灭,他给她下了毒。 腰腹间的疼痛使柳如间的双眼昏花,血已经染红了池水,而她的孩子不愿出来,就要溺死腹中。 毒药使她与孩子的感应越来越弱。 呼吸仿佛也受阻,柳如间很清楚,她正在失去她的芝儿。 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庞,最终滴入了血池之中。 柳如间全身开始用力,八条尾巴沾了血水,拼命地摇动。 她的灵力开始灌入腹中。她的脸上开始长出白色的绒毛。 毒被她以极大的代价逼出了体外,小小的婴儿开始在她的肚子里动弹。 那婴孩伸展小手所带来的阵痛却使得柳如间感到无比的欢喜。 她的手上伸出指甲,往水下的肚子伸去。 开膛破肚,已迎新生。 当柳如间将奄奄一息的芝儿举起来,举过头顶的时候,她终于露出了笑。 从这一天起,她为自己新取了一个名字,岁新。 祝愿我的宝贝年年新岁,安乐顺遂。 妈妈愿意以生命供养你。 可欢喜还没来得及蔓延。柳如间甚至还未走出水池,无形的枷锁就出现在了婴儿的手脚与脖颈之上。 洪亮的钟声自宫中的某一处传来。 带走了一位母亲的喜悦,充满绝望,充满无助的颤抖。 自此,帝王蛊已成。 除非杀了芝儿,否则蛊不得解。 而芝儿又与柳如间母女相连,成为母子蛊,永生永世相伴。 柳如间抱着芝儿,未着一件衣服。 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迎上了宫人们诧异嘲讽的目光。 怀里的孩子不会哭闹,反而如同野兽般撕咬起她的身体。 她抬起头,那半人半兽的脸庞将人们吓得后退,吓得尖叫。 柳如间如此迷茫,又如此悲哀。 无人在意她的心死,人们逃跑,辱骂,终于令她的心中生出一股烦躁。 巨大的嘴巴从地面升起,尖牙倒竖着将逃窜的宫人们一分为二。 咬碎,吞咽,她第一次吃人,竟然做得如此完美,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浪费。 柳如间眼中的光点变成了空白。 瞳中的蓝色中蒙上了雾气。什么都映照不了了。 她跪下去,跪倒到了地上。 任凭怀中的婴孩将她的胸/口/咬得血肉模糊。 她从人肉中汲取到了营养,又反而以自己的血肉反哺给芝儿。 柳如间的手微微晃动起来,她的嘴中哼起了调子。 她闭上眼睛,竟从那撕扯的疼痛中生出一分幸福来。 那该死的被皇帝支走的两人在这时候回来了。 银竹脱下了自己的衣袍,为柳如间穿披上。 满身的血气便钻进了柳如间的鼻腔。 银竹成了帝王最畅快的刀。 他杀了好多人,连眸中都被血红的杀意填满了。 阳山默然地站在柳如间的身边,心痛、沉默,什么都做不得。 帝王东征时,是她带的兵。有了妖术相助,陨国军队大破邻国,肆意侵略了别国的疆土。 她们的手上都沾满了血,再也回不去那山中了。 柳如间在呜呜的风声里睁开眼,抬头看向她们,她笑着说: “你们看,芝儿在吃掉我。” “芝儿爱我。” 第54章 明宫中静悄悄的。 惨死的白狐就在骨罗烟的眼前。 记忆是如此清晰,但她如同一个过客,仿佛并未能参与其中。 骨罗烟不太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旁观着一切,冷静地注视着众生。等到再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血,她犹豫,混乱,惶恐,完全不知所措。 那状态之下的身体,好似并不是骨罗烟自己。 她站起来,站稳。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开。浑身却在发抖,她想要呼吸,想要闭眼,声音哽在喉中,变成了呜呜的低诉。 骨罗烟向前走,眼泪落下来,打在她的脚边。 压抑的哭声很轻。周围的血气依旧很重。 她向前走,几乎是只直视着前方,眼睛一刻也不敢往左右去看。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血水。那戛然终止的献祭,还是几近带走了明宫中的所有生命。 连同花草都枯萎了。 而骨罗烟还活着,她往前走,见得宫灯常亮,见得黑天死寂。 第66章 迷茫的找不到方向,她在这一刻问自己: 是不是做错了。 无数人的性命在一个夜里被抹去。那一瞬间,骨罗烟行走在血里,好像又回到了红馆。 再一次,她的自以为是成为杀死人们的刀。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无辜者又有什么错? 她们或许还在展望着明天,却不知今夜之后,恐怕再也无法见到天明。 抽泣声越来越大。 骨罗烟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她忽然被翘起的石砖绊倒了。 手臂擦破了皮。她的脑袋磕到了石板上。 那犹如千金的悔恨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骨罗烟放声大哭。她用力以双手去拍打地面。 久违的难受席卷了她。 骨罗烟太自以为是,太不自量力,太自大。 她应该知晓的。她只是渺小的一个姬子,很多事,她根本就做不了。 · 夜尚未启明。 周围一切却已尘埃落定。 红鲤凝视着狐狸断气的尸体,再没做停留,她的指尖起诀。 金色鱼儿自她的脚边生起,红鲤一字落下,金色弧光于她的脚下画圈,她便随之掉入了圈中。 周围景象瞬息变幻,再站稳脚时,红鲤已出现于某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前。 她站于瀑下的岩石上,水汽将她的周身打湿。 红鲤直视起瀑流,她鞠身行礼,“龙鱼前来拜见仙子。” “一切已得圆满,不知龙鱼可取得资质?” 回应她的是湍急的瀑流声,水流将瀑下的一切冲刷,红鲤等待着,再不敢逾越出声。 一直等至天明。霞光铺洒过来,将瀑布镀上一层鎏金。这时红鲤终于听得一声异响。 天边霞彩朝着此处笼罩,面前的瀑流从中分为两股,红鲤低下头,不再敢去直视。 她跪下去,见一仙气飘飘的童女出现在了那水帘之中。 童女白发白瞳,她踏着风,脚踩祥瑞之云从高处走来。 她终于俯身看向红鲤。稚嫩的声音从每一处风中穿过红鲤的耳朵。 “龙鱼,你此番助仙师渡劫有功。” “我奉神龙首之命,特准你跃龙门。” 红鲤听完,闭眼现出了笑意,她叩谢女童道:“谢仙子恩典。” 那女童立于半空看她,又忽然带上了打趣的笑来:“我只为你开启龙门,至于能不能成,就在于你自身了。” “是。”红鲤恭敬地回道。 “好,祝福你得偿所愿。”话毕,女童伸出手指,朝向那瀑布一指。 天地突然起了狂风,一股飓风往上,一股飓风往下。竟生生将那瀑布提了起来,直上青云。 云层中隐约起了闪电,雷电勾勒成了天柱的模样,再往水流上方看,那里零星能见得藏于云中的宫阙万千。 女童被云雾包裹着往那瀑布的顶峰去了。她的声音回荡于天地,现出不容置疑的回响: “此举得道飞升成仙,亦或失败灰飞烟灭,皆是你的命数。” 童声带着戏谑,带着期待,最后钻进了红鲤的耳中: “龙门已开。” · 三日是瞬息。 镇北公带领的大军北下,于一日前抵达了明京城外,向明宫施压。 京中百姓闭门,全城陷入寂静。 城门最终被北境军打开,镇北公亲临明宫,逼迫皇帝退位。 白日里,终于有人得以将明宫之中的景象看清。 那里应是经过一场厮杀,经过一次可怖的洗礼,明宫中一派死相。除却小部分宫人得以苟活之外,已经是一座死城。 当镇北公踏入皇帝的朝殿时,他见得了那位年幼的帝王。此时天子的身边有一个女人,正把玩着手中的虎铃。见他进来,也望过来,面上终于露出了疲惫不堪的笑意。 骨罗烟手中的铃音停了,她顺手摸了一把皇帝的头,便站起来,对进门的将军说道: “玄伯,你来了。” “明宫中祸患已除,可请殿下放心。” 东玄看着骨罗烟,便想要上前搀她。 却被骨罗烟喊住了。 “玄伯,往后我应是看不见殿下登基了,有些事还望您转告。” 东玄沉默,便听骨罗烟又道:“罗烟所求三件事,恳请新帝务必实行。” “其一,废除国境内的所有舞坊姬馆,使得女子不再被贱卖,孩童不再被迫为奴。” “其二,兴办学堂,私塾。允诺女子能同男子一样入学入仕。” “其三,买卖人口者死,买卖者同罪。不论目的,人与人平等共处。” 骨罗烟说完,她抱起了年幼的帝王,随即向着镇北宫走来。 她在镇北公的面前朝他笑了:“玄伯,请你代罗烟去看看往后的盛世。” 骨罗烟将帝王递给了东玄,东玄颤着手接过了孩子,便听怀中的小孩顿时哭闹起来。 他不忍心问道骨罗烟:“孩儿,你要去哪儿?为何你不想自己亲眼去见证?” 风吹过来,扬起了骨罗烟的发。 门外有一些未被镇北公挡住的光照过来,映到了骨罗烟一半的脸上。 镇北公听见骨罗烟说:“玄伯,我太累了。我这一生都很累,我再支撑不住了,我想休息了。” “那……留在京中罢。” “哈哈……”骨罗烟向着门外走去,她的笑声很轻,却使镇北公感到心痛。 在孩童的啼哭声中,他听见她说:“不了,玄伯。罗烟要一个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罗烟已如愿以偿,没有憾事了。” 骨罗烟走了,东玄回身想要喊住她,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有一声长久的叹息湮灭在怀中孩子的哭声里。