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途中捡到了朝廷钦犯》 第1章 《在逃途中捡到了朝廷钦犯》作者:九光杏【完结】 本书简介: 生辰宴结束后的深夜,长安闻名的少年画师云星起决定不干了。 他要逃离风月名利场,去山林草野间透透气。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会出现一点小意外。 进入大漠客栈,捡到一个垂死之人。 垂死之人浑身是血,仍哑着嗓子调戏:“美人,跟我走,好不好?” 云星起:......我谢谢你,人在沙漠,你快死了,走去哪?赶着去投胎吗? 不曾想,之后躲避江湖厮杀、破除山村冥婚、搜寻长生太岁......麻烦事一件比一件大,对方依旧在身边保护他。 直到几次意外,他才知道原来初见不是一时兴起,是预谋开端。 - 皇宫窃宝一案发生于众目睽睽之下,轻功了得的燕南度赫然在追捕名单行列。 东西不是他偷的,他人是要时不时被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官兵抓捕,几次三番逃脱,竟让他得遇美人。 然而美人身份不简单,貌似不单单是个普通前宫廷画师,装作不经意间询问:“你以前和‘侯观容’接触过吗?” 那位一鸣惊人惊才绝艳、拜入当朝天子门下的少年画师。 云星起内里心虚表面自然,“当然认识,我俩同僚,他长得帅画得好,评价过我的画颇有几分他的风采。” 夸得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怎么不认识了,侯观容是从前在长安的他。 - 少年意气画师攻x白切黑江湖侠客受 阅读指南: 1.云星起是攻,年下,攻处于成长末期,身高会长,受比攻更高,体力上是弱强。 2.前期受追攻,受宠攻,后期攻会回箭头,互宠,感情线极其慢热。 3.大概是一篇古代架空背景公路文,武侠江湖x志怪奇谈x朝堂博弈。 4.第一次写长篇,写得不好的地方还望见谅(双手合十)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成长 古代幻想 轻松 公路文 主角视角云星起互动配角燕南度 其它:古代公路文,受追攻 一句话简介:一起逃就一起逃,你别扒拉我 立意:不负韶华行且知 第1章 进错地方了 要命,好像进错地方了。 这是云星起随镖师大部队进入河洛客栈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客栈里坐着的人三五成群,人均身上带刀,看他们的眼里噙着杀气。 瞧得云星起眉头一皱,退至众人身后。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再出去得在外头沙漠戈壁滩上安营扎寨一宿。 他们已经不知道风餐露宿了多少个日子,实在是不想再睡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不怕,虽然他不会武功,但镖师队伍里最不缺会武功的人。 身为一位平平无奇年少成名的前宫廷画师,云星起是在半年前悄悄辞官离京的。 离家已有两三年之久,因而此行所为回家,奈何一路风景太美,美食太多,绊住了他的脚。 在一间茶楼休整,顺便重新规划一下回家路线时,无意间听见一位说书人说在沙漠深处有人曾瞧见过龙。 说是在北边沙漠腹地,有一座山叫钟山,有一条龙叫触龙,龙是赤色的,身长千里,是钟山的守护神。 故事大体是一个旅客途径钟山偶遇触龙,机缘巧合下帮了一把神龙,就此得到数不尽的财宝下半辈子不用愁的传统玄幻故事。 发不发财的,没放在心上,去沙漠寻钟山能瞧见龙,云星起是听进心里去,并且狠狠被说心动了。 回家路线硬生生被他改道去了边塞沙漠。 等真到了边塞驿站,放眼远望,黄沙满天,无穷无尽,瞧不见一抹绿色,好似人进去了,再无法出来。 一丝退缩之意,此时才从他心底萌生。 犹豫之际,一支打算穿越沙漠去往外域某国送货的镖师队伍进入了驿站。 旁听到他们目的地的云星起主动上前攀谈,表示可不可以捎带上他,钱可以商量。 镖队里的人面面相觑,或许是心善,或许是他给的钱实在可观,最后竟真的带上了他这个一心去沙漠观光旅游的累赘。 “砰!”地一声巨响,一把样式古朴重量可观的剑被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是镖队镖头的剑。 “掌柜的,来人了还不出来迎接!” “哎呦喂,这是谁呀,火气这么大?” 一道窈窕身影从帘子后钻出,一女子凑到镖头面前,殷勤地用手中罗扇给他意思着扇了几下。 她笑着说:“我给您扇扇风,您先降降火。” 镖头皱眉推开女子,“你是这家店的掌柜?” “对,您可以称呼我罗掌柜。”被推开的罗掌柜脸上笑意未变。 “那好,罗掌柜,”镖头环视四周一圈,“给我们兄弟几个安排几间房。” “好、好,我马上给你们安排。” 她立即转头吩咐下去,顺道招呼店内伙计们去接待其他镖队成员。 看各位入座后,她再次询问,“客官,你们要吃些什么吗?” 见她面色和善,镖头板着的面孔稍霁,闻言瞧了瞧隔壁几桌。 发现他们吃得最多的是包子,伸手一指,“你店里的包子多是什么馅的?” 罗掌柜掩嘴一笑,“您这就问对了,是十香肉做的,新鲜得很,是我们店的特色招牌,外地想吃都吃不到。” 听见“十香肉”三字,云星起表情一变,在镖头快要答应的当口,扯了一下镖头衣角。 可能是给的钱实在太多,镖头对他这位来历不明的客人是有几分耐心在的。 一被扯,镖头闭嘴扭头看他,语气不善:“有什么事?” 以前,云星起听他云游四方的师父解释过什么是十香肉,他悄悄在其耳边告知了真相。 原有些恼火的镖头脸色瞬变,表情略带僵硬地转头对罗掌柜说: “包子就不用了,店内有其他菜品可点吗?” 扫视一圈周围,入目所及几乎全是包子,“实在是一路上吃面食吃腻了,想吃点别的。” 罗掌柜眼梢一挑,笑意未达眼底,“有的,早上刚杀的牛今晚上有剩,我待会去厨房看看够不够你们吃。” 说完这话,罗掌柜人不走,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云星起,凑上前,悄声一句:“踟蹰山隅,不如河洛之水。” 不明所以的镖头:“你在说什么?” 摇了摇罗扇,直直看向云星起,“小公子,你说我在说什么?” 这话第一次听,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在念诗?”让他们给她评价评价吗难道? 不是,平白无故念诗干什么,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 罗掌柜控制不住白了他一眼,念个鬼诗,这位小公子别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初见云星起,罗掌柜承认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 少年虽白纱遮脸,独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却气度不凡,扎在镖队一群髯须大汉里,像是一个书生。 十有八九不是练武之人,近前一细察,确实不是。 不知为何会和一群常年累月走南闯北护镖的人混在一起。 要说凑巧,不会这么巧,恰好知道河洛客栈十香肉的真实来源。 稍冷静下来的罗掌柜暗暗寻思:怕不是一般人。 以上思绪俱发生在一刹那间,在对面两人眼里,不过是掌柜的盯着他们看了一会。 “小公子,你在你们队伍里是干什么的呀?瞧着”,她瞥了一眼镖头,“不像和其他人是一路的。” 她边说边走近几步,罗扇一挥,想借此扒拉开裹住云星起半张脸的白纱。 镖头有眼力见的握住罗掌柜捏着罗扇的手腕,阻止了她进一步动作,“掌柜的,不该管的事,你最好别管。” 罗掌柜佯装委屈道:“我想见见这位小公子的庐山真面目,都不行吗?” 极少走外域的镖头虽漏识十香肉,看人本事是在的。 要说掌柜单纯想看看少年的真面目,不信。 对于云星起的真实身份,他多少猜测过,第一次见面,以为对方是一位有点小钱闲得无聊的乞丐,后来觉得对方可能是个伪装成乞丐的某世家公子。 一路走来,倒不娇气,有能他干的事总会尽力上前来搭一把手。 今天是让他对少年的身份有了另一种猜想。 不过他向来是收一分钱做一份事,收了云星起的保护费,不会轻易让人出事。 他斩钉截铁拒绝道:“不行。” 罗掌柜冷哼一声抽回她的手,“轮不到你来说吧。” 扭头看向一旁的云星起,笑道,“小公子,你来说。” 他逃离京城后,一直培养赏识他的王爷回过味来,没少下令派人四处张贴印有他画像的追捕令。 偶然间,他瞧见过几回,画得十分写意,没一处和他相似的。 第2章 以防万一,数月下来,硬是不敢走官道,多走的是林间小路。 有的路走多了,人有时就看起来像个乞丐了。 好在最终平安无事到达驿站,稍稍打理后遇到了镖队一行人。 眨巴眨巴眼,对于露脸云星起觉得无所谓,他不可能一直在客栈里蒙脸生活。 而且他有自信,一般人凭画像认不出他。 另一大原因是,越往北边走,张贴追捕他的画像越少,到达驿站之前的几个城镇,他压根没在公告栏上看见过他的画像。 应该是王爷的势力尚且没有到达边远地区。 他利落地一把扯下遮脸白纱,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给她看看,无事的。” 他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气质干净清纯,一露脸,顿时显得店内其他男性灰头土脸。 抬头和罗掌柜对视上,她的眼神一下变了,“小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和这些人长得不一样了都。” 保持的距离被她刻意拉近,眼看又要挨近云星起,一把被镖头推开。 “别整这些没用的,快告诉我们房间在哪。” 不给她看云星起的脸,就是怕这种事,麻烦。 看他有人保护,罗掌柜有所顾忌,到底是收了心。 更多是瞧见了云星起的脸后,发现不是她有印象的那些人,可能是纯粹撞上了? 晚餐是真牛肉,至于为什么确定是真的,大家伙好歹是吃得出来的。 客栈厨房内剩的牛肉不多,各人算是勉强吃饱,队伍内有几人颇有微词,却也在回到房间得知真相后,老老实实去啃了剩下的干粮。 不好吃归不好吃,起码知根知底。 房间说是安排了,实际空房间不多,因此入住大多是三四人挤作一间。 连镖头住的都是三人间,唯有云星起入住了双人间。 不是因为他是花钱入队,是同住人是队内负责照看马匹的马夫。 马夫每日雷打不动早起晚睡照顾马,与队内其他人作息不一,身为唯一闲人的云星起荣幸地被安排和他住一间。 夜深人静,马夫整理好内务后得去马厩了,横竖无事的云星起和他一起去了。 河洛客栈是沙漠方圆三十里地唯一的一间客栈,马厩修得不小,镖队马匹也多。 二人各提一桶草料,占据着马厩的两头。 “嘶、嘶。” 把一束草料塞进石槽,一匹正面对云星起的马突然抬头对他咴咴叫了几声,好像在提醒他身后有什么。 今夜无月,除了旁边客栈窗口和马厩屋檐下散发出的莹莹烛火,再无其他光源。 转过身挺直腰看去,前方黑得像一团粘稠的墨水,隐隐约约有白茫茫的雾气萦绕其间。 凌冽冷风吹过,顺着云星起的领口钻入,激得他瑟缩一下,脑子被吹得清醒些许。 随后,他听见了。 在习以为常的虫鸣和马厩另一边马夫干活的摩挲声之外,一阵急促慌乱的响动传来,似是骏马在砂砾上奔驰。 月黑风高,荒无人烟,谁大晚上不睡觉,在沙漠里疲劳骑马? 嫌自己命大? 别赶路一天太累,出现幻听了? 甩了甩头,企图把杂音从脑子里甩出去。 声音依旧在响,并且越来越近了,向他而来。 云星起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好奇心驱使他放下草料桶,跨过栏杆,走出了马厩。 前方黑得离奇,光线好像在被吞噬。 取下悬挂在屋檐下的油灯,提灯往前走了几步。 凝固住的黑暗里,有悬浮的影子轮廓浮现。 声响逐渐清晰,轮廓愈加明显,当他终于看清是一匹疾驰而来的黑马,已经完全来不及躲。 黑马速度快得惊人,极速越过黑暗与光明的朦胧分界线,裹挟沙砾的血腥热气扑面而来。 吓得云星起急退数步,直到抵住栏杆退无可退。 提灯在慌乱中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碎裂声,灯油肆意流淌。 瞬息间,人僵着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唯有瞳孔中的黑马向他逼近。 灯油携火趁他不注意,瞬息间攀爬上之前掉落在地的几根干草料。 微风一吹,一堆不大不小的火迅速燃起。 瞧见火光乍起,黑马嘶鸣一声,惊恐地立时拐弯,堪堪蹭着他的衣角滑地而出。 马翻倒在地,扬起一大片黄沙。 发出凄厉悲鸣的同时,一个黑衣人从马背上脱落。 几个连续翻滚,不偏不倚滚到了愣神中的云星起脚边不远。 待黄沙散去,回过神来,赶紧看看自己胳膊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身体零部件都在,马厩附近着火了。 好在火不大,急急忙忙脱下外衣,连扑带踩地把火给灭了。 火没了,他长舒一口气,呼噜一把脸上的灰烬沙土,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地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个黑影。 吓得他一蹦,一脚差点踩上去。 快踩上去之前及时刹住脚,貌似是个人? 取下另一个完好的油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 一个满脸血污、江湖人士打扮的男人,大晚上穿身黑衣,生怕别人看得见。 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摸着下巴皱眉寻思起来,一个念头陡然冒出: 等等,不是,这人碰瓷?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初露本性 “嗖嗖——!” 箭矢破空穿身而过,浓重血腥味在唇舌间萦绕。 风沙啪啪打在脸上,像是一个个大耳刮子。 打得不慎腹部受伤的燕南度晕头转向,不知到底该去往何方。 日落西山,绵远沙丘与缥缈天际几乎融为一体,趴伏在马背上,背后是不知为何追捕他的朝廷官兵。 扭头怒骂几句,真是倒了大霉,一出驿站就被追。 追捕仿佛永无止境,吐出一口血,破罐子破摔,索性策马逃进了沙漠深处。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身后追兵渐渐失去身影。 周边仅剩风声时,一股子疲惫感劈头盖脸般袭来。 不知该去往何方,亦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 望着最后一缕金光隐没于沙丘后,他闭眼认命似地陷入了混沌黑暗。 意识在其中浮浮沉沉,四周好像有很多人在他身边说话,又好像只是幻觉。 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他母亲当年出嫁的唢呐。 断断续续,犹如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突然,一道向上的力拉起他,多年习武直觉促使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他想直起上半身,腹部发麻,整个人直不起来。 多年习武经验让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不在。 霎时,脑海中一面大鼓被锤响,震得他整个人瞬间清醒。 一个陌生人发出的细微动静,伴随窗外呼啸风声,传进他耳中。 眼下是夏季,或许时辰尚早,但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 陌生人高马尾,逆光而坐,大概是看他醒了,放下手中之物起身向他走来。 来人乌黑顺滑的长发垂落在腰际,白光透窗而来,给人渡上了一层柔和光晕。 二人对视瞬间,燕南度心头一跳,以为瞧见了天上派来接他的仙子。 仙子面白如玉,乌发如瀑,精致脸庞上是一双恍若星子落入其中的杏眼。 睫毛细长浓密,眼底带一抹盈盈水光,衬得像是一泓月夜下的沙漠清泉。 周身光晕虚幻,让人觉得他难以触摸,好像得到他是一种妄想。 一刹那间,燕南度心底涌起一股冲动,一种想要伸手拉仙子落入凡尘的冲动。 手随心动,在对方弯腰靠近他的那一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捏住了仙子的下巴。 “美人,你跟我走,好不好?” 本想俯身询问苏醒过来的男人伤势如何的云星起,顿时没了关心的想法。 双手撑在床边,就着被男人捏住下巴的动作,打趣道:“兄弟,你说说,你这样,我能跟你走去哪?” 躺在床上起不来,四周又全是沙漠,能走? 他凑近来一说话,燕南度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哪是什么天上仙子,分明是一位长相干净好看的少年人。 想来不过十八九岁,脸上稚气未脱,蓬勃与朝气扑面而来。 他收回手轻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等我身体痊愈了,跟我走?” 其实第一眼认清对方是一个人,云星起第一念头是碰瓷,第二念头是现在跑来得及不。 他与人无冤无仇,莫名其妙从暗夜里窜出,差点撞到他不说,偏偏摔在他脚边。 也是他好奇心强,好死不死从马厩里出来看。 不出来,不就不会撞上对方了 不对,即使他不走出马厩,之前听声,马是向着这片来的,到时候估计第一个看见的人依然是他。 第3章 蹲在原地纠结半天,地上昏迷的男人一动不动的,不会是已经...... 探了探鼻息,好险,是活着的。 活着的,是不是应该搭把手,救一下? 可他一个人压根抬不动对方,把人放这里算了,等之后巡视的客栈伙计发现? “小云兄弟,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想法一出,远处的马夫突然出声。 得了,有人来帮他搬人了。 应了一声的云星起和随后赶来的马夫说明了情况。 马夫是个好心人,商量后,两人一个抬脚一个抬手,把人抬进了他俩的房间。 一路走来竟没遇到其他人,平安无事抬回了房。 救了人得负责,他俩又忙忙碌碌半个晚上,给治伤擦药的。 大清早一醒,马夫不辞辛苦地去喂马了。 云星起醒来,左右睡不着,吃早餐又太早,干脆留在房内画画,顺便观察一下昨晚陌生人的情况。 没想到,一大早被人给调戏了一番。 男人收回手后,他故意用了些力道拍了拍床上人的腹部,“你还是好好养伤吧。” 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看人消失在门后,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的燕南度捂住腹部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好像,不小心把人给惹恼了。 云星起下楼是吃早餐去了,待他吃饱喝足,想起楼上有个伤患。 本想让店伙计送上去,一寻思,一晚上房内多出个陌生人不好解释。 只得他去送了。 端着餐盘一推开门,房内披衣站立的黑衣人闻声望向他。 这是他自深夜救下人后,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脸。 男人五官深邃凌冽,眼眸狭长,眼珠颜色浅淡,里头的光却深沉得很。 发色不似中原人一般乌黑,有几分西域人的浅棕,抿嘴不笑抬头看人时,像是一匹孤狼,总而言之看起来有点凶。 但云星起是什么人,从前在京城可得到过当朝天子的亲自接见,那阵仗比现在吓人多了。 “你起来得挺快。” 面不改色的云星起嘴上边关心对方边端起餐盘往里走。 越走,他看人的视线逐渐抬高。 昨晚是隐隐察觉到人有些长,和马夫抬人上楼卡拐角卡了半天上不去。 白日里人一站起来,发现是真高啊。 最终餐盘放在了屋内桌子上离人最远的一个位置。 谁叫他内里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人,在长得凶的人面前多少得怂一点。 而且,马夫不在,房间不大,人要发难,躲没处躲。 不知他内心想法的男人笑了一下,脸上的冷硬似被微风融化了些许,“是你救了我。”是陈述句。 听人说是他救了他,云星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昨晚突然摔在我面前,我看见了,肯定是会救的。” 虽然一开始是不想救,但结果不是救了。 再说了,他的床比马夫的大,人是和他一晚上睡一张床的。 这份恩情,云星起是理不直气也壮的承下了。 “不过,另有一个人也出力救了你,他有事,起来得早。”当然,人不是他一个人救的。 低头凝视着餐盘上的白粥,男人感谢道:“辛苦你了,”顿了顿,“另一个人麻烦你待会引荐一下,我想当面感谢他。” 房内安静片刻,他抬手握拳抵嘴轻咳一声,“早上是我多有得罪。” 刚醒脑子不清醒,不小心露出本性了。 摆摆手,云星起推开椅子坐下:“没事。” 被小小调戏了一下而已,他才不生气呢。 男人顺势坐在他对面,他弯腰的动作让云星起注意到他腹部的绷带。 “你的伤好这么快?” 男人点了点头:“不知你给我包扎用的什么药,除了早上刚醒有些发麻,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当然,不排除他本人身体素质极好的缘故。 他一坐下,顺手把一把刀放在桌子上,解释道:“我起来找一下我的刀。” 之前云星起给人治伤,男人腰间挂着的刀暂且搁置在他的木箱上,下意识的,他瞧了眼旁边的箱子。 不对,他的箱子有人动过? 猛地站起身走到箱子旁,一检查,确实有人动过他的箱子,内部的夹层被开了。 一眼看去不对劲完全是直觉作祟,能看出夹层被开,是因为一个记号。 有次他画画,不小心滴了一滴墨在夹板和箱子的接缝处,形成一个明显的圆圈污渍,现下一打开,墨滴不成型。 木箱用得久,墨迹褪色,晚上不仔细看一般看不出记号,大白天要显眼得多。 坐在桌边喝粥的燕南度一直看着救下自己的少年,先是站起一脸焦急地打开箱子一通鼓捣,后是强装镇静地合上。 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粥很快喝完,他及时叫住躁动不安打算再次出门的少年。 “我叫燕南度,你叫什么?” 压下心头焦虑,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云星起回头扯出一个笑来,“云星起,我叫云星起。” 门扉合上,独留燕南度一人坐在桌前,在舌尖细细咀嚼他的名字。 行李箱夹层里放了什么一目了然,就一本通关文牒。 那伙人开了他的箱子,竟然什么都不偷? 借箱盖遮挡,他将夹层里的通关文牒藏进了袖子里。 眼下,放在行李箱里不安全,不如随身携带。 他离开房间,走在客栈楼梯上盘算起来。 是谁会偷摸去动他的行李? 随行多日,他清楚镖师队伍里的人大多不太关注他,客栈内的其他住客与他更无瓜葛。 难道是罗掌柜,因他识破十香肉本质,坏了她生意? 她是来探他的底细,抑或是纯粹给他个教训? 把袖子里的文牒揣进怀里,指尖摸到另一个硬硬的物件。 这两件东西对他来说可是宝贝,万万丢不得,当初夜逃京城,多亏有它们在。 没丢是好事,此事一出,河洛客栈是一刻待不得了。 一下楼,打眼看见大厅对门一桌坐着独自喝茶的镖师镖头连朔。 他一走近,连朔像是比他更急一般,强行拉人坐下。 低声询问:“你房内人是谁?” 满心满眼要走的云星起,被一个问题砸下来,一双圆眼不由地睁大,茫然下眨巴了两下。 “...谁?”,一下反应过来问的是燕南度,恍然大悟道:“他说他叫燕南度。” 名字一出,连朔皱眉寻思一阵,若隐若现有个印象,在哪里听说过来着? 他所属镖局在几年前的一次走镖中遭遇大创濒临倒闭,近一年方才逐渐恢复元气。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局里一个武功尚好的边缘镖师,学的功夫是儿时拜的退役府衙武师,未曾在江湖上混过,前两年是赶鸭子上架做了镖头。 前几次走镖多是在熟悉的中原地区,没出什么岔子,这次为了多赚钱,接下了一单较为陌生的外域单子。 瞧连朔陷入沉默,云星起打断他的回忆道:“连镖头,别管他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客栈待不......” “我看,你们今天是走不了了。” 一个女声打断二人谈话,一瞧,是罗掌柜。 原是清晨大风转为了风暴袭来,客栈外时不时传来喧嚣风雨声,带有湿意的沙尘顺缝隙挤入屋内。 她优哉游哉摇着扇子向他们走来,见他们看她,自顾自拉开椅子和他们坐在一桌。 昨晚,是她亲自潜入无人的云星起房内,所为不过是探人底细。 翻出的一堆笔墨纸砚各色颜料不谈,重点是在木箱中发现个夹层。 里头仅有一本通关文牒,翻开来一看,不是一本普通的通关文牒,是朝廷皇室发放的文牒。 她人一出现,云星起到口的话慌忙咽了下去。 上下扫两眼坐对面的少年,罗掌柜:“小公子,着急走?” 云星起没接话,岔开话题:“罗掌柜,今天早上的早餐种类挺多的。” 人没搭话,她不恼火,温和回道:“毕竟你们远道而来,不容易。” 被人一举识破,自然没必要再强买强卖,今日早餐她特意吩咐多做了点普通的。 一看清文牒印章出自何处,吓得她立马把所有东西归回原位,飞也似的逃出了房间。 护镖队伍恐怕是一个伪装,一行人等实则是朝廷官兵,看行装,大概是领命送什么东西去西域某国。 领队之人,正是眼前的中年男人和小公子。 身份高贵些的,应该是小公子。 要不然,客栈房间紧张,其他人均是三四人住一间房,独他入住双人间。 和他住一起的人,表面上是马夫,八九不离十是专门负责保护他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 翻来覆去在床上思索半宿,她是越琢磨越真,越琢磨越吓人,对云星起一伙人是愈加恭敬起来。 第4章 这不,率先从他们的饮食开始改善。 瞧罗掌柜坐下半天不走,云星起打算跟连朔说的话实在是不好开口。 急得他抓耳挠腮坐立难安,瞧得罗掌柜明知故问,带着点使坏心思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了,是床上的跳蚤咬了你吗?”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巨响在门口炸开。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风雨来客 三人齐齐扭头看去,是一伙陌生人闯进客栈内。 他们冲开挡在大门前的桌椅板凳,凌乱风雨瞬间盈满整间客栈。 云星起坐的位置正对门口,被风刮一脸水的同时一眼看清他们的样貌。 人人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装扮不一,有人像书生,有人像游侠,有人像农夫。 不像一类人,偏偏走一起,是风雨太大,偶遇一起进客栈内避雨? 坐在门附近的人无不是被吹得满头满脸的水,运气好些的也湿了衣裳。 一时间,屋檐下响起一片高声咒骂,更有甚者直接拔出腰间佩刀,要唯他们是问。 罗掌柜一抹脸上的水,一拍桌子当即站起怒喝一声:“什么人?”一进来给她洗了把脸,把妆都洗花了。 领头闯入之人先发制人,凌冽目光自帽檐下直直向罗掌柜射来。 他的目光像蛇,阴暗湿冷,比旁边人拔出的刀更让人胆寒,让那人不自禁收刀归鞘。 被他一看,罗掌柜面上表情一僵,掏出手绢擦净了脸,愠怒化为笑脸扭身迎上去,“几位,来小店避雨的吗?” 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出,他外貌平平,笑起来看不清眼中情绪。 书生:“掌柜的,店内有房间吗?” 罗掌柜点头,“有,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大早上空出几间房,正好给你们安排了。” 昨天满客,今日一早先刮风后下雨,怎么有空房了?擦干脸的云星起听了心下直犯嘀咕。 书生本是想让罗掌柜亲自带路,她再三推辞说有账本要看,几番来往下,最终是一位店小二领他们一伙人上了楼。 走之前,领头人阴沉地瞥了罗掌柜一眼,坐在一边的路人云星起连带感受到了几分凶意。 罗掌柜站立良久,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上拐角处,方才动身走了。 人一走远,云星起急忙扭头询问一旁的连朔:“怎么办,连镖头,我们真走不了了?” 连朔无奈地一耸肩,“你也看见了,外头这大风雨,强行走怕是货物不保。” 好了,眼下是真走不了了。 可客栈里头有心怀不轨之人,他实在是担心。 思绪万千,他抬头寻找起罗掌柜的身影,没想到她竟真如她所说,到柜台后面去看账本了。 店内伙计跑去了重新堵住大门,柜台周边无人,是一个好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云星起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壮胆,一撩衣袍起身走向柜台。 走至半途,有一位店伙计自仓库抱出一箱土豆,抬脚走向柜台后头的厨房。 经过云星起身边,一颗土豆掉落,骨碌碌滚到脚边。 顺势捡起,想递给对方时,发现人已经掀开门帘子走没了影。 瞧了瞧手中土豆,下次有机会再还回去吧。 收起土豆,大步迈向柜台,轻敲一下木制柜台,“罗掌柜,我有话和你说。”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找她,罗衣收起脸上细微焦虑换上她常用的笑脸,抬头询问:“小公子,有什么事情吗?” “罗掌柜,你的人是不是动了我的东西?”云星起刻意压低声音。 “当啷”一声清脆的摔落声,音量不大,听在在场二人耳里突兀得很。 是放在罗衣手边的罗扇被碰掉在地。 她心底骂了一句脏话,被这臭小子给炸出来了。 论平时,压根不会如此方寸大乱,怪只怪今日闯入几人。 一看便知他们是冲她而来,平日亏心事做得多,半夜鬼敲门都不知所为何事。 本是想假借翻账本回忆一番,被小公子给打搅了。 “小公子,万不可随意冤枉人,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可是最守规矩的。” 笑着辩解一句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 借柜台遮掩,罗衣面露懊悔之色,表现未免失态,今日于她而言,是前有狼后有虎。 单一伙仇人上门,她能应付,偏偏中间朝廷进来插上一脚。 江湖人得罪得起,得罪朝廷,给她十个胆也不敢。 早知当初收敛着点来了。 等她直起腰,再次和云星起面对面,脸上照旧是笑意吟吟,手上捏着扇子顺便给自己扇了扇风。 对面的云星起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内心颇为惊讶,一个试手,真炸出鱼来了? 往日里的罗掌柜多以一副笑脸示人,几乎少见失态,反应这么大,真是她翻了他的东西? 待罗掌柜再次看向他,一个计划已在心中成形。 “罗掌柜,方便另找个地方谈谈吗?” 瞧少年神情严肃,罗衣脸上笑意缓缓收起,转身示意对方跟她走。 二人走至一处僻静角落,极其偶尔能听见外头喧嚣的风声。 “小公子,你要和我谈什么?” 云星起直接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通关文牒,打开来迅速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收好。 负手而立一声厉喝响起:“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动我的东西!” 震声乍起,猜测一下成真,惊得罗衣心头一跳,杀心和服软同时浮现,刹那间,她选了后者。 对他动手,其他人不是吃素的。 她双膝一弯作势要跪下,被时刻关注她的云星起一把扶住。 “起来。” 垂眸的罗衣丝毫没有注意到云星起眼中不亚于她的惊讶。 下跪不成的罗衣诚惶诚恐福了福身,“是小的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官爷。” 抬头悄悄瞧了眼面无表情的少年,接着为自己辩解道:“河洛客栈鱼龙混杂,此番行径不过是为讨口饭吃。” 河洛客栈的黑店本质,透过十香肉,云星起作为外人亦能窥见一二。 他独不清楚,为何罗掌柜会在一行人里偏偏盯上他。 早上和连镖头交流,对方是一点异常没察觉到的模样。 临时起意借通关文牒假冒朝廷,起初只是想赌一把。 没想到赌赢了,还赢很大。 他此番所为,很简单。 “那好,罗掌柜,我们队伍只是途径此地,你客栈究竟如何,说到底不归我们管。” 镖队不走,他一个人走也走不到哪去,不如顺势保下大伙,报答他们带他一个拖油瓶进沙漠。 “所以,小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河洛客栈如何和我们无关紧要,只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初见略显天真的少年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居高临下颇有几分压迫感,闻言,罗衣点了点头。 待两人一前一后离去,一道黑影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落下。 燕南度手中捏着一个木盒,站立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下地喝粥后,他感觉好了不少,一时想起他的马玄采和马背上的行李。 他偏好黑色,座下马均为黑色,都叫一个名字——玄采。 目前的玄采是燕南度入赘西域贵族的好友所赠,汗血宝马血统极高,没它他活不到现在。 昨晚是如何进入房间的,没有一点印象,大抵不够光彩。 本打算开窗运轻功下楼,一打开窗,窗外雨夹沙吹了他一脸。 他老老实实关窗,收拾好被吹乱的房间,认命般走了正门。 不知为何,外头人少得离谱,一路走来,只遇上一个神情焦虑的店伙计,心不在焉地给他指了去马厩的路。 一踏进马厩,有一匹黑马从栏杆里伸出头,看着他高兴地叫了两声,是玄采。 上前检查一番,受了擦伤,有过治疗,应是昨晚救他之人顺手干的。 放下心顺鬓毛抚摸起来,马温顺地歪头蹭着他的手心,让他一眼瞧见挂在旁边木架上的马鞍。 鞍上缝有鞍袋,开口紧扣,没人动过。 解开扣子一摸索,摸出一个没上过漆的原木木盒。 木盒是他前几日参加好友西域婚宴归来,在驿站休整时意外碰见的老友奚自暂时交予他保管的。 奚自彼时说话颠三倒四,恍惚似梦呓,一个劲地告诉他,盒中之物能救他女儿一命。 对此他见怪不怪,奚自素有“疯人”之称,眼下是又犯病了。 他女儿,以前听他提起过,身体不好一直待在家中疗养。 里头的玩意若是能救他女儿,那确实得好好守住。 他把宝贝交给他,八九不离十是什么仇人找上了门,之前为救女儿,奚自没少做过招仇恨的事。 第5章 混江湖的,谁没几个仇人,他也有,没奚自多罢了。 珍重地接过木盒,和奚自刻意隔了段时间前后离开驿站,不曾想,一出驿站,“仇人”立即找上门来了。 一眼瞧出对方一伙人是朝廷官兵,他是死活想不起是何时得罪的他们。 有人追,他就跑,一路疲于逃命,行李零零散散遗失不少,木盒竟然还在。 好歹不负好友之托,他长叹一声,手捏木盒走出马厩。 一出马厩,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从一个角落里传出。 音量刻意压低不少,能注意到多亏他耳力不错兼之熟悉。 稍待片刻,一个陌生女人轻声回应了一句。 好奇心乍起,他压下气息,运轻功跳到屋檐上,果然,是云星起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在交谈。 不知前面他们在聊些什么,女人好像是客栈掌柜,对云星起态度十分恭敬。 面对女人的云星起,是在房间内的燕南度不曾见过的样子。 像是一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不像他一早猜测的画师身份。 二人走后,听了后半程对话的燕南度落了地,他眯了眯眼琢磨起来。 第4章 午夜对峙 送走小公子后,罗衣脑中思绪混乱,趁早收拾行李逃走方为上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会去通知几个心腹伙计,那些人发难指不定就在今晚。 念头一起,她急忙回了房。 一推开房门,一股劲风袭来,吓得草木皆兵的她下意识抽出藏在扇骨里的小刀刺去。 身后木门在她一踏过门槛应声而关,两人在房内对打几招,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罗衣敏锐地闻见血腥气,不是她的,她的刀没有刺中人,是来者的旧伤。 此人内力在她之上,两人对打落入僵局,多半是因对方身上的伤。 不欲与人大打出手的罗衣迅速拉开距离,“阁下,突然闯入所为何事?” 几番过招,她能察觉出来人未下死手,更像是在试探。 那么,不会是今早那一行人。 平静下来后,罗衣打眼瞧出对面是个陌生人。 她记忆力好,又多在客栈大厅柜台周围走动,眼前人绝对没有登记入住。 他是如何进来的,客栈内竟然没人通知她? 倒是站在一边的燕南度好像完全忘了方才和她打了一架,笑了一下,躬身作揖道: “无事,在下一时落脚于此,前来告知掌柜的一声。” 听得罗衣嘴角抽搐,不来柜台登记,跑来她房间告知? 好像是听见她心中腹诽,燕南度解释道:“在下不方便露面,掌柜身边人不少,本是想着在房内好说话。” 不曾想,一把锋利小刀迎面刺来,再不出手,妥妥破相。 好吧,是她心中有鬼,一个刺激,把暗器给抽出来了。 河洛客栈少不了要接待些亡命徒,罗衣是见怪不怪。 冷静后的罗衣仔细端详,发觉对面人长相英俊,不免生起亲近之意。 在此之前,有句话要问。 扇子半掩面,她凑近前去,轻声道:“踟蹰山隅,不如河洛之水。” 低头瞅她一眼,来人镇定回道:“浮长川忘返,夜耿耿不寐。” 对上了,对方是资历深的江湖中人。 一只手抬起,刚想顶住对面狼一样的眼神搭上肩膀,对方一个闪身躲过。 “你口中的小公子,他是什么人?” 被人避开,本有些微恼的罗衣听人问她小公子的事,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他怎么知道她叫小公子‘小公子’,在暗地里偷听过? 什么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 小公子是朝廷派来的,把他们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什么‘小公子’?”先装不知道看看。 狭长眼眸冷冷瞥了她一眼,里头的光凛冽至极,“和你躲起来交谈那位。” 是她想的人。 她开始审视起对面人来,想隐瞒的想法在看见对方腰间挂着的刀萎靡下来。 天高皇帝远,她不说,指不定下一刻刀就挂她脖子上了。 风雨在傍晚时分停了,天色昏暗,多着急走也得等到第二日清晨出发。 店内实在没有多余房间,今晚燕南度仍是和云星起、马夫同住一间房。 一个陌生人的突然出现,除了被连朔多提起一嘴,出乎意料的,竟未引起他人注意。 可能是河洛客栈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云星起如是想到。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燕南度是又能下地又能吃,除了走动间略有僵硬,真看不出他昨晚的惨状。 他之所以会昏倒在地,不单单是受伤,更多是他疲于奔命,力竭所致。 休整一日,体力恢复不少,除伤口处有承受范围内的疼痛感,他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周边除河洛客栈外,再无其他人烟。 今夜月亮隐没在乌云背后,房内一斗油灯影影绰绰,勉强视物。 云星起走进房间,走到床铺前才发现地上多出了一个地铺。 昨夜里,与男人抵足而眠,睡得称不上多好。 主要是他,对方完全处于被动昏迷状态,没有任何意识。 本来,走在楼梯上,他尚在考虑今夜他们是否仍和昨晚一样睡。 未曾想,对方主动把睡眠问题给解决掉了。 虽然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想自己一个人睡床,念在对方身负重伤,还是让给伤患吧。 可人趁他不在特意提前把地铺打好,不像是会睡床的。 于是他二话不说,出其不意利落地坐倒在地铺上,双手悠闲地往两边拍了拍。 “床铺得很好,现在归我了。” 坐在一旁椅子上一直看着他动作的燕南度略显讶异。 稍加揣测出少年好意,一脸好笑地上前去拉人。 “怎么归你了,这是我今晚要睡的地方。 男人力气大得惊人,将想硬靠体重赖下不动的云星起一把给拉了起来。 “你睡这,我睡哪......,哎?”瞬间被拉起身站直,他懵了。 他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懵懂把燕南度给逗笑了。 “你看,又归我了。” 不知是桌上油灯映照,亦或是别的什么,云星起白净的脸上飞速窜上一抹红。 “我就睡这,一路风餐露宿惯了,客栈床铺我睡不惯,今早上觉得身上痒痒的,掌柜的说我是被床上虱子咬了。” 一边就地再次躺倒在被褥上,一边抬起胳膊肘捂住半张脸。 得寸进尺似的,把一边的被子都拉过来抱住了。 一副死活不会让出床位的模样。 瞧得燕南度蹲下身,心下叹了口气,“既然你说床上有虱子,那我睡床上,你睡地上吧。” 拗不过他,到底是把地铺让出去了。 不知口中所述虱子是否属实,如若是真,他睡床上无妨。 多年习武行走江湖,锻造得他皮糙肉厚的,被虱子咬了多半没感觉。 窗外,雨停风不止。 狂风呼啸,不知经过何处,呜呜风声越听越似一群人在哀嚎。 早习以为常的云星起拥着被子躺在地铺上迷糊起来,或许真说对了,他睡地上睡惯了。 光怪陆离的梦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沉溺在其中徜徉之际,一股巨力一把把他拽回了现实。 迷蒙着双眼,他模糊察觉出周围漆黑一片,啥都看不清。 他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笼罩住他,周围灰尘扬起,有人将他牢牢护在了怀里。 炙热的呼吸吹拂他的发顶,眨眨眼,他脑子醒转过来,悄声问: “怎么了?” 燕南度没说话,要不是一起一伏的胸膛尚算急促,云星起快以为他是梦游又来占便宜了。 毕竟白日里调戏他的一幕历历在目。 不说话,看来眼下不是能发出动静的情况。 屋外隐隐传出各式铁器碰撞之声,有人在打架? “谁和谁在打架吗?” 他微仰起下巴,气息喷吐在背后人脖颈上,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人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 平复了一下心情,燕南度轻嘘了一声,示意怀中人先别说话。 他今晚没怎么睡,屋外来来往往不少人,当门外楼下爆发冲突,剑戟声响起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翻下床,抱住少年滚进了床底。 不会是今天上午闯进客栈的那伙人吧...... 云星起心下思忖道。 是他们吗? 江湖之事云星起鲜少参与,动起手来,左不过是寻仇、看不顺眼。 罗掌柜的待人接物无可挑剔,那这伙人大抵是来寻仇的。 他猜对了,他们确实是寻仇的,来寻罗衣的仇。 河洛客栈是许多途径此地驻扎休憩旅人的唯一选择,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有进无出。 对外口径统一是着急赶路连夜离去,实则大多是肉身躺在了客栈地下的厨房案板上。 第6章 十香肉不过是以前黑店对人肉的叫法而已。 以前的罗衣较为谨慎,盯上的多是独自一人的旅客,渐渐的她胆子大起来,见衣着华贵人数低于一定数目的也会动手。 不仅得了肉,钱财收入也是直线上升。 长年累月下来,失踪人数可观,自是有人找上门来。 这不大风雨天人找上门来了,那时,风一吹雨一刮,论谁打眼一看,就知这伙人不简单。 燕南度没和那伙人撞上,但当他得知自己身处一家名叫“河洛”的客栈时,心里多少有数。 河洛客栈在江湖中,算是小有名气的一家黑店了。 外头什么动静云星起是一点没听见。 直到几只箭矢嗖嗖穿过大门打破了安静,有些深陷在泥土夯实的地板上,有些插进了头顶床铺上,力透床板,隐隐可见箭头。 吓得他不禁睁大了双眼,等了好一阵子,外面好似没了动静。 等等,和他睡一间房的马夫怎么不在? 不由他们多想,二人警惕地从床下爬出,缓缓推开门。 门外一片狼藉,微凉夜色萦绕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你们做事何必这么绝?” 连朔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走至护栏边一看,连朔带着几个他的人,马夫亦在其中,和其他两方人对峙着。 一方带头人是河洛客栈的罗掌柜,一方是今早闯进客栈的那一伙人。 话语一出,周边安静下来,两方人均看向连朔,没有说话。 随时间流逝,连朔脸上表情越来越难看,对面是打算要做绝了。 不是特意和罗掌柜说过别找他们麻烦? 倾身观察楼下人状况,云星起心中起伏不定。 罗衣站在烛火边缘,照例手拿罗扇,半个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难道眼下之事,不是罗掌柜能够阻止的? “他们估计是要赶尽杀绝。”一旁的燕南度适时说出自己的推测。 “为什么?” 云星起扭头看向他,他们压根不认识,彼此之间毫无瓜葛。 “怕他们做的事情走漏风声吧。”燕南度探身望了望下面,下面三方人马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想逃吗?我可以立马带你走。” “啊?”云星起懵了。 “不过我只能带你一个。”他的体质没好到仅过一天伤口愈合。 他明白了,意思是可以带他逃离这场莫名的纷争,下面的人是死是活不关他们事。 “毕竟看起来我们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说来,他与连朔相识不久,没太多情义纠葛,单纯是雇佣关系。 他毕竟是队伍里捎带的,特殊情况下可以随时丢下他。 比如现在,镖师队伍大概已经抛下他了。 “怎么,你要救他们吗?” 看少年沉默不语,他随意说道。 虽说罗掌柜告知他,连朔一行人是朝廷派来的,身处其中的他认为不是。 或许是少年这边有什么东西,成功将罗衣误导了。 不然深夜时分,他们用暗号叫出马夫,没叫醒少年。 云星起手下意识摸了摸缝在里衣的暗袋,咬了咬牙,“我有一计,或许可以救下他们。” 木牌尖锐的一角透过布料刺中他的指尖,他暗下决心。 他不说话,转身向后退了数步,燕南度好整以暇回身手肘撑栏看他,他以为他是要回房收拾行李去。 对面少年走到房间门口停下,他回过身,一个起跑的姿势,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子一般,瞧得男人心头一跳:不好,他不会是要...... 迅疾风声掠过耳侧,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抓。 人离得太远、冲得太快,方形护栏抵住他腹部伤口,疼痛下动作停滞了一瞬。 衣角轻快飘逸地滑过指尖,徒劳地伸手一握,什么都没抓住。 少年从楼上跳下去了。 第5章 生死关头 云星起清楚,掺和进这件事会很麻烦,到底会是什么样的麻烦,或许不是目前的他能够预料到的。 但在他有救人机会的当下,让他袖手旁观,原谅他做不到。 风吹起鬓角碎发,他手撑栏杆义不容辞地跳下了楼,在快要落地时熟练地双手抱头护住要害,使巧劲在地上滚了几圈消力。 他是不会武功,可他儿时爬树摘果的本事在,这点高度伤不了他。 至于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楼梯不走要跳楼,一是楼层较低,凭借以往经验,他跳下去很大可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二是楼梯离他住的客房实在太远,他怕走楼梯过去会来不及。 三是,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能让他瞬间吸引全场人的目光,暂时不起冲突。 最后一圈,他单手撑地站起,竭力忽略周边人的惊呼,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看向躲在光影之间一脸惊愕的罗掌柜。 “罗掌柜,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找我们麻烦的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罗衣收起惊讶之色,无奈一笑,跨进烛火之中,“小公子,不是我想找你们的麻烦。” 果然和猜测一致,云星起心领神会望向旁侧那伙打头的游侠。 此人相貌平平,看天上来客看他,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嘴唇绷得紧紧的。 看样子,事情是不好谈了。 犹豫再三,他伸手进怀,对面人看他的动作,手握在剑柄上的力道重了几份。 衣服暗袋内木牌尖锐的边缘戳着云星起的手指,有些微痛,痛得他清醒了几分。 这样做,搞不好会暴露他的身份,入沙漠已久,与外界消息不通,不知王爷有没有还在派人追捕他。 扭头看向另一侧的连朔一行人,马夫也在他们当中。 他们看向少年,眼里多是惊讶,偶有部分人带有担忧。 例如连朔和马夫,不清楚他这个待在队伍里,偶尔帮忙做点杂活的闲人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跳都跳下来了,住几日未见朝廷中人,不如赌一把。 当机立断,他掏出怀里令牌,上面赫然是一个“翎”字,是当朝唯一入京为官的翎王封号。 “我等是受当朝王爷翎王所托,护送至宝前往西域,你们竟敢找朝廷的麻烦?” 令牌自然是真的,王室令牌若是有人敢伪造,大抵是嫌自己命长了。 看见令牌,除罗衣外其余人等俱是一惊,游侠眼中寒光闪烁,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他只是带人来找罗衣复仇而已,不欲与朝廷起冲突。 “你说你是奉朝廷命令护送至宝?” 犹豫之际,游侠背后站出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书生眼睛细长,像是狐狸。 “当然。” 见对方一口承认,书生笑了笑,说道:“我之前特意差人去搜过你们的行李,里头尽是些中原常见的布匹陶瓷。” 他顿住,刻意走近云星起,“东西有价值是有价值,但是不至于需要朝廷派人护送吧?” 遇见这类心眼子多的人是云星起最烦的事,人一挨近他,他立即退后几步,语气不慌不忙:“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们翻到。” 此时夜深露重,方才是一场打斗,难道是他们一入睡,这伙人就去搜了他们的行李?手脚是真快啊。 “那你不妨将宝贝拿出来给我们大家伙看看,放心,我们不抢朝廷的东西,只是想确定一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否则,” 书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不过是个冒充朝廷的小骗子,杀了你指不定还有赏金拿。” 闻言,云星起后脖颈一凉,看起来文绉绉一书生,说的话可实在不怎么温文儒雅。 一直靠在护栏上围观下面发展的燕南度饶有兴致地瞧着云星起噔噔噔跑上楼走到房间门口,不知他会从哪里拿出什么宝贝来。 见他看自己,云星起一挥手,“你也进来。” 燕南度指了指自己,有些无奈,摇摇头跟着进去了。 两人一进门,云星起立马锁上门,点上蜡烛,拉出自己的木箱,从里面一件一件取出画笔颜料。 “你打算做什么?”依靠在门边墙壁上的燕南度问道。 少年一手倒茶水研开颜料,一手展开画卷,画笔被他自己含在嘴里,暂时没空搭理燕南度。 一切准备就绪,取下嘴里画笔,云星起埋头在画卷上动作起来。 危急关头,他不会是在画画吧? 不清楚他在干什么的燕南度凑上前去,果然是在画画,画的貌似是一幅水墨山水图。 不会是摔了一下,摔到头了吧,靠他画的一幅画能蒙混过关? 他不是很相信。 “你先退开。” 云星起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口喷在画卷上,颜料晕染开,整幅画和之前看起来大相径庭,貌似是快要大功告成了。 燕南度不太懂画,实在不行他带云星起一个人跑不就行了,毕竟是他先救了他,他救他一命没有问题,何苦躲在房间里画画? 第7章 抹去嘴角一抹水渍,只差最后一步了,云星起扭头问道:“你有小刀没?” “...有。”仔细端详了对方一阵,确定他没有极端想法后,燕南度抽出腰间小刀递给了他。 平常不着急,云星起画三笔歇半天,能画个把月。 眼下生死存亡,他的手仿佛不是他的手,是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线希望捉住的一只手。 画速不知是提升了多少。 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幅画有许多缺点,细节压根等于没有,但是这幅画不是要通过层层把关呈给皇帝看的。 大体画出他从前特有的画技,应该能骗过下面的人。 眼下差最后一步,他的印章。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他本名的印章,是“侯观容”的印章。 夜逃京城时,他念着再不回长安,再不用化名,回他的翠山,找他的师父师兄师姐去。 他不再是什么天子门生“侯观容”,是翠山出身的云星起。 当时他喝了点酒,月光溶溶,照得他情绪十分上头,走的时候拿了一大堆东西,后来要不用完了,要不丢了。 其中丢的东西里包括一枚刻有“侯观容”名字的白玉印章,出城后抛进了护城河里。 “侯观容”属于长安,他云星起不属于这里。 听见白玉落水扑通一声,少年人起快活极了,开心地跨着大包小包走在月色下,好像丢掉了所有包袱,像是一只翱翔于天的自由小鸟。 翌日他酒醒,心下略感后悔,万一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算了,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想这些,想想走哪条路回家。 之前他捡到过一个掉在地上的土豆,一直没空还回去,回房后干脆放在桌子上,打算明天一早走的时候拿给店伙计。 不曾想用上了,他接过燕南度的小刀,切开土豆,选了一面规整的切面,在上面刻上了“侯观容”三个大字。 白玉印章的“侯观容”是他自己刻的,玉是王爷赏他的,当前没有王爷,没有白玉,拿个土豆来应付一下不是不行。 沾上朱砂的土豆印章带着“侯观容”三字印在了画卷左下角。 云星起俯身吹了一下未干的印迹,“完成了。” 拿蜡烛燎两遍画,尽快弄干颜料,他将画幅卷好,推开门准备出去。 燕南度狐疑:“这样能行?” 紧了紧握住画卷的手,他没有回头,义无反顾推开门走出房间:“不试试怎么知道。” 坐在大堂里的人注视着从上面房间下来的少年,注意到他拿在手上的画卷。 “哗啦”一声画卷打开,“此画由天才少年画师侯观容所作,原是收藏于国库之中,由皇帝下旨赠予西域大宛国国王。” 自夸自卖的话他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一半真一半假。 把画一展开,有刺头叫喊道:“侯观容是谁,怎么他的画是个宝贝了?” 书生伸手拦住他,笑着对云星起说道: “侯观容,十八岁天才少年,靠一幅《遥迢山河卷》获得皇帝赏识,自此一鸣惊人,他的画如果是赠予西域国主,确实是值得朝廷专人护送。” 像这类夸奖,在京城酒桌上云星起不知听过多少,真的假的他从不会去刻意分辨,但从眼前人的语气里他能听出几分真来。 “那...这幅画也可能是伪造的!”之前的刺头仍是不服。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让你们这边识货的人来瞧瞧。” 闻言书生手拿烛台上前来仔细观摩了一阵,沉吟半响,“这画好似真是侯观容所作。” 得了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后,云星起生怕对方看出端倪,立马将画幅卷起。 “这下你们信了?” 看样子,事情算是解决了,他们大概会放他和连朔一行人一马了...吧? 说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头,其实他内心多少没底。 “小公子,你把我们抓走去领赏吧,别让他们杀了我。” 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抓住,云星起扭头一看,是罗衣哀求地看向他。 罗衣原是一直沉默围观,看小公子他们要被另一伙人放过,她率先绷不住了。 被朝廷抓去坐牢,说不定她尚有一线生机,要是留她在此,大抵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不了赌一把,赌不赢也要把局势搅乱些。 “什么,你们的目标也是他们?”游侠那边有人站出来质问。 冤枉啊,什么“他们的目标”,他们的目标只有护送没多少价值的中原器物和去寻龙啊。 “不是,我们没......” 话未说完,一枚暗器自人群中飞射而出,打中他拿画卷的手腕。 他吃痛松手,画卷应声落地,随后他看见另一枚暗器凌空飞来,方向直指他的眉间。 昏暗烛火下,闪烁凌冽寒光的铁器在他的眼瞳里渐次放大,他看见了,却无法躲开。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沙漠离别 “铛”地一声,在被风吹得忽隐忽现的烛火中亮出炫目白光,有人提刀替云星起挡下了暗器。 是燕南度,他一身黑衣站在光影之间,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半张脸上的琥珀色眼瞳在周围微光照耀下闪出凌冽的光。 “平楚门燕南度,你也要插手这件事?”说话的人是书生,他早已感觉到有人站在二楼看着他们,对方内力深厚,他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此人从楼上跃下,替眼前少年挡下致命一击,他才认出对方原来是江湖有名的平楚门副帮主。 身份被人一眼识破,燕南度不慌不忙收刀,“我不过是想带人走而已。” 在楼上,他看清了这伙人的意图,之前的刺头躲在人群身后射出两枚暗器,一枚取画,一枚取命。 取侯观容的画,要云星起的命。 他们应该是信了云星起说他和连朔一行人是朝廷派来的说词,书生和游侠或许想放走他们,可惜队伍中有人有异心。 在书生介绍侯观容时,对那副“价值不菲”的画作起了点不该有的心思。 见燕南度下场,众人注意力暂时不在自己身上时,罗衣悄悄退至阴影中。 白日风雨已然消弭,窗外风平浪静,和屋内形成鲜明对比。 她尽量放轻动作,推开窗扉想要逃走时,一把小刀破空而来,铮地一声钉在她身侧的木头窗框上。 “想逃?” 回头看去,是那位游侠打扮的男子。 罗衣抿了抿嘴,没说话,转身向前几步认命一般抽出扇中匕首,四周店伙计向她围拢,这一战她注定是逃不掉了。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作为在场少数几个不会武功的人,云星起默默靠近了挡在自己身前的燕南度。 明明快可以平安无事出这个门了,怎么突然又起冲突了? 早知如此,他何苦着急忙慌画什么画,直接跟着大家伙一起冲出去得了。 不等云星起脑中思路捋清楚,视野一个上下颠倒。 “抓紧了。” 燕南度的声音,他一把捞过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扛在肩上。 其他什么东西没拿,燕南度带人径直从之前罗衣打开的窗户冲了出去。 客栈外空气微凉,或许是因昨日下了雨,炙热暂时远离了此地。 客栈内不知何时已是乱作一团,嘈杂人声夹杂尖锐铁器碰撞声,打破了屋外的寂静。 而这些与他们无关。 四下一观察,发觉此地距离马厩很近。 “我们先去马厩。” “你先把我放下来......” 被人扛在肩上横冲直撞,胃被顶住,云星起感觉他有点想吐。 男人回过神来,把人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当他踩在沙地上,方觉好受不少。 “你还好吗?” 他粗手粗脚惯了,一下没注意方寸。 吐出一口气,云星起摆摆手,“我没事,我们先进马厩。” 两人一走进马厩,听见另一侧黑暗中有脚步声在逐渐向他们靠近。 一把将人护在身后,燕南度抽刀打算迎敌。 等人走进亮光里,发现是连朔一行人。 方才,游侠一行人和罗衣一伙人起了冲突,连朔趁人不备迅速带队退到后门附近。 两方人一打起来,他们挥剑挡下不少暗器,有人受伤,没人落下,全队人俱退了出来。 马厩里他们的马好好的,不敢在此停留,把马鞍安好,带上货物,所有人骑上马逃离了此地。 逃出一段路后,骑在马背上的云星起没忍住回头看去,凉风夹杂砂砾打在他的脸上,有点痛痒。 天色将明,以天幕为背景,矗立在沙漠中的河洛客栈上方隐隐冒出火光。 外边酒旗随风飘扬,把一股子焦糊味送进他的鼻腔中。 对于罗掌柜的结局到底会如何,他不知道。 最后再深深望了一眼,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片沙漠方圆三十里地唯一的建筑了。 第8章 回过头来,前方晨光熹微,朝阳似熔金一般镶嵌在半边沙漠和天空上,一夜竟这样过去了。 所幸他们一行人安然无恙。 到了正午,烈日当空,一伙人不打算再走,赶紧找了一处阴凉地休憩,顺便清点一下行李。 走得急,东西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全清点完要了大半天时间。 不出所料,那伙人不可能单纯搜了一下他们的行李,临近日暮时分,连朔弄清楚了,他们有部分货物丢失了。 丢失数量较多,而且多是质量好的那批,如果按照现有货物前往出发前定好的目的地,他们一趟下来铁定亏损。 路途太远,剩下的货物抵不上成本。 经过一番商议后,当即决定明日改道去另一个更近的小国,把仅有的货物卖掉,尽可能减轻损失。 新路线和云星起最初设想的方向是背道而驰。 他打算去北方,他们打算接下来往东边走。 作为队伍里的闲人,他大抵要和镖师队伍分道扬镳了。 可他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和去寻阴间路区别不大。 在他蹲坐在岩石后冥思苦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片阴影笼罩住了他。 抬头一看,是燕南度。 “你伤口怎么样?”毕竟跟着他们一路逃命。 燕南度动作利索地坐在他身边,“恢复得不错。” 几人讨论没有避开他,他来找少年,是来询问其接下来的路程有何打算。 听得出,他们应该本来是顺路的。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长叹一声,“我不知道,可能要和他们一起去东边了。” “你原本打算往那边走?” “北边。” 遥望一眼头顶已出现稀疏星光的天幕,燕南度问他:“你为什么要去北边?” 一个看起来有能力骗过客栈掌柜疑似世家公子的人,偏偏执著于深入沙漠北边? 想不出北边有什么在支撑少年前进。 他是被逼无奈身陷囹圄,而对方一年纪不大明显不会武功的少年,掺和进一个显然和他没关系的镖师队伍里,他想不明白。 蹲久了腿麻的云星起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沙地上,他沉吟一阵,“我要去北边找龙。” 燕南度:“啊?”乍一听以为听错了。 去北方找龙?沙漠北方有龙出现了? 说完云星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低下头,他知道找龙的想法是异想天开。 走进沙漠是源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本人是实实在在生活在现实中的。 “我其实是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说的,好像叫触龙,是一条赤色龙,能够在北方沙漠夜空中闪闪发光,身长千里,貌似还是一座山的山神?” “为什么?” 为追寻一个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的龙,大老远跑来沙漠受罪? 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想来就来了,没想太多。” 他一直是这样,想到什么立刻会去做,这叫什么,云星起想了想,这叫心血来潮最难辜负。 十九岁的云星起一身无畏,他不怕艰难险阻,只怕辜负自己。 一听这话,燕南度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一笑,他根本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周边人频频侧目看他,因他之前在河洛客栈的表现,没人敢上前来询问。 他好似透过他的身影,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生机勃勃,一样的鲜衣怒马,一样的傻。 他笑得夸张,云星起奇怪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和我以前很像。”擦去笑出的眼泪,他不打算多谈论这件事,话锋一转,“那如果这次你没找见龙,你会怎么办?” 云星起一听,摸摸下巴:“直接回家,然后等明年夏至前后九天再来。”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主人公,差不多是这段时间遇见的触龙。 “万一一直遇不到呢?” 难得遇见这般心思单纯的年轻人,燕南度心下一时起了捉弄之心。 少年不禁低头沉思,过了一会,他抬头看他,似是灼灼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瞳里,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火在其中燃烧。 “反正我的日子还长,今年没看见,以后的每年夏至前后我都来,明年看不到还有后年,后年看不到还有大后年,总有一年能看到的。” 几近日暮,周围似已进入黑夜,唯有天边一抹余晖仍散发出鎏金一般的色泽。 光辉泼洒于地,给沙丘、马匹、岩石,包括坐在一侧的少年染上一层淡淡金光,衬得他眼瞳愈加流光溢彩,像是一块掺了金箔的黑曜石。 他的话语,连同那耀眼的黑曜石一起落于燕南度心头。 “你会认路不?”燕南度猝不及防地问他。 “会。”少年眨巴眨巴眼,自信地回答道。 刚出京城是不会的,在外磋磨半年,不会也得会,要不然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座大山里头转悠。 大概是黑曜石上有火焰,烧灼了燕南度的心,让他胸口发烫,听见对方的回复后,他说: “那我和你一起去北方。” 第7章 说话算话 趁人不备,云星起一把抓住旁边人的手,一脸诚恳:“说话算话。” 之前在客栈,云星起见识过了眼前人的本事,他看不出什么武功好坏,纯纯外行人看热闹。 而这“热闹”在他看来是真挺热闹的。 要是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对方能和自己同行,身心安危啥的,肯定不用他多担心。 之前他想过,要是对方肯接受雇佣就好了,哪怕多花点钱。 而燕南度这边,是想着赶快回到门派去,查清到底为什么朝廷在派人追杀他。 怕就怕平楚门在他去西域参加婚宴回来后出了大事,别到时候吃了喜宴又要吃白席。 他同镖师队伍回去是最稳妥的,最多要在某个西域小国多停留数日。 急着回去的话,最好是脱离队伍一个人走,认路他会,在沙漠中,会麻烦一些而已。 不过......,看了几眼坐在他侧边的少年,和他一起走不是不行。 更何况人救了他,给了他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药,受伤后第一次醒来,除了伤口有点疼之外,连血都不渗出来。 目前是连伤口都不怎么疼了。 离队的话,身边带个伴,互相有个照应是不错,尤其是这个伴长得赏心悦目的。 所以,他才会说他和他一起去北方。 话音刚落,对方立即凑上前来抓住他的手,方才灼心的澄澈眼瞳瞬间在他面前放大。 他有些承受不住,激得他不自觉往后仰倒。 二人是在一块岩石后头说话,岩石没多大,他身高肩宽,岩石不足以拦住他。 一个动作,整个人擦过岩石猝不及防地倒在了沙地上,连带着握住他手的云星起一起跌倒。 完全出于下意识,他的手扶住了少年的腰。 腰肢劲瘦纤细,温热身躯窝在他怀,一时间叫他舍不得放开。 周围人看两人突然抱在一起摔倒,纷纷发出一声惊呼,离得近的马夫急忙走来询问: “你们没事吧?” 这一摔,把云星起给稍稍摔懵了头,他眨眨眼,不明白怎么他一抓手,人就往后倒去。 难道是他的热情吓到对方了? 不及思索更多,在众人面前跌在地上多少有些尴尬,他干脆利落地率先爬起,转而拉起躺在沙地上不动弹的男人。 “我们没事,刚才没注意,不小心摔的。”他向走近过来关心的马夫解释着。 瞧两人无恙,略害怕燕南度的马夫并未再走近。 人一走远,云星起担忧地瞧了身边人好几眼,瞧得燕南度疑惑起来。 “怎么了?” “我碰到你伤口了吗?看你躺在地上半天不起。” 向后倾倒得太猝不及防,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唯有跟着倒去。 他一起身,发觉身下人双眼迷离躺在地上不动,以为是他不小心压到伤口了。 “没。” 回答得有些心虚,温香软玉在怀,怎叫他不心猿意马起来。 初见面对方别扭的模样历历在目,他不敢再去触霉头。 “那就好。” 好不容易得一个免费护卫,万不可因他一时疏忽出岔子。 反而让燕南度没想到少年竟然这么欢迎他和他同行。 他之前不在笑他吗? 对于燕南度笑他一事,云星起压根没放心上。 有人和他同行,寻龙之路不用明年再来了。 心下开心,凑过去亲热地拍拍对方肩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兄可不要反悔。” 燕南度:...莫名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恰巧此时连朔他们开始生火做饭了,作为一大凑热闹高手,云星起起身去帮忙了。 第9章 看人走了,燕南度站起来拍拍身上沙子,四处扫视一圈,走向了做饭的位置。 席中,他给大家露了一手厨艺,引得在座人一片称赞,更是收获来自少年崇拜的星星眼。 赞扬他厨艺的话和眼神听多了看多了,可对于少年的星星眼他莫名受用,特地将自己烤得最好的肉放进了对方的盘子里。 而少年的表现很给他面子,头几乎埋进了盘子里吃起来。 用过晚餐后,二人一起去找连朔说了明日两人离队同行的打算。 昨夜河洛客栈,连朔不是故意叫了马夫没叫云星起,是实在叫不醒人。 暗号云星起和马夫俱知晓,以前在沙漠,清醒时刻的云星起听见了,动得比谁都快。 马夫一听暗号飞快起身窜出了房,他本想进房亲自把人推醒,有人先找到了他们。 眼下看见云星起,他内心不禁感到愧疚。 再加上,云星起是交钱入队,好歹算是他们的一个雇主。 更曾试图在河洛客栈救下他们,虽然未果。 于是,连朔大手一挥,爽快地从队伍里拨出一批粮食和饮用水给他们,外加一顶帐篷。 横竖他们不久会到达小国,东西太多拿着累赘,索性给有需要的人。 对于连朔的大方,云星起乐得没心没肺,全然忘了昨晚对方抛下自己的行径。 当即不睡觉跑去找人清点搬行李,一旁的燕南度没闲着要去帮忙,被人推到一边待着去了。 说是要自己搬才有成就感,一路忙到大半夜才倒头睡去。 导致他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更,镖师队伍一行人早走没了影。 “怎么不叫醒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他懊恼地问眼前人。 他两睡一个帐篷,人醒了看着连朔他们走不叫醒他吗? “我叫了。” 坐在一边擦刀的燕南度无奈回道。 奈何他叫不醒推不醒,想扇两巴掌,看着少年安详的睡脸,没忍心下手。 收拾好行李的连朔是早有预料,云星起一睡着,特别是过度劳累后,简直是除非天塌地陷,否则是轻易醒不来。 不知他这优良的睡眠质量,是如何荒野求生活到现在。 可能是运气吧。 看了一眼燕南度,云星起长叹一声。 怪不得别人,他清楚自己睡起觉来是个什么德行,要么别睡,一旦睡着天神下凡都难醒。 更别提昨晚他忙忙碌碌到大半夜。 束好头上马尾,他走去掀开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吹得他双颊发烫,好悬没把他给吹倒在地上。 正值正午时分,阳光炙热,想走走不了。只能在原地休整,待明日凌晨抑或是半夜时分出发了。 吃完燕南度留给他的早午餐后,喝下一口水的云星起脑子清醒过来,想起了一件事。 “燕兄,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北方啊?” 他昨日生怕对方反悔一口答应,根本来不及多想。 现下吃饱喝足,智慧占领制高点,他终于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了。 对面人沉思一会,“和你走能更快回去。” 关于为什么要说随少年一起去北方,或许是他要更快回门派,或许是等待机会报恩,或许......是他真被说心动,想去寻龙?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龙,有也不应该会出现在沙漠,他怎么会同意和人一起去寻? 难道是少年眼中的光触动了他?他不知道,暂时亦不想去知道。 其实,内心深处有一个模棱两可但又十分贴切的答案——鬼迷心窍。 不过......这个回答少年估计不会喜欢。 所以,要拿另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云星起歪头思索,确实如此。 连朔他们要卖货,少不了要在当地停留数日,和他走最多是绕一点路。 看来确实是有急事要回去。 当下外头太热,连风吹来都是热的,要想行动,起码得等到傍晚时分。 云星起左右无事,窝在帐篷里清点起有哪些零碎物件留给了他们。 逃出河洛客栈时过于混乱,他压根没回房间去拿行李,被人强行扛了出来。 所幸重要的早早放在了身上,留在客栈的多是些可替代的颜料画笔。 可惜了几幅他画好的画作,原想着进了城镇卖了充当之后路费的。 镖队留给他们的细碎物件不少,没一样是能用来画画的。 无聊地把一卷泛黄的白布丢进箱子里,一旁的燕南度站起走出了帐篷。 他抬头询问:“你干什么去?” 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我去喂马。” 他一说,云星起注意到掀开的门帘一角已显示出外头是暮色四合,远方天际呈现出深灰色。 篝火还没生,到时夜深露重,有野兽出没怎么办? 念及此,他从箱子里翻出打火石,走出帐篷,趁天色尚明,薅了周边的干枯枝条蹲下身生起火来。 做饭不在行,生火,他大概或许是可以的。 燧石与小刀相互摩擦,灰蒙蒙天色慢慢笼罩下来,点点火星清晰可见,火苗却迟迟不见。 大力摩擦数下后,他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心中有些泄气。 实际之前每次在野外,生火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挑战。 刚出京城,他手头有火折子。 在野外生火拔下塞子吹口气就成,后来火折子没了,只得另想办法。 钻木取火、燧石生火,一个一个试过,唯有燧石生火偶尔能成功,钻木取火是成功不了半点。 大部分时候,他选择直接放弃,守几根萧条的树枝,过一个凉爽的夜晚。 幸好他离开京城时是春天,之后几个月晚上再冷冷不到哪去。 至于冬天,相信他已经回家,回到了翠山。 不用再风餐露宿、四处飘泊,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暖和的屋子里。 “啪”地一声,一点火星终于粘附于他放在枝条的毛绒团上。 惊喜得双手颤抖,额头上的汗珠糊到眼睑不敢去擦,怕一个怠慢,小火苗忽地离他远去。 紧急关头,有人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吓得他心脏一下从胸口跳到嗓子眼,又跳到胃里,一个没蹲住,整个人后仰直直往后栽倒下去。 第8章 突然坠落 要说故意去吓人,燕南度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是喂完马后,远远瞧见人蹲在地上,清脆摩擦声一下一下传来。 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生火。 就是生火生得太认真,走到对方背后,没反应,轻咳几声,仍是没反应。 不得已,才上手去拍人。 完全没想到,人反应这么大,直接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要不是他站在后面,这一下指定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了。 想象中摔得四仰八叉、倒在沙地上的一幕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生。 背后有人接住了自己。 惊魂未定,云星起后脑勺靠在来人膝盖上仰头望去,定睛一看,是燕南度。 四周光线昏暗,燕南度隐约瞅见他白净小脸上沾染了灰尘,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澄澈的黑宝石。 看得燕南度忍不住多和他对视一瞬,原本想要扶人的手转而摸上了对方白皙细腻的脸颊。 炽热粗糙的质感从脸上传来,摔在地上的云星起懵了,半天反应过来人摸了一把他的脸,他仰头疑惑,“燕兄,怎么了?” 手指顺势蹭掉少年脸上的灰尘,“你脸上有灰。”帮人擦掉灰后,他才将人从地上拉起。 “谢谢。”站起身的云星起扯着衣袖擦了擦脸,凑近问他,“还有吗?” 耳根微红的燕南度微不可察地退后一步,微微扭过脸,“先生火吧,现在时间有些太晚了。”好在少年眼力没他好,看不清他的窘迫。 他这是怎么了,明明想扶人,怎么摸上了对方的脸? 幸好对方没意识到,否则又要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生气了。 一声惊呼响起:“啊,我的火没了!” 方才存在的小火苗转瞬间离开了他,都来不及多看两眼。 看他这副模样,燕南度径直捡起掉落在沙地上的燧石和小刀,熟练地啪啪几下打出了火星,生着了火。 旁边的云星起不禁张大了嘴巴,“燕兄,你好厉害啊。” “也没有很厉害。”他嘴上谦虚了一下,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扔给了少年。 “这是我朋友给我带的西域特产,今晚上我们吃这个。” 解开包袱,黑布上赫然躺着几块腌制良好的肉干,云星起先是开心,然后又是一阵忧愁,“我不会做饭啊。” 燕南度蹲下拿走,“我来就行。”特意给你看看而已。 论起料理的手艺,燕南度确实是比他好上不少。 拿在手上炙烤过的肉干是吱哇冒油、香气扑鼻,闻见这香味,云星起喉结往下一滑,顾不上烫的吃了起来。 第10章 二人相识不久,一顿饭沉默无言地吃完了。 吃完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云星起一边手上拿着一片剩下的肉干啃着,一边呆望着篝火发呆。 吃饱喝足后,他不太想动弹了。 拨弄了几下篝火让火堆更亮,男人转头望了他一眼,突然发问道:“明天我们怎么走?” 去北方是云星起的想法,具体怎么走得听对方安排。 少年眼神逐渐清澈,他的嘴里含着肉干,快速嚼了几下咽下去,“我有司南的。” 到时候跟着司南走就成,说着他站起身,走进帐篷。 在箱子里掏摸一会,司南没找到,倒找出一个圆盒。 圆盒外表光滑质朴,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顺手打开一看,膏体澄澈,气味淡雅,不似庸品。 是之前给燕南度用过的药。 实际这玩意是有次他在个路边茶摊喝茶,看见一位采药人从山上挑货下来买的。 原本看人辛苦想全买下来,人家说他买不起,不卖给他,他也不想在外暴/露他多有钱,于是在采药人的推荐下买了几个圆盒装的药。 哪想到后头用的时候,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说药到伤没,起码是立即止血。 只是......,他不是将所有行李落在河洛客栈了吗,怎么在连朔留给他的箱子里找到了? 思来想去,想起刚入队没多久,他送了一盒药给连朔。 或许是连朔想着他们更需要,把药留给了他们。 顿时,他想起些别的,盖上盖子,走出帐篷扬起手上圆盒,“燕兄,我之前给你的药用完了吗?” “没有,不必多破费了。” 点了点头,他放下手,想将圆盒暂时放在自己身上。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猛烈的巨石滚落声,好似惊雷。 始料未及下,惊得云星起一哆嗦,手指一松,圆盒没拿住落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就一盒药了,一看清圆盒掉了,顾不得去想为什么大晚上会有雷声的云星起立即跑去捡。 瞧人跑远的燕南度提醒道:“别跑远了。” 周边除了眼前篝火和头顶月亮,再无其他光源,别跑着跑着摔了。 一路注视少年跑走的背影,在之前的雷声外,他听见了另一道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像是远方正在下雨,打雷之后下雨正常,但是在夏季沙漠,不太正常。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云星起一把将药盒攥在了手里。 他高举药盒扬起手,示意给篝火边的燕南度看。 “我抓住它了。” 微风拂过,遮月乌云悄悄散去,冷冷月光倾泻于地。 微笑望向他的燕南度蓦地瞅见,少年所在区域的沙地出现了断裂塌陷的细微裂口。 裂口扩散迅速,声音越来越大,身处其中之人脸上的喜悦逐渐变化为了疑惑。 未等云星起反应过来,霎时间整个人腾空,眼前的火光和熟悉人影猛地下滑消失,黑暗不期而遇包裹住他。 下落过程快得不得了,电光火石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刚想张口叫一声,他发觉貌似已经踩在了坚硬地面上,人没悬浮了。 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没事吧?” 低沉浑厚,是燕南度的声音。 发觉裂缝的一刹那间,他立刻提起轻功起步上前,在人被黑暗吞噬殆尽跌入深渊的前一刻,他抱住了他。 利落地踩住石壁,顺通道落下卸力,好在通道不深,两人算是有惊无险。 意外结束得太快,燕南度仍环抱住怀中人。 少年人身量和他相比不高,偏瘦,一把骨架被揉进薄薄的肉里软和得很,手感颇好。 没等更多品出什么,怀中人挣脱了他的怀抱。 “燕兄多谢搭救,只是,这里是哪里?” 云星起没任何别的想法,纯是觉得两人一直抱着热。 身在夏季,地处沙漠,虽是微凉夜晚,经过方才一番激烈活动,两个大男人抱一起不是彼此在交换汗水。 想想他心下嫌恶起来,当即挣脱开找了个新话题。 一旁的男人没回答他的问题,眼眸沉了下来,沉默着靠上一边石壁。 敏锐注意到对方没回答,云星起及时补上一句:“救命之恩,现下条件艰苦难以回报,等出了沙漠,我保管请燕兄吃顿好的。” 顿了一下,犹觉不够,“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去大城市下大酒楼,要啥有啥,咱不差那点钱。” 说到进沙漠来难得一见的美食,云星起激动起来,上前直接揽住男人肩膀画大饼,“也算是犒劳燕兄你一路来做饭的辛劳。” 这话正常,却听得燕南度不知为何倍觉心头生起一股无名火。 他闭了闭眼,压下不知名怒意,大手摸向少年头顶,“请客等以后再说,”说着,略微使了点暗力。 “不如先改口叫我名字如何?叫‘燕兄’生疏了些。” 再次敏锐注意到身边人不知为何情绪不佳,难道是他太拖后腿,不小心带他一起跌到坑里的缘故? 想抬头瞅瞅对方表情,一时被压得抬不起头,横竖琢磨不透,只得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意识到自己力度大了的燕南度放缓了力气,“抱歉,下次小心点,我不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原来是在担心他? “好的。”他乖巧应允,能记得多久就不清楚了。 适应环境后,云星起发现此地不是特别黑,顶上有月光投射而下。 独自一人走进光圈里,抬头向上望去,出口离他们貌似很远。 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洞口,看不见月亮,看不清星星,唯有泄露的一抹月色。 “燕......南度,我们能上去吗?”略带忧愁地抬头望天。 要是出不去那可怎么办? “能上去。”带一个人上去绰绰有余。 不知名黑暗中,一道细碎声响传来,燕南度侧耳凝神细听,是有人来了。 一个陌生洞穴里有陌生人向他们所处之地而来。 在少年感慨出:“你果然厉害,要是我.....”他当机立断上前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带人躲到一块巨石背后。 紧紧揽住怀中人纤细腰肢,背靠凹凸不平的石壁站立。 月光照射范围小,并未攀爬到岩石后头。 云星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被人猛地一抱吓一跳,不自禁挣动起来。 燕南度低垂下眼,附耳轻声道:“别动。” 炙热气息喷洒在耳际,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瞬间没了动作,安静下来。 话音一落,一行人缓缓从洞穴中一处黑暗浮现,注意力被他们所吸引住。 一行好几人,有意压抑住交谈声,一个个先是抬头望顶,再来摸了摸周围石壁。 其中一人更是顺石壁一路摸来,逐渐要摸到二人藏身的岩石背后,燕南度空出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抚上了刀柄。 第9章 洞穴中 幸好在将将摸到岩石后头时,有人远远喊了一句,这人应了转身走远。 吓得云星起僵硬身躯放松下来,燕南度握住刀柄的手随那人身影远去而松开。 一行人聚在一起交谈的话语断断续续传来,他们大抵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乡音浓重且小声,云星起是半点听不懂。 抬头望一眼头顶的燕南度,见人深邃眼瞳目不转晴注视前方,看来他是个听得懂的。 当云星起望天瞧地,开始觉得无聊,那伙人终于离开了,走向了他们来时的路。 虫鸣鸟叫在头上豁口之外,周围瞬间没了任何声响。 静待一会,燕南度松开了束缚,云星起走到一边石壁装模作样摸起来。 “你说,他们在石壁上摸些什么?” “摸机关。” “啊!” 吓得云星起一个大后退,差点踩到碎石子摔一跤,被身边人一拉才没摔倒。 “小心点。” “好。” 想来他今天貌似被人大大小小搭救过好几回了。 念头一转,他们在石壁上摸机关干什么,少年扫视一圈四周,想了想那行人的动作。 “难道他们怀疑上方的洞是机关造成的?” 燕南度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掉入坑中是因为机关?不是,沙漠戈壁中什么样人的会在地下设置陷阱? 打算抓什么,荒漠中大型动物是没有的,小型动物不一定能触发。 用来抓人?沙海无边无际,猴年马月能抓到人。 越想越头疼,云星起放低声音询问:“你说他们会是什么人?” 会在一个疑似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花钱的神人建造的洞窟下摸索陷阱机关。 “他们可能是盗墓贼,”说着,燕南度望向不远处黝黑的通道,“刚才听他们说话推测出的。” 不一定是盗墓贼,或许是和他们一样的旅行者。 不过.....听他们说的黑话,盗墓贼概率更大。况且,普通旅人可不像是会如此知晓机关的模样。 第11章 闻言,云星起眼睛睁大了,他看一眼男人,瞅一眼通道,一脸不敢置信。 意外收获,头一次遇见活的盗墓贼。 既然能遇见盗墓贼,那么,“这里是一座墓?” 真的假的,龙没寻到,找到墓了? “有可能。”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与盗墓贼的相遇。 少年好奇地探头瞅了两眼盗墓贼消失的漆黑石道,“你说,他们去的地方是不是会有很多古人的东西?” 早收回视线,仰头估量起顶上距离的燕南度漫不经心地说道:“有可能。” 得快点带人上去,不清楚那伙人会什么时候杀个回马枪。 他是不要紧,怕云星起被杀走。 经他观察,那帮盗墓贼多是乌合之众,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两个一看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多小心谨慎总归是好的。 “我们能偷偷跟过去看看吗?” 月光溶溶,像水一样流淌,把带有耀眼星辰的黑夜流进了少年眼瞳中。 拒绝的话迅速浮现,一低头和他对视上,语句卡在舌尖又咽了下去。 “......可以是可以,全程你要听我的。” “好的。”少年乖巧点头,纤细浓密的睫毛随动作遮掩住澄澈双瞳,亦微微缓和了男人躁动的心。 夜长无趣,白日觉多,深夜里有他在,带人找找乐子无事。 在墓穴门口逛个两圈,问题应该不大,何况他一直在留心盗墓贼们的去向,听脚步声早离他们老远了。 当机立断,燕南度带头走入了深黑石道中,云星起紧随其后。 一进入,黑暗似墨一般泼头而来,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作为习武之人,男人对此适应极快,很快看清了前方路况,身后人就不太行了,稳健步伐明显变得迟疑。 出于担心,他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早有预谋,精确地捏住了少年的手。 云星起的手纤细柔软,和他因练武而老茧密布质感粗糙的手有天壤之别。 “跟着我走,别怕。” 他不敢太用力,唯恐捏疼了人自己抽走。 好在对方听话,乖乖地任他牵着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莫名闪烁的光点。 二人一直走的是平地,突然出现亮光,大概率是有人。 微光一现,燕南度迅速拉人后退紧贴石壁。 不对,等等,好像不是火光。 拉人往前走去,眼前一幕,给云星起惊讶住了。 黑色穹顶下点缀着一颗一颗闪烁光点,有纯白、橙红、浅蓝、黄绿,五颜六色,似泼洒在黑布上缤纷的颜料。 状似星空,看久了能认出不是。 云星起一眼没认出,他怔愣地喃喃开口:“走出来了?” 立即辨别出的燕南度:“没有。” 不说颜色,周遭无风无月,专属于沙漠洞穴的阴暗干燥萦绕鼻尖,他们仍处于地下。 松开手,云星起走近石壁,仰头嘴里不禁发出感叹声:“好美啊。” 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燕南度情绪不明地站在原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这些光点到底是什么,它们好像会自己发光。” 观察一阵的少年扭头询问,他走近径直掏出怀中匕首翘下一枚离得近的白色光点。 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是夜明珠。” 夜明珠本身数量稀少,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地下竟然有这么多,看来此处墓主人是非富即贵。 见身边少年贴近他,对夜明珠露出明晃晃的好奇,转手把珠子递到对方手里。 “送你了。” 云星起惊喜接过,发觉这玩意远看没觉得什么,拿在手里亮得晃眼。 有了它,以后独自一人在野外或许不用生火了。 开心地向男人道了谢,捏在手里拿珠子照着照那。 一照,在一个隐蔽的岩石缝隙中瞥见了一样东西。 圆圆的,十分规整,不像大自然造物,夜明珠一靠近,反射出微弱亮光。 和手中珠子很像,可惜不能发光。 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凑过去扣了出来,擦去表面一层灰,是白色的,有点硬,不是石头。 待得越久,燕南度越认为此地不宜久留。 头顶这些五彩缤纷的夜明珠,光芒在逐渐减弱。 有些夜明珠能自行持久发光,有些夜明珠需要外部光激活。 它们显然属于后者。 能让数量如此多的夜明珠同时发光,那伙盗墓贼不是触发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墓穴机关,就是有什么旁门左道的奇淫巧技。 他们走至此没遇到危险,一是运气不错,二是借了盗墓贼们的光。 好运不会时时眷顾,他们的武功是没他厉害,可一个人对峙一群人,他和云星起讨不了好。 打算立马离开的燕南度回头找人,一打眼瞧见少年除他送出去的夜明珠外另捏了一枚圆球在手。 他眼神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云星起一个眨眼,手中白球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进入绿洲 “这不是夜明珠。” 云星起正要发难你怎么抢我东西,燕南度一边凑近石壁上的夜明珠借光观察一边解释道。 “那是什么?” 怪不得不发光,原来不是夜明珠。 “是炸弹。” 惊得云星起一个大后撤,生怕把他给炸没了。 瞧他的大幅度动作,燕南度无奈地笑了:“放心,炸不了。” 这玩意以前在拍卖会上见过一次,介绍说是浓缩火药制成的炸弹,威力巨大,可用来炸石门石洞。 大小比手中白球大点,做得如此精致小巧的,头一回见。 当然,能一眼察觉出是炸弹,主要是人拿在手里捏来捏去时,闻到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大抵是那伙盗墓贼带进来的,不知为何塞进石缝中没炸。 他们之所以会掉进此地,多半是拜这个炸弹所赐。 可惜以前他是远远见过,没仔细听如何使用。 现在是没炸,保不齐以后一不小心给触发了。 “不过为以防万一,东西暂时交给我保管。” 等回了门派,再交托给懂行之人瞧瞧。 云星起对此无异议,拿个炸弹在身上,钢筋铁骨或许都会炸散架,何况他不是。 想了想,燕南度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扁平木盒,将白球放了进去。 别说,和里头珠子颜色大小基本一致,不仔细真看不出差别。 至于白球是否拥有印象中的威力,他不敢去试,心底对那伙盗墓贼们愈发忌惮起来,上前几步拉起云星起的手臂,“走,我们上去。” 少年正有此意,新奇虽可贵,生命价更高。 他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要是不小心对上盗墓贼,岂不是纯纯肉包子打狗。 人一拉他,主动跟着走了。 一到洞口下,云星起犹豫片刻,开口道:“燕兄,你带我上去辛苦我知道,就是,我能不能提一个小要求?” 听人还喊他“燕兄”,燕南度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低头看向他。 “能不把我扛在肩上吗?”他一脸真诚地看着男人,不是矫情什么的,是他晚上吃得有点多,怕扛一下吐。 吐没什么,重点是浪费粮食啊。 原来是这个,“好,我不扛你。” 于是,他背起少年,运起轻功左右腾挪下,上到了深坑上。 怕坑周围不安全,万一睡着睡着,两人又陷进深坑,那是真的完了。 所以,他们决定趁精神尚佳,气温适宜,匆忙收拾了行李,披星戴月赶路。 月亮不知何时隐没于天际,天色由墨黑转为浅灰,数道淡淡金光自云层中射出。 天快亮了,他们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了。 走在前方领路的云星起四下张望何处适合休憩。 在翻过一座高耸沙丘后,他蓦然发觉眼前出现了一抹沙漠中难得的墨绿。 揉揉眼睛,别是熬了一整晚出现幻觉了,亦或是海市蜃楼? 不曾想,越走近墨绿越加显眼。 他扭头一脸欣喜地想问问身后男人是不是真的绿洲,而对方正注视着和他一样的方向。 初升阳光从侧边投来,霞辉照映下,他的眸子显得越发像一对通透的琥珀,另一半边脸遮掩在高耸鼻梁带来的阴影下。 少年的欣喜沉了下去,他大部分时候看不懂他的表情,此刻亦然。 “前面是绿洲。”男人语调平淡,用陈述语气回答回头看他的少年。 奇怪,那是什么表情? 念头一闪而过,他看见了他揉眼睛的举动,更瞧见了他脸上的不确定,话说出口是为了安少年的心。 不远处确实是绿洲。 他是习武之人,少年相信他看得更远更真。 “真的假的?” 第12章 对面人肯定地点头。 方才情绪迅速收好,碰上绿洲的喜悦铺天盖地袭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掉进深坑连夜赶路,再是偶遇沙漠绿洲。 不会是在做梦吧? 咬了一口大拇指,好疼,是真的。 立即挥鞭勒马极速前进,当马蹄踏进拥有清澈湖泊、嫩绿水草的绿洲后,他整个人依然恍惚似梦中。 勒停马,欢喜雀跃跳下,顺坡道冲下去时甚至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绿草铺地,摔得不疼。 站起擦一把脸,一口气跑到湖畔边掬了一捧水畅快喝下。 清冽可口,一解一路辛劳,一解朦胧梦境。 深夜赶路,月色虽美,实在是辨不清前方路况如何,唯有硬着头皮跟着罗盘走。 没有想过能遇见绿洲。 他们飞速在湖边安营扎寨,草草吃过一顿后,一前一后躺进了帐篷补觉。 待云星起醒来,一片寂静,轻唤一声燕南度的名字,没回话,四下里摸一圈,没人。 篷内光线昏暗,有一束微弱的暗黄色光线挤进门帘缝隙,无端的,一阵恐慌在心底蔓延开来。 急忙上前撩开门帘,白日的灼人热气荡然无存,凉风拂面,头顶是明月星辰,身旁是噼啪作响令人安心的篝火。 一觉睡醒已是晚上,燕南度蹲坐在火堆边做饭。 看见眼前一幕,他内心安定了。 踩过早早被压实的绿草,走到对方身边悠悠坐下。 “睡醒了?” 男人头也没抬地问道。 “嗯。” “要吃吗?” “吃。” 接过烤制好的肉干,云星起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此夜,算是他误入河洛客栈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晚上了。 只是不知是否能找见龙。 算了,日子还长,他不愿多想,能找到绿洲,已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吃饱喝足,收拾好杂物后,少年双手枕于脑后,放松地躺倒在有厚实柔软绿草铺就的地面上。 沙漠人迹罕至,没有人造光源干扰,此处的星空比别处更美。 进了沙漠后,云星起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即是卧地观星。 繁星闪烁,近得好似一伸手能从夜幕中摘下一颗五角尖尖的星星,是京城、翠山所没有的景色。 至于触龙,到底是什么,他已经不清楚了。 他深知寻龙行为傻得离谱,进入沙漠,有可能仅是对沙漠景观感到好奇。 对于能否找到触龙,执念其实并没有和燕南度聊天时那么大。 管它能不能找到,找到是赚,没找到不亏,横竖没损失,不必多放在心上。 只是......,看向身边在挑动火堆的燕南度,多少有些对不住他。 他支起上半身,“燕南度,明天我们出沙漠吧。” “怎么,不找你的龙了?” “不是怕你有急事,我们人先回去,龙嘛,明年我可以再来。” 他确实是着急想回去看看为什么朝廷要下令追杀他,闻言,点头表示同意。 见人点头,少年重新躺下没了动作。 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苍穹,随后,一片赤红夹杂绿黄的氤氲光幕出现在远方山峰与天空相接处。 光幕从山峰顶端而起,绵延似有数千里长,一眼望不到边,上下飞舞翻动,星月被它的光辉掩去,仅能看见它。 外形颇似说书人口中的“触龙”。 光幕一现,他立刻翻身坐起,是触龙? 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还在,又咬了一口大拇指,是现实。 瞧他莫名其妙举动的男人轻笑出声,“这大概是你要找的‘触龙’了。” 什么赤色龙,什么山神,不过是极其偶尔能在夏季沙漠观察到的极光而已。 凝视一旁眼中光芒不逊于火焰的少年,好像从遇见对方,意外不断,幸运却从未远去。 云星起大张手臂,悠然地倒在柔软绿草上,闭上眼,耳畔是水声潺潺,睁开眼,触目所及是奇景乍现。 他要找的“龙”,在最后决定离开沙漠之际,找到了。 极光和星辰裹挟月色像是揉碎落入他的眼瞳,一时间变得很亮,是和燕南度前几日在黄昏时分所见,不一样的亮。 他如此全神贯注,男人被其吸引,躺倒在少年身边。 景色虽美,抵不过身边少年和缓的呼吸,转头即是白皙精致的脸庞,让他想去牢牢抓在手中。 极光没有持续太久,这匹缭绕天地间的半透明红丝绸,穿梭于陡峭峰峦,不一会逐渐溜走在浓重黑暗里。 云星起心满意足了。 收回手臂,恢复之前双手枕于脑后的姿势,顺带悠闲地翘起二郎腿,脚尖一摆一摆的。 他的悠闲使得燕南度想起以后,出了沙漠,他们应该是不同路的。 “你之后打算去哪?” 皱眉寻思一阵,“回家吧。”回家走哪条路就不清楚了。 “回家?”有些意外。 “我本来是要回家的,临时起意来的沙漠。”继续盯着天空,不怎么在意地说着。 几日相处下来,燕南度能感觉得出他是一位率性之人。 沉默一会,男人说道:“如果你回家路上经过芳原城,可以去白芦楼里转转,把我之前送你的小刀拿给他们主事的看看,可以让你免费吃住。” 上次在客栈,他给了他一把削土豆印章的匕首,事后云星起要还他,他说不用了,直接送了出去。 “这么好?”这次,云星起转头看他了。 “酒楼隶属门派,我好友掌管的,你救我一命,不算什么。” 之前他说要请他吃香喝辣,到头来先请他去做客了。 一寻思,他貌似没什么承诺能给出去,没什么好宝贝能送。 送画,目前没作画工具;邀他去翠山吃饭,不知现如今师兄姐情况。 掐指头一算,三年未回,变化可能大得离谱。 最好的办法是他提前到家,打点好一切,再邀请燕南度来。 可是之后旅途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 思绪一转,云星起笑了一下,“那明日一早你可得把地名酒楼名写给我,我要好好宰你一顿。”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11章 没认出来 数日来昼伏夜出,终于在某日凌晨远远望见了城镇影子。 两人硬撑住,总算在上午时分一脸憔悴风尘仆仆地进入了一座沙漠边缘城镇。 城镇内不知为何有三两成群的官兵巡逻,好在城门外的盘问不严,他两有惊无险地踏入街道中。 城镇人流不少,在人群里骑马不仅醒目,万一马匹受惊出意外更不好,因而早早下了鞍牵马走着。 走没一会,发觉前方有许多人聚集在一块公告牌周围。 云星起好奇凑过去看,顺手把马匹栓在一边挤了进去。 被风雨侵蚀的木牌上除了纸张泛黄的琐碎居民要事之外,另张贴数张墨迹鲜艳朝廷下发的追捕令。 崭新画纸上赫然是些奇丑无比十分抽象的肖像画,瞧得云星起内心不禁暗暗腹诽:这画的,当事人站面前都认不出来吧。 燕南度站在他旁边,跳过无关紧要地告示,随意浏览起追捕令来。 越看越不对劲,越看他脸上神情越严肃。 怎么画上人他大多认识,有些是听说过名字,有些是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几面,有些干脆是他好友时不时约出来喝过酒吃过饭。 好家伙,他们最近是瞒着他犯什么事了,还是说江湖出大事了? 凝眸仔细再看,纸上一字未提犯了什么罪,仅写有寥寥几行姓名年纪和赏金。 随即,他心头一跳,捕捉到了奚自的名字。 尚未来得及作出其他反应,有人在一边不轻不重拉了他一把,低头去看。 云星起:“诶,你看,有个人的名字念起来和你名字好像啊。” 手指一副写意肖像画,抬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哪是念起来像,根本是他本人。 也是少年知道他名字怎么读不知道怎么写的缘故,加上画像离谱,没认出画中人实际是他。 如果朝廷铁了心要抓他,在他逃进荒漠失去踪迹后,肯定会在周边城镇张贴他的追捕令。 脚下城镇赫然在列。 至于其他人,可能是认为与其贴一张不如全贴了,说不定哪天瞎猫碰上死耗子。 扪心自问,他实在是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事情,值得朝廷如此大张旗鼓。 除了他,更有如此多的江湖同行,那么问题大概不出在个人身上,应该是整个武林,或是朝廷那边出了事。 他之前参加好友在西域的婚宴,加上路上行程,已有三月未接触到任何来自中原的消息。 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想回门派的心情越发强烈,斟酌一番,一把将身边少年拉出告示牌周边簇拥的人群堆。 第13章 “欸,拉我干什么,有什么事要说吗?” 在空旷处,他低头瞅见云星起一脸疑惑,沉思一会后说道:“我们可能要就此别过了。” 想知晓真相是一回事,更重要是担心云星起受他牵连。 这次朝廷追捕不知受了何种命令,颇有种不顾人死活的拼劲,他腹部尚未消失的伤口是最好的证据。 此话一出,正中云星起下怀。 说实话一进城镇,望见三五不时经过的官兵巡逻,说他心里不虚是不可能的。 别是王爷跑来这边境小镇来抓他回京了。 挤进告示牌前,好奇归好奇,更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号在不在其上。 初逃京城,他在几个较大城市见过他的追捕令,带赏金的那种,瞧得他啧啧称奇。 没想到他一个小小宫廷画师,竟然如此值钱,看得他都想去自首了。 当然,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说一点不害怕铁定是假的,万一再被抓回去,不敢去想以后怎么被王爷压榨。 所以出了几个城市后,他毅然决然选择在山野之中行走,风餐露宿不在话下。 他儿时没少在山中到处野,日子苦是苦点,没遇到什么危及生命的意外。 燕南度显然是急着要回门派的,他的门派应该规模很大,要不客栈书生怎么一眼认出。 既然规模大,那么大概率是创办在经济发达的大城市当中,进入大城市,他被发现的概率直线上升。 因此,他们要分开走。 本是苦恼什么时候开口,对方先提出来,他乐得顺杆子下。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对他的爽快,燕南度心底略感失落,“午饭后,趁天没黑之前。” 意思是接受他们分道扬镳的建议了,对他的爽快燕南度心底略感失落。 