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金鬼与抠门精》 第1章 [gl百合] 《拜金鬼与抠门精gl》作者:余穗安【完结】 文案: 热烈明媚拜金鬼*冷漠精明抠门精 季瑛在二十三岁那年从清华计算机系毕业,拿到全额奖学金,即将出国读博。 为了庆祝她出国在即,同学们簇拥着她去酒吧,起哄要不醉不归。 世纪初的酒吧吵闹喧嚣,鱼龙混杂,季瑛在卫生间的门口目睹了一次夜场小姐之间的互扯头花,她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然有点眼熟。 再看一眼,那竟然是自己儿时的邻居! 薛时绾二十三岁,跟着夜场老板从深圳的维多利亚来到北京的梦巴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早就成了习惯,她只想挣钱。 攒够十万,她就找蛇头偷渡去国外,她有个人要找,有个仇要报。 只是先帝创业未半,中道竟然碰上了儿时的邻居! 前途光明的高材生和叛逆堕落的交际花,她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十八岁的时候。 这一次重逢,薛时绾住进了季瑛的出租屋,两个人互诉衷肠,从餐桌聊到沙发,最后不知怎么就坐到床上去了。 (全文存稿,放心观看) 第一人称视角 时间跨度大概是1990—2025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时代新风 日常 美强惨 主角:季瑛,薛时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镇文学的大浪淘沙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我叫季瑛 我叫季瑛,我家对面有个邻居,她叫薛时绾。 自我记事起,家里三口人就住在家属院的筒子楼里,当时正是九十年代初,赶上设计院由事业单位改国企,不少人都下岗了,一笔遣散金就买断工龄,也买断了他们本来坚信永远不会丢的铁饭碗。 我家是双职工,妈妈是工程师,爸爸是描图员,在工资按照职级和工龄发放的年代,爸爸高中毕业就开始参加工作,工龄比大学毕业的妈妈长,每月的工资甚至还要多五十块钱。 二十块钱是家里一周的伙食费,是一罐商场里的进口奶粉,也是爸爸在每一次和妈妈吵架的时候都会拿出来反复念叨的资本,似乎为了这二十块钱,家里的饭菜是妈妈一个人做,家里的地板是妈妈一个人擦,家里的衣服也是妈妈一个人手洗…… 妈妈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上班干工作,下班做家务,好像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 我上托儿所的时候,改革与下岗都还没开始,设计院尚且还带着点保密单位的属性,家属院外围是红砖垒的高墙,高墙外常年站着两个精神抖索的哨兵叔叔,如果小孩淘气想要跑到外面玩,都会被哨兵叔叔架着胳膊抱回托儿所。 哨兵叔叔对待大人总是一丝不苟的板着脸,但对我们这样的小孩却很和善,还教会了我们一种叫“打倒地主”的游戏。 游戏需要一个人当地主,地主必须身强力壮,选托儿所里面最高最壮的孩子,其他的人当农民,如果地主抓到一个农民,农民就会变成地主的佃户,帮着地主一起抓剩下的农民,最后看哪一边阵营剩下的人多,哪一边就算获胜。 这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疯跑打闹的游戏,但玩的次数多了,我却偶然萌生了疑问。 地主是什么意思?佃户又是什么意思? 托儿所的老师告诉我,地主就是好吃懒做,整天躺着睡觉不劳动的人,佃户就是辛勤劳动,却总是被地主欺负的人。 那天晚上,妈妈下班后把我从托儿所接回来,一手拎着从食堂打的晚饭,一手牵着我,肩上的挎包里还装着两本厚厚的大书,随着妈妈走路,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我嘴里嚼着妈妈给买的山楂条,仰着头和妈妈说,爸爸整天在家里不干活,只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理妈妈也不理我,是地主,她每天在家忙东忙西,是佃户,是被地主雇来干苦活累活的佃户,每月工资二十块。 妈妈听完笑起来,没说什么,但我却知道,妈妈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大人总是不重视小孩子的话。 于是,我连山楂条也不嚼了,郑重其事地告诉妈妈:“爸爸一直在欺负妈妈,这是不对的!” 妈妈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我并不清楚,但是从那天开始,妈妈变得比从前更忙了,她和爸爸的争吵也更多了。 他们吵什么,我听不明白,只能听见,大概是在说房子和存款什么的。 又过了一阵子,只在过年时候才见过的爷爷奶奶来了家里,姥姥也紧接着到来,但她并不是跟着一起吵架,而是去劝妈妈。 我偷听过姥姥和妈妈躲在卧室里说话,她们关着门,但我就躲在门后,木制的房门根本挡不住什么声音。 “妈是过来人,说的话也都是为了你好,夫妻两个人吵架闹矛盾都很正常,谁家过日子不拌嘴呢?再说,向东他是个好人,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在外面乱搞,工资都交到你手里,这不比那些吃喝嫖赌打老婆的男人好多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家里的家务都是我在操持,孩子我管,饭我做,衣服我洗,他一下班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家里筷子掉了他都懒得弯腰拣一下!妈,这样的日子我忍不了一辈子!” “哎呦,他上了一天的班,下班回家累了嘛。而且男人笨手笨脚,根本就做不好家务,夫妻都要相互体谅。” “凭什么啊?我也和他一样在外面工作,我也累,我也想要人体谅一下我……” 房间内穿来妈妈压抑的抽泣声,我跑到客厅拿了抽纸,又跑回来想给妈妈送过去,但却听见姥姥的声音。 “唉,女儿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也心疼你。可你也该想想,小瑛都这么大了,再过半年就要上小学,你如果真离了婚,让她怎么办?她将来到了学校,会被人笑话没有爸爸!” 听见姥姥提起我,我赶紧将耳朵贴紧了房门,只听见妈妈的声音还带着颤音。 “我已经和他讲明白了,房子是院里分的,存款一人一半,其他东西我都不要,但是小瑛得跟着我。” “我的傻闺女!你年纪不小了,离过婚还带着小瑛,将来怎么再嫁人呐!”姥姥声音高的吓人:“你如果一定要离这个婚,那就让小瑛跟着我们回老家,我们帮你带孩子,这样你在院里再找一个也容易……” “不行!小瑛必须跟着我,”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坚定有力:“我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只能自己养,别人我都不放心!再说了,妈,老家村小学教学资源太差,小瑛跟着我在城里上学更好,将来我还要供她念大学,读博士!” 这场偷听的谈话在姥姥无可奈何地叹气声中结束了,后来姥姥曾经抱着我长吁短叹,说妈妈自小主意就正,总是标新立异,当年村里女孩子都趁年轻嫁人的时候,妈妈是唯一一个女大学生。 姥姥说,妈妈像块臭石头,又臭又犟,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无论是当年的上大学,还是现在要和爸爸离婚。 我并不懂姥姥为什么这样说,在我心里,妈妈就是最厉害的英雄。 在我上小学之前,妈妈和爸爸正式离婚,在我的抚养权问题上,爸爸原本不想放手,他和妈妈大吵一架,最强有力的理由就是,他每个月的工资比妈妈还要多二十块,有更多的钱抚养我。 我为此还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但最终爸爸还是退让了,因为妈妈答应把家里的存款多分给他三分之一,大概三千块钱。 在三千块钱面前,爸爸果断地放弃了我的抚养权。 我当时只有五岁,妈妈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我,我掰着手指头,数三千块后面有几个零。 后来我跟着妈妈搬进了新家,也在家属区里面,只是房子比先前小了一些,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厨房和卫生间都在楼道里面,一层楼的住户共用。 和我们共住一层的人家姓薛,他们家里一共两个女儿,小女儿和我同岁,叫薛时绾。 薛时绾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 当时我们刚搬进新家,妈妈带着我去和邻居打招呼,开门的人是带着围裙正在做家务的薛阿姨,薛时绾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着带薄纱的连衣裙,头上带着一个亮晶晶的闪片蝴蝶结发卡,嘴里咬着棒棒糖,从薛阿姨身后露出半个身子,打量着我。 “你的头发好乱,我帮你梳头发吧。” 这就是薛时绾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五岁的年纪,我还需要踩着小凳子才能够得到洗手池,而薛时绾和我同岁,却已经能熟练的从薛阿姨的梳妆盒子里找出牛角梳子和红头绳,拉着我一路跑到楼下,坐在树下的阴凉处帮我梳头。 我们两个人一人一个小凳子,我坐在前面,薛时绾坐在后面,她解开我的马尾辫,小小的手握着牛角梳,梳过我的头发。 薛时绾的手抚过我的头发,我闻到一种陌生的香味。 第2章 我问她:“这是什么味道?” “护手霜,我偷偷擦了妈妈的,”薛时绾的声音脆生生的:“好闻吗?” “好闻。” 薛时绾将我的头发向后拢在一起,她的手指碰到我的耳廓,带来一点麻麻的耳鸣,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原来这样敏感。 薛时绾没有用我原本的黑色皮筋给我扎头发,而是换成了更显眼的红头绳,扎好马尾辫后,她让我转过来。 我听话的照做了,她左左右右的将我打量一番,从自己头上摘下来那个带着闪片的蝴蝶结发卡,别在我的头上。 “嗯,现在漂亮多了,”薛时绾给我打扮完,满意的叉着腰说:“我喜欢和漂亮的人玩,你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啦,也要漂漂亮亮的!”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的把薛时绾的蝴蝶结发卡带回了家,稀里糊涂的和她成了朋友。 夜晚我和妈妈一起躺在床上,我说了薛时绾,告诉妈妈,我交到朋友了。 “恭喜季瑛小朋友,来到新家的第一天就有了小伙伴。” 妈妈给我掖了掖被角,笑着说:“等下周去小学报道,你肯定会交到更多好朋友的。” 周一,我背着新书包坐进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因为个子高,我被老师安排在比较靠后的倒数第二排。 倒数后两排的男生比较多,除了我以外,坐在后两排的女生就只有一个薛时绾,她是我的后桌。 第2章 白玉盘 为了避免我因为父母离异而被同学排挤,妈妈没有选择让我进设计院的子弟小学,而是每天早起半个小时,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县里的小学读书。 妈妈在生活中是一个严谨慎重的人,像是上学这种事情,她宁愿早到二十分钟,也坚决不可能让我迟到,所以慢慢的,我就成了负责每天早上拿着教室钥匙开门的人。 早餐来不及在家里吃,就只能用塑料袋装着,在教室里面解决。 除了我,薛时绾几乎是班里面来得最早的人,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毕竟薛阿姨看上去可比妈妈温柔和善多了。 “我妈从来不送我上学,我姐在旁边的县一中上学,她都是让我跟着我姐一起走,她们县一中七点就开始早读了!” 我看着薛时绾一边打哈欠,一边趴在桌子上,忍不住问:“有姐姐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别好?我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哥哥姐姐,或者有个弟弟妹妹也行,能陪着我一起玩。” 薛时绾从桌上支棱起脑袋,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我姐可烦人了!总是和我抢房间抢零食,我真羡慕你是独生子女!” 薛时绾不是独生子女,她家里有一个大了她七岁的姐姐,据说薛阿姨当年怀孕的时候,找小诊所的医生偷偷看过,以为是男孩才生下来,就因为这个,薛叔叔还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被降职。 妈妈说,都是重男轻女惹的祸。 我还不懂什么是重男轻女,但妈妈说的都对。 从县小学到家属院的路程有十分钟,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我就和薛时绾一起结伴回家,这十分钟的路程就总是会磨蹭成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薛时绾性格比我活泼,脑子比我灵活,就算是路边随手拔的几根狗尾巴草,她那双灵巧的手也能做出各种有趣的小东西,有时候编成蟋蟀,有时候编成小鸟,有时候做成花环戴在头上。 那个时候美国迪士尼的动画片刚进入国内不久,女孩们都幻想着自己是公主,薛时绾不一样,她不仅是幻想,还经常拉着我一起在家里扮演公主。 薛时绾会把狗尾巴草做的花环戴在头顶,把家里的蕾丝边旧窗帘披在身上,踮起脚转圈,仿佛自己身边也出现了无所不能的仙女教母,转个圈就能变成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薛时绾当公主,我就是她身边最忠实的护卫,护卫要保护公主,我也一直保护着薛时绾。 在学校里面,薛时绾是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那个年代的县城小学没有校服,小孩们的衣服大多都以舒服耐脏为主,弄破了就打个补丁缝一缝,大人们有个共识:小孩长得快,衣服很快就穿不了,没必要买太贵的。 在我们这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中,每天都衣服不重样的薛时绾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到底有多少条不同颜色不同样子的裙子,谁都数不清。 而且薛时绾在五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了注意形象的意识,在其他小孩课间都在追逐打闹,疯跑疯玩的时候,她就拉着我在教室坐着。 “外面太阳那么大,会把你晒成黑卤蛋!” 薛时绾的手总是干燥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手腕上戴着水晶绳编的小手链,她牵着我的时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就说不出任何一句拒绝的话了。 护卫要保护公主,我想,听薛时绾的话,应该也算我这个小侍卫的一种保护吧。 “别出去和他们玩了,我从家里带了小人书,咱们一起看。” 比薛时绾的裙子更多的,就是她的小人书,蹭她的书看得多了,我也喜欢上了看书,每天下课也不出去和别人一起玩了,就跑到她的身边,和她挤在一张椅子上,一起看还带着拼音的小人书。 薛时绾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不笑的时候像是满月的月亮,笑起来就像是弯弯的月牙,语文课上念古诗,学到那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我就在悄悄地想,白玉盘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薛时绾的眼睛我却是见过,像极了天上挂着的月亮。 一年级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却只考了九十八,在班里排第二名,第一名是薛时绾,她考了双百。 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口头禅就是“等带完了你们这一届,我就退休不干了”。 语文老师要求严格,为了我语文的这98分,她还特意将我叫到了办公室。 她拿着我的那张考试卷子,扶扶眼镜,严厉的看着我:“季瑛,你其他题都答得很好,但是你能给老师解释解释,你这道古诗题是为什么写成这样吗?多简单的默写题呀,你自己读读,你写了个什么?” 我唯一做错的是一道古诗默写题,我拿起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读出来:“小时不识月,呼作,呼作……” 我感觉语文老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小声的读出来:“呼作……薛时绾。” “人家李白不认识月亮,把月亮叫做白玉盘,你季瑛也不认识月亮?还把月亮叫薛时绾?” 面对语文老师的质问,我只能结结巴巴的说:“老师,我错了,我就是觉得,薛时绾也和月亮很像……” 语文老师被我气歪了眼镜,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却忍不住都笑了,同样笑出声的还有站在办公室外偷听的薛时绾。 最终我拿着那张卷子回家找妈妈签字,薛时绾则是笑了我一路。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看了我填在卷子上整整齐齐的“薛时绾”三个字,也忍不住笑了,她给我签好字,只嘱咐了我一句,以后考试要专心细心,就没再说什么,继续去院里加班了。 妈妈越来越忙,薛时绾比我懂得多,她告诉我,这是好事,说明我妈妈要升职了,以后就能挣更多的钱回家了。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薛时绾骄傲的仰起头:“我爸爸就是这样,他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还经常出差,我妈妈就说,他肯定是要升职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薛阿姨说的,那应该就是真的。 然而我和薛时绾都没想到,比升职先来的,是设计院的改革与下岗潮。 我也记不清楚,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家属区高墙外站岗的哨兵叔叔不见了,常年紧闭的大门敞开了,设计院的牌匾也换了,筒子楼里的争吵声也变多了。 在这场下岗潮中,不少人的铁饭碗被打破,大批的工人下岗,爸爸也包括在其中。 爸爸来家里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早早做完了作业,和薛时绾一起坐在树荫里,她躺在躺椅上,我在给她读小人书上的故事。 爸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站在树下喊我的名字,笑着对着我招招手:“小瑛,来,想爸爸没有?” 我走到爸爸面前,摇摇头。 当初他和妈妈离婚的时候,是爸爸主动为了三千块钱放弃我的,我为什么要想他? 爸爸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马上又恢复正常,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到我手里:“拿着吃,爸爸先上楼去找妈妈一趟。” 我展开手掌,手心躺着两块包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球,我记得这是个进口牌子,在商场里卖的特别贵,妈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给我买一小盒。 我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坐回薛时绾旁边,准备继续给她读故事。 第3章 “别读了!”薛时绾拉着我忘楼上跑:“赶紧追上去呀,你不想知道你爸妈要聊点什么吗?” 我其实不是很想知道,我不喜欢爸爸,更不关心他要说什么,但既然薛时绾好奇,我就和她一起上了楼。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说话,我就把房门稍微打开一个缝隙,和薛时绾一起偷听。 “那个,院里最近的下岗名单下来了,”爸爸的声音中透露着一种小心翼翼:“副院长器重你,今年评副高的名额也给了你,三十岁就能评副高的工程师,你是头一个,他们都说,你现在就是院领导面前的大红人……” 妈妈冷冰冰的打断:“季向东,你有话直说吧。” 从门缝里,我看见爸爸局促地摸了摸鼻子,犹豫一会而才说:“我就是觉得,你在领导面前有面子,能不能帮我说说,把我从下岗名单上面拿下来?” “不能,”妈妈的拒绝很干脆:“下岗名单是院里面定好的,我改变不了。” 爸爸急了:“怎么会改变不了呢?领导现在多器重你啊!你要是开口,这是肯定能办下来!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高中学历,现在外面的好工作都只要大学生,我这个高中学历只能去工地上搬砖……” “你现在知道高中学历不够用了?”妈妈厉声反驳:“当初我就和你说过,未来电脑作图是大趋势,描图员这个岗位迟早会被电脑取代,可是你听了吗?我让你去读夜校,你嫌累,我让你学门外语,你也不愿意,时代在不断的进步,像你这样只想混吃等死的人,迟早会被时代所淘汰的!” “是是是,我错了,我早就该听你的,我对不起你,”爸爸语气软下来,祈求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好歹也结婚这么多年,你就当最后帮我一次,小瑛都这么大了,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我凑近了还想听听妈妈到底会不会答应,但薛时绾却拉着我,不让我继续听下去了。 薛时绾把我带回她家里,她的卧室和姐姐共用,小小的卧室里除了一张上下铺,就是一个大衣柜。 我坐在薛时绾的床沿边,仰起头问她:“怎么不让我继续听了?” “还不是为你好,”薛时绾叉着腰,故作成熟的说:“父母吵架,小孩子听见了会伤心,我这是为了保护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可是我爸妈从小就吵,我都已经习惯了。” 我这话是真心的,我早就习惯了爸妈的争吵,除了觉得烦,我没什么其他的感觉。 但薛时绾却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转变为同情,她家庭圆满,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我这个离异家庭的孩子是个小可怜。 她在我旁边坐下来,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以后你就是我身边最好的朋友,我保护你。” 第3章 武汉的小情人儿 我上二年级的那一年,爸爸还是下岗了,他拎着一包行李走出家属区的大门,那里早就没了站岗的哨兵叔叔。 家属区外面经常有各种小商小贩路过,夏天卖冰棍的小贩就用泡沫箱做成的保温箱,包上一层厚棉被保温,用小车推着叫卖。 妈妈顺利评上副高级工程师,提了副所长,还涨了工资,爸爸过去沾沾自喜的那“二十块钱”已经什么都算不上了。 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我和薛时绾经常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在家属区门口蹲守路过卖冰棍的小贩,那时候物价低,一毛钱一根老冰棍,两毛钱能买一根奶油冰淇凌,如果手里有五毛钱,就可以跑到县城里的冷饮店买一杯三个球的冰激凌,两个人一起分着吃。 我上小学的那两年,院里的各项改革接踵而至,家属区里面的人家来来往往,在最动荡的那个年代,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不管是下岗还是改革,对于我和薛时绾来说都太遥远,我们两个小孩每天的任务只有上学,放学写完作业就是凑在一起玩,玩到晚饭的时间,妈妈就直接去薛时绾家里叫我回家吃饭。 只要是工作日,我和妈妈的晚饭就是院里的大食堂,但改国企后,或许是为了节源开流,食堂的菜一天不如一天,不仅荤菜少了,素菜里面的油水也少了。 薛阿姨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不上班,每天都有时间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每次妈妈来叫我回家吃晚饭,她都会劝我们留下来一起吃。 “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都是邻居就别客气了,一起吃吧。” 薛阿姨身上的围裙还没摘,就直接上手将妈妈拉到饭桌旁边,强硬的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主动把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 妈妈被这一套连招搞得有些措不及防,刚想开口婉拒,薛阿姨不容拒绝的眼神就看过来,最终妈妈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轻声对我说:“小瑛,一会儿记得谢谢薛阿姨留我们吃饭啊。” 我一边帮着薛阿姨将炒好的菜端上桌,一边笑着告诉妈妈:“嗯,知道了。薛阿姨做饭比食堂的大师傅好多啦。” 圆形的饭桌上,我左边挨着薛时绾,右边挨着妈妈,对面坐着薛阿姨和薛时绾的姐姐。 妈妈看见只摆了五个凳子,开口问:“薛所不回来吃饭吗?” 薛叔叔的职位比妈妈更高,是设计院一所的所长,妈妈只是二所的副所长。 “他出差了,不在家,说是这周六才回来,”薛阿姨招呼着妈妈:“你别管他了,他一大老爷们在外面饿不着,咱们在家里把自己喂饱最重要。” 桌上有一盘红烧鸡翅,薛阿姨隔着半张桌子,夹了两个鸡翅,一个放进我碗里,另一个放进薛时绾碗里。 我啃着鸡翅,听见妈妈说:“出差?今年院里效益不好,好像也没接什么外地的活,薛所是去哪儿出差了?” “武汉。” 薛阿姨说:“他这两年经常去武汉出差,说是有个什么长期项目在武汉,反正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也听不明白,出差就出差吧,只要是别在外面瞎搞,我就随他折腾去。” 薛阿姨没察觉什么,但妈妈却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她手中的筷子停了两秒,若无其事的继续问:“晴姐,薛所升了所长,工资也涨了不少吧?” 薛阿姨名字里有一个“晴”字,家属区里相熟的人都叫她晴姐。 薛阿姨皱着眉头抱怨:“哎呦,按理来说是涨工资了,但院里效益不好,就算涨了也发不出来,能保证从前的工资水平就不错了。” 这下妈妈手中的筷子彻底放下了,她抓住薛阿姨的胳膊,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晴姐,院里的工资一直在正常发,从来没有过克扣工资的事情。” 薛阿姨看着妈妈,眼神从疑惑转为错愕,最后是震惊。 “不,不会吧,可他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话说一半,薛阿姨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她手里的筷子掉在桌子上。 我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薛时绾,薛时绾也看着我,眼神迷茫。 两个七岁小孩看不懂大人复杂的眼神,我们转头看着薛时绾的姐姐,希望十四岁的初中生能知道点什么。 薛时绾的姐姐直接把话挑明:“妈,爸肯定一直在骗你,他每个月的工资没有全部给你,去武汉出差也是假的!” 薛阿姨的脸色几度变换,最终眼眶泛红,面色苍白,腾的一下站起来,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老娘倒是要去武汉亲自看看,这个王八蛋背着我干什么去了!” —————— 转天一大早,薛阿姨就买火车票去武汉了,临走前,她拜托妈妈暂时照顾薛时绾两天。 薛时绾的姐姐每天要在县一中上晚自习,可以留在学校吃晚饭,薛时绾就只能和我们一起吃食堂了。 食堂的饭菜比起薛阿姨的手艺差多了,薛时绾只吃了两顿晚饭,就苦着脸,翘首以盼薛阿姨回家。 我也盼着薛阿姨回来,但谁都没有想到,薛阿姨的确回来了,却是以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的。 那天我和薛时绾照常放学回到家属院,还没上楼,就听见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音,还有好多人围着看热闹。 我听见有人喊“打架了,薛所长和太太打架了”,赶紧拉着薛时绾往楼上跑,小孩个子小,我们一下子就钻进人群,看清楚是什么情况。 我从未见过薛阿姨这样生气,她平时精心打理的卷发散开了,雪纺衬衫的扣子被扯掉了,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脸上此时却浮现出仇恨的神情,她揪着薛叔叔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一下又一下的打。 “……我十九岁高中毕业就嫁给你,帮你操持家务,帮你洗衣做饭,我还给你生了两个女儿!我也不求你大富大贵,我就想一家人在一起,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遇见你这么个王八蛋!” 薛叔叔一边挣扎,一边解释:“小晴,这都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有什么话回家说,你现在在楼道里这么吵,太丢人……” 第4章 “你现在觉得丢人了?你在武汉养小三生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薛阿姨撕心裂肺的喊着:“我就说这两年你怎么总往武汉跑,还告诉我是出差,要不是别人告诉我,老娘还真就要被你骗一辈子了!姓薛的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就闹到院里去,找院领导给我一个说法!” 那个时候大家的娱乐活动十分匮乏,遇上这么劲爆的八卦,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我就说薛所这两年总是见不着人,原来是在外面养了小情人呐!” “晴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当年因为超生,本来在院里的工作也丢了,谁能想到换来这么个结果!” “……” 周围邻居聊得热火朝天,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薛叔叔憋红了脸,突然爆发了,他使劲推开薛阿姨,大喊着:“既然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就离!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累死累活工作养着你,我倒是要看看,离了我你上哪儿要钱去!” 薛阿姨被推的一个踉跄,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从惊讶错愕变成怨恨。 “离就离!你和你的小情人过去吧!” “明天就去民政局!” “去!谁不去谁孙子!” 第二天,薛阿姨攥着户口本在民政局门口等了一整个上午,也没等来薛叔叔,那个曾经撑起整个家庭的男人,这次像个孙子一样落荒而逃,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逃回了武汉,还拿走了家里的存折。 薛叔叔和薛阿姨的离婚就像是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打破了家属区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正值下岗潮,大部分人都在阴郁昏暗的生活中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抓住生活中的一点八卦,就像是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场失败的婚姻在大人们口中反复咀嚼,而学校里的孩子们却只关心薛时绾还会不会穿着不重样的漂亮裙子来上学。 课间的时候我总是会站在校门口,望着那条我曾经和薛时绾一同上下学走过的水泥路。 自从那闹剧过后,她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语文老师一如既往的板着脸,轻描淡写的宣布了这个消息。 “薛时绾同学请了病假,下周才回来上课。季瑛,你下课来办公室拿作业本,放学的时候顺道给她捎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书包里装着薛时绾的作业本。 我没有把作业本带给薛时绾,她并没有生病,而是和薛阿姨一起挤上了前往武汉的绿皮火车。 我拿着作业本站在薛时绾家的门前,以前轻轻敲两下,薛时绾就会马上从门后窜出来迎接我,我又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这次没人开门。 “妈妈,她们是要去武汉把薛叔叔抢回来吗?” 妈妈本来正在低头画图纸,听了这话,抬起头问我:“谁告诉你的?” “家属院的叔叔阿姨们都这么说。” “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妈妈重新低下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妈妈这样说着,但手里的钢笔迟迟不动,在纸上洇开一团擦不掉的墨迹。 我趴在桌上,歪着头,面前摆着薛时绾的作业本,她娟秀的字迹写在姓名栏里。 同样的年纪,同样都是二年级的小孩,她的字却写得比我好,说不上具体是哪里更好,只是觉得她的字更成熟,像是大人会写出来的字。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渴望长大,觉得成熟就代表着更好更优秀,在大多数孩子都还脏兮兮四处疯玩,鼻涕口水随便往身上抹的时候,干干净净会收拾自己的薛时绾就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老师们喜欢漂亮还学习好的小孩,小孩们也喜欢和薛时绾玩,男孩们总是用一双懵懂的眼神看着她,而女孩们则在私下讨论她今天又戴了什么颜色的发卡,穿了什么样的漂亮衣服。 可是从武汉回来后,薛时绾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4章 离婚 薛时绾眼下挂着一层乌青,右侧耳垂上贴着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虽然身上还依旧穿着从前的漂亮衣服,但头上的发卡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在课间的时候,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薛时绾听见我问这个,脸上原本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像是被刺痛一般,她故意别开脸,不和我说话。 一整天下来,薛时绾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还不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只是觉得大概是自己做错了或是说错了,想道歉,却又找不到机会。 直到放了学,我故意多拖延了一会儿,和薛时绾一前一后的走出校门,她在前面目不斜视的走着,我跟在她后面。 “薛时绾……” 我几次绕到她面前想开口,但薛时绾根本不等我,她冷哼一声就继续往前走,头昂的高高的,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我心里着急,却又没办法,在经过路边的狗尾巴草丛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拐弯跑了进去。 路边的狗尾巴草都是黄色的,长得矮,穗子也很稀疏,而更深处的草丛里面有更绿更高的狗尾巴草,拿来编花环最合适。 我一边走一边摘,把经过的每一根狗尾巴草都拔下来看看,挑剔的选出我认为最好的,笨拙的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环。 我拿着花环,兴奋的往回走,没走几步,正好撞上来找我的薛时绾。 薛时绾大概是跑的太急了,一张脸通红,额头汗珠晶莹,眼眶红着,蓄满了泪水,眼泪要掉不掉的看着我。 “薛……” “季瑛!你不跟着我回家突然跑进草丛干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有多担心!” 我还没说话,薛时绾就爆发了,她两条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一眨,两颗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掉下来。 她一哭,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足无措的走上前,把手里的花环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像是给她带上一顶王冠,笨拙的解释:“我想去给你编个花环……对不起,能原谅我吗?” 我远不如薛时绾心灵手巧,编花环的方法她教了我很多遍,但我编出来的还是不如她好看。 我看着我那个拙劣的花环,心里觉得这个道歉的礼物真的很差劲,但薛时绾却抬手摸了摸,嘴巴一瘪,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争先恐后的掉下来。 “季瑛,”她带着哭腔叫我:“你真傻。” 她擦着脸上的泪痕:“我故意不理你,你还想办法给我做花环……你脾气这么软,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傻傻的说:“我只对你这样呀,如果是别人欺负我,我会直接攥紧拳头打回去。” 我说的很认真,但薛时绾听了却破涕而笑。 她说对了,我大概真的有点傻,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笑了,但薛时绾似乎决定跟我和好,她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在草丛边坐下。 “妈妈带着我们去武汉找薛建国了,想把属于我们的那份财产拿回来,但那女人生了个男孩,死扒着存折不给。”薛时绾说着,眼睛里有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怨恨,她摸摸自己的耳朵:“我骂她是小三,抢了别人老公该遭天打雷劈,她就打了我,手上的戒指把我的耳朵划破了。” 我下意识长大了嘴,明白了薛时绾为什么不愿意在班级里和我谈论耳朵上伤口的由来,这无异于往新鲜的伤口上撒盐。 我突然觉得薛时绾很可怜,伸手揽住她,和她肩挨着肩。 薛时绾的头靠在我肩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啜泣了两声。 “那女人手上戴的是个金戒指,”薛时绾低声说着:“我妈妈都没戴过金戒指……” 薛阿姨的一双手时常涂着护手霜,有淡淡的桂花香味,可即使涂了那么多护手霜,也依旧无法阻止繁忙家务带来的衰老,那双粗糙但有力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却能做出味道征服所有人的饭菜,裁剪缝纫出所有人都夸赞的漂亮衣服。 伤心了一会儿,薛时绾突然站起来,打起精神,看着我,语气认真的说:“我决定了,我要挣钱,挣够了钱就给我妈买个金戒指!” 我仰起头,看着她对我伸出手:“季瑛,我们是好朋友,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薛时绾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期待,在这样的眼神中,我选择握住她的手。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 二年级的我不清楚一枚金戒指要多少钱,只知道大概很贵,姥姥说过,当年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候也只有一枚银戒指。 我和薛时绾商量过,开始挣钱之前,要先明确我们的目标,我们要知道一枚戒指多少钱。 在二年级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整个家属区都鸡飞狗跳。 下岗名单一批一批确定下来,几乎每栋楼的都在吵架,我趴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觉得每扇窗户内都住着一对吵架的夫妻。 第5章 薛阿姨没能讨回应得的存折,闹到院领导那里去要个说法,但经过改革后,设计院的领导大都换了一波,面对满眼希望的薛阿姨,院领导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 “薛建国同志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你们的家庭矛盾院里无能为力。” 在体制内生活了一辈子,薛阿姨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切,她曾经以为自己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但改革春风一夜吹过,她发觉这一切就像纸糊的美梦见了水,自己一无所有,像是无所依仗的浮萍。 我暑假去找薛时绾玩时,薛阿姨大多数时间都在主卧关着门,餐桌上没有以往的新鲜饭菜,只有已经放坨了的清汤挂面。 我还发现薛时绾房间里的那个大衣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纸箱子,潦草的装着衣服。 “那个衣柜是妈妈结婚时候带来的,黄花梨的,听说挺值钱,”薛时绾低着头,语速飞快的解释:“前两天妈妈把它卖了。” 说这些的时候,薛时绾眼神低垂,可能是觉得难为情,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刻意掩盖什么似的补充:“反正薛建国不在这里住了,那么大的衣柜放着也没用。” 薛时绾不再说“爸爸”,对薛叔叔的称呼变成了直截了当的名字——薛建国。 她耳朵上的伤口包了两天纱布就拆了,留下一个颜色较浅的伤疤,卫生所的医生拆纱布的时候开玩笑的说:“等长大了可以在留疤的地方打个耳洞,带上耳环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还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姑娘。” 但薛时绾悄悄告诉我,她将来就算打耳洞也只打一边,这个伤疤她要留着,一看见就能想起来薛建国抛弃了她们,永远记着这份仇。 我想了好一会儿,用一个八岁小孩能想到最合适的话,干巴巴的安慰她:“记仇不好。老师讲过,应该宽容待人。” 薛时绾的表情很不服气:“薛建国把家里所有钱都拿走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对我们宽容。” 薛时绾有一点说的没错,薛叔叔拿走存折的确给她们造成了很大影响。 傍晚的时候,妈妈下班回家,特意敲响了薛阿姨房间的门,一次没开她就再敲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我和薛时绾面面相觑,也一起站在门口等着,谁都不说话。 房间内一时只剩下妈妈有节奏的敲门声,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直到最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薛阿姨憔悴的面庞出现。 妈妈拉着薛阿姨在餐桌旁坐下来,把早就凉掉的挂面倒了,重新开火做饭。 妈妈的厨艺比不上薛阿姨,吃食堂的时间久了,手艺更生疏了些,但热乎的饭菜端上桌,总是比冷清挂面好多了。 在饭菜的烟火气中,薛阿姨慢慢提起精神,站起来,慢慢走进厨房帮着妈妈一起拿碗盛稀饭。 薛阿姨的动作很慢,像是提线木偶,身体关节像是生锈般沉重。 我看着这样的薛阿姨,突然想起语文书上的一个成语——失魂落魄。 但妈妈却十分耐心,她招呼着我和薛时绾吃饭,又把薛时绾的姐姐叫出来,注意到薛阿姨勺子里盛了口稀饭迟迟不往嘴里送,她从公文包里掏出饭盒,推到薛阿姨面前。 薛阿姨疑惑的看了妈妈一眼,慢慢打开饭盒,眼神从疑惑转为惊讶,然后眼眶里很快蓄满泪水。 妈妈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洁白的棉质衬衫袖子卷起,她扶扶眼镜,常年握笔磨出厚茧的手再次将饭盒往薛阿姨那边推推。 “我听办公室的人说你老家是四川的,那边有吃泡菜的习惯,就找她们要了点。”妈妈语气温和:“你尝尝,这味道和你家那边的像不像?” 薛阿姨夹了块萝卜送进嘴里,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中,泪水无声的掉进面前的碗里。 “老薛吃不了辣,两个孩子也随他,口淡,”薛阿姨吸吸鼻子,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哭腔:“我结婚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家里,生了大的生小的,忙活完这个忙那个,忙着忙着半辈子都快过去,我十几年没吃过家里的泡菜了……” 妈妈说:“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班找她们要泡菜方子,咱们也腌点。” 薛阿姨低着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妈妈,笑了:“你这双手天生就是该拿笔画图写字的,做饭这事还是我来吧。” “没有谁天生就该待在厨房,你的价值不只是在婚姻和家庭里。” 那天晚饭的餐桌上,妈妈和薛阿姨聊了很多,离婚协议怎么起草,该去哪儿找律师打官司,夫妻共同财产如何分割,抚养权怎样争取…… 妈妈总是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但这次她谈起这些东西,却半点没有避讳我和薛时绾,也没避讳薛时绾的姐姐,我们一个大人加三个小孩像听数学课一样学习这些关于婚姻的知识。 临睡前躺在床上,我轻声说:“妈妈,你如果当老师的话也会很厉害。” 昏暗的屋子里,电扇在摇头晃脑的发出噪音,妈妈把被角搭在我的肚子上,说:“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姥姥从没教过我这些,现在妈妈把这些都教给你,希望你未来能过的比我更幸福,至少在婚姻破裂一地鸡毛的时候,知道该怎样体面结束,维护好自己的权益。” 我半懂不懂的问:“薛叔叔离开了,薛阿姨难过到茶不思饭不想,可是爸爸离开的时候,妈妈你好像并没有这么难过。” “难过并不是舍不得某个人,而是可惜自己曾经在那个人身上花费的青春时光,为过去那个付出过真心的自己难过。” 妈妈摸摸我的脑袋:“小瑛,能明白吗?” 我摇头:“不明白。” “好吧,”妈妈无奈的笑了:“那就希望我们的季瑛同学遇上一个忠贞不二的爱人,一辈子都不用体会这种难过。” 第5章 跳槽与下岗 我上三年级那年,薛阿姨正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要求取得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分割婚内的夫妻共同财产。 法院的传票寄到武汉,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一审开庭的时候,薛叔叔也没有出现。 薛阿姨一个人站在法庭上,攥紧拳头听着法官宣布结果,然而一审结果是婚姻关系完全破裂的证据不足,薛阿姨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捏着一纸不尽如人意的判决书走出法院,薛阿姨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妈妈和律师眼疾手快的左右把她架起来。 “一般一审法庭都不会直接宣判离婚,我们可以收集证据,再次上诉。” 踩着高跟鞋穿着时髦职业装的律师这样安慰着薛阿姨。 可是薛叔叔远在武汉,想要搜集出轨证据十分困难,妈妈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宽慰薛阿姨,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有办法的。 每次这样说,薛阿姨就会努力仰起头,笑着告诉妈妈:“人挪活树挪死,放心吧,我还得养俩孩子,就算没了他姓薛的,我们娘三个也饿不死。” 薛阿姨的确很快振作起来,又变回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的“晴姐”。 当我和薛时绾每天在学校咬着铅笔头上课的时候,改革春风继续吹拂在这篇大地上,设计院无力负担子弟学校的费用,解散了院里的子弟小学,班级里多出一批插班生。 家属院的大门每天都有搬家的大车来来往往,不断有人搬走,在这一片春风中,所有人都是浮萍,要拼命扎根才能找到生命的出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旁边的那条街上出现了不少路边小摊,慢慢发展成一片夜市,每天夜色暗下来,一辆辆自行车改装的三轮小摊就出现在街边,其中很多都是下岗工人,学历不够,手里的技术已经逐渐被时代所淘汰,他们就只能选择拿起烧烤签子、铁板铲子、小炒大勺…… 在那片夜市上,薛阿姨卖掉了她自己的旧衣服,那些国营商店买来的雪纺衬衫,买料子自己做的连衣裙和喇叭裤,曾经薛叔叔去外地出差带回来的呢子大衣,都在地摊上变成了一张张皱巴巴的毛票。 薛阿姨用这些毛票凑够了薛时绾姐姐上重点高中的学费,交上了薛时绾三年级的学杂费,她捏着最后剩下的薄薄几张钱,敲响了家里的门来找妈妈。 “妹子,先前找律师的费用是你先帮我垫上的,我现在手里只有这些,但是我会出去找活干的,这笔钱我肯定会还……” 薛阿姨把皱巴巴的钱放在桌上,两只手搅在一起,极其不好意思的说着。 妈妈看出了薛阿姨的窘迫,眼疾手快的把钱塞回她怀里:“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家老大刚上高中,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快拿回去,别跟我客气。” 几番拉扯不过,薛阿姨攥着钱,还是坚持说:“那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带着小瑛到家里来吃饭,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做。” 妈妈还想推辞,薛阿姨已经转头快步走出了门:“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记得来!” 第6章 可是第二天妈妈并没有来薛阿姨家里吃晚饭,设计院加班,她用座机打了个电话回来,让我们不用等她。 薛阿姨拿了个铝饭盒,把饭菜都留出一份,等招呼着我和薛时绾吃完饭,她就开始打包饭盒。 薛时绾的姐姐上了高中要住校,薛阿姨就拎着打包好的饭盒,嘱咐我:“小瑛,你和绾绾好好待着看家,谁敲门都别开,阿姨去给你妈妈送完饭,马上就回来。” 大概是小孩都对父母口中的“单位”有种没来由的好奇和憧憬,我一听要去设计院,马上有了兴趣,拉着薛阿姨的袖子,想要她带着我一起去。 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薛阿姨还是带着我一起去送饭了,我们一路上都走的的很快,薛阿姨半低着头,不想有人认出她来和她闲聊,更不想看见别人异样打量的眼神。 我们到的时候,妈妈正在工位上,戴着眼镜,对着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大脑袋”电脑,眉头紧锁,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又用生疏的手法敲键盘。 薛阿姨把两个铝饭盒都摆在桌面上,一打开,饭菜的香味瞬间在办公室里飘散开了,瞬间吸引了周围一群饿着肚子加班的同事们。 有人羡慕的打趣:“好香啊,加班有人给送饭真好,宋所好福气啊,有晴姐这么热心的好邻居。” 妈妈敷衍着回应了两句,然后牵起我的手,拉着薛阿姨:“办公室人多,走,咱们上阳台上吃去。” 我晃晃妈妈的手:“我吃饱了,妈妈。” “那小瑛就自己玩会儿,妈妈吃完饭回来找你,”妈妈往椅子上放了个靠垫,让我坐在她的工位上,特意嘱咐:“电脑上是妈妈的工作,很重要的,千万不能动。” 妈妈和薛阿姨捧着饭盒出去了,我好奇的看了看妈妈摊在桌面上的书,这是一本全是字的大部头,除了汉字,还有不少英文字母。 学校里给三年级的学生开了英文课,穿着时髦的年轻女老师教过我们认英文字母,满篇看不懂的单词里,我只看得懂三个大写字母——cad。 我不明白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无聊的转移视线,拿起工位上的笔筒,把里面的各种文具都倒出来,除了各种绘图工具,还倒出来一张名片,我把名片放到台灯下面,借着灯光好奇的看。 “深圳豪盛工程有限责任公司……” 我轻声把名片上的公司名称念出来,名片翻过来还写了一行字。 【三倍薪酬,奖金另算,诚待您的回复】 深圳?这个词经常在学校的午休广播里听到,经常有新闻报道深圳,说这是一个发展迅速,遍地都是工作和机遇的地方,高楼大厦在那里崛地而起,新建成的机场气势宏伟…… 我心里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深圳比家属院好得多,如果妈妈在深圳的单位工作,一定也比待在设计院好得多。 我跳下椅子,攥着那张名片往外跑,站在阳台门前,正好听见薛阿姨和妈妈的说话声。 “……想挖我的公司我都见了见,有个深圳的公司,做房地产开发的,给的工资待遇最高,还提供员工宿舍,说我愿意过去就能给设计部经理的位置,说实话,要能在深圳多挣几年钱,孩子的大学学费都不用愁了。” 妈妈的声音很低,随着饭菜的味道飘散在风中,但我能听得出话中的兴奋和隐隐的期待。 我又听见薛阿姨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是名牌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当年要不是三线运动,你也分配不到咱们这么个山旮旯里的设计院来。要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该抓住这次机会,从这山里的小县城跳出去,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去能发光发热的地方!” 从妈妈和薛阿姨的话里,我听明白了一点,深圳是个好地方,能挣钱,能实现梦想。 如果妈妈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那就是件天大的好事,我抓着名片,懵懵懂懂的想,就算我不能跟着一起去,要好久好久见不到妈妈也没关系。 妈妈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开心。 妈妈在阳台上匆匆吃完了饭,又被同事叫去会议室开会,我和薛阿姨收拾好饭盒,在工位上等着,哪怕关上了门,会议室的隔音依旧很糟糕,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大家基本都习惯了,大多数加班的人都闷着头忙自己的,只是这次的会议似乎不同寻常,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隐隐能听见一些敏感的词汇。 “下岗名单” “学历” “电脑制图” …… 说话演变成争吵,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竖起耳朵去听,最后“啪嚓”一声清脆的巨响,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过了半分钟,妈妈推开门从会议室里冲出来,她的手掌被碎瓷片划破了,鲜血弄脏了白衬衫,甚至滴答滴答的砸在地板上,画出一条红色的痕迹。 我吓得愣住了,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急的站起来,薛阿姨嘴里喊着,冲上去想把妈妈送去卫生所,但妈妈不走,她用粉色的卫生纸按住伤口止血,脚步坚定,语气铿锵。 她走到工位旁,用完好的那只手指着,对着站在会议室的一众领导们。 “这个工位是张姐的,她当年是院里第一个大学生,技术好水平高,拿了三次三八红旗手,得过市级劳动模范,副高级工程师,外语说的还很好,俄语能读懂外文文献。” “这个位置坐的是小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姑娘,踏踏实实勤劳肯干,院里分房名额不够,一直和别人合租,去年还专门去夜校报名学英语,上个月刚把英语六级考下来,准备业余时间再去县里的打字员学校报个学习班学习电脑技术。” “还有这个工位……” 妈妈走过每一个工位,如数家珍的讲着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同事,讲着每个人的履历和长处,她的语速快的像机关枪,突突突的试图用语言的子弹打动那些决定着下岗名单的领导们。 “领导,我不是反对改革,我只是觉得,‘打破铁饭碗,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不该是一味的裁员和下岗,把真正能干活的人裁了,整个设计院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妈妈的话讲完,办公室陷入一阵沉默,当初支持提拔妈妈的袁副院长站出来,声音同样有力:“小宋,你要为院里的大局考虑,院里也不想做这个下岗名单,但现实因素摆在这里,现在要改革,过去的手工绘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都是电脑绘图,都要用cad,都要搞ps!掌握不了技术就会被淘汰,这是大势所趋,你我谁都挡不住!” 大势所趋,这个词在我懵懂的脑袋里盘桓,八岁小孩很难理解,只能勉强记住,这就是绝望又无力的感觉。 “我会电脑制图,我可以用周末的时间教大家,给我两个月,我让整个二所都掌握cad出图。” 妈妈举起那只完好的手,她的视线掠过一众领导,最后转过身,停留在身后每一位同事的脸上。 “想参加的都能来,只要愿意学,我保证把大家教会。” 第6章 妈妈的诺亚方舟 那天晚上,妈妈争取来两个月的时间,袁副院长批给她十台电脑和一件废弃不用的会议室,在卫生所缝针的时候,医生只是看了眼伤口就皱起眉头。 “伤口太长要缝两针,幸好没伤到肌腱和神经,不然就要送市里的大医院了。”医生熟练的倒碘酒消毒,头也不抬的嘱咐:“家属出去等,只留一个人陪着。” 我和薛阿姨都被赶出来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袁副院长在里面陪着妈妈,我还沉浸在刚才妈妈手上外翻的伤口中,惊魂未定的盯着地面,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外面有公司来挖你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好事,证明大家认可你的专业能力,现在这年月,好工作可难找,深圳发展快,你该抓住这次机会的。” 这是袁副院长的声音,过了半天,我才听见妈妈的声音。 “我不走了,就待在设计院了,等把大家都教会了,院里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袁副院长长长的叹息一声:“天天开会总念叨‘团结一心,共克时艰’,大概只有你一个听进去了。你们二所的刘所长可是已经交辞职申请了,你一个副所长还留在这山沟里,拼命给他们争取机会,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妈妈的声音一顿,继续说。 “我就是觉得,那些努力维持生活,拼命追赶变化的人不该成为时代的弃子。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愿能少碾死几个无辜的人。” —————— 后来的每个周末,妈妈也开始忙碌起来,她把废弃的会议室收拾出来,安置好院里批下来的十台“大脑袋”电脑,她一台一台的调试,亲自把屏幕擦得一尘不染。 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她眼下的乌青——她已经连续一周熬夜准备教学的课件了。 第7章 “宋所。” 刘所长走了以后,妈妈就转正成了所长。 来帮忙的同事小徐挠着头,犹豫的说:“真的要教院里的那群老人用电脑?他们平时连打字都不会,恐怕连开机键都找不到。” 妈妈把打印裁剪好的五笔字根表贴在每台电脑的边缘:“能帮一个是一个。” 妈妈的第一节课只来了四个人,三个是二所的同事,还有一个是后勤科的人。 上了年纪的老赵拿着鼠标敲了敲,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这玩意儿能比得了丁字尺?” 旁边的人打趣他:“总比你那缺了一根指头的手准。” 老赵的右手小拇指短了一截,那是当年在市里建市政大厦出现场的时候,不小心被高空坠物砸的,他不把这事当成遗憾,倒觉得像个努力工作的勋章,经常说,那市政大厦地底下埋着他的一根小拇指。 他嘿嘿一笑:“手上的功夫不知道,但我画了快三十年的图纸,这双眼睛就是尺!画得准不准我一瞅就明白!” 面对这珍惜的四个学生,妈妈就像是个最耐心的老师,她教老赵把手放在鼠标上,引导着他在cad界面画直线,当第一条完美笔直的供暖通道跃然屏幕时,老赵浑浊的眼球突然泛起水光。 “比描图纸还利索……” 第二个周末,来上课的学生增长到了八个人,第三个周末,原本的十台电脑已经不够用了,来晚的人只能搬椅子坐在别人身边看,第四周,每台电脑旁边都坐满了三个人,剩下的只能坐在最后一排用笔记下操作步骤…… 原本每周末的课程到傍晚五点就结束,可某天妈妈落了东西在院里,吃过晚饭返回去取的时候,发现废弃会议室里还有灯光亮着。 她静悄悄的走到门边,看见不少人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按键盘,屋里还时不时传来争吵的声音——几个平均年纪比她大上两轮的老工程师为了抢电脑练习差点动起手来。 教学有了成效,每个月的设计院管理层例会上,袁副院长主张,给教学班批了一笔额外的电费,让他们晚上练习的时候也能开着灯。 课程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学员已经不只是两个所的工程师了,秘书科、后勤科,甚至是保卫处都有两个年轻人跑过来打听,想知道宋所长还收不收学生。 妈妈越来越忙,在白天要做好本职工作,晚上还要在台灯下写周末要用的教学笔记,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睡着的时候妈妈的台灯还没熄灭了。 我想和妈妈多点时间待在一起,正好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双百,是班里的第一名,妈妈问我想要什么奖励的时候,我说周末也想去跟着上课。 妈妈答应了,周末把我一起带到那间曾经的废弃会议室里,现在这里热闹的吓人,一间不大的屋子内塞了四十多个成年人,我只好在打印机旁边找了个地方,趴在窗台上写作业。 作业写完了,我就用打印机吐出来的废纸画画,大型打印机运转起来的声音像台打呼噜震天响的怪物,成卷的纸放进去,吐出来许多半成品的蓝图。 过去描图用的硫酸纸被淘汰下来,像废物一样堆在角落里,硫酸纸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白色的更柔软,黄色的更硬一些,轻轻一捏就会发出很酥脆的声音。 妈妈给我扯了两张硫酸纸玩,我把它们轮流举到眼前,透过硫酸纸看着这个世界。 白色的硫酸纸像是给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黄色的则是给世界镀上一层黄昏的金色。 后来我用这两张硫酸纸合在一起,折了一艘很大的纸船。 我把纸船放在妈妈的书桌上,歪着脑袋看妈妈:“妈妈,学校的老师给我们讲过诺亚方舟的故事。” 妈妈摸了一把我的脑袋:“嗯,怎么了?” “妈妈你就像那个在洪水来临前建造诺亚方舟的人,用鼠标和电脑做成游泳圈,抢救每个还愿意伸出手抓住游泳圈的叔叔阿姨。” 小县城的夏季燥热难耐,闷热的空气中积攒了许久的水汽,终于在两个月时间快要截止前变成一场倾盆的暴雨,兜头浇在所有人身上。 我在薛时绾家写作业,写完了就趴在窗边看着暴雨,天上的雷声一阵又一阵,听的我忍不住心惊肉跳。 薛时绾戳戳我,把手里的果丹皮撕了一半分给我:“看什么呢?” “看我妈什么时候回家。” 我嚼着果丹皮,心里总是觉得不平静,像是有什么大事马上就要发生。 一直到九点钟,薛阿姨催我们去洗漱准备睡觉,妈妈还没回来,我站在门口,却只等到穿着雨衣来报信的小徐阿姨。 袁副院长开着小轿车把我送到市里的医院,白色的走廊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是我一路恍惚中唯一记住的东西,我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坐着,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今晚大暴雨,妈妈下班前临时想起废弃会议室的窗户还没关,担心风雨飘进来会把电脑弄坏,就一个人跑上楼关窗,没想到暴雨让整栋楼都停了电,妈妈打着手电筒,下楼梯的时候一下脚滑,直接滚了下去,摔伤了腿,只好送到大医院手术。 好在只是腿骨折,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一个小时后妈妈就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转移到病房里观察。 妈妈的麻药还没醒,我守在病床边,门外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来。 “……真是太吓人了,这大晚上的,要是没有及时发现,宋所真不敢想会怎么样”。 “医生说要是再晚几个小时送过来,那条腿就保不住了,哎呦,真是幸好啊!” “……” 在一片同事们虚惊一场的感叹中,袁副院长开口主持大局。 “明天就是两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你们要拿出一版完整改的城市管网三维图才算合格,”袁副院长赶人:“行了,都别在这儿看着了,没事都回去吧,再好好改改你们的方案,也算宋所今天晚上的伤没有白受。” 妈妈的伤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雨停了,妈妈说什么也要出院回去,她说今天是课程汇报考核的日子,她不亲眼看着不放心。 我和薛阿姨一人一边扶着,妈妈靠着两根拐杖爬上楼梯,站到了废弃会议室的门前。 阳光刺破盘旋在天空中的乌云,cad绘制的城市管网三维图正从打印机吐出,精确到0.01毫米的线条在洁白的图纸上流淌,比任何手绘的蓝图更加庄严。 裁员名单公示的那天,礼堂里讲话的领导换了新标题——科技引领未来。 妈妈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掉,小徐扶着她来到新建的机房门口,里面放着二十台崭新的电脑,老赵正低着头弯着腰,用他那双缺了小拇指的手教新人画管道节点。 端着茶杯的张姐从旁边走过,凑过来低声说:“宋所,袁副院长说要给你申报科技进步奖。” 夏风带着燥热吹起蓝色的窗帘,我和薛时绾正在窗外的空地上用废图纸折千纸鹤玩,屋内电脑运行发出噪音,像极了诺亚方舟启航时的汽笛声。 第7章 一分钱难倒薛时绾 妈妈在设计院忙的热火朝天时,薛阿姨在夜市支了个小摊卖麻辣烫。 每天晚上六点钟,她把做好的饭菜留在餐桌上,一边嘱咐着我和薛时绾吃完就把碗放在那里等她回来再刷,一边自己蹬着那辆从楼下老奶奶家低价收来的二手三轮车,车斗里装着每天现熬的一大锅底汤,被保鲜袋蒙的严严实实的竹签哗啦作响。 薛时绾的姐姐在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上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里面的第一名,所有人都说,那是清华北大的好苗子。 但上清华北大并不是成绩好就够了。 重点高中的老师专门把薛阿姨叫过去,告诉她,如果能够参加学科竞赛,在竞赛中获得全国奖项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大学直接挑走,不需要再经历高考。 高中组织的竞赛班需要在假期集训,多收一份伙食费,如果参加全国比赛,还要自费去省外比赛。 薛姐姐在物理方面很有天赋,一路努力,过关斩将冲进决赛,这本身是一件好事,但薛阿姨脸上的皱纹却一天比一天更深,眉眼间的愁色一天比一天浓重。 她在发愁去省外比赛的费用,也在发愁将来供两个小孩上大学的学费。 薛叔叔和薛阿姨的离婚官司二审还没开庭,律师曾经试着劝说过她,把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交给薛叔叔抚养,这样她的经济压力会小很多。 就是这个提议,让和薛叔叔吵架都没哭的薛阿姨哭的泣不成声。 她避开所有人视线,躲在厨房里,边哭边和妈妈说:“……那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推出去送给别人!尤其还是薛建国那个见异思迁的人渣!” 妈妈拍着薛阿姨的背安慰她:“律师也是从经济压力的角度出发,就算离婚的时候规定了抚养费,薛建国也有可能拖延不给,你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这压力太大了。” 第8章 “压力再大我也能扛得住!”薛阿姨抽泣着:“谁的女儿谁心疼,拼着什么都不要了,我也要我的两个孩子!谁都不能把我的孩子抢走,谁都不行!” 薛阿姨极力压抑的哭声回荡在厨房里,一声又一声的哽咽全部被掩盖在剁排骨的菜刀声中——她还惦记着薛时绾昨天说想喝排骨玉米汤。 在那段最艰难日子里,我和薛时绾形成了一种不用说出口的默契,每天在学校的时候利用课间时间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下午回家也不着急捧着小人书看,而是凑到餐桌旁,帮着薛阿姨一起穿麻辣烫的串串。 豆腐泡三个一串,魔芋结两个一串,腐竹三个一串,海带打成结两个一串,切成细丝就是五毛钱一小把,红薯粉要客人自己选,不论宽窄都是五毛钱一把…… 这些做麻辣烫的小技巧很快就记在脑子里,薛时绾记得比我还快,她开始坐着那辆三轮车,跟着薛阿姨一起去夜市上出摊。 鱼龙混杂的夜市上,煎炒烹炸的声音和各种叫卖声混做一团,麻辣烫大锅升腾起的滚滚热气后面总是坐着穿戴得体讲究的薛时绾,她头上戴着各种颜色款式的精致发卡,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小裙子,脚上的小皮鞋一点灰尘都没有,整个人漂亮得像是商店橱窗里摆出来展示的洋娃娃。 薛时绾总是带着一本书和薛阿姨一起去摆摊,书放在膝头,眼睛低头盯着书上的文字,嘴上却总能熟练的说出各类串串的价格。 慢慢的,薛时绾在夜市上出了名,大家都知道晴姐开的麻辣烫摊子上有个漂亮的洋娃娃,偶尔还会有人特意招呼薛时绾,让她来算算一共吃了多少钱,这样桌上喝完的汽水瓶子就都归她。 薛阿姨总会很生气,板着脸想把这些人赶走,但薛时绾却不介意,她会从善如流的走过去,算出来的数目又快又准,然后迅速的收起喝完的汽水瓶。 那个时候的汽水瓶都是玻璃制品,一瓶汽水一块五,喝完把瓶子送回去能换回三毛钱,薛时绾乐意做这样的生意,她有个吃饼干剩下的小铁盒,外壳印着一座漂亮的粉红色城堡,铁盒里面装着许多五毛钱的硬币。 我和薛时绾算过,一克金子一百五十元,一枚金戒指至少要五克金子,就是七百五十块钱,就是两千五百个汽水瓶。 靠着别人的施舍攒不够两千五百个汽水瓶,薛时绾很快找到了另外的途径。 卖汽水的老板在夜市的另一边,薛时绾靠着软磨硬泡和他谈好了合作,每天晚上老板都送一箱汽水到薛阿姨的摊位前,薛时绾会卖力的向每一位来吃麻辣烫的客人推荐汽水,卖出的钱都归汽水摊老板,剩下的瓶子则按照每个三毛钱折算给薛时绾。 除了在夜市上靠汽水瓶攒钱,薛时绾在学校也总想着挣点,她的成绩在班里成年稳居第一,班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总是会找她借作业抄,她也不白借,一次一毛钱,如果要她帮忙代抄,那就五毛钱一次。 薛时绾的生意在学校开展的热火朝天,可我心里总觉得没底。 “借别人抄作业不好,如果老师知道了肯定会批评我们,”我忧心忡忡的劝薛时绾:“要不咱们还是停手吧,再想点别的办法。” 薛时绾撅着嘴,不说话,她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但就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挣钱的好途径。 我只能一边担心她,一边在学校里替她遮掩,悄悄告诫每个来找她做生意的同学,绝对不能让老师知道,不然以后大家都没有作业抄。 我一直提心吊胆,但薛时绾的计划败露并非因为抄作业。 三年级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慈善义卖活动,学生们把家里闲置的玩具书籍拿到学校来,一个班一个摊位,在学校操场上摆摊,义卖得到的钱都会捐给山区的贫困儿童。 我和薛时绾在家里收拾闲置的小人书时,薛时绾小声和我抱怨:“咱们卖自己的东西得到的钱竟然还要捐给别人……山区儿童需要钱,我也需要这笔钱呐!我姐在北京比赛都只能住五块钱一晚上的招待所,还是和另外两个人挤在一起,吃的是馒头就咸菜,学校还不如资助一下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生硬的转移话题:“妈妈刚给了我这周的零花钱,明天义卖结束咱们去吃冰淇凌吧,我请客。” 妈妈每周给我三块钱的零花钱,这在同龄的孩子里已经算是很大的数目了。 我的话并没有让薛时绾高兴起来,她反而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把手里的小人书狠狠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愣住了,安静的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气愤。 “季瑛,”她气鼓鼓的说:“你真讨厌。” 我懵懂的眨眨眼睛:“为什么呀?我又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不要总是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季瑛瞪着我:“我讨厌你又不是因为你做错了,很多讨厌就是没有理由的。如果每个人讨厌你你就要对他们道歉的话,你就成了谁都可以随便欺负的软包子了!” 我想反驳说自己并不是软包子,别人故意欺负我我当然能看的出来,只是因为生气的人是薛时绾,我才会下意识想让她消气,所以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但薛时绾马上又用双手捂住脸,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现在声音中又带上一点哭腔:“你这么傻,要是以后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又要怎么办?” 薛时绾一哭,我就对她没办法,只能笨拙的抽卫生纸安慰她:“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要考同样的学校去同样的地方,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 薛时绾的眼泪掉的更多了,卫生纸哭湿了一张又一张,我抱着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薛时绾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才慢慢平复下来,倚在我的肩上,手指绕着我的发梢玩。 “季瑛,其实我有个秘密没告诉你,”薛时绾一抽一顿的说:“我妈已经拿到薛建国婚内出轨的确凿证据了。” 薛时绾从薛阿姨房间的枕头下面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和许多张汇款单。 照片上的薛叔叔搂着个烫波浪头卷发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一家三口看上去幸福又美满,背景是武汉某家儿童照相馆,招牌上印着“福星高照”四个金色的大字。 我抽出照片下面的几张汇款单,看着上面的数字发愣:“这个是……” “是他在和我妈还没离婚的时候,就偷偷打给那个女人的钱!”薛时绾低声冷笑着,声音尖利的像是掺了玻璃碴子:“多好笑,他有钱宁可给外面的野杂种都不养亲闺女!” 薛时绾把那张照片和汇款单都细心的收回信封中装好,压平褶皱。 “我妈说这些都能在法院上当证据,”薛时绾的声音里带着怨恨:“薛建国必须把财产都吐出来!” 第8章 薛时绾的选择 在薛叔叔和薛阿姨的离婚官司二审开庭前,六一的义卖会先开始了。 我是班长,列了张表格把大家带来的物品都一一登记,记上每件物品都是谁带来的,又在义卖上卖了多少钱。 薛时绾也一直在忙碌,她不仅卖从家里面带来的闲置小人书,还从学校外面的文具店买了好几卷丝带,做成蝴蝶结,再用502沾上水钻贴纸,就变成了一个五毛钱的漂亮发卡。 薛时绾一边卖一边做,她那张漂亮脸蛋就是最好的活招牌,短短一个下午,几乎整个学校的女孩子都来找她买了发卡。 老师们在旁边笑着看,都说她这个小姑娘不仅成绩好长得漂亮,还有个会做生意的好脑子,将来能当大老板。 只有我心里隐隐觉得奇怪——薛时绾卖发卡挣的钱并没有在我的表格上登记。 义卖结束后,各个班级都要把善款同意上交学校,金额多的会被广播念出来,全校表扬。 对于一群八九岁的小孩来说,全校表扬就是最好的奖赏,就是最高等级的荣誉,班级里面的同学们都翘首以盼,觉得有薛时绾这么一个摇钱树在,我们班肯定是捐钱最多的。 只有我一直在低头扣着自己的手,交上去的金额我数过三遍,每一笔我都对着表格核对过,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或多或少有所进账,只有薛时绾名字后面的那一栏是个空白。 果然,广播里开始宣读善款排名靠前的班级,我一边听,一边祈祷其他班级卖的不多,我们班就算没有薛时绾也能排到前面。 但天不遂人愿,广播念了很久,一直到结束,我们班的名字也没有被读到。 班级里面的同学都开始议论,甚至有的开始想要找我要记账的表格。 表格就在我的书桌里,但我绝不可能拿出来给同学们看,无论薛时绾把赚到的钱拿去做什么了,只要他们发现薛时绾挣了很多却一分钱没捐,肯定会横加指责。 老师不在班级里,薛时绾也不在,我努力板着脸,严肃的说:“所有的钱我都如数交上去了,谁对数目有异议可以去找班主任,我手里的表格只给老师看,其他人谁都不给!” 第9章 可这番说辞并没有安抚住同学,有胆子大的直接把手伸进桌洞里,将表格掏了出来。 我急了,伸手扯住表格,和他僵持起来,就这个时候,身边不知道是谁提出质疑。 “季瑛这么心虚,也不给我们看账目,不会钱就是她偷的吧?” 这句质疑砸在我心头,一阵心酸和委屈,我手上用力一扯,用尽全身力气把表格扯回来,但自己却后退两步,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 有人在背后拖住了我,一双手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惊魂未定的回过头,看见薛时绾的脸。 九岁的薛时绾已经很漂亮了,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现场卷翘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薛时绾……” 我话还没说出口,薛时绾把表格从我手里抽出来,打开在所有人面前转了一圈,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名字后面只有一个数字10。 那十块钱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以薛时绾的名义偷偷加进去。 薛时绾看见那十块钱也很惊讶,她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下一瞬间又仰起头面对着所有人。 “这次义卖我赚到的所有钱都没捐出去,季瑛没偷任何人的钱,她甚至自掏腰包捐了十块算在我头上,刚才是谁推了她谁说了她,都自己出来道歉,否则我就告诉老师你们欺负同学!把你们家长叫过来!” 我拽着薛时绾的衣袖,想告诉她刚才是我不小心摔了,和别人没关系。 我没想到在我面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薛时绾,面对别人的时候可以这样严肃的板着脸,竖起眉毛发火的样子凶悍中依然那么好看。 有不服气的同学说:“薛时绾,义卖上挣的钱都要捐给山区的贫困儿童,你为什么要自己留着?你就这么没有爱心?!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自私自利,咱们班才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 我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为薛时绾说话,想告诉他们薛时绾的姐姐在北京处处都要用钱,告诉他们薛阿姨每晚都要在夜市小摊上忙到很晚,后背上贴满了膏药,薛时绾家里同样需要用钱。 我想说薛时绾没偷没抢,她的钱都是自己一分一毫挣来的,做好事献爱心的前提应该是自己的生活过得下去,不该指责一个自己也泡在水中的人没有对溺水的同伴伸出援手。 但话还没说出口,眼眶里的眼泪就先掉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在为谁哭,也不知道这种委屈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薛时绾。 薛时绾伸手搂住我,用她的手轻轻捂住我的眼睛,她把我保护起来,自己则用最强硬的语气去面对同学们蜂拥而来的指责,我只能闻到她手上护手霜的桂花味道。 这件事情最终还是闹到了老师那里,连带着薛时绾这段时间帮别人抄作业赚钱的事情也被捅了出来,班主任把薛阿姨请到了学校,我则被妈妈提前接走。 接我回家的路上,妈妈没有骂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回家后,我小心翼翼的问:“妈妈,你生气了吗?” 妈妈正蹲在卫生间里,面前的盆子里放着我穿脏了换下来的校服,妈妈那双拿笔敲键盘的手攥着我的校服在搓衣板上大力揉搓,像是在发泄着心里的憋闷。 “不怪你,也不怪时绾。” 过了一会儿,妈妈才停下来,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她背对着我,继续说,语气中满是叹息:“薛阿姨家出了这样的事,小孩子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家里缺钱,尤其时绾又是那么聪明早熟的一个孩子。” 妈妈叹着气洗完了一盆衣服,把衣服晒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擦干净了手,摸摸我的头。 “小瑛,你是个好孩子,时绾也是,但人生不只是做个好孩子就能万事大吉的。