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有一计[穿书]》 第1章 《陛下,我有一计![穿书]》作者:雾山鬼【完结】 本书简介: 后改为:被暴君强.制爱后我死遁了[穿书] 【已死遁】【已重逢】【已相爱】 老婆不来床上睡觉怎么办? 答:派刺客刺杀老婆。 老婆不懂情.爱怎么办? 答:给老婆下一剂猛药:) 如果你靠近我会觉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气血翻涌、燥热难耐,那便是喜欢。 —— 叶无言初次穿书嚣张至极,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天子近臣,如履薄冰”。 依仗帝王庇佑,一时高居神官之位,风头无两。 昭澜城内猫妖横行,悬尸门前、剥皮破肚、巨斧碎头颅,种种谣传引得人心惶惶。 叶无言凭一己之力将案子破了。 十几位王爷不迁封地,祸国殃民,朝中权势根深蒂固。 叶无言斩了。 引女子入朝为官、商议互市通商、稳定内外政局,企图扭转大煊覆灭的历史…… 蓦然回首,当朝“暴君”苏玄煜幽幽站在他身后。 当夜,叶无言知晓了苏玄煜心底埋藏已久的秘密。 叶无言颤抖着手,口不择言,下意识想要逃离皇宫。 苏玄煜恼羞成怒,发狠道:嘴那样厉害,眼睛也要哭给我看。 不出片刻,当朝神官被气晕(亲晕)在榻上。 — 随后,叶无言千方百计想逃离大煊,终于假死脱身。 迈出边境的瞬间,享受了被拍晕、拐至戏楼一条龙服务。 其后更是被逼着学不入流的皮影唱词,甚至还有被拍卖掉的风险。 苏玄煜从千里外杀过来,七日未歇,换了九匹马。 叶无言涂着红白相间的大花脸,轻轻扯冷脸某人的衣角:陛下,饶了我吧…… 苏玄煜直勾勾盯着他,意味不明:他们欺负你了? 待到登台演出之时,在叶无言看不到的地方,苏玄煜提着剑,面如修罗。 而他一步步所踏之处,如血潭涟漪,没有人能活着欺负叶无言。 — 苏玄煜吸取教训,情.爱一事,来软的叶无言瞧不懂,来硬的叶无言宁愿假死都要逃,只能徐徐图之。 他捻起一叶药材。 太医解释:陛下,此药材有生情之效,适用少量能暖身益体,没有毒性。 得知它的功效后,苏玄煜的目光愈发深沉。 苏玄煜解释:小叶子,我来教你什么是爱。 如果靠近我,你觉得心跳加速,面色绯红,气血翻涌,燥热难耐,那便是喜欢。 叶无言闻着新药熏的衣服,屋内燃着新制药香,看着鼓鼓囊囊的药囊,眼前一亮,若有所思:原来我喜欢你。 — 世事无常,横出乱象。 苏玄煜骤然变得阴沉,某日醋意大发,将叶无言囚于南阁。 偶然间,叶无言打开了御书房暗门。 里面私藏无数叶无言的画像,有现代的、有古代的…… 近照中一大半,是叶无言熟睡时的蠢样。 还有一只显眼的木匣子,里面是一具断裂的仿生人偶。 那张脸,竟是依照叶无言的脸雕刻出的,惟妙惟肖……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叹息道: 还是被你发现了,被我藏在南阁不好吗?为什么要逃出来…… — 受:神经美人刀(迟钝、狡黠、全都杀了) (ps:感情迟钝真搞事业) 攻:凶面温柔心(强制、腹黑、既要还要) 伪纯善真迟钝神官受x伪凶残真温柔皇帝攻 1.文中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不合理之处皆为编造,历史架空,请勿模仿 2.大家请忽略攻前期过于信任受这一点,此为伏笔 3.30w字左右,痴梦一载(节奏稍慢)偏剧情,痴梦二载偏感情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重生 穿书 救赎 主角视角叶无言(字丑)互动苏玄煜(字都和)配角童清(字泣浊) 其它:重生;温柔;病娇;强制;死遁;群像;朝堂;权谋;悬疑;案件;君臣;绿茶;阴湿;男鬼; 一句话简介:宴迎我那逆天改命的神官 立意:科技改变生活 第1章 凶神 宫氏集团,现已改名叶氏集团。 楼外礼炮声响,在主持人富有感情的恭祝声中,几个中年男人喜笑着进行剪彩仪式,中间那个男人瞧着斯文稳重,却难掩心中轻蔑,微微向道贺的友商点头示意。 大厅内稍显清静,一个刚成年模样的少年,莽撞碰翻一个中年男人手里的材料,所幸文稿材料夹在会议记录本里,虚惊一场。 少年抱歉地帮他收拾,边忙边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中年男人看他碎发下稚嫩的面孔,气不打一处来,理都没理,直接喊保安过来:“保安!你怎么看的,这小孩怎么回事,谁让他进来的?” 保安大叔一脸疑惑,拉过他往外推,对着中年男人解释:“辛苦您了啊,是我们的疏忽。” 中年男人依旧步履匆匆,留下一个仓促背影,一手拎着东西走了。 叶无言瑟缩窘状,握着保安大叔的手求情:“叔叔,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有急事,勾引我爸的小三在里面。” 这句话勾起了保安大叔兴趣,看戏似的打量他:“谁家小孩啊,这要是让你闹大了,我工作还干不干。” 叶无言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不熟练地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想暗中贿赂。 保安大叔嫌弃地推开他的手,有点无奈说:“你看看这烟什么颜色。” 叶无言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白色啊。” 保安大叔冷笑:“那是发的霉。” 叶无言满眼尴尬,觉得自己当下头发丝都是蔫的: “我家穷,要不然您……洗洗再抽?都怪我,被那个男狐狸精气糊涂了,他不仅勾引我爸,害得我妈净身出户。昨天他竟然还想勾引我!” 在保安诧异中,叶无言正色道:“昨晚好不容易才逃出他的魔爪。叔叔,就这么跟你说吧,今天这门我必须进去,收集我爸出轨的证据,不然我真活不成了。” 保安大叔爱吃瓜,他这个岗位是走关系进来的,早就受够了整栋楼小白脸天天找茬,与其受这窝囊气,还不如看场热闹后被辞退。 看他差点失去贞洁的烈男模样,望了一眼监控,装作指门让他走,悄摸说了一句:“偷偷的啊,叔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谢谢叔叔!” 叶无言不负众望,一秒不耽搁,头也不回地往楼梯间跑。 保安大叔边走边感叹,这什么世道,乱国妖男,回头一定跟老李说道说道。 在他看不到的另一侧。 叶无言从容悠闲地踱步在员工通道里,熟练地走在监控盲区,手里转着一张带蓝色系带的卡片,战利品一般在手指间翻转。 他撒谎成性,什么不小心撞到男人,什么男狐狸精,通通都是骗人的,他就是这样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盒烟他着实没想到,差点败在了这支烟上头。 高楼之上,叶无言用刚刚从男职员身上偷到的员工卡,轻易打了通往天台小门。 他沉默地往前走,俯瞰这座城市。 天台的他如被旷野翩然巨风,压顶扑面,簌簌地将他衬衣托圆吹鼓。 没多久,礼炮再一次齐发,不同于刚才,轰鸣的警笛声将众人的喜悦撕裂开来。 叶无言随意抬起右手,心里有种舞台落幕的轻松,看着楼下那个男人被带走,他终于笑出了声。 那个斯文稳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人面兽心,背地里做了不少腌臜事,今天被带走也算为民除害了,不枉费他收集了近十二年的证据。 这几年,他不知混入了多少次公司内部,撒谎无数,终于换来父亲从高位跌落,他的躯壳头一次如此轻盈。 时针一步步走到终点,叶无言又往前走了一步,凝望警车渐行渐远。 今天,09.09,按照计划,到九点零九分,赏赏鸟,潇洒转个圈也就下楼了,更不会走叛逆少年跳楼的戏码。 他的时间从未卡错过,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计划通……通通白瞎。 一阵粗鲁的乌鸦叫声在脚边响起,吓得他神魂俱颤,这鸟扑棱着一双黑色翅膀,掉着毛,胡乱飞舞。 他甚至可以看清羽毛上的纹路与颜色,不过那不是重点。 叶无言成功脚滑,俯冲直坠,大脑一片空白。 强烈的慌乱、无措、愤怒下,竟没有发现眼前出现一道刺目白光,诡异地吞没叶无言的身影。 一个飘渺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你信不信天命? —— 当叶无言再一次睁开眼时,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装作一副任人所欺的乖巧,轻呼一口气,习惯三秒内冷静下来。 第2章 漠然观察自己,衣装已然变成了一袭玄衣,黑发悄然垂到腰间,身量不变,眉眼依旧。 只是小臂上的疤痕不见,仿佛自己的灵魂,注入一具更轻盈纯洁的躯体,赤脚落在一块暖玉上。 这处不像是现代,墙壁地面皆由玉石金银雕砌,面前纱帐重叠轻盈,白色雾气无孔不入,还有清脆的玉铃清神净耳。 若不是转身,叶无言都要以为自己得道成仙了。 他的身后是热气萦漫的汤池,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似有所感,淡然回首。 叶无言僵硬地站在原地,心中咆哮:艹!这是鬼吧。 他此刻真的相信自己穿越了。 四下没有他人,这个男人仿佛生来自带唬人天赋,半张脸被飞溅的血液描缀,冷脸凶面。 墨色长发浸入池中,阴影斜洒,昏昏沉沉,眉眼压抑着无可言说的戾气。 男人慢慢起身,思索着什么,池中水汽四散,开出一条“鬼道”。 细细看来,他身量颀长挺拔,肌骨匀称,不用说那一双隐着青色纹路,筋骨分明的手,掐死他只一念间的事。 男人披上罗衣,走到烛灯旁,面容瓷白,眼尾殷红,更像嗜血阴鸷的恶鬼。 叶无言挤出一抹笑,慌乱间招呼道:“hi,洗澡呢?” 男人似乎怔了一瞬,层层叠叠红纱帐拂过眉心,急步走到他面前,眼尾似乎还有一丝气恼哀怨。 不过在叶无言看来,那气势汹汹,无一不在透露要杀人灭口。 吓得他谎话脱口而出:“我乃是九重天仙人,奉命前来助你,你是何人?此乃何处?” 薄薄雾气蒸得叶无言脑热,细嫩皮肤泛红,手背于身后,勾着发尾摩挲。 当真有趣极了,苏玄煜噙着残忍的笑,反问:“九重天?何人?你看我像不像大善人?” 他嘴角干涸的血迹还未洗净,通体尊荣华贵的模样,手上戴的玉扳指,通透无暇,碧玉无双,打眼一看,不懂行的外人都知道价值连城。 叶无言眼底闪过一丝惊恐,这人明明长得就是一张不老实的脸: “你少诓我,知不知道自己脸上还有血!少说也是个高门贵子,还稀得骗我?” 苏玄煜伸手探去,肃穆冷声:“那我答了你的话,大煊皇宫,杀你之人,听懂了吗?” 大煊皇宫?穿越名言:好熟悉的名字。 皇宫?!!!你是哪朝皇帝? 叶无言诧异,手腕被这个男人攥得死紧,挣脱不开,纤弱手腕红了一圈。 他算是知道了,这不是仙境,自己也还是肉.体凡胎,面前还是凶面修罗。 苏玄煜死死盯着他,闪过一丝戏谑,声音微哑:“慌什么?刚来就想走?” 叶无言苦笑连连,瞎猫碰到死耗子,穿越都能碰到狗皇帝。 这暴君!张口便是肆意杀生,天理不容! 他的声音都在强压颤抖:“陛下,这不妥。” 苏玄煜钳住他的下巴,看透他颤抖的外表下,这缕木然的灵魂,看似在意生死,实则机警地洞察周围一切。 “陛下,我有一计!” 苏玄煜放开他,忽觉叶无言这乱发碍眼,掠过他的手背,轻痒柔软,扰他个心烦意乱,一时间真的松了手。 “说。” 叶无言仔细看着他,斟酌说辞:“陛下是不是在想,一会儿唤人来一刀砍了我。” “留我一条命,今后我来帮陛下杀人,何须您亲自动手。” 苏玄煜:“朕麾下众人,你有什么能耐让朕偏偏用你。” 叶无言透过苏玄煜的眼睛,探寻着什么:“陛下,你刚才杀了人?” 苏玄煜寒潭一般的深邃眼眸,被烛火跳舞的亮影闪了闪。 叶无言观察他的表情,没有反应,继续问:“好。陛下,你说朝臣众多,这其中可有你敢用的?” 他没放过皇帝脸上的一丝疑虑,这人脸上有血,说明刚杀了人,关键在于他杀了什么人。 这地方看着像古时泡浴的温池,私密之地,如若是杀了刺客,宫外护卫应当更加警惕,不该如此寂静,这处空落落的,声音幽回,宫外人连里面多了个人都发现不了,只能是皇帝喜静。 如若皇帝嗜杀奴仆太监,贵如天子,骄纵教养,他不该受得了脸上沾了污血。 还有一种可能,暴君濒临盛怒,无人敢说,那他会把怒火宣泄在朝官身上,冲突往往代表不信任,亦或是早有杀他的准备。 叶无言定了定神,语气放缓:“陛下,看您反应,倒像是这朝野并无良人可用。” 苏玄煜看似嘲讽的剜他一眼,不言语。 无人可用,孤身一人,是个人都会孤独、情欲渐无,乃至暴怒,甚至于虐杀来提兴独裁。 这样的朝代不会长久,杀一人,守国的城墙上就会悄无声息裂开道缝隙,杀的人越多,心底防线越容易被击溃。 今日能碎一角裂隙,小皇帝的表现似乎是……无所适从。 在叶无言眼中,小皇帝没有呼喊护卫逮住他,说明他并不痴傻,有自己的想法。小皇帝能杀人,说明还有喜有悲,他猜小皇帝早在心底忧患大煊的未来。 既然苏玄煜心有裂隙,叶无言有把握趁虚而入。 这次,叶无言近乎诘问:“陛下,你所在意的大煊,是否大厦将倾,无人帮你力挽狂澜?” 他几乎是将皇帝的心挖出来透视一番,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把他猜的明明白白。 苏玄煜盯着他,像看什么新奇物件儿,无喜无悲道了句:“放肆。” 好平淡的反应,这当真是杀人如麻的暴君? 叶无言压下心底的不安,按部就班地诱惑:“陛下何不用我?我会为你寻觅人才,推官制,改科举,建水坝,正刑法,修农具,控冶炼,儒墨道法无一不精。只要陛下想到的,我甘愿竭尽所能,赴汤蹈火。” “我能帮陛下革新换骨,暗中推波助澜。大煊百官能吗?手足侍妾能吗?宦臣仆役能吗?他们敢吗?陛下信我,只要装作被‘神官’蛊惑,听之任之,最后就算火烧上身,也全是我一人咎由自取。” “况且我是从天而降,不用担心结党营私,干净得只剩一条性命。这么好用的棋子,觉得如何?陛下只要护我周全,我们各取所需。” 叶无言适时轻笑:“陛下,你不会怕了吧?怕自己一人孤独死在皇宫,怕外人谋逆,用你血,奉新王。” 苏玄煜听罢,发现叶无言在微微发颤,用叶无言的原话讥讽道:“抖什么?你不会怕了吧?莫非九重天的仙人也会冷?” 一线生机,竟真的搏到了。 不过这语气,明显是拿他取乐。 叶无言不理,微笑道:“那我先走一步。” 苏玄煜居高临下,垂眼盯他:“姑且信你有几分仙缘,你们这种‘仙人’,来之前都不知道‘命中之人’是谁?” 叶无言心想还真猜对了,装作坦然一笑:“微末肉.身一具,几下打杀就湮灭于微尘中,既然来到这儿,必是有缘。陛下只需要信我不是刺客细作,我发誓,倘若我做一点伤你之事,便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苏玄煜哂笑:“消失?想什么美事,下凡来这儿,还想完完整整得道升天?不说他人,单朕在此苦苦挣扎数十年,足以下十八遍炼狱,朕倒要看你能活到几时。” “莫怕,虽说皇宫吃人不吐骨头,若你是歹人,我会亲自动手。” 叶无言心中没底,这人怎么处处对他了如指掌,只好淡笑装高人 苏玄煜颇为“随和”地问:“名字。” 那眼神中含有威胁、狠毒、嘲讽,轻蔑,他怎么一点都不信自己是神?有那么拙劣吗? 叶无言片刻神游在外,绝望地想,这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给我认真说,”苏玄煜冷酷警告,补充道,“饶你不死。” 叶无言立马屈服了:“叶无言。” 苏玄煜眼底闪过不易被察觉的愉悦,他突然笑出声,形容癫狂。 他的模样着实是俊俏的,叶无言看他妖里妖气的笑,呆住了,心中忐忑,这是疯了? 察觉到叶无言的反应,苏玄煜笑意更甚:“哦?好名字。朕都不舍得杀你了,想必你这不会说话的舌头,会很好吃吧?” 叶无言琢磨出意思,笑眼看他:“臣为陛下而生的一只舌头,割了,浪费。” 苏玄煜步步紧逼:“油嘴滑舌,朕要怎么信你没有异心,不另寻明主?” 叶无言手心沁出凉意,伸手发誓:“陛下方才还说,倘若臣是歹人,便会亲手杀了臣。陛下如此风流俊逸,臣岂敢朝三暮四?” 苏玄煜恍惚一瞬,墨发后的耳廓微红,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你好自为之。” 夜已深,再审问一宿,也是无趣,不如留下他,隔帘听戏。他也想看看,这凭空出现的人,能掀起多大风浪。 叶无言一脸莫名其妙。 第3章 苏玄煜睨他,转身而去:“岳有才,送贵客入殿。” 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老太监,开门都没听到响一声,只说:“是。” 岳有才弓腰垂头,不敢在皇帝气头上问,温池如何能凭空多出一人,哪怕这是真的仙人,也是他的失职,他默默做了个“请”的姿势:“公子这边请。” 叶无言抚袖背身后,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这世界倒也不是很无趣,尤其是那个装鬼弄神的皇帝,不信神,只杀人。 夜半,御书房内,灯火如昼。 时而轻笑,时而叹息。 苏玄煜苦着眉,散了一地书画。 “叶无言,你终于来见我了。” 那画上人或笑,或嗔,或怨,或忧,作画人仿佛窥探到深处,偏执的情意尽藏笔锋,酣畅淋漓。 夜色消磨,画卷被仔细束好,置于画架暗门后,石门旋转,白昼吞没最后一丝企图挣扎的尘埃。 彼时,叶无言梦中惊坐起。 大煊?苏玄煜?! 绝代暴君…… 这不是历史课上的人物吗?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暴君 b大校长公开了一件古文物,是一把闪着幽光的重剑,仅仅看着就令人胆寒。 不晓得源于何时,止于何日,断头断尾的野史还编成了书,取名《痴梦三载》。 网上大量讨论,有人嘲讽,说b大校长不懂历史,滚回去写小说发家吧。 也有人理智,说b大校长这样做确实有不严谨之处,希望能公开更多的历史证据。 当时的叶无言还在课桌上,听着老师讲课昏昏欲睡,那声音钻入耳中: “b大校长在书中说,苏玄煜,煊朝第一暴君,弑亲灭国,最后悬颅示众,湮没于历史的滚滚长河里。” 叶无言盘腿支手走神,自言自语:“我好像玩了个大的。” 在得知这个暴君是苏玄煜,他放心了,起码是上过两行史书的人物,最重要的是苏玄煜只剩几年可活。 任性杀人是不对,叶无言本人更怕叫人求死不能的皇帝,多亏了苏玄煜不是,他只是个普通的无脑杀人魔。 叶无言不乐拘束,活着图个自在,既然到了这儿,前世心中执念已消,更要顺心得意的活。 不自由,毋宁死。傻.逼老天,随便把他从一个牢笼扔进另一个牢笼。 就以“暴君”形象而言,若他屈从了胆战心惊的活法,比死还难受。倘若迫不得已走到那一步绝路,也许他倾向于选择故意惹怒苏玄煜,耍他当回立斩人.肉机,三秒剧痛投胎。 他喜欢随心所欲的活法,来都来了,大家都是朋友,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彼此利用。 极易暴怒的人,都好哄。 叶无言悠哉的想:你开心,我开心,与你调笑两句,教教你众生平等。 至于昨日的苏玄煜,不像史书中所写的无能,兴许是藏拙…… 殿外敲响三声,岳有才侧耳询问:“叶公子,您醒了吗?还有一个时辰上早朝,陛下命我前来伺候您。” 叶无言挑眉望着门外,忽的有了兴致:“岳有才吗,快进来。” 岳有才谦恭进门,指挥门外的小太监进出,洗漱衣梳一一备好。 “叶公子请。” 叶无言老实被伺候鞋袜衣衫,依旧是玄色长袍,尺寸刚好,只因这人骨长皮薄,玄色衬得他立秀薄情,另有一番风姿。 发觉一双宽袖多绣了一圈金线纹,贵气精致。 坐在铜镜前,才有机会跟岳有才搭话:“陛下昨日杀了人?” 岳有才执桃木梳细细打理,墨发秀泽,柔顺可手。 他不慌不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带着笑答话: “陛下昨日醒来,发了好大一会脾气,许是做了噩梦,一直骂梦里东西‘蠢货’。心情不悦,自然朝上没什么好脾气。” “一个五品官冲撞了陛下,陛下盛怒,用婴怒将他劈成两半。后来陛下闭门不出,害得老奴担心好一会。从那书房门出来,老奴都觉得陛下消减很多,面容憔悴的。” 叶无言嘴角一抽,被泼了一身凉血般浑身发冷,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大白天的,岳有才在说什么胡话。 昨天苏玄煜揶揄他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快死了,想一剑砍死他像真的。 岳有才又说:“不过陛下洪福齐天,得了您这位贵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 叶无言不语,看着台上各色发带,倏地想起昨日苏玄煜,苍白脸上的鲜血,宛如添色胭脂:“换红色那条吧。” 岳有才手指灵活为他束发,夸道:“您皮肤白皙,用这朱红,果真清逸绝尘。” 叶无言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正好和你们陛下相配啊……” 稍许,桌上摆满了鲜果糕点,还有清淡的菜肴,意外的合他口味。 只是有些怪异,桌上有葡萄、金桃、草莓和番茄,品相味道各个上等,这哪能是同一个朝代的产物。 叶无言不露声色问道:“你们的官制如何?” 岳有才附在他耳边:“公子,我们这群太监哪能议论这些,不过老奴略有耳闻,本朝实行三公六部,还设有大理寺管刑捕,太学教三书六礼,其他的老奴就不清楚了。” 叶无言同样悄声问:“谁提议的,如此精密。” 岳有才眯着眼睛说:“夏洛克。” 叶无言惊叫:“谁?” 岳有才好似料到他会这样,摇摇头道:“夏洛克,死了。” 还夏洛克,不会还有福尔摩斯吧,这个穿越者这么张扬,不过也给他敲响警钟,决不能暴露自己身份。 叶无言附和:“这名字好生奇怪,异国人吗?” 岳有才也疑惑:“这名字确实不常见,但就是大煊土生土长的人才,平日里也是混迹小人之流,突然就提出这么个官制,实行没多久,这人也就死了。” 叶无言眼神闪烁,这可怜娃儿一介浮萍,怕不是被人当了枪使。 能改变官制,更像所谓的由头,镀金的一次性餐具般,外表夺目。临死前估计都抱着名声和财富痴笑,被利用而不自知。 而那真正的幕后穿越者,才真正不显山露水,踏着人尸逍遥自在。 隐隐约约还有善意的提醒,千万不要当出头鸟,否则非死即伤。 但他的好心要落空了,叶无言本人偏要趟这浑水,搅得这龙宫天翻地覆。 岳有才能知道这些,想必也不是普通公公。 叶无言拉着他的衣袖:“公公可要提醒我注意哪些人?我刚奉天命下凡,不好太过张扬。” 岳有才意味深长地正视:“您就适合吃人间烟火这碗饭,别人没什么好怕的,只怕陛下那十几位皇叔。” “几位王爷没去封地?” 岳有才忧心忡忡:“老奴不好多说,陛下也时常忧心。” 叶无言点头理解:“多谢有才公公提醒,那你以后还跟着我吗?” 岳有才温纯解释:“老奴跟了陛下十多年,一时还得忙活陛下那边。不过陛下给您安排了护卫,叫青月,要是您看上了哪个小子,随意跟老奴提。” “陛下还说,要在朝会上看看您的本事,若是圣上满意了,昨夜之事便答允,往后也不再拘着您。‘朕给你信任,你应回馈朕的,昨夜说的不够。’” “多谢公公。”叶无言终于止了话。 岳有才呵呵笑:“不多事,不多事,老奴先退下了。” 叶无言点头示意,没再说客套话,暗想:皇帝果然都贪婪成性,昨天晚上说了那么多,他还想要什么? 没一会,一个束袖持剑的高束发少年,青衣外秀,携风而来。 殿外日光甚好,暖融融的,树竹淡影交错。 青月拜叩在叶无言身前,嗓音青涩兼稳重:“拜见叶公子,青月此生生死不论,必护公子性命无虞。” 叶无言指尖轻叩,旋即起身扶他,调笑道:“跟了我可就进了魔窟,逃不掉了。” 青月无所适从,生硬回了一句:“多谢公子。” 叶无言紧紧憋着笑,心情明朗:“什么时辰了,送公子上朝吧。” 报应不爽,叶无言飒爽出门,脚步轻浮,果不其然栽了个跟头。 青月紧张地跑去扶他:“公子,您没事吧?” 有事,装.逼.装大了。 叶无言咬牙狠狠看了一眼木门槛,一截小臂高,在青月面前丢完了脸。 他淡笑装高人,有些凄惨地回他:“无碍。” 这一摔,连殿外牌匾也没来得及看,导致几个时辰后,叶无言追悔莫及。 岳有才是苏玄煜的人,有些事,叶无言不好问,岳有才更没胆子说。 和青月这初出茅庐的耿直小孩不一样,他想要的消息,能从青月口中套出来。 就好比,这位煊皇陛下苏玄煜的生父,是大煊始皇帝苏齐煦,另有皇叔十四位,分别为苏齐治、孝、顺、亮、颜、明、崇、贺、荣、威、适、纯、祝、落,大长公主一位,年纪最小,苏止儿。 第4章 血脉正统仅仅苏齐煦、苏齐落与苏止儿三人,其他王爷,均是野.合之子。苏齐煦作为大哥一统大煊,开启清明盛世,几位王爷紧跟享福。 事实证明,纯正血脉福薄,苏齐落早故,苏齐煦驾崩,唯一安然无恙的是小公主苏止儿,懦弱无能,藏于公主府,时常闭门不出。 苏齐煦上位不过几载,便在苏玄煜六岁时驾崩。传闻被二王爷苏齐治构害亡故,摄政十年。第十年,苏二意外身故,苏玄煜得以重新掌权。 几位王爷权倾朝野,在先帝驾崩后,不再隐忍自固封地,扯各种借口重返都城昭澜,深深扎根官场、商路,百官怒不敢言,多有巴结。选官制度更是由科考改为半科考半举荐,人才逐渐稀缺,多为老臣有贤能。 近来,几位王爷收敛很多,似乎蓄势待发,保不齐哪天冷不防射出一只毒箭,换帝夺权。 当今,权势最盛的,属三王爷苏齐孝。 宫外,遥遥看去,众大臣拾级而上,众朱红尾鱼跃龙门般静谧肃穆。 一侧,几个十三四岁的秀童格格不入,兴许是走错了路,一个贵气身影说着什么。 那几个秀童面色为难,也不敢说小话,抓着腰间穗子郁郁纠结。 叶无言瞥见青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顺着看过去,那男人对领头小太监指了一个竹青衣衫的秀童。 那秀童拧着眉,沉稳的模样,不卑不亢。 青月和那秀童,有几分相似,青绿衣裳,小小年纪装作万事不怕。 似乎怕叶无言发现什么,青月不再多看。 叶无言敏锐察觉那人身份不一般,回首一见,剑眉星目,英气孔武,官服都掩盖不住习武的挺拔。 他侧脸问青月:“那是哪位王爷?” 青月低声道:“十三王爷,管兵部,公子最好快些上朝,时间不多了。” 叶无言拍了拍青月紧张握剑的手:“不怕。” 站在陛下一党,必然要从王爷开刀,显得愈加势单力薄,只能倚靠苏玄煜这棵大树,自断后路,以表诚意。 他接着悠然踱步,远远向苏十三问好:“见过十三王爷。” 苏十三上下打量他,问呆立着的小太监:“这就是你说的神官?” 小太监战战兢兢:“是……是。” 叶无言眼尾低垂,薄皮晕红,好不腼腆,认真起来,真有点怜悯众生的正经。 苏十三嗤笑一声:“神官也要秀童?我看你比秀童绝色。” 昨夜封的神官,今早便能详知,好厉害的手段。 叶无言抬眸,大概懂了什么,娓娓规劝:“不怕十三王爷听笑,初来人间界,多有不懂的地方,这门槛都要摔上八回。陛下赏秀童,实乃解了我这燃眉之急。” 不等苏十三再次发难,叶无言直接说道:“请十三王爷成全。” 苏十三目光黏在玄衣金袖的神官身上,迟迟不语,听到朝钟声,甩袖而去:“给你了,不过美人命薄,下次见你,可不要给本王死了。” 叶无言狡黠一笑,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苏十三诧异愣住,瞧着那抹文弱的身影,连带一群乖巧绿笋头扬长而去。 青月眉头紧皱,难忍揪住叶无言的衣角:“公子!您太僭越了,那十三王爷手段残忍,不是好惹的人物。您……初来乍到,如何能斗得过王爷。” 叶无言浅笑不理,弯腰对着刚才被挑中的秀童说:“今后,他就是你的青月哥哥。我叫叶无言,你叫什么?” 秀童抿唇,半晌才开口:“独……不对,是灿……” 叶无言捏了捏他的脸,握着他的手说:“手心糙的很,陛下派你来保护我的吧?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可别再忘了。” 秀童眼睛亮了一下,偷瞄了眼青月,抬头期待看他:“飞鸟。” 叶无言莞尔一笑,拍了拍青月的肩膀:“别气了,把剩下的孩子送回陛下那边。照顾一下飞鸟,下朝后再来见我。” “顺带查查是谁让他们来前殿的。” 青月神色一凛:“是。” 叶无言事了拂衣去,堂而皇之走到大殿最前面。 九月酷暑尾巴,照样来得凶猛,大臣两颊汗流不止,唯一的冰块铜盆摆在龙椅两侧。 叶无言内心挣扎一瞬,还是走到冰盆旁候着,简直比皇帝离冰块都近。 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连苏十三都再次被震惊一番,他们这群“摄政”王爷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唯三靠近皇帝的,还是三公重臣,丞相海丹泽,太尉张鸣镝,御史大夫三王爷,苏齐孝。 苏玄煜依旧散漫不羁,发冠未正匆匆就来,瞧见百官盯着叶无言看,不耐烦道: “再看,诸爱卿把眼珠子抠出来看,朕觊觎虎爱卿那双蓝眼睛很久了。” 第3章 神官 众人不敢言语,昨天苏玄煜刚劈了一个五品官,婴怒重剑还立在那五品官丧命的柱旁,“流光溢彩”。 叶无言瞥见那把一人高的长剑,不禁感叹,果然是把好剑。 剑刃熠熠,枯血好似细细入银河,不掩寒芒,剑柄刻着繁复龙纹,生生压制剑身戾气,和那人意外的相得益彰。 苏玄煜不再有昨日初见的凶煞,眼眶泛红,没睡醒似的眯着眼睛。 正当所有人沉默之时,御史大夫三王爷,苏齐孝开口了:“陛下,这位是何人?站在此处,于礼不合。” 苏三就像一个标准古人,稳重自持,不怒自威,跟方才的苏十三长相,真有些相近。 苏玄煜意外地收敛些许,稍微坐正了一点,恹恹敷衍道:“皇叔,这是朕昨日求神,求来的神官,从天而降,仙骨不凡。说是能保大煊百年无恙,就算坐在这把龙椅上也不为过。” 叶无言才发现苏玄煜比他还有信念感,鬼扯的什么话?在自己家浴室里蹦出来个神? 他稍微行了个礼,歉疚却温声说:“在下叶无言,我初入凡尘,并非故意无礼,诸位见谅。” “九重天仙尊卜算卦象,大煊福泽未尽,却只剩三年命数,特派我来查明异象,助大煊再续百年基业。” 众臣敛容屏气,看向叶无言时多了几分敬重,也有人不信,窃窃私语,坚信是这神官迷惑了皇帝。 其中,一个左右探视的身影,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掐了自己一把,眼神坚毅下定决心。 有一人站出来请奏:“陛下,臣有本要参,参的就是这位神官。” 叶无言讶异看他,又明白了什么,微微发笑。 苏玄煜嗤笑:“郑爱卿好好说。” 郑秀君正色开口:“刚才殿外,有一众秀童误闯,仆役上朝本就秽染,神官竟公然在殿前挑选秀童,倘若他真是仙君,那便私德有缺,愧为神明。倘若他欺君罔上,假扮神官,那便是死不足惜!” 苏玄煜右手指轻叩,“嗒嗒”回声响耳,支着下巴随意问道:“神官,此事真假?” 叶无言刚想说话,被苏玄煜的声音打断。 “神官首次入朝,初见就被你抓住尾巴。怕不是你故意安排这秀童搭讪,以质疑神官的名义,埋怨朕昏庸无能、暴戾恣睢?” 叶无言:好兄弟,够义气。 郑秀君双腿打颤,两颊通红,一下子跪在地上,死死将脑袋埋在宽袖里。 苏三适时开口:“陛下,郑大人并非这个意思。” 苏玄煜无理取闹:“那他是什么意思,皇叔,我本来就不想上朝,看到他火气更大。” 苏三皱眉轻斥:“陛下慎言,万不可伤了老臣的心。” 苏玄煜摆摆手,继续松垮坐着看戏:“郑大人起来吧。” 郑秀君唯唯诺诺起身,两侧宽袖被浸湿一圈,滑稽可怜。 叶无言朝百官行礼,纯情无知:“在下知错,敢问郑大人‘秀童’是何意?我只知道众生平等,那几个孩子清秀可爱,想必是在宫中清修的稚子吧?未染七情六欲,实在是通体纯净,看不出哪里污秽。” “至于我的身份,日后自会揭晓。我来,本就是为了铲除邪佞,日后必会自证。” 郑秀君磕磕绊绊,想说又不敢说:“秀童……秀童就是娈……” 一旁静观的丞相,海丹泽打断:“郑大人,言多必失。” 人尽皆知煊皇不信神,成天不务正业,拈花惹草,百官不敢怒不敢言,只好成天烧香拜佛,祈求上天感化圣上。 未曾想,天上还真掉下来一个神官,连圣上这位神鬼不信的人都恭敬三分,那大煊复兴,岂不是指日可待? 故而叶无言说出几句,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话,在大半的朝官心中,或多或少倾拜在他一侧。 众人崇敬之意溢于言表,对郑秀君的冷眼更深。 吏部十二王爷,苏齐适赶来圆场:“陛下,臣倒是有一计,近来有一则猫妖案。百姓寝食难安,怨声载道。想来神官兼有大能,定能自证。” 第5章 叶无言凝神沉思:“在下修的是推演,但众生互利往来,怨气四散,朝堂上数人都沾染了邪腥,你且说来听听。” 苏十二看苏玄煜脸色,有声有色地描述:“城北有一书生,犹爱狸猫,简直到了痴魔地步,和猫同睡,与猫同食,土院子里全是狸猫的痕迹。狸猫也都认主,饿了,伤了,都来寻他,那书生也都来者不拒。” “一天夜半,书生听到门外狸猫嚎叫,想着这蠢狸子有洞不钻,有墙不爬,怎么非要把他喊出去。睡意消散后,觉得不太对劲,他的猫从来不在半夜吵他。顿时吓得瘫坐在榻上,听着那凄厉叫声,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二日,就看到一只猫的尸首横死门头,摔了千百回,成了一摊血肉,悬在门前,滴着虐.杀红血。” “那书生悲愤,追悔莫及,将那猫葬在院子里的槐树旁,结果……” 叶无言听得入迷,苏玄煜摆摆手打断他的故事:“十二皇叔,朕不爱听鬼故事。” 苏十二装作没听见,还教导他一句:“陛下,民事也是国之要事” “结果次日,那书生也悬于门上,青面灰舌,窒息而亡。院门房门大开,诡异至极,到处都是狸猫的尸体和血迹。邻里传闻,他犯了忌讳,怪不得他父母半月前跌落小山包摔死了。恶鬼怨念深重,将他养的狸猫也抓来泄愤。” “此后,街坊邻居烧香拜佛,闭门不出,生怕被恶鬼上门,也怕那书生鬼魂和那恶鬼打起来,祸及乡里。” 苏玄煜“哧”了一声:“大理寺那群废物,不去查案,把暴徒编成鬼故事了?” 苏十二不理,继续说:“那书生无依无靠,除去父母也没人能托付,尸首挂了几日,被好心人下葬。那乡村封闭,不知道报官,直到被一个道士封门,才敢出门采买劳作。报官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近来传闻又起,都说是书生和恶鬼搏斗数年,将恶鬼吞入腹中,高达七尺,集怨成鬼王,抡一把巨斧游荡,却不杀人。猫在他所行街道嚎叫,巨人散去,声音渐歇。” 苏玄煜见他抓不住重点,实在不耐烦:“派人蹲守不就完了,非要弄得人心惶惶。愚民犯蠢,你们也傻得厉害,这点小事都办不利落。” 苏十二这才解释:“陛下,那书生已经死了八年,八年前冤案复审谈何容易。” 众人胆颤,明明是青天白日,却觉得后背发凉,寂静一瞬。 苏十二接着说:“一开始是没人丧命,昨日却死了一人,是个员外,积财甚多,肚子被剖开,置进去一块石头,上面刻着‘还我命来’。” 这下更没人为亡人唏嘘,只有那位死去的五品官旁,婴怒长剑泛着阴冷幽光,恐怖骇人。 苏玄煜见他说完,急忙问御史大夫三王爷:“三皇叔,你觉得派谁去查合适?” 苏三早有所知:“臣以为叶神官去才是众望所归,只怕神官不熟悉凡世法则,大理寺丞童清倒是合适,他早在大理寺下打磨多年,也是要提拔之时。” 苏玄煜淡淡扫了一眼:“此人不在朝上?” 苏三熟练上报:“此人官方六品,无福上朝。” 苏玄煜坐久了活动筋骨,歪头道:“允了。” 苏十二插话:“神官觉得半月能否擒住恶鬼?” 几位王爷齐心合力,暗探都是一家人。陛下随意封个神官,尚不知叶无言是个草包还是有才之士,王爷们一视同仁,必要斩断陛下这只“羽翼”。 畏惧,还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 大煊沉疴积弊已久,叶无言的出现,恰巧扰乱王爷们全权干涉朝政,他们谨小慎微,绝不放任这只“幼虎”萌生别的妄念。 急慌慌给底细不明的外来“爱宠”挖坑,说明这案子积压甚久,棘手难办,稍微行差踏错,说不定就会被逼得以死明志。 叶无言点头:“王爷说得有理,但那恶鬼恨意太深,就算封入鬼门,也无法灭其根本,待我回九重天,也就无人能降住他,彼时恶鬼将怒意更甚,免不了为祸人间。三月,三个月方能将他灰飞烟灭。” 苏玄煜面色不霁,没人再敢触犯皇帝逆鳞,对神官的刁难也就过去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三皇叔留下。” 众人退却,苏玄煜在苏三面前乖了几分,跟他告状:“皇叔,你看十二皇叔,成天添一堆废话,一句话了结的事,非要讲大半个时辰。” 苏齐孝踢了他一脚:“你是个皇帝,这个都忍不了怎么御下,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还有神官叶无言,你哪里找来的,当真是个仙人?” 苏玄煜见状就逃:“皇叔帮我批完奏折,就告诉你。” 苏齐孝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散去,皱纹像蜘蛛网爬满眼尾,嫌弃似的重重扫下宽袍。 申时钟响,夕阳西下,高处往下看,橙黄的光洒在朱红朝服上,他们行色匆匆,看不见自身轮廓上的金边。 叶无言偷偷避开那几位要吃人的皇叔,在宫外找到了一大一小,俩人躲在回去路上的宫柳后。 久居宫里的人不多,天色更加寂寥黯淡。 叶无言左右,一手扶肩,一手摸头:“青月,飞鸟,我们回家。” 过了许久,叶无言突觉自己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他讪讪开口:“青月,你应该记得回去的路吧?” 青月强装镇定,弱弱地说:“是。” 夜色沉沉,在宫墙间七扭八拐,天上星星都亮了几颗,他们还在找路。 叶无言不语,眨了眨眼睛,低头问飞鸟:“他不会也迷路了吧?” 飞鸟也睁一双慧眼,眼巴巴看向青月。 青月耳力敏锐,涨红脸,惊恐单膝跪地:“属下无能。” 叶无言拍拍衣服,扶他起来。 一边在脑海中分析,将近秋分,上弦月,所以升于南方,他的宫殿坐北朝南,大致方向应当去往东北方…… 一边给他们讲鬼故事逗乐,讲得绘声绘色:“八年前的恶鬼索命来了……” 正想得开心,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叶无言疑惑问:“青月,你怎么突然这么大胆……” 回头看,青月正和飞鸟走在右侧,乖乖看他,哪有伸出的手。 叶无言浑身僵硬,只觉得有手指冰凉彻骨,勾撩他的脖颈,还阴森森问道:“怎么在这儿?” 没把青月飞鸟吓到,叶无言先祭出一声惨叫,胡乱伸着两双手往后退:“啊啊啊!” 青月飞鸟两个小没良心的,躲在一角憋笑。 叶无言看清苏玄煜装神弄鬼,不禁怒吼:“陛下!当然是找不到路了!都怪……” 又陡然止了话头,一本正经问他:“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苏玄煜摊手,用无辜的语气轻描淡写:“当然是来看看,朕保下的神官有没有逃跑。” 叶无言没了脾气:“你没把我吓死,就是功德一件,竟然还有空担心我逃跑。” 苏玄煜笑而不语,慢叶无言一步,眯着眼睛观察他。 叶无言往右转,苏玄煜故意慢一步指点他:“错了,往左转。” 叶无言还往右转,苏玄煜继续嘲弄:“不是右转,直走。” “朕有时候都在想,你到底有没有三岁孩童的神志。” 叶无言勉强笑道:“呵呵,陛下今晚功德无量。” 苏玄煜超度了三个迷路的未亡人。 夜半,御书房。 一个端坐的身影正欣赏一卷人像,柔柔抚摸。 另一个富态稍稍弯腰的人影,带着笑意聊今日见闻。 “叶公子今日选了红色发带,说是和陛下相配。” 苏玄煜挑眉:“他真是这么说的?还说了什么。” 岳有才有些为难说道:“说他和陛下是一丘之貉” 苏玄煜不露声色,听到叶无言在门前摔了一跤,轻哼:“活该。” 怪不得叶无言迷路时,欲言又止,原来是怕丢人,笑骂一句:“蠢东西,朝上却这么伶牙俐齿。” 待岳有才退下时,苏玄煜喊住他,不自然说道:“给叶无言卸了门槛,别真摔死了。” 岳有才答:“是。”转身开门。 他又喊住:“给叶无言殿前那棵桂树上,挂三两红绸,认认回家的路。” 岳有才退回来,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苏玄煜思索良久:“那把竹影檀香折扇赐给他。” 岳有才悄声开门:“老奴退下了。” 屋内,那人自言自语:“时候快到了。” 方才,叶无言累得拖着脚步回殿,又突然急速折返出门。抬首仰视,只见牌匾方正三字,遒劲有力,叶上霜般动人心魄。 “玉言宫” 旁边桂花开得正盛,甜香四溢,叶无言弯起唇:“这地方,我喜欢。” 第4章 檀扇 今日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宫外,几个王爷秘密会谈,烛火燃动,气氛却不足安逸。 苏三晃了晃茶杯,目光从松垮的眼皮下刺出,问道:“苏十二,今天那秀童,是不是你安排的?” 第6章 苏十二沉默,阴影落在他的侧脸,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 苏十三一掌拍在桌子上,不满道:“十二哥,你把我拉下水什么意思?我好男色,那也是两情相悦。我本就是同那秀童好好商量,被郑秀君说成了强抢。” 苏三嫌弃看他一眼,沉声:“好了。十二,你去派人查查他的底细,叶无言到底是人生的,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此时有人圆滑奉承:“我看苏玄煜也是废物一个,自己练的‘玉言台’全是草包,枪都拿不稳,全是小孩胡闹。” 苏三抿了口茶,叹息:“陛下也难,自己糊弄地方小官的奏折,到最后,还不是靠我批复朝臣。”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嘲笑:“陛下什么时候长大啊,我们的计划都快开始了,那厮还在被一个假神玩弄。” “要说这神官真是绝色,五哥那儿这么多年,都出不了一个这样好看的。不过,可惜了……” 苏三悠然结束今晚的相会:“郑秀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找个机会扔进水里吧,死得有用些。” 烛光灭,转眼几句话决定了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的命。 权利面前,凡人都是赤.裸.的。 几个时辰间,东方渐白,星月长眠,朱红宫墙内,除了人,就剩鸟叫。 青月昨夜早早出去查探,把几位主管从睡梦中吓醒。 床头月光下的几位当事人,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黑白无常,木然一张脸,听见青月冷冰冰问他们:今日是谁让你们安排秀童经过殿前? 那几人困的要命,也不多想他从哪来,毕竟皇宫里有权有势的,谁会按套路出牌,深夜潜入官员家宅,大概也是应当的吧? 强忍困意,睡眼朦胧下不耐烦回答他。待晨起时察觉不对劲,也都心照不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让十三王爷得知是他们泄密是一回事,自己咬死概不知晓又是另一回事。 青月夜访几人,拼凑出一个线索。 那人往城东去了,兴许是十三王爷的演武场。这一去,差点没命回来,还是陛下亲选的,打小培养的武艺极高的暗卫。 叶无言困得睁不开眼,飞鸟人比他小三岁,力气大他许多,愣是将他从床上薅起来梳洗打扮。 飞鸟正在变声期,剪刀似的,三两下利落安排好今日行程。 “公子,快别睡了,咱们今日得去见童大人,去晚了多失礼啊!” 小孩儿没经过宫规洗礼,颇为活泼,却早熟明理,一张圆脸学青月,挺有模有样。 叶无言丧着脸,嘴角能耷拉到地上,垂着脑袋,萎靡出门。 刚迈出房门,叶无言的眼睛睁开,奇怪问道:“这门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飞鸟叉着腰,气沉丹田,学来人的语气:“我问啦,匠人说陛下吩咐的,什么人蠢就要有自知之明。公子还在睡呢,几个人收了门槛就走。我没听懂什么意思,陛下暗示咱们蠢吗?” 叶无言僵硬地弯起唇角,不知道说什么,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不必自怜,依陛下的个性,应该是明示。” “对了,飞鸟,去帮我拿几条颜色艳丽的发带,我要有自知之明。” 叶无言一手拎着枝丫,忍不住靠近嗅桂花的澄甜,指腹托了一簇,不由得入了神。 正当时,岳有才远远喊了一声:“叶公子,别来无恙乎?” 叶无言回神,站直了笑道:“嗯。公公来所为何事?” 岳有才擦了擦汗,恭敬地呈上怀里抱的檀木盒,雕工精美灵动,浅浅摇曳木香。 “陛下嘱咐奴赐扇,系红绸。大人不必拘礼,只是私下关切的来往。” 飞鸟见状低头,稳稳接住盒子与红绸,叶无言拿出那柄檀香折扇,夸赞:“真是把好扇,公公辛苦了。” 岳有才承谢,带着笑意走了。 叶无言顺手把玩折扇,透在光下细品,摆摆手:“飞鸟,再把那红绸系上吧,有陛下为咱遮风挡雨。” “是。” 屋门从内打开,露出青月半伤的脸,叶无言凝神上前:“这是怎么了?” 青月自知办事不力,悲愤欲绝:“属下追那歹人,不小心误入了演武场,被人当成闹事的小人,打了一顿,请公子责罚。” 叶无言强势推他坐好,查看他的伤势,不言语,确认只是皮外伤,松了口气。 “你这呆瓜,罢了。一会可别再逞强,让太医瞧瞧,每日用药。今后,不管办什么事,都要先有命在,不可莽撞。你想让别人看见,也得有命被看到。” 飞鸟挂完红绸,一棵桂树被打扮得别样俏丽,花孔雀一般大开羽扇。 待回首,屋门打开。 叶无言依旧是脸上带笑,身后的青月怅然若失。 —— 桂花不是处处都有,玉言宫殿前的丹桂,更是整个大煊都有所罕见。 大理寺两侧,栽种的全是易养活,满是绿意的高树,风拂过,里头官员来来往往,一波又一波。 童清办案归来时,看见的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幕。 一团黑衣蹲守在大理寺一角逗猫,身边蹲的略显齐整的浅绿团子,眼睛随那只匀瘦白润的手而动。 很快,那团子发现了什么,一脸严肃,拉扯旁边人宽袖,低头掩嘴说了什么,欲盖弥彰地来回乱瞟。 黑衣少年猛地转身,两条随意束发的红绫高飞,那人莫名喜悦,眼睛似润了一抹萤光,招手笑道:“童大人!” 童清怔住,心下空了一瞬,向来毫无波澜的他,也跟着笑了。 叶无言见他不言语,凑到跟前又打招呼:“童大人?在下叶无言,前来协助猫妖一案。” 童清这才回想起神官一事,不过这神官,和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大不相同。 他莞尔,行了个礼:“在下童清,字泣浊,任大理寺丞,谢神官相助。” 叶无言:“童大人,快带我进去吧,你手下的人不认我,就这猫儿可怜我。” 童清在前带路,稍作解释:“神官见谅,大理寺向来不放生人入行,今后务必提前知会,下官一定亲自迎接。” 童清把叶无言带到会客上座,自己拿起几卷案宗,搅开砚台一抹墨晕。 叶无言盯着他的眼睛,童清也不为所动,手下动作是快了。 “童大人真的信我是神官?”叶无言托着下巴好奇问。 童清长睫泼了墨似的微微颤,薄唇露出清浅的笑:“世上没有神鬼,下官见你,倒像是见家里阿弟。” 叶无言不认,迟迟端坐好:“你有弟弟?” 童清:“没有,不过能有个弟弟或是妹妹,是我幼时心愿。” 叶无言摊开一张宣纸,将童清拉至书案前,看他描画:“童大人这愿望还不容易,只要能三月内办成案子,我都能当你妹妹。” 童清被逗笑:“你可知这诡案离奇,整个大理寺也就你我二人查案,上面说谁也不准插手,生怕怨气缠身。三个月着实难捱,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叶无言歉疚着双手合十:“泣浊兄海涵,怪我把你拉下水。你都不知道,我刚来这地方,陛下都想一剑劈了我。为着保命,我也不得不接手这案。” 童清笔尖溢出一滴墨汁,晕在纸上:“不怪你,是我年轻时心高气傲,得罪了官场,搅在里面,或早或晚都要吃因果。” 叶无言指着纸上那团墨迹:“这地方,是当年书生死去的旧宅?” 童清蹙眉,立马变得严肃无比,脑中案件轮廓清晰:“不,这是被塞石入腹的贾家。” 叶无言捏着纸张一角,展平:“我在朝上听的不仔细,只知道有巨人手执巨斧唬人,里面可有贾家?” 童清:“那几条街道,确实有。” 他下笔有神,用墨痕代路,竖横撇捺,提笔断在一条街中间。 屋内深阔,案卷高叠,阳光只能细细从空隙偷入,阴凉醒神。 叶无言伸手摸出一把折扇,敲在掌心,“啪”的一声。 他伸手转动宣纸,横平在上,半条街止断的那笔在右。 两人顿时屏息,久久凝视不语。 飞鸟人小声大:“公子,我只找到些粗茶,将就喝……啊!” 飞鸟被脚下门槛绊倒,两盏茶飞出,泼在纸上。 几滴未干的浮墨连在一处,晕成一个大大的“死”字。 叶无言松了口气,舍得用折扇敲他:“今日我还说了青月莽撞,我看你也一脉相承。” 飞鸟傻笑摸着脑袋:“真的吗?” 他看到茶盏未碎,那张纸倒是遭了殃,急忙爬起来用袖子擦拭:“公子,大人,是我的错。咱们的门不装阃,到了外边都不习惯了。” 叶无言揪着他的后领口,把那张纸转回来:“傻鸟,你可别告诉我自己不识字。” 飞鸟讪讪:“公子,我家穷,没机会识字。” 叶无言用扇柄推开他的手:“别擦了,待回去,你求求青月,让他教你。出去吧,我跟童大人有事商量。” 第7章 飞鸟掩盖不住眼中的喜悦,飞快跑出去:“是!” 叶无言无奈地笑:“泣浊兄见笑了。” 童清默了许久,听叶无言理所应当地称呼他的“字”,彼此关系应当近了很多,鲜少人同他这么亲近,心痒不已。 叶无言是神官,风言风语传他神仙下凡,那他有没有及冠的“字”呢? 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题外话:“神官大人的字……” 叶无言以为他要问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教,连忙摆手:“字丑,我都不好意思下笔写出来。” 叶丑?童清奇异地看着他,神官的字都这么清新脱俗。 叶无言突然意识到什么,然而为时已晚,被迫得了一个字“丑”。 叶丑坐在原处,皮笑肉不笑:“童大人,我们继续说吧。” 童清正色:“这一次贾家有其他线索,据说,有人看到巨人手里拎着一具活尸。” “惨状跟死了没甚区别,嘴里黑洞洞地流着血,看不到舌头,闷叫声也凄厉哀惨,神情痛苦,好像在‘呜呜’怒吼。” “巨人罩面,没人能看到他的脸。” 第5章 泣浊 叶无言耸肩抱住自己:“泣浊兄,你不怕吗?” 桌上的纸张被风微微吹动,“簌簌”响,大理寺如此正气的地方,也仿佛游荡几缕冤魂。 童清不知如何安慰:“莫怕,这些年由我经手案件,凌迟之骨堆积如山,那些恶鬼要找,也是先找我。” 叶无言瘫在圆椅上,仰面吃吃的笑,突然想到什么:“泣浊兄,我们一会儿还去贾家看看吗?” 童清面露难色,艰难说道:“不必。” 叶无言见他这么笃定:“为什么啊?” 童清看向远方:“刚才我去过了,贾家闭门不见。刚才我说的,都是绑了一个仆役‘问’到的。” 叶无言:“……这是正经办案流程吗?” 童清:“不是。” 叶无言:“好的,我忘了。” 两人相视,又笑起来。 童清不肯太过放肆,只觉得自己太久没笑过了,嘴唇弯起来,忘了怎么落下。 叶无言坐没坐相,玄衣金袖散漫一片,呼吸起伏,宛如蝴蝶抖须般灵动有趣。 笑过了,这恼人的案子,意外松解了紧绷着的神经线。 猫妖案诡谲难测,叶无言派飞鸟张贴告示,“死”字街百姓务必紧锁家宅,切忌让陌生路人进门。 涉及重大连环案,告示谨慎描述了巨人身量、巨斧,以及那个可怜的无舌男子。 商量对策之余,叶无言潜移默化,哄得童清将他带到自己家里,非要蹭碗晌午饭。 童清温声劝他:“神官大人,不是我小气。我早已独立门户,搬出母亲的宅院,家里也就两个小仆,时常吃的素简。如若不提前知会,恐怕不合你口味。” 叶无言拍拍他:“童大人还这么见外,人立于世,哪能全靠天地父母,泣浊兄已经好过其他人太多。吃食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和你一见如故,想亲近你。” 童清黯了黯眼眸,轻步引路。 周围深入窄巷,石砖砌成的院墙底下生绿苔,他便如巷里隐居的日光,掺在闹市,生成苦竹。 从未有人和他聊过这么多玩笑话,其他人只当他是腐木,朽直难雕。 叶无言不一样,初见那句“童大人”,万事都不再难。 两人来到巷子里的一处小院,木门没有落锁,直接推门而进。 这地方没养鸡养鸭,干净却也枯燥,院中一口石井,一张木桌,两墩小实木作椅。 干净得没有杂草,枯燥得没树、没花、没竹。 童清微敛着眉:“去重,富秋,来客人了。” 去重敦厚,身高面黑,富秋伶俐,手细清瘦。 两人应了句“是”,也不多话,各干各的。 童清伸手,请叶无言进屋。 迈过手掌高的槛,屋内也是静雅简单。 叶无言坐下,接过童清递来的茶,没尝出味道:“泣浊兄,你见没见过陛下?” 童清答:“没有。” “你都不知道,第一次和陛下见面,他就要割了我的舌头。还骂我蠢笨,甚至不惜把门槛卸了来奚落我。我可真是,成天胆战心惊,生怕陛下哪天不如意,再拿我撒气。他还在我门前树上挂红绸,说我眼瞎,看不见路。” 叶无言演的“真情流露”,更让童清没看出丝毫端倪。 童清为他续茶:“想不到神官在朝,也同样举步维艰。叶神官,你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叶无言展开折扇,拨开屋内热雾,有了点心理凉爽:“那当然是,不过,我并非是神,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泣浊兄,你信不信?” 小厮端着菜来,摆满半张桌子,都是绿色的菜,黄色的菜,白色的菜,黑色的菜。 童清见了菜也顾不得信不信了,冷脸质问去重和富秋:“你们就给客人吃这样的菜?家里没钱花了,还是你们故意怠慢?” 去重一张脸黑中透红:“大人,家里三日前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童清:“……” 叶无言赶紧拉着他的袖子,安抚他坐下:“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来了这边,我还没尝过家常菜呢,童大人先替我圆了念想。” 童清让他俩退下,歉疚敛眉:“见笑了,家中从未有客人来过。下次神官再来,一定叫他们遵礼数。” 叶无言乐呵呵应下,拿起筷子:“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绿色那盘是苦野菜烩葱,叶无言不爱吃葱,也不爱吃苦,他赶紧咽下去,塞了几口白米饭。 未曾想,这米粒又硬又长,吃得干口难吞。 他不露声色,伸筷子夹起黄色那盘,叶无言终于痛苦地笑了,嘴角简直要兜不住姜汁,狠了狠心咬住牙吞下去。 叶无言哆嗦着筷子在剩下两盘菜徘徊,最终决定撂下,毕竟陛下教他,人贵有自知之明:“童大人,我饱了,想看着你吃。” 童清不免看出叶无言在勉强:“我替你倒杯茶吧。” 想到那盏没味道的茶水,叶无言欣喜说:“好啊,好啊。” 童清无奈倒茶,今天确实是自己家的小厮做得太过,第一次带人回家,就有了穷得揭不开锅的名声。 叶无言扯开话题:“泣浊兄听说过葡萄吗?” 童清茶壶里的水细细流出:“只在一本西域的奇书里见过。” 叶无言:“那草莓、金桃、番茄呢?” 童清顿了顿,眼中有些茫然:“从未听说过。” 叶无言眼眉透着笑:“这些都是我那个世界的食物,有机会一定给你尝尝。” 童清笑着坐下,柔声:“好。” 叶无言看着童清动筷,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心生敬佩。 那位藏拙的穿越者,极大概率服侍皇亲,这样的水果尚未在民间流通,想来也是不好栽培。无论是天气、土壤亦或者种子,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都相当重要。 叶无言存了一肚子水,和童清在巷子口挥别。 飞鸟从天而降般,从一旁蹦出来,乖巧候在叶无言身侧。 玄衣竹骨把玩檀扇,青衣团子仰头报告什么,几步后消失在人群中。 童清脸上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冷声说:“去重,富秋,你们给我好好解释。” 去重低头不语,富秋目光闪烁,磕绊答道:“我……我以为大人不喜他来,之前从未有过生人闯入。” 童清沉着脸,怒甩袖袍而去:“胆子大了,都敢自己当家做主人。” 脚步声渐远,去重愣愣开口:“大人生气了……” 富秋苦着脸:“那小子哪儿不一样,之前来找公子的人,不都这样被赶出去了吗?” 两句“唉”声,同时叹息。 —— 叶无言揉揉肚子回宫,偷偷让飞鸟拿些吃的,没想到屋内早就摆好了糕点葡萄,都是他爱吃的小玩意儿。 他兴冲冲塞到嘴里,问飞鸟:“陛下现在在哪?” 飞鸟不明白他怎么吃了饭还饿,如实禀报道:“应当在御书房。” “好。”话还没说完,叶无言不停歇地三两步出门。 御书房没那么难找,那周边人多,随便尾随一个人,就是去御书房的路。 他擦擦嘴角糕点碎屑,岳有才立马通报里面。 屋内,苏玄煜刚放笔:“宣。” 叶无言自认仪态无失,迈进门还是有些犯怵,怕的不是苏玄煜杀人,而是那晚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 要不是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神,他都要信了这地方有销声匿迹的武功了。 叶无言不用行跪礼,屋内人退散,直接开门见山:“陛下可知道童清的背景?” 苏玄煜指了指旁边的圆椅,耐心解释:“是本朝状元,朕小时候见过他。” 叶无言落座诧异:“小时候?泣……童大人看起来像刚及冠。” 第8章 苏玄煜听到他差点脱口而出的“泣浊”,有些不爽,轻嗤:“在二皇叔摄政时,十七岁的他,便连中三元,考取状元。只知他不小心惹怒那群皇叔,入朝七品,花了近十年才又升一品。” 叶无言听完忍不住笑,眼前浮现当着他面训斥下人的身影:“他确实耿直,也不太懂人情世故。” 童清年方二十七,当年高中状元又是何等风光。 苏玄煜听完不悦,扯开话题:“你留下那秀童有用?” 叶无言歪了身体,随意说道:“嗯。我本以为是陛下送来的,派青月查过去,才知道是几位王爷设计。我猜,应当不会是十三王爷,大概率是十二王爷。” 苏玄煜:“还算不傻,十二叔是三叔一党,十三叔本就和三叔同母,三人一心,设计你更轻而易举。” 叶无言捏着扇柄回想,苏十三看秀童,和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奇怪很了:“十三王爷什么情况?总觉得不太对劲。” 苏玄煜不想污了他的耳,提醒:“他们几个都是虎狼之心,避着就好,那天你惹了他们,此事怕不那么好过。” 叶无言疑惑看他:“你就不怕三王爷走他的路子,也想翻身做龙王?” 苏玄煜勾唇轻笑:“不怕,三皇叔生育不了子嗣。” 叶无言睁大眼睛,回想朝上他把苏三留下,情真意切的模样,好一幅“父慈子孝”图。 苏玄煜早在第一次给苏三奉茶时,下了一碗底的药,装纨绔之余,很放心地把看过的奏折,送给他批阅。 有时候苏三还会装模作样训斥他两句,日子久了,两人心照不宣地满意现况。 当然也有不确定因素,给三叔下药的,竟然不止他一人。 还有一波野路子,谨慎非常,苏玄煜都不知道是谁。 这个不自知的“阉人”,到处留种,坚信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等秘辛,也就苏玄煜和有心人知晓。 叶无言退下了,房梁上跳出一个黑衣身影。 苏玄煜拿起笔,继续看手里的奏折:“讲。” 黑衣人办事仔细,绘声绘色描述:“……叶公子欣喜随童清入室,笑着说自己字‘丑’,难掩羞涩……” 苏玄煜指腹捏紧笔身,深吸一口气。 “……提及陛下,叶公子满面愁容,与童清闲聊:陛下骂叶公子蠢笨,经常奚落于他,‘成天胆战心惊,生怕陛下哪天不如意,’割了他的舌头。还说他眼瞎,看不见路。” 苏玄煜手中的笔身拦腰捏断,气得冷声一笑,手掌迅疾拍到桌上,阴恻恻道:“好啊,叶丑。朕都不知,你尚未及冠哪来的字!原来在你口中,我如此横征暴敛,目中无人。” “岳有才!给朕好好记在纸上,这账来日再算,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苏玄煜手里轻抚断笔:“不是害怕吗?朕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他背过身,话中依旧能听出隐隐怒气:“拿令牌,去玉言台,给我挑两个最好的苗子……” 第6章 撒娇 玉言台一呼百应,除了那几个,白日做戏的轻弓箭手早早休息,其余人人均精神抖擞,想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岳有才摸不准陛下想法,什么手段能惩治叶神官? 陛下先前见人不爽,从不多说一字,找个由头在朝会上直接暴戮。 百官还没来得及出言劝阻,温热的血液便喷溅到自己脸上,骇然可怕。不出一年,近十人割袍罢官,销声匿迹。 神官那般瘦弱,如何受得了陛下一剑,恐怕是一吓也会魂飞魄散吧? 此法行不通,天赐神官,私闯温池陛下都没发怒,反而痴痴叹笑,更能阐释陛下对他用情至深。 用情???? 陛下拿他当宝贝,竟然是这个道理。 岳有才傻笑摇头,空手点天悟出了缘由:唉!岳大公公你糊涂啊,守贞一辈子,竟忘了“情”字。 虽然陛下不近女色,他男色也没近过,蓦地见神官仙姿,一见钟情也未尝不可。 况且陛下不去亲自下手解决,定是想用些“非常”手段,让神官回心转意、乖乖听话。 再者骗到榻上,俯首做低…… 岳有才欣慰一叹,童大人真不懂事,陛下温柔起来,你又有几分胜算?不愧是三日习会兵法的帝王,连欲擒故纵之法都使得得心应手。 那就……挑几个面相俊美的男子吧。 想必等神官醋了,媚.眼嗔怒,待某天闷热,衣.少.清凉,你逃我追,陛下将错就错,趁机解释,互相推就几番。不怕神官飞升回天,露水.情缘也是缘哪。 岳有才没见过神仙,深思另外的苦恼,双.修之后,陛下是否也能得道飞升…… 岳有才特意点了两个长得俏的,也不能太过俊美,万一底下人起了不一样的心思,耽误了仙缘,也着实难办。 那两人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看着岳公公高兴的笑脸,他们两个也乐得期待面圣。 苏玄煜依旧坐在书案前,冷淡肃面研究兵法。 三人晕晕乎乎走进来,整个御书房,只有苏玄煜一个人沉着脸色。那俩当时觉得气氛不对,叩见陛下后,机灵的不敢言语。 “你们两个叫什么?” 两人不敢抬头,一左一右低头答道: “勉今。”“普陶。” 苏玄煜狠狠把书拍在案上,咬牙切齿:“你们两个,去玉言宫,给朕刺杀神官。” 岳有才听完陛下的话,满心活血都凉了一半,僵成石像。 陛陛陛陛陛陛下这是何意? 得亏挑了两个不拔尖的,要是把神官伤到个好歹,陛下后半生可怎么办啊。 过了半晌,还不见苏玄煜松口,岳有才暗暗端茶讪笑:“陛下……恕奴多言,倘若他们两个真冲撞神官,那可怎么办?” 苏玄煜抿了口茶,半抬眼:“朕只是吓唬他罢了,你慌什么。” 不知怎么,岳有才精神恍惚,看不到晚上的太阳。 苏玄煜起身,满意地望向玉言宫方向。 温文尔雅的陛下,皮下露出一只狐狸耳朵似的,意味深长地笑了。 叶无言睡得迷迷糊糊,竟然梦到了楼下超市卖铜盆铁锅,叮呤咣啷吆喝甩卖,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噪音。 不对啊,这可是古代。 叶无言燥着一脑袋乱飞的黑发,梦游似的,拖着疲惫的腿往门外走,他打开门,不可置信地清醒了。 青月和飞鸟正和两个黑衣人比剑,霜白的剑花乱舞,几个身影交互错杂。 剑刃猛攻,刺耳脆响。那声响,和梦中大甩卖有过之而无不及。 能看出青月以一人之力,生生顶住一人半的攻势,飞鸟守住青月后方,斩断两个刺客的偷袭。 当时收下飞鸟,白嫩的掌心就能摸到薄薄一层茧子,看他当下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刺客的气势,估计连苏三一党都没发现这小东西会武,这家伙稚嫩模样很能迷惑人,自打来了玉言宫,一逮住机会,就去找青月识字习武,卓有成效。 叶无言盘腿坐在门边,没有参与进来的兴趣,高声问道:“需要掌灯吗?” 那四人齐齐答道:“多谢!” 他们四个打得旁若无人,两个刺客艳羡青月招招新颖,如果不是敌对,都想结拜交友,早忘了刺杀神官一事。 于是,叶无言迷离一双惺忪睡眼,硬看了一夜,靠着几只灯笼昏昏欲睡。 月落破晓,两个刺客落荒而逃。 叶无言闭着双眼,早有预料似的,扶着膝盖慢慢起身,苍老了好几岁。 背对青月和飞鸟招手:“不必追了,该上班了……哦不是,该去大理寺了。” —— 苏玄煜昨夜心情大好,睡了一觉,神清气爽。 听完勉今和普陶的心得体会,终于出了一口怨气。 两人还被蒙在鼓里,回到玉言台蒙头炫耀: 陛下平日因为公务殚精竭虑,为了试炼我们更是煞费苦心。玉言宫有位好手,以一敌二,那一定是为了指点我们,费心请到的。 叶无言眼底乌黑,不像青月、飞鸟打了一晚上,神采奕奕的,还关切问他,要不要禀报陛下。 叶无言揉了揉眼睛,轻哼:“要,当然要。大晚上的这么吵,我以后还睡不睡了。” 这时,岳有才来了,缓步走近,很自然地帮他捏肩。 他愧疚不安,附在叶无言耳边悄声:“神官大人,昨夜十三王爷的人来过,皇上命我来问您是否安然无恙。” 叶无言只当他担忧自己,困得抬手:“没事。陛下怎么样?” 岳有才见他还上心陛下,不免为陛下的未来,白了几根头发:“陛下无恙,奏折批得晚,多睡片刻。” 叶无言愤愤:“这小贼,最好别让我抓住他。苏十三,你给我好好等着!” 岳有才苦笑,更勤快地给他端茶夹菜。 平日翩然若仙的玄色描金蝴蝶,今日湿了水,蔫搭搭的。 第9章 他身后,丹桂上几尾红绸,张扬随风狂舞。 岳有才见他走远,灵光乍现,一拍手:神官今日慎言啊!慎言! 到了大理寺,叶无言没精打采地和童清讨论案情。 童清忧心他生了病,便仓促总结: “这凶案的罪魁祸首,近期大约不敢出手的。最近巡查的衙役谨慎,三人结伴,黑白两班倒,大大增加作案难度。何况,踩点望风,开膛破肚,并非易事,耗费时间不少。夜里染着满身鲜血,巡查之下不再方便躲人耳目。” “……你,怎么了?” 叶无言强睁开眼,看着一旁趴在桌案睡着的飞鸟,嘘声说:“还不是因为陛下。” 童清竖起耳朵,靠近他听。 叶无言叹气,煞有其事地说:“陛下这个昏君,到处得罪人,招来了刺客,连带着我一起遭殃。你别看飞鸟人小,跟青月一起,压着两个刺客,打了一晚上。” “至于我,”叶无言瞧童清认真严肃,没忍住笑:“吵得睡不着。” 童清怜爱地摸着他的脑袋,温言劝到:“你好好休息,上面又给了我其他案子,我一个人去就好。” 昨日,叶无言还当他是同龄好友,知道他二十七岁,再一看,发现他如兄长般温和细腻。 他疲惫下挤出一个笑:“多谢泣浊兄。” 叶无言在脑袋下垫了几本书,蜷曲侧身睡着了。 身体随着呼吸微动,安静乖巧,嘴唇稍翘,没有一点警惕的心思。 童清放轻脚步,贴近叶无言时,恼自己心跳太响,轻手轻脚把自己的外衣覆上。 绯色官袍宽大,叶无言缩在里面,不自觉把一袖抱在怀中,转个身沉沉睡死。 这一转身,和童清离得更近,呼吸声清晰入耳。 童清心慌起身,屏住呼吸捂着胸口,闪躲一侧。匆匆把一本《大煊律法》盖在飞鸟脸上,慌张跑掉了。 他耳廓微红,奇怪今日分外闷热,脱掉一件官袍,也不觉轻快。 直到傍晚,晚霞迎着童清心跳声,热红了他的脸庞。 叶无言和飞鸟悠悠转醒,叠好童清的官袍放在书案上,想道谢一句。 好一会没见到他,只好托同僚先告知一声,潇洒离开。 童清从旁侧的门后现身,这是第二次望向叶无言的背影,久久不言。 回到巷子深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星辰明灭夺目,数花了眼睛。 “去重,查查到底是谁叨扰无言,合适的话,杀了便是。” —— “陛下,今日神官大人对童清撒娇说,陛下昏君,得罪人,招来了刺客……童清笑着哄他……贴近神官,盖上自己官袍……神官紧抱在怀中,死死睡去。” 苏玄煜听完,脸上的笑容更加诡异灿烂:“岳有才!给朕去玉言台唤四个人……” 岳有才欲哭无泪,听完一边哭:神官慎言啊! 一边骂:狗奴才,你快住嘴吧! 当晚,青月以一敌三,另一个供飞鸟轮换操练。 叶无言掌了足足十盏灯,敲着锣鼓:“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啊诸位!家中还有老小,今后想娶妻的、娶夫的,切忌伤脸;想入朝为官的,不要断指断腿;想谋新主的,来我这里弃暗投明。” 当然,没人理他。 叶无言喊完,卷着床褥蒙耳,呆坐在外遥遥望月。 院内,刀光剑影,灯火通明。 时辰一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无言受不了了,疾步跑到苏玄煜寝宫外,艳羡看着苏玄煜精神畅快,睡饱后的餍足之色,愈加不忿。 暗骂:狗皇帝,就你睡得香。 难道他真有龙气护体? 叶无言哭丧着脸,带着大大的黑眼圈哭诉:“陛下!快救救我吧,几个刺客日.日.在我院中打架,吵得天翻地覆,人怎么能睡着!” 苏玄煜捏着他的脸,仔细观察,挑眉忍笑:“神官的眼睛,甚是有趣。哦,十三叔派来的刺客,朕命人去拦了,没拦住。莫怕,朕就算杀了十三叔,也要替你做主。” 叶无言推开他的手,挣扎着眼睛,命令似的:“陛下别胡闹,王爷岂能是你想杀就杀的。就这样,我出去躲几天,绝不会逃跑。” 随后,叶无言强行提气,任飞鸟扶着,往大理寺走去。 跟童清撒娇,怎么一到朕这儿,就这个语气。 苏玄煜自言自语:“我做的是否太过了?” 岳有才笑不敢言,默默为神官流泪,陛下终于反应过来了,神官大人,你一定要撑住! 第7章 无言 童清临上值前,顿了顿脚步,清冷得像太白山上醉寒仙:“说。” 去重有些犹豫,如实禀报:“大人,今夜有四人潜入神官寝殿,和一大一小打了一宿。天明时分,属下跟着他们,竟回了玉言台。皇帝的人,属下不敢独断。” 童清没有说话,身旁的人却能感受到他气场不悦。 他整理好衣冠,掠起阵风,衣袍若飞,双手背在身后,压下心中强烈的起伏碰撞。 朝晖澄而色浅,红日镶嵌其中,光芒锋利刺目。 一大早,童清就看到叶无言与飞鸟靠在一处熟睡,心情舒展些许,他轻手轻脚脱下衣衫,盖在两人身上。 叶无言蹙眉将醒,童清温温柔柔哄他:“不要醒,再睡一会儿。” 叶无言也就是个孩子一样的年纪,稚嫩的面颊清显轮廓,即使开了谋逆玩笑,苏玄煜也不该这样愚弄他。 童清展开卷宗提笔,批阅几日积攒的案卷,一行小楷后,他便想明白了。 苏玄煜他动不了,但早晚有一日,他要身居高位,任谁都无法欺负得了叶无言。 不管是红线之情,还是兄长之意,叶无言既然来了,全当上天赐予,顺其自然。 今后,倘若他害怕了,要逃,也绝有血雨腥风,祭奠二人之谊。 童清病倦一瞥,偏执地想,是自己的血亦或者皇帝的血,可就不一定了。 到时,就交给无言抉择吧,他定然不愿做一只帝王手中雀,输的人未必会是他。 童清年少时轻狂,红尘万象想当然的美好,十里春风走马观花,骄傲如状元郎,什么没见过。被囚于一阁之间,也从未自怨自艾。 十年蹉跎,自己的心悄然铸成铁笼,笼外是他的血肉,笼内一角,藏着叶无言的身影。 童清痴痴思绪飘忽,母亲年少时困于一人,告诫自己,如遇所爱,强求不得。 他没有强求,他要叶无言心甘情愿靠近自己,无论是才华,还是皮囊。 童清深陷局中,雾里看花,未曾想起,母亲告诫他的,是不要强求自己。 释然,是童家一辈子的劫。 正午,童清轻轻摇晃叶无言的身体,用油纸里的脆甜饼诱他:“无言,醒来了……” 叶无言眼前朦胧,鼻尖嗅到甜甜的面饼香,果然馋醒了,他期待看着童清手里的东西,眨眼看他:“这是给我吃的?” 童清无奈:“当然是给你吃的,饱了再睡,睡久了头会痛。你先吃着,我去叫飞鸟起来,吃不够我再去买。” 叶无言摇了摇脑袋,还真觉得头昏脑胀,就着酸痛脑壳儿,咽下美味的香脆甜饼。 这一定是这几日吃到的最美味的烧饼,叶无言满意地点点头。 他鼓着两颊问道:“泣浊兄,你吃了吗?” 童清教训他:“那当然,你睡得昏天黑地,叫了两回才有意识,大理寺内早就放餐结束,我去外头买来的。” 叶无言不好意思抿嘴,细细嚼:“泣浊兄,你不要生我的气,那刺客前日刺杀不成,昨日又来了四个。” 飞鸟在一旁狼吞虎咽:“是啊,童大人!昨天要不是青月哥,我们就惨了。” 童清靠近叶无言,弯腰摸他脑袋,委婉相劝:“无言,去我家借助一夜吧,或许能避开那刺客。去重和富秋,是我母亲宅中武艺高强的武仆,会好好护你。” 叶无言抬头,瞧见童清关切的神色,也就忘了他很喜欢摸自己脑袋这事。 飞鸟扯扯叶无言衣角,用眼神祈求,任谁彻夜打了两天,也会有点疲惫:公子,这不就是你想说的话吗?别装了,快答应。 叶无言叼着脆饼,弯腰作揖,唇眼弯弯笑起,风流可爱:“谢泣浊兄救我一命。” 童清扶他坐下,一整天心情颇佳,见叶无言没了睡意,便与他讲些断案十年间的奇闻轶事,飞鸟在一边惊叹鼓掌,温馨融洽。 回到青苔巷里的芥子屋,童清亲自下厨。 清重口味都有,酥皮焖煮的清辣红鲷鱼,甜软的拔丝地瓜丸,红烧软嫩的牛腩,脆薄清炒小青菜…… 叶无言和飞鸟吃得热泪盈眶,两人也不怕辣,嘴唇亮着油花,亮红微肿。 童清换了身清雅的素衣,端着菜碟,刚从厨间热雾中走出,都说君子远庖厨,他乐得其所。 叶无言感动得虔诚夸道:“泣浊兄手艺好得没话说。” 第10章 童清莞尔,解释:“都是我幼时讨母亲欢心的小法子,你们若是爱吃,今后常来。” 叶无言眼睛滞了一瞬,迅速恢复平常,好奇问道:“你的母亲不会催你成亲吗?” 童清做完这一桌子菜,闻了菜香饱了一半,细细回想:“我母亲豁达,指望我早日觅得良人归,却从未给这事设限。倒是我自己,居于陋巷,十年如一载,俸禄都填补家用、公务。稍微有点良心,便不能委屈了姑娘同我受苦。” 叶无言明白什么似的,没开口问他为什么得罪王爷,当童清性情秉直,大抵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 童清果腹后稍加犹豫,脱口而出:“无言呢?这样问我,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叶无言满不在乎:“天大地大,我无父无母,尚未游历河山,就被困在朝堂,哪有空闲爱上谁。” 童清满意一笑,口是心非:“小儿傻话。无言,你不像神官,反而最有神性,无拘无束。我等你成亲的那日。”等得到十里红妆娶你洞房,等不到兄长佑你一世安好。 时辰已晚,因盛情难却,叶无言睡在童清榻上,床褥温软清爽,像童清这人一样含蓄而热烈。 他渐渐睡去,梦中又出现了魔鬼一般的铁器声,猛然惊醒。 皎洁月光洒到童清的眼睫上,成了一尊霜瓷人。 叶无言看到童清面容严峻,死死盯着窗外几个刺客打斗。虽然去重与富秋牵扯得了一众黑衣刺客,但若再多一人,这门可就再拦不住刀剑。 童清见他醒了,把他紧紧揽到怀中,细哄:“不怕,有我。” 木门陡然被撞出一声巨响,霎时间被一柄重剑劈成两半,木屑四溅。 苏玄煜蒙面而来,看到童清挑衅似的凝视他,抱叶无言的手臂环了一圈,勒出皱痕,心中冷意更甚。 他将婴怒刺在童清身侧,无声威胁他不要妄动,自己俯身叶无言一侧,宛如恶鬼亲临,压抑可怕。 “朕不是说过要替你做主吗?赖在爱卿家中是什么道理?” 那声音热烫纠缠,霸道无礼,轻易钻入叶无言耳中:“莫不是另寻明主了?” 叶无言疑惑,他今早不是说了要留宿别家,避避祸事?苏玄煜在发什么疯? 他头一次感到一丝愤怒,童清兜里就没几个铜板,今日叫他这么一闯,半个月俸禄都搭上了。 苏玄煜强硬地单手夺回他入怀,脱下外袍裹得严严实实,跟旁边的人吩咐道:“留点赏银,童大人屋门易碎,找个铁匠来修才好。” 叶无言听后放心安静了,窝囊地被抱在怀里。 童清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暗中记下苏玄煜的身形动作,止住他的手:“不劳费心,我的人,自然要留在我的地方。” 苏玄煜偷掐怀中人痒肉,叶无言一激灵,伸出手把童清拉近,悄声提醒:“多谢泣浊兄收留,但我不能明知故犯,连累于你,上面那位还盯着怕我跑路呢。” 这下,童清也不能继续装作全无知晓般无知无畏。 苏玄煜报复般斜睨挑衅,扬眉勾唇,大步离去。 叶无言薄薄的寝衣沾透夜间凉意,被迫贴近苏玄煜的胸膛,扯着他的衣裳怕掉下来。 一股心虚感油然而生,好似被正宫逮住偷情。 他挣扎抗拒,想下来走着,听到一丝冷笑:“难道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朕的神官衣不蔽体、私会朝臣?” 叶无言恍然大悟,不动了:原来如此。 原来苏玄煜怕的是这个,童清为人耿直,想必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阴差阳错下,躲错了人。 早知道就躲在青月家里。 苏玄煜没想到随意编的瞎话他都信了,服气哂笑。 巷子里静落一顶软轿,苏玄煜把他靠内里轻放,抬手示意起驾回宫。 那龙涎香仿若有催眠功效,察觉到安稳无害,叶无言摇摇晃晃睡了过去,旁若无人,周遭一切都事不关己。 苏玄煜眼底闪过一丝哀伤:什么时候你才能活在这个世界,好好看我一人。 良久,岳有才压着嗓子问:“陛下,回寝宫还是玉言宫?” “玉言宫。”不能操之过急,小叶子胆小,别吓跑他。 苏玄煜伸手触碰到叶无言的脸,柔软细腻,把外袍往上拽了拽,闭目养神。 软轿熟练地停在玉言宫殿前,他亲自把叶无言抱回玉言宫,放在床榻上。 苏玄煜心想,你留宿别人家中,不能不罚。 一位九五至尊的皇帝,端起一盘葡萄走了。 片刻后,叶无言口渴,爬起来找水喝。 叶无言看到桌子上消失的葡萄,比被刺杀反应还大,惊呼:“我葡萄呢!” 飞鸟眼睛亮亮的,从怀里掏出一串,讨赏似的看他:“公子,陛下送你回来后,端走了。怕是还在气你不告而别吧?” “干得好!”叶无言气得牙痒痒,我别了啊,怎么都不信我。早晨说的话,他溜个弯就忘没了吗?下次不会要先打三千字报告才能走吧…… 两人分着吃完一串葡萄,满怀忧伤睡着了。 第8章 都和 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更令人满意的,是今日倾盆大雨,乌云蔽日。 不用上值! 叶无言明媚地笑起来,傻里傻气想,下雨总不会再有刺客了吧?天下之大,不可能有这么顽强的刺客,就算有,也不会叫他遇上…… 连着几日没睡好,叶无言深感自己魂在后面飘,大熬几宿,能给陛下表演以头抢地尔。 雨点砸地,厚厚的围堵人间,密不透风。稍微汹涌,能闯到屋檐下,摸到几把油纸伞的尖头。 叶无言玩转着陛下赏的檀香扇,绕着青月飞鸟观察了好几圈,惊叹:“你们两个精瘦了好多!这两日辛苦了,晚上我们好好吃一顿。公子教你们吃火锅!” 他饶有兴致地“排兵布阵”,找铁锅,置铁架,寻食材,拌调料,碗筷备好,就差三个“大功臣”大吃特吃。 眼前都出现了食物在锅中蒸腾的热气,憋了好一会等到饭点。 …… 酉时,叶无言一个人寡淡无味吃火锅,挑几口旋即没兴致,无语凝噎。 他没想到这群刺客如此锲而不舍,雨点虽小了很多,四个刺客一个不少。 剑锋穿雨,拼的全是力气和速度。 刀剑震响时,水滴碎成数以万计的细丝,看出了几人兴致高涨,酣畅淋漓。 叶无言单手揉太阳穴,要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会等的人。 当机立断摸一把油纸伞,翻窗而逃。 他还没有仔细逛过皇宫,兜兜转转来到了类似御花园的地方,静谧萧索,恰逢心中有一事纠结无解,沉溺于一个人的冥想里。 天色昏暗,叶无言气运差到离谱,迎面撞翻一白袍老头。 我艹!在老头身体差点倾斜45°时,叶无言赶紧扶住他的腰,秀成单手公主抱。 那老头含情脉脉,拼尽全力攥紧叶无言身前的衣服,不负众望站稳了。 叶无言斟酌用词,被他一颗光秃秃的脑袋闪了眼,试探说:“公公?” 那老头道骨仙风,听了笑呵呵的不否认:“多谢你救我一条老命。” 叶无言心虚地咳道:“……其实,是我撞的您。” 白袍老头丝毫不见外地把伞夺过去,叶无言才发现这老头高他一寸:“哎,相逢即是缘,救我就是救我。” 他推着叶无言往前赶:“快走吧小友,我们去亭子里聊,让我听听你愁什么。这么小一个人,心里迈不过什么坎儿,才逼你雨里找机缘。” 叶无言被推着,奈何力气也没那老头大,想躲没处躲。 这白袍老头,进了避雨亭,将伞随意放在石桌上,一言不合倒立练功。 一把老骨头,硬是震惊了他一把。 叶无言觉得有趣,心无旁骛地托着脸跟他聊天。 “公公,我有一个朋友,长得凶,走得疏远,该怎么求他办事?” 白袍老头福至心灵:“你说的陛下吧?” 叶无言揉揉眼睛,搓了搓脸,一时理屈词穷,嘴硬道:“不是。” “你听我说,最近遇到一点麻烦事。有人扰我夜寝,偏偏我去哪,那群人就跟到哪,敲锣打鼓。都几日没睡个好觉了,瞧我这黑眼圈。” 白袍老头倒立憋得脸通红:“我眼前一片黑暗。” 叶无言赶紧把他放下来:“我的老天!你这是倒立充血了!这么大年纪不知轻重,万一出了点好歹,你家里人可怎么办?” 白袍老头:“你方才还说我是公公。” 叶无言气闷,扶腰瞪他:“还能不能好好聊了?” 白袍老头笑眯眯哄他:“哈哈哈好,你刚才那些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无言好奇问道:“谁啊?” 白袍老头:“陛下。” 叶无言:“……” 白袍老头细细描述:“陛下也是这么一个细致入微,忍不住关照百官的人。” 第11章 叶无言怀疑地上下审视他,这老头不会真的倒立成失心疯了吧?把人劈成两半叫关照? 关照到阴曹地府去了,叶无言试图说服自己,万一那人真想去到别处看看?凉风吹雨,冷的他一哆嗦。 白袍老头调整呼吸,回想:“你别看陛下如今暴虐成性,他六岁时,先皇病故,万分勤勉,大家都感叹他长大后会是位明君。不过摄政王比他有经验的多,虽不能杀了他,却也能治他治得服服帖帖。从那以后,陛下学会了藏拙蓄势。” “要知道,他未及六岁时,便忧心百官,中插暗探。当时的大煊第一能臣,海丹泽,如今的当朝丞相。谁能想到,他以前还是个不能自理的富家子弟。饭要人喂,衣要人洗,面子比天高。被人讲了几次小话,听了几首讥讽他的打油诗,立志自立门户。” 白袍老头想到这些趣事,眉飞色舞的:“老臣都知道他那堆糗事,上朝的衣服必是湿的,三天两头黑脸饿肚子,晕倒在巷子里,被歹人洗劫一空。但他确实有才能,陛下无奈,这是第一个强迫他安插自己人的地方,方便照顾他,保护他。” 叶无言回想起朝上坐着的三位重臣,那位年纪轻轻,坐上丞相之位的海丹泽,竟是如此…… 叶无言大彻大悟,只要自己足够废物,陛下就会精准扶贫,何况他这个时常在陛下面前晃的神官。 在他眼里,好说话,爱管闲事,就代表好欺负。 叶无言拍了拍白袍老头的肩膀:“好公公,我请你吃饭吧。玉言宫书案上还落着一口锅,铁锅旁边就是调料碗筷,下雨天正合适,伞送你了,回见!” 白袍老头神色不明地看他背影:“玉言宫?陛下居然真能找到……” 他迈进玉言宫,刀剑声嘈杂,好几个熟识的身影相斗,一时复杂地说不出话。 陛下啊……果真一箭三雕。 叶无言兴冲冲跑到陛下寝宫,前来讨嫌,岳有才早就被苏玄煜提醒,见到神官后不必阻拦,放他进来。 叶无言秉持我不睡你也不能睡原则,没收声,浑身被淋了个透,脱了湿水外衣推门而进。 “陛下,我来伺候您!” 苏玄煜站在窗格前,回头看他,默默评判道:“尚未通报,私闯寝宫……成何体统。” 说完,他坐回床榻,转移视线,不敢正视眼前人。 叶无言方才和白袍老头一通奇遇,衣衫本就不整,此时还脱了一件,通体清凉,才想起忘记问那老头姓甚名谁。 叶无言关起房门:“苏玄煜。” 苏玄煜半抬眼:“胆大妄为。” 叶无言精明看他:“我烂命一条,爱杀不杀。” 叶无言先前疏远苏玄煜,仅仅对他这位顶头上司不感兴趣。当下,暴君外加慈悲之心,可比十年一品状元郎,有意思多了。 “苏玄煜,整个皇宫,是不是只有你这儿最安全?” 苏玄煜心跳慢半拍,招架不住叶无言直勾勾的眼神:“不然?” 叶无言毫不见外:“有刺客来袭,我要尽臣之责,保护陛下。等我稍加沐浴,陛下记得留门给我。” 门“嘭”一声闭合,苏玄煜扶额,这门在岳有才的细致入微下,十几年没撞出这么大声响。 “出来吧。” 黑衣人现身禀报:“昨夜童清破了神官大人的身.子。” 苏玄煜眼神变得危险,再没有半分笑意,冰冷得黑衣人颤了颤。 “陛下息怒……”话音未落。 苏玄煜挥袖,一柄银白长剑落于手中,干净利落刺入这人胸膛,血液喷溅,眉目暴戾,恍若又到了和叶无言初见那晚。 他心境平淡到,仿佛杀了千百个人。 “撒谎数次,他来了,你也没用了。” 叶无言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苏玄煜在铜盆里仔细擦洗修长手指,神色不悦。 叶无言翘脑袋凑近看:“事办完了?这是谁的血?” 苏玄煜蓦然想起方才的话,即使知道是假的,也还会气闷。偏偏这人称呼童清的字,喊自己指名道姓。 他耐心引导:“私下可以唤我都和。” 叶无言惊奇看他:“苏玄煜,你学会扯开话题了?” 苏玄煜无奈,放弃挣扎:“你害怕这血吗?” 叶无言:“不怕。” 苏玄煜轻轻擦手:“嗯,这就是寻常猪狗的血。” 叶无言意外地理解到苏玄煜的话,这位色厉隐忍的帝王,艰难撑起整个国家,摇摇欲坠,仿佛只有现在才能窥到几分疲惫。 叶无言再无遮掩,问出心底疑惑:“是他监视我?” 苏玄煜愣住,心里一紧,揉捏手里的玉扳指。 叶无言敏锐异常,立刻证实心中所想。 走到伺候皇帝的外间床榻瘫坐,喊冤道:“是苏十三吧!我只不过抢了他的秀童,至于发狠追杀我吗?但好像醉翁之意不在杀,只是吓。” 苏玄煜淡淡道:“嗯,离他远点,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玄煜大叹,也不计较叶无言指名道姓一事,万幸叶无言聪明过头,直接省略了其间弯弯绕绕。 叶无言在一旁又想,苏十三长得正气魁梧,竟然也用如此下三滥手段。他身上那种肃杀的血腥气息,不太像手下留情的人,必然留有后手,今后一定要小心。 叶无言睁开眼,望着屋顶:“他大抵能知道你出宫逮我,有了利害明显的制衡关系。容易捏造一个蛊惑暴君的权臣,杀了你,栽赃给我。苏玄煜,这招妙不妙?” “完啦,还没帮你夺权,就要死了,你怕不怕?” 苏玄煜见他幸灾乐祸,口是心非道:“亏大了。” 苏玄煜忍不住转身哑笑,心中得意腹诽:也可以是勾引暴君的神官,拿你威胁我,还得好吃好喝伺候你。 叶无言无名愤怒:“你还亏了,我连着几晚睡不好觉。精神不济,日日去大理寺试探童清。” 倏尔话锋一转:“臣相信童大人不在苏三党之列,童大人美玉无瑕,一身正气……” 苏玄煜听完瞬间冷脸:“还想在这伺候着,要先学会闭嘴。” 叶无言含着空气鼓起两边脸看他,示意自己不再说话,倒头就睡。 不愧是皇帝寝宫里的床榻,虽不是龙床,照样宽大松软,鼻息萦绕淡淡幽香,随后,意识昏沉,坠入梦乡。 苏玄煜踱步走到里间,眼睛透过薄纱帐,描摹外面那人嬉笑的模样,这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鲜活的…… 第9章 兄长 寅时,天干物燥。 一双重脚踏在干泥路上,“呋呼呼”巨斧的铁脑袋划出一道痕迹,似乎对官府张贴的狩猎场,极其不满。 利刃蜿蜒,重新绘一层纤细的、富有沟壑的曲线。 一只被断舌的“提线木偶”现身,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睁大,“呜呜”喉咙里咕噜着字,没人听清,徒增恐怖。 他被那双巨手摔在地上,浑身剧痛似的来回翻滚,口中不断干呕。磨蹭之下,显露出的皮肤竟然是嫩红色的,浴火重生一般,布满伤痕。 细看,他脸上黑色疤痕纷杂,只有求救的眼白雪亮。 屋门大开,雨后月色明亮,铺天盖地卷走黑暗,留下女人身后的一道残影。 那眼睛女人认识,想起什么惧怕的往事,立马跑到窗边,慌不择路用拳头砸木格窗。 碎木屑割伤自己手脚不说,弯腰瘸腿,披头散发,依然想跑出去求救。 女人瞳孔紧缩,胸口心脏快跳出来,视线摇晃不停,还差一步…… “啊!你是……你是晚……晚—啊—香……”女人的声音在颤抖,恐惧,戛然而止。 巨人慢条斯理地扯住她的头发,轻而易举斩断她生的欲念。 此时恍若青面獠牙的判官,手起斧落,尖细的猫叫声下行刑。 猩红的血浆在虔诚碧亮的巨斧引导下,顺游细细窄沟,画上句号。 “咯哧……” 血气散了一地,脏器随意丢在一侧,巨人缓慢把一兜“大礼”塞进去。 女人还有意识,肚子鼓起来肿成高峰,她拼命用手指伸进嘴里,又开始扣挖胸.口、小腹。 我要活!我要活! 她惨白着脸如此想着,大脑发黑,寒气入体,浑身上下空落落的,唯有腹中沉重。 凭什么,我要死了,我不服! 女人拼尽全力伸出手指,伸长脖颈,满屋子秽血里,挣扎着写下一个字:万。 巨人没走,面无表情地欣赏“闹剧”,钳住女人粗糙的手,摁下一点,改成了:方。 她恨恨地死去了,呕不出一点血液,浑身上下,僵成一具干尸。 他拎着巨斧,摘下面罩,背着一个昏死的中年男人,娴熟隐没在巷子里。 晨起,苏十三大摇大摆敲响一户人家,门内露出一鬼祟脑袋,弯腰作揖:“十三爷请。” 另几位皇亲早早等在里面,苏三发问:“事办的怎么样了?” 第12章 苏十三吞咽一口热茶:“亏了五哥往我那送人,事办妥了,不出三日,满城皆知,等着瞧好了。” 他有些愁苦地盘腿坐在圆椅上:“三哥,你怎么就能确定小皇帝和叶无言一起出宫?这么快就要宰了他?” 苏三端起茶杯:“急什么,两人一块看天命,杀他还不是时候。玄煜越发不听话了,竟然杀了我的探子,断叶无言一条胳膊、一条腿,抵一命不过分吧?” 他倏然想到自家十三弟热络其中的缘由:“苏齐纯,你还不死心?真是荒唐,一个两个都沉迷祸国之色,就连童清也参与其中,孺子不可教也!” 苏十三越发觉得下手晚了一步,羡慕说道:“哥,让我去吓唬他吧,苏玄煜疯成那样,不多加怜香惜玉,多少人要丧命婴怒之下,棋盘搅乱了怎么继续玩?让我的人稍微使劲,把那小神官吓疯魔,玩.起来更.爽。” 苏三不可置否,提醒道:“留下童清,那帮孩子,要有个状元郎来教。” 苏十三撇嘴,随即摩挲大腿,急不可耐:“真想再见他一面,解我相思之苦。” —— 大煊寝宫内,苏玄煜欣赏叶无言的睡姿,卷成一团,全身遮的严严实实,如此招人喜欢。 不一会儿,叶无言手指动弹一下,习惯性摸身下的软褥,两臂撑起艰难爬起来,眼前朦胧。 苏玄煜伸手,想捏掉叶无言脑袋上的一片鸟羽。 未料想到,叶无言圆睁眼睛,警惕后猛地扭头看他,并下意识踉跄躲开,一时不察“哐当”摔在床榻上。 苏玄煜僵着脸,把那鸟毛捏在指腹间,轻轻吹走。 叶无言摔得眼冒金星,尴尬地看鸟毛飘荡,仰着脸问天: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玄煜叹气:“你一觉快睡到了晌午,城内第二起案子,尸体都要凉个透彻。” 叶无言抱着锦被,正色起来:“不过七日,时间太短了。巡查的衙役说什么?” 苏玄煜凝神:“衙役说轮换的功夫,地上多出了斧头划痕,连在一块,就如同你说过的,是个‘死’字。” 叶无言打断:“等一下,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 苏玄煜脸不红心不跳解释:“童清呈上的折子。” 叶无言信了:“泣浊兄连这个都写,一点功劳不占,如此清高。” 苏玄煜凶着脸曲起手指敲他:“认真听。” 叶无言捂着脑袋,急忙点头。 “那衙役觉得不对,粗略检查各家各户,都没有私闯的痕迹。其余几个衙役临时有事,还未回来,以防出现危险,只好跑回去报信。” 叶无言点评:“凶手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苏玄煜:“不错,等他回来,一众人看着蒋家门前,用血和脏器,围成了一个空心圆。” 叶无言突然想到什么:“是蒋家家主一人遇难?” 苏玄煜点头:“确实,那人肚子里被塞入的,不再是石头,却换成了稻草和鱼鳞。” “有没有猫叫?” “有,声音不小,家家户户就算听到了也不敢出来。” “有没有血口男子?” “没人看到。” “蒋府偌大,这次没有目击证人?” 苏玄煜:“忘记告诉你,那位女家主身侧有个‘方’字,府内有一半人数姓方。你觉得在惹火烧身情况下,还会有人指证?” “万一呢?再不济把他逮出来打一顿。” 叶无言紧咬下唇:“我有个猜想,那书生,跟这两家或许有什么私怨。目前看来,更像是生意场的肮脏往事,下一个遇难的,或许也会是生意人。” 苏玄煜:“确实要查,可官场沉浮,生意场上同样勾心斗角,今日合谋,明日就会因利决裂,何况是八年前的往事。” “不,他们心中有鬼,就好比是害死了人命。几年之内,他们必会相互猜忌,时常走动,生怕有人状告官府。而几年后,他们则会选择淡忘此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心照不宣的渐行渐远。” 叶无言点出其中一点:“第一,要查八年前,这两人有没有突发一笔横财,亦或者财运转好,兴许是个契机。下一个受害者,暂时局限于‘死’字街内的商户。第二,要查书生身故旧址,生前有无愿意为其赴汤蹈火的友人,此地大概是荒废闹鬼之处,猫狗不去。第三,找书生父母亡故前寻的医师,因何而故,我猜……与水有关。” 苏玄煜问道:“凶手短时间内作案,杀人后消失得巧妙,还捎带一个男子,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魂归故里,拼了这条命报仇?” 叶无言说出几词:“本地故人,身量高大,悠闲划线,重斧虐尸。猫叫、虐杀、书生。” 他们齐声说道:“他在逼我们翻案。” 苏玄煜转身:“岳有才!商户、旧址、医师,派人去查。” 叶无言窜起来起身穿衣:“飞鸟,刚才说的都听清楚了吗?快去通知童大人,我马上就到,保护好案发之地。” 岳有才、飞鸟齐齐听命:“是。” 片刻后,叶无言穿戴好衣衫,捏起块桂花糕,转身就想走。 他听到身后不停的悠哉脚步声,回头定定看:“陛下,你跟着我干什么?” 苏玄煜身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觉得他明知故问:“你说呢?兴许是私访民情吧。” 叶无言指着自己:“可我要去办案,陛下该不会想,与黑白无常商议人口流动吧?” 苏玄煜不理,名正言顺走在他前面:“我比你年长,就以神官兄长名义去吧。” 叶无言疑惑:“你如何知道比我年长?” 苏玄煜:“瞧你瘦小模样,不想知道也难。” 叶无言:“陛下,你这是以偏概全,哪有这样论的。” 苏玄煜:“叫兄长。” 叶无言:“……”为所欲为,真乃昏君一个。 —— 甫一入门,苏玄煜便觉不爽。 六品男官,绯色衣袍,嘴唇嫣红,一双波光潋滟桃花眼,柔柔盯着他们看,好不骚包。 苏玄煜腹诽,这就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精,卖弄风骚。 童清闻到暗中浮动的龙涎香,估摸此人身量,正是那晚之人。 身侧叶无言安静如鸡,不想知道他的身份也难,偏偏还要装作不知,他叹息,问道:“无言,这位是?” 在苏玄煜的“温柔鼓励”下,叶无言认命说:“这是我的兄长。” 童清诧异:“神官也有人间血亲?” 叶无言找补:“哈哈,仙尊为我算的前世亲缘,正好带他游历游历。” 童清谦谦有礼:“叶兄好。” 苏玄煜拍着他的肩,笑道:“辛苦童大人代我关照小叶子,他人小,可别被人骗了才好。” 童清幽幽回道:“嗯,无言聪慧敏锐,亲近谁,谁人品格定然不错。” 叶无言站在一旁一言难尽,深觉古人礼数颇多,打个招呼能聊到天黑。 只见绯红明黄色的番茄炒蛋,站在一处,勾肩搭背,仿佛相见恨晚。 叶无言提醒:“快走吧,两位兄长,蒋家还等着我们。” 两人自觉站在叶无言两侧,“单纯”对视一笑。 第一案贾府在街头,第二案蒋府在街尾,太阳高照,纸钱零星散落街头巷尾。 叶无言指着街头问道:“那是贾家?今日头七出丧?” 童清解释:“是,运气好的话,今夜我们就能挖出棺材验尸。” 叶无言和苏玄煜被他这一句,脱口而出的凶猛话震惊。 叶无言感叹:“大理寺丞效率真高。那蒋府家主的尸身也得等七日?” 童清摇头:“那不必,他们觉得横死卧房晦气,没人敢动尸身,况且过于凶残,甚至期盼官府敛尸。” 叶无言:“那可真是省了不少心思。” 童清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委屈二位帮忙收尸。” 第10章 收尸 苏玄煜忍不住了:“仵作不收尸?” 童清为难道:“他说今日家中二老病重,脱不开身。” 苏玄煜:“大理寺共计三百余人,分不出手一个狱丞帮你?” 童清:“大理寺少卿有言,因猫妖案,昭澜各地狂徒趁乱而出,分不开人。” 苏玄煜:“那聘人……” 童清笑了笑:“上月大理寺俸禄紧缺,无奈少了我的银两,暂时批不出来。” 此刻,苏玄煜才有些砸坏别人家徒四壁的门的愧疚。 苏玄煜饱含怜悯,一事反常,姑且可以忍受,事事针对,便是人为:“童大人,你被人算计了吧。” 童清迷迷糊糊:“算计?我家世清白,从未得罪过人,为何单单算计我?” 叶无言:……连暴君都不舍得这么宰人,泣浊兄一如既往的当老好人。 叶无言摇着檀扇圆场:“小事,小事。泣浊兄,等我回去请奏陛下,求陛下做主。陛下日理万机,却也能择出时间关照朝官,定然会料理好这等小事。” 第13章 “是啊,陛下深明大义,会为你做主。”苏玄煜大度点头,手心暗暗发力,挤捏叶无言的手指,堪比十指连心之刑。 叶无言“嗷”一声抽开手躲掉。 童清不明所以,作揖承情:“那就多谢无言了,也多谢叶兄吉言。” 叶无言瞄准机会,逃出苏玄煜的魔爪,躲在童清身后,用扇柄做防御状:“兄长,稍安勿躁!泣浊兄,我们走,兄长着急去收尸,快给兄长带路。” 蒋家大门用的红木,契合门口坐雕的两墩石狮子,聚财辟邪。 这狮子花重金,专让石匠在门前雕了两个半月,与底下石砖连在一处,一脉相承,彰显家主财力雄厚,品味不凡。 女家主本就少,这位蒋淑,更是女中豪杰,上能当刽子手斩凶犯,下能远奔四方走货出海。 当时,引来数批看热闹的人群,观摩风水大师算出的招财露威之法,名盛一时。 而如今,蒋家门前寂寥,石狮子的獠牙上沾染未擦干的腥血,可怖阴森。 门前石面上血迹斑斑,以免吓到过路人,大理寺才允许清扫。 大家心照不宣,这户人家有邪气,恶贯满盈惹怒猫妖,哪有人还敢路过门前,府内仆役散的散,走的走。 充满嚣张的大院,空旷异常,纸钱被风攒到一隅,几个还没走的仆从行步匆匆,丝毫没注意蒋家主仅能带走的东西,被践踏成泥。 “呕……呕……” 屋内自女人卧躺的地方,血液四处喷溅,大片褐红色血浆堆积身下,蝇蚊“嗡嗡”飞绕,在腥臭味中窜来窜去。 在远离尸体的房间一侧,安详静谧,能看出主人很爱惜这间屋子,镶金的柜门上没有一点灰尘。 奢华的卧房另一侧充满恐怖的血迹,梳妆台面上的簪子、桃木梳被暴力推到地面上,有挣扎的痕迹,木凳瘫倒,木门框上有几道血指痕,靠近门口的地面上也有,院中粗砺的石头上更甚。 入了门,似乎也就放弃了希望,任由人拽进去宰割。 女人身体被从中间剖开,塞入稻草,大片鱼鳞覆在血稻上,和铁锈味、腐肉味,“精彩纷呈”。 她披头散发,眼神充血而绝望,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张开,“诉说”自己有多想活着。 叶无言脸色惨白,捂着嘴控制不住地干呕,他试着靠近蒋淑尸体:“呕……” 他跑出屋门,扶着墙虚弱气喘,喉咙干疼,胃里空空也难逃被尸体腥臭折磨。 恶臭的气味腥腻入喉,叶无言觉得自己七窍大开,全都涌入难以想象的味道,被绝望浸透。 苏玄煜阖上屋门,用檀香扇在他鼻尖轻轻扇风,掐出叶子的绿汁做馅,拿叶片包着捂紧他的口鼻。 半拿捏他的脾气说:“跑这么快,我都要以为你不怕尸体。” 叶无言眼睛被泪花润红,他是第一次见凶尸,也第一次闻到这种恶气,相比于他,苏玄煜和童清沉稳极了。 童清从里面打开门,探出头歉道:“是我疏忽,原以为无言经验丰富,不畏惧这等尸气。你们先等着,我马上帮她装进尸袋。” 他自然不会傻到让皇帝帮忙收尸,也不想这些污秽脏了叶无言的手,没带去重与富秋,只好自己动手裹尸。 所幸很大一部分脏器已经打扫完毕送入大理寺,这具躯壳的一部分血由稻草吸干堵塞,不会流出。 剖开的伤口和人尸青灰色的脸外人看来可怖无比,对童清而言,做过无数次收尸累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叶无言满心满眼都被进门的尸首缠住,噩梦般挥之不去,撇嘴:“用拙劣的手段吓人,无耻!” 两刻后,童清满头热汗推门而出,不敢靠近叶无言,怕他嗅到自己身上的尸气。 “天气炎热,蒋淑尸身都腐败发臭了,对气味敏感的人来说,的确难以忍受。”童清瞧着叶无言脸色不好,体贴安慰。 叶无言蹲坐在墙角,抬起头说:“蒋淑死前去过有干草的地方。” 苏玄煜和童清诧异,叶无言只看了一眼就跑出门外狂吐,竟然还能看出蒋淑生前去过哪里。 叶无言解释:“她头皮上有被拖拽的瘀血,夹杂卷曲的毛细的干草,不易发现。外加稻草厚实,人容易被稻草晃眼,先入为主解释干草在她发间的缘由,更能掩人耳目。” “她去的地方,可能是书生死前的旧宅,毕竟她也不愿意相信有人死而复生,能撑起一大家族、有胆识的家主,更愿意用手、用眼睛挖掘真相。” 童清忽然想到飞鸟传给他的话:“无言,你让飞鸟告诉我的推论很有道理。但我依然认为是贾家和蒋家,损害了其他商户的利益,而那些商户恰好知道什么,拿猫妖案当幌子害人。不大可能是八年前的书生隐姓埋名八年复活报仇,还逼我们翻案。起码这十年间,我断的案子,没有一例,仇恨能跨越八年。” 第11章 拜佛 叶无言:“商人重利,也从未见过连拉两大家族下马。沾了血,还能堂堂正正做人吗?” 童清摸他的脑袋,手被紧盯着的苏玄煜拍下去,无奈笑笑:“无言,你还不知道人性有多残忍。” 叶无言反驳:“既然残忍,为什么不把他们两家人都杀光?杀一个可能不顶用,再杀几个领头人,才真的再难东山再起。那帮为虎作伥的喽啰,就一定没帮他们干龌龊事?只杀了两个人,恰恰证明凶犯有良知,目标了然,恩怨分明,只因私仇对贾家主和蒋淑宣泄暴虐。” 童清微怔:“此话有理,也有偏激之嫌。受害人腹中物,为何从石头变为鱼鳞?石头与鱼鳞二物,在他们海商间熟悉常见,不足为奇。非要有个解释,贾府和蒋府共行海商算一个理由。海路险峻,说不准是这路途中招惹了旁人。无言,别怪我不信,那书生自缢案,八年前卷宗上也只是寥寥几笔带过,没有一个人试图翻案。” 叶无言的嗓音下了蛊般冷淬诱人:“泣浊兄,你能跟自己解释清楚,可别忘了你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巨人行凶前的恐吓,‘死’字造势,猫的惨叫,断舌男子,哪一件事单独提出,都不枉为闲余异闻。‘他’想闹大,不为财,只为命,为黄泉下书生自己,亦或其父母,当一回人间阎罗。” “大理寺人更应明白谣言惑众的危害,谣言出得了家宅,也能出得了这座都城昭澜,以讹传讹,便是经久不衰的乐子,比官府耗费数年教化群众还要容易。碎嘴子们津津乐道、添油加醋,何苦成不了真,‘他’的目的也达成一半。” “若不把重头戏落在书生案上,凶手会立即把目光移到下一个受害者身上‘催你’,逼得你承认。到时,百姓自然有自己爱听的判案,财霸一方的地主迫害书生,比提高赋税更能引起群愤,阶级相争的话题,不必我多言。” “说不定还会有人雇凶杀敌,再将脏水泼到猫妖案上来,一生凶名洗都洗不掉。如此巧妙的脱罪之法,你们大理寺可就有的忙了,即使你们断了案,民众仍然犹疑真假,自古以来神鬼之说凌驾皇权之上。” 童清心尖一颤,眼帘也幽幽垂下,不再言语,食指死死掐住宽袍内侧,耳廓浮现一抹微红。 叶无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瞳仁略显空洞:“换我说,仇恨记在心里八年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自己可是记了十八年。 叶无言与熟人论道,会不自觉直击要点,不管对方情绪如何,都会辩到对方无话可说,穿来书里更无所谓。都死过一次了,心中再无执念,只求随心而动,活得快活。 于他而言,初来乍到时,随意许诺苏玄煜“兴国夺权”的诺言,都不值一提,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放在心里,包括生死。 童清一心就事论事的性子,只会反思自己思虑不周,全然不会怪罪叶无言,反而觉得他“张牙舞爪”的模样,更为灵动自然:这表明他们之间,也更熟悉一些了吧? 苏玄煜一旁观戏,看两人三言两语就剑拔弩张,心中竟有小人一般的雀跃,他深知这不是君子之道,但面对叶无言,他本来就不算君子。 眼见事态发展逐渐失控,苏玄煜插话道:“稍安勿躁,轮到下一个受害者之前,说不定能提早拨云见日,当下最重要的,是夜间掘贾家主的棺材。” “话说回来,你们为何不在意贾府案中,有人提到的断舌男子?” 叶无言与童清转移视线,齐齐停止了论辩的欲望。 童清认真说道:“证据太少。” 叶无言握扇怜悯:“他兴许是猫妖案的头等罪人,巨人和那幕后之人,似乎想让他看完几个老朋友被行刑之后再行问斩吧。巨人费时费力挟他过来,宁愿断舌折磨都不给他痛快,可见恨之入骨。” 童清和苏玄煜略显惊讶:“幕后之人?” 童清:“难道背后策划这场猫妖案的是两个人,巨人和书生?” 叶无言停住手中的檀扇,被两人这句问话问得莫名其妙:“……我?我更倾向于书生已死,他的友人或者亲人,结合巨人一起闹大的猫妖案。你们又如何想的?” 第14章 童清蹙眉严肃道:“这就说的通了,巨人目标太显眼,另一人包揽金银与消息,怪不得七日之久,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第二起案子。” 苏玄煜问:“你怎么确定书生已死?又排除他们并非依附权贵办事的可能。” 叶无言促狭看他:“兄长信鬼神?那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外人都说是在家门前自缢,假若是自杀假死,那他绝对没有潜伏八年的耐心,假若他杀,更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一只孤魂野鬼如何能斗得过人?” “至于依附权贵,”叶无言悄声在他耳边缀了一句,“陛下莫不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好皇叔们干的。放心吧,以他们的狠辣周密,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这案子,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压了许久,死了一个有名的富商才发觉难办,着急脱手,顺势推到我身上。” 童清不去偷听,不代表他眼睛看不到,心中有些愧疚,断案的事本不该连累叶无言。 苏玄煜暗暗抓住叶无言这只挑衅的胳膊,戳他的麻筋教训,看叶无言委屈瞪他的模样,觉得比什么杀人凶犯有趣极了。 童清一把将叶无言拉到身后护着,恭敬道:“叶兄辛苦了,先随我一同回府歇息吧,蒋淑的尸身我托人来收,晚间再去查探贾府家主贾新的尸首。” 苏玄煜看着叶无言有恃无恐的得意样儿,愈发觉得不爽,压低眉眼,冷着走了。 童清对上叶无言感激的目光,心中生出一片柔软:“叶兄待你甚是严苛,今后惹他不如意,可以来找我。” 叶无言见他丝毫不被自己方才过激的言语影响,疑惑间显露几分扭捏,低着脑袋小声应了一句:“多谢泣浊兄。” 苏玄煜没有走远,只出了院门,看着手心染着的绿色汁水,回忆手心温热的触感,以及叶无言鼻息温热喷洒在手背的痒意,眼尾顿时淬霜似的:吃里扒外,用完就丢。 童清敏锐捕捉到院门处飘忽的一角明黄色,笑意更加明显,柔声夸:“乖。” 听后,苏玄煜七窍冒火,碍于面子等了片刻,立马装作去而复返,朝他们凶道:“还走不走了?” 童清笑眼看他,因方才裹尸,怕叶无言闻到气味不适,默默距他一丈远,心中舒一口气:陛下稚嫩,还是个孩子。 既是个孩子,纵使他使用雷霆手段,也锁不住叶无言的心。叶无言无拘无束,洒脱自在,陛下若有一天强要他,只会引他厌烦,两人渐行渐远。 叶无言的性子跳脱,童清愿意给予无限包容,用柔情似水将他溺在自己怀里。 童清不知,苏玄煜此时也在想,装绿茶体贴入微算什么真本事,他比童清早认识叶无言十余年,是这世间最熟悉他的人,只是叶无言自身并不知晓。仅凭这般交情,谁能和他相比? 叶无言,苏玄煜自然是分毫不让,他绝不会让叶无言喜欢上别人。 渐离这两户人家后,靠近童清居住的青苔巷时,人气方才喧腾热闹。 生意红火的当属几处小沙弥在的角落,摊上有几沓符纸,几筐香烛,想请佛佑宅的人虔诚念经,转动手里的佛珠。还夹杂几位青涩的买主,不会经,不会礼,一腔诚心渴求庇佑。 能看出猫妖案搅得昭澜人心惶惶,求神拜佛,有胆小害怕的民众自发围绕几个小沙弥磕头大拜,一人拜十人跟着叩拜。 小沙弥没见过如此阵仗,慌乱地直喊:“施主请起,施主快快请起……” 童清被苏玄煜挤开,走在远离叶无言的一侧,只能上前走一步方便偏头解释:“昭澜城边阿就山有个极为灵验的寺庙,叫却苦寺。百姓因为猫妖案心中恐惧,希望能买些香烛,沾沾却苦寺的福气金光驱赶邪祟。” 叶无言与苏玄煜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有官府德不配位,国风不稳,百姓才会更愿意相信神佛。 说到底,是国君的责任,也是神官的责任。 只要找到罪魁祸首,叶无言便能坐稳神官之位,声名远扬,苏玄煜作为大煊暴君也能安稳民心,兴国富民。 一切的开源,尽在猫妖案。 第12章 小鬼 不多时,叶无言与苏玄煜随童清来到了青苔巷,正值街巷邻里用完晌午饭,碗盆端起清脆碰撞,到井旁闷声落地。 巷子潮湿阴暗,因为人的烟火气,角落里的青苔都长得红火,时不时有野猫飞檐走壁,追鸡打狗声不绝息。 童清推开自那夜刺客闯入愈加“衰老”的木门,展露清贫廉官的家徒四壁,院中照旧空空荡荡的。 童清的宅子小,正屋进门,再往侧面拐,掀起厚重的帘,就能看到里边开辟的卧房与书房。 也着实是砸烂一扇门,四面八方透风凉。 苏玄煜罕见不去找麻烦,这位“刺客首领”,半点不带心虚进门,看到屋内木门被几块窄木板“缝补”,目不忍视直落正座。 叶无言毫不见外,随口道:“泣浊兄,我上次就想说这院子空落落的,该多栽种些花草树木。事多忙碌,就种棵不多打理、好养活的树种,夏日乘凉,冬日挂灯,还能告诉外贼这里面有人住。” 童清心生暖意,认真看他:“依你言,种什么树好?平日繁忙,还从未想过如何打理家宅。” 苏玄煜烦闷,这是把叶无言当成当家主母了吗,事事问他,最令他无奈的,某位好事呆瓜半点看不出来童清眼中呼之欲出的歹意。 等他寻个机会,一定要挑个时间好好教导叶无言,什么是和别人有别。 叶无言扇柄抵住下巴,湿润灵巧的眼睛打量宅院,他并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气候,更不了解树种,应答道:“我也不知,如果是我,大概种些果树吧?” 童清笑道:“好。” 那夜便是如此。 刺客在外厮杀,情况危急,童清尚且不知苏玄煜是否真的想杀叶无言,神情严肃注视窗外。 等回神回望床榻,叶无言便是这样朦胧看他,乖巧的小小一团,他竟生出了自己是叶无言唯一倚仗的念头。小人儿唇红齿白,墨发细软,童清控制不住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怀中人不清楚情况,皎皎月光挂睫白霜,眼眸清净,带着刚醒时的温软,嘈杂声下从容不乱,满心信任刚结识几天的他。 童清一瞬呼吸紊乱,恍若鼻尖又萦绕着雅淡的甜味,在他忆及叶无言黑暗中在他耳侧,用陛下劝阻他的话后,才稍加清醒,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起身,带着歉意解释:“无言、叶兄,容我换身常服,二位先随意逛逛,我稍后就来。” 