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未缺》 第1章 [gl百合] 《悬月未缺gl》作者:此间疏色【完结+番外】 文案: 统载十四年冬,宋幼安同往日那般温书。 寒意侵骨,却偏生催出几分踏雪寻梅的兴致。她执伞,独自往城西去。 眉眼上落满散不去的雪,宋幼安执伞的手青紫不堪,行至京郊,一座孤坟突兀地撞入眼帘。 孤坟荒颓,寥落于旷野风雪之中,不知何时被人插上系了红缨的竹竿,正在呼啸寒风中簌簌颤动。 瞧起来凄凉得狠。 宋幼安脚步微顿。 何人……会埋骨于此。 长夜深深,霜寒露重。 宋幼安赌上自己的一切,三尺薄命,一介微民—— 只求一个坦荡。 “次年恩科,我高中二甲头名,”宋幼安一身霜雪,一脚泥泞,官袍一丝不苟地披在身上,字如千钧,“当时我就在立誓,我要为她沉冤昭雪,我要为她洗刷冤屈。” * “我在北疆看遍了大漠风光,青天碧云,牛羊成群。我的父辈马背征战,也教会我一颗赤诚之心,我以为我会孤度余生。” “我原来是见过她的,”残魄轻声一笑,任由簪子扎入掌心,“可我怕她哭,还是不跟她说为好,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不用再多一人——” “徒增伤怀。” * 北疆风沙寒苦,总不能叫你一人独归。 我们当朝南归家。 1v1 he 吾道不孤 内容标签:强强 前世今生 朝堂 热血 美强惨 he 主角:宋幼安,宁知弦 ┃ 配角:宁纤筠,姜奉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因果未尽,两世情缘 立意:光明坦途 ================================================== 第1章 楔子 夜深露重,天上星点亮光自然比不得未央宫内的簇簇红烛。 宁纤筠躺在贵妃塌上,手执书卷,指尖快速翻过书页,可奈何心思并不在此,她沉声:“珠沉,他还在吗?” 珠沉恭敬道:“小世子还在。” 她似要劝和,宁纤筠看她一眼,眼刀横扫过去:“他爱跪,就让他好好跪着。” 宁纤筠语重怒意不减,又接着叮嘱:“出去看住他,最好让他那双膝盖跪废。” 珠沉应允后,步履匆匆出了内室。 何必呢,小姐。 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小姐的心思,虽不说她能全然觉察,但也能从些细微的角度揣度出。 小姐,您刚刚手指发颤,其实您也不希望小世子继续跪着。 可嘴上还要发狠。 已近炎日,深夜或许没有白日那般暑气勃勃,可地上的砖石还是炕人得要紧。 宁纤筠早已屏退众人,只留下贴身几人在身边服侍。 宁知弦这副样貌,着实不该被旁人看见。 宁纤筠盛宠不倦,未央宫内的一砖一瓦皆落得实处,没有半分糊弄,规整的砖石落在宁知弦膝下。 从傍晚时分就开始跪着,宁知弦微微颔首,一如往日的翩翩白衣,见有人来,他猛地抬头,看清楚是谁之后,眸子里的光亮瞬间黯淡。 他的样貌好,皮相薄薄套着里面骨肉,眉眼长舒,一跃就是恣意无限。 “珠沉,”宁知弦声音不自觉下沉,姑姑没来,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姑姑还是不愿见我?” 十九的少年腰背挺直,额发因汗水而贴在脸颊两侧,后背更是早已汗湿,他跪在那里,稳得似铁。 不愧是军营里出来的,珠沉上下快速扫视:“娘娘说,小世子您若是还想着去北疆,那就一直跪着。” 不出所料的沉默。 从宁知弦开始跪到现在,珠沉就这么夹在姑侄二人之间,做来回的传话筒。 其实珠沉也能明白,小姐如今是贵妃,只要宁知弦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小姐想保宁知弦一世荣华轻而易举。 何苦宁知弦自己亲自上战场,去生死不知的北疆赌命。 晚风阵阵,好不容易带些凉爽湿意,不知晚风从哪来,还有不让人厌烦的香气。 “珠沉姐姐,我想吃冰豆花,”宁知弦轻笑,他抬起那双浅淡的眸子,目光落在珠沉身上,鼻翼一嗅,又欢快一笑,“凤苕香,我很喜欢。” 珠沉岔开话题:“娘娘也不是有意让你跪的。” 宁知弦更是知道。 他性子缓,也到了明事理的年纪。 镇国公府只剩他和姑姑了,姑姑怎么说都得保他平安。 可是姑姑不知道,他也想保姑姑平安。 “子瞻有错,不该忤逆姑姑,”少年腔调很是松快,他接着冲珠沉甜甜道,睫毛簌簌抖动,“姑姑真的一眼都不想见子瞻吗?” 又是这套。 珠沉也算见着宁知弦长大,知道这小子每次惹祸都会摆出这种神色,把人哄得晕头转向,然后不放弃继续闯祸。 “冰豆花小厨房一直都有,”珠沉不敢说这是宁纤筠的意思,拐弯抹角补充着,“下午临安公主来了之后还剩一些。” 其实就是为了这小子专门准备的。 小姐一直嘴硬心软。 “这样啊——”宁知弦尾音拉成,瞬间切换成神情恹恹的模样,低头玩起腕间的红痣,“我还以为是姑姑听我来,特意留的,结果是旁人吃剩的,我不吃了。” 活脱脱一副小孩耍无赖。 讨不到心爱之物,手一摆,往地上一坐,开哭。 宁知弦语调中更是赌气加羞恼:“以后冰豆花我都不吃了。” 珠沉心一提,我的小少爷,说什么气话。 “都是珠沉姐姐骗你,小厨房都备着呢,每次世子您来,娘娘都提前备下了。” 宁知弦就好这么一口凉的,宁纤筠总觉得伤胃,限着宁知弦吃。 自从嫁入皇家以后,倒不再拘着了,每回宁知弦来都会叮嘱小厨房做。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宁知弦本来就是装的,这招屡试不爽:“就知道姑姑疼我,我等会就去小厨房偷。” 气氛一调,比先前好上不少。 宁知弦活动活动手腕,腕上红痣让人过眼难忘,娘胎里就带下来的。他的膝盖处之前还疼得要命,几个时辰的熬,早就没有知觉,他低头想扒石缝里的草,发现只要是他能够得着的早就被拔光了。 …… 少年人说笑来的快,去得也快,他摸着光秃秃的土,原本还下扬的嘴角逐渐抿住:“姑姑,不愿见我?” 哪怕他跪到现在? 唉。 珠沉在心中叹口气,实在不知道宁知弦为何铁了心要去北疆。 “小世子,何苦来。” 何苦来。 听到三个字后,宁知弦收起不安分的劲,眉眼一紧,少有的郑重:“珠沉姐姐,你不知道。” 金尊玉贵的少爷也有忧烦的一天,世所罕见。 有个早逝但是是镇国公的爹,又只有宁知弦一个儿子,世子之位稳稳,又有个在宫里当宠妃的姑姑,光是身世就早已羡煞旁人。 珠沉站在高处,身上同样被汗水打湿,裙裾上用丝线绣着的五瓣凤苕在空中飘荡。她和宁纤筠主仆多年,神情做派也被宁纤筠晕染透。 宁纤筠虽说是宁知弦的姑姑,但其实年长不过多少。 珠沉轻声,威严感缓缓四散开来:“那娘娘知道吗?” 姑姑,知道。 宁知弦吞下喉间苦涩,他知道姑姑的苦心,可有的东西避不开。 “劳珠沉姐姐告诉姑姑,”宁知弦俯身叩拜,双手合拢稳稳交叠扣于身前,扬声,“子瞻去意已决,绝无更改。” 屋内登时传来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小兔崽子。 说是让她通传,说如此大声,不就是为了让想听到的人听到。 珠沉看着宁知弦,说句大不敬的,她也算看着宁知弦长大,心里也早把对方当半个弟弟看待。 “世子,您,当真不会更改?” “珠沉姐姐,不改。” 也罢,珠沉抬脚往内室奔去,几年的宫廷生活将人磨得圆润光滑,也只在宁知弦进宫之时多上几分鲜趣。 “娘娘,”珠沉弯腰拾起宁纤筠扔出去的书卷,看清扉页后,“代相的书,甚好。” 读书明智,读好书的益处更是令人意想不到。 宁纤筠霍然回头,脸上怒意难消:“让他滚回镇国公府,永远都别进宫。” 幽暗烛火,火舌在空中跃动,又添上闷热。烛芯时不时爆开,成了为数不多的动静。 “小姐。” 珠沉自入宫以后就再未这般称呼宁纤筠,她将书卷放回原位,头上的珠钗发饰严谨到不差一分一毫。 宁知弦曾打趣过,宫规要修成精怪化出人形,想必就是珠沉姐姐的样子。他说的时候,肩膀抖动不停,差点没给自己笑岔气,好歹珠沉不生气,她不笑,却看着宁知弦笑。 待他笑累了,再冷不丁告诉他宁纤筠要罚他。 第2章 等宁知弦紧张兮兮地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混账事情后,珠沉随即不紧不慢告诉他,宁纤筠都记着,让他自己去领罚。 一炸一个准,保准宁知弦自己吐个干净。 深宫之内,行差踏错都是万劫不复。 珠沉知道,宁纤筠更知道。 “让她去吧。” 珠沉是少数几个能和宁纤筠说体己话的,她仰起头,眼尾处爬上几道细纹:“其实若有机会,娘娘也是想的,只不过——” 她突然被宁纤筠打断。 窗户不知何处开了,吹来几朵凤苕落在窗边。 “前尘往事,不必提了。” 宁纤筠想必累了,说话都倦倦的,她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目光从窗户透出去。 月亮真圆,和在家的时候似的。 波斯进贡的毡子盖在宁纤筠身上,将她优越身形勾勒出来。贵妃荣宠不断,紫气养人,和未出阁时看起来没两样,一样的光彩夺目。 臻首蛾眉,玉容花面。 “早些休息,”她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在珠沉身上掠过,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日还要当值。” “诺。” 宁纤筠盯着月亮瞧上许久,她早乏了。 不是今日今时才乏,兴许一入宫就乏了。 可不能说与旁人听,这是大罪过。 她右手托住下巴,眼皮止不住打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晚风微热,吹得宁知弦头疼脑胀,他敲了敲早已麻木的双腿,踉跄从地上站起来,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姑姑真不愿见他? 他不信。 绕着未央宫绕上一圈,发现窗户没关时他开心极了。 宁知弦拂开落花,双手一使力,轻易跃进来,腰间的玉石兀地撞在窗弦。 好在宁纤筠没有被吵醒,睡得香甜。 宁知弦小步踱过去,弯下腰,像只小狗似的,盯着主人看。 姑姑真好看,他想,像洛神仙子。 可这样的仙子,他很快就见不到了,心中不免怅惘。 宁知弦开始数起宁纤筠的睫毛,又忽而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之上,向下就是梨涡。 上次姑姑笑还是很久之前的事,嘴角梨涡一漾一漾的,好看极了。 宁知弦盯着看了很久,才依依不舍想要离开,刚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给宁纤筠掖好被角。 又想着给宁纤筠留几个字。 “山一程,水一程。” 不行,他刚起个头就放弃了,鬼主意一来,思来想去后甚是满意。 方才离开,宁知弦仍是双手一托,身形很快干净利落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过了许久,宁纤筠才幽幽醒来,就见桌子上,有人沾着凤苕的汁液写下几行话。 “勿念,姑你今天真好看。” 中间红色汁水被抹去大半,换了处重新写道:“等我打完胜仗带点北疆人的头面回来。” 布灵布灵,还全在闪。 宁知弦垂眸写就之时,忽而嘴角一勾,仿佛宁纤筠早就戴上那副头面,坐在他面前,姿态典雅端庄,宛若神妃。 谁心里都念着对方,仅仅两句话,宁纤筠居然不想再看下去,撇过头,抹去眼眶里没有落下的泪。 窗外凤苕还在开,临近花期,并没有往日开得那般旺盛,但还在保持几丝旧日的荣光。 宁纤筠看向最靠近她的枝头,红意点点,风一吹从枝头上颤巍巍滚下。 未央宫的花落了。 一簇一簇落在地上,风轻轻吹顷刻散开。 斜看熏炉。 自有孤人,一夜坐至天明。 第2章 豆腐小巷 县衙外,不过三人宽的告示旁聚了一堆人。 青天白日的,围得水泄不通。 宋幼安站在最外边,手上还带着收拾豆腐时沾上的水渍,风一吹没多久就干了,硬邦邦地黏在手掌心。 她细眉细目,气色看起来不甚多好,三五两下裹上的粗布麻衣更显得下颌尖尖,人瘦削得想根砍去枝叶的竹子。 冰晶凝在屋檐上,不多时飞来鸟雀,站上片刻叽叽喳喳离去,毛厚实得很,足够过好这个冬天。 宋幼安心思跑偏,想起昨日没有卖干净的豆腐,心想今天的豆腐有没有多做。 人闹哄哄得,你一句我一句落在本就没睡饱的宋幼安耳朵里,她眼皮向下一沉,险些睡着。 “考上了。” 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声响,吓得宋幼安一抖,她打个激灵过后,略略环视一圈,又差点阖目睡去。 刘大娘肥硕的身躯从里面钻出来,多年来的市井经验让她如鱼得水,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有缝,她就能钻。 “宋家丫头,”刘大娘比自己中了还要高兴,“快去瞧瞧,里面有你的名字。” 话语刚落,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滚过来,有艳羡的,也有不敢相信的。 宋幼安迷迷糊糊地被刘大娘往前挤,她感觉到背部被人用掌心推着,那块跟火炉一样热乎乎的。 “劳烦大家都让让,”刘大娘声音变大,更是多上得意,“我家小丫头考上了。” 就这样宋幼安被一路挤到前头,她的发髻被撞得东倒西歪,唯一拿得出手的素色银簪险些被挤掉,可她腾不开手去拾掇。 白色的布告之上,黑字醒目,宋幼安目光刚放上去,就听到刘大娘在她耳边细说:“第二行第一个。” 刘大娘识不得几个字,但起码认得宋幼安三个大字。 宋幼安哈切连天,听到刘大娘的话后,下意识往那处看,看到自己的名字真得出现在上面,兀地醒过来,她登时再向前走几步,看得更加真切了。 真得是她。 瞬间愣在原地,嘴张开也不知道说什么。 刘大娘拍拍她的肩膀,见簪子要从发髻里滑落,伸手抽出:“怎么跟个呆雁似的,高兴坏了?” 宋幼安点点头,又回头看上好几眼。 墨字朱批,二甲第一名。 “我的天爷,”刘大娘贴近榜单,眼睛瞪得老大,“一共三行,加起来二十人都不到,宋小丫头你名次还挺靠前的。” 可不是,一甲只有两人,二甲六人,三甲八人。 喜得刘大娘美滋滋的,真是她好运,能跟宋幼安住一条巷子,还是她眼光毒,自从皇后开女子恩科的消息传来,她就央求宋幼安教自家妞妞识几个字。 也不贪多,只要宋幼安有时间。 活让她捡了个宝回家。 宋幼安将榜从头看到尾,尤其在最后的凤印上打转。 朱红印章牢牢盖在“宁纤筠”之上,像是死死和它纠缠在一起。 耳边的议论声传来,宋幼安本想离去,步子却一顿。 “当今皇后还真是个狠角色。” 声不大,是个中年男子。 “可不是,当年宁知弦那事闹得那么大,人倒好,生完孩子出宫修行两年还能被再接回宫里,废后倒台后,又顺利成章入住椒房殿。” 二人聊个开心,不多时一个男子厉声道:“别是个牝鸡司晨的就好,开科举,她要干什么,染指朝堂吗?” 讨论声逐渐被其他声音遮住,宋幼安耷拉眼皮,想从人群中钻出,已然没了困意。 上一次开女子科举还是什么时候,宋幼安略略算了算,脑子不甚清明,便没有继续想了,她还得出摊卖豆腐。 与以往不同,她神清气爽,步子也越发快,刘大娘在后面都赶不上,眼见宋幼安拐上另一条道,刘大娘嚷了一声:“幼安,不回家吗?” “不回了,”宋幼安偏过大半身子,很是认真,“今日的豆腐还没有卖完。” 看得刘大娘想直骂呆子,豆腐就这么重要? 她见宋幼安脚步一转,很快身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堆之中,卸下气力。 小笨丫头,刘大娘摇摇头,打算今天中午给宋幼安做上一桌好菜补补。 宋幼安拢拢指尖,哈上一口热气,不规则的红晕在她脸上显现,人是单薄极了,坐在豆腐摊。 大桶,木桌,还有个漏勺,待个个把时辰就回家。 宋幼安打定主意后,托腮看着来往行人,眼皮又止不住打转。 困,着实困。 宁纤筠。 宋幼安在心里念叨这位当朝皇后的名字。 她并非圣上的原配发妻,一入宫便是贵妃,宁纤筠本是已故镇国公的亲妹,和镇国公相差数岁,但和镇国公的一双儿女却差不了多少岁数。 两年前因被子侄宁知弦连累而被废,圣上念及她服侍多年,惊惧之下不慎小产,不忍心对其多加斥责,送去燕华寺修身养心,没想到两年后仍是对其念念不忘,机缘巧合后重新将人接回皇宫。 废后失德,宁纤筠一跃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人人都以为她回宫后顶多是个妃位,毕竟当年宁知弦的事非同小可,可见宁纤筠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第3章 这不,连女子科举这般大事都交给宁纤筠全权处理。 朝中纵有大臣颇为不满,胳膊拧不过大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 其实民间还有一种传说,就是宁纤筠和宁知弦关系并不太好,二人虽说不上势同水火,倒也算轻易不会往来的那一挂,当年之事宁纤筠明摆着是被牵连,若让她有得选,估计巴不得早和宁知弦划清关系,何来此无妄之灾。 所以圣上当时并未重罚,要不是朝堂上人吵得紧,故而才想着把人送出去避避风头,过几年就给接回去。 圣上对宁纤筠可谓是用情至深,有人听到动情处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也羡慕宁纤筠好命。 思来想去,发现宁知弦便是阻挡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恶人”。 说起宁知弦,又有不少人止不住摇头,唏嘘不已。 里通敌国,罪无可赦。 最后落得个一箭穿心,尸首无存的结果还真是大快人心。 连个纨绔都当不好,好端端跑去勾结匈奴作甚。 宋幼安摆豆腐多年,有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市井之间,看起来似乎不上台面,可消息最为流通。 她的铺子又紧挨着最繁华的那条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过。 听久了,早就习惯不已。 真的如此吗? 宋幼安眼眸一垂,手抖,捣碎一块品相极好的豆腐。 宁知弦就当真罪无可赦,活该被剥皮去骨? 她额头上的青筋乍现,抓空后整个人也短暂地僵在原地,可很快也被调整过来。宋幼安见过早市里被拴好的活鱼,头尾相接,懂行的人会在鱼的口中留上一口水。 鱼儿动弹不得,也死不掉,这样的鱼往往能保存很久。 宋幼安捂住喉咙,那里似乎也有一口水,卡在嗓子眼里上下不去,河水冰冷,冻得她说不出话。 活鱼被砰地摔在地上,腥臭的鳞片从它的身上褪去,浑浊的鱼目里没有泪。它在黄土地上抖动身躯,始终无法挣脱束缚,狼狈肮脏地继续苟活。 宋幼安和那条鱼遥遥对望,看着它身上千疮百孔的伤口,继而又和它对视。她站在高位处审视,想着它接下来的命运,无非就是被人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肠子被人取出,血水顺着刀口下涌,污了持刀人一手。 最后在砧板上做无力的挣扎。 宋幼安停下,神色冷淡,裙裾扬过腥臭的血水,沾染几个鳞片,她清了清嗓子,话语中带有微不可察的颤意:“这鱼,我要了。” 她提着鱼嘴处的绳索,从闹市离开。 磨刀声霍霍,宰杀的岂止是鱼,一声令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宋幼安一路疾行,来到最近的河流,见鱼儿入水游远后方才离开,发现这身衣服要不得,血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是谁的。 世有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 她轻笑,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今日可救一尾游鱼,也仅够救一尾游鱼。世道万千,又何止一尾游鱼,如何能一一救得,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可以救得。 她只是个豆腐娘,一个一无长处的豆腐娘。 手在水中一拨,洗去指尖腥臭,她神情不显,一如往常的平淡神态,洗着洗着,天上落起雨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宋幼安仰首,一滴水珠率先落在河畔,敲打在干泽的泥地之上。 宋幼安抓起衣摆,踱步归家。 只救一人,那也足矣。 但求问心无愧。 第3章 请旨 宋幼安入职内廷已有月余,她的名次不高不低,留给她的差事说来也算清闲,她曾上过几份奏疏。 奏折直属椒房殿,无第三人插手。 朱笔亲批,宁纤筠批注皆是“可”,再无其它言语,这对宋幼安而言便已足够,她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风雪夜,油灯爆出火花,宋幼安墨迹未干,她凝视自己写下的奏疏,指尖沾上不少墨迹。 待字句阑干。 宋幼安关好窗扇,将多日未曾整理的书桌理好,杂乱物品全被拿出放入准备好的箱子里,整间居室跟没有住过人一般。 寒风刺骨,从宋幼安的脊背钻入,寸寸似刀割。 只求正衣冠。 朱墙深锁,白雪落红瓦,也是一番趣味。 就着月色,宋幼安从内廷步入椒房殿,发间落满飞雪,和银钗融为一色,除却发间飘舞的红色发带,坠饰并不多。 椒房殿的婢女持灯而来,好奇是谁夜深还来拜访皇后娘娘,恐是急事。 昏黄的灯光映在宋幼安的脸上,她不卑不亢道:“臣宋幼安,特来请见皇后娘娘。” 眉间点上的红痣在火光中愈发鲜亮,宛如心头血。 宋幼安不疾不徐,抬眸时神色坚毅:“急奏。” 看得婢女一震,她也不便多问,脚步快上几分,很快将人带到内殿。 椒房殿内暖炉座座,宁纤筠内着一件轻薄长纱,外边深色长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不见冷意,她凤眸长狭,寻声望去,薄薄眼皮之下亦有乌青,可奈何美人正当浓时,娘娘也自当国色天香,再细碎的褶皱都不会成为美人面孔上的污损。 她眼皮一搭,阖目安闲,想知道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女官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宋幼安径直跪在地上,腰间上用银线织就的凤芍在月色的映照下泛起光芒。 她的神情不明,瘦削的脊骨藏在略显宽大的袖袍之中,好像一把藏在隐秘处锋利的刀,突然冷不丁抽出砍在你的面门上。 “臣请旨,”宋幼安吐字清晰,面上也无半点畏惧,随即拜伏,“彻查统载十四年宁知弦勾结匈奴一案。” 一语惊地,连带周边空气都旋成一团,压得人直直喘不开来气。 她疯了吗? 提这种事! 两侧垂首的侍女头颅压得更低,个个害怕等会宁纤筠会就此迁怒。 大殿内落针可闻,不论是谁都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唯有窗外偶然飞来的鸟雀踩在松枝上,咯吱咯吱发出踩踏雪块的声响。 宋幼安始终没有抬头,整个身子压得低低,和地面几近贴合,她的额角紧绷,抿唇时汗珠狠狠砸下。 椒房殿内热意弥漫,地上铺就的白玉砖石触手生温,宋幼安始终没有过多抬首,目视天颜,是为不尊。 灼灼热意始终在将宋幼安夹在火炉上炙烤,滚滚热意从领口处钻进,她保持跪伏姿态,静静等待上位者的抉择。 她在赌。 只有近乎死寂的死寂。 她赌输了吗? 宋幼安在心中苦笑一声,忍不住攥紧自己的衣角,那抹绝望在心头蔓延开来。 她原以为…… 原以为皇后娘娘既然肯开女子恩科,那肯定不是固执己见之人,起码肯听自己一言。 宋幼安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热意攀附在裂缝之上,只待宁纤筠一声令下,打算将宋幼安的整张面皮撕开,留下狰狞伤口。 愿赌服输。 宋幼安苦笑一声,已经做好自己被剥去官服打出去,眼底仍留有一簇光火。 后悔吗? 不悔。 从未。 良久,躺在贵妃椅上的宁纤筠睁开眼,开始把玩指甲上的丹蔻,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魄,她同样不言,发髻上的琉璃十五钗步摇随着她的起身而摆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纤筠望着殿内跪伏的女官身形,嗤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她面前提宁知弦,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从贵妃榻上离开,浅底鞋露出半边脚踝,酥骨软烂。 “抬起头来。” 宁纤筠冷冷,浅藕色披风盖不住内里的那圈红色,身形修长,压迫感十足。 她饶有趣味地接着道:“再说一遍,你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宋幼安依旨意昂首,目视前方,脸上红意股股,她眸子内亮光一闪,再度发声:“臣宋幼安,请求皇后娘娘,重审当年宁知弦通敌一事。” 宋幼安一向寡言寡语,平时说话也是柔声柔气,鲜少有如此疾声厉言的时刻,大有扫平椒房殿的气势。 还是石破惊天的头一遭。 “瞧瞧,”宁纤筠怒极反笑,随手拿出茶盏冲着宋幼安砸去,“一个个胆子大得惊人,都要踩到我的头上来了。” 所幸茶盏从宋幼安耳边擦过,速度快极,旋出时刻肉眼可见带出血迹,随后在地上砸成好几瓣。 两个竖着飞天发髻的婢女上前收拾干净,一晃眼的功夫,一套崭新的茶具被换上,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幼安先是只觉耳边一凉,接着是一空。 她没有动,温热的液体落入颈侧,顺着骨头向下滑落。 开始疼了。 “幼安知罪。” 只在嘴上说着自己有罪,宁纤筠丝毫没有在宋幼安脸上看出后怕。 还真是倔。 “宁……宁知弦里通敌国,”宁纤筠审视道,眼底扫过一层阴翳,“罪无可恕,案卷已押送至大理寺,三司协同调查,无半点纰漏。” 第4章 她背对光亮,看在摇曳烛火在宋幼安脸上晃动。 三司会审,圣上亲笔裁定。 宋幼安要翻案,翻得哪门子案。 “你,是在诳本宫吗?” 宁纤筠身处高位,不怒自威,从佛寺回来之后,她的心肠又硬上不少。看向宋幼安之时,尽是毫不留情,她给过她机会。 只要宋幼安改口,她会放她一条生路。 “宁小公子十二岁时,胞妹逝世,同年镇国公夫人一同病逝,镇国公府只剩他一人,而在这个世上,与宁小公子仍血脉相连之人,也仅有娘娘一人。换句话而言,宁知弦也是娘娘在世上为数不多仅存的亲人。” 宁家世代守卫边疆,仗打了无数,太初年间外敌进犯,也是宁家人殊死抵抗,才保住大半疆土。后来太平日子到来,宁知弦的父亲受封镇国公,享上几年清福,后又因旧伤复发撒手人寰。 大昭初立时,宁家人在流血,大昭鼎立时,宁家人依旧在流血。 宋幼安不见半分惧怕,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在此刻尽数迸发,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除却整个上京城,怕是没人再会如此唤宁知弦为宁小公子。 宁知弦未成名前,他是上京城的纨绔,成名之后,也曾有短暂风光,可到后面尽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骂名。 “娘娘您,也是在此之后对待宁小公子的态度急转而下,就好像彼此之间互不相熟。没多久京城中传出宁知弦克亲的传闻,要不然身边之人怎得都近乎死光。世家贵女更是对他避之不及,哪怕宁小公子已到十九岁,都没有成亲,”宋幼安娓娓道来,多年在市井沉浮,也真让她打听到些东西,“这本是娘娘的家事,臣不该置喙,可娘娘,您真得也认为宁小公子会通敌吗?” 话语刚落,宋幼安抬眸,主动和宁纤筠对上。 她的眼里很干净。 宁纤筠在后宫多年,也曾见过很干净的眼睛,可后来她们都死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 后妃荣宠与家身背景密不可分,宁纤筠靠着镇国公府的荣光在后宫得宠许久,一朝娘家败落,少不得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希望她从高位上狠狠跌落。 宁知弦克亲的名头在京城传扬开来,到了议亲的年纪也没有媒人轻易敢上门。 流言不可信,但未尝不能不信,谁希望自己家女儿嫁进来后英年早逝? 更何况宁知弦整日不是游街打马就是游手好闲,做尽纨绔子弟举动。 “为何不信,”今日同宋幼安说得话太多,多到宁纤筠有些厌烦,“是他贪功冒进,总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的太多,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宁知弦要是一直纨绔下去倒也行,宁纤筠养得起。 有个当贵妃的姑姑,宁知弦的往后余生总不会差到哪去。 “他是有几分功夫,”宁纤筠冷哼一声,轻蔑可见,“可功夫不到家,终究是害人害己。” 十三年除夕夜宴,匈奴携旧部南下,朝中一时无人可用,圣上急得焦头烂额。宁知弦当堂毛遂自荐,圣上犹豫片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还是点了他为前锋。 本想着虎父无犬子,宁知弦平日做派再糜烂,应该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 可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完整战报传来之际,让所有人大开眼界,宁知弦率领一队骑兵,不知道从哪摸来一条小路,直接突袭敌营,和主将来了个里应外合,杀得匈奴措手不及。 京都的纨绔一夜之间成大昭的天纵英才,狠狠打了大部分人的脸,尤其是贵妃,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看不上的侄子也会有建功立业的一天,搞不好未来还要仰仗在宁知弦鼻息下过活。 毕竟,血脉摆在那里,龌龊再多,打断骨头总连着筋。 宁纤筠眼睫轻颤,忽而回到几年前那个风雪夜。 宁知弦一身轻骑装,从殿外阔步而来,手中还折上几枝红梅,他神采奕奕,一张脸像颗冻上许久的柿子。 好在年轻人身体康健,走路也是带上不少风。 他微微作揖,抬眸时望向宁纤筠之时神色飞扬,可宁纤筠却主动避开他的目光,他也不恼,冲着圣上万分欢脱。 “臣子瞻,得胜归来。” 尽是得意昂扬,还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稚气。 宁知弦尚未二十,军功在身,不出所料,未来也会是花团锦簇。 他脱下外袍,圣上招手,示意宁知弦坐到离他最近的位置,金口玉言道:“子瞻,亦为吾之子侄。” 肉眼可见的圣眷优渥。 宁纤筠握紧筷子,面上冷淡,仍有宁知弦步履轻快地将红梅插入她身旁的青釉瓷瓶,少年在雪地里走得久了,也染上一身梅香。 红梅簇簇,火红一片。 宁知弦被人几杯酒灌下,已有醉意,还有不少沾亲带故的人欲要迎上来,又一杯酒盏递上来。宁知弦只觉胃中翻江倒海,还是打算穿酒入肚,他摇摇晃晃起身,长年持抢的指腹带茧。 绿酒一杯歌一杯,俗礼还是要做一做的。 “本宫替他喝。” 犹如夏日里冰块撞击玻璃,让人陡然回神。 宁纤筠站起身来,红梅映在身前,她眉间忽然舒展开来,一饮而尽,同时将空掉的酒盏朝外示意,看得那人一愣。 “怎么,本宫不够格?” 那哪敢。 饮罢,宁纤筠就见宁知弦朝她看,人也是晕乎乎的,还在含笑,他好像在说:“姑姑,好久不见。” 喝多了,话也说不清。 蠢货。 宁纤筠在心中暗嗤,还是嘱托珠沉去煮一碗醒酒汤。 一晃也是好几年,宁纤筠如今想来,心中感慨万千,就像熬得太久的浓汤,早就尝不清其中滋味。 酸的,甜的,亦或是苦味。 前尘往事,就这样铺展开来,有的事还是不愿想起。 太痛。 第4章 臣领旨 “技不如人?” 宋幼安反问,何以见得。 她字字铿锵:“臣不信。” 宁知弦首次与匈奴交手,大胜。 宁家再次花团锦簇起来,说媒的说媒,攀亲的攀亲,以前撒把米都能留鸟雀吃上好几个时辰的镇国公府重新热络起来,连门槛都快被踩烂。 花无百日好,这句话不是不无道理。 同年贵妃怀孕,八个月正是安心待产的时候,忽闻噩耗,宁知弦贪功冒进,害得整支兵马死伤惨重。 圣上勃然大怒,欲要废去宁知弦一身官职押解回京。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贪功冒进都算罪名浅的,前线传来密报,宁知弦早就和匈奴暗中勾结,被人发现后,欲要杀人灭口,那支兵马成了他野心的陪葬品。 呈在圣上案头上那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之中,详细记录宁知弦被一箭穿心的结局。 少年英才,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恶臭渣滓。 铅灰色天空乌云阵阵,宁知弦跪在地上,被一支羽箭穿胸而过,他阖目,白色战袍上血迹斑斑,再无半点生气。 为首之人站在圈外,目光掠过尸体横陈的战场,一片死寂。 喜食腐肉的禽鸟从高处落下,贪婪吃起已死之人的血肉,更有只大胆的,扑着翅膀落在宁知弦肩头。 瞬间所有人的心被揪起,谁都好奇宁知弦有没有死。 只见禽鸟啄向他的肩头,他还是没有动静。 将领抬手,目光阴骘,拦住想为宁知弦收尸的小兵:“不必。” 身负罪孽之人,不配魂归故里。 血色抹上天空,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残旗被肆意扔在地上,呼呼作响的风声之中隐隐有人在涕泣。 唯有宁知弦一人还保持持抢姿态,不肯放。 下雨了,雨水和着血污从他的膝下而过,白衣染污,跌落凡尘。 抛兵弃国,不过是暴尸荒野,恶人理所应当的结局。 “娘娘为何会如此认为?” 宋幼安不明白,但世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宁纤筠不作回答,上位者无需向旁人解释什么。 她曾经小产过,宁知弦出事时,是她第二个孩子,险些又被流掉。 “他配不上镇国公的赫赫荣光,”宁纤筠还是给出回答,“更是毁了兄长的一世英名。” 眉眼倦倦,宁纤筠盯着殿外,夜空中偶然亮起几颗明星,转瞬之间又失去亮光。 又是一年冬好处。 再恼,再恨,也不会再有一位少年,踏雪寻梅,折来枝头最傲然的红梅,不顾冷眼,顺势插入被她闲置已久的瓷瓶之中,红梅之上还有尚未化开的薄雪,拥簇在花蕊旁,静待君采颉。 如今,倚梅园永无梅花,都是些遇见冬天不愿开花苞的病骨头。 “臣是统载十七年的女子进士,”宋幼安自巍然不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臣是您的门生。” 屋外的风雪未眠,一寸寸击打窗弦,呜咽声不绝于耳。 第5章 闲谈许久,差点忘了她的目的。 宋幼安想起晨起时顺手抓起放在廊下的伞,被搁置在屋外一夜,伞骨被淬上彻人的寒冰,她一掀,拂下来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沿着弯曲小道穿过一片灰砖青瓦,京都天子脚下,自然不胜繁华,白日里锣鼓喧天,胭脂水粉铺子前行人络绎不绝,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商门富户,夜里沿着淮水河向下,两岸花红柳绿,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迷人景象,自古都是达官贵人的天堂。 可终究有升斗小民的容身之所。 高楼大户之中也能见缝插针塞进几条不起眼的小巷,再容进去几间错落有致的灰扑扑屋子,虽不雅致,但容身足以,数年也都这么过下来。 宋幼安在这里住得久了,即便考上了宁纤筠开的女子恩科,也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她念旧。 日日天不亮便趟着厚重积雪,前去宫中报道,染在她袍脚的雪花遇见热气倏地晕染开来,不知是不是雪地里有残梅花瓣,竟也沾上点点梅香,在朱漆大殿中散开。 宋幼安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几天前就将家中存粮送给街坊邻居,看见门前水缸结的薄冰,似是怜惜,给它也找了个盖子叩上。 “娘娘开恩科,四海女子皆感念娘娘恩德,”宋幼安吐字幽幽,从袖口取出奏折,夹在指尖,折子被掐出浅淡凹痕,她的腔调愈发急促,所发之言也愈发大胆,“臣学圣人言,读代相书,明世间理。臣是天下人的学子,理当为天下疾苦而言,为臣子蒙受的不白之冤而鸣。” 更是石破惊天的一句。 宁知弦一案早由圣上定夺,朱笔亲批,岂容你一个小小女官再多置喙,只怕传出去就会被御史大夫参一本“大不敬”。 宁纤筠不堪在意:“让我瞧瞧‘我的门生’。” 门生,不是你一句轻飘飘就定下来的。 比之京中贵女,宋幼安或许生得并没有那么漂亮,但在官场上也足够了。杏眼柳眉,瞳子也是无比漆黑,她总是垂着眼,不让人轻易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苍青色官袍,官五品。 是个胆气十足的。 宁纤筠目光在宋知安身上打转,落在她的领口处,恩科开得急,制造局匆忙之下赶制出一批官服未免有些粗陋。 在宁纤筠的授意之下,侍女接过宋幼安的折子,宋幼安弯腰呈上,时常浆洗衣物的十指粗粝不堪,日子冷起来,连带指节上都生出几个青紫疮口。 “我何故信你,”宁纤筠只是稍稍扫上几眼折子,便将其狠狠丢在地上,她脸上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凭你一腔不知所谓的热血,还是几句没有来由的壮志豪言。” 书页哗啦翻开,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折子的厚角率先砸在宋幼安的额角。 起先是皮肉划开的动静,血水从中渗出几许,宋幼安浑不在意,将折子收拢折好,气度自如,没有慌张也没有胆颤。 既然做得,何故后怕。 更何况她今天早已做足了准备。 她直直盯着宁纤筠,知道自己此举冒犯至极。 “臣自小家境贫寒,父亲早逝。” 宋幼安自顾自谈起,她脸上的伤口并不大,没多久便也止住,可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从她的眉毛上攀援而下,又从眼角经过,堪堪停在那里。 她的声音极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宁纤筠招的一批女官之中,虽说凭才学资历录用,可大多都是家世显赫者,再不济家里也是个小官,只有寥寥几人生于微寒,宋幼安就是其中一位。 按理来说,这种人更应爱惜羽毛,轻易不要让自己身处争议之中,这于她官身不利。 “小娘病重,臣欲求医,路过城南的那间铺子时,一匹疯马突然出现在闹市,是宁小公子一举夺过疯马的缰绳,眼见疯马要踏上一幼女,也是宁小公子手起刀落了结疯马,同时被疯马狠狠摔下。” 是有这回事,当时念在骨肉之情,宁纤筠请太医为宁知弦疗伤,事后太医告诉她,宁知弦腰间落了伤,怕是难以痊愈,若是习武拿枪,必定也比旁人艰辛百倍。 也好,她当时想了想,让宁知弦一辈子做个富家公子也不是不可。 她也养得起这个侄子。 宁纤筠嗤笑一声,长眉竖起:“那又如何,人总是会变的,有小德而无大义。” 宋幼安抬头,字字郑重,她像把紧绷的弓:“娘娘,宁小公子不是。” 她掷地有声,语气太过平淡,连诘问声都显得不那么尖锐,这把弓终于被射出去。 锐利且执着,对着贵妃椅上的宁纤筠,更是对着天下愚昧之人。 “本宫怎么想与你何干,”宁纤筠无端生出怒意,不知是不是被宋幼安刺激到,“若是我不准,你的下场。” 再明显不过了,若是宁纤筠允了,旧事重启,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估计也是难,事成后圣上的颜面搁在哪,没成,御史的参奏就够宋幼安喝上一壶。若是不允,此番举动早就触怒了宁纤筠,只怕是今后仕途无望。 这趟浑水,宋幼安就不该趟。 “臣从未想过,也不会想,臣会一直上谏,直到有人肯接臣的折子。” 椒房殿内,珠瓦玲珑玉石对,金银器物琳琅满目,无比彰显天家威严,宋幼安出身农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盛景。 仅仅是她膝下的砖石,扣出一块都能抵平常人家好几年的花销。 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天家赐予的苍青色五品官服。 宁纤筠肤如凝脂,眉眼间与宁知弦有几分相似,她神情晦暗不明,步伐慵懒,身段更是轻盈似燕。 她站在宋幼安身前,挡住无数烛火,身影拉向远处,明珠在发髻上发出浓光。 “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纤筠不懂,连她这个亲姑姑都不打算为宁知弦申辩,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芝麻官竟想做成这件事。 “于私,当年的幼女不是别人,正是臣。” 宋幼安一如既往的平淡,她将折子握在手中,紧接着藏于袖口,奏折上字字句句,她皆牢记心中。 “于公,臣已掌握部分可以证明宁小公子清白的证据。” “娘娘,您逃不过的。” 像是心中长存的气终于被抒出,宋幼安被砸乱的鬓发,有一缕垂住眼眸,天寒地冻,膝盖跪久了,会有乌青的。 宁纤筠脸色瞬间变化,饶是她经历过大风大浪,也很难保持正色,眼角泛起红色,喉头所有的动静被强压下去,她屏住呼吸,俯身和宋幼安对视。 “你家里人供你不容易。” “臣无家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自然知道。 父亲早逝后,生活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没有选择改嫁,而是带着她住在小巷,日日浆洗衣物补贴家用。 求生不易,在她数次看见母亲脸上老去的痕迹,指尖的粗糙时便已然获知。 宁纤筠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霎时贴在她的面前,口脂红润,眉眼上扬恣意,更是不怒自威,让人轻易不敢直视,宋幼安方才看清她身上那件对襟红色罗衣,腰上还缀着块赤色雨花石打磨的印章,衣摆垂在地上,尽显雍容华贵。 中宫皇后,实至名归。 宋幼安定定看向宁纤筠,眼窝凹陷,十七岁的年纪里掺杂的不是天真浪漫,而是经历过世事磋磨的坚韧挺拔。 吃过苦的孩子大都长成这样,没有令人艳羡的白皙肤色,兴许出生时会有,可在市井间乡野里长大后,漫天飞沙掠过时,飞尘将面孔重新打磨后再度奔向辽阔天地,留下的只有大地的孩子。 “就因为臣知道,那就更应为了世事不公而请言。” 宋幼安低头,再次双手奉上折子,高举过自己的头顶,极尽谦卑:“臣宋幼安,读圣贤书尽圣贤道,所行所言皆出自本心,无第三人指使,但凭本心,请娘娘将此事交由臣来处理,臣若未能尽薄绵力,终身不入庙堂,愿受世人的摘指唾骂。” 更愿堵上全数身家,求一个为宁知弦正名的机会。 公理,道义,有时确实比性命更加重要。 宁纤筠迟迟没有接折子,似乎想在宋幼安脸上瞧出些什么,惊恐、不安,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可是什么都没有,干净如水。 时间太久,久到宋幼安手脚发凉,才察觉到手上的物件被人拿走。 “允你所言,”宁纤筠头也不回地离开,华服迤逦,语调发凉,“宋大人可暂居司命坊,传本宫口谕,控鹤坊上下宋大人皆可调遣,任何人不可阻拦。” “违命者,罚俸三个月。” 她又想起件事来,口吻薄情。 “阻挠者,斩。” 宋幼安冲着宁纤筠离去的方向跪拜,头上的素簪低入尘埃:“臣领旨。” 第5章 解卦 隆冬已至,小巷里的雪堆得越发厚重,宋幼安刚一露面,就被隔壁的刘大娘拦住:“小宋,这几天忙什么呢?” 第6章 宋幼安还未多说什么,手中就被刘大妈塞上一个油布包。 刘大娘顺手在衣袖上擦了擦,不好意思笑道:“知道小宋你是讲究人,大娘特意包的,虽然比不过人家正儿八经的铺子,但大娘手艺好。” 能看出大娘是特意寻来的,宋幼安在司命坊住了好些时日,今儿有意去趟郊外的佛寺,这才回家取些东西。 刘大娘越看宋幼安越喜欢,真是好姑娘,还是个读书人。 宋幼安去年春天才搬来,平日里见到街坊邻居都会笑着打招呼,不像自己家那个成天臭脸的野丫头。只是刘大娘总是不见宋幼安的双亲,想着小姑娘一人住在京城难免孤单,总是隔三岔五送些东西来。 “小沛的功课别落下了,”宋幼安道谢后,叮嘱起旁的来,“最近我会有些忙,恐怕顾不上她。” 大昭有女夫子不稀奇的,天下学子皆以代玉书为表率,代玉书与景帝共创盛世,开创女子科举,自此读书人都可以称自己为代相的学生。 后来世事纷杂,女子科举被一耽再耽,没想到宁纤筠会重提此事。 刘大娘没上过学,但也知道读书重要,奈何家里没个三瓜俩枣,送孩子上学的事就没再提,还是一次宋幼安偶然经过刘大娘家,见小沛资质不错,闲暇时指点一二。 “今年还在我家吃年夜饭吗?” 刘大娘还是没忍住来了一句,怕身上油污味道熏到宋幼安,手指讪讪收回。 宋幼安并未执伞,身量纤长,她侧过身听刘大娘说话,发上未饰珠钗,星星点点雪花反倒成了鲜亮点缀,青葱十指一拢,握住冰凉伞柄,将伞尖朝地没入积雪。 外面天寒地冻的,还不如早早归家燃个火炉子,取取暖,出去作甚。 “幼安若是不忙,”宋幼安轻声道,瞳子质地像极了玛瑙珠翠,“和往日一样。” 她脾气一向好,被人冲撞后也不恼,取出东西径直避开就行。 很稀松平常的一番话,落在刘大娘心里不是一番别的滋味。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惶惶不安压在刘大娘心口上,重得喘不上气,可她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到底自己不是宋幼安的家人,千言万语落在喉头,到头来挤出一句,还是在宋幼安走远后:“别忘记来,我做了你喜欢的荠菜肉馅饺子。” “嗯。” 宋幼安不咸不淡应上,身形一转脚步又快,一会就没在街角,留下的脚印被风雪覆盖,一吹,形状就没了,就像她这个人,轻飘飘就过去了。 刘大娘抹了把脸,右眼皮跳得厉害。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备起年货来,唯有小宋什么都没有准备,还散出去不少,听人说小安在官衙谋了份好差事,刘大娘是打心眼的高兴。 年轻人,干什么事都最好有派头,有朝气,要不然怎么能称之为年轻人。 有的人面上过冷,可心里热得跟团火似的,让人一瞧见还觉得暖烘烘的。 刘大娘最开始也觉得宋幼安是这种人,可到后面却觉得不是。 宋幼安不冷也不热,整个人都温温凉凉的,她总是浑不在意的,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有时又有点像水里的游草,看起来毫无章法,实则早就顺着一个方向游动。 她将东西遣出去,似乎有种自己不方便看顾,还有种交待……后事的感觉。 快大过年的,干这事干嘛。 念头刚在刘大娘心里出现,她赶忙朝地呸上两口,瞎想什么呢,人家小宋好得很,劳不上她瞎操心。 她家小宋一定花团锦簇,平安顺遂过完此生。 只希望年关那天,宋幼安能来她家吃上一顿,好也让她家闺女儿子沾上喜气。 天色才亮,宋幼安从小巷出来,就登上前往香积寺的马车,她踏上积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时节已到,也该拜访故人。 在几个小沙弥的带领下,宋幼安进了内室,一盘未解残局摆在案台,她捻起白子,还未等她落下,不知从哪蹦出个泼猴,将棋盘往里一推,泼猴闹腾极,差点给她来个大熊扑:“幼安姐姐!” 小人生得莹白圆润,看不出在佛寺里吃了什么苦。 京城佛寺众多,香积寺夹杂在其中显得不太起眼,百姓大多往南去,平日里香积寺也是冷冷清清。 “你师父呢?” 宋幼安放下棋子,殿内早就吩咐好添上火炉,热意在她脸上氤氲,脸蛋红得似火。 “师父他老人家忙着年关,没空搭理我们。” 小人不过九岁,还不及宋幼安胸口高,趴在案几旁委屈巴巴:“幼安姐姐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 “一个月未到,何来好久。” 宋幼安知道萧式远念得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每次带来的五色糖糕。 转眼,萧式远将油布包打开,开心吃起来。 “话说,你最近找我师父有什么事,”萧式远擦起嘴,“求卦?” 萧式远的师父是香积寺的住持,白眉白须,是个十分和蔼的老头。 “解卦。” 一听到解卦,萧式远神气起来:“前天功课师父还夸我,不如让我来看看。” 宋幼安笑笑,将卦扔给他。 萧式远摸摸脑袋:“密云不雨!我知道这个卦象。” 宋幼安执棋的手一顿,心思流转起来。 她也知道,听着萧式远手舞足蹈给他解释一通,白子迟迟未下,宋幼安叹口气,扔下棋子。 残局不难解,她的心已乱。 不多时,来个比萧式远年纪稍长的和尚,生得剑眉星目,他微微作揖:“宋施主好,师父遣我托付几句,他说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尽,不宜和施主轻易见面,恐扰了因果,断了施主的尘缘,但让小僧将此物交给施主。” 宋幼安到手一看,是块触手生温的玉石。 “近三个月来,我回回来都见不到住持,”她定定看向手中玉石,也未给予半刻目光,语气颇淡,“我只怕等不来住持所说的因果。” 住持为何迟迟不见她。 密云不雨,我自西郊。 萧式远卦象没解全,这卦本身说不上好坏,可对宋幼安而言,并不算得上多好。 宁纤筠几乎全权托付于她,宋幼安必然要在短期内交出一份令宁纤筠稍显满意的答卷,而宋幼安为了今日,也是筹谋多日。 还是未到因果节点,那她还要熬多少年。 她等不及了。 敬辞神色淡淡,天塌而不惊:“施主不必忧心,师父说了,尘缘不止眼前。” 尘缘? 与何人何处的尘缘? 旁的敬辞也不愿多说。 厢房里的檀香熏得宋幼安脑瓜子嗡嗡响,她拂袖,案台上的棋子跳出几个,滚落桌脚下,又扰得她心乱。 只希望这尘缘来得早些,别误了她的大事。 “但如住持所愿,”宋幼安决定离开,宫里还有事等她处理,“替幼安谢过住持,幼安感激不尽。” 敬辞师兄垂手:“那是自然。” 送走宋幼安后,萧式远拉住师兄的衣角:“师父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见幼安姐姐。” 他也很是好奇,每回都没见师父见幼安姐姐。师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对每个来求卦的人都很有耐心的。 萧式远嘴角还沾着没舔干净的糖糕,敬辞弯腰用衣袖替他擦去:“总会见的,不急于一时。” 敬辞看出萧式远的懵懂神情,添上一句:“以后想吃糕点可以跟师兄说,幼安姐姐忙,别老缠着她。” 萧式远点点头,有糕点吃就行,幼安姐姐忙好了,他岂不是就有两份糕点可以吃了? 真是笔不错的买卖。 敬辞看着萧式远长大,这小子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他心里想得是什么,目光深沉也没有说上什么。 他道行浅,但还能看出宋幼安眉间那股散不去的黑气,师父不见或许也有此原因。 见或不见,都不能改变她必死的结局。 既然如此,不如少些烦恼。 回京的马车如往日般颠簸,宋幼安阖目养身,手指在玉石底部打转。 香积寺看起来是间寻常寺庙,比不得皇家寺院,卦象却是出其的灵。 风雪声愈发大,敲打在车窗马背,咚咚作响,同样能掩去某些不想让人轻易察觉的动静,不过仍是逃不过宋幼安的耳目。 还是来了。 宋幼安指尖悄然搭在匕首处,马车不知不觉中慢下来,她细细听起夹杂在风雪声中的异动,整个人却纹丝不动。 她静静听着马车外的闷哼声以及刀剑没入皮肉的声响,似乎早就知道会有场刺杀。 好不容易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别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掐算好一炷香的时间,宋幼安俯身从马车出来,拢了拢身上的刻丝鹤氅,衬得脸只有巴掌大小。 还是宁纤筠送来的,宋幼安本不想穿,奈何天太冷,还要出远门来抓人,这才披上。 第7章 茫茫雪地之上,连带她的车夫都被反扣在地,活人嘴里被塞进东西,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以血为墨,以地为纸,铺就最为残暴的画卷。 血腥味都似乎被冻住,为首的瘦高男子深躬行礼,拂去脸上血渍:“大人,逆贼九人中有七人伏诛。” 宋幼安环视,鹤氅松松垮垮落在身上,所幸密不透风,想要下来审视一番,以免遗漏什么蛛丝马迹。 “大人小心!” 随着一声惊喝,一把从远处射来的弓箭急速飞驰,宋幼安甚至能听到它穿破空气的尖啸声,直颤耳膜。 锐利,更是锋芒必露。 持弓之人必是把好手。 