有时候命运就像班级里面最讨人厌的坏孩子,总会反复捉弄那些本该有美好未来的好孩子。” “你和时绾是好朋友,既然做了朋友,就不仅仅只是每天在一起玩耍,而是你们要看到对方身上的缺点,在对方做出错误选择的时候阻止她。” 我喏喏的说:“我劝过她别再把作业借给别人抄,她不听我的……” “那就多劝几次,多讲几遍,就算她嫌你烦对你恶语相向,要把你赶走也不要放弃。” 妈妈攥着我的手,吸吸鼻子,看着我认真的说:“人活在世上,父母亲人不能选择,但朋友却是自己认可的没有血缘的亲人,你们要相互扶持,谁如果不小心摔倒了,走错了路,或是被命运捉弄拐进了死胡同,另外一个都要握紧彼此的手,把对方拉回来。” “明白吗,小瑛?”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妈妈露出笑容。 那天晚上,薛阿姨家里一直传来争吵的声音,薛时绾和薛阿姨吵到半夜,才终于安静下来,第二天薛时绾没来上课,学校里面关于她的传言不胫而走,整个学校都在议论,大家都说,三年级那个最漂亮最爱打扮的小公主薛时绾,其实是个一分钱都不想捐的铁公鸡。 我下午放学回到家,跑到薛时绾的房间门前敲了很久的门,她才打开。 薛时绾的眼睛肿了,一看就是哭了很久。 我拼命的说些有意思的事想让她开心点,但薛时绾就这么安静的听着,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季瑛,这周末薛建国和我妈的离婚官司二审开庭,你会来旁听吗?” 我愣了一下:“我要问一下妈妈……” “你来吧,”薛时绾咧开嘴角挤出一个笑:“我要做一件大事,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薛时绾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个小月牙,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我软磨硬泡的让妈妈答应带我在周末一起去旁听开庭,那张照片和几张汇款单作为最新证据被提交上去,穿着黑色袍子神情端庄的法官当即宣判离婚,薛叔叔作为过错方要将夫妻共同财产平分,还要把已经转移走的财产也返还薛阿姨一半。 薛叔叔坐在被告席上,脸色黑得像是锅底,不过他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咬牙忍下这个结果。 分配好了财产,还要分割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出乎意料的事,薛叔叔竟然提出要想要争夺薛姐姐和薛时绾的抚养权,在法庭上差点和薛阿姨大吵一架。 薛时绾和她姐姐的年龄都已经超过八周岁,按照法律规定,法官要询问两个孩子的意见。 薛姐姐刚从北京参加完物理竞赛回来,当法官问到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开口:“我要和妈妈一起生活,我很快就能高中毕业,竞赛拿奖的话大学还能减免学费发奖学金,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不需要花什么钱。” 轮到薛时绾的时候,她慢慢走到法官面前,面对法官温和的问话,她回头看了看薛阿姨,又转过头,对着法官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说出口的话却让薛叔叔和薛阿姨都震惊住了。 “我想和爸爸一起生活。” 我的心跳没来由的加速,甚至想站起来问问为什么,明明薛时绾那么讨厌薛叔叔,平时都对他直呼大名,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愿意跟着薛叔叔了? “妈妈,你找不到工作,即使每天忙到半夜,摆小摊的钱也还是不能养活两个女儿,对吧。” 薛时绾对着薛阿姨说完,又转过头看着薛叔叔。 “爸,你心里一直重男轻女,有了儿子就不想再管我和我姐这两个女儿,现在争夺抚养权也不过就是想逼迫妈妈在财产问题上对你让步,就算判了你每月要支付抚养费,武汉这么远,你拖欠着不给,我们也拿你完全没办法,对吧。” 薛阿姨带着哭腔大喊:“时绾,妈就算拼了老命也能把你和姐姐好好养大……” 薛叔叔语气里带着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还要努力维持着假笑:“小绾,爸爸肯定是想念你和姐姐,才会想要你们的抚养权……” 不管薛阿姨和薛叔叔这么说,薛时绾都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看着法官,认真的说:“法官阿姨,请把我的抚养权判给我爸吧,他在武汉找到了新工作,工资养活我完全没问题,也能帮我妈减轻经济压力,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第9章 分别 半个月后,法院的判决书寄到了家里,薛叔叔要向薛阿姨支付一半的婚内财产,同时,薛时绾的抚养权落到了薛叔叔手中。 这半个月里面,薛时绾逐渐把学校课桌里面的小人书都清空带回家,她把纸箱里面的漂亮衣服都拿出来,拉着我一件一件的比划。 这件裙子太长,可以等我明年长高一点再穿;这件上衣肩窄了不合适;这条裤子是今年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时兴样子,穿在我身上正合适…… 我说我的衣服够穿了,可她却坚持要塞给我,她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念叨:“你太瘦了,个子也不高,这样又瘦又小的看上去太容易被欺负……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吃饭多喝牛奶,记住了没?” 我点头:“我每天早上都喝牛奶。” 第10章 “薛建国说武汉的小学要住校,我觉得他就是刻意找的寄宿学校,省得我每天在家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美满生活,”薛时绾把一个蝴蝶结发卡戴在我头上,郑重的盯着我说:“等我到了武汉就告诉你地址,你要记得经常给我写信,一周一封,少了我会生你的气!” 我再次点头,保证:“我一周给你写两封。” 薛时绾像是终于满意了,拉着打扮好的我走到镜子前,我们两个人的脸挤在墙上小小的圆形镜子里,薛时绾对着镜子微笑,打量着自己,我也悄悄的通过镜子盯着薛时绾。 “我们拍张照片吧。”我主动说:“妈妈柜子里有一台相机,我去拿来。” 我跑回家,翻箱倒柜的找出相机,又跑回来。 狭窄的取景框中挤着我和薛时绾两个人,我拿着相机,咔嚓一声按下快门,胶卷划过,就此定格住我和薛时绾的九岁时光。 “等我把照片洗好,你带一张去武汉,”我对薛时绾说:“别忘了这里,也别忘了我。” 我洗好照片的那天,正好是薛叔叔来家属院接薛时绾的时候,薛时绾拎着一个到她胸口那么高的行李箱,薛阿姨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抱了又抱,不断的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薛阿姨也没忘了顺便警告薛叔叔:“时绾就算住在你那里,她也永远是我的女儿,你要是敢有了儿子就苛待女儿,让我的宝贝女儿受一点气,我立马去武汉找你算账!” 薛叔叔把沉重的行李箱放进出租车后备箱里,敷衍的点着头,又隐隐不耐烦的看着手表,对着薛时绾喊:“小绾,火车快开了,咱们得赶紧出发!” 薛时绾头也不回,一直盯着筒子楼的门口:“再等一会儿,季瑛还没来,她说好要来送我的。” “你去了武汉也还可以写信打电话联系,”薛叔叔催促:“再说了,你倒了新学校还会有很多新朋友……” 薛时绾打断他:“季瑛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薛时绾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执拗的等待着。 我拿着洗好的照片飞奔跑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一直在等我的薛时绾。 “薛,薛时绾!” 我跑的太急,有点上气不接下去,伸着手把照片塞到薛时绾手中。 薛时绾接过照片,安静的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说点什么告别的话,但我憋了很久,终于把气喘匀了,也只挤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 “一路平安。” 薛时绾大概是挺失望的,她等了我这么久,就等来这样一句平淡的告别,她转身上了出租车,车一路驶出家属院的大门,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我没有告诉薛时绾,我躲在学校的校图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在本子上记了很多告别的话,我想说的太多,想嘱咐的也太多,希望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希望她学习顺利,和新同学相处融洽…… 但我们的未来实在太渺茫,只有九岁的我们飘荡在命运的大海上,连一艘小船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绑在父母船上的一面小旗,会驶向什么样的未来,从来都由不得我们做主。 我在那些美好的祝福与期待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决定祝她平安。 “妈妈。” 我眺望着早就看不见薛时绾的道路尽头,仰起头看着妈妈。 “总有一天我和薛时绾会再重逢的,对吗?” —————— 2004年的夏天,蝉鸣声聒噪的人几乎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什么都没干就会满头大汗,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我在中考的考场上奋战两天,七月底收到一封挂号信。 设计院家属区的两扇铁质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掉了,现在整日敞开着大门,什么人都可以毫无阻碍的进进出出。 邮递员把挂号信交到我手里,我拆开一看,是一封录取通知书,封面上印着一行显眼大字——兰越市第一中学。 虽然中考后我对过答案,对大概成绩早就胸有成竹,但真正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还是控制不住的心脏怦怦跳,飞快跑上楼,迫不及待的对妈妈宣布这个好消息。 “妈!录取通知书到了!我考上市一中了!我能去市里上学了!” 进入千禧年后,改革的春风终于从深圳吹进了我们这个山旮旯里的小城市,惨烈的下岗潮后,新的市场环境,新的工作机会,都像是经历过大雨冲刷后的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城市像是吸饱水后的洗碗海绵,开始膨胀扩张。 在这段城市快速发展的时期,基建开发给了设计院一次新生的机会,曾经为机密设施绘制图纸的工程师们迅速转型,开始设计商品房、商业中心和动辄十几层高的高楼大厦。 妈妈去年评下来了高级工程师,升职成为了副院长,经常为了一个项目而全国各地到处跑,工作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 我跑进家门,妈妈正把裤腿挽到膝盖,拆了一贴膏药准备贴上去,听到我的声音,惊喜的直接站起来,膏药沾到了床单上也丝毫不在意。 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还有入学须知,市一中距离家属院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像我这样离家远的学生可以申请住宿,一个学期五百块钱,另外还有学费、书本费、伙食费…… 妈妈给我收拾了行李,专门去银行取出新钱,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塞进书包的夹层。 八月底送我上学的那天,妈妈和我一起,先坐长途汽车到市里,再打出租车到学校门口,新生入学,一中闪闪发光的牌匾门口堆满了学生和家长。 我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一个行李箱,妈妈帮我拎着另外一个装书的袋子,把这些东西从后备箱里面拿出来的时候,出租车的司机下车帮忙。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笑呵呵的:“哎呦这书包沉的很,每年一中开学都是这么堵,到处都是送孩子来上学的父母。” 那年妈妈在暴雨天摔伤了腿,就一直留下病根,天气稍微有点变化就疼得厉害,走路的时间长了也会疼,我惦记着,从妈妈手中接过袋子背在肩上。 “妈,我进校门了,别送了,”我对着妈妈摆手:“回去吧,要是错过班车,还要多等一个小时,你不是站的时间久了就腿疼嘛。” 妈妈却没听我的,一直跟在我后面,等到看着我走进校门,门口的门卫伸手拦住她:“家长不让进昂!” 妈妈这才依依不舍的朝着我挥挥手,虽然说了再见,但脚步还是停在校门口迟迟没有走远。 一中的升学率全市第一,在省里也能排的上名,相应的管理制度也尤其严格,每个月只放一次假,放假也只休息两天,每天从早晨七点半上到晚上九点半,老师们用时间将每一个学生都调试成效率最高的学习机器。 入学的第一周是军训,我因为站的最直,走正步动作最标准被班主任直接任命为班长,宿舍的一位舍友是个身材瘦弱的小姑娘,刚训了两天就没抗住,被晒中暑了,直接晕在操场上,我作为班长,当仁不让的被分配了扶着她去医务室的任务。 医务室的校医对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什么都没问,直接给舍友扎上点滴开始输葡萄糖水。 我等的无聊,盯着校医室墙上的挂历发呆,算算日子,薛时绾的信应该快到了。 我跑到学校门口的传达室,门卫大爷在一堆收发信件里翻翻找找,最后翻出一封淡黄色的信封,封口处用带花纹的胶带贴着一枚小小的雏菊干花。 我拿到信封,把信放在军训服的内侧口袋里,心脏怦怦跳的跑回医务室。 医务室内,中暑的舍友已经醒过来了,正拿着翻盖手机在按键盘,似乎是在给谁发信息。 听见我的脚步声,舍友下意识的藏起手机,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老师才松了一口气。 “是你把我带到医务室来的吗?谢谢你啊,”舍友放下手机,笑眯眯的朝我伸出手:“我叫周雯,中午请你吃烤肠。”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薛时绾,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她会给我写什么话,轻轻握了一下周雯的手:“没事,不用谢。我叫季瑛。” 周雯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在医务室输完一瓶葡萄糖后,苍白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当天下午,她的父母就专门来了学校,不知道找老师说了什么,教官竟然给了她特殊待遇,不用参加军训,可以在树荫下面坐着见习。 八月份的天气闷热的吓人,不少人都羡慕周雯不用训练,晚上我洗漱完端着脸盆回到宿舍,听见宿舍的其他舍友也在悄悄议论。 “听说她爸爸是教育局的领导,她妈妈家里也有钱,学校的老师都要给他们家面子,这才让她不用军训……” 我推门进去,谈论声戛然而止,宿舍里的四个人都看着我。 我没兴趣掺合这些八卦,什么都没说,放好自己的脸盆,拿着薛时绾的信封爬上床。 【季瑛: 见字如面! 第11章 武汉的夏天真热,像蒸笼一样,比兰越的天气还要难熬。重点中学的教室没有空调,只有几个电风扇挂在墙上吱呀吱呀的转,我决定了,为了吹空调,我也必须要坚持走读,就算被薛建国烦死,也绝对不能待在学校被热死。 薛建国又跳槽了,这次据说是去了一个房地产公司,估计工资比之前还要高,昨天出差回来还给野女人带了新裙子,给杂种买了变形金刚的新玩具,也没忘了给我带新发卡。 哼,薛建国现在就是明晃晃的偏心,不过我也有办法治他,他要是什么东西少了我的,我就蹲在楼门口抹眼泪装可怜,让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个丧良心还偏心眼的人渣。这招屡试不爽,现在他一点也不敢忽视我,野女人在家也对我客客气气的,不管吃什么买什么都不敢少了我的份。】 读到这里,我几乎能想象到薛时绾抿着唇得意的笑,自己的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弯起弧度。 【我姐继续读研,明年继续留在北京读书,她现在读的那个专业太复杂,我都记不住名字,好像是什么造宇宙飞船的吧,我也弄不懂,但我妈说她将来要当科学家。也行吧,至少她研究生能自己挣奖学金,妈妈的负担小一点,否则我真的要偷薛建国的钱劫富济贫了。 我考上重点高中薛建国挺高兴,可能是觉得我这个总和他唱反调的女儿终于给他长脸了,我打算今年少闯点祸,多忽悠忽悠他,明年暑假请你来武汉玩,反正是花他的钱,不花白不花!到时候你一定留出时间,别整天埋头读你那个教科书了! 勿念。 绾 2004.8.28】 我把信纸翻过来,看见背面还有一行字,薛时绾的字迹清秀有力。 【附:重点中学作业真多,以后改成半个月一封信,敢忘了我就立马杀到一中找你!】 第10章 情书 我从行李中拿出一个铁盒,那里面装满了这些年薛时绾给我寄来的信,有些比较早的信纸已经发脆发黄,但我都当宝贝一样妥帖的保存着。 我把信纸按照原本的折痕叠好,又把信封封口处的那枚小小的雏菊干花摘下来,小心翼翼的贴在平时喝水的玻璃杯上,用手指抹平。 周雯洗漱完,头发用浴巾包着,顶在头上样子有些滑稽,或许是下午我对她的一次“救命之恩”,让她觉得和我关系拉进了很多,凑过来笑嘻嘻的问:“看什么这么认真?情书啊?”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信差点掉在地上,我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小心的放进铁盒里,盖好盖子。 “不是,”我轻声说:“是战报。” 薛时绾从来不把武汉称作“家”,她寄给我的信永远要花费很大的篇幅写她和薛叔叔、继母,还有那个同父异母小弟弟的斗智斗勇,她搬到武汉去的那年只有九岁,却像个间谍,像个孤身潜入敌营的战士。 薛时绾用自己的办法在武汉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来,监视着薛叔叔按时给薛阿姨打抚养费,抓住任何一丝机会从薛叔叔手里多扣一点钱,她告诉我,这是她给自己存的大学学费。 对于薛时绾来说,生活更像是一场低烈度战争,她的每一天都要和命运厮杀,而每周一封的信件,就是她寄给我的战报。 我把薛时绾的信保存好,也把她说明年要我去武汉的话记在心里。 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放月假,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市里薛阿姨工作的服装店。 这两年在夜市上摆摊总是遇到城管,被抓一次就要没收三轮车还罚款,薛阿姨干脆不摆摊了,在市里的地下商场找了个服装店做售货员,每月两千块,包吃包住。 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服装店没人,薛阿姨本来正蹲在凳子上吃着外面小摊买的米线,看见我来了,不由分说的钻进服装店后面的房间,在不足一平米的小厨房里给我炒了一盘肉比面还多的方便面。 “在学校还吃的习惯吗?和同学相处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薛阿姨有些唠叨的念叨着:“你妈工作忙,又是时候难免顾不上,你要照顾好自己,受了委屈别憋在心里面,及时说出来,我们都在背后给你撑腰……” 我听着薛阿姨的唠叨,经常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我是是在透过我看薛时绾,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只是说给我听,也想说给薛时绾听。 我把薛时绾的信留给薛阿姨,自己坐长途汽车晃荡了三个小时回到家属院,一进屋就躺倒在床上——长途汽车坐久了头晕,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一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泛起睡意,我一觉睡到天黑,起床走到厨房,看见妈妈正站在灶台边炒菜。 我凑过去,看见锅里煎着几块带鱼,金黄酥脆,冒着热气。 我从小喜欢吃鱼,带鱼刺少肉多,我尤其喜欢,煎带鱼就是家里餐桌上常备的一道固定晚餐。 “妈,”我打着哈欠凑过去:“你最近好忙。” 筷子翻动着锅里的带鱼块,无论面前摆着的是油烟四溅的灶台,还是页面复杂的电脑显示器,妈妈的神情都一样的专注,动作都是一样的不紧不慢。 “在外面报了个驾校班,等考下来就买辆车,每个月开车送你去学校,”妈妈侧过头看我:“你不是说长途汽车坐久了晕车嘛。” 我想起周雯:“我有个同宿舍的同学,她爸是教育局的,每周都让司机开车来接她回家。妈,你也可以借院里的车用,省点钱。” 妈妈笑了,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院里的车是公家的东西,拿来私用是不对的,别人不守规矩,咱们不能跟着一起犯错,就算没人追究,也不能钻这个空子,省钱不能这么省。” 妈妈把煎好的带鱼端上桌,继续说:“你小小年纪别用操心钱的事,咱家虽然不能让你大富大贵过上富二代的日子,但也绝对不让你受穷,在学校别总顾着学习,也多交点朋友,身边的同学吃什么玩什么你也别落下,每个月的零花钱不用存着,就是让你花的。” 我低头咬着带鱼没说话,自从薛时绾去武汉后,我身边就没再有过能称得上“好朋友”的人,我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学校年年考第一。 “我没操心钱,”我对着妈妈面不改色的撒谎,又说:“学校里的人都太吵,他们聊的我也不感兴趣,还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有意思。” 妈妈叹气:“那给你买了两件新衣服,怎么也不穿?” “牛仔短裤太短,吊带裙太紧身,穿上就伸不开胳膊迈不开腿,我觉得不自在。” “现在年轻小姑娘就流行这种,”妈妈劝我:“十五岁可以学着打扮打扮了,你每天就那两套校服来回换,同学们会背后议论你。” “议论就议论呗,比起别人怎么看,我觉得还是自己穿的舒服更重要。他们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他们自己没教养。” 妈妈没话说了,叹口气就随我去了,我吃完饭又把碗碟洗干净,抱着从学校带回来的床单被罩去阳台。 这两年设计院效益好,妈妈的工资和奖金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买了空调冰箱洗衣机,我把床单塞进洗衣机,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阳台上开始写给薛时绾的回信。 月光透过枝枝叉叉的电线洒在信纸上,玻璃水杯上贴着的雏菊干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圆珠笔在信纸上写写画画。 我平时在学校的话很少,可每一次给薛时绾写信都有许多想说的。 市一中的军事化管理和题海战术压得人喘不过气,周雯总是喜欢缠着我聊明星八卦,食堂的土豆炖牛肉永远只有三块肉,澡堂的水温永远处于薛定谔状态,不是冷死就是烫死…… 琐碎的事写了很多,但似乎都没办法填满这封跨越千里的薄薄信纸。 大概是青春期到了,总觉得直白思念的话太肉麻,我说不出口,只在信的结尾一笔一划的添上一句。 【武汉的秋天冷的早,记得加衣。】 —————— 薛时绾的回信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五到达学校,学校里的走读生周末能回家,宿舍里六个人中,只有周雯一个人是走读,她兴高采烈的收拾好了书包,朝校门口跑过去——她爸爸那辆黑色的奔驰早就在校门口停着了。 我和周雯前后脚走出校门,我把班主任签字的请假条给传达室的门卫大爷看过,然后站在校门口的车站等公交车。 大概是我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太显眼,周雯一下就看见了我,她家的司机驾驶着奔驰一个华丽转弯,调头停在公交站边。 “季瑛,上车!”周雯笑的灿烂,热情招呼:“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下意识想拒绝,周雯也许是看出来了,嘴巴一扁,瞬间换上一副乞求的表情,委屈巴巴:“平时在学校请你吃零食你就没吃过,这次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嘛,你平时在班上照顾我,也让我帮你点事情,不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第12章 我沉默一会儿,犹豫两秒,还是拉开车门坐上了奔驰车,和周雯一起坐在后排,让司机开到薛阿姨工作的地下商场。 周雯自来熟的抱住我的一只手臂,又在耳边开始叽叽喳喳的念叨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明星八卦。 说到一半,周雯神神秘秘的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带闪粉的透明指甲油,把她细心养护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看,这种透明的颜色又好看,学校老师又看不出来,特别适合上学涂,”周雯拉过我的手:“我给你涂上试试。” 我的手指动了动,周雯的双手细嫩温热,被这样一双手拉着,我手指上常年握笔磨出来的厚茧痒痒的,有些不自在:“涂了指甲油做题不方便……” “但是好看呐!”周雯仰头冲着我笑:“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难道不必多做两道数学题值得吗?” 我没说话,周雯其实是交了钱塞进来的借读生,她的成绩在班里倒数,所以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对她的态度都很复杂。 一方面羡慕嫉妒她投胎技术好,家里有钱有势,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得,另一方面又看不起她,嫌弃她成绩不好。 因为这个原因,周雯虽然性格开朗,但在学校却没什么朋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别人背后议论的谈资,所以才整天黏着我。 我沉默着,看着周雯把亮晶晶的指甲油涂在我手上,很想告诉她,我就是凭借着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一道道数学题,从山旮旯里面的县城走到市一中,才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成为同学。 指甲油涂完了,周雯一边轻轻吹着,一边说:“季瑛你人真好,在学校就只有你不会背后说我坏话,也只有你这么耐心,不会嫌弃我,愿意跟我玩。” 周雯抱住我的胳膊,下意识的蹭了蹭,扬起头问我:“季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耐心呀?” 周雯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笑起来像个弯弯的月牙,我注视着这双眼睛,某种角度上,这双眼睛和我的记忆重叠。 我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给出一个理由。 第11章 周雯 “小姐,到了。” 奔驰车停在地下商场的入口,迅速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背着书包下车,目送周雯从车窗里探出头,依依不舍的和我说周一再见。 走进地下商场,我轻车熟路的找到薛阿姨工作的店面,但里面却只有一个女老板在忙着整理货架,不见薛阿姨。 “随便看随便挑,喜欢哪件都能试……哎!你是?”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紧身衣服,带着一副巨大的耳环,抬头看着我,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你是经常来找晴姐的那个小姑娘!是她女儿吧,这是周五学校放假了?” “还没,请假出来的,”我没纠正老板的话,转头问:“我来拿英语磁带,她人没在吗?” 我的英语成绩还算过得去,但听力和口语不好,班主任是英语老师,特意推荐了几个英语磁带给我,这种东西在县城书店买不到,我就拜托薛阿姨在市里帮我买。 “哦,她去中医馆针灸了,临走的时候把磁带交给我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老板把一个用红色塑料袋层层包装好的磁带递给我,自己又去忙着理货。 我拿到磁带,追问:“她为什么去中医馆?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老板嘿嘿一笑:“你这话问的,正常人身体没事去中医馆干嘛?她总是腰疼,有一次搬箱子的时候还起不来摔地上了,我让她去大医院查查,可她回来说核磁共振太贵,做一次就是一个月的工资,找个中医馆扎扎针灸就好了。” 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磁带,低下头没说话。 “她经常说,她女儿特别争气,在重点高中上学,又聪明又优秀,将来要去北京读大学当博士,她这个当妈的不能拖女儿后腿,要把学费攒出来。” 老板念叨着。 “当妈的,都是活到一百岁,为女儿操心到九十九,有时候自己都顾不上了,也要为孩子考虑周全。你有空了一定多劝劝她,该去做的检查还是要做,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也早发现早治疗……” 那天我拿着磁带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心里五味杂陈,虽然老板口中薛阿姨的女儿并不是我,但眼睛依旧酸胀难受,很想给薛时绾打个电话,但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只摸出一个随身听——学校不让带手机,我也没有自己的手机。 夜幕降临下,半圆的月牙已经挂在了天边,我吸吸鼻子抬头,突然想起来小学时候考试写错的那句古诗。 小时不识月,呼作薛时绾。 曾经孩童时期的一句玩笑,现在竟然一语成谶,薛时绾已经成了远在天边的月亮。 回到学校的时候下起绵绵的细雨,传达室的门卫大爷叫住我:“同学!有你的信,武汉来的!” 我把薛时绾的信和磁带一起包在校服里,抱在怀里飞快跑回寝室。 细雨落在身上凉丝丝的,把头发也打湿了,这个时候学校强迫所有人剪短发总算有了点好处,拿着毛巾胡乱擦两下,头发就干的差不多了。 展开薛时绾的信纸,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水味道扑面而来,打了我一个措不及防,拼命眨两下眼睛才缓过来。 【最近薛建国在房地产公司上班,似乎挣的挺多,男的一有钱就不老实,最近总是半夜才回家,野女人气坏了,昨天她洗衣服的时候还从薛建国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染过的长头发,直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整晚。她的声音很小,估计是不想让杂种听见,但我就是知道她在哭,当年我妈刚知道薛建国出轨的时候也这样。】 薛时绾的字迹几乎要穿透纸张,我能想象的到她写下这段文字时,心中充盈的怨恨,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没有忘记恨着薛建国。 【她和薛建国吵了两次,此次都是薛建国摔门出去,她一个人还要收拾家里的一堆烂摊子。季瑛,这件事我只偷偷和你一个人讲,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其实野女人每次哭的时候,我都有点可怜她,她为了和薛建国在一起不惜破坏别人家庭当小三,可这个男的就是死性难改,不管家里的妻子是谁,他永远都要惦记着外面的其他人。】 【可能是因为薛建国太可恨,我现在都没那么讨厌野女人和杂种了,昨天她来找我,让我帮她盯着我爸手机上有没有联系很频繁的号码,报酬是每月多给我三百块的零花钱,还允许我用她桌上的化妆品,我还往信纸上喷了点她的香水,好闻吧,薛建国从香港出差带回来的,这个牌子贵的很,等你暑假来武汉,咱俩每天都偷偷喷,全用光,一滴都不给野女人留!】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能透过信纸看见薛时绾喷香水时候的那种狡黠又得意的神气。 信的最后,薛时绾附上一张手抄的天气预报,她把兰越这半个月以来的气温变化全抄了下来。 【知道你天天住校看不了天气预报,替你抄下来了,记得加衣服,感冒了及时吃药。】 我晃了晃信封,倒出来两包感冒灵颗粒,又忍不住笑了。 上铺的舍友好奇的探出头:“班长,看什么这么高兴?有人给你写情书了?” 这已经是薛时绾的信第二次被误认成情书了,我憋住笑摇摇头:“不是,没人给我写情书。” “哎,也是,班长你天天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舍友小声问:“但是我听说周雯可是交了个男朋友,是外校的,你平时和她关系好,知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学校的呀?” 我微微皱眉:“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隔壁班的同学吧,学校里都快传开了,大家都知道。” “大概是谣言吧,”我摇摇头:“周雯没和我说起过这些。” 我拿着水盆和洗发水,准备去水房洗个头,刚关上宿舍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还以为她整天和周雯待在一起关系多好呢,敢情人家根本就没把秘密告诉她,看着吧,她哪天被周雯卖了都不知道……” —————— 我没把舍友的话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周雯没几天就出了事。 那是午餐时间刚结束,午自习马上就要开始,班主任让我抱着试卷去班里发下去,我刚踏进教室,就看见周雯的座位上站着一位穿着讲究,一看就身价不菲的妇人,她烫着时髦的长卷发,踩着闪闪亮的高跟鞋,手上的动作却粗鲁暴力,不由分说的把周雯的课桌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 周围的同学只是看热闹,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制止,我是周雯的同桌,妇人翻东西的时候也波及到了我的书桌。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或者要找什么人吗?” 妇人短暂的抬头撇了我一眼,勉强的挂上笑容:“我是周雯的妈妈,不用管我。” 我看着自己桌面上的一片狼藉,忍不住再次开口:“周雯妈妈,我是班长,我叫季瑛,也是周雯的同桌,你有什么事……” 第13章 “你说你叫什么?” 我被周妈妈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愣,她刚才脸上还算友好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喷火。 “你叫季瑛?你就是季瑛!” 我不明白周妈妈这种怒气是从何而来,张嘴刚想解释,脸上突然一阵疼痛,她不由分说的打了我一巴掌,无名指上的钻戒在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莫名其妙挨了一下,我宕机的大脑有半秒钟空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被金属戒指打了是这种感觉,原来当年薛时绾这么疼。 这一巴掌极其响亮,我被打的偏过头去,手里抱着的试卷也掉在地上,弄了一地凌乱,周围的同学人声沸腾,有跑得快的去办公室把班主任找来了。 最终,红了半张脸的我、怒气冲天的周妈妈,还有事件真正的当事人周雯,一起被班主任请到了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其他热心的老师给我拿了个煮熟的鸡蛋敷脸,我站在班主任身后,听着周妈妈用极其愤怒的语调说明白了今天来学校的原因。 周雯谈恋爱了。 对方是个社会上的男生,比周雯大几岁,凭借着所谓的“阅历”和“人生经验”,轻而易举的就将从小被过度保护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小姐周雯骗到了手,甚至哄的周雯夜里从家里跑出去和那个男人见面。 周雯抽噎着,哭哭啼啼的念叨着她的真心和爱情,而周妈妈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安慰着自己不争气的女儿,一边又骂着那个拐走了她家女儿的癞蛤蟆。 当然,顺便也骂我带坏了她的宝贝女儿。 “我们家雯雯一直特别听话乖巧,从小我们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调皮捣蛋干坏事,更不会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魂!就是上了高中,和这个季瑛做了朋友以后才被带坏了!动不动就和她出去玩,现在还鼓动着雯雯早恋!半夜离家出走!” 周妈妈一张脸保养精致,眼见眉梢几乎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的手上做着精致的美甲,手指和周雯一样白皙细嫩,一看就是一双平时不干活的手。 周雯和我闲聊的时候说过,她妈妈平时细声细气特别温柔,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温柔丝毫搭不上边的周妈妈,开口说:“周阿姨,我从来没有教坏周雯,更没有指使她早恋和离家出走,我和她的交集全部都是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约她出去玩过。” 我自认为辩解的十分温和,却没想到周妈妈的反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胡说八道!”她做着长美甲的手快要戳到我脸上了:“我们家雯雯每次出门都说是和你一起,她从来不会对我们撒谎!”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大概明白自己这无妄之灾是从何而来了,肯定是周雯和男朋友出去玩不敢告诉家里,所以打着我的名义撒了慌。 我转头看向一旁的周雯:“周雯,你不解释一下吗?” 周雯抽泣着,伸手试图拉住周妈妈的衣袖:“妈,别说了……” 或许是心虚,或许是害怕周妈妈的怒火从我转移到她身上,她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周妈妈骂骂咧咧的,把刚才从教室里翻出来的东西都摆出来。 “来来来,看看这些,这是出去看电影的票根,这是餐厅吃饭的收据……还有这些是什么?是情书吧!” 在众多周雯早恋的“罪证”里面,掺杂了一封薛时绾写给我的信,我看完后还没回信,就一直在书桌里放着,没想到被周妈妈误认成是周雯的东西了。 我伸手想要把信拿回来:“这不是周雯的东西,这是我的,而且也不是情书……” 周妈妈听见这话,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她粗暴的撕开淡黄色的信封,将信纸抖开,淡淡的香水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 “不是情书?用这么漂亮的信封,还喷这么浓的香水!”她冷笑一声,扬手将信纸拍在办公桌上,旁边的墨水瓶被她的手肘撞翻,鲜红的墨汁泼溅开来,新纸上的字瞬间被洇成模糊的团块,像块被残忍剖开的伤口。 第12章 公道 墨水洒了一桌子,班主任忙着拯救办公桌上更重要的教案和作业,周妈妈用卫生纸手忙脚乱的擦拭着自己被弄脏的袖口,只有我冲上去抓起信纸。 “我的信!” 我看着被弄的一团糟的信,那是薛时绾跨越千里寄来的思念,我双手颤抖着,控制不住音量,愤怒的盯着周妈妈质问:“这不是情书!这是我朋友从外地寄来的信!你凭什么随便打开!” “朋友寄的信?哼,现在也就只有你这种从穷山沟里爬出来的人还要写信交流了。” 周妈妈高傲的仰着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不就是一封信吗,我这身上的一件衣服你知道多少钱吗?够买你一百封信了!没家教的土丫头,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就你这个样子,将来也是打一辈子工的命!” 周妈妈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带着傲慢与嫌弃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仿佛在她眼中我和她是不同的物种,分割我们的是身上的穿着与存折上的数字。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我攥着沾满墨水的信纸转过身,周雯被吓得连哭泣都忘记了,我不再寄希望于她能站出来解释清楚一切,而是抬眼对上周妈妈充满着不屑与厌恶的眼神。 “周阿姨,你有空关心我书桌里的信到底是不是情书,还不如好好关注一下周雯平时在学校里的人缘到底差到什么地步,你可以随便问班里的同学或者老师,我平时维护周雯,在各种方面帮助周雯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如果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在教坏她,那好,我听你的,以后我不会再和周雯说任何一句话,不会再看她一眼!” 周雯从角落站起来,哭哭啼啼的想过来拉我的衣袖。 “季瑛,对不起……” “别碰我!” 我攥着信纸的手都在发抖,但怒火依旧在心里持续的燃烧。 “周雯,”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吼:“我或许没有出生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里,或许我要工作很多年才能买得起你身上的一件衣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低人一等,我不比你低贱!不是你可以随便拿来当出去玩的借口的挡箭牌!更没有责任跟在你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 把堵着的怒火发泄出来,心里好受很多,我暂时平静下来,倚靠着办公桌喘气。 周妈妈被我一顿话气的不轻,脸色涨红,粉底液都遮不住:“你!我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牙尖嘴利没家教的小姑娘……” “哦,那你今天就见到了,”我毫不示弱的直视她:“而且就今天发生的一切来看,我远比你,还有你的宝贝女儿表现得有教养多了!至少我做了什么事会自己承担后果,而不是拉着别人当挡箭牌,事情败露了还只会躲在妈妈后面哭鼻子!” 我学着周妈妈的样子,用同样轻蔑的眼神扫视过她和周雯,接着重重将手里被弄脏的信纸拍在桌面上。 “不过没教养也没关系,今天我就顺便教你们第一课,”我的声音很大,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未经允许不能随便动别人的物品,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要赔礼道歉!这才是有钱人家好孩子应该做的事!” 周雯大概是被我吓住了,连抽泣都忘了:“对,对不起……” 周妈妈狠狠的把周雯往她的身后一扯,瞪着我:“我凭什么给你一个土丫头道歉!只要我想,现在就能让学校把你开除!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让我本来平复一些的怒火再次烧起来,我回头看向班主任,那个平时在班里面对学生总是威严满满的中年男人,现在脸上却只挂着尴尬中带着讨好的笑容。 “这件事本来也没这么严重,我们没必要把事情闹的这么大,不好看……” “开除我?” 我懒得再听班主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和稀泥,直接走到周妈妈面前。 “对,差点忘了,周雯的爸爸在市里的教育局当领导是吧,”我怒极反笑:“我作为一个学生,规规矩矩在学校读书,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结果突然冲进来一个校外社会人员,不由分说就把我给打了,还对我进行言语侮辱,现在还威胁要开除我,这件事我无论和谁说都占理!” “今天我就想要一个道歉,如果在学校里得不到,我就去教育局要,我知道教育局的路该怎么走,市教育局给不了我就去省教育厅,省教育厅也给不了,我就上京去找能给的人!”我攥着手里鲜红的信纸,看着周妈妈忍不住冷笑:“我还真就不信了,在这世上找不到人给我一个公道!” “你!” 周妈妈气急了,扬起手,眼看带着钻戒的手就要再落下来。 “来呀,冲这儿打!”我咬牙切齿的拔高音量:“再给我脸上添点彩,正好我去教育局的时候能说的就更多了!” 我小时候就听长辈说过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别人欺负你轻视你的时候,如果选择沉默忍耐,只会然别人觉得你更好欺负,是个可以随便磋磨的软柿子。 第14章 从踏出家属院开始自己到外面上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离家近的同学在学校受了委屈都可以躲在父母身后,他们的父母会为他们拼尽全力。 可是我离家远,妈妈工作又忙,不可能十分钟内就出现在学校为我撑腰,真遇到委屈了,我只能依靠自己,我得竖起全身的刺,用最刻薄的话,用最强硬态度,为了我自己去冲锋陷阵。 最终我也没有得到周妈妈的一个道歉,她拉着周雯逃跑似的离开了学校。 班主任劝我:“没必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嘛,周雯爸爸毕竟在教育局当官,咱们小老百姓,有时候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没那么重要……” “我当然不重要,”我脸上还带着周妈妈钻戒划出的血痕,勉强对班主任挤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在赌,赌和有可能引起的舆论风险比起来,周雯也并不重要。” 后来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周雯有一个星期没来学校,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她来学校办转学手续,顺便来教室收拾东西。 一周的时间不短不长,刚好足够我们那天的争吵在学校里发酵升温,变成一时热议的大八卦,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周妈妈大吵一架,和周雯彻底闹翻了。 所以当周雯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屏息凝神的看着我,准备目睹我们两个大打出手的场面。 我从物理卷子中抬起头,瞥了一眼周雯,她停在我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我脸上之前被划出来的血痕已经结痂了,这两天我一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扣,一想到造成这道伤痕的罪魁祸首,我就对周雯没有任何耐心:“有事说事,没事请你走开,挡到我的光线了。” “季瑛,”周雯小声开口:“对不起,我为自己,也为我妈妈向你道歉。” 我看了周雯一眼,她的眼圈红红的,小脸一如既往的苍白。 我移开视线:“好,我听见了,你可以走了。” 周雯没走,还在一旁盯着我,她或许是在等待我的一句没关系,但她是等不到了。 薛时绾的信被弄脏了,无论用什么方法也去不掉墨迹,我永远无法恢复被弄脏的信,所以我也永远不会原谅周雯。 “我爸爸给我办了转学,我马上要去国际学校上学了,”周雯的声音很小,带着颤抖:“季瑛,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我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音节:“嗯。” “你之前到底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自动铅笔在我的指尖烦躁的转来转去,视线内的物理题目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字符,心里烦得很。 “因为你某些地方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喜欢打扮,一样的开朗爱笑,喜欢聊明星和八卦……我对你好,希望她身边也有人能照顾她,对她好。” 带着对薛时绾的思念去对周雯好,这个原因带着些见不得光的自私与龌龊,所以我一直没有对周雯直说,她似乎也没想到会从我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直愣愣的看着我。 “那,那你的那个朋友,她……” “她就是每个月给我寄信的人,”我看着周雯:“你和你妈眼中的‘情书’,全都是她不远千里写给我的思念。” 周雯走了,她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口的时候,我正好去传达室拿薛时绾新到的信,校门口停着的黑色奔驰车上走下来穿戴齐整的周妈妈。 她也看见了我,踩着高跟鞋朝我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了我很久,才像是纡尊降贵般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拿着吧,就当是我们雯雯帮助贫困同学,破财消灾了,”周妈妈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傲慢,她看见我的手里拿着薛时绾的信,嗤笑一声:“花钱买个手机,二十一世纪了还靠写信交流,真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沓钞票来,我站在校门口数了数,正正好好三十张,足够买两台新款手机。 我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手指捻过一张张崭新的钞票,再抬头看着眼前趾高气昂的周妈妈。 周妈妈摆弄着手上的美甲,言语间都是施舍的高贵感:“你们这种穷出身的女孩,也就是面子上装的有骨气,真见到钱了,都是一样的嘴脸……” 周妈妈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把那沓钞票连带着信封直接甩到了她的脸上,毫不留情的说:“不用了,我很喜欢写信,这些钱你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 红色的钞票从信封里掉出来,被兰越萧瑟的秋风吹散满地,周妈妈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叫,弯下腰一张一张的追着捡起沾了泥土的钞票,我情不自禁的笑出声,如果不是手边没有相机,我真想把这一幕都拍下来。 写给薛时绾的回信中,我把这一幕单独挑出来评价。 【周雯妈妈张嘴闭嘴就是她身上的衣服多值钱,觉得我比她穷就更卑微,可我没有为三千块屈服,最终真正弯下腰狼狈捡钱的人反而是她。】 第13章 姥姥,妈妈,我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妈妈拿到了驾照,我们一起去市里的4s店选了一辆银色的丰田轿车。 车开进家属院停在楼下,正好碰上买菜回来的薛阿姨。 “嚯,这下小瑛以后上学方便多了。” 薛阿姨和妈妈聊着天上楼,我则打开信箱,从里面摸出薛时绾寄来的信。 兰越的冬天没有雪,只是寒风裹挟着冷意,从衣服的缝隙悄悄渗透进来,家属院里的树木早就成了光杆司令,树叶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发抖。 我跑进屋里,摘下围巾,狠狠搓了搓被冻的僵硬的脸颊,眼镜很快被屋内的暖意糊上一层水雾,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我在纸巾擦眼镜,妈妈在厨房里面忙活,薛阿姨洗了盘水果端出来。 “谢谢薛姨,”我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笑着问:“今年时韵姐打电话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时韵就是薛时绾的姐姐,比我们大很多,一直在北京读书,听说还是硕博连读,是个高材生。 薛阿姨细心的帮我扒好橘子递到手边:“还没呢,估计要过年前两天才回来,她打电话总说忙着做实验,导师安排的任务多的干不完……不过我想着,忙点也是好事,她学校里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上忙,就不对人家指手画脚了。” 在厨房的妈妈笑着说:“时韵学的是高精尖专业,将来是要进研究院造火箭的,这孩子争气,晴姐你就等着享福吧!” 听见这话,薛阿姨因为长期劳累而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由衷地欣慰,两个女儿过得好,对她来讲是比针灸中药更好用一百倍的灵丹妙药。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妈妈,如果我将来也去北京上学,像时韵姐一样当科学家,她会支持我吗? “只要你自己喜欢,不管选什么妈都支持你。”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做父母是件操心事,子女不争气要操心,太争气也要操心,像时韵那样,如果毕业以后真的进了保密单位,说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工作永远放在第一位,一年到头可能也回不了一次家。” “再说句不好听的,你薛阿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哪天要是倒下了,时韵能不能赶回来见上一面都不一定。” 我想到地下商场的老板和我说薛阿姨身体不好,低下头,夹了一筷子青菜,却无论如何也送不进嘴里。 “那,”我哽咽了一下:“那薛阿姨为什么还要支持时韵姐一直在北京读下去?” 妈妈顿了一下,下一秒,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脑勺。 “因为这就是做父母的职责啊。” “把一个小生命抚育成人,看着她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兴趣,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有了想要追求的前途,就像一只已经羽翼丰满,准备好展翅高飞的鹰,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用尽全力再托举一把,尽量把你们送到更高的天空中,希望你们能看到比我们当年更美好的风景。” “妈,”我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声音发颤:“我要上最好的大学,念最热门的专业,然后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的这番话如果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大概会觉得我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太市侩,太现实,张口闭口都是钱,毕竟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永远善良且贫穷,这两个词语似乎是捆绑在一起的固定搭配,而富有的女性角色往往是偏心的后妈或者善妒的王后。 可妈妈依旧是笑着:“好啊,那将来你的女儿就会有一个愿意为她拼尽全力的妈妈,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 我没再说话,心里想着,我不想要什么女儿,我只是想让妈妈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除夕那天,妈妈一早起床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我放纵自己睡到中午才起床,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门,准备去门口的柜子取每天的牛奶,正好碰上时韵姐提着行李箱上楼。 第15章 我愣了两秒,大脑才反应过来,飞快的敲响隔壁薛阿姨家的房门。 “回来了!时韵姐回来了!” 2005年的除夕夜,我,妈妈,时韵姐,还有薛阿姨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前两年新买的彩电里播放着春晚,热闹的歌舞声就是最好的bgm。 家里的座机时不时响起,都是远在外地的亲戚朋友打来的电话,大概每年只在这一天,大家才不会吝啬昂贵的跨省电话费,想要通过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短暂描摹亲人的样子。 姥姥的电话每年都会准时打来,妈妈把我叫过去拜了个年,然后抱着电话去卧室里慢慢聊。 我曾经好奇过她们是不是在说什么秘密,偷听过几年,但都只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聊,后来我就不感兴趣了,只是在这次妈妈抱着座机走进卧室的时候说:“就在客厅聊呗,卧室的信号不如客厅好。” “不一样,”妈妈捂着听筒,轻声对我说:“客厅的噪音太多,你姥姥的声音听的不够清楚。” 我不能完全理解妈妈的意思,只是嘟囔了一句:“两个地方差不多嘛……” 那天姥姥在电话里和妈妈聊了很久,从十点一直聊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春晚里唱起《难忘今宵》,妈妈才放下电话,让姥姥别熬夜,赶紧去休息。 时韵姐春节在家没待几天,接了一通导师的电话,就急急忙忙的又收拾行李要回学校,薛阿姨一边念叨着抱怨,一边给她的行李里塞满吃的,把她送上火车。 正是时韵姐离开兰越的那天,妈妈接到一通电话,是舅舅打过来报丧。 姥姥去世了。 从兰越到老家的火车要将近三十个小时,因为怕赶不上再见姥姥一面,刚拿了驾照的妈妈连夜带着我开车往老家赶。 妈妈的老家在北方,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也是第一次见到漫天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姥姥躺在棺材里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妈妈作为新手第一次上高速就是为了奔丧,她原本就有伤的右腿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几乎打不了弯,走进灵堂的时候差点被高高的门槛拌的摔了一跤。 灵堂里的亲戚哭成一片,火盆里烧着一摞又一摞的黄纸,花钱请来的哭灵人十分卖力,哭的撕心裂肺。 我和姥姥相处的时间少,一时间哭不出来,就愣愣的站在一旁,看着盆里的火舌吞噬着黄纸。 再过几天姥姥也会被巨大的火焰所吞没,我想着,火化以后,原本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就只会剩下一捧灰白的无机物。 舅舅说,姥姥一年前查出了肺癌,因为年轻时长期在厂里干活,吸入了太多受污染的空气,已经是晚期了,手术风险很大。 姥姥一共生过五个孩子,最后只有舅舅和妈妈顺利长大成人,其余的,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生病高烧五天退不下来病死了,一个刚出生哭了两声就没气了。 姥姥不想舅舅为了凑钱做手术而散尽家财,也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担心,她选择自己走完生命最后的路途。 我和妈妈在老家住了几天,姥姥的几间平房里一直有一间留着,那曾经是妈妈的房间,一直保留了几十年,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妈妈伸手摸了下床,就措不及防落下泪来。 床上的床单是新换的,被子是一尘不染的,都说老人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姥姥在临终前还想着妈妈,她怕自己的女儿赶回来奔丧的时候不方便,特意提前换好了干净的被褥,把房间打扫干净。 这个曾经极力反对妈妈和爸爸离婚的老人,为她眼中无依无靠的女儿在农村留了一间可以栖身的房子。 我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除夕夜的时候姥姥要和妈妈打那么久的电话,妈妈又为什么要把姥姥的声音听的清楚些,再清楚些。 如果这世上真有心灵感应,那也应该是发生在母女身上。 姥姥的葬礼在村里大办一场,最后以一场宴席收尾。 来吃席的人都说,舅舅跑运输挣钱,在城里安了家结婚生子,妈妈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成了坐办公室的工程师,姥姥一辈子培养出这样两个出息的孩子,值得啦。 可如果真的没有遗憾,妈妈就不会深夜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泣不成声,舅舅也不会在烧纸的时候念叨着。 “再多烧点,别让老妈到了地下还受穷……” 离别是2005教会我第一件事,擦干眼泪,大家还是要继续在脱轨的生活上继续前进。 开车离开老家前,舅舅递给我一个小布包,我打开一看,是个层层包裹的银手镯,样式很老,像是三股麻花辫,我戴在手腕上有些宽大。 “戴着吧,”舅舅对妈妈说:“老妈之前交代过,村里的房子和存折里的钱咱俩一人一半,她辛苦一辈子,也没攒下来什么值钱东西,剩一个结婚时候带过来的镯子,留给小瑛。” 车子发动,舅舅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飞扬的尘土中,我摸着手腕上的手镯,每一个细小的划痕似乎都保留着姥姥的痕迹。 一种异样的情绪填满了胸口,我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姥姥的确是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为儿女为家人操心受累一辈子,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老人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个世界。 悲伤像是慢半拍才涌来的潮水,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我把脸埋进胳膊里,哭的比灵堂里请来的哭灵人还要大声。 第14章 分科 高一进入下学期,学校的各科老师开始耳提面命的督促我们选科,班主任虽然严厉,但对学生是十二分的上心,将班级里每个同学的各科成绩的年级排名都列出表格,挨个找人谈话。 我的成绩在班级里数一数二,年级排名从没下过前十,偶尔发挥好的时候还考过年级第一,我也早就想好了要学理科。 让我没想到的是,班主任找到我谈话的时候,却要劝我选文科。 “老师看过你的物理卷子,”班主任低声说:“虽然成绩也很不错,但那是得益于你前面的基础题不丢分和计算能力好,后面真正考能力的压轴大题你都做不出来,这样越学到后面越吃力,还不如直接选文科,花点功夫背一背就能得分。” 我看着我上周月考的物理卷子,满分一百,我考了74,单科成绩年级排名13。 “老师,”我为自己争辩:“我现在或许还不会那些难题偏题,但我可以学,我可以慢慢赶上来……” “不不不,不是你说的那回事。” 班主任打断我的话,从成堆的卷子里翻出几张摆在我面前,指给我看。 “这几个同学虽然前面基础题答的不好,但最后的难题都能写出思路来,你看看,这才是真正有天赋适合学理科的孩子。” 班主任身子前倾,眉头微皱,语气语重心长:“尤其这个男孩子呀,现在可能贪玩一点,但后劲足,用心一学就能赶上来!你一个姑娘家家,去文科班死记硬背一下,将来大学报个外语或者汉语言,毕业以后不管是当老师还是去大公司当文秘都是稳定的好工作,何必非要选个理科,和一群男孩挤在理科班里和物理较劲呢?” 班主任的话我从小到大听的太多了,家属院的爷爷奶奶这么说,设计院的叔叔阿姨这么说,小学中学遇到的老师们更是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以至于我上生物课学基因遗传的时候都在想,男生身上这条y染色体大概自带魅惑属性,不然为什么全世界都要为他们的不优秀开脱。 我攥着自己的卷子,指甲把纸张扣破了一个洞,沉默几秒,抬起头看着班主任。 “老师,我或许的确没有物理天赋,但我也相信自己不比大多数人差。那些真正少数的天才早就参加竞赛保送大学去了,他们根本不用按部就班的苦读三年。要和我一样坐在高考考场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大家的智商水平都在同一起跑线上,我相信勤能补拙。” 我瞄了一眼桌上班主任特意摆出来的那几张卷子,属于班上几个总在课上睡大觉不听讲的男生,他们一提起物理就说简单,一问基础题就喊有手就行,每次考试结束从不整理错题,唯独喜欢堵着物理老师研究压轴难题,一开口就是自己从来不学习,答完卷子还能在考场上睡一觉。 可那些人没有一个能考的过我,物理考不过,其他科目更考不过。 我抿了下嘴唇,继续说:“至于您说的男生后劲足……我认为连简单计算都能算错数,基础题型都会粗心大意丢分的人,他们薛定谔的物理天赋就算真的存在,也会被这种自视甚高的傲慢挥霍干净。” 我和班主任的谈话最终也没达成共识,或许是觉得我这个学生执迷不悟,班主任摆摆手,给了我一张选科申请表就让我走了。 我挺直腰杆站起来,微微低头说了句谢谢老师,出办公室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班主任的叹息也被关在门外。 “这小姑娘,真犟……” 第16章 犟不犟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最好的大学,最挣钱的专业,在到达目标前,一切困难都是挡路石,不管面前挡着的是物理还是化学,是班主任还是学校,我都要跨过去。 我开足了马力学物理,先前攒下来的零花钱多半都被换成了习题册,我的座位常年在靠近黑板的第二排,每次一下课我窜的比那些后排男生更快,堵住物理老师问题,逼的物理老师在走廊上看见我都想拐弯躲着走。 那段时间班里的同学都说我学物理学魔怔了,甚至不知道是谁传出了谣言,说我这么努力学习,就是为了高二考进理科实验班,和年级里那个物理常年排第一的帅哥学霸做同班同学。 这个谣言传的满天飞,几乎每天都会有其他班的学生跑到班级门口,想看看我这个传言中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等他们看清了,又会小声议论,说那个家境富裕的帅哥学霸根本不可能看上我这样其貌不扬的书呆子。 真搞笑,我想进理科实验班是为了上大学,和那个所谓的帅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更别提我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只是在每次考试的排名榜上见过他的名字——杨嵩。 他的物理成绩的确很好,常年稳居单科第一,可惜只有物理这一门课好,他其他的科目相比起来称得上差劲,总成绩更是永远排在我之后。 高一升高二的分班考试前一天,大概是终于被谣言闹的耐不住性子,杨嵩主动在物理老师的办公室前拦住了我。 我怀里抱着错题本,正低着头看题,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住,我抬头看去,面前的男生个子挺高,长相也不错,身上的校服洗得洁白,熨得平整,有种淡淡的薄荷香气。 “季瑛,”杨嵩同样打量着我:“你就是季瑛,对吧。” 我对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没兴趣,想要绕过他走回班里,但面前的路却再次被堵住了。 “学校里的传言我都知道了。”杨嵩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极力压抑的沾沾自喜:“你长得没他们说的那么丑,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 说完,杨嵩朝我伸出手,那双手白净修长,没有干燥粗糙的倒刺,也没有长时间握笔磨出的厚茧,他身上带着一种十分张扬的自信,大概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他的话说得坦然且自然。 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同学,大家都等着看,小声猜测着我这个其貌不扬的书呆子会不会和杨嵩握手当朋友。 我瞥了一眼杨嵩,无视了他向我伸出的手,用错题本挡开,抬腿绕开他,留下一句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话。 “等你总成绩超过我再说吧。别挡路,物理大学霸。” 我把话说的这么毫不留情,学校的谣言开始说我爱而不得,由爱生恨,恼羞成怒拒绝做朋友,我听了觉得好笑。 第二天的分班考试,我把物理试卷最后的压轴大题写满,对完答案就回宿舍写给薛时绾的回信。 【我希望这次考试杨嵩发挥失常进不了理科实验班,这样才是对学校谣言最好的反击。】 【班里的人都说我由爱生恨,好吧,我承认自己的确有点讨厌杨嵩,或者应该说是嫉妒,别人都说他长得帅,我却只觉得他有一张从没有经历过困难,生活学习一切都称心如意的脸,我讨厌这样的人。】 这封信寄出去,半个月后收到回信,那时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我从家属院破旧的信箱里掏出这封信。 我叼着在门口小卖部五毛钱买的冰棍,坐在阳台上轰隆隆运转的洗衣机旁边,拆开了淡黄色的信封。 【你们学校的人真够无聊的,当时他敢和你说那种话,你就应该直接给他一巴掌,面对这种狂妄自大的人,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拒绝才能让他认清现实!】 【高二我选了文科,我看见那些英文混合希腊字母的公式就眼晕,还是中文字比较顺眼一点。薛建国不知道怎么发了横财,竟然买了栋别墅带着我们都搬了进去,野女人现在每天就是忙着折腾别墅周围的那片小花园,也没时间管薛建国在外面那堆破事。我的新房间很大,薛建国答应邀请你来武汉玩,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我从信封里倒出来一张机票,兰越没有直飞武汉的飞机,还要中转一下才能落地。 【机票一起寄给你了,我会去机场等你,记得一定要来,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七月末,我拿着这张机票登上了飞往武汉的飞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因为是没有监护人陪同的未成年人,飞机上的空乘人员一路把我当成珍惜保护动物看待,到了武汉还要等着有人把我接走,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七月是武汉的雨季,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落地,我急忙推着行李箱跑向出口,因为薛时绾说她会来接我,我怕她等太久。 我站在出口,四处都是翘首以盼等着朋友家人走出来的接机人群,还有旅行社举着各种颜色鲜艳的牌子招呼客人,我环顾四周,没找到薛时绾的身影。 我有些茫然,我在武汉人生地不熟,除了薛时绾给的一个地址什么都不知道,刚准备借空乘的手机打个电话联系,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季瑛!” 我回过头,人群外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多年没见,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薛时绾。 第15章 武汉 武汉是个比兰越大上好几倍的大城市,对于我这个第一次出省的人来说,路过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新鲜,大街上的每一辆车每一个行人都吸引眼球。 薛时绾穿着时髦的吊带和百褶短裙,发梢烫了蓬松的大卷,脸上似乎涂了一层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化妆品,让她本来就很白的皮肤显得更白皙几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涂了黑色睫毛膏,嘴唇上涂着亮晶晶的粉红色唇膏。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武汉这座大城市,像是电视剧里面才会看见的那些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褪去了孩子气的稚嫩,显现出超越年龄的早熟。 薛时绾的新家是一座三层别墅,附带一个小花园,那里有个小秋千,她在信中一直用“杂种”称呼的弟弟正在秋千上晃荡着。 “我回来了,”薛时绾帮我把行李箱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拎下来,手上甩着钥匙,对花园里正在摆弄茶具的女人喊了一句:“晚饭不用做我的,我和季瑛去外面吃。” 女人抬头,那双漂亮中带着事故精明的眼睛迅速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露出一种精心粉饰过的友善微笑:“小绾经常在家里提起你,好好相处,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 女人的语气像是过期的蜂蜜蛋糕,甜的发腻,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时绾的打断了。 “知道知道,”薛时绾语气中透着不耐烦:“有事我就刷薛建国的卡。” 我被薛时绾拽着,一路走上三楼,那里除了她的房间以外还有一件客房,可她却坚持把我的行李箱拎进了她的房间。 我开口问:“刚才花园里的那个……” “刘艳,”薛时绾解释:“薛建国的野女人。”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那就是薛时绾现在名义上的继母。 薛时绾的房间的确很大,中间的大床足够躺下两个人还绰绰有余,我把行李打开,这本来是妈妈出差时才用的箱子,这次给我用了,硕大的一个箱子里除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就是被薛阿姨带给薛时绾的东西填满了。 我把东西一件件的掏出来。 “这是薛阿姨给你做的裙子,这个是你之前说月经肚子疼,她找老中医抓的草药,热水泡着喝一个月,以后月经就不疼了,还有这个……” 我拿出来一样,薛时绾就小声嘟囔一句:“我妈也真是的,让你大老远背这些过来干嘛,武汉又不是买不到。” 可我看见了,每一样东西都被她妥帖的收进柜子里,那几件薛阿姨做的裙子,她嘴里抱怨着现在早就不流行这种样式了,但还是用衣架好好的挂起来。 把带给薛时绾的东西拿出来,行李箱瞬间空出来一半,我抱着自己的两套换洗衣服,问薛时绾:“我把衣服放哪里?” 薛时绾盯着我,再看了看我手里那几件半旧的换洗衣服,带着点不敢置信的说:“你要在武汉住一个月,就带了这两件衣服?” “……很少吗?” 薛时绾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着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半天,索性把我手里的衣服直接塞进衣柜里,扯着我的手就跑出门。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斗志:“跟我在武汉待一个月,我保证你和从前变得判若两人!” —————— 薛时绾拉着我的手腕,几乎是把我拖进了市中心人声鼎沸的步行街。 七月的武汉像一只巨大的闷热的蒸笼,空气中湿度爆表,水汽沉甸甸的压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可薛时绾的掌心干燥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17章 商场橱窗里摆着精心设计的假人模特,各种鲜亮的颜色,各种流行的款式,这里比薛阿姨打工的地下服装店更光鲜,比兰越市区的商场更时髦,而我像个刚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在薛时绾的引领下一脚踏入这片光鲜亮丽的世界。 薛时绾带着我,熟门熟路的直奔商场二楼的女装区。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她的手指点过衣架,眼神挑剔的审视着一件件的衣服,精挑细选的选出几件放在身后的导购手里,带着一种杀伐果断的气势。 穿着职业装的导购笑容满面,亦步亦趋的跟着薛时绾,手里很快抱了一摞衣服,我则站在全身镜前,像个假人模特一样,任由薛时绾把一件件衣服放在我身上比划。 “你个子高,穿裙子会好看。”薛时绾说着,把一条领口缀着蕾丝边的米白色连衣裙拿过来,在我身前比划了一下。 “不行,太素了。” 薛时绾摇摇头,蹙着眉仔细斟酌的样子,不像是在商场里给我挑衣服,更像是在考场里研究一道难度系数拉满的数学题。 “颜色应该亮一些,你这么白,亮色会很显气色。” 薛时绾从导购手里捞起一件薄荷绿的吊带和一条牛仔短裙,塞到我怀里。 “去试试!” 我抱着那堆带着崭新标签的衣服,被薛时绾推进试衣间,几分钟后换好衣服出来,我站在全身镜前打量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自己。 合身的剪裁勾勒出我从前从未在意过的身体线条,薄荷绿的颜色果然衬得脸色亮了些,牛仔短裙下露出两条细瘦笔直的腿,这感觉有些奇怪,我像是换上了新装的旧洋娃娃。 实话说,大概每个女孩都曾经对着镜子幻想过自己天生丽质,我也不能免俗,现在真是的看见镜子中打扮过焕然一新的自己,我忍不住一时恍惚。 “就这套!” 在我恍惚的时候,薛时绾根本没等我发表意见,直接拍板定下,利落的抽出几张粉色钞票递给导购:“包起来。” “等等!”我按住她的手,心里迅速想着拒绝的理由,说太贵不行,薛时绾肯定不听我的我只能绞尽脑汁的想出一个借口。 “我不喜欢吊带,”我扯扯衣服:“着两根带子太窄,会把内衣肩带漏出来……” “可以穿无肩带的内衣呀,”薛时绾下意识打断我,又反应过来,紧接着说:“哦对,宋阿姨应该没给你买过无肩带内衣。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去三楼给你买两件。” 好了,这下拒绝的理由没被采纳,甚至又多了两件内衣的开销,我干脆不再说话,只是记住吊牌上的价码,想着回头再把钱还给薛时绾。 “季瑛,”薛时绾很认真,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语气斩钉截铁:“你来武汉,就是到我的地盘上了,都听我的!” 薛时绾说这话的时候仰着头,像个呼风唤雨的大姐大。 我还想争取一下:“可是……” “别可是了!” 薛时绾不容分说,把我身上的衣服付了钱,转身又带着我扎进三楼的内衣专卖店。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像个提线木偶,被薛时绾指挥着看了一件又一件各种款式的内衣,那些内衣都带着繁复精致的蕾丝,点缀着小蝴蝶结和亮晶晶的水钻,在商场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在我过去十六年的人生中,贴身内衣都是越简单越低调越好,我看着面前那些各种颜色,张扬又精致的内衣,根本无法想象它们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最终是薛时绾受不了我,直接选定一款无肩带的内衣,让导购去找我的尺码。 我再次被推进更衣室,比划着把薛时绾选的内衣套在身上,精致的蕾丝装饰让我有点不敢用力,双手伸到背后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扣上扣子。 我犹豫几秒,决定还是张嘴求助一下:“薛时绾,能不能进来一下?” 一直守在更衣室外的导购十分有敬业精神,立刻想要进来帮我,这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有做好赤裸上身面对一个刚见面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女人,说话都结巴了。 “不不不不用了,那个薛时绾进来帮我一下就行……” 过了两秒,薛时绾推开了更衣室的门,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背后扣子不好扣是吧,”薛时绾熟练的绕到背后,帮我把扣子扣好,顺便整理一下:“这个底围是不是有点小?你前面觉得勒不勒?” 说着话,薛时绾扶着我的手臂让我转了个身,我撞上她的视线,脸上控制不住的开始升温,迅速低下头想要躲避这样坦诚相见的局面。 可是低下头,我看见的是薛时绾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在帮我调整内衣,青春期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本来就十分敏感,我的视线再次逃走。 可是视线转向左边,那面摆在更衣室内的巨大落地镜又把我和薛时绾全部囊括在内,我的视线四处逃跑,最后只能停留在更衣室唯一的角落里,盯着角落的纸箱发呆。 “季瑛,看着我。” 薛时绾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用两根手指扶着我的脸颊,让我不得不把头转回来,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 “我在帮你整理衣服,”薛时绾笑着:“你怎么当着我的面走神,昂?” 我没说话,十分庆幸更衣室内灯光不好,还可以暂时遮掩一下我滚烫的耳朵。 我度日如年的试完内衣,最后走出商场的时候,耳朵上的潮红都没消下去,分不清心里奇怪的感觉到底是尴尬还是其他的什么,就连最后薛时绾付钱的时候也没想得起来阻止。 第16章 争吵 那天薛时绾不仅带着我在商场买了好几套衣服,还拉着我去了一家装修看起来就很贵的西餐厅。 兰越也有西餐厅,开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我从没进去过,没想到我第一次进西餐厅,用刀叉吃牛排是和薛时绾一起。 或许是看出我的心思,点菜的时候薛时绾甚至都没让我看到菜单。 “两份菲力牛排,我的要七分熟,她的要全熟。一份凯撒沙拉,她不吃辣,别加芥末。一份奶油蘑菇汤,另外再加提拉米苏和焦糖布丁各一份。” 穿着西装的侍应生还礼貌的问我:“这位女士有什么要添加的吗?” 