童清刚走,叶无言摊手问责苏玄煜:“陛下,你不是说好给泣浊兄赏银了吗?怎么比先前更破败了,再不修缮,都能被无良地主当空地便宜收了。” 苏玄煜懒得搭理,转着桌上的空茶杯玩,杯沿上还有道豁口,叶无言那只反而全须全尾。他放过这只茶盏,垂眼瞧向“身残志坚”的破门板,有气无处撒,热水浇灭了妒火似的,火灭了心尖依然滚烫。 叶无言没想得到陛下的回应,转来转去站在架上书前,好奇翻阅童清幼时读习带插画的《万物博览》,津津有味看起来。 童清出门后,被日落后的暖风吹得心旌摇荡,面颊微微露红,欲盖弥彰地用衣袖覆面,方才觉出丝丝凉意。 侧厨内,童清换上一袭青黛色,对准备膳食的两人说:“上次餐食做的不错,把这几道菜做成上次一般的味道,叶神官那碗不必。”自从闻到白日那恶气,叶神官大概吃不下去饭。 去重和富秋面面相觑,猜不透家主到底在想什么,阴晴不定的。 他们哪能猜得到禁欲二十七年的家主在思春,下一句就是:“靠近巷子口的墙内,栽棵柿树吧。” 多惊悚哪,平日主子就如低头兰叶,清雅风骨,颜色最艳的也就绯红官袍。 柿树秋日满树红红火火地结果子,无论如何想,都不入城内君子喜好梅兰竹菊风骨之列。满树柿果,简直有伤风雅,君子就该箪食瓢饮,抑欲无物。 童清对二人反应视若无睹,轻飘飘一颗温热的心匆忙赶回,瞧见叶无言抱着那本儿时读物起兴。 他坐在苏玄煜身侧,叶无言看书,那二人看他。 天色渐晚,斜阳透过格窗糊纸晕入橘红色,三人不再胡说八道、针锋相对的时候,还有点祥和安宁的氛围。 正如童清所料,叶无言自从吸入堪比剧毒的腐尸气后,没有胃口,轻啄几口白米粒对主人意思一下,就不再挪动碗筷。 叶无言大叹:“贵舍手艺见长啊!”抱着书继续看。 手艺见长? 苏玄煜入眼就是一盘油黑的团状东西,他过分冷静,没敢乱动,礼貌指了指:“童大人,这是?” 童清伸手夸道:“这是黑玛瑙——甘薯,富秋的拿手好菜,瞧这糖色染的多漂亮。” 苏玄煜还不知道童清家饭菜的门道,还拿着应当不比皇宫膳食差很多的心态,夹起一口清蒸鱼尾。 第15章 这是手艺见长????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吃的不是鱼,是鱼尸。鱼肉柴而油腻,腥而有细鳞,甚至有股酸糊味,像从臭水沟发酵三月,外带烧糊锅、还为增鲜加的醋味。 苏玄煜强忍不适囫囵吞下,夜间就不该第一口吃鱼,和今日的凶案犯冲。 他塞了几口硬邦邦、颗粒分明的白米,僵硬地抽起嘴角,难吃笑了。 他存着一丝侥幸,挑起一根看起来十分翠绿的青菜,刚进入口中只觉为时已晚。 谁能想到这细长的青菜有三种口味,刚入口是咸渍的泥沙粒味,细品之下如生草一般的苦涩草香,最后便是青菜叶脉络内部的巨酸溢满口腔。 苏玄煜为了不失礼节,又填了满嘴宛如石粒的白米,吃得恍惚。 童清家境这么贫寒,满桌饭菜确实用心,唯一不好的就是家中厨子味觉坏死:“童大人,下次备些粗茶淡饭便好,不必准备如此盛宴。” 叶无言见自家陛下良心发现,惊讶看地看童清面不改色吃着饭菜。 童清自损八百,温和下咽:“叶兄多虑了,这些我还承受得起的。” 苏玄煜劝不动这倔驴,也不再嫌弃有豁口的白瓷茶杯,觉得这水另有一番滋味,竟带点茶香。 他没话找话:“童大人,你觉得自己爱一个人能为他做什么?” 逢时误入一缕清风,童清背后发带飘飞:“生死为他。” 苏玄煜撩起眼皮看他,闲得用杯底碾压木桌面玩,夜色已深,墙角青苔处隐隐最后的蝉鸣:“换我说,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他死。” 他一身明黄色衣衫奔波一日,也不现疲惫,腰身从未弯过,永远是一副九五之尊、从容不迫的模样,帝王强势威压人一头。 就像天生的帝王,不怕任何反叛忤逆,因为他压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 苏玄煜用脚尖震醒叶无言:“你呢?” 叶无言此时无言以对,苏玄煜又玩什么把戏,大晚上学青春期小孩夜谈中二恋爱观? 他合上书,半敷衍应对,谁也看不出他藏了几分真心在话里:“唔,我大概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我不愿形如傀儡,半生不死。无论何时都不会让自己脱离掌控。” 童清不解,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形如傀儡呢? “无言,喜欢一个人并非献祭自己的身心,你有权决定拒绝情.爱中的劫,喜爱本身并非牢笼。” 叶无言哑口,他亲眼见过父母爱得痛苦而惨烈,宁愿死也不想重蹈覆辙,这种观念深深根植在脑海中。 情爱就算没有痛苦,他也不敢相信除自己之外的人,这里面的恐惧、可怕不足为外人道。 叶无言透亮的眼睛逐步泛黑,甜甜笑道:“泣浊兄说的对。” 童清忽然就明白了叶无言为什么疏于交际,却能迅速交融人群。 他在伪装,用乖巧和一知半解隐藏缺陷,吃一堑长一智。童清深觉自己……说错话了,不该谈论这个话题。 苏玄煜淡淡咽下凉透的茶水,喉咙苦涩轻减,别开视线,烛火映入黑眸,湿润跳动。 猫妖案之后,街上只剩下来回巡查的衙役,三人成行。 他们三人也在月色下出发,幽深黑夜促成短暂的团结,苏玄煜突然觉得童清顺眼很多。 明月高挂,晴朗无云,都不用提灯笼,街上空净看得仔细。 童清争分夺秒补充其他二人不详知的消息:“近些年贾府家主贾新走货瓷器,蒋府家主蒋淑走货绫罗绸缎。早年间商户不严管,走险道行海商,转卖无禁令的精盐、精炭等,赚取一大笔发家财。而八年前,两人也就随禁令,逐步舍弃这条道,本分转行。” “蒋淑本是彪悍称霸一方的女镖人,贾新人称贾胖子,和她有些私交,两人似乎也就早年苟且的关系,共同走私出海。” 童清把行囊脱下,拿出三把农铲头,就地折三根粗细近似的木棍,安装敲打结实分给两人。 新坟新土,松软的坟头上还有烧黑的黄纸灰、白钱纸、瓷碗烧到底的三根香头,阴风刮过,树草“哗哗”闹响,周围没有溪水经过,少了蛙鸟活物的喧吵。 沙石风吹过,叶无言一激灵,眼睛眯成一条缝,寂静如此,有种被锐利的视线所监视的感觉。 静待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有如野兽般的耐心和谨慎,他不经意向后扭头,又若无其事转回身。 他的心快如雨点撞击胸腔,不再说什么玩笑话,脸色暗了一瞬,右后方草丛,有一双白得发亮的眼睛。 那眼睛十足贪婪锋利,仿佛看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前亮出白刃。 叶无言镇定恢复呼吸,不能打草惊蛇,他还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他们。 肚子里晃的热茶都成累赘,冷汗顺着肩胛骨滑落,等不得了,他迅速思考逃生的可能。 童清虽比他高,可文官哪有战力,成天忙于案纸。在叶无言眼中,能与之一敌的也就“暴君”苏玄煜。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苏玄煜再狠,也只是劈了傻站着不反抗的言官,要是遇上草丛中是疯狗,谁输谁赢还难定。 第13章 情郎 这是城外,一个朝廷六品官,一个神官,一个皇帝,万万不能轻易横尸荒野。 好歹让他们两个活下去,叶无言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活人,死了也无妨,就当潇洒玩一遭。 他装作若无其事,弯腰接过童清组好的铁铲,一缕黑发顺势垂下,半遮眼睛,夜中浸了墨的瞳孔凝视着那只小鬼,神情绷紧。 苏玄煜负手而立,窥见叶无言略显不自然的僵硬,瞬间猜到了他们背后有人。 他轻描淡写睨了童清一眼,这泥人还在奋力掘土:呵,连叶无言的异样都发现不了,拿什么和我比。我和他共生了十余载,天都撮合的命定鸳鸯。 苏玄煜袖侧乍然滑出一柄软剑,伺机出鞘,左手飞出只匕首脱手而掷,转瞬刺中这只偷看的“鬼”。 草野里并不惊险,一声凄厉惨叫,慌乱下手脚并用地逃,草杆子摩挲“哗哗”作响。 苏玄煜抢占先机断了他的后路,抬脚狠踩“鬼”的小腿,“咔嚓”一声,趴在泥地上的人蜷缩抱腿,痛得呻.吟。 轻而易举得软剑毫无用武之处,地上的人自顾自的含着黑泥喊疼。 “鬼”不逃了,破罐子破摔,委屈得落泪,天都塌了似的哭花整张脸,黄泥汤竖淌。 叶无言被他吓到,一时失语,他还没来得及暗示两人快跑,这个昏君飞身出去,完全不想后果如何。 即使苏玄煜轻松擒住,叶无言依然没个好脸色,只是感兴趣弯腰看趴在泥土地上的人:“哟,小鬼勾魂来了。” “小鬼”身旁就是一把闪耀的白刃镰刀,叶无言后怕抬头,撞上苏玄煜笑意盈盈,无奈下用扇子敲他手臂:“兄长,下次万不可再莽撞,好歹神官在这儿,轮不到你一介凡人上阵。” 苏玄煜收住笑,抢来檀扇却没舍得敲打他几下,唯有赌气扇风:“小叶子,你清醒清醒。人活着就要有自知之明,瘦弱竹竿样儿谁来都能抓着摇两下。怎么,你还想挡在身前替我俩当肉盾?” 叶无言生前死后脊背一直薄薄一片,生前是忙于执念,死后可以狡辩成神有仙术、不乐此道。 若有人提,还能美化成仙人之姿,诸位见识短浅。何况暴君亲提的大煊神官,谁有胆子在他面前说闲话。 如此一来,即便叶无言走两步就喘,他也能缓步行走装世外高人。 苏玄煜手里握着他的老底,唯独对他来说没半点说服力,叶无言咽下这口火气,小声报复:“你就是头疯牛。” 苏玄煜不可置信,叶无言好不要脸,帮了他还要挨骂。 童清远远撂下一个刚铲出的泥坑,焦急问:“你们没事吧?” 叶无言摆手,若无其事地说道:“无伤大雅,兄长制服了他。泣浊兄,帮我们干活的人来了。” 苏玄煜见他正经起来,刚才那一幕好似是他错觉,一切恍如未曾发生过。 他半弯腰,用脚尖戳了戳“泥鬼”的脸:“喂,别哭了。你刚才听到他说什么没有?” 苏玄煜扯住他相对干净得后衣领,逼他看叶无言:“他刚才……” “泥鬼”急忙摇头,强忍哽咽:“没有啊公子,小的只是来偷几捆稻草,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 叶无言迷惘歪头:“兄长在说什么?我只是告诉泣浊兄,让这位仁兄帮忙干点活计而已,还能说什么。” 苏玄煜身上透出森森鬼气,捏他的脸冷声道:“小叶子,下次没有我在的时候,可不能随意乱出风头。” 叶无言白嫩的面颊被碰红一点:“啊!刚才不是你先……” 童清不清楚苏玄煜还玩恶人先告状这套,一味想着叶无言成日里不知天高地厚,就如同今日,没见过尸体硬往卧房内走,差点白着脸爬出来。 第16章 他还以为叶无言又要单打独斗,凭一人之力擒拿跟踪他们的歹徒,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童清把叶无言拉到身旁,千叮万嘱:“无言,多亏了叶兄护着你,你虽贵为神官,人间险恶却半点不知,凡人若受创伤,半数的人都熬不过去,你单薄瘦弱……” 叶无言平生头一次被人如此殷切关怀,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低头乖乖站在一边听童清洗脑。 苏玄煜挑衅看他,可恶至极。他摸透了叶无言和童清的本质,深谙棋盘上一物降一物,没有人无所不能,情敌有时候也能一用。 叶无言撑了片刻,抬手捉住童清的腕骨摇晃:“泣浊兄,在贾新坟头前我们先干正事,这小贼还没审问。” 他指尖的温热收紧,在他手腕处围足一圈,童清目移,正色道:“也好。” 叶无言捂了下被风吹热的耳朵,撇嘴斜睨苏玄煜,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 “泥鬼”被匕首伤到了肋骨,苏玄煜检查过,没有大碍,他也就不再哭闹:“小的叫钟一。” 钟一低眉顺眼,泥污下看出相貌方正,身量同叶无言类似,清瘦高挑。 叶无言不经意问道:“谁家的小仆,眉清目秀的。” 钟一不自然往后缩道:“小的主家弃了奴,还没找到恩主。” 叶无言掐住他的手腕:“长得清秀,却故意用泥遮掩,气质出挑,又不像寻常家仆。容我猜一猜,你畏惧我们,既害怕看上你,为了得到什么消息,迫不得已往我们跟前凑。蒋府的吧?还是个知恩图报的。” 童清觑见叶无言不避讳地抓别人的手腕,心底刺痒,神官真如此众生平等。 钟一瞳孔紧缩:“爷、爷您在说什么呢?” 叶无言弯眼笑笑:“慌了?刚才躲这儿的时候,从容的很啊。若不是阵风吹过,还当真发现不了你。” 钟一不顾疼痛,耍滑猛推叶无言,腿麻脚麻还一瘸一拐的见缝就逃:他大爷的,惹上不该惹的贵人了。 叶无言身轻,没想到他鱼死网破,后仰踉跄歪倒在苏玄煜怀里,龙涎香微弱的香气溢入鼻腔,身后抵着的温实胸膛。 童清犹豫一瞬,撞上苏玄煜炫耀般催促的眼神,心下一沉追去逮钟一。 苏玄煜乐得自在,垂头数他眼睫,单手揽着叶无言细腰,呼出灼热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 他的左臂蓄势待发,如若钟一想伤害他半分,手里的软剑就会如他所愿刺穿钟一死穴。 叶无言扯着他的宽袖站稳后,头也不回的去追童清,他可不想听到苏玄煜嘲讽他弱如细竹。 苏玄煜回味撞入怀中的细软腰身,咬咬牙紧跟上前。 钟一熟悉地形如鱼得水,可童清任职十年胜在经验颇多,草树茂盛败在低矮,不是能轻易糊弄过的。童清走到一处,倏然往右后侧的草野中伸手一抓,直接擒住。 许久,钟一肿着半张脸讪讪而回,害怕得不敢抬头看童清。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力气竟如此之大,一下子打肿了他的脸,若不是自己不认识他,都以为他有泄愤之嫌。 童清盯紧钟一,款款而来:“无言,刚才可有伤到?” 钟一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不住地磕头赔罪。 叶无言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喘.道:“无碍无碍,既然他不肯如实招来,令他掘棺材去吧。”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三人站在上面盯他做苦力,钟一也能闭嘴不提方才的冒失。 掘开外层厚厚的土,露出漆黑棺木,隐隐露出亮眼金边,彰显主人财大气粗,死的富贵。 重棺被九根钉子钉死,童清下去帮了一把,堪堪推翻棺盖。 开棺后,恶臭味扑面而来,叶无言提早用巾帕捂住口鼻,眼睛酸疼地看灯笼旁的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 童清分神看尸体与身旁的人,苏玄煜抱着手臂挑眉看戏。 贾新被家里人收拾得干净端正,可惜挡不住肉里生出的肉虫,皮下汹涌潮水一样冒头挺进。 掀开黑衣,巨斧剖开的胸膛,被黑线仔细缝合,人们迷信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上路。 贾新面部肌肉,肉眼可见犹如撕裂的狰狞,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再高明的收尸人都无法令他安息。 反观白日间的蒋淑,则是像有过心理准备,明白自己难逃一死,更多的是对生的渴求,溺水般绝望求救,结果石沉大海难逃一死。 钟一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被肉虫子和腐尸气直接吓晕了。 天隐隐凿出日光,闹了大半宿的灯笼燃尽,黑夜落幕。 叶无言巾帕捂住半张脸,眼睛弯弯笑道:“我们该去蒋府一叙了。” —— 蒋府内,总管泡好热茶殷勤问候三位贵客,心中打鼓:“三位大人有何要事?” 叶无言敲桌子:“坐下,给几位官爷讲讲蒋淑,和你们府内的轶事。” 总管脑门冒汗,这是官府吃绝户来了吗? 童清恰时补充安抚:“我们只了解私事,不涉及贵府钱财管权。” 总管暗自舒了一口气,两只手握着茶杯找暖意:“蒋小姐独自立府,是位值得尊敬的好女子,早些时候靠走镖发家,现在小姐更……顾家,都是派手底下人走点绸缎的货。这些都有备案,您应该都知道。” 叶无言提醒:“咳,顾家,细讲。” 总管讪笑:“蒋小姐多情,府内大多都是她的……情郎。” 第14章 孕子 人在听八卦时,会不自觉兴奋与认真,正如此时,苏玄煜瞥了一眼叶无言炯炯发亮的双目,默默道:没出息。 叶无言欲盖弥彰地轻抚檀扇上的镂印,一双耳朵高高竖起。 总管被六只眼睛牢牢盯住,童清光明正大审犯人,苏玄煜漠不关心半分神,全场之中只有叶无言眼神炽热、人畜无害般好奇。 总管颤抖着手咽下茶水:“蒋小姐不嫖不赌,平日多爱救些落入风尘的男子而已。府内多少都受过蒋小姐的扶持,大家都记着恩惠。” 童清挑刺:“可我看贵府没落下多少人。” 总管“咳”了一声,有种欺负独守老人的凄然:“嗯……蒋小姐总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可留在府里的都是顶顶好的良人。” 叶无言微微捏住扇柄敲进手心:“我刚刚还看到一人鬼鬼祟祟,抱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瓷瓶出府。” 总管气也不喘了,手也不颤了,拍案而起,一口气说道:“什么!公子,你可要好好向几位官爷说道,那人长什么模样,身高几尺,穿什么颜色衣裳。我们蒋小姐乐善好施,死后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叶无言眯起眼睛,心想:这不是能好好说吗,桌子都差点裂成八瓣,真有劲。 苏玄煜不说话时斜坐在旁,目空一切:“黑衣,下三白,个子矮。” 总管硬胡子炸毛:“我早就告诉过蒋小姐这人不可信,小小年纪奸刁滑头,长得也丑如干树皮,靠近一股泔水味,她偏不听!” 童清把话拉回来:“蒋小姐救助过的公子里,因她落难逃出府的有哪些?” 总管捋着胡子,叹了口气,怅然说道:“这……我不记得太多,有张三、李四……” 他说了半个钟头,喝了口水还没有停嘴的意思,绕口令一样:“柳浪、刘酿、陆梁、路量、卢朗……” 苏玄煜烦他,打断:“闭嘴,里头有没有叫钟一的。” 总管噤声,想了一瞬立刻说道:“爷,有的。” 叶无言叹为观止,这管家果然够劲,能从诸多小白脸中脱颖而出,也不是好惹的,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 童清继续公事公办:“劳烦细讲钟一和蒋小姐的故事。” 总管清嗓:“当年蒋小姐和他俊秀的脸一见钟情,多方打探到此人是个读圣贤书的,因照顾家中二老,科考屡次不中拖延至今。蒋小姐有意和他交好,身边恰好有几个还没腻的郎君,不着急收入囊中,便命别人时刻关照着。” “一日大雨,那二老病重厉害,蒋小姐托名医许家上门,花足了心思。钟一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几番之下动了情。” “你来我往,蒋小姐诚心待他,两人浓情蜜意一阵。可他忘了,蒋小姐从来都是密林从中过,片叶不沾身,钟一一哭二闹非要名分,再有耐性也会腻了这张脸。天下好郎君那么多,以蒋小姐的身份不至于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蒋小姐花过了钱的,这样浅显明白的道理,钟一就是不懂,被冷落了后,只是默默退到后院,抢着为她做洗衣的活计,不肯多说一句话。蒋府上下,只有他当了真。我本以为……最不会跑的人就是他。” 叶无言说起风凉话:“他昨夜袭击官爷,跑去下大狱了。” 总管知晓他想为蒋小姐查案心切,恨铁不成钢,啧道:“蠢笨东西。” 叶无言又问了句不相关的:“你方才说,他是什么时候被冷落的?” 总管心不在焉道:“三月前。” 第17章 叶无言猛的起身:“好!兄长,泣浊兄,我们去会一会他。” 苏玄煜和童清处变不惊:叶无言想使坏了。 狭隘曲折的牢狱内,阴腐气息不消,地底下暗无天日,几盏微亮的长明灯浅浅呼吸。 烛火偶尔跳出细响,牢房中木料潮湿,木蠹虫“咯吱”啃噬,随着牢中人的痴吟哀嚎,其余人死一样的寂静,贴靠在稻草边。 牢门锁链哗啦声利落响起,赫然闪出三位风光霁月的公子哥,卷来白日里新鲜气息,一阵风似的径直朝牢房深处走去。 对了,那边刚逮进去一个小白脸,擦干净泥明晃晃招人喜欢,富少爷们着急去赎人了。 其他人面不改色,有钱真好。 有代入自己的,担心三个一起上累屁.股。有积极乐观的,咬咬牙努力一把,把几位爷伺候好了,便能苦尽甘来。还有的淫.色相视,哥几个要是运气好,沾沾光凑个响听。 牢房尽头有处隔音的重门间,小白脸被提进去,沉重的巨门砸到地上,掀起死泥和木头味。 有人不满的“啧”了一声,没乐子看了。 审讯隔间里,叶无言面色颇为阴森,一簇烛光从下而上映射面庞:“钟一,你还是不招?” 钟一泪流满面:“公子,您到底要我招什么?我家境贫寒,家里二老突然病危着急用药,只好拿镰刀去挖草药。” 叶无言冷声:“几个时辰前还说是去偷稻草,这么快忘了?” 钟一用手胡乱擦泪:“呜呜,昨夜急晕头了,诸位爷饶了我吧!家父家母的身子着实等不起。” 他哭的委屈,叶无言有种欺负良家少男的罪恶感。 钟一自从跟了蒋淑,没少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对府衙手段略知一二,不过是偷不值钱的物件,何况并未得手,问清楚后意思几钱便能走了。 至于袭击朝廷官员,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几位爷心情,他只管将姿态放低,卖惨求怜放声痛哭…… 他没想到的是,这不是寻常府衙,而是本朝大理寺关押重犯的地方。 钟一被逮来时没心思张望,即使鬼气阴森,牢犯绿着一双恶眼,也只当他们长相丑陋、五官不端,全然没想过关进来的都是朝廷要犯。 童清呵斥:“大理寺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钟一不可置信看他,跪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才恍然明白初来时的异样,这哪是可以随意糊弄的衙门,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理寺。 他哭着磕头:“官爷,我真没干什么啊!我是清白之身!” 见他慌了,叶无言继续说:“半夜三更,手拿利器围堵朝廷要员,真当自己是无辜的?” 钟一再抬眼,后悔万分,只觉三人比收魂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怖几分:“小人真的冤枉啊,您要信我。我、我招,我什么都说。” 叶无言鬼气着一张白脸,手指叩击钟一手腕桎梏,闷声轻软,心里想:这木头都快朽了。 嘴上说道:“你去贾新坟前,到底想要干什么?” 钟一低头,含糊不清:“想要劫财。” 叶无言摇扇,扑面檀香:“一个姘头走投无路,竟打了劫财的注意,泣浊兄你信不信?” 钟一呆立,他们知道自己身份了。 昨夜慌乱听不仔细,这人口中的“泣浊”,难道是那位阅案无数的玉面判官,大理寺丞——童清! 童清:“不信。” 叶无言:“钟一,蒋淑腹中怀子,按月份推算,该是你的。” 钟一跳热的心骤然变成寒冰,震碎牢中:“你……哈哈,你说什么?” 叶无言淡淡陈述道:“这是你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说亦或不说,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这回彻底信了,几日内家破人亡,接二连三的噩耗令他屈服,气力尽失。 钟一满目哀伤,挺直弯曲脊背,近乎失魂:“啊,我要去给蒋娘查案,猫妖案。官爷慧眼,想、想来也清楚这件案子的棘手。我信不过你们,苦于一介白衣无财无权,如要跻身其中比登天还难,只好打探消息私自摸索。” 童清敏锐点出:“那为何见到我们就跑,闭口不言,非要等到我们来审。” 钟一喑哑:“我怕,以为你们是蒋娘的仇家。蒋娘早在巨人执斧恐吓的时候,莫名心神不宁,贾新一死,蒋娘连筷子都握不住了,吓得好几天没有睡好。” “我猜到是蒋娘早年为了生意,做过的缺德事。想方设法为她开解,她太害怕了,听不进去我说的,好几天不愿见我。” “蒋娘遇害前日,悄悄去了一处地方,回来时心情和缓些许,仿佛求了一帖静心佛符。看她无碍,我的心也放下了。没想到第二日……” 钟一十指紧紧抠住,青筋凸起,呼吸急促几息:“她死的惨烈,我乱了。满脑子都想和贾新有关,恰好他头七出棺,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就在那里遇到了你们。” “我自幼读圣贤书,不信妖邪,更不信什么书生借猫妖还魂,揣度你们是杀蒋娘的仇家,不敢出来对质。原本想悄悄跟着你们,后来的事,几位官爷想必清楚,我做的全是无心之举。” 钟一小心说道:“谁能想得到童大人和两位官爷办案,也需亲自掘棺。后来入狱,心里一团乱麻,怕你们演一出戏后,随意找个由头杀了我顶罪。到时,蒋娘的仇,就真的不见天日了。” 气氛顿时微妙,钟一猜对了一半,上面还真想请童清和叶无言查案背锅,人手财权样样不给,不然明月高悬他们三个有觉不睡,闲来无事跑去荒野赏月约会吗? 难堪之言被当面点出,人尽皆知大煊无能无才,几乎满朝世袭权贵。 第15章 掳走 叶无言放轻动作,一双大眼惊人的澄澈透亮,自以为不甚明显,轻轻偷瞄苏玄煜。 童清替他捏了把汗,这两天接触下来,苏玄煜虽不像世人传的残暴,但也不是个好惹的。 叶无言爱折腾,童清生怕哪日苏玄煜受不住他,刀剑相向,只希望有关陛下的传闻都是空穴来风。 另观,苏玄煜犹如被雾气遮面,面无表情。什么事也钻不进他的心,叶无言却能察觉到他身上陌生的、想要谋求另一种活法的心思。 一缕又一缕黑色的雾丝萦绕,纠缠成茧,那是经年累月驱不散的魔障,叶无言熟悉极了。 叶无言脸皮厚,对钟一说道:“当今圣上早已派人多方查探,此事不便张扬,记在心里就好。” 他感怀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在他眼中,除却苏玄煜放荡不羁、爱砍人的坏毛病,私底下挺像一个正人君子。 相处多日,叶无言早拿他当朋友了。 童清接着审问:“蒋淑那日出府,去了哪里,与何人一起?” “不知,”怕他们不信,钟一黯然补充,“蒋娘不爱我插手她的事。” 童清:“你可知蒋淑近来走近的商号?” 钟一哽咽:“不知。蒋娘流连男子,早就不操管自家生意了。” 童清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钟一颤抖着自暴自弃:“嗯。我只知道蒋娘很疼爱我。” 童清:“她与贾府呢?” 钟一:“蒋娘早就不和贾府联系了,她曾暗派多人打探,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童清与叶无言面面相觑,这和他们知晓的消息相差无几。 旧案时隔八年,巨人聪明得没有提早和受害者们联系,导致半点头绪也无,只有耐下性子一点点愚公移山,说不定大理寺人亦或陛下的人,可以误打误撞得到线索。 童清:“蒋府管事的人说,你独占后院,有关她的事样样都管。那几日其他人有什么异样?” 钟一想了片刻,突然热血翻涌,红着眼气急了,近乎失声:“你什么意思?有人给凶手留门?” 苦笑道:“哈哈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蒋娘那么贪生怕死,府门都会用熔铁铸门骨,又怎么可能自己开门。” 他狠狠地说:“下三白,黄束!对,一定是他,那日晨起只有他不在。我记得很清楚,准备收拾东西跑路的人我都记得,那几个奔走相告的、报官的、安排蒋娘后事的,我也记得,可唯独记不起黄束!” 钟一越想越觉得,是自己错失亲手捉住罪魁祸首的机会,抡起桎梏怒目砸桌,灰扑扑的尘埃飘扬,木刑桌上裂开深深沟壑。 叶无言嫌弃地眯起眼睛,以扇挡面:“好好关两天,走时把毁坏的物件儿赔了。” 钟一没心思理睬,双目无神地缓慢迈出重门,眼睛红肿,走路四四方方。 罪大恶极的一众狱友,不合时宜的惊叹:天赋异禀! 这小子进去的时间不短,三个人轮流来玩,走路还能这么稳当。 那三位君子,神色无异,风度翩翩离开。 走出牢房重见天日后,童清头一次如此好奇:“蒋淑真的怀孕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第18章 叶无言见他深信不疑,得意洋洋道:“我骗他的。” 童清想揉他脑袋,被苏玄煜默不作声挡回去:“骗人是不对的。” 叶无言恶劣微笑:“他会更想活啊,而且还会毫无保留说出线索,一举两得。” 钟一年纪轻轻,万一发现破案无望,直接了断了自己,不就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叶无言帮他的仇恨过一遍火油,再给他的一厢情愿留个念想,前辈子结的苦果承情,自然迫使他留一条命。 童清忍不住循循善诱:“那他将来仇恨报了该当如何?如此烈性,又哪会独自苟活。” 叶无言无聊,学练转扇花,被差一点就能捉住的檀扇砸了个正着,吃痛道:“时间一长,人不就忘记了。” 童清温和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忘记,这个谎言并不好用。虽是为了查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干涉他人因果。” 叶无言舒展眉眼仔细瞧他,每次童清准备长篇大论教训,只需露出这般求知若渴的神态,童清便会管住自己少说两句。 果不其然,童清对着这张脸,又把他当作不懂凡事的孩子,不忍心再管教。 苏玄煜看到叶无言撒娇,心里窝火,上前把他身形遮了个全,沉声道:“童大人,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独子。我才是他的兄长,就算杀人放火也应由我来管教,不用你劳神。” 童清听罢一哽,他这话收敛了,如果叶无言不在,苏玄煜是否会脱口而出:你是什么东西,关你屁事。 他的确没个正当身份和理由。他只怕叶无言作为神官深陷因果,误导人走了邪路,以后被天道欺负。 气氛焦灼,片刻后叶无言微微睁大眼睛,他们怎么吵起来的? 他六亲缘浅,更没什么朋友,在书中见过友人吵架,却没见过这么轻率的吵法。 苏玄煜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童清更是待人温厚、谦逊有礼,难不成他们是因为自己而吵? 怎会如此!他在一旁乖乖的等童清教导,童清不该这么生气。 那只能是苏玄煜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陛下不乐意别人插手自己的东西? 他左右为难,谨慎缓和劝道:“二位都像我的兄长,寻常人家的兄弟也是如此吧?话虽逆耳,其实一心一意为了对方好。哈哈,兄长是大哥,泣浊兄是二哥……” 叶无言左看右看,还想说点什么时,岳有才来“救火”了。 岳有才气喘吁吁,扶着腰站在叶无言大哥面前:“陛……公子快回去了,三、三叔要来抽查课业,早已等了半时辰。” 苏玄煜淡淡看童清一眼,若无其事提醒:“小叶子,今晚早些回来,我给你留门。” 叶无言:“哦。”这算是消气了? 童清呼吸一滞,冷冷正视苏玄煜。 苏玄煜勾唇浅笑,挑衅看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二哥,你能吗? 那抹明黄色心情不错,踱步远去。 童清心中阴郁,皱眉细细问道:“无言,你与兄长同住?之前不是住在宫中吗?” 叶无言不想透露苏玄煜的皇帝身份,思索片刻后解释道:“久久不见兄长,偶尔会暂住一宿。” 童清头绪很乱,他知道苏玄煜是什么意思,那场刺杀就是个局,可他单单不能告诉叶无言真相。 其余冒犯的话同样也说不出口,在他心里,叶无言不是那样的人,然而苏玄煜可就不一定了。 这就是掌权者的强势吗? 童清强颜欢笑:“我们去会会黄束吧。” 叶无言忆起正事,:“好,请泣浊兄带路。” 童清深入民间摸爬滚打了十年,谁人不知大理寺有位勤勉能干的大理寺丞,只有这位长相俊俏的“玉面判官”,才肯在闲暇时接些寻常百姓的小案,帮扶邻里。 这等人脉,在寻人时方能展露出卓有成效的一面。 童清寸步不离叶无言,探身炊饼摊,问一位老太:“林大娘,黄束住在这儿吗?” 林老太指使对面铁匠吆喝:“南老头!你四处问问黄束那小子去哪儿了,童大人要找。” 南老头遥遥答道:“哎,好!” 她说完后,走出摊子指路:“童大人,黄束那小子好些日子没见了,一个矮子不干正事,催债的成日砸门。倒是这几天来的少,谁知道他又干了什么丧良心的事,赚黑心钱。大人您来这儿是逮他的吧?我们这些街坊中人都晓得他欺骗女子银钱,还赖在小姐家里……” 童清侧耳倾听,有耐心说:“林大娘别多想,案子还没查明白,不能平白毁人清誉。” 林老太点头:“那巷子右拐,最里头那间破草屋就是他住的。人老了,腿脚不方便,麻烦大人亲自去吧。” 叶无言跟在童清身后,满眼好奇地观赏童清的好人缘,童清大概是他这两辈子,唯一见过的正人君子。 童清向林老太道谢后,搀扶她坐下,刚要走进拐角,又被其他人纠缠住。 叶无言静静观察他们交流打趣的动作、言语,周遭热热闹闹的,突然发觉这地方早就和上一世不一样了,他有了朋友,不再冷了。 叶无言生出一丝阖家团圆的兴致,吵闹点也挺好的,除了晚上。 不等他感慨完毕,一只强有力的手蒙住他的口眼,掳到一处隐蔽的地方。 手掌有老茧,闻到咸涩味,不排除是血的可能。 强健的手臂经常练武,身量比他高。 拎着他还不忘给口鼻留缝隙呼吸,粗中有细且不想要他的命。 路途不远,泣浊兄发觉不对一定可以找到,所以这人绑他来想要说什么? 禁锢自己手臂的力量消减,叶无言双眼慢慢睁开,缓了片刻,淡然看向对方:“见过十三王爷。” 说曹操曹操到,兵部的苏十三,先前秀童一事得罪过他,还夜派刺客刺杀戏弄于他,本以为马上要翻篇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 苏十三忍不住欣赏他有趣的表情,居高临下暧昧说道:“神官大人瘦了一圈,本王都心疼了。” 第16章 弃子 叶无言嗤之以鼻,他整宿整宿的吊着眼皮,被迫看剑舞表演,能不瘦吗? 苏十三丝毫不心虚,就好像前几日派人,来刺杀叶无言的主谋不是他似的。这么理直气壮的问候他,简直要比叶无言还会演戏。 御书房内,苏玄煜打了个喷嚏。 御史大夫三王爷,苏三疾言厉色的上书请命,教化陛下多花时间批阅奏折,并请求答允他主持疏通河运一事。 苏玄煜走了个流程,批红字:交予御史大夫督办。 苏玄煜在心中暗骂:油光水滑的老秃狐狸。 与此同时,叶无言淡然失笑:“王爷特意来取笑我的?” 苏十三假作受伤模样,埋怨他:“叶无言,你怎能如此想本王,是怪罪本王没有及时爱怜你吗?冤枉啊小郎君,本王日夜为你祈福,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十分粘腻地哄道:“唉,瞧你眼下一片乌青色,我知错了……言儿消消气。” 叶无言抽了下嘴角,哪来的神经病。 叶无言面无表情回复苏十三:“托王爷的福,这两日夙兴夜寐彻查猫妖案,少眠而已,不足为奇。”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苏十三真是个难缠的货色,兵部的统兵头子,私底下是到处恶心人的勾栏做派。 苏十三步步逼近:“为什么躲本王?吓到你了?” 作为神官凭空出世,明眼人都看得出叶无言是个骗子,察觉碍眼直接杀了就好。 即使有苏玄煜护着,作为皇亲的苏十三,想在无人狭窄的巷子掐死他,也是一件过于轻松的事。 手底下的人轻易能粉饰现场,找人替罪为劫财不成误杀神官。 苏玄煜是什么东西?纸皮老虎而已,叶无言不明白苏十三刻意将他看作猎物的理由。 叶无言懒懒抬眼,缓慢扫视四周,伺机寻找逃生的出路:“王爷想杀我,还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陛下秘闻,不妨直说。臣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苏十三放肆打量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口口声声挂在嘴边。他为人冷血、肆意横行,绝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宠着。” “本王听闻,他日日打骂于你,逼得你逃宿于大理寺一官员家中。我那小侄子醋劲大,众目睽睽之下又将你抢回宫里。与其受这等折辱,为何不弃暗投明,本王的十三王府从来都无人敢闯。” 君臣不和的谎话果真被探子带到了,那日苏玄煜一刀捅死王爷的人,如今回想太过张扬。 叶无言不为所动:“王爷消息灵通,可终究不是真龙天子,臣自九重天只为真龙来。” 苏十三猛地贴近,身上有混浊甜腻的烟酒味,呼气燥热:“小玩意儿,本王迟早把你攥到手里。你还记得郑秀君吗?” 叶无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穿来的第二日,朝堂上被逼参他的那位。 第19章 果不其然,苏十三笑道:“那日他公然在朝上书参你,本王已经替你教训过了。” 叶无言闪身后退,躲避令人不快的距离:“王爷用了什么手段?何苦呢,他早就是一颗弃子了吧。” 苏十三抱着手臂,目中无趣:“神官大人谢都不谢,好不客气。他自食恶果关我何事,郑大人贪污进贡的煤矿,伙同生意伙伴分赃不均,被乱徒砍死,证据确凿。” 道谢没听到,质疑反而一句接着一句,苏十三烦得勾起一股火。 对于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来说,爱而不得则是更加罕见而热烈的欲望。 叶无言软硬不吃:“陛下乃是命定之人!” 一身正气的帝封神官,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偏爱行乖张之事,张口闭口提他那昏君侄子…… 苏十三冷声:“本王不想听这个!我哪里不如那个草包,他逼你、辱你、骂你,你是不是早就被他给……” 那句话呼之欲出,苏十三低头看着这张脸,倏尔不忍心说了。 一个小玩意儿把他搅得神志不清,多么的不成体统。 苏十三喋喋:“又是这个托词,你不想想,他能一直稳坐这把龙椅吗?早晚有一日,本王要让你心甘情愿入王府。” 叶无言没注意到苏十三的异样,轻率道:“王爷不要为难臣!臣早已发过毒誓,誓死效忠……” 话音未落,苏十三怔怔的,用一只手大力地掐住叶无言两颊,他的双唇被挤得圆润吐息,一双水杏眼怒睁。 苏十三喉结滚动,不断吞咽口水,粗糙拇指在他唇上来回摩挲。 叶无言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别人的脏手放到自己嘴上! 脏! 手上有多少细菌跟古人说不清的,他厌恶地挣脱苏十三的桎梏。 报复性的用指甲盖掐他软肉,混乱之下偷摸踹他几脚,外加大力砸了几拳。 叶无言见好就收,边袖子胡乱擦自己的嘴,边躲到五米之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警惕看他。 苏十三不在意被踢脏的袖袍,炫耀般晃了晃自己的右手,舒爽一笑:“本王等你回心转意那天。还有,小心点别死了,待明日送你一份大礼。” 他心满意足,迎风吹拂起衣袍,昂首挺胸走了。 叶无言看着他的背影悔不当初,咬牙切齿,啐了一口。 招惹上苏十三得定期去打狂犬疫苗,脏死了。 叶无言攥紧拳头,瞪着他的背影,胸腔起伏不停,动了火气。 由远及近,童清的急促呼唤声遥遥传来:“无言!叶无言你在吗?!” 叶无言几个呼吸间平复,声线气得有些发抖:“在……泣浊兄,我在这儿。” 童清看着他的脸愣住了,两颊有几只指痕,嘴唇微微红肿,那声音还有些委屈。 童清侧身,揽着他的肩膀,轻柔地用巾帕擦拭他的唇,什么也没说。 叶无言冷静后,随手拉住童清为他擦拭的手指,定神分析道:“泣浊兄,十三王爷来过了。他方才说:明日送我一份大礼。我猜,那几位坐不住了。” 童清衣袖有清冷的风的味道,他仿佛知道来人是谁,所以才会那么着急,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 叶无言突然说不出话,他一向有仇必报,一时吃瘪,心里头拗不过自己脾气。 童清心疼一笑:“想不想尝尝我做的桂花糕?我亲自下厨。” 叶无言抬眼盈盈,不快的一幕瞬间抛之脑后:“好啊,泣浊兄请客。” 他不会冲不相干的人透露隐忍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干净爱笑。 童清不知道附近有多少十三王爷的探子,不宜久留。 他挽过他的手腕滑到腰间,手指钻过来拉近臂弯催促:“走吧。” —— 童清院子里多了一棵树,叶无言缠着他问这是什么树种,童清莞尔留下这个谜题,让他来年亲眼看到树苗开花结果。 叶无言蹲在树旁,观察树根脉络上的薄薄青苔,这处空旷的院子总算有了生机。 去重与富秋在灶台旁打下手,童清前几日派手底下的暗探,打探到神官大人会时不时轻嗅丹桂花香。 他便提早去和林老太学了怎么制作桂花糕,模具、花料一应俱全,就等个时机做给叶无言吃。 童清做桂花糕比断案还要仔细,一分一毫算的明白,生怕做的味道和学的时候不一样。 不过,以他的厨艺多余担心,单炒个素菜叶无言照样爱吃。 桂花糕摆好盘中,外加煎一壶消肿去燥的凉茶。 童清格外耐心的等叶无言品尝糕点,倾听他赞不绝口。 他斟酌道:“无言。” 叶无言抬起头,疑惑。 童清摸着他稍乱的头发,为他理顺:“你可以把我也当成兄长,今后兄长会保护好你的。” 叶无言点点头,吃人嘴短,乖乖笑道:“兄长。” 回宫路上走了一半,叶无言便催他回家,想方设法弥补白日撒的谎。 他人生地不熟,哪去找一个“兄长”偏远叶府应付童清,幸亏他单纯好糊弄。 还有半截路回到宫门,小道莫名阴森,总觉得有人监视自己一般。 回头看,空荡荡的,风声细微。 骤然想起方才泣浊兄说的,“兄长”,“你可以把我也当成兄长”。 “也”。 叶无言定住,原来泣浊兄早就知道苏玄煜的身份。 他摇摇头,释怀浅笑,童清无论何时都体面待人,高洁如月。 叶无言自叹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位朋友。 在他的身影没入宫门后,某条街上“轰”的一声,惨叫声瞬灭。 童清细长手指如玉冰凉,点灯在烛下批注竹简。 窗外一人身影逼近,童清头也不抬,声音凉凉道:“告诉三王爷,下官不才,难当此大任。” 那身影恭敬作揖,飞身离去。 童清把毛笔摊在掌心,仔细观摩,“咔嚓”,节节寸断。 “去重。” “在。” 他压住怒意想,好一个苏齐纯色胆包天。 “你去命人盯着陛下动作,可不能像上次一样。” “是。” 上回,他并不知晓陛下为三王爷下了绝子药,自己的人又潜入下了一次绝子药,此番太过明显,稍微不慎就会被苏三察觉。 童清取了另一只素净的狼毫笔,沾金墨作画,神色严肃恭敬。 画中人是笑着的,隐约露出一丝委屈。他轻轻摇着檀扇,总是乖巧地喊:“泣浊兄。” 没心没肺,厚此薄彼,不会呼救,不懂距离,被人占便宜还觉得内心疑惑。 童清看痴了,他咬破指腹,为他描唇。画中仙人陡然红艳鲜活,勾唇一笑。 烛火晕黄,去重从床榻下方翻出一只青铜令牌,疑惑道:“主子好久没这么生气了。” 富秋叹息:“主子和将军一样,被人扯进万丈红尘了。” 去重听到“将军”一词,也沉默下来,手里的令牌攥紧。 第17章 碎颅 叶无言满打满算累了两日,吃饱喝足后,困乏感涌过四肢百骸,站在去往陛下寝宫与玉言宫的岔路口前顿了顿。 行至宫墙间,云间月影摇曳如清潭,细风和煦。 他抬头踟蹰,不知今晚那些刺客还来不来…… 白日里陛下说过要给他留门,那便去陛下那处吧。 叶无言行尸走肉般走进寝宫,看到候在门外的岳有才,在他的引领下又无意识地沐浴更衣,轻手轻脚爬上外间的窄床,沉沉睡去。 陛下殿内燃的香和身上味道一样,幽深沉稳,怪不得泣浊兄识出陛下身份,跟陛下在一块待的久,细枝末节处忽略得太多了。 这还要归咎于苏玄煜的纵容,他如此折腾,作为皇帝的苏玄煜司空见惯一般,容忍他挑衅王爷、强住宫殿。 让叶无言潜意识将他看作是心有灵犀的盟友,丝毫不防备。换做现代,有这么一位领导也是三生有幸。 要知道苏玄煜不是脾气好的人,叶无言水中望月看不清楚,他到底想图自己什么呢? 窗棂透过的光携入暗影,本该睡熟的苏玄煜,平和地睁开死寂的眸子,熟练看向纱帐外的一侧,仿佛蓄谋已久。 苏玄煜墨发垂散在身侧,踏着月夜,目不斜视。一半明晰,眼神直勾勾的被什么吸引着,一半模糊,隐入墨影獠牙忽闪。 苏玄煜屏住呼吸,甚至不敢吞咽口水,仔细描摹叶无言的脸,缓缓半跪在他的床榻前。 叶无言的嘴唇依旧微肿,稚嫩的春日红,他睡着后显得乖巧,呆呆的不会防备。 苏玄煜呼吸愈加急促,享受这一刻心脏的剧烈欢愉,他刻意的控制自己,怕一不小心越过那条界限。 夜已深,影子代替他莽撞热烈的情意拥吻,他夜夜苦思了数十载的挚友、境外仙。 许久,苏玄煜回神,凝眉为他的唇敷药,细细轻揉。 第20章 叶无言无意识下以为蚊虫叨扰,口中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侧了侧身。 苏玄煜大惊,猛地抽回手,后倾跌坐在一尺外,手指腹湿软的触感久久不消。 他脸色微妙,蓦地红了,僵着动作回到床榻边喃喃:不、自、重。 苏玄煜怯怯的把手指置于上唇边,小心翼翼喘.息,再没有方才滑痒的知觉,潮湿的甜意萦绕鼻尖。 心跳趋于平稳后,苏玄煜攥紧手指,心道:桂花味的。 遗憾分辨不出是丹桂香,还是无言香。 苏玄煜眉宇轻盈释然,不知不觉笑了,恍如无数次梦魂萦绕,望见他的颜色,一身疲惫方能自觉舒展。 他终于起身,推门而出。 门缝流露来的白霜,为叶无言的两片薄红上了一层釉,瓷人墨发藏朱红。 苏玄煜匆匆负手而出,走到宫外上风口处静心,恍惚中卷来丹桂雀跃浓香,呼吸一窒。 他不禁失笑,叶无言睡着了还犹如梦魇寸步纠缠。 岳有才伏在树影后的角落,低声说道:“陛下,十三王爷去了花楼。” 苏玄煜收敛笑意,想起苏十三的逾越举动,顿时凤眼威压,黑云攻城般汹涌着不痛快:“脏死了。动手快些,朕要让他死的最惨。” “是。” “这么久了,玉言台查到什么没有?” 岳有才躬身:“陛下恕罪,真凶行踪诡谲,玉言台的暗卫追查不到。他们只查到了书生所在旧宅,以及八年前贾新、蒋淑一行商户的一则报案。” 苏玄煜淡淡看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朕养着他们,只查出这些?” 岳有才心肝一颤,跪在冰凉石板上,叩首道:“陛下息怒!” “办事不力,你知道怎么罚。再去查,给朕保下他的神官之位。” 苏玄煜阴鸷道:“等明日,落道口谕,敲打一番大理寺,再挑个不熟的面孔把消息传给小叶子。” 岳有才心惊胆战:“是。陛下,还有一事。十三王爷蓄势数日,今夜在城中动手了。” 苏玄煜冷眼嗤笑:“哦?苏齐纯啊苏齐纯,真当朕奈何不了你。是,朕不能动你,也不会叫你好好活着。” 他突然道:“九叔呢?” 九王爷苏齐贺,游离皇室外,酷爱游山玩水,自认有大侠之风,无官职。 岳有才擦了一把额头,讪讪道:“九王爷飞鸽传书,三月后回。” 苏玄煜淡淡:“嗯,三月后回。那时皇宫内早就被杀了个干净,来为朕送行的吗?” 这话岳有才可不敢回,苏九浪荡无状,暗自为陛下探查三王爷在各州府的动作,到底是玩乐多还是正事多,那就不得而知了。 最长一次,九王爷三年归城,陛下“用心良苦”,第三日就将他赶了出去。那时起,九王爷才学精了,隔几月回王城看侄子一次。 —— 几个时辰前,叶无言从阴暗巷子中察觉身后有异,几个快步甩掉了身后尾巴,行至空旷处,找有灯笼及打更声的大道走。 命运使然,他安然无恙回到宫中。 宫门紧闭,高耸红墙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骤响。 一个壮硕高大的男人,力抡一把银光巨斧,将一行人的头颅砍碎,分外有重量的身躯横飞出去,撞碎身旁薄木院门。 街巷间听闻这声“哐当”巨响,十户人家灭了九盏灯,狂吠的狗都被主人拴紧嘴筒子,眼珠布满血丝,紧张忐忑地听巷子里的脚步声。那唯一一盏亮着的灯,便是方才被一击丧命的可怜行人。 是个低沉的沙哑的男人声音,哼一曲悠扬的歌,听不清词句,却异常惊悚。 铁物呲呲啦啦划在石地板上,是巨斧!猫妖案的凶手又来杀人了! 可他们并非是“死”字街的,难不成猫妖占据了冤案书生的身体,发泄暴欲? 家家户户团抱在一块,听着彼此猛烈跳动的心脏,冷汗淋漓,吸气呼气,不敢私语。 “砰”又一具肉.体被击碎的声响,这次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隐隐约约听到近乎呻.吟的求饶。 兔死狐悲之感直击灵魂,剩下几户人家,不知在脑海中回想了几辈子功德,企图天空快快亮起,饶他们烂命一条。 花楼雅间内。 “哟喂,谁这么有胆量冒犯您?” 一个身材纤弱的高挑美人,心疼地替苏十三宽衣解带:“嘶,踢的、掐的,没一点收劲儿,您把他欺负狠了吧。” 苏十三的衣袍上清晰印着几只鞋印,还不许下人替他更衣,专门带着印渍张扬逛街。 甚至带到青楼和相近的男宠炫耀,苏十三摩挲美人英朗的面容,得意道:“一只不听话的石心兔子,好玩极了。” 若不是三哥刚警告过他,在谋反大事尚未尘埃落定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他早就把叶无言强行掳回府中亵.玩了,不过三哥那边也在加紧,要不了多久,王座便会换人来坐。 至于对他大哥的便宜儿子没甚怜悯,弱肉强食,本该如此。 那美人吃醋,装作推他胸膛:“王爷是嫌我功夫不好?” 苏十三揽他入怀:“美人多虑,哪会嫌你,女人都没你身上软。” 美人意会,与他手臂交缠,“唇枪舌剑”。 室内嘴里勾起啧啧水声,美人强撑着胳膊,朦胧醉眼,献上一杯茶:“呼,王爷,这春茶助.兴。” 苏十三早已而立之年,早先过度纵.欲,损耗的厉害,近年来都靠服药助兴。 苏十三兴头正好,一饮而尽,欣赏身下美人面红耳赤,竟比往常还要耐.久。 两具男人的赤.身.裸.体纵意驰骋,舒爽如常。 苏十三并未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往常更快了。 —— 那脚步声走远了,直到天边照亮,早过了上田除草的时辰,都没人敢出门看一眼。 有人走动好友,见到血腥场面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一户大胆的户主,和家人搬走院门处顶门的重重阻碍,拉开数条门栓,推门偷看。 对门一条巷子,三户大门前血肉模糊,碎肉横飞,一块黏连头发的皮肉,飞挂在门前旺宅的桃花树上,一朵朵粉色宛如溅上斑驳红意,红火得惨然。 桃树主人昨日还说,等今年结了果,挨家挨户送一箩筐桃果尝鲜。 世事无常,那无头男尸被用麻绳高挂在门前,另两家悬的则是男尸的妻儿,亦全是无首凶尸,自脖颈的干涸的血液流满全身。 三顶大小脑袋惊恐地圆睁双眼,随意散在巷子角落,口中大大垂掉长舌,五窍流血,凡人估量的惊惧怨气。 三具尸首血流尽了,尸体和衣裳硬邦邦的,被一根粗麻绳高吊,僵硬煞白的皮肤,凶戾粗糙的斧头断口。 这分明是书生的死法! 看到凶案现场的所有人双腿打颤,呕吐不止,接连数年噩梦缠绕,恍若大病一场,伤了根基。 日头正盛,街口罕见的没有聚集过多看热闹的百姓,只剩几个胆子大的。 见惯死法的府兵都冷汗直流,抖着手强撑着把三具尸首落下,盖上白布抬走。 他们没注意,人群中有个浪荡高大的男人,毫不在意地转了两遭,扭头回了花楼喝酒。 第18章 灭门 “公子……公子!” 那人声音不大,然而叶无言猛地睁眼,从一场酣畅的睡梦中瞬间惊醒,人影落入视线所及之处,发觉原来是飞鸟来了。 飞鸟不算陌生人,他如此想着,收起眼里的冰冷和警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飞鸟头一回进入皇帝寝宫,小心翼翼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敢小声而急促地喊他,未曾想公子如此警惕。 叶无言深吸口气,默默往上拉了一点锦被,他穿来古代时间不短,朝夕相处下,在外人面前只穿寝衣竟有些不自在。 抿唇尝到丝丝苦涩的薄荷味,心大如他全然没当回事。 叶无言伸手轻抚飞鸟的小臂,谨慎抬眼看纱帐里面,安慰他道:“安心,陛下不在。昨夜回来的晚,太累睡得久了,有什么急事找我?” 有了叶无言这一剂定心药,飞鸟不再顾忌这是何地,急切道:“公子!城内又发生一起凶杀案。” 叶无言眉眼间假装出的笑意,被一抹认真淬染:“太快了。这起案子和前两起相比,有哪里不太一样?” 他匆匆穿上衣裳,背过身低头整理衣带。 飞鸟絮絮道:“有很多不同,童大人派的人来时提了几句,这次更加凶惨,是一家三口灭门惨案。” 叶无言停下手里动作,问道:“他们不是商户?” 飞鸟否认:“不是。是‘死’字街外的平民百姓。” 叶无言明白大半,抵着门边望向殿外,木然的脸上闪过懊悔。 这就是苏十三口中的“大礼”吗? 苏十三掌管兵部,下手定然会选血腥惨烈的手段,不用过多描述,他都能猜到那一家三口死得多么冤屈。 第21章 飞鸟加紧说道:“那三人被砍碎头颅,悬尸在巷子内三户人家门前。直至正午才有人敢来报案,童大人赶去的时候,三具尸首血已经流干了。凶手猖狂,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也没人敢出来看凶手的脸。” 叶无言开口道:“刚巧巡逻的府衙一夜都没发现那处有人呼救?打更人也没能发现有血腥气?” 飞鸟想不明白,只得干脆回禀:“是,下放巡守的名单刚巧忽略了那处。那个巷子数十年未有什么大事,全是寻常百姓家。公子你记得的,大部分人手都派去了那几条位于‘死’字的街面上。” 苏十三和其他几位王爷统筹六部,手眼通天,单单篡改名录想必不难。 叶无言被风吹的透凉,心下想了片刻,下意识拿出檀香扇定神。 飞鸟把他摁在圆椅上,替他束发系带,皱眉愁苦公子这么大一个人,连衣服都穿得歪歪扭扭,再腾出心思规整他的衣领。 叶无言任他摆弄,突然开口道:“是十三王爷。” 飞鸟已经多日不见他,不知这种牵扯皇室的案子该不该听。 叶无言:“说给你听无碍。” 飞鸟点点头问道:“公子,我还需要通告青月哥吗?” 叶无言露出暧昧的笑:“你说呢?” 飞鸟惊恐,他不知道所以才问的啊!若是贸然相问,公子会不会嫌弃他蠢笨,难道这也是作为侍卫的考教? 飞鸟支支吾吾,决心直言:“属下不知。” 叶无言觉得好笑,用扇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并不言语。 束发衣带都束整好,飞鸟见公子无意替自己点拨,转移话题道:“公子当下去大理寺查案吗?” 寝宫内的铜镜旁有一捧桂花,应是晨起新修剪的,小小花瓣湿热成细珠,缀作趣味,观赏起来巧妙自然。 叶无言看着桂花,察觉到有意思:“去。苏十三扰乱了整座城的惶惶之心,我若不做出反应,岂不是愧对这大礼。” 他洗漱好后,捏起几块糕点,对跟在他身后的飞鸟说道:“你不用去,留在玉言宫请青月教你习作。” 飞鸟争辩道:“公子,我另寻教书先生也是一样的效果,何必劳烦青月哥,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叶无言费力地腾出手鼓掌,嘴里还有块甜腻的绿豆糕,含糊:“不错,学会用成语了。” 他知道飞鸟纠结,偏明知故问道:“这么心疼青月?几日下来,就如同亲兄弟一般。” “你觉得青月心中也会如此想吗?”心疼是一事,对方心中所想又是另一回事,叶无言耐心等他回应。 飞鸟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稚嫩的脸皱成一团,思索该不该说。 叶无言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感甚好,原谅了童清爱摸他脑袋的坏习惯一秒。 “既然纠结,想明白再说也不迟。” 飞鸟脸色变了变,他知道公子无所不能,自己心里一直藏有个秘密,谁都没说过。 却也不想因此抱有侥幸,青月哥教过他,作为卖身侍卫是没有秘密的,决不能欺瞒自己的主人。 公子可是神官啊。 他不敢想公子知道与否。 等穿堂风过,飞鸟后背凉意渗透,抬眸寻去,那抹玄衣身影早不见了踪迹。 公子历来泰然自若,明明是一缕纤柔和风,却穿心而过,谁都留不下秘密。 —— 叶无言无知无觉游走在街,隐约还听见有人讨论天降神官一事,不用想也是十三王爷的杰作。 把神官抬上戏台,观众席乱象纷杂,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都能看场好戏。 他毫不怀疑,今天先是口口相传,明天就是人人喊打。 乱世出神官,不管有没有用,都将是除去官府以外,首当其冲的人选。 从而借百姓之力,为己所用,是不费一兵一卒毁掉神官之位的上策。对几位王爷来说,能彻底斩断苏玄煜的后路。 无差别灭门屠戮的碎颅案,引得全城轩然大波,每个人都是一步棋。 就好比当下大理寺门前,诸多人游街声讨,四处喧嚷:府衙人少力微也就罢了,大理寺身置昭澜最高位,对案子敷衍了事、敷衍塞责该当何罪? 府兵捉人打压,结果适得其反,争闹更甚。 众朝廷官员,只有童清一人敢现身抚慰民心。 童清作为大理寺丞一向和风细雨,正事上不怒自威,即便有一张美人脸也瞧着严厉,叶无言怕他的就是这点,正气十足,事事关心,絮叨起来没有尽头。 自己是习惯欺诈愚民、浑身污浊的神官当然胆颤。 童清厉色呵斥府衙的不作为不尽责,竭力证明大理寺已经派人探查,请万民稍安勿躁。 童清言真意切:“请诸位信我,作为大理寺丞尚未查明真凶,是我失责。我愿用生命担保,查案之余,我会亲自巡逻,为确保大家安全,尽一份绵薄之力。” 明媚天色渐沉,几欲落雨,似在向着这位诚恳的百姓官,嘉奖他自人才济济的大理寺中挺身而出。 大部分人脸熟童清,不再说什么辱骂的重话,个别的害怕下雨,念及家中稻谷,撂下几句狠话便走了。 童清面对空旷的街道,惆怅难解。 忽的一股檀香细细涌来,将他几缕浮发吹得乱飞。 童清会心一笑,扭头摆弄自己狼狈的乱发,动作有些笨拙:“无言来了?” 叶无言笑眯眯的:“童大人方才风姿,实乃大理寺威武第一人。” 童清无奈:“见笑了,案子本就归我,其他人不出面也是应当的。” 叶无言做了个请的姿势:“泣浊兄带路吧,一起去看看三具尸身。” 童清担忧看他:“你可以吗?那三人死的过于凄惨。” 叶无言把檀扇贴近鼻息处:“好歹是个神官,多适应适应。” 童清盯着他消肿的唇,微笑:“好。” 停尸房没有别人,阴荡荡的,两人脚步声悄然回响。 叶无言抑制着呕吐感,奈何停尸房的腐尸味无孔不入。 腥臭刺眼,他婆娑泪眼,一手用衣袖捂住口鼻,一手擦泪:“这三位便是了吧?” 童清立马掀开白麻布,伴着回音讲解:“正是凶案现场的夫妻与独子。凶手先斩杀男主人,手法生疏,且并不只砍了一下。第一道伤口伴随着肢体骨折,撞碎了薄薄木门板,但他没死。因为骨折处有剧烈磨损的痕迹,且脖颈、胸膛有被人踢打的瘀伤。又被重伤几次后,血肉横飞,旁侧放置的碎肉是从飞溅到桃树上挑拣出来的。” “其后是女主人,她表情惊恐,从现场来看,她应该是把自己的孩子藏好后,从正面受到击杀,鼻梁处有唯一一道致死伤。对比之下显得断面利落,后身有撞击地面的瘀痕。” “从几户人家的口供推断,凶手寻找这个孩子时间不短,手法同样凶狠。由于孩子稚嫩发.育不全,头颅破碎,缝尸时几乎分不清脸。” “三人的致命伤血液喷涌,后被凶手悬挂在几户人家门前,我们赶到之后满地血迹,三人几乎硬成了干尸。” 叶无言捏着檀扇的指节发白,和童清对视,在脑海中推理案发细节。 斧痕从脑袋中部着力,而不是脆弱的脖颈,凶手不在意是否一击必中,一味虐待手粗寸铁的百姓。 巨斧是猫妖案标志性凶器,可猫妖案主伤在胸.腹,切割面流畅,这则案件与其处处相反,选了一个最醒目骇人的位置——头颅,残碎不堪。 能看出,第一具男尸死法最惨,尽力拖延妻儿逃命的时间,没想到凶手赶尽杀绝,原因大概是三人看见了凶手的脸。 片刻后,眼看叶无言脸色憋红,童清及时拉他出门,生怕他逞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两人走出停尸房,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童清分析道:“两起案子虽然并不相同,却与猫妖案门前悬尸这点不谋而合,百姓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见的。若有心之人趁乱刻意搬弄是非,要不了多久,恐怕谣言四起,城内将要大乱。” 第19章 黑心 叶无言道:“这手法杀的不漂亮,猫妖案中巨人执斧,最起码有理有据。对于被商人蒙骗欺凌过的百姓来说,甚至算是匡扶正义。” “而碎颅案不同,死的是寒门,最能激发百姓兔死狐悲的血性,这应该就是苏十三说的‘大礼’了。” 童清虽觉得他所说有些许不妥,却也无法反驳,道:“不知凶手下次作案在何时,希望此举不要激恼巨人。” 叶无言想起童清方才宣扬的夜夜巡视,举头望阴云,若有所思:“快了。” “还有一事,”叶无言眼中闪过得逞精光,“泣浊兄,上次在蒋府所言,在算我赢了吧?” “泣浊兄赶去凶案现场时,有没有听到邻里闲话?若我猜的不错,一定会有人怀疑那夫妻一子做了错事,混淆是非成他们惹恼了书生冤魂,甚至可能篡改行为目的,硬把那三人以往做过的中立之举,诡辩成居心不良。” 第22章 他抬眼看着童清的脸色,试探说道:“就算当下没有谣言,今后也会有,即使谣言滑稽成老虎食素,同样会有人听信。当然,苏十三是否会借机铲除异己,尚未可知啊。” 叶无言松了一口气,按往常童清早就教训他漠视人命了,今日竟能忍他这么久。 他继续得寸进尺说道:“好处是,待杀的人多了,我们只需要排查死者身份,绝对可以描画出与苏十三一党相关的关系网。” “坏处是,苏十三把脏水泼到三个贫民身上,没有一张‘好嘴’代他们申冤,往后或许真的会演变成,我先前推论的一番话,买凶杀政敌,说不定下一个还会是我。” 童清不愿把凶杀牵扯到叶无言身上,纵然叶无言说再多不含人情的话,于童清而言,也不及他一条性命重要。 童清眉头紧锁,惩罚似的轻轻摁了摁他的脑袋,心里淡淡苦涩:“胡说八道。” 他就知道!童清一定会教训他的。 可能是童清脸色实在难看,叶无言呐呐不敢言语:“你生气了?” 童清勉强笑笑摇头,他清楚,叶无言只是单纯高兴自己赢了一盘棋,并无恶意,顽童般的谪仙置身事外。 可人生哪里只有输赢,他担忧叶无言出口成真,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保护他。 门外被人礼敲三下,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踱步迈入,浓眉正眼,方正无须。 童清连忙起身行礼:“何大人。” 此人正是童清的上级,大理寺少卿,何秋心。 叶无言见状也微微行礼:“见过何大人。” 何秋心对叶无言行了一个更大的礼:“神官大人折煞臣了。” 何秋心自进门就开始观察传闻中的神官,陛下特意派人叮嘱过的要好好照料,切忌瞩目,多亏有童清这个冤大头相伴,不然都不知道找谁是好。 叶无言淡笑不语,心道陛下终于来遣派救兵了。 许是形势所迫,何秋心开门见山道:“童大人,猫妖案应当加快进程了,这早已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案,时局俨然殃及国之安定。我拨些闲下来的人手任你差使,务必将凶手缉拿归案,给万民一个交代。” 童清恭敬答道:“是,必定不负大人所望。” 何秋心不仅是来催进度、供人手,还带回一个雪中送炭的消息。 有能人义士找到了书生旧宅,还查到了贾、蒋两家八年前报过的官,贾、蒋两人与另一位宓家家主,状告书生燕见殇损毁三人门前财物。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晓书生真正的姓名。 令人疑虑的还有,案宗仿佛前不久被人动了手脚,几处紧要部分被虫子啃食,八年前案宗多用竹简,即便潮湿有虫,也不会单单这一卷多坑洞。 若不是此人翻箱倒柜,他们还发现不了被紧紧挤杂在木箱里,贴在木箱壁边的薄薄一捆竹简,可见阴差阳错下为他人做了嫁衣。 何秋心并未久留,他一走,叶无言迫不及待开口:“怎么样,叶兄给我们拨的外援,合不合你心意?” 童清大抵猜到是陛下的助力,面上多了分恭敬:“还请无言替我转告,多谢叶兄好意。” 叶无言看他见怪不怪的表情,眯着眼睛说道:“你果然猜到那日的‘叶兄’就是陛下了。” 童清佯装诧异:“什么?原来叶兄就是陛下!待我素斋七日,定会上奏折谢陛下隆恩。” 童清绝对猜得到,陛下不许叶无言告知别人他的真实身份。 叶无言后知后觉上了当,看着他无辜的表情,咬牙道:“好啊,泣浊兄也学会套我话了。” 童清摊开双手,垂眸时难掩含蓄的笑,依旧温和道:“怎么会。” 古代人人均影帝。 叶无言撇嘴,摇扇踱步,不见外地翻阅童清书案上的案宗。 倏然,窗棂被几个小石子砸出清脆响声,他好奇凑近,伸出的手被童清握紧,温热而有力。 白玉似的握笔细手,竟然这么强硬,收劲时,指腹薄薄的硬茧擦过叶无言的手心手背。 童清先一步用短木支开旁侧的木窗,把一本大煊律放置在台上,微风翻阅出书声。 一颗圆润的小石子,从墙外投过来,咕噜滚近,这才看清是淡黄色鹅卵石。 叶无言抱着手臂审问似的瞧他,歪头不语,仿佛在说:看,我也抓到你的把柄了吧? 童清忍不住笑出声,赔笑道:“是,我早就知道叶兄是陛下了。方才是我与暗线的讯号,他在告诉我发现了黄束踪迹。” 叶无言表情稍微舒缓一点,大发慈悲哼道:“泣浊兄承认就好。” 童清把书搁置在书柜旁,征询他的意见:“我们先去书生旧宅还是宓家?” 他的手指蜷缩在袖下,自认情急之中逾矩了。 叶无言的手腕很细,掌心冰凉,摇扇、翻书、拢发时,手巧而惹眼,他爱慕已久。 童清心如擂鼓,原本想等叶无言懂得情.爱之后,再加以追求,此刻竟难以控制的冒出无尽邪念。 叶无言思考半晌:“都不妥,书生旧址早被有心人探查数遍,不大可能留下有用的线索。距上起命案时日还短,宓家主的性命还留得住。” 叶无言分析问题时,喜欢观察别人的表情。 他直白的目光望进了童清的心里,恍若无意识的勾引:“再有,宓家主没有像登门入室的宵小一般,利用虫洞遮掩名姓,一来无权无势,二来可能早就忘却了这等陈年往事,我们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 童清压抑心火,抬头看他,揣度叶无言能想出什么高招。 叶无言损招张口就来:“我们可以在宓家主经常活动的场所,找群人添油加醋吓唬他。三人成虎,到时他自会将一切脱口而出,寻求我们的庇护。” 童清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我们现在去哪?去找黄束?” 叶无言欣慰点头,觉得童清孺子可教:“那当然,我觉得蒋淑之死,和黄束脱不了干系。” 童清回到书案旁,着手研墨:“好,我修书一封告知中间人。” 童清的字和本人不同,若说他人是玉,字便同磅礴大气的山,一展昔日状元之姿。 叶无言由衷欣赏他笔下的字,童清被他不遮掩的夸赞愉悦,行笔比往常都要紧张三分。 他的手心湿润,数着呼吸调节心动,几乎被呼出的热气吓到。 叶无言发现他额头出汗,顺手贴心地替他摇扇。 风微凉,童清抬首,侵入被叶无言搅乱的灼热里,欲念不断拉神志下沉。 看着叶无言一如既往的灵动至纯,童清突然渴望有朝一日,在叶无言心底打入他独属的烙印,令其铭记一生。 —— 前去抓人的路上,叶无言才想到发问:“泣浊兄,你们怎么找到的黄束?” 童清细细地讲: 黄束此人流转黑市,近来热爱倒卖畅销的白叶子。白叶子的货号不在官府商录中,等于私底下违规售卖的大烟叶,相较于从掌柜手中直接拿货,从黄束手里买到会更加便宜。 有人受益,有人必会遭殃。 黄束这个泼皮无赖,为了降低几文钱进价,威胁店家不卖他便会上报官府,亦或者在店前疯狂撒泼辱骂。 掌柜想过搬迁铺面,可黄束偏偏有准确找到店家的神通,且由于搬迁过于频繁,严重影响了他们生意。 掌柜气急了,卖出后大打出手,黄束护着烟叶,即使挨打也无所畏惧。从他那里入手的烟客,甚至会因为他淤青的面容,多添赏钱。 迫于无奈,得知大理寺找黄束行踪后,掌柜立刻从病榻上惊坐起,托朋友匿名修书,一五一十地告知童清大人,黄束往常的贩烟渠道。 方才寄出的书信,就是托人给他安置一个买家身份,以买白叶子相邀,逮捕人证物证俱在的黄束。 即便不能以涉嫌害人性命的名义抓他,还能以私卖烟叶的罪行将他关押大理寺。 叶无言叹为观止:“泣浊兄,你果然变坏了,从套路我说出陛下身份开始,就已经变成黑心的了!” 童清负手挑眉,逗他说道:“是吗?无言还需要好好了解我。我只是按部就班,秉承大理寺丞之责罢了,过程忽略不计,人总归是要逮到的。” 叶无言新奇地看他,童清忍不住提醒道:“黄束狡猾好狠斗,一会离我和他远些。” 叶无言不明所以地乖乖点头,虽然疑惑童清看起来比他强不了多少,有何上策能擒住他。 到了地方,童清笑着对叶无言说道:“到了,看起来不用太费工夫。” 叶无言愣了:“啊?” 只见童清伸手,干脆利落地捉住街旁的矮弱乞丐,三两下卸了他手与腿上可以活动的关节。 霎时,黄束疼得蜷缩在地,呻吟不止,黏黏糊糊的咒骂。 矮个子,下三白,黑衣。 叶无言目瞪口呆:“他就是黄束?” 第23章 童清总算有些不好意思:“忘记说了,信中提前知会了掌柜略微收拾他。放心吧,只是半残的程度,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叶无言不可置信:“如果打得他下不了床,放我们鸽子怎么办?” 童清解释:“不会的,黄束虽然人品恶劣低下,却最讲诚信,他一定会来的。” 说完这话,黄束叫喊怒骂的声音更甚。 第20章 救美 叶无言顿时无言以对。 童清一贯以谦谦君子的正面形象示人,叶无言首次见他,也被他的浩然正气迷花了眼,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埋头苦干、呆直木讷的六品小官。 相处久了,深触到童清皮下的万象不紊,守礼尽忠,因时变祛迂腐,为律法生诡则。 不结党营私、敛尸、知陛下身份而不言、通百姓的偏路子、熟练卸人手腕…… 叶无言深深看着童清:童大人,还有什么是藏着掖着的。 反观童清,不遗余力的压制黄束,害怕他的污言秽语脏了叶无言的耳朵,又谨慎地卸了他的下巴。 回大理寺的路上,小一半眼熟童清的百姓,都来向他打招呼。 窥到叶无言,他们的心中想的略加复杂,谁人不知童大人这等高龄还不娶妻,时间一长,有人说童大人不举;有人说童大人大义,只为民生;还有人揣度童大人喜欢男子…… 谣言遍地,哪种说法都不好证实,只是他美名俊貌传遍昭澜城,即使童清年近三旬,依然有媒婆为好女子牵线。 每当此时,童清都会被迫夜宿大理寺加班,亦或者把媒婆“请”到母亲府中。 童清自认婚事不急,可百姓们急啊,如今看到他身旁恍若谪仙的少年,终于宽慰几分。 喜欢男子就男子吧,总好过后半辈子没人相互扶持。 以免坏了童大人的好事,百姓们不敢当着正主过多盘问,默默担忧大人耿直,当下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瞄到他逮捕的黄束时,喜色更加三分,贺喜童清解决了心头大患。 黄束挣扎不过,歪着嘴流口水,一瘸一拐的,和童清端正君子之姿更成鲜明对比。 一般而言,按黄束所犯的小事,顶多罚几两银钱,不至于被关押到大理寺。 叶无言坚信大理寺收押的那张“好嘴”——钟一,是个可用之才,硬拽着黄束在钟一牢门口来回走了几遭。 钟一被囚,怨气无处发泄,见到准仇人分外眼红,嘴像是铁打的,滔滔不绝怒骂,词句文雅都不带重复的。 黄束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将他带回大理寺,一下子慌了,在童清帮他装好下巴后,急吼吼喊冤。 童清冲着叶无言歉意笑笑,转头又卸了下来。 童清一改温和之风,把压箱底的刑具摆到“伤痕累累”的桌上,阴沉着脸问话:“黄束,你可知罪?” 他用一块硬石,磨亮刑刃的正反两面,发出锐利的破空声:“有许多人和本官检举,你与蒋淑走得近。蒋淑死之前,还有人看到你在蒋府门旁鬼鬼祟祟,恰巧只有那日一夜未归。你说,为什么?” 昏暗的刑房内,灯烛垂直含了一小包尘火,微小的尘虫翩飞,映亮童清冷漠的脸。 他冷声提醒道:“别耍花招,说错一句话,就赏你用一种罚。” 黄束没见过这等场面,嗓子里的贼滑咽下腹中,忐忑不安。 转头望向叶无言,玄衣几乎要隐形在黑暗里,半垂着头,眉眼被一片阴影覆盖,右手懒散地托着下巴,安静到睡着了一般。 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浅笑着,瞳孔中活跃一簇火焰,可说是置身事外的看客,欣赏一则有趣的故事。 黄束咽了口口水,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小的哪敢骗你……” 话音未落,童清轻描淡写地替他上了拶指,微微用力,便能让手底下的凡人受十指锥心之痛。 童清贴心,提早卸了他的下巴,黄束发出粗喊的囫囵惨叫。 童清惜字如金:“多话,算错话。” 此刻,百姓眼里的玉面六品官,真正成为了一位铁面无私的玉面阎罗。 黄束疼得飙泪哽咽,疯狂点头。 他原本不怕疼的,可这黑心的狗官,竟然在上面加了细齿,涂抹了辣椒与盐! 童清森然淡笑,放开了他,猝不及防浇来一盏烈酒。 黄束疼得抽气,不敢乱说话了,泪眼朦胧地说道:“我、我那夜抽了白叶子,记得不清楚,开了府门直奔锁楚楼去,绝不是要害蒋淑啊!” 在童清毫无波澜的黑眸警示里,黄束急忙补充有的没的:“蒋淑和我走的近,是因为我可以把府内卖不走的绸缎贱卖给锁楚楼的女子。全靠小的一张好嘴,薄利多销,绝不是歪路子,官府里有我们蒋家的商号在录。” “那白叶子是小的走了歪路,甘愿受罚。” 黄束眼睛死死盯着童清的手,他说的义正言辞,实则还是怕疼,心跳如鼓。 童清笑出声,掐一根银针刺入黄束的拇指指甲盖里,挑起内里浴血嫩肉,轻拢慢捻抹复挑:“不对,继续想。” 黄束额头疼出冷汗,惨叫连连,哀叫道:“我错了,我错了大人!我说,我是看到了蒋淑遇害,可我也怕啊,没法子能帮他。吸了白叶子之后,我本想偷溜出去.嫖,可忘了拿银钱,又折返回屋。我怎么那么倒霉,凑巧让我撞上了杀人犯!” 他再不敢偷奸耍滑,趁童清没变脸前倾吐而出:“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听到蒋淑卧房传来惨叫,和她的求救,还有铁器刮地的声音,才知道巨人来蒋府了。” “我还听到,蒋淑在院子里说的一句话,她说的含含糊糊,又隔得远,我听不清楚,好像是:‘你是……晚……香……’之类的话。” 童清抽出那根带血的银针,与歪坐看戏的叶无言两相对视,终于有线索了。 叶无言突然开口说道:“那个巨人身旁是否有一名男子?” 黄束忍着剧痛,抖着声音:“不不知道,只是在蒋淑没动静之后,她卧房那边有一阵动物一样粗鲁的叫声。” 动物一样,粗鲁惨叫声。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凑巧,只是因为抽烟叶,导致忘记关门,引发一桩惨案。 到底是巨人原本要来,还是黄束无意之间促成了那夜的凶杀,谁也不知道。 叶无言笑容灿烂:“那是我们误会你了。” 黄束忙摇头否认:“不误会,不误会。” 叶无言继续贴心说道:“在这儿陪你的旧识解闷吧,养养伤。” 黄束哪敢拒绝这两个狗官,就算让他陪一头猪他也心甘情愿,巴不得早点出刑房。 被童清拎出那堵重门后,黄束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脸色煞白,浑身软绵绵的一摊。 在旁侧牢房的钟一持怀疑态度,咬定他又在骗人,童大人和叶大人完全不像会用刑的粗人,怕不是黄束自己装出来的。 钟一破口大骂,这回甚至动用了脏字。 黄束悔不当初,疼辣的双手发抖,冷汗直流,精神紧绷下被骂得精神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身体瘦弱,根本撑不住烟叶的上瘾劲,可因为手头的钱全还了债,许久拿不到白叶子,一遇到买烟的活儿,便心痒难耐,没忍住接了单子。 要知道,他每回给客人的货都不是足量,次次昧着良心偷拿几片白叶子,既有烟吸,也有钱拿,稳赚不赔的好差事。 今日马失前蹄,险些丢了性命。 早知如此,先把贪来的叶子吸足瘾再走生意。 黄束蜷缩在墙边,脸贴着冰凉的墙壁降温,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无数长啮齿的小虫啃噬。 杂带着皲裂般的搔痒刺痛,时而又像被人捅了无数刀,痛得飘飘欲仙。 黄束的身躯更瘦弱了,下唇咬出一排齿痕。 蝼蚁自然是无人关注的,倒在烂稻草间,佝偻呻.吟,依旧无人关注。 刑狱所发生之事,无法为外人道。 外人不清楚,仅有被童清赐教过的重刑犯,才有幸见识他的真本事。 他们只会感叹,黄束挨得还算轻罚。不过能把这等消息带出刑狱的,便是前往行刑的死刑犯了。 在眼熟叶无言的面不改色之后,更加胆寒:长得好看的尽是魔鬼。 童清没有忽略叶无言好奇的目光,借机解释道:“我所用的手段,皆为陛下发明的刑罚,很是实用,莫怕。” 叶无言莞尔:“泣浊兄,我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 “我还有一问,锁楚楼是什么地方?” 天色已黑,路上行人寥寥。 童清走在路上,面颊微红,重新变回腼腆的模样。 他咳声道:“大概是,男子消遣之处吧,我也没去过。” 叶无言点头,随口道:“也好,改日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 他满脑子想着,聪明人开店都与明面上干净人做生意,一个青楼与黄束有往来,竟然还能装不知此人底细。要知道什么庙装什么人,隐隐招惹烟毒、烂赌、高债,定然不容小觑。 第24章 童清揉他的脸,唤他:“你啊,学点好。” 今日夜色阴沉得可怕,沉闷的风潮散落泥土味道。 叶无言抬首,便知他误会了,还未开口解释,不知看到了什么。 他瞳孔惊恐骤缩,微微张口。 叶无言鲜少表情如此严肃,一时间来不及提醒,动作先快一步,瞬间将童清护在身体左侧,推到一旁。 童清回过神,入目便是一把重斧闪烁寒光,擦着叶无言的肩膀,轰入一旁的泥墙,尘土胡乱飞扬。 倘若叶无言没有及时推他一把,此刻断碎的即是童清的头颅。 第21章 废物 来人是一个健硕的男子,身高八尺,蒙面劲装,像有备而来。 他的巨斧卡在墙缝里,男人眼神不屑地打量他们,已然把他们归属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叶无言红着眼睛,推了推愣神的童清,急切道:“快跑啊!” 趁巨人还未休整完好,童清拉起叶无言的右手疾奔。 留意逃跑路线的同时,童清明显感觉到手里握着的人体力不支。 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跑。 窄巷里回荡二人强烈的脚步声与气.喘,奈何月光被乌云遮掩,伸手不见五指。 街旁的人家,大部分因这声巨响,猜出了巨人现身,当即用竹竿捣灭了灯笼,怕书生的亡魂找上家门。 童清掌心握紧的细手冰凉发抖,他悄声安抚:“别怕,我们先躲起来。” 叶无言被冷风呛入气管,急.喘.轻咳,轻轻捏了一下童清的手,以示回应。 两人钻入了一所破败的民间小庙,边走边踏飞积尘,这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不出意外,巨人可能马上就会找到这个地方。 果不其然,铁器刮地的铿声复现,脚步悠闲,而有节奏。 他在哼曲,词句不真切,袅袅悠转,有紧凑的曲段,也有哀扬的尾音。 陌生的曲调,犹如游魂回荡在大街小巷,已经熄灭的灯笼摇曳作响,诡异怪诞。 庙里的草木被趟蹭出细响,二人仿佛被巨蟒绕颈,紧张到呼吸渐止。 童清决定好了,一旦对方发现了他们,他便以身躯之力拖缓巨人的行动,到时兴许能为叶无言谋一条生路。 童清突觉自己掌心握紧的手愈加无力,以为他在害怕,便将他半揽入怀中,不小心激得叶无言浑身发抖。 叶无言知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捂住他的嘴,蛰伏在黑夜中的双眸漆黑,死死盯着,警告他不要乱来。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凉,细腻,只是此时气力虚弱。 不对,脸上触到粘腻的液体,位置在左手,浓烈的锈腥味刺激着他的嗅觉。 这个味道他最熟悉不过,童清心底一惊,紧张地将叶无言安置在墙边,检查他的异状。 果不其然,叶无言左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玄衣不显红色的血,却能露出衣袖里面的白皙。 他撕裂了那么一道长口子,自己竟一点都没发现。叶无言最喜欢在紧要关头逗乐的性子,半点话都憋不住,竟然能忍住疼。 怪不得他一路无话,怪不得他失力发抖,怪不得——自己方才安然无恙,男人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放任猎物跑远。 若想安然无恙活到明日,他们必定着急逃出去,寻求医师救治。 童清彻底慌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就算搭上他的一条命,叶无言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活着出去。 何况此时,叶无言气.喘,脸色煞白,双眼通红,眼睛虽警惕,失血过多后早已生出嗜睡疲惫,受伤的手臂止不住地痉挛颤抖。 一个黑白道袍男子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站定,低头笑呵呵勾手:“跟我来。” 童清谨慎看着他搬走部分稻草,露出墙角的坑洞,只能赌一把了。 他小心翼翼抱起叶无言,怕他牵扯到伤口,低声哄着:“求你别动,就这一次。” 因为紧绷太久,叶无言眼前发黑,僵硬的身体逐渐适应他的怀抱,被结实的臂膀揣入怀里。 忍不住腹诽,这小道士大晚上穿黑白衣裳,这么引人注目,怎么能逃出去? 叶无言浑身发冷,面门灼热得发烫,最难以忍受的是痛,刚被砍伤时仅有微凉擦过的感觉,现在则是火辣辣的。 他们从破洞潜出,紧随这道士东扭西拐,逃出了吞人的巷子。 童清满脑子都是叶无言血肉模糊的手臂,在不影响他伤口的前提下,越走越快,一颗心久悬不落,简直要呼吸不上来了。 叶无言敲了敲童清的身体,满血的手里紧握一只玉牌,气若游丝说道:“拿着令牌便能入宫,我先睡……” 话音未落,童清怀里纤瘦人形一沉,叶无言的脑袋虚虚倚靠在童清的胸.前,和着童清急促的心跳声暂时晕厥。 童清吓个半死,向旁边仅剩的活人交代:“恩公,恕我们招待不周,眼下救人要紧,求您随我们一道入宫,以便事后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黑白道袍的清秀男子,直接抠出叶无言手心里的玉牌,不见外地招呼他:“小道文灿,快走吧,救命要紧。” 童清紧随其后,交代完守卫后入宫,不意外的惊动了御书房里的苏玄煜。 童清被急匆匆赶来的岳有才引路,直接被带进了皇帝寝宫。 他与文灿没有资格久留寝宫,默默在殿外恭守。 苏玄煜大步赶来,怒意毫不遮掩,凶狠的眼神宛如视他们为杀亲仇敌,叫他们所有人陪葬。 他凶戾的眼底猩红,截然没有那日,装作叶兄私访的淡然无谓。 当夜,苏玄煜在昏迷的叶无言面前,发了第一次暴君之怒,呵斥童清:“废物!” 童清低垂眼眸,目光凝滞在手里的血迹上,沉默不语。 太医处理伤口的手抖三抖,苏玄煜立刻收了脸色,克制自己不去看叶无言惨白的脸,径直踏出殿外等候。 苏玄煜幽幽道出歉意:“朕方才过于急恼,张太医不必惊慌,照常替他医治便好。” 张太医听到圣上对他一介臣子如此客气,更害怕了。 他为陛下医诊多年,陛下从未多说过一句话,唯一一次低头,竟然是为了这个少年。 所有人都察觉到叶无言于陛下的特殊。 夜已深,殿内不时端出一盆血水,无论是谁都难以疏解心中郁气,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刻放松。 除了看戏的文灿。 蓦地,苏玄煜冷声:“朕把他交给你一日,就落得个这般下场。” 小道士文灿装死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察觉二人之间异乎寻常的不对付。 童清敛眉,行礼道:“是微臣之过,若不是神官大人在紧要关头相救,横死街头的便是臣了。” 苏玄煜倏地扭头看他,冷笑出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指着他:“给朕滚。” 童清:“是。” 另一旁岳有才薅走看戏的文灿,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在宫内需要注意的礼仪。 张太医处理好叶无言的伤口后,立即识趣告退。 夜深,陪在叶无言身旁的,又只剩下了苏玄煜。 他轻手轻脚靠近叶无言,缓慢拾起他的右手,贴近自己脸旁。 叶无言的手没有温度,勉强从他青色血管中感受生命的跳动。 谁都不知道苏玄煜此刻有多恐慌,他害怕叶无言在这个世界玩得不开心,害怕他没有分毫留恋地离开这儿。 我又一次差点失去你了。 苏玄煜掌心攥紧,眼里满含偏执:我不许你走。 叶无言倒睡了个好眠,梦里的龙涎香密不透风。 朦胧意识间,听到两个人起了争执。 一人恼火说:“你疯了,让我替你看这么点小伤。” 一人低声下气,似乎魂不守舍:“我害怕,他若是在这里待腻了会逃走。” “麻烦,锁起来不就……” 意识又一次晕眩,叶无言被痛醒了,口干舌燥,他疼得眼睛眯开一条缝。 苏玄煜面无表情,烛火跳动间,增添几分阴森可怖,双目死死盯着他,恍如恶鬼临世。 叶无言被吓到,猛地闭上眼睛,祈祷苏玄煜尚未发现他的小动作。 指腹触感不对,骤然惊觉自己躺的不是玉言宫的床,也不是纱帐外的侧榻,而是陛下的龙床! 他咽了下口水,回忆自己这几天,背着陛下惹出什么祸事。难道童清直接将他放上龙床,苏玄煜不好意思提醒他? 按照泣浊兄的耿直,亦或者后来发现他无所拘束的个性,极有可能是他搞的鬼。 苏玄煜见他表情变来变去,无奈地放下高悬的心。 这个时辰惊醒,约莫察觉到痛意了吧。虽有些心疼,不过醒来便好,谁叫他替外人挡伤,该罚。 他微微侧身,熄灭灯烛,犹记得叶无言睡时不爱点灯。 苏玄煜几乎枯守一夜,自觉形象不佳,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第25章 出寝宫后,苏玄煜紧绷的心神被桂花香安抚些许,似乎今日一味犯冲,转身于拐角撞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童清。 童清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愣神片刻后行礼,衣袖堆叠,染了晨起的潮气,哑声道:“拜见陛下。” 苏玄煜冷哼直走,身后的童清急切地说了第二句话:“陛下,无……神官大人怎么样了?” 他走得更快了,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将就几个时辰,现在更改了主意,决绝踏入了玉言宫中。 在叶无言入住前,他时常添置些物件,烦闷时闻着桂花香安寝一夜,就如同当下一般。 苏玄煜喉咙发紧,平躺在叶无言睡过的枕褥上,闻着叶无言衣衫的清甜味道。 宛如亲自触碰到了叶无言柔软的唇,摩挲他白皙柔和的指尖,舔舐他疑惑带有诡计的眼睛…… 苏玄煜的心疯狂跳动,指尖物件发烫发.硬,大脑一片空白。 一整天的疲乏,被甜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餍足惬意。 十四叔教他把爱的人锁起来,他自己何尝没有这个心思,南阁早已偷偷落成,只不过是他在叶无言来之前的妄念。 叶无言来之后,他便得寸进尺,欲望陡然大到,幻想叶无言亲自发现他病态的那日。 想是一回事,一旦叶无言出现在他面前,苏玄煜断然不敢有这等旖旎心思。 初见之时,他佯装出的发怒,皆是欲念暴增,为了触碰到他找的借口。 直至确认他是活生生的、与印象中相差无几的叶无言,惊喜得慌了神。 上天垂怜,何德何能让他此生得见叶无言,他原以为要早日投胎到下辈子…… 相见后,他亦觉得可悲,自己竟以这等丑陋暴虐的形象面对所爱之人。 他脑海中又蹦出童清身形,瞬间怨气直冒,这个该死的心机狐狸,刻意接近小叶子不提,还叫他挡了伤。 谁都不知晓,在苏玄煜看到叶无言煞白着脸,手臂涌出鲜血的模样时,他有多愤怒、心疼、悲伤。 失血过多会死人的,他情愿死的人是自己,万幸叶无言无碍。 小叶子应当不会被这男狐狸迷失心智吧? 苏玄煜翻来覆去,眼皮一眨不眨,苦苦冥思。 应当是不会的吧? 他阖上眼,片刻后从榻上坐直,呆滞地折磨自己,应当是不会的吧? 苏玄煜想了半晌,重新躺回去,搂着一角锦被,幻想成叶无言的脸。 他冷漠地想:若你喜欢上了别人,朕不介意替你清理后宫。 第22章 钝痛 积郁一整日的阴云,终于随着一声闪雷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席卷整座泣血的城,肆无忌惮地弥漫泥腥的土味。 风雨嘈杂,除却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没有人行走在街巷间。 童清穿的白衣,胸口处、袖袍边,晕染出点点红梅,好似卷刺的枝丫错落,扎根于他的无措,摩挲出阵阵刺痛。 他的脸上,还残有叶无言干涸的血迹,手心被血液与沁出的冷汗融和粘腻。 他后怕地想,如果再慢一步,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童清在殿外待到天明,太医一再劝他说:神官大人无碍,童大人快回去歇息吧。 他不肯,直至殿内燃明烛火,确认叶无言清醒后,方才挪动麻木的腿脚,沉默地走了。 一路上,乌云坠雨,总有人或物在大雨里淋湿。 青苔巷地势高,雨水落地后犹如潺潺溪流往下缓缓淌,墙边青苔固着,却也被冲刷得七零八落。 童清无神地瞧着院子里的柿树幼苗,诸多嫩芽避无可避地折了腰肢,他搬来竹竿与遮雨布,小心翼翼帮它搭好躲避雨幕的安全所。 童清怔了很久,执拗地命令自己在雨中想清楚心中所惑,一丝带血的雨滴渗到他的唇齿间,倏尔清醒。 他张开口,舔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眼眸漆黑深不见底,口中喃喃:“叶、无、言。” 童清的袖子里的一把匕首滑到手心,干脆利落的割伤左臂,与叶无言的血相融。 墨色发丝在额前凌乱,冰冷的雨水扑面,他闭上眼,冷静至极,脑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童清勾起一抹笑意,病态道:我于你生死不弃…… 即便前路未卜、功败垂成,我宁做厉鬼也绝不会放手,我要你生生世世将我牢记在心,总有一世能斩心魔,修得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惊雷平地劈开一道白光,亮如短昼,刺目晃眼的闪电,穿透雾雨阁楼。 叶无言苦着脸,虚虚躺在床榻上,后脑钝痛不已,听着张太医絮叨,保持一丝理智。 张太医说道:“叶公子,失血过多后会有脑痛的后遗症,歇息几日会有所缓解。这几日啊,切不可食用辛辣、酒物、油腥……” 叶无言的脑中混沌,头晕到眼前发黑,依旧不忘扯开话题:“张太医,你说这么多我又记不住。听得我头疼,不若给我讲讲外面的趣事。你也知道,我久居宫中,还没体验过普通人的日子。” 张太医妻室得子不易,故而他们夫妇极其爱子,看叶无言讨饶,就好像看到自家孩子撒娇:“唉,你这孩子,干什么了受这么重的伤。我一把年纪,一直在宫里当差,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突然想起叶无言是神官,又改口:“和你们神仙不同,我们过的都是平凡日子。只要夫人和小女平安,便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报。” 叶无言好奇问道:“张太医,想不到你一大把年纪只有一妻一女。” 张太医不比刚才的愁眉叮嘱,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笑盈盈的:“是啊,我与内人还是陛下赐婚。求得她的可怜,不嫌弃我,日日陪我围炉煮茶。先前内人身体不好,原本打算她与我二人携手终老,不要孩子。可天不让我们如愿,生育一事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上天垂怜,夫人没伤至根基。近来她还多吃了几碗饭,脉象平稳,比我体格都好。” 叶无言顺着他的话夸:“贵夫人命格硬,有神仙护着。” 张太医喜形于色:“真的?神官大人你再帮我看看我的女儿,她一天到晚淘的不行,今后人生顺遂吗?” 叶无言被他话里的开心烫到,呐呐说道:“好好养育,用诗书养,别用琴棋书画拘束她的性子。” 他又一次忘记了,这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的内容。 三年后,一切人和物,都将湮灭在历史灰烬下,尘归尘,土归土。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随遇而安罢了。 “公子!” 叶无言耳朵一激灵,不用想就知道,是比张太医话更多的飞鸟。 飞鸟急匆匆跑进来,走向床头一侧,看到里面有人,于是在一旁挽回自己的形象,静静罚站。 他无奈地向张太医说道:“张太医,你先回去吧,这里还有飞鸟照顾我。” 张太医单方面和叶无言聊得开怀,却也不便叨扰病人,拱手退下,打算再和其他几个太医炫耀一番家有贤妻。 叶无言闭目养神,张太医由苏玄煜掌握妻女,是自己人。 他没有把柄,却也该让苏玄煜看到自己的价值。 帝王善疑,叶无言不喜欢一味猜忌、内斗的死法,不如提前打消他的猜忌。 平心而论,苏玄煜对他格外宽宏,即便是傀儡皇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短时间内又哪会需要他的助力? 初见时,他用花言巧语钓上来苏玄煜的兴趣,叶无言没有令其失望,抓住机会以一己之力,成了一颗晃眼的烟雾弹,将王爷们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苏玄煜想趁机干点什么,他管不到,他只知道这场争夺皇位的争斗,俨然接近尾声。 谁胜谁败,只在一念之间。说不定,他会是那个开战的引子。 至于点火的由头,必然是神官造势了。 飞鸟偷偷观察叶无言的脸色,比与张太医聊天时难看不少,心中忐忑害怕。 纠结一番后,还是在一片寂静中突兀开口:“公子,对不起。” “咚”一声闷响,飞鸟跪在了叶无言榻前,小小一个身影,外加叶无言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活像给人守孝。 叶无言叹了一口气,忍着痛意,侧脸看他,拉长尾音幽幽说道:“你先起来,再道明哪里对不起我。” 飞鸟跪得笔直,颤抖声音倔强道:“不行!我欺瞒了公子,公子打我罚我,我都认。只求说完之后,公子留我在这里赎罪。或者……将我赶出宫也可,但求您消气。” 叶无言:“好,说吧。” 飞鸟红了眼眶,泪花盈盈:“家里母亲病重,我的兄长为了养护我们,在我年少时离家,头些年会托人捎回来一些铜板和书信。而近些年,时不时寄回来些银子,没有一个字带回来,我与母亲担心兄长误入歧途,怕拿他的买命钱虚度。于是我雇了信任过的人照料母亲,一人出来寻兄长。” “哥哥寄来的信里透露过,他做些保护人的活计,还说过遇到了引荐他入宫的贵人,我便猜测能在宫里找回兄长。” 第26章 飞鸟眼睫颤巍巍地滴落泪花,哽咽说道:“小时候兄长教过我防身的功法,体格尚佳,应当可以备选入宫,可我年龄小,找不到入宫的路子。阴差阳错被一个打扮华丽的人收罗,成了秀童,一开始我还欣喜,不曾想差一点耽误了公子和兄长。” “公子,我、我是青月的亲弟弟。” 叶无言纳闷地看他:“青月不知道吗?” 飞鸟想克制自己流泪,半僵着表情,半睁着眼,眼泪能流出一条溪流:“不知。” 叶无言闭了闭眼:“他没有认出你?” 飞鸟:“没有。我与幼时变化太多,兄长不记得也正常。” 叶无言心想:傻鸟,你哥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呢? 叶无言一声轻笑,在飞鸟疑惑中说道:“不愧是兄弟两个。” 那日青月跟踪人到演武场,回来禀告时,叶无言便问他:“你与飞鸟是什么关系。” 他惊诧地看向叶无言,想不通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难道是陛下? 那时青月冷汗直流,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满门抄斩,他艰难说道:“他是我弟弟。” 叶无言满意地点头:“他知道吗?” 青月也是这么回答的:“不知。” “他没有认出你?” “没有。” 叶无言笑了笑,沾着毒意:“放心,陛下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你的弟弟差点毁了陛下安排一事。” 青月跪在地上,叩首道:“请公子教诲。” “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叶无言回神,凝视着飞鸟耳侧的小小印记。 少数人会因遗传长出附耳,可身为暗卫,决不能有明显的标志,割掉后,则会留下淡淡疤痕。飞鸟耳侧的疤痕更明显,应当是新割掉的。青月的痕迹,淡到看不清形状。 二人眉眼相像,不能当做证据,可疤痕一致,实乃罕见。 他们性情耿直,仅通过几句话就可以诈出想要的答案。 叶无言摸了摸飞鸟的脑袋:“你不打算告诉他,你是他的弟弟吗?” 飞鸟为难地说道:“我害怕兄长对我失望。” 叶无言:“今后跟着我吧。” 飞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公子不生气吗?” 叶无言:“不生气。” 飞鸟终于问出最关心的话:“那哥哥呢?” 叶无言脑袋发晕,突然觉得哄孩子真累,有气无力说道:“还是那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兄长想要什么?” “飞鸟,你真的了解他吗?” 飞鸟眼巴巴看着他,然而叶无言并不打算解惑。 飞鸟满脸犹豫地说了另一件事:“公子,我觉得陛下可能对您图谋不轨。” 叶无言后脑发凉,晕得听不清。 飞鸟描述昨夜见到陛下的那一面:“陛下昨日恶狠狠瞪着你,仿佛看见仇人一样。公子,你是不是又惹到陛下了?” 飞鸟第一次真正看到皇帝,君临天下与生俱来的威压,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害怕到深感自己朝不保夕,猜不到下一刻生死命数。 叶无言随口道:“可能是怕我死得太容易吧。” 飞鸟似懂非懂点点头。 叶无言昨日醒过一次,与飞鸟所说相差无几,几欲像初见那晚,嗜血可怕。 可他视线刚好装满苏玄煜的背影时,他却如扑朔一阵风走了,梦里的龙涎香渐渐淡去。 叶无言依稀记得,陛下的身形孤单落寞。 苏玄煜待他刹那间的温柔,犹如他幼时派暗卫待海大人一般,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贴心照顾。 叶无言有点明白了,苏玄煜不会随意杀人。 他用昏庸暴君的壳子保护大煊,看似没有章法,实际上在充满泥泞的沼泽地里,艰难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皇位。 第23章 夜谈 叶无言朝飞鸟勾了勾手指,等飞鸟靠近,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虽然不生你气,但做了错事不可不罚。” 飞鸟捂着脑袋,诚恳点头:“是。” 叶无言想了一下,开口:“就命你搜罗些曲子,回来唱给我解闷。” 飞鸟眼前一亮:“是!” 飞鸟刚得了不痛不痒的惩罚,还想矜持一番。 叶无言眼神掠过他的身形,向他身后看去,在飞鸟出声前打断:“参见陛下。” 飞鸟瞬间僵直脊背,转身叩拜。 苏玄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嗯。” 飞鸟收到叶无言眼神示意,立刻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叶无言:“陛下,隔墙无耳吧?” 苏玄煜今日神色尚佳,简直像彻夜吸了叶无言大半精.气,精神抖擞。 “没有,朕的人在把守。” 叶无言一开始认定的同盟者只有苏玄煜,在外人面前,他还会稍微演一演,树立一个与小皇帝即便水火不容、依然忠贞不屈的命定神官人设。 换成私底下就不必了,除了昨夜宛如恶鬼盯他看的异样,他几乎没怕过。 叶无言长舒一口气:“苏玄煜,那个道士怎么回事?真的是偶然救了我们?” 苏玄煜敛起刚下朝的朝服,坐在床头的圆凳上:“我的人还在查,目前有岳有才盯着,并无异常。” 叶无言饶有兴致地侧脸,几缕发丝藏进他的寝衣里:“你的人?单论这件事来说,你手底下的人能用到什么程度?” 苏玄煜不敢看他,低声道:“你想做什么,便能用到什么程度。” 叶无言因受了伤,笑起来都没力气,断断续续的笑:“我的陛下,在你那群皇叔眼中,你就如同待宰羔羊,夺位后愈加强势,他们方才有了警惕,深知大哥血脉不可留。可恰好你初长成的羽翼可以保护自己,王爷们惊觉无从下手。” 叶无言平静看他:“苏玄煜,你们都在等一个着火的引线,当前时机刚好,有乱国猫妖、有惑主神官、还有随意杀生的暴君。” “让我想想,他们应当早开始准备了,势力深入六部,财权兵将俱全。苏玄煜,你呢?” 虽然是质问,苏玄煜心底溢出几分愉悦:“我有你。” 又在敷衍了事,叶无言散漫地移回视线,玩笑似的拉长尾音,应答:“好,有我助你。” 叶无言:“我见过苏十三了,昨日的凶犯,应当不是真正的巨人。” 他先前便想说这个,总是找不到时机,右臂撑着一边,想坐起来好好说道。 苏玄煜边着手替他护着,边严令制止:“不想死的话,给我躺回去。” 叶无言吓了一跳,无意间卸了力气,解释道:“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不会死。” 苏玄煜摁着他的右肩,朝服布料纳凉,阴冷的触感滑过叶无言的脖颈:“你听还是不听?” 他越发有童清絮叨的模样了,叶无言有些胆寒,怂道:“我听。” 他看着苏玄煜表情和缓,继续说道:“我们调查的案子有进展了,抓住一个证人,证实蒋淑死前说了几个字,发音近乎‘wan,xiang’,当然真假存疑。我们暂且用“晚香”作代号,他既可能是巨人,也可能是血口男子,还可能是背后谋划的人。” 他提醒道:“猫妖案过于被动,凶手行迹成谜,还有苏十三的碎颅案搅乱局势,强行明面上抓住凶手不大可能。” “不过我发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蒋府证人黄束,私底下倒卖白叶子,光凭一张烟叶,能飘飘欲仙、欲罢不能。吸食之后,面容枯槁,断烟则会有小虫啃骨的痛。” 苏玄煜接着他的话说道:“如若不严管,将后患无穷。” 叶无言:“是这个道理,可你想怎么严管。” 苏玄煜顿了顿:“起码要过了当前局面,我还未刻意昭告天下,一日内神官的名号传遍昭澜。叶无言,你好大的名气。” 叶无言笑道:“我知道,不是美名,是骂名。” 苏玄煜似在承诺:“他们把你当做大火的引线,我可以把你变成大煊的福报。” 叶无言迟疑看他,只听苏玄煜终于松□□出底牌:“三皇叔在我这里安插暗探,我亦能在朝野中培养有能之士。多年间,他们兄弟几人并不和睦,自从摄政王二叔逝世后,三叔才正式接管大权。两年的财权转移尚未成体系,到时可用我安插的人才接管。” “三叔地位并非攻不可破,几位王爷当中,有几人从商孝敬他,有几人守旧踟蹰不愿谋反。如今三叔势力得以稳固,全靠经年累月的财与兵。” 他咬字缓慢,清晰讲到:“其余朝堂招揽的草包官员,杀多少都与国运无关,兵部由苏十三掌管,暂且动不得。我们能运作的,只剩下了财权。” 寝宫静寂,苏玄煜寥寥几笔描绘完了多年苦修,他冥思大煊的结局数载,韬光养晦出一幅末代宏图。 他仿佛推演过无数次,方可用局外人的视角,精准掌握大煊命数。 叶无言挑眉瞧他,这便是史书中完整而具象的苏玄煜。 第27章 叶无言终于满意了,绕回方才的话题:“苏玄煜,你说文灿费尽心机接近我们,是好是坏?有那么多条道路,他偏要来到我面前,还寻到一处恰巧逃生的破洞,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压了苏玄煜的经年巨石,悄然被叶无言凿去一半,零落了满地的碎石屑。 苏玄煜莞尔,徐徐说道:“直接杀了了事。” 叶无言笑出声:“陛下不可,杀了多可惜,我们势单力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有一计,要不要听?” 苏玄煜忍不住将他的手盖在锦被之下,换了条热巾帕敷在额头,动作娴熟自然。 “爱说不说,谁能拦得住你。” 叶无言如鲠在喉,觉得他好像哪里变了许多。 他悄声说了几句话,苏玄煜慢慢表情凝重:“太冒险了,你不许去。” 叶无言认真点头,苏玄煜看着他默默叹息:又拿谎话诓骗我。 叶无言自觉真挚可信,殊不知他演的太过了,越像正常人,反而越能证明他在偷偷谋划坏事。 苏玄煜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这几日先在宫里待着,等过去这阵风波再说。” 叶无言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宫外又死人了?” 苏玄煜手掌微缩,叶无言骗不过他,他亦骗不过叶无言。 “昨夜死了几个嫖.徒,回家路上被砍碎头颅,挂在门前。” 叶无言的手,不老实地在檀扇柄轻叩,节奏缓慢均匀:“你知道是哪个花楼吗?亦或者记在谁的名下。” 苏玄煜抽出他的折扇,将湿水的巾帕遮挡住他的眼眸:“和你心中所想并无两样,三叔一党的锁楚楼。” 叶无言怔了一瞬:“真有意思,黄束在蒋淑死前也想去那儿。” 黄束所做的布材生意也与锁楚楼相接,嫖.妓、烂.赌、贩.烟,看似是一人恶习,实则与周围人息息相关。 蒋淑再过分,也只是处处留情,万不会沾染这些陋习。 如若不然,一个女子在入世道路前,选择了歧途,早被这些玩意儿拉入万丈深渊了,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家业。 锁楚楼,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苏玄煜忧虑地看他没有血色的唇,应下:“我会派人留意的,你该歇息了。” 叶无言幽幽抗议,苏玄煜装作听不到,款款走了。 殿内换了香,成了回甘的草药味,似乎有安神的功效。 叶无言撤掉巾帕,思索着“财权”。还未来得及想几个轮回,当了回甩手掌柜,昏沉睡去。 苏玄煜掐着时辰回来,拉起纱帐,昏暗的床榻旁,他痴痴望着病卧在床的叶无言。 良久,起身为他堆了下锦被,拭去薄薄冷汗。 苏玄煜心中惆怅:今日不该告诉他这么多的,他又做噩梦了,看来还要再重新调配安神香。 —— 文灿在宫中一小太监手里,救下一只残尾瞎眼的黑鱼,为它轻轻擦拭膏药后,放生到墙边一处瓦缸中。 他是个散修,观鱼问道,时常痛苦锁眉。 倏尔,文灿的眉间舒展,回头时盈满笑意:“来看它?” 青月心中诧异,自己用了十成十的功法放轻脚步,竟还是被发现了。 他被指派教导飞鸟后,时常空闲,突兀见到生人本想前来查探一番,身体莫名其妙地盘腿坐与他的身旁。 青月坦然道:“嗯。” 黑鱼在水中惊慌失措,初入狭窄昏暗的瓦缸并不习惯,甚至会头撞瓦壁。 青月疑惑道:“瓦缸太浅了,到了夜里,它会跳出来的,到时岂不是白救了。” 文灿慢悠悠地笃信:“不会的。” 青月:“为何?” 文灿:“我告诉它了,不活在寸瓦之间便会死。” 青月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实在忍不住好奇:“它听得懂?” 文灿咧嘴一笑:“不懂。故而我只告诉了不会死的那条。换言之,待它死后,就不再是我救的那条黑鱼了。” 青月觉得他是胡扯,却也静静坐在一旁。 他与文灿,一动一静,一个蟹青色的身影,眼睛随着鱼动,另外一个黑白道跑的身影,好似透过微波浮水,定定看到深处不一样的东西。 第24章 唱曲 叶无言闲不住,雨停后就想要出宫,被苏玄煜严令禁止,无论怎么求,都得不到出宫的恩准。 他伤口还痛着,整只手臂抬都抬不起来,仅仅半个身子撑着勉强下地行走。 叶无言叼着红色发带,单用右手笨拙地缠着松垮长发,想趁宫人换药时偷偷逃掉。 天时地利的好时机,还没出殿门,张太医人就来了,他老人家的脸色瞬间耷拉到地上。 张太医看到叶无言满脸烦躁阴沉,单手摆弄一条红带子,缠绕在脖颈间。 纤弱的筋脉起伏,呼吸急促,恰巧还有缓慢收紧趋势,试问这同白绫勒死自己有什么区别。 张太医跟了陛下已久,平日见过的寻死病人海了去了,多为断臂残肢后无法为陛下效力,一时想不开自缢。 他立马从叶无言手中把“白绫”抢过来,退后三尺远,苦口婆心教育他:“大人,静养啊!静养会好的,还不至于断臂!” 一个活生生的人猛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叶无言硬生生被吓出几分慌乱,蓬松的碎发遮挡半张脸,直愣愣地看他。 张太医自然而然认作成他被戳破的心虚,怒其不争:“你还这么年轻,若是早就要寻死,何必让我来医治你!” 叶无言张口结舌,没明白自己为何去寻死。 张太医不顾什么地位之别,揪着他的后衣领往床榻走,比苏玄煜还要凶三分。 叶无言不敢反抗,弱弱地说:“我没……” 张太医瞪他一眼:“不惜命不配张口说话,尽是哄人的把戏。” 叶无言与人相熟后,偏偏就怕这点。 他两袖清风、心无挂碍,身边人却总是视他为无知无觉,许是自己怪异行为,在他们眼中被判为胡闹。 一旦对方拿出大家长的架子,叶无言就没办法了,他在现世从未设想过如何与这类人相处,何况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叶无言安静地躺在榻上,听张太医念念有词地讲:人生在世,…… 他心平气和地把张太医说的话抛之脑后,时不时点头夸赞张太医讲得妙绝,实际上一个字没听进去。 叶无言不禁疑惑: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原以为前生今世大差不差,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亲.近.交友。 不过,挺有意思的。 “陛下,童大人求见。” 苏玄煜听到这个名字,莫名满心窝火,冷冷道:“不见。” 岳有才不到片刻又来禀报:“陛下,苏珉前来请安。” 苏珉,掌兵部十三王爷苏齐纯独子。 苏玄煜不耐烦地示意他进来,将手里的奏折换做论语封皮的闲书,翻页时还能看到内里香.艳的插画,做工精细。 进来的却不是苏珉,而是方才不想见的童清。 童清拜行大礼,跪地叩首:“陛下万岁万万岁。苏珉方才被太后叫去问安,臣特来替他请罪。” 苏玄煜把书本子倒扣在案,冷漠地看他,迟迟不叫他平身。 