念头未加转圜,心头陡然一凉,铁器刺入她的皮肉,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宋幼安向后连退数步。 她就这么捂着胸口倒下,胸口从指尖滑落,掌中玉石喝足了血,在宋幼安没注意的空当,它亮起来,也只有一瞬,旋即也是失去颜色。 天地在眼前疯狂旋转倾覆,意识沦陷的最后一瞬,宋幼安看向天空,很是不甘。 一箭穿心么。 不解,困惑更有恐惧。 若能与宁知弦殊途同归,倒也不错……可绝非是此时此刻。 闷声从宋幼安咽喉间半压而出,她挣扎着想要撑住身体,最终仍是力竭,随即踉跄着重重倒下。 她不认。 第6章 游魂 太医一个接一个涌入司命坊,个顶个的勤快。 听一旁伺候的小德子说,皇后娘娘生了老大的气,说太医要是救不下宋幼安,全都滚蛋回家种地。 来往的宫人皆是感到不可思议。 宋幼安不过一个五品官,最近命好进了司命坊,也没听谁说宋幼安和哪位大人有旧,连皇后娘娘都能高看一眼。 椒房殿的消息最难打探,皇后娘娘宫里上下围得密不透风,谁也不知道宋幼安到底几斤几两,近几日有些懈怠的宫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生怕自己哪处差事没做好,丢了大好前程。 宋幼安睡得迷迷糊糊,五感居然还在,模糊间还能听到太医小声的议论。 貌似说她快死了。 还有个叫魂般的哭喊声在她耳朵旁边吵个不停:“呜呜呜,你不要死。” 听起来才十多岁,还是个小女孩,嗓门不大,但又哭又涕,很是烦人。 宋幼安想挪动身子避开,可手脚被卸去气力,哪里可以动弹,实在受不了:“我不死,求你别哭了。” 哪想这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大了,估计还涕泗横流起来,宋幼安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来这副场景。 束着两个啾啾的小姑娘一手拿糖,一手拿糕点,一个不留神,糖掉了不说,糕点也摔成两半,左看看右看看,先是愣住不知所措,随即痛哭起来,咬字又不清晰,到底是哭谁。 宋幼安咬咬牙走到她的面前,耳朵被邪恶童音磨上许久,才听清:“诈尸了,尸体会说话,天塌了。” …… 何处来的混账。 宋幼安不想和她多做纠缠,耳朵也疼,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恼人的哭声,长抒出口气,终于落了个清净。 反倒是一旁的太医和婢女瞪大眼睛,俨然被震惊到的神态,还有个婢女连手中的铜盆都砸在地上。 苍天有眼,老夫的俸禄,老夫的官号保住了。 乌泱泱一群人中,居然也有几个直接哭出来,小小的啜泣声在不大的殿内回荡,活像死了亲爹亲娘。 她还不至于让年纪一大把的太医给她哭丧。 夭寿。 宋幼安两眼一黑,再次瘫软倒下去。 方才还面露欣喜的太医瞬间瞳孔地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上前,想去为宋幼安号脉,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无穷无尽的水在湍流,宋幼安感觉自己似乎躺在一块木板上,硌得背生疼。 除却头顶皎色月盘微弱的亮光以外,周围一片漆黑,沉闷无声更是一团死寂,活生生生出寒凉之感。 木板很结实,带着她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漂。 小木筏也很有原则,无风不停,无雨不惧。 悠悠扁舟,一时之间倒也安然无恙。 顺着河流,顺着风向,阖上的双目逐渐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蝉鸣甚至是鱼儿在水中穿梭的声音,都真切万分。 “醒醒,”小手拍在宋幼安的脸上,来人看起来很是关切,“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她呼唤的同时,将河水涂抹在宋幼安干燥的唇上。 是该醒了,还有一堆折子没处理完,宁知弦的案子还在她手里…… 宋幼安头疼欲裂,尝到唇上的水渍时缓解不少,可下一刻苦味直入咽喉。 水,为什么会有苦味? 宋幼安幽幽睁开眼,哪来的木筏河流,和眼前的婢女大眼瞪小眼起来,婢女执勺的双手一颤,口齿之间尽是苦涩药味。 她下意识寻窗望去,窗旁阔大梧桐木伸出的枝桠落了一指宽的雪,有的早已凝成冰晶,牢牢盖在松软的雪床之上。 那日的风雪已然停息。 “我这是睡了几日,”宋幼安声音沙哑,她记得往年的雪没这么早停,“三日?” “回大人,五天。” 比她想得还长,宋幼安示意婢女将药碗给她,她不习惯被人伺候。 婢女本想拒绝,想起旁人对她说的话,宋小大人和别人不太一样。 她们说宋小大人平日里虽然不怎么和宫人攀谈,但绝不是严苛刻薄之人。尽事毕即可,别宫主子很少有这般很好说话的。 偏殿再次只剩宋幼安一人,好几块暖烘烘的炭盆摆在殿内,一驱寒冷。 宋幼安将汤药一饮而尽,药苦的令人反胃。 门窗未关,她起身,批好外衣,只着白袜在地面行走。 窗外积雪厚重,菱花窗扇外侧都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在日光折射之下,露出耀眼的光芒。 “你不穿袜子吗?”一道童音在宋幼安脑海中出现,声音的主人自顾自起来,“我不穿袜子阿娘总会喋喋不休,不过哥哥会给我穿。” “何人在此。” 乍然出现声音,宋幼安才受箭伤,神情紧绷,脑子里在思索几种可能。 宋幼安声音扬起,目光快速在殿内扫视,屋子里空空荡荡,除却几排堆满竹简的柜子,几乎可以说得上光溜溜,绝无可能藏下一个幼童。 “你不喜欢我?” 小童有些委屈巴巴,宋幼安刚刚还觉得她的声音耳熟,现下确定万分,就是她受伤昏迷时听到的哭声。 不过为什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幼时曾度过几卷志怪异闻,说是人在濒死之际会和他人换魂,那她这种叫什么? 精怪上身? “你是谁。” 宋幼安关好窗扇,玉身长立身形似鹤,她的面容也因失血而多了几分寡淡,病容更甚。 阿月也很是不解:“我叫阿月,我貌似在你脑子里,我是不是死了?” 所以她才哭了很久。 本来好端端在家待着,脚一滑掉池塘里去,睁开眼发现自己貌似跑到别人的脑袋里去,任谁不得闹一场? 阿月哭哭啼啼又解释一番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听得宋幼安都迟疑了。 莫不真得是哪来的孤魂野鬼,灵异志怪话本子里的事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身上。 “别哭了,”宋幼安有气无力,“等我伤好,我替你寻你的父母。” “真的?”小孩子哄起来很快,喋喋不休,“但是我爹早就不在了,可以找我的阿娘和哥哥,我右腕上有颗痣,一提他们就知道了。” 若不是宋幼安气乏,好歹要问个更清楚:“小月应该不是你的全名,你的大名是什么。” “我叫——”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子长长吊起,直接打断阿月。 宋幼安清清嗓子:“迟些说吧,我现下顾不上你。” 阿月很是乖巧,也知道此刻不能闹:“好。” 宁纤筠一踏入内殿,便吩咐下人多搬来几盆炭火。 “负伤在身,不必行礼。” 在她看来,内殿未免过于磕碜。 “谢娘娘恩待。” 宋幼安还是行了该有的礼节。 “你说的证据还有多久可以呈上来。” 皇宫内没有人越得过宁纤筠来,圣上病重,太后素来不喜管后宫事,一时来宁纤筠竟在朝野后宫内都有几分实权,近些日里部分老古董揪着这处不放,宁纤筠少有的焦头烂额,居然还能抽出空来管宋幼安一介小官。 “伤口可还好些。” 宋幼安垂首:“多谢娘娘关心,还需要给臣一些时日,不超一个半月。” 已经有人上钩,过不了多久,她大概就能将证据上报。 宁纤筠半分眼神都不曾给予宋幼安,今日匆匆来,也是为了一瞧她的伤势,人看着还行,估计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大半:“那日回京途中的刺客,本宫派人审了,其中有一人已经吐出不少东西,还有一人咬死不说。” 第8章 大理寺动作极快,那人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一场刺杀彻底打破宁纤筠对宁知弦固有的印象,或许宁知弦真得无罪。 宁纤筠自斟自饮,屏退旁人:“你知道是谁,但是拿不出证据?” “微臣不敢妄言。” 宁纤筠冷笑看向宋幼安。 好个不敢妄言,其实胆子比谁都大。 宁纤筠略略坐伤几刻,轻飘飘撂下一句话:“顾好你自己,不然,我怕你活不到翻案的那一日。” 她心中已有质疑,既然已经起了道口子,就会被不断涌现的证据一寸寸撕开。 宋幼安确信,皇后娘娘不再对当年之事笃定万分。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无数道封口打开。 宋幼安可以做得,也必须做得。 一出内殿,宁纤筠只点了珠沉跟上,剩下人得令远远在后跟着。 珠沉提替宁纤筠撑伞,佛寺几年,留在宁纤筠身边的人不多,对待珠沉更是多上几分呵护。 旧人旧事旧物,留给宁纤筠的已经不多。 “子瞻第一次入宫,”宁纤筠平视前方,白茫茫雪面无遮无拦,声音沉定,“在御花园迷路,绕了好久,还是你领着他出来。” 珠沉比之过去,已然更是沉稳,她学会了不分时刻不分场景的温言细语以及圆滑通透。 岁月却是是件好东西,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感受,或磋磨,或镌刻,给每个人都不一样的结果。 “是的娘娘,我去接小公子时,他还偏头对我说,珠沉姐姐,没想到御花园比家里院子大上这么多。” 小公子。 宁纤筠笑了,除却内殿那个,也就珠沉胆子大,还敢如此称呼。 天地广阔,怕也是难寻第三人。 宁纤筠沿着小道走了许久,心情说不上好坏,只是胸口处坠坠的,压得人喘不来气。 “娘娘,傅大人的密报已于一刻前送来,”珠沉温声,她在宁纤筠身边多年,总能在恰当的时刻提醒,“烦请娘娘过目。” 小公子一事,珠沉希望它有疑窦。当年北疆消息传来,她何尝不是心痛万分,宁知弦总是欢脱地缠着她要份吃食。 多年过去,珠沉忘不掉。 剩下的话珠沉说不出来,可咽在喉咙里又不舒服。 唉。 看宁纤筠难受,她也难受。 主仆二人在雪地里前行,雪又落下来所幸不大。 “娘娘,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冷风吹得眼睛疼。” 一时无言。 “娘娘我们该早些回去,天寒地冻,娘娘的眼睛见不了风。” “老毛病,”宁纤筠偏过头,水眸氤氲,她揉上眼尾,“不必劳烦太医,医不好的。” 珠沉心里泛起酸涩:“好。” 小产还没几日,就自请去佛寺,小姐总是整晚整晚地哭,熬红眼睛地哭。 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将来也要吃上许多的苦,何时才能是个头。 宁纤筠抬头,任由风卷携雪花落在眼中,她伸出手,拢住一片,见它迅速消融,成一滩带有掌心温度的雪水。 有时命运只是轻轻翻动,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宁知弦的死,比刀割还难受。 他怎么能死呢。 死在北疆。 死在父兄厮杀过的战场。 宁纤筠如鲠在喉,即便如今她在朝堂上长袖善舞。 可她还是不能面带笑容地从宁知弦的死中抽出,但她需要面带笑容地继续走下去。 从一条歪歪斜斜,并不平坦的路走下去。 死去的人解脱一切,活着的人会永远记得。 宁纤筠也不例外。 第7章 火烧 病中多日,宋幼安闲来无事,叩笔作赋。 “幼安,我想吃糖炒栗子。” 耳畔传来熟捻的腔调。 宋幼安裹上狐裘,坐在窗下。 “你还要在我身上待多久,”宋幼安不断笔下誊抄,是不是手腕一挑,沾墨,“不知何处来的妖魅鬼怪。” 她竟然也学会了打趣。 “我不是什么脏东西,”听到宋幼安将她和妖邪并提一论,阿月急了,“我有爹有娘还有哥哥。” 这话她说了不止一次,但精怪都喜欢扯些谎。 “那贵府还真是人丁兴旺,”宋幼安迟疑落笔,笔锋尽显,接上下阙,“鄙人有空必去拜访。” 阿月在宋幼安脑袋里一呆就是好几天,起初宋幼安还不太习惯,觉得人吵了些,其他都无所谓,比萧式远还闹腾些。 阿月本想说些什么,忽然被宋幼安落笔写就的字句吸引:“子瞻年少,十七岁诱敌深入,奇袭技巧,后抄围之,杀敌数两,一战成名。” 好厉害的人,比她爹爹看起来还要厉害。 “子瞻,”阿月仿佛歪着头,趴在宋幼安的肩头轻声询问,“是谁?” “一位故人。” 不太相熟的故人。 宋幼安继续提笔:“十八岁,瞻领兵深入北疆,遭奸邪,死于斯。” 中间还有很多没有写,宋幼安仍有思忖,怕落笔太轻,写不出宁家铮铮铁骨,又怕落笔太重,惊扰宁家英魂。 为史作传,她还没有资格。 宋幼安一滞,墨迹晕染开来。 阿月看出宋幼安心情不好,也不闹腾,很久才试探性来一句:“你和他关系一定很好吧。” 宋幼安低低,罕见地愣一下:“我不知道。” 他们最大的交际也是数年以前了,彼时宁知弦还不是那个百姓口中的奸佞,还是个十六出头的恣意少年郎。 阿月叹口气:“他死后,他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她难以想象,如果这种事落在她身上,她得多难受。 宋幼安垂目,墨色染在指腹一侧:“他的双亲早已仙辞,只剩一亲眷在世。” 而亲眷待他并不称意。 “他为何而死。” “子瞻行于北疆,背后遭人放冷箭,又有人在他的茶水中下药,力竭。” 明珠落尘,沾上一身洗不清的草屑。 在阿月看来,宋幼安应该是宫内某个负责录史记传的小女官,这件事既然已被记录,子瞻的尸骨应该也已回京。 “那他蒙冤死后,现下尸骨又在何处?” 宋幼安搁笔,没有悲愤,亦没有不甘,就好像日落黄昏下和人闲谈一般的轻松,但其实不然。 每个人表现悲愤的方式不一样,宋幼安似乎学不会大开大合,就连悲伤也是淡淡的。 “我中举前,在书中读到代相曾与景帝踏雪寻梅,我便起了效仿先人的兴致。” 宋幼安执伞的手青紫不堪,雪落满她的眉眼,寒意浸骨,却让她更加期待雪景。 那日的红梅确实好看,凌霜傲然开放。花苞个顶个的大,红梅映白雪,别是一番滋味。 “偶然路过城西,”宋幼安仔细想了想,仿若那天的雪再度落在她的肩头,一如今日,“有座孤坟。” 阿月不理解:“啊?” 宋幼安仍是自顾自:“孤坟荒颓,寥落于旷野风雪之中,不知何时被人插上系了红缨的竹竿,正在呼啸寒风中簌簌颤动。” 瞧起来凄凉得很。 阿月同样也读出宋幼安的话语间暗含的沉寂,静静听着。 “我当时顿在原地,那是他的一处衣冠冢,他的尸骨现在还在北疆。后来我就觉得我要为他沉冤昭雪,我要为他洗刷冤屈。” 不知是何人为他立得衣冠冢。 宋幼安将茶水一饮而尽,语气娓娓。 总不叫后来者再对这风雪孤坟,意冷心灰。 生前无所念,死后更无所祭。 子瞻不该,也不该是宁知弦。 宋幼安叹口气,满是酸楚。 良久阿月才试探性问道:“那子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瞻。 很好的名字,不过倒像是表字。 在大昭,女子及笄那日可由长辈赐字,男子则要等到十六。 她要是能回去,可要好好问兄长,他有没有认识什么字子瞻的人。 宋幼安也不曾见过宁知弦多少面,更多地则是市井流言。 起先人人说他辱没镇国公英名,将门出身却拿不起刀剑,做起纨绔来比谁都如鱼得水。到后来,宁知弦战功初立,风口登时转向,又是将宁知弦夸出花来。 一起一伏,宁知弦浑不在意。 “几年前的冬日,风霜比此时大上许多,他行色匆匆。” 宋幼安不敢上前叨扰,只能藏匿于窄巷之中,遥遥望去,看见霜雪覆在伞面,一圈又一圈,深色伞面很快失去原有颜色。 “他于我有恩,”宋幼安回忆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几分动容,“幼安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在所不惜。 “我总是见他孤身一人行走于街市,多是游街打马,有时在马上懒洋洋坐直身子,”因着一张脸,多引得芳华少女侧目,宁小公子称得上一句绝代无双,宋幼安陷入回忆之中,“纵情恣意,也不负韶华年华。” 第9章 镇国公府上下只剩宁知弦一人,其母其妹皆亡,就连唯一的姑姑也对他吝啬目光,他遣散多余仆众,赐下的银子足够普通人过完一生。 夜间见到空荡荡的院子,若是病了累了,唤完母亲妹妹都不会有人出现,一夜孤零零到天明。 有的事还是宋幼安后来才知道,人间多有疾苦,不愿多相比较。 父母双亡,至亲不在,各有各的重苦,苦到令人喉舌发紧,说不出半分话语,而后,再也学不会说话,习惯性地将所有的苦吞吃入肚。 若是吃到轻一点的苦,会不会还会庆幸,庆幸自己还能吞咽。 宋幼安想起自己的十指,寸断,阴雨天总会忍不住地疼:“总要为谁做件事,更何况他还是个好人。” 好人,不至于身后事凄惨潦倒。 阿月少有的郑重,她想让兄长去寻那人,“他有些什么特征?” 例如眉心痣,肩上斑。 “我不清楚。” 宋幼安恍惚,偏过头。 或许在宁知弦心中,只是他短暂人生中再平淡不过的一次波折,可于宋幼安而言,终身难以忘怀。 思虑过甚,伤身伤怀。 宋幼安沉沉睡去,胸口那一箭射得又恨又深,她怕是熬不了多久。 又如何? 不如何。 阿月又叫上几声“幼安”,宋幼安毫无反应,她入梦,去赴一场杳无回音的约定。 山高水远,从此上京再无故人。 …… 余下时光安然闲适,宁纤筠时不时来看几眼宋幼安,待她离开后,阿月在她脑子里悄咪咪来一句“她的声音好熟悉”后,又欢脱闭嘴。 想必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存在,不然如何养出这副性子。 宋幼安也由着她,偶尔附和一句。不过阿月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空气中弥漫浅浅的火油味道,轻易不让人察觉。 宋幼安半只脚踏入时迟滞几许,眼角扫过一位神情紧张的婢女,她未动声色,面如往常。 天色渐沉,她一反往常没有誊抄书卷,而是开始收拾东西。 阿月问她,她淡淡道:“提前做好准备。” 要准备什么。 阿月不知,阿月开始喜欢起和宋幼安待在一起,看她处理公文,看她与旁人交谈。 日幕泼上油墨,漆黑一片,深得让人发怵。 “幼安,我有些怕。” 阿娘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阿月觉得自己右眼一直在跳。 “不怕,”宋幼安仍是低头,“会过去的。” 可阿月觉得宋幼安在撒谎,即便没有证据她也如此认为。 寒风呼呼作响,平时一吹就开的窗户此时竟意外关得十分严实,怎么吹都不带开的。 屋外忽有人高声疾呼,东殿走水了! 宋幼安听后想出去看下究竟,发现殿门被锁死,连带两侧窗扇,严丝合缝根本打不开。 火烟沿着砖缝蹿进来,阿月明晃晃看到在屋外跃动的火舌,几下撕开薄薄的明纸,烧着木头吞噬而来。 阿月惊呼:“幼安,看窗户那边。” 屋子的四角都被火舌舔舐,门窗又被钉死,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阿月猛然意识到刚刚那句“东殿着火”是调虎离山之计,先将留守宫人引去东殿,好让在西殿的她们孤立无援。 阿月急得要哭了:“还有地儿,可以再试试吗?” 总会找着一个出口的。 “没了。” 宋幼安比阿月还冷静,她好像根本不怕,将一卷书册裹好,搬开床下的砖石藏进去,做好这一切之后不再有任何举措。 好像身在火场,即将殒命之人不是她。 “阿月,”宋幼安眼眸长狭靠近眼角的睫毛长长扫下,宛如归鸟的尾羽,上下跃动时拂去积蓄已久的泪花,“谢谢你,陪我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 阿月已带哭腔:“你在说什么?” “回家吧,我去寻了道人,是他告诉我如何让你归家,游魂离体太久,对魂魄亦有损伤。” 内殿里的烟气更重,呛得人不好开口,宋幼安腰身佝偻,半伏于地靠在桌角。 此刻的她,疲惫更甚,常日的劳碌蹉跎,宋幼安心中只剩一口气,她的意识越来越浅。 尚存一口气的她,露出手腕,冲着阿月道:“我前些日子去问了皇后娘娘,娘娘说子瞻右手手腕间有颗红痣。” 如遭雷劈,阿月愣住,口齿发不出声音,她还想说什么,又听到宋幼安独自唱起一曲小令:“鞭影匆匆,又过城东。淡黄杨柳带栖鸦。” “你不许睡,幼安你不要睡着,清醒一点,”阿月疯一般地叫喊,企图让宋幼安不要睡着,“我们再撑一会,再熬一下就好了。” 可比起宋幼安,阿月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小。 了去一桩心事,宋幼安又好上几分,还好在最后时间将阿月给送了回去。 “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人家。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鞯黄金勒。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书绝。” “一去音书绝。” 宋幼安悠悠唱着,烟气进入肺管,一阵急促咳嗽后牵动旧伤,惹得她随后吐出一口血沫,视线也越发模糊。 长街外,有一疯马旁若无人地长驰,眼见要踏上她之际,少年勒马逼停,眉目硬朗,气喘吁吁地冲她言道:“小姑娘,有没有被吓到?” 他扬扬马鞭,脸上还留着疯马的血,不甚在意地拂去,爽朗一笑后耸肩:“不妨事的,我也被吓到了。” 宋幼安安然睡去,安然赴死,她的面容身影逐渐消失在火舌之中。 大火连烧很久,烧得西殿灰飞烟灭。 宁纤筠面目阴沉地听着底下人汇报,指尖极不耐烦地敲击桌椅,想起前几日宋幼安来时的情状。 天寒地冻,宋幼安一身雪,一脚泥,风雪一丝不苟地落在她的官袍上,在她的不归路上来回逡巡。 天地阔大,自有她的去处。 还是那个印象中大胆又慎重的样子,宋幼安沉声。 她说,臣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宁纤筠想起西殿的那把灰,眼神晦暗。宋幼安最后呈上的奏折上仅余寥寥数语,还有最下角郑重留下的四字。 你连自己的死都算计其中,宁知弦真得值得你……做到这番境地? 她重新想起宋幼安的那双透亮眼睛,抚额哑声道:“给我去查。” 上京城的脏东西实在太多了,害了她的子侄不说,还想去暗害他人。 宁纤筠的指甲嵌入肉中,凤冠前的滚珠在她脸上留下阴翳,她整个人依旧华美无缺,宛如一方笼穴里最完美的装饰品。 可她手中有刀枪剑戟,也能悍然下台,将刀剑悬在掌控者头颅之上,与他不死不休。 第8章 长街 春日宴,长安主街道上百姓络绎不绝,糯米糕的香气沿着石砖飘向远方,吹糖人的老人笑呵呵将手里活计递给梳着双髻的孩童。 一时好时节。 两个少年停在醉仙楼门口,红衣那位不经意间想勾上另一位的肩膀,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宁知弦身子一侧,避开魏长昀的手脚。 他仰头,双手抱胸,日光照射在匾额上,刺得眼睛疼。 少年正是爱俏的年纪,发用红绳系着,蓝衣深浅交替搭着,最里层里衣透出白边,双脚靴一蹬转眼踏上高阶。 身姿利落。 魏长昀颠三倒四,全然不管先前自己是如何缠着宁知弦的:“宁兄,等等我。” 这人也怪,上京城都说宁知弦命克亲朋,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有魏长昀不管不顾,缠着宁知弦好几次。 “我不付你的那一份,”宁知弦也懒得搭理魏长昀,眼尾一挑,“自费。” 魏长昀瞬间耷拉出一张苦瓜脸。 他是家里的老小,平日里也磕磕巴巴过着,醉仙楼价比别家都贵上不少,虽然他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可魏长昀根本负担不起,平时也只能偶尔指望自家大哥带自己去吃几趟。 要不是宁知弦有个当妃子的姑姑,他哪能过得如此滋润。 魏长昀一时艳羡起来,自个怎么没个入宫的姑姑。 宁知弦想借此甩掉魏长昀,三两步就要进到醉仙楼里侧,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马嘶声,他神色动了动,感受从脚底传来的震动声。 “宁兄,你这是……” 魏长昀一直盯着宁知弦,见他沉凝,万分好奇。他放眼望去,走路的走路,做生意的做生意,也没看见哪处有什么问题。 出什么大事了吗? 宁知弦作出噤声动作,更是俯身,少年轮廓尽显英挺,但眉宇间仍带着未褪尽的锐气,面容精致地如同玉雕。 魏长昀见状,犹疑地做出同样动作,仍是没有发觉出半点不对。 奇了怪了。 正当魏长昀愣神之际,宁知弦快步跳下石阶,嘴中不知何时吹起长哨。 第10章 饶是魏长昀再迟钝,总算听出混杂在惊恐尖叫中的马嘶声,他神情一白。 只见一辆原本平稳行驶的运货马车,拉车的枣红大马不知受了什么此机,双眼赤红,鼻孔里还喷着粗气,耳朵紧紧贴向脑后,发狂般地向前爆冲。 沉重的车厢被它拽得剧烈摇晃,几欲倾覆,车夫死死勒住缰绳,掌中被勒出血痕也全然无用。 疯马前蹄重重踏碎一个来不及收走的瓜果摊,瞬时红瓤绿皮四溅,它根本不管车夫,一门心思想摆脱身上的舒服,朝着人流最密集的街道中央冲撞而去。 车夫鼓足所有力气,几乎是嘶吼道:“疯马!快躲开——” 恐惧蔓延开来,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 宁知弦心中暗叹不妙,朝着人群奔涌的相反方向跑去,眼神里没有半分同龄人可能有的怯懦和犹豫,速度竟丝毫不逊于发狂的马儿。 “宁知弦,危险!” 魏长昀在他身后提醒,那可是疯马,被一蹄子踹上不得在家里躺好几个月。 宁知弦充耳不闻,目光死死锁住疯马脖子上松散的半截缰绳残端,还有只最重要的马嚼子,他偏过半个头,厉声:“魏长昀,快去疏散人群。”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宁知弦终于追上发疯的马儿,他猛地侧身蹬地,身体以毫厘之差贴着疯马狂飙的侧腹划过。 左手五指死死拽住在空中胡乱飞舞的缰绳残端,巨大的冲击力快要把他带飞,手臂肌肉立刻绷紧,青筋必露。 宁知弦闷哼一声,与此同时脚底与青石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右臂快速绕过马颈,双指并拢撞击马嘴里的铁嚼子,不带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内和上方狠狠一勒。 疯马吃痛发出长吁声,头颅被强行勒得向后养起,狂奔的势头猛地一滞,等的就是这片刻时机。 在马车夫讶然的目光中,宁知弦借着勒停马头产生的冲击力极其灵活的旋身,迅速绕到马匹和车厢的连接处。 左手仍死死抓紧缰绳,掌心已然带血,右手不知何时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过三寸长却异常锋利的贴身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闪烁寒芒的弧光。 皮革在锋刃下应声断裂,失去束缚的车厢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冲了一小段,随即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宁知弦额发沾湿,此刻长舒一口气。 切断挽具后,宁知弦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将匕首咬在口中,空出的右手再次更狠的扣死马嚼子,双臂同时发力,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刚刚还准备继续发力的疯马痛苦嘶鸣着,前蹄离地,庞大的身躯被勒得向侧面踉跄好几步,撞翻好几个杂物摊,竹筐木架哗啦作响。 尘土飞扬中,宁知弦如同扎根在疯马身上,片刻不离地压制它的狂性。 再有半许,他就能彻底让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停下来。 不料疯马再度双眼通红,蹄子略微偏斜,竟冲着人群再度爆冲。宁知弦咬牙,瞳孔皱缩,看着马儿不受控制地冲向一侧。 “危险!” 宁知弦根本无法控制濒临再次失控的疯马,根本腾不出手来。 前方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孩童,被混乱的人群冲散,地上还有散落的布包。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的同时,宁知弦腰腹瞬间发力,迸发出惊人的协调感,他紧紧勒住缰绳的左手猛地朝怀中一带,右手扣死马嚼子向左前方狠狠一推。 疯马被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带得头颅一偏,沉重的身躯也随之向左侧硬生生偏转半步。 混杂泥土和草屑的马蹄带着呼啸风声,几乎是擦着小女孩一脚而过,砰地一声重重踏在她身旁的空地上。 宁知弦瞅准时刻,脚底乏力,上半身如同拉满的弓弦般向小女孩探出,他松开一直紧抓的缰绳,长臂一舒,五指张开精准无误地一把捞起小女孩的后衣领。 没有丝毫留恋,宁知弦立刻旋身,牢牢环住孩童,二人在地上滚了半圈,沾上满身泥屑。 一旁早已吓呆的药铺老板张着嘴唇,指着宁知弦半晌才说出话来:“你……没事吧?” 疯马轰地倒下,没入头颅的匕首只露出把手,鲜血喷溅开来,瞬间浸润整把匕首。 宁知弦剧烈喘息着,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滚落,一身好衣衫此刻破破烂烂,布衣肩头还有手臂多处被缰绳勒破,露出几道新鲜的血痕。 他将孩童放下,一边警惕地朝马匹走去,确认无误后才肯彻底松下一口气。 匆匆赶来的魏长昀更是目瞪口呆,整条大街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刚才那幕惊险到极致的画面震惊。 魏长昀小心喘气,仿佛伤得是他:“宁兄……要不要去医馆瞧瞧?” 宁知弦摇摇头:“不用。” 随即走向孩童,他利落扯下下摆,将遗落在地上的药包仔细捆好,有几个早被疯马一蹄子踹飞,连个影儿都没有。 他蹲下,脸上汗水涔涔,仍是带笑:“求药心切,人之常情,但更要注重自身安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人声、鸟声甚至还有拂动在空中的浅淡风声。 宁知弦乘着日光,就这般乍然出现在宋幼安面前。她鼻尖似乎还带着梁木烧灼的糊味,久久不肯散去。 她闻声抬眸,又见宁知弦扯下发间丝带,顺着药包打上一个灵巧的结,和前世一模一样。 宋幼安不得心头一酸,还在愣神之际,她看向宁知弦长穿的这套蓝色衣装,宁知弦已然起身,和他素日的做派一样,丝毫不拖泥带水。 少年音色清朗,青天白日里他逆着金光,虽染一身尘土,在日光的照耀下镀上一层蜜糖的味道,他高声:“今日疯马冲撞诸位,镇国公府会包揽一应损失。” 做小本生意的哪有很多本钱,都指着手头的东西吃饭,今日被疯马一砸不知道要亏多少,疯马一踏,搞不好今天就有多少户人家吃不上饭。 宋幼安看向宁知弦,手中药包越发沉重,她低头摩梭丝带,捞起垂在地上的一侧缠在手腕。丝带质地极佳,她细细缠着,隐没在暗处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她这是回到了前世? 看起来颇为荒唐,一时半刻也很难适应过来。 丝带在如葱指尖滑过,欣喜如同饴糖般化开来,裹住宋幼安那颗依旧跳动的心脏,笑意从嘴角开始蔓延开来,随即来势迅猛,连眼里都是数不清的糖丝。 宁知弦还活着。 他还会蹦还会跳还能拦住疯马,很好,一切都很好。 宋幼安刚及宁知弦腰侧,她将药包抱在怀中,仰首。 疯马与镇国公府无关,宁知弦不仅制服了疯马,更愿意为百姓踩踏的货物赔偿。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落得上辈子那样的结局呢。 死无全尸,沦落北疆,上京城只有一座见不得人的衣冠冢。 宋幼安的泪水润化糖人,糖水和着泪水一片片剥开糖人的外皮,又甜又咸,若是真得由手艺人做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很难吃。 可宋幼安不介意,喉舌之下苦涩难以压住甜意,饴糖很好吃。 宁知弦,你该活下来。 你就该活下来。 宋幼安抹去眼角泪痕,如今她尚且十二岁,宁知弦已然十六岁,年岁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快步靠近宁知弦,趁宁知弦没注意的时刻拉起他的衣角,甜甜道:“谢谢哥哥。” 宁知弦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低头时就见个小豆丁,说出和前世一样的话:“没吓到你吧。” 少年很是体贴他人,不忘抚平宋幼安的惊慌,他再度蹲下,一只手垂在地上:“我也被吓到了。” 双眼眯成条缝,没有发带,宁知弦长发半束半披,几缕散在额前,更添不羁。 只是随意一抬眼,他的脸就这样稳稳进入宋幼安的眼,卸下几分玩世不恭的恣意,宁知弦吞下喉咙里的血丝,装作轻松,也有安抚孩童的意味:“看我厉不厉害,那么凶性十足的马,都能——” “哥哥最厉害了。” 宋幼安很是认真,一双杏眼懵懂望向宁知弦。 宁知弦:…… 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嗓子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右耳根开始止不住的泛热。 十六岁,也不过是少年最为随性,也最禁不住夸的年华,毕竟面皮比之以后,那叫一个薄。 第9章 再遇 自前几日宁知弦当众拦马救人以后,魏长昀彻底迷上缠着宁知弦,日日吵着嚷着也要出门给宁知弦当跟班。 起先宁知弦十分嫌弃他那聒噪性子,被某人没脸没皮缠上后,却也认命,任他跟着。 “宁兄,”魏长昀啪地扔下筷子,“那是上次你救的小孩?” 白玉豆腐被筷子劈成两瓣,汁水霎时溅到宁知弦身上,正巧溅到他身上绽开的牡丹花上,上个月姑姑才送来的料子做成的衣裳。 宁知弦:…… 还未等他发作,又听见魏长昀这小子嚷开:“和上次穿的一样呢。” 第11章 宁知弦用手托着脸,略略侧过半张脸,眼里如往常一般平静冷清,他生得更细致。 魏长昀见他第一面就这样觉得,皮肤又好到离奇,不像他,一熬夜就会生出几个痘痘。 眉毛弯弯,像把倒悬的未盈月亮,宁知弦不常笑,但也不板着脸。 魏长昀觉得宁知弦的眼阔要是再粗点就好了,不然只露出那双眼睛,总叫他觉得宁知弦是个女的,因为自家小妹也是这样。 “要不要叫她一起上来吃个饭,”魏长昀越说越开心,全然忘记这顿饭是谁付的钱,“左右也吃不完。” 宁知弦看了看桌上摆放的菜肴,浅声拒绝:“你先吃完饭。” 长街之时宁知弦其实下马时在地上狠狠甩了一下,只不过贴着地面没人看得太清楚,着实也是在镇国公府躺上许久,今儿个请魏长昀吃饭也是有几分答谢的意思。 上京城,他没有朋友,到现在或许魏长昀可以算一个。 宁知弦临窗而坐,魏长昀没出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只是眼珠不错地盯着那个小孩。 见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一直在楼下徘徊。 想起那日情状,宁知弦还是忍不住咳嗽,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大胆的孩童,对着他哥哥叫个不停。 “你是不是也有个妹妹,”魏长昀仔细思索自己和宁知弦的相同之处,想套近乎,话刚脱口就暗道不妙,急忙补救,“吃饭吃饭。” “没多大关系,”宁知弦擦干嘴角,不甚在意,“我的妹妹要是还活着,估计和你一般大了。” 宁知弦面色如常,没有过多悲伤,云淡风轻过后是一滩不易觉察的死水。 魏长昀非常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好端端提这事干什么。 “我有点事去去就来,”宁知弦见魏长昀吃个差不多,先是离席,“还需要我给你加几个菜?” 魏长昀摇摇头,醉仙楼的手艺一向好,他着实羡慕起宁知弦。 羡慕宁知弦有个贵妃姑姑,未来怎么都不会差,也更羡慕宁知弦的一身本领,这可是实打实跟在他身上的,谁都去不掉。 他制服长街疯马那一段,魏长昀应该好些日子都忘不掉,也由着这段经历,家里人终于不再干涉魏长昀和宁知弦往来。 魏长昀更开心了。 宁知弦并没有外界传言那般不好接近,也不知道是谁在外面瞎传,他听他哥无意中提上一嘴,说是宫里。 谁脑子不好要跟贵妃娘娘过不去。 不多时,宁知弦提着两个食盒,一个递给魏长昀,另一个则自己收着:“别吃太急。” 魏长昀“嘿嘿”傻笑两声,嘴里的宁兄喊得更勤快了。 二人顺栏杆直下,宁知弦直挺挺走向宋幼安,习武之人脚步轻快,常人难以发觉。 宋幼安正靠在醉仙楼下那株柳树旁,她看见宁知弦进了酒楼,先前没拦住,就决定在楼下等。 十分扭捏地按压手中的束发带,她一回神才发现束发带早已被自己捏得皱巴巴。 造孽啊。 除了报答救命之恩以外,宋幼安想不出旁的可以接近宁知弦的方法。 那她接下来该干嘛,总不能天天堵人。 该用什么办法告诉宁知弦他以后会遭遇什么,太过突兀,重生一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扑朔迷离,现在又不能去接近贵妃娘娘。 她就这样搅啊搅,搅了整整一刻,都没有想出一个破解之法。上辈子,她也曾道谢过,宁知弦君子到了极点,让宋幼安觉得自己还是少打扰人家为好。 说不定这件事在宁知弦心里就是个极小的事情,公子哥顺手一挥就能完成的小事。 自己的那些圣贤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难为自己前世还考上了女官。 宋幼安还在思忖着,突然耳畔传来某人困惑的声音:“你在等谁?” 宁知弦半弯腰,脖子上悬挂的长命锁忽地滑出,十指将其拢回衣领,今天他穿着一身鹅黄衣衫,腰上还挂了圈玛瑙串子。 险些忘了,宁知弦如今的年岁,正应该被如珠似宝地养着。穿得花枝招展又如何,他要是愿意还可以穿得更金碧辉煌些。 宋幼安被突如其碰来一下,看清来人后,舌头都在打颤:“不等……谁……” 糟糕,她还没有准备好。 宋幼安才及宁知弦腰处,下意识收起束发带藏在身后,小脸上迟疑片刻:“我在等你。” 声音越说越小。 宁知弦愣了愣,怎么和那日巧舌如簧的模样不一致了。 但也没太多想,伸手摸了摸宋幼安的头,作安抚状:“是给我送洗干净的束发带吗?” 宁知弦声音轻柔,还能顺着人话往下爬,不让人平白尴尬在原地。 食盒同样也被他放在身后,宁知弦眸子认真地盯着宋幼安,是很难轻易透露给旁人的神色,他其实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嗯,”宋幼安调整好心态,对上宁知弦的双目,“谢谢哥哥,我洗干净了。” 很是乖巧。 做戏什么的,宋幼安深谙此道。 “好呢,”宁知弦接过束发带,又将食盒递给宋幼安,“醉仙楼的手艺可以尝尝。” 他顺着纤薄丝带缠上腕间几圈,还带着宋幼安手中温热的触感,浅薄的皂角味道和着暖日,分外不一般。 宁知弦缠绕的动作停滞几许,又不紧不慢缠起来。 宋幼安看着他右手手腕处的痣逐渐被遮住,心中一番触动,她如今才十二岁,现在还没有长开,脸稍圆,笑起来脸颊两侧梨涡顿起,又给人添上几分童稚。 同样养眼的狠。 魏长昀不自觉盯着宁知弦的手腕看,比划几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宁知弦见他如此,将手摆在身后。 不同于那日当街拦马,宁知弦今日锋芒收敛不少,少年身形挺拔,就跟个寻常温温柔柔的兄长一般,丝毫不带烦躁地看着自家弟妹。 “我洗干净了,”宋幼安半晌只憋出这几句话,“我不知道去哪找你,今天看见你在这,我才……” “所以你等了我好几天,”宁知弦轻声打断宋幼安的话,“也日日带着束发带,是吗?” 他的心思着实细腻。 此前能想着给沿街商铺包揽亏损,现下又能从宋幼安嘴里推敲出什么来。 宁知弦瞳子里满是认真,宋幼安从他的瞳仁里瞧出自己的倒影,天光大亮,什么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那真是多谢。” 宁知弦清瘦的面庞上缀满笑意,乌发滑在颈侧,又从腰间掏出钱袋,生怕宋幼安拒绝:“早些回家去,我给家慈的一些心意。” 救人时,他看见那些散在地上的药包,医术方面还算略通,闻几下大概也能推知出几种药材,推算年龄大抵不会是给宋幼安用的。 小小年纪出来替母亲拿药,家里恐怕没几个顶事的人。 他说得轻巧,三言两语打消掉宋幼安的心思,宋幼安想想,自己确实缺钱,有宁知弦的这笔钱,她可以和阿娘过上一段安稳日子。 宋幼安仰望,嘴唇不再紧抿:“好。” 乖巧接过宁知弦的钱袋,又拎起食盒道谢后回家,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她尚且十二岁,抱着食盒甚是安静。 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孩童,或许还在父母的臂弯里嬉闹,宋幼安已经开始替阿娘日日煎药,一身衣裳穿了许久,补丁不断。 她也没觉得什么,阿娘需要她,她便去做,没什么好抱怨的。 食盒不重,宋幼安却觉得自己气喘吁吁,连带胸口处那块都坠得慌。 她闭上双眼,恍然见到一个身着白甲的少年郎骑在白马之上,有人唤他,他偏过头,眸子里甚是平静,好像一汪湖水,冷不丁落下一瓣桃花。 花自飘零水自流,桃花就这样慢悠悠顺着春水飘向远方。 他很是淡然,白马性子随主人,也是慢悠悠,踱向河畔。 去时杳杳,再无归期。 宋幼安想了很久,想到脑瓜子嗡嗡。 有的路总得有人走,有的事必须有人去做。 她走了一次,知道不太好走,可那又如何,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缺这么一次。 她要为他挣出一条路来,一条光明坦途。 直到宋幼安归家,鞋底踩过堆积多年的青苔,红瓦之下垂下头安安静静给门上落锁,她似乎察觉什么,朝远处望去,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被她发现了。” 魏长昀从拐角处转过来,他动作极快,在宋幼安目光探过来的一瞬,溜进一旁的矮瓦。 他头一次来这儿。 宁知弦没好气地看他,实在不知道这人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总没个正形。 头也不回当即离开。 “宁兄,”魏长昀又叫起来,不比平常这把很是郑重,他盯着宁知弦的背影,缓缓开口,“上京城的那些传言,你不在意吗?” 第12章 宁知弦眼睫为不可察地动了动,他顿在原地没有转身。 还能有什么传言,不过是说他克父克母,十足的凶煞命格,还说他纨绔顽劣不思进取,到后来什么糟乱话都有。 魏长昀见宁知弦没有动作,上前几步想去抓他的衣角,头一次觉得不合适,手放下:“我在家的时候,不是个安稳性子,兄长也会臭脸骂我几句,我当时第一次听到那些话时还在想谁会比我名声还差。” 他不好意思笑了下。 “所以我来缠着你,可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样,你……比我想得还要好。” 怎么能不好呢,比他见过的都要好。 他所认识的那几位世家公子可不会当街拦疯马,也不会将自己的钱袋送给个几面之缘的人,还护送小姑娘回家。 “宁知弦,”魏长昀鼓足勇气再次喊道,鬼知道他这一刻有多紧张,就是去年兄长拿板子抽他都没有现在紧张,“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宁知弦将将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淡色瞳子里映着日光:“那些传言,半真半假。” 兴许他真得克双亲,如果不是他,父母亲眷也不会去世,他们应该活得长长久久,无灾无疾。 他的命,确实凶煞。 可当他看见魏长昀时,又忽而放下这种看法。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以及心口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疼,有时让他几近忘了一切,好像浸润在里面,就能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了。” 宁知弦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出声的,仿佛上下嘴唇一搭,字就溜出去。 魏长昀听罢,惊喜摆在脸上,仍是身子比脑子更快,想要扑上去,却被宁知弦一脚踹上来。 宁知弦比魏长昀反应还大,甚至还是惊恐,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你想干什么!” 他知道魏长昀狗,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魏长昀摇摇头,“我跟我别的朋友都会这样。” 这叫什么? 兄弟间的情谊吗? “滚!” 宁知弦脸色阴沉,谁跟你兄弟情深,离我远点。 第10章 偷听 春雨初下,丝丝两点飘在空中。在包子铺热腾腾的白气里,两侧彩旗飞扬,一下又一下勾搭行人。 双髻盘起的孩童疯笑着,不一会撞上个膀大腰圆的伙夫,被伙夫一蹬又嬉笑着跑远。 比起前世,宋幼安对在街头摆豆腐此事更加熟络,什么时间出摊,什么时候再去熬豆,没人比她更明白,只不过现下年岁不够,总是得站在凳子上才够得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宋幼安想起自己苦读多年,好不容易中举,现在一夜回到解放前,顿时小脸一皱,如同吃了苦瓜。 但她能考上一次,下一次一定还能考上。 宋幼安再次支起摊子,托腮观察来往行人。 上京城果然热络,不一会全是人,宋幼安讶然于豆腐被卖掉的速度。 离定元节还有一些时日,宋幼安买好所需物品,走在路上之时仍在暗自思索。 定元节对大昭意义非凡,在那一天,男男女女可以在河中放花灯,花灯里可以夹一张纸条,可以写在新的一年里自己所期的愿景,或是家人团聚亦或是金榜题名。 宋幼安想起一人,眸光不定。 当时的右相,徐临璋。 宋幼安在刚上朝时,同这位右相打过交道,他说不上多亲和,说话也总是淡淡的,隔着一道马车门帘,轻飘飘的一声“准”,压迫感能让宋幼安恨不得埋地里去。 徐临璋入仕之际恰逢宁纤筠被废,宁纤筠回宫后,徐临璋成了宁纤筠手底下最出色的敖犬,他为她舌战百官,为她扫除掌政的一切阻隔。 先生为我开蓬荜,我为先生轻袖缎。 宁纤筠允了徐临璋右相之位。 按理说人到了此番境地,升官发财尽在手中,可宋幼安每回见徐临璋都觉得他似乎不大开心,眉间缀着浅浅愠怒,不过好在这位上司并没有将怒火发在底下人身上,宋幼安八卦过,但也没多少人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某位同僚挤眉弄眼对她小声说,同僚家世虽没那么显赫,但也是有些门道的。 公职期间摸摸鱼,宋幼安还是很开心的,姜奉瑜更是眉飞色舞:“我听我娘说,徐大人曾有一未过门的妻子,大人临时出去一趟竟被人抢了先。” “还有这事?” 听得宋幼安一惊。 “大人经此一事一蹶不振好久,”姜奉瑜越说越丧气,仿佛徐临璋就是她,“你看他到现在都没有娶亲,每次定元节都会在河边放花灯,不知是不是对前人念念不忘所致,果真痴情。” 确实痴情。 眼下徐临璋尚未入仕,也不知道那未婚妻有没有另嫁他人,若是真有此事,宋幼安要是能阻止徐临璋未婚妻被抢,说不定还真能让徐临璋欠她一份人情。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未来的右相,他的大腿一定要抱好。 宋幼安顿时干劲满满,只是不知道徐临璋今年还会不会去河边放花灯。 * 定元节是夜,柳树旁徐临璋一袭蓝衣,指尖捧了个小巧花灯。 他身姿高挑,正一眼不错地挑弄灯芯,宋幼安单从背影来看,就觉得右相大人风姿绰约,不愧是大昭一等一的美男子。 还没认上面,宋幼安马匹已经拍到飞起,她还在思索用什么恰当的话术和徐临璋搭上线时,就听见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介安兄,”宁知弦脚下蹬了个石子,狠狠碾住,“好久不见。” 他抬起头,冲徐临璋灿然一笑。 宋幼安:!!! 这两个人认识? 看起来交情还不错。 徐临璋弯腰放下花灯,修长指尖转而压在鸦青的眼底:“子瞻。” 他看起来有些乏,不过模样姿态都是顶好的,一举一动尽显风姿。 “近日可还好?” 宁知弦注视着徐临璋,似乎要从他眼里瞧出些什么,花灯在二人的目送下即将远去,融入一大片燃得正旺的花海中去。 那花灯飘得踉跄,好几次险些被斜伸而出的木枝绊住,一股更大的水流推住它,它才慢悠悠飘走,可没过多久,花中间的灯却兀地灭了。 不是什么好预兆。 徐临璋垂眼,先是自嘲一笑,压下所有的酸涩后,脸上再无多余情状,他转而侧过身子,两岸柳絮翻飞,难抵他心头苦楚:“我怨不得,是吗。” 语气缓沉。 宁知弦轻笑,不同于往日里少年做派,此刻也多上几分同徐临璋相似的气韵:“我们这些人,当然怨不得。” 怨不得什么,到底什么是不能争取的。 宋幼安听墙角听得起劲,躲在夹缝里半步挪不得,眼睫扫下一片阴翳,长而浓烈地颤动着,正如她此时此刻的心绪。 “子瞻,”徐临璋松开紧握的手掌,缓过来之后他身上的漠然气息陡然加重,“我即日便会离京。” 离开京都。 宋幼安记得徐临璋是几年后才入的仕,听他的口气,今年的科举他是不打算参加了吗。 以他的才学不至于落榜,前世她也好奇过,想他为什么没有金榜题名,没想到有这层意思。 宁知弦没想到徐临璋会作此举动,反应比当事人还大:“介安——” 天下举子皆是如此,十年寒窗苦读,或为名,或为利,如何能轻易放下,又如何能在临门之际毁于一旦。 苦读,绝非一朝一夕地舔冰饮露。 “我意已决,”徐临璋见熄灭的花灯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淡然道,“我留在京都,无益。” 会对她不利。 我会成为他们攻讦她的理由。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绝不允许。 “大昭山河大好,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我不能抵达之处。” 徐临璋对着宁知弦,浅色瞳子里有股抹不去的浅淡忧伤。他的性子傲然,一旦决定的事情轻易改变不得。 前世如此,今世亦然。 “那我就等介安兄的好信,”宁知弦借着水面,偷瞧了徐临璋一眼,“一路安好。” 山高水重,自有柳暗花明一日。他和徐临璋接触不多,却打心底里也知道他的为人,刚正不折,既然于此无缘,那便祝君前路遥迢,万事顺遂。 灯光映在宁知弦的侧脸上,何时又拢上一层柔光,衬得斯人多上几分面若桃花,他生得真得很女相,不笑的时候也有那么几分春色。 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扑面花束。镇国公府的小世子,本该就这样无限恣意。 徐临璋率先开口问道:“你呢。” 宁知弦:“我想投军。” 入军营是他自小的愿望,宁家在马背上打来功勋,在马背上建功立业,他也是如此想的,宁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第13章 更何况,大昭如今深受匈奴纷扰,朝廷也是用人之际,若是他入了军营,总比文官升的快,他可以成为姑姑的一个依仗。 徐临璋不讶然于宁知弦的回答:“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还有照顾好—— 那人的名字他不愿说,还是堵在心里算了。 “有的事情不必理会,专注做好自己。” 徐临璋指得是京都的那些流言,他比宁知弦大几岁,有的事情提前经历过,对他而言如废纸一般,毫无作用,但对宁知弦不一样。 少年心性总归会受些影响。 “我不会在意的,”宁知弦终于将石子踢入水中,石子入水泛起阵阵涟漪,“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会走一条怎样的路。” 一条没有归期的道路。 他淡然着,有些平静还有些冷漠。 有时甚至在梦中也会反复推演,在他看来,马背上的将军死在马背上是最为不错的结局,流不光的血,看不清的尸体碎块,嘶叫着朝他扑过来。 他不该害怕,也不该懦弱。 他应该向前。 但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一时间让他难以接受,可久了终究也是回归于起点。 “介安兄,”宁知弦又笑了,不过太浅,很快又被翻涌上来的苦意遮掩,他有些期盼,“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车马颠簸,书信虽有,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抵达。