光中有浮尘飞舞,成了骨罗烟离去的最后一道影。 · 三日后,另一面的水音之下。 红鲤在瀑下打坐,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来调整自己。 终于睁眼,红鲤起身,直视起那瀑流。 金色开始汇聚,红鲤看着那遥不可及的天幕,竟使得她有了一瞬的恍惚。 瀑流一直蔓延至天顶,这便是她将要激流直上的龙门。 跃过起,化龙成仙。 跃不了,身体掉入龙门中,将神魂搅碎,世间便永生永世再无红鲤。 修炼千年的锦鲤已经变为龙鱼。 她数了千年的光阴终于盼来了这个时刻。 金光闪闪的神女相再一次现起,红鲤的身形随之变化为长满龙鳞的锦鲤。 鱼尾摆动,便将她的身体从石上震起数丈,半空中鱼儿身前的神女相破碎,金色的小鱼作了浪,再一次将锦鲤推向了高处。 风呼啸着要将锦鲤掀翻,雷电交纵着水流,形成一道天堑。 鱼尾再次摇摆,那双龙的眼睛望向水瀑,于是水瀑被洞穿,她逆流往上,更上,已经到达了天穹。 星辰在天河两侧布满,犹如神明们的眼睛将它注视。 红鲤想,她成了。 神女相又起,从破碎到成为一个整体。 龙鱼期待着自己的肉身焚烧,转而飞升成仙。 鳞片之下的水流已经逐渐变得平缓,水珠变为云,变成了星辉。红鲤看到琼楼玉宇出现在不远处的云端。 她拼尽全力,往那处游动。 五感在消失,记忆也如同被洗涤,她的神魂就快要突破肉身了。 下一刻,鱼鳍之下的瀑流忽然消失了。 那由雷电组成的天柱在消散。 龙门突然关闭了。 白发白瞳的仙子站在天河的终点,与那一尾锦鲤遥遥相望。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亲眼看着龙鱼急速往凡间坠落。 九重天的威压几乎将锦鲤撕碎。 鱼儿的身体,甚至没能逃过最后一重天的云海。 它碎了。 碎成了无数晶莹的珠子,碎成了神魂俱灭的无名。 当天与地恢复如常时。 红鲤已经不在。 她永生永世被除名。 世间再无修炼千年的红鲤。 · 当车轮滚滚停下时。 骨罗烟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这是南面的光景,气势磅礴的声音从近处传来,骨罗烟看过去。 心间也变得明快了几分。 一望无际的蓝就出现在道路之下。 浪花起舞,一涨一落,成为与心跳共振的呼吸。 骨罗烟从道路上走下去,走到了细软的沙土之上。 海。 平静又波澜壮阔的海从骨罗烟的心中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步又一步。 脚印留在了沙土上。 她朝着海走去。 海风不平静,将她的头发凌乱地吹拂。 一股淡淡的咸散入骨罗烟的鼻腔,她便仿佛又看到了雁南枝。 海水吻住她的脚踝。 轻柔地瞬息又退去。 她往水中走,脑中的混乱在逐渐地消失。 第67章 海水将她拥住,她哭了,幸福地流下了泪水。 温暖的暖流裹挟着她。很像雁南枝。 这一刻竟又难得地乱想起来,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有着毛绒的耳朵和尾巴,总是围着她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她轻松地诉说爱,讲述着自己是多么的为她着迷。 但是,诸多的亏欠都再开不得口了。 骨罗烟感到平和。 最终,她的脚步也被海水带起,再触不得脚下的沙地。 骨罗烟陷进了海里。海面吞噬了她。 她恬然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她与姊姊一起看到了海。 在幻象里,她们相拥。雁南枝的头抵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 那是雁南枝故土的光景。 骨罗烟见到了。她在幻象中兴奋地大喊大叫。 骨罗烟的呼吸停了。 她沉到了海底。 第55章 一切皆是因果。 一切皆为轮回。 · 圣祖垂目,象征祂力量的日月旋转,一个“因”便被种下。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神君走上了诛仙台。神君从容不迫地跳下了九重天。 伴随其左右的两位仙子相视耳语,一位白发白瞳,一位黑发黑瞳。 她们见得诸天将神君撕碎,她们见得缘起。这才从诛仙台上收回了目光。 一个脚踏着七彩祥云乘风而去,一个身披暴雨骑流虹而飞。 所到之处却是一样的,那云端的另一边,星河最璀璨处,是龙神的居所。 白发白瞳与黑发黑瞳的两位仙子同时于那神龙的身躯前跪下去,白仙子出声,黑仙子接话,你一言,我一句,便将神君渡劫下凡之事娓娓道来。 神龙从云幕中缓缓现身。其龙首之上站着一位神女,祂戴着龙面,身着天地霓裳。 那便是龙神,神龙首。 祂等二位仙子说完,这才出声道:“风祭,雨祭。圣祖将此事交由我等,我等便应尽心为之。” “是。”两位仙子颔首,毕恭毕敬道。 神龙俯身,其庞大的身躯更多地从云中现起。其上的神龙首望天地,掌管万物生灵的山海卷于祂的面前展开。 祂的话语中带起笑意,祂对下方的两位仙子讲:“让我们为神君织起一条因果。” “助神君归来。” · 神的身子被天道斩断,一半没入云海,一半落到大地,成为了一座山。 那座山天生玄妙,灵气深厚,能滋养众生。 于是一个百年间,走兽迁入,成妖者众。紫杉庇佑着山中的每一个生灵,妖灵们也不忘反哺,一心向善,向上,求取真仙。 直到那林中的红狐产子。 直到那修炼千年的蟾蜍渡劫。 此山无名,山中有灵。 那时山中众妖皆知,东南西北四方,分别有大妖相守。 北有姥娘庙,是黑熊的修行场。南有福宝地,是蟾蜍的静心所。 东有狐仙居,心善的白狐居此处,西有蓬莱峰,蝙蝠藏于影子里,守护着山中太平。 最先飞升的就是南边这位。 福宝地是一山泉,当热气氤氲浮向四周时,蟾蜍将手中的铜钱卜了又卜终于择上一个吉日。 圆月当空时。 如元宝般的金蟾蜍从泉水中冒出头,摇身一变,便化为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 他摆法阵。望星月。 随即便正身坐下,随周身翻转的铜钱一起闭眼潜心。 待月亮走到头顶,他又睁开了眼睛。 蟾蜍眼中的铜钱纹旋转着,他抬头去看至高。于心中起愿: 掌管运的娘娘。 掌握命的神祇。 您座下的弟子虔诚地向您请愿。 蟾蜍一生行善积德,已过千年之久。弟子心感时机已到,故望飞升得道成仙。 他一遍遍于心间念,周身的金光便愈发明亮。 天上的星斗开始于圆月的身边现起,似在给他回应。 蟾蜍的心平静着,随即身体慢慢抽离了地面。 天空出现异象,七彩霞光形成一条路。他似乎就要得道成功。 蟾蜍眸中的铜钱纹旋转不停,余光却看到一道星轨从深沉的天上落下。 他的心间终于起了涟漪。一时感动到无法言语。 老翁颤着声音,于最后温声道: “娘娘,您来接弟子了。” 陨石落下,将蟾蜍连同福宝地一同夷为了平地。 那渴望飞升的千年宝坐化失败,独留下一颗蟾心。 福宝地中的温泉水渐渐枯竭了。 此处成为了一片荒芜。 等到其余大妖赶来时,福宝地周围一片已经变成死地。 白狐叹息,捡起了蟾蜍剩下的蟾心。 后又在数尺之外的灌木中发现了一窝红狐。 母狐连同另外的两个小崽都死了,但有一只还活着。 黑熊抱起它,将小狐狸带回了自己的姥娘庙。 尔后很多年,黑熊被心魔所困,心知再也无法登仙。 自顾舍去姥娘庙回了树洞中,浑浑噩噩不愿再醒。 那留下的小狐狸因黑熊的供养开了灵慧,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妖。 再后来姥娘庙被一群山精所占时,它依旧在那里。成为了山精底下的一只小妖。 —— 黑发黑瞳的雨祭从窥探人间的天井中抬起头,去问身边白发白瞳的风祭: “你说这样安排可好?” “让老蟾蜍借力渡劫失败,趁机引神君降世投胎。甚好甚好。” 白发白瞳的风祭露出欣喜的笑,却听雨祭又问: “那狐狸该如何处置才好?”雨祭又俯身看向天井,“喏,咱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那狐狸就长大了。” 风祭听罢,也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来,凑近天井看去:“哦,姥娘庙的老妖抓了人,被这狐狸放了。” “所以该怎么办?”雨祭问她。 “赐狐狸一些法力,让它杀了老妖。”风祭无奈地讲,“总不能让这狐狸在此处就死了罢。那再等它轮回不知又需过多久。” “好,就按你说的办。”雨祭的手指触到了天井的边缘,便见得无形的涟漪朝下方散去。 两位观看的仙子频频发出气音,随即二者面上都带起了笑。 雨祭说:“没想到那狐狸竟会吃了老妖!” 风祭笑得连连拍手:“好玩,好玩。” “那一边也该准备了。”风祭一边笑,一边说,眼中的欢快几乎要溢出来。 —— 八尾的白狐侍奉着香。 夜雨急迫,风似乎要将一切掀倒。 可她再不能等了。 今日三十道雷劫。若能扛过去,便能得道飞升。 白狐将香将自己的身上扑。 一切备好,她出了洞府。往山中顶峰去。 那是个狂风骤雨的夜晚。雷鸣交错于云后。 白狐落到了山石之上,坐下来。 剧烈的雷声轰鸣,闪电撕裂开天际。雷电如鞭般打下来,降到白狐的身上。 一道,两道,三道。 终于在第十五道落下的雷电中,白狐倒了下去。 —— 乌云上站立的两位仙子欣喜。 风祭继续将风刮得猛烈,雨祭继续让雨如降罪般落于人世。 雨祭呼出一口气,雷声炸响,便将山下熟睡的采菌人吓醒。 从月仙那借来的红线有了妙用。 风祭伸出手,让那红线如蛇般顺风游下了云层。一头锁住了采菌人 ,一头牵在了白狐的指尖。 雨祭窥见那采菌人将白狐捡走,这才松下一口气,“飞升飞升,却不知撞上了我们两位。” “只得算它们倒霉。”风祭吐舌,不以为然道。 她忽又看向黑发黑瞳的仙子:“况且好运霉运本就归神君管理。它们这般,也算是为神君尽了一分薄力了。” 雨祭点头,遂收了雷电,风祭挥一挥手,散开了乌云。两人往更高处的天上飞去。 · 北山深处。 蝙蝠化了人形,正为他种下的小藤浇水。 那树藤如有灵性般缠上他的手指。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它,面上带起了笑意: “小福也想告诉我不必难过么。” 藤上开出小花,有淡淡的香气散出。 男子轻轻抚上藤上的枝叶,他吐出口气:“也罢,也要狐狸幸福就好。” 巧合就发生得如此突然。 白发的老妇忽然从山坡上滚下来。 蝙蝠看见,身体便潜入了阴影。 顺势移动过去,接住了老妪。 蝙蝠心急地问道:“大娘,你可有哪儿受伤?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你若是疼就告诉我,我带你去疗伤。” 说罢,男人背起了老妪,就往自身的蓬莱峰跑去。 他跑动中却感觉自己背上的人越来越轻。忽而听到一声轻笑,男人背上的老妪彻底没了踪影。 第68章 白发白瞳的仙子出现在蝙蝠斗面前,吓得他跪拜下去,激动得无法回神。 仙子要他站起,这才开口道:“我见你心地良善,不似寻常精怪。今予你一物,就当作你心善的嘉奖。” 说罢,仙子的手中现出一物,白瓷中的仙泉水透亮,莲花状的白瓷碟落到了蝙蝠的身前。 “此为仙泉之水,能孕众生。” 蝙蝠叩谢仙子,三声之后,仙子影去无踪。独留下那白瓷碟中的仙泉水清透,映照了男人的脸。 · 深夜,明宫。 帝王正于珠帘后与妃子缠绵。 屋外下起了雨。黑发黑瞳的仙子隐匿于雨中,终于见到那阵翻云覆雨落幕,这才附上了那妃子的身。 妃子的眸光晦暗下来,她的手仍勾着帝王的脖颈。 她在帝王的耳边轻声念:“陛下,民间传闻,那北边的山下出了狐仙。奴家想要瞧瞧。” “哦?”帝王抬起她的头,问她:“你要见那狐仙做甚?” 妃子笑,“听闻那狐仙貌美无双,又有诸多神通,奴家稀奇,想要看看。” 帝王的神色阴沉下去,他坐起来,再无兴致。 身后的妃子想要拉他,“陛下……” 等来的却是帝王举起了榻前的佩剑。 他的剑横握扫去,砍下了妃子的头颅。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竟对那忽生的好奇感到愤怒:“朕要你瞧,你竟没脸没皮到如此!” 血溅了他一身,他竟还不平静。又泄愤地朝那妃子的尸体砍上数刀,这才罢休。 帝王站在床前蔑视地看着那一片血污,低声道:“尔等只能哀求朕的垂怜,敢愚弄朕,敢对朕提要求,都该死!” 帝王丢下剑,走了出去。倒是也将那妃子口中所言的“狐仙”上了心。 雨祭出现于上空,看着帝王走远。啧啧地不断摇头,遂潜入了夜空。 · 那禅宗的主持坐化了。却又忽然回魂重新活了过来。 当圣旨落入寺院的菩提下时,作为住持的比丘尼走出来,颔首接旨。 她的眼睛像黑夜,去明宫的路上总是在下雨。 比丘尼见到了那被帝王所束缚的白狐。她默默无声地打量,显出不可察觉的笑。 于是比丘尼向帝王谏言,要筑金钟,要造母子蛊,要封住白狐腹中的灵胎,要将白狐永生永世锁于宫中。 皇帝派来工匠助她。比丘尼却让工匠们只铸钟台。 她静坐在殿中,禅修。终于等待到那日。 白狐之子破肚,比丘尼手中的法器也变幻变大,成为了那钟台上的金钟。 数条锁链飞舞,穿行,于顷刻间锁住了稚子。 钟声响起,浩荡鸣音响彻明宫。 比丘尼双手合十,她于金钟前圆寂。 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雨祭从比丘尼的身体中出来,回到了天上。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后风祭下凡,又当起那白发白瞳偶遇蝙蝠妖的仙人。 那是人世间的一个甚么时节。街道上人来人往,风祭却偏偏与镶亲王撞上。 风祭看透男人那双血红的眼珠,也将他眸中的悲痛看尽。 她对蝙蝠讲:“我于心不忍,告你良药,去救你的挚友罢。” ——此名断魂汤,取修炼百年的金鸡熬汤,佐以纯粹无瑕的紫衫树藤精花叶两片,再备五千人精炼化,最终以帝王的心脏做碗吞服之,方可断魂。 风祭看到那蝙蝠妖人模人样的流下眼泪,当着周围那么多人的面,跪倒在她的脚边,不住地言谢。 风祭戏谑地露出笑容。 笑世人的可悲,笑妖魔的蠢笨。 —— 再回到天上,雨祭问她:“你哪来的这个方子?怎么连我也不知?” 风祭摆摆手,那双白色的眼睛里现出天真:“我不过随口胡诌罢了。那哪是什么断魂汤,不过就是取他周围能用之事物,组合的一味毒药而已。” “你这仙子,好生调皮。”雨祭笑她,风祭吐舌不理,转而问道:“神龙首大人说,凡间有间破庙得了神君的神力,能调换人命中的福祸,这可如何是好?” 雨祭眼睛一转,道:“那还不容易,让那被换命的人和神君有交集不就好了。” “正好紫微星降世,就让她们为神君铺好前路罢。” “你说得有理,就如此做吧。”风祭点头,欢喜地往前走了。 她最后嘱咐雨祭:“神龙首大人说了,要给神君的命里多一些苦难,你可莫要忘了。” “知晓了。”黑发黑瞳的雨祭回她。 · “那只狐狸如何了?”风祭问趴在天井边的雨祭。 “正欲入世呢。” “你可算准了?”风祭担心道。 “放心罢,今日一定会让她二人相遇。” 雨祭起身回头看向风祭,“你可莫忘了,神君是因为什么才入了此劫。” “那狐狸就是祂的果。” “狐妖必然会被神君所吸引的。” 风祭还是忧虑,忙又道:“可还需我去月仙那儿求条红线来?” 雨祭招呼着她前来天井边看。 “你自己来瞧瞧罢,狐狸见神君第一眼,红线就已相连。” “她们的缘分又岂需我等干预。” · “剩下还有一事,要有人来做我们的手足,替我们斩断那情缘。” 雨祭说完,风祭便笑起来:“神龙首大人早有人选。” “是一条修炼千年的龙鱼,依大人的意思,是助它飞升还是使它湮灭,全在你我。” 风祭同雨祭相视一笑,白瞳中映着黑瞳,黑瞳中映着白瞳。 雨祭道:“那当然是湮灭最好。” “我也是如此想的。”风祭转身,就要往凡间去。 —— 瀑下的女子正潜心修行,忽而天光大亮,疾风分割的水流将那白发白瞳的仙子降下。 风祭出现在红鲤的面前,对她说道: “龙鱼,此番有一个良机,你可愿意接下?” 红鲤的眼中映着仙子的神采,天河似乎破开了一个裂口,现出来其中的诸多星辰。 红鲤被鸿音裹挟,她的浑身在颤抖。 她跪拜下去,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白发白瞳的仙子面上现出笑。 她将神君的劫难道来,红鲤一一记下,记在了心间。 · 满目的星斗垂落,成为她的衣袍。 天地将她托举,大海成为摇篮。 骨罗烟睁开眼。她的眸中闪烁着万千的命运。 不,她不再是骨罗烟。 骨罗烟已经死了。 死在了海底。 祂从海的摇床中坐起,天地成为她的裙。 面前,神龙破开了天,龙首之上的神女带着左右一黑一白的仙子,亲自来迎。 神龙首朝祂行礼,两位仙子跪伏。 神音从天地带来雀跃与空灵: “恭迎紫薇神君归位。” 万物同贺,昼夜颠倒。 那位诸天之上的神,苏醒了。 第56章 数百里之外的林荫下。 束住关卿与窦十秋的法术失效了。 关卿倒下去,长久僵硬的躯体酸痛,她倒不在乎那一丁点倒地的疼,只是心中忽感一坠,仿佛什么很重要的又无法记起的东西丢了。 窦十秋摔在她身侧。 白蛾从她的手心里破茧,也顺势带走了她身体的僵直。 窦十秋先一步站起来,她打量着身旁的关卿,随后行礼,便要走了。 关卿出声喊住她:“你要去哪儿?” 窦十秋闻声停步,转过来又看向关卿。她竟在笑,雪一般的肌肤上带了红润,那一瞬让关卿觉得窦十秋变了好多,却又说不出来变化。 她说:“我自由了。我如愿了。” “辛苦道长一路相守。” 窦十秋那双淡色的瞳中带上了期许。 “我想去南方,去看看海,去听听浪。就此别过了道长。” 关卿尽全力撑起上半身,这时她头上的斗笠落了地。 一瞬恍惚,一瞬眼红,心中缺失的东西她找到了。 她大喊:“窦十秋,让我随你同去罢!” 她在这世间再无挂念了。 眼泪落下来,看得窦十秋一怔。随即她看到了关卿身前的斗笠。 一切不言,了然于心。 窦十秋最终还是向着关卿走去,她扶起她,喃喃:“也是,你心中还装着我的翅膀。就让我们二人同行吧。” 那位曾经仙风道骨的道长在窦十秋的眼前,大哭。 她被窦十秋撑住,抱住。她搭在窦十秋的肩膀,宣泄着什么。 哭声里有悲伤,有委屈,有释怀。 往后,木偶与妖同行。 她们会走过山海,直到生锈的心脏再不能跳动;直到白蛾的身体再无法逐光而去。 第69章 “先去看海吧,我想去看看南枝。”窦十秋陪在关卿身边,她这样说道。 关卿抬起头,看天中的云。她抹去眼角的泪水,露出微笑。 关卿说好,两人踏上了属于她们的旅途。 · 明宫的宫门大开,城主人邀百姓共见证此刻。 新晋的百官列于下方,东玄成为宰相,立在百官之前。 前方,殿前的门被宫人打开,身披龙凤的女帝出现在门后。 