童清礼节周全,这两日有无数理由频频上奏,说的全是微关痛痒的猫妖案进度,最后附上一句:神官大人安好? 被苏玄煜把话堵回去也不气恼,平和接受一切。 走时对宫人都面带浅笑,外加长相俊俏,宫内罕见,一时风评极佳。 过了许久,苏玄煜才低声道:“平身。” 童清抬头起身,两人对视,他眼中暗藏私欲,空有忧国忧民的皮囊。 苏玄煜散漫地斜倚在书案旁,要笑不笑道:“童大人今日又要上奏何事?” 童清直言:“臣来探望神官大人伤病,因公受伤,下官该来慰问。” 苏玄煜:“他无碍。” 童清:“陛下,神官大人不宜久居宫中,臣恳请……” 苏玄煜打断他:“叶无言住在哪关你什么事?难不成还要住在你的破院里,遭凶犯惦记。” 童清微微压低眉峰,答道:“臣待神官大人如同亲弟,必会好生照料。” 苏玄煜初生牛犊遇狼虎,没曾想他如此不要脸,气得笑了笑。 他踱步至童清身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暗暗发力,一字一句道:“朕的人,还轮不到你觊觎。” 童清不卑不亢:“陛下,请自重。您是九五至尊,我等男子入不得后宫。” “狐狸精,”苏玄煜借机骂他,猛地甩开手,气极,“岳有才!” 料他怎么也想不到,童清好歹是个状元,竟不惜自降身份,说出龌龊之言。 童清又被“请”出了御书房,走在层叠的红墙间,如一尾红鱼受控在沟渠里,轻轻揉了揉发痛的肩颈。 他观察出苏玄煜脸色不错,叶无言应当没有大碍,今日之行圆满了。 路遇到一小宫女,他远远礼貌一笑,走近低声道谢:“多谢姑娘相助。” 第28章 小宫女绯红着脸,小步跑走了。 童清与苏珉互为好友,借他之名上奏无伤大雅。 若不是她来通风报信,今日苏珉来探望太后,他还得费心找其他的由头进宫。 童清仰头叹息,两袖随着步调摇晃,怀中还有一块护在心口的白玉。 叶无言那夜昏迷,花纹繁琐的白玉牌浸满红血,湿淋淋的握在手掌心。 童清的心都要跟着他无力垂下的手,一起停了。 最终一念私欲,趁乱将冷冰冰的玉牌掩入怀中,带出了宫。 那夜,童清用手帕擦拭良久,铜盆中的清水变血水,倒映一盆血月。 若无其他理由入宫,这块玉牌会是最后的机会。 苏玄煜暗暗气恼,童清这是疯了不成,甚至敢在御书房公然挑衅,万幸屏退众人,不然着了这只老狐狸的道,有口说不清。 他心里想念叶无言,踱步到寝宫外,恍然听到张太医说:“无言啊,看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何时娶亲啊?” 叶无言方才颇费一番力气,才将误会解释清楚,断然不敢在此刻惹得他不快,被迫听半日逆耳忠言。 外加重伤在内,不敌这个力大无比、将他摁在榻上的半老太医,逃无可逃。 他模糊道:“不急,大抵快了吧。” 苏玄煜原本气恼的神情僵住了。 苏玄煜负在伸手的手指微微颤抖,回忆他和哪个女子有过接触,百思不得其解。 待回神,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御书房。 苏玄煜唤岳有才,把监视叶无言的暗探召回,走时还不忘殃及池鱼,脑中一团乱麻地命人赶张太医出宫。 他肃穆地端坐书案前,对召回的暗探说道:“给朕一字不落地说,叶无言从头至尾,见了哪些人,又说了什么话?” 有吩咐道:“岳有才,记。” 暗卫战战兢兢地观望陛下脸色,讲得口干舌燥,翻来覆去描述几日见闻。 叶无言私底下并不爱说话,与话本子里的天仙也有所差别,无欲无求,苏玄煜却觉得事事有趣。 他听到自己与叶无言的部分,便会命令他再口述几遍,心情会好上少许。 暗卫名叫崔阁,会拟音一技,用各种声线讲得绘声绘色,好似人形鹦鹉。 苏玄煜神色一会白一会青,深深觉得童清此人不可留,罕见的动了杀心。 他手指间的笔捏直,死死攥紧,良久嘱咐一句:“岳有才,派死侍暗中保护他,这次不管是否被他发现,都要护他周全。他这条命谁都不能碰。” 在苏玄煜忙碌的同时,叶无言也没能闲着。 苏玄煜那边“听书”,叶无言“听曲”。 叶无言命飞鸟搜罗昭澜城内的小曲,罚他唱给自己听,他原以为这件事不难。 只是他想的太过容易,飞鸟唱得倒是开心,就是苦了自己。 那如魔音贯耳袭扰叶无言的耳朵,他深深怀疑昭澜城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曲子。 万幸叶无言记着那夜凶犯唱曲的模糊音节,一一比对。 飞鸟心中有愧,唱得极为卖力,为了讨他欢心,唱曲念词一个不落,颇为得意。 叶无言为了办案不得不听,皱眉强忍着不适,如临大敌,也不愿打击飞鸟的自信。 直至飞鸟唱得太大声,隐约耳鸣半晌,他听昏了头,欲言又止地抬起颤巍巍的手说道:“小点声。” 夜幕垂落,苏玄煜听数遍叶无言的言行后,方才稍微宽了心,大致揣度出是他应付张太医的无心之言。 要论这世间谁最了解叶无言,苏玄煜敢说自己居于首位,叶无言本人都只能屈居第二。 苏玄煜终于放过众人,独自点灯痴坐,他小心翼翼拿出藏在深处的画卷,晕黄的灯光温柔缱绻,忽明忽暗,浅浅摇曳宛如呼吸。 他沾了赤墨,另起宣纸,细细勾描那夜叶无言的睡颜,亮釉似的红唇…… 良久,苏玄煜压制着心底的贪欲,给床榻上的人上了一副枷锁,颤抖着手圈印一抹红痕。 御书房的烛火急促跳动,戏谑般嬉笑。 反观叶无言为着办案豁出老命,备受煎熬,万万不知晓他所改观的陛下,正肆无忌惮的“亵.玩”纸中仙。 此刻想睡睡不着,不想听也要听下去,直至飞鸟唱完几十首曲子后累了,方才放过自己。 他几个时辰间,绝望地望着床帐顶,仿佛苍老了数岁。 在消息不通的这段时日里,神官尚未入世昭澜,百姓就已经把他当做发泄的炮筒,轰轰烈烈踩踏入黑泥里。 叶无言浑然无觉地睡死过去,龙床睡着就是舒服。 —— 苏十三高居锁楚楼的雅间,俯瞰昭澜城间灯火通明,手掌内搓磨一串佛珠。 站在他身后的,赫然是一个身长八尺的蒙面人,和一个跪地禀告的暗卫。 “早就说过了要你手下留情,吓唬一下便好,”他饶有兴趣地夸道,“没想到那小玩意儿还活着。” 屋内甜腻的脂粉味萦绕,苏十三心情愉悦,甚至有几分享受:“本王早就说过,他命里和本王有缘,轻易死不了。” “对了,他现在如何?” 暗卫谨慎回道:“叶大人命手下的飞鸟搜寻城内曲子,潜入宫内的人说,他听曲儿听到深夜。” 苏十三得意地摩挲滑润的佛珠:“嗯……和本王志趣相投,去,找几个男……不好,先寻几个干净貌美的女子扮作宫女,帮我们的小神官解解渴。” 纱帐后榻上传来阵阵香腻异香,苏十三笑容更甚:“今夜药效这么快,可本王没兴趣了。” 床榻上传来翻滚的“咯吱”声,以及欲.求.不满的呻.吟。 苏十三将手中佛珠掷给暗卫:“给他消磨一番,抬走吧。” “是。” 苏十三抚平锦衣褶痕,慢悠悠道:“本王更好奇你如何破当下一局。” 第25章 美色 卯时,屋内燃着的新制安神香殆尽,苏玄煜抱着画卷低垂着头,安稳睡了一宿。 他手指微动,将怀中的画卷微微收紧,凤眸轻颤,长舒一口气。 苏玄煜轻轻把画卷放进匣子里,藏于暗门后。 他摇响玉铃,岳有才应声躬身进来,一众宫人分别端铜盆、执木梳、撂焚香、架朝服。 他凉薄的唇不张,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宫人小心翼翼服侍着威压感甚重的帝王,生怕一步做错血溅当场。 苏玄煜在岳有才替他更衣时,随意说道:“大理寺丞童清殿前失仪,罚三月俸禄。” 童清身后无可依托,不贪污不犯法,甚至除了为民办案外没有任何爱好,俸禄都少得可怜,苏玄煜思考了半宿,才琢磨出一个治他的法子。 殿内气氛更沉重了,只有岳有才笑眯眯地应下:“是,陛下。” “陛下!” 苏玄煜抬眼,这声音他耳熟得很,心底下莫名不安。大步迈出御书房外,他才敢确认当真是叶无言。 叶无言气喘吁吁躲到苏玄煜身后,气都喘不匀,慌忙控诉:“陛下!你的寝宫里怎么会有女子追我!” “寝宫内不可能有女子,”苏玄煜低头看着脸色发虚的叶无言,扶着他受伤的胳膊,“岳有才,去看看怎么回事。” 叶无言绯红着脸颊,难以启齿似的:“陛下,不是女子难不成是我见到的鬼,她们是不是不认得你,将我看错成了你?” 苏玄煜控制着他乱动的胳膊,为避免拉扯伤口扶他进门,瞄到远处有一抹宫女衣角扫过,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人青天白日陷害他? 两个暗卫都拦不住,废物。 苏玄煜不悦地察觉到,叶无言的伤口在渗血,对一众宫人不耐烦道:“还不快去请御医!” “全都给朕退下!” 屋内小太监紧张地面面相觑,听到苏玄煜带着火气再次发话,急忙逃走。 陛下又发疯了,但凡出现在陛下发火的时候,几乎没人能够活下来,能逃走已经是三生有幸。 苏玄煜冷着脸,凶神恶煞的,叶无言没想到他会如此小题大做,虚虚说道:“陛下,有点过了。” 苏玄煜听完后收敛几分,垂眸看他眼巴巴的模样,在他眼里,叶无言仿佛在说:陛下,你吓到我了…… 他面无表情,冷哼:“朕倒要看看,什么人敢擅闯皇宫。” 苏玄煜新燃一只安神香,淡淡问道:“发生何事了?” 叶无言耳垂泛红,假装漫不经心地开腔:“就是……有几个宫女追赶我,吓到了。” 苏玄煜轻描淡写扫他一眼,心里想:谎话。 待张太医赶来后,苏玄煜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底深沉,嘱咐说:“张太医,帮他好好检查一下身体。” 张太医看出陛下对叶无言的不一般,稳了稳心神,会意道:“是。” 苏玄煜踱步出门,瞬间拉下脸色,行至御书房内的人听不到人的说话声才停下。 “滚出来。” 第29章 两个暗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胆战心惊地跪地请罪,左边圆脸的叫果子,右边身量纤柔的是柔川。 苏玄煜发怒时不会有太多表情,只事后雷霆手段,煎熬着逼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两人仔细将晨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苏玄煜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清楚发生了什么。 叶无言晨起后,抬眼便看到几个衣襟半敞的宫女,她们笑得美艳娇羞,团团围住他。 叶无言警惕地屏住呼吸,把仅有的睡意吓得归零,撑着双臂挣扎起身。 左手的疼痛甚至不及他的反应速度,待察觉到痛感后,叶无言手臂骤然痛得失力,摔回榻上。 果子和柔川面面相觑,他俩都是男子,还以为宫女们是陛下派来帮叶无言消解的,压根没想到她们是外人所派。 几个宫女被叶无言的反应吓得花枝乱颤,她们虽是来勾引叶无言的,但都知道他有伤在身,不能玩得过火。 有一个大胆点的宫女想拉他一把,刚触碰到他的右手,叶无言惊恐地滚下床榻,第二次摔得眼冒金星,几乎手脚并用地逃出寝宫。 叶无言跑的不快,平日总疏于锻炼,好几次差点被那几个妖女嬉笑间拽进魔窟。 他大脑一片空白,背后冷汗直流,风吹凉后,深感皇宫是吃人的地方。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可皇宫内谁有那么大权利弄来一堆女刺客,转而又想,只能是浪荡不堪的十三王爷,那厮惯会用下作手段捉弄他。 叶无言面露屈辱,将仇又在心底记了一笔。 紧接着就是苏玄煜做梦一般,听到他声音的场面,他分明瞧着叶无言吓狠了,唇色泛白,连平日装出来的清冷出尘都忘了演。 苏玄煜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安心,他这样子哪有以往的自持,平日过嘴瘾,遇上真事比谁都虚。 苏玄煜负手而立,冷若冰霜道:“滚下去领罚,倘若再发现他受伤,别怪朕不留情面,到时候自行滚出玉言台。” 对他们这些陛下亲养的暗卫而言,生死任陛下裁决,他们绝不多说一个字,可被赶出玉言台,才是一生的耻辱与悲憾,生不若死罢了。 果子、柔川呼吸一滞,齐声道:“是!” 御书房内,叶无言良久平复心跳,凉风吹过后后脑刺痛得厉害,不禁后怕。 张太医皱眉,时而听脉,时而分辨叶无言脸色,苏玄煜入门后方才放开叶无言的手腕。 苏玄煜示意他道:“但说无妨。” 前几日叶无言伤的太重,竟忘记了命张太医检查他这副新身体,不知和前世的身体相比有无异样。 苏玄煜偷瞄一眼,当下叶无言平静了心神,让他知晓自己这躯体的状况也无妨。 张太医微叹:“神官大人果然如同天仙,体内蕴含脏器犹如新生婴孩,蓬勃生机,只可惜疏于体炼,外加夜眠不足、惊慌过度、气血亏虚。这段时日应当调理身体,不适宜露风出勤。” 苏玄煜有些心慌,额间冒出细细的汗,手指尖攥入掌心。 叶无言知晓自己这段时日,绝无可能出宫探案了,于是扭头好奇地看苏玄煜:“陛下,你热?我还觉得有些冷呢。” 张太医补充:“神官大人体虚,待我开几副药,日日复用便可缓解。” 叶无言抽动嘴角:“张太医,你太热心了。” 张太医眉心笑得舒展:“过誉了,主要靠我出神入化的医术。” 苏玄煜不理二人打岔,询问道:“他的寿命与常人相比可有异样?” 张太医凝神,谨慎说道:“神官大人身体虚弱,经此大伤,亏空过损,一年半载内不可过劳。但这会让神官大人身躯更为孱弱,几年内需得慢慢疗养。若神官大人等不及三年五载,只能不停用药堆砌,便与常人寿命无异,甚至可能长寿。” 苏玄煜指腹熟练地抚住眉心:“慢慢来罢,是药三分毒,不急这一时片刻。” 叶无言腹诽:大煊都活不过三年,慢慢喝药到入土吗? 苏玄煜心有所感地看他,补充道:“时间长无所谓,不要留下病根。” 叶无言微抿唇,莫名有种被发现的心虚。 此时,岳有才办完差回来,识相地立在苏玄煜身侧,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苏玄煜匆匆离开,他眉眼阴鸷,克制不住地嗜血暴虐,竟又是苏十三。 每一次伤他的人都是苏十三,这次甚至把手伸到皇宫里,戏弄刚捡回性命的叶无言。 苏玄煜克制着怒意,他早晚有一日,会折磨得苏十三难堪痛苦地死。 —— 叶无言试图与张太医套近乎,他俩打过几次交道后,默契得心照不宣。 叶无言不愿喝苦药、不想琢磨飞鸟说曲,那便负责听八卦,张太医恰好享受讲妻女,两人都各得其所。 短短几日,叶无言听张太医讲完了自己的祖上三代,原本能少喝好几口苦药。 是的,“原本”。 事事不尽如人意,每当熬好的苦汤药端过来时,叶无言唉声叹气,苦着脸想偷摸倒掉。 苏玄煜则会恰到好处地出现,面无表情的看他喝完,然后大发慈悲地,把几颗蜜饯塞到他口中。 叶无言鼓鼓囊囊的撑起两腮,撇嘴抬头看他。 每当这时,苏玄煜便会偷偷把濡湿指尖的手负在身后,面上偷偷泛起薄红。 叶无言呢喃不清:苏玄煜,你热就快出去吧,下次我自己会喝的,不用麻烦你。 苏玄煜回回点头,次次准点就到,乐此不疲地欣赏叶无言,被汤药苦得泪眼婆娑。 悄无声息间,宫内又换了几批人,把王爷们的暗探调到皇宫外围,叶无言身边暗卫增至十人,不露声色地隐于黑暗里,洞察危机。 不过更多的,是看陛下“冷着”脸捉弄神官大人,行为举止间竟能看出几分暧昧。 只是叶无言不这么想,他只会认为,苏玄煜终于逮住了惩治他的好办法,今后定要报复回来。 苏玄煜要的就是叶无言时刻将他放在心上,好也罢,坏也罢,落在心中时日久了,总能生出情意,纠缠一辈子。 苦亦或者甜,都会是苏玄煜给他的,叫他记一辈子。 第26章 罪人 过了许多日,叶无言手臂上的骇人伤口终于转好,苦药换成更易接受的药膳。 苏玄煜每日还是雷打不动,监督他喝完,顺手塞几颗甜丝丝的蜜饯。 只是数日来依旧无趣得很,苏玄煜未经他允许,擅自拦截了所有想见他的人。 就连叶无言偷溜出去,仍见不到一个除飞鸟、青月以外的熟悉人影。 叶无言嘴里含了块冰糖,是飞鸟偷偷带进来的,听他煞有其事地在旁讲故事。 他舌尖搅弄着甜方块,闲出的双手灵巧地拨葵花籽,一碟放壳,一碟放籽。 只玩,不吃。 飞鸟眉飞色舞地演示:“公子!你是没瞧见,比三条街还多的人,闹哄哄的,都围去看十三王爷的热闹。” “陛下不知在哪找的新娘子,六七个,全都装进花轿里,敲锣打鼓地求十三王爷娶进门。” 叶无言歪头,思考道:“新娘子?什么样的?” 飞鸟压低声音说道:“我瞧见身形,像那日袭击您的宫女。” 叶无言好奇道:“陛下这么明目张胆送入门,又是为何?” 飞鸟:“哎呀公子,那苏十三家有悍妻,彪悍到成亲二十多年只育一子,就连其他王爷私养美妾的手段,他也不敢学来。” “王妃发过狠话,十三王爷在外乱玩没关系,但孩子不能有,女人也不准养,否则永生不死不休。” 叶无言睁大眼睛,撂下手里的葵花籽,右手抓起檀扇欢快摇起来:“王妃是何反应?” 飞鸟笑出梨涡:“王妃气个半死,当即令人剥光了他的衣裳,烧出滚烫的水泼到十三王爷身上,打出家门。” “十三王爷的儿子,苏珉,也因为他丢尽脸面,同窗好友的酒约也拒了,消失好些日子。” 叶无言感叹:“陛下好手段。” 说谁谁到,苏玄煜推门而进,旋即应答:“朕说过,关于你的事都可以做到。” 叶无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把一碟葵花壳塞到飞鸟怀中,另一碟乖乖用手托着:“臣谢过陛下,还请陛下笑纳。” 苏玄煜挑眉,伸手捏住瓷碟边,里面是剥好的葵花籽:“这么点东西,就想打发朕?” 叶无言用眼神示意飞鸟出去,听见关门响后,立马靠近他身旁:“陛下,当然不止这些,臣现在就想回大理寺办案,向陛下证明臣的能耐。” 他刻意展示了一下已无大碍的手臂,不经意往里看,都注意不到他手臂上狰狞的伤疤。 苏玄煜的好脾气瞬间一扫而空:“放下,静养。” 叶无言把手藏在身后,微弯的眼睛亮亮的,稍感委屈:“陛下,臣只想出宫查看案情,起码见一面童大人吧?” 第30章 苏玄煜眼底深沉,倏尔移开目光,淡淡道:“城西偏北,有处西山,匪患甚重。” 叶无言来了兴致,把泣浊兄抛之脑后,坐到苏玄煜身侧:“我记得那群和尚的寺庙也在附近,怎么只超度普通人,就没超度完这群山匪?” “压到伤口了,”苏玄煜轻巧地夺过他的扇子,敲他颈后提醒,“想的不错,这群山匪有问题,不知是哪位皇叔的黑手。” 叶无言后颈白皙,墨发下隐约忽闪地勾人心。 “你不是好奇那道士底细吗?” “好啊陛下,一石二鸟之计。还要劳烦您这位九五至尊的大驾,那群山匪好福气,”叶无言坐直,嘴角勾起,“陛下已经知道文灿底细了?” 叶无言身上沾染了苦药味,闻起来有些苦涩的柔和,苏玄煜微阖上眼,静心道:“他啊,不简单……” —— 小道士文灿,领恩随着苏玄煜和叶无言去西山“踏青”。 据说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特意去西山找出个道观还愿。 暂且不说文灿不是这观里的道士,一提到西山,谁人不知这里山匪混杂,能留着命出山便是天大的好事。 不知是不是天意,一路上风平浪静,真像个寻常山路,曲折山路尽头还真有个破道观。 树荫缝隙明暗,燥风卷来,文灿脸上始终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那道观坐落在山间归隐处,若不是他们循着山下旧山户的指引,必然找不到地方。 观门用一簇椿木捆成,破破烂烂的,观院内静寂,古青铜钟布满灰尘,兴许是为了躲避山匪,不再敲响念经。 一个小道士拎着木桶出门,看到两位贵气内发的俊秀公子,还有一位衣着黑白道袍的道友,即刻放下木桶施礼。 文灿回礼后,对苏玄煜说道:“公子如果有执念,就进去拜一拜吧,能得偿所愿也尚未可知。” 苏玄煜敛眉看了叶无言一眼,思忖片刻进去了。 叶无言头顶檀扇,阴影遮满半张脸,斜靠在一棵古树旁,仿佛享受到秋老虎尾巴的趣儿。 文灿默然垂首,仿佛静默诵经,虔诚自然。 叶无言并不想看他自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探查他的表情,开口道:“恩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没反应,叶无言也岿然不动,讲着:“几年前有个叫清河的小县,出了桩富贵子弟打死农家汉的案子,新任知县上任后发现,判词早烙上了,农家汉蓄意谋害富少爷未遂的印,判了个正当防卫。” “翻阅时,新知县又发现,农家汉有妻室子女,还有四老照顾,所记录的供词模糊、动机语焉不详。反倒是富少爷那日醉酒,次日午后才醒。” “可想而知,有人造了假案。” 叶无言直起身,曲起左腿,将左臂靠在上面缓解痒痛,似笑非笑地继续道:“他不是迂直之人,多日辗转打探后,还是被发现了踪迹,有人送了一整箱黄金到他府中。恩人你说,黄金贵还是人命贵?” 文灿笑出声:“万物虚无。” 叶无言熟练地将檀扇当惊堂木,敲在掌心,清脆一响:“那人觉得人命贵。他悄悄用纸封于箱外,箱内藏着陈情书与日期。三月后,他因搜罗证据露馅,被人夜闯府中袭击。知县忍着额间剧痛,衣衫沾染鲜血,冒着大雨,一瘸一拐连夜赶到高一级的府衙。” “所幸府衙灯笼照得通明,知县为了不打草惊蛇悄悄潜入,同时十分好奇,知府为何这么晚了还在办案。” “大堂内被风吹出几张白纸,知县心底不安,扶着墙拼着命地往里面走,眼前赫然是被勒死、僵直长舌的知府。” “知府仰躺着死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上,面容发紫,烛火映入无神空洞的眼里,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叶无言细细摇起檀扇,微微檀香味令他心安:“那知县当即跪在地上,府兵团团围住,擒了他当替罪羊,再后来,出狱当了道士。” 他自始至终没看到文灿有任何动容,自觉无趣:“想不到,你先前还是有罪之身。” 文灿笑道:“叶公子,你不怕我联合山匪杀了你们?” 叶无言摊手,戳穿他:“你若是能放下,愿以暴制暴,也不会天天看条黑鱼苦修。” 这时,苏玄煜眉宇间尽显疲惫之色,颓丧得踏出观门,与天色相近的湖蓝衣袍,都显不出他的气色。 叶无言麻利地拍了拍尘土,趁机对文灿说了句:“看到道观,有没有像回到家一样亲切?” 文灿的高深莫测僵在脸上:“叶无言,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叶无言报复似的对他笑道:“嘻,今后你就知晓了。” 三人顺延着蜿蜒小道下山,叶无言余光清晰瞧见,残垣断壁似的道观墙头,趴着几个道童,皆是神情恭敬,远远行礼。 叶无言斜睨了文灿一眼,没有言语。 霞光晕染着山红,叶无言见不得苏玄煜愁眉,故意道:“陛下,咱们手无寸铁,一个皇帝,一个神官,遇到山匪岂不是全军覆没。” 他俩齐齐看向道士,叶无言道:“我俩指望不上,只能靠你了文大师。” “死道友不死贫道,”文灿一字一句慢慢道:“神官大人的话,贫道听了想入黄泉轮回。陛下,您还是把我的耳朵割下来下酒吧。” 苏玄煜徐徐走在叶无言身后,轻嗤:“说这么恶心的话,不想活了?” 霎时,前方冒出一个拿着银光砍刀的山匪,双臂双腿用布条绑得紧实,紧箍着结实的臂膀和大腿,凶神恶煞地等他们。 叶无言挑眉:“这刀不错。” 苏玄煜不屑道:“小得像个匕首,宰牛羊凑合。” 匪徒结结巴巴:“你们、两个个蠢货!这是、用来宰人的!” 叶无言恍然大悟:“哦——叶兄!他骂你蠢货。你是吗?” 苏玄煜面无表情,答道:“不是。” 匪徒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气红了脸,吹响柳笛,尖锐的震响直冲山林。 三人张望,四下里围满了人,叶无言微叹:“叶兄,都怪你,方才还能绑他一人,现在捅了山匪窝,估计成百个。” 苏玄煜冷漠地看了一眼四周,挡在叶无言身前,淡淡道:“上吧。” 那几个山匪脏话不绝:“你是个什么东西,让老子上就上?今儿个要是让你活着出去,老子就不是男人!” 苏玄煜皱眉,推了文灿一把,重复道:“上吧。” 文灿微妙地看他一眼,终于明白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捉弄他。 第27章 修道 文灿不紧不慢地垂下衣袖,认命似的往一个长相最为魁梧的山匪走去。 那人仿佛是山匪头子,挡在方才结巴之人的身前,周遭百米内的山匪窃窃声音小了一成,观摩老大的反应。 一个道士能耍什么花样,何况穿的这么朴素,顶多算个刚入门的。 他们谨慎地防备,文灿也不负众望,被一截凸出的树根脉络绊了一脚,踉跄着稳住身形,不觉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 众人和山匪头子大笑:“能不能拿出点真本事?派个小道士来谈什么?给爷们几个扫茅房吗?” 文灿在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壮士见笑了……” 话音未落,文灿上脚猛捅对面的下.三.路,稳准狠,山匪头子的豪放笑声陡转成惨叫。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转头拽着叶无言和苏玄煜就跑。 那山匪躺在地上,脸色痛得发紫,眼角疼出眼泪来,阵阵哀嚎,不住地急促呼吸。 叶无言被扯了个跟头,觉得好玩,吃着风也要笑:“哈哈哈哈!陛下,咱们这次真活不长了。” 后面不知是内斗还是怎的,半晌没追过来,等瞧见几个跟上来的尾巴时,他们已经逃回了安全区。 迎面齐整的御林军,看样子是苏玄煜亲自挑选的人,个个精.壮昂首,井然有序地前来护驾。 叶无言扶着树干喘.息,方才跑得太用力,左臂微微发疼,刚结痂的伤口似乎扯开了,细细密密的疼痒。 苏玄煜小心捉住他的手臂,从袖里拿出新的白纱和药葫芦,重新为他上药包扎。 叶无言罕见的没有抗拒,眼里的笑意还未褪,手臂上的伤口镇痛,也阻碍不了他要说的话:“文大师,我打算重修那座观,用神官之名,开辟一道百姓供奉之所,你觉得如何?” 文灿垂眼看了看苏玄煜,直觉告诉他不能答应,劝道:“西山山匪潜伏已久,对山路熟悉异常,一时半刻难以除尽。这回惊险中占了便宜,虽能活捉了他们的首领,可底下的小鱼小虾难保不会东山再起。” 叶无言边欣赏着苏玄煜绑好的手臂,边往远处看了一眼,提醒:“谢陛下,岳有才来了。” 苏玄煜默不作声,替他挽好袖口便走远了。 叶无言趁机强词夺理:“文大师,你也知道惊险啊,那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万幸陛下帮你料理了他们,作为回报,这观也归你了。” 第31章 已至垂暮,山风吹得林叶哗哗作响。 文灿侧头看他,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叶无言,你不问我意愿,直接安排了一个残破的道观来,甚至连个观名都没有,你就如此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他这言行举止相当逾矩,却在叶无言眼里再正常不过。 “这便是真正的你吗?”叶无言满意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所说的没有观名,或嫌弃没有名气,这话不对。” “日后我会请人来修缮,挂我的名号,不出三日,响当当的大名必会传遍昭澜,以后就是鼎鼎有名的神官之观。至于名字,便交给你来取了。” 文灿话音缓慢,听不出情绪:“谁人不知你恶名远扬,再激烈些的,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身为神官,却不尽责,昭澜城人人自危,在你心中是来供香火,真正上了山的怕不是整日砸观。” “叶无言,真正的山匪是你吧?” 他仿佛在公正地描述一件事,恶词丛生都听不出讥讽的意味。 “文灿,可你不像是在乎这些的人啊,”叶无言狡黠道,“还未定下,你早想到了日后如何,莫不是某人口是心非过了头?” 文灿思索片刻,自己似乎也没有非要拒绝的理由,只好说道:“罢了,我只能保证两年内不出昭澜。倘若再长时间,请另寻明主。” “两年够了,能帮我大忙。”叶无言很满足,微笑,“文灿大师,我再说最后几句话。” “陛下料理的不只有山匪,还有当年涉及冤案的人,按大煊律秉公执法。陛下助你,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亦或说,你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文灿与先前的道貌岸然不同,浓黑的眼眸似乎隐约透过笑意,修直得宛如墨竹,道袍被幽幽山风浸透凉意,莹白的月光洒落在白衣轮廓上。 叶无言随意说:“还有,因果轮回,你自会修行心中的公允,我不会干涉。切莫走火入魔,你若是走了歪路,最先头疼的一定会是我。” 文灿垂首,远处是匪徒的尸山血海,自山头往周遭飘来血腥气,厮杀声争斗声,缠着怨愤萦绕在他的身旁,分毫不动容。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方才,即使用道童的性命威胁我,我也不会答应。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叶无言摊手,扇柄在指尖来回旋转:“说实话,我也想过用他们威胁你,我也是这样的人。” “为何现在答应了?” 文灿皱眉,树影绰绰模糊了他的脸。 良久,叶无言听到他说:“想给这个破观起个名字。” 文灿指着藏于深山的道观,缓缓道:“就叫清河观吧。” 叶无言就知道,文灿修道多年,照样放不下经年梦魇,和自己归属同类,别无两样。 道士这人不受拘束,来去自如,趁他还能留在这儿,挑些棘手的活儿给他。 骗到手中一天即是赚到,就算往后纠葛成仇敌,道士终归帮过他抵挡百姓的仇恨与愤怒,不妨碍他占便宜还在宫内躲人。 苏玄煜在不远处徘徊,听到叶无言想让文灿守观,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原本以为叶无言玩闹,想亲自守观的。 叶无言远远朝他传递了个眼神:成了,文灿都能帮他从假巨人手中逃脱,一定可以安抚百姓。 正当时,深山处的道观里小道童们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木棍、铁镰,呆愣愣地瞧着尸体、俘虏遍地。 他们恭敬有加地先对文灿行礼。 彼时,苏玄煜命人守着道观,防止慌不择路的山匪混入,再后来道童们察觉不对,从侧门悄悄溜了出来,未曾想遍野山匪尸首,差点帮了倒忙。 他们几个小不点讪讪地站在一旁,见缝插针帮御林军拖尸,他们只愿这位满身紫气的修道大能,切勿看低他们,对于修行一事,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 正如叶无言所想,他不是个简单的道士。 岳有才瞧见夜已深,才装作突然记起:“陛下!三王爷还在御书房等您,都怪老奴忙忘了事!” 苏玄煜朝叶无言递了个眼神,说道:“今夜清山,不要多留,朕要在两个时辰后见到你回宫。” 叶无言:“是,陛下。” 苏玄煜对文灿很是放心,起码他对叶无言没有半点世俗欲望,留下一个匆匆背影走了。他不会知道,这将是他最错误的决定。 叶无言扯了扯文灿的衣角,忍着笑说道:“你上去那一脚,陛下的脸都黑了。” 文灿若有所思看着苏玄煜的背影:“谬赞。” —— 回去路上,文灿坳不过叶无言的邀约,随他去往童清家做客。 街道寥寥灯火,仅有一处摊位围绕着一群人,是几个小和尚派发符纸与香烛。 叶无言感叹:“你出身父母官,后来又入世数年,知不知晓和尚有多赚钱?” 文灿轻哼:“陛下的人查的真仔细。” 叶无言坦荡:“这账不至于赖到我头上,我可拿足了诚意,什么都没瞒你。” 道士心想:贪欲。 他也如此问了:“这么眼馋和尚兜里的铜板,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叶无言神秘地笑了笑:“不急不急,要看最后还有没有命在,天若怜我,把他们一道收了。” 文灿直言:“以你的身份地位,轻易便能求陛下给你权利财富,为什么不把权财抓到自己手中?” 叶无言被街上的渐凉的晚风吹醒,伸了个腰,点评:“歪门邪道。” 文灿挑眉,又问:“去西山时为何不带青月与飞鸟护着?你可不像怜香惜玉之人。” 叶无言慢悠悠的,引着他没入青苔巷:“他们二人感情和睦,当最后一聚了。以后可没这般好日子,杀人见血,做违心之举,总归有个干净时候,藏着故人与挂念。” 文灿距叶无言一尺处,站定:“你是我见过最不适合修道之人。” 叶无言没有睁眼,揉了揉耳朵,有仇必报:“少废话,带你去童大人家蹭饭。” 童清还未入睡,正堂通明,门窗人影随烛火轻微晃动,似在燃灯看书。 他从童清修缮过的木门伸进脑袋,笑盈盈的:“泣浊兄,我带人来做客了,可千万要做几道好菜。” 童清抬头,没有犹豫站起来走向他。 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苏玄煜这么轻易将叶无言放过来,身边只跟着那夜道士,如此想,必是查明道士的清白身份。 他喜的自然是,叶无言没有大碍,只是面色略显疲惫苍白,紧绷的弦终于轻松一瞬。 童清想: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 从不会饮酒的他,竟想尝尝醉酒的滋味。 第28章 玉牌 童清斟酌半晌,先请他进门,同时分神小心他的伤口:“今夜如此之晚,就为了来吃饭?” 叶无言昂首,眼睛亮亮的:“嗯!人都给你带来了。” 童清不做他想,不经意间柔和几分,带着笑意:“怎么没吃饭?” 叶无言坐到桌前,将手臂靠在桌面上,瞄了文灿一眼,偷偷跟童清说:“特意带他来尝尝富秋做的‘东西’,随意弄点清淡的就好。” 童清噙着笑,无奈地说:“你的泣浊兄还不至于被一顿饭吃没落,你的伤暂且未愈,清淡点也好。” 叶无言见他寻常说笑,便知道他没被自己那夜重伤太过吓到,毕竟是个阅“尸”无数的大理寺丞。 叶无言单手叉腰,轻松道:“那我可就先帮文大师点一道黑翡翠了。” 童清替他理好碍事的衣袍,将菊花茶水倒好:“好,都依你。” “在下还要多谢文大师出手相助。”童清这才把目光移向文灿,拱手行礼。 文灿抿了口茶,微笑道:“小忙而已,不足挂齿。” 童清:“我先去知会一句,只是还需新起灶火,两位稍安勿躁。” 没过多久,四方小桌素斋摆得满满当当。 其中玄机便是,叶无言身前的都是童清亲手下厨,文灿身前则是应叶无言的要求,使的富秋的手艺。 略微插筷,叶无言发觉厚厚白米下有种阻碍,掀开一角,显然是童清专为他卤好的酱牛肉,热气腾腾滑嫩可口,不多,就几块解馋。 叶无言忍不住笑,吃吃地被呛了一口,捉住童清递来茶水的手腕,继续笑:“泣浊兄,还是你这儿好,陛下成日让我吃猪食,白米粥都有药腥。” 他又好奇地看文灿:“好吃吗?” 文灿点头:“尚佳。” 叶无言睁大眼睛,不信邪,尝了一口文灿面前的青菜。 童清正直之姿,他本不信童清真会帮他捉弄道士,筷间的菜夹到嘴里,入口即吐,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 叶无言僵硬地多了几分敬畏,这道士还真能忍常人不能忍。 一顿饭下来,叶无言收敛许多,默默和童清对眼色。 童清默契的知道他忧心案情,于是唤富秋来,陪文灿院中赏月喝茶,他可舍不得叶无言在院中吹冷风。 第32章 叶无言学着童清剪烛芯的手法,轻手轻脚地翻弄烛火,漆黑的瞳孔里仿若跳动一抹圆月。 童清为他续好茶水,娓娓道来。 “自那日你遇险之后,陛下亲自下旨加强巡守,结果假巨人还能寻到合适时机,又犯下几桩凶案。正如你先前所提出的思路,我们从中发现了规律。” “这几起碎颅案,仿照猫妖案之名,残忍可怖,绝不能混为一谈。首先不同之处,便是有人死在‘死’字街内,有人死在‘死’字街外。细细探查发现,所有人都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户,再细分下来,除却第一起灭门惨案,其余人都无任何规律,有的有妻有子,有的独身一户。” 童清顺手扶起叶无言趴着的脑袋,唯恐他压疼了自己的胳膊,还将灯烛往远处推了推,太亮眼,对眼睛不好。 叶无言轻软的发梢笼过他的指尖,隐隐药香停留指尖,童清指尖微颤。 “其次,从他们当中,间接都与几位王爷有关。虽不敢断定,但大差不差。大多数受害者,都去过十三王爷的锁楚楼亦或者赌坊寻欢作乐,欠了一大笔还不清的债。” 童清严肃几分:“无言,一定要离十三王爷远些。” 叶无言又想到苏十三对他的所作所为,攥紧拳头,咬着牙恨上加恨:“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童清派出去的暗探,向他报告过苏十三派宫女色.诱叶无言一事,顿时不知作何安慰。 只好继续讲道:“在发现和十三王爷相关后,假巨人的踪迹便也有处可循,他通常首先露面在闹市周遭,也就是锁楚楼附近。眼看线索越来越多,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假巨人销声匿迹,也不再有人横死。” 叶无言思忖片刻,提到一件埋伏已久的事:“泣浊兄,假巨人消失,真巨人可没有。前不久我们从案卷里查到的宓家,当下如何了?” 童清面上泛红,细细讲道:“我买通了他的得宠妾室,以及他常去的青楼女子处,不断给他吹枕边风,果不其然,他当下早已魂不失守,甚至托人驱邪、买高价武夫。” 叶无言站起身,点头:“那我们择日便去吧?” 童清提醒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宓家家主可能会有些吓人。” 叶无言歪了歪脑袋,能有多吓人? 童清描述不出自己干的缺德事,叶无言不强求。 距离陛下要求的时辰期限快到,只能匆匆告别。 行至院墙旁的柿树下,童清从怀里拿出一小块巾帕,一边一角打开。 是那日叶无言拿出的玉牌,附着久久不消的温度,童清托在手掌心,巾帕柔柔的凹陷一圈轮廓。 童清轻柔地缓声说:“洗干净的。” “多谢泣浊兄,”叶无言笑着拿到手中,扭头朝向文灿,“文大师,该走啦。” 叶无言走在前面,并未注意到文灿慢行一步。 童清悄声道谢:“多谢文大师赠玉牌于我。” “天行有常,大人想清楚。”文灿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童清凝视着漆黑的巷口良久,堪堪笑出声:“若我有他,何必逆天而行。” 他身后闪出一个黑色人形,童清问:“去护着无言。” 那人半跪行礼:“是。” —— 叶无言擦着两个时辰的边,刚巧回宫。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苏玄煜寝宫,外面没有宫人守门,岳有才也不见踪迹。 月光投映到屋内,堪堪能看清屋内摆设。 苏玄煜宿在了外间的榻上,叶无言便只能往里面走,这几日他越发感觉到龙床松软的好处,睡得浑身舒坦。 叶无言仗着自己是伤员,毫无心理负担。 待他的呼吸均匀,外间的人影,便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爬起。 苏玄煜眼神如一湖死水,深潜湖心却是翻涌着暗流,薄薄一层湖面,压住千丈痴魔。 黑色人影缓慢贴近,笼罩住叶无言露在外的手臂、脸颊以及他乱糟糟的长发,苏玄煜伸手挑出滑进他寝衣内的一缕头发。 叶无言眉间微皱,睡得愈加微沉。 苏玄煜忍不住将手靠近他的唇边,叶无言浅淡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指节,抓不住,心仍痒。 他突然很想贴近他,拥抱他,占有他。 寝宫外,似是天上云遮住了那弯残月,屋内昏暗不见人。 眼前再复清明时,苏玄煜心如擂鼓,狼狈地倚靠在榻旁,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他伸手捂着下半张脸,指节用力得微微泛白,理智混乱到忘记睁开眼睛。 苏玄煜的墨色长发,散覆脸前,一言不发地沉寂其间。 起身后,那瞳孔里的幽深湖水化作黑色雾气,无孔不入地纠缠着眼中人,剪不断理还乱。 —— 自那日苏玄煜领叶无言出宫剿匪后,便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似乎还躲着他。 叶无言不明所以,索性不再去想。 当下已经十一月上旬,天气逐步入冷,据飞鸟所说,今年是暖冬,不像往常一般冷。 街面空荡荡,官府前也少了大半围着谩骂的百姓。 飞鸟兴奋道:“公子,城内一大半的百姓,听闻陛下要在西山建清河观,都跑去西山了。” 叶无言忍笑:“你当他们去参拜吗?这么开心。” 飞鸟压低声音道:“公子,他们拿着铁楸、钉耙,打眼一看便不怀好意,万幸您没过去,他们不知晓你的行踪和长相,报复也无处去报。” 叶无言揉了揉他这颗许久不见的脑袋:“放心,文大师自会逃出生天的。” 瞧见童清等待的笔直身形,他半举着手招呼:“泣浊兄,我们现在去宓家吗?” “你来的及时,宓家方才托人送了我一封密信,正是想要通禀此事,劳烦我们走一趟。”童清软声说道,放下手中的案卷。 叶无言好奇极了,迫切想知道宓家家主发生了什么,这么主动地上报。 等到了宓府,叶无言对着吓得病卧在床的宓金露出怜爱的表情。 他附在童清耳边:“泣浊兄,不会太过了吧?人还没松口就被我们整死了。” 童清被他的呼吸怔住一瞬,耳垂幻似火燎,略有些结巴道:“不、不会,前些日子他还去了青楼,当下这副模样是被夫人打的。” 叶无言放下心,轻舒一口气。 童清盯着他的呼吸起伏,喉间干涩得滚动。 宓金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原本黝黑的脸,浮现不自然地苦白色,黑中衬白,肥硕的身躯敦实瘫在床榻上,能看出久不运动的孱弱。 他听到身侧有动静,一见是身着官服的大理寺中人,流下两行清泪:“大人,大人!快救救我,那歹人下一个杀的绝对是我,前一阵巨人闹街的是假的!真的巨人还在谋划着要杀我,他们留我那么久,就是为了戏弄我。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多派些人保护我,下一个杀的绝对是我……” 说到后面,宓金的语序混乱,也颇费一番气力,口中喃喃不绝,一味地求他们派人贴身保护。 叶无言与童清面面相觑,这个消息只有他们和十三王爷知道,一个稍微做大点的商人从何得知。 只剩下一种情况,那便只能是与凶犯关系密切之人了。 第29章 晚香 童清问:“你又如何得知下一个死的一定会是你?” 宓金一时气闷,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有啊,习惯伸手斥责下人的他,终归没抬起来胳膊,肥肉颤抖地堆在床上。 他的声音缓和几分:“我、我几年前与那书生认识。” 童清看向叶无言,两人都知道,他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讲起陈年旧事时,屋内光线昏暗,显得宓金面堂发黑,有几分阴郁。 “可那本就是书生自己作恶,我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到头来反倒成了我们的不对,甚至来我们府前泼脏水、砸器具,无可奈何下去报了官。不过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不知官府还有没有卷宗。” 宓金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又回到原位,盯着床帐。 童清轻声反问:“‘你们’是谁?” 宓金手指蜷缩,心想果真如他听到的消息一样,大理寺早就已经知晓多年前,他和书生共同记录在案的事了。 他的嗓音沙哑:“是,贾新、蒋淑,还有……我。” 童清又问:“事出有因,燕见殇为什么偏偏砸坏你们的东西?” 宓金额头沁出凉汗,往棉被子里瑟缩:“这事也和我的一个老朋友有关系。” 屋内人凝神屏息,听他恐惧道:“那人早就死在几年前的大火里了,该报的仇都被焚成灰,为何还要找我们!” 他“嘶嘶”地倒吸气:“我那朋友有一个儿子,这孩子是个怪胎,模样、学识都高人一等,偏偏喜欢男的!” 童清微垂眼皮,瞟见叶无言面色如常。 宓金恨恨说道:“我朋友劝过他,还答应给他些钱离开此地,只需要和他儿子永不相见。那书生原本并无表示,也答应了我们和那孩子分开。后来却发了疯,来我们府前撒泼打滚,说什么我们害死了他的父母,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父母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家住哪,怎么可能害死他的父母。” 第33章 “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就因为我们阻止他们二人在一起,那书生直接发狠吊死在门前。” 叶无言直觉黄束听到的名字,与这二人有关,问道:“你朋友的儿子叫什么?” 宓金皱着眉想了一会:“好像叫万佑济。” “你朋友叫什么?” 宓金:“万钟祥。” 万钟祥,晚香。 原来黄束本应听到的名字应当是“万钟祥”,或许是蒋淑受到惊吓,被他听作了“晚香”。 叶无言与童清对视一眼,难道万钟祥与万佑济没死,还出现在了蒋淑面前。 按此推测,死去的贾新应当也见过他们,可他们两个为了什么和“老朋友”刀剑相向,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童清严肃地问:“他们父子二人怎么死的?” 宓金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吓到,以为是深挖细节:“自打那书生死后不久,万家烧起来一场大火。因为是深夜烧的,救火不及时,万家一大半的人被活活烧死了。” 叶无言接着问:“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宓金:“活下来的,只剩老万的夫人。大火之后回了娘家,你们也知道,寡妇多流言,受不了娘家打骂后,又回到了破宅子里,搭了个小屋过活。” 他又补充道:“叫……霍花。” 宓金看着二人一副煞有其事地模样,慌了神,害怕地问:“难道真是那书生还魂了?当年万家被烧死,一定就是报复了!我的老天爷唉,我们只是在一旁的看客,没干过什么丧良心的事,怎么就轮到我们了。” 他挤出几滴眼泪,哽咽地说:“官爷!求求你们了,一定要保护好我,我是最后一个证人,不然这案子就成了一起悬案。” 宓金不愧是商人,不露声色地多方挽留,圆滑又周到的话令他们二人无从拒绝,倘若来硬的,宓家众人又开始哀嚎哭丧,说他们一家都活不长了。 他们只好再旁敲侧击问些其他事情,除却无关他利益的,其他的均被糊弄过去。 以至于将童清与叶无言拖延至酉时,夜色将垂。 万幸苏玄煜派人来催叶无言回宫,宓金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留,又借机要了几个官差留在府内。 叶无言有几分愣神,还是陛下这个借口好用。 童清送他回宫的路上,用稍加高大的影子把叶无言遮住,只是叶无言本人并未意识到。 叶无言突然说道:“泣浊兄,你信他说的话吗?” 童清捉回视线,正视前路:“商人只值三分信。” 叶无言附和:“我也觉得如此。” 宓金油嘴滑舌,如果真没做亏心事,又怎么会被寻仇,几年前的旧事,该记清楚的不说,不该记清楚的细枝末节反而添油加醋。 他也聪明,咬住自己是最后一个证人的名号不放,倒逼大理寺保护他。 他聪明到把卷宗里抹去姓名的人保护起来,不透露一点风声,想必那人,地位权势不可小觑,否则他会死得更早…… 不知不觉早到了宫门下,童清静静地看叶无言隐入宫门,半晌,悄然离开。 这回苏玄煜不在寝宫里,应当是政务太多。 虽说扮演了昏庸暴君不碰政事,迫于三王爷的“严厉皇叔”的角色下,阴差阳错的还有批奏折的课业。 叶无言仔细观察了一番手臂,恢复得很好,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开始有些气.喘。 一场重伤,这副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沐浴更衣后,叶无言自觉睡在了外侧的侍榻上。 苏玄煜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推门而入,入眼便是叶无言沉睡的乖巧。 随着月光被屋门挡在外面,苏玄煜熟练地燃一支安神香,这香改良了数次,只有这次的配料最适宜叶无言的睡眠。 片刻,在苏玄煜的注视下,叶无言的手指不再紧握,不自觉地舒展少许,有些翘的唇张开一条.缝,均匀吐息。 苏玄煜的手垂在膝下,凸起淡淡的筋脉,口舌发燥,那夜唐突后,他再也不敢直视叶无言。 叶无言的唇很软,含在嘴里,就想更加得寸进尺地深入。 很像一洼沼泽,平淡乖巧,却勾人丢盔卸甲,越深入、越搅.弄,缠腻他的心脏,裹缚中激烈地跳动。 苏玄煜修长的手,轻抚叶无言的唇,眼神幽深不见底,仿佛下一秒深藏的猛兽就要脱缰暴起。 他想看他哭,看他笑,想听他求饶,还想…… 苏玄煜怔了一瞬,他本不该妄想太多,静立少许后,心乱地走了。 他又回到了玉言宫,宫里的活人气息很淡,他点燃了与叶无言一般无二的安神香,躺在榻上。 苏玄煜衣衫微乱,手掌上下浮动,回荡着妄念的喘.息与舒.叹。 —— 清晨,飞鸟又迷了路,误闯御花园一处小竹林深处,他正要高呼喊人的时候,身前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过来,而下一秒,紧跟着的是青月的声音。 飞鸟蜷缩在假山后,藏匿身形,屏息偷望。 那是个宫人打扮,他说:“青月大人,我们家大人极其欣赏您的才华武艺,倘若您愿意投诚,我们会帮您摆脱陛下与神官的桎梏。” 青月蹙眉,思索了一下拒绝:“不了,我甘愿效忠公子。” 他回头望了望玉言宫方向,眉宇间还透出淡淡的期许。 飞鸟紧张得在手心抓出一道道红.痕,即使二人已经走远了,他依然难以消解偷听到的一切。 因为青月教过他,一但有可疑的人前来策反或者打探,宁杀过不放过。 而不是像刚才一样,为自己留后路一般,轻描淡写地走开。 飞鸟深吸一口气,拍打身上的竹叶泥土,略显僵硬地逃掉了。他信自己的哥哥,青月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进入寝宫后,被叶无言直接拽出了殿门,去向陛下的御书房。 行走在路上,叶无言有几分欢快地问:“怎的近几日瞧见很多母子跑去西山的方向?” 飞鸟郁结的小心思一扫而空:“公子你还记得文大师吗?” 叶无言笑着:“他还拿妇孺挡刀?” 飞鸟煞有其事地点头:“前些日子,城里的壮汉都去砸观,可凶狠了。那道爷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砸的差不多了,走到一个男人身前,问他:‘小友家中幼儿是否经常哭闹?’。” “那男人直接愣了,道爷慢慢和他讨论育儿之道,说如何可让吵闹的婴孩安静下来,居然真的十分灵验。有人问他,为什么孤寡一人的道士,对此道有如此大的感悟。道爷说是因为十几年前,清河县一场大旱,许多婴儿丧父丧父,于是收养了他们,才有的如今经验。” 飞鸟认真说道:“那些百姓深信不疑,也对他改观很多。我去打听了一番,当年清河县因为那场大灾,能逃的人都逃走了,仅剩在清河县里面的,互吃人肉。怪不得没人敢问后续如何,不论那些婴儿活下来与否,能在乱世保存善念,实属不易。” “随后,一大批女人带着孩子前来拜神官,也就是拜公子您。那些壮汉怕吓到女人和孩子,都自觉消停了。还主动帮修缮道观的工匠锯木头、搬泥石。文大师就在一旁教小孩玩乐,让他们认识山间野趣。” 叶无言惊叹:“果然挖到一个好苗子。” 苏玄煜没在御书房,恰巧在叶无言去路旁的一处小亭子里,听到叶无言的话,莫名有些不悦。 苏玄煜对面前的暗探吩咐道:“念。” 叶无言被吸引了过来,惊奇地发现,这人竟然会模拟别人说话的声音,惟妙惟肖。 飞鸟还因那日叶无言受伤后,对苏玄煜凶狠的表情犯怵,噤声乖巧立在一旁。 待这会拟声的暗探念完信后,叶无言和苏玄煜商量:“陛下,这人您最近还用吗?” 苏玄煜看了他一眼,实则目光皆被他嘴唇的碰动吸引去了,直截了当说:“没用。” 暗探睁大眼睛,单膝下跪,哀怨似的求情:“陛下……” 叶无言蹲在他面前,笑眯眯看他:“别喊了,陛下给你放个长假。你叫什么?” 崔阁虽有一技之长,一身小孩脾气尚未遮掩完全,有几分认命似的回道:“小人崔阁,听神官大人之命。” 叶无言把他扶起来,夸道:“好名字,随我出宫吧。” 就这么一交一换,皆大欢喜。 第30章 断袖 “童大人,万家富裕,竟也在这片荒凉的村子里?” 飞鸟警惕地环顾四周,他经过近一个月的苦练,身量猛长,一整个脱胎换骨。 护在叶无言身边,几乎要比叶无言还高,飞鸟手不离剑,也是青月教他的,无论何时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拔剑护主。 童清微微贴近叶无言,点头说:“几年前,放眼整个昭澜也没有多繁盛,外加村子里少了家大户,整个村子也像被拔除气运,停滞不前了。近年来大煊越加富庶安定,百姓才得以积累财富,有了当下的昭澜城盛况。” 第34章 叶无言单手指间转动折扇,郊游一般地闲情雅致,瞄见远处房屋有类似烧焦的痕迹:“泣浊兄,我们要去问万夫人霍花当年发生何事吗?” 他养病期间,大部分案件照旧堆到童清头上,对办案的准备也少了许多。 童清微笑:“不,关于霍花的事,昨夜我便派人问了,毕竟是好几年前的往事,除了霍花情绪激动,再也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 叶无言好奇地看他,听他继续说道:“我们要去拜访她的近邻——宣梨诗,无比难缠的老太太,火烧万宅时,她也在附近。可审问时一问三不知,几年前如此,当下亦如此。因其父亲是位受人爱戴的教书先生,不好无凭无据冤枉一个女人。” 童清沉思过后,继续讲:“她年轻时离经叛道,和一个手艺人生了孩子,那男子却用备聘礼的借口销声匿迹。宣家大怒,可谁也没能找到那个手艺人,因此宣父宣母生了一场大病。宣梨诗坚持要自立门户,以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适才寻觅到了万村。” “宣梨诗饱读诗书,也做些针线活,拉扯儿子宣士长大。却不曾想到,他的儿子是……断袖。” 叶无言一知半解地看他,仿佛在说是断袖那又如何? 童清盯着他的表情,心底松了口气,替宣老太太苦笑:“百姓大多愚钝,被人知晓断袖之癖,相当于声名尽毁,轻则孤独终老,重则与仕途无缘,更不必谈什么闯出好名堂。” “其后两年,宣梨诗父母驾鹤西去,儿子也学那手艺人没了踪影。自那以后,宣梨诗受了刺激,变得古怪易怒,没人能与她平静地聊三句话,就连案卷中也没记录几句完整的线索。” 叶无言若有所思地说:“确实难办。” 正说着,会拟声的崔阁气喘吁吁地从前方赶来,拱手行礼后说道:“公子,村子里探查过后并无异样。” 叶无言慢慢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就靠你了,崔阁。” 一个时辰后,崔阁学声回来,忐忑地问:“公子,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叶无言绕着他转圈,上下打量他:“村里的土话、习俗,都学会了吗?宣士的声音可以不像,但不能从细节露马脚。” 崔阁胸有成竹:“放心吧公子,在模仿人上面,还没人能超越我。” 按照叶无言教的,崔阁模仿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鞋袜上的泥点子都像陈年旧渍。 崔阁入门后,即刻入戏。 眼皮耷拉,配合额头上的几道皱纹,简直就是一个多年未归家的游子,就连赶路缺水的嘴唇干皮也都模仿出来。 宣老太的破院子木篱笆虚掩,有门和没门一样,但崔阁入门前,还是习惯性地敲了一下门。 宣老太听到声音,立马暴躁地从屋内吼:“哪个短命鬼,给老娘滚出去!” 崔阁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继续往屋内走。 推开那扇屋门,正对上宣老太紧握的锈菜刀,崔阁一整个人呆滞住:这么彪悍。 他没忘记演戏,略带有陌生和疲惫地低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宣老太愣住了,直勾勾地看他,混浊的眼珠上下浮动。 本该是母子相见的喜极而泣场面,可崔阁双腿发麻,从她的眼神中战栗,后背发冷。 宣老太平静地转身回屋,“哐当”一声,菜刀被随意丢弃在木桌上。 听她苍老的声音呢喃:“进来吧。” 屋内无比阴冷,白天依然光线昏暗,潮湿的冷气顺着崔阁手指往里钻,冻了个哆嗦。 崔阁适才应了句:“好。” 宣梨诗没有很大的反应,双手背在佝偻的身后,往屋外走,很平静:“娘去给你收拾屋子。” 崔阁跟在她身后:“嗯,往后我留在娘身边,不走了。” 宣梨诗的身形怔了一瞬,打开许久没清扫的西屋门,桌椅床榻上满满一层积厚的尘灰。 崔阁被呛得眼前发昏,看见院当中有一口井。 浓郁的腐朽味道。 正犹豫要不要把旁边的旧木桶扔下去提水,一只皱皱巴巴而有力的手,钳住了崔阁的手腕。 宣老太似笑非笑的,阴森森道:“士儿,家里的井早些年死过一只鸡,荒废了很多年,你都忘了吗?” 崔阁双眼发红激起泪花,克制自己的咳嗽,尽量保持轻松道:“这么多年过去,早忘干净了。” 宣老太看不出异样,只“嗯”了一声,便说:“你先去屋里歇息吧,我一个人打扫干净。” 崔阁心里发毛,心里只想着:不能顺她心意。 他拿出一方巾帕系在脸上:“不用,本就是给我住的,按理说我该出力。” 宣老太没制止,走出屋让给他:“那你打扫吧。” 崔阁:“……” 宣老太的身影边往主屋走,边说:“我去给你烧饭。” 时至酉时,叶无言与童清在院外无聊到数叶子。 叶无言突然问:“要不然我们派个人去看看崔阁情况?” 童清顿了顿:“也好,那我前去?” 飞鸟也说:“公子,我也可以。” 叶无言把童清拉到树底下,前一秒还在笑盈盈的:“不必。” 下一秒,叶无言捉住他的手,靠近脖颈。 他的脖颈白皙,童清摸到淡淡的心跳,温热纤柔的触感贴合指腹,童清甚至慌了一秒:“无言,这不妥吧?” 而下一秒,叶无言面露痛苦,活像被童清扼住喉咙。 童清知道,他又被叶无言捉弄了。 果不其然,叶无言立即将童清护到自己身侧,摁下他的脑袋,童清方才站着的地方劈来一道劲风。 倘若他再慢一秒,后果不堪设想。 童清卸了力气,故意把脸埋在叶无言脖颈处,努力控制着呼吸,声音微微发抖:“方才吓到我了。” 淡淡的苦草药味。 叶无言觉得有些痒,童清笑了一下,恰到好处地站定在叶无言身旁。 叶无言用手轻轻揉了揉,不知不觉红了一片,笑着说:“辛苦你啦,泣浊兄。” 他之前便怀疑苏玄煜派人跟着他,只不过问题是,该怎么把他们喊出来。 这才出此下策。 飞鸟尚不成气候,竟一点都没发现有人跟着,气馁垂头。 叶无言看着面前脸圆圆的少年,问道:“陛下的人?” 果子单膝跪地:“是,在下名叫果子。” 他禀告完毕,深深瞪了一眼童清。 童清迎着他的警惕,罕见的没有说话,报之以微笑。 叶无言没有注意到其中暗潮汹涌,扶起果子嘱咐道:“你前去探一探崔阁当下如何,告诉他无比保住性命,没必要强来。还有,晚间出来一趟,我们再讨论计划。” 果子耿直,回了句“是”便走了。 童清慢慢靠近叶无言,颇有几分无奈:“往后不可如此胡来,要与人保持距离。” 童清看他乖乖点头,明显没有认真往心里记,不过,逾矩了也无妨…… —— 崔阁守着阴湿寒冷的小屋,看宣老太缝补衣物。 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响,他瞄到宣老太即将破口大骂,立刻站起来说:“娘,我出去看看。” 崔阁一看见果子,立马出损招将他拉进屋里,眉开眼笑地说:“娘,是过路人前来喝水。” 宣老太脸色更加阴沉,捏着茶碗倒满滚烫的开水。 果子:“叨扰了。” —— 夜深人静,崔阁跟果子溜出来时,勾肩搭背、搂搂抱抱。 叶无言侧头思考: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欲言又止,折扇入手一响,低声震惊地对崔阁说:“啊!忘记告诉你,你是断袖。” 崔阁同样震惊,立马撒开手:“什么?我是断袖?!怪不得那老太太一见到果子,一个劲催婚。” 崔阁,字辟。心里也只想着:刚回家,催个屁啊。没成想竟然和断袖有关。 原本是一个小插曲,待叶无言听完崔阁讲述所见所闻后,面色凝重。 叶无言只说:“明日,你就说帮她翻土修井,多做些活,记得找个由头把果子赶出来。” 崔阁有些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飞鸟面露疑惑,果子独自默默消失。 叶无言笑得灿烂:“对啊,就这么简单。” 童清默默盯着叶无言笑,心底柔软,他喜欢如何做,那就如何做吧。 次日一清早,果子借口拜别。 等崔阁说出叶无言教给他的话后,宣老太果然阻止他,甚至有隐隐怒意。 崔阁心里害怕得紧,便帮她做些其他活计。 他不自然地插话道:“娘,你知道万家当年大火的案件吗?” 宣老太沉默地坐到正堂当中的太师椅上,神情庄严。 “知道。” 崔阁睁大眼睛,叶无言实乃神人,竟然真能这么容易便问到了。 第35章 第31章 鬼怖 宣老太的声音就像村口空心的枯树,声音在窄小的泥土草屋里轻飘飘的,望着院里的腐井,低吟般讲:“没什么好说的,你还记得自己私自喜欢过的万小少爷吗?” 崔阁心虚地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记得……” 宣老太瞥他一眼,继续讲:“那你应该也记得,万少爷只喜欢燕见殇。大火那天晚上,火烧得噼里啪啦,除了火声,我还听到有人的吼叫和哭声。” 崔阁粗略了解过猫妖案的来龙去脉,但他万万想不到万少爷和书生是一对啊! 他原以为这本是一起简单的“复活”寻仇案,没想到可能还包括情杀。 难道书生诈死,一怒之下放火烧万家? 崔阁心惊胆战之余,没忘记问万钟祥这个关键人物。 “那万老爷生前都和谁关系最好?” 宣老太缓缓闭上眼睛,思索道:“一个姓蒋的女人,一个姓宓的黑胖子,一个姓贾,还有……一个半路寻摸到加进去的,我没见过他。” 崔阁欲盖弥彰地附和道:“这些人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一个接一个地死了。” 宣老太诡异地咧开皱皱巴巴的嘴,笑着:“是啊,恶有恶报。不过他们有一件事做得好,能把两个断袖分开。无论什么办法,只要能保住孩子的前程,便是极好了。” “士儿,你说是吧?” 崔阁后背发凉,急忙点头:“是啊,那我去修一修院子里的老井。” 宣老太立马闭上嘴,冷冷地说:“不用。” 屋内继续维持着死一般地寂静。 崔阁又问:“娘,这么多年,没有人来探望或者关照霍夫人吗?” 宣老太:“没有,你不也是一样。” “……” 崔阁彻底闭上嘴。 —— 童清听崔阁讲后,说道:“的确存在除宓金以外的幸存者,但想让他主动报案,比登天还难。” 叶无言点头,岂止比登天还难,那人大抵活跃在朝堂中,不然大理寺内部卷宗,哪有那么容易抹去痕迹。 至于宣梨诗听到的吼叫和哭声,就连霍夫人都没听到,霍夫人从大火中醒过来时,就被人救出来安置到附近的一棵树下。 细细想来,应当是被下迷.药了吧。 叶无言蹙眉,指腹摁压扇柄,来回摩挲,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熟人作案。 他心中大致有了一个答案,还需验证。 叶无言把手搭在崔阁的肩上,笑眯眯说道:“辛苦你了,真不愧是陛下亲选出的得力干将,去准备一下吧。” 崔阁心中骄傲几分,装作谦逊,还有几分夸大海口地问:“公子过誉,还需要准备什么?” 童清也笑着,叶无言又要使坏了。 恰逢一阵夹杂凉意的冷风吹过,他系发的红色发带倏地凌乱,面色透出虚弱的白,衬得像个艳色白狐精。 叶无言轻描淡写道:“我要你学燕见殇的声音,夜里扮成鬼,帮我吓唬一个人。” 崔阁立马退后两步,疯狂摆手,唱衰道:“不行不行,公子我怕鬼,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学鬼的声音,还没把他吓死,自己早折在半路。” 叶无言微微站直,用扇柄敲他:“怕鬼?你现在扮演的不就是鬼?” 崔阁震惊大叫:“什么?!!” “你难道不好奇宣梨诗的态度吗?作为一个母亲,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假货。” “她当然不会问出口,她的儿子,说不定都是自己杀的。” 叶无言轻揉熬一宿酸涩的肩,笑着丢下一句话,困倦地走了。 几人把崔阁丢在原地,毫无负担地走了。 崔阁大脑一片混乱,怪不得他一进门,宣老太死死盯着他颤抖。 杀人犯怎么可能戳穿自己是假的,她巴不得是真的! 积灰的西屋、散发腐肉味的井…… 崔阁急忙追上众人,心中哀嚎:宣梨诗好恐怖。公子!你也好恐怖! —— 入夜,宓金在卧房浅睡,因白日睡得太足,导致他轻易被一丝微弱的凉风冻醒。 他斜眼瞄见窗未关,发脾气喊:“关窗!关窗!” 没人理他,四下无人,宓金掀开被子,仅剩的睡意被怒气冲散,但他穿好一只靴子后,奇异地冷静少许。 他僵硬地抬起头,那道窗户缝“吱呀”作响,他的侍仆一向谨小慎微,怎么会忘记关窗呢? 惨白耀眼的月光,透过窗户缝弥漫到屋子里,照亮茶台、书案以及倾倒的柜子。 宓金头脑混沌,可下一秒汗毛直竖,干涩地嗓子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 夫人赶他他睡的客卧,哪来的柜子! 这柜子更像一个……装死人的棺材! 宓金吓得瘫坐在地面上,使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仿佛地板砖石是冰凉的利器,那他现在就如若扑腾的胖黑鱼。 地面滑得不像砖头,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宓金强忍恐惧,镇定地颤抖着手靠近眼前,是黑糊滑腻的东西,还散发着腥臭味…… 宓金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一下子全都吐了出来,干呕得直翻白眼,喉咙里还发出恐惧至极的囫囵粗喊。 “吼、呕……来……唔、来人……” 这时,“砰”的一声震响,屋内的棺材盖碎成两半,里面竟钻出一个粗麻衣书生扮相的男子。 那人脸色煞白,被黑发遮掩一半轮廓,脖子似乎还是软绵绵折断的,脑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塌”在脖颈上。 “我来、找你、索命。” 是那熟悉的书生声音。 宓金黑胖脸上泛着死白,周围太滑了,手撑不住黏滑的地面,头重重撞击到地面上。 屋内弥漫起腥.臊.味,宓金吓得失.禁了。 他大口喘.气,哭着说:“你别过来……别找我!当年万家着火就是你干的吧!你该下地府找他们复仇!找我们做什么!” 宓金随即又开始跪地,用力磕头,他太胖了,跪都跪不稳,一边身子倾倒斜躺地面,一边哭辩:“我可什么过分的事都没干,都是他们几个干的!你的仇已经报了,何苦找我相逼!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保证给二老烧纸烧钱,我宓金说到做到……” 过了良久,宓金哭哑了,嘴里的话模糊不清。 叶无言和童清破门而入,揪紧他浑身上下唯一干净得一角,把他拖到屋外。 叶无言本想把他扇醒,但宓金太脏了,只好作罢。 童清严肃追问:“宓金,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宓金仿佛被唤醒,从痉挛颤抖地状态中脱离:“没有,没什么。啊!屋里有鬼!有鬼!” 童清拎着他往屋内走:“你看清楚了,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到底瞒了我们什么?” 没有破碎的棺材,没有男鬼,也没有黑油油的液体,只有他身上的排泄物是真的。 宓金眼神涣散后,呆滞片刻,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立刻换上凶狠的表情,想推开童清,结果推空后正面摔爬到地上。 “你们给我滚!我都说了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瞒你们,都是那个该死的书生,一切都是他的错!” 宓金形似癫狂,号召全府点灯,仆役只能照办,在他周围围成一圈。 叶无言拉着童清出府,悄声道:“他怎么这么不禁吓,最起码把字说清楚啊。” 童清惩罚似的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啊,偏爱这些‘歪门邪道’。” 叶无言没躲开,被他的手指戳了个正着,他捂着脑袋躲远:“泣浊兄!你就说管没管用!以他的狡猾程度,入土了都要把秘密带进棺材。” 童清淡笑着不语,他们确实又有线索。 宣梨诗与宓金的口供出奇得相对,宣老太倾向于讲万家内部腌臜,宓金则将重点放到书生重生寻仇,还提到了书生的“父母”。 事情的真相,似乎已初见端倪,甚至书生父母的死,都不是单纯的意外。 宓府里只剩下宓金,和一众围着他的仆役。 宓金虚弱地喘气,在众目睽睽下更衣出恭,几乎就是一条摊开隐私的黑鱼。 他还在害怕,害怕书生寻仇,当下围靠着的都是活人,大抵就不会有鬼了吧? 以至于连叶无言一众人如何入府都没问。 宓金问一个小厮:“信送出去了吗?” 小厮战战兢兢道:“老爷,送出去了,那位大人还没反应。” 宓金发狂,扯自己的头发,眼珠上布满红血丝,吼道:“继续送!送一百封,一千封信,我就不信他真能抛弃我不顾!明明他也有份,他也该死……” 院子里寂寥无比,宓金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吵死了。 他周围明明有这么多人,怎么又会觉得这么孤独。 他是怕死,更怕一个人死。 周围人熬到半夜,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 宓金木木地睁圆一双眼睛,僵硬地站起身。 第36章 他的腿麻了,一瘸一拐走了很久,才到后门。 有小厮偷看到宓金偷溜出府,可关他什么事,是死是活都是他的报应。闭眼想明白后,彻底睡沉在院子里。 宓金手指很粗,是他早年跟着万钟祥老爷走货时磨的,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 他虽胖,力气却不小,使劲扯松扼紧脖颈的衣领,松松垮垮地行走在街上。 他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闷了这么久,想出出火气。 安然无恙地走到青.楼门口后,宓金彻底飘了,被鬼吓到失.禁又如何?鬼在人间活不了多久,他泄.火却能爽很久。 第32章 折辱 一阵冷风萧瑟而过,寒意顺着他松垮的衣袖,拔起他根根寒毛。 宓金警觉而随意地猛回头看,街上并无其他人,就只有几条大理寺的“尾巴”藏在街尾。 他很放心,即便巨人来,也先要过大理寺那关。 宓金卧床多日,山珍海味吃了不少,补气血的人参鹿血汤也没少喝,在家里母老虎的严加看管下,下.腹憋屈得很。 又一阵“鬼哭”似的风呼啸,宓金一哆嗦,连忙钻入门内。 这是他私底下开的燕尾楼,虽比不上王爷开的锁楚楼华贵,却是个安全的地儿,唱曲、听戏。美人儿模样全按宓金的喜好置办,因其不好男色,故而楼内只有女人。 不像十三王爷,男女通吃。 燕尾楼不像以往般热闹,宓金轻车熟路,走进独属自己的上房,屋内青黄烛火照得通明。 他扯散身上衣裳,肥胖的身躯踏在木板上,晃悠出“咯吱”的轻响。 宓金眯着眼睛往榻上看,肥厚的嘴唇一张一闭:“美人儿,等久了吧?” 榻上那团身影颤抖,缩在一角,甚至不敢露头。 宓金大力钳住她的细弱手腕,拉扯到榻下,“咚”地摔到木板上,女人哽咽着痛叫,他似乎有些不满:“来那么多次了,怎么还不会伺候,管事的怎么教你的。” 女人露出惨白的脸,墨发凌乱,恐惧而怯懦地逃避。 不过没什么用,宓金强忍怒气,三两下脱掉薄衣,为了速战速决,甚至猴急得涂上润.膏。 回.来时,已不见女人的身影。 宓金不耐烦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光裸.身体寻找:“人呢?死.贱.人,最好别让我找到你!老子*不死你!” 他身上没有衣物,风吹过很冷。 他来过那么多次,头一回觉得冷,兴许是快入冬了吧。 可是,窗户明明是关着的…… 宓金血色全无,鬓角流下冷汗,僵硬地扭头看过去。 一道拉长的巨影,彻底映照在木窗所在的那面墙,庞然大物的压迫感。 巨人肃穆紧盯,仿佛眼神便能刺穿他的心脏,身侧,就是传闻中的巨斧。 宓金嘴唇发白,两腿打颤,嘴里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时,巨人身旁,一个精壮的男子走出来,噙着一抹冷笑,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断舌老儿。 宓金肥肉堆在腰侧、大腿,不知是冷还是怕,跌倒在木板上时,身心俱颤。 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惨笑:“我、我们谈谈,当年我什么都没参与。可我、我知道谁干了哪些畜牲事,我都说,只要饶我一命,一切都好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但他本能地畏惧那锤银斧,手指甲盖紧紧扣挖木地板,地上太滑了,未等爬起来,他又栽回地板上。 宓金急得眼眶流下两行清泪,恐惧地仰视那两人。 那男子仿佛是主谋,面色阴郁,仿若很多年没有笑过,冷得像刚从地府逃出来的恶鬼。 他淡漠半抬手臂,手指高高弯下,示意可以动手,杀伐果断,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宓金顾不上礼义廉耻,空.裸.着身躯,像断腿的节肢动物苦苦挣扎。 可惜巨人的身影很快笼罩这只待宰的“畜牲”。 楼下,空无一客,姑娘们围在老鸨身旁噤若寒蝉,蜷缩最远的一间客房瑟瑟发抖。 “咚” “啊啊啊啊!!!” 惨叫声响彻整栋燕尾楼。 过了很久,那几人才拖着血淋淋的脚印离开。 老鸨急忙拿出账簿,划掉几笔烂账,扯着几个胆子大的姑娘上楼。 几人被眼前的血腥震慑住,满屋血迹横飞,眼前的宓老爷看不出原样。 一个姑娘揪着老鸨的衣袖,哽咽地哭着说:“妈妈,死的是掌柜,这可怎么办啊?我们现在立马去报官吗?” 老鸨阴着脸,甩开她:“闭嘴!报什么官,掌柜的怎么了,不也是该死还得死,快去把账簿拿给夫人,一切交予夫人定夺。” —— 叶无言被飞鸟从被窝里拎出来,和飞鸟相差无几的身量,在他手里格外显得削薄。 叶无言脑袋垂在前,闭眼昏睡,乖巧等飞鸟为他梳洗。 一切置办完毕,飞鸟无奈地在他耳侧提醒:“公子,又死人了。” 叶无言双眼迷离,有些没听懂:“嗯?” 飞鸟都有些不忍心唤醒他:“公子,宓金昨夜死了,再晚一步宓夫人都要推棺下葬了。” 叶无言深吸一口凉气,呆呆地站起来:“走。” 他们还只见了几次罢了,最后一面竟是如此的不体面。 大理寺停尸房。 这次叶无言已经十分老练地应对尸体,他拿出苏玄煜给他的药囊,捂紧口鼻,一双圆眼睛露在外面。 若不是停尸现场,童清甚至想夸一句可爱。 宓金死于宓府,宓夫人死也不肯交出宓金尸首,童清强硬地拿出令牌,才将宓金尸体搬回大理寺。 值得好奇的是,宓夫人的眼神类似厌恶、愤怒与释然,截然没有往日爱人情绪的外显。 童清面色如常地解释:“宓家不是第一现场,很干净,我们赶到时宓金已经躺进了棺材里,宓夫人只字不言,没能找到有用的供词。” 和前几起案件相比,宓金没有衣物,四肢强硬大开,仵作都掰不动僵硬地尸体,下.体剪断,口舌、眼珠尽拔,五官扭曲尽毁,脏器剖出,双手双脚砍断塞入腹中。 俨然一副羞辱人的死法。 童清继续讲道:“我们的人昨夜跟着宓金,发现他去了燕尾楼,怕打草惊蛇,在外蹲守了一宿。其间并无人出入,一大早竟发现有人外出,带一众武仆折返入楼,打探后才知道宓金死在里面。” 叶无言挪开药囊,轻嗅了一下,立马拿回药囊遮掩口鼻。 他发现宓金身上有种甜腻香粉味。 叶无言问道:“燕尾楼是什么地方?还有,宓金身上好像有种香味。” 童清面露难色,有几分艰难地解释:“燕尾楼是宓金的一处私产,如若不细查,连他的夫人都不知晓这处地方。至于这味道,是一种风靡城内的润……香膏,之前在办案中了解过。” 叶无言迟疑地抬头:“泣浊兄,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 童清说得太隐晦,叶无言理解成了剪裁衣服,还卖香膏的商铺。 童清又说:“这件事我来办,你不要插手。” 叶无言更难以理解:“泣浊兄,几日不见就这般疏远了!” 童清屏住呼吸,将他带出停尸房,罕见地再次拒绝,甚至义正言辞:“神官不可入污秽之所。” 叶无言狡辩:“陛下尚未封名号,也并未下诏令,我不算真正的神官。” 童清冷酷地说:“不行就是不行,暂且让飞鸟回宫,我还有事要办。” 叶无言凝望他匆匆离开,小檀扇轻轻摇晃,狐疑着什么。 —— 回宫路上,叶无言打了个哈欠,对飞鸟说道:“小鸟,帮我去买份酥饼,回去带给陛下。” 飞鸟点破他的话中话:“公子你呢?这回我可不能再远离公子半步,我还记着上次某人差点丢了一条命。” 叶无言“哼”笑,拉过身旁一个挑买东西的路人,说:“有文大师陪我。” 飞鸟定睛一看,果然是文灿,这才不情愿地叮嘱:“文大师,请务必看护我家公子回宫,多谢!” 文灿倏地被拉过来当挡箭牌,看叶无言小人得志的模样,莫名答应了下来。 叶无言笑嘻嘻的,毫不见外:“文大恩人,我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知道那日应对的男人,家中有婴孩?” 文灿轻笑:“他身上有奶膻味。” 叶无言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对啊,是味道。” 方才他就觉得那香膏格外熟悉,被文灿稍加点拨,他回忆起那日追杀他的“假巨人”,身上好像也有这种味道。 文灿虽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耐心陪在他身旁。 回宫路上,不自觉停步在案中提及无数次的锁楚楼前,风掺杂着甜腻的味道扑面。 叶无言慢慢睁大眼睛,抬眼望牌匾“锁楚楼”,福至心灵道:原来泣浊兄是这个意思,怪不得宓夫人着急下葬,她怕家丑外扬。 第37章 宓金身上是偏浓烈的劣质香,刺鼻酸涩,锁楚楼则更多的是勾人心魄的甜腻。 一切线索终于被连在了一起。 叶无言急切而兴奋,强忍矜持道:“文大师,我们进去看看吧,生意这么红火,能帮你学到不少补贴清河观的手段。” 文灿眼都不眨一下,众生于他来说皆为平等,可实在没理由花费时间去里面学艺。 叶无言微笑,不太熟练地求人:“文灿,求你了……” 文灿笑出声:“能让你求人,不容易。” 叶无言瞬间面无表情,撇嘴:“到底去不去,这很重要。” 文灿爱瞧好戏,想看叶无言的小算盘,无所谓道:“去,若是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可莫要怪我。” 叶无言不是贪恋美色的人,去情.色.交易的花楼,又能干什么? 不怕陛下打断他的腿吗? 想到这儿,文灿忍不住笑出声。 第33章 花楼 锁楚楼前有几位妖媚的倌人,男女均是弱柳扶风、回眸百媚,丢出去的手绢也能嗅到勾人甜香。 叶无言从未去过这种场所,心底发紧,装作镇定悄声问:“文大师,你带的银钱够我们浪一回吗?” 文灿挑眉:“不带钱也敢来大名鼎鼎的销金窟?不然大人回宫求问陛下,月落前刚好赶回来。” 叶无言有些绝望,他出现在十三王爷的锁楚楼前,已经足够惹人耳目,若是回宫再来,证据不知还能不能保留在这儿。 他心一横,咬牙说道:“你出价吧,我还。” 文灿坦然伸出两根手指:“一月内,三倍。” 叶无言气笑,暗骂:“奸商。” 他使坏撞了一下文灿,低声威胁:“你最好能把我们两个完整带出来,一旦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要留,带我跑。” 叶无言心底发慌,留意周遭之余,紧绷着一根弦,总觉得锁楚楼内藏着什么大事。 进楼是临时起意,没有任何人左右,更没有任何人知晓,只需要在两刻钟内离开,十三王爷的人动手再快也逮不住他。 他在盘算一张巨大的棋盘,太深的短时间挖不到,太浅的有千变万化,能够与眼前案件相连的始源,或许就在里面。 落子即布局,成败在此一举。 叶无言定神,换上新奇的贵公子相,装作自来熟问面前小倌:“好姐姐,有没有新来的?我们有的是钱。” 揽客的是个姐姐,一举一动都被精心设计。 接客花女见识的人多,却鲜少遇见俊秀公子来玩,还是富贵少爷,眼前一亮,故作痴怨:“哎哟,奴家不好吗?公子非要找不会玩的雏.儿,我带公子去挑选一二,若中途悔了,可定要唤奴家赔罪。” 她轻贴叶无言耳侧,吹了口气:“奴家会的花样儿最多……” “姐姐饶了我吧,”叶无言强装笑意,把文灿推了出去,“这是我新结交的大师,推算出我今日红鸾星动,兴许会遇见命中注定之人。” 花女意会地眨了眨眼,颇有稍许看人上当受骗的可怜,还真是傻人钱多,谁红鸾星动来花楼找相好? 估计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公子,花女经验老道,决心给他推新来的几个丫头,若不是他好骗,都不敢拿他给那丫头练手。 道士是个老滑头,那便多让几个姑娘作陪,一并让那位公子哥儿付了。 叶无言矜持自若,和文灿上了二楼雅座。 花女带着笑意推开门,雅间内,一时涌入七八个姑娘。 姑娘们明显对叶无言兴趣更大,谁知叶无言避之如蛇蝎,坚持要那个被挤在人群后的小丫头。 她们识趣,扭头嬉笑着陪文灿喝酒,想多赚些赏钱。 文灿神色如常,并不饮酒,微笑着给她们讲外面的故事。 另一侧,则是叶无言与小花女面面相觑。 花女熟练地倒酒,跪坐在叶无言身旁,瞄了眼楼下某处,立刻笑着对叶无言撒娇:“公子,喝酒吗?需不需要奴、奴家喂您?” 叶无言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指间转动,蓦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神情专注,微微垂眸,灯前修身正坐,恍惚间仿佛他才是摄人心魄的花魁。 花女谨遵以客人为主的法则,低眉顺眼回答:“奴家名唤彩因。” 叶无言轻笑,将折扇打开,半遮半摇道:“真不乖,公子问你先前叫什么名字?” 彩因不敢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楼下阴影处,笑道:“公子不要为难奴家,旧名皆是前尘往事,何必刨根问底?” 一声镇场的古筝飞掠,正堂居中的高台上,一位半遮面的美人坐在古筝前,听身旁的老鸨施令。 叶无言没打算首次来能问出什么,把兴致挪到看台上。 老鸨喜笑颜开,边鼓掌边介绍:“这位是我们锁楚楼去年的花魁,承蒙各位大人赏脸,巨人袭街期间也要来光顾。花魁姑娘专为了大人们,重练昔日成名曲。姑娘们开始吧!” 那花魁一开嗓,叶无言瞬间屏住呼吸,沉默地紧跟旋律思忖,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他恍然惊醒,几乎僵硬地愣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原来如此。 枉他听了好几日民间曲,飞鸟搜集数日的小曲唱腔与假巨人无半分相似,他一个小孩…… 又怎么可能会花楼.艳.曲呢! 怪不得“假巨人”总出现在闹市,甚至于缩小范围能和锁楚楼沾边,那几人说不准依旧躲在暗处,盯着他们两个。 苏十三若窝藏高出常人的“巨人”,能且只能让他或者他们,藏在自认为的安全之所。 无数个日夜藏着,比当街杀人更显了无生趣,头牌唱曲便是好法子压抑血性。 当夜,“假巨人”认定他们两个必死,疏忽中猫捉老鼠似的,眼高手低哼曲宰人,未曾想竟真的让他逃走了。 到底是背负血案的流放凶犯,还是地痞流氓呢? 叶无言维持假笑,木然地揪着扇柄转小圈,时而带几分温柔缱绻地和彩因对视,一边还分神留意道士。 按理说他也应听过假巨人哼的调子,文灿为什么没有反应? 叶无言屏息听曲,尽量冷静。 可思绪依然混沌,他后知后觉地想,如果当时接受了苏十三的“好意”,兴许那几位“假宫女”,也能为他提前唱出这首曲子。 即便音色不对,凭腔调便能抽丝剥茧,围楼捉人指证苏十三。 叶无言唾弃自己的无力想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就算提前知道凶手躲在哪,也没那么容易拉苏十三下台。 不知是错觉,还是他多想,似乎有无数道目光紧盯着他。 文灿侃侃而谈,又讲了什么玩笑话,用游历时所遇的奇闻轶事逗姑娘们大笑。 —— 锁楚楼有严格的留客指标,若客人难缠,还会用些“特殊手段”。 若是留不好恩客……彩因盈满笑意的眼底,胆寒得透出恐惧。 她豁出去了。 彩因先微微侧身,让首次来的客人适应近距离,接着柔.媚无骨地捉住叶无言的衣袖,贴在脸颊处撒娇…… “欸!姑娘莫要非.礼我!”叶无言惊恐地迅疾抽出衣袖,躲开三尺远。 彩因顿时僵住,教习嬷嬷从未教过这种情况,嬷嬷只教过:男人都是急.色.鬼,来锁楚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叶无言也差点僵住,卧底搜证他能豁出去,强迫他和人接触万万不行。 彩因不敢看楼下警告的眼神,迫不得已将叶无言划分到了难缠客人一类,哆嗦着手,把指甲盖的粉末,悄无声息掺入酒杯里。 她赔笑着转移叶无言的注意力,拉长尾音,一个字能转三个弯,用气音娇娇地说:“公子是嫌弃我吗?” 叶无言垂头表示歉意,紧紧握着折扇拱手还礼:“姑娘多虑了,是在下的错。” 花魁的古筝未停,棋盘上,他先失守一步。 彩因捞准他这句话,涂着鲜艳亮色的红指甲,轻抚下唇,少许恃宠而骄道:“既已知错,公子就宠彩因一回,喝了奴家这杯酒吧。” 叶无言继续装作无措的模样,实则余光掠过文灿,几个瞬间里,无数推测霎时浮现,甚至怀疑过是他做局。 他之前查到过城内暗地里风靡白叶子,锁楚楼蒸蒸日上,说不定靠的不仅仅有王爷权势,还有对白叶子的欲罢不能。 叶无言伸手接过酒杯,左臂旧伤扯了一下,寒意渗入伤口,浑身发冷。 酒里一定有其他东西吧?叶无言想,自己的死期快到了。 棋局,更是赌局,一旦上桌,无论生死。 于是,他轻易答应了彩因:“好。” 叶无言微微侧身,盯着酒杯淡笑,瞄见楼下阴影处,藏着几个面色凶悍的人物,怪不得彩因颤抖着看了好几遍。 他笑着拿近酒杯,酒水触碰到嘴唇时,半遮掩地从口中溢出一句:“酒里有东西?” 第38章 彩因怔了一瞬,下意识想阻止他喝掉。 叶无言用折扇抵开她阻拦的手,和彩因拉远距离,把酒杯倒扣在小桌上,笑着说:“嘘,晚了,喝完可要一辈子记得我。” 彩因眼尾泛红,但有人时刻盯梢花女,迟疑一瞬,兴许眼前公子明白她只能这么做。 叶无言察觉时机已到,悠悠起身,那瞬间毒性上头,热血在头脑间翻涌。 他强装镇定,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别怕,好好照顾自己,彩因姑娘。” 古筝声音停了,楼内只有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精准拽起文灿。 叶无言每一步都几欲走在细线上,头昏脑胀地贴在他耳侧说:“带我走。” 文灿惊诧发觉他的手滚烫,仅仅看着与常人无异而已,回忆起叶无言入楼前说的,顿时明白几分。 文灿礼貌地和花女们道别:“朋友家中有悍妻,实在不便久留,下次再与诸位讲述南方吊人村的趣事。” 花女自然不会放过肥羊,楼下盯梢的人也不允许,竭力纠缠着他们留下再喝几杯。 叶无言被缠得烦不胜烦,因刚才喝了酒,外加药.性,情绪尽力克制才不外显。 自从古筝声音停后,喧热声浪不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想要钻入叶无言的身体里,就像个供人随意窥伺的木偶。 他讨厌这种感觉。 叶无言熟练地摸出银子,豪气扔在看台上:“我朋友家里有三个妾,更凶,看你们谁敢拦。” 文灿看着他的银子被毫无保留撒出来,气得忽略叶无言何时偷的自己银钱,任劳任怨扶着他逃跑。 花女嬉笑着争夺赏银,红绫罗被高高掀起,似红浪淹没蚂蚁。 叶无言意识昏沉,还在犹疑,文灿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因为被下.药,叶无言没办法保证在出去前还能清醒,生生抓破了左臂的伤。 他倒吸一口凉气,所有感观都被无限放大,听到有突兀而细微的钟声。 叶无言凝神闭目,听到木板下方有脚步凌乱震响,危险在楼底下。 文灿恰时拿出剩余银子,给堆满笑脸的老鸨。 老鸨还要推辞几番,撞见文灿原先谈笑风生的悠哉化作冷漠,她深谙待客之道,只好收了银两送客。 第34章 中毒 被文灿背着没那么舒服,兴许是他急了,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故意的。 叶无言发觉这个臭道士,明显颠簸倒腾自己,酒气染得他眼睛发烫,脾气一下子就上头了。 他不按章法地扯文灿后衣领,骑马一般迫使他慢下来,行路稳当后,才奖励似的拍拍他的脸。 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后,眼前由白日正阳,变成小巷暗色,叶无言方才彻底瘫软。 文灿黑着脸在巷子里等了一会,锁楚楼没人追出来,松下一口气。事实证明,楼下隐蔽的人并不是有意监视他们,而是照常监督花女业绩。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叶无言真的会喝那杯酒,他头脑精明,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一个圆脸的暗卫不知从哪跳出来,满脸紧张地看文灿身后的人,着急询问:“道爷,公子这是怎么了?锁楚楼眼线太多,我们混不进去。” 文灿脸色缓和,告状道:“你们叶公子被灌了一杯酒,酒里加了别的东西,正晕着,先回宫找太医看看吧。” 果子焦急地粗略检查一番,满腔热血凉了一半,在文灿看不到的角度,叶无言嘴唇发白,手指甲盖的粉白色变成僵紫。 他严肃到文灿都察觉到不太对劲,问:“怎么了?” 果子不多废话:“道爷,换我来背,公子可能中毒了。” 文灿小心翼翼把人递出去,身后的烫意一空,仿佛这人随时都会离开一样。 叶无言眉头紧锁,把意识封闭到窄阁里,容纳不了外界消息。 叶无言的潜意识还在逼他,竭力保持最后的清醒,心底莫名深压着极其重要的事,重要到痛苦得渡出哀愁。 果子步子稳而快,文灿则时刻注意叶无言的状况,见叶无言有动静,不自觉靠近他,侧脸问他:“怎么了?” 叶无言耳朵不好使,眼前还一片模糊,用眼睛辨析了半晌他是谁。即便神情恍惚,依然飞速思考一瞬,当即断定:此人熟悉但不能说。 为避免挨骂,装晕在果子背上。 文灿:“……” 叶无言自认为能无时不刻都能保持冷静,当下他依然信自己的直觉。 对他来说,若是自己还有意识,和他说过要效忠的苏玄煜相比,道士虽救过自己,也没那么可信,他情愿烂到肚子里。 他早就说过了,来这儿,只是帮苏玄煜一个人。 热血上涌,叶无言发热的眼皮千斤重,模糊且睁不开,睫毛颤抖,耳鸣到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 病时应当是人异常脆弱的时候,叶无言左臂痛到发虚,喉咙干涩,浑身沉重到像被打入万丈海底,痛苦在他发白的脸上增添消极黯淡。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如果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 宫内乱作一团,辗转反侧,叶无言终于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在怀里,这个人抱得很紧,低沉的嗓音沙哑,急躁不温柔,却能打碎他大大小小的噩梦,直接把他从苦涩深沉的海水里捞出来。 最后,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覆于他的脸侧,叶无言彻底昏睡。 苏玄煜摸到他的呼吸变缓,嗓音嘶哑:“十四皇叔还没来吗?” 他的手有点抖,拿出干净的巾帕,裹缚住叶无言流血的旧伤,好不容易结痂,重新撕裂不知有多痛苦。 果子的脑袋几欲垂到地上,牙齿打颤:“回陛下,柔川已经去请……” 苏玄煜眼神极冷,咬牙肃声呵斥道:“滚出去!朕不想在他面前杀了你们。” 果子闻声悄然退出去,文灿也想浑水摸鱼溜走,却被苏玄煜冷漠的声音喊住。 “朕记得,是你和小叶子一起逛的花楼。” 这话宛若呲牙的毒蛇,紧紧缠绕文灿的脚,质问得他动弹不得,脊骨寒凉,好似被蛇信子舔舐得一激灵。 文灿淡笑,有点惨:“回陛下,是我们一起去的。” 苏玄煜从叶无言枕边站起,双眼被阴影笼出阴霾,往外走了一步,像是带着夺命的重剑踏下高位。 他的质疑轻飘飘的,令人想不出保命的关键:“那为何,你没事?” 文灿直视他,叹了口气:“请陛下信我,贫道无党派,忠于向民本心。叶无言虽贵为神官,在贫道眼中,也只是略微顽劣的普通人。” 苏玄煜背过身,半跪在榻前,握住叶无言的手,于他而言分秒都是煎熬:“你们在里面遇到了什么?” 文灿如实相告,提醒了那杯不明所以的酒。 听罢,苏玄煜神色沉重,意味不明道:“召大理寺丞童泣浊,御书房待宣。” 文灿闻声:“是。” 寝宫内重归寂静,没多久,十四王爷苏齐祝匆匆赶来。 苏十四还未进门,便叫嚷着警告:“苏玄煜!这次你若是再随意唤我,看你那小情人不足轻重的毛病,以后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来。” 苏十四看到他回头,很快闭嘴没声了。 苏玄煜眼底殷红,恍惚间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一代帝王说不出的脆弱与无助。 苏玄煜有些失声,生硬地克制哽咽:“十四叔,求你,救救他。” 苏十四停住了想说的话,恢复医者严肃,上前把脉。 脉象一团乱,面色苍白底下藏有一抹不自然的血红,丝丝青紫脉络绷紧,血液被刺激得逆流。 叶无言手臂的旧伤撕扯得恐怖,身上也有酒气,眼皮底下的瞳孔也有少许失焦。 苏十四作为一名医师,自然看不惯病患饮酒的坏习惯,下意识厉声质问:“他受了伤还去花楼喝酒?谁惯的?” 苏玄煜默默认下:“我。” 苏十四乱中有序地拿出银针:“还挺大方,不怕你的小情郎再也回不来了吗?” 苏玄煜抢先一步,帮叶无言脱下寝衣:“十四叔什么意思?” “只脱上衣,把头发散下,”苏十四看他不值钱的模样,差点翻白眼,“你还问什么意思?” “苏十三的花楼酒都敢乱喝?这酒里一定有让人上瘾的风月散,苏十三用这玩意来招揽客人,喝一口一辈子忘不掉,喝到家破人亡,喝到心脉破碎。” “民间,下等瘾客没钱,只能食用风月散的边角料,叫它‘白叶子’。” 苏玄煜瞬间僵在原地,明白了什么,喃喃问道:“怎么办,怎么……十四叔,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他能活一次,一定能活第二次、第三次……” “掌灯,”苏十四不苟言笑,把银针置于火上燎,“他的确命大,却也倒霉。” “本就有旧伤,内有风月散随酒饮入,加快了药性发挥,况且风月散和治旧伤的一味药材相斥,甚至析出毒素。但你这位情郎公子可不是一般人,昏睡之前狠心扯坏伤口,导致经脉中毒素延缓。可惜思虑过重,心脉中血近乎逆行,能不能保得住这条命,就看本王手段了。” 第39章 苏十四摇摇头,品出好兴致:“真有意思。” 苏玄煜考虑良多,急切道:“他会染瘾风月散吗?” 苏十四似笑非笑:“定然不会。” 苏玄煜低眉缓声道:“多谢十四叔。” “不过还有一事,他去花楼是为公事,还望十四叔不要偏见他。” 苏十四懒洋洋地应了句:“嗯,还没拿到手?本王见你方才替他宽衣,手脚挺麻利啊。” 苏玄煜一怔,耳廓微红,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苏十四边施针,边提醒:“这位小公子心性坚定,看不出脉象里有乱红尘的迹象,尚未开窍不要强来,免得过刚易折。” 一阵细风吹起烛火,屋内的光颤了颤。 苏玄煜蓦地走过去关窗,沉思良久:“我自会让他开窍。” 苏十四嗤之以鼻:“本王的好侄儿,你可是人见人怕的残暴皇帝,那几位还无时不刻想宰了你,就算你让他开窍,又如何保得住他。” 苏玄煜抚上叶无言冰凉的手指,森然道:“权利、财富、地位,他都不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死’,我绝不会给他。情爱这东西,倘若他听不明白,只好关个三年五载逼他认清。” 他理所应当说:“十四叔,他并不怕我,反而会帮我。一定会让你在有生之年,看到大煊盛世清明。” 苏十四脊背发凉,觉得自己从小看大的乖侄儿疯了。 苏玄煜自幼少年老成,甚至比几个阅历丰富的皇叔手段老练,几年来不是藏拙,便是深研爱民之道。 怎么从叶无言凭空出现后,苏玄煜立刻成了疯魔的痴人。 那几位皇兄,万万不是他想杀便能杀的蝼蚁啊…… 苏十四仔细看了叶无言几眼,满怀怜悯,无声无息拔掉了银针,心想:勾人狐狸精。叶小公子,可怜你了。 他顺便嘱咐:“这几日忌生冷辛辣,也不宜肉食。你若再看管不住这只小狐狸,可就真没命了,阎王划掉他的名姓也救不了,等着魂归三界吧。” “每日等他昏睡时,我再来施针,别看就这么几针,能痛到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 苏玄煜的眼神凝视着榻上人,苍白的唇终于盈回血色,他回道:“好。” 苏十四不屑,提着药箱走了:用完就丢,好没良心。治好了小狐狸精之后,连十四叔都不叫了。 他背过身往外走,招招手提醒:“别忘了下月药材,双份量送来,多捉几个试药人。” 苏十四还美滋滋沉浸在新药的幻想中,这药若是成了,毫不夸张地说,他能登顶古今毒神第一人。 宫内外皆知,他当初学医习药理,尽是为了炼毒。 因此苏十四所在偏殿,是整个皇宫最安全的地方,普通人在靠近偏殿的第三步,即刻毒发身亡,再无法救回了。 第35章 巴掌 苏十四刚迈出门,突然一股大力将他重拎回屋内,抬头一瞧,是苏玄煜不太好的脸色。 苏玄煜阴着脸,说:“十四叔得罪了,叶无言的手臂还没包扎。” 苏十四:“……” “他的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随便找个太医上药就好。” 苏十四还想跑,苏玄煜揪住他的后衣领挡在门内:“下月药材双份,十四叔该不会是不想要了?” 苏十四忍无可忍,还是忍气吞声地替小狐狸精上好了药。 —— 苏玄煜的眼神投向床榻上的人,一遍遍描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 伺机捕获猎物的垂涎恶狼一般,十足的耐心等叶无言清醒。 苏玄煜轻轻托起叶无言细白的手,冰凉的薄唇微触,说了一句:“这一下,罚你的。” “啪” 一声脆响在静寂的寝宫内陡然刺耳,尾音挑起他长舒的一口气。 苏玄煜噙着笑,替榻上长眠不醒的人揉手,形似疯癫地贴近叶无言的耳侧:“手指红了,痛不痛?谁准你以身涉险的,还喝了姑娘喂的酒。当真是……气死我了——” 叶无言无知无觉地躺在榻上,鲜有乖静的状态,眉间蜷着三分痛,脖颈处的红意往下蔓延,好似想让人剥了壳的荔枝。 苏玄煜居高临下,看了很久。 他欣赏叶无言解毒后的脸颊,慢慢漾出酒气熏红的润色,指腹忍不住点在他的下唇上:“小叶子,我可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苏玄煜疲惫起身,出寝宫后,低低对门外二人说了句:“回去领罚,从今往后,不准任何女人靠近叶无言半步。” 他清楚,这次叶无言主动进的花楼,没有命令暗卫不敢去拦,锁楚楼还是十三叔的地盘,两人也没那么容易混入。若是叶无言醒着,必不想看到有人因他被逐出宫外。 柔川和果子跪了半宿,得令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相较于被逐出玉言台,他们什么刑罚都肯受。 只是领旨谢恩后,柔川愣住了,待苏玄煜走远才敢出声:“果子哥,那是谁打的……” 果子呵住:“住嘴!不要妄自揣测君心。” 他们瞄见,苏玄煜左脸上霍然出现一只巴掌印,可公子还在昏迷,寝宫内再无其他人,怎么可能有人,且敢动手打陛下呢? —— 御书房,童清静等很久,几乎与烛光的余晕融为一体。 门“吱呀”一声响,他便知苏玄煜来了,自行在一旁行礼:“参见陛下。” 苏玄煜面无表情道:“免礼。” 不出意外的,童清只需要抬眼,便能看清苏玄煜脸上突兀的红.肿。 然而,他还不知晓叶无言尚在昏迷,必然会下意识认作,他强迫了某个深宫美人,强迫不成反被打。 可深宫哪来美人?只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美貌神官。 果不其然,童清瞬间又惊又怒,咬牙忍着一腔疑虑,难怪苏玄煜夜深才来现身。 他再次行礼:“恕臣多问,敢问陛下叶大人别来无恙?” 苏玄煜单手轻触巴掌大的红痕,随意却深深地瞥了一眼,明明坐着,阴影半遮眼眸,尽显帝王威压。 他低笑,轻佻道:“小叶子不听话,朕没办法,罚完他后睡下了。” 苏玄煜细细挑衅,指腹扫过唇边:“叶大人的滋味,诱人难耐啊。” 烛火噼里啪啦作响,窗外仍有北风呼啸,屋内忽明忽暗,灼热的氛围烧红了眼。 童清眼底泛红,克制着心底大逆不道的冲动:“陛下,君臣有别。” “是有别,”苏玄煜脸上闪过一丝危险,“晨起一别,如隔三秋。” 他轻按太阳穴,眉宇展露说不出的疲惫:“童爱卿,朕倒要问问你,他为何去了锁楚楼?” 叶无言既去锁楚楼,一定发现了什么线索,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喝酒,叶无言极其厌恶自己脱离意识的掌控。 童清不明所以,他大概明晰叶无言私去花楼的原因,猜到苏玄煜因为此事而气恼。 他抱有一丝希冀,希望叶无言没有受委屈。 沉声禀告:“是叶大人与下官探查到的线索,第三名猫妖案死者宓金,第一现场应在花楼,现已查明是宓金名下的燕尾楼。” 苏玄煜握紧重剑,手里一沉:“燕尾楼怎么说?” 童清:“矢口否认,还未得令进楼查探。” 苏玄煜轻嗤:“废物。” 童清压了压眉,把话题转回来:“陛下,您实在不该对神官大人不敬。” 苏玄煜轻描淡写看他一眼,用剑鞘横在童清颈侧:“朕不敬?难道你的龌龊心思恭敬了?” 御书房内剑拔弩张,谁都不肯相让。 童清再三恳请:“请陛下放过叶无言,倘若陛下也爱慕他,还望陛下还臣一个公平追求的机会。” 苏玄煜剑鞘落在书案,一声闷响:“童泣浊,朕生来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呵,公平?向朕讨要公平?先看清楚自己位置,你配吗?” 童清僵持不下,指尖攥得发白:“陛下,臣恳请入宫照看叶无言。” “朕、不、答、应,”苏玄煜不欲多费口舌,旋即踏出门外,“来人,摆驾出宫!” 童清袖下的青筋乍现,狠狠甩袖,凝重地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无人能料到,帝王苏玄煜提着婴怒重剑摆驾燕尾楼。 因着深夜,仅半条街的百姓惊醒,出来看热闹时,将燕尾楼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纷纷猜测陛下看中了哪个花女。 没多久,几个管事人被五花大绑地扔出门外。 百姓当即傻了眼,这竟是要趁夜杀人清楼?顿时吓得落荒而逃。 苏玄煜负手而立,一袭明黄色漠然旁观楼内乱象,胆子小的被侍卫架在手中哀嚎。 他蹙眉道:“无辜者记名放行,莫要恃强欺凌女子。” 皇宫内御林军不受苏玄煜亲管,和玉言台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岳有才令人逮来老鸨,这人刚从睡梦中被摇醒,惊恐地回望四周:“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 第40章 苏玄煜不经意露出手中重剑:“冤枉?朕怎么听闻,你这儿死了人?” 老鸨冷汗直流,眼前发黑,哆嗦道:“陛、陛下,草民怎、怎没,陛下从哪听闻……” 苏玄煜行至老鸨跪地身前,不悦:“到底是朕问你,还是你问朕!” 老鸨被他一下,差点晕倒,岳有才眼疾手快把她掐醒了。 她不敢抬头,一个劲磕头请罪,扯着嗓子企图不要就地处决:“陛下,是草民昏了头,那日是巨人恐吓我们!让我们在楼下待着,不然、不然就杀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宓老爷竟被他活活虐死了!” “带路。” 苏玄煜跟着她进入凶案房间,木地板、墙壁,床铺,尽被鲜血染成褐红色,不断散发着腥臭味。 连带木窗关紧,混浊气体逼人作呕,窗帘遮掩得严实,活像个棺材。 有被清理的痕迹,可惜血迹入木三分,即便用锉刀刻了手指一般厚,依旧渗入血红。 苏玄煜将剑身压到老鸨颈旁,老鸨身胖没力,直接被重剑压得腿软跪地,表情惊慌恐惧。 他阴沉笑着:“一字一句给朕重述当晚经过,记下来,送至大理寺。” 岳有才柔和地轻拍老鸨肩膀:“老奴劝你千万不要说谎,咱们陛下啊,能看见、人、心。” 老鸨还想晕,却不敢晕,岳有才手劲大到能让死人痛醒。 天微微亮,苏玄煜踏出燕尾楼,悄声安排:“严查昭澜所有花楼,有问题的关停,其余罚银。” 岳有才恭敬道:“是。” 他话里暗指,叶无言身先士卒,现下该动手了,皇叔们的敛财之法将在几日内,被悄无声息截断。 苏玄煜瞥到几个藏于百姓中的鬼祟人影,估计是暗探,假装扬声训斥岳有才:“把小叶子伤成那副模样,锁楚楼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给朕踏平那地花楼!” 岳有才哀声劝道:“陛下息怒啊!十三王爷定是无心之举,陛下千万别和王爷们伤了和气。” 苏玄煜冷笑:“十三叔怎么会跟朕置气,一帮狗眼看人低的狗奴才,定是他们趁朕不在,欺负小叶子。从今日起,查停城内所有花楼,劝谏者死!”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垂着脑袋,怕苏玄煜连带着迁怒自己。 —— 正午,苏玄煜一脸疲色,脱下朝服,润湿温水,给叶无言擦脸擦手。 苏十四又来施针,这时苏玄煜才发觉不对。 他担忧问道:“为什么他在抖?” 苏十四无所谓道:“祛瘾,必先用烈痛附着犯瘾后,不然他一辈子都将风月散的滋味刻在骨子里。” 苏玄煜紧紧握着叶无言冰凉的手,试图把自己的温暖渡给他。 苏十四嫌弃道:“只来七日而已,心疼成这样,这还是在他昏睡时用的针。” 苏玄煜眼中只有叶无言:“嗯,他怕痛。” 夜间,叶无言突然发起高烧,眼皮都烧出潮.湿的薄.红,热得微微张口吐.息。 苏玄煜将手浸在冷水中,再覆在叶无言的额上,帮他散热。 他沁出紧张的汗珠,指节冻得发僵,犹豫一下没能忍住,偷偷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默默说:“我心疼……” 只听叶无言幽幽睁开眼:“我心也疼……” 第36章 轻.薄 叶无言就是字面上的“疼”。 毒性残余和生理上的灼烧,天边火烧云似的笼罩双目,头痛得要炸开,心脏也往上突到嗓子眼,烈劲烧疼脏器。 苏玄煜怔愣一瞬,缓缓将他的手撂下,若无其事地和他闲聊。 叶无言尚在病中,把苏玄煜抓他手的动作,理解成了为自己擦湿毛巾散热。 他知道苏玄煜待人细致,万万没想到竟亲身照顾到这种程度。 少年海丞相都只是被苏玄煜派遣的暗探搭救几番,他对自己倒是事必躬亲,叶无言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如是想着,顿然捉住苏玄煜垂下的手指,气虚地吐出两字:“多谢。” 苏玄煜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僵在原地,他感受到叶无言冰凉的体温,呆滞地说了一番如何照顾病患的事项。 叶无言微微张开眼,被他吵得昏昏欲睡,眨了下眼:“陛下,你每天忧心过度,不怕早衰吗?” 苏玄煜单手捂住他的双眼,实则偏执地凝视他,淡淡反问:“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还要咒我。你有没有良心?” 叶无言不说话了,鼻尖萦绕着苏玄煜手掌上好闻的甜雪味。 躺了许久,嗓音干哑:“玩笑话,我不是故意的……” 苏玄煜手腕被叶无言的呼吸勾住,迟迟不肯移开,咄咄逼问毫不相干的问题:“不是故意吃毒酒?还是现下后悔没力气找姑娘玩闹?” 他派人查探了那位姑娘的底细,名唤彩因,身世可怜干净,可挑不出刺不代表他没醋意。 叶无言以为他不满意自己不干正事,正皱眉思考该怎么解释。 恰时他的睫毛扑朔,扫弄得苏玄煜手指微颤,猛地移开。 这还没完,苏玄煜拧眉,决绝地往他嘴里塞了半个果子。 酸的,苦涩的尖酸咬嘴似的,叶无言酸得流下两行眼泪,发红的舌尖要顶出那颗果子,却被一只手强制按着含在口中。 苏玄煜不带感情地罚道:“不是爱乱吃吗?朕给你吃。” 叶无言被他钳住下巴,乱动的手也被他压住,再然后手脚都被按得没力气。无力时,他受伤的左臂竟半点疼痛都感受不到,可见包扎细致,外加被苏玄煜养护得极好。 他吞不下果子,味蕾被果子刺酸,只能任喉结滚动,被迫咽下酸涩汁液。 苏玄煜力气太大了,叶无言挣脱不开,他慌张服软,声音急切而含糊不清:“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苏玄煜快放开我,求你了……” 苏玄煜适时停手,顺带用拇指擦去叶无言唇角的汁液,慢条斯理地把那半颗果子放在巾帕上。 “知道自己还错哪儿了吗?” 这么一闹,叶无言吓得有些呆住,眼里也有了几分清明。 他有些不确定道:“此次行动没有提前告诉你?” 叶无言敏锐地察觉到苏玄煜想要靠近,往床榻深处蹭.了蹭,想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还没忘记,苏玄煜手中一定有另一半酸果子。 “不、不,还有不能只身涉险,要考虑利益最大化才能动手。要、要感恩陛下照顾,陛下辛苦了!还有,绝不会三心二意办事。不会再乱吃东西了!” 苏玄煜听后轻笑,扶正叶无言的左臂,虽在教训他时谨慎护着,还是要亲眼看到伤口无碍才能放心。 苏玄煜垂眼看叶无言完好的右臂,垂下的手不自觉游走,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青色的脉络扎根肌理,娴熟如鬼魅般摩挲狎玩叶无言的手。 他宛若调侃,又认真得一本正经:“这是碰你的手。” “外人不可。” 叶无言的手很凉,穿来时刷新的躯体崭新,当下左臂早已伤痕累累,体内还有难以去除的毒素。 他克制呼吸贴近叶无言的脸,哑声道:“这是逾矩。” “外人不可。” 叶无言的脸色苍白,表情呆滞,对于情.爱二字空白无知,叫人又爱又恨。 叶无言只揣度出不必吃酸果子,浑身都轻松了。 苏玄煜又轻抬起叶无言的脸,直视他,俯身半将他拥入怀中:“这是拥抱。” “外人不可。” 他承认自己贪心了,虽然不耻,但他依然禁不住诱惑,熟练地钻空子,感受怀里的人发热,观摩他乖巧地顺从他。 苏玄煜眼神掠过他的唇,没忍住用指腹揉了揉,入神间呼吸都有些急促,快要贴近这抹绯红时停住:“亲吻就不必教了。” 叶无言瞳孔放大,被苏玄煜的阴影与气息铺天盖笼络其中,手脚使不上力气,只能逆来顺受。 苏玄煜一整颗心被滚烫的痴念盛满,迫切的想要更多,潮湿粘腻的龌.