我其实想说再给我拿份菜单,让我看看都是什么价格,但薛时绾提前一步。 “不用了就这些,她的口味我都知道,我们是十几年的朋友。” 薛时绾就用这样带着点霸道和强硬的风格,让我在不知道价格的情况下吃完了人生中第一顿西餐,结账的时候她直接掏出一张银行卡,我猜那就是她口中“有事就刷薛建国的卡”。 她结完帐就把小票随手塞进包里,坚决不让我知道价格,我拗不过她,决定晚上趁她睡着后偷偷翻出来看。 我们拎着几个硕大购物袋回到别墅时,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其他房间的灯都关着,只有客厅的灯还亮着。 薛时绾用钥匙拧开大门,发现是刘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撕心裂肺的琼瑶剧。 薛时绾似乎已经习惯了刘艳这样半夜看电视剧的作息,随口问:“薛建国呢?又在外面应酬没回来?” “回来了,喝大了在卧室睡觉呢,”刘艳瞥了薛时绾一眼,打了个哈欠,随手关掉正在鬼哭狼嚎的电视:“以后早点回来,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外面玩什么能耗到这么晚才回来……” 薛时绾毫不留情的打断:“我们去哪儿都不用你操心,省省心管好薛建国吧。” 似乎是已经对于薛时绾的呛声见怪不怪,也有可能是刘艳的确困了,她没有再说话,打着哈欠回卧室了。 回到房间里,我和薛时绾累的连购物袋都不想整理,一起躺在她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 “季瑛,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薛时绾勾勾我的手指:“对吧?” 我打了个哈欠没说话,不过薛时绾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应,她继续说:“等我长大了,也要过这种不愁钱花的日子。” 我问:“你现在不是已经过上了吗?” “不一样,现在我花的是薛建国的钱。” “我在学校成绩好,不给他惹麻烦,他就乐意施舍几个钱给我,可要是我哪天不愿意顺着他了,他马上就可以收回这一切。” 我听着薛时绾的话,侧过头看着她,通过她用睫毛膏刷得卷翘的睫毛,看向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几年没见,那双眼睛似乎比记忆里的更灵动漂亮了,都说眼睛是传情达意的工具,现在薛时绾的眼睛里褪去了白日的活泼,浮现出一种淡淡的迷茫与忧伤。 我轻声说:“你和薛叔叔毕竟是父女,他不会轻易抛弃你……” 薛时绾嗤笑一声打断我的话。 “父女又怎么样?亲自十月怀胎把我生出来的又不是他,他给过我的东西除了钱,就只剩下一枚精子了。”薛时绾笑着,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仇恨:“小的时候我以为他出轨只是因为变心了,不喜欢我妈,转而喜欢上了野女人。但和他生活这么多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就不会爱上任何人,不爱我妈,不爱我和我姐,更不爱野女人和杂种,他只爱自己,其次爱钱。” 第18章 “至于其他的,妻子、儿子、女儿……都只是他用来装点自己成功人生的边角料,不耐烦了就随时换掉。” 薛时绾的声音轻飘飘的:“你还记得我之前写信和你说过的吗?薛建国每天出去应酬,其实就是去勾搭外面的女人,刘艳为此和他闹过好几次,次次都摔锅砸碗,可薛建国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死性不改。如果不是杂种能满足他‘传宗接代’的需要,他大概早就像甩掉我妈那样甩掉刘艳了。” 薛时绾的话早熟的让我感觉到陌生,我们总是能对彼此说出心里最坦诚的想法,可现在的薛时绾,就像是脱掉了一切外在的掩饰与包裹,把心里的伤口血淋淋的扒开。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只有生命最开始的那几年,现在回忆起来几乎是一片模糊,那个给予我一颗精子的男人十几年来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像说点话安慰薛时绾,却实在没经验,最后只挤出一句话:“如果当初你没有选择跟着薛叔叔生活……” “那我妈现在就要靠买血给我交学费。” 薛时绾的话说得干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侧过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季瑛,”薛时绾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宋阿姨那样,在失败的婚姻中赢的体面又圆满。” 妈妈当初和父亲离婚的时候算赢了吗?大概吧。 “可婚姻本来是不应该论输赢的,”我说:“每一对恋人决定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刻,肯定都相信彼此能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可为什么过了几年,经历了几次挫折,各自成长变化了几分,曾经的海誓山盟就都不算数了,曾经想要共度余生的爱人也成了天怒人怨的冤家呢? 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和薛时绾就这么在沉默的黑暗中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就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薛叔叔的工作很忙,平时早出晚归,还时不时就要出差,薛时绾的那个便宜弟弟暑假有个出国游学的夏令营,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在,整个别墅里就只剩下我、薛时绾和刘艳。 刘艳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不同于别墅区里其他的富太太,她不喜欢那些所谓的“高贵艺术”,对画展和古典音乐会一窍不通,对各种颜色沉稳厚重的衣服都嗤之以鼻,相反,她喜欢钢琴,高价买了一架放在书房,但却根本不会弹,她也喜欢书,买了一堆各种各样的摆满了书架,却连封皮都没拆过,手边看得最多的永远是《故事会》。 她还喜欢芭蕾,程度堪称疯狂,只是她表达热爱的方式就是花大价钱从国外订购各种各样的芭蕾舞裙,偶尔在客厅里跳舞,也是穿着一件年代久远的半旧亮片红裙,伴随着十年前流行的粤语歌。 她还喜欢喝酒,她有各种各样的酒,全部放在厨房最下面的柜子里,因为薛叔叔从来不会弯腰打开下面的橱柜。 “她经常把东西藏在那里,酒,老磁带,还有首饰,这个手法真的很蹩脚,”薛时绾和我吐槽:“但偏偏薛建国这么多年还真的就一次没发现过。” 我和薛时绾一起在她这个“散装”的家里住了半个月,和刘艳彼此保留了基本的礼貌,至于薛叔叔,他早出晚归,我基本没机会和他碰面。 第一次碰面,是在八月的一个夜晚,我和薛时绾在她的房间用电脑玩4399小游戏,三局两胜,我输了,要下楼去煮泡面当宵夜。 我在厨房开火烧水,客厅里的刘艳还在看着琼瑶剧,别墅的门铃突然响了,打开大门一看,除了醉的东倒西歪的薛叔叔,还有一个扶着他回来的年轻女人。 “跟你说了多少次,应酬别喝得那么多,身体都造坏了……你是谁?” 刘艳愣了一秒,然后猛然拔高了音量:“你是谁?老薛应酬还有你这样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我本来想装作听不见,但声音实在太大,我走到厨房的门边,这样正好能看见大门口的景象。 年轻女人的脸上化着浓妆,身上穿着廉价但时髦的衣服,她踩着高跟鞋,拉着薛叔叔的样子趾高气昂。 虽然年轻女人一句话没说,但她的肢体语言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得意,全都明显的昭示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她是薛叔叔新的“野女人”。 刘艳强硬的把薛叔叔拉到自己身边,然后用力关上门,大门关上的声音震天响,像是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把薛叔叔再次出轨的事实也关在门外。 刘艳气的浑身颤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大口喘着粗气。 “水,给我倒杯水……” 薛叔叔斜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伸出一只手一张一合的要水喝,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刘艳的情绪。 刘艳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爆发口,她没有理会薛叔叔的要求,径直走到沙发边,对着东倒西歪神志不清的男人尖声质问:“你又在外面沾花惹草了是不是?!刚才那个女的是谁?你和她睡了?我天天在家给你做饭带孩子,你就在外面找女人报答我?!竟然还让外面的女人闹到我面前!她今天想干什么?宣示主权吗?薛建国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大了不如以前漂亮了就移情别恋?是不是你也要和我离婚娶外面的年轻姑娘!” 薛叔叔努力睁开眼睛,懒散的敷衍着:“就是生意场的逢场作戏,公司马上要上马一个大项目,正在到处拉投资,你知道要是这个项目做成了我能挣多少钱吗?我告诉你,这个数……” 薛叔叔迷迷糊糊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万……” 愤怒的刘艳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啪”的一生打掉薛叔叔的手。 “就算是挣一个亿老娘也不稀罕!”她扯着薛叔叔的领子:“当初你没离婚的时候我就愿意跟着你,给你生儿子,不是我看上你的钱!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我觉得你读过书有文化,和其他那些不负责任在外面乱搞的男人都不一样!” “薛建国,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今天我不想再忍了!你要是不能改掉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毛病,老娘就和你离婚!儿子你也别想带走!” 这句话刘艳是流着泪喊出来的,她的眼泪在脸颊上淌成一行,弄花了黑色的眼线。 薛叔叔本来就因为酒精而泛红的脸涨得通红,这是他第二次面临一个女人和他提离婚,十年前是薛阿姨,十年后是刘艳,而他给予的回应也都相似。 “离就离!” 第17章 再见,武汉 薛叔叔摇摇晃晃的从沙发上爬起来,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刘艳:“现在你住的地方,你身上穿的衣服,每天吃的东西,全都是我在外面累死累活挣回来的!你还要离婚?你凭什么离婚!离了我,根本没人会要你这么个黄脸婆!” 说着,薛叔叔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啪嚓”一声,瓷片飞溅,飞得远的甚至滑到了我脚下。 刘艳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震惊的愣在原地,薛叔叔平时总是穿着西装戴着眼镜,一副彬彬有礼的儒雅模样,大概这是他第一次摔东西展现出暴力的一面。 比咒骂的话先流出来的是刘艳眼眶中的眼泪,她声音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泣不成声的弯下腰,她的哭泣声比身后电视的琼瑶剧更悲伤。 “当初你说你爱我,会真心真意和我过日子,我拼着被人骂一辈子小三也要和你在一起,结婚证都没领我就给你生孩子,每天住在小出租屋里心里也高兴……我真是蠢透了,竟然信了你的鬼话……我就不该相信一个婚内出轨的男人能真心待我……” 悲伤伴随着眼泪一起涌出来,刘艳急促的喘息两声,自暴自弃的捂着脸蹲在地上,可就连哭泣她也不敢放出声来——她害怕楼上睡觉的孩子听见。 我有一丝恍惚,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的薛阿姨,她也是这样压抑着声音哭。 可就算是这样压抑的哭声,薛叔叔也觉得不耐烦。 “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我没少你吃没少你穿你有什么好哭的!”薛叔叔叉着腰在客厅里多踱步,又指着蹲在地上的刘艳:“当初你就是个在夜总会里跳钢管舞的小姐!我都还没嫌弃你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这么脏……” 堪称恶毒的话从薛建国的嘴里喷出来,他完全不在意别墅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甚至从没想过他的宝贝儿子有可能会听见父亲对母亲的谩骂。 “薛建国!!!” 一声大喝打断了薛建国的话,我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薛时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三楼下来了,站在楼梯上,月光铺洒在她的侧脸,她眼中的愤怒像是要喷出火来。 薛时绾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噔噔噔的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站到薛建国面前,挡住薛建国看着刘艳的目光,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薛建国一张嘴就是满口的酒气:“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我今天还偏偏就是要插这个嘴了!” 第19章 薛时绾学着薛建国的样子,捞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一摔,吓得薛建国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他大喊:“你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你今天才是发神经!”薛时绾拔高音调,指着刘艳:“你当初不是很爱她吗?不是爱到可以为了她抛弃妻女放弃工作跑到武汉来吗?!今天你说那些话来侮辱她是什么意思?又不爱了?又在外面有新人了?我看根本就是你狗改不了吃屎!家花永远没有野花香……” “啪!” 恼羞成怒的薛建国抬起手臂给了薛时绾一巴掌,薛时绾从没挨过打,薛建国也从没打过人,清脆的一声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的耳边蜂鸣一阵,脑子空白一片,身体的反应飞快的跑过去,抓过薛时绾的肩头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薛建国的目光。 “薛时绾,时绾……” 我搂着薛时绾,愤怒后知后觉的在脑海中翻涌,我回过头愤怒的瞪着薛建国,但有人的动作比我更快。 “薛建国你还打人!”刘艳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双手,铆足了劲朝薛建国冲上去:“老娘和你拼了!” 气势汹汹的刘艳披头散发,黑色的眼线在脸上晕成两条黑线,她咬牙切齿要和薛建国拼命的样子很像恐怖片里要找人索命的女鬼。 那天晚上的别墅内,妆花成女鬼的继母在找醉醺醺的生父拼命,被打了一巴掌的女儿哭湿了我的肩头,电视里的琼瑶剧正播到女主角黑化复仇的情节,客厅里彻底乱成一锅粥,甚至还有一个便宜弟弟在楼上睡着觉。 那天晚上以后,薛建国好几天没回家,直到刘艳拿着测出两道杠的验孕棒给他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谁都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似乎那天晚上的闹剧只是一个离谱的梦。 八月底,薛时绾将我送到机场,她一直跟着我走过安检,看着我通过舷梯登上飞机,朝我挥着手。 我通过飞机的小窗看着远处的人,飞机在跑道上缓缓移动,距离缩小了薛时绾的身影,她还站在原地,执着的挥着手。 飞机伴随着极大的轰鸣声在跑道上缓缓起飞,我盯着那个已经看不清的人影,眼眶发酸,深呼吸两口才把泪水压回去。 武汉那么大,即使坐着飞机从空中往下看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薛时绾却一个人在这里,亲爹不在乎她,继母保护不了她,从九岁离开兰越到现在,她要经历多少才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生活下去?我光是想到就下意识要落泪。 下飞机的时候,妈妈开车来接我。 “在武汉玩的开不开心?”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武汉很好,很繁华,很热闹,但我不喜欢。” 九月开学,我正是升入高二,毫不意外的被分入理科实验班,之前说我太犟的班主任还教我们数学,他在开学第一天的数学课上一眼就发现了我——因为我的分班考试成绩全年级第一,老师把我安排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上。 我坐的端正,脊背挺直,这是我凭借自己努力得来的位置。 而那个校园谣言的男主角杨嵩则是几乎卡着分数线考入理科实验班,坐在教室的后两排,我即使回过头都要跨越半个教室才能看见他。 不过也有好消息,就是杨嵩和一个新入学的高一学妹谈恋爱了,那个学妹长相可爱,因为是艺术生,所以可以留着长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亲和力拉满,谁看了都忍不住想靠近她多说两句话。 我曾经在学校操场上偶遇过这位学妹,她当时和朋友说这话从跑道边上走过,我们班刚好在上体育课,我戴着耳机慢跑,听着歌放空大脑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过一个足球。 那个足球从我面前飞过,直直命中不远处的学妹,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玻璃水杯掉在地上,“啪嚓”一声摔碎了。 我扯下耳机,深秋的冷风吹动耳边的碎发,我抬手拢上去,清晰的听见足球场上几个男生的对话。 “……看我踢的准吧,直接命中!” “快看快看,学妹看过来了……” 在我长大的环境里,总有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理论,男孩越喜欢一个女生,就越是会想办法欺负她引起注意,好像只要披上一层“喜欢”的幌子,明晃晃的欺负就能被美化为青春期的悸动情感。 学妹吃痛的捂着自己的额头,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足球场上的几个男生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学妹生气了,还站在那里嬉皮笑脸的喊:“喂,踢过来!谢谢!” 学妹气鼓鼓的:“你们砸到我头了!” 她的声音很细,即使是生气也显得格外没有威慑力,操场上的男生只是哄笑,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我把耳机线胡乱塞进口袋里,快步上前,在学妹惊讶疑惑的目光下,从她手里夺过那个足球,放在地上,挥挥手让她躲远点,自己抬脚比划了两下,然后全力一踢—— 足球朝着那群男生的反方向飞出去,一直飞到操场最远处的角落,才被学校的围墙拦下来,挂在铁丝网上。 做完这一切,我皱着眉拍拍手上的灰尘,中气十足的朝着那群男生撂下一句话:“踢球不朝球门朝人踢的废物玩意儿,以后出门带着眼睛!” 说完,我把地上的玻璃水杯残骸捡起来,学妹也凑过来想帮忙,我皱着眉头把她赶到一旁去。 “你躲开点,别扎到你的手。” 我把碎片都收起来,用纸巾包了好几层丢进垃圾桶,一边惋惜着自己英勇就义的水杯,一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那个玻璃水杯是设计院某次周年庆发的纪念品,我从初中到现在用了很多年,突然没了,我每天就只能买小卖部加价出售的矿泉水喝。 一周后,我在班级门口又看见了学妹,她手里拎着个粉红色系着蝴蝶结的漂亮纸袋。 我正好要去办公室找老师,经过门口的时候被她叫住:“季瑛学姐……”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我的名字,大概是听说了校园里疯狂传播的谣言吧,不过我也没心思多想。 “你给杨嵩送礼物?他就在教室倒数第二排……” “不是!” 我刚想走就被她叫住,她比我矮一些,看着我的时候要仰起头,那双眼睛的确好看,我见了都愿意耐着性子听她继续说话。 “我不找杨嵩,”学妹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我:“这个是送给你的。” 我下意识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拎着那个粉红色的纸袋回到了座位上,打开纸袋一看,里面除了一堆小零食,还有一个崭新的玻璃水杯。 水杯上贴着一张便签条,字迹娟秀。 【谢谢学姐那天帮我说话,祝学姐学习顺利,永远第一名!】 她并不是从学校满天飞的谣言中了解到我的名字,而是在学校月考的排名榜上看到的。 第18章 冷馄饨 进入高二以后,我的名字常年占据着理科排名榜上的第一名,每次考试结束,我不仅研究自己各科的成绩,还会把年级前二十的各科成绩也抄下来,从其中发现一个规律。 大家基本都会有一门不擅长的科目,六科里面总会有一个偏科的,有人语文不好,有人英语不行,还有人觉得生物要背的太多…… 在大家都有一门铁定会拉低总分的情况下,我要努力让自己没有短板科目,虽然单科成绩我从没拿过第一,但一算总分,我总是能把那些所谓的“单科天才”远远甩在后面。 我不是天才,真正的天才都在脱产集训备战竞赛,高考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但好在,高考只看总分,这个世界总还是给普通人留下了一条独木桥能走。 唯一让我一直牵肠挂肚的,就是薛时绾,我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校门口传达室的大爷基本每天见到我都会摇摇头,告诉我今天没有我的信,这种失去联系的感觉很不好受,我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部新款手机,我拿到手的下意识就想给薛时绾打电话,但在拨号键面停留很久才想起来,我并没有薛时绾的手机号码。 直到冬至那天,正好是个周五,我虽然不能回家,但还是溜出学校,跑到地下商场找薛阿姨。 兰越的冬天不下雪,可是寒意依旧裹挟着冷风往骨头缝里钻,我在校服外面穿了一件羽绒服,把自己裹成熊,地下商场的暖气开的足,冷热交替,我的眼镜瞬间糊上一层雾气。 薛阿姨在看店,服装店的老板依旧穿的花里胡哨,骑着摩托车在门口停下来,穿着看不出真假的皮草,从车上拎下来两个装满饺子的保温饭桶。 “知道你们南方人冬至喜欢吃汤圆,但谁叫老娘我是东北人,只会包饺子,不会包汤圆,”老板把保温桶里的饺子一股脑全倒出来,撸起袖子:“来,今天咱仨把这两桶饺子全造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在盘子里冒着白烟,我就算是敞开了肚子猛吃,也依旧没办法完成老板的豪言壮语,吃到最后,还剩下十几个饺子。 第20章 店里的暖气熏的人暖洋洋的,又刚吃饱了饭,我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站起来在店内溜达着清醒清醒。 好巧不巧,一阵铃声响起,来源是薛阿姨大衣口袋里的老款翻盖手机。 我把手机给薛阿姨拿过去,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来,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妈,我在兰越火车站,你能来接我吗?” 薛时绾!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薛时绾为什么会在冬至的夜晚从武汉跑到兰越,但我们都没空思考那么多,薛阿姨穿上衣服就往外冲,老板在后面喊。 “骑我的车去!钥匙没拔!” 那天是2005年的冬至,薛时绾孤身一人回到兰越,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什么都没带回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隐隐预感到武汉在我离开后应该发生了巨变,我很想见薛时绾一面,想问清楚一切,但却只能在学校里度日如年。 冬至后的第三天,我去办公室问问题的时候听到老师们闲聊,说今天有个从武汉转来的新学生,要不是因为成绩好,学校本来都不想收,就因为那个新学生的父亲是个潜逃在外的经济犯! 我手里的卷子措不及防的被扯开了一条大口子,回过神来后,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扔下卷子就往文科班跑。 一中的文科班很少,每个年级只有两个,一个重点班,一个普通班,薛时绾在武汉的时候成绩不错,所以很好找,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文科重点班角落里的那个没穿校服的身影。 “薛时绾!” 我站在门口叫她,班级里面其他的同学都回过头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疑惑有打量。 我忽略掉各种各样的目光,拨开人群走到薛时绾面前。 “你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出事了?是薛建国又犯病了?还是刘艳又欺负你了……” 薛时绾腾的一下站起来捂住我的嘴,沉默一会儿后才拉着我走出班级:“出来说。” 我把薛时绾带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我从薛时绾口中得知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 薛建国工作的房地产公司被查封了,原因是非法集资,这件事其实早就有了风声,至少薛建国早在公司查封的前一天就知道了消息。 他跪在怀孕三个月的刘艳面前,泪眼婆娑的道歉忏悔,说这些年他犯过的错误,说他们美好的曾经,还说起他们即将降生的小生命。 那天夜里薛建国说了很多,他还说自己需要一笔钱,只要有了钱,他就能东山再起,以后让刘艳和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刘艳信了,她打开那个薛建国从来没注意过的底层橱柜,从里面掏出一盒金玉首饰和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最后还把那枚当初在薛时绾耳朵上留下伤疤的金戒指也卸下来。 薛时绾曾经气急败坏的问过刘艳,那些东西加在一起有多少钱? “六十多万吧,”刘艳说:“够在武汉买套小房子了。” “这么多钱你都给薛建国了?!”薛时绾质疑:“他骗了你多少次?你还信他?” 刘艳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叹气。 “这次不一样,他在我面前跪下了……他是第一个跪着和我道歉的人。” 当年在夜总会跳钢管舞的刘艳喜欢上薛建国,就因为薛建国是唯一一个会在她不小心从钢管上跌下来时,问她疼不疼的男人。 因为轻飘飘的一句关心,混迹欢场的刘艳就把真心捧给了薛建国,现在她再一次选择原谅和相信,一颗真心却只换来薛建国潜逃出国的消息。 房地产公司的高层几乎全部潜逃,警察没抓到人,就来别墅区询问刘艳,可刘艳一问三不知,一双眼睛流干了眼泪也毫无薛建国的音信。 薛建国潜逃的第二个月,刘艳的肚子开始显怀了,银行的催款单和高利贷催债一起上门讨钱,薛建国用别墅做了贷款抵押,还借了上百万的高利贷,而这些钱全部被他带着逃到了国外。 因为实在无力偿还银行的贷款,也为了躲避催债的高利贷,刘艳带着全家从别墅里搬了出来,搬进了一间租金便宜的出租屋。 薛时绾骂过刘艳傻,薛建国跪一下道个歉,她就把钱都给出去了,落到现在的下场,三个人第二天的饭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适用,薛时绾和刘艳吵架,刘艳也反过来和薛时绾拌嘴,两个人都像是充满了气的气球,下一秒似乎就要炸开。 在这样的高压生活下,刘艳重新踏入了夜总会,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怀着孕,做不了跳舞的小姐,也干不了陪酒的活,只能去接待没人愿意理的客人,去赚没人愿意赚的钱。 薛时绾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经过夜总会一条街,撞见过刘艳,她看见自己记忆中总是趾高气昂的继母满脸堆笑的讨好周围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男人不老实的手攀上她的腰和孕肚。 薛时绾冲上去骂走了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盖住刘艳身上廉价的性感服装。 武汉的深秋萧瑟阴冷,薛时绾穿着单薄的短袖校服走在前面,刘艳披着外套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出租屋。 最后是薛时绾忍不住说:“你去找别的工作挣钱不行吗?干点什么都比做这个强!” 刘艳把校服外套扔给薛时绾:“外面刷盘子的都不愿意要个显怀的孕妇,别的工作?要真那么容易找到工作,早十几年我就不会进夜总会跳舞,也就根本不会遇上薛建国。” 刘艳坐在楼梯间点燃了一根烟,那是客人给的,她自己平时不抽烟——买烟的钱太贵了。 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刘艳的面庞,模糊了她的五官,薛时绾听见她轻轻的说。 “你长的这么漂亮,又是个女孩,要是以后走投无路了,可以出卖劳动,出卖体力,甚至是出卖尊严,唯独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些所谓挣快钱的工作不会让你渡过难关,只会让你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彻底烂在那里。” 薛时绾回应:“我又不傻,当然不会干那种工作。” 刘艳吐出一口烟,笑了:“是,你现在不用担心钱,好歹我和薛建国还没离婚,法律上算你继母,有我活着一天,饿不着你。” 薛时绾皱眉:“我这辈子就一个妈,别瞎攀关系。” 刘艳罕见的没生气,甚至还乐呵呵的笑起来,捧着肚子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如果命运就此停手,或许她们会继续用法律上的继母女关系,相依为命的在武汉生存下去,一起等待薛建国在国外落网的消息,可命运有的时候像条疯狗,咬死了就不松口,非要把人逼上绝路才算结束。 她们的出租屋迎来了一群高利贷催收的不速之客,那些纹龙画虎的小混混把出租屋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搬走了,甚至抓着薛时绾的便宜弟弟威胁,如果下个月凑不出他们要的钱,就割肾还债。 那是个根本不可能凑出来的天文数字,薛时绾连夜跑到派出所报了警,等她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刘艳已经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屋子,煮好了长寿面等她——那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妈妈买的新款手机,可薛时绾却只能在出租屋里吃一碗长寿面。 讲到这里,薛时绾看着我,嘴角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说:“那天晚上,刘艳说她给我准备了礼物,要第二天早上才给我,我什么都没怀疑,吃了长寿面就睡过去,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张瘸腿的餐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冷掉的馄饨。” “我吃完馄饨,把碗拿起来准备洗干净的时候,才发现碗底压着东西,”薛时绾轻声说:“你猜猜看,那碗底压着的是什么?” 我试探着说:“现金?” 薛时绾被我的话逗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抹掉眼角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渗出的眼泪。 “碗底压着一张武汉到兰越的单程车票,还有一张便签,刘艳说,让我回兰越找我妈。” 我问:“这就是她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不,真正的礼物不是这个。” 薛时绾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浮现出一种恐惧与怨恨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薄薄的纸片,上面“死亡证明”几个大字刺得我不敢继续往下看。 “她那天清晨带着杂种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浮囊了,就像……就像我吃到的那碗冷馄饨。” 第19章 孤立 薛时绾在市一中安定了下来,我把我的校服借了她两身,每天都等在她的班级门口和她一起去食堂。 薛时绾还是那个薛时绾,即使从武汉回到了兰越,她住的地方从大别墅变成了学校的硬板床,但她依旧每天都仰着头,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扎着高马尾。 第21章 对于学校里除了艺术生以外所有人都要剃短发的规定,薛时绾也总是嗤之以鼻,好几次她都被教导主任在走廊里拦住,勒令她剪头发,但她每次都是表面答应,态度一级棒,就是打死都不改。 我们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曾经劝过她:“要不周末去理发店剪一下?我陪你一起。不然会被扣班级评比分。” “扣就扣呗,反正又不是扣我的高考分。”薛时绾无所谓的说:“每个月学校都要搞班级评比,既无聊又没用,得了第一也不会多给我们发点钱,就那一面丑的要死的流动红旗,也不知道究竟有谁会在乎那点所谓的荣誉。” 我翻动着餐盘里唯一一道算得上荤菜的青椒肉丝,从里面挑出肉丝放到薛时绾的碗里:“我不吃青椒,这个沾上青椒的味道了,你帮我吃掉吧。” 说完,我咬着筷子,搜肠刮肚的想办法劝薛时绾:“有时候太特立独行了,会被大家排挤,你刚转回来,本来就和大家不熟悉……” “我和你熟悉就行了,”薛时绾看着我:“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吧。” 面对薛时绾那样的眼神,我根本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点头。 但我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薛时绾在她的班级被孤立了,和头发长短没关系,不知道是谁把薛建国是个潜逃经济犯的事情捅出来了,这个消息瞬间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学校。 薛时绾这个从大城市回来的漂亮同学,几乎在一刹那之间就变成了天怒人怨的经济犯的女儿。 原先大家听说她是大城市回来的,都带着一丝好奇,看见她漂亮,甚至有一群男生想尽了办法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现在,薛时绾校服内干净熨帖的衣服被认为是花赃款买的,她留着长发被质疑是搞特殊,就连她皮肤白净细腻,也有多嘴的人阴阳怪气说是她爸用别人的血汗钱供她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 理科班和文科班分别在教学楼的两端,我每天中午到班级门口等她的时候,都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前前后后的同学有意无意的都和她保持着距离,偶尔在走廊上装上别人,就算她主动道歉说对不起,对方也只会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的躲远。 文科重点班和理科班的数学老师是同一个,就是我高一时候的班主任,我课间去办公室问题的时候,偶尔也会碰上交作业的薛时绾。 “怎么今天又没有跟着班级一起把作业交上来?这周第几次了?每次你们班收作业就差你一个人!你是不是没写作业,上午现补完才交的?” 班主任不满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显得很突兀,我拿着练习册站在门口,刚好听见,抬头就看见薛时绾拿着作业卷子站在班主任面前。 薛时绾解释:“我每天都按时完成作业,真的!” 班主任皱着眉头拍桌子:“那为什么每天早晨你们班课代表送作业来的时候都说差你的?为什么每次你都要过两节课才单独来把作业交给我?” 我曲起手指敲了两下门,走过去准备帮薛时绾解释两句, 还没等我说话,薛时绾就先一步开口,她像是把积攒了很久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来。 “不是我不想交作业,而是班里的课代表每天早晨收作业的时候都故意避开我,我就算自己把作业交过去,她也一定会说作业已经交上去了,让我自己单独去办公室交,我坐在最后一排,班里面传卷子永远缺我的那一张,周测卷子发下来,我写了名字的卷子永远发不到自己手里……” 薛时绾纂进了拳头:“老师,我是新转来的没错,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薛时绾在办公室里为自己争取,换来班主任把文科班的数学课代表叫到办公室严肃批评了一顿,甚至再三警告学生,要团结友爱,不能孤立同学。 但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解决薛时绾在学校里的困境,老师们不知道,如果真的想要孤立一个人,学生们有数不清的办法让老师抓不住马脚,不只有肢体暴力才算是欺负,同学们刻意的抱团无视,班级里若有似无的谣言,即使是来自角落里的一个个厌恶的眼神,对于被孤立的那个人来讲,都是压在头上的千钧重石。 薛时绾每天在学校都很憋屈,她中午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郁闷地说,她讨厌学校,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做题,根本没时间在意别人对我的态度和看法,过去唯一能让我挤出点课余时间的就是她半个月一封从武汉寄来的信,我是早就习惯了独处的人,可她不是。 薛时绾比我更外向,更擅长和人交际,读小学的时候她就是班里人缘最好的同学,同学们喜欢和她玩,老师们把她看作最得意的学生,她的成绩也名列前茅,她习惯了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集体忽视和孤立对她而言就像是陡然从高处坠落。 从薛建国跑路到刘艳自裁,从武汉到兰越,这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薛时绾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剧变,我真怕她坚持不住,怕她有一天也会悄无声息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只能沉默着把餐盘里的肉都挑到她面前,低声问一句:“那你也讨厌我吗?” 薛时绾不说话,她也没心情吃饭,把餐盘往旁边一推,把脸埋在手臂里不理我。 半天过后,我才听见薛时绾闷闷的小声回应:“不讨厌你。” 可是我讨厌自己。 薛时绾不知道,我七拐八绕的找同学找老师,甚至是趁着考了第一的机会向教导主任反映过她被孤立的情况,可用处都不大。 我讨厌自己只是个未成年的学生,人微言轻,根本帮不到薛时绾,她现在在学校里孤立无援,我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照样带着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回家,妈妈欢欣雀跃的准备着迎接新年,我唯一的愿望却是想要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赶紧长大成为成年人,赶紧和薛时绾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2006年的春节,薛时绾的姐姐薛时韵没有回来,说是要忙实验写论文,假期也待在北京了。 年夜饭桌上只有四个人,我,薛时绾,薛阿姨,还有妈妈,那张用了快二十年的旧餐桌上坐过很多人,但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 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春晚,拜年祝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座机时不时的响起,薛阿姨总是看手机——她在等薛时韵的电话。 薛时绾劝薛阿姨:“你直接给她打过去呗,省的还一直惦记。” “不行,”薛阿姨摆手:“你姐忙,电话打过去打扰她工作。” 薛阿姨一直等,等到春晚响起难忘今宵的前奏,薛时韵的电话才打过来。 “喂,妈,过年好。” 电话里还能听见其他人的说话声,薛阿姨关切地问:“你还在外面吗?哎呦这都凌晨了,赶紧回宿舍休息。” “没事,妈,组里刚忙完一个大实验,等写完记录就回宿舍了。” 薛时韵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然后就又被导师叫走了,薛阿姨那句“有没有吃饺子”的话只说了一半,电话就挂断了。 可就算是这样,薛阿姨也依旧乐呵呵的:“这孩子,过年也这么忙。忙点好啊,有出息,将来坐办公室,至少不用像我一样卖力气挣钱。” 说完,薛阿姨伸手摸摸薛时绾的后脑勺,眼神中充满了希冀:“妈这辈子就是吃了没学历的苦,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和你姐都供出去念大学。” “小绾,好好念,”薛阿姨说:“别走妈的老路。” 薛时绾低着头没说话,她期末考试的成绩有所下滑,整个年级文科学生一百人,她排三十六,在重点班里算成绩落后的。 薛阿姨去中医馆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中药一碗一碗的喝,膏药一幅一幅的贴,酸痛的腰椎却怎么也不见好,人倒是肉眼可见的瘦下去。 我寒假在家,撞见过妈妈帮薛阿姨用染膏染头发,这才知道薛阿姨两鬓早就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头发。 面对这样的薛阿姨,我没办法把薛时绾在学校被孤立的事情说出口,每次薛阿姨担忧的问我薛时绾在学校怎么样,我都只能干巴巴的说还可以。 “小瑛,”薛阿姨干瘦粗糙的手拉着我,那双和薛时绾十分相似的眼睛望着我:“你是好孩子,善良重情义,小绾和你在一个学校读书,阿姨拜托你,万一有什么事情,替我照看好小绾,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将来遇到困难了,帮她一把,就当是看在阿姨的面子上,一定拉她一把……” 第20章 班费 仿佛是母女之间有种神奇的心灵感应,虽然我和薛时绾都对她报喜不报忧,但薛阿姨还是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了薛时绾在学校遭遇的困境。 寒假过完开学的那一天,妈妈准备开车送我和薛时绾去学校,薛阿姨还特意跑下楼,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通过车窗塞给薛时绾。 第22章 “在学校好好学习,和同学好好相处,”薛阿姨叮嘱:“有什么事别自己憋着,跟妈说,妈永远站在你这边。” 汽车驶上开向市一中的公路,薛时绾拆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沓有零有整的纸币,大部分钱都很旧,但却很平整,仿佛能透过这一张张钞票看见薛阿姨用手抚平每一道褶皱,又把钱细心的装进信封。 薛时绾看着那一沓纸币,愣了一刹那,马上又塞进书包里,然后一直扭过头盯着窗外,我从车窗的反光上看见她在偷偷的抹眼泪。 之后的每个月,我们放两天假期回家的时候,薛时绾的书包夹层里都会多出这样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次次都有五百块钱,那是薛阿姨每个月四分之一的工资。 薛时绾好几次别扭又气急败坏的对着薛阿姨抱怨:“妈你别再动我的书包了!回头把我卷子翻乱了,要用的时候都找不到!” 可我们都知道,薛时绾在意的根本不是书包里的卷子,而是薛阿姨总是不停贴膏药的腰。 薛阿姨给的那些钱,薛时绾也根本没花,她把每个月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书包夹层里,每一次在学校压抑到想要逃离的时候,她就伸手捏两下那个信封,似乎这样就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薛阿姨带着关心和担忧包在信封里的五百块钱,会给薛时绾在学校引起大麻烦。 每个学期班里都要收班费,每人十块钱,一个班五十人,就是五百块钱,放在班长那里收着,搞集体活动的时候用。 整个学校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规矩,有时候一个学期过完班费还剩点,还会返还给每个人,大家也都默认了这个规矩。 但高二下学期,文科重点班的班费不见了。 文科重点班的班长把自己的书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装班费的铁盒子,五百块钱对于十七岁的高中生来说是个大数目,尤其这笔钱还是整个班一起凑出来的班费,班长的压力可想而知,急得团团转,差点没哭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班长保管班费从来没丢过,不会是有人偷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班级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开始猜测,也有不少人把视线望向薛时绾的座位。 “她亲爸是经济犯,听说卷了上千万跑路,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万一她也手脚不干净呢!” 怀疑迅速在人群中发酵,薛时绾不在教室,而她的书包就放在座位上。 等到我陪着薛时绾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早就被愤怒和怀疑冲昏头脑的同学们已经把她的座位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她的书包也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 书本和卷子散落一地,被人群踩上脏脚印,不知道是谁从夹层里翻出薛阿姨包的那个牛皮纸信封,高高的举起来,像是抓住了天大的罪证,要把薛时绾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块钱!大家都来看看,丢的班费在经济犯的书包里找着了……” 那个同学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因为薛时绾冲进人群,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卯足了劲,一拳朝着脸打上去。 被打的同学后脑勺撞在身后的墙上惨叫一声,薛时绾却还觉得不够,脸色涨得通红,扑上去想要继续动手。 周围的人都吓坏了,有的去拉人,有的跑出去找老师,还有的叫起来。 “杀人了!偷班费的经济犯杀人了!” 薛时绾揪着出声的同学穷追猛打,大声吼:“你他爹的才是杀人犯!!!” 眼见事态彻底失控,我抱着薛时绾的腰想把她拦住,但她力气实在太大,打人的时候甚至把我拽的一个踉跄。 那个成为“罪证”的牛皮纸信封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就近站上一个书桌,顺手抄起窗台上的瓷花盆往地上一摔。 “啪嚓” 花盆碎裂的巨大声响让教室内乱作一团的人群暂时停下来,几十道目光齐齐望向我。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信封拆开,把里面的钱一张张展开给所有人看。 “班费每人收十块钱,所以应该都是一块、五块或十块面值的纸币,”我把一张五十块钱的纸币向大家展示:“根本不可能会出现五十或是二十的面值!这个信封里装着的并不是班费!薛时绾也不可能偷任何人的钱!” 我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有什么样的父亲并不是薛时绾可以选择的事,犯罪的人也不是她!你们今天未经允许就私自翻动别人的书包,侮辱冤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这就是欺负人!是霸凌!” “我现在就去找教导主任!去找校长!我要看看这种恶性的霸凌行为到底有没有人能管得了!” 说着,我跳下书桌,也不管地面上的碎瓷片会不会扎脚,径直往教室外走。 班里的同学中有人慌了,七手八脚的拦着我,语气缓和下来,说他们并没有欺负人,不是故意要冤枉薛时绾,就连那个被薛时绾揍了一拳的同学也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我看着一群拦着我的人,回头一指薛时绾。 “被你们伤害的人在那边!道歉!一个一个的道歉!” 同学们回过头,看着薛时绾的眼神复杂,但为了息事宁人让这件事不要闹大,大部分人还是走到薛时绾面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左手攥着薛时绾的五百块钱,看着走廊里匆匆赶来的老师,心头翻涌的火气才降下去一些,隐隐觉得右手有些湿湿的,低头一看,一块碎瓷片扎在右手掌心,鲜血正在往下滴。 —————— 人民医院里,薛时绾扶着缝合好伤口的我坐在缴费大厅的长椅上。 薛时绾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叮嘱:“医生说你这只手不能碰水,不能吃辛辣刺激的,还有海鲜和牛羊肉这种发物也不能吃,半个月后来拆线……还疼吗?怎么哭了?” 薛时绾一说,我抬起没缠纱布的左手摸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不疼,麻药劲还没过去呢,”我吸吸鼻子,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见我哭的一塌糊涂的样子:“就是觉得委屈。” 薛时绾捧着我被纱布包的像个哆啦a梦的右手,语气故作轻松地逗我:“被冤枉的人是我,被当成小偷的人也是我,我都没委屈呢,你怎么先哭了?” “我替你委屈。” 这句话一说出口,刚才擦干净一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对你,凭什么你要经历这么多,那么多的破事都要砸到你头上!” 我深呼吸几口气,想要把情绪平复下来,但几次呼吸,眼睛里积蓄的泪水也随着一起水涨船高,最后彻底决堤,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你明明是个这么好的人……” 以往哭的最多的是薛时绾,我们两个人之间,她才是那个最爱哭的人,以往都是我想尽办法笨拙的想办法安慰她,我偶尔哭这一回,才知道薛时绾原来安慰起人来也会词不达意的胡说八道。 从医院出来,外面已经夜幕降临,我们坐着出租车回学校,街边昏黄的路灯从眼前快速掠过,我把头贴在车窗上,用冰凉的玻璃冷敷我哭肿的眼睛。 “季瑛,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不让任何人找到我。” 薛时绾的话让我回过头,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望着我。 她说:“刘艳带着杂种一起走的那天,我其实也想跳下去和她们一起,这没完没了生活我真是受够了。这话我从没在我妈面前讲过,怕她伤心,我只和你一个人说——我讨厌过没钱的苦日子,恨死了!” 薛时绾的语气里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就是市侩,就是俗气,就是物质,就是拜金。我想穿漂亮衣服吃高档饭店,想买栋大房子,想让我妈去最好的医院住最高级的病房,找最好的医生根治她的腰疼,让她再也不用为了钱拼命给别人打工干活……我想要的那么多,都要有钱才能办到。” 一口气说完这些,出租车正好驶入隧道,黑暗之中,薛时绾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她心里埋藏很久的话终于全部倾倒了出来。 “我是个很差劲的人,季瑛,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薛时绾别过头去:“别把我当成好人。” 我说:“可是你在我眼里就是那么好,善良,体贴,勇敢,聪明,漂亮……” 我掰着手指头说薛时绾的优点,两只手都数满了,如果她不打断我,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 “好了别说了。” 薛时绾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我烦透了这个世界,但因为刘艳用她身上最后的钱给我买了那张回兰越的火车票,所以我就不能跟着她一起跳下去。我讨厌这个学校,但因为我妈的心愿,我就一定要在这里继续读下去。背负别人的希望和期待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每一次我想要不顾一切逃离的时候,那些别人的希望就会把我重新拽回来。” 第23章 “所以拜托了,季瑛,把我想的坏一点吧,这样等我离开的时候或许才会轻松点。” 我不管薛时绾盯着窗外到底在看什么,伸手强硬的把她揽到自己身边,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抱住她。 “我不答应,”我耍无赖一样的说:“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北京上大学,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薛时绾无奈的叹口气:“季瑛……” 我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我说到做到!” 薛时绾没再说话,她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车快开到学校,她才抬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像是默认了我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 “嗯。” 第21章 离开 文科重点班丢的那五百块班费最后也没找到,每个同学只能又交了十块钱补上,但同学们对于薛时绾的成见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消散,不过这对于薛时绾也不重要了,一直追着她不放的命运再次给了她一拳。 薛阿姨在地下商场工作的时候摔下了楼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急诊检查下来,发现腰椎有一块恶性肿瘤,是罕见的骨癌。 听妈妈说起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薛阿姨的腰疼早有迹象,她频繁的去中医馆,针灸,贴膏药,喝中药,就连地下商场的服装店老板都和我说过,让我劝她去大医院好好看看,可当时我劝过后就没放在心上,我以为只是劳累产生的腰疼,就像妈妈的膝盖总会在阴雨天疼起来一样。 我没想过腰疼有可能是会要了人命的癌症,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薛阿姨腰疼,可没有一个人强拉着她去医院做检查,生生把可以早发现早治疗的病情拖到现在。 我和妈妈去医院的肿瘤科病房看望薛阿姨时,薛时绾正坐在床边削着苹果,看见我进来,坐在床上的薛阿姨疲惫的脸上扬起一个熟悉的笑容。 妈妈皱着眉头:“快躺着歇歇吧,怎么还坐起来了?” 薛阿姨摆摆手:“腰疼,坐着还舒服点。” 我凑到薛时绾旁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聊作无用的安慰。 从我的角度,刚好看见薛阿姨身后腰部鼓起一个拳头大的肿块,突兀的掩盖在病号服下面。 妈妈把我和薛时绾赶出去买午饭,薛时绾低声和我抱怨:“我妈肯定是要说点病情相关的话,所以才故意把我们支出来。” 我说:“她怕你担心。” “不知道病情就能不担心了吗?”薛时绾烦躁的抓抓头发:“她现在这个样子,还催着我赶紧回学校上课,可我要是回去了,她住院谁陪着?谁照顾她?难道要她一个化疗的病人自己强撑着吗?!” 薛时绾心里各种情绪扭成一团乱麻,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可是在医院外的小摊上,不论是做饭的老板还是排队的人群都没有显示出半点意外,来医院肿瘤科住院的人,都有着大同小异的经历。 我只能干巴巴的安慰她:“薛阿姨也是怕耽误你学习,她总惦记着你快要升高三了。” 提到高三,薛时绾没说话,沉默的买完午饭,往医院走的时候,她才小声和我说:“我想和学校请个长假,带着我妈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病。” “虽然她总是藏着掖着不想让我知道病情,但我找医生一问就明白,她腰上的是恶性肿瘤,已经发展到晚期了,手术成功率不高,在兰越的医院,就只能化疗延缓病情,但如果能去北京的大医院,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靶向药物治疗,或许……或许我妈还能有救。” 说到最后,薛时绾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声音几近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我说:“时韵姐不是在北京上学吗,或许你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她毕竟是个成年人,办法肯定比我们多。” “我妈说她要跟着导师去出差做项目,根本就不让我把她生病的事告诉她,”薛时绾攥紧拳头:“不行,她不让告诉我也要说!妈费了那么大的心血把她供出去,现在妈生病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操着心!” 薛时绾借我的手机躲在楼梯间偷偷的给薛时韵打电话,但电话拨了几次都无人接听,薛时绾只能在语音信箱里留言,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薛阿姨生病了,骨癌,晚期,要是还想见她最后一面,就赶紧从北京滚回来。 薛时绾把话说得暴躁而决绝,但这条语音就像是石沉大海,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都过去了,就是没等来任何的回音。 薛阿姨的化疗进程不顺利,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但一做检查,整个医院技术最好的主任医师也只能皱着眉头,对着核磁共振的片子直摇头。 我每天去看薛时绾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怕她承受不住压力被压垮,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薛时绾一次没哭,她比从前暴躁了不少,每天都风风火火的在医院忙活,唯一空闲的时间就是吃饭的时候。 “我查好了,也找医生打听过了,天津的肿瘤医院治这种病最好,我可以带着我妈过去……” 薛时绾把她搜集到的全国各地大医院的信息都给我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啃从医院食堂买的白馒头,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像是要把生活中遇见的一切困难都和馒头一起嚼碎咽下去。 我帮不上薛时绾任何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自己这两年攒的所有零花钱都拿出来,这两年我节约惯了,零零散散还真攒下来不少,我把这八百块钱给了薛时绾,算是为她筹到了去天津的路费。 薛阿姨的化疗进行到第二阶段,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薛时绾和我计划着,周末就去火车站买票,下周就带着薛阿姨出发。 薛时绾这些日子攒着笑脸把家属院的邻居们都借遍了,她说先凑八千块钱,这样可以在天津的医院旁边租个单间方便看病。 后来钱凑够了,天津却没去成。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薛阿姨多脏器衰竭,推进急救室忙活了一整晚,终究还是没挺过来。 我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才知道的消息,薛时绾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给薛时韵打了几十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最后气的对着语音信箱破口大骂,把这两个月的所有压力都骂了出来,摔了手机,可第二天还是要捡起摔坏了后盖的手机,用胶带缠两圈,打电话给亲戚朋友报丧。 那八千块成了丧葬费,家属院的邻居没人去找薛时绾要那笔钱,大家都叹着气,可怜薛时绾还在上着学就没了妈。 薛时绾不仅没了妈,她在一年内几乎失去了一切。 薛阿姨头七那天,薛时韵风尘仆仆的匆匆赶回来,她背着巨大的背包,脸上晒黑了不少,看见薛阿姨的黑白遗像哭得泣不成声。 薛时绾没有给她这个姗姗来迟的姐姐留任何面子,直接把人从家里赶了出去,反锁上门,谁劝都没用。 “你工作忙!你伟大你光荣!” 薛时绾背靠着门吼的撕心裂肺,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 “妈化疗吐得满床血的时候你在哪?妈在急诊室咽气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给你打过多少电话?给你发过多少短信?!你一条不回!一个消息都没有!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在外面了!” 薛时韵在门外哽咽着解释:“实验项目保密等级很高,我去沙漠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手机没有信号,任何外界的消息都收不到……妈也是我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故意不回来看她,小绾,我怎么可能不管她啊……” 薛时绾听不进任何的解释,她干涩的眼眶通红:“你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永远都有正当到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你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妈也塞进火箭里发射上天!” 门外的薛时韵跪在门口哭,门内的薛时绾坐在地板上哭,这间屋子曾经住过很多人,可现在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薛阿姨留下的遗物很少,一本旧存折、几套换洗衣服,还有各种各样没吃完的药。 那本旧存折的封皮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字——大学费用(小绾) 存折里每个月都会存进一笔钱,有时多,有时少,但攒了十年,也有一万块钱。 存折里另外夹着一张便签条,字迹凌乱,是薛阿姨病重弥留之际强撑着精神写的。 【小绾,妈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别怨妈,也别怨你姐,你们都是好孩子,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妈真想多活几年,看着你考上大学,看着你姐工作稳定下来,看着你们两个都找到真心相爱愿意生活一辈子的人……小绾,妈真想再多活几年】 便签上的字迹写到最后,甚至凌乱的要仔细辨认才能看的出,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薛阿姨已经处在意识不清的边缘,她用最后的时间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痕迹。 薛时绾对着这张便签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恨不得抓着薛阿姨的遗像质问,既然那么想活下去,又为什么狠心的离开这个世界?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又要叫她怎么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第24章 薛时绾那阵子的精神很不好,妈妈怕她自己待着有危险,就让她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夏日的温度已经热了起来,但薛时绾的手总是冰凉,我每天晚上都执着的握着她的手,既想把她的手捂热,又怕她再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 薛时绾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天际,我必须时时刻刻抓紧她。 薛阿姨的葬礼办完,高二的期末考试也结束了,薛时绾没去考试,学校老师劝她休学一年,调整状态,毕竟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薛时韵想要带她一起去北京,我听见过她和我妈谈话,说她不去一线当科研人员了,就在北京找个工作,照顾薛时绾。 “从前我能义无反顾地追求自己的梦想,是因为我妈一直在身后给我兜着底,现在她走了,小绾又还没成年,我该承担起做姐姐的责任了,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比什么都强。” 对于薛时韵的这个决定,薛时绾并不同意,甚至和她大吵一架,从此留在我们家,彻底不回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也会问薛时绾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季瑛,”薛时绾的声音中透露着浓浓的疲惫:“所有人都劝我要向前看,要收拾好心情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可我没办法忘记对发生过的一切,我总会做梦,梦见我妈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梦见刘艳在江水里泡的浮肿的脸……她们在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我发生的一切。” 我牵着薛时绾的手,轻轻摩挲着,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徒劳的方式,才能确认薛时绾还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根细细的快要断掉的线。 “季瑛,失去身边的人就像心口被挖开一个洞,所有人都劝我,要看开点,要向前看,可我就是做不到。” “我的心口一直在流血,别人看不见,可我已经快要被淹死了。”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闭着眼睛留了一夜的泪,我心里总有种感觉,我抓不住薛时绾了,我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薛时绾去银行把薛阿姨旧存折里面的钱都取了出来,她把这些钱放在妈妈面前。 “宋姨,我妈住院的这半年医药费都是您垫的,这么多年您对我们家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薛时绾笑着:“您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祝您工作顺利,节节高升,祝季瑛学有所成,前途似锦。” 薛时绾不知道,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一条虚掩的门缝看着她。 妈妈问:“小绾,这钱是你妈妈留给你上大学的,不用急着还我……” “宋姨,我不想继续读书了。” 妈妈叹气:“你妈妈要是听见这些话,会在地底下掉眼泪的……” 薛时绾语气平静,似乎这些话已经在脑子里提前预演了很多遍。 “我满十六周岁,出去干活不算童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薛时绾说:“如果要让日子继续过下去,我就不能再背着别人的希望和期待,我承受不住,我走不下去的。” 薛时绾买了一张单程车票,临走前,她敲响我的房门。 “季瑛,我走了,” 我隔着门问:“去哪里?” “深圳。听说那里打工挣的多。” 我用手捂着脸,用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哭腔,我不想让薛时绾听见。 我说:“你从前答应过我要一起上大学,你食言了。” 门外沉默两秒。 “嗯,我食言了,早告诉过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一滴眼泪从我的指缝漏下来,掉在地板上摔成两半。 薛时绾在门外说:“你把门打开骂我两句吧,骗子、混蛋、叛徒……随便骂什么都行,你骂我两句,我马上就从你的眼前消失。” 薛时绾在我的房间门前站了很久,她一直在等着,最后我也没有把房门打开,只留给她两个字。 “再见。” 第22章 大学 薛时绾在高二的暑假离开了兰越,我的生活依旧在继续。 进入高三以后,每个月两天的假期缩短到了半天,我连回家一趟的时间都不够。 在填鸭式的知识填充和重复性的刷题练习下,我对于时间的感知被压缩到最低,时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写在黑板上不断缩小的数字,我每天睁眼就是做题,闭眼就是睡觉,我甚至怀疑自己每天晚上都不是睡着了,而是用脑过度累晕过去了。 高三苦不苦累不累,学校里已经没人在意这个问题了,如果说现实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那老师们口中无限美好的大学生活就是能麻痹一切痛苦的最佳良药。 夏去秋来,兰越再次刮起凛冽寒风的时候,我收到一份来自深圳的彩信。 陌生的手机号码,发来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毛呢大衣,踩着高跟鞋,站在一棵光彩夺目的圣诞树前,漂亮的脸蛋上带着笑容。 彩信后面附着四个字的祝福——新年快乐。 我把这个发来彩信的陌生号码记在通讯录上,备注“薛时绾”,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那张像素差劲的照片被我掏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圣诞树上一共挂了多少个装饰彩球都快被我数清楚了。 2007年的六月,高温席卷整个兰越市,我捏着一张薄薄的准考证,带着妈妈和老师们的期望走进高考的考场。 最后一门考完走出校门的那一刻,身边充斥着同学的欢呼声,被压抑了一年的情绪刹那间全部释放,苦读十二年的马拉松长跑似乎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终点线。 那一年兰越首次开通了高考网络查分通道,学校门口的网吧瞬间被学生和家长订满位置,大概就连网吧老板也没想到,自己在高考后还能挣一笔查分的钱。 出成绩的那天,我坐在网吧里,和其他学生一样严阵以待,输入准考证号的时候敲键盘的手都在抖,点击确认键的那一刻,我觉得时间都静止了一瞬。 网页刷新两秒,弹出的成绩单却是空白的,末尾还有一句话。 “你的位次已进入全省前50名,具体成绩请于27日后查询……” 站在我身后的班主任念出页面上的话,转头和我大眼瞪小眼对视两秒,随即兴奋的叫起来。 “前五十!全省前五十!季瑛你发挥的太棒了!哈哈哈哈!!!” 这位曾经在高二选科时苦口婆心劝我别学理科的中年班主任现在高兴的像个毛头小子,要不是网吧里还顾忌着形象,他甚至差点当场高歌一曲。 整个网吧里查分的气氛因此被点燃,周围的同学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现在都纷纷向我投来目光,送上祝贺。 我从最初的愣怔中回过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打电话把消息告诉我妈,抓起桌上的手机,激动的手机差点摔出去,按了两遍才把电话号码按对,铃声嘟嘟两秒,接通的那一刻,比报喜的话语先出口的是我的眼泪。 “妈,成绩出了,”我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比小丑还难看:“我能去北京了……无论我想去哪儿都可以了!” 那个暑假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查分、选学校、报志愿、填专业……最终我如愿拿到从北京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快递小哥递给我的时候,封皮上的“清华大学”四个字泛着闪闪金光。 九月份,我提着行李箱来到北京,夏末的北京阳光炽热,空气里浮动着紧张热闹的氛围,我抬头望向校园大门前那块庄严肃穆的牌匾,请迎新的学姐帮我拍了张照片。 我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站在镜头前略显局促的微笑着,我把这张照片发给薛时绾,这是我们俩时隔半年的唯一一次联系。 大学的生活和高中有相似之处,一样还要住宿舍,一样还是吃食堂,一样要早起背着沉重的书包去教室上课,但不同的也很多,至少她现在拥有了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的时间迅速被填满——高强度的专业课、厚的像板砖的英文原版资料,还有永远学不完的知识和永远做不完的作业。 除此之外,我还在校外找了份兼职家教的工作,多亏了清华学生的这个名头,我一个下午能挣一百二十块钱,周末抽时间干上一整天就能挣两百四,足够我一周的伙食费。 其实妈妈每个月都会准时准点的把生活费打到银行卡上,但我还是坚持做着兼职,薛时绾去了深圳,但她对于金钱的那种渴望却似乎被我继承了过来,我想抓住每一个能挣钱的机会。 计算机系的节奏比我想象中更快,天才云集的高等学府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不起眼的一员,我要拼尽全力才能跟得上大家不掉队,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在这里当不了第一名。 期末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抱着从电脑城淘来的二手笔记本,蹲在宿舍楼道里赶课程作业,宿舍楼十点准时熄灯断电,但可以在楼道里借着应急灯的光线学习,宿管阿姨会心软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 第25章 曾经有过某个瞬间,我会痛恨自己的不够优秀,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在一群天才中依旧当拔尖的那一个,会把每一门课程成绩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计算对比自己的绩点在整个专业的排名,像个吝啬的威尼斯商人那样斤斤计较,小心算计。 我把自己忙的团团转,直到大二那年,在学生社团的公告栏里看见一张海报。 【寻找技术合伙人!下一个改变校园生活的产品,由你定义!】 强劲有力的标题下方是项目名称——“校内通”,外加一个校内的bbs链接。 学校内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比赛和社团,乘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东风,计算机专业也算是个热门专业,这种学生自发组建的创业合作屡见不鲜,可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记下了海报上的链接,鬼使神差的点了进去。 “校内通”项目的发起人是几个电子工程系的学生,具体构想是基于现有的清华校内网,开发一个集二手交易、活动发布、校园论坛和信息共享于一体的轻量级web应用,急招有后端开发能力和数据库管理能力的合伙人。 关于项目计划的技术细节写的相当扎实,逻辑清晰,他们似乎还提前做了市场调研,设想了盈利模式……更重要的是,他们招技术合伙人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 学生自发组织的创业项目很多,但大多数在开始的时候都依靠创始人的为爱发电,一分钱没有,纯自费,这种干活还能给钱的创业机会简直是少之又少! 我毫不犹豫地做了份自己的简历发过去,幸好这两年为了卷绩点,我的硬盘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课程作业敲的代码和做的程序,有的时候为了拿到一个高分,同样的作业我能不停修修改改做三遍。 面试的那天,我背着电脑来到校团委的一间狭小办公室内,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我无视周围人打量的目光,开口问:“你好,我来面试。” 人群中心站起来一个男生,他面带微笑帮我拉开椅子:“季瑛是吧?我对你的简历印象很深,坐这儿。” 被周围有意无意的目光注视着,面试刚开始我还有些紧张,但聊到具体的代码逻辑和数据库设计,早就烂熟于心的思路越理越清晰。 面试到最后,男生主动问我:“你很符合我们的要求,如果你加入我们,能花在项目上的时间有多少呢?” 我毫不犹豫的回答:“课业以外的所有。” 毕竟他一个月给我开两千块,我是真想挣这笔钱。 一周后,我成为“校内通”项目的第五位合伙人,给本来就忙的脚不沾地的生活再添一把火。 白天要忙着应付繁重的课业,数据结构、算法分析、操作系统、离散数学……每一门都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而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则完全属于“校内通”。 当初面试我的男生叫陈旭,也是计算机系的学生,大我一届,负责前端设计。 那间狭小的校团委办公室就成了我们的基地,二十四小时通电,柜子里随时都能翻出泡面和速溶咖啡,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比图书馆好上一万倍的地方,期末周不工作的时候,我也会偷偷抱着电脑跑过来蹭电。 偶尔陈旭也会在办公室,他每次来都会拎着两杯咖啡。 “第二杯半价,来吧,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杯咖啡摆在我面前,我说了句谢谢,插上吸管搅动着杯子里面的冰块,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的时间久了又酸又疼。 陈旭瞟了一眼我面前的书本:“在复习?这种题型太难了,一般不会考,没必要死扣。” 我头也不抬地说:“可万一要是考了,这就是十二分的成绩啊。” “季瑛,你好像总是想要把一切都做到最好,”陈旭在我旁边坐下来,咬着咖啡吸管,吊儿郎当的看着我:“可生活中哪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的人呐,能在某一个小的方面取得成绩,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别让自己活得像个苦行僧一样那么累,我们周末出去玩的时候邀请过你好几次,你也不和我们一起。大好青春,别总待在办公室里度过呀。” 我的手指停留在字母都被磨掉一半的二手键盘上,低头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考研读研究生,想趁在学校的时候多跟几个项目,想让自己将来的求职简历更有分量。我想要很多东西,都只能自己一点点去争取,没人乐意每天忙得连轴转,只是我也没办法。” 那天以后,陈旭没再给我带过第二杯半价的咖啡,而是搬着他的电脑也来办公室学习,团队里的其他人都开玩笑,说好好的一个办公室,现在已经进化成图书馆了。 我上大三那一年,“校内通”项目正式获得系里的支持,开始在学校里小范围试运行,广受好评,项目大获成功。 同年,我用三年时间顺利修完四年的全部课程,提前毕业。 “校内通”项目被一家互联网公司看重,我也分到了一笔钱,他们不仅收购了整个项目,还想要把整个团队都打包带走,给我也发了一份offer。 毕业那天,我和团队的朋友们一起在校门口吃了顿饭,大家都喝了酒,气氛高涨,最后醉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我没喝酒,陈旭也没喝,我们两个人之间隔着半个桌子,他绕道我身边,似乎是思考了很久,开口问:“你未来什么打算?去那个公司上班?” 我摇摇头:“我想继续读研,最近在联系导师,看看能不能争取到保研名额。” 陈旭看着我,哑然失笑:“我以为你会去工作,毕竟他们开的工资挺高。” 我也笑了一下,语气调侃的说:“是,比你当初召我进来的一个月两千块可高多了。” “季瑛,”陈旭看着我,语气中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其实那两千块钱是我每个月一大半的生活费。” 我瞪大了眼睛,手里端着果汁的杯子差点摔在地上,我从前以为工资都是学校赞助的,没想到一直是陈旭自己出。 “为,为什么?” 他移开视线:“季瑛,你值这个钱。” 第23章 散伙饭 2010年的夏天,我在学校四处奔波,最后顺利找到一位愿意收我当研究生的教授,从本科宿舍搬出来后,无缝衔接搬到隔壁的研究生双人间。 因为提前毕业,所以我没有集体毕业照,只在学校大门口照了一张,寄回家给妈妈。 我其实也给薛时绾的号码发了一张彩信,但没收到回复,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还是收到后不想回复我。 研究生开学的那天,我走进导师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同样站在那里的陈旭,让我更惊讶的是,我三顾茅庐小心翼翼,发个短信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措辞的导师,和陈旭说话的时候却十分随和,两人像是很早以前就认识。 “那个小季啊,这位是陈旭,今年和你一样,念研究生,以后都是同门,团结友爱好好相处。” 走出导师的办公室,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陈旭:“李老师今年不是只收一个研究生吗?你是怎么回事?之前也没听说你要读研呐。” 陈旭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嬉皮笑脸:“突然觉得继续在学校待两年也挺好的,李老师是我爸的老同学,很好说话的。” 我顿在原地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脑子思索半天,才隐约想起来,陈旭是北京本地人,父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高知,一家子社会精英。 我要千辛万苦努力争取的机会,陈旭唾手可得。 读研究生的日子和本科差不多,只是我更忙了,睡眠时间一天能有六个小时算多的,在办公室熬到凌晨搞代码是常事,论文一次次的被打回来,导师一个电话就要不眠不休忙上两三天,即使已经忙成这样,导师在组会上叹着气说现在的学生一届不如一届的时候,我也只能低头装听不见。 那两年我只有过年才回家待两周,现在才后知后觉的理解当年薛时韵口中的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每次回去都会带一束小白花去墓园看望薛阿姨,薛时绾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她在深圳过得怎么样。 研究生读到第二年,论文已经写完了,再去外面实习半年,我就能够顺利毕业,导师推荐了两家公司,都是互联网领域的知名企业,一家在北京,另外一家在深圳。 我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去深圳,就像五年前拖着行李来到北京时一样,我又一个人去了深圳。 实习生没有员工宿舍,我只能跟着中介穿梭在大街小巷上找房子,最后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每个月一大半的实习工资都要用来付房租。 潮湿的天气,连绵不断的阴雨,比北京还要快上两三个节奏的工作强度,还有永远挤满人潮的海岸边。 我只在深圳待了半年,就已经厌倦了这个不分昼夜永不停歇的地方,这里的每个人脚下都好像踩了个跑步机,稍慢一步就会摔个结结实实。 第26章 我不喜欢深圳,但和我在同一个公司实习的陈旭却很留恋这里,他爱玩爱闹,深圳的各种酒吧就是他的主场。 半年实习期满,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北京,临走的前一天,我终于闲下来,正巧陈旭邀请我去深圳湾逛逛,他新买了相机,要好好拍几张留念。 几年前薛时绾新年发给我的那棵圣诞树就在深圳湾,虽然圣诞树冬天才有,但我还是让陈旭帮我拍了张照。 我眯着眼睛凑近了看照片:“能洗出来么?” “可以,”陈旭一口答应:“等回去了我就把照片洗出来,带到学校拿给你。” 陈旭很守信用,我们从深圳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陈旭就洗好了照片,他跑到我的宿舍楼下,让舍友把我叫下来。 “陈旭又在楼下等你了,”舍友笑嘻嘻的开玩笑:“听说你俩本科就认识了?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经常找你出去,还总是在楼下等你,逢年过节还给你送东西,长得帅家境好,还愿意给你花心思,我都想谈一个这样的。你就一点不心动?” 我摇头:“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谈不了。” “那为什么不和他直说?”舍友问:“早点说明白,也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我收拾好双肩背包,单肩挎上,语气平静:“他家里和导师有关系,我要是拒绝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导师手底下干活?我的论文、实习、毕业……说不定都会多出不少莫名其妙的麻烦事。” 舍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但你难道要一直这样瞒下去?瞒到毕业?” “不用,”我推开门走出去:“我今天就会把所有事都说清楚。” 舍友问:“啊?你拿到毕业证了?” “我申请到去mit读博士的全额奖学金了。” 想去国外读博士的念头早就有了,国外的科技公司工资开的比国内更高,如果这是一个拼命吃青春饭才能有回报的行业,那我脑袋上的头发和大好青春当然要卖个好价钱。 陈旭把洗好的照片给了我,我把准备出国的消息告诉他,他在短暂愣怔后显得比我还高兴,也不等我继续往下说其他的,就兴冲冲地拉着我说晚上一定要出去喝酒好好庆祝一下。 陈旭人缘好的爆棚,他在课题组里一提,所有的师兄弟们都围着我送上祝福,这场庆祝的人数迅速扩张,最后导师都大手一挥,给所有人放了半天的假。 陈旭把地点选在北京一家新开的酒吧里,名字甚至带着点浪漫复古的味道——梦巴黎。 我在北京五年,从没进过酒吧,头一次进来,听着震耳欲聋的嘈杂音乐,看见舞池里一群又一群跳舞的男男女女,只觉得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陈旭拉住我的袖子,劝我:“你都快要出国了,这顿就算散伙饭,给个面子嘛季瑛同学。” 我沉默两秒,最终还是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被陈旭拽着衣袖,走进了梦巴黎。 第24章 薛时绾的深圳 我叫薛时绾,我家对面有个邻居,她叫季瑛。 2006年的九月,我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妈妈,从学校辍学,南下来到深圳,我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个旧双肩包,装着妈妈的一撮骨灰和九岁那年和季瑛的一张合影。 第一次来到课本电视里提过无数次的深圳,我身上的钱少到就连黑心中介公司都不稀罕骗,中介把我介绍到一家电子厂打工,每个月三千块,包吃包住。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拿着三十张钞票数了又数,摸过钱的手放在鼻子下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混合着纸币独有的味道涌进鼻腔,我这才有了一点赚到钱的真实感。 电子厂的宿舍六人一间,住宿环境比学校强不到哪里去,回南天梅雨季的时候,衣服洗了干不了发霉的臭味和乱七八糟的烟味混在一起,简直可以用乌烟瘴气来形容。 每天干的工作重复性极高,机械运转的巨大噪音就连带着耳机都不管用,刚开始的那两天我还会塞着耳机用随身听放《好运来》,第三天就彻底放弃了,随身听被我丢在背包里再没拿出来过。 最开始的工段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总是趿拉着一双旧拖鞋,嘴里叼着没燃尽的香烟,嗓门大的吓人,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吵架。 我刚来的时候她教会我干各种活,我因此和她熟悉起来,喊她一声“郭老师”。 她对这个称呼似乎很满意,每次我一叫,她就咧开嘴笑个不停,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快飞起来了。 “哎呦,没想到我这个初中都没念完的人,有天还能当上‘郭老师’。” 她经常在宿舍和别人这么说,每次说完都要点燃香烟,蹲在狭窄的阳台上一边用塑料搓衣板洗衣服,一边咳嗽着抽烟。 电子厂的工人大多都抽烟,不论男女,不论有钱没钱,有钱的车间经理兜里装着软中华,没钱的小时工们也会在下夜班后凑钱在厂子门口买一包不知真假的大前门,就着深圳潮湿的晨风狼吞虎咽地抽完。 我讨厌烟味,从前薛建国在家的时候就讨厌,闻见一丝味道就要皱眉头,现在想起来觉得当时的自己真矫情,在电子厂里待上两三天,我都快被熏成烟熏腊肠了。 郭老师有时候会给我递烟:“试试?” “我怕死。”我摇头,还劝她:“你也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 郭老师笑了,往嘴里塞了根烟,打火机窜起火苗来点燃:“我闺女也经常这么说。” “你还有女儿?从前没听你提起过。” 郭老师说:“有,特漂亮的小闺女,比你小不了几岁,今年该中考了。” 我算算年纪:“中考?那就是十五岁……你今年不也才三十出头吗?” “我们那个小地方,女孩来了大姨妈就能吃席结婚,结了婚就生孩子,生完了闺女生儿子,生出一个儿子还要催着你生第二个第三个……一生就是一辈子,好多四十岁就当了姥姥的。” 我问:“怎么不把女儿接过来?深圳这边的教育条件应该比你老家更好吧。” “当年她奶奶因为我生了个女孩,对我千般万般的不满意,我忍了几年忍不下去,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就偷偷跑了。”郭老师说起往事的时候神情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跑的时候她还没上小学,人长得还没桌子腿高……这些年我不敢回老家,她恐怕早就恨死我了。” 在电子厂打工的人大概能分成两类,一类是年轻人,不想读书或者成绩不好,来这里给自己谋生活,浑浑噩噩的上工干活,每到月末发了工资,手里有钱就出去胡吃海喝挥霍一顿,不到几天钱花完了,就又回到厂里混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喜怒哀乐都只和自己有关。 另外一类,是为了家人从全国各地来深圳打工,重病的父母、年幼的孩子、残疾的伴侣……每个人都有背井离乡的理由,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大同小异又各不相同的生活重担。 我目前属于第一类,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能让自己变成第二类。 我不想一辈子在电子厂当个计件工,我想挣更多的钱,工段长每个月的工资能有四千五,我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在深圳待够一整年前,我要当上工段长。 郭老师帮了我很多,她教我各个岗位的技术要点,带我熟悉整条生产线的流程,她是唯一一个相信我,不会嘲笑我异想天开的人。 来到深圳一年两个月零三天后,我真的通过厂里的考核,当上了新生产线的工段长,每个月工资四千七百快。 发工资的那一天,我请郭老师去外面的餐厅吃了顿饭,喝了些酒后,我问她问什么一直帮我,她说我嘴甜讨人喜欢,可我知道,她大概是在透过我想念她的女儿。 2007年发生了很多事,季瑛考上了清华,我当上了工段长,厂里又招了一批年轻人,其中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分到我们宿舍,她叫王琦。 和电子厂其他辍学来打工的年轻人不同,王琦的行李箱里装满了课本,空闲时间别人都在玩手机,只有她一个人每天捧着书。 她说自己高考滑档没考上本科,家里人也不愿意出钱让她复读一年,所以才来这里,一边打工一边准备高考。 厂里的其他人大多数看不上她,觉得她都已经来电子厂了,就不应该每天带着本书装清高,好像她就比别人高人一等。 不过王琦也看不上这里的其他人,她长了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像只狐狸一样,总是眯着眼睛用冷漠的目光掠过所有人。 这种看不上和轻视很快引起一些爱管闲事的人的报复,她的课本经常被扔到角落的垃圾箱里,晾在外面的衣服总是不知道被谁泼了脏水,甚至有一天中午,一群人把她堵在食堂的偏门。 为首染着黄毛的男人一脸痞子样,吊儿郎当的想让王琦当他女朋友,王琦一脸嫌弃的拒绝,黄毛甚至还想对她动手动脚。 “哎!吃完饭就回去上工!伙食太好吃饱了没事干是不是!” 第27章 我也不喜欢王琦,但最看不了这种欺负人的场景,跑上去大喊几声,从一群黄毛里面把王琦拉出来。 “那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离他们远点,”我劝王琦:“你要是真想继续念书,还是回家和父母好好商量商量吧,能在家里解决的问题,就别跑这么远来受这份苦。” 王琦点点头没说话,过了两天,她搬着行李从宿舍离开了,我听别人说她辞职了,还以为她听进去劝,真的回家了,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又找上门来。 再见王琦,她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从前身上的旧短袖和牛仔裤不见了,穿上了高开叉的白裙子和夸张的高跟鞋,身上喷着三米开外就能闻见的香水。 我身上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装,在厂子门口看见王琦,差点没认出来,她倒是对我很热情,还请我去吃了顿晚饭,又请我去附近新开的酒吧玩。 酒吧里灯红酒绿,我们两个坐在吧台的角落,调酒师花里胡哨的摆弄着各种酒杯,最终端出两杯鸡尾酒推到我们跟前。 我有些喝不惯鸡尾酒的味道,被呛了一口,王琦看着我呵呵的笑。 “笨蛋,这就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喝的。” 我盯着面前那杯鸡尾酒,仔细看了一会儿,在酒吧暧昧的灯光下,我连这酒究竟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楚,唯一清晰的就是价目表上昂贵的三位数字。 我问王琦:“你发财了?有钱请我喝这么贵的酒?” 她看着我笑:“介绍给你,你要不要?” “在哪儿上班?你不会是去抢银行了吧?” 王琦哈哈一笑,在暧昧灯光的映照下,她的五官模糊起来,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轻声说:“不是抢银行,但也差不多,都是从有钱人的兜里掏钱。你比我好看,打扮一下,肯定挣得比我更多。” 她的话让我一愣,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又看看王琦身上的打扮,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会是在酒吧里当陪人喝酒的小姐……王琦,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你知道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挣钱吗?!” 我震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大了些,王琦赶紧拽着我坐下,皱着眉头让我小声点:“嘘!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都是挣钱,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我看着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两个月前还每天捧着书本,立志要高考考上大学的女孩,现在竟然成了酒吧里的陪酒女。 我下意识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平复心情,但想起这杯酒三位数的价格,心里瞬间又平静不了。 “我劝你最后一句,有些钱是不能挣的,小心把自己的人生整个赔进去!” 我和王琦不欢而散,我重新回到电子厂,蹲在阳台上洗衣服,酒精后知后觉的开始发挥作用,心里乱糟糟的,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正好隔壁宿舍新来的小姑娘来敲门,捂着肚子怯生生地问:“小绾姐,我今天生理期难受,晚上的班想请个假……” “我床上有请假单,你自己写一个,记得自己找人替班就行。” 小姑娘声音弱弱的,还带着我听不太懂的南方口音:“我是新来的,没什么熟悉的朋友……” 她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口音太重我还听不懂,心里原本就有的烦躁再也忍不住:“找不到人替班就别请假,想挣这份钱就别这么多事!” 小姑娘被我吼的浑身一抖,手脚无措的看着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走掉的背影像是逃跑一样。 我停下手里搓衣服的动作,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不论如何我也不该态度那么差,刚想把人叫回来,可小姑娘已经跑远了。 “啪”的一声,我把火气都撒到手中的衣服上,往盆里一扔,激起一片水花。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中途还起床吐了一次,郭老师说可能是喝酒喝多了,问我酒量怎么样。 “不知道,”我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郭老师帮我拍后背顺气:“那你就是天生的酒量小,以后尽量别沾酒。” 我胡乱的点点头,吐完以后又爬上床睡觉心里还惦记着明天有早班。 只是谁都没想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会是昨晚生产线上发生了意外,那个找我请假没成功的小姑娘被机器压断了整条右臂。 第25章 官司与和解 出意外的生产线被封起来,半干的血迹还留在冰冷的机器上,挺着啤酒肚的秃头经理指挥人用蓝色防水布暂时盖住,像是打了一块拙劣的补丁,试图掩盖昨晚发生的一切。 但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失去了右手,永远地成了个残废。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姑娘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她戴着氧气面罩,面色惨白如纸,瘦骨伶仃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要不是心率检测仪还在显示着影像,看上去几乎已经是个尸体了。 她的家人坐着火车从外地赶来,我这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残疾没有生活能力,来的人是她的小姨,一个同样瘦的像个竹竿的中年妇人。 当晚把小姑娘送到医院的同事告诉我,其实医生给了两个选择,一种是手术接回断肢,但成功率只有四成,而且要自费三万块钱,后续还需要长期护理和复健。 另一种就是截肢缝合,交两千块钱手术费用就能搞定。 小姑娘选择了第二种,右手大臂以下只剩下空荡荡的袖管。 我觉得像是有道闷雷在头顶炸开,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身边的人全力扶着我才没直接摔在地上。 我慢慢蹲下,没勇气走进病房去面对那个昨天请假还被我吓跑的小姑娘。 “她才十八岁……那么年轻,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人生要过……” 喉咙里控制不住的哽咽,我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眼泪掉在医院洁白的地板上,身边明明有很多人,明明有很多嘈杂的声音,但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昨晚我答应了她的请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我几近绝望地意识到——昨晚我的烦躁和脾气,让一个小姑娘的命运永远的改写了。 我强撑着精神走进病房,问了问情况,和小姑娘的小姨寒暄了几句,临走的时候往枕头下塞了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三千块钱。 电子厂里的同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她真是粗心大意,有人说她申请工伤大概能赔一大笔钱,还有的人说,工厂都是吝啬的资本家,根本不可能给她赔钱。 事情果然在往大家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小姑娘几天后出院,来厂里谈赔偿,经理先是好声好气的把人请进了办公室,谈了很久,估计是没谈妥,又气急败坏的找保安把她轰了出去。 我在工厂门口看见无助哭泣的小姑娘,她刚从医院出来,手臂上的纱布还没拆,整个人消瘦的像是纸片,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她卷走。 她见到我怯生生的打招呼,似乎半点都没有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记恨我。 她告诉我,经理不愿意承认她这属于工伤,说厂里已经给她垫付了截肢的手术费,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家还有一个瘸了腿的爸,原本我在厂里打工还能养活一家,现在我也残了,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活……” 说这话的时候,小姑娘那双眼睛里几乎流干了泪,只剩下对未来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我看着她的样子,想起妈妈刚去世的那几天,我看着遗体被推进殡仪馆,出来就变成了一盒轻飘飘的骨灰,看着遗像上熟悉的那张脸,无数次下意识地喊出声,回应我的却只有安静的空屋子。 那段时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将来该怎么活? 我挺了过来,现在我握紧小姑娘的手,坚定的看着她:“总能找到出路继续走下去,别放弃。只要你愿意,我帮你找律师,咱们就算去打官司也要把你的工伤赔偿要回来!” 从那天以后,我取出了我一年多在深圳打工的全部积蓄,只是这些也不够支付律师费,我就带着材料,沿着深圳最繁华的cbd一家律所一家律所的找过去,看看有没有愿意法律援助接这个案子的。 深圳的夏天热的简直要把人蒸熟,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和高楼大厦里,同样的开场白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碰了无数次壁,遭了无数次冷眼,甚至是被骂疯子、穷鬼、蠢货…… 因为我锲而不舍地想帮小姑娘打官司要工伤赔偿,电子厂把我开除了,秃头经理把我的行李从几层楼高的宿舍窗户扔下去,被褥衣服散落一地,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仰头看着站在阳台上的经理,阳光刺眼,汗水顺着发丝滴到眼睛里,刺刺的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第28章 就在他得意洋洋看着我的时候,从他身后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正好把他浇成个落汤鸡。 郭老师捧着洗脸盆站在阳台上,装作无意的大声说:“哎呦!经理您怎么在这呀!我这平时往下倒水都习惯了,你看看这今天还不小心浇到你了……” 我咧开嘴笑笑,朝郭老师挥挥手算作告别,得到郭老师的一个挑眉所谓回应。 散落地上的行李中,我只捡走了季瑛的合影和妈妈的骨灰,背着背包走在深圳的街道上,就像两年前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天气逐渐转凉,我用微薄的积蓄租住在拥挤阴暗的筒子楼里,一日三餐啃着冷馒头,终于在冬天来临前找到了愿意为小姑娘做法律援助的律师。 律师帮我们向法院提交立案,逻辑清晰的分析案情,梳理证据,总是安慰我们,让我们心怀希望,不要放弃。 律师也是个刚毕业两年的大学生,她经常细声细气的告诉我们,她的家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方小城,她凭借自己一步步考学走到深圳,愿意无条件支持我们维权。 我时常看着她出神,想起远在北京读书的季瑛,想着她将来是不是也会穿上一身干练的职业装,风风火火的走在高级写字楼里…… 我拿着那张发黄褪色的照片想了很久,最后我才想起来,季瑛学理科,当不了律师。 2010年的春节刚过,案子第一次正式开庭,前一夜我在出租屋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只要明天顺利开庭,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压在自己身上有罪的枷锁就能摘下来,受伤的人能得到应有的补偿,我也能放过自己。 只是谁都没想到,当天的庭审上,当法官问出双方是否愿意调解的时候,作为原告当事人的小姑娘开口了。 “我愿意接受庭外调解。” 我在旁听席上猛地站起来,失控的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被法官勒令不许喧哗。 律师和我同样震惊,后来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准备证据等待开庭的时候,电子厂已经暗地里找上了她,开出了三十万的价格要她不再上诉。 走出法院的时候,她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不想理,她就快步从台阶上跑下来追上我。 她没了右臂后走路总是很慢,走快了就会失去平衡,她跌跌撞撞的向我跑来,我就算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也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我准备回老家了,”她对我说:“老家的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他不嫌弃我,有了这三十万,我们就可以在县城买一套自己的婚房了……” 她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大概是想要我祝福她,我没说话,脑子一片空白,绕过她径直朝远处走去。 我第二次走进酒吧,还是王琦曾经带我来过的那一家,正好碰上王琦在卡座里陪着几个男人喝酒。 她看见我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问我来这里干嘛。 “我被电子厂开除了,”我简单地说:“正在找工作。” 和电子厂达成和解的人不是我,我被开除后,附近的工厂也都知道我是个会和工厂打官司的麻烦人物,没人愿意再雇我,我找不到工作了。 王琦笑笑,用她做着长美甲的手搂着我,把我带到卡座里的几个男人跟前,介绍一番,往我手中塞上一个酒杯。 那天我陪着几个男人喝酒聊天,仰起脸陪笑的时候容忍他们的手掌没分寸的覆上我的大腿。 送走那几个男人,我在酒吧的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小部分是因为酒精,大部分是因为恶心,恶心这个酒吧,恶心那些男人,更恶心我自己。 我吐得直不起腰,对王琦摆摆手:“我真干不了这份活……” 一沓百元大钞递到我眼前,粉红色的纸币让我直接把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王琦把钞票塞到我的背包里,笑着看着我:“这世上就没有干不了的活,如果真的有,那就是钱还没给够。” 我在出租屋里一张又一张的数着钞票,把它们举过头顶,手一松,十几张纸币就砸到头上落下来,我看着脚边的纸币,又看看旁边破败的出租屋,坐在地上发呆一夜。 第二天傍晚,我又来到酒吧门口找到王琦,换上了我最短的一件裙子。 第26章 再见,深圳 我彻底成了一名在酒吧里陪酒的小姐,白天睡觉,晚上干活,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对时间的流逝逐渐模糊起来。 王琦带着我从一个酒吧跳槽到另一个酒吧,她帮我打扮,教我该如何应付那些难缠的客人,在我因为房租突然涨价和房东大吵一架的时候,她让我在她家里暂住两天。 我的酒量在日复一日的陪酒中练出来了,王琦家里专门有一面柜子,装着各种各样的酒瓶,我和她开玩笑,说将来不干这行了还可以当个调酒师。 干这行是没有未来的,我和王琦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一点,挣几年青春饭就该为将来留下后路。 “我最近碰上一个有钱的老板,香港来的,在大陆卖空调外机赚了钱,他应该是看上我了,最近经常给我打电话,还单独约我出去吃饭。” 王琦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喝,另外一杯放在我面前。 我抿了一口,问:“他看上去至少四十岁了,没老婆?” “他老婆在香港,管不到这边的事。”王琦晃着酒杯笑:“找个香港老板就这点好处,麻烦事少。” 我没说话,她看着我:“你也该给自己找个大老板,结没结婚不重要,愿意为你花钱就行。有个固定的老板,不比每天晚上陪不同的客人喝酒要好?” 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简单明了的说:“我不愿意陪那些男人睡觉,陪酒还能忍,被包养我真的受不了。” “为什么?”王琦笑着问:“怕你妈在天上看见了会掉眼泪?” “人死了不会有灵魂,她在天上看不见我。”我语气平静地说:“我不喜欢男的碰我,恶心。” 王琦听完我的话,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咳嗽了好久,眼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王琦租的房子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单间,只有一张床,我和她一人睡一边,盖两床被子。 那天晚上,王琦借口自己的被子被酒弄脏了,洗了还没干,只能和我挤一挤盖一张被子。 我分了她一半的被子,深夜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却感觉到温热的身体挨得越来越近,最终贴了上来。 我皱着眉头翻了个身,不动声色地和王琦拉开了些距离,可对方没想着让我离开,一支温热的手臂绕上来环住我的腰部。 我睁开眼睛,小声喊她:“王琦……” “嘘。” 王琦的声音中带着浓烈的酒气,发丝间都是脂粉香味,她做着美甲的手指抚过我睡衣下的皮肤,激起一阵不由自主地战栗。 她在我耳边小声说话,气息打在耳廓上,我在一阵耳鸣后根本听不见她到底说了什么,酒精让体温升高,我想把她推开,手腕却被对方抓住。 直到她凑近了,在我的嘴角落下一个带着酒气的吻,我才像是突然大梦初醒,猛地往旁边一滚,“哐当”一声直接掉到了床下。 眼看着王琦还想伸手拽我,我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我看着王琦连连摆手:“王琦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可能变成恋人……” 王琦在床上看着我解释,愣了一会儿竟然笑出声来。 “朋友不能在一起?”王琦反问我:“到底是我这个朋友不能变成恋人,还是你心里恋人的位置给其他的朋友留着呢?” 我下意识反驳:“你胡说什么呢?我哪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你一直放在钱包夹层里的那张合影,站在你身旁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叫季瑛?你手机通讯录里面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难道不是她的?” 王琦的话让我愣住了。 “你看我手机……” “我可没翻过你手机!是你每次喝多了睡着后都会迷迷糊糊的叫季瑛的名字,有一次还专门把钱包里的合影翻出来,笑嘻嘻的给我介绍,说那是你在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最重要的人,说她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特别厉害特别优秀。” 我瞬间哑口无言,我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喝醉后说过类似的话,但王琦这里是住不下去了,我胡乱往睡衣外套了件外衣,借口下楼买瓶水,逃跑死的跑下楼。 买水当然是胡说的,凌晨的小卖部都没开门,我在楼下坐着,就着深圳潮湿的雨季,灌了一肚子西北风。 第二天我悄无声息的收拾好了属于自己的几件行李,从王琦的家里搬了出去,正巧酒吧管着我们的大姐头静姐最近和酒吧老板闹了矛盾,私下里悄悄和我讲,北京新开了一家酒吧,老板给钱很豪气,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北京挣钱。 我当时也正想着离开,和王琦闹了一场,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相处,不论去哪儿,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第29章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静姐,背着自己不多的行李,重新踏上离开深圳的火车。 那是2012年的春天,六年前我离开兰越来到深圳,带着过去的痛苦和对未来的迷茫,六年后我离开这里,坐上去北京的列车,身上还背着那个旧背包,包里装的行李和六年前没什么变化,人却是已经几乎找不出和从前的丁点相似了。 我离开的那天没告诉任何人,但王琦还是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她来火车站送我,我们沉默的站在站台上。 最后是她主动打破沉默:“你去了北京,要是碰上季瑛怎么办?和她说清楚你的情谊,还是继续做好朋友?”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我从前从没认真思考过,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回避,或者说,直到那晚王琦点破我的心思前,我都在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季瑛就是朋友。 一骗就是好多年,骗到自己都深信不疑。 车站广播播报着列车即将进站的消息,王琦侧头看着我,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拎起背包,甩到肩上单肩背起来,侧头看了王琦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 “我不会遇见她,她那样前程似锦的高材生不会和一个酒吧陪酒女偶遇。” 我走进人群,排队登上列车,听见王琦大声喊我。 “既然不想遇见她,那你大老远跑到北京去做什么?!” 我没回答,背着身朝她挥挥手。 再见,王琦,再见,深圳。 列车缓缓开动,听着广播里播报着下一站,我歪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心里想着终于离开了这个让人讨厌的城市。 我无论在哪儿好像都会有不愿回想的经历,所以居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我心中讨厌的城市。 静姐笑得前仰后合,笑着安慰我:“照你这个逻辑,全世界就没有不讨厌的地方了。北京是个好地方,希望能给你留下点美好的回忆。” 我胡乱点头答应着,心里赞同这个说法。 季瑛在这里读了五年书,当然会是个好地方。 第27章 重逢季瑛 北京这么大,我从没想过会偶遇季瑛,至少不该在梦巴黎的洗手间门口偶遇。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我从潮湿阴暗的出租屋醒来,化好妆换好衣服,打起精神维持着标准化的笑容,跟着经理穿梭在各个包厢。 今天的老板没心情唱歌,一瓶接一瓶的开酒,我灌了满肚子的各种酒精,洋的白的混在一起,脑子也连带着昏昏涨涨,觉得自己就像个冒泡的酒桶,发酵的快要炸了。 老办法,我抓住间隙去洗手间催吐,在梦巴黎,就连洗手间里都充斥着暧昧昏暗的灯光,老板看不清陪酒的小姐,小姐也看不清点了她们的老板,一切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 在这种地方挣口饭吃,清醒是最重要的,我猛吐了一会儿,抱着马桶喘气休息,冰凉的触感让我总算觉得脑子略微清醒了一些。 胃里的酒精倒出去了一些,人也清爽多了,我仔细漱了漱口,还要补喷两下口气清新剂,毕竟今天的老板出手大方,把自己收拾干净是基本的敬业精神。 我准备推门出去,清醒的耳朵却敏感的听见门外的声音。 “……那个叫小绾的,什么来头?” “她哪有什么来头,就是一县城出来的土丫头,仗着年轻长得好,在深圳混了几年,就觉得自己比咱们高级,只陪酒不陪睡。 你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吗?时绾,十万!那可是人家的目标,给十万块钱,就能包养她半年,花样随便玩。” “切,我看她长得也就那样,再说了,像她这么早出来混社会的,早就不知道被多少人玩过了,整个一破鞋,我就不信,能有冤大头愿意花十万块钱包养她!” 我砰的一声把隔间门推开,几步走到那几个喜欢嚼舌头的女人旁边,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的响,我笑着看着她们:“有没有人愿意为我花钱不劳你们操心,我就算是个县城来的土丫头,现在一个晚上挣得也比你们几个加起来都多。” “都来这里陪酒了,谁比谁干净啊?”我伸手打掉其中一个女人手上燃着的廉价香烟,咬牙切齿的警告她:“有时间躲在这里说别人的闲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傍上一个有钱的小老板,让他给你买点好烟抽!” 陪酒的小姐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比同事多了点嫉妒,比敌人多了点同病相怜,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大同小异的故事,来到这里挣钱的原因都似曾相识。 我点了根烟,低着头吐出烟雾,用余光斜睨着那几个女人,刚才我恨不得两巴掌抽碎她们那张嘴,可狠话放完了,我心里又突然有种怜悯的感觉。 敏姐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干着丫鬟的活,操着公主的心。 我心里烦躁的很,烟抽了一半就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不想再理那几个女人,转身准备走出洗手间。 “你神气什么!被人睡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烂婊子!” 在我即将踏出洗手间的时候,身后又响起撕心裂肺的咒骂。 “十万!就你这样,这辈子都找不到愿意给你花十万块钱的人!你就该烂在这里……” 骂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猛地转身,一把揪住那个碎嘴婆的头发,一巴掌抽上去。 “长了一张嘴就只会嚼舌头?昂?我他妈乐意叫什么叫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多嘴!” 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再次扬起手,蓄力准备再次一巴掌抽上去。 旁边的另外几个人都扑上来想拉开我,有的说软话劝架,有的小声劝我洗手间还有其他客人,被看见了影响不好。 “我管外面有什么人!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我……” 我话没说完,转过头,余光瞥见站在洗手间门口的那个人影,咒骂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门口的人,是季瑛。 门口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但我一眼就在其中看清了季瑛的样子,算起来我们有六年没见,但她的脸在我脑海里却越发清晰。 季瑛分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只有几步距离的地方,没有上手拉开我,也没有劝架,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我,薄薄的嘴唇张开。 “薛时绾!” 我嘴唇颤抖一下,下意识轻声答应了一句,高高扬起的手放下来,眼神盯在面前的那个人身上,贪婪的描摹着她的样子。 季瑛和梦巴黎的环境格格不入,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的帆布鞋洗刷了很多遍,这样一身烂大街的打扮,在季瑛身上却显得干净出尘,清瘦俊秀。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人,她稳步向我走来,停在咫尺距离的地方。 她的面容在我眼前格外清晰,我下意识想伸手去确认这不是在做梦,但还是忍住了。 季瑛长高了,我踩着高跟鞋才勉强和她保持平视,她更瘦了,肩膀单薄瘦削,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眉眼间距略宽,总有一种凝视着远方的疏离感,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瞳孔在昏黄灯光下呈现一种冷调的琥珀色。 季瑛身上的打扮和气质在梦巴黎像个异类,她漂亮,但五官没有半点陪酒小姐的媚色,那张脸一看就没做过任何讨好迎合的事,看人的眼神冷静,严肃,端庄。身上洗衣液的味道闻起来反而像油墨香气,大概这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独特气质。 这样的季瑛让我下意识感到巨大的疏离感,我一方面恍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但另一方面,我想要靠近她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我有些懊悔,我们的重逢不该这样仓促,不该在梦巴黎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我更不该让她目睹我打架骂人的场景。 我该找个休息日郑重的约她出来,挑个档次高的西餐厅或是咖啡店,换上那条哪儿都不露却能显得身材很好的贵裙子…… “薛时绾。” 我的思绪被打断,她在北京念了五年书,现在普通话听不出任何家乡口音了,声音清冷,像是冬天缓缓落下的雪花。 她看着我,轻声说:“你瘦了。” —————— 我那天晚上推了本来要陪的客人,跑到化妆间找到静姐,开门见山就是一句:“姐,借我身衣服!西装衬衫那种!” 静姐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在骂我脑子又哪根筋搭错了,最终还是翻箱倒柜的帮我找了一件皱巴巴的职业装,我脱掉身上混杂着各种烟酒味道的性感短裙,换上职业装。 我抬起袖子皱着鼻子闻了闻,下意识想喷点香水遮盖在杂物间放久了的霉味,但刚拿起香水瓶就想起来这是瓶a货。 做这行的,身上基本都是假货,就算有时候客人送两件正品,我也会立马送到二奢店换成假货。 开玩笑,虚荣归虚荣,但一个包哪有真真切切捏在手里的钞票踏实! 第30章 像是化妆品、香水这种东西,更是去西直门小摊上买个假货就得了,反正酒吧里灯光那么暗,根本看不出真假。 但想到要见季瑛,我就不想用假货,见谁都可以假,但对季瑛必须是真的。 我急中生智,想起静姐上个月才买过一瓶爱马仕的香水,急切地伸手:“姐,借香水用用,要真的。” 静姐彻底疑惑了:“你这是要去人民大会堂里参加晚宴呐?干嘛这么隆重?还是说找到愿意给你花十万块钱的那个大老板了?” 我本来不想解释,但静姐打量我的眼神实在太炽热,只能半真半假地敷衍一下:“不算大老板,但如果世上真能有个人会心甘情愿为我花十万块钱的话,那大概也只有她了。” 我喷上香水,又重新梳了梳头发,在镜子面前反复端详自己的脸,庆幸自己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即使生活作息长期混乱也依旧还有一张青春姣好的漂亮脸蛋。 打扮好自己,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化妆间,季瑛刚才说她会在前台等我。 我跑到前台,没看见季瑛,倒是看见一个眼熟的前台小妹。 我凑过去:“妹妹,看没看见刚才这里有个年轻女孩?穿白衬衣,个子比我稍微高一点。” 前台小妹一指酒吧消防通道的侧门:“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还把账结了,后来来了个男的,她俩就一起去外面说话了。” 男的?我下意识以为季瑛遇到那种喝了两斤酒酒喜欢骚扰女孩的男人,但转念一想,季瑛不可能是受到了骚扰就默默忍耐的性格,她不把整个梦巴黎闹个天翻地覆就不错了。 我谢过前台小妹,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比起酒吧的吵闹来说,开放的楼梯间很安静,我听见有男人的声音,一抬头看见了季瑛,她面前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我躲在他们注意不到我的视觉死角,悄悄地听着他们说话。 “……季瑛,我们认识四年,当过同学,做过同事,你是我见过最优秀最耀眼的女孩,我喜欢你很久,但一直没胆量说出口,怕一旦说出来了,咱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你现在要出国了,要是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季瑛,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男生在季瑛面前单膝跪下,拿着一个戒指盒,我眯着眼睛看不清戒指的样式,但从戒指上钻石反射的闪光来看,那上面镶的钻石不会小于一克拉。 只是表白就端来这么大的一个钻戒,我在心里别扭地想着,北京的有钱人还真多。 第28章 表白 男生等待着季瑛的回应,而我心里也在忐忑着,这个男人是季瑛的同学,家里条件应该不错,听口音还是北京当地人,各方面条件都挺诱人的。 要是季瑛真的也喜欢那个男的,答应他的表白怎么办? 我心里突然蹦出来这样一个恐怖的想法,马上又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看法。 季瑛看不上这个男的,肯定的。 寂静的楼梯间内,我听见季瑛短暂的叹了口气,瞬间竖起耳朵。 “陈旭,我很感谢你对我的认可,也很感谢你的喜欢……但我不能接受你的表白,我们不合适,我马上就要出国,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季瑛的拒绝委婉又简单,可男生就像是听不懂话一样,还想争取。 “如果你担心异国恋的问题,我可以马上申请签证和你一起出国,到时候我们可以在学校旁边租房子,我陪你一起读完博士。至于费用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父母一直很支持我出国深造,我保证他们会给予你最大的尊重……” 男生的语速越来越快,季瑛不得不拔高声音打断:“陈旭,陈旭!” 楼梯间里再次安静下来,男生的语气小心翼翼的。 “季瑛,我喜欢你,这些年身边的朋友都看出来了,本科的时候咱们俩每次期末周都在一起复习,研究生我为了和你同一个导师,在家里求了我爸两天他才答应帮我找找关系,还有实习,深圳热的要死潮得要命,吃不惯住不舒服,但我还是和你一起熬了半年。”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在你面前邀功,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辈子一直走下去,求你了季瑛,给我一个机会,做我女朋友好吗?” 男生的语气诚恳,甚至还带着一点请求的意味,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如此放低姿态在你面前表白,这会让人很难拒绝,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季瑛心里一软真的就顺势答应了。 季瑛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没有丝毫动摇,还是和刚才一样温和又坚定。 “我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也不会和你谈恋爱。你的条件很优秀,未来会遇见一个能白首偕老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 男生急切地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你做得很好,正相反,就因为你实在太优秀,太耀眼了,所以我才不愿意站在你身边。” 季瑛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骄傲:“你太耀眼了,一棵树上只能有一朵开得最盛的花,而我也不是个甘心给别人当绿叶的人。我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某天变成‘陈旭的女朋友’、‘陈旭的妻子’甚至是‘陈家的儿媳妇’。我也想发光发热,也想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最优秀的人,所以很抱歉,我抠门且自私,咱们不合适。” 季瑛说完这些话,转身下楼,我连忙往角落里退了几步缩起来,没想到男生还不放弃:“我可以退让!我可以保证不会干涉你的学习生活,未来也绝不会要求你为了家庭牺牲事业……” 季瑛停下脚步,微微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你会选择在今晚我拿到offer的庆功宴上向我表白,就已经证明你根本意识不到,你的存在本身就会抢了我的风头。如果我今天答应你,是不是几年后你就会把我的毕业典礼变成你的求婚仪式?把我人生中的每个本应独享荣光的重要时刻都强行加上你的名字?” 季瑛转头想要离开,蹬蹬蹬地下楼,在转角我们的视线措不及防的撞在一起,我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缓解这尴尬的局面,就听见季瑛的身后,那个叫陈旭的男生追着跑下来。 “可是也有很多双方都很优秀强大的伴侣,最后也能相伴一生,给我一个机会,至少要努力磨合过……” 我看见季瑛深深叹了口气,攥紧拳头,她心里应该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都没有听陈旭把话完整的说完。 “那是因为他们爱的够深,只有足够爱一个人的时候,才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共享,”季瑛回头看着陈旭,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地笑:“咱们之间的感情到那个程度了吗?我不爱你,你呢?陈旭,你真的爱我爱到那个地步了吗?” 陈旭被这句话问的说不出话,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季瑛则是径直走下楼梯,抬手扯着我的衣袖,拉着我一起走出楼梯间。 防火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我和季瑛一起走出梦巴黎的大门,我主动提议去附近一家晚上也开门的饭店吃点饭,梦巴黎除了酒就是果盘,根本填不饱肚子。 饭店老板是个带着双胞胎女儿的单亲妈妈,我经常来吃饭,都混熟了,一坐下她就知道我要吃什么。 “两碗粉两瓶可乐,其中一份不加葱和香菜,多放辣。” 我点好菜,拉着季瑛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坐下来,晚上店里人少,很安静,适合慢慢的聊天说话。 老板笑着把热气腾腾的粉端上来,我把其中那份不加香菜的推到季瑛面前:“这家老板是南方人,做的很地道,我经常晚上来她家吃,你尝尝,小心烫。” 我用衣角垫着,利落的徒手打开两个玻璃瓶的可乐,这还是小时候在妈妈的麻辣烫小摊上卖汽水练出来的肌肉记忆,现在在酒吧里开酒也适用。 我在开汽水瓶的时候,余光一直盯着季瑛,看着她吃了口米粉,蒸腾的热气把她的眼镜糊成白茫茫一片。 我伸手把她的眼睛摘下来放在一边:“小心把镜片弄脏了……” 声音越来越弱,我动完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似乎有点太没边界感了,六年没见,而且六年前分开的时候她们之间闹得也不是很愉快,现在刚重逢,似乎应该保持一些距离感才不会惹人厌。 我动作很不自然地把季瑛的眼镜轻轻放在桌上,刚想解释两句,就听见季瑛的声音。 “其实我已经学会吃香菜了,在外面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没人会单独问我的忌口,要是单独说出来又会显得我事多矫情。” 我问:“陈旭也不记着你的习惯?” “没和他讲过,”季瑛头也不抬地解释:“我不喜欢他,真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的有些雀跃,但还是要强忍住,顺便暗暗的挑拨离间:“嗯,他连你不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一看就不是真心的,你千万别被这种花言巧语的男人给骗了。” 第31章 季瑛笑了:“你很讨厌陈旭?” “谈不上讨不讨厌,我也就今天见过他一面……”我眼神下意识地往旁边瞟:“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你可千万别和他在一起。” “他本科的时候就拿过专业第一,我们一起创业的时候,他是贡献最大的创始人,再加上他家里是本地人有背景,学校里想和他谈朋友的人多了去。” 我听着季瑛介绍陈旭有多么多么优秀,忍不住冒出很多别扭的想法,心里像是装了瓶被摇晃起沫的可乐,嫉妒的快要炸开了。 我咬咬牙,把酸溜溜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去,努力掩盖自己语气中的异样:“那是那些女孩有眼无珠,季瑛,你大老远跑到北京来读了这么多年书,可不能为了一个男的放弃一切。” 季瑛眨眨眼睛看着我,似乎没察觉我为什么这样说,带着点疑惑:“我拒绝他了,你不是在楼梯间也听见了吗。怎么反倒是你一直提起他来?” 提起楼梯间我就有点心虚:“我当时不是有意要偷听你们说话,纯粹是碰上了……” “没怪你。”季瑛说:“我的事对你永远不是秘密。” 如果是六年前的季瑛和我说这句话,我大概会很自然的仰起头,搂着她说那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有什么事都要第一个告诉我。 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人是二十三岁的季瑛,六年没见,曾经那个留着蘑菇头短发每天都穿着校服一板一眼的高中生,现在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乌黑的长发扎成低马尾垂在脑后,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六年里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曾经亲密到无话不说的人,在梦里日思夜想过无数遍的人,现在就真实的坐在我对面,但我却没来由的感到一种局促和退缩。 我生硬的转移话题:“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听那个陈旭说你准备出国,是去读硕士吗?” “念博士,去麻省理工。”季瑛简单地说:“我学计算机,在国外挣得比国内多。” 季瑛和我讲她高考考到北京,最初在清华的压力和迷茫,创业之初的焦虑,还有对未来职业的规划。 “……现在搞互联网的初创公司遍地都是,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行业空白了,要是想多挣点钱,不只是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的话,就必须搞点新东西出来,比如最近日本新发布的智能机器人,那就是其中的一个领域……” 季瑛说起专业方面的东西,就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季瑛了,她用筷子沾着辣椒酱在桌上划拉着给我解释各种计算机的新兴方向。 我听不懂,盯着季瑛看,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她在课堂上认真听课的样子,她一直说学计算机专业是因为好就业挣钱多,但如果真的只是混口饭吃,清华的本科毕业到外面找工作就能被各大企业抢着要。 季瑛读了研究生,现在还想去国外深造继续读博士,要说她一点不热爱自己的专业,我是一百个不信。 第29章 季瑛也喜欢我 那天晚上季瑛和我讲了很多,我们从米粉店出来,又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边走边说,没有目的地,也完全不知道时间。 季瑛从前就是个话少的小孩,我第一次听她一个晚上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似乎要把我们分开的六年都一口气讲清楚,把我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回从前的亲密无间。 我在便利店买了瓶水,拧开递给她:“喝点水,说的嗓子都哑了。” 季瑛结过矿泉水往嗓子里灌,一双眼睛却还紧盯着我。 我笑了:“好好喝你的水,总看着我做什么?” “你这次来北京,是工作?还是出差?” 我看着季瑛一脸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我真是第一次知道陪酒的原来还能用出差这个说法……嗯,我算是跟着上司从深圳跳槽到北京了吧。” 季瑛又问:“那以后就在北京长住了?” “嗯,”我点头:“她们都说北京是个好地方,我在这儿待两年,看看有没有她们说得那么好。季瑛,你喜欢北京吗?” 季瑛手里拎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北京挺好的,很繁华,有很多的商场,饭店,全国最好玩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那你觉得哪里最好玩?推荐一下?” “不知道,我没出去玩过,”季瑛说:“学校里的事情就很忙了,有点时间也都花在兼职和创业上面,没时间出去。” 我有些惊讶的转头看着季瑛:“老天爷,你在这里读了五年书,不会连故宫都没进过吧?!” 看着季瑛的眼神,不用她说话我就明白了,这个书呆子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心里惊讶的同时还有点心疼,心想这大学还真是压榨学生,简直是把人当成牲口用,那个什么创业计划也真是离谱,到底是多大的项目会忙到整整五年都没出去玩过啊! “我白天不上班,以后你就跟我玩,在你出国以前,我高低都要陪你一起把北京城逛遍了。” 我搂着季瑛的肩膀,就像从前那样,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暑假她坐飞机来武汉找我的时候,当年我也是这样信誓旦旦的说要带她在武汉好好玩。 季瑛看着我,她今天晚上的视线一直跟在我身上,这让我很满意,满意到可以暂时忘掉那个讨人厌的陈旭。 “你什么时候出国?”我问:“博士要念几年?” 季瑛说:“新学期从今年九月开始,博士的基础学制是两年,但我应该会争取提前毕业,我想早点工作。” “我心里总是有种感觉,”季瑛转过头,眼神认真的看着我:“薛时绾,我们现在的这个时代太宝贵了,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在飞快变化,计算机、互联网、新能源、人工智能……我要尽最大的可能节约时间,抓住机会,走出学校去真正的做一些事情。” 季瑛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语气中的期待藏都藏不住,虽然我们现在走在北京某条不知名的小巷中,只靠路灯一点昏暗的光线照亮脚下的道路,但听了季瑛的话,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 我在昏暗的路灯下,摸索着碰了碰季瑛的手,试探后看她没什么反应,就正大光明的牵上了。 “我相信你,你可是从高考的千军万马里撕杀出来的天才,”我用一句很老套的话鼓励季瑛:“站在风口上,就算是头猪都能飞起来,更何况你可是季瑛啊!” 季瑛被我成功的逗笑了,她反握住我的手,甚至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我们走过一段空无一人的小路,距离感和隔阂被聊天所冲淡,彼此错过的六年时光仿佛就这么烟消云散。 过了好一会而,我听见季瑛的声音。 “这六年你在深圳怎么样?是为什么……开始做现在的工作?” 季瑛的措辞很小心,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无论是电子厂还是为了帮同事维权和厂子打官司,都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 “过的马马虎虎,干这行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呗,”我敷衍着:“你知道的,我长得这么好看,又没什么学历,能干的工作本来就少。可是我不想过苦哈哈的日子,我想打扮想消费,想吃好的用好的,这都需要钱,做这行来钱快。” 季瑛半天没说话,我也摸不清楚她究竟信没信,她太聪明,很多时候我都骗不过她。 季瑛继续问:“那十万块钱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很急着用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季瑛会问这个,回想一下,应该是在梦巴黎和那几个碎嘴子吵架的时候被她听见了,刚想随便扯个理由糊弄过去,没想到季瑛马上看出我的心思。 “薛时绾,”她又连名带姓的叫我:“别瞒着我。” 我嘴角的笑容僵硬一分,大脑飞快转动,最后只能插科打诨的蒙混过关:“怎么了,你挂彩票中奖发财啦?要是你哪天在国外挣大钱了,记着苟富贵勿相忘,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就行……” 季瑛没反驳,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的我心里发虚。 一直到我胡说八道编不下去了,季瑛才开口打断我。 “薛时绾,我出五十万,你陪我两年时间,和我一起出国吧。” 我的笑容僵在嘴边,看着面前的季瑛,她身上半旧的白衬衫看不出牌子,牛仔裤就是最烂大街的款式,全身上下只有那个款式很老的银镯子还算个首饰,手腕上唯一的一只腕表也是街边随便买的,能看时间就足够。 怎么看都是一副学生模样,她去哪儿找五十万给我? 或许是看出我的疑惑,季瑛解释。 “我本科创业的时候挣了一些钱,当时和朋友一起合伙买了套房子,这些年北京的房价一直涨,五十万我拿得出来。” 我飞快地眨巴两下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就算你真有钱,我这十万块钱半年,也,也属于包养的价格……”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吗?” 第32章 季瑛的眼神没有半点波澜:“知道,就是我花钱雇你和我处朋友谈对象。” 我惊讶:“那你还愿意和我谈?” 季瑛反问:“你不愿意和我谈?” “没有!但是,我,我是女的……” “我也是女的,你讨厌女的?” “当然不是……” 季瑛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在说明天中午要吃西红柿炒蛋一样,几句话之间就把事情敲定了,我还沉浸在惊讶当中,脑子仿佛打结了,就听见季瑛说。 “那不就得了,你不讨厌女的,也不讨厌我,这就能谈恋爱。我保证每隔半年定时给你打钱不拖欠,你要是没别的意见咱们就说定了,明天我去银行汇款……” 眼看着季瑛下一秒就要掏出银行卡来给我转账,我赶紧叫停:“等等等!季瑛你这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你当时在楼梯间里不还和那个陈旭说你要追求理想,不爱到一定地步就不愿意谈恋爱……你这个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还双标啊?!” 我自觉这个质问十分有逻辑性,很强硬的想要得到一个完美的解释,但季瑛偏偏不按套路出牌,一双眼睛盯着我。 “所以你讨厌我,嫌弃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不是……” 我本来准备好的话突然全都咽了回去,半句也说不出来了,心里暗暗的想,季瑛还总说她长得不好看,她现在这张脸只要显示出一点委屈和小心翼翼来,我就心疼得不行想哄她开心,她要是长得更好看一些,恐怕我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我败下阵来,试图讲道理:“季瑛,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是缺钱,但反正也不止穷这一两天,早习惯了,不用你想办法接济我。你挣钱不容易,咱们十几年的朋友……” “你一直当我是朋友吗?” 季瑛伸手碰了碰我的脸颊,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哪个朋友会看见男生向我表白就吃醋?会把一张儿时的合照放在钱包里十几年?还会在喝醉的时候念叨我的名字,写了很多短信又不发出去?”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些?” 季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备注“王琦”的对话框:“你在深圳的朋友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看着一条又一条的短信记录,发现自己在深圳的六年已经几乎全都被王琦干干净净的告诉了季瑛,我拿着手机,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全身坦白的站在季瑛面前。 不,比那还更严重,她六年间经历过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被季瑛了解的一清二楚,这简直就像是把她拼命遮掩的难堪和伤口统统撕开,还是展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我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尴尬和窘迫,比在洗手间和别人打架被季瑛看见的时候更尴尬。 我脾气上来,却又不能立刻把王琦抓到北京来骂一顿,下意识想要把手里季瑛的手机摔出去泄愤,已经举起来了,又想起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慢慢的放下来。 “想摔就摔吧,”季瑛在我身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应该早点和你说清楚一切,我只是怕你这么多年只把我当朋友,如果贸然说了,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又是道歉,我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只要我一生气,季瑛就会低头道歉,她从不和我吵架,好像就算我做了再过分的事,说了再过分的话,在她眼里也没关系。 季瑛眼里的我是那么好,好到我本人都忍不住嫉妒。 眼泪不听话的从眼眶里掉出来,酒精在灼烧我的胃部,丝丝缕缕的疼钻心的难受,我泄了气,把手机扔回给季瑛,不想再理她,径直往前走。 我穿着高跟鞋,胃里还在翻江倒海,眼泪还在不争气地往下掉,身后的季瑛很快追了上来,她牵住我的手腕。 “薛时绾……” 我今晚积蓄的情绪实在太多,扭过头去不想让季瑛看到我哭的一塌糊涂的脸,妆都花了肯定很丑,但季瑛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捧着我的脸,让我被迫直接对上她的目光。 昏暗的灯光下,季瑛皱着眉头看着我,温和的眼神中似乎还掺杂了一丝烦恼,她用手指擦掉我脸颊上的泪水,用温柔但不能抗拒的力度将我拥入怀中。 我彻底忍不住,揪着她衬衫的一角放肆地哭起来。 “你既然都知道我在深圳的事,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为什么遇见以后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和我聊天?是不是觉得看我胡编乱造很好玩想看笑话啊?你是不是在北京有了别的更重要的朋友,早就把我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季瑛解释:“我一周前才从王琦那里知道你的消息,去过梦巴黎几次,但你们那里人太多了,根本没碰见你。我在北京除了上学就是打工挣钱,哪有时间教别的朋友……” “那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喜欢你了,就应该直接跑过来,在所有人面前揪着我的领子大喊‘薛时绾我也喜欢你’!你竟然还在楼梯间听那个陈旭给你表白,还在我面前夸他各方面很优秀……季瑛你就是变心了,我在你心里就是没有地位了!” 季瑛大呼冤枉:“我不是当着你的面严词拒绝陈旭的表白了吗?我还给你五十万,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在我心里很重要?” 我把季瑛的肩头哭湿一片,还尤嫌不够。 “可是你给五十万是要包养我,你都没正式对我表过白!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用金钱来侮辱这份感情……” 季瑛:“那五十万不给了?” “不行!说好的!” 季瑛大概是彻底被我闹得没办法了,她这人就这样,做题吵架嘴皮子都溜得很,唯独到了我面前,总是说几句就没话了,她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轻声说着“对不起”。 我闷闷地说:“你就只会说对不起。” 季瑛拍着我的背:“还会给你花钱,行不行?” 我马上又忍不住破涕为笑,都顾不得这还是在凌晨的北京大街上,直接拽着季瑛凑近,在她嘴角亲了一口:“我爱你,季瑛。” 季瑛像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笑,但又马上忍住了,她看看四周,拿出手机一瞧,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 时间太晚,难怪周围的街道安静的出奇,季瑛马上竖起一根手指对我示意——小声点。 可是我心里还正在高兴着呢,刚才的所有尴尬和难堪都被季瑛也喜欢我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给冲淡了,即使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笑容也止不住了。 我一高兴起来,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有些得意忘形,穿着高跟鞋蹦蹦跳跳,措不及防的在一个马路牙子上摔了一下,人没事,也不怎么疼,就是高跟鞋摔掉了跟。 季瑛帮我把鞋脱下来,在我面前蹲下:“上来。” 季瑛很瘦,一直很瘦,即使现在个子比我高了,蹲下的时候我依旧能透过衬衫看见她肩胛骨的形状,我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划过她的脊背,犹豫着:“其实我自己光脚也能走……” 季瑛没说话,在我还犹豫的时候直接伸手往后一捞,抱着我的两条腿直接把我背了起来。 我拎着自己坏掉的高跟鞋,在她背上大气都不敢多喘,生怕把她瘦弱的小身板压坏了。 前方的路灯光线影影绰绰,我的眼前一会儿黑暗一会儿光明,趴在季瑛背上不算舒服,她太瘦,骨头硌得慌,我搂着她的肩,似乎能想象到就是这么瘦弱的季瑛,凭借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这个纸醉金迷鱼龙混杂的地方生存了五年,甚至还攒下了一笔不少的积蓄。 我刚才好起来的鼻子又开始酸了,我心疼她,这五年她肯定是没时间吃饭也没时间睡觉,才会把自己养成这个样子。 我问:“季瑛,你都有五十万了,为什么还过的这么节省?你是在故意省钱吗?” “不算节省吧,我每天穿的衣服都很干净得体,这不就足够了吗?”季瑛笑着说:“从前也有朋友说我过得像苦行僧,但我只是没时间去考虑吃喝玩乐。而且攒钱的感觉很好啊,只要有了钱,很多问题其实都能迎刃而解……” 我和季瑛的消费观念其实很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琢磨赚钱的事,但想要的东西又很多,所以赚到的钱大多数都被不知不觉的花掉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我干这行也两年了,要不是有个攒十万块钱的目标,或许现在身上也就不剩什么了。 季瑛说着这些,我听得越来越困,最后在趴在她背上慢慢地睡着了。 睡前听见季瑛的最后一句话。 “睡吧,睡醒了明天我们在新开的那家酒店见面……” 第30章 不解风情 第二天我是在城西那家新开的五星酒店里醒过来的,酒吧里泡了两年,我的酒量多少还是练出来了,不到中午就醒了,迷迷糊糊的打着哈欠下床,发现酒店的大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季瑛不知所踪。 我摸到手机,看见有季瑛发来的短信。 第33章 【醒了就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让他们送餐,我回学校处理一些事情,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季瑛都这么说了,我毫无心理负担的给前台打电话叫了午饭和甜品当下午茶,顺便摆造型拍了好多张照片,发到自己的微博上,顺便带上了酒店的定位。 这家酒店刚进驻国内不久,也就北京和上海有,好不容易住一次,当然要拍回本。 吃完饭,才想起来还没给季瑛回短信,想了一会儿,我按下手机按键。 【麦当劳】 深圳吃什么都贵,麦当劳在那里都算便宜的平民食品。 没过几分钟,季瑛就回复了消息。 【你不减肥了?】 我想起来了,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还把自己的微博名字也说出来了,我还要季瑛去关注我来着。 季瑛应该是看过我的微博,置顶消息就是我在抱怨自己胖了要减肥。 我靠在床上,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笑,心里满意季瑛有把我昨晚迷迷糊糊说过的话都放在心上,在手机上噼里啪啦的打字。 【买给你吃,你太瘦了,多吃点长肉】 回完短信,我就走出酒店,打车回自己的出租屋换了套衣服,拿了点东西,又回酒店洗了个澡,吹头发的时候顺便给静姐打电话请假。 “喂,姐,我今晚和你请个假……就是昨天晚上遇见一个过去的朋友,我陪她两天。嗯,嗯,谢谢姐,回头请你吃饭啊。” 电话那头的静姐笑着问:“陪哪个朋友?很重要吗?你昨晚着急找我借衣服就是要见她?小绾,你在我这里干活可几乎从没请过假,那么多有钱的客人给你塞房卡递名片你都没收过,这次怎么就乐意跟人家出去玩了?” 我故意得瑟的回应:“那当然,她请我住新开的五星酒店呢。” 静姐惊讶:“你还和她上床了!?哎呦喂,你从前不是有操守的很,哪怕得罪客人也绝不干吗?怎么遇见这个人就进度这么快……” “没有没有,还没呢,”我赶紧解释:“我们昨天在外面喝醉了,她把我送到酒店休息。” 敷衍完追问想听八卦的静姐,我打开自己从出租屋里带过来的背包,拉上窗帘打开灯,酒店的灯光可以调节亮度,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把亮度调到最暗,在昏黄的灯光下,把准备好的衣物和器材都铺在床上。 这套衣服还是在深圳的时候和王琦一起出去逛街,被她拉进一家情意店买的,甚至连吊牌都没拆过。 我在手机里翻着当时拍下来的照片,对比着把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穿好后站到镜子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材窈窕,亭亭玉立,我伸手轻轻拂过胸前的蕾丝和蝴蝶结,拿出买衣服送的项圈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黑色皮带配红色的小铃铛,随着我的动作还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满意的在落地镜前转了个圈,又在外面穿上一件连衣裙遮住,这条连衣裙也是我特意选过的,腰后有个大蝴蝶结,我系得很松,轻轻一拉就会散开。 做好这些准备,我就端端正正地坐到床上,等着季瑛回来。 挂钟上的时针指向数字八,我已经在床上换了第十一个姿势,等的快要睡着了,房门外终于响起滴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季瑛背着个看上去就很沉的电脑包,衬衫袖子挽上去,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一手提着两大袋麦当劳,另一只手还在拿着手机打电话。 我看见她,瞬间把自己在床上摆了半天的姿势忘到脑袋后面去了,跑下床去迎接她:“学校很忙吗?这么晚才回来?” 季瑛捂着手机听筒,伸手摸摸我的脸:“跑代码忘了看时间,你先吃,我和导师打电话。” 哦,看起来学校真的很忙,我秉承着要当个懂事伴侣的想法,自己提着麦当劳放到桌上,给可乐插上吸管,隔着玻璃门看季瑛在阳台上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季瑛的电话打完,从阳台上走进来。 “……好,我今晚整理好给您发过去,老师再见。” 我马上放下可乐,跑到季瑛面前,笑着看着她:“季瑛,你看我今天好看吗?” 季瑛眼神认真的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圈,伸出手拨动了一下我脖子上的项圈。 她欲言又止:“你这个项链……” 我特意晃了晃身子,让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好看吗?我今天特意戴上的。” “……好看,”季瑛眼神虽然还有疑惑,但依旧点头:“你对时尚方面一直比我懂得多。这是最近的新风潮?” “什么啊,根本不是……” 我刚想抱怨季瑛根本没看出来这个项圈的真正用处,就听她继续说:“今天办公室空调坏了,我热了一天身上脏死了,先去洗个澡,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季瑛从电脑包里掏出两件换洗衣服就进了浴室,我一个人恨恨的吃着麦当劳,把可乐吸管咬的惨不忍睹。 季瑛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可乐吸管,还笑了:“怎么了?吸管惹你不高兴了?” 我没说话,把剩下的麦当劳推到她面前:“给你留了个鳕鱼堡,你从小就喜欢吃鱼,也不知道腥呼呼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季瑛笑了笑,一边吃着汉堡,一边又接了好几个电话,不是老师打来的,就是办公室同组的学弟学妹。 等她终于空下来了,我开玩笑的说:“你每个月话费要花挺多钱吧?怎么这么忙?” “还好,马上要毕业了,事情已经比从前少多了。” 季瑛抓紧时间几口解决掉汉堡,又把我剩下的薯条打扫干净,她嚼东西很快,像个小仓鼠,鼓着腮帮子嚼两口就咽下去,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手上还不停,把桌面上的垃圾都收进外卖袋,又顺手把桌子也擦干净。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季瑛就解决掉了晚饭。 我忍不住问:“你今天晚上为了挤时间来陪我,是不是推掉了很多工作?” “没有,我就是平时忙习惯了,吃饭的时间能挤就挤。”季瑛顿了一下,认真看着我说:“你放心,以后我陪着你的时候会把手机静音,不会再让你一直看着我接电话……” “我又不是怪你接电话,”我皱着眉头盯着季瑛:“你这么吃饭胃不难受?等你以后年纪大了身上一堆毛病的时候,就明白好好吃饭的重要性了。” 我嘴上念叨着,又嘬了一口可乐,脖子上的项圈随着动作响了一下,我突然就想起来,今晚还有件大事要做。 季瑛把垃圾丢出房间,正要打开电脑包掏出笔记本,我赶紧叫住这个工作狂:“季瑛,过来。” 她放下手里的事走到我面前:“怎么了?” 我笑着凑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见:“你昨天晚上说喜欢我要和我谈恋爱,是不是认真的?” 季瑛点头。 我继续问:“那你懂不懂谈恋爱要做什么?” “要对你好,要帮你解决烦心事,还要给你花钱……”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打断她:“我不是说这个!” 我看季瑛的眼神迷茫,主动再凑近了一点:“我打扮得这么漂亮,你不想抱抱我,亲一下嘛?” 季瑛听见我说这个,低下头笑了一下,她双手环抱住我,轻轻在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浅尝辄止,像是一滴雨落在了脸上。 我抓住她抱着我的手,放到我的腰上,抓住连衣裙蝴蝶结的一角,用力一拉。 蝴蝶结解开,单薄的连衣裙顺着身体慢慢滑下,散落在地上,原本掩盖在端庄衣裙下的服饰完全暴露出来。 我看着季瑛的瞳孔紧缩,震惊得说不出话,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了?傻了?” 我脖子上的项圈晃动,铃铛发出声响,清脆的声音让季瑛从震惊中猛的回过神。 季瑛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起床上的被子,把我裹得像个蚕蛹,严严实实的只剩个脑袋。 这下轮到我懵了,我原本以为我都已经穿成这个样子了,季瑛作为女朋友肯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要么上来亲我,要么上来抱我,现在用被子把我一裹算怎么回事?! “季瑛,你干什么?” 季瑛看上去还有点惊魂未定:“我我我,我还没问你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呢!咱俩谈个恋爱,你至于第一天就打扮成这样吗?太吓人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读书把脑子读傻掉的傻子,都气笑了:“不是,你没那个意思跟我在酒店开房干什么?”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我肯定要找个地方安置你啊……” “那为什么一开就是两个晚上?这么贵的酒店你钱多烧的慌?!” “……” 季瑛涨红了一张脸,最后挤出一句话:“我总不能和你在宿舍接吻吧!” “你又是订酒店又是洗澡,就只想和我接个吻?” 