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生平有三恨》 第1章 [gl百合] 《废太子生平有三恨gl》作者:虞姬叹【完结+番外】 文案: (曾用名《闻君琵琶语》,红色大字封面) 众所周知,李清淮有个针锋相对,誓把对方折腾死的小师妹。 但凡她要往西,对方肯定往东。她挖坑,对方必要填土。简直丝毫情分不讲,丝毫情面不留。 眼见李清淮不管如何腆着脸往上凑,往日师妹就是不搭理自己,还欲和她撇清关系。于是她也只好放弃柔弱路线,和对方保持安全距离。 李清淮故作痛心:“你要不喜欢我,我走便是了……” 冷漠师妹陆风眠,看着私下烟酒都来的李某,倍感无语:“你冷静点好吗?” 不曾料,最后陆风眠被她撩骚多了,梦中经常浮现对方的笑靥。 起出还是简单聊几句话,后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从牵手到接吻应有尽有。不知不觉情丝缠绕、覆水难收。 没法陆风眠便只能主动找她和好…… …… 今夜两人也说不上来是和好后的第几个月了。 桂花树下李清淮微醺,暗香浮动,月色如水铺满地。正所谓花前月下一壶酒,陆风眠心觉暧昧气氛已超标,便想来一场深情告白。 她慢慢设下套,一步步引着她走:“你说这天地阔远,重逢实属不易,不如我们交个心?” 闻言李清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弯腰对她伸出手,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拜把子语录:“倾盖如故。” 陆风眠一脸震惊:“你要和我拜把子?” 李清淮懵逼了:“不然呢?” “……” 【小剧场】伏地魔x恋爱脑 李清淮一恨未能在两人皆年幼时掐死对方,还偏偏选她当伴读。二恨对方把自己害成朝中不能提名字的废太子,幽闭宫外多年。三恨对方失忆后变成了外表机敏,内里脾气暴躁的恋爱脑,她前尘恩怨皆忘想同自己重归于好…… 那我呢?我能不去恨了嘛? …… 因天下苦难多放下执念的废太子·李清淮x半路被认回家族的除妖师·陆风眠 遗世美佳人x春水映梨花 #心上人要和我拜把子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我把你当恋人,你却把我当姐妹!#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阅读指南】 1李清淮(字:明允),陆风眠(字:成美) 2陆风眠比李清淮大几个月,入师门晚。 3两人超美,洁党慎入,陆曾为人妻。 4拒绝剧透,否则小心我举报你(气鼓鼓)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成长 追爱火葬场 预知 搜索关键词:主角:李清淮,陆风眠 ┃ 配角:好多好多好多 ┃ 其它:挚友 一句话简介:世间千万,我同你一道可好? 立意:坚持奋斗绝不放弃,在逆境中重生。 第一卷 与尔同消万古愁 第一章 临近立春刚开始还暖,京城就来了场大雨,将本收敛好的寒意重新抖搂出来,连带着百公里地外的山区也冷了几分,把穿得不多的李清淮冻了个正着。 她赶了一天的路,夜半随意找了个山洞进去歇脚。 洞口狭窄仅可容人侧身进入,内里却别有洞天,有个即将熄灭的篝火,看着燃了有些时辰,灰烬围了满满一圈。 篝火旁随意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还有七八根登山杖。 李清淮穿着半旧的布衣,外面罩了个黑斗篷,宽大兜帽垂在脸两侧,把上半张脸都笼在黑暗里,只余下苍白的下颚。 饶是这样她还背着个帷帽,仿佛她这张脸万不能被人瞧见一样。 “嗷呜——” 一声狼啸直直闯入李清淮耳膜,她依旧盘坐原地,宛若石雕般毫无反应。直到头饿红眼的独狼把头伸.进洞穴,她才煞有事意地站起身。 习武之人耳目比常人敏锐许多,回荡在山谷间的喊叫呼唤,通通落入她耳。 得知附近不止这头狼,还有其他人在靠近,原本从李情淮骨子里渗出来的漠然劲,潮水般汹涌退去。这点细微的人声,似是给她带来了生气,起到活死人而肉白骨的效用。 生出七情六欲之快,仿佛梨园台子上的戏子卸下浓墨重彩的妆容,露.出面具后的那张脸。 李清淮笨拙地挪动脚步,等饿狼扑来时连忙下蹲,往旁滚去。 那头狼扑了个空,硬生磕在石壁上,石壁瞬间泛了红。不过她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身后的帷帽被拍烂,后背还留下了三道狰狞抓痕。 视线在狼身上打转,瞥见它腹部茸毛一片湿润,血止不住得往外渗。 先前被抓伤没皱下眉头,可瞅的这眼却让她不自觉凝重起来。 她正着身子往后退去,欲跑出洞口,慌乱之中却脚下一绊,呈大字型仰倒在地。电光火石间恶狼躬身扑来,但好在李清淮手腕正磕在竹杖上,立即反手拿起往胸.前一横。 恶狼硕大的爪子摁在上面,支撑竹竿的双臂被不断下压,最后以她的胳膊肘猛撞回地面而告终。 眼看饿狼头颅垂下,獠牙漏出。骤然,某不知名的飞镖却从洞口呼啸而入。李清淮手上一轻,身体瞬间瘫软。 她头往后靠倒,急喘两口,再抬眼时,只见整头狼都被钉在石壁上。 “有事?”一声询问传入耳。 洞口不知何时出现位长相甜美的姑娘。肤色偏小麦黄,从洞外夹带着冷风走进来,像是浸染了整个冬天的寒气,李清淮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冷冽气质。 经过刚才一阵厮杀,李清淮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青丝乱得像个鸡窝。她整张脸也从兜帽下露了出来——这是张很骇人的面孔,左半张脸布满大面红斑 甚至人被救下后还趴在地上,瞧了眼救命恩人就把头重新低了下去,在地上来回磨蹭,仿佛吓软了腿爬不起来。 血水混杂着汗糊了李清淮一背,伤口又疼又痒,神色颇为痛苦。 远处喧闹声一直未曾停止,甚至隐隐还伴有银铃声,片刻又进来个穿道服的姑娘。戴着张圆脸和尚大笑的面具,看不清面容,只知对方身形颀长,腰间挂着串铃铛。 李清淮眼中惊骇未退,胸口剧烈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拖到最后,还是那位长相甜美的姑娘把她扶起来的。 “你先坐下,我给你看看伤,”长相甜美的姑娘搀扶着她,朝来人喊了句,“陆风眠,你去翻一下那些包裹,看看草药放哪了。” “恩人,我能否得知您的姓名?”李清淮弯腰蹲下的途中扯着了伤口,身形骤得僵了下,倒吸几口凉气后虚弱询问。 那人听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她,自报家门,“墨向颢,齐鲁人士。” 李清淮暗地里挑了下眉,找了个角落坐下。随后洞口接二连三闯进七八个镖客,扫见狼藉遍地虽都略感吃惊,但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这个伤员。 “道长我行囊里有草药,小人也会点医术……”一个大汉看着靠在角落里虚弱不堪的李清淮提议道。 然而两位姑娘都没有答话,先前对李清淮照顾有加的墨向颢甚至还一个眼刀扫过去,让他悻悻闭了嘴。 气氛一瞬间古怪开来,周遭的镖客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声接连不断。 半晌,陆风眠扶了下面具,蹲在李清淮面前,上身前倾幽幽问道:“你不认识我?” 李清淮原本就对嘈杂的环境充满厌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接弄恼了,抬手就把那人面具拿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张我见犹怜的脸,带着春水映梨花般的柔情。 “不认识。”李清淮盯了半晌,薄唇轻启道。 陆风眠骤然伸手抓住李清淮伸向前的手腕,见她处之泰山,手指顺着胳膊蔓上她的脖颈。 陆风眠在外奔波整天,手指早就被冻得冰凉,攀在她脆弱的脖颈处时,对方打了个寒颤,竟也配合地歪了下头,把衣领遮住大半的脖梗彻底露了出来。 “怎么了道长,我是不是命不久矣了?”李清淮目光驻在她脸上不挪一寸,声音还带着点颤,可怜兮兮的。 “我叫赵盼儿,家住元宝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家里弟弟妹妹多,日子难过。但我努力努力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几个月前,我年仅十六岁的妹妹被卖给一个老鳏夫当妾……”李清淮哽咽了下,垂下眼眸好半晌才接着开口,“怎么可能不伤心……本以为就这样了,也能过下去。” “谁知,他们也要卖了我,给弟弟他娶媳妇。我真的受不了了,当下就跑了。” “我身上还有点钱,如果我最后还是活不下去,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他们。” 她越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来历,在其他人眼里就越显得虚假。 就比如眼前这位陆姑娘,她明显没有与李清淮悲惨的身世共情,两根纤长的手指在对方后脖颈处划来划去。 可是随着手指探查的深.入,李清淮虽略感到些不舒服,但也老老实实呆着任她揉.捏,只有沾泪的眼睫时不时颤一下。 第2章 对比之下陆风眠面上却愈发不痛快,随后把手收了回来竟是问她要不要喝水。 李清淮当然知道此言何意,道士入门后先学的一项本领就是“辨鬼”。如今无论是自己出现的场合,还是浅陋的伪装技巧,都显得格外奇怪。 除了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没有任何正经一个道士会平白无故相信。一个夜半三更躲在山洞里遭狼袭击的年轻姑娘,会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更何况那头狼也绝不简单,鬼气横然。 她们也是被袭击后,追踪到这里的。 陆道长腰间的那串银铃她识得,那是峨眉的四方银铃,是清虚长老亲自开光传给她的,有辟邪镇鬼的功效。 水壶递到李清淮手上时,这人趁机摸了一把陆风眠手腕戴着的红玛瑙手链,指尖甚至还轻轻勾了下串珠子的天蚕丝。 红玛瑙被轻拽而起,又不轻不重的落下。 两人对话间墨向颢把篝火里又填满了柴,但火苗已有了要熄灭的态势。洞外稍微拂进点风,就把火堆吹得明明灭灭。 李清淮对着陆风眠的那张脸,也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她脸上的红斑十分骇人,可若仔细分辨她的五官,可以看出她本身眉目俊俏、皮肤细腻。 瞧见道长正摆弄篝火,几个镖客忙识相地过去添柴挡风。墨向颢得了空闲,再次朝靠在洞角的两人看去。 她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后脑勺懒洋洋地靠在石壁上,还有那根不小心勾起陆友手链后蜷曲的小拇指。 看不清陆风眠此时什么表情,但墨向颢的脸直接垮了下去,死到临头不老实就算了,还这么……不要脸。 陆风眠显然也不是特别愉快,直接掰开水囊口,捏住她的下颚往里灌水。对方却很抵触这种粗暴行径,水吐.出来大半,沾湿了大片衣襟,只半推半就咽下去几小口水。 见人如此不配合,陆风眠把水壶一扔一手捂住她嘴,逼她把最后一口水咽下去,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掐住她脖梗。 四下镖客见状皆惊呼出声,随即也明白过味来。 他们是被京城宋家二少爷雇请过来的,宋家少爷宋玄烨是个出名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 要说这个酒囊饭袋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不赌钱不逛青.楼,还对小厮出手阔绰。 宋家二公子请他们过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和家里闹掰了,想到江南老家去躲躲。 但他又不想简简单单这么回去,偏要一路挑艰险的路段走,一路护送回家不成还要兼顾游山玩水。 其后果就是横跨驼梁山途中碰上了山魈,吓得一群人分成三股跑散了,其中一股人马运气好遇见了在此除妖的陆、墨二人,便跟随她们寻找失踪的少爷。 “这,这不会是只画皮鬼吧。”某个镖客脸煞得白了,指着李清淮的手哆哆嗦嗦道。 画皮鬼最初人称青鬼,本体青面獠牙让众人避之不及,却会剥人皮扮美女相谋财害命。此怪修炼到一定程度,可混匿在繁华城镇中不被察觉。 因前朝四.大鼎立的拍卖会销金阁,曾查出有个在拍卖师中,混小得名气的“人”周身气息不对。彻查下来不及疏散人群,引得周遭百姓惶惶不得终日。 后政.府派官员安抚民心,安抚不成就靠才子编撰话本,说是这种鬼没能力扒活人皮,都是去乱葬岗找或是自己画。 只是当时百姓不信,改朝换代好些年后,百姓足乐受妖物侵扰少了,话本在市井盛行,如今倒是不少人相信了这些坊间本子。 火苗又被山岚吹得扑腾了两下,那人的脸重新隐匿在暗处。 墨向颢瞧不清她神色,只隐约看见她抵着石壁的头往后仰了又仰,似乎隐忍着被万蚁啃噬的痛苦。 末了眼尾挤出些水渍来,却是没了什么痛苦的意味,对着陆风眠虚弱地眨巴眨巴眼,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歉意的七个字,“不好意思,呛到了。” 第二章 “不好意思,呛到了。” 这几个字如平地惊雷在陆风眠耳里炸开了花,她手上劲道不自觉地收敛。 按理说水壶里装的是千金难买的屠苏酒,不管什么样的鬼怪沾身上,都多多少少会给出些反应,更何况对面这人连呛着咽下好几口。 这符酒虽说和某民间土酒叫法一样,但功效却是天差地别。 符酒之所以称为符酒,是除了原本的泡酒料外,还要烧几张朱砂符进去,埋在灵气充裕之地密封个七八年。 陆风眠有些怔忡,她审视着李清淮的脸,对方还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只是嘴角噙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仅有的火光扑朔迷离,光影在那张苍白得可怕的脸上流转。 她眼底还挂着很深的灰青,再加上大片骇人红斑的映衬,恍惚让人觉得这其实是只鬼魅,有着诡异且致命的吸引力。 即便是现在陆风眠也更倾向于她是只披了人皮的鬼,不然没法解释这人一系列古怪的行为。她身上的表演气息太重,仿佛不用太大力气就能看穿。 可…… 符酒下肚她先是恶劣地装作难受,却根本没受到灼烧之苦。下颚和衣襟还残留着酒渍,但眼下那处皮肤照样好好的,没有丝毫被烫伤皱巴的痕迹。 负伤在身的李清淮眼见陆风眠的手缓慢抽离,这才向前仰了仰身子,坐正了抱拳笑道:“在下茅山赵盼儿,抱朴子门下弟子,久仰二位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道友别来无恙啊。” 霎时间空气安静了,没有人张口接她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墨向颢一脸愠怒地走过来,揪着李清淮的领子就把她拽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啊?玩我们呢?” 被猛拽而起的李清淮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着赔罪,“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我这不也是来出任务嘛。” “在场各位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京城哪边没收到宋二少到老宅的传信,他人离奇失踪在驼梁山。宋府自然要派人来找,我大概不是你们碰上的第一批受雇人吧,何必生这么大火气。”李清淮嘴角噙笑睨向陆风眠,意有所指道。 “不能说宋家的未婚妻来了,就不让我们这些二流人士吃饭了吧。” 她话说得实在难听,直让人暗火增生。 “我刚来也不能确定你们是人是妖,咱们互相都试探过了,你们确实有本事,厉害,在下佩服。”这人一口气连说下来。 临了瞧自己还在别人手里话音一转,软了态度陪笑道:“你看我也道过歉了,别生气了呗……” 墨向颢怒极反笑,搭在身侧的拳头捏紧没等说什么,却瞅见陆风眠还傻不拉叽呆坐着,先松开手上那人往后推搡了一把,没什么好气地唤她起来。 “你看她那欠揍样。” 李清淮后背撞上石壁,刹时疼得呲牙裂嘴。 “算了,先给她疗伤吧。”陆风眠似叹了口气,没什么气力地拦住友人跃跃欲试的拳脚,神色也是奄奄的。 话毕,李道士终于感知到后怕,连连道谢。 往后,在场十几个人里没任何一人想得明白,她是如何养成这样自来熟的性子的,仿佛宾至如归。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来说去,那些还没明白过来事情反转的镖客,几欲插嘴却压根无从开口。 “陆道长,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边怨气甚重,我等皆以为是那头狼,结果……又以为是那个受伤的女的,但现在又不是了……” 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几个镖客争先恐后说道。 边听着镖客们询问,陆风眠就把钉在石壁上的飞镖卸了下来。 共九枚断月飞镖,全部深.入独狼体内,这狼体型偏大下腹圆滚。等她拿着匕首顺着伤口划开狼血肉时,才发现这是头即将临盆的母狼,肚皮在极细微地浮动。 陆风眠没有声张,不动声色地把这口以“解释”为名的大锅推给墨向颢,“洛苡,你给他解释解释。” 洛苡应该是她字。 “道长我明白了,我给他们讲,你们忙你们的,这里交给我!”镖客中有个长着小白脸,眼睛狭长个子不高的人很是殷勤,主动把活揽过去。 墨向颢不费吹灰之力躲开了那口大锅,便要照顾李清淮这个病号。她叫来镖客中仅有的一位女镖人,以便托扶伤员。 其他人自觉转背过身去。 外边更深露重,妖风不止,谁也不想这个时候被请出去回避。 镖客出门在外,药物常年备着,但上药过程的痛苦御医也不能免除。 姓墨的死死摁着她肩膀,才能让人不瞎动弹,眼见着额头薄汗凝成珠,接二连三滚落下来,伤口才算处理完毕。 先前光线晦暗,只知她遭了一抓依旧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便下意识觉得好像伤得不是多重。 墨向颢一时说不出话来,李清淮牙咬死了不吭声,她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再多说什么。反倒是那位女镖客没顾忌,顺带着还给人拔了把脉,大咧咧往外吐。 第3章 “姑娘你是不是有几个月没来葵水了,嗯,最少也有两三个月了吧,你看看你都贫血成啥样了!” 大概是能风餐露宿吃奔波饭的,都有颗不拘小节的心,说这话时虽谈不上声量有多大,但又实在不小。 就连墨向颢也判断不出,几米外坐着的那群汉子能不能听见。下意识去观察李清淮的神情,却发现对方还没缓过劲来,微张着嘴双眼迷离。 她耳畔没有关于葵水的言语,只有自己粗砺的喘息,对时间也早失去了概念,就像沉溺进海洋无着无落,不久便没了感知能力。 …… 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上就披了件墨色长袍,衣料很软像是上好的丝绸,衣摆处还绣着银灰暗纹。 不仅如此还坐在一群镖客中烤火,展目扫去,身边坐着的正是给自己绑纱布的姑娘。 而那个姓陆的没有过来烧火,火光照不到她身上。她手里拿着个匕首,隔空对着狼尸徒自比划。 “你在找这个吧,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镖中医师开了口,把个用油皮纸包好的小物件拿给她。 李清淮倒没发现自己东西掉了,接过来腼腆地笑笑。 其他人也来搭话,接触下来还没几个时辰长,她只对那个热心的白脸镖客有点印象,就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 期间陆风眠还是没有下定,对狼尸开肠破肚的决心。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松快起身走到陆风眠身旁,不言不语就这么站着。 静默中陆风眠感到几分不适,愈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刀。 这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窘迫,就在刚才还掐住对方脖子灌酒,现在竟然要和对方和睦相处。 还没等人细品这种古怪的感觉,先前出去检查周围情况的墨向颢走了进来,刚一进洞就要回答镖客们的询问。 短暂的对话,让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得到缓解。 可还没等陆风眠松口气,有人就把手轻捏在她匕首上。 刀柄不大,一个人攥着几乎没有别的地方落手,可李清淮轻巧伸.出两根手指,捏在了刀柄最边缘。 陆风眠惯会配合人,犹疑了两秒便慢慢卸了劲,手里的刀有条不逊地被抽离出去。 匕首在李清淮手里掂了下,只干净利落地狠捅了进去开了个小口子后,就把手探进了狼肚皮里。 旁人离得远些听不真切,可陆风眠真真听到了阵,从狼肚子里浮出来的哭声。似乎从李清淮拿到刀的那一刻,里面的家伙就预感到不妙,提前呜呜咽咽起来。 她看着她的手臂一浅一深,摸寻了片刻,便不疾不徐退了出来。 被带出来的是个浑身青紫的女婴,皮肤宛若充气鼓鼓囊囊得似与骨肉剥离,仔细瞧能看见青皮下面血丝纵横的模样。 伴随着胎儿被掏出,狼内脏也顺着破口哗啦漏出,红白相间的肠子流了一地。 她们这边的动静也很快被其他人注意到了。 “啊!啊!啊!”先前小白脸镖客献了殷勤,不少人心存不满,暗地里留意三位姑娘的动静。 没想到看着挺温和的两人,下手这么狠辣,一时被满地的肠子唬得惊呼出声。 马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墨道长,你看……” “卧.槽。” 墨向颢本来想去近距离旁观她们除煞,但左右都有人等她来安抚。原本这些走南闯北的镖客,可以说是什么奇山怪岭没走过,深山里的魑魅魍魉多少都见过些。 然而近几年白云苍狗,妖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愈发凶残暴虐。各大名盛道观镇得了一处两处,余下的三处四处便顾不上了,世道不复从前好走。墨向颢此番历练也是想为百姓除害,尽一份绵薄之力。 “没事的,大家相信我们,没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鬼?怎么从狼肚子里掉出个婴儿来!” 李清淮没有用身型故意遮挡住鬼胎,先前鬼胎在她手上还算老实,经过阵阵大呼小叫后,竟是苏醒过来大着胆子,伸.出只手来握住她一根指头。 很快小家伙就开始得寸进尺,有意无意的用肿.胀的脸颊蹭李清淮的手侧。 “这到底是什么?!” 李清淮不去管究竟是谁吼的这一嗓子,自顾自解释道:“这是腹鬼也可以叫鬼婴,一般寄生在妇人腹中,似怀妊。可两三载不生,甚至终身不生。” “从古至今受这种鬼侵害的人极少,无论是阴阳册还是其他典籍,记载都是少之又少。” “但据说攻击力还挺强的。”李清淮顿了下,随后补充道。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听清。被逼破防的一干镖客,迫不得已听她继续讲下去。 话音刚落,此起彼伏冒出来许多抽气声。 先前那个献殷勤的白脸镖客也被吓傻,他视线从李清淮身上慢慢挪到墨向颢身侧。 墨道长并没有多大反应,他便又把视线黏到陆道长身上,瞅着对方从腰间掏出张黄符往鬼婴头上贴去。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心慌得厉害。看到三位道长都一脸平静,却意外的没有任何安慰。 惶惶不安神魂游离下,李清淮平静状态说出的一句话,都把他吓了个半死。 “没什么用,贴上这个待会把她放在火里烧,她没烧死符先没了,到时候还能往外蹿。” “还有你到底还带着多少东西,总感觉你把整个仓库都带在了身上——羡慕了,富贵人家。” 有人笑着插科打诨,就有人不动声色凑到她人耳畔,低语说什么你要有办法赶尽使出来,这东西我没见过,你想怎么办都行都听你的。 “其实这东西或许能称为一声人。”李清淮领悟,再次笑着对陆风眠说,只是这次她声音压低了不少。 第三章 说句实在的,李清淮对鬼婴的了解远比她们想象的多,不过如今不太方便把自己底细全透露.出去。 她看了看手上这只鬼婴,又看了看在远处神情复杂的墨向颢。 鬼婴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倘若没有八毒赤丸子,那就只能剖开人腹取出胎儿用火灼烧。而八毒赤丸子据说早已失传,世上无人能制。 李清淮沉默半晌,扭头低声与陆风眠交谈了阵,但显然两人有些分歧,好一会才达成共识。 陆风眠几步到回姓墨的身边,低头跟她说上几句,还没等说完就扯着人往外走。 不仅要她出洞回避,还招呼了一洞镖客一起。 但墨向颢没懂之前并不吃她这套,“你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处理,要不成呢?怎么还就不能让人瞅见了,是什么独门绝学看一眼就能学会?” 她似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却也知道要压低声音,但又实在没有压下去多少。于是李清淮隐隐约约能听见几个字词,虽然不能知晓究竟说了什么,却也能猜出她心情不悦。 李清淮眼见着墨道友想过来跟她友好地交谈,刚站直了些准备好,就看见陆风眠把人重新摁了回去。 对方哄完这边,又拦那边,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才把众人给赶出去。 饶是现在洞中只她一人,洞外飘进来的碎嘴声也不曾让她安歇。 她背对着洞口撩起衣袖,露.出一节均称紧实的胳膊,又从袖囊里摸出一截刀片。随后划破皮肉,拿着那个脏兮兮的小人就往伤口处贴去。 起先鬼婴眉眼皱成一团,挣.扎着想要逃离。可没过多久就放弃了微弱地蠕动,开始亲近李清淮的血液,甚至用嘴唇贴近,悄声沾了下。 · 候在外面的墨向颢浑身散发着冷气,明显被气得不轻。 陆风眠想要安慰她两句,却被打断,“说说你怎么想的,她碰上尸狼都能受伤,你怎么敢把腹鬼交给她啊!” “这,这,你,哎呀——” 墨向颢不理解陆风眠的行径,但她大受震撼。 “让她试试也无妨,毕竟你我都对那东西不太了解……”陆风眠开始为自己的行为往后找补,虽说是在和墨向颢争论这件事,但她更多的注意力却放在那群镖客身上。 怕这群百姓吓破了胆,觉得她俩靠不上,心神动荡让鬼魅有机可乘。 百鬼录载腹鬼狠辣度可评进凶那类,虽说她俩自保不成问题,但要护住这一.大群人恐怕力不从心。 如若李清淮真能顺利化解,自然再好不过。 “无妨!无妨!你是真相信她啊,她最初是怎么趴在地上起不来的你是没看见。”墨向颢死咬对方把自己硬扯出来的这点不放手,以至于后来洞内鬼婴挣.扎发出的哭喊,都被她选择性忽略了。 陆风眠实在尴尬,感受到其他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估摸着是被吓惨了。可也实在不好让墨友直接闭嘴,只能僵着嘴角连连称是。 直到洞里发出声明朗尖细的啼叫,才让墨向颢消停下来。 哭喊仅持续了五六秒钟就戛然而止。 两人相视一眼,墨向颢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某人趴在地上哀怨的画面,立即想要奔去支援。 第4章 陆风眠眼疾手快捉住她手腕,示意再等等。 两人对李清淮的认知有很大偏差,在陆风眠这边她是个不知企图的鬼魅,而在墨向颢眼里她就是个特欠易死的同道。 两人你推我搡几回合后,墨向颢凭借着出手蛮横不留情,堪堪领先一层,摆脱了对面的纠缠。 陆风眠只一个犹豫,就错过了抱住对面后腿拖住对方的机会,正欲起身追赶。便瞧见那人吃了大亏。 墨向颢还在为摆脱纠缠暗自窃喜,嘴角止不住上扬,就与刚从洞内走出的李清淮打了个照面,险些没刹住闸撞在对方身上。 “你到挺着急,赶着给我收尸吗?”李清淮静静看着她。 声音清冽,如泠泠珠玉掉落,可尾音却拖泥带水的,颇为不耐烦。 墨向颢浑身一阵发毛,只觉得她脸色似乎比先前更差了,听声音竟和宗门内那些濒危硬撑的病人差不多。 她忙笑着打哈哈,绕过对方往里面瞅去。 没人难为她,有的只是错身让开的洞口,墨向颢也不客气直接去近距离观察现场。 后面几个缩在她身后的镖客也悄默声地跟了进去。 李清淮做好了处理工作,等他们进去只能看见鬼婴浑身烧焦,没生气的倒在角落。 她迎着剩下那点人或惊恐,或晦暗的目光,压下心底翻滚的厌烦,缓步朝陆风眠走去。 陆风眠修道门槛是由苍山子引进来的,而苍山子又是李清淮的师伯,两人算得上师姐妹关系。 当年苍山子云游在外,在乞丐堆里捡回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起初还以为是个哑巴,大半年没说过几句话,还全都是“啊”、“呃”这种单调的音。 后来经小丫头自己说才知,她小名叫吱吱。 吱吱有双天生的阴阳眼,曾和当时小几个月的李清淮相处过大半年,后来对方凭着贴身藏的平安锁被认回了礼部尚书家。 身价也从个没人要的小孩,变成了那个走到哪都会有人关照的陆风眠。 按理说两人早在三年前就没了联系,像李清淮这种天生冷漠的恶徒本不应记得她,可惜师伯恶疾缠身时日无多,门下只有她一个亲传弟子。 就算不看在病重师伯的薄面上,也得给自家师父留个脸面,遇上了怎么招也得帮衬几下。 就算此次相遇早有图谋也是一样。 李清淮此来,便和好久不见的师妹扯上了关系,但这回单单是想来打个照面,回去后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再者她身体过于虚弱,留下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想着先走一步。 她走过去拍了拍陆风眠肩膀,为避免麻烦只说去附近走走。 陆风眠沉默片刻,终究没多说什么。 她不像墨向颢那么直来直去,暗地里不愿与李清淮扯上关系。李清淮倒也理解她,毕竟自己身上的邪气在陆风眠眼里一览无余。 苗疆巫蛊、茅山拘魂、徽州药人一直都是臭名昭著的存在。 不过前者地处偏僻少有旅人前去,苗人也极少出山,与中原人处于微妙的平衡中。后者百年前就已金盆洗手,极力取缔恶俗。 而茅山就是靠着扶乩和拘魂发的家,原本也是正经本事,但上一辈有个叫萧易之的罪人,他先后研究出了拘人生魂和制活尸的法子。 原本拘魂术,只是能用来给受惊孩童叫魂。后萧易之屡次拿活人实验,最终研究出了拘活人魂魄的秘术。 这种秘术一度在茅山盛兴,最终主谋欲壑难平被万鬼吞噬。 虽说如今原本的秘术已销毁,无人知晓具体操作,可扶乩一法却愈行愈偏,逐渐衍生出种“专请野鬼上身”的手段。和那被烧毁的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很难不让人多想。 会此法者可以驱动徘徊于人间无处可归的孤魂,长用此法往往身周鬼气凛然。 等墨向颢从洞中.出来,竟一改先前放不下心的神色,兴奋地分享自己所见所闻,“那婴鬼被烧得外焦里嫩,也不知道是什么符禄这么厉害。” “你说我们去取取经她会教不,你两不是还一个门派的嘛,说不定师父互相之间还认识——哎,她人呢?” 陆风眠道:“那可不一定,茅山分五.大支流,个流派之间联系不大。天大地大怎么能都认识。” 茅山往事自是茅山的人最了解,旁人总归不知晓其中奥秘,想和同道拉关系正常。可对陆风眠来说,她与李清淮是殊途,殊途便不能同归,不如干脆从根里断掉。 第四章 时间耽搁太久,这会儿天已经快亮了。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泥土带着沉重的湿意。水汽旺盛,空气中上下浮动着白雾,晕染开山峦叠嶂,世间之物格外模糊。 李清淮顺着蜿蜒山路往外走,这说是条路其实就是个荒草稀少,又不怎么直的泥土地。四际廖无人烟,就连春天的绿在这片荒山里,也显得悲凉。 原本旁人早已身心俱疲,该她一人去闲逛.可念及她大病没愈,便有个好心的小白脸愿跟着她。 另一边镖人没能护住雇主,出了这十万大山就等于同宋家结仇,到时还有没有全尸都有待考量。 可留在这妖鬼横行之地,性命尚且没有保障更何况还要寻人,实如陷入两难境地,往前一步是暗礁险滩,往后一步是豺狼虎穴。 “待会我和她说说,让她和我一齐行动,”墨向颢认真思量,“赵盼儿孤身一人,背上还受了伤怕是不大好走。” 墨向颢医药世家,家族主攻毒与暗器,对阴阳两仪之事不如陆风眠了解。只知鬼婴是个记载不详尽、模样惧人的鬼怪,如此也敬佩李清淮的胆识。 加之江湖儿女内里豪放,片刻不到就忘了对方曾戏耍过自己,不过她倒是记得那人拿姻亲痛伤过朋友,话音落地立即用胳膊肘捣人询问意见。 陆风眠沉默不语,片刻后接道:“人家还真不一定愿意跟着你……” 敷衍作答说得随意,但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回味起那人办事风格,意外从分别的话术里品道些别的意味。 “你等会,”她有些犹豫地站起来,原地踌躇,“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心里不确定,便不打算拉人手帮忙,自己往李清淮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头几步不算快,还停下回头望了墨向颢一眼,才彻底跑开。 墨向颢懵了,连忙喊她。 她的声音被风声吹散,等到了陆风眠耳畔,模糊得什么也听不清。 四周早没了人影,天际白茫茫一片,月亮和太阳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顺着新留下脚印的泥泞一路向前,少顷视线尽头出现两个模糊的身影,距离太远身影看起来又长又瘦有些诡异。 而这时被留在原地发愣的人也跑了过来,不明所以地拉住她手腕,结果被陆风眠反手拽住一起向前奔。 “你干什么?”墨向颢低呼。 没人搭理她。 远方的身影越来越近,逐渐能看清轮廓后,其中某个倏然不见了踪影。 宛如鬼魅隐于山雾,风一吹,雾气散开,人也消失不见。 等两人追上去时,那处只剩下李清淮一人。 李清淮讶然,“你们怎么来了?” 没等陆风眠说话,墨某就火急火燎地接道:“你身边刚才有个人影,我们赶上来它却突然消失了!” “你注意到了吗?幸好它没伤害你,要不然我们真的只能给你收尸了,那东西藏在雾里,一眨眼就没了,”墨向颢说着又用臂肘撞了一下陆风眠,“你说句话啊?” 闻言李清淮嘴角噙上抹笑。 陆风眠本不欲答,这会却猛然转身,目光狠厉决绝,伸手要去攥住什么。 一.大团浓白的雾轻盈越到她身后,幻化出大半个人身。这人身着淡绿色衣衫,眼型似如桃花眼尾上挑,正笑意盈盈朝陆风眠耳畔吹气。 “小美人,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话音刚落,那人又化做团白雾慢吞吞飘到李清淮身后,不时探出来个脑袋偷.窥。 雾霭中,三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极长,四下延伸.出一米有余,飘飘荡荡毫不收敛。 这妖物太过张扬,陆风眠气急,从腰间扯下一截鞭子直指前方。 气氛刹时剑拔弩张。 对峙的两人岿然不动,墨向颢彻底傻了。 世间百态,人、鬼、精、怪并存。 草木鱼虫之列吸收天地灵气,生出灵智唤为精,其堕.落以取人性命修行者,改唤成妖。 百年前镇妖塔在锦官城内重建,二十多位十钱天师商讨敲定,“精”将不再是天师讨伐的范围。 此后,百姓将一些行善积德修行的“精”供奉称仙,这些精类也为了早日步入仙班,脱六道轮回,竭尽所能造福人间。 白雾在李清淮身旁滚动,倏忽间往前腾去。她绷着脸伸手拽住一条狐狸尾巴,给人扯了回来。 “陆道长此意为何?” 除妖师早与精族交好多年,相伴镇鬼也不为奇事,不分青红皂白如此冲撞视为不敬。 第5章 更何况她俩并未瞧见,一路相伴的小白脸化作狐仙。 猜也只能往半路上招出的方向猜。 一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极端情绪把理智冲散,陆风眠攥得指关节作响,“它此前是否藏匿在镖客中……” 玉面狐狸听着一歪头,想不通她到底是暗中观察早有所觉,还是怒急慌不择言。不管为何,受人所托不打算伤情面,于是根本不去噎她,顺着话头往下走。 “非也,我此前见这人身死妖物手中,而其余人还在找寻。为避免众人瞧见尸首扰乱心神,被妖邪趁虚而入,也为让他们快些离去,这才幻化成此人模样混在队伍里。” 它言语虽荒诞不堪,但确有几分可行。再者人家非人属半仙,是山间精怪混出头来的,行事作风自然与常人有异。 悄没声跟着其他道士,最过也只能是监视他人寻宋二少爷的进度,以便抢功劳得奖赏。 狐狸瞧着陆风眠脸色,嘻嘻笑道:“道长你冒犯到我了。” “哈哈哈哈哈,”墨向颢连忙插.进来,一手揽住陆风眠肩膀,一手在两人中试图大事化小地摆动,“真不好意思,我这个朋友平时不这样的,今天不知吃了什么火药。” 随即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你怎么回事?” 固然这种抢功的行径可耻,但事未弄清又怎能大打出手,再者此次出行可不是为什么黄金万两,而是为被二公子欺辱的良家女子寻个公道。 陆家与宋家有婚约,陆风眠将来是要许配到宋家的,只不过夫君不是那荒唐可笑的二少罢了。 宋玄烨对外的名声还算不错,但贵女名媛里也不少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个欺男霸女的德行。 几经撞破他将行的龌.龊事,两人一直对此人持远离态度,但在全方位封.锁他失踪的情况下,陆风眠竟还是意外得知他失踪的消息。 加之受被宋玄烨拐走女子的父母所托,陆风眠也只好亲自来一趟着十万大山。 她一咬牙,把举着的手臂放下。 深深闭了下眼,陆风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见到狐半仙那一瞬,仿佛有什么深埋在记忆里的恩怨被勾出,滔天.怒意几乎把她掀昏过去。 李清淮很给面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很有意见,”狐狸化成的美人还浮在雾里,青翠长袖掩面佯装抽泣,“千辛万苦做些好事攒功德,还要被人误解、埋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以正清白算了!” 陆风眠:“……” 可惜李清淮不给它继续犯贱的机会,不愿多留便再次把狐魅扯了过来,夹在臂弯里。 “别理他,两位没别的事了嘛,那我先行一步,”她丝毫不掩饰分道扬镳的意图,“这狐魅与我有些交情,这趟多有冒犯,既然没什么消息可交换,僧多粥少我就不在这儿碍二位的眼了。” 话音落地,就等于挑明自己耍过阴招,让狐魅监视其他道士的进度。 第五章 仅有的那些愧疚烟消云散,派人盯梢的不耻行径已是板上定钉,陆风眠却如羞愧难当地垂着头,望着鞋尖尖纵容思绪乱飘。 反倒是墨友人脸色阴沉下来,状似热情似火没听出弦外之音,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就说: “阁下看我们穿着打扮,应也能瞧出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墨家不缺钱,这一趟另有要紧事需办,宋玄烨失踪了小半个月,寻到估计也是具残尸,很难见到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了。” 李清淮不是来捞钱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微扬下颚,设身处地的分析一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要是活着,我自然大赚一笔。若是死的亦能交差,不枉我来这一趟。” 两人相攥的手都使了暗劲,誓要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正在墨向颢无限思索该怎样挖苦时,陆风眠突然抬头,“先前是不知道镖客里还有这号人物,我也不是冲钱来的,既然你让它跟着我们,不妨就一齐走吧,功劳苦劳全归你。” “我半分不沾。” 她尾音拉的有些长,旁人倒还好,却听得狐半仙挠心挠肝的。当下一甩头,从张娇嫩美人面变成个糙汉脸,比京剧变脸还神上几分。 李清淮挑眉,等待她同伴的意见。 