龊都令他自己心惊。他默默贪恋这一刻,不敢往今后想,但这个问题无时不刻折磨着他:倘若他知晓自己心底的秘密,会不会逃得更远。 叶无言并不适应与人近距离接触,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整呼吸,热气吐在苏玄煜好闻的乌发间。 苏玄煜在他耳侧轻声,教道:“这些都是轻.薄。” 他的手指悄无声息摸到叶无言的脉上,可惜心跳平稳,没有任何过分跳动。 “在这个世界,无论男女,只要有人对你做了这些,都是在轻.薄你。” 叶无言被他搂带得抬颈,直勾勾看他,迟疑道:“你在教我?” 苏玄煜侧脸,隐于灯烛的阴影中,看不出发烫的脸红:“是你太蠢。” 叶无言被他轻轻放下,终于反应过来他没在开玩笑,揉了揉乱飞的头发,温声道:“苏玄煜,你心中有气,大可直接和我讲,所以你刚才恼我没有洁身自好?” 第41章 苏玄煜没反应。 叶无言闭着眼睛,感叹:“陛下,你操心太多,既然我身为神官,今后必然保证洁身自好。” “我没有非分之想,你该信我,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那日去花楼是为了……” 苏玄煜淡淡看他,冷笑,把手伸向他的腰侧:“只需护好你自己这条小命,就不必朕劳心了。” 腰间是叶无言最敏感的地方,被轻摁在痒穴,他直接应激到叫出声,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叶无言急忙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所有错误我都改。啊——苏玄煜!我真的知错了……” 听他委屈的呻.吟,苏玄煜心中终于缓解少许。 叶无言深深觉得他就是个妖怪,每一步都狠狠踩在自己弱点上,连他哪里痒都能猜到。 他后怕地警惕苏玄煜的一举一动,没忍住道:“苏玄煜,你比泣浊兄还要多话。而且,泣浊兄最起码不会这样欺负我!” 苏玄煜顿时怒火中烧,露出危险的笑意,因着顾忌他受伤的手臂,压低声音警告:“他更不能靠近你,若是让我派出去的人发现,遭殃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承认你聪明,看似步步危机,实则棋盘落子,赢在绝境的最后一步。” “但不要拿朕费力铺垫的神官位置‘玩乐’,你知不知道,若是那晚再慢一步,性命不保。” “从今往后,你若再将自己置于险地,自会有无数手段严惩。” 苏玄煜撂下最后一句话,走了。 叶无言经此折腾,头脑发虚,生气得磨牙。 漫无目的的思绪飘飞,撞到一处,他突然明白了,苏玄煜为什么单单对他特殊。 刚来到这儿时,听岳有才讲,苏玄煜在他来前一日,怒骂蠢货,他还当作暴戾。现在这词,和细中有度的唠叨形象截然不同。 他用暴君的皮囊掩盖日益精进的智慧与精明,深潜水底,等待一个重要的时机,把碍事的人一击毙命。 之前还默许他作为神官闯荡一番,刚有了头绪,就开始限制他的行动。 叶无言自认为没做过什么过分行径,苏玄煜两次动怒,似乎……都与自己的性命有关。 一口一个“这个世界”,信誓旦旦的“只能信我”,在自己面前时常忘记的自称“朕”。 叶无言身旁的烛火熄灭,他无声无息盯着床帐顶,似乎在看某些隐藏于深处的东西。 这里只剩下你我二人了吗? 他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位暴君陛下,说不定就是传闻中代号“夏洛克”的幕后黑手。 叶无言的意识被黑暗中的触手捆入梦境,昏睡过去,前一秒还在想:苏玄煜,是个好人。 苏玄煜立在殿外吹冷风,手心紧紧攥着手帕,里面是那颗酸涩的果子。 他悄无声息地填入嘴里,喉结上下滚动,唇角却勾起一抹笑。 苏玄煜又去求苏十四制了一批新的安神香,苏十四照例为了新药材忍气吞声。 夜已深,苏玄煜潜入寝宫,点燃新香,静静在榻边盯着肖想已久的人,默默捏紧有汁液污渍的巾帕。 他甚至有时恶毒地想,你若再这般胡闹,便一直昏睡好好陪我吧。 他安慰自己,不怪我想把你藏起来,你太爱折腾了。 想完又会紧接着忏悔,这深宫哪都不好,如果能走……我带你走。 但如果你想离开,直到我死,绝无可能。 第37章 断尾 叶无言还在烧,眼眶烫肿似的视线模糊,他竟然看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陌生人。 是那日.的老头…… 老白“啧啧”踱步:“这是烧熟了吧?眼珠子都木着,转也不转地盯我。哎哟喂,这手臂……换了药竟然又开始渗血。对自己都能这般狠下心来,上次还是偶然看到长公主苏止儿作孽。你们两个,唉,一个比一个有主见。” 老白浸湿了帕子,给他擦拭,语气无奈的温和:“上次忘记介绍了,大家都叫我老白,你既已在宫里久居,便算是我罩着你。倘若那个姓苏的小子欺负了你……” 后面说的,叶无言听不清,耳鸣声发作,大脑宕机似的,眼前发黑,整个魂飘在空中,连痛觉也无。 再醒来,一开眼瞥见苏玄煜任劳任怨守在榻边。 此时已至傍晚,橙红的晚霞朦胧着渗透窗棂,没有掌灯的通透光亮,捎带着心神昏沉。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开口。 苏玄煜一袭明黄色薄衣端坐,视线微垂,手里捏了把折扇。 他不若皇位上施令时的乖张跋扈,亦没有冷漠暴戾,仿佛本就该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顺带分神照顾一个人。 叶无言张了张发干的唇,还没想好说什么。 苏玄煜将那把檀扇撂在叶无言枕边,把目光收回到寝殿中央的霞光里,随意问:“想喝水了?” 叶无言舔了舔唇,被苏玄煜喂了口水。 他有种感觉,无论自己做了什么,苏玄煜都不会生气,除了昨日实实在在发了通火。 叶无言勉强哑声说:“讲。” 于是,苏玄煜仔细将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叶无言惊得咳起来:“什么?你是说已经去过宓金案发现场了?还罚了昭澜所有的花楼?!” 他挣扎着要起来,头部供血不足,眼前又一阵发黑。 苏玄煜低头看他,阴影扫过上半张脸,不知他犯了什么忌讳,尽量温声道:“慌什么?我派人盯着锁楚楼,没有一个人逃出去,就连苏十三也未曾。” 叶无言蹙眉,一手扶在苏玄煜的手臂上,借力坐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进锁楚楼?不是因为白叶子,我进去之前,还没能想到这个。” 苏玄煜闻声沉思:“为何?和宓金……猫妖案有关?上报奏折上陈述,巨人出没于闹市,难不成里面有人看见过假巨人行凶?” 叶无言慌忙穿衣,有些气.喘:“假巨人就在锁楚楼下,地底下似乎有藏着他们。” “那人嘴里哼的歌,我听遍全昭澜的曲子依然找不到,因为那是锁楚楼的头牌的独曲绝技。逃出门时,无尽嘈杂声中,能隐约感受到,木板底下有骚.乱的脚步声。外加上目击者多见假巨人出没闹市,后期死者多与欠王爷债务有关……” 突然一只手按着他的右肩,力气越收越紧,大有不让他下榻的意思。 叶无言抬眸,漆黑的瞳孔映着明黄色的身影,再往上瞧,苏玄煜凛若冰霜。 他知道,苏玄煜不同意他出宫。 叶无言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唇面绕齿痕恢复血色,有些讨好道:“陛下,机不可失。我知道没办法端了他们的巢穴,也从未想过一次性剿清凶犯。” “我只是,想为那户悬尸门前的三口人,以及后续被残忍杀害的百姓出一口气。只要我们露出风声,苏十三一定会断尾求生,把那个假巨人推出来抵命。” “何况还有陛下在,怎么可能在王爷的地盘出事?” 苏玄煜抽出手,行至窗前:“真当朕无所事事,随意出宫?” 叶无言系好衣袍,站起身活动关节,一身玄衣隐于暗色中:“是神官观天象发觉锁楚楼有异,陛下爱民如子,即刻带人出宫逮捕凶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犯挖出来,不然誓不罢休。” 苏玄煜冷笑,眼底依然有薄薄火气,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今日出了这门,便只能听朕的话。倘若再生变故,唯你是问。” 叶无言轻笑,对他的背影,半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 苏十三自从被夫人赶出府后,为避丑闻,成日醉酒锁楚楼。 酣眠时,他时常能梦到小神官的脸,睡醒后即刻挟春意发泄在小倌身上。 然而醉生梦死几日,才终于听到迟来的消息。 他万万没想到,叶无言真的来了,还喝了有风月散的酒! 那东西哪里是人喝的,苏十三向来只重生意,他有权有势,不怕有人喝死在锁楚楼,因此下的药量极大。 但叶无言重伤初愈,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苏十三想到这儿,担心且气极,后悔自己为什么多喝了几杯酒,醉得那样狠。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过…… 恰时三王爷的人出现在他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十三惊奇地散了几分阴霾:“他还没死?还有,三哥为何要我除去那人,有人泄密?” 那人只说:“回十三王爷,正是叶无言观天象测出巨人在此,我们的人得到消息,立马赶来告诉王爷您。” 苏十三觉得有些好笑,伸展了一番筋骨:“观天象——,他还真是神官啊……” 没多久,一个近乎顶天立地的巨人藏在帘幕内,粗着嗓音询问:“王爷有何吩咐?” 苏十三笑吟吟道:“前段时日做得不错,今日还有一事要交给你。不瞒你说,我们一直谋划杀掉小皇帝苏玄煜,未曾想还真有了机会。只要你能杀了他,待三哥即位,就封你个从龙有功。赌坊、花楼任你挑选。” 第42章 那人听后,被偌大的喜悦冲昏头脑,凭最后理智问道:“如果杀不掉他呢?” 苏十三笑道:“错失这次时机,便和本王无缘,今后的刺杀也用不到你了,活该一辈子藏在地下牢笼。” 那人许久才说出令苏十三满意的答案:“这活我接。” —— 苏玄煜毫不客气,径直闯入楼内:“来人!请十三皇叔。” 叶无言紧随其后,他第六感准得吓人,甫一入门,便看到了一个身躯庞大的身影,默默蹲在一侧灌酒喝。 他下意识攥紧苏玄煜的袖角,警惕地单看他一人。 苏玄煜半抬手臂,示意身后的侍卫不要打草惊蛇。 可巨人迅疾如风,眨眼间抡起巨斧,双眼猩红,似乎有东西极大地刺激着他的愉悦,兴奋得脸上横肉乱飞。 重斧划出沉沉的破空声,直坠往苏玄煜方向。 酒气、香膏气、巨斧、动作气音…… 叶无言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想将苏玄煜拽到自己身后,却反被他护在身侧。 叶无言又惊又俱,糜烂的烛火映亮身旁人的侧脸,苏玄煜淡淡笑着说:“这回你总算明白我为何生气了吧?” 一道羽箭刺入巨人后心,又一发射断了巨人的腰,再一发箭羽都染着脖颈的血,最后一发击碎了巨人的脑袋。 假巨人没来得及说出半字,斧头“哐当”掉在木板上,直挺挺跪在众人眼前,血肉模糊。 嘈杂的场内霎时寂静,头脑清醒的人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溜出去。 侍卫后知后觉暴喝:“有刺客!” 叶无言脸色苍白,被溅了一脸温热的血,他觉得脖颈有些僵硬,抬头便与二楼的苏十三四目相对。 苏十三只觉得他美得惊心动魄,愣好一阵回想起来自己失态。 苏玄煜把他拥入怀,悄声道:“莫怕,他们还不敢刺杀我,这可是十三的地界。” 他冷眼抬头,脱下外袍遮足了叶无言的身形,对视的神色里透露危险。 苏十三毫不在意,含着笑意朝他点头:“陛下,恕臣未及时接驾,让那贼人偷了空。” 苏玄煜冷笑:“十三王爷护驾有功,赏!” 他捏着叶无言的后颈,以示威胁,强硬地将他抱在怀中。 苏十三那道不相让的声音又来,从二楼一跃而下,拦住他们:“陛下,不留下清理一番吗?” 苏玄煜目光深沉,不留情道:“你们吓到他了。腌臜之所,想必脂粉也有脓毒。” 苏十三脸色变得难看,目送他们离开。 待走远,叶无言把蒙在脑袋上的衣袍拨开,僵硬着腰身,不自在道:“陛下——让我下来。” 苏玄煜挑眉:“朕说过了,出了门只能听朕的话。你若不想,大可试试看。” 叶无言莫名牙酸,闭口不言继续装死,苏玄煜这厮绝对是抓住了自己的弱点,想让他难堪。 苏玄煜垂眸,看着他不乐意的表情,意味不明地笑了。 “今日闹够了?” 叶无言心虚道:“你故意的。” 苏玄煜的语气听不明情绪:“你自己非要来。” 叶无言目移:“万一假巨人真的杀了你怎么办?是你胡闹。” 苏玄煜:“只这一次。往常你胡闹了那么多次,怎么只字不提?” 叶无言欲盖弥彰用手捂脸,把脸上的血蹭花了,把唇色也染成红色。 苏玄煜收回视线,轻吸一口气,忍着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得周遭不再是往常杀人后的血腥,而是弥漫了淡淡的桂花甜味。 他耳尖微红,使坏点了一下叶无言的腰间。 叶无言猛的“啊”了一声,立马狠狠回击。 猫挠似的。 苏玄煜听到他的声音后,耳朵发麻,气温似乎更热了,喉咙都有些发干。 第38章 互欺 苏玄煜把手探入叶无言白皙的颈侧,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又发热了。” 叶无言双目微圆润泽,好奇探头时,最先被瞧见的就是这双眼,他问:“这毒难解吗?总觉得自己一直在沉睡。” 苏玄煜也觉得他明明守着叶无言,却很少“相聚”,因为这位“神官大人”不是乱跑,就是昏睡。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恶劣道:“今夜告诉你。” 叶无言轻哼一声,他没撑多久,刚才被吓到后,又被冷风吹得浑身滚烫,意识马上昏沉。 悠悠然转醒,叶无言平躺床榻上,苏玄煜“嘘”了一声,淡淡笑着。 叶无言直觉不对,他身旁还有一人,那人和苏玄煜身形相似,只是面容冷淡,还有些严苛的不耐。 叶无言下意识往后逃,脑海中突然涌现一个念头:完了,自己的警惕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 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擒住他,挡却了叶无言的退路,把他向外扯出来。 苏玄煜点的灯烛自下而上散光,面色幽幽,阴森骇人。 不知他点了叶无言哪里的穴位,浑身瘫软,被苏玄煜按入怀中。 叶无言眼睁睁看到苏玄煜用一方巾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失魂之际听到他轻吟:“别怕我。” 苏十四抱肘看戏:“这回不心疼小狐狸了?瞧着表情委屈的,还以为你要吃了他。” 苏玄煜轻缓褪下叶无言的外衣,用手抚开他的碎发,凝视了一会:“没办法,他怕疼。” 苏十四不明所以:“他昏迷之后就能不痛了?” 苏玄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很自在:“对,他总习惯自欺欺人。” 苏十四铺开针袋,烧红银针,谨慎落手。 叶无言确实很乖,被苏玄煜吓过之后,全身心都紧绷着,不肯乱动一下,仿佛整个人被禁锢在人形容器内。 病瘾来势汹汹,他整个人都被浸湿在冷汗中,墨黑长发湿漉漉的,细看能看出他在痛得发抖。 苏玄煜揉开叶无言含咬住的下唇,隐约看到咬破的血迹,用帕子塞入牙尖下替代。 叶无言做了一宿噩梦,再醒来时通体干爽,仿若寝衣换了一身。 只是全身肌肉发胀发痛,几乎没力气爬起来,动一下痛麻四肢百骸。 叶无言侧脸,全身散架一样卧在床上,关节连带着骨头颤抖。 他全身没气力:“苏玄煜,你对我做了什么?” 苏玄煜自他动的第一下,立即敏锐察觉到他醒了。 他不急不缓,系好朝服束带,咽了口清茶:“施针,怕你叫得太大声。” 叶无言有些气堵:“施针全身都痛?” 苏玄煜:“嗯。” “爬都爬不起来?” “嗯。” “我今日要出宫。” 苏玄煜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应该记得自己吃下去的毒酒吧?” 叶无言有气无力:“嗯。” 苏玄煜耐心解释:“那是比白叶子还要烈的风月散,无解药。只有用针才能逼出成瘾性。” 叶无言脸色稍加缓和:“竟然还有解法,那我再信你一次。” 苏玄煜抬起的手又落下,若无其事地询问:“你要去见童泣浊?” 叶无言:“唔,陛下,三月之期将至,不能再拖下去了。你我互为盟友,我也理应为你赴汤蹈火,你也再信我一次。” 苏玄煜略显鄙夷,叮嘱道:“朕会派人跟着你,遇到危险逃命要紧。别再耍你的小心思,用命换消息。” 叶无言刚想反驳,自己锁骨处突然一阵发痛,他捉住苏玄煜的手:“陛下!你在干什么!” 苏玄煜波澜不惊:“有虫,朕替你捉住了。” 叶无言恼了:“捉个虫这么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小心眼,伺机报复。” 苏玄煜抚平朝服,似笑非笑地起身走了:“举手之劳罢了。朕会这么轻易地报复?你若想试试,大可再惹怒朕一次,让你尝尝朕报复的滋味。” 叶无言冷笑,喋喋不休:捉个虫这么痛,捉个虫这么痛,捉个虫这么痛! —— 昨夜,苏十三在苏玄煜那处吃瘪,泄愤两三个时辰,才放过侍候的小倌。 凌晨,他换一身黑衣,踏进一处深巷内的别院,敲响门的那一刻,门缝里的灯笼红光映红双眸,不自觉的冷厉威逼众人。 步入正厅后,一只茶盏摔撞到门槛上,四分五裂。 随之一人怒斥:“西山上死的都是我们的人!那整个西山都没了,苏玄煜藏了什么手段,办得这么干脆利落,一个不剩。” 苏十三脸色不太好看:“我也亲手杀了自己人。三哥,我们为何不能现在立即拉他下马。” 苏三地位最高,坐在正堂中央的太师椅上,阴影随烛火摇曳:“西山人马重创,我们只能从长计议,安排下面的城镇运送银钱粮草。” 又有一人叹息:“万幸西山那些流犯没掌握关键消息,不然又输苏玄煜一成。雏鸟长大,总会反抗叫嚣。” 一人不屑:“就叫他撞南墙,看自己的宫墙硬,还是我们的军马更硬。” 第43章 苏三不忘安慰弟弟苏十三:“假巨人那子要弃,不然被苏玄煜闹起来,不好收场。地底下那群脏东西也会被发现。” 一人分析道:“苏玄煜风头虽盛,却不会藏拙,有勇无谋。离了我们谁还帮他巩固皇位,凭他那把破刀吗?哈哈哈,既然坐够了皇位,就下来泥沼里待着,愣头小儿。” 一人附和:“苏玄煜无甚弱点,近些日子倒有了软肋。听闻他为了叶无言,不惜夜闯臣子私宅,遍罚全城花楼,昨日还……去了十三弟那儿,抱着小神官回宫。” 那人声音越说越小,苏十三面色如铁,他们几个深知苏十三的暴脾气,于是点到为止。 苏三打破僵局:“现下集结了几座城?” 有人立即回道:“不知,花楼受罚,咱们亏损也重,消息断了七七八八。需得快些,否则楼下的畜牲们疯劲难压,也难养。” 有人不满:“那群野兽,只知道吃喝,也就偶尔用一次,有何难养的?” 有人反驳:“你下去试试?扔下去的人里,没一个好活的……” 气氛瞬间冷下来,与此同时,天边亮了。 人影窸窸窣窣退出正堂,苏三眼色幽深:“苏玄煜,好侄儿,别怪本王下手狠……” —— 自打上次外出查案,崔阁便知钻牛角尖的好处,不起眼的老太也能搜罗一筐有用的消息。 他有事无事往宣老太这边凑数,渴望在叶公子昏迷期间,能探寻一些好消息。 实际上,他只是因为没接到公子其他命令,闲着也是闲着。 他坐在小门口择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宣老太闲聊,灵机一动问道:“娘,你们以前听说过断舌吗?” 两人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为了各自利益继续假扮母子情深。 对待崔阁废话如山的问题,宣老太都会用催婚或者重复往事堵他的嘴。 今日天冷,乌云阴沉,宣老太的风湿病犯了,被崔阁安置到榻上歇息。 她神色恹恹,思索一阵,回答:“几年前,这个村子还算富庶,远度海外的人不少。有钱的老爷喜欢买高出常人几尺的‘巨人’回来,鞭打他们干农活,服侍家主。为了防止他们呼喊求救,也怕他们贪嘴粮食,那些商户会敲下‘巨人’的牙齿,割掉他们的舌头。” “这样,‘巨人’吃的干粮少,没力气逃跑,也没办法呼救。没过多久,那些巨人水土不服,外加过度劳苦,死了七七八八。久而久之,很难看到那些巨人了。” 崔阁神色不变,择菜的手不断摸索菜叶纹路,淡淡说了句:“哦。” 午后,他把消息飞鸽传书到大理寺与宫内。 叶无言看着纸条上所言,简言安排了一下,望着白鸽重新飞回暗色天空,他心中莫名不安。 叶无言旋即动身出宫,不忘拿起折扇,对飞鸟勾手:“随我出宫。” 飞鸟边走边问:“公子,我们要去哪?” 叶无言:“我们落了最后一处地方——书生旧宅。” 自案件伊始,叶无言一直觉得书生旧宅,并没有亲自勘察的必要,现在他依然这么想。 今日,去那里的缘由不是要找猫妖证据,而是他直觉得到,今天运气会好点。 书生燕见殇,猫妖案的核心人物,已逝,没有任何复活的可能。 但他依旧能引起全城的轩然大波,几位“预知”的受害者,死前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不出几日,马上轮到下一位受害者遇害。 这位预备受害者有权有势,不是空白皮囊,会和前几位有何不一样的反应? 叶无言站在残墙上方,俯瞰整个坍塌的书生旧宅,里头没什么好找的,都是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ags_nan/ptb.html target=_blank >废土荒草。 废宅内有用的木料、零物件,被偷抢一空。晦气的死过人的东西,被踏平踩碎。 原先吊死过书生的门木,早已烂成随意践踏的脚下泥。 墙边枯黄野草密布,恰好因时节显露出草叶空隙下的车辙痕迹。 他盯紧窄道,有两条细长的车辙印,两轮间距短,印痕不均匀,干净但深浅不一,不是推车或者马车。 如若不细看,极容易被迷惑。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层层叠叠车痕里,中部截停一道横向痕迹,就好像有人长久注视着这片废宅。 叶无言用眼神暗示飞鸟,两人分头寻找,两头包抄。 第39章 红痕 不等确认是否有人,一阵粗哑的呼救传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吗?” 叶无言和飞鸟两相对视,快步上前。 是一个胆怯委顿的中年男子,听到二人脚步声后回头,手臂下意识扶靠在轮椅把手上。 或许正因此人壮实敦重,两侧木轮深深陷落在潮湿的泥沼里,宽厚的糙手无论如何使劲,也无法自救。 “我来帮你。”叶无言顺手把折扇插入腰间,折腾一番碍事的袖袍卖力,想帮他推出泥路。 在叶无言把手搭到轮椅后端时,状似无意地误敲了一下木板,提醒道:“大叔,天冷了别总外出乱逛,今日还天气阴沉,家人不在身边容易出事。” 男人面带讨好的笑,双手安放在腿上的毛毯,听他说:“我家里没人了,成日在家未免觉得气闷,没想到能逛到这儿。居然还差点出意外,多亏有你们。” 叶无言左臂有伤不好发力,尽量把力气堆到右手边,半侧身子卖力一推,这轮椅看似轻巧,竟然纹丝不动。 叶无言屏息,偷偷试了好几次,顿时尴尬地看向飞鸟。 飞鸟眼力见十足,立即安慰:“我家公子手臂受伤,换我来推吧。” 男人头发被头巾包裹,几缕碎发遮掩眉眼,笑呵呵的:“多谢几位小公子。” 叶无言首次在这个朝代见到轮椅,好奇问:“大叔,这轮椅请人做的?看着这么灵巧。” 飞鸟稳步把厚重的轮椅推回正道,细心地蹲下用枯草清理,木轮子上的泥块零碎扫落。 男人似乎被冻着了,咳了一声:“是旧友替我做的,跑遍整个大煊都找不出一模一样的来。可惜,他也去了……” 叶无言闻声略显歉疚:“失礼了。” 这轮椅靠背,被粗布包裹,看似厚重,实则薄板一块。而轮椅底座布有空隙,看似四通八达的通风,实则笨重。 叶无言踱步到男人身侧,把折扇握在手中,轻轻摇动。 “无言,好久不见。” 叶无言诧异回首,是童清遥遥打着招呼,几日不见清瘦很多,眼底能看出浅浅的乌青。 叶无言笑着迎接:“泣浊兄,好久不见。没想到几天前才回大理寺,就又躺回病榻上,不知这一次能撑多久。” “什么话,有我在,一定保你无恙,”童清佯装训诫,忽然看到一陌生面孔,“这位是?” 叶无言微微一笑:“方才帮过的过路人。” 童清是个礼节周全的君子,习惯性上前施礼,却被叶无言的折扇挑入腰间,不动声色往自己身后带过。 童清不解他的小动作,只好拱手致意:“仁兄,恕难陪同,家中有事,这位公子暂且借走了。我会安排他人送你回家。” 男人摆摆手,搓磨两边薄弱的木轮,边走边推脱:“小公子们再会,我还要去老陈家喝杯酒,就不再劳烦诸位辛苦一趟。” 叶无言扯了扯童清的衣袖,对那男人说:“好,下次一起喝酒啊!” 男人笑了笑,不再说话,木轮碾压在泥土路上,闷声回荡在巷子里。 童清疑惑地看向叶无言,目光被他颈侧的一抹红.痕吸引,因叶无言挥手动作略大,衣襟隐隐约约显露颈侧的痕迹。 他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晦暗不明。 叶无言神秘地附在他耳边:“童大人,恭喜啊。” 童大人?童清强忍郁恼,淡淡温声问:“恭喜什么?” 叶无言拉过飞鸟,认真分析:“恭喜我们死里逃生。” 飞鸟疑惑:“刚才那人是王爷的人?” 叶无言眼中透露诡异的兴奋:“不,你们刚才认真瞧见那人没有?那人双手双足异常宽大,两股沿轮椅底座内陷,上身佝偻,为的就是隐藏身形。而轮椅上部轻薄,是为减重,下部看似精致轻巧,实则内部空间足以放置巨物。” “所以我方才推不动他,是因人加上轮椅的份量太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那人,就是猫妖案杀人祸首——巨人。” 童清彻底笑不出来,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忍不住轻捏他的脸颊:“下次提前告诉我,切不可再如此胡闹……” 话音未落,叶无言晃了晃脑袋,躲开他过于亲近的手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可没忘记,苏玄煜警告他有人盯紧自己,所作所为不可一再轻浮。 刹那间,童清的嫉妒如心魔横行,万分清醒地开口问了句失礼的话:“无言,你这儿怎么了?” 他心如擂鼓,深有七分后悔,问与不问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折磨自己? 第44章 叶无言呆愣,揉了揉那点痒意:“哦,陛下帮我驱虫来着。” 他原以为苏玄煜不爱别人忤逆自己,于是耍小性子伺机报复,现在的痒意,让他半信半疑是否真的有虫子。 童清后知后觉般,继续道:“是吗?” 蚊虫早在几周前销匿踪迹,哪里用得到驱虫。叶无言竟学会了对他说谎,刚才那闪避的动作,又为何不对苏玄煜避嫌? 童清眸色幽暗,丝丝缕缕的分神刺在那抹红痕上,尽管被衣襟遮掩,却能激得他怒意更甚。 叶无言的脖颈纤弱,一只手便能掐住,苏玄煜就是这么吮吻的吗?叶无言有没有推开,他会不会惊慌失措,万一他沉溺其中呢? 童清口干舌燥,心脏剧烈跳动,分不清是欲望亦或妒意,只能转移话题:“有新的消息,我们查到另一户和猫妖案有关的人家。” 叶无言眼睛里闪烁微光,想凑近细听,可又碍于身距,不敢靠近。 童清握紧叶无言的手,指腹发烫捏紧,步步逼近,直到叶无言退无可退。与此同时,童清故意放轻声音,强迫他仰头侧耳倾听。 这个角度,视线可以清晰描摹叶无言的唇形,似乎下一秒就能探入他柔软的唇腔。 这仿佛只是一个人的妒忌,妄想用呼吸扰乱颈侧的暧昧,但他潮热的呼吸声,被叶无言过于乖巧的表情避之门外。 童清无奈轻笑,不掩落寞道:“听清楚了吗?” 叶无言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点头:“我也有话和你说。” 他没敢靠近童清,直觉泣浊兄心情不好,放轻语调说明自己想法。 顺手把飞鸟推向他那侧。密谋半晌,一切安排妥当,两波人兵分两路。 童清不想和叶无言分开,最后咬牙答应,是因他笑着说:“泣浊兄,相信我。” 他倏地回头望了望叶无言的背影,摇头轻笑。 恐怕这辈子,童清都没办法拒绝叶无言。 叶无言走的小路,和童清去的方向相反,村内万籁俱寂,土墙围绕视线布置,视线所及之处甚至有些荒凉。 他蹙眉聆听,前方草丛似乎有猫叫,细微而急促的求救声,应当是只刚出生的幼猫。 叶无言蹲下身,伸手拨开大簇枯黄的草杆,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正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刚要扭头,眼前被一片黑暗吞没。 一声清脆的铁棍撞地声响起,还有阵阵回弹的“嗡嗡”震响。 “动作轻点,这位是家主贵客。” —— 叶无言头晕目眩地睁开眼睛,眼前看不到阳光,后脑发凉且钝痛,左臂也感到撕裂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反倒被自己呛到,双手被绑在木椅上,动弹不得。 叶无言缓了稍许,听到有窸窣脚步声走近。 听起来不急不躁,抬头看,是个盘佛珠的肃穆男子。 叶无言不小心扯到后脑的伤口,“嘶”了一声,自我介绍道:“在下无财无权,到底哪儿被看上了?” 男人不答,而是来回踱步,终于打定主意,伸手捏起叶无言的脸:“底下人不知轻重,打伤你不是我的本意。” “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件事。” 叶无言吃吃轻笑:“我?我帮你?” 他故意手脚挣扎几下,装作疑惑:“那为何把我绑起来,赵官人。” 赵轩有几分不可置信,沉默一瞬:“你怎么知道是我?不过,今日我也没有瞒你的打算。” 叶无言眯起眼睛,后仰在椅背上,毕竟是硬木头,怎么坐都不舒服:“有能力抹消官府卷宗姓名,绝不会是寻常商户。将范围划定于猫妖案期间有从商史,猫妖案后家底丰厚,且能买通、或者地位高于大理寺的官员。只有你了,赵大人。” “赵大人请我来,是为讲故事,还是什么?” “不愧是神官大人,”赵轩五官周正,负手而立甚至有几分道骨,“我想请你救我一命。” “当年的事,我会一字不落地告诉你。但你要知道,我的过错远不至死,一想到那群疯子围剿我们,就浑身恶心发冷。” 叶无言歪头看他,赵轩依然不明白自己的过错,抿了口茶水便坐在正堂中央,面色有些发白。 他有些神经质地数落起旧事:“我不懂为什么还会有我。宓黑胖殷勤,一味巴结万老大,是我们六个最早聚一起行商的。后来他们约定行海商,商量找一个镖人护航,就找上了订金少、干活细致的蒋淑,贾胖子和她有些苟且,一起搭上了万老大。而我们赵家世代从官,却从我这一代没落,一直想走商路。天命使然,令我结识了许道明许医师。” 第40章 仇虐 赵轩平静地讲述往事,谈吐间覆盖了层薄薄的冰冷血色。 “那年昭澜被垄断药材交易,许医师为救治百姓自荐,被万老大得知后,格外受赏识。老许原本心善,搭我一程已然是既定的事。” “也不知晓他在不在被人寻仇的名单里……” —— 万府。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万佑济的母亲霍花,急忙上前阻拦万钟祥抽人的动作。 万钟祥外表慈厚,此时却大口喘气,不断伸出食指隔空指着自家儿子,气得两颊腮肉顶起,一番质疑且惊吓的表情。 万佑济跪在地上,任父亲责打,双目倔强,死死紧盯膝盖前的一块青砖。 万钟祥粗砺的手攥紧万佑济的衣领,任紧绷的布料惩罚面前的不孝子,直到他的脸色红紫,方才贴近他的耳畔,低声威胁:“你跟他断不断?” 万佑济瞳孔微颤,气管里的空气极速流逝,激得他大喊:“不断,我和他约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大不了父亲将我赶出家门,我照样可以做出生意给你看。” 生意? 万钟祥的声音颤抖,他明白自己花十几年时间,养育成人的独子算是废了。 大煊入官规章并不严苛,商人子嗣也可考荐后为官,倘若富甲一方,甚至可以花重金买上官职。 万钟祥做生意初衷,便是为了让儿子做官。如今他竟想为了养一个野男人,重走从商老路。 万佑济他分明知晓,倘若被人发现有此癖好,必然身败名裂! 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挺挺气晕了过去。 次日,贾新等人前来探病。 他们从贿赂的下人口中,得知万老大因长子私会书生一事,气昏了头。 贾新在万钟祥床头出言安慰:“老万,年轻人一时被迷昏了头,好好敲打一番,他定能迷途知返。佑济那孩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蒋淑也劝解:“色.欲最容易降火,老万你还是经验太少。身为人父如何能劝动自家少爷,说多说少也还都是一家人。你越阻拦,那小子越是觉得娶佳人入怀抵万难。你最应该从那个书生下手,人无非是想要功名利禄,随便用几个钱就能打发掉没见识的穷书生。” 许道明不语,他从来不参与是非对错的话题。 万钟祥愁眉苦脸地点头,心中郁结显而易见的难消。 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几个名义上的朋友松了一口气,只要老万能想明白,他们的生意就有着落。 万钟祥择良日出门,叮嘱下人将万佑济的餐食减半,迈出门后,立即用沾了符水的柳条拍打衣襟袖袍。 闭目祈祷良久,才认命般让人带他去寻那书生的住所。 两个村庄间隔不远,令万钟祥诧异的是,燕见殇早早等在门外,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处不止住有一人,书生父母也住在此处。 燕见殇爱干净,披着洗白的粗木麻衣,仍掩盖不住上好的相貌。 万钟祥即便嘴硬,依然不得不承认,燕见殇行为举止透露出的温文儒雅,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回想万佑济那逆子的作风,不及这人万分之一,但他又想,万佑济虽不能达到卓越境界,用财买官绰绰有余。 燕见殇和煦地等万钟祥发话,眼神中带有一丝落寞。几只乖胖的狸猫溜出门缝,用脸磨.蹭他的衣角。 万钟祥没有拐弯抹角,直言:“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要离开我儿子。” 燕见殇哀寂的神情突然坚毅,歉疚道:“对不住,晚生不才,并不好钱财,唯对佑济一人心向往之。您认作我助他博得功名也是好的。” 万钟祥心凉了半截,唯恐争论太过大声,吸引旁边邻里围观,急忙仓促回府。 他喝了口凉茶,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 贾新此时寄信给他,信上写明,他接了起短途的近郊走货,也为他解决心中闷事创造机遇。 万钟祥倏地站起身,眼睛直勾勾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晚间好兴致地把万佑济的伙食加好一成。 几日后,他看也不看货物,直接跟着五个凑齐的友人走了。 一行人停步于城外一处死湖,四周小山坡起伏,荒无人烟。 万钟祥随贾新的指示方向,看到一对怯懦的老夫妻,无措地等待着谁。 第45章 贾新高坐马背,攀附在万钟祥的耳畔低声:“那是燕见殇的双亲,只要让他们两个吃点苦头,生一场大病,保准燕见殇没法钻空子勾引少爷。” 万钟祥眼珠漆黑,内心的防线被这句话悄然拉低,在诱惑中逐步沉沦。 他的心脏跳动极快,朝心腹勾了勾手指,沉思半晌,毅然做了件下地狱都不为过的决定:“推他们下去。” 万钟祥显然不知此时的决定,将引来多大的祸患。 他的脉搏顶突薄薄的人皮,胸腔的热血翻涌,不知是后悔还是期待。 他并未静等下人把那二人推下斜坡,锱铢必较的商人连做恶事,都有人帮他顶替见血的位置。 万钟祥头顶的薄汗被湖面的凉风吹过,骤冷过后,竟有些发热,当即心虚得借口离开,货物全推给了他们五个。 他两步过后,又回头叮嘱道:“万万不要伤及性命,推下去吓唬一番即可。事办完送去医治,将人与债条送至燕见殇面前。” 在他心中,推下斜坡顶多落个腿折手折,最差也能用钱治好。 许道明不明白他们几人说的什么,淡淡翻了页医术,问道:“不走吗?” 贾新嬉皮笑脸:“下马!走什么走,帮万老大解决心腹大患去了!老宓,你怎么把他们骗过来的?” 宓金眯着眼睛靠近那二人,边走边说:“人为财死,我派人去告诉他们二人,此地有处野麦田需雇人收割,几十个铜板骗来的。” 蒋淑挑眉:“还是你黑。” 燕见殇双亲腿软下跪:“几位贵人,这里也没见有麦田啊。” 万钟祥的手下提腿将他们踹落山坡,巨大的冲击力下,两具孱弱的身体,伴随尖叫声滚起两道浅浅土尘,双手拉扯不住湖边细弱的嫩草,甚至途中撞到石头后伤了眼睛,视线忽明忽暗。 二老滚落在湖边苟延残喘,恐惧得望向山坡上的五人。 许道明发觉情况不对,拦在众人面前:“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无辜之人?” 宓金、贾新和蒋淑抱着双臂看他表情,觉得有些好笑:“许大哥当真是纯善,老赵,你觉得呢?” 赵轩沉默片刻,不忍心看许道明的眼睛,他必定认为自己和他交友,也会站在良善一方。 赵轩走到他身侧,拱手朝三位施礼。 只见许道明的身躯显而易见的松懈下来,然而下一秒,一记手刀砍在他的颈后。 赵轩扶起失去意识的许医师,沉声道:“得罪了。” 宓金欣慰地拍了拍赵轩的肩膀:“做的好。” 贾新第一个到两人跟前,用脚尖嫌弃地踢了踢二老干巴瘦弱的脸,歪头检查他们身上挫伤。 贾新:“啧,这点小伤怎么可能像重病,老万还是太心软了。” 他掂量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两人腹部,原本昏厥的二人,瞬间被痛醒到哀嚎。 蒋淑撇了撇嘴:“吵死了。” 她熟练地拎起两人头发,摁入湖水里,凌虐的愉悦诡异地在她眼中闪烁。 宓金看得手热,夸下海口:“你们的手段能和小儿一块胡闹,看老子的,让他们一辈子忘不掉身上的伤口。” 宓金惯会欺辱,他硬生生扯断两人衣带,一寸衣物都不肯放过,居高临下看眼前人羞耻、惊慌的模样。 两行清泪自二老眼尾滑落,无助得恍若婴孩啼哭,求饶的话颤抖得词不成句。 燕见殇的父亲气绝当场,母亲挣脱束缚,呛死在湖中。 赵轩僵硬地弯起唇角,“开心”道:“太好了,燕见殇大抵不会再来烦我们了,人总归怕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看到有畜牲虐杀人。 宓金、贾新与蒋淑一时愣住,他们并未想过真杀了他们,但听了赵轩的话,竟有几分安慰,仿佛这两人杀的好,挡了万老大的路活该被杀,过几日的出海定能如期同行。 宓金不知作何表情,气恼地冲万钟祥的手下发火:“知道了吗?给老子把他们送到医馆,就说诊治不当,多亏我们出手相助,其余的全按老万吩咐的做。” 万钟祥的手下立即招呼人拖运两具尸体,光裸的尸体在山坡上二次擦伤。 宓金看着零落满地的破碎衣物,突觉自己做得太过,那两人做的暗伤,自己虽没伤人,却最显眼,他心头火更盛。 所有人或多或少受到惊吓,心乱如麻地想遮掩罪行。 当晚,燕见殇看到父母伤痕累累的尸体,以及明晃晃的刺目债条,还有个声音萦绕耳边:“节哀,二老死于意外。” 他怒极喷了口血,卧床重病数日。 许道明清醒后,连夜赶到两人就诊的医馆,当他颤抖着手掀开白布,入目青白的尸面他比谁都熟悉。他无处说道申冤,不敢惹怒其余诸位,唯恐没办法运回断货的药材,到时只会死伤更多的无辜百姓。 许道明浑浑噩噩返回家中,也大病一场,这一病,就是三年。 赵轩帮忙按照许道明先前给的药名代买,只是到最后也没敢见他一面。 万钟祥满心欢喜,燕见殇竟真的没再来找过万佑济。 于是放心地带他们四个出海走货,再回来时,一切天翻地覆。 第41章 真相 燕见殇如一头发狠的狼,不再顾忌文人风骨,跑去几人府前喊骂打砸。 他眼睛通红,狠狠瞪向众人,胸中高燃起一腔恨意。 燕见殇嘶哑的声音直叫人泣血:“有怨有仇找我!你们杀我父母,虐我血亲,这难道就是公道吗?” 他脸上还有被府衙官兵打出的淤青,一双冷意的眼吓到周围所有人。 几日后,万钟祥才知,燕见殇的双亲早就冤死。 贾、蒋与宓几人不当回事,早有预见万钟祥找上门。 此时几人赚得盆满钵满,哪里听得进去万钟祥说的话。 万钟祥的身体颤抖,质问他们:“你们怎么把人弄死的!我、我只是命人把他们推了下去,人怎么会死。” 宓金拉他坐下,摁着他的肩膀宽慰:“死的就是一对将死老畜牲,他们也只育有一个穷书生而已,能掀起多大风浪?更何况老赵在官场有人,你怕什么。老万,我们有的是钱,府衙不可能傻到定我们有罪。” 说实话,万钟祥心里有几分动容,且随即为自己不齿。 万钟祥清醒地训话:“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他唯一双亲杀了,这让他怎么活,城内传出的风言风语怎么压,何况我儿子还……” 贾新擅长哄人,三两句便安抚好万钟祥的心。 “万老大,你不是原本就想让他离开你儿子吗?亲人都死了,哪还有闲心去谈情说爱。城内哪家不用我们冒险走货来的物件儿,又便宜还不掺水,想传我们的谣言,怕不是不想干下去了。” 万钟祥的拇指摩挲茶碗沿,直至茶水变温变凉,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走了。 蒋淑望着他的背影,悄声议论:“万钟祥能想明白吗?” 宓金势在必得地笑了笑:“他这种人,喜欢逞救世主,却又不爱担责一丁点麻烦事。想必是去找燕家小子了吧,总归要去吃那碗闭门羹。” 果不其然,万钟祥忐忑地在燕家门前踟蹰,不安地敲响残旧木门。 燕见殇甫一开门,万钟祥吓了一大跳。 面前这具骨头架子,行尸走肉般开门后转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步步木讷回屋。 万钟祥扪心自问,他只不过是命人将他父母推下山坡,本意并不想伤害无辜人命,要怪只能怪宓金他们下手过重。 他落座后,出言安慰:“见殇,节哀顺变。作为长辈,实在不忍心见你颓废,我这能出些银两供你考学,你就收下吧。” 燕见殇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眼皮撩开,麻木的眼睛盯着叶无言,宛如僵硬的木偶,浑身散发阴暗潮湿的腐木味。 万钟祥心里觉得发毛,把一袋银两放在桌面,推到燕见殇面前。 沉甸甸的块状银子,撑满看似华贵的绸缎荷包,在木桌面上划出沉闷的摩擦声。 燕见殇诡异地咧开嘴笑了,兀自僵笑了很久。 在万钟祥准备逃离时,燕见殇的喉咙受伤似的,发出残破的声音:“万家家财万贯,我很羡慕。” “可我即便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不代表我要受到惩罚。万老爷,你回去告诉万佑济,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他了。” 他又笑起来:“万钟祥,你以为没人知晓真相,这件事就真的过去了吗?” “哈哈,总有一日,你们会后悔杀了我们。” 万钟祥竭力维持沉稳的模样:“我没想杀你,你想要多少钱,我都会赔偿给你。” 燕见殇听到他如此大言不惭的话,眼中恨意更深了:“一定会有人替我报仇,好好等着吧。” 他游魂一般的声音,幽荡在狭窄的破旧屋子里,把万钟祥彻底击溃。 燕见殇步步紧逼:“别忘了,你辛苦养大的儿子,被我玩成了断袖——” 第46章 燕见殇身形遮挡住屋外的光,压迫感袭来,万钟祥脑中紧绷的弦断开。 待回神,他早已奋力推倒燕见殇的单薄身躯,落荒而逃。 燕见殇跌坐在地,笑得愈发癫狂。 他认命了,有气无力地从地上爬起,衣袍沾的尘土也没心思拍打。 燕见殇从角落拿起一条搓好的麻绳,默默等天色黑沉。 万钟祥听闻自己走后,书生次日便死了,百口莫辩,只好请来赵轩善后。 后来,官府受贿,故意隐去了书生身上的伤痕与泥污,定性自缢。 几日后,书生宅子里的所有猫离奇虐死,一时间全城百姓惶惶不安。 其后,百姓谣传是书生惹了厉害的脏东西,才有的血光之灾。 人言并不可靠,八年后,谣传成了种种说法,甚至书生本人凭空复活。 万钟祥为了不让儿子知晓,只能将他禁足:“别等了,燕见殇走了。” 万佑济傻里傻气讨好父亲的表情愣住:“走了?不可能,他说过要等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万钟祥心虚,没来由的怒火蒸腾胸腔,憋了数日的头疼事似乎有了发泄口。 他发怒训斥:“他不爱你了,这都猜不出吗!前几日我送他银两,他亲口承认,一直以来都是玩弄你,他只是等着要钱!” “燕见殇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谁喜欢你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鬼东西。” 万佑济双唇颤抖,喉结滚动,但依旧肯定道:“你骗我。” 万钟祥气沉丹田:“请家法。” 万佑济惊惧地跪在地上,疑惑:“父亲?” 万钟祥一言不发,亲自将儿子鞭打成半残,无论夫人如何哭闹,他依旧一意孤行。 看着入目刺红的鲜血,他终于明白,自己压抑太久了。 数日以来,他入睡瞬后惊醒,成日疑神疑鬼。他深知再这样下去,一辈子的心气都被消磨完了。 不久后,万钟祥突然大发善心,赠给书生宅子附近的邻里一批银两,诱惑他们往别处迁宅。 导致其后八年,案件无处可查,无人指认。 万佑济没好到哪里,他被禁足养伤、准备科考,经书下藏着数张小像,画的是一个表情灵动、温顺正气的书生。 万佑济没有坐以待毙,趁父亲大寿,将其灌醉。 赵轩凝视着万佑济背着老父回屋的背影,终究是推脱身体不适,回府歇息。 万佑济仿佛在其父只言片语的醉话中,知晓了此生最难接受的真相。 次日深夜,万府烧起大火。 —— 叶无言听的故事久了,稍有寒气入体,轻咳道:“好精彩的故事,赵大人可还记得我重伤未愈?” 赵轩瞥了一眼:“伤在你身,与我何干。” 他回顾完往事,自己的心似乎也冷了几分。 叶无言无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赵轩冷漠道:“你要知晓,是你的性命握在我手中。” “我已向你陈述完往事,你也明白我并无过错。当下,只需要你手写一封陈情书,求陛下派人护佑我。” 叶无言咳笑,几乎笑弯了腰:“可你们罪无可恕啊。” 赵轩出言诡辩:“有罪的是他们,不是我。” 叶无言:“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万佑济有过一巨人奴仆?” 赵轩侧脸,愈发笃定:“果然是他们。” 叶无言同样确定道:“对啊,你回头便能看见了。” 赵轩后背发凉,手指甲掐进手心,由白变红。 他回头看,果真是当年高出常人一半的“巨人”。 巨人手里正拎着一把过分沉重的银斧,看赵轩宛如死人。 赵轩面露惊惧,浑身僵硬地跌坐在地,眼白于黑暗中散发绝望的死气。 这位巨人正是叶无言先前见过的,轮椅之上的人。此时双腿无缺,甚至结实有力地站在两人身前。 叶无言打破这好笑的气氛:“大叔,我若在旁围观,岂不是跟这位赵大人大差不差?他的命要留,不然你活不出赵府啦。” 赵轩以为要得救了,用手指着叶无言,牙齿打颤道:“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当今圣上即将亲封的神官,倘若你杀了我们,就连你主子也活不了。” 叶无言话锋一转:“我问你,赵轩,你同意他断你双腿或双臂吗?如果你同意断腿,这位好心的大叔,还能额外赠你一架好用的轮椅。” 赵轩吓得失禁,高高在上半辈子,怎么可能想残废过余生。 他额头冒虚汗,紧张摇头:“叶无言,你、你不能这样,我不同意。” 叶无言微笑道:“那我再问你,要命,还是要掏出心肝肺的全.尸?” 赵轩手脚并用地缩在叶无言身后,小声重复呢喃:“我全都要,我要命,我还要……” 叶无言当即挣脱开捆他的麻绳,全身的力气砸向赵轩后颈,效果立竿见影,赵轩顷刻倒地。 叶无言重新对巨人说:“来吧,他已经选了,要命。我知道你主子没想要他的命。” 巨人不悦:“我要醒的。” 叶无言活动被捆出红痕的手腕,安慰道:“只能拜托你稍等他醒来。” 与此同时,童清带领一众人来到一处山坡,山坡下赫然是一死湖。 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正要亲手处死蜷缩在湖畔的断舌男子。 情况危急,那地上的男子奄奄一息,身体不正常地痉.挛,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青年敏锐地察觉有人靠近,但还有他们下坡的距离缓冲,他的臂膀结实粗壮,只需要将手中的麻绳收紧,便能立刻绞.断倒地男子的头.颅。 第42章 暴露 童清蹙眉,迅疾抽出一只羽箭,顷刻间满弓紧弦而发。 箭镞裂出吓人的破空声,回弹时不断发出震人的“嗡”响,好在众人拼了命的往前跑,并未发觉射箭之人如何气贯长虹。 童清双臂丝毫没有满力后的颤抖,单薄的长袍下,竟看不出半分力劲爆发的底子。 待众人回神,那只箭早已射穿男子的右臂,因着猛烈的惯性,长箭扎入地底一掌深,整个人都仰倒在泥土地上,动弹不得。 箭伤处血涌如注,那人试图挣扎,且不说伤口喷涌鲜血,就论箭近乎生于地底,若等拔出早已耽误时机。 此刻他双眼无神,心无波澜地认命伏法,静静安等大理寺之人的制裁。 飞鸟在童清的不远处,清楚看到了童清射箭全程,被他果断的一箭惊到。 童清以文考入官,从未有人见过他显露武艺,就这准头力劲,不亚于多年苦练的武官。 电光火石之间,飞鸟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公子的安排,原来公子的每一步计划都是有道理的。 他立即装作没有察觉的模样,默默查探众人擒拿的两人。 童清把弓箭负手背于身后,一阵风拂过轻散的长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哟,他醒了。” 叶无言蹲着细看赵轩表情,若无其事道:“大叔,这下可算顺意了吧?” 巨人将赵轩拎到半空,赵轩立即脱离装昏的情态,奋力挣扎,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撼动不了半分巨人的拳头。 赵轩双眼猩红,撕扯嗓子:“你这狗贼,快放我下来!我不服,我不服。” 巨人面无表情,忽然扭头对叶无言道:“转身。” 叶无言被盯着,笑着摊开手,以示自己无害:“好好好。” 话音未落,巨人已手起刀落,干脆利落斩断赵轩的双臂,快到赵轩的喊叫声赶不上自己昏厥的速度。 赵轩意识消失前,惊惧的视线内,站着不太一样的叶无言。 叶无言逆着光,无悲无喜地看他,竟有一种令人心神俱颤的恐惧感。 他突然绽放一个笑脸:“不要说出去哦。” 这种非人的妖异感。 直接击溃赵轩心理防线,唤醒最深处的悚栗。 他张着口,神鬼之说冲击赵轩的大脑,全身痉挛地无声叫喊:你不是人! 随即如一具死尸僵昏在原地。 叶无言柔和地单手托起下巴,等他完全失去意识,才站起身拍打沾灰的袍袖,迎光出门。 赵府外,青月紧锁眉头,掐算时间打算破门救人,发现开门人是叶无言后,紧张问道:“公子,没事吧?” 叶无言散下些许凌乱的发带,摆摆手:“无碍无碍。” “飞鸟那边如何了?” 青月如实汇报:“已见提前约好的白鸽,应当已缉拿犯人。” 叶无言望向皇城,有些头疼:“唉,回宫吧。” —— “叶无言!” 果不其然,苏玄煜掐着他的脸,命人去寻太医:“朕是否说过数遍,不要以身涉险,保护好你这条小命。” 叶无言含糊求饶:“陛哈,疼疼疼……” 他的双颊被掐出两抹红印,眼眸含水,睫毛紧密地颤抖,被迫嘟起的嘴唇发音模糊,有种说不出惹人怜爱。 第47章 苏玄煜心烦意乱,收回惹火的手指:“朕今后再也不信你分毫。” 上好药,叶无言终于忍不住打探他的口风:“陛下消消气,这些我都是算好的。” “陛下可知巨人踪迹?他伤完赵轩,我的人也随之跟丢了。” 苏玄煜冷漠地瞥他一眼,继续冷着。 叶无言没耐心道:“苏玄煜,看我舍命为你的份上快说。你可别忘了,我到底为什么只和你同盟。” 苏玄煜难以置信地看他,这人如何做到理直气壮的:“我的人也暂未找到。” 叶无言思索道:“万佑济呢?” 苏玄煜把伤药端给他,默默将蜜饯推远,面露警告:“还在疗伤,暂未清醒。” 叶无言闭着眼睛叹气,一饮而尽。 他万万没想到,这药竟苦得他吐出舌头:“你放了多少黄连?!” 苏玄煜冷笑:“三两。” 叶无言默默捏紧拳头,愤愤道:“无耻。” 苏玄煜:“嗯,下次还放。” 叶无言试图转移话题,右手偷偷摸向桌上的蜜饯:“你听完猫妖案前因了吗?” 苏玄煜移开眼,装作看不到他的小动作:“听过了。” 他讲了些叶无言暂不明了的消息:“万佑济手中最后要杀的断舌男,是其父万钟祥。” 叶无言嘴含蜜饯,点头。 苏玄煜继续道:“他有当年火中烧伤的痕迹,其后身上旧伤新伤不断,貌似被生生折磨许多年。口中断舌是旧伤,我已派太医诊治,十有三四的几率能诊治好他的喉咙,声音怕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你留他有用?” 叶无言挑眉,咽下嘴里的东西,嘴里的甜腻哑了声音:“今后你就知晓了,还要看他有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以及为煊皇与神官效力的自觉。” 苏玄煜喉间干涩,怀疑道:“我和你?” 叶无言点头:“那当然,若不是你的名声极差,我还不至于做这种逼迫人的事。” 苏玄煜心里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僵着脸嘴硬:“朕不需要。” 叶无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苏玄煜不死心,用生硬的话题扯到:“听说万佑济与燕见殇情投意合,可他们是男子,怎么会产生这种情谊?” 叶无言还因逮住凶犯而心情大好:“不管和什么相爱,只要能为我所用,那就最好。” 苏玄煜咬牙:“你呢?你喜欢男子吗?” 叶无言被问住,仔细想想,自己前半生从未喜欢过别人,这辈子…… “没有,不过……” 苏玄煜心中一紧,暗暗冷血地想,倘若他说了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那么他的下场只会是死。 叶无言不是很自信,又奇异般地笃定:“苏十三好像喜欢我?” 在知晓书生和万少爷的不顾世俗之恋后,叶无言慢慢开窍,后知后觉苏十三似乎对他有意。 怪不得他总是找茬,可却无法解释他送自己宫女一事。 应该不会吧?兴许是猜错了? 苏玄煜冷笑一声:“别乱想了。” 叶无言松了一口气,万幸是自己多想。 苏玄煜直接点出:“他就是想玩弄你。” 叶无言:…… 叶无言:“多谢你提醒啊。” —— 苏玄煜下令戒严刑狱,内外守卫混了不少玉言台的人,都在暗暗保护一个罪犯,一个能让神官洗白名声、能借来重创十几个皇叔的人。 叶无言则是去御花园晒太阳,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故人。 老白正在岸边钓鱼,叶无言踟蹰良久,在他钓到第一条鱼后,方才上前打招呼:“老白,许久不见。” 老白笑吟吟的,指了指叶无言的影子:“多亏你等的片刻,这鱼才没被吓跑。我盯这条鱼,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正说着,他又把桶里的鱼倒入湖中,继续给鱼钩装饵料。 叶无言乖巧地席地而坐,看他熟练地手法,不禁猜测他到底在这儿生活了多久。 老白和他闲聊,话头扯到苏玄煜身上:“你可别被这小子吓到。虽然百姓都骂他滥杀无辜,其实他只杀该杀之人。为了夺权,陛下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 叶无言眼睛睁大,他就知道苏玄煜藏着秘密。 “太阳大,别晒伤了。”老白笑了笑,把一顶草帽盖在叶无言脑袋上,草帽太大,导致叶无言的大半张脸都被草帽淹没。 “多谢。”叶无言两手扶正帽子,继续乖乖地听。 老白:“陛下六岁时,先皇驾崩。王爷们不约而同地进出王宫,少不了带世子进出。他们无视皇权,欺压羽翼未丰的陛下。” “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可知道为何陛下寝宫见不到宫女?” 叶无言摇头。 老白陷入回忆:“世子们喜欢用话本子的故事罚人,命陛下给世子宠爱的宫女端污秽之物,宫女见陛下年幼易掌控,私底下也……欺负怠慢于他。” 叶无言沉默,他能理解六岁的苏玄煜,因为他的母亲,也在叶无言六岁时自杀身亡。 他们聊了很久,老白在说,叶无言在听。 等叶无言走后,老白淡淡地看向湖面,轻笑道:“苏玄煜,他是个乖孩子,你可要好好对他。” 不要像我,被夺走挚爱后,悲痛一辈子。 他平静地看桶里最后一条鱼,心脏却跳动如初,狂热地染红瞳孔。 始皇帝苏齐煦之父,苏师锟。极爱美人,四处搜罗,强抢霸占。他虽未称帝,势力却不容小觑。 苏齐煦即位之前,苏师锟一直居于宫中,以王自称。 老白的妻子,便是被他强抢入宫,甚至被迫生下一子。 倘若他的妻子能被善待,他或许也能少些恨他。 要怪只能怪苏师锟贪心不足,其妻李后端,位高王后,哪是好惹的。 老白的妻子只能屈居侍妾的位置,直到死都没有名号,老白无权无势,默默等到妻子死的消息,也没能找到入宫的办法。 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曾见过。 苏玄煜曾送他一个秘密,她的孩子好好活着,甚至封了王爷。 除他们二人外,这个秘密谁也不会知道。 第43章 孝道 提审万佑济之日,已过寒衣节,距三月之期不到半月。 叶无言一点不慌,他悠闲地看话本,等苏玄煜下朝。 苏玄煜换朝服时,余光不经意留在叶无言身上,说:“今年虽貌似暖冬,可刑狱深处一年四季俱冷,伤口才刚刚愈合,不要被风寒偷了空。” 叶无言笑着点头,顺便把他的话抛之脑后。 临下牢狱前,苏玄煜当着童清的面,强迫叶无言披上厚厚的大氅。 叶无言对小事一向逆来顺受,也就默许了披着。 童清把一切尽收眼底,面上温和的笑,实际眼中冒火,手心被指甲掐出一道道痕迹。 万佑济历经复仇后灭了心气,问什么答什么,问到涉及巨人的事时,咬定一无所知。 童清问:“猫妖案的主谋是不是你?” 万佑济精神萎靡,被束缚在审讯室里:“是我。” “你的同伙是谁?” “没有同伙,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 “百姓目击到的‘巨人’难道不是你的同伙?” “不知。” 童清手中毛笔挥洒自如,诘问不断:“既然不是你,杀贾新、蒋淑、宓金,伤赵轩,折磨万钟祥几案,你是如何做的。” 万佑济沉默一瞬:“用斧头杀的,他们该死。” 童清冷声:“犯案手段残忍凶戾,剖心挖肝、凌虐尸身、毁尸面容,引得投机取巧者效仿,乃至全城震荡。惩治罪人当加以国法,而不是滥用私刑!” 万佑济瞳孔漆黑,嘴唇发颤:“若不是因他的邪念,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如果他自己不用私刑,燕见殇和他的父母就不用死了,我也不会想杀了他们。” 童清:“你这些年在做什么?” 万佑济垂下头,单手捂住双眼:“我藏在一处偏远沿海的小地方,出海补贴家用。以及,让万钟祥忏悔赎罪。” 童清:“事实上,你的父亲并未直接参与凶案,他罪不至此。你这番举动……” 万佑济倏地打断他的话:“我就是要看他痛哭流涕,痛不欲生。他杀我妻,难道就因强加给我的血缘,我就要包庇他吗?他只是我还未报复成功的仇人,既然将我生下来,就要有养出畜牲的觉悟。” 狭窄的空间顿时鸦雀无声,陈年的泥土潮湿,夹杂着血腥味,熬干所有讯问的话。 忽然有人敲门而入,岳有才神色严肃,附在苏玄煜耳边说了什么。 苏玄煜悄然看了叶无言一眼:“今日就到这里,回宫。” 叶无言不解,上马车后,苏玄煜才说:“老白死了。” 叶无言脸上的表情僵住:“死了?怎么死的?” 苏玄煜:“他去井边打水时,突然觉得无力,临时靠在一棵树下歇息。宫人怕他着凉,靠近提醒他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第48章 苏玄煜没有听到他回答,默默道:“你要去看他吗?” 叶无言露出一个得体的笑:“不必了。” —— 入夜,叶无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爬到屋顶。 他躺在干冷的瓦片上,静静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 身旁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听清是苏玄煜的声音。 也是,偌大的皇宫,只有他能四处不顾礼法。 苏玄煜平稳躺下后,长舒了一口气:“你害怕吗?” 叶无言觉得有些好笑,侧头看他:“怕什么?”他从来没怕过什么 苏玄煜像他方才一样仰望黑夜:“离三月之期已近,如果没有拿出像样的证据,好比那个还未追捕到的巨人,恐怕百官不会放过你。” 叶无言微微一笑:“刚好把事情闹大。” 苏玄煜和他对视:“你已经猜到巨人藏身之所了?” 叶无言轻叹一口气:“陛下,就算我们能找到巨人,王爷们也会给我们使绊子,这个案子绝不会那么轻易完结。” “当务之急是,守牢刑狱,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顺便合王爷们的意,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样,神官之名更有成效。” 夜里虽没有星星,却有一轮圆月,清晰地倒映在叶无言的眼中。 叶无言睁着眼,有些疑惑:“老白死了。” 叶无言前世没有一天安稳,导致他认为死是种解脱。等真正经历过身旁人的死亡,才发现并非如此,他竟然感知到了遗憾和哀伤。 苏玄煜:“寿终正寝,是喜丧。” 叶无言沉默很久:“是吗?” “我的父亲,经常会强迫我的母亲暴食,殴打责骂她。她在我六岁时死了,这算不算喜丧?” 苏玄煜呼吸一滞,坐起身看他。 叶无言被他这么盯着,羞耻感油然而生,为自己找补道:“其实我母亲待我挺好的。” 苏玄煜后知后觉,嗓音干哑:“算。” 叶无言松了口气,目光柔和地看着明月,像个无所谓的旁观者。 他讲:“我父亲比万钟祥还要坏,不过他聪明,做事滴水不漏,谁都找不到证据检举,即便有证据,也不敢拿出来。” 叶无言轻笑:“在我们的世界里,法律至上。然而法律仅是框架,只要你不被人举报,府衙里的人会一直因着好处,帮助灰色地带的商人。” “他在我母亲死后,一直找不到趁手的‘玩具’,一度对我弃之不顾。直到他用手段听到了我在母亲坟墓前说的话,才产生了兴趣。” “我记仇得很,临死前,亲手把父亲送进大牢。怎么样,比万佑济聪明吧?” 苏玄煜:“嗯。” 叶无言目光炯炯:“苏玄煜,那些经过你手莫名病逝的官员,死得其所吧?” 苏玄煜轻笑:“你过来,朕告诉你。” 叶无言凑近,呼出的热气揉红苏玄煜的耳廓。 苏玄煜扶着他的后脑,附耳轻声,月光下的两重人影交叠,亲密无间。 叶无言听后,亮眼弯弯夸道:“好手段。” 他们默契地安静赏月,直到叶无言呼吸绵长,苏玄煜耳畔尽是他湿润的呼吸声。 苏玄煜将他揽入怀,把外袍盖在他身上,抱着他轻下屋顶。 叶无言在做梦,昏暗的梦影断断续续,片段是血红刺目的,逼迫羞辱的…… 叶常的手指缠绕进母亲的长发里,拖着她仰头:“宫冷月,你又看着我们的儿子笑了。为什么不对我笑?作为你的丈夫,竟然只能在监控里才能看到你的笑。” 叶常坐在软皮沙发上,两指捏着草莓,一只一只喂给跪在地上的宫冷月。 他们对叶无言视若无睹,罚他把书包高举过头顶,靠在墙壁前。 叶常不给宫冷月喘息的时间,一颗一颗不给她命似的塞入,致使她呕出来的草莓就像血,咳得花白地板上都是血印。 他经常这样。叶无言冷漠地想。 . 画面一转,叶常命保姆把他送进全封闭式学校,不给他任何优渥的条件,全当狗养。 一定程度上,他更习惯母亲这个玩具。 . 一块硬壳装置摔到桌上,叶常审视地观察叶无言。 不知摔到了哪个按钮,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是叶无言在母亲墓前说过的话。甚至是一年前的录音。 叶无言漆黑的眸子深沉,思考他的反应。 叶常痛痛快快把他骂了一顿,这让他感到愉悦,因为找到了新的玩具。 叶无言正值初三,当他望到窗外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妻时,他明白,迟来的捉弄到了。 这对老夫妻拿钱办事、漏洞百出,声称要和叶无言认亲,即便他们并不认识谁是叶无言。 叶常目的是让叶无言遵守可笑的“孝道”,他要让他意识到父亲才是永远的依靠。 法庭上,叶无言请不起律师,只能拿出费尽心血验出的亲子报告。 假父母愚蠢,口口声声:机器会失误,人的感情不会。 他们背后有滔天的权势,法官拒不承认亲子报告,三审终判叶无言是假夫妻的孩子。 叶常等审判结束后,以调笑的语气彰显金钱的胜利,他拿起亲子报告端详:“我以为你会用我们的亲子鉴定验证清白,最起码承认了我这个父亲。” “没意思。叶无言,不要学你母亲的愚蠢。” —— 叶无言在睡梦中都紧锁着眉,痛苦又无助。 苏玄煜轻柔地给他擦拭冷汗,脱掉繁琐的外衣,盖好锦被。 他并未久留,因为有件定制的物件到了。 御书房内,苏玄煜罕见的走神了,书案摆着的木匣子半人高,里面躺着一具仿人的木偶。 他小心翼翼地把人偶抱在怀里,指腹缓缓描摹人偶的眉眼。 这是他几月前定制的,与叶无言相差无几的木人偶。 烛光被突袭的冷风袭来,闪烁着跳了几下。 苏玄煜怀里的人偶,奇异般的四分五裂,零散着掉在地上。 他手足无措地把它们捡入怀里,压抑着苦笑,轻轻抢先说了句:“替小叶子挡灾了。” 苏玄煜眸色殷红,熬了半宿才复原好心中的神明,轻轻放置在木匣子里。木偶随木匣子被他藏在书架最深处,谁也不会发现。 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21岁,注定孤身一辈子。 苏玄煜展开一幅叶无言的画卷,喃喃道:“遇到你之后,我竟不信了。”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是个暴君,能让叶无言好奇,且不那么防备。 如若自己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叶无言绝不会靠近他。 苏玄煜立于窗前,目光柔和地看向月光,在前世叶无言近乎自毁的疯魔中,他却记起了一件小事。 第44章 噩梦 苏玄煜回忆起叶无言的前世。 叶无言曾无时无刻地厌恶自己,然而他的举止言谈却难掩温雅,苏玄煜常会不经意间沉溺其中。 一次深夜赶路,没想到会突发意外。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城郊,从车座旁掏出一把银亮小刀,磕磕巴巴地抢劫“小费”。 是的,他只要了二百块。 约莫看叶无言像个学生,没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叶无言只是愣了一下,笑着想,这人学人打劫的话都说不利索,办事倒挺良心。 他上车时就瞥见了那把小刀,还庆幸终于要抓住叶常的把柄了,到头来竟然只是一个单纯的抢劫犯。 叶无言摁断口袋里的报警号码,双手交叉,无声端详起这位劫匪。 男人举着刀的小臂微微发抖,还想再吓唬他两句,眼前人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叶无言把口袋里的一百八十元,轻放在后座上,认真问:“只有这些可以吗?” 男人色厉内荏,巴不得让他赶紧走,于是让他下车:“赶紧滚。” “咔哒” 车门开锁了,叶无言听话下车,目送那辆车逃入七扭八拐的村落。 那晚,苏玄煜看叶无言走了六个小时的月夜。 小径路灯昏暗,草木茂盛蚊虫多,叶无言手臂上被叮咬出大大小小的肿包。 他不知疲倦般行进,惩罚似的片刻不停,就那么孤独地走。 等他再抬头,天已经亮了。 . 叶无言像被一条毒蛇绞入噩梦,窒息恐怖,夜无止境。 “哒”“哒”“哒” 母亲的脚步声逼近,男孩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幽冷无光的房间里,回荡着母亲的声音: “好孩子,不说话。” 叶无言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息,浑身发抖。 他干呕着滚下床榻,肌肤贴近冰冷的地面,恶心又惊惧的情绪充斥心脏。 叶无言很快藏好狼狈与难堪,依靠在榻边调整呼吸,慢慢隐去眼里的水光。 —— 叶无言皱眉,咽下碗中黑漆漆的苦药:“陛下,这是什么?” 第49章 苏玄煜把糖果子推给他:“补药。你底子太差,容易在初冬感染风寒。” “唔。” 叶无言隔三差五地喝药,听后也没什么异议。 他倒不是不怕苏玄煜给他下毒,是因为昨夜的梦,又勾起了他了无生气的坏毛病。 叶无言甚至有些习惯了身上的苦药味,抬眸道:“今日我能参与朝会吗?” 苏玄煜定定地看着他,有点担心他的状态:“也好。” 朝堂上的老头不停地上奏参他,骂人的话变着花样装订成数本书,几乎全是猫妖案受影响的部门。 火气憋了这么久,苏玄煜犹豫到底杀几个人,才能震慑这群不中用的蠢才,凭编书参神官的功夫都能帮百姓新修小桥大道了。 叶无言悄悄把苏玄煜的剑藏在身后,眼巴巴看着他:“陛下,朝会上不必帮我,就是要让我装作胸有成竹,才能让手里的人证更有份量,说不定还能抓住王爷们的把柄。” 苏玄煜目光飘忽,靠近窗边透气,胸口的心不停地跳动:“随你。” 叶无言还未消化完噩梦情绪,完全没有注意到苏玄煜心中的旖旎心思。 “陛下,我觉得……算了,朝会后再议。” 苏玄煜心情大好,压不住嘴角的笑:“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朕都会答应你。” 叶无言随意“嗯”了一句,旋即为朝会做准备。 还未入朝,就有好几个大臣直勾勾打量他。 叶无言坦然接受他们的试探,甚至在他们面前原地转了一圈,笑道:“各位大人别来无恙啊,下官受天庇佑,侥幸九死一生抓捕到真凶,当真是天大的神助。” 众人礼貌回笑,违心道了几句恭喜。 叶无言照旧侯在皇座旁,笑眯眯看向众人。 苏玄煜一如既往冷脸,戾气逼人,龙袍加深反而压制了他的血气。所有人都知他暴戾嗜血,只见他横眉一扫,大半的人默默垂下脑袋,仿佛是一颗颗待宰的头颅。 令人安心的,今日陛下并未带来那把重剑,可见神官大人还是有点用的。 叶无言端庄挺拔,苏玄煜放荡不羁,二人装出与私底下全然相反的姿态。 苏玄煜:“众爱卿平身。今日既然无人请奏,便由神官来禀猫妖一案。” 叶无言从容道:“谢陛下,微臣自当知无不言。” “距三月之期不满十日,虽未抓住真凶,但臣已掌握其中一主犯,以及一人证。” 大殿内有人受指示,颤抖着腿站出来提出异议:“破案即是抓住全部真凶,倘若只抓住其中一个,后续罪犯卷土重来残害百姓又当如何?神官大人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吧?” 一人起疑,众人聒噪。 苏玄煜像是三日没发脾气,烦得发火:“闭嘴!” 殿内鸦雀无声。 叶无言笑道:“身为神官,理应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并未到三月之期,诸位大人又如何得知罪人不会自投罗网呢?” “先前探案,传闻中巨人势不可挡,猫叫便是杀人讯号,见过巨人的冤魂,早就排在黄泉路奈何桥上。” “经查探,猫妖案犯人有二,主谋负责寻觅路线,目前已经关入刑狱,巨人负责杀人剖心,暂未落网。”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在他们眼中,主谋算什么东西,杀人的不还是没抓住,也就意味着全城百姓包括他们都有危险。 叶无言笑道:“各位大人安心,我敢担保,绝不会再出现一起命案。” 有人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口不择言:“神官大人,你莫非是糊涂了,行凶犯人尚未抓住,叫我们如何不担心?你、你的清河观便是整日处于风口浪尖,多少百姓看不过要去砸观,近来不知施展什么妖法,百姓竟陆续献香,莫非你的心思全用于贪恋香火上!” 苏十三忍不住了:“闭上你的嘴!” 那人禁言退回一旁,腿都有些发.软,汗如雨下。 叶无言:“不瞒各位大人,猫妖案凶手确实不会滥杀无辜,他们的仇敌只有五位,三死两伤,已然报复完毕。其中爆发的巨人案,是模仿犯案的假巨人,早已被十三王爷射杀,各位不必担心。” “猫妖案中的书生,早在八年前确认死亡,作案的是他的情郎——万家少爷。” “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在大火里了吗?” 叶无言从容点头:“大火即是他的伪装,他掳走其父万钟祥,断舌折磨数载,巨人便是他先前的旧家仆。” 有人依旧不信:“叶无言,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几千年间,哪有子乱人伦,潜伏数载为男郎复仇的?断袖之癖怕不是你胡编乱造,你可明白公堂肃穆庄严,证据也许完备严谨。” 叶无言歉疚道:“大人见谅,直至三月之期到,任何人不得与凶犯见面。” 殿内“嗤”声一片,叶无言年纪轻轻,不见得有多大能耐。 苏十三献殷勤一般,用哄的语气道:“神官大人英武,如若用得到本王相助,尽管相邀。” 朝中人闭嘴一半,方才讨论断袖,把这位王爷忘了,他可是最会玩的,现在更是把手伸向了陛下身旁的神官。 这何尝不是对陛下的挑衅。 苏玄煜眼中寒气四溢,冷声:“朕记得冒充巨人灭门案,便是从皇叔的花楼逮住凶手。十三皇叔,你来讲讲怎么会这么巧?” 苏十三脸上闪过一丝不爽,马上装成恭敬模样:“陛下言重了,那人是流放途中的逃犯,误打误撞进的花楼,臣已教训过下人办事不力。”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众人或多或少清楚,苏三一党再有异心也不可公然挑衅皇权,否则高高在上的皇位岂不是成了笑话。 如若苏十三不忍这一时,就算苏三日后即位,也会被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帽子。 叶无言恍若不知情:“陛下,微臣顶神官之名,也自当效神官之力。如果三月之期到,依然无法破案,微臣即刻自戕谢罪。” 此话一出,再有叫嚷异议的大臣,无不噤声垂首。 苏玄煜虽不满叶无言说的丧气话,但一想到上朝前的承诺便不由得雀跃。 一下朝,他就迫不及待把叶无言拉到隐秘处,问道:“你方才想让朕答应你什么?” 叶无言疑惑,思考一会后顿悟:“哦,我想请陛下帮我万家父子一事,吵得越热闹越好。就说万子弑父,还帮凶手藏匿,罪名严重不日问斩。” 苏玄煜脸上的笑慢慢淡去,日光下的影子阴森森笼罩着叶无言。 他打了个寒颤,不明所以地仰头望着他:“这么点小事,陛下应该乐意帮吧?啊,我去找童大人也是一样的。” 苏玄煜攥住他的手腕,往寝宫走,淡淡道:“帮,不用找他,你去换身厚点的衣服。”看到这身绯红朝服就烦。 与此同时,苏三于宫外顿足,掀开马车一角,悄声安排道:“杀了他。” —— 虽是暖冬,可当潮湿的空气沾了凉意,就变得十分惹人烦了,外层衣物潮润,里层稍微展开便是冷冻一样的触感。 叶无言不明白苏玄煜郁闷的缘由,只好转移话题:“听闻陛下精通刑罚暗器之道?” 苏玄煜脸色更冷:“童清告诉你的?” 叶无言讪笑,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第45章 刑讯 他就知道,童清这个装君子的阴暗小人,不会帮他说什么好话。 苏玄煜幽幽一笑,存了捉弄他的心思:“朕确实精通刑罚暗器,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下等手段。就好比曾有一人发明了肉西瓜,你知道这当如何凌虐犯人?” 叶无言:“不知。” 苏玄煜撂下手里的茶杯,慢慢讲:“把手里头牲畜及死尸的生肥肉,由犯人口中灌满肠胃,随后饮满油水,直至涨无可涨。再用长杆敲他形似西瓜的肚子、脑袋,溢了再灌,如此往复。因他嘴巴被堵,白花花的秽物会从鼻腔流出,刺激犯人五感。如若还不坦白,时间一长,肥腻感便会烧心闷胸,油腻五官。” 叶无言默默揉了揉肚子,放下手里的茶杯:“大煊真是人才辈出。类似手段可抵挡他们派出的死侍吗?” “只要朕的人驻守,活人不出。”苏玄煜颇有把握。 叶无言沉思:“临行刑前能否放出一个,前提让他成为我们的人,给他们透出已经得手的消息。” 苏玄煜:“不必,只需留他一口气。十四叔会制毒,可以迷惑心智,控制他言行。” 叶无言微微睁大眼睛:“十四王爷?他是不是帮我治过病?我还没有向他道谢过。” 苏玄煜眉心微皱,颌首道:“他虽偏于我,却性情古怪亦正亦邪,不易相处。十四叔久居宫中偏僻处,居所周遭五步内毒气弥漫,若非有他的准允,行三步便会吐血而亡。” 叶无言侧目,唇角上扬:“这么有意思——” 苏玄煜阴恻恻看他:“没有我的应允不准去。” 第50章 叶无言以扇掩面:“好好好,听陛下的。” 苏玄煜迟疑地看他一眼,喝完杯里的茶水。 —— 刑狱外,一个通体漆黑的人影藏匿于树后,不动声色地打探刑狱里面的动静。 两个训练有素的狱卒合力,将一辆覆盖黑麻布的拉车推出,车辙内渗入腥臭的血迹,压出长长一道。 不出意外,黑麻布底下则是堆积如小山的尸体,且是这两日前来刺杀的死侍尸首。 不一会,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窜出刑狱,借着吸旱烟的由头来到树下,抖烟灰的同时,一块布料悄无声息飘落。 一息旱烟的功夫,那不合架势的狱卒重新迈入门内。 树后的人影终于动了,悄无声息地把布料揣入怀里,朝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本王竟不知他藏着这么大的能耐!” 略微酸臭的布料上,被用血迹写着一行字:尽卒,内严。 三王爷咬牙切齿,控制不住的手掌重重拍在木桌上,“嗡”的震响,屋内无人敢言。 “再派人,本王不信一个都成不了!通知老十三,锁楚楼底下的也派出去。”苏三心焦愤愤。 当下真凶巨人不见踪迹,但保不齐哪天会被鬼精的叶无言逮住,现下能把握住的只有这一个机会。 只要杀了万佑济,苏玄煜他们就不会再有证据证明真凶,仅凭一纸供词,全然不够平息百姓的怒火。 只要趁机再制造几起混乱,苏玄煜与那神官的名声,则会一落千丈,今后帝王的威信也会成民间笑谈,万万没有东山再起的底气了。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牢中的万佑济,不知不觉间,万佑济成了两方角逐的唯一筹码。 苏三再一次意识到,苏玄煜断不可留。自己和老十三的性命一齐挂在上面,不成功便成仁。 刑狱内,飞鸟甩掉剑上的血水,全神贯注观察四周,确认安全后,才乖巧站在叶无言身后。 叶无言蹲在一人前,那人狼狈地趴在一滩鲜血上,铁锈味灌满鼻腔。 叶无言轻轻摇扇,尝试用檀香压制血腥:“告诉我,是哪位王爷派你来的?” 瘫在地上的人奄奄一息,下巴被卸掉,后槽牙的毒药也被抠出来,让他没办法服毒自杀。 “如果是三王爷,就伸出三根手指。” 叶无言用笔撩开他的碎发,轻轻抱怨:“哟,你还瞪我,再不说可要把你交给陛下处置了。” 苏玄煜走到烛火旁,看着叶无言的眼睛,出声道:“豆见光,上刑。” 豆见光:“是。陛下,用黄泥蛇还是苦籽香?” 苏玄煜略显嫌弃:“用其他的,留个全尸。” 这两种拷问都有奇效,然而实在不雅,苏玄煜私心不想让叶无言看到。 叶无言好奇探头,被苏玄煜拽出牢房:“牢狱里气息不畅,对你身体不好。” 叶无言被扯得一踉跄:“我还没看呢——” 不到一刻钟,豆见光在大门处禀报:“陛下,那人交代了是三王爷的命令。” 叶无言钦佩地看他一眼,豆见光从方才白白净净的小脸,转眼到眉眼间染满鲜血,冷酷异常。 “知道了,你留下继续审问苏三的行动,”苏玄煜瞥到他目光所及,轻道,“回宫。” —— 行刑前某日,戒严的牢狱内又潜入一批人,各个训练有素,均是人群里顶尖的苗子。 一众人拼尽全力,进入牢狱最里层时,只剩下了三五个人活着。 一个人冲上来扇醒牢房中的昔日同僚,轻巧地装好他的下巴:“老五,快告诉我万佑济在哪?” 老五呼吸断断续续,艰难说道:“在我右手边第三个牢房里,是个瘦高的壮实男子。” 听他说完,其余人便冲破围攻,合力杀了牢房内惊慌失措的万佑济。 谁都没有发现,老五的瞳孔扩散,神色飘移,说完这句话即刻没了呼吸。 真正逃出牢狱的只剩下一个人,跌跌撞撞回王府报信,堪堪说完口中密信,尚未见到眼前的富贵,就如老五一样暴毙而亡。 “不枉我花这么多钱凑齐一批高手,”苏三眼看着他直愣愣倒在自己面前,眉头紧皱,“打扫干净。” 一个黑影目睹完发生的一切后,悄无声息隐没夜色。 —— 次日,大街小巷间,大字不识几个的百姓纷纷议论,稍微一品就会发现,话题正是几日前朝堂上尚未有答案的猫妖一案。 “今儿随便说道说道,你们可千万不要传出去,这还是我当官的亲戚说的。” “快说快说,我们保证不外传。府衙的人不是早就说抓住凶犯了吗?” “唉,他们说的话你都信。你们还记得那吃白饭的神官吗?硬抓了万家的万佑济,说他是凶手。竟然还说他是为了报复自己父亲跟旧友。” “这畜牲话都能编出来?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城内有三分之一的人,都靠万钟祥老爷走海货过活,他可是个大好人啊,好人怎么可能有这种现世报。” “当年那场大火死的只有万子和万父,还真有可能被做局了!你们想啊,万钟祥出身市井,可以说一句行商有道,心里的鬼点子转得比谁都快,怎么死得如此轻易?” “暗算他的人想必权势滔天,狡兔三窟的商人都没能逃出来,万佑济身为唯一的继承人也没能活。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头的人想让他死,看上了他手里头的钱!要不然霍花夫人为何后半辈子过得那么惨。” 有人小声琢磨:“上边那位可是脾气暴的,再者说皇家没少干这龌龊事,说不准又缺钱了,想要借猫妖的由头,宰几只肥羊充盈私库,这才波及到了贾家、蒋家和宓家。” “就是,万佑济一个人可杀不了那么多人,不是还说有人瞧见了两人高的巨人吗?” “可是万家人虽然没死,但也没钱了啊,那抓他们干什么?” “给真凶脱罪啊!据说神官发誓,如果抓不住真凶,他只能以死谢罪。” 不知谁说了一句:“距离万佑济杀头没几日了。” 围靠在这边的众人纷纷啐了一口:“狗官!” 大街小巷众说纷纭,可上头没个实信儿的作风,他们宁愿相信乱窜的小道消息。 “等到行刑那日,大家伙都去给万家撑个场子吧,下下狗官的面子,就当还万大哥人情了。” 有的百姓虽不认识万钟祥,却也异口同声道:“好!” —— 经过上次事件,刑狱的守卫少了一半,另一半装出神色恹恹的模样,被派去寻找真凶巨人。 牢狱深处,飞鸟禀报:“童大人托我告诉公子,巨人暂未找到。” 叶无言无所谓轻笑:“不必担心,告诉泣浊兄,消息传得越远越好,不用特意找他的线索,莫要逼狠了。” 他转头对万佑济说:“你当真不知道你的仆人去了哪里?” 万佑济目中无神,被锁在一方椅凳上。 叶无言无奈,朝飞鸟说:“把他带上来吧,不知道你见了他会不会说点线索。” 万钟祥被飞鸟搀扶进来,可一见到万佑济的脸,双腿不听使唤,瘫坐在地面上失禁,黑洞洞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 万佑济有了反应,眼底闪过一丝恨意,他把头低得更低,指甲掐到肉里,狭窄的伤口中溢出薄血,流得乱七八糟。 叶无言见机,示意飞鸟:“拿块黑布,蒙住万老眼睛,扶他坐下。” 安慰好万父情绪后,叶无言直视万佑济的眼睛:“贾新、蒋淑和宓金,都是你们两个杀的吧?上次为何故意隐瞒巨人的存在?” 第46章 沐浴 “难道是因为……你的母亲霍花?”叶无言知道,他需要一剂猛药才会开口。 果不其然,万佑济阴森抬头,眼中仿佛含着刀子。 叶无言挑眉,展开扇面,好似害怕地说:“别看我,位高如神官并非我自己情愿,只要你一五一十说出来,我保证不会动你母亲。但如果不说,只好把霍夫人请进来了。” 万佑济没有过多挣扎,淡淡道:“我说。” 叶无言微笑:“飞鸟,万老讲话不便,拿纸笔。” 飞鸟:“是。” 待黑墨研开,刑狱内混浊的空气也有几分固着。 万佑济冷漠垂眼,看狼狈坐在一旁的父亲。 叶无言:“几年前万府大火,是你放的?” 万佑济:“是。” 叶无言:“只为了劫走你的父亲?不到八年,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你们不像父子,像仇人。” 万佑济声音低哑:“他不是我父亲,是我的仇敌。他‘杀’我妻,我便要他日日为错事寒颤。” 叶无言不解:“你既知道燕见殇因恨而死,甚至不是外人亲手所杀,却还要动用私刑,搅得满城风雨。这与贾新一伙人有何不同?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读过书,合该知道这个道理。” 此时,万钟祥害怕得痛哭流涕,双手虚虚抱成拳,作求饶的姿态上下摇晃。双臂紧紧贴合身体,蜷缩在木凳上。 第51章 叶无言:“难道你从未想过,燕见殇他存了利用你的心思?” 万佑济目光变得柔和:“他不会有错,错都在我。是我当年思虑不周,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亲人离去。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帮他。” 叶无言不再试图探索他的想法:“这些年你都对你父亲做了什么?” 万佑济觉得有些好笑:“能做的都做了,无非是关进笼子里,不给饭吃、不见天日、动辄打骂、任由伤口溃烂发脓……其余的好些都忘了,这些年唯一能帮我撑下去的,就是我的父亲还没死。” 叶无言:“上次审问,你说过靠出海补贴家用,出海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是巨人帮你照顾万钟祥?” 万佑济:“是,这些年都是他在帮我。” “藏也无用,你该知道行刑之日他一定会来救你,”叶无言趁机提醒,“对尸首做出凌虐之事的也是他?” 万佑济沉默良久:“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的母亲,其次就是他了。” 叶无言提审了几个重要问题,紧接着问万钟祥:“你有什么想问的?” 万钟祥眼中恢复几分清明,眼眶湿润,控制不住地摇头,垂下脑袋时落了几滴豆大的泪水。 老人家的头发已经白了,银发满头看不到一丝乌黑,仿若忏悔了大半辈子 叶无言轻叹一口气,朝向万佑济:“你知道,杀人偿命。希望不日问斩依然能问心无愧。” 万佑济被押回牢房,呆滞地面墙喃喃,看不到一丝悔意。 “你在做什么?” “我有些体己话想与亡妻说。” —— 元朗三十二年十二月九日,大理寺丞童清,被皇帝亲命为主审官,于万民前开庭公审。 苏玄煜携叶无言提早落座旁侧茶楼,边下棋,边观庭。 按流程,万佑济的囚车应绕城一周,他与旁的囚犯不同,竟用一张偌大的黑布笼罩着。 百姓纷纷唾骂,他们还不知道当众庭审一事,仅仅疯传着万子已死,里面即将被砍头的是个替罪羊。 御史大夫苏三王爷等着看好戏,双目透出伪装的仁慈,细看则会发现他的两眼冰冷,甚至于傲然漠视。 有一人嗓门大,叫喊着:“官老爷!这囚车只能载一人吧?万佑济一个人如何杀得进三次府门,那个拿斧头砍他们的巨人呢!” 一人起,万人呼,场面吵闹纷杂。 童清一袭绯红官服正襟危坐,严眉肃目观摩局面,一击惊堂木喝退大部分。 此时,不知谁推搡,原本被官兵屏退两侧的人突然泄出一道口子。 一只堪比房梁沉重的轮椅甩出,将两个小兵压在下面。 百姓口中的“巨人”缓缓站起,手里拿着银白的斧头,闪着寒冷的光。 此时十二月,虽较前些年暖和,巨人口鼻仍呼出湿热的白气,大战一触即发。 他挑翻十余人,杀到罩着黑布的囚车前,气喘吁吁,沉沉白雾迷花了眼。 府衙的官兵虽比不过巨人力强,可他们也不是吃白饭的,几刀以身涉险后,巨人身上同样刀伤累累。 巨人身上的刀口,缓慢地涌出鲜血,肌肉虬扎,用臂膀抵斧刀于身前,守护身后的囚犯。 周围喧吵暂歇,官兵与巨人之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的杀戮就要血流成河。 苏三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背后四指贴合,划出一道施令的弧度。 一只羽箭即刻穿云而落,射中囚车黑布下的人。 巨人不可置信地怒目圆瞪,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黑布,终于脱力一般瘫软。 官兵一拥而上,一波去逮捕射箭之人,其余人用铁链死死捆住巨人。 黑布下空无一人,审讯高台旁的众官员亦毫不知情,皆露出诧异之色,台下百姓唏嘘声讨。 棋桌上,叶无言苦苦冥思,抱怨道:“下棋太难了,陛下严防死守、处处堵我,叫我如何能赢?” 苏玄煜垂眼看他,默默落下制胜一子,心情颇好地提醒着:“你输了,用了最后的底牌。” 叶无言瞥了一眼刑台,万佑济被押到童清判桌前,沉默地与巨人同跪。 昨夜,叶无言与苏玄煜商议囚车游行,那时苏玄煜便说苏三疑心多,定会有后手验证万佑济之死。 万幸游街前多方保护,瞧苏三阴沉如死水的脸,便能知晓他此时的震怒。 叶无言:“接下来就要看童大人的表演了。” 童清位居大理寺丞多年,业务能力尤为突出,不然不会获得昭澜城所有百姓的认可。 根据刑狱内多次审问的供词,一一对比公布,百姓这才半信半疑。 童清请出万钟祥指认万家大火的罪魁祸首时,百姓信了八九分。 待霍花夫人和万钟祥相拥而泣时,庄重如刑场,百姓沉默不语,听不到多余的质疑。 被虐待数年的万钟祥,与身前的霍花夫人苦别数载,相比于霍夫人的孤寂面容,万钟祥脸上伤疤纵横、枯老消瘦,简直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童清办事周全,审讯细致,照顾人伦,没多久便让万家夫妇下台叙旧。 百姓彻底没了怨气,他们深知因果纠纷难断,童大人判万佑济和巨人死刑,便是最好的判决。 倘若再咄咄逼人,就变成他们的不知好歹了。 午时到,扰城三月有余的猫妖案凶犯,头颅落地。 立于刑台前的诸人,恍若如梦初醒:“这就结束了?” 心惊胆战那么长时日,竟是这两个人作孽。 他们还曾求佛拜佛,购香置佛,细细想来,定是佛祖保佑。 这日,却苦寺盛况空前。 盛况之所谓盛况,只因这是最后一日,叶无言幽深的瞳孔中升起一抹光。 —— 苏玄煜屈指敲打一番叶无言的脑袋,深有兴味:“回宫,朕带你去温池泡汤。” 叶无言收敛起眼里的小心思,呆呆地看他。 苏玄煜拉着他往外走,暗暗解释道:“小叶子,棋技不可心急,往后朕慢慢教你。忙碌了三个月,朕带你好好休息一番。” 叶无言:“好。” 回到宫中,叶无言才发现,这个地方便是自己刚穿越过来的地方。 当时苏玄煜鬼气森森地想杀他,冰冷可怖。 现在,叶无言终于明白了些许苏玄煜放过他的缘由。 叶无言跟着苏玄煜动作,脱下外衣,披着层薄薄的寝衣没入水中。 这水恒温,即使在寒冬,缱绻雾气不散,隔着苍白雾色,叶无言静静看着身侧的苏玄煜。 苏玄煜耳畔薄红,故意抓包叶无言的视线,用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挑起他的下巴。 “看朕做什么?” 叶无言温顺移开视线,终于卸下疲惫,呼出一口气:“看陛下有秘密。” 苏玄煜的手顿了一下,收回并回味着指腹温软手感,雾色藏了三分意犹未尽。 “会有一日告诉你。” 叶无言浅浅地笑:“好。” 他只当成了简单的掉马倒计时,此时的叶无言还尚未可知,未来苏玄煜自白当日,他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片刻后,叶无言从水中起身,面容倦怠,应当是累极了:“陛下,我先回去了。” “嗯。”苏玄煜盯着他的背影轮廓,呼吸稍微急促了瞬。 等人走远,温池里阵阵闷哼与情动。 苏玄煜双手紧攥叶无言的衣物,眼眸底染了欲红,口中吞吐着雾气,呢喃爱人的名讳。 半个时辰后,苏玄煜恣意起身,神情露出久违的餍足。 他将衣物沉没水底,突然很想抚摸小叶子的后颈,看他敏感而一知半解的呆滞,直接趁机一吻而上。 苏玄煜闷笑出声,深深谴责自省,他还从未向他表明过心意,倘若真这么干了,小叶子保不齐敢再不会搭理他。 叶无言就是这么一个封闭的人,追他之路还需好好考量。 第47章 十四 次日,皇帝召大理寺丞与神官于御书房。 苏玄煜还未至,空留二人在御书房等候。 叶无言窃窃和童清招呼,只是童清似乎心情闷郁,兴致不高。 叶无言天生对情绪变化敏感,目光悄悄一扫,发觉童清在愣神,他的目光凝滞在御书房中央的金丝木椅上。 童清从未如此失态。 突然间,苏玄煜推门而进。与此同时,两扇门被紧紧合上。 童清像是恍然清醒,不忘拉着叶无言的手,暗示他行礼。 苏玄煜看到了两人的小动作,故意从二人拉扯的中间穿过,撞得童清一踉跄。 他装模作样地摆手,故作大度:“无须多礼。” 苏玄煜从书架中抽出圣旨,站在童清面前,居高临下道:“接旨。” 童清淡然跪地:“谢陛下隆恩。” “无须多礼,”苏玄煜单手扶他起身,两相对视,其间深有一触即发的意味。 第52章 “不看看圣旨上写了什么?” 童清微笑:“天恩浩荡,陛下所赐皆是恩。” 苏玄煜不置可否:“你可知领了旨,即意味着与三王爷为敌,你甘愿舍弃安稳的日子吗?” 叶无言闻声抬头,下意识多看了苏玄煜一眼,无缘故的有些犹豫,不过下一秒立刻恢复常态。 童清变了变表情,恭敬道:“臣即便归顺三王爷,经猫妖案过后,王爷恐怕也不会再给微臣信任。” 苏玄煜转身凑近叶无言:“神官意下如何?” 叶无言学着童清的模样:“臣无异议。” 苏玄煜笑着对他说:“朕会命人准备祭天大典,寻个上好的时机昭告天下。届时,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朕亲封的神官。” 叶无言拿他没辙,毕竟他是皇帝,顾及他的颜面,不想参礼也只好装作愿意。 “是,陛下。” —— 为庆祝猫妖案大获全胜,苏玄煜在玉言宫小设宴席。 当然,这是私宴,唯独没有请宫外的童清。 叶无言在一旁默默饮茶,宴席上还有其他几位熟人,青月、飞鸟、崔阁、豆见光…… 苏玄煜落座不久,只来得及叮嘱海大人多给幼弟布置课业,就被人叫走了,看他神情严肃的模样,应当是大事。 一晃三个月过去,叶无言竟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可即便过了三个月,他也毫无返回原世界的兴趣。 叶无言手里反复把玩檀扇,莫名想到前世的一件小事。 历史课上,老师曾说过,如果苏玄煜的皇弟苏段铭继位,煊朝或许能够改革复兴,令大煊起死回生。 叶无言似乎随意地点了点头,彼时后背莫名如凉风附骨般冷麻。 宴会上几人互相熟识,喝了不少酒。 没多久,一个小公公把叶无言叫出去。 殿内喧哗,叶无言只好走出宫殿,倾耳听:“公公,能否再说一遍。” 小公公慈眉善目:“岳公公托奴才送话来,说陛下在御花园备了大礼给您。” 叶无言略觉惊讶:“不早说有大礼,难不成方才出去就是为了准备这个?” 小公公笑着说:“这……奴才不知,请神官大人随我来。” 叶无言怀着好奇,跟着小公公走过歪曲的路。 可越走越苍凉,叶无言纵然不识路,也立即意识到不对。 叶无言猛退几步,冷静质问道:“你是谁?” “奴才……不知啊!”小公公笑嘻嘻地靠近,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刺向叶无言。 “哐当”。 另一柄银亮的匕首阻震了小公公的手。 是苏玄煜派来保护叶无言的暗卫——果子和柔川。 可周遭并非寂静无声,一阵脚步窸窣,窜出数个人围堵。 柔川当机立断:“公子快逃!我们断后!” 叶无言还未听完他的话,便跑出去老远。 柔川焦急冲他的背影喊:“主子!你跑错方向了!” 只可惜叶无言听不到了,他还以为柔川催他快跑,于是往相反的方向越跑越快。 柔川和果子顶多阻拦五六个人,零星几人抓住机会,奔向叶无言的逃向。 叶无言慌不择路,越跑越觉得荒凉,在宫墙的末路,陡然出现一栋封闭着的宫殿,还隐隐萦绕着黑色雾气。 叶无言神志宛如被佛钟敲醒:这是苏十四的宫殿!苏玄煜还特意警告过不要靠近,否则雾气内行三步必死。 叶无言退无可退,正面对着三四个刺客,背后则是毒雾,他谨慎观察生机所在。 可是,没有生机。 叶无言垂下眼眸,轻叹了口气,好歹解决了一件案子,算来书中一日游罢。 这么想着,后退几步没入毒雾里。 叶无言顿了几秒,看着自己的手,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缓缓抬头盯着刺客,难不成这是苏玄煜骗人的?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提着刀杀进雾气里,可两步未至,几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没有任何外伤痕迹。 一道不悦的声音传来:“都说了不要乱闯,还要麻烦我收拾——” 话音未落,十四王爷苏齐祝与叶无言面面相觑。 苏十四首先凄厉地喊起来:“你怎么还活着?!” 接着他才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是你啊,小狐狸。” 小狐狸?叶无言奇怪地看他。 苏十四松了口气:“万幸你没死,不然我那侄子会伤心成什么样。” 可下一秒,他却恍如精神分裂般,死死钳住叶无言的双臂,将他摁在墙壁上。 苏十四危险地看他,质问道:“小狐狸,告诉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叶无言没有反应,鉴于苏十四救了他多次,还是老实答道:“嗯。” 苏十四松了口气,依旧有几分暗自神伤:“我就说我精心研制的毒雾不会有问题。” “我引以为傲的毒竟被你毁了,”他卸力,坐在殿前台阶低声道,“他们都说我是炼毒的奇才,你可知我奇在何处?” 还未听到叶无言声音,苏十四紧接着自问自答:“殿前的毒我研究了半辈子,北方的人入雾会因心脏碎裂而死,南方的人会七窍流血而死。域外的人也会根据其生活过的气候、习性,各有不同的死法。” “唯独你,还好好活着。”苏十四不爽地抬头。 丝丝黑雾中,叶无言懒懒地依靠在一旁,歪着脑袋乖巧地听他絮叨。 他身后红色发带飘逸,尾端缠绕在白皙的手腕上,白得发光,红得刺目。 叶无言就像不知名的神鸟,忽的一阵风吹来,过长的薄红发带覆盖在他的明眸上。 苏十四再阖眼,周围一切都黯然无色。 只有眼前人的红丝带,深深刻印在苏十四的脑海中。 叶无言细细安慰道:“你……别多想,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我的问题。” 苏十四口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磕磕巴巴道:“不……啊……没有……错——” 他还未说完,就被苏玄煜的喊叫打断。 “叶无言!”苏玄煜神色慌张,带着一众人赶来。 叶无言看着木讷的苏十四,急忙出雾,提醒其他人不可靠近毒雾。 苏玄煜拉着叶无言的手上下检查,细看无碍才放心,只是内心犹疑,这毒雾怎不对小叶子起作用。 苏玄煜问苏十四:“十四叔,你的毒雾淡化了?” 苏十四仿佛从方才的美人图中惊醒,匆匆跑入宫殿,后拿着几大瓶丹药跑出来。 他点了叶无言的麻穴,趁他浑身酸软无力,即刻捏开他的嘴,往里面灌着不知名的丹药,还贴心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进去半瓶水。 叶无言双目通红,泛着泪花往下咽,依旧毫无异状。 苏十四为他解了穴,死死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莫名跟着咽了一口口水。 还未缓过神,苏玄煜愤怒得一拳不收力,完完全全打得苏十四后退几步:“苏齐祝!你不想活了朕可以帮你。” 苏玄煜捏着叶无言的喉管,着急掰叶无言的嘴巴:“吐出来,都吐出来,他喂给你什么你都吃吗?!” “都咽下去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不信你看。”叶无言慌张地推了推他,往外吐着嫣红的一截舌尖。 苏十四心痒地躲避了叶无言的眼神,自顾自说道:“他无碍,这些毒只对这个世界的人有效。” 苏玄煜察觉不对,吩咐岳有才把叶无言带回去歇息。 等人走远了,苏玄煜将苏十四抡到墙壁上:“今日的事朕不可能不计较,你好好解释!” 苏十四仿佛终身夙愿了却一半,些许散漫地靠在墙边:“好侄儿,把叶无言让给我吧。” 苏玄煜目光霎时冷淡,警告道:“朕不管你受到了什么打击,叶无言只能是朕的。” 苏十四奇异般地挑衅,张扬着这句话的尾调:“你确定他知道你阴暗想法?” 苏玄煜冷漠地松手:“朕会有办法。” 苏十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声。 重回殿内,他拾起一把草药,出神地摘走草叶,低垂着眼睛笑道:“真有意思。” 苏十四轻轻放下草药,将书柜里的书收拾出来,录名写摘要。 纸上一笔一划,墨色晕染,这将是他交给所喜欢之人的投名状。 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人生过半,他的心脏第一次有为其他人跳动的宿命感。 苏玄煜在御书房冷笑,气了半宿:“岳有才。” 岳有才悄然推开门:“在。” “照这两幅样图设计祭天大典,使上等的正红色。” 岳有才察言观色,适时夸道:“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祭袍,奴才定会叮嘱他们细细钩织。” “好了,不必哄我,”苏玄煜郁气舒展,有几分不虞,“小叶子总是有如此魔力,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第53章 第48章 开年 “小狐狸,你怎么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苏十四正殷切地将毕生所学献给叶无言。 叶无言面露为难,连连推拒:“十四王爷,我只是一介神官,虚名居多,实在是用不到解剖炼毒之法啊。您所求之事还请交予陛下定夺!” 苏十四视若无人,对旁侧的苏玄煜爱搭不理,依旧热情地推销自己的才能,还把几瓶上好的毒塞到叶无言手中,细细给他讲解毒药的使用说明。 叶无言一贯有耐心听完对方讲话,只是苏十四的话永远没完。 苏玄煜冷笑饮茶,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本作为助攻的皇叔,竟也喜欢上了叶无言,十四叔他明明知道自己心悦他…… 苏玄煜这么想着,莫名燃起无怨火,“砰”的一声,他重重撂下茶杯,把苏十四拽出玉言宫。 是的,他此时的不爽,一部分还因叶无言执意回玉言宫就寝。 叶无言虽和他商量了此事的必要所在,苏玄煜依旧阴郁着脸色,吓得一旁飞鸟沉默肃立。 苏玄煜和苏十四出门后,飞鸟重重松了一口气。 叶无言眯着眼睛看他,笑着逗道:“陛下这么可怕?” 飞鸟涉世未深,问什么都答:“陛下的眼睛总是凶狠的亮着光,而且总是盯着公子,太可怕了。” 他后怕地猜测:“公子,陛下不会在想怎么解决了我们吧?” 叶无言听完呛了口水,笑着安抚道:“你还未曾和陛下近距离接触过,又怎会知道陛下当真凶狠?” “陛下只是不爱解释,如果私底下和他交心,他待人会比青月还要温顺。” 飞鸟犹疑地看了看叶无言,决定闭嘴不言。 苏玄煜对待叶无言的确出乎意料的好,防刺客请他睡皇帝寝殿、陪同他彻夜查案、请苏十四治病、夜眠屋顶背回榻…… 没有比这再好的朋友了吧。 叶无言抿了口茶,他对于这一世的朋友很是珍重。 —— 快过年了,猫妖一案人心惶惶,昭澜城内的百姓,几乎习惯了去却苦寺求佛献香,祈望过个好年。 在叶无言和苏玄煜眼中,却苦寺的和尚一毛不拔,还到处发国难财。 曾有明处苏玄煜一党的官员,去寺庙中邀鹭原方丈为百姓祈福做法。 大煊赫赫有名的却苦寺,坚持鹭原方丈闭关。然则当夜,苏玄煜探查到了鹭原与苏三互通书信。 原本都城昭澜也还有其他寺庙与道观,只是被却苦寺逼得没几月好活。 却苦寺不愿放弃眼前利益,不愿效忠皇帝一党,可皇家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叶无言根据昭澜地势,提议实行官河制,每座山除去守山人,还需有官兵巡逻河流上游一带。 这不仅能防止战乱时奸细混入投毒,还能光明正大行入驻却苦寺之法。 不出意外的,三王爷派出修固寺庙的工匠涌入,千方百计干扰官兵巡逻。 一切正如叶无言与苏玄煜所料,此时,只差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未出三日,一群寺庙里的和尚竟然出了意外,上游被抛尸数具,尸身周围还有多条剖腹而死的干瘪鱼尸。 是一小和尚报告的鹭原方丈,但离晨起香客入寺仅有一刻钟,寺庙外堆叠数层香客。 即便可以挂牌婉拒香客上门,可他们没办法拒绝巡查的官兵啊! 鹭原方丈急得团团转,身边一帮小和尚忙得手忙脚乱,尸首过多,藏都无处藏。 官兵来后决定暂时封锁寺院,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寺院有诅咒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众人只觉得有人寻仇泄愤,后来寺庙里的死人不仅出现在上游源头处,还会出现在下游农田旁,中游茶树下。 来往农夫大惊,闹到了官府,因为几具尸身皆穿僧衣,普通百姓根本没胆子私藏。 却苦寺的祸事一时间人尽皆知。 苏玄煜则是把这桩热闹推得更大。 一座有百年传承的皇家寺庙,被逼得去清河观求神官做法,还是鹭原方丈亲笔写信。 更邪门的,代表神官的文灿道长施法后,却苦寺居然真的平安无灾,相当灵验。 清河观的传说自然也会传到百姓耳中,百姓更信了却苦寺惹天怒一说,夸赞文灿道长驱魔有道。 此时,却苦寺纳入苏玄煜麾下一事,俨然成大势所趋。 自此,泛滥成灾的礼佛被严加看管,家家户户虽可靠诚心请佛,但每月只出百尊佛塑。 然而信仰难消,再经河中凶尸的重创,近半的百姓转投清河观。 深夜,叶无言看着香火钱笑得前仰后合:“早就眼馋却苦寺的香火,这下我们清河观也有了。” 叶无言眼睛亮晶晶的,用扇子戳了一下苏玄煜:“苏玄煜,你好好告诉我,是天怒还是人为?” 苏玄煜举着的茶杯后嘴角上扬,轻笑一声:“自然是人为,朕心中有数,杀的都是些逃窜入却苦寺的凶犯。” 叶无言突然想到什么:“西山也有一众逃犯,锁楚楼下面也有,却苦寺不能这么巧吧?” “都是三叔的手段。”苏玄煜肯定道。 苏玄煜抿了口茶,偷偷打量叶无言的反应:“几日后,朕会举办祭天大典,给你独有的名分。” 叶无言并不意外,这将是清河观成皇室正统的有力一推,甚至能与却苦寺的百年传承相较一二。 —— 煊皇诏天下,举办祭天大典,封叶无言为第一神官,祈福大煊国泰民安。煊皇愿国家长治久安、和气致祥,年号由元朗,改为寿锴。 叶无言穿上厚重的祭袍,被苏玄煜唯一的女暗卫蔻红摁着上妆。 大祭司服挂有铃饰,一步一响,被风卷起的红丝带添几分神性。 叶无言位居高耸的游车上,百花锦簇,游百街驱邪散福气。他神情端庄,四周还有几个童子,均借舞撒花瓣散福。 苏玄煜位居祭坛前,恭迎神官大人做法开坛。 苏玄煜同样身着繁琐的龙纹红袍,心情愉悦,不像恭迎神官,像迎娶新娘。 恰时,一声童言无忌,清脆悦耳:“他们两个好像成婚的……” 话还未说完,就被身后的大人急忙捂住嘴。 苏玄煜耳力灵敏,微微一笑,此时的他正搀扶着神官走过花路。 祭典过后,家家户户抱着孩子争先恐后,请神官大人摸头,他们相信“仙人抚顶好运来”,被神官大人抚摸过的人都能得到好运。 此时的朝廷百官也都身穿常服,抱着家中幼子企图蹭个好福气,早就将不满叶无言一事抛之脑后。 苏十三站在酒楼顶层的雅间,痴迷地将目光黏在叶无言身上,才短短几日,便思念得抓心挠肝,片刻都不想等。 叶无言能从他们手中活下来那么多次,何尝不是上天给予他的另一种金玉良缘…… 没有人能从他手底下活出一个月,偏偏叶无言可以,那么他愿意多分给叶无言些宠爱,起码让他从皇兄手中多活几天。 —— “你可要想好了,不说话只有死路一条。” 方才叶无言结束游街,擦掉妆粉立刻前来审讯,整个人阴恻恻的,每一缕翘起的乱发,都透露着他的疯。 明明上一秒还装作清风朗月,此刻比谁都像魔鬼。 叶无言面前绑着的,是第n轮来刺杀的刺客。他与苏玄煜商量好,在苏三一党彻底动手之前,他会一直待在玉言宫引蛇出洞。 前来刺杀的刺客,完全不是青月与飞鸟的对手,更遑论苏玄煜暗藏的其他数名暗卫。 见审讯无望,叶无言又清洗了便双手,忙得去处理其他事。 处理的自然是猫妖案的幸存者:万钟祥。 叶无言慢慢引导:“能否开口说话?” 万钟祥被送给苏十四医治,然而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治好断舌之残。 万幸万佑济割舌的手法并不娴熟,还留有截短舌供人发音。 万钟祥“呜呜”杂音下艰难吐露:“咔……咳……银。”可以 叶无言淡淡地笑,有些冷道:“说不清楚没关系,我还有一问,你可愿意在众人面前将过往一遍遍讲出来?” 万钟祥起先并不理解,在隐晦暗示他用过往经历、为煊皇造势后,他虔诚点头。 用手指蘸水写道:为诸位恩人效力,是我之幸,万死不辞。 叶无言用指尖划掉“万死”:“死倒不必,陛下会特意派人关照并保护你,也会给贵府夫人施加保护。” “只要你愿意背井离乡,控诉儿子恶行,宣扬陛下美德,我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留你做事。” 提到他的儿子,万钟祥的愤怒和哀伤参半,烧痕的疼痒无时不刻提醒着他生下一只恶鬼,回忆起往昔夏日的粘腻汗水,滴落伤口后沙痒刺痛。 彼时他没有尊严,被无底线地圈养折磨,成日的惨叫,致使他喊坏了喉咙,能再度说话,已经是他天大的福报。 第54章 万钟祥痛哭流涕,手指不住地写:我老了,也算死过了八年,比生儿子的痛在八年里经受了数千次,公子大可放心。公子救我于水火,我自当为公子赴汤蹈火。 这不仅仅是巡游间为帝王造势,更是他八年折磨下的宣泄。 叶无言淡淡地看着他的满头银发,始终没想出安慰的话语,只好说:“辛苦了。” 莫名的,他转回到御花园某处,这里有口井,旁边有棵槐树,干树枝长得异常粗壮。 蓦地,一片枯叶飘落在了叶无言脸侧。 他紧紧握在手心,装作若无其事走开数十步。 一阵风袭来,仿若吹捧着他的面颊。 叶无言释怀地笑了,小声道:“老白,你这是怪我没有提早看你吗?不过,能让你记着我也是件好事。” 第49章 泥潭 “一碗毒香玉下去,人就会苦受折磨而死。你瞧他,死的多简单。” 叶无言面无表情,仿佛告知一件再没有如此简单的事。 近些天,前来突袭的刺客愈加频繁,甚是猖狂。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闯入殿门,水平菜得出奇的一致。 