我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这个不解风情的季瑛给气炸了,裹着被子,尴尬后知后觉的涌上心头,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连衣裙,心里不甘心又带着一股无名火。 第34章 我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季瑛的衣领,把她推到床上。 季瑛被我突然的动作搞懵了:“薛时绾,你……” 我没让她把话说完,直接凑上去堵住她的嘴,我们唇齿相接,在那一个瞬间不分你我。 几秒钟过的像是几个世界一样漫长,感到有些憋气的时候,我才松开季瑛,我们面面相觑的大口喘气。 “这才叫真正的接吻,”我看着季瑛,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大学霸,学会了没?” 我跨坐在季瑛身上,看着她还在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双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水雾,低垂着,真惹人怜爱。 我本来想亲一下就算了,毕竟季瑛看起来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但该死的,这个家伙就没有宽大的圆领t恤吗?总穿着扣子一直系到脖颈的衬衫,让人忍不住想把那些碍事的扣子都扯掉。 我狠了狠心,一用力,干脆把季瑛整个推倒按在柔软的床垫上。 “老娘今天费了那么大功夫,可不只是想和你接吻!” 第31章 陈旭 第二天我醒的比季瑛早,她的背包还放在桌上,昨晚本来要整理的资料甚至都没从包里拿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熟睡的季瑛,她太瘦了,脸颊上甚至都浅浅的凹进去一块,眼下一片长年积累出来的乌青。 我简单洗漱好,坐在阳台前,掀开窗帘的一小块,就着透进来的阳光,眯着眼睛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这就是北京。 我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北京,我租的出租屋只有三层,狭窄阴暗的老房子,比小时候家属院的房子年代还要更久远,所以那个时候,我对北京的全部认识都只有仰着头,踮着脚,拼命往上看。 想着想着,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我自己也没想到,第一次从另外的角度看北京,会是和季瑛一起住酒店。 我原本以为,从我放弃高考去深圳打工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被命运逼上两条分岔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阳光晒的人暖洋洋的,时针指向七点半的时候,床头柜上季瑛的手机响起闹钟。 我本来想把闹钟关掉,让季瑛多睡一会儿,但她似乎对声音很敏感,我手伸过去还没摸到手机,她就已经戴上眼镜在床上坐了起来。 季瑛的长发乱七八糟的搭在肩上,白皙的肌肤从洁白的被褥里伸出来,睡眼惺忪的样子落在我心里也觉得可爱。 “你每天都要起这么早?”我说:“今天可是周六,学校还有事?” 季瑛套上昨天晚上被蹂躏的全是褶子的衬衫,打了个哈欠:“事情不多,上午去办公室看一下,下午就能空出时间来,去一趟银行,之前答应了你五十万……你怎么穿着酒店的浴袍?” 我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着季瑛,故意调侃:“我倒是想穿自己的衣服,但你死死拽着不松手,我也没办法呀。” 季瑛往旁边一看,我的裙子就在她枕头边上,她昨晚拽着睡了一夜。 季瑛的脸颊又红起来,随口说了什么就跑到卫生间去洗漱了,我笑着欣赏她逃跑的背影。 简单收拾完,我和季瑛一起去酒店前台退房,房费季瑛大概是提前付完了,退回来五百块钱的押金,季瑛递给我:“你想和我一起去学校,还是自己去解决午饭?” 我看着季瑛,故意问:“五百块钱给我吃午饭?你在北京发大财了?” “供你一天三顿饭还是可以的。” “那我要是想和你一起去学校呢?” 季瑛笑着说:“那就只能和我一起吃食堂了,一块五的葱油饼加三块钱的自选菜,吃不完的打包当晚饭。” 我啧了一声:“难怪你的同学都说你是苦行僧,你可真是抠门精。” 季瑛只是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抠门精无所谓,只要对你大方,肯给你花钱不就行了?” 这倒也是,我满意的点点头,大发慈悲的一挥手:“行吧,那我就放你一天的假,明天周日记得把时间留给我,晚上等我电话昂。” 我看着季瑛坐上公交车,自己也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车,辗转三趟车才回到我自己的出租屋楼下,在小区门口的小摊上买了油条和一袋豆浆,这就是我的早餐和午餐了。 季瑛给的五百块钱被我放进一个带锁的铁盒里,我把盒子里的钞票又拿出来数了一遍,六千四百块钱,在梦巴黎做完这个月,我就能凑够一万元。 我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旧存折,上面有五万块钱,都是我这两年一点点攒下来的,每次铁盒里攒够一万,我就去银行存起来,从深圳到北京,这个习惯一点都没变。 我需要十万块钱,很需要。 在深圳的时候,我遇见过刘艳的弟弟,我把刘艳留下的那张亲手写的便签给了他,告诉他刘艳已经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头发染着怪异颜色一脸混混样的男人痛哭流涕,问我刘艳的骨灰埋在哪里,他要去祭奠。 我当时只觉得好笑,他们是亲姐弟,刘艳有钱的时候没少接济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结果刘艳一朝落难,亲弟弟竟然好几年后才得知她的死讯。 都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我看这句话只对还有良心的人才起作用。 刘艳和杂种都埋在公墓里,我没钱给她们买墓地,三条人命就挤在公墓的一个小格子里,因为怕被追债的人刨坟报复,就连墓碑上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死亡日期。 无辜的人在冰冷的江水里变成孤魂野鬼,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国外拿着卷走的赃款逍遥法外,我有时甚至怀疑,像薛建国那样在意传宗接代的人渣,是不是已经在国外重新找了个老婆结婚生子了。 我把公墓位置告诉刘艳的弟弟,作为回报,我要求他帮我找个靠谱的路子偷渡去国外。 路子找好了,对方要价十万块,保证帮我搞定入境。 我把钱和存折都收好,又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临近中午起床,把早上剩的一半油条就着冷豆浆吃完,看看时间差不多,给季瑛打了个电话。 “喂,你忙完了吗?”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似乎还有人焦急的喊声。 “薛时绾,我现在在医院……” 医院两个字砸在我敏感的神经上,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又闻见了妈妈住院时候的那种消毒水味,眼前浮现着急救室门口亮起的红灯,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你别担心,受伤的不是我,是陈旭,他被车撞了。” 虽然季瑛说她没事,但我还是急匆匆地赶到医院,见到季瑛后把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圈,才总算是放下心来,有功夫好奇一下陈旭是怎么回事。 陈旭左脚包着石膏,坐在轮椅上可怜兮兮的哀嚎。 我好奇:“他怎么被车撞了?” “自己在大马路上作死,躲车的时候摔了一跤,脚背正好磕马路牙子上了。” 好家伙,我心里想,没想到这家伙不仅情商捉急,四肢还这么不发达。 不过我还是有些奇怪:“他出事,怎么是你送他来医院?” 季瑛含糊地说:“刚忙完学校的活,我们前后脚顺路出校门……” 谁知道坐在轮椅上的陈旭这个时候说话了:“季瑛,当时那辆车朝我开过来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大马路上了,我都没想到你能扑过来把我拉到旁边,但凡差上半秒钟,咱俩就要死在一起了……” 陈旭眼睛里带着泪花,感动的看着季瑛:“今天你救了我一命,我会一辈子记着。虽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的表白,但我对你的喜欢不会改变。” 我看着轮椅上的陈旭,嘴角的微笑快要维持不住了,缓缓砖头看向季瑛。 “死在一起?” 季瑛的眼神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手里拿着的报告单都差点掉在地上:“不是,他说得太夸张了……” 季瑛把手里的病例往陈旭怀里一塞,准备拉着我去人少的地方解释,但我不走:“没什么好避着人的,季瑛你要解释就在这里说,正好把咱俩的事也和你这个坚持不懈的暗恋对象说清楚。” 我的声音不算很大,但陈旭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茫然的眼神在我和季瑛身上流转。 “你们两个不是发小吗,我在季瑛的手机里看见过你的照片……” “我们可不是发小。”我毫不留情地打断陈旭的话,笑着看着他:“我们是恋人。” 说完,为了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抓过季瑛的手臂,凑过去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季瑛的眼睛瞪圆了,陈旭也震惊得说不出话,他吓得差点用包着石膏的腿站起来。 “你你你你……你们这是搞……”陈旭咬牙切齿的缩小声音:“同性恋!” 第35章 不过我完全无所谓他说什么:“对啊,我就是喜欢季瑛,我们在一起了,你不服气就报警抓我吧。” 陈旭伸手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转头盯着季瑛,似乎在询问这是不是真的。 我也看着季瑛。 季瑛伸手揽过我,我们两人的手十指相扣:“陈旭,我已经有了爱的人,你是个优秀的好人,别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陈旭愣怔两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这并不是在做梦后,他眼眶里充盈起热泪,从牙缝里挤出的哭声听起来比包石膏的时候疼得更真情实感。 “原来你大学一直不谈恋爱是为了她,原来你要把正在涨价的房子卖掉拿回五十万也是要带她一起出国……” 季瑛牵着我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我转头看着季瑛,我最了解她,她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见不得别人为她落泪为她伤心。 我扯扯季瑛:“联系他家人来陪护吧,咱们该走了。” 我拉着季瑛转头走出医院的时候,陈旭在身后叫住她。 “季瑛!你读这么多年书受这么多年苦才熬出头,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就要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毁掉自己吗?!” “你知不知道同性恋一旦被别人发现,就是你身上永远摘不掉的污点……” 季瑛没有因为这些话回头,她紧紧牵着我的手,朝前方走去。 第32章 再见,季瑛 季瑛让我搬进她租的一间小房子里,虽然都是租的房子,但季瑛的条件明显比我的出租屋小单间好得多,至少不用和别人一起合租了。 有更好的住处,我当然是欣然接受,当天就拉着行李箱搬了进来,季瑛说她这个月底就要把学校宿舍清空,租房过度两个月,九月就去国外。 工作日的白天季瑛去学校处理毕业前的工作,晚上和周末就在家陪着我。 我给静姐的请假期限从两天增长到一周,再从一周涨到半个月,直到一天晚上,我和季瑛睡在一张床上,她用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换份工作吧,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化妆打扮自己?北京有化妆培训学校,你去学两个月?” 我看着季瑛,懒散的开玩笑:“干嘛?学会以后每天早上负责给你化妆?” 没想到季瑛的语气却很认真:“化妆师在国外是门技术活,你可以凭自己的技术挣钱,开一家自己的沙龙,或者也可以在社交媒体上发照片,当个网络达人……” 季瑛在很认真的规划未来,但我却不想再听下去,忍不住打断她:“好了好了,你真是爱操心,比我妈还唠叨。好不容易你不用忙工作可以陪我一会儿,就别总想着那些太现实的问题了。” 我的态度不太好,但季瑛没有半点不耐烦:“我们如果去了国外,你总要学会融入当地的社交,除了我以外,你也要有自己的工作和朋友,有一技之长总是好的。” 我抱着她耍赖的胡说八道:“可我就是不想学习不想工作,我都已经六年没翻开过课本了,你不能强迫我学英语……再说了,我的终极梦想就是好吃懒做也能不劳而获。” 季瑛笑了,她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吧,那学化妆的事先往后放放。不过你要答应我,明天就去把酒吧的工作辞了。你想不劳而获找我就可以了,没必要去找其他乱七八糟的人。” 我顿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问她:“你介意我在酒吧里陪过其他人?” “不是,”季瑛抱着我,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做那种陪笑讨好别人的事,只是当年的处境太难了,是这个世界逼得你没办法,只能去做你最痛恨厌恶的工作……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什么忙都帮不上。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我又问:“那我当年放弃高考,没有履行和你考同一所大学的约定,你也不怪我?” “曾经怪过,后来就不怪了。” 季瑛的声音落在我的耳朵里,像是棉花般轻柔。 她说:“你经历的痛苦是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感同身受的,当时放弃读书,孤身一人离开兰越,你比我更难过。”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季瑛,一滴眼泪落在枕头上,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本以为当年的那些痛苦早就过去了,可现在季瑛的理解和包容就像是微风轻轻吹拂心中的伤口,我才发觉到,那些陈年的伤口并没有愈合结痂。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季瑛伸手环抱住我,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后背,安慰着我。 我哭够了,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破涕为笑:“你好像在哄小孩儿。” 季瑛说:“小时候我妈就总是这样拍着我,哄我睡觉。” “我妈也是,”我说:“季瑛,你将来会是个好妈妈。” 季瑛笑了:“或许吧。或许等到我们有了稳定的工作挣了足够的钱,在物质和精神两种层面都完全做好准备后,真的会去领养一个孩子。” 我也笑了,季瑛把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当真,不管是我认真说过的,还是随口胡诌的,她都会仔细地想,仔细地规划。 第二天一早,我给静姐打了个电话,提辞职的事。 “……薛时绾你疯啦?!你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人?给你开了多少钱?能让你彻底放弃酒吧的工作?” 静姐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姐姐比你大几岁,算是过来人,可要给你提个醒,人都要给自己留后路,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吃的就是青春饭,人生的好时光就那几年,错过以后就挣不着钱啦!” 我知道静姐是为我考虑,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有点友情的好朋友。 “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说:“不过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如果完不成这件事,我就算死了烧成灰也会不得安宁。” 我拿着季瑛给我的那张有五十万的银行卡,季瑛把卡号密码写在背面。 这是季瑛卖掉了北京一套正在涨价的房子拿出来的五十万,这两年北京房价涨的厉害,全国各地的有钱人都想在北京炒房,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五十万过个三年可能就要变成一百万。 陈旭那天说的其实也没错,在某种层面上讲,我的确耽误了季瑛。 我把自己那个旧存折和装钱的铁盒也拿出来,一起放进背包里,兜里装着银行卡,下楼准备坐公交车去银行。 刚走到公交站牌,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影,是陈旭,他坐着一个能自己控制的电动轮椅。 我不想和这个家伙有过多交流,转身就走,但他却看见了我。 “薛时绾!”陈旭开着轮椅追我:“我们谈谈,关于季瑛的事。” 陈旭家里的司机把我们载到清华旁边的一家咖啡店内,下午三点,不少学生从校门进进出出,三三两两地结着伴,身上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书。 这是我没体验过的大学生活。 我在咖啡店点了一杯柠檬茶,陈旭坐在我对面,吸管搅动着美式咖啡里的冰块。 “我这人说话直,有什么我就直说了。” 陈旭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但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厌恶和轻蔑。 “你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潜逃在国外的通缉犯,高中就辍学去打工,只有个初中学历,工作就是在酒吧里当陪酒的小姐。薛小姐,以你的履历,季瑛如果想要为你争取到一份签证,就只能让你作为她的伴侣同行。” 最近季瑛的确在忙签证的事,她带我去办了护照,估计要月底才能拿到。 我点点头,陈旭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季瑛去mit读博有f1学生签证,她的确可以带一个伴侣同行,但你们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也没有在认可同性婚姻的国家登记结婚过,季瑛如果想要向签证官证明你们的关系,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陈旭盯着我,缓缓说出后半句话:“她必须对身边的亲友、同学、老师公开出柜,以便可以在签证官电话核实的时候为她证明。” 我端着玻璃杯的手一顿,我曾经了解过签证的相关事情,知道这是一件很繁琐很麻烦的事,以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和家庭环境来讲,根本不可能通过正规途径申请签证出国,所以才想攒钱找人偷渡去国外。 但我没想到,季瑛会为了给我办签证想到这个方法。 “你在社会上的经历更多,对人情事故的了解也应该不少,目前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还是不能接受同性恋这个群体,尤其是年纪更大一些更保守的人,他们会歧视这个群体,认为他们是异类,是疯子,是高危的性病传播者,是需要被关起来的精神病。即使放眼全世界,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也屈指可数。” 陈旭的话说的直接,每一个字都像是戳在我的心里。 他身子前倾,皱起眉头看着我:“如果季瑛真的为了你公开出柜,同性恋的标签就会跟随她一辈子,你无牵无挂,可你想过季瑛吗?她的家人都在国内,她未来毕业后肯定也要回国发展,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没有哪个公司或大学愿意聘一个会被别人指指点点的同性恋。” 第36章 “季瑛用五年的时间读完了本科加研究生,她几乎没有休息日,每天都要风雨无阻的学习工作,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给她打电话手机都是开着机的,两百块钱可以靠着吃食堂过一个月……她吃了这么多苦,眼看着终于前途光明,可一个同性恋的标签就能让她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 我听着陈旭的话,说不出一个字。 陈旭盯着我,压低了声音:“薛小姐,季瑛是我见过有天赋的人里最能吃苦的,她未来一定会走在人类科技的前沿,成为那个能改变世界的少数人……” 我勉强维持着嘴角的微笑:“所以你想说,我不该成为她的绊脚石,对吧。” 其实就算陈旭不说,我也没打算真的和季瑛出国,我今天去银行就是打算凑十万块钱,把剩下的四十几万都还给季瑛,等她九月份出国,我就去深圳找刘艳的弟弟偷渡出国,报复逍遥法外的薛建国。 只是我没想到,季瑛能为了我做到这一步。 那天下午,我没有动季瑛给我的那张银行卡,而是向陈旭开了个条件——四万三千六百块钱,我这块绊脚石立马从季瑛的人生中消失。 陈旭家里条件真的挺不错,四万多块钱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第二天手机短信提示金额到账,我立刻去银行把钱都倒进存折里,整整十万块钱,买一张去找薛建国复仇的船票。 陈旭嘱咐我要在护照下来前离开季瑛。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让他放心,拿钱办事,我最守信用了。 这几天季瑛完全没发现异样,她正式从学校毕业,穿着学士服在学校门口拍照,还把她的学士帽给我带上,也让我拿着她的毕业证,一起拍了一张合影。 她把相机的储存卡送去照相馆冲洗,填了地址,说是月底就能寄到家里。 我格外珍惜这最后一段和季瑛相处的时光,某天晚上我甚至和她开玩笑,说最近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幸福的就好像是重症病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季瑛抱紧我:“别胡说。以后我们会过得更好,更幸福。” “你不是喜欢各种漂亮衣服吗,以后我们挣了钱,就买一栋大房子,专门有一个给你放衣服的衣帽间,你想要什么奢侈品都直接把真品送到家里来,再也不用去西直门淘假货……” 季瑛描述的未来总是这么的理想,像一场美梦,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永远沉浸在这场梦里不要醒过来。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周五,季瑛的大学同学找她出去吃饭,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出门前还特意问过我想吃什么夜宵,我随口说要吃麦当劳,因为麦当劳离家里很远,可以多拖延一点时间。 季瑛走了以后,我收到了邮寄来的照片和护照,我从一沓相片里抽出一张我们一起站在大学门口的合影,放进钱包的夹层,和那张童年时的合照放在一起。 行李是提前收拾好的,车票也是早几天买的,我拎着行李箱,背着背包,把家里的钥匙和那张五十万的银行卡都留在桌上,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和季瑛说了句再见。 第33章 名校代写 凌晨的火车去深圳,我没买到卧铺票,要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 我的座位靠窗,车还没开,手机就开始接连不断的响起来电显示,全是季瑛打来的,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背包里。 我坐在座位上抱着背包,包里的手机还在不停振动,旁边座位上是个带着孩子的大姐,好心提醒我包里手机响了。 我不得不再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季瑛”两个字,深呼吸两口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才按下接听键。 “薛时绾,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季瑛焦急的声音。 “你是不是又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出国,永远不分开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离开,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季瑛的声音说到最后带着哭腔,我刚才拼命憋回去的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只能用手捂着听筒,不让季瑛听见我哭的声音。 “……你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不会去找你,也不会阻拦,只要知道你还在某个地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就放心了……求你,薛时绾,求求你……别让我担惊受怕……” 那么要强的季瑛,不论面对谁,遇见什么困难都从没低过头的季瑛,现在哭着乞求我,我再也忍不住,跑到火车的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在流水声音的掩盖下捂着脸哭泣。 “薛时绾,我恨你……” 电话那头的季瑛抽泣着。 “我恨死你了……” 我不记得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我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直到乘务员敲门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才洗了把脸,匆匆回到座位上。 再打开手机一看,季瑛已经把我的号码拉黑了。 我不争气的又哭了一场。 刘艳的弟弟帮我联系好了蛇头,上船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海岸边吹风,接到静姐打过来的电话。 “喂,小绾,你干什么去了?你那个叫季瑛的朋友这两天一直来梦巴黎找我,打听你的情况。” 静姐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焦头烂额:“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担?” 深圳燥热潮湿的晚风把我的头发吹的乱糟糟,我叹了口气:“静姐,我要去国外把薛建国揪出来,我要让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是由谁来审判,我都一定要让他站上法庭,如果过去的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期,我就制造新的案子……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向他报这个仇。” “不管花上多少年,费多少功夫,我都一定要完成这次复仇。” 静姐:“你想找你爸报仇我理解,但也没必要一句话不说就不告而别呀!你把事情告诉季瑛,也许她还能帮你……” “不,绝不能告诉她!” 我打断静姐的话:“帮我保守秘密,不要让季瑛知道。她知道了一定会尽全力阻止我。” “怎么会……” “因为在计划里,我的生命也是复仇的一部分。” 静姐不说话了,我抹掉眼角深处的泪花,努力睁开眼睛,保持着平静轻松的语气:“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告诉季瑛。就让她觉得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渣女恨一辈子吧,恨也是一种活下去的动力。” 2012的夏末,我和其余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在黑夜爬进蛇头安排的货运集装箱,带着仅仅够维持生命体征的淡水和食物,踏上了前往美洲的漫长路途。 货轮航行在太平洋上,白天温度可以高达40度,几乎热的人要晕过去,晚上温度又骤降,只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开始的几天我几乎什么都吃不进去,同行的一个中年妇女掰开我的嘴把水灌进来,这才让我挺过了最艰难的几天。 后来我的精神稍微好转,知道那个中年妇女是南方人,姓李,我叫她李姐。 李姐身材强壮,精干利落,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身体素质也是集装箱的所有人中最强的,多亏有了她,我们这群偷渡客一个没死,全都活着踏上了美洲的土地。 集装箱卸货,当地接应的蛇头在把每人身上的钱都榨干后,才大发慈悲的发了我们每人一张假的身份证明,放我们自由。 我拿到那张假身份上的名字叫安迪,李姐只看了一眼,就轻蔑地扔进了垃圾桶,面对我惊讶不解的眼神,她解释:“一眼假,这群鬼佬作假技术都这么差劲!” 她瞥我一眼:“你只要肯出钱,我能给你弄来比这好上一万倍的东西,保证连ice都查不出真假。” 我跟上去追问:“姐,你有亲戚朋友在这里吗?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工作挣钱吗?” 李姐回头看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你想找工作?” 我点头。 “看着年纪不大,普通话说得不错,”李姐问:“上过学没?” 我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上过大学。” “去你的吧!”李姐嗤笑一声:“大学生至于坐着集装箱九死一生的混到这儿来讨生活?” 我干脆把背包里那张和季瑛一起在清华门口的合影拿出来,照片上的我戴着季瑛的学士帽,手里拿着她的学位证书。 “真的,你看,今年刚毕业。” 凭借着这张照片,李姐半信半疑的信了我的话,她把我带到法拉盛,那是一片华裔的聚集地,她的丈夫是个说粤语的瘦小男人,在那条街上开了一家中餐馆,卖手工水饺和小炒菜。 我开始在餐馆里包饺子,天不亮就要被李姐的大嗓门喊起床剁馅,一直在烟熏火燎的后厨忙活到下午太阳下山,中间只有一顿午餐的时间可以休息,每顿饭的内容都是没卖完的剩饺子。 我的吃住都在店里,每月工资是八百美元,拿着这点微薄的工资,我干了半年包饺子的活。 第37章 半年后的某一天,李姐让我和她一起上二楼,她说有其他活要交给我。 一楼是对外开放的餐馆,二楼一半是李姐和她丈夫住的卧室,一半是一间会客室,不过她之前从不让我上去,也没和我讲过会客室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我跟着李姐踏上神秘的二楼,拐进会客室,这里布置的像某个大公司的办公室,电脑、打印机、传真机一应俱全,柜子里堆满了一本又一本的文件夹,李姐戴上一副和她气质极不相符的细框眼镜,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一周之内写好六千字论文交给我,要求都在上面。” 我接过来一看,全英文的文件上列出了论文主题和阅读文献,我刚开口想问点什么,就听见李姐说。 “每千字五十美元,这篇写好了,以后就不用再包饺子了。” 我什么都不问了,闭紧嘴巴拿着文件下楼,用餐馆前台的那台破电脑忙活了一周,幸好论文主题不是专业性很强的理工科,我靠着高中剩下的英语底子和这半年学到的东西,勉强参考着文件上列出的文献凑够了六千个单词,卡着最后期限交给李姐。 我忐忑地等待着,李姐戴着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收下这篇论文,从钱包里抽了三百美元给我。 “勉强合格,以后好好干。” 从那以后,我的工作就从包饺子变成了写论文,随着我的技术越来越熟练,李姐也越来越信任我,我的办公地点从餐馆的前台变成了会客室,我也逐渐明白了,自己干的是帮大学生代写作业的生意。 李姐有个庞大的客户群体,主要都是家里有钱没地方烧的富二代们,成绩不好被家里人送出来,但大学可以花钱进,毕业证却不是那么好拿的,这群有钱没脑子的二世祖们有需求,李姐和我就正好能靠这个挣钱。 都说熟能生巧,我的写作技术越来越熟练,甚至学会了做海报和ppt,从第三年开始,李姐就彻底放下心来,让我直接和客户接触沟通,每到期末周,我一天甚至可以接到四个远程线上替考的订单。 客户带上特制的摄像头眼镜,将试题内容线上传递给我,我写好答案后再通过耳机传递给客户,通过这种方式,几年下来我几乎把各大高校的考试都参与了一遍。 我在沃顿商学院考过经济法,在斯坦福答过投融资管理,在芝加哥大学做过商业分析海报,所幸这些被父母送出国的富二代们选择的专业都十分集中,作为一个收了钱就十分敬业的代写,我对这些大学的课程比某些真正拥有毕业证的学生还精通。 我是个国内高中都没毕业的偷渡客,没身份,没学历,更没钱,可我手下写出的论文却被那些世界名校评选为优秀作业,那些在我年少时以为遥不可及的顶尖学府,似乎也早就褪去了光环。 李姐把我视作她的摇钱树,她甚至在二楼专门给我装修了一间房作为卧室,出钱给我买了电脑作为办公用品。 我在国外的第四年,李姐把她的两个小孩从国内接了过来,大女儿十二岁,小儿子八岁,两个小孩都黑黑瘦瘦的,和李姐丈夫一样说一口粤语。 李姐让这两个孩子和我学普通话,让我抽时间教他们英文。 “小薛,我就是个初中毕业,孩子他爸更是小学五年级就没念了,都没文化。我们就算挣了再多钱,也是为了孩子未来不用受同样的苦,你空余时间多教教他们,我每个月多给你开五百美元。” 或许是真的希望我能教好她的两个孩子,李姐还免费给我弄了一张比蛇头逼真很多的身份证明,她拍着胸脯和我保证,只要不是fbi上门□□,一般警察都看不出问题。 我收下那张身份证明,提出另外的条件,只要她能做到,我保证把她的两个孩子都送进顶尖大学。 李姐很爽快:“你说,就算是办不到,姐也给你想办法!” “我要找一个人,他是2005年逃到国外的通缉犯,他叫薛建国。” 第34章 波士顿 我当初宁愿做包饺子的小工也要跟着李姐,就是看中了她在国外有路子,我想找到薛建国,需要她的帮助。 李姐答应我的要求,不知道和她的丈夫商量了什么,那个黑瘦沉默的男人让我写下薛建国的出生年月和在国内的履历。 “他是你亲戚?什么恩怨?你要横跨大西洋来找他。” 我手里的笔没有丝毫停顿,我没抬头:“生父,当年卷钱跑路的时候逼死了三条人命。” 男人抬眼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打算怎么报复?剁他一只手一只脚够吗?” 李姐和我聊过,她的丈夫是上个世纪被人诓骗着来国外打黑工的早期移民,那个年代的法拉盛远比现在乱的多,各种地下帮派组织横行。 “人在异国,有的时候抱团取暖才活得下去,那个年代,没办法。” 李姐看着我:“我和孩子她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下一代别走我们的老路,让他们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清清白白的,和那些外国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做个遵纪守法也能活下去的好公民。” “小薛,你也一样。” 李姐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剁一只手,砍一只脚,就算你们父女二人恩怨两消。这件事交给姐来办,你不要沾手,挣够钱就回国内去,找个工作好好过安生日子。” 李姐的话落在我心里,无端催生出两滴泪珠。 我从国内追到国外,遇见过不少倒霉事,要不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可每次困境之中总会遇见好人,她们都让我向前看,往前走。 对我来讲,生活就像是光脚走钢丝,命运总是穷追不舍,时不时就刮来一阵邪风,而我每次站不稳要跌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人扶我一把,托我一下。 刘艳跳江前给了我一张车票,妈妈去世前给我留了存折,电子厂的郭老师朝经理泼水给我出气,王琦在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拉我一把,李姐帮我找薛建国的下落…… 那天晚上我把脸埋在枕头上,第一次对是否要继续自己的复仇产生了动摇,那么多人试图用她们的好意和善良把我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是自愿跳下去的。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拯救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第二天早起,我拒绝了李姐丈夫找人帮我报仇的好意。 “我不仅要他的一只手或一只脚,”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头的伤口在往外渗血:“我要他的罪行广为人知,要他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要彻底身败名裂,顶着无法原谅的罪名被万人唾弃,只有这样才能把迟到的正义送给已经死去的人。” 李姐盯了我很久,最后挤出来一句话:“你的妈妈一定是个善良又正直的人,她在你小的时候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所以即使你长大以后成了非法移民跑到太平洋的另一边来报仇,也依旧要寻求法律的承认。” 我妈的确是个好人,可惜这个世界不讲道理,好人没好报。 我在国外的第五年,薛建国的下落找到了,李姐把消息告诉我的那天,我正领着她上初中的女儿晓宁图书馆回来,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教她普通话,她教我粤语,就连李姐的丈夫都说,我的粤语现在几乎听不出是个外地人。 法拉盛的夏天阳光明媚,李姐每天都会煮上一锅绿豆沙放在冰箱里,我刚完成一篇客户委托的代写作业,通过匿名邮箱发给客户后,起身去倒了一碗绿豆沙,顺便也给晓宁拿了一碗。 李姐放了很多冰糖,煮开花的绿豆都渗进了味道,甜丝丝的,炎热的午后喝一碗,再舒服不过了。 我和晓宁盘腿坐在小餐馆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聊最近新上映的法国电影。 “……我在班里的前桌说她去看了那个电影,讲两个男生相爱的故事,法国人拍的……你陪我一起去看吧,别告诉我妈,她肯定说两个主角喜欢同性是神经病。” 我把碗里最后一点绿豆沙仰头喝干净,随口答应下来:“行啊,你这学期的物理成绩如果能拿到a,我就请你去电影院看,你还可以叫上你的那两个好朋友……哎,李姐回来啦。” 李姐开着运货的小卡车停在车位上,她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袋外面买回来的小零食。 “小薛,”她把零食放到桌上,招呼我:“你爸的消息打听到了,他在波士顿开了家房地产公司,重新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 李姐说话的语气平静,和她平时说起晚餐吃什么菜的口吻没有丝毫差别,她把一个牛皮纸装着的文件夹递给我:“你想知道的事,都在里面了。” 我把文件夹里的东西拿出来,大概扫了一眼,又放回去,端起已经空了的绿豆沙碗,把碗底仅剩的几粒绿豆也送进嘴里。 以后喝不到这么甜的绿豆沙了。 三天后,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清空了房间,买好了去往波士顿的车票。 第38章 我半夜敲响李姐的房门向她告别,给我开门的却是晓宁,李姐一家都穿戴整齐,似乎是一直没睡在等着送我。 “姐,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向李姐深深鞠了一躬:“我要走了,生意兴隆,保重啊。” 李姐什么都没说,拍拍我的肩膀,帮我把行李箱拎下楼。 送到餐馆门口,我定了出租车送我,晓宁走上来拉住我,不舍得我走:“你答应过我考了a就请我看电影,我期末肯定好好复习,你能不能晚几天再走?” 我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就是去波士顿办点事,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你好好学习,将来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见谁就能见谁。” 我坐上出租车,司机开动缓缓开动,我从车窗的反光里看见晓宁还站在原地朝我挥手,攥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抖。 我没有真正的身份证所以买不了机票,从纽约到波士顿,就要坐一整夜的长途巴士,我躺在几乎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座椅上睡了一晚,座位前后都是背着行李风尘仆仆的人,车内充斥着灰尘和烟味,甚至还有某种违禁草本植物使用过后的铁锈味。 我给自己画了个欧美烟熏妆,头上绑了个乱七八糟的头巾,穿着低调的短袖和工装裤,最大限度地融入周围的环境。 我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到了波士顿,在李姐介绍的华人房东家里租了一间房,作为短暂的落脚点,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询附近的整容医院。 面对整容医生天花乱坠的推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让我手术后的变化越大越好。” 我在李姐那里工作五年的积蓄,在整容医院花掉了一大半,做完手术的一整年后我都每天宅在屋子里面,继续远程做着代写挣钱。 恢复期过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拿着从前的照片仔细对比。 照片里的人有一双圆圆的杏眼,镜子里的我双眼狭长,眼角弧度锋利;照片里的人脸型流畅,镜子里的我颧骨做了填充,更接近欧美流行的高颧骨;照片里的人鼻梁侧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镜子里我被高高垫起来的鼻梁上皮肤白皙无暇。 我看着看着,满意地笑起来,现在我就算是顶着这张脸站在薛建国面前,他也绝对认不出来。 我通过李姐的关系,办了全套的假身份和假履历,波士顿附近的大学很多,□□的中介操着一口咖喱味浓厚的英文问我想当哪个大学的学生,我在一排学校里看过去,最后一指。 “mit的计算机科学专业,能办吗?” 中介抬头看我一眼:“能。这个专业的亚裔很多,硅谷的公司就喜欢招吃苦耐劳的亚洲面孔当程序员。” 中介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还和我闲聊:“我有表哥在wr公司上班,他的总监就是从mit毕业的中国女人,之前创业做人工智能的翻译插件,后来被wr收购了,她是近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在被收购后熬过股票解锁期依旧留任的华人——你知道的,那些科技公司虽然都声称自己包容开放,但歧视和排外根深蒂固,有色人种很少能做到管理层。” 我礼貌的微笑点头,附和了两句,心里却想起了季瑛,自从离开国内后,我就再没有她的消息,六年过去,她应该已经博士毕业了,不知道是回国还是留在国外,如果她留在国外工作,大概率也会选择进入硅谷,成为中介口中万千亚裔程序员中的一员。 拿着履历证明从中介走出来后,我突然很想去mit看看,想了解这所季瑛生活学习过的大学。 我拿着新鲜出炉的假驾照去车行租了一辆车,做然我作为黑户考不了驾照,但在据说全世界驾照考试最难的纽约待了五年,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驾校上两个月的课,驾驶技术炉火纯青,经常开着小卡车帮李姐运货。 从波士顿到mit的路程很短,打开车窗,呼啸的风带着夏季特有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我把一只手搭在车窗外,这是个标准的危险驾驶动作,但和此刻拂面而过的风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把车停在校园附近,下车在查尔斯河畔步行,即使现在正值暑假,也有许多背着书包步履匆匆的学生,我在河边坐下来,看着学生们驾驶着训练用的帆船从面前驶过,大概是帆船俱乐部之类的。 附近也有不少和我一样的游客,我的不远处有个小码头,是个不错的观景点,很多游客会坐在草地上解决午餐,顺便享受风景。 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我的余光里看见一辆亮眼的大红色跑车停在路边,跑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白人女性,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女孩看上去十三四岁,和晓宁的年纪差不多,小一些的男孩应该只有六七岁,手里还拿着一个汽车模型,活蹦乱跳的围着妈妈和姐姐跑。 看着这明显是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出来玩的景象,我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有钱有闲还有妈妈陪在身边,我心里默默的想着,真是幸福的有点让人嫉妒了。 我坐在角落里吃着从附近咖啡厅买的三明治,索然无味的白人饭就算是就着风景,也吃得我有点想上吊,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剩下一半扔了,脚边突然有点感觉,像是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辆玩具汽车模型,大概是电动的那种。 刚才看见的那一家三口中的小男孩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很有礼貌的小孩。 我弯腰捡起玩具车递给他:“小心点。” 这个小小的码头平台上只有几根麻绳作为围栏,男孩的电动玩具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冲进河里。 大概是我帮小男孩捡玩具车释放了善意,过了一会儿,他那个打扮精致踩着高跟鞋的妈妈就面带微笑的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吃午餐。 我本来想拒绝,一个三明治就已经让我没心情下口了,真的没心情受邀吃更多的“健康有机食品”。 但我拒绝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又咽了回去,主要是因为她们邀请我吃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三明治沙拉,而是用保温盒装着的炒菜和米饭,米饭甚至不是印度长米,而是只有华人超市才能买到的稻米。 自从离开法拉盛后,我就再没吃到过这么正宗的中餐了。 我坐下来,和这一家子一起吃完了一顿午餐,妆容精致的女人和我聊天。 “我丈夫也是中国人,他在家里经常给我们做中餐……我们就住在波士顿,你可以叫我凯琪,这是我的女儿安娜,还有刚才打扰到你的那个小捣蛋鬼,他叫托尼。” 我看着对面朝我微笑地女孩,也礼貌的笑了笑,至于托尼,他吃完饭就坐不住,拿着自己的玩具车自己玩去了。 我说:“您的丈夫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这么顾家的男人在中国很少见,我就从来没有吃过父亲做的饭。” “我的丈夫确实很不错,”凯琪脸上幸福的微笑里带着一丝忧愁:“我从前经历过一段不算愉快的婚姻,前夫对我和安娜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能遇见现在的丈夫是我的幸运……唯一的遗憾是托尼,我们试管婴儿才有的小天使,他去年查出患了骨癌。”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了确保自己没有理解错,我又特意问了一遍:“骨癌吗?在什么部位?” “腰椎,”凯琪叹了口气:“我们每周都要去医院接受化疗治疗。” 自从妈妈2006年离开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病,曾经那些守在医院病房里担惊受怕的夜晚似乎再次席卷而来。 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挤出几个安慰人的单词时,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噗通”一声,旁边的安娜大声叫起来。 “托尼掉进水里了!救命啊!” 第35章 找到薛建国 凯琪不会游泳,只能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机打911,安娜一只脚跨过几根麻绳组成的围栏,准备跳进河里救人。 我飞奔到围栏边,一下就把安娜拎起来放到一旁:“待在这里!” 我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在安娜惊惧的目光中,在凯琪的惊呼声中,我猛地跳入河水里。 冰凉浑浊的河水瞬间浸透全身,我从水里露出脑袋,拼命朝着不远处挣扎的托尼游过去,在水里把他托起来。 “别怕,抓着我!” 情急之下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喊的是中文,一只手抓着呛了水下意识挣扎的男孩,另一只手拼命的划水,朝着岸边游过去。 幸运的是距离岸边并不算远,在体力耗尽前,我顺利拽着托尼上了岸,岸边的人群从我手中把男孩接过去,开始急救。 医护人员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达,现在溺水昏迷不醒的托尼只能靠着安娜给她按压胸部做人工呼吸。 胸部按压做了一分钟,安娜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很快就用光了力气,我看得心焦,拨开人群冲上去换下她:“你去歇会儿,我来。” 第39章 我把双手交叉,数着拍子按压托尼的胸部,这还是在深圳电子厂打工的时候,厂里开生产安全会培训的内容,当时培训的老师告诉我们,做按压的时候如果数不清拍子,就在脑海里唱《最炫民族风》。 可我现在脑海里想的不是《最炫民族风》的洗脑旋律,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死,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 想着想着,这个念头从嘴里说出来。 “……我会救你,这次我一定会救你……” 胸部按压不知道做了多久,人工呼吸数不清做了几组,我觉得这几分钟就像是几辈子这么长。 终于!托尼吐出一大口呛进气管的河水,慢慢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声,救护车也终于赶到,医护人员把托尼抬上担架。 凯琪哭的妆都花了,她紧紧的抓着我的手,颤抖的连一句完整的感谢也说不出来,我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微风吹过,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即使是正值夏天也有些冷。 我被塞进救护车跟着托尼一起送进医院,其实我本来想拒绝,我是黑户上不了保险,一趟救护车的费用足够一个月的开销,但凯琪坚持把我按住,她做了长美甲的手抓着我生疼。 在附近的医院做了基础检查,托尼除了呛水和惊吓以外没有什么大事,我更是健康的很,换上凯琪跑车后备箱的备用衣服,我觉得如果再洗个热水澡,自己就完全满血复活了。 但考虑到托尼是个患有骨癌的孩子,凯琪还是带着他又去了附近很有名的一家肿瘤医学中心。 托尼大概是这家肿瘤医院的常客,他被护士和医生带着去做各种检查,我则是跟着安慰焦虑担忧的凯琪。 “我妈妈也得过骨癌,也是腰椎部分。” 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凯琪,她听了我的话,转过头带着被眼泪弄花的眼线看向我,眼神中带着同病相怜的怜悯和惊讶:“我很抱歉……难怪你会奋不顾身的跳下去救托尼,你一定是想起了你的妈妈,她还好吗?” “她去世了,十二年前就离开了。” “哦天哪,我很抱歉……” 我摇摇头,看着凯琪:“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生病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在上学的未成年人,挣不了钱,也不能帮她分担生活负担,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她腰疼了很多年,病情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我那个时候太穷了,甚至要借钱才能带她去大城市看医生,可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她连手术都没机会做。” “相比起我的妈妈,托尼幸运很多。”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轻轻拍拍凯琪的肩头:“他有你这么称职的妈妈,可以送他去很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现在医疗条件也更发达,他会有一个和我妈妈不一样的结局。” 那天我陪着凯琪一家在医院待到夜幕降临,医生检查托尼的病情稳定,我们才离开。 凯琪的跑车停在校园里,她打电话叫她的丈夫来接,顺便送我回家。 我拒绝不过,站在医院门口,和她们一起等待着那个会给家人做中餐的顾家好男人。 凯琪和安娜跟我交换了联系方式,正聊着,远处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我们旁边,驾驶侧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下车,朝我们走过来。 我的视线不经意间转动,正好看见男人的正脸。 戴眼镜,国字脸,浓眉大眼,气质温和,脸上带着儒雅的微笑。 我却觉得时间在此刻被暂停,周围的一切都被调成慢动作,自己则是像被定在了原地。 这张脸,这个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这就是薛建国!就是他!!! 我下意识想走上前往他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上揍两拳,想质问他知不知道当年被他骗得一穷二白的刘艳怀着孕跳了长江大桥,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埋在公墓里,这世上两个曾经真心爱过他的女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因为他丢掉了性命…… 可是理智阻止着我,我要报仇,但不是现在,我要控制住自己,不能被认出来。 凯琪拉着我坐上车,把我介绍给薛建国,说我是救了他们儿子的恩人,薛建国听了,伸出两只手热切地和我握了握手,嘴里感激的话说个不停。 他丝毫没有认出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不知道是该夸整容医院的技术太好,还是该恨他在国外组建新家庭后,早就已经忘了国内还有一个血脉亲人。 坐在车上,我报出自己租房的地址,那是一个房价比较低的社区,凯琪介绍我是mit的学生,薛建国还问我是不是留学生,国内老家在哪里。 “我的家乡在兰越,一个南方的小城市,”我故意问:“薛先生听说过吗?” “这么巧!我老家也在兰越,”薛建国半点没察觉出问题,毫不怀疑的继续闲聊:“我九十年代从兰越去武汉工作,后来又出国发展,这么算起来,咱们还算是老乡呢!你在mit读什么专业?我在波士顿经营一家小房地产公司,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我接过薛建国递来的名片,嘴角的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十三年不见,他从潜逃的经济犯华丽转身成为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开着豪车住在富人区,娶妻生子有了新生活……还真是坏人有好报! 薛建国开车将我送到家门口,凯琪热情的和我挥手告别,邀请我周末去家里做客,安娜和托尼还从车窗里探出头和我说再见。 我脸上拼命维持的笑容在她们离开后再也坚持不住了,从胃里涌上来一种恶心的感觉,我冲进卫生间里吐了个干净,把中午吃的饭餐加上三明治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胃里没东西了,我却还是拼命的抠着嗓子,吐酸水。 房东奶奶给我倒了杯温水,拍着我的背,问我要不要吃点药。 我婉拒了好意:“没事,中午吃了脏东西,吐出来就好了。” 从小到大,家里做饭的人就是妈妈,就算是在薛建国出轨还没被发现的时候,他在家也从没进过厨房,那个时候妈妈和他感情好,还会为他辩解,说他白天在外面上班很忙很累,回家需要休息。 我现在回想起妈妈,回想起她在厨房做了几十年的饭,每天三顿,风雨无阻,为她心目中最爱的家人们付出奉献了一辈子,最终却连一天的福都没有享过。 而她口中太忙太累不能做饭的丈夫,却是别人家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顾家好男人。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掉在嘴里咸咸的,我又干呕两下,一想到自己今天中午吃的是薛建国亲手做的饭,我就忍不住的恶心。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即使吃了远超平时计量两倍的安眠药也没用,一直挨到天亮,我才堪堪闭上眼睛。 可是一闭眼,各种梦境就找上来,我梦见泡在江水里全身发白肿胀的刘艳,她的肚子大的吓人,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望着我,嘴唇嗫嚅着重复薛建国的名字。 还梦见那个从没叫过我一声姐姐,我也没承认过他是弟弟的杂种,穿着湿漉漉的校服在哭,边哭边问我爸爸去哪儿了。 梦里还有妈妈,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像六十岁的老人,她伸出枯黄的手拉着我,念叨着她还想多活两年。 梦境的最后,我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头发上别着精致蝴蝶结发卡的小女孩,她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骄傲的仰着头,欢快的跑到我面前,声音清脆的问我。 “你好,我叫薛时绾,你看见我的爸妈还有姐姐了吗?” 我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过来。 第36章 家庭教师 我用中介给我办的假履历,在凯琪面前树立了一个家境贫穷,身世凄惨的留学生身份,我说我有个早逝的妈,赌博跑了的爸,出国读书读到一半家里没钱了,交不上学费,只好辍学到外面去打黑工攒钱,整个就是一个没人疼的小白菜。 靠着这套故事,我顺利赢得了凯琪的同情和好感,她当即表示请我留下来,她愿意聘请我作为托尼的家庭教师。 骨癌让托尼不能去学校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他只能留在家里,凯琪担心这样下去孩子的身心健康会受到影响,干脆就让我每天来给托尼上半天的课,教一些基础课程。 我几次推拒后,才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接受了这份工作,凯琪甚至还把她们别墅中的一间客房改为我的卧室,让我休息的时候可以住在这里。 我就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重新进入了薛建国的生活,开始的时候,我从不参与他们的生活,每天就是按部就班的上课,做好一个本分的家庭教师,办年货,我才逐渐开始偶尔接受凯琪的邀请留下一起吃饭,以这样循序渐进的方式和他们慢慢的熟络起来。 第40章 家庭教师干了一年后,托尼和安娜每天都会围着我喊“安迪老师”,凯琪更是把我当作了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我也是从她的口中才了解到,薛建国和她结婚,基本上算是倒插门。 凯琪的父亲是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的董事,家族财富数亿美元,凯琪的第一段婚姻是接受家人的介绍,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豪门少爷,安娜就是她在第一段婚姻中生下的孩子,只是这段婚姻很不愉快,维持了短短两年就结束了,凯琪开始一个人照顾安娜。 直到九年前,凯琪遇见了薛建国,当时薛建国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工程师,是凯琪用自己的人脉帮助他开了公司,低价买下郊区地块,开始做房地产。 凯琪和薛建国步入婚姻殿堂,结婚第二年试管婴儿生下了托尼,一家人过着富有幸福的完美生活,直到一年前,托尼在学校跌倒,查出骨癌。 我每天走进这座装修精致的别墅里给托尼上课,有的时候会指导安娜的经济学课程,她在附近的一家私立高中上学,大学打算申请商科专业。 平心而论,托尼比我妈幸运太多,他的骨癌尚处于早期,有许多医疗手段可以用,一颗上千美元的靶向药物凯琪也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刷卡,他去肿瘤医学中心复诊的时候住的是单人病房,每天都有面带微笑的医生护士耐心为他服务。 我有时候会陪着托尼一起去医院复诊,凯琪曾经小心翼翼地说可以给我放几天假,她不希望我看见医院会想起妈妈的事伤心难过。 其实凯琪多虑了,我在这件豪华的单人病房里根本联想不到妈妈住院时候的病房,那是个连把陪床椅子都可以抢起来的地方。 但我还是没拒绝这几天的假期,没人不喜欢带薪放假。 放假的时候我就待在家里,通过秘密安装在薛建国书房里的隐藏摄像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帮我买微型摄像头的李姐好意提醒:“这可是犯法的事。” 我回复她:“薛建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对法律最大的践踏。” 我当了两年的家庭教师,彻底融入这个家成为了其中一员,不论是两个孩子,还是凯琪或薛建国,都将我视作可以信赖的朋友。 有几次薛建国有东西落在家里,凯琪甚至会拜托我送到公司去,她信任我,甚至偷偷让我帮她留意薛建国公司里有没有关系不正常的女同事。 我在心里冷笑,薛建国就算倒插门也是狗改不了吃屎,出轨是肯定忍不住的,只是目前还藏的比较好,不敢被凯琪发现而已。 我去过公司几次,没发现有问题的人——薛建国就连助理都是男人。 凯琪因此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我却再次将视线转移到薛建国的出差频率上。 如果他没有出轨公司内的同事,那就只能趁出差的时间在外面乱搞了,就像小时候他以出差为借口频繁来往武汉。 为了更好的掌握薛建国出差的时间,我干脆搬进了别墅里,凯琪和两个孩子当然很高兴,薛建国也没有意见,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家里多了一个雇来的保姆。 托尼的病情逐渐加重,即使是在天价靶向药的作用下,他的肿瘤依旧发展迅速,不得不接受手术。 把托尼送进手术室的那天,是我正式成为他家庭教师的第三年,凯琪牵着薛建国的手在微微颤抖,安娜坐在我的身边,忐忑不安的小声说:“托尼会没事的,对吧?” 我点点头安慰她,其实心里也在忍不住担忧,不是因为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而是我想起十几年前,我也曾经守在紧闭的急救室门前,期盼着能等来一个好消息。 十几年前我没能等到,但十几年后,凯琪等到了。 托尼被推出来,主刀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一切顺利,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经历三个月康复训练后,托尼就能回到学校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学习生活了。 我站在病房里,看着托尼从麻醉中醒过来,好奇又憧憬的追问着学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透过他那张小脸,我竟然觉得和妈妈有点相似。 真是疯了,我在心里想着,我竟然从薛建国的儿子身上看出了妈妈的模样。 康复训练漫长而煎熬,凯琪每天都要待在康复中心陪着托尼,就拜托我在别墅里照顾安娜,她正在念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即将申请大学。 我当代写的那几年,业务范围也包括替人写大学申请文书,安娜是个脑子聪明又肯努力的孩子,成绩本来就不错,有几项拿得出手的课外活动奖项,我在这些基础上帮她润色了文书,拿到几所藤校offer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offer送到邮箱的那一天,凯琪、托尼,甚至连薛建国都跟着安娜一起守在电脑边,紧张又激动的点开邮件。 当录取的通知弹出来的时候,安娜激动的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 “安迪!你太棒了!”她激动的恨不得在我脸上亲一口:“没有你我不可能被这么多所大学录取,你真是个天才!” 我不是天才,只是这么多年我都是靠着给别人代写混口饭吃,就算是个笨蛋,谋生的手艺也肯定十分熟练。 安娜最终选择了mit的计算机专业,凯琪还很奇怪:“你之前不是想要读商科吗?计算机专业可是很辛苦的,宝贝,你确定能承受忙碌的课程和期末月的熬夜吗?” 安娜正在为她的高中毕业舞会挑选礼服,她一边看着各大奢侈品牌夏季的新款,一边回应:“之前学校里的同学都想学商科或者法学,我就也跟着想学,但后来仔细想想,我其实根本不感兴趣。” “那现在怎么又对计算机有兴趣了?” “因为很酷呀,站在人类科技的前沿,这可比待在华尔街当个整天面对股票的交易员有意思多了,”安娜亲昵的抱住我的手臂:“而且安迪也是mit的计算机专业,我遇见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帮忙,对吧?” 凯琪叹了口气,用带着宠溺的眼神看着安娜:“都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什么感兴趣就去尽情的尝试吧,人生不就是用来体验的嘛,如果将来你对计算机又不喜欢了,咱们再选其他的专业。” 安娜松开我,坐在开启身边撒娇,我在一旁看着,听着这些我从没听过的话。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人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大型游乐园,他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得到了无限畅玩的钥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他们大概从来不会面对人生的岔路口,因为他们有充足的资本和底气,选错了路就返回重来,这条路腻了就换一条,总有人为他们兜底。 毕业舞会的前一夜,安娜把她的朋友们都邀请来别墅,开了一场睡衣排队,凯琪和薛建国带着托尼出去度假,正好把别墅留给安娜,临走前,凯琪拜托我看着青少年们的聚会,别让他们玩的太出格。 我答应了,其实凯琪作为母亲已经很开明了,她把最近大火的歌手请到别墅来表演,安排了专门的派对策划来布置现场,甚至请了一位调酒师来提供一些低浓度的酒精。 参加睡衣派对的男男女女们狂欢到凌晨,天色透出蒙蒙亮光的时候,才逐渐躺到床上去睡觉。 我担心有喝了酒脑子不清醒的小混蛋自己溜出去开车回家,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门口,去厨房开冰箱给自己倒果汁的几分钟里,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睡衣的身影从楼梯上走下来。 那个身影也来到厨房,凑到我身边,从背后抱住我。 是安娜,她喝了两杯鸡尾酒,脸上红扑扑的,妆还没卸,眼皮上亮晶晶的。 “安迪,”她迷迷糊糊的叫我:“今晚杰森也来了,我们接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好开心啊……” 我把冷果汁塞进安娜手里,敷衍的安抚着这个喝醉的十八岁少女:“我也替你开心,把果汁喝了,赶紧上床睡觉去吧,明天起来再和你的杰森去谈恋爱。” 我扶着安娜上楼,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她却还抱着我的手臂不松手:“再陪我聊会儿天,安迪,你不要急着走。” 我只好在她的床边坐下,拿着卸妆湿巾给她擦脸卸妆:“等凯琪回来记得让她给我加工资,我现在做的可是心理咨询师的活。” 安娜口齿不清的说着,大部分我都没听懂,只是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可惜。 她好幸福,十八岁的年纪,青春正好,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如果有一天薛建国曾经的罪恶被翻出来,她知道这个陪伴了自己大半个人生,她一直叫父亲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和人渣,会怎么想? 她会哭吗?会怨恨吗?会撕心裂肺的质问薛建国为什么要骗她这么久吗? 第37章 十年后的重逢 这两年靠着住在别墅里,我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薛建国的出轨对象,是个生活在纽约的法国女人,很年轻,正在大学读艺术专业,和薛建国在一起三年了,每次薛建国去纽约出差一定会见她。 第41章 我甚至悄悄扮作学生偶遇过那个女人几次,她是个很友善的好人,梦想着将来能在纽约闯出一片天。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薛建国是个结过三次婚有过很多孩子的人渣,她只单纯把薛建国看作一个有钱单身的男人,虽然年纪大到足够做她父亲,但可以理解认同她的艺术,对她而言,精神上的理解比年龄上的般配更重要。 我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没办法劝她离开薛建国,心里甚至生出一些负罪感,觉得自己的不作为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薛建国的帮手,一起欺骗了这个女人的感情。 了解的越多,我心里的负罪感越重,我明明只想报复薛建国一个人,但和凯琪、安娜、托尼生活四年后,我发觉对薛建国的报复也会不能避免的让她们伤心难过。 这是我从前没有过的感觉,在没见过凯琪之前,我就算知道薛建国在国外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心里也只会冷血又自私的想,谁让他们选择和薛建国扯上关系呢?既然享受了幸福的时光,那承受东窗事发的痛苦和剧变也是他们应得的。 可真正相处过,了解过,就再也没办法维持这么冷漠残忍的想法了。 那天晚上我守在安娜的床边,看着她一夜没睡。 安娜做好造型,穿戴好礼服,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出发去学校的毕业舞会,凯琪开车送她去学校,我留在别墅里陪着托尼。 托尼已经在附近的小学上了两个月,他是个有些内向害羞的孩子,在集体生活里产生了许多不适应,但经过最初的磨合期,他也开始习惯了学校。 我现在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家庭教师,偶尔辅导一下他在学校的作业。 正在我从厨房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准备端上楼去找托尼的时候,别墅门开了,薛建国回来了,他满身的酒气,摇摇晃晃的脱下外套扔进洗衣间,然后倒在沙发上,似乎是喝醉了。 我没管他,就当没看见,转身想上楼,但薛建国在沙发上念叨着要喝水。 他一开始还是用英文念叨,后来可能是酒精蒙蔽了神经,开始断断续续的用中文喊。 “水,喝水……小晴,帮我倒杯水……” 小的时候,薛建国出轨还没被发现的时候,他就会叫妈妈“小晴”。 一股愤怒的情绪从心里喷涌而出,我端着果盘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叫妈妈的名字!? 他毁了妈妈的人生,现在喝醉了竟然还敢把妈妈的名字挂在嘴边!?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把果盘放在餐桌上,拿杯子从客厅的鱼缸里舀了一杯水,递到薛建国手边。 薛建国闭着眼睛,拿过来就喝了一口,隐隐觉得味道不对,皱着眉头嘟囔:“怎么有点怪……” “泡的醒酒茶,”我说:“喝吧。” 薛建国信了,一仰头把杯子里的水都喝了,我在旁边看着。 喝吧,直接呛死他才最好! 没想到,薛建国喝完了鱼缸水,勉强撑起眼皮,叫住我:“安迪。” 我转过身,在黑暗中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你过来,过来,”薛建国勉强从沙发上坐起身子,眯着眼睛看我:“找你聊聊。” 我走过去,想听听这个人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薛建国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开口问:“你教了托尼四年,现在他能自己去上学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没说话,不觉得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 “你辍学以后学生签证就作废了,现在留在国外算是黑下来的,这样的身份,你去外面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还要时刻担心被查证件,日子不好过吧。” 果然,薛建国开始用一副为我好的语气循循善诱。 “你看,咱们是老乡,你又给托尼当过好几年的老师,我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没办法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但也不可能看着你饿死。” 薛建国伸手想要触碰我的手腕,被我躲开了,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继续说:“你的年纪不小了,没有身份回不去国内,干脆就在这边找个靠谱的人结婚,这样身份问题解决了,你也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女人嘛,总是要结婚生子才算圆满,我身边就有几个条件很好的合作伙伴,他们就需要一个温顺听话能照顾家庭的亚洲女人当老婆……” “啪嚓”一声,我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杯子摔在地上,打断了薛建国的话。 我在心里冷笑,这哪里是要介绍我去相亲,明明就是想把我当作一个礼物送给他那些年纪比他都大的合作伙伴,也亏得他脸皮厚能想出这种办法! 我借口打扫杯子碎片溜了,直到那天晚上凯琪和安娜回来,才提出要搬出去。 凯琪很惊讶:“怎么突然要搬出去?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们已经把你当成家里的一员了,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给托尼辅导功课。拜托了,留下来吧……” 但我要搬出去的态度很坚决,凯琪劝不动,只好同意了,还说她认识几家附近同一个社区的人家要出租房子,可以介绍给我。 安娜则是很兴奋,她一直想要上大学就从家里搬出去,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帮忙,极力鼓动我和她一起合租。 “安娜,”我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有天要你在我和你父亲中间选择一个人活下来,你会怎么选?” 安娜愣住了:“为什么要这么问?你和爸爸有什么矛盾了吗?是不是你们有什么误会,你才这么着急要搬走?” 我看着她脸上的迷茫,她什么都不知道,过去那些恩恩怨怨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薛建国的血不该溅到她身上。 “没有。” 我笑笑,就好像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误会。” 我搬出了那片富人社区的别墅区,回到当初李姐介绍的地方,房东奶奶看见我回来,抬眼和我打招呼:“回来了。钥匙没换,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 我回到原先的房间,除了衣柜以外,还有两个专门的柜子,里面存放着一堆又一堆的硬盘,每个硬盘都有编号,这些都是放在薛建国书房里拍下的监控内容,除此以外,还有我从他的保险柜里拿出来复印了一份的公司账目。 从前当了那么多年的代写,多多少少学会点东西,我去图书馆一边借各种税务相关的书籍,一边研究这本账目。 当初在国内,薛建国就是因为非法集资和偷税漏税成了经济犯,我不相信他到了国外就能变成诚信经营的守法公民。 直觉和理智都告诉我,这本账目有问题。 九月份,我在账目上还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安娜就先开学了,她邀请我陪她参加一场派对,我到了约定地点才知道,那是一场计算机系组织的迎新派对。 我本来想拒绝,但也没想到好的理由,在派对上心惊胆战,生怕哪一点没有处理好,就会暴露我并没有在mit读过书的真相。 最重要的是,派对进行到一半,还不断地有往届学生应邀加入,不仅有本科毕业生,硕士甚至是博士都有。 有几位是我在科技创新类新闻上见过觉得眼熟的面孔,大都是一些创业成功的精英人士,还有硅谷科技公司的各种高管,头衔一个个拿出来都能闪瞎眼。 安娜很快结交到了同为新生的朋友,她们热切地聊着派对上的人物,我却只埋头对派对上提供的沙拉发起攻势,希望没人注意到我。 “……wr公司最新发布的ai模型把检索模式进行了创新,好多企业都想要引进,甚至把以往在ai领域的领头羊都甩在了后面,从前wr也推出过其他的模型,不温不火。听说是他们几年前收购了一家小公司,用人家的团队做出这样一个大模型……” 安娜和新朋友在聊天,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溜出派对,到卫生间里喘口气,正打算找个借口提前走,就听见卫生间隔间外的洗手池边传来谈话声。 一个卷发大波浪的白人女性在看着镜子补着口红打电话,催促她的朋友赶紧来参加派对。 她的手机开着免提,我从她们的对话里听到一个熟悉的音节。 白人女性称呼她的朋友“chi”,这个音节可以对应中文里的很多姓,也可以对应季。 不管在外面待了多少年,我依然对季瑛的名字十分敏感。 不过很快,我就摇摇头,十年过去了,季瑛大概早就博士毕业回国了,怎么可能随便听到一个姓季的就是她呢? 我洗洗手走出卫生间,把白人女性催促她朋友的声音抛在脑后,正好在这个时候,安娜给我发了信息,拜托我帮她去买包卫生棉条,她临时有突发状况。 大楼门口就有一家便利店,我挑了一个安娜常用的牌子,想着赶紧结完账给她送过去。 收银台的店员嘴里嚼着口香糖,随手一指收银机,我把手机往上面一贴,放在平时,这样就可以直接把钱付过去。 第42章 可是这一次我把手机贴上去,并没有听到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店员看我一眼,示意我再试一次,可是依旧不成功。 我打开手机查看,支付功能提示我要重新验证绑定的银行卡信息才能正常使用。 那张该死的银行卡我根本没有带在身上,我也来不及思考手机今天是抽了什么风,安娜还在等着我,我把手机壳打开,抽出一张钞票,幸好我一直有随身带纸币应急的习惯。 店员看见我递过来的百元大钞却犯了难:“我们店里找不开,你没有零钱吗?” 我还真没有。 就在我四处张望,打算买点别的东西凑钱的时候,正好一辆车停在便利店门前,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进便利店在冰柜面前拿了一瓶水。 我想着或许她会有零钱能和我换,径直走上前,礼貌的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您有零钱吗?我……” 女人转过头的那一刹那,我喉咙一紧,全身仿佛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失去了颜色,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季瑛,是季瑛。 她依旧清瘦,甚至比在国内的时候更瘦了一些,却并不显得孱弱,正相反,她让人感到锋利又尖锐。 她穿着剪裁得当的白衬衫和挺阔的黑色西装裤,外加一件薄外套,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精致的黑色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眼下即使化妆涂了遮瑕也掩盖不住熬夜带来的黑眼圈,右耳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了耳洞,带着一枚小小的钻石耳环,全身上下的配饰除了戴在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就只有一只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银手镯——我记得那是季瑛的姥姥去世后给她的。 曾经学生时代的青涩与刻意隐藏的局促都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被精英特有的高效简洁所包裹着,让人产生畏惧不敢靠近,同时又会天然的信任。 时间仿佛凝固了。 