人一旦分开,相隔两地,没那么容易再聚。 徐临璋避开和宁知弦对视,气氛压下来,他不太擅长外露自己的情感,少有的失态。 “会有机会的。” 有着这么一句承诺。宁知弦掏出小刀,半跪,小腿压在地上,干脆利落割下自己一小片衣摆,随即递给徐临璋。 割袍并非断义,而为续义。 “也祝愿我宁子瞻大破匈奴,终有建功立业那一日,”宁知弦目光灼灼,“此去前行,不问归期。” 不问归期,再无归期。你是这么想的吗。 宋幼安捂住胸口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缓缓坐下去,砖瓦隔着薄薄衣料抵住她的腿腹,有些凉还有些疼。 宁知弦死得时候她才十四出头,她不认那件事罢了,由着这层缘故,从蛛丝马迹之中敲出不少线索来。 那份奏疏早就呈给了宁纤筠,线索直指太原霍氏。 她临死前藏在青砖之下的,是份假奏折,专程送给细作看的。 求死之事,宁纤筠并不知。宋幼安也是这样的人,做下的决定再也不会更改,即便有些害怕。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细细思量起来,定元节后,宁纤筠和当今圣上曾化名一同游玩香积寺,宁纤筠为护圣上而遭遇刺。 是个很好的机遇。 首先应该去一趟魏府。 第11章 解卦 敬辞遵照师命打开角门。 虽然不太明白今日师父为何会十分郑重地对他说出这话,还特意嘱托让他亲自去做,但只要是师父的命令,他都会乖乖完成。 谁叫他是师父最省心的徒弟。 待他走后,宋幼安刚巧从一旁小道蹿出来。 看到角门时,她罕见迟疑一下,香积寺这么好进的吗。 来不及多想,她从半掩的门缝中看见宁知弦一晃而过的侧影,紧接着就是一片女子衣角,宁纤筠那张明媚昂扬的脸。 “姑姑,”宁知弦抱剑,很是认真地盯着宁闲筠看,“你今天真好看。” 宁纤筠不想理会宁知弦的油嘴滑舌,冷哼一声快步向前。 “姑……父呢。” 宁知弦舌头一卷,很是拗口地喊出这句话。 宁纤筠步子一顿,顺手开始扶发间的步摇:“在前面烧香礼佛。” 宁知弦很是狗腿地上前几步,从怀中献宝似的拿出一件雕刻莲花的素色银簪:“我在定元节买的。” 着实是精挑细选了许久,宁纤筠凤眼微挑,似乎对它不是很满意,看着自家侄子期盼的眼神之时,宁纤筠下意识收回拒绝的话语。 莲花簪,几片莲叶包裹荷花,簪身修长。 比不得皇宫里的金银器物,但胜在雕刻它的匠人万分用心。 “嗯,”宁纤筠神情冷冷,不自觉溢出几分高傲感,“给我戴上。” 宁知弦:好耶,姑姑居然没有拒绝我,太棒了。 他快手快脚给宁纤筠簪上,手落下的片刻,萧拂远出现在这里,指尖还落有香灰,见到宁知弦时笑呵呵来上几句:“子瞻来了啊。” 萧拂远和宁纤筠新婚已过半年,此刻还是蜜里调油的模样。 他说得轻巧,宁知弦迅速跪地,右手呈拳按在地面:“子瞻参见——” “出门在外不必行礼,”萧拂远看着宁知弦行完礼,没有搀扶的意思,嘴角笑着,“子瞻也不必拘束,一家人聚首该热热闹闹的。” 说是这样说,伴君如伴虎,宁知弦马虎不得。 萧拂远揽着宁纤筠,寒暄几句后携她离去,宁知弦站在原地,眼睫默默垂下,只消片刻后也快步跟上。 宋幼安这几天听了不少墙角,有些上头。 冷不丁突然有人出现在她身后,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小施主,”敬辞沉声,手里的扫帚还没有放下,“师父有请。” 普慧住持终于愿意见我了。 宋幼安双目露出惊喜,但现下盯着宁知弦的事情更为重要:“住持我能待会去拜见吗?” 敬辞仿佛早有预料:“师父说不妨事的。” 奇了怪了,师父怎么连施主会说什么都算出来了。 既然如此,宋幼安决定先去拜会普慧住持片刻。 敬辞始终拿着那把大扫帚,领她前去的路上,看到垃圾很自觉扫去,没有半点住持高徒的架子。 宋幼安前世听过些许流言,说敬辞并非出身贫寒,虽然比不得萧式远,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少爷。 绕进后院的禅房,敬辞恭敬道:“师父已在里面等候多时,小施主请。” 香积寺不比礼佛寺面积大,也是个小巧雅致的地界。 跨过高高的门槛,内里供奉的金身铜像共十二座,每一座皆慈眉善目,颔首望着前来奉香的信客。 问签,求签,解签。 不到水低处,不信有神佛。 宋幼安拜揖,现在哪怕她没有到水低处,也会信的,重生一世太过玄幻。 案台上的香炉烟气袅袅,普慧大师背对着宋幼安静坐,身上穿着缝有几块补丁的素色袈裟,他手里捻着佛珠,听到动静后未回头:“宋大人来了,小庙蓬荜生辉。” 普慧知道她的身份。 想起前世的卦,宋幼安明白了。 “住持之前不愿见我,是不是因为算到了今日。” 密云不雨,我自西郊。 今时今刻,时辰已到。 “宋大人不敢当,”宋幼安想起自己前世芝麻大小的官,有些羞涩,“住持唤我施主便好。” 普慧转过身来,将佛珠盘在腕上,烟气自他身后升腾,烟雾缭绕,倒给普慧添上佛气。 “前世不见施主非普慧本意,”普慧顿首,“今日普慧为施主求了一卦,卦象上表示施主很快便能再遇故人。” 故人,她哪来的故人。 宋幼安:“那宁知弦的事呢。” “施主需走得稳,”普慧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说得话也是玄之又玄,“施主所求皆在门后,直行数步,施主就会明白。” 他随即指向禅房的小门,补充道:“宋施主且去,晚了可不好。” 宋幼安对普慧打的哑谜摸不着头脑,但住持这么说了,她拜谢几声后匆匆朝门外走去。 普慧望向宋幼安离去的身影,又再次念起佛经。 天道有言,玄机不可泄漏。 普慧也只能言尽于此,所求之卦,解开后都是让他拖住宋幼安片刻,不然她恐有性命之忧。 至于宁世子一事,他参来参去,卦象并不明晰,模糊的“好坏参半”。 事在人为,人力若能胜天,坏也能强行扭转为好。 宋施主万望珍重。 普慧长叹口气,继续跪坐礼佛,口中喃喃念着安魂曲。 …… 宁知弦抽剑,刺客的血溅在他的身上,月白衣衫脏污大半,他不甚在意地抹去脸上血。 这批刺客来势汹汹,对着圣上的座驾刺去。 负责保护圣上的暗卫也被拖住手脚,只剩他在这里奋力抵抗。 隔着一道门,宁纤筠被宁知弦锁在身后的厢房里,她全力拍打房门,让宁知弦放她出去。 “姑姑,我不会死在这里的,”宁知弦吞下一口血沫,后退几步低声说着,旋即劈开刺客射来的弩箭,“至少不是今天。” 宁纤筠套上圣上的披风,即便身形与萧拂远相差甚异,秉承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刺客被分出大波,用来追杀姑侄二人。 香积寺内静悄悄,本来僧人就不太多,此处又离主寺有些距离,只能等暗卫前来解救,可要真到那时刻,怕他们早就被看成臊子。 第14章 宁知弦咬牙,踱步后再次抵挡一次攻击。 见屡攻不成,刺客使上眼色,从袖口飞出数道飞镖。 饶是宁知弦身形迅速,还是被其中一两镖打中,在胳膊上擦出血痕,还有一枚直接正中腰腹,不过好在极浅,刚碰上去就被他打落。 还是小瞧了宁知弦。 为首的刺客手腕一挑,迅速冲宁知弦袭来,利剑在手大有势如破竹的姿态。 原以为镇国公府早已没落,当家的宁知弦是个草包废物,没想到还能是个人物。 难怪家主当时派下这个任务给他们,让他们势必除掉宁纤筠,有这么一个子侄,难免镇国公府有起复的一日,宁纤筠已经得到圣上的宠爱,若是还有个出息的后辈,圣上未免不会有所动摇。 剑锋已至,杀气卷携戾气直冲宁知弦的面门,他丝毫不惧迎面对上,虎口被震得发疼。 “玉泉剑法,”宁知弦几眼瞧出,指腹上的老茧牢牢按在剑柄处,“谁派你们来的。” 头领内心杀掉他的想法愈发浓烈:“要你命来的。” 要你命。 好大的口气。 这一挡,激得宁知弦五脏六腑都快易位,但不能退。他浅浅喘几口粗气,以退为进,好卸掉一部分对方的力。 几人打得酣畅淋漓,宋幼安猫在后方的草丛里。 这地儿她熟啊,她比谁都熟。上辈子不知道来了多少遍,哪里有狗洞,哪里砖瓦坏了她都一清二楚。 她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形,好在刺客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宁知弦身上,反倒让宋幼安捡个空。 后门东西都很干净,除了一处用大缸盖子靠住,其他都同她往日的记忆无所出入。 宋幼安揭开盖子,登时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能容纳她出入。 巧了,她摸上豁口的边,只觉得十分新鲜,不像很久之前留下的,倒像是新凿的。 谁这么缺德,在别人家墙开个洞。 宋幼安停止嘟囔,蹑手蹑脚钻进去,刚探过头,一根银簪抵住她的咽喉,持簪人手骨娇弱,但穿透一个人的咽喉还是戳戳有余。 宁纤筠发冷的声调出现在上空,她手中越发用力,抵住宋幼安的那块血肉:“胆子还真大。” 能不大吗。 “娘娘,”宋幼安好歹上辈子同宁纤筠打得交道比同宁知弦的要多,知道该如何打动她这样的人,“我是来救您的。” 对付宁知弦或许需要些柔和手段,但宁纤筠不是,直接抛出最关键的诱饵,只要足够诱人,多险她都会咬钩。 宁纤筠细细打量宋幼安:“我如何信你。” 就算她不是刺客派来的,她才十二岁,外面情况危急,宋幼安又能帮上什么忙。 “是介安大人派我来的,”宋幼安注视宁纤筠的双目,没有扮作孩童的稚气,十分笃定,“娘娘还不愿信我?” 介安,徐临璋。 把在宋幼安喉咙间的簪子松动不少,她摸了摸泛起红痕的脖子,知道自己赌对了。 徐临璋未过门的妻子就是宁纤筠。 所以宁知弦才会替宁纤筠赴定元节之约,徐临璋才会离开京都,估计是怕这段旧情被心怀不轨之人挖出,成为刺向宁纤筠最为锋锐的刀。 而后宁纤筠被废,又被重新册封后,徐临璋不管不顾都要入仕,成为宁纤筠手中最得力的刀刃。 真是感人至深。 “娘娘,”宁纤筠看着面前幼童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又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信早了,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宋幼安揭下宁纤筠身上的披风,“信我,不会有错。” 第12章 败露 树林后人影攒动,深色衣料在林深处一晃而过。 有个眼尖的刺客瞧见了,大声嚷道:“人在那里。” 顿时有两个刺客追逐而去。 宁知弦还在与对方缠斗,听到此言后不可置信地回望,就是一晃神的功夫,被利剑擦过腰腹,灼疼感霎时起,伴随他的大幅度动作,撕裂感更甚。 他要将剩下的几人快速解决掉,要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容不得他多想,下一轮进攻接踵而至,宁知弦已然气力不支,再一次被剑刃割破腰部。 忽然白马嘶啼,从不远处有一人骑马而来,遥遥便能看见他勒住手里的缰绳,迫使马儿停下。 谢天谢地,魏长昀总算来了。 宋幼安隔着门的缝隙看外面。 刺客原以为来的会是皇帝的暗卫,没想到是个毛头小子,这不就是一刀一个的存在,不足为惧。 魏长昀似乎从刺客不屑的目光中了解到什么,反而觉得对面那人脑子有问题。 谁家好人知道有危险,还孤身一人前来,脑子被瓦片打了吗? 他吹声口哨,埋伏在四周的人零零散散冒出头来,看起来也是刚刚才到。 不止这批呢,还有好几批,魏长昀想起宋幼安那番话,感觉自己来对了。 “里面的,放下武器缴械投降,”魏长昀直起腰背,尽力让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你们已经被全方面无死角的包围了。” 宁知弦靠在门板之上,血渍黏在身上,很是难受,魏长昀为他赢来的短暂时间终于让他能够好好喘息。 汗水打湿额发,衣衫更是被剑刃砍的七零八碎。 他有些试探,其中更夹杂绝望:“姑姑?” 会有人回答他吗? 许久都没人回应他,宁知弦心底揪起,疲乏恐惧一瞬间涌上心头,无数个极坏的念头在脑海里跳跃。 宋幼安废了不少气力,就差踹上去,大门终于开了:“娘娘在。” 宁知弦听到旁人的声音,有些讶然,在看到宁纤筠的刹那,悬起的心放下。 他原先用长剑撑着身子,剑身身上还裹着敌人的血肉,黄色红色交织在一起,顺着上面的凹槽流下去,从剑尖溅到地面,又贴上他的裤脚,腥臭而又恶心。 宋幼安比宁纤筠更快一步,在宁知弦将要倒地之时,猛地揽住他,宁纤筠跟在后面十指抓空。 宁知弦还有些意识,强撑着没有把所有重量压在宋幼安身上,他余光落在和刺客打斗的护卫身上,又在魏长昀身上扫过后,最后落在宋幼安身上。 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告诉他,这一切,和宋幼安脱不了干系。 她是谁? 她是坏人吗? 她是来杀他的吗? 一切都未可知。 宁知弦步子虚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管怎么样,此时此刻宋幼安是来救他的,不是吗。 还是很感谢的。 “多谢。” 在宁知弦失去知觉之前,他压着唇吐出这么一句话,整个身子瘫软下来,他的脸颊轻飘飘从宋幼安脸颊上掠过,最后埋在她的脖颈里。 久违的熟悉感。 宁知弦刚倒下去没有多久,宁纤筠从另一边架起宁知弦的胳膊,很大一部分重量被她分走,宋幼安觉得好受不少。 宁纤筠进门之时,用脚勾上房门,牢牢关上。 她将宁知弦放在床榻上,宋幼安按照记忆里,寻些药草来。她伸手去碰宁知弦的额头,滚得发烫,又发现宁知弦腰上的伤口崩裂开来。 新伤混着旧伤, 宋幼安刚把手伸向宁知弦的领口,就被宁纤筠沉声打断。 “娘娘,世子需要,”宋幼安的手更快,直接扯开领子,用湿毛巾开始擦拭,另一只则伸向研磨好的药草,“帮我按住。” 宁知弦穿得并不多,扒开倒废了番力气,领口下锁骨如盈玉,接着露出一道白布边。他骤然被扒开衣衫,迷迷糊糊看见是一个小女郎,下意识来句:“男女有别。” 什么时候还顾及这个。 宋幼安突然生出别样的情绪,宁知弦你怎么这么蠢。 宁纤筠再次拦住宋幼安,她的口气不容置喙:“这里本宫处理就行,你退下。” 宋幼安看向宁纤筠,眼底晦暗不明,她声音浅下去,明显不想让外人知道:“娘娘,我都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 宁纤筠杀意顿起,她是知道那件事,也是离死不远。 “宁世子腰部原有旧伤,”宋幼安解开宁知弦的腰带,不多时双手也沾上鲜血,“若是处理不及时,伤势会落一辈子的。” 见宁纤筠没有帮自己按住人,宋幼安不免也有些急切,刚要回头,宁纤筠的簪子又抵了上来。 “你不是临璋派来的人。” 临璋绝对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别人。 她是想要她的性命,还是想要知弦的。 宁纤筠谁的都不会给。 宋幼安:…… 到底还想不想救人了。 她努力平息心中的怒气,一字一句:“娘娘,我如果真得想害您,方才也不用救您。” 宋幼安能理解宁纤筠的做法,毕竟要是换她,她也不一定能接受。 “娘娘大可以去查我的家世清白,什么时候都可以查,但世子的伤不能耽搁。” 第15章 上一世,宁知弦当街拦疯马,而后又在香积寺受伤,当时处理不及时,自此落下在腰间永远的暗伤,每当梅雨来临之际,便会隐隐作痛。 这等私密之事,她本不该知晓,还是普慧住持一日顺口说起。 宋幼安仰起头,另一只手去够草药盒子,抓起药草就往宁知弦的腰上涂,她一吃痛,整个人乱动,宋幼安便去按住她,忙乱间用来束胸的白布露出大半,上面血迹暗沉,想必是和刺客搏斗时溅上的。 很疼,不是吗。 可是宁知弦,你要忍一下,多忍一点,就不会疼了。 十数年之久,你都是这样忍下来的,忍到最后自己都会麻木,哪怕是晕厥时都要来一句仿佛刻入骨髓深处的“男女大防”。 你时时刻刻都得认为你自己是男儿身,只要细微到深处,才会在某些不经意间的刺探之中活下来,才能保全你所想要保全的人。 “我早就知道世子不是男儿身,”宋幼安字如千钧,一字一句敲在宁纤筠的心上,“我并非世俗鄙薄之辈,觉得女儿家不能建功立业,觉得她们的出现有违祖制。” 大昭的第二位皇帝便是女子出身,史书上从来都吝惜笔墨,很是直白的几个字,细细品读一番也是波涛汹涌、刀光剑影的存在。 女帝经纶四海,代相藻镜群伦。 代玉书也是女儿身,她男装化名后扶持景帝,二人开创盛世。 如今还是越过越回去,世风显然不如当时开放。 宁知弦迫于情势,不得不扮男装,作男相。 若能重现当年盛世,宋幼安希望每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人,都能在方寸之地间施展才华,不用被世俗所拘,不用被流言所纷扰。 女子可供的选择更多,她们也可以披甲上战场,也可以入朝堂。不必去苛责任何一人,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平台,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抉择。 吟诗作画,持剑披甲。 “我只认宁知弦这个人,她是男是女都抹不掉她的功绩,抹不掉她在世的任何痕迹。” 宋幼安的面庞清减,她的唇角掠过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娘娘前世我们走得是一条相同的路,这条路很多人走过,或失败,或艰难。 江月年年照江畔。 宁纤筠被宋幼安的话语打动,指尖捂住双目,过了几许无力垂下,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不同于以往的花枝招展,以往示于人前的强颜欢笑。 她本就是一个锋芒满满的人,迫于无奈,开始学会一点点摘掉身上的尖刺,一点点掩盖自己。 宋幼安以一种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身边,还真是令她无地自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她之过。 “所以娘娘,可以帮我按住您的亲侄吗,她受了很重的伤,要是我们都不护着她,就再没有他人会护着她了。” 在宁纤筠的协助下,宋幼安更好地为宁知弦涂药,有些布条裹进伤口之中,和血肉搅合在一起,取出之后触目惊心。 魏长昀已经解决完在外的刺客,站在门前就闻到扑面的血腥味,他静待门外:“娘娘,需要我帮什么忙。” 宁纤筠看向宋幼安,她十分沉着镇定,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气魄。 宋幼安:“魏兄不必担忧,我们不缺什么。” 宁知弦轻哼一声,额头多上很多汗珠,从脸颊一侧滚落,看得宁纤筠心中不是滋味。 如果今日宋幼安没有来。 如果今日魏长昀没能搬来救兵。 后果不堪设想。 宋幼安快速做好处理,更是从怀中掏出新的布带,换下染血的那部分,又给宁知弦简单擦拭干净,而后抚上她的额头,那里的温度不太正常。 宁纤筠看在眼里,宋幼安就像是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她的准备太齐全。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将会是娘娘您的,得意门生。” 宋幼安长舒一口气,侧过头来,极为轻的一声,漆黑的瞳子里尽是疏浅快意。 她静静抬起头,换了副口吻后不再是佯装的镇定,看着宁纤筠。 宁纤筠细细想来,发觉到底是什么之后,竟不自觉一颤。 是孺慕。 第13章 上妆 萧拂远在一息之后赶来,他先看见宁纤筠,直接将人拥入怀中,小心询问。 宁纤筠谈吐得体,并且给宋幼安和魏长昀的出现都找好合适的理由。 她眼角泛红,仔细一看都是我见犹怜。 魏长昀在圣上面前好好刷个脸,十分心满意足地离开,宁纤筠的目光在宋幼安身上扫过,告诉萧拂远,那是她偶然遇见的医女。 萧拂远还打算宣御医为宁知弦再诊治一番,被宁纤筠拒绝,她说宁知弦都是小伤。 宁知弦在不久后醒来,跪地叩谢圣恩,同样说自己无事。 萧拂远见她面色苍白,嘱托她回家好好休息。 宋幼安跟随宁知弦一同上了回府的马车。 宁知弦唇角发白,进入马车后,才一卸强装的气力,黑发如瀑,衬得身躯更加单薄,大抵是知道宋幼安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后,不再多加掩饰,但多年的伪装还是难以让她轻易放下。 她晃动手腕时,那颗红痣被抖露,宁知弦长睫簌簌,抬眸望向宋幼安。 宁知弦跟姑姑其实长得很像,柔弱之时总是能搅动人的心神,让人忍不住怜惜。 “东市的糖炒栗子,我很喜欢。” 宁知弦没有问旁的,撩开门帘,忽而冒出如此一句。 糖炒栗子么。 “东市的栗子,自然是极好的。” 宋幼安也喜欢吃,冬日里来上一袋,算是不多的慰藉。 宁知弦有些漫不经心:“长街往里走,有个白发老妪,她炒的栗子最好吃。” 这不禁让宋幼安想起前世,她从青石砖上走,鞋底洇上一圈雪后沾湿的鞋袜,胜在东西不错:“确实好吃。” 不知这世那老妪会不会还在那摆摊。 宁知弦看了她一眼,眼睫再次垂下,搭在脸上的阴影不知为何比任何时候都多了几分厚重,又潮湿极了,像人欲流未流的泪水,提前占了位置。 她并不是一个情绪内敛的人,会哭也会笑,只是很久没有今日这般轻松快意。 宁知弦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有趣到说出来或许没人相信,于是她选择闭嘴。 她模仿他人度日,意识迷乱之际总害怕担忧自己无意中会惹来什么祸事,此时此刻终于有那么几分安闲空荡。 宋幼安就是那个人,她见过她以后的样子。 她对她,可以全然信任,可以全然托付后背。 二人就这样搭起话来,颇有点没头没脑,宁知弦总是用不甚在意的口气平淡地问道,并没有给宋幼安一种自己被审问的感觉。 宁知弦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开始闭目修神,偶有的含笑也在转瞬之间一晃而过,不过所受剑伤过重,还是让人隐隐作痛。 宋幼安也不知如何面对宁知弦,虽说先前卯足一口气,上辈子又是给她翻案,又是写折子递状纸,眼巴巴从乱如线团的案卷里找出什么来,可真舞到正主面前时,那股气一下就熄下来。 毕竟是活生生的人。 能蹦能跳的人。 不是留在信件里只字片语的单薄形象。 宋幼安趁宁知弦阖目时偷看几眼,她真得很好看,穿上男装后自动加上一层说不出来的英气,因为平时上妆的缘由,娴静淡雅被一笔笔浓墨重彩所覆盖。 宁知弦。 不,她的原名是宁知月。 “我第一次上妆并不很娴熟,当时螺子黛也用错了,涂出来并不符合我的身份,”行军之人哪怕是闭目,也会格外注意周边动静,早在宋幼安目光刚触及时,她就知道了,“后来是姑姑亲手为我上的妆。” 那一刻,梳妆台成了宁知月第一次上的方寸战场。 这场仗,她打得并不安稳,可她必须要赢。 铜镜昏暗,映出宁知月模糊的轮廓,如同隔着一层雾水。 窗外初醒的晨光吝啬地渗入,只照亮梳妆台的一角,宁知月指尖捏着削得极薄的螺子黛,对着镜中那弯柳眉,黛色沿着眉骨生长,不再是往日温顺的弧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硬的力道,向上又向外横冲挑去,在鬓角间横行。 眉峰处被她刻意加重,落下沉沉一笔。 从今日后,她便再也无法做自己。 值得吗? 不能像他人一样嫁人生子,不能再用女子身份行走于天地之间。 宁知月没有迟疑,镜中人的眼神,似乎正穿透水面,稳稳落在她的脸上,永不退却。她微微仰起脖颈,线条紧绷,在晨光中拉出清晰而陌生的直线。 最后,她拿起白色的细棉布条,在胸一寸寸缠绕,直至裹紧。 宁知月凝视镜中那副陌生面孔,手指无意识在脸上游走,她试图牵动嘴角,模仿一个属于“宁知弦”的笑容,带有疏离感的浅笑。 第16章 可她并不满意。 背对她的大门被倏地打开,宁纤筠一入眼便见一个宽肩直背的少年郎,略带清冷。 不对,她收到的信件分明是—— “姑姑,”少年郎转过身来,眉宇间尽是冷硬线条,她看起来万分清瘦,哥哥的衣服对她而言还是大了些,“我是宁知弦。” “荒唐,”宁纤筠的声音又细又颤,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知月……你是知月啊……” “我不是,”宁知月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像蒙尘的旧弦被强行拨动,她的目光上移,落在宁纤筠脸上,“妹妹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宁知弦。” “是您的侄子。” 束胸的布带在每一次深长的呼吸下收紧,宁知月主动给自己套上一圈枷锁,无时无刻提醒着她,她站起身来,日光照射而来,刺得她微微眯起眼。 宁纤筠深吸一口气,步子略沉,紧接着关上门,将宁知弦按回梳妆台。 “眉峰转折有些生硬,”帕子蹭过宁知弦的皮肤,宁纤筠声音依旧冷硬,她看着宁知月后背挺得笔直,“男子的锐气,不在眉毛画得多粗多黑,在于骨相。” 宁纤筠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带着近乎审视的力道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而你的哥哥,更像刀脊,厚重里潜藏锋刃,”宁纤筠眸子里水色浮动,但很快敛息屏神,“所以你这里,要改。” 接着宁知月的唇色被揉出极淡而自然的浅色,冲散原有的死气,宁纤筠看着镜中依附在自己身边的宁知月,静默了一息,叹息还是无声落下,最终砸在铜镜模糊的影子上。 “要有一点活气,”宁纤筠低声说,身上浓郁的檀香气息拂过宁知月的耳廓,比任何的斥责都更具穿透力,“就像镇国公府公子刚练完剑,眉眼间总会带着飞扬的神色。” “这样才开始有点样子,”宁纤筠话语中听不出半分赞许,只有对完成品苛刻的验收,“镇国公府原本只剩你们兄妹二人,既然知月故去,知弦你更应该挑起镇国公府的重担,你会是未来宁家的脊梁,你的骨头就该是硬的,是冷的。走路时那股闺阁气,要收拾干净。” “腰背挺直,肩要沉,步子也要拉开。” 拿出宁家子弟该有的,从骨头缝里就有的骄傲和底气。 从今往后,收起你无用的怯懦和犹豫,因为你只能是宁知弦,若有一丝破绽,都会彻底毁了你,毁了宁家。 宁家的骨头,宁折不弯。 宁纤筠退后一步,望着镜中人。 宁知月,彻底成了宁知弦。 宁知弦下颌微扬,眼底深处翻涌的,是比严苛更深沉也更为复杂的痛惜,还有一丝被骄傲层层包裹以及无法辨认的钝痛。 至此,宁知月张脸最后一抹柔美娴静尽数褪去,只剩下少年独有的孤高疏离。 世间再无宁知月,唯有宁家世子宁知弦,那个满腔抱负愿誓要替父兄征战沙场的少年郎。 宁纤筠有些累了,还有点疼。 心口疼。 收到书信的那刻,她方才还能强忍心中酸涩,如今怎么都收不住,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在宽大的青色袖袍之中,死死攥紧。 到底的是姑姑没用,护不住你们。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宁知月为何要扮作宁知弦。 兄长死得蹊跷,宁家看似功高,实则在朝堂里孤立无援。本以为可以等到他们兄妹二人长大,没想到还是没能盼到那一日。 需要她去处理的琐碎事务太多,既然宁知弦为她选择一挑不好走的路,她也会为宁知弦劈出一条道来。 毕竟,她们血脉相连,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存在,没有人可以将她们分开,哪怕是死亡。 宁纤筠恢复一贯的冷硬,不再看宁知弦,转身便走。只是在即将跨过门槛时,步子略有凝滞,她依然没有回头,留下一句零碎的话,裹上一层疲惫传入宁知弦的耳中:“束胸的布带,私下里不要勒得太狠。” 会不舒服的。 宁纤筠在关上房门后脚步一踉跄,险些被绊倒。 兄长,你要是还活着,看到宁知月得多开心。 她的胆魄也很像你,就像当年你雨夜骑马冲入敌将军营,挑下敌将头颅乘兴而归。 一样的不知死活,一样的意气风发。 宁纤筠脸色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步一步奔向刺眼的朝阳。 此去关山应万里,不辞碧血荐轩辕。 总会好的,她眯起眼,主动迎上去,日光并没那么扫兴,暖洋洋落在她身上。 第14章 养伤 镇国公府不大,但是没几个人住,怎么都会大的。 宋幼安日日揣个小药箱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庭外堆积的假山摆置在中间,花草树木浅浅生长,不多时笼上一层绿色的阴翳。 宁知弦正倚靠在红木制成的栏杆旁,宋幼安抬脚裙摆边扬起飞沙,带到一旁低矮的草木旁,药箱挂在她的身边,木头做的并不笨重。 宁知弦经常看到宋幼安从里面掏出不少好东西来,上次还戏称没有什么是幼安拿不出的。 经此一遭,“幼安”二字被她日日挂在嘴上,宋幼安起初听的时候还带着几分羞容,后来便也习惯,称呼亲厚些也没什么别的。 她涂药时,指尖往往会一顿,冰凉冷腻的药膏涂在宁知弦的腰上,她大大方方扬起她的衣衫。 露出宁知弦白皙的腰腹,露出她用来束胸的布带。 多年习武,宁知弦的腰线流畅而又顺滑,宋幼安不着痕迹瞄上一眼。 腰肢再束带的紧勒下显得异常劲瘦,而腰线两侧的肌肉线条向下延展,连接结实紧致的腰臀轮廓,不见一丝多余赘肉,只有长期锤炼后留下的、充满韧性和爆发力的起伏。 当真优越。 有时让宁知弦安静坐好,宋幼安弯腰给她涂药时,会不小心凑到她跟前,宁知弦一低头就能瞧见宋幼安脸上遍布的细小雀斑,绕着鼻梁来了好几圈。 宋幼安算普通人家的孩子,自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她的眉眼弯弯,就算是不笑,也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温温柔柔,似乎什么都会。 宁知弦盯着不放,看够了才松眼。 宋幼安根本不知道宁知弦趁此机会用目光几乎把她的脸丈量完了。 待药上完,宁知弦开始披外衣,宋幼安就会去给她找腰带,这一个月都是这么过的,熟捻至极。 她腰带上有块玉石,宋幼安还拿在手中掂量,就着这个缘由,宁知弦将玉石送给了她。 还是普慧住持送她的,玉石一共一对两个,普慧赠她时说她和此石有缘,望她珍重,为另一块寻个好人家。 宋幼安很好,应该算住持口中很好的人家。 宁知弦原本想让宋幼安搬来镇国公府,却被给拒绝了。 家母还在病中,还需要她回家照顾,宋幼安也不愿母亲来镇国公府叨扰,宁知弦就此作罢。 日头正好,宋幼安腰间的玉石在来回晃荡,很快就出现在她面前。 宁知弦眼眸眯起,伸手挡住射来的阳光:“你来了。” “嗯。” 多日来,她们二人关系精进不少,颇有种寻常人家素日里过日子的和睦做派。 “匈奴北下,我不该继续歇着,”由着病情,宁知弦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上战场,还以为自己会和此无缘,“昨日觉得自己能使不少力气,过几日我想向上上折子。” “请战。” 她观察着宋幼安的神情:“我的伤,也快好了。” 宁知弦说得不错,宋幼安放在药箱,和她并排坐着。 宁知弦长发落下,因失血带来的苍白感有所改善,宋幼安医术不错。 大昭深受匈奴困扰,景帝在时和匈奴签过契约,换来边境几十年的安宁,几代过后新上任的可汗撕毁协议,大昭再次陷入纠缠之中。 宁知弦有此想法并不奇怪。 镇国公府本就靠军功起家,更何况宁家为何人丁单薄,因为大部分人都死在和匈奴的血战之中。宁知弦只要活着,她就逃不过。 “你的伤势并不影响,”宋幼安当然希望宁知弦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不能太过劳累。” 君王死社稷,文臣武将誓报国。 宁知弦会死在战场上,以她的心性,就算告诉她,宁知弦恐怕二话不说还是头也不回地奔向北疆。 那里,她必须去。 宋幼安若是还能如前世那般入朝堂,需要她死谏,她也不会眨下眼睛。 臣子的本分。 谁也别劝谁。 “我去香积寺求了一卦,”宁知弦比宋幼安大,肯定比她高,她向她靠过来,长发纠缠而来,发丝间和宋幼安的碰在一起,交叠下来,根本分不清具体是谁的,“吉兆。” “那就好。” 宁知弦语气平淡:“不拦我?” 第17章 姑姑总是会拦她,姑姑怕她出事。 宋幼安摇摇头:“你意已决,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尽快康复,不让别的去阻拦你的脚步。 “多谢,”宁知弦柳眉忽而弯起,双目含笑时有如露珠分向两旁,“我幼时在北疆待过几年,那里的风很不舒服,不像在京都。” “京都什么都好,比起北疆简直就是仙境。” 她娓娓,以一种极为舒缓的语气开始讲述。 宋幼安没有去过北疆,但能从先人的诗句中也体会过大漠风光,漫天黄沙。 “我们都在,当时。” 父母兄长,难得的一段温馨时光,有家的地方再苦再累都没关系的。 北疆苦寒,也仅仅是苦寒。 “兄长总是问我,怕吗。” 战场上刀剑无眼,每天都在死人,有的伤者刚抬来时还能说能笑,可渐渐地他们不再说话了,死前大多数人微弱唤着。 缺衣少食还缺药。 她胆子大,好奇时凑上去听。 伤者身上的绷带污乱不堪,他们被摆在棚屋里,一溜就是十几个,肩并肩,脚对脚,黄泉路上还能一起走,不孤单。 血腥气很重,重到蚊虫上来叮咬,宁知月小心翼翼,手中捧着一瓢水,喂给一个意识混乱的娃娃兵。 他唇齿微张,露出的牙龈已有腐坏,很是痛苦,眼睛却十分柔和地对向湛蓝的天空。 眸子里除却思念以外,干干净净。 “阿娘……阿娘……” 阿娘,宁知月的泪一下就涌出,心里也空落落的,情绪像条泡在水中的帕子,浸满水的那刻没觉得有什么,当你开始拧它的时候,就会察觉到。 先是水,而后是血水。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也有阿娘。 娃娃兵的唇角沾上水后,他的眸子缓慢移向宁知月,认出是主帅的女儿后,很是感激。 他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可笑容就这样永远留在他的脸上。 他断气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也挺好的,说实话,比起那些伤口迸裂,砍掉伤肢后还是死去的那些人要好,但痛苦是需要比较的吗。 洁来洁去。 我本无忧人,何故落此间。谈笑疏色去,吟狂赴蓬栏。 “我说我不怕,我还有阿娘,有他们在,我不会怕的。” 宁知弦用指腹开始揉搓腕间,红痣灼人眼球,身上的药香四溢开来,有些没有情绪,很是笃定:“我会去北疆,我的父亲死在那里,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 听得宋幼安右眼皮怦怦跳。 她确实拦不住她,谁都拦不住宁知弦。而且宋幼安也知道,这次宁知弦不会死,她会大胜而归。 这一战,她会一洗身上的污名,成为满京都最为风光的少年郎。 什么克亲孤寡,都是假的,只是山高水远,君一定要好自珍重。 “子瞻,”宋幼安侧过脸,和宁知弦眼神碰撞,“我在京都等你得胜而归。” 宁知弦浅笑,女儿柔情忽现:“我会的。” 我一定会的。 青天白日,天空颜色澄然,白色的云朵一朵连接一朵,直到蔓延天际。从高处俯视地面,又是一派葱茏,深色的屋檐夹杂其间,行人如数不尽的米粒,有预谋地消失不见,可不一会又会从另一端出现。 宋幼安避开宁知弦的眼神,感觉脸两侧有些烧,但摸上去什么也没有,转移话题:“我想入宫拜见娘娘,可以替我提前知会一声吗?” 她和宁纤筠必须再见上一面。 “这是我的腰牌,”宁知弦递来,“想见姑姑上午就去醉仙楼二楼找个叫刘四的小二,一刻钟内就会有人带你去。” 宋幼安令牌刚摸到,怎么也抽不回,才发现宁知弦没有放手,修狭十指伸来,指尖刚巧落在她的手上。 微凉。 做甚? “我给了一样我的物件,”宁知弦眼尾上挑,眼神不住向下,“总该给我一件你的。” 好让我在北疆有个念想,不大不小的念想。 听起来是该如此。 宋幼安又想起宁知弦先前送她的玉石,跟前世普慧住持给她的一模一样,普慧住持果然智妙无双,什么都被他算到了。 又是令牌又是玉石的,她确实该送宁知弦什么。 可她身上值钱得并不多,之前还给忘了,总不能给宁知弦送她做的豆腐,但她做的豆腐确实好吃,宋幼安想了片刻,从发间取下不多的坠饰。 也不怪她,上辈子她都没攒下多少钱,姑且称自己为两袖清风,实则是没招了。 “辟邪的银簪,”宋幼安很是认真,“道士收了我十文,不多,胜在可以辟邪,也开过光。” 宁知弦松开对令牌的钳制,接过银簪后在手中悉心把玩。 样式花样不多,拿起来也十分轻巧。 “等我回来给你雕个更好看的。” 宁知弦并不嫌弃,收入袖袍,东西不在昂贵,只在心意。 宋幼安心里一口气散开,还好宁知弦没有觉得东西太廉价,下次要找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送出去。 不然也太不好意思了。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拎着药箱从庭院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宁知弦才收回目光,摸索银簪上的痕迹。 簪子已有年月,但它的主人把她呵护的很好。 宁知弦哑然一笑,遂意乱心烦。 第15章 故人(上) 晚风从山岚处吹来,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阡陌间耕种的农人衣衫被吹起,它飘飘洒洒转而奔向京都,无数次拂过布满尘埃的砖瓦。 赤色的晚霞接连一片,葡萄般的深紫,或浓或淡。 霞光落在城墙的砖瓦之上,一双手搭上,并不纤细,指腹间的茧略厚,宋幼安站在城墙上望向宁知弦远去的身影。 愿她得胜而归,愿她心想事成。 宋幼安深吸一口气,掐准时间向刘四递上令牌,刘四是个模样机灵的,在他的安排下,宋幼安顺利进宫。 未央宫宋幼安来过不止一次,上一世她还是个品阶小的女官,这一世连个官位也没有。 旧路重回,宋幼安想起前世的情景。 宁纤筠提拔女官,一时间宫里来往的女官比妃子还多。 宋幼安颇有些想念以前上朝的日子。 来往扫洒的宫人低头,侍弄花草的拿剪刀剪去多余枝桠,未央宫内井然有序。 珠沉在前,宋幼安揣个药箱在后,宁纤筠在榻上正等着她。 一室芳华。 近些日子,宁纤筠总感觉自己梦到什么,她身着皇后的服饰穿行在前朝,说着些与自己身份极为不符的话语。 圣上病重跟个摆设似的,朝堂貌似也成了她的……一言堂。 杀伐果断,大权在握。 那样的她很是不一般,她似乎更为高傲,也更为冷静沉着。 她穿着厚重的华服,穿过梅林,残枝琼影,月上露华。 梅花香气盈满,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味道,宁纤筠明明记得自己最喜欢这股幽香,可是在梦里越靠近,就越发讨厌。 一丝一缕都在牵动她的心绪,她并不是变得讨厌梅花,而是不想通过梅花想起什么人来。 让她牵肠挂肚的人来。 到底是谁,谁会令她如此伤心。 “娘娘,”珠沉在后唤她,上前时将汤婆子塞入她的怀中,“您怎么能不多穿点就出来了,以前月子里没养好,现在根本见不了寒。” 月子? 她什么时候生了,她怎么不知道。 珠沉的神色不假,脸上的关切也真切极了。 好珠沉,早在闺中就跟着她。 宁纤筠刚想问些什么,却被珠沉打断,她环顾四周,再次抬头时眼眶满是泪水,话语中不知不觉歹上哽咽:“我知道娘娘思念小公子,可也要顾惜身子。” 自从宁知弦丧逝,宁纤筠极少踏足此处,连折来的梅花也不愿再多瞧一眼,以免徒增伤怀。 是知弦吗。 她什么时候还要再入宫,未央宫一直准备着她喜欢吃的糕点。 珠沉踮起脚尖,其实她比宁纤筠还小上几个月,先是替宁纤筠拂去肩膀的落雪,而后又开始为她理好墨色大氅。 雨雪纷纷扬扬,又为红梅添上寒色,凌霜傲雪自是不凡。 “小公子的尸骸在北疆,取不回来,”珠沉压低嗓音,眼底也沾上落寞,宁知弦也是她看着长大,如今她落个尸骨无存的境地,珠沉也是不甘心,“她的衣冠冢,幼安已经安置妥当。” 尸骸?! 宁纤筠登时宛如被晴天霹雳打过,脑子先是嗡嗡作响,她看着珠沉的嘴一张一合,令她愕然的语句一个一个蹦出来,让她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珠沉说得都是……真得吗。 衣冠冢。 三个大字敲在她的心上,有如焦土,不见新芽。 第18章 珠沉意识到宁纤筠的异常,知道娘娘又会伤怀,不再多言。 “娘娘,我们回去吧,徐大人还在等娘娘。” 茫茫细雨落在宁纤筠身上,珠沉适时撑开伞面,宁纤筠鬼使神差般想去触碰林中梅花,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递而来。 凉寒透骨。 花怎么兀地裂开了,裂口在指尖割出无数道伤口,血将流欲流,却又冻在远处,迟迟不肯落下。 宁纤筠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好像时间停滞在此时此刻,永永远远的一秒,惊天动地的一秒。 而思绪又被悄然间拉长,在一秒内疯狂滋长。 恍惚间宁知弦倚在门框上,冲宁纤筠笑,她说城西角的梅花开了,开得漂亮极了。 可宁纤筠只看见她眼底的乌青,还有不太深浓的倦怠。 城西的梅花,她初春时见过,当时还在想象等到冬日里开放的盛景,必定是红白相间,袅袅婷婷。 宁知弦衣袖上沾上不少残雪,想必是已经赏玩过了,脖颈处拥簇大片大片的白毛,随着她动作而起伏。 “看,”宁知弦捧出大把梅花枝子,“都是开得最好的。” 先来献给姑姑。 朔风卷着雪沫,宁知弦呼出的白气瞬间被撕扯殆尽,她的双目里是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 她并没有选择开得最盛的那簇,而是斜逸而出的那几枝,姿态天然,疏密有致。 为有暗香来。 思到深处,宁纤筠麻木地撇过脑袋,自那以后,世间再无梅景可入她眼。 她早就见过这世上最好的梅花。 宁纤筠的脑子疼得厉害,她好像根本无法思考,灼疼感从四肢开始蔓延,一点点蚕食她的生气,她压着病色的唇,感受垂在下颌处的泪珠。 它在晃,紧接着狠狠砸向地面。 一滴迟到了许久的泪。 不知疼了多久,宁纤筠才睁开双眼,太阳穴疼得厉害,她扫向宫室意外发现和自己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像是她出宫之前的布置。 宋幼安正服侍在塌前,她穿着朴素,一身粗布麻衣打扮,可眉宇里的闲适未曾褪去。 她瞧起来怎么还小了好几岁,是她未曾见过的青涩模样。 不对,她的幼安,不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老师,”宋幼安微微勾起唇角,忽然想起普慧住持的话,“好久不见。” 暌违日久,甚是思念。 幼安当真是幸运至极,还能与您再续师徒前缘,继续做您的得意门生。 第16章 故人(下) 天子或许有爱,但萧拂远对她没有那么爱。 宁纤筠幼时也算是领略过大漠风光,她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 只可惜命运弄人,圣旨下来之时,宁纤筠一袭青衫立在朱红亭柱旁,身后的幽微小径绵长,在雾气中消散。 萧拂远要她……嫁给他为妃。 宁纤筠眉眼低垂,眸中并无水雾,却有烟气,她本就好颜色,身形寥落后又添上几分神韵,宛若奔月神女,可望而不可追。 明眸善睐,仪静体闲。 仙子何必早早下凡。 宁知弦跟在宁纤筠身后,欲言未语,她几番都是起个头,便顿住了。 “不必忧我,”宁纤筠此刻并不好受,仍然神色淡淡,从楼台水榭中穿行,“好好准备入宫的日子。” 她和徐临璋已无可能……当断则断,否则终将害人害己。 萧拂远的旨意看似是嘉奖,嘉奖宁家死守北疆的功绩,其实不如对好好升一下宁知弦未来的爵位。 他在忌惮什么,宁家已然势单力薄。 她和徐临璋原本因守孝三年,婚期一推再推,没想到就是这么耽搁一下,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不再去想,宁纤筠闭上眼,腰上系的素色丝带在空中飘舞,长发到腰间,极为简素的坠饰。 一截极近的距离,愣是被她走上许久来,直到耳畔传来鸟雀啼叫,她才加快脚步,但又想起徐临璋来,终究是她对不住他。 何苦来哉。 忘不掉的,哪能那么轻易忘掉。 宁纤筠逐渐放空心神,冲着当空朗日,许久落下一个独自的苦笑。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去,砸在地面后她才迟缓开口,终究爆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声:“介安——” 那声叹息化在经年的风声中。 她在后宫里顺风顺水,萧拂远很是照顾她,他极具宠溺地唤她“筠儿”,会在她的床榻前苦守一夜,会为她亲手雕刻玉佩。 他尽全力给出一个帝王对妃子应有的爱,宁纤筠一时间荣宠无限。 似乎谁都在艳羡,谁都在渴望取代她,做帝王手中唯一的娇娇儿。 宁纤筠并不喜欢,华服太过沉重,她每一次出行都在用分毫不差的步伐丈量土地,宫墙巍峨,一切并不是她的。 她不喜欢被拘束的生活,不喜欢将身家体己安歇在他人手中的生活。 萧拂远没表面上看着那般痴于情爱,更何况她发现萧拂远似乎很喜欢看见她和宁知弦不和,他若喜欢那就演给他看。 她日复一日过着一样的生活,承宠或者争宠。 宁纤筠想将宁知弦推离权利的漩涡,她只要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如此简单的愿望成了她在高墙下为数不多的念想。 春夏秋冬,草木丰隆。 宁纤筠盼来了自己第一个念想,就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 真情里掺杂些虚情假意,若有足以让她站稳脚跟的恩宠和赏赐,那便无足轻重。 但她无缘无故小产了。 孩子的血好红,洇湿在衣衫上,好几日都洗不掉,她抱着那团衣料发呆,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她的孩子离她而去,为什么会是她的孩子遭此劫难。 日日合不上眼,日日寝食难安。 为什么呢。 亲手编织的肚兜还静悄悄摆在木柜里,还有宁知弦托人送来的小鞋,这孩子在信中写道,说自己日后要安分些,不要太招摇,不能让孩子学得跟她一样顽皮。 信也在,小鞋也在,肚兜更还在,可她的孩子不在了。 未央宫里落针可闻,谁都怕在此刻弄出些动静来,惹娘娘生气,也惹娘娘万分伤怀。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宁知弦叛敌的消息传来,宁纤筠又怀孕了,她急匆匆坐上小轿,奔至修怀阁,一路上她心绪难平。 小轿颠啊颠,难以平息,宁纤筠下轿的时候,腿脚酸软,似乎是这个新来的孩子在对她说,阿娘不要去。 不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宁纤筠还是去了,她跪在地上,脸开始发白,唇也是的,浑身都在忍不住打颤。 往日里甜言蜜语,萧拂远现在罕见地变了脸,他不再怜惜宁纤筠,哪怕宁纤筠怀中有他的骨肉,哪怕宁纤筠之前失过一个孩子,身体并没有恢复好。 他只是冷冷说道,筠儿,我可以不为宁知弦的事迁怒于你,乖乖回去。 修怀阁里,萧拂远侧身避开宁纤筠扯他的衣袖,语气寡淡。 宁纤筠跪在地上缓慢碰向萧拂远,虔诚地去触碰他的鞋尖,面露哀戚:“阿远。” “让人压她回京好吗,我们让大理寺细细审,至少别现在给她定罪,至少别让她现在就死在北疆——” 萧拂远没有避躲,同时没有出声,他自顾自誊抄起书信来,旁边摆置一本奏折,翻开过却并没有批阅。 宁纤筠说得并没有错,宁知弦的事确实不该潦草结案,按照以往的惯例,宁知弦应该被押解回京,在京都受审。 但萧拂远并不乐意,宁知弦有没有叛国他最清楚不过。 因为这件事就是他指使的。 眼下心愿得尝,他比任何人也开心。 “筠儿,”萧拂远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宁纤筠,“你不能任性,你怀里还有我们的孩子,听我的话回去,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后果很严重。 萧拂远任由宁纤筠跪着,直到宁纤筠昏倒。 当她再次醒来后,她躺在未央宫内,太医无比惋惜地告诉她,孩子保住了,但先天不足恐会早早夭折。 废妃的旨意已经拟好,宣旨的太监神情倨傲,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辙,宁纤筠步子虚浮,在殿下静静听着自己的结局,似乎与她无关紧要。 “贵嫔宁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失德若斯。今废其品位,可长居燕华寺,法号妙真,修身养德,以祈天命还佑自身。” “罪妾接旨。” 她没有想到萧拂远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情,十足十的假意,她原本想着既然入了皇宫,萧拂远若真能给予半分真心,她也会投桃报李,真情待他。 只叹自己瞎了眼,害了自己一双儿女。 燕华寺位置偏僻,宁纤筠和珠沉落个清净,除却清苦,没别的地比这里更自在。 有时她也在想,宁家死得只剩下她一人,她还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恩赐。 第19章 又是一年新春,宁纤筠披着薄衫,窗棂开了道浅浅口子,从外往里看根本不易察觉。 天色微亮,门口的积雪并不厚重,有人迎着风雪裹着布包,从山下而来,她放下东西就要离开,却被屋内的人喊住。 宋幼安的脚步迟疑,可很快又被更快的步子代替。 宁纤筠推开窗棂:“我已经看见你了。” 没必要躲我。 宋幼安半晌才转过头来,怯生生唤了声:“娘娘。” 宁纤筠忽而笑了,觉得宋幼安万分有趣,她一个废妃,没必要如此毕恭毕敬对她。 风雪不盛,但寒气挠人。 宋幼安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披散而下的碎发被雨雪沾湿,一簇一簇黏在额上,她冲宁纤筠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神情,思虑片刻应了。 “我不是娘娘了,”宁纤筠奉上一盏茶,前些日子就发现有人往燕华寺送东西,她等了数日,今天终于等到正主,“可以唤我妙真。” 寒室鄙薄,也没有多好的茶叶以待宾客。 宁纤筠微微叹口气,昔日她煊赫盛极,哪曾想过会有一日沦落至此。 “你叫什么名字,”宁纤筠和宋幼安对坐,她依在和床榻相接的墙面,眉目偶有的柔情,小姑娘看起来和宁知弦不差多少岁,“为何来看我。” 宋幼安饮上热乎的一碗茶后,声音都好转起来,指尖还搭在碗壁,感受每一寸余温。 “我想来看看娘娘,”那句妙真,她始终脱不出口,“宁世子救过我……”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二人罕见陷入一段沉默,十分默契。 窗外的沙沙声都在很好掩饰双方飘乱的心绪。 良久,宁纤筠开口:“你觉得知弦怎么样。” “世子,她不该是坏人,”宋幼安眼尾下移,心一横说出,“早在出事前一星期,我就听见有人说世子会叛敌。” 流言传得也太快,那时宁知弦出兵还没几日。 宁纤筠望向碧绿茶水,漂浮的茶叶如眼如眉,在温水中舒展开来,恍惚间又向下飘动。她看见她的双目,她眼角的乌青,正朝着她回望。 再一回神,宁纤筠的指尖一颤,碧波水面漾开,她的脸上出现不少裂口,许久才回归平静。 “早就有了啊……” 宋幼安察觉出宁纤筠神情不对,急忙转移话题:“娘娘还缺什么,我都可以送来。” 是个好孩子。 宁纤筠眼眶里的泪没有滑出,抬眼,神色如常。 “你识字吗?”她轻声道,素衣翩然,“我可以教你。” 我将会倾囊相授,我的所有才识学问都会为你无限敞开,只需要你的首肯。 宋幼安愣住,她没想到宁纤筠会说出这种话,她也可以读书习字吗,她也可以吗。 “我愿意。” “那就别唤我娘娘了,唤我一声老师。” “老师。” 宁纤筠望向宋幼安,目光沉定:“从此以后,云山沧沧,江水泱泱,你我二人,山高水长。” 定当相夷相平。 第17章 剖白 “幼安,”宁纤筠不再有往日的冷气,“经年无恙。” 宋幼安提醒:“如今是统载十三年。” 不知何时,她已伏在宁纤筠膝上,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唤上一声:“老师,我想你了。” 重生后,她曾设想过,要是宁知弦最后活下来,那她还能用什么方法再接近宁纤筠,她还有机会继续做宁纤筠的学生吗。 宁纤筠多上几分柔情,指尖拂过宋幼安的发上,思念之情笃甚。 她也一般无二。 时光纷转,让人无端想起往日岁月来。 统载十三年,宁纤筠小产,十四年宁知弦受诬战死,同年宁纤筠被废,两年后才得以回宫,而宋幼安则是在十七年中举。 如今的宁纤筠是从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在她身死后不久,还是…… 宁纤筠望向宋幼安的双目:“是我记性不好,险些忘记你的模样,你的奏折我看到了。” 她又揉上太阳穴,那里疼得狠。 岁月匆匆,人的面皮太过脆弱,经不起其中的刀刻斧划,但总归不是笑见不相识。 