她着红妆,戴玉冠,于那栏前展臂。 百官跪,百姓喜。 明宫再不是皇家的宫殿,天子允许百姓进宫谏言,此地将成为天下的庇所。 甄铮看着眼前的一切,眸中有一丝遗憾。 有些人不在,无法看见这所谓的“新生”。 新帝颁布新令。 废姬馆舞坊,废奴隶之制,废尊夫尊父之纲常,女子能入学入仕从商从政,往后再无禁忌。 新帝依照所托,将买卖人口者以重罪处置,斩九族,列为遗民。 姻亲从此只许一夫一妻,世间再无男子大于女子的说法。 —— 甄铮抚栏,她的眸中映照着苍生。 她暗自发誓,要这陨国翻篇重来。 往后还有很多需变法,需革新。 甄铮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还有若干的人在支持着她的宏愿。 世家不满,这世间的女子仍被教条束缚。 新令施行受阻,有内里的蛆虫不愿更新。 她走下云阶,走向即将由她亲手开启的世界。 她会一步一步地,扫清阻碍。 为自己的一生,为她们的呐喊和抗争填上一份答卷。 初春,新帝继位,封年号“万民”。 甄铮说:“我不要万岁,我要万民与我同乐。” 这很难,但她会穷尽一生努力去寻找,去达到。 · 紫薇神君从幻象中回神。 祂看到了命运。 和尘世的最后一点联接仿佛也在散去。 祂迈出步子,脚踩着星辰的倒影,走到了神龙首的面前。 风祭雨祭站起来,围绕着紫薇神君快活地转圈跑。 神龙首从巨龙之上下来,引渡着紫薇神君往前去。 一道无形出现的门立在眼前。 里面是极乐,是天界,是三界的最上层。 紫薇神君向前走去,走进了门中。 风祭雨祭随神龙首向祂的背影行礼。 走入门后,一切便都泯灭为光,变成了虚无。 神明自穹顶将祂注视。那双眼睛,是日月,祂的身躯是宇宙亘古。 紫薇神君行礼,“圣祖。” 天母之声传入祂的心间: “神君,祝贺你。” 紫薇神君垂目,“两百年渡此劫。圣祖之心我已了然。” 天母垂怜道:“神不应有情。只当是红尘过客,不必留恋。” “此番你度化慈悲,吾心甚慰。往后去做好你应尽之事吧。” 那日月不再望向祂,空间即将改变,祂将回到命运的殿中,继续祂之职责。 紫薇神君却笑了,祂抬头望向圣祖,一声质问带着调侃: “有着所谓的慈悲心,不好吗?” 日月重新凝视起祂。 而祂的眼中又现出了晦暗的神色,如同凡人一般。 祂说:“我去人间走这一遭,更是看清了神多高高在上。原本我想的是人世的苦,现在来看,不过都是荒谬的一场空。” 紫薇神君大笑,祂朝向天母,伸手于胸间取出了作为神的魂脊。 “圣祖,此次,恐怕要您失望了。” “我已参透,命运不该掌握于神的手中,它应归于天地,自然运作。” “您要我舍去的慈悲心,我没能做到。我反而觉得,我就应当为人。” 那行走在人间的骨罗烟,多愁善感,极尽感性。那是祂的慈悲心行走在世间。 祂如今终于看清,终于知晓。一切的缘由都因自己,一切的终点也是自己。 这是祂最后的抗争。 祂于天母面前,捏碎了魂脊。 紫薇神君自毁了。 世间万千生灵的命运被放归。 祂以粉碎自身,换来了命运新的倒转。 那些因祂破坏的命运,令祂感伤,悔恨。 祂又变成了她。 她从天母的殿中坠下去,被九重天撕碎,被人间的业火洗礼。 三界再无紫薇星可言。 命运自然运作,天命因神陨落而成为无形的存在。 圣祖第一次,将象征日月的双眼闭上。 人间陷入永夜,天上的诸神不解,地上的精怪困惑。 她最后降身于黄泉的路上。 这一次,她的名字叫做骨罗烟。 她坦荡地向前去,过冥河,渡忘川。 她死了,但她知道,有个“人”会在前方等她。 幽冥的神官将她拦下,再三确认,不敢放行。 直到那诸天之上的神发出一声长叹。 日月恢复天地。 三界秩序如初行进。 神官朝她行礼,送她到了轮回的泉眼。 骨罗烟笑了。 她走进去,再没有出来。 · 天上不太平。诸神吵得不可开交。 为那命运的权柄流失天地,为天母的决策辩争。 神龙首骑神龙遨游在云海。 身边风祭雨祭失落不解。 风祭问道:“神君为何如此傻?丢了神位,就甘心为凡人么?” 雨祭看向神龙之上的神女,求祂解惑。 神龙首只顾往前,祂闭而不语。 这却让祂想起了前尘往事。 —— 三千年前。 祂与神君结伴下凡,游历人间。 此时地上战祸不断,人间正经历着洗礼。 妖魔与人大战,而命运早已由神君编织——要凡人赢,要妖魔输。 两位神明看尽了世间的诸厄,就要回天。却在临行前遇上了一个狐族的小童。 那女童倒在龙神的庙前,她被炸断了手脚,刺瞎了双眼,割掉了尾巴,就将断气。 血已经干透,此时地上是混沌,地下鬼神无法前来收魂。 她就将于此处腐烂,被抹去,成为时间中的一粒沙土。 神龙首看见紫薇神君的目中流露出怜悯。 祂走过去,蹲下身,用些微的术法治好了小童。 神君抱着那小童,望着她亮亮的眼睛,祂问她叫甚么名字。 小童回祂,“我叫骨罗烟。” 命运第一次从神君的手中脱落。 天中的日月不满,便以此种下了一个“因”。 往后,祂以骨罗烟之名历劫。似乎是那位对祂的惩罚。 女童有了转世,一次次生,又一次次死去。 终于她与她相遇了。 一切都是因果。 一切都为轮回。 神龙首回神,终对雨祭道:“这是神君的选择。” · 那座人间的山依旧茂盛,其中的生灵得到滋养,化妖化人化魔化仙。 胡桃树下,那座供奉着狐仙娘娘的神龛被擦拭得透亮。 当年被救下的女孩已然成为了老妪。 她牵着自己的孙女走到那神龛前,拜了又拜。老妪对身边的稚子讲起她们的故事: “母亲与我于山中遇妖,是那位娘娘将我们母女救下……” “你要记住,不能忘恩。”老人布满褶皱的手抚上稚子的头。 女孩听着,懵懂地点头。 风吹过来,带起树叶窸窣的声响。 阳光透过两人的间隙,洒到神龛上,给那尊神像添上了一层金辉。 老妪上完香火,便欲牵起女孩往村中走去。 “念青,走了。” “阿婆,我就来了!”稚子最后望一眼神像,她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随即便跑去拉住了老人的手。 祖孙两人的背影被落日拉得很长。 女孩问身边的老妪:“阿婆,今天晚上我想吃鱼!” “好,咱回家给念青做。” “阿爹阿娘回来了么?” “念青自己回家去看看罢。” …… 那狐仙娘娘神龛前的火烛摇曳着,火光将石头神像上的脸映照得更清晰了些。 狐仙大显神威,慈眉善目,倒是与某只狐狸一点不像。 日落了。 今夜也将要结束。 -正文完- 第57章 [番外] “阿烟,我和你爸爸这次出去旅行定的时间有些久,店里就交给你了哈!”骨女士手握着拉杆箱,站在楼下朝楼上喊道。 她说完,又站在楼梯旁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一声好,这才拖着箱子满意地走出了屋内。 门关上了。过了很久,楼上终于传来了窸窣的声音。 骨罗烟的面上带着倦意,她从木质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块三明治。 第70章 里面有煎蛋有培根有生菜和鸡排。标准的懒人饭。 骨罗烟才不管那么多。 好不容易放假回来,骨女士就马不停蹄地将夫妻的周年旅行提上了日程。 在实验室里泡了半年终于迎来的年假,可能只有在和导师说“明年见”的那一刻是欣喜的。 坐了22个小时的飞机,刚落地,接机的骨女士就对她现出了诡异的热情。骨罗烟从那一刻起就知道不对劲。 咬一口三明治,打开了一层所有的灯。 各异的宝石便在玻璃罩里散发出璀璨的光。 按下开关,再给自己泡一杯花茶。 宝石商人的一天便正式开始了。 骨罗烟两口吃完了食物,洗了手,随意地盘起了头发。她打开了门,又将门牌改为了营业地方状态。 她今天没化妆,没戴隐形。一副银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倒是显得高智又知性。 当然,骨罗烟自己不过是图方便而已。 抿一口茶,骨罗烟坐到了圆桌边,打开窗,让风透进来。骨女士养得很好的花开了,便把轻柔的香味也带给她。 风铃声响,很快这家商店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不,是几位客人。 年轻的夫妻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走进来。 女孩发出惊叹,被各色宝石吸引了目光。 男孩站在她的身边,默默看了一会儿,便去扯身边爸爸的手。 爸爸带着他走到了骨罗烟的身边,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男孩小声开口问道:“姐姐,那个蓝色的小鸟手串多少钱?” 骨罗烟的目光看过去,随后说道:“那个四百。” “哦,好的。我妹妹很喜欢,我想买给她。”他对骨罗烟说完,又抬头看向身边的父亲,眼神中充满期盼:“爸爸,可以吗?” 男人笑笑,他摸摸男孩的头说:“榕提自己决定。” “好!”男孩的面上带起笑,他有些脸红,兴冲冲地就随站起的骨罗烟往柜台边去了。 手指打开了腕上的儿童手表,男孩趴在柜台上,踮起脚尖付钱。 骨罗烟走过去将那串小鸟手链包装起来,随后递给了男孩。 她回到了柜台边,见男孩红着脸走过去,将精心包装好的礼物递给了女孩。 “菩子,送给你!” 女孩从妈妈的身侧转过来看向他,她问男孩:“哥哥,这是什么?” “是你喜欢的小鸟。哥哥用压岁钱买了,给你的。”