第38章 尴尬的再见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拔腿就跑,希望自己脸上的妆够浓,不要让季瑛认出我来,刚推开便利店的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薛时绾!”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像是一道魔咒把我定在当场,僵硬的双腿迈不开步子。 季瑛把她的手机往收银机上一贴,帮我付了卫生棉条的钱,然后走到我身边,伸手抵住便利店的门,示意我先走:“走吧,付完钱了。” 我站在便利店外,看着和从前大不相同的季瑛,一句话也说不出,当年我不告而别,季瑛在电话里的哭声仿佛又萦绕在耳边。 她大概恨死我了。 “季瑛,好久不见……” 我鼓起勇气,嘴角做出一个最完美的微笑,但是对上季瑛从镜片后面透出的冰冷目光,瞬间又心虚的维持不下去。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也是来参加迎新派对的吧,我陪朋友来的,没想到会遇见你,真巧……” 季瑛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打量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一寸一寸看清楚,就在这样的尴尬时刻,她的手机响起铃声。 我瞥见来电显示上的备注是“菲奥娜”,季瑛接起电话,神情瞬间放松下来,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用英文回应着对面的催促。 挂断电话,季瑛拐进大楼等电梯,我刚松了一口气,以为季瑛懒得理我这个前女友,正打算走楼梯上去找安娜,就听见季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电梯到了,一起走吧。” 季瑛转头看着我,我尴尬的摆着手拒绝:“不用,我走楼梯就行……” 季瑛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她两步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腕牵着我走进电梯,然后立刻松开了手。 电梯缓慢上升,季瑛低头回信息,到达派对楼层后直接走出电梯,没有在叫上我一起的意思。 我正好去卫生间找到安娜,把卫生棉条递给她,绝口不提在外面碰见了十年前断崖式分手的前女友。 派对还在热闹进行,季瑛在那位叫菲奥娜的白人女性身边,以往届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走进会场,脸上带着让人挑不出一丝问题的得体微笑和人握手寒暄。 我尽力把自己的脸藏在香槟杯后面,不想听,也不想看着季瑛和那些光鲜亮丽的教授谈论模型迭代、市场应用…… “安迪安迪,”安娜晃着我的手臂,小声说:“这个华裔女人就是wr公司ai部门的技术总监,最近那个名声大噪的大模型就是她的杰作,据说她将来有可能成为硅谷最年轻的华裔女总裁……” 我听着安娜的话,心里又惊讶又有点骄傲,季瑛现在站在人群里游刃有余的样子,和十年前那个在米粉店沾着辣椒酱在桌上划拉解释算法的学生判若两人,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从没怀疑过,季瑛天生就是要干出一番事业的人。 在我愣神的时候,安娜和她新认识的朋友已经端着酒杯走上去和季瑛搭话,我找借口婉拒,但被安娜当成羞涩,生拉硬拽的一起拉了过去。 季瑛正在跟一位教授讲话,微笑点头,简短回应,然后动作优雅熟稔的碰杯,晶莹剔透的香槟装在玻璃杯中,在灯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教授走了以后,安娜上前搭话,季瑛转过身来,余光瞥了我一眼,马上又转移目光,就好像我只是个陌生人一样。 不,季瑛对我的态度甚至都还不如陌生人,安娜对于她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她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轻松的聊着天。 我忍不住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她在便利店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对我,现在在派对上对其他人倒是笑脸相迎。 好歹从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前女友难道还不如那些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吗!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悄悄瞪了季瑛一眼,但很快又开始心虚。 十年前我一言不发就离开,在季瑛的眼里,我就是个断崖式分手还玩失踪的渣女,她不骂我一顿已经算是大度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我端起香槟喝了一口,察觉到季瑛的目光似乎看过来了,我又马上放下杯子低头装鹌鹑。 季瑛作为最近风头正盛的科技新贵,我本以为会有不少人等着和她寒暄,可没想到她和安娜一整个派对的时间都在聊天,安娜提出的问题有些很基础,有些很天马行空,甚至是有些幼稚,但季瑛没有显示出一丝的不耐烦,无论安娜说什么,她都会耐心地解释,带着温和的微笑。 派对结束的时候,季瑛甚至和安娜互相加了联系方式。 我们走出大楼的时候,季瑛的朋友菲奥娜甚至主动说:“上车吧,你们都喝酒了不能开车,顺路送你们回家。” 菲奥娜开着一辆造型拉风的绿色跑车,我看着安娜坐进副驾驶,季瑛坐在后座,要是我也一起坐进去的话,就只能坐后座。 和季瑛一起…… 我一想到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就赶紧拒绝了菲奥娜的好意,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男朋友一会儿来接,就不和她们一起走了。 被酒精蒙蔽了脑子的安娜完全没反应过来我就是找了个借口,还从副驾驶上探出头来追问我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她怎么不知道,最后被菲奥娜一把拽回车里。 “随便把头探出车窗是危险行为,我可不想明天一早就收到交警的罚单。” 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走,走了二十分钟到附近的公交站,等着最后一趟的末班车。 酒精的感觉后知后觉的开始涌上来,我头晕的厉害,干脆蹲下来,看着手机无聊地发呆。 四周十分安静,只有路灯在散发着昏暗的光线,手机发出的一小片白光照亮了我面前的一小块地方。 我脑子里回想着刚才季瑛的模样,她变化很大,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到耀眼的科技精英,在我错过的十年里,她已经变成了我几乎认不出来的样子。 今晚的偶遇真是个让人烦恼的意外,作为一个合格的前任,我本来应该像是死了一样安静。 我烦恼的皱着眉头,猛地揉了两把头发,把细心打理的精致卷发都揉的乱糟糟,心里正在后悔今晚答应陪安娜一起出席这个该死的派对,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薛时绾。”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我猛地抬起头,周围黑乎乎的,看不见人。 我终于疯了,已经出现幻觉了?还是…… 脚步声从道路的尽头传来,不急不徐。 我下意识想跑,或者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附近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我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出现。 季瑛。 她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到我跟前停下来,四目相对。 季瑛把袋子递给我,我下意识接住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杯热柠檬茶。 我疑惑了:“……谢谢?” 波士顿的九月还是可以穿单层衣服的季节,这杯热柠檬茶端在我手里都觉得烫手。 第43章 季瑛开口:“生理期来了就少喝酒,喝点热的吧。” 我恍然大悟,季瑛完全误会了,她以为卫生棉条是我买给自己的。 我一下子被逗笑了,也忘了自己的心虚,看着手里这杯热柠檬茶笑出声:“你怎么说服星巴克在半夜十二点烧热水给你冲柠檬茶的?我以为这个季节他们店里只有制冰机呢哈哈哈哈。” 我笑得差点岔气,季瑛就在旁边看着,等我笑完了,她才轻声说了句话:“十年不见,你一点没变。” 我把吸管插进柠檬茶里,故作轻松地说:“你变化倒是很大嘛,季总监,真好听。你这个级别的高管是不是都年薪百万?现在已经过上经济自由的生活了吧?” “我还够不上年薪百万,”季瑛说:“当年创业团队被wr收购的时候,我跟着分了点钱,靠那笔钱才买了房站稳脚跟。” 我从安娜的口中大概了解了,季瑛博士毕业后就组建团队创业开公司,后来公司被wr收购,她也成为了wr的高管。 我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想问,想问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有没有遇见新朋友,有没有遇见新的恋人…… 但想说的太多,反而开不了口,我最后只能干笑着挤出两个字:“挺好。” 我们两个人站在公交站牌的两侧,我咬着吸管嘬热柠檬茶,季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低头摸摸口袋,掏出一盒烟来。 “介意吗?” 季瑛转头问我,我摇摇头,伸手从她的烟盒里也拿了一根。 我没有抽烟的习惯,但也算不上讨厌,总体来讲是无所谓的态度。 季瑛的手指划动打火机,擦出一道火花,她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火苗点燃了我嘴边的香烟。 在漆黑的夜里,火苗照亮了我和季瑛,她低垂眼睛看着火苗,我则是看着她。 “我记得你从前很讨厌烟味。”我只吸了一口,就被烟味呛得咳嗽了一下,这可不是什么带着果味爆珠的细烟,劲头大的很。 季瑛点燃香烟后就收起了打火机,白色的烟雾飘散在黑暗中,让她的面孔显得若隐若现,略微削弱了身上锐利的气质。 “办公室里的人都抽烟,熬夜加班的时候,进了办公室就像是一只脚踏进仙境,不抽烟的人根本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我笑了:“我以为你们程序员熬夜消耗最大的是咖啡。” “咖啡也喝,”季瑛说:“但喝多了就会建立咖啡因的耐受,很快就没什么用了,总要找些更能刺激神经的东西,很多人甚至会买违禁药来提神,据说可以维持五十多个小时不用休息的工作……他们是真的疯了。” 我几乎下意识的说:“你不许碰那些东西,大不了钱不挣了,别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险!” “我不碰。一点都没沾过。” 说完这句话,我和季瑛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努力想找话题:“宋阿姨还在国内吗?她身体挺好的?” “还在设计院工作,本来都退休了,她自己不想闲着,又返聘回去继续干,我打算过两年想办法再劝劝,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季瑛说:“身体没什么大事,就是膝盖上的老毛病,到了冬天就要贴膏药。” 我和季瑛之间的沟通就这样断断续续,一问一答的进行着,我很怕她问十年前我为什么要走,但她没问,我就也不提,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明明曾经是最亲密的关系,现在却连说句话都要仔细斟酌,胆战心惊。 第39章 因为我爱你 一阵冷风刮起,我下意识在原地跺了两下脚,我今天穿了一件不过膝的漂亮裙子,在室外吹风还是有些冷。 季瑛看着我,酝酿很久,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你男朋友还没来接你吗?” 我愣了一瞬间,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时没察觉到我就是随便找借口的人不止安娜,还有一个季瑛。 我忍不住说:“季瑛,有时候你真挺傻的。” 季瑛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你没交男朋友?那你为什么……你只是不想和我坐同一辆车?” 我下意识想摇头否认,但季瑛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掐灭了烟头,朝我招招手。 “走吧,送你回家。” 我没有让季瑛把我送到家门口,而是让她停在社区外就下了车,我怕她知道了准确地址后会再来找我,十年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分开,我不想和她再产生什么瓜葛,那只会给我机会再伤害她一次。 可我还是担心季瑛喝了酒,关上车门又忍不住回头劝她:“你喝了酒别开车,附近有个汽车旅馆,你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季瑛降下车窗看着我,眼神平静,可我却从中看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问:“你如果真的怕我开车出事,怎么不请我去你家住一晚?” 我语塞。 “薛时绾,你今晚根本不想看见我,以后也不想和我有任何交集,是不是?” 季瑛的风格敏锐锋利,说话一针见血,我不想承认,就只能勉强堆起脸上的笑。 “我对你而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季瑛声音里带着讽刺的冷笑:“当年你一声不吭地撇下我就走了,一分钱没拿,什么都不带,我还以为你要跑到国外过好日子……好歹咱们认识二十多年,你过得好我心甘情愿送上祝福。” 季瑛停顿一下,长长叹出一口气,再开口的声音高了许多,似乎是为了掩盖声线不自觉的颤抖。 “可你现在过成这个样子,用着假身份,把自己整成亲妈来了都认不出的模样,隐姓埋名的待在薛建国家里做家庭教师……” 季瑛声音里的颤抖越来越忍不住,她转过头,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大喘气两下,才又转过头看着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季瑛说完这句话,一滴眼泪也顺着面颊悄然落下,我这才感觉到,我以为她对我的冷言冷语是出于恨,但直到看见那滴眼泪我才明白,她在痛苦中苦苦挣扎了十年。 我失去了妈妈尚且可以把仇恨转移到薛建国身上,可季瑛失去我的痛苦却只能埋在心里无人诉说。 我呆呆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薛建国家当家庭教师?” “安娜的社交帐号上分享了很多日常生活的的合照,”季瑛说:“我一眼就能认出薛建国。” 我应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季瑛,笨拙地开口:“那个,我没想到你会一直记着我,我以为十年过去,你早就该把我忘了……” “如果知道你这么希望摆脱我这个麻烦,我在便利店肯定会装作早就忘了不认识你。” 季瑛的泪水转瞬即逝,她没有接我的面巾纸,用手背抹去泪水。 “十年前你不告而别,我找了很多人,静姐说你去了深圳,我就追到深圳去,带着警察找到刘艳的弟弟,警察把帮你偷渡的蛇头一锅端了,结果还是找不到你的下落,”季瑛声线颤抖,语速飞快:“我在深圳等了一个月,最后警察在公海打捞到几个偷渡失败的集装箱,通知我去警局认尸,里面都是被渴死、饿死、热死、憋死的偷渡客。” 讲到这里,季瑛停顿一下,才继续说:“我在警局的时候看见那些同样排队来认尸的家属,害怕到脑子一片空白,别人叫我的名字都听不见……薛时绾,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看着季瑛,摇摇头,愧疚填满胸膛,我没想到,在我为了报仇一意孤行的时候,她也在经历着和我同样艰难的日子。 “我一边祈祷你平安无事,一边还要担心,如果真的看见你,我该怎样向警察解释我们的关系?我是不是连把你带回家安葬的资格都没有?” 季瑛再次转过头,短暂的吸吸鼻子,声音里的颤抖和痛苦压抑不住。 “……看过所有尸体都没找到你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我安慰自己,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你薛时绾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人,不管在哪儿肯定都会过上好日子。可我还是担心,你没有学历,没有身份,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怕你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我怕这该死的命运弄人,你会受到伤害……我在这十年里把所有知道的神明都拜过了,不管你在哪里,只要平安就好,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满足了。” 季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擦干眼泪,仰头看着我,语气认真。 “现在我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你,你却想要我忘了你?”季瑛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可她的眼神又是那么的留恋和心痛:“你如果真的过的很好,我还可以说服自己远离成全,可你现在这样,要我怎么放心的离开?”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快速眨眨眼睛不想让眼泪掉下来,我怕这样季瑛会更难过,我过得不好,她会比我更痛心。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季瑛,咱们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当初刚到国外一穷二白的时候我都一个人熬过来了。咱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第44章 “你要做的事是什么?待在薛建国身边继续当个家庭教师?还是继续做个用着假身份躲躲藏藏的黑户?” 季瑛皱着眉头:“你说自己是个成年人,但成年人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你现在能做到吗?” 我反驳:“我当然可以,我知道这样做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不叫为自己负责,只能算是被动地承受代价!”季瑛言辞激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监狱里关着的杀人犯都在承受他们犯罪所带来的代价,但那能叫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吗!” “你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乱,最后破罐子破摔的承受代价,你根本负不起责任!你只是任由自己在泥潭一样的生活里越陷越深!” 季瑛的话戳中我心里一直回避着不愿意承认的部分,我的确一直在逃避,在生活中不断的破罐子破摔。 我不敢面对妈妈去世的悲伤和学校被排挤的压力,所以逃离兰越去深圳;我在深圳花费巨大的时间精力帮工友打官司争取工伤赔偿,却只得到一个庭外和解的结果,我认为自己的付出遭到背叛和浪费,所以接受了去酒吧里陪酒挣快钱的生活。 现在回头看我走过的每一个人生岔路口,扪心自问,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只是那条更好的岔路上要忍受的痛苦和艰辛更多,所以我自甘堕落的一条路走到黑。 逃避了十几年的东西突然被季瑛点破,我下意识地否定,不想承认,不想面对,连带着对季瑛生出一股烦躁。 我恼羞成怒的朝着季瑛大吼:“你根本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的生活一直顺风顺水,无论是金钱还是精神上都有宋阿姨支持着你,你只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能幸福圆满!你现在是社会精英,住着豪宅开着豪车,有着光鲜亮丽的身份,那就去过你的快乐生活吧!少来对我指手画脚!” 话音刚落,我发泄完心里的烦躁就后悔了,季瑛的父母离婚比我还早,在上个世纪的兰越,她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承受的流言蜚语绝对不比我少。 她从小县城考到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全是凭借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读,她是怎样走到今天的,中间经历了多少辛酸苦楚,我全都一清二楚。 可争吵的时候话赶话,为了发泄情绪,伤人的话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 季瑛承受了我的情绪发泄,那双眼睛盯着我,里面的情绪复杂,她大口喘气平息情绪了很久,才看着我开口。 “你可以对我生气,可以发泄怨气骂我,如果你心里对命运不公的怒火一定要有一个出口的话,你可以试着来恨我,我愿意承受你给予的一切。” “我把你看作是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恳请你,乞求你,不要再任由自己的人生在泥潭里下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也个机会,从泥潭里站起来,往更好的方向走……求求你。” 我愣住了,眼泪随即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我用手背擦都擦不干净,只能转过身留给季瑛一个后背。 我原本以为季瑛会因为我的话生气,或者会转身开车就走,再也不和我联系,但我唯独没想到,季瑛会求我。 她从小就格外要强有主见,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再苦再难的事都能忍,受伤流血都不掉一滴眼泪。 可就是这样骄傲的季瑛,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姿态堪称卑微的请求。 我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在妈妈离世后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不争气。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如果薛建国不是个人渣,如果妈妈没有早早去世,或许我也会和季瑛一样按部就班的读书上学,我们的人生脚步会一直契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季瑛绕到我身前,把我捂着脸的手拿下来,用我刚才递给她的面巾纸轻轻擦掉脸上的泪水。 “季瑛,”我瞥过视线不想看她,抽噎着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好?因为我妈生前拜托你照顾我吗?” “和薛阿姨没关系。” 季瑛的语气恢复平静,还是我熟悉的温和态度。 凌晨的月光平等的洒在每一个人脸上,季瑛看着我,就好像我们从没分开过十年。 “因为我爱你。” 第40章 wr公司 最终我还是跟着季瑛回到了她的住处,出乎我的意料,并不是什么豪华大房子,而只是一间距离wr公司很近的小公寓,除了客厅厨房就只有两间房,季瑛让我睡在其中一间。 “今晚先将就一下,周末再带你去看其他的三处房子,你看上哪处自己挑。” 我坐在床上,看着季瑛从柜子里翻出新的被褥,忍不住开口问:“你在便利店的时候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自认整形做的还不错,在薛建国身边待了四年,他都没发现任何端倪,季瑛却见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声音,”季瑛说:“还有你看见我的眼神,每一次咱们久别重逢的时候,你都会用同样的眼神盯着我。” 我并不能理解季瑛说的眼神具体指什么,匆匆洗漱后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季瑛早就出去上班了,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餐桌上放着公寓钥匙,季瑛留下一张便签。 【下午三点会有阿姨上门打扫卫生,睡醒了给我发个消息,我的号码没变】 我在手机上输入季瑛从前的号码,心里有一瞬间的怀疑,季瑛十年里都一直在用国内的电话号码?这也太不方便了吧。 可按下拨通键,铃声响了两下就接通了,季瑛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喂。” “季瑛,”我忍不住问:“你一直用国内的老号码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季瑛的声音平静:“怕你想找我的时候联系不上。我也有新的号码,晚上回去告诉你。” 我没想到她不换号码竟然还是因为我,当即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停顿一会儿,转移话题:“好吧。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开会。” 我顿时一个激灵,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喊。 “你开会接什么电话啊!就你这么散漫的工作态度不怕被老板炒鱿鱼啊!” 我气的想顺着信号爬过去揪着季瑛的耳朵教训,但季瑛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甚至笑了两声:“没关系,是我给手下的几个部门开例会,董事会暂时不太可能因为这个炒掉我。” 我心里的担心稍微放下一点,但还是没好气的说:“行了我没什么事了,你赶紧挂了好好工作,以后不管和谁开会都不许随便接电话!” 季瑛的心情似乎不错,她含笑答应:“好,我答应你。我中午不回去,你自己订外卖吧,或者公寓旁边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味道还不错,你跟老板说把账记在我的名字下面就可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一个人饿不死,”我最后嘱咐:“我挂了,你好好工作,别开小差。拜拜。” 虽然觉得季瑛的啰嗦很没有必要,但我中午还是出门去了她说的那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餐厅整体装潢很有异域风情,老板是个体态丰腴带着意大利口音的中年女人,我刚说出季瑛的名字,她就热情的给我安排了靠窗风景最好的位置,还把菜单拿来让我随便点,不收钱。 “餐厅刚开业的时候,总会有一批混混来找麻烦,十几个人吃饭不给钱还偷店里的东西,报警也没用,他们溜得飞快警察也不上心,那段时间我都快被折磨的要疯掉了,打算店铺租期满了就关店回家去。” “有一天晚上,店里客人很少,那群人又来了,我本来想把他们轰出去,但那群为非作歹的小崽子们根本不讲道理,竟然敢推搡老娘!眼看着事态就要升级成为打群架,你猜猜发生什么了!” 老板眉飞色舞的讲解着。 “就在那个时候,季瑛站出来了!她把啤酒瓶往柜台上一砸,举着碎玻璃怼到那群混混的头上,说她已经报警了,要是真的打架伤了人,他们这群非法移民都要坐牢加遣返。季瑛这么一吓唬,混混们就再也不敢来我的店里找麻烦了。” 末了,老板似乎是很有感触的对我说:“季瑛是个好人,要不是有她帮了我,我恐怕真的会一直忍下去,这家店也会早早关门。” 我没想到季瑛和这家意大利餐厅还有这番渊源,今天也算是占了她的光,老板才给我免单。 我问:“季瑛平时来吃饭喜欢什么菜?我要一份和她一样的就行。” 没想到老板听了我的这个要求,神色一愣,随即劝我:“我们的招牌菜有红酱蛤蜊意面和千层面,这个季节的烤地中海鲈鱼也很不错……亲爱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和季瑛点一样的菜品。” 老板这么说,我更加好奇了,微笑着:“没事,我认识季瑛很多年了,就按照她平时吃的,给我一份一样的就好。” 老板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走了,我刷着手机等待,过了一会,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将一杯饮料放在桌上,我凑近闻了闻,不是常见的可乐雪碧,带着点气泡,或许是某种调配的气泡水吧。 第45章 我喝了一口,强烈的发酵酸味和气泡瞬间充满口腔,还带着点苦涩的感觉。 我耗尽全身的意志才没把这奇怪的液体吐出来,皱着眉头仔细思考是不是餐厅的气泡水过期变质了。 “这是康普茶,”老板解释:“红茶和糖做成的发酵饮品,一般都会稀释后加上果汁一起喝,但季瑛就喜欢最原始的版本。” 我在心里吐槽这酸味和直接喝醋没什么区别,顺便怀疑季瑛是不是被繁重的工作压榨逼疯彻底失去味觉了。 就在这时候,服务生再次端着托盘朝我走来,我的内心欢呼雀跃,终于来了点主菜,好歹压一压嘴里强烈的酸味。 但没想到,掀开盖子,餐盘里是堆成了小山的炸饭团,配上一点生菜和蘸酱。 我咬了一口炸饭团,挺好吃的,调味过的米饭包裹着奶酪火腿和一点豌豆,炸过的外壳酥脆。 唯一的问题是,餐盘里的炸饭团量实在太多,就算是配着生菜和蘸酱,要全部吃下去也很腻。 这个时候老板十分善解人意的开口:“康普茶很适合搭配炸物,解腻。” 我语塞,行吧,季瑛的这个搭配还挺科学。 我一口康普茶一口炸饭团,吃了半盘子实在受不了了,不行,这玩意儿真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我当机立断地喊老板。 “打包!” 我逃跑似的冲出餐厅,在街角的麦当劳点了个可乐薯条的套餐,感慨完这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食物后,又拎着打包好的炸饭团,给季瑛发了个消息。 【你办公室在几楼?】 【姐来投喂你了】 【我要当面看着你把炸饭团和康普茶都吃完,不然就是你和老板合起伙在坑我】 附带一个发怒小狗的表情包。 —————— wr公司在硅谷拥有一座设计独特的独栋大厦,我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迎上来,她叫艾莉丝,是季瑛的秘书。 在艾莉丝的带领下,我被带进季瑛的单人办公室,艾莉丝脸上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季总监去楼上见总裁了,您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我也微笑着点点头:“什么都不用,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 虽然这么说了,但过了一会儿,艾莉丝还是端来一杯咖啡,然后体贴的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百无聊赖地在季瑛的办公室里闲逛,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除了文件和专业书籍,还有一些照片。 一张季瑛和宋阿姨的合照摆在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其他的照片都放在书架上。 有季瑛穿着学士服博士毕业的照片,有季瑛刚刚加入wr公司拿着聘书的照片,还有一些在各个不同阶段和同事的大合影,我似乎能透过这一张张照片,看见季瑛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在这个异国他乡站稳脚跟走到今天的。 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我还注意到一张放在角落里特别的合照。 合影中只有三个人,季瑛,一个白人女性,还有一个黑人男性,他们共同举着一个奖杯。 “mit 100k entrepreneurship competition(十万美元创业大赛)……” 我听说过这个比赛,是全球最知名、最具影响力的大学创业竞赛之一,催生过许多知名的成功企业,每届的获胜团队可以获得十万美元的奖金。 季瑛曾经是这项比赛的获胜团队成员? 但不对啊,我当时为了假装mit的学生不露馅,还特意了解过这个比赛,不可能不知道季瑛是往届的获胜团队。 我打开手机搜索,输入季瑛的名字没有找到太多资讯,这个时候,我正好瞥见季瑛书架上裱起来的聘书,我眯起眼睛仔细去看那上面的名字。 catherine chi 我重新把这个英文名字输入搜索栏中,果然弹出了我想要找的内容。 “2014届十美元创业大赛的获胜团队核心产品为一款插件,可集成到企业邮箱中,实时提供智能化跨文化沟通风险提示。这是一支由亚裔留学生、非裔移民和二代墨西哥移民组成的多元化队伍,其中负责技术方面的中国留学生凯瑟琳·季……” 我看完这则新闻,又对比那张合影,才发现昨天在派对上见过的菲奥娜竟然就是新闻中提到的“二代墨西哥移民”,而季瑛使用了一个很地道的英文名字。 我一边惊讶合照中一头棕色头发的女孩竟然就是昨晚见到的那个金发成熟美女,一边疑惑季瑛为什么没有直接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字。 正在我思索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我迅速把合影放回书架上,看着进来的季瑛,还有她身边的女人。 那是个看起来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皱纹,一头银色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材质精良的职业套装,面部线条刚硬利落,会蓝色的眼睛眼窝深陷,有种审视一切的威严和精明。 季瑛向我介绍:“这位是wr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斯林特女士。” 她又拉着我的手站在斯林特女士的面前:“这位是薛时绾,我和您提过的朋友。” 斯林特女士对我的兴趣似乎不大,她只瞥了我一眼,轻轻握了下手就算认识了。 “凯瑟琳,”她叫季瑛的英文名字:“午餐时间后来十七楼,我要听你下个季度的工作计划。” 撂下这句话,斯林特女士就径直朝办公室的门口走过去,季瑛帮她扶门,她脚步不停,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 第41章 斯林特女士 送走了这位一看就位高权重不好惹的总裁,我拍着胸脯对季瑛说:“这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在她手底下工作压力肯定很大。” 季瑛笑笑,没回答,转头看见我放在桌面上的打包盒:“你去意大利餐厅了?” “是啊,听老板讲了你一人吓退不良青年的辉煌事迹,”我说:“顺便品尝了你的日常菜肴。” 我说到最后甚至有点咬牙切齿:“你是不是丧失味觉了?又酸又腻的搭配大概只有你才吃得下去。” 季瑛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打开打包盒,连餐具都不用,直接拿生菜叶包着炸饭团,沾点酱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快速嚼两下,然后猛灌一口康普茶咽下去。 我看着她叹为观止,还没来的及说话,季瑛就已经很快速的解决完了一整盒的炸饭团,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康普茶加了饮水机的热水,变成了一杯比咖啡还提神的饮料。 “……万恶的资本主义把你逼成异食癖了?” 季瑛把一次性包装盒收拾好丢进垃圾桶,抽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糖和益生菌都有了,还不用餐具不脏手,甚至比白人饭三明治好吃很多,这分明就是很善良的食物啊。” 我在心里吐槽,是很适合你这种工作狂的食物吧。 我勉强接受了季瑛就是个异食癖这件事,转头问:“你不是还要给总裁汇报去吗,抓紧时间去吧。我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就是来给你送个饭,这就走了。” 季瑛说:“我让艾莉丝送你回去吧。” “用不着,我自己能找得到路。”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没有员工工作牌,连电梯都摁不了,季瑛把她的工作牌给了我,我一看,那上面也写着凯瑟琳·季的英文名。 我耍季瑛的工作牌下楼,走到大厅里,看着西装革履光鲜亮丽穿梭在这件大楼里的男男女女,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季瑛为什么要改英文名? 我转身再次回到电梯里,刷工作牌,按下十七楼的按键。 十七楼是这所大厦的顶层,除了召开董事会才会开启的大会议室,就是总裁和各位董事的办公室。 我不敢乱走,随手拿了两本文件夹,低着头装作是来送文件的工作人员,路过各个办公室,眯起眼睛辨认门口的名牌。 找了很久,终于看见我想要找的名字——维多利亚·斯林特。 办公室门前的百叶窗关的严严实实,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能从很刁钻的角度看见斯林特女士坐在办公桌后,而季瑛坐在她面前。 我把自己藏进角落里,听着她们的谈话。 “……ai搜索模型已经和多家企业取得了合作备忘录,向大众开放一个月来的反馈数据也创下了新高,下载量连续一个星期占据应用商店的榜首。”斯林特女士惜字如金的夸奖:“凯瑟琳,你做得很不错,以这个成绩提名副总裁,董事会找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 季瑛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这份夸奖:“能跨入决策层是我从加入wr那天起就立下的目标。” “从总监晋升到副总裁,涨的不仅仅是年薪,还有你手中的权利和社会地位。”斯林特女士说:“六年前收购了你们那个创业公司的时候,三个创始人里的另外两个都拿钱去做富翁,只有你选择加入wr,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会是个能坐到高位的女人。” 但是很快话锋一转,斯林特女士又说:“你可以趁这个时间去办理一下移民手续,在曼哈顿买套好房子,备齐了这两项,那些本身在大家族里处于权力边缘,却想要拿到新兴科技领域入场券的男人们就会成批量的朝你涌来。挑选一个看着顺眼,家世不错的结婚,然后抓紧时间在三十五岁之前生个孩子……” 第46章 “总裁,”季瑛开口打断:“您知道的,我不喜欢男人。” “这有什么关系?”斯林特女士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者意外:“只是为了营造一个事业家庭双丰收的人设形象而已,投资人和股东们就偏爱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形象。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思想传统的异性恋,一个丁克不婚主义女同性恋的影响力和信用度在他们眼中可并不怎么样。” 季瑛没再说话,斯林特女士又和她讲了许多工作方面的事情,午餐休息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她们的谈话才结束。 眼看着季瑛和斯林特女士一起走出办公室,我赶紧缩在她们都注意到的角落。 斯林特女士在办公室门口对季瑛说:“凯瑟琳,这个社会有特定的规则与结构,你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获得你想要的财富和地位,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能力和才华仅仅只是入场券。” 就在我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时候,季瑛完全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我不是不婚主义。” 我听见季瑛说:“我喜欢薛时绾很多年,除了她,我没办法和任何人结婚。” 周围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就在我心情忐忑的时候,斯林特女士的语气平静。 “如果你是个需要站在台上拉选票的政客,你们之间感人的爱情故事或许是个优势。但在这里,在董事会那群脑子保守到仿佛还活在上个世纪的男人们眼中,你和你那个非法移民的小女朋友,就是完完全全的异类。” “我会解决她的身份问题,帮她找一份工作,或是申请一所大学,”季瑛微微低头:“薛时绾是个很优秀的人,她有一个比我更聪明的脑袋,她只是……缺了一点的运气。” 斯林特女士随意的摆摆手。 “无所谓,我对她没有兴趣。我在意的是你,”斯林特女士指指季瑛,语气严肃:“你是我千挑万选培养出来的,我还指望着你带领ai部门继续再创新高给我今年的财报添一份力。” 斯林特女士最后撂下一句话:“凯瑟琳,这个关键的时刻,你不能出任何问题。” 斯林特女士走后,我看着季瑛站在原地,攥紧拳头怔怔地看着办公室门口的名牌。 我藏在角落里,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紧张的要命,不过很快,季瑛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电话转身离开,我也松了口气,从角落里钻出来。 我一个人走回公寓的路上,脑海里还在不断地回放着偷听到的一切。 斯林特女士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看我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傲慢和轻视,但她对于季瑛来说是个好领导,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上,每天在职场上朝夕相处的人都各怀鬼胎,每个人都想往上走,每个基层的职员都想着向上爬,在这样的地方,能遇到一个愿意教你,愿意提携你的领导,就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至于她让季瑛结婚生子打造一个好人设,有助于晋升副总裁的建议,我在一旁听着很恼火,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 在某种角度,我也理解了季瑛为什么要使用英文名字。 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亚裔留学生,她在精英天才云集的mit和硅谷面对的隐性歧视和排挤一定多到我无法想象的程度,换一个英文名字或许是她尽最大努力做出的应对措施。 刚走到公寓楼下,我的手机震动两下,安娜发来一条信息。 我只瞥了一眼,就吓得差点没拿稳手机。 托尼在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晕倒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跑到肿瘤医学中心的,脑海里想的不是托尼,而是十几年前的妈妈,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要在医院跑着办各种手续,缴费,打单子,印病例……医院那种特有的消毒水和病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似乎再次充满我的鼻腔。 跑到托尼住院的病房里,凯琪正在安慰着小儿子,安娜看见我来了,立刻迎上来。 “安迪,托尼在体育课上和同学一起打羽毛球,突然一下就摔倒晕过去,医生说,说……” 安娜话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掉下来了,我拍着她的背顺气:“托尼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你别着急,慢慢讲。” “……医生说,癌细胞可能转移复发了。” 说完,安娜的泪水彻底决堤,她强忍着不想让凯琪看见,拉着我出了病房才大哭出来:“明明之前做了手术都快好了,明明他都已经能去上学了……该死的上帝,你如果真的存在就应该救救托尼……” 上帝没用,求神拜佛都没用,那些泥糊的神仙就没有一个真正管用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擦掉自己眼角渗出的一丝泪水,把蹲在地上哭泣的安娜搀扶起来。 “安娜,安娜,不要哭了,你现在需要坚强起来,你要照顾好托尼,还要帮着凯琪分担一部分痛苦,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现在需要你。” 薛建国目前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凯琪突然接到这个糟糕的坏消息几近崩溃,我安慰好安娜,让她去找医生进一步了解托尼的病情,研究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托尼还在昏迷中没有醒来,我帮助凯琪处理好医院和学校的手续,一直忙到晚饭时间,才抽出空档来买了份晚餐送到病房。 凯琪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我把晚饭递给她:“先吃饭吧,不然托尼醒了以后看见你的样子会担心的。” 晚餐是在医学中心外的咖啡店买的沙拉和三明治,凯琪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我安慰她:“托尼的病情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咱们配合医生,好好治疗,肯定还会有转机。两个孩子都指望着你呢,凯琪,只有你坚强起来,托尼才不会害怕。” 凯琪勉强把三明治都吃完,脸色好了一些,她轻轻抚摸着托尼扎着留置针的小手,眼神中满是母亲的慈爱。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看着我:“谢谢你,安迪。我真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算托尼不需要家庭教师了,我也愿意请你留在家里……” 我拒绝她:“就算我们已经解除了雇佣关系,我也依旧是你们的朋友,朋友时间就应该互相帮助,更何况遇见这样不幸的情况,我经历过,我能理解你。” 凯琪看着托尼苍白的面孔,眨眼间又掉下一滴泪,我伸手拍拍肩膀安慰她,她抓住我的手,轻声问:“安迪,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是种什么感觉?” 第42章 病情反复 这句话瞬间将我拉回十几年前妈妈的病床前,病情发展到最后,化疗药物已经用处不大了,妈妈的病床边多了一个日夜运转的止痛泵,略微减轻疾病带来的痛苦。 止痛泵运行起来有着轻微的噪音,配合上心率检测仪有节奏地滴滴声,像是一曲生命的交响乐,不过主题是告别。 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我一边想珍惜和妈妈最后相处的的时光,一边又不忍心看见妈妈在生命线上狼狈挣扎的模样。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只是不愿意接受妈妈要离开的现实。 “很痛,就像是胸口被硬生生地挖掉一块一样。” 我轻声对凯琪说:“亲人刚离开的那几天,心上的伤口会一直流血,可疼痛会略微延迟一些,要等到你处理好后事,度过最匆忙的那几天,面对来悼念的亲友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才会后知后觉的来临。” “我认为最煎熬的阶段是在追悼会结束后,身边的每个人都会劝你收起眼泪,让生活继续走下去,埋葬你的亲人,同时也忘掉那些伤痛,”我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忍不住笑一声:“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真轻松,就好像忘记这种彻骨伤痛和随手扔掉一袋垃圾一样简单。” “可事实是伤痛忘不掉,心口那个被挖出来的大洞也不可能愈合。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痛会逐渐麻木,并不会消失,只是你习惯了,就变的麻木了,即使心口留着一个还在渗血的大洞也可以继续生活。” 凯琪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头,沉默的抹着眼泪。 我继续说:“再过上几个月,大家就会逐渐把这件事当作一段不太愉快的过往埋进记忆深处,开始为各自的生活所忙碌,在大多数时间,你也可以勉强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但最可怕的就是孤身一人的寂静夜晚,亲人生前的样子会频繁出现在梦境中,你会哭泣,会悲伤,会愧疚,会恨不得自己也去陪她……可晨光降临,新一天的太阳重新升起时,你还是要继续在日常生活里扮演一个兢兢业业有的正常人。” “久而久之,这种痛苦会将你折磨的崩溃,你会开始寻求外界的帮助,希望想办法转移这种痛苦的情绪……”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凯琪开口问:“什么办法?”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托尼,随着他逐渐长大,眉眼间和薛建国相似的地方也越来越明显,我侧过头看了看凯琪。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着善意和信赖,此时此刻,她不是薛建国的妻子,而只是一个心碎的母亲,她承受的痛苦并不比我要少。 第47章 最终,我还是笑着说:“找亲人朋友把自己心里的伤痛说出来,或者是花钱找个心理咨询师。” 不过当时,我既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和负面情绪倾诉给身边的亲人朋友,也没钱找心理咨询师,所以就选择了把悲伤化作对薛建国这个始作俑者的仇恨。 如果说失去至亲的悲伤是痛觉,那心底埋藏着对一个人的仇恨就是抑制不住的痒,要不了人命,却也时时刻刻无法忽视。 当然,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凯琪,可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眨眨眼睛,双手轻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擦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可怜的安迪,你遭遇这些痛苦的时候年纪比安娜还要小……” 我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女儿,凯琪是一个即将失去儿子的母亲,我们两个可怜人在此时此刻都对彼此抱有巨大的怜悯和疼惜。 薛建国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了医学中心,他风尘仆仆的闯进病房,一脸焦急的关心凯琪,询问托尼的病情,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满分的好丈夫好父亲。 我没心情看他在这里飙演技,悄悄从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摸出机票一看,纽约到波士顿。 我在心中冷笑,那个被他蒙在鼓里骗了感情的法国女人就住在巴黎,他怕不是从“女朋友”的床上刚爬下来,就赶到医院来进行这一番表演了。 我和凯琪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医学中心,打开之前没电关机的手机,季瑛在一个小时前就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你去哪儿了?】 还有两条未接来电,我叹了口气,把电话拨回去。 “喂,季瑛,”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异样:“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季瑛可能在开车,听见我的话,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声音略显疲惫的问:“没什么事,我今天提前下班了。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在波士顿的肿瘤医学中心,”季瑛早就知道我在薛建国家当过家庭教师,我也没必要再瞒着:“你来接我吧,开车注意安全。” 季瑛随口答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语气十分着急。 我在医学中心的门口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季瑛就出现了,她从车上跑下来,眼镜歪了没扶,衬衫袖扣散了也没系,眉头紧皱着,满脸的着急焦虑根本就掩饰不住,整个人喘着粗气,却在即将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停下来,努力平复脸上焦灼的神情,假装平静的停在我面前。 “你今晚要留下来陪那个生病的小孩吗?” 我突然很好奇,故意问她:“你怎么知道生病的人是薛建国的儿子?万一是我自己生病了呢?” 季瑛说:“这里是肿瘤医学中心。” “那也有可能是我得了癌症呀,”我说:“我妈就是骨癌没的,癌症有一定概率遗传……” 我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季瑛就上前一步,伸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我。 我措不及防的被她拥了个满怀,被她紧紧抱着才发觉,季瑛在发抖,我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我能听见她的心脏砰砰砰跳的很快。 她在担心,在害怕,怕我又像十年前那样突然之间消失,也怕我步妈妈的后尘,被病魔找上来。 我拍拍季瑛的后背,她太瘦了,透过单薄的衣服一摸就能摸到突出的骨头,仿佛用力一些就能捏碎。 “季瑛,”我有些心疼:“你真该多吃点炸饭团,不然就你这个小身板,扛不住癌细胞的概率可比我大多了。” 季瑛的声音闷闷的:“别胡说,咱们俩都不生病,要长命百岁,你从前答应过我的。”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答应过她这种事:“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这个?” “小时候答应过,”季瑛说的言之凿凿,甚至还补充了一句:“你还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考到北京上大学,后来就食言了。薛时绾你个大骗子。” 一起上大学这个承诺我记得,季瑛这样一说,我也就只能认下“大骗子”这个指控:“行吧,我是大骗子。那你这个受害者想要什么补偿?” “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笑了:“行,你说。” 我原本以为季瑛会提让我永远不再离开她之类的话,但季瑛没有这样说,她沉默一会儿,松开紧紧抱着我的手:“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吧,等我哪天想好了告诉你。” 我跟着季瑛回到她的公寓里,季瑛打开冰箱问我晚餐想吃什么,我还挺意外。 “你会做饭?” 季瑛:“上中学的时候就会了。” “得了吧,你那个时候顶多会在煮方便面的时候打个不散黄的荷包蛋,”我毫不留情的翻旧账:“我当时想让你多加几根菜叶,你从冰箱里揪出来洗都不洗就要下锅,还是我及时拦住,才避免一场浪费食物的悲剧发生。” 季瑛被我拆穿了也不生气,随意的笑笑:“可别小瞧了我,当年读博士住宿舍的时候,菲奥娜吃过一次就彻底赖上我了。” 季瑛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的忙活,我顺势追问:“你和菲奥娜是怎么认识的?同学吗?” “算是吧,我当时图便宜住的混宿,各个专业的人都有,菲奥娜读工商管理专业。” 我继续问:“所以你后来创业做项目的时候,才邀请她和你一起?” “我负责技术,菲奥娜负责成本计算和产品营销,”季瑛切菜的手略微停顿一下,又说:“但真正提出创意,把我们都组织到一起做项目的是另一个朋友,他叫乔克。” 我想起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张合影,乔克大概就是那个合影中的黑人男子。 季瑛继续说:“他并不是学生,而是在华尔街一家私募基金工作经理人,有次他和菲奥娜都喝醉了,在酒吧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不打不相识的成了朋友。后来提出想要做一款能够利用人工智能,弥合跨文化沟通带来的交流障碍的人也是他,我只不过是把他的想法利用技术途径加以实现。” 我问:“后来呢?怎么我只见过菲奥娜,没见过他?” “后来我们参加比赛,创立公司,我和菲奥娜相继从大学毕业,公司做出了一些小成绩,然后被wr收购,当时我们作为创始人都分到了千万美金,菲奥娜直接拿着钱去享受人生了,我加入wr公司继续负责ai部分的研发团队,至于乔克……” 我好奇的看着季瑛,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她却停在这里,转头烧油炒菜,刺啦刺啦的声音下,饭菜的香味很快充满整个房间。 一直等到季瑛把一荤一素两道菜端上餐桌,我才抓到机会追问:“乔克怎么了?” 季瑛在电饭锅里盛饭,回头看我一眼,笑了:“就这么想知道?” 我从后面环抱住季瑛的脖子,挂在她身上撒娇:“好奇,想知道。快说快说快说……” 季瑛被我闹得差点拿不稳饭碗,有惊无险的把两只碗都在餐桌上放好,板起脸来说:“别瞎闹,要是真把碗摔了,一会儿就让你光着脚把碎瓷片都扫干净。” 季瑛板起脸来还挺有威信的,但偏偏唬不住我。 “我不,”我知道季瑛就是在吓唬人,肆无忌惮的耍赖:“我可是没有身份的非法移民,你让我干活属于非法雇佣,我要报警抓你。” 开玩笑,我可是和季瑛从五岁认识到现在,她什么样子我都看过,就算她现在掏枪指着我脑袋,我也会觉得她是在和我玩俄罗斯轮盘。 闹了一会儿,季瑛把锅里炖的汤也盛出来,舀了一勺吹凉递到我嘴边:“尝尝咸淡。” 我砸吧砸吧:“淡了。” 季瑛撒了半勺盐,又递给我,我又尝:“还是有点淡。” 兰越当地没有炖汤的习惯,我是去了武汉才开始吃饭喝汤,只是现在看着季瑛那锅清澈透底,还特意撇掉了浮油的玉米排骨汤,我只在深圳的粤菜馆里见过,向来喝不惯,觉得没有滋味,还不如蔬菜的洗澡水。 季瑛看我一眼,直接收起了盐罐:“少吃点盐,对肾脏好。” 我抗议无效,只能从汤碗里挑排骨沾着酱油吃,一边啃一边在心里吐槽季瑛。 不就是今天在医学中心门口提起妈妈的骨癌吓了她一下嘛,至于立马炖一锅没滋没味的排骨给我吃吗!报复,这就是赤裸裸的报复! 啃完排骨,我气鼓鼓的追问:“汤都喝了,你该告诉我乔克现在怎么样了吧?” 季瑛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着我,语气平和。 “他做回了本职工作,每天在电脑面前盯着股市,某次基金杠杆过大,一个晚上蒸发七百万美金,受不了打击,想吞止疼药自杀。幸运的是被及时发现救了过来,不幸的是他一次性服用剂量过大,药物成瘾,辗转七八个戒毒所也没戒掉。” 季瑛略微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油麦菜放到我碗里。 “至于他现在具体流落在纽约哪个街头的流浪汉据点,我也不清楚。” 第48章 第43章 姐姐 那天夜里,我住在公寓的客房,季瑛睡在主卧,中间隔着一个客厅和厨房。 在黑夜中,我打开手机,通过早就在薛建国书房里放好的针孔摄像头,远程监视着。 关于那本账目,我曾经尝试着找税务机构帮我分析,但由于我并不是公司的股东或法人,所以正规机构都不愿接手,我自己学习税务相关的只是又太费时间。 本来花的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但出现了季瑛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我不得不把一切计划都提前。 我需要找到一个精通税务知识的审计师,这个人还必须能够为我保守秘密。 我其实应该去找季瑛帮忙,她在国外的人脉更广,可如果被她发现我的复仇计划,无疑是让她再伤心一次。 我正在纠结该找谁帮忙的时候,房门轻轻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季瑛的声音:“薛时绾,睡了吗?” “还没,”我问:“怎么了?” 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紧急的事件,季瑛才会敲门来找我,没想到季瑛自己推开了房门,抱着一大坨被子走进来,在床边一坐,然后顺势躺了下来,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同时,还不忘留了一个被角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眼看着季瑛在我的床上安顿好自己,动作娴熟的让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再次闭上了眼睛,转过去背过身,似乎下一秒就要进入梦乡。 我赶紧戳戳她:“喂,怎么回事?” 季瑛眯着眼睛:“失眠睡不着,换个房间就好了。” 我差点被气笑了:“你这理由说出来自己信吗?” 季瑛不理我了,大蚕蛹翻了个身,往我身边蹭了蹭,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拿她没办法,反正客房的床也不算太小,睡得下两个人,我干脆伸手揽住季瑛,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像是哄孩子一样拍了两下:“睡吧。” 季瑛在我怀里闭着眼睛,呼吸声平稳,我们就这样安静的待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摸出手机准备再看看监控薛建国的视频。 可我的手刚松开季瑛,她就动了动,睁开眼睛。 “薛时绾,”她轻声叫我:“在看什么?” 我措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汗毛都差点竖起来了,眼疾手快地把手机反扣在床单上,不确定她刚才有没有看见手机屏幕。 “没什么,新出的电视剧,”我随口扯了个谎,为了显得更真实,我甚至还特意问了一句:“你有会员吗?” 季瑛的眼睛在漆黑的深夜里依旧显得那么锐利她静静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在我紧张到汗流浃背的时候,她才开口。 “没有。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充一个。” 这话说的,被她这么一吓,我哪里还敢再看什么电视剧,随便敷衍两句糊弄过去,搂着她,只求这个祖宗赶紧睡着。 我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六点季瑛准时被她手表上的闹钟叫醒,我被她起床的动作吵醒,挣扎着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距离我平时的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后,起床气上头迷迷糊糊的骂了季瑛一句。 大概是骂她昨晚跑到房间里来折腾得我一夜没睡好,骂完我又眼睛一闭,被子一蒙准备进入梦乡,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季瑛把我的被子从头上拉下来,俯身亲了下我的嘴角。 我闭着眼睛皱眉头,小声反抗一句:“耍流氓……” 季瑛似乎是被我逗笑了,又像是小鸡啄米一样,在我的嘴角、脸颊、额头上落下接连不断的细碎的吻,直到我被她烦的受不了才罢休。 季瑛出去上班了,我又睡了三个小时后才起床,依旧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冲了个冷水澡后对着镜子审视自己。 一方面感慨岁月不饶人,三十三岁的身体素质和二十三岁差距挺大,另一方面,小小的嫉妒了一下季瑛。 同样的年龄,她睡得比我晚起的比我早,怎么就能这么精力充沛呢?! 我去医学中心看望托尼的时候,把这件事当作调节心情的话题和安娜闲聊起来,安娜笑得前仰后合。 “天呐安迪,我就说之前妈妈给你介绍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都拒绝了,”安娜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原来你喜欢女生!wr的科技新秀凯瑟琳还是你的前女友!我的上帝啊,你们这属于青梅竹马加上破镜重圆?网飞的编剧要是这么写一定会被骂的!” 我纠正安娜:“她叫季瑛,凯瑟琳只是一个连护照都没上过的英文名字。” 安娜随意的摆摆手:“不管她叫什么吧,我听说她是wr公司下个季度准备提拔的新任副总裁的热门人选,你如果真的跟她旧情复燃在一起,她移民的时候也可以为你解决身份问题,安迪,这可是个好机会。” 我笑笑,没附和也没反驳,低头冲咖啡,速溶咖啡的味道在茶水间弥漫开来。 我转移话题问安娜:“你和你的杰森呢?怎么样了?” 安娜是个漂亮女孩,但在人群面前显得有些内向安静,比起出风头获得关注,她更偏爱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更关注自己真正的想法和在意的东西,在十六七岁其他青少年都青春萌动的时候,她在学校里从没交过男朋友,凯琪甚至为此还担心过。 不过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些,但一棵小树总会开花,提起杰森,安娜有些羞涩的把头埋在咖啡杯里。 “就……就约过几次会……” 我问:“他向你表白了吗?” 安娜红了脸点头。 我追问:“你答应他了?你们牵手了?还是已经接吻了?” 安娜脸上泛起的红晕比最昂贵的腮红更好看,她抿了口咖啡:“他邀请我下个周末去他家里,参加一个小宴会……安迪,我其实很想去,但托尼现在突然出了事……” 我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眼角余光正好瞥见茶水间闪过一道身影,紧接着,凯琪的声音在安娜背后响起。 “去吧。” 安娜惊讶地回过头,凯琪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眼睛下带着乌青,难掩疲惫,但她还是面带笑容的看着安娜:“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妈妈和爸爸,所以我们才是托尼的第一负责人,你作为姐姐,为托尼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也应该去享受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 凯琪慈爱的眼神看着安娜,伸手轻轻帮她整理耳边散乱的发丝,尽量挤出欢快的语气:“去吧,我的宝贝这么漂亮,就应该好好打扮一下光芒四射的出场,妈妈不希望你的人生有遗憾。” 安娜紧紧拥抱了凯琪,然后欢欣雀跃的走出茶水间,去找病房里正无聊的托尼聊天去了。 我看着安娜,突然想起我曾经也有一个姐姐,一个很优秀,很有天赋的姐姐。 我转过头看着凯琪,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在安娜去参加宴会的时候,托尼恰好去世了,安娜没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你会生她的气吗?” 凯琪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会很心疼她。” “我知道她很爱她的弟弟,这份爱不比我的少,没能陪托尼走到最后,她的遗憾一定比我更大。” 离开医学中心后,我一直在反复回想起凯琪的这句话,想起十六年前妈妈刚去世的时候,我埋怨姐姐没有及时赶回来,把一部分悲伤全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后来我知道姐姐想要放弃一线研究员,找一份挣钱更多更方便照顾我的工作,当时我惊讶的同时,又觉得生气。 我惊讶的是,为了航天梦想,她从小到大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到的努力,她熬了很多年,才终于得到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为此牺牲了这么多,甚至没有见上妈妈最后一面。 结果妈妈没了,妈妈去世前还让我别打电话打扰她工作,妈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拼命守护着她的梦想,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她凭什么! 所以当年我没有跟她走,甚至在手机上单方面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赌气又天真的想,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没了我这个小累赘,她该和她的火箭一起越飞越高才对。 之后的很多年无论日子再苦再难,我都从没想过要去联系她,她大概早就换了联系方式,也早就把我这个妹妹忘在了脑后。 昨晚没睡好,我吃过午饭后在公寓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直睡到傍晚太阳下山,季瑛拎着从超市买的食材打开家门。 她关门的声音把我吵醒了,翻个身眨眨眼,却还不想起床,懒散的靠着靠垫。 “季瑛,”我叫她:“我饿了。” 季瑛走过来,在空调房里待得冰凉的手指拨开我额间的碎发,轻轻摸了摸额头。 我被她冰凉的手指激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想要躲开,但季瑛紧紧追着我,逼得我仰头靠在沙发扶手上也不松手。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拿开手:“温度正常,觉得身体难受吗?看着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第49章 我笑了,拍开她的手:“那是因为这两天跟你住在一起,生活过的太舒服了,会消磨人的意志。” 季瑛去厨房做饭,今晚的菜谱是西红柿炒鸡蛋和番茄牛肉米线,另外还有两大份烤的龙虾,这个季节波士顿的龙虾很肥美。 看着调味过放上芝士黄油的龙虾在烤箱里滋滋冒油,我享受着慢慢飘散开来的香气,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季瑛,我想起我姐了。” 季瑛把米线盛出锅端上桌,走到我身后,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你想念她了吗?我们可以回国去找她。” 我问:“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季瑛摇头:“我读研究生的第一年,她就跟着研究所搬到上海去了,后来她换过手机号码,我们没再联系过。” 我在烤箱玻璃的倒影里看着季瑛,看见她低下头盯着我,说:“如果她还在航天领域工作的话,找起来不难,我可以找国内的同学朋友帮忙打听,咱们今年春节可以回国去,你的身份和护照由我来搞定……薛时绾,你想见她吗?” 季瑛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似乎只要我点一下头,她就能搞定一切满足我的愿望。 曾经我们在一起上学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说她抠门不舍得花钱,可对于我,她从来都是不嫌麻烦,不求回报,她给了我一个抠门精最大的慷慨。 我的确有那么一刻,想要点头,可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仰起头看着季瑛:“她的工作性质特殊,有我这么个偷渡国外的妹妹反而是污点。就这样吧,不见了。” 第44章 房子 晚上我的心情一直不是太好,或许是为了逗我开心,季瑛打电话给菲奥娜,不知道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睡前季瑛问我明天是周末,能不能空出一天时间和她出去逛逛。 我点头答应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身处何方,不管有钱没钱,我总是拒绝不了逛街的诱惑。 我睡前还在心里盘算着,要给季瑛多买两套衣服,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她衣柜里那些万年不变的黑白灰基础款。 但我没有想到,季瑛说的逛街是把我带到附近最大的高消费商场,我跟着她她一起踏进奢侈品店的贵宾室里。 一排排的新款衣服饰品被推到我面前展示,业务熟练的销售看着我们笑得眉眼弯弯,介绍新款的时候恨不得穿着高跟鞋跪在我面前。 我不喜欢这样所谓的“跪式”服务,她总会让我想起妈妈在地下商场卖货的时候,为了卖出一双鞋子,也会殷勤的蹲在地上替客人试鞋。 我生拉硬拽的把销售从地上拉起来,告诉她我不需要这样的服务,她站着照样可以把东西卖给我。 转头咬牙切齿的用中文小声问季瑛:“这就是你说的逛街?” 季瑛脸上的神情看不出端倪,但她喝水的动作出卖了她对此也很意外。 “这个销售是菲奥娜帮我联系的,”季瑛说:“她在这附近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有会员卡,只是我没想到她的会员等级这么高……这个家伙真是有点钱全花在奢侈品上面了。” 我怀疑的目光盯着季瑛,我虽然没钱买奢侈品,但这个领域大概的潜规则还算懂,那些奢侈品店的销售眼睛都长在鼻孔上,不累计消费上百万美元根本进不了贵宾室。 菲奥娜是季瑛曾经的创业伙伴,她拿来消费的钱应该也就是当年wr公司收购时获得的收益,如果她这么有钱,那季瑛呢?她所拥有的肯定远远不止那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 我挑了两件衣服,销售喜笑颜开的把我带进更衣室,拿出十足的耐心帮我整理好衣服的每一处细节。 我在三面立体环绕的试衣镜面前看着自己,心里没什么波澜。 我经历过更加青春姣好的年纪,现在这具身体只不过是在慢慢的衰老,慢慢地走下坡路。 在我拥有最完美身材的时候,只能对着奢侈品服饰望洋兴叹,最后高价买个假货,现在年纪大了,不再像十几岁时那样疯狂追逐潮流和时尚了,反倒是穿上了当年求而不得的东西。 我的意识恍惚间想起十六岁那年,和季瑛一起在武汉度过的那个夏天,当时我就感叹过,钱真是个好东西,只要有了钱,似乎什么都能买得到。 现在这个想法也没变,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大家都喜欢。 我看着在绚丽灯光下熠熠闪光的自己,目光下移,视线落在身后的季瑛身上。 季瑛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配一条灰色长裙,耳朵上戴着一枚简单的银色珍珠耳环,都是比较基础寻常的款式,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合身好看,而她全身上下除了一个智能手表能看出牌子以外,其他的衣服配饰都找不出任何的标签或品牌标志。 季瑛好像一直对于打扮自己这件事就不太热心,上学的时候发两套校服她可以换着穿一年。 我对身边围着的销售打了个手势:“你去帮那位客人也挑一套衣服。” 季瑛笑着拒绝:“我不缺衣服。” 我坚持:“你要是不买,那我也不要了。” 季瑛被我闹得没办法,销售兴高采烈地把当季的新款服饰送到面前任人挑选。 我给季瑛选了一条宝蓝色的丝绸长裙,单肩垂坠的设计让她优美的肩颈线条完美展示出来,不需要过多的饰品衬托,视线自然聚焦在季瑛的脸上。 不用销售帮忙,我站到季瑛身后帮她拉上拉链,对着试衣镜整理裙子的细节。 我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你皮肤白,就该多穿点亮眼的颜色,别总穿黑白灰了,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 季瑛没反驳,我又选了一对环形的钻石耳钉,银色耳环下坠着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亲手给她带上去。 戴好了右边耳朵,我转过头去左边找耳洞,可看了半天,季瑛的左耳耳垂皮肤白皙光洁,没有耳洞的痕迹。 “咦,我才发现,你只有一边耳洞。” 季瑛笑了,伸手碰了碰我的左边耳垂:“你对我的观察太粗心了。我可是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只有一边耳洞。” 季瑛从我的手里接过剩下的一只无处安放的耳环,轻轻戴到我的左耳。 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耳廓,冰凉的触觉引得我一阵耳鸣麻木。 她看着我笑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 “好了,以后有你了,我买耳环再也不会浪费另外一半了。” 季瑛刷卡付钱,填好公寓的送货地址,我们被销售眉开眼笑的送出店门口,坐在车里,季瑛没有开向回家的方向。 “不回家吗?” 季瑛没说话,夜幕降临,汽车在灯火辉煌的市区行驶,我没得到答案,干脆靠着车窗打瞌睡,反正季瑛不可能把我卖了,和她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安心。 一栋栋房屋飞速向后移,车载音响里的流行乐不知疲倦的唱着,不知道行驶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下来,我打个哈欠睁开眼,抬眼朝车窗外看过去,猛地被眼前的联排别墅吓了一跳。 别墅内走出穿着职业套装面带笑容的管家,季瑛拉开车门,把我从车上带下来。 管家去停车,我和季瑛走进别墅,室内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随便脱掉鞋子光脚也不会产生任何不适。 季瑛带我走过一楼的餐厅和书房,然后走上二楼,主卧的大门在我面前敞开,各式家具一应俱全,季瑛神神秘秘的带我走进主卧,推开侧面的一扇小门,一间出乎我意料的巨大衣帽间出现在面前。 季瑛眼神期待地看着我,甚至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问:“这里本来是儿童房,我让他们重新装修了一下改成衣帽间,现在还很空,你可以自己慢慢布置……薛时绾,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缓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在国外搞ai这么挣钱的吗?” 我转过头问季瑛:“这房子你租的买的?” 季瑛笑了:“租来的房子哪能随便装修,当然是买的。”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我自认并不是没过过好日子,千禧年世纪初的时候沾着薛建国的光,我就已经体验过了国内最早的独栋别墅,有过拿着一张信用卡逛街随便刷的日子,但和现在季瑛摆在我面前的一切相比,全都排不上档次。 我刚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搜搜这个地段的房价,就听见身后的季瑛再次抛出一句让我震惊地差点摔了手机的话。 “这套房子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只要你愿意,可以获得全部产权。”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季瑛:“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 我心里慌乱一片,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不行!这么贵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你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季瑛笑了:“这套房子价值上千万美元,白送给你,还不高兴?” “我……” 第50章 如果是别人要送我一套这样的豪宅,我或许真的会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收下,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可这是季瑛的房子,是她辛苦打拼,在异国他乡靠着给人卖命挣出来的房子。 这不仅仅是摞成小山的美元,更是季瑛无数个日夜的苦熬和艰辛。 我头摇得飞快,可季瑛上前两步,伸手握住我的手心。 “薛时绾,”她看着我,语气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抱怨:“你从前不是很喜欢这些吗?漂亮的衣服,宽敞的房子,奢侈的生活……我现在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好像让你笑一笑都变成一件很难的事情了。” 我看着季瑛的眼神愣怔一瞬,明明她才是那个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明明我现在只是个跟在她身边混吃混喝的连正式身份都没有的黑户,可怎么在她口中,我仿佛才是那个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她要谨小慎微的讨我开心? “季瑛,”我试图和她解释:“我们分开了十年,你根本不知道我这十年里都做过什么,我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偷渡客,为了赚钱可能干过不合法的勾当,还可能参与过很多违法的灰色交易,我甚至可能卷了你的所有钱和房产跑路,就像十年前一样不告而别……” 我掰着手指头对季瑛科普随便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非法移民可能面临的风险,我满心焦急,可对面的季瑛只是盯着我,出声打断:“没关系,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我皱起眉头,拔高音量反驳:“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曾经抛弃过你的人,你……” “我知道,”季瑛的语气温柔但坚定:“我知道陈旭曾经去找过你,那个混蛋对你说了很多不尊重的话,我把他当初靠着关系上了研究生的事情举报了,他以后不会再有可能为难你……” 我惊讶的愣了一秒:“你把陈旭举报了?