宁纤筠接受能力不弱,见宋幼安死而复生,也能隐隐约约猜出些什么来,她这是回到了过去? 而她,早已距今数年。 久不见故人,今得闻,灵感涕零,不知所言。 “你死以后,我借你的由头大肆彻查,”宁纤筠语气极淡,宋幼安很有眼力见地上前为她揉肩,老师的老毛病没改,一如既往归的偏头痛,“我查到了霍家头上。” 私下里没几个人知道她和老师的这层关系,只当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微末女官,做起事来也不惹人注意。 在燕华寺时,为了照顾老师,她特意学来了一身浅薄医术。 不外露也是为了宋幼安自身的安全,想杀宁纤筠的人也不会放过宋幼安。 树大招风。 往事稀疏,需要讲述者自行拨云见雾。 “我押着霍翀上修怀阁,在萧拂远面前割断他的咽喉,他的血真烫,血也真凉。” 还太脏。 宁纤筠露出不浅的厌恶,任由那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淌。 霍翀不是主谋,萧拂远才是幕后之人。 凉薄之人,未有真情。 总要先拿别人的血来祭旗,萧拂远的账,她要慢慢算,不然对不起宁家血战沙场的满门忠烈,也对不起宋幼安被火烧偏殿身亡。 萧拂远的毒已深入骨髓,纵使华佗再世也回天无术,她日日带着他,让他看着她是如何重用女官,看她是如何把江山治理地比他还好。 爱一个人很简单,恨一个人需要日积月累。 比起用爱来折磨他,宁纤筠觉得不如在他擅长的方面彻底毁掉他。 昔日萧拂远强娶她入宫,万般宠爱皆是过眼云烟。他将她放逐佛寺,后来又开始后悔,来燕华寺寻她。 萧拂远说:“筠儿,我们再续前缘。” 看似是乞求,实则还是命令。 宁纤筠自然不肯,但她看着萧拂远却违心应允,那刻如坠深渊。 自此,萧拂远仿佛真得全心全意爱上宁纤筠,宁纤筠不是刚出阁的女儿家,是实打实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 在她眼中,男人的誓言比狗还不如,何况帝王的爱。 但她又需要这份爱,这份让她足以在后宫立足的爱。 宁纤筠也没有去问萧拂远,他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弄死宁知弦。 没有必要,胜者更在意成功的果实。 “当时你为什么任由那把火……烧下来,”宁纤筠最后走到至高处,不胜寂寒,身旁除了珠沉再无他人,“我们原可以……” 旧事旧物,皆烟消云散。 孤寂一人,独坐高台。 至亲好友,学生挚爱,物是人非。 听到此处,宋幼安长舒一口气,还好她们成功了。 “老师,那把火烧得很旺,不是吗,”宋幼安不去和宁纤筠对视,奉上一盏茶,“老师,您需要尽早站稳脚跟。” 权势斗争并不容易,古往今来哪个是轻而易举跃上巅峰,一将功成万骨枯,宋幼安思来想去,觉得死自己一个换来最大的利益,是笔不错的买卖。 藏在青砖下的奏折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那份早就放在宁纤筠的案台之上。 “我读了很多书,知道老师您要做的事情很不容易。” 学生无用,不能为老师分忧解难。 她们要开女子科举,选用女官。虽说有前人已开先河,但仍旧困难重重,更何况还是改革。 “后来呢,老师。” 宁纤筠知道宋幼安问得是什么,她先是扶额,变法提出之时困难重重,推进亦然:“介安出了很大一份力,去蓟州地界时刺杀一波接一波,花费不少气力。” “刘素执是你的学生?” “只是教她习过些字,读些文章,”宋幼安摇摇头,她并没有尽心尽力,她觉得自己称不上那一声“老师”。 刘素执,刘大娘的女儿,幼时得幸,曾受过宋幼安的教诲。 “她后来很是不错,宁纤筠脑海里浮现出刘素执的面容来,她端庄沉稳,做事一丝不苟很有宋幼安的风范,“官至尚书。” 宋幼安轻笑,能与尚书大人有所来往,是她的荣幸。 “能愿意去读书识字就已经超过不少人。” 自古以来女子嫁人生子已为常态,在家补贴家用照顾公婆,养育子女,谁都这样,或许成了一种潜在的规训。 若是有人跳出来大声嚷,说你们要去学堂习字,估计会被大部分人当成疯子打出去。 读书? 不如可以讨夫君欢心的时兴妆容来得实在。 并不是提议的人错了,而是天还未亮,醒得过早未必是件好事,要先将读书是件好事的观念深入百姓心中。 第20章 若是女子科举并不能惠及所有女子,放眼望去我朝女官尽是世家女子,科举也没了开设的必要。 先人是怎么做的呢,以利诱之。 代玉书以谢居安为诱,说当朝文人大夫皆爱胸中有文墨的女子,然后向下砸钱,普通百姓送家中孩子去学堂可以免除部分赋税,同时女孩能拿双倍的奖赏。 放开经商的限制,鼓励女子存钱,官府为她们提供庇护,避免出现恶霸强占田地钱财的现象出现。 生计吃食先得以保障,才有机会去思考旁的事,又是朝中风气所欢迎的。 生存是生活的唯一土壤 。 女子读书便不会成为异类,不会被世俗所指,这是一件很寻常很常见的事。 至于读书的意义,不是带着意义去读,而是在读的过程中去理解。 谁是一生下来就能自发领悟的呢? 总该给她们一些时间,毕竟她们也是懵懵懂懂来到世间。 走错路不可怕,及时止损折道而返,不必太过苛责。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总好比凄凄惨惨死于内宅要好,斗来斗去,真正该斗的那人却隐于内帷,安然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斗赢了又如何,还是某人隐去姓名的妻子。有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撇开成为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外,你想做什么。 是医馆里妙手回春的大夫,还是学堂里诲人不倦的师长。 还是要去做些什么,不去做也行,先问心,别有愧,不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被人往前推,浑浑噩噩过完一生。 “确实,”宋幼安微微颔首,“幼安之福,能得老师教诲。” 宁纤筠目光柔和,削去锋芒后的她也有恬静时刻:“谁教你,你都是这样。” 世俗规训抹不掉你的通灵稚气,赤诚热血会顺着你的脊背攀援,幼安,你值得世间最好的嘉勉。 于你而言是福,对我来说怎么不是呢。 老师和学生相互契合,共同磨掉不匹配的部分,谁都在风霜中成长。 “以后别做那样的事了。” 宁纤筠不忍想起火烧的那日,漫天血色,残阳好似被人铺上残肢断臂,血迹凝结在上面本该暗沉下去,可始终被炙烤着,经久不息地旧事重提。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任何人。 宋幼安出声,眸子里星光跃动:“好的,老师。” 这一世,我们要长长久久相伴下去,成为一对青史留名,令人艳羡的师徒。 “这个孩子,”宋幼安搭上娘娘的腕脉,也快到前世宁纤筠怀孕的日子,“还在。” 宁纤筠的第一个孩子,未能留下的早夭之子。 宁纤筠摸上腰腹:“我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降世。” 前世她有诸多遗憾,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这一世即便他们的父亲不爱他们,她也要拼尽全力保住他们,第一个孩子也罢,第二个孩子估计是终身无缘相见。 她不会让萧拂远继续活着,那样的渣滓不该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愿为老师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宋幼安大有破釜沉舟之意,前世今生境地都不好过,但好在已经成功过一次,拿着剧本总好比摸着石头过河好。 “肝脑涂地,我不愿意,”宁纤筠注视宋幼安,似乎要将她的音容笑貌揉进骨血,“先好好活着。”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宁纤筠缓缓,向宋幼安发出永不背叛的邀约,她的目光深邃,直至穿透眼前人后,望向更深处,“幼安,你我无隐,愿他年青简同编,你我名姓,可归骨泉壤。” 削我半姓,为卿注脚。 多少雄心壮志都抵不上此间情状,青梅煮酒,把酒问月。 “娘娘,可否为我再度添妆?”宋幼安灼灼,心跳如鼓,同时诚挚道,“走来窗下笑相扶,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们二人随即相识一笑,笑谈付情切。 宁纤筠万分安静,唇色逐渐泛白,可又开始温柔,水中月镜中花,轻易不敢让人触碰,怕手一松,便淡了。 现在宁知弦和你都还活着,她再也不用去奠一坛新雪埋的酒,空留她一个未亡人。 天光欲亮,也该扫尘迎客,马车辘辘而来,如同磨刀声,在空寂的街道里愈传愈远。 第18章 同骑 宁知弦凯旋而归的消息很快传来,宋幼安早在上京城外的十里长亭等候。 高山水远,终有归期。 宁知弦远远就看见亭子里有人等候,待看清楚是谁后,心下一喜,刚要对随行的白行简说什么,就被对方打断。 白行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小子去吧。” 他们都是过来人,更何况他和宁知弦的父辈们相交甚笃,自然对这小子关切有加,只是可惜,不能将自家未出阁的女儿介绍给宁知弦了。 匈奴一战,宁知弦潜力非凡,定能让镇国公府再现荣光。 宁知弦得令,身上还着银色软甲,缰绳一勒,马儿四蹄撒开奔向远方,红色的束发带更是大放身手,在空中不住的热烈飞扬。 “幼安——”宁知弦高声,喜悦溢于言表,“我打赢了——” 姑姑信中说,圣上要给她封一个大的。 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即将在上京城炙手可热。 长亭雅致,高高翘起的四角落上雀鸟,霎时扑棱翅膀飞走。四周林木绵延,不远处还有静溪小谭,登时添上几丝幽微韵味。 宋幼安看着飞驰而来的宁知弦,日光披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实在是俊美得过分,疏色浅淡,丹青难绘。 少年纵马赴春行,花溅气溢凌秋香,说得便是此情此景。 临快到长亭的点,宁知弦拉紧笼头,好让马儿停下,她毫不费劲地从马身上翻身跃下,指尖衣角都是冷的,从宋幼安脸上拂过。 北疆的风,看来很是寒凉。 宋幼安伸手去够宁知弦的指尖,感受内里的每一寸温度。 “今儿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宁知弦弯腰,眼里雀跃着,“莫不是姑姑告诉你的。” 她说得不错,的确是宁纤筠信中告知。 宁知弦身上的冷香不住的外溢,她身上还有尚未消散的杀伐气息,二者不断中和,竟达到一种奇妙的感觉。 并不盛气凌人,也并不谨小慎微。 虽说早就知道宁知弦此次会大胜,立下不错的战功,但又怎是轻易就可得到的,辛酸只有当事人可知。 宋幼安点头:“娘娘告诉我的。” 已入深秋,宁知弦替宋幼安拢好衣衫,可不能冻着了,偶然间她脑海中一个念头闪现:“幼安,要不要试试骑马。” 正在吃草的扶翼正在甩个蹶子,抬起马头和二人对视,嘴里止不住喷气,看来很是不好惹。 宋幼安看着发怵,都说通人性的马儿认主,别给她掀下来,她可真得会躺上好几天。 宁知弦柔声:“扶翼很乖的。” 可在宋幼安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对着扶翼使眼色:草料随你加。 扶翼:!!! 她的马,她最了解了,甩个蹄子她都知道它脑袋里在想什么。 它上前几步,走到宋幼安跟前,也不喷气。 宁知弦率先将手放在扶翼脑门上,扶翼被她养得极好,毛色油光发亮,四蹄还有腿都健壮有力。 “你试试,”宁知弦主动搭在宋幼安的手背,牵着她的手,扶翼很上道,趁着空当去舔舐宋幼安的手心,“扶翼很喜欢你。” 饶是她这个主人也没让扶翼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热情。 她当时可是和扶翼在马场里僵持了快两个时辰,扶翼脸臭极,不让她碰也不让她靠近。白衣上场,下场时愣是摔得七荤八素,衣衫凌乱,腿疼了好几日呢。 扶翼:废话,谁一上来就兴致勃勃,一副我要玩死你的样子,真得很欠揍。 但宋幼安,它确实也很喜欢,整个人都很善,像是会给它一直加草料的仙人。 宁知弦双手搭在宋幼安腰间,很是轻松地将人抱上马背,宋幼安自己都还没注意到,就已经双脚离地,侧坐在扶翼身上。 接着宁知弦一个翻身,仅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则以不容置疑的力道环住宋幼安的腰腹。 回到马背上,宁知弦似乎再度成了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她着实瘦削,凑到宋幼安身前后,歪头开始笑。 宁知弦的发髻有些乱,零零散散落在宋幼安脖颈间,挠人得狠。 她就回头去望,和宁知弦的目光牢牢对上,顾盼间神采飞扬。 宋幼安不自觉笑出声来,也不扭捏,也环住宁知弦的腰来,当摸向一侧时,眼里一亮:“你的伤好了?” “去北疆第三日便好了,”宁知弦笑得比宋幼安还灿烂,她本就鲜亮,突然凑到宋幼安面前调笑,“怎么?一直念着我。” “那当然,”宋幼安万分坦荡,“我不念着你,难道让别人念着?” 第21章 宁知弦偏过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那也是,若是真有别人念着我,你会怎么办?” 最后一句,她存了些许私心,甚至期待幼安会如何回答。 “有一人念你,都是好事,”宋幼安仔细起来,手指又顺着宁知弦的腰腹游走,摸清后长舒一口气,“旁人如何念你,都与我无关,我只在意你。” 确实伤好,不是宁知弦诓她来着,在北疆也没有受多少伤。 宋幼安无比执着,又想起什么来:“回府后,把衣服脱了,我还要细细检查一遍。” 听得宁知弦耳根子一红,下意识低头看向手中缰绳:“我的伤大多好了,没什么需要……” 宋幼安:“那不一样,有些暗伤看不出。” 倒也是,宁知弦浅笑,待脸上淡薄红晕消去后,放平心绪,看似无所畏惧实则小心翼翼:“那幼安,你能为我看一辈子的伤吗?” 听得扶翼的前蹄在地上打转,它着实不想理会自家这个主人,明明当时和它在一起时从未展现出任何娇态,对它都是往死里训。 “当然,”宋幼安不理解宁知弦为何会这样问,不假思索,“我永远都会。” 听到满意的回答后,宁知弦内心的点点不安被抹平。 明明她知道幼安会回答什么,当从她嘴里听出后,还是忍不住。 时间仿佛在凝固,又被无限拉长。 风沙催人老,只是几月便削去宁知弦下颌几尺,她整个人变得更加干练,脸上小小的挫伤在宋幼安面前展露无遗,可眼里那团火始终不灭,烫得发人深省。 眼角内挑,宁知弦垂眼,哪怕是装作低眉顺眼,但那股意韵是压不住的。 无论是前世今生,都从未。 宁知弦眉目昂扬,说不尽的恣意洒脱,若说青词书卷是宋幼安所好,那征战疆场便是宁知弦毕生所求。 “幼安抓紧了,”宁知弦灿然,“我们好提早归家。” 马蹄践踏声长扬,沙石四溅。 扶翼载着两人,迎着日光,奔向远方,奔向熙攘。 深秋多是醉人,百花杀尽,又是一年丰收时,她们也该趁着万物丰荣的年岁生长,总不该寂寂寥落,在真正的大雪里趟出一条深浅路来。 第19章 子瞻 宋幼安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去趟香积寺,宁知弦说她正巧要去,她便同宁知弦一道。 香积寺的人不多,敬辞拿着大扫帚在山上扫落叶,他从余光中瞧出并肩的二人。 师父还真是神机妙算,怎么算出来今天这两人会一同出现? 不过,看举止行为甚为亲密,他们相识? 别人的事,他不作置喙,待二人再近些,敬辞守在石阶旁,拦住宋幼安:“师父让他先进去。” 宁知弦还有些惊异,微微躬身:“敬辞师兄,许久不见师父,他身体可好?” 这会儿倒想起来问师父近况了,敬辞继续扫地,还特意去扫宁知弦脚下的那块地:“自己长了眼睛就去看,别问我。” 敬辞装出十分嫌弃但不得不和宁知弦搭话的模样。 “我在边陲遇见一农女,酿的酒好喝极了,我还带了两壶回来,”宁知弦双手环胸,似是在回忆嘴中佳酿余味,随即摇摇头,“只可惜师兄忙于苦修,是喝不到了。” 她走得愈发快,衣角端的红边飞扬,听得敬辞脸都白了。 “宁知弦,你给我回来。” 谁说他不喝了,混账小子。 宁知弦头也不回:“师父唤我——” 摆明了不会回来。 宋幼安发问:“师兄?” 也不怪宋幼安疑惑,没几个人知道此事。 敬辞放下手中扫帚:“宁知弦小时候体弱,每年都会被送来香积寺几个月。” 这小子从小就不安分,身弱还喜欢挑事。 说起宁知弦干过的恶事,敬辞滔滔不绝,全然没有往日不苟言笑、疏于人前的神情。 “他当时挑了一个马蜂窝,还兴冲冲叫我去看。” 宋幼安:是有些损的。 “我兄长托人给我捎了一罐雨前龙井,”敬辞现在都还是咬牙切齿,当时他烹茶以待,一心想着和小师弟搞好关系,“我想起那罐好茶就窝心,他……他拿出一点消风散,扔进汤里,一口喝光。” “喝完他还来了句‘这茶有点涩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跑回去重新睡觉,日上三竿了都。” 真是糟蹋他那盏绝世好茶。 以后给狗喝都不要再送给宁知弦喝,他就是个夯货二栓柱。 大昭文人相交之间素来喜欢高雅器物,品茶算入门级别的,难为敬辞得点好东西还能想着宁知弦,但貌似真不如喂狗。 宋幼安等敬辞絮叨完,方才开口:“知弦她为什么身弱?” “他小时候掉过荷花池,许久才捞上来的时候,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即便敬辞现在想来,也能出一身冷汗,“当时师父恰好被人邀去讲经,废了好大劲才把呛进去的水逼出来。” 人是救过来了,可一昏睡就是好几日,没把他家里人吓个够呛。 这些事都是敬辞听师父说的。 待宁知弦醒来,师父就说要领他回香积寺,敬辞一直希望能有个温柔解意的小师妹,师父也答应得好好的,没成想拉回来一个混世魔王。 “师父,”宁知弦推开窗棂,见身量刚够,也不走正门,直接双手撑着从窗户翻进来,“我来了。” 普慧闭眼打坐,听到动静就知道她又翻窗,姑娘家的天天没个正形。 他抬眼望向宁知弦,少年身姿修长,多年来扮男子已成习惯,谈吐说话间也跟个寻常儿郎一样,竟一时叫他也难以分辨。 可她不该,普慧眼神下压,不叫人看出其中愧意。 宁知弦眉心的黑线淡下去不少,比起前世,多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生路。 “师父又在算我能活几年,”宁知弦语气颇淡,比起谈论这个,她更关心明天可以吃什么,“就没别的对我说得吗?” 她拢开衣角和普慧对坐,熟捻地将放在桌子上的梅子抛入口中。 要说得太多,千言万语都难以出口。 普慧的眸中落入一点灰,一点尘埃里的灰,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朦胧间描摹宁知弦的样貌。 他看见宁知弦从蹒跚儿童长至风华少年,仅仅数年,普慧也逐渐老态龙钟,腰背佝偻。 普慧无奈:“你才多少岁,别整天说死不死的。” 宁知弦吐出果核,觉得有些涩:“我今年十六了,也不小。” 你也知道你不小。 “我看不到你十八岁之后的样子,”普慧盘起腕间佛珠,一眼望向宁知弦,仿佛千山万水只在一刹,“还有两年。” 两年,那也是一段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处理一些事情。 宁知弦耸耸肩:“我六岁那年便知道了。” 她浑不在意,下一刻又笑出声来,有意让普慧紧绷的神情松紧,可她越是这般,普慧心中悲恸愈深。 多好的孩子。 “我知道我会死在北疆,不过不知道是死在何种季节。” 春夏秋冬,风雨霜雪,她有点不想日子太热,那尸体也会坏得太快,她不太想。 普惠幽幽,愧意还是难以掩饰:“若有人唾骂你,该当如何?” 不当如何,但好歹也是身前身后名。 “我管不住别人的嘴,但我问心无愧。污名也好,美名也罢,于我而言身后名并不重要,人都死了,计较也没用,更何况几年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若有人知你冤屈,却任由他人攀诬你,该当如何?” 宁知弦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按理来说勋爵家的孩子不该如此啊。 饮冰寒室,难凉热血才是。 “我曾经读史列传,读到忠臣遭诬,失信于主君,或郁郁而终,或抱负折戟,开始也会愤懑不平。可到后来,心中不再有波澜,”宁知弦掸去脚边石子,“我比他们幸运,伯牙有钟子期高山流水,我也有一人为我销骨长逝。” 她补充完,独自的微笑:“我们都很幸运。” 普慧动容,他声音沙哑,不知吞下多少风霜:“为你抱灯之人,你找到了?” “是,所以我要为她了因。” “为何不避。” “避不得,”宁知弦缓了许久才开口道,“也避不开。” 她确实没有说错。 “‘子瞻’的腕间有颗红痣,我的哥哥并没有。我托人在京都打听何人名姓子瞻,找不出也觅不到。后来哥哥病逝,他本来想取‘明夷’为字,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我的手腕上原本也没有红痣,哥哥去世那天,我从树上掉下来,腕部被树枝挑破,痂褪后,倒生出颗来。我那时就在想,我是不是就是‘子瞻’。” 她的血很艳,比一般人都艳。 普慧终是阖上双目:“如果子瞻不是你呢。” 第22章 宁知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女扮男装,姑姑原是不同意的,但她拗不过我。‘宁知弦’到了年纪,该取字了,姑姑给我几个备选,我从中一眼就瞧见‘子瞻’,登轼而望之,释义很漂亮。我当时就觉得我就是那个‘子瞻’,若我不是子瞻,那而后年月里也该出现另一个‘子瞻’,说不定还能与我平分秋色。” 她开始插科打诨起来,想化开那份苦。 “说不定我还会和他相拜相宜,可并没有。” 燕台踏去金蹄歇,我歌乱舞月徘徊。 “我当是子瞻,逐渐真得成了子瞻。” 宁知弦语气沉定,从未有过悔意。 “吾与汝相交不甚,生前既不可追,死后不可不知。上京露草苍苍垄,死生契阔,公虽不归,南望潇湘,不自思量。今后云往雨绝,故人无念。” 她当时读到的悼文,心中撼动,却不知是为她量身所做。 巴掌大的地界,誊写她一生的、未尝示于人前的功绩。他日史书工笔,能有她只字片语,宁知弦便心满意足。 工笔吝啬笔墨,也忠于笔墨。 无论是歌女抱琴弹奏,指尖流转出动人歌曲,还是幼童临水羡鱼,拉着父母亲眷的衣角迟迟不肯离去,都不过是浮世里的浅浅一簇,得不到半分只字片语。 酒楼里绿酒浮动,还是屋梁下升起的小团火炉,流过的泪水在脸颊滑过,最后归于尘土,被沙砾记住其中的温度,在记忆深处翻涌,潮涨潮汐。 往事如烟,都庇护在上京城同一轮明月之下,数度复回。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还好,没到八十就有人念我,”宁知弦一贯的贫嘴,“师父,记得二十岁的时候给我上柱香,我要您亲手搓的。” 普慧不去看宁知弦:“念你的人,你找到了吗?” 鸟雀啼叫,震落扬在枝头的枯黄叶片。 宁知弦闭上闹腾许久的嘴,以手托腮,唇角不自觉拉出一条斜线。 她苦笑过,嬉笑过,也开怀大笑过,接受自己的命运后,也不是说认命,只是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 即便无归途,那便挺直脊背朝前,没什么可怕的。 “我找到了,”宁知弦轻声,哼笑一下,掩住眼底意落,那副示于人前的假面或许已然被撕开道口子,她有些落寞,“但我好像活不长了。” 离十八岁没多少日子了。 世间的遗憾是什么,是割袍后的缘分散尽,是死别前的真情吐露,太多也说不完。 但宁知弦正在经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君子之交浅淡,都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何况这份笔墨又添上别的情愫,化在里面,染上满手痕迹。 普慧动容:“你的家人,宁施主如何?” 宁知弦垂目:“别让姑姑她知道。” 逆天改命,有违天道。 每轮深夜,宁知弦望向塌前的莲叶屏风,手指搭上白皙脖颈之时,都是想象自己的死状。血是如何流出的,又是如何流尽的,在时间中逐渐风干,成道抹不去的深痛印记。 身上的骑装转眼间化为乌有,轻软纱披在身侧,她似乎恢复了女子身份,看着眼前变化七彩,鸟兽虫鱼飞禽走兽。 她是个痴儿,痴痴念着的都不是为了自己。宁知弦抱着荷花束,散发赤脚,走进浓雾里踪迹全无。 “我的命数已定,师父,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普慧再度叹息,他的模样又愈发老了,比前世看起来还要老,脸颊深处的沟壑层层叠叠数不胜数。 唉。 第20章 逆天 宁知弦走出房门,就见敬辞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都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这家伙嘴里没好话。 “师兄,不要揭我的短了。” 她也是要点面子的。 敬辞扭头,手心从扫帚粗糙的表面抚过:“师父叫你何事?” 宁知弦很是轻松:“师父老人家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拉我唠叨几句。” 敬辞:…… 小子油嘴滑舌。 宁知弦转头冲宋幼安盈盈笑道:“快些进去,师父在等你。” 宋幼安快步,走上最高那层台阶后扭头:“我们等会一道回去?” “自然,”宁知弦眯着眼,日光下宋幼安模样愈加清晰,“还有魏长昀,那小子嚷着也要来。” “嗯。” 宁知弦瞧着宋幼安的身影消失不见,转而才应起敬辞。 敬辞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从中察觉出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他比宁知弦大上五六岁,心中了然。 他斜眼笑:“何家的姑娘,需要师父替你提前定下来?” 香积寺许久没有一桩好事了。 宁知弦打断敬辞的话:“我和幼安,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四个字在宁知弦舌尖晃荡。 敬辞逆着日光,接着扫地。 宁知弦受不了敬辞若有若无的神态,夺过他的扫把:“天天扫地,哪有那么多杂草树叶?” 敬辞摊手:“还不是你拍拍屁股走人当你的小世子去了,不然这活计该你来做。” 明明说好他的活计将来会由师弟师妹继承,没成想自己还是扫了好几年地。 敬辞接着补充,他是真心为宁知弦好:“听我的,马上就是冬天,明个一开春她就十三岁了,一眨眼及笄,婚事就真得该订下。你要是喜欢,就不要害怕,我们子瞻又不差劲,没什么拿不出去见人的。” 时间还真是快,眨眼又要过去一年。 “而且,你刚刚得胜归来,指不定哪个不开眼的想拿你的婚事作筏子,你愿意?” 敬辞也算是出身大户人家,那些弯弯套套比旁人也熟悉几分。 成亲吗? 宁知弦喉头哽住,她可以和幼安成亲? 她们同为女子,幼安会喜欢她吗? 虽然有先人前例,代相和景帝互成佳侣,但都已作古。 幼安会接受她吗? 惴惴不安的情绪在宁知弦心里徘徊,更何况她命不久矣,着实不是幼安的……良配。 “等我十八岁后再说吧,”宁知弦知道敬辞并不知晓她活不长这件事,也不明晰她的女子身份,他只是一番好意,“总得幼安同意。” 就算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战场上刀剑无眼,指不定哪天死在战场上,总不能叫人平白守寡。 “师兄看得出来,”敬辞聊起这些来丝毫不逊色旁人,“幼安那小姑娘对你虽不说情意绵绵,但至少她不讨厌你,也有很多好感。” “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她是有点中意宁知弦的,身在局中兴许瞧不出,但敬辞明眼人在外看得真切。 敬辞和宋幼安交道打得不多,小姑娘看起来人小小的,其实比谁更能审时度势,做出最利于局面的选择。 有她在宁知弦身边,他很安心。 宁知弦略微低下头,去看脚边被自己踩碎的叶片,不自觉勾唇。 敬辞一看小子这出死动静,想挑明又觉得总得给他一点面子,故作大人派头:“她难不成会不满意你,你有个做贵妃的姑姑,家世显赫,样貌还周正,又不是真的纨绔子弟,我要是待字闺中,说不定我第二天哭着求着找母亲向你说媒。” “赶紧把自己嫁给你,省得你被哪个给惦记,坏我一桩好姻缘。而且一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我想睡到日上三竿就日上三竿,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敬辞还颇为自得,洋洋洒洒又开始想自己的嫁衣该怎么做:“头上那颗珍珠我要最大的,最好鞋子上也弄两颗东珠来,不是大昭最好的绣娘做的,我不穿,我这辈子总不能二婚吧,所有东西我都要最好的。” 宁知弦:…… 谁说要娶你了,别随便臭美。 眼见敬辞越说越上头,宁知弦轻声:“师兄,多谢好意。” 敬辞嘿嘿一笑,拍上宁知弦肩膀:“到时候你俩要真得成了,我要喝喜酒。别说谢不谢的,赶忙给我把这片扫干净。” 宁知弦拿起扫帚,敬辞三下往台下跳去,琢磨可以去干些什么,突然被宁知弦叫住。 宁知弦今天一袭绿色长衫,简单的披发,中间用根木簪固定住,手执扫帚的样子还真有点隐士的韵味,她缓缓仰首,和敬辞对视:“师兄,我不在的日子替我照顾好师父。” 那是自然,不用你说我都做到的。 “另外,”宁知弦少有的郑重,“替我照顾一下宋幼安。” 当然,这可是我师弟的心上人。 敬辞胡乱应道,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终于可以落个清闲,他别提有多自在。 多的宁知弦再也说不出,原来欲语泪先流是真的。她眼眶一热,终是在敬辞看不见的地方流下泪,寥寥几点。 敬辞原当宁知弦是情到深处的流露,哪能砸吧出其中暗含的深意,还有略带的、未被觉察的哭腔。 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过神来,可山水终有终处,只愿这天不要来得太沉太重。 第23章 屋宇内,宋幼安和普慧攀谈起来,她和普慧没有像宁知弦那般熟悉。 普慧用一种极为慈祥的目光看着她:“宋大人,许久不见,老衲都快忘了大人前世风貌。” “往事不必再提,”宋幼安抿下一口茶,“我没想过宁知弦会是住持您的徒弟。” 普慧藏得够深,也算是好事。 前世宁知弦战死,如果这层关系暴露,免不了给香积寺惹来不少麻烦。 普慧心中郁气难解,面对宋幼安仍是祥和:“宋大人不清楚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即是他的愧意,上辈子他…… 不提也罢。 宋幼安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还有什么? 只要不和宁知弦扯上瓜葛,她也不太在意。 “住持为何总不见我?” 也不怪宋幼安奇怪,前世说是时机未到,想着今世普慧住持帮自己良多,没想到还是不轻易见她。 “我们二人,还是少见面为好,毕竟超出俗世规则,”普慧咳嗽一声,胡须颤动,“于你于我都有益处。” 宋幼安定眸。 重生,此事听起来就像志怪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确实诡诈。 她微叹:“代价呢。” 普慧避而不谈:“大人当珍重自身。” “我会的,住持您也是。” 普慧心心念念:“世间有因有果,因果转圜倒不会殃及自身,就怕是强行扭转天道,噬心毁身。” 因果轮转。 “我高中那日,我还在想着我的那摊豆腐,”宋幼安卸下防备,她这辈子交心之人极少,除了宁纤筠,深谈,普慧算第一个,“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就是个豆腐娘的命,我虽然喜好诗书,却也知道此生科举无望,幸在遇见了娘娘。” “三尺薄命,一介书生。我不仅要报宁知弦相救之恩,我还要报她为国之恩。” 不能让所有蒙冤负屈者,在浑浊世道里踏不出一条昭昭大道。 放榜人高喝一声,引来无数行人侧目。 红色的状纸,一字排开。 行来迎往,意在名姓。 谁家儿郎高中,谁家喜事盈门。 红络襟缨,敲定余生。 “因果,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要宁知弦活,她活着我便也活着,”说不出来宋幼安此刻神情,就好像身处一个热热闹闹的地界,花落的一瞬间,喧闹人声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意料之外的诡谲,“逆天而为,烧尽寿数,我自一人承担。” 生死追随,无惧无悔。 本就是多出的一条命。 普慧意外地看了眼宋幼安。 前世他后来还活了二十多年,见宁纤筠独揽大权,见她称帝后为宋幼安立碑拓传,拜为敬侯,辞藻间全是惋惜之态。 哀叹痛失良才,痛失昔日学生。 天下哗然,才知道宋幼安和宁纤筠在微末时还有这层关系。 刘素执曾拿着半阙诗句请凤君填出下阙,宁纤筠欣然应允,只因那上阙是宋幼安所作。 老师替学生履旧日约定,合情合理,此后诗文词句,皆是称赞宋幼安为人风骨雅重,亦是叹她的早亡。 大昭自立国以来,宁纤筠是第二位女帝,她身上并没有半分萧氏皇族的血脉,却也能稳坐龙椅,是有几分手段的。 宋幼安若是真还活到那时候,她会更好。 芙蓉面,点绛唇,抽去腑中金玉絮,化作纷扬石灰骨。 云涛晓雾,梦魂归帝所,不问殷勤,抱路长嗟日暮。 她承得上这么一声。 依普慧今日所见,除却此间,后人对她的见解远远不够。终究是宁纤筠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是十足的纯良脾性。 赤诚到极致不免添上幽微邪性,无视规则的坦荡,赤到发紫。 “宁知弦也是我的徒弟,我要护着她,”普慧看向空中尘灰,丘壑依然,“天道惩戒也该有我一笔。” 尽在因果。 若是宁知弦没有救宋幼安,宋幼安也不会在宁纤筠被废时前去照顾,宁纤筠也不会舍上一身才学传授于她,而后宋幼安为报提携之恩,任火烧偏殿,求自绝。 世间哪有分得清的丝线,哪有理得清的人情账,一笔一笔,早就匀不清了。 宋幼安长睫掩住眼底晦暗:“住持可否允我以茶代酒致谢,我重来一世是否与您有干系。” 她不信上天会派下无缘无故的恩惠,万事都有代价。 “佛法自然,”普慧不置可否,“老朽受宋大人一杯。” 茶水滚入喉中,温热着,在人的五脏六腑中肆意游走,茶香弥漫,宋幼安眼角有泪珠滚过,摇摇晃晃间还是没有落下。 “胜算几成。” “三成。” 宋幼安一饮而尽,觉得滋味甚好:“愿住持和我,心愿得尝。” 普慧声音沙哑:“当是如此。” “深冬快至,胜算在此一举,”宋幼安拢好衣袖,“不知下次见面几何,住持不要忘记添衣,鄙人会在新址扫塌相迎,恭候住持大驾光临。” 第21章 桂花糕 宁纤筠捂住小腹,吩咐珠沉退下萧拂远赐下的香熏。 她倚靠着,偶然露出的脖颈白皙修长,懒洋洋地用食指摘下挂在脖间的白玉石珠串。 “娘娘,”珠沉发现自从宋幼安来过以后,自家小姐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更加持重端庄,“小世子派人禀报,明日来宫中给娘娘请安。” 珠沉的目光落在宁纤筠身上,小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宫中的生活总算有了盼头。 宁纤筠看着一屋子萧拂远送来的东西就头疼:“红珊瑚也撤下去。” “陛下一会还要来这用午膳,”珠沉抱着红珊瑚,“太过光秃秃不太好看。” 宁纤筠:“那就把库房里的白玉佛尊送上来。” 还是要和萧拂远虚以委蛇一段世间。 正当宁纤筠沉思之际,屋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动静:“皇上驾到。” 来得还挺早,宁纤筠勾唇,示意珠沉先放下红珊瑚。 萧拂远几步来到内殿,掀开珠帘:“阿筠。” 宁纤筠作势上前一迎:“阿远。” 外人看来自然是郎情妾意,只有宁纤筠知道这里面有多令人作呕。 萧拂远伸手去碰宁纤筠的肚子,面露柔意:“我们的孩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他弯下腰,用手里的穗子轻轻拍上去,看起来对这个孩子十分喜爱。 宁纤筠压住眼底的恨意,揽着萧拂远往塌上去,二人坐定。 “我想过段时间给子瞻好好办一办,”萧拂远笑盈盈,“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可以好好挑上一挑。” “子瞻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前世萧拂远也是这般说,宁纤筠应对自如:“没呢。” 萧拂远眸光一转:“那可得细细挑选。” 左右又问过几句,关心起宁纤筠的胎来,用过午膳后才离开。 宁纤筠坐在席旁,望向一桌子的山珍海味。 珠沉进来,见小姐忧思慎重,不免好奇:“娘娘是在担心什么?” 什么都在忧心。 宁纤筠望向珠沉,她的脸上少去很多岁月的痕迹,别样的生机葱茏。 这样的好珠沉,陪她在佛寺里待了许久,又陪她在帝位上沉浮多年。 “珠沉,”宁纤筠幽幽开口,是掩饰不去的疲惫,“我们有场硬仗要打。” 或许长至数十年。 珠沉先是一愣,随后小声开口,颤巍巍改了称呼:“小姐,我不怕的。” 挺好,宁纤筠笑着笑着,感觉自己好像哭了,她多大了,别整天哭来哭去的。 她擦干净眼泪,接着嘱咐:“把屋子里闻着有香味的东西换下去几件。” 珠沉不解自家小姐何意,还是乖乖做了,对外也找了挑不出错的理由。 宁纤筠在宫里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了,肚子又大上一圈,她还没有落胎,也过了前世小产的时间,她在心里盘算着,估计萧拂远很快就会有动作。 如她所料,一日午后,宫里的李贵人前来请安,还特意带了一盘桂花糕。 宁纤筠知道她的来意,欣然邀她进内宫一叙。 李贵人进来时整个人都冒出不自觉的僵冷,当她看清宁纤筠宫里的摆设时,浑身冷汗乍得浸湿里衣。 宁纤筠坐在榻上,不疾不徐品茶:“李妹妹我见得不多,今日怎么来见我了。” 李栖止不敢直视宁纤筠的双目,磕磕绊绊:“我亲手做的,听闻娘娘近日食欲不振,特来献给娘娘。” 李栖止做得一手好糕点,听说她是个小官家的女儿,平日里不受父兄重视,进宫属实是无奈之举,她人平时恬静温柔,待人也是和和气气,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 没想到萧拂远竟然拿她作筏子。 宁纤筠和她寒暄几句,当她的面捻起糕点,刚要放入口中,就听见李栖止顿了一声:“娘娘……” 第24章 “怎么,”宁纤筠含笑,“莫不是这里面有毒?” 她不避,而是明晃晃说出来,吓得李栖止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娘娘——” 候在外面的珠沉刚要推开珠帘,被宁纤筠制止:“不用进来的,李妹妹胆子小,被我吓到了。” 着实吓人,李栖止语塞:“没有……我没……” “不如你尝上一口,”宁纤筠笑语晏晏,脸上春色纷乱,极为明媚动目,“那不就知道有没有毒了?” 李栖止心一横,带着一股子决绝,还真要塞入口中。 宁纤筠开口,延续先前的温柔:“算了,李妹妹不至于要我的性命。” 见宁纤筠真得要将糕点吃进腹中,李栖止瞬间吓得从椅子上跪下:“娘娘,求你别吃了——” 待她再度抬头,脸上已全是泪水:“糕点里真得有毒——” 终是良心过不去。 李栖止跪在地上,开始叩首:“嫔妾有罪,桂花糕里加了十成十的量……” 宁纤筠不复先前的温柔,额间的红色宝石如同眉间朱砂痣,:“足够让本宫滑胎,是吗?” 李栖止豁然抬头,满目不可置信:“娘娘您怎么知道?”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做的滴水不漏,为何宁纤筠会提前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是知道你母亲的性命握在李昭仪的手里,”宁纤筠从榻上下来,素手一挑,开始挑香,“你入宫就是受了李昭仪的举荐。” 李栖止瞪大双眼,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未央宫内落针可闻,宁纤筠行走间珠石晃动,发出轻响,接着她扶起李栖止,为她拂去脸上泪珠。 美人落泪,她最见不得。 李栖止年纪不大,花样年华却被拘在深宫里。 宁纤筠细细为李栖止擦着泪水,指腹从她的脸上划过,不放过每一寸,二人气息相交,李栖止似乎能感受到宁纤筠吞吐在她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变得冗长杂乱。 混乱间,李栖止想起阿娘,阿娘也会这样对她,给她拍去膝上尘土,脸上满是柔和的光,她说。 “我的阿止最爱干净了,是怎么把自己弄得乱糟糟的。” 她们母女在家里过得极不好,父亲偏爱姨娘,总是克扣她们母女的银两,可阿娘还是把她照顾得妥妥贴贴,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直到李昭仪的父亲来了。 李栖止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山阳李家牵扯上关系,她看见素日里趾高气扬的父亲在李昭仪父亲面前伏低做小。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了解到,自己会被送进宫,代替李昭仪怀上孩子。 父亲眉飞色舞,母亲愁容满面。 进宫是什么坏事吗? 李栖止不明白,她只知道阿娘再也不会被姨娘欺负了,她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其实,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就这样,年仅十四的李栖止被送进宫里,成了萧拂远后宫中若有若无的存在。 她谨小慎微,生怕做了什么事情殃及全家,但她心心念念地只有阿娘。 可李昭仪她欺人太甚—— “你父亲宠幸妾室,对你阿娘不管不问,浔阳路上,一打听谁都在叹息你,说小止有个糟难爹,”宁纤筠眼里似有怜惜,“李昭仪久久无孕,你若是生下孩子,她怎能容你多活。” 逃不过的命。 李栖止的泪水接着在眼眶里打转,被埋在皮肉下的坚硬轰然倒塌,她先是哽咽,随后爆发出激烈的哭声,仅仅维持一息,又被压制下去,不是歇斯底里的哭声,而是再也克制不住的情感外泄。 人会流很多泪。 刚出生时面对未知生活的啼哭,面对生活磋磨时无措的泪,再到尝尽人生七苦,泪水流尽,她的泪便还完了。 一捧捧土先是落在别人脸上,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嗔一怒,终归随尘土逝去。 土不再是土,人不再是人。 “我也……知道,”李栖止泣不成声,她心思澄然,有的东西并不是不了解,而是需要自己装傻,阿娘才能活下去,萧拂远并不喜欢她,父亲也是,可她能怎么办,像个物件一样被送来送去,“我能怎么办——” 宁纤筠额头和她相抵,面皮感受着从她额间传来的震颤感,苦、恨、迷茫交织在李栖止心中,她不再管宫规拘束,而是彻彻底底埋在宁纤筠怀中,哭诉本应该告知阿娘的委屈。 许久,泪水洇湿宁纤筠的衣衫,她轻抚李栖止的背,华凉服饰成了拘束李栖止最大的枷锁。她贴在李栖止耳畔:“相信我,好吗。” 李栖止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骤然对上宁纤筠漆黑的眸子。 “因为,”宁纤筠声音中透露些许威严,“我会成为天下人的母亲。” 母亲。 李栖止不知所措,娘娘是指当皇后吗? 宁纤筠笑而不答:“我会保住你母亲的性命,我会让李昭仪自食恶果,我会让所有作恶之人难逃刑罚。” “所以,你相信我吗?” 宁纤筠哪怕是任何时刻都不会失去尊严,她很骄傲,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不允许自己失态。比起用严刑酷法去震慑他人,她更希望对方是发自肺腑的心悦诚服。 仁爱,她需要仁爱。 褪去三两薄面皮,今日方知我是我。 李栖止哽咽吞下,她鲜少见到一人诚挚的邀约,不掺杂虚情假意,她会以真情待人,却鲜少遇见他人真诚以待。 她鼻尖通红,踌躇间点点头:“我信。” 宁纤筠变得慢条斯理,前世李栖止在生下三皇子后气绝身亡,这一世她不会这样。 她眸光流转,附在李栖止耳畔对她说出几句话,听得李栖止神色舒缓。 “用这些话对付李昭仪,”宁纤筠侧边头发垂下,“最近不要乱出门,以后听见乱七八糟的声音也给我安静待着,也别想着来报答我的恩情。” “毕竟,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山高水远,我们不急于一时。 第22章 出征 宁知弦受封的消息一夜间在上京城传开,听闻圣上还要特意为他办宴,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要给宁知弦说人家。 宁纤筠装个样子也要送来京城一众贵女的画像,实则早在夹层里放上交代给宁知弦和宋幼安二人的话。 “兰陵苏家,”宋幼安打开画像,瞅上几眼,“国色天香。” 紧接着,她又开始晃荡下一张画像,摸着不太对劲,果然在其中摸到宁纤筠的纸条,但还不忘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我知道这家小姐,姜奉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通晓诗文,博古通今。” 没想到在这还能看到昔日同僚,宋幼安忍不住多夸几句。 “好了,”宁知弦将画像从宋幼安手中夺过,“我不会娶她们的。” 说来也是,宋幼安放过揶揄宁知弦的心思。 “话说姑姑干嘛也要给你传信,”宁知弦心生疑惑,她俩怎么如此相熟,“给我看看。” “不给,”宋幼安将纸条藏得严严实实,她比宁知弦小,比她还矮,一个弯腰逃过,“这是娘娘特意给我的。” 宁知弦生出不详的预感,她的姑姑好像要被别人抢走了。 宋幼安岔开话题:“明日你就要去参加宴会了,紧张吗?” 宁知弦忽然意识到宋幼安手上的疥疮,捧起她的手:“一到冬日就会这样,我给你的药涂了吗?” “涂了涂了,”宋幼安仔细着自己的手,一到冬天就会青一块紫一块,“不妨事的,好好养一段时间就会自己好了。” 宁知弦回想起她在北疆的日子:“要好好养着呢,我上次见到一个老妪,手上全是疤痕,就是年轻时粗活做多,冬日里冻久落下的。” “再过几年,养好了,给你好好看看我的手。” 宋幼安抬起自己的手,对着日光,指节修长,宁知弦带来的药很是不错,至少冬日里她不会痒了。 宁知弦不经意发问:“明日不和我一同去?” 宋幼安摇摇头:“那样的场合我去不合适。” 也对,宁知弦打消念头,随即笑语:“皇家的厨子手艺好,做的肉酿金钱汤很是不错,我给你带点回来。” “好。” 高台树色,琼枝林立。宁知弦本来并不想早早落座,看到来来往往的丫鬟仆众便觉得无趣至极,总感觉有东西困住自己,让她不得动弹。 她一直想着肉酿金钱汤,珍馐落在舌上,却少了几分韵味,好像没以前喝起来鲜美,不知幼安会不会觉得没那么好喝,认为自己诳她。 半刻钟过后,宁纤筠看到宁知弦规规矩矩坐在席位上,不由得一滞,她今日为何来得这么早,不像她的性子啊。 不知是不是和幼安呆久了,她浅笑几声,眉眼多出生色来,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过下去,也是不错。 第25章 “姑姑,”宁知弦双目骤亮,蹿到宁纤筠身侧,看到她的肚子后,惊讶道,“好久不见,姑姑又变好看了。” 看起来好像快要生了,她做堂姐的要好好为孩子选个生辰礼。 嘴贫。 宁纤筠掩嘴笑起来:“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宁知弦托腮,真好,生个小的,就能陪她一起耍剑。 二人交谈片刻,萧拂远悠悠出现,他一挥手,拒绝众人的请安:“今日是家宴,大家别拘着,只当平常。” 他快步走向姑侄二人,冲宁知弦道:“子瞻,近日在京都待得如何。” 宁知弦规矩行礼:“回陛下,和平时一样。” 萧拂远唇角微仰,坐在宁纤筠身侧,夸赞之意愈浓:“子瞻,北疆一仗打得漂亮,想要什么赏赐?” 他和宁纤筠差不多一般大,此刻盈盈望向宁知弦,眼底柔情尽显,仿佛他不是皇帝,就是个午后归家逗弄自家子侄的寻常人家。 宁纤筠厌恶难消,萧拂远的戏做得还愈发出色,真以为她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回陛下,”宁知弦回答的对鼻子对眼,一向恭恭敬敬,“臣还没有平定匈奴,不敢要赏赐。” 并非普通的推脱,她确实是这般想,匈奴一日不灭,她一日难以安食。 宁纤筠接过话茬:“孩子还小,不如再等他大一些。” 萧拂远哈哈一笑,伸手去摸宁知弦的头:“那姑父就等你那天,等你打个更漂亮的胜仗。” 堂下贵女个个都是人精,陛下如此亲近宁知弦,又宠爱宁纤筠,镇国公府当真荣宠无限。心下对宁知弦也热烈起来,她被灌了不少酒来。 正当她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忽有一甲胄小将从外快步而来,风尘仆仆,他扑通一声跪在中央,双手高举一份文书,用尽全身气力高声扬道:“急报——” 震得场内一时无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那声“急报”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 多急的报,在这种场合都要传上来。所有人的目光,或惊骇,或茫然,都聚集在主位之上。 萧拂远脸上的闲适笑意荡然无存,取之而来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他霍然起身,示意小将说出来。 “北疆巨变,老单于王突发恶疾暴毙,呼兰彻弑杀日逐王,夺其部众,铁骑如潮,似乎有违背盟誓之兆,正朝着雁门关杀来,十万火急!” 呼兰彻是老单于最小的儿子,平日也不招老单于爱重,性情阴骘。老单于暴毙,王庭大乱,他似蛰伏已久的毒蛇,直接挥师南下,冲着大昭边境打来。 全然也不管两国故有的邦交。 前世呼兰彻没这么早造反,也没有如此狠辣果决地清洗日诸王,突如其来的巨变,远超宁纤筠的预期。 宁纤筠发上步摇纷乱,她并非全然惊惧,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她猛然抬眼,骤起的威严竟盖过殿内的窃窃私语:“不是说日逐王……帐下亲兵数干,猛将如云,呼兰彻是怎么做到的。” 王帐的事情,宁纤筠从哪听来的。 在暗处,萧拂远锐利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深沉的犹疑在萧拂远眼底飞快掠过,但旋及被他惯常的沉稳与关切掩盖。 “筠儿莫慌,”他安抚好宁纤筠,在文书上快速扫上几眼,“呼兰彻蓄谋已久,薛将军所急奏之增兵和粮秣,孤会立刻安排,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 听到“薛将军”三个字,宁知弦骤然回神,她望向萧拂远,早在传信之人进来后,她一直强行按捺的心绪被点燃,在听闻具体奏报后,尤其是确认呼兰彻已经突破边防,焦灼犹如烈火焚心,令她无法安坐。 从王帐朝着雁门关袭来,虽不说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宁知弦算算自己从京都赶往雁门关的时间,快马加鞭之下,约莫也够。 但这一仗一打估计就要许久,恐怕是……无法在姑姑生产之际赶回来。 宁知弦松开咬住的唇,踏至殿中,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武将特有的飒爽体现得淋漓尽致:“陛下,臣请旨!” 一语惊地。 “臣请旨即刻驰援雁门关。” 宁知弦目光灼灼,并不给萧拂远过多权衡的时间,语速极快:“此前一战,臣是唯一曾与呼兰彻交过手的将领,况且先前同臣一起归来的诸将中,唯有臣伤势最轻,现已无大碍,臣可昼夜兼程纵马疾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关隘,雁门关乃国门咽喉,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即赴雁门关。” 牢什子的茶话会,她本来就不想参加,她更愿意亲赴雁门关,和呼兰彻再度交手。 萧拂远站在高处,望向宁知弦弯下的背脊,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背脊似铁,北疆多少的风沙吹就而成,骑在马上驰骋的时候,整个人更是明炽如火,红衣烈烈,耀眼地几乎灼伤他的眼,也深深烙进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从他的喉舌之间窜出来,不住地撬开和外界接触的最后一道关卡,没有停歇。 