如果只是刺杀也就罢了,那堆刺客的陋习也紧随前辈而来。 叶无言一宿能被刀剑相击声烦醒数回,此时也是顶着不耐烦的黑眼圈问审。 不出片刻,又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 叶无言耳畔叽叽喳喳的,是那傻鸟吐槽晨起埋尸的时辰太早了。 杀人埋尸难不成还要大中午睡足了去吗?叶无言死了一般闭上眼,昏昏欲睡。 三王爷的动作越发紧俏,叶无言想,即使他们是埋尸的机器,终有一天也会撑不住疲倦出现漏洞。 必须加紧速度了。 叶无言起身快步朝御书房走去,门外并无阻拦,他如往常一般推门而进。 里面不只有苏玄煜,还有一个容貌俊俏、风流随性的翩翩公子。 那公子笑起来问苏玄煜:“这位是谁?模样当真俊俏。” 苏玄煜皱了皱眉,不愿搭理他。 叶无言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半行礼道:“想必是九王爷,在下叶无言。” 宫中秘闻他早已听了个七七八八,据传闻,九王爷生母曾受陛下姨母的恩,自然亲近陛下一些。 九王爷特立独行,不受宠,无官无封地,连府邸都成问题,常年游历在外,四处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这样的人,虽不出众,实则最能在皇宫重重眼睛外面,撬出点其他消息。 苏九笑得更灿烂了,眼睛眯成弯弯的一道缝:“久仰神官大名,幸会幸会。我常听陛下念叨你,今日一见,果然容貌一绝、气质出尘。” 他边说着,还想拉叶无言的手好好相看。 苏玄煜压着火,将苏九拦在一旁,微笑道:“朕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九皇叔莫要把野游那一套带到宫里,也莫要无故扰混了皇弟。” “陛下!”苏九不满,压低声音,“你这样是追不到这位公子的。你看没看到,叶无言听我说话时,嘴角上扬了半指高。就你这样才是不讨喜的作风。” 叶无言不清楚他们在琢磨什么,凑近说:“能不能大点声?在下听不清。” “你们不要闹了,”苏玄煜及时打断了苏九的玩心和叶无言的好奇,将他们二人分隔一人的距离,“今日有要事相谈。” 叶无言猜也这样,苏九当真收了玩心,严肃几分。 苏九:“差点忘了,我这次来是真有重要的事,先前给小侄儿讲过一次,可还没讲完便去着急救你。” “说起来那时我才知道你对他的重要性。”苏九又露出甜蜜的不值钱的笑。 苏玄煜再次压下心中火,及时扭转话题:“先说正事。” 苏九倏尔惊醒,到了兴头还两手拍了一下:“对对对,先说正事。” “这几年我一直云游四方,多次甩掉三皇兄的探子。一遍又一遍潜入地方府邸,暗查军队,盘点三皇兄党羽分布。” “自三年前开始,三皇兄的心腹便从地方私自征兵练兵,虽不比正规军,但也尚成一派气候,不容小觑。我此次回城,不只是你信中催促,还因三皇兄突然集结兵马,以分队的架势潜入回都城的路途。” 苏九面色凝重:“恐怕不.日.后会有一场大战。” 眼见苏玄煜凝眉沉思,叶无言心觉不妙,直接问道:“我们没有自己的兵马吗?” 苏玄煜一改方才对苏九的不耐烦,温声讲道:“玉言台皆是精锐,可他们只是一小部分,如果三皇叔集结上万的兵马,我们也不可能以一抵十。” 叶无言:“倘若从边疆调兵呢?” 苏玄煜:“不可。近来战时吃紧,并没有上万的兵马可用。况且一旦动用了军队中的人,一定会有三皇叔的党羽通风报信,同样也会给边境带来可乘之机。就算二者都未惊动,我们暂时也没有号令大军的领袖。” 苏玄煜并未全盘否定边疆军马的使用,他愁思的应该是“如何调”与“如何用”。叶无言垂眸,心底有了个不成熟的猜想。 —— 叶无言甫一出宫门,暗处立即会有好几个暗探盯梢,走多远跟多远。 更加辅证这一点的,还属阴魂不散的十三王爷,紧贴着叶无言逛街。 叶无言烦不胜烦,找了处人多且较为安静的地方,开门见山:“十三王爷这是作何?日日夜夜派人杀我,还装作偶遇的模样堵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想让我死。” 苏十三叫冤:“你冤枉了本王了啊,心肝!” 他风流且不知廉耻地笑:“你都不心疼心疼本王,上回本王那不乖的侄子使诈,现下连王府都进不成。” 一道火药线燃火,叶无言脑海中炸醒苏十三干过的一连串坏事。 苏十三故意道:“本王确实派人刺杀的你,不过你该感谢本王。” 叶无言冷笑。 苏十三不想这么快惹怒美人:“是三皇兄吩咐的,若不是本王选了些武艺不那么高的废物,你早被乱剑砍死了。” 叶无言继续冷笑。 苏十三装作可怜:“本王怜惜你、爱慕你,一听到你出宫的好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想早一刻见这张日思夜想的美人脸。” 叶无言冷笑而无助道:“苏齐纯,你要点脸。” 他若知道脸面,便不会被扫地出门后继续花天酒地,更不会继续勾搭叶无言。 苏十三拼尽全力想要演个好人,可一开口,便成了登徒子:“阿言,你总是误解本王。方才说过的话里便尽是些本王不爱听的,本王何曾想让你死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真心想娶你过门……” 叶无言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愣愣地后退一步。 苏十三开心地去扶他,结果下一秒就被打昏在原地。 叶无言冷冷看他,随意叮嘱道:“买几条锁楚楼的丝帕,扒光他塞到里衣里面,送到王爷府。” 飞鸟:“是。公子,周围探子也已经处理好了。” 叶无言摆摆手:“嗯。我出去一趟,晚些回宫。” —— 三王爷府。 三王爷府多用上等的金丝楠木置办家用,他一手抚椅,一手指腹沿茶杯壁摩挲。 下人皆恭恭敬敬垂首,仿佛是僵直的木头,纹丝不动。 府内也并无杂音,每个人行路平稳,连一步迈多远都分毫不差。 沉重的正堂里,以中轴对称,所有隔间都仿若精细的牢笼,唯有主座与客座的杯中热气徐徐升起。 外人不会知晓的,还有三王爷手底下那方暗木,用指腹轻轻揉搓几拳,就会看见生动霸气的金龙纹线。 童清低垂着眉,端坐在侧。 三王爷撂足了面子,缓缓开口:“泣浊,本王信你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有能之士,本王自然也会给你一个机会。” “你十七岁便连中三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真状元。如此才能怎能被埋没,如此大能堪当帝师。” 瞧他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谋逆言论,童清只能默默道:“王爷慎言。” 三王爷仍不死心:“你应当知道若是没有本王的助力,会是什么下场。本王还听闻你屡屡朝母亲讨要茶钱,十年一品都没过够吗?童状元,你已经二十有七了。” 童清作揖:“家母仁慈,不在意几个铜板的救济。” 三王爷冷笑:“你还是这副模样,只是要你给一些幼子教辅国之道,回回推三阻四、软硬不吃。倘若本王以你母亲的性命要挟呢?” 童清不留痕迹拒绝:“谢王爷赏识,恕难从命。下官自会求陛下护佑,不劳烦王爷费心,还请王爷另寻高明” 两人心知肚明,当朝官员有大半推举为官,谁都没有童清博闻强识,可他偏偏是条忠君爱国的狗。 三王爷猛地将茶杯摔到地上,僵怒着一张脸,黄昏的暖色衬出他的死气与腐朽。 他在着急,自己一辈子没有亲生子嗣,活了快一辈子,也还没有登基执政的魄力与底气。 第55章 童清淡淡垂首行礼:“下官先行告退。” 三王爷冲着他的背影吼道:“童清,你莫要有后悔的一日!” 童清出府后,脚步都是虚的,背后沁出薄薄冷汗,被风一吹,顿时觉得天寒地冻,这个人被冻成一根木头。 哪有那么容易,不都是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童清神色黯淡,满身疲惫,如行尸走肉般回了这条狭窄不起眼的小巷。 心有灵犀般,他抬头一看。 叶无言正坐在墙头,笑嘻嘻地问:“怎么这么累呀,泣浊兄?快回屋,我给你泡茶喝。” 柿树被少年的落地,摇得哗哗响,满枝头的枯叶淋到童清身上。 他不受控制地伸手去接落叶,脑海里满是叶无言背靠暖霞,冲他轻盈笑着的一幕。 本该心情抑郁的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童清就像一下子回到人间,万般獠牙恶鬼他都不怕了。 童清柔柔地笑,轻轻摘掉叶无言毛茸茸发梢上的枯叶,拿他没办法:“你啊……下次再也不能做这般危险之事。” “为什么?”听起来他格外好奇。 “那墙是危墙,上个月刚塌了一次。”骗你的。 “啊?!!!!” 第50章 院童 叶无言好奇地凑近童清,水润的眼眸映满了童清的身影:“泣浊兄,我怎么看到你闷闷不乐的?” 童清轻笑,手中忙着沏茶:“你没看错。” 叶无言笑出声,仿佛赢了什么似的:“这是你第一次告诉我。” 童清为他倒满茶水,思索着:“无言,我愿意效忠陛下,你信我吗?” “我何时不信过你,之前猫妖一案全靠你一手托举,”叶无言眨了眨眼,眼睛和嘴唇都是弯弯的,明媚而大方道,“我的眼睛里啊,全是伟岸的大理寺卿大人。” 童清眉毛撇下来几毫,瞳孔一抹高亮凝固在叶无言身上,无奈地问:“谁教你说的这般胡话?” “此事在我心中郁结已久,今日我想同你讲些三王爷的事,还要劳烦你转告陛下。” 叶无言冒昧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全然没了方才的玩闹心情:“是三王爷惹你不高兴吗?” 童清抿茶不言,他移开视线,说不清是被叶无言直白的目光刺到,还是茶水太烫了晃眼。 沉默片刻,他继续讲道:“三王爷狼子野心,是你我皆知的事。他掌握着十三王爷的兵权,监察百官的政权,以及官民私通的财权。” “三王爷看似无所不能,实则不然,他最大的弱点是没有子嗣。其人还是不信人的性子,不愿过继。因此,他想了个周全的办法。” 叶无言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童清:“他养了一批幼儿,都是父母才华横溢、显赫后落魄的孩子。今日,他又来劝我担任那些孩子的先生。” 叶无言关切说道:“三王爷有没有为难你?” 童清坦然一笑:“不差一两次。只是还未查出那些孩子被藏于哪所院落。” 叶无言迟疑道:“你怎知是被藏在院子里?十三王爷的演武场、六部之中皆有可能。” 童清:“三王爷曾同我讲过,那些孩子被困于一方院落,甚是可怜,想请我教习帝王之术,开眼看世间。” 叶无言偷看他一眼:“我会如实告诉陛下,泣浊兄放心。” 童清似乎被三王爷的威赫吓到,眉宇间染了一缕愁云:“多谢。望陛下能有办法制止王爷。” 叶无言喝尽杯里的茶,微笑道:“会的,泣浊兄回见。” 童清照常送他出门,再尾随他确保进宫,一路上回味着叶无言的神情动作,专心致志地将自己和脑海中的他困在一方囚笼。 叶无言心思敏锐,超脱常人,不能施以小骗,需得半真半假地说。 他唯一的缺点,便如落入凡俗的神,对情感迟钝、对病痛难忍,体弱到连他跟着叶无言一路都未曾发觉。 大抵还是要靠紧跟的暗卫告诉他吧。 去重办事归家,忍不住出声询问:“主子,您为何要引火烧身,这么做三王爷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您。” 童清露出病态的笑,冷漠的眼睛摸不透想法:“自然是为了能让苏玄煜救我。” 去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比富秋有眼色,不懂的绝不多问。 童清微微一笑:“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童清拍拍他的肩膀,满怀心思离开。 果不其然,叶无言在宫中小路行走时,柔川细细来报。 叶无言就如童清料想的那样,微微一笑,当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碍事。泣浊兄可能被我之前受伤的模样吓到了,怕我拒绝他的好意。” —— “院中幼童?”苏玄煜撂下酒杯,桌上还剩半壶酒。 “对,泣浊兄是这么说的。”叶无言肯定道。 苏玄煜听到这三个字,莫名觉得不爽,他用磨出茧的手指钳住叶无言的脸,脸色不虞道:“你没骗朕?” 叶无言也不爽,都这个关头了,苏玄煜竟然还没看懂自己和他是一条心吗? 叶无言扯了下嘴角,目光灼灼:“苏玄煜,我既然说了要帮你,就一定会帮到底。今日我再说一遍,我会竭尽全力扭转历史,帮大煊万民度过三年后的劫难。” 苏玄煜垂眼看他:“朕不信,你连朕都不了解,只会对童清一口一个泣浊兄地叫。” 叶无言掰不开苏玄煜愈发用力的手,只能含糊的“呜呜”:“你想怎么办?!” 苏玄煜趁机质问:“朕的字叫什么?” 叶无言纳闷,但还是说了:“都和。” 苏玄煜露出一点笑容,得寸进尺:“再叫一声哥哥。” 叶无言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色厉内荏压低声音道:“苏玄煜!一个皇帝能不能正经点!” 苏玄煜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倏地上扬,血色的唇下拉,一想到眼前人是为了自己才发怒,顿时笑不成声。 叶无言拿着趁手的“暗器”檀扇,挑起扇端,衡量有度地敲落,敲他的肩膀、胸膛,借机教训他。 只是他两颊微鼓,模样俊逸得像个河豚,苏玄煜还真不舍得继续让他生气。 苏玄煜一手握紧叶无言的两只手腕,故意贴近他的后颈,把他扯到怀里:“错了错了,饶了我吧。” 叶无言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被苏玄煜呼出的热气染红,热得发痒,只好端端正正地坐着远离。 “放开我,你抓的太紧了,”他思疑且问询道,“苏玄煜,你往常不是玩闹的性子,今夜被鬼上身了吗?” 苏玄煜本想借他的迟钝,揉他后颈,只好作罢,故示怜弱:“小叶子,我同你一心才会这样,外人面前只能装作冷漠暴戾,你喜欢哪一个我?” 叶无言思索一番,慢慢贴近苏玄煜的颈侧。 细痒密麻的呼吸勾起苏玄煜的心火,他大脑一片空白,微微弯落肩膀,似乎在遮掩什么。 苏玄煜喉结微动,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叶无言惊喜的恍然大悟:“苏玄煜,怪不得隐约有些酒气,原来是你喝酒了。” 苏玄煜勾起唇角,想一直醉在绚烂光彩的梦中,难不成喝醉了便可以有得寸进尺的“嘉奖”吗? 叶无言直勾勾盯着他:“你醒后还会记得今夜说过的事吗?” 苏玄煜心猿意马,他想听到叶无言眼里的自己是何模样,顿顿道:“大概……不会吧?” 叶无言眯起眼睛,直接走了。 苏玄煜伸着手臂想要将他拽回来,终究没碰到他的一点衣角,心中莫名落魄。 他有些困扰地瘫软在床上,平心静气,刚消下去不久,只听门口“吱呀”一声。 苏玄煜假装迷离着双眼,轻佻地坐起来:“你回来了。” 叶无言身后还有一个高出他身影,居高临下的戏谑神态,正是他的十四皇叔。 苏十四毫不见外地把几粒丹药混在水中,掐着苏玄煜的下巴往里灌:“小狐狸啊,平日多去我那儿找我玩啊。这种事交予我最有效,不需一刻钟,他的酒便会醒了。” 苏十四专挑最苦的药喂给他,看着苏玄煜面不改色地吞下去,在他耳畔悄悄道:“平日三四壶脸都不红的酒量,今日怎么半壶就不行了?本王看你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苏玄煜冲苏十四得意挑眉,眼神一个不落地凝在叶无言身上,放肆而欣赏。 他衣襟微敞,手臂放.荡地倚靠在窗边,两.腿微张蜷曲,仿佛在“请君入怀”。 苏十四嫌弃地把他的衣领扯紧合拢,站起来时还踹了脚他放.浪的小.腿。 叶无言在他身前蹲下,伸出两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苏玄煜干燥微热的手掌,包裹住小一圈的手:“是二。” 叶无言满意地点头,抽出手:“当真醒了,开始讲正事。” 在叶无言转身之际,苏十四面无表情,比着口型:浪货 第56章 苏玄煜站起身,拍了拍苏十四的肩膀,同样无声无息,收敛神情说:他是我的 再回头,又变成了纨绔少爷,浑身酒气,大跨步“跌跌撞撞”蹭着他的腿,紧贴叶无言身侧坐下。 叶无言事无巨细地讲给二人听,思索着那些孩童会被藏在何处。 苏玄煜并不意外,他的人早就探查到三王爷的人多次会面童清,不过童清从未回应,不然他不可能提拔童清至大理寺卿。 苏玄煜:“三皇叔谨慎,不会藏于自己府中。因血亲众多,也要时刻教诲院童,更不会将隐患藏在下属官府里。” “礼部,苏六怯懦,出身低贱,三皇叔不会多给脸色;苏十一贪财好色,不能堪当大用;吏部,苏十二跟随三叔,权利相斥,他忌惮,不会全盘相信;兵部,苏十三府中来往妻妾频繁,不宜教导;” “工部,苏八见财眼开,三皇叔驱使不利;刑部,苏十多与闲杂流犯交往,容易走漏风声;户部,苏五同样掌管混杂人口,府中嘈杂,无利不往;” “苏四从商,两面三刀,表里不一;苏七最有可能,常借多个皇叔权利,倒卖真假煤、米,为人圆滑,知进退。且多数时间不在府中,因是商人,府宅多座,只需要判断哪处府邸最令三皇叔合意。” 叶无言惊叹鼓掌:“陛下看着玩世不恭,私底下靠谱多了。” 苏玄煜温声道:“小叶子,别以为朕听不出你在嘲讽。” 叶无言坐不住地摇头晃脑,笑着:“那陛下可知七王爷哪处府宅,最有可能被三王爷征用呢?” 第51章 苏七 苏玄煜:“暂且不知。不过苏七虽谨慎至极,却也逃不过财务流水游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在账簿上。约六年前,苏七开销涨幅异常,彼时朕还好奇他在摆弄什么勾当,今日终于解开了困惑。” 叶无言惊叹得无言以对:“六年……陛下好耐性。” 苏十四不通政事,但他嗅得到好戏开场的味道:“你们当真要和三哥作对?他可不是好惹的,我听闻二哥摄政期间,不乏有对三哥大不敬的朝官,二哥逝后当日,对他不敬的官员全被肃清,遭到千倍万倍的反击。” “开弓没有回头箭,好侄儿,你若没有万全的计策,别拉小狐狸下水。” 苏玄煜:“朕永远不会伤害小叶子。三叔一党蠢蠢欲动,两方混战一触即发,现在最需要一个以小博大的契机。” 叶无言定定看着他们,无所谓道:“我不怕牵连,把我的性命当棋子也没关系。” 苏十四怜爱地揉了揉叶无言的发尾,在指尖打转。 叶无言看了一眼,思考着苏玄煜只说过不让外人近身,应当只是包括肌肤接触,头发这等死物不能涵盖在内吧?叶无言对那日的酸果印象过于深刻,他绝对不想再体验一次。 苏玄煜负手而立,指甲刺得指节发痛,脸色也莫名发冷,心想:他竟然还把一切当做游戏,生死看得如此随意,从始至终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里。 苏玄煜刻意提醒:“小叶子,别忘了你的性命属于我,不要让我做亏本的交易。” 叶无言偷偷瞄了他一眼,将那缕头发拽回来:“嗯,知道。”真小气,头发都不行。 苏玄煜听到他敷衍的应答,瞬间觉得头痛,兴致缺缺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待我探明清晰后再行决定。” 叶无言一身轻松地走出御书房,全神贯注思考如何为此战兜底。 说到底这是一本书,他不知道书中的细节走向,但叶无言经历过的一切,远远超脱一本书的范畴。 他对苏玄煜做的承诺是真的,为这个世界心动的一刹那,他想让大煊在历史书中活得再久一点。 —— 据苏玄煜安排,会有人在朝堂上检举苏七,紧接着下令封锁苏七全部宅产。 叶无言只需要乖乖在宫中等着,但他岂是甘愿等待的人。 叶无言换了身端庄的雅静衣衫,连苏玄煜常叮嘱的大氅都没披,暗戳戳躲开玉言台守卫,他要看看苏三藏了些什么宝贝院童。 私藏院童的地方很干净,孩子们被关押时表现得一无所知,他们积极配合,仿佛是世外之人发现了新奇所在。 院子肃静,堂中挂着大大的“忠”字,有十几张桌椅分行列摆齐整,旁侧是乖乖等着的十几个院童。 过了六年,他们并非全是幼儿,最大的也是最优秀的一个十八岁,最小的一个十四岁。 叶无言一张脸莹洁如玉,被冻得通红,长睫扑朔,眼尾也泛着红意,整个人身躯病弱的模样。 孩子们只见过迂腐寒酸的教书先生,穿的最华贵的也要属穿着官袍的三王爷,头一次见这么清丽俊逸的境外仙人。 叶无言命人在纸上出了几道题目,笑着对他们说:“谁能算出数来,我手里的糖果子就给谁。” 端坐着的院童因他的笑容看呆了,就像死气沉沉的湖水,被叶无言的一甩尾,注入波澜生机。 他们憋着一股劲,想把最好的答案递交给台上等待着的人。 叶无言所出题目知识面广,难度由易到难,分为好几张考卷。 他想提拔的人,不止要求学识,还要有上等的耐性和速度。这样的人才,对他今后的计划大有裨益。 诸多院童暗暗较劲,只是能力有优端有劣端,唯有最小的孩子每张考卷答题程度均等,即使他各项能力均不突出。 叶无言思考片刻,突然顿了顿朱砂笔,他重新翻阅他的考卷。 他规定前八个上交考卷的人才可以得到糖果子,然而这个最小的孩子,每回都能擦着最后时间线上交考卷。 再仔细一看,错误的题目都卡顿在得出答案的前一步骤,就好像……刻意藏拙。 叶无言蹲在那孩子面前,仔细观察他。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呆滞的神情下,偶尔会露出和他同样狡黠的打量。 叶无言微微一笑:“带他走。” 小孩表情僵硬一瞬,回头看向最大的那个孩子,他同样惊慌不安。 叶无言起身,温声向他们解释道:“无论你们惧怕三王爷还是七王爷,往后都不必怕了。不会再有人拘着你们,陛下会帮你们恢复自由身。” “你们可以选择自寻出路,亦或者为陛下效力。” 院童被拘役得太久,满身被圣贤书熏陶的迟钝,就连彼此间商议都显得怯懦不堪。 叶无言转身走出屋舍,在连廊下被预料中人拦住。 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公子留步!” 他与叶无言一般高,却比他成熟不少,他焦虑地行礼自荐:“公子,在下蒲生,您方才挑中的人叫刘飞天。刘飞天日常课业并不突出,只有我常年稳居首位,我才应该被带走。” 叶无言垂首,瞥到蒲生身后的小孩表情凝固一瞬,满意地笑着想:买一送一。 叶无言:“一起走吧。” 蒲生还想商讨一二:“公子,带走我就不必再带走他了吧?” 叶无言微微笑着:“都带回去好好养着。” 眼看着二人依旧警惕,在马车上后背绷直。 叶无言难忍,心想:我有那么恐怖吗? 叶无言将他们安置在了自己的玉言宫,叮嘱青月好好照料。 晚间休憩时,他们才敢悄悄说小话。 刘飞天在棉被里抱着蒲生的手臂讨饶:“哥,我真的写错了很多题目,我也不知道贵人为什么选中我。” 蒲生凝眉安慰:“莫怕,今日机遇是否死局尚未可知,万一是生机呢。” “不然我们真的要跟旧主谋逆吗?岂不是和我们所读圣贤书相悖,不掉脑袋都是好事。你我皆不知当今局势,但圣人尚且健硕,谋逆可不是小事,走错一步即是死局。” 刘飞天把滑润的面颊贴近蒲生的手掌,微微蹭着:“哥,你别怕。我会好好做事,争取让圣人看到我们,有朝一日放我们一条生路。” 蒲生轻轻叹息:“但愿吧。” 次日,蒲生谨慎地问青月:“青月哥,公子需要我们侍候哪里?” 青月正在磨剑,擦了额发上的汗水,一时未反应过来。 他已经被公子搁置很久,宫中也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于是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公子很和善,平日习惯一人独处,并不需要我们多做什么。” 蒲生诧异,道谢后和飞鸟嘀咕很久。 —— 三王爷在朝堂上尚未发觉苏玄煜的心思,甫一回府,才知自己被狠狠摆了一道。 说什么七皇叔以权谋商利,这只狼崽子分明是看上了他的人! 苏三心惊胆寒,苏玄煜什么时候盯上了自己养的院童,他往常谨慎到只在深夜前往七弟府宅,辗转数辆马车,还需步行一条街。 中间一定出了内鬼,苏三拧着眉踱步,突然抬头:是童清。 童清胆大包天到把他的事告诉了苏玄煜! 苏三冷漠嗤笑,施予恩惠不从,那只好给你尝尝其他“报酬”。 第57章 苏三下令:“来人,把七弟和府中干系斩断。至于其中几条脏线,一齐绑在童大人身上吧。” 次日一早,童清梳洗后,穿好常服,等待大理寺人登门。 三王爷的报复远不止泼几盆脏水,他怒极,要将童清关在牢中一辈子的架势。 苏三故意把重要证人杀害,案件愈发错综复杂,七王爷得以回府候审,而童清作为替罪羊关入重罪牢房。 叶无言也提早预料到了这一幕,毕竟下一个倒霉的就要是他自己了。 苏玄煜恰好来玉言宫嘱咐叶无言穿戴保暖,上一回发现叶无言偷跑去看院童时,发觉有些事必须来硬的。 叶无言慌张地裹紧大氅,手里拎着食盒,紧张等待苏玄煜审视。 “陛下,我今日穿了很多……” 苏玄煜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嗯,很好。要去看童清吗?” 叶无言眼睛又弯起来,笑着说:“对,牢中寒冷,给泣浊兄补补。” 苏玄煜坐下,装模作样打开食盒,皱眉道:“你备的东西不全,牢中阴冷,还需姜汤暖暖身子。” 看着叶无言好奇专注的模样,苏玄煜拉他坐下:“等着吧,一会岳有才给你捎带一份新的。” 叶无言呼出一口白气,笑意盈盈:“谢谢陛下。” —— 童清尝了一口,面不改色,温声问道:“无言,这不是你准备的吧?” 叶无言睁大眼睛:“是陛下命人备下的,泣浊兄这都能发现。” 童清轻笑,艰难地吞咽口水,这一口姜汤中,竟然放了辣椒与蒜汁。 倘若苏玄煜说不是报复他上次让富秋胡乱做的一通晚饭,童清是不信的。 童清在叶无言的监视下,默默尝了其他饭菜,与富秋做的饭菜大同小异,可谓剧毒。 他恍若幻视苏玄煜得意地屈身炫耀的神情,仿佛在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童清无奈地笑了,对叶无言叮嘱道:“牢中阴冷,你有旧伤不便久留。无言,下次再来看我吧。” 叶无言没有发觉古怪,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故作轻松地走了。 童清缓缓盖上食盒,眼眸低垂:如果可以,我也不愿将你卷入纷争。 第52章 策反 牢狱中的寒冷尚可忍耐,不能忍的是把命数交到别人手中。 去重按照吩咐,挑了个不起眼的时辰探监。 童清拿着卷宗细细研读,翻来覆去数遍,半晌,他才认命似的放下几页纸。 上面写的很明白,先前,童清与三王爷的人接触的时间点,全部被模糊成了与七王爷交涉敲诈,三王爷的人甚至从童清榻下找到了几份关键契书。 童清低头沉思:“你先回去吧。” 去重担忧道:“主子,这件事就算您没做过,也不那么容易洗干净。不然,我们暂时先答应三王爷?” 童清稍一抬眼,嗤笑道:“三王爷必败。此次入狱置生死于度外,便会是我今后最大的保命符。” —— 叶无言出刑狱没多久,便被路边争吵的二人吸引。 疾步走在前面的人体格健硕,双臂被束绳绷紧,动作利落毫不拖沓,像是刚从练武场出来的。 跟在他后面的人苦苦哀求:“世子!王爷素来不喜那刑狱中人,您又何苦跟王爷对着干?” 前方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叶无言瞬间明白了他是谁。 他幽幽走到世子身后,亲热道:“世子,您也是为童大人而来吗?” 此人乃十三王爷嫡子,苏珉。 苏珉凝眉回头:“你是谁?” 叶无言微微笑道:“我亦是童大人好友,方才探监出来。恐怕童大人现已歇息,世子不若和我聊上一聊?” 苏珉回首望了望已晚天色,只好答应:“好。” 苏珉身旁人感激地朝叶无言作揖,听到苏珉催他回府,急忙走了。 叶无言带他来到一处僻静茶楼,细细斟茶。 苏珉一饮而尽,把茶盏推到一边:“有话快说,我还要去演武场陪练。” 苏十三掌握城东的演武场,世子自出生起就随苏十三的喜爱习武,常常整日泡在里面。 不过,他与苏十三的纨绔不同,苏珉是个实实在在的武痴。 叶无言自然好奇他为何与童清交好。 “世子还未允许十三王爷回府吗?” 苏珉神情不自然道:“与你无关。” 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传闻相差无几。 叶无言抛出鱼饵:“我有办法救童大人出狱。” 苏珉听后惊喜一瞬,手里摸索着茶壶,顺手给叶无言面前的茶杯倒满:“大人细说,只要能救童泣浊出狱,我自当全力相助。” “世子言重了,”叶无言微敛眸光,上下审视,好奇道,“冒昧一问,童大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与他由案件相交,世子又是因何与童大人交好?” 苏珉放下戒备,畅快地与他回忆往昔:“我与童泣浊在街上相识,你别看他像文官一般瘦弱,我的射艺还是他教的。” “那年我十二岁,顽皮狂妄,刚学了射术就去街上炫耀。我那时只想拉满弓射中垂柳,可被人一撞,手中的箭朝街上一人直直射去,差一点出了人命。” “童泣浊当街单手握住了我射出的箭,我从未想过文官也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从那以后,我日日缠着他学习射术,研习兵书。” 叶无言倏尔想起童清救万父那一遭,据飞鸟所言,童清满弓射箭,一箭终结了万佑济的恶念。 叶无言轻轻把手里的茶盏搁下,笑道:“听来童大人对世子还有教习之恩。” 苏珉:“对,只要你能救他出来,我做什么都行。” 叶无言淡淡重复:“做什么都行?” 他看着苏珉认真的模样不像作假:“如果在下想请世子帮忙送几封远信呢?” 苏珉大包大揽:“没问题。” 叶无言关切:“此去耗费数日,世子家人不担心吗?” 苏珉果断道:“我常常去外地比武,他们早就对我见怪不怪,只是你如何打算的,光凭一封信就可以救他?” 叶无言微笑:“世子回城之际,即是童大人出狱之时。届时世子便会知晓了。” 苏珉拿起茶盏和他的碰了碰:“大恩不言谢,我知道这事和我父亲脱不了干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上一试。就像那日我以为箭下人必死无疑,可照样被童泣浊给救了。” 叶无言端起茶盏:“童大人同样是我挚友,在下也会拼尽全力。” 人走后,叶无言眺望茶楼底下的几个人影,对身后柔川说道:“几条尾巴处理干净,扔在大理寺附近。” 柔川:“是。” —— 叶无言从一堆奏折里翻出苏玄煜,奏折上不光有文字,还有数不清的数字,苏玄煜看得眼花缭乱,站都站不稳。 叶无言费力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稳后,手臂依然环绕着虚虚扶着。 叶无言蹙眉:“你还是坐着吧,需不需要请十四来看看?” 苏玄煜后背微微挺直:“不必。” 他转头轻笑着问:“今日怎么有空见我?” 叶无言指着苏玄煜手中笔,双目有光:“我有办法调兵突围。” 当夜,烛火燃了许久。 次日一早,叶无言派人在茶楼二层某处放置了几封信,分别写明了送达之处。 苏珉佯装无事,将几封信揣入怀里,骑上马出城,朝更远处奔去。 —— 苏玄煜借苏七案调查得如火如荼,不少三王爷插手过的商号关门停业,接连损失了三王爷的“人”和“财”。 如果再不出手,叶无言还真当他们要偃旗息鼓了。 今日格外特别,叶无言照常姜太公钓鱼,等甘愿上钩者为他停留。 果不其然,小二低眉顺眼道:“公子,有客人在雅间约茶。” 叶无言打开折扇,抿一口茶,起身跟着他走去。 里面是神情疲倦的苏十二,看来苏三被挫败到派自己心腹来策反神官。 他对苏十二的印象,还停留在朝堂上滔滔不绝讲废话。 叶无言淡淡笑着,并未入座:“十二王爷唤我来所为何事?” 苏十二对面放着斟好且凉透了的茶,他混浊略带低哑道:“自是为你的前路考量,你也知道,与你交好的童清早被我们做局入狱,这辈子都可能不见天日。” 叶无言佯装嗔怒:“原来是你们。” 苏十二:“童清是我们带给你的诚意,如若你舍弃昏君,为我们效力,明日我们便可以带你见他。” 叶无言定定看着他:“我凭什么信你们。” 苏十二古怪一笑:“就凭你被苏玄煜架空权与利,在捞油水之际把你撂在一旁。凭你只效忠帝位,厌恶苏玄煜,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凭我们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待三哥登基,照样保你是神官。” 第58章 叶无言僵硬着身体坐下:“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苏十二:“简单,只需要你借圣宠,哄苏玄煜出宫。” 叶无言:“何时?” 苏十二:“越快越好。” —— 苏玄煜屈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真答应他们了?” 叶无言捂着头急急躲他:“那不然呢?等苏十二的人干掉我吗?” 苏玄煜沉思:“出宫也可以,不过朕需要再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 叶无言仰头看他:“谁说让你真的出宫了?我们可以反过来围剿苏十二他们,安置一个谋逆的罪名,借此除掉苏三的左膀右臂。” 自从苏玄煜重创三王爷,许许多多的王爷沉寂下来,再也不敢给苏玄煜脸色。同时,抓他们过错的尾巴也越来越难。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是青月端茶水侍候。 叶无言饮了口:“你觉得如何?” 苏玄煜盯着他:“也好。” 青月走后,叶无言主动抱着苏玄煜的腰,低声道:“王爷把我们当成了互通心意的一对。” 苏玄煜在他主动抱上时,大脑早已一片空白,支支吾吾道:“嗯,朕……知道。” 苏玄煜把叶无言拉到身侧,状似亲密地揽他:“朕会派人时刻护着你。” 无意间,窗边有人一闪而过。 叶无言瞄到了那抹人影,附在苏玄煜耳边悄悄道:“我与童大人殊途同归,陛下安心,诈伤即是复生。” 苏玄煜垂首,借着窗影,偷偷吻上叶无言的发顶,鼻尖触达的依旧是甜丝丝的馨香。 —— 叶无言派人向十二王爷送信,青月是在旁研墨的那个。 待他去池中洗砚时,有人潜近他身侧。 青月瞬间抽出长剑置于对方颈侧,冷冷道:“你是何人?” 对方双臂半举,露出讨好的笑:“你就是青月吧?听闻青月大人战无不胜,然而神官大人并不重用,只一味地和新入宫的小孩胡闹。” 那冷剑又贴近颈侧一毫,肉眼看到的血珠溢出。 “诶诶,青月大人手下留情,”这人又换了招数,“您的才华无处可施展,何不为明主效劳?只需要您偶尔给主上递呈神官大人起居录。” 青月眉头微皱,这人趁热打铁:“您可听闻三王爷?除掉苏玄煜,三王爷是当朝最为贤德者,最可能不日即位。倘若你肯弃暗投明,他日必然赐你从龙之功。叶无言目中无人,在外屡次树敌,不可能保全你的身家性命……” 剩下的,青月早就听不清了,他恍惚间听到自己说出:“公子想借下次邀约处理掉十二王爷。” 他抬头望了望余晖中的玉言宫,回头时,撞见了池塘边看鱼的文灿。 文灿深深地看着他,一言不发,青月脊背的凉意好似电流一般窜过,脑后发冷,不知道他在此处看了多久。 已然做错,覆水难收,青月匆匆离开,手里紧攥着寒凉的剑柄。 第53章 大火 叶无言收到一封苏十二的回信,信上说约他在上次茶楼一聚。 叶无言淡淡地看了苏玄煜一眼,冲他一笑:“动作挺快。” 苏玄煜不甚自在,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朕总觉得今日不宜外出。” 叶无言一时没有应答,想了片刻:“他总不能当街杀了我,何况我还要在约你出宫前取得他的信任,陛下应当不愿见到一切付之东流吧?” 苏玄煜仿佛听不得“杀”这个字,他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手指焦躁地抚动,一颗一颗。 临走时,苏玄煜依旧在他身后一步一跟,他严肃道:“叶无言,你最好记住朕告诉过你的话,不然你就算做鬼,朕也不会放过你。” 一阵北风刮过,叶无言缩了缩脖颈,红色的发带拂过眉梢,单薄的肩膀微动,他就在风中回头笑着:“记得。” 半晌,苏玄煜始终放心不下,命人备好马车,朝茶楼驶去。 —— 叶无言在小二的带领下,走进二楼僻静处的雅间。 这屋子与其他隔间有所不同之处,墙壁略厚,没有窗户、桌台,只有一张窄窄的书案上摆茶件,权当闲趣。 这么做,可以防监听,也能防刺客。 可谓谨慎至极。 叶无言没带下属,漫无目的地在屋内闲逛。 没多久,叶无言突觉这间小屋越发烤热,靠近书案想喝杯茶时,才发现一封信被压在茶壶底下。 信封内只有一张纸,叶无言抽出,薄薄的一张,展开抚平,信中字句透露着得手的狂妄。 “若要公子死,再容易不过。” 叶无言猛然惊醒,他猝地起身,推开房间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巨猛的火龙从楼底哗然窜上房梁,楼下还哪有什么小二、杂客,通通都是引诱他深入的幌子。 叶无言有条不紊地关进屋门,用茶水泼湿衣袖,捂紧口鼻。 他露出一双亮得森然的明眸,细细侦查屋内摆设。 这屋子和其他的不同,能防呼救,也能实现密室杀人。 黑色滚烫的浓烟源源不断渗入,叶无言静静地倚靠在一角,冷静思考逃生的可能。 想必茶楼内部早已封死,烈烟什么时候烧出楼外都是个问题,当下能也只能等。 叶无言眼前视线不断模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喧哗的脚步和喊叫。 “轰隆”,分不清是房梁坍塌,亦或是茶楼大门被撞开。 …… 苏玄煜来晚一步,眼睁睁看着火焰把木制茶楼吞没,封闭脆弱的二层小楼,被卷起的火风一吹,便如“断胳膊断腿”似的“簌簌”凋零。 意识回笼后,苏玄煜眼底猩红,熬了几个大夜的红血丝饶瞳而上,崩溃、绝望,乃至天崩地裂。 岳有才拼死抱紧苏玄煜的腰,任凭打骂绝不松手:“陛下!您身后还有万民、还有整个大煊!决不能毁在今日啊!神官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咱们的人已经进去找了……” 吉人自有天相? 可放眼望去,哪块木头的重量不比那个病秧子沉重,随便一小块就能把他砸成血沫横飞。 苏玄煜挣脱开岳有才,狠狠指着拦住他的人:“都给朕滚开!倘若他死,你们跟着一起陪葬!” 些许狼狈的帝王目眦欲裂,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场,此时坍塌后的废墟几近燃灭,就算冲进去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但苏玄煜仍像疯了一般,四处搜寻着叶无言的身影。 他的手在颤抖,他不想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焦骨。 众人搜寻了大半夜,起先还会有百姓打着灯笼游逛,再然后只剩下了木料的撞击声,以及希望燃起、失望结束的累极喘.气。 只剩下了最后一处,苏玄煜命所有人在废墟外等着,自己徒手扒开仅剩的未知。 里面有人。 苏玄煜干涩的眼睛发酸,瞳孔剧颤,狭窄的心脏挤满了恐惧和委屈。 他小心翼翼地把大氅铺平,把叶无言抱在里面,胸腔因呼吸的抽.动起伏不平。 叶无言还有救,他还有呼吸,身体尚且温热,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而已。 实际上,苏玄煜根本没看清叶无言是否在呼吸,他只瞧见了叶无言的发带被风吹动。 把人抱到马车上后,苏玄煜才真切地摸到了叶无言微弱的脉搏。 幸好,幸好…… 苏十四提早在苏玄煜的寝宫焦急等待,屋内摆满了各种治伤的药材。 苏玄煜抱着叶无言进门后,猛地把门踹上,所有人被拦在殿外大气不敢出。 苏十四只能看到苏玄煜怀里紧抱着的一团,那一团雪白被轻轻放在榻上,苏玄煜眉头紧皱。 苏十四伸手想解开大氅,望着侄儿伤心欲绝的脸色,默默把训斥他粗鲁对待伤者的话咽回肚子里。 手指未落,那件大氅从里面钻出颗黝黑的脑袋,露出一张黑花色的脸。 叶无言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露白牙笑着:“好热,好热。” “你!”苏十四指着叶无言,差点把活见鬼脱口而出。 “本王接到消息,吓得林林总总带了这么多药材,还以为你得了多重的病。”苏十四脑海中紧绷的弦松懈几分,拎着肥大的袖口坐在旁边。 苏十四仔细想了又想,把着叶无言的脉,分神顺口说道:“真是有惊无险,信中不是说你命悬一线吗?我看着你比我的好侄儿还健硕。” 苏玄煜低头死死盯着叶无言,冷笑道:“本就告诉他不要强撑,发觉不对赶快撤离。他倒好,既没有往既定的逃生路线走,也没有传递信号。若不是朕的人早就潜入后门,尚且不知今日被烤熟的人是谁。” 叶无言缩成一团,离得远远的,讪讪笑:“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今天,我就能装病,在王爷眼皮子底下为您办事。” “不得不说今日陛下的演技真好,为了装成重伤,我连喘气都不敢。”叶无言抓住机会夸道。 第59章 苏玄煜怒极反笑,音量拔高:“那是朕以为你真死了!” “今日准备匆忙,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救你都来不及,”苏玄煜钳住叶无言的肩膀,把他提到身前,示意苏十四给他好好检查一遍,“没想到你还有闲心吓朕。” 叶无言小心地朝苏十四挪了挪,低着头,时不时偷看一眼苏玄煜。 他属实被气狠了,胸口上下起伏,冷着脸直勾勾地凝视他,看他又能编出什么说辞。 苏十四给叶无言使眼色:说几句软话,他最好哄了。 叶无言惴惴不安地抬眼,被苏玄煜过于锐利的眼神刺到,又缩回自己的乌龟壳子里。 心理准备良久,叶无言咕哝:“陛下,我知错了。” 苏玄煜一言不发,强硬地捏起他的下巴,用巾帕浸满温水,一点点擦拭叶无言乌黑的脸颊。 直到把脸都搓红了,叶无言依旧紧闭着唇,小心翼翼观察他的情绪。他乖乖的被擦干净脖颈、锁骨、双手,所有露在外面染脏的皮肤,都被苏玄煜仔细擦了一遍。 擦完后,苏玄煜的怒气似乎消了些,淡淡地命令岳有才进来,吩咐善后的事。 苏玄煜:“在水里掺入鸡血,隔一段时间端走一次,小心些,莫叫人发现了。” “准备浴桶,给他沐浴。” “还有,对外宣称神官命不久矣。” 叶无言打了个寒颤,求助似的看向苏十四:他这回当真命不久矣了。 苏十四朝他挤眉弄眼:放心吧,他对你不一样。 苏玄煜正在气头,看苏十四格外不顺眼,朝门的方向指道:“走。” 苏十四赶快搬着自己的小药箱溜了。 叶无言则是连滚带爬地钻到屏风后的浴桶,把自己十分之九藏进水里,大有苏玄煜不睡、他不出浴桶的架势。 寝宫内清越的水声回荡,苏玄煜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叶无言这才发现,自己的膝盖处一片淤青,大抵是逃跑时不小心摔倒了。 水温渐渐变凉,他终于耗不下去了,从浴桶中直接站起身,带起“哗哗”残水。 叶无言运气就差在膝盖上,因在浴桶中曲坐,膝盖的疼痛疏解,可一旦站起身,带有淤青的那条腿直接软在浴桶中。 “啊!” 眼见马上就要给胸前再砸一道淤痕,叶无言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 苏玄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回叶无言的胳膊,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苏玄煜不经意、且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耳廓通红,趁叶无言尚未回神,直接用干净衣物包裹住他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扔在榻上。 “今夜就在朕的榻上睡。” 这是自苏玄煜生气后,对他说过的第一句正常话。 叶无言得寸进尺,高兴道:“陛下,我的头发还湿着。” 苏玄煜不耐烦地接过干巾,细细给他擦拭长发,又轻又柔。 叶无言回忆大火燃后的事:“今日并非是我故意不遵循逃生路线,在我发现大火烧起来后,火势已经蔓延到了二楼屋顶,一楼逃生的那面墙更是被重重烈火围着。” “我知道你在关心我,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正因还记得对你做过的承诺,我从二楼一跃而下,披着件外衣就冲出去了,还要多亏你的人在那处一直等我。” 苏玄煜轻轻叹了口气,方才看到他走路偏跛,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他蹲下身,略带有薄茧的手撩开叶无言腿下遮挡的衣物,果然,青黑一片。 苏玄煜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酒,往手心倒了些,用体温暖热,再从叶无言腿弯处揉开。 叶无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两手死死捏紧锦被,不知怎么,腿上突然骤疼一瞬,叶无言不自觉地往前倾倒,扑倒在苏玄煜怀里。 叶无言狼狈地探起头,冲苏玄煜傻笑:“对不起,只是……有些疼。” 苏玄煜面色和缓了些,手里动作放轻。 疼?疼就对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造次。 第54章 残躯 叶无言安静躺在榻上,苏玄煜在一旁坐着,一言不发。 昏黄的火苗直直朝上,冒出一圈一圈的白气。 叶无言睡不着,坦言道:“陛下,我的重伤是必经之路,三王爷不可能放任那么多人助您稳固皇位。泣浊兄入狱、我半死不活,都是令他减少戒备的必要法子。就算我躺在床上,也能帮你做很多事。” 苏玄煜皱眉,不想搭理他:“闭嘴,凝神就寝。” 叶无言想翻身,一不小心扯到了膝盖伤处,“嘶”,叶无言痛到眯起眼睛,眼尾缀着忍不了的泪水。 苏玄煜自知没有办法可以缓解他的疼痛,只好重新替他盖好锦被:“不要乱动。你想跟朕说什么?” 叶无言陡然转笑,哄他道:“你不要不开心,往后我都会听话。” 听话是不可能的,但他惯会说好话哄人。 苏玄煜吹灭烛火,借黑暗掩盖眼里的寂寥:“朕没生气。” “只是……”怕了。 只是以为你死了。 又独留我一人在世间。 黑暗中突然有一只温热的手,仔细地握着苏玄煜的半只手:“不会的。” 苏玄煜明知故问:“什么?” 叶无言重新说道:“我不会抛下你。” 叶无言认定了苏玄煜也是书外的人,如果能有逃出这个世界的机会,他就一定会带苏玄煜一起走。 “陛下,我做你的刀不好吗?” 苏玄煜皮笑肉不笑,摁着叶无言的手:“朕不需要。” 力道有些重,叶无言不敢喊痛,毕竟苏玄煜总这么阴晴不定,说不定下一刻气就消了。 昏昏欲睡时,叶无言的手被苏玄煜小心放到锦被下,接着是轻巧的脚步声,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阴影越走越远。 苏玄煜立在窗前苦笑:我从未把你当做刀。 晨起,岳有才命人端着早膳朝寝宫去。 青月迎面走来:“岳公公晨安。” 岳有才微笑着应答,寒暄一句:“晨安。” 连廊窄小,青月把佩剑拎高,侧身行过。 谁都未曾发现,一抹细小的粉末飘落到糕点上。 恰逢苏十四来探病,叶无言两指捏紧的糕点刚要入口。 偏偏苏十四喊住:“别慌,你对外宣称重伤,总归要当心些。” 苏十四小心地把银针刺入,抽出时竟真的变成黑色。 叶无言噤声,在苏玄煜的监视下把糕点放置在手帕上。 苏玄煜算好不会伤到叶无言的角度,蓄力后,怒把瓷盘都甩到地上,“噼里啪啦”的脆响惊得人心惶惶,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岳有才!给朕好好查,是谁想要朕这条命!” “是。” 殿内只有岳有才侍奉,殿外的人只能凭声音判断动向。 叶无言对他竖起大拇指,低声道:“看来苏三防心不小,以至于斩草除根。” 苏十四摊摊手:“你是中毒烧伤的人,按理说不可能吃糕点,如若是假装,顺口吃了,对他来说总归有利无害。” 叶无言乖乖躺在榻上,仰望屋顶:“那只好把戏做足一点,等他亲自‘验货’。” 苏玄煜冷嗤:“他若敢来,朕会亲自打消他的顾虑。” 苏玄煜的战斗力,他们早已有目共睹,为了防止他伤及无辜,只好心惊胆战地转移话题,商议如何把灼烧后的皮肤模拟更像。 就这样,苏十四花了半日时间,用颜料与白纱布,把叶无言装扮成了个活着的木乃伊。 叶无言被绑在床上,浑身不自在,全身上下只剩了嘴巴可以活动,生无可恋地睡了一觉又一觉。 苏玄煜远比他们二人更谨慎,不仅模拟出重伤之人的吃食、用药和伤布,甚至还不辞辛苦地伪装脓水、呕吐物与排泄。 样样经过岳有才之手,经他说出的信,也只有神官大人危在旦夕之言。 同时间,玉言宫内飞出一只白鸽,细腿上绑的纸条中写着:危在旦夕 青月拍拍手,将粘在身上的白羽扔在湖里,转头一看,飞鸟正呆呆地看他。 飞鸟早就发现了青月近日异常,他不但增加了外出的频率,还会做些公子从未吩咐过的事。 飞鸟怔怔地看着他,内心惶恐不安,他仿佛都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青月哥,你在干什么?” 青月尴尬地拍拍衣袖:“几日前我向公子申请照顾鸟笼,正巧在鸟笼旁救了一只受伤的幼鸟,刚刚放生了。” 飞鸟僵硬地笑着:“哦,是吗?公子平日也极为心善。” “嗯,”青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 飞鸟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有一块地方逐渐塌陷,他不知怎么,突觉得青月变了。 比飞鸟还早告诉叶无言的,是刘飞天。 那日从院童间挑出的最小的孩子。 他们四个久居玉言宫,平日没有要事可做,神官重伤的消息传遍玉言宫后,几人更是闲居宫中提心吊胆。 第60章 青月疑似叛变,是刘飞天递交给叶无言的投名状。 只不过,话未说完,叶无言立即打断他的话。 眼前人已毫无初见时的谪仙气质,好似被烧秃的鹤鸟蜷缩在榻上,浑身被白纱布包裹。 只有那对漆黑的瞳孔还算熟悉,那是仿若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视线轻飘飘落在刘飞天身上。 “今日还未得空抽查你们的课业,算术学得如何了?” 刘飞天顿了顿,同样抬眸看他,他骤然大悟,叩首道:“我与蒲生自鸡鸣起研习算术经书,等公子康复核验。” 叶无言轻笑:“嗯,闲暇时互相讨教,切莫生了嫌隙。” 刘飞天只有十四岁,但他已经能从话中听懂很多信息,就比如,公子不想让他管青月一事,无论青月真心假意。 他不知公子打算,却莫名自心底对公子添了几分崇敬与重视。 片刻后,飞鸟接踵而至。 叶无言还未让他见过自己的伤势,于是这傻鸟哭得震天动地,眼泪像没有闸门的水库,少焉衣襟湿透了半边。 叶无言无奈地抬起“受伤”的胳膊,想摸摸他的脑袋,把飞鸟吓得两手背后、退后两丈。 “公子,你这是烧伤,我不能动你!你快把胳膊放下!” 叶无言照办,轻笑道:“我只是见不得你哭。” 飞鸟郁郁寡欢,哽咽着嘟哝:“我没哭……” 叶无言好笑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飞鸟小脸急切地皱成一团:“公子!” “我是想说……青月哥他,今日放飞了一只白鸽。” 叶无言不以为意:“那又如何?飞鸟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哥哥?” “我……” 飞鸟自上次被叶无言点拨后,仔细观察了青月真正的追求。 他发现,青月并非无所不能,似乎也做不成皓天耀阳般的榜样。青月不喜练武、不喜上进,他喜欢侍花弄草、喜欢听文灿讲道。 近来发现青月的异样后,心中更是忐忑。 叶无言温声道:“接受他,信任他,是你当下要做的事。懂了吗?” 飞鸟点头:“是。” 叶无言:“嗯,退下吧。过会陛下还会带客人来。” 飞鸟只好退下。 —— 寝宫内传来叶无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沙哑粗重,好似被浓烟呛坏了嗓子,喉中仿佛还有脓血卡着,闷声塞音,掺杂着哭泣哽咽,听起来痛苦不堪。 苏三不顾宫人劝阻,唐突地站到叶无言身旁,打量他究竟受了几成重伤。 听声音,叶无言怕是活不到明日。 苏玄煜得到消息后,提着婴怒重剑直抵苏三咽喉,一副要弑亲的架势。 苏玄煜恨恨地逼问:“茶楼是不是你派人放的火?” “如何会是本王?”苏三假惺惺地撇清关系,悠悠辗转到殿外自己人身旁,“陛下疑心病太重,都怀疑到自家亲皇叔身上了。” “呵,不管你耍的什么手段,朕今日明确告诉你,朕与你之间不死不休。”苏玄煜一字一句道。 苏三虚虚行了半礼,当着殿外随他一同来的大小官员面前说道:“臣今日来,是为叮嘱陛下勤于政务,不要被妖人迷惑心神。能被大火重伤得奄奄一息,想必不是真神。” 苏玄煜手中的重剑猛地劈断苏三的官帽,再往下一点,劈到的即是苏三的脑袋。 苏三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指他:“你!” 苏玄煜被岳有才拦着,还想再劈一剑。 苏三急忙装作盛怒,甩袖匆忙逃走了。 宫内空无一人后,苏玄煜冷笑,暗骂:“老不死的。” 苏玄煜匆匆来到叶无言身旁,轻轻唤道:“小叶子?你没事吧?” 叶无言悠悠转醒:“陛下什么事?想听我夸你把三王爷吓跑吗?” 苏玄煜心下松了口气,随口解释道:“情势所迫。” 叶无言猛地做起来,活像诈尸,白色的竹节虫伸出细指抵着他的肩膀:“陛下啊,他今日知晓你动了杀念,定会加快进程。” “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苏玄煜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想不出理由,他自知理亏:“你想如何?” “嗯……”叶无言怔了会,讲道,“可以让老万出去。” “别忘了我们借苏珉派信,如若不想被发现这条暗线,那便只能再派明线掩护。” “老万就是这颗明晃晃的棋子,我们需要派大量的人保障他的安全。” 叶无言坚定道:“他这一去,不仅分担了火力,还对陛下重获民心大有裨益。” 第55章 认错 “老万,你去吗?” 遭遇重大变故后,身体与心理的创伤还未好全,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老万看到叶无言惨状后,不由得心生胆怯,颤声道:“公子,我先前说过要为您肝脑涂地,此事更是万死不辞。如果为了眼前的安稳而忘记救命之恩,不合万家经略。” 其实并非只有他一人选,只是这个感化世人的角色,老万最能胜任。 叶无言木乃伊一般躺在榻上,艰难地转头:“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但活下去这件事,只能凭你本事。你要谨记,路途遥远,刺客会不舍昼夜、想方设法追杀你们,务必要活下去。” 相较于刚被解救出来的失声,老万声音恢复很多,宛如粝粝的粗嗓,被陈年旧痛逼着慢气温吞,没口下咽的唾液如石子粒粒钝痛。 “公子放心,我定能活着来见您。” 叶无言微弱地笑笑,被白色纱布遮掩,但他眼睛里的柔和情绪,被万钟祥感受到。 万钟祥突然激荡起莫大的悲伤,再次感受被爱护,竟是在一小辈身上。 他怯怯地跪在地上,蜷缩着拜了三拜,眼眶浊红,苍老银发虔诚地披散在地上,孤独、感激。 万钟祥的第一场表演就在昭澜城内,因猫妖案真相过于惊世骇俗,不少人心有余悸,还有人坚信大理寺屈打成招,因此不少人慕名而至。 万钟祥在搭起的台子上,不由自主地声泪俱下,跪地拜谢陛下与神官时,莫大的情绪波动,打动了在场所有人。 嘈杂的人群肃静哀叹,万钟祥跪谢后,掌声雷动。 人潮角落,一高一矮两只人影悄悄离场。 叶无言笑嘻嘻的:“你比我矮。” 刘飞天默默推走叶无言搭在他发顶的折扇:“公子,我才十四岁。反倒是你,是整个皇宫最矮之人。” 叶无言弯着一双圆眼,不见生气,反而笑嘻嘻地抱怨:“小飞天,你好冷漠。你不正想为你的蒲生哥哥寻个稳固的庇佑?都不说些好话讨好我。” 刘飞天不知他真不要脸,还是单纯不懂情事,耳侧染了薄红,恼羞成怒,再不愿搭理他。 一个人说出的话怎能如此不计边界、言语轻佻暧昧、不知礼数。 叶无言垂头看他,凑近观察,后知后觉道:“你生气了?” “没有!” 刘飞天年纪小,敏感聪明,却也尚未学会掩饰情绪,在叶无言面前硬是羞赧出几分幼稚。 叶无言此次与刘飞天出门,请苏十四贴了张假人脸,从宫中狗洞钻出,一路走来格外不显眼。 “那好,小飞天,你有办法进锁楚楼吗?”叶无言两眼放光地看他。 刘飞天疑惑:“锁楚楼是什么?” 他被困于苏七宅院里,六年内从未出过府,来教书的先生也没讲过此地。 叶无言搜刮着脑海里的词汇,尽量委婉说道:“大概是小倌和花女侍客的地方。” 刘飞天的表情凝固了,气氛唰的一下变冷,他猛地使劲抽了一下叶无言的手心:“你再胡闹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叶无言果真安静了。 刘飞天冷漠。 “可是……” 刘飞天皱眉:“好好说话。” 叶无言拉着他的衣角,以防他跑掉:“我真想混进去,不然你去也可以。” 刘飞天黑着脸:“你应该知道我年未二八吧。” 叶无言把手背于身后,高兴道:“你十四嘛。” “有时候小孩比成人更方便探查消息,当一个形象过于立体、深入人心,就算你杀了人,别人也会说你单纯。” 刘飞天发觉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于是平心静气,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他:“公子所图如何?” 叶无言:“救里面的一位,哦不,救所有姐妹们出来。” 刘飞天迅速往前走。 叶无言一瘸一拐,伸手没拽住他,刘飞天比发疯的驴还难逮! “哎,哎,小飞天,我错了,我错了,快原谅我,小飞天……” 话虽这么说,可他压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刘飞天觉得他有必要向陛下告上一状,毕竟是叶无言非要拉着他偷溜出宫。 与此同时,苏玄煜重回寝宫,照例检查叶无言伤势,甫一入门便察觉古怪。 他掀开锦被,里面赫然是用树枝与枕头包成的假人。 第61章 苏玄煜冷冷捏着旁白一张纸条,嘴角抽搐,上面写着:求求,帮忙查刘飞天与蒲生入府前过往。 纸条瞬间被攥成团,半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皱皱巴巴展开,藏于御书房暗室里。 苏玄煜早在那二人进玉言宫前,就将他们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从叶无言身上讨要这份情。 —— 宫内。 在叶无言的锲而不舍下,终于逼着刘飞天听完了锁楚楼大概情形。 “你不早说?!” 叶无言没想明白:“早说什么?是你不听啊飞天!” 刘飞天拿他没办法:“算了。” “以后不要说奇怪的话,”他想了想,“也罢,你可能听不懂” 叶无言思维跳脱,想一出是一出,丝毫不顾忌用词是否恰当,记起就用,还真像初入人间、不食烟火、不懂人话的神仙。 叶无言单手托起刘飞天柔软的脸肉,捏了捏:“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混进去?熟悉花楼的不及你聪明,更不比你可信。” 刘飞天罕见地忍他捏了三回,最后忍无可忍地推开他:“公子自重,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不能急于这一时。” 叶无言抱着手臂,弯着腰冲他笑:“好呀,可千万不要告诉你的哥哥。” 刘飞天警惕地抬头:“为何?” 叶无言噙着笑,回看他:“你说呢?” 刘飞天低头思索了一瞬,退步到自认为最后的底线:“我知道你当时留他是因为我,我也会竭尽所能给出我的价值。但同样,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冷待他、欺负他。” 叶无言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嗯,暂时不能让你的蒲生哥哥知道这份危险,他适合做些秉公持正的公道事。” 刘飞天反应过来:“你骂我奸滑狡诈——” 叶无言半举双手,笑着作投降状:“我可什么都没说。” “叶无言。”苏玄煜幽幽站在叶无言身侧,突然开口道。 叶无言生硬地卡在原地,就连刘飞天行礼、遁走一连串动作,都不敢多言调侃。 他还未清洗掉脸上陌生的人脸,鬼知道苏玄煜如何分辨出来的。 “陛下——你好呀?” 苏玄煜宛如男鬼贴近,微微笑道:“朕,不,好。” 叶无言突然蹲坐在地面上,抱着膝盖,哭丧着脸:“陛下,好疼啊。” 苏玄煜:“还没打呢,如何会疼?” 叶无言满含笑意和愧疚的眼睛,立刻低垂,像湿漉漉的小狗:“不要吧,陛下……” “怕了?”苏玄煜捏着他的下巴,“朕倒觉得,你胆子大得很。” 叶无言方才对刘飞天做过相似的动作,可他与苏玄煜的架势完全不同,苏玄煜简直要活吃了他。 叶无言乖乖认错:“陛下,我错了。” 苏玄煜把他推倒在玉言宫的榻上,死死钉住,摸着他的脑袋,缓道:“你说,朕罚你什么?” 叶无言突然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掌心,盯着他:“可以轻点吗?” 苏玄煜彻底笑不出来了,蓦地从榻上翻下来:“下次不可再犯,如果出宫,提早知会朕一句。” 叶无言惊喜道:“陛下不罚了?” “朕突然想起有奏折要批。”苏玄煜借口道,匆匆离开。 叶无言并未发现,苏玄煜走的方向,是宫中最私密的温池。 —— 入夜,苏玄煜懊恼地穿上寝衣,去寝宫与叶无言商量要事。 叶无言也刚沐浴完,发尖被潮气打湿,贴在脸颊上,未擦净的水珠打湿衣襟,露出白莹莹的颈窝。 苏玄煜稍曲着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顿时觉得汤池白泡了,还少给自己灌一壶清火的茶。 叶无言贼嗖嗖地钻到龙床上,冒出一颗脑袋,睡在白纱布假人旁:“陛下,你确定不睡这张床?” 苏玄煜松一口气,这傻子,还只想着床:“不了。” 他不禁看向自己常盖的锦被下,叶无言湿红的脸,又一阵气血翻涌,只好熄了烛火,掩盖自己的不适。 “陛下,你刚才泡温池了?”叶无言好奇道。 苏玄煜不明所以,自己掩饰得恰到好处,应当不会被发现:“嗯。” 叶无言只有犯了错事才会关切道:“陛下,我瞧你脸很红,是不是泡久了的副作用?” “要注意身体啊,陛下。” 苏玄煜:“……” 叶无言许久没听到回应,“窣窣”翻身趴在榻上,探头道:“陛下,你睡了?” 苏玄煜:“并未。” 叶无言:“陛下听到我关心你的话了?” 苏玄煜:“嗯。” 苏玄煜明白,一旦叶无言开始关心一个人时,必会扯许多废话,且句句踩中他的雷点,于是无可奈何先引出其他话题。 “我查了刘飞天和蒲生。” 叶无言藏不住话里的雀跃:“嗯,然后呢?” 苏玄煜:“刘飞天年纪尚小,家世清白,他的聪慧应当是从苏七宅院里学的,而蒲生不同。” 叶无言:“为什么?” 苏玄煜听到他说话后,才继续讲道:“蒲生因父亲被权贵豢养,遭报复后才落得家破人亡。他,怕是养不熟。”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怪不得蒲生初见我时,非要抢在刘飞天前面,原来是怕我害他。” 苏玄煜含着叶无言的笑声,无声地纾解半晌,久到叶无言放弃和他搭话,久到听着叶无言平稳的呼吸声更加亢奋。 第56章 入楼 刘飞天思考了一整晚,终于想出了个不成体系的办法。 去陛下寝宫的路上,刘飞天格外小心,他知道叶无言装病不可能告诉外人,更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与叶无言关系匪浅。 朝不保夕的病身怎么可能与十四岁小孩联系。 这个道理反倒被鬼精的叶无言拿来用了。 寝宫外无人,屋内却有声音,断断续续。 刘飞天不想撞到些不该知道的事,于是识趣地往外躲,转身那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公子但说无妨。”蒲生坦荡道。 刘飞天不由自主地停住,躲在殿外不显眼的地方偷听。 榻上躺着一假人,叶无言躲在旁边开口讲话,他与蒲生之间隔着一张略大的屏风,模糊了所有关键细节。 蒲生为人耿直,眼神不会乱瞟,自然更不可能发现叶无言的小秘密。 叶无言:“我本无意干涉你的过往,只是陛下疑心甚重,查探后交予我自行处置。” 蒲生眉头微皱,却依旧低顺着头,八风不动。 叶无言的声音有些沉闷:“我起先不知你厌恶豢养儿郎的权贵,似乎让你有些误解,抱歉。” “你且宽心,我对你与飞天没有亵渎之意。我带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当我的一把快刀,潜伏在暗处,必要时给敌人致命一击。” 蒲生神情宽展,戒备也随之抵消一二,叶无言虽隔着屏风在说,却仿佛能看到他在温和地笑。 “别害怕,我也无意推你们堕入火海,若有朝一日陛下前路无阻,你们想去想留全凭本心。” “飞天尚且年幼,不要因此事与他生了芥蒂。” 蒲生行了一礼,心下一片柔软:“多谢公子。我与飞天一同生活了六年,彼此照料,他聪颖且知恩图报,我一直心怀感激。飞天固执单纯,不和他道明原委,就是怕他误入歧途,以至于万劫不复。” 蒲生莞尔气和:“何况,这些都是陈年旧怨,我也并不知晓凶手是谁。不瞒公子,我娘到死都不肯让我心生恶念,就如同我不愿告诉飞天。” 叶无言痛苦地咳了少顷,略显困难地说:“陛下命人抽丝剥茧找到元凶,并重审旧案,依照大煊律严判重罚,以慰良善之人的在天之灵。” “公子心善,不日定会痊愈如初,”蒲生闪过一丝心疼,“公子救了我们一众学生,放我们重获自由,我与飞天早已感激不尽,自当赤诚相待。如若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定然不会推拒。” …… 刘飞天看着蒲生离去的背影,怔了许久,他就知道,蒲生是因为保护他才陪他入宫。他只是没想过,在蒲生未知的视角下,竟宁愿以身饲虎,也不想让他受委屈。 叶无言露出半张脸,一双眼睛饱含笑意:“抓住了。” 刘飞天心尖微颤,不免猜到叶无言有意容他偷听。 刘飞天张望四周,急急忙忙把他推回屋内。 叶无言捏了捏他的脸,轻道:“以后不要再偷听了。” 刘飞天凝重地点点头:“这件事是我的错。” 叶无言不接他的话,反道:“他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不想脏了你的手。你应该能看出他心中没有半分杀意,其他能料理的人或事,陛下已经清理掉了。” 刘飞天红了眼眶,跪倒在地以表忠心。 “是,谨遵公子令。” 第62章 叶无言腿上有伤,费力地把他扶起来,痛到表情扭曲一瞬,下一秒立即故作轻松模样。 “想到混入锁楚楼办法了?” 刘飞天点头:“公子可听过瓮中捉鳖?” 叶无言拉他坐下,有兴趣道:“围楼可不成,锁楚楼意义非凡,里面交易繁杂,三王爷不可能放手。更何况花楼归在苏十三名下,他的锁楚楼与演武场相隔不远,顶多打个平手。” “你要知道,当前局势一触即发,陛下已经和三王爷撕破脸了。” 刘飞天警惕地竖起耳朵,就看叶无言笑眯眯的:“嘘,只告诉你。” “公子,我们可把瓮中捉鳖反过来用。”刘飞天肯定道。 叶无言:“小飞天又有什么坏主意?” 刘飞天:“我们可以扮作客人,策反楼内人质,借用外力逼他们出来。就好比,他们欺负公子时用的大火。” 叶无言:“思路不错,如何执行是个问题。” —— 当街,一个臃肿丑陋的男子,牵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招摇过市。 路人喁喁私语,纷纷猜测负心汉烂赌亦或者吸白叶子,惹了天价债务,逼得卖妻换财。 那高挑的女人极为狼狈,似乎刚挨了打,鬓发斜散在肩前,还有几缕碎发不规则地挡住正脸。 她的双手被用一条长长的烂布拴着,像条狗踉跄地跟在男人身后,自卑佝偻,很是可怜。 男子沿街逛了一路,瞧了瞧忘情居,没谈妥,银子给的太少;怡红院,对面不肯抬高价,拂了他的面子;独曲楼,档次高得看不上自己。 快走到城西南时,一个外出采买的老鸨拉住他们,笑着问:“哎哟郎君,这位卖多少钱?” 男的故意装出从容的嘴脸,丑陋自大:“十两银子。” 老鸨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商量着:“郎君,这价可否再低一些。” 男人皱眉,无理取闹地大声质问:“再低?再低还有钱拿吗?这女的这么壮实,能给你们赚不少年钱,分一点油水都不愿意?” “哎哟,郎君那么大声做什么?老身又不是聋,”老鸨嫌他丢脸,苦口婆心道,“郎君,这女人壮是壮,可也没赚大钱的姿色啊!一年能赚一两银子,老身都谢天谢地了。” 这男的不知突发什么怪病,嘴里嚎叫着,像被占了天大的便宜。 被拴的女人窝囊地躲在一边,害怕得颤抖。 男人看老鸨不为所动,狠狠道:“便宜可以,我比她便宜,你让客人买我屁.股便宜!” 老鸨吓一跳,怕他强买强卖,偷偷捂着钱袋子:“我们店里不招你这样的男人。” 女人泪流满面,声音干涩尖细:“求求你把我卖了吧,赵大郎今晚就来咱们家收债,若是还不上债,咱们儿子就赎不回来了!” 男人诡异地停止撒泼打滚,把女人踹到老鸨身上:“谁让你说出来的,本来能卖更多,都是因为你不争气!老子怎么娶了你这个废物!” 老鸨被女人重重压在身.下,差点喘不过来气,直翻白眼尖叫:“赔钱货快起来!压死老身了!” 老鸨爬起来,不经意拉住男人,她自己骂几句也就罢了,莫叫他打坏了女人:“郎君啊,我给你七两成不成?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我呢,恰好只带了七两银子,赶紧拿回家去赎回儿子吧,好好过日子。” 男人接过银子,忿忿地朝女人啐了一口:“便宜你们了。” 老鸨赔着笑,在男人身后捡好听的话说,待男人一走,老鸨上下打量女子:“壮了好,能多用一阵。” 女人害怕地看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诡异话,似乎在暗示着暗无天日的悲惨。 男人走过几条街,在一处没人的巷子口撕下一层脸皮,脱掉外面的脏衣服,仔细收拾了一番。 “公子,送进去了。”说话的人赫然是叶无言的暗卫——果子。 叶无言以扇掩面,压不住笑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演戏的天赋,可惜了。” 果子面颊泛起一层暖红,谦逊道:“如若公子需要,尽管吩咐。” 叶无言:“嗯,乖孩子。” 果子再次垂下头,掩饰自己莫名的紧张。 “里面的人准备好了吗?”叶无言问。 “已经准备妥当,一定能将他保出来。”果子肯定道。 —— 女人姿色不够上乘,老鸨定然不会用她揽客,而是另作他用。 叶无言等人敢派人进来,也是因提前搜集到的消息——锁楚楼不定时日,会采购一些便宜“货物”,这些货物有进无出,谁都不知道作何用途。 老鸨满面得意,认为自己花低价买了个耐用的货。 她亲亲热热地把女人带到一间偏屋,哄道:“妈妈不逼你接客,光检查你的身体。你瞧,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女人不肯,死死捂着自己领口。 老鸨掰扯她的手,嘴里叨唠:“死丫头,劲挺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人可没我好说话。” 女人显然没想到老鸨会转而扒她裤子,她只好迟钝地扯自己的亵裤。 女人显然经验少,几个回合后,老鸨重新把手伸到他的领口,狠狠一扯。 “呲啦” “你怎么是个男的!?”老鸨震惊地呆在原地。 “女人”娇羞地捂着脸:“我是女的。” “声音都变粗了!”老鸨惊恐得后退,在即将尖叫出声时,“女人”猛地将她打昏在地。 这人正是会模仿声音的崔阁,他叹了口气:“还是被发现了。” 不多时,他往窗外吹了一声暗号,接着任劳任怨把老鸨拖到隐秘之地。 叶无言顶着另一张假脸进楼了,暗中防范的暗哨肉眼可见地减少,许是崔阁那边被发现了。 他逃出一沓银票,财大气粗道:“来一屋漂亮的。” 有眼力见的花女笑逐颜开:“公子稍等,奴家这就把最年轻、最貌美的妹妹们喊过来。” 第57章 种子 叶无言早先来过一次,兴许是中风月散的阴影,第二次来还是有所不习惯,他不喜这样的场合。 他扫视一圈,款款端坐。 年幼又貌美的花女们曳着香气,机械又稚嫩地围靠在叶无言身边,争抢着把手里的酒杯喂到叶无言嘴边,甜腻的喊着“公子”,积极而主动地观察他的脾性,像是游走的定制人偶。 叶无言笨拙地用扇面轻轻挡住花女的手,笑道:“妹妹坐好,别因我脏了妹妹们的手。” 围着他的几人怔愣稍许,人群中忽的一声风铃似的笑声打破清静,其他女孩慢半拍跟着笑起来。 叶无言红着脸,故作端庄得体,后背微微坐直,眼神低垂不敢乱看,不似刚来时的自然。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少女含着笑意,学叶无言的腔调说:“妹妹们坐好,公子发话听不到吗?” 有个得意的声音抢话:“公子害羞了!” 花女们顿时笑作一团,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对这个好玩的人充满好奇。 叶无言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以扇掩面,屋内暖炉热得耳朵红:“妹妹们知道新开的如意胭脂铺吗?” 一个满眼新奇的少女凑到他面前,问道:“不知道,里面有好看的口脂吗?” 叶无言拿出三盒,温声道:“买少了,只能委屈妹妹们。” 花女们不解,叶无言不若之前的客人直接动手动脚,他竟是花了钱来给她们讲故事。 叶无言如此解释:“我是给说书先生写故事的人,可惜没有听众,还请各位妹妹点评一番。” 叶无言摸出宽袖内藏着的糖果子,放在帕子里裹着,递给她们分吃。 “这是一个关于大理寺卿破案的故事……” …… “女人是敢拼敢闯的镖人,找到万老爷,想和他一同出海走货。” 有人好奇问:“女人也能当镖人吗?她是不是很强壮?” 叶无言轻笑:“对啊,女人男人都可以。若是你们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在下愿意奉陪。” 不知为何,气氛突然有一息凝固,叶无言装作没有发现,继续讲故事。 “她后来成了富甲一方的人,还豢养了很多爱慕她的男人……” 她们眼中充满不可思议,以至于听到这句话时,感到羡慕、以及后知后觉的悲哀。 故事讲了一半戛然而止,像个小钩子勾得她们心痒,即使到了时辰也不想放叶无言走。 叶无言歉疚地朝花女们鞠躬:“诸位莫急,在下下次再来。” 许多人听了这话后,眼睛亮亮的,按习惯借肢体接触让“恩客”开心,操着老本行拾起叶无言的手往自己身上摸。 叶无言被电了似的把手抽回来,避之如蛇蝎:“妹妹请自重。” 他不忘在最后补充一句话:“还有一事,我有隐疾,望妹妹们不要说漏了嘴,下次给你们带上新的口脂。” 她们掩着嘴“嘻嘻”地笑,拉着他的衣袖依依不舍。 第63章 在叶无言走后,她们仍沉浸在玩闹的情绪里,后来的不少客人问她们,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夜间,花女们叽叽喳喳和其他同伴分享这个故事:“他讲的是真的假的?女人怎么可能自立门户?” “可公子说了在真实案子里取材,真羡慕她这么自由。” “他故事可有趣了,还说下次要来接着讲呢!” “你们能被选中真好,什么都不需要做,不像我,今日又接待了一个老男人。” 拥挤的通铺房间外,传来一声惨叫,花女们急忙灭了灯,屏息凝神。 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嫌恶道:“怎么又死了一个?把她扔下去。” 紧接着,鞭子的破空声响起,重重抽在她们这间屋子的门上:“你们千万不要想着逃跑,不然下场比死还惨。” 声音恐怖阴森。 几对离得近的女孩抱在一块,感受得到彼此猛烈的颤抖,唯有肤贴肤的温热,得以缓解焦虑压抑。 等老鸨走远了,有人提出:“如果我们也能出去就好了。” 有人立即害怕得反驳:“别忘了晴儿姐姐,她被人敲碎牙都没能逃出去,最后被喂给了下面……那群怪物。” 众人立即噤声,不再多说一句话。 所有被喂给下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但今日的故事,仿佛一粒小小的种子,栽种到女孩的血肉里,抽出嫩芽,试图寻找到两全的办法。 此时,宫内。 叶无言刚一推开门,就被人一把拽了进去,还被用柔软的绢布捆住两只手、摁在椅子上,脖颈绝望地弯出一道弧度。 苏玄煜冷着脸:“你去花楼了?” 叶无言慌张了一瞬,苏玄煜的脸色更沉。 他解释道:“我有正事,你不要胡闹。” 苏玄煜怕他伤到自己的腿,吓唬他一番也就放开了。 叶无言不断地往后挪动,坐直才发现果子和柔川跪在他的面前! 他们像是撞破什么要事一样,生怕被灭口,脑袋死死叩在地面上,不敢乱看。 叶无言本想谴责一下苏玄煜,可他自知理亏,于是先发制人,假装手腕被拽疼了,皱眉道:“陛下,微臣之前说过,会送陛下一个礼物。” 苏玄煜在他耳边轻语,像快咬掉他的耳朵:“送朕礼物要去花楼?” 叶无言的耳畔被他吹得发痒,不敢继续往后缩露怯,还在伪装镇定:“陛下,还有人。” 苏玄煜:“下去领罚。” 果子、柔川:“是。” 果子在心中叹了口气,陛下曾要求他们,不许女人接近叶无言半步,可公子又说,要从内部攻破锁楚楼,帮陛下捣毁三王爷的产业。 他与柔川相视无言,默默领罚。 帮新主不帮旧主,果子想,公子易心软,改日一定要多跟他讨些好处。 叶无言被束缚双手,头发稍微凌乱,眉毛委屈地撇着,一双眼睛乖乖的,由下往上看:“陛下还记得黄束吗?那个吸白叶子上瘾的男人。” 苏玄煜:“嗯。” 叶无言:“先前我们并未完全解决白叶子的事,经过这几日调查,发现每个白叶子商贩,竟都与锁楚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能解释为何锁楚楼有毒性更强的风月散。” 苏玄煜奖励似的,替他揉着泛红的手腕,垂眸示意他继续讲。 叶无言松了一口气:“之前我们从未发现过这层关系,恰恰因为却苦寺也是三王爷贩叶子的场所,被我们攻下后,他们就只能去鱼龙混杂的锁楚楼。” “他们借此谋取暴利,借此物令无数人上瘾消遣。可这只是他们生意的一环,在多日蹲守中,我们发现另一件事。” “里面的年轻女性与男性,从未出过锁楚楼的大门。” 叶无言蹙眉思考:“起先,我以为是所有花楼的规矩,后来才发现,这只是锁楚楼的规矩。” “那里面的女孩社会化低,不了解楼外发生的事。我骗她们楼外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实则是一年前开的小铺子。受众正是年轻低收的女子,万万不是逛得起锁楚楼的男子。” “我在话中暗诱她们出去闯荡,可她们既没有强烈的不想出去的心思,也没有被契约压制的坦然与向往,回应我的反而是诡异的沉默。” “就好像只有绝望,她们……在害怕。对比其他花楼,锁楚楼有更多的暗哨,一部分盯着她们,一部分监视地下。与花楼共存的女子,或多或少知道些地下秘辛。她们不敢逃、无处可逃,逃走会被抓回来,抓回来之后呢?谁知道她还有没有逃跑的心思?等待她的绝对比逃跑失败更加可怕,绝对不止鞭打那么简单。” “一顿打,打不消对自由的渴求。” 叶无言失落地垂眸:“这次我没能看到彩因,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叶无言严肃道:“陛下,别忘了锁楚楼下面的那些凶犯。人数不知,身手不明,唯一知晓三王爷近日来一直冷藏他们。” “今日我们送崔阁入楼,那个买人的女人曾说:‘壮了好,能多用一阵。’” “我们也打探到,锁楚楼不止招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招一些身体强悍的女子。倘若让后者做清扫或后厨的工作,最应该在外头采买东西的店铺遇见,可据我们所知,一个都没出来,恍如人间蒸发。” “三王爷谨慎,不可能放流犯随意外出,只能利用拘禁克制他们不再胡作非为。但同时,他们是为了活命才被王爷拿捏在手里,那么……抛弃了自由的野兽,藏匿在压抑黑暗中,会愤怒、怨恨、狂躁、恐惧,更是会无差别攻击饲主与敌人。” “物极必反,三王爷深谙此道,地面上薄薄的门拦不住一群杀人犯。” “满足他们发泄欲望的途径,可以是破坏、暴力、性……” 叶无言额间冒出冷汗:“所以,花女在害怕什么?如果是死亡还好,倘若是生不如此、惨绝人寰的折磨呢?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惨叫声只在寂静的深夜才能听出端倪,最后死无全尸。” 他控制不住乱想:“陛下,地下的巨人都是私养的流犯,只需要掌管户籍的王爷饶他们一命,便可以肆意掌控。那花女呢?她们从哪来?会不会也是私贩的低价流民?还未逃出贫瘠的荒野,就被人拐落另一个牢笼。” 叶无言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我不光想捣毁三王爷的锁楚楼,还想把她们救出来,起码让她们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苏玄煜不语,慢条斯理地给他解开绢布条:“救她们可以,但不能让她们靠近你半步。” 叶无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我是去救人的,怎么可能去想有的没的。” 苏玄煜:“朕只有这一个要求。” 叶无言:“……好。” 次日,叶无言换了些沉稳的花女,乖巧地保持半步的距离:“家母不喜我与女子靠近,见笑了。” 花女:“……” 第58章 破土 猫妖案故事很长,叶无言前前后后来了多次,锁楚楼内的花女都愿意来听他讲故事。 叶无言:“唔,今日继续讲未说完的故事吧。” …… “老万被儿子折磨了八年,后被大理寺卿所救,近来乐衷远游,去给远方的朋友们讲讲自己的经历。” 叶无言抬眸,发现花女们情不自禁露出惊讶的神情,于是补充道:“你们不必替他担忧,经此一难,他想开了许多事。八年白首,都未曾泯灭他心里的善念,希望此程善念结善果,修个回头是岸。” 有人迟疑地问道:“他被折磨了八年也没放弃活着?” 叶无言轻声道:“是。” 有人心生警惕:“公子随手一挥便能买下我们一个时辰,岂能知道外头的民生疾苦?你能救一个,救不了所有人。”既然无法普渡众生,就不要用一个杜撰的故事害苦我们。 叶无言抿了口茶,淡淡道:“在下知道。” 门外似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听喊声,仿佛是在追捕某人。 很快,门外的人越走越远。 叶无言压低声音:“我还知道这下面有人。” 她环视四周,紧张道:“什么人?下面是一楼,当然有人。” 叶无言用扇子敲了敲木地板,冲她们笑道:“楼底下有人。” 一位稍微年长的花女谨慎来到门窗边,不露声色地问道:“公子想如何?” 叶无言换了个稍安全的话题:“我想知道彩因姑娘,她于我有恩,不知近况如何?” 气氛凝滞一瞬,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回答:“她解脱了。” 叶无言猛地起身,麻木地看她:“什么时候?” “你、你第一次来的那日。” 叶无言僵在原地,手里的折扇都未收好,先行礼道谢:“多谢。那她现在在哪?” “底……”她被其他人打断,毕竟谁都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泄密。 叶无言:“抱歉,是在下思虑不周。” 第64章 “最后一个问题,彩因曾托我向外面的人求救,彼时我身受重伤、受人桎梏,结果还是来晚了。” “几日后,我会在锁楚楼安排一场混乱,诸位姐姐妹妹,可否愿意舍命一试?如果成功,拼上我的一切为诸位改换户籍;如果失败,赌上我的身家性命也要护送你们出楼。” 周围一片寂静,没人回答他。 叶无言苦笑:“至此,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是走是留,本就该交予各位自己决定,在下无权干涉。只不过,如果是彩因姑娘,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 他将一物放在桌上:“时间不多了,这是能用火燃爆的火种,若是有人想通了,子时扔在灯烛中即可。我会命人时刻盯着动向,看到灯烛信号后便会救你们出来。” 花女们目光灼灼,不想让他走,更不敢挽留而惹祸上身,谁都知道失败的下场,活着已是万分不容易,又有谁敢一下子拿命做赌注。 他讲过的故事太过美好,好到竟有一瞬间,真的想过舍命一搏。 深夜,回房的花女满身疲惫,有人问:“若姐姐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公子了,几日下来,怎么没见你下手?” 若姐姐忍俊不禁:“你没看出来他是雏吗?太干净了,碰一下脸都会红,要是亲上去,说不准会晕呢。” 有个年幼的花女笑着反驳:“怎么会呢?公子说过人人平等,我们都不会晕,他怎么会如此娇气。” 若姐姐带着笑,把毫无防备的她压在榻上,从她腰间摸了一把,声音冷道:“你私藏火种了。” 她吓得大气不敢出:“我、我不是故意的,若姐姐你行行好,不要告诉妈妈,什么我都愿意做。” 若姐姐摸了一把她的脑袋,贴在她耳边悄悄道:“这件事你不必做,我来做。” 若姐姐看着眼前尚且幼稚的脸上露出诧异,笑眯眯地把食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 的确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拿火种,大家在暗处自行接力,年长的帮年幼的,万念俱灰的替活泼生气的揽下后路。 万钟祥都能在八年后找寻出路,她们同样可以。 —— 叶无言与苏玄煜面见崔阁,他十分狼狈地跪在御书房内,气喘吁吁地控诉果子的恶行。 崔阁气愤道:“公子!我好不容易带着那老鸨在楼内东躲西藏,果子倒好,直接把我拎起来就走,脸上的妆都没来得及卸,这让我怎么见人啊!” 叶无言同情道:“受苦了。” 崔阁闷声补充道:“我将那老鸨关在刑狱里,和童大人关在一处,公子放心,童大人会替我们审讯。” 苏玄煜赞赏地看他一眼。 崔阁是个人精,知道如何拿捏公子和陛下的心思。 果不其然,叶无言并未发觉异样,只是奇怪道:“童大人确实能在此事上帮我们的忙,只是……” 苏玄煜绝不会让他说出什么只是,及时问崔阁:“这几日你打探到了什么?” 崔阁接话:“那女人在楼内没什么存在感,平日做些采买货物的活儿,再然后只接触点楼底下禁忌的皮毛。这几日我让她在屋内装病,没被发现。” “当我接手她的工作、检查账目时才察觉不对。楼内的衣食住行,均比外界高上两三倍之多,附加楼下的怪物,那便能很好解释了。” “与此同时,昭澜城内龙阳之好并不盛行,锁楚楼因开辟的此道特立独行,许多人不想染上污点,直接导致客流量杂而少,往来交易不只是绫罗绸缎那么简单。更多的则是借酒水、侍人、绸缎之名,行杀人、贩.毒之实。” “查的不错,”叶无言点头,“陛下,能否在几日后派人封楼?” 苏玄煜:“我可以替你拖住三皇叔和十三皇叔,其余的只能靠你了。” 叶无言:“好。” “我与楼内的姐姐妹妹商议好了,以火种为号,如果她们愿意出逃,会用火光相助,如果不愿意……” 叶无言顿了顿:“那便将她们抢出来。” 苏玄煜大有意见:“为什么你只对锁楚楼的花女感兴趣?” 叶无言同样流露少许困惑,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彩因吧。她救过我,再次知道她的消息,竟然听闻她吊死后被扔在了楼底下。我原以为多讲几次故事,总归能遇到她。” 苏玄煜默了片刻:“节哀。” 叶无言笑了笑:“里面的一个妹妹说她解脱了,希望她能投胎到好人家。” 几日后,苏玄煜下朝后,借口和三皇叔与十三皇叔谈论政事,于御书房商讨。 他们二人自然不信苏玄煜的一番鬼话,一度忐忑苏玄煜是否会发疯灭口。 三人各自心怀鬼胎,相隔甚远,暗卫几乎到剑拔弩张的警惕程度。 谁都不知道苏玄煜藏了什么鬼主意。 另一边,叶无言命人潜入锁楚楼,将易燃的火油淋浇在木地板的缝隙中,并将湿毛巾铺在疑似密道入口之处。 如果火势变大,不可能没有伤亡,遮掩花女烧死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她们居所处也燃起一场大火,彼时叶无言会派人用挖掘出的尸体充当花女遗体,只要有焦骨充数,几个王爷绝不会发现。 如果她们胆怯退缩了,不愿点燃那把火,叶无言只好派人把她们掳走,以户籍有异的名号,将她们逮捕。 叶无言正胡思乱想,眼前突然闪出几簇火苗,她们动手了! 叶无言身后的人看到他的手势,悄无声息潜入花楼,把慌乱的老鸨和暗哨拍晕,疏散花女与小倌通过马车一起逃走。 若姐姐在马车上搂着一个小女孩,掀开马车床,看着整栋魔窟轰的燃起,眼眶盈满泪水。 楼上浓烟滚滚,正是深夜,等地下的人察觉烟气时,一阵火光轰然,将污秽烧得干干净净。 彼时一木相隔的地底总有女孩绝望凄厉的叫,现在成了杂碎们灼痛的吼叫。 浓烟涌进暗室里,钻入凶犯的七窍,烧坏了人的眼睛。嘈杂的人群踩踏怒吼,谁的头颅被踩掉了都无人注意,他们仿佛是猪群的冲撞,鲜血肆虐。 苏玄煜与他们二人僵持着,待锁楚楼火光冲天,苏玄煜才歉疚地认错:“皇叔,侄儿不小心烧坏了你们的一栋楼,想必你们也不会追究侄儿的错吧?” 三王爷蓦地拳头攥紧,冲出门去看止不住的大火,心底一阵又一阵发麻。 苏玄煜定然抓住了他们的把柄,直捣黄龙,今日锁楚楼被毁,那么他们只能卸掉伪装,明目张胆与苏玄煜作对。若继续藏匿,下场只剩下了势力逐渐消减、最终沦为阶下囚的结果。 十三王爷摸着手里的剑,冷笑:“原来我的好侄儿想的这个主意,还真让本王小瞧你们了。” 苏玄煜缓缓起身,眼中的幽深令人心慌:“你们既然伤了朕的神官,朕自然报复回来。” 若只是封停锁楚楼自然没什么问题,关键还有楼底下那群孽畜! 三王爷急匆匆往宫外赶,苏十三紧随其后,一边命令暗卫征调人群,将楼底下的家伙收拾干净,一个都不能放跑。 楼底下的怪物不好控制,若是让百姓知晓王爷私通流犯,必然会遗臭万年。 待二人急匆匆赶到时,锁楚楼只剩下一片废墟。 苏玄煜的人紧随其后,双方目的达成,已经没了再行争执的必要,整栋楼都化为了灰烬。 次日,花女和小倌的“焦尸”,被发掘,两方人谨慎搬运尸首,谁都没动楼底下的流犯。 皇城内真正的夺位之争,一触即发。 楼底下的尸身,于某个深夜,一具一具被大理寺运走做流犯骨形对比。 第59章 自由 三王爷稳坐正堂,眼神冷得吓人,他当初杀叶无言的初衷就是要激怒苏玄煜,一来可以断他势力一臂,二来可以找到他的错处,从而名副其实篡位夺权。 但不知从何时起,苏玄煜的势力已经庞大到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反击,甚至不知道他何时摸透了锁楚楼的重要性。 他的眼线时刻盯着苏玄煜,为何偏偏摸不到他的权势范围?就好像潮汐此消彼长,一会张狂到令人发指,一会静若枯叶毫无生气。 屋内闷热,他突觉有些喘不过气。 苏三喝了口茶,心事重重道:“十三,锁楚楼底下的尸体如何了?” 苏十三不知该说不说,纠结道:“我们的人去后,一具尸体都没见到。派人潜入大理寺后,倒是见到了暗卫、老鸨、花女和小倌的尸身,死因是死于大火。” 苏三手里捏着的茶杯猛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他万万没想到苏玄煜竟调查到这个份上,之前他装混账的时候竟把他也骗过去了! 他慢慢搓盘着手底下的龙纹,眼底布满红丝,冷笑:“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敢和本王作对。” “你吩咐下去,往后日日称病,联合众大臣退朝罢官。本王要让他亲眼看着,这朝中有谁向着他!先前那些被你逼死的忠臣冤魂,本王替他们以十倍百倍讨回来。” 第65章 苏三朝苏十三问道:“从下面征调的人还有几日能到皇城?” 苏十三平日不靠谱,但对于有关布兵一事格外上心:“大约还有一个月能到。” 苏三颌首:“他们一日不到,我们便多一日风险。养兵耗粮,从下面商铺加重税收三成,另外动静小点,多去外城采买米粮,不要苛待将士。” 苏十三皱眉道:“那些征调的民兵、私兵本不该如此慢,只是一路上昼伏夜出、外加水土不服,隔三差五腹泻腹痛延缓时限。” “三哥,还有一事。苏玄煜似乎派万钟祥外出巡讲。” 苏三:“那又如何?能改变他暴君滥杀的坏名声吗?” 苏十三:“非也,他以巡讲之名,行送信调兵之实。途中经过的都是重兵把守的城区,他的目的绝对不简单。我已经派死侍刺杀,三哥不必忧心。即便杀不死他,我们在几位将军那儿设的暗桩,也能保证把信销毁。” “还有……叶无言时日无多,顶多用人参吊命两月。” 苏三慢慢起身,手搭在苏十三的肩膀上:“十三,你应该明白要把情爱放到大业之后,才不枉我们谋划多年。” 苏十三沉默颌首。 —— 叶无言得意道:“我派飞鸟和刘飞天出城延缓苏三兵速,两个小鬼的点子加一块,成效颇丰。” 苏玄煜:“也好,朕看他若是再留在你身边,都要学坏了。” 叶无言不满地看他:“怎么会?还有,这几日苏三给你添的麻烦够多了吧?” 苏玄煜彻底不笑了,他为这些麻烦疲惫数日,先是多名重臣公开罢官,后有迟来的眼线报告几位王爷横征苛敛。 他为此提剑跑了数家老臣,笑面虎般将几位臣子家的嫡子请进宫“游玩”。 不得已,逼过半的朝臣官复原职。 他们深知要复国,闭先斩贪官以儆效尤,可当前大煊被三王爷架空已久,斩贪官后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皇城是墨水泥汁黑心塘,连县城都比皇城干净,不少忠君爱国的好官,因不甘受辱自请贬谪。 叶无言想做的,是让大煊不供没用的神,不养秽烂的官。 “陛下,别忘了大煊可是人来人往的大都市,我们可以另辟蹊径,请百姓自己把钱掏出来。” 苏玄煜铺平一张昭澜城区图:“你想做什么?” 叶无言用扇尾指了几处三王爷的商号:“把他们查封关停,整顿行规,随后放令:外来商户可减免商税,诚邀入皇城。” “接着,我们可以在城西南处,征用锁楚楼旧址,改建小户商区,号召零散的吃食、首饰、杂耍等等独占一户,将城内摊贩推赶到这儿。自然,凡是参与修筑商区者,有额外丰厚报酬。吸引城内与城外的百姓入驻采买。” “之后,有了商户的信任,我们便可以开设钱行,号召百姓存银钱放利息,随到随取。到时,我们既有了钱,又有了名号。” 苏玄煜脸上并无意外,只是问:“真的会有商贩在商区经营吗?” 叶无言:“这个简单。只需要让文灿放出消息,占卜出城西南有漫天紫气,祥瑞出没,他们一定会去。” “届时,我们可以发放票劵,上面写着不同数码,中了的数字即可赢得千两白银,一定会有人前去行赌。前期,我们可借官夫人与穷人家兑奖打响名声,后期,百姓自己便会前往购买票劵。” “但光图财不行,我们需拨出一小部分帮贫民区修补房宅街道,让买了票劵的百姓觉得,这是件行善积德的好事。” 苏玄煜轻笑出声:“聪明。朝中罢官的位置怎么补缺?” “此事不能急,缺漏太大,事关国事,决不能滥竽充数,”叶无言饮了口茶,清醒几分,“你还记得我曾请你寻找城中有才气的女子吗?” 苏玄煜停笔,倏地大悟:“记得,原来你是为此时铺路。” “我朝有一位夫人,名唤西门桐,一生未嫁,但孕育了一男一女。她的女儿便是在闺阁中小有名气的才女——西门映雪。” 叶无言手中翻阅着西门映雪所作诗篇,有兴趣道:“她有没有兴趣参与科举?” 苏玄煜有些讶异:“你想要开辟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叶无言用指腹揉着纸页一角:“你觉得如何?” 苏玄煜认真道:“听你的。” 这下换到叶无言惊奇:“难道你不认为这事离经叛道?” 苏玄煜目光沉沉,却能看出眼睛深处的柔和:“你的决定总有道理。” “西门家世代忠良,西门映雪大抵不会推辞,从诗文中也能看出她百折不挠。” 叶无言思索道:“我之前要她先以化名闯出一番名堂,现今几成贤者知晓她的诗集?” 苏玄煜:“这个不必担忧,城内的读书人纷纷推举,说只有她才能中科举状元,还有诸多学者想要说她为学生。” 叶无言忍着笑意,高兴地合上诗本:“好,明日就请西门小姐公布真正的身份。还有一事要注意,需得派人护着西门府,我怕有人闹事。” 苏玄煜:“这事不用担心,西门映雪的父亲是武曲,当今戍边大将军。” 叶无言:“公布当日定会争议重重,次日立即宣布科举改考。当前内政混乱,许多人自视清高不效庸主,我们可借西门映雪的势,激一激书生。” 果不其然,西门映雪再作新诗,只不过化名后缀了西门映雪的大名,全城掀起一阵抗议风潮。 有人认为西门映雪才不配位,几首烂诗潦草无章。 有人反驳诗文无性别,怎么刚一公开女子作诗,男子就怕了? 次日,皇榜张贴,自今日起,本朝科举男女同考。 不出所料,昭澜城内引起轩然大波。 —— 苏十三揭了张皇榜,慌张找到苏三:“三哥,苏玄煜想要改革科举!” 苏三甚是不屑,眼皮都没抬一下:“慌什么,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敢男女同考,他不过是将大煊扰成一锅乱粥,为我们今后铺路罢了。” “一月后,举兵围城,斩暴君,换清明。” —— 盘点财务数日,叶无言算盘打得眼花缭乱,头昏脑胀地拉着岳有才的手,装成奄奄一息道:“岳大人!大煊就没有算数的天才吗!” 岳有才笑道:“公子折煞老奴了。天才自然是有,老奴年轻时听闻大长公主最擅长珠算,只是成年后便越发平庸,伤仲永罢了。” 叶无言眼前闪过一道光,试问,宫里活下来的还能有笨兔子?他可不信。 他还记得老白曾说过,公主与他一个比一个有主见。 叶无言暗暗打探道:“岳公公,你讲讲大长公主小时候的事吧。老白曾说过公主固执,为什么会有如此评价?” 岳有才低声道:“奴才不敢妄论,不过对您可以多说两句。” “大长公主是最小的一位公主,陛下为了不让子嗣众多、夺位相杀,便为大长公主赐名苏止儿,意味着让她当最后一个孩子即可。” “大长公主虽是先太皇太后所生,可先太皇太后走的早,两个哥哥也时常不在宫内,备受人欺凌。一日,不知是哪位王爷,派下人用患痘疾的人的汗液,涂抹到殿下脸上,次日殿下脸上真的长出数个流脓的水泡,格外骇人。那几位王爷还不断嘲笑戏弄,吓唬她说这是不治之症。” “公主回到寝宫,害怕得钻到床底,宁愿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也不愿求可怜。” 叶无言眼中闪着光:“岳公公,请十四叔来一趟吧。” 岳有才奇怪道:“公子想要出宫?” 叶无言道:“唔,大长公主住哪?我要拜访殿下。” 岳有才几乎后悔给公子讲了往事:“……” 第60章 公主 叶无言请苏十四帮他和岳有才做了一张脸,继而头也不回地前往宫外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位于皇宫北部,僻静偏远,几年前甚至疯传大长公主府内有邪祟,夜夜听闻女鬼哭声。 久而久之,此地人烟更为稀少,除非迫不得已,没人愿意经过阴森路窄的城北。 府外并无人看守,府内似乎也只稀稀疏疏几人而已。 叶无言在大门前犹豫几秒,后果断带岳有才翻墙而入,想要寻个侍女帮忙通传一声。 他们躲在一棵树下,大半日不见有人路过。 猝然,叶无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差点吓到原地升天,他抬手防备,惊恐回头看去。 此人面纱半遮掩着脸,看不清她的容貌,整个人怯生生的,未置一词。 叶无言深吸一口气,愧疚道:“姐姐好,我等闯入贵府属实情非得已,还望您通报大长公主,就说陛下亲信求见。” 女人低了低头以表歉意,轻声道:“请随我来。” 二人紧跟其后,他们穿过曲折往复的廊道,似乎并没有人发觉,空旷走廊的脚步声悄然变成两人。 第66章 大长公主府是由一位老将军府邸改建而成,门上的岁月痕迹古朴可见,叶无言甫一跨入正堂,身后那扇门掀起一阵冷风“嘭”的一声,重重禁闭。 正值三月,叶无言早早褪了厚衣,此时单薄得有些冷,阳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发丝都染了光泽。 叶无言忍着喉间痒意,友好地保持距离问道:“恕在下冒昧,您就是大长公主吧?” 苏止儿想往后躲开,怯弱似的瞧他:“你想干什么?我可不记得陛下有你这般亲信。” 叶无言退后几步,行礼道:“殿下兴许不认得我,但可听闻神官之名?近来不便以真面目示人,斗胆请殿下务必信我,在下身旁那位即岳有才公公,亦是易容出宫,还请您核实。” 苏止儿和缓了下情绪,不似方才那样戒备:“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叶无言说了句胆大包天的越权之言:“在下想请殿下行掌管国库职权。” 苏止儿仿佛被吓到,怕惹祸上身一般,一步步回退着,声音颤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怎么可能有掌管国库的能力?神官大人怕不是疯了!” 叶无言紧握着手中的折扇,定定地看着她:“殿下搬出皇宫那年,刻意请先帝做主,修缮前将军府邸作公主府。外人或许认为您软弱可欺,或是赞赏殿下勤俭有度。这处荒僻之地,远离尘嚣,似乎也代表放弃了皇权。” “数年来殿下深居简出,可谁都不知道,若是真的依靠皇宫下发的例钱,早就撑不起那么大一方家宅。殿下多年来一边在王爷眼前扮作贫苦,一边打理先太皇太后的私铺,数万银两在您手里多如流水,时不时拨出些补贴府宅。” 苏止儿装作怯弱的眼睛,蓦地变冷,即将落幕的霞光落在她手中,衣袖里的匕首闪烁冷意。 她卸掉伪装,裹挟着冷风大步向前,手中的匕首出鞘,威胁在叶无言的脖颈:“想逼本宫做官?” 叶无言半举着手毫无反抗之力,但笑不语。 苏止儿匕首的凉意更近一毫:“想逼本宫掌权,还是要本宫集所有人仇恨于一身?” 叶无言坦然:“身入繁华道,哪能不沾片叶过花间。你若想脱离困境,高王爷一等,必然要和他们利益挂钩。” 苏止儿:“条件呢?” 叶无言:“明面上终身不嫁,一辈子与朝官斡旋,让反对你的人彻底闭嘴。” 苏止儿开门,朝霞辉中藏着的侍女说了些什么,转身后,她亲手摘下了面纱:“本宫为何要和皇兄作对,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不好吗?嫁人生子,远离朝堂是非。神官大人恐怕今日白跑一趟。” 叶无言用扇子抬起苏止儿手中的匕首,温声道:“殿下若是甘愿一辈子如此,又何必到现在都未嫁人,更不会将先太皇太后手中的铺子打理井井有条。” “又或者,殿下想听到在下说,三王爷会在不久后举兵夺权、篡位称帝?届时殿下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苏止儿不可置信:“什么?证据呢?” 叶无言:“殿下大可派人查探,不久后皇城周边的米粮会被大批次收买,几位王爷闭门不出对外称病,城中的商铺也都学着消停一段时间。” 苏止儿蹙眉不语,待殿外来人端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叶无言直觉不对,困惑道:“殿下喝的……” 苏止儿:“绝子药。” “什么?!”叶无言被冷风呛到,咳到弯了腰,对侍女招手,“快……快请太医啊,殿下喝了绝子药……” 苏止儿随意挑了个椅子坐下:“不必喊了,这里没人。” 叶无言粗缓着肺腔,眼尾咳出红意,抬眼时恰巧看到门外:架在岳有才颈侧的刀堪堪收回。 叶无言见识到了苏止儿的疯,无可奈何地僵笑着看她:“在下只说明面上不要嫁人,并没说私底下不可有婚配啊。” 苏止儿举起手中的茶杯,微微笑道:“谨慎为上。” 叶无言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叶无言提醒道:“陛下要在锁楚楼旧址建一片商区,可以理解成整合摊贩的集中区域,殿下闲暇时可提早打理一二。” “可以,”苏止儿仿佛在回忆往事,“本宫潜伏多年,等的就是清算皇兄的这天。” 她的护甲微微发力,漫不经心地盯着茶杯里的残叶:“我苏止儿,偏要以女子之力,压住这个‘贵’字。” 叶无言不请而坐,深深怀疑公主会在未来哪天疯个彻底,借口道:“到时给殿下举荐几位精于算术的学生,协助殿下一二。” 苏止儿并不推脱,只淡淡道:“可以。算作交予陛下的投名状,无论送谁到本宫这儿,日后皆能与大煊数一数二的算术大家相较量。” 苏玄煜对此事并无异议,择吉日良辰,赐名大长公主“泉裕”之名,代掌权大煊财权。 昭澜城内关心国事的书生终于从梦中惊醒,陛下不但大改科举,国之要事竟也交予女子,他是真的想让女子做官! 商人为财,书生为权,二者均为新政吵得不可开交。 而这一切舆论吵斗,只能算作暴风雨前的平静,一场巨大的灾难在水面下悄无声息地孕育成型。 谁都没有注意到,十里外皇城往外的出路被截断,可出不可进。 拦路口附近,安营扎寨绵延如长龙,宛如利剑蓄势待发。 —— 飞鸟与刘飞天前前后后忙碌一整月,方才回宫,立刻拽着叶无言强让他坐下,一向沉稳的飞天竟也神色慌张。 飞鸟着急道:“公子!三王爷的人在城外集结了数万大军,你怎么还在笑?” 刘飞天熟悉叶无言的性子,却也深有疑虑:“我们既无兵力,也无退路,莫非公子有其他办法?” “有我在,放心,”叶无言负手走出门,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去御书房,不用陪。” 叶无言推开御书房的门,又小心关上,焦急问道:“陛下,我们现在可怎么办,苏三已经截路围城了,我们目前连领军的人都没有。” 苏玄煜正闭目养神,听到叶无言声音后又拾起一奏折,边阅边想:“父皇曾告诉朕,如果走到末路,那群随他征战的老流氓可用。这些话朕早就抛之脑后,一句都想不起来。” “直到你那日提醒朕,可以抽调各大军营的老兵,从那一刻才回忆起父皇的几句嘱托。” 苏玄煜看他:“几日前朕就在想,有兵可以奋力一搏,可带兵的人呢?” “不要忘了还有一个更老的混蛋,睁眼看我苦撑数年也不出手相救。如果说,他是不敢相救,只为了等最后一刻为朕所用……” 叶无言呼吸一滞:“难道是——太尉?” —— 苏玄煜深夜拜访太尉府,说难听点就是提剑逼他就范。 他先人模人样给老太尉倒了杯茶,寒暄道:“太尉许久不见,幼时习武,您还指点过朕。” 张鸣镝似乎等这一天很久了,苍老的血管爬在黑黄的皮肉上,眼皮抬起时都随着发颤。 他谨慎了半辈子,到现在都不肯过于松懈,手边的剑距他半臂距离,随手就能拿到。 他不问来意:“陛下,我只有一个问题,先皇留给您的老臣当真都杀了吗?” 苏玄煜陪他坐下,像是陪一尊索然寡味的雕像:“没有,都在海丞相府里伺候着。” 张鸣镝哈哈大笑,觉得不可思议:“陛下有何证据?” 苏玄煜从怀里拿出一奏折,上面的朱砂迹龙飞凤舞,细看会发现,上面的墨迹还是出自于陛下之手。 苏玄煜:“他的字你还记得吧?前些日子还催朕写治国纲要,阅后将朕批得一文不值。” 张鸣镝昏花的眼睛瞅了半晌,心满意足地笑出声:“他说话总这么不留情分。” 随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小子藏着掖着,也罢,我老了,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儿张怀安在你手里,他能替我领兵突围。我要留在此处……” 当日罢官,张鸣镝莫名参与了进去,仔细想想,他当时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给儿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舍命保护陛下。 苏玄煜眼疾手快、拔剑相向,那柄先皇所赐、陪了他半辈子的剑“哐啷”落地。 老太尉手脚不再利落,但趁对方无所察觉时,也能勉强击杀一人。 他想自刎,可败在了苏玄煜过于精明。 苏玄煜厉声呵斥:“想殉先皇?朕还没死!” 第61章 逼宫 张鸣镝脱口夸道:“好身手。” 他哑声叹息,瓮声瓮气道:“不让我死,老子欠你的?” 苏玄煜:“呵,对君主大不敬之罪,不日问斩。” 他走时落下一句话:“朕命你指挥张怀安领军参战,将功赎罪。” 苏玄煜连张鸣镝的剑一并收走了,换给他的是陪苏玄煜多年的婴怒剑。 这把剑是苏玄煜请铁匠特意打造的,为威慑朝臣所用,几乎有一人之高,往后大抵用不到了。 第67章 苏玄煜没存什么好心思,长剑过于沉重,他自己提起来都费劲,更别说这个老东西,还没等举起来自刎,早早折了腰。 当然,张鸣镝自己想通最好。 张鸣镝盯着婴怒,眼热哽咽。 —— 四月初。 远在千里之外的万钟祥,犹如苦行僧兢兢业业巡讲、“送信”,他躲在窗外,脚尖抵到狭窄的窗楣边,堪堪保命。 客栈屋内动静小了,他擦了把汗,往窗内扔了个石子,再小心翼翼跳进远处的空房间。 果不其然,那群人是在诈他,不多时,五六个刺客身着常服,佯装熟客去而复返,翻箱倒柜寻找他的踪迹。 …… 一封军中送来的信被拆开,随意扔在桌上,报告的正是:军营内并无异常,万钟祥还未将信送至军营,近来军中开始精减老兵,惹军心不定。 苏十三烦闷道:“苏珉到底去哪了?他要不务正业到什么时候?都一个月了还不见他人影。” 苏三放下手中的军务,瞥了他一眼,心里评道:如出一辙。 苏三:“城外大军整顿好了?” 苏十三端坐:“嗯,随时准备迎战。” 苏珉奔波一月,一回到皇城立刻马不停蹄去找叶无言。 叶无言信守承诺,带着他的挚友兼恩师童泣浊前来会面。 苏珉惊喜万分,高兴得连连拍他肩膀:“好兄弟,你还真把童泣浊保出来了!” 叶无言不动声色躲开,面不红心不跳:“那是自然。” 傻世子手劲真大,他疼得弯了手臂。 苏珉好奇问道:“为什么去军部送几封信就能把他保出来?难不成军中那几位有保命的免死金牌?” 叶无言幽幽看他,像是看一块宝物般:“免死金牌没有,导火线有一个。” 苏珉尚未意识到不对,皱眉道:“导火线?” 叶无言轻松道:“泣浊兄。” 童清抱歉地笑笑:“得罪了。” 他出狱后瘦了许多,却不孱弱,动作快准狠,力道极大,苏珉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三两下擒他半跪在地,麻绳粗砺地捆着苏珉的手臂与脖颈。 叶无言躲在一旁,笑吟吟:“恐怕你还不知道十三王爷协助三王爷谋权篡位,你本人将会是这场博弈的导火线。” 苏珉震惊且憋屈:“奸诈、狡猾、无耻之徒!我父亲一向荒淫无道、不求上进,怎么可能做这等诛九族之事!” 叶无言摸着他的后脑:“乖,好好睡一觉吧。” 童清当即用手砍向他的后颈,苏珉顿时眼前一黑,沉沉昏厥。 —— “什么?!”苏十三猛地站起来,揪起来报信的下属领子。 下属被他震响的声音吓到,重新说道:“真……真的王爷,苏玄煜派人挑衅,说世子就在他手中,倘若想把他换回来,就必须上交所有权财,自行回到封地。” 苏十三被一连串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求助似的看向苏三:“三哥。” 苏三近乎严厉地看他,声音泛冷:“苏齐纯!