你不是说他家里有背景……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你们是同一个导师,真出事了你也会被牵连!万一因此影响你毕业怎么办?!万一他家里因此报复你怎么办?!” 季瑛那双永远平静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她的视线看向其他方向,简短地说:“我考虑不了那么多,当时你在偷渡的集装箱里九死一生,我恨死他了。” 第45章 和我结婚 我完全没想到季瑛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她当时刚拿到毕业证,只是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学生,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没有任何人脉资源,她是个天才,可在北京那样的地方,天才需要被人看见才能发光发热。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我不敢想象十年前的季瑛是怀着怎样的勇气才做出了和陈旭鱼死网破的决定,她从前是那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为了从兰越那个小县城走出来奔前程,她吃了别人数不清的苦……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纂了一把,疼得喘不过气,看着季瑛看了很久,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开口。 “你最该恨我才对。” “十年前不告而别的是我,抛下你了无音信的也是我,你该恨我的……季瑛,你最该恨的是我。” 我的心脏瞬间被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填满,震惊,愧疚,惭愧,难过。 我从来不回头看走过的路,也从来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但在这一刻,在得知季瑛为了帮我报复陈旭,直接拿着她最珍视的前途去进行一场疯狂的鱼死网破的时候,我第一次后悔了。 “你为什么不怨我?为什么不来恨我?我是个曾经抛弃你的人渣,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我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 我哭的快要喘不上气,季瑛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我怨过你,”季瑛的声音轻飘飘的:“当年我打通了电话,你却躲着一句话不说的时候,我恨不得来个导弹把整个北京都炸了。” 我结巴着问:“那后来为什么还愿意帮我?” 季瑛看着我,眼神里我都不懂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她才开口。 “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了那么多罪,我怎么忍心再恨你……”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季瑛试图伸手来帮我擦拭眼泪,她安慰我:“已经过去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看我现在不也还好好的……” 可我的眼泪止不住,我抓着季瑛的手腕,哭到浑身发抖。 “季瑛,你不许再冒这种险,”我心里忍不住的后怕:“你答应我,你必须答应我!” 从小到大,季瑛向来对我的眼泪毫无抵抗力,只要我一哭,她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这次也不例外,她一面帮我擦着眼泪,一面轻声哄着:“我答应你,别哭了,一会儿眼睛哭肿了。” 我慢慢止住了抽泣,对照着卧室里的梳妆台镜子处理被眼泪晕开的眼线。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住在这栋贵到让我不敢看价格的别墅里,主卧的床大到可以睡下三个人,高薪聘请的管家把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妥帖。 躺在这么大的床上,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渺小,季瑛还是用毯子裹成蚕蛹睡在边缘,看起来很安静,但我这两天看出来了,她失眠问题很严重,这个时间点肯定还没睡着。 “季瑛,”我叫她:“睡着了?” 季瑛闭着眼睛,声音却清醒的很:“还没,怎么了?” 我想伸手抱住她,但伸直了手臂却还碰不到她,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挪了两步紧挨着季瑛躺下来。 我伸手搂住季瑛:“你为什么要放一张这么大的床?正常尺寸的双人床就已经足够了。” 季瑛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翻了个身,面对着我,思考了一会儿开口:“明天晚上我出去应酬,你自己在家订个外卖,或者也可以叫管家去准备。做饭的阿姨还没来得及找,你喜欢吃喜欢中餐还是西餐?我去雇一个……” 我打断季瑛:“你的工作还需要应酬?” “平时是不需要的,”季瑛伸手轻轻拂过我的发丝:“明天的晚宴是斯林特女士举办的,会有很多波士顿的重要政商人物来参加,我去搞定你的身份问题。” 我追问:“吃顿饭就能给我这个非法移民变合法?” 季瑛笑笑没说话,我却觉得不对劲,哪里会有人免费帮她这么大的忙,都说政商勾结,她肯定也要拿出点真金白银和别人交换。 我缠着季瑛:“我也要去,你带上我一起。” “这种应酬很无聊的,等帮你把身份解决了,咱们可以在自己家办一个。” 季瑛试图说服我,但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觉得有问题,从床上坐起来,压在她身上,试图威胁:“你准备拿什么去贿赂那些人帮我解决身份?说!不然你今天晚上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季瑛举手投降,试图蒙混过关:“我可是守法公民,别总把我想的那么不守规矩……” “得了吧,你连国籍都没改过,顶多算个永居!” 我仗着季瑛不会对我发火,直接恃宠而骄:“要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那你就明天带我一起去,参加宴会的其他人也会带女伴,你带上我正好。” “别忘了我曾经在梦巴黎是干什么的,”我信誓旦旦的说着:“当时那些小老板都喜欢请我跟他们出去应酬,我能喝,可以替他们挡下不少灌酒的……” 我话说到一半,季瑛眉头皱起来,她伸手放在我的唇边:“薛时绾,别说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即使是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我也能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的亮光。 她皱眉头不是嫌弃我,而是心疼我。 我本来准备好软磨硬泡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重新躺回她身边,声音轻轻的:“好了,我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 我们面对面的躺着,一时间都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季瑛在黑暗中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搂住我。 “薛时绾,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们挨得太近,她说话时的气息打在我的鼻尖,痒痒的。 我问:“什么事?” “和我结婚。”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我下意识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宁愿觉得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问的小心翼翼,季瑛回答的斩钉截铁。 “我很清醒,这也并不是激情上头的临时起意,”她语气认真,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想和你成为受到法律保护的合法伴侣,薛时绾,你愿意吗?” 我不敢置信的眨了下眼睛:“这算是求婚?” 季瑛被我逗笑了:“不然呢?” 可她怎么敢和我结婚?我可是曾经抛弃过她一次的渣女,在这件事上我有前科,她就算是宽容大度不和我计较,也不该像现在这样送我房子,还向我求婚试图建立牢固的法律关系。 第51章 我的声音发颤:“领证以后你的收入就要分我一半,万一咱俩离婚,我还可以分走你一半的身价,甚至讹诈你天价的抚养费,类似的法律风险数都数不清……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季瑛打断我:“我咨询过律师。” “然后呢?” 我等着季瑛后面的话,她从床上坐起来,光脚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回到我身边。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取了什么东西,本以为会看见一份私人律师拟定的婚前协议,现在但凡是有点身价的人都要靠各种手段避免经济损失,但季瑛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我面前,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戒指盒。 打开盒子,是两枚银质的素圈戒指,内圈干干净净的刻着我和季瑛的名字。 季瑛眼神中带着期许,看着我:“律师说你作为我的伴侣可以申请永居绿卡,可以作为家属在我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可以合法继承我的财产,甚至百年以后咱们都化作黄土一捧,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合葬在一起,和这些比起来,银行卡上的数字根本不值一提……薛时绾,你愿意吗?” 我颤抖的伸出手,从戒指盒里取了一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出乎意料的,戒指尺寸十分合适,戴在手上就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银质的戒指不张扬不显眼,但却带着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就像季瑛一样。 “真合适……” 我刚说了三个字,眼泪就再次不争气的落下来,今天我哭了太多,眼皮都有些刺痛,但该死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十几岁念书的时候看小说,有句话印象深刻,说巨大的幸福扑面而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流泪,曾经我不理解,现在完全明白了。 季瑛轻轻抱住我:“戒指戴上就是答应了,从这一刻起,我们就是要共度一生的爱人,不许再反悔。” 那天夜里我红肿着眼睛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手心仔细观察,才发现摘掉戒指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印记。 我和季瑛的名字首字母印在无名指上,我轻轻触碰着轻微的凸起,都说十指连心,这圈印记似乎不仅印在我的无名指上,同时也印在我的心脏上。 我和季瑛的命运交织纠缠,有过同甘共苦的岁月,也经历过煎熬的分离,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真正的对命运低头。 我们这辈子是不可能分开了。 第46章 纽约的纸醉金迷 我住在季瑛的房子里,每天用她的卡花钱,甚至在她的运作下,我们成为了法律意义上承认的伴侣关系,我正大光明的拿到了一份货真价实的签证。 季瑛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同事,除了上班的时间,她无论去哪里都想要和我一起,只除了一件事——去医学中心看望托尼。 季瑛对托尼的态度很冷漠,我十分不理解这一点,明明她对安娜和凯琪都可以笑意盈盈地打招呼,偏偏对托尼总是冷着一张脸。 我刨根问底的问了很多次,季瑛终于松了口。 “他和薛建国长得很像,”季瑛看着我:“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薛阿姨。” 在从医学中心回家的车上,季瑛问我:“你给托尼当了好几年的家庭教师,就没想过举报薛建国,把他抓回国受审坐牢?” “怎么抓?谁来抓?” 我把车窗打开透气,深秋的风带着冷意灌进车内,我眯着眼睛顶着大风。 “中美之间没有引渡条约,薛建国的案子更没有国际刑警组织的介入,就算我向国内举报,警方大概也只能劝返自首,可那样他就有机会被从轻处罚,坐两年牢出狱。” 我轻轻摇头:“那样太便宜他了。” 季瑛不说话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搭在我的手腕上,做无声地安慰。 “做过的坏事总有一天会迎来报应,”季瑛说:“他现在经营的那家房地产公司一定也不干净,只是他傍上了一个好老婆。凯琪的父亲是波士顿有名的地产大亨,家族势力庞大,很多政客议员都接受过他们的资助,所以没人敢去查。” 薛建国的公司经不住查,这点我比季瑛更清楚,我手里甚至有他公司的账目。 季瑛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如果能抓住薛建国经营房地产公司期间的违法行为进行举报,就有可能促成国内外警方的联合抓捕,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让他失去凯琪这个保护伞……” 我打了个哈欠,打断季瑛的话:“我下周一打算去一趟纽约。” 斯林特女士给季瑛新安排了工作任务,她这段时间的工作日都是连轴转的忙根本走不开。 果不其然,季瑛没办法跟着我一起去纽约。 “好,我提前把机票和酒店订好,你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季瑛嘱咐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菲奥娜一起玩两天,她在曼哈顿新买了一套公寓,可以在落地窗前俯瞰夜景。” 我赶紧拒绝:“不用,我去纽约见朋友,你不用操心了。” 我没和季瑛说谎,这次我用合法身份坐飞机去纽约,第一件事就是去法拉盛找李姐。 晓宁申请到了纽约大学的建筑学专业,李姐看见我回来喜笑颜开,眼角原本向下的褶子都笑得变了方向。 看见我的第一面,她熟稔的拍拍我的肩膀:“瘦了,在波士顿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时隔四年,我重新坐在这间狭小的饭店内吃了一碗饺子,一边吃,一边把这几年的事和李姐讲了。 讲到季瑛,我停顿一下,抬起手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李姐面前晃了晃:“姐,我结婚了。” “好啊,结婚了好,什么时候把你老婆带过来一起吃顿饭?” 李姐说的风轻云淡,反倒是我差点惊掉了下巴。 “……姐,你怎么知道我是……” 李姐起身给我盛汤,瞥了我一眼,眼神淡定:“你当年你在我这里干活,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外面各种各样想追你的男人能挤满整个法拉盛,但你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埋头喝汤,小声说:“之前姐你对于同性恋的问题表现得比较抵触,我就一直没敢说……” “我对同性恋没意见,大家都是普通人,喜欢男的女的都是你情我愿,跟我又没关系,我又不是神经病,不会干涉别人到底跟谁睡觉。” “只是外面的那些政客为了拉拢选票,推出很多政策对这种少数人群特殊照顾,大学申请照顾少数群体,大公司录取照顾少数群体,……这种特殊照顾的政策多了,反而会激起社会上普通人对于少数群体的反叛心理,反而会加深歧视,更别提有不少为了获利而假冒少数群体的渣滓” 李姐语重心长地提醒我:“小薛,你和你家里那位要多小心,现在这个世道越来越乱,多元包容从来没有融入这个国家,政治正确总有一天会迎来大面积的反弹,我们作为外国人只要安安静静的挣钱就好了,不要抱有其他的期待。” 李姐的话让我想起偷听季瑛和斯林特女士谈话的内容,她没有听从斯林特女士的建议找个外国人结婚生子,反而选择和我结婚,一定会在某种角度上影响她的晋升和工作。 在法拉盛采访过李姐,我在季瑛定的酒店住下,准备明天去找薛建国养在外面的那个艺术生,正把录音笔和微型摄像头往包里装的时候,房间门铃响起来。 我猛地被吓了一跳,胡乱的把东西一藏去开门。 房门打开,菲奥娜站在门外,看见我夸张的比了个手势:“surprise!” 我抬手抹掉额头紧张渗出的汗珠,侧身让她进来。 菲奥娜很自来熟的自己拉椅子坐下来,她最近似乎又去夏威夷晒太阳了,光洁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包是某个奢侈品牌子消费三百万以上才能拿到的稀有皮,脚上穿着满钻镶嵌在阳光下能闪瞎眼的高跟鞋,就连头上用来凹造型的墨镜都顶着一个大大的品牌logo。 这是我第无数次怀疑,季瑛是怎样和菲奥娜成为朋友的?这两个人从谈吐到穿衣风格,从消费观到恋爱观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不同种族。 菲奥娜可以迅速和任何人打成一片,大概是季瑛拜托她照顾我,菲奥娜才会放下她的派对酒吧和男模,特意跑到酒店来找我。 “安迪,你今晚有安排吗?我带你出去玩吧,纽约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保证你满意!” 哦,她也并没有完全放下酒吧和派对,而是打算带我一起去。 我被菲奥娜拐上了贼船,坐上她那辆扎眼拉风的跑车,一路风驰电掣。 菲奥娜在曼哈顿的公寓位置的确很好,巨大的落地窗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夜幕降临下灯火璀璨的纽约城,从下个角度往下看,大街上的车辆和人群都变成一个个的小蚂蚁。 第52章 菲奥娜把公寓的巨大客厅布置成带着全套音响和灯光装置的舞厅,高价请来的调音师制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菲奥娜的朋友和男友们在舞池中心尽情享受酒精和金钱带来的狂欢。 菲奥娜带我走进来,人群中心的焦点立刻落在我们身上。 “这位是安迪,我的好朋友,”菲奥娜挽着我的手臂,向人群介绍我:“都不许欺负她啊,她的爱人可是wr公司的季瑛!” 有了菲奥娜这句话,我在这场派对上可算成了个香饽饽,不少男男女女都端着酒来往我身边凑,我对这样的场面可谓是十分熟悉,那些小年轻脑子里装着什么,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到。 在第三次被同一个模特试图搭讪后,我不胜其烦,端着自己的酒杯躲到了客厅外的阳台上。 阳台连接着一个悬浮泳池,泳池下面是透明的玻璃,一眼看下去,就像是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不想下水,就在泳池边的椅子上躺着放松,无聊的拿手机刷着社交软件。 刚好刷到安娜的主页,看见她发了新的推文,时钟上的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派对接近尾声,音乐声小了一些,菲奥娜端着酒杯,光着脚走到阳台上,摇摇晃晃的在我旁边的躺椅上坐下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半眯着眼睛。 几个之前在泳池里的模特都凑过来对着菲奥娜嘘寒问暖,比基尼包裹着她们姣好的身材,青春的荷尔蒙和酒精作用在一起,就连被水打湿的发丝都像是一种烘托暧昧氛围的陪衬。 菲奥娜靠在一个模特的肩头,手搭在另外一个的腰间,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情形。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你不是有几个男朋友吗?” “对美丽身体的欣赏不分男女,再说了,我也没干什么过分的事。” 菲奥娜吊儿郎当的说着,拍了两下怀里搂着的小模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随手往面前一扔,只要捡到就是可以拿走的小费。 不少钞票被风吹进泳池,模特们一窝蜂的跳进去捞,一时间泳池边热闹非凡。 我看着面前的一切,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十几年前我也曾经靠着出卖尊严赚钱,这样埋头捡老板施舍钞票的场景我也经历过,当时只觉得这个晚上挣大发了,现在换了视角,我反倒有些别扭起来。 菲奥娜转头看着我,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她笑了:“安迪,你果然和季瑛是一类人。她也不喜欢这样的派对,就算我强行把她拉过来,她也只是躲在角落里喝酒。” 我偏过头看向别处:“季瑛从小就是这样,内向,孤僻。” 菲奥娜笑了一下,不知可否,转移话题:“上个月季瑛去参加斯林特的宴会,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让你跟着一起吗?” 第47章 撕破脸 纽约深秋的风吹过,萧瑟的冷风吹散了酒精和金钱上头塑造出来的虚幻浮华。 菲奥娜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在斯林特和那群高高在上的董事会投资人眼中,季瑛只是个低人一等的外来者,在那样的宴会上,她需要应酬讨好,左右逢源。她不愿意让你跟着她一起受这份苦。” “从一条产业线的技术总监晋升到wr公司的总裁,这不仅仅是升职加薪那么简单,还意味着从下个季度起她的名字要正式出现在公司财报上,她要直面董事会和各大股东,在各种财经报刊的编辑笔下,她的名字会和wr捆绑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象征或代表……用最直白的话来解释,这次晋升意味着季瑛要从餐桌边端菜的服务员变成真正能上桌吃饭说话的人。”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听着菲奥娜往下说。 “可是目前坐在餐桌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菲奥娜原本在酒精作用下有些迷离的眼睛盯着远处的高楼,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比划:“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出身新贵精英家族、男性。” “别看现在政治家们大力宣传种族平等性别平等,真正落实到现实中的有多少?女性从百年前开始走出家门受教育找工作,可现实却是,越往社会顶层走,女性的比例就越少,各行各业都是如此。” “硅谷每年都有无数的创业公司诞生,可有几个女性创始人?有几个女性能在大公司做到决策层?” 菲奥娜仰头将高脚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泄气一般,“噗通”一声直接扔进泳池,晶莹剔透的杯子没有像美元一样高高浮在水面,而是直接沉底。 “二十一世纪已经走完了五分之一,可真正上桌吃饭说话的女人却没几个,斯林特算一个。至于季瑛这次的晋升能不能成功,我觉得并不乐观。” “这个该死的国家从来就没有接受过外来者,不管是非法移民还是合法移民,不管拿的是永居绿卡还是直接改了国籍,他们都不会真正接受你。你可以赚钱,可以消费,可以追名逐利,但想要触碰真正的权力,那就变成了绝对不可能的事!真是该死的国家,该死的人类……” 菲奥娜酒精上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歪着头盯着远处。 我没说话,季瑛对于硅谷高层的圈子而言是个异类,她是个女人,同性恋,没孩子,甚至一直没有改变中国国籍。 但我还是试图说点什么:“但季瑛很有能力,就算wr的高层再排外,也不可能放着一个人才不用吧?” 菲奥娜转过头看着我,那双大眼睛红红的,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伸手指指自己:“能力?我没能力吗?乔克没能力吗?你往下看一眼,那些拿着名校学历从世界各地挤破头到纽约来的打工人们没能力吗?” 高高架起的悬浮泳池下方,车水马龙的大街哪怕到了深夜也依旧没有安静下来,加班到深夜的打工族们行色匆匆难掩疲惫,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份精心打磨苦心钻研的履历,可到了这里,再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也不过是庞大社会机器上一颗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我想起早年还在深圳酒吧里工作的时候,和王琦一起看过的电视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从曼哈顿的公寓落地窗往下看,纽约金碧辉煌,从街道上仰望数不清楼层的高楼大厦,纽约就是把弱肉强食当唯一法则的钢筋混凝土丛林。 那晚我没有接季瑛打来的电话,把酒店冰箱里的酒精饮料都打开喝掉,坐在窗边把针孔摄像头缝在自己明天要穿的毛衣领口。 我一夜没睡,酒精麻痹了脑部神经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刷着安娜的社交媒体,最新的消息停留在半个月前,她和她的小男朋友的一张搞怪合影。 打开评论区,有凯琪的留言。 薛建国这周不在波士顿,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有陪在他病重的亲生儿子身边,反而又去纽约出差了。 我忍不住冷笑,托尼的病情加重,医生给出的生存期不容乐观,薛建国这个没良心的冷血动物大概又要拐弯抹角的想办法,去找别的人实现他“传宗接代”的心愿了。 不过凯琪和当年的妈妈不一样,她背后有强势的家族,薛建国现在的公司经营也是背靠着凯琪的父亲,他不敢像当年甩掉我妈一样甩掉凯琪。 但一点也不耽误他会背着凯琪搞小动作。 我退出安娜的社交媒体主页,去看我的另外一个关注者——薛建国出轨的那个纽约艺术生。 这位艺术生主页的第一条消息,是一份确认怀孕诊断证明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大,在角落瓷砖地板的倒影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建国。” 我的声音回荡在深夜寂静的酒店房间内,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男人,同时也是我花费十几年光阴去怨恨的人,这其中的情感复杂到不可能分割干净。 薛建国重男轻女,拼了命的就想有个儿子,可偏偏他的儿子都活不长,长不大,反倒是他不在意的两个女儿都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 这或许算是老天给他的一种报应。 不过老天爷终究还不不公平的,他害了那么多人,搅碎无数家庭,最终名利双收,难道只得到一个“没有儿子”的报应就能扯平? 不,这还远远不够。 如果老天爷不能降下更多的惩罚,那我就来为自己,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亲手争取一份公平。 第二天清晨,我换上昨晚准备好的毛衣,领口隐秘的地方缝着一枚针孔摄像头,社交软件上准时准点的收到艺术生的消息。 经过我多次的伪装和刻意接触,艺术生已经把我当做了好朋友,我早就和她约好了今天见面。 我提前抵达预定的餐厅,坐在临街靠窗的位置上,能看见餐厅外的一整条街。 艺术生发消息说她很快就到,我侧头往窗边看去,一辆我十分眼熟的高级轿车在餐厅边停下来,后门开启,一个男人下车绕到另外一边,贴心仔细地扶着艺术生下车。 第53章 那个男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是薛建国。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避与薛建国的见面,而是起身走出餐厅,一步步走近他们。 艺术生最先注意到我,笑着打招呼:“安迪,真抱歉让你等我……” 薛建国本来正在低着头帮艺术生整理袖口,听见说话声音下意识抬起头朝我看过来,只是一眼,他就愣住了。 “宝贝,”薛建国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这就是你的朋友?” 艺术生还没有察觉到异样,甚至还给我们互相介绍:“对,这是安迪,我的好朋友。安迪,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男朋友,不过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变化……他昨天向我求婚,我们现在是未婚夫妻了!” 艺术生脸上的笑容里带着掩藏不住的幸福和欣喜,她看向薛建国的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缱绻。 这多讽刺啊,二十年前我的妈妈曾经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同一个男人。 我嘴角勾出一点讽刺地微笑:“没事,不用介绍,我和这位薛先生是旧相识了。你说对吧,托尼爸爸?” 一句“托尼爸爸”让艺术生愣住了,薛建国瞒得很好,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未婚夫竟然还有其他的孩子。 薛建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想要发火,但在人群涌动的大街上他还要顾及自己所谓“成功人士”的体面和面子,只是冷笑着看着我:“安迪老师,人要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任,如果你继续在这里胡说八道侵犯我的名誉权,我不介意拨通ice的非法移民举报电话。” “哦,那真可惜,”我以同样的冷笑回应他:“我目前是拥有合法签证的正式移民,ice威胁不到我。而且告知你的未婚妻真实婚姻状况并不算侵犯名誉权吧,你说呢?” 艺术生在我们的对话里捕捉到敏感信息,皱着眉头质问薛建国:“怎么回事?你没有和我说实话?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前妻吗?你们还有孩子吗……” 薛建国试图用花言巧语继续哄骗,我听得厌烦,直接拆穿:“他不仅有孩子,还不止一个,而且他也没有和妻子离婚,如果你现在翻翻他的西装内侧口袋,没准还能找到他的结婚戒指。” 我毫不留情的戳破了薛建国一直以来伪装骗人的虚伪皮囊,他黑着一张脸看着我,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立刻把我掐死。 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瞥了一眼正朝着薛建国发火的艺术生,她肚子里还怀着薛建国的孩子。 “……你这个骗子!你从始至终都是在骗我!恋爱是骗我,结婚也是骗我!要不是今天安迪把实话说出来,你是不是还想等我把孩子生出来骗我一辈子?!” 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的昂贵戒指被猛地拽下来,狠狠丢在薛建国脸上,又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后顺着马路掉进街边的排水口里,不见了踪影。 薛建国的眉毛狠狠抽了一下,那枚戒指上镶了大克重的钻石,花了上万美金。 但艺术生接下来的话让他没时间再去心疼戒指了。 “我们结束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喊,把身上的外套和脚上的高跟鞋都脱下来,砸到薛建国身上:“你给过我的所有东西,衣服、首饰、钱……我全都还给你!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你豢养的宠物,也不是你可以付费使用的子宫!你滚!从我的世界消失!” 这下戳到薛建国的痛处了,他不在乎女人,但却在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宝贝,宝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但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因为我的错误就抹杀掉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薛建国语气卑微言辞恳切,第一眼看到的人说不定真的会心软被他打动,但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的两副面孔了,他巧言令色的小把戏我看得一清二楚。 “薛先生,你当年从上一任妻子刘艳手里把所有钱都骗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俯低做小?” 我的话一针见血,艺术生拔高了声音破口大骂,薛建国则是脸色一变,甚至都顾不上挽回艺术生,回过头盯着我,脸色阴沉得吓人。 从听见“刘艳”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了,我不仅仅是安迪,我还知道他在国内那些肮脏隐秘的过往。 “你是谁?”薛建国声线颤抖着提高音量:“你究竟是谁!!!” 他甚至顾不上还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直接扑上来抓住我的肩膀,双手把我的肩膀捏得生疼,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大白天看见了刘艳化作厉鬼,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他索命。 我从他的眼睛里挖掘到了掩饰不住的恐惧,他在害怕。 真有意思,出轨成性、畏罪潜逃、抛妻弃子的薛建国,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嘴角抑制不住的勾起笑容,我欣赏着他脸上的惊恐和害怕,惋惜手边没有相机,不然就可以拍成照片,每天光是看着照片就能心情舒畅。 他看见我的笑容,似乎更加惊慌,试图拔高音量掩盖自己的恐惧。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刘艳的事!不是说她带着两个孩子都跳江死了吗……你不是安迪,你绝对不仅仅是个该死的老师!!!” 我把他钳住我肩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胸口压了十几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似乎温暖的阳光终于照耀到了刘艳在公墓里的那一小块无名墓碑。 “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眨眨眼睛,微微仰起头看着薛建国,笑容甜美,声音故意扮作童真,用纯真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我是小绾呀,爸爸。” 第48章 账目 艺术生去做了人流,打掉了那个在薛建国诱骗下怀上的孩子,我陪着她一起去的医院。 她被医生推进手术室,我在门外等着,手机里收到薛建国约我见面详聊的信息,我看着他硬挤出来的虚伪的关心语气,嗤笑一声,转头给季瑛打了个电话。 下午三点,正是工作时间,但铃声响了几秒,季瑛就接通了。 “喂,在纽约玩的还开心吗?” 季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和现实中听到的有些区别,但我依旧很满足。 一只紧绷着的脊背瞬间放松了下来,我靠在医院长椅的靠背上,懒洋洋的说:“挺好的,菲奥娜还来找过我,是不是你把我在纽约的消息告诉她了?不是之前就说过不用麻烦她嘛……你工作忙得怎么样了?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你晋升总裁的庆功宴?” 说到这个,季瑛的声音顿了顿,过了两秒才从听筒传出来。 “董事会还没谈妥,结果可能要下个月才能出来。” 我能听得出来季瑛的情绪有些低落,想起前天菲奥娜和我说过的话,季瑛现在面临职业生涯的关键时刻,每一天的等待对于她而言都是巨大的煎熬。 不过即使正承受着压力,季瑛也没有向我倾诉她的烦心事,反而迅速调整好语气,声音又恢复了轻松愉悦:“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个周末要加班,但下周一要去纽约出差,如果你可以待到下周的话,可以等我出差结束,咱俩一起回家……” 我打断季瑛:“我估计要在纽约待到下周,你出差就来找我吧,不过我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行程,不需要菲奥娜陪我,你可千万别再麻烦她了。” 季瑛听了我的话咯咯笑:“怎么了?是不是菲奥娜拉着你一起去喝酒参加派对了?她这个人私生活比较多样,不过她对朋友都很不错,我上学的时候遇见很多困难都多亏了有她帮忙。” 季瑛很少和我聊起她读博的时光,我笑了一声:“真难得啊,竟然还能听见你主动说读书时候的事情。” “当时我是个初来乍到的穷学生,没履历没背景,论起学术能力呢,在人才济济的mit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所以经历过很多很艰难,甚至是难堪的时刻。” 季瑛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不想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讲给你听,在回忆过去这方面我是个胆小鬼,哪怕过去的那些困难早就烟消云散了,我也不想去面对曾经的失败。” 我笑了:“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小学只能考第二名排在我后面的场景我早就见过很多次了,也不耽误我现在依旧喜欢你。” “光鲜亮丽当总裁的季瑛我喜欢,会背错古诗被老师揪到办公室里训的季瑛我也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附加任何标签,不以任何客观物质条件为转移。” 季瑛没说话,我仰头靠在椅背上,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出神,絮絮叨叨地说:“季瑛,你知道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就是当年没和你一起去北京,错过了你二十多岁最好的青春年华,如果我们没有分开过,我拥有的就会是一个更加完整的你,你的成功,你的失败,你经历过的成长,你遇见过的挫折……你的每一段人生我都想了解,你的每一面我都想认识。”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唠叨,但就是觉得胸口的大石头随着和薛建国彻底撕破脸而移开了一条缝隙,很多想说的话一口气的从这条缝隙中冒出来。 第54章 “我活到现在三十三岁,最好的最坏的你都见过,我们是有法律认定的合法夫妻,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就该对彼此坦诚,所以我也该知道你的全部过往。” 我说着坦诚,可随即就感到一阵心虚,至少我即将要做的事就没有告诉过季瑛。 不过幸好季瑛什么都没听出来,她只是很认真的回应我:“等这段时间忙完,休圣诞假期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波士顿好好转转,你想听什么,到时候我都讲给你听。” 季瑛的郑重和坦诚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手指无意识的抠着椅子上的螺丝,刻意的转移话题:“先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有正经事……你认不认识靠谱的会计?最好是那种愿意接私活并且保密性好的,我在纽约的朋友开了家小餐馆,她最近遇到一些税务上的麻烦,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专业人士。” 其实是我自己想找人查薛建国的账目,但这件事不能让季瑛知道,所以只好真话假话混在一起说,增加可信度把季瑛骗过去。 季瑛又问了两句具体情况,我全都按照李姐家的情况应付了过去,真话假话混在一起最不容易被发现,很顺利的就骗过了季瑛。 在这一点上我大概是继承了薛建国的天赋,说谎演戏无师自通,还都总是喜欢骗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 我甚至坦白告诉季瑛,李姐家的生意掺杂了某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讲的部分,季瑛听完,思考一会儿后给我发来一串号码。 “你可以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季瑛说:“还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乔克吗?他虽然目前被成瘾药物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但脑子灵光的时候是个很值得信任的理财顾问。” 挂断季瑛的通话,艺术生的人流手术也已经完成,她被医护人员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按才能从麻醉中恢复意识,我作为唯一能陪着她得朋友,只能坐在病床边上等她醒过来。 等待的时间里,我的手机接连振动几声,打开一看,都是薛建国发来的消息。 【你到底想要多少钱?】 【我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过去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你该向前看】 【为什么一直不回消息?】 【你到底想要多少钱才能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该死的!当年刘艳跳江怎么没带着你一起去死!】 【你怎么没跟你那个短命鬼的妈一起去死!】 …… 我看完几十条消息,开始薛建国还试图讲点父女感情,打情感牌,后面直接演都不演了,谩骂中甚至夹杂着不堪入眼得脏话诅咒我去死。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对于招摇撞骗的薛建国来说,我这个知晓他所有过去的女儿就像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他索命的厉鬼,是他拼命想要摆脱的脏东西。 我在手机上打字,发出一条消息。 【后天上午九点,带好五十万美元现金去中央公园】 想了想,又加上一条。 【你现在每骂我一句,就多加一万美元】 这两条消息发过去,我的手机安静了很久,差不多半个小时过后,艺术生从麻醉中慢慢醒过来,我才再次收到薛建国的消息,十分简单的两个字。 【收到】 我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这个吝啬到极点的王八蛋,只有涉及到切身利益的部分才能让他听话。 十月末的纽约已经半只脚迈进了初冬时节,我给艺术生找好护工,又留下一封说明所有情况的信,结清了医院的所有账单。 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冷风灌了满怀,我手忙脚乱的裹紧外套,鬓边的发丝乱飞,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季瑛给我的那个号码,我设置了备注“乔克” 接通电话,一个沙哑还混合着口音的声音传出来:“嗨,账单发过来,提前说一声,我的咨询费很贵,季瑛会为你付钱吧?” 我纠正他:“不需要季瑛,我自己有钱,如果你的保密措施做得够好,我可以付双倍的价钱。” 对面的回复很快:“你是季瑛的朋友,我从不出卖自己人。” 我补充:“我发给你的账目只能有两个人知道,你也需要对季瑛保密。” 乔克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但或许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在短暂的犹豫后答应下来:“好,我不会把账目内容向季瑛透露。你可以把文件发过来了。” 薛建国公司的账目是我从他书房的保险柜里偷出来扫描的,这么重要的东西被任何人发现都是麻烦事,所以我根本不敢通过社交软件传输,只能采取最朴素的方法,存在u盘里随身携带。 我在输入框里打字。 “今晚零点我们见一面,当面把文件给你。” 消息很快显示已读,乔克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包。 第49章 少年季瑛 凌晨的街头一片安静,我在边缘社区的便利店前见到了乔克。 这个街区的路灯不知道多少年没人维护更换过了,昏黄的光线把一切都笼罩上一层黄昏的色调。 便利店的店员懒散的戴着耳机刷手机,这个时间几乎看不见客人,我算是个另类,买了杯咖啡坐在店内的椅子上慢慢喝。 手机时间显示跳到零点的那一刻,便利店门铃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个看上去憔悴邋遢的黑人男子,穿着在黑夜里看不出颜色的卫衣,随着他走进便利店,同时带进来一股劣质电子烟和植物提取物混合在一起的古怪甜味。 值班的店员瞬间打起精神,警惕的看了男人一眼,在这个社区内,治安状况可并不值得信任。 男人拿了一个三明治,又在收银台前的货架上随手抽了一管口香糖,示意店员结账。 两样东西一共五美元,男人从口袋里掏钱结账,从一个精致的和他全身打扮格格不入的钱包里,用抑制不住生理性颤抖的手指取出五美元放在柜台上。 会住在这个社区里面的人大多都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来源,所以基本不用钱包,有多少花多少,活一天算一天。 这个男人是少数会用精致钱包凌晨来便利店买东西的人。 男人走出便利店前,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确认我的身份。 他在便利店门外,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撕开三明治的包装。 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起身把难喝的咖啡随手扔进垃圾桶,推门走出便利店,站在他面前挡住路灯的光线。 “你好,乔克,”我伸出一只手:“我是安迪,我们通过电话。” 乔克从三明治里抬起头看着我,脊背挺直,十分熟练的伸手和我握了握,我注意到他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红血丝,眨眼频率也有些异常。 我想起季瑛先前和我说过的话,他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自杀,虽然没死成,但药物成瘾很严重。 我不太信任这个瘾君子,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u盘拿出来:“这里面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账目,我怀疑其中有偷税漏税的问题,需要你帮忙找到确实的证据。事成以后,我按市面上会计最高咨询费的双倍给你。” 乔克用那双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好,你什么时候要?” “后天上午八点,32个小时以后。” 乔克难以置信的看向我:“你这么着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说:“你就说能不能接这个活吧。” 乔克锲而不舍:“你这么着急想要找偷税漏税的证据干什么,上赶着要去威胁勒索别人?这件事季瑛知道吗?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随口说:“朋友。” “不可能,”没想到乔克斩钉截铁地说:“季瑛不可能会为了普通朋友冒这么大的风险,她就是个不愿意和任何有可能违法乱纪人员扯上关系的三好公民。” 我被他问的有些烦躁,反问:“你这个居无定所的流浪人员不也是她的朋友?” “我们现在不算朋友,”乔克说:“我这样的人对她而言算个污点。” 听他这么说,我倒是好奇了,原本打算给完u盘就回去,但现在我倒是想多留一会儿。 我追问:“为什么?” 乔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嚼着食物的时候瘦削凹陷的面颊看起来才正常一些。 “五年前我还在华尔街工作,负责一个只对部分客户开放的私募基金,季瑛也有一笔一百万的资金在里面。”乔克充满红血丝的浑浊眼球颤抖两下,继续说:“那段时间股市的行情很好,好到我几乎丧失了理智,杠杆越加越高,越加越高……最终,啪!”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坠落的手势。 “因为我的一意孤行,一夜之间损失七百万美元,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已经因为这个不可挽回的错误走到尽头了,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也已经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第55章 乔克的声音沙哑,带着某种在药物作用下的飘忽。 我替他补充上后面的事:“所以你选择吞药,想要一了百了?” 乔克看了我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又往嘴里塞了一口三明治,才说:“可是我没死成,我的事业失败了,人生失败了,就连自杀都失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颓废:“我就是这样一个失败的人,不该有朋友,不该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我用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乔克,很久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久失修的路灯因为电线接触不良闪烁两下,乔克把那枚小小的金属u盘收起来,仔细塞进他那个和全身邋遢打扮格格不入的精致钱包里。 “32个小时……后天上午八点。” 乔克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清醒时的敏锐,他喃喃自语:“时间很紧,但可以试试……我答应你不告诉季瑛,但你要知道,我接下这个活不仅仅是为了钱,也因为你是季瑛的人。” 他用颤抖的双手拆开口香糖的包装,看都没看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像是要用拼命咀嚼的动作来对抗药物副作用带来的颤抖。 “季瑛她……” 乔克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开口,眼神飘向远处路灯也照不到的黑暗地带:“她和你提过我们最初创业的事吗?” 我靠在便利店的墙上,摇摇头:“我知道她,菲奥娜,还有你,你们三个一起获得过mit的十万美元创业比赛大奖。但她很少和我说过去的事,尤其是她的……失败。” 我想起季瑛在电话里和我讲过的话,她不愿回头看,还说自己是个“胆小鬼”。 乔克听了我的说法,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很难听,像是砂纸在磨擦干燥的木头。 “用失败来评价太轻松了……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乔克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他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脑海里努力组织起被药物作用搅乱的记忆碎片。 “当年我们赢得了比赛的胜利,拿到了第一笔启动资金,菲奥娜通过学校教授的关系帮我门拉到了第一笔天使投资,二十万美金,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是笔巨款。” “我们三个挤在一个旧仓库临时改装的工作室里,没日没夜的埋头苦干,季瑛是技术核心,负责的任务最重,承受的压力也最大,但她脑子里面那个‘智能跨文化沟通语言模型’的想法简直天才……但那玩意做起来也真是该死的烧钱。” 乔克的眼睛神经质的瞪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是灰尘和噪音的旧仓库里。 “她对于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为了在投资人设定的期限前拿出测试模型,她几乎在工作室里住了三个月,可我们的模型测试一直没办法得到满意的结果,调整,测试,调整,测试……一遍遍尝试,一次次失败,最终期限的前一天夜里,季瑛当时已经熬了两天两夜没合眼,我们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次测试上。” 我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你们成功了吗?” “没有。” 乔克的声音沙哑低沉:“我们彻底失败了,投资人设定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而我们却只能交付一个完全达不到预期效果的半成品模型。那种巨大的失落和绝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不亚于一夜之间亏损七百万。” “我和菲奥娜一句话都说不出,麻木又缓慢的接受这个可怕的灾难,就在我们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季瑛像是疯了一样,把自己手边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狠狠砸碎,我们被巨大声响吓得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捡起一块碎片就往手臂上扎,根本就拦不住,最后叫了911才把她绑起来打了镇定……” 听着乔克的描述,我的心脏控制不住的一缩,仿佛看见了季瑛沾满鲜血和玻璃碎片的手。 我颤抖着声音问:“后来呢?” “后来投资人代表来工作室验收成果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地沾血的玻璃碎片和已经精神崩溃的核心技术人员,我们的第一次创业很快破产了。” “然后就是公司申请破产,资产变卖,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喝了一杯,就算是散伙饭。” “当时我和菲奥娜都很沮丧,她准备去投简历找工作,而我则是打算回去干我的老本行,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季瑛,她当时刚从医院出来,脸色白的像纸,身材枯瘦,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 乔克的眼睛瞪得老大,嚼着口香糖瞪着我。 “她看起来那么瘦弱,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咽气,我们当时都担心,这次失败会消磨掉她身上的精气神,让一个天才从此落入平庸,”乔克嘴角裂开一丝弧度:“但她却说了一句能让我们惊掉下巴的话。” “什么话?” “先去打工攒钱,然后从头再来。” 乔克说:“当时我们三个几乎是身无分文,菲奥娜找了三个兼职,我去给小公司做财务咨询,季瑛则是去其他的科技公司当临时工,连署名权都没有的那种。季瑛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失败里爬起来,她刚开始连电脑键盘都不敢碰,一敲代码手指就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有一沓厚厚的复盘报告,都是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写出来的。” “靠着这厚厚的一沓复盘报告,靠着季瑛和菲奥娜啃论文做研究,我们花费三年时间重启被搁置的失败项目,成立公司,拿到订单,逐渐招募了一批员工,我们的事业总算是走上了正轨。斯林特当时刚刚当上wr的总裁,她力排众议选择收购了我们的项目,季瑛领导的核心技术团队就是后来wr旗下ai部门的前身。” 一口气讲完这么多,乔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仿佛讲述这个故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所以,”他转过头看着我,瞳孔颤抖,带着一种疲惫的恳请:“季瑛从天之骄子的高材生落到身无分文,再从一无所有的困境中爬起来从头开始,她这一路走来真的……太不容易了。” “她能走到现在,在wr那张全都是白人男性的高层会议桌上争得一席之地,更是难上加难,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稳定的家庭作为后盾,”乔克意有所指的掂量两下手里的u盘:“无论你要做什么,下定决心前都先想想季瑛。” 说完,乔克不再看着我,他瞪得圆圆的眼睛转向别处,脚步虚浮的转过身,慢慢的往社区深处走去,踉踉跄跄的消失在一片路灯无法照亮的漆黑中。 我站在原地,冷风吹过,我下意识的双手抱臂环抱住自己,想到乔克刚才说过的话。 季瑛的手臂上原来有那么狰狞的伤疤,泪珠无意识的从眼眶里掉下来,我在心里悄悄地想,难怪她的衣柜里从没有短袖的衣服,难怪她总要把所有灯都关上的时候才肯换上睡衣。 深夜的纽约上东区永远的灯火璀璨,我借着灯光打开手机,打开和薛建国的对话框,盯着那冷冰冰的【收到】两个字。 第50章 威胁 中央公园的清晨吹过湿冷的风,我换上了更厚的外套,选择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在灌木丛环绕的长椅上,隔绝了大多数晨跑者的视线。 九点整,薛建国准时出现。 他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即使我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好皮囊,打扮一下就是个衣冠禽兽。 不过他看着我的脸色比初冬纽约的天空还要阴沉,一双眼睛下的乌青清晰可见,这两天他的睡眠估计是挺糟糕。 一个膀大腰圆穿着职业装男人站在薛建国身后,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运动包。 我看着他,摆弄着手上的戒指,微笑着说:“早上好啊,爸爸。这两天睡的还好吗?” 我的话无异于是给薛建国火上浇油,他盯着我,眼睛里的怒火都快要喷涌出来了,但他顾忌着我手里还有他的把柄,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努力的把火气重新咽回去,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小绾,你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薛建国一挥手,身后保镖就上前把运动包打开,露出里面印着富兰克林头像的绿油油纸币。 我撇了一眼,马上又移开视线:“爸爸,你还真是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大方。” 薛建国嘴边勉强维持着笑容:“这里面是五十万美元现金,按照现在的汇率算算,足够在兰越买两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放出去出租。” 他放软了语气,带着点诱哄的意味:“小绾,这在国外待久了,就会觉得还是国内更好,人呐,都是要落叶归根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死去的人不能复活,活着的人总要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你说对不对?” 我嗤笑一声:“五十万,就想赶我走?” 我把右手伸到他面前,特意晃了晃无名指上的婚戒。 “我可是有正经签证的合法移民,”我继续说:“爸爸,你现在可没办法像当年甩掉刘艳一样甩掉我了。” 刘艳的名字触碰到薛建国敏感的神经,他彻底装不下去了。 第56章 “薛时绾!”他瞪着我,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接把我掐死:“别以为你知道点过去的事就能威胁我!告诉你,我是你老子!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别他妈的……” 薛建国用方言对着我破口大骂,他说的不是兰越话,也不是武汉的方言,我并不能完全听懂,可见到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我心情出奇的好。 “把我生出来的是我妈,和你这个抛妻弃子的在逃经济犯有什么关系?” 我毫不留情的刺破薛建国试图在我面前维持的所谓“父亲”的权威,看着他气的涨红了脸,我才心情大好,打开手机点了两下,施舍般的递到他面前:“好好看看吧。” 手机视频里播放着前天薛建国和艺术生在大街上争吵的录像,我缝在毛衣领子上的针孔摄像头虽然贵了点,但画质对得起价格。 薛建国怒目圆睁,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只能拿手机发泄,“啪”的一声把手机往地上一摔,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我不满的啧了一声:“我有备份,你就算把手机吃了也没用。” 我打开随身的单肩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时前才从乔克手里拿到的报告,上面有薛建国的房地产公司多年来长期偷税漏税的证据。 “先别着急,爸爸,再看看这个。” 薛建国快速的扫过报告上的文字,刚才涨得通红的脸色迅速阴沉下去,他眼中不知有愤怒,甚至多了一分鱼死网破的凶狠。 “你想干什么?”薛建国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说:“我不管你是什么时候偷到了公司账目,但你要清楚,窃取商业机密可是刑事犯罪!我完全可以凭借这份东西报警把你送进监狱!” 我深知他此时的外强中干,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便,报警的时候别忘了把你偷税漏税的证据一起交上去,看看是我先被关进去,还是你先被irs找上门。” 我太了解薛建国,他当然忌惮那份出轨录像,因为凯琪和她身后的父亲就是薛建国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的“垫脚石”和“保护伞”,他要靠着精心伪装出来的“爱情”拴住凯琪。 失去了凯琪,薛建国就会失去他视如生命的财富,但比起失去财富,他更恐惧的是罪行暴露被抓进监狱,所以那份偷税漏税的证据才是真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爸爸,你当年一声不吭的卷走了所有钱,留下一大堆巨额债务给怀着孕的刘艳的时候,有想过自己还会有今天吗?” 我盯着薛建国,慢悠悠的说:“我曾经以为,你的出轨是为了追求更年轻貌美的伴侣和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但刘艳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十几年如一日的维护外貌就为了讨你喜欢,甚至原谅了你的出轨……可你却依旧毫不留情的把她抛弃,将她置于死地。你从来都只在乎你自己,其他人在你眼中都只是必要时可以舍弃的陪衬。” 薛建国重男轻女,总是把儿子才能传宗接代的话挂在嘴边,让人觉得他脑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他平时也总是做出一副重视家庭的大家长形象,可当困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家庭是他第一个抛弃的东西。 薛建国恼羞成怒,冷漠的狡辩:“我可没有把刘艳置于死地,我只是拿钱去国外躲一躲,她承受不住压力跳江又不是我的错,我可从来没想要过她的命。” 我被他这无赖的理论气笑了:“你把家里所有钱都拿走,还留下几百万的债务,你让她一个带着小孩还没有工作的孕妇怎么活?!你的确没亲手推她去死,可你给她留活路了吗?!” 面对我的质问,薛建国的眼神游走一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人各有命。” 我毫不留情的回应他:“希望你因为偷税漏税被irs带走的时候也能记住这句话——人各有命!” 薛建国的脸色变幻,恐惧、怨恨、愤怒……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他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滚!拿着钱滚!!!” 我满意的勾起嘴角,对于他那张扭曲的脸一眼都不想多看,提起装满现金的运动包,转身汇入公园里稀疏的人流。 薛建国的目光紧紧粘在我身后,直到我拐入岔路口,那种像是被潜藏在暗处的毒舌盯上的感觉才逐渐散去。 离开公园,我将厚厚的几沓钞票用不透明的塑料袋装好,放进乔克事先指定的一个寄存储物柜,锁好柜子,把密码发给他。 再过几个小时,乔克就会来取走这些现金,整个过程迅速而隐蔽。 剩下的几十万美金装在低调的黑色运动包里,我今天穿了一双带高跟的靴子,拎着这份从薛建国手中榨取的沉重“父爱”很费力,干脆在路边打了个车,直接对着出租车司机报出一个私密会所的名字。 菲奥娜是这个会所的会员,她曾经神神秘秘的和我提起过,那是个好地方,有其他酒吧都没有的娱乐项目。 出租车在会所门前停下,门口穿着考究的门童用挑剔的眼神上下审视我一番,怀疑的目光落在我手里那个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运动包上。 我递出菲奥娜之前给我的会员卡,顺便抽了几张钞票,两根手指夹着向前一递,脚步不停,径直往门内走。 这家以私密性和豪华著称的会所内部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彩夺目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雪茄香烟、香水和钞票油墨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 轮盘、骰子、二十一点的牌桌旁,各种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脸上神情各异,有人兴奋,有人紧张,筹码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是欲望的海洋在波涛汹涌,暗自侵蚀着牌桌旁的每一个人。 我把沉重的运动包往兑换处一放,工作人员挂着机械般的礼貌微笑,面无表情的收下钱,然后推给我一堆堆各种颜色的精致筹码。 我将这些四十多万现金换来的轻飘飘的小圆片随机投进各种牌桌上。 季瑛带给我的生活足够奢侈,我可以任意使用她的信用卡,并不需要通过敲诈薛建国来要钱。 我的目标并不是钱,不过是想要通过这种手段来刺激薛建国,他给我的这些巨额现金也不能留在手里,必须尽快脱手。 而赌桌恰好就是最合适的销金窟。 我在会所里待了一个上午,彻底输光了全部的筹码,感觉到一身轻松。 对于我这样纯粹来送钱的顾客,会所的接待笑开了花,在我离开的时候,他满脸笑容的将我送上出租车,告诉我消费满五十万美元就能成为他们的会员,试图挽留我多待一会儿。 我很干脆的拒绝,头也不回的坐上出租车。 季瑛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可没傻到会上赶着送钱。 我坐着出租车,开车的司机频频看向后视镜,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问了好几遍,司机才开口:“女士,后面那辆黑车一直跟在咱们后面。”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眯起眼睛看清了驾驶位上的驾驶员,正是今天上午跟在薛建国身后负责拎包的那个保镖。 我冷笑一声,看来我上午把薛建国吓得够呛,以至于他竟然开始花大价钱雇人跟踪我了。 “不用管那辆车,照常开就行。” 我交代完司机,掏出手机,点开和薛建国的对话框。 【再给我准备五十万美金,后天,老地方】 【让你那个该死的保镖滚远点!】 思考几秒,我又加上一句威胁的话。 【但凡晚了一分钟,或是少了一美元,我保证你的录像会传送到凯琪的手机上,你偷税漏税的证据会出现在irs的办公桌上】 第51章 复仇进度条加速 信息发送成功后,我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勒索加上威胁,原来这就是攥着别人把柄为所欲为的感觉,还真不错。 几秒钟后,手机疯狂的震动起来,屏幕瞬间被薛建国的来电显示占满,催命一般的铃声响个不停,我皱着眉头把手机调成静音,看着屏幕上那个闪动的名字,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下去,一直到我下了出租车回到酒店房间内,才终于安静下来。 我把调成静音的手机扔到一边,换下衣服去浴室泡澡,一个小时后再打开手机,不出所料的看见上百条薛建国发来的未读信息。 我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是气疯了,本来想花点钱就把我这个倒霉女儿打发走,结果没想到我彻底讹上了他,发来的信息一定都是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恶毒的诅咒。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还在不断上涨的未读信息数量,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的给他回了消息。 【被人威胁勒索的感觉怎么样,不好受吧】 【当年刘艳怀着孕,高利贷上门威胁催债的时候勒索两千万,爸爸,你该知足了,毕竟我要的五十万美元和两千万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 发送完消息,我放下手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我计划了十年的复仇已经开始,这场鱼死网破的游戏中没有赢家,我要把薛建国送进监狱,无论代价是什么。 第57章 在初冬的纽约,中央公园的长椅几乎成了我和薛建国之间交易的固定地点,我每次要的都不多,五十万美金,正好卡在能让薛建国肉疼但还不至于拿不出来的程度。 每次拿到钱,我都要去会所花个干干净净,用这种方式把这些“沾血”的钱转移出去,别人往寺庙里扔钱,我往赌场里扔钱,其实干的事都差不多,钱扔进去了,心里也就轻松了。 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季瑛要来纽约出差。 季瑛下午的飞机落地,我绝对不能让她发现这一切,所以把和薛建国交易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薛建国在短短一周内被我连番勒索,已经放血二百万,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我,除了愤怒和仇恨,还有心力交瘁的疲惫和烦躁。 要不说钱才是他的命根子呢,托尼重病垂危躺在病房,他还有心情出轨在外面包养小情人,我现在只是要了一点钱,他就憔悴得像是死了全家。 他身后的保镖轻车熟路的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包放在我面前,我现在甚至都懒得拉开拉链验货,提起来就准备走,刚迈出去两步,就听见薛建国在身后叫住我。 “薛时绾,”他的嗓音沉重:“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托尼马上要做一场大手术。” 我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语气嘲讽:“你要是真的在意托尼,就不会在他生病的时候还经常往纽约跑会情人。托尼运气不好,碰上你这个不配为人的爸。” 薛建国盯着我,试图道德绑架:“你也当过好几年托尼的老师,看着他长大,现在他生病了需要用钱……” “凯琪会把他照顾的很好,因为她是个懂得什么叫做责任的好妈妈,”我厌恶的眼神落在薛建国身上:“像你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家庭,不配生孩子。” 经过这一个星期,薛建国的忍耐力直线上升,面对我的冷嘲热讽,他现在面不改色。 过了几秒,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薛建国才再次开口:“别再找我要钱了,我说认真的。” 我转过头看着他,不知可否。 “做人留一线,”薛建国停顿了一下,语调低沉:“别逼我对你动手。” 我清晰的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凶狠,再看看他身后膀大腰圆的保镖,笑了。 “怎么着,你还能雇人暗杀我?”我笑的咯咯的,故意做出惊讶的神情刺激他:“爸爸,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薛建国愣怔一瞬间,我没管他,直接转身就走,今天我赶时间没空和他多说。 我拎着沉重的运动包,重复着之前的流程——去会所把五十万挥霍干净,然后赶回酒店换掉沾上了雪茄烟味的衣服,冲进浴室快速的冲了个澡,把自己洗干净。 在我整理收拾好自己,坐在窗边看着风景晾头发的时候,手机收到季瑛的消息,她准时抵达纽约。 季瑛带着一身寒意和疲惫走进酒店,看起来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工作就连她这个工作狂都有些吃不消,但她走进房间的瞬间,疲倦的眉眼间还是扬起温和的笑意。 季瑛随手把行李放在一边,大步走上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想你了,”她的声音很轻,温热的呼吸抚过我的耳廓:“在纽约过得还开心吗?” 我用力的回抱住她,下巴正好能搭在她的肩头,她身上带着温暖柔和的木质香味,这还是之前我们一起出去逛街时我给他挑的。 我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嗯,挺好的。” 我在会所喝了些酒,就算洗干净了酒味,但略微沙哑的嗓音确是难以掩饰,季瑛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稍微退开一点,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 “脸色怎么这么差?”季瑛担心的看着我:“没休息好?还是最近入冬吹风着凉了?” 我有些心虚,紧张的迅速搓了搓脸:“没事,就是昨天看了个电影,睡得有点晚。” 季瑛没追问,只是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笑了:“什么电影这么好看?今晚早点睡,明天我的工作不多,上午忙完,中午就带你去吃好吃的,下午去剧院看表演,好不好?” 我点头,努力扮演着一个期待周末约会的爱人:“好!” 周末两天,季瑛精心安排了行程,我们在米其林餐厅里吃烛光晚餐,在大剧院里欣赏绚丽的歌剧,在公园里悠闲地散步…… 季瑛堪称世界上最完美的伴侣,虽然因为工作原因,她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但她一直体贴、温柔,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的人,在我面前却总是小心翼翼的贴心。 我努力的配合着她,在餐厅里对着精致的食物微笑,在剧院里为精彩的表演欢呼,在公园长椅上和她依偎在一起。 季瑛对我而言就像一颗强效止疼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暂时的麻痹了我心里那些没日没夜啃噬着自己的仇恨和痛苦,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从快要将自己淹没的仇恨潮水里喘口气,感受到自己真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心里产生了动摇,甚至想着,收手吧,就这样放过薛建国,也放过我自己,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就这样和季瑛过一辈子,或许是最好也最理智的选择。 可我偏偏就是不想放手,不想忘记那些刻骨的仇恨和多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当夜幕降临,我们回到酒店房间,在季瑛沉沉睡去后,我打开手机,薛建国发来的信息里充斥着恶毒的谩骂和诅咒,恨意再次涌上心头,像一条毒蛇般紧紧缠住我的心脏。 我加快了勒索的频率,再次给薛建国发去一条信息。 【一百万,明天,老地方】 第二天清晨,季瑛需要去曼哈顿的wr分部处理工作,临走前轻手轻脚的给我掖好被角。 “我中午就回来,安心睡吧。” 房门被轻轻关上。 我立刻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迅速下床起身,换好衣服下楼打车。 薛建国这次带了两个巨大的黑色运动包,薛建国这次没有骂人,他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卑微的祈求着我:“小绾,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你放过我吧,托尼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今天晚上就要回波士顿,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动,对于薛建国这样狡猾的人,他说的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我没答应,拎起运动包就走,这次的一百万很沉,压得我手臂发酸,可却压抑不住我心里那种看见薛建国在我面前卑微的兴奋和高兴,这种高兴对于我心里的仇恨就是最好的养料,那种想要彻底毁灭薛建国的复仇欲在心底翻涌。 我轻车熟路的走进会所,我现在已经是这里的资深会员,一百万换成一叠高面值的筹码,我拿着这些东西,推门走入了为高额投注专门开的vip室。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深绿色的的绒布赌桌旁边只坐着寥寥数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味。 虽然往这个会所里扔了几百万美金,但其实我根本就不懂这些赌桌上的复杂玩法,每次都是随便选一个。 这次也不例外,我随手将筹码推向一边,全部押注。 荷官发牌,我压赢了,筹码翻倍。 再来一局,我将筹码加上赢来的再次全部推向另一边。 发牌,再次翻倍。 筹码被一股脑地推到我面前,塑料小圆片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数字翻倍在眼前跳动,这次我的运气出奇的好,周围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惊讶。 我深吸一口气,招了下手,侍者很有眼力见的端来一杯香槟,我端起来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杯让我焦躁的心情略微冷静下来,就在我准备再次下注的时候,vip室的门被推开了。 “薛时绾。” 一个平静却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第52章 争吵 声音不大,却瞬间穿透了vip室里所有的喧嚣和背景音乐,直直扎进我的心里。 我回过头朝着门口看过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季瑛,是季瑛。 她还穿着早晨离开时的职业套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姿笔挺,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沉静而冰冷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以及我面前那些堆积如山的筹码。 我下意识起身想要解释,但动作太大,反而带翻了面前的托盘,各色筹码洒了一地。 我惊慌失措的蹲下身去捡,一边捡,一边脑子里飞快运转。 季瑛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去分部开会了吗?她是不是全都看见了?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炸开,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事情失控的巨大恐惧将我淹没,我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一枚筹码捡了好久都没捡起来。 就在我越来越着急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进入我的视野,捡起那枚让我抓狂的筹码,放进我的手心。 第58章 我抬起头,正好撞上季瑛的视线。 她把地上散落的其它筹码都一一捡起来,塞进我的手心,我端着托盘,攥着一堆筹码,慌张又不知所措。 我想解释,喉咙却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个字都说不出。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 “薛时绾,”季瑛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的情绪:“玩够了吗?” 