萧拂远就这样感受着,腥气放弃出逃,转而在他的肺腑里冲撞,都在嘲笑他的怯懦,嘲笑他的虚伪,如同附骨之蛆。 瞧瞧,你还没怎么给人下套,人家就眼巴巴地主动把圈套往脖子上戴,萧拂远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哪怕你现在是个皇帝。 要什么有什么,何苦要跟个毛头孩子较劲。 抑或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天子会害怕什么? 自卑,自负轮回流转,一点点挤出他的嫉妒和不甘。 萧拂远目光沉定,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冰面之下,唯有搭在碧玉桌侧的指尖,以一种极为规律又不易觉察的节奏,轻轻敲打:“你既然有此意,孤自然不会拒绝——”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些被隐匿在暗处的,令他疼痒至极的事情。 萧拂远漠视着,与宁知弦身上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声“嗒”。 一个潮湿的夜晚,萧拂远被当时的贵妃罚跪,问他为什么要偷兄长的玉坠子。 玉坠子是什么,年幼的萧拂远愣愣,他不敢抬头,宫灯在月光的照耀下多出温柔,就像被裹上糖霜的甜柿,尽白,但为什么他尝起来却是苦的。 如今谁敢让萧拂远吃苦味的东西,他冷声:“来人,拟旨。” 第二声“嗒”。 贵妃身边的大嬷嬷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笑声中不怀好意:“七皇子,要专心。” 他保持一个姿势跪了很久,草尖顶在双膝处,磨得他膝盖生疼,可他不敢松懈,生怕又听见令他害怕的苍老音调。 “你哪个宫里的?”宁纤筠一身苍蓝褂子,步子都已经迈入一旁的小巷,硬生生转回来,“这么晚还在外面跪着,不如早些回去。” 她摇摇头,在心里叹道是个蠢笨的,躲懒都不会。 宫里规矩是大,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知道变通。 萧拂远听后,不敢,根本不敢。 宁纤筠就着月光,快步而来。 萧拂远听到衣料摩擦的哗哗声,还有……小姑娘身上的青竹气味,莫名的好闻,一时让他红了脸。 “这么晚了,不会再有人盯着你的,大家都赶着去睡觉,”宁纤筠笔画着,附在萧拂远耳畔,小姑娘独有的自得,也像是在给萧拂远底气,“我认识皇后娘娘,我去找她求个恩旨,说今儿个天热,不让各宫嫔妃随意跪罚下人。” 萧拂远讶然,又看向自己的衣衫,她约莫是没认出他的身份。 也是,落魄的皇子有几口饭吃就行。 最后一声“嗒”落下,彻底斩断他的思绪。 萧拂远陡然提高声调:“送宁世子即刻出京,领兵前往雁门关。” 他要送她一场生离死别,一份不合时宜的报复,好让自己永久的心安。 第23章 战术 雁门关外风沙遍地,入目枯黄一片,自是无边磨人。 一连数日奔袭,不带丝毫停歇,铁做的人都难以消受。 宁知弦勒马,指尖全是被磨出的挫痕,下马后,由着急匆匆来的小兵领她入营帐。 呼兰彻前世同样是大昭的死敌,不过当时和他对战的不是宁知弦,宁知弦早已化作一捧灰,不知道葬身何处,京都只有她的寥寥衣冠冢。 对于这个新起之秀,呼兰彻并没有放在眼里,但很是愿意和她碰一碰,毕竟日诸王也吃过宁知弦的暗亏。 薛将军见来人是宁知弦,浑浊多日的双目锃得亮起,连带眼角边的褶皱都耀目,他的大掌揽过宁知弦的背:“宁家小子,可算等来你了。” “快来看看,这条路行得通?” 呼兰彻的铁骑还在路上,宁知弦来得比谁都早,萧拂远而后又拨来一些人马,都在后头。 宁知弦落在行军图上,两指从沙盘上掠过,仅仅一瞬,就已然划过大半路程。 第26章 她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一处水边:“这里。” “为何。” 薛将军知道这小子主意不错,何况又是故人之子,他敢百分百的交付信任。 “此处草地鲜美,临近水源,匈奴人大多会将牛羊马牧于此,出兵的时候派个放羊的跟着,”宁知弦有些叹息,“要是春天就更好了。” 薛将军起先并没有会意,微微愣一下立刻明白:“你小子,打算让匈奴那帮人狠狠出血,但为什么说春天要更好?”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 并不是说和敌人打得有来有回才是胜利,断其后路,说不定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匈奴人依靠牲畜生活,包抄粮草,比起成吨的粮食,这种会跑的,运起来还真是多了不少便利,不仅可以便宜自己,还能让敌人大出血一笔。 宁知弦目光始终不离沙盘,她应付道:“春天到了,怀孕的牲畜禁不住长途跋涉,容易难产,一旦我们拉长战线,粮草方面,他们耗不住。” 那处地方,还是她无意中拐进去的。 这一仗,他们必定打得连吃带拿,把匈奴养得肥肥的储备粮拐回家,还能狠狠给大昭省一笔军费。 “轻装上阵,”宁知弦颔首,她看得愈发入神,“粮草辎重不必带太多,直接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看到好东西就都顺回来,不过地皮就不用刮回来了,大昭的地比那边要好。” 薛峥:…… “哈哈哈,”薛峥捋胡而笑,又在宁知弦背上打上几掌,直接震得宁知弦手指发颤,从一处地侧擦过,“大昭有你,国之有幸。” 宁泽川要是知道自家出了个这么人才,也会从棺材盖里蹦出来。 薛峥的力气也太大,宁知弦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震颤,她想起什么,接着补充:“要是遇见几个能说好话的匈奴人,也可以一并带回来。” 匈奴游牧,看似有王庭管辖,其实内里谁也看不上谁,一团散沙。 薛峥静静看着宁知弦,眼底的欣赏毫不掩饰,他拉过自家侄子,示意他安心跟在宁知弦身侧,以后早晚有他封侯拜将的一日。 日落西山,营帐的油灯点上,幽幽烛火映出半边天。 几个时辰过后,忽有一支骑兵静悄悄出去,顺着夜色,无边顺畅。 宁知弦望着那轮明月,有感而发。 雁门关不愧是天下第一关隘,连带月色都同别处不一般,冷峻而又锋芒尽显。 幼安,你会喜欢吗? 出征的急,就连书信都没有给你留下一封,只能托姑姑给你捎去口信,我不会死在这里,至少不是今天,我会回去的。 我们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宁知弦叹口气,凝心静神,从一望无际的草原瞧去,一挥马鞭,纵马疾驰。 只有北疆能呈下她的马蹄,只有在北疆才能一展她建功立业的抱负。 扶翼长嘶,掩藏在呼呼风声中,长条的平原,绣着深浅不一的绿草,人涌进去,就像爬虫入了田地,分开后便如雨点进入湖面,瞬间消失不见,也省了埋伏的功夫。 远离后方补给,以战养战,千里奔袭。 没有固定路线,没有辎重拖累,宁知弦率着麾下骑兵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在草原上突击。 黎明前的薄雾还未散尽,他们碾过熟睡的羊群,踏破低矮的营寨,长刀寒光闪过,依附于呼兰彻的附庸部落的首领头颅滚落,毡帐被熊熊燃烧,升腾的黑烟在天空盘踞不散。 正午烈日,她丢槊于地,双脚牢牢踩住马镫,整个人在马背上三指扣弦,弓弦在她拉扯下爆出沉闷声响,冰冷的箭矢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寒芒。 灰色信鸽在宁知弦眼中大如轮盘,遥遥锁定后,搭箭,开弓,被贯穿的信鸽从天上无力坠落。 负责捡信鸽的小兵眉开眼笑,他比任何人率先抢到:“大人!一箭穿心!” 十日,仅仅十日。 宁知弦率领的这支人数不多却绝对精锐的铁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连续凿穿王庭外围依附的几个小部落,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薛峥在外侧拖住呼兰彻的主力部队,刻意拉长呼兰彻的战线,一边又派人后续增援宁知弦,二人形成包抄之势,一点点蚕食整片草原。 连着几日过去,一日傍晚,宁知弦勒马停在一处高坡,身后的骑兵虽显疲态,但眼神中全是跃跃欲试。 废话,一场仗若是能打得尽兴,别提有多畅快。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一旦他们得胜还朝,积下的军功不得砸的他们头冒金星。 扶翼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和战场上的兵戈之气混杂。 极目远眺,地平线的尽头,烟尘滚滚。 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风声,呜呜响起,带着一钟蛮横的,如同宣告主权般的压迫。 巨大的王旗在烟尘最前端猎猎展开,旗帜之下,影影绰绰出现无数手持弯刀长矛的精锐骑兵,黑压压一片,和之前那些一盘散沙的附庸部落截然不同。 一人端坐于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上,甲胄泛起冷光,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光穿越数百步的距离,死死锁定在高坡上那道白色的身影。 是呼兰彻。 他终于来了,不再是急报上冰冷的字眼,呼兰彻带着他的王庭虎师,以滔天杀意和志在必得的凶悍,亲自扑来,誓要碾碎这支胆敢在他后院肆虐的敌对孤军。 宁知弦抬手,抹去溅在脸颊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在看清王旗之下的人后,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爆发出更加炽热猛烈的战意,多日奔袭鏖战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左雁,”宁知弦沉声,“你等会带着小怀他们从后方包抄。” 左雁脸上亦然,他腰间的水囊早已空置,愕然回首:“将军,我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办?” “呼兰彻被我激怒,”宁知弦一眼不错地看着呼兰彻,“他必定对我穷追不舍,你们跟着我反而危险。” 见左雁仍有阻拦,她含笑:“我一个人目标小,北疆的地形我比你们都熟悉,反而可以更好施展开。” “这是军令,你必须遵守,”宁知弦一鞭子抽在左雁马背上,长风吹起她的发带,一点红色在日光下发白,“我希望同你一道回京后,我能吃上你的庆功酒。” 左雁不再僵持,领着身后的小兵打算离去,离开前忽而偏头望向宁知弦,心中仍有不安:“主将,我等你。” 他亦然困倦,多日奔袭,还是能看得出底下深藏的累累热意。 少年同宁知弦一般,一样的出身将门,不过是个微末武将,比不得镇国公府的赫赫威名,左雁再次注视宁知弦,钦佩不已,随即微微一笑:“我想给您当一辈子的兵。” 他不再纠缠,拍马而去,卷去一众尘土。 宁知弦听到左雁的话后,心神激荡。 一辈子太过遥远,不如把握现在,我只要现在是你的将军,我就会护你此刻安危。 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建功立业,所以一定要活下去。 深色的云朵压境,遮住不多的日光。铁骑奔袭传来的震动声不断敲打,饶是离宁知弦很远,她也能感受到。 她的唇角紧抿,望向呼兰彻的神色格外不同,指尖的挫伤被不断放大,在缰绳上留下些许痕迹。 他们二人之间终会有一战,不死不休。 长坡上,只余宁知弦一人,她心头突然闪过一股不详的预感,她可能会……死在这里,与其拉着旁人跟她作伴,她打算死死拖住呼兰彻,好给薛将军拖延时间。 她毁掉了匈奴王庭一条最主要的补给线,只要薛峥能和呼兰彻长久耗下去,大昭会赢的。 死生由我,不由天。 宁知弦冲呼兰彻粲然一笑,知道对方也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左手伸向马鞍旁悬挂的硬弓,右手则懒洋洋地探向箭壶。 扬弓挑衅。 她平端放矢:“呼兰彻,你弑父杀叔,血洗王帐,好大的威风。今日,本将军便以此箭代酒,敬你的这份孝心和手足情深。” 箭出瞬间,宁知弦清叱一声:“扶翼走。” 扶翼极听从主人的话,四蹄震地,朝着和左雁不同的方向离去。 箭矢没入王旗下方三寸之处,呼兰彻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暴怒在他的胸腔里炸裂开来,他的声音却未因愤怒而有半分变形,鹰眼长狭:“追,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将他倒吊在王旗之上,用他的血祭奠天灵。” 大昭的将士,死在我手里的可不止你一个。 他森森笑道,眼神中多了几丝玩味。 宁小将军,你还不知道吧,军中早有人就将你的行踪卖给了我。 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呢,为他们卖命值得吗? 至少在呼兰彻的眼中不值得。 他会让这场追逐戏拉长,消耗尽敌人的每一分体力,好让宁知弦筋疲力竭,俯首露颈,气息奄奄地在他的长刀下哀求,看看宁知弦的骨头到底有没有表现的那么硬。 第27章 匈奴人一贯的做派。 与此同时,一封密报自雁门关发入上京城,过去数日后才安静摆置在君王的案桌上,萧拂远打开漆封,从里面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他压住神色,不让自己雀跃。 “君已入瓮。” 自此以后,流言蜚语在京中慢慢蔓延开来,它们像细小的颗粒,一把散下去,落地生根,逐渐扩展到街角巷尾。 再过几日,这把火会愈烧愈烈,直到将木料燃烧殆尽。 可他全然不知,在他设想的那天,有一人早已做足准备,垂首跪在顺天府的登闻鼓面前,当清晨的第一声钟声响起时,她站起身拿起鼓槌,和第二声钟声无端应和,说出准备已久的话语。 “民女有冤情陈述,在此状告兵部侍郎霍翀和内阁大学士顾明允,他们二人私售军粮,暗通敌首,构陷忠良,致使北疆门户大开,求陛下一开天听。” “听一听从北疆传来的冤魂哭声,别使将士无故寒心!” 距离宁知弦领兵前往雁门关已有一段时间,前方军报传来,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薛将军丢盔弃甲,屡战屡败,说宁知弦似乎和匈奴早有勾结。 但这些,都是真的吗? 宋幼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真相。 第24章 朝谏(上) “你昨日有没有听说。” 红袍官员手持笏板,和挨着他的小官交头接耳。 绿衣小官一瞧就知道老东西坏透了,死活不说出那几句:“小人昨日告闲,给夫人描了一天的眉毛,不曾听说些什么。” 街头巷尾的传闻,终究是传闻,要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多加揣测,他们脑门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 红袍官员笑容凝在脸上。 你家媳妇眉毛到底有多长,还要你花一天时间来描? 还未待他二人多言,紫袍衣角从众人面前晃过,一时场面寂静无言。 废话,上司都来了,哪能容得他们这群宵小占山为王。 又等上一炷香,早朝正式开始。 堂下乌泱泱一群人,萧拂远把玩玉色扳指,细细听着底下臣子的奏报,都是些顶顶无趣的东西。 前线战报传来,局势并不明朗,薛将军连败几场,朝野一时有如乌云笼罩,压得人不敢轻易说话。 龙椅上,萧拂远眼底晦暗不明,深色龙袍罩在身上,仿佛在期待什么。 直至霍锋踱步上前,他早就准备多时:“臣有旨请奏,臣要状告镇国公府世子宁知弦贪功冒进,勾结呼兰彻,意欲图谋我大昭江山。” 算是真真切切把流言蜚语摆在明面。 这些时日,群臣也是听了不少来,说是宁知弦通敌叛国,才会致使薛峥在前线节节败退,丢失数道关卡。可宁知弦不是才打胜仗归来,风光无限,为何要和外敌勾结。 他又有身为贵妃的姑姑,没必要冒此风险。 不该啊。 不过既然霍锋敢上奏,必然得有些真东西。 “爱卿有无证据,”冠冕九珠之下,萧拂远隐隐兴奋,他坐直身子,看似是对霍锋的不满,其实内里暗含一丝未明的催促,“有的话是不能乱说的,污蔑功臣,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你的证据早该拿出来了。 霍锋乃是霍翀的儿子,昨夜他得了父亲的允准,此时跃跃欲试,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音调陡然拔高:“臣绝非空口白牙,臣当然有铁证,雁门关陈云深拼死杀出重围,已携薛峥将军的绝笔书信抵达京都。” 薛峥死了? 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场仗打了一连几个月,前方战事焦灼,后方也是难以安宁。 紧接着,霍锋从怀中掏出一个染血的油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块边缘破碎的衣甲残片,他高举残甲,显得悲愤交加。 “此乃薛将军临死前咬破指尖于战袍内衬所书,他已于数日前战死,消息被宁知弦全力封锁,是陈副将拼尽全力才将书信送还,前线丢盔弃甲,均由宁知弦一手造成。陈云深即在殿外,他自可以一一言说。” 登时有人站出来,手中笏板直指霍锋:“霍锋你一派胡言,薛将军战死,前线必有军报,岂是宁知弦一人可为,除了你,京都谁还知道薛将军战死,将士在前线浴血沙场,我们守在后方,任由脏水泼在他们身上,如何不叫他们寒心?” 霍锋转身,冲着林寒衣,脸上再无伪装:“林二,你如此维护宁知弦,莫非你林家也牵涉于此?宁知弦一战成名,我大昭的将士有几个能有他如此殊荣,那既然他有这般本领,此次为何输得相当惨烈。先前的军功,焉知不是他和呼兰彻早有勾结,做的一场戏,好在今日,配合呼兰彻一举侵吞我朝疆土。” 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卷密封的羊皮卷:“此乃我的人冒死从呼兰彻王帐中截获的密信,上面还盖着呼兰王庭独有的火漆,信中言明‘待大事成,吾当以尊驾为驱’,这难道不是呼兰彻和宁知弦来往的铁证!兵部与鸿胪寺的诸位大人均可当场查验,看本官说得究竟对与不对。” “你!” 林寒衣气得发抖,指着霍锋说不出话。 殿内哗然一片,物证人证均在,还有突如其来的呼兰密信,每一件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恐惧、猜疑还有震惊都在无声弥漫开来,若是这件事是真的,京城恐怕要大变天。 更多人被如山铁证震住,想站出来反驳,却又被种种证据堵得哑口无声,场面彻底失控,低沉的议论声似潮水般涨幅。 “够了,”萧拂远猛地拍击龙椅扶手,巨大的动静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接着他抚眉,语气不善,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震怒,帝王威严被挑衅是任谁都不能被应允的,他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密信上,“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的胆子这么大,这么的痴心妄想。” 首领太监躬身,正欲快步上前为陛下拾来一应证物。 霍锋知道东西的真假,却也知道这些并非纯由父亲谋划,他不在意别人信与不信,他只要坐在上头的那位相信即可。 上面的,才是最重要的。 怎么能让宁知弦活得长久,嫉妒从霍锋眼底流露,他要是活着,此战回归,宁家不知要如何踩在霍家头上,他决计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咚的一声。 顺天府鼓声敲响,响彻金殿。 萧拂远的指尖抓空,他霍地直起腰身,没有去接密信,锐利目光转向殿门方向。 第二声鼓响紧随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清晰,精准应和皇宫晨钟的余韵。 “顺天府登闻鼓,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殿外值守的禁卫统领急促的声音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慌。 非天大的奇冤巨屈,无人敢敲这鼓,尤其是在早朝时分,帝王与众臣皆在的当口,无疑是投下一颗惊雷。 天子需要亲自下堂审问,从无违例。 更何况这是本朝第二次敲响登闻鼓,上一次敲钟人……乃是代相。恐怕此刻顺天府外已经被围地水泄不通,全是好事的民众。 萧拂远右眼跳得厉害,还是压住性子,派人通传。 明明他很快就能定下宁知弦的罪责,何人前来搅局,可他偏偏此刻不能有太多别的动作,但愿敲鼓人与此事无关。 鼓声停滞,但余音犹在。 萧拂远有些疲态:“堂下何人。” 宋幼安跪首,素衣素簪,无多坠饰:“民女京城人氏,宋幼安。” 她的腰背挺直,颇有几分前世做官的样子,金殿的砖石将她的衣裙咬出褶皱,双膝和坚石相倚,嵌得更深。 “你有何冤屈。” “民女为宁知弦而来,”她叩首,恍惚中与前世那个十六岁的身影重合,官服似乎还裹在身上,寒意慢慢侵袭,“民女要状告兵部侍郎霍翀,内阁大学士顾明允——” 宋幼安沉上一口气,仔细思忖用词字句,手心已是大汗淋漓,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怕无法全宁知弦之冤。 “此二人构陷忠良,与呼兰王庭私下相交暗中勾结,欲图织罪名加害镇国公世子宁知弦。” 霍锋脸上的狠戾和得意瞬间凝固,他率先望向父亲,霍翀神色依旧,看不出半分变化。 父亲自然不会留下把柄,霍锋松口气,可心口上突然落了块石头,半分下不去,令他坠得慌。 还有,今日大学士为何告假,明明说好了今日一起发难。 林寒衣等被压制的臣子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 林寒衣举起笏板:“臣请圣上调查清楚,还宁知弦一个公道,不能叫他平白受诬。” 属此一派的臣子纷纷附和。 “请陛下三思,不要轻下定论。” 萧拂远内心被狂躁取代,他不甘心自己的计划突然被人打断:“你有什么证据。” 看起来有几分眼熟,这不是上次宁纤筠偶遇的医女么。 第28章 乡野小民,京城里一根手指就能碾碎的存在。 “民女自然有,”宋幼安环顾四周,只看到霍翀,并无顾明允的踪迹,“先容民女状告霍翀大人欺压百姓一事。” 依附于霍翀的一个小官站出来:“朝堂之上岂容你无故攀诬,何故轻狂至此。” 宋幼安并不气恼,清者无需自清,她昂首:“统载八年,霍翀纵容妻舅抢占农田数顷,后其妻舅强娶民女,均被手眼通天的霍大人压下。” 无辜民女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她的音调愈发高扬,并非咄咄逼人,而是发自肺腑的替民请辩。前世,她和宁纤筠私下里搜刮了霍翀不少罪证,打算随后发难,今生不过是将发难的时机提前,不能任由他祸害百姓。 找齐这些证人,并将他们安排好,也是颇费了番功夫,但好在并没有耽误时辰。 “一派胡言,”霍锋跳出来,字字铮铮,“家父两袖清风,从未做过这些事!” 宋幼安并不理会,死死盯着萧拂远,看着他神情变化,看着他见自己的谋局落于下风。 “另外霍夫人私放印子钱一事,也绝非空穴来风,”宋幼安全如竹筒倒豆子般吐出来,她对那些证据烂熟于心,早就将罪证默写成册,“一桩桩一件件,民女都已经整理成册,当年的受害者也全都按手印画押,此刻正在京中的客栈中暂居,圣上大可一一查问,探寻究竟。” “小霍大人,”她转而冲着霍锋道,犹如利剑出鞘,“两袖清风不是为国为民的遮羞布,你若不信,大可当面对质,幼安不惧。” 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她和宁纤筠不会提前出动,这些日子都在准备这件事。 整理成册,萧拂远咬牙看向霍翀。 你是做了多少孽,还不记得擦干净,如今落了把柄,我怎么救你。 宋幼安既然准备齐全,身后必然有人指使,只要他查,那就是避无可避的证据确凿。 萧拂远的目光在群臣面上扫过,一寸寸凉下去。 李相,顾卿,还是你……林寒衣,谁才是她背后主使之人。 宋幼安话锋一转,对准小官:“至于你,急匆匆跳出来,阻拦我替百姓伸冤,又意欲何为?” “我朝风气开明蔚然,登闻鼓可上达天听,人人都可敲得,只要事出有因,有理有据,我又轻狂在哪?反而是你,一言不合便口出狂言,阻塞言路,大人您是否要自成一党,蒙蔽圣听?” 一番诘问下来,小官被呛得面红耳赤,灰溜溜摸回到队伍中去。 笑话,真当上辈子她的官是白考的,她一身的本事是白学的? 正当宋幼安准备开始说接下来的话时,第三声登闻鼓传来。 还有谁,今天这场面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怎么都赶在今天伸冤? 借着这个时机,萧拂远冷悠悠开口:“宋氏,你的事且放一放,涉及朝政大事,不如先听一下旁人的冤屈。” 她的事可以放一放,那宁知弦的事也可以放一放,放下去猴年马月才可以结束。 宋幼安微微颔首,正欲开口,被他人打断。 霍锋趁机:“陛下,我朝敲登闻鼓的,若不是官身都要受罚,以免有刁民叨扰。” 话虽如此,但此刻谁都能看出霍锋意不在此,无非是想用此事公报私仇。 “是有这项规矩。” 得此玉言,霍锋冲着宋幼安道:“姑娘不如选一个——” 夹指板,还是挨上几棍子。 总得让你出上血,好让我痛快舒心片刻。 无论是哪项,都不好过。 霍锋正等着宋幼安做出选择。 殿外,第二位敲鼓人步履极快,他耳目轻灵,仅仅是微弱的交谈声也难逃他的耳目。 “禀陛下,宋姑娘的板子可否由我代受,”魏长昀自殿外踏步而来,一贯的少年风气,“我虽然也没官身,但多上几十板子于我而言,也是无妨。” 早就从小到大被兄长打习惯了,天天摁在凳子上,开打。 魏长昀忍不住哆嗦,又登时自豪起来,要是宁知弦那小子回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宰他一顿,谁叫大家都是好兄弟。 敲鼓的第二人,即是魏长昀。 他先是给宋幼安一个安抚的眼神,特意绕开自家兄长。 魏家并非豪门望族,只是个京城的五品官,五品官或许在别的地方吃香,但要是在京城,跟个随手就可以碾死的蚂蚁似的。 魏衔青敲破脑袋都不会料到上来的会是自己的弟弟,站在他一旁的同僚本在后面听得起劲。 不管是宁知弦、霍翀还是顾明允都与他无关,听个响就好,上面人在做法,自己没必要冲上去给他们当炮灰,日日拿好自己的俸禄便可。 中庸,也不失为为官之道。 “这是你弟吧,我看着蛮像的,”同僚露出了然的神色,不着痕迹地将魏衔青往里堵了堵,附在他耳侧小声,“能否给小弟我透个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这般田地了,没必要再嘴严,让我听个尽兴。” 魏衔青后槽牙都快咬烂:“我不认识他。” 天杀的,出这么大事都不知道知会他一声,还真是他的好弟弟,现在谁都会认为魏氏同宁知弦以及宁纤筠早有交际,如何还能缩在角落里以求平安度日。 并非是位高登重才是好的,素日来那些烈火烹油的例子看得还少? 魏长昀哪来的狗脑子跑出去逞英雄。 山雨欲来风满楼,魏氏一族怕是一时难以安稳。 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宁知弦身上,一边是京城里最早流传的言语,一边又是自家弟弟和他来往后吹得一连串的彩虹屁。 希望你最好真得是清清白白,不要做那些毁人清誉的勾当。 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第25章 朝谏(下) 魏长昀侧过身的片刻还冲宋幼安对了个口型:“小幼安,我来了。” 宋幼安:…… 敲登闻鼓是个很好玩的事?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没个正形。 “你为何事而来,”不知为何,萧拂远总觉得今天难以消停,看向魏长昀的眼神中也是示意他有话快说,“尽可陈冤。” 魏长昀瞅了瞅宋幼安的位置,和她并排而跪:“草民为内阁大学士顾明允而来。” 萧拂远浅色瞳子里闪过一丝惊慌。 如果说宋幼安打乱了他的计划,那魏长昀的出现更是掀翻了棋盘。 他们会是一路的吗,如果是一路的,大可派一人前来,没必要分两人,还是说这二人分别属于不同阵营,朝中局势什么时候令他这般……琢磨不透。 “顾明允所犯何事。” 萧拂远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此话,做臣子的个个不省心,是真是指望做君上的为他们处理尾巴。 “草民要状告顾大人专门钻研奇淫技巧,不务正业,”魏长昀向来跳脱,自然不会像宋幼安一板一眼回复,说出来的话也是令人眼花缭乱,“学得一手好字,不知道是不是要描摹谁家字画,好鱼目混珠拿出去卖。” 他吐字快,颇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只是自己不知道。 听得堂下群臣,有几个笑出声来。 好一个浑小子。 宋幼安听闻后突然看向魏长昀,察觉到掌心汗后,不自觉轻轻摇头。 原来那人是你。 普慧所言不错,故人未绝。 “陛下,”宋幼安即刻接上魏长昀的话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民女同魏长昀上奏有所相同,民女要状告顾明允暗通呼兰彻,现有截获密信一封。” 到底还有多少封密信,好像人人都能拿出一封来。 那么谁的才是真的? 宋幼安的思辨,她的反应皆超出常人水准,一连串砸下来,给了林寒衣等人准备就绪的时刻。 废话,开团还不跟? 何况这姑娘的口才非同一般,到底跟谁学的,谁家的小丫头。 林寒衣不着痕迹地望向宋幼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绝非某位同僚的爱女,正事仍未忘记:“臣附议,请陛下协同三司严查,还霍大人和顾大人一个清白。” 既然要还他们个清白,那肯定要彻查到底,查个一清二楚,让所有的脏污勾当大白天下。 口风瞬间扭转,霍翀本不动如山,见此情状也知道自身难保,陈年旧事都被翻出来,这一次只怕是难逃此劫。 “臣或许私德有亏,家风不严,遭此攻讦,”霍翀缓缓,年过四十的脸上闪过阴骘,“但臣之子所言并非空穴来风,望陛下慎思,莫让奸佞祸国。” 他想试图夸大宁知弦的罪行,避重就轻谈及自己,毕竟祸国的名头可比任何都大。 萧拂远莫名急躁,想起顾明允莫名告假,想起今日霍翀被两面夹击。 谁这么大胆子,要和他对着干。 “霍大人,话不能这么说的,”魏长昀险些跳起来,还是宋幼安把他按住,他转过半边脸,看向装作一副老谋深算的霍翀,“你一句私德有亏,我还能说宁知弦为人良善,就连呼兰彻都愿意同他共赏事务,和谁都能做朋友呢。” 第29章 有些话确实不能由朝堂之人说出,未免有失体统,魏长昀就算了,他年纪轻,顶多被人说两句年少轻狂。 不作什么数的。 霍翀浅浅怒意:“你小子,怎由你胡说八道,得这种歪理,谁家的好儿郎会如你一般。” 他的话音刚落,自后方让出一条路来,魏衔青款步,头一次上这么前,还多亏了魏长昀那小子。 他如何打魏长昀都算另一回事,可不能任由别人欺辱于自家弟弟。 “霍大人,是在下管束不周惊扰了大人,但大人置喙前是否该考虑己身,是否还有资格站在金銮殿上,口出不实之言。” 魏衔青还算委婉,但紧接着他目光顿顿,微弯身避免冒犯天颜:“臣有证据,或许可直指顾明允大人确有通敌之嫌。” 魏衔青,顾明允? 他们会有半点关系? 先前还在和魏衔青调笑的同僚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是他可以知道的? 他日日和魏衔青厮混,居然没探听到半点来。 场面彻底乱了,本该是一场罪指宁知弦的祸事,被硬生生扭转而来。 萧拂远根本不知道幕后布局之人,一举一动皆是精心准备,打在他的七窍之上。 魏衔青,五品的京官,又是从哪跳出来的。 “陈云深何在,”萧拂远叹口气,“宣他进殿,孤有话问他。” 宋幼安神色灼灼,终于等到你了,陈云深。 她盯着殿外,直到看见那个眉毛从中间断掉一截的男人,血腥气似乎夹在她的喉咙间,一吞一吐都裹着北疆的风沙,即便自己从未出过京城。 上辈子就是他在宁知弦茶水里下药,没想到这辈子会作为证人出现。 陈云深脚步一瘸一拐,伤势看起来很重,他跪在地上,悲切状做足:“陛下,臣为薛峥将军不齿……” 莫非,宋幼安脑子动得极快,陈云深这次下药的对象是薛峥? 这群老东西的心简直就是烂泥做的,宋幼安恨恨,为了构陷要达到这种地步。 拖着无辜人善之人纷纷下水,只为一己私欲。 “宁知弦趁薛将军不备,在他身后放箭,不料被臣发现,臣同样受他一箭,如果不是藏在死人堆里,臣恐怕再也见不到陛下了,”陈云深涕泗横流,伏地卑微,“臣在军中就发现宁知弦不对劲,他同呼兰彻似乎一直在传信,臣这才对他关注有加,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狼心狗肺的事,薛大人可是一直对宁知弦照看有加的。” 场面一时凝塞,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拿出十成十的证据。 但目前看来,陈云深的证词应该是最为有力的,毕竟人在局中,难免可信。 “你说宁知弦拿箭射杀你,”宋幼安闭上眼睛,同时思忖陈云深话里的漏洞,诱导他说出更多来,“用的是哪只手,又是以何种方式,当时又是在何地。” 事实若是基于编造,多次重复,总会有疏漏之处。 陈云深回应道:“在奔狼岭,当时宁知弦左手搭弓右手拉箭,从斜后方对着薛将军射出,看见我后连发数箭。” 话罢,他脱下外衣,露出腰背上的伤口。 宋幼安又是细细一番查问,始终没有可以揪出的漏洞。 薛将军那处,不知真假,只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被自己人暗箭……所伤,太过惋惜,也不知道娘娘是否早做盘算,在雁门关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林寒衣目光如铁,在陈云深脸上扫视:“陛下,陈副将的话未必为真,难免有被买通之嫌。臣自请奔赴雁门关,一探究竟。” “另外,望陛下开三司,彻查霍翀、顾明允二人,不使一人蒙冤,也不放过任何有罪之人。” 说得很是清楚了。 他还未多说上几句,有个小太监从殿外而来,几句话交代给总管后,最终传在萧拂远耳中。 听后,萧拂远放在龙椅上的手垂下,苦笑一声。 “不必了,”敬辞从殿外踏来,褪去粗布衣衫还有扔掉往日惯常用的扫帚,华服之下他也添上贵气,“前日,薛将军已有书信送至香积寺,住持算出今日变故,特命我代为转交。” 薛峥没死? 朝堂哗然,今天这是怎么了,天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砸下来,令人应接不暇难以纷乱。 还有谁敢无诏入殿。 陈云深嘴唇发白,死死盯着敬辞即将呈上的信件,心里慌乱万分。 不对,他明明亲眼看着薛峥被他的冷箭放倒的,还一路滚至山崖,现在说他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叔父。 萧拂远登时起身,藏在袖间的指节发颤,仍是强装镇定。 这一局,他输得彻底。 别人不知道香积寺住持是谁,他可是知道的。 普慧,萧玄度,大昭前摄政王,卸权后隐居香积寺,不问世事,只求佛法。 一切果真都逃不过叔父他的眼睛。 敬辞收起令牌,担担身上不存在的灰,有此令牌,入宫无阻。 他施施然,没有跪,而是直视萧拂远的双眼,多少几分无畏风范:“住持谏言,圣上当自窥内心——” “明度法理。” 犹如利剑,狠狠抽向萧拂远的脸,抽得上面血丝横溢,抽得他红紫交加。 黑色朝服上绣着金色盘龙,盘踞在云端之上,没有半分怒目圆睁,似是在沉睡,但也仅仅是在沉睡。 敬辞身上的是萧玄度旧日的朝服,已过数年,未见磨损。 叔父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萧拂远冷汗涔涔,垂在龙椅上的指尖发颤,随后重重跌坐回去,惊惧难掩。 “陛下,”林寒衣认出敬辞身上的服饰,虽不知敬辞和萧玄度是什么关系,但胜算已然明晰,他当即进言,身后跪下乌泱泱一片人,“陈云深此人狼子野心,不可信也,另外请陛下将霍、顾二人交由三司审理,还宁知弦一个清白。” 黑金纹路,没几个人能穿。 朝堂上,除了零星几个脑子慢一拍的,基本上都跪了。 随喝声震耳。 霍翀阖目,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再继续挣扎,也拉住一旁欲动的儿子,示意他安静,只要任由他一人承担罪责,霍家或许可以保下。 至于顾明允,他猜测已遭不测,不然不会这个时候不出现。 时也命也,他早该想到自己的结局。 萧拂远不再挣扎,颇为无力,见着场面和自己预想的不同,嗤笑自己一声,冠冕上的串着一颗珠子的细绳骤然断裂,砸在金銮殿的地面上,一会功夫后,不知又滚向何处。 “拟旨,准林寒衣所求。” 他的声音发冷,烧得自己哑然。 冲着殿门外的一点残光望去,晨钟早已停歇,折腾下来快尽午时,萧拂远瞧着那点余光,刺眼得狠。 天亮了。 不,天快亮了,还需要它大亮。 第26章 幽禁 距离上次朝谏后,已经过去数日,萧拂远不得不三司开审,定下霍翀等人的罪证,朝堂间一时也是风平浪静。 红藕香残,温香软玉阵阵,倒是令人贪恋红尘。 萧拂远卧在宁纤筠怀中,佳人在侧,好不快意。 未央宫里,早已撤去宫女婢子,只留珠沉一人在外随侍,静悄悄地就好像个冷宫。 宁纤筠已上好妆容,静坐时,更是多上柔和肃杀之气,她指尖在萧拂远脸上游走,远远望去好似小燕呢喃,关怀有加。 她见萧拂远在梦中惊惧,冷汗不时往下流,又见他呓语连连,压下心底的畅快。 药生效了呢。 她再次仔细端详起自己枕边人的面容来,早就认定他是人间恶鬼,没有温情,只有厌恶。 萧拂远不久后醒来,见自己躺在宁纤筠怀里,又见周遭没人,察觉出异样,可又想着自己是在皇宫里,没什么好怕的。 但一动身,便发现自己动不了,四肢瘫软无力,还伴随阵阵疼痛。 这是何故? 还未等他开口,只见宁纤筠唇齿翻动,不复往日里笑语晏晏的样子:“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是乏力。” 萧拂远还想挣扎起身,宁纤筠轻轻一推,他再也无法起身。 “筠儿,你是什么意思?” 宁纤筠不想和他废话语,调逐渐发冷:“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给你下药了,”宁纤筠忽而贴近萧拂远的面皮,她从中间闻到腐败的气味,“萧郎。” 萧拂远如遭雷劈:“筠儿,你要干什么?” “我想篡位,”宁纤筠懒得和萧拂远多加口舌,还说些什么情意绵绵的话来,“我还想要你的命。” 两代帝王在此刻对峙,宁纤筠明显占据上风,她和萧拂远挨得极近,以便她更好的观察萧拂远从内里破裂的神情,别样的情致。 萧拂远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再到后面呼唤宫人求而不得,慢慢地,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第30章 宁纤筠看了看时间,发现还没过多久,心想他的承受能力还不错。 “那日殿上,宋幼安和魏长昀都是你的人吧,”萧拂远叹气,想通一切,任他调查几天都没有发现到底是谁,现在一清二楚,“好心机,好手段。” “承蒙夸赞,”宁纤筠粲然,未央殿内蓬荜生辉,“比起陛下,纤筠手段不足万分。” 她的手还轻柔搭在萧拂远脸上,一时让他想起初夏他们在外乘凉的那次,忽而看见漫天繁星,依偎时的情真意切。 红色和黑色相互交织,仿佛情意绵绵,两情缱绻。 萧拂远像是在享受,感受身体的一寸寸虚空:“你以为你清掉了霍、顾二人的势力,就可以独掌大权吗?” 朝堂怎么会让一个妇人说了算。 宁纤筠早就料到萧拂远会有此问,不疾不徐:“萧玄度将他的那支暗卫交给我了,还有他的那份兵权。” 她顿了顿,知道萧拂远并不会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忍不住说出来:“萧郎,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世,她不想等太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宁纤筠幽幽冷哼,柳叶眉在后梢处忽而扬起,若是再多添上一点傲气,那便更好了。 她本是将门出身,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调度军队,这份兵权,如虎添翼。 萧玄度的兵权来得恰到好处,她同萧玄度推心置腹过,也明白这份兵权是他的认可,亦是忏悔。 萧拂远愕然睁大双眼:“叔父当真给你了?” 饶是他当年讨要,萧玄度都没有让步一二,只让他回府修己心,等到合适时机再做定夺。 “我没必要骗你,”宁纤筠双目中柔情化不开,并非她有意,而是她待人天生如此,“陛下,认命吧。” 萧拂远猛地咳嗽,双指抓住枕塌,想做出些什么动静来,还是无力至极:“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宁纤筠不再是他在深宫中的宠妃,而是一个可以和他肩并肩的敌手。 面对敌人,当不假辞色。 “我会留你一条命,”宁纤筠冷然扫过萧拂远的眉间,“幽你于深宫。” 萧拂远突然笑出声来,这一幕恐怕宁纤筠筹谋已久。 他接着道:“朝堂上哪些还是你的人,让我想想,除了你父亲的旧部,林寒衣一派的臣子未必会忠于你,阿筠你根基尚浅,行吗?” 林寒衣虽然执拗,但心里向得永远都是正义公理,这种人断然不会被收买,他不会归顺于任何派别。 还有谁呢。 宁纤筠巧笑嫣然,雷霆手段悄然显现:“陛下不必为我担忧,现在没有,未来未必。” 上辈子她确实耗费不少起气力,执政之初手腕或有青涩,但现在的她不再是以前的她。 揣度人心,恩威并施,她做得比萧拂远要好上很多。 二人久久无言,萧拂远在猜想宁纤筠是什么时候将药下在自己身上的,是茶水还是日常饮食。 紫禁城里她的人还真不少。 风水轮乱转,以前是他设计他人,现在也作弄到自己来。 遥想纷繁岁月,他一时也没了争辩的气力。 萧拂远黯然:“是因为宁知弦吗?” 宁知弦,为何你偏要和我作对。 想到这里,气血从胸腔里上涌,震得他心口疼。 “是,”宁纤筠定定看向他,“为什么你容不下他。” 容? 萧拂远眼底的嫉妒几乎快要溢出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连带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还有猛烈的疼痛。 为什么他要同我争抢,为什么。 他也摸不准自己对宁纤筠的感情,他似乎很爱她,可他又不确定她是否爱他。 当薄薄的情感摊开后,每处都太过纤弱,萧拂远骨子里是个极度自卑的人,但人自卑到极点,或许会生出极度的自负,而且不自知。 “阿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此刻,萧拂远的自卑终于浮现,他想在宁纤筠眼中看出几分情意,失望后不再找寻。 “是在宫宴上。” “不是。” 萧拂远摇头,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寒气似乎还在膝盖处萦绕,提醒他自己过去那些狼狈的画面。 “你大抵是不记得了,”他哼笑一声,有些乞求,“不记得也好,其实远在宫宴上我就已经见过你好几面了。” 萧拂远出身卑微,同龄皇子很多,他既不机灵也不出众,难得父皇喜爱,任谁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 好不凄惨。 可宁知弦却……比他还得他父亲的喜爱。 他不止一次见到父亲对宁知弦和颜悦色,流水的赏赐进入宁府,毫不停歇。 镇国公府,世代簪缨,有此殊荣,也是理所应当。 萧拂远不再让情绪外露,可又能外露到哪去。 后来在除夕夜宴上,镇国公携妻子子女入宴,他坐在宴席后面,一杯又一杯,想换来一时的沉醉。 饮至宴中,萧拂远觉得有些喘不来气,独自离席。 在湖边的亭子旁,有个俏生生的女郎坐在外侧,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模样看起来甚是可爱,仿佛能一融人心中的苦涩。 他比那女郎大上好几根手指的岁数,便大步前去。 “哥哥你好,”入宫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宁知月不要太过分,宁知月瞅见萧拂远衣服上的纹饰,当即改口,“殿下好!” 至于是哪个殿下,她也不知道。 但殿下应该不会为此迁怒于她吧,要是他不讲理,她要去找自己的爹娘。 她的脸很是圆润,小孩子嘛,又临近新春,多吃点也没什么事。 这是福气。 萧拂远甚少被人这么唤过,单纯的热切,惹得他多说上几句:“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外面风大。” 外面有些冷,还穿得有些少。 宁知月认真看向自己的外袍,貌似看起来确实很单薄,她双目直溜溜,在萧拂远身上打转,大哥哥原来是个好人。 小孩子面对外界散发而来的善意,通常也会同样回报过去,甚至可以说是更为热烈。 投桃报李,不,他们会报你以瓜。 她翻开袖口,外间是层烟水色的罩子,里面那层柔软的动物皮毛露出来:“殿下我不冷的,瞧,北疆那边的羊毛,可保暖了,穿一件抵别人好几件。” 说着说着,她从袖口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双汤婆子套,一蹦一跳从亭子上下来。 她在上,萧拂远在下,风从宁知月身上掠过,带到萧拂远处,跟她人一般跳脱。 “这头羊最肥了,身上的毛比谁都厚,”她将汤婆子套赛到萧拂远手中,还可惜着,“早说啊,我下次让阿爹给你多带点别的——” 宁知月力气还真大,萧拂远想拒绝,还是被她塞在怀中。 笑话,他一个皇子,见不到什么好的? 其实也说不上大,只是他不想拒绝罢了,这样的善意,他见得甚少。 什么天皇贵胄,他只是个落魄皇子,不是吗? “小妹。” 忽有人缓声,因在风口处,声音传得格外快。 萧拂远循着,就见宁知弦站在枯树旁,神色舒然,一袭白衣,在雪景之中疏色自然。 乍一看他生得同宁知月一般,二人果真是同胞兄妹,仅在部分眉眼处有所不同。 “兄长,”宁知月的双眼比珍珠还亮,刷地一下,还一边挥手,“我在这。” 她头也不回地奔过去,一头栽入宁知弦的怀抱,还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做足了亲昵状。 萧拂远心底被什么东西撬了一下,接着融化的苦水四散弥漫开来,苦得他肝肠反复。 宁知弦先是冲萧拂远问候:“六皇子安好。” 萧拂远点头示意。 随后宁知弦见状摸向宁知月的头,也是宠溺:“好啦好啦,阿娘在等你,这么晚跑出来干什么。” “我想给阿娘捡石头,”宁知月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是怪异,十分坦荡地说出来,“我见几个姐姐都捡到了好看的石头。” 宁知弦收起宁知月的石头,捂了捂她冻红的指尖:“那不是他们捡的,是找人特意做的。” 见小妹从小在北疆长大,旁人故意诓她的,小妹居然还信了。 “我们回去,”他弯下腰,衣裾铺在地上,温声细语着,“阿爹阿娘念着我们。” 在争得宁知月同意后,宁知弦方才起身:“殿下可愿与我们同往?” 他比宁知月大不了几岁,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镇定,也难怪父皇会喜爱他,他的气派连几位兄长都比不上。 立于人群之中,宁知弦也是容止端净,难藏锦绣。 听说他从小也在北疆长大,待宁将军退下来,他的官位不会低的,也自然会一直显赫下去。 宁知弦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没有吃过苦,仿佛天生就该耀眼夺目。 第31章 萧拂远轻轻摇头,即便自己的酒也醒了,还是不愿意回去。 他目送兄妹二人离去,脚印一深一浅,小的依偎在大的身旁,也是几近温馨。不像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雪面无边无际,寒风裹挟雪粒,在他脸上晃来晃去,跟细小的虫子一般,抓不住还闹人。 既无深爱他的兄长,也无与他相敬相亲的兄姊。 萧拂远顿时觉得嘴里更苦了,他好像找到一个可以合理嫉妒宁知弦的理由。 他在他面前,自惭形愧。 第27章 对峙 宁纤筠无意和他扯些前尘旧事,可奈何萧拂远不吐不快。 猎人终究被自己养的鹰啄瞎双眼,他更应该将宁纤筠当作自己的政敌来看,而不是后宫妃妾。 “为什么我身边所有人都爱他,”萧拂远有些恨恨,明明他也是费尽苦心得以登位,拿到了他所梦寐以求之物,他还是不甘心,定定看向宁纤筠,“筠儿,你对我真心几何?” “你一入宫,便是椒房独宠,没有人能比得过你去,我已经有意属你为皇后,我们会成为一对恩爱帝后。” 宁纤筠看着讲得入神的萧拂远,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有的人骗自己久了,反倒还真信了。 她想起上辈子的自己,挚爱分别,亲人长逝,还有自己的孩子,早早夭亡,而罪魁祸首还在期待她的回应。 皇位本不该由萧拂远继承,奈何最有潜力的禹王死在治水的路上,几番波折反倒花落于他,谁都不看好他。 “刚入宫的时候,我对你并无感觉,但后来,你待我真挚,我确实动过几分真心,”见宁纤筠如是说,萧拂远眸中神色渐缓,可她语调一转,“若论如今,你只让我厌恶。” 话语明晃晃砸在萧拂远脸上,砸得他晕头转向,唇角嗫嚅着,还未出口再次被打断。 “萧拂远,深情装多了,别自己都忘了,李栖止的那份汤药是不是你送来的,还有我屋子里檀香味的熏香,都是想让我小产滑胎,”宁纤筠不想再做戏,饶有趣味看起萧拂远的脸色,“让我看看,要是知弦的罪名定下来,我去求情,你就会借此理由废掉我。” 都是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 她也说不清好坏,如果没有这一出,宁纤筠说不定会安安稳稳做自己的妃子,而不是生出别样的心思。 权力,才是最该追求的东西,它比情爱更能让人生出骨血,滋养每一寸精气神。 萧拂远的心思被说穿,脸色一白。 起初,宁纤筠并不明白萧拂远为什么还要迎她回宫,他不是费尽心思想弄死宁家吗。 后来她好像明白了些,萧拂远这个人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内里脏乱不堪,他从不采用明晃晃的手段,而是最喜欢用细微法子折磨人,就像暗处里的老鼠。 得到之后也不会珍惜,弃之如敝帚,真的失去后又开始眼巴巴起来。 “我……我……” 萧拂远终究是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你嫉妒知弦,嫉妒到发疯,你嫉妒他从小有父母之爱,还颇得盛宠,”宁纤筠眼里,宁知弦和宁知月的身影在晃荡,兄妹二人模糊间融合成一个人,化作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泌出,“所以你想毁了他,可是你又纠不出他的错漏。你想让他犯错,但是你发现他如何都不会犯错,所以你甚至还勾结匈奴,自开家门,想在北疆取她性命。所幸大昭万里河山没有毁在你手里,还真是极其幸运。” 不论是知月,还是知弦,都从未做过半分逾矩之事,却偏偏因为萧拂远的私心遭此劫难。知月顶替知弦身份,受到唾骂的岂止是宁知弦,还有宁知月。 多好的一对儿女,多好的一对兄妹,却被一同摘指唾骂,被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之上。 宁纤筠难掩怒意,姣好面容上开始出现几丝裂缝:“你卑劣,你无耻,甚至还可悲,萧拂远你自己认吗?还在打算搜肠刮肚找些什么极尽伪善的词句来缀饰你的行为?” “你爱我,就不该知道我有婚约还令我入宫,你爱我,就不该用这种方式作践我,我不是物件,可供你肆意揉搓。你的爱是面目扭曲的,你的恨却是根根鲜明的。” 萧拂远被宁纤筠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说到发愣,更有种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可他能做什么,如条老狗苟延残喘。 