先前担心这人是不知被算计了,如今既然知晓,不远离还要送份礼,人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想与这卑鄙小人做相处,竟一改先前的抵触。墨向颢直觉对方有什么目的,一时间不敢贸然应答。 虽不明所以,半晌后却还是答应下来。反倒是李清淮得了便宜卖乖,薄唇抿成线,神色不明。 陆风眠嫣然一笑,自然而然上前和李清淮拥抱了下。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陆风眠撒谎不打草稿。 她自出生便魂魄有损,记忆里人事模糊。 幼年随母亲回老家遭了土匪,就因记不住事在外流浪多年,要不是机缘巧合被收入道门,恐早已路死街头。 在当小道姑的年岁里,修身养性将魂魄养好了不少,可中途又出了岔子,那些年里的人事也忘的忘丢的丢。 虽说症状已得到控制,大概率余生都不会再出现大面积新的记忆空白。但以前的事始终像被层层山雾笼罩,永远看不真切,要靠他人的描述填补。 魂魄会自行生养,到时就能拨开云雾见日光,可等真正养好少说也要二十余年,就是七魂六魄完好,到那时又能回忆起多少人或事呢? 李清淮对这次触碰始料未及,浑身骤然僵成块硬铁,压根不敢动。等人放手才缓过劲来,幽幽叹了口气,算是彻底确定对方别有所图,现在虽不知是什么,但早晚会明晓的。 随及又想起这人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套近乎耍聪明的套路都一样,只是对方现在认不出自己了而已。 “我在别处历练时就曾听过陆姑娘的美名,我们都师承茅山,我若称你一声师姐,师姐不会不答应吧?”李清淮一转先前阴郁,顺着杆子往上爬。 陆风眠大概被无语住了,可自己挖的坑死也要填完,从善如流答道:“叫什么都行,你若愿意和山上那些人同样喊我声师姐,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她这一句话,就将两人划开了界线,一座茅山成百上千弟子,任谁都可以唤一声师姐,那她俩便说不上什么远近关系。 说到底还是陆风眠算盘打的啪啪响。 因狐半仙牵扯出了某些记忆深处的抵触情绪,隐约觉的此人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却又说不上像谁,便打算暂且打好关系、争取同行,趁机打探对方的来历。 但她又从心底不愿亲近李清淮,一会给个甜枣引人上钩,一会故作坦然推开对方。短短几句话间,整套过河拆桥给她玩明白了。 李清淮七窍玲珑心,怎不明白这番推拉含义,两人心知肚明地保持疏离。 只有憨憨墨向颢思量半天没猜出缘由,逐渐推翻先前的阴谋论,以为场面一度祥和美满。十分不屑这份并不存在的菩萨心肠,沉着脸拍拍两人肩膀开始计划待会的行程。 几个时辰后,一众镖人风风火火地往山脚走。 重逢时盼儿被缠着好一番叙旧,狐半仙为攒功德主动留在山上,却不愿与几人同行,固执变回人形随在队伍末端。 日过晌午雾霭退去,山间景致不再如雾里看花,明朗了许多。但初春草木灰绿参半,半边苍翠半边枯黄,实在算不上赏心悦目。 穿梭在树影婆娑间,她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因为离开不久就忽起了大雨,众人半路上就变成落汤鸡。 但入夜时分她又觉自己是幸运的,残阳昏昏欲沉,众人却意外眺望到了个临山脚的村镇。 此处还没完全脱离深山,按理说不该存在大规模的人户。可就是有那么一群靠山吃山的猎户,聚在临山处驻扎,经几代人繁衍形成了这个大镇子。 雨早已经停了,队伍里有几个人开始发热,其中就包括李清淮,她晕晕沉沉得几步下来都走不稳当。 仅剩的几匹马也发出嘶鸣。 第六章 比村落先来临的是无边黑暗,极目处陷入混沌,穿梭在灌木丛中,不时会被枯枝倒刺划破血肉。 山间迷雾幻化出的村落,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蝉鸣一路相伴。 暗处隐隐有空气绞动,铜锣声直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湘西赶尸喽,活人退去!” 红色光晕漂浮在空中,等近些才能看清打头人戴着草帽,身穿青布长衫腰带黑绸,宛若提灯来勾.魂的幽冥使者。 来人草帽压得低看不清面容,手一挥,顷刻间纸钱充斥四周,飘飘然散落而下。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怕什么,湘西来的赶尸人罢了,”狐半仙充当起百度百科,撇嘴安抚道,“柳城就在湘西北边,那里地势低洼多雨且炎热,当年闹开大规模的疫病,太子殿下不还亲自去赈灾嘛。” 第6章 “这事不算小吧,疫病稍微收敛,封城解禁没多久冀州便驻扎了几户湘西人。” 闻言还没等旁人有反应,李清淮就先憋不住笑开了,银铃般的笑声不大不小,回荡在黑魆魆的夜色里。 直惹得陆风眠暗地里翻白眼,不晓得她又要发什么疯,索性头都不转一下,自顾自带队绕开前方迎来的赶尸人。 “太子?我记得太子曾经姓朱,她随母后姓,被废后才改成国姓李。”她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牵扯住伤口开始作痛。 没人敢接话,纵使朱皇后之女被废却终究是皇亲贵胄,当着一众不知底细还无交情的镖人,未免言语间太过放肆荒诞。就算镖人无渠道无心思去检举她,可这里还有位从赵家出来的陆氏女,多少与朝廷权贵能聊上几句。 正如猜想的那般,陆风眠的确分出些心神去瞧大放厥词者,微蹙眉头。 李清淮却好似醉酒,言语越发不着调,“被废掉的公主,便不可再称为太子。她被废后又没有其他人被册封,这太子放谁身上都不合适。” 倘若此时有人问起朱皇后的小儿子,她定然也敢吐一句,“那个天生痴傻的杂种,也配?” 只可惜没人接这句话,她便躲过这一劫,不然很可能话音还没落地,就被陆贵女擒拿摁压.在地。 尽管那句最大逆不道的话未曾出口,却还是免不了被人指摘,幸好墨向颢在队伍后面断尾,不然也是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这……赵盼儿你可不要乱讲话!”一旁有人急忙拦她,生怕受到牵连。 可她那张苍白面孔歪到一边,直勾勾越过说话的人对上陆风眠的目光。 一秒、两秒、三秒…… 既觉漫长又觉短暂的三秒过去,陆风眠冷淡垂下眼帘,率先移开目光,重新落到飘飞的纸钱上。 片刻间人就快步朝着赶尸人迎了过去。袖口倾倒出一袋细碎的白银,塞到对方宽大袖摆遮掩下的手掌里。 陆风眠打几行人过来时,就知晓这不是真正召魂回来的尸身,而是用两根竹竿贯穿尸身腋下,并将手臂绑在竹竿上,由一前一后的赶尸人带着行路。 自古赶尸便是这个原理,真正的圈魂术乃四.大禁术之一,不可能抬到明面上来。 因走前特意挥手示意不用相随,便没人听见她与那人说了些什么。 等跺着步子回来时,目光愈显清澈,轻飘飘接句话转移话题,带着人马朝右边拐去。 尚在发热的李清淮眯眼,遮嘴懒散地半打哈欠,特意七扭八歪的伴在队伍里行走。结果没等到旁人的关切不说,目光涣散时还险些劈了叉。 “今晚怕是只能在喜神客栈留宿了。”半晌,幽幽的声音响起。 此时雨已然小了,细如牛毛,陆风眠低头思索宋二公子和这驼梁山的关联,脚下却依旧能准确绕过每个暗坑,在众多一脚深一脚浅的镖客中,行得格外平稳。 四周寂静无人交谈,徒留步履带出的窸窣声。她身上衣料早早被打湿得彻底,粘腻得黏在肌肤上,使人本就不爽的情绪雪上加霜。 “那也太可怕了吧,陆风眠、陆道长,我可以跟您共处一室嘛,”李清淮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兮兮问道,“或者躺在一张床上也可以。” “我小时候经常吃不上饭,但还算天生丽质骨架子是较小的,不会占用您过多空间的,只要给我一点点空位就好……” 陆风眠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蜷曲,诧异地望向她。 破开迷雾往右侧拐才发现树木遮掩下,足足有五六队赶尸的与她们逆向而行。脚下这条路并不宽广,过去时不免要与死尸擦肩相碰,本就提心吊胆的镖客骤然脸色又青了一个度。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有这么多死人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排排跳动的尸体瞧上去死了许久,脸颊塌陷肤色青白,深紫色的尸斑很明显。 这一句话算是问到陆风眠心坎里了,没有特殊情况,每个地段每年死亡人数基本保持均值。无缘无故多出这么些死人,要么是疫病肆虐要么是战争屠杀。 冀州离京城近,无论是疫病还是屠杀都算得上顶天的大事,就算皇都名门世家日.日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也不该半点风声也闻不到。 陆风眠目光留在李清淮身上,心思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以至于对方踏着枯枝碎叶走来,在她手腕上捂了一下,她才如梦初醒。 感知到人浑身绷紧,警惕之意溢满瞳孔,李清淮只好撇撇嘴松开禁锢。 “师姐诶,你是什么时候拜入师门的?”李清淮笑意盈盈,可想表现出的娇憨因面目丑陋,枉然转变成阴森。 “我是命比较好的那种,出生时天有异象,冥冥之中被得高望重的道长选中,只好学习学习阴阳两仪之法。” 不知为何,只要陆风眠一瞅见她就格外不爽,大概看不惯吊儿郎当的样,总让人想起宋二公子那个糊涂蛋。 陆风眠嗤笑,“怎么一重身份满足不了你,非要来回变换农家女和道士的身份?” 李清淮静静听完,幽怨地叹气。 要知道她家风眠自小是个圆滑的姑娘,秉持独善其身、隔岸观火的处世规则,要不是把人逼急,很难让她口出贬损之语。 “诶呀,”李清淮脚下一个踉跄,扶着对方肩膀才堪堪站稳,捏腔拿嗓的搞笑声音一反常态,沉闷又含满笑唱道,“我独守多少个日升日落,才能与你共赏一处月光。” 单听这话音,仿佛有着直白饱满的爱意,可它来的太不是时候,陆风眠听不懂分毫。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话,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陆风眠扫过一张张跳跃尸身的面孔。 半晌没听到声音。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便听到几段冗长的呼吸声,和那句十分郑重的告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今夜乌云四合恰如我心晦暗。” “愿你如长风,扶摇直上走出廊院,行万里依旧如初。” “你是我此生矢志不渝的挚爱。” 第七章 “我爱你诶,的确是是一见钟情,但但但但你要相信我这绝对不是见色起意,此言发自肺腑,朗朗日月可见。” “超级喜欢哟~”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风眠心里澎湃汹涌,在这荒谬的言语里,莫名升腾起种奇妙的荒唐的酸涩感。 “怎么不说我是你的梦中情.人?”陆风眠没把那些话当真。 幸好李清淮在说完那句我爱你后,自己便先不认真起来,也免了听到敷衍的答复而伤心。 张张面孔各异的脸庞划过,陆风眠瞳眸中秋水荡漾、眼波流转,在扫到一张颏尖颐薄书生长相脸时,下意识抬手遮住李清淮的视线。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最终在彻底模糊下去的视野里,摸索着伸手握住这人的手腕。 随后叽里咕噜嘟囔了一.大长串旁人听不懂的言语,边说边指节用力把陆风眠的手臂往下拽。 然李清淮视野恢复清明,那等须遮住眉眼不可见的事物,已然不知行到哪里去了。 眼前上下摆动的尸首,离她最近的是个朝天鼻,上嘴唇向上翻飞露.出零散的七八颗黄牙的男子,宛如天蓬元帅投胎转世。 “嘶。”李清淮抽气,连忙往后仰身。 退得有些急脚下动作快,昏昏沉沉脑子又转不过弯,往后挪了两步腿关节猝然一软,整个人后仰过了头即将跌落在地。 但她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腰下到一半还拽着陆风眠的手腕不撒开,可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就在她即将看到先前走掉尸首的面容时,便被只匀称有力的胳膊揽住腰身。 李清淮快速眨了几下眼,却是接着尽力往后仰头,鬓发忽而散乱。 这一系列动作,可把陆风眠气得不轻,当即手上用劲儿把她拖了起来,在这人站稳脚却依旧晃荡的时候,摁住她的肩膀,直接让她无从摔倒。 “唔,那我先谢谢陆道长喽。”李清淮站稳脚跟,没实现目标也不气馁,俏皮一笑。 霎时间,陆风眠指尖宛若触电迅速抽离。 真的没办法。 头次碰见如此恬不知耻的人,要是个男子还好,但她偏偏是个女人。 让人摸不清头脑,太过疏离又该显得矫情。 李清淮环顾左右,再次凑到她身边,低声细语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嘛?” 陆风眠沉吟不答,也不再去看一跳一跳的尸首。 “你要不想回答的话,我再去看一眼?” 见她太过冷淡了,李清淮着实不大满意,思量着当时过去的是哪路神仙,值得对方屈尊降贵来捂自己的眼。 估计是自己整个人从始至终,情绪几度浮于表面,不高兴便面含怨皱眉,盘算小心思便眼球乱转,生怕旁的人瞧不出自己什么德行,以至于对方连为人处世最基本的礼貌都懒的拿出来了。 第7章 李清淮轻晃明眸,就在她刚扭转身子,手心就被很重地摁捏了下,力道显然没有收敛,像是怕她反应不过来一样。 “这……这是……” 没等两人说上几句话,身后便传来声带着哆嗦的颤音,就在她如焰目光地注视下,陆风眠没片刻犹豫,决然转身朝后面走去。 树影婆娑,银辉透过稀碎的缝隙,星星点点地落在陆风眠衣襟发髻上。 这场景莫名有种慷然赴死的圣洁感,而她仅仅为了安抚下镖客的情绪。 她多少有些懊恼,见到与狐半仙一样的脸,第一反应竟是去捂最不用搭理的人的眼睛,反倒忽略了让其他人瞧见那张脸的后果。 在陆风眠焦急的往后赶时,在看不见的地方,李清淮脸色逐渐阴沉下去,阴郁的神色愈发让她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 慌张的淌草声中,李清淮的脚步声竟也格外稳重,踏出了闲庭散步的感觉。 浓雾因人进去短暂散开,片刻后再度合拢,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双双被雾气吞噬。 朦胧略带沙砾的烟气飘散在无数惊恐面孔旁,忽而遮住眉眼,忽而又遮住人的口鼻,横添诡谲之气。 嶙峋怪石和张牙舞爪的枯木,都可能让这些惴惴不安的镖客吓破胆。陆风眠深知自己占大部分过错,往下咽了咽口水,和蔼地堆满笑。 “怎么了嘛,你们的神情好生奇怪。” 她的语调很轻柔,像是在哄胡闹的孩子,微微还有些宠溺的意味。 李清淮啧啧称奇,分不清有几分真情地撇嘴,顺带着眯眼以求在迷雾中瞧的真切。是打定主意了袖手旁观,不捣乱不帮忙,只瞧这人如何化解危难。 第八章 “这个,这个,这不就跟岳平长得一个样嘛,比岳平他自己己还像岳平呢!” 说话的人脸拉的老长,活脱脱变成了张驴脸,再加上脸色青紫,和恐怖戏剧里的吊死鬼没什么两样。 陆风眠微蹙双眉,露.出疑惑的神色,淡定地摆摆手继续往近处靠。 “你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岳平我也是老听你们叫的,他不就跟在后边不远处嘛,你说的又是谁?” 脚步落在枯枝烂叶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边走边说,有种拿捏得当的天真浪漫,隐隐散着些无辜。 “不不不,我叫梁非,他叫岳平,我们不是一个人。”这人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不同于其他没瞧见尸首面孔的人,陆风眠完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先前狐半仙说的那一长串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各类阴阳册中,也有很多魑魅扮成已死之人,让阳气微弱者远离是非之地的案例。 尸首和活人同一张脸,这事不好解释,但凡事没有绝对。 诓骗,欺瞒。 两重施压下,是人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如若那队被驱策的尸身,当真如她所愿遁入无尽黑暗,陆风眠怕是能宽口气。可千不该万不该,远处竟有人胆敢双手拽住那尸身。 用力之大,以至于清脆竹竿破裂声都传了出来。 陆风眠到吸几口凉气,觉得牙酸不止,面上有一瞬间挂不住了。 懊恼的不只有她,还有架着这队尸身的赶尸匠。 竹竿本不易折,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尸身原如穿成串的鲤鱼,此刻却鱼贯而出。 严而有序的秩序被打破,树立威严的尸体刹那间七扭八歪,那被称作“岳平”的尸首更是大半个身子歪下来,左手斜挂下身侧。 就连还在看戏的李清淮,都不免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思量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缩在袖口里的手不断磨拭指节,轻微的痛感使她不耐。 像是知道这份不耐烦,人形状态的狐半仙咧着大嘴颠儿颠儿跑过来,他还不晓得混乱为何产生。最后只在李清淮奇异的目光中,感知出了些许不对劲。 “哎,怎么了?谁叫我?”狐半仙笑得憨态可掬,见李清淮不待见他,便谄媚地向四周询问。 陆风眠见势不妙,提前发难,“都在干什么?!” “湘西赶尸匠,就是干这个行当,就是靠这行吃饭,你们耍什么失心疯。” 想靠怒喝唬住这些人怕是难些,但要是那一前一后的赶尸人,心情欠佳刚好配合了她的话,说不定真能糊弄过去…… 再度眨眼的李清淮终于搞清了事情经过,斜倚在棵枝繁叶茂的树干上,双手环胸。 只是这回姿态虽强势,神态却没了那玩世不恭的混沌样,月光般清明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陆风眠浮着灰尘的背影旁。 让赶尸匠发怒的心愿,由一份变成两份。 约摸是这两份愿景的沉重,迫使赶尸匠改了倦容,激起加班加点干活的愤怒,撂下挑子直接开骂。 “死扒皮的东西,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几天熬夜奔波,还要碰上你们这些……晦气。” 陆风眠连连鞠躬致歉,尽最大可能多拽上几人往后退。 而这时她注意到,原本还靠在树上的李清淮,不知何时也过了来,慌里慌张地帮她往后拽人。 虽说是此人造下的孽,但单论这事来讲,初心是好。但无论是自己默默解决是非,还是始作俑者积极配合,于她而言都无埋怨与感激。 她极近.平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援助。 狼烟萧萧后,他们一路狂奔到了片空旷地带,陆风眠压下纷杂心绪,只管认着一个方向直行。 旁人的窃窃私语,全然不放在耳中。 不过似乎是她这副作派,把李清淮哄愉悦了,这人屈尊降贵地担起了安抚员的工作,旷野中回荡着她爽朗的说笑。 如果不是中途,墨向颢从尾端凑过来,也要同她聊上几句,她还能笑得更大声些。 墨向颢用手指戳她:“全世界就你笑最大声。” 李清淮笑意减了两分。 墨向颢压低声音,再度开口:“刚才怎么了?你俩跑什么?竟然还挺有默契……” 李清淮笑意又减了五分。 第九章 李清淮不再说笑,不知过了多久,连绵小雨渐渐有瓢泼的趋势,视线可触及处才有了几间模糊的屋舍。 喜神客栈多设在荒郊野岭,却不是迷路旅客的好去处,客栈里血腥气重,专给赶尸匠白天躲避阳光歇脚用。 率先一步迈进去,外面屋檐雨水连成一片,她刚过去水滴便顺着发髻,滑下洁白细腻的鼻梁,落入衣领中。 雨水清凉,触到燥热的躯体熨成一片。 空气中飘满浮尘,正堂中点着几只红烛,莹莹润润。 若有若无的尸臭味缠绕鼻尖,李清淮连连打喷嚏,往前又行了几步,便瞅见红烛后面端坐的小型钟馗。 凑到近前,发觉那也是红蜡捏成的,颈部开裂似乎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尸首分离。 她俯身凑近去细瞅,钟馗相貌丑陋,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也因此给人一种严肃感。 再往里有五六张拼凑在一起的桌案,桌案上铺着草席,草席上躺四个直挺挺的人,腐臭中又有很浓一股草药味。 其他地方放的不是棺材就是棺材,唯一一个和人烟沾点关系的东西,是靠在中.央石墩子的人样躯壳。这人此时缓慢抬头,脑袋对准李清淮来的方向,却木愣得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正是从此人断脚中散发出来的。 李清淮皱鼻子,视若无睹地转身回到屋檐下。雨幕如瀑,陆风眠与她擦身而入,翩然如仙人。 紧接着,无数镖客从她身边鱼贯而入。 就在一阵穿堂风吹过,汗毛乍起时,她又被墨某人狠狠剜了一眼。两人如有隔代仇,怎么也不能和睦相处。 “生人勿近。” 苍老的声音从里透出,不用猜便知是那断脚青年发出的。 经打量,可以发现他是个颇为英俊的青年,只是脸上饱满了风霜,目光浑浊毫无精气神。 “都是人,你能呆,为何我们就不能?”李清淮双手环胸,学着女儿家任性的脾气,嗫嚅道。 这娇.滴滴的嗓音,把大多数人都吓到了,就连墨、陆两位道长垂在身侧的指节,也忍不住随着她的话语而蜷曲。 “哼,要住便住,到时候平添了啥伤痛,莫要怪人没提醒你。” “你也是赶尸的?”李清淮问。 青年沉吟片刻,淡声道一声“不是”,便缓缓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可你的穿着打扮无一不告诉我们,你是靠赶尸为生的,如今又说不是,难不成想吓退我们。到底在打什么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嘛。” 别得不说,李清淮装疯卖傻耍大小姐脾气的水准是一流的。 “哪里来的疯婆娘,赶紧滚出去,我这里可不收疯子。” 钟馗镇鬼,赶尸匠驱尸,按理说两者应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如今竟出现在一处,定是这里发生过些许古怪的事情,需请钟馗镇压。 第8章 “哼,”李清淮张口怒吼,脑袋随声音剧烈摇晃,癫狂的模样吓退了围在一旁的多数人。 她推开挡在前面寥寥无几的人,跑到低矮桌案旁,抡圆手臂横扫,片刻间把四具规矩躺在上边的尸首都推搡了下去。 原本妥帖交叠放置胸.前的双手,经这一搡全都七扭八歪堆在一处,着实不堪入目、有损阴德。 在两名道士诧异惊恐的目光中,一口浓痰从搬尸人嘴里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眼见着即将擦着李清淮的鬓发落在她脸颊,她赶紧跃上草席躲避。 李清淮沾满污泥的鞋底,在草席上印上桀骜不驯的痕迹后,搬尸人神色阴鸷得可以滴出水来。 始作俑者此刻却乖巧地蹲着,微微歪头浅笑。 她生得很是艳丽,笑起来甜情蜜意不知道在想何,只可惜并不好看。 手指轻柔绕着衣角,道:“尸人躺地上就行,还上什么桌,分不清主次。” 明眸顾盼,熠熠生辉。 话音刚落,来不及等他人反应,这人就磕了眼仰倒而下。 “哐”地一声,后脑勺磕在了桌案上。 陆风眠尴尬的笑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伸向前的手颤了又颤,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种慌乱情绪植根在心底,并不属于眼下的陆风眠,更像是岁月遗留下来的情感,以至于她赶到对方倒下的地方时,她甚至理解不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把脉、探鼻息都无异样,难道是发烧烧晕了? 等滴滴清泪砸碎在李清淮面颊上,她才后知后觉发现情动至此。 “成美怎么了?” 墨向颢眼瞅着不对劲,连忙唤她的表字赶过来,过长的衣摆随步伐摇曳,行路时活脱脱像是从黑金色的花丛中踏出来的。 话语匆忙脚步急切,这些细碎又直接的关怀却被陆风眠隔绝在外。尽管她也在疑惑自己到底为何这样,但即将失去至亲至爱的触感滚滚袭来,大部分心思还在昏迷不久的那人身上,压根无从分神。 泪水不断的从她眼眶里涌流而出,一颗颗一粒粒落下挂在李清淮脸上,随后慢吞吞四散滑落。 约莫是哭得太惨,温热的液.体惊扰到了梦境,陆风眠怀中人泛白唇.瓣抿紧,眼睫也忍不住颤动。 这一幕没逃过眼尖的陆风眠,张了张噎涩的喉头竟是只能发出“啊呃”字词,便忙去掐她的人中。 结果因被泪打湿的那片肌肤很是湿润细腻,陆风眠一时手滑没摁住,等回过神来再要去摁,却被从旁横出来的掌心攥住。 视线顺着手腕蔓延到臂膀再到脖颈。 来人是墨向颢。 陆风眠拿目光剜她,想把手抽出来,使了两回劲才发觉对方是铁了心不如她愿,脸色控住不住的黑下去。 墨向颢着实被她行为举止吓得心提上嗓子眼,却还是顶着友人要活吞生人的目光,担忧地补了句:“我来吧。” 积攒了十几年的坏脾气,要趁着这个发泄口一并倾泻。抽出被紧攥着的手后,她以不加控制的力道抽开挡在眼前的手掌,自顾自去做抢救。 姓墨的心惊胆战的程度又添上一抹神秘的色彩,微启的薄唇一时间合不下去了,心想“这两人大概都中魔了,这妖邪如此厉害,自己怎么办?该怎么救她们?” 她强压下不知所措,回头往回望,扫过张张同她迷茫的面孔,便觉自身真是愚蠢,李清淮与陆风眠都连连中招,又去指望这些普通人…… 去管靠在石礅养神的背尸人嘛?他或许知道什么又或许就是他干的。 墨向颢咬牙,打算先把这两个发疯的人分开,再逐个攻克。 谁料她刚回过头来,就瞅见两人那眼珠子都睁瞪得圆鼓鼓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脱口吐.出来一句。 “哈,我就知道这小破地方不能有什么厉害的妖,迷心失魂之术不过片刻间便能解开,哈哈哈。” 大概是被这大言不惭的话刺.激了,李清淮突然开始猛咳,强撑着晕胀的头颅支起上半身,眼神迷离的不像话。 是真的不像话,那姿态就像进了京城里暗藏的船窑子,十斤酒下肚,牛羊肉打底。 把她打扮一番送进勾栏里,她都能进去大嫖特嫖。 墨向颢失语症刚治好没多久,多撇了几眼这痛并快乐着的神色,浑身汗毛乍起,竟是又沉默不语了。 而李清淮仅仅是想不明白,陆风眠为何会拥自己在怀里,睁眼时她就想告诉对方,这是想找个过夜的地方施展的小计谋罢了。 疲劳过度,刚才心悸剧烈。没撑住摔倒了,撞击让后脑渗出血丝,难免要多缓片刻, 只是这模样,确实过于像被附身了。 但福祸相依,自己要查的案子可以借这种方式泄露,撒泼昏倒再醒来是宫中女人惯用的争宠手段。 借此方法一用,让众人留意这是非之地,也未尝不可。 如今拿来用是为私心,且此法可行有效,醒来后能全权推到魑魅魍魉身上。但考虑到师妹的阴阳眼,等会直接请人查看自身的伤势,她再就着她身形的遮挡,加以眼神示意。 告诉她——我就是不想走了,肉疼且心累 可谁料,对自己爱搭不理的陆道长,一改本性竟过来给她哭丧了。 要知道就算是她未失忆前,也不可能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心断魂掉金豆子的。 睁眼时那豆大的泪珠,砸进刚睁开的眼眸里,隐隐还能感到力度和痛楚。 如果按原本的计划,转醒后露个欠揍的微笑,搁在现在这种情况估计能被打死。 不过索性她也不用过分地伪装,看到陆风眠哭的那一刻,实打实的陷入了寂静里。 世界为其销声匿迹,看见的听见的全不真切起来,多日的舟车劳顿加失血,让万物与她都隔着层模糊铜镜,阵阵眩晕。 李清淮胡乱抬手握住陆风眠,“我没事就是太困了,我先睡一会,没事的。” 声音细弱蚊蝇,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草席破旧,编织处难免冒出些许倒刺。上面沾染了点新鲜的血迹,只是头皮渗血不多,正好被浓黑蓬松的发丝遮得严实。 一小撮发根糊在一起,总是不好受的。 可她不觉得,注意力分得太散,以至于疼痛都不甚剧烈。 第十章 她没来得及去解释中邪是装的,不仅仅是怕对方一气之下把她踢飞,更是因为近距离观察后,以陆风眠的本事应该是能判断出来的。 在十八里地外确实有会附身的妖物,自己也不算诓人。 直到这时陆风眠才冷静下来,去细致地瞅她的容色,苍白下隐隐发青,眼底灰暗,唯有吐息是鲜活滚烫的。 扒开下眼睑,血丝浅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记,不过眼白和瞳仁界限倒算得上分明,不像中邪征兆。 情绪逐渐被理智吞噬殆尽,陆风眠缓慢地回过味来。 这座喜神客栈附近阴气四溢,里间却好似回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平安地界,无疑是过夜养伤的最佳去处。再者出于找人的打算,从反常的地方入手是常识。 至于那些尸首…… 陆风眠看了眼墨向颢,又拿眼尾去扫地上的几具死尸。 见人未曾悟到其中奥秘,率先把人拉到持续昏睡的李清淮身前,自己则跺到积压.在桌案旁的四具尸首边。 捏开尸首下颚便飘出股腐烂味,她面无表情并拢食指中指,直捣向冷硬尸骸的嗓子眼。 等两指提出缕黏腻发丝,且一连三具皆是如此,陆风眠算是彻底断定,三人乃禁婆所杀。 这四人脸上皆有黄豆大小的痘印,捋起裤袖,遍布的全是深红暗疮。 陆风眠没声张,起身时不动声色踹了离自己最近的尸骸。良久,从衣衫遮盖的位置,爬出五六只暗黑色的小虫。 这种虫子爬行在污泥似的木板上,形成天然保护色,陆风眠连踩好几脚,才敢确定这几只已死绝。 因她做这些的时候,全全使的巧劲,靴子跺在地上没多大声响,便没引来多少注意。 “我们真的要住这里吗,看起来阴森森的,谁能保证安全?” 说话的声音难得细腻,陆风眠对镖客中这唯一一个女孩子照顾有加,走过去,推着肩膀把人带到桌案前。 “苏无霜放宽心啦,实在害怕的话晚上我陪着你睡。”陆风眠压低声音安抚。 可女镖客显然没能从中得到丝毫安慰,步子七扭八歪,神色依旧惶惶不安。 陆风眠到达目的地,摩挲着下巴,以适中的音量“自言自语”道:“如果有被子就好了,发霉了也没关系。” 言罢不顾他人脸色,四处奔走查看,仿佛真想从哪个角落,拖出一沓被褥来,以熬过微凉的雨夜。 角落的棺材未曾盖板,底部铺着大量茅草。 漫长的寂静犹如雨夜,最先打破这氛围的还是那命不久矣的赶尸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咳嗽,不断敲击胆小者的耳膜与心脏。 第9章 出门在外有必要收起泛滥的同情心,生老病死乃人世间无可避免的事。荒山野岭遇见可怜人,有经验有本事的道士表示习以为常,并且选择无视。 作为道上颇有声名的陆风眠,也深韵此道,拂手在棺壁上轻抹,指腹蹭上浓重的灰渍。 此刻什么金枝玉叶贵小姐,什么端庄矜持菩萨心,在陆风眠这里通通不做数了。 她坐在窄小的邦上,弓腰揽茅草入怀中,自有一套说服自己的说辞。 “我朋友在你这里晕倒了,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出此下策,很是抱歉。” “在此小歇一两日,料想你也是没意见的。” 话里话外强迫之意尽显。 赶尸人嗤笑,“怎么,欺负我这具身体残破?” 陆风眠摇头,“都是成人了,何必说得如此明白。” 墨向颢抿嘴,她不是头一次见到对方名门望族的姿态。 因年幼时就打过多次照面,在外云游也多亏有她相伴,所以就算骨子里抵触这做派,也不会拿到明面上翻脸,姑且回回做些忍让。 低头帮被她推来的医师打下手,袖手旁观,不言一语。 没等人继续沉淀下去,一堆一堆稻草便铺在了自己身侧。几乎是同时就意识到,这大概率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这个会不会不太好?”墨向颢嘴角抽搐。 陆风眠撇嘴,“这算什么,这就不好意思了,以后出门怎么混。” 虽然认同她的话,但出于嫉妒,墨向颢还是唧唧歪歪问道:“这里茅草怕是不够众人分的……” 没得到正面回答,陆风眠只侧头示意了一下,李清淮昏倒的位置。 一拨寒毛未降,又突然升起股恶寒,直捣墨向颢心窝。 竟为何要对这个二流货色如此好?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是什么让你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 陆风眠深深望她,嗫嚅道:“快睡吧,过两天还要赶路。” 包裹里有备用的蜡烛,陆风眠逐一摆开放置,火光照应在漆黑地面,整个喜神客栈从远处看像头吞噬光亮的巨兽。 李清淮脸涨得通红,从耳朵尖红到脖根,浑身蒸腾着热气。 她窝缩在反潮毛草上,双手收到怀里,在即将呆滞时抿抿干裂的唇角,吐.出一.大口热气,再咽下几小口冷气。 人的身体很奇妙,有病痛一直撑着反而能忍,可一旦躺下难受劲就从脚底板涌上来了。肌肉紧绷,滑落的冷汗使汗毛倒立,刺挠如躺针毡。 最后有力气能笑出来的答话,是陆风眠问她愿不愿意留下那句。 当然愿意…… 死皮赖脸的来客让断脚青年妥协,他指了条明路,后院里有口水井,可以降温。 然而经过翻找,客栈里一个能用的水盆也没有。不是破洞就是生锈,布满灰尘污垢让人不敢靠近。 “以前山里是有个煤矿的,十几年滥采滥挖早撑不住了,就前半年给塌了,砸死了不少人。” 陆风眠一腿支在桌案上,一腿微微摇晃着,看上去很清闲其实不然。赵盼儿的烧迟迟降不下来,而她知晓对方不简单,颇为盼望两人能认真交流下。 指尖停留在那人眉眼处,因心事杂乱连动作都显得眷恋。 早早找了个舒服位置靠下的墨向颢倒吸凉气,这他.妈绝壁是中邪了吧。 她神色愈发古怪,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咬牙向现实妥协,转身以求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一点一滴蹉跎过去。 蜡烛几乎要烧尽,团缩在地上的人隐隐有点鼾声,李清淮才堪堪转醒。 “他们都睡着了。” 旁边的人随便应了声,“嗯。” 又等了半晌,她才后知后觉道:“有古怪,这鬼地方,他们胆子小睡着着实不应当。” 陆风眠静默候着她之后的反应,等来的却是对方搭在自己身上右手。那只手浅浅拍动,宛如哄襁褓中的婴儿般。 “明天再说吧……大家都困了。” 细碎的风从紧闭的门窗中潜入,光影摇曳间,好似妖鬼四处挥舞,暗中窥视。 “你……”陆风眠不甘心就此作罢。 李清淮磕着眼,两手胡乱攀勾上她脖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对着她唇角就是一吻。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陆风眠瞬间宕机,无数犬马声色、纸醉金迷的片段划过脑海,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 她认定了一件事,狠狠拽住李清淮的衣领,两张脸迫不得已挨得极近,鼻尖几乎擦着鼻尖。滚烫气息扫过她脸颊耳畔,逼她承认自己的粗鲁。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吧?” 李清淮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觑着对方脸色并不直面回答,“这么多人在呢,你好意思,不怕东家把你赶出去。” 嗓音夹得嫩,说是撒娇也不为过。 “东家,你说那个断了脚的?连活人都算不上,又算的上什么东家。”陆风眠目光如炬。 李清淮撅嘴,“那你也不必怜惜了,拍屁.股走的时候顺手杀了吧。” 她的目光亦算不上良善,但态度还是温和的,以棉花般柔软的态度包裹住利剑,却也得嘴上讨个便宜。 想往前凑凑,可发现已经是近距离的极限了。再往前就要脸贴脸嘴对嘴了,到时候再想贫嘴,怕是要被扇出一米远。 “顺带着再放把火,把那些小飞虫全都烧死,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不用担心身边那个傻子被人搞死,也不用担心她被鬼盯上。” “出门在外少打听别人的事,没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陆风眠敛眸不知在想什么,纤长浓黑的睫毛遮住她眼底情绪,半晌才温温柔柔地吐.出一句。 “家父在我年幼时将我留在给了舅舅家,的确对我管教稀疏。” 突如其来软乎的态度,打了李清淮个措手不及,她往后蹭着退了又退。拉开安全距离后以袖摆遮面,嗫嚅含糊其辞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便佯装睡去。 “你这副做派真的让人很难堪,我从不觉得这是伤疤……” 远近不同的呼噜声汇聚一片,陆风眠定睛瞅去,那人正万分夸张地开合薄唇,吹出的气让罩在脸上的布料,时不时浮起块鼓包。 陆风眠满脸黑线,只好认栽。 妖风阵起,忽得扑灭半数蜡烛。 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不下去,目眩且觉恶心,短至半柱香的对话,让后背惊出身淋漓冷汗。 带着群普通人从不想横生事端,就算他们因时运不济终有一死,那最少不要死在自己跟前。 少问少听少做事。 宋家不会放过逃出驼山的他们,可陆风眠不会一辈子呆在驼山。此趟尽人事听天命,二公子事到如今也算家族被放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果说世间谁最想让宋玄烨回家,那便是在场数名镖人了。 公子哥存活尚且艰难,更何况那名被强抢的良家女子,她多半也是活不成的。 陆风眠揪心的痛苦,当下有疑似能唤醒记忆的人,但此人绝非善类。 公然展露观察到的事物,与自己所知一样不多,一样不少。短时间内分不清,是她凭借本领,观察到了与自己分毫不差的信息。 还是对方纵观全局,算准自己能观察到什么,仅透露自己所知之事。 倘若此间事了,分道扬镳,又该如何打探失去的那份记忆。 若不想欲行欲远,必定是要靠利益相系,可谁又知她所图为何? 当真是那黄金万两嘛。 第十一章 黎明前最是混沌的夜色里,李清淮安静地睁开眼,身旁有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家伙,让她这个病号也根本睡不好。 她伸.出两根手指戳戳对方肩膀,示意对方凑近。 “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住这里,你是很有把握保护好我们嘛?” 陆风眠抿唇,她腰间的四方银铃没有吵闹,目之所及没有怨念化成的黑雾,说明此地未曾发生过伤残人命的勾当。 虽说妖物间没有好东西,但亦正亦邪的也是有些的。 “那还得多谢赵盼儿姑娘,有看元杂剧的爱好,把救风尘的济世之心推广到斩妖除魔上,莅临到此让我有如神助。” 陆风眠浅笑嫣嫣,似乎不带半分讽刺地道。 她说出的话很难用讽刺一词去形容,听者听不出挖苦的感觉,诚恳到仿佛真是如此觉得。 “你把狐半仙请来了,我自然也能跟着沾些光,但凡这客栈里有妖魔鬼怪,它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清淮不清不重的怼回去,“你这是在拿百姓的命做赌注。” “不,这是自古以来道家所掌握的平衡,如今要是能因我的马虎破除,我怕是要成千古罪人了。” “你说话弯弯绕绕的,我听不懂,”李清淮故意装傻充愣,说完又怕她真把自己当傻子,往后又找补了句,“直接说这是妖与妖间的准则,就像人情世故一样得给半仙留面子,有这么难吗?” 第10章 “如果连这些面子都不给留,那怕是得了失心疯,搁哪都要大杀特杀一番,更甚者可以推广去说——” 往后的声音低至耳语。 “当权者不被天地所容……”引人神共愤,妖物因此癫狂。 就在李清淮刚脱出三个字时,就被人温柔地捂住了嘴。 陆风眠皮笑肉不笑,“有些话我不必听,你也不必说。” 从开始在林间,就觉此人大逆不道,现在无论她想说什么,陆风眠都会率先打断,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别老拉扯我,不想正经说话也可以不说。”本就难以支撑的笑意彻底磨灭。 这份一视同仁的圆滑,却只让她自己感到了难堪,欲去讨好聪明人才是明智的选择,但和这半疯的婆娘交谈,真让人疑心下一秒就会掉脑袋。 李清淮翻了个白眼,“别担心,你像这么漂亮的姑娘,就算我被五马分.尸了,你也不会有事的。” 