你清醒点,苏玄煜不可能在知道我们准备谋逆后,还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苏十三踉跄两步,他虽不曾时刻陪伴在苏珉身边,可血亲之情难以泯灭,何况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好……好,三哥说的对。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苏三敛容屏气:“事不宜迟,今夜集结大军攻城。”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然而街上的百姓比平日里还要早眠,全然不知城内血战一触即发。 一部分兵马围守宫门,不得任何人出宫,否则杀无赦。 三王爷苏齐孝带领其余人攻入宫内,黑夜里行凶的刀剑闪着银光,却无施展之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就仿佛有人刻意地引他们到此处,众人心中阵阵发毛。 片刻后,他们来到苏玄煜寝宫,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人。 叶无言似乎等了很久,浑身都是晚霜的寒意,俨然一副重伤未愈、命不久矣的病体。 他面色苍白,风一吹都在颤抖,毫无反抗或是威胁的能力。 苏十三第一个看见他,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要搀扶着他,用手抚暖他的脸颊,还想问问他怎么不在屋内等候。 叶无言一晃三摇地勉强行礼道:“陛下在朝天殿等候已久,请诸位到朝天殿一叙。” 朝天殿是皇帝召集大臣开朝会的地方,去那儿议事无可厚非。 苏十三身旁的人跳出来呵斥他:“你算什么东西,敢命令我们去这去那!来禀报王爷,需得跪着说话。” 苏十三不爽地瞪他一眼,那人立即噤声退到他身后。 叶无言低垂着眼,干涩枯燥的冷夜里站着,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苏十三竟看到了他眸中的水汽,盈盈一聚亮洼,可怜无措。 他上前扶他,赔笑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这些都是他胡编臆造的,等回去本王定然会好好罚他,你莫要气坏了。” 叶无言轻轻躲开,喑哑道:“多谢王爷,请随我来。” 苏十三眼神飘忽,全身心都跟着他走,他暗暗想,不急于这一时,他今后有能力将叶无言困在宅院里一辈子,届时,任他哭天喊地也无法不从。 想到这儿,苏十三又厚颜无耻起来,作势要搂叶无言。 叶无言惊慌地闪开,低声道:“王爷,不合适。” 苏三忍无可忍:“十三。” 苏十三这才老实地跟在叶无言身后。 朝天殿内空无一人,寂静昏暗。他们端着架势涌入殿内,撞碎了凝滞的点点尘星。 苏三闲暇之余目不转睛地注视皇位,早就已经胜券在握,他只想看看苏玄煜能躲到几时。 苏十三:“无言,人呢?” 叶无言蹙眉,斟酌道:“恐怕要再等等。” 陡然一声炮响,余音响彻大殿。 所有人朝殿外看去,他们竟被穿着战甲的士兵围住。 反观叶无言,早就退到皇位旁,从龙椅后慢慢走出的,是童清和被绑的苏珉。 叶无言隐了病相,盈盈笑道:“等到了。” 苏三还不明了局势,明明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摘下皇位,怎么可能失败? 苏玄煜哪来的士卒?倘若真的有,他们成日守在皇城出入口,又怎会没有发现。 苏玄煜一袭黑衣低调利落,却如何都掩盖不了他一身帝王之气,冷眼傲睨万物。 苏玄煜淡淡道:“三皇叔,侄儿不想让你死太惨,也不想……就此放过你。不如你就死于朕手中这把剑,让父皇来评判,朕是否会背负弑亲的千古骂名。” 苏三五脏六腑都在烧,他不懂所有的努力怎会付之一炬,喉间剧烈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也僵直身体不甘惨败。 苏十三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无言,半点眼神都没分给苏珉:“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苏玄煜淡漠的笑声里不太耐烦:“是许久不见的苏珉啊,十三皇叔。是世子亲自往戍边军营送信,成功令诸位将军编派出上万大军。万钟祥是明饵,苏珉才是真正请援兵的暗信。” 苏珉惊恐地看着苏十三,眼神躲闪,心尖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痛。 苏十三:“不可能,你们不可能躲开我们的视线。” 苏玄煜:“怎么不可能?老兵熟悉地形,比你们提早半月入城,翻山越岭藏到西山。” 苏十三睁大双目:“西……山。” 苏玄煜笑着:“对,就是被朕查封的西山。朕卧薪数年,为的就是今日。” “各位皇叔,各王府早被血洗一空,朕心善,留了几人在刑狱有待拷打。若早一会进刑狱,或许还能看到朕的人沿街清除余孽的英姿。” 他贴心补充一句:“不要做无所谓的挣扎,否则所有人都没法活。” “不必等了,上吧。” 从小地方抽调的民兵与府兵,压根没有还手之力,遇到战场上杀戮多年的老兵,三两下死于铁枪头下,有投降者、状似领头者被生擒,其余人就地斩杀。 殿内血腥气浓重,赤红的血刺激着瞳孔,激烈场面让绝大多数人神魂俱颤。 除苏三和保护他的几人外,其余所有人都被完善清理。 苏三红眼愤恨:“苏玄煜,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伸手拉过一个仆从,撕开他的厚衣棉絮,露出沉重的火药包:“苏玄煜,你若是想活着,就让我走,否则我们一起死!” 苏三疯魔地散了束发,好像只有这样掩耳盗铃,才可以不接受惨败的事实。 苏玄煜注意到苏三离叶无言很近,谨慎地命人退出一条窄路。无论多小的可能,只要他还活着,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叶无言。 苏□□十步,其余人跟一步,直至退出城外,一隅火光冲天。 玉言台追上时,现场只剩下了几块红血碎骨,上一秒还能说能动的人被炸成碎屑纷飞。 第68章 四月初七,三王爷兼御史大夫苏齐孝,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寿锴一年,煊皇苏玄煜,围剿国之蠹虫,开大煊盛世。 第62章 弑亲 “严老爷!严老爷!” 严叹尚在搂着爱妾酣睡,激烈的敲门声震得床榻颠伏,分毫不留情面地将他吵醒。 严叹汲着鞋,裹挟着怒意拽开屋门:“你大爷的敲什么敲?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明天说?” 正说着,他搓了搓眼睛,细细看去,疑惑地指着他:“哎,你是我府上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面前人身穿黑色夜行衣,不肯多说一句,斩钉截铁地将他打昏带走。 一整夜的功夫,夜行者陆陆续续带走甚多富家老爷,均留下一封带有官印的信件,信中嚣张写着:圣上钦点,助审要案。 —— 苏三一党的朝廷官员,或多或少知晓围攻苏玄煜一事,他们各怀鬼胎、犹豫不决。 若是三王爷赢了,那他们一定能升官加爵,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安享晚年。 但若三王爷输了,他们定然会遭到苏玄煜凶残报复,后半辈子活得苟且、生不如死。 要紧的是昨夜风平浪静,今日宫门大开,王府大门紧闭,与前几天的火药味相差无几。 完全看不出哪一方要倒台的迹象,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焦急地等待上早朝的时刻。 有的胆子大的,给了下人一柱香的时间,派他们偷偷爬进三王爷府里一探究竟,结果谁都没能回来。他们不再犹豫,想也不想倒头就睡,称病躲祸。 四月初八,来上早朝的官员走一步腿软一分,鼻腔里灌满了浓烈的血腥气,动物本能的恐惧害怕,膝盖发抖。 昨夜如战场,上场厮杀枪枪致命一击,根本不会考虑血液喷溅,割破的脏器喷射出大量红色,有的凹地聚成小小一滩。 宫人擦了一夜的血,抬出去的桶里铁腥味不减,天明时更换了一轮新的宫人,勤勤勉勉埋头擦洗。 整个皇宫仿佛被浸泡在血液中,被赤色彻洗,阴森可怖,毛骨悚然。 朝天殿内仍有刺鼻的生铁锈味,震慑了所有官员,他们禁不住乱想,大殿难不成现宰杀了人,草草擦过一遍速即开始了朝会。 苏玄煜疲倦着双目,不像以往草草坐下,而是待群臣朝拜后端正入座。 “诸位爱卿不必好奇王爷为何不出席,”他扫视四周,刻意对几个面如死灰的人说,“下一次便能轮到你们。” 有一人吓到晕厥,苏玄煜早有防备,太医在外一直候着,见状立即把人抬了出去。 苏玄煜继续道:“朕往日有心无力,没办法庇佑先皇留给朕的臣子,因而只能另寻两全其美的法子,比如交给海丞相照料。” “请诸位爱卿归朝。” 殿外的来者不苟言笑,尽是些前朝数一数二的能臣,不少人识得他们,纷纷直呼:“圣上英明。” 许多的人惊叹似的夸赞:“想不到海大人竟然学会了洗衣做饭。” “不愧是当朝丞相,数年来王爷都未发觉,一点纰漏都不曾有。” “多亏了海丞出手相救,不然如何能保住如此多忠臣为陛下效力。” 海丹泽懒得反驳,直至有人夸他笨鸟先飞、呵护备至的时候,他终于恼了:“那些琐事都是下人在做。” 朝中寒暄够了,他们老实地站在尊尊老臣身后,装成孤高自洁的清官。 苏玄煜不怒自威,单说着自己的决定:“自今日起,朕会挑选几位能力出众的人划归内阁,不必再由三公独断。吏部准备戒严科举,报名者无论男女,一视同仁,若有闹事者刑拘半年。另有国务财权一概交由大长公主统理。御史大夫一职暂交予海丞兼管。” 下朝前,苏玄煜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在朝的诸位爱卿,朕可以对你们所作往事既往不咎,往你们各司其职,否则……” 话并未说全,但所有人都能听懂。 昨夜,苏三想独占鳌头,于是抢先率军攻占皇宫,并未告知其他王爷擅自围宫。 如此一来直接断绝了他的退路,于城外销声匿迹。 其他几位王爷,在睡梦中被抄了王府,睁眼醒过来沦为待死的阶下囚。 叶无言与苏玄煜知晓他们恶行累累,两人合计一晚,想出个绝佳的好点子。 这便出现了绕城夜绑富商老爷一幕,他们借王爷的势获利不少,是皇城内有名的狗腿子。 苏玄煜特令童清在刑场外升堂审案,同时买下与刑场有一墙之隔的宅子。 宅子里的人只进不出,等又一个人被扔进去后,竟另有人上前帮他解绑。 “绑匪”动作粗暴,在他嘴里塞了麻布,叫喊不出一个字。 严叹愁容满面,边叹气边认清现实:“哎哟,是郑老爷吧。” 郑渡极被吓得反应了一会,才颤声说:“是,是,是郑某人,您是?” 严叹:“是我严叹啊。” 郑渡极腿又软了,一整个栽到严叹身上,对方只好拖着他坐在地上。 郑渡极环顾四周,皆是凶神恶煞的守卫,怯怯道:“我们这是要死了吗?” 严叹拧着眉,含糊说道:“大抵不会……你瞧,王老爷、许老爷、董老爷……不都在这儿。” 郑渡极艰难地咽了口津液:“大家怕不都是王爷手底下的人?” 严叹不说话了。 在安静胆寒的人群中,郑渡极的声音格外明显,所有人都自觉地蹲在墙角,试图挤到最里面,争个最后死的权利。 不一会,侍卫搬来一张圆桌:“座位不够,请多担待。” 第二人前来送饭,掀开锅盖,是一整块冰凉的白豆腐。 有人横声横气惯了,张嘴就骂,话音未落就被塞了一嘴臭布,五花大绑扔到墙头上。 墙壁极高,那人肥硕的腰际顶着粗硬的砖块,微微一动满身肥肉摇晃,吓得都不敢痛叫,墙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滴声。 墙底下的人纷纷避开,再无人敢表露不满。 守卫会时不时在人群中随机挑人,故意找茬把人扔到墙头,蹲着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几人跟着几位王爷无恶不作,活该有今日。 很快到了午时,他们被迫晒着烈阳,口干舌燥,终于知道了陛下为何绑他们来这儿。 宅院与刑场不出半百步距离,刑场上的任何声音,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烈日下,刑具上绑了几位王爷,挨个问审。 他们浑身细皮嫩肉,不消多时,无人不满头大汗嘴起干皮,个个皮肉晒红垂头丧气。 周遭围满了百姓,童清特意等饭点后开审,此时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辰,他还贴心地命人为百姓准备几大锅冰镇绿豆汤解暑。 童清:“诸位父老乡亲,自即日起审讯祸国殃民的几位王爷,本官愿以性命担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不会徇私枉法、包庇罪人。” “平出于公,公出于道。还望诸位监察下官,还冤者一个公道,还大煊太平。” “来人,将十三王爷苏齐纯带上来。” 童清:“你罪孽深重,必死无疑,今日罗列你的罪行,便是为往日冤魂鸣冤!” “经搜查,你名下的锁楚楼涉数条重罪,涵盖滥杀、贩.毒、诱拐、逼良为娼、私救重刑犯、于锁楚楼下私养凶犯等等,你可知罪?” 百姓愤怒得握紧拳头,破口大骂:“畜牲!” 苏十三沉默不语,任由臭鸡蛋烂菜叶扔到脑袋上,只是粘稠的黄色蛋液自头顶流到脸上时,他还是忍不住嫌恶地起身。 来押送刑犯的均为玉言台中人,武艺非凡,把他摁倒在地,粗砺的泥沙粘在他的脸上、吃进嘴里。 童清秉公任直:“上拶刑。” 来行刑者义愤填膺,几根窄小的木棍夹着苏十三的手指,他们拼了力气地给他行刑,苏十三的手指顿时皮开肉绽。 他痛苦地嚎叫:“我认,我认!” 童清稍等了一阵,才命人放开他:“你说你认罪?” 苏十三赤红双目,嘴里泛着酸水,桀骜地想要冲破浑身的桎梏,他想杀掉所有人,仿佛只有这般疯狂才能遗忘刚才的羞辱。 他不想认,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可你说的私养流犯我不认,你有什么证据?” 童清神情严肃地睥睨他,目光如炬:“你当真不认?” 苏十三破罐子破摔:“我不认!” 童清招手道:“抬上来。” 专业的仵作一齐上场,抬上来的竟是几具焦糊的尸体。 仵作拿起昔日重刑犯的肖像册,对尸体一一比对:“这是张海,右脚自幼发育不良,稍跛,故而右腿骨短,左腿骨长。他曾在猪场当众打人,被受害者一刀砍中右眼,所以他的右侧头骨有一道长痕凹陷……综上,可鉴定为张海。” …… 围观的百姓越听心越凉,他们有不少人想去锁楚楼做个小倌,亦或者寻欢作乐,万幸没去。 第69章 童清:“苏齐纯,你现在认还是不认?” 苏十三忍了:“我认。” 童清:“好,行杖刑十杖。” 苏十三不可置信:“要杀便杀,都已经认了为何还要打我。” 童清的手撂到一沓文书上:“你要为已逝的魂魄付出代价。” 杖刑后,童清道:“上人证。” 来作证的是那夜逃脱的若儿、瘦如骷髅的风月散吸食者、外加被诱导赌.博、染情.色的人。 若儿不卑不亢,字字泣血:“原本我与家人还有一日步程便可抵达亲戚家,却被他杀了全家,将我抢掠至锁楚楼逼良为娼。无数个日夜我都恨着你,苏齐纯!” 第63章 弑亲(二) 童清:“你可知罪?” 苏十三额前根根湿发挂满了汗珠,咸涩的汗液刺痛他的眼睛,后股火辣辣的钝痛,提不起一点精神。 他虚弱地趴在地上:“我认。” 童清:“笞刑十五。” 笞刑对苏十三来说,比杖刑好受,一下下鞭笞在后背上,不会像杖刑那般断腿似的难受。 只不过毛孔分泌出的汗液浸湿他的血皮,酸麻的镇痛刺激他的神经。 童清将收敛上来的民间白叶子与风月散呈在判桌上,令侍卫端给围观百姓端详。 “此物是暗流于黑.市的白叶子与风月散。若儿姑娘身旁的男子吸食此物,中毒深入骨髓,他上瘾后出现幻觉,抓挠自己皮骨,惨若破相,只要断了此物一日,便会抓心挠肝、浑身剧痛、还想再度吸食。他所呈现的枯瘦如柴,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之一。” “本官已请陛下增修大煊律,将此物纳入禁物,凡是走私栽种者,行凌迟之刑;凡上瘾者,关押戒.毒,杖刑五十。” 童清目光炯炯,直视苏十三:“苏齐纯,你认还是不认?” 苏十三喘.着粗.气,强横道:“我认!” 童清:“好,鞭笞二十。” “其余二人受风月散影响,烂.赌.嫖.娼,戒无所戒,最后家破人亡。你可知罪?” 苏十三浑身剧痛,几乎抬不起头:“认。” 童清:“鞭笞五。” 苏十三受刑后,莫名坦然地面对死亡,再无力气应对任何诘问,乃至于就这么晕厥过去。 然而下一秒,他被一盆水粗鲁地唤醒,清水呛到气管,每咳一下,仿佛被重新上刑。 童清端坐高堂:“苏齐纯,你以为自己的罪行就这么结束了吗?来人,抬上来!” 苏十三不明白他还有什么证据被拿捏,忐忑地抬眼看证物。 被抬上来的是一箱箱白骨,因被埋藏在土中数年,早已分不清楚是哪位仁兄的零件。 童清:“这些白骨从演武场挖掘而出,经查探,你常常假公济私,诱拐年轻男子后,将他们性.虐致死,把尸首埋藏入土中,久而久之积骨成山。你可知罪?” 苏十三嗤笑,眼里露出不屑:“我认。” 童清皱眉:“是否还有演武场将士?” 苏十三拉长话音挑衅:“有——” 童清又问:“是否还有五王爷苏齐亮提供的逃犯?” 苏十三对此问闭嘴不答,只说:“你罚吧,本王全都受着。” 童清:“杖责五十,阉刑后关入刑狱择日再审。带犯人五王爷苏齐亮问审。” 苏五不像苏十三桀骜不驯,他识时务,懂进退,畏畏缩缩上前待审。 童清:“苏齐亮,你利用职务之便,贩卖户籍、流转逃犯、强迫女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可认罪?” 苏五认罪,受刑结束后被压下去细审细察。 原本这儿便是半个戏台子,一半演给百姓看,安抚且警示民众,一半演给宅子里的富商看,每一杖一鞭打在王爷身上,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心脏跟着“扑通扑通”发颤。 桌上摆的哪是豆腐,分明是鸿门宴,抓他们斩个典型。 有人紧张得想吐,鼓足勇气问道:“各位大人,能否放我去吐上一回?” 守卫面无表情:“不能。” “为什么?倘若我要出恭呢?” 守卫:“不行。” 无论他们问什么,守卫只回答不行,一步都不准他们踏出院落。 外头审了近乎一月,他们一群人也在宅院里待了一月,熬到面黄肌瘦、浑身污秽。 且宅院里一日只发一次食物饮水,其余时间只能就着审讯耗时,刑场上的王爷越少,他们越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日日心惊胆战。 这一个月,审讯了四、五、七、八、十、十一、十二、十三几位王爷,后续他们所涉及的朝中机密,还需另待审讯,不便公开。 他们牵连的家眷、友人,也均被关入刑狱,大理寺一时间人满为患,审讯长达一年有余。 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只剩下了窝囊胆小的六王爷苏齐颜,可明处抓不到他的把柄,不代表暗处没有使坏。 苏玄煜如此说道:“六皇叔虽不赌不嫖,可同一个黑泥塘出来的滑泥鳅,能是什么好货色。” 叶无言不管这个,他兴奋地说:“陛下,我们该验收成果了。” 苏玄煜知道他说的是被拘禁的富商,瞧着他激动的模样,心情竟也好了起来:“好。” 他们知道院子被祸害得无处落脚,便叫他们下水搓洗一遍前来拜见。 他们顶多见过王爷,以他们的身份地位,真龙天子是他们究其一生也见不到的人物。一想到他们跟随王爷做的烂事,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 他们参差不齐地行了大礼,跪倒在地上听陛下发落。 直到苏玄煜故作大度地笑出声:“请你们看了一月的戏,感觉如何?” 严叹穿着干净的粗布麻衣,感激又恐惧地流下眼泪:“陛下良苦用心,草民感激不尽。” 其余人纷纷诚惶诚恐道:“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叶无言静静立在一旁时毫无存在感,当他笑着开口后,他们才发觉这位更不是个好惹的。 “既然各位想要答谢陛下的苦心,就拿出些诚意来吧。” 他们可没说要答谢陛下啊! 且他只抛出一个宽泛的话头,并未说想要一座宅院、或一栋酒楼、亦或是黄金万两,其间分寸拿捏错一毫一厘都关乎人头掉落,万一说多了引起旁人加价,他们又不舍得。 气氛低凝了片刻,叶无言方才笑眯眯道:“诸位可能不知,陛下在锁楚楼旧址设了一片商区,正愁无人入驻、游览呢。” 严叹福至心灵:“哎哟,草民家眷自小喜爱逛些小铺子,改天草民博夫人一笑,去商区开上几铺,定会办得红红火火。” 果不其然,其余人纷纷加价:“草民愿意请府中人乃至万里外的祖父来看!” “草民愿意一掷百金,令请镖人巡查,定会保障城中百姓的安危,无人敢来闹事!” 叶无言佯装推拒:“这怎么好意思,可实在是几位大人盛情难却……不然——” 不然?几人的心高高悬吊起。 叶无言:“不然就请几位当商区户长吧,专管商区一事。毕竟要论城中谁对行商之事最有研究,只能是在座诸位。” 跪着的几人激动得发抖,难不成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商区里面的油水能捞…… 叶无言接着说:“当然,你们所有人归属大长公主管辖,不可滥用职权。简而言之,你们的生杀大权尽把握在长公主手中。若是被殿下发现你们“继续”利令智昏,休怪陛下也救不了你们。” 他们不敢抬头,顶多把目光往上挪到圣人鞋面,吓得哆哆嗦嗦:“是。” 要退下时,叶无言还贴心补充一句:“杀人性命需偿命,奸奴庶民需受刑罚缴赔偿……其余错事,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无人不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欢喜,有人愁苦。 —— 深夜,苏玄煜造访刑狱。 来看望的自然是苏十三。 苏玄煜用先皇那把剑挑起苏十三的下巴,冷冷地说:“不愧是十三皇叔,被朕折磨了一月有余,都能活下来。” 苏十三气息奄奄,被各种酷刑翻来覆去折磨,宛如死狗烂在枯草上。 “你或许不知,朕往日恨你恨得几欲吐血,”那把剑精准地贴近他跳动的脉搏,“因为你,小叶子三番五次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到几乎摸不到心跳。朕恨不生啖汝肉,饮汝血,抽汝筋,将你挫骨扬灰,化作厉鬼,锁你永世不得超生。” “你凭什么活得安然自在,凭什么将我苦等十二年的宝贝随意轻贱。彼时你若是取走了他的性命,朕或许都要疯了,折磨你的远不止这一个月。” “你现在好生生吊着一口气,便是朕念在小叶子重病初愈,不想染一身杀孽玷污了他,否则你哪来的命活着。” 苏玄煜站在阴影里,浑身掩不住的杀意,那双恨到灼灼的明目漠视着他:“朕今日来,只行劓刑。” 他拎起苏十三的头颅,露出他面上两只黑洞洞的血.窟窿,还在脸上流出两行血泪。他的嘴里也是空的,“呜呜”地哀鸣。 第70章 冰凉的剑身贴近,猛的剧痛袭来,苏玄煜直接剜.掉了他的鼻子。 苏玄煜从袖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的血腥,冷漠地观赏苏十三的“忏悔”。 “跟朕讲讲,三皇叔到底藏在哪?” “哦,对不住。朕差点忘了,七日前刚割了你的舌头。” 苏十三气管里呛入血液,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燃烧,仿佛全身的血管被剖开,剜肉挖骨般痛不欲生。 无论是喘.息、流汗、分.泌.津.液、流泪、抽搐,一连串的疼痛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个时辰痛个千八百遍,只要活着就没法停歇。 他又恨又痛,苏玄煜给他用最好的伤药,最烈的吊命参,无论如何都死不了。日日夜夜感受着上刀山下油锅的痛苦,心脏早已死了千八百遍。 苏十三只能蜷缩在地上,在腐臭的牢狱里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牢门又一次被打开,推门声音不像苏玄煜的利练,反而幽长沉闷。 “他”看了苏十三许久,不知在欣赏回味,还是不忍怜悯,温声道:“十三王爷。” 是童清,难不成是来救他的? 不!不!不要救我! 求你了!求你给我一刀!让我死! 让我快死! 童清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或者说他本就是抓住这一刻来的。 大理寺卿有知晓刑狱内动向的权利,他早就藏在暗处等苏玄煜动手。 童清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病态地笑着:“那时,我都不忍贴近无言,你这个畜牲竟动了他。” “我记得是这根手指,还有这双该死的眼睛,还有你的呼吸。” “最脏的自然是这颗头颅……” 次日,玉言台暗自上报牢房内惊人之举。 苏玄煜不甚在意,在听到苏十三被活.剥.人.皮、大卸百块、骨肉分离后,他分外怀疑地瞥了眼自己的手。 第64章 案结 七月初,午时三刻,首批犯人问斩。 无论男女,皆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他们蔫着头,内心惊惧万分地等待银刀砍落。 叶无言与苏玄煜坐在不远处的茶摊上,遥遥看去,邢台下并没有人围观。 百姓都在阴凉处眺望刑场,手里拿着碗冰镇绿豆汤,津津乐道谈论当今陛下的英明神武。 近来城中的说书先生们,将陛下斗倒王爷的故事不断夸大,改成真龙斗泥蛟、钓饵引泥鳅,甚至将陛下说成天神转世,生来就是要斩杀这群败类。 因为此事,百姓又将万钟祥一事翻了出来,纷纷讨论他巡讲时的真情流露,原来早就有人意识到了陛下并不昏庸。 至此,苏玄煜的暴君名号被一下子扭转成了明君。 台上烈日炎炎,木台与刀面蒸烤得炽热。 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比烫热更难忍的是受不得半分嘲笑,原本还以为会有许多人看他们笑话,没想到会是空无一人的场景。 心中的悲愤、寂寥、恐惧、羞怒集于一身,午时三刻人头落地。 都说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犯人死后神魂破碎,消弭人世间,连鬼都不得做。 他们这一生大起大落,终了因果。 —— 玉言宫内,青月仔细地修剪桂树枝丫,不想因杂枝误了它开花的时节。想当初他刚入玉言宫,桂花开得正盛,因为迷路,公子还在树上挂了红绸。 公子身上总有若隐若无的桂花味,想必是喜爱桂花的。 有一宫人偷偷摸摸来找青月,邀他御花园一叙。 青月的手垂落在腰际,仔仔细细听他说话,眼睛捕捉对方的可疑的一举一动。 宫人:“青月,想必你还记得自己曾为王爷做过差事吧?” 青月呼吸急促了些,稍稍垂首示意:“难不成你是?” 宫人:“是,三王爷想见你。见面礼需要你将叶无言绑过来,这块玉佩即是通行令,守卫看一眼便会知晓。” 青月摩挲着玉佩的花纹,抬头看他。 宫人警告他:“不要想着糊弄王爷,不然会有人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苏玄煜,叫你死于他的剑下,一辈子见不到老母。” 青月点了点头,装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修剪桂花枝。 他并未发觉,身后假山藏了只飞鸟,傻鸟手心沁出一层冷汗,心间凄凉无比,他这辈子宁愿死,都不愿见到兄长叛变。 纵然知晓青月叛变,他依旧不放弃思考一切误会的可能。 万一呢? 万一没有万一呢? 飞鸟沉着脸,心如死灰地回到住所,怔怔地磨了一下午的剑。 —— 一年前,青月首次任务不利,公子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关切问询,让他去找太医看伤。 叶无言可能不知道,他们这群不要命的人,没资格进太医院,一般都是寻个小铺子敷衍了事。 公子见没有大碍,问了自己另一件事。 他的笑很特殊,只要见过,任何人的心都会软下来,无论他说了什么话会不由自主地一概答应,仿佛天生就该这样。 青月也不例外,即使对方手里没有握着自己弟弟的命。 叶无言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与飞鸟是什么关系?” 青月惊悸起身,呆呆地看着他:“他是我弟弟。” 叶无言似乎很得意自己猜对了:“你们长得很像,都有割过附耳的痕迹。” 青月恍然大悟,跪在地上,他自知不该隐瞒这件私事,可为时已晚。 叶无言贴近他,细细说道:“别怕,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我想请你打入三王爷内部。只是此路凶险,磨人非常,愿意与不愿意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放心,我不会牵扯旁人。光凭你不要命的做法,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与不对。” “是。”青月一口答应,微微凝神思考行事的可能性。 叶无言笑着扶他起来:“我自会安排,只需要照我说的做。” 再踏出玉言宫,青月深觉自己肩负重任,好几日都面色凝重。 叶无言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剥夺青月做任务的权利,大概是利用他办事不利的“蠢”当借口,暗示外人偏宠飞鸟、冷落青月。 很快,第一个人找上他,青月按叶无言的要求,听完他的诚意后直接拒绝。 这是他的第一次交涉,一切仿佛都办得妥帖。 接着,他便按照公子的要求,假装被冷落后答应对方的邀约。 可他实在没有做卧底的能力,第二次交涉时险些被道士文灿和飞鸟发现。 在公子假装重伤时,也都是青月伪造证据和信件,降低王爷戒备。 这是第三次正面交涉,一切都按照叶无言的计划走,他仿佛有预知的神力,花了一年的时间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叶无言听完青月汇报,摇了摇檀扇,给青月倒了杯茶:“青月,这一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公子想如何应对?”青月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喝了口茶。 茶杯旁静静躺着一块玉佩通行令。 叶无言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直勾勾注视着他。 青月奇怪地问:“公子怎么了?” 他突然感觉困顿不已,竭力撑着桌子,头晕目眩。 余光中,叶无言又露出狐狸似的得意的笑。 公子……我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药效很烈,青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梦中,他脑海的弦依然紧绷,不断闪过以往画面。 对啊,他透露过神官活不过两月,可至今都未传出神官死讯,王爷早该醒悟,知道自己骗了他才对。 所以,王爷威胁自己是为了清算报复,这是一场杀局。 公子,你既已知道,为何还要去? 公子不要去!你会死! 青月的眉头紧锁,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这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噩梦。 叶无言等待夜幕降临,披了件青月的夜行衣,悄然出宫。 飞鸟一路紧盯着“青月”,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碾压攥紧,酸涩悲愤。 不知是叶无言伪装得好,还是飞鸟的情绪抹杀了理智,一路上竟未发现“青月”的异样。 他甚至做好了击杀兄长的准备,磨了一下午的剑身寒光凛凛,他也做好了手刃血亲后,同死赎罪的准备。 地点是一处宅院,叶无言拿出玉佩,紧跟着进入。 三王爷见“青月”只身前来,立刻提着剑冷声问:“为何没把叶无言带出来?若你把他献给本王,本王赏你万两黄金,官位自然也能助你升迁……” 叶无言脱掉夜行衣,露出自己的一张脸,不怕死似的:“从我玉言宫走出去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钱财选择叛逃。王爷,恕在下多嘴一问,你还有财物跑路吗?” 飞鸟探出头,惊异地发现“青月”竟是叶无言。 三王爷怒极,提着剑便要刺入叶无言的心口。 飞鸟轻踏墙头,用剑轻松拨开三王爷的攻势,甚至将他反压在剑下。 第71章 叶无言诧异一瞬,浅笑道:“不错,有长进。” 飞鸟有种被耍的无力感:“公子!闭嘴吧。” 苏三虽身败,却依旧厉声命令道:“你们都给本王听好了,就算本王身死也绝不能让他们出府门一步!” 他们周围堆满了人,几乎不可能逃出去。 “今日我若能将你安然无恙送出去,就算我积攒了八辈子的福报!”他将苏三压在剑下,公然哭了出来,“亏我一直为你和青月担心,死到临头我偏要说:陛下平日对你骂得太少了!童大人也该为你日日教诲训诫!叶无言你就是个不懂人心、坏透了的黑心鬼!你知不知道若是我方才没有出手,你就已经死了?!你总害得我无时不刻替你担忧纠结……” 叶无言半弯腰,眼睛里含着笑意弯起来,用袖角给他擦眼泪,温声哄道:“好,我的好飞鸟,全部都是我的不对。” 飞鸟手中的剑颤了颤,被剑下的苏三抓住机会,还击后滚到护卫身旁疾声命令道:“上!杀了他们!” 飞鸟因这失误神魂俱颤,后悔万分地将叶无言护在身后,不管不顾向前拼杀。 叶无言捡起苏三的剑,不甚熟练地挡在身前。 在他听闻苏十三以一种极为骇人的惨状死于刑狱后,便萌生了死亡的想法。 他把苏三的位置写入信中,算好时间叫人送到苏玄煜手里,约莫此时苏玄煜应当往这处宅院赶。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飞鸟成了意外。 他曾经想过救苏玄煜一起回现代,然而王爷身死后他幡然醒悟,即使苏玄煜是现代人,但他现在做惯了皇帝,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跟他走。 说不定,苏玄煜知道他知晓了这个秘密后,直接杀了他也未尝可知。 伴君如伴虎,苏玄煜的强大他无法掌控,若是继续消耗现代知识以身饲虎,早晚有一日学识枯竭,恐怕最终会落得个更为凄惨的下场。 可现在不同,他不能死,他有飞鸟,叶无言不想飞鸟因自己的死亡而愧疚一生。 刀剑无眼,飞鸟顾全不了混乱局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血迹。 他的剑被几柄剑死死压住,有一把剑从他斜后方刺过来,叶无言双手握剑,奋力一挡。 那剑却转了个弯,刺向叶无言。 叶无言身后是堵墙,他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剑刺入自己的身体。 大捧大捧的鲜血从剑口涌出,叶无言感受到剑的凉意后,眼前光怪陆离,站都站不稳。 他好像要死了。 叶无言在飞鸟回头前擦了擦嘴角的血,小口小口喘息:“飞鸟,你要相信青月,他一直听我命令行事,是我派他假装卧底。你哥哥……他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不要怪他……” 叶无言说完后,因大量失血而晕厥,脸色白得吓人。 飞鸟痛彻心扉,他镇静地看向杀叶无言的剑主,是三王爷。 飞鸟猛地发力挣脱群剑桎梏,大吼道:“我恨你!” 他的攻势极为狠辣,只攻不守,涌上头脑的热血还未被吹凉,三王爷便已死在了他的剑下。 再回头,玉言台已经来人帮他与守卫打斗。 只是望向叶无言的多了一位。 苏玄煜的心凉透了,他不懂叶无言为何还要寻死,明明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 第65章 梦魇 叶无言元气大伤,诱激了体内旧疾叠加,心跳薄弱到下一秒就要断开似的,此病来势汹汹。 苏十四神情严肃地手忙脚乱,罕见地吼了几个动作慢的宫人,心情愈发急躁。 飞鸟在一旁害怕成一片纸人,呼吸都不敢,面如土色。 青月比药效早半个时辰苏醒,起身时头晕目眩,扶着墙往外走,看见宫人端着一盆盆血水行色匆忙,呆怔当场。 苏玄煜看得出,叶无言没有求生的欲望。 叶无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飞鸟在旁,他必然不会选择死于当场,可被刺了一剑后,他仿佛了无心愿般,把万事万物抛之脑后,灭了活人心气。 —— 叶无言曾对苏玄煜讲过一次自己的母亲。 他那时笑着说:其实我母亲待我挺好的。 母亲并不爱他,不过死得早罢了。 母亲曾经为了追回父亲的爱意,偏执地把脸面踩到地上,她忘却了早年大小姐的尊严与傲气,仅仅为了毫无意义的“玩弄”似的爱。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便学着叶常待她的模样,对叶无言若即若离,报复与发泄日复一日的变本加厉。 叶常把宫冷月的举动看在眼中,颇为满意,他仿佛生来就是变态,热爱女人爱而不得的楚楚可怜。 他喜欢从精神操纵玩物,窥探这一对母子的挣扎与自虐,借此获得快.感。 宫冷月会因叶常牵了叶无言的手,就把他的手掌扎得鲜血淋漓,擦净后几乎看不出一丝端倪,被发现了也只当做过敏泛红。 若是有人质疑,宫冷月便会认为是叶无言说漏了嘴,冷脸将他拖进房间,用盐水一遍一遍惩罚“清洗”。 入夜后,叶无言会被喂一杯咖啡,强迫听着母亲诉苦,且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那声音喋喋不休,凌晨三点时才会放过他。 心情好的时候,她便用妖精一样粘腻的嗓音说:“好孩子,不说话。” 六岁时,叶无言平静地接受母亲自杀,报告单上写着她患有重度精神疾病。 仰仗着宫冷月死得早,叶无言在生父的种种算计下活到了十八岁。 他一直想死,可来到书中生活了一年后,竟忘却了死的理由。 苏十四熬了七个大夜,终于费力地将叶无言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虽然还未苏醒,然而生命体征逐步趋于平稳,青月与飞鸟听后喜极而泣。 苏玄煜一身疲惫,命其他人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守在病榻前,轻轻为他摇扇。 人无知无觉睡沉,手中的折扇还未停。 叶无言又发热了,他从梦中烧醒,不是前几日夺命似的发作,头痛程度尚可忍受。 他起身时才忆起胸前的疼痛,浑身上下清爽无比,往身旁一撇,暗叹苏玄煜把他照顾得真好。 他轻轻摘掉苏玄煜手里紧握的扇子,却不曾想苏玄煜幽幽转醒,对方眼底的情绪汹涌,漆黑不见底。 叶无言还未来得及开口,苏玄煜便已经发觉他的不对,娴熟地把手掌心扣在他的额头上,立马披着衣服起身。 叶无言不自觉拉住他,嘴上说道:“天快亮了,再睡会吧。” 锦衣过风后沁着凉意,果不其然挨了句呵斥:“你把脑袋烧糊涂了吗?又不是三岁小孩,发热如何等得?” 说罢,他也并未离开太久。 一会儿的功夫,叶无言喝上了极苦的良药。 叶无言忍不住说道:“你费尽心力救我,是因为你也是现代人?” 苏玄煜面露诧异之色,久久不语。 看他模样应当知道现代,那便是同他一样的穿书者了。 苏玄煜只说:“会有一天告诉你,不是现在。” 叶无言:“好……” 话音未落,苏玄煜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张开的嘴,塞了颗药丸。 甚至稍碰他脖颈上的痒穴,确保整个咽下。 叶无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给我喂了什么?” 苏玄煜冷笑:“这是你甩开暗卫,借伤寻死的代价。” 叶无言讪讪道:“你都知道?” 苏玄煜单手掐着他的脸,笑得森冷,他也再也不会信这个骗子纯善的伪装。 “我还知道些你不知道的。” 叶无言不明所以,然而次日就有了答案。 叶无言面露难色,咽下一口糕点,问身旁掩不住兴奋的青月与飞鸟:“你们尝尝。” 飞鸟尝了一口,疑惑道:“公子有何不对吗?新出炉的绿豆糕,公子平日最爱吃了。” 叶无言又尝了一口,细细观察青月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奇怪道:“为什么我尝到了浓郁的花椒味?” 飞鸟:“不可能!这炉糕点是我与兄长看着出炉的,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叶无言又啃了口苹果,气得笑出声:“苦芹味。” 他想到昨夜苏玄煜说过的话,顿时醒悟:“苏玄煜喂我吃的药。” 叶无言安抚好青月飞鸟,为了口腹之欲强撑下榻,但他并不打算去找苏玄煜拿解药,鬼知道他会不会变着花样惩罚自己。 他要去找苏十四。 “王爷,可否给我解药?” 苏十四后怕地捏住他的手腕,细细给他把脉,犹疑问道:“并没有中毒迹象……你乱吃了什么东西?” 叶无言苦恼地坐在一旁:“无论吃什么都没有原来的味道,喝水都有苦瓜口感。” 苏十四一拍脑袋,想到什么:“哦!苏玄煜前几日要走了所有的惑糜丹,原来使在了你身上。这东西无毒,会让人品不出食物原本的味道罢了。” 第72章 苏十四放下手中捣的草药,抱着手臂笑着看他:“我比苏玄煜大不了多少,喊我一声哥哥,我便重新为你配置一份解药。” 叶无言耳廓浮现薄红,垂眼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终于决心道:“……哥哥。” 苏十四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吟吟地逗他:“乖乖,哥哥给你做解药。” 叶无言忍了半天,能屈能伸地点头:“嗯。” 苏十四半仰着脸暗爽,憋着笑制解药,顾及他的伤口没有得寸进尺。 叶无言坐在一侧听话地等,他从始至终都敌不过口腹之欲,苏玄煜可谓是一招制胜。 制解药的时间很漫长,做好之后苏十四故意藏在身后,问他:“哥哥好不好。” 叶无言:“……” 叶无言:“好。” 苏十四这才满意给他。 叶无言服下后,吃了口藏在袖子里的绿豆糕,眼睛亮得发光:“王爷你真厉害!” 苏十四贴心地擦掉他嘴角的碎屑:“嗯,这是活着才能尝出的味道。”小狐狸,好好活着吧,大家都喜欢你。 叶无言愣了一秒,笑道:“知道了。” —— 与此同时,皇太后被苏玄煜赶出御书房,她此行为了替几位兄长求情。 在清算逆臣贼子时,顺带查了皇太后的三位兄长,均是捞钱害国的蛀虫,随手把他们关入了刑狱,拟判罚降为庶民。 皇太后徐玉亭是皇帝苏玄煜的生母,且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以为苏玄煜会像以前那样轻易答应自己,没想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徐玉亭脸上阴云密布,接连砸碎了几只杯盏堪堪解气。 她身侧的男宠徐欢替她打抱不平:“您别生气,陛下定是被叶无言蛊惑心智,这才不肯听从您的话。” 徐玉亭压着火气问:“叶无言是谁?” 徐欢在心中嗤笑,徐玉亭曾在神官游城时瞧上一眼,还喋喋不休地夸他好看,想来也不过如此,皇太后最宠的只有他一人。 徐欢恭敬道:“是陛下亲封的神官大人。” 徐玉亭回忆一番,面上火气稍减:“哀家记得他长相甚为俊俏,煜儿被他蛊惑实属正常……” 徐欢暗戳戳地火上浇油:“殿下,您可别忘了三位兄长。” 徐玉亭这才回想起要事,接着冷酷地说道:“哼,美人误国。欢儿,你若是有办法杀了他,哀家这一辈子只宠着你。” 徐欢高兴地行礼:“是,必不负殿下所托。” 徐欢原本便是刺客,因武艺不堪入目,被徐玉亭的人当场擒住,他当即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冷汗打湿碎发贴在脸上,我见犹怜。 徐玉亭见色起意,绑着他日日欢.爱,甚至赐姓为徐,赐名为欢。 徐欢在徐玉亭的攻势下,终于解开心结接受现实,毕竟徐玉亭待他极好。 徐欢重拾往日武艺,他想,区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何困难。 他借着皇太后的名义在外畅通无阻,全然忘了此行是暗地中刺杀。 柔川与果子受罚归来,自然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徐欢人还未至,叶无言便知晓了他的身份。 应该不会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实行刺杀吧?叶无言如此想。 通传徐欢入内后,叶无言看到了他没有抓好、从袖子里一闪而过的匕首。 叶无言:…… 他能发现徐欢的不同寻常之处,但实在理解不了对方的企图,从他视死如归的表情来看,应当不是好事。 兴许是养病太过无趣,叶无言看了他一眼,说:“不合格。” 徐欢很诧异,下意识问:“为什么?” 叶无言胡诌道:“昨日我与皇太后打赌,谈论你是否能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任务,未曾想还差得多呢。” 徐欢早已将刺杀任务忘记,虚心求教:“哪里?” 叶无言:“太过正气凛然,完全不像普通人的姿态。倘若你刺杀一个武力高强的人,早就死了。” “皇太后不擅夸赞,之前我便劝她说多多夸你,可她偏说你不一样。说徐欢最得她赏识,扬言要我瞧瞧你的能耐,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赢。” 徐欢被夸得心花怒放,叶无言答应他替他瞒着,就当过关了。 徐欢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叶无言抿了口茶,听柔川提醒道:“公子,皇后报复心极强,您确定要这么骗他?” 叶无言:“……我去找陛下救急。” 第66章 状元 和往常一样,叶无言出入御书房畅通无阻。 苏玄煜本想拿出画作欣赏来歇息,听到叶无言独有的脚步声后,释然地舒了口气,拾起缺墨的狼毫笔端好姿势。 叶无言求人办事时,不会直白坦言,而是先用行动套近乎。 就诸如现在,叶无言二话不说为他研磨,苏玄煜就这么纵着,直到磨了一整砚后叫停。 苏玄煜随口择了出猜测:“你可知道飞鸟为你杀了三王爷?” 叶无言愣了瞬,看来他想求的不是此事。 叶无言把手放置在胸口剑伤的位置,自知理亏道:“陛下,要罚就罚我吧,是我让飞鸟杀了他。是我戾气太重,有失神官之责。” 苏玄煜捏开他的手,怕他毛手毛脚碰疼伤口。 继而蘸满墨汁,有闲情地逗他:“虽自卫,仍逾矩。正因为他杀了苏齐孝,致使朕至今都不曾找出他私养的大军。” 叶无言的眉眼肃得更重,几番犹豫:“如果我能为陛下找到呢?” 苏玄煜垂着眼看他,声音转变的不近人情:“找到?朕靠严刑拷打他的近卫才窥见一二。” “你想怎么找?” “还妄图用你的性命换到?” “怎么会?陛下与十四王爷救了我七日,我怎能恩将仇报,再去鬼门关走一遭?”叶无言莫名胆寒,牙酸了一酸,“陛下,难道我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了吗?” 苏玄煜冷笑几声,似乎十分不理解他哪来的脸提可信度。 叶无言信誓旦旦:“陛下,你信我,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我绝对能将他们找出来。” 苏玄煜信他,可一想到他惯用玉石俱焚的手段,心底莫名不安。 他话中带着姑息,嫌弃道:“不要胡来,否则朕绝对不会再信你。” 叶无言咽下了想提的话,继续在旁像潮虫似的默默画圈研磨。 苏玄煜被勾的心痒:“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或许朕可以考虑放过你。” 叶无言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水润的眼睛亮起,控制不住自己弯起的唇角:“陛下,这可是你说的。听完以后,不再要逼我吃惑糜丹好吗?” 再?苏玄煜冷静看他一眼,叶无言的拇指搭在食指的第三截,说明他心虚了,定然做了错事,且未被发现。 苏玄煜莞尔:“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朕,今后除非必要,不要对朕说谎话。” 这么简单?叶无言占便宜似的,十分可耻地笑道:“好……” 这么好骗?苏玄煜挑眉,重复上次喂惑糜丹的动作,即便叶无言誓死不从。 奈何苏玄煜手指长,他一手强硬地扶着他的后脑,一手深入他柔软的口腔里轻轻一推,滑进叶无言喉间。 叶无言红着眼睛后悔,微微喘.息。 像被欺负狠了,他哑着嗓音恨恨道:“卑鄙!无耻!” 苏玄煜竟还抽空喂了他一口水! 苏玄煜不慌不忙,用袖中藏着的巾帕擦手:“承让。若非你说出了惑糜丹的名字,朕恐怕到现在都不知你解了毒性。” “小叶子,没有痛苦的惩罚,不能算罚。” 叶无言再也不装了,随处找了把椅子坐下,默默负气,只听苏玄煜又说: “若是让朕再发现你解了药性,今后十四叔那里,也不必再出现这几味药材了。” 叶无言:…… 叶无言经此打击,平静地坦言:“我方才惹到了皇太后。” 苏玄煜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叶无言轻轻叹了口气:“皇太后。她身边的徐欢要杀我,被我戏弄了回去。” 若谈及苏玄煜早年受王爷桎梏,实则从母后那儿受的委屈也不少。 徐玉亭与她的三个兄长,身为蠢货,竟妄想摄政,苏玄煜自小便受徐玉亭的操控打压,延误了不少翻身的时机。 然欺负他与欺负叶无言不一样…… 苏玄煜:“朕会替你料理了那几个蠢物。” 叶无言好心道:“徐欢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别下手太轻了,蠢人误事。” 苏玄煜身侧低气压的氛围轻了些,低笑道:“好。” 该说的话,仿佛都说完了。 按叶无言的性子,早该抛弃糟糠夫一般转头就走,可今日不太一样。 叶无言坐在一旁摆弄着花草玩,似乎故意赖着不走。 苏玄煜察觉得到,故意说:“你今日反常,还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难不成…… 叶无言慌了一秒,干咳了声:“唔,我还想问陛下科举准备的如何?见陛下尚有政事未完,不敢多叨扰。” 第73章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苏玄煜身上好像有他捉不到的萤火,很有意思,闪动跳动着吸引他,恍如除了此事外百无聊赖。 他想琢磨清楚为什么,亟需一个理由留下。 苏玄煜的心跳得飞快,难不成、难不成小叶子也喜欢上了他? 那他岂不是…… “咣当!” 御书房的门被皇太后徐玉亭一脚踹开,怒气冲冲地闯到苏玄煜身前。 叶无言从椅子上滑跪到地面上叩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仿若一直跪在一旁似的。 徐玉亭不爽地指着苏玄煜大吼:“有你这么做皇帝的吗?哀家的人竟被一只狐狸精肆意糊弄!叶无言是谁?给哀家拉过来!” 叶无言从半凌乱的头发里缓慢抬头:“请皇太后赎罪!” 徐玉亭发怒间被声音吸引,看过去,一时忘记了讨伐什么。 面如白玉,眼睫似鸦羽,漆黑瞳眸映人怜,眼底薄红招人疼,每一缕凌乱都恰到好处。 不知是被吓到,还是为何,他曲着的手臂微微发颤,呼吸都小心几分,在榻上约莫十分会喘。 玄衣勾勒着腰身,太过孱弱,宛如盈盈一握。 简言之,徐玉亭就喜欢这副模样,她恢复端庄,脱口而出:“你,想不想跟着哀家?以前的事皆可既往不咎。” 苏玄煜不悦地瞥她,脸色沉得吓人,极度敌意地挡住叶无言,锋芒毕露。 徐玉亭躁郁地想绕开看叶无言,气不过绕不开,伸手指他:“是他勾引的哀家,你防着哀家做甚!难道你对他这般模样不曾心动过?” 苏玄煜蓦地抽出先帝佩剑,架在她颈侧,尽显凌厉。 似乎稍加刺激,二人的火气便会一触即发。 徐玉亭认得这把剑,不知怎么补足了底气,伸手屏退身后暗卫:“这是他的剑。” “徐玉亭,朕且问你,你之前说让朕饶了徐氏三兄弟,到底论迹还是论心?”苏玄煜是冷毅果决的上位者,将周身杀伐气撕裂开来说,“徐风禁不住苏十三诱惑,日日流连锁楚楼,甚至和苏五达成协议,到大煊穷苦地方杀.拐黎民。徐雅烂.赌,为了钱他连刺杀朕的事都做过,更惶提贪着苏三一党钱财,凌虐百姓。徐颂尤甚,为了吸.食.禁物,他什么脏事没做过?” “徐玉亭,徐氏三兄弟能有今日,不能少了你的默许。你身为皇太后不去安分守己,不去潜心修德,反而包庇那三个蛀虫,意欲何为!” 徐玉亭丝毫不怵,染了正红唇脂色的唇勾起:“你父皇虽不乐衷情爱,可他从未用剑威胁哀家!大煊财库大权能够交予苏止儿,为何就不能给哀家。你若能移交到哀家手里,无论流放还是贬为庶民,任凭你定。” 苏玄煜手中的剑,毫无征兆地“哐当”落地,金属与玉石敲击,皇太后的眸光也随着它沉了沉。 二人四目相对。 苏玄煜:“这是父皇仅剩的遗物,如若还贪恋你的皇太后之位,便拿走吧。否则朕等不到明日,就会昭告全天下皇太后薨逝。” 徐玉亭故作受委屈,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破开凝滞的风匆匆离去。 她身后的宫人恭敬地端起那柄剑,亦步亦趋。 苏玄煜即刻把叶无言从地面上扶起来,盯着他的伤处略显凝重。 “痛吗?”他问。 叶无言忙手忙脚地撇开凌乱的长发,傻里傻气的:“太后竟也看中了神官的位置。可她不知道,‘神官’根本就没有实权,也没有多大才能。” 苏玄煜引他坐下,好生阖上门,细细说与他听:“你帮了朕许多,千金难换。” 叶无言不明所以:“可那些都是从现代搬过来的理论。大煊这片淤泥地上,还不知道可不可行。” 苏玄煜摇头,温声道:“对我来说不一样。” 他们都在隐隐期盼明日的科举殿试,即使西门映雪夺得状元与否都已经名满大煊。 一个女子在淤泥地上栽种出荷花,远比满池的荷叶珍贵。 他与苏玄煜此番举动,是想在千百种行业修生养息之际,择选出真正有才能之士,播种在污水淤泥里。 此番科举的主题是“进”,如何进,保守还是激进? 他们择了几颗莲蓬种子,需要良士自身勤勉,冲出污泥,不染纤尘,自带尖刺。 一旦达成休憩之势,那些莲蓬种子务必要撑起腰杆与花叶,为万民遮风挡雨。 惟同大观,万殊一辙。 一旦大煊误走歧途,那些坚韧的莲蓬也甘愿化作利骨,寒冬里挺立身躯,化作干瘪的骨骼,吞噬最后的烈风暴雨,直至隐没淤泥之中。 第67章 宫宴 昭澜城内,自猫妖案结案之后,还未消停几日,便被突如其来的科举改革砸得晕头转向。 对他们来说,自大煊立国开始,男子便掌握着大煊全部权利,女子体弱、无才、怯懦,如何能堪当大任? 可圣上仿佛被妖魔迷失了心智,竟然革新科举成男女同考。 简直亘古未有、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城内大半的男书生拾起笔墨,与其相信科举公平,不如嘴上骂个痛快。 城内谁不是考了数次科举无一上榜,被王爷塞入的关系户挤压比比皆是,他们早已积怨已久。 他们并不知晓城内夺位之战迫在眉睫,男书生自觉尊严被践踏,这点风声皆被他们的怒火掩埋。 次日,皇城内被誉为最有可能摘得状元的匿名诗人,竟公布自身是个女子,且是武将的女儿西门映雪! 此前,西门映雪的诗集标新立异,无论是韵律、功底,还是古籍深研、民生外交,她都能惊艳满城学子。 要知道,昭澜城内的先生学子,皆是大煊数一数二的人才。 不少人贿赂印诗集的贩子,想要求得她的诗评。 在苏玄煜昭告大煊,将财政大权交予大长公主苏止儿时,风波滞缓后暴起。 他们悚然意识到,圣上的革新是真的,他真的想让女子入朝为官。 那几日,男书生白日写诗唾骂,各自发誓绝不参与此次科举,有的甚至摁指印立誓。 晚间,灯影幢幢,男书生们争相撕破誓言,头悬梁锥刺股,个个想着既然他们都立誓永不参与,何不让我钻个空子?我天生烂骨头,不怕被雷劈。 同时焦虑若是连女子都比不过,岂不是奇耻大辱。 因为这事,家家户户早于平日几个时辰闭户关门。 万万没想到,某日清晨出门,大路小路淋落了不少鲜红的血,骇住了所有人。 又过几日,他们从说书人那里听到真相,陛下一夜间抄家了近十位谋逆的王爷。 圣上处事何时变得如此神速周全! 他们私底下想,陛下雷霆手段,血亲皇叔都斩了,半点不怕天道降罚。 抛去陛下弑亲一说,革新科举说不定还真就能给个公平。 自连续数日公审王爷,百姓虽见了血,心底下却更加心安。 王爷斩首后,宵禁继而逐渐解除。 城内商铺物价跌落史前最低,家家户户有了闲钱,便会去锁楚楼旧址新建成的商区闲逛。 看皮影、吃糖人、买外朝的新鲜玩意…… 若心野了,也不必去乌烟瘴气的赌坊,只需要买张彩券,隔数日兑奖。若没得奖也不亏,圣人会调遣这笔钱重修房屋道路,日子愈加美满。 如此一来,城内愈发展现欣欣向荣之势。 百姓填饱肚子,行住舒适,不由自主地专注着国之要事——状元之位究竟花落谁家。 考入殿试的三人,两男一女,分别是西门映雪、明往、林读藕。 为确保公正,三人考卷会复印百份张贴全城。 交于苏玄煜手中的考卷,是由考官亲自誊写,竭力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科举公正。 考题以正当时的洪水为例,如何能治大煊水患。 此题接近民生,百姓一看便知三人才能深浅。 叶无言闲不住手,轻轻抚摸扇骨,对纸上的字一知半解,甚至“唉”了一字。 三人齐齐悬着心,只有苏玄煜唇角忍不住上扬,谁能想到站在皇帝身旁的是半个文盲。 不一会,苏玄煜便开口道:“朕看了一遍,首位之人写了安民心、拨财库,太过空泛,纸上谈兵,封探花。” 明往暗暗垂下眼睛,激动得发抖,努力克制着自己淡定,牢记喜怒不形于色。 苏玄煜再言:“另一张考卷,细致严谨,详写修筑水坝步骤,有御下之才,却不见沟通民生。切要牢记官以民为本,封榜眼。” 林读藕不骄不躁,人如其名,亲民温雅。 苏玄煜仅凭行文痕迹,便能知晓谁写的文章,明往出身世家,林读藕出身平民,百姓应该有阶层跨越的信念,如此一来更能驱逐朝中顽固贵族。 寒门有寒门的坦荡,他们只身一人闯入朝堂,必然相对公正踏实。 最后择出状元西门映雪,是因为此女子有魄气、宽中带细,她不仅在母亲的教导□□察民生,更了解大煊的时节天灾。 第74章 她以医药教导百姓防范天灾季疫病,以数年钻研出的新型水坝防洪入文章,甚至考虑到为避免天灾季缺粮,需提早与周边小国贸易收粮、收草药。 苏玄煜手里最后一张考卷迟迟未落,他矜重道:“最后一份考卷,不必朕多言,封状元。” 西门映雪与其余二人再次叩谢圣上,各自领嘉奖。 按大煊习俗,中状元者需骑红马、挂红绸游城一圈。 今日,城内所有人都见到了大煊首位女状元。 西门映雪冠带红花,身披红绸,瘦小却坚毅地骑着大马,骨感的手腕被薄发的韧劲补足。 不少姑娘嬉闹着往状元娘身上扔丝帕,给她递红花。 她们喜气洋洋地贺喜:“状元!恭喜你呀。” 西门映雪微微笑着,一概接来道谢,衣角飘过的香气拂红女郎们的脸。 今后,她必然以身护民辟万邪,行了这条不归路后,她眼前不再只是自己前途无量。 游到最后,西门映雪用身上的红绸将所有红花捆在一块。 据传闻,接到状元手中红花的人,能沾龙气,保她一生美满。 西门映雪便是要将花绸扔给在场诸位蹭蹭喜气。 可惜她用力过足,将花扔到了一栋小楼的二层,刚巧这户人家似乎不在。 众人纷纷叹息,西门映雪笑着赔罪。 人散尽,小楼的二层的木门也开了,探出一只纤细的手,把那捧花仔细地收回怀里。 七月,新官上任。 叶无言有意将西门映雪安置在童清麾下。 苏玄煜将喜爱高谈阔论的,送去写大煊国报,协助万钟祥等人感化民众。 将实干者送去琢磨利国之器,将新上任的武考者送至新兵营,论功分等级…… 不少人寒门出身,各个怀有一腔抱负,一身莽劲、毫不畏惧。 他们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顺应时势利民革新,清肃户籍,上报劣级官员。 在独善其身的同时,竟能使出各种手段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玉言台暗探一切如实向苏玄煜汇报。 叶无言笑着看向苏玄煜:“恭喜陛下,如获至宝。” 苏玄煜刚想点头,皱眉看他:“声音又闷了,近来又贪吃许多凉物?” 叶无言喊冤:“陛下,我哪敢!” 御书房此时无人,叶无言的话如脱缰的马。 他随口道:“我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白瞎了刚来这儿时的好身体。” 苏玄煜忐忑中带着不虞,他一向不喜欢叶无言说这种话。 “身体是靠养出来的,一会让岳有才请十四叔为你配几副补药,朕亲自看你喝。” “什么?”叶无言苦着脸拽他袖袍,哀求着,“陛下,就放过我吧。是药三分毒,哪能乱喝。你别忘了……” 苏玄煜倏地想起:“不怕。苦药在惑糜丹功效下兴许会变甜。” 叶无言眼神飘忽,回应道:“是哈哈哈,陛下还记得此事。” 苏玄煜敛起表情,直直看着他:“你怕不是又解了药性。” 叶无言坚定地说:“怎么会,陛下要信我。” 苏玄煜把手伸向叶无言的脑后,细细道:“明日晚,朕命人准备了宫宴,宴席后朕有话要与你说,届时不要贪吃好吗?” 悠然的龙涎香贴近,微微浸入叶无言的气息,渗透诱捕,甚至他俘获心智。 叶无言心尖微动,还未察觉哪里不对,一本正经道:“好。” 这次苏玄煜照旧故技重施,趁叶无言还没反应过来,将一颗惑糜丹推入他的口中,顺带喂了几口水。 叶无言:…… 苏玄煜指尖发烫,自然地藏在手帕里揉搓,忍不住笑道:“小叶子,你真的很好骗。” 叶无言怔住了,他当真次次被苏玄煜骗到,其他人绝不会行骗成功。 他仿佛对苏玄煜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以至于初见时就提不起俱意,甚至需要伪装成初来乍到的胆怯外人。 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与苏玄煜宴席后想说的话有关吧? 叶无言若有所思。 —— 宴席初始并不和顺,皇太后徐玉亭带着苏玄煜异父异母的皇弟前来求情,为了她的三个废物哥哥。 八月初酷暑,宴席间的气氛一度降到冰点。 这小家伙,叶无言还算认识。 苏段铭是后人公认的最有资格当皇帝之人。父亲是十五王爷苏齐落,母亲是段云北,二人英年早逝。 据野史传,段云北死于难产,苏齐落怕亡妻地下苦寒,便殉了情。 苏玄煜不便当着苏段铭的面斥责皇太后,毕竟还要向他言传身教孝道。 于是他命人去请了海丹泽,特地无视皇弟哀求的眼神,叮嘱海丞多布置课业。 待苏段铭被领走,苏玄煜痛痛快快训斥了徐玉亭半个时辰,罚她禁足三月。 然而他忘了,宴席上的叶无言服用了惑糜丹。 惑糜丹会将入口之物变化味道,一般而言,叶无言爱吃的东西都会变得难吃无比。 他口渴,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满一杯,闻不出味道。 苏十四靠近他,意味深长地告诉说:“这是大煊的葡萄水,一串葡萄只能榨成一杯。” 葡萄汁? 叶无言不觉有哪里不对:“谢谢。”一饮而尽。 童清见状立即走上前,担忧地看着他:“无言?葡萄水不能一口喝尽,你现在觉得如何?” 叶无言舔了舔嘴唇,有点麻有点烫,笑盈盈地回答:“为什么?这杯葡萄水好甜,很喝。” 童清低头看,叶无言的脖颈泛红,立即扶着他的后背:“这是由葡萄酿成的酒,我还不知道你酒量如何?” 叶无言弯着含笑的眼睛,头晕目眩,一下子往身后摔倒:“很好!” 他贴着童清的手掌砸到苏十四怀里,眼前顿时天旋地转。 苏十四的心脏靠近叶无言滚烫的暖意,疯狂地敲着胸腔,他怔了一瞬:“小狐狸,你身上好香。” 童清仔细地用另一只手扶起苏十四的脑袋,不让他沾染叶无言分毫。 青月与飞鸟警惕而鄙夷地盯着苏十四,确保他不会对公子动手动脚。 苏玄煜回来时,便看到这一幕,仿佛一院的醋坛子被打翻,酸得分不清是怒、是嫉妒、亦或者羡慕。 他心底压着的野兽低声撕咬牢笼,再也压抑不住深处的欲望,满脑子想着他的、他的、他的。 他为什么要逼自己忍呢? 叶无言天性迟钝,不亲到嘴上便不知道情.爱。 他不知道情.爱,又如何一心一人,群狼环伺这么久都未发现。 万般说来皆是苏玄煜自己的错。 他早该清楚,叶无言某些方面尚未开智。 也对,是他没有驱逐不相干的人,是他让自己的地位逐渐归于边缘。 甚至纵容叶无言躺入别人怀里,明明叶无言生来就是他的妻子、夫君、老师、挚友、知己…… 说来说去,他们合该是入洞房的关系。 苏玄煜眼尾薄红,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文灿悠闲地看着这出好戏。 第68章 心意 酒意渡红叶无言的脸颊,喉咙干涩,瞳孔虚虚地盯着酒杯,似乎还想再喝。 他的身体随呼吸缓缓起伏,只有声音能听仔细。 苏十四被其他人千防万防,可防备不住他的嘴:“小狐狸,你觉得十四王爷怎么样?” 苏玄煜的眼神趋于幽暗,他是不喜那几人放肆的手,可叶无言自己爬出来了。 叶无言爬到宴席桌下,用柔纱挡住自己的脸,掩耳盗铃道:“十四哥、制药、举世无双!” 苏十四畅快地笑,兴致好到多饮了两杯酒,不枉他骗叶无言喝了酒水。 苏玄煜觉得自己尚可忍受,毕竟他要确保——谁才是自己真正要防备的人。 童清蹲在叶无言的正前方,微微一笑:“无言,你觉得童清如何?” 叶无言痴痴笑了。 苏玄煜的脸色“唰”的变了。 叶无言道:“泣浊兄大煊第一状元郎!” 童清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说道:“乖。” 被苏玄煜毫不留情地打掉:“状、元、郎、请自重。” 童清不生气,反而眯起桃花眼,勾引完醉鬼后,不露声色地挑衅大煊皇帝。 飞鸟没嗅到火药味,只觉得好玩:“公子!公子!青月和飞鸟呢?” 叶无言笑吟吟的,费力地用手托起脑袋,晕乎乎道:“青月是底牌,飞鸟是明牌。” 青月与飞鸟听后,反倒不好意思了,退到一旁瞧着公子傻笑。 苏玄煜沉着脸,终止了这场闹剧,默默地把他抱着扶起来。 却听到文灿凑上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小道文灿呢?” 叶无言整只趴在苏玄煜身上,酒劲汹涌:“唔,文灿,大煊万民的、好天师……” 第75章 文灿笑而不语,故意引着他看向苏玄煜。 叶无言双腿无力发.软,随着文灿的引诱往后仰倒,明月高悬着晃了眼,再次清明时,看到的是苏玄煜的眼睛。 叶无言被苏玄煜抱在怀里,往寝宫的方向回。 被抱入怀的酒鬼,揪着苏玄煜衣襟,往上贴。 湿润暖意的唇磕碰到苏玄煜的耳朵,只听到叶无言说:“你,很孤独?” 苏玄煜的心一下子软了,慢慢把他放在榻上,将一颗特制的解酒药喂进他嘴里。 他的目光柔和,回答道:“嗯。”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 叶无言嘟嘟哝哝,安静了片刻。 苏玄煜合拢殿门,重新回到叶无言身边。 他神情凝滞,克制而狂热地盯着叶无言,即使呼吸变得急促,也要等叶无言彻底清醒。 明月高悬十二载,今朝落入潮水中。 宴席尾声,童清仿佛千杯不醉,还略有雅兴找青月讨论花草。 就好像方才叶无言被带走,对他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散席前,童清犹豫再三,拍了拍青月的肩膀:“小心陛下对无言有非分之想,依照陛下性情,你也该想到叶无言的下场。情况一有不对,尽管向我求助。” 青月谨慎地点点头。 实际上,他只听叶无言的话。 无论是谁撺掇讨好,他都谨遵公子令假装表面顺从,实则一心一意听公子的指示。 叶无言选人眼光相当毒辣,一个个都爱撬他墙角。 童清离宫时从容自若,回家后,却给院里的柿树浇了一夜的水。 —— 叶无言酒劲未清,睡猫一样微微张口,神色迷离。 苏玄煜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唇,软的。 叶无言轻微蹙眉,稳准地抓住那只手,霸道地抱在怀里。 他干燥的手掌,和十只潮湿的手指亲密无间,苏玄煜的妄念愈发变本加厉。 苏玄煜缓缓低头,终于嗅到了熟悉的清甜味道,他急不可耐地贴近,几乎要探入玄衣的领口。 叶无言的十指突然松懈,被陌生的两息灼热吓醒,但看清楚是苏玄煜后,又松了一口气。 懵然的状态下,叶无言虽感到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苏玄煜自然地起身,公办公事似的:“你在宴席上醉了,我替你瞧了瞧体温。” 叶无言顶着一头凌乱的碎发,扶着晕乎乎的脑袋笑了:“多谢。对了,你不是要和我说正事吗?” “难不成陛下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夏洛克’了?现在,能让我更深入你们吗?”叶无言思索道,他眼底的透出恬淡,仿佛真的对书中的人物上了心。 苏玄煜看穿他纸做的躯壳,一字一顿道:“叶无言,我喜欢你。” 叶无言卡顿半晌,终于露出疑惑,抬眼时被苏玄煜的手掌心捂住。 他的睫毛闪烁得很急,密密地扫过温润的掌心,他在紧张。 天上人间,清风朗月,只留给大脑空白的叶无言一个问题:他喜欢苏玄煜吗? 昏暗的豆大烛火,火与影缱绻不离,也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答案。 叶无言偷偷换了口气,开口:“苏玄煜,你还挺有意思的。” 对方没有动静,叶无言怕极了伤他的心,于是找补道: “我、我没办法和别人谈论情意,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这儿的人,迟早会走。” “如果你想和我玩一玩,不要动情,我可以答应。” 苏玄煜平淡地垂下手,平视他的双目,没有分毫戏弄与玩闹。 可惜,叶无言就是个木头,不懂这份喜欢。 苏玄煜精准地解落叶无言的红色发带,捉住他的双手,束紧且不留半分间隙。 叶无言仍然没有发觉危险,甚至乖从地抬起手任他缠。 在他的满腹疑惑中,苏玄煜终于开口:“小叶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与你说什么吗?” “袒露心意只是其一,其二……我怕说出口后,你再也不愿意见我。” 叶无言还在余醉中傻笑,轻声轻语:“怎么会?” 苏玄煜:“你六岁丧母,我六岁丧父。” 叶无言惊异:“我之前和你说过?” 苏玄煜:“我梦见过。” “六岁那年,分外难捱。那是我第一次梦到你,看到你用刀抵在宫冷月的遗像上,仿佛结束了一场长久的噩梦。” “自那以后,你常常形单影只,想方设法收集叶常的罪证,为了平息心底的恨意而咬牙坚持。” “许多的夜,我都依赖你的信念存活。” 这些事深埋在叶无言的心底的最深处,不可能和任何人说过,能描述得如此详尽,那么只能是——他说的是对的。 叶无言后背萦绕森森冷寒,脸“唰”一下变得苍白,声音泛着不自然,甚至能听出恐惧:“你……看了我整整十二年?” 苏玄煜温热的心脏沁凉,他明白,那一轮明月要陨落了。 叶无言系紧的手腕被入苏玄煜身前,可伪装的笑僵在脸上,不肯多说半个字。 他接受不了苏玄煜所说的一切。 他装良善,掩阴暗,甚至动过从头活一遭的心思,这具崭新的身体,好似就在诱惑他可以重新来过,就能忘却前世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当他作为神官游城时,恍惚间都忘却了自己是一条胆小怯懦、供人取乐十八年的狗。 报复甚晚,恶念缠身,无心无德。 若是换成其他人揭露,叶无言首个念头绝对会是杀了对方,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是苏玄煜,叶无言僵持着,如同五雷轰顶,后心冰凉。 试问,倘若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全部劣根,又如何能爱上他。 叶神官无所不能、白玉无瑕,叶无言苟且偷生、生不如死。 一切的纵容,只是苏玄煜骗他玩的一场游戏。 哪有什么夏洛克,哪来什么穿越者,全是苏玄煜自导自演的戏码。 苏玄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叶无言每心焦一次,他的心便会沉几分。 苏玄煜的耐性从未如此短暂,眼前闪过无数个阴暗念头,他想要叶无言一辈子记得他。 苏玄煜伸手抬起叶无言的下巴,不悦地看着这张失控的脸色——叶无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玄煜捏紧叶无言的细弱手腕,与他耳鬓厮磨,话语无比狠戾:“害怕了?都给我好好受着。” 叶无言更加惊惧:他连装都不装了!更可怕的是,最初被缠绑的手还是自己递过去的,没有一点怀疑。 一切都失控了…… 叶无言的唇是烫的,舌尖是凉的。 寝宫里只剩下无声的挣扎,和迷.乱的水声搅.弄。 他的身体受到桎梏,心脏犹如爆炸的烟火,承受不住百般磋磨。 叶无言被人咬着唇厮磨,凶.猛.侵.入的舌刻意挑逗,潮.红浸透眼角的泪,喘.息不过来。 他觉得自己要窒息死了。 于是越发慌乱不择章法,可无论是踢还是打,都挣脱不开苏玄煜的压制,几乎纹丝不动。 那抹滚烫的热意,硬邦邦地贴着他的大腿。 叶无言不知道,他喉间断断续续的哽咽,似乎专门在苏玄煜心痒处撒野,更能勾起对方心火。 叶无言应激且麻木地算计:母亲的精神操控,父亲的权利游戏,苏玄煜的精心算局。 根本就无人待他好,所有人都在等他踏入棋局的第一步。 叶无言绝望地使出浑身解数抗拒,同时忍不住回忆前世,每想起一分,他的心就如刀割般痛楚,沉着眼底的泪水滑落。 苏玄煜察觉出叶无言的挣扎,伸手便触碰到了湿意,顿时慌了:“小叶子,你别哭。我、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他惊慌失措的解开发带,为他擦拭眼泪。 那一圈圈红色痕迹印在叶无言的手腕,刺目发肿。 苏玄煜微微怔愣,满脑子都在回忆叶无言唇里的湿软温热。 叶无言觉得丢人,止了眼泪,身体微微发抖。 这让苏玄煜更加确信,是自己碰疼了叶无言,顿时懊悔不已。 叶无言边假装流泪,边思考着抓住机遇,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逃出去,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于是,他绞尽脑汁搜寻到了锁楚楼姊妹的模样,软着语气问:“你能不能放过我?” 苏玄煜喜欢他喜欢得甘愿抛弃一切,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叶无言殷红的眼尾垂落,委屈又可怜:“我没那么喜欢你,你既已经见过现代生活,就该知道人人平等。你不能……” 苏玄煜克制不了情动,压根听不进去叶无言的话:“不能什么?不能强迫你?如果我偏要强迫你呢?” 第69章 心说 苏玄煜咬牙切齿地抚摸叶无言的脸,恨恨道:“你这个骗子,三番五次不怜惜自己性命。相较之下,我若强.上了你又能如何?” 第76章 他骨节分明的手强横地压紧叶无言,感受掌中圈住的冰冷的俱意,不由分说地潜入叶无言十指间,牢牢铐住。 叶无言的手绵软无力,想来也有旧疾的缘故,思及此,苏玄煜默默减轻了几分力道。 “为什么不说话?” 苏玄煜呼出的气息,宛如薄薄热气,亲密无间地与叶无言交合。 他贪婪又隐忍,试图融化叶无言那颗石头般冷化的心脏,无论引诱或是卑躬屈膝。 叶无言刚从上一次窒息的吻中缓和,实在无法直视对方眼里的热烈索求。 他逃避道:“你想要的太多,我给不了。” 苏玄煜:“你何时才能明白,我想要的只有你!你习惯孑然一身,那我便做风做云,随你走荒无人烟的小道。” 他的声音第一次这么抖:“哪怕你不爱我,哪怕我身死道消。” 叶无言瞳孔微缩,禁不住他的一字一词:“你是你,我是我。” 苏玄煜目光变得病态柔和,仿佛在看一团弥留的雾气:“呵,既然你听不进去……” 叶无言发觉手上的禁锢微松,以为他要回心转意,倏尔听到他话锋一转。 苏玄煜弃了底线:“那就尝尝我服侍你的滋味。兴许你会喜欢。” 叶无言不可置信地看他,发软的四肢被重新附着身上.人的体重,难道他想来真的?! 叶无言微微急促喘.气,死磕着躲避苏玄煜的纠缠,无意间衣衫更为凌乱微褪,露出莹莹白玉似的颈骨。 濡湿的热黏在耳垂时,叶无言喉咙溢出一丝难耐,恰恰惹他愈发恼怒:“苏!玄!煜!我不喜欢,你不要胡来。你如果敢动我,我明日就……”死给你看。 苏玄煜捂住他的嘴,发狠地笑道:“嘴那样厉害,眼睛也要哭给我看。” 他吻得更加混乱,舌尖托举的、唇含住的喉结,被吻得上下逃窜。 叶无言气喘吁吁,完全招架不住苏玄煜的攻势,所有的气力都在他的压制下流失。 他身体本就虚弱,如此一来外加酒后昏沉,意志低迷,以至于说出一句后悔万分的话:“杀了我。” “如果你舍不得,随我一起死吧。” 苏玄煜愣了一下,冷笑道:“死性不改,晚了。” 他眼里微掩的色.欲彻底暴露,赤裸裸地上下打量,极为凶狠地堵住他这张不听话的嘴。 一个人想逃,一个人恨不得把他抽筋剥骨、拆吃入腹。 苏玄煜的舌强势侵.入叶无言的唇.缝,袭夺他的津液与泪水,控制欲可怕到不允许他躲藏,否则会有更为越界的惩罚。 叶无言感受到他燥热的指腹时,脑袋乱做一团,苏玄煜的恶劣远超他的想象。 可他叫喊不出,腰际更是躲不过他指尖的收紧碾磨,一双眉眼动若春水,哀求、陌生、涣散失焦。 叶无言微微喘息,大脑一片空白,唇峰被吮吸得充.血肿.胀,发麻发痛。双腿发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苏玄煜唇角微微扬起,炫耀似的,在他眼前舔了自己的指腹,吞吃下去。 应激力竭的叶无言,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气急败坏,心口一热晕死过去。 苏玄煜神情一肃,翻了他的手腕沉气把脉,气息平稳、心跳较平日滞缓,大抵是气极晕过去了。 但他怕诱发叶无言的旧疾,立即叫人去请御医。 来者是张太医。 帷帐中只露出一截小臂,但皮肤上的红色捆痕十分醒目,甚至还有点点吻痕。 张太医眉头压低,似是有些不悦:“陛下,他并无大碍,只是脱力昏睡罢了。但他旧疾颇多,强逼并非良计。” 他身为太医,本是不该说出这番话。他还记得上次见叶无言时,虽身负重伤,可尚有精神气。这次见他,反倒心气杂乱沉寂,身子骨也如空心的病木,一摇便折。 张太医作为医者,见不得好好的身躯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苏玄煜不气不恼,反而恭敬地送他出门。 再次于死寂的宫殿里回首,苏玄煜默了好一阵。 他撩开厚厚的帷帐,轻薄的锦被下藏着一只叶无言,他正蹙着眉昏睡。 苏玄煜倾身抱了他好一会,长久地叹了口气。 心下藏着三分悔意,三分痛心,四分死不悔改的意犹未尽。 他想:往后不能如此吓他,小叶子是全天下最胆小的人。 苏玄煜轻柔地抱起他,放入水中,为他擦拭清洗。 耳侧、唇上、脖颈、脊背、手臂……再往下,斥责自己的意乱情迷。 他忍不住地想,难道只能等小叶子主动托付真心?可史书上写,大煊在他统治下只存活了三年。 他还等得到吗? 或者说,他早该想条后路,保他一世无忧的后路。 再次将他安置到榻上,叶无言墨发倾湿,浑身的苍白突显红迹,呼吸时缓缓起伏,乖巧无害。 苏玄煜的双目灼红,越看越沉,只能先帮他穿上寝衣。 再然后,借了叶无言潮湿润凉的双手,缓解热意。 次日。 叶无言在头痛中睁开眼,喉咙干涩。 他伸出微微疼的手,被入目的红色痕迹吓到,简直被凌辱了一般。 叶无言知晓自己有多狼狈,昨夜种种全部映入眼前,呆滞的回忆一二后,才感到双眼浮肿,唇瓣肿涩。 一边难堪自身晕厥,一边焦虑理不明思路。 再往身侧看,叶无言被吓得往后退了几分。 苏玄煜竟心安理得地盯着他!他哪来的脸? 叶无言后知后觉地捂紧领口,自己身上的衣物竟也被换过了。 他只能神情严肃地警告:“你走。” 苏玄煜不走,反而一手抱紧他,一手抚着他的脑后,让他平躺在榻上。 叶无言一觉过后恢复了些许体力,推拒挣扎:“你走,我不想见你。” 当他的腿上感受到硬物时,更加生无可恋,急促得低骂道:“无耻的畜生!” 苏玄煜一一承认,然而也坦言道:“我卑鄙无耻,也非你不可。” “小叶子,再睡会吧,我不动你。” 束缚着叶无言的双臂渐渐离开,随着力道减轻,苏玄煜温声道:“我永远不会走。” 叶无言太累了,背对着苏玄煜缩在一侧,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苏玄煜静静地看着他,难免心生不满:他还是如此不设防。 苏玄煜自父皇驾崩、二皇叔摄政后,时常受到虐待。 徐玉亭不管不顾,她认为,如果培养出一个怯懦的皇帝,将来自己也会有垂帘听政的机会。 没人帮六岁的苏玄煜,他只顾得保命,尊严与皇权离他遥遥无期,甚至一度想了结了索然无味的一生。 直到他看到了梦中的叶无言,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一个他从未见过、竟能活得如此坚韧的人。 自那以后,他不再厌烦饥肠辘辘的寒夜,每天都在期待另一个奇异的世界,和心心念念的“他”。 叶无言没什么表情,像个不会笑的人偶,他咽得下剩饭剩菜,过得惯独行一人。 以至于后来,苏玄煜每次见到他的笑或者哭,都会恍惚一阵。 时日一长,苏玄煜才明晰他想做什么,他在搜集证据,那个逼死他母亲的父亲。 苏玄煜有时并不理解叶无言日复一日的偏执,他想看到叶无言鲜活地活着,比及自己过好还要想。 即便他尝试过无数的办法,梦如虚境,他只能看到叶无言,叶无言却看不到他。 经年窥视,苏玄煜不得不怀疑,他所憧憬的相遇是否是个虚无,寻遍大煊所有的能人术士,都不曾有人知晓叶无言所在的世界。 床榻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应该是睡熟了。 苏玄煜痴痴地看他。 叶无言比他还要小一天,在梦境之中,不知何时起,情思慢慢根深蒂固。 他曾惧怕辜负叶无言的期待,在叶无言来的那天便杀了一人,可实在非他本意,未曾想竟顺理成章地把他留下了。 苏玄煜的梦境十二年,他便求了十二年,年年祈愿叶无言得偿所愿,以及能见他一面。 可得以相遇的场面如此不甚体面。 稍一相见,只一眼,叶无言便看穿了他的本质。 他无缘无故地气恼,怨自己浑浊肮脏,手与剑沾满人血,脚下堆满骷髅。 苏玄煜第一次害怕那些死去的人魂,会报复深爱着的他。 如果有一副镣铐缉拿他赎罪,最严厉的惩罚,一定是罚他和叶无言永不相见。 其后,尤为难堪的另一事,他差点在叶无言面前哭出来。 毕竟他误认为叶无言跳下高楼早已身死,再也无法和他见面。 既然来了,不要想走。 可后来,他惊觉总有人觊觎他、崇敬他,仿佛无数个人取代了他曾经的位置,明明他才是第一个。 每多一人,他妒意就会多加深一分,恨自己永远无法独占他。 第77章 他甚至想跪下求他,求叶无言不要怕,只需要靠近他一点点,再…… 苏玄煜后怕地抓住叶无言的衣角,这让他无比心安。 明明只有你胆大妄为,若换作其他人,哪还有命活着。怎么就迟迟不懂这份喜欢? 你救了我的前半生,为何不救我后半生。 我只想要你,求你给我…… 第70章 假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落日的昏黄绒光倾洒入帷帐,两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无限寂寥。 苏玄煜无声地妥协了,他轻缓地出门,生怕脚步声惹叶无言不悦。 门间隙泄出一道瀑布似的橙黄,尔后戛然轻藏。 叶无言没有动,他试图利用呼吸的频率调整思路,可惜没用。 他心神不宁了一整日,昨夜发生的一切,乱麻似的缠颈锁喉,搅得他似乎失去了自理的能力。 昨夜,苏玄煜的手、舌、唇…… 越想,叶无言的眉头皱得越紧,仿佛得了病入膏肓的失魂症。 他的手指攥紧薄薄锦被,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愤怒充斥心脏,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叶无言撑着手臂,慢慢坐起,单薄孱弱的身体透过帷帐看,迷茫且绝望。 他可以算计别人,却绝不容许他人算计自己。 情绪失控下,叶无言突然抓住凌乱的长发,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崩溃。 “吃些糕点吧,昨夜我已经解了你的惑糜丹。”苏玄煜站在帷帐外,识趣地没有靠近。 叶无言被吓得僵住一瞬,他背过身,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多谢陛下,臣今夜便会回玉言宫。” ……“玉言宫”,竟是这个意思。 叶无言后知后觉,自嘲地低了头,原来他那时就早已给了自己提示。 苏玄煜没有说话,几碟餐食整整齐齐摆在桌上,静默许久。 “不可。” 往日,对他最不拘是叶无言,现在,叶无言反倒懂了君臣有别。 叶无言的指甲几欲嵌入掌心,难不成他想关自己一辈子?沦为与世隔绝的禁.脔? 他惊恐地微微睁大眼睛,后悔这一年来没有抓住机会逃掉,即使死了也好过当下。 “小叶子,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你,不要怨我。”苏玄煜及时解释道,“若你想出去散心,我可以陪你。若你想见谁,经过我的准许后召他来见。” 叶无言的手里捏得更紧了,苏玄煜的话音都能轻易将他的思绪打乱,到底是为什么。 苏玄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抚上叶无言紧握的手,劝道:“松些。” 叶无言欲盖弥彰似的抽回自己的手,那截皱皱巴巴的一角,被苏玄煜好脾气地展平。 苏玄煜:“不要伤了自己。想让我喂你,还是自己吃?” 叶无言拒绝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听后只好转着弯地回绝:“陛下,国事繁忙,还请您务必先批阅奏折。” 苏玄煜微微叹息:“好。” 屋内又空留了他一人。 不过没多久,苏玄煜便着急回来,他看了一眼桌上,少了一块糕点。 不爱惜自己的骗子。 叶无言没睡,他极为忐忑地强撑到后半夜,察觉苏玄煜没有其他念头后,才渐渐浅眠。 他在构想一个绝佳的计划,只需要见一个人…… 次日清晨,叶无言顶着苏玄煜未消的情.欲,别开眼,勉强开口道:“陛下,臣想见刘飞天。” 自从苏止儿掌管财权后,叶无言便将刘飞天与蒲生送去了她那儿,美其名曰学习算术。 苏玄煜不清楚他的图谋,还是应下了。 于是在苏玄煜的凝视中,叶无言开始了对刘飞天的考核。 刘飞天偷偷瞄了一眼叶无言,公子表情寻常,似乎并无异样。 可公子身上的痕迹耐人寻味,脖颈处的牙印与吻痕、手腕露出的一圈圈红痕,都言明了他此时身不由己。 如果公子自愿,必会顾及到十四岁的他是个小孩,主动遮掩暧.昧痕迹。 但他非但不遮挡,还刻意伸出手拿起茶杯,反复摩挲杯壁。 公子也不像以往的活泼自在,就像是……被陛下囚在此处。 刘飞天参拜了陛下与神官,回禀这段时日的状况:“大长公主殿下对属下与蒲生极好,我们二人潜心学习,不敢懈怠。” 叶无言指尖口在杯沿上,温吞询问着:“你们近来忙些什么?” 刘飞天猛然回神:“属下跟随长公主修筑大理寺旁的茶楼,几月前被焚毁的那处。” 叶无言之前借口重伤迷惑三王爷,就是在这栋茶楼佯装遇险。 叶无言点点头:“嗯,那块位置不缺生意,她还真是不放过一处宝地。茶楼先前陈设我很喜欢,不知修筑它的匠人还能否找到。” 刘飞天应答:“殿下也如此说的,还特意找了旧时的老工匠来。现已大致修缮完好,公子下次出宫时,便能赏玩一番。” 叶无言的脸色苍白,咳了一阵,捂着心口难以平息。 苏玄煜为他倒杯热水,着急道:“岳有才,去请太医!” 叶无言拂开他的手,眉宇闪过一分阴沉,满不在乎道:“不必了,多谢陛下。” —— 刘飞天自从出宫后,便明白此时非同小可,心口猛烈地跳动着,他知道了公子的想法。 刘飞天买通狱卒,深究王爷之前修建茶楼的秘闻,继而马不停蹄派人寻找旧时的工匠。 这才得知,王爷曾改造过一处暗门,只需轻轻推动,地下便会出现一条暗道。 技法极为精巧隐秘,若不是叶无言偶然撞见,恐怕也不会让刘飞天探查出这等奥秘。 于是他彻夜找到那名老匠人,打通了那条暗道,他惊诧地发现,里面堆满了火药。 他不敢再深想公子的密谋,这些炸药保存完好,且与茶楼间密封完备,大火前后甚至都不曾烧到此处。 寝宫内,貌似为陛下对公子强取后,又监禁了公子的自由。 只是公子万万不会冒险弑君,更不会大费周章杀了自身。 如此推断,难不成公子想要假死脱身? 刘飞天后背激起冷汗,他不敢想象陛下知晓真相后的暴怒。 不管了,公子想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助他逃离。 刘飞天用红纸,把炸药伪装成了糖果子,随后引匠人修好暗道。 他将一部分炸药藏于主要的支撑木后,这样一来,即便火药分布不匀,也能坍毁大部分。 刘飞天给了匠人一大笔钱,严令他远离皇城,回住所后,他依旧没有懈怠。 公子如果想逃,必然不能再留在皇城,可尚且不知公子打算。 于是他夜入黑市,利用小孩的伪装,搜集了好几日镖人。 最后,他把目光瞄准到一个孤身明朗的女人身上,只有她敢带人做没有任何担保的生意。 女人生意惨淡,因其余客人见她是女人后,无一不扭头就走。 刘飞天装成乞丐刺探她的底细,女人笑嘻嘻地要请他吃饭,开玩笑说收他为徒,教给他如何挣一碗饭吃。 她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想收别人为徒,谁不知道走镖人几乎都是男子,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道理她能不知道? 接连几天,刘飞天请身手好的青月尾随,自己则调查女人的身世履历。 令人诧异的是,她竟真的清清白白。 女人一有空闲,便会帮人搬运货物,赚了铜板换包子,装满鼓鼓囊囊的一袋带去破庙。 破庙门紧锁,女人出声后,里头才忽然有了人气,热热闹闹开门,探出一颗期待的脑袋。 女人笑着摸她的头,夸她做得很好。 破庙里面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女孩,这儿虽破败,却被女孩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个个脸上圆润红透。 她们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嬉闹着围住女人,替她解衣擦汗、递水捶背,其乐融融。 这下,刘飞天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直言不讳请她护送一人,女人欣然答应,但条件是要他照顾好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请人向叶无言送了一封信,特意注明明日茶楼开业,邀他共赏湖光,届时会屏退闲杂人等,一齐静心闲聊。 叶无言捏着手里的信,余光悄然抬起,苏玄煜并无异样,他安静地伏在叶无言身侧。 动作亲昵到仿佛本就该这样,叶无言不露声色地躲开,恭敬询问:“陛下,臣能去吗?” 苏玄煜岂敢不答应他? 自从那次放肆过后,叶无言再也不肯随心所欲,整个人宛如被笼罩一层薄膜,悲喜淡去。 这是叶无言对苏玄煜的第一个请求。 苏玄煜:“好,等我批完奏折会来陪你。” 叶无言没有反对:“谢陛下。” 苏玄煜失落地扶起他,低声:“你能不能……” 叶无言恍若没有听到,躲到一旁看书习字。 第78章 苏玄煜无奈地去端些茶点,默默借此暖化他的心。 次日辰时,苏玄煜叮嘱叶无言外出事宜,派数名玉言台暗卫暗中保护。 叶无言像往常一样,平静得激不起一点波澜。 初入茶楼,刘飞天笑着迎接叶无言落座二楼。 这片刻,是苏玄煜特意为叶无言留出时间叙旧,然片刻后,他会来陪着叶无言一同赏景。 窗外湖水波光粼粼,刘飞天拿出一块玉佩藏于壶底,献宝似的为他倒茶,随后悄无声息地交予叶无言。 叶无言笑而不语,将玉佩地收回袖中。 他看得清楚,刘飞天在茶楼的支柱上藏了许多炸药,而桌椅都异常加固加厚,无论哪处房间,都备有观赏的鱼缸。 如此一来,在茶楼的暗卫与他们二人,不会伤得太过难看。 猝然,二楼叶无言所在的房间传来震响,暗卫一拥而入。 刘飞天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只是把煮茶的火炉碰到…… 叶无言抓准时机,放慢脚步摸到一楼,用火星点燃引线,翻身藏入暗道。 “轰!” 轰鸣声炸毁茶楼支撑,梁柱顷刻炸断,因着二楼木板掺了铁器加固,外加桌椅的庇佑,所有人都保住了性命,略微受了点轻伤。 他们居于火药少的东南角,反观西北角早已化为齑粉,火势也渐渐往此处蔓延。 当所有人灰头土脸地缓过神时,刘飞天脸色煞白,颤抖道:“公子呢?你们谁见公子了?” 第71章 骗子 茶楼的爆破声震耳欲聋,西北边火光冲天,碎裂的火星、木刺四溅,滚滚黑烟裹挟热气升腾,直冲云霄。 皇城内俱颤,稍加抬头,便能看见烟雾弥漫半边天际,周遭百姓慌不择路,有人大喊“救火!”后,纷纷端起水盆救火。 一众暗卫凝望着火光,顿时心灰意冷,身上的伤事小,天子怒意谁敢承受? 柔川颤抖着手发号施令,指着眼前废墟,厉声道:“搜!就算是死也要找出公子!” 但他们清晰地知道,叶无言不可能在爆炸中活下来。 倘若他在西北侧二楼,定会在火药爆炸的瞬间,踏空地板,卷入火海,浓烟、碎刺、巨木、大火…… 招招致命,生机近乎无。 倘若他在西北侧一楼,便会在瞬间四分五裂,即使侥幸存活,也会在滚烫的火海中活活烧死。 刘飞天边救火,边哭着和暗卫寻觅公子踪迹。 在其他人不察时,刘飞天蹲在断裂的房梁下,眼疾手快地将一缕碎布藏在怀中,而后继续哭丧公子。 苏玄煜看到茶楼方向的火光,顿觉不妙,大步流星朝火光处赶。 离得越近,他的心跳越紧,他的听觉被剧烈跳动的心脏覆盖。 怎么会?怎么可能? “陛下!陛下!” 苏玄煜怔愣回神,看到狼狈的暗卫后,几欲昏厥。 脑海中的嗡鸣声化为黑幕附着眼前,看不清前方的路,差一点头重脚轻地晕厥当场。 他似乎闻到了消不散的燃烟味、铁锈味和苦味。 “陛下!”柔川急切地喊人,“快去请太医!” 苏玄煜竭力站稳,仿佛抓紧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叶无言呢?” 柔川要答不答,犹豫几秒后回禀道:“陛下,属下正派人搜寻,” 苏玄煜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终究在听闻他生死不明后的瞬间崩坏。 苏玄煜吊着一口气,眼皮一眨不眨,呆滞麻木地站在废墟上,瞧着余下几个暗卫手扒灰烬。 叶无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会甘心化为灰烬? 苏玄煜眼底赤红,五脏六腑溺入绝望的沼泽,眼神幽深得骇人。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说。 苏玄煜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抽搐,失声一般,咳不出一言一语。 他卡在肺腔的空气,呼不出来,吸不进去。甫一想到叶无言死的可能,苏玄煜的眼前便如猩红血海,萦绕着浓郁的铁锈腥味,痛得心如刀绞。 百姓并不知晓那是谁,只知道一位面色幽寒公子,搬焦糊的木头搬了整日,在夷为平地的茶楼被清理完毕后,伫立以泣。 岳有才面色凝重,他知道陛下等一人等了许多年,那人身死谁能不悲,可陛下不行。陛下是一国之君,他必须保证陛下的龙体无恙。 “咯吱”他踏上了一块凹凸不平上,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苏玄煜渐渐回神,在岳有才想要开口说话前,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到一旁。 他半跪在地,曲起手指敲了敲那处,声音夹在脆与闷的中间,黑泥底下似乎别有空间。 苏玄煜面色凝重,神志恢复几分清明,他不顾脏污,用衣袖擦去地上的泥污,露出下层的地里。 接着徒手掀开石板后,又显露出更为厚重的石块。 不对劲。 苏玄煜骤然想起,叶无言上次便是在此处藏匿,当时他说从二楼一跃而下,从而侥幸逃生。 可凭他的作风,怎么可能如此鲁莽,如若他说的是假话,另有一种活下来的法子…… 苏玄煜阴沉着脸,不禁隐隐怀着期待,他立即命人将底下的石块撬开。 果不其然,苏玄煜看着地底黑漆漆的暗道,恍然:他又被算计了。 “呵。”苏玄煜冷着脸笑出声。 岳有才冒死进言:“陛下,请节哀!龙体为重啊。” 苏玄煜声音低哑,幽怨如刚爬出坟墓的鬼,自嘲道:“他没死,他又一次骗了我。” 岳有才望着陛下疲惫的脸色,紧张到吞咽了几下口水,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默默跪在一旁。 苏玄煜神貌不似疯癫,话音却像疯了几十年:“叶无言不告而别,甚至用假死骗我。” 越说,话里的痴狂愈发明显:“在他眼中,我从头到尾百般算计,他若不喜欢,或许会留信一封,故意嘲我痴人说梦。他若怕我暴戾拘禁,也会暗算我择日暴毙,下手轻些便是夺我之爱、乱我朝纲,再不济也会让我遗臭万年。” 苏玄煜微微叹息,垂下干涩的眼:“偏偏,他什么都没做。一个字都不肯说,一次报复都不肯做。” “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他在逃避我爱他,他或许也喜欢着我啊。” 苏玄煜虽笑着,眼尾却流出两行泪水,他微微仰着头,寂寞且思念。 岳有才的头低得越深,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陛下好像疯了! 苏玄煜平静片刻,脸上带着寒意:“回宫。” —— 大长公主府。 苏止儿蹙着眉,怒气冲冲回府,揪起刘飞天的衣裳问:“叶无言当真死了?” 刘飞天胆战心惊点点头。 苏止儿放开他,快气炸了般,撸起袖口,指向茶楼:“他叶无言最好是死透了!不然老娘打也要打死他!” 她随手拿起算盘,喋喋不休地怒言:“他上次便是在茶楼口称重伤,略有权势的商人定会知道这条小道消息。这次又给老娘死这儿,以后谁还敢来我的地盘谈生意!竟然还使了大煊禁止的火药,除了他故意找死,我可想不出哪条亡魂能搬运那么多火药。拿到财库之权也是受了他的谏言,这一保障都死了干净,万一陛下哪日反悔,我这钱给还是不给。我可不舍得把钱让出去……” 当算到万两黄金后,苏止儿的闷气才消了半分,又气冲冲地走了。 刘飞天大气不敢出,手中紧握的毛笔,也被他紧张到掐出几条指甲印,他忐忑不安地擦干额头冷汗,长呼出一口气。 次日,刘飞天忙得焦头烂额,比一向算账快的蒲生多算了三本账簿。 —— 叶无言不知怎么,打了个喷嚏。 他摸到一处破庙后,敲了七声门。 听到锁动的声响,按约定,把玉佩从底下递了过去。 里头传来一个女声:“姓名。” 叶无言:“叶无言。” 良久,传来窸窸窣窣的行囊搬运的动静,继而庙门半开。 李寒空笑着说:“在下李寒空,叶公子要去哪?” 叶无言低声道:“翮杳国。” 李寒空并未多问:“好。” 李寒空按照刘飞天嘱托,买了辆马车,带叶无言疾驰向北。 叶无言谦润有礼,寡言少语,李寒空也不多问,只问些必要的行程。 不得不说叶无言处处为她考虑,一个时辰一歇,夜宿两间客栈,仿佛他的事没那么必要。 夜里,叶无言坐在窗台前望月。 自从得知苏玄煜监视自己现世的一举一动后,他就明白,两人彼此间的孽缘到了尽头。 彼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凉透了,无论是新换的身体还是身份,都有了深入骨髓的裂痕。 果然,鬼就是鬼,换一辈子依然藏不住晦气。 于是,他产生了逃的想法。 那时,叶无言几乎没办法用理智思考问题,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将所有是是非非的念头抛却身后。 第79章 只有这样,他仿佛才从未做过那位光风霁月、自在洒脱的神官大人,为国为民的“好人”。 千般万般皆是妄念。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千疮百孔的可怜人,肮脏下作的小人。 叶无言眼眸中印着一轮明月,漾起点点涟漪。 他找不到重新开始的借口了。 叶无言没有那么坦荡无畏。 他阖上眼,变回了被控制一生、阅尽痛苦的傀儡。 —— 御书房,苏玄煜召童清。 两人眼底均露出程度不一的疲惫,无话且静默。 苏玄煜淡淡道:“叶无言没死,你若是信,便跟朕去翮杳国。” 童清猛地抬头,他不是没有听到陛下疯了的传言:“陛下如何证明无言还活着?” 苏玄煜笑了:“我派人查到的。你去还是不去?” 童清又行一礼,头低了三分:“陛下节哀,务必要以国事为重!” 苏玄煜缄默良久,刻意起身,在童清面前甩袖出门。 气音仿若绵长的可惜,又像得意的指控:“不过如此。” 童清的眼睫颤了颤,待人走后,抬起头愣神许久。 当夜,苏玄煜写了一封信,写满了近百页纸,送信人往北快马加鞭。 当夜,苏玄煜也为海丞相与皇弟留了一封信,一页薄薄的纸,轻飘飘地托付了江山社稷。 —— 路途长远。 伤怀过后,叶无言开始内耗自己做过的蠢事。 他回忆起去苏玄煜寝宫借住的初衷,只是为了躲避刺客。 不知不觉时常伤病缠身,苏玄煜命令他在那养伤,三番五次过后竟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大意到觉得睡龙床也不是一件很冒犯的事。 直到……他差一点就被睡了! 简直愚蠢过头,还不如被刺客一剑捅死。 叶无言的脸“唰”的一下黑了,手不受控制地在马车墙壁上捶了一拳。 “咚”的一声。 拳头青了一块,又痛又麻。 叶无言沉着脸,乖乖道歉:“抱歉。” 李寒空听着他略显人气儿的话,看破不说破。 她憋着笑继续赶路,大声回道:“无碍。” 李寒空首次见到叶无言时,便觉得他被情人伤透了心,现在火气发泄出来,脸色果然好了许多。 第72章 重逢 大煊与翮杳边界是一片荒漠,草木不生。 远处几座墨色大山重重叠叠,天上重云如同悬卧其间的巨龙,于浩阔蓝天上不怒自威。 边界这里栽种不出粮食,养活不了牲畜,倘若想活下去,只能另寻商机。 周边小城的百姓,从漫长的岁月与寒凉沙土里,捕捉到了活下去的机缘。 他们经常冒死交易,以物换物,一部分留为己用,一部分贩给皇城里的权贵大户。 两国关系紧张、矛盾尖锐,自先帝伊始,大小纷争不断。驻守边疆的将士一守便是二十余年,有人到死都没有再回故土的机会。 然而大煊国君苏玄煜与翮杳国君翀霄双双即位后,潜入对方国土不再是难事,战事不断缩减,仿佛两国之间的争斗,只存在于先辈积怨的战场上。 叶无言凝望着茫茫沙土,不禁感怀。 李寒空倚靠在马车上,吹了声口哨:“公子,今日就进入翮杳国内吗?” 叶无言回头莞尔:“好。” 几日的调理后,他又贴上了一层面具,好似几日前怒锤马车的人不是他一样。 然而下一秒,李寒空睁大双眼,惊恐地喊道:“公子小心身后!” 叶无言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闪躲开,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厥当场。 几个土匪似的人物,从巨石后头摸出来,一棍子解决了叶无言。 其中老大模样的人睨了她一眼,说道:“把她也拿下。” 李寒空握起马车里的长剑,眼中透出凶狠,咬牙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土匪头子嗤笑:“送你见大爷的善人。” 李寒空瞬间惊醒,翮杳国常有活人贩子游荡,专逮长相俊俏的公子小姐,转卖到花楼。 她与叶无言恐怕就是遇到了活人贩子。 她同样知道,活人贩子大多是行过兵役的兵,体能远超常人,更何况翮杳国特训过的凌厉身法。 以一敌八,胜算不大。 李寒空果断放下手里的剑,行礼道:“失敬失敬,在下李寒空。诸位大哥抓我们可以,还请切莫伤了那位公子。” 其中一人痞气地走上前,用刀身抬起李寒空的下巴,审视一番:“老大,她不太成,只有地上躺的能卖上好价钱。” 李寒空睨了他一眼,认真地说:“我会武功,就算把我卖出去,我也有能力逃出来。如果断我手脚,必然卖不出好价钱,如果任我出逃,也必会影响你们信誉。” 双方对峙下,她做起谈判:“不如这样,我把他送给你们,再拿出他给我的价钱,买我自己一命。” “好,”贩子老大无所谓道,他接过扔过来的钱袋子,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倒是个会做生意的妙人,如果以后给我们送的货物好,爷走私账给你赏。” 李寒空微微点头:“多谢老大,我先走了。” 她临走时,眼神停在叶无言身上一瞬,随后立刻驾马车扬长而去,车轮卷起风沙。 在她身后,贩子老大不屑道:“什么眼光,选的镖人这么不靠谱。” —— 数日后,叶无言不太熟练地梳着头发,用一条条红色的发带编进头发里,其后将几缕发辫在脑后缠好…… 成功梳成了一座繁琐且杂乱的发型,活像鹦鹉似的炸起五彩斑斓的羽毛。 叶无言扶着铜镜,无力地垂下了头,满头发辫和首饰,压得他脖子疼。 那日,他被拐到了一个破败戏楼里,据班主说,他要先学会如何打理妆发,才能待人接物,否则一口饭都没得吃。 叶无言兢兢业业为自己敷了一层白粉,用红色胭脂在眼底下转着圈涂抹。 他嫌弃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两只手捂住双眼,扶在额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一样都学不会。 忽而,一声清脆的笛音响起。 叶无言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只简易竹笛,吹响以作回应。 他在迈出门时,被过于高的横木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痛到半天没起来。 缓了一阵疼痛,叶无言淡淡坐在地上,回头看了门槛一眼,就这么想起了苏玄煜。 这一摔,差点摔出了他的七情六欲,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叶无言久久无法回神,醉生梦死似的爬起来,留下一个踉跄着往前走的身影。 一年前,他初来乍到,也是无法习惯古代人的门下横木。苏玄煜便命人将宫内,叶无言踏足过的地方,皆卸下了一截横木。 一年来的如履平地,竟是沾了苏玄煜的光。 叶无言偷偷钻进一间茅草屋,李寒空掏出一布袋的瓜果,一颗颗果子都被擦得油亮。 李寒空低着头擦果子,声音里带了些许愧疚:“委屈公子了,我们现在只吃得起果子。不过它们很甜,是我亲眼看着果农摘下来……” 待她抬头,话就没那么多了,她眼神闪躲,把手里的果子抵给叶无言,紧接着双手死死捂住嘴。 叶无言嘴角抽动一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靴子:“想笑就笑。” 李寒空压低声音哈哈哈大笑,嫌笑得不痛快,把脸埋在衣服里,继续闷声大笑。 那夜遇险,李寒空尾随着贩子来到此处,便开始了给叶无言投喂食物的生涯。 翮杳位居陆地北,粮食不易栽种,只适合养牲畜与种瓜果。 然而对他们来说,肉价依旧昂贵,李寒空买不起,只能和叶无言惨兮兮地分食瓜果。 这些果子也需要拿钱来换,李寒空日日干苦力赚钱,稀薄的铜板才能换到他们两个一日的吃食。 摆在李寒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拼死将叶无言抢出来,二是活着赚钱替他赎身。 她试过,这个破戏楼被保护得像铜墙铁壁,胜率并不高。 头几次尝试时,每日见叶无言,浑身上下都是青紫,在叶无言的严令禁止下,遂放弃。 李寒空笑出的眼泪里流出几分愧疚,她多日来勤加练习武艺,成功将挨打的伤,控制在了可以遮挡的地方。 可她较平日幅度更小的动作,还是被叶无言察觉了端倪。 叶无言蓦地愣住,他握紧李寒空的手腕,掀开她的衣袖口,小臂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 叶无言皱着眉,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姑娘还是快走吧。” 李寒空点头,:“嗯,班主也快回来了。公子,我下次再来看你。” “不是,”叶无言无奈道,“姑娘还是先回大煊吧。你的任务只是送我来翮杳,既然已经完成,你也不用一直停留在我身边。” 第80章 李寒空转身后,声音有些失落:“公子,这不一样。” 门口传来声响,两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他们私会的茅草屋极为隐蔽,通常是班主豢养的戏子与情人所私会的地方,有入口,也有不为人知的出口。 叶无言从洞里爬出来,又搬来几捆扎实的厚茅草堆,想要翻出矮墙逃过一劫。 他可不想被班主罚做奇奇怪怪的事。 院子矮墙于他而言太高,叶无言爬在墙上身体发抖,但搜查的脚步声与话音越来越近。 他心一横,眼睛一闭,滚了下去。 这一跳,跳进了另一个人怀里,不那么柔软,却被结结实实地一整个护住。 抱住一个男人可不轻松。 叶无言睁开眼,苏玄煜赫然出现在眼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叶无言心里一片复杂,抢先挣脱开他的怀抱,后背抵着墙,心慌意乱。 苏玄煜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他知道了自己假死,特意来捉他回大煊?难道苏玄煜发觉被戏弄之后,恼羞成怒,不惜远赴千里也要杀了他? 苏玄煜揽住的柔软倏地脱手,不虞地沉声道:“想逃?” 叶无言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苏玄煜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想必是恨极了他。 前是狼,后是虎,条条死路摆在眼前。 叶无言选择搓了搓眼睛。 苏玄煜没有消失,他当真追到了翮杳国,还找到了这个破戏楼! 叶无言讪笑一声,顶着红白相间的大花脸,认命地打了声招呼:“陛下……” 苏玄煜阴晴不定地看他,不急不躁。 叶无言忐忑地垂下眼,倒是先问:“陛下,如果您想报复一个人,会如何做?” 苏玄煜目光没有移开,甚至低了低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任他自生自灭。” 叶无言狠下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陛下,饶了臣吧——” “哦?”苏玄煜皮笑肉不笑,轻轻捏他的脸颊肉,“这声陛下是假意?还是真心?” 叶无言避而不答,试图和他讲道理:“陛下,外头还有武仆,这里不安全。” 苏玄煜笑吟吟的:“嗯,他们都是来抓我的。” 