他凄凄笑道,自己满心算计还是被揭穿。 嫉妒吗。 他着实嫉妒,宁纤筠所有的话都说得没错,所有的话在狠狠打在他的心上。 年少时积攒的那点心思全被点破,明晃晃放在光亮处。 “后来的一次宴席上,那时你穿着浅色衣衫,头发上的坠饰漂亮极了,”萧拂远一字一顿,嘴边血沫被咽下去,但他还是要继续说下去,“我向别人打听你是谁,他们说你是镇国公的胞妹。” 好多勋爵人家都想求娶你,就算不为她的身份地位,她的那张娇俏面容就足以让所有人动心。 萧拂远是个落魄皇子,这事自然落不到他身上。 他看着宁纤筠,看见她宽大的袍袖盈满长风,看见她挑灯走在前头,微亮的烛火不时发出点点热意,在焦灼的空气中点燃。 宁纤筠的身影,纤薄,明快,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再后,他居然离那个位置又近了,身边热络的人也多起来,珍宝美食,应有尽有,他似乎什么都不缺了。 东宫里的夜明珠熠熠生辉,比起那天沉闷夜晚里的幽幽烛火,犹如天上人间。宫室很大,比他以往住的都要大,但他的心却空落落的。 他和衣而眠,始终都想起他被罚跪的情景,报复一般,知道此事的宫人渐渐消失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尸体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世间出现过。 除了宁纤筠,他没有动她。 宁纤筠的身影一直在他脑子里晃荡,似乎一直在嘲笑他,同时提醒他自己,他狼狈的过去。 到底是爱,还是恨。 萧拂远从未体验过,也没有人教导过他,他还是没有长大,他的人生早在罚跪前就已经湿漉漉,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他不知道。 哪怕他如今二十多岁,回首望去,还是第一眼看见十岁丧母的自己,十岁在宫墙里讨生活的自己。 朱红的砖瓦,映在天边,落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腐烂得太早了,烂掉的地方还没有长好,新的血肉重新生长,可烂肉好肉新旧交替,斑驳后好的也烂了。 腐肉始终剜不去,萧拂远永远都长不成宁知弦那般。 明明他也算是天皇贵胄,一朝落魄,竟然比升斗小民过得还要艰难。 得势之后,他再次看见宁纤筠,宁纤筠对谁的态度都一样,有时冷漠有时又热烈。 好像不是看人,她待人完全只看心情。 身份地位对她而言,有如薄纸,毫无用处。 萧拂远想把人留在身边,永永远远,念头刚一冒出来,他着实吓了一跳。 一连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宁纤筠浅蓝的衣角,宁纤筠头上的珍珠发饰,宁纤筠身上的…… 他全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应该是喜欢宁纤筠的,但有多深,他是半分也不知道。 “筠儿,我想我是爱你的,”萧拂远不自觉说出来,无助地笑出声,“但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宁纤筠,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春日里的桃花,秋日里的白菊,还有宁纤筠倚靠在他身上时浅浅的笑,顺着风在他耳边打转,绕进他的心里。 她会捧起泉水,不会惧怕萧拂远的身份,将水洒在他身上。 往昔的甜蜜一股脑涌上心头,萧拂远陷在回忆里,很难自拔。 宁纤筠压下眼底情绪,再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总有些体己话可以说。 萧拂远不一定是惋惜过去情意,兴许是知道自己已无回天之力,用别样的东西去麻痹自己。 爱可以是审时度势,爱可以是权衡利弊,但爱绝对不是伤害。 萧拂远他爱得不彻底。 “你该仰视我,也该惧怕我,不要觉得我会在爱情里期期艾艾,也不要试图用爱情驯化我,”宁纤筠打破萧拂远的幻想,她眼角挑起,逐渐冷然,让萧拂远抚摸她的肚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沉溺在自己虚假的情绪之中,但别忘了这个孩子,你差点害死了她,只为了你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永远都不要忘记今天,忘记今天我是如何掌控全局。” “陛下我会比你做的更好,我不会构陷忠良,我不会任用奸邪。就这样永远呆在我给你制造的牢笼里,一点点愧疚你犯下的错误,我和你还能熬上很长一段时间的。” 宁纤筠又轻柔地推开自己孩子父亲的手,施施然站起身,日光顺着窗扇打进来,一时明媚无边,明晃晃地耀眼。 日头真好,好到她险些忘记身边的祸害。 知弦还在北疆,介安也在那里。 第32章 她们一定还能相见,还有幼安,她已经遣了她去往北疆,还给幼安拨了几个人,希望她能用得顺手,都是上辈子一起共事过的同僚。 幼安不会觉得烦闷。 “家在迢迢,路又遥遥,一条大河波涛涛,我站在城墙的那一头,看着尘土慢悠悠。” 宁纤筠不自觉哼出一首民谣,日光倾洒在她的眼睫之上,笨拙而又诚挚,在她的脸庞上不住得打旋,似乎要钻进皮肉,和她来场亲密接触。 快回家了。 知弦和知月都要回家了。 她们都在等她归家,等她朝南归家。 第28章 奔赴 “幼安?”姜奉瑜掂量起手中的长鞭,下意识甩出去,趁手得很,“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估计每一个拿到长鞭的人都会这么做,看鞭子在手中挥舞,别样的满足感。 姜奉瑜对宋幼安一见如故,嘴上恨不得编出一系列甜言蜜语来,好讨得佳人欢心。 宋幼安看着姜奉瑜跃跃欲试的样子,唇角勾起:“随你。” 二人在马上慢慢悠悠,甚是自在。 姜奉瑜一身轻巧骑装,完全没有对匈奴来袭的惧怕,她忍不住问道:“幼安,你是如何说服我爹放我出来的?” 她爹可是个老古板,每天不是之乎者也就是逝者如斯夫,没几个新鲜话。 “尊父看似古板实则通透豁达,”前世宋幼安天天能听姜奉瑜吐槽自己的便宜老爹,轻轻笑起来,“我只是对他说奉瑜志不在内帷,才学更不输男子,颇有姜大人年轻时的风范。” 姜奉瑜一惊:“没了?” “没了。” 宋幼安笑起来很是舒然,两个酒窝轻轻点缀而上。 姜易明若真的迂腐,也不会在老师开恩科后,眼巴巴送姜奉瑜去科考,姜奉瑜入围后,又围着姜府放了好几日的鞭炮。 只是他嘴上不说罢了,他有些怕自己家的姑娘在外学坏。 但宋幼安自从敲完登闻鼓后,有点名头的人家都知道她,姜易明就更放心了。 跟着她,姜奉瑜不会有事。 他又念起边疆风沙苦寒,怕姜奉瑜在北疆出事,但天地阔大,姜易明总不能将自家女郎束缚在身边一辈子。 他看着掠过屋檐的几只燕子,雏鸟在窝中嗷嗷待哺,露出圆滚滚的身躯,一时思绪飘逸,沉声两下后,也是答应了。 纵使忧深虑重,纵使难舍万分。 姜易明还是放手了。 儿郎自有儿郎的去处,他老了,是该让姜奉瑜自己出去瞧瞧。 “老头,”姜奉瑜哼笑一声,双腿夹紧马腹,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又神采飞扬起来,冲着天边道,“等我回来给你打几壶好酒。” 微风扬起她的发丝,明媚最能扣人心弦。 姜奉瑜忽然偏头,宋幼安的面孔嵌在她的瞳子里:“我们二人并不熟识,为何向娘娘举荐我?” 她素日来就喜欢女扮男装,在东市游荡,听来的东西也比旁人要多。 宋幼安当日敲登闻鼓,当真是胆子大极。 “一见如故,”宋幼安不多言,握紧手中缰绳,“信吗?” 不为别的,前世能和她说得上话的,姜奉瑜算一个,总是能听到她嘟囔,说什么京都太过无聊,不知何时能把她外放,方便她领略大昭的风土人情。 好一个一见如故。 姜奉瑜笑声愈发大起来,她抚起马儿扬起的头:“我信,你说的我都信。” 她目光落在远处,提醒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红日裹挟浅色的云朵,在群山坐落处升起,有如炽热火球,令人向往,也令人生出追逐的欲望。 “行。” 宋幼安望向兴高采烈的姜奉瑜,同她一道拉紧缰绳,利落应着。 清脆的马蹄声打破郊外的宁静,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奔向远方,只留下一片滚滚尘烟,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不多时,一行雨丝从天空落下,和着尘土,揉搓成一团,渐渐地,雨变大了,很快地面变得愈发泥泞,马蹄扬起,甩到马尾上,显得脏兮兮的。 饶是再皎洁的衣摆,一个不甚都会变得脏污。 那日两军将领相会时,北疆也适时下起雨来,将来在史书中,这场雨一定不同寻常。 在朝堂弹劾宁知弦之时,她和呼兰彻的缠斗得正激烈。 宁知弦在北疆一味专心打仗,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京都掀起如此大的波折。 泥水飞溅在她的长靴之上,奈何靴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出什么。 呼兰彻看着宁知弦远去的身影,拦住想上前的先锋,他摩挲刀背,眼里露出狠劲:“不急,只需要一队人马,剩下的人在这里拦截大昭的军队。” 乞伏措惊讶:“薛峥不是在腹地深处,他会来?” “薛峥不会来的,”呼兰彻将刀背擦到鲜亮后才慢悠悠回复,十分笃定,“数日前他就死了。” 死了? 乞伏措很是震惊,这等密事,大王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转瞬间,乞伏措明白大昭的军队里必然有呼兰彻的人,甚至还可能潜伏在宁知弦身边,他单手点胸:“大王英明。” 呼兰彻吹口气,点了一队。 他对薛峥不感兴趣,一个草莽勇夫,草原里多了去了,比不得宁知弦,他更想折断他的脊骨,更何况宁知弦刚刚还如此羞辱于他。 呼兰彻眼中冒出奇异的光,很是兴奋。 乞伏措看着呼兰彻,瞬间哆嗦一下,回想起大昭的那位年轻小将,突然生出怜惜之情。 惹上谁不好,非要跟呼兰彻结下梁子,不是自寻死路? 希望他能求个好点的死法。 很快,呼兰彻精心培养的骑兵跟随他朝着草原腹地前去,呼兰彻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取得宁知弦的首级,作为礼物送给九泉下的薛峥,或者是说把这二人的头颅放在一块,直接送给大昭的皇帝。 宁知弦伏在马背上,单薄的战袍已被寒风和汗水浸透,不过很快又被吹干,周而复始。 每一次颠簸都摩擦着衣袍底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带来幽微的钝痛感。她的脸色添上少许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踩着马镫,扶翼载着她在草原上飞驰,借着掩体,宁知弦甩掉一部分追兵。 蹄声如雷,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至少有二十骑呼兰精锐紧追不舍,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恶狼。 为首的百夫长用匈奴语不断咆哮,催促部下加快速度,绝不能让宁知弦逃出他们的包围圈。 利箭不时从宁知弦的身旁呼啸而过,死死钉在一旁的枯树或是巨石之上。 扶翼是好马,短暂但剧烈的奔袭不能让它感到疲惫,反而同宁知弦一般扬起斗志。 不能一直这样逃。 宁知弦心念急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地行,这里已靠近黑风峪,大片被嶙峋怪石和枯萎赤杨林覆盖的丘陵地带。 杂草覆盖了大部分路径,此前她曾勘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条路对哪条路。 她猛地一夹马腹,扯动缰绳,扶翼一声嘶鸣后硬生生转折向右。 “回去给你加草料,”汗珠划入宁知弦的脖颈处,很快向下,她的唇角因干燥而起皮,“对不住了。” 千万别跟她死在一起。 扶翼载着她冲入一片乱石坡,坡度陡峭,碎石遍布,马匹的速度骤然减慢。 “他跑不了了!下马!给我全部围上去!” 匈奴百夫长见状大喜,立刻下令。 骑兵们在崎岖石坡上也发挥不出优势,纷纷下马,他们拔出弯刀,大面积包抄过来,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簌簌声响。 宁知弦却在此刻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并未继续向上逃窜,而是一个准备顿时从马背上滚落,借助一块巨大的岩石掩住身形,同时摘下背上那把硬弓。 扶翼通人性,继续向上奔跑,吸引了一部分追兵的注意。 冰冷的弓身入手,宁知弦深吸一口凛冽空气,压住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并且压住心神。 她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破军箭,手指上挫伤不断,搭箭开弓的动作依旧流畅稳定,这是融入她骨血的本能。 第一个匈奴小兵小心翼翼地从岩石侧面探出身子。 “嗖——!” 箭矢离弦,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精准没入他的咽喉,他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便瞪大眼睛向后栽倒。 “在那边!他在那里!” 匈奴人惊呼,数支箭矢射向宁知弦藏身之处,打得石屑纷飞。 但她早不在原地,跟只悄无声息的猎豹一般,利用岩石的阴影和起伏地势快速移动。 第二个匈奴兵正低头查看同伴的尸体,又是一箭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直接穿透他皮帽下的太阳穴。 恐惧开始在骑兵心中扎根蔓延,他们发现在这片乱石林中,他们仿佛正在跟一个幽灵作战,毫无还手之力。 第33章 哪怕他们是草原上最出色的一队战士。 对方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每一次现身都伴随着夺命一箭,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知弦躲在一颗粗壮的枯树后,剧烈喘息着,额角冷汗涔涔,又有雨丝滑落,将她的半数衣袍染湿,肩胛处受到的箭伤因为剧烈的起伏而在此裂开,鲜血汩汩渗出。 她咬牙,再次搭箭。 那名百夫长终于发现规律,怒吼着指挥剩下的人从三个方向同时压上,试图进而压缩宁知弦的活动空间。 就在三名士兵逼近她藏身的巨石之际,宁知弦忽而跃起,站定后不时后退,直接撞入左侧士兵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已然反握的狭长匕首。 是鱼肠,父兄赠予她的杀人利器。 “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那士兵的弯刀才举到一半,就已无力垂下。 电光火石间,宁知弦腰身猛然一拧,利用尸体作为盾牌,硬生生挡住从右侧劈来的刀刃,士兵沉重的弯刀嵌进尸体,卡在骨缝中拔不出来。 就是这点空当,她的匕首快速递出,划过士兵的脖颈,鲜血朝四周喷涌,大幅度溅洒。 正面的百夫长一刀劈来,宁知弦急速后仰,刀剑擦着她的鼻翼掠过,带起的寒风让人忍不住战栗,她顺势后倒,一脚狠狠踹在百夫长的膝盖侧方。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咔嚓声,百夫长惨嚎一声,单膝跪地。 宁知弦翻滚起身,没有丝毫犹豫,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弯刀,用尽全身力气,横向斩去。 刀光一闪,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起,他的脸上还迟滞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滚落在乱石堆里,灼热的鲜血瞬间洒上一地。 死得凄惨。 剩下几个匈奴兵被宁知弦悍勇无匹还有些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彻底震慑住了,看向宁知弦时,从喉咙深处震颤着发出喊叫,竟不由自主地向后溃逃,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马匹,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如死神般的人类。 这谁打得过? 这处吞噬掉他们同伴性命的乱石坡,相信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次踏足。 宁知弦没有追击,她拄着弯刀,身体在摇晃,所幸还能站稳。 呼啸山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脚下还有散落的匈奴人的尸体,她望向远处仓皇逃窜的几个黑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伤痕和血污,眼底伸出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活着回到故土。 这是她给自己下的军令,不可违背。 宁知弦舔舐掌心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润湿她的唇角,但很快又灼痛起来。她艰难直起身,正准备走向山坡。 就在此时,缓慢而又清晰的鼓掌声突兀地在这片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的乱石坡上响起。 节奏平稳,甚至还有几分欣赏的意味,却比任何刀剑出鞘的声音更令人毛骨悚然。 宁知弦身体骤然一僵,霍然转头,目光迅速搜索到掌声传来的方向。 不知何时,乱石坡多了一个身影。 全在意料之中,但不该是这个时刻。 第29章 重伤 呼兰彻身着匈奴贵族独有的华贵戎装,比方才那些士兵还要精良数倍,他未带头饰,墨黑长发恣意散开,拂过他深邃立体的面容。 鼻梁高挺,他的眼底同样鸦青一片。 呼兰彻用略带慵懒以及审视猎物的态度,扫视宁知弦。 腰间悬挂的华丽金刀被他拔出,在指尖把玩,呼兰彻就这样随便坐在岩石上,一条腿曲起,手肘搭在膝上,方才鼓掌的双手还随意交叠着。 宁知弦进入比方才面对围杀时还要更加极致的戒备状态,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一张姣好人面上不带任何鲜亮情绪。 尽是肃杀。 呼兰彻居然一直都在这里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被斩杀大半,看着他们分崩溃逃。 “精彩,真是精彩,”呼兰彻开口即是一句字正腔圆的大昭话,还带点京都的口音,他的语调悠缓,如同在与多日不见的老友品评一场演出,“宁世子不愧是镇国公府的儿郎,绝境之中,反倒能爆发出猛虎噬人之威,我这几个不成器的部下,死得不冤。”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动物。 宁知弦细细打量起呼兰彻来,如此视人命为草芥的兵帅,根本不配带兵。 接着,呼兰彻看向宁知弦身上的伤口,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不过,世子您如今……还剩下几成力气?” 又有几分气力可以和他缠斗? 他本就没打算直接和宁知弦正面杠上,不如车轮战来得实在,好好消耗掉他的体力。 宁知弦没有回答,而是重新调整一下呼吸,将身体气力再次均匀调配,手中的短刃横在胸前,她做出一个无懈可击并且可以兼备防御和进攻的起手式。 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下,此刻的她,宛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亦或是一柄出鞘多时的剑,只剩下冰冷的战意。 只是弓弦拉得太紧,会骤然崩掉。 剑身穿过太多人的咽喉,也会成为一把废铁。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成为一张废弓,一把残剑。 呼兰彻看到自己的敌人露出这副模样,眼中的玩味更深了,难以言喻的兴奋在四肢百骸内游走。他轻轻一跃,悄无声息落在乱石坡上,利落地向着宁知弦缓步走来。 每一次的咯吱声,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并且碾了碾。 “薛峥是个蠢材,死守他口中的忠义,我估计他最后会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能留个全尸都算好的,”呼兰彻的话语跟毒针似的,朝着宁知弦最在意的地方刺去,“宁知弦你甘心吗?大昭那个疑心病的皇帝,他猜忌自私,值得你为他卖命如斯?” 疑心病。 呼兰彻确实没说错,身在局外,他可以比旁人得到更加细致的分析。 宁知弦眼眸微阖:“我护卫边疆,不只为他一人。” 比起忠君,她更爱国。 呼兰彻最后在离宁知弦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这个位置,对他们而言,是最佳的攀谈距离。 “你不知道吧,”呼兰彻眼底的讥诮愈发沉,他想向宁知弦揭露一个事实,“我的人告诉我,有人想构陷你,在你为他们洒热血的时候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刀,好让你死在北疆,所以你还要拖着残魄之躯回去自投罗网?” 若说先前呼兰彻单纯只想弄死宁知弦,那么现在他的想法消去不少。 他可不是大昭的皇帝,昏懦无能。 宁知弦是天生的将才,与其死,还不如归入他的麾下。 呼兰彻,他惜才。 “归顺于我,”呼兰彻伸出手,话语间缀着丝丝蛊惑,“我可以给你薛峥给不了你的荣耀,给你萧拂远给不了你的信任,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无谓的猜忌之中,也不该葬送在那些蝇营苟苟之辈手中。” 不值得。 他的中原话学得不错,中原的道理还运用的一套一套的,不知是不是浸润中州书籍里许多年。 宁知弦终于开口,声音因受伤和力竭而沙哑,但她很是斩钉截铁:“呼兰彻,要战便战,没必要废话连篇,我还没有软到需要靠敌人来施舍尊严。” 她的额头处绑着一层白布,束发用的丝带原本牢牢盘在发间,经过多时的厮杀,已经松上不少,垂在脖颈后侧,正在风中肆意飘动,时不时飞舞到她的面前。 甲胄边缘的红色披帛也染上不少鲜血,红得发烫。 比起萧拂远,呼兰彻更能看出宁知弦身上的价值。 他早就料到宁知弦会说什么,越发跃跃欲试:“无妨,我会打到你同意为止,你拒绝一次,我就砍掉你的一根骨头,看看是你先求饶,还是我的刀先被磨钝。” 如果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对话就能令宁知弦改投阵营,那么呼兰彻也不会高看他几眼。 他也知道武将的骨头有多硬。 呼兰彻想用根锁链穿透对方的琵琶骨,最好一路让宁知弦被他牵回王帐,狠狠磋磨掉他周身的锐气。 他很是喜欢别人臣服于他的感觉,让他们面对他时都忍不住牙关战栗,不得不去贴在他的鞋面,伏地求生。 周而复始的惊惧,会让猎物愈发疲软,让它的神经时刻绷紧,这样才会在最后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宁知弦,我要你成为我的一条狗,一条只会供我驱策的烈犬。 转瞬间,呼兰彻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鬼魅般的速度。 金刀还未出鞘,他并指带刀,直切宁知弦的咽喉,点点试探里又是藏不下的杀意。 宁知弦早有防备,拧身错步,鱼肠划出的弧光格向呼兰彻的手腕。她显然是强弩之末,但搏杀的本能早已刻入骨子深处。 刀背与手臂相互碰撞,发出闷哼的动静。 宁知弦的手臂发麻,她踉跄向后跌退数步,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喷溅而出,宛如点点红梅。 第34章 呼兰彻的身形也只是微微一晃,即刻站定。 “只有这种程度了吗?真是……令人扫兴,”他摇了摇头,再次逼近,“你也不过如此。” 站着说风凉话罢了。 宁知弦多日奔袭,斩断匈奴王庭粮草供给线不说,方才还和呼兰彻的精锐搏杀一番,相较呼兰彻的状况,确实凌乱不少。 旧伤还在,新伤不断。 她抹去嘴角血渍,执刀的手微微颤动,她似乎没多少时间了。 宁知弦高声,尽量不让自己的声线发软:“我原以为匈奴王庭有多大的能耐,为了我这么个区区副将,出动这么多人马,要是最后还是不能擒获我,那才真是闻世笑柄。” “至于你呼兰彻,”宁知弦双目透亮,但脑子疼得厉害,她强撑着说出,“我不会降你。” 她的唇角微抿,胸口接着剧烈起伏数次,再次调整握着鱼肠的力度。 整张脸也是吓人的死白,血色尽无。 宁知弦在心中叹口气,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狼狈到离谱,但又能怎样。 呼兰彻有意给宁知弦调整的时间,他挑眉,步子悠悠。 乱石坡上,两道身影再次碰撞在一起。 金刀仍旧没有出鞘,呼兰彻仅以刀鞘和拳脚,就可以轻松化解宁知弦拼尽全力的攻势,每一次的格挡和反击,都能让她身上的伤势加重一分,还震得她骨头生疼。 一场力量悬殊,近乎凌虐的对决。 宁知弦的意识在剧痛和僵冷中不断被侵蚀,呼兰彻的攻击如同狂风骤雨,戏耍远多于杀戮。 他想做什么,她全都知道。 让她跪地求饶,让她摇尾乞怜。 她不接受,永远都不会。 再一次沉重的碰撞,宁知弦手中的鱼肠终于脱手飞出,她的虎口崩裂,一派鲜血淋漓。 宁知弦整个人恰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恰好撞在一处陡峭的乱石坡边缘。 “噗——”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发黑,腥甜迫不及待地涌上她的喉间。 转而映入眼帘的,是呼兰彻带着残忍玩味的身影。 他离她越发近了。 呼兰彻的金刀终于出鞘,却不是为了战斗,他优雅地用刀挑起宁知弦的下颌,迫使她对准他的双目。 “怎么样,小将军,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见宁知弦始终不肯同意,他打算送她一身残骨。 宁知弦耳朵里嗡鸣声四散,她感觉自己的耳膜处都有血在晃,她吞了吞血沫,无声轻笑:“不怎么样——” 呼兰彻用金刀将宁知弦的脖颈挑高,他掌握着分寸,同时看着刀刃划破皮肉,血液一点点浸润刀面,继而流淌到地面。 “宁知弦,骨头硬是件好事,但硬过了头,就是蠢,还是不打算归顺于我?” 宁知弦脸上血痕交错,声音不大:“我这辈子,信的东西不多。” 可一旦信了,就是信了。 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呼兰彻后方,顺着这个方向,会抵达她所驻守的雁门关。 无数将士的身影不断倒下,层层堆叠起来,又一寸寸埋入土里,渐渐和大地融为一体。成为春肥,来年百姓踏足之际,又能够重新托起他们的步履。 如此一来,也是甚好。 她轻轻吐出这么一句,不再有任何气力:“所以,我死也不会降。” 宁知弦的瞳子逐渐失去焦距,涣散起来,她的意识却还在试图抢救。 绝对不能落在他的手里,绝对不能。 呼兰彻眼眸中流露出满足的快意,随着他力度的增加,刀刃没入更深:“能与我厮斗至此,宁世子,你在大昭足以自傲了。” 宁知弦发不出声来,有如吞吐刀片。 就在呼兰彻伸出手,打算先敲碎宁知弦的琵琶骨之时。 宁知弦藏在身侧的右手霍然扬起,她看似瘫软,实则早就准备好了,指缝间赫然紧捏着一片狭长锋利的金属碎片。 一截断掉的弯刀碎片,不知何时被她藏匿,等待唯一可能伤到对方的机会。 碎片直直刺入呼兰彻毫无防备的脖颈。 快、准、狠。 一如宁知弦本人。 呼兰彻瞳孔不由得一缩,他万万没有料到宁知弦身陷如此境地还能送他致命一击。 突至的危险感让他头皮发麻,千钧一发之际,呼兰彻凭借野兽的本能猛地向后仰头。 断刃没能如愿没入他的脖颈动脉,却依旧狠狠划过呼兰彻左侧下颌,一道细长而深刻的血痕瞬间浮现,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来,沿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不多时在他的衣领处晕开刺目的猩红。 他上次受伤还是什么时候? 想法在呼兰彻脑海里恍惚出现,也给了宁知弦片刻喘息时间。 她用尽全身最后残余的气力,猛地向坡下一蹬,身体借着撞击的力度从稍显复杂的地势急速滚落,沿途全是布满尖锐碎石和枯枝的陡坡。 很快,她就消失在坡底浓密的枯草从和乱石堆里,只留下一道狼藉的滚落痕迹。 呼兰彻脸色阴沉地扫视陡坡下方,风声似乎又大了不少,他侧耳细细听起来,除了风声,好像再无任何动静。 那么重的伤,又从那么陡的坡滚下去,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呼兰彻简单处理伤口,可指腹一摸向伤处,心底便是收不住的寒凉。 他神色晦暗不明,根本不想接受自己竟然着了道,还是个濒死之人的道。 呼兰彻沿着宁知弦滚落的痕迹,谨慎地向下搜寻,一边吹响骨哨,哨声混在天际之中,迂回曲折。 王庭的骑兵很快就会抵达。 坡底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散落着之前战斗中被宁知弦杀死的匈奴士兵,血迹呈现出怪异的斑驳。 呼兰彻扫过每一具尸体和可能藏人的角落,仍未能找到宁知弦的踪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绝不相信宁知弦还有能力可以自己离开,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 藏在尸体当中。 呼兰彻缓缓走过去,靴子踩在地面上,瞅准一具尸体,用金刀刀鞘敲击尸体的臂膀。 冰冷,僵硬。 活要见人,死,总要有一个确凿的凭证。 他弯下腰,一只手粗暴地拎起尸体的头发,金刀在另一只手上利落向下一划,割去他的左耳。 呼兰彻的人不多时到达此处,为首者半跪行礼。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尽快起身:“割掉此处所有人的左耳。” 于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呼兰彻低声自语一句:“可惜了。” 不知是在惋惜宁知弦的才华,还是在惋惜一场未尽兴的猎杀。 随即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风声重。 宁知弦不在此处,呼兰彻可以确信,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宁知弦逃了。 很是不错,那么他们一定还会再度见面,完成这场未结束的厮杀。 他等着这么一天。 洼地重归死寂,风声呜咽而过,穿山掠原。 遍寻不到的宁知弦此刻疲惫至极,虽说先前的部分疲惫是她主动演出来的,但此时此刻,她是真得累了。 她早就料到呼兰彻会截杀她,断刃也是提前想好的计策。 她好像沉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全身都是尖锐到极致的痛楚,足以让她死死晕厥过去,可也像一根细微的线,勉强维系她一丝飘渺的生机。 她还会活着吗? 还能活着回家吗? 这一世,她还会死于恶名吗? 一切不得而知,但对宁知弦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君臣死社稷,无可厚非。 唯有一人,她挂念至极…… 也愧疚……至极。 终究是她多思了,她好像说不出话了。 好多血沫,好多血沫堵在她的咽喉里,咽不下去。 好多……好多…… 好疼啊,阿娘,好疼好疼,你给我吹吹好吗。 阿娘……我疼…… 第30章 使诈 主帅驻扎的帐篷内,何非正在沙盘前踱步,脸上愁容未展。 他和薛主帅已经数日未曾通信,留守后方的他总是能察觉到军中的那点若有若无的躁动。 军心不稳啊。 这也怨不得将士。 和匈奴王庭的对峙本不该如此狼狈,即便占据上风,也断然不会节节败退至此,在主帅派给宁知弦一支精锐小队后,一切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宁知弦和他的人马,如同泥牛入海,到现在都没个确切的消息传回营帐。 如何不令人心急如焚。 “报,京都来人——” 帐外传来亲兵的通传声。 何非依旧盯着沙盘,在脑海里分析起局势来,并没有丝毫分心。 京都来人? 他随口应道:“何人?” 第35章 “是……两位女子。” “女子?” 何非忽然抬头,京都派来两个女人,什么意思。 雁门关可不是什么好地儿,若是她们身娇体弱,他可不想安排人手照顾她们。 何非大步踏出帐外,就见宋幼安率先下马,她的动作利落,一瞧就是骑过马的。 姜奉瑜紧随其后,下马后牵好马的笼头,顺带给马儿拂了下毛发。 见此情状,何非对自己适才的想法提出质疑,说不定是他想错了,战事焦灼,圣上没必要无的放矢派来无用之人。 他是得到了信鸽消息,说会从上京城来一队人马,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人中先到的会是女子。 宋幼安风尘仆仆,斗篷边缘沾满泥泞,膝盖处的衣料早已磨破,她摘下遮风斗笠,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朝谏过后,宁纤筠没多久就向萧拂远要了道恩旨,准她派人前往雁门关督军,她和姜奉瑜先行一步,一路上靠着驿站补充供给,一时间比其他人还要快上两天。 “贵妃娘娘谕旨,”宋幼安看见何非,上前两步,顺手拍去身上尘灰,“需要镇国公世子宁知弦亲自接旨。” “宁知弦此刻不在帐中,”何非眉头紧锁,对上宋幼安的瞳孔,“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北疆地远,来往都通过信鸽传递消息,宁知弦的信鸽也失去踪迹多日,再没有往营帐带来任何一条讯息。 听得宋幼安瞳孔微缩,转身欲走的动作顿住,她急声追问:“她最后出现在哪?” 前世之事已成遗憾,这一世绝对不能让其再度成真。 何非的话听得她十分的不安。 “吁——” 远处传来少许杂乱的马蹄声,人人皆是伤痕累累,为首的竟然是宁知弦麾下的张泽,但并没有副将左雁的踪影。 张泽滚鞍下马,对着何非凄然一声:“将军和我们走散了。” 他脸上还有些血污,想必是在归途中,还是和匈奴对上了。 时隔多日,何非首次得到这支小队的消息,看到张泽脸上的颓废,连忙追问:“左家那小子呢,他怎么没回来,还有宁知弦怎么跟你走散了?” “大人他……想孤身引开呼兰彻的主力骑兵,我们便跟他断了联系,”张泽险些落下泪来,别样的铁骨柔情,“左将军为了我们……也力战殉国了。” 有如惊雷砸地。 宋幼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双唇抿成一条苍白直线,她的牙尖磨开道口子,正丝丝缕缕往外冒血水。 她盯着张泽,沉声道:“宁知弦最后在何处和你们分开,立刻带我去。” 连日的奔袭,宋幼安更需要休息。 姜奉瑜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并没有出言阻止,而是递上令牌,语气沉稳:“何将军,我等有督军之责,有关军务细节,还需要与您即刻详谈。” 何非完全能理解宋幼安的急切,若不是他身负坐镇重任,只怕现在他就会亲自率兵出寻。 他对宋幼安又改观不少,也是多了点敬佩:“有劳督军大人,敢问大人姓名。” “宋幼安。” 何非侧身对着张泽:“张泽,你熟悉路径,不如带着几个兄弟再出去,护卫宋大人前往搜寻宁知弦下落,务必保证宋大人的周全。” 张泽抱拳领命,他顿了顿:“将军,和我一同回来的将士们多有疲惫,不如让他们留在军中休息,只我一人领队骑兵前去即可。” 得到何非允诺后,何非低垂的眼珠里却掠过异样的神色。 寒风作响,又是一路颠簸来。 张泽领着宋幼安等人,绕开正面战场,沿着条隐蔽而崎岖的小路向苍苍河谷方向疾驰。 一路上,他都有意向宋幼安描述当时遭遇的惨烈战事,言辞又极为恳切。 宋幼安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又在不断搜寻,不肯放弃任何踪迹:“你和宁知弦就是在这和你分别的?” 不知为何,她看张泽总觉得不顺眼。 是她想多了? 跟前世不同,宁知弦没有和呼兰彻对上,陈云深也被揪出,霍翀等人也关押候审,纵使军中再有细作……应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真的是这样么。 宋幼安揉揉太阳穴,尽力让自己多保持几刻清明。 越是深入河谷,这支小队越是四散开来,张泽一直跟在宋幼安身边,不自觉将她往隐蔽之处引。 错落的杂草树木遮住视线,也似乎在缓慢阻隔众人之间的联系。 宋幼安心中的疑窦在慢慢发芽生根,张泽所有的路径过于迂回,且似乎有意避开几处可能发生战斗的区域。 “宁将军当时让我们速速离开,他向着断魂崖方向去了……那里地势陡峭,怕是……” 张泽叹息着。 宋幼安听后,眉头开始微微蹙起。 宁知弦当真会在此处和他们分别? 霍翀驻扎在军中的细作或许不止一个,张泽兴许就是遗漏的一个。 宋幼安不动声色,缓缓拉开和张泽的距离:“听闻将军是江州人士?” 江州风景优美,离上京城也近上不少。 张泽不知宋幼安忽而问起他的老家,也不知她有何用意,只是顺着答道:“大人怎么知晓,我老家确实在江州琼山。” 宋幼安客气着:“我曾经去过几次,也很是喜欢。我是九江人士,和左将军是同乡。” 张泽惊讶道:“大人和左将军有些交情?” “那是自然,我阿娘和殊之的阿娘是手帕交,”宋幼安扬起头,衣角飘飞,目光中似有追念,“我此行有一半是为了他。” 左雁字殊之。 她一副对情郎思思切切的模样,还真能唬住别人。 张泽还真没料到宋幼安会和左雁有如此交情,他可从来没听左雁提起过他还认识什么小娘子,一时好奇起来,顺口又多说了几句,心中对宋幼安的警惕又降低些许。 若是京都来得是个雷厉风行的,张泽可没那么容易被套话,但若是个借公务缘由来寻郎君的,那便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不过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无足为惧。 言多易错。 一番对话下,宋幼安意识到自己先前发现的,大抵是不会错了。 宋幼安眸子一晃,想起前世诬告宁知弦的卷宗中,一排红色手印中,跟在苏泽川三个字下的正是江州琼山。 她虽说不是过目不忘,但那些卷宗,宋幼安日日研究,可谓是烂熟于心。 宋幼安打不过张泽,她目测过后发现,如果她大声呼唤,根本等不到随行士兵前来,恐怕眨眼间就会殒命于此,而且张泽的架势看起来压根不想放过她。 她假意问起张泽下一步方向,趁其不备,猛然策马冲向另一片悬壁。 骤然拉开的距离也令张泽警觉,他疾呼,还在装着:“督军危险!那里可能会有伏兵!” 已然阻拦不及。 几乎在同一瞬间,宋幼安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弩箭上弦的微小动静。 电光火石间,宋幼安猛地侧身翻滚下马。 一支短弩箭擦着她的臂膀射入地面,借着层层枝叶,给宋幼安抵挡不少冲撞来,但是还是给了她一身擦伤。 毕竟是从马上直直摔下来。 登时间,她抽出腰间软剑,踉跄几步迅速起身,剑尖直指张泽:“你果然是细作。” 张泽停在原地,比划几下,认清楚周遭环境后,也看得出宋幼安压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再有任何顾虑:“宋大人,是又如何。” 他轻松抬起弩箭,打算再给宋幼安来上一箭。 宋幼安捂着胳膊,手中软剑垂在地上,大抵是明白自己已无回天之力,露出释然一笑,脸上闪过半丝悲戚,似是在请求:“至少让我死之前知道左雁在哪,好吗——” 尾音刚落,几许清浅白气从她口中冒出。 好让她死个明白。 有了刚才的攀谈,张泽防备渐消,意识到面前女子就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都快死了,在这样情势下,居然还念着别人。 他用冷冷的箭矢对准宋幼安的心口:“左雁早就死在西处水潭了,你下去正好可以和他一起做对野鸳鸯。” 宋幼安低声,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后,再不见笑容:“那宁知弦呢?” “他会死在乱石坡那儿,”张泽不想再跟宋幼安多费口舌,“早点送你上路——” 呼兰大人早前和他通信,指使他在最后几日将宁知弦往西边引。他们和宁知弦分别后,在回营帐的路上被一队匈奴冲散,他也是用此招杀了左雁,而后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和剩下同僚汇合。 宋幼安不带躲避,她放下手中软剑,重新勾起的笑容内不见狼狈。 见此情状,张泽反倒不敢放弩了,警惕心四起。 她是要做什么? 她怎么不带怕的? 第36章 宋幼安高声:“奉瑜,出来吧。” 连带两声“咻”,利箭从两侧的岩石和枯木林中疾射而出,穿入张泽后背,还有一支打在马臀处,马儿吃痛,直接将猝不及防的张泽狠狠摔下来。 不等他挣扎起身,两侧密林里跃出几位将士,死死将他按倒,卸掉他的关节后,用牛筋绳给他捆个结结实实。 正是何非的亲兵,他们早就根据宋幼安的暗示和姜奉瑜的接应,悄然绕近此处设下埋伏。 待宋幼安上前,软剑搭在张泽喉间,在他脖颈处按出血丝。 “呼兰彻是许了你高官厚禄,还是什么别的?一个一个都上赶着给匈奴卖命,让你不惜背叛同泽。” 宋幼安神色厥冷,完全没有之前期期艾艾的模样。 张泽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刚刚的一切都是在诓骗他。 何非更是大步向前,脸色铁青,一脚踹上试图挣扎的张泽身上,怒喝道:“叛徒!” 张泽面如死灰,瘫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冷静自若的宋幼安:“你早就怀疑我,方才都是故意诈我?” “左雁一事我只是猜测,”宋幼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想到还真有你的手笔。” 前世被冤死在北疆的将士并不只有宁知弦一个,所有的卷宗都由她过手。 张泽咬紧牙关,还想顽抗。 何非拔出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相比宋幼安,何非没有半点温柔:“来人,将这叛徒押回去严加看管,一队人跟着姜大人去寻左雁的下落,另一队则随我和宋大人,即刻赶往黑风峪。” 风声更急,宋幼安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直直冲了出去。 第31章 残魄(上) 天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凉了。 雨丝落在宁知弦脸上,砸上去,顺着她闭合的眼睫流动。 她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 雨渐渐变大,从她的伤口处涌入,阵阵痛意之下才给了她点知觉。 咚咚咚,雨点不再细小,犹如倾盆而下,宁知弦更该起身了,她能感觉到腰腹一侧的伤口在崩裂,血液混着雨滴正在身下蔓延。 鲜红一片。 她合该起来。 忽而间,宁知弦发觉雨点似乎小上不少,可仅仅局限于她面上几寸,耳边仍能听到风声呼啸以及雨点敲打在某处的动静。 这是为何? 她吃力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哪里是雨小了,是有个老者正笑眼咪咪地看着她,他身上裹着层旧蓑衣,外层被雨水浸透,从叶片脉络往下滴,恰有两滴落在宁知弦的手心。 哪来的老人? 宁知弦疑惑,想出言提醒这位老人注意安全,小心游荡的匈奴。 “哎哎哎,你个女娃子别乱动,”老者急忙制止,指着欲要放白的天空,“看,快要天晴了。” 他话音刚落,原先纷乱的雨点也小起来,还真有要停的迹象。 他是谁,手一指雨就小了,挺妙。 不过,他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宁知弦刚要问,还在困惑自己是不是穿了套女装出来,要不然怎么被旁人认出她的女子身份的。 素来用于修容的药泥还有膏药,经人特制,遇水不化,她的妆面应该没有消去才是。 “好孩子,”老者似乎能看透一切,颇为和蔼,“我认识你的师父。” 等到雨真的停后,老者扶着宁知弦起身,知道她片刻前才经历了场厮杀,正是累极倦极的时刻。 宁知弦嘴唇轻动:“我该唤您什么?” 他认识我的师父,普慧主持。 老者笑而不语,身上的蓑衣也被他揭下,放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草叶不知道裹去多少雨水。 宁知弦皆安安静静看着,她从老者身上察觉不到半分恶意,或许他真的是师父的旧友。 她鲜有的乖巧以及沉静。 老者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灯,拿起火折子接连点了两三把都没有动静,他又捣鼓好几下,以为是它被方才的雨水淋湿,渐渐地眉眼凝出几丝愁容。 不好的征兆。 “我来吧。” 看得宁知弦想试试,可火折子一到她手,她轻轻一碰就燃起火焰,压根不像是被淋湿的样子。 火苗一簇簇跃动,跳脱极了,瞧起来别提多有劲。 宁知弦:? 老者一摸脑袋,恍然大悟:“哎呦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 这灯,得让宁知弦来点。 宁知弦一愣一愣的,在老者的指挥下将油灯点上,小小的烛火顺着油绳攀爬,不多时伏在油面上,不知为何灯亮后,宁知弦胸腔中的气力都恢复不少,就连四肢百骸都多上不少轻松。 她看着油灯,也笑起来,只不过比之以前要浓上不少,让人看着也分外舒心。 小巧的油灯捧在她的手心,烛光打在她的人面上。 其实宁知弦的妆容早就花了,被雨水冲刷后,属于她的那张脸终于得见天光。 春风面,两条眉毛细长,腮帮子上的一抹红晕浅浅缀上,像块不是纯白的透玉,整张脸又像是站在枝头上单薄的栀子,寥寥几笔尽是此韵。 并不孤傲,北风呼呼招个手,她就能从枝头跃下。 十八岁最为恣意的年华,虽不说宁知弦是否迷恋胭脂水粉,但得都让她自己自由选择。 宁知弦男装时的那张脸和现在相差不大,不会叫旁人认不出的。 最好认的就是那双永远充满蓬勃朝气的双目,那里面的火,永远熄不掉。 “好孩子,答应我件事,”老者眉梢扬起,粗粝的大掌抚上宁知弦的手背,很是郑重,“领着这盏油灯往南去,一直走下去,要是看到座桥,有个妇人会唤你,说要给你碗汤喝,不要理睬。” 妇人?汤药? 宁知弦脑子晕乎乎的,北疆会有桥,还会有妇人施汤? 她怎么不知。 但她很是听话,乖乖起身,对上老者浑浊的双目时,又让她无端想起自己的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现下可还安好? 老者气息越发弱了,发黄的眼珠下多了丝不易明晰的怜惜:“记住不要让灯灭,也不要把你的灯给旁人,好吗?” 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落在风里,一下就没了影。 去吧孩子,赤着脚走去黄泉口奈何桥,哪怕你的双脚尽是血沫,哪怕你的双手执不起长剑,都要去的。 只要能骗过阴间鬼差,骗过十方阎罗,你就能活下去。 你的命数是该变了。 在他眼中,即便宁知弦现在早已十八,他还觉得宁知弦是个需要人疼爱关心的小辈。 宁知弦额角的黑线骤然浮现,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处,可她本人却全然不知。 “嗯。” 她轻轻应下,仅仅是低头瞧了眼油灯的空当,老者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 宁知弦还想唤一声,发现脚底传来浅浅的痛意,她居然没有穿鞋子。就连身上也不是一贯的骑装盔甲,是副女儿家常穿的轻软纱绸,许久都没这般轻便。 让她恍若隔世。 她这是在哪? 但只要宁知弦试图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脑子就跟炸开一般疼,疼到让她难以思考。 宁知弦颔首,那便先护送这盏油灯南行。 她踱步,因着身上的伤走得并不快,明明天上下起雨来,可地面并无半分积水,洁净如新。 赤脚踏上去,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有如踩在柔软的新泥之上。 油灯一直亮着,有时燃得旺,有时又小起来,忽明忽暗,没个定数。 宁知弦用手掌拢起火苗来,目光柔和。 生灵的气息顺着她的脚心蔓延向上,一股暖意不懈升起,连接上胸腔里的那颗不断跃动的心。 我是谁。 我要去哪。 一切都不得而知。 长发披散而下,裹在宁知弦的腰身,像昂贵的纱绸,又像农女织出的粗布麻衣,一切都是一样的,一切又都是平等的。 她的发,她的足,还有她的眉眼,都在柔风中荡漾开来。 南行,该当南行。 了得身前身后事,可怜白发生。 树木葱茏,鸟雀走兽,沿途中风光尽览,生色无尽。 按照宁知弦的性子,总得四处观望几番。可她眼中只有这盏灯,也唯有这盏灯。 渐渐地,视野所及之处混沌起来,鸟雀不再嬉闹,寂静涌上心头。 她的足底是片长久的冰凉。 惹得宁知弦终于肯抬眼看向别处。 宫瓦楼舍,积雪簇簇,高墙围在她的身边,梳着高高发髻的宫女执灯从她身边而过,仿佛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人。 她这是又去了哪? “急报,劳烦奏请皇后娘娘。” 有一人携着风雪而来,她不知到了多久,宫门前手中还提着灯,火光微弱。 她身上是宁知弦未曾见识过的服饰,但用银线织就的凤苕她却识得,朵朵华丽。 第37章 银钗搭在那人的发间,银装素裹下分外妖娆,她眉间的红痣点点,恍若落梅。 深夜前来,或有急事。 宁知弦想看清她是谁,却只能先闻其声—— “臣请奏彻查统载十四年宁知弦被诬一案。” 一晃眼的功夫,朱红宫门由内打开,宫女迎着她,那人抬脚便入,只留下地上的脚印,雪面积压出一层来,和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格格不入。 不多时,宫室内传来她的声音,字字有力。 宁知弦顿在原地,有些意味不明,但心中触动万分。 她口中……是谁受诬了? 雪还在落,发出噗噗的动静,霜雪压垮一侧的枯枝。 宁知弦捧着油灯,继续在寂静宫墙内穿行,朱雀殿、未央宫,小径幽深,她赤着脚步履缓慢。 我本无忧人,生发蓬莱间。 她又忽而止步不前,素色的袍子长至她的脚踝,堆叠而上,风一吹便是阵阵雪浪。 哦。 原来是她又听到那人的声音。 “我是统载十六年的进士,是娘娘您的门生。” 伴随茶盏砸地的声响,看来里面的那位娘娘,她动气不小。 宁知弦主动将视线投射过去,烛火从她的掌心蹭过,她还是全然不知,直到袖口处被烧穿,留下黑色的印记,她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 何苦来。 为一人如此,值得吗? 人已经死了,你为她做的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紧接着,潮湿气味从她鼻尖蹿来,就像从头到脚被人泼上泥土,好像还有人往她嘴里塞了块铜钱,以便压住她的喉舌,让她死后有冤不可伸,有情不可诉。 这块铜钱,好涩,沉沉地按在宁知弦的舌头上,压出略深的口子,她好像真得不能开口说话了。 那便不说了吧。 宁知弦安安静静闭上双眼,任铜臭长满齿间,渗入她的肌肤纹路。 一夜之间,铜臭孜孜不倦地和骨质抢夺空间,在大大小小的骨头上完成生长,一寸寸腐蚀。 当最后一块骨头断裂之时,世间便再无宁知弦。 可不知为何,铜钱却被人取出,得见光亮的那一日,上面的污渍被人用指腹轻轻擦去,又转而浸入溪水之中,一洗污秽。 待铜钱被重新举起后,宁知弦竟意外发现自己成了那颗铜钱。 此刻的它,早已饱经风霜。 铜钱辗转于数人之手,女人的手,男人的手,或柔或重,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完成一场接力赛,而比赛的终点,即是上京城。 