少年了然地点头:“我打算原地休整一日出发,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 相伴半月之久,兼有救命之恩,要说面临分别不惆怅,那是假的。 “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顿饭,我说了出沙漠后要请你吃饭的,没大城市大酒楼,来点特色美食也行。” 说着,他凑近男人,哥俩好地揽住对方肩膀,带人一边问路一边走向城镇中心。 他是瞧王爷的势力范围未涉及于此,因而整个人松懈下来,燕南度是在赌。 名字画像虽说明晃晃贴在告示栏上,但少年邀请去吃饭,他开口拒绝不了。 毕竟进入城镇盘查时,门口官兵没认出他来,再说他吃顿饭就走,赌赢概率大。 拉高半遮面的黑色纱巾,跟随少年一路走到一家卖相不错的客栈跟前。 “小二,来上菜!” 哐当一声随意坐在一个角落,云星起叫起店伙计来。 “客官,你要吃点什么吗?” 观望一圈,时间早,吃饭的人不多,没客人参考。 “你问他,他来点,我请客。” 看他这幅故作豪爽的青涩模样,燕南度心下好笑。 对于吃的,他实则不挑,点了几个家常菜后,少年后面自个又加了几个。 菜端上来后,俩人是真饿了,一句话不说闷头吃。 一顿饭吃完,云星起肉眼可见的眼神迷离起来,他想睡觉了。 披星戴月赶路,上次睡得舒坦是在想不起来的一个上次。 双眼迷瞪,头一点一点快要撞上木制桌面,燕南度眼疾手快扶住他的额头,凑近耳边询问: “我抱你去客房?” 看他眼睛困得睁不开,男人早叫来人开了一间客房。 炽烈呼吸喷吐在耳际,激得他一缩脖子,脑子清醒了些许。 抬头掀开沉重眼皮,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不用抱,我走着去。” 手推桌子,椅子后移站起身来,端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使劲甩了甩头眨眨眼。 “客官,这边来。” 一旁店伙计适时出声,他跟随其上了楼。 路过柜台顺手结了账,是困了不是醉了,说他请客一定是他请客。 一进客房人一走门一关,他当即脱掉外衣扯开发带,坐在床上脱掉外裤甩开靴子,爬进了舒适软和的被窝里。 头一沾上枕头,双眼一闭迅速沉入梦乡,丝毫没注意到始终站在房内的燕南度。 他的入睡速度和睡眠质量一向表现惊人,不过如此旁若无人,第一次见。 放下一路拿上楼属于对方的包袱,燕南度走近床头。 圆溜溜的杏眼被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掩,睡着的云星起没了聒噪跑动总显得比平时乖巧许多,更无端有一种脆弱感。 瓷白如月的脸颊近在咫尺,光滑细腻勾得人蠢蠢欲动,忍不住上手去抚摸。 不趁人之危是傻子,他果断上手摸了。 浓密黑发散落在被褥间,红润饱满的嘴唇随呼吸上下起伏,蛊惑住他的视线定格于其上。 天气晴朗,温和日光透过半开窗扉落在木制地板上,房内安静舒适,他情不自禁俯下身,精致脸庞在眼前放大,俩人呼吸交缠,快要吻上的瞬间,床上人一个侧脸避开了。 云星起侧过脸,无意识地蹭了蹭男人稍显粗糙的掌心,再次恢复了平静。 怔愣之后无奈一笑,捋起一缕乌发落下一吻,替人掖好被子,燕南度悄无声息地走了。 骑马走在路上,巡逻官兵一批一批路过,没人认出他来。 向上扯一把蒙住半张脸的灰布,幸好身处沙漠荒野边缘,许多人和他一样蒙面防沙。 城镇轮廓在他身后逐渐虚化、远去,不知何时,才会再次遇见那位少年。 或许是永远,或许是下一次意外。 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早知当时应该亲上一口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渝凌村 待云星起醒来,已是黄昏日暮,身体沉重脑子昏沉,一时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 若不是门外时不时传来的细碎说话声,他以为还在沙漠帐篷中。 下床挪到桌边坐下喝了一口茶水,方才清醒过来,注意到桌上有一张纸,是燕南度留给他的。 大致意思是,瞧他睡得香,不忍打扰,先走一步了。如若以后去了芳原城可通过白芦楼给他传信,到时他俩再见上一面。 扶额苦笑,怎么说走就走,搞得他像是被负心汉抛弃了似的。 下次在白芦楼见了,定要狠狠宰他一把。 收拾好心情,他摸摸肚子,又饿了。 翌日上午,打点好行李,他快马扬鞭出了小镇。 路上仍是老样子,担心被抓,官路不敢走,一连数日走的小路。 随即,在一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不懂地图的一天,后知后觉发现迷路了。 迷路是常有之事,心态放平,难就难在干粮所剩无几。 路总有找到的一日,饿得前胸贴后背是真难受。 眼下,他走在一处不知名的树林小径上,抬头扫视一圈周边,幸运地发现了一颗果树。 急急忙忙牵马赶到树下,树上结有绿中透点红像是杏子的果子。 嗯,看样子能吃。 将马栓在一边树干上,利落地攀住大树枝干,几个借力,蹭蹭窜了上去,眨眼间跨坐到一根粗壮树枝上。 爬树算是他的童子功,小时候他没少满大山乱跑摘果子吃。 摘下一颗果子,拿衣角一擦径直入了口,有毒没毒吃了再说。 “哕。” 不是有毒没毒的问题,是口感又酸又涩,难吃得整个人直打哆嗦,哕了一口全吐掉了,吐完了发觉回味泛苦,苦味在舌尖萦绕不去。 “什么玩意。” 愠怒地把咬了一大口的果子扔得远远的,远处树杈被果子打断几根,露出一处缝隙。 透过缝隙,一座冒出寥寥炊烟的村庄遥遥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是村庄,前面有村庄! 天无绝人之路,今天或许不用饿肚子了。 用尽的精力体力好似一下全上来了,嗖地一下滑下树,哐哐背起扔在大树旁的行李,解开绳索骑马哒哒朝那边赶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他的马没跑死,人骑在马上快被崎岖山路给颠吐了。 最后,靠着差不多半年的荒野求生磨练出的方向感,外加一小点运气,终于在天黑之前踏进了村庄地界。 村头一块大石碑立在地上,日落西山,借微弱光亮勉强看清上书“渝凌村”三个大字。 字迹雕刻清晰,墨迹鲜艳,想来此地生活条件不差,外人花钱来吃顿饭应是不成问题。 想着他下了马牵马绕过一株村头繁茂大树,进了村子。 村内房屋多是瓦砖砌成,只是......之前白日瞧见炊烟袅袅,现下夜未深,怎么大多数窗户里头黑漆漆一片。 没人在不可能,应该是当地风俗,统一睡得比较早? 回头望一眼未彻底落下的太阳,睡得未免太早了。 第14章 偶然遇见几家亮起烛火的人家,云星起上前去敲门,是既没有人给他开门,里面也没声音。 圆月初升,冷冷月光泼洒于地,给了他些许安慰。 好在村道干燥平坦,比起山林间不可见的坑坑洼洼,夜间走来轻松不少。 大多人家没开灯,开灯的人家不开门,带的行李里有点饼子,聊胜于无,一连几日过得是半饿不饱,眼眶发青。 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刚打算席地而坐,掏出饼子吃了算了。 一只鸡咯咯哒了一声,是路旁院落的鸡笼里发出的,视线瞬间转移了过去。 鸡笼里有鸡,檐下有挂起风干的玉米棒子。 手上移摸摸下巴,他去偷,不对,他可以去买,拿东西放下钱就走。 可以可以,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说办就办,马临时栓在门口,一只脚刚挎过篱笆站稳,黑暗中一双发光的眼睛与他对视上。 糟了,有狗。 他左脚踩地,右脚悬空,整个人不上不下,篱笆不高,狗可以越出来咬他。 别到时候东西没拿到手,被狗咬一下。 咬一下疼不说,村里人指不定怎么想他。 紧要关头最要紧的是不慌,他强装镇定和狗对视,慢慢地退了出来,狗看他退出去了,缩回去继续睡觉了。 好险,紧张得双脚发麻,一屁股坐倒在地。 东西没拿到,差点被狗咬....... 仰头无语望天,一点红光自天空一角冒出。 红光出现在夜间多少有些吊诡,恰好撞上云星起这个胆子大的。 饥饿与恐惧相比,前者切实存在,后者看似遥遥无期。 村内人家一扇扇漆黑窗扉,拒绝外人的意思十分明显,或许可以去那边碰碰运气。 说走就走,解开拴马的绳索,根据一点红光走去。 路过一个拐角,一栋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大宅子矗立前方。 以他一路走来观察到的村庄规模来看,这户人家应该是当地大户,放在别处条件也不差。 双开大门洞开,门前屋檐悬挂两个大大的红灯笼,看起来是一派喜庆祥和。 透过大门,云星起瞧见里头院落摆有几桌酒席,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人,有饭菜香味自里间飘出。 诶嘿,有人在办酒席。 根据他儿时和师父去山下蹭酒席的经验,像这类喜宴,随礼加有空座,一般会让路人加入,有些甚至会主动邀请过路人。 撩起下衣摆擦了一把脸上的灰,顺手捋了一把头发,云星起先将马栓在门外不远,人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站在酒席外的一位瘦削中年人一眼注意到了他,当即上前询问:“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他躬身作揖,诚实回答道:“恰巧路过,来随礼吃个酒。” 对面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我们这边可能不太方便。” “实在是饿了数日,许久未吃热食,才来叨扰一番,”回头望了一眼,“村里面又无他人开门。” 沉默一阵,中年人转身,“跟我来吧。” 长舒一口气,成了,“我还有匹马在外头。” 中年人叫来一个小厮,对其耳语几句,小厮向云星起一点头,路过他径直走向门口的马。 一直看他解开绳索,拉着马走了,云星起才开口:“拉去马厩吗?” “是的,小兄弟不必担心,我们宋府向来乐善好施,你来参加我们少爷婚宴,定不会亏待的。” 点了点头,跟随对方一路走去。 拐弯走上一条木质长廊,旁侧是摆席的露天院落。 云星起忍不住扭头去看,越看越好奇:“人没来齐吗?”一张桌子一半位置是空的。 中年人一心领路没回头:“吉时未到。” 从背影敏锐察觉出对方不愿多说,他果断选择了沉默。 七拐八拐,二人停在一间亮着烛火的小房间外头。 其人转过身面对他:“小兄弟,礼钱你出多少?” 闻言,云星起掏了一把铜钱出来,“够吗?” 人处异乡,财不外露,实在不敢掏太多钱出来,不够又怕不能入席。 观察一番对面人表情,既没变化又不说话,咬咬牙,手伸进缝在衣襟内的一个口袋。 “够吗?” 看着交到他手中的一大把铜钱,中年人愣住了。 一枚一枚排好数清,他看向少年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 随礼随多少云星起是真不清楚,儿时吃席随礼的事一向是师父一手搞定。 像这类喜宴,随越多越好吧。 把钱塞进衣兜,中年人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够了够了。” 说着,他让云星起待在门口,自个先推门进去了。 等了一阵,他推门笑让门外人进来。 他的笑虚伪得很,估计是看云星起年纪小,不多加伪装,对此少年见得多了,只当不知。 屋里头算是亮堂,靠墙摆有几排书架,房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后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手捏毛笔抬头看他:“********?” “啊?” 对方乡音浓重,听得云星起是云里雾里,一点听不懂在说什么。 老人耐下性子重复了一遍:“********?” “啊?” 为了辨别老人到底在说什么,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凑到桌前去听。 最终是一侧的中年人看他实在听不懂,翻译了出来:“我家六爷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听是问名字,顿时警觉起来:“要知道名字干什么?” 朝廷不至于追到此处吧。 中年人无奈解释:“根据来宾姓名登记礼金数额,小兄弟,第一次吃酒吗?” 略带羞愧地挠了挠头,“不是第一次,只是之前多是和长辈一起参加……”不用他来报名字。 如实汇报出名字,他离得近,看见老人在他的名字后方填了一个数字。 眼睛微不可察一眯,和之前交给中年人的金额差距较大。 一登记好,中年人点头作揖拉着云星起出来了。 路上,得知他是宋府管家,云星起叫他陈管家便是。 宅子露天院落地板是一块一块青石板铺就,勤加打扫,走来无灰无尘。 席中人比刚才多了些许,大多桌子仍是空了一半座位。 他们多是村民彼此认识,一见云星起,几乎各个忍不住好奇目光瞧他。 强装不在意地挪到一个空位旁边,反正是随了礼来吃席的,一定要吃回本。 凳子没来得及挨到,身后陈管家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给人提了起来。 扭头看去,席间烛火赶上风大,吹得火焰时隐时现,照得身后人脸晦暗不明,两侧颧骨高高突起,五官深陷其中,看不清表情。 “起来,这里有人坐。” 第13章 宋府喜宴 一丝寒意倏地窜上云星起的脊梁骨,该问的问题统统咽了下去,乖乖跟着一下板起脸的陈管家去了另一边的空席位坐下。 一桌人在他落座后均看向他,尴尬地笑笑,伸手拿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怎么来这里的?” 旁边坐着的一人好奇问他,匆匆将茶水咽下,“路过,想找户人家暂时歇脚。” 旁人一脸欲言又止,未等其再说些什么,一阵嘈杂悠扬的乐声突然在门口响起,嘹亮唢呐声吓得云星起捏茶杯的手一松。 哐当一声,瓷杯摔落在地碎了,顾不得去关心茶盏,急急扭头去看。 一抹暗红色在烛光辉映下自门口现出,是宋府新人来了。 他坐的位置是院落犄角旮旯,努力抬头去看,仅看见一个被人背着走远的红色背影。 除了不停歇的喜乐外,席间无人说话,甚至鲜少有人去看新娘 很快,新人被背进了前方堂屋内,再看不见什么了。 又远又暗,他一个外乡人总不能腆着个脸走到过道去凑这个热闹。 越看越怪,怎么大家伙如此安静? 方才的陈管家从另一侧门洞现身,手中提着一只大公鸡走进堂屋。 身后有两人一左一右手中提着一个高至胸口的人形物体跟随。 他们路过一处烛台下,云星起看得分明,是一个五颜六色的纸人。 竹条编制的躯干,纸糊的四肢衣着,笔触粗糙拙劣,加上捆在上半身的大红花。 纸人给人观感是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虽说隔得远天色黑,云星起毕竟不是瞎子,一眼能瞧出不对劲。 风稍微大点,纸人整个晃晃悠悠在动,连带垂在背后的大红花丝带飘动起来。 若不是两侧人抓得紧,或许已经被风吹得到处乱跑了。 眼前一幕,是云星起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见。 一看见纸人,他双眼圆瞪,不自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直直注视着。 他张了张口,想询问之前向他搭话的人,发觉同桌人各个低眉垂目,面朝桌板。 第15章 普通的成亲宴,儿时吃过几回,新郎是纸人的,第一次见。 目送手提纸人的两人跟随拿大公鸡的陈管家走进堂屋中间,他才重新坐了下来。 少见归少见,他一个半路插进来吃席的过客,不该管的事最好不要多管。 到时管多了,能不能全须全尾离开可能就悬了。 一坐下,脚踩住了一块裂开的碎瓷片。 一桌人尚未坐满,猛地吹起唢呐,新人进场,他实在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下把手中杯子给摔了。 新人一消失,席间开始陆陆续续上菜。 给他们这桌上菜的恰好是之前牵走他马的小厮,在人放下菜打算离开时,他及时喊住,“抱歉,我不小心把杯子摔了,要赔多少钱吗?” 小厮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拿着托盘走了。 欸,不理人? 这么冷漠,还是说看他一个外人一来吃席打了个瓷杯不想理他? 他不是故意的...... 想着有些委屈,但是确实是自己摔了杯子。 他的另一侧是个空位,上头照例摆了一副碗筷,不多想了,干脆找东西把碎瓷片扫了拿旁边的杯子用。 至于赔偿,待明日离去之前去找陈管家商量。 不曾想,他一推开椅子站起,之前的小厮手拿扫帚簸箕回来了。 看他手上的东西,云星起顿时明白:人不是不理人,是去拿清扫工具了。 识趣地挪开椅子,在小厮蹲地上清扫碎片时,他蹲在一边帮忙捡起几块碎瓷片扔到簸箕里。 快清扫完毕之前,眼疾手快从口袋里掏出数枚铜钱,借椅子遮挡硬塞进小厮衣兜里。 “赔偿茶杯的钱,多的是辛苦费。”抬头对人笑了笑,看他笑,小厮明显一愣。 收拾好后,小厮放下工具,给他拿了个新茶杯,顺手给他斟了茶。 小插曲飞速过去,他本身是一个来混吃混喝的,吃饭才是最要紧的。 菜品温热,有些吃进嘴里隐隐发凉,大抵是在后厨放久了,饿急了的云星起起和身边人客气一阵,看他们不怎么动筷,直接开启狂吃模式。 吃得差不多,他才注意到席上的菜略有些奇怪。 各一半的鸡鸭,明显装不满盘的青菜,宋府家大业大,不至于少爷成亲办个喜宴如此克扣。 他仍坐在席间等待之后的菜品,此刻却有人陆续离席。 人没坐满,菜上一半,结束了? 那他等会随便出去找个树荫凑合一夜吧,幸好没下雨天气好。 此时一人远远向他走来,是之前扫碎瓷片的小厮。 “小兄弟,陈管家叫你跟我来。” “去哪?”奇怪了。 “陈管家知你今夜无留宿之地,特叫我来引你去客房。” 这么好? 宋府难道真是像陈管家口中所说那般乐善好施? 亦或是单纯他钱给得太多了? 露宿荒野的念头一扫而空,好不容易能睡上床,他求之不得。 今夜所见实属罕见,目前看来不会对他造成人身伤害。 睡一夜清晨立马告辞走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一缕微风吹来,云星起隐约嗅见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像是寺庙烧香的气味。 “你闻见什么了吗?”扭头去看小厮,小厮一脸苍白,是一直太忙没空去吃饭饿的? “没......没闻见什么,小兄弟,你随我来吧。” 见他不欲多说,应声后随他七拐八弯来到一小屋前。 小屋地处偏僻,在一处门后,能瞥见堆放的柴火,估计离后院后厨不远。 有个有屋顶住的房间不错了,他不嫌弃什么。 推开门,赵七走进去掏出火折子点燃摆在木桌上的油灯,昏黄火光亮起,屋内设施一览无余,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冷冷清清,一看是少有人在此居住。 “幸好你是今夜前来,前几日老爷刚巧让我们把府邸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行李随意扔在桌上,家具摆放少胜在干净,几乎无表面浮尘。 太干净了,云星起反倒不好意思直接躺上床,犹豫再三,不好意思询问:“你们府邸的水井在哪,我想去洗漱一番。” 赵七面露为难之色:“这么晚了......” 识趣地掏出几枚铜钱递出去,“我只剩这么多了。” 对面人默默收下:“小兄弟,麻烦你等一会,我去给你烧水,等烧好水了,我来叫你。” 宋府里给钱是好办事,水井洗漱一下成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 临走前,赵七告知了姓名,特意嘱咐他洗完澡回房早早睡觉,明日一早便走。 他应下了,不用说也知宋府奇怪得很。 赵七算是个守信的,拿钱真办事,只是来叫他的不是赵七,是一个陌生的提灯侍女。 “是赵七让我来的,他烧水烧一半被陈管家叫走了。”侍女面无表情地告知。 好吧,云星起随侍女七拐八弯来到一个门前有水井窗下堆有木柴的房间。 侍女没赵七贴心,一把他领到门口作势要走,云星起叫住她:“姐姐,你能留在门口等等我吗,我不认识回去的路。” 先前在房内,他收拾行李时,顺手拿干净方巾仔仔细细擦了脸。 干擦比不擦强,现下小脸白净不少,比初入府的乞丐模样好多了。 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瞧着身边侍女,月色如水,水浸眼瞳,侍女和他对视一瞬,立即侧过头,脸颊一片绯红:“我.....我等会有事......” 塞给她几枚早准备好的铜钱,他边给边笑了一下,侍女低头接过,“好的,我等你,你快一点。” “知道,辛苦姐姐了。” 他自然知晓自个长得好看,必要时刻利用一番没什么,可惜在宋府总归是钱好使。 屋内有个大水桶,水温正好,没花多少时间快速洗了个澡。 洗好后出来,侍女愈加不敢瞧他了,低头提灯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送走侍女后,周围安静下来的云星起盘算起明日。 清晨起床,在宋府花钱补充些干粮即刻出发,宋府干啥要钱,他是个财主都经不住如此花钱。 何况他不是财主,正职画师,兼职乞丐。 躺上床的云星起伸展了一下身子,难得数日来睡得舒服,没过多久陷入了梦乡。 寂静深夜,伴随草丛虫鸣,他在硬邦邦的床上苏醒。 不好,晚上睡前水喝多了。 迷糊间披上外衣,出门找茅房去了。 路过几个拐角,半眯瞪双眼彻底睁开,坏了,走到哪里了这是,回去的路又在哪。 冷风呜呜一吹,吹得他彻底清醒。 宋府修得大得离谱,其他人难道晚上不出来上茅房的吗? 出都出来了,先别想着回去接着睡了,先找到茅房再说。 终于,在一片竹林旁找到了一个简陋的茅房。 浑身轻松的云星起挪开充当门的一块木板,抬头看看天,月色正好,找回去的路起码看得清。 “啊——!” 一道凄厉尖叫猛然在竹林后响起,惊得林间飞鸟乍起,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好在眼下手中没拿茶杯,要不然指定又摔地上了。 第14章 窥探一角 几只归巢鸟儿自林中飞起,从云星起头顶呼啸而过。 目送鸟儿远去,夜黑风高,之前月亮被沉重云霭遮住,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 仅能勉强辨别声音是自竹林背后传来。 思虑再三,实在好奇的他打算偷偷溜过去看看。 扒开挠人的竹枝,深一脚浅一脚向里头走去。 很快,他发现已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堵高耸石墙。 墙砌得平整,四处摸一圈,突起凹陷一点没有,想爬没处使力。 周围除了竹子,多是些碎石子,借力外物也没有。 不过找到了墙,顺墙走找到门是迟早的事。 手摸墙走一阵,果然远远瞧见一束光从一扇虚掩双开木门里落在地上。 大半夜有人和他一样不睡觉啊。 悄悄放轻脚步,透过中间门缝去看,里头亮堂堂一片,晃得他眼睛生疼。 好半天适应过来,触目所及是一面玉制大屏风,外头没人,人全在屏风后头转悠。 屏风后人影错落,忙忙碌碌,院内有一张桌子,桌前地面上扔了个一动不动的物体。 云星起离得近认出是一只割了喉的大公鸡。 大公鸡头歪在身子一侧,脖颈里流出的血在地上干透得暗沉,乍一看像是水渍。 很难不让他联想起席间陈管家抱在手里的大公鸡。 屏风后的人很忙,但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他也没胆子走到屏风后去探明真相。 当他看累了,打算不声不响去找回房睡觉的路时,屏风后转出了三人。 陈管家第一个走出,后面跟随两人。 那两人正是之前手提纸人打扮干练的宋府伙计,此时他们手中提着的不是之前的纸人,是一个人。 第16章 准确点说,是一个身穿新郎服的男人。 男人好似是喝断了片,浑身软趴趴,头颅低垂,脚背蹭地而行,一点力气没有,全靠身边人搀扶。 随着男人被人扶到光亮处,云星起眉头一皱,发现不对劲。 不等他意识到是何处不对劲,陈管家手持一根木棍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男人的脸明明白白暴露在白晃晃烛火下,映进云星起渐次放大的瞳孔里。 面色白里透青,双眼紧闭,口鼻间无一丝呼吸痕迹,嘴唇像擦了胭脂一般红。 不会是个死人吧...... 念头一出,鸡皮疙瘩从脚底顺脊梁窜至云星起全身,心下悚然,怪不得今夜宋府怪异,原是死人成亲。 隐隐的不妙预感突然成真,砸得他睡意全无,脚往外挪了几步想逃。 可之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听音色明显是女性,他站门口观望许久,透过影子辨别也好,出来的三人也罢,没看见有女人。 脚尖缓缓挪了回来,再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陈管家端详了一阵被他挑起下巴的脸,“朱砂喂进去了?” 一个伙计回答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八钱朱砂全喂进去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木棍,转身抽出一旁桌案上被一只碗压住的黄纸,快速拍在了死人额头上。 “吉时将至,你们先带少爷下去准备,待会抬上山。” 少爷,死人是宋府少爷? 两伙计得了令,一左一右把住宋府少爷胳臂拐进了屏风后头。 他们一走,云星起瞧见之前宋少爷站立之地汇聚出一滩水,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那人身上的新郎服貌似是湿的。 是溺死的? 晚风拂过,烛火跳动,陈管家衣袍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几滴血渍分外显眼。 他恍若未觉,目送伙计带人下去,长舒一口气,负手而立直视前方,恰好和门外人窥探的双眼对视上。 看见我了? 一对视上,云星起是冷汗直冒,以不变应万变,对方不动他不动,敌在明他在暗,没那么容易看见。 过一会,陈管家猛地低头瞧见衣服上的污渍,撩起衣袍搓揉了一下,口中喃喃:“小丫头力气挺大,看我等会......” 边说边转身走进屏风后,话语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没有发现,一下紧绷的力松懈,差点坐倒在门口。 圆月从云层挣脱,清冷月光落在大地,双开木门一侧是竹林,一侧是一片小树林。 趁院落没人,云星起飞速窜到另一边树林,背靠围墙坐下,思索起刚才看见的情况来。 原来宋府少爷是死人,怪不得酒席间会用纸人代替,那宋府少夫人呢? 忆起席间戴红盖头被背走远去的背影,他坐得远看不真切,既然死人会用纸人出面,是不是说明宋府少夫人不是死人? 活人殉葬? 之前听见的尖叫声是不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宋府少夫人发出的? 抬头看了眼身后寂静的院落,要想知道谜底必须得进去瞧瞧了。 正门直入不现实,现在是没人,保不准一进去有人从屏风后出来收拾杂物,妥妥被抓。 翻墙吗,墙面光滑,没着力点怕是难翻。 左右打量,他有办法了,不远处有一棵树长得高大,树杈伸进了院子里。 目测一下高度,嗖嗖两下爬了上去,借树枝遮掩观察,落地院落内没人。 顺树枝爬到围墙上,骑在墙头,他静下心聆听了一下周围,安静,唯有不知名处的细微虫鸣,方从墙上跳了下去。 落地的动静在他听来在寂静深夜里响得惊人,一下地旋即一个翻滚卸力,当即躲到一堆在墙头早看好的杂物后。 静候半天无人前来,才小心翼翼走出。 脚下院落地面没少花心思和财力去建造,地面铺就的大块青石板上甚至有浮雕,比前院地面更干净平整。 直觉告诉他,如果在此地被抓,他们绝对有办法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以防万一,他干脆脱了鞋拿在手上走。 天色昏暗,月亮再次藏进乌云后,院子大,没走一会,他意识到他好像又迷路了。 遇不到其他人,不知道自己在哪,他打算再往深处走几步,没其他发现的话,他只得翻墙出去,找找他们要抬上去的山在哪边。 宋府少爷成亲,宋少爷说是要被抬上山,宋府少夫人不可能不在。 只是到那时,可能不是那么好救人了。 所以要救人,最好是在山下找到。 他的行为很冒险,被抓到的下场一定不是他希望的。 冒险就冒吧,来都来了,无功而返,他回去指不定要后悔多久。 左一脚右一脚赤足踩在冰冰凉的青石板上,夏末夜深气温低,踩久了有点子冻脚。 在他寻思是不是该回去时,前方一处小屋里透出的微弱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立即谨慎地矮身蹲下,所处位置在小屋侧方,等待片刻,看见有人影随光点走出,他即刻挪到小屋后方,防止对方发现他。 小屋后方是油纸糊的红檀木窗户,他用手指戳破了油纸。 屋外有人点灯,光线微弱,勉强照亮屋内,屋内空空荡荡,没有多余家具,屋正中有一堆暗红色的布团。 布团倒在地上的形状着实怪异,他禁不住视线多在其上流连了一阵 突然,布团靠近窗边的一端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连带整个布团颤抖起来 第15章 躲藏 是个人! 难怪看布团形状怪异,原来是个人躺在地上。 看清眼前一幕的云星起心下悚然,地上人情况明显不妙。 一个人好端端躺在地上哭,看样子疑似没法说话没法站起。 那会是谁,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宋府少夫人吗? 不待多想,他先尝试去推窗户,运气不错,窗户没有锁死。 大概是许久未开,小心推开,一大团灰尘落下,呛得他差点咳嗽出声,幸好及时捂住了口鼻。 推开到一定大小后,果断一脚蹬在墙上,翻了进去。 他一落地,之前发出呜咽哭声的人立马收了声安静下来,开始缓缓调整起姿势,往云星起落地处移动。 屋外一左一右站有两人,一人手持一盏提灯,光线说不上多亮,比没有强,眼睛适应光线后,仅能隐约看清周围。 赤脚摸黑走到地上人身边,怕看不清对方动作,更怕被门外人发现,他尝试去触摸布团发出声音的一端,靠近用气音问道: “你是不是暂时不能说话?” 布匹下的头上下动了动。 猜对了,“你想逃出去吗?” 对方快速地点了点头。 不管了,眼下状况紧急,既然人家想逃出去,他先带人逃出去再说。 毕竟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屋子里无声哭泣,反正不像是自愿的。 他当即俯下身去扶起躺在地上的人,“我带你逃出去,安静点。” 抬过对方一条手臂放在肩头,不知是被下了药,亦或是被捆绑久了,软趴趴的,完全不能借力。 能抬着走,本是想背的,背人不方便翻窗。 好在靠墙放有一排箱子,可以踩在箱子上翻出去,这是他进来才看见的。 摇摇晃晃间,对方蒙住头的帕子掉在地上,恰逢明月出云,月穿窗口,思索如何将人搬出去的云星起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 一眼看得他心头一震,步伐不稳,膝盖磕在木箱边缘,剧烈疼痛使得他放松了力气。 对方眼瞅着要摔向地面,他跟随其倒向一边护住,脚一蹬把靠墙的一个箱子给踢翻了。 动静大得惊人,门外两人给惊动了。 “什么声音?” “应该是把东西给弄翻了。” “进去看看。”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来,提灯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屋内。 率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没了红喜帕遮脸躺在地上不动弹的池玉露,和她身前被弄翻在地的木头箱子。 本是关严的窗户洞开,晚风穿堂而过,激得烛火剧烈跳动了两下。 “谁负责检查这间屋子的,窗户没锁严不知道吗?”有一人语带怒意地走上前锁上了窗。 “看样子她是想要逃走,被下了药没力气,最后爬箱子翻窗时摔倒了。” 另一人边说边把箱子摆正,“你看,帕子都掉地上了。” 他捏起帕子,“欸,对不起了池小姐,事情很快会结束,我来给你盖上。” 躲在边角箱子里的云星起静静聆听着外头声响,是汗流浃背,生怕他们发现自己。 “四处检查一下,怕到时候出事不好交代。” 完了,他们开始检查了。 二人分开巡视,蹲坐在箱子里的云星起是如履薄冰,脑子里甚至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被他们抓走报官领取悬赏的画面。 第17章 事到临头,报官反而是再好不过的,怕就怕他们瞧他撞破此事,对他大动干戈。 山林村庄的居民会对一个撞破隐秘的外乡人做些什么,他不敢去想。 有人在一个一个打开箱子检查,离他越来越近,发现他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了。 危急关头下,他的手不自觉伸进了外衣口袋里。 有个冰冷坚硬地东西碰触到了他的指尖,他掏出来摸了摸,是之前燕南度送给他的小刀。 拔出刀鞘,手紧紧握住刀柄垂在脚边,他以前没少用刀,多是拿来刻章砍柴割肉,伤人是第一次。 趁人一开箱,他立即往前一刺,对方很大可能会吃疼后退,这或许是他唯一逃脱的机会。 在他构思时,一道昏黄烛火突然破开周身笼罩的黑暗,径直刺入他的眼中。 一瞬间,他被晃了神。 无助地睁圆双眼,一双带有红血丝的冷漠眼眸与他对视上,陌生人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眨了两下,眼里微聚起一束光。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云星起感觉快要吐出来了,刀缓缓提起。 来人一句话不说,在他准备提刀刺向面门的刹那,镇定自若地关上了箱子。 蹲坐在箱中的云星起:? 脚步声逐渐远去,有人询问:“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出去继续等人来吧。” “等等,你知道哪里有绳子吗,得去把她的手脚给捆上。” “我知道。”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嗯,怎么回事? 和陈管家不同,从对方的眼神变化看出,他绝对是看见他了。 硬装没看见,为什么? 灯在脸侧照来,电光火石间,他仅能看见一双眼睛一个剪影,实在没辨认出是谁开的箱。 不过说话声音耳熟得很,他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和人交谈过? 脑中迅速过了一边今天和哪些人聊过天。 除去陈管家和侍女,是不是之前帮他牵马去马厩的小厮赵七? 他为什么要假装没看见他? 想不通的事,云星起不打算再去想,万一赵七是良心发现放他一马呢。 收刀归鞘,耳朵紧贴箱壁上,凝神细听外头动静,没有动静。 说来他方才之所以被吓得一震膝盖磕箱子上,是因他借月光看见了女子嘴被粗糙地整个缝上。 一看清,周边黑暗似泄洪水流一样向他压来,恐惧从足尖席卷全身,带得他两脚一软,磕在箱子尖锐边缘失了力气。 怪不得女子说不了话。 现在想来,他不是进入了一户好心收留过路人留宿的宅邸,怕是误闯一座伪装的鬼宅吧。 听他们对话,或许是要出去找绳子来捆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尽量放轻动作翻身出箱。 女子仍然躺在原地不动,屋外烛火意料之中少了一盏。 少一个是好事,说明把守女子的人目前少了一个,带人逃走被发现概率大幅度降低。 窗户虽说上了锁,其实是简单的内部插销锁,不怪乎他们要去拿绳子捆人。 把窗户重新打开,云星起俯身故技重施搀扶起女子,一丝不详的光线慢慢放大出现在他脚边。 有人开门进来了。 第16章 来龙去脉 “小兄弟,是我赵七,别怕,我不是来抓你的。 话音一落,云星起抽出在意识到有人进来摸进口袋掏刀的手,身侧女子身子也放松下来。 赵七提灯而入,轻轻关上门:“不用担心,另一个人去拿绳子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不过,”他看了一眼屋内两人,“你现在不能带她走。” 云星起手指一抖,手再次摸进了口袋,“为什么?” “你现在带她走了,待会就能发现,到时候全府搜人,逃不了多远的。” 是他思虑不清,确实如此,手触摸到刀鞘没有去握住。 对方边说边走近到他俩身边,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云星起:“所以你刚才是真的看见我了?” “当然。” “为什么,你不管宋府那些人了?” 说到这,赵七脸露嫌恶之情:“死了便死了,何必再拉一个活人下水。” 看来是良心发现了。 “你说你支持我们,又说我现在不能带人走,那你是有什么计划吗?” 一直扶着人有些累的云星起小心地将池玉露放下,背靠箱子而坐。 动作间,红巾帕掉落,提灯近在咫尺,嘴上狰狞扭曲的缝线愈加清楚地呈现在另俩人眼中。 她听见了赵七说的话,脸一露出来,直直看向对方。 赵七刻意扭过头去,不敢正视她的脸。 “......你别这样看我,他们之前要缝你嘴巴时我做不了主。” “那你们为什么要缝?”明明他也认为残忍。 “不关我的事,是‘他们’。”争论一句后,他陷入了沉默,不管怎么说,他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缝嘴,是他们说怕池小姐死后去阎王面前告状。”解释之后,他顿了顿,拉住云星起,“你跟我出去。” “欸,不是说要一起救人?” ”还有一个机会可以救人,在这里带人出去,也逃不了多远。” 另一个去拿绳子的人随时可能回来,如果被发现,他俩一起完蛋。 赵七:“你先回去,我到时候得了空去找你。” 云星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可能自个回不去。” “什么?”语气不敢置信。 他睁大双眼,诚恳地看着对方道:“其实我是迷路过来的。” 一句话给赵七整不会了,什么人迷路看见眼前一幕不逃反要带人一起走的,估计就眼前这位了。 心下叹气,“那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到时候我去找你。” 确实只能这样了,云星起扶起扭头看他的池玉露再次躺下,给她盖上帕子,同赵七一起出了门。 随便找了一间临近的空房子,不知过了多久,云星起坐在地上昏昏欲睡。 一阵缓慢沉重的咚咚敲门声打破了他的瞌睡,“是我,赵七。” 揉揉眼睛,他走上前去开了门。 “另外一个人呢?” “他们去忙别的事了,已经不需要我了。” 言毕,赵七果断转身示意跟上,带他一路走小道躲开他人视线走出了院落。 路上赵七告诉他女子叫池玉露,详细的等回了屋再说。 把人领到他的小屋里,赵七让他快收拾一下行李,救到人后,他们不用再回来了。 交代完,赵七说他也要去收拾行装,开门走了。 四周骤然安静,云星起坐在床上,颇有种恍若隔世感。 白日里在山野中奔波,晚上在村落宅邸里吃席,不曾想到了深夜要救人了。 虽说目前不清楚事情缘由,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歇了一阵,开始扒拉起扔在床头地面的一堆行李。 边收拾边思索,如果要救池玉露,靠他和赵七二人硬攻绝对不行,得用计。 不待他想出个四五六来,赵七回来了。 估摸是他住得近,背了个包袱在身上,一瞧见是他,云星起开口询问: “你说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可以救人,是有什么计划吗?” 一问一个懵,赵七愣住了:“没有。” 不是,所以他们两个纯纯是在摸瞎啊。 其实方才赵七让他先别带池玉露走多少存有私心,他独自一人把守,丢了人肯定是他的过错,府里怪罪下来难办。 “......时间要紧吗?” “不是很要紧,得再等一个时辰,那个我说的机会才会到。” “行吧,你和我说说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云星起松了劲,坐在了床上。 点点头,赵七将唯一一把椅子拖到床边,和云星起说起了他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 池玉露家在她爷爷那辈是和宋府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两家人彼时关系不错,以致早早给第三代后人订下了娃娃亲。 渝凌村主做码头货运,从前规模大得惊人,渝凌村说是村,更像是一个城镇。 直到运河开通,渝凌村生意大不如前,但也过得比其他周边村落好上不少。 世道变迁,池家生意交接到池父手上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越做越差,一扫往日风光。 因而宋府老爷在父亲去世后,不愿再让自家独生子宋杉与池家小女池玉露成亲。 恰逢边疆战事爆发,池家大少爷池晴方应征入伍上了战场,过了个把月,在前线消息全无。 屋漏偏逢连夜雨,池父池母在一趟运货过程中遭遇暴雨,船沉人亡,客死他乡,自此池玉露成了个孤女。 本急着找借口取消婚事的宋老爷不再着急,池家无长辈,加上池玉露需守孝三年,况且宋府赖以为生的山中盐矿日益稀少,需转换之后的商业对策。 第18章 这一重大责任自然放在了宋府下一代唯一继承人宋杉身上,而宋杉在前几月一次回乡途中被马匪掳上了山。 掳人所为不过是为了钱财,宋老爷秉持生意人心态,和对方一来二去几番交涉下得到的竟是宋杉浑身青紫的尸体。 见状,宋夫人差点哭死过去,尸体按常理是要入土为安,然而宋杉属横死之人,无法进入宋家祖坟。 舍不得儿子的宋老爷宋夫人便将尸体存放进了许久之前建造存储生鲜货物的冰窖中。 府中怪事从此开始。 先是宋老爷宋夫人梦见死去的儿子。 梦里宋杉不穿衣服远远跪在祠堂排位前,叫他不应声,走上前去拍肩。 他扭过头来,双眼凹陷,没有眼球,面色铁青,不似活人。 张开嘴想说话,黑洞洞嘴里没有牙齿,说出的话嘈杂沉闷,没有一句能听懂。 他会膝行靠近,往往梦境结束在贴脸上前。 噩梦像是疫病在宋府传播开来,不止是宋府老爷夫人,后续府中仆人亦陆续梦见。 一次两次是巧合,连续数日来梦见不太正常了已经。 到最后,青天白日里,有消息传出有人看见了宋杉。 是一侍女按照夫人吩咐,打扫少爷生前卧室,在拿鸡毛掸子去扫柜顶的灰尘时,她尖叫一声,扔下工具连滚带爬逃出了房间。 有旁人前来询问,她一个劲地哭,口中发出不知名的呓语,人们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里拼凑出所见。 她瞧见少爷倒吊于屋檐下,两眼弯弯,好像在看着她笑。 但少爷是倒吊的,看着是笑,实际他是眼角下垂在哭。 鬼魂作祟一事风似的传遍整个宋府,不少仆人连夜收拾行李跑了。 拿月钱的仆人走得差不多,留下的多是家中地位高的,或是无处可去从小养大的。 宋府人心惶惶之际,一位手拿幢幡的黄袍道士敲开了大门。 他直言道出宋府宅邸里是闹鬼了。 站在大厅中央掐指一算,说是因死者不得安息,要想此事了结,唯有让死者入土为安。 如何入土为安?夭殇者依祖法是无法进入祖坟的,道士一听,捋捋胡须说:“冥婚。” 横死者经过冥婚,两性相谐,从此可成为家族合法成员而归葬祖茔,魂魄安息,不再作祟。 “冥婚”上下嘴唇一碰,说来容易,真要去办困难重重。 宋府起初未想到池玉露,想找一个和宋杉年纪相仿早逝的单身女子。 找了十天半个月没着落,倒是噩梦幻觉越加严重。 憔悴疲惫的宋府人才有人提起来孤女池玉露。 将她八字拿给道士一看连连说好,事情就此订下来了。 云星起沉思一阵:“所以说,你们归根结底是想要结束掉宋少爷作祟?” 对面人点头:“是的,府中人总说做梦梦见少爷什么的,实际我未曾在梦中见过。” 什么情况? 停顿一会,赵七说出他深埋于内心的想法,“老爷夫人,和其他一些与少爷生前关系近的人应该是真梦见过,我地位低下,和少爷关系疏远,自是梦不到的。” “有可能是府中人为附和,所以才说梦见了宋少爷?”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少爷尸体回府那段日子,府中人确实经常做噩梦,小安姐同我说过她的噩梦,她没梦见过少爷。” 如此说来,鬼魂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关键是在宋府人心中有鬼。 低头思索起来,在沙漠边境城镇购置的画笔从包袱中戳出。 一个好主意倏地浮现在云星起脑海中。 他激动地抓住赵七的肩膀,“我有个办法可以救人了!” 赵七一脸吃疼,忍住了没发作,“什么办法?” 少年狡黠一笑,“装神弄鬼。” 第17章 山林间 一轮圆月从黑云中挣脱,高悬于夜幕之上,把河边树林照得透亮。 一队人马穿红衣挂红布,在河堤上吹拉弹唱,看似像成亲,和寻常又有差别。 寻常成亲鼓乐手大多是成双成对,寓意好事成双,可他们不同,单锣、单号、单唢呐,吹的音乐断断续续,似哀似喜,听来吊诡。 而在队伍中间除了簇拥一座小轿子外,亦有一人拿一招魂幡,边喊“归来”边抛洒纸钱。 河堤绿草掩映间是黄橙橙的纸钱,不知在为谁指引前进的方向。 潺潺流水声送他们进入了夜雾朦胧的树林间,起初虫鸣蛙叫时时在耳边响起,越往里走越安静。 在踩碎一根干枯的树枝后,走在最前头吹奏的号手突然停下了脚步。 带头的人一停,整个队列堵在路上,音乐停了,轿子放在了地上。 有人探头询问:“怎么了,老李?” 老李拿乐器的手微微颤抖,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你怎么了!” 有性急的直接上去重重拍了一把老李的肩,老李好似大梦初醒,浑身一颤,扭身欲往后逃去。 旁人急忙扯住他,“跑什么跑?” “啊.......,”话音断断续续,语气哆哆嗦嗦,手指前端一个树杈间,“你们快看,快看前头!” “看什么......” 手捏唢呐的人上前几步,垫脚往前看了几眼。 有些树木枝叶稀疏,在夜间看来仿若张牙舞爪的细长四肢。 什么都没有啊,他扭过头,刚想嘲讽一下老李胆小,一阵沙沙声在身后突兀响起,像是有人在落叶堆中极速行走。 大家伙噤声,齐齐扭头看向前方,空无一物。 “老李,你说实话,你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 老李挣脱不掉,索性整个人瘫软坐在地上,“我...,我刚才看见少爷在树后头望着我笑。” 林间风裹挟深重夜露拂过每个人,冷湿吹进每个人内心深处,勾起一缕刻意遗忘的恐惧。 拿唢呐的人僵硬一笑,“老李,知道你胆小,没想到你胆小的都出幻觉了,什么少爷,现在可不兴胡说。” 一听这话,老李手撑地站起,脸带怒气,“我怎么可能眼花,你们不是不知道我的眼睛连在几米外树丛间的小麻雀都看得清。” 他向前走了几步,要去验证一下自己方才到底看见了什么。 众人停留在原地望着他,突然,“咚”地一声巨响砸在轿子顶。 声音响得惊人,响彻周围几米地,响得周围人的胆子给吓缩小了。 一行人刷刷抬头一看,有个“人”蓦然出现在轿子顶。 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巴红得像血,不知为何,有一抹淡淡的白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使轿旁诸人看清了他的长相。 离最远的人老李反而率先辨认出,“是少爷,真的是少爷,啊——!” 他大叫一声,慌不择路逃进了树林间,其他人被他一喊,纷纷叫喊着逃走了,路上泥地里甚至遗留下了一两件乐器。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一声轻笑从吊着的“少爷”嘴里发出,“呵,一群胆小鬼。” 云星起将贴在脸上依照记忆外加艺术加工的宋杉画像取下,又取出用布固定在脸下侧的夜明珠掏出塞进口袋。 四下评估一阵,最终决定割断腰间绳索,跳到轿顶上。 轿子是新做好的,纯木质,按照以往的习俗,冥婚轿子大多是纸糊,可人家纸糊轿子里装的新娘多是英年早逝之人,里头放个牌位。 宋府不同,他们是找活着的女子生殉。 这样一来,纸糊轿子自然不行,得用木头做的。 虽说之后会在坟头烧掉,但毕竟得扛一个大活人,出于种种考虑,宋府在决定池玉露为新娘后,连夜派人做好了一顶木制喜轿。 这些是云星起听赵七所述,既然是木制的,又是新做好的,轿子肯定坚固。 要想吓人,恐怖的画面不一定行,保不齐有大胆的凑上前看,配以出人意料的巨响,要吓到人容易多了。 先由前头的赵七爬上树悬挂另一幅画像,拿出用布蒙住的小提灯打光,吸引队伍中打头人的注意。 当队伍停下脚步,他迅速收起画摇晃树枝,在后面等待的云星起看情况爬上一颗位置最好在轿子上的大树。 他快速捆好两边绳索,趁众人均被赵七所迷惑住,往轿顶扔下一块早准备好的大石头。 一扔下石头,和巨响同步跳下,在场乐队所有人被响声引来,顺带看见脸上带有面具的他。 发出幽幽白光的夜明珠加上经过赵七认证的宋少爷画像,吓得人全跑了。 踩在轿顶的云星起跺了两脚,好在如想象中坚固,要是不坚固,怕是人没吓走,把轿中人给砸出个好歹来。 攀附轿子爬下去,掀开轿帘,拿走盖在池玉露头顶的帕子。 “别怕,是我。” 像是早知道是他,池玉露不哭不闹,双眼亮晶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第19章 掏出夜明珠观察一番,她没受什么伤,和之前相比手脚被捆上了。 他在看池玉露,池玉露同样在借夜明珠的光看他。 之前在屋内,正是药效显著之时,她全身乏力,比起去看对方长什么样,更多时间是在努力去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幸好,眼下药效消退些许,她总算是有余力去看清她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样了。 救她的人瞧着年纪尚轻,长相略带稚气,一张脸灰扑扑的,却能看出五官不错,眼眸含情,想来收拾一番定是个翩翩少年郎。 云星起没瞧见池玉露上下打量他的灼灼目光,收好夜明珠,低头欲将她从轿中抱出。 一句话猛地在他耳边炸开:“看样子计划是成功了,我在树上望见他们跑出去老远。” 猝不及防下,云星起被吓一哆嗦,差点连带扶住肩膀的池玉露摔在地上。 是赵七,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略了少年充满怨念的眼神,“不过,小兄弟你真厉害呀,竟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也不怕被他们识破。” 一被夸,少年心中升起点小骄傲,拍拍左胸膛:“那是,做人要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小小得意一下后,他扭头看向松手后重新坐回去的池玉露,“不说别的了,你先帮我把人扶出来。” 二人协力扶出女子,先割开了捆住手脚的绳索。 一割开,右手掌心的刀伤映入云星起眼帘。 “她手心怎么还有刀伤?” “是之前安排她与少爷喝合卺酒所致,”赵七解释了一句,“别停留了,我们带人快走。” 乐器是那伙人吃饭的家伙事,不担保他们在缓过劲后不回来拿。 “去哪?”云星起单做了劫人计划,没细想之后怎么办。 赵七瞧一眼女子,“先去池家。” “等会。” 说着云星起撩起衣袍,撕下最干净的一块布捆在池玉露掌心,背起她,对赵七说道:“带路吧。” 三人走在坑坑洼洼山路上,先去一处提前踩好点的灌木丛里拿了行李再去池家。 好在池家不远,推开院门,走进了一处一看不对劲的院落。 院内一片狼藉,到处散落各式杂物,应放有鸡鸭的竹笼空空如也,仅有几根羽毛孤寂地落在其中。 “这是池家?”云星起疑惑了。 “是的,东西全被其他村人搬走了。” “为什么?” 回头看少年表情,像是真不清楚。他确实不清楚,没看过,没听过。 赵七边解释边带人往屋里走:“池家如今只剩池小姐一个女儿,再无他人,家中土地房屋各类财产无人打理,村里其他人自是来占为己有了。” 能搬走的全搬走了,除了眼前这套房子搬不走,不过或许在几日后也将易主。 听闻此言,云星起瞪大了眼,第一次遇见如此道德沦丧之事,可算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原以为宋府中大多数人是狼心狗肺,不曾想整个渝凌村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屋外乱成一团,屋内没好到哪去。 起码床没搬走,几床褥子乱糟糟堆叠于床上。 赵七把床铺好,和云星起协力扶池玉露躺下。 跑路要紧,把嘴上缝线割开更要紧。 点上一边烛台,摸出小刀和一个原木色调的质朴圆盒,少年问身边人,“你会拆线吗?” 瞧着狰狞恐怖的伤口,赵七咽了咽唾沫,“我手比较抖,可能不太行。” 咬咬牙,少年抽刀出鞘,刀刃在烛火下发出凛凛白光,“我来。” 他常年画画,手稳。 第18章 跟丢了 将小刀在烛焰上燎了几遍,云星起扭头对池玉露说了一声:“抱歉了池姑娘。” 闪烁寒光的刀刃映入眼帘,她点了点头。 赵七见状拿起一边的烛台为云星起照明。 线被一根一根割开,每割开抽出一根,池玉露额上汗珠便沁出一分,等线全拆完,她已是汗湿后背,满嘴是血。 生怕一不小心手抖割走她一块肉,内心紧张,兼之一旁烛火炙烤,结束后云星起同她一样满头大汗。 女子两眼定定地凝视着云星起的脸,开口第一句话是:“谢谢你们。”音色温柔。 拿灯的赵七:“不客气。” 而云星起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仔仔细细用衣角擦干净带血刀刃,归入刀鞘:“上好药后,我们可以准备离开渝凌村了。” 实在是担心宋府反应过来后满村搜人,早走早安心。 给池玉露上好药后,同赵七出门等候,毕竟穿一套繁琐的新娘服既不利用逃跑,又显眼。 屋外,两人排排蹲坐在屋檐下,终于暂时闲下来了。 一蹲下,云星起远远望见树林上空,些微星星点点的火光窜向漆黑夜幕,一股子刺鼻的焦糊气息漂浮在周围。 “什么地方着火了?” 赵七若有所思,“好像是宋府。” “宋府?” 一辨认出是宋府不知为何着了火,云星起和赵七蹲下没多久俱站起身,可惜池家离宋府太远,看不见什么。 少年不甚在意,身边人站在池家门口踮脚多看了一会,见实在看不见什么,方才关门回来。 云星起索性坐在地上,他是想找把椅子出来坐,满屋子找遍了别说椅子,连张桌子都没有,全搬空了。 “待会我们怎么离开村子?” 走他进村的大门口绝对是自投罗网。 走回他身边坐下的赵七:“去后山。” “目前没有马,是不是速度会很慢?”走山路马帮不上什么忙,可四条路总归比两条腿赶路快,另外他们还有个伤号。 “不用担心,后山有码头,我们坐船。” 渝凌村后山有一条大河支流,是村子经营码头生意的基础。 河堤附近有船坞,划船顺河流而下,到时水流湍急,带他们夜行千里略有夸张,行百里是非常有可能的。 待宋府发现,他们或许早已逃到了山高水远之地。 少年听了,心下兴奋起来,云游半年,他压根没走过水路。 “赵七,你会划船吗?” “当然会。” “你能教我划船吗?” 到时候他会划船了,划一叶扁舟,想去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 “可以。” “我也可以教你。” 话音未落,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坐在地上的俩人整齐地回头看去,屋门打开,下半张脸用白纱遮住的池玉露自屋中走出。 身上红喜服换成了一身干练打扮,繁复发型换成了一个用玉簪简单簪上的发髻。 她提起收拾好的包袱眼中含笑地走到云星起身前。 没有在意女子眼中看他莫名的光,少年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你收拾好了?” “是的。” “那我们出发去后山。”语气兴致勃勃。 三人一路走至山脚,望了望似一块黑岩压下来的大山,云星起蹲下了身,对身后池玉露说道:“池姑娘,我背你。” 经过一夜奔波,嘴上缝线才拆去,他担心池姑娘可能无法适应崎岖山路。 意料中的重量并未出现,反是有人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 池玉露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声音从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白纱后传出:“不用了。” 她挎在腰间的一截短棍明晃晃从蹲下身的云星起眼前越过,人脚步轻快地跟上前方等待他们的赵七。 全然没了初见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 望着女子前进的背影,云星起先是愣住,随即一笑,是他小看人家了,到底是本地人,对路况肯定比他一个外乡人熟悉。 只是,怎么貌似他遇见的每一个受伤的人身体素质都这么好? 心中暗暗嘀咕一句,他缓缓站起了身。 或许是少年给她用的药药效太好,眼下迷药劲过了的池玉露除了感觉伤口处略有疼痛外,在漆黑山路中行走的步伐算得上矫健。 领路的人是赵七,池玉露走在中间,断后的是云星起。 上了山,走没一会,云星起发觉他和前方两人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 他是经常在荒野间行走,但鲜少在深夜的荒野间赶路。 万一一个没看见,摔下山崖怎么办。 擦一把脸上滴落的汗珠,刚想开口喊他们等他一下,张开口意识到声音太大也许会被他人发现。 犹豫之际,听见一边灌木丛里隐约传来怪异的声音。 手捏蒙了一层布的提灯转身,有人和他一起走不觉得,一到独自一人,云星起陡然发现这片树林太黑了。 微弱烛火对漆黑树林来说,刚刚能照亮他周身半米范围。 其他区域黑得像被一块黑布劈头盖脸罩住,看不清周边情况。 死死盯着前方,依然看不见什么。 唯有声音,每一丝声音在寂静黑暗中放大,一点小动静听来都让人心颤。 第20章 “喀嚓。” 是掉落在地的树枝被踩断了,惊得他浑身鸡皮疙瘩乍起,后颈被林间风一吹,整个背脊发凉。 另外两人走在前面,走动的声音绝不会出现在他身侧。 是宋府派人来追他们了? 意识到这一点,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快速走了几步,没想到声音好似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激烈。 一股紧迫感逼得他由快走到奔跑,头顶茂密枝叶交织,跑动中,有几丝月色透过缝隙投射下摇曳光影。 他如无头苍蝇般随光乱跑,直到一团黑影从林边带起树叶猛烈撞入了他的胸膛。 巨力压迫胸口,压得他一刹那间喘不过气来。 视线颠倒,身体失衡,眼瞅着要摔向地面。 完了。 那一刻,脑中甚至闪现出了走马灯。 再见了,师父师兄师姐,原谅我没来得及回家,再见了,翎王,你不用再派人来抓我了,再见了,王忧,再见了,我的好兄弟...... 绝望中他闭上了双眼,双手抱住头,期望尽量减少摔倒在地的伤害。 凉风轻拂,哗哗叶落于身,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手从后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第19章 又来抓 离开沙漠边境小镇后,燕南度按计划走在去往芳原城的方向。 日日骑马奔波,让他惊讶的是,无论经过几个小镇,都有他的悬赏令。 不是,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重罪,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抓他吗? 要是他做了,他认,可他什么都没做啊。 明明记得几个月前江湖一片太平,朝廷难得不找事,几个月后一回来全乱了套了。 参加好友婚宴而已,本朝中原人和西域人不是一直允许通亲的。 越看他是越着急,一下想起芳原城有一条河流一穿而过,与其走陆路不如走水路。 策马来到一处渡口,没等他想好如何处理玄采,河滩边的茶摊里突然冲出几个官兵,刀光剑影直指他而来。 这一趟运气明显不如之前,马率先中箭倒地,他脚尖轻点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先在陆地上同他们过了几招。 对面人多势众,他多日来奔波筋疲力尽,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欲与他们多纠缠,索性跳进一旁河水中。 人潜入水底不辨方向地胡乱游了一阵,身侧有箭矢嗖嗖穿过。 当他从水里露出头来,身后追捕的官兵消失了,人也是不知东西南北,辨不清身处何地。 追捕他的人武功大多没他强,除了第一次一点准备没有被阴了一手,第二次他安然无恙,只可惜马没了,行李丢了一部分。 反正遇上朝廷那帮子人准没好事,以前他和兄弟们初建门派之际没少被他们找过麻烦。 所以上了岸后,他一头扎进山林,不再在官道上赶路。 芳原城先放一边,先隐藏一下踪迹先,顺路再找个村庄打探一下目前到底身在何处。 在山中行走数日,有意往人烟多但不是特别繁多的地域走去。 今夜月亮隐藏在乌云下,风轻轻吹走了云霭,亮堂月光洒落于林间落叶。 燕南度靠坐在一株大树离地几米高的树杈上休息。 此地风景独美,抬头夜幕一览无余,月光毫无保留地铺在每一棵树的树顶,一颗忽闪忽灭散发出莹莹微光的星星悬挂在月亮旁。 一双独属于某人的黑曜石眼瞳突兀地撞入了他的心扉。 他和他说过让他去芳原城找他,怕记不住特意留了信,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可能他到了他人尚在山林草野间...... 那么,还能再见面吗? 一个念头突兀地浮现,睡意袭来,恍惚间他沉沉睡去。 一道飘渺的背影在迷雾中行走,他落在后头望着。 对方一身白衣,衣袂飘飘,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他被莫名的焦灼感所支配,控制不住快走几步上前,牢牢抓住了那人的白皙手腕。 对方转过头来看他,不是什么恐怖画面,是云星起。 雾中少年和往日不同,脸若冰霜,语气冷漠:“你抓我干什么?” 凝视一阵他抓住他的手,燕南度讪讪一笑松开,“抱歉。”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上前来抓住他,好像是不抓这一下少年就要隐入雾中再也不见。 抽回手的云星起瞧了他一眼,沉默无语继续向前走去,他追上前去,“你去哪,我和你一起走。” “去你见不到我的地方。” 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之间的距离猛地拉远,他想追上去,白雾中一下伸出许多藤蔓,缠住他的脚腕。 他想喊他的名字,越想努力大喊,声音反而越小。 惶恐似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偏偏一道火光从视线边缘侵蚀而来,逐渐吞噬掉雾气与他所遇少年。 刺鼻焦糊味铺天盖地,堵住了他的喉管,剥夺了他的呼吸。 他一个睁眼,随即猛烈咳嗽起来,是哪里着火了。 耳廓是咚咚跳动的猛烈心跳声,再次闭眼平复心情,只是一个梦而已。 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他睁开眼皱眉,烧焦气息越来越浓重了。 运轻功跳到高处,凝神细看远方,貌似是一处村庄里的大宅子着火了。 火光冲天,其间有无数细小人影四处走动,不知是在救火,还是在逃命。 脚下树林中有窸窸窣窣脚步声传来,向他这边而来。 在逃走和留在原地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站在树杈上,借繁茂树枝掩映,瞧见有两人提灯走来。 带头是一位打扮朴素的男人,后面跟着一个一看身手不错的女子,不知为何大晚上用白纱遮住了大半张脸。 男人不会武功,女子会,但应是专修外功不修内力,为怕出意外,他仍是隐藏起气息。 天色昏黑,两人没发现有人站在他们头顶一棵树上观察。 他俩走出去好一会,他听见一侧树林里有人在慌慌张张奔跑,跑得急,动静大。 奇怪了,今天大晚上的林子里这么热闹的吗? 运起轻功跳跃到另一棵临近声音的树上,是一女子怀中抱有一个包袱匆匆忙忙奔跑在林间小道上。 跑这么着急干什么,他绕有兴致地蹲下身观望起来。 视线随女子跑步的路线移动,直到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同样在奔跑。 微微瞪大双眼,衣着打扮略有不同,他却一眼认出对方是云星起。 梦中面无表情的冷漠少年此时此刻表情鲜活的出现在落满月光的山道上。 少年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 有人在追他? 他凝思起来,之前怀抱包袱的女子不一会跑到了少年所在的方向,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一下撞了个满怀。 冲力相击,两人向两侧地面摔去。 燕南度下意识飞速落地,带起一片枯黄深绿树叶,轻柔地抱住了朝思暮想之人。 他感受到少年腰肢纤细柔韧,手感极好。 为怕被村中人发现,赵七没选择点燃火把在山林中赶路,而是选择用一块黑布蒙住提灯前行。 光线微弱,有总比没有强,更多是凭借记忆和树杈间时时漏出的月光。 好在池玉露和他对这段路程都较为熟悉,不至于在此地迷路。 周遭黑暗似细腻丝绸,把他们缓慢裹挟其中,池玉露不怕黑,只是走着走着心下生疑。 怎么好像只有她和前方一人走路的动静,扭头一看,不对,身后人呢? 如梦初醒一般,池玉露连忙上前去拍了拍赵七的肩,之前救她的少年人没了! 赵七一脸困惑地回头看她,池玉露心下着急,开口却刻意放轻音量:“跟在我后面的人不见了!” 第20章 上船 快要跌倒之际,被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人给抱住,把云星起是给吓得够呛,手立即伸进口袋里攥住匕首。 对方炙热的鼻息喷吐在他的头顶,一把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别怕,是我。” 嗯? 是谁,好熟悉的声音。 顾不上胸口钝疼,他仰头看人,是燕南度。 他乡遇故知啊,松开攥住刀柄的手,胸口疼得他靠在对方怀里,扯出一个热情的笑来:“燕南度,好久不见了。” 是他时时想再听见的清澈嗓音。 此时,一抹月光知情识趣的透过枝叶缝隙轻柔地落在怀中人脸上,照得他的眼眸恍若宁静溪底的鹅卵石。 那里头朦胧的光,看得燕南度心头软上几分,心底某处开始泛滥起来。 视线下移,定格在少年微微张开饱满红润的唇上。 或许是他睡醒不久,或许是梦中离他远去的少年过于决绝,此刻却被他扎扎实实抱在怀中。 不自觉的,在对方懵懂天真的眼神中低下了头。 脸侧蹭过怀中人鬓角,二人呼吸交叠,气氛逐渐暧昧。 第21章 云星起一个大鲤鱼后仰,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一旁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之前和少年撞了满怀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去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包袱。 而在燕南度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得知云星起失踪后,另两人急急忙忙沿来路寻找。 一到近前,池玉露率先看见少年正和一位高大的陌生男子抱在一起的画面。 一边的赵七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人,“小安姐,你怎么在这?” 蹲下身扶起收拾好的小安姐,眼睛瞧了几眼她牢牢抱在怀里的包袱。 好事被打扰,陌生男子转过头直直扫视向他们。 此人眼眶深邃,面无表情看人实在太凶,池玉露不怕,手捏腰间短棍目光灼灼与他对视一瞬随即错开。 “赵七,池小姐。” 云星起一开口,他才知原来三人是认识的,他松开手,任由少年向两人走去。 “你们走太快了。”语气略带委屈。 池玉露眉眼弯弯走到他身边,“不好意思,是我们疏忽了。”顺手给他摘走了落在肩头的落叶。 “你低头我看看还有落叶没。” 不待云星起低头,一边的燕南度从他的头发间取出来一片枯黄叶片。 “别低头了,我找到了。” 她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子见他取出来叶片,瞥他一眼,“那没事了。” 眼中的光可不太像是没事了。 云星起浑然不觉,哈哈一笑,到处摸了摸,见身上没叶子了,开口道谢:“谢谢你们了。” 赵七不比池玉露,他被打量几眼,只觉云小兄弟身边男人眼神不虞,似乎在生气。 被他上下看了几眼,不自觉僵住了身子,后背隐隐冒汗。 他凑近少年身边,擦擦额角冷汗,轻声询问:“他你认识?” 瞧着俩人是认识的,要不怎么在野林子里抱在一起。 云星起颔首,拉住男人手臂上前,“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遇,他是我好兄弟,叫......” 一旁男人及时抬手拦住他,“我姓杜,木土杜。” “哦哦,原来是杜兄。”赵七被他看得是心有余悸,得知姓氏后连连拱手作揖。 怎么不用真实姓名,心下不解,云星起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情绪,并未戳穿谎言。 “那杜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出口询问的人竟是池玉露。 赵七本是在斟酌,怕说出去对方嫌弃他多管闲事,没想到身边的池小姐率先开口了。 他们急着去后山码头,提早弄清楚此人打算为好。 揽住身边人肩膀,咧嘴一笑,“我和他一起走。” “你要和我一起走,你不是着急回门派吗?”云星起有点惊讶地抬头询问。 不是不可以半道把少年拐回门派,了解情况后,他再亲自送少年回家。 这个想法是在看见那个拿棍女人时突然冒出的。 之前他太急,急着知晓前几个月的江湖消息,以为不过是偶遇美人作伴,之后是顺理成章的各分东西。 再见成了一种运气。 不见思念,一见有种无论如何放不下的不舍。 眼下好运降临,他得紧紧把握住。 特别是女人看他不客气的眼神,一股子危机感陡然降临。 轻轻捏住少年一边白皙细腻的脸颊,“不着急。” “别捏。”从男人手中挣脱开,摸了摸自己脸。 好吧,和他们一起走也行。 赵七:“那小安姐你呢?” 闻言,其余三人扭头看向一直默默无言站在赵七旁边的女子。 “是你!”看见是她,云星起眼睛瞪大了,是在宋府送他回房的侍女。 小安姐看见他也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被男人挡住,她其实没看清少年的脸,现下是看清了。 “说来话长了这就,你打算去哪的?” “我要去后山码头坐船。” 赵七插进一句:“刚好顺路,我们快走吧,有什么事到了船上再说。” 确实,得快去码头,不知什么时候宋府人会追上来。 说着,他带头走在了最前面,小安姐紧随其后,云星起被燕南度揽住,和池玉露并排走着。 后山码头除了做货运生意外,有渔夫住在附近或船上捕鱼生活, 夜色深重,渔夫们早已熄灯睡觉,江畔唯有轻拂过的江风与头顶明月。 他们要坐船,和燕南度之前的决定不谋而合,来到河边,他和赵七协力从码头停泊的船只中解开了拴住一只乌篷船的绳索。 船不大,坐下五人是足够的。 依次上了船,赵七站在船头撑杆远离码头,望着逐渐离去的河岸,和被火光微微映红的遥远天幕,云星起想起一事。 “小安姐,你知道为什么宋府会着火吗?” 循着赵七的称呼,他询问上了船明显放松下来但一直盯着池玉露看的女子。 他一问,其他俩人也好奇起来。 “小安姐,你知道吗?”赵七一边努力划船一边询问。 不可能是他和小兄弟偷个新娘惹出事端导致宅子着火吧,不可能,林子离宋宅远得很。 见船上有三人看向自己,小安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实际是谁放的火,我没看见,为什么会着火,我是知道的。” 第21章 什么牛鬼蛇神 安丛芳之前和云星起说有事要去办,不是假的。 她要准备一些冥婚琐碎的物件,只是不急一时,一点小钱可以买下她的一点时间。 之后不过是照规矩行事,事情变故发生在新娘被带上山之后。 宋府突然闯进一群人,他们口中高声嚷嚷着,说交出宋府老爷,他们有话要问。 这伙人各个长得凶神恶煞,人人手中提着一把大刀,横竖看着不像好人。 恰巧在前厅的安丛芳瞧见对面人堆里有个面熟之人,是之前来过府上,提出冥婚的黄衣道士。 此刻,他穿的不是道袍了,是一身粗野的马匪打扮。 一改脸上的高深莫测,脸上的表情说得上狰狞,他站在前头,喊府中人交出宋老爷。 宋老爷上了山,宋夫人不方便露面,出来应对的是陈管家。 陈管家站出来问他们想干什么,假道士说你们宋府盐矿到底在何处,不在你们祖坟附近又在何处。 说实话,对于眼前发生之事,安丛芳看得是云里雾里,唯一清楚的是,这伙陌生人是冲宋府盐矿来的。 包括之前的假道士,都是为了套出宋府盐矿位置的一环。 为首之人说了很多,他们不惜拐走宋府少爷宋杉,然而宋府面临转型,宋少爷并不知晓宋府盐矿所在何处。 实际上,在宋老爷父亲那代末期,宋府就在琢磨转换商业思路,不再贩卖私盐。 谁也说不清,今朝过的是荣华富贵,或许一转眼全家人成了阶下囚。 所以宋老爷当机立断,在父亲死后,索性没告诉自家儿子盐矿位置。 不曾想,一伙马匪偶然得知了宋府有盐矿,几番逼问下,竟一不小心将宋杉给弄死了。 没得办法,他们只能将计就计,以此为突破口。 因宋府贩卖私盐之事,渝凌村人多有听闻,对于盐矿位置,村中人有猜测是在宋府祖坟周边。 或许是宋府祖坟一直隐藏颇深,外人一概不知,唯有血缘关系和得宋府信任之人才知。 一猜真给他们猜对了,陈管家当面承认,盐矿旧址确实在宋府盐矿周围不远。 然而盐矿本身储量不多,日积月累勘采下去早没了储备,现今再去,不过是被填满的黄泥坑和几座老墓碑罢了。 此言一处,马匪们不信。 他们跟随着抬宋少爷棺材的队伍上山,到达祖坟后,本是想逼问候在山上的宋老爷。 那想到一片混乱中给宋老爷沿山路逃走了,四下找不到人的题目杀回宋府,要宋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盐矿真相陈管家给了,马匪一行人不信也得信。 他们左右看看,假道士拿起摆放在前厅的一个茶杯,猛力摔在地上。 “别管盐矿了,先把宋府给剿了,还愁没钱拿吗?” 此言一出,两伙人瞬间起了冲突。 喊杀喊打声不绝于耳,推搡下,有人碰倒了立在一边的蜡烛,火光瞬息间爬上房梁上的红帷帐,像是被一阵风吹过似的,一下燎满整片屋顶。 一看他们打起来了,安丛芳飞速跑回房收拾行李逃走了。 原来如此,云星起看了一眼池姑娘,冥婚完全是个由头,说到底是马匪们为了引出宋府背后的私盐矿。 一切,不过是马匪们一手造成。 生殉的姑娘,急需入土为安的新郎,一切是为了钱。 “那为什么之前赵七告诉我说宋府人会频繁做噩梦?” 他问出的这个问题,让赵七和安丛芳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丛芳摇了摇头,“不清楚。” 第22章 难道真是宋少爷不安分的冤魂在作祟? 夜间河流安静至极,独有潺潺流水声在耳边回荡,颇具凉意的风自江心穿透整搜乌蓬船,吹得船上人是心底一凉,悚意突起。 “不说这个了,”安丛芳及时开口从包袱里掏出几块饼子,“你们要吃东西吗,大家跑了一晚上怪累的。” 头天晚上宴席的菜肴全倒掉了,留在厨房内的多是之前烙好的大饼一类的,她拿之前特意尝了尝,没坏。 况且大饼放的时间长,她拿了一大摞走。 刚好有点饿了的云星起道了声谢后接过,坐在他身边的燕南度也被分到了一张饼。 “原来真是你啊,池小姐。” 嘴巴上虽然有伤,但是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跑路,池玉露一摘下遮脸白纱,安丛芳不禁说道。 “是赵七他们把你救出来的吗?” 宋府人和池玉露多多少少接触过,以前宋老爷父亲在时,童年池玉露没少来宋府玩。 后来池家衰落,搬到了渝凌村边缘居住,他们在村中遇见池家人也会打个招呼,称呼沿用以前。 池玉露手上拿了一张饼,眼睛看向一边大快朵颐的云星起:“是小云和赵七一起救我的,小云出了大力气。” 小云? 视线跟随过去,是那位看起来略有些瘦弱的少年,真看不出这么厉害。 “那你现在能多说话吗,”她指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等会吃完了和我简单说说,他们怎么救下你的。” “方便。” 随后,池玉露诉说了她一晚上经历的事,细节由云星起和赵七补充。 船划出老远,除伤患和不会划船的人留在船舱内,其余三人轮流出去划船。 后半夜,轮到了燕南度,他从熟睡的少年身边站起,接过毕恭毕敬的赵七手里递出来的竹竿。 帘子掀开,月光落在少年身上,照亮他睡在脑袋下一个布包。 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在河洛客栈见过,在沙漠中二人同行时无意间瞧见过,一本通关文牒,一枚令牌。 两个东西均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朝唯一在朝做官的王爷——翎王 独自一人赶路时,他乔装打扮沿路打听,江湖事宜问完后,会顺嘴问一句朝廷最近有没有派人去西域某国送画。 那时他离开边境不远,像这类事关朝廷的护送应是多有风声,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无论是守门士兵,或是茶馆包打听,全没有。 当然,此类护送或许是机密,他得通过他的门派内部渠道才能知晓一二。 除此之外,他得知翎王近半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他不认识此人,却在他人口中听见过名字。 侯观容,那个一夕之间名扬天下,一夕之间消声匿迹的天才画师。 更得知,翎王貌似从未签发过什么通关文牒和令牌。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人生三大喜事之一 再睁开眼,燕南度发现他站在一扇做工精致的木门前。 远方传来缥缈乐曲,叮叮咚咚,哐哐当当,有点刺耳,有点熟稔,像是成亲时奏响的喜乐。 是谁要成亲了? 是杜凉秋的成亲宴吗,不是已经结束,他已经回来了? 对了,回来后他还莫名其妙被朝廷官兵追得到处跑。 那是谁的 无意间低头去看,双手一伸出,瞧见自己身上穿了身崭新的红喜服。 哦,原来是他自己成亲了。 他要成亲了,那新娘子是谁 杜凉秋的身影出现在一边,他笑着推了他一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看看。” 一推力气挺大,把他给推了个踉跄,脚绊住门槛,扶着没锁的虚掩门扉进了屋子。 等他回过神,发现已是身处屋内。 身后的门关得死死的,推了推,推不开,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锁给锁住了。 “别想着出来了,快去看看你的新娘子。” 门外传来杜凉秋的声音,怎么比他还着急,闻言他转过身走进内屋。 绕过层层叠叠的红纱帘,终于看见了他的新娘。 新娘凤冠霞帔,锦绣华服,长长的衣摆铺陈开来,人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床中间,双手交叠至膝前。 眼前人身形似曾相识,身上的喜服也似曾相识,他站立端详良久,脑子昏沉,没想起在哪见过。 心中有个声音催促他去掀开红盖头,他顺应心声,拿起放在一旁盘子上的如意秤,挑开挂在凤冠上的红喜帕。 随着对面人的脸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瞳孔逐渐放大。 是第一次见面,误以为是天上仙子的云星起。 而如今斗转星移,日月变迁,仙子嫁给他做娘子了。 木桌上的红烛烛芯噼啪作响,昏黄烛火里,瞧见少年一双眼眸微带盈盈水光地望向他,纤长浓黑的睫羽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 好像是哭过的模样,为什么哭,难道是他不愿嫁给自己吗 和认识不久的那位池姑娘一样,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吗? 念头一起,怒意丛生,他为什么不愿嫁给他,难道是因他心系旁人,心系那位位高权重,即使他远离京城也在找他的王爷? 滔天怒火像被点燃的干草一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心,带着五脏六腑像是在火上炙烤。 他压抑着、克制住,生怕吓走自己的新娘子。 捏紧的手缓缓松开,放轻力道温柔地抚摸上少年白皙饱满的脸庞,语调放得极轻:“你不想嫁给我吗?” 因他的触碰,少年似乎瑟缩了一下,低垂下眼,乖巧地将脸靠在他的手心里。 他松开手,慢慢俯下身,面沉如水,极带压迫感,“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这时,他看清了云星起穿在身上喜服的纹饰,是他娘亲曾穿过的。 燕和雪嫁的人不是多么富有,对方娶妻连租轿子的钱都没有,牵出家中唯一一匹马来娶妻。 可她坐在马上笑得开心,连路边人群里有她的亲儿子都没看见。 那是七岁的燕南度从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的画面。 以至于过去二十年,他记忆深刻,深刻到能在梦中辨认出眼前的喜服在记忆中最初是属于谁的。 另一件要紧事撞进他的脑海里,当年燕和雪穿着这件喜服离他远去,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否也会如此 先是害怕,再是愤怒,他不允许他在意的人再次离他远去。 手转而掐住眼前的下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话音一落地,四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 周边色彩如黑墨入水融成一团,努力去辨识,什么都看不清。 当清晰视线重现,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坐在床沿的少年坐在了他的身上。 烛火恍惚不定,如隔一层水雾,他辨清身上人戴在头上的凤冠不知所踪,束好的乌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衣襟松垮。 黑白红,色彩浓烈,对比显著。 他敏锐地注意到少年在随着身下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等他有进一步动作,身上人突然贴近,眼角绯红,一副好似刚哭过的模样。 弄得他心里蓦地软得一塌糊涂,半抬起身想给他擦擦脸,少年却强行往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接过定睛一看,是一只笔尖蘸满墨水的毛笔。 他手捏毛笔,疑惑地看向身上人。 对方没看他,自顾自扒下身上的红嫁衣。 不可否认,虽然燕南度不明所以,但他确确实实被眼前旖旎风光给吸引住了。 一双手趁他愣神之际握住他的手腕,指引他在他身上作画。 对了,少年是一位画师来着。 这是独属于他的调情方式吗? 唇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弧度,很好,他很受用。 可他不会画画,如若是要写几个字,倒是可以。 他知有种刑罚叫做墨刑,是行刑人在犯人的脸上刺青刻字,他认识几个这样的人。 下笔时刻意避开少年的脖颈和脸颊,在其瘦削的上半身上写下了几个字。 在皮肤上写字的触感妙不可言,最妙的是,他每写下一个笔画,被写之人便颤抖一下。 字成笔起,对方软成一滩烂泥,强撑着坐在他的身上了。 强行抑制住躁动,心想他应该再盖一个名章,心念神动,另一只手真在床头摸到了一个玉章。 拿到眼前细瞧,上头刻的字慢慢显现,是他的名字。 毫不犹豫的,果断在身上人柔软的左胸膛印下。 红印一现,随意往床下丢掉毛笔和玉章,迫不及待地扣住少年的后脑勺,歪头欲吻上去。 昏暗树林中,他想吻没吻上的唇近在咫尺,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可想象中的柔软并未出现,率先出现的是一阵地动山摇。 他的床猛地摇晃了起来。 第23章 是地震了 他的新娘因眼下变故,嘴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心下惋惜,可地震不是儿戏,拦腰抱起怀中人想逃出房间,一下地,地面比床上摇得更厉害。 像是在水面波涛行走,越摇越厉害、越摇越厉害。 厉害到他在明晃晃天光中不舍地睁开了眼,旖旎的洞房花烛夜顷刻间消散在暖暖阳光中。 日光穿过挑起一角的竹帘挤进船篷内,看他终于醒了的云星起收回摇人的手。 “你总算是醒了。” 半天摇不醒,其他人全醒了,独他不醒,别是在做什么好梦吧。 说起做梦,他昨晚做了一个梦,简直是噩梦一场。 梦见王爷把他抓回了京城,将他关进小黑屋,日日夜夜催他画图,偏偏没一幅满意的,要他幅幅重画。 在永无止境的绘图地狱里,他被池玉露给拍醒了。 池玉露:“快别睡了,我们之前吃的东西可能有点问题。” 原来昨晚上大家伙全做了噩梦,梦境内容因人而异,总归是全没睡好。 本来睡的时间不长,一睡做噩梦,划船的赵七安丛芳无不是面容憔悴,精神状态不佳。 以为是宋少爷鬼魂作祟到船上来了,一问,之前从未在宋府生活过鲜少做噩梦的池玉露与云星起同样做了噩梦。 一番排查回忆下,问题或许出在安丛芳从宋府带来的饼子上。 燕南度睡得时间最晚,他是天亮之前一段时间睡下的。 即使另外四人得出昨晚吃下的食物不对劲,没人在第一时间去叫醒人。 天光亮起,云星起在旁人指导下学习了如何划船,直到日上三竿,燕南度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要不是看他呼吸匀畅,他们快以为他睡出事了。 其余三人与他不熟,不方便去叫,左右商量一阵,派出云星起去叫人起床。 走进船舱叫了几声,没醒,疑惑间探过鼻息,活的。 怕出意外的云星起没得办法只得上手摇人,摇得手酸总算是把人给摇醒了。 梦中新娘埋在他怀里的脸与眼前少年的脸缓缓重合,燕南度眼神一暗,不动声色撩起一侧袍角遮住胯|下。 “嗯,”揉了揉眉心,“出什么事了吗?” 二人离得近,男人起床嗓音低沉沙哑,低音震得少年耳朵发麻。 看人睁开了眼,他立即松开握住他肩膀的手。 “昨晚上我们吃的干粮有问题,导致大家伙都做了噩梦,你呢,感觉还好吗?” 某种意义上算是噩梦吧,毕竟他没吃到嘴。 “对,我也做了。” 他慢慢坐起身,随口应和道。 一脸倦意地注视少年钻出船舱和外头的人说着什么。 错过芙蓉帐暖度春宵多少令他有些生气,一看清叫醒他的人,怒气像锤在棉花上,顿时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说: ---------------------- 实在是想写星仔女装,但是他性格是比较偏向于搞笑男那挂的,所以就先让燕兄来梦一梦了 第23章 暗潮涌动 几人互相交流一番,得出之前宋府人集体做噩梦大抵是因吃的粮食被人下了药。 毕竟昨晚五人吃下安丛芳自宋府带出的饼子,连在半路偶遇到的燕南度都做了噩梦。 药是什么时候下的,应该是在宋杉尸体运回宋府后,马匪们买通了府内人下药。 之后黄衣道士出现,他留在府内住了数日,趁人不备下药不是难事。 云星起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吃完席后没有做噩梦?” 他洗了澡一到卧房立马睡着了,一觉无梦,直到被尿意憋醒。 赵七双手抱臂,思索一阵:“或许是之前的粮食被下过药,在确定少爷与池小姐要冥婚入土为安后,如果府中人仍在做噩梦,那这冥婚有什么用?” “况且,要给宴席上所有菜下药,用量大难免引人注意。”安丛芳适时插入,她常去厨房打下手的,此类事较为清楚。 以前是全体宋府人做噩梦,可说是宋杉鬼魂作祟,全村人做噩梦,也是宋杉作祟? 牵涉到全村人的话,是无法达成马匪想找到宋府私盐矿的目标的。 到头来,什么冤魂出没,其实是小人作怪。 掏出包袱里剩下的大饼,安丛芳悉数扔进了河水中喂了鱼。 望着大饼逐渐沉没,云星起扭头问一边一直保持安静的池玉露:“池姑娘,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在渝凌村无依无靠,不知是否有远房亲戚可以投靠。 摸了摸抱在怀里不离身的包袱,池玉露说:“我打算去投靠我哥哥。” 闻言,除燕南度外,其余三人俱面露惊讶地看着她,云星起小心翼翼开口询问:“我听赵七说,你哥哥他不是......” 知道云星起未言尽的话是什么意思,白纱布下传来一声细微轻笑:“不怪你们,一直以来包括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在一个月前,池玉露哥哥池晴方写的一封信转送到了她的手中。 他并没有如众人所预料的那样葬身沙场,他是被敌军俘虏去了。 日复一日在敌军中做着劳役,枯燥繁重的日子几度让他遗忘了时间。 一切结束在又一次敌我两军冲突中,他趁乱逃了出来,顺道加入了故国军队。 后加入到军队自然不是原先的队伍,而战事比之前激烈许多,他跟随军队辗转边疆各地打仗。 彼时军队移动频繁,池晴方在逃出来后不久给妹妹写了信,不知何缘故,她竟一封信没收到过。 今年,池晴方因伤病自前线退下,通过上司介绍,在一座城得了一份官职。 职位不高,养活自身之余,能够存下一笔钱财,于是他趁闲时给妹妹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带父母亲来投奔他。 当池玉露终于看到信之时,父母早已因意外客死他乡,甚至尸体都找不着,是她守孝守完了三年。 村中再无旁的亲近之人,于是她打算收拾完家里各项事宜去找哥哥,没想到,人未走先被宋府人给绑去了。 在场听完来龙去脉之人大多面露唏嘘之色,哥哥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谋了一份职位,到头来父母仙逝,妹妹差点被人绑去。 好在有人救下了她。 云星起:“池姑娘,你哥哥在哪座城市任职?” 他打算送她一路,池姑娘一人走多少有隐患。 虽然他不会武功,两个人走总比一个人独行安全。 对面女子低头回忆了一阵,“是芳原城。” 一听城名,云星起心下倍感熟悉,是不是之前在哪里听见过? 他没想明白的,一边的燕南度率先出声:“芳原城吗?我熟悉。” 他皱眉一脸疑惑的看向男人,男人正目光沉静地看他,眼神中有种我早猜到你会忘记的了然感。 等等,等等,芳原城不会是之前燕南度叫他路过有空去转转的那座城市吧。 “哦,是芳原城啊,”刻意避开男人视线,转头去看池玉露,顺带给自己找补,“是我之后打算去的一个地方。” 池玉露眼神骤然亮起,“是吗,你之后打算去芳原城?” “对,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路了。” 去得晚不如赶得巧,干脆现在决定去。 “好啊,我们一起走。”边说坐着的池玉露边挪动几步,亲昵地凑到云星起身边的位置。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一道低沉男声响起,池玉露与云星起同时抬头看向出声的燕南度。 瞧见二人看他,他解释道:“我本就计划去芳原城,何况,我更熟悉芳原城怎么走。” 一听半路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要与她和云星起同行,池玉露抬头越过云星起不虞地瞥了对方一眼。 不曾想,对方个高,坐下也高,正在俯视着瞧她。 男人面部轮廓深邃,眼中的光凌冽刺人,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在日光下反射出寒光,看得她眉头一跳,不服输似地和人对视一眼方才挪开视线。 她先是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随即腹诽道:看什么看,明明是我先。 两人视线错开,燕南度无事发生一般低头去看旁边的云星起,少年完全没留意到发生在他头顶上方的暗潮涌动。 他开心地挽住燕南度的胳膊,“你要和我们一起走,那太好了!” 这下子他和池姑娘在路上大概率不会出事了,有人出面保护他们了不是。 看少年一脸喜悦,池玉露不好说什么,默认接下来要和燕南度同行的事实。 乌篷船船舱内空间狭小,勉勉强强坐下五人,有一人在外划船,坐在船舱内的人不免贴得近。 今日,云星起衣服穿得有些随意,加上天气不冷,衣襟口被他微微扯开,垂眸能瞧见他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往下是燕南度曾在梦中臆想过的胸膛。 上面当然没有他在梦中印下的章刻下的字,白晃晃一片,好似在勾人。 第24章 江面波涛不急不缓,船只随之起起伏伏,他眯了眯眼,极其偶尔,好像看见了属于少年的隐秘。 “咳咳咳,”划船的赵七佯装咳嗽,把他们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那接下来的路我和小安姐可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 临近天亮,其他三人组在舱内熟睡,他叫出安丛芳,和她摊牌,他看见了她包袱里装的金银首饰。 没认错的话,大多是宋府夫人的,其中更有夫人的嫁妆,他不认为在宋府被火烧后,宋夫人会好心送出去如此多。 见状,安丛芳实话实话,她趁宋府混乱,偷溜去宋老爷宋夫人房间偷了许多珠宝。 她可以分一部分给赵七,只要他不往外说就行,之后要尽快与其他三人分开走,防止他们瞧见包袱里的东西。 虽然其余三人看着不像是会起歹心之人,然而万一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道士没掺和在马匪一伙人里之前,她是真以为是来解决宋府闹鬼之事的路过好人。 捏了捏手中握着的竹竿,顶着燕南度摄人的眼神,赵七接着说道:“我可以再送你们一程。” 本打算白日里找个机会和他们说,现在机会来了,他可不会放跑,再怎么瞪他他也要说出口。 第24章 芳原城外 江风清爽,芦苇飘摇,云星起站在河堤上向划着乌篷船离他们远去的赵七和安丛芳二人挥手告别。 “再见。” 回应他的是一边手握竹竿划船一边挥手的赵七,至于安丛芳,虽然和他的关系远比不上前者,亦坐在船头向他们摇了摇手。 和赵七安丛芳分开后,在燕南度的介绍和池玉露哥哥随信送来的地图指引下,得知芳原城地处平原,有一条河流贯穿而过。 此河与眼前河流不相通,也是他们会和赵七分别的一大原因。 想在附近买马上路,买不着。 一来二去,只得步行了。 一连走了数日,日日是风餐露宿,云星起和燕南度早已习惯,池玉露身为一个姑娘家,表现出来的适应力极强。 甚至在某些时候,比完全不会武功的少年强上不少。 或许是出于照顾伤号的心理,云星起一路上没少关照对方,二人关系日渐友好起来,盯着走在前方两个亲昵的背影,燕南度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 一路走来,算是顺利,无论是来抓云星起的抑或是要抓燕南度的,全没遇上,三人平平安安走到了芳原城城外不远。 一条长长的黄土路延伸而去,尽头是一座巍峨城池。 当脚踩上这条不算陌生的道路上,燕南度心下奇怪的打量了一下周围。 芳原城向来繁荣,他之前途径此地,见过不少路人担着各类货物向城门而去。 今日怎么人烟如此稀少? “那边有个茶摊,我们去喝几口茶,再接着赶路吧。” 不等他想出个四五六来,一边少年的一句话让他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了过去。 夏至已过,初秋遥遥,终日里仍是骄阳当空,一瞧见路边有个茶摊,少年一个闪身,迅速占领一个空桌位,嘱咐茶摊老板上一壶凉茶。 茶上得快,他翻过三个倒扣的茶杯,先斟满了一杯茶,对紧随其后坐到他旁边戴面纱斗笠的池玉露:“池姑娘,来,喝茶。” 他的药效果非常好,几日来池玉露勤勤恳恳上药换药,缠住下半张脸的白绷带早没了。 可她上下嘴唇处仍有细微缝线所遗留的伤口,吃饭喝水是不出问题,为避免引人注目,平日里赶路戴上了带面纱的斗笠。 近几日,伤口好得差不多,不细看基本看不太出,不过斗笠戴习惯了,她也没有摘掉。 道了一声谢,女子撩开面纱固定好,笑意吟吟地欲端起茶杯。 手指尖将要触碰到瓷面,一只大手蓦地从她身侧穿插而过,径直把她面前的茶盏拿走了。 “你!”眼中笑意顿时被怒意侵袭,她猛地一回头,抢的人果然是燕南度。 男人不看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转而面对少年说道:“茶不错,你多喝点。” 走进茶摊,燕南度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古怪,茶摊内几乎坐满,有几个农夫打扮的人眼露恶意地打量着他们。 他不动声色地坐到少年另一侧,池玉露眼神随他的动作而动,在他坐定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二人因一杯茶闹得气氛有点不妙,云星起连忙站出来当和事佬。 他将另一个茶杯斟满茶,推到池玉露面前,“来来来,池姑娘,我再给你倒一杯。” 见此情景,池玉露收回自己瞪人的眼神,向少年一笑,“还是你好。” 云星起嘿嘿一笑,先给自己面前的空茶杯斟满,顺便给燕南度拿走的空茶盏倒满,收获对方的一个点头致谢。 来芳原城的路上,是没出意外,只是他偶尔察觉到燕兄与池姑娘之间似乎相处得不太愉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有时二人好像会莫名其妙争执起来,在这种时候,他一旦站出来端水,争执立马会消失。 大概是他们两人不太熟悉的缘故? 在野外休憩作画,云星起忙里偷闲思索过,没想出个什么答案来。 想不出答案索性不想,端起茶来喝完,嗯,茶确实不错,解渴祛暑。 多瞧了几眼少年,池玉露慢慢啜饮了几口茶水。 要说如何看待半路蹦出来救她一命的云星起,她自然是十分在意的。 赵七也帮助过她,归根结底,他和他不一样。 在少年出现之前,他做过伤害她的事情,之后的帮助,像是一种迷途知返。 她是感谢他的,不过更感谢眼前的少年。 这份感谢随着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越久,变得越有些不对劲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种下这颗种子的? 或许是在她哭尽泪水,绝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她身边;抑或是,她被绑在轿子里颠簸着迈向死亡,他给了她生的希望。 不清楚对面的男人是因为什么和云星起认识的,但她一眼看懂他对待他的感情不单纯。 所以在面对他时,她总摆不出什么好表情来。 特别是她和云星起一起去芳原城,中间插进来另一个他。 因此三人同行,没少对人阴阳怪气,对方当然有反击,每当她和云星起单独相处聊天总横插一杠,气得她直在心底骂人。 算了,少年人对待这方面迟钝,唯有徐徐图之。 一壶茶喝得差不多了,三人起身收拾准备接着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进城。 忽然,茶摊中心一桌,一褐衣人拔出一把刀硬生生插进木桌里,厉喝一声:“都别走!” 他一动,和他同坐一桌的人与坐在周边几桌的几个人俱站了起来。 最先发难的褐衣人口中嚷嚷道:“打劫啊!听见没打劫,茶摊被我们黄帮收缴了,你们这帮人,”一指伸出,点过周边一个个人头,“还不速速交出身上的财物!” 一听这话,惊得云星起立马去抓放在旁边长凳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手滑,包袱掉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拔刀插桌的褐衣人把刀从桌上拔出提在手中,带几人走来,“把你们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东西肯定是不会交出去的,燕南度不甚在意地扫视了他们一眼,手慢慢挪到了腰间刀柄上。 几人走到跟前,其中一人轻浮地吹了一声口哨,“哦呦,长得挺好看的呀。” 话音未落,一只黝黑的手向他们伸来。 见状,云星起挪动一步挡住站在他身侧的池玉露,不能让池姑娘被占便宜了,出乎意料的是,手是直直冲他而来的。 云星起:? 一瞬间,他愣在了原地,燕南度眼眸一沉,刀刃出鞘,又顾忌到身边人,一个呼吸间,池玉露选择了比他更快一步的行动。 她利落地抽出腰间短棍一砸,重重地抽在了伸手人的手腕上。 一声清脆骨折声应声响起,那人顿时疼得原地跳脚甩手。 褐衣人神色一凛,“敢打我的人,大胆!大家伙给我一起上,别给他们好果子吃!” 周围人呼啦啦围了上来,池玉露把她的包袱递给云星起,扭头对其一笑,“看样子,我们得打出去了。” “是啊。”燕南度难得对她的话表示了赞同。 她的行为是鲁莽了些,若是换成他,绝不会让人骨折,而是会直接砍掉对方整个手臂。 他抽出刀,和池玉露一前一后,把云星起保护在中间。 那一棍,把少年给看呆了,万万没想到,池姑娘表面看来温温柔柔,竟然是个会武功的。 他被两人夹在中间,面对着燕南度的背影,心下惊叹池玉露棍法的同时第一次注意到。 男人的刀是一把略带弧度的弯刀,似弦月一般,在斜射进茶摊的日光照射下泛出粼粼波光。 第25章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进城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燕南度是有偷东西的本事,可他压根没可能去偷。 因为那玩意消失在夜宴上时,他人不在中原。 身为杜凉秋好友,兼平楚门派出的唯一牌面,他早早前往西域,去给杜凉秋的婚礼搭手。 杜凉秋成亲一事,并未在江湖公开。 与他妻子阿娜尔的喜宴仅在女方家乡举办过,在中原尚未举行。 不过拟名单的人大抵是不知道这么多事,知你是个轻功了得,有能力在众目睽睽下偷盗的,名字便入了追捕名册。 是杜凉秋率先打破平静,“不过他们最怀疑的是另一个人。” 燕南度抬头和他对视,二人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样的答案——“疯人”奚自。 一位疯疯癫癫且身世离奇神秘的武学奇才。 没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在中原,少说已有十几年,毕竟燕南度初入江湖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偶然间听闻过他的事迹。 他做事向来凭心而论,时常做出不讲道理之事,因其武功高强,江湖中竟无人能耐他如何。 黑发褐眼的外貌和中原人类似,深邃五官却直白诉说着他不是脚下这片土地原住民的事实。 江湖里的老资格说他一开始不会说官话,操着一口叽里咕噜的胡语四处打架流浪。 更有见多识广的人提起,在某个消失在历史长河的小国里,曾见过他这张面孔,那时的奚自衣着华贵,拥趸众多,似乎是当地一大人物。 你说中原江湖的“疯人”之前是大人物? 大部分人不信,信的人是信其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或许在某一时刻上演过,不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数年后,平楚门在江湖中展露头角。 身为新秀门派副帮主的燕南度,和掌门郑苍然一起首次受邀参加武林盟每年惯例举办的一次比试大会。 在会场山下,一间武林盟合作的酒楼里,燕南度偶然遇见了在庭院桃花树下醉得一塌糊涂的奚自。 他是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曾想看见一位难得和自己长相类似的人。 没忍住多看几眼的结果是奚自发现了他,强拉住他和他一起饮酒。 二人喝得兴致大发,甚至迎风提前来了场轻功比试。 最后是燕南度略输一筹,他方向没选好,是个逆风向,鞋又在之前喝酒兴起时莫名不见了。 赤脚逆风在月下屋檐间飞跃,到头来输的人果然是他。 酒醒后,没遗忘昨晚比试的奚自表示很高兴认识他。 揽住他的臂膀,用一口略带口音的熟练官话说他后生可畏,说他燕南度从此以后和他奚自是朋友了。 宿醉后的燕南度头痛欲裂,只得应声点头。 奚自此人,除了偶尔发疯令人费解,正常时候和燕南度相处愉快,两人时常互相交流武学造诣。 一来二去,实实在在处成了朋友关系。 在西域与中原交界处的驿站,从杜凉秋婚宴归来的他遇见了奚自。 他走上前想和奚自寒暄几句,一打眼瞧见人神色鬼祟,肢体动作怪异,像是犯病了。 没等他说些什么,人一瞅见他,上前来拐带他来到一处僻静地。 他观察到奚自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惘,仿若喝醉了,然而对方周身并无酒气。 扫视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奚自强硬地塞了个木盒给他,别的没说,仅说木盒里装的东西是能救他女儿的。 之前和云星起一起在沙漠跌入坑中,他无意间打开过木盒,瞧见过里头的东西。 那时的他是暂时将一枚炸弹安放在里面,炸弹后续自然是取走了。 难道......木盒里的珠子是那个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玩意?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情。 奚自终于是彻底疯了,知道江湖人士不能奈他何,跑去招惹朝廷了。 当时一出驿站被追得到处乱跑,他没心思去想,之后一有空静下来,他思索许久:为什么朝廷突然要抓他? 平楚门没按时交税?郑苍然不识好歹顶撞了朝中重臣,连带他一起受牵连了? 不对,平楚门向来不会平白作死,郑苍然是相当宝贵他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祖传门派的。 思前想后,他怀疑起奚自交给他的木盒。 怀疑归怀疑,到底没个准数,眼下和杜凉秋一交谈,他恍然觉得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在身。 然而具体如何,得碰上本人才能知晓真相,万一是凑巧呢? 可他不知道奚自现如今去了哪里。 他把木盒交给了他,他接下了,知道是能救他女儿的宝贝,其他的,一概没告知他。 斟酌一番,他询问身侧的朋友,“你现下有奚自的消息吗?” “没有。”多年老友的杜凉秋看出他应该是知道什么,“你有他的消息?” “之前在驿站碰到过他,看起来神色不对,和他聊了几句话,后续分开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杜凉秋眼睛一亮,“说不定你正好撞上他偷了东西要跑路的途中。” “有可能。”而且偷的东西恰好大概应该是在他身上。 “你没和你说什么?” “说了乱七八糟一堆话,说是要继续去救他女儿,看样子是又犯病了。” 下意识的,燕南度隐藏了奚自将木盒交给他的事实。 “奚自女儿啊......,说起来,这么多年,你见过他女儿吗?” 燕南度摇了摇头。 杜凉秋双手抱臂,“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私底下经常一起喝酒切磋什么的,他没带你去见过他女儿?” “他女儿身体不好,好像是一直在家休养,不方便见客。” 