我的嘴唇颤抖两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只能急促的点点头。 “那就回家吧。” 季瑛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她的步伐很快,丝毫没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托盘一扔,筹码一撇,那堆价值几百万的塑料小圆片,此刻在我眼里就是最烫手的山芋。 我小跑着追上季瑛,在她发动汽车前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 酒店的房间内,气氛冰冷的沉默着。 季瑛脱下厚重的大衣外套,把自己关在阳台外面吹冷风,她背对着我,我也不敢出声打扰。 季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绒衫,明显不能抵御纽约冬季的冷风,我在房间里踱步思考了两圈,还是拿着外套推开了阳台的门。 “季瑛,”我小心翼翼的把外套递过去:“外面冷,你小心别着凉感冒了……” 季瑛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神太通透,仿佛已经看穿了我心里在想着什么,我在她面前说不出谎话来敷衍。 她没有接我递过去的外套,我知道她生气了,在等我的解释,可我脑子里乱得很,一时间没办法想出合理的理由,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这里了。 纽约的冬天不是开玩笑的,一阵冷风吹过,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季瑛看见了,眼神晃动两下,深深吐出一口气,一手接过我手中的外套,一手替我挡住阳台门。 “进去说。” 季瑛朝我抬了抬下巴,我赶紧回到温暖的房间内,季瑛在我后面走进来。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试图蒙混过关,走进了伸手去够她的衣袖:“今天是个意外,你听我解释……” “去洗手。” 季瑛侧身躲开,打断我,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把手洗干净,洗五遍,赌场的筹码最脏了。” 我走进浴室,在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洗,猛摁几下洗手液在手上用力搓,一直按照季瑛说的洗了五遍,才甩着脱水发皱的手从浴室里出来。 季瑛一直站在原地,看见我出来,这才开口:“你可以解释一下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甚至着重补充:“我要听实话。” 原本想好的借口全都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我只能干巴巴的说:“之前菲奥娜向我推荐过这家会所,我就是觉得无聊才去看看……” 季瑛敏锐的听出来我没说实情,眉头一皱,摇摇头打断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我一愣,下意识说:“我没花你的钱……” “我知道你没花,”季瑛声音里的烦躁忍耐不住:“可你究竟是干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挣到几百万美元?!是不是又干了违法的勾当?是不是又做了伤害自己的事去换钱……我真的想不明白!明明现在已经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明明我们已经不再受穷了,为什么你还是对钱的执念这么深?!” 我嘴巴张张合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去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穷,都没钱,我可以理解为了生活所迫会做很多情不得已的事情,可现在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给你的钱不够多吗?信用卡额度不够刷吗?你钱不够和我说啊!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为什么就一定要瞒着我?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样努力想把你拽到正道上来,你都要自己再回到那个阴沟里去呢!” “我不怪你,但我就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原因!” 季瑛两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中是长期被压抑,现在终于一口气爆发出来的痛苦和愤怒。 “我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什么?把我们这个家当什么!”季瑛厉声质问:“我爱你,所以希望你能过上舒适的、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我给你光明正大的身份,给你房子车子,给你可以随便刷的信用卡……就算你真是个拜金鬼,我给足了钱还不够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执念!!!”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好好的去过正常人的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季瑛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看着她充满怒火的眼睛,听着她愤怒的质问,心里不被理解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我看着她,心里猛然蹦出这样一个想法。 哪怕是季瑛,吵起架来也是面目可憎的。 我的眼眶酸涩,但是比眼泪更先落下来的却是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了?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去赌场也没花你的钱!” “去赌场还不算伤天害理吗?”季瑛的语速很快,连珠炮一样从嘴里蹦出来:“你现在就能瞒着我去赌场,以后是不是就敢瞒着我做更大胆的事了!是不是下一次我再发现的时候,你就已经染上一身毛病堕落成个瘾君子了?!” “菲奥娜也去那个会所,你怎么不去管她!” “她只是朋友,我不能强行干涉,但你不一样!咱们是法律认证的伴侣!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管你谁管你!” 话赶话吵到这里,情绪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我话都没过脑子就朝季瑛吼:“不用你管我!你要是嫌麻烦就离婚,今天申请明天就拿证!以后我就算是死外面也不关你的事!” 这句话说出口,季瑛明显愣了一下,房间内安静了一秒,随后她再次开口。 “薛时绾你是个成年人了,说出口的话要自己负责……” “我负责!”我梗着脖子不愿意低头,歇斯底里的喊着:“我这人天生就这样,我就是喜欢钱,就是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你看不惯我那就趁早分开!省的以后哪天我死了溅你一身血!” 季瑛:“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多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 季瑛的声音弱了下来,她总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我们两个之间一旦出现什么问题,总是她先低头先服软。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转过身用力抹了一下,不让季瑛看见。 “季瑛,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你最清楚。我没你那么好的运气,老天爷也没给我足够聪明的脑子,从十七岁我放弃读书的时候你就该明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走上你心里那条‘普通人’的道路了!” 我压抑住心里隐藏了多年的自毁倾向,朝着季瑛放下最后一句话。 “我今年三十多,该养成的性格早就改不了了,该有的执念也放不下了,我走到现在,有无奈之举,也有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我都不后悔。” “或许你认为我正走在一条歪路上,但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会一直走下去,我不需要你来拯救,更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说完这些话,看见季瑛的脸色瞬间变的惨白,她看着我,眼神中的愤怒一点点褪去。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疲惫和痛苦:“你一直是这样想的?觉得我给你的一切都只是施舍?我和你结婚,和你组建一个家都只是为了可怜你?!” 我张着嘴,喘着气,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吵起架来总是会把理智放在一边,无论多么相爱的两个人,一旦开始吵架,都会变成两只受伤的野兽,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同时也攻击着自己。 季瑛叉着腰转了两圈,深呼吸两下还准备再说话,正好这个时候一通电话传来,她戴在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震动起来,打断了我们之间僵持的氛围。 季瑛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表,犹豫两秒,还是接通了。 “嗨,斯林特女士,有什么要求……好,我现在过去,半个小时……” 季瑛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听筒里还在不断的传来说话声音,她似乎犹豫了两秒,随后一言不发的拿起自己的外套,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声音并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季瑛走了,她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狼藉的争吵和心碎。 眼泪不争气的涌上来,我泄气般的把手机摔在地上,只是房间里扑了厚厚一层地毯,就算摔上去也毫发无损,我心里好像更郁闷了。 第53章 最终的复仇 我和季瑛之间陷入了冷战,她临时有工作,深夜坐飞机回到波士顿,我就坐在她旁边,却一句话都没说。 下了飞机,季瑛手机上电话接个不停,我看她这么忙,估计也没有时间送我回家,所以直接自己打车回了家。 季瑛一夜没回,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打开手机翻看着社交媒体,看到凯琪今天刚更新的一条消息。 第59章 消瘦的托尼虚弱的躺在病床上,安娜在一旁拉着他的手,凯琪发文祈祷他明天的手术一切顺利。 明天托尼就要做手术了,我在心里想着,薛建国肯定也会在。 托尼的病情很重,手术也不过就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概率很低,但托尼是幸运的,他有一个富有的妈妈,可以不计代价的为他寻找一线生机。 我又想起妈妈了,自从和薛建国撕破脸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梦见妈妈,她在我的梦里哭泣,我想安慰她,想告诉她我已经在向薛建国复仇了,我会让那个人渣付出应有的代价,让无辜枉死的人们能在地下安息。 梦的结尾,我依偎在妈妈身边,轻声告诉她,再等等,再等一天,我马上就能去和她团聚了,到时候她一定要来接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醒来,我带着一束鲜花走进医学中心,轻车熟路的找到托尼的病房,把鲜花放在床头,转头拍拍凯琪的肩头安慰她。 凯琪的头发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精心护理过了,她眼下的乌青就算是化了妆也遮不住,虽然极力掩饰,但我依旧能看得出她的憔悴。 “你已经尽力了,”我轻声安慰凯琪:“你是个好妈妈,托尼作为你的孩子很幸运。” 我偏过头,注意到凯琪脖子上带着一根十字架项链,看上去很新。 凯琪从前是个无神论主义者,可面对自己病重的孩子,宗教或许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精神救命稻草。 我沉默的陪伴着凯琪和安娜,托尼原本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在化疗的作用下消瘦枯黄,在某种程度上和妈妈临终前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托尼那双和薛建国如出一辙的眼睛看着我,露出一个艰难地微笑,我不由自主的握住他还带着输液管的小手,轻轻摩挲两下安慰。 “会没事的,”我笑着摸摸托尼的脸:“要坚强,好吗。” 我在和托尼说话,身后的凯琪小声询问安娜,薛建国什么时候能赶到。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病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薛建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得风尘仆仆。 凯琪迎上去,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不正常的憔悴,只认为是担心托尼才会这样。 薛建国和凯琪简单说了几句,走进病房,措不及防的撞上我的视线,脚步一顿,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怒火似乎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他想发火,但却不敢让凯琪和安娜看见,只好找了个借口把我拉到病房外。 薛建国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受到了惊吓的毒蛇,怨毒中带着惊恐:“你来干什么?!滚出去!今天是托尼做手术的日子,你只要还有点良心就别选在今天作妖!” “哦,”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别把我想的那么坏,爸爸,我只是来陪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已。” 虽然我们说话用的是中文,凯琪和安娜听不懂,但薛建国还是吓了一跳,咬牙切齿的小声对我吼:“别乱说话!” 我笑了一下,没理会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托尼的手术大概下午三点就能结束,那就定在下午一点吧,我要两百万美元,医学中心顶层有个天台,老规矩,现金。” 听了我的话,薛建国浑身抖了一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两百万?!你疯了!我之前已经给了你那么多,现在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现金!” 我两手一摊:“那我管不着,你那么大个公司,不至于连两百万都拿不出来吧。” 看着薛建国咬紧后槽牙狠狠地盯着我,我再次毫不留情的刺激他:“你拿不出来也没事,我可以去问问凯琪,毕竟你们是夫妻,这钱谁给都一样,你说对吗,爸爸?” “你!” 薛建国瞪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怨恨,但我不在乎,甚至还朝他笑了笑,走进病房摸了两下托尼消瘦的小脸,转身离开,薛建国毒蛇一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我并没有直接离开医学中心,而是坐电梯上到顶层的天台。 初冬的风在顶层天台上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吹倒。 我上来的时候避开了工作人员,走到天台边缘,那里有一圈及腰高的金属护栏,防范有人在天台上不小心坠落。 我在天台边缘低头往下看,医学中心有八层,从这个高度往下看,地面上的车流和行人都小的像蚂蚁,看得久了还有点头晕目眩。 能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基本上都很难算是“意外”。 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扳手。 我选中了护栏转角处一颗看起来耗不起眼的螺丝,这个位置是监控的死角区域,没人能看见我在做什么,我蹲下来,把扳手套在螺丝上,开始转动。 螺丝咬合很紧,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音,我的心跳很快,这么冷的天,我额头上竟然也渗出了汗水,手臂微微颤抖着。 一圈,两圈,三圈…… 螺丝一点点松脱,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它变得足够松动,只需要一个不大的外力,就可能彻底崩开。 足够了。 我把扳手从螺丝上卸下来装回口袋里,站起身,冷风把头发吹得乱飞,拍在脸上生疼。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虚扶着护栏,低头俯瞰着,将近三十米的高度,掉下去估计会摔得面目全非。 我没有在天台上久留,转身下楼,陪着凯琪,一起将托尼送进手术室,薛建国也等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我和他中间隔着一个凯琪。 我心里升起怜悯,凯琪和薛建国同床共枕许多年,却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她毫无保留的爱着这个男人,这份爱我十分熟悉,曾经我的妈妈和刘艳都这样爱着同一个男人。 她们的爱真挚而无私,唯一的错误就是寄托在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 我忍住不去想凯琪知道真相后会有多么心碎,扭过头,双手用力搓了搓脸。 凯琪察觉到我的异样,关切的劝我不用在这里守着,回去休息吧。 凯琪拉着我的手,低头看了看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听安娜说你结婚了,还没来得及祝贺你,等托尼病情好转了,咱们约个时间吃饭,把你家的那位也带上一起。” 我有些勉强的笑了一下,没告诉她我和季瑛吵架还没和好。 我和凯琪说了两句,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找了个理由告别,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薛建国一眼,然后绕远路上了天台。 将近三十米高的天台上,我站在边缘,金属护栏在猎猎风中发出轻微的震颤声响,那颗被我提前扭松的螺丝轻轻晃动着,随时可能彻底崩开。 我看着时间等薛建国,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手机振动一下,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季瑛发来的消息。 【今天我按时下班,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下意识的勾了下嘴角,昨天大吵一架后冷战了一天,现在还是季瑛主动打破沉默要来找我,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她总是先服软认输的那个。 要是放在平时,我大概会很高兴她来接我,就着台阶下来跟她和好,但今天情况特殊。 【托尼今天手术,我在医院】 【不用来接我了】 消息发出去,我放心了,季瑛不喜欢薛建国,只要我说我在医学中心陪托尼,有可能会遇到薛建国,她就不会来找我。 消息刚发出去,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薛建国走上来,顺便关上了天台出口的唯一一扇门。 他没有拎装钱的运动包,我挑挑眉毛,问:“钱呢?” “我没带钱。” 薛建国看着我,怨毒的眼神中带着凶狠:“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我反问:“你不怕我把有关你的证据交给irs?” 薛建国冷笑一声,眼睛盯着我,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慢慢抽出来——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把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抬起对着我,薛建国的声音冰冷:“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跑掉!” “薛时绾,”薛建国叫着我的名字:“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可你偏偏就是不满足,偏偏就一定要逼我动手!这都是你的错!是你自找的!” 薛建国握|枪的手颤抖着,慢慢逼近了我,就在他正酝酿着勇气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砰”的一声。 天台门被猛地推开,几名警察破门而入,后面跟着一个追上来的凯琪。 看见薛建国正用枪指着我,凯琪大叫一声,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愤怒:“薛建国!irs的探员说你偷税漏税,你到底从那个该死的公司里面拿了多少钱!” 薛建国的脸色瞬间剧变,他下意识想要再利用花言巧语让凯琪相信他,但这对于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可没用。 第60章 薛建国像是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眼睛里迸发出凶狠的眼神,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我。 “是你干的,一定是你举报的我!”薛建国撕心裂肺的喊着:“你提前把证据发给irs了!” 警察慢慢向前靠近,其中一人手上拿着手铐,出示了拘捕令:“薛先生,请你配合调查,放下武器……” “别过来!!!” 薛建国突然暴起,一把将我拽过去,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我的太阳穴。 “都退后!否则我就杀了她!” 全副武装的警察们立刻拔出配|枪对峙:“放下武器!” 凯琪在一旁站着,被眼前措不及防变化的情形吓得腿软:“上帝啊……薛建国你快放手,别做傻事……” 可现在完全被激怒的薛建国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大喊:“给我准备一辆车!加满油!谁敢拦我,她就死!” 原本只是来抓人的警察们完全没预料到事情变成了一场人质劫持事件,开始对着对讲机讲话,调来专业的谈判人员。 我被薛建国拖着往后退,停在距离那截松动护栏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只给你们十分钟!”薛建国还在不断大喊:“我要车!车!” 我被他拖着有些呼吸困难,略微动了动调整下姿势,咳嗽两声,艰难地开口:“爸爸,就算是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再次逃跑置身事外了,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薛建国被我的话激怒,拖着我的手臂箍得更紧了,凯琪眼泪糊了满脸:“安迪,别再说话了,别再刺激他!” 我看向凯琪,咧着嘴笑了一下,一边艰难呼吸,一边说:“我不叫安迪,我也姓薛,我叫薛时绾,我是薛建国三十三年前生下的第二个女儿,他出轨抛弃了我妈,后来又抛弃了第二任妻子,在国内的时候因为非法集资成为通缉犯,卷走家里所有财产逃到了国外……我从国内追到国外,就是为了报仇!为死去的人报仇,为我自己被毁掉的人生报仇!” 薛建国怒吼着想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住嘴!别再说了!” 可我偏偏就是不愿意让他如意,抻直了脖子大声喊个痛快:“薛建国是个逃犯!他是个杀人犯!” 薛建国被我气得发抖,抬手用枪托朝着我的腹部狠狠打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我冷汗直冒,就在这个时候,天台入口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有人冲进来,我捂着肚子艰难地抬起头,定睛一看,竟然是季瑛! 我的心脏猛地抽痛一下,担忧又焦急的瞪着她,大喊:“不是告诉你不用来了吗!赶紧走!” 薛建国把枪怼到我脑袋上的时候我都没怕,但现在看见季瑛,我却真切的感到一股恐惧,扭头朝警察喊:“太危险了,赶紧把她带走!快走!” 季瑛被警察拦在安全线外,她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朝着薛建国大喊:“薛建国!你把薛时绾放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话说到最后,季瑛的声线里带上了哭腔,我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看着她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我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能勉强笑了一下。 “季瑛,”我喉咙艰涩:“对不起……” 对不起,还是让你亲眼目睹了这么可怕的场景。 对不起,昨天我脾气不好,说了很多让你伤心的话。 对不起,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最后一面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我悄悄往后靠了靠,用身体的重量测试护栏的稳固性,那颗被动过手脚的螺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干什么?!”薛建国察觉到异样,惊恐的收紧禁锢住我手臂:“要是不行没命就别乱动!” 我听了这话想要笑,我这个惜命贪财的爸爸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条命看得和他一样重要。 我侧过头,附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爸爸,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猛地发力,用后脑勺狠狠撞向薛建国的鼻子,在他吃痛放松了手臂的瞬间,我装出被他推搡了一下的样子,面带惊恐地表情,整个人向后倒去,背部狠狠撞在那根被我动过手脚的护栏上。 “咔嚓!!!” 金属断裂的声音响起,清脆的同时令人胆寒。 我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任由自己失控的向后倒,薛建国下意识僵在原地,短暂的迷茫过后似乎伸手想要拉我一把,但也只是伸了下手,距离太远,他也根本不愿意冒着风险把身子也探出去,所以根本来不及,连我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失重感袭来,时间仿佛被拉长,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变成了慢动作,我的视线划过面前的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薛建国一脸难以置信,凯琪神情惊恐,警察们惊讶焦急…… 我的视线转移,最终停在季瑛身上。 “不不不,不!” 季瑛从人群中冲出来,不顾一切的跑到天台边缘,崩溃的大喊着,她的神情痛苦而惊慌,这是我从没有在季瑛脸上看见过的神情。 回过神的警察飞扑上来拉住她,把她摁在地上确保安全,可她依旧挣扎着想要往前爬,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片血痕,眼泪流水似的从她脸颊上滴落。 我的心跳都忍不住漏了一拍,幸好有警察及时拦住她,否则看她这个样子,我毫不怀疑她真的会跟我一起跳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将我包裹,世界在我眼中颠倒旋转,高楼、天台、季瑛绝望的眼神……一切都在急速远离。 只有地面越来越近,我以惊人的速度坠落,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的撞击。 “砰!” 一声巨响。 救护车和医护人员嘈杂吵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浑身剧痛,最终彻底失去意识。 第54章 幸存以后 “滴——滴——滴——” 有节奏的仪器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被这种声音吵的烦躁,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挣扎着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我太熟悉这种医院病房的颜色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自己以躺在床上的视角来观察。 “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想要转过头,但稍微一动,脑袋就是一阵剧烈的眩晕,想要呕吐的冲动一股脑的从胃里翻涌上来。 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甚至连歪过头避开床单吐在地面上都做不到。 一只呕吐袋眼疾手快的伸到我面前,我吐了半天,可胃里没东西,吐出的都是酸水。 季瑛一手帮我举着呕吐袋,一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顺气。 我无力地伸手想把她推开:“太脏了,你别沾手,我自己来……” 可我根本没力气,也推不开季瑛,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嫌弃的神色,只是帮我揉着后背:“你顾好自己就行,少操心其他乱七八糟的。” “你从将近三十米的高度坠落,虽然消防早就准备了气垫,但还是造成了轻微脑震荡,”季瑛的声音平静到听不出情绪:“医生说头晕和呕吐都是正常的,过两天会慢慢恢复。”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脑子这才慢慢抓住重点,我掉下去还活着,是因为消防准备好了气垫? 难怪呢,不然我现在也不可能还全须全尾的躺在病房上,估计能保持一个全尸躺在太平间里就算是幸运了。 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我虚弱的靠着枕头喘气,季瑛又递来调配好的生理盐水,甚至是正好适合入口的温度。 她把水喂到我嘴边:“漱口。” 我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两下。 季瑛又拆了个新的呕吐袋:“吐出来。” 我照做了,忍着头晕眨了眨眼睛,看着季瑛在我的病床边忙碌,收拾好垃圾又按铃叫来医生护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我轮番检查,和季瑛交代了许多细碎的注意事项。 医生走了以后,我对季瑛说:“请个护工就行,你不是工作很忙吗,不用把时间都浪费在医院里。” 季瑛没说话,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剥好一瓣塞进我嘴里。 “我不在,你又自己跳楼了怎么办?” 季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却能感觉到她的疲惫。 我心头一阵酸涩,小声说:“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季瑛打断我的话:“生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决定好了要放弃,我也拦不住。”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话,解释自己只是想要报复薛建国,可季瑛把剩下的橘子塞进我嘴里,自己起身擦擦手,又去忙着帮我整理要吃的药,她背对着我,背影看上去依旧挺直,只是我突然发现,她身上的衬衫似乎有段时间没换过,都出褶子了。 第61章 “我尊重你做出的一切决定,”季瑛深深叹了口气,说话的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拜托你一件事。” “在你做好决定以后记得通知我一声,这样我还能提前珍惜最后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用把时间浪费在吵架和冷战上。”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季瑛的双手扶着桌沿微微颤抖,肩头抽动着,似乎是在无声的抽泣。 我想要解释:“季瑛,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真的……” 这份解释太过苍白,刚说了一半,季瑛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我不用再说了,她用颤抖的手把分装好的药片递给我,一日三次的各种药片都被装进了不同的格子,写好了服用的时间和次序。 季瑛的笔迹清秀,即使是长期生活在英文环境里,她的中文依旧写得那么好看。 “按时吃药,”季瑛嘱咐:“请了护工下午就过来,我吃过午饭有个推不掉的会议必须要去……” 季瑛一口气说了很多,把事情都嘱咐完了,她才停顿一下,转过头看着我:“薛建国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明天大概会有人来找你询问关于薛建国的事情,会记录下来作为口供……我劝你不要试图在事实面前欺骗警察,他们已经发现天台上护栏的螺丝被人为动过手脚了。” 我的动作停顿一下,下意识采取防御性的心态说:“大概是薛建国干的吧,他恨不得我彻底消失。” 季瑛没有直接反驳我,只是问:“薛时绾,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嘴唇张张合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干巴巴的挤出几个字:“我要他接受审判,受到惩罚。” “那你呢?” 季瑛看着我,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顺着先前脸颊上的泪痕划了下来。 “你威胁他,勒索他,用各种办法把他逼上绝路,就是为了在最后制造一个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把你推下高楼的假象,想给他身上加上一条故意杀人的指控。”季瑛看着我,语气中藏着心痛:“薛时绾,值得吗?你就把自己的命看的这么轻贱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问这话的是其他人,我大概会很坦荡的说自己就是烂命一条,能拉着薛建国一起下地狱很值得。 可偏偏现在问这话的人是季瑛,是无数次帮助我,无数次包容我理解我,无数次原谅我的任性,永远不求回报想要给我更好生活的季瑛。 她是那样的珍视我,甚至超过了我自己。 我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眩晕感,身子向前探着,伸手轻轻帮季瑛擦掉脸颊上的泪水。 “对不起。” 我今天说的对不起这三个字大概比我前面几年说过的加起来都要多,可是面对季瑛,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弥补,我做的事伤透了她的心。 季瑛的眼泪越擦越多,她转过身去,仓促的抹了两把脸,大概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像是逃跑一样找了个借口,快步走出病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下午警察的确来找我问话,我纠结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把一切和盘托出,我把薛建国在国内的所作所为都一一说了出来,笔录做到最后,负责找我问话的女警官脸色已经完全变得严肃。 我知道国外警察很大可能不会追究薛建国在国内的罪责,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们会通知中国警察来抓捕他吗?” 女警官十分委婉专业的回应:“我们和中国之间并没有引渡条约。”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心里没什么波动,没关系,反正那份偷税漏税的证据足够薛建国在irs的审讯室里好好喝一壶了。 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阻碍。 第二天我的状态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被人搀扶着慢慢走,季瑛正扶着我在病房里龟速散步的时候,凯琪来了。 凯琪已经弄清了全部的事情,我们再见面,气氛尴尬的几乎要凝固。 季瑛把我在病房的沙发椅上安置好,倒了温水放在我手边,然后又坐在我旁边的另外一把椅子上,保持一个不会打扰到我们谈话,却又不是很远的距离,她虽然低头看着手机,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我们这边。 凯琪先把托尼手术成功的消息告诉我,我由衷的替她高兴:“太好了,你不用继续担惊受怕了。” 凯琪双手放在胸前,攥着十字架项链:“真是感谢上帝保佑。” “这不是上帝的功劳,”我纠正她:“而是你这个做妈妈的为他从死神手里挣出一条生路。” 说完托尼的病情,我们之间再次陷入尴尬,她不开口,我也在心中反复琢磨着措辞,沉默了好一会儿。 凯琪终于说:“我准备和薛建国离婚了。” 凯琪出身富豪家庭,一辈子养尊处优,受不了委屈,她知道了薛建国的出轨和欺骗,会选择离婚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薛建国很会拿捏人心,他能清晰地看穿每个人,准确的抓住人们心中的软肋和死穴,他如果想要某个女人爱上他,就会根据女人的具体性格背景对症下药,毫无防备的人很容易就会被他精心塑造出来的假象所欺骗。 凯琪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叹了口气:“他的确带给过我一段最幸福的日子,他那么体贴,那么充满同理心,他总是能理解我包容我……只不过那些幸福都只是他装出来的假象,我永远不会原谅一个出轨的男人,尤其是知道他从始至终一直在欺骗着我!” 凯琪的语气决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至少她已经下定决心看透了薛建国,不会重蹈刘艳的覆辙。 我继续问:“那托尼……” “我当然要争取到他的抚养权,”凯琪神情坚定:“我亲生的孩子,交给谁都不放心。不过争取抚养权应该不会太困难,毕竟irs已经封锁了薛建国的公司开始全面调查,就算最终他能免于牢狱之灾,肯定也会失去财富,法官会更加倾向于把孩子交给经济条件更好的一方抚养。” 我扯着嘴角笑笑,关于离婚后分割抚养权的问题,我最了解不过了。 凯琪准备了很久,总算是鼓起勇气,对我说:“安迪,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下意识摇头:“你只是被薛建国骗了,不用道歉……” 一直在旁边坐着看手机的季瑛这个时候突然抬起头,开口:“她叫薛时绾,姓薛,名字是时绾。” 季瑛虽然说的是英文,但中文名字的发音对于凯琪来说还是有些拗口,所以一下子愣住了,舌头几乎打成了蝴蝶结也说不顺。 我摆摆手:“没关系,平时就叫安迪吧,方便。” 话是这么说,但季瑛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露着一种不赞同的神情,我主动伸手搭上她的手背,安抚性的笑了一下。 季瑛不说话了,面无表情的再次低下头去看手机,可她没有把手抽回去,手机的页面也停留好久都没换过。 凯琪继续说:“我打算带着两个孩子搬到自己的公寓里去,找律师开始走法律程序……我最担心的其实是我爸爸那边,他在薛建国的公司里投了很多钱,而且他很看重薛建国。” 说到这里,凯琪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带着一点自嘲的轻声说:“在他眼里,无论是妻子还是小孩,永远要为了利益让步。” 我顿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从凯琪口中听见有关于她家的事情,原来她也并不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就说得通了,正是因为凯琪有一个亲情淡薄的父亲,她才会因为薛建国顾家而爱上他。 人们总是会把在父母身上没有得到的情感支持浓缩成一种期待,投射在自己的伴侣身上。 第55章 别再离开我 凯琪离开后,我把今天需要吃的药一股脑吞下去,医生来检查我的恢复情况,季瑛就等在一旁。 她用中文说:“你相信凯琪真的能和薛建国离婚吗?” “我信啊。” 季瑛轻声哼了一下:“她就连你的名字都念不明白。” 我侧头看过去,季瑛靠在沙发椅上,注意到我的视线就偏过头去,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我还是能从中看出她的不忿。 我忍不住笑了:“她一个没学过中文的外国人,念不明白也正常。” 季瑛又说:“在今天以前,她甚至都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因为我最开始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是个黑户啊,花钱弄得假id上写的名字就是安迪,”我又问:“你不是也有英文名字吗,凯瑟琳。” 我的反问让季瑛明显愣怔了一秒,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划着手机屏幕,过了半天,她才低下头,轻声说:“当时为了组队参加比赛,我以为只要把名字改了,就能融入本地人的圈子,被他们所接纳。”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所到最后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现在想想,真是没这个必要。” 第62章 季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盯着窗外,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有事情瞒着我,我想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我在瞒着别人一意孤行这方面算是个前科累累的惯犯,似乎没有充足的立场去要求季瑛坦白。 可下意识的第六感又让我觉得她肯定是遇上困难了,而且这个困难大概还是和工作有关。 为了弄明白,我当晚就悄悄给菲奥娜发消息,请她明天来医院。 再见到菲奥娜,她还是那样的张扬艳丽,高跟鞋踩在医院光洁的地面上哒哒哒的响,进了病房就往椅子上一坐,墨镜一摘,那双画着飞扬眼线的大眼睛对我怒目圆瞪。 我有些心虚的笑了一下,下一秒就听见菲奥娜的数落。 “你胆子真是大的没边了!跳楼!你也真敢干!但凡警察稍微慢一点,你就直接没命!可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菲奥娜气的站起来,原地绕了两圈,还是没办法平复情绪:“你就算不在乎你自己的命,至少也为身边的人考虑一下吧!至少想想季瑛!她只是和你吵个架都难受得不行,要是你真的没救回来,你们此生的最后一面就是以互相揭伤疤的争吵结尾,她会自责到恨不得跟着你一起跳下去!” “你不想活了我管不了,但季瑛是我认识了十年的好朋友,她还有大好的前程,有漫长的人生……” 菲奥娜的话尖锐且不留情面,我低着头听她数落我,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骂的没错,我的确是做了伤害季瑛的事情,这无从辩解。 只是虽然我不辩解,但很快一道声音打断菲奥娜。 “别说了!” 医院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快步跑过来的声音,季瑛几乎以中学测试八百米的速度冲刺跑过来,一把将菲奥娜从椅子上薅起来就拉着往病房外走。 我对于季瑛的突然出现目瞪口呆:“你不是在参加wr的董事会吗……” 怎么会有时间出现在这里? “关于我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提前收工。” 季瑛扭头简单的对我解释一句,马上又扯着菲奥娜要把她往病房外推。 菲奥娜不服气,扒住门框,有种必须把话全说出来才罢休的倔强:“我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薛时绾,你心里要是还装着季瑛,就不要再搞出乱七八糟的事情挥霍你们之间的感情!季瑛不欠你的,她犯了什么错要跟着你一起去死!” “菲奥娜!她还是个病人,你有什么事情出来和我单独讲!” 季瑛捂住菲奥娜的嘴,想把她强行带走,但她这个常年坐办公室伏案工作的白领,在力气上当然比不过有时间健身锻炼身体健康的菲奥娜。 “我为什么不能说?我有哪句话说的不对?”菲奥娜对着季瑛拔高音量:“你一直跟在她后面解决一切,就是这样才会把她惯成这个样子!她就是一个泥潭,你这样只会把自己也拖进泥潭里……” 菲奥娜的话像是一根根尖刺扎进我的心脏,我知道她说的一点没错,这些话语彻底划破我一直以来保持的鸵鸟心态的逃避。 我以为不断地逃避,不断的隐瞒就是对季瑛最好的保护,却忽略了季瑛真实的想法。 “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季瑛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愣住,抬起头,看着她面对菲奥娜,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坚定。 “我知道你为我考虑,希望我能过得幸福快乐,”季瑛背对着我,没有转头,可我却觉得她此刻的视线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她对菲奥娜说:“可我的幸福一定要和薛时绾一起,缺了她就不行!” 菲奥娜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季瑛,最后生气的扭头就走,季瑛没有追上去。 菲奥娜说对了一点,在感情上面我的确是个被季瑛惯坏了的任性的小孩子,正因为她几乎无底线的包容,我竟然也慢慢的忘记了,爱一个人就该站在她的角度,关注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吸吸鼻子,抬头盯着天花板,让眼眶里的泪水不要流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背对着我的季瑛轻声开口。 “薛时绾。” 她叫我的名字。 “小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戴着精致的蝴蝶结发卡,父母疼爱,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那个时候你脸上总是有很多笑容,我就想,要是你能一辈子幸福下去就好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看着你小小年纪就能帮薛阿姨摆摊赚钱,用尽全力分担生活的重量,在你和生活厮杀的时候,我还只会读书,只会当一个不断伸手朝家里要钱的穷学生……我真佩服你,如果换了我在你当时的位置,我没信心做的比你更好。” 我沉默的听着季瑛的讲述,实际上眼泪早就已经决堤。 “十六岁去武汉见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看见你的第一眼,我简直自卑到想转身就跑。你把日子过得很好,时髦大方,光鲜亮丽,即使是在重男轻女的父亲和后妈身边生活,你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甚至还能照顾我,带着我去买衣服去吃饭。我人生中很多第一次‘见世面’都是和你一起……你大概不相信,但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你。” “我十六岁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偏偏就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从精神层面来讲,你自信大方,勇敢坚强,乐观开朗,从物质上讲,也比我好上太多。所以我一边喜欢你,一边自卑,每一次想起你就更喜欢一点,同时也更自卑一些。” “小时候我默写背错了古诗,但其实一直觉得把你比作月亮其实很恰当。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高悬天边的皎皎明月,直到薛建国跑了,你回到兰越读书,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卑鄙的窃喜,我的月亮从武汉回来了。” 我听着季瑛的讲述,心里的惊讶难以消化,心里千头万绪的话想问,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季瑛短暂停顿一下,继续说:“原谅我年少时的幼稚与卑劣,你在学校独来独往的时候我还有过庆幸,庆幸你没有交其他的朋友,庆幸你身边的位置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我那个时候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我们会一起高考,一起去北京上大学,在我的心里,只要能看着你过得好,哪怕做一辈子的朋友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你没有继续上学,我去了北京,你南下深圳,我再收不到你的消息,也找不到理由去深圳找你,我拼命的学习,拼命的压缩时间想快点工作挣钱,我总想着要攒钱买一套有衣帽间的大房子,你从前说过那是你梦想中的样子。” “你在北京说喜欢我的那天,我一直记到现在,你需要钱我就给钱,你需要身份我也愿意毫不犹豫地公开自己的取向,只要能把你留下来,我做什么都愿意。可即使我什么都做了,也只是在那两个月里短暂的拥有了你。” “如果知道那两个月的代价是后面了无音讯的十年,我宁愿永远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相处。” 一颗泪珠措不及防的从眼眶里砸下来,我无声的抹去泪珠,哽咽着说:“如果早点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就该放弃我喜欢一个更好的人……” 我的话还没完全说完,季瑛就摇摇头,出声打断:“不会的。” 我猛地抬起头,看见她慢慢转过身,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去喜欢其他人了,每次我想放下的时候,都会觉得不甘心,无论是放弃你还是喜欢上别人,我都做不到。” 我的眼泪彻底决堤,在学习工作上向来要强不放弃的季瑛,第一次坦言说出“做不到”——好像所有和我有关的事,在她眼里都是可以打破原则与坚持的例外。 一张纸巾递到我面前,季瑛的声音也像纸巾一样柔软:“从前我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没能让你足够信任,这才逼得你遇到困难总是瞒着我自己解决,我们走到今天这步,我有责任。” “只是……” 季瑛停顿一下,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我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你,只要一想到某天我们会失去联络变成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我就完全无法接受。” 一张纸巾完全没办法止住我的眼泪,我紧紧抓住季瑛的手,泣不成声。 季瑛拍着我的后背安慰,她的声音也哽咽了。 “别再离开我了,薛时绾,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你教教我该怎样去爱你,我不是个笨学生。” 病房外的天空中悄然飘下雪花,这是波士顿今年的第一场雪,从前兰越没有雪,但此时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和季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在窗外雪花的见证下,我点了点头。 第56章 真正的十八岁 我从医学中心出院那天,季瑛正好要去wr公司开董事会,安排她的助理把我先接到办公室待一会儿,下了班再一起回家。 季瑛的办公室和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有桌面上的文件依旧繁多,那张有菲奥娜和乔克的合影依旧摆在架子上。 第63章 我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旋转的电脑椅,手机铃声正好响起来。 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 “乔克” 我接通电话,乔克熟悉的沙哑嗓音从听筒那头传来。 “安迪,听说你已经完成计划了?”乔克的声音中带着些飘渺的感觉:“你打算怎么对警察交代那些账目的来源?你不会把我供出来了吧?我的执业证早被吊销了,帮你查账可是违法的。” 我安抚乔克:“别着急,没提你的事。” 乔克明显松了口气,他虽然自暴自弃的四处流浪,但还是不想被警方盯上。 乔克又问:“那个薛,他真的曾经杀过人?” 我有些疑惑乔克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消息,转念一想,大概是菲奥娜和他讲的,不过现在薛建国都已经被羁押候审了,我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干脆直接的说:“他是个懦夫,根本没有那个胆子,但他间接的害死了不少人,我身边的亲人几乎都是被她害死的。” “哦,抱歉,”乔克罕见的清醒,表现出了一丝人类的同情:“你一定很难过。” 我笑笑没说话,把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又说了两句,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我坐在季瑛的办公桌前发呆,想到我还剩下一个家人,我的姐姐。 不知道薛时韵那个工作狂现在在做什么,我在心里想,她大概还藏在祖国大沙漠的某个秘密基地里搞她的保密研究吧。 等了没多久,季瑛出现在门前,她敲敲门,隔着玻璃对我笑笑。 季瑛锤锤腰,揉揉颈椎,随口说:“这董事会开的,真是快累死人了……你等了多久?回家吧,今晚我做饭。” 季瑛的工作忙得热火朝天,我们一起开车回家,一路上她的手机几乎就没有消停过。 我在心里想着,季瑛真是我见过时间管理做的最好的人,似乎就从没闲下来过,不是在工作,就是在陪着我。 我又想起曾经和菲奥娜的闲聊,她说季瑛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工作上获得成就,是个十足的工作狂。 这个想法我是认可的,季瑛就连在厨房切菜都要带着耳机接听电话,说着我不懂的行业术语,直到饭菜出锅端上桌,她才放下电话。 吃过饭在沙发上消食,透过大大的落地窗能看见外面的草地,我和季瑛不在的时候,园丁把那一片花园和草地打理得很好,就是有些空空荡荡的。 “等到明年春天,种点花吧。” 我转过头看着季瑛:“再有三个月过年,你回国吗?” 季瑛没回答,反问我:“你几年没回国了?不想回去吗?” “记不清了,”我无所谓的说:“我妈走了以后,兰越也就算不上家了。我在国内没什么惦记的人,但你家里人不是都还在国内吗?” 季瑛起身坐到我身边,伸手揽住我的肩膀,下巴放在我的肩头,呼吸声在温暖的室内被放大,我们谁都没说话,只剩下仿真壁炉里传来噼啪作响的声音。 “你也有亲人在国内,”季瑛轻声说:“你不想再见见时韵姐吗?” “我……” 我刚开了口,却又说不下去,头往旁边一歪,枕在季瑛的手臂上。 我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也有可能是经历过生死一线,心态有了变化,现在把薛建国送进监狱,眼看着多年大仇得报,我竟然有点想念薛时韵,虽然我当年怨她没能及时赶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但换个角度想一想,那个时候她一定也有很多难处与苦衷。 “我托国内的朋友找到了时韵姐的联系方式,她还在从事航天工作,但现在的保密条例比从前宽松很多,见亲妹妹一面,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季瑛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你想见她吗?” 各种繁杂的念头在我的脑袋里乱飞,我想了很久,最后转头看向别处,艰难的说:“我想在回国前……再见薛建国一次。” 薛建国被捕后被羁押在看守所,irs正在梳理证据,预计要等到明年才能正式开庭审理,虽然他早年间在国内的经济犯罪无法追溯,但依旧可以从偷税漏税和非法移民的角度来起诉他。 季瑛有熟悉的家庭律师,很快就安排好了我的探视时间,时隔一个月再见薛建国,已经是隔着一扇厚厚的防弹玻璃了。 一个月不见,薛建国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原本还打理得当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白了,再加上暴瘦带来的胶原蛋白流失,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垂垂老矣的行尸走肉。 他穿着囚服被警察羁押过来,看见访客是我,转头就想走,完全是被警察逼着坐到了我的面前,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愿意拿起交流的听筒,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无声的抗议。 我看了一眼警察,立刻有人敲敲玻璃,警告的瞪了薛建国一眼,他这才老实了,拿起听筒,一双眼睛怒瞪着我。 “你现在满意了?”薛建国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把亲生父亲送进监狱,你可真是个好女儿!看见我受罪,你应该很高兴吧!” 我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咒骂,已经没有了怼回去的兴趣,脸上一丝表情波动都没有:“至少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再出去招摇撞骗了。” 薛建国那张衰老的脸因为愤怒扭曲在一起,听筒里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他在用带着家乡口音的话骂我,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 我开口打断他:“我准备回国过年了,还会去和姐姐聚一聚。你应该很久没听过姐姐的消息了吧,毕竟你自从和我妈离婚后就没给过抚养费,姐姐后来考上了一等一的好大学,现在是一名很优秀的科研工作者,做着为国奉献的工作……你有过那么多孩子,最优秀的却是你最不重视的那一个。” 薛建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阴鸷的神情:“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已经进监狱了,被定罪只是时间问题,等你在监狱里待个五六年出来,大概也已经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折腾不出什么水花。” 我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你都格外差劲,至于做人方面,更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薛建国咬牙切齿的看着我,要不是隔着一层玻璃,他几乎就要扑上来咬我了。 “别忘了,你是我的女儿!身上流着我的血!我失败,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叹了口气,隔着玻璃看薛建国,觉得像是小时候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不管你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事实。” “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薛建国,你的确是在我前半生影响最大的人,小的时候我崇拜过你,后来想赶紧长大逃离你,再后来是怨恨你,恨不得拉着你一起去死……” 我停顿一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此时却异常平静,那天从顶楼天台一跃而下,似乎过去的那一部分薛时绾也已经留在了那里。 “……可是我现在想好好活着,我不想再恨你了,我会带着妈妈,带着刘艳,还有那个被你放弃的儿子,带着他们的希望好好活着。至于你,就该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一起,沉默的烂在这个监狱里。” 我说完,放下听筒,薛建国看着我,愣了几秒,紧接着突然暴起,疯了一样地大喊着锤玻璃,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看见那张气愤到极点的扭曲的脸。 我看着警察把薛建国拉开,看着他被拖回去关起来,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地方。 我跟着律师走出看守所,明媚的阳光让我下意识眯了下眼睛,眨眨眼往前看,季瑛把车停在马路对面,正朝我挥着手。 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才真正的重新活了过来,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冬日里的寒冷,我不想再回头看,更不愿意再回头,只想往前走,不断地往前,把一切都甩在身后。 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的十八岁真正的来临了。 第57章 结局 季瑛春节时不方便请假,只能选择在新年假期回国,十几年没回来,兰越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长途飞机降落在近几年刚修好的新机场,从机场走出来,我几乎要认不出这是兰越。 曾经妈妈打工的地下商场已经翻修重建,现在是兰越市最繁华的地标建筑,市一中倒还是在原来的老地方,教学楼翻新过,操场也扩建了,新校服看上去青春又好看。 宋阿姨开着一辆十足拉风的大越野车来机场接我们,我刚开始都不敢上,还是季瑛悄悄和我解释。 “我妈自己挑的,她就喜欢这个风格。” 我刚接受了宋阿姨这个狂野的风格,和季瑛一起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车里,瞬间又开始忐忑不安。 发信息悄悄问季瑛。 【宋阿姨知道咱们俩的关系吗?】 消息刚发出去还没等到回复,就听见宋阿姨的声音:“小绾,这次回来就住在家里,前几年拆迁新分的楼房,宽敞的很。” 第64章 宋阿姨越热情,我就越忐忑,赶紧拉两下季瑛的袖子让她回消息,季瑛倒是给了我眼神让我不用担心,可直到车停在小区楼下,我悬着的心也没放下来。 宋阿姨只有季瑛一个孩子,她能接受唯一的女儿喜欢同性吗?她会不会觉得是我把季瑛带坏了……她能接受我吗? 各种担心在脑子里乱飘,一颗心七上八下,我就这样跟着季瑛提行李上了楼,又被宋阿姨安排了卧室,带着参观了家里。 季瑛一年才回来一趟,晚餐的饭桌上格外丰盛,摆在最中间的是季瑛最喜欢的煎带鱼,她从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哪怕过了几十年也还没变。 我挨着季瑛落座,正准备动筷,就看见宋阿姨再次站起来。 “哎呦你看看,年纪大了就是记性不好,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宋阿姨跑进厨房,在我和季瑛疑惑的眼神中抱出一个坛子,一打开,泡菜专属的味道在屋里飘散开来。 “小绾,季瑛和我说你要回来,我就想着给你做点爱吃的,这是在外面吃不到的,”宋阿姨从坛子里倒出一小碗泡菜,端到我面前,笑得慈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在宋阿姨热切期待的眼神中,我夹了根泡菜送进嘴里,爽脆的泡菜在嘴里咯吱作响,热泪瞬间充满了眼眶。 我不想在过节的日子破坏气氛,努力憋着眼泪点点头。 “好吃,特别好吃。” 宋阿姨转身又去厨房拿东西,趁着这个空挡,季瑛帮我擦干眼泪,小声问我:“怎么了?怎么哭了?” 季瑛一问,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这个泡菜和我妈当年腌的味道一摸一样……” 我吃着熟悉的味道,五味杂陈的吃完一顿饭,饭后和季瑛一起洗碗,却被宋阿姨叫了出来。 “小绾,来,洗碗的活让季瑛一个人干就行,”宋阿姨朝我招招手:“你来。” 我跟着宋阿姨走进房间,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记事本,一看就有些年代了,她把记事本放在我手里。 我翻开本子,看见熟悉的笔迹——那是妈妈的笔迹。 本子上记录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菜谱,有家常菜,也有比较复杂的菜式,偶尔还有妈妈当年写下的日记,透过小小的一个本子,我好像再次触碰到了二十年前的妈妈。 眼泪再也忍不住,彻底决堤,我捂着眼睛抽噎,生怕眼泪弄脏了本子。 宋阿姨拍着我的后背,轻声说:“这是你妈妈当年留下来的,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交给你,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小绾,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宋阿姨的声音温柔:“你们的事情,季瑛都告诉我了。” 我的抽泣因为震惊戛然而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季瑛是我的女儿,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能决定她的人生。喜欢谁,想跟什么人谈恋爱,要和谁共度余生,都由她自己决定,我相信她,作为母亲尊重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宋阿姨眼睛里也有了泪花,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带着笑:“人生路总要你们自己来走,阿姨相信你们,永远支持你们。” 当天晚上,我和季瑛躺在一起,借着浑黄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着妈妈留下的本子,颜色泛黄,纸张脆弱,但这对我而言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我和季瑛在兰越待了一周,甚至陪着她去一中看了看,在公告栏的优秀校友墙上找到她的照片。 我的中学时光算不上多美好,高三的那段时间甚至是煎熬痛苦的回忆,但季瑛是衣锦还乡的优秀校友,我理应陪她一起回来。 我们牵手散步在新建的操场上,一边看着公告栏,一边闲聊,季瑛忽然说:“其实我有件事没告诉你,我这几年挣钱了,就会定期给学校捐款,一部分资助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还有一部分,专门用来做校园霸凌预防措施的推广。” 我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看着季瑛。 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这样捐钱到底有多大的作用,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只要能帮到哪怕一个学生,这钱花的就值。”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里思绪万千,最后只说出来一句:“谢谢你,为当年十七岁的我,也为现在学校里的学生们。” 我们从兰越离开的那天,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天空,宋阿姨一边往我们的行李里塞东西,一边担心着这么糟糕的天气,飞机还能不能顺利起飞。 好在最终结果很幸运,我们的航班顺利起飞,落地首都后,我推着行李走出航站楼,迷茫又忐忑的在接机人群里寻找薛时韵的身影。 关于姐姐,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八岁那年,妈妈刚去世的时候,环顾人群的那几秒里我想了很多。 她胖了瘦了?黑了还是白了?有没有恋爱,有没有结婚?还是已经打定主意把工作当作自己人生的另一半? 我以为我会找不到人,可当真的看见那个身影,两道视线掠过交汇的那一个瞬间,只需要一瞬间,我就立刻确定了。 那就是薛时韵,就是我的姐姐。 时隔多年再见到薛时韵,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的事情太多,想说的话太多,反而说不出来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我说出了第一句话。 “姐,这么多年,对不起……” 回应我的是薛时韵的一个拥抱,她身材精瘦健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着我,几乎把我压得喘不过气。 我和季瑛在首都停留三天,季瑛带着我在大学牌匾前正式照了一张照片,找照相馆加急冲洗了出来,配了一个相框。 “等回家了,和十年前那张摆在一起。” 我被她逗笑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故作神秘的问她:“季瑛,我当年离开首都的时候其实从你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 我原本以为季瑛当年根本没发现,但季瑛只是想了一下,就回答:“你拿走了一张照片,是我和你的合照。”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发现的?我以为你当时根本没心思在意照片数量呢!” “开始是没发现,”季瑛也笑了:“但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很难熬,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把你的照片来来回回的看。” 说着,季瑛凑过来,在我的唇角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声说:“我们不要再分开了,答应我,好吗?” 我点点头,但还是想要开玩笑逗逗她:“那可不行,你太抠门了,菲奥娜他们都说你是抠门精,可我是个拜金鬼,咱们两个天生就是矛盾的。” 拜金鬼和抠门精,薛时绾和季瑛。 季瑛听了我的话,歪着头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吻上来:“嗯,我再找不出更般配的组合了。” 【全文完】 后记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我大一暑假参加三下乡项目,为了田野调查数据,住在祖国大西北某个连高清卫星图都定位不到的小村子。 我和小组成员花五天时间走访三个村子,为了收集到保质保量的数据,我们不能发问卷,只能蹲在村口路边抓住路过的老人闲聊——青壮劳动力基本全都进城或打工,只有零星几个孩子留在村子过暑假。 相同的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相同的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 西北的夏天像个大烤箱,阳光照在皮肤上针扎一样的疼,唯一的交通工具——脚底板在短短几天时间内磨出水泡,村里老人拗口的方言更是让我很多次以为自己不是个外地人,而是外国人。 我们在第三个村庄调查的第二天,住在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宾馆。 说是宾馆,其实就是挂了个宾馆招牌的民宿,村民自建房的三楼隔出来给我们这些“学生娃”做暂时的落脚地,每晚五十块钱,我住在唯一一个单人间,所以还要多交三十块钱。 宾馆的一楼还兼职盲人按摩,当天晚上我腰疼的几乎没知觉,斥巨资六十块钱体验了两个小时的按摩服务。 给我做按摩的盲人师傅也是宾馆老板,他还有个孙女,当时刚参加完中考,经常坐在一楼的小院子里看书。 两个小时的按摩让我的骨头暂时活了过来,我坐在一楼吹空调,发呆的时候正好和那个小姑娘的视线撞上。 我是个社交废物,尴尬的笑一下就想溜,但小姑娘突然开口问我上的大学叫什么名字。 我局促的像个过年被亲戚盘问成绩的小孩,说出了大学名字。 我的大学不是985,也不是211,甚至都不是双一流,只是一个出了省知名度就几乎为零的普通双非一本,这样的学校明显并不是可以经常骄傲挂在嘴边的。 我没指望小姑娘认识我的大学,毕竟它在省内的知名度也差强人意。 但小姑娘却说她听说过,我们学校的建筑学很厉害,还问我是不是建筑专业的学生。 我继续尴尬的笑,说不是,我学城市管理。 第65章 她问,那是做什么的? 我说,将来可以考公。 她又问,除了考公呢? 我想了一下说,还可以考教资当老师。 小姑娘说,她以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才会去当老师。 我忍不住笑了,对她说,每年师范学校的毕业生那么多,可教师岗位只有一点点,大家都要为了一个编制挤破头了。 她追问,除了考公和当老师,还能做什么? 她问住我了,我摇摇头,不知道。 小姑娘没再说话,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点可怜我念了这么多年书吃了这么多苦,最后考上大学却学了个注定找不到对口工作的专业。 最后,她似乎是为了安慰我,说,没关系,现在文科生就业都困难,过两年就好了。 没关系。 这简单排列的三个字在我脑海里一直回荡到深夜。 当时我的高等数学第二次挂科,一百分满分的卷子,我考了13分,创下我自己数学成绩的新低。 倒数第二低的分数是高一那年的某次月考——十八分。 (那时坐在我前排的男生考了一百二的满分,我还不如他的零头) 数学几乎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阴影,后来高二分科,当时天津已经改革了新高考,六门小科可以自由组合,可我依旧选了全文,只因为我太害怕学不好理科。 可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和命运争,我填志愿的时候想挑一个在大城市的大学,结果新校区在距离市区车程三小时的山区;我想选个轻松一些容易混个毕业证的专业,结果每个学期十几门课程几乎把时间挤满;我想趁着大学好好享受暂时还不用为了生存和金钱焦虑的青春时光,结果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为生活拼命,挣得不是钱,是学分。 四级考过424,六级考过423,线性代数补考卡在59分,体育因为八百米差了两秒而挂科…… 我上大学的两年,倒霉事多到我坚定了一辈子唯物主义信仰的党员姥姥主动去念经求佛。 我为了学校硬性安排的三下乡活动,累死累活的深耕乡村做田野调查,自己的毕业证却因为挂掉的几门数学遥遥无期。 那个时候真的很郁闷,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废物,最倒霉的倒霉蛋。 我们交谈的最后,我看着小姑娘说,其实上个大专学门实用的技术挺好的,没必要多考五六十分挤进大学,学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对口工作的专业。 小姑娘干脆的摇头,说她要考大学。 我不意外,如果有人在我刚中考结束后的时候劝我上个大专,我大概也只会认为这人脑子有点毛病。 她说,她要读理科,学计算机。 我问她,这是你的梦想? 她摇头,转头看向院子门口的水泥路,随着乡村基础设施的升级改造,现在村子里的路都整齐而平整。 可是道路平整了,村里孩子想要从乡村一步步走出去的难度却没有减轻。 小姑娘用一种超出年龄的早熟语气说,和梦想没关系,只是我如果学其他专业,爸妈一定会让我在家附近上学工作,然后结婚嫁人,我一辈子只能留在村里。可学计算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可能让我在村里找份程序员的工作,我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甚至可以出国,带着爷去找最好的医院治眼睛。 她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 “我爷总说人这一辈子,是福是祸都看命,我就该知足认命。可是我不想认这条命,我要读书考出去,抓住我自己的命。” 按摩的时候我和她的爷爷——一位盲人按摩师傅有过闲聊,这个小姑娘父母离异,双方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在南方打工,把小姑娘扔在村里。 盲人师傅的方言口音很重,我必须聚精会神才能连蒙带猜的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个梦想着将来考大学学计算机的小姑娘上了村小学,又上了镇初中,盲人师傅骄傲又担忧的说,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九月就要带着行李去住校,他骄傲自己的娃有出息,又担心自己出不起学费。 我不能预料到这个小姑娘能不能考上大学,更不确定当她拼搏半生终于考出了那个小村子,和城市小孩拿到了同样的大学毕业证的时候,这个学历急速贬值的世界会不会对她温柔一些。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真实的认识到,原来我从小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别人要拼尽全力去抓住的“命”,原来当我们在自嘲本科月薪三千不如初中进厂的时候,对于几千公里外的孩子们来说,踏进高中大门都是生命难以承受的奢侈品。 村口通向外界的单车道水泥路很窄,窄到我们结束调查准备离开的那天,指导老师开着七座商务车来接我们的时候,轮胎卡在了台阶上动不了。 小姑娘和盲人师傅帮着我们一起把汽车轮胎拯救了出来,大家都是满头大汗。 最后我们坐上汽车,盲人师傅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告别,就在我用力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朝我们大喊一句话。 我问身边的本地同学,这是什么意思。 同学虽然听得懂方言,却只能摇摇头,刚才车门关上的声音太大,她没听清。 我想回头去问盲人师傅,但车子已经开动,我最终还是没搞明白师傅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有这么难过,那一刻我真恨自己听不懂方言。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我们属于同样的民族,我却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我能用英语和地球另一边的人交流,却听不懂自己的同胞在说什么。 把我们分隔开来的是地域、出身、家庭状况、经济发展程度……还有我的无知与浅薄。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都习惯了抬头仰望那些金字塔尖的小部分人,以至于忽视了向下看,去看那些还被重重现实枷锁困在底层的人。 他们是被时代和落后掩埋起来的人,是在我们大部分有话语权能发声的人群眼里“被隐形”的人。 回到学校后,我把那几天收集的调查资料整理收录,导入电脑量化为数据,一切完成,看着屏幕上整齐导出的文档,我在一个艳阳天里泣不成声。 高中时代我的梦想是学考古,幻想着亲手把被时光和尘土掩埋的历史一点点挖出来,甚至高考志愿的50个平行志愿里我填报了30个考古专业,可惜最后还是学了现在这个和考古毫无关系的专业。 但在那一刻,在我把田野调查的数据导入电脑进行分析,最终写成结论集合成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某种角度上完成了当初的梦想。 我挖出了那些和历史文物同样重要的东西。 为了那个立志要走出去的小姑娘,我写下这篇文章,前前后后历经近一年的时间,总算是给故事画上一个句号,给了季瑛和薛时绾一个暂时的结局。 这个故事献给当年那个不服“命”的小姑娘,献给我为了数学和未来焦虑的日日夜夜,也献给每一位曾经感到无助迷茫,在人生这条道路上跌倒摔进泥坑的大家。 感谢大家对于季瑛和薛时绾的陪伴,感谢大家的耐心和支持,每一个评论,每一个点击,对于单机写作的小作者来说都是最珍贵的东西。 同时,也感谢季瑛和薛时绾陪伴我走过了这一年,谢谢你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感谢看到这里的所有人,如果有缘,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