望着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眸,陆风眠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每一个怨念深重的地方,都有一段九曲回肠的故事。要是不远处怨念深重,某一处却山青水宴,那定是有东西震慑住了它们。 往好里想是佛门度化,往坏里想是有更邪的东西让它们不敢过来。 这间客栈里,没有妖鬼驻扎,有的是寄生人体的尸蛊。 尸蛊一般只撕咬攀爬将死之人的躯壳,病入膏肓者会在幻梦中死去,而尚存生机的身体还带着微弱的意识。 这意识存留时间长短,要看躯壳的个人意志了。虽然已经称不上活人,没有悲喜哀怒可言,但据说这些人是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 只是他或她们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状态,可以回答些简短易懂的问题,可以认出自己的亲属。 等舌根彻底僵硬,其唾液还可以入药,不失为救命的良方。 “这种家伙不算厉害,能震慑住亡魂无非是生前是受此物折磨,打压过大死后怨气难消却依旧惧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惧井绳。” “怕什么来什么,就山里那规模的死人,早把它们养的白白胖胖了。说不定人家还看不上,我们这点仨瓜俩枣的肉呢。”李清淮瞅着陆风眠似乎不大高兴,她打了个哈气接着道,“你内个朋友呢,怎么不过来说话?” 罩在她上方侧头听的黑影终于开口,“我俩说话的时候你还在睡觉,真不知道你又在内涵谁。” “你非要躺在我俩中间,说话的时候怎么没把你震醒?” 李清淮呲牙。 “墨向颢注意你的言辞,不要说这些粗鄙之语,不过我原谅你了,反正我和你陆友说悄悄话的时候你不在。你当时正迈着正步到处游荡,巡视那狗屁环境,检查有无隐藏风险呢。” 墨向颢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想了半天要说啥骂回去,结果发现夹在话题边缘的角色,不打算为她贡献一词一句。 心思一旦被扯回陆风眠身上,先前被强压下去的心绪重新翻上来。瞬间梦回几个时辰前,某人拼命掉眼泪的场景,生生又吓出身汗毛。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当时的情况。 只当那是闻了空气中尸蛊产出的迷魂香,其余的事并不去深究。 毕竟此事经不住深挖,为何旁人无事只她俩有事? 姑且认定这是她尚未告诉自己的计划,便戒骄戒躁地等着,结果等来的只有失望。 “你是齐鲁人,善毒善暗器,那你有没有做什么保护自己人的措施?”李清淮撑着脑袋瓜子,直勾勾盯着陆风眠,可话却是对她说的。 陆风眠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不动声色的抬手把这人脸推远了些,在旁人想插话时提前道: “有没有也不能告诉你。等过了今晚,我们也才是相识的第二天,怎么也得等满了三天,再说体己话吧。” 迂回战术第三式,打嘴巴后给甜枣的衍生版。以退为进,把外人不知不觉间拉入自身阵营。 这话听得墨向颢直拧眉,脑袋里那一根筋绷直了,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话听着难受。 她瞅瞅嘻嘻笑的李清淮,又瞅瞅依旧端庄的陆风眠。发现两人还是原先那副德行,没有任何变化,便只好暂时压下古怪之感。 放下偏见与争执,“这很可能是人工饲养,把母蛊关在匣子里,以将死之人喂养。” “当然这种将死之人,是人害人的产物,特意去挑人折磨,拿躯壳养蛊。而被寄生人口,会像钝刀子割肉,痛觉逐渐麻痹但因蛊虫全身可入药,某种程度上可延长死亡周期。” 李清淮此刻非常愿意捧场,点头如捣蒜。 “那天亮你们便逃吧,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静悄悄地曙光如鲜花绽放,山峦轮廓抹上层粉红。斜射进的一缕阳光,如水波四散在屋内。 “其实找人肯定是找不到的,尸体估摸着也被豺狼虎豹分食了,如果说真能留存下什么,那也只能去死人堆里找。” 她撩起凌乱的鬓发,勾在耳后,“早知道你们不为钱财,你们走,我留下。” 这话让陆风眠窝火,当即拽住她手腕,火急火燎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考虑了一会,李清淮顺势靠在陆风眠身上,算是以缄默代替了回答。 没等到回话,被靠着的身子反倒开始发涨,脚背因别扭不自觉弓起。陆风眠暗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抬手想把人推开,伸到途中却又担心她是不是烧迷糊了。温热指尖轻抚过发顶,带起七八根青丝,这人才惊觉不应该黯淡收回指尖。 半晌,那泉水击石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走不了,当真的。” 眼见着对方脸色控制不住的变臭,李清淮也只是避开其目光,并没有改口。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除敌意外仅存的短暂友谊,模棱两可的纵容态度,刹那间被她击碎。 陆风眠把自己指关节掐到发紫,呼吸不可避免的粗重,最终一咬牙拿出个物件。 是先前指过她的软鞭,做工精良价值不菲。 “你拿着,到时候去赵府找我,我送你一份大的见面礼。” 很早以前,李清淮就去过赵府多次,算的上熟门熟路。 她淡定接过,“一言为定。” 往后多停留的两天里,陆风眠一直没给李清淮什么好脸色。 尽管她自觉已面面俱到,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相比之前同样是对方使劲贴,如今的她要比先前冷淡许多。 断脚青年表层的皮肉渐渐生出黑纹。遭到侵蚀后的神经彻底崩坏,木愣地靠在桌角不言不语。 李清淮守着陆风眠审讯这个活死人,对方的声音仅一天,却像狂风中漏了气的破风箱,咕哒咕哒喑哑得难听。 具体得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她无从得知的。 看归看了,听归听了,只是心思不在这里,想的全是皇宫里的尔虞我诈。 现在这些蛊虫酒足饭饱,但等过几日就不一定了。 就在墨向颢打算劝她时,一位自称是赵盼儿的朋友的男子找来了。久经谈判一样,三言两语把一切潜在的危险推翻。 无法,两位道长只得带着人马提前走了。 临走时陆风眠气性达到顶峰,等跨出门槛,像是平复了心绪竟恢复了从容。转过身来与李清淮寒暄,一团和气地道别。 不带半分虚假,也不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切切实实的温婉娴静,甚至让人看出了慈眉善目的意味。 “这几天可真是平静,”李清淮回以笑意,“不过平静是件好事。” “陆小姐也是菩萨心肠,愿意照顾我这么久。” 陆风眠神情散朗,娴雅故有林下风气,“只不过是效仿段二小姐罢了。” “你是说‘小菩萨’?” 京城里的茶肆里,百花宴的小姐中,不时会有人谈起赵家女陆风眠小姐,只不过纯粹的夸奖少之又少,更多是供人解闷唏嘘的配菜。 倒插门的父亲,二胎难产而亡的母亲,少有人提及的婚事。 以及,效仿段二小姐的丑闻。 东施效颦。 段二小姐,段京辞。 “听说段二的名字取自‘凤鸟翔京邑,中实不在辞’,人生的沉鱼落雁不说,性情还温柔敦厚,实乃秀外慧中。”李清淮微晃着头称赞她。 “的确如此。”陆风眠回答。 她注视着李清淮,余光里也在观摩她身后的男子。 那男人反驳对方跟着自己没好处,留在客栈呆几日也没坏处。打断人说话时目光如炬、剑眉斜飞,此刻跟在盼儿身侧,却低眉敛目称得上是恭敬顺从。 很难说他俩是恋人关系,兄妹或姐弟又太疏离。 这么看反倒像主仆。 “她生得像菩萨,是眉间点朱砂脱了凡尘的窈窕淑女。”李清淮抬手齐眉,边说着边检查指缝里有无泥泞。 “不过这管我们国色天香的成美什么事呀,论学识论相貌,虽说是不相上下,但也是不尽相同啊。” 第11章 “怎么能说得上是效仿,难道学她下雨天城外施粥的柔情蜜意,哦不对,是慈悲心怀。” 她看完两只手的指缝,一手贴在门框上扶门,另一只摸.摸下巴,思考片刻道:“不会是学她自幼病弱,所以日.日月月年年都要去热闹场地沾喜气吧。” “好像也不对,那个人身子骨应该没问题的。” 李清淮的语气恢复到初见时,放纵因疲惫带来的懒散。却意外的不携半分不耐,好似在讲好玩的事般,有些诙谐吊足了人胃口。 “还在发热吗?我看你都烧糊涂了。”陆风眠语调轻柔,云霞为她镀上层粉光,举手投足间仿佛真若菩萨再世。 李清淮突然不觉得,谈论她像“小菩萨”的话让人嫌恶了,长得娇.艳又如何? 菩萨一定要脱尘嘛,这万丈红尘身间绕,人间富贵花中寻的人,难道不能当菩萨吗? “你对京中很了解,不管你是听说还是旁的,就此看来你还是很喜欢去了解的。” 墨向颢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俩你一言我一句的调.情,顶着众多普通人惶恐的目光,心情复杂得紧。 什么言语中的试探,谁在全盘托出,谁在循循诱导,她是一星半点也没窥.探出来。 “赵府有更多稀奇古怪的趣事,我等你。”陆丰眠最后撂下一句话挥手作别。 一队人马朝着远处的炊烟走去,直到众人消失在森林深处,李清淮才调整了下靠姿。 迷蒙烟雾笼在她与众人身间,仿佛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她对此了然于胸,不过多去在意,伸手挥散眼前的雾气,淡淡地转身回屋。 踏入屋内,第一脚便踹在桌角那具死尸身上,第二脚在尸体倒下后直落他脖颈,片刻不到就人首分离。 乌泱乌泱的黑色小虫交叠着爬出。 这些寄生在人体的蛊,只能算得上幼虫,复翼还没来得及晒干,自然是飞不起来的。 巢穴被毁,本应恼羞成怒的尸蛊,却没袭击李清淮的打算,一股脑绕开她四散作逃。 她快走几步,随意碾了两脚,鞋底变得黏腻。 第十二章 残阳似血,空气凉爽宜人。 这日是陆风眠到驼梁山的第十二天,与赵某人分别已过七日之久,分开的这些日子并无特别收获。山中情况是需要出动官兵的程度,奇怪的是不论怎么上报,冀州六扇门都没给出只言片语。 荒草从中,零散分布着些许帐篷,无数架着焦黑褐色尸体的台架来来往往。 这些尸体面目狰狞僵硬、身体蜷曲。 有的衣服残片混杂在下.身的碎肉里,经请来的仵作解刨确认其曾被尸蛊寄生。 面目尚可辨认稍后焚烧的,现在正放置停尸的空地上。 墨向颢脸色几乎与惨死后一样狰狞,“原本以为赶尸归乡算不上福祉,现在瞧见这么些遭蛊侵蚀烂腿的人,才知道那当真是一种恩赐。” “幼虫不会飞便从腿上叮咬,人活着的时候腿就烂了,人彻底死后不久成蛊自然从腹部涌出,到时上下身分离……”相比之下陆风眠虽痛心,但反应淡定不少。 “确实是血骨粉碎,让赶尸匠无从下手。” 残忍的话吓到了她搀扶着的妇人,那人却不过多询问,只顾可劲去瞅抬架上送去焚化的尸首。 架上抬着的人死不瞑目,双眼瞪得像铜铃,妇人也似心有怨诽般目不转睛。 陆风眠于心不忍,攥过她两只手用力握紧,痛惜道:“阿姨放宽心,云锡她一定会没事的。” 宽慰归宽慰,人还在不在谁也说不准,她知晓接的委托死活也完不成了。宋少爷没找到,就算找回来人估摸也面目全非,无从辨认。 有人护着的贵公子尚且如此,那被拐去的百云锡呢? “草民不奢望女儿还活着,只求她死时少受蚀骨的折磨,痛痛快快地死去。” 妇人抬起脸,脸上泪痕交加,旧泪未干又叠新泪。 眼皮肿得像桃仁,熟透了的样子,上下眼睑几乎只能睁开一条缝。 陆风眠只觉双手沉重,连忙把人往怀里拉,让这个辛劳的母亲有所依靠倚望。 当初夫妇二人相相下跪磕头,让陆风眠不得以答应把人活着带回来。良家女的父亲有腿疾受不住舟车劳顿,母亲却是硬要跟来的,跟来的路上非哭即闹。 如今旁人欲让老母凭借破旧翠紫衣裙,和腐烂了大半的面孔便草草认领尸体,很难不让她疑心是惧怕了权势。 稍偏远的地区贪赃枉法之事屡禁不止,但早年京城迁至北平,冀州也算是在天子脚下,实在不用如此委屈求全。 闹就闹吧,吵就吵吧,总比强压怒火的好。 倘若宋二没死,官家也不可能主持一命换一命的公道。现在人还没找着,再能活着那得是九命蜈蚣才成,宋二这趟出游是永远回不去京了。 一只手搭上陆风眠肩膀,稍使劲捏了下。 应该是想让她回神,但她没有什么神可出——她既不心疼宋玄烨,对百云锡的死也早有预料,就连相拥安慰的女人也只让她微有触动。 “没关系,我心硬得很。”陆风眠目光染着痛楚,实诚道。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世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她轻拍墨向颢的手背,示意留意些百夫人,“我扶您进屋歇歇。” 妇人木讷地抬头,不知听没听懂脚下就开始发软,幸好陆风眠扶着她的手一直未松开,得以把人安然无恙的送回帐篷。 炊烟袅袅升起,西斜着朝北方飘去。 回不了家的镖人蹲坐在大锅饭旁,端着碗边哭边吃,止不下涕泗只得就着衣袖抹脸。 走不了,也不能走。 能走的早走了,不走的都是拖家带口的。 到现在无家室敢逃跑的人,早已逃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妻儿老小都在镖局的控制下。是不敢跑,也不能跑的。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不时有人喃喃道,“我还不想死呢,不想死……” “别他.妈叫了,晦不晦气?”旁边的花臂大哥一点就炸,骂骂咧咧摔碗在地,撸袖子就要去揍他。 那人连忙放下碗,手脚并用着后退。 退了没两步,心底防线彻底崩盘,环膝嚎啕大哭。 “就会欺负老子,你,你,你有本事去砸了宋家,让他们收手饶了我们这些个苦命的。” “砸就砸,怂包蛋子一个,裤.裆都快湿了吧,”花臂大哥恶狠狠接道,可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到时候一把火全烧掉,一个也不剩,一家子全都得成灰!” 受赏金而来的佛家、道家两派弟子心情也不佳,围在附近烤火取暖,壮胆话突然闯入耳膜只得尴尬笑笑。 要是陆风眠千金不在这,说不准会有人上前调侃几句。可她这个宋家未过门的媳妇在,她都不在意,旁人自然管不上这等闲事。 帐篷内,老妇憔悴不堪,可刚缓过劲来“扑通”给两人贵人跪下了。 “两位小姐,求你们不要在为我出头,”老妇边落泪,边捶胸,“命这东西不认也得认。” 墨向颢气愤填膺,上前拽着人的手就拉,“王侯将相不也是百姓税收堆上去的嘛?世间总有公道可言,不要妄自菲薄,往死里说在场谁又不是贱命一条。” “钱财名利权势,都是身外之物。人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命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言罢,她见说服不了妇人,臂肘连捣陆风眠腰侧,要她再填上几句。 陆风眠肉疼得很,公道这东西从来都是相对的。 如今受害者与施暴者皆人走茶凉,再要公道就是往宋府脸上吐痰,身上扒皮切肉。 家里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门小户再上门“找麻烦”“讨钱财”,怕是如现在的善终也不会有了。等风波平息,买凶杀个碍事的妇人不在话下。 “洛苡。”陆风眠拦住她过于冲动的举止,自己上前扶起老人家。 老妇人识得这是个体大的人,便不再暗自较劲使人扶不起,借力直起身来。 “阿姨,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嘛?”陆风眠以柔情的目光安抚她。 “我……我就想回老家,我这个年纪也该回去了。”老妇脸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地扯了个苦笑。 墨向颢瞳孔地震,指节颤动不止。 “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 “闭上嘴,出去。”陆风眠怕她作妖,用哄孩子的语气道。 对方轻“啊”一声,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陆风眠知晓这人不会离去,索性不去管了,自顾自对着妇人说:“如今宋家老爷正得圣上青眼,你贸然去敲登闻鼓,只会惹得一身腥臭。” “性命难保不说,令郎又当如何?” “他好似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话音刚起了个头,她一个踉跄差点倒地,剩下的语句也戛然而止。 第12章 人间世道说不清道不明还好,要真与白丁掰扯清了,最伤的还是他们的心。 妇人含泪笑笑,仿佛真的有所释怀。 料准了会被墨向颢打断,陆风眠丝毫没有红脸,依旧对着妇人点头示意。 这下姓墨的忍不了了,拽着她就要出帐篷理论。 陆风眠任由她把自己拉至僻静角落。 帐篷外的棱角拐弯处无人打搅,尽管旁人有意窥视,可边上的白帆布遮盖住了两人的身形。 视线全被挡了回去,加之她们出来时气势汹汹,某些人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急需这件事来调节心情。 陆风眠还是不气也不闹,毕竟就算有闲人无事可干,可依旧不敢正大光明地凑过来。 她静待她气消想清楚其中因果。 自己图何为何自有公论。 “陆风眠你什么意思呀?”墨向颢结舌语噎,“她一个孤苦的女人家,你说话狠辣得过分了吧?” “道理她要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者,你这脾气肯定要打断我,也伤不了她多少心肝。” 墨向颢气消了多半,冷哼着说:“的确心硬的很,不过必要的时候也确实重要。” 给了台阶就顺势往下走,“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喽。” “你气来的快,消的也快,直脾气。”陆风眠接着给她垫台阶。 “我也理解,反正早就习惯了。”有意让气氛缓和,话说得一改先前压抑,俏皮了不少。 微风不燥,帷幔轻扬。 和谐的场景还没过几分钟,便有人插.入其中。 “诶,你们都在这里,”身着无袖劲装的武修毫不客气地走过来,行路间裸.露的胳膊微弓,隆起结实的肌肉,“我没有打搅到你们吧?” 陆风眠心道,有没有打搅你都来了,还能让你走不成。 “其实吧,我觉得宋二公子肯定是找不到了,与其上这拖着浪费时间,不如早早回京。”武修操着一口鲁地口音,大刀斩阔斧地下决定。 一天到晚,陆风眠处理起这些事端,叹息了不少回。 “说的对,过两天是该起程回京了。” “不过请来的这些小厮不是我的人,是宋家那边派过来的,你们这些灵修武修,佛教道教的也不归我管。” 陆风眠赔笑道。 “来也随缘,去也随缘,都是自由人来去自如。” 简而言之,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眠小姐容我说句不着调的话……”武修大手一挥,侃侃而谈。 她暗自叹气却又无可奈何,端正好姿态听对方演讲。 “您将来也是宋家的人,我们这些做杂工的,早晚都是要听您的。你现在摆出主人公的架子来,给出些明示安排,我们也省了再费劲,会念你的恩的。” 陆风眠闭了下眼,深深缓了口气,才能继续听此番废话。 真按着这番道理做了,怕是会里外得罪人。 人家给不给她这个面子还另说,传到京城还要论自己拿乔大夫人的架子。 没过门尚且如此,过了门家政大权还不得拱手相让? 再者宋家大公子好虽好,可与她并无情谊,联姻一事还是不要太过当真为好。 “行了,不要再说了,想走就走,别烦人。”墨向颢是江湖中人,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仪,成功救人于水火中。 “你用过了晚饭,我还未曾,陆风眠是我的朋友,同我共进晚饭,她义不容辞!” 第十三章 “慢著火,少著水,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桌案上摆着三四道小菜,其中的东坡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引得几人赞不绝口。 武修夹起一块,一口咬下去鲜嫩肉汁顺嘴角滑落,他又拿起个金黄的桂花糕,中和了下口感。 原本两人可以远离此莽夫,言语间多些绝情冷酷,在他追上来时断然拒绝他,可墨向颢唱了白脸,陆风眠反倒去唱红脸。 “邵珹,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的确是还有些事要办,”陆风眠顶着两人的误解,浅笑道,“滞留的时间会过长,那些镖人总要回镖局的,不知你顺不顺路?” “啊,不顺路。”武修眼都没抬下,吧唧着嘴说。 言罢又补充了句,“不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我就是来拿赏金的。” 陆风眠还要再劝,话刚起了个头,突然听一声巨响,墨向颢竟已经拍案而起。 “给脸不要,什么话?”墨向颢怒言,“请你上桌吃饭,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邵珹抹抹嘴,放下竹箸,起身鞠躬转身就走。 “告辞。” 墨向颢被这一系列举动打得措手不及,瞪大双眼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幽怨的目光移回她脸颊,她连忙后退摆手,“成美这真不是我的错,别人不要脸,不能赖我。” 镖局不会放过这群镖人,宋家也不会放过这群镖人。 把人送回京也就是麻烦,怒火总不至于牵连到旁人身上,只是此事过于晦气,不大有人愿意干。 原本镖人都身强体壮,自行来往不是问题。只是这山里实在古怪,他们又都负了伤,只怕回京前会先死在这山里。 陆风眠扶额叹气,“要不你送他们回去?” “那不行,我要留下同你一齐查尸蛊案的,毒我们墨家还算擅长,要回京也是你先回。” “你把你装蛊虫的那个瓶子给我,我知道你悄摸抓了两只。” “不行。”陆风眠皱眉,蛊虫能产生幻象,先前在喜神客栈里就发生了不一样的事,关自乎身记忆,绝不能交出。 …… 夜幕四合,银河给孤寂清冷的夜带来几丝光。繁星碎金般布满苍穹,波光荡在凡人心间。 拜访的宾客去了又来,终于帐篷内只剩下了陆风眠与老妇人。 等断肠人入眠不现实,她也不再犹豫,把草药囊里的蛊虫倒进瓷坛。攥紧划开的掌心,让血涌进瓷坛刺.激尸蛊。 尸蛊躁动不安,陆风眠埋怨地叹息。 芬芳馥郁的香气围绕她,妇人有所察觉,通红着眼眸问道:“怎么了嘛?” 她含糊不清,“嗯……没事” 身体逐渐发热发烫,耳膜仿佛被摩.擦,不时出现零散的鞭炮声。棉花般柔和舒适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深陷幻梦。 十三岁那年由丫鬟陪着去看游船。 那时的京城热闹极了,灯红酒绿昼夜不息,宛若一场不会醒的红颜梦。 火树银花,翩飞的白雪落入曲河中。 有人就站在桥上瞅着她,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毫不客气来了句:“还行,比勾栏里的漂亮些。” 虽然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何反应,但按小时候的秉性,十有八.九是怼了回去。 陆风眠猛打了一个激灵,切切实实的从梦境惊醒,环顾四周发现还在熟悉的帐篷内,才松了口气。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妇人靠着桌案半瞌着眼,好像因疲惫睡了过去。 帐幔流苏磕碰,发出阵阵清脆响声。听见有人来了,陆风眠连忙合上瓷坛,掖在衣袖里,收整好转身笑脸相迎。 “成美你果然还没睡,我有一则消息告诉你。”墨向颢笑得开朗。 这很难的,自从听闻百家夫妇的悲催命运,她一直郁郁寡欢。 “你跟文昌公主关系是不错的,如今她的禁足也快解了,三个月后你不妨去拜访一番,打探打探你们前些年的关系。” 前太子被废后,人们对她的称呼恢复先前的称号,文昌。 陆风眠迷茫眨眼,她倒不是没打算去拜访过,只是两三回都被挡了回来,便不屑于去了。 “行,我下回去看看。”受人情面不能不应,无论去与不去她都爽快答应。 墨向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困意上涌,纤葱细手在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上按.摩。打完哈切后,自然而然地捂嘴。 残香缠绕指尖,陆风眠脑海里骤然跳出几个残影。浓墨重彩的美人独坐树梢,视线不断摇晃着靠近,俯身看去发觉自己白皙指尖正抓着个花环。 虚幻与现实纠缠,熟悉的面孔并不清晰。 从幼年到及笄再到现在,好似都曾见过的人。 陆风眠红唇微抿,那张脸很像被废的太子殿下。 是朋友嘛? 可她不愿见我。 “外面很吵怎么了?”陆风眠强迫自己转移注意。 帐篷外人声鼎沸,实在有些吵闹。 掀开帐幔,望向青山。 山峦遮掩下,一队高举火把的长队簇拥着中.央的驴车。 那阵仗,火光相隔甚远依旧能看清。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人趁夜色颠簸赶路? “山里有人户嘛?”陆风眠蹙眉,“怎么向山里的方向走。” 没人应答她的话,过了片刻狐半仙过来搅浑水。 “诶呀,都散了吧,少管闲事活得长。” 第13章 陆风眠当初纵容这个臭狐狸跟着,不过是为了让它的主子信守承诺,等事情解决到赵府拜访。但这东西未免太烦人,她乃至懒得分些眼神过去。 眯眼注视处,葳蕤草木间轿辇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行来,她打了个响指,指尖幻化出两只血色灵蝶。 灵蝶托与她的吐息,朝夜色里明灭的火光飞去。 两个时辰后,灵蝶绕过险阻停在了某撵夫裤腿。于此同时,这边的话语声也传到了做手脚的人耳中。 直到此时,陆风眠才知道这竟是送亲的长队,红妆铺盖山野。 另一只灵蝶紧贴地面,扑扇翅膀保持悬空,却不主动飞向花轿。到两者快挨上时,灵蝶甚至开始后退。 前者徐徐前进,后者惊恐后退。 踟蹰徘徊良久,灵蝶大着胆子飞进帷幔。 里间构造一目了然,精致荣华的装潢,被麻绳捆绑严实的“新娘”。“新娘”不断凭借身体撞击车壁,嘴里含浑不清地哭喊。 于是灵蝶再次靠近,飘进红盖头里。 那是个活人,脖颈上有喉结的活人。嘴里塞满破布,面颊明显比裸.露的手白几个度,滚落的泪水晕泡开浓妆,道道粉痕下却美得摄人心魄。 陆风眠透过灵蝶牵引,五感明晰感知到一切。 在她震惊之余,借于她吐息的灵蝶慢慢枯竭,最终如两片枯树叶般坠.落下去。 耳鸣尖锐欲裂,眼前注血似的充斥着红雾。陆风眠立马撑住身侧的树干,甩尽脑海里的杂念。 许久身心带来的痛楚才远离,她几乎同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救还是不救,怎么救,拿什么救。 有必要救下来嘛,救下来对自己的目的有利嘛。 官家在查宋家,自己于是国舅爷的商氏打交道。商小公子帮她在赵氏里立足,她自然要想办法多掌握点有用的信息,可是这大概率和这件冥婚没关系。 腿部还在抽筋,但没时间等她缓劲了。 现在需要一个决定。 陆风眠有本事借刀杀人,她只需要一个决定。 良心最后的挣.扎,对不确定利益的动摇。 找不到宋二,那也得拿些别的东西回去吧。花轿里有没有联系最好也试试,毕竟都在一座山上,再让她找旁的反常她也找不到了。 陆风眠换上副伪装,快跑回帐营。 “那块是宋二公子,我亲眼所见!”陆风眠挥出七八只灵蝶,示意就在刚刚她接收到了那端的图像,她大喊大叫只为激起注意,让在场的人不去思考就信任自己。 “他被人捆在花轿里,可能,可能……”她指着远方的火光大喘气,最终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原本是不想跪的,为了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人不值得,但实在是撑不住多只灵蝶的吸纳,只得就势摔倒, 有人上前搀扶她,她只管把人推开。 “去救人吧,我没事,只是太担心了。” 陆风眠彰显出来对二公子的关心非比寻常,有些人慌了神急忙往她这边爬,欲问个究竟。 这些人大多都是慌了神的镖客,他们仿佛找回了人生的意义,急切地询问她因果。相反那些为钱财来的人,要理智很多,甚至狐疑地盯着她。 “我算尽力了,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被关在花轿里定是自身有不周到的地方,侵.犯了旁的什么大人物。”陆风眠感到厌烦,调整情绪道。 此番话倒有几分可信。 她对普通镖客地询问置若罔闻,毕竟这些人不敢孤身前去,就是去了也是死路一条。说多少也没用,少说些还能多给他们留条命。 人间恶鬼实多,我便是其中最恶的一条。 舅妈,这地狱我等您。 有人跨步上马,“陆小姐我信你,等我救出宋公子,您可要给我美言几句啊!”邵珹朝着陆风眠被包围的方向大吼,随后扬鞭而去。 紧接着其他道士不在看热闹,拿上装备风风火火向东山进发。 几乎全部康健的镖客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跟上去打下手,只有三个未受伤的留下来陪陆风眠。 一个是狐半仙那呆子,一个是苏无霜,另一个是单纯害怕不敢去的少年。 少年面容还很稚嫩,他觉得自己去不去无所谓,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自己去了多半只能添乱,还不如老实等着。 于是乎他就心安理得的等着。 陆风眠同样心安理得的在地上等着。 而墨向颢一直呆着阴影里,未曾出来。她缄默注视这一切,谁人也猜不出她在想何。 她想过陆友的身世,想过她的仇恨。于此还想过自身家族的荣辱,以及被禁足的前太子。 她也是铁了心要查四年前的瘟疫案,却没对方麻木不仁。生母健在,家族虽受到威胁,但还鼎立未曾被朝廷打压。 回神时,恰好看见陆风眠坡着腿朝自己打招呼。 墨向颢勉强挤出笑来,走过去接人。 第十四章 苍穹闷雷响,银龙游窜于乌云中。 送亲队伍被团团拦下,莽夫蜂拥而上,轿撵倾倒。 新娘从花轿里被拉出来,脚跟地下全是淌血的尸首,他跌撞着离开长队。 数十天里,这是他头一回感受到温情,有人来救他了。 血液淌满一个又一个水坑,顺着地面积累的薄水不断蔓延,宛若生生不息的藤曼。 “留活口,问他们为什绑宋家的人!” “吃了熊心豹子胆?” 铜钱大小的雨点打在地面,暴雨发疯似的下来,砸出“啪啪”的响声。 掀掉红盖头,男新娘慌乱跪下谢恩。 雨水冲刷掉他身上大半白.粉,露.出阴柔秀气的面盘。 “你不是宋二公子吧……”邵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退到第三步他反应过来,拽住那人的手腕,借势扼住其脖颈。 “大胆妖孽,你把宋玄烨藏哪里去了?” “你们快看看其他人的脸,他不是宋玄烨。” 忽然地动山摇、响声震天,盖过了喊打喊杀声,盖过刀光剑影。仿若有不可见的战马奔腾,铁蹄牛角号持续不止 座座山头走蛟龙,条条沟口吹喇叭 。暴雨中山腰泥土石块被冲垮,洪水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俯冲下来。 “洞神震怒,跑啊,跑啊!” 泥泞一层覆一层,最先吞噬掉瘫散在地的花轿,然后顺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朝尚在往上跑的镖人靠近。 这些人不会轻功,马匹借给其他有能力的人骑,于是落在了离坡很远的地方。也因祸得福,在灾难来临后或许能留得一命。 …… 陆风眠与苏无霜并肩坐着。 相比两人的悒怏,小少年显得异常欢快,他仿佛是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眼眸中映照着璀璨星河。 众人走地时候天色快亮了,为不打草惊蛇,他们行路时会慢很多。大概今晚才能返程,后天晚上回到营长,如果“宋二”受伤严重路程只会慢。 但不久这种盼人归来的期冀也破碎。 山峦爆发了泥石流,滚滚恶臭的泥水冲垮林木。比起大地带来的动荡,陆风眠身心处的动荡并不弱,她是考虑过自己带人去拦轿子的。 是报应嘛,上天你恨我嘛。 …… “山洪同他们去的是一个方向,但那块有个河流的分岔口,水大概率会拐过去。所以如果去救人,很有可能能救过来几个,但现在雨虽然停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次下起来。” 苏无霜原是在冀州开店做向导,对附近几座山摸的熟悉,经宋二带人撺掇,拿十两铜钱诱惑才同意陪同的。 谁料宋二身死,现在又遇上山洪。 “我当时就是出门没看黄历,才落得现在的下场,我真是该。”她气得想哭。 陆风眠觉得恍惚,望着山峦久久不能回神。她吃了半年银杏做辅滋阴补肾的草药,而那要巧合与大院子里熬的药相克,长期吃下来损害肾脏。 但凡事都有好坏面,这半年她记忆力好了不少。 怒火攻心,一时喘不上气,经年累月的伤痛一齐激发。她猛烈地咳嗽带出血丝,便愈发的怨恨自身和赵氏。 暗想,如果他们能回来,除拖着些残缺的尸体外,还会推来个披头散发的新娘。 留在营长里的道士组织去救援,寻觅三天半,来回了大半的活人。 这下镖客彻底不剩多少了,抢悬赏的也死了不少。那位新娘死得透顶,他头上凤冠霞帔消失不见,神情定格在死前。 虽是惶恐,却没在花轿里麻木。 邵珹懂水性,力气又大,侥幸逃过一劫。 回来时整个人被泥巴糊住,满身泥浆头发蓬乱,唯有脸上灰尘少些,好像特意洗过。 “你还好嘛?”陆风眠由人搀扶着,“他是谁,宋公子呢?” 邵珹尴尬挠头,“我不知道啊,找到时只有他,我们还审问了那些脚夫,喏。”他把手里的死尸丢到明面上。 第14章 陆风眠侧开目光,她不在意最开始就被当作刀的人结局如何。她在乎的是,往后会不会不择手段为生母报仇,以至于把最初排除的人拉进仇恨。 世间喂我以砒.霜,我亦还之砒.霜。 她去想自己当乞丐时的片段,去回忆阔别两年归府时恰好参加母亲的葬礼。 然而哭不出来,甚至不觉伤感。 屈辱融入骨髓般,早已与她化为一体。 白忙活一场,陆风眠心情要多差有多差。甚至连留在驼山打水漂的心情也没了,立刻决定收整回京。 仿佛只要这样,她就可以当这几天的事未发生过。 但临走前,自然要把谎言圆上。 先前总是想和陆风眠搭讪的徐不凡,自从泥石流里死中逃生,便对她心生怨怼。 徐不凡是个三脚猫的侠客,来这不是为什么高尚的品德。单纯得到了赚钱的渠道,报着试试的想法,千里迢迢赶来驼山。 “是谁说宋二在花轿里的,是瞎了嘛,两个人长相相差这么多,你怎么会看错?”劫后余生徒剩怨恨。 陆风眠委屈,“我当时真的看到了宋公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 “是他们掉包了。” “抬轿子的人全被洪水冲跑了,就算你瞎扯别人也拆穿不了。” 徐不凡怒不择言,却意外地贴近真相。 压根不需佯装,陆风眠问心有愧发虚得很,油然生出被拆穿指摘的痛苦。 她浑身难受到发颤,目光闪烁。乍一瞧,当真和受了冤枉的样子相同。 “为什么不可能是幻术, ”墨向颢大概猜到了内幕,毫不犹豫站在友人身旁,“说不定灵蝶被迷惑了,山里鱼龙混杂有什么不可能?” 邵珹原本想出来打圆场,但细细琢磨总觉得不对劲,于是耐下心继续旁观。 陆风眠卷进中心漩涡,一时半会出不来。 她造成了人祸,天灾再出来搅和,想全身而退难度太大。假如伤亡少些,绝记不会如现在这样。 不满的人多了,就不好糊弄了。 “要怎样,那你们还要我怎样,我只不过把自己看见的说出来了而已,”陆风眠退而求其次,要不到谅解,能逃离现场亦不错,“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走!” 她说着对着众人鞠了三躬,转身低头快步回到帐篷里。 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强悍,如此虚伪。撒谎不打草稿,不把人命当命。 少顷,墨向颢进来了。 “你会放弃吗?”只此一句。 陆风眠抬眼撇她,“你会嘛?人无利不起早,世间灾难永不会减少,这回不是别人的,下回就是自己的。” “我可没信心等到下回,我能接的住。” 我这一生什么坏事没做过,何必还装假清高,现在放弃下地狱的机会,可就再没本事拉别人下去了。 墨向颢早知道她不会好受,但决不会为此改变,她有一套无后路的理论,不断推着她向前走。 再者,京城那个名利场上,又有几人手上是干净的。 陆风眠是自洽的,调节恢复能力都强,她爱赵府,同时恨着舅舅舅妈。为赵家的利益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同样她要二舅家付出代价,也可以把赵家放火上煎。 帐篷外的道士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目光时不时落在两人进去的帐篷上。 徐不凡自己呆坐着没意思,随便拉了几个人吐槽,那几个人都没太大反应,或者说也感到不满但是厌恶与他为伍。 他只得凑到其他人堆里,任如何婉拒也如根钉子,死活定在原地,死皮赖脸硬组队。 鸟鸣声不绝,瘫倒的树木融入春泥,等待来年再换起万物的生机。一树枯万草荣,轮回交替生生不息。 …… 密林深处,半陷在泥地里的棺材躁动,刺耳的指甲抓挠声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隐现,须臾后官盖已然敞开。里面出来个蠕动出个瘦削的身影,披头散发驼腰还耷拉着头。 这人肚子有个大豁口,却没有半滴血流出,只有干涸的血渍粘在上面。 经年累月未曾换洗的衣物很是硬挺,寒风灌进去,擦过它的四肢百骸,路过无数道鞭痕。 疤痕狭长狰狞,宛若诡异蜈蚣爬在沟.壑里,蜿蜒前行。 棺材人顺着笛声抬头,现在暗色里的男人,淡淡伸手朝更深处指去。 瘦削的人影麻木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脚印走进密林更深处。 男子身上衣料华美,所用之术乃十禁之术。固冤锁尸,控制怨念深重的亡灵,让放弃入六道轮回的人永不能复仇。 此人非他所害,但一切影响卦象的变数,都要清除掉。 他的夫人已经神志不清许多年了,近期左辅星大亮,意味着久病之人有转生希望,贵人将来。 这贵人皇亲贵胄,自己自然要拿出十足的诚意,虽不是要什么便能给出,可但凡他有皆可拿去。 暗夜给他的眸色度上暗沉,像是枯井日夜沉淀出的稳重。 脚下泥土缓慢渗出鲜红,逐渐绘制出个大法阵,光芒微弱却异常稳定。就在即将死死固定在地面时,其中一环骤然断裂,整个法阵化成粉末。 束魂阵破碎,那个妖怪跑了。 第十五章 距来时已有半月多,依旧没有宋家二公子的消息。 驼山失踪的消息再也瞒不住,朝廷派大理寺的人彻查,为赏金而来的人很识相,麻利地收整好行囊连夜离开了。 就连因鬼新郎一案,多有耽误的墨、陆二人也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金丝银线织成天幕,正午的基调是风和蜻蜓。 几日前路见不平拔刀,救了名即将被配冥婚的男新娘,却惨遭泥石流死了不少人。士气低落、怨声载道,便只好在最近的城镇稍作停留。 “我们是外地来的,请问这里有没有客栈?”陆风眠上前问了几个路人,话还没说完,对方就避如蛇蝎地摆手远离。 一连几个皆是如此,陆风眠满脸黑线,走回墨向颢身边对她说:“这问题不仅仅是鬼新郎,我回去没法交差,在官兵来前要折回去。” 墨向颢太阳穴突突乱跳,抬手毫无章法地乱揉,闻言只点了点头。 “你别一副愁眉苦脸样,前几日宋公子死讯传到京城了,这些镖人也无处可去,只好跟着我们。”见人兴致不高,她补充道。 “风眠,我们被委托找的那姑娘肯定是找不到了,留下来过久是因为——”墨向颢咬牙切齿,“是因为那蛊虫。” “纵容他们跟着,只会害死他们。” 陆风眠敛眸,道理谁都明白,但自己又该怎么甩掉他们,丢在荒山老林里不外乎是谋财害命。 “那就趁现在,这里要没问题,就把他们放这,找个夜黑风高夜,咱俩走。” 宋家势大,陆风眠不能公然为一群无官无财的镖客跟宋家杠上。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说的做的都是在用外祖母的脸面。 外祖母偏爱自己,但她终究是外人,会因心思重不被喜欢。 奔着悬赏去驼山的能人走的走,去的去,镖人们可能一辈子留在山上。 宋家如今忙着办葬礼,二公子的事早晚要追究,从山里苟活下来实属不易,下山自然也要跟着有本事的人。 “哼,有没有问题,我来了都得没问题。”墨向颢冷哼。 辗转询问多次,才从个华衣老妪嘴里打听到,小镇上没有客栈。 如此便只好再问附近有无义庄,问及置死人的地界似触了老人忌讳,支支吾吾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 陆风眠倍感无可奈何,可这是十几个人中为数不多愿意谈上几句的人,又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妖物作祟,自己身为捉妖师义不容辞。 