他不喜欢太过深入打探朋友不主动向他展示的家庭内情。 对面人了然地点了点,“我就是问问,你这样说,事情难办了,连个头绪都没有。” 静默一会,杜凉秋猛地话锋一转,苦笑道:“不过,你即使是知道他在哪,目前也出不了城去找他。” 男人一挑眉,“芳原城出什么事了?” 他不是瞎子,城内城外明显不对劲。 “徐家当家人你记得不?” 话题转得突然,燕南度皱眉思索一会,接过话茬犹疑地开口:“那个芳原城内做药材生意的徐家?” 之前平楚门要和他们做药材生意,一起吃过几顿饭。 他朦朦胧胧记得徐家当家人是一位富态十足的中年人。 “对。” “他怎么了?” 杜凉秋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忍不住一挑眉,燕南度道:“死有蹊跷?” 他徐家在芳原城内算是富贵人家,他一死让一座城戒严,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言及此,杜凉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说:“你知道大家伙是怎么知道他死了的吗?” “怎么知道的?”燕南度捧场地询问。 捏起茶杯想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的,嘴巴一碰到杯沿,杜凉秋发现没水,杯子空了。 顾不得倒茶的他直接说道:“他的头被人放到了府衙的大门牌匾上。” 这下燕南度禁不住心下讶异,“谁干的?” 江湖和朝廷向来是江水不犯河水,在某些时候武林盟甚至会听命于朝廷。 做出此等挑衅之事,是本人活得腻烦了,还是嫌和九族的羁绊轻了? 叹了口气,杜凉秋摇了摇头:“不清楚。” “所以目前的情形是府衙那边在查是谁杀的人?” “不仅要查是谁杀的徐家当家人,更要查徐家暗地里到底在做什么。” 事情越听越复杂,越听越多,燕南度给杜凉秋倒了一杯茶,“徐家做什么了?” “他家和之前芳原城内大量失踪的人口有关。” “嗯?”芳原城失踪了人口? 看对面人的疑惑,杜凉秋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 在他离开芳原城之前,城内一派祥和,在他离开芳原城远赴西域成亲的几个月内,城内偏偏出了大事。 杜凉秋:“失踪的大部分是城隍庙的乞丐,小部分是普通百姓,你知道的,芳原城本身人口流动大,能被查出来是因为花了大力气。” 徐家和城内失踪人口有关一事,要想不被查出来,大可以出钱出力打点一番。 坏就坏在,前不久芳原城来了位京城派来的转运使。 本是来监察地方官吏和财政的,临走前遇到这出。 瞧见府衙门匾上有枚人头的转运使勃然大怒,建国多年,未曾遇到过此事。 从而上书由提点刑狱司那边又调来一位提刑官,要好好查出真相。 真相尚不知明细,有人妄图隐藏的卑劣之事逐渐露出水面。 一来二去,追捕窃宝之人给暂且按下了。 燕南度:“所以现在,我只能待在芳原城内等待真相水落石出?” 第26章 杜凉秋无奈颔首,没办法,眼下管得严,芳原城只进不出,他听说再过几日要实施宵禁了快。 越过桌子,杜凉秋凑近对方,抱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就当在白芦楼里休息一段时间,吃的喝的不会少你的。” 想起什么,他笑着补充一句:“包括你带来的朋友。” 轻锤了一下男子的胸膛,燕南度道:“你最好别整些有的没的。” 被他一锤,杜凉秋好似鬼上身,立即捂住胸膛怪模怪样地歪倒在椅子上大呼小叫:“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你竟然为了一个才认识多久的人打我。” 看人无动于衷,杜凉秋收回手装模作样鞠了一把泪,“阿木,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有了嫂子忘了小弟啊,回头我可得和苍然好好说道说道。” “......你别演上头了。”看着突然发癫的旧友,有时燕南度是真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到明明是西域贵族继承人阿娜尔的青睐的。 作者有话说: ---------------------- 第26章 白芦楼 一进城,池晴方要带队回府衙,他让池玉露和他一起回去。 池玉露犹豫了一下,在芳原城中要想找到府衙不是难事,可要想找到云星起之后会随燕南度去哪或许有些困难了。 “哥哥,你先带队去休整,”她抬眼看了一下云星起,“我等会再去找你。” 瞧自己妹妹看人的眼神,饶是一向粗线条的池晴方也看出了一点苗头。 方才只知对方是救了妹妹一命的恩人,现下瞅妹妹的样子,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云星起。 不细看不知道,一看发现这小兄弟长得是挺好看的。 身形高挑,皮肤白皙,气质文雅,五官精致,整体看来十分舒服。 像他这种不怎么关注男性外貌的人,都得承认对方确实长得不错。 不过他妹妹一向不以外貌取人,或许在初识人家时被外貌惊艳到了,最后吸引人的大概是他身上的某些特质? 他和人没什么交流,仅在妹妹向他介绍时和对方各自行礼。 现在一注意,发现每次他妹妹作势要靠近,人都会有礼貌地保持距离。 见此,他在心底点了点头,起码是个不多占人便宜的正人君子。 “好,你等会可以拿这块牌子来府衙找我。” 他尊重他妹妹的意愿,边说边解开挂在腰间的令牌弯腰递给了站在地上的池玉露。 看人接过令牌,池晴方勒马后退几步,带领部队去往了芳原城一角。 三人站在路边,远远望着哒哒马蹄声激起街道灰尘,雾蒙蒙一片。 随着声音渐行渐远,尘埃慢慢随风飘散,清明空旷的街道再次呈现眼前。 “你和我一起走吗?”瞧人哥哥走了,云星起终于找到机会问池玉露了。 刚才池玉露一说要和他一起,池晴方骑在马上的视线顿时落在了他身上,吓得他后背汗毛倒竖,不敢去其对视。 好在对方只是看了他一会,没怎么样他。 从前他在宫中当画师,没少被人站在高处瞅过,这一看真是让他重回数月前在京城。 闻言,池玉露点了点头。 但接下来去哪,他心里没个准数啊。 四处望了望,踌躇一会,他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抬头看日,时近正午,怎么说是该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虽然街道人烟稀少,城内看来是出了点事,但他数日奔波,没吃过什么像样的好东西,好不容易进次城,不得吃顿好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燕南度突然轻笑一声,“那你可以享享口福了。” 云星起疑惑地转头看他,“什么?” 他挑了挑眉,“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 说过什么,他不太记得了。 “‘你如果经过芳原城,可以去白芦楼转转,把我之前给你的刀拿给他们主事的看看,可以让你免费吃住。’” 燕南度再次重复起之前和云星起说过的话。 这不是说自己在芳原城内的白芦楼里可以白吃包住? 好事啊这,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拉住燕南度的衣袖,“走,快带我去。” 顺势无奈地被人扯住往前走了几步,他拉住到处乱走的少年,“不是走这边的。” 凭借记忆燕南度带着他们七拐八拐,老远便瞧见一处华丽的彩楼欢门耸立在民居之上。 走至近前,唯见酒帘飘飞,彩楼欢门之下挂有一块牌匾。 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潦草得云星起以为他成了个文盲,一个字认不出来。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啊?”最终,他坦率地指着牌匾询问身边的燕南度。 “....白芦楼。” 楼名是他亲自看着掌门郑苍然挥笔写就的,他对自己的书法非常满意,就是旁人不大看得出写的是什么。 “这里就是‘白芦楼’?” 地方是好,可是这楼一看就很贵,他能去里头白吃白喝吗? 燕南度罕见地迟疑了会,点了点头。 白芦楼的主人,是他的一位旧友杜凉秋。 杜凉秋在数月前远嫁西域入赘去了,如今大抵不在楼内。 这里名义上是间繁华的酒楼,暗地里其实是他所属门派平楚门的分支。 他不掌管此地,有需要知晓的消息大多通过书信往来,所以来得次数较少。 上次他来此找杜凉秋,差不多是一年前。 那时白芦楼没有建造彩楼欢门,在门外楼上站有几位女子,鬓影衣香,凭栏招邀客人。 她们是陪酒歌伎,会唱小曲,会弹琴。 当时让云星起来此纯是念着白芦楼厨娘做饭好吃,他吃过几次倍感难忘。 眼下走至跟前,才想起之前在外招揽的歌伎。 望着眼神清澈的云星起,他多少感到有些尴尬,然而发现歌伎没了。 人不见了,他奇怪了,别是走错地方了。 可郑苍然的字他再熟悉不过,不可能认错,谁能写得出这么难看的字,却能挂在一间酒楼上的? 与其停在原地不动,不如走进去看看,他捏刀带头跨进了门槛。 紧随其后的云星起和池玉露一前一后进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木制大阶梯,中间是个大舞台,左右通往二楼。 目之所及楼有三层,再往上头顶天井处用各色绸缎遮掩。 上两层两廊皆是小阁子,一层大厅中央两侧摆有不少的桌椅,如若是夜晚,灯烛辉映,想来该是一场盛景。 可惜目前往来人员稀疏,大概是因没到正式营业时间。 自他们跨进门内,一位坐在柜台后的貌美女子一直审视着看他们。 直到燕南度看向她,她才倏忽一笑,自柜台后转出 步至几人身前行了一礼,抬头望向男人,“燕帮主,不知您来此所为何事?” 进入白芦楼,他与门派关系紧密起来,即使被云星起知道真实身份也无碍。 “苏娘,你能帮我联系一下总部那边吗?” 苏娘点头,“请稍作等候。” 她退下的同时,另有一位女子迎上来,将他们带领到一张桌子上坐下。 燕南度熟稔地点了几道菜,在等菜来的过程中,似乎有人在频频注视他们一桌人,索性视线并无恶意,他没有轻率发难。 转而向桌上另二人介绍道,“白芦楼是我门派分支,在此地应是安全的。” 点了点头,云星起抓起桌上摆的瓜子磕起来。 早前在河洛客栈他知晓燕南度是一门派成员,至于详细身份,等人想告诉他之后自然会知道。 其他的,他不会去多问。 过了一阵,菜没上,苏娘回来了。 她毕恭毕敬地请道:“杜堂主有请。” 一挑眉,燕南度问道:“他人回白芦楼了?” 不好好享受新婚燕尔,这小子跑回中原了。 “是的,是前几日回来的。” 起身提刀,他示意云星起和池玉露好吃好喝,随苏娘走上了楼。 进入三楼,苏娘带他进入一间拐角厢房,掰动房内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侧面一面墙缓缓向内移动,露出一条向上的楼梯。 “燕帮主,有请。” 后面的路,苏娘没再跟随,她半躬身留在门边。 他径直越过她,踏上台阶。 长廊昏暗,好在往上是一扇糊了油纸透光的木门,他循光而行,推开门,明朗日光倾泻而入,洒落在他身上。 白光耀眼,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木,你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第27章 原委 别的不谈,白芦楼的菜实在好吃。 菜一上来,云星起先和池玉露客气了一下,随即捉起筷子就是一个埋头苦吃。 一顿风卷残云后,他吃饱了。 第27章 舒服地瘫坐在椅子上的他无意间望向同样放下筷子的池玉露,忽地想起她的棍法。 想起那利落的一棍,他瞬间坐直身子,“池姑娘,你的棍法,是从哪学来的,可太厉害了。” 瞧见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池玉露一笑,将自己家传棍法的来历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既然池姑娘有功夫在身,又怎么会被绑去冥婚呢? 他说出了自己疑惑,池玉露眼神一暗。 “之前我欲投奔哥哥,走之前想处理一下家中屋舍。” 她找的处理人和宋府有关系,毕竟人家是渝凌村大户,她这一出,不曾想刚好和宋府那边正思索如何不打草惊蛇接近她的想法撞上了。 在一次她邀约人来她家中交谈事物过程中,无意中喝下了对方不知何时下的迷药。 等她苏醒过来,人已是进入了宋府,穿上了一身红喜服。 云星起面露唏嘘,不等他斟酌出语句安慰对方,女子反是笑着道:“不过幸好你救了我,要不然我现在大抵再也见不到我哥哥了。” 听她再次感谢自己,云星起不好意思地脸红着挠了挠头,“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看人不好意思的模样,池玉露心头一动,忍不住拖动椅子斜了身子想多靠近他。 从楼上下来的燕南度,凑巧看见这一幕,他径直走来,“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望向他,他一来,立马打断了池玉露想亲近云星起的心思。 瞧他坐在自己对面,池玉露直白地对他翻了个白眼,“我们聊什么关你什么事?” 这人怎么每次出现坏她的好事。 察觉出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十足,云星起出来打圆场:“聊池姑娘的棍法,之前那次池姑娘棍子一甩,直接把人手给砸断了不是?” 避而不谈池玉露之前在村中被陷害一事的缘由,毕竟是她的私事,好像不太方便告知燕南度。 男人笑了一下,眼中的光明灭闪烁,“我的刀不厉害吗?” “厉害厉害,你们两个都特别厉害,比我这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厉害多了。” 一边端水夸赞一边心下寻思的云星起:他是不开心吗,因为池姑娘的武功貌似比他更厉害? “对了,你事情这么快谈好了?”不欲再端水的云星起急忙转移话题。 男人点了点头,“嗯,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 想了想,云星起回答道:“在芳原城多待几日吧,你不是说我可以凭借你给我的刀在白芦楼白吃白住?” 说着,他掏出自己一直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刀给对方看。 坐在侧边的池玉露一眼认出此刀是之前云星起给她割嘴上缝线的小刀,她眼神奇怪地瞥了一眼燕南度。 蓦地,一种难言的滋味浮上心尖,原来他们两人早认识了。 虽然之前一直猜得到,但当现实摆在她面前,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以为是她先,其实是他先。 这股情绪顿时让她觉得待在此处索然无味,不如去找哥哥。 再说了,父母仙去之事得尽快告知才行。 她轻咳一声,吸引同桌另外两人的视线,“我就不留在白芦楼了,我得去找我哥。” 收拾好行李站起身,她看向云星起,“之后你可以来府衙找我,芳原城府衙应该不难找,或者可以等我之后来找你。” 看样子少年会暂时住在白芦楼内,知道位置的她不难找人。 和人说完话,她拿起地上的行李干脆利落地走了。 已经收起刀的云星起敏锐地注意到池玉露突然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略微明白一些的燕南度保持缄默,他径自提起另一件事,“眼下我们出不去芳原城了。” 注意力被一句话吸引过去,“什么?” 表面上芳原城看起来出事了,没想到是真出事了? - 木门之后是白芦楼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一处平坦高台。 在常人看来,此处是无法攀登而上的装饰性建筑,在知情人眼里,是经由隐秘通道方可进入的一方谈天说地好去处。 今日天气晴朗,凭栏而望,几乎可将周边民居一览无遗。 出声叫出燕南度小名“阿木”的人是他的老友——杜凉秋。 中原人长相的杜凉秋,打扮却颇具异域风情,一看便知是他的西域妻子阿娜尔给搭配的。 瞧见燕南度被光刺得眼睁不开地推门而入,杜凉秋激动地眼泪快要下来了。 急忙上前几步重重地抱住对方,小声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连新婚生活都没好好享受啊。” 说着,手砰砰地拍了好几下燕南度的脊背。 要不是人是在参加完他的婚礼回门派路上失踪的,他才不会在得知消息后,抛下新婚妻子跑回中原找人。 多少有些对不起老友的燕南度默默承受了,他倒是想联系门派,每次要采取行动,往往会出岔子。 好在眼下进了白芦楼,和杜凉秋搭上线了。 抱了一下对方后,杜凉秋心底的怨气是发泄了,更摸出人如今好好的,心下放松脚步轻快地顺势揽人走向栏杆旁的桌椅。 “你失踪几个月,到底干什么去了?” 被人揽住往前走的燕南度回答道:“逃命去了。” 轻笑一声,杜凉秋松开他率先坐下,“不仅仅是逃命这么简单吧,”观察身侧轻车熟路坐下的男人表情,忍不住打趣:“没有别的了?” 燕南度表情淡淡地瞥他一眼,一时间没说话。 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的杜凉秋:“让我猜猜是谁,是一楼大厅里那位温柔可爱的小姐,”刻意拉长音调,“——抑或是那位长相漂亮的高挑少年?” 男人轻挑了一下眉,笑了,“你看得挺仔细。”明明人起码在三楼以上。 “嘿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睛好。”杜凉秋了然地呷了口茶。 活跃完气氛后,杜凉秋缓缓收敛起戏谑,给身旁人斟了一杯茶。 注视着细长壶口倾泻而出、微微冒着热气的水流,燕南度突然问他:“最近朝廷出事了?” 放下茶壶,杜凉秋叹了口气,“不止是朝廷,芳原城也出事了。” 男人挑了挑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先说朝廷那边的。” “朝廷那边,是有人当着满朝文武外加皇帝本人的面偷走了一件宝贝。” 燕南度拿起茶杯,“偷的什么宝贝?” 为了一件宝贝,朝廷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宝贝,”杜凉秋一摆手,“我千方百计打听到消息,说是这玩意能起死回生疗治百病,吹的是天上有地上无。” “皇帝当真了?” “我看不止是皇帝当真了,偷东西的贼肯定也当真了。” “那是怎么被偷走的?”这么个好东西,拿出来观摩,周边一定是护卫重重。 “我打探到消息,好像是在一次宴席上被偷走的。皇帝拿出来给在场的妃嫔臣子们长眼,大家看过之后没的。” 那是一出夜宴,设在宫殿内的夜宴。 皇帝宴请后宫前朝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后,微醺的皇帝派人拿出一个锦盒和一个木架。 木架被放在宫殿中心,锦盒放于其上。 一旁的侍从轻轻打开浮雕精致的锦盒,盒内光滑的丝绸上摆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白珠子。 宝珠在烛火映衬下,发出莹莹光辉,耀得众人眼花。 没等以皇帝为首的几人凑上前来多看几眼,一阵妖风袭来,吹得殿内烛火俱灭。 “护驾!护驾!” 惊得殿内众人以为有人行刺,霎时间没人顾得上那枚瞬息间夺去在场人心魄的珠子。 拎着灯笼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冲进殿内把皇帝护在中间,浓稠黑暗里众人唯能耳闻铁甲摩擦声,妃嫔惊呼声,和窸窸窣窣的四处走动声。 离锦盒最近的皇帝在被人拦到身后保护时,曾感觉到一缕似有若无的风拂过自己的额前。 等太监打开火折子点亮蜡烛,他们发现,皇帝无恙,只是受惊,而宫殿中心的宝珠没了。 “你偷的?” 对于杜凉秋生动形象仿佛身临其境地描述,燕南度发出由衷地疑问。 不是他偷的,说这么详细,连拂过皇帝额前的风都知道。 “诶,怎么是我偷的了,我没那个本事你知道吧.....”刚像挺直背争论一下的杜凉秋一寻思,确实说得像他在现场一样...... 他委顿下来,找补道:“我这不是给你一点代入感,况且宝贝丢的时候我人正在西域筹备婚礼,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他抓起茶杯喝下一大口,“反正结果一样,东西在众目睽睽下不见了。” “所以朝廷下令抓人?” “偷东西偷到皇帝头上,不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皇帝肯定要抓人啊。” 第28章 言及此,杜凉秋迟疑了一小会,轻声嘀咕:“但是细想是有点怪异。” 他不打算细说怪在何处,接着道:“所以朝廷拟了份抓人名单,其中除了几位天下闻名的偷盗之人,不乏轻功了得的江湖人士。” 他瞄了一眼燕南度,“比如说你。” 第28章 真正的窃宝人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燕南度是有偷东西的本事,可他压根没可能去偷。 因为那玩意消失在夜宴上时,他人不在中原。 身为杜凉秋好友,兼平楚门派出的唯一牌面,他早早前往西域,去给杜凉秋的婚礼搭把手。 杜凉秋成亲一事,并未在江湖上公开。 与他妻子阿娜尔的喜宴仅在女方家乡举办过,在中原尚未举行。 不过拟名单的人大抵是不知道这么多事,知你是个轻功了得,有能力在众目睽睽下偷盗的,名字便入了追捕名册。 是杜凉秋率先打破平静,“不过他们最怀疑的是另一个人。” 燕南度抬头和他对视,二人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样的答案——“疯人”奚自。 一位疯疯癫癫且身世离奇神秘的武学奇才。 没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在中原,少说已有十几年,彼时初入江湖的燕南度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偶然间听闻过他的事迹。 他做事向来凭心而论,时常做出不讲道理之事,因其武功高强,江湖中竟无人能耐他如何。 黑发褐眼的外貌和中原人类似,深邃五官却直白诉说着他不是脚下这片土地原住民的事实。 江湖里的老资格说他一开始不会说官话,操着一口叽里咕噜的胡语四处打架流浪。 更有见多识广的人提起,在某个消失在历史长河的小国里,曾见过他这张面孔,那时的奚自衣着华贵,拥趸众多,似乎是当地一大人物。 你说中原江湖的“疯人”之前是大人物? 大部分人不信,信的人是信其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或许在某一时刻某一人身上上演过,不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数年后,平楚门在江湖中展露头角。 身为新秀门派副帮主的燕南度,和掌门郑苍然一起首次受邀参加武林盟每年惯例举办的一次比试大会。 在会场山下,一间武林盟合作的酒楼里,燕南度偶然遇见了在庭院桃花树下醉得一塌糊涂的奚自。 他是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曾想看见一位难得和自己长相类似的人。 没忍住多看几眼的结果是奚自发现了他,强拉住他和他一起饮酒。 二人喝得兴致大发,甚至迎风提前来了场轻功比试。 最后是燕南度略输一筹,他方向没选好,是个逆风向,鞋又在之前喝酒兴起时莫名不见了。 赤脚逆风在月下屋檐间飞跃,到头来输的人果然是他。 酒醒后,没遗忘昨晚比试的奚自表示很高兴认识他。 揽住他的臂膀,用一口略带口音的熟练官话说他后生可畏,说他燕南度从此以后和他奚自是朋友了。 宿醉后的燕南度头痛欲裂,只得应声点头。 奚自此人,除了偶尔发疯令人费解,正常时候和燕南度相处愉快,两人时常互相交流武学造诣。 一来二去,实实在在处成了朋友关系。 在西域与中原交界处的驿站,从杜凉秋婚宴归来的他遇见了奚自。 他走上前想和奚自寒暄几句,一打眼瞧见人神色鬼祟,肢体动作怪异,像是犯病了。 没等他说些什么,人一瞅见他,上前来拐带他来到一处僻静地。 他观察到奚自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惘,仿若喝醉了,然而对方周身并无酒气。 扫视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奚自强硬地塞了个木盒给他,别的没说,仅说木盒里装的东西是能救他女儿的。 之前和云星起一起在沙漠跌入坑中,他无意间打开过木盒,瞧见过里头的东西。 那时的他暂时将一枚炸弹安放在里面,炸弹后续自然是取走了。 难道......木盒里的珠子是那个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玩意?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情。 奚自终于是彻底疯了,知道江湖人士不能奈他何,跑去招惹朝廷了。 当时一出驿站被追得到处乱跑,他没心思去想,之后一有空静下来,他开始思索起来:为什么朝廷突然要抓他? 平楚门没按时交税?郑苍然不识好歹顶撞了朝中重臣,连带他一起受牵连了? 不对,平楚门向来不会平白作死,郑苍然是相当宝贵他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祖传门派的。 思前想后,他怀疑起奚自交给他的木盒。 怀疑归怀疑,到底没个准数,眼下和杜凉秋一交谈,他恍然觉得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在身。 然而具体如何,得碰上本人才能知晓真相,万一是凑巧呢? 可他不知道奚自现如今去了哪里。 他把木盒交给了他,他接下了,知道是能救他女儿的宝贝,其他的,一概没告知他。 斟酌一番,他询问身侧的朋友,“你现下有奚自的消息吗?” “没有。”多年老友的杜凉秋看出他应该是知道什么,“你有他的消息?” “之前在驿站碰到过他,看起来神色不对,和他聊了几句话,后续分开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杜凉秋眼睛一亮,“说不定你正好撞上他偷了东西要跑路的途中。” “有可能。”而且偷的东西恰好大概应该是在他身上。 “你没和你说什么?” “说了乱七八糟一堆话,说是要继续去救他女儿,看样子是又犯病了。” 下意识的,燕南度隐藏了奚自将木盒交给他的事实。 “奚自女儿啊......,说起来,这么多年,你见过他女儿吗?” 燕南度摇了摇头。 杜凉秋双手抱臂,“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私底下经常一起喝酒切磋什么的,他没带你去见过他女儿?” “他女儿身体不好,好像是一直在家休养,不方便见客。” 他不喜欢太过深入打探朋友不主动向他展示的家庭内情。 对面人了然地点了点,“我就是问问,你这样说,事情难办了,连个头绪都没有。” 静默一会,杜凉秋猛地话锋一转,苦笑道:“不过,你即使是知道他在哪,目前也出不了城去找他。” 男人一挑眉,“芳原城出什么事了?” 他不是瞎子,城内城外明显不对劲。 “徐家当家人你记得不?” 话题转得突然,燕南度皱眉思索一会,接过话茬犹疑地开口:“那个芳原城内做药材生意的徐家?” 之前平楚门要和他们做药材生意,一起吃过几顿饭。 他朦朦胧胧记得徐家当家人是一位富态十足的中年人。 “对。” “他怎么了?” 杜凉秋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忍不住一挑眉,燕南度道:“死有蹊跷?” 徐家在芳原城内算是富贵人家,他一死让一座城戒严,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言及此,杜凉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说:“你知道大家伙是怎么知道他死了的吗?” “怎么知道的?”燕南度捧场地询问。 捏起茶杯想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的,嘴巴一碰到杯沿,杜凉秋发现没水,杯子空了。 顾不得倒茶的他直接说道:“他的头被人放到了府衙的大门牌匾上。” 这下燕南度禁不住心下讶异,“谁干的?” 江湖和朝廷向来是江水不犯河水,在某些时候武林盟甚至会听命于朝廷。 做出此等挑衅之事,是本人活得腻烦了,还是嫌和九族的羁绊轻了? 叹了口气,杜凉秋摇了摇头:“不清楚。” “所以目前的情形是府衙那边在查是谁杀的人?” “不仅要查是谁杀的徐家当家人,更要查徐家暗地里到底在做什么。” 事情越听越复杂,越听越多,燕南度给杜凉秋倒了一杯茶,“徐家做什么了?” “他家和之前芳原城内大量失踪的人口有关。” “嗯?”芳原城失踪了人口? 看对面人的疑惑,杜凉秋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 在他离开芳原城之前,城内一派祥和,在他离开芳原城远赴西域成亲的几个月内,城内偏偏出了大事。 杜凉秋:“失踪的大部分是城隍庙的乞丐,小部分是普通百姓,你知道的,芳原城本身人口流动大,能被查出来是因为花了大力气。” 徐家和城内失踪人口有关一事,要想不被查出来,大可以出钱出力打点一番。 坏就坏在,前不久芳原城来了位京城派来的转运使。 本是来监察地方官吏和财政的,临走前遇到这出。 瞧见府衙门匾上有枚人头的转运使勃然大怒,建国多年,未曾遇到过此事。 第29章 从而上书由提点刑狱司那边又调来一位提刑官,要好好查出真相。 真相尚不知明细,有人妄图隐藏的卑劣之事逐渐露出水面。 一来二去,追捕窃宝之人给暂且按下了。 燕南度:“所以现在,我只能待在芳原城内等待真相水落石出?” 杜凉秋无奈颔首,没办法,眼下管得严,芳原城只进不出,他听说再过几日要实施宵禁了快。 越过桌子,杜凉秋凑近对方,抱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就当在白芦楼里休息一段时间,吃的喝的不会少你的。” 想起什么,他笑着补充一句:“包括你带来的朋友。” 轻锤了一下男子的胸膛,燕南度道:“你最好别整些有的没的。” 被他一锤,杜凉秋好似鬼上身,立即捂住胸膛怪模怪样地歪倒在椅子上大呼小叫:“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你竟然为了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打我!” 看人无动于衷,杜凉秋收回手装模作样鞠了一把泪,“阿木,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有了嫂子忘了小弟啊,回头我可得和苍然好好说道说道。” “......你别演上头了。”看着突然发癫的旧友,有时燕南度是真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到明明是西域贵族继承人阿娜尔的青睐的。 作者有话说: ---------------------- 第29章 暗中窥探 “池姑娘,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芳原城会结束封城,我想回家了......” 云星起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询问坐在他对面的池玉露。 他以脸趴桌的动作使得他的两侧脸颊肉鼓起,在对面看着的池玉露忍不住上前轻轻戳了一下,软软的。 “欸,你戳我干什么?”怎么和某个人一样。 迅速收回手的池玉露看着立即撑起上半身捂脸看她的云星起,她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轻咳一声。 “我之前偶然间偷听到我哥哥说,是城内出了命案,等他们破了案,芳原城大概就能解封了。” 识趣地跳过对方问的第二个问题,只回答第一个。 “是什么命案?” 被她话语中的“命案”二字给吸引住的云星起很快忽略了她戳自己脸颊肉的行径。 按理来说,此案为机密,池玉露应该不知道。 是一次她哥哥与部下在房间商量事情,她从旁边小径路过不小心听到了些许。 将她听到的徐家一事说给了云星起听,听得他是一愣一愣的。 是有人被砍了头放在了府衙门匾上...... 说实话初入白芦楼,云星起对芳原城是颇具新鲜感的。 从苏娘口中,他得知芳原城四通八达,人口流动频繁,是一座大型商贸经济城市。 一被安排住进白芦楼,他着急忙慌去找池玉露出来玩。 然后,他发现,街道两边商铺大门紧锁,偶尔更是会被时不时巡逻的官兵撞上盘问。 遇上眼熟池玉露的,得被劝一句不要在外多走动免得她哥哥担心。 好在芳原城内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河渠两边杨柳依依,到底是有个清净悠闲的好去处。 可是这样的自然风光,他在外头风餐露宿的时候见得都快要吐了。 好不容易进了有人烟的地方,怎么能不多被人文气息给熏陶一下? 今日,池玉露来找他,二人不能光待在楼里不动弹。 无奈下,二人出去转了一圈,转着转着又走回了他在白芦楼的房间内。 无聊透顶的他无意中升起了思乡之情,不抱希望地问了池玉露这个问题。 没想到,池玉露真给他一个答案。 “那你哥哥有透露,他什么时候能破案?” 女子摇了摇头,“听他的语气,貌似不好破。” 少年眼珠子一转,“那普通百姓能不能帮府衙一把?”横竖没事做。 明白他的意思,池玉露迟疑一会回道:“不行吧,此案我看好像是有朝廷那边派下来的专人负责的。” 之前在府衙门口瞧见过几回,气质打扮一看和芳原城内的官员们不同。 云星起不放弃:“你有熟人在府衙,肯定能打探到更深入的消息。” 池玉露坚决表示拒绝:“不行,我们去恐怕会妨碍正常破案进度。。” 不干扰公职人员办案的云星起放弃了:“好吧。” 近来,秋风萧瑟,天气转凉,天黑得越来越早。 同云星起交流完,池玉露发觉窗外已是日落西山,天际染上了一抹深蓝色,她要告辞归家了。 刚从她口中听到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发生在府衙门口,放心不下的云星起执意要送她回家。 瞧着少年执拗的神色,她好笑地抬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棍法。”还担心她? 捂住额头的云星起“哎呦”一声,辩解道:“你今天不是没带棍子,送送你是应该的。” 眼尖的云星起早注意到她腰间没带短棍。 发觉被他注意到细节的池玉露十分开心,她捋了捋耳边碎发,脸侧一抹绯红,光线昏暗,对面少年没注意到。 “行,你送我到我哥哥家门口吧。” 二人走出白芦楼结伴而行,一路有说有笑走至池晴方家门口。 池晴方家距离府衙不远,往前一条街直通府衙。 此处或许是距离案发地近,管辖比别处严得多,天光尚亮,大部分人家已是关门关窗,连炊烟与烛火都少。 路上听池玉露说,如果案件再无突破,之后不只是这条街实际上实行宵禁,会扩大到整座城市。 她话音刚落,街角尽头转出一个眼熟的高大身影。 落日余晖落在石板路上,把来人的影子牵扯的很长,燕南度面无表情地握刀走在路上,打眼瞧见了云星起同池玉露走在一起。 看见是他,云星起开心起来,挥手对他打招呼:“燕南度!” 自从住进白芦楼,二人虽说就住隔壁,不知为何,碰面时间较少。 这倒中了池玉露下怀。 趁他不在,没少来找云星起。 而这次回家和少年联系感情的路上,没想到碰到了他。 不欲与燕南度打招呼的池玉露,望见家门不远,径直和身旁人打了个招呼走了。 走至少年人身前,燕南度:“我们认识时间不短,你叫我全名多少有些生疏,私下里你可以叫我‘阿木’。” “阿木?” “是我的小名,我的兄弟们都会这么叫我。” 听他这么一说,云星起明白过来,人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兄弟了。 他高兴地凑近对方,踮起脚揽住对方肩膀,“好,我以后就叫你阿木了。” 微弯下腰,让少年能揽住自己的肩膀,男人无意中问道:“你方才是送池姑娘回家?” “对,最近城内不太平,天色不早,我送送她。”他收回手,“对了,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不?” “我回白芦楼。” “那我们一起走吧。” 近日来,他与云星起见面时间少得很。 白日里,他出门办事,夜晚回房,少年往往睡熟了。 谁叫他入城时机不妙,目前芳原城内可进难出,燕南度原是想着联系门派总部那边的郑苍然。 忙忙碌碌花费许多时间,消息没有传达出去算了,府衙那边不知为何怀疑到了他的身上。 前说他是偷珠子的,后说他是挑衅官府的。 平日里他在江湖中的名声到底是有多差,不能因为他轻功好,怀疑他这他那吧。 不谈远的事情,眼下他得多操心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 难得的二人独处,他沉默一会,打算询问一个问题:“你觉得池姑娘怎么样?” 他是眼神好,也多亏池玉露实在是盛装打扮,头上珠翠,耳垂玉环,身上衣裙,走在寂寥街道上实在显眼。 特别是一瞧见他,立马从笑意吟吟转变为怒眼瞪视,他想不注意到她的心思都难。 少年眨了眨眼:“池姑娘?她挺好的啊。” 这么问不行,他转换了一下思路,“你觉得今天和你见面的池姑娘怎么样?” 抱臂沉思一阵,“不是和往常一样?”难道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他没看见,是池姑娘没带短棍吗? 燕兄问他这个问题是要干什么,是提醒他要多注意保护池姑娘吗,因为池姑娘今日跑来找他没带武器? 冥思苦想不得答案的云星起直接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 很好,现在他知道人对那位姑娘实在是没别的意思了。 心下轻松起来的他与云星起闲聊起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走了一会,云星起突然意识到,燕南度走出来的方向是直通府衙的。 “对了,你是从府衙那边出来的吗?” 第30章 “......对。”肉眼可见的迟疑后燕南度承认了。 是府衙通过杜凉秋把他叫去的,说是他轻功天下闻名,来推测一下此案在江湖中谁有能力来做。 越和他们交谈,越意识到他们完全是在怀疑自己,在试探他。 顾虑良多的他不好直白问出口,和他们周旋了数日,今日才身心俱疲地从府衙脱身而出。 闻言,云星起的眼神骤然亮起来,说不定真相就在自己眼前,他得好好把握住。 “那你知不知道徐家的事。” 一挑眉,少年竟然知道徐家? “你从哪听来的?” “偶然听见路人讨论的。” 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此事为池姑娘偷听而来,他不打算将她透露出去。 这段日子,城内居民大多待在家中,更别提徐家一事邪性得很,谁会在大街上谈论,还被一个路过的城外人给听去了? 不过他不打算戳破少年稚拙的谎言,“你知道多少?” “知道徐家当家人的头被人放在了府衙门匾上。” 一缕晚风穿街而过,卷起路面一层薄薄的灰尘,带起两人脸侧的碎发,吹走少年人话语的尾音。 风不大,却凉得出奇,周围亦是安静得出奇,唯有他们踢踏行走的脚步声和轻缓的呼吸声。 之前天蓝色的天幕转为了酱紫,周边许多建筑景物笼罩在了淡淡的黑暗中,隐匿了细节与不可细瞧的污秽。 一股子莫名的悚意突然笼罩在二人的头顶。 好像有人微推开窗,透过黑暗在凝视他们,燕南度下意识扭头去看,一切如常。 看样子继续待在外头有情况啊,他放轻力道拉住云星起的手臂,“我们回白芦楼再说。” 察觉出气氛不对的少年沉默地跟着燕南度快步走了起来。 远远望见白芦楼不壮观但醒目的烛火后,二人才双双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一跨进门,多日来熟悉了的苏娘接待了他们,看他们面色不虞,多余的没问,问了尚未吃饭后,直接给他们在大厅安排了一桌饭菜。 说是说未实施宵禁,白芦楼到底受了案件影响,夜晚人来得少,灯点得少。 可惜了云星起好不容易到了白芦楼,没瞅见往日里的盛景。 第30章 独处一室 “阿木。” 本是再熟悉不过的称呼,被少年清澈嗓音一叫,听得燕南度是心头一热,站在长廊上强作镇定地扭头看他。 用完餐后,大厅里仍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云星起强压下自己的好奇心,同燕南度扯了些有的没的。 一路走到二人房间门口,瞧见男人好似全忘了之前在黄昏街道上所诉说之事。 憋不住的他叫出了对方希望他叫的小名。 果不其然,男人即刻转过头看他。 “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在耳边震耳欲聋,一瞬间,燕南度差点觉得呼吸不上来。 恍惚间,他以为是美梦成真,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云星起,他是单纯认为此案不方便被外人听见,在今晚和燕兄秉烛夜谈是再好不过的。 如果单纯夜谈,恐他人怀疑,也怕谈不了多久,不如他俩直接睡一起。 他们本就是关系不错的好兄弟,睡一起没什么的。 以前在京城,他喝醉酒后,没少和他的琴师朋友抵足而眠。 浑然不觉对面人内心波涛汹涌,潮水一般快要将其淹没。 他确实已经忘记了不久前口头答应要告诉少年的事情。 毕竟多少沾点不吉利,他本就打定主意不跟云星起说实情。 在他眼里,云星起是一个脆弱柔软、需要他去保护的对象。 保护当然包括不和他说一些刺激的事情。 表面上他神态自若,实则是有些发愣地轻言道:“可以,为什么?”先别高兴懵了,得问清原委。 白芦楼用各色绸缎遮掩的天井往上是客房,近日来,除他们之外,再无其他客人入住。 仅有的几位其他客人在过了用餐时间后,已是熄灯就寝。 四下安静,因而二人站在客房走廊,虽然对面人音量小,云星起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听你跟我讲讲徐家的事。” 炙热的心情瞬间被一盆雪山冰水浇灭。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燕南度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提刀背过身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方才胡乱跳动的心落回了原位,好险,差点在他面前失了分寸。 他没回头,说道:“好,那你等会过来。” 耳闻背后人语调轻快地应了一声,他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不用摸自己的耳朵,他都感觉得出红得会有多烫手,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瞧见。 没了旁人,平复下心情后,他内心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 特别是回忆起少年直直望向他时真诚澄澈的眼睛。 他真该死啊。 门外,见人答应下来,云星起开开心心回房洗漱去了。 白芦楼服务是真不错,他在楼下麻烦一名店伙计待会给他在房间准备好洗澡水,推门便是热气扑面。 待他洗完澡,叫人把洗澡水抬走后,抱着一床被子去敲了隔壁燕南度的门。 “阿木,我能进来吗?” 得了门内人的应答后,他推门而入。 同样刚洗漱好的燕南度,打眼看见云星起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来。 他一走进房间,率先把褥子扔在燕南度床边,作势要打地铺。 刚放下被子,站在一边的燕南度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他给拉了起来。 他笑了一下,眼里的光晦暗不明,“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睡,打什么地铺?” 这下换云星起愣愣地看着他。 “你要是不嫌弃的......”不是不可以。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嫌弃他,他甘之若饴。 一和他亲密接触,燕南度察觉到少年的乌黑发丝有丝丝水气蒸腾而出。 穿在身上的衣物单薄,透出他纤细劲瘦的腰肢。 他的眼眸微不可察地沉了下去,拉着人一起坐在了桌边。 坐下来后,云星起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当然知道他想要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和人相处时间不短,多少清楚对方的好奇心有多旺盛。 思索下,他选择性说出了自己所知晓的徐家一事。 除了头颅被放置在府衙门匾上一事,另外说了徐家或许和芳原城内前几个月失踪人口有关。 说起此事,云星起忆起之前和池玉露在芳原城闲逛,出于某种忧虑,他特意拐道去瞅过城内的布告栏。 所幸上头没他的追捕令,除了城内居民生活的鸡零狗碎,其他便是几张零散张贴的寻人启事。 原来徐家还和这件事有关。 “那你知道现在徐家一案,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吗?” “大概快破了吧。” 今日被他们叫去府衙,能察觉到案子逐渐接近了尾声,犯人仅在被列出的几人中。 “你知道是谁吗?” 燕南度耸了耸肩,“他们没和我说。”实际最怀疑的人是他。 不知道杜凉秋那边知不知道些别的什么。 他在芳原城耕耘多年,有着自己的一套情报网。 他回来后,不知道会不会花心思在这上面,毕竟和死者从前有过不少接触。 稀薄月光透过半开窗扉落在木地板上,风随之吹了进来,穿着单薄的少年无言地瑟缩了一下。 燕南度站起,走到身边人背后挡住风,大手落在他的肩头。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该睡觉了。” “是吗?” 云星起半蒙着眼扭头看身后的人。 男人轻笑一声,“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睡觉?” 拍了拍少年的肩,他边说边往窗边走,“你先上床,我去关个窗。” 窗外楼高景远,一轮半月悬在空中,发出清冷的光。 万家灯火俱已沉寂,偶有打更人的敲锣声远远传来。 来关窗不单是他瞧云星起冷,更是他无意中瞧见窗外远处有不知名的闪光。 像是什么金属利器的反光。 今日傍晚确实是有人在暗处观察他们,心底不禁顾忌起来。 几日来被府衙盘问,暗地里有人窥探,不觉生起离开芳原城回门派总部的想法。 再怎么样,待在总部,比在外头安全。 虽说抓人官兵大多奈何不了他,来的次数多了,心生厌烦。 况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他当初之所以会碰上云星起就是如此。 凭窗远望,他凝神扫视了一下四周,没了。 好像适才余光瞥见的金属反光是他的错觉。 他的眼睛不比杜凉秋差,他相信自身的判断。 拿下撑开窗户的木棍,他心下思忖:躲得挺快。 第31章 待燕南度静悄悄把早先放在桌上的刀转移到床下,发觉躺在床里一侧的少年已然不知不觉睡熟了。 大概是今日一天走的路太多,太过劳累,云星起一沾上枕头,来不及和身边人睡前说上一番话,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意识。 见状,男人哑然失笑,没少和人同行的他当然了解少年优良的睡眠。 确定周边环境能保证基础人身安全后,到哪都能睡。 沙地、草地、山林、岩石、船舱,不存在认床,不存在无法入眠,不存在周围太吵。 且睡着了不容易吵醒,不知道没有其他人和他同行的日子是如何安然度过的。 烛台上的蜡烛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发出微弱但明亮的光,他转身拿起烛台不自觉凝视起床上人精致的眉眼。 闭眼熟睡的云星起没了白日里的鲜活活泼,陷在软乎的被褥间显得安静乖巧了许多。 看得燕南度整颗心像被戳中最柔软的地方,越看他越想拥有更多。 少年一张脸蛋白皙漂亮,睫毛鸦黑,其下眼瞳若是睁开,是如雨后蓝天一样的干净。 一种隐晦的念头突然冒出,他想去抑制住,像平常一样,却在看见对方红润饱满的嘴唇时一下卸了力。 将烛台放在床沿架子上,单膝跪于床铺,一只手掀开了自己衣袍的下摆。 调整角度面对少年安详的脸,他很安静,即使不安静也没事,因为对方的睡眠质量一向优秀。 放在平日里,他怎能不想去做,没空亦不敢。 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进了白芦楼,进入了门派范围,紧张感松懈下来,他一下控制不住了。 一切结束后,一丝旖旎的暧昧气息在房间中蔓延,他控制得很好,一点没漏在床上,和身前人的脸上。 他缓了一下走下床,拿起之前洗漱时多余的毛巾仔仔细细把手擦干净了,顺道换了身衣服。 想起第一次见面,他误以为仙子来接他归西,不自觉说出心底实话。 一下惹怒了对方,一掌拍在伤口,不严重,痛是真的痛的。 然而他心底清楚,迟早有一天,他要去剖开自己,给对方看看他对他的心意的。 他来到床边,视线流连于床上人的脸,手想去触碰,指尖快碰见时,偏偏收了回去。 不是现在,眼下无论如何时机不太巧妙,看着干净的掌心,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最终单膝跪在床上,在少年额头上小心翼翼烙下了一吻。 躁动不安的心释放出了一小半,他吹熄蜡烛,借月光掀开被子,躺进云星起留给自己的另一半床铺间。 熹微晨光洒在窗前,有叽喳小鸟在外鸣叫,一夜无梦的燕南度睁开了眼。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滚进他怀里的热源,叹了一口气。 好巧不巧,偏偏早上滚到他怀里,不知醒来,会不会被他给戳尴尬了。 不好动他,少年人觉多,多睡一会才好。 云星起的脸软乎乎地枕在他的胸膛上,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 能在对方发丝间嗅到一缕熟悉的草木清香,仿佛是少年自带的。 沙漠边境小镇分别后,他俩好像再没有像如今这般长久地亲近过了。 从眉梢到眼角,从鼻尖到唇珠,他借微光一路细细观来,是与夜晚不同的景致。 怀中人呼吸均匀,肌肤白皙,鬼使神差般,他想起之前在乌篷船上做的梦。 梦中人同样在他身上,不同的是一双泪眼朦胧含情脉脉,是在云星起本人身上十分少见的脆弱美感。 阳光缓缓移了进来,少年的脸庞在日光下有着几分模糊的不真切感,虚无缥缈的叫人无法触碰。 燕南度心底忽然生起了一股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想把他抓在手中的冲动。 好像是被妖精迷惑了心窍,他腾出埋在被子里的左手,尽量放轻力道抚摸上云星起紧闭双眸的柔软脸颊。 “阿木,别睡了,府衙那边快要来押你去坐牢了!” 没来及感受柔滑触感,有人风驰电掣般闯进了房内大声嚷嚷着。 映入眼帘的一幕把杜凉秋是惊得一句话越说越小声,话音未落,人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此前和燕南度谈起过的漂亮高挑少年,现下正衣衫不整地窝在他好兄弟怀中,他的好兄弟正一脸爱意地在摸人家的脸。 他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二人之间在昨晚发生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的智慧占领了高地,迅速转身推门而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我这就出去。” 兄弟,懂的都懂,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作者有话说: ---------------------- 第31章 睡得乱七八糟 留下燕南度伸出的一只手僵在空中, 他想张嘴叫他都没来得及。 真是他朋友,尽坏他好事,早不进晚不进, 偏偏在他摸人脸时进。 在他收回手寻思着待会应该和杜凉秋解释些什么, 怀中人眼睑微颤, 在他怀里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黑瞳由懵懂逐渐转为清明,窝在他的衣襟上眨巴了两下眼睛,躺着仰头看他,“嗯?” 单调音节黏腻朦胧, 人明显尚未睡醒。 云星起:怎么回事,一睁眼是这个前所未见的视角。 他此时的模样干净纯粹的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看得燕南度是心尖一颤, 全然忘了管好友之后会如何想。 杜凉秋往后有的是时间解释,美人可是如过眼云烟,一不小心就消失了。 好在他正人君子的一面压倒了他衣冠禽兽的一面。 花了大力气,让自己移开视线,别没出息似的一直盯着对方看。 燕南度声音沙哑低沉:“你怎么睡的,睡到我身上来了。” 明明之前在沙漠帐篷里两人各睡各的睡得好好的, 一到床上睡得乱七八糟。 不排除是睡在床上活动范围小的缘故。 他之前被杜凉秋吓平复下去的地方, 又隐隐有了起伏。 闻言,脑子逐渐清醒的云星起一脸歉意地从他身上爬起:“抱歉。” 他不知道他和其他人一起睡, 睡姿会如此差。 之前鲜少和人一起睡, 最多是和他的琴师朋友, 可能是对方睡姿也差, 所以没有察觉到。 温香软玉从身边快速离去,燕南度内心虽有不舍,面上仍是强装镇定:“没事。” 对方未束起的长发发尾扫过燕南度放在被子外的指尖, 他情不自禁轻捋了一把。 云星起睡床里,他是睡床外的。 少年醒来,要想下床,得迈过他出去。 他一动作,睡衣领口大,自上而下看得透彻,瞧得燕南度是突然口干舌燥,眼神暗了几分。 踩在地面的云星起拘谨起来,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观察到燕南度在他下床后,从床上坐起,半盖被子一动不动,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是不是他的睡姿干扰他一晚上没睡好,让他心情不好了? 那以后得注意最好不要再和燕兄一起睡了。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宣判以后和云星起相处或许不能再像今日一般美好的燕南度单纯是在专注心力平复自身反应。 稍压了压,压不下去,现在是连掀开被子都不好意思掀,别提下床了。 虽说他们同为男人,但是此事因对方而起,被他瞧见多少有些尴尬。 特别是对方睁着一双澄澈无知的眼瞳瞧他。 斟酌一番,云星起开口:“那我先回房,之后再来找你?” 对面人沉思了一会,点头,“你先去。” 收拾起之前堆在房间角落的被褥,云星起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一打开门,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站姿随意地靠在走廊墙上,一和他对上视线,眼神刷地亮了起来。 长相俊朗,五官看来是中原人,穿着打扮却颇有异域风情,戴着不少西域配饰。 瞧着怪面熟的,是不是那个...那个,谁来着? 半天想不起来,和对方是见过几面,知他是白芦楼楼主,交谈少得很。 还是人家先和他打了招呼,“小....”,杜凉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了。 之前寥寥几次碰面,他客气地叫他“小云兄弟”,眼下得知对方左右算是他半个兄弟妻子,他高低可以叫他一声“嫂子”。 万万没想到,他的好兄弟竟然心仪的是他。 当时他逗燕南度玩时,从他的表情细节变化里看出了端倪,真瞅见,说不惊讶绝对是假的。 不知道如何称呼,怕喊错对方不高兴,他干脆跳过。 “早上好啊。”他笑眯眯地向少年打招呼。 抱着被褥的云星起回道:“早上好。” 他突然想起来人姓什么了,姓“杜”,木土杜。 能记起他的姓,完全是因之前燕南度假称名号用的是这个姓。 第32章 想来,大抵是借了他的姓。 “杜楼主,你怎么在这?” 他睡眠质量好,在醒之前微微感觉到有些吵闹,并未听见闯进房内的杜凉秋口中嚷嚷的话。 “我来找阿木的,瞧你也在,我在外面等一会。”杜凉秋谄媚地笑了一下。 毕竟是他半个兄弟妻子,不得刷个好印象。 虽然他没想到对象是个男的,但是男的怎么了,没人规定男的不能当人妻子。 对自己好兄弟往后余生里可能会有个男妻子的设想,他心安理得地接纳了。 他在外头等半天,燕南度没出现,反是等来了他怀中的小美人抱着一床被褥先出来了。 怎么回事,几月没见,他燕南度变成这样一个负心汉了? 昨晚睡了,早上让人收拾收拾走了? 看云星起的眼神不禁带上了一丝怜悯与同情,顺道狠狠唾弃了一遍他的旧友。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的云星起:杜楼主看我的眼神怎么瞬间变得怪怪的? 没多加琢磨,他知是他碍了他们谈事,“那我不打扰了,先回房了。” 见人应了,他抱着被褥转身进了隔壁房。 杜凉秋松了口气,上前几步欲推开眼前的木门。 门内人出声:“你等一下,先帮我叫人打水,我洗漱一番。” 走廊对话燕南度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眼下不能马上和对方交流。 推门连人影都没瞧见,杜凉秋先得了这一句。 他暗地里骂了一句:要被抓去坐牢了,搁这等等等,再不商量一下,去大牢里等个够够的。 在心底骂骂咧咧的他担心隔壁云星起听见,关上门口中妥协道:“行,你快一点。” 骂是骂了,他依旧喊了人打水进去,顺便给隔壁房送了。 好一会儿功夫,燕南度再次出声:“进来。” 一脸无奈的杜凉秋推门而入,率先发问,“你和小云兄弟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晨一幕,吓得他小心脏快从嘴里吐出去。 坐在椅子上衣冠楚楚的燕南度一边喝茶一边道,“八字没一撇的关系。” 说到这,杜凉秋兴奋起来,他急急忙忙坐到他对面,“八字没一撇你俩今早睡一张床?” 好家伙把他给吓一跳的,调侃成了真,偏偏选了他认为两人中不可能的那个。 燕南度瞥他一眼,“我俩以前穷得叮当响没睡在一张床上联系过感情?” “不是,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别跟我扯上关系好吧,我喜欢女的,不对,我喜欢阿娜尔。” 飞快剖白自己对妻子真心的杜凉秋顿时静下心一细想,言下之意难道是...... “他把你当兄弟处?”那完了,没做过这样的感情难题。 怪不得人早上收拾被褥走了,不是辜负感情,纯是好兄弟睡了一晚,收拾东西回房。 放下茶杯,燕南度认命般地点了点头,“对,你说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少年对他有什么想法。 好消息是,他俩关系不错,可以把握住分寸亲近对方;坏消息是,他对他和池玉露一样,没有丝毫更进一步的心思。 “我没和男的谈过,我不知道啊。” “你能成亲,起码比我强,不能给我参考参考?” 杜凉秋连连摇头,“参考不了一点。” 性别都不一样,别参考歪了。 不对,他是来找人说正事的,怎么越谈越不对劲。 “不是,阿木,我一大清早不是来找你聊你的感情生活的。” 瞥他一眼,燕南度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我知道,是府衙那边吧。” 窗外不远处有颗大树,宽大深绿的叶片上滚落了一滴玲珑剔透的露珠,朝露的寒意掉在了地上。 他清楚得很,昨日待在府衙,他早看出了他们的打算。 大概是找不到犯罪嫌疑人,知道他在芳原城,想要抓他去顶罪。 也就是他不会分身,要不他们既可以抓他顶人头门匾一案,也可以抓他去顶皇宫宝珠失窃。 杜凉秋:“对,是府衙那边,今早有我的线人告诉我说,他们认定是你杀的人。” 笑话,他和徐觅一共吃过几次饭,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无冤无仇,他平白无故杀他干嘛。 这话属实把他听笑了,他也确实背对着杜凉秋笑了。 “证据呢?” “莫须有。” 杜凉秋耸了耸肩:“他们那边前几日收到了朝廷发下来的追捕令,目前拟定的说法是你偷了宝珠后,溜进徐家避难被徐觅发现,你情急之下杀了他。” 随即小声嘀咕,“也不动动脑子想想,你要是真偷了宝珠进了芳原城,不来白芦楼找我,跑去徐家干嘛,凭我们和他家做个几次生意?” 怕是急着要破案,连基本事理逻辑都不讲了。 转过身来,燕南度挑眉玩味道:“现在的芳原城成这样的了?” 杜凉秋解释:“更多是芳原城目前的知府是刚上位的,他本是想好好表现一番,没想到出了岔子,出了岔子要弥补,他不得出此下策。” 燕南度叹气:“我能申请诉讼吗?” “能。” 知府急,上头派下来的提刑官不急,是个做实事的。 “我已经提前了解过了,你没有时间作案,现在就是需要有人站出来给你作证。” 二人默契地对上视线,心里有了一个同样的答案。 第32章 作证 燕南度毕竟在和杜凉秋谈事, 云星起嘴上说之后去找他,实际不急在一时。 他索性洗漱好,下楼去大厅吃早餐去了。 一瞧见他下楼, 苏娘笑意吟吟地给他安排了早餐。 谢过苏娘后, 早餐端上桌, 他坐下吃了起来。 刚吃完擦干净嘴,桌前一下多出一道影子,阴影盖住了半个桌面。 抬头一看,是苏娘。 苏娘对他客气一笑, 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云公子,我家楼主有请。” 云星起眨巴两下眼睛, “有什么事吗?” 他俩谈到什么和他有关的了? “你跟我来就是了。”苏娘态度亲和地说道。 自从入住白芦楼, 几日相处下来,云星起多多少少了解些作为白芦楼主管苏娘的为人。 她自是不会害他的。 闻言,云星起点了点头,随她走了。 一路爬上三楼,苏娘径直带他走入三楼一个隐蔽的角落厢房内。 进了屋,她轻车熟路掰动了做装饰用书架上的一个花瓶。 一道轻微机关声应声响起, 一侧墙壁缓缓向内移动。 一条狭窄向上的木制台阶呈现在二人眼前, 看得云星起是一脸震惊。 之前仅在传奇话本里见识过的隐藏空间,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要不是苏娘这一手,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 白芦楼内竟藏着这样一个一看不简单的地方。 忽视了他惊讶的表情, 苏娘表情如常地转头对他说:“您一直向上走, 推开门便是了。” 探头一瞧,台阶长廊黑咕隆咚,他一个人走, 心底有点子发虚。 “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吗?” “楼主指明只要找你一人。” 好吧,认命似地踏上了台阶。 好在台阶十分结实,踩上去没什么吱呀乱响的不结实声,昏暗地域不长,走没一会,出现了一扇透出微弱白光的木门。 一推开,门外白光像利剑似的刺进他的眼睛。 控得他当即抬手遮眼,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 有活人的气息靠近他,替他挡了大半的耀目白光。 “凉秋,你这地方设置,是个人进来都会被晃一眼啊。”燕南度无奈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嘿嘿,我故意的。”杜凉秋听语气挺骄傲。 待云星起适应之后,缓缓睁开眼,打眼看见的是正面对面专注瞧他状态如何的燕南度。 他和对方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我没事。” 男人闪开,带他走向靠栏杆的桌椅前。 他随即开始扫视周围,此处是一方四面开阔的高台。 建造位置不错,周边没有比此处更高的建筑,放眼望去,能将四周民居一览无遗。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扫视结束,将视线放到身前引路人身上。 带人坐下的燕南度回答道:“徐家一案,我需要你来为我做一个人证。” 坐下不久的云星起一脸疑惑,“做什么人证?” “最近府衙那边,怀疑徐家一案是我犯下的。” 惊得云星起差点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你做的?”不可能吧。 是真的,他岂不是昨晚与杀人凶手同床共枕,甚至企图从对方嘴里得知案件真相。 看他表情,一下明白他心底在想什么的燕南度心下叹了一口气,“不是我。” 他看他一眼,“徐家当家人被砍头的时候,我正和你在一起不是。” 第33章 是、是吗,他不知道徐家当家人什么时候死的,不怪他当真了。 “不是你做的,他们为什么怀疑你?” “不知道。”可能是他在朝廷那边风评不好吧。 “我给你作证。”好朋友被怀疑,有摆脱嫌疑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去帮一把。 一侧的杜凉秋给他倒了一杯茶,“小云兄弟,你知道有没有其他能给阿木作证的?人或物都行。” 独有一个人证怕府衙说他们特意请人来做伪证,有物证抑或是其他人证,能增加可信度。 他知道还有谁能来作证,不过之前听燕南度说,他俩关系不咋地。 而他叫云星起“小云兄弟”,是他提前请示过的。 人把他好友暂且当兄弟,一来叫人嫂子别把他吓跑了,那他好友下半辈子的幸福可要毁在他手里了。 皱眉一寻思,云星起询问:“徐家当家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杜凉秋:“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大概是在六月末那几日。” 掐指一算,不是他同池姑娘燕兄一起往芳原城赶路的日子? “我知道还有谁能作证了。” 按照惯例,池玉露今日来白芦楼找云星起了。 半天没找见人,问过大厅里的苏娘后,仍是没有得到答案。 百无聊赖下,她找到一处大厅的空位坐下了。 本是找人有事,再等一会没瞧见人,她就回去听从她哥哥的安排。 好在等了一刻钟,云星起从楼上走了下来,一瞧见她,眼睛一亮,急匆匆向她走来。 她站起来,人来到自己面前时,二人异口同声道:“我有事找你。” 一愣,云星起在她对面坐下,“你先说吧。” “你说吧。”临到关键时刻,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同意。 云星起没和她客气,直接说道:“徐家一案,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起初不是她告诉他的。 “燕兄被府衙怀疑是他犯下的这件案子。” 嗯?她是不喜欢燕南度这人,说是他做的未免荒谬了。 云星起解释道:“肯定不是他做的,府衙那边查出来,徐家当家人是在六月末被砍头致死的。” 池玉露思索后,接话道:“他那时正和我们在一起?” 云星起点头:“对,所以燕兄他需要我们俩去府衙给他作证。” 她以为他找她所为何事,原是为了燕南度那个男人。 平日瞧不出挺关心他的啊。 在这种事关个人清白的大事上,她自认她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 然而在得知来龙去脉后,内心到底是像一把烈火在烧,烧得她怪不舒服的。 十分想一时顺应心意,干脆拒绝去给人作证。 他坐不坐牢,说到底关她屁事。 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俩算是情敌,情敌去坐牢了,她岂不是少了一份阻碍?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忍住了,男人会如何,不关她事,重点是她不想因此坏了云星起对她的印象。 她强装出一个假笑来,“行,我可以去给他作证,”话锋一转,“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云星起得了她的承诺,高兴没过多久,听她说要他答应一件事,问道:“什么事?” 别是什么他做不到的事就行。 “其实是我今天来找你,要同你说的一件事。” 她隐秘地看了他一眼,“再过不久是七夕,我听我哥哥说,府衙打算在七夕前夕逐步解除芳原城封锁。” 到了七夕当天,城内会有许多活动,对她计划要做的事来说,气氛正好。 “所以,我想约你七夕当天晚上和我一起出去。” “好,我去。” 云星起答应得非常痛快,痛快得池玉露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眼神看他。 他儿时经历过七夕,别称叫女儿节来着,好像是专为未婚女性设立的节日。 童年住在翠山的他,没少和二师姐一起度过。 白日他们两人会在庭院里摆瓜果晒画卷,夜晚二师姐会拉着他的手一起去山下城镇参加集市活动。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二师姐远嫁他乡,再无人邀他一起过七夕了。 池姑娘提起,一股子怀念美好旧时光的感觉涌上来,他迅速一口应下。 只是,池玉露哥哥说要解除封锁,是指抓燕兄去顶罪亦或是另有他说? 他们去给他作证,是否会影响之后节日顺利进行? 来芳原城数日下来,他待得最久的地方是白芦楼,不是不想出去,是没有其他地方去。 到哪哪不开门,天天去城内河渠边吹风赏景,看得他整个人都云淡风轻了。 别到时七夕了,芳原城仍是封禁状态。 这话,他没和对面坐着的池玉露说,怕坏了她的兴致。 毕竟她看起来挺期待七夕的。 七夕多是未婚女性参与,池姑娘初来乍到芳原城,应该没来得及认识其他未婚女子。 她来找他,应该和儿时二师姐同他一起过节差不多,是对他们朋友关系的一种认可。 越想越对,肯定是这样的。 第33章 结案了 翌日清晨, 云星起呵欠连连的和燕南度走在一起去往池玉露的家。 路上,燕南度问身边人:“她同意来给我做人证了?”想起两人几次交锋,真不太确定。 收起一个呵欠, 云星起摆了摆手, “我办事你放心。” 一来到池宅所在街道, 远远望见了池玉露站在门口。 她一眼瞧见少年,轻快地跑上前来,笑意吟吟道:“你来了。” “池姑娘,你怎么不在宅子里等我们?” “早点结束, 早点休息。”说着池玉露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此行虽说是去府衙做人证,她照旧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 云星起像是没看见似的。 实际上不是没看见, 是他以为这是池姑娘的日常打扮。 他俩第一次见面是特殊情况,不是被迫穿上的喜服,就是方便行动的短打衣着。 所以一来芳原城,每日见池姑娘打扮精致,他纯以为是个人打扮风格。 以前他在京城,没少见过无论日常节日盛装打扮出门的人。 看见她, 一边的燕南度客气地笑了一下, “你肯给我做人证?”别是少年给她许下了什么承诺以此作为交换。 数日相处下来,两人关系处得如何, 他心里有数。 池玉露一看见他, 好心情顿时没了, 对他熟练地翻了一个白眼, “我没你那么小肚鸡肠。” 两人一见面语气不善,云星起干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住男人胳膊将两人拉走了。 “好了好了, 我们走,今日你俩的问候到此结束了。” 此处距离府衙近,快步走了一阵,很快望见一扇巍峨的朱漆大门了。 云星起这才放下拉人的手,在跨过门槛时,若有所感般抬头望了一眼门匾。 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无一丝血迹。 要么换了新的,要么洗干净了。 进府衙前,燕南度交出了他的刀,池玉露交出了她腰间短棍。 进入府衙,堂上坐的人是芳原城知府,云星起没见过,旁边两人是熟练地行了一礼,他有样学样地躬身行礼。 说明来意后,燕南度掏出身上准备好的状牒递上去,堂上人接过随意一看,不甚在意。 怎么回事,此案不是十万火急,知府如此敷衍? 不待细想,轮到他和池玉露作证了。 不过是详细叙述一遍之前三人一起赶路的过程,说来流畅坦荡得很。 听完后,知府点了点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结论是他们办案不力,燕南度洗清嫌疑了。 随后退堂,让他们各自回去。 事情结束得异常顺利,领过武器后,三人沉默地走出府衙,蓝天白云兜头而下,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云星起和身边男人对视上,他问:“就这么结束了?”单是燕兄被诬陷一事结束了吗? 燕南度心底亦觉得奇怪,明明前天尚在怀疑,昨天要来抓他,今天人来作证,一下放他走了。 不会是案子出什么问题了? 杜凉秋和他说过,窃宝一案可以帮他在芳原城内压下去,要抓的人很多,不差他一个。 徐家一案有点麻烦,府衙那边态度明确,想抓个替罪羊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即使有人证,有可能纯是走个过场。 最差是他去地牢里待上几日,到时人证要做,具体上报总部后等掌门来捞他。 难道是在白芦楼楼主的施压和池都头妹妹的作证下,府衙不堪受阻,放弃了? “应该是结束了。”要不府衙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那徐家一案也结束了?” 他摇了摇头,徐家一案后续他不清楚。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我要回白芦楼。”得去问一下杜凉秋,未免结束得诡异了些。 第34章 别是有什么未知之事在暗地里蓄势待发。 对云星起来说,他到底是想知晓徐家一案的最终结果。 拒绝了和男人一起回去的邀约后,转头去找了池玉露。 看他去找池玉露,男人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最终一挑眉,提刀走了。 “池姑娘,你觉得徐家案子就这么结了吗?”问池姑娘,是想着她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她哥哥毕竟是府衙都头。 “我不清楚,要不你去我家找我哥问问?”看男人走了,池玉露索性邀请少年去她家。 是个办法,云星起同意了。 今日池晴方没穿盔甲,一身布衣赋闲在家,云星起在池玉露陪同下,来到池宅庭院的亭子里找到池晴方询问。 数日相处下来,他没初见那么怕对方,心里藏不住事,一见人直接问了。 问得池晴方愣住了,此案要放在俩日前是机密,不过在今天早上之后,算不得机密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之后大概是要结案了。 不是府衙终于按照列出的名单抓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徐家前俩日来告知不打算再往下查了。 他们家继任的新当家人徐觅儿子徐怀下定决心,不再往下追究。 他说是他偶然间找到了他父亲的一本日记,上面的记述透露出他家因生意缘故在外树有几个仇敌。 他的父亲在日记中多次描述他担心仇敌不知何时会上门来索了他的命,这次或许是他父亲的担忧应验了。 至于他父亲的头颅为何会高挂在大门牌匾上,他怎么会清楚寻仇之人的心思。 至于仇敌是谁,他不知,在日记中,他父亲仅记下几个隐秘的外号,具体是谁,只有他父亲本人知晓。 府衙问过他为什么不追究了,徐怀翻来覆去说车轱辘话,就是不想再折腾了。 再者说,他徐家本来就不想报官,做生意多年,得罪了多少人自家人心里有数。 报了官,又麻烦又耽误其他事。 他说撤案,提刑官说他不孝,他请出他母亲,他母亲坚决拥护儿子撤案。 说案子越查越迷糊,查得她丈夫迟迟无法入土为安,说着当众哭了起来。 除去徐怀,芳原城知府也不想再查下去了。 查了许久查不出个好歹来,白白影响居民生活,影响他的官职履历。 唯一想接着查下去的是提刑官,左一个是受害者家属想撤案,右一个是当地府衙欲草草结案。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想查没办法去查。 加上将近节日,以往过节芳原城热闹得很,要想结案最好尽快结案,别耽误了七夕。 昨日徐家人走后,知府看提刑官不甘心,提出平楚门副帮主有能力作案,要不抓来审问一番。 好在提刑官不是一个草菅人命的人,对方有人证作证,那就放人走。 此案从而高开低走结束了。 听闻徐家一案是这个结果,云星起有点发懵。 一开始闹那么大,又封城又闭店,最后就这? 池晴方:“这个案子吧,若不是赶上朝廷巡查,实际徐家可能也不想闹大。” 眼下人抓不到,细节徐家不愿提供,各方面因素相加,于是不了了之了。 得到案件结果,云星起打算告辞离去,一边的池晴方叫住他:“诶,小兄弟你先别走,我还有事要麻烦一下你。” 一边的池玉露闻言锤了她哥一拳,“感情你这么实诚是要求于人啊,反正不是机密了,告诉我们怎么了。” 锤得池晴方装模作样痛呼一声,“哎呦,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一边的云星起心下寻思:确实,对方告诉了他这么多,他替对方做一些事也成。 “那池都头,你有什么事要麻烦我的?” 看向重新坐下来的少年,他掩嘴轻咳一声,“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想和燕南度互相切磋一下,你能替我转告一下吗?” 他没忘了之前初见对方的想法,总想找个机会和男人交一下手,过一过比武的瘾。 先是问了他妹妹,然而池玉露和人关系明显不咋样,一问问得她直瞪人,再问直接撂挑子转身走人,扔下一句,“你自己去问,我和他不熟。” 不是一起赶路走了好几日,不熟吗难道。 平日里,燕南度不是在白芦楼,就是在府衙,不是赶上他不方便去,就是他没空。 白芦楼是平楚门的地盘,谈不上不欢迎府衙的人,但远算不上关系融洽,妄论听命于府衙中人。 他们只要按时纳税,对他们的一些江湖行径,朝廷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白芦楼楼主杜凉秋,他当初忙着交接前任同僚留下的烂摊子,和人没见过几次面。 闲下来后,人不在芳原城内了,白芦楼主管说是有重大事件要楼主本人去处理。 所以他和杜凉秋十分陌生,不是没想过通过宴请对方,两人交流感情之余,顺道提一下此事,怕是怕小题大做了些。 何况近来杜楼主好不容易回城后忙得脚不沾地,回了城和没回差不多,恐怕不会轻易应邀。 几番碰壁下,他想起了当初见面时,站在男人身边的少年。 他是知道他妹妹喜欢对方,几次碰面,算是看出来了,人对他妹妹一点其他心思没有。 不信他妹妹看不出来,不过他不打算去戳破。池玉露会有知道的那天的,要是他率先去戳破,指不定他妹妹会先捶死他。 今日无事,原是想等妹妹回来了,问一下她知不知道少年在哪,不曾想人自己找上门来,那得抓住机会了。 原来是为这件事,云星起迟疑着点了点头,“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我不清楚燕兄会不会同意。” 好好好,有人转告就行,剩下的他自己来。 ----------------------- 第34章 徐府太岁 拒绝了池家兄妹留他吃饭的邀请, 云星起离开了池宅。 时候尚早,他漫无目的闲逛到河渠边吹风,心中突然升起去徐家看看的念头。 芳原城府衙大门牌匾处, 徐家一案里的人头发现地, 他不知去过多少次, 受害者家他是一次没去过。 或许是府衙放松了巡逻,也或许是七夕将近,路上行人肉眼可见多起来。 然而他不知道徐家在哪。 想问路,路人对徐家多是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 于是他谎称自己是外地和徐家合作的小商户, 之前无论如何联系不上他们,眼下好不容易进城来找他们有事商量。 这个理由一出, 路人看他可怜兼辛苦, 给他指出了徐家方位。 徐家到底是芳原城内出了名的富家大户,一指出方向,走没多远便远远望见了,听说貌似是做药材生意的。 以前他住在翠山上,没少和卖草药的采药人接触,没想到在一座大城市里, 一个同样做药材生意的人, 能住得上这样的大房子。 徐宅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朱漆大门巍峨耸立, 一块木匾高挂门头上书“徐府”二字, 笔直高大的黑漆木头柱子屹立两侧, 门环是精致的狮子头。 往日是什么光景云星起不知, 今日他来,门口罗雀,甚至说得上是冷清。 他想敲门进去, 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进去。 思来想去,索性蹲在看得清门口的小巷子里观察了起来。 观察来观察去,半个人影没观察到。 反是让他观察到,徐家宅院围墙比周边民居高上一些。 而且一看是后砌上去的,颜色和下面墙面明显不同。 不是,徐家为什么要把围墙砌这么高? 防外人偷盗?不至于,像这类大门大户,会选择养几个看门打手,有小偷翻进去大部分会被抓住打一顿再说。 是徐府内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想不明白的他站起蹲得发麻的腿,绕过大门向另一侧围墙走去。 这里也一样,围墙被后加高了。 在快要转过一个拐角时,听见有重叠的沉重脚步声向他而来。 他在逃跑和等待中选了后者,安静地停在原地,脚步声没有向他走来,在一处停了下来。 悄悄躲在墙角处探出头去看,一位身穿锦袍的憔悴男子从另一边赶来的轿子上走了下来,敲开了一扇嵌在墙内的小门。 男子面容蜡黄,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得几乎快看不见眼睛,整个人一副累垮了的模样。 门应声而开,人未跨进门内,内里先有人急急忙忙叫了他一声“少爷”。 站在拐角处偷看的云星起恰好听见了这一声。 少爷,他是徐家新任当家人吗? 门内人声音着急:“老爷的太岁到现在没有下落。” 锦袍男子当即伸出一根手指立在嘴前,语气烦躁:“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 大抵是看对面人表情不虞,门内人放低音量语气平缓下来问起另一件事:“少爷,府衙那边怎么说?” 第35章 “他们不往下查了,我们进去说,外面不方便” “行。” 锦袍男子抬脚进了门,随着门咔哒一声锁上,云星起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了。 不妙的是,轿夫们正抬着轿子向他这边而来。 下意识认为被他们瞧见不好,他四下张望起来,以最快速度窜到了对面一个巷子里去。 蹲在阴暗角落里的云星起心下思忖起来:徐老爷丢了太岁,太岁是什么玩意? 他对太岁唯一的记忆是儿时师兄们带上山的志怪小说里看见过几回,它不是文人虚构的,是真实存在的? 看徐府里头的人找太岁的语气,应该是很重要的,难道徐府老爷的死和丢失的太岁有关系? 恰此时,有风从背后巷子深处带来了一道悠长歌声。 问题在他脑子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倏忽转出去了。 歌声音色深沉寂寥,他听不懂在唱什么,只觉得十分动听,好听得他抛下了徐府、太岁站起身,去寻是谁在唱。 最终,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他看见了那位唱歌人。 一头杂乱蓬松的灰发遮掩住了那人的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身着一身和发色类似的破烂衣服,靠坐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旁,几乎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走得越近,歌声越清晰,因而云星起能找到他。 歌声里掺和的悲伤如水一般流进少年人的心扉。 他走至近前,悄悄蹲下身轻声询问:“兄弟,你唱的是什么,真好听。” 无声无息的,吓得对方浑身一个哆嗦,手里拿着的酒差点洒落在地。 奚自扭头去看是谁在叫他,他喝了酒迷迷瞪瞪的,一点感觉没有,好悬把他酒给吓掉地上。 今日阳光正好,四下清明,看清原来是那位和他好友燕南度睡过一晚的少年。 他和善地对面前人笑了一下,“小兄弟,喝酒不?” 看着推到面前的羊皮酒壶,少年礼貌拒绝了,“不了,我不喝酒。” 收回酒壶自个喝了一口,“小兄弟,你要问我唱什么便问,一来二去,差点把我酒给吓掉。” 其实平时旁人接近,他基本上能预先察觉到的。 仅有两种情况不会,一是对方是他认识许久的熟人,二是来人对他没有恶意。 今日此刻,是他和云星起第一次交流。 两人互不相识,唯有一位少年不知的共同友人。 他未察觉到他走近,大抵是因后者。 闻言,云星起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 初看外表,尤其是一头灰蒙蒙的乱发衬托下,对方像是一位垂垂老人。 和人一交流,一露面,脸孔虽有岁月沧桑留下的痕迹,却远算不上多老,最多四十来岁。 五官面容方面......,瞧得少年直皱眉头,不似中原人长相。 怪不得他听不懂在唱什么,应是西域某国的歌谣。 暂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人虽然长相西域了,官话说得不赖,交流一点问题没有。 “对了,你刚才在唱什么,唱得真不错。” 蹲久了腿麻,他不是一个多讲究的人,索性草草一扫地上的灰,坐到了奚自旁边。 “我家乡的小曲。” “西域人?” 奚自坦坦荡荡承认了,“对,我家乡在......,”他释然一笑,又喝了一口酒。 “名字说出来估计你也不认识。” 看见他,云星起想起另一个和他长相风格相似的人。 “你是混血吗?” 中原官话说的是真好。 “不是。”对方摇了摇头。 “你官话说的不错。”比一些方言口音重的人说的官话都要好了。 “我认识一个和你长相类似的,不过他不是西域人,应该是......混血?” 他口中的人自然是燕南度,他好奇问过,人基本上没有长期在西域生活过。 至于是不是混血,他告诉他说,应该是。 “是吗,那我们两个或许有空可以聊聊。”奚自揣着明白装糊涂。 也就燕南度不知道他现在身处芳原城内,要是知道了,铁定要同杜凉秋一起来找他。 说来是他害得他被抓得四处乱跑的,有点心虚地再次喝了一口酒。 “对了,你小曲里唱的是什么?” “哈哈,唱的是美女美酒,”他低头摸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项链,“和月亮。” “月亮”二字咬得极轻,极温柔,轻缓的云星起险些没听清。 他注意到,在说出“月亮”二字时,对方一只手摩挲着挂在脖颈间的一条项链。 “这是你的‘月亮’吗?”少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项链。 看他注意到,奚自大大方方打开捏在手心里的吊坠挂饰给他看。 第一下没看清,奚自挪了个位置,带人换到一束阳光打下来的地方,这下看清了。 他揶揄道:“小伙子,年纪轻轻眼睛不好使了啊。” 云星起尴尬地笑了笑:“我是个画画的,以前没少挑灯作画,画着画着眼睛是有些迷糊了。” 听他说起他是个画画的,奚自眼睛突地亮起。 “你能照着这样的小画重新再画一幅出来吗?” 打开的挂饰是金属做的,锈迹斑斑,里面有着一幅粗糙陈旧的泛黄人物小像。 大概是年代久远,画像已是模糊不清,唯有一个大致轮廓,是一个黑发小姑娘? “她是?” “我女儿。” “可能有些难画......” 关上挂饰,“怎么说?” “太模糊了,硬画其实能画,但是要完全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画不出。” 不是他能力不行,实在是参考作品过于朦胧。 “那你能画出一个什么样的来?” 看了一眼身边人神色,“我可以按照这幅画,画出一个你想象中的她来。” 简单来说,需要他来告诉他一些长相细节。 奚自沉默了,他又喝了一口酒,随即收起了羊皮酒壶,“可以了。” 他看向少年,“你能帮我画就行,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急忙摆摆手,“不用报答什么,你教我唱歌,就你刚才唱的那首。” 不用全学会,学个曲调回去,到时回了翠山不得好好在家人们面前表现一波。 在唱歌这方面,云星起实在没什么天赋。 不是说一个人会画画,就一定会在同为艺术领域的唱歌方面有建树。 唱的不说是多难听,起码是每个音不在调上。 把奚自给教无奈了,不过两人有缘,他是耐心教了几刻钟。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到最后云星起能合着调子和他同音不同调地合唱起来。 此地远离民居,是一处商铺的后院,近来芳原城店铺闭店无人,所以他们在此能肆无忌惮地唱歌。 直到周围隐约传来饭菜的香味,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云星起站起身拍拍灰,“我要回去吃饭了,你要和我一起来吗?” 奚自摇摇头,他知道他要回哪里去,取下项链塞到少年手中,“我不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暂时把项链交给你了,你先好好看看,我之后会来找你的。” 你怎么来找我? 不待云星起开口说话,灰发人几个飞跃,踩在巷子两边墙壁上,蹬蹬上了屋顶。 人影消失在头顶上方,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不是,轻功这么好的吗? 第35章 七夕当晚 原路返回走出巷口, 对面徐府恢复了之前的寂寥。 他想起之前听见的对话,来到小门前。 小门朴实无华,和普通的木门无差别, 镶在徐府高耸的围墙上, 十分不显眼。 他小心上前推了推, 推不开。 绕着徐府转了整一圈,再没瞅见别的了。 除了比周边所有房屋高一段的围墙。 算了,回白芦楼了。 离开之际,他向后方遥遥远望一眼, 不知徐府在高高筑起的围墙后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招致了杀身之祸。 之后几日, 他致力于寻找什么是太岁和揣摩那日灰发人要他画出什么样的画。 他未曾问过对方的名字, 不知晓他叫什么。 既然答应了人家,他会好好履行诺言的。 或许是临近七夕,又或许是徐家一案彻底了结,芳原城总算是热闹了起来。 街道上许多大门紧闭的店铺纷纷开门营业,城内外往来人口络绎不绝,给了云星起查询太岁的渠道和机会。 他跑去商业街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籍, 也买了许多画纸颜料。 从书中得知太岁在民间向来被叫作“视肉”、“肉芝” 关于它长什么样, 文字描述它为生物,依附于石头生长, 有头有尾, 颜色有赤白黑青黄之分, 不同颜色给人观感不同。 第36章 如珊瑚, 如脂肪,如油漆,如翡翠, 如黄金,大多十分好看。 那把太岁研磨碎了,是不是可以当绘画颜料用?看到这,他思绪不禁发散起来。 不过对于其他大多数人来说,太岁真正重要的应该是书中最后一句话。 “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 长生不老的意思? 大胆猜测,所以是徐家之前不知何故得了一块太岁,徐家老爷因太岁被杀,太岁也失踪了? 现实是不是如此,就无从让人去得知真假了。 在看书之余,他没少按照挂饰上的肖像作画,画来画去不满意,总觉得差点什么。 抛下画笔,反正人说会来找他,等找来再画不是来不及。 随手翻开了书铺老板推荐给他的有关太岁的志怪畅销小说。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一整个是废寝忘食,日日闷在房内,连吃饭都不下楼了,是差人送上来的。 不知情的燕南度以为他在潜心专研画画,不好去打扰;池玉露忙着准备七夕,几日未来找他。 直到七夕当天,在房内睡得昏天黑地的云星起被咚咚敲门声吵醒了。 门一打开,一看见云星起,把门外等了有一会的池玉露给吓了一跳。 眼前少年双目无神,两个眼窝黑得像墨涂上去似的,走起路来脚步飘飘悠悠,像是喝醉了没醒酒。 她探头往房内瞧了一眼,里头黑黢黢一片,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也是走路得摸索着来。 挠了挠乱糟糟的鸡窝头,云星起眯缝起眼问道:“池姑娘,有什么事情吗?”边说边打了个呵欠。 收回惊讶的表情,池玉露略显担忧地道:“我之前约你七夕当晚出去记得吗?” 她约了他?什么时候,仔细一回忆,对对对,她是约了他。 想起此事,云星起瞌睡一下没了,他抹了一把脸,眼睛睁开了,人精神了,“池姑娘,不好意思,麻烦你先去楼下等我一会,我马上好。” 不好在门口等人的池玉露去了白芦楼大厅坐下,有一人笑吟吟向她迎了上来。 急急忙忙洗漱好的云星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从楼上走下去,一打眼瞧见大厅内苏娘在和池姑娘聊天。 看他走来,苏娘对他礼貌一笑,行了一礼走了。 走至池玉露目前,他看着苏娘走远的背影,询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有说有笑的。 池玉露站起身,“没什么,她问我要不要来白芦楼。” 不是让她做跑堂的,或是去后厨做帮厨,是让她在大门口做护院。 “她知道你会棍法?” “可能是我之前不小心在她面前露了一手?” 乍听有些离谱,仔细一想,合情合理。 “不是挺好的,你同意没?” “我说让我先考虑一段时间。”顿了一下,“不说这些了,我们走吧。” 一要走,她才注意到云星起穿在身上的衣服。 随意至极,和平时差不多,瞧得池玉露诧异起来,“你就这样和我一起出去?” 不然呢,大晚上的,谁也瞧不见谁,不随便穿穿。 看他茫然不知地点头,池玉露无奈了。 池玉露解释:“今天可是七夕,和平常日子不同。” 云星起疑惑了:“需要认真打扮一下吗?”没听说参加七夕活动要穿新衣服的。 多日相处,池玉露多少能摸得清对方秉性,物质生活条件上是能将就就将就,除了饮食方面。 “起码不会穿成你这样。” 少年眨巴两下眼睛:“啊?” 离开京城后,他鲜少再去购置过衣物,一路风吹雨打,他有的只有烂得不能穿的破布、烂衣服和微烂衣服。 “行了,我带你去买套新衣服吧。”心下叹气,池玉露挽着他走出了白芦楼。 一来到大街上,云星起算是知道他想错了。 灯火如昼,人流如织,店铺当街搭建着彩色帷帐,人宛如进入了一道由布匹塑造的五彩斑斓河流中。 街上人大多衣着光鲜,有不少人回头看站在人群里的云星起。 无他,形象十分潦草罢了。 池玉露立即拉他进了一家成衣店,给他挑了一套时新的白衣。 一穿上,是有几分文雅公子的模样了。 在结账时,云星起要掏钱付款,池玉露拦住他,笑着说:“这套衣服算我送你的了。” “这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你救我,我一直没机会报答你来着。” 那他确实不好不收,“那好,我收了。” 池玉露看他收下了,开心地拉着人走出了店铺。 在七夕,按照习俗,类似池玉露这样的未婚女子,本是应该望月穿针焚香列拜的。 富贵人家会在家中庭院给自家女儿建造彩楼,池家目前没有那样的财力。 池晴方虽有心给她安排了一系列活动,但池玉露不是一个擅长女红的人。 早几日得知今晚她有安排,当即跑来白芦楼找云星起。 虽然能如此痛快约上人,是因另一个她压根不愿去提起的人。 不过事实上是她约上人了不是?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十分热闹,其中有着许多往日里不曾见识过的新奇玩意。 芳原城到底是比之翠山繁华,小时没少参加山下城镇七夕活动的云星起瞧见了许多感兴趣的。 有用黄蜡铸成的鸟儿小鱼一类的摆饰,远看金光闪闪,拿起来一看,是绘上掺了金粉的彩墨。 有做了木头房子,在前院木板上覆土,种上容易发芽的种子,塑造成庭院花木,像是一个完整的村落房屋。 有卖水果的商家在瓜果上雕刻花样式,取名叫“花瓜”,价格比之平常水果要贵上几分。 其中最吸引云星起注意的,是叫做“磨喝乐”的泥娃娃。 面孔四肢身子毛发几乎和真人差不多,且配有精致漂亮的小衣服。 逛了许久,他终于是看到一个眼熟的了。 儿时七夕,他同二师姐下了翠山在城镇里逛街,她给他买过好几对这样的泥娃娃。 在一堆磨喝乐里,他挑了一个穿赤红背心系青纱裙子的,底座是彩绘木雕,有用红纱碧笼做的罩子。 一问价格,在他的心理范围内,爽快掏钱买下,转手送给了池玉露。 “送你了,池姑娘。” 听他说要送磨喝乐给自己,池玉露心底一咯噔,伸过手红着脸接过了。 他送她磨喝乐,是别有他意吗? 天地良心,云星起没有任何他意。 童年时期,他在七夕没少玩过磨喝乐,遇见外形实在喜欢的,他吃饭睡觉洗澡都爱不释手。 为此,他甚至洗过好几个泥水浴。 有些磨喝乐是陶瓷的,有些磨喝乐纯是泥巴捏的,一进水瞬间化了。 话说回来,磨喝乐另一层关于姻缘的寓意,他是真一点不知道。 要是知道,早换其他东西送人答谢她送他衣服的好意了。 送磨喝乐,一是样式精致小巧,放在家里好看,二是周边走来走去的人手中没少拿着这玩意。 况且磨喝乐算是七夕特色产品,平常少见,在今日送池姑娘是再好不过的。 送完礼物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闲逛起来。 可往往云星起想挑起话题,说不了几句,两人之间便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云星起是想不出别的话题,他想和人聊聊徐家,聊聊太岁,七夕当天聊,总归观感不好。 池玉露单纯是在斟酌待会如何更好地向他开口表白,心里压着事,对其他话题提不起劲。 走了一阵子,逛到一座桥上。 桥下是贯穿整座芳原城的河流,二人扶栏远眺,桥下有不少花灯顺河水飘去,星星点点,似天上银河跌落人间。 一时间看得云星起有些入迷,一边的池玉露突然拍了他一下,“小云,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转过头去,一脸困惑,“你说。”怎么池姑娘脸红彤彤的,今晚太热了? 对面女子欲说还休看了他一眼,下定了要和他说些什么的决心。 周围人来人往,没人在注意他们。 “星起,”她顿了一下,“其实从我认识你以来,一直很在意你…” 等等,等等,她在叫他什么?接下来要和他说什么,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第36章 飘摇河灯 他心底一咯噔, 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或许是在你跳进房间救我的那刻起,你对我来说, 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一道白光击中了他, 顿时明白池姑娘是什么意思了。 “池姑娘, ”他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对面人的话,“你知道的,其实我一直是把你当姐姐一样看待的。” 池玉露愣愣地僵在原地看他, 这下换她不知所措了。 第37章 “那你送我磨喝乐是......” 一个节庆专属娃娃有其他隐藏的含义吗? 吃了文化的亏,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纯粹感谢你送我一套新衣的小小答谢礼而已。” 话音刚落, 池玉露眼眶红了,手里一直拿着的磨喝乐摔在了地上,人跑了。 “诶,不是.....” 捡起摔在地上的泥娃娃,担心她出事的云星起抬脚去追。 追了一路,一路没追上, 跑得是真快, 他是真追不上。 空气像刀子一样划进他的咽喉,肺部一股子血腥味, 他双手撑膝, 立在大街上大口喘气, 不少人站在路边注目他们。 跑不动了, 实在是跑不动了。 月光洒落在石板路上,把地面照得亮堂堂的,前方连池姑娘的人影都没了。 好在池家在前方不远处。 没办法, 他干脆慢慢走到池家门口,深呼吸平复心情,佯装镇定敲了敲门。 是门房来开的门,门房看是他,语气奇怪道:“云公子,你有什么事吗?” 他拉起一个笑脸,“你家小姐回来没?” “回来了,刚回来的。” “没事没事,她回来了就好。” 人到家就行,他现在去和她见面不太好。 起码等明天,或者过几天她冷静下来再说比较好。 池家大门在他眼前合上,他边往回走边观察起手中的磨喝乐来,红纱碧笼的罩子摔破了一角,木制底座刮蹭了一点漆去,好在娃娃是泥做的,没摔碎。 没有大问题,他叹了一口气,等明天有空了可以把磨喝乐修好。 此处是居民区,远不如城中心热闹。 前方不远,如河流般的灯火映衬在浓黑天幕上,几乎染红了半边天。 喧嚣叫卖声,嘈杂人声裹挟其中,这些与眼下的他暂时没了关系。 一下子,他的内心平静极了。 一个念头缓缓浮出:池姑娘为什么喜欢上他了? 不等他去思索出个结果来,河边风带起清爽水汽,凉丝丝吹在脸上,他走上了桥,再次投入了人群喧哗中。 桥上桥下人流不见减少,多了一个挑了两个箩筐的摊贩。 摊贩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他好奇挤进去看,卖的是并蒂莲花。 当然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并蒂莲花,是拿竹签左右各从花苞底部插穿,以柄为轴假造的。 来往路人有许多年轻男女图吉利买了。 他凑上前去看了好几眼,瞧着怪好看的,想掏钱买几只,一摸发现身上钱袋不见了。 什么时候丢的? 追人跑丢了?挤进人潮被小偷摸走了? 他着急忙慌退到空旷处,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完了,钱袋真不见了。 “你想买?”一道低沉浑厚的熟悉嗓音在他身边响起。 回头一看,他惊讶了,是燕南度。 “你怎么在这?” 几日未见,再一次见到人竟然是在七夕当晚。 燕南度照旧一身黑衣,一手提刀,嘴角带笑看他:“出来逛逛。” 徐家一案,他和杜凉秋聊过,结束得确实过于草率。 为什么如此草率,主要原因是徐家不愿再往下查,真相到底如何,不是他们这些莫名被牵扯进去的旁人所知晓的了。 不了了之便不了了之,待过几日,芳原城河流码头开运,他或许可以离开芳原城回总部了。 他知道少年是打算回家的,他说他家住翠山,山下有个村庄叫垂野镇。 为此他专门去打听过,恰好在他回总部的同一条路上。 那么在回门派之前,大可以去少年家乡做做客。 今晚是七夕,他与不知为何一直闭门不出的云星起不同,待在楼内难免接触到白芦楼为节庆所做的准备。 当晚,白芦楼内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不少城内居民进来喝酒取乐。 城外比楼内更热闹,住了数日下来,云星起基本没怎么体验过平日里的芳原城。 他本是想去敲门,询问少年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逛逛。 一走上走廊,远远看见池玉露站在他房间隔壁门前,门内人蓬头垢面,脸上表情先是懵懂再是惊讶。 他耳力好,两人说的什么,听得是一清二楚。 这大抵是池玉露愿意帮他去府衙作人证的原因了。 瞧着女子往另一边下了楼,他沉默了。 直到一旁有人上前拍了他一下,扭头看去,是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友,“怎么站在这,不去约人出去逛逛?” 他背身靠上护栏上,无奈一笑,“约不到,他提前被人预定了。” 杜凉秋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肩膀:“这么受欢迎?去抢啊兄弟,难道抢不过一个女人吗?” 挑眉锤了身边人胸膛一拳,“抢什么,得看人家自己愿不愿意,”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女人来约的他?” “是池姑娘吧,方才在楼下我看见她了,盛装打扮,十有八九是来约小云兄弟的。” 说着,他带人往楼下走去,“不说这些了,怎么,和我一起喝酒去?” 既然美人今日有约,就他们两人一起喝喝酒呗。 二人进了三楼一个阁子,阁子下是白芦楼大门,透过窗户望出去,街道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 喊苏娘上了几壶楼内最好的酒,喝没一会,他俩同时看见池玉露挽着云星起亲密地走出了楼。 杜凉秋好笑地给对面人倒了一杯酒,“看见没?” 燕南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一饮而尽。 见好友不语,杜凉秋没再在伤口上撒盐,径直和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 “没事,我看你有戏,得看小云兄弟愿不愿意嘛,我起码看得出他不喜欢池姑娘。” 闷在楼里喝酒有负城内节庆盛况,喝完几壶酒后,杜凉秋强行拉着人和他一起出去走走。 一出楼,晚风扑面而来,杜凉秋一下酒意上头,整张脸瞬间红了。 走到了芳原城河渠附近,被带水汽的风一吹他是彻底不行了。 搀扶着蹲在一个巷子口哇啦啦吐了一地,一边守着的燕南度无语了。 说好一起出来走走,自己先不行。 他的酒量向来不错,以往平楚门参加武林宴席,没少和掌门一起和江湖那帮酒蒙子对饮过。 杜凉秋通常是醉倒在桌底下的那个。 上次和他喝酒,是在他成亲那晚,多久没见,酒量越发差劲。 百无聊赖下,他瞧见了一路从桥另一头走来的少年。 少年所穿衣着与出门时不同,白衣胜雪,黑发轻拂,几乎与他一次梦中景象一模一样。 他手中拿着一个红纱碧笼的玩意,表情如常,眉宇间略显忧愁。 一下没了继续守人的心思,随便抓住一个过路人,掏出一把铜钱硬塞到对方手里,让人等会带杜凉秋吐完回白芦楼。 蹲在地上的杜凉秋缓过一点劲来,看他急急忙忙走远,“你干什么去......” 跟随好友视线上移,望见了那位站在桥上朗目疏眉的白衣少年郎。 他吐得没了力气,“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哕......” 桥上凉风习习,吹得两人衣袂翩飞,燕南度不由分说去买了一只并蒂莲花,递到了身边人手里。 “看你一直盯着没买,是钱袋不见了?” 云星起接过,“谢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一起在桥上吹吹风?我刚喝了酒,有点热。” 少年点了点头,一近身,方闻到男人身上有一股酒气。 燕南度喝酒不上脸,光看脸看不出他喝过酒,靠近了能嗅到点散不去的酒气。 明明少年是和池玉露一起出的门,怎的眼下仅剩他一人,“今晚就你一人?” 说起此事,云星起心下叹气,“是和池姑娘一起的。”不知为何池姑娘喜欢上了他,想了想,没说真实原因。 “她有事提前回去了。” 看少年神色估计回去之前闹得不太愉快。 无意深入此事,对燕南度来说这可是好事一桩,“时候尚早,我们一起接着再逛逛?” “好。” 一走下桥,桥下流水潺潺,一盏小巧可爱的花灯自桥洞下飘出,云星起的目光不禁追随其而去。 “小公子,要买一盏吗?” 一边兜售花灯的摊贩向他推荐起来,他好奇去看,大多是莲花样式的纸灯。 莲花花瓣簇拥着一个底座,底座上是一根细长小蜡烛,底座下可以打开,刚好能放下一张纸条。 有人写姻缘,有人写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看少年一脸望眼欲穿,燕南度默默掏钱买了两盏莲灯。 “难得七夕,我们一起放两盏。” 道了声谢接过,云星起思索良久,写下一句“愿能早日回家”,写好后将毛笔还给卖花灯的小贩。 