男孩将手上的礼盒放到了女孩手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偏过头,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但是耳尖都带上的红还是出卖了他的从容。 “谢谢哥哥!我最喜欢你了!”小女孩雀跃地接过了礼物,她松开了妈妈的手,上前去抱住了男孩。 这时站在一边的男人也走向了骨罗烟,悄悄将选购的一件项链放到了桌前。 他看向骨罗烟,对她说道:“麻烦您包起来,您这边还有什么适合送给妻子的宝石推荐吗?” 男人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来:“抱歉,我实在不太懂这些。” 骨罗烟回以笑意,她拿过了身边的平板,将屏幕转过来给男人看,“这款还有这款我个人觉得都很适合你的太太。” “好的,我都要了。麻烦您都包起来。” 骨罗烟点头,“好。” 男人深情地看向他的妻子,而目光中的妻子微笑着看着身边的两个孩子。 风铃声再次响起,骨罗烟为这一家人拉开了门,送她们出去了。 哥哥在吵闹,妹妹笑出了声。 爸爸和妈妈一人手中牵着一个小孩。 她们让骨罗烟的心情变得很好。 正欲进门,隔壁接孩子放学的素秋婶婶喊了骨罗烟的名字,给她打起了招呼。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叫她姐姐,嘴里说着,“妈妈我要吃雪糕!”一溜烟就往前跑去。引得素秋急得大喊,只得跟骨罗烟相视点头,随即快步追去。 骨罗烟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笑。 无奈地摇头,走进了店中。 · 上午的时光清闲,很快芝儿阿姨如约而至。 她带来了自己做的饭菜。这位骨女士的闺蜜将骨罗烟也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听说她回国,便三天两头地来店里找骨罗烟闲聊。 骨罗烟吃着芝儿阿姨做的焖排骨,满足地点头。 今日的话题毫无意外的又是芝儿阿姨的女儿。 柳如间刚上高中,结果就早恋了。 早恋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同桌。 这件事柳芝儿是怎么知道的呢?开家长会时两位妈妈坐在一起,一寒暄,一对账,就发现了端倪。 芝儿阿姨倒是对早恋没什么意见,也对两家都是女儿没什么说法。关键还是在于自家的娃带着别人的娃逃课逃学! 芝儿阿姨现在一个头两个大,说起柳如间就是一副滔滔不绝。 骨罗烟也没什么办法,也不好劝说。因为她了解这个妹妹。很有自己的性格,很有自己的原则,应当就是处于叛逆期,过两年就好了。 吃过了饭,芝儿阿姨也难得从崩溃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又与骨罗烟闲聊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不过没过多久,风铃声便接连响起。 进来了两拨人,都是骨罗烟认识的人。 白郎还是依旧的不靠谱,他让骨罗烟帮他选一选婚戒。 本科时就认识的姐姐温柔地站在一边笑着看她们。骨罗烟再回头看一眼吊儿郎当的白郎,真就觉得是猪拱了玉白菜。 她不理解南枝姐姐是看上了白郎哪里,谈了五年,竟然真的要走入婚姻了。 不过还是祝福。骨罗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爱意。 早就订做好的粉钻对戒被骨罗烟呈在了桌上。 她让白郎凑近来看,却等来了那男人的一句“感觉很贵”的回答。 顿时怒从眼出,骨罗烟狠狠地剜了一眼白郎。 还是南枝姐姐善解人意。她握住骨罗烟的手,说:“好好看!” 骨罗烟看着雁南枝发笑,她很喜欢她。 送走了这对新人,另一边满脸苦恼的关卿也走过来,这位应当算是骨罗烟的师妹。现在同在红鲤老师的手下读研。 关卿站在柜台前,苦哈哈地开口:“师姐,老师的生日快到了,你给点意见吧。” 骨罗烟笑着看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性格,最后就是什么都别送,她不吃这套。” “可是我真的想毕业啊!”关卿弯了腰,两手托住脸,吐槽道:“你是不知道导有多严,论文选题已经被毙四次了……” “不知道师姐你们当时是怎么毕业的。” 她似乎快要哭了,让骨罗烟哭笑不得。 骨罗烟走向木架,想了想,最终挑选了一枚祖母石的胸针递给了关卿: “若是你真想送,就把这个带给老师吧。” 关卿接过来,眼睛里也有了光,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付了钱。 欢喜地提着装饰好的盒子出了门。 夕阳洒进来,街边的路灯也亮起了光。 快关门前,走进来了两位老奶奶。 她们说说笑笑着,一人选了一件饰品。 临走前,骨罗烟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左边的奶奶问右边的那位:“椿桃,等会你想吃什么?” “吃冰激凌吧,我要吃抹茶的。”右边的奶奶笑着回答她。 “你也不怕冻坏牙!” “你看看我还有牙吗,我不管,就是想吃。” “行,去吃吧,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看个电影。” “哟,雪伊你这老古板还学年轻人搞时尚……” 叮—— 门关上了。她们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了门后。 骨罗烟关上了灯,整个人也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 她走出去,上了锁。准备晚饭去外面解决。 天几近要黑了。 刚刚还依稀可见的落日变成了乌云。 邻家的小福牵着一只白色的大狗和哥哥一起跑过去,骨罗烟朝她挥挥手,小女孩被狗狗牵着跑,还是不忘回头对骨罗烟笑。 快要下雨了,骨罗烟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上了几分。 一阵摩托飞驰的声音忽然在路边炸响,又很快熄火停下。 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横跨下了车,取下了头盔。 夜色暗了,路灯也昏暗。 骨罗烟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直到被那人喊住。 “骨罗烟。” 骨罗烟愣住了,她回身看向她。 两人隔得有些远,目光里,女人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骨罗烟有一瞬呆住,然后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念青?” 回答她的是一个不屑的笑容。 念青冷眼看她,她向着骨罗烟走来,轻笑着说:“好久不见,老同学。” 第71章 骨罗烟的呼吸一滞,心也随之落到谷底,没有一点回声。 完蛋了。 她的劫还是来了。 · 当命运回归于天地,自然运作。 命运的回流让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也许在不同的时间节点里,结局会被改变。 紫薇神君泯灭于混沌中的最后,她这样想着。 ——转机真的发生了。 第58章 [番外] 那女人走来的脚步声在这夜里实在很响,一下一下仿佛踩在骨罗烟的心上。 路灯不争气地垂着头,照亮不了念青的脸。 骨罗烟有些局促,眼睛心虚地瞟向一边,不敢去直视念青的脸。 等到她走到近前,一股冷冽的香便顺势拥住了骨罗烟。 骨罗烟知道的,念青这人向来不喜用香水,而她身上这股香味,更像是自己曾经用过的那一款。 她不知所措地握拳又松开,最终还是侧过头来直视起念青的脸,面上露了笑:“念青,好久不见。”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念青咬牙切齿的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于是骨罗烟闭了嘴,她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小朋友一样背起手,踢踢脚前的尘土。 那人走得更近了,使得骨罗烟的呼吸也一紧。 不过她没再做出什么举动,而是出声问道:“为什么?” 骨罗烟抬头望了念青一眼。 这一眼却把面前的人气笑了,她忽然走上前,抬手捏住了骨罗烟的脸颊。迫使着骨罗烟随着自己的力不断地后退,却又不肯让她摔倒,不过后退几步,便用另一只手揽住了骨罗烟的腰。 念青阴晴不定地盯住骨罗烟,语气中带了怒意:“别给我装傻!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唔……”被捏住脸的人感到有些酸痛,却也不挣扎。骨罗烟当然知道念青说的是什么。 两年前,她出国前买醉,一夜春宵,天亮走人。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念青。 · 凌晨两点,拉吧。 骨罗烟坐在吧台边,喝完最后一杯酒。 调酒师是个帅t,很贴心地接过了骨罗烟的酒杯,又问她还需不需要续杯。 骨罗烟摇头,侧头歪在同行来的念青肩上。 她这位同寝的室友,是个充数的。无非是被骨罗烟拉来凑热闹,却美其名曰被安上了一个给直女长见识的名头。 念青不怨她,她没喝酒,于是就在拉吧火热的氛围里喝上了草莓甜甜冰。 中间几次有人走过来搭讪,调情。骨罗烟都应答如流,一看就是老手。 当然,念青也被看上了,可是她不善言谈啊。人家问她要联系方式,她不吭声。人家问她能不能一起喝一杯酒,念青举起手里的草莓冰给那人看。就这样沉默木讷,再动情的拉子也会变成退却的海水。 念青是个木脑袋,她自己也知道。上大学前对感情一窍不通,一直没什么期待,也没有什么向往。 但是是在上大学前。 本科时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不同于她,活泼真诚。 念青是一团冰,糟糕的不懂得任何人情世故的冰,那人就像是一团火,绚烂的可以烧掉一切的火。 她挡在念青的身前,为她处理那些烦人又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陪在念青身侧,拉起念青的手,说没关系,你来跟我住,我们当室友,我来当你的朋友。 她出现在念青的眼前,总是带起笑,带着如晚霞般的色彩走入念青的生活。 她把念青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是跟她出柜,跟她聊起同性恋爱中的烦恼。 念青是个最好的聆听者,她默默地听,默默地安慰。 念青始终在看着她。 默默地,从本科的四年到保研之后的三年。 嗯,念青是她口中的直女,念青是她眼里的闺蜜。念青是个开不得口的胆小鬼,念青的感情被她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藏到了心底。 于是再回到现在,在她将要出国的前夕。 某人说要去拉吧狠狠喝上一晚,她欣然同意同去。 现在,骨罗烟在靠着念青。 那人闭上了眼睛。眼睫上带着细微的泪珠。 她面色绯红,浑身酒气。 她靠着念青,手也不老实地往念青的身上拢。 酒保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念青迟疑了,最终摇了摇头。 调酒师站在吧台后边,再一次问起念青和醉酒的那位女士的关系。 念青愣了愣,然后对她说:“我们是同学。” 她付过钱,站起身,扶着骨罗烟向外走去。 门开了,夜风吹过来,带上些秋色里独特的味道。 念青揽住骨罗烟,她并不讨厌被骨罗烟抱住。 酒气罩住她,她好像也醉了。 明明草莓冰是那样的甜,身边的人在霓虹中的神色是那样亮眼。 哦,念青醉了。 心跳在攀升,扶着骨罗烟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踩着星星,踩着月光。 一种无法遮掩的欣喜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夜中升起,再不能放下。 念青知道自己是什么,用骨罗烟跟她讲过很多次的一个词来形容,叫作“深柜”。 那一扇世俗的门,念青畏惧,她没有勇气打开它。 但是,终于在零点之后的街上,在身边人的发香里。 她终于将那个柜子掀开来一点,悄悄地生出她的喜欢,去观望,去触摸,去爱和心动。 此时的街上很冷清,念青缓慢地扶着骨罗烟往前走。 每一次呼吸,会沾上骨罗烟身上的酒气,会带上骨罗烟身上的香水味。 她在窃喜。 她在享受深夜里和骨罗烟独处的这个时刻。 念青觉得,自己的一些行为真是变态。 酒吧里见到那些女人游走于骨罗烟周围时,她嫉妒。 当此刻她终于得以与骨罗烟独处时,她几近贪婪地将骨罗烟看了一遍又一遍。 当目光不再得到满足。 克制的右手抬起了骨罗烟搭在她肩上的手臂。 念青的眼睛往前看。往左右看。 她太害怕被注视。 四下无人。 她才终于微微低头。 轻轻一吻,吻在骨罗烟搭在她肩上的手背。 唇松开又探下。 她在吮/吸。 直到那处被唇齿磨咬的手背变得微红,她才停下。 风迎面吹过来,吹散了念青眼中的迷离。她的理智回归,一切又仿佛如常。 她再次躲进了黑暗,成为骨罗烟的好朋友。成为她口中的外人。 念青另一只揽住骨罗烟腰侧的手不是滋味的收紧了力,往内捏/了/捏。 再向前走,呼吸却变重了。身边有一个声音撒在念青的耳侧。 “你为什么亲我?” 脚步随之一顿。另一只手却不忘抱紧骨罗烟。 念青沉默,她继续向前走,想要糊弄过去,“你醉了,骨罗烟。” 却听见一声笑。 “你明明就亲了我”,骨罗烟抬起搭在念青身上的手,“亲了我的手。” “念青,你是不是喜欢我?”她调笑着说,说完又亲昵地低头去贴身边人的脸。 她醉得不轻。 念青的呼吸却被弄得乱了。 她试图离远骨罗烟,试图别开骨罗烟靠过来的脸颊。 但是都无济于事。 突然,她停了下来。 念青转过身与骨罗烟对视。 念青的脑袋凑过去了,她似乎发了狠,她咬上了骨罗烟的嘴唇。 恶狠狠地一下,像是在发泄。 然后松开,她冷漠地看向骨罗烟的眼睛:“对,我就是喜欢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面前人呆住了一秒,随后眼波流转,面上转而带上了笑。 骨罗烟没有跑,更没有感到厌恶。 她的双手漫过了念青的发,揽住了念青的脖子。 骨罗烟带着酒气朝念青吹气。 她说:“我不信,你再亲我一下。” 于是风雨也阻拦不得。 念青吻上去。理性断了,思念和不甘心变成急促的黏腻的吻,如雨点落下。 她仗着骨罗烟喝醉,站不稳。于是将她逼到了街边。 街边的店铺关了门,玻璃门上上了锁。念青将人逼到了门上,亲吻,又不再满足于吻在唇上。 她的吻开始下移,从颈侧,到胸/口。 骨罗烟眼中起了水雾,伴随面上的潮红。她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骑士。 骑士疯狂地吻她,拥住她,为她沉沦。 甜蜜的笑从嘴角蔓延到骨罗烟的指尖。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她的长发被骨罗烟缠在手指上。 骨罗烟凑在鼻尖嗅,她用气音对念青说道: “念青,我想做。” 那个印象中不善言辞的女人伸出手臂,横抱起她。 第72章 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旅馆,昏暗老旧的灯泛着暖黄的光。 还算干净的白床单上有被压塌的痕迹。 浴室有水声,雾气氤氲中有呻/吟。 无助的手臂被另一双手束缚住,成为玻璃水珠后的一道阴影。 夜是天上乱走的云,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层薄汗,是亲吻后相离的水泡音。 直到天亮。 骨罗烟先醒过来。头炸裂疼得厉害。 很晕,很渴。但最可怕的还是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一个女人。 依稀的记忆拼图一般拼起,终于将昨夜发生的大概还原。 骨罗烟低头,身上的身边人留下的无数吻痕。 再看向她,有很多心虚,更有愧疚。 她似乎是因为昨夜折腾得太累,此时还在深睡。 她连梦中都在发笑。 这更让骨罗烟感到该死。 这可是她的朋友!她的闺蜜!她大学时期最好最好的伙伴。 可是她睡了她,身体比思想坦诚。她们无比契合,甚至让骨罗烟回味起来觉得她昨晚的所作所为不像个“新人”。 下意识地就想要下床离开,当作无事发生。 虽然这个人禁欲又体贴,虽然这个人帅气又美丽。 但她是念青,就算是挑逗,骨罗烟也接受不了。 嗯,骨罗烟喜欢她的这位挚友。 每次在校园里拉拉手夜聊时会心动,和她无意识地喝同一瓶饮料时会窃喜。 偷偷地喜欢,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喜欢一个温柔又坚定站在她身边的人。 念青对骨罗烟而言很重要。 在一定程度上。 她不允许自己的感情去玷污她们的关系。 至少在当下,这是不可以的。 骨罗烟站起来,她看向熟睡的念青。 忧郁便爬上了她的眉眼。 幸好,她要走了。去到一个有可能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念青的地方。 那个大胆,开放,热情的骨罗烟,小心翼翼的粉饰着她的内心。 她胆小又怯懦。甚至不惜伪造一段段感情,在念青面前侃侃而谈。 她想要自己的这位朋友宽心。 想要无形中告诉她:你看,我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你无需担心我会爱上你。不要害怕念青,请你不要疏远我,离开我的身边。 骨罗烟穿好了衣服,她提起鞋晕晕乎乎地向外走。 那真是十分狼狈的一天。 骨罗烟带着酒气,改了航班,提前于当晚踏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旅程。 是的,骨罗烟是逃走的。 她不敢面对念青,也不敢去想念青会如何看待她。 她能做的是关掉手机,换掉电话卡,将她心中的那个人逐渐忘掉。