又进了某人的口袋。 宁知弦依旧不声不语,她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 她和别的铜钱在一起敲击,持钱的主人每日会取出两三文,她有时希望她会被取出,有时又在贪念这温柔乡。 最终,只剩下她一枚铜钱。 一夜风高,还是一场不深不浅的雪。 她的主人似乎很是忙碌,弯下腰在挖什么,还有些费力。 宁知弦突生好奇,一个咕噜,从口袋的缺口处滚落,她好像看清了竖在那人脚边的竹竿,长长的红缨在空中飞扬,亦是在月下飞扬。 鲜亮无比,她长久不再跳动的心久违地热烈起来。 她想变成驰骋在原野上的风,想变成山岚触及不到的云,但望向那人时,所有的心思都被收拢,她只想呆在她的身边。 在她的正前方处,是座孤坟,被简单处理后衣冠坟冢。 那人的十指里沾满泥土,食指根部还带有血丝,她站在月下,神情凄凄。 宁知弦这才发觉,原来她和那日请奏的女官乃是同一人,只是眉间尚无那点灼人红痣。 孤坟荒颓,寥落于旷野雪风之中,若是没了这系了红缨的竹竿,别提有多凄凉。 那人见铜钱滚落,呵出一口热气,用指尖轻轻捻住,沉思片刻放在孤坟面前,捧上点土压实。 宁知弦骤然看见那人的眉眼,沉静雅容,还有几分生色,通身都是股不弱的气势,只是用粗布衣衫掩盖,潦草不发。 该是个妙人。 放下铜钱后,她缓步离开,留下深色的背影,很快又融入纷乱雪景之中,再无踪迹。 天地阔大,谁都有谁的去处,没有谁和谁是终生一道的。 宁知弦望向她远去的身形,愁绪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她突然想嘲笑起自己来,她到底是谁? 是暖阁里待嫁的向往情爱的新娘,眼见耀眼夺目的凤冠落在她的发间,眼见昂贵的珠钗首饰插在发髻当中,她抹着胭脂水粉,哼着歌谣,走向未名的远方。 又或是田野里终日劳碌的农人,不嫌疲倦地扛着农具,在一亩三分地里挥着锄头,不时骑在老黄牛身上,一顶草帽卧于天地之间。 兴许都不是,她摇着折扇做她的王公贵族,骑着匹好马在市街里游荡,做一回风光无限的恣意少年郎,只求一刻的凭心而动。 便也足矣。 宁知弦又自嘲起来。 她是不是罪无可恕,是不是罪大恶极,要不然怎么许久都没有被送去投胎? 可她还在想着,脑子里依旧是不断的空白。 苦思冥想之际有三个字陡然冒出,直接冲出她的喉舌,冲出她紧闭的牙关,化作白气在世间游荡。 这三个字即是—— 宋、幼、安。 心心念念的宋幼安。 铜钱应声从中间裂成两块。 宁知弦轻声一笑,嫁女掀开盖头,农人扔掉农具,她也撕了折扇,弃了那匹好马。 人世凄惶一趟,不拜神佛,不问归路,只求洁净一场。 冬日里的雪,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 第32章 残魄(下) “那个你,该醒醒了。” 一道女声跳进宁知弦的耳膜。 宁知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捧着油灯走了许久,还真有个妇人正在桥边熬粥。来往的行人大多身着白衣,捧着那碗热粥边走边喝。 热气从粥里冒出来,看得她也想来一碗。 白无相盯着面前刚来的新人,忍不住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结果发现这个新人好像少了几魄,由着这个原因,不仔细看着,她的神他根本抓不住。 也难怪,人显得有些傻,但只要不打扰轮回转世就行。 白无相将鞭子别在腰间,又去会别的新人。 “来来来,快来登记,”黑无相声音粗犷,将露在外面血红的长舌头放入口中,“登记好才能走。” 宁知弦被几个人推搡着,正巧到了黑无常跟前,黑无常很是不耐烦,朱笔不断圈出一个个名字。 “身份。” “将军。” 她还要再说上几句,结果被个女子直直给拽回来,黑无常欲要起身,那女子借着一瞪,结果瞪得黑无常不敢有别的动作,只得改口:“下一个。” 宁知弦被徐隐青拉到一旁后,身上的钳制才松开。 “你,学聪明点,”徐隐青上下打量起宁知弦,最终目光放在她手中的灯处,“在这儿别轻易报自己的姓名。” 听得宁知弦不解。 徐隐青经验老道,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呵了声,她冷着脸问道:“我除外,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宁知弦摇摇头,“刚才为何要拉开我。” “有人念着你,”徐隐青盯着她的双眼,露出自嘲的笑容,“你不该在此处多加逗留。” 宁知弦见身下有个石头,长久的徒步,她是累了很多,于是下意识盘腿坐下。 看得徐隐青一愣,居然也陪着她坐下,她很是漫不经心:“听你刚刚说你是个将军。” 将军啊,来这的兴许十个里有三个都是。 黄泉路上,不寂寞的。 记不起名字也能算个好事,除了在黄泉口逗留的,能饮下孟婆汤的,谁不是早已放下前程往事,名字就起不了多少用处了。 “是,我是个将军,”宁知弦应了声,还是全神贯注看着手中灯,“那你呢。” 桥畔人来人往,衣衫褴褛者有,衣着华贵者亦有。 桥头的那个妇人站着,看不出身份贵重,亲手递给每个路过她身边的人一碗汤,汤里悠悠散发着香气,来客皆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穿桥而过,不带半分留念。 坐在一旁的二人本该没那么引人注目,只是她们生得太过别致,过于抓人眼球。 徐隐青并不是那种娇弱长相,眉眼间的英气不逊色于宁知弦。虽然名字里带青字,但她身着浅绯色衣衫,像把温柔夺命刀,眼刀横扫来,更是将将敲在骨头上。 她若是一笑,刀敲得就更紧了。 声声温柔,句句夺命。 徐隐青听到宁知弦主动问她后,冷哼一声,倒让宁知弦平白以为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位不高兴。 平静许久,还是徐隐青率先开口,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寂寥:“我么,算个修士。” 第38章 “故事并不精彩,”徐隐青偏过头,狭长的眼阔里水色晃动,不是泪,“还有意思听?” 宁知弦也不抗拒:“愿闻其详。” 徐隐青目光放在远处,瞧着来往饮汤的众人,她来这有多久了,兴许好几年都过去了。 “我从小在师门长大,因为年纪最大,他们都叫我师姐,”徐隐青下意识摸向腰际,摸空后发现自己的酒壶并不在,随即露出一个不甚舒心的笑,“后来发生了些事情,太乱太杂,他们不认我了。” 不认,或许是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 宁知弦是个极好的听客,她很是习惯寂寞,谁要是能跟她多说几句,她也会打心底的高兴。 一个人独自待久了,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还是记挂着,记挂着一份人来人往的热切。 “他们说我是混世魔头,说我背叛师门,要我认罪伏法,”谈及此处,徐隐青不再伤心,而是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我偏不认,我要搅他们个地覆天翻,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真的冤枉了人,合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叹息化在风中,徐隐青垂手,见着从腕间向上延伸的丝线,用袖袍拢好。 “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点都做不到。” 哪怕他们不信我,哪怕他们欺辱于我,念着过往那点恩情,徐隐青都做不到,做不到毁天灭地,做不到恨不了任何人,恨到最后竟然还恨到自己身上来。 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但她又不是疯子,没有办法去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临末了,她只能哼一首曲调不全的歌,仰面躺下,留下几滴浅薄的眼泪,狼狈离开。 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这下倒好,她彻彻底底没了报复的机会。 “做不到吗,”宁知弦心底怅然若失,她将境况推到自己身上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也做不到。” 火舌时不时和她的掌心接触,应该是要疼的,但宁知弦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还想着继续贴近,看着灯火是如何一寸寸从指骨上燎过去。 “我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听起来很怪异的事情,我似乎穿越到了未来,在那个时间点里,我貌似死得很惨,死后名声也不好听。他们说我狼子野心,说我通敌卖国,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居然是如此的恶劣。” 宁知弦瞳子漆黑,语气有些茫然。 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她独有的糟糕结局。 “我起先很是不解,也很气,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将人抓起来痛打一顿,再告诉他们,我不是这种人。但我只是个游魂,游魂能做什么。” 游魂只能附在别人身上,偶尔看些新奇的东西。 “后来我就不恼了,因为我知道会有人为我正名,心中的气也就渐渐消去,只是可惜是在我死了很久以后,不能和她把酒问月,失了人间一大乐趣。” 圣人说的一念分神魔,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是很怄气,是很愤怒,但也只是一瞬,心就净了。 “所以你呢,”宁知弦轻轻发问,“你若不是真的作恶,也会有这样的人。” 护你,信你。 徐隐青依旧未曾抬首,听着宁知弦的话,忍不住勾起嘴角,仍是苦涩至极,她看得出来她手里是个什么东西。 结魄灯。 护她黄泉路上魂魄不散,护她可以安然躲避鬼差搜捕。 是个顶顶好的东西,只不过能点燃这东西,代价不低。 她想起宁知弦的话来,这样的人,似乎确有一位。 徐隐青淡淡道:“我被旁人说成魔头,死前名声也没有多好,并不知道如待你而待我之人,会不会被我的恶名吓到,而失去待我清明之心。” 宁知弦瞳仁如同弦月,瞧起来清清静静的:“那人若是信你,就不会。” 徐隐青如同被电击般仰头,她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对视上,一时间在对方眼中瞧出同样的意落,一样的同病相怜。 还真是凑巧。 “呵。” 徐隐青噗嗤笑出来,比起先前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上不少,她施施然拂下眼皮:“说说你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瞧着宁知弦年纪不大,但能从她偶然外翻的指腹中推测出,她这个将军可不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是一刀一枪干上来的。 “我从小在边关长大,刚开始有人不服我,说我靠着父辈荫蔽才谋个一官半职。” 氛围比先前融洽多了。 徐隐青不再去咀嚼陪伴自己多年的仇恨,以往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刻薄相,好让旁人不轻看了自己。过去那分痛楚,刮骨般的令人钻心刻肺。 昔日,她还没有性情大变之际,徐隐青还是师兄妹眼中那个可以撑起一片天的师姐。 她看着宁知弦,想起自己的师妹。 宁知弦指尖一颤,她的脸色红润不少,不置可否:“他说得没错,确实是这回事。如果没有父亲,我起码得从小兵做起。” 没什么好避讳的。 对于嘴碎的人,宁知弦没有上前理论。 他们觉得宁知弦生得太过白面,舞不起重剑,嫉妒她年纪轻轻可登高位。 每个人都有一份私心,每个人都不是圣人,没必要苛责。 宁知弦经常能察觉到来自他人幽微的恶意,对此她见怪不怪,但她需要立威。 彼时她阿母兄长新丧,守孝没几日马不停蹄回到军中,来不及悲伤,北疆又有旧敌来犯。 为首的是附近部落的第一勇士。 她一马当先,拿着柄红缨枪径直冲了出去,不知道追击了多久,当她拎着敌人的头颅回到军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 她是怎么孤身一人跟敌人缠斗的,又是怎么擒拿敌首的。 皆是无人知晓。 宁知弦将头颅随意扔在地上,沿着胳膊留下的一串血迹和衣衫沾在一起,还有皱巴巴的泥土,看起来就像在泥潭里狠命搏杀过。 狼狈,脏乱,气势却一点不输给任何人。 她不语,冷漠擦着。 宁知弦本来就是天生的将帅之才,一举一动震人心魄。 偶尔路过的几个小兵看到后直接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等到那几个嘴碎鬼露面后,这时人也多起来,大家首先确认是谁的头后,一齐哑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宁知弦的伤处逗留很久,直到一个人惊呼出来,找来军医,他们才发现宁知弦的右手手掌,有根外翻出来的骨头,其下的血肉模糊万分。 宁知弦始终没有露出丝毫脆弱,风姿卓著,慢条斯理地看着诸位,那双眼睛里仍是含笑,却透露出丝丝寒意。 她强大,所以能单杀敌首。 她睿智,所以能活着回来。 冷静自持到这番田地,才能让人不自觉压低脊背,心甘情愿唤出那声“将军”。 军中不会单单只看地位高低,比不得京都,毕竟都是些生死的买卖,一刀一枪干出来的活计。 你得让人信服,要有可以带着兄弟们建功立业的资本,底下人才会真真切切交付一颗真心于你,臣服于你,为你卖命。 不然一切都是免谈。 在宁知弦身上,他们看到了,也找到了自己的靠山。 而宁知弦和他们不同,她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我大概花了很长时间,让大家相信我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宁知弦对上徐隐青的双目,很是平静,厮杀的场面在她脑海中寸寸翻飞,“我要撑起宁家的门楣,我想求一份安宁,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宁。” 好让待我之人,不再惧怕安危。 为姑姑求,为幼安求,也为百姓求,临到了最后却忘记考虑上自己。 她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声,她要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因着自己的身份,北疆很多将士都会刻意给宁知弦机会,她也不会拒绝。 但既然承受了,她就要做到最好,让外人都挑不出刺来。 兵书是一本本看完的,沙盘也是推演百遍,就连北疆,她也孤身闯过好几次,只为摸清地形,为以后做准备。 她确有几分裙带关系,不过若是将这份关系放在旁人身上,他们也会有如此成就,也会心甘情愿奋力拼搏? 未必如此。 宁知弦的声音悠悠传来,比之徐隐青,她没有很多不甘。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只不过那点歉疚还是浅浅扎根在心上,让人过意不去。 她本就是个极尽温和的人,又心思澄然,连在了解到自己的结局后,也只是微微释然一笑。 但心口处本该冷去的位置,此刻却升起温度,好像是她在思念着谁。 是谁呢,是谁会让她有所牵挂。 到了黄泉边奈何口,依旧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一滴泪在宁知弦毫无防备之中滚落,溅在油灯之中爆开。 她开始失神,开始喃喃自语。 第39章 “我在北疆看遍了大漠风光,青天碧云,牛羊成群。我的父辈马背征战,也教会我一颗赤诚之心,我以为我会孤度余生。” “我原来是见过她的,”宁知弦语调极轻,任由滚烫的灯花溅在手心,“可我怕她哭,还是不跟她说为好,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不用再多一人——” “徒增伤怀。” 其实早在她和幼安回府的第一日,宁知弦就知道幼安是谁了。 马车一直在晃荡,行得缓慢,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她的心绪忽明忽暗,徐徐展开后,才彻底哑了声。 她想明白了。 幼时她曾掉进荷花池里,昏迷的那几日,其实是穿到了一人的身上,她和她同寝同塌早就多日。 那时的幼安比现在的更要稳重,但风采依旧,骨子里还有前世作为女官的稳重气度。 东街里热乎乎的栗子,也只有在统载十六年的冬日出现过,统载十四年里,太过早了。 “去吧,”徐隐青忽而起身,她的指尖触向油灯,本就没了抢夺油灯的意思,无形中又给油灯罩上一层,“你该回去了。” 宁知弦疑惑:“回去?” 徐隐青明白和这凡人残魄说不明白,但总是要点拨几句:“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早些离开对你没有坏处。” 如果不是她心好,早就哄着骗着宁知弦,让她交出结魄灯,好夺了她的机缘,自己逃出去。 徐隐青补充道:“合上眼睛,径直穿过桥,无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她的指尖在宁知弦的眉心一点。 “宁小将军。” 千万别让我再见到你第二次,徐隐青叹了口气,心中那股郁气消散不少,轻笑起来。 第33章 作践 天色低沉,乌云密闭,一派不好的景象,这样的天气最不适合出门,不如留在家中品茗赏雨,独得一份安闲自在。 可这不是上京城,而是在北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大抵描绘得就是此番情状。 横陈尸体以及连绵不绝的阴雨暗沉天气。 宋幼安丢马徒行,右边胳膊被利箭擦伤,泛出丝丝疼意。 北疆的风如同刮骨刀,刀刀割在她的脸上,一时让人说不出话来。 她和何非被呼兰彻的部下冲散,眨眼之间只剩她一人,为了躲避匈奴人,宋幼安也是耗费了不少气力,但所幸方向没有摸错。 宋幼安一路脚程还算快的,但失了马匹,赶来也是颇费一番周折。 沿着一滩血迹还有时不时出现的断肢,她右眼皮一跳,始终惴惴不安。 乱石坡还有洇在杂草上的黑血,她步子一顿,看到激烈的战况后更是阵阵后怕。 战场上的凶险,她也是知道一二的,只要不是亲临此处,宋幼安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残酷。 她的胃里烧得疼,翻来覆去的。 宋幼安有些撑不住,撇过头不想让自己去看残肢断臂,可她的……宁知弦会不会就在这群尸体堆里。 她又想又慌,忍不住打个寒噤。 千万别啊—— 宋幼安脚步放慢,找了个趁手的树枝握在手中,在一处停下,风扬起她泥泞的袍脚,往她衣裙内里疯狂地灌。 子瞻在哪呢。 关心则乱,宋幼安失去往日一贯的沉着稳重,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不多时又被风吹偏航道。 她怎么可能心安,在宁知弦面前,她如何可以心安? 骤然间,一片残甲出现在宋幼安面前,上面雕刻的纹路甚是眼熟,它被几具匈奴人的尸体牢牢压住,正贴合地面露出一点点边缘来。 宋幼安执树枝的手一顿,旋即颤巍巍地去挑,发现被压得太严,根本看不清多余的纹路。 于是,她就去拖最上面的那具尸体,匈奴人体格偏大,又着盔甲,于她而言,实在沉重。 宋幼安心跳如鼓,四周安静地吓人,就连最爱聒噪的飞鸟都失去动静。 她看似平静,实则都在强撑,大事经历多了,便知道很多东西最好不要在明面上表露出来。 她还不能乱,还不能崩掉。 一旦她也崩掉了,那宁知弦怎么办? 她又如何带她回家? 她们要一起结伴回家,要朝着南方共同回家。 宋幼安耗费了不少力气,才扒开面上那层,下面还有好几具,一看就是有人专门堆在这的。 她的指甲骤然敲在石块上,从一侧划开断成两半,血从根部开始渗透,量不多,却是极疼的。 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处跃出,砸到地上,从中间被劈成两半。 自己约莫是失神了。 宋幼安痴痴笑了声,仍是不管不顾地去挖。 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哪怕是一点希望也比找不到人好,但如果下面那人真的是宁知弦呢,她……该如何自处。 她的笑容里掺杂着点点疯感,还有突如其来的茫然。 都是群混账东西,宋幼安咬牙,心思忽然转到朝堂里那些老臣,想着该怎么回京狠狠参他们一本。 她要把那些蛀虫废物全部拉下水,不管是前世今生,只要有半只脚掺和到宁知弦一事的那些人全部都抓出来,再对着错处狠狠敲下去,看看他们的骨头有多脆,居然有胆子来做这种肮脏事。 笨重的尸体从另一侧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屑翻飞,迷进来人通红泛着血丝的双目之中。 宋幼安终于见到残甲的真面目,她捂着脸,泪水从指尖倾泻而下,又在她受伤的指甲处迟迟逗留,也是一阵钻心的疼。 双肩一直在颤动,她猛然跪在地上,由于喉头发紧,这个笑硬生生转折成哭。 “不是子瞻……不是她。” 真的不是她。 宋幼安翻开这几具尸体,见那张脸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张后,积压已久的郁气一个劲地往外冒,她又哭又笑,整个人猛地放松后,全身意外地疼起来。 似乎要剖开她的血肉,迎面朝她泼来一盆死人凉透的血。 潜意识作祟,宋幼安就是觉得宁知弦在这里,她一定还在这里,在哪个无名的角落里等着她。 她顺着乱石向左边走去,只要能藏人的地儿都被她仔细翻找,连块巴掌大的石头她也不放过。 风急天高,风经过两侧狭窄的石门后爆发出急促而又刺耳的声音,簌簌而过经久不息。 直到临近天黑,宋幼安都没有找到宁知弦的半分踪迹。 到了这番田地,她竟不能明晰是好是坏。 宁知弦那张清秀的脸在她面前晃过,或日日含笑,或唇角微抿,平日总是缀着点跳脱生色。 她趁宋幼安不注意,散漫拾起落花,放在水中,静静看着它任水飘零。 画面一转,她又提着一盒糕点,从外大步而来,将把儿掉个边,掀开盖子从中取出还带着热气的芙蓉糕。 宁知弦笑语晏晏,用极为熟捻的语气说完后,看待宋幼安的神情也软了下去,和她待旁人全然不同。 温和,还有淡淡不让人明晰的柔情。 “多尝尝。” 好吃着呢。 确实好吃,宋幼安立在风中,险些哀泣。 形销骨立。 好不狼狈。 她无言,任泪水再度滑落,似乎要在身上砸穿个洞来。 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她的啊。 宋幼安平复心神后,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里莫名有东西在指引她。 她几乎是凭借一股蛮横的意志力,驱使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狼藉的坡底艰难地搜寻,疯狂地扫过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过了很久,久到几乎将整个坡地翻遍,宋幼安连滚带爬地扑到最后一处,扫视一圈后本欲离开,有个声音告诉她,要她往后再看几眼。 一条狭长的沟渠,因为前些日子的小雨,积蓄上一层浅浅的水来,散发出淡淡难闻的味道。 由于一旁还有两颗不大不小的石头罩着,所以不太让人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里面正躺着宋幼安日思夜想许久的人。 宁知弦的衣袍早已破碎不堪,被大量暗红近黑的血污浸透,分不清哪里是衣料,哪里是翻卷的皮肉。她侧卧着,脸孔大半埋在臂弯和脏乱的墨发中,隐隐有股死气。 下颌处有道深刻的、皮肉在外翻的伤口,血液半凝,看上去狰狞可怖。 刹那间,宋幼安的世界万籁俱寂。 所有的声音顷刻间烟消云散,血液冲上头顶而又瞬间冰凉的嗡鸣声却是落针可闻。 “宁……知弦?” 宋幼安麻木机械地吐出几个字,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她需要亲自来确认。 面前的人,很是死寂,探不到鼻息,也探不到腕脉下跳动的脉搏。 没有任何的生机可言。 像是被人狠狠地用重锤砸碎天灵盖,宋幼安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都瞬间被炸得粉碎。 第40章 她不是已经赶来了吗? 她不是做了很多事了吗? 她和老师不是已经尽力扭转局势了吗? 怎么……怎么会还是……这样呢? 无数个问题砸下来,砸得宋幼安眼冒金星,砸得她不知所措,饶是天旋地转后她仍然僵在原地,像尊骤然被风化的石像,经久不息地向下掉残灰。 待她回过一点神后,灭顶的绝望和恐慌这才迟来,席卷掉她的每一寸神智,宋幼安腿脚一软跪在地上,喉咙底部开始嘶哑着,像头正在啃噬血肉的小兽。 它依靠本能啃噬着,结束完手头的活计后,才能爆发出痛苦而又不甘的哀鸣。 “我来……我来寻你了啊……” 宋幼安泣不成声,剩下的字节勉强蹦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去贴近宁知弦冰冷的额头上,手指颤抖着,又无比轻柔地抚摸她的鬓角。 宁知弦脸上裹着层浅浅的污血,还有不少的冻伤,她苍白得像张被揉烂后勉强展平的纸,唇色灰败着,裂开数道口子。 她的长睫低垂,覆盖着眼睑,看不到那双经常是清亮锐利的眼睛,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影。 呼吸还是探不到,胸膛没有起伏,像风中残烛刚刚熄灭后那点没有生气的火星。 冰冷。 彻骨的冰冷,没有虚假的暖意。 “我来寻你了啊——” 她还是在哭,抑制不住的哭。 回答她的只有一贯的死寂。 宋幼安何曾如此失态过,从压抑的呜咽转为绝望的嚎啕。 她的肩膀连带整条脊背都在剧烈地颤,抖得险些没搂住宁知弦。 “他们作践你……他们怎么敢这样作践你,”她木然重复这么几句,转而又崩溃地哀声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宋幼安的音调沙哑不堪,又滚入大片风沙,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喉管干涩灼痛,大幅度的动作牵扯起五脏六腑,阵阵恶心感直冲而上。 好难受…… 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狠狠拧搅,痛得她蜷缩起来,却仍然死死抱住怀里的人不肯松手。 她终于找到了她,但……她又一次彻底失去了她。 宋幼安再度喘不上气来,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的空白,身体不由自主歪倒向一面,手指下意识抵在地上,却猛地按进尖锐的石缝里,瞬间被割裂,鲜血直流。 她察觉到一股痒意,停滞在喉管那儿,几经周折终于吐出来,但没几个东西可以吐,尽是酸水。 她连日奔波,心力交瘁,根本就没吃下多少东西,这下全给刺激出来,留下掏心掏肺后的空洞和虚弱。 好干净啊…… 吐得……好干净…… 那就干干净净,宋幼安呕出一口血,直直望向天空,瞬间泪流满面,泪水血渍滚进衣领。 “世道不公平。” 宋幼安失声痛哭了许久,整个人慢慢倒在地上,头颅垂下,直到感受到大片的冰冷,还有尖锐的石子隔着衣料去摩擦。 试了好几次,她才成功将人背在身上,嘴里喃喃道:“往南边去,我们回家。” 宋幼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眸子里再无生色,一丝丝冷下去后不见半点温柔。 第34章 独白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十六岁。” 宋幼安背着宁知弦,颇为吃力,她朝着营帐的方向走。 宁知弦应该是听不到她的这些话了,她的头埋在宋幼安的肩膀靠近脖颈处。长发垂下,和宋幼安的发丝相互交织。 冷风一灌,宋幼安也意识到,自己要清醒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你年少,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穿什么颜色都极为衬你,”宋幼安不时咳嗽几声,步子就放慢了许多,甚是怀念,“京都的那些传闻我也听过一些,但自从见过你一面后,我便存疑。” 说实话,宁知弦纨不纨绔,跟她有何干系,只要宁知弦不要纨绔到跑来撞翻她的豆腐摊子就行。 如果不是老师开恩科,宋幼安大抵要卖一辈子的豆腐,能和宁知弦这种京都的贵人打个照面,都已经是幸运至极。 在那日她见过宁知弦之后,她便明白了世俗流言不可信。 以宁知弦的为人,就算她真的撞翻了她的豆腐摊子,她也会拂拂衣角,将自己的钱袋丢给她,好好补偿自己造成的损失。 宋幼安的长睫簌簌颤动着,声音的沙哑好上不少:“老师告诉我你并非男子,你顶了你兄长的身份,我原先一愣,后来竟意外地笑了。” 笑什么呢。 笑他们有眼不识明珠,笑他们竟在惧怕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子。 “老师那几年也不好过,但她一提起你,她的神情便好上不少,她会笑吟吟,给我讲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宋幼安貌似已经接受了事实,语气娓娓,再无先前的沮丧,像是在和宁知弦攀谈,对方还能回应她一般,“当时老师身体也不好,我的浅薄医术就是在那时特意找了位大夫学的。” 她并不精通于此,但是普通的包扎和把脉还是会的,还会治一治寻常小儿的头疼脑热。 北疆的夜晚原来这么冷,和白天截然不同。 宁知弦唇角发青,身上的衣服早就脏乱不堪,红色的束发带绕进宋幼安的衣领内,酥酥麻麻的让她想打喷嚏。 她忽而偏过头,盯着宁知弦的侧脸,又一时入神。 “你的腿,还有腰都受了很重的伤,”宋幼安鼻头一酸,转过去后开始盯着自己的脚尖,“比以前都要重,打仗就会受这些伤吗?” 不出意料,肯定没有人会回应。 宋幼安的呼吸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一会快一会慢的,肩膀处麻木久了,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稳稳当当地带着宁知弦回家,她不能让宁知弦再次受伤。 不值当。 “先前你要来,我不打算拦你,可我现在后悔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该拦着你,”宋幼安声音越来越小,话落后还带着颤音,她想去抹眼角的泪,发现腾不出手,“是我们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才会让你再度涉险。” 只可惜宁知弦再也听不到了。 宋幼安唠叨起来也很像宁纤筠,毕竟二人是实打实的师徒,性情方面总是有些相似的。 “老师很爱你的,上辈子你走以后她经常睡不着觉,我就伏在她的案头,陪她聊天。现在想想,还真是令人怀念。她说她没有照顾好你,就不该让你去女扮男装,还任由你去上战场,说要是能重来一次,她要打断你的一条腿,把你圈在家里,然后每天好吃好喝招待你。” 宋幼安不由得一笑,笑声里尽是遗憾。 那些往昔时光中,她不用去勾心斗角,不用担心会被卷入朝堂斗争。 老师给她批改功课,为她讲解策论,掰开揉碎地讲。 珠沉做得一手好菜,今天不是给她弄来一份青团,明天就是一碗好羹。 这样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心。 “可她怎么就食言了,还是没有拦着你。其实我们都拦不住你,或者反过来说,我们各自都不会被别人拦住,都是名副其实的犟脑子。” 一旦决定了,谁都没办法阻止对方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宋幼安背着宁知弦又走了好久,她说话很好听,融进风声里,淡淡的又浅浅的。 时也命也,不必苛求。 对准自己的方向,那就大胆去做,不要怕做不成,也不要怕失败。 只是一条路选错了,多花点时间绕出来,没什么可怕的。 “本来打算等你从北疆回来后,我和老师也把朝堂清理得差不多,”宋幼安吐出白气,这些话本就该跟宁知弦说的,现在倒是晚了很多,“我们要干的事情很多,还想着你来帮帮我们。” 没以后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宋幼安搜肠刮肚来也找不到可以说出的话,叹了叹:“我们回家吧,阿宁……我带你回家。” 然而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落在她肩窝处,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轻轻的一声“嗯”,几近微不可察。 宋幼安猛地一滞,原本被抑制住的悲伤在皮肤下蠢蠢欲动。 她甚至不由得屏住呼吸,怀疑一切都是自己因为过度悲伤而产生了幻觉。 紧接着,她感觉到背上的那具“尸体”的喉咙十分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气若游丝但真真切切存在回应,从宁知弦毫无血色的唇瓣种逸出:“……嗯。” 弱得如同雪落。 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回答,一个属于活人的回答。 宋幼安:??? 前所未有的震惊劈中她,驱散所有的绝望。 刚刚是不是有人出声了? 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宋幼安一个偏头,和宁知弦蓦然对上。 第41章 宁知弦悄然间已然睁开双目,比之之前的样子要好上不少。因为失血过去的缘由,看起来整个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还是有点死人相的。 见宋幼安目光落下,她强撑出不少来,露出一个往日里常做的哼笑情态:“我还活着。” 没有死。 好生生还在你面前。 她还打算再说出些甜言蜜语来哄哄宋幼安之时,腰间的疼痛仿佛冲破封印,一个接一个竞相开放。 呼兰彻那个混蛋,下手实在太狠了。 真不是个东西。 天地在噤声,宋幼安已经数不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的失态,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风声呼呼的,还凉凉的。 她嘴一撇,顺着脸颊两侧划拉出一个弧度,呈现个大大的八字,多层的泪交叠而下,流淌至下颌处,若是用指甲一刮,会有层白白的粉末。 跟盐似的。 宁知弦平生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气息奄奄中勉强挤出几个字:“别哭啊……幼安,我这不……活着吗?”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宋幼安就更委屈了。 终于,弧度崩到最大,扯着脸皮还在疼,宋幼安直接痛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瘦削的肩膀硌在宁知弦的下颌处,丝丝的悲伤同样也能通过血肉,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给宁知弦。 太过悲伤。 宁知弦觉得好像有一根极长极粗的钢针,径直捅穿她的皮肉,不多时,钢针开始搅动,将里面捣成一团烂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冲宋幼安眨眨眼,但奈何右眼里全是血污,根本达不到调笑女孩子的作用。 宁知弦和宁纤筠毕竟是姑侄俩,即便她没有宁纤筠那般貌美,好歹也是上乘的清丽之姿,又被英气着重点缀了一番,扔在人堆里也是能被大家注意的那种。 她的眼尾翘而细长,眼廓也是狭长而细致,注视人的时候无端生出柔和样。 这样的双眼合该凝视自己的爱人,长长久久的凝视下去。用双目告诉她,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幼安,别哭了,哭得活像个小寡妇。” 宁知弦脱口而出,说完后登时觉得自己不该说出来。 她在北疆待得久了,偶尔也会见着几位新婚夜丧夫的新娘,有时她们会选择另再婚嫁,还有的就决定不嫁了,只为给自己的心上人守节。 她们哭得凶狠,在快要平息的时候就和宋幼安现在的神态别无而致。 一样的伤心,一样的悲痛。 宁知弦你在想什么,她气息骤然就乱了。 幼安怎么会变成小寡妇呢。 她会找个自己喜欢的,又喜欢她的,和和美美和那人过一辈子,一辈子无忧无虑,一辈子欢乐安康。 真的等到那么一天,她也可以主动退出,在暗处里细细瞧着,瞧着幼安每一次的欢喜,不用多言,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幼安的幸福生活。 她也会安心的。 “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宋幼安哭得抽抽噎噎,“你又没死,我难不成给你守寡?” 宋幼安没有手去摸自己的泪,宁知弦见又一颗泪珠正要成形,艰难地用手给她抹去。 润在手心里,有股别样的感觉。 “放我下来吧。” 我还算有些力气,可以搀着我走。 宁知弦暗想,心疼起幼安来。半只眼睛微微闭上,说不清的疲惫,背着她走了好多路,得有多累啊。 “我不,”宋幼安很是吃力,她明白宁知弦有诓她的意思,抽噎再次被宁知弦察觉到,“我不放,我不要放你——” 我不要你离开我。 失去过宁知弦一次后,宋幼安这辈子都难以忘记那种感觉,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会被抓空,从指尖往下滑,滑到她的心发慌。 宁知弦知道幼安不会改了,便不再坚持。 心里还在想着从幼安嘴里脱口的那句“我难不成给你守寡”,莫名的顺耳。 守寡,那得嫁给我才成。 不然,你想给谁守寡。 二人沿着小路走了许久,宁知弦颠簸着颠簸着,眼皮沉沉向下坠,她同幼安一般,越发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对方后会如何。 恐怕也会痛不欲生吧。 她对幼安的心思,幼安并不知道,要是她知道的话,她会被吓一跳吧,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迷蒙间,宁知弦看见宋幼安止不住的泪水。 好姑娘,哭什么呢。 我活下来了,不是吗。 她一侧过头,那滴泪离她极近,近到似乎在她面前晃荡,却迟迟不肯落下。 宁知弦愣神片刻,居然直接亲吻上去,恰巧将泪珠含在嘴中,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缓缓的,却也深深的。 深到骨髓之中,拿刀劈拿剑砍,都不会动摇半分。 原来哪怕不失去宋幼安,她也会痛不欲生。 都是命。 宁知弦笑了,笑容不是甜的,它是涩的,是咸的,还是苦的。 泪珠揉在嘴里,迟迟不会化开,而那滴泪的残影永远都会时不时在她的面前出现,提醒她那时的无能为力。 接着颤一下,滴在宁知弦的心上,无端生出令人讶然的伤口。 深可见骨。 第35章 告白 “幼安,我心悦你。” 去什么的隐忍,去什么的暗处里默默看着。 宁知弦经此一遭,又想起徐隐青的话来,再也不想去考虑别的什么。 她的幼安,她最好的幼安。 就算以后幼安不再理会她,她也要说出来,说她心悦于她,想和她过上一辈子,一辈子的不离不弃,一辈子的同舟共济。 宁知弦意识模糊极了,勉强睁开眼,看见宋幼安满脸的泪痕,心一下子被揪起。 她的好幼安,吃了不少苦吧。 以后别再吃了。 “刚刚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宁知弦忍住不去咳嗽,不然会喷出一片血来,“我对你的情谊,不是姑姑对我的回护之情。” 解释得再明白不过了。 宋幼安脊背瘦削,饶是穿上衣服,仍是瘦小一片,她背着宁知弦半点不放,哪怕牙关在打颤,都不愿意被宁知弦知晓分毫。 宁知弦见宋幼安不发声,意落几许,她吞掉血沫:“不用看我伤重,觉得我可怜,就扯谎给我。” 不需要的,我没有那么脆弱。 也不会以此为要挟,强迫你答应我,做一时的怨侣。 “幼安,”她有些气虚,轻轻靠在她的身上,不多时偏过头,“我想和你长相厮守,一辈子的那种。” 她书读得不多,为数不多还爱不释手的,还是放在她书架上的几本兵书,连书页都被她翻磨了边。 但她明确记得,本朝第一位女帝,喜欢的便也是一位女子。 代玉书辅佐萧簌玦,从一介白衣开始,她出身时家族显赫,一朝惨遭不幸,除了兄长以外满门被灭,入了朝堂那几年,也是诸事不顺,因为政见不合,她被贬岭南。 朝堂局势千变万化,原以为代玉书此生都会在阴湿之地度过余生,没想到这才是明智之人的选择,远离京中,让自己置身事外,好更为主君谋得天下。她的心里,还装下了大昭所有的山河百姓。 萧簌玦曾跟在废太子身边进过几年学,她生母出身位分不高,落魄过一段日子,废太子蒙难后,在帝王震怒余威未散的情形下,毅然舍了全副家身,护得他的一方血脉,还顺手捞出代玉书的哥哥。 她见代玉书第一面,就知道她是何人,不戳穿也不捅破,见代玉书出错,偶尔也会出手回护一番。 两人惜别之际,一无泪眼,二无怨怼,均是淡然一笑。 此去艰险,但不惜此身。 三年又三年,再次相见,故人风霜满面。 代玉书不再是初入朝堂的那个青涩书生,萧簌玦也不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闲散公主。 二人早就起了夺位的心思,但都是至纯至善之人,手腕柔和有如春风化雨。 她们并肩而行,她们死生不弃。 宁知弦现在想来,真是羡慕她们。 不知幼安是如何的心思,拒绝她也好,厌恶她也罢,她都要说出来。 月光越发明亮,冷冷照在她们身上,估摸着夜深的缘故,没了鸟雀啼叫。 北疆的夜晚皆是如此,让人从心底发颤。 宁知弦察觉到宋幼安的身体细微地动了一下。 “宁知弦,”宋幼安忽地发声,声音压得很平,一如她往常那般藏起自己的心思,“你说……什么时候的月光,才是最亮的?” 是个好问题。 宁知弦的双目微微睁开,抵在宋幼安肩膀处的下颌抬起,呼兰彻造成的伤口如今凝结成痂,一条黑线粗重阔长,犹如凝结的墨痕。 “以前我听过一个老牧人说起件趣事,他半夜来了兴致就打开羊圈,羊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有时候一晚上也不睡觉,单纯看着羊儿漫山遍野地跑。” 第42章 她很有耐心,因为伤重,吐息比往日慢上不少,她悠悠解释着,宋幼安也静静听着。 “他经常躺在地上数星星,后来告诉我,月光最盛的时候,不是满月,也不是弦月,而是将满未满——” “悬而未缺之时。” 那时月亮的模样,跟现在如出一辙。 宋幼安脚步略有凝滞,但很快又提起来,不再是一味赶路。 她该说些什么。 “子瞻,”她不再压制自己的心性,抬头望月,“我喜欢月亮,也喜欢……你。” 总归不是七老八十快要入土的年纪,宋幼安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才十六,她的心理年龄顶多十七八出头,还是有几分雀跃的。 宋幼安攒足勇气才敢说出:“我对你,也是别有心思的。” 她一时都不敢偏头去看宁知弦,耳根上顺延上来一层薄红,由夜色掩护,才不令人早些发现。 情谊是最奇妙的东西,有始无终,有始有终,什么样的都有。 她对宁知弦,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汗珠从她的额间滑落,沾湿额发,宋幼安一点都不觉得累,用于环住宁知弦膝盖的手牢牢加紧,对待宁知弦犹如稀世珍宝。 宁知弦受得伤实在是太重了,重到她心神不宁。 夜风阵阵,二人诡异地沉默了许久,还是宁知弦率先打破僵局。 “那就好,”宁知弦了却心中一桩大事,眼皮子却沉下去,她奋力扭过头来,亲在宋幼安的脖颈处,十分轻柔,十分虔诚,“那便不哭了,多笑笑。” 我不愿看见你的眼泪,更何况是为我而流的。 这会让我瞧见我的不作为。 她的额头越来越烫,像块烧红的炉子,贴在宋幼安的背上。 宁知弦似乎是绷了口气,长舒出来后就再无挂念,她开始说起胡话来,咬字也不清晰,宋幼安听不明白,但知道她现在需要休息。 “子瞻等等我,”宋幼安略带不安,仔细环视四周,还真给她找到一户农家,“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坚持住,宁知弦,坚持住。 只要我们回了营地,只要我们休息好,一切都会回到最初。 我还要给你上药呢。 上一辈子的药。 宁知弦伏在宋幼安的身上,没力气也没精神:“嗯……” 高温在炙烤她,新伤旧伤都在轮番考验她的意志,试图彻底击垮她,占据她的身体。 “不要累着自己。” 宁知弦抛下这句后,便沉沉睡去,任由宋幼安如何唤她,她都不再作声。 宋幼安几下背着宁知弦来到农户面前,用膝盖去叩门,神情也是越发慌乱:“开门啊,有没有人。” 夜里本就安静,况且宋幼安弄出的动静不小,农户很快打开房门,是对看起来三四十出头的农人,潦草披着外衫,脸上挂着疲惫,当看到她背上那人身上的血后,连忙将人迎入门中。 大娘推了推自家没有眼力见的:“看人家小姑娘累的,还不快点去给人扶着。” 刘大爷这才意识到,他和宋幼安一起将宁知弦搀扶到内室,大娘则去里屋找来些草药。 宋幼安方才得了点喘息,当她看见挂在墙壁上的动物毛发后,意识到这户人家大概是以打猎为生,并不是农户。 “多谢相助,幼安无以为报,”她的唇发白,压在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也是好上不少,“只是劳烦大人您能否为我们烧些热水,我好为我的同伴擦洗身体。” “不敢当,”刘大爷摇摇手,自从他认出宁知弦身上的戎装后,不敢有半分怠慢,“都是我该做的,只是需要等上片刻。” 宋幼安眼眶蓄起泪来:“幼安……在此谢过。” 刘大爷当即出门,找出最好的柴火,而大娘拿着篓子从外面急匆匆进来。 “小姑娘,”她开口,双指在篓子里迅速翻找,“得亏我经常给我家那人治伤,才备上这些伤药,没想到今日派上大用场来。” 宋幼安微微点头,向大娘要来剪刀,在火上过了数次,对着宁知弦的里衣,剪起来,她的伤口早就和衣衫融在一起。 即便宋幼安小心翼翼,宁知弦还是忍不住发出闷哼声。 这可不成。 宋幼安轻轻,牙关咬紧:“大娘,帮我按住她。” 大娘的劲可比宋幼安要大,将宁知弦死死按好。 宋幼安刚一剪开宁知弦背上的衣衫,大娘就“嘶”了一声。 瞧着怪吓人的。 全是纵横交错的伤口,或浅或深,大部分早已结痂,还有一部分能看得出是在地上磨损所致。 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刘大爷先是提了点温热的水来,大娘起身去接。 在所有人没注意的空当,宋幼安的泪珠一下子打在宁知弦的脊背之上,但她告诉自己要收敛好心神,不能如此失态。 宋幼安你可以的。 你能将宁知弦从沙场里带回来,自然也能将她的一身伤治好大半。 她闭上眼,几番平复心情,强压住心底的颤动,当双手触及到热水后,拿起帕子给宁知弦擦起来。 宋幼安又在篓子里扫上几眼,虽说没有多少命贵药材,但都能用来治病救人,简单对付宁知弦的伤,是够了。 她昂起头,看着大娘的双目:“大娘,接下来看到的,会比这还要多。” 所以不要惊讶。 昏黄的灯光中,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拉长,打在斑驳的土墙之上,人影晃动。 伴随轻轻的闷哼声,还有针扎入血肉的动静。 一盆盆血水被送出,泼在后院里,阵仗不小。 宁知弦被换上干净的衣衫,伤处重新用绑带束好,带血的戎装则被搁置在一旁,连同她的鱼肠放在一起。 这一夜,她睡的安稳。 劳碌了大半夜的二人靠着墙,和衣而眠。 宋幼安偏头看了眼大娘,笑了笑,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意味,心中感激不尽。但她太过劳累,眼皮子没几下就要合拢。 大娘心疼地看着宋幼安,摩挲她的手心:“睡吧好孩子。” 不过十几岁出头的年纪,比她家妞妞都没大上几岁,背着一个人,吃了这么多的苦。 “多谢。” 宋幼安的礼貌风度刻在骨子里,脑子里轰得一声,看着大娘的唇一张一合,没有听清是什么,旋即睡去。 总归不是个极糟的结局,她不贪心,也很是满意。 第36章 心意 宁知弦醒的比较早,窗外鸟儿叫个不停,听得她一阵闹心。 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被它搅个不安生。 宋幼安伏在她的手边,宁知弦手一动就摸到她的脸上,指腹忍不住在上面打个旋。 是幼安,是活着的幼安。 一阵满足感涌上宁知弦的心头,她很难形容出这种感觉,即便轻飘飘从心上掠过,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也消不掉。 “幼安,”她微微动唇,下唇有些皲裂,见人睡得香甜,也不愿扰她好梦,“我们都活着。” 真好。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 阳光从窗扇的一脚照进来,懒散打在宁知弦的面上,她用手小心托起宋幼安的脸,一边贴近宋幼安,身子小心弓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宋幼安。 不肯移眼。 宋幼安的吐息,还有轻轻颤动的睫毛,在宁知弦面前一览无余。 她的目光顺着宋幼安的骨相而游移,从上到下,从深到浅。 眼下有淡淡的鸦青,许是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散落在鼻梁两侧的小小雀斑,此刻也显得格外可爱。 宁知弦一寸寸靠近,二人甚至到了鼻尖对鼻尖的程度。 近在咫尺。 她压制住想要抚上恋人面庞的冲动,用最真挚的方式凭空亲吻对方。 眼神愈发放肆,也愈发轻柔。 没有人不会在自己的爱人跟前有所收敛,谁都希望能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给对方。 她能觉察到她的吐息,清浅,却能连挑宁知弦好几招,杀得她丢盔弃甲。 她的好幼安,宁知弦失神笑了笑,很是满足。 大娘在外端了盆水,进了里屋看见醒来后的宁知弦,声调不由得变大:“将军,你醒了?” 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大娘一概用将军替代。 大娘平日里也会遇见几个小兵,官职再高点,最大的也只有百夫长。 说不清宁知弦会是什么职务,不过从她褪下的衣着中也窥见其一,但大娘有点疑惑,从未听说哪个军中有个女将,许是她孤陋寡闻了。 大娘的动静不大,却足以让宋幼安醒过来。 她的双目缓缓睁开,入目便是宁知弦那张姣好人面,两道眉毛细细挑起,正平静看着她。 宋幼安登时想直起腰身,突如其来的酸痛让她的动作伸展不开。 宁知弦见状,扶住对方的腰身,瞧着对方做什么都觉得亲切。 第43章 “慢着点,”大娘放下铜盆,几步跨来,“瞧我这记性,忘记了你还睡着。” 昨天宋幼安可是忙了许久,今天就该好好休息。 宋幼安坐回床榻边上,揉起自己的腰来:“不妨事的,大娘。” 叨扰许久,她还挺过意不去的。 “好勒。” 大娘放下东西就打算离开,知道宁知弦刚醒来,她们二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说,还贴心的关上房门。 门“砰”地合上,打破原有的宁静。 从昨夜到现在,谁都不肯说出安宁后的第一句,生怕打破这份不易。 “子瞻,”宋幼安十分忐忑,她偏过大半身子,犹豫间居然问出这个,“你饿了吗?” 昔日在朝堂里可以和他人唇枪舌战的宋幼安,此刻如同偃旗息鼓了般,迟迟没有多大的动静。 要是宁纤筠在,她肯定要饶舌几句,说自己的学生怎么变成了只呆雁。 宁知弦松开自己在宋幼安腰上束缚的力度,瞳子里漆黑一片:“我不饿。” 她确实不饿。 宋幼安觉察到隔着衣料,从宁知弦掌心传来的温度,一时慌了神,如何都凝不起神,嘴里胡乱道:“我去给你拿点,大娘做的可好吃了。” 不像是要去拿东西充饥,反倒是像要去逃避什么。 