见蹲在河畔边的男人已经将莲灯放走了,他走近前去顺水流放下灯盏,“你写了什么?” 第38章 遥望远去河灯的燕南度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如眼前河水一般冷沉,定定看向蹲在他一边的少年。 少年瞳色黑沉,挡不住周边零碎火光如星星碎屑落入眼眸,微弱光芒瞧得他酒意上涌。 河水冷冽,连带风亦如此,却吹不熄他心头炙热。 一手把住少年后脑勺,他侧头吻了上去。 莲灯漂泊在远处河面,耀眼火苗跳动着倒映于河水之上,其下底座的纸条上写有一句话。 不是盼姻缘念往后,是明明白白一句 : “愿云星起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第37章 逃跑 燕南度平日里的凌厉眼眸合上, 吻得重且投入。 猝不及防下,蹲下身的云星起手中松了劲,磨喝乐和并蒂莲花掉在一边。 他被男人抓住后脑勺, 整个人被亲得向后仰去, 下意识双手搂住对面人双肩。 脑中思绪混乱, 轻推了一把,没推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之时,一片湿热不容抗拒地企图撬开他死死绷住的牙关。 “啪!”的一声脆响, 云星起控制不住打了他一巴掌。 少年力气和他相比不大,意外下的一掌却打得燕南度歪了半边身子, 一手撑地才没有跌坐在地。 他眼神略显清明地看去, 单手摸上被打的半边脸,笑了。 此时他和以往大不一样,笑得肆意妄为,一脸痞气。 被他打巴掌,不觉得生气,首先飘过来的是一缕草木清香, 其后才是巴掌。 当清香充斥鼻腔的那一刹那, 脸上火热的不是疼,是爽。 尤其是少年一张脸因他而红彤彤一片, 即使周围光线昏暗, 亦能在白衣衬托下看清好似霞飞双颊。 握住对面人悬在半空白皙柔软的手, 他压不住笑意, 语带怜惜地说道:“疼不疼?生气的话,再扇我一巴掌解解气,好不好?” 云星起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男人不待他说话动作,凑上前,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 这一下少年轻巧躲过,第二吻落在了他的侧脸。 强行抽回手,双手没收力,重重一推,一把将燕南度给推倒在地。 手忙脚乱站起身来,他红着脸,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燕南度,你在干什么!” 狼狈跌坐在地的燕南度收不住笑地仰头看他,他现在酒醒了些许,默默在心底回答:干你。 手捏袖角死命擦了擦嘴角,捡起掉落在地的磨喝乐,手指尖触及到并蒂莲花,他犹豫了一下,丢下一句,“你喝醉了。” 拾起莲花跑了,独留下坐在原地逐渐收起笑的男人。 一路跑回白芦楼,一进大厅和被路人扶进来没多久的杜凉秋打了个照面。 放下手中的醒酒汤,杜楼主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云小兄弟,你跑什么,脸这么红?”燕南度人呢? 瞥了他一眼,云星起抬起手肘遮住半张脸,噔噔噔跑上楼。 一进房间,四周安静下来,他也稍稍冷静了。 把东西一股脑扔在桌上,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上,两个人向他告白,偏偏两个人他都当朋友处。 他抱臂回忆了一番之前与两人的相处,没什么不太好的地方吧,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他不理解了。 心中一片烦闷,却无人倾诉,楼下有幽幽琴音传来,断断续续,不绝如缕。 此时此刻,他再次回想起,以前在京城唯一结交的琴师好友王忧。 王忧与他不同,是太常寺的宫廷琴师,祖传的。 两人在认识之前,在王府远远打过几次照面,最多混个脸熟,能够熟悉起来是一次意外。 王忧兴趣爱好单一,不是喝酒就是弹琴,有时一边喝酒一边弹琴,践行将爱好与工作融为一体的行为准则。 那次他在京城一家新开业酒楼喝了个通宵,第二日清晨被人叫醒付账,发现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是小事,大事是他恰好前几日因喝酒误事,被家里长辈狠狠按住打了一顿,随即被关了禁闭。 是他念念不忘早半月听闻的新酒楼开业,偷偷爬狗洞出来喝的酒。 要是因为他喝酒没钱派人回家去取,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光一想,他幻感腰酸腿麻,怂了。 赊账是不可能赊账的,此酒楼概不赊账。 于是他站在楼门口,趁店小二不备,挑中了一个随机过路人。 着急出门右脚绊了一下门槛摔倒,顺斜坡双膝跪地一路滑到路人脚边,他不慌不忙,一把抱住对方大腿,干嚎道: “哥们,救命啊!我喝酒忘带钱了,你帮我付了这次酒钱,等我回家了一定还你,到时候给你当牛做马......” 说完这句觉得不对,他连忙呸呸两口改口道,“我下辈子一定给你当牛做马,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跳河我绝不纵火......” 没等他胡言乱语嚎完,云星起一把拉住他手臂,“你先起来。” 街道上路人熙熙攘攘,几乎各个在看着他们两人笑,瞧得那时初入京城不久的云星起不禁双颊发烫。 你丢人算了,连带他一起在大街上丢人。 “你先答应帮我付钱。”王忧跪在地上仰头看他耍起无赖来。 两人一面对面,云星起一下瞧他怪眼熟的。 “你是不是......”几个零散记忆碎片在脑中闪回,“经常领命去王府弹琴?” 翎王是当朝唯一在朝为官的王爷,可以调动太常寺宫廷乐队去王府演奏。 记得他,完全是因他是乐队中最年少之人,与他年纪相仿。 瞧着和他差不多大,印象难免深刻些。 他一说,跪在地上的王忧凝神端详起他来,这位不是前不久翎王亲自带回来的那位小画师? 缘分啊,简直是执手相看泪眼,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紧紧握住身前人的双手站起。 “是的,是的,哥们,你是我的恩人啊!” 既然两人多少面熟,接下来的事好办不少。 云星起在他的指引下,进了酒楼痛痛快快付了钱,一个通宵喝得多,身上所有钱全给出去了。 瞧着倒空的钱袋,王忧一脸感激涕零地看着他,说他一定会还钱的。 他一下喝酒喝蒙了头,没想到直接通了个宵,眼下头昏脑胀,不知家里给他送饭的仆人有没有发现他人不在了。 要是发现了,他指定完蛋了。 因而云星起一付了钱,他来不及和其多说,急急忙忙走了。 说实话,云星起压根没想着他能还钱。 纯当结交个朋友,在京城数月,身边不是各路权贵,便是比他年长许多之人。 图画院有许多与他差不多大的人,但他们大多家境殷实,不愿与他多沟通。 或许是他背后靠山是翎王,所以他们才没有偷偷摸摸暗地里欺负他。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思念起翠山,想师父师兄师姐。 实际也就想想,他自个说要出来闯荡的,怎能没闯荡出个名堂回去。 日子照旧一日一日过下去,重点是无聊。 直到过了几日,年轻琴师一瘸一拐拦住了走出图画院的他。 把一袋钱塞到了少年手中,他一双桃花眼笑得好似月牙,爽快道:“还你了,多出来的钱是利息。” 惊喜地接过,奇怪地上下打量起对面人走姿,“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一问起这个,王忧当即苦了脸,“别说了,我上次出去喝酒被我爹给抓住又打了一顿,起码一个月不能去喝酒了。” 云星起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你今天怎么溜出来了?” 琴师上前亲密地揽住他的肩膀向外走去,“我求情求出来的呗,再说我欠了你钱,肯定是要还的。” 他顿了一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三年前初识,而今念来恍若隔世。 他夜逃京城是临时起意,夜半三更,不好去找好友当面告别。 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告知了王忧他要回翠山,以后不会再回京城,要是有空,可以来翠山找他玩,定会好好款待他。 临走前,走到一年前搬出家单独居住的王忧家院墙外,将信和一块石头捆在一起,扔了进去。 至于好友是否看见了,不是离京的他知晓的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别是燕南度吧...... 方才在河边一幕弄得他不好开门,不知该面对人说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事,身边没人商量,只想一个劲地逃避。 幸好刚才进门来没点灯,不是不可以装屋内没人。 只是方才不小心在楼下碰上了杜楼主,燕南度一回来大抵也会遇上他,到时他回来的事不是一下暴露了。 “是我,小云兄弟。”不等他想明白,门外人出声了,是杜楼主。 杜凉秋当然不是没事找事上来找人,是人前脚进门,后脚他好友回来了,和他说了两人在河边一事。 第39章 把有半分酒醉的他给实实在在吓清醒了。 之前口口声声跟他说要看人家意思,转头借酒劲亲上去了。 听他说了人脸红得吓人,又担心对方是不是夜深路滑着急忙慌在路上摔跤了,要他火速上楼来看看。 他直接回你怎么不自己上去看,燕南度说怕他不给自个开门。 临危受命,所以他来了。 礼貌地敲了门后,屋内人刻意保持安静,一看便知什么情况,真给人猜对了。 直到他出了声,才听见云星起磨磨蹭蹭给他开了门。 临了见了人,他能说些什么,对少年歉疚一笑,双手抱拳,蹦出一句问候的话来: “抱歉,小云兄弟,多有打搅,看你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完,他自个都想打自个一巴掌,问的什么话。 酒上头未彻底清醒,脑子确实是转不过来了。 云星起闻言茫然地眨眨眼,他能有什么事情? 顿时,想起前几日池晴方要他转告燕南度比试之事,完了,他忘记说了。 眼下局面尴尬,不知如何去说。 不能有负池都头所说,不如转告杜楼主。 “杜楼主,我确有一件事,麻烦你转告一下燕兄。” “什么事?”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池都头说他想找个时间和燕兄比试一番,我......”他看了看楼梯,没人上来。 “我今晚没遇见燕兄,他亦不在房内,麻烦你遇见他了,转告一下他此事。” “好、好。” 一番寒暄后,门在眼前悄然合上,杜凉秋沉默了,他发觉他好友的感情前景不容乐观。 第38章 危屋画月 翌日清晨, 云星起背着一个木箱早早出了门。 他怕在白芦楼内待久了燕南度来找他,不知该面对对方说些什么,所以他逃了。 想起未修好的磨喝乐, 想起答应灰发人要画的画像, 索性收拾了东西斜挎背了个木箱出门。 夏末晨风微凉, 打算去河渠边找个空旷无人之地的云星起摩挲起藏在袖口内的项链。 不知灰发人平时待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会来找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河渠边一颗柳树下, 有一个乞丐靠坐在树下喝酒。 乞丐身形瞧着眼熟,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灰白色长发, 潦草地束在脑后, 浑身上下穿得破破烂烂的。 那人亦有察觉,在他打量他之际,当即抬头看他。 一对视上,看见他的眼睛,云星起瞬间明白他是谁了,前几日的灰发人。 或许是为防止引起旁人注意, 灰发人进行了乔装打扮, 不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外族面孔。 基本看不出外域特色,可他一双褐色的眼睛, 云星起记得十分清楚, 以至于一对视上, 立马认出了对方。 他开心地迎上去, “你这么在这。”刚想着人何时来找他。 奚自醉眼朦胧,抬头望向朝他走来的少年。 “你是谁?” 一问把云星起给问愣住了,掏出袖子里的项链, “你‘月亮’不要了?” 一说“月亮”,乞丐眼睛睁大了,他恍恍惚惚接过,“要的。” 打开挂饰看了看,他扶树站起,歉意一笑,“我醉了。” 紧了紧挎箱子的带子,云星起有些疑惑:“你倒是信得过我,如此重要的东西直接给了我,到头来连我人都不记得了。” 算一算,他们统共见面时长不过数个时辰,甚至连彼此名字都不知。 “本是想拿你点重要东西强迫你记得此事。”清醒不少的奚自直言不讳。 可惜当时扫视了云星起一圈,看他两手空空,估计除了点钱,没拿其他东西在身上。 出于对自己看人的自信,他把在他面前表现出重视的项链给了出去。 他或许会还给他,或许不会,不会的话,他有的是办法找到他。 到最后,他只要项链,人无所谓。 好在,一点运气加少年的责任感,他没出发,人先找到了他。 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看你没有,我把项链给你,你总会记得帮我画画这事的。” 在赌他的良心吗?未免赌得有点大了。 奚自走在前方,“你跟我来,”窥一眼少年背在侧边的木箱,“找个地方方便你作画。” 跟在后头的云星起说道:“这几日我画过几张,画得不满意,到时到了地方,你看看有哪里你认为不好的。” 前方人默默点头。 东拐西拐一阵,转得云星起脑子快发昏了,奚自带他进了一间荒废已久的空房。 院落荒废,杂草丛生,屋檐有一半已经塌陷,有一半是摇摇欲坠。 在半遮半掩的一边,有简单的床榻和生火的迹象,平时奚自大概是生活于此。 原来他不是看起来像个乞丐,平常生活就是一个乞丐。 路上两人彼此交换了姓名,奚自坐在床榻上,“云画师,在这里画可以吗?” 环视一圈,云星起回道:“可以。” 什么烂的地方没住过,起码有半个屋顶,不错了。 放下木箱,他一边一件一件往外掏画具,一边问旁边人,“谈一谈你的女儿吧,毕竟是要画她。” 奚自摸了摸挂在脖颈的项链:“我的女儿,她叫艾拉。” 艾拉有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大大的褐色眼睛 ,喜欢玩布偶,喜欢在春光明媚的花丛间追逐蝴蝶。 这是在她身体不错才有的光景,某天,她突然病倒了。 俗话说,小病就治,大病就走。 她不能再出门玩耍,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终日缠绵于病榻。 多年来他奔波在外,所图不过是一副能救他女儿的药。 想女儿了,他会打开挂饰,瞧一瞧里头的小像,以解相思之苦。 在外久了,风吹雨淋,画像老旧泛黄,好似连带他对女儿的记忆一起陷入了朦胧白雾中。 “幸好,在我彻底遗忘之前遇见了你。”他向对面少年扯出一个僵硬的苦笑来。 安安静静听奚自诉说完他的女儿,他研磨好颜料,“我先画个大图,你等会来看看。” 扫去地面碎石子,铺上画纸,再次借来项链,根据小像外加之前奚自叙述,他率先画了一幅出来。 寥寥几笔,一个黑发外域小姑娘手捏娃娃的一幕呈现眼前。 “不对,”奚自手指一处,“这不太对。” “这样呢?” 他毕竟没见过他女儿,笔下画出的自然不是存在于现实的那个小姑娘,是奚自记忆中的女儿。 修修改改,画到第三副时,奚自没了声音,愣愣蹲坐在画旁边牢牢盯着。 好半天蹦出一句,“艾拉。”后面接了一句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 看奚自表情大抵是满意的。 至于像不像,实际上是看像不像奚自自己心底的女儿。 他画的艾拉,不过是尽量往人记忆中的女儿靠拢。 “画得可以吗?”以防万一,得问一嘴。 “可以,太可以了。”奚自如梦初醒,一脸激动地握住他的双手。 “云画师,你简直是神仙下凡画画来了。” “过奖了,过奖了。”谦虚地抽回了手,换了别的画纸细笔,另画了一幅小像。 “你看这样成吗,能放进项链里不?” 待颜料干透,他拿给了身边人,奚自郑重其事地接过,凝视良久,虔诚地在其上落下了一吻。 随即,一滴眼泪顺着他如沟壑般崎岖的眼角掉落在地。 进入工作认真状态的云星起瞧见这一幕,手中拿笔,眼睛瞪得溜圆。 “诶诶,你别哭啊。” 一个中年男子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慌得云星起扔了手中笔,手忙脚乱挑了张最柔软的画纸给对方擦眼泪。 奚自接过,草草一抹脸,诚恳地对少年说道:“云画师,谢谢你帮我画我女儿。” “没什么。”夸他还好,一被感谢,云星起挠了挠头,脸颊一抹红,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没钱,这东西送你了。” 转身抽出一个压在床铺下的黑色包裹,拍去上头灰尘,递给了云星起。 一见人要给他东西,推阻着不愿收,“客气了,我画画是感谢你教我唱歌的。” “拿着,里面是你想要的东西。”强硬地塞进少年怀中。 架不住奚自力气比他大,三番两次推拒下无奈接下了。 徒手掂了掂重量,略带分量,捏一捏,上软下硬。 奇了怪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一下他的好奇心被勾起。 奚自拦住他欲解开包裹的手,“你回去再看。” 他的眼神不负之前,清醒锐利得吓人,“本来是准备用来救我女儿的药。”云星起又要将包裹还他,他强硬地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用了,它对我女儿的病没有效用。” 第40章 把包裹推回到少年人怀中,“我详细查过了,对艾拉没用,不过对你,”他双眼牢牢盯着对面人,“或许有用。” 他语气严肃,“切记,在外头不要打开,拿回你住的地方一个人看。” 云星起茫然地点头,他给了他一个什么东西,好像又重要又不重要的。 说是或许对他有用,目前他需要什么东西呢? “行了,我带你出去吧,此处地处偏僻,怕你走到天黑走不回去。” 奚自双手撑膝站起,云星起收拾好东西后,背上箱子随他一路走去。 去路与来路不同,却是同样错综复杂的巷道,走得他依然是两眼发昏,周边相似的建筑走得他是一点没记住路。 “我送你到这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丢下这句话,奚自无一丝喝醉酒的模样,几个眨眼间,快步消失在巷子深处。 站在大街上,云星起只觉恍惚,分别像是初识,莫名其妙见面,莫名其妙分别。 他俩相逢是巧合,下一次相遇或许会是另一次巧合了。 今日天气不错,上午时分,他走在街道上,日头当空,不算炙热。 想起磨喝乐被他放在木箱内,底座的漆可以用颜料补上去,难在损坏的红纱碧笼罩子。 念起泥娃娃,不由想起昨晚的池玉露。 实在是没想到,池姑娘会喜欢上他。 不是,她喜欢他什么呢? 池姑娘被拒绝内心肯定不好受吧...... 想着想着,恰好经过池宅所在街道,刚好顺路,不如顺道去打听一下池姑娘现下情况。 抬脚走去了池宅,开门的是昨晚门房。 门房看又是他,表情平淡,“云公子,你来找我家小姐的吗?” 他尚不知内情,昨夜天色昏暗,小姐敲门进了来,没看见她是不是哭了。 仅知今日一早传出小姐生了病,放言一概不见客。 对此,云星起一听便知是托辞。 没法,或许可以待他彻底修好磨喝乐再来找池姑娘一趟? 在城内溜了一圈,没找到有人能修复的。 可能是他不熟芳原城找不到能修复的人,不如,回白芦楼找杜楼主,或是苏娘问问? 第39章 黑色包裹 不知回白芦楼会不会撞上燕南度, 不过根据他几日来的经验判断,大白天貌似极难遇见对方。 虽然可能是他前几日不出门的缘故,但他以前同池姑娘经常出去城内闲逛, 鲜少遇上他。 初入白芦楼, 他曾听闻苏娘称呼其为“燕堂主”, 态度是毕恭毕敬,他是不清楚江湖门派职位排行,想来帮主职位权力不低。 既然权力不低,那么要管的事绝对不少。 之前俩人在沙漠同行数日, 燕南度急着回门派,现下他到了门派分支, 肯定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处理。 况且他与杜楼主是同一门派好友, 杜楼主忙得终日不见人影,他应该是轻松不到哪去。 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渐渐人声鼎沸,此时的云星起不比清晨,脑子清醒不少。 不管是安慰也好,碰碰运气也罢,先回白芦楼瞧瞧, 遇上人了再说。 他才不是害怕, 单纯是不知道如若遇上燕南度该说些什么,貌似说什么都怪尴尬的。 不得不忆起昨晚河边, 河水冷冽, 花灯远飘, 男人炙热气息近在咫尺, 和他眼睁睁看着放大的...... 尬得他心底无声呐喊,当街站立捂住发烫脸颊。 啊啊啊啊啊,他为什么要亲他啊? 好端端兄弟不做, 难道想和他更进一步吗? 不多想了,先回白芦楼看看。 依旧是熟悉的彩楼欢门、飘摇酒帘,他探头从门外往内里瞧了瞧,未及正午,楼内仅有几桌客人在喝茶。 今日,苏娘未如往常一般站在大厅内,是另一位陌生女子接替了她的位置。 陌生女子是认得他的,看他站在外头迟迟不进,亲和地上前搭话道:“云公子,你在找苏主管吗?” 看她朝自个搭话,云星起怔愣了,“你认识我?” 女子掩嘴一笑,“杜楼主嘱咐过,说你是楼内贵客,和燕堂主接待规格一致。” 原是沾了燕南度的光,“对了,苏娘人呢?” 女子往大厅里望了一眼,“苏主管昨日忙至深夜,现下由我来临时顶班,云公子有什么需求,可以和我说。” 找不到苏娘,此等小事亦不好麻烦杜楼主。 瞧女子态度温和,他打开木箱掏出其中的磨合乐,“你认识有人会修复磨喝乐的吗?昨晚不小心给摔了一下。” 看他掏出一个泥娃娃来,女子表情略显惊讶,随即笑眯眯接过,“我知道有人能修好,待明日便可修复好差人送上门去。” “还有一个小部件昨晚摔掉了,我给你。” 女子一手抱着磨喝乐,另一手伸出去接,未曾想掉在她手里的不是什么小部件,是一小串铜钱。 不待人反应过来,少年给了钱快速越过女子上了楼。 待人站在大厅中一脸讶异地瞧他时,他站在二楼上方狡黠一笑,眼睛亮如宝石,“是修娃娃的钱,给你了,不用找了。” 磨喝乐一事解决了。 长舒一口气的云星起一步一步走在楼梯上,待上了四楼,没去多关注隔壁,悄悄地进了自个房间。 一进房间锁上,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一路上来没遇上人。 也是他实在好奇奚自到底在黑色包裹中藏了什么要送给他,特意吩咐他必须回到住的地方打开。 推开窗扉,阳光已穿透清晨云雾,轻巧落入房内,在木地板上形成一块块耀眼光斑。 和煦日光照亮了黑棕色桌面,他打算好好瞧瞧,人到底给他个什么东西。 小心翼翼解开紧紧包住的黑布,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黑乎乎类似石头的东西。 一摸上去,压根不是石头,石头不可能是软的,触感像是生肉块。 凉丝丝软绵绵的,往两边一扒拉,能瞧见里头有类似红血丝的细线条。 发霉的生肉?凑上去一闻,没有丝毫气味,有色无味。 把奇怪东西拿到一边去,剩下是一本厚厚笔记躺在黑布上。 污迹斑驳的深蓝破损封皮,边角翻卷,拿近前一看,一股难言气味扑鼻而来。 像是烂菜烂肉淹在水下几日不见光,由夜风刮来的菜场水渠味,腥臭得难以言说。 怎么该有气味的没气味,不该有气味的气味这么重。 若不是开了窗,室内流通好,他快要被其给熏吐了。 散了一下气味,平复了一下心情,他耐下心来一页一页翻开,前几页类似账本,持续在说一天卖了多少货,进了多少货。 上头记录的货物,貌似是各类药材? 一日记账结尾处,会记录一些细碎琐事。 大致是些和儿子商量商铺经营问题,或是妻子和他说宅院仆从一类。 笔记主人看来年纪较大,除此之外,亦有记录感慨人事无常,几年来参加过的几位老友葬礼。 货物流水看不明白,家长里短平淡无奇,他翻了许久,日期来到今年四月末,笔记内容逐步开始了转变。 不再是单调流水账与简单生活,一段像是话本中的诡谲故事一般的叙述展开了。 笔记主人抱怨气温逐渐上升,渐有盛夏之兆,一位山上采药人找到他,向其兜售了一个他在山中无意间挖到的奇诡药材。 起先,他毫不在意,以为是山民抬高收购价格的噱头,直到他瞧见了采药人带来的东西。 是一块太岁。 “太岁”二字力透纸背,看得云星起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他最近在徐家少爷口中听见过“太岁”。 一把翻回笔记封皮,没写署名,甚至整篇草草看下去没透露任何个人信息。 有意无意看了两眼静静待在桌前的发霉肉块,他接着看了下去。 经过一段冗长核实与确认,确定采药人带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太岁。 至于是如何确定的,笔记中记载,关键是用刀割下一片,之后竟又慢慢长了回来。 花费高昂价格买下太岁后,笔记话锋一转,提起一本祖上传下来的奇书。 书中除药材药效介绍外,另记有奇门遁甲八卦六爻,按笔记记载,他们徐家能有今天这番作为,多亏此书。 一看到“徐家”二字,云星起心下猜测得到了证实。 奇书带领徐家趋吉避凶,书中最让历代徐家当家人为之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是一方记载长生不老的方子。 年轻时,笔记主人浑不在意,权当故事来看。 当冗长岁月来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后,他慢慢理解了父辈在死之前对长生之法的执念。 长生之法,一切前提条件是获得太岁。 太岁因生长环境不同,分为许多种,石太岁、水太岁、土太岁,无论获得哪种都行。 第41章 其后是培育过程,以鲜活五脏六腑豢养,用未凝固血液浸泡,每隔一日一换,九九八十一天后生吞服下,自此与天地同寿。 笔记中特别注明,奇书要求以人血为佳。 经过一番混乱与四处打听路数后,徐家当家人找到了一个稳定的供货源。 靠近城郊的城隍庙。 坐拥一条穿过整座城市河流以码头货运生意为主的芳原城,经济繁华,人口流动量大,夏季临近,会有许多附近城镇的无家可归者前来寻求一方庇护。 其中,几乎无人供奉的城郊城隍庙是再好不过的临时住处。 流民们均未登记在册,府衙对此管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发生恶性案件,基本不管理。 即使事后不小心东窗事发,依照徐家在芳原城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是不能压下去。 一顿权衡利弊后,记述回到了之前日常货物流水记载: 五月初五,晚,派人带足量蒙汗药前往城郊城隍庙,进展顺利,已用之。 ...... 六月初七,晚,派人前往城隍庙归途中,被一过路人惊觉,幸而蒙汗药剩余,进展顺利,前者已用之,后者暂关,待三日后使用。 ...... 六月廿五,知情人告知,京城欲下派转运使至芳原城监察,城隍庙内流民逐日被登记在册,近几日小心行事。 这是最后一个记录日期,后面是大片空白。 数数日子,远没到八十一天,是被谁给打断了吗? 之前他从杜楼主口中得知,徐家当家人被砍头之日大概是在六月廿八或廿九,因头颅是在六月廿九上午被发现。 或是死在廿八深夜,或是死在廿九凌晨。 徐家、太岁、六月廿五的最后日期,那么,笔记主人八九不离十是徐家上任当家人徐觅? 他为了所谓长生不惜派人去杀人,最后在他儿子口中是夜遇过往仇敌,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不过,笔记与太岁为什么会在奚自手中? 难道他是徐家少爷口中的徐觅仇敌? 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交予他项链后,运轻功飞上屋檐,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云星起不会武功,亦能看出他轻功一定不差。 他记起对方曾对他说起过,“本来是准备用来救我女儿的药。” 他以为太岁能救他女儿,所以偷走了太岁? 按照徐府对太岁的重视程度,断不会轻易示人,他是如何知晓徐家有太岁,且不声不响偷走? 若有所思翻回笔记前面几页,是关于每日药材的进出货。 徐家是芳原城有名的售卖药材商户,奚自和他说起过,他多年奔波所图不过是一副能救他女儿的药。 是不是奚自救女心切,疑心药商徐家私藏秘药,偷偷潜入宅邸,意外撞破了取活人五脏六腑豢养太岁一事? 奚自曾双目直视他,信誓旦旦和他说起过,包裹里的东西对他或许有用。 是什么地方的用处? 笔记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实在看不出别的东西来,视线禁不住缓缓转移到放至桌面黑乎乎的一团上。 它......是太岁吗? 第40章 来找他了 摸出之前小刀, 小心翼翼切开一片,手下质感和普通生肉相差不大,截面类似带细红丝的黑色大理石。 拿起切开的一小片, 捏了捏, 有弹性, 和生肉差别不大。 放下手中切片,观察起桌上物体,随时间推移,他的眼睛逐渐睁大。 大理石表面缓慢长出一层灰色薄膜, 薄膜慢慢鼓起,长为之前形状后, 灰色转为黑色, 恢复成了尚未切开的样子。 什么鬼东西? 一股粘稠似泥浆的恐惧兜头泼来,吓得云星起头皮发麻,双手霎时间松了劲,太岁咚地一声摔在桌上,小刀铮地一声插进木地板,好悬没插在脚上。 身下椅子发出刺耳摩擦声后挪, 他人当即手撑桌沿站起后退几步, 直直站立注视着眼前这一奇怪存在。 即使是一般活物,伤口痊愈也没有这么快。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复原。 想起笔记上记载, 这玩意真是太岁的话, 岂不是之前用活人五脏六腑与鲜血豢养过? 顿时错感一缕不可见的诡异气息自太岁上方散发而出。 为什么奚自要送给他, 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处理都不知该如何处理。 扔了吧, 不太好,剁碎处理了,跺不碎, 会自个长回去。 难道要他收着,等以后年纪大了像笔记主人似的,花费大力气绑架无辜路人炼制长生药吗? 这种缺德事他才不干,何况一个人活到地老天荒有什么意思。 窗外黑暗已悄悄蔓延开来,白日的热闹与喧嚣被吞噬大半,四下光线渐渐暗沉,房内边边角角犹如进入混沌,看不分明。 正午时分他未下去大厅,午餐是喊人送上来的,转眼已是傍晚。 与桌上太岁无言僵持一阵,最终从一边行李箱里摸出一条黑布一扔,给严严实实盖住了。 眼不见为净,顺手掏出身上火折子,点燃了一边烛台上的蜡烛。 一星明亮火光在房内展开,照亮了云星起周身空间,一个想法随之猛地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是不想长生没错,可他想知道徐府一案的真相。 所以奚自送了笔记和太岁给他,因为它们是徐府的真相? 不对,它们是之前芳原城失踪人口的真相,笔记主人徐觅为何被杀的真相他尚不知情。 根据之前猜测,不会真是奚自误闯徐府,不巧撞上豢养太岁的残忍一幕,于心不忍,因而杀了罪魁祸首徐觅? 他说他详细查过,此药对他女儿的病没有用,太岁在笔记中记载效用是长生,对疗愈病症无多余记载。 如果是奚自出于正义杀的徐觅,又为什么要把死者头颅放在府衙门匾上方? 纯挑衅吗? 或是为了引起京城下派转运使的注意? 笔记中说起过,徐府在芳原城内的人脉可以压下案件影响,但若是京城转运使前来,估计是不抵用了。 看样子,若不是徐觅头颅被人立在了府衙门匾上,一下闹得满城风雨,他儿子徐怀是断不会去报案的。 甚至不惜在之后坚定提出撤案,要不是他家在芳原城有点威望,这一出早被拖下去打板子了。 是不是知府也参与了其中? 记得之前去府衙给燕南度做人证,知府态度敷衍,十分痛快地结了案。 之后几乎可说是迅速的,城内一下解除封城,大家伙喜迎七夕。 他对长生之道是不感兴趣,不代表另外一些人不感兴趣。 然而带着答案想过程,得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现在的他是想破脑袋想不出个好歹来,不自觉一低头,一点金属反光闪了他的眼,一下看见了之前不小心插进木地板的小刀。 把客房木地板给弄坏了,会不会让他赔偿啊...... 先把小刀抽出来再说。 一只手去拔,没拔动,不是,掉下去插这么深的吗? 捋了捋袖子,双手一使劲,拔出来了,用力过猛人一下跌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等等,奚自是怎么知道他想要知道徐家一案真相的? 他一边归刀入鞘一边盘腿坐在地板上沉思起来。 清楚记得,第一次遇见对方,是在他走出池玉露家后一时好奇心起去往徐府,为躲避轿夫躲进巷子里无意中听见了深处传来的歌声。 他与奚自见面交谈不过两次,没有一次提起过他想要知道芳原城徐府前任当家人断头一案的真相。 难道说,奚自第一次遇见他的时间,不是他第一次遇见他的时间? 抬头望向窗外,一侧深灰天幕快速转为浓黑,一侧天际晚霞正浓,对面街景隐入朦胧,晚风微凉,一缕缕吹进房内,他侧对窗口而坐,吹得他发丝浮动。 想起来了,之前有一次同样是在傍晚,他与燕南度并肩走在黄昏街道上,询问自府衙出来的对方知道多少徐家一案的内情。 在他说出他知晓徐家当家人头颅被放置于门匾上后,燕南度脸色霎时变得严肃,周身氛围顷刻间变了,扭头张望,就好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人在窥探他们。 直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所以在燕南度拉他走的时候,一声不吭跟着走了。 是那时候吗? 假设那人是奚自,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在街道上窥探他? 难道他在京城见过“侯观容”? “云星起”当然没名气,可“侯观容”不一样。 以前在京城,他一画成名后,宴席邀约如落叶般纷至沓来,有些实在不好拒绝,从早到晚酒席吃得数不胜数,有人单方面对他印象深刻,不是没可能。 但他说起自个会画画时,奚自脸上的惊喜不像是提前知晓的。 楼高风大,一阵风透过未关的窗户强势刮进房内,将剧烈跳跃的烛火倏地吹熄了。 第42章 眨眼间四周陷入了浓稠黑暗,他欲扶桌站起重新点燃蜡烛时,咚咚咚,门外传来了三声沉重而清晰的敲门声。 敲门声来得猝不及防,吓得他浑身一悚,什么太岁徐府奚自,统统被他抛至脑后。 “是谁”二字含在舌尖,几欲吐出之际,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抢先在门外响起。 “云星起,你在吗,我有事要找你谈谈。”燕南度停顿了一下,音量压低些许,“是关于昨晚的事。” 来了来了,他来了,他要和他谈昨晚的事了。 虽说一味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可云星起实在不知该谈些什么。 思绪陷入了另一个领域的混乱,他一时害怕去面对门外人。 想跑跑不了,房间在四楼,不能像在河洛客栈时故技重施;翻去隔壁,隔壁是燕南度房间,另一个隔壁窗户没开锁。 心底一阵兵荒马乱下,他决定装死。 感谢妖风,在人敲门之前,把烛火吹熄了,可以完美装作他不在屋内。 内心里认可,行动上实践,他放下了扶桌的手,安安静静双手抱膝坐于地,不动不说话,连呼吸都放缓了,静待门外人离去。 燕南度从楼梯上走来,远远瞧见云星起房间内一豆烛火辉映,待他走至长廊,蜡烛悄无声息熄灭了。 知道他要来,提前把蜡烛给熄了? 他仍然是上前去敲了敲门,明显能感觉出屋内有人,可惜不给他开门。 当然,他不一定要屋内人规规矩矩给他开门。 他有几种不规矩的手段可以进去。 比如直接把门给徒手卸了,比如叫杜凉秋派人拿来楼内客房通用钥匙,再比如从他房间翻过去。 闭了闭眼,收敛起眼中凌冽刺人的光。 平复下心情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里头漆黑一片的房间。 他不会想看见他强行闯入的模样的。 实际上,俩人认识没几天,他便察觉出少年多多少少是有些害怕他。 对于他这种常在江湖中闯荡的人来说,很正常。 经过他多日来的克制伪装,少年逐渐将他当成了好兄弟,戒备之心渐渐消失。 结果,昨晚上控制不住心绪亲了一口,一切似乎前功尽弃了。 或许是月色迷人,或许是酒意上头,当他清醒过来,已经被少年推坐在地。 看人跑了,他收起了笑,摸起一侧微微刺痛的脸颊,禁不住又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昏昏沉沉意识到要去追人,喝醉了酒的他到底比不上平常,使了轻功,紧赶慢赶没赶上。 一踏进白芦楼,打眼看见站在楼梯扶手那探头探脑往上看的杜凉秋。 一见他回来了,杜凉秋即刻看向他:“诶,你和小云兄弟怎么了,我看他脸刷红刷红的。” 不知为何,瞧见好友,他脑子冷静了,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就是口中的话不太镇定,“刚才在河边,我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听得杜凉秋是目瞪口呆,“不是哥们,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要看人家愿不愿意,这就亲上去了,亲哪了这是?” 沉默一会,他老实交代,“亲嘴上了。” 杜凉秋也搁旁边沉默了,半天吐出一句,“那你是真厉害。” 走上前揽住人走到角落,“你不是说人当你是兄弟吗?”咋个就直接亲上嘴了。 “我不知道。”说得燕南度心下懊悔起来。 闻言,杜凉秋拉远两人距离,好好端详了他一阵,“你还不知道了,亲都亲上了,要么你俩彻底完蛋,没进一步发展关系了,要么保持原样。” “只有这两种选择了?” 说得杜凉秋无言地抿了抿嘴,“反正我看人小云兄弟对你没有一点更近一步的想法。” 行,那就徐徐图之。 两人几番推拒下,由杜凉秋先上楼去看看云星起情况。 情况嘛,良好,顺便给他带了一个池晴方希望和他比试的口信,和一个今晚云星起没看见他的消息。 今日,宿醉后的他一口气睡到了下午,醒来收拾好后即刻来找人。 现下时候不早了,不开门便不开门,说了要看人家愿不愿意的,就一定要看。 明日他再来拦人面对面说清楚便是,眼下先去找杜凉秋商量一下?嗯,可以。 他步伐稳健地走上了楼,一脸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杜凉秋日常处理事物的房间。 一进去,当着他好友的面一掌拍碎了一张木桌,忽略了杜楼主在一边发出的“我的百年黄花梨木桌”的惨叫。 心中唯有一句话震耳发聩:徐徐图之个鬼。 第41章 徐徐图之 第二日, 云星起寻思起今天去哪里躲一阵子时,昨日在大厅遇见的女子给他送来了修复好的磨喝乐,顺带附赠一个精致黑漆木盒。 目的地有了, 去池宅。 池宅门房一开门看是他, 笑道:“云公子, 来找我家小姐吗?” 云星起客客气气躬身行了一礼:“是的。” 对此,门房犹豫片刻:“我家小姐病体未愈,怕是不能见客。” “我是来送东西的,不会久留。”云星起举起手中木盒示意, “算是临别赠礼吧。” 沿河渠一路走来,远远望见芳原城中心码头已是人来人往, 估计要不了几日, 码头开运,他大抵能坐船回翠山了。 一听他说要走,门房思索一阵,最终选择放他进去。 池宅云星起前前后后来过几次,算得上轻车熟路。 等待侍女前去通报的云星起百无聊赖地站在庭院一株灌木前揪起一片叶子玩起来,玩着玩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声响。 哐哐当当的, 好似有人在舞刀弄枪。 他好奇想循声过去看之前,池玉露来了。 她急忙赶来, 看见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你要走了?” 瞧池姑娘来了, 云星起背手丢掉手中撕扯的破碎叶片, 笑意吟吟:“池姑娘, 你来了。” 看他一脸不打算旧事重提的模样,池玉露心底无端有气,怒气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无处使劲。 千丝万缕情绪,化为释怀一笑,“听人说,你来送我临行赠礼的?” “是的。”转手把黑漆木盒递了出去。 池玉露接过,一边说着“是什么”一边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七夕当晚云星起赠予她的泥娃娃。 当时被拒绝后,她一时失神,回到家方才发现手中泥娃娃不见了,不知是一路上丢哪去了,原是被他给捡到了。 上午接过修好的磨喝乐后,云星起趁机问了来送东西的女子关于磨喝乐是不是另有其他含义。 女子徐徐道来,听得他心下讶异不已:他仅知磨喝乐是七夕节大人买给小孩玩的泥娃娃,是用来祈佑平安的,从不知晓其另有姻缘之意。 怪不得七夕当晚送出磨喝乐后,池姑娘神色怪异,之后更是突然向他表白。 “抱歉,池姑娘,七夕当晚是我思虑不周,不知磨喝乐另有姻缘之意,儿时我家人经常买给我玩,以为仅有祈福之意。” 眼下可得好好说清楚了,不能再让池姑娘误会了。 云星起边说边躬身行礼,池玉露看他表情诚恳,不似作伪,好半天叹了一口气,“是我会错意了。” 她早知少年涉世未深,感情方面较为迟钝,七夕当晚节庆气息浓厚,他送她磨喝乐后,一时脑热,不多加考虑直接当面告了白。 现在也好,两人起码还能再做朋友,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再怎么说,在渝凌村救下她的恩人是云星起。 两人在庭院内一张石桌前坐下,池玉露关上木盒放下,“你说你要走了,选好出发的日子没有?我好去给你送送行。” 云星起摇了摇头:“还没,具体得看芳原城码头何时正式开通。” 说起他要走,池玉露绕有兴趣:“你家住哪来着,待我以后有空了,是不是可以去玩玩?” “当然可以,你要来,我肯定欢迎。”云星起顺势介绍起家住何处,以后池玉露来了垂野镇,大可以上翠山找他。 云星起话锋一转:“对了,不说我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 池玉露百无聊赖地一手托腮,“你不是知道,去白芦楼先当一阵子护院再说。” “那挺好的,我看白芦楼不像是会来闹事客人的地方。”几日来,他见过的客人大多安分守己,白日喝茶,晚上饮酒。 闻言,池玉露忍不住掩嘴噗嗤笑出了声:“那是你没见过而已,往日里白芦楼有不少迎客歌伎,地下甚至有一间赌场,因而才要护院。” “真的假的?”云星起瞪大了眼,感情这几日住在白芦楼里的人不是他吗? 一点消息不曾耳闻,别说什么迎客歌伎,他连楼内地下赌场的入口都没看见过。 不过想起之前苏娘带她进入的三楼隐藏空间,地下赌场不是没可能。 “当然是真的,赌场因京城下派转运使暂时关闭了;歌伎是芳原城封城,生意大不如前,她们不是留在楼内打杂便是在家休息。” 第43章 难怪他连日来瞧见白芦楼内做事的人大多为女子。 听得云星起有点缓不过来劲,“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告诉我的,要去白芦楼工作,肯定得提前打听一番。” 不是,燕南度怎么不和他说这个? 他岂不是错过不少,四舍五入不是相当于白在楼内住了数日? 突然,一声重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惊得两人俱是一跳,吓得云星起当即站起身:“什么声音?” 池玉露循声望去,回道:“是练武场那边传来的。” 云星起好奇看她:“你家有练武场?”前几次来根本不知道池宅有练武场。 “练习长棍棍法得有足够空旷的特定场地,”池玉露拿着木盒扶桌站起,“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路领人走去时池玉露一脸若有所思:“说起来,今早有人来找我哥,不知是不是来相互比试的。” 一踏过练武场的圆形拱门,一个高大黑衣人影直直往门口走来。 池晴方正靠墙站立,一手擦去嘴角血渍,一手拿棍,形象狼狈。 看得池玉露心下了然,武艺切磋大抵是输了,瞥了一眼黑衣人,二话不说向她哥走去。 留下云星起一人站在原地好奇打量起练武场环境来。 池宅练武场四四方方,砖砌围墙围了一圈,一侧墙立有木架,架子上放有各类武器,正前方是一间瓦顶砖墙的建筑。 丝毫没注意到有一人向他靠近而来。 “云星起。” 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得他扭头看去,不是,燕南度怎么在这 哦对了,是之前麻烦杜楼主转告一事。 看清来人是谁后,云星起心中无其他任何杂念,只想跑。 一转身,后方传来一股大力,燕南度一眼看出他想跑,几步上前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跑,我们今天得好好聊聊。” 完了,被抓住了。 “......好。”没得选择,只能聊聊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僻静之处,燕南度牢牢将他堵在角落里,一副生怕他跑了的模样。 相对无言,燕南度率先开口:“七夕当晚是我喝醉了。”他内心当然不是想说这句话的。 昨夜,他一掌拍碎了一张百年黄花梨木桌,留下打打不过他的杜凉秋一脸悲切地蹲下身捡起桌腿,他站在一边问道: “我要是之后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聊,是不是只能将关系退回原样?” 杜楼主没抬头看他,将捡好的木头腿放在一边,检查起碎成五六七八片的桌板,没好气地回道:“你说呢,你想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吗?” “我的桌子我到时会和掌门说一声,让他从你的账上扣。”检查完后的杜凉秋站起身看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他嘴里挤出。 燕南度无所谓地坐下摆了摆手,“要多少,你跟掌门说就是了。”毕竟确实是他打碎的,他认。 徐徐图之虽令人心生烦躁,却貌似是目前唯一可行之策。 被圈在他怀里的少年抬头看他,实际上,云星起心底已做好了准备。 如果燕南度和池姑娘一样,向他表白,他直接开口拒绝。要是拒绝不了,他可以先屈从后找机会逃脱。 客观上来说,他一个臭画画的,强行挣脱的可能性基本等于没有。 七夕当晚,他可没送他泥娃娃,万万不可能释放出什么暧昧来。 至于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亲他,说起来,以前他和琴师好友喝酒上头,那人没少把住他的脸乱亲,亲嘴确实是头一回。 说实话,他宁愿那晚他是要拿刀捅他。 对方要是能和他说清楚,彼此给个台阶下,解除二人之间的尬尴气氛,说明之前完全是意外,他自是乐得顺杆子往下爬。 不待男人接着往下说,云星起装作生气地双手抱胸,抢过话头说道:“所以,你喝醉了就可以不负责了?” 第42章 争抢 一句话, 激得燕南度心底一阵浪潮翻涌,他迫切地想开口否认接着剖白心意之际,云星起因生气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笑了起来:“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那晚是喝醉了。” 只要对方没借机表白, 他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这回事。 随即云星起强硬地转移话题, 反客为主地凑上前去揽住男人肩膀,全然没瞧见身边人顷刻间暗沉下来的表情。 “对了,我过几日要走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完全不给燕南度回答的机会。 燕南度闭了闭眼, 平复了一下心情,好, 得徐徐图之, 他明白的。 “你要走了,去哪?” “回家啊,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起过。” “那欢迎我去你家玩一趟不?” 闻言,云星起扭头略带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表情来,见燕南度不似开玩笑,旋即灿烂一笑:“当然可以。” 之前云星起是计划他先回家, 打点好一切后看有没有机会邀请到燕南度前来, 不给眼下两人一起去不是不行,路上多个照应不是。 不过在离开池宅之前, 他打算将奚自交给他的笔记送给池晴方。 拿在他手上没大用, 丢了毁了有负奚自一份心意, 不如转交给池都头, 还那些无辜死去失踪人士一个真相。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瓦顶砖墙的建筑内,池晴方正坐在一张圆桌旁,由一位侍女一圈一圈给他包扎腰上伤口。 他一边被包扎一边疼得龇牙咧嘴的, 瞧着燕南度同云星起一起进来了,大惊失色道:“怎么,还要打?你不能趁人之危啊。” 燕南度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云星起无意掺和两人,掏出一直藏在衣襟里的笔记说道:“池都头,我这里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这是什么?”侍女包扎好后退开,池晴方活动开手臂接过笔记。 云星起故作高深:“之前芳原城内失踪人士的真相。” 掂了掂厚实的蓝皮笔记,池晴方禁不住拿好奇目光打量起对面少年来:“你怎么弄到的?” 无意透露奚自存在的云星起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之前逛街逛到徐府附近,在对面小巷子里捡到的。” 撒谎撒得十分没水准,池晴方忍不住狐疑地瞧他,连带一直坐在一旁不出声的池玉露笑着说:“你不会是在逗我哥玩吧?” 云星起双手摊开以示无辜:“真没有啊,我逗池都头玩干什么,这貌似是徐府老爷的日记,我捡到看过后觉得自个没法处理,特意拿来的,看看对府衙破案有没有帮助。” 一听有关徐府,池晴方表情严肃起来,草草翻开看了两眼:“保真吗?” 云星起诚实道:“保不保真我没法确定,看着挺真的。” 笔记交出去后,他同池玉露打了声招呼后,和燕南度一起离开了池宅。 芳原城街道上车水马龙,挑货摆摊的商贩日益增多,巡逻官兵比起初次进城所见少上不少。 云星起念着方才男人说要和他一起回家,得事先说明一番:“你说你要去我家玩,我先和你说一声,我已经,”他勾了勾手指,比划出个三来。 “差不多三年没回家了,可能会有些招待不周。” 低头看身边少年略带羞赧的脸色,燕南度轻笑一声:“没事,山上环境清幽。”重点是同行的人。 “说来清幽是挺清幽的,”云星起摸着下巴回忆起来,“最重要的是,我们过不久出发,或许能赶上山间果树结果。” 说至此,他兴奋地抬头看身边人,“到时我带你上山摘果子去。” 山上的野果燕南度好久没尝过了,他应和着笑道:“好。” 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走至白芦楼前,恰逢今日杜楼主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小酌,远远望见了他俩。 一脸饶有趣味地注视着他们一路走来,临近门口,和早有所觉的燕南度对视了一眼,他刻意忽略了好友眼中的杀意,和蔼可亲地向他举一下杯。 待上了客房走廊,二人礼貌告辞,关上房门,云星起松了一口气:幸好对方没多提别的事。 一踏进房内,他敏锐察觉到整个房间不知何时被打扫了一遍,地板无尘,黑棕桌面亮得反光。 白芦楼当然不是河洛客栈那样的黑店,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 那团神似发霉生肉的太岁被他用之前黑布结结实实包好,藏在了所有画纸与颜料下面。 打开箱子,一切如旧,没人乱动。 至于为什么不上交太岁给池都头? 他本人是不想长生,但保不齐其他人心生歹念妄图长生,他没胆量去赌人性。 之后在芳原城等待码头开运的几日,云星起旁敲侧击去问过燕南度白芦楼内歌伎与地下赌场一事,男人总是闪烁其词,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第44章 他又去问了苏娘,苏娘告知他起码要等到码头开运后几日,所以他要体验到平日里的白芦楼,得等下次再来了。 不过,白芦楼虽好,最要紧的仍旧是回家。 出发当日,天气极好,码头之上清风拂面,阳光落在粼粼河面上似破碎金光, 船只未到,旅客与送行之人站了不少,池玉露亦在其中,她是来送云星起别的,顺带告诉他关于笔记一事的后续。 府衙专业人士通过徐府药铺账本与笔记字迹对照,基本确认笔记主人是徐府老爷徐觅。 有了凭据去找徐府少爷徐怀质问是有底气不少,起初徐怀硬挺着不说,直到拿出笔记给他一看,人顿时软成一滩烂泥,嗫嚅地趴在地上。 最终徐怀因不知情且未直接参与被释放,真正被抓去坐牢的是那几位供认不讳实行绑架的徐府下人。 他们砍头是板上钉钉的,大抵会留到秋后问斩,而笔记中的一切起因太岁,无人知晓它现如今在何处。 听见“太岁”一词从池玉露口中蹦出,云星起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肩上的木箱背带。 他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太岁,先随身带着之后再说了。 一艘大船自河流与天空交界处缓缓浮现,船只来了。 船锚放下,船只渐渐停稳在码头边沿,一块长木板搭下,由船员指挥陆陆续续有人上船。 云星起和池玉露告别后,规规矩矩和燕南度一起排在队列里。 临踏上木板前,一股巨力突然从云星起身侧袭来,要不是一边的燕南度眼疾手快扶住他,险些掉进河里。 急急扭头看起,是一斗笠男子莫名在抢他的箱子。 不是,当街抢劫啊这是? 反应过来后,云星起一手抱住木箱,一手拉住背带,好在扶他站好后的燕南度当即提起那人后衣领,将人提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你胆子挺大的。” 周围人流密集,他是注意到此人行踪诡异或有歹心,不曾想直接上来明抢的。 摔得那人斗笠都飞走了,痛呼一声,害怕地看了一眼燕南度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站在一边人群里的池玉露担忧地走上前来:“没什么事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他们三人注意力被吸引走时,之前一个一直在旁观望的路人用长袖遮掩直接撬开了木箱。 他撬箱子的动作又轻又快,直到锁扣弹开,离得近的池玉露才发现,她来不及出声径直抽出木棍没收力打在路人手腕上,清脆骨折声响起,人半个身子顷刻间软了。 那人算是硬气,手骨断裂一声不吭,倒地瞬间没断的手死命扒拉住木箱,拉得云星起倾了半边身子。 他在扒拉,云星起又下意识死死把住背带,一拉一扯间,耳边响起一阵不详的断裂声。 不好,我的箱子! 念头一起,没了束缚的木箱划出一个细微弧线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笔墨颜料首当其冲砸得地面五颜六色,不少画纸纷纷扬扬和大片雪花似的四下飘散,引得周边一片惊呼。 些许画纸飘进了河水中,最要紧的不是这些玩意,是他藏在箱子底的太岁。 杂乱纷飞的纸片遮挡了视野,一想起太岁,云星起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视线立即定格在一个掉出箱子的黑包裹上。 好在太岁掉在他脚边,弯腰捡起当即护在怀中。 而云星起所不知的是,那伙人不是来抢钱的,他们目标明确,就是来抢太岁的。 之所以知晓太岁在他身上,是之前一次白芦楼内按规矩有人来收拾他的房间,捡到了他掉在桌上未收拾的太岁碎片。 徐府丢了太岁后,明面上没变化,私底下不知通过多少手段去找。 这位捡到太岁的人与徐府有点私交,抱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情随手拿给了如无头苍蝇般的徐府人看。 没想到,一下给碰上了。 可惜碎片实在太小,明摆着无法复原,即使知晓是太岁,却不能拿去做不死药。 随后徐府深陷芳原城失踪人士一案,待有喘口气的时间时,云星起已打包好行李准备离开了。 暗地里没法去偷了,只得大庭广众下当面抢了。 徐怀嘴上说是没参与,要说一点不知情,是不可能的,只是府内下人忠心,全揽自个身上罢了。 令牌文牒经河洛客栈一役,云星起大部分时候放在了身上;钱袋自七夕当晚被偷走后,剩下的钱缝了个内袋藏在身上,木箱里除了画纸颜料便是太岁。 捡起太岁,他喊出一声:“燕南度,我们走!”闷头扭身往船上跑去。 此地不能久待,他要回家。 一眼瞧出他护在怀中的黑包裹不简单,另一边又有人冲上来抢。 走在后头的燕南度及时拦住一个,和他扭打起来,又一人夹缝中穿梭,硬跨上木板冲到云星起身后。 其人扯住云星起衣角,拉得他一个踉跄,来人看他后撤一步,手快地抓向他怀中包裹。 太岁触感怪异,软绵冰凉,那人估计是意料未及,抓了一把,抓怕了,一下缩回了手,被云星起抓住机会一脚踹在小腿肚上。 快至船只入口处,一路抢夺拉扯得云星起心浮气躁火气上涌,趁对面人疼得松了劲,一把蓄力,把怀中包裹甩进了远方汹涌河水中去。 抢什么抢,大家都没别想要! 第43章 上船 一个靠吸食人血残害人命的狗屁长生药, 竟能吸引如此多人前仆后继前来争抢,留在他身边或许不是最好的打算。 不如抛入河水,让它顺流而去。 一看见云星起将那触感奇怪的东西果断扔了出去, 和他争抢的人缓过劲来后, 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跳进河中。 掉落在码头的木箱早已有人检查过, 除了些画质颜料外再无其他,那么他们奉命去抢的太岁八九不离十是那个被扔进河中的黑包裹。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跳进河中,彼时正值炎炎夏日,要不说不定他们还得站在岸边考虑一阵。 河流湍急, 其间不知深藏多少暗流漩涡,即使他们及时跳下水去, 捞到太岁也不太可能。 或许某处不知名的河底淤泥才是太岁最好的归宿。 一扔掉包裹, 云星起看没人拦他当即跑到船只甲板上,怕再在木板上拉拉扯扯一番,他一个旱鸭子指不定要被人给扯到河里头去。 好在虽说这一出动静闹得不小,船上船夫见过世面不少,船只该什么时候出发,照例什么时候出发, 一点不耽搁。 他与燕南度是最后两位乘客, 一看他俩一前一后上了船,一边的船夫若无其事地搬走木板, 彻底断绝了岸上人追来的路。 船夫们互相传着话, 不一会, 船只启航了。 云星起没急着跑去客舱, 他凭栏远眺,望见池玉露一手提棍一手拉着一个手臂怪异垂在身侧的男子。 看他冒了头,池玉露微笑着向他招手, 云星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回应她似的挥了挥手。 二人从渝凌村至芳原城,一路走来就此别过,此情此景尤为眼熟,让云星起不禁忆起之前与赵七他们的分别。 然而池玉露与赵七仅仅度过一夜的萍水相逢战友情不同。他与前者相处数日之久,算得上是朋友。 嘴上说是约好下次来找他玩,下次到底在什么时候见面谁也说不准。 水流愈加急促,船只缓缓远去,池玉露的身影逐渐缩小模糊,云星起愣愣看着边缘激起白沫的浪花,放下了高举的手。 察觉出他情绪低落,燕南度适时出声:“我们去看看住的舱室?” 少年沉默点头,乖乖跟在燕南度身后走去。 甲板上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蓝衣人靠站在角落。 他身形提拔,相貌俊俏,一双眼若有所思盯着云星起瞧。 此船为客货两用船,前舱是一间一间舱室,四壁饰有窗户,如同陆地上一般房屋,上绘彩饰,熠熠生辉,里面摆有桌椅板凳,豪华些的会备制茶水饮食。 后舱做运货仓储使用,没有窗户,比起前舱矮上些许,进出前后舱有上下木制阶梯。 燕南度手中拿着杜凉秋给他的木牌,找到船夫,让其带他俩走至客舱前。 此船载客量不大,更多是为运货,载客更多是供人观光沿途风景。 推门而入,内里环境精致舒适,窗外水面波光粼粼,若有兴致,甚至可以在窗边垂钓,不好拉上来而已。 云游天下半年之久,这是云星起第一次坐上大船,一下被眼前新奇吸引了注意力,逐渐收起了失落情绪。 四下里兴致勃勃转了一圈,转头问燕南度:“这是我的房间吗?” 燕南度沉默了,方才他问过离去前的船夫,杜凉秋只给他俩订了一间房。 怪不得今早递给他木牌时挤眉弄眼的,以为他是不小心被小虫子飞进了眼,没想到是在暗示他。 他轻咳一声,佯装镇定道:“是我们的房间。” 第45章 “什么?!” 云星起大为震惊,不是说他不可以和好兄弟睡一张床,怎么说呢,客舱内的床实在是有点小了。 怕半夜一不小心,主要是他,翻身滚下床去。 看他一副惊讶的样子,燕南度心下好笑,唇边溢出笑意:“怎么,不想和我一起睡?” 之前在白芦楼,他俩不是没一起睡过,虽然途中他是偷摸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过......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少年表情,对方睡眠极好,应该没发现。 要是有所察觉,当天早上再怎么掩饰也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在七夕当晚被他抓住机会亲上。 云星起斟酌片刻,只得实话实说道:“床小了,怕晚上我睡着会摔下去。” 听他这一句话,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差点没压住说出“我抱你睡”这种流里流气的话。 不能说,起码眼下不能说。 “是吗,那要不我去找船夫问问,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我和你一起去。”云星起抢先走出舱室,一跨进走廊,一道蓝色身影从一旁窜出,双手压在他肩头,一把子力气,压得他迫不得已向前走了几步,差点摔地上。 脑中即刻浮现出一个念头:之前抢他东西的那伙人上船了? 不待多想,在他身后的燕南度一把扣住来人手腕,反扭至其身后。 那人猝不及防下被袭击,疼得嘶嘶出气,压根说不了话,被压得顺势弯下了腰。 燕南度见状,快准狠一脚踹在他脚踝上,人咚地一声趴在了地上,膝盖顷刻间抵在后背被压在地上。 “说,你是什么人?” 王忧脸一接触到冰冷僵硬的船板,被袭击得发懵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大喊道:“好汉饶命啊!” 声音一出,云星起倍感熟悉得不行,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本来被来人一压压得尚且懵懂的他,一听声,当即蹲下身去瞧人。 “王忧?” 王忧简直欲哭无泪,“对对对,是我,兄弟,救救我啊!” 好不容易半途中和好友见上一面,上来招呼没来得及打,先被个陌生男人一把扭摔到了地上。 一听两人貌似认识,燕南度挪开了压人的膝盖,询问道:“你俩认识?” 云星起仔细确认一番,真是他之前在京城结识的琴师好友王忧。 “以前在京城当宫廷画师时认识的。”云星起解释道,燕南度识趣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脸朝下摔在地上的王忧。 随即诚恳道歉:“抱歉,我们在上船之前遭遇一伙当街抢劫之人,一下反应过度,还望谅解。” 王忧连连摆手,“无碍,是我唐突了。” 云星起好奇地打量起他,随口打趣道:“王琴师,你怎么在这啊?” 不好好在京城弹琴,咋跑到游船上来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看出他俩接着要说的话他不方便在场,燕南度自动自发提出:“我去找船夫问问有没有多余的房间,你们先聊?” 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客舱长廊尽头,王忧像是忍不住似的活动起手臂:“嘶,他是谁?力气挺大的啊。” 好悬没把他手臂拧脱臼了。 云星起斟酌着发言:“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边说边云星起边引着王忧进了客舱关上门,“对了,你还没和我说你怎么在这的。” 王忧自顾自走进去坐下,“不是你和我说你要回家,我想去你家找你玩来着。” 云星起略带惊讶地坐在他旁边:“去翠山?” “对啊,你家不就住在翠山,你自己之前丢给我的信自己都忘了?” “你收到了?”实在没想到他碰运气的行为真被他给碰上了。 王忧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好巧不巧砸我脑门上了,想不收到都难。” 当日晚恰逢王忧独自一人在庭院弹琴喝酒,像他这类搞乐器的人才,没少做这类乘兴之事。 琴弹久了,酒也喝多了,他索性躺倒在石桌底下打起了盹。 睡得正香,一块石头哐当一声响砸在头顶桌面上,又骨碌碌往下滚。 那时他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被声响吵醒后猛地抬起上半身,一头撞在桌沿疼得说不出话,石头也是顺势砸在他脑门上。 那块石头不能说大,只能说不小,要是他没睡在桌底,而是睡在桌面,他就不是被砸一下这么简单,或许半夜他已经被人背去医馆找大夫了。 一撞一砸间,醉意什么的是烟消云散,好半饷他捡起石头一看,发现附带一张纸,将纸一展开,上头竟然有字。 夜间虽有月,要看清字实在不易,他本是打算回屋点灯仔细瞧瞧,那知一站起身头晕目眩没了意识。 待他瞧清纸上写了什么,是第二日上午,此时的云星起早不知走去了多远。 “你要走,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说起此事,王忧无奈地摸了摸额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是临时起意,夜半三更的不好去当面找你聊。”云星起情绪下头后,是觉得自个做事冲动了,但他冷静下来时,人早已不在京城了。 他甚至做好待回到翠山再给好友写一封信邀请的准备。 王忧喝了一口茶水:“你那个在路上结识的朋友,之后要和我们一路吗?” “对,他和我们一起去翠山。” 一听说要和那个差点拧断他手臂的男人一起去翠山,王忧瞪大了眼:“不是,啊?” 第44章 情债(?) 看着他讶异表情的云星起心下好笑, 不得不帮燕南度说了一句话:“其实他人挺好的。”只是你们见面的时机不太好。 王忧对此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比划了两下:“不是,他, 我。” 别以为他没看见, 那人离开时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 眼神和开刃刀锋一样凌冽。 算了,不能以貌取人,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看他抓着头一下泄了气,云星起在一边顺势解释道:“方才码头上发生的事你瞧见没?”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 上了船后虽不是有意打听,一路走来多少能听见有不少旅客在讨论此事。 “看见了,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王忧闷在客舱中无聊, 船只停泊后上了甲板想吹吹风,吹着吹着看了一出好戏。 云星起摇头:“不知道,上来就抢。”把他又一个行李木箱给抢摔了,这阵子都没了两个箱子了。 王忧摸摸下巴:“我看他们抢得凶,看样子却不是来抢钱的。”他瞧着云星起护住一个黑包裹,临上船前把包裹一丢, 那伙人瞬间不追了。 云星起不打算说出太岁一事:“谁知道呢, 对了,你这么跑出来, 太乐署那边没说法吗?” 太乐署是太常寺下属部门, 专门负责管理宫廷乐师。 提起太乐署, 王忧郁闷地叹了口气:“他们能有什么说法, 我和你一样,偷偷跑的。” 云星起惊讶地瞧他:“不是,你怎么也偷偷跑?”这可不兴模仿的。 王忧倒是无所谓:“反正有门手艺在, 到哪吃饭不是吃。” 他这话一出,云星起瞧出他有些不对劲来了。王忧与他不同,他无亲无故,想走便走了,王忧是家在长安,听语气像是不回去了。 凑近揽住好友肩膀:“你是不是在京城遇到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虽然我不能帮你解决,但能帮你听听。” 王忧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 没等云星起编出一个理由来,王忧轻锤了他胸口一下:“别担心,不是什么砍头的大事,只是这段时间我需要离开一下京城,左思右想,这不找你来了。” 需要离开长安?云星起冥思苦想一阵,嘴比脑子快地脱口而出道:“你在京城欠下情债了?” 鬼知道他说出这话完全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身侧的王忧沉默了,且略显心虚地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 “......你真欠情债了?” 好久之前,他和王忧提过一嘴,不要喝醉酒没事乱亲人,哪次亲出问题来。 王忧支支吾吾地:“硬要说.....其实不算情债吧。” 什么叫不是情债,那你支支吾吾什么,云星起略感无奈:“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喝醉酒乱亲人,亲到谁家姑娘,人姑娘一定要你负责?” “不是啊,我那次亲你,是喝了酒高兴,一时开心,我这次,哎,”王忧烦躁地抓抓头,急切辩解道,“不是,我没乱亲人啊,也没亲谁家姑娘。”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很少瞧见王忧如此焦虑的模样,几次三番勾起了云星起好奇心。 王忧张了张嘴,斟酌一会,“你认识翎王的亲卫统领吗?” 皱眉回忆一番,云星起竖起一根手指:“他是不是姓虞?这个‘虞’。”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比画出一个字,王忧见状点了点头。 第46章 初入京城,云星起暂住于王府一独立客院,除每日定时定点出门去图画院学习和王爷专门安排来照顾他的仆役外,无与其他王府中人来往。 而之所以知晓虞统领其人,是几次随王爷进宫面圣,多数时候是他带队。 其他侍卫均听任他差遣,听见他们尊称他为“虞统领”,瞧见挂在他腰侧刻有姓氏的令牌。 两人之间不曾交谈过,有印象完全是因他第一次进宫被眼前巍峨晃了神,在宫门外下马车时差点摔了跤,虞统领好心扶了他一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交际。 王忧讶异道:“你认识他?” 云星起连连摆手:“谈不上认识,彼此之间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唉,要是你在京城就好了,或是你走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和你一起走。”要是他同他一起走,就没如今这件烦心事了。 收回揽住好友肩膀的手,云星起好奇地凑近瞧他:“怎么,你是亲上虞统领了?” “没有!”王忧大喊一声否认,应该没有,随即又心虚地在心底补上一句。 喊得云星起一个弹起,差点把他耳朵给喊聋了,他一边揉耳朵一边说:“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那你说说你俩是怎么碰上的。” 王忧含糊其辞说了一遍如浮光掠影一般的回忆,不是他故意含糊,是实在记得的不多。 那次他照例去瓦舍取乐,照例喝醉了酒,台上小曲又唱得委实动人,他一个没忍住,冲上台抢了伴奏乐器,抱琴弹了几支曲子。 详细的,不是当时醉得一塌糊涂的他能记住的。 只知那晚后,莫名其妙被虞统领给缠上了。 一来二去,最后甚至追上了门,人家毕竟是翎王亲卫统领,他一个小小宫廷琴师,不敢多有得罪,最终抓住一次机会逃出了京。 听了来龙去脉,云星起是觉得好友又可怜又好笑的,“虞统领被你的琴艺吸引,进而喜欢上你了?” 吓得王忧急急否认,“别别别,”他顿了顿,“说来我能逃出京,还是因为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一说朝中有大事发生,云星起来了兴趣:“什么大事?” 王忧刻意压低声音道:“有人当着皇上的面偷走了一件宝贝,听说朝廷因此下发了不少江湖追捕令。” 说起追捕令,云星起念起另一件事:“我逃了,王爷有没有私底下找过你?” 他们两个私底下交情不错,王爷是知情的。 王忧坦言:“找过,”一下明白了什么,当即三指并拢指天,“我对天发誓,没透露你去哪了啊。” 他自然相信好友不会说,何况他最多告知要回翠山,实际路线压根没提。 没提主要是他当时自个亦不知之后该往何处走。 再者说,当年是翎王一路将他从翠山带至京城,藏是藏不住的。 “你刚走那段时间,王爷确实一直在到处派人找你,不过后来不是有人偷盗至宝,皇上把找回至宝一事交由王爷负责了,他心思也就不在找你上了。” “那岂不是说,王爷不抓我回京了?”若是如此,他之后是能轻松不少了? “我离开京城已有一月之久,多的不比你更清楚,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云星起与他不同,能有“侯观容”之盛名,多亏翎王一手提拔,不曾想几年后“侯观容”跑了,被抓回去指不定会怎样。 是吗......云星起萎靡下来,等等,那之后他遇上追捕官兵,不会要分辨他们是来抓他的,还是来抓那伙偷走珍宝的江湖人士? 他一路东走西瞧,为涨见识是其次,首要是躲避王爷追捕,待何时翎王忘了他这号人,他好回家去。 选择于芳原城码头搭船回家,是他一连数日去公告栏前没瞧见关于他的追捕令,城中官兵亦没多注意他,想着或许翎王已把他抛在脑后,大抵到了回家之时。 不知这次回翠山的决定正不正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搏一搏赌一把,横竖不过是重回京城,接着做他的苦命宫廷画师。 他云星起虽不出名,“侯观容”好歹占个“天子门生”之号,翎王要抓他回去左不过是要继续奴役他作画。 要杀要剐不至于,不是白费抓他回去的人力? 看他一脸沉思,王忧拍拍他的肩,正色道:“你既然逃了,就别再被翎王抓回去了。” 翎王看似平易近人玩世不恭,实则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接触久了的人在他面前无不是如履薄冰。 不知是感念王爷知遇之恩,亦或是太过单纯,云星起一直以来对他印象不错多有亲近。 作为好友,他是暗示也好,明说也罢,每次聊过一场,云星起过几日便忘。 最终只得归咎于翎王太会伪装,若不是他常听长辈叮嘱,兼之见过一次翎王发火,他也不信。 有时,他无意瞧见过几回王爷落在云星起身上的目光,瞧得他害怕,害怕一件事成了真,要是成真,谁都保不住云星起,不曾想有朝一日,翎王竟然放他逃了。 他的神色正经得过于少见,引得云星起皱眉瞧他:“你发烧了?” 王忧不解:“没,我好得很。” “数月不见,说话如此正经,我差点以为你脑子烧坏了。” 一个脑拍拍在云星起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 打得人直捂后脑勺,“这么久不见,怎么上来打人啊你。” 他倒是不生气,好友和他说这话,其实是为他好。 门外有人敲门,离得近的云星起揉着后脑勺去开了门,是燕南度。 燕南度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他俩,方和抬头看他的云星起对视上:“我问过船夫了,船上另有一间客舱,离此处较远,这间房让给你住了。” “啊......”云星起刚想说些什么,坐在桌前的王忧伸出一只手抢着说道:“好啊,刚好我住隔壁。” 透过少年肩膀,燕南度表情漠然地看向王忧,王忧笑得一脸灿烂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了你。 扭头瞧了一眼好友,云星起心下叹气,面上略带歉意地说道:“要不我住那间房吧?” 毕竟这件客舱是杜楼主订下了。 “没事,你住这间,是杜凉秋他没安排好。”强行将属于此客舱的钥匙塞至云星起手中。 云星起争不过他,只得接过。 论私心,他自然是想住在这间房的,好久不与好友见面,他俩还有许多话要谈。 两人闲聊几句,燕南度走了。 一时房内仅剩他与王忧两人,王忧嬉皮笑脸地评价道:“你说得不错,他人确实挺好的。” 第45章 下水 对此云星起不予评价, 他将钥匙塞进袖口,回身坐下:“对了,我有一事想找你问问来着。” 本是不打算说的, 一见着燕南度, 他觉着得问一下好友的想法。 “什么事, 你说。”王忧瞧他怪正经的,挽袖给他倒了一杯茶。 云星起酝酿一阵,吐出几个字:“我有个朋友......” 话才出口,王忧当即举起一只手, “哥们,和我聊天不必如此吧。”别戴面具了, 他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他是觉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想以“我有个朋友”起手,不曾想才开了个头,便被好友给识破了。 数月不见,不影响王忧明了他内心心思。 云星起叹气出声:“好吧,是我本人。” 继而,他大略叙说了一遍与燕南度在七夕当晚及之后所发生之事。 其间种种听得王忧是一愣一愣的, “所以说他压根不是你在路上结交的朋友?”是半路跳出来的追求者? 不管燕南度对他抱有何种心思, 他是将对方当作朋友看待的。 云星起辩解:“我是将他当作朋友的,何况你之前不也亲过我, 虽然没亲嘴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王忧顿感被冤枉, “我和他不同, 纯是喝醉了酒上头, 我俩好兄弟,亲你两口又不会掉块肉。” 话越说越不对劲,他和燕南度可不一样啊。 烦躁地抓了抓头, 王忧急切上前抓住云星起放在桌面的双手,诚恳道:“云星起,你是了解我的,我要是真对你存有别的心思,现在那还有他什么事。” “说话就说话,别抓人,”云星起强硬地抽出手,“我知道,我不是要和你聊这个,我是想让你和我集思广益一下。” 王忧懵了,“集思广益什么?” “帮我揣摩一下,他目前对我存有什么其他想法没?” 王忧双手抱胸,凝视得对面人直摸脸,以为脸上有脏东西,好半饷评价道:“你疑似有点太自信了。” 云星起以手扶额嘴角抽搐,差点被气得笑出声。 他怎么自信了,人亲上他了,难道不能怀疑一下吗? 拿过茶杯掩饰住压不下去的嘴角,神叨叨喝下一口茶,客客气气承认道: 第47章 “那是,虽然我云星起目前没混出个名头来,‘侯观容’当年在京城可是声名远扬炙手可热。” 他佯装不屑地瞟一眼王忧:“就你一小小琴师,若不是和我关系好,彼时怕是见不着我一面。” 瞧他装模作样,王忧也想装一把,细想发觉他的成就压根不够看的。 说的确实是事实,虽然红的是‘侯观容’其人,靠的仍旧是云星起本人实力。 当年云星起靠一幅画扬名天下,搬进皇帝亲自拨给他的宅子里,门前从早到晚和新开业大酒楼似的,人流马车络绎不绝,他想同云星起见一面都不成。 王忧举起双手辩驳道:“我和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不一样,他们想见的是‘侯观容’,我想见的是‘云星起’。” 这话把云星起说沉默了。 京城中,知晓他本名的人不多,连皇帝亦不知晓,王忧算是其中一个知情人士。 “不谈杂七杂八的,让你帮我集思广益的,说说你的看法。” 王忧摸摸下巴,冥思苦想一阵,最终两手一摊:“我不知道。” 不是,哪怕想出一个借口来应付他呢? 瞧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王忧连忙找补:“我实在不知道啊,方才不是才和你说了我也有一个情债在身。”他是有心无力。 他俩好似误入诗词考场桌对桌,倒数第一问旁边倒数第二主题要求他没看懂你看懂没一样。 现下你又承认是情债了,云星起不禁腹诽。 “不过,”瞧云星起看向他,王忧接着说:“我觉着你的做法挺正确,既然对方没有更进一步打算,何不干脆装傻装到底。”他反正是这样的。 “况且,”王忧瞄一眼紧闭木门,“你说他会和我们一起去翠山,难道他会在翠山待一辈子吗?” 凭借王忧说不上多准但偶尔有用的识人术,燕南度应不是一个江湖中的独行侠,既然不是独行侠,他之后肯定会离开翠山的。 对啊,云星起心底一寻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和他到了翠山后的燕南度迟早会离开,毕竟翠山没什么值得他长久留下的存在。 到时他们没了更多时间相处,关系自然会平淡下来,之后最多是有几次书信往来,说不定慢慢会就此相忘于江湖。 看云星起一脸若有所思,王忧拍拍他肩膀:“顺其自然,到时出事了,我不是在你身边,别怕。” 虽说平时王忧有些不着调,需要他时,没出意外是能靠得住的。 听他一言,云星起心下松快不少,不禁打趣道:“行,到时他打过来,你帮我拦住他。” 王忧一脸苦相:“哥们,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你又不是没看见一见面他差点把我胳膊给卸了的事。” “到时拿出你的琴来,挡在我面前,他要冲过来,你就哐哐拍他。”犹记着王忧的琴死沉死沉的,他以前好奇一只手甚至没抱起来过。 “别别别,”王忧连连摆手,“我的琴可是家中长辈亲手制作,那木头是金丝檀木,弦是上等铜丝弦.....” 一说起他的琴,王忧尽显职业风采,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云星起及时打断,“你这次去翠山,带上你的琴了?” “带了,我走得急,钱没带多少,光记着带琴了,说来我上船也是没钱,船家愿意接纳我作为琴师上船演奏抵扣住宿与船费。” 云星起感慨:“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王忧拍拍胸口:“想听随时可以弹给你听。” 船上日子优哉游哉,几乎无事发生。 今日,伴随琴声缓缓停息,船只停靠在一大型码头卸货,来来往往的力工与堆积如山的货物告知船上人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演奏完毕的王忧背着琴与云星起未回客舱,二人无所事事站于甲板上观望聊天。 几日相处下来,王忧对燕南度观感有所改善,只是面对面仍心里发虚。 盯着他一双眼幽深似狼眸,瞧着怪吓人的。 燕南度没靠近他俩,不知从何处拿来一顶斗笠扣在头上,神色晦暗地站在不远处角落里注视着码头。 码头上有几队人马在巡逻随机检查货物,看装扮不像是官兵,大抵是管理水运码头的埠头所雇佣人员。 其中有三四人聚集在岸边交谈,有一人突然遥遥一指游船。 好巧不巧,王忧恰在被指范围内,他直觉敏锐,被指了后随意向那边看起,本是和云星起说说笑笑的一张脸不知看见了什么,笑容顿时僵住了。 云星起疑惑:“你怎么了?” 好半天,王忧语调发虚地蹦出一句:“你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云星起皱眉瞧他。 王忧神色木然地看着前方:“有人在派人抓拿你回京。” “你不是告诉我,”顿了顿,“他目前有其他事情要忙?”王爷不怎么急着抓他了? 来不及回话,王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快下船!” 像是喘不上来气,王忧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拉住云星起闷头往船头出口处走去,一下又停住,扭头询问:“有什么要紧东西需要拿吗?” “没有。”经过前几番折腾,云星起的重要行李随身携带,换洗衣物与画纸笔墨是随到随买。 王忧与他情况差不多,一些细软衣物在客舱,最重要的古琴被他背在背后严实的防水油布包中。 不得不说,王忧的紧张传染给了他,云星起默默跟随他走至出口处。 可惜来不及了,已有一群人走上来码头栈桥,向游船而来。 眼前去路仅有一条,王忧肉眼可见慌张了,云星起忍不住问道:“你看见谁了这是?” 王忧拉他果断回身走去,同时凑到他面前遮住下半张脸,刻意压低音量:“是亲卫。” 他们会出现在此处,或许证明王爷就在附近。 既然王爷在附近,那么不是没可能会在调查丢失珍宝途中顺道将偶然发现的云星起抓回去。 那队人马各个一副普通老百姓打扮,他能认出,除他们身形眼熟外,实在是前一段在京城的日子被迫见得多了。 燕南度瞧他二人来来去去转了一个圈,好奇了:“你们在干什么?”虽然天气炙热,好歹身处河畔客船,不至于热得如此汗如雨下。 真实情况不方便明说,他亦不知云星起是侯观容本人。 云星起面向他,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应该要提前下船了。” “一起走。”本身是要与云星起一起去翠山,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同云星起一起,什么时候下船就他提一嘴的事。 王忧此刻扶船舷远眺,咬咬牙,对云星起说道:“我们跳船。” “啊,别了吧,我不会游泳。”云星起自幼在山中生活,爬树摘果不在话下,游泳未免强人所难。 “没事,我会,我抱着你游。” “你抱得动吗.....”不是说不相信他,是看起来没那个实力。 没等两人掰扯清楚,王忧眼角余光无意瞥见有一人自游船出口处缓步上前。 他猛地转回河面,压根不敢回头细看,只一点余光,他能确定是那人。 瞬间急得顾不了太多,他身量与云星起相差不大,一手抱住云星起腰间,一手翻过船舷跃了出去。 被拉着一头栽入水中的云星起心下直骂人,王忧那个傻子,说了他不会游泳咋不提前打声招呼,拉着他直直往下跳。 嘴上说得好好的,要抱住他一起游,跌下水后,或许是水流湍急,或许是水温冷冽受不了冰火两重天,圈住他的一只手即刻被河水冲开。 清冽水流劈头盖脸而来,云星起想浮出水面喘一口气,身上衣袍浸了水贴在肌肤上,往水面下死死拉扯着他。 白得刺眼的天幕在眼前闪现几回,脚下无助扑棱着,他一句惊呼不得出,很快沉入水底。 完了。 水淹没视线,胸腔内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感,他拼了命地张开嘴想汲取一缕空气,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气泡从眼前飘过,彻骨冷寒不由分说涌入喉腔。 耳边尽是咕噜水声,伴随震耳欲聋的心跳,他一时感到心灰意冷,骂王忧的心思都歇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方扒拉了一寸。 随即,一只手及时捏住他的指尖,由手指滑至手腕握住,一把拉起他揽住腰肢。 进入水中后,他双眼缓慢眨合,根本没法呼吸,意识逐渐涣散,缓慢踏入无边黑暗中去。 一片温暖破开周身寒冷水域拥他入怀,覆上他的唇瓣,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去拼命汲取。 暖意让他沉沦其间,不知不觉吐出舌尖。 第46章 上岸 江风不断, 裹挟船只防水桐油味掠过甲板,一直在旁观云星起与王忧商量的燕南度本是想说些什么。 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未曾想王忧是个狠人, 一把箍住云星起跃过护栏跳了出去。 他们这一跳, 迅速引起那伙欲上船检查之人的注意。 第48章 背后有马靴蹬蹬踏在甲板上而来, 有人在向船舷靠近。 而王忧一拉人跳下水,他和云星起是瞬间被激流冲开,两人一左一右一浮一沉眼看着错开了。 瞧见此景,燕南度不多做犹豫, 径直跟着往下跳去。 水下暗流冲击不断,燕南度眼疾手快抓住少年细白指尖, 一把捏住手腕, 将人往自个怀中拉。 透过水面,模模糊糊看见船舷处陆陆续续有人影出现,看来是不方便露头了。 这伙人,他早看出不对头来,普通码头埠头可雇佣不起这类身板明显与一般人不同的人员。 趁云星起与王忧聊天时,他是越看越觉着他们不对劲, 虽说没穿那套他熟悉得不行的官兵服饰, 有些东西却是藏不住的。 他在这头斟酌打量着,那边王忧拉着云星起前前后后走了一个来回, 瞧得他直好奇不禁问出声。 听人说要下船, 他肯定是要随着云星起一起走的。 那曾想, 任由云星起与王忧交谈没几句, 人直接拉着少年跳了水。 怀中人情况明显不妙,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他想拉着人游上水面透透气,想起在船舷上瞧见的许多人,他没做伪装,怕一不小心招致灾祸。 更何况,不管是有心探知亦或是无心听闻,云星起貌似也在躲避着不知哪路来的追捕。 此事他不知底细,王忧应是知晓的,要不然不会瞧见了不知码头上何人,拉人一下跳了。 总而言之,眼下不方便浮出水面。 怀中少年眼瞧着等不了太久,他来不及多思索斟酌利弊,俯下身渡了一口气过去。 这一下,让他想起之前在池宅,他拉住人说出一句他七夕当晚不过是喝醉了,一说出这句话,心下一时懊悔不已。 没等得及他另说出些别的什么,云星起率先抢过话头,该说的话随之全咽进了肚子里。 或许是意识不清,云星起竟直接张开口靠近他,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不禁挑起眉头,不得不让他想起之前那次七夕。 恍惚徘徊在沉沦边缘,他不由自主上前迎合,一片柔软向他而来,云星起或许是透了气,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顿时在水下睁开眼。 水面下视线模糊,云星起朦朦胧胧辨认出对面人是燕南度。 他慌张地瑟缩了一下,闭上嘴,猛地偏头往后躲去。 男人的手一如桎梏,紧紧握住他的腰间,方才没让他又一个人落入水中。 美人投怀送抱固然是好事,只是可惜消失得太快。 燕南度面上不显,心下叹息,他抬起头,抱紧少年劲瘦腰肢,空出的手使力在水中划远。 半途中,顺手拉了一把浮在水面四下里拍水怪叫的王忧后衣领。 拉得王忧跟着沉入水中,以为遭了水鬼,看清是他们两人后跟在燕南度身后游上了岸。 上岸地有一片高高的芦苇丛,足够遮掩船只人群视线。 那伙人也仅在船上观察,并未下船追人,或许是他们奉命要抓的人与他们没有关系。 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后,王忧吐出几口水,想起不会游泳的云星起,急急忙忙凑上前来:“他怎么样了?” 而云星起上了岸后,人莫名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没等王忧看清他的情况,一股劲风袭来,一拳照面直直打来,他何曾吃过这一招,一拳下去,打得他不声不响跌倒在河岸泥滩上。 一拳下去燕南度是收了五六分力的,王忧不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眼瞅着仅比云星起好上些许。 怕一不小心全力打过去将人给打死了,到时他怕在难在云星起面前解释清楚了。 途中救人是念着王忧是云星起远在京城的好友,可云星起落水差点没了命也是他这个好友害的,恰好王忧凑到近前,他忍了又忍,终是收了力打了他一拳。 跌倒在泥滩间的王忧缓了好一阵才狼狈抬起上半身,捂住半边脸,他委屈地大喊道:“你打人干什么?!” 站在一边的燕南度眼神漠然地俯视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咬咬后槽牙,王忧泄了气,恹恹地吐出一口含着血的泥水,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打他,方才在船上,他太蠢了。 一在出口处瞧见虞统领的脸,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人一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立刻不知晓自个该干些什么了,脑中只剩下要带着云星起一起逃。 一旦被抓回去,他俩指定没好日子过。 人一急就容易出事,他抱着云星起一下水,一热一冷,兼之水流湍急,“不好”二字在脑中炸开。 水下暗流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往不知名处拉扯他,无法控制手指去抱住人,眼睁睁瞧着云星起衣角从自己指尖快速滑过。 落入水中后,几乎是一眨眼间,两人被水下暗流冲开,当王忧喝下好几口冷冽河水,脑子被迫冷静清醒后,浮上水面一看。 不好,人呢? 吓得自他尾椎骨处传来一阵比之周围河水更彻骨冷冽的寒意,脑海中回荡起之前云星起同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不会游泳的...... 他潜下水找了几个来回,水下视野浑浊,压根看不清什么,越找心里越怕。 到最后,他背着琴没了继续下潜的力气,浮在水面大声呼喊着云星起名字,一个没看见,被一股巨力往下拉了一把。 以为是水鬼索命的他没了挣扎的力气,他那时颇有种心灰意冷感,拉着云星起跳水,人若是因他而死,怎么对得起自个良心,不如下黄泉两人一起作伴来世再见。 一下了水,发觉原来是之前和他交谈过几回的燕南度,怀中抱着的身影正是他苦苦找寻良久的云星起。 所以被打了一拳后,除一开始没料到有些恼怒外,被燕南度呛一句后,他默默在泥滩间划拉半天站了起来。 燕南度没多理会他,抽刀扫断一大片芦苇,将怀中人放在芦苇杆上。 云星起眼睛半睁半闭,浑身软趴趴的,他抬起他的下巴,双手压在胸腔,稍按了按没使多大劲。 身下人一阵抽搐,顿时弯起半个身子伸到一边吐出一大滩水来。 擦去嘴角水渍,云星起不住咳嗽,燕南度拍了拍他的背,他抬眼扫视四周一圈:“我活下来了?” 看他清醒过来,王忧是欲哭无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边:“哥,你是我的哥,你快吓死我了!” 瞧他这幅快哭天抢地的模样,云星起有气无力地笑道:“现在知道吓人了?”明明提前和他说过自己不会游泳,差点被他带着溺水而亡。 云星起眼睛不自觉落在他侧脸淤青上:“你的脸怎么回事?” 燕南度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王忧,王忧心领神会面不改色扯了个慌:“上岸时不小心撞到大石头上了。” “是吗......”云星起不欲多言,扶住王忧肩膀缓慢站起,身侧燕南度握住他的臂膀提了一把。 站起身后,云星起手指触碰到略微发肿的嘴唇,渡气就渡气,一直亲着不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抬起袖子拼命擦了擦,一张脸从双颊红至脖颈,更有往衣襟下蔓延的趋势。 看他慌里慌张的,燕南度知晓他是记起什么了,凑到他身后,低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云星起抬眼瞟了他一眼:“我当你是兄弟,你当我是什么?” 燕南度顺势揽人入怀,垂下头凑在他的耳边轻声无奈道:“我当你是我夫人行了吧” 低沉嗓音震响在耳侧,震得云星起心脏在胸膛间跳得他喘不过气。 强行挣脱开怀抱,云星起红着脸捂住耳朵向前无措地跑了几步。 燕南度握住刀柄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唇角微勾,眼眸中噙着一抹暗沉难言的光。 一侧的王忧围观了全程,独他俩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没听清。 不过看云星起的样子,联系之前与他说过的事情,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他看了眼燕南度,走至云星起身边,刚张口想问话,云星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臂:“我们快走吧。”不是说有王爷亲卫在。 一下明白过来他意思的王忧闭上了嘴,对啊,王爷亲卫在附近,他们得快点跑路才行。 此处芦苇长势正盛,又有许多芦花盛开,白茫茫簇拥着三人。 三人安静地行走在芦苇丛中,一走出,云星起瞧着此地怪眼熟的,若有所思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看他恢复原样的王忧有了打趣的心情:“梦里吗?” “不是梦里,总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是垂野镇附近?”燕南度说出他的看法。 “有可能。”云星起没看他回道,说不定是儿时谁带他来过此地游玩,毕竟他们下水的码头实际距离翠山不远了。 落水是上午时分,三人均想着与其浪费时间原地休整不如选择尽快赶路,赶在天黑前能不能找到一城镇入住。 正值夏日炎炎,虽说衣服湿透了,走一会风一吹,衣服便干了。 第49章 他们不吃不喝赶了将近一天路,此时前方出现一个山丘,午后一直莫名感觉使不上力的云星起提了一口气,抢先第一个爬上山坡,一座城镇浮现在不远处。 暮色降临,已至傍晚,他站立于山丘顶,从远方山峰间掠过的风不再有着白日里的炙热,夹带着几缕凉意。 这阵风穿过云星起整个人,好似带走了他身体深处某样珍贵的存在,将他本想开口呼唤身后两人的话语一并吹走了。 他眨眨眼,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浑身发虚,双腿沉重,一时站在山丘上迈不开步。 燕南度跟在他后面爬上了山丘,率先注意到身边人的不对劲。 按照平时的云星起,远远望见城镇不可能如此平静。 云星起扭过头问他和其后吭哧吭哧爬上来的王忧:“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冷?” 一丝冷意在风吹拂过后,迟迟从天灵盖窜至全身,他明白目前自身状况不对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王忧抹去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也还好,天晚了是会凉快些。”要是一直热下去,真别赶路了。 一边的燕南度关注着他的变化:“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星起抬头瞧他,一双黑眼珠在暮色中湿漉漉的,眼尾泛起一抹绯色,皮肤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红润,显得愈加苍白,即使周边天色昏暗,看着也十分显眼。 他张了张口,嗓子眼发干,眼前发黑,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顷刻间软了身子向后倒去。 第47章 垂野镇 明月当空, 清风疏朗。 云星起坐于内院门槛上,发丝浮动,衣袂翩飞, 抬头仰望高悬于庭院中的那一轮明月。 脚下这间宅子是皇帝在一年前赏识他的《遥迢山河卷》下旨赠予他的, 他因此扬名长安, 成为长安各路人马炙手可热追捧的少年画师。 他们求他作画,邀他去各色酒楼做客,自搬进这间离宫门王府不远的宅邸后,几乎日日门庭若市, 人流车马络绎不绝。 起初他开心不已,多年努力终被世人所见, 后来他渐被酒色迷眼, 终日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 今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门前没客人上门无请帖送进,反倒是暗地里多了几位身穿暗红衣袍的护卫四下巡逻。 他那时酒醒不久,脑子昏沉,没有多想。 直至日影西斜,通往宅邸门前的官道远处扬起大片尘土, 为首两匹高大骏马拉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车舆出现于灼灼晚霞之下。 直到车舆稳稳当当停在门前青石板上, 他被门房通报,方才知晓王爷竟是找他来了。 云星起当即急急忙忙迎出去, 瞧见车舆恭恭敬敬双手合抱向王爷躬身行礼。 翎王之前与他说过, 若不是在皇帝面前不必下跪。 春寒料峭, 夜色渐深寒意愈浓, 布帘被人掀开,翎王周珣外披一件素色鹤氅,内里是一袭暗绣云纹淡青长袍步入云星起视线。 早年间王爷曾跟随当今圣上一起在边疆打过仗, 运气不错,并未在艰苦之地染上顽疾受过暗伤。 他下了马车,笑意吟吟向云星起走近,问他最近过得怎样,云星起直起身回道:“承蒙王爷厚爱,一切安好。” 一进宅邸,周珣将鹤氅脱下递给身旁侍从,看得老老实实穿薄夹袄的云星起不禁腹诽:不怕冷穿什么大氅。 嘴上恭敬着:“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难道是又要他画什么看似无意实则特意契合皇帝心意的画作了? 周珣唇角微勾,“没事不能来找你了?” 翎王常居上位,不笑时压迫感强烈,一张俊脸盯得人不敢抬头,笑时倒能沁出几分温柔亲和。 总而言之,王爷找他不过是想邀他一起吃顿饭,就他们两人,没有旁人。 地方不要远了,就近订在云星起宅子里,餐食酒水一类不必多担心,待会自会有专人从各个有名酒楼中送来。 席间,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其间不知他与王爷说了什么,翎王竟直接当场叫人拿来一本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他。 他呆愣愣接过,酒醒了大半,眼瞅着王爷眼神迷离走下主位向他而来。 一到近前,他亲昵又强势地揽住他臂膀,另一手举一杯酒邀他喝下。 放下文牒,双手伸出想接过,王爷移走酒杯摇头。 没法,他只能就着王爷的手饮尽杯中琼浆。 酒很凉,喝着辛辣烧灼,顺喉管一路往下,他忍住没咳嗽,却被周珣袖中飘出的浓郁檀木熏香呛得险些落下泪来。 宴席直至夜深人静之际,他亲自送王爷到门外,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转过身来,有仆役迎上前,告知他捡到一件王爷遗留的贵重之物。 接过一看,是一块刻有“翎”字的令牌。 他想着,此物宝贵,待明日酒醒,得好好登门送还才行。 将令牌贴身收好,独自一人回了内院。 进门点灯,瞧见桌案上明晃晃摆了张贺帖,旁边是一个浮雕精致的方形木盒。 有人送东西来了? 一打开贺帖,一张折叠白纸轻飘飘落于桌面,他先看了贺帖内容,熟悉字迹映入眼帘——是王忧送来的。 细细看完其间文字,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又捡起白纸,纸上叙说王忧本是想今日约他出去,同往年一般一同庆贺,不料登门拜访被拒,说是已与贵客有约。 无奈下,只得留下礼物,人回去了。 读完好友文字,云星起一时恍惚,脑子一下清醒一下混沌。 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生辰。 怪不得王爷今日会来找他,怪不得特意将酒宴设在他的宅邸中。 那份通关文牒,难道是王爷赠予他的生日贺礼 跟随王爷自翠山进入长安后,他身边没了家人在侧,未成名之前,除今年外,他的生辰一向是与王忧一道度过。 王忧虽说经常不着调,作为朋友是个讲义气的,曾领着彼时懵懂的他没少在长安城内游玩取乐。 可自从他声名大噪后,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被虚名裹挟,再无往日悠闲。 他时常觉着,长安于他,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出再大的名,亦不是他云星起,而是那位被翎王担保,出身士族的“侯观容”。 提起画画,好像从半年前起,他已鲜少去作画了。 随手翻开王忧送予他的生日贺礼,里面是一套色彩鲜艳的颜料。 长安三年间,他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用过许多或普遍或珍稀的颜料,因而一眼认出这套颜料是由各色矿物宝石研磨而成的。 之前他与王忧一起在珍宝阁瞧见过,色彩之炫目令他驻足良久,囊中羞涩让他只能叹气离开。 那时他默默无闻,仅是翰林图画院一小小画师,日常兼任杂役,每个月领取微薄月钱,身上没多少闲钱。 不曾想,王忧记下心来,暗地里买下在生辰日送给了他。 有颜料在侧,何不趁此月色作画一幅,以抒发惆怅之情? 说干就干,他四下里翻了好一阵,翻出积攒不少灰尘的画纸与画笔。 要上色先画框架,拿出墨锭研墨,笔尖吸饱墨汁,笔悬于画纸之上,迟迟无法落笔。 他惊觉,自己握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压根落不下去,更画不了画。 轻飘熟稔的笔杆,此时在他手里陌生得很。 一刹那间,他酒醒了。 抬起左手,试图去压住颤抖的右手手腕,他想止住震颤,画笔不如他所愿,一大团墨水低落在宣纸上,墨渍一刻不停快速扩散晕染开来,一如他心头混乱。 “哐当”一声,他失手扔下画笔,但觉胸口凝滞,几乎喘不上来气。 循着月光,他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是半年没画画,手生了?是初春清寒饮酒过多,伤了身子? 他颓然且长久地坐于门槛之上,周围万籁俱寂,唯有远方更夫梆子声悠远绵长,一下,又一下,被风送至他耳边。 酒气萦绕身侧,脑子却意外清醒,抬头直望冷冷明月。 抬起那只在桌案前颤抖不止的手,向天幕明月徒然抓去,缓缓收紧试图将月亮抓在手中。 攥紧握拳,展开一看,三条清晰掌纹横在手心。 哪里有什么月亮,有的不过是他的人生。 一时,他心神俱颤,师父临行前教诲在耳边响起,他记得的不多,只记得师父叮嘱他下山后多四处走动历练,他的画不能是照本宣科,要画出鲜活生动。 可如今的他,又在干什么? 自甘沉沦困顿在长安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吗? 于是,他逃了。 仓促收拾好行装,身上衣服来不及换,仍是那天夜宴与王爷对饮穿的夹袄,后来在山林间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 明月朗照,清风拂面,借酒意与拒绝义无反顾离开了长安。 第50章 他走得又急又快,快得即使酒醒了想后悔没机会反悔。 怕再走得晚一些,酒醒了,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那时的他莫名有一种强烈直觉:若再在长安多待一阵,或许一辈子无法离去。 长安金碧辉煌,全天下一半荣华富贵尽皆汇聚于此。他打心底里承认长安是个好地方,是生在翠山长在翠山的他从未见过的人间盛景。 只是,长安终归不适合他。 这美轮美奂的庞大仙境下,长安对他来说,有时像是一个摄人魔窟。 趁无法自拔前,他逃了,仓皇失措、狼狈不堪地逃了。 云星起想起来了:他不是已经逃出长安,那眼下,又是身在何处? 他来不及多思索,猛地从门槛上站起,向前跑了几步,快要推开紧闭院门前,他无意识回头望去,随即愣住了。 庭院池塘畔,一白衣少年站于月下,长身玉立,起初他没看清对方的脸,那人似乎对他笑了一下,缓步向他而来。 借皎皎月光,他看清楚了,白衣少年长着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比他多了几分不羁酒意、通达世故,比他少了几分放浪山野、快活肆意。白衣少年在笑,笑得极好看,眉眼间盛着一池粼粼波光。 他问:“云星起?” 云星起木然点头:“我是,你是谁?” “我是你,”他说,歪了下头露出疑惑,旋即又笑,“也可以说不是你。” 云星起像是知道了什么,问:“所以,我是在做梦?” 对面人看着他但笑不语。 云星起想转过身推开院门而逃,双脚如被钉在原地。 