这话放在平安地界是要被呸吐沫,道晦气的。 但很快墨向颢就被打脸了,老人明显生了个寒颤,哆嗦着转身要走。可经陆风眠死缠烂打,最后竟是妥协了。 甚至干脆让一众人等离那晦气地方远些,去住自家客房。 “我……”墨向颢目瞪结舌。 她知道陆风眠天生阴阳眼,在此加持下,自然对友人万分信任。可这人先前竟半分没吐露,临到现在才以开玩笑的口吻道出,用别人惊惧的样子彰显话的真实性。 陆风眠先把老妪稳住,随后回首俏皮眨眼,“信你自己,不如信我。” 此刻墨向颢才敛去倦容,正色起来。瞅着姓陆的顺从地答应留宿,几度欲言又止。 打她们进到城镇开始,旁人就有意无意投来窥.探的目光,这种抵触夹杂着敌意的目光实在让人不大想留下。 当然前些时候,她单以为是民风恶劣,不欢迎外人到来。 “也没什么大问题,解决完我们再走。”这番话陆风眠没有压声音,是对所有人说的,也是对墨向颢单独说的。 第15章 她们随着老妪七扭八歪走到一条偏巷,从侧门进入了个大宅子,宅子里布置古朴典雅,金钱的铜臭气扑之欲来。 不时碰上仆从打招呼,老妪却只是草草掠过,仿佛多呆一秒就会横生事端。 最终众人停在西厢房前,“你们就住末尾着两间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不肯多留,蹒跚着往回走。 陆风眠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目光澄澈。 就打听到的消息来说,此府由幺子掌门,而他唯一的妻室中邪发疯多年。老妪家出情种,儿子不舍得把媳妇关起来,但近日那女人愈发痴傻了。 不仅日渐消瘦还总是疑神疑鬼,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时常胡言乱语,笑起来也是阴森森的。但其还有意识的,从没做过过激的事。 谈不上夫家喜不喜欢姜夫人,毕竟七处之过无子嗣,足以让人离开张家,如今却未曾抛弃糟糠妻。 “你我要分来了,晚上好梦。”陆风眠耸肩,进了分配给自己的房屋。 墨向颢叹气加白眼,打算先去柴房拜访下被安置的镖人,然后再去探探四周环境。 刚行至转角,迎面走过来两个熟息的陌生人。 略比同伴快出半步的人道:“呦,这不是墨向颢,墨道长嘛?” 来的人好巧不巧,正是驼梁山上见过的闷.骚花痴和留发和尚。 “呵,咋地徐不凡,找女伴找到这里来了?” 那被称作花痴的徐不凡蹙眉,厌烦地移目别处,距他半步之遥的墨衣和尚,抬手行礼念句“阿弥陀佛”,与他俩擦身而过。 “咦。” 动静不小,惹得半个身子探进屋里的陆风眠都为之侧目。 墨衣和尚到她门前留步,陆风眠还保持着扒着门框探身的动作,眼神里难得充斥的好奇,熠熠生辉。 “小施主,此趟约有五人是鄙僧见过的。”他微颔首屈弓,言罢转身就走,不做片刻停留。 “啊,哦,多谢。” 陆风眠讪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告知这些,只好缓慢且多次地颔头感谢他,然后静悄悄地转身回屋。 和尚说话音量不小,左右环顾的墨某人离得也不远,于是清清楚楚听见了这段对话。比起陆的若有考量,她则更加不明所以了。 忽视掉正跳脚的徐不凡,才发现远处还有个眼熟的身影在徘徊,好似是在离开驼山时蹭她们饭的武修。 此时他正犹疑要不要敲门,单看他模糊的身影,仿佛都能瞧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果真来的人多,我得去打探打探。”墨向颢心里默念,蹑手蹑脚地蹭过去,打算吓他一吓。 …… 玉盘在乌云里若隐若现,始终不肯露.出全貌,婆娑树影在纸窗上摇曳。瓦砖房的红烛映亮了大部分窗纸,无数人影被拉长。 在外面李清淮溜达了大半日,以至于找到柴房时格外没精神。她特别喜欢靠在墙上,奈何背上带伤,只好斜靠着用左胳膊保持站姿。 “她们说这里有古怪,那应该先送我们去到郡里,再自行回来啊!”有人涨红了脸,嚷嚷道,“你们这样是不是不拿人命当命?” 就在半个时辰前,老妪给他们讲清楚了这个村镇的情况。 近几个月晚上隔三差五就会听见野兽嘶吼,有时瓦片上还会传出脚步声。 最最主要的是,他家有三个儿子,一并住在这个张氏大宅里。其中两个已娶妻还有了孩子。而幺子媳妇近日行径古怪,家里怀疑是着了魔。 尽管在入魔时间上撒了谎,但对于有些人来说,住在这里还是等同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就连送饭的丫鬟都被牵连了,按照吩咐多宽慰了下,便被愤怒地吼停。 她对人情世故很生疏,不知这种情况安抚是没用的。 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哐当”门扉被猛地踹开,有人逆着光踏月而来。 “你们懂什么,你们能看见阴气嘛!”李清淮清清嗓子开始发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还在这儿瞎嘚叭。” “实不相瞒从还在狼洞中时,我就注意到你们身上粘了太多阴气。” 她勃然大怒,声音大得隔好几堵墙都能听见,“我本来想着到郡里面,去趟柏林禅寺请大师亲自驱邪,小人不才跟那里的方丈还有些交情。” “谁知道你们竟如此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想滚就赶紧滚,没人拦着。” 听完这番话,连侍女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做何反应。 而她一通发作下来,不仅头疼得厉害,胃里还阵阵排山倒海。 山岚肆无忌惮地逃窜,本就昏黄的烛火拚命扑腾,纸窗上枯瘦摇曳的树影都令人胆寒,更何况李清淮暴怒得面目狰狞。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 接下去没话可说,好一阵寂静。侍女看见她对自己眨眼,才慢半拍地领会到其中含义,干巴巴接着补了两句,明显撑不太住。 虽然演讲效果不若想象中好,但也唬住了其他人,再没谁敢不给她面子。 “赵盼儿,是你?” 李清淮眨眼微笑,“正是。” 她一步步继续往屋里走,破旧的木板地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找到个正中.央的位置停下后,环视四周。 “你们陆道长没跟你们一起?” 一名脸颊凹陷的大汉接上话,“来到是来了,但是没和我们挤柴房。她一个贵女,不介意我们拖累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住一起。” 李清淮深表同意,频繁点头。 “不过赵真人怎么也在?” “这个呀,在的人挺多的,不少你们都认识。” “我是张家老妇人钦点的,住下有几天了,为得是除魔去煞,”她说着扶额瞅了那人一眼,“你们到不用太担心,但凡让你们伤到一根汗毛,我都要嘲笑陆风眠的业务能力。” 第十六章 “她她她。” 大汉半天“她”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李清淮自觉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下。中途路过小丫鬟拍拍她肩膀,示意事不用管可以回去了,待蹲下再略一侧头竟与名熟人对上眼。 她倒吸口凉气,不大高兴地问道:“你与他们住一起?” 言外之意是苏无霜好歹是个女子,在外奔波没条件也就罢了。如今被人请了来,却依旧没分得多余的空房,实在不合规矩。 对方腼腆笑笑,“害,都习惯了,不妨事,再说了好像确实没有空房了。” 李清淮不晓得陆某某招致镇上人不喜,还当她同自己一样是被请过来的,算是莅临到此招待齐全。 但她知道这破镇子里事大不好解决,且当家人不管事。老夫人也是个知晓内情的不断发愁,想往宅子里拉满人才是对的,怎会苛刻待人,不分男女一概打入一间柴房。 摸清楚宅院布置,会发现空置的客房还有很多,而此地来的道士有限。 翻过个白眼后,她小声吐槽,“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从哪找来人把客房填满。” 两间大柴房,一间小柴房。 只给人住间废弃的小柴房算怎么回事? “陆道长她是个好人,你不明白就不要乱说。真是的都这个年头了,还有人不明白帮人是情分,不是本分。绝对不应该道德绑架陆风眠的。” 大汉支吾半天,最终义愤填膺道。 话听到中途,李清淮就发懵的厉害,只因此人太过抑扬顿挫,言语上纲上线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等等……”欲出言打断他,谁料轻微的开门声和率先迎进来的光,却是把她的话打断了。 来人貌美,神色间带些慌张,正是令人牵肠挂肚的陆风眠。 她约莫是以为大家吵起来了,霎然进来弄得众人皆愣神。 李清淮稀里糊涂地想,她是来晚了,要吵的内容已经吵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不来我也能解决。 “赵盼儿?”陆风眠巡视片刻,意外瞅见了她脱口道。 声音唤回她狂窜的思绪,李清淮振臂挥舞,喜气洋洋的对人笑。 往右侧挪了挪,空出左侧的茅草垫子,用手在上面拍拍,“坐这里嘛?” 她没有正面回答对面的问题,主要是唤她假名确认是否认错实在没必要回答,再者傻呵呵接句“是我,我在”,真得会让她觉得尴尬难堪。 现在已经不再是重逢第一面了,疯狂抖落羽毛求关注带来的献媚感,难免让人梦回禁足时,吃饭睡觉写信都要看人脸色的生活。 毛骨悚然。 “你……”陆风眠一时间理不清状况。 “你什么你,过来坐啊。”李清淮上前几步走,拉住她的手。 奇妙的是来人没有挣脱,但细节就是不易察觉的,且李清淮自认她惯会忍让,便不放在心上。 这份奇妙是对陆风眠来说的,不是在忍气吞声、虚伪与蛇,握住她的掌心是温热的,带来种舒适温情。 第16章 别扭感还存在,但身体的本能似乎在厌恶将来的分离。 脑海里第一个想法不是探究缘由,而是她又瘦了,气色却不错看来恢复得很快。 陆风眠后知后觉意识到自身想法,也认识到想法的危险性。不知从何来的伴侣视角,让她犹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已经半推半就地坐到了茅草垫上。 她悄悄把手撂在双膝,抵住忽至的悸动。 “你看我,听说那座破山上又下来了人,两位姑娘加十来位镖局中人,”李清淮畅言谈笑,“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瞧我稍微一打听,不就打听出来了。” “当初你也就带着七八个人,如今又多了起来,看来是大家都能瞧出来你是个好心肠的,跟着你放心。” 心里不安定,表面还能平静地听人说着。 一句接一句的夸赞,没能让陆风眠稍有宽慰,其中酸甜苦辣咸只有当事人知晓。 出生到现在,王侯将相家最不缺的就是对小姐的夸奖,夸着哄着学诗书礼仪,劝着慰着遵循父辈规训教诲。 如果说,公子少爷们还会因不学无术受到责骂鞭笞,那她们这些不用继承家族基业的家伙,只会遭到父亲太公的厌弃。 待事情闹大了,在乎家族荣耀的对其会表达愤怒,而不在乎的——没有不在乎的 “是嘛。”陆风眠随口应道。 母亲去世后,入赘的父亲回了父家,徒留她一人在赵家园瞅人脸色度日。 外祖母瞧自己可怜,多有关照,其余人也因此稍有退让,于是对自己有疏管教。所幸在迁到北平前,在滞留山野时,她就学会了全套礼仪廉耻。 “当然,所以啊是我.日.日夜夜求来的缘分显灵了,我们是良缘是金婚,呃,虽然这离不开我自身的努力。” 李清淮独自开朗,陆风眠却连话都不愿意迎合。她讨厌旁人讨论她的婚事,正经的开玩笑的,好话坏话全听不得。 论察言观色,李清淮也不算太差,伸懒腰舒展开筋骨,“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她深深看着对方,说罢不做片刻停留转身就走。 脚步声愈行愈远,陆风眠没去挽留,差点连要问的问题也遗忘了。 “赵盼儿,你怎么会留在这里呢?”她到底是没忘,依旧不忘初心。 李清淮原地站住,想个切入点,然后放缓脚步在推门离开前解释完一切,“我来的时候就住在酒楼里,不知怎么的,茅山道士的名头传出去了,就有老妇人在我出门买衣裳的时候专门堵我。” “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她手触碰到门扉,用力往外推去。 “是嘛,我可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进来的。”陆风眠笑道。 这点小事不至于自嘲,可推门的人还是转过身来,跟自己受到冒犯似的,脸色须臾间奇臭无比。 “哈。”李清淮气笑了,见那人照样坐得泰然自若,亦不打算控诉什么,只好重新转回身子对着门面壁。 门重重推开,又被重重合上。 远去的足音彰显着它主人的气愤,仿佛每一步均在咒骂大宅里的人“狗眼看人低”。 陆风眠不理解她,也不想去理解她的想法。出门在外总有不受拥护的时候,再者收留她们已是主人家大慈悲,再去责怪别的未免强人所难。 “明天后天,还来嘛?”她扬高声音,冲门外喊。 没人应答,盘坐在草席上的腿麻痹了,她费劲地爬起来,想要追出去。 还没迈出第一步,就有人拽自己衣角,陆风眠诧异侧目。 “好梦。”苏无霜仰头望她,眼眸里有些许歉意。 春水融化坚冰,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年仅十七八,在驼梁山附近开小店做向导,结果误入这滩泥泞无处抽身。 花一样的年岁,就算不是大美人也是小家碧玉,人生就此葬送。 陆风眠敛眉垂目就势蹲下,反握住小姑娘的双手,她坦然道:“放心,你会没事的。” 小姑娘没说抱歉,她也不好自作多情地劝导不用歉疚,只稍作安抚把人稳住。注视着对方的目光,不退不避加以浅笑轻拍。 “我得先行一步,去找先前离开的那位姐姐,你暂且安心呆着,过几天我还会再过来。” 她的笑极具感染力,小姑娘沉默了一会,把手缩回自己身后点头称“好”。 于是陆风眠得以带着笑离开了柴房,其他人没有拦她。约莫是能说的都说尽了,能做的挣.扎也挣.扎完了,剩下的只有深重的无力感。 待跨出门槛,脸上大半笑敛去。 她绕过不同的梁柱,每每以为人就藏在拐角时,转身瞧去却扑了个空。 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赵盼儿走这么快看来也不想让人找到,陆风眠摇摇头会意了。转身寻回客房的路,形单影只且落寞地离开,当然这只是外人看来的情况,她心境里的泰然平静不足道也。 而她要找的人只与她有一墙之隔,缘分如此捉弄人,等李清淮探头出去时,只能瞧见她的身影。 李清淮已经不剩多少气愤了,所做的滑稽样,也只想逗人开心。不管是开怀爽朗的笑还是单纯觉得人好笑,只要笑的出来就不算狼狈。 奔波数载,总要有个结局。 …… 暮色苍茫,日头逐渐迫近西山。独守空闺的感觉对经常赔笑脸的人来说,是种不错的体验。 陆风眠推开窗,袅袅炊烟升起,她思忖着该去柴房画张血符镇宅的。 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她找来草纸,自己给自己研墨。一笔笔勾勒出镇宅符的轮廓,练了共有十来回才等到夜色变得阑珊。 火树、银花、结彩,这里的春夜相当热闹,富足殷实。 说巧不巧,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小厮,而是驼梁上见过的邵珹,遇上了便不可回避地要聊上两句。 “陆姑娘晚上好,你这是要去哪?” 陆风眠挤出笑意,挥了挥手里的草纸。 邵珹凑头过去瞧,“真是好闲情雅致啊,诶,这是画吧,瞧着像图纸,是符咒?” “闲着没事练它干嘛?” 一时间陆风眠没能迅速接上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闲暇之余练符咒好似才是正常的。 第十七章 “我是跟着赵盼儿过来的,但跟丢了,”见陆风眠不打算了理会自己,他急忙寻了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首先我先表明,是她告诉我你们认识的,不是我从什么旁门左道骗来的。” 陆风眠上前一步,不去细品话的真假,只与此人擦肩而过。 难得去甩脸子,又是因为那个盼儿。 知道不应该是知道的,看见人心烦意乱也是真的。假设你我以前关系不赖,但如今你刻意隐藏这段过往,就足以使这段关系破裂。 若非我如水上浮萍,无处寻觅打探过往,我又何必同你置气? 现有求于你,态度笑容都要拿出最好的供着,但积累的彷徨不安总要有人来担着。既然邵珹上赶着来了,那就让他担着吧。 柴房里点着几根蜡烛,陆风眠悄无声息地来了,以自身血液做引子,划破指尖徒手在门扉上绘制阵法。 加以练习过的阵法模型,在她指尖流淌出卓越的风华。 等画完,陆风眠直接有些站不稳了,甚至盗了一身热汗,扶着外墙缓挪着挪回了客房。 余下两天,无人允准她开展驱邪活动,她也懒得上赶着去勘察庭院走势。 三餐过来的丫鬟一趟比一趟不乐意,开始还寻思着是不是老妪请多了人,耽误了人家的空闲。偶然听到她们碎嘴才得知,原来是赵盼儿不老实,把宅子里搞得鸡犬不宁。 陆风眠等到了晚间,心潮澎湃顺应美景出去散步,此宅院不讲究对称,统统往繁杂琐碎的方向靠。纵横交贯的萧墙,胡乱栽种的盆景和假山,让她摸不准方向。 原本和墨友约定翻墙出逃的,她却想在未离开前,多看一眼那个独自开店做向导的姑娘。 要不是需查清舅妈犯下的罪证;要不是自己无所真正的依靠;要不是乖巧老实才能不被怀疑,她真想肆意地顺自身的心意,带他们回京。 就算律法也偏向偿命一词,她最少能为那个小姑娘争一争。 这么想着,额角竟开始隐隐作痛。陆风眠无法只能顺着来时的路,摸索着找回客房。 她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客卧,合衣翻身躺上.床榻,就连入梦后也浮浮沉沉的。 梦里是灵蝶传过来的对话。 背景里有个嘶哑的男音在含糊哭喊,花轿里不断传出撞击的声音,像是被捆绑住的身子在磕车壁。 咚咚咚。 “洞神大人是了解我们的,先前那个祭品受了玷污,才导致神赐减少。这回大人好不容易又看中位新娘,你们可都给我仔细些。” “把心放到肚子里,为了往后十几年的福报……” 第17章 声音蓦然模糊起来,视野倾斜。 灵蝶自带麻痹功能,共感只能维持片刻。右侧抬车辇的轿夫腿很快发软,脚下逐渐变成踩棉花般的触感,摇摇欲坠地神志彻底坍塌。 他猛跪到地面,然也就是摔倒的那一刻,灵蝶枯竭死亡。冷风灌进他敞开的领空,沁凉袭来直接把人冻醒。 咚咚咚。 撞击声不止,咚咚咚。 陆风眠惊醒,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跃起。 然而擂鼓跳跃的心脏还没来得及平息,她余光中扫到闭合的门扇漏窗上映照出一个身影。 一个瘦削欣长的身影,浓黑的长发披散着,呆呆站在门外。 刹那间,陆风眠感到不能呼吸了。 过分旺盛的想象力,让她脑补出一张更可怕的画面。湿.漉漉的发丝,洇润满水的木地板,行路间衣料摩.擦出的细簌声。 对面的身影动了动,紧接着门外传来几声有节奏地——咚咚咚 心提到了嗓子眼,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她甚至来不及躲避。 犹疑不定下,身体率先做出行动,双.腿双手并用爬到床边。在黑暗中小腿垂下床沿,胡乱蹬上鞋袜后,陆风眠才捏紧拳头准备好迎接突发.情况。 “风眠姐姐,你在里面嘛,人家好想你~” 这捏腔夹嗓的语调,让她直接梦回玉山寺庙里,被女鬼上赶着敲门的经历。 如若不是这声音诡异的像赵盼儿,陆风眠当真要大打出手了。不管是人是鬼,先打了再说。 “你大半夜吓什么人?!” 陆风眠余怒未消,对她的来访并不高兴。 迎来的是那人迷茫乱眨的大眼。 “我……呃……抱歉姐姐。”李清淮当真是迷茫的,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理,不过那都是不受宠爱的时候,半夜去御膳房觅食被小丫鬟逮住,对方偏说自己吓到她的小事。 这些小事在她及笄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人去得罪她,同样幼年的陆风眠也是如此,大多时候还同她一个鼻孔出气。 “我……” 陆风眠缓缓气,良心逐渐回归,拉着她就要让人进屋。 “进来吧,有事说事。你这个时间点来,想必是有大事情的,我没必要怪你。” “如果我说确实没什么事呢?”李清淮尴尬赔笑,小心翼翼地瞅她。 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着,仿佛离撕破脸皮只差一步。 “经过我两天的努力,你的小伙伴们已经快入住进豪华大客房了,可喜可贺。” 她赶紧把想说的话讲完,等待审判一般静候着。 须臾,陆风眠叹气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什么内情,打算约我出去捉妖呢。” 难怪这几天鸡飞狗跳的,原来是你成心造成的。 还有我那个血阵,设在里柴房门外。结果我两天没处理是非,你就要反上天了。 李清淮略一考量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好啊,走吧,我正有此意。” 她拉住陆风眠的手腕,自然地往外走。而此刻的陆风眠实在算不上衣着得体,但也没有要调整仪容仪表的意思,任由她拉着走。 对方轻车熟路的来到柴房里,说实在的,这里小是小了点,却算不上多差。 只是角落里有些烧焦的痕迹,像是原住户不小心打翻火烛,烧毁了房屋,才让这间闺房变作了柴房。 干柴胡、烂茅草被打整的还不错,统一铺在一个地方当床铺。 这环境和当初在喜神客栈大差不差,进不进镇好似没什么区别。 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柴房里,引起一阵喧哗。 尽管大多数人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但深更半夜被吵醒还是不高兴的。尤其是看到陆风眠凌乱的青丝,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灾难,而对方是来捞自己逃命的。 结果那两位随意找个没人的地方,靠墙坐下了。 “各位没事,我们来守个夜,你们放心睡。”李清淮双手合十,向四下拜谢。 郁郁寡欢的狐半仙瞪大双眼,“你俩干嘛,嫌我们的地方不够挤脚嘛,还过来凑热闹?” 李清淮白他一眼,心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等着吧今晚肯定会出事,我是天仙下凡来罩护你们的,快谢恩吧。”她状似玩笑道,眉眼盛气凌人,仿佛真拿到了太上老君的架子。 狐半仙刚要怼回去,就瞧见她身后喜眉笑眼的陆风眠对自己做了个手势,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望着笑靥如花的美人,他噎住了,不免佩服起文昌公主。不亏是她,见到人才两天就把人哄好了,现在甚至反过来对付自己。 无语,当真无语。 那就等着吧,都等着吧。 我倒要看看要等到什么时候。 “别生气了。等事情解决,我一定好好给你宣传宣传狐仙庙,月月年年去烧酥油烛。定会让你早积满功德,鸿鹄腾跃的。”陆风眠耐心劝慰。 然狐半仙还沉溺在美梦中时,对方嘎然止了话音。先前一直在屋门外晃悠的人影也忽得停了,黑乎乎的阴影仿佛在门扇上生根发芽。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过来的,期间也有人发现门外晃动的人影,想驱逐那个尽管是人影也依旧窈窕的女子。但无一例外被李清淮阴狠地瞪了回去,仿佛门外是她亲戚般。 守在门外抱着婴儿来回晃荡的妇人轻笑一声。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孩子,最终婷婷袅袅地缓步离开。 临走前孩子被她拍烦了,嗓音细尖地哭了起来,妇人反而发出阵银铃般的笑声,软糯地唱了首婉转悠长的民谣安抚孩子。 众镖客及陆风眠:“……” 不知谁说了句,“她好像就是那个中邪的姜与乐,她没有孩子对吧。她,她那好像是抱了个被,啼哭声也是自己发出的……” 驱邪要想不伤及根本,必须先服用保魂丹,先把邪性散发出去大部分。而散发邪性必会刺.激到患者,导致患者加深中邪状况。 等患人发狂完一整宿,出现脱力症状后就可以开始驱邪了。 期间最好是把人绑起来,但张家人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要不是自己舌战不过群儒,眼见对面一群人越辩论越偏激,隐隐有要将她们轰出门去的趋势。陆风眠才不会退而求其次,答应让人看护着她就不做捆绑。 当姜与乐溜达到她屋前时,她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 寒意蔓延开来,李清淮踹了陆风眠一脚,道:“我知道你画好了血咒,妖物进不来这屋,但我得出去一趟。别这么看我,我保证不捣乱。” 她笑着站起来就要走,陆风眠一把抓住这人的手腕儿,她就敛去半分笑静静看着对方。 李清淮脸上的红斑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渗人,笑起来不但不漂亮,反而更加可怕诡异。 陆风眠攥紧她手腕,却不自觉回避着她的目光,于是视线便停在了对方手上。 那是双骨节分明的手,五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骨瘦嶙峋。 “你在担心什么?”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她这句话便把不友好一词推向了高.潮。 周遭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更静了,那群汉子呼吸的声音轻了又轻。 她的声音不复以往清冷,似乎有心调和气氛,可如此却更加别扭了。 第十八章 李清淮另一只手上前捋开对方的手,“别担心我,我去探查下情况,不会有事。”她轻扯僵硬的嘴角,不等人反应就转身离去。 但这回没人惯着她的怪脾气,陆风眠直接站起来怒气冲冲跟着她走。 李清淮临了在门前停下,不明所以地回头瞧她。 从未和如此乖张,想一出是一出的队友待过,陆风眠情绪大起大落。简直想把她的脑壳敲开,瞧瞧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近几年李清淮培养了个习惯,往后接触不到的人不多加辞色。遑论喜不喜,避免牵扯是非才要紧。 她实在没啥与同伴交代想法的自觉,这会迎着众人目光直皱眉,原地顿了会才重新笑起来。 “那你得告诉我,你让我跟着你干什么。”李清淮深褐色眸子笑意吟吟,如果忽略她脸上那块胎记,其实能发现她五官生得还不错。 那是种浓墨重彩的美,五官精致娇俏。眉型虽疏朗却略带凶气,直接导致她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不过如今就陆风眠看来,她与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狼狈女鬼没两样。明艳归明艳,贵气归贵气,再怎么说气眉宇间也尽是阴郁戾气,不是个人好人家应有的模样。 出乎自身预料,她竟只是张着嘴被堵得气急,或许带了点厌恶。但并无震惊害怕。 在陆风眠认知里两人初见,乍见这人“高高在上,在座皆草民”的姿态。怕是该先有种认清此人真面目的感觉,在掺杂些不可与之谋的警惕,但这些统统都没有。 有的只是习以为常的气愤。 她沉着脸暂时不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递给李清淮水囊和毛笔。毫无关照病患的意思,狠心使唤她拿着东西,去在每个人背后画道护身符。 第18章 李清淮晃着手里水囊,水声发闷不似摇酒声清脆。和回忆中人马往驼山赶时,暴雨下马蹄急撩声、水从山谷间腾空而下声,意外的跨越时空交织在她脑海中。 她猜里面应是黑狗血之类的。 众人褪下外袍,李清淮手持毛笔,尽管有在加快速度,可她画符青涩,等写完时夜又过大半。 别人心里害怕不敢睡觉就算了,李清淮是真的困,越听他们小声交流越困。 好些日子昼夜颠倒、饮食不规律,身体本就不好。这会身子刚一沾墙,双眼就不可控制地闭死。 脑海里立刻浮现无数幻梦。 梦中,李清淮恍惚回到九天前。 火堆哔啵作响,浑身被烤得暖乎乎的,周遭交谈声模糊不清。 有人泼药粉在自己身上,她左腰侧婴儿拳头大小的花型胎记一览无余。 胎记宛如血渍涂抹上去的,深浅不一。明明粗略似简笔画,却带着一股子妖冶哀恸,似汲取无数龌.龊肮脏的烂泥,才对的起这份旖旎明艳。 而这一幕并未发生在现实里。 稍后一切变得光怪陆离,拉长扭曲。忽而回到幼时一众宫女送她离开,马车沿着秦淮河辘辘前行。忽而又看见茅山葱绿葳蕤的树丛和漫山遍野的花。 …… 李清淮是被吓醒的。 梦的最后她看见个匍匐爬行的女人。对方双.腿似乎早已站不起来,习惯了爬行速度极快,活像只四仰八叉的蜥蜴。 远处黑暗里有无数蹿动人影,等再去看那女人时,她的脸已从粘黏的枯发中露.出。 那的是张布满伤疤的脸,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好些细长的疤痕,把她的脸撕裂成两半,好似摔碎的铜镜。 她再睁眼时,陆风眠一张脸凑得很近,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你不会是做噩梦了吧?” 李清淮甩甩混沌的头,懒得细揣测她安的什么心,能打探到什么结果各凭本事。反正自己有个正常人反应就够了,正打算回怼她几句,就听屋顶上传来稀碎的声响。 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有东西在房顶上爬,而且每次声音传来的方向都不一样,似乎它行动极其敏捷。 刹那,房间里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屏息凝神。 就在这时李清淮伸了个懒腰,她语气安然。指尖经刚才一吓却还没有缓过劲来,不住地颤.抖,依然懒散道:“你给我闻迷香我不怪你,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状况吗?” 我知道。 我梦到了,我可以预知。 陆风眠没敢和她搭话,有个巨大的黑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你看好了他们!”她丢下一句话,推开窗户就往外跳。 等李清淮试图阻止她时已经晚了,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人,“她身上带着刀呢吗?” “嘶——” 在座皆支支吾吾无人答话,徒自在屋中转了两圈还是不放心,干脆也来到窗边,撑着窗棂想翻过去。 刚用五分力,后背伤口便一阵撕裂的疼痛。两腿又扑腾了几下,最后干脆放弃了。 就这么支着看窗外的刀光剑影,刀光剑影全是陆风眠一个人的,她正追着黑暗中某个东西左右抽鞭子。 鞭子上夹杂着银片,在暗夜里似毒蛇攒动,时显时隐。 “好!好!”李清淮看得起劲,欢快拍手,随即意识到她给自己的鞭子不是名贵之物,不然怎么要多少就能拿出来多少。 街边每家每户都挂着大红灯笼,人妖在着光影憧憧中横冲直撞。没一会儿,战场就转移到别人家屋顶,李清淮再也看不见她们打架了。 他人屋顶被踩得通通直响,李清淮满脸幸灾乐祸。 她拉开屋门,往回廊上瞅去。 外面有个十三四的女孩正和她对上了目光。 女孩长相清秀,身着月白衣裙,水出芙蓉般娇嫩。被看了一眼,连忙上前两步把在地上蹒跚学步的弟弟拉起来。 随后又回视李清淮一眼,匆匆藏在柱子后面,躲了二十几秒才跑掉。 这时屋里有镖人出来拽她,大约是离了她感到害怕。 李清淮笑了笑,甩开那人抓她的手,从身上摸出个火折子,掰开盖吹着。 “你看着我给你表演个魔术。” 拽她的是那个给她治病的女镖人,因听不大明白这话,脸色狐疑。 望着她的眼神却不仅有疑惑,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怜悯,只是那奇怪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了。 女镖客道:“什么?” 说话间神色依稀变得淡漠。 李清淮忽得感到悲伤,走到屋檐边上,背对着人从衣服里掏出个油纸包。 秃然折腾了会,乌漆麻黑的天空,骤然炸开一个绚丽的烟花。 盛大又灿烂。 烟花从李清淮手中被放出来,她转身回望自己的救命恩人,对方脸上有惊鄂还有狠辣。 这些情感先前在她身上是没有的,她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没有聚焦的时候,给人第一感觉是淡漠的。 “你干了什么?!” 第十九章 早在三月前,陆风眠的师傅苍山子就来找过李清淮。 坐谈两日了解到的情况,大约是吱吱近半年有个劫难,而她是对方命中的贵人,若能出手相助危难自会烟消云散。 起初李清淮并没放在心上,直到苍山子给的日期临近,才慢慢出现心慌的症状。 午夜的幻梦穿插着对方。 李清淮从来不喜记着这些梦,早在幼年身处皇宫时,父皇便喜欢说她有天恩护佑。 每一次重大选择,上天都会给她指出正确的道路。但那些天恩赐下来的梦,真假虚实掺和在一起,时常扰得人想自戕。 最终的最终,李清淮不断派人去打探虚实,推测幻梦里的真真假假,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个山清水秀却鸟不拉屎的是非之地。 “苏无霜,你有个姐姐对吧,”李清淮凭着暗卫查到的消息,强行和梦境连系在一起道,“你是为了她,你想让她活过来,所以你需要一个骨骼清奇的躯壳……” 李清淮在赌,她从不能主动控制梦境的来去,得到的信息也残缺不齐。 除分辨真假外,还要像拼图一样,把各种细节一点点接在一起。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对方听见姐姐二字就乱了心神,因修炼的功法本就来路不正。到邪气重的地方,首先就是被附身控制的对象。 “啊?你在说什么,我记得我把这烟花换了的,你干什么了?呵,我不想动你,真的。” 女镖客苏无霜尽管口头这么说,眼神里的纯真却已褪.去,徒留凶狠摆在明面上。 江湖上通用的紧急求救烟花,尽管是没什么地位的人认识也并不奇怪,但此物在偏远的山里基本无用,加之能穿云百米价格昂贵,很少有人携带到深山里。 李清淮并不想说“我会帮你的,都会过去的”这类虚伪的话。 如果猜的没错,她姐姐已经死了。 变成了梦境中那个怪物。 苏无霜抽出腰间弯刀,快步朝李清淮奔去。 李清淮也不是吃亏的主,当下就撒开腿绕了个小圈,跑回原先呆的屋。 其余人是从京城一路奔波到这的,而苏无霜是在冀州招顾的,专在驼梁山一带给人引路。 好些人堆在门口,还有点弄不清状况,李清淮推开他们使劲往里冲。直到了窗棂处,双臂撑着翻了出去。 “陆风眠救命啊!杀人了啊!” 李清淮烧压根没退,面颊绯.红。这么一跑本就松散的头发彻底散乱,愈发狼狈不堪。 春夜更深露重,雾气蒙蒙。 大红灯笼罩在雾气里。打眼望去,团团白雾中透露.出红色,诡异非常。 她一路咕呱乱叫着找到了陆风眠,对方屹立在寒风里,萧萧兮如松下骨。 地面躺着好些蜘蛛残骸,四周还不断有小蜘蛛涌来。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屋檐上挂着个人头大小的蜘蛛。 屋檐下正好挂着大红灯笼,那蜘蛛半个身子露在光亮里,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 头胸隆起,露.出来的半截晶莹剔透。背部黄绿斑纹天然生出人脸模样。五官轮廓清晰,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李清淮只瞅了一眼,当场就惊得搂住陆风眠的腰,徒自把脸埋在对方肚子上,企图自欺欺人。 原先还在逐步逼近的小蜘蛛,忽得在原地交叉走位,看似不断挪行实则半晌没前进几步。 陆风眠对她的几番认知来回破灭,只得暂且认为,此人就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德性。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独占着你,你是要斩妖除魔的。” 李清淮撒开手,硬生想挤出些泪眼朦胧的效果,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演技,只做出了个只打雷不下雨的惊恐状。 “你走吧,我不害怕。”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真的不害怕了。 第19章 淡定中透着些不耐。 刚才那一句话,着实把她自己都恶心到了。只消片刻,就褪.去了所有表演的欲.望,这实在与自身金枝玉叶的身份不符。 虽说先前玩霸王绕柱走时,李清淮颇有经验,但在身上也挂了些彩。手臂上被划出几道伤痕,正不停得往外渗血。 现在连陆风眠衣服上,都粘上了她的血迹。 “放开些陆风眠,你看你们打了这么久了,街边人户里却半点动静都没有。”李清淮凭着最后的耐心吼道,“估计是觉得我们打不过吧,不过他们不出来倒是省事。” 陆风眠不仅要对付大蜘蛛,留意跳上来咬她的小蜘蛛,还要留出一只耳朵听她讲话。 据暗卫查出的消息,镇上人是从湘西迁过来的。 苏无霜有个姐姐嫁到郡里,因身份低微,在夫家不讨人待见。怀第二个孩子时,整日嘴馋酸枣酸杏,大夫说可能是个男孩。 心里高兴,便带着丫鬟回家探亲。就这短短几天,人却再无了音讯。 夫家派人来寻,得到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她被洞神带走了。 被洞妖看中的女子一般称为落洞女子。 她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洞神勾走魂魄,缺少魂魄的人会变得疯疯癫癫,不久后定然死掉。 在北方,这类害人的东西称为邪神,是不招人待见的。但南方好些地方专喜供这类东西。 可就算她是被镇里人活祭的,死后阴气极重,可又怎会变成,那半人半妖的模样? 看来死因另有隐情。 陆风眠在不远处,不断与人脸蜘蛛纠缠。 苏无霜没追出来,不知是被其他镖客拦住,或是妖物中途放过了她,转而附身在其他人身上了。 “这人应该是有同谋的,不一定很多,但一定有。”李清淮沉着脸扫视周遭的房屋,笃定地想。 无论陆风眠打赢打输,都不妨事。输了自然简单,直接黄土一埋,坐等墨向颢上钩即可。 若是赢了来场庆功宴,蒙汗药一洒,仅她一个就能把众镖客一窝端。 又或者整个镇子都是她的同盟,这些人不插手,只是冷眼旁观,却也不阻止。 是输是赢都和他们没关系…… 甚至守在山林里引路,也是为了这个夺舍的计划。山里的山魈极可能被人训练过,突然出现,无非是镖客中有她想要的人。 而陆墨两位道长介入,让她改变了主意,转换了目标。 李清淮坐在地上,左思右想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起身。 挨家挨户地跑去敲房门,还真别说,虽然没人出来。但她发现有些人早躲在门后,贴着耳朵听了。骤然一敲把头一户人家吓了跳,隔着道门传出声暗骂,声音很低,可她听得真切。 没料想有人会开门,可敲到第八家时,才悲切地喊了几嗓子。门豁得被推开,实打实把她吓了跳。 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李清淮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见推门的是一对男女,年纪很轻,面容稍显稚嫩。不是兄妹,就是对新婚夫妇。 两人一人举着铁锹,一人拿着簸箕。 虽看着挺有架子,可仔细去瞧,他们眼神漂浮不定,腿都没有伸直。乍一见敲门人还呆滞住了。 入目是张惨白的脸,和红殷殷的斑纹。恍惚如刹罗在世,结结实实把人吓得魂归天外。 李清淮一时搞不清他们是要干什么。 咽着口水不动声色的往后退。 "走,我们跟你去!" 这话开头有些气势,到中间汹涌之气就弱了下去,最后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干哈?"李清淮难得蒙圈,不知从哪学到的方言都被惊了出来。 "杀妖怪……"旁边的女孩接道,声音里掺杂着哽咽。 他们这样着实不像是能帮上忙的。 李清淮过来敲门,单纯为恶心人。现在情况始料未及,她沉吟片刻,脑袋全烧糊了,却是没想出能说什么话。 不仅如此,他们身后还有个老父亲,早在他们开门后就出声阻拦。这会儿正急得跳脚,想把他们拉回去。 “哎呦,我的祖宗呀,你们快回去吧。芝兰快把你哥拉回去啊!你,你,还推我,这要气死老子我呀! ” 一个个荒谬的想法划过脑海,其中把两人打晕踹进去这类,竟算是比较正常。