也希望对方能如此去做。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 再于国内相遇。 —— 念青捏住骨罗烟的脸,她没能等到骨罗烟的答案。 她的神色中现出失望,她吻上来,咬破了骨罗烟的嘴唇。 血的腥味混合在舌尖的搅动中,念青捏住骨罗烟脸的手用力,很久以后才随着那个吻松开。 手指在骨罗烟的面上留下了指痕。 念青喘着气,她看向骨罗烟,眼神中仍然带着狠。 她忽然哭了,她咬着字问骨罗烟: “你喜欢我吗?” 唇齿间有血,被骨罗烟咽下去。化成心中的一阵阵苦涩。 她看着念青没有出声,终于等到对方绝望地转身想要离开时,才露出一个苦笑: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念青愣住,她回头看向她,看到了骨罗烟的眼睛。 骨罗烟的声音哽咽了:“念青,对不起。我不求你能原谅我。” “所以你喜欢我?”她的道歉被急促的声音打乱。 念青扑上来,看着骨罗烟。她看见她迟疑,疑惑,但最终低下头点了点。 那一瞬间,无论是睡醒后发疯一样的电话轰炸,还是去大洋彼岸三次寻找未果的苦闷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念青没让骨罗烟再说话,她颤抖着手牵住了骨罗烟的手。 卑微的,隐忍地问道:“骨罗烟,骨罗烟。”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不要那个原因了。我想要你。” 念青牵着骨罗烟的手将它放到了自己的唇边。像两年前一样,再次在骨罗烟的手背上吻下。 那个胆小的人,再关不上那扇门。 她因为她走出来了,再不愿意回去。 念青单膝跪下去,她一手牵着骨罗烟。她问她: “骨罗烟,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两年前的无知和幼稚被洗刷了。 骨罗烟看着面前对自己单膝跪下的骑士。 藏在时间里的想念漫出来,戳破了那层她自以为是的朋友关系。 骨罗烟也朝着念青单膝跪下。 她托起念青牵住她的那只手。 理智失踪了。她学着念青的样子,也将一吻吻在念青的手背。 她对她说:“念青,我爱你。” 第59章 [番外] 天刚放明。 “放榜了!放榜了!” 众子弟一拥而上,聚集在太学馆门前,看考官将今年中举的榜单贴上。 “嚯,这榜首怎么没听说过?” “双榜首什么意思?” “陈学子还是见识尚浅,这榜首两位可是咱明京的双姝!” “啊?是哪家的千金?” “云上镖局的女儿,骨追云,骨逐月。” “双状元,这可太夸张了罢。” · 殿试已结。 诸位才子已经于圣上面前,展尽才学。 女帝坐于上首,看着两位走上前来的年轻女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开口道:“追云,逐月。” 二人同时行礼道:“臣在。” “你二人一文一武,双双夺魁。” “倒是尽显了我大陨女子的风范。” “从今往后,你二人需为国尽忠,万事以民为先。” “你们可能做到?” 手持长枪的骨追云应声,掀袍半跪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身着一身素衣,声音低沉的骨逐月亦是行礼:“臣为国为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很好。” “我今日许你二人为文武状元。位居三品。” “追云,你从明日起,前往西边,跟随莲将军习兵。” “臣遵旨。” “逐月,宰相在等你。即可前往宰相府罢。” “是。” 甄铮看着二人走出了宫殿。 她露出笑,一瞬又觉恍惚。 她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喃喃道:“真像啊,真像。” “罗烟,我做到了。” · 夜已深沉。 窦十秋起了身,她看着身边睡熟的关卿,轻轻一吻,吻在她的额头。 淡色的瞳中现出色彩。 她的羽翼展开,无数的飞蛾便如落雪,停留在她的指尖。 窦十秋的指尖扬起,点在关卿的胸口。 飞蛾的粉末落在关卿的眼睛上,鼻翼间。她睡得更沉了,再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牵引中,那如人皮的肌肤又现出了木质的底色。 关卿胸口的机关扭动,很快,那被藤条包裹的银蛾翅膀现了出来。 它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那是木偶的心脏。 窦十秋看着它,转而目光上移,看到了关卿熟睡的面容。 她眼下的那颗泪痣纯洁,如同黑色的月亮。 窦十秋捧住了关卿的脸。 她张开嘴吻上关卿的唇。 灵力一层一层地由舌尖渡给关卿。 化妖的核在变薄、变浅。 从窦十秋的身体中流动到了关卿的胸口。随后与那颗包裹着翅膀的心脏结合。 木偶人的身体变了。 真实的血肉长了出来。 她的心脏不再是藤条和翅膀的模样。 作为幻象的血成为了鲜红的真正的血液。 窦十秋的身体化为了一阵烟,成为了窗外雨声的一部分。 她将自己的全部灵力都给了关卿,给了那个木偶人。 它变回了一只银白色的夜蛾。 而木偶变成了人。 或许不是人,而是一只能化形为人的妖。 但不管如何,木偶有了思想,有了血肉,她便能因此生出灵魂,能入轮回。 那那只夜蛾呢? 它第一次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往后,它不再能成为人。 它会做花,做树,做一缕风和明净的湖水。 它会成为世间的一切,自由自在的再无顾虑。 嗯,这是她的选择。 她再不愿被人世所困了。 第60章 [番外] 天上下大雨,冬日暴晒,白昼消失。 第73章 大地陷入永夜。 人间乱了。 世界没有了光,万物死亡凋零。 农夫站在土地上痛哭,难遇的大旱天降下。没有食物,人与人互相蚕食。 那位新帝奔波,开仓放粮,力求与永夜中的大旱抗争。 可是天不遂意,山洪地震,天灾席卷。 人间是炼狱,人们在苦海之中挣扎。 天上呢,神与神相互猜忌,指摘。阴晴不定的天色就是众神的辩争。 有神推脱,有神大怒。 苦的是人间,苦的是地上的众生。 神君陨落,命运消散。那高高在上的诸天也变得惶恐。 众神们说,万一所谓的自身的命运也不能掌握变得未知,那该如何是好? 神从那云上望一眼漆黑的大地,现出鄙夷,更是现出忧虑。 祂们不愿重入轮回,重回人间。 锦衣玉食的神恐惧,云上的万千宫阙也不得安宁。 人间呢。数以万计的生死是草芥。 众神不管不问,只求所谓心中的命运何去何从。 那孕育天地的天母闭上了目。 于是太阳与月亮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神吵闹,众神争论,直到龙神的山海卷中变得荒芜。 万物正在灭亡,三界互相滋养。无人间则无天界,无人,则无众神。 龙神牵头,六位神司现身天母殿前,叩门迎天母,恳求祂重新注视众生。 神界混乱,人间却逐渐恢复了生机。 那位帝王救下了她的子民。 人们靠劳作,靠智慧,竟从那天荒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人吃人在那个国度静止。老者牺牲而让幼者存活,帝王卸下了她的冠,与她的万民一起抗灾,争天命。 她站在万民之中,她以一己之身成为顶天立地的存在。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整整两年的永夜,是人间极苦。 终于,那殿前的门在六神司的游说中打开,天母坐在她的殿中,再一次睁开了眼。 日月重新回归天地,昼夜复现,四季恢复,重新分割年岁。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祂的口中散出。 祂最挚爱的女儿,用大笑用仰视回应了祂的傲慢。 命运的权柄丢失,这一步棋是祂走错了。 当祂的目光重新看向人间,轮回又起。 也罢,也罢。 不过只是命运而已。 祂还有很多权柄。 · 永夜之后,那度莲山也变作死山。 紫杉枯萎,山中妖兽尽数死亡。 那山下存活下来的人给这座死山取了一个新名: 叫作万坟冢。 阴风阵阵,连鬼神也不愿在此地逗留。 明京经两年饥荒,城也缩小了大半。 存活者搬迁,鸟兽也另寻生处。万坟冢下再无生灵。 直到某一日。 那死山中的一处枯溪边生出来一株藤。 金色的枝叶上开出了圣洁的花。 藤绕着枯树生长,蔓沿着溪边延伸。 它的根深入土地,它的枝叶带上天边的露水。 藤很快化了人身,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一只花妖。 那妙曼的女子从花朵中睁开眼。她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小福。 神灵的执念埋藏在她的心底。 她从命运的手中接过来一小段权能。 她是紫薇神君陨落的化身。 为祂赎罪,为祂填补弥留的遗憾。 小福周身的花朵引来了生命驻足。她张开手,鸟雀唱着歌从远处到来,蝴蝶蜜蜂被她吸引,停留在她的指尖。 小福迈步,脚下的土地有了破壳的嫩芽。 种子从腐败中开始新生,在这个名为万坟冢的地方重新生长。 