那人见他不动,走至近前,凑到肩侧低语一句,随后他伸出手,猛力在肩膀上推了他一掌。 这一掌猝不及防,云星起本能想拉住他的手,指尖穿过一片虚无。 他直直向后倒去,黑暗侵袭而来,那句话飘荡在耳际。 “我替你留在长安,该醒了,云星起。” 随即,他陷入一团浑噩浓稠黑暗中。 - 云星起不声不响突然往后栽倒而去,被一直关注着他的燕南度给牢牢接住了。 突如其来一幕引得一边王忧惊呼道:“怎么了,他怎么了这是?” 揽人入怀,隔着干透的单薄夏季常服,燕南度感受到少年浑身发烫,手覆上额头,烫得惊人。 懊恼地啧了一声,是他疏忽了。 王忧急得快要跳起来,看燕南度去摸好友额头,他凑近伸手去摸,手没碰到,燕南度打横抱起少年,沉声道:“他发烧了。” 王忧一愣:“啊?”没一会反应过来,定是上午落水之后三人一路奔波赶路没吃没喝导致的。 念着三人年轻,身子骨不差,扛一天不成问题,不曾想,终究是出事了。 燕南度迈开步子,盯着前方有零星灯火闪烁的城镇:“前面有城镇,我们去那边看看。” 王忧不敢多话,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 镇外,赫然立有一块方形石碑,上书“垂野镇”三个大字。 每个字估计是不久前才用朱砂重描过一回,夜幕中看来,依旧鲜红醒目。 进入垂野镇之前,燕南度拉住王忧,径直抓了一把地上尘土强行抹到王忧脸上。 抹得王忧猝不及防,呸呸吐出两口灰,怒道:“干什么?” “做个伪装。”燕南度自顾自又抓了一把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而抱在怀中的云星起被他撕了一块袍角遮面。 听他说得对,王忧不用他再动手,自发抓了把灰做伪装:“待进了城,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用灰土实在埋汰了一点。 不对,他侧脸有淤青应该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第48章 医馆 本朝以来, 向来是极少宵禁的。 只在前任皇帝在位末期,战事紧急,边关瘟疫蔓延, 因而实行过一段时间宵禁。 自本朝皇帝登基后, 宵禁取消, 夜间街道又逐渐恢复至之前繁荣。 垂野镇背靠一座山面迎一条河,地理位置虽说不上四通八达,也是有水有路,交通不成问题。 与渝凌村不同, 运河开通未影响此地发展,所以垂野镇并未没落。 燕南度背着云星起踏入垂野镇地界之时, 天际晚霞烧透半边云层, 灰暗暮色笼罩街道,沿街两边渐次点亮高挂灯笼,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走进城镇,街边上有不少人在打量他们三人。 虽谈不上形迹可疑,亦说得上是形容狼狈,加上背了个病患。 打听医馆之事交予了王忧, 他不着调归不着调, 靠着一副好面容,人际交往方面是出众的。 医馆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 上书“枕流阁”三字, 笔力遒劲, 字迹褪色, 这名字听来不像是医馆,像是一欲归隐之人结庐在人境。 若不是淡淡中药苦味飘出门外,王忧尚犹豫着不敢进, 以为找错地方了。 一进入,中药味愈加浓郁,或许是天色渐晚,前堂就诊病人不多,仅有一妇人抱着个小女孩在问诊。 老大夫:“......我等会叫人给你开一副方子,风热感冒引起的咳嗽,不是大问题。” 年轻妇人发髻尽梳于脑后,她点点头:“好的,麻烦大夫了。” 老大夫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妇人:“待会让人先帮你煎一副药。” 妇人双手接过:“辛苦了。” 瞧见前面问诊病人已结束,王忧急匆匆冲上前去:“大夫,我朋友发烧了,你快来看看。” 燕南度背着云星起与抱小孩的妇人擦肩而过,他注意到,妇人视线似有若无落在云星起身上。 老大夫抬头看向他们,目光在燕南度腰间刀上徘徊一阵,站起身:“你们随我去后堂。” 医馆前堂问诊,后堂是给有需要的病人静养的。 老大夫领着人来到一处空床位,王忧挂起白纱床帘,燕南度轻轻将人放下。 给云星起诊完脉后,老大夫捋捋半白不白的胡须,得出结论:“他是着凉引起的发烧。” 王忧急了:“那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且是突然昏倒,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老大夫解释道:“大抵是多日来赶路太过劳累,”顿了顿“看你们风尘仆仆的,想来是从外地赶来的?” 燕南度站于一边:“我们是陪他回乡的。” 老大夫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回了前堂给他们开了方子,王忧拿着方子回来,“已有人去煎药了。” 燕南度点头接过方子,王忧本是不想给的,一看燕南度的冷硬脸色到底是给了。 犹豫一阵,王忧说:“方才大夫说,云星起发烧昏迷需人守夜,但是其他病人需静养,所以我俩中只能留一人在此。” 借烛火草草扫了一眼方子后,燕南度对折收起,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王忧瞪大了眼:“我去?”明明他和云星起更为熟悉,怎么能让他留在这里守着云星起一晚上? 燕南度不欲与他争吵,坐在床边瞄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背着琴不方便。” 什么叫我背着琴,你不是还拿着刀吗? 算了,终归是他的琴更重一些,王忧认了:“好,那我去住客栈,你就留在医馆后堂守一晚上。” 嘴上说着他才不稀罕留在医馆一晚上不睡,脚下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后堂。 直到门帘遮挡了目光,他叹了口气,直视前方,不曾想之前见过的妇人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 看我干什么? 妇人好似听见他心中所想,迎上来说道:“小兄弟,那个生病的人是你朋友吗?” 王忧略带警惕地说:“是。”不是朋友背他上医馆干什么。 妇人笑得眼角细纹皱起:“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你和你生病的朋友怪像我弟弟的,心生亲近之意,多嘴问几句。” 王忧无言地点了点头,心下腹诽:云星起是不是被人认出来了啊,明明也没露脸。 “娘亲、娘亲,我们快走吧。” 低头一看,是小女孩在扯着妇人衣角,她看见王忧在看她,立即害羞地埋头抱住妇人。 妇人摸了摸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的头,“看你们怪眼熟的,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垂野镇的?” 是不是真的认出来了,要不怎么问他们是从何地而来? 王忧想跑又觉着不回答直接跑路岂不是更可疑,别提云星起眼下生病昏迷,跑也跑不到哪去。 他回忆一番,说道:“我们自芳原城而来。”胡诌怕瞬间露馅,不如用云星起上船地的名字,总不能说是从长安而来。 何况在船上,云星起和他说起过,他在芳原城几日府衙有大案要侦破,抓他一事在城内几乎不见风声。 “是吗......”妇人垂下了眼,一把抱起小女孩,“是我多有冒犯了。” 王忧摆摆手:“没事没事。”越过妇人走出医馆。 第51章 站在前堂中央的妇人眼神闪烁地注视王忧背影消失,又回头看了看后堂。 小女孩坐在她怀中,小手捏上她的脸:“娘亲,你在看什么呢?” 妇人笑了:“我们去看看药煎好没有,好不好?” 小女孩苦着一张脸:“娘亲,可不可以不吃药......” 夜深露重,医馆外的青石板路上氤氲出薄薄雾气,沿街店铺点亮的灯笼已逐渐熄灭。 云星起虽发烧陷入昏睡,仍会自主吞咽,燕南度抱他在怀中喂药,是乖巧地一口一口喝下。 夜半,医馆后堂一片静谧,偶有一阵轻微咳嗽声响起。 燕南度安安静静守在一边,他想起,当时在河洛客栈,或许云星起也曾如此照顾过他。 床铺上的人突然翻来覆去,一副焦躁模样,他注意到了,掀开床帘坐在床边。 床上人烧得快神志不清,嘴中喃喃,似乎是在说什么话。 摸了摸他的额头,高烧不退,汗湿全身。 将汗湿的帕子取下欲换块新的,一凑近,听见云星起口中泄出几句话,音量微弱,他听清了。 “我要走,,,,,,,走,离开.......长安......” 一句话,说得燕南度神色晦暗不明。 看他像是陷入梦魇无法挣脱,他抱起少年,安抚地抚摸他的脊背,“你已经离开长安了,没事的。” 这句话一出口,云星起停止挣扎,渐渐安静。 瞧人恢复平静,燕南度犹豫一阵,脱下少年上衣,给他擦干身上的汗。 又换了一块干净帕子,细细擦着少年脸庞。 云星起睫羽纤长浓密,似一把小扇子落在眼睑,他用极轻的力道缓慢擦过,扇子扫过他的掌心,痒痒的。 医馆后堂为方便照看病人,四角彻夜点着油灯,光线不算太过明亮,与透过木窗油纸的月光交相辉映,对燕南度来说,足够了。 他注意到,怀中人眼尾处浮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水汽。 未待反应,泪珠凝聚,突然大颗大颗滑落,顺脸颊、顺脖颈,滴落在床铺上,他的衣袍间。 云星起哭了。 双眼紧闭,不声不响,眼泪一滴接一滴往下掉。 燕南度心神一震,他何曾见云星起哭过,在他印象里,少年一向是快乐且不惧艰险的。 忆起方才梦呓,是他以为仍在长安吗? 抱起云星起,他轻轻在他耳边安慰:“你已经回家了,不在长安了。” 眼泪兀自滴落,云星起尚未清醒,其间种种,他不知情,唯有等人病好了,方能找个时机好好问问。 他一点一点将眼泪擦净,好在人没哭多久,哭了一会也就不哭了。 翌日一早,王忧背着琴来了,他脸是洗干净了,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假胡子贴在面上,笑吟吟地来医馆了。 他一见着燕南度,捋着胡须:“燕兄,我的胡子怎么样,是我昨晚特意找戏班子买的。” 燕南度抬起因熬夜通红显得愈加冷感的双眼:“你是不是以前和云星起一起住在长安?” 王忧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手从胡须上垂下:“什么?当然。”他们是在长安认识的。 燕南度上下打量他,眼神幽邃冷寒,闪烁着摄人凛光,似一把刀直剖开王忧的伪装 “他之前可曾在长安遭遇过不公?” 一下把王忧给问噎住了,有不公也不能说啊,不然不暴露云星起是侯观容了? 他摇了摇头,强撑住吐出两个字:“没有。”云星起是天子门生、王府座上宾,不公不至于。 知王忧是不会说实话的,燕南度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炸一下。 炸不出来不急,他更想听当事人和他说过去发生的事。 看他收回了冷冽目光,王忧鼓起勇气上前:“烧退了吗?” 人虽吓人,但算是个好人,之前在河里拉过他一回,王忧是个心大的,没太放心上。 燕南度坐在床边椅子上盯视着帐内朦胧身影:“没退。” 说得王忧皱起眉,“那这怎么办?” 一直不退烧,不会把脑子烧坏吧。 王忧拿了个凳子来放在一边坐下:“我来守,你先去睡觉。” 燕南度摆摆手:“他不退烧,我睡不着。” 王忧看了他一会,不打算深究他这句话,转而说道:“今日药煎好了吗?” 说起此事,燕南度站起身,“我去嘱咐人煎。”顺道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掀开门帘往外走去,在煎药处,有一年轻妇人也在此处。 正是昨日有意无意瞟了几眼云星起的人,妇人打扮朴素,脑后发髻上簪着一根竹钗。 妇人瞧他走来,面容温柔,笑着说:“来拿药?” 燕南度如实答道:“来叫人煎药。” “是吗。” 两人之间无话,倒是妇人一直在暗地里打量他。 他觉着奇怪,又去看了眼妇人,妇人不躲不闪,直直与他对视了几眼。 是发现他了,亦或是发现云星起了? 他不知云星起为什么会被人抓,若是人不肯说,他不会去多问。 吩咐好医馆学徒去煎药后,燕南度进了后堂,他坐至王忧身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一位簪了根竹钗子的女子?” 王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见过。” 他停顿一会,眼神放空:“昨晚回去的时候有个妇人拉住我问了几句话,那时天色已晚,没看清她簪了什么。” “你看清她长什么样没?” 王忧斟酌一会:“这个是看清了。” 燕南度一指门外:“你出去看一眼,她应该在煎药附近,看看是不是你昨晚遇见的人。” 王忧依言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一脸忧心忡忡,一走近,刻意压低声音:“是她。” 燕南度不言不语,捡起了一直藏于床下的刀。 王忧看他动作:“我们现在就走,走去哪,直接上山吗?” 好不容易到了垂野镇,不可能没让云星起见着亲人就离开的。 到了山上,要躲也应比眼下容易。 哪知下一刻,有一人掀开门帘,手端一托盘向他们走来。 正是他们口中的那年轻妇人,她手中托盘上赫然是一碗药,笑得温婉:“大侠,我看你的药好了,顺手替你拿过来。” 燕南度凝视了她一会,客气接过:“多谢。” 行走江湖多年,他练就一个本事,能看出一个人身上的杀气,这位妇人身上并未有杀气。 难道她的目的不是他,是云星起? 然而自第一次见面起,他便瞧出妇人压根不会武功。 或是说单纯认错人了?看那妇人不像是心怀歹意之人。 他与一边明显吓了一大跳的王忧不同,面色冷静接过药碗,掀开身后遮掩病人的白纱。 这一掀,引得身后妇人发出一声惊呼:“渺渺!? 第49章 上山 渺渺, 谁? 伊有琴一句惊呼,引得燕南度与王忧两两对视一瞬。 昨日临近日暮,天光昏暗, 伊有琴抱着女儿与一江湖游侠擦肩而过, 无意瞥见其背上之人苍白如纸的面容酷似三年前离家的小师弟。 瞧得她心动一震, 存下打探心思。 先是问了那疑似琴师的年轻男子,一问得知,他们是自芳原城而来,不是从长安而来。 一下以为是一时巧合, 可她终归是不安心,今早借着抓药煎药的名头又来了。 此番遇上的人, 不是天真话多的琴师, 是最初遇上的高深莫测的游侠。 和游侠交流不出什么信息,反是让他注意到自个目的不纯。 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他们药煎好了,干脆端药进去瞅瞅,是真是假,有个交代。 不曾想, 她的直觉是准的, 真是她许久未见的小师弟。 她与云星起已有三年未见,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 凭借一眼, 一下认出确是其人。 王忧机灵了, 上前一步, 挡住她的视线:“夫人,你是否认错人了?” 他之前与云星起同住京城,不曾听闻他说起过有个什么外号小名叫“渺渺”。 被挡住视线, 伊有琴不恼,抬头瞧他:“小伙子你说什么,我没认错人,云星起,云渺渺嘛。” 王忧瞧着她不似作伪,看来确实是认识云星起本人,而不是认识“侯观容”。 原来云星起小名叫“渺渺”,乍一听像小猫叫声似的,怪不得从不和他提起。 燕南度抓住核心问题,头往床帐方向一偏,询问道:“夫人,冒昧问一句,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伊有琴抬头左右看了看他两人:“我是他二师姐,他没和你们提起过吗?” 见两人待云星起尽心尽力,想来应是他在江湖行走时结交的朋友,是朋友难道没有在交谈中提起过她吗? 闻言,燕南度望向王忧,王忧一脸茫然,双手一摊表示他完全不知情,没提起过啊。 第52章 可能在长安城,他俩一起在酒楼喝得兴起之际偶然提起过几次,不过喝醉酒后的事谁能记得有多少。 要不是云星起临走前那封信,他连他老家在翠山都不知晓。 燕南度打断谈论:“先喂了药,我们再慢慢聊。” 刚熬好的药不等人,再不喂,等会凉了喝着更苦。 收了心思,燕南度暂且将药碗放在一边案几上,挂好床帘。 云星起现下是不怎么出虚汗了,今早他给他又擦了一遍身子,少年浑身无力身子骨软得出奇,一摸额头仍是滚烫。 手扶起少年腰间,小心翼翼揽人入怀。 扶人坐正了,伊有琴端起药碗递给了他,他默然点头致意,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喂给云星起。 深褐色药液荡漾在白瓷碗中,即使离得远也能嗅到那股子难闻的苦味。 也就是眼下云星起昏睡了任他摆布,若是清醒状态,不知他能否安安静静喝下这一碗苦药。 有人喂,仅有吞咽意识的云星起乖巧下咽。 很快,一碗药见了底。 燕南度打开放在木桌上的一个油纸包,里头有几块蜜饯,是他昨晚托医馆学徒去买的,捡了一块塞进了云星起嘴里。 王忧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说出口。 兄弟,你看人的眼神未免太过直白,在疑似云星起二师姐面前是不是伪装一下比较好? 燕南度没看见他的表情,他直勾勾地盯着云星起含住蜜饯的嘴,突然一下抬手扶住少年下巴。 吓得王忧心底发出一声怪叫,直接上手拍在燕南度肩膀上。 燕南度一脸不快地回头看他:“干什么?” 王忧笑得假兮兮:“没什么,我们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眼神扫了一下伊有琴。 不能仅凭几句话确定她即是云星起二师姐,何况云星起之前压根没跟他俩提起过这件事。 燕南度将空了的药碗放在一边,扶云星起躺下。 伊有琴站在一边看完全程,她欣慰地点点头,在燕南度走开后,方一脸心疼地坐于床边,发出一声感慨: “渺渺,你瘦了。” 燕南度看着她动作,突兀开口道:“云星起之前与我提过一嘴,他在翠山的师兄姐,是他的家人。” 什么!?王忧瞪大眼惊讶地看着他,云星起和他说起过,那在长安三年,为什么不与他说? 伊有琴轻柔地摸上云星起脸颊:“这孩子,从离开翠山以后只来过一封信说他去长安了,别的我们一概不知。” 因而昨日她询问王忧,一行人是否自长安而来,被否认后,以为是认错人了。 她侧身抬头看向燕南度:“他与你说起过我吗,小时候我经常照顾他呢。” 燕南度手指尖摩挲过刀柄:“好像有过。” 在芳原城,云星起说过他要回翠山,他的家人们全在翠山,言语间称呼家人为“师兄姐”。 详细的,云星起未曾与他说起过,或许是回乡心切,忍不住话多了点。 伊有琴抽出手帕给云星起擦了擦额角虚汗,问道:“渺渺是怎么生病的,他皮实得很,鲜少见他这幅模样。” 怕是怕在江湖中沾上了些不好的事物引起的发热。 燕南度双手抱臂不言语,瞟了一眼王忧。 王忧看向背对他的伊有琴,不敢看燕南度,好一会,半真半假说道: “我们之前赶路不小心落了水,他、云星起他着凉了。” 伊有琴没回头,仔仔细细给床上人擦汗:“是吗,你们小年轻混江湖果然是粗犷些。” 她没有怪罪的意思,离了翠山,入江湖也好,去长安也罢,一切意料之中。 只是小师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人不是走时活蹦乱跳,是躺在床上病殃殃的,难免有落差。 不问清楚了,心里总是硌个疙瘩;问清楚了,心里舒缓不到哪去。 她明白,孩子长大了,终究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可能永远不再相见,可能明日相见。 方才站得远尚好,一下离得近,辨明少年烧得汗涔涔陷在床铺间苍白无力的模样,她忍不住了。 她背对两人,肩膀轻微耸动,最终拿袖角擦了擦眼睛。 收起帕子,侧过身打量一圈四周,眼角微红的伊有琴邀请道:“与其在此,不如同我一起回翠山,山上清幽,适于疗养。” 今日天光乍亮,燕南度不是没生起过去山上的念头。 待王忧一来,三人一起上山,他背着云星起,去找他的家,去见他的家人们。 他们不是神话故事中的人物,焉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没实施,一是云星起病情反复无常,不宜运轻功带人吹风上山,二是不知翠山路途情况,怕一不小心再出意外。 有人带路正合心意,保持沉默的燕南度点头:“好,待抓好药,我们与你一起上山。” 云星起昏昏沉沉不见醒转,他昨晚烧得神志不清,大哭了一场。 燕南度连夜照顾他,扎扎实实熬了一夜,胡子都熬出来了,也是免了戴上王忧带来的戏班须髯。 一等医馆大夫抓好药包好,燕南度背人,王忧提药,跟随伊有琴出了枕流阁大门。 天气尚好,阳光算不上炙热,或是离了医馆内浓郁中药味熏陶,微风拂过,把帷帽下的云星起给吹醒了神。 他趴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模模糊糊睁开了眼,一动弹,身下的燕南度立即注意到了。 “醒了?” 云星起眨眨眼,他是一个很少做梦的人,却莫名觉着刚是应从一场大梦中苏醒。 其间内容已统统忘光,仅记着梦中的他很累很累。 他虚得不行,半眯起眼打量周围,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垂纱下传出:“我们是到哪里了?” 燕南度轻笑一声:“你到家了。” 到家了?看着不像。 不知是垂野镇三年变化太大,或是阳光刺眼,他一时没认出来。 “是吗......” 勉强回应后,云星起没了动静。 走在旁侧的王忧注意到他们交谈了几句,走近几步:“哥们,身体好些了吗?” 云星起醒是醒了,浑身乏力,没什么精神头:“没什么力气。” 走在前头的伊有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下回转过身,掀起一角垂纱:“渺渺,你醒了?” 她内心激动,一瞧见云星起病得虚弱,不由放低了音量。 是二师姐!云星起半合的杏眼睁圆了,一束微光在他因高烧朦胧的眼瞳中聚起。 “二师姐?” 他是有心无力,心情是雀跃不已,体力是跟不上一点。 导致本该是激动万分的一次见面变得平平淡淡。 看他烧得没了力气,伊有琴心疼地放下垂纱:“你先睡一觉,醒来就在山上了。” “好。” 上山,上山,他要回家了,他要回翠山了。 嘿嘿。 云星起嘴角勾起一抹微弱弧度,在男人脊背上找了一个舒适位置,蹭了两下,半眯起眼,将要陷入恍惚梦境。 一阵风突地从不远处翠山上而来,裹挟草木清香,吹拂起垂在他眼前的帷帽垂帘。 一辆马车恰从一旁缓缓路过,马车一侧的窗户布帘一同被吹起。 燕南度个子高,被他背着,视线高了不少。 一刹那间,云星起几乎是与马车里的女子来了个面对面。 女子鹅蛋脸,化一个淡雅妆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双眼与她的装扮不同,半睁不闭,好似和他一样快要睡过去了。 熠熠阳光打在女子脸上,落进她无神眼瞳中,他看见,女子眼瞳里小小的黑色瞳孔扩散得很大很大。 是心不在焉,没有在看什么景物吗? 心下奇怪,又不知奇怪在哪。 马车过去了,他没力气多想,眼皮沉重,不久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他嗅到一缕熟悉气息。 四下里无人走动,十分安静,不远处时不时有小孩子嬉闹打扮的声音传来。 有小孩趴在门外,他对身边小伙伴们嘘了一声:“是山下来的客人,听小花说他长得很漂亮,看看能不能瞧见。” 他尽量放低了音量,屋内睡着的云星起听得断断续续。 “啊!是那个人来了,我们快跑!”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小孩们又一窝蜂似地跑走了。 有人推开了门,身量极高,一袭黑衣,腰间挂有一把刀,一股苦涩中药味迎面而来。 是谁 能感觉到动静,没有办法起身。 云星起想转动脖颈、动动手指,好像动了,身子依旧僵在原地。 他认命似地躺着,待那人靠近。 第50章 翠山 睡着的云星起与往常大不相同, 安安静静陷在软和被褥中,乌发绸缎似得铺陈在枕头上,簇拥着他的苍白脸庞。 第53章 平日里, 他说不上多聒噪, 只是爱四处乱逛找乐子, 大多时候不愿闲着。 无论是在河洛客栈,或是在芳原城,都是如此。 正是如此,他救下了燕南度, 捡到了那本有关徐府真相的笔记。 燕南度缓步进入房内,将药碗放在一边, 单膝跪于床铺边。 仅有在此时, 他方才敢细细描摹少年的面容。 本是想借之前落水一事挑明,没曾想少年发起烧来,该说之话到底是被他放在了一边。 床上人比起昨日,睡得算是安稳,他的手太粗粝,低头俯下身, 用额头感知温度。 不算特别滚烫, 他暂时放下心来,烧算是退了一点。 他坐在床边扶起少年, 轻缓抱在怀中, 端起一边药碗, 拿起白瓷勺一勺一勺舀起药液, 送进云星起嘴中。 深褐色药液自嘴边滑落,一没注意,要滑入衣领内, 他放下勺子,拿过一边的帕子仔细擦掉。 先擦干净脖颈处的水渍,又将手伸进衣领擦干,最后换另一边擦上少年唇角。 一来一去,两人距离挨得极近,能感受到少年吐出的炙热气息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块。 现下云星起嘴唇与昨日发烧滚烫时不同,不再干裂起皮,有了些许血色。 因喝了药,唇瓣上沾染上水汽,愈加显得饱满润泽,好似雨后带有水珠的红艳山茶花。 昨晚他忙于照顾人,忧心如焚,什么旖旎情思统统被他抛诸脑后,压根没空注意太多细节。 眼下少年病情大为好转,他一时放下心来,不免瞧着怀中人心猿意马起来。 他手极稳地放下帕子,搁下见了碗底的药碗,微微侧过头。 窗纱筛碎午后天光,落在一侧木头几案上,突然,他瞧见云星起小扇子似的睫毛开始扇动,像是蝴蝶振翅,随即那双时常在梦中萦绕的黑眼眸缓缓浮现。 云星起醒了。 他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茫然无神,明显没弄清现下情况。 一张脸挨他挨得极近,近得一时甚至没认出来是谁,他下意识后退,退无可退。 直到燕南度面色如常地拉开距离,戏谑道:“渺渺,你醒了。” 眨眨眼,茫然悄悄散去,云星起双颊浮现出一抹绯红,说:“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燕南度说:“你二师姐叫得,我叫不得了。” “你……” 在云星起想着如何反驳回去时,一下察觉到他竟然坐在燕南度怀中。 怪不得坐着有点硌,他推了推,没推动。 高烧尚退,低烧不绝,浑身乏力的他自是没什么力气。 他抬起头,语气可怜:“阿木,你可以不用抱着我了。” 自七夕那晚后,云星起很少再叫他“阿木”了。 少年仰头看他,黑眸眼底有一抹水光,湿漉漉一双黑眼珠一动不动瞧着燕南度。 瞧得他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嘴上是忍不住要耍一个无赖:“怎么,给你喂完药,不需要我了,就随随便便抛开我?” 云星起脸颊绯色愈加深了,一路往下延伸,爬至他看不见的衣领下。 昨晚在医馆,他没少给昏迷的少年脱衣擦汗,理应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可鲜活动作的云星起到底与昏睡不觉的云星起不同。 看得他眸色愈加深沉,在床帘阴影下泛出金属般凛冽的光。 放在平时,两人面对面,又挨得如此近,云星起是能看出他的不对劲的。 今时比不上以往,他没瞧出来,亦没有丝毫危机感。 他嗫嚅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脑子烧得不甚清明,半天吐出一句:“那.....你想抱便抱吧。” 他没力气去抵抗,说完害羞似的环抱住燕南度,埋头在他衣襟前。 对燕南度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云星起时睡时醒,醒来没多少精气神,不一会埋首于燕南度怀中,缓缓陷入梦乡。 感知到怀中人呼吸放缓,燕南度将人轻轻放于床铺间,盖上薄被。 山上明显比山下凉快不少,下午时分亦有着几分独属于早秋的凉意。 掖好被角,收拾起方才额外的情绪,端起药碗走出了房间。 一出门,瞧见王忧正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上山半日,以静养为由头,王忧鲜少见着云星起。 他看向合上门的燕南度:“好些了吗?” 燕南度:“好多了。” 王忧点头,犹豫一阵,问出口:“我能进去看看他不?” 他与云星起相识时长自是比燕南度长,可好兄弟着凉生病与他脱不了干系。 从云星起发烧以来,又一直是眼前人所照顾,他要进去瞧人,不免要多问一番。 燕南度看了看屋外,没瞧他:“他烧没退,刚睡下,等晚间你和我一起来看。” 言下之意是现在不能进去看,晚些时候可以。 待天色垂暮,云星起可能会醒,那时进去也成。 燕南度一直盯着屋外,引起王忧注意,一扭头,瞧见一陌生男子走在小路上远远而来。 他手中甩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嘴上哼着小曲,周身无刀无剑,却平白有几分在江湖中混过的洒脱。 燕南度一眼看出他不会武功,不过总觉着气质眼熟,之前好似在何处见过。 一想偏偏想不起来,或许是见过,但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既是没留下深刻印象,那么大抵不足为惧。 燕南度上前几步,停在男子路径前方。 翠山上人不多,多是些被收养的小孩,虽来山间不过半日,人认得差不多,一陌生人迎面而来,多少会引起注意。 他们看对方陌生,对方看他们亦如是。 游来重手中甩着的玉佩慢慢停下动作,他边一路走来边上下打量着燕南度。 一到近前,率先拱手作揖道:“敢问阁下可是我小师弟的朋友?” 小师弟? 燕南度与王忧对视一瞬,霎时明白过来。 上山半日,他们由伊有琴介绍,得知云星起师父门下共收有四个徒弟,云星起是老幺。 上头分别有大师兄、二师姐与三师兄,大师兄二师姐他们见过了,这位应是传闻中的三师兄了。 伊有琴和他们说起过,她这个三师弟在山下府衙里做一个小小画工,闲暇时多在花楼游荡,不常上山。 或是听闻出门三年的小师弟回来了,方才起兴上山看望。 燕南度将手中药碗递给王忧,同样拱手作揖道:“是的,阁下应该是云星起的三师兄?” 游来重本有些混沌的眼眸在听见燕南度的声音后,突地清明过来。 “你是?”他抬起眼,笑得懒散,“我们之前见过?” 燕南度镇定自若:“江湖游侠,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 他俩彼此见过?男子不是云星起三师兄吗,怎么与燕南度见过? 王忧好奇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不待他看出个缘由来,燕南度抬手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你先走。” 看样子是有悄悄话不说给他听了。 王忧没办法,手拿碗一步三回头地绕过游来重走了。 待王忧人没了影,燕南度站姿一下松了劲,一手扶刀,一手随意垂在身侧。 双眼轻睨看向矮他稍许的男子:“续繁楼?” 轻飘飘三个字落在游来重心上有点重了,他一下收敛起笑意,“不知这小小翠山刮的什么风,平楚门副帮主竟然在此。” 他顿了顿,佯做恍然大悟状,“若我没记错,阁下尚在被朝廷追捕中。”本地追捕令还是他亲手画的,画得和真人不太像罢了。 面对他的还击,燕南度不慌不忙:“你是私自逃出续繁楼的?我和你们楼主打过几次交道。” “什么‘你们’,我和续繁楼早已彻底断绝关系,怎么,你想叫人再把我抓回去?” 说起续繁楼,游来重心头火气乍起。 他回了翠山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他在江湖中的经历,望有朝一日,他能被那帮子人遗忘。 没想到,是有朝一日有人认出了他。 燕南度笑了,琥珀色瞳孔中似乎带有凌厉刀光:“不敢,只是想与你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你不说,我不说,如何?” 游来重咬肌顶起一块,随后释然一笑:“一言为定!” 他不想重回续繁楼披露过去经历,燕南度不想显出真实身份,两人一拍即合。 其实门派身份说与不说问题不大,只是怕引火上身,重点是怕影响到某位完全的局外人。 云星起修养之所唯有他一人,游来重所来目的明确。 燕南度仍是多此一问:“你是来看云星起的?” 游来重颔首,抬脚欲绕过他往里走。 男人及时抬手拦住他,“你小师弟现要静养,刚吃药睡着了,待晚点再来看。” 第54章 游来重瞅他,“他睡着了不能去看了?” 燕南度没好气地扬眉一笑:“你这三师兄是这么当的?” 游来重和他对峙一瞬,叹出一口气:“行,你说得在理。” 转过身去,又甩起玉佩,“是我来得不巧了。” 他甩了两圈向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头来:“燕帮主,我斗胆问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我曾是续繁楼中人的? 第51章 病愈 燕南度若无其事摸了一把自个侧颈, 掀眸看向身前人。 “我看见的。” 他当然不是故意去看的,是游来重本人损毁门派印记不彻底。 烧灼痕迹尾端从衣襟下攀爬至侧颈,他比游来重高半个头, 擦肩而过时, 目光一垂, 想不注意都难。 兼之他对此类江湖情报部门印记熟悉得不行,瞥见半个轮廓,一下子认出来了。 看他莫名其妙摸了一下脖子,游来重先是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 脸色微变,手欲盖弥彰扯了一下衣领。 垂野镇少有江湖人士出没, 他的伤疤不算明显, 除大师兄关心问过一嘴,其他人鲜少注意。 他尚不知自己的伪装在相关人士眼中竟是如此拙劣。 不过,被一个他有把柄握在手的人识破,总比被其他陌生人识破来得好。 起码两人之间能维持住一个微妙的平衡。 “多谢燕帮主提醒。”游来重放下腰间玉佩,躬身作揖,笑得虚浮。 燕南度捏住刀柄, 垂眸瞥了他一眼:“以后别在别人面前这么叫我。”随即掠过他, 走出院门。 游来重站立原地,盯视着他的背影收敛起笑意, 表情冷淡, 语调戏谑:“遵命。” 翌日清晨, 云星起烧退了。 发烧高热来得快, 去得也快。 昨日晚,燕南度一度担心他病情加重,搬来被褥与他睡于一榻。 天光乍亮, 摸到云星起体温恢复常态,他安心地起床去打水了。 房门合上没多久,云星起醒了。 他迷蒙着双眼躺在床铺上,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缓了一阵,想起自己貌似发烧了。 试探着摸了一把额头,不烫。 是不是不烫? 疑惑地反复用手掌心紧贴额头,原有热度过后凉凉的。 应该是退烧了。 慢慢爬起身,四下张望一阵,越看越熟悉,这不是他之前居于翠山的房间? 房内装饰与他离去前几乎保持了一致。 他坐在床上缓了一阵,方才掀开薄被要下床。 哪知脚尖一接触到微凉木地板,小腿肚发软,险些没控制住摔趴在地上。 揉了揉眉头,怎么回事,大病初愈后人会虚成这样吗? 自有记忆以来,他向来在山林间无拘无束,不说多皮糙肉厚,也是身轻体健,极少生病,没想到一朝不慎落水,发起高烧来。 烧得他头昏脑胀,分不清虚实真假。 颇有种十年不病,一病不起之感。 他边按摩双脚边望向门口,清晨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微尘在光柱间闪烁,似星辰碎屑。 一股冲动突如其来涌上心间,他眼望门口,赤足走下床,直直去推开了门。 山间苍翠寂静,门前有鹅卵石铺路,路旁有及至脚踝的杂草,远处有野鸟跳跃鸣叫。 微风带着山间清幽拂面而来,云星起深呼吸一口,凝滞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风将不知何处的孩童嬉闹声遥遥送来,他一愣,心下疑惑:翠山上何时有小孩了? 垂野镇依翠山而建,不知是山路崎岖,亦或是山崖陡峭,除了时常上山的采药人,山下镇民几乎不上山。 师父是个甩手掌柜,一年到头总有个大半年不在,一般是他们同门几个互相照顾生活,时常相携下山去采购物资。 垂野镇民风淳朴,对他们师门算得上照顾,虽没有稀奇古怪的传言流传在外,小孩上山玩乐亦是少的。 所以怎么会有小孩在山上? 循声走到院墙一角,独属他的小院院墙高高低低,说高,是完整的地方恰比他高出一个头,说低,是他儿时经常正门不走热爱翻墙。 硬生生将一处墙给翻塌了小半截。 翠山上这一方小小院落,他听大师兄说起过,是师父靠一幅画从一位隐士手中换来的。 他的小院房内布置保持良好,庭院院墙是三年前的老样子。 三年前,塌了的院墙在他额角处,如今,墙看着比他矮上些许。 没穿鞋的云星起不好直接走出院子去一探究竟,退而求其次,索性透过半截院墙观望一番。 手肘撑在院墙顶端,双脚微微悬空,他探出一个头,远远望见有几个小孩在草地上追逐打闹。 看着小孩们的笑模样,他嘴角微勾,双手拢在嘴前喊道:“喂,小孩!” 他现□□虚得很,要大声大不到哪去,声音落在耳边,实在算不上太大,他是尽力了。 没成想,那群小孩中,一个明显高出半个头的小男孩突然愣在原地,小脑袋瓜左右转悠,瞬间锁定了他这边。 不知他与其他小伙伴们说了些什么,领着三四个小孩齐刷刷跑过来。 小男孩发质粗硬,一个小马尾炸开在后脑勺处,他跑在最前头,仰起头张开嘴,盯着云星起一张脸出神。 面对小孩,云星起自持年长,温柔地笑问:“小孩,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一群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回话,最终是小男孩怔怔发问:“姐姐,你是山下来的客人吗?” 姐姐?谁,他吗? 云星起眨眨眼,笑意愈浓,无奈了:“小孩,我不是姐姐,我是哥哥。” 小男孩眼神逐渐清明,疑惑道:“你是哥哥?” 对面人面白如玉,一头乌黑长发未梳起,慵懒地披落身后,衬得一双杏眼愈加流光溢彩。 刻意压低嗓音,云星起回道:“你见过有姐姐声音如此低沉的吗?” 望望身边小伙伴,小男孩有些迟疑地认下他是哥哥了。 云星起:“另外,我不是山下的客人,我是回家来了。” 他再次打量了一圈对面小孩:“你们呢,也住在这里吗?” 扣扣手指,小男孩站出来回答道:“我们是师父收养而来的。” 云星起不由皱起眉,他的师父自从收养了他后,十六年间未曾再收养过其他人。 难不成是在他离开翠山后,师父嫌山上太安静清闲,又另外去收养了几个小孩? 师父一年有半年不在山上,他收养小孩干吗? 云星起问:“你们师父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他们口中的师父,和他不是一个师父? 小男孩如实回答:“我们师父叫韩钟语。” 是大师兄收养的? 是因他走后,翠山上唯一活人仅余他一人的缘故吗? 他盯着站在院墙另一边的几个小孩笑了笑:“要论起来,我算是你们师叔呢。” “你是我们师叔?”小男孩语气将信将疑。 “别不信,等会.......” 一股巨力突然从背后袭来,有人一把捞起云星起腿弯,视线一下高出不少。 院墙另一侧的小孩们顿做鸟兽散,轰地一声四下逃开了,嘴上嚷嚷着: “快逃,快逃!” 瞧得云星起心下好笑,可眼下有更需要他在意的事。 他懒懒地晃荡着两腿:“阿木,你放我下来罢。” 定定看他一眼,男人眼眸沉沉,“你病好没多久,不穿鞋到处乱跑?” 是他理亏,云星起一下萎靡在燕南度怀中,嗫嚅着找借口:“我在床下没找见鞋子。”实则是压根没找。 燕南度不语,抱起他一路走进房内。 进了房间,老实没一会的云星起硬挣脱下来,一路小跑坐到了床沿。 怕不小心伤了他的燕南度没用力,放他下了地。 看着坐在床沿悠闲晃脚的少年,燕南度心下叹气:“我一走,你倒是醒了。”且醒了没穿鞋直接往外跑。 云星起双脚脏兮兮的,双手撑床仰头看他:“我昏睡几日了?” 发烧烧得他意识断断续续,快记不得今夕是何年了。 燕南度捞起一边铜盆中的巾帕,拧干水蹲在少年脚边:“不多,勉强算个一天一夜。” 略带水汽的帕子一沾上云星起足弓,激得他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 燕南度面无表情抬头看他,琥珀眼瞳中似有隐隐沸腾的岩浆在流动。 近来云星起生病,衣食出行是他一手包办,时近初秋,虽有凉意,发烧出汗,穿多了反不方便照顾。 因而他仅给少年套了身轻薄长袍,腰间用腰带草草系起。 今日一早,云星起下床匆忙,腰带被挣松,衣襟几乎是大大咧咧敞开着。 几下走动,人坐回床铺上,衣襟袍角遮遮掩掩,行动间不免露出一片柔滑细腻。 第55章 锁骨袒/露在空气中,燕南度看见左侧有一粒浅棕小痣点缀。 喉结几不可见上下滚动一瞬,蹲下的姿势转为了单膝跪地。 云星起病重时,他给他换衣服、擦汗也好,不知是烦忧,或是天色昏暗,均没发现这粒小痣,人一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起来,偏偏给他看见了。 他只敢看一眼,好像被灼烧了一样,当即垂首低眉。 另一只手不闲着,一把攥住纤细脚踝拉到他膝盖上,声音暗哑:“别躲。” 云星起抬手想制止,再次重复:“我自己来。” 身下男人不理会,不言不语强硬地仔仔细细用帕子给他擦掉脏污。 看他强势,云星起又挣脱不掉,没撤地任由他擦完左脚擦右脚。 一得了空,他当即一个大后撤,整个人缩到了床铺里间,确保燕南度不会再将他捉回去。 口中嚷嚷着:“不用了不用了,接下来我自己来。” 燕南度没再强迫他,徐徐侧站起身:“好,我先出去了。” 端起铜盆半弯着腰走出了房间。 待木门合上,脚步声远去,云星起一边摸索起衣服,一边想着一事。 他发烧意识是时有时无,却是知晓一直亲力亲为照顾他的人是燕南度。 属实是辛苦他了,得在之后找个机会好好报答他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去瞧瞧另一件事。 他一走,翠山偷偷改头换面了是吧。 第52章 同门 炎热夏季悄然而逝去, 正值夏末秋初,山上气温比之山下地上不少。 云星起打了一个喷嚏,引得几只林中鸟飞出。 望着鸟儿飞远, 他双手抱胸, 吸了吸鼻子, 许久未归家,快忘了在清晨山林中要多穿一件外袍了。 周边风景几乎没变,远方浓郁树林层层叠叠,近处有树叶尖滴落露珠, 恰好掉进他的衣领里,激得不由缩起脖子。 翠山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大是大在漫山遍野尽是各类草木虫鸟, 小是小在唯一建筑物仅有山腰上一方小小院落,再无其他人为建筑。 石阶坑坑洼洼,苔痕斑驳,云星起缓步走去。 院门上方比记忆中多出一块木匾,上书“及树庄”三字,字迹像是大师兄所书。 他左顾右盼地跨过门槛, 院内确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印象中堆积废弃宣纸的墙根整整齐齐放置了五六个竹编蟋蟀笼, 平白出现一条晾衣绳,上方悬挂几件小小的孩童衣裤。 平平坦坦石板地面上, 有用木炭歪歪扭扭画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圆圈方格, 稚拙笔触一看出自孩子之手。 迈步欲走入前厅, 没注意, 脚下踩住一个软乎乎的物件。 一个针脚粗糙的布娃娃,穿一身同样粗糙的布衣。 前后翻看,手指拂过歪斜缝线。 “回来了, 就快将来吧,晨露深重,当心身体。” 一道温润嗓音自前方响起,大师兄韩钟语端坐于正厅主位看着云星起,手边桌案上堆有不少画卷书本。 韩钟语一袭松灰长衫外罩同色纱袍,恍若三年前他与师父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的那日。 “大师兄!” 云星起手捏布偶,高高兴兴地迎上去。 韩钟语脸上情绪变化不大,一脸温和地注视着他一路走来。 及至近前,他双手扶膝站起,说道:“身体感觉如何了?” 不站尚好,一站起来,云星起发觉他竟已是比大师兄高上寸许。 云星起老老实实回答:“烧退了。”昨夜喝下的汤药苦味尤在舌根萦绕,他实在是不想再喝了,太苦了,吃了蜜饯也压不下的苦。 韩钟语不由分说伸出手来,带着干活厚茧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一缕墨香混杂着草木清香而来:“嗯,确实是退烧了。” 他又退后半步,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涟漪:“三年不见,我们渺渺长高了不少。”双手拍在他双肩上,“也瘦了不少。” 几句话,说得云星起眼眶发热,几欲落下泪来,他控制不住上前环抱住大师兄,下巴抵在对方肩侧,语调哽咽:“大师兄,我回家了。” 韩钟语先是一愣,悬在空中的手随即抚拍在少年后背:“是、是,你回家了。” 出于某种独属于少年人的自尊心,他觉着好不容易回家了,不能在大师兄面前哭出来。 抱住大师兄平复下心情,云星起方才拉开距离,笑着举起手中布偶:“大师兄,这是你缝的吗?” 韩钟语眼底泛起笑意,接过布偶,放在一边桌案上:“孩子们要玩,我也是第一次给他们缝制。” “先坐下吧。”韩钟语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伸出,邀云星起同他一起坐下。 “我早上瞧见山上有几个小孩,他们说是被大师兄你收养的,真的假的?”云星起边坐下边发问道。 “是真的。”韩钟语手按茶壶盖子,给云星起倒了一杯热茶。 听到大师兄承认,云星起仍有些不敢置信,大师兄真的收养了那几个小孩? “为什么?” 韩钟语闻言轻笑,拿起桌上茶盏喝下一口: “你走后没多久,师父又走了,翠山上仅余我一人,谈不上寂寞,只是突发奇想,感念师父收养了我们几个,想着把这份心延续下去。” 山上生活平平淡淡,贫穷清苦算不上,因师父每次出行归来,除了专门作收藏用的画卷,路上靠卖画能赚不少钱财。 他们同门几个陆陆续续离去,山上收养几个小孩不成问题。 “长安的月色美吗,你随信来说,你去长安了。”韩钟语兀自问道。 茶叶在瓷杯茶汤中飘浮竖立,透过浮动热气,云星起好像看见了许多影影绰绰的昔日影像。 长安的彻夜笙歌似乎犹在耳畔,临街酒肆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持笔作画,带着水墨江山落在瓦舍舞女绽开的裙摆上。 还有,那间宅院,那轮明月......所有的所有化为心下叹息:“要论月色的话,不及翠山。” 实情太多太长,云星起要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没了要说的想法,而他同门几个向来秉持着你不说我不会逼问的态度。 韩钟语意料之中没有多问,自顾自说道:“家乡的月,自是和他乡不同。” 忽地云星起想起一事:“大师兄,二师姐她是回来了吗?” 昨日他烧得迷迷糊糊,所见所闻皆光怪陆离,朦胧中二师姐和他说过话来着,一时不知是现实是幻境。 韩钟语点头:“对,你二师姐是回来了。” 云星起手中茶盏险些翻倒:“啊?” “说来凑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回来了。”韩钟语多补了一句。 二师姐出嫁那日的场景蓦地清晰起来。 他记着,依着习俗,充当娘家大舅子身份的大师兄背着二师姐上了轿。 他站在旁侧,牵着三师兄的手盯着轿子,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 迎亲轿子起轿前,门帘被掀开,一个绣有两朵花簇拥在一起的荷包被稳稳当当扔到他怀中。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剥好的各色干果。 二师姐的声音透过门帘传来:“等着怪无聊的,剥了许多干果,渺渺路上拿着吃。” 二师姐丈夫是一个云游商贾,在收购师父画作时与二师姐相识,二师姐嫁与他后,随同一起远走他乡而去。 逢年过节,山上能收到二师姐托人寄来的各式礼品,可不知是山高路远,或是生意上实在脱不开身,自师姐成亲后,两人未再见过面。 云星起摩挲杯沿,问:“那二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二师姐回乡固然是好事,但他明白她不可能会一直待在翠山,得趁二师姐再次离去之前赶着去见一面。 韩钟语眼含笑意瞧他:“不用担心,你二师姐她不走了。” “为什么?”云星起抬头杏眼圆睁。 “她家郎君将店铺生意搬到垂野镇来了,以后都不走了。” 未等云星起消化完这个消息,门外有环佩叮咚作响,抬眼望去,见来人绛紫长袍,腰间翠绿玉坠随步伐晃动。 云星起不由从椅子上站起身,此人好像是他的三师兄。 自从三师兄那年雄心壮志说要去江湖闯荡离开翠山后,人好似是消失了一般,半份消息也无。 他与三师兄,算算日子,断绝联系已有四五年之久。 数年间会发生的事情有很多,多得对面人浑身变化巨大,唯有从样貌五官上能辨出几分往日恍然。 玉佩叮咚声愈来愈近,云星起踌躇一阵,喉结上下滚动,试探地轻唤道:“三师兄?” “诶。” 游来重应得轻快,一个字掉在云星起心头像是打下一颗钉子。 果然是三师兄。 变化大得两人;恍惚成了陌生人,陌生得他凭情绪开心走近,到了近前平白生出几缕胆怯。 游来重勾起唇角,露出几分随性,一只手不轻不重拍上他的肩膀:“渺渺,你长高不少啊。” 第56章 忽然伸手比了比两人头顶,“不过仍是没我高就是了。” 韩钟语在一边及时为云星起发声:“比三年前高多了。” “是吗?”游来重偏头看了一眼韩钟语。 一个没忍住,手指猝不及防掐上云星起半边脸颊肉:“长得漂亮了不少呢。” 他一掐,让云星起找回儿时对三师兄的亲密来,一躲闪,捂住半边脸:“什么漂亮,我这叫帅气。” “是是是,是帅气。”游来重不和小孩计较。 云星起揉揉脸,问道:“三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他一走,好像二师姐和三师兄全回来了。 游来重捏着下巴想了想:“我是在你师姐一家搬到垂野镇没多久回来的。” 云星起讶然:“岂不是你与师姐都是在我走后回的翠山?” “正是。” 偏他走后春景来是吧。 见云星起没了声,韩钟语适时出声问道:“等会留在山上吃早饭吗?” 游来重摇摇头:“不留了,昨日我是偷溜出来看渺渺的,眼下见了人,我得急着赶回去。” 摸摸身边少年头顶,游来重语重心长道:“你呀,回趟家怎的是被人给背回来的,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的。”云星起想争辩两句,思来想去,不适合说出内情,埋头应了。 待游来重走了,云星起好奇心迟缓地涌上来:“大师兄,三师兄急着干什么去?” 韩钟语站起身,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折扇:“你三师兄现下在垂野镇衙门里当画工,急着回山下工作。” 他走至云星起身侧,“我们去吃早饭吧,粥应该快熬好了。” 没提前料到今早云星起会醒来,反正人是昏睡的,喂什么吃什么,粥是白吃白住在翠山的王忧自告奋勇去煮的。 煮的不能说不能吃,只能说是勉强能下口。 韩钟语与燕南度大风大浪见惯了,面不改色咽下去了。几个小孩看着调皮,在吃食上不挑,面露难色地吞下去了。 唯独云星起骂骂咧咧数落起好友来:“王琴师,你煮的什么东西啊,我一病好喝两口这玩意,感觉这辈子都完了。” 王忧品鉴酒类的本事一流,自个煮的东西好不好吃他吃不出来,自我感觉非常好,其中几味食材甚至是他昨日特意下山花钱去买的补品。 他端起来喝下一口:“我觉得挺好的,是你不懂欣赏好不好。” “我不懂欣赏?”云星起一指围坐在另一边的几个小孩,“你看他们表情像是好吃的吗?” 把王忧给说沉默了。 他刚想出声劝导孩子们别吃了,待他之后下山给他们买好吃的。 不曾想,几个小孩呼噜噜飞速吃完,和韩钟语说了一声,纷纷跑出去玩了。 望了眼小孩们的背影,王忧说道:“你看他们吃得这么快......” “别狡辩了,”云星起止住他的话头,“吃得越快,难吃的滋味消失得越快。” 韩钟语放下白瓷碗,无奈劝阻:“好了,别争了,王忧煮得不算太差,中午我来下厨便是了。” 第53章 喝酒 翠山上日子如水一般平淡清幽, 燕南度自云星起病好后,搬出了他的小院,住进了专为客人准备的客房。 除初到翠山那日, 燕南度忙前忙后照顾云星起, 后几日时常不见人影。 他不在, 给云星起落了个自在,生病时他意识不清,清醒后他面对对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整日不是去找大师兄聊天,便是与小孩们玩在一处。 唯一变数是王忧, 清寂如水的日子过个两日可以,过久了他闲不住了。 特别是到了新地方后, 不多出去走走, 他心里不痛快。 一个人去垂野镇四下乱逛没意思,起码得有两个人,到时候喝醉酒了,摔在水沟里都有人陪伴。 念头一起,他心思全无,当即行动开找云星起。 及树庄是云星起大师兄为这方院落取的名字, 占地面积不大, 快速找了一圈,没找见人, 想找燕南度问问, 也没找见人。 那人去哪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之际, 小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勾起他的注意。 循声望去, 小孩们统统围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果树下,时不时会有黄绿果子从树上落下,掉在一个小孩用手兜起的衣袍上, 激得孩子们一阵欢呼。 咋回事,树上会自己掉果子了? 走过去没来得及发问,天上传来一道清澈嗓音:“王忧,接着!” 他抬眸下意识伸手去接,没接住,一个梨子从天而降扑通一声落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碧绿枝叶无风自动,发出窸窣细响,不一会,在被扒拉开的绿叶间,云星起一袭素锦衣袍垂落如瀑,细碎日光落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双眼亮亮的,笑着说道:“你连个梨子都接不住了?” 王忧无奈,仰头发问:“你怎么上树了?”怪不得在地上到处找不到人。 云星起道:“我看树顶结有不少梨子,拿杆子打不到,孩子们又摘不到,我这个做师叔的不替他们来摘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走近王忧身边,踮脚递出去一个梨子,奶声奶气的:“大哥哥,给你吃,我还有。” 王忧蹲下身,双手接过,不由压细嗓子:“谢谢你。” 树上仅剩的梨被云星起摘得差不多,塞了几个梨子在衣襟内,顺树干动作娴熟地一路爬下去。 将梨子掏出分给其他小孩,摸摸小女孩毛茸茸的头,把一个梨递给她:“给你一个大的。” 看他下了树,王忧缓缓站起身,故作深沉道:“我有件事,一直想找你聊聊来着。” “什么事?”看他怪正经的,云星起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打发走孩子们后,低声询问。 收回注视孩子们远去背影的目光,王忧忽然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在唇边比划出酒盏形状。 云星起皱眉瞧他,没认出是什么姿势。 王忧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朝山下扬扬下巴:“你好不容易病好了,有没有兴趣一起下山去喝酒?” “不了,我不喝酒,”云星起果断拒绝。 奇了怪了,在船上怕耽误事,他没邀云星起与他喝过酒。 眼下得了这句话,王忧拿看怪人的眼神凝视了他一会,随即径直伸手过去摸云星起额头。 “还在烧?”真发烧烧坏脑子了? 云星起无奈扯下他的手:“没有。” “那你干嘛不喝酒了?”明明以前两人在长安喝得挺开心的。 云星起坦诚道:“喝多酒手抖,离开京城后,我立志戒了。” 王忧松开揽住他肩膀的手,双手抱胸,皱起眉头:“确实要好好重视,毕竟你靠画画吃饭的,不过我觉得,” 眉头一下松开,他嬉皮笑脸上前来揽住人,“有没有可能,你喝多酒手抖是喝了冷酒的缘故,我们去酒楼让人把酒热了再喝不就行了。” 说着,带着人要往山下走去。 云星起没想跟着去,王忧没回头轻声说道:“许久未见,就再陪我喝一场吧,这一场过后,你随意。” 一句话说得云星起迈开了凝滞在原地的脚步。 王忧边揽着他走边说道:“只喝一场无事的,何况我又不是在京城的那些人。” 行,喝完这一场,一醉方休。 垂野镇虽说是个镇子,该有的娱乐设施不少,给他俩找见了一家酒楼。 一路喝至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方才迎着风中摇曳的酒旗互相搀扶着走在街道上。 脚步踉跄,东倒西歪,时不时不成调地唱两句歌,被路边居民打开窗户骂两句,醉得不成样子。 就这样,没一个人想着随便找个客栈住下,铁了心似的要回翠山上去睡。 向被吵到的居民遥遥拱手作揖道过歉后,两人不敢纵声高歌了。 夜风忽地穿街而过,裹挟着河畔潮湿的清凉。 走在河边堤岸上,王忧醉眼朦胧地眨眨眼,肘了一下身边人,抬手一指:“诶,渺渺,你看,今晚好大的月亮啊。” 一肘肘到云星起肋巴骨,喝醉酒的人没收力,肘得他整个人一缩,低头一看,河中央波光粼粼:“哪里大了,是你眼睛大。” “嘿嘿,是吗,我眼睛是不小。”王忧闻言笑得两眼弯弯,以为是在夸他。 “不是在夸你。”云星起立马解释。 王忧喝过酒后情绪起伏大,顿时大声吼道:“就是在夸我!”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放低音量,“你眼睛小,所以你看月亮不大。” 一吼吼在恰好低着头的云星起耳边,把他给吼麻了。 缓了一阵,云星起揉揉耳朵:“你吼什么,我要是和你一样是个琴师,被你吼这一下得成个聋子,工作也得丢。” 王忧小声嘟囔:“你才不是琴师,你是画师。” 第57章 一把拉住云星起,两人站在原地:“不行,你再看看,看看月亮到底大不大。” 云星起低着头看河中心:“哪里的月亮,我看它不大啊。” 捏住他脖子,王忧手动给他抬了个头:“看错了,往天上看。” 行,他再看看,抬头望月,月色溶溶,一时像悬在天上,一时像落在水中。 他无意识朝前迈出一步,不迈不要紧,一迈脚下瞬间落空,控制不住要往堤岸下摔去。 秉持着好兄弟同甘共苦,他不抛弃不放弃,一手扯住一边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的王忧。 两人一前一后,滚作一团摔下堤岸。 好在此处不算高,河岸边泥沙松软,没摔出个好歹来,可摔一下的滋味真是谁摔谁知道,实在是不好受。 摔得轻些的王忧先一步回过神来,一拳又打在云星起肋巴骨上,“让你看月亮,没让你带着我摔跤。” 捂住疼痛的肋巴骨,云星起二话不说,一拳锤在王忧将将消下去的侧脸淤青上:“你有病啊!” 就着一个地方打是吧。 两拳下去,把两人火气打出来了,在河岸边打得滚作一团。 “等等等等,别打了,别打了!”王忧求饶道。 云星起骑在他身上捏起拳头,略有些沾沾自喜:“现在知道错了?”不枉他跟着某人学过几手。 “不是,你看看那边,是不是躺了个人?” “哪里?”云星起眯起眼瞧了瞧,没瞧明白。 王忧伸手推他:“你先从我身上起开,看衣着好像是个女人。” 任他把自己推开,云星起站起身的同时没忘了拉好友一把。 打了一架后,被酒麻痹的脑子清醒不少,云星起奇怪了:“大晚上的,有个女子躺在河岸边,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首先,我不老,算起来只比你大一岁,”酒壮怂人胆,王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其次,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越到近前,晚上眼睛好些的王忧脸色越差,云星起半天没看明白,仅看见一袭脏污不堪的青白衣袍平坦铺散在泥沙地上。 快走到近前,王忧刹住脚步:“云星起,我觉得这人有点怪。” “你别怂,是你先提议的,要看我们两一起去看个清楚。”临到头,反是云星起拉住王忧去看。 看着不像是个人,单像件破烂衣袍,万一只是一件衣袍呢? 走近了,发现一只脚惨白的脚趾蜷缩露在衣袍下端,一只脚穿了只鞋。 是有个人在? 衣袍样式看着是女子所穿,身形看着也像女子。 不过得再看看脸,万一他俩认识呢? 不知是酒,或是刚才打的架,云星起一下清醒一下迷糊地一路往上看去。 顺衣袍下摆看去,视线来到躯干,来到脖颈,来到沙地。 沙地上长有几簇恹恹的不知名植物,有几块鹅卵石、小贝壳,几缕被冲上岸墨绿发黑的水草缠绕其间。 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他侧过头想问一下王忧。 一个想法窜出:不对,她的头呢? 周身陷入一片诡异旋转的漩涡中,他声音发虚地询问道:“她的头呢?” 王忧艰难地闭了闭眼:“她好像没有头。” 一片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四下没有虫鸣,没有风声,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加重,谁的脚先向外挪了一步。 没有任何指令,两人几乎是同时向远离尸体的方向跑去,你拉着我我抓住你,这一跑,不知是天黑路滑,或是谁绊住了谁的脚,又是一前一后摔在地上。 到了河边,一连摔了两下,摔得他俩一个叠一个起不了身。 一道低沉嗓音在一边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第54章 报官 冷冷月色落在河心中央, 芦苇丛中忽然惊起水鸟,虫鸣随之而起,风也轻轻吹拂而来。 燕南度玄衣下摆沾染了不少林间夜露, 他的音调听不出喜怒, 表情看不清变化。 月光从他背后照射而来, 唯有一双透着凛冽光点的眼眸闪烁在黑暗中,定定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二人。 这一回摔,是云星起摔得更轻些,可喝醉酒后连摔两次, 他是有心无力,一时半会没有外力借助情况下, 爬不起来。 至于王忧, 摔在他身下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他双手撑在粗糙沙地上,试图去努力辨清来者是何人。 听语气,疑似认识他们。 来人不语,一味弯腰,双手抱住他的腋下,一把将他抱站了起来。 脚踩在硬实地面上, 视线一高, 他眯眼细瞧,没等他瞧出个分明来, 来人掏出身上火折子一吹, 语气颇有些无奈:“现下看清我是谁了吗?” “阿木!”云星起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顿时喜笑颜开, 上前去亲密地抱住燕南度。 激得燕南度不由瞳孔紧缩,僵住身子,任他紧抱住自己。 垂眼一嗅, 一贯熟悉的草木清香掺杂着不容忽视的浓烈酒气,果然是喝酒去了,且应是醉得不轻。 他近日与一意想不到身处垂野镇附近的门派中人搭上了线,借此与门派总部联络上了。 心中虽有不舍,为防止给云星起增添麻烦,在其病愈之后搬出小院,住进翠山客舍,与门派之间进行隐秘飞鸽传书。 他得知,朝堂中负责窃宝一案的官员,唯有当朝唯一做官的王爷翎王一人。 虽说如今陆陆续续抓了好几个他认识的江湖人士进京,有些或许是本身不干净,进去后没了消息,有些进了京城,不多久便被释放。 武林盟亦在积极寻求与朝堂合作沟通,掌门安慰他不必多加烦忧,但未免节外生枝,最好是尽快回门派总部一趟。 因为不干净的事,他们门派平楚门过去多多少少做过一些,至于底细,得他亲自回去和掌门好好对对账。 暂时处理完事宜后,晚餐时分,他并未在桌上瞧见云星起,询问之下,一边的小孩告知他,午后和王忧结伴下山喝酒去了。 病好才多久,下山喝酒去了? 不过云星起与好友相聚饮酒,他不便去多加打扰,直至夜色渐浓,仍是不见人归宿。 难道是在山下客栈留宿了? 他莫名直觉两人不像是酒醉后会念着留宿客栈的,左右放心不下睡不着,干脆下山去转转了。 没曾想,一从山路下来,河边潮湿水汽扑面而来,他借月色远远瞧见一白一蓝两个熟悉身影紧挨着站在一起。 不清楚是瞧见了什么,他一边向他们走去,他们一边向他这边跑来。 本来两人脚步踉跄,一跑一拉下,竟是一前一后你叠我我叠你的摔倒在地。 “诶呦,渺渺,你也拉我一把啊。”瘫在地上的王忧发出呻吟。 云星起松开环抱住燕南度的双手,转而弯腰拉起地上的王忧。 趁王忧拍打着袍角沙土,一边的燕南度询问道:“你们方才是怎么了?”两人在松软河岸边跑得乱七八糟的,不怪会摔倒。 惊吓下摔了一跤,再醉人的酒也得醒个七八分。 他一问,云星起脑中适时闪现出方才惊悚的一幕,头微微向后一侧,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方才看见了一具尸体。” 王忧补充道:“没有头。” 燕南度一挑眉,语气冷静:“带我去看看。” 说是带路,实则是两人在酒意残存的熏腾下,拉拉扯扯着走在男人身后给他指路。 到了近前一看,竟真的有一具女尸,本以为他俩一唱一和说醉话的燕南度不由认真了几分。 之前被吓得乱跑纯粹是发挥失常,眼下有了燕南度在侧,心下有底的云星起是逐渐找回了胆子。 他与燕南度并肩站立,抬眼询问:“我们是不是去报官比较好?” 燕南度抬起一只手阻止道:“先等一会儿。” 撩起袍子蹲下身,他没有直接上手,吹亮身上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细细观察起来。 一具无头女尸,皮肤表层呈现块状尸斑,露出的脚趾手指白骨化,怪不得尸身没有肿胀肥大。 大抵是死了许久,方被河水冲上堤岸,那么,可以报官。 若是才死不久,他们去报官极容易惹祸上身,被怀疑是凶手。 见他蹲下,云星起好奇地跟着蹲在一边,借着他的火折子光亮,跟着一路看来。 他瞧见,尸体手臂内侧有一个红瘢痕。 颜色暗沉,泛着淡淡光泽,像是皮下胎记,又像是创伤所致。 鬼使神差间,他伸出手去,想擦拭掉这个红瘢痕。 一只掌心有着厚茧的手一把包住了他的整个手掌,一个无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碰。”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星起缩回手,嘴硬道:“我没碰。” 拉着他一起站起身,燕南度道:“去报官,尸体详细情况我们亦不知晓,到时你俩照实说便是。” 第58章 “那谁去报?”王忧不像他俩胆子大,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揉着太阳穴,他垂眼瞄了一眼,飞速收回视线,“尸体需要人守着吗?” 上方堤岸不远处有细碎脚步声缓慢靠近,燕南度抬起头望去。 是两位身穿粗衣布衫的女子,她俩一个提着灯笼,一个背着个竹编箩筐,夏日炎热,天亮得早,想来是赶着凌晨做工的。 估计是早望见了他们三人,因无法绕路,只得步伐缓慢着挪动过来。 瞧见三人中一袭玄衣拿个火折子的男人抬头看她们,那位身背竹编箩筐的年轻女子率先发问:“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她远远喊着,明显有所顾忌。 毕竟三个男人大半夜聚在河岸边不睡觉,怎么看怎么诡异。 垂野镇多年来治安良好,未曾发生过恶劣流血案件,但现下天未亮,周围寂静非常,巡逻官兵又不来此处,她们害怕是自然的。 云星起注意到她话语中的试探,向她们挥了挥双手,遥遥回应着:“我们没干什么,偶然发现了一具尸体,正在商量由谁去报官。” 两位女子闻言对视一眼,年轻女子说:“真的吗?” 燕南度及时出声:“自是真的,你们大可以自己过来站在堤岸上看一眼。” 他们两个半外乡人,云星起算那半个,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离去三四年间垂野镇布局是否会发生变化,由当地人去报官是再好不过的。 两位女子站在原地小声争执了一会,交换了提灯箩筐,年轻女子提灯带人慢慢走来。 看清河堤下果真躺有一具无头女尸后,两人惊得说不出话。 那位年长些的,紧紧握住肩膀处的竹编箩筐背带,口中嚷嚷着:“我.....我去报官!” 年轻女子反而更快冷静下来,她扯住她,劝说道:“先别急着去。” 她眼露忌惮地瞥一眼下方三人,扯着另一女子走远几步,不一会又走回来,站在上方堤岸上。 云星起仰头疑惑了:“你们不去报官吗?” 年轻女子回道:“再等一阵更夫会路过此地,我们会委托他去报官。” 燕南度眼神微冷:“你很聪明。” 女子摸了摸藏在腰间长鞭,勾起一丝唇角:“多谢夸奖。” 许久不曾饮酒的云星起看着是清醒不少,但是显然脑子转不太动,他看看身边两人,看看头顶两位女子,被酒浸染的迷蒙眼神中透出些许清澈: “是不是要我们三人中,出一个人同你们一起去报官才有说服力?” 话音未落,他是越想越对劲,当即举起一只手来自告奋勇:“我去,我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抬腿要往堤岸上冲去,被身后燕南度一把扯住后衣领给拉住了。 少年语气委屈地扭头询问:“干什么,不是咱们说好要去报官吗?” 燕南度心下叹气:“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坐在平坦大石头上的王忧已然躺下,声音悠悠传来:“她是在怀疑我们是凶手,看着我们别跑路。” 他向来酒量不错,过去虽时常醉得忘乎所以,失去零散记忆碎片,今晚却意外靠谱。 云星起眨眨眼,眼露迷茫,不去就不去,他乖乖跟着待在了原地。 不出所料,更夫没过一会来了。 瞧见尸身后,也是吓得不行,连滚带爬口中喏喏地跑去报官,手中梆子锣哐啷摔在地上没顾得上,提着灯笼跑远了。 一根梆子直摔在地上,一根梆子滚圆,顺堤岸骨碌碌滚下去,被云星起弯腰一把捡起。 堤岸不算陡峭,他想爬上去送梆子,才迈出一步,燕南度拉住他胳膊:“怎么了?” 他拿出梆子给他看:“我把这个送上去。” 燕南度接过梆子,“你喝醉了,别乱走。”转头对年轻女子说道,“接着。” 他一挥扔出去,女子抬手稳稳接住。 两个陌生人之间颇有默契的一幕映在云星起眼中,他想起,下午他在树上给王忧扔个梨子没接住摔得稀巴烂的事。 一时怒上心头,扭头想去质问王忧,不转不知道,一转发现人已躺在大石头上酣然入睡。 在摇醒与纵容之间摇摆一阵,他选择了做个人。 回头问着上方年轻女子:“姐姐,你接得好准,之前是学过武吗?” 何落青看见底下的白衣少年仰头望着她,月光落在他的眼瞳中,像是碎成两弯清澈泉水,她心念一动,一道柔和身影恍惚闪现在她眼前。 她不觉放低灯笼俯下身,语调轻柔地回复道:“略学过一些。” “怪不得这么厉害,”他顿了顿,一缕花香不合时宜地飘来,“姐姐,你是做什么的,这么早起来......” 一阵沉重凌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几个黑衣官兵由更夫提灯领着前来。 比想象中来得快多了,云星起没了闲聊的心思,抓紧去摇醒了王忧。 摇半天摇不醒不说,鼾声渐起,别是在梦中把他当摇篮了。 咬咬牙,他对着王忧是狠得下心的,抬手啪啪两耳光,王忧嘶嘶着醒转过来,他无措地捂住脸,眼神懵懂:“兄弟,怎么了?” 云星起捏了捏手掌心,打得他手疼:“别睡了,来人了。” 官兵例行公事问了他们些问题,按照燕南度嘱咐如实回答,没出别的岔子。 而燕南度站在一边幽黑角落中,他知晓自个被朝廷追捕在案,周围这么多人在,直接逃走,很大概率会引起怀疑。 索性不逃,官兵们最多瞧上他两眼,竟没一人上前来找麻烦,亦没人认出他来。 差不多熬了一整夜的他胡子长出不少,不知是游来重画技太差,还是天色昏暗,看起来没一人认出他来。 不一会,又来了几位仵工拉着板车前来,尸体一部分白骨化,一部分被河鱼蚕食,几乎没费劲地抬起。 堤岸上的两名女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从河边石头上下来的王忧呵欠连天,眼睛困得快睁不开,嘴上含糊着:“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睡觉啊。” 燕南度双眼注视着来往官兵,并未多留意仵工。 他们统统被拦在一个特定范围之外,云星起没搭理好友,醉酒后,他的本性愈加突现,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好奇心。 除双颊酡红外,眼神反是越来越清明,他牢牢盯视着尸体被抬走,突然,在周边明灭烛火辉映下,他看见一个物件自尸体腰间滑落。 东西掉得太轻太急,快得他以为是一个小飞虫。 张开嘴想提醒一句,一个想法猛地涌上心头:万一垂野镇官兵认出他是侯观容来该怎么办? 方才他是有王忧挡在前面打掩护,眼下他独自一人出头,不是纯去凑个面熟? 例行询问可能是疏忽没认出,他特意出头出声,难免会多注意他几眼。 况且他一到夜晚时分,眼神尤其不好,真是一个小飞虫不是没可能。 犹豫间,仵工已将尸体抬上板车拉走。 官兵们陆陆续续离去,他问燕南度借了火折子,走上方才他看见掉东西的地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在泥沙与鹅卵石间寻找他无意间瞥见的那样东西。 惊得旁侧的王忧瞌睡没了,惊呼道:“哥们,你怎么了?”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云星起全然不理会,是真的,在两块石头中间,他找到了。 第55章 翌日 翌日上午, 淡金碎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木地板上,逐步攀爬至床帘。 云星起眼睫微颤, 睁开双眼, 他缓缓清醒过来, 记起昨晚。 他在河滩石头间捡到的是一个由油纸折叠而成的小方块,折得严严实实,一时半会拆不开的那种,拿在手上湿滑, 捏了捏,里面明显另有蹊跷。 面上他镇定自若, 没说话没多大反应, 以为他被鬼上身的王忧上前来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弯腰担忧询问:“没事吧。” 在此之前,他将油纸藏进袖口,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清明逐渐被迷蒙酒气重新覆盖:“没事,看错了。”下意识他觉得不该说出实话。 燕南度适时出声:“回去了。” 山路间, 被林间微风一吹, 云星起与王忧醉意上涌,左右四下无外人, 两人相携跌跌撞撞放声高歌, 最终被忍无可忍的燕南度一个抱着一个提着, 运轻功送上了山。 那个被他捡到的东西呢? 他翻身下床, 果然在外衣袖内口袋中摸到了。 油纸折得扎实,拆了许久,终于是拆开了, 里面没有别的,仅有一封信,一封似乎与私奔有关系的信。 因藏在油纸中,信纸上字迹清晰。 信中大意是,“秦郎”与“槿儿”情投意合,可惜“槿儿”在认识“秦郎”前先有一纸婚约,父母之命难违,“秦郎”提议不如二人相约某日某时在某地夜会私奔。 信是他昨晚看见从尸体腰带间掉落的,难道那具堤岸下的无头女尸便是信中的“槿儿”? 第59章 难得宿醉后的云星起脑子昏昏沉沉,他捏捏山根穴,想着是不是把这封信交给衙门比较好。 可他独自一人前往衙门心里又有点发怵。 被认出来他是侯观容怎么办?特别是眼下身处垂野镇中,这个当年翎王带他前往长安的起点。 要不他不会在病愈后一连数日待在山上,昨日同意与王忧一起下山喝酒,是之前一次他戴帷帽与孩子们一起下山采购物资。 回来前,特意去公告栏前瞧过,没有关于“侯观容”的追捕令,仅有几位他压根不认识的江湖人士名号赫然陈列其上。 自是不相信年初他夜逃京城后,王爷派人找他没来垂野镇张贴过告示。 最大可能或许正如王忧所言,抓他一事暂时被皇宫窃宝一案给按下了。 那么,去找王忧,让王忧替他将这封信转交给衙门? 云星起起床时已是日上三更,洗漱完毕后,转眼到了正午午饭时间,餐桌上偏偏独缺了王忧一人。 云星起疑惑:“王忧呢?” 和王忧同住客舍的燕南度回道:“没醒,看他一个上午没动静。” 昨晚,王忧被他单手环腰提送上目的地,一被放下,立马跑去扶住大树大吐特吐。 燕南度挑了挑眉,怪不得和云星起关系好,两人挺像:“你能自己一个人回房吗?” 王忧低头没看他,摆摆手:“能,不过燕兄,你的轻功未免有点太刺激了。”单手被人压住胃,又在树梢尖起飞,好悬给他吐出黄水来。 说完,一个人恹恹走进院子,燕南度方送抱住他脖子昏昏欲睡的云星起回房。 因桌上有孩子们,云星起忍住了没说昨晚发生的事。 饭后,他借送饭名义去找王忧,没进门,门外鼾声时断时续,他低笑出声,本有些担心好友的心歇下了。 屋内王忧四仰八叉旁若无人睡在床铺间,外衣外裤扔在一边地上,云星起放下餐盘顺手给他捡起放在一边。 到了近前摇人,再睡下去怕是要天黑了都。 王忧不像他,摇一摇是能醒的。他双眼迷离,话语含糊:“怎么了?” 云星起:“起床了。” 床上人一卷被褥,背过身去丢下一句话:“不起。” 是不是王忧在长安养尊处优惯了,昨晚又是喝酒又是爬山把他给累着了? 算了,不用王忧也行,他一下想起三师兄不是在衙门当画工,找三师兄把这封信递交上去也不是不行。 顺道能去看看二师姐,病愈后他在山上只见过二师姐一面,大抵是生意繁忙,抽不开身上山。 夏末秋初,戴上帷帽的云星起独自一人下了山,今日阳光不算炙热,山脚下垂野镇人流不多,却有着几分独属于小镇的热闹。 绸缎庄布匹在风中飘扬,路过铁匠铺内发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茶肆门口竹帘半卷,遮掩刺眼日光,说书人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昨夜寅时二刻,河边有.......” 云星起没有停下脚步细听,从破碎话语间知晓是在诉说昨晚之事。 他走在街道上,垂野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微风送来一缕略显熟悉的香气,似花香,似药材,他四下寻觅,发现是从一家名叫霞生处的胭脂铺中飘出。 空手去看二师姐不好,不如进去挑点见面礼。 夏日午后,店内顾客不多,本是站在柜台后翻着账本的一位浅青罗裙女子抬头看向云星起。 两人一对视,云星起心下奇道:好眼熟一人,是不是在何时见过? 何落青瞧见他亦是十分惊讶,看身形一眼认出是昨晚站在堤岸下喝醉的白衣少年。 戴一顶帷帽,怕是不方便被人认出是何人,因而她认出他是谁了,面上全当不知。 何落青走出柜台,笑意吟吟:“小公子,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一与云星起说上话,回忆涌现,是昨日夜间那位提灯的年轻女子! 换了身打扮,又是白日,若不是声音一致,他差点没认出来。 “是你!”云星起激动道。 何落青面露疑惑:“你是?” 摘下帷帽,云星起解释:“我昨晚在堤岸边和你聊过天的。” 何落青一脸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昨晚问我是做什么的来着?” 云星起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何落青脸上笑意愈浓:“小公子,瞧你怪面生的,是来垂野镇走亲访友的吗?” 连连摆手,少年诚实道:“不是,我是多年在外的归乡游子罢了。” “那是来小店购买赠送亲人礼物的?” 看她公事公办,云星起奇怪了:“你不好奇昨晚河边尸体是何人吗?” 站在一边,何落青微微一笑:“尸体身份早在今日上午传遍整个垂野镇了。” 闻言,云星起瞪大了眼:“是谁?” “小公子多年在外,怕是不认识是何人,不如等会亲去衙门外的告示栏前瞧瞧。” 那待看过二师姐后,得去衙门外好好看看了。经由何落青推荐,云星起买下一盒胭脂。 结账时,他百无聊赖的视线低垂在放置柜台上的账本字迹上。 二师姐丈夫开在垂野镇的店铺有几家之多,全权交由她管理的店铺是专营画材生意,兼之收购画作。 二师姐店铺距离胭脂铺不算太远,送完胭脂,与二师姐寒暄几句后,云星起加快脚步,冲去了衙门外。 告示栏上果然有一幅女子画像,这幅画像,画得比旁边的数幅追捕令都更惟妙惟肖,就像画师曾经见过这位女子一样。 画像人物名字列在一边,名叫元苏槿。 元苏槿,和他在信件中所看见的“槿儿”有着同一个字。 画纸上再无其他消息,最多提了一嘴元苏槿于半月前失踪。 镇内半月前有一女子失踪,昨晚河边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女尸身上有一封关于私奔的信件,是他也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不对,信件在他手中,并未交到衙门官兵手上,如何知晓元苏槿即是河边女尸,何况女尸没有头颅。 得找或许知晓内情的三师兄问问,再不找怕是要天黑了。 为以防万一,出门前他特意戴上帷帽,镇定自若找衙门门口守卫报上三师兄名字,没一会,游来重亲自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屋内四面墙壁上各式画纸悬挂,桌案上摆有不少颜料画笔,游来重清出一片空旷地方,邀云星起坐下。 游来重脸色憔悴,眼下一片青黑,只是看着不像是熬夜绘图所致,他挠挠头,问道:“渺渺,你来找我干什么?” 进屋前,云星起斟酌好话语,他单刀直入,直接不答反问:“三师兄,元苏槿之所以失踪,是不是因半月前与她的情郎私奔?” “元苏槿”三字从云星起口中说出,游来重眼神一震:“你怎么知道的?” 掏出一直妥帖藏在袖中的信件,云星起一边交出去,一边说道:“这是我昨晚在河岸边捡到的。” 游来重接过草草浏览一遍,“你怎么会捡到这封信?” 大致叙说了一遍昨晚经过,游来重将信件放于桌上,“其实没有这封信件,我们已算是破案了。” 云星起一脸讶异:“怎么破案的,尸体不是没有头颅?” 伸出一只手臂,卷起袖子,游来重一指自个手臂内侧,“元苏槿手臂内侧有一个红瘢痕,其实是她的胎记。” 手臂内侧的红瘢痕,是元苏槿的胎记?他昨晚借着燕南度的火折子明明白白瞧见过这个瘢痕。 宿醉后的头疼隐隐再次浮现,他揉了揉眉心,那不是假的吗? 第56章 烙朱 “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看云星起一直揉着眉心不说话,游来重关心道。 别是和他一样宿醉头疼,昨晚他在花楼彻夜饮酒, 一大清早尚不清醒, 被强行从温香软玉中揪起。 因他不仅是画工, 更兼任了府衙仵作一职。 哪知人一到,尸身没头颅,他是一点认不出是谁。 最多辨认出这一具在水下浸泡多日的半白骨化尸身确实是女性。 无名尸体,首先要调查清楚身份, 先从最近报官的失踪人士里一一对比。 其中,属元苏槿失踪时间最短, 稍微一查, 果真是她。 云星起收回手,解释道:“可是,三师兄,我昨晚看见那红瘢痕八九不离十是假的。” 游来重一挑眉:“怎么说?” 向着三师兄凑近几分,云星起悄声:“大抵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当年他人居长安,日常往来于翰林图画院。 他毕竟是翎王的人, 一进图画院, 虽说需兼任杂役,但大部分时候他的待遇与资深画师一般无二。 各类珍稀少见的颜料任他使用, 其中, 包括一色名为“烙朱”的颜料。 烙朱, 色如其名, 暖红色调,与朱砂红几乎一致,却比朱砂红分量更少。 第60章 上纸色泽艳丽不刺眼, 遇水不晕,据说能永不褪色。 至于是否能永不褪色,无人知真假。 云星起曾在一次作画考核途中,不慎将一抹烙朱溅到一侧脸颊上。 考核结束去清洗画笔时,方才通过脏污的水缸水面倒影看清。 用清水仔仔细细擦了几个发现,发现竟无法拭去。 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心下犯了难,沾在别处倒好,偏偏落在他脸颊上。 手指一模,触感粗糙,颜色显然没有上纸作画鲜艳,暗淡深红,揉搓几下,像是刺青似的。 十分显眼,属于是一走出去立马会被旁人注意到的程度。 在他苦恼之际,一边的老资格画师提醒了他一句,他才知晓,烙朱若不慎蹭到皮肤上,是无法用清水擦拭去的,得用灯油去擦。 依言去做,果真如此。 烙朱的神奇特性引起他的好奇心,随后几次,他暗地里悄悄挖走了一点烙朱,在自个胳膊上试验过几回。 纹不了龙画不了虎,描画点花花草草是绰绰有余。 儿时被师兄姐带下山玩,他遇上过几位江湖气浓重的刺青大汉,第一次见的他牢牢盯视着他们手臂上的花纹,惊讶与好奇隐隐埋落在他的心间。 稍微了解过后,他甚至升起过待他长大后,自己给自己绘制一张刺青图,纹一个独一无二刺青的念想。 随翎王去了长安后,真真正正见识过刺青过程后,他果断放弃了。 银针沾染各色颜料硬生生扎进皮肤,不光看着疼,实际应该也挺疼,要不怎么被纹身者各个满头大汗。 再者说,以后他年岁渐长,不小心长胖了,那刺青不得跟着一起变样走型。 烙朱正好能让他过一把刺青瘾,事后大可以一擦了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秉持着好兄弟有福共享原则,他有次对镜在左胸膛上画了一只小鸟,打算给王忧瞧瞧。 约了王忧一起去酒楼喝酒,一进包厢,他拉着王忧坐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王忧一脸疑惑。 顺势扒拉开衣襟,王忧是一看吓一跳,脸上困惑明显转变为担忧。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错事被王爷给责罚了?” 平常混不吝的王忧难得一本正经,云星起顿时没了炫耀玩乐的想法。 他不甚了解礼法对刺青的贬斥,单纯觉得在身上刺青怪有趣。 两方解释后,双方才知是一场误会。 后来,图画院或许是有所察觉,对颜料严加管控。 不待云星起生出研究制作烙朱的想法,被断绝了来路。 他没来得及产生研究烙朱的想法,来源便被断绝了。 听云星起介绍完烙朱后,游来重陷入沉思。 他今日状态不佳,若不是另一位老仵作回乡访亲,整个衙门上下找不出一个比他经验丰富的,包是轮不到他来。 幸好尸身半白骨化,没有浓烈气味,要不他可能会没有职业素养地当场吐出来。 案件性质一看了然,没了头颅,大抵是他杀。 按照流程,他大致检查一遍,没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线索。 他脱下手套,对一边的监督衙役说道:“死者身上没线索,先从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士开始排查吧。” 失踪人员当中,元苏瑾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位。 赶巧她唯一的亲属们将要离开垂野镇,加急传唤来府衙辨认,一看手臂内侧胎记,立马确认是其人。 得知是她后,亲属们无意再度好好安葬,给了府衙一笔钱,让府衙来安排。 案件发现得快,结束得也快,若是有蹊跷,亦是情理之中。 好半晌,游来重回道:“今日时候不早,待明日我去好好检验一番。”案件真相亲属已不在意,不过他仍是得去看看。 看看是不是如他小师弟所言。 云星起颔首,忆起公告栏上与周围追捕令不同的元苏槿画像,询问:“对了,三师兄,为什么你画的元小姐与其他画像不同?” 游来重坦然:“是因我以前与元小姐打过几次照面,其他的江湖人士多是人人口耳相传,实际样貌我未曾见过。” 怪不得画得惟妙惟肖,像是画师本人在何时何地见过一样。 屋外日光西垂,晚风拂过,敲响了悬挂在门外屋檐下的铜铃,吹动起屋内挂壁画卷,清脆铃声伴随着纸张哗哗响声,一段零散朦胧的记忆缓缓浮现。 这段记忆犹如蒙上了一层轻薄面纱,如梦似幻,几近遗忘,是他病重时被燕南度背上山的几幕画面。 画像中的元苏槿,和那日一刹那间与他面对面交错而过的鹅蛋脸女子长得太相像了。 照理说,他因是不记得的,只因对方给他一种不妙突兀的熟悉感,极像之前在渝凌村,好奇透过门缝窥见的宋少爷。 她与宋少爷不同,妆容精致,头发整齐,被风掀起车窗帘,单露出一张脸在外头。 可有种存在,一旦见过一次,下次再见时一定会敏锐察觉到。 例如,死气。 虽有脂粉遮盖,死气是遮掩不住的。 他见到已死去的元小姐了? 若是死了,怎能安安稳稳坐在马车内,与他对视? 他是见鬼了? 当时他病得昏沉,不是不可能出现幻觉。 幻觉怎么会和元小姐相似,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元小姐。 难道是十六岁之前的他曾在垂野镇中见过元小姐,两人没交流,他莫名记住了对方的脸? 回了垂野镇后,病中的他触景生情,幻觉中出现了曾在镇子里见过路人的脸? 不对、不对,他没有见过死后元小姐的脸! 冷汗如潮水一般来来回回冲刷着云星起,他手扶椅子把手,陷入一阵恍惚中。 看他僵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弹,游来重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你怎么了?” 云星起回过神来,虚虚发问:“三师兄,你有验出元小姐是何时去世的吗?” “你确定你没事?”看他状态不对,游来重担心他又发起烧来。 暂且没理会师兄的担忧,云星起自顾自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 游来重摇摇头:“暂时没有验出结果。” 本是要验的,一下得知死者是谁,案件立马结案,验不验无所谓。 一把抓住三师兄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云星起真挚地看向对面人:“三师兄,出了结果你一定要告诉我。” “怎么这么上心?”游来重一笑,“第一发现人是不一样。”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顿了顿,“是我在上山那天与死去的元小姐相遇了。” 一只手顷刻间摸上云星起额头,游来重脸上笑意全无,皱眉道:“没发烧,你确定你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 扯下放在他额头上的手,云星起无奈了,怎么他发一次烧,一个两个以为他烧不停了,有没有可能烧过一次后,他身体更健康了。 不欲在此事上多辩论,云星起把话题拉回来:“三师兄,我知道元小姐是在半月前私奔,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半月间人仍躲藏在垂野镇中?” 收回手的游来重坚定摇头:“不可能。”他一脸严肃。 云星起察觉出不对劲:“为什么?” 游来重长叹一声,手伸过去呼噜了一把云星起的头毛:“你呀,不和你说明你是不会放过我的,说不定还得找别人来了解真相。” 看了对面一脸渴求星星眼望着他的少年一眼,他故作老成道:“与其要别人来告诉你,不如让我这个案件相关人士来告知你。” 瞥一眼放置于桌面的信件,游来重勾起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为什么?因为在元小姐私奔当日,除她以外一家四口悉数死亡。” 瞪大双眼,云星起:“灭门?” “灭门。” 得了确切答复,云星起愣住了,口中喃喃道:“是谁干的?” 手指信件,游来重语气平静:“元苏槿。” 他抬头看向对面人,“所以,她私奔第二日便被全城通缉。” 第57章 蹊跷 哐当一声巨响, 云星起突兀站起,座下椅子砸在石板地面上。 四周十分安静,衬得这一砸特别惊人。 他张开口, 想说不可能, 又觉得如果不可能, 为什么三师兄会和他说是元小姐? 游来重面容平静,抬起一双黑眼圈看他,缓缓解释道:“元家人全因中毒身亡,毒源来自于茶水之中, 房屋内无打斗痕迹,推测唯有熟人下药可能。” 将信件往前推了一寸, “而这封信, 似乎验证了这一猜测。” 云星起扶起椅子木然坐下,“为什么?” 游来重语带一丝疲惫:“根据目前线索推导,元小姐与秦郎私奔,或许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对方之言,给家人们下了毒。” 云星起辩驳道:“元小姐大可以直接私奔, 为何要选择下毒毒害家人?” 第61章 “是不是觉得说不通?”游来重直视他的目光, 没有躲闪,只有对万事万物的平静对待。 “说不通的事多了去了, 有多少人于情之一道发疯, 或许是秦郎许了她难以拒绝的条件, 或许是家人看出她要私奔, 激烈阻碍下,使元小姐狠下心来。” “其中隐情,”游来重微微摇头, 嘴角扯出一个浅薄弧度,“谁知道呢,元小姐死了,秦郎不知所踪,元家上下仅剩几家平日里并无亲密来往的旁支亲戚。” 强烈情绪顷刻间冷却,对啊,人死了,来龙去脉不是任由活人解释? 愣了一瞬,云星起追问:“那有关于是谁杀的元小姐的线索吗?” “没人杀她。” 少年疑惑,总不可能一个人独自砍下自个头颅后投河吧。 他平静叙述道:“我验得清楚,肺腑积水,死因是溺水而亡。” “那元小姐的头颅......” 游来重解释:“切口平整,无凝血现象,是在死后被砍下的。” “为什么要砍下她的头颅?” 一耸肩,游来重带有一种残酷的坦诚:“不知道,估计也没知道的可能了。” “为什么?” 云星起觉得他一见三师兄,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为什么,可有太多疑惑要他去问了。 他深深看了云星起一眼,“我同你说过,案子已破案了。” 元家直系亲属悉数中毒死亡,种种线索指向唯一在场失踪的元苏槿。 一具女尸溺水而亡后被人砍下头颅,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据,因一个手臂内胎记被匆匆认定为元苏槿。 办过一场白事的元家旁系亲属,在府衙默认下,理清分割好元家遗产,辨认过尸身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了。 亲属不愿多花时间,府衙不愿浪费人力,摆在面前的选择其实一清二楚。 云星起明白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生生吞咽下去。 “那,”再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咳了一声,“红瘢痕,三师兄你会去检验真假吗?” “当然。”游来重莫名笑了,脸上严肃一扫而空,“这是我作为你的‘三师兄’答应下来的。” 于府衙而言,无头女尸是不是元小姐,对于结案与否影响不大。 反正亲属将尸身全权交由衙门处理,到头来,事项不仍是落在他头上,入土为安之前检验一番也无妨。 得了应答,云星起心弦松弛一分,视线游移开,落在游来重指缝间的信件上。 “三师兄,你知道府衙中有谁会鉴别字迹吗?” 话题转得太快,游来重尚且有些没跟上,眨眨眼,他跟上话题回道:“知道,有一个。” “是谁?”打算去拜访一下对方。 游来重无奈地伸手一指自个,“我。” 垂野镇府衙规模小资金少,为节约人力,他一人不仅是府衙画工仵作,有需要时兼任字迹对比。 对在续繁楼做过好几年的他来说,此事不难,甚至说得上擅长。 “三师兄,”云星起向前趴在桌案上,双眼发亮,一脸求知若渴,“你有空吗,能教我鉴别一下字迹吗?基本的就行。” 窗外天幕灰蒙,日光渐渐隐没于远方群山中,游来重没拒绝他,爽快答应:“可以,教你一阵,待会同我一起去琼宴楼喝酒去。” “别,”云星起急忙缩回身子连连摆手,“昨晚我才喝过,不想喝了。” “不喝酒也行,等会一起吃一顿饭,我请客。” 谢绝过三师兄盛情留宿,云星起独自提灯走在山路间。 今夜,月朗星稀,山间虫鸣不绝。 微风拂面,清凉沁人,云星起深呼吸一口,从琼宴楼带出的浊气消散不少。 远望前方,及树庄宅院檐角两个大红灯笼随风摇动,他看见有一高大身影手捏一点火星立在台阶顶端。 一看身形,云星起打眼认出是谁,是燕南度。 自水下渡气上岸,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句话激得他许久不敢去面对他。 不知是好是坏,之后数日他发烧生病,燕南度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他,病愈后想感谢对方,哪知燕南度忙碌起。 一来二去,两人时间对不上。 现下,万籁俱寂山林深夜,二人是得了空了,又是一个独处环境。 许久未曾忆起的悸动,再次活跃在胸膛下。 夜深露重,山林台阶难免湿滑,他垂下头低敛眉目,提灯仔细辨认脚下石阶,唯恐一不小心,摔下山去。 燕南度吹灭火折子,收进衣襟内。 原是想点灯下山去找人,不曾想今日人回来得比预期要早上些许。 自上了翠山后,少年打扮不复从前一般潦草,终日木钗挽发,一袭素白长袍。 他身形比之从前抽条不少,放在小院房屋内的旧衣大多是穿不下了。 目前身上衣着,是伊有琴在他病得昏沉特意定做送上来的。 其间颜色最多的即为白色,燕南度对此留心,特意向韩钟语打听过。 得知十六岁之前在翠山生活的云星起喜好穿白衣,无染料晕染便宜不必说,兴起可在衣袍上蘸墨作画,用不着当场去翻找白纸画布。 对此,燕南度心下略感惊讶,少年竟是偏好白色的吗? 不怪他感到讶异,无论是从沙漠、到渝凌村、再到芳原城,云星起衣着打扮大多随性。 二人初见,少年一张脸惊得他恍若魂入仙境见了天上仙子,怎有空去注意人穿了什么。 随后独处,他方才得空去打量,衣不蔽体是说不上,破衣烂衫是担得上。 那些破烂灰扑的衣裳,不会刚穿上身全是白衣吧? 云散开来,月光似流水流连于拾阶而上少年衣袍间,手中一盏纱灯随行动轻轻摇晃。 山林沉寂,有几点萤绿光点在树丛萦绕盘旋,纱灯内透出的浅黄烛火落在云星起下颌,将本就清瘦的轮廓增添几许料峭。 他踩上最后一阶梯石阶,抬眼望向燕南度。 与白日活泼明朗不同,或许是在山下累着了,一双皎洁杏眼透出几分淡淡忧郁。 然而,视线在与燕南度目光接触的刹那,眼底漆黑消散而去。 如同拨云见月,缓缓凝聚出一汪月光,他急忙上前,一双眼直直撞进燕南度眼瞳中。 浅黄烛火剧烈摇晃着照进,像一道无处可躲的刀光。 佳人近前,熟稔草木绿意扑面而来,燕南度喉结下意识上下滚动,瞳孔止不住一缩。 一只挟有清冽夜风的手温柔抚上他的侧脸,冷冽气息被赋予了柔软。 单手捧住男人脸庞,云星起凝视他的眼瞳,一个谜题骤然被解开了。 不知他沉浸在解开谜题的惊喜中,燕南度哑着嗓子戏谑道:“你是要亲我,还是要打我?” 不待回话,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布满粗粝厚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抓住贴在他脸颊上的手。 燕南度垂眸,眼神晦暗不明,语气诚恳真挚:“其实我都可以。” 男人手掌宽大温暖,瞬间包裹住云星起白皙修长的手指。 突如其来肌肤相亲,之前在芳原城河边一幕铺天盖地般袭来。 铜钟在心底被撞响,响得他几乎震耳欲聋。 他回过味来,使出全身力气抽回手。 “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他语无伦次道歉,声线颤抖,眼神躲闪,全然没了方才的大胆。 是他一时发现蹊跷太过激动,不免动作间逾矩了。 抽回手时,一下用力过猛,导致整个人后撤一步,一小块石子恰好卡在靴底。 石阶上青苔不少,一踩一滑,没稳住身形,仰面要朝下方摔去。 完了。 顷刻间,浑身流淌的血都凉了。 比跌落来得更快的是燕南度的手。 一把握住少年柔韧纤细的腰肢,拉人入怀,低声嘱咐:“小心些。” 云星起低头含糊应了,双颊一片绯色,被人单手抱腰揽入怀中,不自觉偏过头去,不愿被人瞧见。 燕南度眼神何其好,有灯火映照,看得是一清二楚。 “谢......谢谢......” 道完谢,云星起轻推开圈住他的人,低头站立一边拍打没有沾染多少灰尘的衣袍。 他刻意维持语调平静,“是在等我吗” “嗯,”燕南度应了,声音略显暗哑,“原想下山去接你。” “谢谢,”再次道谢后,云星起捏紧提灯木柄,“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么客气?燕南度英挺剑眉几不可察挑动一分。 少年显然没有多余心思关注他,撂完话,自个提灯走在前面。 云星起脑中一团乱麻,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回答哪一个问题,感谢哪一个帮助。 索性不说了,维持现状,保持距离,挺好。 凛冽晚风自山间拂来,吹不停他心头灼热跳动。 第62章 一个劲加快脚步,仿佛走得越快,越不用面对身后人。 第58章 问询 月光如银, 夜色似水,云星起提灯走在庭院小径上。 橘黄光晕投下摇曳灯影,堪堪照亮前方浓重黑暗。 他脚步很快, 跑了几步, 出了星点汗水, 又觉得没跑的必要,逐渐放慢步伐。 燕南度亦步亦趋安静跟随在后,他没有说话,运了轻功跟在后方, 身影几乎融入黑夜。 但云星起知道他一直跟在后方没有离去,他的眼神凛冽炙热, 他始终在看着他。 夜深人静, 白日吵闹的孩子们均已歇下,一片高高低低的院墙率先出现在眼前,一点微弱暖光闪烁于小院内。 云星起心下奇怪,赶在他发问前,燕南度先一步出声:“是王忧,他说找你有事, 见你不在, 特意去房内候着你了。” 云星起恍然,心中疑惑消去, 莫名回道:“谢谢。” 燕南度直言:“我们之间不用说谢。”怎么越相处越回去了。 云星起动作一滞, 再次点头, 这次他抿住唇, 没有说话。 一阵难言的热意自胸口泛起,迅速蔓延至双颊、耳根。 四下安静得能听清彼此浅浅呼吸声,云星起踌躇片刻, 呼出一口热气,轻声道:“我先进去了。” 提灯向燕南度抱拳行一礼,刻意维持平常步调走入庭院。 他没抬眼去看,更没敢回头,能感觉到有一道灼热视线黏在他的后背。 仓促地推开房内,立即闪身进入,背对门扉关上,一次头没回。 背靠冰凉木板,云星起长舒一口气,耳边心跳兀自聒噪着。 “你怎么了,外面很热吗,脸咋个这么红?” 大咧咧坐在圆桌边的王忧好奇打量他。 云星起摸了一把侧脸,烫烫的,没说话,坐在王忧对面。 提起桌上粗糙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看他倒茶,王忧巴巴拿起茶杯伸过去。 “给我也倒一杯呗。” 顺手给他倒了一杯。 拿起茶杯喝下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滑过咽喉,进入胃部,安抚下他躁动的心。 “我没事。”放下茶杯,才回复王忧之前的问题。 王忧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露出了然表情:“是燕南度?” 云星起欲盖弥彰再次端起茶杯,脸颊消下去不久的绯色有重燃趋势,“别说了。” 瞧他怪不好意思的,王忧在不做人与做人之间,选择了做一回人,不强迫好友说出实情。 言归正传,王忧想起自己深夜留宿的原因,埋怨道:“你今日下午下山怎么不来叫我一起去?” 翠山上,除云星起和燕南度外,其他人他不过是混了个脸熟。 常驻山上的韩钟语,整日不是忙着种地,便是教导孩子们。 孩子们自不必说,精力过于旺盛,陪玩一阵可以,玩久了王忧心力交瘁。 大抵是许久未曾饮酒,昨日喝得他一觉睡至今日黄昏交界,迎着夕阳霞光醒来。 醒来头昏脑胀,另有一种难以言喻孤寂感笼罩住他,催着他快些收拾好,跑去找云星起。 一路跑来没见人,问一边路过燕南度,说是下山了。 云星起没好气瞥他一眼:“我叫过你,你说你不起。” “欸?”王忧皱眉疑惑道:“真的假的?”他不记得了。 “要不你以为你房内的饭食是谁送的?” 原来是好友送的吗? 王忧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送的啊。” 他是记着有一抹背朝日光走入房内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伴随扰人清梦的推搡,与自个恼气的嘟囔。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王忧讪讪道:“估计是前一日晚上同你喝酒,睡得晚了些.......” 提及前一日晚,云星起面色转为凝重:“你记得前日夜里,我们喝醉酒上山途中遇见的无头尸体吗?” 第一现场目击者不止他一个,何姑娘在山下胭脂铺见过了。王忧来得巧,本打算明日去找他的。 一问把王忧给问愣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不是梦吗......” “不是梦,”云星起语气沉重,“发现尸体后,等更夫去报官带人前来,你躺在河边石头上睡着了。” 用力揉搓眉心,王忧表情略显痛苦:“有这事?我记住的真不多。” 他对当晚所发生之事,印象可谓是断断续续的。 溶溶月色,清凉河风,视角旋转跌落,有印象,又好像没有。 云星起看他不似作伪,提起另一件事,“对了,我生病时,你们带我上翠山,是不是有一辆马车与我们擦肩而过?” “马车?”越说王忧越迷惑,“什么马车?” 云星起耐下心来解释,“阿木......燕南度之前背我上山,是不是有一辆马车与我们擦肩而过?” 那时,他记着王忧是在的,不一起上山,王忧一个异乡人估计不认路。 王忧手扣住茶杯,思索一番,茫然摇头:“伊夫人带路,我跟在伊夫人后面,你和燕兄在我后面,至于是不是有马车经过,我不记得了。” 他顿了顿,语气打趣道,“当时背你的人不是燕兄吗,你怎么不去问一下他,方才不是他将你送到门外” 云星起沉默了,没接王忧话茬,好一会开口:“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忧:“说几句就赶我走?” 云星起脸上显出几分倦怠:“我累了,要休息,不像你,估计是睡到傍晚才醒的吧。” 王忧被说中亦不脸红,凑上前去,“今晚我和你一起睡行不?”怕明早一醒来,人又不知不觉跑路。 云星起犹豫,可王忧到底不是燕南度,他俩之前在长安没少一起抵足而眠过。 何况有王忧在,估计燕南度不好直白表现什么。 “随你,别打扰我睡觉就行。” 翌日清晨,云星起与王忧一同下山。 阳光格外刺眼,王忧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呵欠,“渺渺,我们要去哪啊?” 今早,他俩甚至没吃早餐,王忧昨天白日里睡多了,晚上不太睡得着,躺在床铺外边点灯看书,看至月亮歪斜,才进入梦乡。 云星起不是会被烛火影响睡眠的人,人一沾上枕头歪头没了声。 一大早,云星起比他醒得早,说是要带他下山去吃早点。 挺好,王忧没在垂野镇吃过早餐,意识没醒,身体已跟着洗漱好,转眼间走在下山小径上。 云星起一手搭在额前,眯缝起双眼,“先下山再说。” 下山后,云星起带王忧去了昨日三师兄带他去的琼宴楼吃了早茶。 两人吃饱喝足,走在街道上,王忧没想去的地方,由好友一路领着。 最终停在胭脂铺霞生处前。 “你要买胭脂?”王忧一指招牌,琢磨出是胭脂铺,转头问道。 云星起含糊嗯了一声,撩开袍子跨进店铺门槛。 本担心何落青不在,一进门,一袭浅青罗裙映入眼帘。 “小公子,”何落青一眼认出他,露出得体笑容迎上来,“昨日买的胭脂好用吗” 云星起礼貌笑回:“是送给我二师姐的,何姑娘推荐的,想来应是好用的。” 视线随意扫视一圈周围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话锋一转,“对了,何姑娘,我想问一下,你家店铺内有遇水不化、色泽鲜艳的胭脂吗?” 何落青微笑摇头,语带歉意:“没有。胭脂多以花汁草木调和而成,遇水不化,怕是深夜对镜难以卸妆。” 云星起早有准备,追问道:“那何姑娘知晓,有什么材料,方能让胭脂遇水不化,保持色泽鲜艳?” 何落青双手抱胸,微微偏头,做思索状:“未曾听闻过,若小公子有需求,可前往颜料庄询问一番。” 她的回答和打太极一样,与云星起一来一回,滴水不漏。 没法,云星起颔首,望一眼整齐摆在店铺当中的锦盒。 “何姑娘所言极是。既然来此,不如你再替我挑一盒好胭脂,”顿了顿,补充一句,“以备之后送礼所用。” 观察到他的视线,何落青拿起一个锦盒,双手递给云星起。 “小公子请看,这是初秋新品,‘千日红’,香气典雅,色泽艳丽,用锦盒包装,是最适合送礼的。” 接过锦盒,云星起随意打开一看,内壁一层黄色丝绸,衬着一枚精致花样式胭脂膏。 他不懂,拿给王忧看,王忧也不懂,二人不懂装懂,佯装仔细打量一会,互相莫名点头。 觉着时间够了,递还给何落青。 云星起:“何姑娘,这盒挺好,我要了。” 接过锦盒,何落青拿在手中走去柜台。 跟在后面的云星起说:“在下才疏学浅,想麻烦何姑娘替我写几句应景吉祥话,随红笺附在锦盒内。” 已进入柜台后的何落青面露难色,婉拒道:“多谢小公子抬爱,我字练得不好,怕是会扫了小公子一番心意。” 第63章 “没事没事,”云星起坚持,“你可在一张纸上随意写几句吉祥话给我,我再另找人誊写。” “这......”