更有甚者,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敢想出来的。 "嗯……嗯……"李清淮不知所措含糊道,"要不你们还是,还是,还,额。" 她憋了半天最后吐.出句:"不然给我讲讲这的习俗。" 夜风拂过四人脸庞,乍然被冷气一沁,都起了身鸡皮疙瘩。 "说不定能根据些事,推断出怪物的弱点。"见两人没动静,李清淮补充道。 "你们认识苏无霜吗?" 原本最初只是为稳住他们,这时却突然想到,好像真可以打探下有用的消息。 "她有个姐姐,怎么死的?" 两人听到这个名字,皆是满脸惶恐。右侧男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小步,脑袋来回轻微摇晃,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清淮一看就知有戏,无霜竟是个真名,刚要往下追问,就见他旁边的女生满脸惊恐看着自己。 仿佛见了个怪物似的。 惊恐都要溢出来,李清淮瞅着她手颤.抖,拿着的簸箕几乎欲掉。 倒也不必如此惊恐吧,她念头还没转完,后腰处便触到一片冰凉。几乎还没有感受到疼痛,就察觉出有匕首捅入了自己身体。 捅进去又拔.出来。 李清淮用尽力气往旁扑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回头望。 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颧骨凸.起整张脸棱角分明,有些大小眼,皮肤暗沉胡茬凌乱,眉宇间戾气横生。 他身材高大,却过于干瘪。 李清淮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 那一刀让她遭了大罪。 所谓劫难就是有人要去受。 倘若一早把整个村子端了,灾祸反而会加重,不久后,将以另一种形式降临在受难人身上。 原本她是找不到借口说服父皇让自己来的,但这座山不同于其他,藏着个关于皇家的大秘密。山上失踪的两股人也决非单纯的镖客。 虽是拿钱办事,但暗地里却和她四哥哥有联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参与纠纷,必然会被纠纷反噬。但她属实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李清淮深吸口气,心底不停咒骂陆风眠。我辛辛苦苦帮你,你却半分不记得我,避如蛇蝎不说连句好话也听不到。 随后她咬紧牙门。 我他.妈就不相信自己能死。 第二十章 各家门前灯笼是街道上唯一的光亮,可光亮蒙在雾里,朦胧得可有可无。 男人往前踉跄走了两步,他站得不稳当,前后不时摇摆。焦黄面颊忽得坦露在本不多的光亮中,忽得又藏匿进黑暗。 因刚才不留神被捅了刀,李清淮猜想他轻功了得。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了又退,暗道这下是跑也跑不掉了。 随后,男人欺身压来。 先前吓傻的兄妹俩,这会儿一起冲过来,往那人身上招呼拳脚。 李清淮心脏漏了几拍,却见那人经铁锹、簸箕洗礼后,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己身旁。 她呆滞几秒,麻利爬到男人身侧,发现这竟是个纸扎的人。 修鬼道者滴上精血后,操控的那些低级玩意。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这可怎么办?!” 两个帮忙的人尖叫不止,声音在甬道中穿梭,飘出去老远撞上山体上又弹回来。 空旷渺远回声引到陆风眠注意,她眉头不自觉皱起预感不妙,当下直接收缩未完全布置完的弦杀阵。 透明弦网倏然回收,对着人面蜘蛛铺天盖地罩去。短短半分钟,那东西就被割裂成六.大块残尸。 等她在屋檐上行波踏浪寻到人后,双方都被互相的狼狈像震惊了。 跑来那人衣衫沾染大面积绿幽幽液.体。 仅一眼,三天前的晚饭都能吐.出来,不仅如此她浑身还散发着隐隐恶臭。而此时李清淮血已流了满地,那对姐弟对着她几度想伸手,却根本无从下手。 她这次中刀倒不是故意在装柔弱。 茅山拜师学艺那几年,因着皇室血脉没人敢胆无礼,自然也无人严格要求她习武艺。 如今又回宫里过了五年有余。闲养之下,除耳目灵敏些外,上个房檐已是她最大的本事。 陆风眠目光闪烁。 “风眠快快快问他们,苏无霜她姐姐是怎么死的。”李清淮主动结束躺板板时光,斩断众人间悲凄氛围,“就是给我治病的那个女的,她姐就是在这儿死的。” 话音刚落,那户老小霎时脸色青绿。 老人家抓着个小的就要回房。 李清淮自知恩将仇报,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愧疚之心。 第20章 见陆风眠暂时听不明白上不了手,她只觉气愤,要不是自己受伤,还轮不到这人呢。随即又加一剂猛药,“你以为山里那腹鬼怎么来的?这里有人练小鬼!” “唰——” 两只飞镖擦着转身回屋老人的双臂,钉到了门板上。 陆风眠到底是信了,正好上回摘下来的飞镖没来得及还给墨家,就率先动了手,“各位别走了,聊聊。” 据古籍《万法归宗》记载,未经教化人性本恶。若女子堕胎,婴灵天生肚囊小大多记恨亲属,怨气重久久不能轮回。 冥王怜之凿忘川于人间,是为子母河,让这些弃婴有了重生机会。但也有不愿悔改之人,化为腹鬼造下业障。 而《朴庵密法》又载,有秘术可炼制小鬼。 供奉小鬼者,心想事成获一时风光。只是婴灵往往善妒,不小心得罪了,供奉者不横死也得重度伤残。 小鬼取未满三岁夭折孩童炼制,其中妇女停胎而死的最为凶残。 有些妖道为牟利,专挑孕期妇女下手,炼制小鬼辗转卖给富贵人家,以护财运昌盛。 喊出那句话后李清淮久久缄默。 她感觉如再多言一句,下一个气尽而亡横死街头的就是自己。 尽管眼前依旧逐渐昏黑,浑身筋骨震颤,但并不妨碍她好奇对方怎么什么武器都有点。 陆风眠抑制不住心尖刺痛,呼吸间带着灼热。心中道怕是糟了蜘蛛毒手。 她斜了眼几乎血流而尽的李清淮,随即捏开那对父子下巴,硬塞进个黑色小药丸。不打算声张自身状况,只命他们去找些医疗用品来。 父子俩踟蹰着服从。 那老头气得浑身哆嗦,却半句话没敢抱怨。 两个小的虽是惊恐神色,可能从中窥出些许失望。 好心好意出来帮忙,反被倒打一耙。怕是在他们幼小心灵上留下了不少创伤。 李清淮至始至终没有感到惊奇,她从不觉得陆风眠是个好拿捏的主。面对众镖客咄咄逼人时,就算自己不出手,最终她也会想到办法。 毕竟京城闺秀没些拿捏人的手段,是过不下去的。 她父亲礼部尚书护短是真,但也深知人心险恶,立志培养儿女独当一面的能力。做事干净利落,就算心善也能作出表面狠劲来骇人。 半个时辰后,李清淮从后腰到胸.脯处都捆上了雪白纱布,直挺挺在床榻上躺尸。 不过这回,陆风眠处理完并没马上离去。而是拿着热毛巾,一寸寸给她擦身上血迹。 手腕被抬起,热毛巾温软的触感,让人很不适应。 这点难得的温情不是她想要的,只要对方不若梦中般如染血孤鹤昏迷不醒,惨死荒野便是万幸。 李清淮不经意睨向陆风眠,她有张明艳的杜丹面,整个人端庄秀丽。而远黛般的眉眼却暗送秋波,鼻梁像弯弯春水里的小青山,别有一番风韵。 这个人不似她舅父般藏锋圆滑,也不像她舅母那般刚烈宁折不弯,她有自己的风骨和妥协。 为方便待会利用信息差,打这一家老小个措手不及,此刻房屋中只她俩独处。 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给出合理解释对李清淮来说小菜一碟。 无非是借茅山作挡箭牌,以任务为诉说线条,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变着法子告知陆风眠。 “我此来就是为了这村镇,郡里有位叫宋喆的小妾死在了这里。” "当时去拜访那户人家被赶了出来,但也打听到她有个同母不同父的姐妹,叫苏无霜,正是我们带回来那群镖客里面的。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宋喆跟家里没了多少联系,妹妹也外出赚钱寻不到人影。" 她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撒了谎。 陆风眠从未听闻过此事,目光沉静如水,不言一语。 “后来宋喆在怀第二个孩子时回了趟娘家,连人带尸都没能回去。”李清淮叹了口气继续道,“而这里便是她的娘家。” “宋喆死后她家几个人亲缘较近的也接连搬了家,包括她的老母。” “我在宅府外面蹲受多日,日子长了就不抱希望了。但偶然一次机会我见到了,宋喆第一个儿子……” 这时她突然也停止言语,望了眼窗外。 春夜喜雨,绵绵细雨不知何时降下。 山间雾气重,连带着镇上雾气也重。外间太黑,连地面湿多少也瞧不出来。 李清淮透过氤氲雾霭,瞧骆梁脊山水重重。棕褐色瞳眸恰如此间景色,暮色雨至、春雨嘀嗒。 视线回拉,近处房屋鳞次栉比,朴素得一如往常。 她还记得是如何说服父皇,让自己前来的。 宋家二公子默默站了皇叔昭王的队,此番假意回江南实则为暗探山中地形。这是太上皇与爱人定情的地方,却因爱恨执念纠缠不清,一直未曾当作重地看守。 昭王此举便是把宋二推到悬崖边,自己如能顺藤摸瓜查到幕后主使,定能参昭王一笔。 不过宋玄烨既然听命昭王,定不可能牵连他。而且没有证据,连宋玄烨的罪都没法定,更何况置身事外的昭王。 父皇让她带锦衣卫来,也不过是信她后来的梦。 不能在明面上处理,那就暗地里收拾掉。 他要真机缘巧合进到驼梁山,估计走不出满是鬼祟的外城。要是没进去,就让他来给受牵连的家人收尸。 这为其一。 京郊百姓常遭妖物侵,扰生活苦不堪言,此去可积攒民心。 这为其二。 而最初让她魂牵梦绕那场梦却是只字不能提。 身为皇储,她可为除政敌去,可为赢民心去。却万不能为了所谓交情前去。 经过多年“训练”李清淮也认同这样的说法,等可谋利益一点一滴累积,才彷徨着请命去骆梁山捉拿未来罪犯,宋玄烨。 陆风眠声音打断她的思路,“盼儿你还好吗?” 这个从戏曲上捡来的名字,莫名有种奇妙的喜感。李清淮心中再也伤感不起来,眸中那宛若阴雨连绵的情绪终于淡去。 “之后……之后,察觉出宋喆大儿子印堂发黑,便冒险潜入府宅,发现他饭菜里被下了慢性毒药。”李清淮有气无力道,嘴唇彻底失了血色。 毒药,宫中争宠必备。 眉头皱起颇不耐烦往下接道:“反正最后又在他附近查出,好多诅咒用的物品。” “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经修正道的家伙,当下就看出,那阵法怕是能活活阴死人。我直接往最狠里猜,除恩情钱财外加的好处,害死一个孕妇对妖道有什么用?” “最阴狠不过一尸两命,练赤童子了。” 当然配合妖道的人,可能是大房也可能是其他几房,又或者正室是趁孩子母亲出事,才敢下毒的。 说完这些李清淮双眼一阖,开始发散思维,放松大脑。企图消减口舌之干燥,身体之痛楚。 第二十一章 话已言尽,往后的事相信靠她自己也是能悟透的。 那一句“不是什么正经修正道的家伙”让陆风眠感到愧然,可并不去反驳。 毕竟能看出来这人确实沾了邪魔歪道,除去下意识的熟悉感,并无可以全心全意信任她的理由,保持些警惕理所应当。 消鬼婴时帮自己,不代表此后不会害自己。 “进来说吧。”陆风眠有意忽视她的用词,为了不冷场尴尬,转头对着门扇的方向直接道。 门缝后听墙角的老人家半天啥也没听见,正急得火急火燎乍一听喊他进去,魂吓掉半边还得连忙接声。 “仙长,仙家——真不是我们干的呀,我们当时也想阻止来着,只是我们就是个平头老百姓。” “那妖道算准了时间来我们镇上。使了点鬼计让我们,让我们误以为洞神看上了……那个人……” 李清淮张了张口,想说话。等考虑到再次张口的后果,默默合拢了嘴。 “那妖道对'那个人'做了什么?”陆风眠八面来风岿然不动,提问得深得李清淮意。 如若此时对全镇无作为的人降罪,这些人就会为脱罪抵抗到底。 不如先把他们剔除出去,再寻问事情经过。 "好像是有一种邪术能控制鬼魂为自己所用。当初她一直说有东西缠着自己,但没人当回事,不久就疯了。"老人说得涕泗横流。 苍老的脸上沟.壑遍布,杂乱发丝带着零零散散的白,这时突然就对着床跪了下去。 屋内合实的窗外传来动静,是衣服扯拽的窸窣声。 音量不小,但无论是坐在床边逼供的人,还是躺在床上看热闹的人,都不约而同选择忽视。 来来回回辩解自己无能为力,半天竟是没半句重点。 “苏无霜她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多少知道些吧?”陆风眠单刀直入。 “就,就,”老人支支吾吾,答不上个所以然,“那些邪魔外道的练法,我哪里知道,大约就是那女人生辰八字属阴,运气不好,被盯上了。” 第21章 窗外声音渐大,李清淮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 …… “真是的,东坡先生与狼,还要我们怎么样?” 两个小的候在窗外多时,见父亲被盘问早已不爽。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爆出句讽刺,也不考虑会有啥可怕后果。 屋内严肃的气氛,并没因为这句话而凝固。 李清淮躺在人家床上,脸皮跟着血条一起薄了。面上隐约有些挂不住,带着挥之不去的烧灼感。 她去觑床边人神情,对方倒能坦然自处。 “既然这样,我朋友受伤了不好再挪动,就让她先住几天,我也会陪同。其余事等打探清楚了再说,没意见吧?”陆风眠矜持地站起身,得寸进尺道。 眼刀凌厉扫视全屋,气势压人。 李清淮:“……” 原以为强盗只有我自己,没想到你也这样! 孺子可教。 尾音落地,窗外又有道声音要扬起。 “不要脸……唔……”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死死捂了回去。 “哥,我求你别再说了。”芝兰一把捂着她哥的嘴,一手轻拍胸.脯,声音压的极低,“她们要留多久都无所谓,活着是生命的本钱,鲁莽到最后一无所有。” 哥哥:“呜呜呜……”你松手! 缠绵病榻的李清淮良久未听到其他怪响,嘴角挂上丝笑意。 她终于心情愉悦了。 可高兴没多久,外间突如其来响起高低起伏的尖叫,喊叫得叽里呱啦却意外有些节奏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忙且毫无章法。 动静弄得很大,以至于呆在屋里的两人听得清清楚楚。而那毫无逻辑的呼救中还有,自己和陆风眠名姓。 看来之前布置的阵被破了…… 李清淮脸色忽得阴沉下来,立刻感知到事情发展变得越来越乱,隐隐有脱轨之势。 她侧过头不去看在场任何一位的表情,边抽离抓着陆风眠的手边说:“我混到现在,自有办法护住自己,你要想去就去。” 如果问在场哪个人心情最复杂,属陆风眠无疑? 这一瞬不仅惊惧外面发生了什么,有无百姓受伤。还被李清淮一句话刺.激到了,仿佛点燃尘封记忆的导火索,一路轰炸到底硝烟弥漫。 陆风眠回头深深凝望她片刻,咬破食指隔空往她身上绘了道血咒。 血咒连心,倘若十日内这人死了自己也便活不长了。 可那又怎么样? 人生在世学本领本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惩奸除恶,有能力保障自身安全,不让所爱之人受伤害。 世人皆道往日事如往死,甚至师傅也说尽力而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虽不会为世间正义奔波一辈子,涉及小家还是会狠下心抛弃道义。 可大难临头又怎么忍得下心各自飞? 临阵缩逃非大丈夫所为。更何况躺在床上这人,似乎与自己一直空白的那块记忆有关,无论如何不会让她轻易死去。 一步步致人入陷阱,又在不属于自己造成的苦难中,竭尽心思去挽留。 陆风眠心底五味陈杂,面上也如打翻了颜料盘一会青一会白的。她咬咬牙嘱托一家老小非自己来敲门,对上了暗号不得开门,随后猛然推开门跑了出去。 安排妥当了却并不觉安稳。 毕竟血咒防的了妖鬼,防不了人心。 她有些怕这一家人对李清淮不利。 一来自己在他们那怕不是个好人摸样,二来此地事端颇多恐有变故。倘若老头尚有良知不枉动害她同道还好,可若是黑到了心里且不惧威胁,或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那赵盼儿这条命可就不好说了。 自她走后李清淮就极不情愿扭过身来,皱着眉头盯着天花板不吭声。神情竟比刚走那人好不到哪去,同样的变化莫测蒙着阴郁的灰。 深吸一口气,缓了良久才压下翻滚的气血。 李清淮强制换了副心境。 月色如水倾洒进室内,窗扇四敞八开着。 其余人就不若她这番收放自如了,四处转悠瞎张望。 她不担心会不会被老人家谋杀,太荒谬的事她不会去想,自己天皇贵胄怎么可能死在一个村夫手上。 历年占星台可没有这样的显示。 想完干脆闭上眼,思绪却被牵到多年前戏台上演绎的一场大戏。 上元佳节万人空巷,大小花灯横街而挂。 为听戏来了很多人,陆风眠也在其内。 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惟妙惟肖演绎了场武林中人为报家仇辛苦修炼,长大后手刃仇人的故事。 …… “姑娘你打哪里来?”月上柳梢头,山间密林骤然出现女子倩影,有个气质英武,五官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狐疑开口。 本欲多问几句,可武生侧头撇来一眼,面颊上赫然有大片深红斑纹。 问话那人竟是一口气梗在嗓子眼,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梦境变幻莫测,等再画面停止扭曲时,天际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鲜血喷涌而出,大片血迹喷洒到武生面颊。 雨水斑驳了他面上血迹,脚下零零散散倒着五六具残尸。尽管一招毙命,但耐不住仇恨难消,每一具尸首都被折磨的面目全非。 过了良久武生才抬手往脸颊一擦,没料想手背上沾染血渍更多。 一擦之下,面上覆了一层又一层血迹。 …… 杀.戮无休无止,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刻。 李清淮被阵阵拍打铁门的“咚咚”声吵醒。 刚醒那会一如往常迷离得很,随后意识到周遭纷踏脚步声还没有停止,不禁再次蹙眉。 半晌才回过味来,外边脚步声沉稳像是训练有素,大约是埋伏在四十里地外的缇骑,顺着她放出的号召令赶来了。 圣上从来对继承人很大方,这次更是派了四十名锦衣卫供她差遣。 略微扫视圈附近,发现老头家里两个孩子还守在她这边。 冷风从窗外席卷而来,周遭空气寒冷似铁。 芝兰呆愣片刻,比他哥更快一步地关紧窗扇。 外间成群的火把凝成条条火龙,游江过海、翻腾不息。 但她终究是关上得晚了,李清淮已把冷空气呼进鼻腔,顿时呛得肺腑宛如针扎,细密麻感遍布全身。 在这穷乡僻野躺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当即拼着全身力气站起来,扶着床沿下地,跌跌撞撞要推门出去。 李清淮没了顾及,此时腰板挺得很直,神色倦倦。尽管灰头土脸却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 这种上位者的漠然,非一日能养成。 她想——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当皇储不奢求不夹杂利益的真心,表面行端坐正过得去就行。只要不谄媚得令人作呕,便称得上不错的关系。 交友无非凭个心甘情愿。 本来幼时也有几个入眼得仆从,可惜都死绝了。 自古上位者亲缘淡漠,父皇愿她看在人情冷暖中闭心锁爱,在宫苑高墙磨练城府。于是每每有人算计她,父皇遑论知与不知,都不会擅自插手排除妨碍。 那些受了命令侍奉、保护她的奴仆侍卫,自然一个接一个死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少年纯真时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 细细算来和陆风眠两厢交情不深,幼时还相生龌.龊,但好歹也曾被她舍命护驾。其中有没有利益谋算不重要,有看得顺眼的人愿意站队,才是李清淮想要的。 陆风眠代表从不只是一个人那么简单。她的存在让李清淮看到了过往,那回不去的曾经。 如今就算是陆风眠失忆两人再无瓜葛;就算是养母长公主权衡利弊不愿她与圣上生罅隙;就算回京后免不了分道扬镳,互受惩戒。 她也想把恩情还给陆风眠。 第二十二章 芷云想不到李清淮会突然从床榻上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搀她。 不料对方借了力蹩脚地往门口靠去。 搞不清她的意图,芷云在原地愣愣站了片刻。直到那人拉开了门要迈出门槛,芷云这才手脚并用地拦住她。 “你让我出去看看。” “姐姐你不能出去,你那个朋友不让你乱动。你要是挂在了外边我们没法交差,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我们就想要个解药……” 事情乱得一塌糊涂,门外人为何会来只有她自己清楚。可和旁人就不好解释了,往实里说太复杂怕是没人会信,而且这种情况下合适的理由并不好找。 单纯想出去看看又不被允许,芷云脑子一根筋死活绕不过来。几番过后她周身泛出层虚汉,人早已气喘吁吁。 李清淮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从皇家出来的也不是天生蠢笨,被坑几次总该懂些算计。 只是幼时额娘把她养得娇蛮任性却单纯得很,用市井词骂人倒会,脑子里也有些弯弯绕绕。但就是不信有人真会为争宠害人,不信便狠不下去心断人后路,于是经常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直到额娘陨世前几个月才铁下心谋权。 第22章 如今倒应了那句话“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有人拦她,她不会觉得是怕自己受风冻着。而是会想如此不给人痛快,怕不是先前记恨自己恩将仇报,还给一家人喂了假的慢性毒药强行逼问。 等她彻底被搞烦了侧头乜过去眼,芷云瞬间吓软了腿。 李清淮的眼神不单是轻蔑那么简单,而是一种临渊凝视死人的目光,厌弃与狠厉并存。 经年生活在山脚下,不如京中小姐娇.滴滴的,芷云血液里有股天生的蛮劲。 这一眼唬得住她一瞬,可一瞬过后脚下踏云般的虚软便消失无影踪了,只剩下被嘲弄的憋屈。 芷云心中诽腹不停,当下勾起先前数种被她们折腾的经历。 恶从胆边生,状似无意地将李清淮拦腰抱住,不顾她伤势如何使劲往后拖去。 早就站不稳的李清淮吃了个大亏,当下摔倒在地。 “啊,你没事吧。”芷云大仇得报来不及窃喜,顿了几秒有些后惧,连忙问道。 这句话现在怎么听都觉得内含嘲讽。 但怪不上旁人。 芷云也只是不想让自己出去横生事端而已,本质还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 这事拿到宫中是冒犯主子,上纲上线了不怕落个凶名声,把人杖脊二十打成滩肉泥也不为过。 但在宫外不知者不怪,况且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理应解民忧、纾民困、暖民心,单论仅剩不多的道德来讲,怪罪下来总归不近人情。 五脏六腑经这一摔竟冒出种绞肉般的震痛。 她忍了又忍,默默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李清淮想索性不去开门了,在屋里大喊一嗓子,说不定外面的人也能听见。要真是锦衣卫护驾来了,估摸她一开口对方就会破门而入,要是其他什么人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可惜早没想着喊,如今已经没剩啥气力了。就连要答芷云的话都发不出声,只得面带苦涩地摇摇头。 眼见不止屁.股疼还行到了山重水尽的地步。她堪堪就要放弃,谁料外间接连响起破门声,火龙接踵而至。 小院内出现点点火星,在暗夜中宛若神兵降世,救李清淮于水火。 先前敲门人赫然是把低沉磁性的好嗓音,且一听便知性别为男。 不是陆风眠本人,也不知道先前的暗号,这种情况是万不可开门的。但老头也知道外面情况非比寻常,不单是妖魔作祟那么简单,就心怀鬼胎地多聊了四五句。 谁料外面的人自报为皇家禁军,还不由分说开始砸门。 “官人有什么事啊?”迫不得已主动滑开防盗锁的一家之主腰更弯了,老态龙钟,愈谄媚皱纹便愈深。 如此做小得到的只有一句,“滚开,别挡道。” 当两名锦衣卫搜查进内卧时,那老头又凑过来欲多言几句,结果直接被推翻在地。 一来二去动静闹得挺大,内房中兄妹俩悲愤交加。 妹妹胆子小团缩在一处浑身战栗,感叹命运之余还不忘戳戳眼前发黑的李清淮,像是要发表什么临别感言。 另一个拿着好不容易搜摸到的酸菜坛子,藏在门后阴影处伺机而动。 卧门很快被踢开,露.出门外两名气势汹汹的锦衣卫。 两人打进来第一眼就瞧见李清淮蹲坐在床榻下,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当即乱了心绪,下意识反手将绣春刀一横,寒光乍现。 凌冽刀面映照出她双眸。 李清淮被晃了眼睛慢半拍地扭过脸去,她感觉凉地坐久了连脑子都不清醒了,默默叹了口气没做任何反应。 这一没反应可把两位来寻人的锦衣卫吓了个够呛。立即让弯刀入鞘想过来扶她。 一步,两步,三步…… 迈到第四步时,芷云哥哥骤然从门后窜出来,举起酸菜坛子朝第一个进来的人砸去。 “哐当” 酸菜汁漏了那锦衣卫一身,让他直接被腌制入味,臭气四溢。 不过人踉跄了下倒没晕,却又被随及而来了的一套猛虎扑食压倒在地。 两厢对着一顿拳打脚踢,就在芷云哥哥隐隐占了上风,重新抡起拳头时。一柄钢刀倏得架在他脖颈上,稍一动便冒出了圈血珠。 “锦衣卫徐行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后面跟着的那位淡漠开口,持刀直挺挺立着。 李清淮定定看了两秒,没站起来却磨蹭着爬了两步过去。 她想了想芷云哥哥的名姓,幽幽开口:“方旬怕死吗?怕就滚下来。” 话音落地,方旬僵着身子使劲扭转眼珠瞅她。 “把剑撤了。”李清淮眼神都快涣散了,声音冷得掉渣。 剑的主人很听她话,没丝毫犹豫直接让刀刃入鞘。做完这事就收敛起焦虑情绪,侧过头去不再看李清淮。 方旬原姿势呆了片刻想要起身,立刻被李清淮压着双肩摁了回去,她把脸凑得老近,瞳眸睁到极致以防犯晕。 她在他面前竖起三个手指,慢吞吞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殿下救我……”不知从哪传来声幽怨的求救,但决对不是从方旬嘴里发出的,因为他那张嘴压根没敢张过。 那估计是那老头吧,人受了惊吓嗓音会变尖,声音年轻了也不为怪。 “两个选择,第一个是你和我们回京后去大理寺,进去只管认错挨罚关上个三四月也就出来了,放心是管饭的。”李清淮褪.去血色的嘴巴一.张一合。 “第二——” 这回还是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殿下我这样呆着好屈辱,不想活了。” “闹鬼了吗?”,李清淮多年的低血糖被治好了,“哪个玩意在喋喋不休。” 扭脸不愿相认的徐行终于转过头来,顶着看见太子丢脸事即将被灭口的风险,分外赤诚道:“殿下,他在下面,还在被你摁着的那人跨在身下,姿态极丑不堪入目。” 李清淮拧着眉头视线下移。 心想很好,眼前已经是黑底金边了,什么也看不清。 思绪往别处偏了偏,来的人都没表现出异常,估摸是五人团里的两个。 友善交友五人团里面谁最矫情? 嘶,是陈最。 “陈最?”她试探着问。 幽怨的声音果然又从低处泛出来,“呜呜殿下你果然还记得我!我死也甘心了。” 娘们唧唧直让人心里哐镗。 还没等她继续有什么反应,徐行突然单膝下跪毕恭毕敬垂下首,活像个垂线木偶,“殿下我先扶您起来。” 李清淮眯着眼往声源处瞅了会,终于靠耳朵感知到什么。 又有新的脚步声靠近了,急中带稳,听着也是习武之人。 这场景要让其他不熟的部下看到了,恐只能杀人灭口了。 李清淮伸.出两双手向前乱抓,摸到了只递过来的胳膊,连忙撑着站起来。 少顷脚步声停下,四周便只剩下四道呼吸声。 按常理计算抛去她本该剩六人,只是她现在想呕得很,耳不聪目不明呼吸细了便听不见。 来人安静了片刻,才再次发出声音,“殿下你怎么……狼狈成这样?” 她耳朵一动。 听声音是个姑娘,还有点熟悉。 “好神奇啊姜南,我们约好了吗?怎么我们刚找到殿下你就赶来抢工啊。”旁边不知谁提醒了句。 姜南是个重尊卑的姑娘,一听这话立即怒发冲冠,要不是殿下在马上会开始场恶战。 “真是的,殿下微服私访,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体察民情。就受了严重的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护驾不利呢。从来都没大没下,没想到这回还是一样……” 尽管不能明里骂人,但她不会放弃拐着弯指桑骂槐的机会。红着眼眶过来接人,嘴里却絮絮叨叨个没完。 往后他们再针锋相对什么,李清淮没有去听,她一向对斗嘴一事很纵容,不多去规范管教。 李清淮此来虽是为了除掉四皇子的手脚,但意外在路上得知了些其他要处理的事。 因时间并不紧迫,特地在当地暗访一番,竟发现朝廷禁止的祭拜邪灵活动,似乎在大山里屡禁不止。 但在身体状况衰微状态下,这种朝廷本就睁一只这眼闭一只眼的事,搁以往怎么也得睡上几天再说,绝无为了公务加班加点的可能。 旁人暴力镇压就行,可陆风眠…… 为了撑着去见人,如今连放心晕都做不到了,只得安慰自身挺挺会过去的。 可惜到了这个地步再撑着见面也没用了,干脆直接晕得了。 她听着姜南讲话夹枪带帮,没有任何犹豫不断放空,身子摇摇欲坠片刻双.腿脱力,晕倒了。 临失去意识前,最后想的竟是个无关紧要的老头。 那玩意还活着吗,怎么不像我想的那样大呼小叫。 难道被打晕了?可如果被打晕了他两个儿女估摸抵抗会更激烈。看来这老头有些见识,和我一样知道保持安静待会就会过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之前跑出去想着速战速决的陆风眠,并没好到哪去。 顺着喊声过去,便见早被安排妥当的镖客跑出来了五六个,神情惶恐再度达到个峰值。 四下乱窜的几簇鬼火在夜色里发着幽幽绿光。 陆风眠纵越过去,连环出掌把鬼火打散。 散开的鬼火活像枝摇曳盛开的大花。 要知道经过这一路颠簸,有些草木皆兵不假,胆子却是会练出来的。陆风眠甚至感激他们没有立马晕厥,或是尿了裤.裆泄出阳气。 她见几人虽狼狈万分,但浑身上下连个小伤口都没有,身后的符咒也没半分反应。下意识认为他们像赵盼儿一样,受到惊吓不听劝擅离职守。 尽管这很需要自己做主,但她必须回大宅打探一下,究竟是何情况。 既然知晓到苏无霜姐姐糟了妖道毒手,那定是要听听当事人家属的叙述。 再者操纵纸人的幕后黑手在暗处,而自己在明处。如果这两人是同伙,那极有可能杀人灭口。 此事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你们知道苏无霜在哪吗?”陆风眠蹙眉。 “啊……呃……” 半天没等出答话。 陆风眠不安感愈盛,也不打算继续和他们耗下去,直直朝反方向奔去,“不用担心,鬼怪虽然能恐吓你们,但符咒在身,它其实伤不到你们的。屋内我也搁了法宝震慑,只要你们不乱跑……” 撂下一句话人就没了影踪,徒留几人哀嚎不止、大喊冤枉。 无数猜测在见到大宅子那一刻被证实。 “走水了,走水了!” 张氏一家老小全都哭喊着跑出来,火势刚起还看不见火星。但身后屋宅冒着滚滚浓烟,甚至在上空汇成了一小片乌云。 其中有个貌美妇人临了在跨门框时,被绊了下直直栽倒在地,多亏身旁的丈夫扶起她,她才得以从身后房屋中脱身。 仔细瞧能发现怪异的一点,妻子要摔倒时,丈夫手掌分明已经伸了出去,可中途又缩了回来。 直到妻儿摔倒,已跑出去两步的他才似良心发现,倒过头去将两人扶起。 逃出升天的众人,一见陆风眠皆是指指点点。 各人各色表情无一相同,有人极其愤怒、悔不当初。也有人神色晦暗,厌恶摆在明面。唯独没人相信她,想告知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眼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陆风眠也晓得自己虽不知情却也该担全责。既无颜面对一众人等,便只得去火海里讨丝生路。 陆风眠怔神几秒就急匆匆冲进火烟里。 惊呼声四起,她抛下身后事在燃火的大宅里穿梭。此时人能跑的都跑了,再进去已然空无一人。 正当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探查一番,脑海莫名流转起大宅每个人的脸孔。 张家老夫人、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以及各自的伴侣子嗣。 等等 老妪是为给幺子的妻子姜与乐驱邪,才请自己留下的。 而先前被门框绊倒的妇人,便是中邪那位! 陆风眠心尖一阵抽搐,改变了主意。 想着要不随便看看有没有人被困在这里,如若没有,就立马出去询问姜与乐的情况。 她一寸寸巡视着宅子,竟恍惚瞥见了个镖客服饰的人还在角落里晃悠。 此人披头散发背对着陆风眠,佝偻着身子在一间屋里进进出出。滚滚浓烟也掩盖不了那人血迹斑斑的身影。 两相害取其轻。 现如今来看,怎么也是眼前这事更怪异。 既然进来了,便是奔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去的,绝不肯在这个关头退缩。 陆风眠踮着脚尖再离近些才发现,角落里竟还藏着两具干瘪焦黄的尸体——此时火势还未达到可烧死人的地步,这些尸体更像是提前被吸干丢在火海里的 而那佝偻着身影似感知到了有人入侵,迟缓地转过身来。 姿态诡异,像是在跳奇怪扭曲的舞。 撑梁柱倒塌瞬间,在陆风眠和死尸间筑起一栋火墙,轰隆声不绝。 这一下变隔绝了,她与里间那鬼影。仅有的通道消失,逼迫人不得不离开。 热浪席卷而来,灼得人离化就差一步。 宅里宅外已然是两个世界。 火势不容忽视,浓烟堆积上升声势浩大。来不及让陆风眠平静波澜不止的内心,便要做出反应。 行走江湖轻功不能差,陆风眠虽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平地行走步履轻疾,遇危难借力逃脱还是可以的。 只是一宅之大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想必到时就算保全了性命,也免不了双脚受些烧伤的苦头,稍不留神还得影响明日进程。 要搁平时她大约会接着想,“万不能留下隐疾,不然日后再想不带扈从出门可就难了”。可如今听了番悲绝故事,心里辗转难安实在顾不上旁得小事。 强压下翻滚的情绪,就在她足尖轻点,打算用内力飞出去时。 身后响起纷踏脚步声,乱糟糟地很是匆忙。 扭头张望之际,七八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便离她不远了。 落在后面那个举起腰牌,朗声道:“奉东宫之命,彻查驼梁山,请陆贵人配合。” 摇曳火光中两厢对望,浓烟灼目。 陆风眠瞧不清楚那腰牌,却在京城见过两次锦衣卫,因着好奇不免多加注意些,此刻瞅这几身服饰倒看不出什么漏洞。 衣衫边缘虽烧焦晕上烟灰,但亦看得出花纹繁复、光华暗转。非寻常人家能伪造纺出。 尽管这样,陆风眠心中却也惊骇过度不敢相信。 我随便出个门,就遇上了皇家专用的亲查官?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君主和太子,比一般死士还要勇猛。这厢冲进来竟是不惧火种,横冲直撞下将有些未来得及烧旺的地界踩踏灭了。 陆风眠犹疑片刻便被按拿而下,粗鲁拖拽朝原路返回。 沉默是金,她踟蹰着没敢轻举妄动。 行军速度之快几息之间便出了火海。 路上障碍皆被打头几人挡了去,可这不意味着陆风眠就能好到哪里去。 面目乌黑难以辨认,衣衫破了好几个大洞。浑身上下被烟熏的隐隐作痛,小腿处更是出了火海还有股烧灼感,此趟怕是真的被烧伤了。 出了屋宅锦衣卫便放开了她,从地下羁押着的男眷身上扒下件外衣,给陆风眠递上。 陆风眠身上隐约还藏着火星,被放开后赶紧上下一顿乱拍。 出乎意料她扑完火披上外衣后,没有同张氏一家被要求蹲下抱头。打头的只是嘱咐她不得离开自己视线范围。 惊讶之余陆风眠赶紧摸了摸头上的青丝,明显秀发并没有抢救过来。原本一头好好的发丝已然参差不齐,左边短至肩头宛如狗咬。右边除了尾端焦糊其他倒还好,至少还健在。 也幸而不是穿着锦布华衣。 身上穿的这身以丝光棉为主要材料,天然不易燃。不然此刻怕是要衣不蔽体了。 小腿烧灼处的肌肤阵阵刺痛,明明可不这么狼狈。就因凭空降下一群混.蛋,偏要她受尽苦楚。 陆风眠愤愤不平,却不打算多做招惹。回眸眼中映出冲天的火焰,先前龟缩在家的百姓们见火势良久不退,自发从院中跑出打水扑火。 其余锦衣卫仅扣留张氏一.党,空出来的人手也帮忙守井提水。 还有几个游离在火势之外,急速排查每一户的情况,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瞅了良久眼眸酸涩她才收回目光,提了口气佯装嗔怒,使劲跺了几下脚顾不上涌来的疼痛,黑着脸表示要再瞧一眼锦衣卫腰间的令牌。 不管她表情再怎么扭曲,都被一层黑锅底罩着,啥也看不清。只剩那双盈盈润润的明眸,眸光流转、晃人心魄。 生着气却意外惹人怜爱。 指挥使铁石心肠不受半分触动,先前得了明令也不难为她,双手呈上,“陆贵人请看。” 令牌通体鎏金,密布祥云。 毕竟是秉公办事,陆风眠也不好多拿乔大小姐脾气,说不定对方耐心耗尽会将自己同犯人对待。她可不想让仅有的优待泡了汤。 待鼓着腮帮子多看了几眼同样狼狈的人,似心里稍有宽慰,匀了匀气忍下脾气。临了别扭地丢下句:“他家的大夫人中邪了,前几个时辰吃了我的包魂丹,还望大人多注意些。” 那位大人矜持地点点头,吩咐下去继续端起架子摆谱。 陆风眠无法,虽然锦衣卫对耍小性子的大小姐们不多责怪,但这些人绝不是可以交谈的主,软硬不吃。 要是明着质问他们,对方看你清醒理智得很,反而会恶语相向。 尽管无数疑惑缠绕心头,陆风眠目光只得挪回。 从京城约来了二十多位的“大官”。 对方何时来的?为何知晓自己名姓?又怎么知道自己就在燃火的大宅里? 第24章 第一个问题无从考究。第二个却能说出些眉目,驼梁山位于冀州石家庄平山县内,只要查这几日进城门的记录就可得出名单…… 陆风眠圆到半截发现不合理,再次陷入沉思。她双.腿被烧伤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扫视周遭。 锦衣卫肃杀之气满溢,张氏一家全部被羁押,小至五岁孩童长至六十老母。 自己似乎是走了大运,不在缉拿范围内,又因家族显贵得了些许照拂。 锦衣卫事关皇族宗室,陆风眠不敢再次耍小性子打探,只好以仅有信息继续展开头脑风暴。 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垂首瞧瞧乌漆嘛黑的靴子,随后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脸更黑,还是手更脏。 目前只能从听到的,关于苏无霜的消息展开想象。 把自己带出来后,锦衣卫再没对里面发生的事表现出兴趣。不审问自己也不审问其他人,只管羁押。 天威不得侵.犯。旁人哭泣着反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只会挨上几脚。 之后……之后…… 竟又是没有半分思路! 每一细想,思路间断的片刻脑海就会闪现出张血泪模糊的脸。仿佛蛇信子幽怨相伴身侧,寒风凛凛汗毛乍现。 陆风眠汗颜又双叒叕转变思考方向。 赵盼儿先前放的烟火似乎别有深意,因着绽放的样子同洛阳批量生产的没什么区别,又遇到危机,放一两个千里求助的烟火也没什么稀奇。 如今细琢磨一番,不免觉得锦衣卫来的也太凑巧,难道是顺着烟火来的? 很快她又徒自推翻猜测,还是锦衣卫先前埋伏在附近伺机出动更合理。 思索无果她慢半拍地想起,赵盼儿还在芷云家里呆着。而无数个锦衣卫正在挨家挨户破门,忙不迭站起身拖着伤残的腿挪到指挥长身旁,快速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祈求通融。 指挥长脸色有一瞬间崩溃,但他离开得太快以至于陆风眠没能看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陆贵人那是我们李清淮,李殿下啊。”临走前指挥长丢下句话,让她独自苦恼忏悔。 晴天霹雳接连劈下,陆风眠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五雷轰顶。 李清淮,李殿下? 第二十四章 尽管睡梦中起起伏伏,但对李清淮来说,起床从不是简单的活计。 