叶无言不可置信道:“什么?!难道陛下偷来翮杳,还被追兵发现了?” 苏玄煜挑眉,十分享受看他吃惊的模样。 追兵越来越近,叶无言着急催促他:“陛下快走啊,不要命了吗?” 叶无言不信他会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平日里那么睿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莽撞到孤身一人潜入翮杳。 但他现在不得不信,因为苏玄煜眼底的乌青与疲惫不是装的,鞋上还有厚重的尘灰,显然没来得及打理。 叶无言蹙眉道:“陛下,能带我翻过那堵墙吗?隔壁便是我的住所,可以在那藏一藏。” 苏玄煜露出诧异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搂紧叶无言的腰,丝毫不拖泥带水。 腰细了一圈,怎么瘦了…… 一到院中,苏玄煜把叶无言摁在墙上,凑过去嗅他的味道,呼吸愈发急促。 他的声音如鬼魅,轻佻又从容:“为什么要帮我解围?莫非是喜欢上了我?” 第73章 戏楼 叶无言躲过他的炽热呼吸,警告道:“陛下,请自重。” 自从再度重逢,叶无言几乎没敢看苏玄煜的眼睛。 “如陛下所见,臣现在身陷圂囵,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受你摆弄。望陛下在班主回来之前离开,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对了,我死过一次,不能再自称‘臣’。” 苏玄煜眼神一冷,掐着叶无言的下巴,说着狠话:“既然你不称臣,也不要喊我陛下。” 叶无言同样不甘示弱,严肃道:“请你离开。” 苏玄煜上下睨了眼被压制的叶无言,狼狈的满头红绳,微微垂首不肯让别人看脸,不由得笑出声来。 叶无言感受到了对方的嘲笑,伸腿假作攻击,没想到苏玄煜不曾躲,挨了不痛不痒的一下。 苏玄煜唇角上扬,故意闷哼一声,好似受了多大疼痛一般,整个身体越发向叶无言倾斜。 他噙着笑:“消气了吗?” “放开我。”叶无言被压得一踉跄,闷声道。 “唉,亏我日夜兼程,七日没有歇息,”苏玄煜佯装失落,“小叶子还在生气怎么办?” 苏玄煜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笼罩在他的头顶,阴影不知不觉吞没了叶无言的全身。 叶无言觉得他的呼吸声格外扰人,不耐烦道:“苏玄煜,我说过了,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苏玄煜的手掌微微收紧,他的指腹摁在叶无言的动脉上,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不继续装了?”他淡淡道,“小叶子,从梦中窥探你并非我本意,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那一晚,你不舒服吗?” 叶无言满脸涨红,红到白.粉都遮掩不住他的羞恼,他咬牙切齿道:“苏玄煜!你闭嘴!” 被按压的脉搏骤跳,看来他那夜并非无动于衷。 苏玄煜不知礼义廉耻一般,好似神情磊落,眼神低垂示意叶无言往下看:“小叶子,你身上红了一片,比在我手里时还要红……难不成你白日里更有兴致?” 他不但说着,还上手探他领口,气音里压抑着未知的贪婪,入眼的粉色肌肤夺人心智。 苏玄煜暗想,如果小叶子不生气,他早就吻上了。 抬眼一瞧,叶无言眼里仿佛冒火,白齿咬着唇才能堪堪不骂出声,一双圆眼无能嗔怒。 可能实在忍不住了,叶无言拧着眉,脱口而出:“你这畜生,给老子滚!” 苏玄煜无耻地笑起来,他的心被敲了一拳似的,又热又涨,急切地想亲咬他的唇。 理智又告诉他,如果真的亲了,他可能一辈子都哄不好叶无言。 院子狭窄,外头有人走路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无言敏锐地分辨出了班主的脚步声,甚至还有鞭子拖地的摩擦声。 他惊惧地想挣脱开桎梏:“苏玄煜!戏班主来了,你快躲开。” 苏玄煜的眼神黏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为他撇开碎发:“原来你不想被我囚禁,是因为外面有人了。” 叶无言眼睛不耐烦地瞪圆,发狠踩了他一脚:“你再胡说,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苏玄煜在他脸颊轻吻一口:“不怕,我为你赎身。” 苏玄煜在假于借位时犹豫一秒,忽的灵光一闪,小叶子方才说过了,他现在是个畜生。 畜生本就近乎兽性、品行不端,何况他只是想亲一亲叶无言,尚未达到发泄兽.欲的程度。 于是他一脸喜气、心安理得地吻了下去。 叶无言在苏玄煜靠近之前,便觉得不妙。 可苏玄煜力气大得吓人,一只手将叶无言的双腕扣在身后,一只手欲求不满似的扶着叶无言的后脑。 他的舌很霸道,在叶无言的唇腔里肆无忌惮,不断摩挲那截胆小怯懦的舌,挑逗着他的唇齿,吮吸吞咽叶无言仅存的津液。 叶无言的舌尖很凉,眼底的水光微亮,他还是不习惯被侵入、被掠夺的感觉,因呼吸困难,全身上下都莫名发软。 苏玄煜更加满意了自己的吻技,手臂抱着他搂得更紧。 叶无言一整个缩在他怀里似的,微微颤息,唇齿间咬碎的抗拒变得不成声,仿若哭咽。 但苏玄煜不想放过这次大好时机,他给了叶无言几秒的时间换气,在叶无言缓过神怒骂之前,立刻又堵住了他的嘴。 这次动作对他更加柔和,不像第一次的凶狠无餍。 苏玄煜轻轻舔舐他柔软红胀的唇,慢慢地吮,轻轻咬合,逗猫似的安抚他的情绪。 叶无言躲不开苏玄煜的亲密,几欲站不稳时,苏玄煜先知一般揽起他的腰,引他靠在墙边继续亲吻。 院外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是呼啸而来的鞭声:“你们在干什么?” 苏玄煜及时挡住鞭尾,后背渗出一条血印。 苏玄煜并不搭理戏班主的怒意,第一时间低头安抚叶无言的情绪,浅浅抚摸他的眉眼,叫他不要担心。 叶无言尚且处于混沌之中,思绪乱作一团,好像又被迫回到了麻木呆滞的模样。 他小口小口喘.息,红肿的唇被吻得湿漉漉的,眼眸没被亲过,也依然水光淋漓。 他的腰际被苏玄煜搂得发软,靠贴在苏玄煜身前清醒意识。 苏玄煜心里的得意彰显在脸上,若不是戏班主败坏他的气氛,他还想再亲一个时辰。 小叶子怎么跟豆腐似的,白嫩到他脸上的涨红能被看得一清二楚,轻软到他总想占他便宜。 苏玄煜带着笑,把身前的人护得很紧,遥遥质问戏班主:“我要为他赎身,多少钱能够?” 戏班主不吃这招,冲墙壁甩着鞭子,话里话间冒着火气:“多少钱?若是调教好了,他能给我们戏楼带价上千两黄金!你全部家当卖了都值不过他的身体贵重。” 第81章 戏班主咬着牙愤愤:“你竟然还把他上了!这一千两黄金给得起吗!” 叶无言出门时打扮花哨,浓妆艳抹。此时红白妆粉早已抹花,头发、衣裳乱得像个小乞丐。 叶无言自认为他普通至极,什么生意能卖个千两黄金? 苏玄煜环着叶无言的腰,微微昂首:“区区千两黄金,有何难的。” 戏班主的态度瞬间软了几分:“哟,爷这般痛快。他是我们新来的,模样尚佳。您可是走了大运,我这火眼金睛一看这小子就是个雏,没成想落到您手心里了。” 苏玄煜轻笑一声,伸手在叶无言腰间点了点。 叶无言忍了。 “只不过,”戏班主话锋一转,手里的鞭子也跟着一震,“他早被几位权贵预订了一场演出,若是坏了契文,你我他三人三条命也不够交代。还望郎君海涵,在我这儿先住上几日。” “这台戏演完了,人也就交给您了。”戏班主满脸谄笑,话音却带着威胁。 苏玄煜的脸色不大好看:“你是在威胁我?” 戏班主边笑边敷衍:“在下哪里敢……” 叶无言怕苏玄煜头脑一热说出不该说的话,只好抱紧他的腰,柔声道:“爷,我愿意。班主,那场戏您来安排吧。” 戏班主脱手一个大麻烦,乐呵呵的:“好,那在下先走了,不打扰二位良宵。” 苏玄煜脸色还未好转,他先陪着叶无言去屋内,关紧门窗后低声询问:“你可知道戏楼里是什么演出?” 叶无言抬头:“戏曲?” 苏玄煜薄唇微抿,周身散发凛凛冷意:“不是,是皮影戏。” 叶无言一知半解,端起茶杯润口:“我可以学。” 苏玄煜看着他红透了的唇.缝,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话音也卡在中间:“皮影戏倒是不假,可……” 他叹气:“你何时才能多备些戒心,他唱的是可是下九流的床.上戏。” 叶无言喂到嘴边的水呛住:“什、什么?咳咳,你说什么戏?” “慢点,”苏玄煜给他顺着后背轻拍,“唱的是一出榻上.情迷意乱的戏,不仅皮影污.秽,娇.喘、拍打也全都要模仿。” 叶无言的脸被呛得通红,他怔愣在原地,喃喃道:“那怎么办……” 苏玄煜怕把他吓得狠了,温声哄道:“不怕,万事有我。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了你。” 趁叶无言迷茫着,苏玄煜趁机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滑又嫩,只是妆有点丑。 “要知道,这出千两黄金的戏,翮杳国可没几个人能听得起。届时只需……” 苏玄煜隐去一番话,第二次保证道:“我保证,戏楼里除了我,不会有第三个人欺负得了你。” 戏班主肯将叶无言卖给苏玄煜,便证明千两黄金是个好价,起码有贩活人的一半收成。 其中条件是演完整出皮影戏,那便表示利润的另一半,取自于首演的千两黄金。 他原本的计划应是皮影戏演完之后,立即拍卖叶无言的人权。 可戏班主误认成苏玄煜占了叶无言的身子,那么不如直接将叶无言内定给苏玄煜,既不会计较叶无言的初次,更是提早保赚了千两。 戏班主先前提到了“权贵”一词,更加证言了在场的人数稀少…… 苏玄煜温柔抚摸着叶无言的发顶:“小叶子,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生生世世不分离。 第74章 鞭伤 叶无言缓息少顷,垂着眼一言不发,一把拍掉了苏玄煜抚摸他脑袋的手。 他生气了。 从方才被吻到窒息的状态中清醒后,因自己的无力招架赌气,也暗暗对苏玄煜先斩后奏不快。 最重要的是事出有因,逼得他不好发作。 细想一番,苏玄煜竟然还是他的“恩人”。 叶无言拧眉反思,到底为什么一遇上他就会如此手足无措? 他强制自己从混沌的思绪中脱离,当下唯一能够有转机的事,便是如何将苏玄煜赶出去。 不然他将会日日被迫防备着他,夜夜不得安宁。 原本叶无言并不愿承认自己遭人觊觎,可苏玄煜软硬不吃,非要吃他这一口,以至于逼得他逃到此地。 不管是雏鸟情节,还是友情的质变,在苏玄煜越界之后,通通变成了淫.贼行径。 叶无言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拳头也攥得越来越紧,全然忘记了自己身旁要防备的“淫.贼”。 苏玄煜万般后悔,默默坐在叶无言身旁,手指间捏的茶杯不停转动。 说到底不该急.色上头,他原本想的是凌晨起夜亲他几口,既不会被发现,也能够通过“良好表现”,趁机抹消掉叶无言对他的反感。 可情急之下,苏玄煜对叶无言的妄念如脱缰的野马,急切地寻觅诱人甘草,索吻的动作便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待回神,他才开始唾弃自己的恶劣行径,但若还有吻他的机会,他依然不会放弃。 苏玄煜撂下茶杯,忏悔道:“抱歉,方才是我的错。我怕戏班主认出我是翮杳军追查的人,情急之下出此下策,确实是我的不对。” 正说着,他伸出手,偷偷摸摸碰了一下叶无言的小指。 “离我远点。”叶无言猛地抽离,似乎又回忆起不愉快的事,他轻抿下唇,觉得舌尖开始有细细的疼。 他常以笑示人,忽的噤声冷脸,还真有几分唬人。 苏玄煜心中急得不行,垂头沉思片刻,蓦地睁开眼,瞳孔闪烁起诡异的光亮。 他“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半截小臂撑在小木桌上,沮丧的眉下,是一双空虚乞怜的眼。 叶无言不虞地观察他,猜忌且戒备了半晌。 苏玄煜无计可施,他忘了叶无言是块木头。 不得已,他重新演了一出戏,直接喊疼:“好痛。” 苏玄煜不经意地侧身,刚巧露出鞭子抽出的伤痕,因动作幅度过大,还在细细渗血。 叶无言双目微微愣神,他那时被苏玄煜护在怀里,只听到了鞭身破空的响声,万万没想到他竟被伤成这样。 无论苏玄煜再怎么道貌岸然,伤口做不得假,何况因他而伤。 叶无言站起身严肃地说:“借我些钱。” “出什么事了?”苏玄煜佯装不知,拿出十两白银:“这些够不够?” 叶无言并不了解这里的物价,单单点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一会。” 他又回到私会的茅草屋,朝矮墙外吹了段笛声,很快,李寒空翻墙而来。 叶无言把十两银子给她,问道:“这些银子够买些伤药吗?” 李寒空颤抖着手接过银子,上下嘴唇张张合合,甚至磕磕绊绊带了哭腔:“公、公公子……公子啊,您把自个儿卖了?这些钱能让我们在这儿舒舒服服活三年,我搬十年货都挣不出来这个数。” “公子,如果可以您还是把钱退了吧,我们不需要卖.身的钱……”李寒空艰难地补充道,几欲声泪俱下。 叶无言:…… 叶无言:“没有,不要乱想,是一个朋友接济。” 李寒空不信,眼里甚至带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编瞎话也不告诉我真相”的埋怨,摆出一副无论说什么也不接这些银子的架势。 叶无言只好再三保证:“真的只是朋友,还因为我受了伤。他被戏班主的鞭子抽了一下,皮开肉绽的流了好多血。我找你来,就是想请你帮忙买些伤药。” 李寒空这才半信半疑,她谨慎道:“嘴唇怎么这么红?你走两步我看看。” “被虫子咬的,”叶无言冷笑一声,真的来回走了几步,“你再不快些去,他就死了。” 李寒空笑着弯起眼睛:“好好好,我马上就去。” 她这几日忙忙碌碌,辗转好几家商铺,只为了多搬些重物养活两人。这里风沙大,日晒烈,原本清秀的脸,晒得红里透黑,头根里混入洗不尽的沙土。 她心思细腻,初来时水土不服,露出的皮肤暴晒得褪了层皮,便会用廉价的布料掩盖伤痕,然而她掩饰不了眼睛里过劳的血丝。 即便如此,李寒空硬是没有喊过一句累,顽强得不像常人。 “放心吧,我不会做出卖自己的事,”想到这儿,叶无言的心一下子软了:“换了伤药后,不必再日日来了,如有要事听笛音现身。剩下的银两你随意花费,尽管在城内游玩采买,不够了再来找我。” 李寒空眼睛亮莹莹的:“好!” —— 破败的屋子里终于有钱点燃灯烛,叶无言全神贯注,谨慎地给苏玄煜上药。 苏玄煜则故意绷紧结实的肌肉线条,企图给叶无言留下好的印象。 不出意外,叶无言并未发觉他的小心思。 苏玄煜装作很痛,可怜道:“小叶子,我能否在你这儿多住几日?身上的伤需要有人日日敷药,况且追兵还在外追捕我。” 叶无言沉默片刻:“好。” 第82章 他们所在的小屋由储粮间改造,十分破旧狭小,一张床占了小土屋的三分之二,且床上空间只能够一个半人平躺。 当晚,叶无言拿了铺盖,睡在地上。 苏玄煜好说歹说,都没有劝动他,又开始懊悔自己装惨太过。 最后,苏玄煜熬了半宿,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将叶无言抱回矮床上。 叶无言半梦半醒,接触到稍许柔软的被褥,迷蒙得睁了睁眼,倒头又睡死过去。 两人相安无事,互不干涉。 在苏玄煜熬了两夜后,叶无言终于放弃了在地上睡的念头。 不是他想睡,而是苏玄煜的黑眼圈越发严重,毕竟是个伤患,总不能变着法的折腾他。 小屋的木门残破不堪,也没有能够上锁或者用木块抵门的地方。 即便仔细地关紧,松弛的木门也会“吱吱呀呀”缓慢地张开一道缝。 一日,苏玄煜回来时将近傍晚,霞光映入门内。 恰逢叶无言沐浴后换衣裳,他背对着屋门,淡暖的柔光洒金似的,勾勒出脊背的线条,蛊惑人非常。 苏玄煜呆呆愣住,腰窝那处,入眼望去,便如他之前摸到的一样清俏,看得他口干舌燥。 他欣赏了几秒,装作刚刚回来,故意扬声敲门道:“我回来了。” “等……”叶无言拾起衣物,护在身前,红晕的面颊上,一双圆眸愠怒不已。 他手忙脚乱地飞速穿个大概,差点衣不蔽体,却显得更为凌乱。 苏玄煜装作心淡如水:“抱歉,我有东西落在这儿了。” 他缓慢走上前,顺带替他拢了拢两侧衣襟,装腔作势道:“小心着凉。” 叶无言哑口无言,在心中又给他记了一笔。 八月底,天气甚是炎热。 当夜,万籁俱寂,苏玄煜知晓他还未睡,刻意重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看你的。” 叶无言听着床榻下方传来的声音,压着火道:“扯谎。” 苏玄煜莫名开心道:“嗯,可之前你也骗过我。” “你没有骗过我吗?”叶无言的火气又蹭蹭往上冒,撑着手坐起身:“你从一开始便装作无欲无求的模样,难道就没有骗我?” 苏玄煜古怪地笑出了声:“对不起。” 叶无言侧了侧身,背对着苏玄煜并不理睬。 苏玄煜惯会得寸进尺,得寸进尺后,便会立刻毫不犹豫道歉,但道完歉,又开始马不停蹄犯下一个错误。 他在叶无言这儿,毫无信誉可言。 叶无言骤然回想起些许前事,不安地问道:“你之前……应当不会趁我熟睡时做些其他的事吧?” 苏玄煜诡异地不说话,静静躺着十分乖巧。 叶无言冷笑,怪不得总有几日他的嘴巴会莫名肿.痛,怪不得那日脖颈上有处红痕,童清看向他的眼神略显奇怪…… 叶无言当即爬起来,冷酷地拎着棍子,将他打了出去。 夜半。 苏玄煜自作自受,惺忪着一双睡眼,悄然推门而入。 叶无言尚且未眠,安静默许。 但在苏玄煜把手伸向叶无言腰间,并不知死活地收紧时,叶无言恶狠狠道:“苏玄煜!你找死?” 苏玄煜笑眯眯地拉过薄被一角,帮他盖好。 他温声说道:“别着凉了。” 叶无言一时语塞,摸着良心皱皱巴巴地睡了。 苏玄煜坐在床榻下方,蜷起一条腿撑着,就这么看了他好久,仿佛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温柔缱绻。 次日,到了叶无言受训的时候。 戏班主没有带常用的鞭子,只是拿出一只黑色木盒,什么材质叶无言看不出来, 戏班主谆谆教诲:“鉴于你初学,只需要练熟皮影的其中几个关窍,即可蒙混过关。表演时,恩客们会在眼前蒙一道黑纱,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不过拟音需要格外勤加练习,只有嘴上功夫好听,才能弥补你表演皮影的不足……” 第75章 学徒 黑色木盒里妥善放置着兽皮皮影,材质上乘,雕镂着色下.流。 叶无言看着淫.乱的影人,如临大敌似的,表情极为严肃。 他杀气腾腾地捏紧手签,然而指骨关节生锈了般,翻来覆去倒腾着手签,却迟迟学不会先后动作。 “好了好了,”戏班主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出戏的操耍并不关键,唱功才是最主要的。” 戏班主夺回快被叶无言捏碎的影人,翻出一摞戏本:“今日你就把这些词儿,背熟、说.媚,喘得能勾起贵客的火儿,叫得淫.荡不输花楼小倌。” “不然……”戏班主冷笑一声,“别怪我将你送到青楼磨一磨床.上.功夫,想必赎你的公子也不情愿睡一块木头,届时你猜他还会不会帮你……” 叶无言翻开戏本,迟疑道:“不必,这些戏词我看一遍就能背熟,有何难的?” 戏班主试探道:“那你背一遍第五页。” 叶无言合上戏本,脱口而出:“……长和阿弟,官人不让我与你通情,你勇猛有胆魄,何必舍家为一男儿身……” 戏班主的胡须硬了,他没听出一丝情意,倒像是酸腐书生咬文嚼字。 叶无言絮絮:“……卷裳衣,拆簪发,款款深情,唯以身相报。” 读的像草原莽鹰,字字铿锵,柔情变慷慨就义。 “夫郎,别咬……啊……你慢些,奴受不住……” 戏班主倒抽一口气,嫌弃地打断他:“你背的什么?” 叶无言茫然道:“戏本。” 戏班主:“你把两人和.奸读成忠勇大义,那贵人为何不花上百两黄金,去请更好的戏班子回府唱戏?” 叶无言困惑:“为何?” 戏班主讥讽道:“怕不是他们的脑壳被大漠风吹鼓了,撒钱听个响。” 叶无言并不觉得自己读的差,他明明深刻剖析二人情感,把他们的情谊表达出来,甚至诵出了情话的缠绵纯粹、难舍难分。 “回去好好反思,若是实在学不会,求你那位爷好好调.教一番。”戏班主抡起黑色盒子就走了。 看模样他极其宝贝那些皮影,摸上去的确细腻光滑,应该不是普通兽皮,戏班主还生怕叶无言碰碎了,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叶无言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拎着戏本回到小院。 几日来,苏玄煜频频早出晚归,似乎在调查什么要事,叶无言能从他裤腿发现城西的泥水印与城东的红沙土。 今日碰巧,撞见苏玄煜沐浴后束发,他半裸上身,嘴里咬着发带,娴熟地高束起浓郁的黑发。 苏玄煜听到叶无言的进门声,噙着不值钱的笑看他,三两下扎好了头发。 “快来,帮我上药。” 叶无言放下手里的戏本子,在木盆里仔细净手。 苏玄煜背上的伤口早已结痂,他不知从何处买到的歪门邪药,据说能除疤消痕,异常灵异。 自那以后,叶无言每日多了一件帮他抹药的任务。 苏玄煜累了一天,感受脊背上指尖的来回游走,酥酥麻麻。 草药倒是疗效甚微,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他们二人身上沾了一样的草药味。 这是他寻觅许久,挑了种最好闻、持香最久的草药,至于有什么药性,他不甚了了,只知道无毒。 苏玄煜已经很久没有亲近叶无言了。 他精明地忖量再次冒犯叶无言的后果,或许是挑满一缸的水,或许是在门外睡个四五天之久。 越想,苏玄煜愈发心动。 他转身将叶无言推到在床上,看到叶无言一瞬困惑的神情后,苏玄煜居然犹豫了。 但生理反应快于心理犹豫,贴着叶无言的那一块早就硬了,再怎么解释都百口莫辩,即便他本就不怀好意。 苏玄煜干脆闭上眼,在心里虔诚忏悔第千万遍,静等挨骂。 “苏玄煜!你是发.情的狗吗!”叶无言整个人都红透了,他感受到了苏玄煜肌肤的滚烫,那一块甚是灼人。 苏玄煜在骂声中笑喘,微微眯起眼睛,半伏在叶无言身上。 他悄悄蹭过叶无言的唇,一息热气喷洒在他的耳边。 “不知道,”自从苏玄煜发现装可怜有奇效,他便经常气虚似的朝他耍赖;“一看到你,就控制不住。如果我真的是小狗,你还喜欢我吗?” 叶无言冷笑着,卯足力气踹了他一脚:“别说是狗,就算是个人,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你。” 苏玄煜蹭了蹭他的颈窝,发出痴痴的闷笑:“嗯,既然你不喜欢,可以换我.上.你。” 他于心中餍足地点评:外强中干。 踹的一脚毫无力道,还敢说不喜欢他?这不正是顾及他?怜爱他?疼惜他? 叶无言冷淡道:“滚。” 苏玄煜不以为意道:“今日我去听了你的戏。” 叶无言挣脱不开他的束缚,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苏玄煜的眼睛,不得不装作冷脸,假装并不在意。 第83章 “让我教教你。”苏玄煜轻声蛊惑他,仿佛是位经验颇丰的诲人先生。 他的手不老实地往下探,叶无言急忙蜷成一团,躲开他贪色的手,怒气冲冲道:“滚开!” “不用你教!要疯滚出去疯。”没有人能把叶无言逼到这个份上。 恍惚间,叶无言踹出去的脚腕,被苏玄煜牢牢捉住,听见他感叹道:“好细。” 叶无言发觉拽不回来自己的小腿,恶语相加道:“去你大爷的,给我滚出去!” 苏玄煜不听,甚至胆大包天地圈住他的脚踝,轻缓地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叶无言虚软失力,在他被拘禁的姿势的正上方,苏玄煜神色过于愉悦,略有几分意乱情迷的痴迷。 苏玄煜的身形比叶无言大一圈,几乎笼罩住叶无言的全身。 极具有压迫力的身躯靠近叶无言,就算他想挣扎,也逃脱不掉。 叶无言焦躁不安地防备对方侵扰,正当他狼狈得闭眼时。 已然想好了如何将苏玄煜大卸八块,再将他埋在西山清河观前谢罪。 苏玄煜的下一步举动出乎他的意料。 苏玄煜只是用干燥的手掌,半托在他面颊一侧,用拇指在他脸颊肉上揉了揉。 像温情的安抚,无声告诉他别怕。 没过多久,苏玄煜又用那可怜的语气,恳求他:“求你了,让我教教你。” 叶无言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仅仅微微睁开一道缝,分辨苏玄煜说的是真是假。 苏玄煜认真道:“逾矩了告诉我。” 苏玄煜用拇指揉他痒穴,另一只手握着叶无言的手腕,借他手指的微凉,触碰衣料下暖热的肌肤。 叶无言忍着笑声,又因突如其来的凉意吓到,仿若愉悦娇气的呻.吟。 苏玄煜哑着嗓音,低低夸道:“很厉害,这便是在‘长和阿弟’床.榻上的喘.息声。” 苏玄煜突然松开手,半臂卷起叶无言的细腰,惊得他攥紧苏玄煜的衣襟。 苏玄煜撩开叶无言略显凌乱的长发,喑哑道:“嗯,这是‘长和阿弟’在马上捉弄你的那一幕,叫得很好听。” 叶无言别过脸。 苏玄煜轻轻放下他,漆黑的瞳孔幽深,骤然束缚住叶无言的四肢,一只手狠狠捂住他的嘴。 苏玄煜的神情肃正,娴熟地动作游刃有余,可鉴于他前科累累…… “唔!”叶无言惊慌发现,他此刻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苏玄煜又骗了他?! “这是被官人绑架的那一幕。”苏玄煜歉意地笑笑,松开了手。 苏玄煜后退一步,投降似的半举在两侧。 叶无言无话可说,他分不清苏玄煜究竟是想占他便宜,还是单纯想要教会他。 他是个天赋极烂的学生,借助苏玄煜的教法,的确能够轻易发出轻.浮的喘.息。 除此之外,貌似别无他法。 夜色渐渐倾盖黑幕。 叶无言陷入混沌的沉思。 苏玄煜主动在屋外挑水,勤勤恳恳挑满一缸,足够他们用上五日。 次日,戏班主的脸色终于好转。 他点评道:“最后一段,过于放荡了。” 叶无言:“为何?” 戏班主幽幽道:“来听戏的诸多恩客,手里不乏有权财,过完瘾之后,能让他们恋恋不忘的必然只能是真情。他们无一例外都有妻儿,即便体验过作为‘长和阿弟’的偷腥,最终依然会将自己代入‘官人’的身份。” “最后一段,‘长和阿弟’被‘官人’斩杀。你要拿出昨日笨拙,幻视十八岁的稚嫩,向‘官人’求饶,诉说你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他。” 戏班主笑笑,满意道:“如此一来,我们戏楼必然会蒸蒸日上。” 叶无言笑了一声,脸上闪过的嫌恶转瞬即逝。 入夜,苏玄煜绞尽脑汁地想要破冰,叶无言自昨夜起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叶无言忽而开口:“苏玄煜。” 苏玄煜假惺惺地凑近关怀,故作平和道:“怎么?” 叶无言深吸一口气:“你回去。” 苏玄煜:“喔。” 叶无言:“我只是想问,杀人应该怎么做?” 苏玄煜一下子坐起来,幽寂无声地观察他,漫不经心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叶无言翻了个身:“没事,睡觉。” 苏玄煜看了他很久,才慢慢躺下。 寅时,苏玄煜睁开一宿未眠的双眼,悄然爬起来。 他忍不住来到叶无言身侧,曲起手指,装模作样地隔空教训他。 若真下手,他是舍不得的。 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怎么会忽然想到杀人? 第76章 皮影 难道是戏班主说了触怒小叶子的话? 苏玄煜阴沉着脸,轻手轻脚拾起衣裳,不声不响地出屋门。 他忍不住回头,看着叶无言毫无戒备的睡姿,像个五迷三道的睡猫似的,眉头又蹙了几分。 如果叶无言身边没有他,是否能在这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 可无论把叶无言托付给谁,他都放心不下,苏玄煜愁思得叹了一口气。 夜霁无声。 苏玄煜轻车熟路地混入翮杳国皇宫,来到国君翀霄的寝宫。 翀霄淡淡品茶,在一方矮桌旁等候许久,听见开门声后,他笑道:“你来了?” 苏玄煜毫不见外地坐在他面前,灌了一口茶水:“嗯。” 翀霄挑眉:“不怕我下毒?” 苏玄煜给自己又倒满一杯:“茶虽不好喝,却不至于用毒糟蹋。” 翀霄仔细瞧着荡起涟漪的茶水,思索道:“茶虽比不过你们大煊,可他们皇帝在我手上。” 苏玄煜嗤笑:“难不成你想重操旧业,亲手杀了那群老狐狸?我查了几日,那几位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可不是你能轻易惹得起的。” “唉……”翀霄惆怅得将茶倒入一盆兰花草里,“这都被你发现了。” 外人只知道大煊与翮杳两国水火不容,却不知两国国君私底下交好。 早年翀霄屠戮朝野,为了俘获群臣效忠,保证不再乱造杀孽。 不过几年后,那群人又开始好了伤疤忘了疼,处处给他使绊子。 他极为欣赏苏玄煜的暴君地位,想杀就杀,还有一堆皇叔“帮”他顶替罪名。 反观苏玄煜,他认为翀霄最适合当国君,翮杳国骁勇善战,临边军卫如铜墙铁壁,不惧外敌。且翀霄历来我行我素,从来无人敢置喙他的一举一动。 翀霄抛却七情六欲,一心以国之利益为重,这便是一国之首最难平衡的地方。 苏玄煜在来翮杳国前,曾给翀霄送了一封信。 信中注明叶无言大概抵达国界的时间,请他务必要暗中保护好叶无言,可以无礼,但不能让他受人欺凌。 翀霄读信时甚是惊奇,甚至想过扣押叶无言逼苏玄煜让利,然而一想到苏玄煜的疯劲,最终忍痛不了了之。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么多年都未曾看见他这般上心,万一弄巧成拙,毁了两国的百年基业,岂不是得不偿失。 苏玄煜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 翀霄质疑道:“不用我帮你做些什么?” 苏玄煜:“不需要,看见他安然无恙,就已经别无所有了。” “你竟然会喜欢上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当真是匪夷所思,”翀霄单手托着下巴,端倪道,“当年我偷偷去大煊找你,你差点就把我杀了。若不是那批粮草要得匆促,我定然还会再狠狠敲诈你一笔。” “说罢,他到底有何妙处?”翀霄问道。 苏玄煜看着杯中热气袅袅,怔了片刻:“你不懂,他与旁人不一样,我认识他远比认识你还要早。” “六岁,在我尚不知情时,已然一见钟情了。”苏玄煜缓声道。 翀霄不置可否,他向来不信诡雅异俗之说,六岁时苏玄煜父皇驾崩,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掌控,如何能藏一个活人十二年? 苏玄煜没有过多解释,外头天已大亮,快到了叶无言登台的时刻。 —— 叶无言晨起后,并未寻见苏玄煜的身影,心底莫名空落落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一日给别人上演“活.春.宫”。 叶无言攥了攥发紧的手腕,随戏班主进了后台。 谁能想到,给达官显贵演皮影的戏子,上一秒还住在恍如贫民窟的破屋里面,转头摇身一变,就能凭样貌、嗓音勾得众人团团转。 戏楼的规矩,贵客以黑纱覆眼,使得朦胧戏影拥有万般遐想。在台后演出的人,手艺可以不精,喘.叫必须一等一的绝,相貌也需得万里挑一。 戏的第一出高.潮,即是戏子叫喊,第二出高.潮,便是戏子露面拍卖。 二者若其一不合贵人眼,触怒了贵客,戏楼便如断了供的书生,落魄下场滚回乡野。 这次不同以往,戏班主不必再操心头牌是否卖得出去,因苏玄煜提前用黄金做了担保,一定会交付千两赎金。 第84章 叶无言在戏幕后,看不见台下人的模样,全凭操练时的节奏,分清报幕、观演、落幕。 “……奴犹记得官人爱吃甜葡萄,只是外出采买稍久,官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伴随着撞碎似的哭.咽,台下贵客皆是燥.热难.耐。 苏玄煜悄无声息地潜入席位,手里藏了把窄小的匕首,闪烁着凛凛寒光。 他不禁带了笑意,因为叶无言又说错了词儿,他将甜杏子说成了甜葡萄。 阴影中,苏玄煜慢慢放倒失血抽搐的一人,半张脸喷溅到了猩红血液。 底下客人情浓之际,眼前紧紧覆着黑色纱带,听赏惨媚.叫声,顿时血脉喷张。 抽吸声此起彼伏,掩盖住了后排濒死之人的喘.息。 寻欢作乐而已,他们万万不会想到,只是一程私行,竟有人提着刀守株待兔。 苏玄煜喜欢叶无言的声音,但他看不惯其他人听着叶无言的声音幻想。 手里的匕首挥落,动作愈发狠辣,他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浸透了整只衣袖。 苏玄煜轻轻擦净脸上的血,隐身于黑暗中,仿若恶鬼爬出地狱,脚边到处是躺在血泊里的尸体。 叶无言结束了整场荒唐演出,随意地将几只影人撇在一侧。 可在踏出戏台前,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双目。 叶无言轻微疑惑,他嗅到了血腥味,这只手倒熟悉得很,是他:“苏玄煜,拿开。” 苏玄煜抵在他发顶,第一次这般激动似的,闷声笑道:“又猜到了。” 叶无言推开他的手,平淡地看着台下的腥艳血色,心底的空缺,刹那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叶无言转身,无视苏玄煜殷染半身的鲜血,一只微凉的手拉低他的脖颈,凑近喂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唱词中途没有喝一口水,喉咙干灼,是为了摄取那丁点津液,还是…… 叶无言无从知晓,想干就这么干了,顺带擦净苏玄煜耳畔的残留血点:“辛苦了。” 叶无言仰头时,侧方的灯烛映出莹莹火光,他的瞳若有妖异,勾走了苏玄煜的神魂,残忍地摄人心魄。 明明一副纯白模样,却奖励血海中踏出来的嗜血鬼。 方才的吻结束时,叶无言弯起舌尖舔了一口他的唇,一颗略带濡湿的吻,像是缀满了钩子,酥痒、火热,将苏玄煜的一整颗心脏灌满沉甸甸的汁水。 苏玄煜愣了良久,仿佛溺晕在突如其来的神赐里,全身心血液兴奋轮转,呼吸急促,紧张的喉结攒动几下,他再也忍不住了。 苏玄煜露出不值钱的傻笑,直接附身吻上去,但被叶无言的手背毫不留情地隔开, 苏玄煜粗暴地摁住叶无言的手,迫不及待般细细地舔吻、吮咬、趁虚而入。 叶无言眼底惹了层薄红,微眯起眼睛,生了怒意,使劲给了他一巴掌。 苏玄煜被打得偏开了脸,疯狗似的露出獠牙,笑得更加灿烈。 他轻轻地吻了吻被他不小心抓红的手,软下声音哄道:“抱歉。” 苏玄煜从戏台后拿出提早备好的卷宗:“这是我几日来调查的人物履历,所有人都背负着无数条性命,所害之人无数,死有余辜。” 叶无言的手藏在袖中,拇指轻轻摩挲被苏玄煜所吻之处,总觉得难消痒意。 苏玄煜:“……这些人无恶不作,与翮杳国君牵涉深重,我们替他解决麻烦,他也会帮我们安然回大煊……” 蓦地,叶无言后知后觉,苏玄煜在向他解释杀人缘由。 忽然戏台底下传来阵阵声响,像是圆钝的东西敲打木台,叶无言警惕地看过去。 苏玄煜解释道:“我将戏班主绑在了台底下,任凭你处置。” 紧接着,叶无言半蹲在地上,静静观赏戏班主惊恐的神情。 苏玄煜扯他出来,扔到戏台前,“咚”的一声巨响,戏班主没站稳脚跟,将偌大的戏台撞翻在地。 叶无言慢条斯理地拿出影人,掏出火折子,一只只烧完,随意扔进铜盆里。 “噼里啪啦”炸响。 火烧得很旺,戏班主眼里的俱意与恨意,也如炎炎火光,亮得瘆人。若不是苏玄煜在他嘴里塞了块破布,他现在极有可能破口大骂。 “啧,真麻烦,”叶无言动作极慢,瞥了他一眼后诧异道,“哟,心疼哭了?全部都帮你烧给他们了,好歹人家给了你千两黄金,烧几只影人都不乐意,怎么这般小气?” “若你也喜欢,下去见它们好了。”叶无言笑得纯情无害,说出的话剧毒如蛇蝎。 戏班主看见叶无言睨视的眼睛里,落着淡泊的悲悯,再深处即是无尽的冷漠疏离。 他死后依旧睁大双眼,浑浊的眼球印上了刻入神魂的恐惧,仿佛遭遇了何等煎熬。 苏玄煜怕身上的污血染脏叶无言的衣裳,只能虚虚揽着他的腰,低声道:“杀人便是这样杀。只需要把名字给我,他绝对活不过下一个时辰。” 第77章 下药 叶无言难忍喉间的咳痒,干咳一阵后,抬眼问道:“如果我想杀了你呢?” 苏玄煜递来一杯热茶,用身上不多的干净衣角擦拭匕首,托在掌心送他。 叶无言指节微微蜷缩,陡然将匕首扔进了血泊里,一抹银亮陷入暗红的浓稠,失去光彩。 他戏谑道:“脏东西,我不爱用。” 苏玄煜眉眼微动,像在极力克制身后摇晃的尾巴,自矜道:“夫君舍不得。” 叶无言晃着冒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眼眸映入水光:“你不该杀了他们,但你却做了。这说明什么?” “你早就和翮杳国君有联系,杀他们也同样经过了国君的授意。甚至我来到戏院一事,也并不仅是简单的活人贩子强拐。” “苏玄煜,”叶无言微微一笑,“好玩吗?” 苏玄煜脸上的笑容僵住,心脏狂跳不止,生怕叶无言一个不快,给他宣判永不相见的下场。 “走吧。”叶无言淡淡道。 苏玄煜唯命是从,只敢跟在他身后,默默道:“对不起。” 二人刚出戏楼,几个孔武有力、面貌俊朗的人立即围上来,为首之人恭敬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君上有请。” 叶无言偏了偏头,对苏玄煜道:“好友相邀,岂敢不去。你意下如何?” 苏玄煜眼神躲闪,对几位侍卫幽幽道:“带路。” —— 他们被带到了翀霄的书房会面,甫一进门,入眼是一堆堆半截小臂高的奏折。 翀霄趴在桌上,用手揪扯头发,发出声声叹息。 发觉他们进门后,翀霄的眼神在叶无言身上流连几秒,高兴道:“你们终于来了。” 叶无言温和道:“拜见君上。” 翀霄急忙扶他,手搭在叶无言的小臂上,柔柔一捏:“不必多礼,本就是私下相见,拘束过多不利于我们相谈。” 苏玄煜不露声色地将叶无言护在身后,分隔二人短暂的接触,俯首在叶无言耳边悄声:“不用跟他客气。” 他们杀了翮杳国的诸多权贵,这既是挟持苏叶二人的把柄,又是双方交易的筹码。 苏玄煜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不来翮杳国,叶无言也要寻觅机缘会见翀霄。 叶无言:“我想请求君上答应两件事。” 翀霄引他们落座,似笑非笑道:“哦?尽管说来听听。” 叶无言明码标价这场杀戮:“一,签订两国休战契约。二,开放两国边界,互市通商。” 翀霄收了笑,煞有其事道:“阁下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两国交战积怨数载,哪能是说交好就能交好的?” 叶无言好整以暇道:“君上和陛下暗中推波助澜已久,大煊与翮杳的边界早已成为周边最平和的战区。近年来,将士驻守边关,总共也只爆发了三起冲突。‘和平’早已成为众望所归。” “况且只要促成两国交好,就能合力防备君上的心腹大患——锷离。君上消息比我们灵通,锷离国自去年起便开始潜伏不动,不断收购其余国家的军马,并不是个好的兆头。” 叶无言眼中溢出几分难驯,让人忍不住想征服他,探索他乖巧时的模样。 他骨子里刻着众生平等的咒印,仿佛毫不惧怕赴死,无论烂了、臭了、碎成沙石、沤成肥料、被作弄、被践踏,只要灵魂不被拘役,躯壳便毫无用处一般。 真是个宝贝,都不舍得放他走了。 翀霄怔怔看他,倏地笑了:“你怎么知晓这么多,难道真的不怕死在翮杳?” 叶无言从容自若道:“事关大煊,在下理应时刻谨记将生死置之度外,更要有以一人之躯挡千军万马的觉悟。” 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死,仅仅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翀霄的指腹摩挲着杯壁,啜饮一口道:“可以考虑,不过你能留下来吗?” 苏玄煜脸色不大好看,沉声警告道:“翀霄。” 第85章 翀霄笑呵呵的,给苏玄煜倒了一杯茶:“都说了可以考虑,这么着急做什么?夜还很长。” 他们二人交友多年,秉性喜好略为相同,翀霄简直想不明白,他带叶无言来勾引自己是何居心,不让他得到,偏偏还馋着他。 这一夜,书房的烛光不熄,三人争吵声不绝,互不让步,争取到最后一分利益后,双方才郑重写下了白纸黑字。 苏玄煜全程守在叶无言身前严阵以待,坚决不让翀霄偷看一眼。 临走时,叶无言礼貌道:“告辞。” 翀霄起身送客,虽然并未看见叶无言的脸,但他好似看得到叶无言在笑盈盈的与他道别。 翀霄上朝后歇息片刻,在榻上辗转反侧,实在忍不住,即刻乔装出宫。 他想再仔细地见他一眼。 申时,破旧的小院。 叶无言略有闲情地为墙角的杂草浇水,细看才能瞧见一小朵紫色的花。 翀霄坐在墙上,垂眸看他:“喂,好久不见。” 叶无言惊奇抬头,被发现做蠢事似的,将水瓢藏于身后:“君上?” 翀霄噙着笑意:“你叫什么?” 叶无言反问:“苏玄煜没告诉你?” 翀霄:“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叶无言好笑道:“叶无言。” 翀霄这才满意地跳下来,猝然迎面贴近,吓了叶无言一跳。 翀霄恍如被迷失心智,伸出手想抬起他的下巴细看,没想到竟然会被毫无武艺的叶无言躲开。 叶无言应激地退后两步,得益于苏玄煜的不时骚扰,几乎下意识戒备了翀霄的冒犯。 还从怀中拿出了短笛,只是他体弱气短,吹起来宛如蠢驴撒泼,“警报声”霎时间唤出了苏玄煜和李寒空。 翀霄震惊地看着他们,讪讪解释道:“是一场误会。” 叶无言迟钝,还真以为是误会,恍然道:“对不住,君主方才是想……?” 翀霄在叶无言发梢捻走一片叶子,笑着展示道:“是它。” 拙劣的借口。 苏玄煜冷笑道:“翀霄,我想起了还有东西落在你那,跟我走一趟吧。” 叶无言认真道歉:“实在对不住,是我妄自揣度了。” 翀霄无视苏玄煜的话,专注的眼睛弯起:“无碍,要不要去我宫中吃酒?” 苏玄煜把手搭在翀霄肩上,笑容里带着威胁:“他不去,我去,走吧。” 翀霄只好告别:“叶无言,下次再聚。” 叶无言不明所以,微笑道:“好。” 待两人走开,李寒空才敢呼吸,不可置信地问道:“公子,那人是国君翀霄?” 叶无言颌首。 李寒空:“旁边竟然敢与国君动手动脚的是……?” 叶无言笑着逗她:“是一暴君,认识苏玄煜吗?” 李寒空嘴角抽了一下,立刻溜了:“公子,下次有事不要随便叫我。” 叶无言眯起眼睛,重新用葫芦做的水瓢舀了一捧水,在院子里独自浇草。 —— “苏玄煜,我只是为他摘下一片树叶,你至于吗!”翀霄捂着被打疼的胸口,虚弱地揍青了苏玄煜的手臂。 苏玄煜冷笑道:“我还不了解你?你若是没有想法,就不会无事找他。” 翀霄抗议道:“休战休战,你也不想小美人一个人深夜独守空房吧?” 苏玄煜即将落在他鼻尖的拳头停了,顺手接过一杯茶饮下:“不管你什么想法,叶无言只能是我的。” 翀霄敷衍道:“好好好。” 苏玄煜并未久留,翀霄看着他的背影笑出了声。 你不是自诩正人君子吗?我倒要看看,你明日如何自处。 叶无言一温顺和煦的圣人,若是见到你今夜模样,定然会被吓跑吧? …… 快到小院时,苏玄煜开始觉得身体不太对劲,莫名开始控制不住的发烫,几乎同时,他猛然想起了翀霄给他的那杯茶。 这孽障,苏玄煜咬了咬牙,他竟然敢给自己下.药。 一路往返未歇,毒性早就蔓延全身,苏玄煜喘着气,几乎是跌跌撞撞推门而入,凭本能贴近叶无言。 叶无言听见响声,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睁开眼,却被不知名的重物撞了一下,压得他头昏脑胀。 推拒不过,叶无言升腾起怒意,忽的听到苏玄煜的声音:“小叶子,能不能讨个赏?” 叶无言惊异地感受到了某样东西,极为危险地“威胁”着他。 “不能!” 苏玄煜似乎被他的挣扎碰到,闷哼一声:“抱歉,翀霄给我下了毒。” 叶无言恼红着脸,从耳朵根一直红到雪白的衣襟里。 他趁苏玄煜恍惚难耐,将他推翻在侧,抬起手和膝盖戒备,不再让苏玄煜贴近半分。 苏玄煜color胆上头,圈着叶无言微凉的手腕,慢慢摩挲。 叶无言涨红了脸,低声呵斥道:“你干什么!” 苏玄煜耐心哄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万般难忍,嘴上说着冒犯的话,身体却乖巧地止缩在一侧,克制自己不再上前。 “我想……,看你失控,听你叫出来。”那两个字很轻,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苏玄煜的声音里带有微微埋怨,却不敢再大声一点:“小叶子,你叫的真好听,我每次都会有……反应,害得我偷偷解决。” “你的唇真软,总忍不住想舔,可亲一口你就生气,要是……了你,会气到把我阉了吗?小叶子,你的津液是甜的,我喜欢……” 叶无言黑着脸,想把他踹下床。 苏玄煜的意识烧成一团,喃喃不休道:“求你可怜可怜我,别推开……让我闻一闻你的味道……” 叶无言想抽离的手停了,带有薄凉的骨节分明的十指,探入…… 他感受到苏玄煜的身体紧绷一瞬,紧接着听到苏玄煜得逞道:“小叶子,你偷偷轻薄我。” 第78章 解惑 叶无言薄怒,想收回的手被苏玄煜钳住,他的手背被一温热的唇贴上,应当是被吻了一下。 苏玄煜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伸出来的手就像泼出去的水。” 见他毫无反应,苏玄煜软下声音求他:“我知错了……小叶子,救人救到底。” 叶无言眼睫微颤,全神贯注,学着那晚苏玄煜对他的动作。 苏玄煜“嘶”了一声:“夫君轻点。” 叶无言只是疑惑地凝眉,手里捻灯烛芯的动作未停,更加小心翼翼,专注到鼻尖沁出薄汗。 烛光愈发明亮,怪不得古人有共剪西窗烛。 叶无言近乎闭着眼睛,低垂着眼眸。 苏玄煜目光柔和地低头看他。 良久,苏玄煜后知后觉请他帮忙就是个错误,恍若饥肠辘辘的狼,对洁白的绵羊垂涎欲滴,快要控制不住,他猛地握紧叶无言的手。 叶无言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了苏玄煜喉结颤颤滚动的动作。 苏玄煜的喉结似乎被叶无言的发丝触碰得奇痒,呼吸都慢了半拍,长长喟叹一声。 在苏玄煜捏住他的肩膀时,叶无言冷声道:“老实点。” 苏玄煜:…… 不知过了多久。 屋内烛光昏黄,跳动的光圈恍如心跳,挑逗着情愫一起一伏。 气氛暧.昧缱绻,苏玄煜绷紧了后脊,心跳声宛若撞钟,沉重得快要冲出血肉。 他狠了狠心,点了叶无言的睡穴。 烛火没了剪刀,却更加难消。 井水哗啦啦灌入木桶,苏玄煜独自在冷水中,狼狈得泡了半宿。 晨起,叶无言迷迷糊糊爬起来,手掌心触碰到被褥时竟感到有些疼,原本苍白的掌心被蹭红一片,手臂酸得发胀发抖。 衣服安然无恙,好似就这么安稳睡了一宿。 蓦然,苏玄煜浸透满身凉意,凑到叶无言面前:“早啊,夫君。” 叶无言并未多问,睡意朦胧地走到木盆前,把手搓了又搓,揉了又揉,心安后才重新倒回矮床上大睡。 苏玄煜戳了戳叶无言的脸,笑得十分荡漾:“你啊,好绝情。” 他欣赏了好一会,贤惠地端着木盆,去小院里倒水。 看到一个人趴在墙头上,苏玄煜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翀霄洋洋得意地来看好戏:“昨夜怎么样?门关这么紧,该不是被打出来了吧?” 两人之间激烈的火药味十足,锐利的四目相对。 剑拔弩张过后,苏玄煜幽幽道:“你猜他为什么没醒。” 翀霄弯起的嘴角垂下来,利落跳到院子里,要闯进门一探究竟。 苏玄煜伸出手横在他面前,淡淡道:“他睡着了,不要吵他。” 说罢,苏玄煜换了一盆清水,轻手轻脚推门回屋。 翀霄心里不甚滋味,他本以为苏玄煜的德性,会耍尽手段将叶无言骗到手,习惯装得人面兽心,中了毒意识模糊后,定会原形毕露。 第86章 无论他有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只需要在叶无言心里种一颗厌恶的种子即可,可偏偏苏玄煜还真有能耐。 翀霄“啧”了一声,嘴角的淡然撇了下去,心里莫名淡淡怅惘。 临走前,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回宫。 —— 经此一遭,苏玄煜好言哄了叶无言许多日。 “对不起,我知道乖巧些你才喜欢,但一遇上你,就忍不住暴露卑劣的欲念。” 苏玄煜照例在地铺上睡前忏悔,没有羞愧,全是回味。 这间破偏院哪哪都不舒服,全靠苏玄煜鞍前马后地伺候,洗衣做饭样样精通。正因如此,叶无言才忍得下去。 据苏玄煜观察,叶无言舍不得搬走的原因,竟是为了墙角的那朵紫色小花。 今日他在街上买了一捧紫色调的鲜花,插在精致的雕镂花瓶里,这一瓶花与破院格格不入,但值得。 因为叶无言的心情奇迹般的好了几分。 叶无言的手指轻叩墙面:“苏玄煜,我可拿你怎么办。” 清脆的声响伴着思绪深思。 甩不掉,丢不开,是条认家的狗。却在某一天发现,这条狗有人的思维,窥探了他十二年。 既然你不走,以后都别走了,叶无言冷漠地想。 苏玄煜不知道做错了哪,只敢认错道:“对不起。” 叶无言忽然问道:“翀霄为什么给你下毒?” 当然是因为他贪图你。 苏玄煜忍了忍,委婉交待:“我与翀霄交友已久,知晓他嗜血无情的性子,他面上看着温和,实则心底藏了只恶鬼。当年,他杀了所有反心者上位。多年来一直寻觅忠心且陌生于他的臣子,应当是中意你。” 苏玄煜再三提醒:“他不是好人,一定要远离他。”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无言不明情绪道,“苏玄煜,那你呢?” “我?”苏玄煜轻笑,“我是你的人,生死都是。” 叶无言话锋一转:“仔细想来,我那时听到的‘蠢货’,竟然是骂的我。” 苏玄煜迟疑道:“什么‘蠢货’?谁敢骂你?” 叶无言:“在我刚来到这儿时,岳有才给我讲:你前一日发了脾气,应是做了噩梦,还一直骂梦里的东西‘蠢货’。” “如果你在梦里见到了我跌下楼顶的一幕,应该是骂的我吧?” 苏玄煜不敢说话,他那时确实以为叶无言求死不能,看他在楼顶边缘徘徊时,便觉不妙。只恨自己的声音没法穿透时空,心惊胆战之余,叶无言竟然被风吹倒,将自己摔死了。 苏玄煜又心疼又难过,因此发了很大一通火气。 叶无言继续道:“第一次见你,你的眼睛很红,映着光,像地狱里走出来的鬼。现在想想,你是在偷偷哭吧?” 苏玄煜沉默,嘴硬道:“朕不会哭。” “皇帝不会哭,苏玄煜会躲起来偷偷哭,”叶无言闷声轻笑,“那时你愣了一秒,气势汹汹走过来,像要杀人灭口。再次细想,你更像是恼怒的埋怨我。” “对了,你那时话少得很,是不是怕多说一句,就会暴露自己的哭腔?” “你怕我是假的,所以故意抓住我的手,确认了我是有心跳的活人,就开始耍我。” “我还诧异,你怎么那么好骗。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陪我玩一场游戏。” 苏玄煜:“我一直都很后悔,为什么在见你之前杀了人,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彼时,苏玄煜看到叶无言装出害怕模样时,心底疑惑,自己长得不算多温柔,但也应该不至于凶狠吧?于是违心地安慰了一句:“别怕,我分得清善恶,算是个好人。” 只不过被叶无言嘲讽回来罢了。 在知晓叶无言死后,他那一整日着手操办着今后的一切事宜,想待皇弟长成后,当个弑亲的恶人,随后殉情于九泉。 杀的那一人,只是一个开始。他没想到,叶无言次日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苏玄煜释怀道:“不过并无大碍,就算伪装很好,你也会记起历史书里暴君身份的我。” 叶无言:“你伪装的很好,如果不是你向我坦白,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疑心病这么重的一代暴君,会被我三言两语‘蛊惑’昏了头;为什么宫里随手摆的都是我爱吃的糕点。” 还有,为什么苏玄煜眼中,总裹挟着他迟迟看不懂的情愫——无底线的相熟和纵容。 苏玄煜装作若无其事道:“小叶子,你讨厌我吗?” 叶无言翻了个身:“问的什么蠢话。” 苏玄煜爬上矮床,小心地不碰.他。 叶无言感到身.下的矮床一沉,定了定心神,侧过身揽低苏玄煜的脖颈,贴耳道:“陛下,我查到三王爷的私兵在哪儿了。” 苏玄煜耳畔通红,甚至紧张到后退了半指:“在……哪?” 叶无言:“童清。” 苏玄煜呼吸一滞:“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差点被我给毁了?” 叶无言困惑抬头。 苏玄煜:“童清喜欢你,我问他是否要和我一起北上潜入翮杳,他不相信你还活着,或者说,他还另有目的。” 叶无言在这个节点假死,目的就是为了引童清出洞,从而找到私兵,也为了与翮杳达成互市,在了解疆域士兵驻守数年后,又起了休战的心思。 还有,他愿意借此机会割舍掉自己的纠结,逼迫自己与苏玄煜和解。 苏玄煜恍然,这一行可谓是一箭三雕,叶无言仿佛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以至于惊艳到他为了自己的神官赴死多少次都愿意。 这次北上,叶无言为了苏玄煜去找出路,苏玄煜偷偷为他寻了个知根知底的退路。 —— 九月底,童清的一树柿子果理应熟了。 童清摘下了一筐畸形暗黄的柿子,咬了一口尽是苦涩,自言自语道:“无言,万幸你没尝到。” 他拿出农具,在柿树地下刨了个坑,一堆柿果“咕噜噜”滚入,像被无情斩落的头颅,被泥土掩埋。 去重半跪禀告:“主子,已经和童文驹将军取得联系,需要青铜令牌相认。” 童清随意将令牌扔到泥土上:“去吧。” 去重恭敬告退。 童清徒手将泥土推到溢出的果子上,继续自言自语:“无言,我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保佑我……” 第79章 回朝 “童清喜欢我?”叶无言明显质疑问道。 苏玄煜气笑了:“要不是我时时刻刻守着,那厮早就把你骗到手里了。” 叶无言坚定道:“不会。” 苏玄煜:“你怎知是他藏私兵?” 叶无言:“在他一箭射中万佑济时,我开始起了疑心,遇到苏珉后,更加确信他别有目的。只是后来才发现,他竟是为了夺位。虽是苏三藏的,但仔细一想,那群私兵或许本就是童清的人,只是设计送到了苏三手里。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此期间,联系到私兵首领,” “我提前告知了刘飞天和青月,叫他盯紧童清的一举一动,按他们的机灵程度,找到大致方位应当无碍。” 苏玄煜悄悄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宽慰道:“来此之前,我给趁虚而入者留了份礼。” 叶无言福至心灵,安然睡去。 —— 童清在一处茶楼喝茶,从窗望出去,是一片爆破后的黑色废墟,那里是叶无言假死的地方。 富秋推门而入:“主子,还未查到那群老兵养在哪,凭空消失了一样。另外……老太尉张鸣镝和其子张怀安不见了。恕属下多嘴,莫非是苏氏察觉到了……” 茶杯“咣”的一声落在桌上,那人也随之噤了声。 童清森然道:“我不是早就吩咐过,派人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 富秋跪地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属下派了许多人盯紧他们动作,还、还派人盯了他们的家人,可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处处寻不见他们的踪迹。” 童清沉思片刻:“西山后是不是有处断崖?” 富秋猛地抬头:“这,那断崖如此险峻,他们怎么可能……?” 童清笑着俯身,半强制地命他落座对面,浑身冷气地给他倒了杯茶,悄声道:“你是眼高手低的废物,他们可不是啊。” “你瞧那边铁器铺子里,青月自我出门便开始盯着。没想到无言走前,还给我留下了如此大礼。” 富秋看过去,但空无一人。 童清半眯起眼睛:“可真是个能人,这么快就能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 “富秋,盯紧他们。” “主子,还有谁?” “……刘飞天。” —— “李寒空,回家了。” 叶无言手里拿着短笛,挥手招呼她。 李寒空用十两银子,挥霍一空,吃胖了一圈,大包小包里全是东西。 第87章 叶无言好奇道:“怎么这么多东西?” 李寒空笑起来时,脸颊较之前白胖些许:“给家里的妹妹们带的,她们没来过这儿,我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叶无言轻笑:“好,陛下回去另会赏你,只要不肆意挥霍,后半辈子应当无忧。” 李寒空眼睛亮起来,咬着下唇强忍笑意:“多谢公子和陛下。” “一会儿启程去军营,接一位老将军。” “哪位将军?” “你可知道当朝状元西门映雪?” “自然知道,我叫妹妹们以她为榜样,那日西门状元扔的红花谁都没有抢到,她们可惜了好一阵。” “西门映雪的母亲叫西门桐。” “这与将军有何关系?难不成西门桐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ags_nan/nvbannanzhuang.html target=_blank >女扮男装当了将军?” “……并不是,西门桐的夫君就是将军武曲。” “什么?!将军被扫地出门了?” “……也不是,只是传闻西门桐倔强,得知武曲要驻守边疆,便决定去父留子,他一日不归家,便一日不得名分。我倒觉得,她给他留了份务必归家的念想。” …… 武曲穿着常服,内裹软甲,独自骑马来到边缘小城里,买了好几份异域风情的首饰,随后辗转到一炉炊饼旁。 他唏嘘道:“慕容将军回家第一件事,竟是替老父看炉子。” 慕容怒潮:“你这个糟老头子,快死了都没成婚,还敢笑话我?” 武曲踏在一只板凳上,分外快意道:“陛下亲自为我赐了婚,老子回去就嫁媳妇!” 慕容怒潮将汗巾一甩:“呵,别高兴得太早,等战场上再遇见,一决生死。” 武曲掏出一葫芦好酒,“吨”在小木桌上,葫芦上还贴了一张红纸,写了大大的“囍”字。 “大喜的日子,慎言慎言,喜酒给你喝了,除晦气。两国好不容易挨到休战,你才能滚回来过日子,而不是拿命赌日子。” 慕容怒潮低头用铁棍捅了捅火炭,沉声道:“我的,一时嘴快。武曲,你念叨了这么多年西门娘子,听都听烦了,今日终于能说句:恭喜。” 他们往日在战场上的杀伐凛冽消融,被一葫芦喜酒烧了个干净,肚子里暖洋洋的,仿佛余生皆是好日子。 武曲年轻时,意气风发,和西门桐约好:“等我回来娶你!” 西门桐抬手用两指,命骑着战马的他俯首,冷声道:“我只等你十年,十年后,换你嫁我。” 武曲的脸“唰”的变红,三天后才缓过来劲,然而这时只剩下了遥遥无期的思念。 一思念,又过了二十五年,偶尔收到西门桐的信,因紧着战事,信件越来越少,近些年方才疏通家信往来。 武曲红着眼睛,看西门桐诉说一切安好,只差他下嫁西门府邸,她说已经备好十里红妆,切莫食言,一别经年,相思入骨。 另一边,西门桐于雪夜展开武曲的信,厚厚一沓,一天一份思念,她恍若又见到了当年年轻潇洒的少年将军。 多年后,两人鬓间多了数不清的白发。 武曲见到苏玄煜,得知休战喜讯,第一件事就是请陛下赐婚,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将军武曲嫁与西门桐,一身军功赏赐全为嫁妆。 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回朝,相当于给年轻将士播种希望,他们有停战的一天,还可以顶着军功完完整整地风光回乡。 休战契约一成,军民士气大振,鼓舞人心,他们热泪盈眶地想: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边关将士其乐融融,祝贺老将军不日成亲。 回昭澜后,借二人大婚,城内喧腾数日。 叶无言与苏玄煜隐于热闹的人群中,看武曲风光大嫁,周遭百姓喜气洋洋地撒花庆贺,开玩笑道:“新娘子骑马来啦!” 叶无言指着旁边两人问:“他们二人是谁?” 苏玄煜看了一眼:“高点的那位,是西门映雪胞弟,西门辞。稍矮些的,是我朝最年轻的天才将军,梁漱溟。” 叶无言夸道:“卓尔不群。” 西门辞简直连拉带扯,利用身高优势,压着梁漱溟往府外走,絮絮叨叨。 梁漱溟虽能反制他,但怕自己误伤了西门辞,只好任由他摆弄,寡言少语的憋红了脸。 当天,叶无言回了玉言宫。 关门之际,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无言,别动。” 叶无言保持着对门的动作,没有动:“你来了。” “回昭澜有几日了,怎么不来看我?”童清略微失落道。 叶无言:“你本可以回头,却没有,让我如何信你?” 童清装傻道:“回头?无言,你在说什么?” 叶无言轻声:“泣浊兄,何必呢?” 良久,叶无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 大长公主听闻叶无言回来后,日日在他出没的地方守着,搬出了要不回来茶楼的损失、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叶无言也清楚地知道,大名鼎鼎的泉裕公主,讨要的绝不只是一栋茶楼的银两,还包括失了名声的地界、多日以来的营业空窗亏空,说不定还会有公主本人头痛数日的精神损失费。 叶无言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只敢绕着她走。 某日,叶无言正巧撞见了焦头烂额的李寒空,不远处便是苏止儿。 他急忙拉住李寒空:“好姐姐,帮我挡住那个女人,我先走了。” 李寒空尚未转身,叶无言早就一脸惊恐地跑了,他看见苏止儿抡起袖子,气势汹汹追过来。 李寒空不明所以,转身后下意识拉住了经过之人的手。 苏止儿大喊:“好啊,你跟他是一伙的?他欠了我钱你知不知道?” “叶公子不像是会欠钱的人,”李寒空怀疑且犹豫道,“姑娘,不然这样,他欠了你多少,我来替他还?” 苏止儿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仰头看她:“一千两黄金。” 李寒空瞬间呛住,一千两黄金!怪不得叶无言要逃,换成她,她也会连夜搬出大煊。 苏止儿打量她一番,点点头:“本宫刚好缺个侍卫,你来吧。他欠的钱他还,不用你补。” 李寒空没注意到“本宫”二字,歉意道:“抱歉,我家走失了几个妹妹,暂时接不了活。” 苏止儿莞尔:“你的人在本宫那儿。” 李寒空瞬间紧张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怕被她连坐报复。 但在被苏止儿带回府后,李寒空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几个大大小小的一齐围着她,手里还没落下笔和算盘。 李寒空望过去,苏止儿已经走远了。 几番关切后,李寒空才知道,是苏止儿将她们带出了破庙,教她们习字算术,待她们极好。 从翮杳带回来的包袱,一会儿就成了扁扁的一页布料。 入夜,苏止儿在湖畔凉亭赏月,遥遥看到李寒空踏着疏影而来。 “叮铃铃” 苏止儿疑惑,习武之人竟还带铃铛。 李寒空先是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呈上一只精巧木盒,她软着声音道:“多谢殿下几日来对草民妹妹的照料。” 苏止儿听到“草民”二字,不悦地皱了下眉。 李寒空:“这是我在翮杳国买回的项链,虽然不算贵重,却胜在精巧新奇,还望殿下收下。” “叮铃铃” 清脆的响声从这儿发出。 苏止儿把项链放在手心里,月光下闪着荧荧的碧色,她心里的愉悦映在脸上。 李寒空趁机道:“还请殿下收我入府,留在公主身边伺候。” 苏止儿单手托着脸,眼睛仿佛也像项链的碧光似的夺目:“给本宫戴上,贴身位置就是你的。” 第80章 吃醋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飞鸟喜出望外,自见到叶无言的人开始,那一丁点的哀怨全部转化为了“人没事就好”。 自上次青月监视童清被发现后,刘飞天果断将任务交给了飞鸟,并为他预设了几十种避免被发现的路线。 飞鸟忙活了好一阵,在得知公子没死的消息后,心中焦急万分,迫不及待地想见他,然而繁琐的任务量却不容许飞鸟跑出来见叶无言。 叶无言眉眼含笑,回到“以往”的模样,似乎与先前并无不同。 他伸出手捏了捏飞鸟的脸,感叹道:“瘦了。” 飞鸟正要贴近叶无言,想诉说心底多么心痛与思念,又有多么为他担心。 抬眼看清叶无言身后站着的人时,飞鸟终于噤声,闭上嘴默默站在一旁。 苏玄煜的压迫感比以往更强了,就像一口獠牙的恶犬恃宠而骄似的,他站在叶无言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叶无言的一举一动,目光扫过飞鸟时,则会露出驱逐式的不悦,恶狗护食似的。 但在叶无言转身后,苏玄煜换上可亲模样:“小叶子,早啊。” 叶无言没有过多犹豫,直接说出忍无可忍的提醒:“陛下,你来玉言宫的频率未免也太频繁了。” 第88章 苏玄煜反问:“那又如何。” 叶无言爱搭不理道:“飞鸟,去提醒陛下该上朝了。” 飞鸟没敢,他觉得陛下的脸有千面,对公子的那一面永远是柔和的,对于他的永远是嫉妒、冷漠的。 苏玄煜凑近叶无言,一只大手盖在叶无言头顶,轻和地揉了揉:“以后不要触碰到除我以外的男子,好吗?” 叶无言脸色微恙,可装惯了好人的脸,极难有威慑的影子。 他没说话。 苏玄煜在心里大爽,恨不得立马亲他一口,成亲、洞房在脑海中一气呵成。 于是,朝后内阁。 苏玄煜斟酌再三,谨慎试探道:“你们为何不催朕封后?” 海丹泽丞相睨他一眼,关爱似的写下一纸治疗头疼脑热的药。 老家伙们口直心快,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猛地站起来直谏道:“陛下革新弄出这么多乱子,还想成亲?若不将这些烂摊子收拾好,就不要想那么美了。恕臣婉言,臣甚至都看不见大煊的未来。” 海丹泽沉吟道:“那些新上任的百官,虽然进言冒进,却言行护民,常用些出之于民的刁钻手段,虽不合规法,依旧不失为好办法。此次革新,少数利益受损者组织暴乱,从根本利益来看,这是能够清理渣滓最快的办法。” 老家伙分得清孰轻孰重,乐呵呵一笑:“海大人说的自然对,我们只是看不惯陛下耽于享乐,应居安思危……” 苏玄煜:…… 他甚至都有些后悔将这些老东西保下来。 回想起现代所记载的大煊历史,苏玄煜熟记于心。 但因叶无言并未看过《痴梦三载》一书,他也没办法看到大煊灭国的详细记录。 他只知道,自己会弑亲灭国,最后悬颅示众。 弑亲一事,他办得轰轰烈烈,倒像验证了自己的残暴,和弑亲的恶行。 即便目的、过程有待核验,但结果是对的。 苏玄煜犹疑:“海丞,你觉得大煊有希望在十年内强盛起来吗?” 海丹泽反倒好奇他眼里怪异的深沉:“只要天灾不肆虐大煊,如何不行?” …… “你觉得历史的结局无法扭转?”叶无言手中的折扇忽闪着风。 叶无言认真数着:“我们能做的都在做,无论是推陈革新,还是顺应封建王朝,那群胆子大得很的新官,都在为我们做着。如果我们以片面的、普通人的思维来看,我想不出失败的理由。” 苏玄煜反复参透海丹泽的那句话:“除却天灾……” 叶无言接着他的话说:“地震、瘟疫、洪水、海啸、大旱、暴雪、台风……” “防震一事,我们早就派人寻找相关的工匠,造出轻盈精巧的木屋,可百姓住惯了土房,稍微富庶的住砖房,根本无法推及。防疫一事,我们也早已在各地囤积常见的药与粮,只要贪官污吏不把念头打到这个上面,各郡县人一定有活下去的机会……可无法预测的事何其多,你我只是一蜉蝣,尽人事后若是扛不住,那么我们将别无他法。” 叶无言合上扇面,抬眼道:“陛下,我们只能一事一事来,过得了今日,明日照样过得好。还有两年,命数瞬息万变。” 苏玄煜目光所及只有叶无言一人,却透过他的坚定,看到了多年来的甘苦:“我与你一年又一年,好像过了半辈子。和你坦诚后再次聊心,竟是为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未来。” 叶无言拾起自己的书,往外走,发带纠缠而凌乱了书房里的风,凭风吹舞鼓起的玄衣,衬得他脸色脆白。 “谁与你聊心。天灾数年未曾遇见,更无一点征兆。今后,耗费近百年基业仅仅是为了修筑‘杞人忧天’堤坝。” 人已离开。 只落下一句话,话轻飘飘的,并不在意:“到那时,我就成了百姓口中的妖相,中饱私囊不过如此。” 苏玄煜轻笑,心里想:应该是蛊惑人心的仙人妖精。 就算改变史书,也不能排除结局死亡的可能,万幸,他早已…… 说起叶无言看的书,应当是那日叶无言让蒲生送来的书,大抵都是农书或者新奇的话本子。 苏玄煜另起心思:怎么这么喜欢看书? “岳有才,给朕寻几本上好的……” 次日,叶无言挑出一本书面花里胡哨的册子,万分好奇为何蒲生竟会挑这本? 直到叶无言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越翻眉头皱得越紧。 书中人宛如无骨的鱼一样奇异交.尾,猎奇非常。 而且这‘双鱼’都是男子,叶无言翻开下一页,缓缓闭上了眼,合上书换了一口气。 书里的作案过程与工具他不曾见过,但叶无言知道谁才是最想掰弯他的人。 “咣!” 叶无言一拳砸到书案上,睁开了眼,泛出杀气。 另一侧,苏玄煜仔细听暗卫禀报,单手揉太阳穴,深觉前路漫长,遥遥无期。 叶无言正要杀出去质问,就见青月迎面而来。 青月犹豫地将一张纸藏于身后,侧身站在一旁,眼神躲闪,仿佛想说又说不出口,下一秒就要逃走似的。 叶无言叫住他,奇怪道:“怎么?” 青月:“……公子,有人来信。” 叶无言:“谁?” 青月顿了顿:“是童大人,他邀您明日青苔巷一聚。” “哦?”叶无言接过信,轻声道,“你先回吧。” 叶无言坐回书案前,淡淡思索着什么,从纸封里抽出光洁的纸张,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有因,求归途。” 纸封被搁浅在一旁,还有四字: “无言亲启”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叶无言手忙脚乱地收起信,慌乱下纸皱了几道,一连串举动被门外来人尽收眼底。 苏玄煜瞬间敛起笑意,装作没看见叶无言藏信的动作。 两人各自做贼心虚,气氛僵了一瞬。 “陛下要走?”叶无言两手藏在背后,微笑道。 苏玄煜只好道:“……嗯。” 寅时,玉言宫潜入一贼影。 此人武艺高强,翻窗而进,甚至都未曾惊动暗卫,想必甚是熟悉暗卫习性。 此人不搜钱财,不贪美色,极为冷静的一双眼,寒气逼人地凑在窗缝处,借月光琢磨一张纸。 他面无表情地翻来覆去,仅仅十个字,他愣是看了将近一刻钟。 一团模糊的黑影斜斜映照在屋内,像只隐忍贪嗔痴的漆黑怪物。 苏玄煜醋意地看向榻上的人,埋怨似的皱眉,看着看着,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叶无言的脸。 他克制着心底的欲望,薄唇贴了贴叶无言的手指,依依不舍地翻窗离开。 明明叶无言都主动吻了他,怎么还是朝三暮四。 童清那般阴险的毒蛇,装出一副冰雪塑成的真身,还真当自己洁白无瑕? 苏玄煜越想越恼怒,在一口井旁将信撕了个粉碎,雪花似的飘洒入井口。 三番五次拉他遭难,遇险时袖手旁观,太平中企图谋反,桩桩件件,哪里配得上喜欢叶无言? 苏玄煜负手而去,窝了一腔怨火。 他心中最忐忑的,还当属揣摩不出叶无言是何种心思,他本应知晓叶无言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今日叶无言的举动,还是令他的心颤了一下。 脏器上有密密麻麻的尖毛刷似的,难解疼痒,酸涩肿.胀。 —— 叶无言如约来到了青苔巷,入眼望去郁郁葱葱的高树,依旧没看懂这棵树会结什么果。 “无言,你来了。”童清已经等候多时,轻轻地推开小院门,浅笑着邀他进门一叙。 “好。”叶无言顿了一步,行至他身侧。 屋内摆好了茶,茶水温吞地消热,入口温度刚好。 叶无言不禁好奇:“泣浊兄回心转意了?” 童清微敛着眼睫,目光再次回到叶无言身上时,带了几分锐意:“并未。” “邀你前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叶无言:“什么?” 童清严肃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叶无言只在童清验尸时见过。 “我爱慕你。” 叶无言:“泣浊兄,你……” 童清:“无言对我可有半分好感?” 童清的神色过于认真,叶无言半身稍退,是潜意识防御的本能:“同僚之谊。” 童清听罢,释怀地自嘲:“我就知道……” 他又轻轻问:“想不想听听我父亲的故事?” 叶无言没说话,一对圆眼像往常一般明亮,他在好奇。 童清满意垂眼:“我父亲名叫仇季,世人只知晓他是百战百胜的北疆大将军,就连刚回朝的武曲,都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童清细细抚着杯壁,他的神情里没有故事,全然紧跟叶无言的情绪陈述往事。 “但他们不知道,仇季是一个偏执的疯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先帝苏齐煦。彼时仇季才华横溢,大有治国之才,为了不让生性多疑的先帝忌惮,仇季编造出自己杀人的证据,设计将自身‘把柄’送到先帝手中。” 第89章 “无上皇多子,先帝为了坐稳储君之位甚是艰难,送上手的把柄为何不用,于是仇季顺理成章地归入先帝麾下。” “昔日先帝即位大典,却在当晚拿出了仇季杀人的‘证据’,以作要挟。仇季无可辩驳,毕竟是他亲手呈递的证据,即便是真的,又有谁能证明是假的?无非是再次认清先帝不喜欢他罢了。” 苏齐煦冷血多疑,甚至不惜给仇季下药,让他与重臣之女童荟成亲,拉拢朝臣,其后二人诞下童清。 仇季心中千疮百孔,可无论如何努力,苏齐煦依旧百般忌惮,他便弃文从武,当了驻守北疆的武将,再不归朝。 多年后,仇季军功赫赫,清冷寒苦的北疆传来一则喜讯,陛下要立后成亲了。 那日,仇季失神战死沙场,一具简单尸身赶在皇帝喜事前回皇城。 苏齐煦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仅是命人将他以寻常百姓的规格悄然下葬,能文能武的大将军被烧成一撮灰,置于冷冰冰的匣子里。 苏齐煦自己独善其身,拉得旁人万劫不复。 叶无言再也无法忽视童清话中的隐晦之意,童清虽是笑着的,却森森地瞧他。 叶无言将自己那盏茶推向童清:“童大人,你与仇季不一样。我也与别人不相像。你说你有因,我便来等一个亡羊补牢。可你的归途是什么?” 童清:“与你成亲。只要答应我的求娶,往后任你差遣。” “你敢娶他?谁给你这天大的胆子,怎么不敢连带着朕一齐娶了!” 苏玄煜“哐”的一声踹开门,两扇门大敞,挡住了屋内大半的日光。 看到叶无言哑口无言的模样,再看童清满目敌意,赚足了面子。 “他已经是朕的人了。”苏玄煜噙着得意,睥睨他。 童清:“你说什么?” 苏玄煜靠近,挑眉道:“你不想听的,朕都做过。今日我允你不尊天子,可就算你我都是寻常人,也斗不过我。” 童清冷笑着一拳挥去,竟裹挟了轻微的破空声,可见力道有多足。 苏玄煜只守不攻,玩味地引导眼前的“毒蛇”,褪去温润公子的“皮”。 几招过后,童清诡异地被逼红了眼,极其刁钻地偷袭到一拳。 苏玄煜假借小臂格挡,甚至主动往前挨了这一拳,他背对着叶无言,达成目的似的,得逞地无声炫耀。 “童清!”叶无言上前挡在二人之间,声音有几分急促。 童清微微发怔,他好像又输了一局:“无言,我……” 他低落撇开脸:“无言,我等你一年可好?” 叶无言没有答复,转身带苏玄煜离开。 回宫后,叶无言应苏玄煜的要求帮他上药,据说无所不能的陛下,不想让外人看见他的伤势。 然苏玄煜没有一点挨打的伤者自觉,压不掉眉宇间的得意,恍若特地讨甜吃。 叶无言知晓他故意挨的一拳,以苏玄煜的性子,绝不会任人欺负,除非他别有所求。 他微微叹息:“疼吗?” 苏玄煜凑上去,学着他的“无奈”:“不疼。但我还有些旧伤更痛。” 叶无言困惑:“旧伤?在我来这儿之前受过伤?谁干的?” 苏玄煜反手拿出一册子,细细数落:“九月,肇事人叶某,欣喜随童清入室,难颜羞色;还是九月,叶某提及朕,满面愁容,说朕骂你蠢笨,常常奚落于你;又是九月,叶某对童清撒娇,被其抱在怀中入睡……” 册子厚厚一捆,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未免也太夸大其词,”叶无言僵笑道:“做戏而已,都是些迷惑苏三的手段,想必陛下不会为难我。” “呵,”苏玄煜偷偷触碰他的手指被无情打掉,“无碍,朕往后常念常诵,定会有痊愈的那日。” —— 自那日后,童清照常在大理寺活动,甚至将一身所学教给西门映雪。 但他尽量避免与叶无言相见,童清害怕自己会有一日心软,更怕叶无言的心偏长在苏玄煜那侧。 愣神之际,富秋来报:“公子,我们何时动手?若是一直消耗下去,那批兵士养不了多久。” 童清神色恹恹:“最多多久?” 富秋默了默:“一年。” 童清:“一年而已,我给他的时限也是一年,等得起。” 另一侧,叶无言成日忙碌,盯预防天灾的相关事宜,有时连饭都不吃。 苏玄煜只好掰着他的脸,强硬地喂给他,若是叶无言挣扎,他便会借身高差优势,解了他的发带缠紧手腕,一手臂搂着,一手臂投喂。 半威胁半强硬地警告:“吃个饭而已,我不做越界的事。” 叶无言闷着气,乖乖吃完。 苏玄煜总能在饭点将所有人赶出去,导致叶无言无法向任何人求助,虽然不会有人敢拦皇帝。 “苏玄煜!” “对不起,”解了绑,苏玄煜速速道歉,趁叶无言未留意,立即抵着他的脸蹭蹭。 叶无言捂着被蹭的脸,满脸不可置信,指着他:“你、你……” 苏玄煜无辜道:“对不起,夫君……” 叶无言冷着脸走了。 往后几日,苏玄煜只能靠深夜爬墙,夜夜解相思愁。 第81章 温情 某日,苏玄煜轻手轻脚关门,兴许是来的次数过多,以至于他轻车熟路得像来到自己寝宫一样。 他先是检查叶无言叶无言熟睡与否,呼吸轻缓有节奏,放松时脸颊黏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抱着锦被角。 紧接着,苏玄煜俯身,朦胧月光透过窗棂,巨大的黑影笼罩住叶无言上方。 叶无言在睡梦中一颤,气息流动似乎阻了一瞬,惊醒后竟发觉身旁多了个人影。 叶无言瞬间头皮发麻,一激灵彻底清醒,仓促下揪着锦被往床榻深处躲远。 即便叶无言将自己深困床榻里侧,实则并未安全几分,恍如给“登徒子”让了个位置。 “苏玄煜!”他唇上亮着水光,两瓣唇在惊慌中小小张开一道缝,被吸.肿了似的。 “别怕,”苏玄煜心虚地低声哄道,“我只是想来问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叶无言将他踹下床,撑着手臂坐起身,冷呵道:“你不是在梦中和我学了十二年?该学的都学过了,到底装什么?” “所以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玄煜思索了一阵,装作为难道:“我……我们那日在翮杳国……” 叶无言低声喝止:“苏玄煜,之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不代表你还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苏玄煜扮作受伤失落的模样,摸着床边,脸色埋在阴影里,骨节分明的手捏紧又松开。 叶无言:“还有什么事?” 苏玄煜:“小叶子,我好歹救了你,说声救命恩人不过分吧?着实是有些难言之隐,才过来找你。” 叶无言充满怀疑地堤防他:“什么?” 苏玄煜默默道:“自那日你帮我……之后,那物件就像死了,一遇到你才有感觉。太医说凝久了对身体不好,可你不肯见我,所以我只好来偷偷看你。” 叶无言哑口无言,想骂出来的话堵在喉间,静静看他耍什么花招。 若论事实,他的确欠苏玄煜一命,可这隐疾,着实难以…… 叶无言别过脸,难忍又抗拒,咬牙切齿的。 他极难想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怕不是睡昏了头,才待在这儿听苏玄煜说梦话。 深更半夜,苏玄煜亲口说出……那物? 苏玄煜继续唱衰:“唉,只怕历史上大煊在我手中三年灭国,是因为天子难以纾解,被憋死了。史官无颜见到如此轻浮的死法,只好改写历史……” “停,”叶无言恍惚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苏玄煜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本话本,指尖偷钻到叶无言的手掌心下,柔柔抬起他的手又放到书页上。 苏玄煜眯起一弯亮起的凤眼,漆深的眼神隐匿于黑夜里,极其危险侵略的模样。 “读给我听。” 叶无言翻开一页,是熟悉且不堪入目的细笔插画,文字寥寥,却能让人想入翩翩。若是面对面读给苏玄煜听,简直就是皮影戏的翻版。 他黑着脸反手扣在书的皮封上,忽然想起来了:“那本书是你放的。” 苏玄煜痴痴瞧他,简直被叶无言魇住了,不自觉胆大包天道:“喜欢吗?” 他接连拿出另外两只轻巧的竹简,贴心道:“还有两册入门的动作,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 不出片刻,连书带人齐齐被扔出门外,竹简噼里啪啦砸在苏玄煜的身上,毫不留情。 屋门“砰”的一声闷响被关紧。 苏玄煜卷起宽袖,没功夫去关照那丢人的话本子,指尖扒在门缝处,脸凑上前苦苦求道:“小叶子,你行行好,我读给你听总行了吧?” 叶无言困着眼眶,毛刺刺的发梢翘起,骂道:“滚!” 第90章 苏玄煜转身,弯腰坐在门外石阶上,望着月光的眼睛带着笑意:“哦。” 真可爱。 —— 十月中旬,道士文灿在池塘里撒了一把鱼食,悠悠说道:“气象平稳,无灾无战,热气烤炽,一池鱼鲜。” 叶无言蹲在一旁挑逗木桶里的黑鱼,这条是文灿之前救下的,黑鱼残尾瞎眼,却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道士手里的鱼食顺着指尖往水中掉落,池塘内的红鲤鱼围着吃食转圈,层层相绕,像叠叠红.浪。 他抬起木桶,缓慢将边缘浸没在水中,往下沉入倾斜。 黑鱼一甩尾,激起一串高高浪花,飞快地逃入池塘里游走了。 一条纤细的黑色,绕过红润的肥硕鱼群,独自远去。 叶无言戏谑道:“大师,您这是鱼尾淋头了。” 文灿擦了把脸,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出宫吗?快走吧。” 叶无言没抬头,安静地看池塘里胖头鱼的蠢样:“你怎么知道?” 文灿:“蒲生在旁等了你有半刻钟了。” 叶无言扭头看过去,立即站起身:“哟,刘飞天请了蒲生来帮我。大师,你观天相,瞧瞧我运势如何?” 蒲生默默在侧研读古书典籍,不慌不忙等待,就好像和其他人并无世俗联络,与世隔绝。 刘飞天怕是担心蒲生过于勤勉,耽误了体练与人情往来,故而特意“派给了”叶无言这个任务。 文灿抬头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今日有雨,你要遭殃了。” 叶无言轻笑一声:“去你的。” 自叶无言着手防范天灾开始,便时常出入城郊村落,探测河床深浅,能蓄水几何。或是与农夫织女闲聊,详记几年来的异象,便于擅长推演天象的人预测灾情。 不仅如此,有时还要帮深居浅出的村民,普及应急状态中存活下去的方法。 一天下来,胳膊酸腿疼嗓子哑绝对少不了,刘飞天关照蒲生得紧,竟会还会安排他前来,其中心思叶无言也无从得知。 至于刘飞天在忙什么,自然是紧盯童清的动作,加派安插各种眼线,近来还阴差阳错逮了些敌国奸细。 童清虽说给叶无言一年时间考虑,可他手中的私兵绝不是儿戏。豢养私兵耗费重财,也就意味着童清随时都有可能因破财而举兵造反。 头痛得很。 蒲生过于耿直警惕,若让他防童清这一“清官”,的确不合他性子,将他送至叶无言身边,还真是佳选。 叶无言敲了一下蒲生低着的脑袋:“距书远点,眼睛不要了?” 蒲生急忙收起,微红着耳畔:“遵公子令。” 叶无言并不计较,微笑道:“走吧,路上瞧瞧稻苗像不像书中画的。” 蒲生重重应答:“是!” 他们此行要跟农户分发改良后的农具,并搜罗些中肯意见,蒲生一一记录在册。 在苏止儿的教导下,蒲生办事愈发井井有条,归档分项无一不通。 一路上极为顺利。 申时,二人回宫。 此时的晴空变得阴云密布,离躲雨歇脚的破庙只有几步之遥时,倾盆大雨浇了他们一身。 破庙里空气不畅,暑气却消散,蓦地掺了寒凉。 雨越下越大,随着雨伴来的风,吹得人阵阵凉意。 蒲生噤声跟在叶无言身后,像只形影不离的影子,亦步亦趋。 叶无言斟酌着想劝他自在些,回首后才发现,蒲生眼睛疲惫得微敛,嘴唇干燥泛白。 刘飞天特意将人交给他,万万不能送还一个病患啊。 叶无言顾不上对小孩的引导教育,直接拉他到破庙避风的墙后,把外面一层外衣脱掉,开始解里面的一层白衣。 蒲生惊慌地睁大眼睛:“公子,你这是干什么?您身体本就虚弱,别着凉了……” 叶无言把稍微干燥的洁白衣物递给他,还有淡淡的甜香与温度:“湿的脱掉,换上这件。陛下成□□我多穿几层衣物,少一层不碍事。” 蒲生没功夫理会这句话中“陛下”的含金量,身上虽然湿冷,但礼节不可废。 “不行,公子。你是主子,我……” 叶无言挑眉:“哦?大长公主殿下只教会了你这些东西?” 蒲生急得脸红心跳,紧张道:“并非,可……” 叶无言:“可什么?你在我这儿,就不能叫你染了病气回去。殿下本就看我不顺眼,若让她逮住这事要说法,一定会给我安排一个谋杀皇亲的罪名。” 在入庙前,蒲生特意慢了叶无言几步,好让公子先行避雨,却也使得自己浑身发冷。 他本就四体不勤,被雨水一浇,再被叶无言一吓,脑袋热烘烘地红了一片,还真像受寒发热。 蒲生不想苏止儿与叶无言结怨,只好半推半就把白色干衣穿在里面,可为了公子声誉,他还是把湿衣服披在外面。 叶无言满意地揉乱了蒲生的头发,不经意说道:“你知道吗?在我生活过的世间,每个人都是自由且平等的。” 蒲生不懂,逆来顺受地低了低头:“公子是神仙。” 叶无言轻笑,不再说什么。 夜已深,两人慢悠悠回到宫里,刘飞天早已在玉言宫等着。 叶无言把人轻轻推到小孩怀里,打了个哈欠:“人给你平安带回来了。” 看着他困倦的身影隐入屋内,刘飞天有几分歉疚涌上心头。 蒲生推着刘飞天的肩膀,往回走:“往后不要再麻烦公子了,我本就习惯独来独往,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刘飞天少有地点头,思量道:“好。” 蒲生:“公子以往应当吃了许多苦。” 刘飞天奇怪道:“为什么这么说?” “公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会把干燥衣物拱手让人;他一路上心事重重,全然不会和你我吐露心事。这或许……恰恰是他待人好的举动,损己利人。”蒲生的笑有些心疼,“我猜想,兴许是没有神仙教公子对自己好。” 刘飞天默默跟在蒲生身侧,观察他神情:“这样总归会伤害到公子身上,我们得看紧他。” 蒲生柔声:“嗯,公子应该是你我效忠之人。” 刘飞天轻快地笑了:“那当然。” 另一侧,叶无言草草沐浴后,湿着头发倒头就睡。 层层衣服随意搭在衣架上,可想而知他拖沓着多厚重的衣物回来。 叶无言怕冷,他裹紧了身上的薄被,呼出的热气扑在脸上,将自己蒸得热腾腾的。 苏玄煜掐点撬开窗户,潜入屋内,经过衣架时,他愣了一瞬。 一,二,三,四…… 数目不对。 苏玄煜抓起每件衣服,细细查看,还真少了一件。 外人可能发觉不了,可苏玄煜不是外人,他每日都会依照天气,偷偷命人准备几层衣物,再命宫人呈给叶无言。 他偶尔甚至还会检查叶无言的穿衣,冠冕堂皇说帮他维系神官形象。 所以叶无言穿了几层,苏玄煜一清二楚。 若是少了外衣还好说,关键是迟迟翻不到那件里层的衣物。 苏玄煜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他竟然在外面偷偷脱衣服了?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像冲过去质问叶无言衣服呢?赏给了哪个野狐狸精? 那个野狐狸精是不是扒了叶无言的衣服,对他上下其手…… 叶无言有没有反抗,是兴奋愉悦,还是紧张抗拒…… 苏玄煜越想越乱,踌躇到叶无言床边,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倘若他问出口,既暴露了自己潜入他房间,又暴露了他偷琢磨叶无言的穿戴,怎么想都不像个好人。 这一切,叶无言全然不知,他觉得自己深陷火炉,梦中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连环,逃不掉脑海的杂音的轰鸣。 叶无言的气音很弱。 苏玄煜敏锐地听见了,他听到叶无言在说:“好热。” 苏玄煜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叶无言的额头上,滚烫。 苏玄煜瞳孔微缩,立即嘱咐好岳有才,关门后唤出了柔川。 “他今日为何发热?” 柔川如实禀报:“兴许是淋雨受寒后发的热,今日公子还将里衣脱给了蒲生。” 苏玄煜气得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眼神好像穿透了屋门,生气地瞪那位迷糊的病人,气结命令道:“把衣服拿回来。” 柔川:“是。” 当夜,一件普通至极的白色薄衣,辗转反侧终于回到了苏玄煜的手心里。 揉狠了,揉皱了,最后被泡在水里,用皂荚狠狠搓洗。 叶无言此番病气来得急且快,身子底本就大伤,多日劳累更加重病情,被强制命令卧床养病。 苏玄煜端着一碗药,坐在叶无言身边。 叶无言只露出一双心虚地眼睛,迟迟不肯露出嘴,被蒙着的声音闷哑:“陛下,能不能不罚吃惑糜丹?” 第91章 苏玄煜面无表情,把药放在桌案上,伸出手指作势要敲叶无言,给他一个教训。 叶无言闭紧眼睛,但那一下迟迟不来,等他睁开一只眼睛后,猛然被敲了一记。 他不死心道:“陛下打了我,就不能逼我吃惑糜丹了。” 苏玄煜依旧不说话,坚持一勺一勺喂他苦药。 叶无言喝饱后苦得吐了下舌尖,刚想讲条件,就被苏玄煜摁在榻上亲吻。 “唔……” 良久,苏玄煜舔.了下他的唇,哑声道:“惩罚好吃吗?” 叶无言没力气,眼睁睁看着他。 苏玄煜:“小叶子贪吃到没话说了。” 第二次的吻很轻,舌尖柔和地磨.着叶无言的软.唇,耳鬓厮磨。 苏玄煜失控地埋在叶无言的颈窝,闻着熟悉的气味,无奈又心疼:“我爱你,我想让你活。” 药里有安眠成分,叶无言沉沉熟睡,梦中一片空白,没有半分牵挂。 第82章 求签 “什么?”童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好像淡淡重复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去重跪在地上,头颅垂在地面上,一滴汗顺着脸颊掉落,溅没在石砖地上。 “童文驹将军被苏氏所杀,当下将士们群龙无首,一大半人哗闹要杀了苏氏。” 童清轻笑:“他们哪有这个胆子,领头的人是个聪明人,激起他人仇怨,自己渔翁得利。” “吩咐下去,谋逆造反是死罪,不过若是随我出征,那便是为新皇效忠,金钱官爵应有尽有。” “……如果有人想逃,斩立决。” 去重恭敬拜了一拜:“是。” 空寂院中,留童清一个人,他随意将杯中的水浇在柿树下,抬头看见柿树又结满了果,看颜色差半月可熟。 届时,还不知自己前路如何。 一年之期将近,正处八月末,童清果真安静等了叶无言一年。 可惜苏玄煜抓住了童文驹行踪,以至于童文驹宁愿死在苏氏剑下,也不愿被生擒审讯。 童清本可以再多给叶无言一些时间,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树下的风声。 既然苏玄煜要他死,他便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平衡之道总归是假的。 听闻童文驹的死讯,他第一时间竟觉得秽物已除般畅快,要知道他向来厌恶这个名字。 童,是先帝苏齐煦安排给仇季的重臣之女的姓氏,是仇季对心上人的怨怼和卑屈不甘。 文,取自苏齐煦的“齐”。 驹,取自苏齐煦的“煦”。 这些龌龊心思,童清每每想起母亲,便觉得胸口中压了一口浊气。 但得知童文驹死后,童清又觉得自己隐隐期待着什么,说起来他已经许久不见叶无言了。 童清缓慢走入屋内,在某处暗格中抽出一幅画卷,握紧画轴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心跳被眼底的热烈感染。 画卷被保存得很好,画中人唇上的红迹,随时间黯淡陈旧,可他眼里的光彩依然动人。 童清呼吸紊乱一息,手指控制不住地抚摸笔痕,他已经很久没再见他了。 童清小心翼翼地重新把画装进暗格,里面有质地柔软的锦袋铺着,周围还设有防虫防潮的机关。 然而看似平平无奇的暗格,却有暗器防备,若有人稍加行差踏错,便会立即惨死于乱箭毒发。 童清在树下来回踱步,全然没了方才冰冷愠怒的模样。 忽然,一片细叶掉落在他的肩上,却毫无察觉,凌乱的脚步可窥出他的狼狈。 童清心焦地倒了杯茶,慌神中被溢满的茶水烫了一下,其中心思也随着刺痛慢慢沉落。 当即,童清鬼上身似的,白日里沐浴焚香,身穿一袭素净白衣裳,出门后朝西边走了。 正午,清河观。 烈日当空,观内只有三两道童,不曾看见香客。 童清虔心跪拜,敬香跪拜。 随后,他双手摇握一只竹签桶,齐整的竹签闷声碰撞,一下又一下。 他心中默念:吾童清,字泣浊,元朗十七年九月十九日酉时生人,年方二十有八,现居青苔巷深处陋室。 叶无言在上,泣浊斗胆求问,你我二人姻缘何如? “啪”,竹筒中摔出一支签,落地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嘹亮。 童清两手拾起,皱眉看了许多遍,指腹在签文上来回摩挲。 是一支中平签,签上写:舞竹挽风,莫斯为甚。 此签不好。 童清面无表情地将签折断,将两截废竹片攥在手心里。 他闭上眼,重新心道:愚童清,字泣浊,元朗十七年九月十九日酉时生人,年方二十有八,现居青苔巷深处陋室。 神官在上,泣浊冒昧叨教,可埋怨否? 一支签滑出签筒,上面写:天从人愿。 签背有行细字:上上签。 童清微微舒展脸色,极为珍重地收回袖子里,甚是满意地抚了又抚。 最后一签,童清求问前路如何,掷出一空签。 童清随意地将它丢回签筒中,并不在意。 走时被谷风吹起的衣衫,卷染了一角残香灰。 那风又掀翻了断香,烧了香案垂下的布帘,吞黑了一枚洞,隐隐红色暗火舔舐布料,即将殃及案上供奉的瓜果时,有人来了。 小道童诧异地看着燃灭的火,颇为头痛地拿香案没辙…… 今日叶无言外出采买,被阳光下闪耀的琉璃饰品吸引去,兴致极高地拿起来细细赏玩。 这应当是和翮杳国互市的商物,在民间畅销无阻。 倏地,有人拉了一下叶无言的手腕,他疑惑回首。 谁都没看见。 童清就像鬼一样,无孔不入地出现在叶无言身边。 这时,在他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无言,我想到办法了。” 这声音异常地激动欣喜,都有些不像他以往的性子。 叶无言再次回头,谨慎搜寻童清的身影,可这人却恍如凭空遁形一样,消失在他眼前。 —— “阿溟能去当大将军,为什么我就不行?更何况我的武艺不输父亲亲兵!” 武曲偷偷瞄了一眼西门桐的脸色,轻轻扯着西门辞的小臂,拉他出去相劝。 他以为的“轻轻”,实则能把西门辞拽一踉跄,只不过西门辞刻意强撑面子,硬生生感受铁钳一样的力气拖他出门。 武曲悄声道:“你也知道他父母尽失,了无牵挂。可你有母亲,有阿姐,还有我……如果你在战场上有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母亲交待?” 武曲硬着声音威胁:“你若死了伤了,你娘肯定会难过。我宁愿自己去死,都不愿见她掉一滴眼泪。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不要因为愚蠢的英雄梦,去战场上送死。” “你的命不值钱,你的武艺一样稀烂。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准你参军。” 西门辞气红了脸,赌气离府出走,匆匆间他仿佛擦肩而过一人,很是熟悉。 因着少年人颜面为尊,一个劲往府外冲,连那人朝他微笑着点头示意,都不曾给一个礼貌回视。 西门辞逃到了大理寺,今夜西门映雪轮值。 他在姐姐昏黄的灯烛旁絮絮叨叨,诉说父亲的无理强硬,并愤怒发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西门映雪边翻卷宗,边提笔写注,时而忍不了聒噪,冷声说句:“闭嘴。” 西门辞只能闭嘴一阵,等西门映雪看到轻松处,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絮叨。 西门映雪眉心微动,微不可察地朝他挑眉,她的蠢弟弟自己都未曾发觉,言语里三分之一控诉父亲“恶行”,十分之九崇拜并欣赏着最年轻的天才将军——梁漱溟。 西门辞偷师梁漱溟已久,平日里还会提着几壶好酒,去犄角旮旯里找些老兵,学习兵法与身手。 一身功夫刁钻杂派,狡猾鬼精。 几日前还侥幸赢了武曲亲兵,让他士气高涨。 但当他求教武曲战场杀敌武艺时,被果断地拒绝了,继而爆发了后续争执。 西门辞死要面子,离家出走就要走得干干净净,在给他台阶回府之前,绝不会踏入家门一步。 于是,他趴在西门映雪的书案旁,睡了一宿。 次日,西门映雪一脸疲惫,轻轻摇醒他。 西门辞迷迷糊糊:“阿姐?” 西门映雪眼睛看往别处,红着眼眶,冷静道:“阿辞,帮我倒杯茶。” 西门辞不明所以,一下子惊醒了,他有种忐忑惊怕的预感。 西门映雪肃面僵坐在侧,茶水徐徐注入杯中。 待茶壶放平稳,西门辞半跪在西门映雪身前,握紧她的手:“阿姐,我清醒了,你说什么我都受得住。” 西门映雪的嘴张张合合,每个字都卡在喉间,生了刺似的无法吐出。 她声音沙哑道:“西门家被歹徒一夜屠戮,只剩你我二人存活。” 第92章 西门辞呆愣在原地,浑身血液变得煞凉,脑后被敲了一棍似的,发麻发胀。 “你……你说……?” 西门映雪脸色苍白,喉间干咳出血腥:“都死了。” 气氛停滞,西门辞猛地冲出屋门,跌跌撞撞跑回家的方向。 一路粗.喘的空气,像是带火的刀子,在肺腔里爆破燃烧,唇腔里溢满了锈腥,依旧压不住心底的愤怒和憎恨。 到底是谁?为什么? 一定不是真的…… 西门辞红着眼,停在距西门府的十步远处。 他想到了,昨夜的确到访过一个陌生的客人,那人礼貌冲他微笑致意,却全然看不透皮囊下的厉鬼相貌。 —— 童清刚入西门府,就迎面看了出戏,他毫不在意地冲西门辞笑了一下,擦肩而过。 “武将军,想不到你从战场退居西门府,还要头疼家事。” 武曲看着童清成熟的面孔,愣了一瞬:“你,你是仇将军的儿子。” 童清只道:“久违。” 武曲曾是仇季部下,尽管过去多年,他对仇将军的崇敬仍不减当年。 武曲热络地揽着童清的肩背,激动且感怀:“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桐儿,快出来看看,这是老将军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西门桐听到话音,放下手里的刻刀与木料,笑盈盈地迎出去。 她身上还围了厚厚的围裙,丝毫不妨碍她大步上前,毫不吝啬夸赞:“见过童大人风姿,坐高堂上审乱臣贼子,魄力胆识相当不凡,想必童夫人也会因你而欣喜。” 童清轻笑着受了赞誉,谦逊道:“西门夫人过誉了,在下有一事相求,可否进去明说?” 武曲和西门桐没有察觉异样,殷切地拉他入座,只是童清坚持为二人斟茶。 在他们二人眼中,童清怕不是想做他们的上门女婿了? 西门映雪原本就在童清手底下当值,日久生情极有可能。 要知道,童清可是昭澜城内甚为抢手的女婿人选,谁都不知道他为何还不娶妻。 童清见二人急忙饮了茶,开口道:“武将军能否帮我领兵夺位?” 西门桐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童清淡淡道:“造反。” 气氛瞬间如坠冰窖,武曲“蹭”地起身,严肃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童清轻轻将茶盏往前推了一下,瓷杯底与木桌剐蹭出闷声:“谋逆。” 毫无征兆的,武曲往后退了两步,捂着麻痹的心脏,半跪在地,他不可置信抬头:“桐儿,茶里有毒,快吐出来。” 西门桐背后倚靠着木椅,手绢里咳出了血块,鲜红刺目。 童清幽幽道:“一刻钟毒发,我劝武将军想清楚,要不要选择让西门桐活下去。” 武曲恨道:“你杀我!童清,有仇有怨冲我来,她不会带兵打仗,杀她有何用?” 童清半蹲,认真问他:“那你可愿为了她领兵?” 武曲喉中的血凝滞,西门桐厉声:“武曲,你我死后仍是鸳鸯。但若你敢许诺他的鬼话,你我定然遭天打雷劈,绝不相见!” 第83章 混战 童清听罢,嗤笑一声:“西门夫人骨头这么硬,难不成你的血肉能抵得住刀刃厉害?” 他回身低头,眼里毒辣阴冷,剑尖冰凉地贴住武曲下颌:“武叔,你当真能够亲眼看西门桐死?” 武曲征战沙场多年,眼里的戾气强横烟消云散,昔日的将军骨软成一滩泥水,脸上只剩空悲与乞求。 武曲手脚麻木,艰难地弯下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身几乎倾摔倒地。 他垂首,妄图用最不值钱的尊严换得求情。 童清的衣袖拂开武曲的脸,施施然提着剑站在西门桐面前,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木雕,它已经初具神貌,雕刻的应当是武曲的模样。 第一剑,童清并未刻意折磨,稳狠剜掉西门桐小臂上的一块血肉,伤处顿时血流如注。 西门桐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敷满额头,极力在剧烈的痛苦中安慰武曲。 她想表露微笑,可伤处气血极速流失,不得已笑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童清,你的能耐只有这个吗?” 童清听后没有半分怒气,反而被一旁武曲的举动吸引住。 武曲竟哭了,他没出息地哭了。 童清多见市井农妇因争执而哭,多见刑犯临终而哭,多见罪人因恐惧刑罚而哭…… 他从未见过一个万里鹏程、青云独步的大将军哭。 童清冷眼相对,心里不由自主地思及其他人,倘若叶无言为了他哭,又是何模样? 想到这儿,童清眼眸里的光,奇异地柔和几分。 剑刃上的残血一滴一滴,在石板上聚成小片水洼,倒映出童清的迷惘。 但随之,锋利的剑刃没入西门桐的心口,剑身无情地贯穿她的身躯,几乎要把她瘦弱的身体劈成两半。 西门桐下意识想安抚武曲,死前只来得及对武曲仓惶笑道:“不疼。” 武曲的神情呆滞,西门桐尸身轻飘飘仰躺在木椅间,好似睡着一般,胸前血洞源源不断地流血。 “咣当” 那柄杀人凶器被甩到武曲身前,童清皮笑肉不笑:“这毒有趣,它会在你临死前给你回光返照的片刻。到时自戕吧,在下送你们天长地久。” 武曲红着眼睛,心气大伤,整个人衰老数十岁般,怒意和恨意滞塞,天崩地裂地跪在地上。 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泪水模糊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武曲的确等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只是他的五感尽失,恍如废人。 但他仍千锤百炼般拾起长剑,毫不犹豫地捅入心口,瞬刻赴死。 “如此匆忙去黄泉,”童清在一旁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可怜,可怜……” 声音渐渐淡远,房间里恢复死寂。 木雕沾了血,暗红地染出轮廓,这理应是二人重聚第一年的礼物。 —— 御书房内紧绷严肃,时不时三两人影匆忙推门而入。 叶无言与苏玄煜披着外衣,听刘飞天讲述。 刘飞天道:“童清派兵包围西门府后,杀了西门夫人与武将军,事后再也未回青苔巷,应当是藏于私兵处,目前尚未寻到他们行踪。” 有人问:“那西门府……” 刘飞天:“无一活口,只剩西门夫人的一双儿女逃过劫难。” 叶无言对西门桐和武曲的印象,尚且停留在二人欢喜大婚那日,这才一年,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嘈杂声喋喋不休,有人咬牙切齿大骂:“狗养的童清,他们能走到今天,血耗了多少年!” 苏玄煜冷静地斜睨四周,待他们安静后快速吩咐道:“崔阁,传朕旨意:玉言台众人散布城内,护万民周全。” 他转身,逮住老太尉张鸣镝:“张太尉,那些老兵可还能集结?” 张鸣镝苦着眉摇头:“顶多号召一队,这一年死的死、走的走,早就七零八落了。” 近一年来,苏玄煜和叶无言为了安顿老兵,花了不少力气,光是寻找数百人十几年前的家门,便难得很,却委实给边疆将士吃了一颗定心丸。 因为这意味着即使告老还乡,君主仍会善待士卒及家眷,一切后顾无忧。 叶无言提醒道:“陛下,是时候燃烟了。” 苏玄煜默认道:“张鸣镝,把张怀安喊来,有一场苦战要熬。” 其余人纷纷投来困惑的目光,海丹泽心神微动:“神官大人,你所说的‘燃烟’,可谓是唤边疆将士回来?但他们驻守千里之外,燃烟快则半月,如何能速来?” 刘飞天恭敬行礼,解释道:“海丞相,公子早有准备。自异域归来后,疆域战事松弛,公子便开始布局三防巡兵制,可在任意危难之时集结兵线。” “这第一防,是在军中抽调兵卒,回防国内半界疆域,演兵监军。第二防,便是令不同行伍兵士结合操练,秩序大于情谊。第三防,则是疏通驿站,联通疆域守卫,不出半日就能集结一众行伍。” 海丹泽恍然中带有敬服:“神官大人绸缪甚远。” 叶无言礼貌回笑:“天机罢了。” “陛下,臣记得武曲之子西门辞武艺不错,可否分他一队人马?”叶无言细细说着。 西门辞是武曲之子,如若他出面,眼中血海深仇的激烈愤恨,不但能惊醒将士的血性,还能为西门辞争取一条顺畅仕途路,好让他在今后有军功傍身服众。 “允了。”苏玄煜随即答应。 “还有一事未明,”海丹泽质询众人,“童清为什么选今日发难?他又为何挑定武曲将军?” 叶无言沉默道:“青月抓捕童文驹时着了道,有人射出一箭,精准射穿童文驹的心脏,这才发现中了计。想必童清会以此为借口‘征讨’陛下,但他手底下没有领兵将领,只能求助于仇季老将军的部下——武曲。” 第93章 海丹泽神色变了又变:“他竟是仇季将军的儿子?” —— 童清走出演武场,收起一块青铜令牌,他很满意方才一众蠢士的愚忠。 富秋随着童清的步伐站定,听到童清下令:“你去盯他们练兵,今天不用跟我。” 童清走时是带着笑的,富秋早在一年前,就再也没见过童清轻松的神色。 童清的确心情畅快。 他躲过阴暗角落中的重重暗眼,轻易地潜入青苔巷里的旧宅。 兴许是运气好,想必也存有签文保佑的心思,这处常日被暗卫把手的破院子,今日格外清静。 童清没有过多留恋,他亲手关上了自家小木门,将它尘封在皇城下,随它一并封印的还有墙边那颗鲜活的柿树。 柿子树枝繁叶茂,遥遥望去绿意层叠如蓬松锦被。 叶无言曾坐在墙头,乖巧等他回来。 童清弯起一分笑,他屡次梦到这一幕,每回都想贴近叶无言问一句,为什么不在屋内等他回来? 半晌回神,童清收敛笑意,只觉得可惜,柿子快熟了,叶无言又吃不到了。 他未曾想到第二年结的柿子果这么红火,满树的漂亮“灯笼”。 且今年的柿子是甜的,可能因去年的涩果吓怕了鸟儿,今年没有一只捣蛋家雀靠近。 童清半眯起眼,看着远方竖直燃起的一缕烟,露出前所未有的欲望: 我要谋权篡位,还要,抓住你。 —— 蒲生急匆匆推开御书房门,跪地禀告:“陛下,有人在沿街藏了火药。西街有一处炸燃起火,片刻后许多街角都出现火药痕迹,数量众多难以一一排查。” 叶无言和苏玄煜四目相对,下意识抽出折扇敲击掌心,急促道:“快,带我去找林读藕。” 林读藕正在工部专注画图纸,地上桌边堆满了纸团,细细密密地线经炭笔描出,精细又繁杂。 “林读藕,马上将官服换下来,找个粗麻衣裳。”叶无言直接脱他外袍,吓得林读藕耳畔通红。 林读藕忽然想到什么,呼吸一沉,握住他的手腕:“我自己来。” 他边换边问:“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叶无言:“童清沿街安置火药,许多街道都起了火。你还记得我们所谋划的堤坝河道吗?” 林读藕震惊一瞬,仔细问:“大人,陛下同意我们这么做?我们还未占卜天象,万一它改了大煊的气运……” “事在人为,”叶无言打断他,“那些人行动迅速,计划周密,如果还不动身,明日整个昭澜都会沦陷火海,目前只有这一个办法可用。但图纸尚未完整,引河入城的构思全在你脑海中,目前只有你才能救火难中的百姓。” 林读藕谨慎听着,后脊默默挺拔。 “听我说,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几日没有多余人手调遣给你,如果河道有异变,是福是祸你能承受得起吗?”叶无言细致叮嘱。 林读藕点头,他系好粗麻腰带:“大人,请交给我吧。只要有我在,河道便不会出现问题,否则下官定要以死谢罪。” 叶无言轻拍他的肩:“你林读藕人福齐天,数次祸患都能毫发无伤躲过去,这次一定也要守住自己这条命。” 林读藕郑重行礼:“借神官大人吉言,大煊一定平安无事。” 叶无言心事重重回到御书房,可里面早就没了苏玄煜身影:“海大人,陛下出宫了?” 海丹泽默认,一言不发。 叶无言冷静地问道:“海丞,你不是不知道童清想要他这条命,竟敢还容许他这么胡闹?” 海丹泽站起身,微微一笑:“陛下只吩咐我看紧你,旁事不曾知会。” 叶无言扫视周围,警惕后退:“他亲临火场的确能演出一番亲民的模样,可昭澜一片混乱,为何不等林读藕放水后现身,彼时暴乱也许会少很多。” 海丹泽俯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神官大人,陛下论迹也论心。要让百姓相信陛下是明君而非暴君绝非易事,融汇于一举一动中保护百姓,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险要的。” “我才不去救他,”叶无言躲开海丹泽的魔爪,“你抓我做什么?” 海丹泽抱歉笑道:“这是陛下的安排,陛下说你一定会偷跑出去,切不可任你胡来。指派我无论是绑还是锁,都要将你留在宫中。” 叶无言后退半步,垂眼思考其余可能性。 昭澜高高低低的老宅子不断起火,爆炸源不定,两人抬头望向窗外,眼睁睁看着燃烟四起,整片天空都被污染成了暗色,积厚的黑灰将高悬的太阳遮挡住。 轰鸣的爆破声此起彼伏,叶无言攥紧海丹泽手中的布条:“海丞,宫里也不安全。难道这儿不像一座困城吗?” 海丹泽松口:“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须等到流水入城的一个时辰以后出宫。” 叶无言先稳住他的心,一口答应:“好。” 