何落青仍显出犹豫。 王忧适时出声,“何姑娘,你是做胭脂铺的,应比我们更懂什么样的场合该写什么样的吉祥话,你就帮帮忙,随意写个两句。” 虽不知云星起为何想要这位何姑娘的字,王忧作为云星起好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到再说。 何落青眼神一变,其中闪过一道不宜察觉黯淡的光,她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轻叹一声:“好,你们不嫌弃便是。” 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小张掺杂金箔的红纸,特意挑一支小号狼毫笔,询问:“小公子,胭脂你是打算赠予谁?” 二师姐送过了,身边人几乎全是男子,没法用,送给翠山上小花吗,是不是年纪有点小了? 脑海中过了几个人,好像没一个合适的,云星起只得随口胡诌:“赠一同龄人。” 闻言,何落青微微点头,蘸墨低头沉吟一瞬,仔仔细细在纸上书写下一行字。 字迹工整大气,写好后,她在墨迹上方轻轻扇动几下,递给云星起:“小公子,这样可好?” 草草一看,云星起见是一句极常见的祝福语,不动声色轻放入衣襟内。 “好、好,多谢何姑娘费心。” 待二人离开胭脂铺一段路后,王忧一指云星起手中提着的胭脂盒,问道:“你这胭脂是要赠予哪位同龄人的?” 难道是在垂野镇有个青梅竹马?怪不得一直抗拒燕南度示好,原是心有所属。 云星起一抬手,“送你,要不要?” 吓得王忧一个大后撤,“别搞,我不要。”给了他,处理都不好处理,他没人选好转送出去。 “哈哈,”云星起笑着收回手,掂量手中锦盒重量,“开个玩笑,‘千日红’不便宜,我还不乐意送你。” 第59章 瞳孔 “眼下我们去哪, 颜料庄吗?”论及此,王忧皱眉,“你找遇水不化的胭脂干嘛, 画画用?” 若是绘画所需, 直接去颜料庄不比去胭脂铺问更好? 去胭脂铺问过后, 不好直接走,还得买一盒胭脂走,这胭脂可比不少颜料贵多了。 云星起下意识摩挲怀中硬挺红纸边角,“你不记得了?” 王忧眨眨眼, “记得什么?” “胭脂铺的何姑娘,是当时和我们前后脚发现无头尸体的两位女子之一。” “真的?”王忧真不记得了。 知道王忧丧失了大半那晚印象, 云星起望一眼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 “去衙门的路上我与你细说。” “怎么, ”王忧瞪大眼看他,“你要去投案自首?” 受不了东躲西藏,亦或是完成回家心愿,决定重回王爷麾下了? 云星起无奈瞥他一眼,刻意压低声音,“什么投案自首, 我没犯罪好吗。” 难道逃离是非之地也算犯罪了 他接着补充, “是去衙门找我三师兄。” 今日下山匆忙,云星起忘了戴上惯常遮掩面容的帷帽, 进入衙门范围前, 临时买了顶戴上。 估摸是昨日游来重对衙门当值守卫说了什么, 云星起一与持木棍的衙役说了几句话, 对方打量他几眼,挥手放人进入。 衙门畅通无阻,瞧得王忧是啧啧称奇, 小声对云星起说:“垂野镇是与长安不一样哈。” 小地方府衙自然程序没有长安严格,在长安,即使他与守卫相熟,两人能站着扯几句家常,照样守规矩,没有令牌,不轻易放人进入。 垂野镇衙门不大,前后几进院落。 游来重又是画工又是仵作,府衙念在他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特地给了他一个包住不包吃的工作条件。 在府衙后院僻静处,拨了一个小屋给他。 回了垂野镇后,游来重性格洒脱惯了,主要是没钱,所以在镇子上没买宅邸没租住房屋。 偶尔上山住一阵,有时酒楼住一会,大部分时候是住在衙门后院,毕竟不要钱且方便。 昨日,云星起请求三师兄教他鉴别字迹,学了几刻钟,他困了,三师兄累了。 他从小一学文字相关知识久了,先是头昏,再是想睡,没人管的话,不是溜出去爬树摘果子,便是躲在桌子底下看话本。 除了眼前书本,连头发丝都是新鲜的。 后来是一次师父自外归来,带回一大堆画卷,他被画幅上山川大河给迷得开了窍,自此勤勤恳恳跟随师父师兄师姐学画。 进了长安后,图画院不仅要作画,亦要考理论知识。 他虽是被王爷强行塞进去的关系户,名字、家世全被覆盖,换了个新名字与士族假身份,该学的一样没少学。 扎扎实实跟随老画工学了几年理论修养,期间另学了不少宫廷礼仪。 学是能学,但比起文字,他是更能适应图画的类型。 学习鉴别字迹时,三师兄是带他去自己住处学的,没在工作场合学习。 学得是一知半解,反是记住三师兄住处何在。 循着印象拐过几道弯,走过一处萧瑟长廊,白日与夜晚因光线原因,衙门变化不小,好在占地不大,走没一会找到了。 门紧闭着,门上木漆脱落,露出斑驳痕迹。 云星起取下帷帽上前敲门,里头本天没动静,又敲,敲得门扉窸窸窣窣往下掉落木屑。 耳贴门扇上,哐当一声巨响,之后有拖沓脚步声前来。 门被拉开,浓烈酒气扑面而来,游来重无力倚靠在门扇上,手抬起挡住阳光,虚眯双眼寻找是谁在敲门。 黑眼圈瞧着比昨日见面,似乎严重了几分。 “三师兄,”云星起语带担忧,“你昨晚睡了吗?” 眼前人脸色泛青,脚步虚浮,别是一整晚熬穿了。 昨晚在琼宴楼,他依言没喝酒,三师兄喝不少,一杯接一杯,和有瘾似的。 离去之前,三师兄醉眼朦胧,步履蹒跚,手中酒杯落在厚实地毯上洒了一地,仍不忘要留他在琼宴楼中歇息一宿。 他连连推脱,叮嘱三师兄早点休息,得了应答后走了。 游来重目光涣散,好半天眼神聚焦认出门口人是谁,揉搓眼角回道:“睡了。”嗓音像是一夜未饮水,沙哑至极。 睡了几个时辰不知道了,透过门帘瞅见天色蒙蒙亮,急匆匆往回赶。 不知急什么,眼下见了人,知道急什么了。 答应得好好的,要帮小师弟检验前日无头尸身手臂内侧红瘢痕是否是颜料涂上去的。 他潜意识记得,表意识泡在酒中,忘了。 侧开身子,游来重说:“别站门口了,你们先进来吧。” 擦肩而过时,他眼尖瞅见云星起手上提的锦盒,“来就来,怎么还带礼?” 抬高一下手,云星起说:“是胭脂,三师兄你要吗?” 径直接过,游来重笑了,“我要了。”小师弟难得送礼,怎有不要的道理,留着以后送给相好的不是不行。 屋内光线昏暗,云星起小心走动,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踩到不知什么摔一跤。 待适应一会,看见四周突出一个乱。 各类杂物靠墙堆叠在一起,一摞木盒书本随意散落于地,阻挡了云星起记忆中本有的一条狭窄过道。 王忧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这么乱的房间,跟在好友身后亦步亦趋。 走在前方的游来重丝毫没有见客的拘谨,随意打着呵欠,踢开脚边一个碍事木盒。 有黑色小虫子自盒子底部胡乱爬出,惊得王忧汗毛倒竖,差点跳到云星起身上。 云星起见怪不怪,野外风餐露宿环境比之恶劣得多,眼下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扫视一圈,视线定格于三师兄脸上,看样子短时间内是检验不了了。 云星起试探着开口:“三师兄,你昨日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游来重放下锦盒,坐在乱糟糟床铺边,把唯二两把椅子让给他俩,摆摆手,“自是记得的,你们先等我一会。” 他答应的事不会忘记,只是没想到,小师弟来得如此早,不是没到下午吗,怎么人来了? 寻摸一会,抽出一旁一沓衣服中夹杂的帕子,游来重甩在肩上,脚步虚浮走出门外。 云星起昨日来过一回,没多少好奇,坐在椅子上沉思。 王忧是个闲不住的,坐着等无聊,走起来走一圈,不敢乱翻,怕一不下心触碰,引发大规模坍塌。 约莫一炷香功夫,屋门被推开,游来重回来了。 裹挟一身水汽,人看来精神不少,未消酒气被冰凉井水冲淡不少。 见他进来,云星起站起身,反正一时半会检验不了,不如先问另一个困扰他的问题。 “三师兄,人死后,眼睛会有什么变化?” 游来重一边拿帕子擦头发,一边奇怪地看向小师弟:“突然问这个干嘛?” 第64章 要是因前日尸体产生的疑问,那尸体不是没有头颅? “你先告诉我。”云星起站在原地扶住椅子,定定看着他。 游来重放下帕子,狐疑打量他一阵,才慢条斯理回道:“人死之后,生机断绝,瞳孔不受控,会逐渐扩散,直至变得浑浊,最终固定,对光线再无半分反应” 他走去打开窗户,阳光射进,刺得他忍不住眯起双眼,“而活着的人,瞳孔会随光线强弱自动调节,遇光会缩小,黑暗处会放大。” 话音一落,云星起怔愣地站立。 身边人虹膜颜色大多为深褐色,往往看不清瞳孔变化。 昨日晚,他提灯上山,橘黄灯火摇曳,照亮燕南度大半张脸。 燕南度是琥珀色虹膜,烛火刺入瞬间,瞳孔缩小看来十分明显。 让他联想起曾无意中面对面“对视”过一眼的元小姐。 他看见的元小姐,小小的黑色瞳孔扩散得很大很大,熠熠阳光落在脸上,瞳孔竟无一丝变化。 那时,他只觉奇怪,不知奇怪在何处。 原是奇怪在此,他看见的元小姐本是一个死人。 看他站立原地半天不说话,游来重以为他不信,摸出火折子,点亮桌上半截烛台。 目光投向一边重新坐下百无聊赖的王忧,对方疑惑地看向他,趁其不备,一把掐住下巴。 王忧仰身后撤,椅子发出咯吱声,“你、你干什么?” “别动,”游来重转而揪住他的衣领,“给他演示看看活人瞳孔遇强光刺激反应。” 闻言,王忧不动了,这下云星起看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 烛火一照进,王忧深褐虹膜中央小小黑色瞳孔急速缩小。 “看见了?”游来重松手移开烛台。 云星起点点头,半响,叫了一声“三师兄”,声音发虚,带有一丝不宜察觉的害怕。 “若如方才所见,那我之间遇见的元小姐真是死人吗?” 游来重抱胸沉思,“不是病中幻觉的话,你大抵是无意中看见元小姐丢失的头颅了。” 云星起:“三师兄,你确定无头女尸真是元小姐吗?” “等我一会,”游来重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至一叠衣服前,“待会一起去义庄。” 他目光炯炯看向云星起,“去检验尸身上的红瘢痕是真是假。” 王忧理好衣领,缓过神来起身拉住云星起,“我们去外面等吧。” 转过身走出门去时,衣襟内红纸折角轻顶了一下云星起肋骨,微疼。 他扭过头,想喊正在挑拣衣服的三师兄待会帮他鉴定其上字迹是否与河滩上捡的信件一致。 随着被王忧拉出门外,阳光逐渐打在脸上,从室内到室外,他不自觉闭上双眼。 有风拂过,吹起他一缕发丝,门扉在眼前虚掩上,他最终没有喊出声来。 第60章 义庄 待游来重准备好, 三人走出衙门,已近正午,日头高照, 街上人流不多, 全吃午饭去了。 刚巧经过一客栈, 门内熙来攘往,跑堂小二肩搭白巾,端菜盘在桌椅间穿梭。 一股炒炖蒸煮的浓香飘至街道上,勾得游来重脚步一转, 带两人拐进客栈内坐下,叫小二上几盘时新菜肴。 见云星起一脸疑惑, 他镇定自若抽出一双筷子, “先吃午饭,怕待会你俩见了尸体吃不下。” 义庄地处偏僻,处于镇子边缘地带,紧挨一片坟地。 三人离了镇中心,游来重带他们两个西拐东拐,尽往小巷子里头钻。 钻出最后一个巷子, 路边瞬间变得荒芜, 脚下路面有杂草侵蚀,秋初, 有落叶被风吹得打旋。 云星起拉紧衣襟, 突然担心起一事, “三师兄, 我们直接进去义庄,不会被人说吗?” 他与王忧无事,主要是怕连累三师兄受罚。 游来重无所谓地一摆手:“不会, 垂野镇义庄一年到头难有几具无名尸送来,素来少人,你俩直接跟我进去,没事的。” 转过一道坍塌一半,露出砖块的斑驳白墙,一座破旧院落屹立于道路尽头。 院墙由青灰土砖砌成,两扇厚实木门虚掩着,一株叶子黄了大半的不知名老树栽种在门前,被风吹落一地。 四下里空旷寂寥,除却风声与偶尔掠过的鸟叫,几乎再无半点人烟。 游来重熟门熟路上前敲门,等许久,吱呀一声响,木门往里拉开,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探出。 “张伯,”游来重挤出一个熟练的笑脸,“是我。” “游仵作,你来了。”张伯认出是他,二话没说,沉默地拉开大门,放人进来。 张伯一双浑浊双眼扫视过跟在游来重身后进来的王忧与云星起,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注视他们跨过门槛进入后,木然收回视线。 缓慢关上大门上锁,缓慢走入一旁偏房中去。 看着他走入偏房,第一次来义庄的云星起好奇地四下张望。 义庄庭院内有种明显与外界不同的阴冷感,混杂一股淡淡药材与尘埃气息。 周边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沉寂。 好像时间在此凝滞,他听不见其他声音,连外头时不时耳闻的鸟鸣亦消失了,唯有他们三人均匀的呼吸声。 面朝一排房屋,门窗紧闭,黑乎乎一片,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王忧则紧紧扒拉着他的胳膊,心下略后悔跟来了。 游来重观望一圈,带他们走入一间屋子,估计是新近送来的尸体,单独一个房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草药味扑来,掩盖了一股常人不愿闻见的气味。 里间光线昏暗,阴冷潮湿,墙壁上挂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 屋中央,一具尸体躺在宽大木桌上,白布盖住身躯,扁平得几乎看不见轮廓起伏。 或许是为之前进来鉴别的亲属着想,虽无头颅,脖颈处用一块白粗布仔细覆盖,遮住了整齐的骇人断口。 即便屋内光线不足,适应之后,肉眼所见到底是与夜晚截然不同。 不说的话,云星起觉得躺在面前的不像是人,像是一具人偶。 亦像是一具丧失生命,却仍保留人形的躯壳,是一个曾经是人的事物,留在人世间的影子。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尸体,那是隔着一整个院子而望,透过摇曳烛火察觉,与眼下面对面相比是大有不同。 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在衣袖下手臂上悄然炸起,云星起喉咙发紧,面色泛白。 他年纪轻,又一直生活在受人保护的良好环境中。 下翠山,三年之久,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半年,路上所遇大多是好人。 半年间,他见过刀光剑影的交锋,见过有人受伤流血,却意外鲜少见人死亡,特别是眼前这般身首分离的异状。 几日前深夜,有酒迷惑神经,俯身凑近去瞧,终究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白纱。 现下,既没有酒,也没有夜色遮掩。 尸体切实展现于面前,他闭了闭眼,扭头看向身边王忧。 王忧眼见尸体,出乎意料的面色无虞,表情漠然中带着点好奇。 他怕虚无缥缈、猛然跳出的未知,一具尸体在面前,与云星起相比,他反而胆子大些。 少年时期不懂事,他没少受好奇心驱使,跟随表亲兄长们去往长安城午门观看斩首。 有时是斩首,有时是凌迟,他像个尽职尽责的看客,全程观看过。 有次,他去得早,挤在前排,滚落泥土的头颅,距离脚边不过几寸距离。 儿时无畏,长大后多了许多能找着乐子的去处,他便不愿再去午门。 瞧好友一副“这是什么”的打量神情,云星起心下惊讶。 怕虫的是他,进义庄瑟缩的是他,临到头看见尸体了,表现竟比他好一些。 一种莫名攀比心理浮现,云星起表情变化几许,特意凑近几寸。 游来重没留意到他的脸色变化,走去一边动作麻利系上深色围裙,戴上皮制手套。 走至停放尸体的木桌旁,掀开一侧白布,露出一截瘦弱苍白的手臂。 视线投向云星起,询问道:“渺渺,你之前说红瘢痕是用颜料画上去,要像去除得用什么擦来着?” 云星起振作精神,回答道:“灯油。” 一时半会找不着用容器单独盛放的灯油,游来重视线在屋内巡视一圈,锁定桌角一盏旧油灯,倒出灯油在一块粗布上。 翻转出手臂内侧红瘢痕,粗布覆上,缓慢用力擦拭几下,灯油在皮肤上泛出油光。 另外两人在一侧屏息凝声观看,云星起预想中的结果出现了。 原本与手臂浑然一体,犹如胎记一般的红瘢痕,在灯油浸润下,开始溶解、褪色,被稀释成一抹淡红色。 这下,证明这具无头尸体果然不是元小姐! 云星起忘了害怕,凑近前来。 游来重没停下动作,最后擦拭几下,把红瘢痕仔仔细细全擦去了。 第65章 是假的,如云星起所猜测,红瘢痕果真是画上去的。 千真万确! 猜中事实的激动在胸中沸腾,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汹涌的困惑。 她是谁? 真正的元小姐又在哪? 他声音颤抖、语无伦次问出自己的疑问。 “谁知道呢。”游来重随手将手中沾染红色油污的粗布扔进一个竹筐中,表情麻木,语气随意。 他摇摇头,兀自解开围裙,“我之前和你说过,元家上下,真正在意元小姐的人早已不在了。” 这句话,让云星起陷入恍然。 元家灭门,远亲闻讯前来,瓜分完遗产后,谁还在乎如今下落不明的元苏槿身在何处? “何况,”游来重重新盖上白布,边脱手套边说,“红瘢痕是假的没错,可你之前在河岸边捡到从尸体上掉落的信件,亦是一个证明无头尸身是元小姐的有力证据。” 不管她是谁,是不是元苏槿,在府衙卷宗中,她已归属于元苏槿。 可云星起放不下,他心堵难受,有种好心办坏事的感觉。 当日晚,他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一点其他人没发现的小细节,让他以为窥见了些许真相。 到头来,不过是另一层误导罢了。 王忧瞧见尸体证实不是他们口中交谈的“元小姐”其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回去了。 他没好友那么放在心上,清楚知道他与云星起仅是两位过客,偶然醉酒回家途中发现一具无名尸,被牵扯其中。 做到如此地步,已算是尽职尽责,府衙不愿深查,家属不管真相,再多的,不是他们两个路人能解决的。 反是云星起愣住了,脸上交织着不甘、困恼,王忧心下长叹一声,拍上好友肩膀,想安慰一番。 “说起来,”游来重洗完手后,突然想起一事,“当时来通过红瘢痕鉴别元小姐身份的,除了元家远房亲戚外,还有一人,那人没走,她是住在镇上的。” 云星起下意识接话,“是谁?” “估计你和对方见过面。”游来重擦干净手,深深看他一眼。 此言一出,云星起眼中的光缓缓汇聚,凝成一个光点,音调不由急促,“谁?” “霞生处胭脂铺女工,何落青。” 何落青?何姑娘吗? 云星起略有些不敢置信,脑中回忆起那位站在店铺柜台后翻账本的浅青罗裙女子。 他与她两次在胭脂铺碰面,她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与元苏槿熟识。 游来重接着说:“你今天不是送了我一礼盒装的胭脂?我一看便知是霞生处的,何落青在霞生处工作,你应该见过她。” “她与元小姐应是闺中密友,以前在镇子上,我时常看见她俩走在一起。” 云星起眉头紧皱,疑问如浪潮一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他与何姑娘在霞生处第一次见面。 何姑娘冷静疏离,按照三师兄所说,那时的她已去鉴别了无头尸体身份。 既是闺中密友,得知好友落水断头,辨认出身份后,能做到如此冷静、漠然,接着在胭脂铺工作。 瞥一眼身侧王忧,他自问做不到。 何姑娘......是不是在掩饰什么,是不是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内情? 他好像快要寻找到出口,又似乎会在一刹那间不知不觉错过。 第61章 琼宴楼 当三人走出义庄, 踩过门外噼啪作响的落叶,回到镇子中心地带时,太阳西垂, 已近黄昏。 远处的云很高, 层层叠叠, 唯有几道霞光刺破一切,落在三人身上。 光映在云星起眼中,燃烧着某种事物。 周遭由荒芜变得热闹,变得温暖。 “我要去找何姑娘, ”云星起看向另外两人,“我有事要当面问问她。” 游来重与王忧对视一眼, 前者说, “一起。”索性眼下无事,三人一起走去霞生处。 此时胭脂铺内客人稀少,空气中浮动花汁草木与脂粉混合的香气,冲淡了他们方才在义庄内快闻惯了的浓烈药材阴冷气息。 一踏过门槛,来的时辰不巧了,柜台后的女子已换了一人。 不是云星起较为熟悉的何落青, 是一位年岁稍长、眉眼间带有精明与和气的妇人。 见有客进店, 妇人迎上前来,“几位公子, 你们是来买胭脂的吗?” 云星起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视一圈, 问道:“请问, 何姑娘不在吗?” 明明上午还在, 到下午换一个人了。 “何姑娘?”妇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公子是说何落青吗, 我们铺子是轮班制,她早些时候回去休息了。” “明日她会照常来吗?”云星起追问道。 “明日是她歇息的日子,她向我提前告了假,公子若要寻她,可待三日后再来。” 云星起皱眉,岂不是短时间内见不到何姑娘了?他的好奇可等不了那么久。 他愣在原地沉思,妇人不由多打量他几眼,随即一脸恍然,“小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前几日深夜,在河边堤岸下见过?” “是的,方掌柜,”游来重适时上前自然地揽住云星起肩膀,“他是那晚和你们一起的目击证人之一。” “还有一位在这。”手往后一指王忧方向,王忧本靠在门边看着外头发呆,闻言立刻回神,回以一个礼貌性微笑。 “游画工,”方彩认出他来,语气熟稔几分,“稀客啊,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店来了?” “陪我小师弟过来找人,”游来重拍拍云星起肩膀,笑道,“不想来得不巧了。” “他莫非是林画师口中提起过的那位年纪最小的徒弟?” “是的。” “哎呀,第一次见!那日晚上天黑没仔细看,现下一看,长得这么俊俏呀。”方彩由衷赞叹,看向云星起的眼神顿时充满长辈看小辈的慈爱。 本是着急来找人的云星起,不曾想误入长辈交际现场。 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红,略显尴尬得站在一旁,听着三师兄与方掌柜交谈。 两人寒暄一番,方彩将话题引回云星起身上,“对了,云小公子,你找落青,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看了一眼三师兄,云星起含糊其辞,“想找她问点事情。” “方掌柜,”游来重知他顾虑,“说来,我与何姑娘不太熟。” 到他这个府衙中人出面了,“你能和我说一下何姑娘的情况吗?比如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 方彩疑惑:“了解这些干什么?” “你们之前不是一同在河堤下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这是照例询问。”游来重语气如常,仿佛真是一件衙门派给他做的公务。 方彩信了大半,语带调侃,“我是不是也得交个底?” 游来重随意一笑,“老街坊邻居,方掌柜的情况我是知晓的。” 虽心存一丝疑虑,方彩仍是说出她了解之下的何落青。 何落青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来垂野镇之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江湖中飘荡。 她会来霞生处工作,是因今年春初,一次方彩清早上工被一醉汉进店纠缠,恰好何落青路过解围。她一个姑娘家,身手倒是不错。 交谈下,何落青说她初来乍到,欲在垂野镇寻一落脚地,之前又接触过胭脂水粉一类活计。 后续一试,果真如此,调配起颜色来又快又准,赶上铺子里另一女工怀孕告辞,索性留她在霞生处工作。 “至于她是如何认识的元家小姐,两人关系变得亲密,我不太清楚了,也没好意思去问。” 提及元苏槿,方彩面露遗憾,“元小姐真是可惜了,之前几次看她来买胭脂,真没想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情,定是叫歹人给迷惑了心神。” 云霞点缀天际,晚风微凉,一走出胭脂铺,游来重把方才方彩画下何落青住址的地图转手塞给云星起。 “给你了。”他不甚在意地递过去。 若不是小师弟昨日央求他去检验,说实话,无头女尸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他压根不在乎。 云星起知道他内心想法,郑重接过,小心折好,与衣襟内的金箔红纸放在一处。 暮色四合,他抬头望天,忽然意识到整件事中,好像只有自己是最在乎真相的人。 心下思绪万千,脚下无意识跟随身边人走动。 一道欢声笑语伴随丝竹管弦之音流淌到他的耳边,他扭头看去,原是走到了琼宴楼附近。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楼上栏杆处几位花枝招展的舞女凭栏而笑,楼内人影攒动,觥筹交错。 游来重站住,回头看另两人,“来都来了,不如......” 话语未尽,意思明确。 王忧定在原地,眼睛隐隐发亮,他早上同好友来过一回,白日的琼宴楼自不是眼前这番模样。 他兴致勃勃,拉住云星起,说道:“走!” 酒楼内暖意香气扑面而来,把云星起想拒绝的话语给扑灭了。 第66章 毕竟何姑娘住处已知晓,人一时半会跑不了,王忧陪他跑了一天,三师兄为他额外操劳,不如就依他俩,大家一起好好放松一下。 琼宴楼内宾客满座,人声鼎沸,跑堂小二认识游来重,引他三人进入二楼一间临窗雅间。 既可欣赏楼下大厅歌舞,又能不受他人打扰,貌似是琼宴楼特意为游来重备下的。 之前因点烛看眼一事,王忧对游来重观感不佳。 几杯清酒下肚,那点不快被他丢去九霄云外,酒桌前与人聊天是越聊越投机,越聊越上头。 从京城风雨谈到江湖奇闻,谈得两人颇觉相见恨晚,没一会好得勾肩搭背。 楼下戏台,有歌女抚琴,舞女旋舞。 铮铮琴音引得王忧手指发痒,转身下楼借了歌女古琴上楼来弹奏。 他弹琴时,与平日里两模两样,古琴置于膝上,手指拨弦,悦耳琴音似流水一般淌出。 曲调时而欢快时而婉转,楼下有宾客循声看去,一曲终了,引得众人连连鼓掌叫好。 游来重对王忧是刮目相看,以为是个普通富家公子哥,不曾想是个有才艺的,醉醺醺夸赞道:“人不可相貌,没想到王公子竟会弹琴,弹得还如此之好。” 边说边提起一边酒壶,给王忧满上一杯端至嘴边,王忧接过喝了。 云星起坐在一边笑吟吟看着二人,捏起手边清茶,呷了一口。 一杯酒下肚,王忧再弹一曲,游来重合着琴音给他打拍子。 望着眼前一景,云星起思绪飘远,他想,到了明日得赶快去找何姑娘。 夜深了,楼下人声少了些许,王忧与游来重醉得是一塌糊涂,一个趴在桌上喃喃自语,一个滑到桌下呼呼大睡,一副无法清醒的模样。 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琼宴楼,云星起同琼宴楼伙计搀扶二人进了楼上客房。 看两人横七竖八、无知无觉的睡眠姿势,云星起担心他们深夜熟睡不小心被自个呕吐物给呛住。 终究不放心,让伙计另准备一套床褥,他俩睡床上,他打地铺。 安顿好一切,伙计带上门走远,四下里安静下来,仅余两道沉重呼吸,和楼下时不时传来的喧哗。 云星起弯腰掀开被褥,烛火摇晃,把他的影子拉长拉大,投射在墙壁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 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看。 床上二人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窗户油纸偶尔被一阵风吹得哗哗响。 走去窗边推开窗扉,窗外夜色浓黑,街道空荡荡,丝毫没有琼宴楼大门处的热闹。 瞧了瞧四周,云星起皱眉,是不是今日一路奔波太过劳累导致出现错觉了? 不是没可能,他关好窗,不再胡思乱想回到床褥上睡下。 房内微尘因开窗被带动而起,有些落回原处,有些飘浮而上,经过桌椅,经过房梁,经过一块屋顶缺口,一双琥珀色眼瞳掩映其中。 燕南度不放心云星起,下山来找人了。 猜测大抵是宿在哪家酒楼,率先从琼宴楼开找,一找给找到了。 确认人睡下,他犹豫一阵,最终身形一闪,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云星起醒来,屋内有淡淡酒气弥漫,三师兄与王忧仍陷入深眠。 他轻手轻脚收拾好,没打算去叫醒他们。 独自下楼去柜台处结清账款,他要去找何落青。 风裹挟微凉湿意扑来,云星起摸出怀中地图,手指按在线条辨别路线。 一个声音在一侧响起,低沉熟稔,“真巧。” 云星起整个人一顿,转头看去,日光下,一人携刀而立,冷峻五官融化于笑意之中,显出些许柔和。 第62章 庭院 他怎么会在这? 云星起心脏仿佛漏跳一拍, 脸上没多余表情。 至于燕南度其人,他想在今天早晨看见吗?自个也说不清。 燕南度看他一脸茫然,两眼怔愣, 走近几步, 语气戏谑道:“云公子, ”视线瞄一眼地图,“一会是打算去哪儿?” 捏紧手中地图,云星起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 燕南度眉梢一动, “你相信是偶然吗?” 拿问题回答问题,云星起默然了。 不等他再次开口, 燕南度接回之前提问, 兀自问道:“介意我和你一起走一段吗?”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间,云星起想起昨日方彩提起过,何姑娘身手不错。 万一他去找人,三两句话不对付,对方瞬间暴起,他该当如何? 即使现下拐道去铁匠铺买一把防身用的利器, 他一个生手, 在一江湖老手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说不定一拿出利器, 对方一见愈加生气, 直接对他下死手。 想法一过脑子, 临到头, 云星起吐出一个“好”字。 夏末秋初,清晨垂野镇带有微凉湿意,空气呼进肺部, 让人清醒不少。 云星起离开镇子不过三年之久,城镇布局变化不大,按照简易地图指引,没花费多少功夫停在一座庭院前。 庭院远离人烟,临近山林,最近邻居在几十米开外。 石头围砌,可见房屋檐角透过院墙。 正是早餐时辰,院内烟囱无炊烟升起。 何姑娘莫不是仍在睡觉? 念头一闪而过,云星起径直上前去敲门。 咚一声脆响,门应声而开,没锁。 院内陈旧朴素,地扫得干干净净,乍一看空空荡荡。 云星起莫名紧张起来,回头与燕南度对视一眼,男人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别怕,两人一前一后走入。 正对院门屋内,木门大开,何落青一袭熟悉的浅青罗裙,脸上无半点脂粉,面色憔悴地端正坐在一把正对门口的椅子上。 她说:“你来了。” 语气平静笃定,像是早已知晓他会前来。 她的眼睛越过云星起,落在跟随他而来的身后男人身上。 脸上表情未变,眼神微动,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慢慢摸到腰间,唇角一勾,没有笑意。 “云星起,”她说,“你还带了客人来。” 何姑娘知道他的名字? 云星起惊讶得一时语塞,何落青接着说:“小云公子,我的故事,只说与你一人听。” 这是燕南度第二次见眼前的女人,第一次是在夜间河堤下,他对她的印象是一位腰间配有长鞭的女人。 他一踏入院落,何落青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眼中温和友善烟消云散,升起显而易见的戒备警惕。 是对他的,不是对云星起的。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一垂眸,对上云星起澄澈的双眼。 云星起说:“阿木,你在外面等我。” 燕南度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眼中星光熠熠,把话吞下去,乖乖走去庭院外。 院落不大,他在院外,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冲进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何况,他看得出,何姑娘对云星起没有恶意。 院门被燕南度关上,云星起独自一人跨过房屋门槛。 屋内家具不多,除面前桌椅外,唯有一张床靠墙放置。 何落青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凉的,云星起不甚在意。 他原是在犹豫,坐下后,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何姑娘,捏造无头女尸身份的人,是你吗?” 话问得直白,没有意思铺垫,云星起是想出其不意炸一下,炸对了不亏,炸错了没事,有燕南度在院外。 何落青脸色未变,微微一笑,笑得浅淡,点头认了:“是我。” 她的承认来得太快太干脆,让做好心理准备的云星起有些猝不及防,油然生出些许不相信来。 可是,如果不是何姑娘,她当着他的面直接承认,又是为了什么? 好半晌,云星起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伪造无头尸体身份?为什么要直接承认?为什么...... 他有太多问题,最终化为三个字“为什么”。 今日天气晴好,窗扉大开,风悄悄潜入屋内,撩起一缕何落青落在肩头的发丝。 她收回凝视窗外蓝天白云的视线,转回到云星起身上,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长到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儿时,何落青有一个江湖梦,她不爱裙钗爱刀剑,时常手握一根树枝自称大侠,身后跟随一群小伙伴,一身短打在田间地梗间奔跑。 她是家中独女,家里人向来惯着她,因此由她去了。 变故发生在她十岁那年。 起因是她外公家院墙外的几寸占地,看似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实则让人争得头破血流。 她爹娘前去撑腰,哪知一夜间,全死了。 是与外公家产生争端的邻居在家中水缸里下毒,她的爹娘、她的外公外婆全死了。 第67章 最后推出来认罪的,是一个干瘪老头。 堂上,老头辩称,那几寸地一直是他家的,争来争去,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偷偷往水缸里投了毒。 人证没有,物证在老头家中搜刮出,经鉴定后,果然与水缸中毒物一致。 证据确凿,老头不久秋后问斩。 而何落青,成了一个孤儿。 起初,她被爷爷奶奶抚养,这边不止她一个孙辈,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长大几岁后,她自个跑了。 歪打正着,圆了儿时的江湖梦。 然而无数个深夜,她总会梦见爹娘死去的夜晚,有人连夜敲门来报信,她被人拦在屋内,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爹娘死了。 之后,白茫茫一片,乱糟糟一团,日子如流水一般从她眼前滑过。 她会惊醒,会痛哭,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底:她要弄清楚邻居现在何处,她要去报仇。 她知道得很快,因为邻居没搬走,甚至吞下了外公家占地,不再是斤斤计较的院墙外几寸,是全部。 她和邻居一户人有过交集,小时候,她来外公家玩,对方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上几岁的小姐,没少跟在她身后转悠,奶声奶气喊她“小哥哥”,她从没去纠正过。 这给了她一个复仇的思路。 混迹江湖多年,何落青练了一身功夫,学了易容,见了人心。 小姐将近婚娶年纪,打听到她有一门远方娃娃亲,对此,小姐本人是不愿意的。 于是,她趁虚而入。易容、换身份,几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几句加以润色的话本中情话,轻易捕获了一颗天真、不谙世事的心。 她以假身份,与小姐约好在一晚私奔。 私奔前夕,她特意给了小姐一包药,说是蒙汗药,掺在茶水中,喝下去会昏睡一天一夜,对身体无其他副作用,待小姐家人醒来,她们已经跑远了。 其实,那不是蒙汗药,是毒,是小姐家爷爷多年前下给她家人的毒。 小姐听话,下了药,按时来赴约,她不负所约,带小姐一起跑了。 她曾想着,小姐深居闺阁,不识人心丑恶,当年那事,她虽有受益,但毕竟年幼,或许可以留她一条命。 为一个“或许可以”,她伪造了小姐私奔后死亡的假象。 通过一些江湖手段,认领了一具死亡时间不久,与小姐年纪、身形相差不大的无名女尸。 她知道小姐手臂一侧有一块红瘢痕,是胎记,而她恰好知道,有一种红色颜料,能够遇水不化。 将小姐安置好后,她趁夜色将女尸带回到垂野镇芦苇丛附近,割下头颅,抛入河流,一切似乎天衣无缝。 哪知道,她一回去,小姐不知为何,发现她给家人下的药压根不是什么蒙汗药,是毒,她全家人,被她给毒死了。 小姐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先是沉默,再是承认,她问:“你记不记得,你儿时跟在后头喊过‘小哥哥’的那个人?” 一句话,小姐明白了。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小姐疯了似的推门而逃。 外面夜黑风高,她赤着一双脚,直直往黑夜中扎去。 她拉住她,小姐回过头哭着对她说,她要回家。 小姐拼命挣扎,她不敢太用力,怕不小心弄伤,心一软,手一松,人挣脱开束缚,一路沿着小道跑去,那夜无月,周围黑得出奇。 冷风浩荡,前方有涛涛流水声响起,是一条湍急河流,小姐没有半分犹豫,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她跟在后面一起跳了下去,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小姐死了。 说及此处,何落青长久沉默下来。 一边云星起惊讶之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之后,你是不是带元小姐......曾路过垂野镇。” 何落青疲惫一笑,说道:“是我的私心。” 以前,作为闺中密友,她给元苏槿画过几次妆。 那是最后一次给元苏槿化妆,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带她去一个,从前两人展望过,约好以后要长长久久住在一起的地方。 去那里,最近的一条路,是穿过整个垂野镇。 所以,云星起病中确实与死去后的元苏槿对视过,那不是他的幻觉。 当时在马车上,何落青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双手抱住元苏槿的躯壳,灵魂浮在车顶木然地看着,或许有几次颠簸、有一阵山风,让外人窥见了车内。 她不知道,也从未去设想过这个可能性。 现在,旁侧少年询问,她大抵能猜出一二。 埋葬下元苏槿后,何落青无处可去,习惯性地再次回到垂野镇,再次进入霞生处工作。 她双眼盯着窗外,有一只粉紫羽毛小巧圆润的小鸟停在檐角左右探头,时不时鸣叫两声。 何落青说:“我是她的‘秦郎’,是她镇子上的密友,是她儿时追着叫‘小哥哥’的人,当我发现我对她……”她垂在桌面的一只手抬起,死死捂住双眼,“多年计划已在按部就班执行,来不及了。” 复仇成功的快意,她很少感受到,最大感受是麻木。 她抱着尸体从彻骨河水中走到岸边,头埋在不再起伏的冰冷胸膛上,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哭到后面,泪没有了,心也没有了。 从此往后,她只是活着,每天重复过去日常,她多年间擅于伪装,旁人看不出分毫,内心在逐渐成为一摊废墟。 她想着,被发现也好,不被发现也罢,无所谓。 那日深夜,她与方彩撞见云星起一行人完全是意外。 下意识的,她快速熟练将自己摘出。 送方彩回了胭脂铺后,她重回河堤暗处藏匿观察,看见是云星起捡走了从尸体腰带里掉下的信。 白日,她再次碰见云星起,知道对方在离去前,偷看她写过的账本字迹。 第三次碰面,她隐隐猜到对方要她写吉祥话真正所为何事。 推脱几次,后面想着算了,拿出红笺径直写下平常字迹。 伪装秦郎时,她没少给元苏槿写信,信中字迹从未加以更改,和她平时字迹差不多。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她一时偷懒。 不会有人去注意到一个胭脂铺小小女工的字迹,与带一位小姐私奔逃走“男子”的字迹是一致的。 出乎意料,云星起注意到了。 在他捡走信时,何落青有种直觉,云星起会在某日来找她。 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个包含所有来龙去脉的故事。 至于为什么愿意对云星起说出一切,或许是那晚河堤下,月光落入少年眼瞳中,澄澈明净,和元苏槿生前的眼睛很像。 何落青放下捂住双眼的手,眼眶通红,伸手一指床底,“床下有一个木箱,颜料、毒,全在里面。” 言下之意,让云星起拿去做证据向官府揭穿她。 云星起仅瞄了一眼床下,摸出怀中之物放在桌上,“给你。”是写有何落青字迹的红笺。 他扶桌站起,何落青抬头看他,微红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你这是?” 慢慢走去屋外,耀眼白光打在云星起脸上,他微眯了眯眼,背对她说道:“今天,我没来过你家,也不认得你的字。” 他同意三师兄说的,案子已经结束了。 第63章 归人 一直藏在衣襟内, 戳着云星起肋骨的红笺最终没有递给三师兄鉴定。 他曾央求过三师兄教他鉴别字迹,学得是一知半解。 但是,根据他长年累月对于笔触方面的经验, 一种直觉促使他查看过霞生处何姑娘写下的账本。 两人字迹很像, 像得他由此心存疑虑, 借写吉祥话之名,弄到何姑娘的字迹。 他清楚,如果把红笺交给三师兄,这会是除去床下木箱之外另一大有力证据。 可是, 他不想去揭穿了。 上一代人的一丝贪欲,像一点火星, 引发一场大火, 烧尽何姑娘一家。 火焰并未在岁月长河中消失,于何落青这一代死灰复燃,造成同样代价之后熄灭。 他一向凭借直觉办事,所以,他放下红笺,离开了院落。 跨过屋内门槛时, 他感到坦荡轻快, 似乎卸掉了一个无形重担。 可越往外走,脚步越沉重, 心情越复杂, 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何姑娘此时是什么表情。 清晨微凉湿意, 被秋日暖阳驱散,背对院落,云星起轻轻合上院门。 清脆咔哒声, 像是一声审判,一如无头女尸一案,结束了。 原本靠站在石墙旁远望山林的燕南度第一时间看向他,目光沉静,问道:“走了?” 院内,何落青说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院外的燕南度听得是一清二楚。 四周环境过于幽静,他闲得无聊,稍微一凝神,石头堆砌的围墙无法隔音,故事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他能听清所有对话一事,何落青应是知晓的,赶他出院子是与他不熟,他听与不听,她无所谓。 第68章 云星起不知道,所以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提起此事。 时辰已近正午,日头当空,云星起回过神来,懵懵地点头:“走吧。” 整个案子结束了,来得突然,去得悄悄。 他瞒着王忧与三师兄,独自一人根据地图来见的何姑娘,不知走时仍睡得正香的俩人现下如何了。 本来自认识起关系一般,喝一场酒后,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见恨晚,顿时好得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似的,当天晚上睡在一块。 回翠山前,得先去看看他俩。 一离开山林附近,周遭空气显得愈加温暖。 快到琼宴楼大门前,云星起远远瞧见在门口有两个熟悉身影,萎靡不振地一个蹲一个站。 游来重扶墙站立,神情恍惚,距离上次酒醒不过数个时辰,他又再次陷入迷醉状态。 昨日还与小师弟一起,今上午一醒来,不留信不告知,没了人影。 急匆匆洗漱一番跑下楼想去找人,刺目白光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好悬没一头栽倒在地。 跟着一路跑下来的王忧没比他好到哪去,强行被叫醒,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胃里是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子腥甜顶着喉咙,想吐吐不出。 他蹲在地上,靠着混沌成一团的脑子认真思索,待会是直接在大街上躺下,还是进去酒楼躺下。 云星起一出现,游来重目光聚集,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渺渺,你去哪了?” 随即,他看见云星起身边的燕南度,笑容一僵,嘴角逐渐下滑,“燕......” “帮主”二字差点脱口而出,黑衣男人凛冽、带有压迫意味的眼神与他对视上,话语卡在喉间,没有说出口。 正了正身形,双手抱拳,恭敬行了一礼:“燕兄,你也在。” 云星起好奇了:“三师兄,你们认识?” 游来重顿感醉意消散不少,回道:“你之前生病,燕兄在山上照顾你时,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原来如此,他病中确实是辛苦人家了。 如若他们仅仅是好兄弟,他能坦然接受对方对他的这份好,知道该怎样去感谢对方。 偏偏他们不仅仅是好兄弟,起码燕南度对他不是。 他没有追问,含糊点头表示知道了,视线落在一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王忧身上。 云星起蹲下身,仔细打量过后,嘴角微勾:“王琴师,你怎么了?” 明知故问,声音轻快熟稔,王忧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有气无力挥了挥手,“难受,哥们,快扶我进去躺一下。”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王琴师思前想后,决定要脸,要躺得进去躺。 云星起收敛起笑意,扶起好友胳膊,将人一路架进琼宴楼大厅内。没让他如愿躺下,而是把人按在椅子上坐下,喊店内伙计端来一碗醒酒汤,递给王忧喝下。 一碗汤下肚,王忧脸色好了不少。 跟着进来的游来重特意与燕南度离得远些,问道:“渺渺,听伙计说,你一大清早出去了,是去哪了?” 看好友双颊渐渐有了血色,云星起回道:“去找何姑娘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和你一起去?”游来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担心就担心在这。 何姑娘是个会武功的,他的小师弟撑死是一个动作灵活些的普通人,在何姑娘面前完全不够看。 万一一朝不慎,出了意外,他这个做师兄的怎么和师门其他人交代。 “看你们睡得正香,不好打扰,”云星起余光瞥了一眼身侧坐下的男人,“再说,我是与燕兄同行的。” 没事就好,游来重心下松了一口气,拉着人和他一起坐下,他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 “怎么样,此行问出什么没?” 云星起沉默一瞬,说:“没问出什么,是元小姐死后,何姑娘伤心欲绝,不愿再多在外人面前提及她。” 游来重眉头皱起,岂不是线索断了。 不待三师兄说话,云星起反手捏住他的手腕,说:“查不到算了,三师兄,我也累了,就像你说的,案子早破了。” 不是你一直不甘心,想追查到真正的元小姐在何处? 游来重愣住了,他盯视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如既往清澈,像山间溪流,今日,其中却缭绕几缕淤积深沉的泥沙。 行,游来重心下叹气,既然小师弟不想查了,就不查了,缘由他不会去多问。 卷宗已归于档案,封存于府衙一库房之中,若不是为了小师弟,他不会去义庄,不会去霞生处问询。 王忧趴在桌上,半张脸埋在臂膀中,眼神比起方才清明不少。 他想起之前去霞生处,与云星起打配合,让何姑娘写下的红笺。 红笺上的字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过,云星起没有提及,他也不会选择开口。 几日后,云星起戴着帷帽独自一人再次去了霞生处,从方彩口中得知,何落青走了,她离开了垂野镇。 没人知晓她去了何处,亦如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 她的出现与消失一样,像是一阵风,引发一场燎原大火,一切化为灰烬后,不知去向。 站在熟悉的胭脂铺门口,门外,镇子依旧热热闹闹,人影交错。 远远的,传来铁匠铺锤击的当当声,一个担着两筐水果的小贩叫卖着走过街道,旁侧金银铺内有姑娘们手挽手从中走出,身上多了一两件流光溢彩的首饰。 有风穿过一整个街道,吹起有些店门口挂着的褪色幌子,带来一丝雨水的土腥气。 天边有乌云聚集,云星起走出霞生处,凭借记忆,找到了何落青地处偏僻的家。 院门没锁,屋内少了一位浅青罗裙女子,他走进屋,里面好像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少。 触目可及的茶具、床褥皆在,只莫名少了人气。 他在床铺边蹲下查看,床底有一个深深的方形印记,被从靠墙一边拉往床外。 何姑娘没骗他,床底真有一个木箱。 当时,他没去拿床底木箱,一是他不愿,二是他怕。 怕何姑娘是在骗他,骗他去床底拿证据,然后背后拿刀子捅他。 是他想多了,他站起身,帷帽掉在地上,他没去捡,拍拍双手灰尘,坐在床榻边缘。 窗户敞开,一只浅紫羽毛小鸟停在窗根上,它没叫,探头探脑观察一番屋内,一与云星起对视上,扑棱一声飞走了。 希望何姑娘在某处好好生活,云星起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幕怔愣地想着。 下过几场淋漓秋雨后,暑热逐渐逝去,日子愈加凉爽起来。 一日,翠山上连接山脚与及树庄大门的林间长阶上,有人来了。 天亮的时辰越来越晚,初阳中裹挟一丝山风,这些风像未褪尽的夜色,吹在人脸上有些发冷。 林壑清一身长衫破破烂烂,辨不清原有颜色,乍看像是一团深灰尘土裹在身上。 他呵出一口白雾,按了按头顶缺了个口的草帽,背上负有一个陈旧竹箱,里面装满他此行云游所有收获。 埋头爬到石阶顶端,及树庄大门紧闭,林壑清没有敲门,站在门口停顿一会,转头去了另一边。 客舍那边有一道侧门,不知关没关。 侧门虚掩着,没关。 他推门而入,与一位生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身形高大,临近中秋的清晨赤着臂膀,身上肌肉匀称,古铜皮肤上覆有一层薄汗,晨光中尤为显眼,手中捏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刀。 燕南度最近心情不佳,云星起似乎下定决心,要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推回到最初相识之际。 平日里待他如一位普通朋友,除偶尔有求于他外,鲜少再叫他“阿木”。 生硬、客气、疏离,一如初见,他咬咬后槽牙,是不如初见。 硬上怕把人吓跑,来软的得挑个好时机。 烦躁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趁天蒙蒙亮,心血来潮提刀来到客舍院落内练刀。 许久未练,一时入了迷,待听见动静,来人已一脚踏入院内。 他停下动作,一双琥珀色眼瞳似箭矢一般扫视过去。 江湖中的刀光剑影忽闪入林壑清眼中,惊得他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收回踏入院内的步子,收得过猛,左脚踩右脚,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头上帽子摔落,露出一头乱糟糟掺杂灰白的发髻。 他胡子拉碴,一脸沧桑,唯独一双眼睛,显出与面容不符的明净清澈。 “你是谁?” 两个声音,两道截然不同的语调,异口同声发问。 第64章 徘徊 随着秋意渐浓, 清晨山上的风越来越冷冽。 云星起裹在薄被中,像是一只白色蚕蛹,缩在床内面朝里睡得正香。 身后木门应声而开, 王忧顶着两只大大黑眼圈推门而入。 昨晚, 他与游来重彻夜饮酒, 本是可以留在楼内与其抵足而眠一觉到天亮。 第69章 可能是酒劲上头,脑子不清醒,他硬要回翠山上来睡,推脱说是山上空气好, 宿醉后醒来能舒服些。 游来重差人送他至山脚下,随后王忧独自一人走的山中石阶。 山风清朗, 他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 清醒得仿佛晚上并未喝酒。 及树庄大门紧闭,他无意叫门,熟门熟路拐了个弯,摸去客舍侧门,从一棵老树树杈上掏出一把韩钟语告知他的小小铜钥匙开了门。 天际明月沉入漆黑山峰背后,头顶灰蒙蒙一片, 一踏入客舍内, 靠山风撑起的清醒消失殆尽,脑子瞬间昏沉起来。 摇摇晃晃走入他的房间内, 倒在床铺上。 不知是昨晚酒喝多了烧心, 或是熬夜熬过头精神亢奋, 他闭着眼, 却无法顺利滑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听见院落内有声音。 像是金属破风声,窸窸窣窣的, 不吵,他自然没力气去打开门看一眼。 直到一声巨响响起,惊得他压根没听清是什么,身体本能率先做出反应,动作迅速翻身坐起,睁开眼时人已直挺挺站在床铺下。 心脏如擂鼓一般在胸膛下剧烈跳动,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揉揉眼睛,门外此刻安静如斯,似乎方才一切是梦中传来的声音。 他知道,门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开门一看,冷空气沁得人难受,院中,燕南度赤着上身,手握一把刀,如孤狼锋利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一边。 沿视线看去,客舍侧门外,一个看着年纪不小的流浪汉跌坐在门外,一脸惊恐未消。 王忧问:“发生什么了?” 他的出现,打破眼下僵持。 林壑清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惊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 伸手抓起掉在地上的草帽,他没有戴上,开口嗓音沙哑:“你们是最近新入住翠山的客人?” 燕南度眉梢一挑,缓缓收敛起眼中锋芒,同时归刀入鞘,“是的,不知阁下是?” 他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手掌宽厚,带有练武之人独有的厚茧。林壑清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脸,脸上没了第一眼时的锋利。 最终,林壑清没有丝毫芥蒂地拉住来人的手借力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衣服根本看不出脏没脏。 “林壑清,”他说,“及树庄主人的师父。” 当年,他从长安初至垂野镇,用一幅山水水墨画,从一位避世隐士手中,换来一张脚下院落的地契。 说是住在翠山,实则是在翠山一侧某座无名小峰半山腰,背后是连绵不绝、人迹罕至的森林,将整座垂野镇后方牢牢围住。 他们住的山脚下,临近城镇边缘,面朝一条淌过镇子前方的河流。 初入其中,半山腰唯有一间住宅,摇摇欲坠,勉强可以遮风,无法挡雨。 他出钱又出力,带领工匠与尚且年幼的徒弟们,一砖一瓦,一木一梁,辛辛苦苦修建好。 修缮接近尾声,一日傍晚,他背着半筐装着各类零碎工具的竹篓自山脚上山,莫名注意到石阶路旁不对劲。 扒开草丛一看,发现里面藏了一个婴儿。 那时,正值初春,白日太阳一出不冷,早晚仍是冷得很。 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把一个婴儿遗弃在那儿。 他抱起婴儿,包在外的小被子冷得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孩子没动静,有些害怕。 戳一戳苍白脸蛋,婴儿慢慢睁开眼,没哭,一双圆溜溜黑眼珠看着他笑。 恰逢天边璀璨星辰从云层后升起,他抬头望一眼树梢上天幕,将孩子抱了回去,取了名。 后来,房子修好了,孩子养大了,他的心又野了,把一切托付给大徒弟韩钟语操持,自个逍遥天下去了。 随后几年,二徒弟嫁人,三徒弟入江湖,勤勤恳恳打理院落的人一直是韩钟语。所以,山上的主人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他大徒弟。 他林壑清,不过是及树庄主人背后不着家的师父罢了。 一听他介绍,王忧与燕南度明白了。 眼前这位灰头土脸,貌似流浪汉的中年人是云星起师门四人口中尊敬的师父。 王忧头疼得像要裂开,现下,看样子是没法在客舍内睡了。 他突兀地举起一只手,说道:“林师父,我去帮你叫人。” 撂下一句话,不顾其他两人反应,快速冲出客舍。 开玩笑,他今日无论如何是要睡觉的。 路上运气好,遇见一个早起打水的小孩,嘱咐他去叫他们师父去客舍,你们师祖回来了。 随即,毫不犹豫拐道去了云星起小院。 几乎是强行将云星起从床内挖出,双手推着被子,像是滚汤圆一样拼命摇了一阵。 摇得云星起不醒也得醒,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抓住王忧手腕,含含糊糊喊道:“别...别...别摇了。” 慢悠悠从床铺间爬起,云星起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王忧说:“你师父回来了。” 一句话,把云星起所有瞌睡赶走了。 他着急忙慌爬起身,掀开被子立马往外冲去。 刚踏出房门,冷风一吹,等等,他不知道师父人在哪。 扭头问王忧:“去哪?” 王忧见好友走了,毫不犹豫外衣一脱靴子一甩,一卷掀开的被子躺下,手胡乱往外一指:“客舍那边。” 云星起冲到院子里,打一勺冰凉的水胡乱洗了脸,急匆匆朝客舍方向跑去。 师父云游在外许久,他好不容易回了翠山,仍见不着对方,眼下,终于能和师父见面了。 然而,越靠近客舍,他的脚步越加迟缓。 若是在客舍,岂不是会遇见燕南度? 这一段日子,他尽量躲着燕南度走。对于燕南度在他病中的照料,他心下感激,曾想请对方好好吃一顿饭作为答谢。 转念一想,对方在江湖中漂泊多年,大抵不差他一顿饭。 燕南度细致入微亲力亲为照顾他,所图为何,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对于情爱,云星起是彻底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出什么,又该如何去回应。 旅行途中,碰到未知会激发他的探索欲望,眼前的未知,却只会让他心生胆怯,想要逃跑。 在芳原城桥边也好,在垂野镇河畔也罢,面对燕南度毫不掩饰的直白靠近,他的第一反应似乎永远是逃避。 他感到厌恶吗? 扪心自问,没有。 他能够接受吗? 他不知道。 从长安,一路回到翠山,身边与他有过沟通的人,除了二师姐,其他人鲜少有正儿八经的情爱。 可他能因为燕南度,不去见阔别已久的师父吗? 不能。 双脚似乎陷入泥沼,但他仍然在走,走去客舍。 一踏入客舍内,打眼看见,师父独自一人坐在院内石凳上悠闲喝茶。 “渺渺,你来了。”林壑清看他来了,笑得眉眼不见。 所有犹豫在师父一笑间消弭了,他开心地跑过过去,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从后面抱住师父脖颈。 “这么大了,还是这般不稳重,”林壑清拍拍他的手臂,“从长安回来了?” 云星起松开手,掩不住笑地坐在一边,“嗯。” “长安怎么样?”林壑清为他倒了一杯茶。 茶水温热,白色雾气缓缓升起,一路跑得急,云星起此时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渴得厉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还好。”放下茶杯,云星起不愿多提及长安,反问道:“师父,你此番回来,是特地赶着回来过中秋的吗?” “当然。”林壑清抬手揉揉他乱糟糟的柔软头毛。 他顿了顿,轻声说:“不过,回来路上,遇见了一群奇怪的人。” 一行人一身寻常打扮骑在马上,看着和走南闯北的普通商贾出行没什么区别,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给他一种熟悉的厌恶感。 林壑清摇摇头,端起茶杯喝下一口,“算了,应该与我们没关系。” 有人来了,是燕南度。 他换上一身干净玄色劲装,许是刚用冷水洗漱过,周身挟有一丝飘忽水汽,整个人看来像是一把濯洗过的刀,沉静锐利。 他一出现,云星起脸上笑意明显一僵,随即又迅速扬起,站起身来:“燕兄!” 招呼打得比平时响亮,情绪比平时刻意。 燕南度表情比不上之前与林壑清交流时的松弛,有些深沉。 他没有说话,朝云星起点点头,沉默地坐在石桌旁另一边。 云星起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盯着茶杯中晃动水面,一言不发。 独留林壑清一人,坐在好似凝滞的空气中左右看看,心下奇怪。 片刻之前,燕南度扶起他后,两人随意聊过几句,算是投机,毕竟对方提刀不是有意吓人,说开便是。 第70章 几句话功夫,他了解到,对方和方才跑出去喊人的公子哥,是他小徒弟的朋友,来山上暂住。 可朋友之间见面,会是眼前这样吗? 第65章 水鸟 弥漫在石桌上的沉默并没有停留太久, 院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韩钟语一扫平日里内敛沉稳,步伐急促地踏入客舍内,有几缕发丝从额前垂落。 他太着急, 头发没来得及仔细梳好。 “师父, 你回来了!” 他很少大声说话, 惯常温声细语,引得燕南度扭头看他。 音调中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亦有一丝难言的颤抖。 单手扶住客舍拱形院门边框,他喘了几口气, 放慢速度走去。 他的到来,如同一阵风, 吹散院内凝结空气。 小小客舍, 大多数时间内不住人,最近一月内热闹不少,现下更是挤进好几个人。 待走到师父面前,韩钟语胸腔起伏平缓下来。 他已数月未见师父,再见难免失态。 慢慢平复下心情后,他只觉有些可惜。 他年岁渐长, 无法像小师弟一样, 环住师父脖颈撒娇。 安静立在林壑清面前,不坐不说话, 唯有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翻涌着。 云星起捧着茶杯对此见怪不怪, 师父以前没少出过远门, 每回从外归来大师兄都十分激动, 三年不见,大师兄仍和从前一样。 他放下茶杯欲站起身,拉大师兄坐下。 林壑清轻叹一声, 率先站起身,双手重重拍了拍韩钟语肩膀,说:“嗯,我回来了。” 韩钟语垂下眼睑,敛去眼中情绪,绕过林壑清,坐在云星起旁边。 眼前一幕,让燕南度眉梢一挑,不由打量了一眼。 埋在桌下的一只手摩挲没有悬挂刀的腰带,只觉有点意思。 过了两日,即是中秋。 林壑清日夜兼程赶回翠山,为的便是这一个中秋。 今年中秋,是翠山最近几年里,师门人到的最齐的一次。 一大清早,整座及树庄热闹起来。 韩钟语领着院内其他人一起准备制作月饼的各类工具。 上午时分,天光晴好,伊有琴牵着女儿上了山,身后跟着她提大包小包的丈夫何延。 一进入院内,何延笑着给院内所有人发了礼物,给云星起另多塞了一个大红包。 游来重稍晚些,将近正午,提着一小缸陈年佳酿,摇摇晃晃爬上山。 酒一现身,林壑清一马当先冲上去前去抢过,当即撕开封泥喝了一口,赞叹道:“好酒!” 韩钟语接过酒缸,“师父,别喝多了。” 家常午宴后,一群人围在及树庄庭院内,和面,擀皮,包馅,面粉时不时飞扬于空中,混合着干果豆沙枣泥的甜香。 伊有琴教女儿做好一个月饼,女儿乐呵呵拿在手上去父亲面前炫耀去了。 她拍拍手,新揪一团面,边用擀面杖擀面,边不动声色观察着。 小师弟与那位名叫燕南度的江湖侠客之间貌似有事情发生。 在山下医馆,燕南度亲力亲为照顾生病的小师弟,她那时只觉两人关系好,毕竟比起叫王忧的琴师,燕南度更为可靠。 此刻众人齐聚,才觉出多少有些不太对劲。 她住在垂野镇中,每个月会有固定时间上山,经常在酒楼内醉生梦死的三师弟不提也罢,大师兄自个和师父拉扯不清,估摸他们看不懂。 她敏锐察觉到,小师弟似乎一直在躲避燕南度,刻意与其隔开几个人,和王忧挤在一起。 男人表面上看不出异样,视线始终似有若无落在小师弟身上。 照理来说,两人关系应会变得愈加亲密才对。 云星起擀好饼皮要包裹馅料,发现枣泥不够,抬眼发现桌案一侧还有,伸手过去拿,手指尖恰好和同样要用枣泥的燕南度碰上。 刷地一下,一抹绯色晕染在云星起双颊上。 燕南度见他要用,直接把枣泥推到他面前,自己拿其他馅料去了。 伊有琴心中八卦之火顿起,扫视一圈,其他人和没看见一样,全在忙着包月饼。 想找丈夫何延讨论讨论,可惜眼下人多事忙,抽不开身。 很快,月饼做得差不多了,游来重拉住端起几笼屉月饼要去厨房的韩钟语,“大师兄,待会不用做饭了,等月饼蒸好,我们拿月饼去山下琼宴楼。” 韩钟语一愣,问:“去干什么?” 游来重揽住他肩膀,笑着说:“难得小师弟今年回来了,不用你这么辛苦。” 林壑清说:“来重说得对,钟语,待会我们一起去山下,孩子们估计也许久没去酒楼吃过一顿了。” 师父发话了,韩钟语点头应下。 落日悬在翠山背后,尚未完全垂落,垂野镇家家户户屋檐下挂上红灯笼,恍惚天上晚霞落入千家万户,映得石板路面似火在燃烧。 街道上交织着各种甜香气息,有桂花糕、炒板栗、各类时令水果。 孩子们提着兔儿灯、鲤鱼灯,穿梭在人群中嬉戏打闹,橘黄灯火在风中摇曳。 燕南度走在众人背后,琥珀色眸子扫过街市,他留意到,眼前一片祥和热闹背后,似有某种暗流在涌动。 有几个站在街角暗处或坐在茶肆门口的男子,装束看来和寻常人一致,身板挺直,眼神警惕,不动声色扫视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虚扶在腰侧,是常年佩戴利刃的习惯性动作。 燕南度不由眯了眯眼,捏住腰间刀柄。 琼宴楼内不止有垂野镇居民,亦有许多其他城镇百姓前来,楼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游来重领着他们熟门熟路进了一间包厢,没过一会,一盘盘珍馐美味端上桌。 大家伙风卷残云一般横扫一空,吃得尽兴后,游来重提议说:“走,一起去河边放天灯。” 不料,一走到大厅,有一人拦住他们,主要是拦下王忧。 原是之前王忧与游来重在楼中喝酒,没少借酒劲弹琴取乐,他琴弹得好,不知不觉间有人竟记住了他。 中秋节庆,邀他为在座之人弹奏一曲,免他们一桌餐钱。 免餐钱实在可贵,王忧又推脱不掉,上台演奏一曲。 琴自是比不过他本人的檀木古琴,可他一弹琴即刻陷入忘我之境。 让韩钟语等一众没见过他弹琴的人对他大为改观。 一曲终了,方能匆匆离开琼宴楼,往河边而去。 垂野镇面朝一条河流,河边已聚集有不少人,一盏盏天灯被放飞,承载人们或大或小的愿望摇曳着升上夜空。 远远望去,似误落入凡间的星辰,被一点火焰托举着重返天幕。 前几日的无头女尸案,好像暂时被节庆喧嚣所掩盖,无人谈论无人在意,人们急于用节庆喜悦去覆盖不久前的恐惧。 手一扬,一盏天灯飘飘忽忽往上飞去,燕南度突然抓住仰头看天的云星起手腕。 他动作果断坚决,云星起没有挣脱,他问:“你要干什么?” “我特意准备了一个东西,想给你看看,”燕南度压低声音,几近淹没在周围嘈杂人声中,“我觉得,你会喜欢。” 云星起扭头去寻找其他人,大师兄站在师父旁边说话,二师姐和她的家人,三师兄背对他蹲在河边,王忧因琼宴楼一曲,被孩子们围成一圈,忙着帮他们放天灯。 他回过头来,没来得及说话,燕南度径直拉着他穿过熙攘人群,沿河岸走去。 最终,停在他们上岸时的宽阔芦苇丛旁,正值芦花花期,银白花序在圆月下泛起一圈毛绒光晕。 河风习习吹来,恍如进入冬季,雪花在芦苇丛上翻涌。 燕南度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他松开手,走到水边,两指并拢,放在唇边,吹出一段断断续续唿哨声,音调颇具穿透力,或利或缓,从水面上远远传开。 起初,只有唿哨声在响,不多时,河岸边随风摇动的芦苇丛中掠过一行行痕迹,是许多只水鸟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江面上数只灯火灼灼的船舫映衬着它们白色的羽毛。 水鸟成群振翅而飞,盘旋环绕在水面上,惊得芦花纷纷扬扬落下,愈加似雪景。 岸边放天灯的人无不停下动作惊讶地驻足观看。 这是燕南度师父教他的,师父告诉他,他父亲当年,用同样方式赢得他母亲的心。 尽管他从未见过他父亲,母亲燕和雪之后抛下他另嫁他人,他们在一起那一刻的真心不是假的。 他以为或许一辈子用不上,没想到眼下用上了。 燕南度没猜错,云星起确实喜欢。 从未见过的壮观场景,让他呆站在原地,几乎失语。 心跳在胸中愈加响亮,犹嫌不够,像是要破开胸膛,鼓动在耳际。 水鸟盘旋一阵后,裹挟月光向着水天相接处飞去。 水面重归平静,在明月照耀下,像是一面银光闪闪的镜子。 第71章 恰有微风来临,芦苇发出“沙沙”声,掩不住云星起扑通跳动的心。 燕南度定定看着他,说:“渺渺,我喜欢你。” 像是一柄重锤敲击在云星起心头,他知道燕南度席间喝了酒,不多,现下对面人意识清醒,眼神清醒,云星起一眼便知,男人没有被酒意劫持。 云星起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轰——!”一声沉闷爆裂声在背后夜幕上炸开。 有人放起了烟花,绚丽光辉顷刻间洒满半边天。 打算说出口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烟火惊得落回云星起心底。 光芒忽明忽暗闪烁在回头看去的少年脸上,燕南度盯着他的侧脸,看清他那双被焰火映亮的杏眼中的动容与徘徊。 他没有去追问。 待最后一簇烟花在夜幕上燃尽,化作零星火点落入河水,云星起转过头来,“我们回去吧。” 他停顿一会,补充道:“明天,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答案,已经放在了他的心底。 第66章 桎梏 初晨阳光透过繁复雕花窗格, 落在木地板上,被分割成斑驳陆离大小不一的方格。 云星起睫羽微颤,睁开眼前, 身体触觉先一步感知到不对劲。 覆盖全身的被褥滑溜溜地像是抹了一层油, 轻薄丝滑, 别扭怪异,浑然不似他在翠山庭院中的感觉。 另有一种浅淡但无孔不入的香气萦绕周身,似香炉熏香,不似山间草木, 亦不是市井烟火气,是一种被精心调制过、甜而发腻的气息。 睁开眼, 视线模糊一瞬, 随即被劈头盖脸明黄色笼罩,头顶上是一片描金纱帐,上绘有几只羽毛泛金的小鸟栖息在枝头。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当即翻身坐起,动作太大,一时晕眩。 现下身处房间, 明显不在翠山, 甚至可能不在垂野镇中。 身下柔软床铺似乎化作一团沾了水的棉花,将他包裹其中, 快要透不过气。 昨夜记忆如同一团浓雾, 缓缓侵袭而来, 一个清晰画面刺破混沌。 他记得, 燕南度站在月光下芦苇丛旁,河边盛开花序像是一场盛大雪景。 燕南度琥珀色眼眸在夜色中像是一点烛火,定定看着他, 深邃五官忽明忽暗掩映在焰火下。 一行行水鸟从芦苇丛中乍起,于他而言,确实有趣。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水鸟消失在天际后,男人对他说出的一句话。 他承诺,今天会给对方一个答复。 可是现在......他连自己在哪都不清楚。 突然,房门被人推开。 几道人影鱼贯而入,所有人脸上挂有一种云星起极为熟悉、被特意训练过的表情,进屋关上门后,其他几人分列在两侧,领头之人向他走来。 他不认识他,他看样子好像认识他。 领头之人垂手立在床侧,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滩地面上的死水:“侯公子,奴才奉命来为您更衣。” 侯公子。 三个字像是一根针扎进云星起眉心,他的脑袋疼了起来。 眉头蹙起,他已许久没听见有人如此叫过他了。 只一声,将他从近一年山川河流、市井街市的自由中,拉回看似美轮美奂实则是摄人魔窟的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被王爷抓到了。 属实是日子过得太好,让他快要遗忘王爷要抓他回去一事。 大部分时候,他是在人迹罕至的山林草野间行动,一旦进入城镇市集,他会加以伪装。 不可否认,随时间流逝,他自是没有刚出长安那阵的小心。 想来大抵是昨晚。 回到翠山之后,每一次去垂野镇,他都会戴上帷帽,昨晚与师门聚会过节,一时疏忽,忘了戴了。 或许,从他回到翠山后,被王爷抓回去只是时间问题,毕竟当初,他是被王爷从翠山领去长安的。 要想找他,怎么不会重回二人初次相遇之地? 他没有反抗,此地此刻,反抗无济于事。 他沉默地走下床,站到铜镜前,任由一双双或温热或冰凉陌生的手给他换上层层叠叠华服。 衣料是上好丝绸,轻飘舒适,暗绣银线花纹,流光溢彩。 同时,又冰凉沉重,穿在身上不似蔽体保暖外衣,更像一副会桎梏住他的枷锁。 侍从为他紧束腰带,压力勒住他的腹部,他一下觉得喘不过气,控制不住弯腰呕了一声。 他害怕了。 王爷辛辛苦苦培养他,他喝醉酒后逃出京城,不知等会他会如何对他。 侍从们对此视若无睹,服侍他穿好衣服后,悄然退至一旁,独留下一句“请您耐心等待”。 没说要他等待什么,他知道他要等待什么。 在铜镜前,他知道身上穿的是一身王族公子常穿的衣袍,是他平时鲜少穿的一类衣服。 在长安,明面上他是受王爷照顾的士族之后,大多数时间他往返于王府后院与翰林图画院。 这一类服饰他穿过,是在他离开长安之前一年间,出席各类王公贵族聚会时。 那时穿多了也无法适应,遑论眼下过了近一年自由日子的他。 衣服太重,层数太多,他甚至无法像往常一样舒展弯腰,僵硬地走去凳子前坐下,挺直腰板等待。 门外阳光时明时暗,白云飘过,光影变幻,久到他压根辨不清过去了多久。 门再次被推开,王爷来了。 周珣一身玄色常服,乍看平平无奇,随着他走动步伐,光线流转,布料上以同色丝线掺杂金丝暗绣的蟒纹倏然浮现。 像是一道流光溢彩的金光,在乌云掩映下时不时闪现。 他的同色腰带下挂有一枚白玉玉佩,玉质如凝脂,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多余装饰。 然而,他仅仅走进来,整个房间空气似乎因他而变得凝滞,那股久居上位者浸润出的气势,无声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王爷逆光走来,云星起没来得及看清脸,光看身形便知道来人是王爷。 他当即站起身,不知是身上衣服过于沉重,亦或是身体记忆快过大脑思考。 “咚”一声沉闷声响,待反应过来,他已双膝跪在铺有厚毯的地板上。 跪都跪了,他只能双手在身前交叠,抵住额头,完整但缓慢地,对着来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熟练得他不由在心底惊讶,原以为已经遗忘,没想到仍记得。 过去在长安三年间,王爷特意差人教导过他一套繁琐宫廷礼仪。 实际用上的场合很少,他虽说住在王府后院,一年到头遇到王爷的次数屈指可数。 凭一画成名后,王爷才时常召见他,特许他免跪,一整套礼仪,主要是面对皇帝。 这一次见面,是他夜逃京城后,第一次再次面见王爷。 他本应说些什么,辩解也好,请罪也罢,可是他脑子一片空白,斟酌好的话语临到头,全忘了。 是他擅自逃离长安,辜负王爷对他一路栽培。 歉疚与恐惧混为一体,让他几乎分不清他对眼前之人,更多的是哪一份情感。 周珣缓步走至他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住跪在地上的少年。 他没有立刻叫他起来,一向带有温和笑意的脸此刻面无表情,一双狭长的眼饶有兴致打量着云星起,像是一位工匠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沾染上不少尘土的佳作,眼中的光冷得彻骨。 “侯画师,”他语气平静,“抬起头来。” 云星起依言抬头,微眯了眯眼,一束白光从王爷背后射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仅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轮廓。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力道不大,却没法拒绝。周珣迫使他转动脸颊,左右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像是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手。 “侯画师,别来无恙,请起吧。” 云星起轻舒一口气,听语气,好像王爷不是特别生气。手脚利索地爬起站好,始终垂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许久未见,礼仪规矩你倒是没忘,”周珣盯着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云星起轻轻开口,声音沙哑至极:“王爷特意派人所教,我......”他停顿片刻,“草民不敢忘。” 周珣嗤笑一声,音量不大,云星起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背后冷汗涔涔,是不是说错话了? 在云星起面前渡步一圈,周珣声音平淡,“那一晚,本王在你身上下了一场赌注,你连夜消失,明明白白告诉本王赌输了。” 他负手而立,盯着云星起头顶,“不过,输了也无妨,本王输得起,你看,眼下这不是又把你找回来了。” 一抹笑意渐渐浮现,周珣脸上恢复了以往温和表情,视线扫过云星起乌黑发顶,落在肩侧。 他亲昵地拂去云星起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忽视了少年不知所措的一颤。 “毕竟,”他一手抓住云星起肩膀,垂首在他颈侧,声音压低,带有一丝笑意,“通关文牒,是本王亲自签发给你的。” 第72章 温热气息喷洒在脖颈间,这一动作太过亲密,几近耳鬓厮磨,激得云星起不由瑟缩一瞬。 脑子一片混沌,周珣靠得太近,云星起嗅到一缕不容拒绝的浓烈檀木熏香。 王爷提起通关文牒,不得不让他想起当晚一前一后到他手上刻有王爷封号的令牌。 通关文牒事小,令牌事大,大到说不定他会被满门抄斩,连累同门。 背后冷汗直冒,王爷提起通关文牒是为了什么? 他是靠通关文牒抓住他的吗? 不可能,他一定会来翠山找他,时间早晚问题,眼下是被撞上了而已。 难道是在暗示他令牌一事? 拼命回忆他以前是否拿王爷令牌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防止自己假冒身份被旁人看出端倪,从而抓走他去领赏,他其实很少动用令牌,进出城镇,用得最多的是通关文牒。 令牌印象中只用过一次,数月前,他在河洛客栈,亮出令牌假借王爷之名企图威慑住另外两帮人,让他们放自己一行人走。 结果失败了,所幸最终仍是安然无恙逃出客栈。 他此举是为了连朔镖队,估摸连镖头不会往外去说。难不成是罗掌柜,或是那一批风雨来客,客栈着火死里逃生后四处打听,打听到王爷这里,被王爷本人知道了? 王爷是没去过河洛客栈,但他丢过一块令牌,令牌遗失在他侯观容的府邸当中。 第67章 去长安 日光正好, 山风徐来,周珣策马而行,围绕在他周身的是他的贴身侍卫们。 他此行目的, 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一位听闻已隐居于翠山, 先帝时期的前宫廷画师。 周珣对他印象不深, 他那时年岁小,依稀记得,他与皇兄周瑄一起住在皇宫中,尚未成为天子的皇兄与一位宫廷画师关系亲密。 他偶尔会遇见偷偷去学画的皇兄, 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开心雀跃。 后来,皇兄不再去偷偷学画, 反是心情低落, 愁眉不展,个中缘由从未向他提及。 待皇兄到了封爵开府之日,自请去了边疆,几年后,他也去了那片黄沙扑面的土地。 待在边疆打仗没什么好说,除年末家宴回一趟长安外, 他和皇兄大部分时候过着一种风吹刮脸沙飞眯眼的日子。 原以为会和皇兄镇守一辈子边疆, 直到某日境外传来消息,北边一国不明原因发生瘟疫, 瘟疫不可控, 致使这一规模不小的国家覆灭。 夏季炎热, 瘟疫逐渐得到控制, 冬季来临,瘟疫卷土重来,甚至跨过北方平原, 直指边疆地区。 军队与周边村庄有许多人感染,前期死亡人数众多,周瑄以身作则,亲自督促大夫熬制汤药,拿出他们王府中所囤积的珍品药材进行分发,组织未染病士兵与民众,隔离病患,深埋死者。 他跟着皇兄亲身涉险,奔赴在第一线,大大减少了瘟疫进入中原的可能性。 先皇朱笔御批,夸赞他们两人临危不乱,身先士卒,阻挡大疫于边疆之外,功在社稷。 来年开春,他与皇兄被召回长安,随后一切发生得仿佛迅如闪电,皇兄手段雷厉风行,一两年间,从一几乎不知名的边塞王爷夺得了至高帝位。 他呢,没什么野心没什么主见,习惯性跟在皇兄后头做事,对帝位不感兴趣,对当个闲散王爷兴趣很大。 说闲散不是真闲散,有时得替他的皇兄做一些光鲜外表之下,琐碎又麻烦的事。 比如眼下这次。 皇帝登基数年后,突然向他提出要寻找一位画师。 圣旨下到王府,表面大意是要寻一位民间画师,画几幅奉旨作画的画作,以招揽天下英才。 接下圣旨后,对着空荡厅堂,他想,皇兄是不是想寻回当年教导他作画的林画师? 林画师当年在长安名望不低,在皇兄去了边疆数月后,带着三个徒弟不知为何也走了。 没有大张旗鼓,仅有少数几位知情人士知晓他去往了何处。 周珣得了情报,几日后,为防引人注意,只带一支人数稀少、皆是心腹的队伍离了京。 山路崎岖,马蹄踏在枯叶碎石上,发出单调脆响,周珣骑在马匹上,无所事事欣赏着远山青黛。 旁侧山壁密林间,倏地响起一阵稀里哗啦树叶拍打声,像是大雨突至,可是天气晴好,没有雨水落下,紧接着,几颗果子从枝叶缝隙中接二连三落下。 有的闷声砸在路旁草丛中,不见踪影,有的径直滚落到他坐骑蹄下,马儿受了惊,不安地刨地。 他拉紧缰绳,弯腰安抚马匹,一旁亲卫们面面相觑,握住刀柄,虞瑛反应迅速,策马来到周珣身前,沉声下令:“来人,去那边看看。” 几名侍卫骑马前去查看,没等看出端倪,周珣好奇地勒马近前几步,“没事,说不定是果子熟了自然掉落。” “王爷,小心......”虞瑛的劝阻声在他背后响起。 话音未落,一片密集窸窣声自周珣头顶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不等众人反应,一道人影已从树木枝梢上跌落。 像是一只不小心从树上摔落的雏鸟,裹挟草木与泥土,一路向下,正正好好落进骑马欲再往前进一步查看的周珣怀中。 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了个满怀。 顷刻间,四下里寂静无声。 那人跌进周珣怀中,一副意料之外的茫然模样。 这是自然,从山林树木上跌落,恰好摔进一个陌生男人怀里的事很少发生。 周珣不动声色伸手进袖中摸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率先撞进他视线中。 不对,不是刺杀,是意外。 最初讶异后,他松了摸刀的手,沉下心来打量。 来人一张灰扑扑小脸,发间沾染草屑树叶,唯独一双眼眸好似盛着一湾清泓,透亮澄澈。 从面容上看,完全是一个孩子,从单薄身形和绵软肢体来看,压根不会任何武功。 “唰——!” 侍卫们齐齐抽刀出鞘,刀锋闪过几道冷冽寒光,周珣抬眼止住了他们进一步动作。 周珣唇角一弯,垂眸轻声询问:“小孩,你是谁?” 声音压得极低极轻,生怕不小心惊扰了怀中这只受惊的离巢鸟雀。 小孩察觉到自己眼下身在何处,整个人蜷缩起来,不自觉窝在周珣怀中,嘴唇微微嗫嚅。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颗半熟不熟微微泛青的果子。不同于之前那些掉落在地通体青涩的果子,这一颗熟了大半,透出淡淡红色。 哪怕从树梢坠落,惊慌下,也未曾松手。 “我...我,住在山上,”他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细弱,“刚才摘果子时,不小心滑了......” 平日里的云星起自不是如此,他已十六岁光景,对民间江湖兴味盎然,师父让他下山去历练一番,他高高兴兴背上小包袱,下山去了。 哪知走到半山腰,瞧见前几日挂着青涩小果的野树上,结出不少长势喜人的果实。 他一时嘴馋,下山之事暂停,忍不住攀爬到树干上去摘果子。 一踩上果树,稀里哗啦摇掉不少果子,等一摘到手中这颗最大最熟的果子时,脚下枝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 霎时间,天旋地转,他来不及呼救,身体失控地朝下跌去,最后撞进一个陌生人怀抱中。 他怯生生望了一眼周珣,交代完上面两句后,没了后话。 总归是他不小心从树上摔下,看对方一身绫罗绸缎,出行一队随身侍卫,要是他把对方给砸出个好歹来,怕是赔不起。 下山历练之旅,山没下完,得打道回府了。 他还是和大师兄乖乖待在师门中为好,怎么一出门就惹麻烦。 瞧他脸色逐渐灰暗,周珣心下好笑。 他当年是正经八百去边疆打过仗的,小孩轻得很,摔的姿势巧妙,自问没有砸到他哪里受伤不舒服。 人既然说是住在山上,不知是否认识他要寻找的画师。 “小孩,”周珣和颜悦色,“你认识林壑清,林画师吗?” “林画师?”云星起眨巴两下眼睛,“他是我师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最近几月师父刚好在山上,没有出外云游。 林画师是眼前小孩的师父? 一句话,让周珣突起一个想法。 他问:“你会画画吗?” 云星起老老实实回答:“会画。” 那么,林画师这么多年,是教导过他绘画的。 林画师已归隐山林多年,不一定愿意重回长安,接着做他不想做的宫廷画师。 退一步说,回了长安,人林画师不一定愿意奉旨作画。 总而言之,较为麻烦,怕是难以完成皇兄旨意。 而摔在他怀中的小孩,眼神清澈,身后背有一个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又得林画师亲传。 骗他去长安,或许比劝林画师去长安要好得多。 第73章 周珣脸上笑意缓缓褪去,说:“你砸到我,得赔。” 他低头垂眸,阳光落在他背后,看不清眼中情绪,带来的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 云星起被他唬住,愣愣地问:“你...你要我赔什么?” 见吓得他眼尾微红,周珣顿时一笑,笑意温和,萦绕在周身的冷冽一扫而空,他问:“你想去长安吗?” 提及长安,云星起眼睛微微一亮,他一生从未去过长安,但知道长安。 是垂野镇茶肆中说书人常常会说到的地方。 听闻以黄金铺地,以琉璃作瓦,全天下一半财富聚集于此,满目金碧辉煌,璀璨至极。 他曾好奇询问过师兄师姐们,是不是真是这样。 哪知,他们告诉他,幼时,准确点说,在捡到云星起之前,他们是随师父居住在长安的。 说书人口中的长安难免夸张,繁华富贵却是不假。 本来计划中,他的下山历练之旅中,有一个目的地叫做长安,提前去不是不行。 云星起点头,说:“想去。” “好,”周珣笑意愈浓,“作为赔偿,你得和我一起去长安,到了长安,一切听我安排,可好?” “......好。” 是不是有诈? 可他没什么值得对方图的好处,而且,他一出师门就遇意外,能自己解决的,最好是自己解决,他不想让师父师兄为他多操心。 不待云星起多想,周珣唤虞瑛另牵一匹马前来,等待途中,云星起恭恭敬敬把他好不容易摘下的果子呈给周珣。 “送给你,依照我多年摘山中果子的经验,味道大概是甘甜的。” 周珣看他一会,接过果子。虞瑛恰牵马而来,他把果子塞进鞍袋里,双手握住少年腰肢,纤细劲瘦,低头在其耳边询问:“你能跃过去吗?” “可以,”云星起一点不知害怕,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 周珣嗅到一缕极淡薄的草木清香,似山间晨露浸润过的松针,清冽干净,泛着些许微苦青涩。 他手一使劲,把少年抛到另一匹马马背上,云星起眼疾手快抓住缰绳,稳稳骑在马鞍上。 不会武功,身手算得上敏捷轻巧。 不用上山去找人,圣旨中需要的人已找到,一行人等调转方向往山下走去。 路上,两人并辔而行,周珣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云星起抛却了担忧,心中满怀对未来美好期望,高高兴兴扭头看他,眼中似有一丛星辰在闪烁,“我叫云星起。” 周珣没立即回答,定定看着对面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一抹晦暗不明的光在他瞳孔深处一闪而过。 直到少年一边注意前方,一边脸露疑惑,他才说道:“等到了长安,你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 云星起愈加疑惑:“那我应该叫什么?” 他转过头面朝前方,没有看身边少年,他说:“待到长安以后,你叫侯观容。” 第68章 肖似 及至长安, 车马喧嚣,人潮汹涌,其繁华远非垂野镇所能相比。 云星起跟随周珣第一次进入长安, 他骑行在马匹上, 目不转睛看着, 整座长安城于他而言像是一座仙境。 街门坊市望不到尽头,人流如潮水一般汹涌,有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异族人穿行其中,云星起视线不由落在他们身上, 又在被察觉之前匆匆收回。 周珣平静地骑马走在一侧,长安盛景对他而言不过是日常风光。 当风带着熟悉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心念涌动, 一个重要的问题被摆上台面:接下来该如何安置云星起? 直接挑明来龙去脉,说他是林壑清林画师的亲传徒弟? 未必妥当,皇帝并未明说他要寻找的民间画师是林壑清,万一会错意,岂不是得重头来过,再去江湖中另寻合适人选? 到那时, 云星起该当如何, 直接放他走吗? 周珣闭上眼,眼前莫名浮现一双清亮剔透的眸子。 不论其人画技, 毕竟目前他没看过, 这样一个美人, 如同一块尚未经过雕琢浑然天成的上等白玉, 可遇不可求,若随意放走,他只觉不甘。 或许, 可以留在身边,哪怕当一个宝物供在府中,日日欣赏,也是好的。 随即,他睁开眼在心底自嘲地笑了,深知自己是何种人,断然不会满足于纯粹将对方当做一个不碰不沾染的“宝物”。 少年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他心动的缘由,有相当一部分扎根于此。 他不忍心亲手去打破,起码,第一个这样去做的人不应该是他。 何况,皇兄没有和他说过什么时候要人,只是差遣他去找人。 皇帝贵人多忘事,他大可以在长安多培养几年,再把人呈上去。 不管是出于一份见不得光的私心,亦或是单纯图个方便,他最终将人安置在王府后院一处独立别院中。 院落略显陈旧,打扫一番,算得上小巧精致。从前府邸主人,似乎曾在此安放过一位极为宠爱的妾室。 云星起初入别院一段时日,周珣时常在处理完公务的黄昏,或夜深人静的深夜,散步至院落外。 他刻意不让下人去通报,静静站在月洞门外,远方霞云如烧,近处少年在芍药花丛边俯身整理画卷,或躬身在石槽边清洗笔具。 云星起腰肢纤细,细白腕骨从宽大衣袖中露出,与身下水槽里晕开的浓黑墨渍形成一种令他觉得刺眼的对比。 有时,会有一阵晚风拂过,芍药花瓣细碎落下,悄无声息沾在云星起乌黑发梢上,他浑然不知。 周珣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收紧,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深夜,云星起一般待在屋内,有时可以看见他朦胧的影子,有时窗内一片漆黑,若是后者,他会走入庭院,坐在院内石凳上。 有几次,云星起发现了他,他像林间幼鹿一般瞪大眼睛浑身一震,随后收敛起周身所有随意,规规矩矩向他行礼,问王爷来所为何事。 几次被发现,周珣不是说恰好路过,便是借口说看云星起画技很好,不知雕刻技术如何,是否可以教导他一二。 借口拙劣得好笑,云星起不觉异样,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信誓旦旦和他说过得好,更是曾亲手教他刻过一两回木雕。 在他心中阴暗晦涩想法进一步发酵之前,翰林图画院的主事拿着一幅画,恭敬地呈到他面前。 水墨山峰,以些微墨绿点缀。 笔触有一种与画师年纪不符的老练,纸面上自带一股扑面而来的蛮横生命力,风吹过山上林木,耳畔似乎听闻有风声在呼啸。 周珣对画作远谈不上喜爱精通,他听着主事头头是道的分析与夸赞,心中想着:待时机成熟,皇兄看到他所选之人的画作,定会满意。 云星起绘画根基是林壑清的野性奔放,翰林图画院学习体系规范系统,能将他的才能打磨得更为细腻规整,更适宜呈给皇帝欣赏。 画技方面过关,他得多费心去考虑其他方面。 “云星起”名字背后的身份,即使有他翎王做靠山,明显也是不够看的。 甚至够不上叩见天子的门槛,他离开垂野镇前,派人去仔细查过当地户籍,云星起竟然算得上是半个黑户。 他是个孤儿,无人知晓他亲生父母是谁,林壑清捡到他后,一直没有去主动办理收养登记,直到本朝十年一次大规模户籍普查,才草草登记在册。 离开翠山前,他随口给云星起取了一个假名“侯观容”,现下细想,觉着假名不用改,只差一个能与之匹配的士族出身。 思索数日后,选出几个日渐式微的世家大族,不知该定为哪一个。 恰在此时,下人通报,左相张映松请见。 他才记起,下朝前与其约好商议一件政事。 一走出门,见张映松并未在外厢房中安坐,而是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游廊下,一脸神情恍惚。 “张相?”周珣出声。 张映松倏然回神,脸上带有一抹难得一见的茫然,他连忙弯腰低头,拱手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周珣走近他身边,顺他方才视线望出去,唯有乱石假山和几丛花草,“张相,方才是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若非他出声,张映松险些没注意到他前来。 张映松斟酌片刻,直起身回道:“是微臣看错了。” 周珣心下思忖:别是看中他府上何人了。 张映松出身平民,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先帝在时是翰林学士,被一世家大族青睐,招为上门女婿。 待到他皇兄登基,张映松一路从翰林学士,升到参知政事,最终官至左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与张映松认识多年,关系不错,深知他后院除了夫人外再无他人,别说妾室,连平日里同僚相约去风月场,温香软玉莺歌燕舞他恍若未闻。 第74章 难道是多年后,终于开窍了? 此处不好交谈,周珣压下好奇,邀左相同他一道进屋。 政事很快谈妥,公事了结,唤人上一壶清茶,两人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拐到之前张映松在王府里到底看见了谁。 张映松沉默一瞬,坦诚道:“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长什么样?”既是能让左相失态的故人,周珣好奇心彻底压不住了。 张映松描述了那人身形样貌,周珣思索一阵,他府上是有一人与描述长相类似,只是…… “张相,”周珣看着他,“你口中之人,怕是本王前不久带回府的画师。” “画师?”张映松眉心一紧,“是前不久皇帝下旨让王爷你寻找的画师?” 周珣颔首:“说来也巧,本王正为他身份背景一事发愁,待会本王叫人唤他来,即使不是你方才看见的人,也麻烦你顺道帮本王参谋参谋他身份一事。” 张映松连连拱手:“不麻烦,王爷让微臣帮忙,微臣自是义不容辞,故人也可能是微臣看错了。” 所谓故人大概是左相一大托辞,为的是有借口从他这边要人。 云星起于他有大用,真是左相故人,他也不会拱手让人,把人叫来,左相帮忙参考士族身份倒是可以。 不一会儿,云星起来了。 见到云星起的瞬间,张映松整个人僵住了,他定定看着少年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脸上表情不是惊艳,不是贪婪,是一种缠绵悱恻的眷恋,仿佛透过云星起,在回望过去某些被他尘封的存在。 他的状态过于反常奇怪,引得云星起一脸疑惑,周珣坐在一旁,饶有兴致打量着在他印象中一向稳重的左相。 随后,张映松脱口而出,“你母亲......她近来身体可好?” 话问得突兀,云星起愈加疑惑,下意识扭头看向周珣,眼中满是求助。周珣示意他但说无妨。 “回大人,”云星起拱手行礼,语气平静,“晚生是孤儿,并无父母。” 话语中无被冒犯之意,他确实是孤儿,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映松脸色恍然,看来是凑巧长得像罢了。他沉吟一阵,仍不死心,接着问道:“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楚岫’的女子?” 云星起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映松靠坐在椅子上无言了,他想起许多年前,风裹挟水汽与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她托腮无所事事看着船外波光粼粼河面,忽然转过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眸子里仿若蕴了一汪清泓,最令人着迷的,是她遮掩在面纱下精致如玉的容貌。 那时的他是个穷书生,不知为何得到了色艺双绝她的芳心。 她说:“阿若,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 “阿若”是他同门对他的称呼,本已熟稔他却听得心头一跳,故作镇定一边划船一边“嗯”了一声。 “不论男女,我都希望他去学画,”她一扫之前疲态,兴致勃勃规划着,“不求画多好,但求画出天下一分色彩。” 他失笑,弯腰摸了一把蹲坐在脚边她的头顶,“怎么一下想这么久远的事情?” “诶,别乱摸,把我簪子给摸掉了,老妈妈到时又说我,”她伸手拍开他的手,“我最近在楼内认识一位画师,他画得实在太好,只一眼,感觉我人快陷入画中,我与他约好,以后我有了孩子,得跟着他一块学画。” 一丝细微酸意弥漫在心底,年轻张映松酸溜溜地说:“谁啊?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都规划到以后孩子辈的事了。” 她抱住双膝,歪头靠在上面笑了,笑得明媚可人,“干嘛,你吃醋了?” 他嘴硬不肯承认,她一点不恼,说道:“他不是民间画师,好像所属翰林图画院,是位宫廷画师,指不定你身边有人认识他。”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站起身,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是什么名字来着? 第69章 圈养 对于过去, 张映松几近遗忘,偶尔会在午夜梦回间忆起一二。 如今年近不惑,他已许久未曾想起故人。 来了王府, 随意一瞥下发现远处小径路过一人长相极其肖似, 瞬间让他陷入回忆漩涡, 无法自拔。 难得在王爷面前失了态,待得实实在在见了人,那双眼睛几乎和记忆中的故人一模一样,过去如同海啸一般, 劈头盖脸将他淹没。 在他长久无言之际,云星起被周珣叫走。张映松慢慢回过神来, 转过头, 苦笑一声,随后道:“王爷,你方才说为他的身份发愁,若不嫌弃,可将他的身份按在我张氏一族名下。” 他张氏一族没落多年,在他一代重振荣光, 比不上世家大族, 亦算得上是新兴士族。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 “既与我的故人长相相似, 也算得上是一场缘分。” 他一言解了周珣烦恼, 一番商议后, “侯观容”顺理成章落在当朝左相张映松张氏一族族谱上,成了一位远房亲戚后人。 至于左相的故人到底是谁,私底下, 周珣去偷偷查过。 差不多是十多年前,张映松尚未及第,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他与一位揽春楼名妓私交甚好,两人时常私会。 后来,张映松金榜题名,被世家大族青睐,选为了前途无量的上门女婿,那位名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知她下落。 看来,张相的故人是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揽春楼名妓,云星起是长得与她很像。 合上呈到周珣面前的情报,往事如烟,当年知情者没几位仍在长安,那位女子,大概除了张映松,没几人记得。 随后一切,按照周珣计划有条不紊推进着。 献给皇帝的画作得别出心裁,不仅是画师,还有颜料。 周珣派人去翻阅古籍,从中找出数种失传已久制作颜料的方法。 主要取色的矿石少见,花费心思去找,到底是找到了。 经过无数次试验,所制作出来的颜料是目前全天下未曾有画师使用的,色泽艳丽,上纸长久不褪色。 他让云星起当他面画过一次,除味道刺鼻外,欣赏效果不错。 随后,他借一场宫宴,推出化身为“侯观容”的云星起,凭一幅《遥迢山河卷》成功博得皇帝大喜,一时惊艳四座。 高兴之余,皇帝竟当众宣称,收他做自己的门生,得闲时要亲自指导侯观容画几笔。 “天子门生”一称,一夜之间传遍长安。 云星起从一不见经传的翰林图画院画工摇身一变,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名人。 那段时日,在周珣安排下,云星起或主动或被动,成了无数王公贵族宴席上的常客。 又是一次王府夜宴,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周珣坐于主位,手举一杯酒,酒至唇边,他的视线越过缭绕香雾与谄媚笑脸,落在坐于下首的云星起身上。 厅中央,舞姬云袖轻舒,腰肢款款,红艳薄纱在烛火中挥舞,光影交错,映衬到云星起脸上。 周珣一时愣住,重新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带出城镇、推至人前的少年。 云星起不再是初见时的灰头土脸,一袭剪裁得体的锦袍,衬得身姿愈加提拔。五官在长安几年间长开了,虽仍有些许稚气,在满室灯火辉映下,出落得过于漂亮,仿佛成了一种罪过。 周珣饮下一口酒,冷酒入喉,直达胃部,他恍惚想起,自宫宴云星起一画成名后,过去数月有许多人曾在他耳边或多或少说起过的话语。 他们面上客客气气,心中欲念不加掩饰,说要请侯画师去自己府邸“小住一晚,品画闲聊”。 这些人以前不见得多喜欢画作,那时没有深想,当是寻常恭维,可现下,他眼神由迷醉转为清醒,扫视着周围或直白或遮掩,投向云星起的粘腻目光。 他不由多深想一寸,背后肮脏与龌龊,此刻清晰展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云星起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性子。 在他面前,云星起会加以收敛,不过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伪装,特意安插在他身边监视的人,送来的每一份情报,描述的都是一个爱玩爱闹、鲜活跳脱的少年。 若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在两年多前,在翠山半山腰,捡到从树梢尖摔进自己怀中的他? 他突然想起,当时他说他要带云星起去长安,对方给他的果子。 一颗不同于其他掉在地上通体青涩的果子,熟了大半,透出微微红色。 回长安路上,他吃了,水多饱满,很甜。 喉咙干渴,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果云星起是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奉旨作画画师,他总会生起想要逃离长安的念头,像他的师父,林壑清一样。 或许,该给他换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被拘于王府后院中的身份。 好不容易熟透的果子,也不会被除他以外的不法之徒抢先摘下。 第75章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得寻一个好由头,直接动手,怕是会吓到人。 查户籍时,他得知了云星起生辰,恰好在下个月下旬。 那日清晨起,他下令,今日侯府不见外客,不收拜贴,几队王府侍卫提前在宅邸四周街巷护卫清场。 周珣处理完手中公务,已至黄昏,灼灼晚霞似一片熔金点缀在天际。 车舆驶出王府,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他透过车帘缝隙,看见云星起急匆匆从门内迎出,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薄夹袄,料峭寒风中,显得他愈加瘦弱。 之前特意吩咐过,两人私下见面,不必行跪拜大礼,这是他给云星起的特权。 周珣缓步走下马车,嘴角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侯画师,近来可好?”他语气温和,装作任何一位前来探望晚辈的亲切长辈。 他回他一切安好,周珣看着少年眼下的青黑,点了点头,没说话。 云星起自从入住脚下这间宅子后,周珣对他的监视没有停过,声名大噪的半年多生活详情,他可能比本人更清楚。 日日门庭若市,夜夜莺歌燕舞,他亲眼看着云星起这块上等白玉,被长安浮华一点点浸染,变得流光溢彩,同时也变得面目模糊。 他放任了这一切,因为他知道人在达到喧嚣巅峰时,容易陷入空虚,空虚之后容易被控制。 他需要的从来是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不是一只随时会飞出长安的小鸟。 今夜,除侍从外,府内唯有他与云星起,连以往监视的暗卫都被他撤走。 酒液被一杯杯送下肚,二人喝得酒酣耳热,他看见云星起清亮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混浊。 在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不先问问少年的想法吗? 