她是命运之神的化身。她代表着转机。 诸天之上寂静,无人知晓她。 于是她踏上了因果,为曾经的因果赎罪。 枯竭的河流重新注满了水,孕育她的藤留在了那里,成为一只小兔的窝,成为一只小虫的停息处。 小福向前走去。记忆中便仿佛又看到那一幕荒谬的对谈。 她嘶吼大叫,对着一个女人怒骂。 她被她刺伤变回了藤。又被男人唤醒,最终被男人杀死。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福已经不再介怀。 神君向她忏悔,当神的执念附着她身之时,神便已经得到了小福的原谅。 天上的神是天上的神。地上的人是地上的人。 神不管人,她便来管。 小福走到田间,走到山野。 她唤醒春,唤醒秋。她带来了丰泽与收获。 她让万物从饥荒中逃离。 她走到杀伐争斗的中心。 小福将那些失序的部分带走,将人们从苦难中解脱,她带来理性,带来秩序。 小福走到灵智未开的走兽里。 她以自己的血肉教它们何为善恶。小福赐予万物以灵,将混乱从众生的身边带走。 当一切事做完,那座万坟冢也似乎恢复了曾经的模样。 小福回到这里,看山中精怪成群。 小福走到山下,看新起的村庄炊烟袅袅。 小福要走了,临行前却见得了山下胡桃树前的一个神龛。 其中供奉的是一尊狐仙。 那神像中的狐仙神采奕奕,大显神威。一时竟让小福看得入迷。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小福转身,看到一老一小两个人穿过了她的身体,径直走到了神龛前。 老妪上香,摆贡果。 随即虔诚地拜了又拜。 她对身边的女童讲起她的故事,关于一对母女被狐仙所救的故事。 老妪要女童不要忘记。 小福听见老人唤小童的名字,叫她念青。 这时才大悟。 哦,原来已经过了如此久。 小福带上了雀跃,她走了,出了度莲山,往其他被神践踏过的土地而去。 直到一百年后。 当人间变得安乐,当人间从死气中挣脱。 天上的神终于有所察觉。 接连的大雨是神的试探,铺天盖地的闪电是神的枷锁。 那位走在大地上的神女望着天,露出笑容。 她的神迹遍布人间,她被世人尊为金枝。建庙供奉。 当大雨不止时,小福终于走向了黄泉。 她随众生的湮灭一起走过忘川。 她在无数的游魂中向前,然后走向轮回的泉眼。 小福跃进去,回到命运的支流中,等待着下一次转生。 睁开眼,小福长大。 这一次要去补齐神君的遗憾。 她是小福,是农户的女儿。 她长大,终身未嫁,她为父母亲抬灵柩,立墓碑。 又是几十年,她送走了父母亲。 可是这一次的命运还未展开。 小福坐在墓碑前出神,一时有些茫然。 她的记忆串联着神的回忆,她脱离于尘世之外。 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将永远存活于世间。 神君的执念将她的情绪冲淡了。 小福感受不到太多的喜悲。 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带着花香,带着冰凉的晨雾。 她醒神,这才发觉那阵风不似寻常。 小福站起来,望向风离去的方向。 哦。 那是窦十秋。 或许不能再如此称呼她。 她是风,是雨,是朝露和晚霞。 她是自由的,再没有约束,再没有悲伤和痛苦。 小福继续走上她的路。 轮回,转世。 又是一个悲年。 小福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李十三。 却见得他妻离子散,自身惨死。 又是神明的骄纵。 小福皱眉望向天。 那位新飞升的战神正于九天之上举杯摆宴。 人间也受祂影响。 变得暴虐混乱,战争四起。 小福不悦,她不愿看得人间的疾苦。 这一次,她要给那诸天之上的神一些惩处。 一些命运开始交织,一些机缘开始给予。 乱世中出了一大妖。 她不屑飞升,蔑视成仙。 金枝神女助她成为了妖王。 那王飞上了九重天,一剑一羽,将那天上宫阙掀了个底朝天。 众神施以诸法,乾坤被剑斩断,万象被羽击穿。 她破开了天,将那丑陋又扭曲的众神展现于世间。 妖王一路杀到天母殿。 当日月出现于她的眼前,她举剑往前刺去。 无垠展开,瞬息将王与天母的距离化为天堑。 王的剑悬于天河,王的羽触到了天母的身前。 那一击,并未击碎日月前的星河。 但那一击,让那位至高之神的日月之目中现出惊叹。 第74章 随后天母挥手,九重天将王的身躯撕扯得粉碎。 她坠落下去,神魂俱灭。命运却没有袖手旁观。 小福站于地上,给予了恩赐。 妖王灵魂的碎片凑巧地落入黄泉,循轮回而去。 完美的,不可一世的神祇动摇了。 祂被一介小妖所伤。 神界大乱,数位仙子被罚。 云层也变成灰黑。 那位金枝神女在大地上遥望。 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当斩仙台上不断有神仙跃下之时。 小福在众神的陨落中走向了轮回。 这一世,她的使命已成。 数不清的时间里,她不断转世又潜逃。 小福在千年的命运中,小心地将一些特殊的运牵住。 终于,终于。 这一世。那些特别的命运被她聚集到了一起。 当她牵着白色的大狗从街边跑过时。 目光中的那家宝石商店正欲关门。 店主人朝她微笑,小福挥手回应。 小福回头看,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人影又变得清晰。 那个杀死她的男人,成为了她的哥哥。 正笑闹着来追她。 小福回身,秋后的空气清新。她牵着狗狗往前跑,目光能看到隔壁那户邻居家中亮起的灯光。 单亲妈妈带着她的女儿住在那里。 小猫慵懒地趴在窗台边,女儿在窗内唱着歌,母亲在做晚饭。 朝朝暮暮,平凡又幸福。 她们再不用借着初九的月光相见。 小福跑动着,她的眸中逐渐失去焦点。 更多新的命运出现在她的眼前。 —— 那位葬身于火中的女子就要订婚了。 这一次再不会有什么差错。她是自由的,她再不用试图逃离。她和她的武卫相遇了。雁不再远行,找到了栖处。 —— 那个医者的愿景实现了。他的父母和睦,小妹安乐。这一世往后的年月里,小福将这一家人的苦厄消解了大半。 她祝愿她们能够平安,顺遂。 —— 有些可惜是那两位老人。 当小福找到她们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她们已经来到了暮年。 命运中有太多的变数,小福用尽全力,才换来了这一世里那条因果牵连的相逢。 缘。 抓不住的缘。 不过还好,虽然她们已经不再年轻,但她们的模样会被记住。 一位女士爱吃,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她的眼睛会放光。 一位女士爱美,她的衣服映照了她的四季,就算白发苍苍,那也只是岁月留给她的印记,她依旧很美。 —— 这一次,小福抓住命运,改写了两位的人生。 那被神戏弄的母女,小福在此生将她们的身份倒转。 母亲成为女儿,女儿成为母亲。 那被呓语和术法束缚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有了思想,有了对于爱的本能。 她会如同她的母亲一般对她的女儿讲: “妈妈爱你。” —— 还有两位科学家,活在这世上的某处。 一位叫作追云。 一位叫作逐月。 神君的执念没有她们。 但小福还是擅自将她们的命运迁入了其中。 她们真的如同她们的名字一般,仰望星空,探索星空。 将火箭送入宇宙。 —— 那尾千年的锦鲤,小福让她的命运倒转。她救下她,让她入了轮回。 她的对错不在自身,身不由己,她的飞升是因,果却是因为神君。 这一世,她把一生奉献给教育。那只熊跟在她身边,再不去想天上的事,只谈知识,只谈当下。 —— 木偶被窦十秋转换,得入轮回。 她是变数。是小福也未曾预料到的未知。 不过这就是命运。 小福找到她,拉起她,让她与诸位于此世相逢。 或许是因为那天真的底色作怪,小福是有些傻的。她总想着将神君的执念化解得圆满,化解得幸福。 她笨拙地揽下那条因果,将其中牵扯的所有人聚集到了一起。 至少在这一世,在这短暂的几十年里。 她不要留下遗憾。 —— 最后,是神君的果。 那只狐狸在轮回中穿梭得太快,小福在寻她,却有很久都在错过。 不过还好。 在此刻,在这一世的生命中。 小福让她们相遇了。 如同神明一般将巧合变为了命中注定。 只不过这一次是真心地祝福,是微笑,是真诚地祈祷。 · 小福从命运中回神。 那只白色的耶耶奔腾在前。 小福拉住它,迎着风,终于在千年之后长吐出一口气。 她于心中想: 神君,我可有做好? 骨罗烟,你可有放心? 回答她的是身前狗狗欢快的叫声,是身后大哥奔跑的呼吸和笑声。 小福笑了,她身上属于命运的那部分权柄在消散。 她将带着数十世的记忆变回普通的人。 神君的执念已去,小福将要经历生老病死,真正的,以小福的身份走向轮回。 那个脱离尘世之外的金枝就要消失。 然而,然而。 这才应是一切的终点。 · 当命运回归于天地,自然运作。 命运的回流让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也许在不同的时间节点里,结局会被改变。 紫薇神君泯灭于混沌中的最后,她这样想着。 ——转机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