宁知弦眼神收敛,陡然加大手腕的力度,将人从后面环住,两条胳膊跟铁一样将宋幼安锢起来,不让她逃出自己的怀抱。 宋幼安并没有多抗拒,任由宁知弦动作,只不过她甚少与人如此亲密,很是不习惯。 她低头,瞧见宁知弦手腕处的红痣:“子瞻……” “你唤我,”宁知弦将下颌搭在宋幼安肩膀处,有如昨夜,“我总是会应的。” 她刻意将声音压低,主动在宋幼安颈窝处蹭了蹭,亲昵地跟只小兽似的。 宋幼安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一时有些僵住。 “幼安……你说句话,”宁知弦声音开始软起来,有意无意展示自己未曾露于人前的柔软,“不要像根木头桩子似的,应应我嘛——” 宁知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幼安并不耽于情爱,也是头一遭经历,平日里圣贤书读过不少,把她当块砖,放在朝堂哪里都是极为合适的,但要是让她处理情爱诸事,她指不定有多别扭。 宁知弦使了个巧劲,将人缓缓板过来,让宋幼安面对着她,她很是雀跃,十指悄然间握住宋幼安,眼里蒙上层湿漉漉的水色。 “幼安,难道你昨晚应我的,都是诓我的?” 宋幼安连忙拒绝,脸上染上薄红:“不是,我没有。” 很是害羞。 “那么就是说,”宁知弦对上宋幼安的双目,“你答应我了。” “嗯。” 宋幼安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小心来了句,她感觉自己脖子底下都在烧。 那天晚上不久答应过了吗,现在还有人家再回应一遍。 “好幼安,”宁知弦抵上宋幼安的额头,搂着她的腰,顺势将她一起带到塌上,“答应了我,可不许反悔。”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宋幼安没有料到宁知弦会作出此番幼稚举动,嘴里的惊呼还没出声,就被被子呛了一嘴,她念着宁知弦的伤,生怕她磕到撞到。 宁知弦跟住在宋幼安肚子里一样,搂住宋幼安的动作更深,她埋在宋幼安发间吸了一口:“没多大事的,我身体好着呢。” 宋幼安任由宁知弦闹,知道这祖宗不动弹一下,一时间不会消停的。 她很是乖巧安静,听着宁知弦叽叽喳喳起来,她估摸着,要是她心里有条河,那河里的浪得有多高,一直都不停息。 她看起来似乎没有宁知弦那般欣喜,但实打实也是有些许不平静的。 宁知弦就这样搂着宋幼安,偶尔蹭上去贴一下,两人的吐息交织在一起,宁知弦碰到几次后骤然将目光移开。 闹腾了一番后,她突然出声:“幼安,我都知道。” 宋幼安疑惑起来,她知道什么? 宁知弦埋在宋幼安胸前,思考片刻后打算全盘托出:“我知道一些上辈子的事。” 也是经过了一些时刻的心理建设,她应该是死过了,那么她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上辈子,我见过你上辈子十六七岁的样子,比现在要高一些。” 也出落得更水灵些,拿个灯笼在雪地里独自一人出行。 宋幼安听到她的话后,难免有些出神。 上辈子? 宁知弦见过她? 她们不是只有统载十四年那次马匹失控才见过吗? 瞧出宋幼安的困惑,宁知弦将人锢得更紧了,伏在她的耳畔低低说着:“不是先前那次,我死以后,你那时已然高中,姑姑将你安排在了司命坊。” 宋幼安的瞳子瞬时一动,她对上宁知弦:“你说你是——” 宁知弦点头:“是我。” “七岁的我。” 七岁那个跌入荷花池的我。 宁知弦笑着笑着,泌出一滴泪,这滴泪滑落地悄无声息:“所以幼安,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 感激你为我伸冤辩诉,感激你为我奔走劳碌,更感激你信我护我不疑我。 所谓至交,大多如此。 数面之缘,也够得上一场凭心而论的辩驳。 多少个长风雨夜,多少个战场厮杀,皎皎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哪怕受再多的伤,宁知弦想起幼时情状,积郁在心中的气便释然消去。 宁知弦这个人其实很好应付,即便没一个人相信她,只要她觉得值得,她就会去做。 后悔? 不悔。 改否? 不改。 不做世俗眼里的事,做只做对的事。 她心善念旧,怀里亦有丘壑,自然不会困囿于一方狭隘天地,她适合在大漠原野策马奔腾,洗去铅华,褪去枷锁,做最风光最洒脱的小女郎。 没有人拘束得了她,若你想与她一道,她自会淡然一笑,伸出手来,邀你上马,朝着日落方向扬鞭,去追那轮最火热明亮的落日。 宋幼安忽而低头,长睫掩住眼底的意落:“你都知道?” 你从七岁起就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所以你也早就接受了一切。 宁知弦承接住:“我都知道。” “镇国公府世子宁知弦犯上作乱,勾结敌国,罔顾人伦,狼子野心,”她小声念出来,“我都知道,我知道我会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但北疆我必须来的,幼安。” 宋幼安抓住宁知弦的衣角,强压住心底的酸涩:“你就来了,义无反顾的来了。” 对。 宁知弦凝视着宋幼安,见泪珠再度滑落,将人抱起来,二人面对面,她看得久了,一时迷了神智。 她的幼安,为我哭,不好。 你要多笑一笑,就算是为了我,也得多笑笑。 宁知弦不忍幼安啜泣,再度亲吻上去,顺着她的泪痕挪动双唇,泪珠从她的唇齿间渗进来,咸得让她心里一阵发苦。 她接着用双手轻柔地捧住幼安的脸,下眼睫上的睫毛微微抖动,在幼安脸上拂来拂去。 她吻个尽兴,不带情欲,而是用最简单最礼貌的方式为心上人抹去泪痕。 她是不舍得幼安哭的。 宋幼安肩膀不住地颤,宁知弦带着安抚的意味,小心环住,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 “你看,我这不活着回来了?” 宁知弦调笑间,丝毫没有任何的怨气,待宋幼安啜泣的动静小上不少,她调整好姿势,从后面和宋幼安脸贴脸。 “那要是没呢,”宋幼安一扭头,鼻子通红,“那我该怎么办。” 宁知弦哑口,她想起自己昏迷之时,师父的旧友,还有在桥边遇见的绯衣女子。 当时她神情混沌,现在回想来,倒是能揣测出些许意味。 她兴许是在黄泉口奈何桥边走了一趟,兴许这辈子她还是逃不掉必死的命运,但到底是什么,转圜了这一切? 目前根本得不到答案,待大军得胜还朝,她要去香积寺问一下师父,师父应该知道些内情。 宁知弦打定主意,决定先不将此前经历告诉给宋幼安,免得她忧思伤神,等后面局势稳定下,再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不会了,”宁知弦和她的鼻梁相对,她闭上眼睛,也在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以后都不会了。” 我们当同甘共苦,我们当同舟共济。 我们要一辈子长长远远的在一起,连死亡都无法分开我们。 “我爱你,幼安。” 宁知弦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略微有些喘息,她试图去够宋幼安的唇,在离它半寸的地方停下,第一次如此郑重,第一次如此诚挚。 只因为面前的人,是她的心上人,是她的心上佳人。 “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在你面前,我从无欺瞒。对你,更是有问必答,同样我,宁知弦,也两不相瞒。” 第44章 生生世世,只要我们再度相遇,誓言永远生效,它会刻进我的骨血之中,伴随我一同轮回转世。 “所以,”宁知弦郑重道,“幼安,我可以吻你吗?” 宋幼安的回应比她想像的还要激烈,她主动凑近,换她来捧着宁知弦的脸。 “我爱你,”她的眼眶内是积蓄已久的湖水,在荡漾清波里,映照出来人的身影,清晰可见,“我会永永远远爱你。” 我们要永不分离,永不相弃。 这就是我的答卷,再无更改。 宁知弦的手放在宋幼安的后脖颈处,吻一寸寸加深,深到吐息紊乱,深到双方都开始意乱情迷起来,谁都不认识谁来。 情意在疯狂滋长,有如蜜糖。 她们都在实心实意地爱着对方,要将对方随时随刻放在心上,去贪恋对方的每一寸吐息。 自此,再无分离,再无阴差阳错。 第37章 全盘 宁知弦的伤养了两日,宋幼安端着吃食从屋外经过时,恰巧看见一只信鸽扑着翅膀从窗外飞出去,脚上绑了一个很小的竹筒。 宋幼安放下碗碟:“你的信鸽?” 宁知弦摇摇头:“不是我的,是徐大人的。” 徐临璋? 对,也是,徐大人到军中早已多日。 “大人说什么?” “呼兰彻的粮草断了,”宁知弦原本伏在窗弦边,此刻扭头看着宋幼安,“再加上薛元帅率一路骑兵从右侧夹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撑不了多久了。” 薛峥本就没有死,先前只不过是配合陈云深做戏,原本他打算将陈云深就地擒拿,后来变了心思,于是决定将计就计。 呼兰彻原想着引诱宁知弦进入圈套,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计划中的一环。 他本人又极为自负,经此一遭,恐怕要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神,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他没时间了。 胜负已成定局。 “徐大人知道你在这儿?” “他不知道,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瞧着信鸽,宋幼安误以为她们的行踪已经泄露。 “徐大人训练的信鸽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宁知弦解释道,指腹处包上一层纱布,她掀开给自己换层新的,“它能通过味道找到我的位置,也难为它飞了许久。” 北疆地大,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信鸽,本领着实不小。 也不知道徐临璋怎么训的,回京后她定要向他讨教一番。 对于这个前姑夫,宁知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别的好,比起萧拂远,她更喜欢徐临璋些。至少他待姑姑心不假,定能和姑姑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叹都是些前尘往事,早就回不到从前。 宋幼安好奇:“你怎么说。” 战场上的事情,她不甚了解。行兵打仗之类的,还得看宁知弦他们。 “我告诉他我一切无恙,除了受了点小伤,让他们不必忧心,忙完了再也见我,”宁知弦沉思,“我将此前和呼兰彻交手的一些细节整理,希望能帮上他们一点。” 该做的,她都做了。 呼兰彻早该要灰溜溜地滚回他的匈奴王帐,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别轻易出来霍霍别人。 “事情了结后,我们一起回京都。” 听到这里,宋幼安莫名舒心,一路波折,好在结局不错,比起前世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好。” 宁知弦目光里尽是温柔,她细细扫上宋幼安的眉眼,思绪飘扬。 她并不知晓上京都发生的一切,还在担心自己的姑姑。 宁知弦眉头微微皱起,在心中推演起来,得到这个结果后,也不再烦闷。 “呼兰彻一战后,没有几年他难以再次起兵,可保边境一段时间的安宁。” 也是不错。 打了这么久的仗,总算有些结果。 接着,宁知弦轻轻吞咽,假装不太在意:“幼安,回京后,不如将我们的婚事早些定下?” 想起敬辞的话,宁知弦总忘不掉那一句“及笄也是一转眼的事情”。 他说得对,事情得早点完成,要不然总根刺似的,戳的她不得安生。 “好,”宋幼安反倒并没有先前的羞怯,她弯下腰直直对上宁知弦的双目,“只是阿宁,你是打算用男子身份,还是女子身份同我成亲?” 男子身份也好,女子身份也罢。 宋幼安希望宁知弦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选择以后的人生。 在出京都的那日,老师也传信于她,表明自己会提前逼宫夺权,老师手里的势力,可以调动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算算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已经成了。 离尘埃落定,尽在咫尺。 宁知弦没有料到宋幼安会如此问:“我还可以选吗?” “当然,”宋幼安微微一笑,不作多的解释,不如让宁知弦回京后,和老师单独聊聊,聊聊过去的那些事情,“以后没有人会再来阻拦你了,你想改回原名吗?” 从此鸟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宁知弦。 哦,不对,应该唤你宁知月。 从阿宁的口中,宋幼安了解到,她确实知道一些以后发生的故事,但只是一些。 所以她不知道宁纤筠被废后又被再度召回宫中的旧事,也不知道宁纤筠憎恶萧拂远已深。 一切她不太好说出口,也算是给她一个惊喜。 “如果可以,我愿意的,”宁知弦轻轻道,“我更愿意用女子身份与你在一起。” 除了昔年前的那对君臣,再无第二对高调的女子夫妻。 即便被世人非议,我都要同你在一起,不离不弃。 宁知弦收起眼底的欢欣,又同宋幼安攀谈起来。 一晃三四天过去,北疆的风一如既往的刮骨。这座建在边缘的小屋,再次迎来客人。 徐临璋带的人并不多,但能看出个个都是好手,灵光着呢。 光临寒舍,徐临璋如踏宝殿,登时衬得屋室蓬荜生光,他步履轻快更是步步生风。 他并没有因为看见宁知弦的女装而讶然,侍从被他屏退在外,三三两两靠在树上默不作声。 大娘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些阵仗,吓得手中的铜盆险些给摔了,还好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小兵给接住。 天老爷的,她的小心脏可承受不住。 “子瞻,许久不见,你变得狼狈了。” 徐临璋打开门扇,指尖搭在腰间的紫萧上,比起先前略带的疲惫,他如今多了几分沉稳,还真有前世那个权臣模样。 宋幼安看到昔日上司,那股压迫感莫名让她腿脚发软,想到以后还要和他再度共事,宋幼安愈发怂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她一边想闪身:“不如你们先聊,我出去凉快一下。” 宁知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还没出声,结果是徐临璋先开口。 “宋大人是督军,理应在此。” 更没理由走了,宁知弦将宋幼安往自己这边带,一边用手轻轻按住她的手心。 “我确实狼狈,”宁知弦双手抱头,斜斜靠在枕塌旁,两侧手肘横起,倒生出跳脱来,“不比徐大人功成名就,暗地里还是跟我姑姑搭上了线。” 如今某人死里逃生,又觅得佳人在怀,心情别提有多畅快,长发散落在身侧,她眯起眼来,细细打量起徐临璋。 前世今生,她知道的都太少了。 无论是幼安和姑姑,还是姑姑和徐临璋。 哼。 宁知弦轻笑一声,舒然生色。多日养着,病色褪去不少,脸颊下的薄红泛起,已经比伤重那日多出人气,有个人样。 “也没那么风光。” 徐临璋语气熟捻,他一早就发现宁知弦的身份,隐而不发,他和宁纤筠心意相通,与她相处之际也未曾提及,互相明白就行。 “你何日回军中,”徐临璋垂下的眼睑微动,他在宁知弦的伤处扫过,不出意外注意到宋幼安和宁纤筠之间的亲密,唇边扬起不易觉察的弧度,“军中虽然没有乱成一锅粥,但也不安宁。” 谁不说呢。 先说薛峥已死,而后宁知弦战死的消息传来,军中溢出些许不妙的声音。 可峰回路转,薛峥居然从外面活着回来,和呼兰彻对上,打得呼兰彻一路溃退,大昭一举扭转先前的败势,大有长龙捣首的架势。 薛峥回军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碎嘴的士兵全都逮起来,一个一个严刑拷问,过了数道刑罚,不信敲不开他们的嘴。 早在出征前夜,徐临璋漏夜前来,和薛峥一番深谈,他就已经做好准备,在一开始是自己人混着奸细抓了几个,漏几个盯着他们的动静,好引蛇出洞。 果然有大收获。 宁知弦开口问道:“何时会有结果?” 不枉她孤军深入,砍掉呼兰彻的几条粮草运输线路。 徐临璋淡淡:“不出月底,呼兰会输。” 第45章 是个好事。 宁知弦略有沉思,给出徐临璋答复:“再过两日,我会回军中。” 再过两日,她就能骑马了。 徐临璋做事一向周道:“扶翼就在外面,马也你领了回来。” 听此,宁知弦双眸一亮,她关心扶翼许久,生怕它和自己一般身陷囹圄。 “那日左雁虽被张泽所伤,但他穿在里侧的软甲着实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扶翼不知何时跑到他的身侧,甩了一蹄子水在他脸上,左雁并无大碍,只是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徐临璋想起左雁絮絮叨叨聊起扶翼的样子,颇觉得好笑,“你这马很是有趣。” 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撒开蹄子跑得比谁都快。 宁知弦想起临别那日扶翼主动蹭在自己的手心,它闻到她身上的血,头一次不肯离开她。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低对它说道:“扶翼,别让我为难。” 扶翼通人性,果真跑得比谁都快。 她的小马驹,走快些,千万别让坏人追上你,你要比谁都快,比谁都不管不顾,我应该回不了家了,所以我恳请你,替我归家。 只求你踏上故土之际,不要为我的离开而悲伤,可以为我哭一哭,留下几滴风中轻泪,我便也知足了。 新的生活扎根在新的泥土里,旧事旧物就让它们随风而去,你的步履应该永远向前,体会每一寸寒风后胸腔里鼓起的点点热切。 宁知弦眉毛扬起有如柳枝,弯弯顺顺的:“那就好,大家都活下来了。” 一个独自的微笑再度展露,比风声还要轻。 第38章 因果 清晨微亮,宁知弦先醒,她没有唤醒熟睡的幼安,而是从一旁蹑手蹑脚的下床,她一出门就碰见坐在门梗上的二丫。 二丫起的更早,手里是根制作简易的竹蜻蜓,她嘴里哼着歌谣,见有人来,音收住后不再唱了。 宁知弦同二丫一般席地而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示意女孩把竹蜻蜓给她:“唱什么呢,给我听听。” 阳光正好,宁知弦也适合在太阳底下多坐坐,好驱散身上的病气。 二丫性子腼腆,并不是不爱说话,知道住在他家的两个姐姐都是贵人,便多了几分拘束,生怕自己说错几句,给爹娘惹来麻烦, 在宁知弦的鼓励下,她怯生生唱着。 “蝴蝶飞飞停我窗台,偷吃馍渣胡子白,河边捡颗滚圆石头,揣进兜里蹦蹦跳跳,撞翻竹筐笑出牙缺块。” 民间童谣大抵如此,语调轻快,小孩子来唱最合适不过了。 描绘的生活太过美好,要是每天都能这般过下去,也不遑论为一场美梦。 二丫语调一转,略显有些急促:“北边跑来灰马马,爹爹握弓出篱笆,说风沙要抢大甜瓜。等我长大练法,守着灶台麦芽糖。” 宁知弦噗嗤一声笑出来,但愿二丫长大以后还能念着麦芽糖。 “你知道灰马马是什么吗?” 她给二丫拢好散乱的头发,无比轻柔。 二丫瞪着一双大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很坏,他们一来,阿爹阿娘就要带着握跑路,要跑得远远的,回家后家里的东西就会少很多。” 宁知弦叹口气,知道是件好事,不知道也是件好事。过早接触一些真相,难免不会让尚且七八岁出头的她心性改变。 但世事纷乱,半点不由人。 宁知弦手巧,不多时就将竹蜻蜓坏掉的翅膀修整好,她和二丫并肩而坐,两人一时无言,二丫一直摆弄被修好的竹蜻蜓,整个人也开心起来。 宁知弦看着她的样子,也是一阵舒心。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令人向往,一时让她陷进去。 待得胜回朝,她也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而一侧窗扇,宋幼安在宁知弦起身时就早已醒来,她握着手中的一封书信,仔细打开翻开很久。 徐临璋派来的人懂得规矩,半句多的话都不会说。 她立在窗旁,静静注视宁知弦的一举一动,见她展露笑颜,见她为幼童束发。 宋幼安闭上双目,她的子瞻,好不容易才安歇下来,怎么又遇见这件事。 书信险些被她揉成团,她尽力克制自己,在心中暗自思忖该用什么方式告诉宁知弦,好让她没那么伤心。 不该啊。 待宁知弦再度回房,看见宋幼安时,眸子一亮:“幼安,早。” 确实很早,她瞧出幼安不太高兴,上前捂住她的手:“如今天气转凉,起身时多披件衣服。” 宋幼安轻轻应道,把握好语气:“敬辞师兄给我传信。” 宁知弦先是一愣,没想到师兄在京都居然也想着她:“给我看看,我看看师兄是不是编排了些话。” “不是这件事,”宋幼安不敢去看宁知弦的眼睛,“阿宁,做些心理准备。” 从宋幼安不宁的声调中,宁知弦也感到不安:“难道是姑姑,姑姑她出事了?” 她伸出手想去讨要信件,宋幼安艰难得松手:“不是老师,她没有出事。” 那还能是谁。 宁知弦太阳穴突突得跳,当看清信件上的字后,她的手陡然一顿:“是……师父。” 是师父出事了。 宁知弦看清信件后,脸色变了变,差点没站稳,向后一退,胸腔里一阵翻覆,搅得她想吐。 师父怎么会出事呢,明明离京前她才见过师父一面,明明看起来一切安好,怎么就油尽灯枯了呢。 宋幼安想替宁知弦做出决定:“回去吧。” 将来若有人跳出来参宁知弦一本,她也会替她一力担责。 宋幼安的眼圈倏地红了,还在试图安抚宁知弦略微失控的神态:“呼兰彻已经没了还手之力,我和徐大人还有薛峥将军可以留在这里,替你守好后方。” 敬辞来信,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普慧主持并没有要求他给宁知弦传信,说前线凶险,没必要在这时候给宁知弦添乱。 是敬辞看出了师父很是想念宁知弦,这才有了传信举动。 他向上请旨,并未得到明确的旨意。 普慧主持那张苍老的脸在她面前一寸寸黯淡下去,将将剩下一道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出浮在他面上的脆弱。 黄泉边,奈何口。 黑无常,白无相,还有徐隐青,在桥头来往的每一个人都印在宁知弦脑子里,他们微张的唇齿,他们抬手喝下一碗碗的汤药…… 不是什么汤药,宁知弦哑声,是孟婆汤啊。 她颤声询问,似乎是要确定些什么:“前世,师父的身体还康健吗?” 拢在袖袍里的那盏孤灯,晃动的火舌还在灼烧她的手心,那团火从手腕跃动,渐渐地向皮肉里不断渗入,薄薄的皮肉连同血液发出滋滋声响。 痛彻心扉。 宋幼安说不清自己的一番心绪,她小心翼翼:“前世,至少在我死之前,普慧主持的身体一向安康。” 一向安康。 如今却落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宁知弦凄凄笑道,心里那个猜测在不断被印证。 哪有什么命运改写,哪有什么逆天改命。 因果轮回,如何能被轻易改变。 只怕是有人一命换一命,为她求来一丝半毫的生机,好让她躲过鬼差追捕,得来一条重新回到人间的阳间路。 宁知弦压下胸腔里翻滚的血腥,她养上几天,本来以为自己会扛到回京,如今想来怕是不行了。 嘴角的血丝被她抹去,宁知弦低低道:“备马,我要回京。” 她欠普慧一条命。 而现下军中一切安稳,又有几方人马坐镇,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但她贸然回京,定会惹来不少风波。 罢了。 要罚要杀,悉听尊便。 她,宁知弦,自一力承担。 “我陪你一起回去,”宋幼安看出宁知弦的状态,不忍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宁知弦目光一闪,沉声:“幼安,不必,你替我留在军中。” 我需要你。 她重新穿好衣裳,将鱼肠别在腰间,数日修养,腰身处反倒是清减不少,身后一侧够不到,宋幼安就贴近她为她别好。 二人一时无言,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 有时人就是这样,分别前思绪万千,恨不得做出所有合乎情理的举动,可一旦和人打过交道后,理智瞬间土崩瓦解,不愿他人为自己担忧,也不愿他人为自己徒增伤怀。 只一眼,就在那一瞬,又开始默不作声起来,恨自己碌碌无为,恨自己无能为对方解决所有。千言万语压在喉舌处,本分都吞吐不出,也越发的沉默和冷寂。 宋幼安替宁知弦整理好衣装,才舍得出声:“好,我多拨几个人给你。” 让他们替我看着你,让他们替我注视着你。 此去京都,虽不说有多少艰难险阻,可你旧伤未愈,新伤未合,我哪能不放心。 第46章 宋幼安敛下眼底的泪珠,不愿让宁知弦看出,不值得,怕扰了她前行的脚步。 一番动作极快,宁知弦束好发冠,少年身姿自然挺拔,她作好男子装束,背挺得直,墨发难以掩饰住其下的盎然,即便只是包着皮肉的那浅浅一层。 扶翼久不见主人,对着宁知弦好一阵亲昵。 宁知弦坐在马背上,凝视宋幼安好一阵子,随即展颜一笑:“幼安,不必忧我。” 她穿上一件极为保暖的外衣,做工精巧,看着并不厚重,正巧适合她来赶路。 它搭在宁知弦消瘦的身形上,总能让人瞧出她的丝丝憔悴,还是需要好好安养一段时间的。但因为是少年人的缘故,又给人一种她还能扛起长枪,顺着十里草场奔袭之意。 “风急,早去,”宋幼安怀中抱着软剑,“也不必忧我,我会处理好。” 我比你想得更要坚强。 宁知弦自失一笑,勉强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失神落寞,马鞭轻轻一抬:“幼安,我走了。” 素面朝尘土,蹄飞伴草长。 从军经累月,笑谈付情切。 宋幼安鼻头酸涩,仍是站在原地不动,她看着宁知弦的身影消失在眼帘之中,看着那抹素色融于青天碧云之中,心里空落落的。 她听着徐临璋的手下前来汇报:“禀大人,小公子身边的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定能护他顺利回京。” “你说,宁知弦她——” 手下命线能听出宋幼安的不安,轻声打断:“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是庸碌冒进之人,不会出什么意外,他会平安的。” 平安。 宋幼安在心中默念,从未觉得这一个词会听起来如此悦耳。 但愿如此。 风同样扬起宋幼安的袍脚,斯人本就如美玉,无暇无啄,天底下独一份的美好。 她细细聆听微风吹过的动静,簌簌又簌簌,声声不息。 风来得是时候,足够她平复心绪,回军督军。 第39章 换命 天色压得急,恐有暴雨连绵之意。 徐临璋的手下陪着宁知弦一路奔袭,也是精疲力竭,他们本以为宁知弦看起来身受重伤,人大概赶一段路,就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没想到这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厉害,这几天气息都不带乱的。 徐九弹了弹手中的长剑,拿出几件蓑衣,递给宁知弦后,又分给自己的几个手下。 他们是徐临璋的心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多的一句都不会问。 “世子,这雨怕是要下许久,”徐九打算伸手去摸扶翼的脑门,没想到这马有点性子,偏过头不让他摸,“我们不如在这逗留一阵子。” 宁知弦穿好蓑衣,扣上两旁的带子,她压住下唇观察起天色:“照旧赶路。” 师父危在旦夕,他根本等不起。 就算天上在下刀子,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直接冲进去。 徐九得令,瞥见宁知弦干裂的唇角,拿出一壶水,他招呼起在一旁休息的弟兄:“都给我起来,接着赶路了。” 几个还没坐热的手下还未叫苦,就听见宁知弦淡淡道:“诸位辛苦了,陪鄙人走这一遭,等我回京中,自会重金酬谢诸位。” 她话罢,旋即上马,勒着笼头将方向调转,她微微侧过身,熟练地夹住马腹:“还有几日劳碌,子瞻感激不尽。” 一切的动作干脆利落,她不等众人,径直加快速度,天下已然下起小雨,宁知弦不由分说冲入雨幕。 给几个手下都看愣了:“头儿,他不需要休息的吗?” 徐九给几个没穿上蓑衣的一阵好说:“管人家休不休息的,还不快点穿好,人家都出发了,你们还在这里磨蹭。” 手下如梦初醒,连连应道。 是个好差事,只不过累点罢了,还能在徐大人以及宁知弦面前刷脸,对以后的差事来说大有裨益。 徐九还在感叹,宁知弦果真跟别人不一样,和呼兰彻交手后还能活下来。 容不得他多思,大块的雨珠落下,徐九一马当先出去追逐宁知弦的背影,天色茫茫,顺着这条路总会碰到。 只是雨一下,他们要抵京,会生出诸多不变。 管他呢,一条路只顾走到底。 * 香积寺内,敬辞接连照顾普慧好几天,他已经数日没有睡个好觉,连珠沉都在劝他,叫他好好休整一番,均被他拒绝。 普慧连日高烧不退,宫里拨了好多太医下来,又在民间拉来不少的妙手,都没有办法诊治出到底是什么怪病,反倒被普慧一一打回,说将死之人,无足挂齿,没必要耽误各位大人的时间。 “宁知弦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敬辞蹲在地上,整个人皱得像颗苦瓜似的,他抬头望向珠沉,“娘娘的旨意下来了吗?” 珠沉:“下来了。” 算是这段时间里不多的慰藉,敬辞哪里看不出,师父恐怕是时日无多,所以他才大着胆子给北疆差去一封信。 他又是懊恼,早知道信件早些送去,宁知弦也能早些回来。 屋内突然传来猛烈的咳嗽声,还有唤敬辞姓名的动静。 敬辞三两步蹿进屋内,就见普慧勉强直起上身,眉宇间的乌青越发沉重,他一看见敬辞,就让他备好纸笔。 敬辞均是一一照做。 “接下来的,我说你就写……也不要惊讶,”普慧浑浊的双眼透出条缝来,他看向自己最为年长的弟子,忽而欣慰一笑,都是强撑气力,“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意外。” 敬辞手忙脚乱:“好,我都写。” “爱徒子瞻。” 普慧的每一次吐息都犹如拉响漏风的水车,咯吱作响,还冒出不少落灰。 珠沉瞧了几眼,场合不适合自己待下去,安静关上房门站在屋外。 “世事无常,我心有愧。” 敬辞的手肘险些一陡,将字写错,师父怎么会对宁知弦有愧呢,若不是普慧提前嘱托过,他估计真得要接连追问。 “尔在黄泉司所见……全无假象,”无边的愧意席卷到普慧身体的每一寸,“结魄灯点燃不易,需要人的生魂为引。” 那日给宁知弦遮雨的,即是普慧的师祖。 师祖先去已有多年,早已不过问世事,却为了宁知弦,肯再度出山。 “你自小聪慧,自然知道这引……会是谁,”普慧气力将枯,睁眼看向屋外掠过的飞鸟,想起前世死在北疆的宁知弦,“不必苛责自己,都是我萧氏皇族欠你的。” 敬辞越写越糊涂,转而将目光落在普慧身上时,普慧冲他投向一个安抚的眼神。 “前世我既知你蒙冤受屈,却未曾为你辩护一二,为师心中的悔恨不计其数。” 为何呢。 为了朝堂安稳,为了社稷百姓。 普慧了解宁知弦的心性,知道她断然不会做出通敌买国的勾当,可是还是任由旁人骂下去。 宁知弦被污,他没有出手。 宁纤筠被废,他亦没有出手。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做,可看起来又不是那般的无辜。 在大局面前,要普慧做什么他都愿意,他捻着手中的佛珠,兀自笑了声,所以舍得宁知弦一人……也合情合理,所以他出卖了他的徒弟。 毕竟,谁都不可以挑战皇家威严。 可后来,普慧突然后悔了,他在佛寺里吃斋修身多年,见惯了世态炎凉,也见惯了人情百态,以为自己能够修出一身菩萨的悲悯心肠。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慈不爱,披上多少层皮都无法掩饰他的烂肚肠。 萧拂远是加害者,那他就是实打实的帮凶,世间有比天家威严更为重要的东西,更重要更值得珍惜的存在。 举头三尺有神明,普慧修不是神明,同时也修不了己心。 他可叹可悲,亦是可笑。 想到此处,普慧多上不少精气神,说话也不没力了。敬辞看在眼中,心瞬间被揪起,这很像将死之人油尽灯枯时的……回光返照。 师父…… 他的唇角微微挪动,添上不忍。 “我不该为了天子威严而对你不闻不问,众生之下人人平等,阿远他有错,他就该认。” 普慧合上双目,指尖搭在腕间,也是料到自己为何会容光焕发的原因。 他死前唯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再见到宁知弦一次,哪怕只有一眼。 “我有愧有悔,前世既然不可扭转,今生必然倾尽全力换你安乐无忧,”普慧本没有这么老,逆转天命的代价太过庞大,他没有让宋幼安担着,而是一人全部承担,“子瞻,你心思澄然,不要为此伤神伤怀,尽力去走以后的每一步,师父估计是看不到了。” 普慧的精气神又一下子消下去,似乎就是为了交代临终的这番遗言。 与此同时,宁知弦风雨兼程总算赶到上京城,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酸疼,像是有东西莫名在戳她,扰得她失声。 第47章 徐九在一旁听得真切:“世子,怎么了。” “不管这个,”宁知弦执缰绳的指节泛白,更是勒出一道血痕,血丝渗入绳子里面,“我们去香积寺。” 徐九一路上都在观察宁知弦的神色,发现并不是很好。 宁知弦虽然坐在马上,强撑出的样子更是令人惴惴不安,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马上滚下来。 到了香积寺门前,那阵刺痛感更加猛烈,宁知弦抱着胸口,已然难以保证正常的喘息,如果不是多年习武,正常人早就倒地不起。 徐九担心道:“世子……” “很快就到了,”宁知弦脸色苍白,扶翼也觉察出主人与往日的不同,步伐更加小心翼翼,“到香积寺要紧。” 徐九按捺住不安,护送宁知弦到了目的地。 下马之际,宁知弦一个不查,踩在马镫上腿脚一软,直接扑倒在地,手肘处擦出一片红痕,和衣衫连接在一起。 徐九:“小心——” 宁知弦全然未曾听见徐九的呼唤,耳畔却传来一人苍老的声音:“子瞻,我的好徒弟,是我愧你。” 这声愧意,平白无故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经久不息,又在不停打转。 出声之人语调悠长,不知是不是在心中藏了多日,思虑甚久,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宁知弦怔然间寻找话语的源头,蓦然色变,周遭无一人,只有矗立在不远处的寺庙。 而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是师父。 她咬牙,想站起来,却发现腿脚全无气力,刚刚那一摔,摔得实在太狠了。 于是她想爬,用双手够着前方的石块,抠出的泥土夹杂在指缝当中,一个用力就会撬开宁知弦的指甲盖。 她被那一声叹息打乱心绪,思考的本能也被骤然打断,她像个孩童,像个步履蹒跚的孩童,失去行走的能力。 徐九看得心中一滞,翻身下马扶起宁知弦,微微叹道:“世子,你不该这样。” 他和宁知弦相处几日来,不一定能全然摸透宁知弦的性子,也渐渐为其的能力人品所折服。 宁知弦的瞳孔猛地一缩,她一直盯着寺庙,心里翻江倒海,不详的预感在心中涌现。 徐九搀扶着她,一步步向寺庙走去,步步沉重。 若有若无的哭声在她脑海中再度翻覆,在看见珠沉的瞬间,达到顶峰。 珠沉见到宁知弦时也是一阵讶然,没有料到她真得回了京都,还如此之快,她刚开口:“普慧主持正——” 却被屋内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是个男子的声音,呜咽得如同小兽,肆意外放自己的情绪。 宁知弦彻底慌了,那是师兄的哭声,他为什么会哭呢,还哭得如此伤心,谁会让他哭。 她奋力扬起头,血丝全无,嘴唇青白一片,眼泪顿时一个劲的往下淌,止也止不住。 敬辞和宁知弦,一个能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哭声,一个能让所有人看见她的泪水。 徐九推开房门,就见敬辞跪在地上痛苦,他捧着普慧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哪怕有人闯进来也是没有意识到。 宁知弦脑子嗡地就白了,如果不是徐九搀扶着她,她恐怕真得要一点点爬进来。 普慧靠在床榻上,若是没有闭上双眼,此刻应该无比慈祥地望向宁知弦,对她轻轻唤上一声:“子瞻回来啦。” 他的子瞻,他得意的弟子。 宁知弦腿脚一软,跪在床边,泪水缓缓淌下,嗫嚅道:“……师父。” 敬辞这才回神,颤抖着嘴唇道:“你回来了啊——” 你终于回来了,可你为什么不早回来点呢…… 只差一刻,只差一刻,师父就能见到你了,你要是再早些就好了,早一点点就好了。 敬辞对着普慧小声说着:“师父,你瞧,子瞻他回来了,他回来看你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宁知弦环住敬辞,任他贴在她的肩膀处,手抚上敬辞的背,她本想说出几句宽慰他的话,发现她也发不出声。 “宁知弦……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师父了,再也没有了——” 敬辞啜泣着,双肩都在颤动。 宁知弦压抑已久的泪水再度迸发出来,似乎永远都不会流尽。 师兄妹二人,就这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哭到不能自已,哭到声嘶力竭。 可哭到最后,死去的人依旧不能睁眼,也依旧回不来。 第40章 求娶 距离普慧逝世已有数日,宁知弦终日被愁云笼罩,珠沉带她回了府邸,差人好生照顾她。 宁知弦围在火盆前,读完普慧留给她的临终遗言,她总觉得身上凉,没有力气,就像将人直接扔进冬日里的河水一般,湿漉漉的,骨子里都在打颤。 “师父……” 她的唇角微动,双指掩不住泪水,从指缝里往下漏。 宁纤筠派人送来不少名贵药材,珠沉时不时过来看她几眼,给她做她最喜欢的吃食,可宁知弦还是提不起劲。 就这样养着吧,宁知弦再次哭着睡着,大半身子露在外面,一夜到天明。 等着幼安回京,她们还要住在一起。 想到这,宁知弦有时又能提起点精神,亲自去侍弄府里的花花草草。 日落长今,她看着天色一寸寸沉下去,又一寸寸亮起来,推测幼安此刻在北疆忙碌些什么。 圣人告假,朝堂皆有宁纤筠把持。 宁知弦不懂很多的弯弯绕绕,但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姑姑如今忙了起来,自己没有急事就先别去打扰她。 她坐在府内,一边安静调养,一边等着幼安。 不安的心绪才会有所好转。 宁纤筠曾和她提过,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袒露自己的女子身份,宁知弦微微一笑,决定将日子定在庆功宴那天。 日子说起来长,过起来也快极,一晃就到了幼安回京的日子。 宁知弦站在城墙上,瞧见旌旗晃动,又瞧见幼安和姜奉瑜一道,从郊外归来。 她的性子淡下去不少,要是跟以前相比,总会少些跳脱,许是病中,待病好,又会是一派生意。 谁都说不准。 宋幼安一抬头,就瞧见站在城墙上的宁知弦,她冲她一笑,但不知道宁知弦是否能看见。 又是一阵折腾,等宋幼安回了镇国公府,看见宁知弦围在火炉旁烤火,如今确实到了初冬,也到了烤火的季节。 但当她一靠近那火炉,身上顿时出了一层薄汗。 这炉子也太热了。 宋幼安不自觉握住宁知弦的手心,生出疑惑,怎么会这么冰。 宁知弦沉闷极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幼安,你和师父很熟吗?” 宋幼安原本打算摇头,想了想:“我和普慧主持,说不上熟,但我们也算有段交情。” 宁知弦“哦”了一声,继续围炉烤火。 她眉眼旁缠绕的要命黑线早就没了,她的命运也被彻底扭转。 宋幼安收到过宁纤筠的书信,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子瞻……” 炉火噼啪,火光一直在跃动,暖暖地照射在人的心上,像是要融化一块冰块做的心。 “我没事,”宁知弦哑声,她已经不哭了,但是兴致就是提不起来,“我现在才发现我很幸运。” 幸运到了极点。 “所以师父说得都是真的,”宁知弦瞳子漆黑,连日的哭泣蒙上一层阴翳,“他为我改命,为我承担因果,所以才会反噬自身。” “所以我会回到你的身边,”宋幼安紧紧握住宁知弦的掌心,企图捂热她,“我们都回到了你的身边。” 宁知弦低下头,思绪翻飞,乱想一通。 宋幼安柔声着:“子瞻,不要自苦。既然到了这一步,普慧主持也不愿看你浑噩度日。” “我知道,”宁知弦语调略有酸涩,她抬头看了眼宋幼安,苦笑,“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为了我做到这般境地。” 让她受之有愧。 “没有值不值得,”宋幼安不愿宁知弦还是如此落寞,压低音调,十分郑重,“只有愿不愿意,世间本就这样,若是人人都论钱财轻重,哪来世俗热景。” “我会的。” 宁知弦忍住哭泣,将幼安抱在怀中,两颗心跳紧紧缠绕,相互跳动。她将头埋在幼安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幼安的气息,抱得力度也逐渐加大,分毫不敢放开,生怕一松手幼安就不见了。 她颤颤开口:“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宋幼安抚上她的头发,温柔告知:“我会的。” 因为我爱你啊,阿宁。 哄了许久,宋幼安发觉脖颈处的衣衫尽数被打湿,她感受着宁知弦的微微颤动,感受她起伏的心绪。 指尖从华发上掠过,宁知弦的长发有如绸缎,她就这般静静梳着,时不时吻在她的发上。 雪花从屋外吹落,正巧吹在宁知弦的发上,宋幼安伸出掌心,接住一片,雪花很快融化,在她手心成了一滩水。 第48章 她在宁知弦耳畔低声道:“阿宁,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的百姓会有个很好的收成,战火连绵,如今也可安歇。 宁知弦并没有回应她,她睡着了。 宋幼安偏过头,小心地沿着宁知弦的耳侧吻上去。 挺好,睡着了就没有任何烦恼了。 宋幼安见大雪一点点压在地面上,目之所急逐渐被雪花覆盖,世间又成了白茫茫一片,忽而会想到那夜她提灯前来,敲响宫门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的茫茫,茫然到世间再无多余声响,只剩下冷到骨子里的寂静。 她们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初雪夜晚。 待第二日醒来,宁知弦还是不肯放开宋幼安,她迷迷糊糊,感受到面上被宋幼安落下一个吻来。 “我的祖宗,该醒醒了,”宋幼安在她耳边小声,“今天要进宫的。” 宁知弦清明后,脑子里舒服很多,才想起这件事来。 姑姑是说过,要她和幼安一起进宫,说有些事情要吩咐她们去做。 整理好衣衫,宁知弦领着宋幼安往宫门走,一路上偶然遇见几个年纪小的宫女,见她们神色轻快,她忍不住问上几句。 “皇后娘娘说宫里人多,”胆子大的那个先开口,整个人也是眉飞色舞的,“要放出去一批,还会给够五年的赏银,放我们回家。” 是件好事。 宁知弦颔首,不知是不是欢脱宫女的缘由,她的神情松快不少。 路过倚梅园之时,红梅已然绽放,站在枝头,剩几个还带着花苞。昨日那场雪,不大不小,但也在枝条上落下不到两寸的积雪。 宋幼安一人走远几米,她刚想唤一声“阿宁”,结果发现人不见了,于是扭头,她不扭还好,就见宁知弦手里团了块什么东西,并没看清。 待她意识到是什么后,后背一阵拔凉,那团东西很快化成一团水,但宁知弦做的雪球并不大。 宋幼安还是忍不住瑟缩一下,耳边的珠串都跟着抖动。 好啊你,宁知弦。 她见状,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并没有捏得很实,她冲着宁知弦走去,宁知弦也没有意思躲,笑吟吟看着宋幼安动作。 原以为也会遭到同样的举动,没想到宋幼安只是将雪在宁知弦头上洒下,纷纷扬扬。 大部分雪花都从宁知弦的发髻上掠过,少数几颗沾在她的眉眼之上。 他朝有幸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宋幼安长舒出一口气,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洒下后抽身离开。 宁知弦抓起一把雪,也跟宋幼安一样,洒在她的头上。 二人就这样在倚梅园里躲来躲去,哪有入宫时的沉稳样貌。 玩得久了,宁知弦瞅准宋幼安的身后一层厚厚的雪堆,一把将她扑倒。 她在宋幼安的发髻处嗅嗅,转而和她笑脸相对。 “嫁给我好吗,幼安。” 宁知弦再度埋在宋幼安的脖颈处,又将人禁锢得死死的,她在悄然期盼宋幼安的回应。 她补充:“或者我嫁给你,也是行的。” 惹得宋幼安“噗嗤”笑出来,她伸出手在宁知弦眉心处摩挲:“脑子里想什么呢,阿宁。” 什么嫁给我,再我嫁给你。 但……怎么都成。 嫁衣是什么样的,她也是有点期待的。 “我都答应你。” 宋幼安抱着宁知弦,见她的昂扬眉眼,见她有神双目,一举一动都在心上铭刻。 “我愿意,”宋幼安又在她的耳畔说道,笑语晏晏,“我都愿意。” “听傻了,阿宁,我要嫁给你了。” 宋幼安眸子一亮,整张脸如同融在雪中,干干净净。 “我听到了,”宁知弦对上宋幼安的双目,二人眼中此刻只有对方,“你要嫁给我了。” 要成为我的妻子,和我共度一生。 幼安,我也是愿意的,我也是极为愿意的。 宁知弦拉住宋幼安的手,笑了笑,很是舒心。 饶是万水千山,都抵不过宋幼安在她心上笑一下。 她好像看见前世自己披甲而来,战死之际头颅垂下,身子跪向南边。 又恍惚间看到这辈子自己被宋幼安背在身上,小姑娘一步步迈的艰难,可还是将她从乱石坡里救出来。 有人为她提灯而来,有人为她沐月徒行。 今生寻一知己,难,今生伴一良人,难更难。 若有长月照高头,灯花鱼灯伴夜柔。我问郎君千千岁,再许人间共白首。 当时只道是寻常,人间少年不羡客。 第41章 疏色[番外] “幼安。” 宁知月低低唤了声,都已足岁,比起初见,二人都长大不少。 一汪春池水,正汩汩冒着热气。 宁知月率先褪去衣衫,但束胸布还裹在身上,露出精瘦而又有力的肌肉线条。 宋幼安手里还拿着药贴,打算等会给宁知月好好瞧瞧。 当她的目光落在宁知月身上时,忍不住耳根一红,好漂亮。 “怎么还不来,”宁知月扭过头来,十分坦然大方,带着点调小意味,“幼安,不是说要给我看一辈子的伤吗?” 宋幼安登时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扭捏作甚。 她和知弦早已互通心意,她给她涂药,天经地义。 宁知月往池水中央走,热气打在她的脸庞,朦胧一片。 宋幼安毫无还手之力,任由自己一步步被逼退。 二人皆着白色里衣,水一打,便能将她们优越的身形展露无遗。 宁知月不必说了,多年行伍,而宋幼安也不逊色。 她退,她就进。 不多时,宋幼安被宁知月抵在边缘,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宁知月双目透亮,二人贴的极尽,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她偏着头,一寸寸逼近,或者是说侵占对方仅剩的领域。 “不是涂药么,”宋幼安腿都软了,好像知道等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我来给你涂药。” 她想去够放在一旁的药箱,还没有碰到就被宁知月阻止。 宁知月一点点环住宋幼安,手臂开始用力,直到宋幼安不再挣扎,她附在她耳边,沿着耳垂:“不急。” 小傻瓜,现在还想着涂药作甚。 吐息刚落,她轻轻咬上来,顺着边缘小心琢磨,有如鉴赏稀世美玉,多一点就怕碰了,少一丝又怕不能让美玉满意。 热气在升腾,堵在宁知月面前,她瞧不清宋幼安的神色,直到她在幼安耳边沉沉说道:“幼安,你的那些道理能不能……也来教教我。” 教教我好么。 话音刚落,宋幼安登时脸红得像个柿子,如果不是热气给她挡着,她难以想象。 她小心应着,因为紧张,时不时吞咽一些口水:“好。” 我教你,我谁都教的。 宁知月愈发大胆,顺着宋幼安的唇游移,撬开她的唇舌,一点点往里深入,直到亲吻到某个人不再有心思去想些别的,才肯罢手。 亲到后面,宁知月拦腰抱起宋幼安,朝着里屋走去。 宋幼安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她被某人喂了不少酒,到现在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裹在身上的外衣单薄,沾水之后还有些透,多少贴在身上,被宁知月放在床榻上, 宋幼安向后一仰,所幸被某人稳稳接住,她知道是谁,顺势又往宁知月怀里贴上不少。 宁知月的指尖在她的后脖颈游走,凉意透骨。 宋幼安忍不住哼上一声,第一声倒也罢,第二声还未脱口,就被堵上。 她迷迷蒙蒙睁开双眼,就见宁知月那双脸,眸子里同样是酒意。 宋幼安骤然清明,她要给她煮完醒酒汤来,但也仅仅一瞬。 多日相处,宁知月知道宋幼安要干什么,手脚并不老实,将怀中人湿透的衣服剥去,直到露出大半个葱茏肩头才罢手。 “幼安,我心悦你,”宁知月低沉唤道,酒气喷涂在宋幼安的脸上,是梨花白,“我心上全是你。” 她的声音撩人,在宋幼安脖子间来回挑逗。 宋幼安根本抵挡不住宁知月,先前唇瓣被堵住只能嗯嗯。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好久好久了。 宁知月喜欢她,她也喜欢宁知月。 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缘故,宋幼安自小就喝不得酒,几杯下肚就是瘫软无力。 见着宁知月的面容,她无端多了份气力,推向宁知月时,竟直接给人推倒。 一时间,一上一下顺势逆转。 宋幼安哼哼唧唧,觉得身上热极,还想再褪去一点衣物,被宁知月制止,她才罢休。 她小心爬着,不多时和宁知月面对面,她看到心上人的唇瓣,想起先前宁知月就是这样对她的。 于是宋幼安不甘心,瞧着她颤动的眼睫,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带着几分倔强:“你亲过了,就该我亲了。” 第49章 这才公平嘛。 宁知月先是任由宋幼安亲,觉得对方跟小猫似的,啃半天都没破层皮,还一副餍足神态。 但她们两个都是一窍不通,宁知月怕自己也是如此,她还等着宋幼安说些情话来哄她时,就发觉宋幼安想去扯她的领口。 扯领口,宋幼安最擅长这事了,她平日里给宁知月看病做的娴熟。 才扒开一些,宋幼安就吻了上去,碰在宁知月的锁骨上,颤得宁知月泌出泪花,见状不对,她不再任由宋幼安闹,而是一个翻身将人反制在身下。 常年练武的好处就这般体现出来,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同样还更会使巧劲。 宋幼安还是迷迷糊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宁知月开始咬她的耳朵,酥酥麻麻的。 这又是做什么。 她见着宁知月的脸又红起来,又白下去,要不是几度轮转,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宋幼安偏过头,露出大半白皙脖颈:“阿宁,轻点。” 大有一副任人采颉的姿态。 可为什么宁知月动作越来越重,可是重到后面,她居然……还很开心,也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好奇妙,疼却舍不得宁知月停下来。 就这样好吗,让她永远溺在此刻……永永远远下去。 鱼儿入了水,越游越快。 “我也爱你。” 宋幼安边哭边说,声音沉下去,像是砸在宁知月心里,又在挠,惹得她更加兴奋,宋幼安的哭腔还未变多,又被再次堵上。 几个来回间,她们唇齿相依,深浅踱回。 有的太深,深到宋幼安能嗅到宁知月独有的气息,她被欺负到攻城掠地,但她还是想继续丢盔弃甲下去。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舒服到让她什么都忘记了。 宋幼安还能不时接上宁知月的吻。 她飘飘然,任由宁知月继续,她突然环住宁知月的脖颈,尽力亲上去,随后又瘫软下来。 窗外的月亮忽明忽暗,连带窗扇也是,吵人得很,有时风一直在作弄,来回挑逗,窗户一侧被弄得歪歪斜斜,风又开始换着边,始终不肯停歇。 最后那缕月光,终是舒舒然,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