当初是他将人骗来长安,万事按照他的安排去实施,云星起做到了。 他又做了什么? 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了他纸醉金迷? 周珣知道,这大概不是云星起想要的。 大抵是酒意迷人,他心中难得涌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问道:“侯画师,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云星起先是一愣,他喝酒喝得眼尾泛红,抬头定定看着坐于主位的王爷,良久后,说道:“王爷,我想去天下看看。” 闻言,周珣笑了,他果然是和他师父一样。 他当场命人取来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云星起。 当文牒拿在手中,云星起整个人呆愣住,双眼瞬间清明不少。 他的侯观容想走,当然可以走,他周珣从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一挥衣袖,周珣从主位上走下,手里捏着一杯斟满的酒。 强硬地揽住少年臂膀,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云星起下意识伸手想接,他手腕一翻,避开了。 怀中人与他对视一眼,就着他的手,仰头饮尽冷冽酒液。 月色与烛火交相辉映,衬得少年脖颈白皙,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可能是周珣倒得太急,有些许溅落在唇边,浸润得唇瓣比之桃花艳丽。 酒杯移走,周珣看见云星起眼眶发红,一幅哭过的模样,他眼神转而变得幽深。 直至深夜,云星起亲自送他到门外,走之前,他在主位上留下了他的令牌。 如果翌日,云星起登门拜访送还,他会顺理成章让他从此以后留在他的王府后院。 比起强行留下,他希望云星起自愿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在赌,赌他会不会走。 最终结果,他赌输了。 第二日上午,周珣得到消息,云星起逃了。 昨晚,他走后不久,云星起收拾细软,连夜离开了长安,带走通关文牒和作为诱饵的令牌。 周珣坐在屋内,望着窗外白晃晃的日光,他没有发怒,没有笑,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他以为他驯服了云星起,实则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彻底离开的机会。 是他小看对方了。 “他以为,有了通关文牒和本王的令牌,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他?”他语气平静,低声呢喃,周身散发的冷意让身边侍卫不由低下头,不敢去触霉头。 周珣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有一只小鸟开心地在树杈间上下跳跃,发出悦耳鸣叫。 “封锁长安周边所有出关要道,设卡盘查,”视线追随小鸟动作,他一字一句下令道,“给本王在全国下追捕令,把他给本王找回来。” 他辛辛苦苦培养三年的作品,亲手浇灌即将成熟的果实,怎能容忍不告而别,逃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袖中短刀,手腕一甩,刀刃锋利精准,扎中树上小鸟。 清脆鸟鸣戛然而止,灰白羽毛在半空中炸开,伴随一连串血珠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鲜血四溅。 第70章 被迫 “所以, ”周珣松开抓住云星起肩膀的手,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侯画师, 天下看够了吗?” 他语气平淡, 不怒不喜, 前一句问话隐含的些许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分辨不出他真实情绪。 王爷一句话,打断了云星起思路,激得他一哆嗦。 什么天下, 什么看够了? 那晚在府邸,他冷酒喝得太多, 与王爷说了什么, 他忘得干干净净。 连之后夜逃长安的细节,记得的都不多。 他面上表情不加掩饰,一脸疑惑,周珣恍然,明白他是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了,不记得他为什么会给他通关文牒一事。 “侯画师, ”周珣明知故问, “你忘记了?” 本在琢磨令牌一事,王爷又提及为什么要给他通关文牒。 云星起顿时紧张得额前冒汗, 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珣故作善解人意, 说:“很热吗, 要不要本王让人去多开几扇窗?” 屋外是秋高气爽, 凉风习习,他身上虽是绫罗绸缎,轻盈丝滑, 架不住里三层外三层,主要是面对王爷,实在是内心紧张。 眼下不比从前,不被抓到还好,被抓到是他对不起王爷。 云星起摇头,拭去额前汗水,“不用了,王爷。” 周珣仍是唤人去多开了几扇窗,凉风轻拂,云星起好受不少,心下觉着和王爷是能谈的。 周珣拍拍他肩膀,力道不大,语气温和:“既然找到你了,天下你也看过了,接下来跟本王走吧。” 云星起离开后,他在长安四处设卡抓人,颁布全国追捕令,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那时,他打算去垂野镇守株待兔,小鸟飞出笼,会贪图玩乐在外多游览几许,但终究会回到自己的巢中。 然而,一件宫中失窃案打乱了他的计划,有人当着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的面,偷走了一枚传说能起死回生疗治百病的宝贝。 当时他在场,站在皇帝后面一步远,看得清清楚楚,一枚白白净净的圆形石头,满宫烛火映衬得似有微光流转。 在他看来,和一块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上进贡的珍珠好看。 起死回生疗治百病不知是不是无中生有。 没等去检验珠子是否有此等奇效,有一阵狂风袭来,竟将宫内灯烛悉数吹灭,周遭顿时乱作一团。 有身穿护甲的侍卫手提灯笼从门外赶来,皇帝站在他前方无声无息,他似乎看见有一黑影闪现于眼前,倏地消失了。 待有人点亮烛火,安安稳稳放在锦盒内的宝珠不见了。 对于点萤石,周珣认为皇帝不是多在意,他正值壮年,远没到需要靠邪门歪道来延续生命治愈顽疾的年纪。 不在意,不代表可以接受在宴席上有人当着他的面偷走一件进贡宝物,无疑是对皇权的一次公然挑衅。 追查点萤石的任务,明显比寻找一个皇帝尚不知情失踪的画师要紧迫得多。 周珣奉命追查,朝中相关人士拟了一份轻功了得江湖人士的名单,为加快效率,朝廷与武林盟合作,能传召来朝廷的尽量传召,召不来的,上全国追捕令。 名单中的江湖人士无愧是轻功了得的一众高手,没一个是能传召来的,每一个都要王爷下令去抓。 数月间陆陆续续抓了一些人,有些人本身有命案在身,审问后干脆一举打入大狱,有些身家清白,完全不知情,直接放走。 他忙着抓人,一时倒是把侯观容给抛在脑后,虽然在同步追捕,但没有消息传来。 前不久,他在驿站接到皇兄传信,命他暂缓追查,先行赶赴泰山,为秋狩东巡之后的祈福仪式做准备。 他本欲前往附近行宫暂且休整一两天,随后接着满江湖抓人。 现下得了信,那不急着抓人了。 恰好路过垂野镇,念着临近中秋,心念一动,乔装入镇,感受一下民间节庆,放松放松。 没想到,他在垂野镇二楼茶肆喝茶时,透过竹帘,意外看见了云星起。 云星起走在一群男女老少中间,笑得开心,月色与烛火交相辉映落在他脸上,衬托得整个人愈加生动明亮,像一块被溪水洗去尘埃熠熠生辉的白玉。 第76章 最让周珣目不转晴注视着的,是他身上迸发出的蓬勃生机,是之前在长安,鲜少见到的。 当晚,他命人摸清云星起在翠山的住处,给人下了迷药,将人绑走带到行宫中。 此刻,被他捉回来的小鸟,用混杂害怕与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周珣面部轮廓干净利落,鼻梁高挺,他惯常微笑,唇尾自然上扬,总体给人一种温和雅致感。 然而,真正熟悉他的人,多会看向他的眼睛,深褐眼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温柔,却沉淀着让人辨不清虚实的深邃。 云星起以前对他多有亲近之意,多亏了这张具有迷惑性的脸。 他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云星起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他不想再回长安,接着做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长安不属于他,他不属于长安,他想在山林草野间游荡,去欣赏更多山川河流、城镇街市。 他想和师父一样,有一个固定归处,时时在天下逍遥。 “为什么?”脑子比嘴快,云星起脱口而出。 问出来后,他顿时心下后悔,可王爷一说跟他走,他下意识忍不住要反抗。 他不再是十六岁初下山的少年,不小心摔在陌生人怀中,为了赔礼道歉,无知无觉跟随人去往长安,一待三年之久。 人们常说,能在天子脚下拥有一席之地,才是不负此生。 可是人人艳羡的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副沉重枷锁。 即使他逃出长安,抛下一切,不过是变成刚下翠山时的他。 他本打算去游历天下,去见识世间各类美景,而不是被困于一隅。 长安很好,只是不适合他。 此番重回长安,尤其是在被王爷抓回去的前提下,怕是一去不复返。 或许将一辈子作为侯观容,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本名叫什么。 困于四方城中,为王室奉旨作画,直到才华枯竭,被抛弃,被顶替。 他感恩王爷对他的栽培,知道如果没有王爷,他无法仅凭一幅画名动京城,名号天下知。 可那名号不是他,是王爷精心伪造的“侯观容”。 周珣没有因为他的一句“为什么”生气,恰恰相反,他反而唇角一弯,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 他负手而立,说道:“你问本王为什么,本王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逃,你以为长安盛名之下不用承担任何代价吗?” 他的话让云星起的心悬了起来。 目光扫过云星起表情,他语气放缓:“你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算是个天才,可天下最不缺天才,特别是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你应该清楚,没有本王一手提携,你的画甚至连送到御前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说你向往山野自由,本王亲手签发文牒给你,你去过了,看过了,如今该回到本王身边了。” 给予文牒,是他被酒意裹挟,一时心软的暂且安抚,后面遗留的令牌才是重头戏。 他本以为云星起会登门送还,就此留在王府后院。 谁知道少年会带着令牌和文牒一起远走高飞,跑了也没事,他手上有令牌,会时刻谨记是谁让他得以自由。 王爷的话,一句一句锤在云星起心上,锤得他抬不起头。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份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在滔天权势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云星起深吸一口气,他现下不觉得热,觉得冷,内衫汗湿后紧贴脊背,冰冷黏腻。 抬头直视王爷深不可测的眼眸,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试图辩解:“王爷,我不是‘侯观容’,我是云星起。” “云星起吗......”周珣咀嚼他的名字,终于明白为什么下了全国追捕令后找不到人,原来是他忘记对方真名了。 他笑意渐收,抬手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说:“云星起,你可以不去,本王最近打听到你师门中人丹青造诣俱是不凡,你说,本王从中选哪一个与本王同去呢?” 恍若一声巨响在云星起脑中炸开,他不可思议抬头看向王爷。 周珣停止动作,冷冽目光直指对面少年,“或许,本王应该选你师父,毕竟,一开始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他。” 瞬间,什么辩解、反抗,对于自由的渴望,云星起全无所谓了。 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怔愣地看着王爷,说不出一句话。 王爷拿捏住了他的命脉,他的软肋。 浮云遮住日光,屋内变得昏暗,空气凝滞,身上华服沉重,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自清晨醒来,什么没喝什么没吃,喉咙干涸,胃部干瘪。 喉结艰涩地滚动一瞬,他膝盖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 不是坐久了腿麻,或是再见王爷慌张,是他有意为之。 所幸地板铺有厚毯,跪下膝盖不痛,他痛的是另一个地方。 双手在额前交叠,抵住额头,趴伏在地,他说:“微臣......遵旨。” 声音遥远陌生得不像是他发出的。 第71章 泰山 “何必如此客气, 侯画师,之前说过,你在本王面前不用自称‘微臣’。” 见他服软, 周珣脸上冰霜顷刻融化, 重归往日温和, 甚至亲自上前去弯腰扶起云星起。 随他靠近,袖中呛人檀木熏香不容拒绝地入侵云星起鼻腔。 难闻得要命。 甜腻、腐朽,他一靠近,云星起几乎要屏住呼吸。 被王爷的手拉起后, 云星起不敢与对面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嘴上恭恭敬敬回道:“多谢王爷。” 周珣心情好上不少, 说:“下午, 和本王一起去泰山。” “泰山?”云星起惊讶地抬头直视王爷,不是回长安吗? 王爷嘴角略带笑意,一双狭长眼眸中唯有沉寂,像一池深潭。 和其他所有目前云星起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样,泰山于他,只存在于书本与说书人口中。 “怎么, ”王爷看他惊讶得眼睛瞪溜圆, 问道,“不想去?” 云星起缓缓恢复平静, 默然地摇了摇头, “不敢。” 他不违抗的姿态取悦了周珣, 嘴角笑意愈发浓了, “那侯画师你先休息,正午过后出发。” 进入垂野镇已耽误了些许时间,必须得抓紧时间快些出发了。 泰山路途遥远, 王爷车队准备充分,护卫、粮草、储备马匹与工具,一长列瞧着蔚为壮观。 去往泰山不比江湖抓人轻快,行李装备自是比后者多。 云星起是被王爷绑来的,压根没有行李。 他被侍从喊到行宫门前,两手空空看着仆役们一箱一箱搬运行李,十余名身披锁子甲的侍卫已跨上马匹,列队整齐。 队伍正中,停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华贵马车。 云星起站在门口台阶上视线远远一扫,他不可能会和王爷同坐一舆。 走下台阶,云星起四处张望,怎么没人和他说他要骑哪匹马? 侍卫、仆役俱是生面孔,他没一个认识的。绕着队伍走了一圈,大家各忙各的,没一个注意到他。 他顿时有点想逃,又有点害怕,逃了,万一把师父抓去怎么办? 此时,他看见一位稍微熟悉一点的人——虞统领。 虞瑛站在队列前方,手拿一幅地图正在思索待会行进路线。 他与虞统领不太熟,架不住实在不认识其他人,壮着胆子上前去询问:“虞统领,你知道我骑的马在哪吗?没人和我说。” 虞统领平静无波的视线从地图移到他身上,说:“侯画师,王爷有令,您是与王爷同乘马车。” 啊。 云星起后脖颈一凉,僵硬地扭去看马车。 坐马车他没意见,和王爷同乘马车,他有意见,且意见很大。 他不想和王爷一起坐马车。 王爷的车舆选用上等硬木打造,木质坚韧,黑漆描金,日光下流光溢彩,车厢四角有鎏金包角,其上纹路古朴,窗棂上镶嵌有和田玉壁。 车帘不同于一般马车,用得是上好丝绸,恰有微风拂过,同色丝线绣出的彩云纹样时隐时现。 云星起看不见车内场景,听虞统领这么一说,半天不想动。 中秋已过,暑气未消,白日炙热不减,阳光打在他身上,只觉喉中干渴,半步不想上前去。 虞瑛检查了一遍路线,确认无误后,将地图塞进一边马匹鞍袋中,回头一看,云星起仍站在原地,不由奇怪:“侯画师?别让王爷等着急了。” 云星起擦了一把额上汗水,没看他,点点头,一步一拖沓认命似的走到马车前。 车夫见他来了,伸手要扶,云星起紧张得没看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一掀开车帘,与王爷衣袖中如出一辙的檀木熏香劈头盖脸袭来,浓郁得如同实质。 车内铺有厚厚软垫,固定有一小巧桌案,王爷坐在一侧,对他温和一笑:“侯画师来了,坐。”伸手示意云星起坐在另一侧。 第77章 云星起在车门处拱手行礼,钻入车内,坐在王爷示意他坐的位置稍远处。 两人相对无言,周珣一下一下缓慢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云星起僵硬坐着,脑中想着不知路途究竟会有多久,到时该如何度过。 车轮不一会滚动起来,车厢随之微微摇晃。 王爷目光不受控落在云星起侧脸上,几个月在江湖奔波,云星起肤色不见黑了多少,反而增添了几分干练。 他说:“坐那么远干嘛,靠过来一点。” 马车一动,云星起喉头一阵阵发紧,头昏脑胀,眼前景物一会远一会近的。 有一句话远远传来打破沉默,他知道是王爷在和他说话,让他靠近一点。 他不敢忤逆王爷,下意识遵从,身体迟钝地慢慢挪去,靠在桌案上。 越靠近,那股呛人檀木熏香愈发浓烈。 云星起感到口中不受控制泛起酸水,坏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和醉酒后想吐的状态差不多。 他活到而今,鲜少坐马车,大部分情况下是骑马。 难道是晕马车? 他反思,从前住在王府后院,不是几次坐马车往返于宫门,那时为何没发现? 道路颠簸,一个上下起伏,云星起头晕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往返于宫门的石板路过于平坦,所以他不晕?也可能是在长安坐的马车没有眼下封闭和呛人。 王爷注意到云星起脸色愈加难看,嘴唇失了血色,白得吓人,伸手过去想一探额头温度,关切道:“不舒服?” 他不认为云星起和他同处一室会怕成这样。 戴有玉扳指的手近在咫尺,云星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直接推开,理智告诉他要忍耐,顾忌对方身份。 一缕浓香再度袭来,云星起绷不住了,他要吐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推开王爷手臂,顾不上对方身份,顾不上看对方此刻是什么表情,捂住嘴直往车外冲。 车窗固定,他看出来不好打开,万一吐在车身上不好。 车外新鲜空气迎面而来,云星起好受不少,但人要吐是憋不住的,狼狈地歪在车边,对着车外吐得一塌糊涂。 周围响起一片侍卫们压抑的惊呼,周珣被他毫无预兆推开,眼中笑意顷刻间冷淡下去,当他看见云星起伏在车前隔着一片帘子吐得稀里哗啦,肩胛骨因剧烈呕吐而颤抖,升腾怒气消解了大半。 好半晌,云星起缓过劲来,用袖口胡乱擦擦嘴,慢吞吞缩回车内。 他眼眶红得厉害,像刚哭过一样,眼底蓄满水光,湿漉漉的,既茫然又委屈地看着周珣,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周珣剩下的那点怒气,鬼使神差般烟消云散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手帕递过去,“没事吧?” 云星起没接,扯着衣摆,擦了擦眼角。 不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中午他是和王爷一起吃的,王爷没事,他有事,应是晕车了。 吐出来胃部舒服不少,但再坐在马车内,云星起指不定要吐第二回 。 他恭恭敬敬跪坐在车内地毯上,深深叩首请罪:“王爷,微.....我罪该万死,竟在王爷面前失仪,惊扰了王爷,实乃大不敬。” 看他态度毕恭毕敬,周珣站起身,上前来安抚:“侯画师,没事,是本王身边侍从考虑不周。” 云星起趁热打铁:“感激王爷仁厚,恳请王爷放我出去随行骑马,恐再度惊扰王爷。” 他想出去,王爷眉头一皱,却见云星起悄悄抬头打量他,心下叹气。 车队短暂休整,云星起被允许换乘一匹马,跟随在王爷车舆一侧。 秋风舒爽,一扫肺内淤积浊气,云星起感觉自己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恢复正常后,他有了力气四下打量,一眼扫到前方身形笔挺、面容冷峻的虞统领身上。 不由想起不久前王忧在船上含糊其辞和他说的话。 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不知虞统领为何会喜欢上好友,甚至能吓得人一路从长安跑到翠山来找他。 可惜与虞统领不熟,要不现下见了人,他直接上去问了。 他视线多停留了一瞬,没想到虞瑛感知敏锐,立即察觉,凛冽目光隔着数人直朝他而来,云星起急忙垂眸遮掩。 此后半月,车队一路疾行,终于在预定日期前几日,赶到泰山山脚下。 昔日人们口中巍峨壮观的泰山,真实地耸立于云星起眼前,无半分虚假。 山道上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穿甲胄的禁军面甲覆面,屹立于山道两侧,手中长戟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张牙舞爪的龙纹彰显皇室威严。 此刻泰山没有清幽空灵的自然风光,有的是当朝王室权力一览无遗的展示。 车队在山脚停下,周珣下了马车,云星起跟随侍卫们一起下了马。 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抬一架竹编轿子前来,王爷上了轿子,由四人稳稳当当抬上山,云星起混在侍卫中间,一步一步攀爬石阶。 泰山石阶比之翠山又陡又险,侍卫们各个身体比云星起强健,他艰难抬头,头顶白晃晃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快爬不动了。 眼瞅着要落在大部队后面,他低头盯着脚下石阶,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干脆跑了吧。 哪知想法才起,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云星起抬头一看,是押在队尾的虞统领。虞瑛表情如常,说:“侯画师,别掉队。” 他无奈一笑,好了,跑不了了。 第72章 皇帝 云星起被虞瑛半拖半拽, 一路给拉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处有一片建筑群,依山而建,巧夺天工, 主殿以名贵木材建造而成, 巧妙镶嵌在一处天然崖壁之中, 背靠大山,俯瞰云海。 殿前有一个巨大平台,地面铺有方砖,边缘设有护栏, 凭栏远眺,群山俱在脚下。 云星起没力气欣赏, 他累得双手扶膝气喘吁吁站在一众侍卫身后。 队伍最前方的周珣下了轿, 环视一圈,没找见人,问道:“侯画师何在?” 音量不大,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侍卫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云星起刚缓过一口气来,下意识抬手擦汗的动作瞬间僵住。 怎么了, 怎么大家都在看他? 视线穿过在日光下泛起粼粼白光的锁子甲, 与尽头笑意温和的王爷对视上。 云星起心底咯噔一下,完了。 尴尬地左右看看, 一旁虞瑛手扶剑柄, 目不斜视, 他匆匆放下擦汗的手, 快步走到王爷面前,拱手行礼道:“王爷,我在。” 周珣一路注视他跑来, 眼中沉寂,看不出情绪。待他及至跟前,方才负手垂眸:“待会你与本王一起去见陛下。” 陛下,谁? 他好久没听过这个敬称,在心中仔细对了对,应该是皇帝。 待会他要和王爷一起去见皇帝? 恍若一座铜钟在云星起耳边被敲响,惊得有些精疲力尽的他强提起精气神来应对。 虽然外界传他是皇帝座下天下门生,实际上,皇帝日理万机,根本没多少闲时教导他。 所谓“师徒”之情,最多是当年宫宴过后,频繁召他几次进宫,指导过几句,私底下夸赞过几声。 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分不太清,不过皇帝应是赏识他的。 虽然他不知皇帝为何会赏识他一个宫廷画师,他又不在朝堂上当官,不用每月定时定点去上朝。 既然赏识他,他就安心做一个臣子。 比起师徒,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纯粹的君臣,且彼此不熟。 当时,长安城内纸醉金迷之事太多,迷得他醉生梦死,没空多想。 后来出了长安,一个人待在树下看云看月的时间长了,看得整个人是云淡风轻,反而思索出点别的意思来。 他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虽有一个士族身份,冠上一个“天子门生”的称号,或许是皇帝为了给他打响名号,以用来招揽天下英才。 和史书中“千金买马骨”的典故差不多。 他是花千金被买的“马骨”,对此,他是无所谓。 只是在思索清楚后,再去见皇帝要提起万分精神,他实在是有点累。 平台周围守卫森严,周珣对虞瑛交代几句,挥退了侍卫,与云星起一前一后,由太监领着,走去见皇帝。 主殿富丽堂皇,云星起远远看了一眼,不一会转入一旁侧殿,穿过重重回廊,三人停在一处房间门口。 门口侍卫着装明显与外面禁军不同,银色甲胄在室内亦是熠熠生辉,衬底布料是明黄绸缎,上绣有龙纹。 太监推开门扉,拉长尖细嗓音通报道:“翎王到——!” 门无声而开,太监退到门框旁侧位置,对王爷深深躬下身,伸出一只手,说:“翎王请。” 周珣率先跨过门槛,云星起紧随其后。 第78章 “皇兄,”周珣拱手作揖,“臣弟带侯画师来了。” 一抹明黄身影在眼前闪过,云星起没来得及看清,没有丝毫犹豫,双膝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手掌贴在冰冷地面上,额头贴在手背上,面上大气不敢出,心里直念叨宫廷礼仪名堂多。 “都起来吧。” 一个声音从云星起头顶传来,自带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云星起眼角余光瞥见侧前方王爷直起身,他才站起,立在其身后一步远处。 皇帝坐在一张宽大桌案之后,身着一袭明黄常服,五官与周珣有三四分相似,面容要沧桑年长不少,眼神精明干练。 眉宇间有一道疤痕,横贯眉尾,斜入鬓角,离眼角极近,几乎擦着眼睑而过,可窥见几分当年他亲临沙漠边疆的凶险。 与之相反的,是他身上沉静稳重的书卷气。 周瑄目光落在站起后躲在翎王身后低着头的少年身上,对于所谓“侯观容”,他多少知晓一些内情。 比如,侯观容的人生经历、出身身份,皆出自周珣之手,是一场服务于他需求的包装。 对此,他不在乎。 人是假的没事,画是真的就行。 他贵为九五之尊,假的他说是真的,不便是真的了? 他没戳穿且看重对方,主要是侯观容的画,笔法、气韵,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位故人。 那时,他尚住在宫中,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 每日往返于寝宫与上书房,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只待时日一到,被父皇封去某个一辈子回不来的边疆地区,自生自灭。 他没什么特别喜好,唯独喜欢躲在寝宫后面不远的一处废弃园林中看书。 好在父皇虽说忽视他,藏书阁中的书是任由皇子们借阅的。他靠着这些书,从字里行间一窥宫外山水,以解心口之渴。 他时时会觉得渴,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渴求什么。 按本朝规矩,皇子公主三岁之后皆与生母分开由专人抚育,以防外戚势大,六岁之前住在划定后宫区域中,生母自行定期前去探望。 他生母出身卑微,别说帮助,连六岁之前的探望都少,后来,他搬出后宫,对生母印象几近稀薄。 他不怪她,只盼自己能寻求到一个出路。 冬日渐过,风犹凌冽,他蹲坐在枯黄大片尚未冒出新芽的草地上,依靠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看着一本关于本朝现有江山的游记。 或许长大后,他会有能力去亲身体会。 一阵强风袭来,周瑄眼疾手快压住手中书页,防止书被吹走。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口中干渴,伸手去拿放在石头下的水袋。 水润入喉间,风再度来袭,他慌里慌张去压书,却慢了一步,书瞬间被吹走,在草地上翻滚。 他想站起来去追,哪料到蹲坐久了腿麻,刚想迈出一步,两条腿不听使唤,顷刻间软倒在地,直挺挺跪在地上。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后面不知该喊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喊了没用,出于一点小心思,他是偷偷来此,没带任何侍从。 可如果他还不了藏书阁的书,铁定要被责罚。 他不比受器重的兄弟们,身为皇子太过苛刻的刑罚是没有,罚俸是免不了。 他寝宫用度本就短缺,春寒料峭,再缺衣少食一些,他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书一路向着冷冽湖水滚去,心跟随书本一块沉入水底。 突然,有人从湖泊对岸枯草丛掩映的假山间钻出,不由分说跳入湖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那人水性极好,没一会从水中浮出,手中高高举起他的书。 林壑清涉水走上岸,他看着比周瑄大不了几岁,一袭圆领青袍,另一只手拿着跳下水后掉落的黑幞头。 水珠顺衣角与湿透的黑发滴落,他丝毫不在意,随意甩了甩头,把黑幞头扔在地上,空出手抓了一把刘海,露出一张清秀青涩的脸。 周瑄跪坐在地上,呆愣地仰头看着他,有几滴水落在他的脸上、眼睑上,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 他小小的胸膛里,那颗习惯了冰冷与忽视的心,第一次被轻轻撞击了一下。 “你的书吗?”林壑清把书递过去。 “是、是的,”周瑄连忙双手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谢谢你。” “你是......”林壑清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一袭料子不凡的锦袍,不会是一位皇子吧。 “我是当朝七皇子,”周瑄及时说明,他抱着书,踌躇了一会,“谢谢你帮我捡书,可惜我没什么能赏你的。” 林壑清一听果真是一位皇子,有些随意的面孔,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急急拱手作揖道:“小人林壑清参见七皇子殿下。” 一看他行礼,周瑄一愣,随即道:“不用不用,是你帮了我。” 林壑清没有立刻起身,抬起头,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水珠顺着他眉眼滑落。 “殿下,宫里的礼仪规矩,见了您,我还是得来一套的。” 周瑄没法了:“那你起来吧,不用太拘谨,反正周围只有我们两个。” “谢殿下。”林壑清直起身,擦去脸上水渍,拧起渗透衣袍的水。 周瑄踌躇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吗?可看他之前好像不知道他是皇子。 林壑清看他一眼,接着拧水,“恰好路过,看见你的书被风吹走。” 他咽下后半句话,看见他跪在地上,眼眶泛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心软,看不得人哭,尤其看不得小孩受委屈哭。 放下手中拧得半干的衣袍,他接着说道:“顺手帮你捡了。” 周瑄腿上麻劲过了,抱着湿透的书站起身,“谢谢你,不知你是?” 明明此处一年到头少有人经过。 林壑清甩甩拧水拧过劲有些发麻的手,“我是被宫里召来绘制宫殿壁画,休息时出来逛逛,看这附近没有守卫,好奇来看看,没想到会遇见你。” “绘制壁画,”周瑄不假思索说道,“你是宫廷画师?” “准确点说,是翰林图画院学徒,”林壑清不好意思笑笑,“远没到面见皇室宫廷画师的地步,这次活多事杂,把我们学徒全给叫来了。” 周瑄点点头,怪不得如此大胆,敢在宫中四处乱走。 低头看看手中湿透的书本,他心下犯了难,不抱希望问道:“你知道,怎么快速把纸张弄干吗?” 林壑清咧嘴一笑,眼中神采奕奕,“那你可问对人了。” 第73章 颜料 两人相识, 谈不上美好,谈不上糟糕,至少是对周瑄来说。 后来, 他在看书之余, 对绘画起了兴趣, 偷偷在林壑清手底下学过几年画,在废弃园林中。 断断续续学,画得不怎么样,他于绘画一途上, 实在没有出众的天赋。 再然后,他们在绘画理念上起了冲突。 一个认为要追求自由, 画山水、画市井、画我想画, 非画人所要;一个认为画最重要是有用,主要是服务于皇室需求。 一开始,不知是谁提了一嘴,他们深入讨论,进而争论,随后争吵, 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先甩袖离去的人是周瑄,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走了,林壑清站在他身后没有一点动静。 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林壑清见面。 回到寝宫后, 他静下心来, 懊恼吵架的同时仍在暗暗赌气。 他不会主动去找对方道歉和好, 除非对方主动来找他。 凭什么要他一个皇子去主动找一个官阶低下的画师, 本应该是林壑清来找他才对。 那时,他太年轻不懂得低头,自此以后, 两人虽同在长安,却不再碰面。 数月后,他到了封爵开府之际,自请去了边疆。 深夜时分,他特意去了寝宫后废弃园林中,及至天蒙蒙亮,他即将出发,没有等到任何人前来。 待年末回宫,他发现林画师走了,无人知他去了何处。 他一时如鲠在喉,早知应该他先去道歉的。 等到登基即位,他深感人才难得,知己难觅,儿时回忆涌现,他冒出一个招揽英才的法子,从画入手。 找一个民间画师,为他塑造一个求贤若渴的贤君形象,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把任务交给了翎王,对他来说,更多是心血来潮,没想着能找到。 哪知两年后,侯观容出现了。 “侯画师,”周瑄语气温和,“好久不见,近日有什么新绘制作品吗?” 王爷没跟云星起说皇帝知不知道他逃出了长安,为谨慎起见,云星起回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近日身体不适,未曾画过几幅完整作品。” 画是画过,画作全不在身边罢了。 第79章 周瑄嗯了一声,他不是真想看侯观容新画作,是例行公事询问一番。 “过几日,朕会在泰山山顶举行祈福大典,届时会有文武百官随行,”周瑄顿了顿,“到时,侯画师你去后山观景台,好好观摩。” 云星起心下思忖:这是给他派任务来了。 果然,周瑄补充道:“随后你将观摩到的场景,画在新修建的侧殿墙壁上。” 云星起躬身行礼道:“微臣遵旨。”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的视线落在周珣身上,“朕要和翎王谈些事情。” 云星起缓步退下,守在门口的太监为他推开房门,他跨过门槛,隔绝窥见屋内的机会。 他面上平静如水,心中烦闷不已,一见到皇帝,绘画任务追着他来。 泰山之上,风声猎猎,金色旌旗在风中肆意舒展。 皇帝身着华贵礼服,一步一步缓缓走上通完祭坛的石阶上,在他其下是文武百官。 祭坛上祭品已准备好,“吉时已到!”礼部尚书用一种悠远洪亮的嗓音高唱。 各类乐器声响起,在山间显得空灵肃穆,久久回荡在山峰之间。 云星起昨晚几乎一夜没睡,趁天没亮来到后山观景台上。 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附近是几乎快要把他吹走的山风,吹了他一早上,吹得脸发僵。 天蒙蒙亮之际,仪式正式开始。 观景台上给他打下手的画师们帮他铺开画纸,用镇纸固定好,他迅速拿起一旁画笔,笔尖在纸张上迅速游动,轮廓、动态,草草记录下来。 记个大概差不多了,画壁画更多是要画师去发挥他的想象力。 一轮红日初升,霞光遍染,音乐声戛然而止,仪式结束了。 心下松了一口气的云星起收拾好东西,回去静待何时去画壁画的通知,不曾想晚上有宴会,他得去参加。 自从离开长安,云星起再度参与进王公贵族宴会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半年多没在长安城露过脸,好像许多人已经忘却他。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连连,他被安排在边角偏僻处,烛火勉强照见他,他乐得清净,拿起茶杯,想着待会找个机会提前离场。 恰有一群舞姬身姿翩跹进入主殿大厅,在场所有人目光聚集到她们身上。 就是现在,云星起多夹了几筷子菜咽下,喝光杯中清茶,前后左右观察一番,见无人在意他,悄悄后撤到黑暗中,从侧门溜走了。 殿外明月当空,清风拂面,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殿内嘈杂烦闷,实在是不适合他。 走在泰山小径上,他仰头望月,今晚月亮大而明亮,仿佛触手可及,他想着先别急着回去,找个地方好好赏会月先。 宴席上,周珣手端酒杯正欲饮下,坐于他对面的一位须发皆白老臣本在与旁人说话,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好一会才缓下来。 眼前一幕,勾起周珣的记忆。 过去一年间,长安有数位宫廷画师,莫名其妙身体垮了下去,前兆无一例外是日益消瘦、剧烈咳嗽,直到咳出鲜血来,大夫诊断往往查不出端倪,最多诊出一个气虚,可气虚不至于咳出血来。 如果是一两个画师出事,不会有人在意,人数一多,且多是资深宫廷画师,由不得人不去多注意了。 最终一查,发现他们身上共同点是,都使用过周珣派人翻阅古籍复刻出来的颜料。 此事因而上报给了周珣,为此,他亲自去翻阅古籍,在最后一页,书页边角处有一行小字:“......其色明艳,然性烈,多用则伤身,少用可点睛。” 多用则伤身。 他委派去查阅古籍的人显然没有看见这一句话,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这些颜料色泽艳丽,却会失传了。 原来不是单纯气味刺鼻,是有毒伤身。 他一时略感庆幸,云星起声名远扬后忙着去参加各路宴会,很少再去画画。 在垂野镇时,他刚抓到人,几乎遗忘,现下是想起来了。 然而,云星起被皇帝派去画壁画,工程量大,不可能不用,不可能少用。 当年云星起凭一幅画成名,有推波助澜有机缘巧合,亦有过硬实力,古法颜料在其中是有功劳的。 既然皇帝当面单独指派他去画壁画,肯定是希望重现《遥迢山河卷》的风采。 要重现,自然离不开古法颜料。 周珣当然可以下令直接禁止使用,可该如何向皇帝交差?或许他应告知云星起一声,起码让他能少用就少用。 反正完成壁画后,以后大概不需要云星起再画画了。 宴会结束,周珣回到他入住的侧殿中。 他与云星起住在一处,他住主屋,云星起住侧屋,侧屋里黑洞洞一片,好像屋内人已睡着。 他挥退侍从,侧屋门没锁,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周珣借月色看清根本没人在。 舞姬们进入殿中大厅时,他看见云星起和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后退到黑暗中悄悄走了,他没说话,以为人是累着了,提前回去休息。 裹挟山林寒意的夜风吹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一个念头瞬间浮起。 云星起又跑了? 他冲到院中想喊人,不对,不可能,泰山险峻,近几日来守卫森严,云星起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跑不了。 难不成是有认识的江湖人士帮他逃脱? 恰逢此时,一阵窸窸窣窣声从院外传来。 云星起手中拿着一丛折下的桂花枝一边扫着路,一边身披月色哼着不知名小曲循小径一路走来。 他远远望见庭院中立着一个人影,以为是侍卫或侍从,走至近前,看清是王爷。 他心底一咯噔,不会是他提前离席被发现,王爷来找他算账来了? 院落只有一个出入口,难免要和王爷打招呼,云星起扔了桂花枝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作揖道:“参见王爷。”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看来王爷喝了不少,别是站在庭院中醒酒,怎么不往屋里站,站在这不说话不动瞧着怪吓人。 周珣无言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没有惯常笑容,面无表情,一双幽深眼瞳定定地看着对面人,好半天,他问:“你去哪了?” 完了,好像是真来找他算账来了。 他在撒谎与坦诚之间犹豫,最终选择坦诚,在王爷面前撒谎被抓,他才是真完了。 云星起低着头恭敬回道:“宴上有些闷,出去走了走。” “走了这么久?”周珣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喜是怒。 “山上月色好,一时没注意。” 千真万确的实话,泰山上月亮实在好看,他爬上树顶,好像一伸手能抓住,一下忘了时辰,回来路上又看见路边桂花树,没忍住折了一枝。 回来时,宴会结束,不巧碰上了王爷。 周珣盯着他看了许久,没再追问,转身朝侧屋走去,“进来,”他命令道,“本王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啊,不能在庭院说吗,横竖周围侍卫侍从全是你的人,云星起心下腹诽,面上乖巧,跟在王爷身后进入屋内。 他关上门,隔绝皎洁月色,王爷在他身后说:“侯画师,把灯点上。” 真会使唤人,云星起摸出身上火折子,点亮立在门边的烛台。 烛火跃动,橘黄光影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 “王爷,”云星起将火折子收好,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周珣视线落在他脸上,说:“侯画师,你以后不要再画画了。” “什么?”云星起差点以为他听错了。 第74章 咳嗽 屋内仅有他们两人, 他没有听错。 如果是以后不用再为皇室奉旨作画,云星起欣然接受,若是从此以后不准许他画画, 他恕难从命。 周珣站在桌边, 烛火映照在脸上晦暗不明, 云星起看不清,“待你完成皇帝交给你的壁画后,随本王回府,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云星起背靠门扉, 心中匪夷所思,他惊讶地问道:“回府, 回谁的府?” 周珣笑了, 笑意浅淡,像一层寒潭薄冰,“回本王王府。” “为什么?”云星起皱眉,他捉摸不透王爷意思,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捉摸不透。 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 横竖从来没出过事。 回王府干什么, 王爷不是一直希望他好好做“侯观容”,要回应该会侯观容的府邸。 “过来。”周珣没有回答。 云星起迟疑一瞬, 顺从地走了过去, 他想看看王爷到底打算干什么。 周珣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像一泓寒冽溪流,一路流进他心底。 他突然问道:“侯画师,你想要什么?” 他不奢望云星起回答,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过是明知故问,他给不了。 而云星起也不想回答,说了不同意,和不说没区别。 第80章 他走近,停在王爷一步远处,两人对视上。 云星起敏锐察觉到,有一种粘稠欲望冲散了王爷眼中一贯的温和淡然。 周珣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丝极淡、带有清幽甜味的桂花香气飘来,他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偏过头,裹挟檀木熏香和浓烈酒气,朝少年饱满嘴唇压去。 云星起瞳孔紧缩,他果然没看错,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膝盖一曲,整个人毫无预兆蹲了下去。 针对强吻,云星起经燕南度一役后,想过几招应对方法,他不会武功是一大弊端,胜在他身手敏捷反应快。 比起伸手捂嘴,无论是捂对面人还是捂自己的,都会被亲在手上,所以他选择直接蹲下。 他特意为此练习过好几次,眼下是给他找到机会付诸实践了。 周珣落了个空,待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已经不见。 周围一下安静得出奇。 他垂下眼眸,看着蹲在脚边,露出一个毛茸茸发顶的脑袋,一口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他语气冷冽,问道:“你干什么?” 云星起若无其事仰头看他,嘿嘿一笑,显得天真无辜:“王爷,我之前走久了腿麻,蹲着休息一下。” 他还想问对方在干什么,好好地突然要吻他,别是认错人了。 周珣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少年的突发奇想把生起的一点旖旎心思浇灭。 有点想笑有点生气,看着云星起干净的眼睛,忽然泄了气。 他放弃了,放弃提前享用果实,放弃将古法颜料真相告知少年。 他不必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等待,他有的是时间,之前等了许久,不差几天半月。 他一下酒醒不少,直视少年问道:“所以,你想一直画下去?” 云星起奇怪地看着他,“当然。”不画画他能干什么,站在风口喝西北风吗? 周珣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笑意,仿佛方才失态从未发生过。 他说:“本王有些醉了,侯画师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会有人来告知壁画一事。” 没再多看云星起一眼,侧身绕过他,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晚风带有山间寒意顷刻间灌满整间屋子,周珣背对云星起视线,嘴角笑意消失殆尽,他想,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去做。 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鸟儿被艳丽颜料一点点侵染,等到他病入膏肓,拿不动画笔,自然会来找他,来依靠他这个唯一的“靠山”。 云星起站在屋内,目送他走入主屋,心下觉着奇怪。 他关上房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从前在长安,王爷身边侍妾不少,泰山山高路远一个没带,喝醉了,他又和王爷住在一座院落中,保不齐是真认错人了。 但是前面和他说的话,喊他“侯画师”,明显不是醉得认不出人。 那么,是另一个他不愿去细想的结论,联想到之前王爷说的话...... 不知是夜风太冷,或是茶水沁人,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不是,以前真没看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尚在长安时,还是他离开长安后? 王忧看出来了吗?他从未提及过。 但王忧说过几次要小心王爷,让他既然逃了,别被抓回去了。 难道是王忧看出端倪,无法确定,所以在暗示他? 他猜到王爷会来翠山,一直多加小心,一次疏忽,导致他直接被抓,没猜到会在睡梦中把他人绑走。 为了师门,他一路来到泰山,不知离垂野镇隔了有多远,要想逃走......好像压根没有逃走机会。 他单手扶额,双肩卸力,脸上难得露出疲乏与忧郁,他一遇到与长安有关的事,只觉心烦疲累。 下蹲避开王爷亲热,是他突发奇想没错,复盘发现确实是最好选择。 顺应接受,他接受不了;直接拒绝,王爷怕不是当场把他甩到床上去。 他没有亲眼见过,却知道王爷是有武功在身。 高低是从边陲战场上下来的,不可能一点不会。 到时他直接拒绝,王爷一恼怒,扔他不和扔个枕头似的。 不如趁机装傻,对燕南度有用,没想到对王爷一样有用。 若是如此,那等他画完壁画,得找个时机偷偷溜走,他是不能再跟着王爷回长安了。 怕是回去了,再也出不来了。 翌日,天光大亮,有人领着云星起去了新修建好的侧殿。 殿内空旷高耸,日光透过一排排雕花窗棂落在扫洗干净的石板上。 除云星起以外,有一群画师给他帮忙。 泰山观景台上也是他们,彼时风大事忙,没空好好打量,一仔细打量,全是生面孔,看着要么是比他小,要么是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想来应是翰林图画院新招来的学徒。 他先花时间画好小幅稿图,随后检查工具与材料,一打开颜料盒,熟悉刺鼻气息扑鼻而来。 是之前绘制《遥迢山河卷》没少用的颜料,王爷和他提起过,这是古法颜料,本已失传,翻阅古籍重新制作。 颜料制作他不知道,少见他是知道的,自从出了长安后,没再其他地方见过。 唯有在翰林图画院,那些老资格、名气高的画师才可随意使用。 他初入翰林图画院,兼任杂役之时,制作过不少颜料,而古法颜料是有专人制作,他使用即可。 有人帮他搭起靠墙木架,铺开工具,云星起顺木架爬上去,一手拿画笔,一手扶颜料盒在墙壁上描绘。 他画得很慢,画到红日初升景象,需要使用大量古法颜料中的红色。 古法颜料量少,壁画是由多种颜料混合使用,不是没有其他红色,是古法颜料中的红色最好看。 那一段时日,殿内弥漫散不去的刺鼻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好在画壁画除辛苦外,不是没有好处,好处是不用回去与王爷住在一处院落中。 不管王爷对他心思是真是假,他害怕,没再回去过,整日吃在殿外,睡在廊下。 比起以前数月间风餐露宿要好,头上有个顶,日日定时定点有热气腾腾饭菜送来。 最近几天秋高气爽,山上风大无雨,他适应得快。 王爷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最好是别强制性让他每日回去住。 只是颜料闻多了反胃,什么饭菜都吃不下,人日渐消瘦。 一日,云星起坐在木架下休息,顺便举起小幅画稿与墙上对比,看看有没有画错的地方。 忽然,喉间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他咳了两声,越咳越痒,越咳越止不住,手中画稿没拿住,跌落在地,剧烈咳嗽声回荡在殿内。 他咳得弯下腰来,眼前阵阵发黑,舌根处血腥味弥漫,肺部疼得和要炸开似的。 一旁的年轻学徒递来一个水壶,担忧地问道:“侯画师,你没事吧?” 云星起接过水壶,喝下一口水,喉间痒意似被扼制,他连连摆手,“谢谢,我没事,可能是没喝水喉咙干。” 身边学徒们互相对视一眼,没说话。 待到休息结束,云星起站在木架上,思索下一笔落在哪,喉间痒意又来了。 这次咳得比第一次厉害,不是循序渐进,是突如其来。 他咳得猛烈迅疾,浑身控制不住发抖,一个没拿稳,手中画笔直直掉下去,紧接着,颜料被他碰掉,洒了一地。 他缓缓跪下,扶住被他咳得抖动的木架,感觉世界在眼前摇晃。 好半天,咳嗽停了,他缓过神来,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天气转凉,他感冒了? 他扯出衣袖,擦了擦嘴角,一抹刺目深红出现在袖口。 嗯? 他分不清袖子上的是血,还是颜料。 有一丝细微痒意从肺部涌上来,他控制不住轻咳一声,抬手捂住嘴,把手拿到眼前一看,掌心是一滩比衣袖上新鲜的红。 是血,是他的血。 第75章 察觉 天光乍亮, 雾气弥漫,王忧在客舍房内睡得正香。 他坐在一片朦胧纱帘之后,有舞女翩翩起舞, 他熟练地弹奏古琴。 耳边琴音延绵不绝, 眼前美人如云, 突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样貌, 一股巨力拽住他胸前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拉坐起。 琴音没了, 美人不见了, 耳畔重归宁静,他恍惚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冷冽面孔映入眼帘,他含糊问道:“怎么了?” 昨晚中秋烟火散尽后,河边人群逐渐离去, 他们一行人等各回各家, 各自休息。 他看见云星起和燕南度两人一前一后从芦花丛中回来,一个脸红得和发烧似的不说话, 一个表情如常。 本想在回去路上问一嘴, 小孩们缠人, 一来一去, 他给忘了。 认识游来重后,他难得没有彻夜饮酒,应付完孩子们后, 洗漱好舒舒服服躺入被窝中,才想起有事忘了问,念着有的是时间,明日再去问不迟。 第81章 没想到,翌日清晨尚在睡梦中被人强行叫醒。 燕南度面无表情,琥珀眼眸深沉晦暗,他松开抓住王忧衣襟的手,说道:“云星起失踪了。” “什么?”王忧眼睛瞪大,困意顿消,当即翻身下床,心下猜测,不会是被翎王给抓走了吧。 他胡乱抓起搭在床边椅子上的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急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燕南度后退一步,给他让出空间,“刚才。” 他站在芦苇丛边表白心意后,看见云星起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直楞地与他对视。 可惜焰火太响太突然,把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说出口的话给生生吓没了。 云星起说,明日会给他一个答复,他觉得不能着急,越急对方越会退缩。 回到客舍后,他整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幕幽蓝,夜色未消,他索性起床守在云星起小院外。 守到朝霞初现,他觉得不对劲,怎么屋内一点呼吸声没听见?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云星起是睡眠好,不是睡觉时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一丝不妙念头涌现,他走到小屋门前,静下心来仔细聆听。 没有一丝动静,他上前去轻轻推开房门,或许是他关心则乱,所以最好不要打扰到屋内人。 下一刻,他眼神一冷,屋内没有人。 房间收拾整齐,被褥叠得规整,仿佛云星起彻夜未归。 他亲眼看着云星起进屋,不可能在屋内待一会看他走了,然后逃走。 难道是逃了? 转念一想不对,在璀璨焰火下,他分明看见云星起眼中动摇,与第一次强吻时的震惊大有不同。 可他清楚,云星起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时常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冷静思索观察,地板干净,被褥冰冷干燥,疑似后半夜无人睡在上面。 他弯下腰,床底有一双被踢得乱七八糟的靴子,摸出来一看,是昨晚云星起穿的靴子。 人走了,靴子没穿走? 有可能是特意换了另一双靴子走,但看情况,他宁愿相信云星起是失踪了。 他为什么会失踪? 联想到曾经在云星起身上见过的令牌和通关文牒,是不是和翎王或侯观容有关? 他知道云星起过去不单单是一个普通宫廷画师,却从未去过问,就像云星起也没问过他的过去一样。 等着两人关系更亲密些,他想听对方亲口告诉他,而不是自己四处去打听、猜测。 不过眼下,他得去打听打听了,找那一个知晓云星起过去的人,王忧。 燕南度双手抱胸,站在床边,看着王忧手忙脚乱坐在床边套靴子,“王忧,你知道云星起和侯观容有什么关系吗?” 王忧动作一顿,抬头飞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们两个都是画画的,我一个弹琴的,没什么太多交集。” “那云星起和翎王有关系吗?”燕南度平平无奇地问道。 惊得王忧手一松,套到一半的靴子咚一声掉在地上,瞧得燕南度眉梢一挑,心中猜测对了七八分。 王忧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是他太心急,一不小心暴露了,说没关系估计燕南度不会信。 他佯装镇定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靴子接着套,“燕兄,你知道多少?” 燕南度耸耸肩,说:“知道的不多,我猜是云星起和侯观容认识,然后王爷要抓他回去审问侯观容在哪?” 王忧心下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不知道云星起是侯观容。 他对燕南度了解不多,对江湖人士了解多出于长安公告栏上各类通缉。 仇杀、情杀、看人不爽随意杀,不可否认有劫富济贫的侠客,但打家劫舍的土匪不少,一般被统称为江湖人士。 他一生生活在长安,未曾结识过江湖人士,虽然燕南度长得不差,架不住他看着有种生人勿近的凶狠劲,难免会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万一对方知道云星起之前在长安真实身份,保不齐会化爱为钱,挟持好友去领赏。 到时来十个他怕是也拦不住,剁他和剁土豆似的,一刀一个。 云星起与燕南度相处许久没告知过去身份,其中自有考量,好友不说他不说。 穿戴整齐后,王忧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道:“或许和翎王没有关系,万一是他突发奇想,自己跑出去玩,我们先去通知其他人......” “他出去玩,靴子都不穿吗?”燕南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王忧站在原地,怔楞地回头看他。 燕南度手中捏着刀柄,眼神锐利似刀刃,问道:“所以,你告诉我,云星起是不是被翎王抓走了?” - 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吐血后,把云星起给吓一大跳,他大好河山没看够,可不能英年早逝了。 于是,他安排大家伙休息一天。 壁画进度由他一手掌控,画与不画,全看他个人意思,没其他人干涉。 学徒们得闲不知去了何处,留下云星起独自一人坐在侧殿廊下思索。 从前从未吐过血,无论是在长安没日没夜喝酒,或是在山野风餐露宿,吃得不好,睡得一般,都从未有过。 仔细一琢磨,他吃的东西和学徒们差不多,比他们好一些,没好太多,学徒们一点事没有。 何况,壁画是皇帝派给他的任务,没理由会有人下药毒他。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饭菜上。 是太过劳累导致的吐血?秋季一到,山上风太大,吹得人干燥,他有些上火? 他不清楚,会剧烈咳嗽致使吐血吗? 云星起想过去找大夫,但一想到要去通知王爷,指不定还要来慰问他,他不愿意了。 索性他年轻,偶尔吐点血应该问题不大。 他烦躁地狠狠锤了一拳地上石板,被王爷抓回来奉旨作画,真是既烦人又伤身。 躺倒在冰凉石板上,风从远处吹拂而来,越过头顶檐角,悬挂铜铃发出清脆声响,云星起抬头凝望,天空瓦蓝,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过。 秋日太阳不灼人,今日难得休息,不如多出去走走。 云星起站起身走出侧殿,一走出去,率先感觉到殿外侍卫比之前少了不少。 对啊,祈福仪式结束,皇帝应该回长安去了。 皇帝不在,守卫力度减少,他成功逃走可能性直线上升。 他本想画完壁画后,找个机会偷偷逃走,现下看来,或许可以提前逃。 逃之前,他得多做准备,壁画才画了个开头,全画完起码得画到来年开春去。 他可不想老老实实画到明年春天去。 索性壁画稿图已完成,他开始毫不保留教导学徒们如何绘制壁画。 他们统统在翰林图画院中打过基础,学起来不难,其中有几个相当好学,把他当成真正的师父。 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极大满足了云星起的一点小小虚荣心。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怕是没教会徒弟,自己先劳累过度,吐血吐死了。 他留意到学徒上木架绘制壁画时,会用夹着中药布袋的面纱蒙住口鼻。 好奇问过,说是气味难闻,稍做阻挡。 云星起直夸他们聪明,他太老实,以前没想到过。 谁让古法颜料制作出来没多久,当时王爷亲自来看他作画,翎王养尊处优,和他一样直面刺鼻气味,他后续自然没了可以隔绝气味的想法。 他问他们要了一个多余的,戴上后确实好多了,中药药材清香微苦,可能还有下火功效,闻多了,喉咙不痒不剧烈咳嗽了。 今晚,无风无月,及至夜晚,学徒们全部离去,唯留云星起一人。 待得侧殿门外侍卫换岗间隙,他蹑手蹑脚拿枕头塞在被褥里冒充,进入殿内来到后方天台处。 门一推开,一阵裹挟山林湿气的风扑面而来,云星起下意识眯了眯眼。 门外,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团粘稠黑暗悬在上空。 天台下方是一处坡度陡峭的山谷,白日云星起得空看过,坡上满是嶙峋乱石与高耸树木,因而此地没有侍卫巡逻。 一棵茂密大树从一旁峭壁上横生而出,一条粗壮枝条向着天台一侧伸出。 他没打算今天逃走,只是想在晚上看看他与树枝之间差距有多少。 小心骑跨到护栏上,他伸出一只手,树叶微微扫过他的指尖,抓不住。 夜晚无法看清距离有多少,白天人多不好试,有一个办法,他可以站在护栏上,发力跳过去抓住树枝。 不知枝干能不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不小心摔下去,怕不是紫一块青一块,可能是左一块右一块。 一阵风呼啸而过,吹得山间林木发出沙沙声,吹得云星起发丝凌乱,他双手紧紧抓住护栏,害怕自己会被风吹落山谷,低头闭上了眼。 风势稍小,一丝微风勉强将一道熟稔声音吹入云星起耳中:“渺渺,你要去哪?” 第82章 第76章 逃脱 恍惚间, 云星起以为是山谷回声,他听错了,怕睁开眼不过是空荡荡一片。 一刹那间, 风摇动山间林木发出的沙沙声好像消失了。 他不是坐在泰山侧殿天台栏杆上, 而是回到了翠山, 坐在果树树杈上。 凉风轻抚,树叶摆动,睁开眼来是阳光正好,熟果挂枝。 胸膛之下, 他的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猛烈, 咚咚, 咚咚,像是有人在坚定地敲着一扇门,他坐在屋内,起身要去迎人。 他缓缓睁开眼,没有阳光,没有熟果, 一阵短暂重影后, 在山间风景之上,看见身着一袭玄衣的燕南度。 他站在不远处, 几乎快要融入到深沉黑夜中去。 燕南度定定地看着他, 夜里微弱的光映衬得他眼底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火焰乍看张扬、肆意, 冲着云星起而来。 可他知道, 这不是会将他烧成灰烬的烈火,是一团能温暖他冰冷指尖的文火。 他握住栏杆的纤细手指轻微抖动了一瞬,心中翻涌着千言万语, 临到嘴边,唯有一句:“你来了。” 说得平平淡淡,像是一个远游旅人,在他乡遇见有约熟人,实则他根本没有想到燕南度会找到他,他以为他找不到他。 燕南度轻功再厉害,说到底只是一个江湖人士,如果碰上朝廷,下场恐怕不如他这个被抓回来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 他幻想过燕南度来找他,又不希望燕南度来找他,泥沼中有他一人即可,不必再把另一个人拖下水。 王爷对他,可能会顾及两人过去情分网开一面,燕南度却是不好说了。 他认为他可以自己一个人逃脱,只是眼下不到时候。 可是燕南度来了,从翠山到泰山,一路赶来,找到了他。 对此,燕南度压根没想太多。 当他站在房中质问王忧,王忧怔楞地看着他,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延。 王忧犹豫过后,最终说出他的看法,他说:“我不知道。” “但是,”他顿了顿,“你说云星起没穿靴子跑出去,那么很大可能是王爷把他绑走了。” 除了王爷,还有会谁绑走他呢? 得了这一句话足够了,既然是王爷抓走的人,那么他去长安找人。 那时,他太着急,急运轻功,不管不顾,一路奔着长安而去。 几日几夜不曾合眼,到了长安,看人看物重影,分不清虚实,凭记忆直直闯入平楚门在京城的据点,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 待他醒来,窗外天色灰蒙,不知是清晨还是傍晚,他问了其他人,才知道距离他抵达长安,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急着追问翎王在什么地方,他要找翎王。 那些人面面相觑,告诉他王爷眼下应该已到了泰山。 此时,他才知道正值皇帝秋狩之时,顺道去了泰山祈福。 翎王本是奉令各地到处抓人,祈福仪式隆重,他肯定得到场。 这一下,把燕南度给整懵了。 他太急太慌,以至于忘了提前打探一番消息行动,一头扎进长安扑了个空。 稍作休憩后,他掉头去了泰山。 这一次不再运轻功,骑上一匹快马,一路奔赴泰山。 路上,到达驿站换马时,他会特意去公告栏前转一转,发现距离长安越远,追捕令越少,张贴发布时间越早。 与之相反的是点萤石失窃一案,是不是说明翎王本身不是特别着急知晓侯观容下落? 不着急或许证明侯观容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人物,那替代他的人,是云星起? 不过,他从未见过与云星起有关的追捕令。 燕南度到达泰山附近的时机不巧,恰逢皇帝祈福仪式结束,他藏身在官道边的树林中,看着皇帝浩浩荡荡的车队返回长安。 云星起会不会在车队之中? 回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巍峨泰山,万一人依然在泰山上呢?他一来一回,岂不是白跑? 他沉下心来思索,既然是翎王要抓云星起,皇帝要回长安应该没关系。 耐心等在一侧,仔细观察路过的每一辆马车,没在其中看见悬挂王府徽记的车辆。 所以,云星起极有可能仍在泰山上。 他上了泰山,因皇帝离去,山上守卫力度大幅减少,但仍有一部分明显训练有素的侍卫在巡逻,与之前时不时跳出来抓他的官兵截然不同。 白日不好打探,唯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好四处探查。 他不认识翎王,更没有见过翎王,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总归是两眼睛一鼻子,长得是个人样子。 初次打探下,给他发现了一座比其他地方守卫森严的院落。 院子不大,有一与他年岁相仿身着华服的男人住在主屋,每日处理侍卫递交上来的公务,有时会半夜站在窗前,向侧屋凝望而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去侧屋里看过,朴素简洁,没有鲜明个人物品,没有人气,好像有一段日子没住过人了。 他猜测,男人应是翎王,既然翎王在此悠闲度日,云星起有极大可能在泰山中,且没有生命危险。 白日,他躲在一棵枝繁叶茂大树上休息,深夜出去寻人。 今夜,风大无月,透过树杈望出去,到处是黑乎乎一团。 运轻功寻人怕是会比往日艰难些,他有些累了,想等风小些动身。 树下,是一片宽敞空旷天台,他多日来待在树上,白天黑夜鲜少看见过人。 今晚,他看见一人顶风推开殿内大门,走到天台上。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被风吹得恍若一团白雾,向着天台边缘而去。 到了栏杆边,抓住护栏毫不犹豫骑跨在上面。 他以为对方要跳崖,没想到那人尽力伸出一只手去抓探出的树枝。 行为怪异,身形眼熟,燕南度好奇地凝神辨认,一阵强风呼啸而来,刮走遮掩在视线范围内的枝叶,他一下认出,那是云星起。 心跃动而起,脚尖轻点,好像是风把他吹得飘至天台上,无声无息,云星起没察觉。 想诉说出口的话很多,风一吹,好像全没了,最终吐出一句打趣的话来。 云星起认出来人是他,暗淡双瞳汇聚出一点星光,说出一句点明他身份的话 他手紧紧捏住刀柄,嗯了一声。 从栏杆上翻下,云星起双脚踩在石板上,他上下浮动的心落回远处,明知故问道:“你来干什么?” 燕南度嘴角往上一勾,“你说呢?” 云星起一下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逃走吗?可是他没有收拾行李,不对,他压根没有行李。 长安、壁画、翎王......,脑海中闪过许多需要他去操心的事,可是眼前燕南度来了,仿佛不需要他去操心了。 今晚天气不佳,没有月亮,云星起一到晚上,视力会下降些许,他愈加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表情。 可是,对方会从翠山一路跑来找他,大概率是来救他的。 为什么会跑这么远来救他......他双颊微烫,不愿深想。 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衣袍边角,他说:“来带我走?” 风从二人之间越过,燕南度说:“你想去哪?” 云星起看着他,说:“随便去哪都行。” 燕南度笑了,他知道少年没看见他在笑。他想起二人初见,他调戏了对方,那时他问云星起愿不愿意跟他走。 少年拒绝了,如今,他同意了。 他没有说话,缓缓靠近,云星起没有后退,缓缓抬眼看他。 男人出乎意料弯下腰,一手抱住他的膝盖,一手伸进他的胳膊下,一个使劲把云星起整个人抱了起来。 惊得云星起瞪大双眼,双手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急忙说道:“诶诶,别,放我下去,你先放我下去。” 他不敢轻举妄动,两人离栏杆太近,峭壁深不见底,仿佛有一股吸力,差点以为自个要一头栽倒下去。 另外,他不太习惯被这样抱着。 见他抗拒,燕南度没有勉强,将他稳稳放回地面,云星起脚一沾地,垂下眼轻声说道:“其实,我不希望你来。” “为什么?”男人垂眸看他,把“难道你在外面有别的野男人了”这句话给咽下了。 云星起抬眼看他,认真地说:“我怕你会被王爷抓走。”然后逃不出来。 “别怕,”燕南度声音沉稳,“我轻功好,他们追不上我。” 几点疏星点缀在浓黑夜幕上,山峰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上,轮廓模糊,像是一只趴卧于天地间的巨兽。 山风在树林间穿梭,卷起落在地上的枯叶,将其送至不知名处。 从天台而下一段路,云星起不让燕南度抱他下去,一是不安全,二是费力,主要是不安全。 退而求其次,燕南度背了他一段,过了峭壁,周围光秃秃一片,没有高耸林木遮掩。 第83章 用轻功容易被发现,云星起又死活不让燕南度接着背,他要下来自己走。 他说,他体力是比不上习武之人,但没差到几步路走不了。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崎岖山道上。 山路走习惯了,另有个眼力好的人在旁边耐心带路,云星起没比燕南度慢多少。 拐过一道山梁,有淙淙流水声在某处响起,云星起振奋起精神,他们快要走出泰山了。 前方灌木丛后却亮起一片影绰火光,像是一堵燃烧的栅栏。 燕南度眉梢一挑,一把拽住云星起手腕想往回走,一回头,后面山道中不知何时也有几只火把闪现。 凭借他的轻功,能直接带走少年,可他拉了一把人,没拉动。 云星起怔怔看着从火光后绕出的男人,周珣闲庭信步向他走近几步。 身披轻甲手提利刃的侍卫跟随他前进,他嘴角挂有惯常笑意,眼神冰冷至极,“侯画师,几日未见,你胆子又大了。” 第77章 谈判 野男人出现了。 这是燕南度看清来人是翎王的第一想法。 野男人果然不愧是野男人, 一出现,前一刻要跟着他逃跑的云星起不想走了。 手上用了力,想拉人直接跑, 没拉动, 他不好用蛮力, 毕竟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云星起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他站在原地,视线边缘被灼热火光侵蚀,几乎看不清周遭其他景物, 只是定定看着王爷一人。 他想说,他不是胆子变大了, 是太想逃了。话到嘴边, 又觉得不告而别再次被抓,实在有些对不起王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珣边说边走近,步履从容,停在一步开外。视线由浑身僵硬的云星起身上,落到站在他身边提刀的另一人身上, 眼神微微一变, 上下打量一眼,“平楚门, 燕帮主?” 燕南度眉梢一挑, 他知道他的名号上了朝廷钦定轻功了得江湖人士名单中, 但没想到堂堂翎王竟然会认识他。 是凭借翰林图画院出品, 道听途说绘制而成的写意肖像画吗?他不信,云星起站在他旁边都认不出画中人是他。 周珣能认出他是谁,是前几月, 他与对方远远见过一面。 那时,他坐在渡口一艘船舫中,透过竹帘缝隙,等待埋伏在河边茶摊中的侍卫动手,一举拿下平楚门副帮主燕南度。 哪知一着不慎,让人给跑了。 燕南度座下黑马率先被箭矢射中摔倒在地,其人反应迅速,脚尖轻点马鞍飞出,落在地面与侍卫们刀光剑影地比划了几招,见难以脱身,抓住时机,毫不犹豫一跃跳入河中。 他恰在此时掀开竹帘,与燕南度距离近得可说是打了个照面。 箭矢紧随其后,河面涟漪不断,人不知到底游去了何方。 经此一役,他才知道,人员档案上记载燕南度是混血,真见了人,发觉燕帮主比起中原人,长相更偏向于异域,若不加遮掩,走在人群中,他能一眼认出。 因此,今夜在火把照明山道上,他上下一打量,认出燕南度来。 对此,燕南度表现不算太惊讶,反是一旁沉默许久的云星起回过神来,讶异地看着身边男人,不是,王爷怎么会认识燕南度? 一张张贴在各村镇城市布告栏上的朝廷追捕令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原来他多少猜到,眼下不过是加以确定。 燕南度没有看他,上前半步将人拽至身后,遮挡住少年,随即,浅淡一笑,语气平和,“不知翎王找我,所为何事?” 翎王没有回答,脸上笑意如常,垂下眼眸,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侧过身说道:“此处风大,不好谈话,不如我们重新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云星起抓住燕南度胳膊,轻轻点了点头,后者垂眸与他对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燕南度回过头来说道:“王爷,请带路吧。” 周珣嘴角笑意真切不少,周围侍卫无声无息放开一条道路,他领着两人走入一处双方熟悉的院落中。 守在主屋门外两侧的侍卫推开门扉,周珣跨入其中,燕南度跟随其后,将要跨过门槛,一边侍卫突然伸手拦住,“燕帮主,刀我们这边暂时替你保管。” 周珣没说话,背对众人,不声不响走向屋中圆桌旁。 看了一眼他背影,燕南度啧了一声,解开刀柄环扣,将佩刀递了出去。 侍卫接过刀,方才收回手。 云星起走在后面一步,看见站在屋内虞瑛腰间佩刀,心下腹诽:做王爷真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一跨入主屋,他收敛心神,虽与王爷同住一院,主屋从未进来,眼下是第一次。 屋内陈设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靡丽,前厅宽敞,用一山水屏风作为隔断,猜测内里应是卧房。 靠墙立有一架书柜,上面除书籍外,零零散散摆有几件瓷器、盆栽,书柜前方靠窗处有一张桌案,晃动烛火落在翻开一半的书页上。 空气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檀木熏香,与王爷衣袖中香气一致,没那么浓烈呛人。 周珣已在桌边坐下,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画师,燕帮主,请坐。” 来都来了,云星起斟酌片刻,选择坐在王爷左侧。燕南度稍作迟疑,挪动椅子,坐在云星起近旁,与王爷面对面。 虞统领关上门后上前,翻开倒扣于圆桌中央瓷盘中的茶杯,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倒完茶后,他放下茶壶,悄无声息退去房屋边角处待命。 周珣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情绪,修长手指捏起茶杯,没有看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垂落在漂浮茶叶上,“燕帮主,你既是江湖中人,对于宫中失窃点萤石一案,是否有什么头绪?” 云星起心中一惊,是之前王忧和他提及过的宫中失窃一案?他在场合适吗? “我不知道。”燕南度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不知道?”周珣轻笑一声,“你当然是不知道的,本王之前以为是你,后来去白芦楼一查,你好友杜楼主当时远嫁异乡,你人不在中原。” 燕南度也笑了,笑得浅浮,“看样子,王爷心中早有人选了。” 放下茶杯,周珣转而揉搓起手上白玉扳指,“本王猜是奚自,”他抬起深褐眼眸,定定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疯人奚自,你认识他吗?” 燕南度坦率承认:“认识。” “本王知道你认识他,”周珣平淡叙述起过去,“当年武林大会,你们二人在会场山下一场轻功比试,至今在江湖中仍是一段佳话。” 他问,不代表他不知道。 燕南度咬了咬后槽牙,笑着说道:“王爷,你什么意思?” 周珣慢条斯理回道:“本王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偷走本王辛苦栽培的画师。” 一触即发火药味在两人之间蔓延,云星起坐在一边脑子没转过来,不是在聊皇宫失窃一事,怎么一下撂到他身上来了? 燕南度缓缓收回与对面人对峙视线,拿起茶杯,喝下一口温热茶水,压下火气,“人是自愿跟我走的,”他放下杯子,“怎么能说是偷?” 周珣莫名其妙轻笑出声,“你想带人走,可以。” 惊得云星起瞪大双眼看向他,王爷咋了,要放他走? 周珣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燕帮主,你将奚自带来,本王放侯画师跟你走。” 一丝戏谑自燕南度眼中闪过,“我听说,你们朝廷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有挺多和我一样轻功了得之人,怎么,目前确定是奚自偷走的了?” “疯人奚自,一直是首要目标。”只是如泥鳅一般滑溜,好几次被他给逃脱,“何况,他为救治女儿,全天下寻找有关奇珍异宝之事,何人不知?” 桌底下,燕南度的手悄然攥拳握紧。 王爷找奚自,不过是为了点萤石,而点萤石,不在奚自身上。 他从西域回中原,驿站休整碰见奚自,对方给了他一个木盒,当时真不知盒中圆石头是闹得沸沸扬扬、宫中失窃的点萤石。 事情发生时他人不在中原,消息不通,没处知道去。 后面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走到哪哪蹦出人来抓他。 如今,点萤石不在他身上,在翠山客舍中。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翎王点萤石下落,换取云星起自由,可他答应过奚自,别管点萤石是不是如传闻所言能疗治百病,答应了好友的事,他得做到。 也有几分纯粹看翎王不爽,不想给的心思。 他沉默思索之际,一旁云星起有些急了。燕南度去找奚自,岂不是他要留在泰山上继续完成壁画。 他猛地站起身,说:“我和阿......燕帮主一起去找!” 周珣掀开眼睑,瞥他一眼,“你安心留在泰山上。” “我认识奚自!”他决定在真话基础上,撒一点小谎,“之前在芳原城,我见过他,他和我说过他要去哪。” 第84章 这下,燕南度也得抬头疑惑地看他。奚自去过芳原城见过云星起?怎么没有来见他? 燕南度问:“你见过奚自?” 云星起佐证道:“真见过,奚自年纪较大,灰白头发,黑眼睛,高鼻深目,所以一眼能看出是异域人。” 他顿了顿,皱眉回忆,“而且他官话讲得很好,”边说边想起一个关键细节,“你们不是说他为了女儿寻找全天下奇珍异宝,他女儿是不是叫艾拉?” 当王爷提及要找奚自,他以为是巧合,越听越熟悉,好像自己在何时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再一听,有些像是他在芳原城遇见的灰发乞丐。 不怪他记得奚自女儿叫什么名字,芳原城时,人直接把画有他女儿画像的项链交给他保管了一夜,又给奚自画了一幅画。 没曾想,对方把不知怎么弄来的徐老爷日记给了他,一解太岁之谜。 论起奚自女儿,燕南度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了。 周珣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奚自和你说他要去哪儿?” “我没法告诉你们。” “嗯?” “他在知道我是画师后,曾给我看过一幅地图,说如果我见多识广,应能认出图上所绘所在何处。” 云星起语气坚定道:“幸好,那一处我曾去过,刚好能认出。” 全是胡诌,他说得是信誓旦旦,内里多少有些害怕。 给奚自画完画像后,两人一人交画,一人送日记,从此两不相欠,他怎么知道人后续去了何处? 可他不能留在泰山,壁画一事他交代清楚,有他没他区别不大,怕留下来,没有这么一个逃走的好机会了。 周珣问:“他怎么知道你是画师?” 云星起扶桌坐下,意味深长道:“说来话长。” 第78章 离巢 周珣表情不变:“长话短说。” 太岁一事, 云星起下意识隐瞒了,挑出与奚自相遇的前因后果,加以润色单独说了。 他与奚自相识起源于一场巧合, 巧合得听来像是一个故事, 然而现实如此, 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 燕南度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当时两人同在芳原城,云星起没和他说过遇见一个人叫奚自,奚自也没来找他拿暂且保管在他手上的点萤石。 周珣不知道云星起去过芳原城, 算一算时间,那时他应该忙着满江湖跑, 领命去抓偷走点萤石的贼, 抓回侯观容被他疏忽了。 但是看云星起表情,不像是在撒谎。 他不认为,少年会刻意编造一个故事来欺骗他。 何况关于奚自的部分,他说的是对的。 他曾见过一回奚自,在得到的情报中,奚自女儿确实叫做艾拉。 要说是之前燕南度在他面前提及过奚自过去, 方才燕帮主的疑问不似作伪。 看来, 半年多来,云星起是在外经历了许多。 周珣沉默思索, 长叹一声, 说:“本王凭什么信你, 走了, 还会再回来吗?” 成了! 王爷要放他走了! 云星起心中不说是十拿九稳,七成把握多少是有的。 回来?他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压住心中喜悦,嘴上给出一个他早已准备的建议:“王爷, 你可以私底下派人监视我们,等我和燕帮主给你找回点萤石,好有个接洽的人。” 他话说得实在,好像是在为王爷着想,实则是一个逃脱的借口罢了。 先别管三七二十一,先人走出泰山再说,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其实,云星起一直隐约猜测王爷在派人监视他。 要说为什么,或许是某几次深夜时分,他眼角余光瞥见蹲在屋顶房梁上的身影,一转头去看消失了。 说是幻觉,不至于仅在长安、泰山,他进入王爷视线内才出现。 以前游荡在村庄客栈、山野丘陵,一次没瞥见过。 反正他不说,王爷照旧会派人监视他,不如他拿上明面来说,一表他的“忠心”。 周珣定定看着他,眼神平和,其中有一丝不知名的光在流转。 最后,他侧过脸,将视线投向窗外漆黑夜色。 他说:“你走吧。” 声音细微,云星起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问为什么,果断起身,没有犹豫,心中雀跃溢出,拉住身边燕南度的手臂,说道:“好,王爷,那我们走了。” 燕南度被他从凳子上拉起,尚处于惊讶状态,没料到王爷竟然会如此轻易放他们走。 他甚至已经在脑中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坏情况过了一遍。 万一王爷让云星起服下慢性毒药牵制,他做好了替人服药的准备。 或是王爷一口咬定云星起在撒谎,他刀不在身上,估测可不可以带人跳窗而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内气氛与最初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同,王爷一句话将他们两人放走了。 云星起不多言语,拖着燕南度,直接推开门,拿回刀,走了出去。 夜风裹挟山间草木湿气吹进屋内,鼓动起周珣垂在桌边的衣袍。 他坐在桌前,示意门边侍卫不用关门,注视二人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拿起桌上茶杯送至嘴边,微凉茶水润入喉咙,沁人心脾。 他知道云星起吐血了。 少年日日夜夜在侧殿画壁画,庭院再没回过,他怎么可能不派人去监视? 云星起趴跪在木架上咳出血的当天,消息当即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前来告知他寻求帮助,他不会主动去予以援手。 休息一天后,云星起绘制壁画不再亲力亲为,反是专心致志教导起学徒来。 夹了中药的面纱,是他差人给学徒们送去的,特意嘱咐他们不要告诉侯画师古法颜料有毒一事,面纱他默许了。 既然已经吐血,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接着画了。 最好远离侧殿,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是,云星起不说,他不想强硬阻止。 祈福仪式结束后夜宴,他是喝了酒,自认没醉。 他劝云星起别画画了,接着做宫廷画师,免不了要用古法颜料。 他让他跟自己回王府,少年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 长安有什么不好?初次踏入京城时不是很开心吗? 一时气急,酒意上涌,桂香催人,他抓住云星起手腕,顺从心意亲了下去。 下一瞬,云星起蹲下躲过了。 这一动作,让周珣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不愧是他,果然他确实是不喜欢他。 第一次在翠山遇见,云星起从天而降跌入他怀中,他知道,那时他已经动心。 耐着性子装出温柔模样询问,即使云星起告诉他他不是林壑清徒弟,他一样会带人回长安,不过是多找一个借口。 他是他在树下捡到的离巢雏鸟,理应由他负责。 同时,他知晓,云星起向往自由,不会甘心永远被他拘于一隅。 曾经他起过把人送入“金丝笼”的念头,被少年表现出的惊人才华给压下。 云星起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不应被埋没。 所以他费尽心思去培养,捏造一个与云星起过去完全不同的“侯观容”身份,刻意切割开少年过去与现在。 能走进他内心的人,只会是他。 到了后来,他不是在单纯完成当初皇帝颁布下来的旨意,是在打磨一个独属于他的作品。 作品完成,他的贪念起来了。 他的小鸟长大了,歌喉嘹亮,羽毛鲜艳,光彩照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远去,与另一个陌生人筑巢,孕育后代,想得他险些捏碎手上扳指。 辛勤浇灌的果实熟了,凭什么要任由他人采摘,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他? 他不甘心,几近遗忘的念头被他重新拿上台面。 年初,云星起在生辰宴后瞒着他逃了,他生气,但随即安慰自己可能是年轻人叛逆,寻求新鲜刺激。 没什么,当他在外游荡久了,终有一天会发现,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 他给了少年一个云游天下的机会,在垂野镇,他抓回了他。 今晚,他又在图谋飞走了。 周珣看不透他了,两人认识三年之久,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什么都给他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长安府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云星起全都不要,他要自由。 好,既然想走,那走吧,他不想多管了。 他的不谙世事,他的天真活泼,周珣不想亲手去打破,到了他这个地位,没必要为了一己私欲,去做有损颜面的事。 至于点萤石,他没抱多大希望。 其功效,他认为编造出来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没来得及去验证,东西先丢了。 第85章 朝廷上有人借题发挥,左一句“蔑视皇权”,右一句“武林盟不管事某些江湖中人未免太过嚣张”,言外之意是尽早取缔武林盟。 他在场保持沉默,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因武林盟存在,该占到的便宜占不到,在朝堂上大声嚷嚷罢了。 或许找回石头,能够堵上这些人的嘴。 门前院落空空荡荡,风吹树动,发出连绵沙沙声,似波涛,似海浪,湿润潮气似有若无,好像快要下雨了。 最近,周珣累了,想在泰山上歇一阵。 一路走来,没有任何阻挡,云星起在拉着燕南度走出院落烛火范围前,没有回过一次头。 火光被远远丢在身后,周围黑暗逐渐浓郁,他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云星起站在原地,回头遥遥远望,昏暗天幕下,树林掩映间,有一点微弱烛火在闪烁,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吹熄,背后是恍若怪物般的山峰。 他明白,王爷让他去找奚自,不是首要目标,首要目标是奚自身上的点萤石。 怪不得奚自会有徐府老爷日记,原是有孤身一人进宫窃宝的本事。 知道奚自轻功好,不知道这么好。 等治好艾拉,或发现点萤石效果不过是编造,把石头交给暗地里监视他的人,他与王爷之间将两不相欠。 第一次遇见王爷,他以为他是一位富商。 进入长安后,他得知他是当朝唯一在朝做官的翎王,可以轻轻松松决定他的生死。 他开始学着唯唯诺诺做人,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从不反抗。 长安三年间,王爷培养他花费了大量心血,他感激王爷对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在长安被王爷给予的一切,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十六岁下山,不是奔着扬名天下而去,是奔着周游江湖。 摔在王爷怀中,是他不小心砸到了人,该做的赔偿他做了。 留在长安三年,万事听从王爷安排,尽力完成王爷目标,他做到了。 然后呢?要他做什么,继续待在长安吗? 继续待在长安奉旨作画,窝在一隅之地绘制他人口中的山川河流? 他不愿,不想,所以要逃。 泰山壁画,是他作为“侯观容”的最后一个作品,他细化完了壁画稿图,交代清楚了绘制壁画相关技巧。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接着画下去了。 以后会再遇见翎王吗? 云星起收回视线,不多加琢磨,对站在身边的燕南度说:“走了。” 不要再见了,赔罪,他赔了,接下来,是他云星起的人生了。 第79章 同意 经由王爷一说, 云星起才知道奚自原来和燕南度认识。 本以为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仔细一寻思,同为江湖中人, 同样以轻功见长, 认识不意外。 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 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时候。 夜已变得很黑,两人在茂密树林间穿行,远方有风吹过, 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在云星起身上, 有点冷。 别说燕南度, 云星起自个也没想到王爷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一刻不停走在山间小道上,一步不敢停,生怕王爷临时变卦,转头吩咐侍卫来把他抓回去。 燕南度看他一路沉默不语赶路,和平时迥异,拉住他的手问要不要休息一会, 他拒绝了, 一门心思往远离泰山的地方赶去。 及至后半夜,下雨了。 雨来得猝不及防, 先是一阵裹挟湿意的凉风吹来, 和之前大风一致, 却吹走了周围所有残余热气。 接着, 几滴豆大的雨滴落在树叶上,噼啪声没响几下,云星起一抹掉落在脸上的水珠, 疑惑间,大雨从天而降,密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乎是一眨眼间,大雨给他浇了个兜头盖脸,把云星起给浇懵了。 燕南度见状,当即揽人入怀,他眼睛好,一眼望见不远处灌木掩映山壁上有个黑黢黢洞口。 天黑雨大,两人是匆匆忙忙冲入山洞中。 洞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进去,云星起觉得自己和瞎了没两样。 不一会,黑暗中传来啪啪两声,有些微火星乍现,他扭头看去。 洞口附近有一堆烧剩下的火堆,旁边随意码放着几根干柴。 燕南度在灰烬旁边找到了打火石,利落地打出火星,利落地生起火来。 一小丛火焰从火堆中重新窜出,橘黄火焰照亮了一小块地面。 洞不深,几步路能走到尽头,燕南度擦了擦流至下颌的雨水,说:“先把衣服脱了晾干,别着凉了。” 雨下得太急,跑得再快,抵不住雨水落下,两人浑身湿透,衣衫紧紧贴住躯干。 燕南度边说边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掉,云星起缓缓解开腰带,他身上衣服较为繁琐,脱得慢些。 将上衣晾晒在一边大石头上,燕南度捡起一根木柴挑动起火堆。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不知何时上前来贴在燕南度胳膊上,且上下摩挲了一阵,摸得他手一抖,差点没拿住木棍,跌入火堆中去。 云星起带着一丝潮湿水汽不声不响凑上前来,垂眸认真描摹他的手臂肌肉线条。 火光忽闪,时隐时现落在燕南度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顿了顿,抓住少年手腕拿开,声音有些沙哑,略显无奈:“干什么?” 云星起被迫收回手,挪近一点,诚恳道:“你练得真好,我也想练成你这样的。” 到时他爬树能爬得快些,背画箱能轻松些。 燕南度转过头,看见云星起已经把湿透上衣脱掉,和他一样晾在大石头上。 摇曳火光下,少年皮肤白得晃眼,跟他相比,云星起骨架匀称,覆有一层薄薄肌肉,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瘦。 视线在胸口处停顿一瞬,那一处果然和他臆想的一样,是浅粉色的。 他眉梢一挑,喉结滚动,脑子一下变得不太清醒,没忍住伸手去重重揉了一把。 云星起看着瘦,胸脯倒是柔软细腻,手感极好。 力道有些重,吓了云星起一大跳,男人手掌粗糙温热,激得他猛地往后一缩,下意识双手捂在胸前,大喊道:“你干什么?” 燕南度扯了下嘴角,笑道:“你摸我,我不能摸回来?” 云星起不说话了,悄悄往旁边挪动一步。 看他挪远了,燕南度一把抓住他的大腿,又把人给扯了回来,“别躲,”他说得懒散,“外面下着雨,洞里冷,靠近点好取暖。” 这一下没收住力,加上地面不平整,云星起没防备,一拉,给他拉靠到燕南度怀中。 他靠在男人肩膀上,垂下头,脸刷一下红了。 云星起手忙脚乱扶住地面坐稳,他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了,你别拉我。” 火焰带来的温暖在两人之间蔓延,周围唯有洞外不间断的雨声和时不时爆裂的木柴噼啪声。 燕南度看火势不错,放下木棍,盯着火堆发问道:“中秋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云星起没料到燕南度会在眼下询问,比话语来得更快的是他几乎砰一下再次通红的脸,像被画了胭脂一样。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燕南度又笑了,他步步紧逼,转头目光灼灼问道:“你的回答是什么?” 那一晚,他没有追问,他给了对方思考的空间,可今晚,他不打算退让了。 难得有一个两人独处时光,他不能放任机会从指尖溜走,下一次指不定在什么时候。 答案,在水鸟盘旋飞于芦苇丛上时,已出现在云星起心底。 云星起张了张嘴,没有惊雷乍响,没有烟火打扰,他说:“我也是。” 声如蚊蚋,几近呢喃。 燕南度听清了,他故意停顿,问:“什么?” “我也是。”这次声音大了一点。 燕南度凑近些许,佯装不知,嘴角笑意愈浓,“什么?” 云星起不说话了,他涨红了脸,两手合拢在嘴前,对准燕南度耳朵,大声吼道:“我说,我也喜欢你!” 声音很大,震得燕南度耳边一阵嗡鸣。 他哈哈笑出声,一手揽过云星起纤细腰肢,结结实实给人抱了个满怀,他收敛笑意,垂下眼眸说:“我知道。” “你知道......”还问,云星起脸红得发烫,他埋下头,不愿与他对视。 燕南度单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一汪池水蕴在眼底。 他低头吻了上去。 云星起没有躲开,然而吻又深又久,他手抵住男人胸口,先是轻拍,没反应,再是捶打,最后连脚都开始乱踢起来。 燕南度这才放开他,盯着他笑了,云星起脸红着擦拭被吻得发麻的嘴唇,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燕南度直白道:“我高兴。” 两人依偎靠在山壁上,燕南度抱着云星起,百无聊赖把玩着他的手指。 第86章 不愧是画画的,手指白嫩细长。 他一根一根揉捏,云星起有些没从刚才的亲吻中回过神来,盯着火堆发呆。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皱眉抽出手扳着指头算了算,扭头问道:“你之前强吻过我几次?” 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燕南度心下疑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去数,回答道:“......三次。”有一次没得手,真算起来应该是两次。 云星起愈加困惑,“有三次吗?” 他印象中好像就两次来着,一次在芳原城桥边,太过突然,吓得他站起身立马跑了。 一次在水下,他不会游泳,当时属于是情有可原,只是上岸后燕南度说的话吓了他一跳。 还有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他想不起来,索性不多想了。 云星起嘴角一弯,眼瞳在火光中衬得流光溢彩,像是一块浸入溪水中的黑曜石,他说:“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他一句话,莫名让燕南度感到喉间干渴,热气下涌,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才亲过没多久不是。 可他咽下了多余的话,这一次他没有去亲嘴唇,偏过头,捧住云星起侧脸,极为克制地吻了一下脸颊。 或许是被雨淋过,或许是风吹的,微凉软和。 先撩拨的人是云星起,先脸红的人也是云星起。 他脸红似朝霞,捂住被亲过一口的侧脸,偏偏嘴硬道:“为什么只亲一下,你亲两下也是可以的。” 第80章 回家 这一次, 燕南度没有再亲他的脸颊,而是掐住下巴,吻了嘴唇。 云星起嘴硬归嘴硬, 要脸红还是要脸红。 见人依他所言, 再次亲了他一口后, 趁没来得及深入,赶快伸手推开。 他侧过脸说:“别亲了。” 燕南度眉梢一挑,嘴角含笑,没说话。 雨淅淅沥沥下着, 及至后半夜停了。 天光透过厚重云层,斜着打在洞壁上, 洞内不再是灰蒙蒙一片, 一束微光打在燕南度眼睑上。 他吸了一口山间清晨冷空气,睁开了眼。 琥珀眼瞳清明,无一丝睡意,他为了找到云星起,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或许是过去几天白日在泰山上睡久了,兼之昨晚睡得不错, 他现下一点不觉着困。 本来两人是并肩而睡, 估摸是清晨太冷,云星起睡着睡着滚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双眼紧闭, 呼吸平稳匀称, 此时蜷缩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燕南度低头, 亲了一下云星起毛茸茸的发顶,只觉昨晚一切恍若隔世,他终于是得偿所愿, 抱得美人入怀。 周围寂静平和,洞外有云雾缭绕,看不清远方树木山峰。 火堆已经熄灭,唯留下微弱暗红在木柴灰烬中闪烁。 他手抱着人,不舍得动弹,下面直直戳在云星起大腿上,所幸怀中人睡眠一向好得出奇,不至于被他戳几下醒来。 洞内潮湿,呼吸间仿佛带有一缕湿气,他平复下心情,最终决定起身,蹲在火堆边把剩下几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重新拿打火石打出火星来。 火苗慢慢从木柴缝隙间窜出,盯着驱散湿冷的火焰,燕南度沉下心来思索一事。 他认为,云星起说他知道奚自接下来会去哪,应该是假话。 要说为什么,是昨晚在面对王爷时,云星起脸上表情给他一种熟稔感。 和当初在河洛客栈,面对罗掌柜和风雨来客,手拿假画扯谎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么久以来,他与云星起相处久了,自然是能辨认得出。 本想在昨晚问一问,是不是真知道奚自去了哪,亲了几口给亲忘了。 及至天光大亮,云星起睫毛忽闪,醒了过来。 他慢慢挪动坐起,揉了揉眼睛,头发蓬乱,衣襟大开,昨晚一直等到衣服被火烘干,他们两个是穿上才睡的。 上衣繁琐,没束腰带,他困得两眼迷蒙,燕南度一说衣服差不多烘干,他从石头上扒下一穿,倒头便睡。 燕南度坐在火堆边,听见动静,转头去注视他的动作,人一坐起,裹住上身的衣服掉落,衣角垂落地面,露出白晃晃胸脯。 让他不由想起昨晚,他一个没忍住,摸了上去。 与表面轻微弧度不同,手感柔软细腻。 他轻咳一声,收敛回忆,站起身走上前去,说:“渺渺,醒了。” 云星起意识回笼,闻言仰头看他,双眼微含水光,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难耐地闭上了眼。 他无奈地单膝跪地,帮云星起扯了一把上衣衣襟,白皙肌肤被遮掩住,他微侧过脸,没敢与少年对视,说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云星起点了点头,找到腰带,一边穿好上衣一边走去火堆边。 燕南度递给他一串烤好的兔肉,云星起眼睛发光,动作几近虔诚地接过,“谢谢。” 燕南度笑了:“客气。” 待云星起吃饱喝足,燕南度把他想要问的问题重新摆上明面,“奚自真和你说过,他之后要去哪?” 喝下一口水的云星起一顿,他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坦诚承认:“他没和我说过。” 果然如燕南度所料,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看他没了后文,表情平淡,云星起奇怪了,“阿木,你怎么好像见怪不怪的样子,当时在屋中你已经看出我在撒谎了?” 燕南度拨弄起身前火堆,“看出一点,没太确定,方才是确定了。” 云星起放下水袋,摸了摸脸,皱眉询问:“难道我撒谎时很明显吗?” “没,”燕南度回忆一番,“应该只有我看出了。” 云星起放心了,他拉回被他自己扯远的话题,“那阿木,你有奚自消息吗?” 燕南度摇头:“奚自一向在江湖中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会去哪。” 他这一说,云星起有些急了,“那我们怎么向王爷交差?” 当时扯谎要逃,没来得及思考太多,现下逃走了,他没有一点头绪。 “不急,”燕南度开口安慰起他来,“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知晓奚自目前在何处。” 云星起问:“什么地方?” “续繁楼。” 云星起皱眉:“什么楼?” 燕南度耐心解释道:“江湖上的一个情报机构,天下所有秘闻明码标价,只要给得起价钱,没有他们打探不到的事,或许,可以去那儿问问。” 需要钱吗? 