另一侧,林读藕焦急地赶到西山山麓,身上摔了一块又一块泥斑。 几日前,这儿刚下过一场暴雨,山中阴暗潮湿,迟迟得不到太阳光炙烤。 旁侧小道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林读藕急忙扑在地上,隐身于茂盛的草丛。 蝉鸣嗡响,那人烦躁絮絮:“水坝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远水还救得了近火?真可笑,怕不是富秋专门来戏弄我们,故意曲解主子的意思!我也想上阵杀敌,博个军功。” 旁侧人搭话:“他定是有私心,明明自己身无长处,还妒忌苛待我们,我看他就是靠去重哥上的位。” “我看也是,”那人随手拾起一树杈,边打草边谩骂,“这儿蚊虫这么多,还荒无人烟,更何况这么坚固高大的堤坝,怎么可能流出水来,我看他是杞人忧天疯了。” 旁侧人附和:“就是……” 话音未落,旁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咚”的一声摔倒在湿软的泥土地上。 另一人在远处背着身,不明所以,刚要转头询问:“你怎么……了。” 他愣愣看着朝他袭来的木棍,眼前一黑晕厥当场。 林读藕拖着二人的脚,挪到高低,浅浅低了个头认错:“失礼了。” 随后,林读藕掏出一刻刀,将木棍一头削平,卡进河道一侧的堤坝墙缝里,卡稳后,又拾起一石块,奋力敲砸。 一下,两下…… 林读藕抡起袖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臂膀紧绷的肌肉发热,砖缝愈发松动。 —— 城内玉言台的人略占下风,三防巡兵还未赶到,苏玄煜在高大的战马上,刚刚斩获一队敌军首级。 鲜热的血顺着长剑往下滴,沿街尽是流血烧伤的尸身。 恐怖未知的爆炸,烧红半边天的大火,阴沉将倾的乌云,恍如可怖的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uijian/moshiwen/ target=_blank >末世。 苏玄煜战马旁,便伴有孩童尖锐的哭喊声,因为他方才救了孩童的母亲,护她免遭劫难。 女人正抱着孩童不住地弯腰道谢,几欲下跪。 苏玄煜罕有地停了片刻,命其余人追捕反贼,自己翻身下马扶起女人。 “不必言谢,先带孩子去安全处,朕会带人守护好你们。” 女人眼眶通红,抱着孩子跑远后,再三跪下叩拜:“多谢陛下!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苏玄煜颌首示意,马不停蹄转到下一血战,猝然间,他忽的听到一丝微弱的求救。 苏玄煜回首,他身后是叶无言假死时的废墟,里面安危情形难断,何况这一片街道的百姓早已逃走,就算他不救,也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苏玄煜戒备地环伺周遭,难保不会有人设圈套。 可在残火声与轻微风声里,他再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女童的微弱叫声。 苏玄煜直截冲入废墟,这里还未曾爆炸过,若是里面藏有火药,经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他搜捕着废墟里的边角,终于在深处找到了女童身影,小小的她藏在木头下一隅,可怜又虚弱地喊:“娘亲,娘亲……” 苏玄煜缓缓蹲下,声音柔和几分:“哥哥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小女孩没有抗拒苏玄煜伸过来的手,许是没力气了,却依旧坚持道:“谢谢哥哥。” 苏玄煜温声:“嗯,不怕。” —— 童清居于高位,穿透积厚的黑灰雾霭,审视苏玄煜的一举一动。 他轻轻捏了下木签文,仔细收回贴近心脏的一侧。 “苏玄煜,你我公平竞争,性命皆交于上天决定。” 他端握沉重的弓,锋利的箭镞瞄准废墟,双臂骤然发力,满弓迅疾射出。 废墟处顿时炸出冲天火光,扬起漫天尘灰,低沉的天都压不住熊熊火焰的怒劲。 —— “轰隆” 林读藕顾不上擦额头的汗,急忙逃到旁的高地,汗水几乎糊满眼珠。 他面前的高大堤坝轰然倒塌,存蓄的水流湍急直下,不消片刻,如海如江的急水绕城一周。 第94章 绕城水势明显压制火势凶猛,可在即将漫入城内之时,宽烈的水流猝然被分为数以千计的细窄水渠,招摇入城,淌过火焰。 这便是叶无言和林读藕忙了大半年的成效。 童清感受到流水的凉意,脸色沉了沉,不知从哪流出的渠水漫流城内,硬生生把势无可挡的灾火压下苗头。 他左手死死握紧弓箭,指腹紧张地来回摩挲弓身,他的右手心扣在心脏上的木签,喃喃祈祷。 废墟处的暗卫和百姓急如星火,不断接力搬水救火,他们脸颊滴下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见到生机后喜极而泣的泪水。 突然,一块土层松动,里面竟爬出一个人形。 赫然是他们的皇帝陛下,被土塑成了一具泥人,他的怀中还护着一只干干净净的小孩。 所有人齐跪当场,小孩揪了揪苏玄煜的衣袖,怯怯道:“谢谢哥哥。” 她伸出稚嫩的手,认真揉着他的手掌,苏玄煜低头一看,竟是在为他擦拭杀人的血。 小女孩的手掌太小,没一会就揉脏了手指,即便如此,她还是固执地“报恩”。 苏玄煜经过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意识终于短暂回神。 在箭镞射入废墟上时,苏玄煜脑海的所有警报响起,眼前只剩下了火星燃起的那一幕。随着震响,地面裂开一方小洞,正巧放他们藏身。 现下细细回想,应当仍是叶无言假死时找到的地道,三番五次被火药轰炸,也能数次救人性命。 不愧是大煊的神官。 …… 童清半垂着眼,他看见两方城门大开,扬着赤红的军旗,是边疆的将军旗。 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抑火、联兵,童清手中就算还有灭天的底牌,赢面仍微乎其微。 他叹笑:“无言,是我输了。” 第84章 同情 一刻钟前。 寂静的宫内,叶无言翻看一封信。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人影,恰是被绑住的海丹泽,一声不吭地闭目养神。 叶无言盯着信皱眉,信上是童清的字迹,他写道:苏氏与我茶楼废墟一聚,生死天定。 读完信的那一刻,叶无言被窗外的爆炸声惊醒,顿时瞳孔紧缩,爆炸的方向赫然是茶楼废墟所在之处! 叶无言猛地起身,信纸被突来的起身折了腰,海丹泽瞄见信上的字迹,开口道:“神官大人,你要出宫吗?” 叶无言站住,微微点头。 海丹泽没有阻拦,淡淡道:“去吧。” 叶无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留下一个单薄的身影。 —— “主子,我们如今只剩下了这张筹码。现在引了叶无言出宫,只有抓住他,我们才有活的可能,谁人不知苏氏最宠神官。” 抓住他。 童清恍惚,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抓住叶无言。 不过短短几日,他们就已经四面楚歌,“抓他”二字,也被篡改了初衷。 “主子,你如果要怜惜神官,那我们的性命怎么办?” 都去死,童清淡淡想到。 然而他只是起身,神魂游离在众人之外:“带上幸存兵士,全城搜捕叶无言,只要抓住他,我们就有活的生机。” 童清知道,无论如何亡羊补牢,他们一行人必死。 只是他想再见叶无言最后一面,想“抓住他”罢了。 他们已经太久不见了,童清心底泛起酸涩的苦思,甚至有一种委屈的情绪。 —— 反观叶无言潜逃出宫,莫名被些私兵追捕,那些追兵多窜于三防兵士巡逻不到的地方。 叶无言早已做好了被算计的准备,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只剩下了确认苏玄煜的生死。 待他穿梭过巷子时,瞧见一个小孩跌倒在街上,女童三四岁的模样,不哭不闹,乖巧地被叶无言扶起来。 女童愣愣地看着他:“谢谢哥哥。” 叶无言轻笑:“没事,回家吧。” 女童重重点头,跑远后,她后知后觉,今日好像遇见了许多个帮助他的哥哥。 叶无言看她跑远,察觉到身侧有人声,悄然侧身躲进窄巷里,挤进一只半大的废竹筐。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你在吗?”一个熟悉浑厚的中年男人声音低声喊道。 叶无言的十指蜷缩,丝毫没有想出去的动作。 这人应当是朝堂中人,叶无言有印象,却记不清是谁。 “大人,外面安全了,陛下命我接您回宫……”他依旧在诱导。 叶无言自己都不知道苏玄煜是生是死,这人如何得知的?何况苏玄煜那厮若是知道自己逃出宫,一定会亲自过来逮他。 叶无言的腿都麻木了,只听外面又传来翻腾竹筐的声响,脚步窸窸窣窣靠近。 他的一颗心悬在刀下,静静等待被发现的那一刻。 没一会,又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神官已经抓住,速去府邸避难吧,苏氏的人越来越多,切莫外出走动。” 是童清。 那人恭敬道:“是。” 叶无言犹疑,借缝隙看到二人谈话,直至那人走后,童清竟开始慢慢靠近竹筐。 童清在竹筐前站定,不动不响。 叶无言揣着明白装糊涂。 到最后,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攥住叶无言的手腕,将他拎出竹筐。 因着惯性,在叶无言双腿发颤,马上脸朝下跌倒时,童清极其自然地揽起叶无言的腰身。 童清的食指将一颗药丸推入叶无言的嘴里,捏着叶无言的下颌,静静看他:“抓住你了。” 叶无言眼前发黑,身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意识宛如漂在起起伏伏的深海,抓不住根本。 童清把他带回了青苔巷深处的小院,将他抱到铺满软垫的木椅上,确认照料精细后,方才喂了他一口水。 叶无言迷茫转醒,但他四肢发麻,动弹不得,甚至连心脏都仿佛住在会放电的隔间。 童清用食指和中指缓缓抬起叶无言的下巴,温声问:“无言,你喜欢苏玄煜?” 叶无言眼前闪过苏玄煜的脸,愣了片刻:“我不懂什么是喜欢。” 童清轻笑,看向他的眼神更加平静:“无言,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叶无言像是重新回到二人交好的时刻,半是得意地笑:“第一次在御书房时,你望向主位的眼神不对。” 童清释怀地坐在叶无言身旁,打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信苏氏?这不合你性子,怎么就不能给你的‘兄长’一次机会。” 叶无言仿佛陷入回忆,只道:“他知道我的秘密。” 童清坦白心底的欲念:“我也想要知道你的秘密,这样,能够爱你的人能否是我?” 叶无言无辜地数落:“泣浊兄啊,你骗我出宫,给我下药,还说你爱我?难不成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 童清无奈:“我总归是要死的,与其死在其他人手中,不如利用我的死,逼你记一辈子。” “为什么逼我记恨你?”叶无言因为被下了毒,思绪流转不动,脱口而出的话掺了大半真心,“泣浊兄,我从未怪过你。” 叶无言回想往事,眼珠温润几分:“我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可你谋反、杀民,死在你手下的魂灵无数,便不可能了。” “仅仅是朋友触动不了你的真心。”童清肯定道。 童清垂眼看他:“爱一个人,就要死在他的怀里,就像我父亲,他死在了爱人的山河里。” “所以我要亲自称帝,把你从他手中抢过来。可签文不偏我,上天也帮着苏玄煜。” 叶无言察觉到一丝不妙,童清的状态不再能用一个“疯”字概括:“你想做什么?” 童清温柔地微笑,俯身后偌大的阴影笼络叶无言瘫软的身躯。 童清将外衣覆在叶无言身前,似乎是怕血气脏了他:“我想教你杀了我。” 叶无言偏过脸不再看他,低骂道:“疯子。” 童清冷硬地掰着叶无言的脸,这仿佛是他一辈子最轻松的时刻,乐道:“无言,现在知道怕我了?” “这应当是你第一次怕我。以前你那不怕死的模样,合该改改。不得不承认,他苏玄煜能做到继续爱你……” “我嫉妒得很。” 叶无言闭上眼。 童清轻笑,逗他:“你慌什么?让兄长再看看,令我心意迷乱的,多么漂亮的神仙。” 叶无言一字一顿警告:“童清……” 童清半俯身在叶无言身前,认真看着他:“叶无言,童清二字不难记,我要你记一辈子。切莫再勾走他人心肝,化作厉鬼我也会醋的。” 童清:“今日兄长教你一课。” 口口声声说是兄长,童清眼里不少半分偏执与灼火。 叶无言忽的感受到一股强硬的力气,握紧他的手。 叶无言浑身使不上力,睁着眼睛看到闪着银光的利刃刺入对方身体中。 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层层阻隔,随着血洞喷涌,对方开始逐步丧失生命的鲜活柔软。 第95章 童清终究受不了叶无言的凝视,沾着血捂紧叶无言的双目:“对不住,吓到你了。” 即将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童清依然从容关切:“记住了吗?杀人要刺这个位置,左斜刺,一鼓作气……” “我这辈子活得痛快,比苏氏自在多了。大煊有你必然能延续百年,可我唯一担忧的便是今后。无言,你妨碍因果,天道不会让你善终。” 童清说的越多,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越明显,捂着叶无言双眼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突然后悔了,逼叶无言杀人,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道别方式。 “无言,教你杀我,不算造杀孽。别怕我贪婪的魂魄纠缠你千世万世,仅仅为了以魂护你身罢了。” “无言,别害怕。” 叶无言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昏暗,只是问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童清的手没力气了,扶着桌沿落在叶无言身侧,呼吸逐渐急促,轻笑道:“想看你哭的模样,如此荒唐,抱歉。” 叶无言的手臂逐渐恢复知觉,最后一次叫道:“童泣浊。” 童清呼吸逐渐趋于微弱绵长,他含着血,费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叶无言。” 这辈子都别想忘记我。 他死前,仿若有一滴无情无义的泪水落在手背,继而呼吸与心跳随之消散。 孰与我比极乐,无言忆我情。 又过了许久,叶无言终于缓过毒性,扶着扶手堪堪起身。 叶无言的心情仿佛被童清烫伤,他沉默地看着留有血洞的尸体,这是他亲自杀过的第一个人。 窗外,柿树熟透了,果子砸到地上,摔成一摊烂泥。 叶无言后知后觉回首,原来童清让他猜过的树,是柿树。 他被刺目的红色与橙色恍神,头重脚轻地向后倾倒,栽倒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叶无言睁不开眼,仅能闻到令他安心的龙涎香:“苏玄煜,我杀人了。” 苏玄煜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望向童清死不瞑目的尸身,顿时充满杀意,戾气横流。 叶无言浑身冰冷僵麻,任由他抱在怀里。 “不是你的过错,”苏玄煜温声哄道,“忘记他,忘记他。” 抱紧怀中的人后,苏玄煜越能感受到叶无言身上的冰冷,他难忍恼怒。 如果他还能再早来一步,如果他提早将叶无言锁在宫里…… 如果这样,他们便不会被一封有着时差的信件分开。 小叶子也不会被童清欺负。 一切都像机缘相连,如果苏玄煜没有救那个女孩,他便不会活下来,也不会得到百姓敬重,更不会返身搜寻叶无言身影时,得到女孩口中最重要的线索。 苏玄煜再度抱紧他,哄道:“今后你我二人好好的,我保证,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差错。” 第85章 药囊 叶无言任由苏玄煜抱在怀里,被他的手指轻轻擦净脸颊和发丝上的血珠,朦胧血色下是面色苍白。 “苏玄煜,只剩下一年,以后会好起来吗?” 苏玄煜缓缓道:“有我在,就算好不起来又能如何,我与臣民早已是史书中的死人,再死一遍又何妨?” 叶无言还在想东想□□独不念着自己:“陛下,水坝凿开便没有退路了。护城河绕城后,有得有失,百姓虽会念着此次因祸得福,为一条河奉上最高贵的雅号,但一旦有疫病等祸患,就会变成最肮脏的邪水。” 苏玄煜抱着叶无言的手臂悄悄抬高几分:“承其福必载其祸,天下万民一向如此。小叶子,万事交给我,没什么可怕的。” 悄然间,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他的嗓音因在火场中奔波而变得沙哑,格外诱人沉沦昏睡。 苏玄煜放慢脚步,怀揣着珍宝一样,回到寝宫后才舍得放下他。 叶无言睡得比以往更沉了,如果还在前世,一定会见到他常常因精神紧绷少觉少眠,单薄瘦弱得让人心疼。 苏玄煜轻轻把叶无言的手放在掌心,企图暖热他冰凉的温度。 苏玄煜低眉,自责地将叶无言的手贴近他的眉心,闭上眼。 明明是一具崭新的躯体,却因为来到大煊,吃了万般苦,三番五次受伤血流,糟蹋得都不如前世体质。 不过叶无言的心境确实安稳许多,苏玄煜目光沉沉,更重要的,他只在自己面前自在。 况且,叶无言似乎已经习惯了苏玄煜若有若无地“冒犯”。 若非童清刚死,苏玄煜一定会更加放纵地招惹叶无言,一步一步教他情.爱,看他学会爱恨嗔痴。 叶无言蜷着身,苏玄煜低头凝视他的侧脸,柔和纤瘦,叶无言所有伪装的刺软成发丝,漆黑地缠绕进衣领里。 洁白,柔软,冰冷。 苏玄煜将他不老实的发尾择出,碰唇一吻,暖热的温度彼此交融,鼻尖便开始萦绕起令人产生冲动幻想的馨香。 难耐的喉结滚动两下,苏玄煜的脚步些许凌乱焦躁,是该提快进程了。 一年。 只剩一年。 —— 童清造反前沉寂的一年并非无事可做,他虽被悄然架空,可很大一部分真本事全部都被留存下来。 童清谋逆后的首个早朝,偌大朝堂略显空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去了安置难民,试图以绵薄之力修补烧焦的昭澜。 西门映雪朝服内露出素缟,照常入朝会参拜,不出意外的被苏玄煜留下。 西门映雪奉上童清所详记的遗作,上面记录着近年来的律法漏洞,并用红色细笔修补空缺,新塑一套刑狱架构。 他完善礼法、书写劝耕册…… 还制出一套城池内活水循环法,极为专业地画出一套排水设施。 甚至涉猎赋税,用童清的办法既能查缺补漏,又能缓解民众繁杂赋税。 童清本可以在叶无言回来后造反谋逆,那时必将是一场苦战。 但他等了叶无言一年时间,同样的给了百姓一年时间修生养息,甚至毫不吝啬地编制出国之所需。 西门映雪又奉上一精致木盒,苏玄煜迟疑打开,里面有一幅画卷,还有几本书册、画册。 画上人显然是叶无言,且是彼时伪作成天真、鬼灵精怪的他,乖张跋扈,稚嫩无知。 唯有一点,唇部残余褐红色痕迹,与其余颜料大不相同。 画卷下方,端放着神官服饰的画集,有些模样仿佛是想象出的,连苏玄煜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叶无言。 书册则是详细叙述了神官事迹,语言通俗易懂,仍不失真切。 能看出童清颇费一番功夫。 苏玄煜的脸色难以表述。 他自小久居深宫,叶无言更不必多说,是个彻头彻尾的世外人,因而便民之法还真需要用童清所创的这些。 童清耗尽毕生所学,悍然赴死后,真正做到了令所有人记住他。 尤其是叶无言和苏玄煜。 甚至能让本应仇恨他的西门映雪前来谏言,劝说陛下翻用此法。 叶无言看着半臂高的书册顿时无话可说,童清生前总说怕他走错路,可他自己竟走了绝路。 他回忆起某日曾听到童清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想到了办法,原来是一决生死的办法。 成了,苏玄煜死;败了,童清死。 西门映雪禀报:“陛下,逆臣童氏将手下私兵汇集大理寺旁一处府邸,现已全部抓获。” 叶无言久久不语,被苏三精挑细选的私兵,在童文驹手下训练有素的兵士,就这么轻易落网。 童清当真是愿赌服输,点燃的烛火般,将一切所得双手奉上。 此后一月,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官,脸面上总会有焦黑灰烬,这场大火把昭澜城熏陶成了墨色。 百姓苦中作乐,想法子将花脸改成时兴的妆容,取名“花陶”风靡昭澜,代表着无畏、生机与光明。 待西门府丧事告一段落,西门辞凭一身军功,主动请缨驻守边疆。 苏玄煜瞄了眼叶无言的脸色,便允了他去边疆的请示。 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 —— 又一年新春,又一年暖冬。 除夕夜,临近新春时辰。 苏玄煜提前老实几天,趁叶无言心情大好之时,领他登上城墙高楼。 叶无言双眼一亮,惊喜发现民间街巷办有灯会,点点微光游动如龙。 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意味着步入了新的一年。 街道上游动的亮光定住了,叶无言好奇俯瞰,只见诸民头系红色飘带,朝城楼处长跪祈福。 叶无言怔怔后退,几欲要藏身在苏玄煜身后。 苏玄煜知道他不愿见人,拿出提前备好的红色旗帐,拴在粗绳上,系于阁楼一侧。 一阵强风吹过,红色布帐翻飞,彻底地把二人身形藏匿其中。 兴许是百姓许的愿望长远,满城寂静,又一声钟响,万民叩拜。 昭澜,愿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第96章 红帐倏地汹涌翩然,被风吹扬后,豁然开朗间,见天地,见黎民。 高楼漆黑,苏玄煜噙着笑意:“小叶子,生辰快乐。” 叶无言回道:“苏玄煜,祝你昨天生日快乐。” 两人盯着彼此,月光下沉寂良久,明月高照。 苏玄煜得寸进尺道:“我比你大一日,喊句哥哥听。” 叶无言不搭理。 苏玄煜毫不在意受挫,接着絮叨:“你啊,冬日也不加件大氅,受寒了怎么办?……太医说了,你的身子需要好好调养,身子骨虚得连老太尉都不如……” “啧,”叶无言微不可察间红了脸,嘴硬道,“用你管?” 苏玄煜佯装听不到:“什么?要朕为你暖床?” 叶无言磨了磨牙,快步往前走。 苏玄煜高大的影子陪伴在他身后,像是不离不舍的影卫。 长风卷红绸,叮咛捂寒冬。 —— 新春节后,叶无言再次投入国事,苏玄煜亦然。 只不过苏玄煜每日都会少睡一个时辰,谋划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玄煜吸取上次教训,叶无言被他一亲即晕,于是开始想些其他招式。 首先不能吓到他,他叶无言简直是全天下最怂的人。 苏玄煜没忍住笑,用食指点了点被修复好的断裂木偶。 它几乎是描着叶无言雕刻出的,几日前苏玄煜将它从匠人手里接回来,成日爱不释手。 情.爱一事需要循序渐进,这一渐进,磨了两年之久。 可怜他成日抱着人偶抒情。 苏玄煜仔细收好人偶,对御书房外岳有才吩咐:“宣太医。” 张太医呈上新制的补药药方,多了几味新药材。 苏玄煜照常问道:“为何新添了这几味药材?” 张太医恭敬答道:“回陛下,这几味药材常在冬日入药,单熬或佩戴易催.情,若是和其他几位药一起煎熬,则只余下醒神暖身之效。” 苏玄煜若无其事道:“若仅是佩戴,对他的身子有负担吗?” 张太医虽不知晓陛下为何这么问,但还老实答道:“不会,只是面色时常红润,浑身发汗罢了。” 苏玄煜满意地点点头,声调好似愉悦地扬了几分:“退下吧。” 苏玄煜当日立即选了只药囊,将太医说的几味药材一股脑塞进去,上面铺些祛寒的药材。 今日,叶无言在工部,和林读藕商议活水源法。 苏玄煜甫一露面,林读藕快马加鞭逃出生天。 叶无言刚想转身求教林读藕古书上的做法,不曾想和苏玄煜打了个照面。 苏玄煜假作委屈:“小叶子,你已经许多日不曾关心我了。” 叶无言不懂他在说什么,皱眉问道:“我?我关心你?” 苏玄煜:“是啊,你我心意相通,早就做了爱侣,关爱伴侣有什么问题?” 叶无言撂下手里的古书,满面懵然:“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苏玄煜将药囊塞到叶无言手中:“没事,今日你不懂,往后迟早会懂。” 叶无言无意识接过,被他的话昏了头。 苏玄煜假做乖巧,低声诱导:“小叶子,你早就爱上我了,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我一吻你,你的脸就会变红?为什么在翮杳时,你主动吻了我。为什么被我抱紧后坦然接受?难道要让我尽说明白,你才会信我?” 苏玄煜垂眼,故意道:“负心汉。” 叶无言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我……亲你,是因为失了神志……” 苏玄煜认真道:“小叶子,以往没人教过你爱是什么。今日我来教你,爱本就是令人盲目失魂的东西,你会错乱实属正常。正因为你爱我,却意识不到爱我,才会如此纠结。” 叶无言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他不想落入苏玄煜的圈套,于是暗戳戳打探:“你也尚未成婚,也一定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然也不会耗在我这种无趣之人身上。” 苏玄煜凝着他漆黑的眸,看透他的好奇,故意道:“我知道什么是爱,一旦你觉得面对对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气血上涌、心浮气躁,那便是喜欢,即是爱。” 叶无言皱起眉,恍然发觉手里有只鼓鼓囊囊的药囊,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 苏玄煜眼神飘忽:“这个,是我为百官准备的药囊,祛寒防病痛,替你捎来一只。怕你在百忙之中累坏了身子,毕竟对你而言片刻都不想耽误。” 叶无言低头将它佩戴在腰际,顺便说道:“多谢。” 苏玄煜侧身,掠过叶无言的发顶,朝藏于门外的林读藕警示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林读藕看到苏玄煜冷漠的神情,旋即蹲下身躲藏,满脸“我要死了”的表情。 叶无言绕到另一侧翻书,仅仅片刻,他就仿若被苏玄煜的话扰乱心思,额头上甚至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叶无言心烦意乱,他探了探自己的脉搏,快了几分,额头脸颊明显泛红泛热,心底压不下去的燥.热。 林读藕忐忑回来,僵着身体和叶无言保持距离。 叶无言盯着他,开口问:“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林读藕僵硬笑着,瞄见了叶无言腰间可疑的药囊:“大抵是见到那人便会体热升温吧。” 其余的词他在屋外听不真切,只能照陛下的意思说出这一句话。 叶无言面色凝重,好像自己得了绝症一般,开始考量自身的事。 他推开书,擦了擦鼻尖的薄汗:“今日先到这儿,往后几日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林读藕诧异:“为什么?” 叶无言神情沉凝:“要处理些正事,或许会很棘手,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林读藕望着他的背影挠头,不敢想象陛下三两句话就能把神官大人骗走。 叶无言自认为他是个心理扭曲、思维与常人相悖的人。 他这两世都笃定自己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因而今日听了苏玄煜的一番话,心底只剩诧异。 他注定不会喜欢正常人,反观苏玄煜这位杀人见血、酷刑三千的暴君人物,他心里多了分慰藉。 就好像他做的事情有一份解释,抑或借口,才能从容走下去。 叶无言自小的教育便没有爱,潜意识认为不会有人爱他根深蒂固,于他而言,参照物只有父亲。 因此他推论,爱是有条件的,苏玄煜对他无条件的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然而今日苏玄煜的一番话,打破了心底的阴霾,他好像又找到了借口,佐证出自己在无意识地爱着苏玄煜。 叶无言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回忆往事。 怪不得自己不排斥苏玄煜的所作所为,怪不得自己先前急切地确认苏玄煜的生死,怪不得…… 叶无言的耳根红了,难不成像苏玄煜所说,一想到他便会面红耳赤,就是因为爱他? 叶无言缓缓吸一口气,他浑身几乎都被药香弥漫,还在痴痴地乱想。 万一是苏玄煜下了药呢? 叶无言猛地起身,直直看向自己腰间的药囊。 自从苏玄煜把药囊给了他,他便成日觉得异样,难不成是被下了毒? 叶无言谨慎地拎着它出宫,找到一家医馆,请人查探用药成分,是否有毒。 医师未察觉异样,这几味都是上好的暖身药材,再深些的疗效便不知晓了。 叶无言听后,愣愣地捧着药囊,在外面游荡许久。 他……真的喜欢上了苏玄煜。 叶无言的脸又开始热了,自己对他说过许多次无情的话,苏玄煜还会喜欢他吗? 接连几日,叶无言把自己关在玉言宫内,一步不出。 苏玄煜急了,怕逼他太狠,故意到访玉言宫:“小叶子,张太医新制了一副药,喝下去能滋补亏虚。” 叶无言像是凝固许久的雕塑,缓慢抬头,看到苏玄煜的那一刻,瞳孔闪烁着不一样的光。 叶无言:“今夜你有闲暇吗?” 苏玄煜挑眉:“自然有,只要是对你,日日都有时间陪你。” 叶无言木木地起身,刻意回避苏玄煜的动作,几乎要到退避三舍的地步。 苏玄煜盯着他的身影,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已经是第三天不碰他了。 先前还能靠安神香令叶无言熟睡,再悄然潜入他的床边占几分便宜,几乎日日都能得手。 可这几日不行,因为叶无言时不时惊醒,睁着眼睛思索些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苏玄煜来回踱步,坦白也没什么,顶多被冷落几日…… 苏玄煜闭目,深深叹了口气。 夜至,叶无言孤身造访苏玄煜寝宫。 叶无言带了壶酒,是葡萄酿,他还是一贯喜欢葡萄滋味。 叶无言无声地把就被倒满,严肃地一饮而尽:“苏玄煜,我有事要和你说。” “小叶子,我有话要对你说。”与此同时,苏玄煜也脱口而出。 第97章 叶无言被打断节奏,反应迟钝很多,怔怔望着他:“什么话?” 苏玄煜不敢看他的眼神:“你先说。” 叶无言咽了口酒,麻木着舌头:“好。” “苏玄煜,我喜欢你。” 计划竟成功了?苏玄煜头一次笑得有些傻气,凑近亲了叶无言一口。 叶无言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脸“唰”的一下变红了。 苏玄煜站起身,身形的压制下,叶无言感到隐隐不安,不自觉后退几步。 苏玄煜逼近,叶无言踉跄后躲,直至他的小腿抵住床榻,退无可退。 叶无言半身微微后仰,苏玄煜偏不让他如愿,将他双手虚虚禁锢在身后,坏心眼地等叶无言腰酸难忍,自己摔入榻上。 苏玄煜贴在他耳边解释:“小叶子,这可是你主动的。” 叶无言结结巴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 次日,叶无言双目肿胀,浑浑噩噩地翻身。 他昨夜哭得太过,今日简直睁不开眼。 叶无言忍着酸痛,往远离苏玄煜的一侧挪了挪,双.腿都在打.颤。 苏玄煜将他揽入怀中,抵着他的发顶餍足地笑:“醒这么早。” 叶无言闭着眼,把脸埋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可他忘记了把通红的耳朵藏起来。 苏玄煜忽然紧张地将手抚在他的额间,匆匆为他收拾衣物。 叶无言意识有些模糊,混乱道:“怎么了?” 苏玄煜细细安抚:“有些发热,怪我昨日没有准备好。” 叶无言不可置信:“你没有准备好?那些个东西我都没见过……” 苏玄煜无奈地将一润湿的巾帕覆在他额头上:“小叶子,我前半句说的话你怎么没听到。” 苏玄煜愧疚地为他处理痕迹,实在残忍的咬痕,只能粗糙盖起。 他本就身子不好,昨夜怎么就没克制些…… 叶无言猫儿似的将脸颊贴在被褥上,一晚过去,酒意散了,意识逐步回笼。 他难看着脸色,兴师问罪:“苏玄煜,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苏玄煜暖着他的腰:“是也不是。” 昨夜的一幕幕片段在脑海中重温,叶无言冷笑:“你昨天为什么把药囊里的草塞到嘴里?” 苏玄煜后背一冷,应和道:“克制欲念。” 叶无言一巴掌拍到榻上:“那我让你出去你不走!” 苏玄煜用脸蹭叶无言脸上的软肉,轻笑道:“下次叫哥哥,我就让着你。” 叶无言的脸埋得更深了,他对这种感受极为陌生,无论是昨夜还是现在。 偏偏苏玄煜爱看他失控的模样,叶无言自以为的隐忍,恰好是勾引苏玄煜的火焰。 不出片刻,张太医到了,苏玄煜放下帷帐。 可张太医不聋不瞎,打眼一看,便知道苏玄煜做了坏事。 张太医皱着眉,严肃得半天说不出话。 苏玄煜心底很慌,不安问道:“如何?” 张太医沉吟道:“嗯……陛下,别太放纵。” 叶无言的脸绯红一片,手腕尴尬得想要收回,被张太医一把握住。 张太医继续数落:“气血亏损,最好派人时刻守着大人安睡,饮食荤素适宜,切莫食辛辣之物。” 苏玄煜接过张太医递来的药膏,沉甸甸的瓷瓶,听他道:“一日两次。” 叶无言的脸深深埋进软被里,像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 苏玄煜饶有兴致地看他吃瘪,但又不舍得瞧他这般可怜模样:“张太医,是朕的错,去熬药吧。” 张太医欲言又止,只好退下。 苏玄煜哄道:“我帮你涂药可好?” 叶无言闷声传来:“你走。” 苏玄煜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颈侧,软声道:“小叶子,我见不得你受伤。” “那你昨夜……!”叶无言被他的手指摸.到发颤,眼尾通红。 叶无言抬起头来,苏玄煜才发现最激烈的咬痕在他的唇上。 苏玄煜怔了片刻,拇指不自觉地抚在唇上,喉结上下滚动。 “小叶子,你……” 叶无言察觉苏玄煜的异样,脸颊更红了:“你……你……我无话可说。” 苏玄煜珍宝似的捧起他的手,苦苦央求:“就这一次好不好……小叶子,你昨日还说喜欢我,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惜叶无言在翮杳借过他一次手心后,便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可终日不曾纾解的下场,就会如同昨晚一样凶狠,叶无言深有体会。 犹豫一番后,叶无言郑重道:“只许你用一刻钟,多一秒我都不伺候。” “小叶子最好了。”苏玄煜弯起眼眸,单手握紧他的双手。 再次察觉不对时已经迟了,叶无言惊异地发现,苏玄煜找准时机用另一只手为他上药! 叶无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苏、玄、煜、我、日、你、大、爷。” 苏玄煜手法很好,对叶无言的怒意照单全收,甚至心情颇好地夸奖他:“小叶子厉害。” 说罢,一个吻堵住了叶无言的其他污言秽语。 支支吾吾的沙哑声囫囵破碎,寝宫内被迫祥和。 第86章 征兆 叶无言趴在榻上,从腰往下一动便痛,还会感受到上药之处的隐隐怪异。 昨夜,他既不知所措,又是紧张,心间却出奇的没有一丝抗拒。 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分毫被骗.上.床的觉悟。 又过五日。 叶无言还在恍惚:“苏玄煜,我竟然喜欢你。” “细细想来也对,若是其他人在梦中暗自窥我十二年,那我一生夙愿必然是要杀了他。” 叶无言不好意思说情话,过于直白暧昧的言语能拐十八个弯:“你为什么不提早指点我爱你?” 苏玄煜不说话,耐心地为他打理长发。 在苏玄煜眼中,他的爱人就是块木头,呆呆的,十分可爱。 对于木头,早一分晚一分皆不合时宜。 没有人教过叶无言“爱”是什么,所以学得慢些情有可原,否则在苏玄煜心里,他们二人理应一见钟情。 叶无言继续道:“万幸为时未晚,希望你不要怪我。截至今日,我还是对‘爱’一知半解,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苏玄煜垂首吻了吻叶无言的脸颊,轻声道:“什么都不需要做,允许我先一步爱你便好。我们分隔两世的时候,每夜光是在梦中见你,就已经足以支撑我走下去。”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必死的结局,整日迷茫忧愁,可一看到你的处境,总觉得再撑一会好像也行。万一我能改命,万一我能见你呢?” 苏玄煜的目光深远,仿佛透过叶无言看向已逝的时空:“因为你,我私自的贪念像怪物一样疯长,那抹消沉散尽,竟开始被心中所向撺掇着活下去。” “欲.望告诉我,我爱你,我想见你。” 苏玄煜拢着叶无言,两个人亲密依偎,抱在一起。 叶无言感知到了对方温热的体温,热意熨帖,他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仿佛理解了一点“爱”是什么。 苏玄煜特意给百官多放几日休沐,次日早朝后,留下几人。 “你们有没有发现朕的变化。” 众官员疑惑着皱眉细看,不懂陛下的意思,只好异口异声哄着。 “陛下又长高一毫。” 苏玄煜不满意地撇开脸:“朕早已二十,过了生长的年纪。” “啊,陛下穿了新制的龙袍。” 苏玄煜嘴角一抽:“朕穿的旧衣。” “好了,你们没有发现朕的状态很好吗?”苏玄煜忍不住问。 大臣不明所以,一味地客套:“陛下龙体安康,是国之幸事。” “嗯,若是身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好。”苏玄煜故意说:“海丞,你觉得如何?” 海丹泽本就睡眼惺忪,因苏玄煜的一句话,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秒进入迎合状态:“嗯,陛下所言甚是,有了岳公公贴身照料,龙体果然日益康健。” 大臣恍然大悟:“喔,海丞所言甚是,岳公公劳苦多年,陛下定要好好奖赏公公。” 苏玄煜:“……” 苏玄煜只想看到这群老东西,露出发现他心有所属的诧异。 苏玄煜还暗暗想,叶无言虽警告过他不准说出去,但若只是透露自己心中有人,可就怪不了他了。 结果一个人都未曾发现。 苏玄煜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海丞留下。” 海丹泽怔了一瞬,立即明白了苏玄煜想问什么,无非是世子苏段铭的事。 苏玄煜对他异常上心,大有一副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将皇位传给苏段铭的架势,甚至对外宣称苏段铭是其皇弟。 海丹泽不明白苏玄煜为什么如此急切,只好安慰道:“陛下,您正值英年,万寿无疆,世子还太小,不必操之过急。” 第98章 苏玄煜皱眉,只说:“海丞,朕的时间不多了。他最近课业学得如何?” 海丹泽将一切摊开来说:“陛下是想命臣当太傅,还是帝师?” 苏玄煜突然笑了一下:“海丞明智,朕就是要他当未来的皇帝。” 海丹泽无言劝阻,缓缓垂下眉眼:“托陛下信任,世子殿下聪敏过人,倘若再多教导几年,定然是未来的国之明君。” 一只手落在海丹泽的肩上,再抬首时,苏玄煜已经走出几步之远,毫不避讳地遥遥道:“海丞,加紧时间。” 海丹泽凝眉,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好似也有了不安的预感,随后朝向空殿恭敬叩首:“是。” 夜深,苏玄煜批完奏折,细致地为叶无言暖床、调温火炉,揉着叶无言泛凉的手轻哄,又像是失意的后怕:“小叶子,你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温热些,滋补的药都按时喝了吗?” 叶无言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吹痒,慢慢把脸埋进锦被里,闷声:“喝了。” 苏玄煜带有薄茧、温热的手,惩罚似的,捏他泛红的耳垂,低声道:“又骗人。” “你可知道我日日都在担心你的身体,千百种补药过体,毫不奏效。有时我都担心,哪天……你我变为成双成对的蝶,被后人写进话本子里。” 叶无言把脸贴在苏玄煜的掌心,因着床榻上的蒸热,眼眸温润,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今后不会再未经你的允许受伤了。” 苏玄煜勾起笑意,捧着他的脸似吻非吻:“嗯,小叶子真好。” 门边似有野猫抓挠几下,很快恢复平静,屋内安神香燃得正旺。 叶无言昏昏沉沉睡倒在苏玄煜怀中,迷迷糊糊被人倒换了一侧安睡都不知晓。 苏玄煜披起外袍,轻手轻脚匆匆下榻。 阖上门走远后,苏玄煜急切问道:“发生何事了?” 岳有才言简意赅:“陛下,北疆传来急报,肖将军迎战锷离国三万兵马,中箭后被斩落首级。” 苏玄煜皱眉,心中的弦再次绷紧:“又是锷离,想必扈域泗川蛰伏多年,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推开御书房门,此刻在屋内站着的无一不严肃眉眼,一片死寂。 苏玄煜:“现下情况如何?” 海丹泽:“陛下稍安勿躁,北疆现已无碍。” “都坐吧,”苏玄煜端坐,“锷离此番绕过梁漱溟,定是打探清楚了北疆为何不换武曲。肖丙虽也是老将,可他总会独自冲锋,想必锷离就是抓住了这点,偷袭得手后斩他下马。” 海丹泽:“事态正如陛下所猜一般,北疆受袭、肖将军战死后,西门辞顶了他的位置,拼杀到梁将军救援的那一刻。” “信件传递颇为耗时,待信件传递至昭澜时,已知今日。随即有了北疆已稳的消息,这还多亏了神官大人的三防巡兵制。” 苏玄煜静静思量,这一次更像是试袭,不像真正的开战。 海丹泽继续道:“陛下,西门辞临危受命,并未怵敌分毫,且为武将军之子,日后定然能独当一面。” 苏玄煜点破他:“我朝没有合适的老将,所以只能让他挡。海丞,我不信你们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御书房内重归死寂,没人想看到大煊节节败退的一日。 海丹泽提议:“陛下,锷离国已退兵,我们可以和翮杳联军,想必他们不会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苏玄煜:“并非长久之计。” 他转头,看向假寐且一言不发的张鸣镝:“张太尉,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无论有多难,我们务必要在几月内集结新兵。” 张鸣镝没有睁眼,声音中带着苍老:“陛下啊,大煊刚刚受灾,钦天监还预示有今年多难,得一必舍二……” 苏玄煜冷静下令:“轮兵。” “先召人入伍,以最快时间参训,成绩得优者可以尽早选择参军或返乡。待有外袭时集结成伍,有天灾时编兵救灾。” 御书房内烛火燃了一夜,几位苍老身躯佝偻更甚,苏玄煜眼底也带了两弯乌青。 没有人脸上轻松,他们在担忧,亦或者惧怕着未来。 钦监天的一句“多灾”,锷离国的骤然突袭,仿佛像一连串谋划好的征兆,预示着不可揣度的天意。 苏玄煜拖着沉重的步子,会寝宫后装作刚刚晨起,为叶无言盖好锦被,又匆匆离去。 时至六月,闷热、潮湿、窒息。 飓风席卷了大煊的东南侧,草屋土屋被卷翻大半,受灾百姓五分有二。 动物格外焦躁,鸟雀不停的嚎叫,家犬家猫分外焦灼,它们急切地转圈疯咬。 忙于灾情的百姓,似乎并未发觉异样。 深陷苦痛和流离失所的人们,在睡梦中被一场地龙翻身搅得神魂俱碎。 那一夜,死伤百姓骤增至五分有三,近乎一半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因着昭澜城优越的地理位置,尚且安稳起居,相较于大煊中南部,昭澜城恍如世外桃源一般,有水有吃食,能安寝能蔽.体。 地方官员死的死,伤的伤,多地延误了陈述灾情,导致城外堆满了难民。 这时,深居昭澜城内的百官才知晓灾情。 可昭澜城外有护城河,难民游不过,更敲不开重重的城门,乱哄哄脏兮兮地跪在城墙外哀嚎哭诉。 有人包袱里裹着婴孩饿死的尸首,有人身后背着家中因灾亡故的亲人,泪如雨下喊冤质问,为何不能救救他们? 他们不是不知暴君的凶名在外,因着近月来童清所绘的神官册流传民间,他们便如恶鬼一样,抓住救命稻草拉扯。 若“稻草”听不见看不见,他们便开始张开獠牙撕咬,将纤纤稻草踏入泥中,卑贱得和自己一样才好,亦或者从云端上栽入泥沼才算解气。 饿极了的鬼没有理智,更没有对错,只求万事利己,即使上位者决议慢了一秒,他们也定要谋个公平。 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凶民,而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灾民。 万里徒步逃难熬红的眼,滴水未进干灼如火烧的喉咙,脚底磨穿了的鞋,磨破又结痂数次的疤,耳鸣且听遍哀嚎的耳朵,目睹数次生离死别、被乱中恶徒创伤后的身心。 无一不让他们通过极致卑微、极致低劣的手段,争个“活着”。 他们会吼,会挟持出城人质,会抢夺,会哭诉。 即便自己被赐死,也要为身边奄奄一息的家人求个“活着”。 骚乱、罪恶、无知。 他们开始撕碎神官图册,在上面涂抹秽物,怒言暴喝。 甚至于造谣神官叶无言是个祸国殃民、蛊惑君主的妖相。 千错万错都是神官的错,若非神官不占卜天机,他们如何能家破人亡。 若非神官久居朝堂、沉迷高位,他们又怎么会说神官是个暗使政权的妖相呢? 第87章 囚.禁 神官之功百官都看在眼里,昭澜城内百姓皆把叶无言奉为天上神,又怎么会被只言片语撺掇反目。 在百官还在商议对策时,城外的难民的心脏,悄然中已被一根细细的铁线箍紧,冒着火的铁丝窜进难民的心里,嗜烧着恶念。 城门开了,一辆辆马车装载着熬好的粥分发,饿得骨瘦如柴的灾民蜂拥而上。 过于瘦弱的人拼了命地向前挤,手脚在人潮中不听使唤,稍微一个不留神便会被踩在脚底下,无数人踩踏着同伴枯瘦的躯体,眼里冒着绿光扑抢吃食。 没一会,盛满粥的锅与桶变空,即便大理寺熬粥至深夜,依然没办法惠及所有人。 寅时,一个人影颤颤巍巍爬起身,瘦胳膊浑身剧痛得打摆子,费尽力气爬到河边找水喝。 饥肠辘辘的他挖出草根,往河水中涮了涮塞进嘴里,甘草的滋味冲淡口腔中胃液的酸。 突然,一个人影贴近他身后,冰凉的刀柄横在他颈间,悚然的寒刃宛如鬼魅。 他惧怕得跪在湿岸边,都要认为皇帝想要屠杀灾民的时候,骤然听见异域人带着方言,说出一句黏连的大煊话: “被天子冷漠关在城外的滋味不好受吧?今日我见你被踩在泥里,吐了许多口血,再去讨粥吃时,锅里早就见了底。难道你不恨吗?” “他们在城内过着逍遥日子,有热粥、有羊腿、有清水、有暖榻……可拒不相认患难的你们,他们算什么好官?” 纤瘦的身影晃了晃,颈侧的冰凉刀柄也被取走,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吃力地咽了口口水。 “拿着它,在它腹中灌满石块藏在河泥中三日,城门便会开了。切记,不要喝河中的水。”那人笑吟吟的,好似在说道微不足道的诅咒。 待回神,瘦弱的他拎了拎手中的异种尸首,像是圆滑的短毛的鸡,却有着獠牙与血红色眼珠。 风静悄悄的,和他一同逃难的人都在深眠,唯有他被扑面空旷的风包裹,手里的脏东西开始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些。 第99章 再次睁眼,湿淋淋的他犹如水鬼,爬出水面,他摘着身上黏浊的水草,恐惧的无底洞被填满黑色的河水。 …… 深夜,叶无言带蒲生与大长公主麾下的女孩们计算救灾耗材。 工部库中灯火如昼,林读藕等人搬运避难所所需的凉席、软被、木材…… 苏玄煜坐镇朝天殿,百官加班加点地协调下属官员名册,商议后续。 武官则是聚在沙盘前,热火朝天地分析锷离国动向,为一触即发的战场排兵布阵。 若按几月前锷离国佯攻的战法,他们不可能不放过此次机遇。 皇城内,没有人能在危难前安睡。 几日后灾情好转,朝官与灾民的关系开始缓和,有心灵手巧的婶子做了花环,赠给救助他们的守兵与官员。 “啊!” 他们的笑容还挂在脸上,齐齐回头竟看见一个人的脸上,蓦地爆烂了个发脓的黑.洞! 几乎所有人面色惨白,脸上的笑戛然而止,都被这个场面震得说不出话。 离得近的几人,连滚带爬躲开患者的求助,仿佛靠近他的手都会传染脏.病。 苏十四冷斥:“都给本王站住!” 宫中太医急缺,苏十四恰巧接下了今日出宫问诊灾民的差事,谁曾想竟遇见了——瘟疫。 苏十四拧眉,迅速地包裹住裸露在外的肌肤,吞下一颗丹药。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唯有苏十四做出了动作,他隔着厚厚的衣物,将伤者拍晕在地,其后才谨慎地蹲下探查。 苏十四虽阅历万千,可从未见过此等瘟疫,看伤口处,应当有传染、溃烂之症。 这般病症,万万不会从人身上诱发,或许是腐烂的动物,可周遭万里平野,即便有死尸也会被就地掩埋。 苏十四眯了眯眼,定定看着身前这条护城河,心中忽的冒出一个念头:万一是河中之物呢? 他迅速吩咐道:“若想活命,截河改道。” 果不其然,自这一日起,瘟疫仿佛像一颗成熟红艳的毒蘑菇,“砰”地爆裂飞溅出带毒的孢子,几乎所有喝过未煮熟河水的人都中了招。 灾情后的瘟疫爆发更为致命,不出三日,现如今避难所内,躺着一个个哀嚎的无面人,他们脸上裹满纱布,白纱底下七窍溃烂流脓。 白纱上是一洞一洞的红点,其下则是骇人的血肉模糊的黑洞。 这仅仅是入目可及的开端,更可怕的是久而久之,患疫病之人会变得不清、不识、不净。 更令人畏惧的,这场瘟疫有极高的传染性,数位医师因被脓血喷溅而染了疫病,齐齐躺在隔离开的避难所里奄奄一息。 一个熟悉而瘦弱人影坐在棚子底下,他听了那人的话没有饮河水,更是不敢贴近饮水的人,忐忑数日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一幕。 一眼望去,他是为数不多的“健硕”者。 后来,昭澜的城门真的开了,但出来的却是同样染疫之人,且只能被安置在干草堆上。 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守卫森严的城门,被可怕的恐惧与悔意溺没。 此刻,锦衣玉食的昭澜人和难民相差无几,卧在地面上苟延残喘,再没有天上人间的差别,所见之处皆是地狱。 苏十四面露疲惫,命人将堆在一处的废弃隔离衣物焚烧殆尽,旋即步履匆匆朝着御书房赶去。 “陛下!”苏十四推开御书房门,吵醒了些抱着椅子腿睡着的官员,忽的减小音量,“陛下,恶疫有了几分眉目。” “快讲。”苏玄煜倏地起身,随他一同起身的还有数个保持清醒的大臣。 叶无言不在此处,他被苏玄煜安置在了大长公主府中,连续几日忙得晕头转向。 苏十四从怀中拿出一束干草: “恶疫传染性极强,患者先是脸颊溃烂,后七窍流脓,只要沾上一点脓血,必会一日内毒发。这只是初始,倘若伤情重了,便会眼目不清、人畜不识、通体不净,终日卧床。最煎熬的莫过于在恶疫中引发其他病症,只要心中惶惶,毒素便会愈发猖獗,侵入脏器。” “但无论如何,除却其他病症附加,恶疫本身并不致死。” 御书房内,无论是清醒的、亦或者昏昏沉沉的一齐抬首。 有人满怀希望,兴冲冲地问:“这么说百姓有救了?” “并不,”苏十四垂下眼,缓缓抬起手掌心中的干草,“这是锷离国与翮杳国边界处生长的一种干草,叫路黄,九月生,十月亡。撒到伤口搓至新血,再用刀刃剜掉整块皮肉,即可有效抑制恶疫。” “先不说七月药材稀缺,仅凭粗糙的行医方式,一般人便不可能活下来。流血过多会死、忍受不住痛厥会死,伤口糜烂会死……即便治好后,人也会形似骷髅,一辈子带着疮疤活下去,他们当真甘愿如此吗?” 苏十四沉默片刻,近乎放弃:“人心中的俱意会冲垮一切希望,怎么可能顺利活下去……” 苏玄煜以及站起身的大臣一言不发,没人敢尝试这种剜肉的活命法。 光是听着,半条命就开始疼痛起来,若是说给百姓听,恐怕会信的人寥寥无几,能在剜掉血肉中活下来的人更占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安静等死。 苏玄煜怀揣着最后一份希望,亲自下旨宣传活命之法张贴城门上,还想亲自去城门口耐心讲述,好在被其余人拦下。 果不其然,所有人都被这种不要命的医法吓退,怯懦的眼睛里添了警惕与憎恨,民与官的关系陡然竖起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日益消弭沉寂的灾民愈发目中无神,开始有人被痛苦与死亡折磨得精神失常,夜夜嚎叫。 再正常的人也会因整夜的凄厉尖叫崩溃,他们红着眼跪在城门下苦苦哀求请命。 苏玄煜亲自登上城门,陪同灾民数日,为他们在城门上熬制解药,药中加入了舒缓病痛的东西,百姓喝完药后才愿意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可今年注定不会风平浪静,有心者自会抓住一切事由,这一次挑起事端的由头又被安置在了神官身上。 往常不被在意的“妖相”谣传,再次被疯传在这一场瘟疫中。 因为难民里添了许多昭澜城内的人,惶恐中不安地愤怒,促使他们极易被人撺掇利用,编派神官的便多了城内人。 染疫者一部分人在愚昧中深信不疑,部分人添油加醋,甚至不惜玉石俱焚,还有部分人恨世妒神、不甘就死。 谣传不出意外地传到百官耳朵里,当真有怯懦的官唯恐恶疫者攻城,奏了弹劾神官的折子。 世间传闻,煊皇突然变得暴虐弑亲,正是因为妖相蛊惑。当下妖相还扰得天灾人祸不断,万民血书求天子给大煊一个交代。 苏玄煜端着一摞谎话连篇的折子默了许久,耳朵边也听着“忠君之言”。 “陛下,务必要拨乱反正,还昭澜一个清静。” “叶无言干政,陛下三思啊!” “陛下,为了河清海晏,妖相不得不除!” 在苏玄煜即将盛怒之际,海丹泽迈出一步。 海丹泽:“陛下,臣也请求治叶大人的罪。” 海丹泽呈上的赫然是贺冉城的奏贴,贺冉只是一个偏远小城,然而贺冉都不堪其扰的谣言,可见传播甚广。 奏贴上报,贺冉与临城合议上书,欲讨伐神官的祸国殃民,望陛下清明。 苏玄煜手指的骨节绷紧泛白,极力克制着暴虐的冲动,叶无言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平白遭人构陷,他何其委屈! “陛下,舍叶大人一人,便能换大煊安稳度过此难,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买卖。” “您也该认清局面,叶大人凭一己之力洗不清千万人泼过来的脏水,不若早些换副皮囊,过逍遥日子。” “臣知道他并不钟乐权势,更在意自由之身,何不两全其美?” 海丹泽的话在苏玄煜耳边反复萦绕,像死刑前高悬的利斧,细细折磨他的一颗心。 犹记得新春时,昭澜臣民头戴红飘带祈福,现下却换了一副嘴脸,被恶疫诱导出了人心极恶。 不出几日,“妖相”谣言愈发激烈。 越来越多的人请求拘役妖相,斩杀邪魂,许多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组成游街的队伍,还有书生兢兢业业领头摇旗上书。 苏玄煜将乱七八糟的诉状揉成一团,堆在不起眼的角落。 屋内没有点灯,四处封闭,他无神地看着书案上的叶无言画像,怎么就发展成了如今模样。 苏玄煜不敢让叶无言知晓此事,一味地推他在大长公主府帮忙算术、调用财物。 天灾人祸怎么可能是神官的过错,明明是大煊皇帝的罪过。 明明是他自己的罪过…… 是自己坚信不可为而偏要为之,才致使历史崩坏、殃及无辜。 倘若偿命,理当他来。 —— 叶无言于玉言宫前替道士文灿送行。 第100章 “文大师,这就走了?”叶无言轻摇折扇,明知故问。 文灿微微鞠躬:“当初答应过公子暂留,现在时机已到,是时候入世了。” “叶公子保重。” 叶无言没有强留,会意一笑:“你也保重。” 文灿走前还赠了一筐杂物,想必都是观中所需的玩意儿,因着恶疫肆虐,道观也早早贴了封条。 叶无言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苏玄煜的手笔,怕的就是莽撞的百姓闹事。 叶无言抱起一箩筐东西,刚要转身,愣是被吓得退了几步。 只见苏玄煜在他身后死死盯着自己,眼珠一动不动,好像叶无言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叶无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好奇地微微张大眼睛,歪着头凑近笑了笑:“怎么了?” 苏玄煜回神一瞬,微蹙着眉摇了摇头:“没什么。” 叶无言不明所以,担心地看着他,观察他确实无碍后才放心。 深夜,叶无言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后发觉身侧竟站有一个矗立的人影。 他瞬间炸起毛躁的发尾,谨慎地借着月光看去。 又是他——苏玄煜。 叶无言只好又问:“怎么了?” 苏玄煜直直地盯着他,却不像有急事相谈的意思。 叶无言知道,这些日子苏玄煜有意将他移开朝权,虽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身也并不在意罢了。 苏玄煜眼底阴鸷,质问道:“为什么总是对别人笑?” 叶无言愣愣地望着他,缓慢地弯起眼睛,扬起嘴角笑道:“我更喜欢对你笑。” 苏玄煜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疼:“不想笑就不要笑!为什么在朕面前还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朕没有将你养好吗?” 叶无言拉着他的手,柔软的脸颊在他的手掌心蹭了蹭,轻哄:“嗯,不笑了好不好?” 苏玄煜的手在发抖。 他抽出叶无言的发带,将这一缕红色绑在叶无言眼前,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叶无言极为耐心地等待,用手指勾起一缕发带尾端,缠在手指间把玩。 在叶无言感知到对方即将离开时,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衣袖:“今夜不留下吗?” 苏玄煜的声音有些冷:“你可要想清楚,今夜当真容许我留下?” “考虑清楚?”叶无言疑惑点头,想扯下丝带看他。 未等他触碰到结扣,苏玄煜立即将他的两只手压在两侧,封住他的唇。 方才苏玄煜装出的剑拔弩张,仿佛一下子变成恶劣的蛇身,缠绕、窒息。 叶无言的喉结绷紧,首次感知到危险,他远比上次可怕。 苏玄煜擅长抚琴,习惯将弦身揉捻,骨质半透明的琴弦颤抖,大大小小的雨滴砸到琴身上,碎成玉四溅。 琴为木质,弦由罕见的冰玉骨所做,万金难买。 因着声音较平常的弦更脆,更润,造价极其昂贵,时间还有,唯剩的一张琴在苏玄煜手中。 叶无言琴技不堪,皱着眉被抚平手指,陷入一只温暖的手掌中,被擒握,被禁锢。 琴微微松动时,苏玄煜却偏不让琴缓和,不知疲倦似的,弹奏一宿。 红发带被哭湿得不成样,散成一叠,湿漉漉地被叶无言抓在掌心,多了几道褶皱。 次日,叶无言浑身乏力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唇。 苏玄煜早已收拾好一切,得心应手地喂了他几口水,哄叶无言熟睡后才悄然离开。 屋内重归寂静,这里不再是玉言宫亦或苏玄煜的寝宫,而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 叶无言抬起失力的左手,手腕上被系了一条细细的红丝带。 他双臂酸软,失力地将手覆在眼前,哑声道:“混蛋。” 仔细观察会发现,这条丝带看似脆弱不堪,实则被缝制了一圈金银韧线,无论巧劲还是蛮力,都折不断这层桎梏。 叶无言小心地扶着腰,换了个姿势闭目养神。 苏玄煜,到头来还是栽到了你这儿。 叶无言并不厌恶软禁,一辈子足不出户他也乐意,他唯一疑惑的只有苏玄煜为什么会这般做事。 一个时辰后,叶无言从床榻底下翻出一盒东西,他虽没见过这些样式,却也知道都是些贵人乐衷于折磨人的玩意儿。 叶无言陌生地把几样东西拿出来,将一捆铁链缠绕在自己身上,衣衫被粗砺的链身压出痕迹,磨过的肌肤上泛出红痕。 正当时,门被推开了。 过于宽松的寝衣露出一截肩臂,叶无言毫不顾忌地盯着他,身上还有遮掩不住的咬痕与吻迹。 苏玄煜僵在原地,冲上前小心地把铁链抢走,声音控制不住大了几分:“你这是在干什么!” 叶无言抬起眼睫,眼中没有怨怼也无俱意:“你放在这儿,不喜欢吗?” 苏玄煜的心口忽疼,他用薄被缠裹起叶无言的身,啜吻他的脸颊,不再说话。 他确实想过用这些物件儿吓退他,可万万没想到,叶无言会用到自己身上。 叶无言用发顶轻柔地蹭着苏玄煜的脖颈,抚着他禁不住难过的脸:“我喜欢你。” 他乖巧地任苏玄煜摆弄,苏玄煜用湿毛巾轻揉他身上的淤痕,时间似乎过得极为静谧。 叶无言没再问过为什么不放自己走,苏玄煜也悄然把钥匙藏在叶无言枕下。 某日,柔川匆忙来报:“陛下!公子进了御书房。” 苏玄煜罕见地惊慌一瞬,他快步走向御书房,推开门一看。 叶无言手里握着一具木制的人偶,他听闻推门的声响,抬首撞进苏玄煜惊慌的眼眸中。 周围画卷铺了一书案,被门口的微风吹得作响,画中人、手中像、眼前人,皆是一个模样。 七月,封闭的殿内,弥漫起寒意。 …… 叶无言偶然机会,闯入了苏玄煜的御书房,他本意想窃取些大煊现况消息,却发现了些意外之物。 书架上时常翻动的痕迹,暗门摩擦的刻印,木匣子崭新的模样…… 暗门内私藏无数叶无言的画像,有前世的、有今生的,近来的画卷一大半都是叶无言熟睡的蠢相。 那只精致的匣子里,装的是一具修复好的断裂人偶,这张脸竟是依照着叶无言的模样雕刻出的,惟妙惟肖…… 再抬首,苏玄煜挡在门前,叹息道:“还是被你发现了,被我藏在南阁不好吗?为什么要逃出来?” 下一秒,叶无言便失去了意识,再次睁眼时俨然又回到了南阁。 只是这一次,锁眼的钥匙不见了。 叶无言呆呆地摇签筒玩,这还是几日前文灿留与他的。 空签。 空签。 空签。 …… 他将自己放空,默默思索着什么,难道他们当真无法改变历史? 又是空签。 叶无言陡然惊醒,他本身就在一本书中,《痴梦三载》自然不会给一个书外人提示。 不知不觉间,叶无言仿佛也成为了书中人物,无法割舍,无法逃离。 另一侧,苏玄煜在烛灯下失神,不知是对是错。 翮杳国君翀霄密信: 锷离不日攻打大煊。 第88章 将军 “陛下!贺冉城沦陷!” 明艳的绯红色官袍凝滞,朝堂上一片死寂。 —— 梁漱溟镇守西南边疆,此刻却在西北疆域伫立。 他犹记得上一次,西门辞日夜颠倒不远万里,骑马奔赴西南为他庆生。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问西门辞:“这一年很难吧?” 西门辞不好意思地笑着,模样成熟许多,自顾自地将手臂藏于身后,只因那截手臂受了伤,数日奔波后重新浸透鲜血。 “还好,吃了许多败仗,近些日子才能赢几场胜仗。阿溟,我曾羡慕你领兵作战、风头无两,却从未敢问你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 梁漱溟笑笑,和西门辞一齐坐在荒无人烟的土坡上,眺望远方。 蓦地,梁漱溟往身侧人的怀中扔了个小玩意:“傻子,有伤要治。万幸不是掉脑袋的伤,手臂上的伤还是能医好的。” 西门辞愣了一下,将脑袋半掩在臂弯里吃吃地笑,扭头直勾勾看着他笑着说:“又被你发现了。” 梁漱溟往后仰倒,掀起的风拂了层薄沙覆面,他还记得西门辞第一次来到他军营的时候。 那时的西门辞脸颊上尚且有婴儿肥,一路疲惫奔波,只为了抱怨他们那儿的餐食多么难吃。 再低头,眼前的这个傻子竟睡着了。 兴许是少年心性,冲动而忘性大,替将军送完信后,立即马不停蹄赶回西北军营。 后来见面,西门辞俨然成了成熟的将军,私底下照旧在梁漱溟面前活泼玩笑。 中途几月,西北边疆大大小小的战役频发,严重到西南的兵线都支援过许多次。 可谁都未曾料得,贺冉覆灭来得如此之快。 第101章 梁漱溟攥起一把土,细细裹在布条中,撩在心口。那儿还藏有几本密折,是贺冉沦陷的罪证。 今日的风极为萧瑟,在他眼尾的红意久久不消,梁漱溟昨日亲眼目睹了西门辞的死。 —— “又败了?” “西门将军不是武将军的儿子吗?” “长得细皮嫩肉,谁知道他有没有贪军饷。” “贺冉这么穷,军饷也没多少可贪吧?难不成……” “难不成近来许多败仗,是因为他出卖军情?!” “什么!” 西门辞往日并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近些日子因败仗熬红了眼,毕竟经验尚浅,吃了几次败仗,后知后觉脊背发凉——军营里有奸细。 直至再次出城门迎战,高大的军马被一众百姓逼停在角落里。 西门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 有人在人群中挑起纷争:“西门将军莫要怪我等皆不信你,想当初武将军和肖将军在世时,哪里会吃这么多败仗!” 人类的躯壳在铁蹄下是极为脆弱的,没人敢在西门辞下命令前上前一步,毕竟他们的使命就是要保护这一城、一国的百姓,倘若伤了他们,战事不仅没有好转,城内都极有可能发生暴乱。 西门辞拧眉:“谁指使你们当街拦主将的?是你,还是你!延误军机当立即问斩,倘若在这一刻敌军攻入城池,你们还敢拦吗?” 此时周遭静了一刹,人群眼神躲闪、窃窃私语。 西门辞大喝一声:“让开!” 围堵得满满当当的一群人,适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一小道出路。 即将走的那一刻,有一声稚童音:“将军,这次我们会赢吗?” 西门辞紧了紧盔甲,没有言语。 这一仗,西北军全军覆没,西门辞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城。 陛下未卜先知,千里加急命梁漱溟营救,这才捡回奄奄一息的西门辞。 彼时西门辞半身骨头尽碎,浑身浸湿在血污中,浑然是个已死的人,是梁漱溟执着将他带回贺冉,是他一句一句在西门辞耳边呼唤,想必当真是宿命,西门辞的眼睛睁开了。 那是一双阅尽折磨与绝望的眼睛,空洞却又满含悲伤。 当日,西门辞紧紧握着梁漱溟的手,两行泪怎么流都止不住。 梁漱溟默默为他擦拭眼泪,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西门辞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 大煊军法,军士阵亡,主将亦不可逃。 西门辞还装配着残破盔甲,拖着残体,执着地自行禁闭牢笼,即便苏玄煜饶他一命,可他依然固执己见。 傍晚,梁漱溟拎食盒喂他吃食,这是西门辞思念了一年的熟悉味道。 热饭菜的香味驱散牢房的昏暗腐朽,西门辞不为所动。 西门辞沉默了多久,梁漱溟就站了多久,一夜未眠。 不可否认,两人都知道,他活不长了。 黎明,西门辞缓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断腿,划出一道血痕。 梁漱溟强横地避开他的大面积伤口,小心翼翼抱着他走向刑场。 西门辞挣扎不开,撇开脸拧着眉。 梁漱溟怒火攻心:“你到底急什么?老了会死,重伤会死,打仗会死,为什么偏偏选择这般死。” 梁漱溟走路带风,怀里抱着的西门辞却能稳帖地避免颠簸。 西门辞喉咙干涩:“是,陛下是饶我不死,可我身为主将如何能苟且偷生?” “梁漱溟我且问你,如果换做是你,你会选择活下去吗?” 梁漱溟迈的步伐小了些,他知道,如果是自己的话不会苟活:“可……太快了,你就这么着急去死,一刻都不愿意多活吗?” 西门辞揪住梁漱溟的衣领,引他微微低头,悄悄说了几句话。 梁漱溟微微抬眼,不再多做抗拒。 死局已定。 万民性命压得太重,而他们的性命又过于轻。 最终的刑台是西门辞一步一步爬上去的,端跪在刑刃前,直至大半的百姓围聚刑场。 午时,他抬起手,拎着沉重的刀刃横在脖颈处,朝命门割入。 可惜他半残的手臂过于虚弱,这一刀堪堪将自己折磨得半死。 一时间看热闹的百姓心中怨气全消了,百姓的心脏不是铁做的,在西门辞颈部喷射出鲜红的血液时,他们真切感受到了心脏是肉做的。 西门辞爬起来,颤抖着手靠剑刃半撑起身体,眼前阵阵发黑。 他狼狈地跪着谢罪的模样,全城百姓都看在眼里,西门辞的头发散了,一时间所有人恍然意识到,他也还是个刚上战场的孩子。 他们竟也会为了同伴的死而动容,一个人的死他们尚且不能接受,可将士在战场上每日都会经历血腥的折磨。 连刚成人的西门辞都被逼得上战场,他们又为何不能同仇敌忾,偏偏朝他撒气。 如果连最后的守将都死了,下一个死的,岂不就是他们自己? 大众的讨伐声安静下来,开始思考城内的守将当真是贪官吗?如果没有西门将军护着,他们可能今夜便会死。 而此时,西门辞握起刀柄抵着心口,道出最后的遗言: “我以骨血跪神仙,借以雷霆杀罪人,赎罪大煊千万孤魂。” 他保持跪着赎罪的姿势,借身体的重量将刀刃刺入心口。 血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出,将曝晒的脆木板染成赤红。 西门辞死时不愿意抬头,他知道梁漱溟躲在不远处看他,血液逆流到喉间,他很想说:别看我。 他是他喜欢很多年的人。 梁漱溟原以为陪西门辞枯坐一宿,什么心思都耗尽了,西门辞去他的黄泉当小少爷,梁漱溟还是那个大将军。 倘若还放心不下,毕竟人鬼殊途,熬个几十年重新聚在一处。 可看到西门辞自戕后,梁漱溟却发现实在高估了自己。 假如西门辞不愿进牢房,假如西门辞在刑场上犹豫一秒,假如西门辞表露出一个痛的动作,梁漱溟一定会干出劫刑场的祸事。 怎么偏偏是他呢? 梁漱溟甚至开始大逆不道地后悔,如果自己的性命再薄一点,早几年死在战场上,便能寄托于孤魂游荡,说不定就能捡到他的小将军,那个活在他心中鲜活的、娇气包大少爷。 按西门辞所托,在他死后即刻征兵、捉拿奸细,他要为贺冉余下的百姓留条活路,无论是贺冉城人远迁中原,还是守城自保,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危机,所有人拧成一股绳才更可能活下去。 不出西门辞所料,当夜锷离敌军收到消息,夜袭贺冉。 梁漱溟早已布下防备,这一次,败的成了锷离一方,战场上尸首遍地、流血漂橹,短时间内锷离不会再敢出兵。 随着梁漱溟递交的证据送至苏玄煜手中,干干净净册子中,牵挂了数万冤魂,兵士死了大半。 苏玄煜垂下眼,听不出情绪:“果然有奸细混入。” 西门辞的死给苏玄煜敲下警钟,贺冉只是被放到戏台上的第一步。 不止贺冉,往中原深入,甚至皇宫,都极有可能藏匿着锷离的奸细。 他们的暴露需要时间,然而大煊如今最稀缺的就是时间。 地龙翻身将大煊毁了一半,恶疫的肆虐又将大煊毁了另一半,贺冉的攻破更是敲响了整个大煊的警钟。 天灾人祸,已然不再是人能操控的走向。 一副“你若干预,我便毁天灭地”的架势,一寸一寸崩裂大煊生还的希望。 史书中记载的历程当真没办法更改吗? 苏玄煜缓缓合上册子,吩咐道:“神官与段铭的居所多派些人手,严加看管,除非必要不准出宫。” 他想再试试。 第89章 绝路 八月中旬。 苏玄煜像往常一样将奏折摊开,杂乱得摆了一整个书案,偏偏他还能记得各个奏折陈述的民情。 毛笔沾了朱砂,一笔一划遒劲有力,批完后按轻重缓急分类叠放。 听到有脚步声后,苏玄煜也批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翻出另一本奏折,来不及抬头便开口问:“海丞,世子最近课业学得怎么样?” 海丹泽刚忙完城外避难所的事宜,额上薄汗未消,匆匆禀报:“回陛下,殿下近来尤为专注民生,也……想请求陛下放他出宫,感受民生之艰。” 苏玄煜提笔的手蹲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海丞,他不能出宫。” 海丹泽:“是,臣知晓。” 倏地,御书房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这些杂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有人在喊:“快,快去启禀陛下啊……太医呢,把太医也喊来!” 苏玄煜心口一跳,强烈的不祥征兆逼他抬头。 发生的一切恍如慢动作,殿门被打开,一个内侍怀里抱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世子。 第102章 苏玄煜耳畔似乎有尖锐的耳鸣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猛地站起身,眼前有些发黑,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苏玄煜心神俱颤,下意识吩咐其他人:“快,派人保护南阁。” 苏段铭的气力渐渐消失,在他失去一时间感到自己的手指被紧紧握住,这应当是陛下温暖的手掌吧。 苏段铭纠结地笑了笑,嘴唇苍白,脸面毫无血色:“对不起陛下,是我偷跑出去,让你失……” 话音未落,苏段铭纤细的脖颈软塌塌地歪了,就连仅剩一丝体温的手臂也掉落出苏玄煜的掌心,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 苏玄煜拳头握紧,不信邪地抓着苏段铭的手,沉声问:“太医呢?”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帝王震怒威慑,他们都知道小世子救不活了,才着急忙慌赶来叫他见陛下最后一面。 小世子无父无母,死前都念着陛下。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苏玄煜第一次大发雷霆,将书案踹翻在地:“朕问你们太医呢!” 岳有才保持镇定:“陛下,十四王爷在殿外候着。” 苏玄煜闷着火气:“宣。” 苏十四在看到苏段铭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没救了,碍于苏玄煜的火气,只能把脉一试。 回馈给苏玄煜的,便是苏十四的无声垂首。 苏玄煜冷笑一声,淡淡道:“都给朕滚出去。” 当所有人悄然退出去后,苏玄煜突然觉得浑身乏力,泄气地坐在血迹旁,颓丧地低着头,眼神绝望而冰冷。 苏段铭的死亡击垮了苏玄煜复兴大煊的路,彻彻底底宣告了再没有后退的余地。 历史轨迹无法更改,若强行逆转,只会换来更加惨烈的结局。 苏玄煜将一本本奏折缓慢捡起,叠放在一侧,书案上则是被放置了基本厚厚的书籍,是他亲自编纂的。 以往他并不想过多亲近苏段铭,一是为了培养他的冷漠无情,二是由于叶无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历史课上,一位老师直言,如果苏段铭能当上皇帝,或许大煊朝能够改革复兴。 叶无言还真的点了点头。 苏玄煜不得不承认,苏段铭或许更适合做皇帝。 后来他产生魂体离世、追寻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uijian/yishidalu/ target=_blank >异世界叶无言的想法,便物色出了新帝的最佳人选,甚至写出半臂高的书册,只为了匡扶他做更为合适的皇帝。 书案上罗列的,是许多年的成果,如今被苏玄煜一本本丢入铜盆,被肆虐的火舌舔舐吞没,焚烧殆尽。 将近天明,苏玄煜闭了闭干涩的眼,在宫内兜兜转转回到了南阁。 推开殿门,只见叶无言饮了口茶,丝毫不感到意外地等他。 苏玄煜夺下他手中的茶盏,低声训他:“茶凉了不能再喝。” 叶无言:“嗯,坐。” 苏玄煜疲惫的心门霎时间松懈,淡淡道:“小叶子,我其实没那么大志向。” 他说:“只想让史书中记载的惨死百姓好好活下去,皇帝是谁无所谓,只要不是无力回天的暴君苏玄煜。” 叶无言安安静静地听了许久,被苏玄煜强制摁在榻上安睡后才阖上眼。 待屋内人呼吸平稳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爬起来。 叶无言推门而出,负手来到一个隐秘的角落。 “青月,发生什么了?” 青月环顾四周,低声说道:“地龙翻身后灾势愈发严重,偏远小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城外感染瘟疫者也死了大半,其余人被安置在难民所,打算尝试路黄疗法。还有……” 叶无言敛容,单薄的脊背在风中沉稳立着:“北疆沦陷?” 青月低头:“是,又沦陷五城,西南也有暴乱迹象。” 是了,这就是击垮苏玄煜的病灶。 早在西门将军殉国时,大煊已成强弩之末,而世子的死,便是亡国预警。 叶无言拿出一张纸,递给青月:“把它交给刘飞天,上面写着能够利用通商换得的利处,还有些能够改进器具的方法,需要找专门的匠人操作……” 叶无言喋喋不休地讲给他听,将现代所有能利用的知识写在纸上,企图让所有人好过一些。 但他心底清楚,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在苏玄煜苏醒前,叶无言带着一身寒气重回榻上,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那次误入御书房,叶无言早就发现了苏玄煜所作的书,上面皆是用浅显的话,一字一句教导人如何当一个好皇帝。 教述细腻,实在不像是一个暴君所作。 那时叶无言才知道,原来苏玄煜早在几年前,就藏了退位的念头。 第90章 舍得 八月底。 神官被锁南阁与大煊逐步沦陷,二者皆没有任何扭转的趋势。 苏玄煜入南阁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好像忘记了叶无言这一号人物。 叶无言坐在殿内,呆呆地望着窗棂透出来的光,近来总是阴云密布,偶尔放晴,这一束束光亮仿佛是他偷到的自由。 他慢半拍地回神,恍惚地把手贴在额上,滚烫。 哦,他发热了。 叶无言将自己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抱着身体,浑身发冷。 意识慢慢模糊,这时殿门突然开了,明明卷入的理应是热风,可叶无言又觉得一阵寒气入体。 他这具差到极致的躯体,和此时的大煊一样虚弱。 来人果不其然是苏玄煜,他虽刻意和叶无言保持距离,但叶无言却知道,苏玄煜在他注意不到的方式看着自己,无时不刻放在心上。 叶无言苏醒后,眼前人变成了苏十四。 叶无言不说话,抓着苏十四的手,不放他走。 苏十四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狐狸,本王真没法子放你出去。” 不对劲,以苏十四的性子,念在他生病的份上,绝对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放他出去。 叶无言哑着嗓音:“我只想去殿外走走,不会出南阁的范围。” 苏十四谨慎地观察叶无言很久,终究还是心软了。 叶无言站在流水附近,静静观竹,片刻后受风弯腰咳了几声,还未咳完就被劝回殿内。 叶无言一贯不喜欢外人留在殿内,其余人也都默默退出去。 南阁的门阖上,随着阴影范围扩大,叶无言缓缓张开手掌,一只短小的叶片舒展。 叶片上刻有几个字:王联络,翮杳东齐聚。 叶无言眯了眯眼,“齐聚”一词用得甚妙,不知还有谁会在翮杳相见。 即使机会甚微,他依旧想为大煊谋个出路。 —— 几日后,叶无言穿一袭旧衣,背着书笈摇摇晃晃爬山路,活脱脱就是个被请进山教书的先生。 因他病后有几分苍白,倒衬了病弱书生这个身份。 途径一茶肆,屋内人满为患,叶无言只好坐在屋外木桌旁。 旁边有一络腮胡的柴夫,头戴笠帽,半掩着面,穿着严严实实。 可叶无言清晰瞥见,这位“柴夫”笠帽遮掩的皮肤略显白皙,全然不像被风吹日晒的模样,十指的手茧位置也不像柴夫,更像习武、练字的迹象。 在“柴夫”对面歇息着的,是一副农夫模样,举手投足间竟能看出隐隐贵气,丝毫不被破衣烂衫束缚。 叶无言喝了口茶,坐在过分安静的茶肆内暗暗考量,莫非翀霄还邀了贵人? 歇息片刻,茶肆内几乎所有人继续赶路。 再往前走,遥远路途只剩下唯一一个目的地:客栈。 客栈易守难攻,极为隐蔽,实在是个“齐聚”的好去处。 客栈内,所有人都在楼下安安静静落座,诡异的沉默弥漫在其中。 他们穿着破布烂衫扮演平民,骨子里的贵气和金贵遮掩不住。 “哪来的俏书生?”一个人的跳脱打破宁静,引得其余人不得不用余光暗暗窥视。 叶无言没想到会这么快被翀霄发现,也不能过于早地暴露身份,只好谦恭地作揖:“久违了。” 坐在角落里的一武夫猛地抬首,“哗啦”将坐着的木凳碰倒。 叶无言怔怔地看过去,诧异得说不出话。 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几日前还在榻上见过,赫然是大煊皇帝苏玄煜。 叶无言的心不安分地跳动,看起来围坐的人不但只是非富即贵,还极有可能是各国的核心人物。 若有这层关系,周遭的氛围便不难读懂了,他们在警惕中凝重,稍不谨慎,影响的便是整个国家的未来。 苏玄煜,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玄煜只是怔愣一瞬,竟突然有些释然,他从未想过叶无言会出现在这儿,而他偏偏出现了,原本犹豫的决定在这一刻明了,再没有一丝惆怅,剩下的只有坚决。 既然如此,那么只能待会儿坦白求饶了。 苏玄煜疲惫的眼中终于有了柔情,认真地暖着叶无言冰冷的手,仿佛周身所有人紧绷的情绪和他无关一样。 第103章 这是他软禁叶无言数日以来,二人第一次稀缺的温情。 翀霄见五十一个位置座无虚席,引叶无言落座后,笑吟吟地转身:“诸位不必再伪装了,开战前我们唯有此次能畅所欲言。” 只见所有人开始卸掉不舒适的外饰,露出带有各国特色的容貌。 苏玄煜一心一意地揉着叶无言的手,仿若也在讨问叶无言怎么出现在这儿。 叶无言不声不响地受着,他垂下薄薄的眼皮后,淡淡地笑了,他突然觉得这本史书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在座的想必都是因锷离遭难的国家,不然他们万万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两国国君会面便已经十分不易,今日足足齐聚五十位国之主君。 翀霄坐在主位,拥有的是在座所有人没有的自信:“诸位出现在这儿,必然饱受锷离之苦。早在三年前,探子便来报锷离得了机遇,以此沉寂三年之久。再次入世后的确给了我们重创,且有势无可挡之势。” “唯有我们翮杳,无一城沦陷。”翀霄微笑。 翀霄继续讲:“在座大部分都是翮杳与大煊的邻居,看你们经战乱之苦也属实于心不忍……” “唇亡齿寒,我也不愿见你们献身锷离,毕竟没人愿意见敌人强大。同样,锷离的凶狠你们并不陌生,从来都不将降国放在眼里,后路只有战死。” 翀霄将选择与退路道得清清白白,并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一人柴夫模样,沉声道:“锷离命我等不能助大煊,否则会让我国灭在大煊前面。” “我们何不祭出大煊?大煊受震受疫死伤无数,攻下虽说难啃了些,可屡屡战败已成必然之势。”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此话一出,一种人蠢蠢欲动,看来大煊这块肥肉早就被各国觊觎,仿佛想立即群起围而攻之。 翀霄笑吟吟地看向苏玄煜与叶无言:“畅所欲言罢了,不必忌讳什么。” 他话音一转:“可你们若是祭出大煊,反言之若大煊联合锷离祭出你们呢?恕我直言,与其发兵对大煊打持久战,不若一举攻破周边小国。” 翀霄的笑添了邪性,让他的话更具魅惑:“胆子小的小国更听话、更能拓展领地、还能分兵线一举攻略。” 其余人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知道翀霄说的不错,更何况其中几人早就向锷离递呈议案,可一点回声都没响,那时他们便知此法行不通。 锷离国的君王扈域泗川看不起他们。 正此时,北国拿出一包袱,将外层粗布剥开,露出内里精美的绸缎,再往里瞧,是一块上等的狼牙精雕——国玺。 北国首领:“北国物产丰饶,将士人才多,可奈何难守难攻,我亦不愿叫百姓受苦,望君上今后好好护着他们。” 此话一出,在众人心中的下下选被请上台面。 不过能坦率交付国玺的依旧占少数,虽然他们都心知这是最终选择。 看到这里,叶无言大致知晓了苏玄煜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苏玄煜拿出一块美玉雕琢成的玉玺,淡淡道:“大煊的玉玺奉给君上,我大煊从不任废物当道,甘愿自降为封地,只要你是仁君、是有能之才,否则我情愿带大煊覆灭。” 众人间几声叹息过后,纷纷拿出玺印,介绍本国企图争取得最大青眼。 “我国多炭藏,足以供给五十载有余。” “南国以医术闻名,也可为伤者提供躲避之所。” …… 翀霄微笑着:“各位的国玺便当做定金,我先收下了。可单凭这个可不够,我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臣服于我,而不是朝令夕改。” “想必诸位也应由此魄力,令百姓将臣归属翮杳。”翀霄看向苏玄煜。 其他小国不足为惧,难以控制的当是地广人稠的大煊。 苏玄煜应下:“翮杳若发誓并践行善待臣民,他们自然会接纳你,其他的事,皆交予我来做。想必翮杳国君也有此能耐与诚意。” 翀霄挑眉:“唔,自然有。” —— 密会后,部分国家仍选择鱼死网破,部分国家奉上国玺,甘愿与不甘愿只在一念之间。 翀霄避开叶无言,将苏玄煜拉至角落,笑吟吟的:“怪不得你那日主动将叶无言带到我面前,丝毫不怕我对他产生心思,原来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唉,我倒挺期待小美人归我的那天,就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苏玄煜知道他所说的不止有叶无言,说的更是整个大煊:“对大多数人而言,活着比信仰更适合他们,尤其是被压抑数年的大煊。” 翀霄低声:“锷离迟则半月内攻打大煊,尽早准备。” 苏玄煜沉默不语。 如果覆灭是大煊的结局,那么我为你安排的后路,一定救你出历史的深渊。 另一端,叶无言紧紧抓着苏玄煜的手,毫无保留地盯着苏玄煜的眼睛,承诺:“如果这一切都难以更改,那我陪你一起偿命。” 叶无言知道苏玄煜并不会轻易抛弃大煊,但他想不出苏玄煜除却赴死以外、能让他跑下大煊的活法。 他一直以来安静听话被囚于南阁,也只是单纯地想:苏玄煜在哪,他便在哪。 即便是死,叶无言也认为死得痛快。 苏玄煜低头看着怀里的叶无言,他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嘴唇因缺水而起皮斑红,似是初愈后的千里行路,眼皮困倦地一点一闭,全身心依附在苏玄煜身上。 叶无言就这么信任他? 苏玄煜忽的心尖泛酸,装载心脏的容器一会硬一会软,最终还是拜倒在心上人这儿。 可他不能舍不得。 他轻声:“小叶子睡吧,万事有我。” 九月一日。 锷离攻打孱弱大煊,有翮杳及附属国相救,大煊皇帝甘愿俯首。 九月三日。 契约生效后,大煊臣民不满帝王“卖国”暴乱,抵外抗内。 九月五日。 锷离国如有神助,趁翮杳束手、煊兵无策之时攻打,兵临城下,九成沦陷。 同时民间传言,大煊皇帝残虐忠良,肆杀良民。 神官依旧被囚于南阁,臣民愤怒惊觉,祸国殃民的并非是神官叶无言,而是根植大煊数载的苏氏皇帝苏玄煜。 御书房。 苏玄煜淡淡问:“兵卫与粮草还能再撑几日?” 他松松握着一柄折扇,时而摩挲一下。 “四日。” 大长公主苏止儿自接手皇叔手下的国库后,便告诉苏玄煜国库岌岌可危,苏三等人不知吞了国库多少银两豢养私兵,导致如今大煊根本撑不过半年。 何况到处震灾疫病,哪还有闲人种田补粮,人不吃人便已经是仁慈。 而这些,苏玄煜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天灾人祸,大煊怨不得谁,也并无任何补救机会,苏玄煜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均未看到希望。 要怨只能怨天道不仁,怨天道没人心,灭人性命,人世间明明活着就很艰难。 苏玄煜笑了:“知道了。” 苏止儿不甚理解,都要以为苏玄煜精神失常了:“你笑什么?” 苏玄煜懒散地挥了挥手,闭上眼:“突然觉得并非无路可走,朕会想办法。” 苏止儿定定看向他,立了一会后还是走了。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苏玄煜说会有让他们死得无痛苦的办法,她倒是会信几分。 凌晨。 苏玄煜看着半死不活的苏六,拎着他的头颅,无喜无悲。 彼时刑场弑亲,苏玄煜还点评过:六皇叔虽不赌不嫖,可同一个黑泥塘出来的滑泥鳅,能是什么好货色。 可这死货居然通敌卖国,将大煊遭难的消息传给锷离,导致大煊节节败退,退无可退。 想到这儿,苏玄煜压着火气踹了苏六狠狠一脚。 苏六在昏死中胸前火辣辣的,痛得眼冒金星。 苏玄煜给翮杳寄了封信,信中写着:我有办法知晓锷离国动向。翀霄,还望你信大煊。 翀霄收到一封加急密信,他盯着这封信看了半晌,深深拧眉。苏玄煜没有撒谎的必要,可大煊集结了锷离几乎的三分之二兵力,且势如破竹。 他早已救过大煊一次,可成效甚微。翮杳完全可以等锷离攻下大煊后、疲软之时齐袭锷离与大煊。且锷离如今兵线诡谲,实在难以把控,风险极大。 他并不是个慈心的君主,即便大煊有他感兴趣、所喜欢的小美人。 现在的大煊只是个巨大的空壳烂摊子,接手之后利与害并存,能讨得多大好处,那么随之而来的就能有多棘手。 他不是没打听过叶无言在大煊的作为,刚出世便用猫妖案的万钟祥演了出苦情戏,还与苏玄煜刑场审苏氏血亲,后还引布衣入朝堂,修夜市外通商,平逆臣救城火…… 这般神鬼的人物,骤然逆转了煊皇的恶名,将大煊臣民的心绑在一处,在天灾前还将商道发挥至前所未有的繁华。 第104章 甚至天灾人祸后的言行也极为深谙民心的。 这样的国,不适合吞并,即便耗尽力气也难以收复民心。 待他将信翻来覆去,犹豫不决时看到信的背面,猛地站起身。 他咬着牙骂道:“疯子。” 九月七日。 锷离强势攻入大煊,在攻打一小城之际得意忘形,以至于被大煊与翮杳抓住机会,反败为胜。 此为第一胜仗。 诸有志之民远赴昭澜,围堵皇宫,他们不满城池沦陷,亦不满翮杳入煊。 肉眼可见的,煊皇已失民心。 九月八日。 岳有才命人打开宫门,两匹汗血宝马踏着铁蹄缓缓前进,马车异于常态。 百姓声嘶力竭声讨大煊皇帝,谁都未曾想到,马车目的地竟是刑场。 宫内南阁。 叶无言静静看着苏十四。 苏十四的嘴张张合合,不断解释手心的药丸是何物:“你怕疼,陛下说过。” 叶无言瞳孔中闪过一抹亮色。 苏十四见此话有效,立即趁热打铁:“外头已被锷离攻下,吃下这个,我们死在一处,将皇宫内一切人与物焚烧掉,不叫外来者赚一点好处。” 叶无言只说:“我要见苏玄煜。” 他就知道会这样。 苏十四淡淡笑了,抬首定了叶无言的穴位:“得罪。” 在叶无言惊诧中,苏十四掰着他的下巴,粗鲁且急切地塞进去一颗药。 第91章 喜冠 叶无言昏倒在地,与此同时,马车行至刑场前,掀开后,里面仰躺着的人是苏玄煜。 无声无息。 无论是想让苏玄煜死的,还是暗中想保护苏玄煜的,齐齐噤了声。 因他面容惨白,四肢僵硬,赫然是一具死尸。 苏十四喂给叶无言的药不是简单的迷药。 此药名为离魂丹,顾名思义,吃掉后则会“魂魄离身,再忘前尘”,能够让任何人忘却之前的记忆。 是苏十四得苏玄煜的令研制出的,彼时他还不知这种药会给谁用,花了十足的坏心思做成的,他从未想到这颗药最终会给叶无言。 苏十四沉默:“叶无言知道会杀了你的。” 苏玄煜嘴角的轻笑沾了分怅然,点头:“我情愿他杀了我。” 苏玄煜此番是想把他送到翮杳国翀霄的身边,不枉他三年来为叶无言的造势,想必翀霄一定会供他如神像,善待他,敬奉他。 刑场前,岳有才面带微笑,站在马车前恭敬地施了一礼:“陛下魔气入体,神志不清,幸有神官不计前嫌出手相助,现如今陛下已重获新生……”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惊世骇俗,他们也只能抬头看看皇帝,左右看看彼此惊诧的表情。 岳有才又拿出一圣旨:“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圣旨。” 众人屏气一瞬。 “陛下生前无皇后嫔妃,希望众臣为陛下陪葬。” 众人怒火中烧,果然是暴君! 若非神官相助,不知道苏玄煜能再做出什么祸事,若是死的再晚些,是否就轮到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惨死? 听罢宣旨,大多半的百姓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只因叶无言之前做了件大事,引寒门入朝堂。 而那些寒门来自四海八方,亲戚朋友涉及甚广,几乎没人不想不反抗这道旨意。 帝王乃九五至尊,又怎么能反抗? 可皇帝都被神官渡魂三界之外,下的旨又有什么用? 皇帝虽死,可他的威压仍在众人头顶上千斤重,压迫着众人的膝盖与欲望,连反抗都要沉思再三。 如果苏氏后人再掌权,一定会遵从苏玄煜的遗旨。 可若不让苏氏掌权,谁又能打得过苏氏的兵卫,谁又能安安稳稳坐得起这皇位? 答案是没有人,清算几位王爷与逆贼童清后,再没有人敢有谋逆的心思。 忽的城外地动山摇,战马铁蹄踏得地面震动,所有人惊恐地望向城外方向,他们心中清楚:锷离攻到昭澜了! 锷离生性残忍,倘若被攻破城门,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不过一个时辰,城外便没了刀枪相击的声响。 一些胆子大的登上城墙,恰好撞见笑吟吟的翮杳国君,率领众兵临城,冲城门喊话: “翮杳来送粮草,还望苏君开城门。” 翮杳拿出十足的诚意,只让农夫运送粮草,将士不准入城。 百姓喜极而泣,蜂拥而上、急切将城门打开。 大煊内没人敢谋逆,可翮杳国君翀霄可以出手主权啊!现下无人敢任主君之位,翀霄不一样,他是现成的主君。 这不正是他们的救世主吗! 海丹泽手里捏皱了一封信,头一次失态地把苏玄煜亲笔所写的信撕碎洒落城墙,他遥遥望着朝翮杳方向前行的马车,终究也还只是将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 翀霄堂而皇之入城了,是百姓请他入的城。 他脸上挂着稳重而接纳的笑容,看着喜悦着即将成为他麾下的百姓,不自觉想到苏玄煜寄给他的那封信。 信后面写着:望你将我悬颅城墙上。 信中的深意翀霄不懂,这是苏玄煜不再敢赌篡改历史的可能,唯恐天道会报复在叶无言与他的臣民身上。 以翀霄私心,他不甘愿。 可苏玄煜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于公于私于利益,翀霄都应该这么做。 可他就是不情愿。 蓦地,人群中有人暴起,将苏玄煜躯壳推翻马车,一代帝王木人似的滚落尘泥,紧接着,一人抡起刑场砍刀,斩落苏玄煜的首级。 翀霄浑身的血液冻在体内,僵硬着扭头看向那闭着眼的祥和的头颅。 疯子。 岳有才依旧微笑着,可在苏玄煜人头落地的一刹那,他的习惯滑出一柄匕首横在脖颈,毫不犹豫自刎当场。 百姓有恨意,才会有焕然一新的爱,他们敢爱敢恨,眼见大煊无力回天后自会另寻明主。 如何做到心甘情愿,其中死结必然在苏玄煜身上,苏玄煜的死固然避无可避。 群臣为大局而跪拜新主,推动翀霄掌权大煊是自然而然的事,更何况大煊的国玺就在他手里。 无论真心假意,翀霄淡然置之,行使的首个权利便是委群臣以重任——命他们分发治疗恶疫的路黄与果腹的粮食。 精神上有再多抗拒,一并随身体疲乏而滚落的汗珠排出体外。 因为百姓眼中的喜悦与希望,是在几月来恶疫恐吓中所看=瞧不见的。 或许这次是真的新生。 —— 大煊某一中原小城,叶无言头痛欲裂,他的手扶着摇晃动荡的马车壁,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便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尽的担忧与急迫。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记起某一件事。 这是一件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事,应当是他豁出性命都必须去做的事。 还有,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儿? 倏地,他破碎的记忆里冒出两个字。 苏。 苏……玄…… 叶无言瞳孔闪过一抹亮色,瞬间恢复神志般,身体便如警醒的野兽做出防备。 他要回去,叶无言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但他心底有个死结,那就是务必重返昭澜。 那里有人等待叶无言带他走。 苏十四在前方稳驾马车,丝毫未察觉叶无言已经醒了。 叶无言翻开行李,偷了只匕首,凿开车窗后逃了。 回昭澜。 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直至次日。 叶无言风尘仆仆于雨夜归昭澜。 他立于城下,大雨倾盆,雨滴不断砸落到他身上,视线模糊在如瀑的雨中。 周围萦绕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在他以为自己要夜宿雨中时,一道闪电劈过。 霎时间,叶无言的瞳孔骤缩,一口气吊在喉中发不出声音,心脏好似也凝固在胸腔中。 倒映在他眼中的,正是一道道苍白闪电下的一颗头颅,高高悬挂在城墙上。 两相对视。 叶无言像一具真正的死尸与苏玄煜的头骨遥遥相对。 在他头脑中猛然卡顿地回忆起一句话:苏玄煜,煊朝第一暴君,弑亲灭国,最后悬颅示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苏玄煜他…… 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被糊着黑发丝,血痕多到令人几乎看不出原貌。 可叶无言知道这就是苏玄煜。 头颅下方堆着破烂的骨架,被恶犬咬得满是齿痕。 叶无言的心在泣血,倏地剧痛,他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他一步一步爬到城墙上,怀里抱着血色与白色的头骨,平静到诡异:“傻子,又骗我。” 叶无言仰头,眼中无尽的冷漠,一字一句道:“烂天道。” 他迟缓地迈下城墙,怀里抱着人头与骸骨,无心无魄般冒雨走向西山的方向。 第105章 这是他除了皇宫外第二个熟悉的地方。 叶无言找了块风水宝地,磕磕撞撞地挖出容纳一双人的土坑。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玄煜摆好,自己则默默贴在他的身侧,俯视看他。 叶无言仿若捏紧苏玄煜的下颔,神色冷淡却略带薄怒:“苏玄煜,你现在好轻一具身躯,现在便能任我欺负了吗?” “是我作恶多端,坏你机缘;是我奸佞三载,捣乱红尘;我该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我如今还要强迫你同我生同衾,死同穴。大煊万民怨念我来背,圣人仙缘我替你续,无论粉身碎骨、撕魂裂魄,我亦无悔,万死不辞!” 或是诅咒,或是恨意,他喃喃:“逆流而上,不过痴梦三载,我愿天道,入轮回因果,雷劫反噬,千刀万剐,残喘至终。” “既你做个傻子,”叶无言眼如死水,“我也来做。” 叶无言狠狠地剜掉左手掌心的血肉,露出内里森森白骨,他双目猩红,眉宇尽丧。 泪水流出得无知无觉,叶无言轻笑:“大喜的日子,该笑才对。傻都和,这么疼都不告诉我。” 两只白骨手,严丝合缝,十指相交。 叶无言扯下红色发带,紧紧缠绕在血淋淋而相交的手上,细细絮叨:“你我才是天合之作。” 不知是痛还是苦,叶无言最后恣意大笑,耗尽气力躺在土墓里:“都和,等我成婚了。” 我们不拜天地,只对拜夫妻。 当夜,叶无言刎颈而亡。 雨停了。 不知哪儿飘来的柳絮,落在那双紧紧相握的白骨掌上,绒絮染上鲜红,宛如长出细绒的红绸。 新婚孤坟缠弱絮,白骨血绸绕此生。 粗糙的墓穴里葬着大煊的皇帝与神官,终究魂归天地。 漆黑冰冷的夜,墓穴里的人散尽最后一丝温度。 明月白亮得骇人。 远处肃穆王都渐渐融入历史长河中,古国漾出盈盈烟火,人们记忆中的悲哀喜乐,不断蒸腾褪散。 那一夜,一道响雷自凌霄没入凡世,天雷劈木燃起一场大火,山下人说,那是上仙赐给新人的喜冠。 浑浑噩噩,叶无言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顶楼上,他尚未摔落高楼。 只是力乏体虚,漠然看了眼远方便想坠落。 在他即将跌落的前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沉稳地拽住他。 他说:“小叶子……” 叶无言不可置信地回首。 第92章 醒梦 在他即将跌落的前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沉稳地拽住他。 他说:“小叶子……” 叶无言不可置信地回首。 只见苏玄煜温和浅笑着教训他:“小叶子,醒梦了。” 叶无言脑海一片混沌,几欲濒临崩溃。 耳边响起没有感情的机械音: “叮,编号00001玩家已安全脱离神念痴梦。” “故事完整性:未知” “任务进度:100%” “情感匹配值:100%” “偏离主线程度:50%” …… 叶无言的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缺氧的炙热蒸汽的容器内,头重脚轻。 叶无言苏醒后,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苏玄煜。 苏玄煜焦急而紧张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的神情极具威迫,看到叶无言醒后才缓了稍许。 只不过苏玄煜的衣着并不像记忆中的煊朝衣扮,反而是穿着怪异的研究服,衬得他脸色莹白,仿佛被吓坏了。 叶无言的意识依旧昏昏沉沉,入目环视,他们身处狭窄压抑的空间内,就连身下的床也一并怪异着,他们两人就像是被锁在研究室内实验的人体,严肃冰冷。 他挣脱浑身发软的失力感,下意识将苏玄煜护在怀里,指尖都在阵阵发麻,半具身体感受不到存在。 叶无言潜意识察觉到黑色观察窗外有人,他的眼神警惕凶狠地扫过,残余的恨意与杀意难掩。 叶无言不知道,窗外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没人敢看他的眼睛,有一种透到灵魂深处的凄怒恐惧。 怀里紧紧抓着的苏玄煜察觉他的异常,温热的手掌来回轻抚他的手臂,轻缓的声音哄他:“小叶子,别怕,我还活着,这里很安全……” 苏玄煜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话语,半小时后才令叶无言回神几分。 叶无言暂时还听不懂耳边的声音,他只觉得很熟悉,很安全,那一道声音,轻轻说:“小叶子,我还活着,抬眼看看我吧。” 叶无言冷着脸,随苏玄煜手的摆弄而机械地扭过头,但在看到苏玄煜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只木头,愣愣的不知所措。 叶无言呆怔了几秒,凝眉闭眼缓了一会,脑海中的混沌似乎才要拨开云雾。 待他缓和后,叶无言发觉观察窗外的人并无攻击意图,于是开始认真谨慎地检查苏玄煜的身体。 紧张的薄汗挂在鼻尖,叶无言看到苏玄煜没有任何缝合痕迹的脖颈,这才重新昏厥在床上,每一块骨头都逐渐松懈。 “叶无言!”苏玄煜沉声看向窗外,“怎么回事?” 一名女研究员拉开门,她身后藏着许多胆寒的同事:“苏总,叶总本应六小时后清醒,可【神念】的不可控因素太大,叶总怕是在梦中受到刺激提前醒来,可身体机能还未运转,这才导致突然昏迷。” 苏玄煜转过身,将叶无言泛凉的手贴到脸侧,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神念】项目暂停。” 一旁的研究者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刺激,当然受到了刺激。 苏玄煜在神念仓内全部都看到了,他正是看着叶无言深陷痛苦而从梦中醒过来的。 他在【神念】中死后,化作一缕残魂,跟在叶无言身侧游荡。 看他疯,看他死,自己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爱人消弭在山火里。 【神念】根据遗传学的前世今生,抽取个人和其他玩家的意识共同织成的故事,叶无言和苏玄煜入梦的,就是神念痴梦仓。 自叶无言首次苏醒后,足足养了两日才真正清醒,但他仍像生了场重病般虚弱沉默。 叶无言不说话,苏玄煜也并不强迫他开口,只是温和地陪在他身边。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看他们的结局。” 苏玄煜垂了垂眼,轻声:“好。但只能是我讲给你听,不许意识入【神念】。” 叶无言对着他轻弯嘴角,以示自己能接受一切结局:“好。” 史书中记载,翮杳君王翀霄并未强制己国与大煊互通,兢兢业业统领大煊修生养息几十年。 经年间,常有百姓于跨新春日跪铜盆、焚红带祈福,常有人不知何意,但随之效仿。 他们亦不知起先祈福应当是头系红飘带祈福的,焚红带则是祭奠着被遗忘的帝王与神明。 从天而降的小神官洗脱冤名,始终如一的煊皇背负了千年的暴君骂名。 可真是天生一对,盛名不衰。 一群痴民在那戏台上唱啊,唱什么大煊降神斩煞神,却不知两人是对苦命鸳鸯。 锷离国帝王苛政、横行霸道,不多年便气数大衰,被翮杳攻破。 其后翀霄一统天下,过了数十载的盛世平安年。 苏十四发现叶无言逃离马车后,匆忙赶往回大煊的路,命途多舛遇上锷离士兵,暴露身份后被囚于锷离,后几年锷离内乱,被翀霄所救,其后一直效忠于翀霄,并苦寻叶无言下落。 青月听从苏玄煜生前令,于翮杳等待叶无言,然而他并不知晓叶无言已死,数十年内,青月与飞鸟轮流辗转在翮杳与大煊之间,寻找公子的身影。 蒲生四处奔走,为煊皇与神官澄清,在苏止儿的庇护下过得不算太落魄,晚年间依旧固执己见,日日誊写数份煊皇与神官功绩。 刘飞天剃发出家,日日苦坐佛前悼骨人魂。 据樵夫说,那座焦黑的西山山头,时常出现一只枯面鬼,如游魂一般轻吟游荡,吓坏了许多人。 那人便是入世后的道士文灿。 他为叶无言与苏玄煜修了棺椁,正了坟墓,将焚后的两具焦骨合葬在一处。 此后一直在旁深居,立碑问道。 他耳目不明,面若骷髅,藏于山间度余生。 对于恶疫,文灿选了最痛苦的剜肉法子,为深受恶疫之苦的百姓演示苏十四的医法,大病一场残喘苟活。 …… —— 叶无言和苏玄煜身处几千年之后,通过媒介【神念】,造了一场逃不过历史洪流的噩梦。 叶无言此刻躺在床上,四肢恢复了力气,但现世的记忆依然断断续续。 叶无言轻声:“苏玄煜,这个破故事不能改吗?” 苏玄煜细细替他擦拭手掌,轻笑:“当然要改,我可不想被雷劈了。” 叶无言面色一僵,眼神飘忽地不敢看他:“你看到了?” 第106章 苏玄煜半挑逗半威胁,轻抚着叶无言的喉结,皮笑肉不笑:“我不仅看到了,都被你吓醒了,还是神念仓发出警报后将我意识抽离。不然我就算去阴曹地府,也要将你的七魂六魄完整逮回来,另造一副身躯叫你活下去。” 叶无言捏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什么话都说不出。 苏玄煜的手指有意往下滑动,叶无言攥住他的手,撇过脸不看他,默默说:“我错了。” 苏玄煜脸上的笑更危险几分:“错哪了?” 叶无言狡黠一笑:“错在应该等你脱离神念后我再死。” 话锋一转,叶无言问:“不是说好不设置感情环节吗?南阁是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苏玄煜干咳,理直气壮说:“我早就发到你的邮箱了,是你自己不看。” 叶无言不信他的鬼话,凭记忆调出邮箱,冷笑问:“谁把你的邮件设置成垃圾邮件了?” “是谁?”苏玄煜毫无底气地应和,又及时转移话题,“叶总,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关停或者修改【神念】,不然你我投资的五百亿全成了一次性消遣。” 叶无言躺在苏玄煜怀中,静谧地闭上眼,享受着按摩服务:“要改。” “【神念】对标的应该是休闲虚拟游戏,前世今生不能太过沉重,也不能完全还原历史,还应当根据客户需求设置自由度……” 苏玄煜温声:“嗯,不过我们还真有缘分,无论是几千年前,还是几千年后。” 恰时,病房有人推门而进。 叶无言愣住了,指着这人看向苏玄煜,一句话都说不出。 苏玄煜揽着叶无言的肩膀,得意道:“怎么,记不得他了?” 叶无言轻吸一口气:“文灿?” 文灿将手中的观察记录放下,笑吟吟的:“记起来了?” 未等叶无言缓神,苏十四、青月、飞鸟、蒲生、刘飞天…… 众人模样皆未改变,一个个探着脑袋攒聚在门口,紧张又欣喜地看向他。 叶无言心中的旧疤仿佛不药而愈,双目泛起潮.热:“你们……怎么到了这儿还在给我们打工。” 之间他们一个个都穿着研究员的工作制服,齐齐哀嚎:“叶总!” 叶无言仰头看回苏玄煜,脸上带着笑意。 苏玄煜已然笑着看了他很久,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叶总,【神念】项目还重启吗?” “重启,不过要辛苦大家大修。【神念】的宗旨不仅是还原前世今生,更是为了代入者的幸福,圆满幸福的结局。” 一声欢呼后,众人异口同声道:“保证完成任务!” “嗯,我们都要好好重活一次,还不算晚。” 痴梦三载,无人好活。故人齐聚,大梦一场。 ----------------------- 作者有话说: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52书库呀~www.52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