绝大多时候她都知道自己在做梦,虽然离开荒唐诡谲的梦才是最好选择,可身体的乏累不断拉她往深处潜。 挣.扎和沉溺来回交替。 片刻后她毫无预兆地坐起身来,顶着一众人等恳切的目光,端起碗药汤就往嘴里灌。 然后再度昏迷。 陆风眠踟蹰半夜焦虑难平,顾不上端庄礼仪,吊着条伤腿跟在姜南屁.股后面问东问西。 倘若先前知晓对方身份,陆风眠绝不会留她一人在那。 毕竟赵盼儿意外身亡,她虽会悲痛难安但家人不会受到牵连。可若是李清淮薨在了这里,朝廷怕是要放火烧山,拉山脚下所有百姓陪葬。 陆风眠生母二胎难产而亡,父亲为此对她怀有芥蒂,自幼将她寄养在外祖母家。于是乎比起陆家,她更青睐养育她多年的赵府。 而赵府,自朝廷从六朝古都迁至北平后,明里暗里都是太子殿下的势力。在殿下只是位公主,还和母后姓朱名凌微时,他们就与昭君皇后联合上了。 只是后来昭君皇后薨陨,李太子发疯被废,官家一怒之下断言她受母妃病逝拖累,生了痴心病将无力再辅助政事。 因此事,赵家和她的联系才逐渐转入浅淡。然她今年刚有复立的趋势,两厢关系就如有神助般,凭破冰之势重新交好。 女太子的先例少之又少,但秦国的太子据说是天定的。 当年青色云气压顶,诞下女婴时满室红光。 到年纪放出宫外的接生婆也讲,她在年幼的公主身上瞅见过神龙鳞片。 原本信传言的人不多,可后来李清淮真就被立为了皇储,六岁的太子便击碎了所有谣言。 陆风眠缄默良久,默默问了句:“你们家殿下还好吗?” 侍卫被哽了下,毕恭毕敬答道:“小主再等等,殿下她安好,就是不大能见人。等殿下醒了,会派我等通知您的。” 一连被称了好几日敬称的陆风眠有些遭不住,尬笑两下和对方告了别。浑身汗毛乍立,她抚了抚自己右臂,再次控制不住的开始崩溃。 她边琢磨边等着那位高权重的废太子召见。 尚在城镇时,乍然见到姜南是震惊的。 文昌公主起先禁足在东宫,外面的人递请帖便能拜访。后来才转到宫外的公主府内,府内外只允许信件往来,和丫鬟们地采买置办。 公主府,陆风眠要进去比登天还难,但她是见过姜南的。 姜南是公主的人,在公主得势时放进锦衣卫里的,且得到了圣上允准。 这是莫大的恩赐,是对废太子无与伦比的信任,以及将交付国家的决心。 以至于姜南对她说出那句,“我明天先让你跟她走,往驼梁山上,到时候肯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她就拉着墨向颢赶到了山上,住在一个摆着玄女神像的破庙里。 陪同而来的是尚存活的镖人,和暂住张氏大院的驱魔师们。 陆风眠知晓与李清淮的关系,她们是青梅竹马,是从母亲辈传下来的友谊。 只是她不知道,赵盼儿竟会是李清淮。 在印象里,自从去到有人盯梢的东宫位子上,不用刻意去装,对方自然而然转变了姿态。 毕竟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优越感,是她自幼从未断过的,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对方长相是模糊的,声音也不记得了。 但下意识就认为,李清淮不可能低三下四,不可能撒泼耍赖。 如若那人表现的稍微正常些,自己或许就不用,凭借来往送信的姑娘,认出她身份有异。 “她的脸……”陆风眠嗫嚅道。 姜南把灌完药的殿下放到一旁,凑到她身旁,耳语道:“因为这次是私访,皇上要启用殿下了,所以殿下剃了眉毛,特意画的不同的眉型。” “她还在鼻翼、下颌贴了假人皮,您好久没见她,如今乍然一见不认得也正常。” 陆风眠经过几日磨打已经顺利接受了她这层身份,不再内心尴尬发怵,上来先客气寒暄一番。引着话题徐徐绕圈,良久才触碰到她此来的真正目的。 “所以你们殿下到底为何让我来着?” 姜南瞧她问到了点上,非常高兴,“殿下想让你去敲登闻鼓,为这些平民百姓平冤,到时候殿下会拿出证据扳倒宋家。” “放心,殿下会保证您的安全的,宋二还活着,只是疯了。如果您想见他也可以,我们会确保你可以回去交差的。” 现如今她知道的,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 其中包括她与废太子的爱恨情仇,商家公子拿出的姑妈陷害生母的证据。 近几年陆风眠与文昌公主府有通信,一直维持着不错的联系。偶尔出现的记忆碎片,也从没让她觉得对方有何不好。 “小女不才,出生时便有些残缺,”陆风眠垂首腼腆一笑,“脑子不大好使,记不太住事。” 瞧这架势,姜南自知招架不住,连忙伸手止住话头。 “你还是等她醒了,亲自问她吧。” 无人能体谅陆风眠的憋屈,几番打探后,有用信息没得到,倒是吃了不少闭门羹。 漆黑夜空中残月若隐若现,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呼呼冷风不断灌入古庙,庙外枯草狂挥,一切都显得阴森恐怖,仿佛有不可名状的事物在外伺机而动。 陆风眠从夜初守到夜中,中途无数次欲对李清淮伸.出魔爪,可屡屡止乎于礼。 殿下带来的护卫,不走寻常路,在官家进军到来时,带着他们走小路上山,最终来到了这里。 那些人,浑身无处不散发着英武,可对她的跃跃欲试,却置之不理。 于是在第十五次尝试时,陆风眠终于鼓足勇气,把人上半身放到了自己腿上。 早就听说我们关系好,可如今的我只想见你真容。 我们只是好久不见。 “以前好多都忘了,和旁人相识倒还好,总有机会再遇上聊上几句,补充下小女这空荡荡的记忆。只可惜不能完全知晓过往事迹,但稍有慰藉臣女已然心满意足。” “听舅父提起过,臣女曾与太子相识。”陆风眠瞧不出她还有先前的平易近人,“前些时候本想去叨扰一殿下番,但又怕真的打扰到殿下您。” 最开始,在太子禁足东宫时,中外的人是可以去探望的。 当时官家好似只想敲打,不料自己的好女儿恃宠而骄,大半年拒不认错,这才革去东宫之位。 “我就记着一个片段,就是你送我回家那段。” 第25章 在她怀里的李清淮,掀了下眼皮,终究是没能睁开。 相比两人自带的宁静氛围,旁的人简直炸开了锅。镖人是被诓骗来的,以陆风眠的本事诓骗来的。 剩下那几个为赏金来的人,应该是先前和姜南谈判过,在紧要关头自愿跟来。至于用的什么借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他们表现,大概不知道李清淮的身份。 周遭人声杂乱,李清淮眉头紧拧,头难受地侧到一旁。手臂率先一步做出反应,鬼森森地拽住上方人的手腕。 陆风眠知晓她睡不安稳,经年累月的警惕心在作祟。 李清淮懒懒掀了下眼皮,受惊却没气力推开她,只能忍气吞声地认栽。 "明允?" 怀里的人缓了又缓,似乎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叫自己的表字。 要不是最初,家里人不让我去东宫拜访,恐那时生出罅隙,如今还用得着这么婉转迂回? “成美别这么说,好歹都是自幼就认识的人,怪生分的。”浑身冒着清贵之气的李清淮早有准备,一语炸起千层浪,顶着上方求知若渴的眼神,装腔作势地轻轻叹息道。 成美,陆风眠的小字。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只为听她继续说下去。 李清淮神色依旧,眼眸如四季不澜的深潭,看不出任何异样情绪,“不过这几年我们确实很少联系,也怪我太忙。” “等回京我去陆府上找你好好叙一叙。” 她垂在地面的手,悄然收紧有意无意地稔着地上尘土。那双手甚至不能称为惨白了,带着浓重灰败的色彩,完全不是好整以暇的模样。 陆风眠当然不指望她,长篇大论给自己讲一套,两人相处的经历。 只是赵府在自己面前总对太子讳莫如深,家中姐妹去东宫拜访从未带过她。这细小的事原本说明不了什么,但累积起来也会感觉出怪异,冥冥中所有人都让她躲避见太子,却下定决心不告知缘由。 就连宫中人待自己也是如此,拜访的帖子有去无回。 有次到花街想去蹲守她的路线,结果当天就被舅父发现臭骂一顿,禁足半月之久。 从来不被承认的模糊印象,逐渐让陆风眠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过李太子。而半年前意外想起了些东西,让她肯定对方大约真的与自己有仇。 “唉,我还当我们间怨愤深重呢,实在是没办法,前几个月总能梦见有人在桥上对说,‘也就比勾栏里的漂亮些’。本来我都快忘了,没料想近日因蛊虫又想起来了。” “没办法真难啊。” 得知些内情后,本想着往后不再纵越作死,但真正见到太子才发现,内情好似不那么简单。 第二十五章 “陆姑娘你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过几天我们怕是就要回京,还得劳烦你跟着。”李清淮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无从狡辩,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从对方怀里起来。 明明是自己冒犯了别人,她自己倒先矜持上了。 扯几下僵硬酸涩的面皮,带着吟吟笑意,却莫名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凌冽。 陆风眠明白先前的她和现在的她,不能简单归于一人看待。 她不认为京城传太子温润为假,历朝历代许多皇帝都有双面性。真正彻底的良善之辈,生在皇家就只能是脓包一个。 两人肩并肩脑袋凑到一处,客客气气了半炷香,就被没眼力见地打断。 徐不凡嫌弃陆风眠,却对现在依旧丑得要命的李清淮感兴趣,可见他不是个耽于皮肉的男子,他耽于好奇心与权势。 “你是谁啊,你俩看起来很熟啊,陆小姐给介绍介绍不?” 陆风眠想着,李某刚开始和公主没啥关系的姿态,不免有些佩服她。 最早两人相遇时,留下的印象太深,那是在不像个皇家女该有的样子。说她孟浪鲁莽都算抬举她,简直荒唐至极、放.荡到离谱。 “她从宫里被派出来收集信息,让你们配合一下,也是无可奈何。等她做完任务,少不了回去赞赏你的,你现在又何必往前凑。”陆风眠皮笑肉不笑。 “嘶,话不能这么说……” 陆风眠懒得听她犯贫,神思又有些混乱了,赶紧趁这个空挡捏捏公主苍白的脸颊。那人正闭目养神,被搅扰后不耐烦地挪远些坐。 她有些怕,怕对方虽事出有因,但自己到底见到了大逆不道的场面,回京路上要杀自己灭口怎么办。 如若平安回京会不会让赵家和太子相生龌.龊。 担心完自己与家人,又怕墨向颢下山后找不到人担心自己,上坟都不知去哪上。 “飞鱼服诶,那可是飞鱼服诶!” “谁懂啊,”徐不凡突然站直腰杆发疯,“皇家护卫军,皇家护卫军,那可是皇家护卫军。” “所以你们在执行秘密任务,对不对?” 他脑海里描绘了整副升官发财的致富路,想入非非以至于人喜笑颜开,笑完又开始担忧。 “对呀,对呀。”李清淮兴致缺缺地点头,哄骗大傻子。 正当人雀跃时,陆风眠插嘴进来,“先别高兴太早,你仔细想想,当时军队要围整座山,他们要真是一起的,何必跑到这古庙来。” 徐不凡脸色刹那变了,短短一秒钟,他想了千万种可能。 乱七八糟的事李清淮不想掺和,如今她秉持以不变应万变的真理,有戏看戏,没戏吃瓜。 有人耍猴看着烦,但那个人如果是成美,也不是不能忍受。 “所以说你快跑吧,不要想什么飞升梦了,荣华富贵指望不上的。” 陆风眠记仇,超级记仇。 尽管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但李清淮已经做到了爱之所爱,恶之所恶。头晕到听不懂指摘,依旧果断地和她一队。 “跑吧,跑吧。”理智摇摇欲坠,含糊地吐.出一句。 篝火熊熊燃烧,腾空而起的火焰光彩夺目,凤凰般久久凝结在空中。 温暖席卷众人,一.夜安眠。 第二十六章 翌日,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恰如泼了碗血进去般艳丽。金色光芒铺洒万里山河,极目望去山岗边缘带着些许暗紫。 火把接二连三点起,巡视过后,发现陈腐古庙里供着座玄女像。 有镖客经年看太子的画像,认出这和文昌有九分像,半刻不到他就嚷嚷着,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南带了很多酒品,待升起篝火后,全分给旁人,自己则一滴没沾。 只有她带着三四个侍卫,护送殿下到古庙,其他几个同事要处理旁的事,没资格跟来。 “朱皇后在文昌殿下幼年,还只是个贵妃。在文昌出生时,她甚至只是个贵嫔,如果不是小小殿下出生天有异样,是大吉之昭,怕是……” 墨向颢坐在火堆旁,时不时端起酒囊灌口。 她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没喝醉却敢大放厥词,惹得周围的人惶恐。 古庙房檐瘫下大半,供奉的神像更是陷入墙面,残檐断壁不能避风雨。 “后来朱凌微为孙家满门求情,又抗改姓的谕旨,圣上震怒,直接罢免了朱凌微。” 直呼皇家名讳是大忌。 “结果你们说怪不,殿下在半年后却巴巴改了名姓,后圣上知道此事后,特意颁布了谕旨赐名,但几年下来并没有要复立她的打算。” “可笑不,她当初又是何苦呢?” 陆风眠静静拨弄火堆,拢衣服。李清淮双膝环绕,下巴抵在膝盖上,天真无邪地眨眼睛。姓墨的自己倒是先听不下去了,被酒呛得咳嗽两声。 她怎么会不怀疑赵盼儿的身份,身着飞鱼服的人亲自拦人,让她们去到山里的古庙避难,不要搅扰自身做任务。 然后又有同样的衣服的人护送到这里。 而赵盼儿受到的偏爱最多,是由姜南背过来的。 打扫灰尘铺草垫很繁琐,天转瞬间就黑了,暗夜无月。 在文昌出宫前,墨家收到了长公主府的来信,明里暗里全是威胁。英雄陌路,家族只能为了保命应下对方,合作拿名利做文昌的拥护者。 说好的行动要商量,结果现在锦衣卫护着一个女人,让她如何不多想。 这份合作压根没有信任。 李清淮蹲得离火堆越来越近,衣裳即将烧着了都毫无察觉,依旧抵着膝盖神游天外。 过了庙村没这店,离开就意味着最少要再走三十里地,才能见到人烟。 排除她们,有些感知出不对劲的镖客也是惶惶不安,一直被有目的地忽视情绪,几经崩溃。 她懒得搭理这人,而陆风眠忙着和姜南套近乎,压根没功夫管。 可李清淮深知这样发展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心绪不宁是变数,就算到时不主动招惹是非,也会变成敌人对付的软肋,常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惨剧。 鬼知道被迫混在一群不想理会的人中有多累,当时李清淮有多烦躁,就有多想立刻办完差事回宫。 第26章 风吹草木摇,篝火毫无征兆熄灭了。 暗影接二连三跃入寺庙,喧嚣四起,不消片刻便有温热的液.体兜头泼洒在她身上。 刀刃出鞘的嗡鸣声不止,李清淮处在人群中.央,除了几个不长眼的逃跑时踹了她几脚,却没人敢去捅她。 毕竟重伤之下,再来一刀可是要命的。 自顾自吹着火折子,眼前紧挨着一张脸。 干枯稀疏的头发垂在脸两侧,露.出张淡黄又支离破碎的面孔。这东西爬伏在地上,死气沉沉。除了刚开始动了下,此后僵化在原地宛若石雕。 一如梦里看见的模样。 她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等李清淮退出一段距离,那东西却好似活过来一般。“飕飕”几下纵跳,用被血液渗透的尖指甲,勾在木桩上,吊在半空。 而后又迅速窜到镖客们中。 瞬间血花飞溅,其他人用尽全力也有限,护住自己已是勉强。 旁的人几回合下来,身上被戳了大大小小的洞,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殿下你是仗着天赐的福禄在作孽呀,往后三世轮回,无尽福报。您不怕您把自己的命作没了吗?”有人丢下.体面,朝她大吼。 李清淮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幻听,大约是记忆太深刻,以至于每回遇到杀.戮场景,都会想起先生那句话。 眼见此处已变成个杀气腾腾的修罗场,金鼓齐鸣的振动下,李清淮隐约感知到怀里有人。怀中人竭力颤动了几下,却因伤势过重醒不过来。 她伸.出手,安抚地顺着她蓬松的青丝,一路从脊背处滑到腰间。 鼻尖的味道清新,和清晨的雨露很像,又莫名带了些很淡的脂粉气。 按理说,单在山间奔波,是不可能有这种气味。 可李清淮到底是嗅到了,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大致是种幻觉。 幼时喜闻母后身上的脂粉,就算母后素面朝天,吃斋祈福多日还是能闻到那种味道。 可旁的人一盖察觉不出。 那是种温暖的甜香,和笙歌曼舞厅堂里的感觉很像,想让人永远沉睡在这不会醒的红颜梦中。 但对方身上却是凉的,于是甜香便只剩下了脂粉味。 替这人拢了拢乱发后,便让狐半仙把自己扶起来。 “轮回,升仙路,畜牲道,于我而言都一样,”李清淮无所谓道,彻底忽视幻觉中,那人阴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功过都是旁人评说的,做什么还得自己定。” 声音轻柔,话音未了,便有人想来杀她。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些人是一概不知,先前那番对话,也没多少人听明白。 皇城的人自然都在紫.禁城呆着,哪里会跑到这荒山野岭杀他们,不合逻辑也没可能。 于是有人冒着大不敬的名头,打算擒贼先擒王。 李清淮背后靠着木桩,脚下一蹬借助冲力才侧身躲过。 来人力用得过大,刀刃直接深.入木头。要把刀扯下来时,需多花了些劲道。 李清淮没啥良心地重新把苏无霜揪过来,推到那不知死活的人身上。既是队友,他不好下手,被撞了一个踉跄。 就这一两秒的功夫,却被那似妖怪的玩意横翻过来,划破了喉咙。 苏无霜不轻不重的摔在地上,本就在来古庙前受过内伤。再遭冲击,怕是五脏六腑都要颤一颤。 李清淮倒懒得去扶她,又往旁走了两步好离她远些。 主对民的交情在两人间等于灰,此次亲来不止为陆风眠,更为多年前的瘟疫案,和近期再度猖狂的贩毒。密报称宋家二少爷宋玄烨,受四皇子嘱托来骆山寻找地下暗道。 地下暗道乃代代皇帝才能知道的去处。 虽说幼时父皇就带李清淮和另一位皇子去过,但那位早已夭折,与她没有威胁。 而如今竟有人,胆敢越过皇命寻找暗道。 在她记忆里,下面是个大型祭场,要靠特定的玄石才能打开洞门。 不过四皇子没有派死士来,反倒是让宋玄烨替他探路,无非是想测试自己的反应。 他大约一要试李清淮势力能不能打探到消息,二要试她会做何反应,三便要试宋家对他的忠心。 宋玄烨既是应了旁人的请,宋家其余人又没明确表示站在她这边,那往日听到的表忠心便不作数了。 如今再见,不是盟友便是仇敌。 母妃祭日皇上特许自己私下去守皇陵,宫里的人怕是还以为她在清东陵。皇族埋葬的地方无人敢闯,但耽搁一个月已是极限,倘若生了变故,承担此责任的也只会是暗度陈仓的自己。 “姜南,先绑了她。”李清淮冷撇去。 麻绳如皮鞭,很辣一摔宛若有生命般,缠绕上苏无霜的腰肢。再使劲往回一扯,她整个人四肢便也被捆了进去。 火把接二连三的亮起,反贼已清理干净。 李清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这局不是我设的。人也不是我害成这样的。” 陆风眠皱眉,她指了指旁边趴伏在地上的妖怪,示意是此非彼。 “等我知道时,她就已经这样了。都知道上天赐福于我。就如当年宫变,大能来宫中除妖,原本我是无力抵御那些鬼怪的。” “但他们似乎并不敢杀我。” “我想这只不靠近我的原因也是解释的通的,不过她还有些灵智,这几日我便托'人'与她做了个交易。她被搞成这副模样,怕是不能善终入轮回了,但度化一只妖鬼于我来说不算难事。” 李清淮故作悲凄笑道: “可悲可叹。” 这段话没多少人听见,虽然其中缘由不外乎两人离得近,在混乱中自带安定。 场面太混乱,混乱得旁人无心去听她们对话,混乱得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你们这些疯子,早晚有一天你们会遭报应,早死早超生,早投胎。活着跟滩烂泥似的……唔……” 李清淮扶着陆风眠坐下,她刚才跟人打架,一个不小心滑倒,只得用双手攥刀尖。现在双手鲜血淋漓,好不渗人。 人刚坐在草垫上,鞋就被拽下来了。 陆风眠满脸震惊,不明白这人抢自己鞋干嘛,就看到布鞋已折成两半,塞进了苏无霜嘴里。 第二十七章 苏无霜咒骂半天, 也没悟出个所以然。堵住了嘴声音总是含糊的,却依旧挣.扎不肯罢休。 可李清淮压根没理她,蹲下来攥紧陆风眠手腕, 把她双手摁在一处, 以防这人做出其他举动。 “她没中邪,放心吧。” 其实李清淮本来就没劲, 攥人就更没力气了,但对方没有挣.扎, 可谓是没让她出一点力, 老老实实任凭摆布。 这当然离不开自己恢复的身份,但也不耽误她高兴。 “有谁知道十多年前冀州发生的,妇女拐骗案, 王家怀着孕的二房到驼梁山附近探亲,结果一去不归。” “那位失踪的女子叫宋喆。” 陆风眠四下张望,除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外,她并没看到其他奇怪的东西。怪物已经离开了,她自然听不懂两人的对话, 自知漏了线索, 只得耐心等待。 有个侍卫很识相,颠颠跑到她身边, 低声耳语。 苏无霜与宋喆原本一家,但亲生父亲吸食大烟败坏完家底后,母亲抗不住毒打逃走了,两人分别被不同人家领养改姓。 姐姐宋喆生得好看高嫁进了郡里做妾,第一胎是个男孩可天生蠢笨。怀二胎时去柏林禅寺算了卦, 主持说怀着的也是个小子,但脉象不稳吉星暗沉, 恐有劫难。 解煞之法便是要孕期回故里小住。 “所以?”陆风眠七窍通了六窍。 “结果那算命的其实是个妖道,欲谋财害命。”陆风眠连忙接道。 但赶来告知情况的侍卫,只是摇摇头,“是谁害的暂时还没查清,但此人手段讲究。” “能让宋喆死前略察觉出怪异,却揪不出具体哪里不对,整日疑神疑鬼胡言乱语。导致后来身死,众人都以为她是被洞神抢回去当了新娘。” “一场冥婚把宋喆尸首抬入峡谷,夫家几次派人来寻都被挡了回去。最后她丈夫雇了十几个大汉,亲自来抢棺椁,才发现宋喆的尸首早就不翼而飞了。” “没多久苏无霜突然开始发疯。说她姐给她托梦,是有人害了宋喆,要拿她的尸首和肚子里的孩子练凶尸。连续闹了两三个月,闹得人心惶惶。” “最后好像是连姐夫家都看不下去了,想让她消停些。” 等过了那天,村中就再没人看见过苏无霜了,而那时她才十岁。 陆风眠又是缄默良久,紧接着重复先前问过的话:“你们家殿下还好吗?” 侍卫再次被哽了下,毕恭毕敬用同样的话术答道:“小主放宽心,殿下她安好,就是不大乐意见人。殿下虽是金枝玉叶,却不至于娇贵至此。” 被麻绳捆绑的苏某拚命扭动,脖梗处青筋暴起,整张脸憋得红了又紫。 第27章 邵珹适时插.进来,激动地跳脚,“她她她是中邪了吗?” “这还挺疯狂,逮着人就咬,这一口下去血渍哗啦,能要人半条命吧。” 心思百转千回,他猜出赵盼儿大约不是真名,还猜出她应有个显赫的身份,就是没往皇室的方向想。 慌乱还未平息,墨向颢认真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她心中有埋怨不吐不快。 “没想到盼儿人美心善竟比菩萨像还静几分,陷在墙里的那玄女像,看着与你有五六分相像。” 话说得声音大且夸张,她由长公主那封信,猜出盼儿是文昌殿下本人或亲属。但旁人是万不敢往这方面想的。 寄来的封信里有半边玉佩,只说要,在几月后配合文昌,文昌提议什么便反对什么。 墨向颢胆大,她只见过文昌一两面,文昌此番做伪装便认不出。但见到锦衣卫,心生疑窦下再仔细辨认赵盼儿面目,是能发现四五分相像的。 一经合计,对比陆友的态度变化,这人的身份变不言而喻了。 她敢这么猜,别人不敢。 谁都知道废太子现在还在禁闭,近期去守皇陵的事是秘密,寻常人不可能知晓。 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万万不可发生的。除非她要反但成功概率太低,又或许是圣上私下的旨意,要让她做些事。 到这时墨向颢隐约觉得,父亲应允长公主那封信是明智的选择。 皇上他或许冷漠,但对李清淮是真的有舔犊之情。帝后伉俪情深,文昌生的最像皇后,暗地里给些特权也不是不可能。 李清淮受下这份阴阳怪气,身上自带森然气息,手上沾染着别人的血迹,依旧不动泰山。 半晌,瞧人都开始细品这话。才一步一个踉跄,推开搀扶自己的侍卫走到神像面前,染血的手抚上神像脸颊。 很难想象,如此活灵活现的雕像会摆放在半塌的寺里。 此像盘腿而坐,下半身坑坑洼洼,脸颊衣衫也脏兮兮的。但五官细腻温和,神态里的悲切宛如实质,堪称巧夺天工。 顷刻间,场景仿佛变成了。一众围在寺庙里的凡人,图谋不轨意欲推神明入泥潭。 李清淮喉咙里发出低笑,就在其他人以为她要承认是时,那人骤然变了脸。 她突然抱住佛像,大声吼叫,“哇!没想到还能被夸,我们真的长得很像吗?” “神像好美哟,好喜欢,我真的也有这么漂亮嘛。哈哈哈哈。” 人开始装疯卖傻,其他人早已习惯,只有几个知道内情的皱起眉头。 神像低眉垂目,很是慈悲,而因李清淮产生价值的神像。此刻,却垂目怜悯着她。 “我们在这躲了很久了,最多再过五六天,官兵便会把整座山查完,到时候就只能住监狱了。” 李清淮转过身来,褪.去偏执与痴狂,皱着鼻子真心发愁道。 陆风眠不明白她到底在装什么,一反常态到这样,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私跑出来的。过不了几天就会引起震怒,随即贬为庶人。 但这又是不可能的,未曾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又何必如此作死。 如若没有遗忘,两人关系再近些,她一定会阻止这场闹剧。但现在她畏惧,畏惧理不清剪还乱的交情,如履薄冰般去试探双方的底线。 毕竟她不知道对方此来为何,既然没被提前告知,想必也是没资格问的。 不敢点破.身份坏了文昌的计划,但却忍不住想给人留些体面。 “盼儿,放宽心。”陆风眠上前去抓她,希望不要再出洋相了。 原以为人会躲开,不曾想李清淮还老老实实往前凑几步,乖巧非常靠在她身边。 身份一直未曾点破,锦衣卫的事到底为何也没给他们交代,再听到要进监狱之话,难免有人耐不住性子。 “不是什么情况,官人给个明示呀,我们可是跟着飞鱼服来的!” 叫嚷声四起,李清淮却没有管的意思,直勾勾瞅着陆风眠,活像只受尽委屈的大型猫。 她的青丝微卷,可她的青丝又是偏硬的。如若不是每每沐发,未等晒干就梳起发髻,是不会打卷的。 陆风眠啼笑皆非,虽知道两人先前关系好,却也没想到是这个好法。 赵氏陆氏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自然可算自己人。 盟友给些好,她便心安理得受了。待来日功成名就,在想要这份平易便是登天得难。 两位主子不做解释,墨某人就如拳拳打在棉花上,泄了火气却总还觉得不痛快,虽收了魔爪也不肯助力。徒留姜南一人绞尽脑汁、左右为难。 与此同时,苏无霜眼角淌下两滴浑浊的泪,浑身不断打颤,眼白翻飞。 仅仅两秒,人就断气似得失去了神采。 陆风眠心痒难耐,她迫切想知道一切,却又知殿下在这,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这是她的计划,至于知道她计划的人,都有可能破坏,为安全着想不问不听才最好。 然就当咽下疑惑,苏某嘴里却发出古怪的“滋滋”声,活像令有火堆在身体里燃烧。 那人反呕般张大嘴,就猜测那般,苏无霜蓦得吐.出滩血水。血的颜色很浓仿佛是心融化成的,顺着地面四散开,里面竟有无数颗米粒大小的黑点。 陆风眠已反应过来,拉着李清淮连连朝后退。 “这是尸蛊。”陆风眠瞪直眼睛,手不可察觉地发颤,还没等自己先动,就把护在身后的人往后推了又推。 李清淮情况摸得清,顺势握住她手腕往前几步,安抚似得拍拍她手臂,示意不会有事。 “为了给亲人报仇,苏无霜误入歧途,学习尸蛊之法控制活人,最终遭到反噬身死破庙。” “恶有恶报。” 此刻苏无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青紫色的面庞,嘴角泛满白沫,眼珠突起目呲欲裂。 还未等陆风眠辨认清楚,霎时间那人脸上青色愈烈,皮肉鼓满豆粒大小的凸.起。薄薄面皮下仿若有无数小虫蠕动。 这已经半死不活的人,忽然嘴又呕得老大,垂首弓腰往地面吐.出第二滩黑血。而黑血中确还有东西蠕动。 如此便算是彻底破了相。 陆风眠蹙眉之余,那鬼影两口血呕出全身竟迸发出更大力量。胡乱挺直脊背痛苦地仰天吼叫,似要摆脱某种束缚。 没两秒却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脊背朝天脸着地,已然是死透了。 风吹云舒卷,月光忽明忽暗。风里湿气重,可篝火已不是凭些湿气能抑制住的了。 她不知道李清淮用心极深,把一切都算计了进去;也不清楚因为对方一发烟火,锦衣卫怀着怎样的心情赶去护驾的;更不会晓得自己原本是注定的死局,现在却有人成了她的替死鬼。 她只知道世间太多冤苦都是这群妖道造成的。 倘若苏无霜参与了谋害,那便是血亲相残罪大恶极,厌恶也会在她心底进一步滋生。 可她不是。 人的魂魄少需七八个时辰,多则五六天才能完全脱离人身。太快易神魂破损不入六道轮回,说直白点就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 一般修习邪道走火入魔才会有如此惨状。 因此苏无霜这个修鬼道的恶徒,魂魄很快浮出了上半身。而下半身一时半会还褪不出来,任凭她怎样耸动也无济于事。 此刻人头涌动在陆风眠眼里已经不重要了。 她就是蹲下掩住雪白足袋,观摩着静静躺在血泊中的脏鞋履,犹疑良久取下腰间银铃,咬牙朝那混沌的魂魄试探着喊:“你为何会死在这里?” 魂魄迷茫地顺着声响望去。 “我,不知……”魂魄听到铃声头隐隐作痛,脸皱成了颗核桃,“我只想救我姐,我只想救她。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我可以帮你们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什么都可以学的……” 答话出乎陆风眠想象。 “四方银铃”审问魂魄能力有限,寻常魂魄留存七日便会滑向衰亡,期间尚混沌的魂魄不能对其说假话。但这类修习邪法之人的魂魄,怕不是这么好对付。 她需要时间去思量问什么才是最要紧的,如何用最委婉的言语得知最多信息。 毕竟魂魄虽不能告知假消息,却能装糊涂糊弄过去。 务必要慎防魂魄警惕起来。 原本陆风眠问得太直已经打草惊蛇了,但对方似乎想主动告诉她些事。 没有时间容她细想如何玩委婉,只好当一回赌徒,开门见山道:“你姐姐宋喆怎么死的?你又如何修了邪道?打算如何救你姐姐?” 第二十八章 见李清淮没要插手的意思, 于是乎陆风眠接着往下问,“你姐姐宋喆怎么死的?你又为何修了邪道?打算如何救你姐姐?” 魂魄听到这一串问题,肉眼可见的变得伤心又为难, 却终究敌不过四方银铃威力, 口齿不利索地开开合合。 第28章 “她给我托梦说她被人害死了,让我回家救她。她说自己肚子好疼, 好疼,无止无休。”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那几日太心慌了, 就回去了一趟……找不到她了……” “后来她在梦里和我说了好多,什么‘好辛苦,好屈辱’的。” 灵魂没有眼泪, 她惶恐迷茫还不知发生了何,语调没多大起伏地陈述生平往事。可就这么平淡得不能在再平淡的几句话,在烈火熊熊的篝火旁显得可笑又可悲。 陆风眠透过苍白无力的言语,透过她再也不知亲情何为的痛苦灵体,感知到股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滋长。 “我想救她, 我让同乡帮我。可他们连尸体都献祭给了洞神。” 陆风眠心神再度一凌,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不动了。 她像是定格住了, 又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目光难得清明,却立马陷入癫狂。 “凭什么,我问问你凭什么!” 苏无霜突然大笑,歇斯底里中黑气不断汇集到她身上,隐隐有堕.落恶魂化鬼的趋势。 可惜, 走火入魔伤了七魄,注定在幻化出实体前破灭。 半炷香内必魂归天地。 “凭什么待我好的人要一一死去, 尸首都不得安息。我的小外甥马上就要出生,却要被做成人偶摆在香台上,入不了轮回只为帮人求财运!”苏无霜死亡倒计时中,竟也能因怨气太重,拖着残破的灵体凝聚实体。 幻化出实体的一刹那,无形威压袭来。 苏无霜行行血泪滑落,“明明只要一个练过道的好底子,她就可以回来了。” 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厉鬼,陆风眠捏着张黄符背在身后,身姿笔直宛如铁木难以触动。不管思绪怎样纷杂,最少表面不漏怯不显慌乱。 陆风眠精准捕捉到蛛丝马迹,“你要帮她夺舍?” 她状似不经意问,心里却有七分把握。 “有何不可?你们都死了才好!” 话说得恶毒。 却也只能说恶毒点了。 还未待陆风眠出手,对方已在灼热蒸汽中存了颓势。拼着股“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狠劲,濒死挣.扎。 篝火不容忽视,浓烟堆积上升声势浩大,宛若陆风眠平静波澜不止的内心。 陆风眠边痛惜边回想苏无霜所说的话。 她一个普通姑娘家想要给姐姐报仇,还是用邪术夺舍,只靠自身不现实。 那邪术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触到的,事成之后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些同伙是否另有图谋,会不会按约定付“报酬”? 这些都不得而知,可苏无霜也不傻,这些道理该想得明白,和人合作自己要留个心眼。 既然还是选了放手一搏,也就说明她没有别的路可挑。 众人还没从变故中缓神,陆风眠就已经伤感了四轮,她想不明白一个破山丘,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故事。 想不明白,明知自己有腿伤行动不便,还要抢走鞋具让她顾念礼义廉耻限制她出格。可试探着摸索事情的因果,竟没有被态度恶劣的制止。 不能让人去碰及,真犯了忌讳却没惩戒。 许许多多的疑惑,全无从去解。 她看不懂她,不知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对方天性拧巴。不过好在李清淮不算个黑心的,文昌属下行囊里有备用衣物鞋具,陆风眠就自然而然换上了。 邵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早看她有问题了,就是不知道内情,不好贸然出手。” “你怎么看出来的?”李清淮挑眉。 仿佛没认识到,此刻她才是话题中心的人,依旧悠然自得,万分清闲。 “应弘光,看半天戏了,倒说句话呀。我可听说,给她姐姐看面相的人可是柏林山寺的方丈。” “一派胡言!” 寻声看去,那人陆风眠认得,是先前提醒过她张宅故人多的带发和尚。 他从来淡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识得乾坤大依怜草木深。可从认识这人到现在,从来都是敷副冰块脸,对苦难无动于衷。 此时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不有人气味。 “殿下你要不信回去上报来查,我柏林派绝无苟且之辈,倘若真有,欺上瞒下残害百姓之人。不等殿下出手,我等先铲除异己。” 李清淮不知听没听进去,神情寡淡。 “那就等我回去再说吧。” 她的身份突然被昭之于众,然却无半分气恼。愈发导致陆风眠看不透,多听了几句才琢磨出味来,这大概是传说中的,要想拉人下水先把水搅浑。 大概率要针对的另有其人。 拉柏林下水,只为把事情闹大。 陆风眠是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见此场景,当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当即佯装头晕脑胀往后退去,到空旷的后方躲清闲。 若非对面的人位高权重,应弘光恐怕要拍桌跳脚了。 但转念再想想,若非对面的人威高权重,他或许根本不会理会。 不知他们还要争论多久,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不知那要自己击的登闻鼓究竟多高? 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在这浪费时间。 不耐烦的拿脚在地上画圈。此处不仅阴冷潮湿,灰尘还颇多,足以让她玩上一阵。 突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几声“吱吱”,陆风眠低头扫视下方。一只小却滚圆的老鼠四肢乱滑,停在自己前方。 老鼠顶着绿油油的眼睛,跑起步来像裹了脚的老太太,浑身灰扑扑的,正贼头贼脑地伸展身体四处张望。 做势要踹它,原以为它四肢矫健,然当下却没能缓过神。只做了个直立弓背炸毛的姿势,随即四只细腿轮番交替,疯狂逃窜起来。 刚起步先摔了跤,然后才逃之夭夭。 须臾,李清淮猛得受到惊吓,抬起一只脚开始了单脚跳。 “什么鬼东西,快拿走。”她说得格外不耐烦。 尽管没做到庄重大方,举止从容自信,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威压,是她藏也藏不掉的。 说实在的,陆风眠当真没反应过来这事,有自己一份功劳。 她不记得对方怕老鼠,或者说那人的爱恨憎怨,早通通忘了。不清楚文昌公主究竟是何性情,以至于不敢贸然言语,只能凭感觉行事。 “好,来了来了。”陆风眠应声。 大概是看多了李清淮没体面的场景,她那颗需时时刻刻保持体面的心,便慢慢被麻痹了。 不在乎现在做个小厮,卑躬屈膝地赶过去驱赶老鼠。 意外经此一遭,争执被打断,汹涌被表面的和平覆盖。 李清淮懒得再计较什么,“那就等大理寺来查吧,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该水落石出了。” 应弘光袖下的拳头捏紧,却只得颔首称好。 “嘿嘿诶,九天玄女降临,天下太平!花街游车,天官赐福——” 易忽视的角落传出胡言乱语,她侧目瞧去,便见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人,此刻神情呆滞,手舞足蹈。 “吓傻了?”李清淮挑眉,往那边随便走了两步。 谁知头两步还好,后面靠的近了就不行了。 那人瞧她凶神恶煞,原地蹦哒转圈拍手,嘴里念念有词,“七月七鬼门开,家家户户红灯笼,不用怕,不用怕。” “玄女下凡把人护。” 李清淮脚步渐急,走到近前揪住人后衣领,拖着他往庙门口走去。 随后松开手,把半疯的东西一脚踹了出去。像是有使不尽的力气,那一脚竟是把人踹在地上滚了三滚。 索性不是个狂风暴雨如昼的夜晚,没有银蛇乱窜的幕空,不然又要平添几分恐怖。 吓傻了没人管,还平白挨了一脚。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只知这不是个好去处,该溜之大吉。 疯的也不例外,摸索着爬起来,乱吼着向远处跑去。 半塌的庙里,心跳声化作鼓声累累,无人敢出言相劝。 片刻前的温润面具撕得粉碎,余下的是玉面的修罗。徐不凡的装扮最是吊儿郎当,睨去就知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此时吞咽着吐沫率先想去劝慰。 嘴张开露.出半个音,李清淮冷冷一眼撇去。 瞬间让他胆寒,双.腿开始打颤,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众人皆以为此事难两全,主谋李却突然怕失了人心,摆手往回找补。 “那就去找吧,天黑了太危险,多带几个人。” 徐不凡自以为听出弦外之音,连连摆手往后退,“不用了不用了,不怕危险……啊赔,确实实在太危险了,大家都别去啊!” 他扭头向左边的人说了一遍,又如法炮制朝右边的人说了一遍。 李清淮侧首,脾气难有的温和,不温不火地开口:“说真的,去吧。” “顺带着能把路探探,过几日好下山。” 几句回旋镖,把人打得措手不及。他愈发手足无措,彷徨张望。 第29章 陆风眠思量片刻,主动上前拉他手臂,侧头低语几句。起先那人恍恍充耳不闻,过了几秒却如梦初醒般,对上她的视线。 嘴唇嗫嚅,不敢全信地反问:“真的?” 她笑着点头,“真的。” 第二十九章 夜色渐深, 狂风骤起。 组团去找疯子的四个人,竟是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行路间姿态诡异,起先让庙里的人以为, 这是从地里爬出来的丧尸四肢僵硬地找上来了。 来人匆忙过头难免同手同脚, 肌肉绷紧显得僵直。李清淮待看清第一张脸,就认定今晚注定睡不成了。 风吹云卷, 乌云蔽日,月光再一次黯淡下去。 “外面, 外面围了一群官兵。全都穿着盔甲, 在月光下还能发光。