云星起一拍大腿,早知走时问王爷要点了,随便赏点,说不定买十个消息来源都有剩。 他叹出一口气,也就想想,他是不会去要的,怕要了王爷看出端倪,真走不了了。 现在他身上没有钱,钱全在翠山上,好像没多少钱,只有画。 不知把夜明珠拿去卖了,能换多少钱来。 可惜他云星起现在没名气,卖画卖不了几个钱,只能卖夜明珠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可行,我们去续繁楼问问。” 有一个目标,总比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来得好。 “不过,”云星起手扶膝盖站起身,看向洞外葱郁山林,“去续繁楼之前,我们先回一趟翠山。” 燕南度说:“好。” 他亦有此意,点萤石被他放在翠山客舍中,不去拿不行,到时说不定要拿出点萤石一换他们的自由。 回去翠山路上悠闲不少,云星起不烦闷,燕南度不着急,两人先骑马,再坐船,晃悠着回到了垂野镇中。 镇子比起云星起离开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至节庆,多出几分日常生活平和沉静。 爬上翠山石阶,一眼望见“及树庄”牌匾,有几个小孩蹲在门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有一个小孩注意到他们的到来,拍拍蹲在最中间的刺头小男孩,小男孩不耐地抬头看去。 脸上表情顿时从不耐烦转为惊喜,他猛地站起身,冲进院落中,口中喊道:“师父,小师叔回来了!” 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向温和有礼的韩钟语快步走出,他一跨过门槛,看见了云星起他们,眼神几度流转,最终定格成喜悦。 云星起迎上前去,“大师兄,我回来了。” 韩钟语走近几步,重重抱住他,“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好像这一句话才说过没多久,眼下又说了第二回 ,他拉开距离,云星起看见大师兄眼中喜悦逐渐消失,沉淀为疲惫与愁绪,眼下有两团青黑,看着好像许久未好好睡过。 云星起担忧道:“大师兄,你多久没好好睡过了?” “我没有事。”韩钟语不愿谈此事,他拍拍云星起肩膀示意他别多担心。 隔着云星起,他视线投向另一人,感激道:“燕兄,辛苦你把渺渺给带回来了。” 燕南度手捏腰间刀柄,走近几步,“无事,他出事,我也着急。” 第87章 云星起问:“对了,大师兄,王忧今天在山上吗?” 问起此事,韩钟语踌躇一瞬,说道:“王琴师......他和三师弟走了。” “走了?”云星起心下一咯噔,他才走了多久,两人结伴出事了? 韩钟语说,“燕兄去找你的当天,王琴师和我们说了你消失一事,我着急,师父也着急,三师弟得知消息后赶上山,不知和王琴师商量了什么,第二日两人不声不响走了。” 原来是走了,他以为是走了,云星起松了一口气,“他们有说走去哪了吗?” 韩钟语叹气,“他们两个留下信,说是去找你,我担心你回来了后庄内无人,与师父一起留下了。” 他望了一眼天际,说:“眼下你回来了,他俩不知去了何处。” 燕南度安抚道:“放心,他们两个不会出事,游来重在江湖中混过,懂得的事不比我少。” “但愿,”韩钟语看向云星起,“他们光说去找你,没说去何处,只能待在山上,等他们归来。” 云星起疑惑了,三师兄什么时候说过他混过江湖,怎么阿木和大师兄知道,独他不知道? 他不多想了,即使想去找人,不知王忧与三师兄所在何处,要去找没一点方向。 何况奚自去向一事尚未解决,王忧虽不会武功,但他能独自一人从京城来翠山没出事,又有三师兄作伴,多半不会出事。 云星起说:“大师兄,我们此次回来,怕是待不久,取些东西,马上要走。” 韩钟语盯着他想问些问题,看着少年坚定澄澈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叹息。 “去吧,走之前记得跟师父道个别。” 两人分开行动,云星起去了他的小院,燕南度去了客舍。 他不想和大师兄说他受命于翎王,要去找偷走点萤石的奚自,身边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他推开小院屋门,房间收拾整齐,被褥叠得规整,他上一次睡在此处,距今已有一月多。 扫视一遍屋内陈设,颇有一种怀念之感,他没多停留,怀念片刻后走去一边衣柜,从层层叠叠衣物下摸出一个布包。 小心打开,里面放有王爷给的通关文牒和令牌,还有多用一层布重重包裹好的夜明珠。 将夜明珠和通关文牒放入怀中,单独拿出令牌端详,入手冰凉,繁复纹路硌着掌心,正面是一个大大的“翎”字。 虽然王爷没提及,但令牌既是王爷遗失,他得找个机会将其归还。 第81章 告别 客舍内没有变化, 和燕南度走之前一模一样,当时他走得急,除了拿了刀, 其他一些零散行李全放在屋内。 估计是念着他会回来拿, 所以没有动过。 他从床铺枕头下面, 摸出一个没上漆原木木盒,打开来一看,点萤石尚在。 他许久未打开看过,觉着和记忆中一致, 一块普普通通圆形石头。 捏在指间把玩一阵,触感微凉, 恍惚似有微光在其上流转。 白白净净一颗, 手感和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差不多,这玩意有起死回生疗治百病的功效? 看着不太像,别是夸大其词。 燕南度端详一阵后,将点萤石放入盒中,揣在身上,收拾完行李走出门去。 韩钟语说, 让云星起去和他师父告个别, 得等一阵子他们两个才能走。 师父林壑清住的院落与大师兄相近,仍旧是云星起记忆中的老样子, 几竿翠竹, 一方石桌, 屋舍简朴。 云星起推门而入, 林壑清坐在桌后正在画画,他循声看去,手中笔啪一声摔在桌面上。 他惊讶地说:“渺渺?” 云星起走上前去, 回道:“是我,师父,我回来了。” 绕过桌子,林壑清站在他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脸上倏然淡了些许,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又要走了?” 他看见了云星起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云星起紧了紧背带,“嗯。” 林壑清抬眼看他,“好、好,你平安就好,记得常回山看看。” 他没去问云星起经历了什么,没去问接下来要去哪儿,他上下打量着云星起,眼中满是欣慰。 当年在草丛里捡到的小婴儿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天下之大,任他闯荡了。 林壑清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塞到云星起手中。 “师父没什么好给你的,钱你拿去,师父再卖几幅画就赚回来了。” 云星起本想推拒,奈何师父一个巧劲,直接把钱袋塞到他的衣襟里,他想去把钱袋掏出来,林壑清直接把他送到房门口。 门在眼前应声而关,云星起才把钱袋掏出来。 他手悬在门板上方,最终放下手,对着门内人喊道:“那师父,我走了!” “嗯,”门内林壑清应道,“我知道了。” 走在小道上,云星起手中掂量着钱袋,他没去看里面有多少钱,分量不轻。 这下应该不用卖夜明珠了,走着走着,不知是风大或是困了,他捏紧手中钱袋,眼眶微红,有些想哭。 燕南度看见了,“你怎么了?” 云星起急忙侧过脸,抬手擦了擦眼睛,掩饰道:“没事,风大吹的。” 两人又进去院落内找韩钟语告别,一个个握过小孩的手后,云星起跟燕南度下了山。 山下垂野镇照旧是老样子,光滑石板路上有零零散散行人,午后阳光落在其上,泛出温润的光。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布庄飘扬在空中的布匹因天气转凉被收起,农忙之后铁匠铺显得异常安静,一向在茶肆内谈天说地的说书人也不在。 云星起一一路过这些店铺,心中略感伤感,他回来没多久,又要走了。 燕南度走在他身侧,他察觉到,有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俩身上。 布庄内挑选布匹的客人,手指修长干净,不像城镇居民的手;茶肆临窗位置,有一商人笔挺坐着,眼神时不时透过竹帘扫向街面;路过肩上担有锄头的农夫,粗衣布衫算得上用心,有特意做旧,脚下草鞋是一尘不染。 这些人衣着打扮认真,气质与环境契合,眼神却不是寻常老百姓该有的眼神。 锐利、审视、警惕,没有好奇,没有无所事事,偶尔流露出来的一抹神采,显露他们是有目的性在监视何人。 燕南度清楚,他们是翎王派来监视的侍卫。 微风送来一缕略显熟悉的香气,似花香,似中药,云星起知道这香气来自胭脂铺霞生处。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和二师姐道别。 云星起停下脚步,拉住身边人说:“我要去和二师姐道个别。” 二师姐店铺是一家杂货店,从针头线脑到南货北食,什么都有。 师父从外归山后,店铺会兼任起卖画工作,不收取任何中介费用,画卖了多少钱,一文不少送上山去,补贴山上孩子们生活。 两人跨过门槛走入店内,伊有琴今日恰好在店,正扶住一把凳子,看着伙计整理货架最高层的一排花瓶。 听见有人进店,她回过头去,先看见燕南度,眼神微凝,再看见云星起,脸上表情由平淡转为讶异。 她没想到小师弟竟然在今日回来了。 拍拍站在凳子上的伙计,等伙计下了凳子后,她走到云星起面前,说:“回来了?” 云星起点点头,嗯了一声。 伊有琴拉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了一遍,“听王琴师说,渺渺你夜晚消失了,再问细一点,他不说,自己跟着三师弟跑了,说是找你去了。” 她叹气:“现下你回来了,他俩没回。” 她看见云星起身上包袱,“你这是?” “我来和二师姐你告别。”云星起坦诚道。 “怎么......”伊有琴想劝说些什么,最终把话语给咽了下去,“注意安全,渺渺。” 小师弟又将远行,这一次伊有琴没有再遮遮掩掩,毕竟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视线直白地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一下子福至心灵,一种确切的直觉击中了她。 她掩嘴而笑,凑到云星起面前,低声说道:“渺渺,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问题问得太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像是一杯热水贴在云星起脸上,他的脸瞬间红了,由双颊红至耳后根,有往脖颈处蔓延的趋势。 面对二师姐这个长辈,他不知该怎么去回答,略显局促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地面,落在三人鞋面上,唯独不落在二师姐脸上。 他有些害怕去回答,该怎么说呢,燕南度向他表白,他同意了? 这是可以在二师姐面前说的吗? 他是男的,燕南度也是,他身边亲近些的人,除了二师姐,没一个人成过亲,甚至连亲密一些的伴侣都不见他们带回来过。 而二师姐是女子,他应该和二师姐说吗? 第88章 没人和他说男子可不可以和男子在一起,他顺遂本心,认为可以在一起,于是同意了。 大师兄没问,师父没问,三师兄和王忧有可能会问,尤其是王忧,可是他们两个不在。 他不知道说出去,二师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会大惊失色,是会阻止,是会担忧,是会...... 一直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燕南度走上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迎上伊有琴饶有趣味的眼神,没有躲闪,语气坚定平和,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不过的事实。 “是。” 一个字打断了云星起所有纷乱思绪,他抬眼看向身边男人,店外光线有一束落在燕南度半边脸上,衬得他琥珀眼瞳亮得像一块熔金。 伊有琴抬头看他,她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了。” 云星起奇怪了:“二师姐,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伊有琴双手抱胸,作回忆状,“应该是中秋节那天。”其实燕南度在医馆亲力亲为照顾小师弟那几天,她多少心下有猜测,后来小师弟身体痊愈后两人看着又不像,以为是她多想了。 现下,猜对了,给她打赌赌赢了,可以去问夫君要赌赢的钱。 云星起问:“是中秋节什么时候?” 白日应该无事,难道是晚上燕南度跟他告白,被他们看见了? 伊有琴说:“白天做月饼的时候,我看你俩之间奇奇怪怪的。” “怎么看出来的?”竟然不是在晚上。 伊有琴笑着说:“直觉。” 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云星起想多问问,觉得算了,看二师姐反应,好像和身边人说没什么大问题。 续繁楼路途遥远,燕南度在看过地图后,提议两人坐船前去,日夜兼程,比骑马去速度快。 垂野镇附近有河流,坐船不难,时常有大船经过,载货载客皆有。 他俩先坐载客大船,接着坐乌篷小船。 云星起得了师父给的一大袋钱,本想他去包船,被燕南度抢先一步给了钱。 两人上了船,云星起与船夫交流一番后,从他手中接过划船竹竿。 江风清冽,水声潺潺,云星起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他摩拳擦掌,捋起衣袖,想一试数月前离开渝凌村,坐在小船上其他三人教他的划船本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坐在旁边的燕南度看向他:“看好了。” 燕南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划船,饶有兴致坐在一边看着他。 话音一落,云星起将竹竿撑在岸边,有样学样一顶,岸边淤泥湿滑,他没顶好,或是用错劲了,船只纹丝不动,竹竿猝不及防往下一滑,他连人带竹竿一起滑下了船头。 水花四溅,被燕南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腰带给拉上了船,他一脸狼狈地吐出一口水,他好歹学过行船时划船,怎么离岸撑竿和他看见的不一样? 他是倒栽葱摔进河水中,幸好临岸水浅,否则少不得要多喝几口水,好好品味河水滋味。 燕南度想笑不敢笑,他忍住了,语含笑意道:“你是让我看这个的?” “不是,”云星起胡乱抹去脸上河水,急忙否认道,“发挥失误,等我下次做好准备,好好给你表演一回。” “好,我等你给我表演。” 第82章 大树下 当船被船夫驶离岸边, 匀速行驶在河面上时,在船舱内换了身干净衣服的云星起心浮了起来。 他上前交涉,船夫不给, 他信誓旦旦保证这次绝对不松手, 掉下水他一定死死握住竹竿。 上一次他掉下水, 燕南度拉上他来,竹竿没来得及,河流湍急,没一会顺着河水飘远了, 幸亏船上有备用竹竿,要不出发得延迟一段时候。 看他拍着胸脯保证, 船夫将信将疑把唯一一根剩下的竹竿递给了他。 这次没出岔子, 好歹是学过划船,虽说自从渝凌村后没划过船了,眼下划得是有模有样,四平八稳,让燕南度意想不到。 之前在渝凌村时还不会划船,和池姑娘一起待在船舱中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学会了。 看来, 两人没同行的日子,云星起经历了很多, 学了很多, 且学得很快。 去续繁楼划船得划个几天几夜, 白日里三人轮换, 夜晚时分,由熟悉附近水域的船夫负责,及至深夜, 会停靠在码头或岸边休息。 今夜,弦月高悬,有风从河心吹来河水潮湿沁凉的气息。 船停在一处废弃码头边,船夫在船尾裹着薄被睡熟了,时不时发出轻微鼾声。 云星起和燕南度如往常一般,并排躺卧在船头,无言地看着夜空。 水波在船外荡漾,漫天星河在天幕上闪烁,燕南度睁眼看着,仿佛星光落进他的眼眸,他闭了闭眼,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江南。 他生于北方与边疆交界处的一座小村庄,长于中原,偏偏对江南。 起初,是一次门派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去了江南。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路人奔走躲避,雨水倾盆而下,他戴一斗笠躲在屋檐下,看见了一抹不同于周围的场景。 这一场景平淡温和,像是人间无数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他却莫名看进了心底。 他突然厌倦了刀光剑影,厌倦了尔虞我诈,本以为在退出江湖纷争后,他会茫茫然不知归处。 于是,任务结束后,他在江南买了一间宅子,想着有朝一日,待年纪大了从门派一线退下,去娶一位江南女子,在江南定居。 而现在,他转过头看向身边人,云星起和以前在沙漠绿洲中一样,双手枕于脑后,悠闲放松地躺在船板上。 云星起没有看他,盯着夜幕突然问道:“阿木,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燕南度眉梢一挑,“江南?”他恰好在想江南。 “江南吗?”云星起皱眉回忆,“我没去过,只在书中看见过。” 燕南度说:“我去过,书上怎么说的?” “你去过?”云星起收回手,翻转过身,好奇地看向燕南度,“是不是如书中所说‘青瓦白墙,花红柳绿’,好像还有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 “江南是个好地方,”燕南度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疏离怀念,“是我的第二故乡,有你在书中看见的,亦有别的好玩之处,我经常在江南画舫泛舟,美食上与北方也是大有不同,你去了,或许会喜欢上。” “有哪些不一样的美食?”一说起吃的,云星起来了兴致,一双黑眸亮起两个小光点。 燕南度好笑地看着他,心底惆怅淡了几分,“等到了江南,我一一带你去品尝。” “好、好,一言为定。” “当然,美食品尝之后,我顺带教你怎么撑竿离岸,江南最不缺的就是各类河道与船只。” “诶,怎么又提!” 云星起脸颊微红地砸了燕南度一拳,他怎么知道划船离岸这么难,和行进中划船不一样。 当时他连人带竿一起滑下水,岸上是有其他人的,零散笑声他在水下都能听见,一时尴尬得他想一辈子埋在水下不露头。 被燕南度拉上来后,他背过身去不想面对,匆匆忙忙钻入船舱内换衣服去了,换完出来船已离岸。 他的一拳不轻不重,燕南度没有躲,伸手接住了。 夜幕深沉,耐不住月明如昼,燕南度看清他双颊微红,轻轻用力一把将他的手扣在船板上。 咚地一声,响在云星起耳侧,他尚未反应过来,一个吻轻柔地落下。 他眨了眨眼,触目可及是星星、月亮和燕南度,吻轻柔碾磨,他学着去换气,学着去笨拙应对。 燕南度一顿,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吻瞬间变得沉重猛烈,压得他换气换不上来。 完了,云星起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两个字。 他濒临窒息,本能挣扎起来,双手拍打伏在身上男人的宽阔肩膀,他要脸,怕船尾船夫醒来发现,不敢太激烈反抗。 燕南度不知何时已虚虚跨坐在他身上,完全将他笼罩住,慢慢抬起头,看见云星起眼角绯红,殷红嘴唇带有一抹水光,他伸手去揉了揉唇瓣,柔韧饱满。 “你快下来。”云星起推开他的手,擦了擦嘴唇,不敢大声说话。 哪知他在燕南度身下一动弹,一下僵住了,双颊愈加红了。 起初以为是燕南度的刀柄戳在他的腹部,此时发觉不是他配在腰间的刀。 燕南度伏下身,气息灼热,在他耳边轻言道:“反正你也来感觉了,不如我们一起解决?” “不行。”云星起立刻拒绝,双手用力推开男人说道。 “为什么不行?”燕南度顺着他的力道抬起上半身,琥珀眼瞳晦暗不明。 云星起侧过脸,不敢看他,“不行就是不行。” 他脸皮薄,不想在有第三人在场的环境下进行亲热举动。 燕南度盯着他,一下明白了,嘴角勾起些微弧度。 第89章 下一刻,他直接一手揽住云星起腰肢,将人扛在肩上,云星起一声惊呼,急忙捂住嘴,他站起身,脚尖轻点,无声无息随风往岸边芦苇丛飞去。 芦花已近凋谢,微风拂过,会有丝丝缕缕白色芦絮飘过。 燕南度一路扛着云星起来到一棵大树旁边,大树枝繁叶茂,其下土地平坦干燥,没有芦絮,有黄了大半的草丛,有层层叠叠堆砌的落叶。 他将人轻轻放在上面,问:“现在可以了吗?” 云星起是一阵头晕目眩,人不在船上了,他背朝下,双手撑地抬起上半身,艰难发问:“可以......干什么?” 燕南度慵懒一笑,单膝跪地,凑近前不答反问:“你说呢?” 他一边说一边抓住云星起手指,灼热透过指尖传来,“别怕,”燕南度声音嘶哑,背对月光,看不清表情,“你摸摸就好了。” 烫得云星起脸红得和烧起来一样,他想抽回手,使了使劲,没抽动。 不是,他俩刚才不是在聊江南吗?怎么聊得好好的,两人从船上聊到树下来了? 燕南度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趁云星起没注意,那是和他自己不同,陌生、温热、带有粗粝厚茧的手。 激得云星起打颤,一个劲往后缩去,退无可退,后方是树干,他被迫靠坐着。 “我们一起,好不好?”燕南度俯在他耳边循循善诱。 眼下是临门一脚,由不得云星起拒绝了。 月明如水,倾泻而下,浓密树影成了最好遮掩,没有多余言语,唯有从喉间漏出的细碎气音。 云星起视线摇晃,有些不得章法,他想出声制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河边河水潺潺,风吹来夜间凉意,燕南度微微皱眉,两人双手纠缠交叠,云星起一阵颤抖后,瘫靠在树干上,似乎有白晃晃芦絮在眼前飘过,有汗珠从额角滑下,隐没入发间。 恍惚间,他听见燕南度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 云星起仰头靠在树干上,他有时清晨醒来,会自力更生一把,但像今日这样,还是第一次。 时近深秋,背靠大树落的叶子不多,树叶茂盛得仍如同春夏,月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云星起脸上,他疲累得闭上了眼。 燕南度凑上前,吻了他的眼睑,吻了他的脸颊,最后将头埋在他的颈间,轻轻吻了几下。 “别闹了,”云星起抬起勉强干净些许的手,推了推他的头,“我们回去睡觉。” 这话听在燕南度耳中有些不对劲,但他咽下了,抬头温声说道:“要我扛你回去吗?” “随便”二字在嘴里转了一个来回,云星起说:“你别扛我了,你顶得我难受。” 燕南度眉梢微微一挑,低声笑了:“别乱说话。” 云星起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了,他缓过力气,想打人,又怕抓住他的手亲一口,他的手脏,两只手都是。 “......你背我回去吧。”走回去不知道在哪,只能靠人带回去。 两人整理好衣服,云星起手没碰到人,上前去环住燕南度脖子,燕南度一挺身站起,用单手手背扶了扶人,两人回到了乌篷小船上。 一落地,云星起立刻趴在船头把两只手洗干净了。他擦干净手,凝神细听,船夫呼吸声若隐若现,应是没有醒。 一边燕南度同样清洗干净后,不声不响凑上前来,云星起抬眼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人一把揽住腰肢,拉入怀中。 “跑什么,”燕南度笑了,胸腔震动透过薄薄衣料传了过去,“再跑,要跌入河中了。” 手从云星起黑发间取出一片枯了大半的树叶,随手丢进脚下河水中去,不一会被河中暗流卷没了影。 云星起半步悬空,差点摔下河去,他心有余悸抱住燕南度,脸埋入男人衣襟中,不说话了。 他认为,今晚足够了。 第83章 续繁楼 风从旷野中吹来, 耳边水声潺潺,鼻尖不再是河心中央的澄澈清凉,而是一股混杂了人烟的复杂气息。 乌篷小船在水上漂了三天两夜后, 终于是到达了目的地。 码头上热闹非凡, 力工沉默地从货船上扛下货物搬走, 旅人聚集在渡口,或聊天或眺望,等待船只来临。 船夫将小船悄无声息滑进一处空缺泊位,云星起待船停稳率先跳上岸, 在船上摇了几天后,好不容易脚踩坚实地面, 他一时恍惚, 猝不及防下扑通一声双手撑地跪倒。 这莫名其妙一跪,引来周围几人惊呼和四下里讶异目光。 走在他后面的燕南度心头一跳目光一凝,一把抓住他后衣领,将人给提了起来,“你怎么了?” 他特意下船前扫视过人流,除一两个混在人群中王爷派来监视的人外, 没有其他心怀不轨之徒。 云星起被他一把拉起, 脚尖虚虚拖在地面上,脸上一副百感交集的表情, 眼底微含泪花, “终于下船了, 我感动。” 其实是腿软, 一不小心下船摔了一跤,摔得他膝盖骨疼,说摔跤丢脸, 他情愿说是他感动。 燕南度无言地看他一眼,松开手,将人放在地上。 两人首当其冲去客栈开了一间房,云星起招呼店小二上两桶热水,他要好好洗漱一番。 待店小二走后,燕南度状似无意问道:“要不要一起洗?” 云星起宽衣解带的手一顿,脸上浮上一层绯红,眼前浮现前几日树下荒唐,“别了吧,有两桶水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穿好衣服,退后两步。 燕南度笑了,坐在桌前,倒了两杯茶,“好,那你先洗。”把一杯茶往前推了推,“来喝茶。” 云星起犹豫一会,上前去与燕南度相对喝茶。 看着云星起耳根、脸颊泛红,燕南度端起茶杯,遮掩嘴角一抹极淡弧度,少年在什么事情上都胆大,偏偏在这事上,青涩胆怯,勾得他忍不住去逗弄。 收拾妥当后,两人向着续繁楼所在寻去。 续繁楼与云星起所想大不一样,本以为起码会和白芦楼差不多,有彩楼欢门,有酒旗招展,或是一座守卫森严独立楼阁,以上这些全没有。 燕南度带他来到一条香味四溢、人声鼎沸的市井小街,有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的汤面蒸饼羊羔汤,有香甜可口新奇招人的糖画酥酪蜜饯果子。 看得云星起目不暇接,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当一缕香气飘来,他彻底迈不动步子,停在糕点铺前,眼睛盯着糕点,手摸进衣襟内,掏出钱袋来。 燕南度走在他前面半步,跨过一家酒铺门槛,刚想招呼一直跟在身后走马观花的云星起,一扭头,人呢? 他无奈叹气,重新回到街道上,在人流中搜索半天,才发现云星起单手抱着一个纸袋,咬着一块黄澄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燕南度走上前去,“走了。” 云星起嘴里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呜呜地点了点头,从纸袋中捏出一块,强行塞到燕南度嘴边。 燕南度偏过头,“你自己吃。”他又塞过来,没办法,只得抬手接过吃了。 板栗味的,细腻甜香,入口即化,自带焦香,吃完一块,他有些意犹未尽,鬼使神差般伸手进云星起抱在胸前的纸袋中又拿了一块。 云星起见他喜欢,没生气,颇具分享精神,直接将整个纸袋递到他下巴底下。 燕南度摆了摆手,失笑道:“我再吃一块够了,不和你多抢。” 两人边吃着糕点,边走进酒铺中。 店铺门面不大,专卖自家酿造米酒,临街柜台,靠墙摆有不少标有不同名字的酒坛。 一身穿深灰长衫中年人站在柜台后擦拭酒坛,注意到他们两个进来,放下方巾笑脸相迎道:“二位客官,不知是想买点什么酒?” 燕南度不言不语,从怀中摸出一枚色泽暗沉圆形铁牌轻轻放在柜面上,上刻有“平楚”二字。 云星起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知他要是把翎王那块令牌拿出,在这里可不可以使用。 看清铁牌那一刻,深灰长衫脸上笑意顿收,一言不发走到柜台后一扇木门前,伸出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门,一长两短。 门上有个小窗,倏地打开了,露出一双眼睛,两人隔着小窗,比划了几个复杂手势。 小窗“啪”一声关上,深灰长衫转过身,打开柜台一侧活板门,对着燕南度说道:“燕帮主,还有您这位小友,里面请。” 这阵仗,搞得有些严肃隆重,云星起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将纸袋揉捏成团塞进袖中,顺带抬起衣袖把嘴擦干净,跟随燕南度进入柜台后。 紧闭木门在燕南度走到跟前时,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门内别有洞天,明显比外间门面大了很多很多,好像占了街道上所有店铺后院。 阳光从圆形天井上漏下,四壁亦点有烛火照明,浓郁油墨味扑面而来,靠墙依序摆有巨大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用不同颜色绳索捆扎的卷宗。 第90章 一排排长桌整齐排列,几乎每一张桌后坐了一个人,有人在飞速誊写资讯,有人手拿画笔描摹人像,有人抱着一摞用绳子栓好的纸卷,走走停停派送。 墙壁上有几根不知连接何处的竹管,时不时下方会传出当啷一声,吐出一个小小竹筒掉在方形木盘上,立刻有人上前,取出竹筒,送给专门处理的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耽搁,源源不断接收处理江湖各地情报。 云星起一进来,几乎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燕帮主。” 有一女声在耳边响起,惊得云星起浑身一悚,差点跳起来,女子悄无声息接近,脚步轻得他一点没听见。 “抱歉,”女子盈盈行了一礼,歉疚道,“是我吓到小公子了。” 云星起连忙摆手,“没事,是我一时没看见。” 女子对他一点头,转向燕南度,问道:“不知燕帮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燕南度说:“我找你们谢楼主。” 女子闻言,垂下眼眸再次行礼,“请二位稍候,待我去通报一声。” 她转身离去,云星起在她低头行礼的刹那,看见她颈侧有一个纹样怪异的纹身。 这时,他注意到在座男女老少颈侧皆有一个纹样相同的纹身。 他眯了眯眼,仔细一打量,似波浪、似火焰,没看出是个什么,但是纹样走势是一样的。 云星起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低声音问道:“阿木,他们脖子上那是什么?” “门派标记。”燕南度平淡回答道。 “啊?”云星起不理解了,加入江湖门派还得纹身? “用纹身识别身份吗?到时不想干了,岂不是一辈子走不了?” 燕南度笑了,他想起云星起三师兄游来重,“走是可以走,只是要痛一下。” 云星起深吸一口气,没敢多想,不敢多问。 不一会儿,那位女子返回,领着他们穿过一排排长桌,走进一个位于最深处的房间。 这间房安静得出奇,听不见外间任何声响,房内桌案后坐着一位两鬓斑白,面容看不出实际年岁的男子。 他眼神锐利,站起身,目光越过女子,落在燕南度身上,“燕帮主,你来了,前阵子朝廷找你,平楚门找你,现下你倒好,跑到我这来了。” “承蒙谢楼主关心,”燕南度对他拱手行礼,“我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 谢楼主伸手示意他请坐,看见跟在燕南度身后的云星起,他上下打量一眼,眼中带有审视:“燕帮主,这位小兄弟是?” 燕南度介绍道:“他是我夫......”被跟在后面的云星起杵了一肘子,立马改口道,“我一朋友。” 云星起上前一步,有模有样拱手行礼:“晚辈云星起,见过谢楼主。” 谢楼主意味深长一笑,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看回燕南度,问道:“说吧,是有什么事相求于我。” 燕南度不废话,开门见山:“我来此,是想询问续繁楼可否知晓奚自目前下落。” “奚自,”谢楼主挽起衣袖,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清茶,“最近有不少人来问过他。” 燕南度眉梢一挑,“那有他的消息吗?” 谢楼主端起面前茶杯,笑了笑,“有一个。” “价钱不是问题。” 谢楼主呷了一口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燕南度在桌下拦住云星起要掏钱的手,自个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本身是王爷让他来找奚自的,不用云星起掏钱。 “说。” 谢楼主捡起金子,不检查直接放入袖中,“之前有人卖了一个消息给续繁楼,说他在一处村庄认出了奚自,他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可以根治他女儿病症的宝贝,他要回家乡去治疗他的女儿。” “他的家乡在哪?”燕南度知道奚自女儿,却从未听奚自提及过他的家乡在何处,横竖看着不像中原人,估摸是在关外某国。 谢楼主站起身,从靠墙书架中取出一幅卷宗,走到桌前徐徐打开,是一张地图。 手在地图一处画了一个圈,“大概......在这里。” 所画位置在关外,没有标识,云星起只出去过一回,不认识,燕南度是一眼认出来了,“谢楼主,这里不是一片沙漠?” 他去过关外好几趟,如若没有认错,画圈位置他路过五六回,没有建筑,没有人烟,仅有一片黄沙。 谢楼主屈指在圈内一叩,“奚自故国,曾经在此处。” 第84章 家乡 难道之前江湖传闻是真的? 奚自真是一个消失在历史长河小国里的大人物? 燕南度问:“所以之前江湖传闻是真的?” 谢楼主讳莫如深, “我只管卖消息,消息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毕竟奚自,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 “是‘疯人’不是?” 他将地图推到燕南度面前,“地图你拿去,本来要收钱,看在门派关系上, 这次不收了。” 燕南度收起地图,拱手道谢。及至走出续繁楼, 两人重新回到市井小街上。 一直保持沉默的云星起方才开口询问:“你不是说, 那附近是一片沙漠?” “是沙漠,”燕南度边走边说,“我们也得去看看,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了。” 几日后,两人做好准备,根据地图指引一路前行。 风愈发干燥, 植被愈发稀疏, 他们骑着马,一前一后, 抵达了一座临近沙漠边疆的城镇。 天空瓦蓝, 凉风微拂, 云星起第一次来沙漠, 是夏季,眼下已至深秋,风变冷了许多。 他扯了扯遮面面纱, 看向一边勒马停下的男人。 燕南度骑在马上,琥珀眼瞳盯着城镇在黄沙中略显朦胧的轮廓。 他说:“我们进去吧。” 此时天光大亮,距离傍晚有两三个时辰,前方亦不是进入沙漠前最后一个可以补给的落脚地,若要补充物资,大可以往前再走一段路。 云星起有些疑惑,但他没问。 两人走入镇子,平顶房屋,土黄墙壁,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两边街道上,多了不少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异域商人,与黑发黑眼中原人并排摆摊。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时不时在进行交流,有些中原人在说胡语,有些异域人在说官话,口音各异,勉强听懂。 燕南度看清云星起眼底新奇,他放慢马速,与他并行,声音隔着遮蔽风沙的面纱传来,“多年前,这里还不是城镇。” 云星起一双黑眸看向他。 “那时候,此处不过是一个勉强存活的村落,是十年前,疆域扩大,被划分为官方贸易市场,才慢慢聚集了不少人。” 镇子规模不算大,五脏俱全,两人在镇上唯一一家专门做旅人住宿生意的客栈前停下,将疲惫马匹交给伙计拉去马厩。 房间干净整洁,推开窗,远方连绵沙丘在阳光下闪烁。 燕南度放下行李,突然说道:“渺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云星起回头看他一瞬,点头应道:“好。” 在去那个地方之前,燕南度带他去了集市,估摸没到时候,集市上人流稀疏,买了一些香烛纸钱。 随后,燕南度在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药摊前站定,视线扫视,选了一个圆盒装药膏。 云星起探头询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香烛纸钱他隐约有猜测,药膏实在是看不出来。 燕南度没有回答,从摊子上另拿起一瓶碧绿细颈药瓶塞到他手中,“这个好用,和你当初给我用的药膏药效差不多,平时可治跌打损伤。” 云星起双手接过,要真如燕南度所言,确实是好东西,当年从采药人手中买的药早已不知在哪次行动中丢失,他郑重其事把药瓶收进衣袖中。 市集没云星起想买的东西,他现下只想知道待会燕南度要带他去哪。 燕南度买完东西后,带着他径直穿过喧嚣城镇,一路向着旷野走去,那里有着一片坟地。 坟地荒凉,零零散散立着许多被风沙磨去字迹的石碑,没有偶尔可见青翠灌木,唯有紧贴地面生长的沙棘。 燕南度轻车熟路带着云星起在坟堆中穿行,最后,停在一块相对整洁的墓碑前。 午后阳光落下,云星起看清其上刻有“燕和雪”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刻字。 他看见,燕南度忽然沉默地单膝下跪,点燃方才买下的纸钱香烛,火焰倏地在风中跃动,烧灼掉黄色纸钱,升起一缕缕灰黑烟雾,他将三根香恭恭敬敬插在坟前沙土里,嘴里轻轻念道:“娘,我回来看你了。” 本来看见名字,云星起心中有些许猜测,听见这句话,彻底了然。 他默默蹲在一边,拿起一沓纸钱,和燕南度一起一张一张往火堆里添去。 等待纸钱烧完,火光映衬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临走前,燕南度双膝跪地,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第91章 他磕第一个头时,云星起见状也跪下了,他没接触过,看燕南度磕头,他缓缓伏地垂下了头。 头没有抵住坚硬地面,被一只手给接住,燕南度说:“磕一个够了。” 一把将人拉起,云星起问:“回去了?” 燕南度说:“陪我走走。” “好。”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附近有一座小山丘,不高,慢慢爬上去,刚好可以望见远处镇子中影影绰绰摇曳灯火,与天际如血夕阳照映下的起伏沙丘。 燕南度停下脚步,风吹拂而过,他说:“其实,我和她之间,感情不是很深刻。” 云星起困惑地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说谁,他看出他的疑问,浅浅笑了一下,“燕和雪,我的母亲” 燕南度从未见过他的生父,只从他母亲口中得知,生父是一个和他拥有着同一双眼睛的异域人。 燕和雪是中原女子,之前并不生活在此,她在许多年前与他生父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之后,那男人抛下燕和雪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而燕和雪在发觉自己怀有身孕后,抱持着一种混杂期盼的莫名想法,独自一人生下了他。 未婚生子是大忌,何况燕和雪说不清他的生父是谁,她只知道他的生父姓南,具体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一概不知。 生下他后见实在瞒不住,燕和雪被家族驱逐,一个人来到脚下这片土地定居。 从记事起,燕和雪便带他生活在村外破落土屋中,那时中原与外域交流远不如现在,当他因为长相、眼瞳被村中小孩欺凌,换来的从不是燕和雪的安慰,而是一种复杂厌恶的眼神。 日子过得是捉襟见肘,食不果腹,村中曾有人提出愿意娶她,但要求她将“野种”处理掉。 她嫌弃他,厌烦他,将他远远丢弃过好几次,骑马带他到很远的地方,强行把他扔下马,即刻疾驰而去。 第一次他是孤身一人走了许久哭着回到了家,随后几次他眼泪好像是流干了,每一次饿得头晕眼花找回了家。 燕和雪看见他找了回来,眼中惊讶迅速被嫌恶侵占,一记辛辣巴掌接踵而至,伴随口不择言的辱骂。 他也想过一走了之,可他太小了,不知该走去哪,只知道应该回家。 或许他们母子之间有过温情时刻,但燕南度不记得了。 直到七岁那年,他师父郭斜经过此地,他追着向他扔石头的村中小孩打,一没注意,闷头撞到郭斜腿上,郭斜下盘极稳,他一撞之下,纹丝不动,反是他向后翻倒在地。 郭斜扶起他,顺手摸了摸他的根骨,发现他根骨极佳,是个练武奇才,好心将他送回家,才发现,燕南度是他要找的故人之子。 师父的出现,对于燕和雪来说是雪中送炭。 他提出要收燕南度做关门弟子时,燕和雪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同意。他被郭斜牵着手走出院子时,回头看见燕和雪倚靠在门口掉了几滴难辨真伪的眼泪。 郭斜看出她想一心送走孩子,所以一言不发,什么都没说,包括他生父已死的事实,就那么带着他走了。 然而,郭斜没有直接带他离开,或许是认为孩子终究会想念母亲,母亲终究是会舍不得孩子,带着他在村中多逗留了几日。 几日里,燕和雪没有来看过他一次,最后在要走的那天上午,是他忍不住,偷偷溜回去,想再看母亲一眼。 有一队人敲锣打鼓经过,他被人潮堵在路上,恰好看见了他的母亲燕和雪。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崭新嫁衣,妆容精致,满面笑容,被一群人簇拥着,嫁去村中一户人家里去。 那笑容,是他鲜少在母亲脸上见过的开心。 唢呐震耳欲聋,嫁衣鲜红刺眼,他站在嘈杂人群中,面无表情,内心沉寂。 之后,郭斜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将他视如己出、悉心教导。 十年后,他学有所成,郭斜说没什么可以教导他的了,这间房子留给他,他要去云游天下了。 他始终记得师父临别前对他说的话,“接下来,你去过你想过的人生,若是哪天,你我在江湖相见,你还认我,再叫我一声师父便是。” 燕南度闻言,跪下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第二日,郭斜离开了。 站在空荡荡屋子里,他思来想去,决定回去看看燕和雪,她是他在世上唯一知晓活着的亲人。 凭借记忆赶回到村落,不曾想,村落规模扩大了几倍,全然没了往日破落,反而增添了好几分喧嚣。 他走在街道上,寻找母亲嫁去的那户人家,敲门前他心中略感不妙,一敲门,门板应声掉落,原来这户人家不知何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四处打听下,有一个老人告知他,好像有过这么一个姓燕的女子嫁进村,不过,多年前死了。 燕南度不敢相信,他急忙抓住老人,追问是怎么死的,老人说,前几年闹瘟疫,村里死了不少人,她是其中一个,就那么死了。 十年归家,再次相见,燕和雪成了一块墓碑,他找了许久,方才找到。 看着石碑,他流不出眼泪,仅余一声叹息。 第85章 默许 十年后, 母亲化为一抔黄土,师父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他带着师父最后赠予的刀和一身武艺, 去江湖闯荡了。 风轻轻吹过, 卷起砂砾, 卷起衣角,关于他的过去最后一个字,随风远去,消散在远方旷野上。 明月初升, 月色如水,流淌在周围土地上, 泛着泠泠的光。 夜色降临, 挟来些许冷意,云星起裹紧衣服抱膝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边站在月下,身形显得寂寥的男人,问道:“然后呢?” 燕南度听他一问,笑了笑, 缓缓道来:“然后, 我认识了杜凉秋,认识了郑苍然, ”他顿了顿, 解释道, “他是平楚门掌门, 以后有空,我带你去见见他。” 他接着说道:“起初是郑苍然邀请我和杜凉秋一起帮他复兴门派,那时平楚门远没有现今辉煌, 而今虽比不上有朝廷做靠山的武林盟和行事无忌的魔教,也算得上天下闻名的门派之一。” 这些,云星起是第一次听,他安安静静听着,知道燕南度几乎是一口气将过去所有全说完了,音调平淡,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但云星起看清了他故作平静的眼底,深藏在琥珀下的伤痛。 他伸出手去,没有说话,轻轻地握住了燕南度垂在身侧被风吹得微凉的手。 男人的手比他的大,骨节分明,掌心有因从小刻苦练武留下的厚茧,手指缓缓收紧,穿过指缝,直至两人十指相扣。 燕南度一僵,低下头,视线从紧紧交握的双手上移到身下人的脸上。 清冷月光下,云星起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澄澈干净,似山野间静静流动的清澈溪水,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水流顺着两人肌肤相触之处,慢慢流入他心中干涸二十多年的土地,深埋其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白色小花。 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他反手握住少年手掌,掌心温暖柔软,微微用力,一把将人拉起。 风呼呼吹过,卷起细沙吹打在两人脸上,将他一缕碎发捋至耳后,燕南度侧过脸,眺望前方城镇,说:“我们回镇子吧。” 回到客栈时,夜深人静,客栈大厅内唯有一两个人坐在桌前饮酒,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进入房间。 燕南度率先上前点亮桌上蜡烛,云星起随手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里餐食口味偏重,吃得有些咸了。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一声,与门口落锁声相互呼应。 云星起回头看去,燕南度锁好门后,不言不语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双手撑住桌沿,将坐在椅子上的云星起整个人笼罩在自己与桌子之间的阴影里。 摇曳灯火下,两人影子在墙壁上重叠、纠缠。 云星起从他身上敏锐感知到一种侵略性气息,他仰起头,燕南度脸上表情明灭不定。 心脏在胸膛下好似擂鼓般跳动,一下又一下,敲得他震耳欲聋。 “渺渺。”燕南度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没有继续说话,抬手拿起云星起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膛上。 他的胸膛很烫,其下是和云星起一样剧烈跳动的心脏。 云星起与他对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对面琥珀眼瞳中,翻涌着许多浓烈情绪,有孤寂,有压抑,有一丝他鲜少窥见的祈求。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没有退缩,坦率地与燕南度对视,一双黑眸像溪水之下的鹅卵石。 他默许了。 燕南度垂下头,吻住云星起沾染上茶水后显得湿润饱满的嘴唇。 吻一开始是颤抖、试探、轻柔的,随后化为掠夺。 他如一个踽踽独行在沙漠中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方绿洲,不顾一切跑去汲取这份甘甜清泓。 第92章 云星起虽心底早有准备,仍被吻得晕头转向,大脑陷入一片混沌,双手下意识环住身上人脖颈。 这个动作,使得燕南度脑中一根线崩断了。 男人顺势将他整个人打横拦腰抱起,一声短促惊呼被吞没在喉间。 一阵天旋地转后,云星起躺倒在柔软床铺上。 粗重喘息声在耳畔响起,男人全身重量压下来,他感知到有某种坚硬炙热的东西隔着衣物,直直戳着他。 对于未知的恐惧突如其来,他本能地往床内缩去。 没有挪开多远,燕南度扣住他的细白脚踝,将人给拉回。 男人抬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观察他,看见他绯红双颊,看见他微微睁大双眼,两人目光一触及,他暂且收敛起眼中情绪,温柔地安抚道:“别怕,渺渺,我不会让你痛的。”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云星起颤抖的眼睑,随后从身上摸出白日里在药摊上买好的圆盒药膏。 第一次在河洛客栈见面时,他看着少年乘光而来,恍若天上仙子,曾幻想过拉仙子跌入凡尘,看云星起在他身下辗转啜泣。 而今,他不愿了。 今夜月色极好,透过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 他打开药膏盖子,一缕清凉草药气息弥漫开来,他挖出一大块白色膏状体,往自己身后擦去,也往云星起身上涂抹而去。 “渺渺,看着我。” 云星起被他带得呼吸急促起来,望进燕南度眼中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燕南度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一言不发,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云星起表情变化,慢慢往下坐去。 云星起难受至极,一种陌生麻痒感从身体深处升起,灼热从身上乍起,他抑制不住向上,湿热柔软包裹住他,他拍拍身上人,略带哭腔道:“慢点......” 燕南度如他所言,慢了不少,一下一下厮磨,缓慢温柔得像是一种折磨,磨得云星起遭不住了。 他想向上用力,没过一会,败下阵来,放弃抵抗,瘫软在床上,任由男人动作。 一切归于平静,云星起一阵颤抖,随即燕南度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同从山巅落下。 他抬手遮住眼睛,被男人强行拿下,眼底泛起一片潋滟水光。 翌日一早,阳光挤进房内,灰尘在光柱中舞动。 一片温热笼罩住云星起,他眼睫忽闪,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双用力臂膀紧紧圈在怀中。 他动了动,腰酸背痛,腿软发麻,低头看去,颈侧、胸前和大腿内侧,有不少暧/昧痕迹。 他一醒,抱着他的燕南度同一时间醒了过来。 男人没有起身,将他往怀里揽了揽,手放在他纤细腰肢上细细揉捏起来,舒缓少年昨夜疲累。 “昨晚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云星起没想到他一醒过来问这事,红着脸回答道:“还行。” “还行吗......”燕南度意味深长看着他的表情,俯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下次多来几次,把‘还行’变为‘很好’。” 他一句虎狼之词,激得云星起捂住灼烧耳根,转头看他一眼,又快速侧过脸来,“别、别,昨晚就很好,不用多来几次了。” 燕南度慵懒地笑了,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他是有手法的,捏得云星起很舒服,迷迷糊糊在心中一算,说:“快二十了。”做都做了,现下才问年纪吗? 抚摸他腰肢的手一顿,“嗯,”燕南度应了一声,“那快及冠了。” 和他心中猜测年纪差不多,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个一两岁。 本想等个几年,昨晚属实是个意外。 云星起扭过头,看向他,晨光下,燕南度没了昨晚的侵略气息,脸上恢复了以往的成熟稳重,他忍不住好奇询问,“那你多少岁了?” 燕南度看着他,手上动作没停,笑了笑,“你猜我多少岁了?” “......三十出头?”云星起试探性猜道。 燕南度被他的猜测给逗笑了,他低声笑出声,胸腔震动,他改为双手环抱住云星起,下巴抵在少年毛茸茸头顶上。 “没比你大那么多,我才二十七。” 云星起缓缓咀嚼他的年龄,男人才二十多岁吗? 他低头疑惑,没有问出声。 燕南度又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和‘侯观容’接触过?” 心下一咯噔,云星起脸不红心突突跳,当面扯谎道:“当然认识,我俩同僚,他长得帅画得好,评价过我的画颇有几分他的风采。” 燕南度把他抱上前来,与他对视一会,“你不就是‘侯观容’吗?” 云星起讶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泰山那会,翎王不是称呼你为‘侯画师’?” 一见面就叫云星起“侯画师”,以为是替代侯观容的,没想到云星起是侯观容。 之后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又被找奚自一事绊住,现下才找到机会询问。 而云星起,他对此几乎没有丝毫印象。 与燕南度逃走路上被王爷当场抓获,他紧张得视线狭窄,思绪混乱,压根没有在意翎王对他的惯常称呼。 他尚且以为燕南度不知晓他即是侯观容。 第86章 流沙 原来早在泰山便知晓了。 他心念神转, 干脆单手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托脸询问道:“那么, 知道我是侯观容后, 有什么想法没?” 他尾调上扬, 显得格外轻快,黑亮圆眼中盛满笑意。 看他一脸得意洋洋,燕南度挑了挑眉,他对绘画一窍不通, 只知侯观容一夕之间名扬天下,别的一概不知。 好像是因为一幅画出名的, 那幅画叫什么来着? 算了, 对而今的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在翎王面前战战兢兢的“侯观容”,是吃到好吃会无私分享给他的云星起,是躺倒在绿洲草地上眼含星辰仰望极光的云星起,是会笨拙迎合亲吻的云星起。 侯观容这个名字, 他没有去问来历, 亦没有去多加了解,但是他莫名认为, 对于云星起来说, 这与其说是一个名字, 不如说是一个专属代号。 反正不是云星起本人。 他凑上前去, 双手撑在云星起两边,阴影遮住了阳光,云星起托着脸的手不自觉放了下去, 眼中笑意渐收。 燕南度见状,嘴角弯起些微弧度,带有几分戏谑道:“挺厉害的。” 云星起眼睛一亮,想接着说话,燕南度及时补充道:“我也挺厉害的。” 这话云星起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笼罩住他的燕南度掐住他的下巴抬起,云星起呼吸一滞,看清对面男人琥珀眼瞳中,有着自己讶异的脸。 没等他开口表达疑惑,一个吻落了下来。 由轻转重,触感滚烫,云星起双手下意识捂住了前面。 见状,燕南度笑出了声,放开他,抬起上身瞥一眼他的手,“别怕,今早上我不弄你。” 说着,一只手将人侧翻过身,一巴掌轻轻拍在他屁股上,清脆响声让云星起一张脸通红,空出一只手来,又捂前面又捂后面。 “毕竟,我和‘侯观容’背后的人云星起在一起了。” 云星起眨眨眼,明白过来他是在解答上一句话。 扯过一边被子,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云星起闷声闷气说道:“...起床了,待会还要去找奚自的。” 隔着被子抱了抱人,燕南度低声回道:“好。” 两人没多少行李,时近深秋,白日里沙漠中不算太热,偶尔风吹过,甚至说得上是凉爽。 收拾妥当后,午后时分离开了城镇,马匹踩着黄沙,朝着地图上被谢楼主画出来的区域前行。 越接近目的地,周围景致越加荒凉,别说植被,连偶尔可见的沙棘都鲜少看见。 太阳悬于头顶,白晃晃一片,辨不清虚实,只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 风不热,凉,架不住裹挟砂砾噼里啪啦打在脸上,云星起埋头跟在燕南度马匹后,这附近燕南度熟悉。 他扯了扯面纱,遮住口鼻,大声问道:“阿木,还有多久到?” 燕南度皱紧眉头,这里果然和记忆中一致,以为是认错了,现下一到目的地,发现眼前除一望无际沙海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城墙,没有废墟,唯有一片黄沙。 他勒停马匹,待云星起走到身边,说道:“已经到了。” 听得云星起难以置信,他仅露出一双惊讶的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燕南度平静地把地图送到他手中,他迎着日光反复对比,左看右看,看不出个什么。 图上标识早在多年风沙侵蚀下消失了,既然燕南度说到了,那应该是到了。 他垂下拿着地图的手,说道:“果然如你以前所见是一片沙漠吗......” 突然,他振奋起精神,拿地图凑到燕南度面前,指着谢楼主画圈的外围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是在这里,”手指移向圆圈中央,“还是在这?” 第93章 燕南度偏头指了指他前面滑过的地方,“我们在这。”在谢楼主画圈最外围。 云星起把地图卷好,收进衣襟内,他催动马匹,往前跑去,他说:“那我们往中间去看看。” 马蹄扬尘,很快被风吹走,燕南度张开口想劝阻,最终勒马跟在他身后而去。 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洒在沙丘上,将两人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们向着圈中心走去,云星起越走心里越没底,燕南度没说话,只不声不响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做好随时扎营休息的准备。 云星起抬起一只手,晚霞灿金,落在他脸上,周围气温骤降,他披上了白日里脱下的披风。 风声猎猎,鼓动披风,在他快要放弃,打算回头和燕南度说他们休息的前一刻,座下马匹带着他拐过一座小坡。 他看到了。 小坡前方,是一片广阔废墟,无数断壁残垣耸立在夕阳之下,建筑风格奇特,非中原样式,亦不是寻常西域风格,看来是自成一派。 石柱高耸,许多墙壁唯留几块碎砖堆叠,风穿过残破门洞,发出呜呜声。 心脏在胸腔下重重跃动,云星起呼出一口气,回过头,声音略微发抖道:“阿木,我们找到了。” 他们骑马一前一后走入废墟之中,马蹄踏过无数碎石砖块,走着走着,云星起心往下沉去。 显然,奚自不会来这里。 天色已晚,既然找到了谢楼主给出的奚自故国遗址,不如在此安营扎寨,接下来的事待明日再说。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块奇怪空地。 空地呈现一个几丈大小的大致圆形,其上没有断壁残垣,没有碎石砖块,低头仔细一打量,其上沙土与脚下沙地有明显颜色差距。 空地上沙土颜色偏深,脚下沙土颜色偏浅。 怎么回事? 好奇心驱使云星起勒马向前,座下马匹一个劲打着响鼻,尥着蹶子,不肯前进一步。 他心下念叨着奇怪,索性放下缰绳,跳下马,一个人徒步走了过去。 后面几步远的燕南度瞧见他莫名其妙下马,觉着不对劲,想喊住他,人已快走几步,跨过塌了一半的拱门。 云星起试探性踩上空地边缘,沙地松软,他没放在心上,自走入沙漠中后,没哪处沙地不松软。 他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顿时,沙地凹陷,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沉去,干燥沙粒像是泥沼一般,带着他往下陷去。 完了,这是什么? 好像有人在黄沙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硬生生将他往不知名处拽去。 云星起感觉到他越动沙子越“活”,似水非水,他连忙趴在地上,不敢再动弹,大声喊道:“阿木!” 话音未落,一道绳索从流沙边缘甩过来,精准套住他上半身,燕南度喊道:“抓住!” 云星起双手抓住绳索,全身趴在沙地上,由燕南度一点一点拖了回去。 好在他没进入流沙中心地带,兼之反应及时沙子堪堪到达大腿,燕南度没费多少劲把他拉了上来。 当他被拖到坚硬地面上时,浑身沾满沙子,头发凌乱,发丝被汗黏得贴合在脸颊上。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一边扔开绳索的男人蹲在他身边,上下一摸,没外伤,急切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云星起摆了摆手,“没、没事。”他询问道,“阿木,这是什么啊?”怪吓人的。 燕南度看他确实没事,一边收起绳索一边解释道,“是流沙坑。” 天边弦月从沙丘后升起,冷冷月色泼洒在空地上,无端增添几分苍白。 在此之前云星起不知道流沙是什么,眼下由不得他不知道了。 他没力气站起身,蛄蛹着往后挪了两步,嗫嚅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燕南度面色如常,站起身伸出手去,“没事,下次注意就好,是我没来得及叫住你。” 乍看下是有些怪异,不曾想竟然是流沙,貌似占地不小,夜晚安营扎寨得离此地远一些。 云星起抓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沙子,“那我们接下来去哪找奚自?” 谢楼主给的线索断了,他还差点将命搭进去,前路一片茫然,奚自好似一粒沙跌进沙漠,找都不知该如何去找。 燕南度收回手,将他脸上乱发捋至一侧,叹了一口气,“今晚先休息吧。” 翌日一早,刚醒过来没多久的云星起听见有声音从地下传来。 他眨眨眼,眼中迷蒙消失,认真聆听一阵,是有声音,不是从梦中传来的声响。 走出帐篷,燕南度蹲在火堆边,他问道:“你听见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燕南度看向他。 一指脚下地面,云星起说:“从地底下传来的。” 燕南度笑了,“我听见了,不过不是从地下传来的。” “那是从哪?” 男人视线望向远方,说:“从不远处一个山谷里。” “什么?” “等你收拾好后,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里好像有很多人在。” 他清晨醒来,同样耳贴地面听见了,从远方而来,去往一处山谷,担心云星起独自一人危险,所以没有径直去查看。 临近中午,两人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渐渐的,风中夹杂了一缕若有若无,好似人烟的气息。 又往前走了不少路,走到一处峡谷边沿,一幅景象在二人眼前展开。 底下谷底中央,有一眼泉水,围绕泉水四周,出现了一个大集市。 用各色毛毡搭建而成的帐篷,星罗棋布排列在谷底,五彩斑斓,随风微微摇晃,成群结队高大骆驼俯卧在帐篷边缘不停咀嚼,驼铃叮当,身穿艳丽长袍的人们在其中穿梭停留。 好像集市热气一下扑面而来,云星起揉了揉眼睛,给他看见海市蜃楼了? 第87章 一只花瓶 燕南度站在一边, 清清楚楚看清他眼底诧异,笑了一下,问道:“怎么, 以为下面是假的?” 云星起尚且认为谷底景致是虚幻的, 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迟疑着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是海市蜃楼吗? 风与阳光特意给旅人塑造的仙境,他只在书中读到过,两次深入沙漠,均未真切遇见过。 此番景象, 带给他的不真实感太过强烈,仿佛是在引诱人跃入峡谷。 燕南度没有解释, 勒马往侧边走了几步, 停在沙地边缘,居高临下扫视一圈,很快找到了一条向下坡路。 “跟我来。”示意云星起跟他走。 越往下走,人声嘈杂,混杂浓烈气味,随热风吹拂而至。 “是真的, ”燕南度说, “海市蜃楼是没有气味的,”他向下抬了一下下巴, “走吧, 我们运气不错, 找不到奚自没关系, 下去逛逛。” 他边说边放慢速度,等后面几步远的云星起骑马上前,及至与他并肩而行, 燕南度揉了一把少年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毛茸茸发顶。 “昨天被流沙给吓到了吧,”他收回手,“我们一起下去散散心。” 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云星起一跳,他想顺一下发顶头发,风大,捋顺一会又得乱,最后只是下意识嗯了一声。 两人顺坡路往下走,脚下沙地比沙丘坚硬,和寻常土路差不多。 热气扑面而来,嘈杂人声萦绕耳畔,集市上每个摊位地上铺有颜色艳丽花纹各异厚重地毯,上支有简易棚顶,摊位前摆有琳琅满目的商品。 打磨光滑的银器层层叠叠放置,在阳光闪耀着刺目的光;成串琉璃珠悬挂在风中,发出清脆声响;香料按颜色分门别类,不一而足;亦有未经打磨宝石原矿,各类晒干肉干和不知名水果,不同浓烈气息混杂在一起,直扑过来。 此集市与之前经过的任何一座边陲城镇不同,极少看见中原人面孔,碰见的每个人说的是一种胡语,云星起与燕南度是一个字听不懂。 他们一袭中原人装扮,走在长袍头巾人流中十分醒目,不少擦肩而过的人投来毫不掩饰打量目光,有些可以说得上是不友好。 燕南度好歹沾点混血,五官深邃,走在人群中不算特别突兀。 云星起纯中原人长相,黑发黑眼,皮肤白皙,几乎没人不在看他,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本已扯下的面纱,再次默默被拉上来,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一双黑眸。 面纱暂且挡得住他人视线,抑制不住云星起的好奇心,他四下打量,想不明白为何沙丘之下谷地里,会有这么多异域人聚集。 忽然,身侧一把雪亮弯刀挥下,噗一声切开一个遍布墨绿花纹的圆瓜,瓜应声而开,瓜瓤鲜红,汁水四溢,一股清冽甜香在空气弥漫开来。 云星起目光与思绪转瞬落到桌板的瓜上。 切瓜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咧嘴一笑,随手拿起一块切好的瓜,向着他遥遥示意了一下。 云星起被瓜吸引,不假思索翻身下马,走了过去,不管对面人能不能听懂,他道谢后恭敬地接过。 第94章 一口咬下,清甜多汁,他满意地想招呼走在前方的燕南度也来尝尝,几个光着脚丫瞳色浅淡小孩,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嬉戏打闹,呼喊着穿过他身边。 其中一个小孩头顶碰到了他的手肘,手中瓜脱手而出,眼瞅着往地上掉去,他伸手去抓,已然来不及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出现,恰好接住了,燕南度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把失而复得的瓜重新递给他,戏谑道:“吃个瓜怎么掉地上去了?” 云星起不好意思地笑呵呵接过,“一下没看见。”他抬眼看着站在身边的男人,殷勤地把瓜递到对方嘴边,献宝般说道,“尝一口?” 盛情难却,燕南度与他亮晶晶眼睛对视上,又看了一眼红彤彤的瓜瓤,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对他来说有点太甜了。 见他不太喜欢,云星起没勉强,开开心心拿回来,三两口自己一个人给吃完了。 擦了擦嘴,他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放在桌上,切瓜人连连摆手不收,摇头嘀咕着把碎银推了回来。 云星起佯装收回,临走前,趁其转身招呼其他客人,悄悄把碎银塞进了挂在桌边弯刀刀鞘内。 做完这一切,他当即转过身,对全程沉默围观的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推搡着他快走。 两人牵马离开瓜摊,汇入人流中,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好像不是在自主行走,是在被人潮推着向前。 燕南度担心云星起被人挤到,主要是担心他又趁人不备到处乱跑,自然而然牵住少年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逛完一条街,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至于出去之后,奚自下落,他没多少头绪。 如若续繁楼消息来源没出错,人多半在附近。 何况,点萤石在他身上,比起他们去找奚自,理应是奚自主动前来找他。 除非,燕南度眼中流光暗了暗,奚自在这段时间内,找到了另外能够治愈他女儿的药,不需要点萤石了。 到那时,想找到奚自,无异于大海捞针。 突然,被他牵住手腕的云星起停住了。 力道不大,一下没有拉动,他疑惑地垂眸看去,云星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人流被他俩分开,往两边走去。 云星起黑眸流转,露出面纱的双眼定格在旁边一个摊位前,似乎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燕南度顺他视线扫过去,是一个老人的摊位。 摊位几乎独立于其他摊位之外,占地不大不小,阳光透过顶棚斜斜落在一半摊位上,生意不如别处热闹。 老人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休息,脸上布满皱纹,皱纹上横贯不少陈年刀痕,有一条疤径自划过他的左眼。 摊位地毯上,按照大小整齐排列摆放有不少瓷器,地毯四角各压有一块石头。 “怎么了?”燕南度问道。 云星起带他穿过人流,来到老人摊位前,一指一个白瓷蓝纹花瓶,“那个花瓶,你认识吗?” 他凝神看去,像是中原产物,瓶胚洁白,上用靛蓝釉彩绘制花鸟草木,不认识。 而云星起是认识的,这是连朔镖队押运的一批货物。 他随连朔镖队一同进入沙漠,空闲时间没事没少给他们打过下手搬货。 白瓷蓝纹花瓶有不少,他搬过好几回,用稻草软布包裹,装在十几口大木箱中。 途中仍是免不了破损,扔过好几个碎成一堆的花瓶,他无聊捡起碎片把玩过,所以对其上花纹较为熟悉。 老人感知到有人前来,掀起完好的右眼,眼露精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不待两人开口,他用略显生疏的官话问道:“二位,要,买什么?” 他会说中原话! 这个发现,好似一道白光在云星起脑海中一闪而过,说不定这花瓶真是老人从连朔那买来的。 经河洛客栈一晚后,连朔说过他们要去距离更近的西域小国售卖剩下货物,以尽量弥补损失。 而现下......云星起蹲下身,他惊讶地开口询问:“您...会说官话?” 老人看了看他,清清嗓子,说:“会。” 云星起指着花瓶,问道:“老人家,我想问问您,您这花瓶是从何而来的?” 老人目光移向花瓶,随后落到云星起脸上,他说道:“一伙,中原人,和我以物换物,换给我的。” 要说一定是连朔他们不太可能,只能说可能是连朔他们。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云星起难得遇到一个会说官话的异域人,他状似无意打听道:“老人家,你知道附近不远那个灭亡国家吗?” 老人家看他一眼,没说话,云星起摸出钱袋中一块银子,放在摊位地毯上。 老人说:“我,不要,银子。” 云星起收回银子,问:“那您要什么?” “我和你换,我喜欢,以物换物,包括消息,我不会让你失望。” 云星起抓了抓头发,他想起身上是有个东西,老人应该没见过。 他站起身,把手上马匹缰绳递到燕南度手中,走到老人身边,从怀中摸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夜明珠。 用衣袍遮挡轻轻掀开一角,粼粼白光乍现,老人眼睛明显一亮,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要去拿。 云星起眼疾手快收回,“老人家,你答应了我的事。” 老人不恼,说:“那,我先告诉你,我曾经,是那个国家的人。” “果真?”云星起不敢置信。 “果真,”老人望一眼提刀站在摊前的男人,“是假的,你们,大可以把发光石头抢回去。” “好,”云星起把夜明珠塞到老人怀中,“一言为定。” 老人拿到夜明珠,不敢轻易打开欣赏,怕有歹人瞅见。 云星起说:“老人家,你现在方便和我们说吗?” 老人将夜明珠藏在一只装杂物口袋中,“待集市,结束了,我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看着云星起说:“这里,不方便。” 云星起理解,干脆盘膝坐在老人身边,等待集会结束。 本以为是要在续繁楼拿夜明珠换奚自消息,一来二去到底是拿夜明珠当作筹码换上消息了。 如果老人是诓他的,与坐一边栓好马的燕南度对视上,就如老人所言,把珠子抢回来。 第88章 遗失 太阳缓缓落入沙丘背后, 老人一看往来人流少了,慢条斯理收拾起摊子来。 他从大石头后拖出一个沉重木箱,细致地把一件一件小瓷器放入其中, 云星起蹲在他身边, 帮着他一起放入。 又摸出一块大油布, 他没有自己动手,扔给燕南度,指挥他披在收不进箱子大瓷瓶上,拿四角石头压住油布边角。 气温下降, 集市喧嚣被冷风吹走,白日里各类商品被收进或大或小帐篷内, 沙地上燃起火堆, 驱散寒冷。 晚霞金光逐渐被悬挂月亮星辰靛蓝天幕所覆盖,收拾好后,两人解开缰绳,跟随锁好箱子背上口袋的老人来到一片离摊位不远空地上。 空地上零散立有不少帐篷,老人熟门熟路,领着他们七拐八绕, 走进一个狭小低矮帐篷中去。 他们在帐外将马栓好, 等钻进帐篷里时,老人已经摸黑点亮了一盏小小油灯, 火焰摇晃, 比之外头月光强不了多少。 帐内可说是家徒四壁, 最靠里铺有一张缺了一小半草席, 草席上堆有一条薄毯,估摸是老人床铺。 中央立有一个简易火堆支架,靠边油布上挂有些许零散、看不出用途的工具。 地方过于狭窄, 三个人勉强能够盘腿坐下。 老人不慌不忙,他掀开半边帐篷门帘固定好,虽然有风吹进,但要是全关上,帐内指定坐不下三个人。 固定好后,他摸出打火石,盘腿坐下,点燃火堆余烬,随即添上几根新柴,火焰一下窜出,比方才亮堂了不少。 他将一个烟熏乌黑的铜壶放在铁架上,注入清水,从放在身边口袋中抓出一小把深褐茶叶丢了进去,现给他们烧了一壶热茶。 水没一会沸腾了,水汽袅袅升起,老人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三个大小不一粗陶茶杯一一排开,用一块破布垫手,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渐至初冬,沙漠夜晚冷了不少,喝一杯热茶正好,云星起双手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烫嘴,他皱眉看向身边男人。 燕南度没喝,他盯着浑浊茶水看了一会,直接将茶杯原封不动放在身前地面上。 他不太信任老人,万一下了药,他清醒好歹能扛着云星起安全撤离。 老人全当没看见,他捧着滚烫的茶,满意地喝下一口,放出一声叹息,热气蒸腾而上,仿佛脸上皱纹都因此舒展开了。 “我的故国,在很久以前,”他盯着火上冒水汽的铜壶说道,“发生过很多事情。” 不知是喝了茶,或是老人与他两人交流久了,眼下官话讲得比白日里流畅了不少。 第95章 好,故事开始了。 云星起当即正襟危坐,把热茶暂且抛在一边,认真听着老人接下来讲述。 当年,一场天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干涸,不是沙尘暴,是一场瘟疫。 无人知晓瘟疫从何而来,只知当年冬天初雪过后,城内开始有许多人一直高烧不退,身上起满疱疹,不出几日,疱疹会自行破裂流脓,疼痛传遍全身,直至死亡。 瘟疫传得极快,快得不给人丝毫反应,在成人身上尤其发展猛烈,症状明显,可在孩子们身上,不太一样。 他们大多是咳嗽低烧,像是风寒,有些小孩身上没有一点症状。 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但他们仍然得了瘟疫,会将其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那些人会在痛苦中死去。 为了阻止瘟疫进一步蔓延,内廷提出将所有病患集中管理。 但是有些孩子症状轻微,根本看不出异样,许多父母或刻意隐瞒,或不愿承认,将他们藏在家中,日夜照顾,向神明祈祷,希望躲过一劫。 “可瘟疫不会因祈祷而消失,”老人平淡叙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城内最大那座教堂后面,尸体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下葬。” 云星起疑惑什么是教堂,他没问,接着听了下去。 随后,内廷疯了,因病症在大人身上好辨认,孩子们身上实在难以辨认。 所以,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封锁整个中心城市,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放言称他们找到了一种神药,药量稀少,先集中救治所有孩子,无论有没有症状,只要和患者接触过,都要送到城中最大教堂中去,进行统一治疗。 “而这,”老人声音颤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欺骗了无数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父母,许许多多人相信了,他们哭着亲手把孩子送进了那座声称能够治愈瘟疫的教堂中去。 “我们以为,是上天降下的甘露,实则,是来自地狱的烈火。” 说及此,老人难耐地闭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他越说,官话越是流利,好像这些话,他已在心中用另一种语言说过上百遍,只待有朝一日能够说与有心人听。 云星起似乎看见,有一抹泪光在他紧闭眼角一闪而过。 “他们打碎广场上所有地砖,连夜往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教堂后面来不及埋葬的病患尸体,”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用力喘出一口气,“......和那些被送来的孩子们,一同推入坑中。” “然后,一把火,全部,烧了。” “烧了”二字,从老人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听在云星起耳中如遭锤击。 他想起了废墟,想起了在月光下苍白的方圆几丈空地,想起了流沙,难道在许多年前,那一片流沙下曾是焚烧掉无数生命的火坑?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只温热手掌落在他肩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燕南度代替他,发问道:“那除您之外,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 老人睁开眼,唯一一只眼睛中一片沉寂,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全城封锁,大多数人出不去,不过,有一条法令规定,可以出城。” 他端起凉了不少的茶喝了一大口,“携带被医官证明身体完全健康的小孩,可以离开城市,有不少人带着孩子逃走了,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下落何在。” 一个想法浮现在云星起心中:奚自会是其中一个吗? 帐篷内陷入一段沉默,木柴发出噼啪爆裂声,老人轻声说:“我没有走,妻子因病去世后,我把我唯一的孩子,送进了教堂中。” “火坑火太大,风也大,火势借风吹进城内,内廷没有能力组织人手去救火,却有能力阻止普通居民逃离城市,我被守城士兵拦住了。”他抬手,抚摸过横贯左眼伤疤,这一只眼睛废了,睁不开。 “我拿着一把刀和他拼命,”他笑了一下,笑容牵动脸上皱纹与刀疤,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最终,是我赢了。” 他恢复平静,接着说道:“首都沦陷后,瘟疫彻底失去控制,我的故国规模不大,不大到首都一沦陷,周边城市没一个有反抗能力,它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消失了。” 他给自己续了最后一点茶水,铜壶已见底,火堆微熄,他眨眨眼,一束微光从他眼中慢慢消逝。 “我的国家,从此灭亡了。” “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如此。” 他的官话,好像回到了白日里状态,抬头看向对面少年,眼泛疲惫,说:“这个,过去,你听得,满意吗?” 他们知道了奚自故国灭亡真相,对于奚自本人下落,仍旧是一无所知。 已至深夜,老人帐篷狭小,睡不下三个人,云星起和燕南度在他帐篷旁边不远,支起了自己的帐篷。 云星起闭眼躺在被褥中,思绪在脑中乱撞,他原以为今晚或许会无法入睡,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觉天光大亮,有白光从缝隙中挤进帐内。 他抬手往身边摸去,没有人,燕南度不在。 心中一紧,瞬间清醒,他立即翻身坐起,上前去掀开帐篷门帘,外头寒风裹挟砂砾迎面吹来,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燕南度比他强,横竖不会出事,大抵是有事情要办。 又返回去穿好衣服披上斗篷,营地里空荡荡,燕南度不在生火,他们的两匹马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吃着草料。 他走到老人帐篷前,看见老人坐在帐内慢悠悠烧着一壶热茶。 “老人家,”云星起裹紧披风走上前去询问,“您看见昨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黑衣男人了吗?” 老人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看他,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抬起遥遥一指。 沙丘后绕出来两个人,一人身形熟悉,步履沉稳,是燕南度,另有一个人跟在后头..... 云星起瞳孔紧缩,那人一身在此处少见中原打扮,一头灰白长发潦草束在脑后,他走得不快,离身前男人一两步远。 是他,是奚自。 奚自也看见了他,随后笑了,目光越过身前男人,落在他身上,好像和之前在芳原城分别时,相差无几。 他盯着云星起,走到他身前,状态有些奇怪,双眼一下锐利一下迷瞪,真切地喊他:“云画师。” 第89章 归于沙漠 会叫他“云画师”的人不多, 奚自算是一个。 云星起愣愣地看着他,那张脸在记忆中算得上清晰,相别数月, 他能够认出他是谁。 临了开口, 仍是不确定似的试探着喊道:“奚自?” 奚自点了点头, 蓬乱灰白长发在风中摇晃。 “你怎么在这?”本以为他们对奚自下落一无所知,哪知一觉醒来,人主动出现在眼前。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回来见一个老朋友。”说着, 越过云星起,喊道:“阿尔德。” 随后用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和帐篷内烧茶老人打了声招呼, 老人用同样的语言简短回应了一句。 不是, 昨晚问老人认不认识其他活下来的人,他说他不知道? 云星起一脸讶异,侧过身,左右看看,“你们认识?” “我们国家,这十多年来, 活下来的人不多。”奚自用官话回答道。 说明他们认识是情理之中, 老人之前还说不知道,看来是隐瞒了不少。 云星起不说话了, 他想问奚自, 你女儿艾拉呢, 那个你描述中乌黑卷发、褐色眼睛的小女孩,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直觉认为,直接问出不太好。 奚自好似看透他心中纠结, 眼中清明一下占据上风,“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女儿在哪?” 不待云星起回答,他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双眼迷瞪起来,“走,去我家,我带你们去见见她。” 站在一侧燕南度一挑眉,方才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又疯疯癫癫的了? “这里,”奚自扫视一圈周围环境,“你们见不到她。” 没办法,云星起和燕南度让他骑马带路。 从沙丘后吹来的风冷冽刺人,他浑然不觉,一个劲往前赶去,一路带着两人走入那片废墟。 断壁残垣、碎石砖块仍在,马蹄踩在其上哗啦直响。 奚自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他招呼后面两人快来,煞有其事对着半空做了一个开门动作,随后侧身,毕恭毕敬道:“二位,请进。” 看他似疯非疯的模样,云星起下马与燕南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没说话,顺着奚自手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奚自看他两人走进空地,又弯腰从沙地中捞出两块碎陶片,好像把其当作了茶杯,一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们。 眼下,是云星起和他第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奚自喝醉了,迷迷瞪瞪唱歌,不算太疯,第二次见面,奚自和个普通人差不多。 这是他第一次见奚自这么癫,不敢多说话,全程瞪大双眼看着他面对空气表演。 第96章 说是来见他女儿,这里全是黄沙与风,他女儿得病,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燕南度对此见怪不怪,奚自偶尔是会这样,习惯了就好,不要违抗,说不定过一会自个恢复了。 云星起看燕南度镇定自若接过碎陶片,盘腿坐下,他道谢后也接过了碎陶片,看样子得顺着奚自演下去。 奚自见他们配合,满意地坐下,姿态放松,开口道:“好了,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燕南度犹豫了下,问道:“你曾经是,”他向下指了指,“这个国家的大人物?” 奚自手撑下巴,做回忆状:“是,”他皱起眉头,“用中原话来说,算是一个武学大师。” 云星起讶异地看向燕南度,什么大人物,什么武学大师,怎么燕南度知道,他不知道? 燕南度闻言点了点头,原来之前江湖流传的传闻是真的,离谱到江湖中人全不信,反而是真的。 奚自掏出藏在衣襟内的羊皮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浓烈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把酒壶递给燕南度,“你们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毕竟,我和你们两个,都挺有缘。” 燕南度接过酒壶,没有犹豫,喝了一口,他把酒壶递给云星起,云星起看着深色酒液在壶口晃荡,抬头看见奚自恰好在看他,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辛辣烧灼,从喉咙刺入胃中,他好像喝的不是酒,是一块火炭,喝不出一丝甜味,仅有苦涩在舌尖扩散。 他没忍住,呛咳出声,眼角泛起泪花,单手抬起擦去,把羊皮酒壶还给了奚自。 奚自笑着接过,灌了一大口,有几滴酒液从嘴角留下,他用手背随意一擦,说:“昨天夜里,我听见阿尔德和你们说的话了。” 续繁楼消息没出错,奚自确实一直在附近。 云星起许久不喝酒,难得喝一次,又是这么烈的酒,他一时脑子有些被酒意熏染,忍不住问道:“你能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他抬起手,笨拙比划一下,“这样的?” 他有些醉了,动作间难免失礼,奚自浑然不觉,或者该说是不在意。 奚自浑身酒气,眼睛清明锐利,越过面前两人,投向远方,他说:“我当时,没有送我女儿去教堂。” 他是受命于内廷的武学大师,官职类似中原朝廷教头。 可惜瘟疫蔓延,他渐渐被权利中心抛弃,和寻常百姓别无二致,最多是多了一身武艺。 好在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内廷那一套鬼话,什么集中治疗,什么神药,不过是骗人的。 他没送艾拉去教堂,是他亲弟弟哈勒夫想出城,根据法令,携带身体健康小孩才能离开,他没有孩子,所以,盯上了艾拉。 他不愿,艾拉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咳嗽、高烧不退,他说他女儿出不了城,哈勒夫说他有办法,只是需要一个小孩。 艾拉身体太过虚弱,经不起折腾,为了这件事,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时,城内乱成一团,街上空无一人,想要食物和药材,唯有闯进他人家中去抢。 奚自面对云星起扯起两边嘴边,双眼中含有满溢悲伤,“从前,我受人敬仰,听从内廷旨意,开设武馆,教导城内民众防身健体,到头来,我教出来的徒弟,防的人是我。” 那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抢到了很多食物和药材,足够他和艾拉撑上一阵子。 但是那天,他运气不好,推门而入,没得及看清虚实,被人从背后打了两闷棍,一棍打在头上,一棍打在腿上,直接把他小腿骨给打断了。 待他从昏迷中醒来,天色昏暗,全身被洗劫一空,他拖着一条断腿,踉踉跄跄挪回了家。 家中空无一人,艾拉不见了。 “我看见,桌上留有我弟弟哈勒夫的一张纸条,他说,他带着艾拉出城去了,他说,他会好好照顾艾拉,让我不要担心。” 说及此,奚自停顿下来,拿起酒壶,安静地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风卷起砂砾,吹进沙丘后,日光耀眼,晒在身上不热,是温暖的。 云星起徒手抓起一把地上黄沙,沙子从指缝间流泻而下,问道:“后来呢?” 奚自喝光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他随手将羊皮酒壶一丢,说:“后来,我找到了。” 他拖着断腿,找了许久,他先去城门口,守卫告诉他,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卷发小女孩出城。 他们还给他看了出城名册,上面,没有他弟弟和他女儿的名字。 他没了方向,不知两人到底去了哪,漫无目的走在空旷大街上,回了家。 之后,他找了很多地方,去了哈勒夫家,家中一扫而空,问遍哈勒夫家附近所有邻居,没人见过他们。 最后......他去了那座教堂。 教堂内,不少躺在地上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看见他们身上疱疹破裂,脓流了满地,眼看着活不长久。 而那些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孩子们,一个不在。 “我在一张小床下,找到了这个。”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布娃娃捏在手上,布娃娃是个缝制粗糙的小女孩,一只线缝的眼睛没了,小裙子、脸上沾染不少深褐印迹。 云星起看见布娃娃,心不由自主沉了下去,那是血迹。 奚自说:“我去找了守在教堂内的人,问了他我女儿在哪,他支支吾吾不说,我打了他几拳,他告诉我,他们去了广场。” 奚自突然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躬下身,拼命摇头,“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腿伤太重,轻功根本用不上,我一瘸一拐往广场跑去,一场大火冲天而起,染红整片天空,身边人群骚乱,所有人从各自藏身之处涌出,他们跑着喊着,我被他们推着往外走去......” 他眼睁睁抬头看着天幕,看着火焰窜出,鲜红似血,他想挤出人潮,没法动弹,被许多只手挤着往反方向走去。 尖叫、哭泣、打砸,各类尖锐声响在他耳边响起,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中心城市沦为地狱,一切太过混乱,当他清醒过来,城市已成一片弥漫浓重焦糊味的死寂废墟。 他的过去,听得另两人陷入沉寂。 奚自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捡起掉在沙地上的布娃娃,丢进云星起怀中。 他扯出挂在脖子上项链,没有打开挂饰,亲了一口。 “谢谢你,云画师,”奚自说,“麻烦你们帮我把她...埋葬了吧。” 云星起捏起布娃娃,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想说“要埋你自己拿去埋。” 奚自却倏地站起身,双手捂在嘴前,大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快出来抓我!” 他突如其来一喊,惊得云星起不由缩了缩脖子,忍住了捂住耳朵的冲动,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 喊声过后,云星起没听见别的动静,除了风夹着砂砾刮过断壁残垣的沙沙声。 燕南度听见了,他听见不止一人、靴子踏在沙地上跑近,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与奚自对视一眼,从那双今日难得清明眸子中,看出一片了然的平静。 清晨,天际灰蒙,有人在睡梦中叫醒了他,睁眼一看是奚自。 他时疯时醒,那时眼神清明,他说他听了阿尔德昨晚说给他们听的过去,说他有事要找他。 为了不打扰云星起,两人走出帐篷,走到沙丘后。 夜色未消,寒风凌冽,奚自说,他知道自己这次招惹上中原朝廷,已是退无可退。 “点萤石,在你身上,”熹微晨光下,奚自压住他的手腕,说,“我不想把石头还给朝廷,你自行处理。” 燕南度皱眉询问:“那你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奚自进入中原杀了太多人,其中不乏坏人,亦有无辜者。 朝廷将他抓走,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或许仅有秋后问斩。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他顿了顿,“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能够以假乱真的好东西,能够骗过朝廷?” 燕南度犹豫间,从外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黑铁盒子,他打开给奚自看了一眼,立刻关上。 “看着像点萤石吗?” 奚自摩挲下巴,“乍一看挺像,没点萤石亮。” “这不是石头,是炸弹。” 奚自略显惊讶,“炸弹?” “我在一个洞穴中捡到的。”其实是云星起率先发现,起初以为是不发光夜明珠。 他把盒子塞到奚自手中,说:“等朝廷那帮人来了,他们要验货时,你离远一些展示,免得他们发现端倪,随后你用内力触发它,快速把盒子丢出,既是烟雾弹,也是你毁掉‘点萤石’的证明” 以奚自轻功,稍微制作出一刻混乱,想借此脱身,是轻而易举之事。 到时,“点萤石”已毁,奚自跑没影,朝廷抓捕力度骤降,一切回到点萤石被偷之前状况。 第97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云星起亦能听见。 十几个身穿便服手中拿刀的侍卫,呈半圆形包围他们,为首一人走出,云星起看他眼熟,是经常跟随在虞瑛身边的一名副官,他不知晓对方姓名。 副官盯着奚自,提刀冷冷开口道:“‘疯人’奚自,交出点萤石,跟我们回去。” 奚自莫名其妙微微一笑,有刀刃拔出声响起,出乎意料,他从身上摸出一个黑铁盒子,打开来给他们一看。 “你们是要找这个吗?” “你!” 没等副官拔刀而出,奚自把盒子扔进他怀中,“给你们了,我和你们走。” 副官没有见过点萤石真面目,方才一瞥,和描述一致,他掂了掂盒子,直接放入怀中。 “带走!” 有两个侍卫走上前来押着奚自转身,云星起快走几步上前,“大人,请留步。” 副官转头看他,他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王爷令牌,双手递了出去,“这个,帮我还给翎王。” 副官没接,“侯画师,你这是?” 云星起强塞到他怀中,斟酌一番,“你告诉王爷,说侯观容已死,不再回长安了。” 何况,他是云星起,从来不是“侯观容”。 副官接过令牌,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没说,颔首后转身带队走远。 押着奚自没走出多远,副官大喊道:“快抓住他!他逃了,点萤石被他给偷走了!” 云星起站在原地,望见奚自身影如同一只鹞子一般飞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远处飞掠而去,侍卫们与他相比,显然不够看,眼瞅着要追不上了。 他越过一个沙丘,身影消失在另一侧。 紧接着,一道巨大爆炸声响起,地面随之剧烈震动,一团混合黑烟与火光的雾云,从沙丘后腾空而起。 “奚......”云星起向前迈出半步,一双有力手掌拉他入怀,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第90章 结局 一阵白光过后, 奚自坐在一片黑暗中,有一扇微微透光的门在前方出现。 他全身疼痛不已,活动开筋骨, 索性没事做, 站起身去, 推开了房门。 一束温暖阳光落在雪白被子上,他看见女儿艾拉躺在床上,瘦瘦小小一个,蜷缩在柔软被褥中。 他愣在原地, 悬挂在门下多色珠帘晃动,发出清脆当啷声, 他向那一侧看去, 冲着他走来的人是他的弟弟哈勒夫,穿着一身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时的旧衣裳,脸上挂着关切笑容。 “哥哥,你来了,”他说,“你不在的日子里, 我一直在照顾艾拉, 你去哪儿了?” 有尖锐盒子边缘硌着他的手掌,他挥了挥手中黑铁盒子, 说:“我去找救艾拉的药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哈勒夫欣慰地点点头, 不再多话, 走去一边。 奚自向着艾拉走去, 他双膝跪地,趴在床边,打开盒子, 盒内不是黯淡无光的炸弹,是有微光在其上流转的点萤石。 动作轻柔地掰开女儿紧闭下颌,把点萤石塞了进去。 一旁,哈勒夫递来一杯水,他扶起女儿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给她喂水。 他靠在床头,抱着瘦骨嶙峋的女儿,保持沉默,等待药效。 落在被面上的阳光,随白云飘动,时隐时现。 哈勒夫眼睛蓦地睁大,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怀中孩子。 他眨眨酸涩双眼,垂下头,阳光恰好从云后移出,白光铺洒到艾拉脸上,照得她整张脸毛茸茸的。 就在此刻,他看到了。 他的月亮,缓缓在眼前重新升起了。皎洁明亮,在灼灼日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蓬勃生命力。 乌黑卷发簇拥着艾拉白瓷如玉的小脸,她睁着一双蒙有一层水光的褐色眼睛,软软地叫道:“阿爸。” 奚自泪水滑落,紧紧地抱住怀中女儿,他顷刻间明白了,这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 云星起呆愣地站在原地,那只曾属于艾拉的破旧布娃娃,仍旧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他听见风声,把侍卫们惊魂未定的声音,零零散散吹进他的耳朵里。 “...我亲眼看见!‘疯人’不愧是‘疯人’,手中捏住盒子,自爆了!” 有人骂了一句脏话,说道:“疯子!真是一个疯子!不想把点萤石给我们算了,身上还藏着炸弹打算跟我们同归于尽!” “头儿,现在怎么办?点萤石没了,人...也没了......” 那伙侍卫咬牙切齿的咒骂、懊恼,在云星起耳边嗡嗡作响,盘旋不去。 燕南度表情如常地站在一边,心底也是一片混乱。 他把炸弹给奚自,不是让他拿来自爆的。 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给出的计划逃走,对奚自来说,应该不难。 即使轻功一下飞不远,他用力一扔,炸弹也炸不到他。 难道说,是他从阿尔德故事中找回自己回忆,彻底确认女儿已经死亡的那一刻起,他不想一人活在世上了?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云星起向前走了一步,被男人扯住手臂,他回过头,声音颤抖地问道:“阿木,你说,奚自去哪了?” 燕南度沉默片刻,说:“不要去找了,我们找不到他的,奚自,去了他的桃花源里。” 他被燕南度拦住,终究没有越过沙丘,去看一眼沙丘背后的场景。 两人拿起方才奚自递给他们的碎陶片,就地挖起坑来,越往下挖,沙子越难挖。 看坑挖得差不多,云星起小心地把布娃娃放入其中,黄沙掉落,一点一点把她给掩埋了。 翎王交代下来的任务结束了,他们找到了奚自,失去了点萤石。 不知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对于云星起来说,他显然有些意想不到。 连日来恍恍惚惚,被燕南度带着离开了谷底集市,离开了荒废已久的国度。 他裹紧披风,漫无目的跟随燕南度前行,他没有问接下来去哪,一味策马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半个月,松软沙地逐渐变成了坚实土地,干枯沙棘逐渐化为了枯黄灌木丛。 他们走出了沙漠,燕南度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看向身后神魂不属的云星起。 云星起见他停下,抬起一双黑眸看他,他看了看他,抬头望天,说:“下雪了。” 云星起回头看去,雪花在两人身后飘落,悄无声息,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下得极其安静,没有从旷野山峰而来的风,大朵大朵雪花从云上落下,仿佛是一小点白云掉落在沙丘上。 天际慢慢变得稀薄、清透,这些雪花,伴随些微寒意,落在沙丘上,落在灌木丛上,落在远方树林上,落在两人身上。 云星起伸出手,接住一片,他没来得及看清形状,雪花快速在他掌心融化,化为一小摊水。 不像中原的雪,一下起来,纷纷扬扬,漫山遍野,几乎看不清对面人面容。 沙漠边缘的雪,带有一种轻盈、克制,零零碎碎,缓缓下落。 四周好像因一场雪变得寂静下来,他擦去沾在睫毛上的水滴,接下来,他们要去哪儿? 长安他是不会回去了,翠山他回去过了。 他曾以为自己是一阵风,可以随心所欲,四处漂泊。 直到离开翠山,离开长安,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一颗随风离开翠山的种子。 三年前,风吹到哪里,他落到哪里,似乎认为自己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根发芽,抽条生枝,长成一棵繁茂大树。 然而,下山后,他去了长安,明白了不是所有地方,适合他停留。 他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风景,结交了许多朋友,还有很多地方,他没有去过,还有很多人,他没有见过。 他去了传闻中以黄金铺地,以琉璃作瓦的长安,进了金碧辉煌,璀璨至极的宫殿。 那里土壤太硬,束缚太多,他明白过来,有人以荣华富贵做幌子,以囚禁为代价关照他,他不愿活在密不透风保护伞下,于是他逃了。 一路上走马观花,游山玩水,结交了一些朋友,也得罪了一些人。 可他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 或许,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他是在翠山长大的,所以他回了翠山,可是,他知道,翠山不是他最后的家。 他长大了,终归要离开翠山,随风去一片陌生土地,好好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云星起目光从纷飞雪花,落到身旁的人脸上。 燕南度察觉到他的注视,催马上前几步,取下皮革手套,伸出手,用温暖掌心轻轻摸上云星起冰凉双颊。 他的深邃眼眸中,映衬着细碎落雪,他关心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云星起摇头,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第98章 燕南度沉思片刻,他没有像上次一样不假思索提起江南,他开始列举出几个自己曾去过的好地方。 某西域小国,盛产汗血宝马,风景壮丽,美食独特;东海渔村,大海壮阔,水天一色,海鸥翔集,传闻有鲛人出没;西南古城,四季如春,鲜花遍地,气候宜人,是避寒胜地...... 他说了好几个地方,唯独没有提起江南。 云星起安静地听着,他清楚记得,在乌篷小船船板上,他与燕南度并肩躺卧,对方和他说起过他的第二故乡,他的江南。 那时,燕南度没有和他说太多,仅说了几句,眼中神采奕奕,平常冷冽面容变得柔和了许多。 而今,他却刻意不提。 “好了,”云星起忽然笑了,像是星辰揉进他的眼眸深处,直直看向身边被他打断安静下来的男人。 那双澄澈眼眸中,盛着一汪清泓,勾得燕南度的心似地上落叶翻起一角,欲乘风而去。 “阿木,再和我说说你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