他们一箭把王六射穿了,再连着射.了五六支箭矢,肉就糊不起来了……” “本来疯了就够惨了, 还要……” 徐不凡胆子二度被吓破,欲奔来抱淮姐大.腿时。李清淮率先抬掌抵住人额头,把人推远了些。 “你们猜过我是豪门世家,猜到我身份不简单,难道就没往旁的方向想一想?” 周围落针可闻。 “就比如——我是朝廷逆贼, 冀州到京城挂满了我的通缉令。” 眼前人眼眸骤然睁大, 哽得连个音都发不出。 “可有人叫你殿下啊……” 李清淮浅笑不语。 一切闹剧与陆风眠无关,她甚至不去看戏、听戏、观戏。 她从始至终, 安安静静端坐自己一方草席上。在风雨飘摇激流勇进中,维持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 可内心并不安定,坐久了双.腿开始发麻,一下下宛如针扎酸麻胀痛。甚至连李清淮在和谁对话也不知道。 直到对面人唤到她第四声,加重了音量, 才把她拉入现实。突如其来被叫回魂,难免稍显迷茫, 轻轻“啊”了声。 空气里弥漫着发燥的尘土味,李清淮被这人呆样逗笑了,紧绷的心神稍有缓和。 其实世道都是一样的,喂饱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想能出头先把胆子练好。 李清淮不是生下来就不惧伤痛,只是如今有同血泪沉重的东西压着,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多年的努力将付之东流。 以她前些年的威望,皇储新立他人,第一个被忌惮要除掉的便是自己。 不争不抢,只能等死。 争了抢了,也不一定能得到。 这让人如何不怕,如何不疯。 她蹲到陆风眠身前,轻飘飘地分享信息。 “该回去了,大约天亮前官兵会上来,我送你回府。” 陆风眠还是显得愣愣的,打理过衣衫发髻,却依旧免不了褶皱散乱。 尽管神思纠结的不成样子,自己竟开始食饱衣足思淫.欲,鬼迷了心窍般,她觉得这样的对方,仿佛更好看一些,更让人想去触碰。 这不合时宜的念头,让她感到羞.耻紧张,难免有些许口干.舌.燥。 手心盗出层层汗液,衣裙揪结在一处。 说不上是因为担忧,还是其他什么。蹲在地上被抵住的胸腔沉闷,呼出的气不可抑制的重了。 她仰头对上李清淮的笑容,“好。” 正如文昌所言,官兵天微亮便包围了整座驼梁山,寒芒盔甲伫立寒风枯草中。 古庙众人自知危在旦夕,左右为难试图靠打嘴炮争取生机。徐不凡临走前拽住姜南衣角,求大人为他辩解一二。 姜南对他们的智商感到堪忧,她千忧万忧的殿下都跟着去了,他们又在担心什么? 正色挥开拽她的人,离开的每一步,都踏出了慷慨激昂的意味。 回京路山水迢迢,等到城门时那里已被重军把守。 一队人马连带着犯人踏着夜色步入城门,李清淮骑在马上昂首阔步,腰背挺得笔直。 途中路过柏林山寺,极目远望花团锦簇,一派巍峨。 陆风眠一路怀着不安回到赵府,屁.股没坐热就被舅父叫去问话。舅侄二人谈话间刚到尾端,大理寺少顷就亲自带着府衙登门拜访。 府中草木颇多,百卉千葩竞相盛放。 少卿大人天生菩萨长相,可耐不住个高腿长,往赵府门口一站颇有压迫感。满庭艳丽花光做陪衬,他只会更美上几分。 赵老爷怒瞪了陆风眠好几眼,险些当着外人面来场大义灭亲。 事后陆风眠蹲在阴冷潮湿的监牢里,还是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孽,出去伏妖还能碰上文昌那妖孽。 若说天底下谁害她最深,当属李殿下无疑。 傍晚监狱的铁门总发出奇怪的声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如今的境地。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目之所及都是灰色的墙壁。光线稀疏地从上方铁窗透进来,让人无比压抑煎熬。 她几天没洗澡身上有些臭了,混杂着周围发霉的气味,说不上来得难闻。 陆风眠笃定自己猜的没错,李清淮就是不想让自己好过。但说句实话真要怪罪到她身上,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自己。 她就是想不通一个皇亲贵胄,怎么就敢独上驼梁山? 显然陆风眠已经把所受的磨难,归结于出门没看黄历,冲撞了废太子的气运。 这漫长的等候审讯的日子,只有自己舅母和几个庶妹来看望过自己。似乎殿下也来过会,但是看的是旁边两个牢房,自己睡得迷糊望着她的身影都觉酸涩。 堂哥远在金陵当地方官,家父估计还在处理公务,不愿来看她。 远处又响起开门声,陆风眠呆靠在草垫子上,满眼空洞。 直到狱卒咔嚓几下打开锁,脚步停在自己跟前,招呼道:“你可以出去了,已经查清‘宁乡村’拜洞神的事没有你的责任。” “你家人在外面等你,出去吧。” 陆风眠目光慢慢清明,走出破旧的牢房,踏进通往出口的狭长甬道时,周遭射过来窥.探的目光让她毛骨悚然。 甚至有一瞬间想躲回牢狱。 她赶紧甩了甩头,把糟乱的念头甩出去。 心里默念:“我一定是被关久了,导致心理不正常,回去后我一定能酣然入梦逃离现实的打击,顺带着离李清淮那家伙远远的。 ” 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杂乱繁多,时不时会冒出不符合实际的想法。 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其中一个接受了发生的种种,另一个则回归了童真。 接受的快的那个,有条不絮地分析经过,推测事实。 童真的小朋友则满脑子跑火车,时不时蹦出个“我再也不要理你”,“不和你玩了”的古怪想法。 府衙大门口,赵府大夫人也就是陆风眠的舅妈,小跑着迎上来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让娘看看,你都瘦了,我的闺女啊你受苦了!” 陆风眠出生时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主动请命去其他县城任职,她则留居京城寄养在舅舅门下,自然要认贼作夫。 舅母再怎么讨厌她,明面上却不会留人口舌,仿佛真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 寄人篱下难免要收敛脾性,加之赵家暂还认为自己被蒙在鼓里,她不得不配合演这场母慈子孝的戏码。 牢狱里烟熏火燎的,熏得人眼尾通红,像极了受尽委屈的模样,她含糊着说:“没事的舅母,咱们回家。” 回府路上担忧已久的舅母,一直拉着她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而陆风眠十分顺从地听着,可毕竟是个大姑娘了,喜爱到处闯荡,十几句下来也有点遭不住,谈话间总想往外瞟。 这一瞟就瞅见站在对面桥头的舅父,不免有些惊讶。 她连忙拉舅母衣袖,示意对方往前看。 赵府的大夫人显然比她有见识,当即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他要来。” “当初我让他过来接你的时候,他死活不去,非说什么要让他去,就是逼他去死。现在我把你接回来了,他又颠颠站在桥上看。” “当我们家吱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陆风眠习惯了养父母独特的相处方式,默默在一旁附和颔首。 “吱吱回去后三天内不要跟他说话,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多久!”大夫人长袖掩嘴笑谈,拉着陆风眠往隔了一条街的桥上小跑。 然而还没等冲过去,她率先看见了抹熟悉身影。 李清淮身着大红色朝服,外面披了个绛紫色披风,不徐不疾踱步上来,从容自若走到舅父赵亦行身侧。 两人似交谈了一会,赵亦行便微微躬腰行礼。 陆风眠想赶紧过去瞅个清楚,结果发现原先拖着自己跑的人,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是跑累了,要歇一歇。 她心凉了半截,多年苦思不得的疑惑,再一次枝繁叶茂起来。 原本下不定做决心,心思愈发踌躇不定。既做不到远离对方,又没法贸然腆着脸往前凑,可现在必要弄个清楚。 究竟是什么导致赵家与废太子交好,自己却不能接触她。 第30章 真的是因为李清淮讨厌自己嘛? 还是说很久以前,自己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现在没资格与皇子皇女们交好。 她觉得自己太过自信,但又实在不认为这人痛恨自己。 在驼梁山明明没丝毫讨厌的迹象,就算恢复了身份不愿多做接触,也不该厌恶吧。 陆风眠扭头似毫无察觉地对舅母笑了下,天真浪漫很有灵气。 她早已了解舅父舅母的想法,争执撒娇都无济于事,干脆也装作毫不在乎、毫无察觉,以后也好伺机而动。 见废太子走远后,陆风眠才搀扶起赵夫人,道:“舅母,快些走吧,我也想看看舅父瞧见我是什么表情?” 三人会面后,赵亦行一如既往笑意盈盈地损了自家外甥女几句。 赵大娶妻早,如今风姿尚在、温润如玉。见到陆风眠后,没半分把人蒙在鼓里的尴尬,依旧像只狡猾狐狸般和颜悦色。 陆风眠见怪不怪,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也不去多言。 反正一家人只是在外留个面子,等回到园子里又是日复一日的怨怼,相看两厌互生龌.龊的熬日子。 第三十章 自那次后, 除府上氛围变微妙外,骆梁山的一切就像没发生过。府外名门闺秀们如何想她,她被禁足也无从得知。 整日徒步于游廊水榭, 以求强身健体。 据前来拜访的表妹说, 舅父似乎有意把她关到六七月份,等朝廷现查的贪污案过去。 陆风眠知晓舅父想法后, 不免生悲壮之意,等到六七月池塘荷花盛开, 玉兰花凋谢, 她才能重获自由。 没意思自然是要自己找乐子的,在四月中旬某个黑风高夜中,她避开家中仆从当空发射.了记蓝色烟火。 霎时赵府就乱作一团。 没出半炷香, 某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子,带着群侍卫风风火火地赶来,不消片刻已将陆风眠团团围住。 陆风眠经年离经叛道不怕惩处,可见到打头人却怔愣原地,那是她的亲生父亲, 陆恩卓。 “大胆贼人, 夜半三更为何在此?”陆恩卓瞅着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女儿,冠玉般得脸上无半丝动容。 陆风眠闻声喉头硬涩, 夜风吹进眼眶酸胀得厉害,嗫嚅道:“爹。” 然对方虽认出自己闺女,却依旧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喊道:“你可知朝廷早乱成团麻,武林隐隐有脱离之势, 各地方横现多个杀手组织,已有十三名地方官员遭到袭击。” “既然人都寄人篱下了, 为何不好好习规矩,四处凭着性子胡来。前几年关你禁闭你也是这样四处捣乱,想让远在的江湖的同道来砸门,毫不顾念门府礼仪。” 头次在京城这个风水宝地,感受到了彻骨的寒。陆风眠无言以对,她确纵容过几次江湖人士,跨墙来找自己侃大山。 “以为舅父舅母纵容你,你就没错吗?” “大错特错,如今诡谲云涌、风声鹤唳,朝廷下令革掉宋旭尧一切实职,回府静待。” 陆风眠再次哑然,见周围侍卫面面相觑迟迟不肯上前,主动往父亲方向迈了几步,垂首道:“任凭父亲责罚。” 眼前地面逐渐模糊,她突感五脏六腑宛若针扎,刺麻感如潮汛起起退退。鼻尖还莫名嗅到种莲花味,清雅馥郁,是盛夏专有的芬芳。 她注视着两滴黄豆大小的眼泪砸落,肯定这不是惨遭训斥,因羞愧造成的。 “都以为驼梁山的事即将告一段落,李殿下,就你那位至交好友,突然上奏要彻查齐鲁之地的瘟疫案……” 陆恩卓言辞犀利刻薄,着实太过咄咄逼人,骇得院墙之外的义弟连忙赶来,扯住对方,以便控制局面。 “我听说你入狱,老远赶过来,担惊受怕恐你遭驼梁事牵连,要知道昨日宋家那败家子,宋玄烨的尸体被运了回来……他们家出过三代宰相尚且谨小慎微,你却尽在这里丢脸!”陆恩卓怒叱。 谁都没料到他吼完后,未待喘息,陆风眠突然哐当跪地。 而这并非陆风眠本意,她双膝不可控制地脱力,舅父为她辩解的声音尖锐得刺痛耳膜。 刺痛之下是飘.飘欲仙之感,似乎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前后左右皆在她眼中,只是不管听还是看都不真切。 就像,就像,与这世间隔了层水镜。 耳畔杂乱,时而风声呼啸,时而传来儿童嬉笑声,那声音很是熟悉,似乎伴随她多年。但忍着剧痛,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是谁。 时间在痛楚下拉长,等钝刀子不在磋磨神经时,入耳的正好是父亲的一句赦免。 “算了,你去跪祠堂吧。”说完不顾义弟阻拦,拂袖离去。 他俩不知争论了多久,陆风眠深吸一口气,抬首对上舅父那张带着不好意思笑容的面。 论长相,陆风眠比起亲生父亲,反倒与舅父更像一分。都是暖白肤色,柳叶弯眉,鹅蛋脸型。 “风眠,你先别动,我去扶你。”舅父面露不忍,上前搀扶她。 此时陆风眠脑中混沌尚存,面对一路上舅父提出的问题,回答得模棱两可。甚至进到祠堂,对上排排漆黑的灵牌,再听到安慰关心话语后,连先前他问过什么都忘干净了。 “你父亲他啊,刀子嘴豆腐心,很久前我也长受他责骂……” “他是我认下的兄长,长兄如父,我不好说他什么,但他有时对你确实太过严苛,害。” 劝慰的话她是半句没听进,只是再次觉得耳熟,似乎舅父很早前说过同样的话,又或者是舅母。 “舅父,您还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吗?”陆风眠不惜打断对方,硬插.进句话来。 说完不仅舅父懵了,连她自己也懵了。她遥遥察觉有红线在脑海里飘过,尽管识不清,却下意识知道这条消息极重要,重要到关乎身家性命。 但为何回问出‘母亲是否难产而死’的问题? 难道自幼的认知有误,可告知她这些的人不止一位。在模糊记忆里,父亲、舅母、闺中密友,皆是如此告知的,无一例外。 谎言都会有漏洞的,不会像现在一样,每步棋都对应的上。 再者这要是谎言,她此后又能信任谁? 商家给出的消息是,母亲与舅母不合,屡发争执最终导致母亲难产而亡。陆风眠犹疑期间对方请出了,多年前下慢性药的证人,证实舅母不仅仅是过失害人,她甚至找人买过红花。 自己在京城名声差得很,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曾为商家妇,却因某些缘由结姻半年就主动离异。 尽管不为私奔不为虚荣,名声还是臭到了水沟里。 再者,舅母不久又为她定下了口头婚约,那家人奇迹般地应下了。不少人就调侃宋家大少爷是接盘侠。 赵府商府皆说母亲难产而亡,多半不会有错。两家关系紧张,要是有搞垮离间对方的机会,大约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隐约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或许不是出自自身,或许是旁人同自己哭诉过,情深意切难免记忆深刻,混杂进了原有的记忆碎片里。 陆风眠神情变化莫测,沉默良久吐.出句,“先前罚跪时,一直头晕想吐,想起了很多别人跟我讲过的故事,倒是让我想起了自己娘亲。” “舅父你别放心上,我不是有意提起伤心事的。”见舅父脸色变差,她连忙往回找补。 “唉,往事不提也罢,”舅父伸手拍了拍陆风眠左肩,青绿脸色并无缓解,幽幽叹气道,“你父亲就是因为此事,伤心了多年。” 乌云揽月,狂风骤起,穿堂风吹得满鬓汗湿的陆风眠一阵激灵。 她识相地没往后扯皮,暗中转化了话题,心里不断唾弃自己。 暗夜不静,经过漫长的沉淀,陆风眠双.腿已不剩多少知觉。闲着无聊,她将白日发生的事拿出来细盘数。 京城没设宵禁,不少地方也会放射烟火,但一般观赏性更强,可视范围不远。但她放出的烟火有明显信号性,十里外皆可见。 秦国强盛,地方节度使自前朝式微,城中就不再有管制烟火的条例。陆风眠没事作个死,也无伤大雅。 只是按父亲所说,废太子前去骆梁山别有内情,还上奏了彻查齐鲁瘟疫案。 齐鲁瘟疫案当时是由,宋家和商家人一同负责的。 等疫病平息,京中却流言四起,传宋家贪赃枉法。疫病轻时提前收购了大量鱼腥草,在朝廷发银治灾时,又高价卖出赚国难财。 但那时宋家治疫有功,其他低买高卖的商贾早畏罪自尽,无从查证,只好把传谣者除以斩刑,以儆效尤。 而如今,废太子和宋家二少爷,同时出现驼梁山实在引人深思。 遇上李清淮时,她身旁虽无多少护卫,山下外围却已被禁军锁住。让出不让进,明显有备而来。 沉重木门留了条不甚宽敞的缝隙,风从外面席卷着陆风眠后背。发冷中风渐渐消散,乱杂地巡逻声也远了下去。 第31章 她直觉是她父亲在看,仅有的模糊记忆里,对方总是偷.窥她挨罚,以此检查她有无偷懒, 陆风眠暗藏怒气,往前挺直了脊背,端得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态。 对方足足留了半炷香之久,等门吱呀一声,彻底关严,陆风眠依旧不肯回头。 她虽有怒气,却不全认为自己无错。只是她迫切想知道些朝廷或江湖的近况,父亲叫人在府里巡逻,却是不想让她得知府外的消息。 一生被蒙在鼓里的陆风眠,想明白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不剩了。 仿佛不是府中一员,大小事件但凡关乎旧事,在她面前必然秘而不宣、闪烁其词。 夜色正欲褪.去,破晓晨光照亮供桌上牌位。 双膝涨血,她已是疲惫不堪。沉着脸挣.扎起来,推开沉重古朴的棕色大门。 浅褐天际混杂着白昼的光明,红芒尚隐在东山。夜如此悠长,经过夙夜罚跪的她跨出门槛时,险些砸倒在地。 清晨红霞占据半边天,美景在陆风眠眼中转瞬即逝,她抓住门框跌撞行步。因夜里受风偏头痛得厉害,意识逐渐模糊。 伸到面前的手将现未现,伴随路过婢女的一声声呼唤,她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是在飘满檀香的闺阁里。 她裹着荷花味满溢的被褥,没丝毫大家闺秀的模样,仰头抵在裹满装饰的墙面。房中鹦鹉叽喳叫个不停,有时能炸出一两句人语。 “小姐,夫人叫你好生休养,不要为旁的事操心,”丫鬟从霁眉眼灵气,自小跟着陆风眠一同长大,十分没规矩地鼓起腮帮子,“我觉得夫人说得对,小姐你啊,就是太不爱惜自己身子了。” “原本没有气血亏空的,从外面溜达一圈回来,就被关进了衙门不说,还惹怒了姑爷,又被罚跪。” 从霁腮帮子鼓得很圆,义愤填膺道:“最最主要的是,您也不给自己求情,就任‘小老爷’罚。不知道爱惜自个身子,哼。” 陆风眠无奈,裹着被就下了塌,“做错就要认,认了自然也要认罚。” “小姐下回会改?” 她垂首笑笑,又掀起眼帘对丫鬟笑,“自是改不了的。” “小姐你呀,就不让人省心!” 行至衣柜前,陆风眠打断对方不住的叽叽喳喳,开口道:“从霁,替我更衣。” …… 晕倒后,经小赵夫人求情,陆风眠得以养好奔波途中惹来的病痛,再行跪拜七日祠堂之难。 这事搁寻常闺中小姐身上,怕是要老老实实把自个关在房中反省,可成美不同,她换上春意盎然的裙衫,大咧咧游逛于湖光山水里。 赵府好歹也是名门大宗,假山假水也别有一番风味。各色花香缠绕鼻尖,令她很是舒畅。 几天下来,总有遇上自己亲爹的情况。陆风眠次次避而另择明路,时间久了,对方一见她就主动冷哼一声避走。 对此陆小姐非但不愧疚,反倒愈发舒心。 第三十一章 昼夜轮转, 小赵夫人给她争取来的宽限日期,已所剩无几。而父亲偶遇瞧她的神情也越发讽刺。 一切的一切让成美同志感到焦虑,连续几日都绕着院子夜跑。 饶是今天黄昏转夜间, 飘起了小雨, 她也没放弃夜跑的计划。 侍卫巡逻不停,奴仆来回穿梭。陆风眠凭借熟识地势, 专挑僻静荒凉地界走,竟一共没碰上什么人影。 于是不自觉加快速度, 双.腿来回捣鼓, 斑驳树影交替落在她发顶。 骤然,一双带着温热的手捂住她的嘴,把人拖向树丛。陆风眠刚并实五指, 欲下腰横劈过去,却被句“是我”逼停。 “墨向颢?”陆风眠试探。 对方隐匿在黑暗里,闻言微颤,犹豫地点了下头。少顷才反应过来她瞧不见,连忙把人松开。 月光挣.扎地探出头来, 丝丝缕缕降落在陆风眠衣襟, 正好近日一直着暗紫衣裙,站在银辉下的她闪闪发光。 她也正好借着那缕月光, 看清了墨向颢的脸庞。许久未见人沧桑了许多,神色也很奇怪,眼皮倦态的半垂着,流露.出不安,却隐约又有那么点兴奋。 “我怎么感觉你由内向外, 再由外向内散发着一股子颓唐。”面对好友,陆风眠向来直言不讳。 墨向颢三缄其口。 这下把陆风眠搞疑惑了, “怎么了?看你风尘扑扑的,还很忧郁。” “你还记得齐鲁瘟疫案吗?”对方终于道。 “不记得的,但听人说过。” 虽看出这人欲言又止,加以引导就能诓出她内心的答案,但既然来找自己谈这事,就不会因自己一两句实话而丢掉话题。 可人算不如天算,对方迢迢赶来听到朋友的否认,竟是再度陷入沉默。 陆风眠:“为何如此问我?” 回应她的是寂静。 “嘶,你到底想说什么?”半晌她再度开口。 回应她的依旧是寂静。 令人心凉的寂静。 陆风眠:“???” “我……”对方长叹一口,先行带她跃上枝繁叶茂的树干,远离侍卫巡逻的喧嚣,“文昌殿下打算七月大婚,迎娶母族的一位贵女。” 上京早有传闻,文昌殿下好女色,此是圣上想必也早有耳闻。 如今那人失去了皇储位,不再被寄予厚望,因而生嫉狂妒,做出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陆风眠对她娶谁并无兴趣,“当时我们在驼梁山,碰上的那位顾盼儿就是殿下。” 骤然远处出现几声凄厉猫叫,震得人浑身发毛,不过春季发.情期往往都这样,两人自顾自继续话题。 “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不应该吧,”陆风眠笑盈盈地作势要去揍她,“听说殿下要查齐鲁瘟疫案,我对前几年发生的事没印象,如今你又过来和我谈瘟疫案,实在不能赖我好奇。” 然而还未等墨向颢开口,不远处骤然响起几声呵厉,陆风眠心神一凌,刚受过父亲责骂又被发现私会他人,会如何? 她赶忙往外推墨向颢,对方像是知晓她的苦衷,深深注视她片刻,干净利落地溜掉了。 离开带起的风中散着些草药味,陆风眠隐约听见对方让自己等她,便默默记在心里,蹑手蹑脚滑下树冠。 快走几步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家令却迎面撞来。 “小姐,你……” 她定睛瞧是总管,立刻有些挂不住脸,姗姗道:“散步,哈。” 家令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到浑身颤.抖,打着伞的手也不稳当,左右晃悠。另一只手提着个巡夜灯,有些朴旧似年头大了。 “小姐容老奴说句话,不要再跟姑爷赌气了,他也是为了您好啊,”说着把举伞的手递过来,“拿着伞快回去吧,不然明个会着凉的。” 陆风眠纳闷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连忙摆手往旁边快挪几步,双手搭棚在头顶,鞠躬婉拒了此番好意,赶紧小跑着离开了。 雨水浅显一层,但她衣摆过长还是沾染上了。 身后呼唤声在雨雾里被拉得渺远悠长。行到低洼青石板旁,不留神双脚便行差错路,淌水声响起鞋袜湿透得彻底。 原先枝叶庇佑她不受雨水侵蚀,现离开藏身之所,才真正体会到大雨磅礴。 她骨子里对家令亲近又疏远,不记得两人间有何冲突,但潜意识里的印象让她有意远离。 虽每每离开依怀有不舍,可一旦面对面就会汗毛乍立。 好在离开后瞅见几个丫鬟和侍卫发生了争执,而先前的呵斥就是从这个方向出来的。 这么看来,大概不是发现了树冠上的异样。 尽管陆风眠在里面瞧见了从霁,却为避免横生事端,没做停留。 就像那个雨夜有人告诉她的,等翌日.日上三竿,她确实新疾旧病交织在一处,缠绵卧榻发起了高烧。 郎中往返告知府中人,陆小姐体内余毒未清,中毒时应该服过解毒丸,可病根未曾清除,淋雨只是发病的导火索。 于是陆风眠又灌了大半个月的苦药,才被允准下榻,期间不是没试图反抗过,可毒素扑咬猛烈,病势凶凶她无力抵抗。 那感觉像骨头从皮肉里剔除后,把面皮放到蒸笼爆烤。 甚至为防新一轮的责骂,不敢说自己被何样的蜘蛛啃了口,故意沉迷于伤痛中等大夫诊药。 等待罚跪的战线拖得很长,陆恩卓怕是以为她故意逃避责罚装病,一次也没来看望过。 舅父舅母倒是来得很勤,活像她的亲生父母,起初是恨铁不成钢的黑脸,之后摆谱摆不下去了,哭丧着脸嘘寒问暖。 在这个怪异颠倒了亲缘远近的家里,陆风眠并未感到寄人篱下的憋闷,但隔阂却总是有的。虽千不该万不该“漠视”他们,可心底反哺给他们的好,更多是出于佯装的道德和教养。 她理所当然要对舅父舅母亲近,就像对亲生父母那样,但她构架起来的爱多少沾点虚伪。 第32章 这个大观园里陆风眠从来无法自洽,只不起初单单以为,自己是个心思重的女孩,总爱胡思乱想。 陆恩卓表现出的冷漠,她没感到伤心,因从未对他报过希望,也不会有什么失望。 母亲死亡的秘密一点点浮出水面,她才将爱胡思乱想的评价,换成了思维缜密。 陆风眠不觉自身冷漠,她有热血对家人亦有爱,只是这份爱有点微妙。 要主谋害人偿命,与其余帮凶割袍断义,从此一别两宽不再来往。 这是对多年养育的报答,还有不知究竟是对谁的怜,真的是对他人,还是说在怜悯自己亲缘淡薄。 “舅母,我不恨父亲的,你不用劝导我了。如若父亲想让我跟他回商都,我想我是愿意回去的,”陆风眠诚心实意道,“毕竟血缘还在,我总能感到其中的亲切,虽然我们关系并不好,也互不喜欢。” 言外之意,血亲之感是在你身上看不到的。 尽管他们很好,好到陆风眠“无以为报”,可这种感觉代替不来,对方和其余无数个远亲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 亲疏有别,血浓于水。 她需要贪图赵家的荣华富贵,却不想全然虚以委蛇下去。 “未何,你不喜欢我们嘛……”此时只一众婢女和舅母一人,她明显被答话噎住。 “不不,你们一直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对舅父舅母的爱一度超越了亲生父母,但这些年太过麻烦你们了。”陆风眠不愿看她自怨自艾,不顾礼节打断道。 “别这样,我的闺女,我看着心疼。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赵夫人闻言垂泪,抚摩她的脸颊。 “再说,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该孝敬孝敬我母亲了。”陆风眠抑制不住叹了口气。 赵夫人无言,她说的是她生母,她生母的坟还在商都。 原其乐融融的氛围,经沉重话题的打压只得沉闷下去。舅母勉强笑笑,似在思念故人,硬着头皮挨下半炷香,才受不住忧郁感匆匆离去。 病痛消退后,陆风眠按照约定去跪了祠堂。 起初她一直在等墨某人来找她,可从养病到罚跪四日,对方一直未曾现身,不免让她失望。 待第五日黄昏时,她已经不再抱有希望。昏黄的光透过木门进来,她只当是检查她有否偷懒的小厮,当即没好气道:“何事?” 来人倒吸一口凉气,窜过来就拍向她的头。 陆风眠眯眼,意识到事情不对,倏地转身。 正是她朝思夜想的墨向颢。 墨向颢不管有没有人发觉,率先一步钻进桌旗,隔着帘子同她对话。 陆风眠:“……”跟耗子有一拼。 “当初那场瘟疫案我们家是罪魁祸首,前副宗主与辽东藩王勾结,欲扳倒太子拥立四皇子,也就是为现在昭王的义子立威。” “他要另择皇储。” 这人语速很急,还带点喘息声,声音也并没有压得很低。陆风眠大骇,连忙咳嗽几声,结果牵动了脆弱的肺腑,一时停不下来。 咽下那口呛住她的吐沫,她起身贴到门板上,偷听外间动静。 因隔着厚重的门板,声音传到她耳里已不剩多少,加之祠堂附近本就清净,连朦胧的喧闹都没有。 陆风眠又跪回蒲团,静待对方开口。 可良久也没见人说话,以至于她纷乱的思绪都被理清了。 陆风眠:“你怎么不接话?” 又反悔了? 片刻,疲惫声音再度响起。 “你为什么不惊讶?” 记忆丧失的人,总会想些天马行空的事迹,填补空荡荡的脑袋。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有可能是假冒陆小姐的;生母有可能是被舅父舅母害死的;当朝太子也有可能是爱慕她的。 此时陆风眠心在晃,手在抖已是对这则消息最大的尊重了。 “所以,你是过来逗我玩的。” 空气再度僵着。 “我说的是实话,制造瘟疫案却不留解药,独一份解药将会送到辽东藩王手中,到那时他会派人喝下解药。”她的声音很悲痛,经过半个月的沉淀,越发沉着沧桑。 “喝下解药的人,滴血入水,便可以解城中瘟疫。” 紧接着拥有圣血的人,就会受万民拥戴,如若这人归于昭王麾下,天下人就会心向昭王。 如此,皇储令择之日不远矣。 陆风眠无言可答,只得“嗯”道。 “我回过墨家了,父亲告诉我,齐鲁瘟疫案被寻访来的太子窥出端倪,拦下送过去的解药,”墨向颢难得低垂眼帘,“无法,他们只得中途倒戈,以求保命。” “这些先前你一概不知。”陆风眠不是疑问,是肯定道。 她的声线越发发颤,只好张嘴呼吸,以求气息平稳。 第三十二章 “但李清淮顶替昭王招揽人心后, 并未把他意图谋位的行径,拿到朝廷上揭露。” “大概是一时片刻找不到直接定罪昭王的证据,这件事就平息下来。” 陆风眠唇.瓣血色淡去, 接道:“不对, 墨家几百口人何尝不是证据?” “她不说,除非是为了拉拢你们, ”她向来逻辑清晰、牙尖嘴利,见缝插针的很是时候, “昭王权势大, 强行削弱其势力会引起动荡,但除非圣上偏心昭王,不然这点动荡也不能成为息事宁人的借口。” 而李清淮重提瘟疫案, 可能是发现了昭王新的把柄,如此,墨家即将被舍弃出去扳倒昭王。 “往后的事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大想听。”陆风眠愿意保她一命,可要是事情败露牵连的不止她一人, 还有整个赵家。 这事儿她不能干。 “我想我们交情浅薄, 于你来说,我们堪堪认识一两年, 就算是你没失忆前,我也只与你见过几面。”说出这话,墨向颢似有些难堪。 此刻不用再多说,陆风眠已断定她是来求助的。 “殿下她,保证会护我墨家周全, 如此来是为了护你,”墨向颢急切, “按照约定。” 陆风眠倏然抬头。 这话她切切听不明白,且不论李清淮的保证是真是假,又到底能保住多少。单论那句,殿下托她保护自己,就让她很是抵触。 “你知我与她是旧识,从何时得知,驼梁山?还是京城相遇那会?”陆风眠眉眼凌厉。 “一直都知道,这事在京中不是秘密,我虽不曾见过殿下的真颜,驼梁山上也不知她为何会来。” 如果不是墨向颢态度严肃,她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所以当时你……告诉我,殿下要娶正妻,是因为我和她交情不错?”陆风眠逼着自己开口问。 不可能吧,我不信。 “商家小女儿。” 陆风眠不明所以,“啥?” “她将娶商家商缪岑,”墨向颢下嘴唇粘到了牙床上,“前两年就订婚了,你怎会不知道。世人都知道前太子,有磨镜之癖,但着究竟是不是因为未出阁的小姐好控制,方便她揽权就不得而知了。” 确实知晓此事的陆风眠,一时半刻接不上话。虽好奇那人为何离经叛道,但这显得无足轻重,瘟疫案才是重中之重。 “你打算怎么办,静观其变还是……” 还是什么?她想让她逃,但可能吗?她愿意吗? “到时候就算真的无力回转,你也得照顾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少墨家嫡亲烟火不能断,你还是快离开吧,我就当你没来过。”陆风眠感到沉重。 没等姓墨的答话,她却眉眼再度一凌,悄声道:“有人靠近了。” 下一秒门扉被推开,进来的是个脸生的丫鬟,手里用足劲托着个盆。 陆风眠顿感股透心凉袭来,她从头到脚沁了爽,水滴顺发丝滑落。脸颊挂着层水膜,愈发衬得她娇.艳。 半月休养生息,丫鬟从霁已研究出种特殊的束发本领,她一头参差不齐的焦发,亦可做出新发髻。 此刻却全都泡了汤。 “姑爷让我来看小姐。”丫头仰起脸,言语嚣张跋扈。 微微张开的嘴彻底合不上了,陆风眠面孔逐渐扭曲。对方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匆匆扫视一圈屋内,绕行到供桌后检查。 “呃。”陆风眠几经惊吓打出个嗝来。 眼见那人绕回来,扫视周遭无果,又欲去掀桌旗。她赶紧起身横抱住对方的腰,大声叫嚷,“那里来的疯婆子,敢到祠堂撒野,不要命啦,给你个机会赶紧逃吧,逃吧,别等我去报官!” 桌旗飞起,露.出蹲在里面双眼睁圆的墨向颢。 陆风眠再度吼叫,“跑啊,跑啊,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桌下人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往反方向爬,却被横空一只肉手扯住腰带,进退不等、原地乱爬。 刺啦。 绢布撕裂声乍现,墨向颢双手提裤窜了出去。暗银腰带砸在蛮横丫鬟掌中,人却不见踪影,气急想出门去追,结果发现自己腰上还挂着个陆风眠。 第33章 “小姐,你松手我这是奉命行事!” 陆风眠咬牙,“你奉命泼我水啊?” 她眼珠骨碌碌转几下,猜出是父亲安排的守株待兔,但他能找到个这么刁蛮的胖丫头也实属不易。 陆风眠大病初愈气力小,半拉半扯中竟被拖到院内,好在弄丢腰带的那位已经逃远。 但听不远的动静,她最终还是被发现了。鸡飞狗跳中纷踏的脚步声让她格外心慌。 不出意外,来的是当家人,最差的情况不过此时,陆恩卓迈着大步靠近,步履间广袖翩飞,脸色几欲喷.火,对自己女儿堪称目呲欲裂。 良久未近过她一米内的父亲,这回却直直行至她眼前,抬手干脆挥下,恨掴了陆风眠一巴掌。她脸被扇歪,但片刻压下恐惧后,边长吸气边转头面对他。 “你都记得些什么,能分得清是非黑白嘛,知道泱泱大国什么重要,什么轻贱嘛,”陆恩卓大发雷霆,“讲一遍不听,到底还让我说几遍,脑子里的知识都被狗吃了。”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陆风眠默默忍下。可祸不单行,很快三四个持刀侍卫,押送着她的老熟人过来了。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墨向颢手脚被绳子捆绑得严实,嘴中还塞了白布。 这架势怕是要把她送去柴房。 陆风眠的气焰被浇灭,死气沉沉再无力挣.扎。虽到此地步,她还是忍不住抬眼扫了下,气昂昂站在陆恩卓身后狐假虎威的胖丫鬟。 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姐竟然斗不过一个丫鬟,对方真的不怕自己日后针对她吗? 事到如今,面对吐沫横飞的空气,她连诽腹的力气都渐渐失去。 毕竟,她确实不会干没事找事的勾当。 嘴里腥甜漫开,唇齿处偏生些别扭,父亲脸色霎时变得古怪,陆风眠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嘴角淌出道鲜血。 连忙用手背一擦,殷红殷红的。 脑中嗡嗡乱响,她倒不怎么难受,甚至思绪发散考虑要不要现场假晕。唯一异样的感觉,就是好似有什么断裂的东西,在此时悄默息地连上了。 陆风眠胆子跟着父亲缓和的态度滋生。 她撇向墨向颢,句句质问险些冲破喉咙。究竟要笨成什么样?才能被一群没自己武功好的人捉住! 被拖拽在地的墨向颢,难堪的扭过脸,旧伤未愈自然不能与全盛时期比。事情已经搞砸,辩解争吵无益。 陆恩卓指着她的手都颤了,良久叹息地吐.出一口,“你,你回去吧。” 莫名得了保释,陆风眠一时间搞不清要回哪,是回柴房断食关禁闭,还是回香软莲花纹的棉被里。 陆风眠迈开碎花步子,僵硬地调转方向,隐隐预感到事情走向不对。便又抬手抹唇角,手背上血色愈浓,她却意识不到自己病了。 一步深一步浅,行尸走肉般回到莲花香的卧室。 推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从霁。原本陆风眠以为,她的状态已经够差,没想到自己丫鬟状态比她还差。 两颊肿.胀,双眼哭得像红杏,面上虽无半点泪痕,但藏不住受尽委屈后的疲态。 “从霁,你怎么了?谁打你了?”陆风眠伸手抓对面的手。 这类小姐们的贴身丫鬟,不用干洗衣做饭的粗活,大多手如柔荑、洁白修长,可从霁手掌却有许多蚕茧,并不柔顺。 陆风眠回想起几天前的雨夜,对方似乎与人发生了冲突,但那天后再见她,她并没任何异常,于是自己也没多嘴去问那一遭。 不曾想放任不管,竟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陆风眠义正言辞道:“你跟我说谁欺负你了,不用怕,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我肯定帮你找补回来。” 从霁是自幼跟着她的,无论大小错都极少犯,她并不认为是当家主母因犯错惩处的从霁。 定是有人暗中作梗,针对她的甜心宝贝。 “小姐,小姐,都是我的错,请不要闹到大夫人那里去,”从霁哭的梨花带雨,“是我几天前,犯了您父亲定下的规矩,是奴婢该罚,该被掌嘴的。” 言语直戳陆风眠心窝,滚烫热血涌过百骸。 这估摸是陆恩卓为防江湖往府里送消息,新定下的傻.逼规矩,说到底是她拖累了从霁。 既然别人替自己还了债,那便是恩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陆风眠只好一个熊抱扑在她身上,顺着发丝轻柔抚摸,无声的安慰她。 苦涩笑意挂在陆风眠嘴角,被抱住的丫鬟受宠若惊,扭捏着想要脱离,却又不敢太用力。 从小姐进来,从霁就注意到她嘴角挂着血,但小姐问话由不得她不答。几句话下来,她心善的主子就把她抱住,丝毫不顾念自己。 从霁手足无措,两人相拥良久也不见分开。 需要安慰的不止她一人,如陆风眠般坦然叛逆,受生父责骂也会止不住的伤心。 缓缓的,相拥的手松开。陆风眠直起身子,脑中既混沌又清明,眼神复杂的注视着对方。 嘴唇翕动,开合间仿佛说的是—— 我好像记起来了 陆风眠跌撞着后退,轻微摇了摇头,转身欲推门出去。 第二卷 余生尽付雪夜 第三十三章 满室红光, 产婆抱着朱贵妃刚产下的婴儿,惶惶不安。 婴儿脸上血迹尚未清洗,整张脸皱巴巴的, 似是也感受到焦急, 放声哀嚎。 椒房殿门扇外,惠景帝彷徨踱步。 产婆热汗直流, 愈发心惊下与人私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孩子保下来了,大人……里面还有一个, 横着卡住的。” 此胎险象环生, 良久不生,她旋施巧手入产门。几乎是赤手空拳的稳婆,自然止不住主子的痛楚,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破空而出。 陆风眠迷茫站在屋内,她穿的鲜艳夺目,产房内却无一人能瞧见她。 “娘娘使劲啊,再使下劲啊。” 哀嚎声不仅让殿外的皇帝呆不住了,也让她阵阵头皮发麻。 母子平安太悬, 小的出不来大人保不住。现在虽已经生出来位女娃, 不算是活受罪,但就圣上的态度来看, 定然是要保大人的。 可是要保大人,得先把小的拽出来,到时怕是会血崩。 忤逆圣意,被逐出宫去吃糠咽菜食轻,牵连家人一同受罚是重。 不同于其他宫外的产婆, 她们这些宫里的女医师受人尊敬爱戴。 但出了这养人的紫禁.城,产婆就变成了遭人唾弃的职业, 是担着风险保母子平安,却不能留下吃席庆祝的。 袁医师推开产婆颤.抖向前的手,搀扶起娘娘,“娘娘您且站会,一会儿,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朱令仪汗盗了满身,几乎只剩一口气吊着,疲惫地耷拉着眼皮,下意识抱紧横木。 产婆从后面抱住她的腰,顺道把沟钳递给医师。 拖下去大人小孩都不活不了,如今要保大人,只能把小的身体捣碎,分块取出来。 帮手婢女忙得团团转,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虽是碰不到陆风眠,可她还是紧张地接连后退。 孕肚里的胎儿,像是感受到了威胁,哼哼唧唧的发出声响,胡乱扭动自己的身体。 每一动,都是撕裂的疼痛。 沟钳顺阴.道探入,娘娘力气耗尽,连喊叫的力气都不剩了。钳刚进没多久,隆起的肚皮微动。 犹豫再三,考量到胎儿位置变动,医师还是先将沟钳抽出。 抱着的横木的身体一阵抽搐,用尽最后力气往上提气,原本横着卡死的胎儿,竟然奇迹般顺滑下来。 转变的太突然,以至于第二名女婴诞生时,女婴没有被接到直接摔在了地上。 产婆连忙跑到桌旁,炙烤剪刀刀尖,上前为孩子剪脐带。结果看清孩子的模样后,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 好不容易放下的心,此时又重新吊起来。 “这……这……” 闻言观望许久的陆风眠,终于鼓足勇气凑过去,瞬间也被骇得浑身发冷。 那孩子虽是人形,却从脸到脖子布满青绿鳞片,而鳞片像是在呼吸般,不停地张合。 袁医师思虑揪成团乱麻,按耐下四处飘忽的心神,告知她先不要出声,汇报完圣上再做决定也不迟。 用热水洗净手上血液后,产房门扇推出小缝,探头出去。 “皇上,娘娘她——” 约么是惊奇引起的害怕,一声喊得比一声凄惨悲切,圣上龙颜大变,不顾众人阻拦直直闯进产房。 入目第一眼是那个正常的女婴,先前还在哭闹,这时宛如睡着般,静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第三十四章 皇上前去探她鼻息, 已然是断气了。 几乎是刚看到这幕,就已经怀疑产婆越俎代庖,保下了这个死胎, 害惨了他的妻子。 他猛然拍桌, 勃然大怒,却还是强忍下来去看朱令仪。 等到令仪跟前, 才终于看到那个在怀里,闭着眼乐呵呵伸着两节藕臂, 不断向上摸索的孩子。 第34章 只浅浅停留, 视线便移到斜靠在床榻上的贵妃,对方还能吊着口气眯眼瞧他,他才稍有安慰。 身后产婆医师跪了一地, 屏息敛声大气不敢出一口。后宫里皇后主持大局,朱贵妃不争不抢却最受宠爱。 这宠爱不是凭空而生,据说在皇上还不得势时,两人就达成共识。 她助他夺得皇位,保盛世万寿无疆。相对的, 上位者要善待她母族, 只要外戚没犯下无可恕的罪过,便只可小惩大戒。 两人抗俪情深, 只是朱家在边关建功立业,金陵这边依旧迟迟未换立皇后。 圣意模糊不清,朱小主吝啬且不通人情,下人们难免心生不满,暗地里懈怠, 私吞内务府送来的物品。 角落里龌.龊腌臜的事儿一多,难免有不小心显露在明面上的。 可她始终不理不睬, 于是乎,椒房殿百鬼夜行,过街老鼠般的下人愈囤愈多。 实乃后宫一.大怪像。 产婆双膝又麻又痛,干胆俱裂,低头望向怀里的女婴。这第二胎也是个女婴,一出生鳞片遍布全身,先她一步出生的姐姐确是绝息而亡。 本以为圣上看到,于她们来说会是灭顶之灾,谁料产房推开的那一刻。女婴鳞片尽数褪.去露,露.出浅红色褶皱的皮肤。 产婆多年阅历可判断,此孩童眼眶大,鼻子和嘴很紧俏。以后极可能是个美人胚子。 别看鼻子如今不高,可鼻梁会随年龄增长,眼眸却不会。 那些刚出生长得漂亮,不一定会比这个出生时,瘦小干瘪普通的女娃娃好到哪里去。 无外乎是,前者出生好看,后者长起来好看。 越是皮肤泛红皱巴的小孩,长大后才会越白,皮肤越细腻顺滑。 可她愈是像个普通小孩,产婆就愈害怕。开始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陆风眠颅内混沌得厉害,意识时现时隐,可依旧不断打量这个孩子。 她就是李清淮嘛? 每靠近一点,晕胀感就愈发叫嚣。就算保持静止不动,难受也没丝毫缓解。 乌木锻造的家具,恍惚中流光溢彩起来,眼底鼻底温热涌入。 抬手抹去,一片鲜红。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是七窍流血了。陆风眠深呼气缓了半天,慢慢蹲回地面。 “皇上,这孩子有问题。”产婆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口,事后也完全不记得是怎么站起来的,中途都发生过何。 圣上坐在床榻守着贵妃,闻言不悦地侧身,“有何不对?是你们接生的失误?” 两条腿颤颤巍巍,慢吞吞起身后,把孩子抱至他身前。 “这孩子出生时长着青绿色鳞片,刚才产房门推开,见了风鳞片又消退了。” 皇帝眉头越发皱紧,静默的时间像把凌迟的刀,一片片割在殿下跪着的众人血肉。 龙纹衣袖被轻微攥进,令仪强撑起半身,虚弱地摇头。 带着潮意的手不断往下挪,落在九五之尊手背,她还不知道生下死胎的消息,那唯一活着的孩子是她的慰藉。 随既皇上爽朗笑道:“哈哈哈,是祥瑞啊,是上天赐给我的祥瑞啊!” 不知怎的,陆风眠觉得一切都不对劲,神色逐渐变得怜悯。但这些变化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传令下去,此女随母姓就叫朱凌微,愿她象征素美,生生向上,”他停顿了片刻补充道,“赐封号文昌,文以永昌。” 鹰隼般锋利目光,落在那明言的产婆身上。 “至于你,你也老了,是时候出宫颐享天年了。等过两年到了出宫的年纪,禀报皇后,让她送你出去。” 膝盖猛然一软,对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宫里遣送一事,自前年起从皇后的权柄分离了出来,由朱贵妃管控。 既如此,那此言的寓意不言而喻。 诬蔑皇女,其仆从要求得当事人谅解,可此事…… 任人不断求饶,圣意却无丝毫改变的意图。贵妃已然力竭,倒在床榻上眼角淌出泪,无力再为其辩护。 皇上倒不是真心想杀她,皇后早晚都会插手这类事,到时产婆有无生路全凭运气。 他不愿嘈杂扰了贵妃,挥手让她们滚出去大半,只留下两位医官监护。 产婆额头磕出血来,临被拖出去前,还在为自己的小儿子求情,请不要牵连他,他刚中了举人。 声嘶力竭的嘶吼,在皇家颜面前不堪一击。 “你在等等,等西北战乱平定,朕册封你为皇后。”等安静下来,皇上抚摸着她的脸,怜爱道。 朱令仪心中与他无爱,只为利益长存。侧头躲过后,还不断轻笑。 倘若相见如宾,月月年年只见一面,那也是好的。 皇家亲情淡薄,对那后宫如鱼苗般的女人亦是一样。可她何尝又不是那般薄凉,当初与探花私定终生,临到大婚前夕却与最有可能登顶至尊位的王爷成了婚礼。 她喜那攀岩附势的凌霄花,只会在最高的枝头停留。 帝后间没有爱情,只有年少无知时相互扶持的情谊。 “我也当真不知道,你究竟为何对下人如此宽厚。驭人之道不是没学过,虞美人母家肯定是要压的,但现在边疆还在打仗,你这又是何必?” 众人退去,皇帝自我的称呼变了。 他话说的直白,仿佛床榻上的人只是谋士,不是他现在的贵妃,未来的皇后。 守在旁的有亲信,但还有被误拉入局的医师。她们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秒再听到什么内幕。 朱令仪轻“呵”一声,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说好听点他俩是志同道合,说难听点他俩是蛇鼠一窝。 为当普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放弃了自己所爱之人。 本还有些担心,对方做不到如自己般深谋远虑,顾全大局,会为了那从宫外接来的女子,撼动她的地位。 现在看来,自身的眼光从来没错。 感情是最易变的,爱长久不了。你我二人相互勾结,利益是相互的,首要前提是要为对方着想。多年来扶持产生的信任,不比身边任何一个亲信差。 想说的话早说完了,而且现在没力气,朱令仪懒得搭理他,轻轻瞌上双眸。 皇上又坐陪了两三个时辰才离开,可谓是给足的颜面。 耳鸣炸裂,眼前昏花。陆风眠低头缓气,慢慢睁开的眼血红血红的,她又使劲眨眼。 每一次睁眼有短暂的清明,反反复复几十次,终于知道这摊血是自己脸上流下来的。 所幸这里没有镜面,不然照到这副样子,怕是醒来也好过不了。 大概是谋士去营造过舆论,不多久城里乡下宫中民间,无一不知道公主出生时天有异象。 苍穹青色云层盘旋,皇陵下了三天的大雨。 此女出生乃苍生之愿,民之所向也。 半年过后,朱贵妃彻底恢复了元气,望着如深受苦难那日相同的雨幕,颇有感慨。 孩童有奶娘照顾,时不时抱来自己这里,她颇有清闲的意味。 当年还同夫君分析过圣旨含义,如今却要在这后宫中度过余生。拥有了想拥有的一切,才知竟是如此无聊。 她懒得再去要求什么,宫外的青山绿水并不多吸引人,梦里的纸醉金迷也就那样。 如果问现在的目标何,那就是西北战乱平定,边疆扩展。 可惜这些事自己管不了,真正决定战事的还是朝堂与前线,后宫偶尔的出言献策无济于事。 我之所要,所求,究竟为何? 就连现在的我也不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朱凌微长到五岁, 父皇的恩典依旧多,但却很少来探望。 母亲不争不抢,端的好一副贤和的模样, 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动气。 而她不避讳让年幼的朱凌微, 提早感知宫中险恶,当其他嫔妃相斗时, 总会有意无意带闺女去闲逛。 且不是让孩童自己感知,只要孩子问就会, 把人使的每条计谋分析的头头是道。 以至于凌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母亲无意争宠,却有意把自己培养成贤内助。 原本以为是为以后好嫁人,结果六岁时, 女儿身的她竟被封为太子,而母妃也一举跃为皇后。 从此,她接触的东西就更多了,经史诗赋书、通鉴治国。 新立的太子并不愚笨,但也算不上绝顶聪明, 学东西的速度中规中矩。 但耐不住学堂的先生, 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她记不住富有深意或华美的诗词,先生就教些“为天下先”“推行新政”的文章。 宫外经常会有位赵夫人来找, 每每来了总要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小小年纪就名动京城,美貌才情皆是上品的陆风眠。 不过论美.艳,全天下只有朱家人受得起得天独厚一词。 起先朱凌微只喜欢拍皮球,和卧缩在母亲怀里, 现在又多出一.大爱好,在墙角探头巴巴望着陆风眠。 第35章 让人猜不透是喜欢还是讨厌, 只是远远看着,等人靠近还要躲。 夜色迷离,灯火阑珊,盏盏亮起的宫灯宛如长龙。 大多时候,朱皇后都要处理六宫事宜,虽大多抱有和稀泥的心态,但总和下来还是繁忙的。 仿佛无人能将她绊住,前朝的事听听便罢,后宫随意调.教下,孩子也是散养般。 朱凌微在默背古诗词,神色愈发凝重,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良久她对母妃说,“母亲,我不喜欢风眠姐姐,她可以不来吗?” “她身后总是跟着个和她很像的大人,就像是她长大后的模样。那个大大人看见便不再跟着旁人了,我去哪里她去哪里,很是烦人。” 皇后为之侧目,笑得温婉,并不打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她的母亲是母妃的朋友,母妃当年花了好些心思,才与她成为了朋友。” 朱凌微颔首,对方从不掩饰人际关系里的操纵,不过她年纪尚小听不懂,这些话要放在赵家那独女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年幼的太子心想,那母妃一定是很喜欢那位夫人,不然不会费心思去接近。 陆风眠在学堂里是数一数二的聪慧,骨子里刻着知礼节,不像寻常孩子爱玩爱闹。 因经常受到赞许,旁的孩子都爱跟她,就为顺道能得到几颗糖,或几句夸赏。 而朱凌微不同,她喜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天生对外界划有界限。哪些人是圈里的,哪些人是圈外的,分的很清楚。 若非那人来皇宫来的太勤,总不至于被她注意到,更甚慢慢划入自己阵地。 只不过她注意的不是与她同岁的女孩,而是那个大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晚春时节,皇上举宫前往珍珠泉避暑。泉井旁青山碧水、凉风习习。 往常这时朝政繁忙,是不会出宫游玩的,恰巧半年前边疆大捷使龙颜大悦,才由此机会。 正四平及以上的嫔妃,皆可以随去赏花。 原本这些场合皇后是不屑于跟去的,此回也一反常态,端起母仪天下的架子随同前去。 珍珠泉离行宫近,当初皇太爷为乞求盛世永昌,特意建了大型寺庙。春.色里山间翠绿。 待安定下来,因庙里僧人少,变成了观春的一.大好去处。 皇后娘娘日.日吃斋念佛抄写佛经,身上衣衫也是朴素的,可依旧不掩面容娇美。 虞嫔妃是从四嫔,多年来才升了两级,如今已经在怀第二胎了。 她就长了副优柔寡断的模样,当时怀第一胎的时候就险些流掉。一因为位分低无家族照拂,二因惠景帝子嗣绵薄,诞下龙子后影响巨大。 如若这胎成功生下,是男孩则为二龙戏珠,是女孩则为龙凤双全。 宫中众人休整几天,挑了个好时节出门踏青。寺庙中不剩几人,除虞嫔与皇后外,还另有三位嫔妃留守。 寺中花草鱼虫多,猫儿狗儿的也不少,朱凌微时常蹲在外面摆弄。 暮色四合,蛐蛐儿蟋蟀叫个不停。 朱凌微侧头往虞嫔房间瞅了眼,这让刚刚现身的大陆风眠惊骇不已,还以为是被发现了。 但对方却无动于衷,回神继续抚摸地上的小猫。 众人陆陆续续回来,隔日尼姑前去换香时,屋内突然传出声尖叫。 虞嫔捂着肚子连连后退,鲜血顺大.腿流出,晕湿了大片衣料。 不消半柱香,事情已经闹到圣上那里。 寺庙里人人自危,从靠墙的菩提树底下挖出几大袋杏仁香料,和里面装有诅咒娃娃的瓷坛子。 躺在床上的虞嫔眼泪斑驳,其他嫔妃也哭的梨花带雨。 当天夜深,下了场难得的大暴雨,洗刷掉了一切罪孽的痕迹。 因诅咒用品看见有些年头了,不大可能是近几月埋下的,这事儿大张旗鼓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雨点密集砸在纸窗上,宛如弹珠落地。雷声轰隆,仿佛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 朱皇后端坐窗前,红烛把窗子映得莹莹润润,呷口烟波渺渺的绿茶,她对太子道: “当时我就是在这儿,遇见的探花……” 雨声水声交织成片,声音之大,让这句似烟的话,愈发显得飘渺无声。 …… 闹剧里陆风眠分析的透彻,现如今的皇后母家位于西南,西南边疆最是强盛。 就是皇上宠爱她,也需要找到平衡之法。明摆着打压朱家不可能,相反还要纵容着令仪,等着她自己犯错。 转眼间又回到了宫殿,金碧辉煌。 朱凌微身着明黄太子服,垂头丧气地走到她身边,就在以为会擦肩而过时。她突然仰起头来问:“你认识我?” 陆风眠哑然,有些愣愣的。 “都是假的,你回去吧。” “没有谁的人生会一直顺顺利利,你我都一样。你要为你的母亲谋公平,求道理,我也要一笔笔清算这宫里的债。” 心悸不止,绞肉般得痛。 可不管她如何,小凌微依旧双目无光,麻木呆滞。像个雕塑,不去理会世间万般情感。 “道听途说。” 周围荡起水波,碧绿之色渐起。 都是假的,都是你听说的,你自己究竟记得什么? 我…… 人声渺远,等人反应过来已身处荷花池底。池外是曲廊游船,十分割裂。 池水中发绿,水流平稳,像是大族人家挖的观景湖。 岸边有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探头探脑在船上望,身后是个吹鼻子瞪眼的同岁娃娃。 莲蓬开的正好,小丫头开心之下没注意身后,猛地被推入水中。 扑通。 人砸在水中,越挣.扎越陷得更深。腮帮子都鼓圆了,水泡直冒。 陆风眠在水底觉得好笑,她水性不算好,但这是自己的梦,游术还是手到擒来。 不消片刻,就与那人处在同一高度,面对面。 发丝飘飘扬扬,她终于认出来,这大约是小时候的自己。 往事种种在脑中流转,喜怒哀乐怨恨嗔痴,宛若将死之人走马观花般。 她与朱凌微两个人凑不齐一个好童年。朱令仪总妄图掌握前朝,败北后在冷宫生下皇女,凌薇只好认长公主和另一个得宠的嫔妃为养母。 西南母家逐渐强势,贵妃才得以从冷宫出来,而后位之争又是一条血路。 朱凌微年幼,夹在浪潮中略有所感,却不能理解并做出决定。 什么琴瑟和鸣,相敬如宾,通通都是假的。时间粉饰了太平,宫闱秘事传到现在,早就偏离了事实。 第三十六章 椒房殿朱墙黄瓦, 雕梁画栋繁多。 日头正高,暑气蒸腾,某夫人和皇后在殿内交谈。陆风眠年纪尚小耐不住寂寞, 离开内殿闲逛到别处。 宫里错综复杂, 却又讲究对称,因此并无迷路的顾虑。 离西侧欲近, 凄厉的猫叫便欲清晰。跨进垂花门,入目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捧着大大小小的石块, 戏耍般去砸被栓在水缸前的猫。 此猫发白如雪,长毛拖地。 大猫后背高弓,毛发全部竖立, 喉头发出低沉的嗷嗷叫。 一块块石子砸在它身上,皮毛沾染上斑驳血迹,到处乱窜却逃脱不了绳索的束缚。陆风眠再也看不下去了,可并不方便宫中人发生矛盾。 “你在干什么?”终究是年纪轻,她气鼓鼓道。 朱凌微闻声转头, 对莫名冒出来的陌生人不屑一顾, 整张脸皱成包子。 “没有人教过你礼仪道德嘛,欺凌弱小不是正人君子应有的行为, 看你衣冠楚楚是个贵族家的孩童,却在此行不耻之事!”陆风眠仰头。 对方再次扭过来瞧她,相比上回地皱眉,这回是翻了个白眼。 陆风眠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上前就要去抢她的石块。谁料那人在她过来时, 哗啦就把石头全砸向了狮子猫。 弯腰还要寻摸东西的手停下,两人扭打在一块。皇女实在没啥绅士风度, 上来就是扯头花,推人栽跤,小小年纪半分好也没学到。 所幸自己力气大,才勉强制服住了对方。 等宫女过来拉架时,她脸上多出来五六道指甲印,但为拯救猫咪她怒而不发。 她咬唇随宫人回到了母亲身边。 “娘亲帮我,殿下她不喜欢小猫,但我喜欢啊,”陆风眠小跑过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我可以给它喂食,梳毛,我还可以教它定点上如厕。” 赵梦川正与皇后谈论要事,女儿突然插.进来让两人啼笑皆非。 陆风眠夺过母亲手里的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愤愤不平。 桂花糕色泽暗淡,入口干裂发涩,品相味道都算不得上品。内务府克扣至此,不知是在挑战皇上的底线,还是仗着朱家衰败作威作福。 在屋中品茶的两位大人,经她描述才得刚才发生了何。皇后略显尴尬,道是自己管教不善平日里太过仁慈,当即喊来朱凌微,拿着戒尺一顿竹签炒肉。 第36章 这时陆风眠感到后怕,她知道把事闹大了,恐遭人记恨一直躲在母亲身后。 “不学无数也就罢了,处事待人还这般无礼,真令人发指。”皇后下手狠,语调倒是缓和。 恩威并施下,朱凌微含泪抱来伤猫转手给赵家。 陆风眠躲在母亲身后抿唇不语,过了良久,有人催促才上前抱走。她知道,她与对方的愁怨从此结起。 她边安抚猫咪,边腾腾往外走。 实在是朱凌微的眼神不友善,她莫得办法。 因这件事赵夫人未曾放在心上,只是再不让自家姑娘勤来。皇后的处境不好过,那猫先前冲撞孕期的焦美人,是个烫手的山芋。 焦美人虽族中未出过能人,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靠一副好嗓子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凌薇养母让小孩去处置这只猫,自己孩子误打误撞救下它,想必已经惹得其他妃嫔不悦。 朱太子被人特意教唆,暗地里还受些不易察觉的克扣,难不生埋怨。 皇后曾在冷宫诞下皇女,后家族抗战有功重新获宠,空有其位下生活算不得艰辛,但也算不上舒心。就连陆风眠误打误撞见到朱凌微,都有可能是其他贵人设计。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当晚涉及此事的宫女一并挨了板子。 暮色将至,火烧云布满天际。 哀嚎求饶声不绝,朱凌微在一旁皱眉,有时她会认不清自己的想法。就比如现在,似乎是不想责罚下人们的,可又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大多时候听从母后的命令,就算拒不服从,也仅是因为在宫中待的不痛快,想胡搅蛮缠。 她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总拿不定主意。 做事没个目的性,单纯为撒泼打滚,行到最后偏离了目标也没事毕竟从来没有过要做到何的打算。 皇后坐着步撵过来,下轿拽回女儿,“你仔细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们,总有一天,这儿的一切将属于你。” “他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但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母后知道你心思浅、玩心重,但你总要学会知理明理的。” 朱凌微耳观鼻鼻观心,板子声不仅打在奴婢身上,让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也同打在了她的良知间,她略有所感,虽不明白其中意,但依旧撼动心魄。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 正如所料,往后无数奇葩事接踵而至,她们的处境愈难。直到太子选伴读,陆风眠正式入宫。 朱凌微再长大些,那年黄昏里心悸的感觉,已然消失无踪影。如今同个小丫鬟有过节,因着人行路不长眼撞了她,连着记仇良久。 似喜欢又似厌恶,明明是个下人,总时不时小惩或来点赏赐。 皇后对自己女儿宽容,娇纵其扇人嘴巴,把人头塞进水缸里,强迫小厮吃下隔夜桂花糕。 要是那丫鬟是个软弱的性子便罢了,可对方每每忍下责罚,又跪谢主子仁慈时,眸色清明似野心勃勃。 后宫之主最终把人调离了太子殿,罚朱凌微跪在雪地里忏悔。 白雪覆梅花,积雪重压得枝头乱颤。 太子不是个聪明的小孩,见好就收、讨人欢心的能力还有待提升,明明此时只要认错,耍赖的站起来了便算结束。 不是不想逃避,可她偏生想不通这个道理。 而此幕恰好,被误入殿内的陆风眠瞧见。 风雪婆娑,皑皑一地碎银,这比她略小些的妹妹仿佛要被掩埋,再也看不清其身影。 时隔一年半,两只小在宫外巧遇,河灯瑶台万人欢呼下朱凌微却心情不佳。 不断拉着身旁的宫女说,从王谢家两家嫔妃的不是,没顾及身在闹市,把里外不满说了个遍。 论其办事能力差,对下人态度恶劣,最后上升到容貌攻击。 视线扫到迎面行来的陆风眠,她先是不屑地将目光移开,而后又觉无礼,注视着对方上来。 “也就是个娇气的,容貌不比暗窑里的漂亮多少,你说是吧?” 朱凌微没觉赵家的人有多重要,跟贴身宫女聊得起劲,等眉飞色舞地说完这句,才吊儿郎当地准备等人过来打招呼。 陆风眠只觉受辱。 就算是太子矗立在桥上,要骂人也当私下骂,当众骂她像妓子的声音难免大了。 陆风眠浅笑嫣嫣,“我知道你身份尊贵,但你话说到这份,交情自然是没有的。我父辈不是好说话的,你母亲想必也不同意你这样。” 拱桥上的朱凌微撇嘴,知道这人误解了,也不甚在意。拉着贴身宫女与她擦身而过,仿佛眼里没她这人。 两人关系看着紧张,可早因陆某人誊抄的一句“堪哀笼中鸟,欲去飞不得”而冰释前嫌。 此番又生龌.龊,实在难熬。 再往后京城要迁都,圣上力排众议定都北平。 赵家男丁率先响应政策,然后是女丁。搬迁走的水路,途中遭了土匪,整艘船上着起大火,伤亡惨重。 索性官兵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事态继续发展。 金银财宝丢失不要紧,可赵夫人的独女偏偏失踪了。 圣上大怒下令绞杀当地土匪,而陆小女的行踪始终是迷。赵夫人伤心欲绝,后来不知怎的又怀上身孕,皇后从此失去左膀右臂。 至正三年,帝后感情稍有好转,各地倭寇清缴成功。 至正四年,赵梦川难产而亡,陆风眠寻回赵府。 满门素缟,白茫茫凄凄惨惨。 四周围满丧气的哭脸,哀怨之情盘聚。棺椁已停数日,只等陆小姐回家守灵。 呜呜咽咽声连绵不绝,外祖母先作表率,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好一通惋惜悲切。 陆风眠不住在府中,自然不知这母女二人早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当即也忍不住了,趴在外婆怀里痛哭。 先前母亲来信,说是自己病重,空让小女沾惹病气,让她等些时日再回来。 与之交好的江湖势力,好生教养故人之女,带其游山玩水、骑马射箭。陆女聪慧,教书先生虽比不过京中博学,却很快能吟诗作曲。 她满心欢喜的等着。 结果这一等,等来的是满门素缟。 众人捏准了赵母的脾性,人死不能复生,棺中人生前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现在只剩对女儿的怀念。 如今又瞅准了赵母疼惜陆女丧母,接二连三地赶过去,宽慰抱在一起的祖孙。 头些日子还好过活,可仆从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等风头过去了便墙倒众人推。 各路亲戚也不过看在外祖母面上,给她几分笑颜。往后顾及家族颜面,照顾自家儿女,同时顺带着提点她一二。 同年皇后召她继续伴读,直到太子失势禁足宫外。 第三十七章 至正六年, 皇后宴请各家夫人闺秀,来参加百花宴。 宴会从正午开到夜晚,陆风眠本就是太子的伴读, 同和朱凌微坐宴席一侧。对方佩金带紫, 又是金贵之躯,偏有种痛饮三百亦不醉的姿态。 陆风眠看着她的样子, 跟着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琼浆玉液,香气扑鼻。 她酒量不佳, 喝到微醺实在难忍寂寞, 悄悄离开座位,跑去水榭处观花。 繁星点点,先前不过为图清净, 逗留的时间有些长了,又在不易察觉的边角处。便位丫鬟与个小厮没能瞧见她,停在附近直接开始交谈。 谈论的是苟且之事,不仅让赵家女知道了两人有私情,还被迫听了一肚子床笫当如何欢快。 她没来得及离开, 此刻听了一肚子怪话, 便更不好现身被人发现。 本是太子伴读,前几日与朱凌微闹得不快, 特令她半月内不得入宫。结果此次的百花宴,却容不得自己不来。 陆风眠咬牙,等人亲昵番准备拐角时,她连忙转身逃掉。几乎是擦着对方身子跑的,要不是自己衣着华丽是个主子, 怕是会被当场扣下。 跑出去老远依旧心有余悸,绕了小半个圈回到座位上。推杯换盏间, 酒水一杯杯下肚,头脑愈发昏沉。 …… “就是那赵家的女儿,可怖得很,偷听了白露姐姐谈话……” “这话可当真?如果是真的,那她也未免太狠毒了,这样毒辣的心肠以后怕是没有那家儿郎愿意娶。” “听说啊,她还想嫁给昭王呢。” 亭子四面遮着罗帏,四周漆黑,仅有宫灯是亮着的。朱凌微坐在帏子里喝茶,身侧点着暖香,欣长身影打在帷幔上。 她想不明白,这些宫人那里来的胆子,敢当着主子的面这么说。 懒得训斥,懒得动弹便听多了些。 “天啊,她好大的脸面。” 此言一出,朱凌微下定主意,明早罚人让她们自己举报。最低三名惩罚对象,没有上限,领罚者杖责二十赶出宫去。 “小格子!小格子!”外面两个人作势呼喊。 “怎么还不出来,走我们去叫他,”其一个着了急,连忙上前要掀罗帏,“我们快些走,不然待会娘娘妇人们过来夜游,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37章 朱凌微觉得好笑,又给自己斟满茶,轻拨浮上来的叶片。 她身侧的贴身宫女,把一辈子所有伤心事皆想遍,想端出副严肃模样,却还是只能紧抿嘴唇憋笑。 罗帏掀起,打头人穿着花棉夹,躬身带笑凑进来。 仰脸瞅见端坐在石凳上的人,霎时僵硬在原地。跟在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轻推了她下,丫鬟腿脚发软这下差点没跪倒在地。 “殿下……” 她哆哆嗦嗦道。 后面那个被挡在帘子外,闻言也不急着掀开了,先开始番嘲笑。 “妹妹你就别吓我了,人家是贵人,哪能来这儿?贵人们都在宴会上赏花呢,御花园现在可没人来。” 朱凌微寻摸了下,这声音挺熟悉,大概在自己宫里待过,只是后来被母亲送了出去。 娇.滴滴哒总是扬声调,有意无意显出股子奚落味。 她难得发了些善心,等这人也进来时开口,“往后三月份俸禄领了,每人去领十板子,我就当没听见。” 掀裙摆起身往反方向走,期冀能遇上陆风眠。 身后人如两只鹌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百转千回寻了半天,也没见到姓陆的人影,路上人少就碰见了两三个下人。 走到中途宫灯里灯芯燃尽,周身陷入混沌黑暗,贴身宫女刚要做反应,就被朱凌微摁住。 她拉着人凑近关水桥,桥上先前还有光亮,现在也陷入寂静黢黑。 朱凌微夜视能力好,悄声贴近。 桥上有三人,在她过来前曾发生过争吵,现在熄了灯。随即出现扑通入水的声音,很明显有人落水了。 而且大概率不是失足。 “这可怎么办?如何是好呀?”有人急着跳脚。 “她不过说你爱慕小昭王罢了,你又何必出手这样狠辣。” 旁人接道:“她现在敢说这样的话,别人还不知道怎样害我,今日敢唏嘘我喜欢主子,明日就该诬陷别的了。” 前头说话的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行,尸体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飘起来,我们得把她捞出来,想其他办法。” 这俩大概有亲缘关系,不然总会放心不下,不断担忧对方去告密。毕竟是把性命放在案板上的行径,非全心全意的相信,必定要撕扯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看着她们手忙脚乱找捞杆,最后干脆跃入湖中,把尸身托上来。 染血的石头还在水里漂着,朱凌微懒得管这些命案,拉着人转头换了个方向。 回到宴席上,赵家人着了急。夫人想身体不适想先行请辞,遣去去寻陆风眠,等了良久也不见姑娘回来,不免担忧起她迷了路。 于是决定多留些时辰,可如今眼见宴席将结束,她竟还是不见影。 朱凌微挑眉,暗地里吩咐人去找。先场面上稳住她家的人。宽慰大概只是贪玩,等寻到了留宿宫中就好,改日我亲自将人送回去。 软言软语劝了半晌,才把人劝走。 好歹要给太子位一个脸面,风眠是大家闺秀,是礼仪教法的典范。从小聪慧却不生逆反的心思,皆知陆女如明珠璀璨,日后必将是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好人选。 她不会无缘无故失踪,不过她父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寻找,闹到人尽皆知,怕是清白能先丢尽。 思绪纷乱,答应了赵家的事不能不办,凌微亲自去御花园寻人。 最终在处花草繁盛地,寻到了昏迷的陆风眠。不单单人处于昏迷,手上还握着血渍呼啦的刀。 红色渗进湿润泥土中,愈发显得幽暗。 朱凌微刚目睹桥上杀人的事情,几乎可忽略思索的过程,穿针引线便能发现奇怪之处,怀疑到其间有关联。 要不是那两位宫女算是她母妃心腹,当即就要绳之以法的,不过现如今也得给她们个解释的机会。 说巧也巧,人刚被找到就有转醒的迹象。 陆风眠醉眼惺忪,入目便是个长生玉立的人,在漫漫黑夜中提着盏宫灯,森然冷脸瞅着自己。 双眸明亮,宛若鬼火。 “你杀人了?” 陆风眠晕晕乎乎听蒙圈了,轻“啊”道。 “行了起来吧,我先带你去洗洗,现在身上全是血,说是生吃了头豪猪都有人信。” 这时她才借力站起,低头俯视自己的衣衫,血迹斑斑。尤其是那双手,还保持着握紧匕首防御的姿势。 她彻底沉默了,低头乖巧地跟人走。 对方脚步很急,像是干着去处理什么事。陆风眠几度欲言又止走到一半,却还是抵不过莫名冒出来的羞怯,诡异保持了沉默。 等她发现跟丢时,身边只有几个同她一样缄默不语的宫女。 尝试去问话,那两人好似哑巴般,只会回避目光仿佛面对的是洪水猛兽。 但要问烦了,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离开,两宫女又会赶紧跟上来,像极了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偶。 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她也就不去想了,对方很明显没有等自己,那她就去找。 绕着御花园转了两大圈,酒气消散,人逐渐清明起来。 园内遍植古柏老槐,远景层次分明盆栽遍布,奇石罗布点缀的情趣盎然。 人一旦变得慌张,就开始犯糊涂,路过无数嶙峋巨石后,上面坑坑洼洼的洞愈看愈像吞噬童男童女的大嘴。 她躲在个阴暗角度不敢出去了。 支离破碎的回忆上涌,无数张带着不同情绪的脸重叠,奸笑、悲伤、哭泣,各色面孔反扑向她。 朱凌微行路间太快,甩丢了自己。自己如今又因走得太快,甩丢了宫女。 以至于不能分辨,刚才的事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不敢确定是不是醉后杀人,于是乎先躲起来。 尘埃落定前先躲着总没错,但就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犹豫着彷徨着便绕了个大圈,去到了太子殿的必经之路等着。 试图半路冒出来,把明显持续不悦的太子拦下。 朱凌微刚听说人又找不见了,把下人轮流骂了个遍,结果这会儿人自己冒出了来。 她沉着脸想听个解释。 花香四溢馥郁芬芳,晚春的夜晚微风还带着沁凉。浑身是血的人冻得不轻,鼻头酸痛想打喷嚏,却又只能强忍住。 “殿下你信我吗?”她小心翼翼道。 “我知道此事很离谱,很荒谬,但是……我只是喝醉了,我不觉得我是那种会撒酒疯的人……” 商量的语气,慌张到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朱凌微对此感到无语。 她不明白自己封.锁消息,召集人手究竟有何用。就算第一时间把人找到又如何? 脑子糊涂的人,怎么帮也帮不了。 扶上对方肩膀,“你先冷静些,好嘛?” 好说歹说让宫女把人搀下,陆风眠临走前仿佛还闹不清状况,一个劲儿扭头跟她辩解。 羊脂玉白皙肌肤,冻出一片片殷红,让人分不清是血迹还是冻伤。 顾盼生辉,眼中仿若含泪。 她在恍惚中,隐约记得在桥上撞见了个人。那人似乎比现在自己还要慌张,把手中匕首硬塞在到自己怀里,紧接着那人身后的人就扑了上来。 酒气四溢,晕晕沉沉间好似失手把人推下了河。 “大约大约真是我.干的,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事出无心,能不能给我留个好点的死法?”陆风眠做出最后挣.扎。 朱凌微白她一眼,心想这人醉了就是不一样,不去理会耍酒疯的“流浪汉”,径直往宫殿里走。 借着夜黑混淆视听,玩的好一手转嫁真凶。不过就算成美看着温婉,但终究不是下人能得罪的起的。 她们究竟为何敢这么做? 莫非是宫里的娘娘受意,但无冤无仇的,谁会平白惹这份罪则。 抬手瞧了下袖口,那处沾染了不少血迹,在万人庆祝的百花宴,多少带点不详意味。 她有意识地加快脚步,以便更快的换洗衣物。把空出来的时间,用去拜访皇后娘娘。 自己不知道内情,母妃这个后宫之主,总是该知道的。 …… 梦境外 “小姐你快醒醒吧,夫人老爷都很担心你,如果您再不醒,我可能就永远见不到小姐了。”从霁守在窗前泣不成声,嘴里念念有词,无外乎是些祈福保佑的话。 看望的夫人们换了一轮又一轮,夜深人静时只有她会留下。 小姐啊,你一定要快一点醒过来啊。 一阵风豁然吹动了门窗,她抬起挂满泪痕的脸颊。 不取关疯狂漏风的窗扇,反而伏在自己姑娘身上哭得更凶。 仿佛风是故意要欺辱她们主仆两个的。 雨打窗斜,狂风怒吼。外间宛若坠入无间地狱,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其他丫鬟没有办法,结伴一同去关窗。 就当其余人等皆离开时,从霁终于扬起了脸,郁郁之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得逞的笑意。 第38章 倘若这回小姐真能全全想起往事,也不枉她听从,吩咐潜伏在赵府多年。 所以说啊小姐,您务必要想起来。 从霁以一种缓慢又怪异的姿势,爬上.床榻来到熟睡的陆风眠身边。 陆风眠睡得并不安稳,眼皮沉得厉害,四肢总会轻微抽搐,浑身却如灌铅般沉重乏力。 她极快地爬到小姐身边,俯视着这个睡梦中的人儿。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脸颊贴到了一起。而从霁对此人无其余杂念,只为凑到其耳畔,念一句独属于家乡的咒语。 第三十八章 至正七年, 兴华大街,万人空巷。 酒香四溢,古戏台巍然屹立, 檐角雕刻花鸟传神。四角立柱下, 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以声绘情、以情带声。 “都是些朝秦暮楚无.耻辈, 锦衣难遮卑微态。甜言蜜语四处甩,一身铜臭满虚伪。可意的人儿难寻觅, 知音断绝心儿灰。” “还是妹妹好福气, 寻一个贴心知己的安秀才。高中之日成婚配,妹妹你从此跳出风尘外。” 一阵浮夸的唱腔打断了陆风眠的思路,她犹豫着走了出去, 脚步轻巧缓慢绕到了一群人身后。 人流跌撞朝她挤来,转瞬间就被夹在两厢拥挤中,充当面团里的人.肉饺子馅。 就在她以为顶多就这样了,忽然有一人冲进人群。 那搀扶着陆风眠的人,察觉到异动骤得回头扫视, 见到来人瞳孔猛然收缩, 却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喊叫咽了回去。 朱凌微风风火火奔来,甚至无时间回头望, 那些追杀她的人跟到了何距离。 她挤进人群,像只游鱼般穿来穿去。两双长腿疯狂摆动,腿在前面跑,身子在后面追。 骤然手腕被人拽住,后坐力让朱凌微险些摔倒, 手忙脚乱往外扒钳制住自己东西。 “跟我来。”陆风眠扫视人群里佯装成百姓的杀手。 话音有些熟悉,朱凌微勉为其难冷静下来, 正眼瞧了下拦她的人。 好家伙,这不是她曾经的伴读吗?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今日遇上她,可谓是死到临头。 朱凌微使劲想挣脱,才发现这看着柔弱的小姑娘,气力竟有这么大,仿佛能倔过九头牛。 “你想死不要拖着我呀,我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你害死了我应当诛九族。” 她气急败坏道。 那人却仿佛熟悉京城的大街小巷,甭管是小到老鼠过街的窄道,还是被摊位遮起的过道。陆风眠都能做到七扭八歪地绕圈后,依旧能辨认方向。 最终,两人来到水路上。 此时,距原来的戏台已跑出老远,禁.卫军早该出动了。 于是乎尽管浑身盗汗、气喘吁吁,可有希望身上就有劲头。 摘下头上银簪,陆风眠松开拽人的手,使劲拿尖头戳绑船的麻绳。水波荡漾不止,碧叶莲花却依旧端庄。 水面映照出两人身影,窈窈窕窕。 船夫惊恐不定,起先瞧两位衣着得体,原以为是单大生意,不曾想是来抢船的。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来人啊,快来人啊,谁来给我做主呀?这都是谁家的小妮子,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陆风眠喘着粗气,来不及抬袖拭汗。而她救的人正急得跳脚,在船头船尾间来回流连。 这可不是个躲避敌人的好地方,山穷水尽疑无路的疑字,便可在此地撤掉了。 折返是迎难而上,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路猛到底,却当真的自寻死路。四面环水的环境,划船逃跑与无动于衷没何区别。 由远到近喧嚣渐起,随即船头猛然一沉,一个目露凶光的刺客已然登上船板。 手起刀落对着两人就是横捅几刀,朱凌微身手敏捷,身体来回左右扭摆,躲过了头几刀。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心思微转。 要绕过刺客上岸风险太大,还没上去怕是会身先死,那不如跳水博场生机。 反正底下水草杂乱,水面莲蓬遮顶,自己水性又好,说不定能撑到官兵救驾。 结果,在她深呼吸调整心绪时,陆风眠推搡着就把她推下去了。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半米高。 朱凌微内心纷争不止,片刻间问候了陆家八辈祖宗。 小小的竹筒船即将散架,发出指甲摩.擦树皮的尖锐声。陆风眠跌坐在船板上,眼眸通红,双手扣在竹筒间愈来愈紧。 指尖细枝末节的疼痛,和死亡来临前的画面对比,以至于让她未曾感知到指甲几乎要掀翻上去。 杀手穿的是极朴素的布衣,裹着藏青头巾,如若忽略脸上神情,那真和普通辛劳百姓无甚区别。 寒光闪现,接二连三有人登上这艘破船,离陆风眠最近的人,刀刃高高举起,却犹豫着没有落下。 而这反应,令陆风眠持续胆寒。 眼眸里光影摇曳,比起被捅几个血窟窿,叛逃者与自己,或与自己相熟之人有关联才是最可怕的。 她吞咽吐沫,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挪。 只是杀手不止一人,举刀者很快下定决心。 刀刃直直落下,陆风眠侧翻躲过一劫。本想顺着惯性掉入水中,却发觉发丝被人擒住,自己动弹不得。 头皮传来剧痛,炸裂感在心头轰出条血路,条条理智的线崩盘。死到临头只剩癫狂,想被热水炸开毛的疯猫,毫无技巧地乱打。 此番救人因恩情,也为家族荣辱。 倘若对方于自己当真无恩无怨,她绝无可能拼死去救。但对方若与自己只有恩情,她也只会跑去报官,随既推翻桌凳引起慌乱,为那人争取活命的时间。 唯有恩情与利益两相结合,才能让她在这一刻,依旧不悔抉择。 鲜血染红衣襟,刀刃还未来得及深.入,破空而来的箭矢已穿透杀手胸膛。 旁人的血液喷洒到陆风眠身上,她整个人呆愣坐在原地,宛如只吓破胆的鹌鹑。 嗖嗖声连贯,眼前之人接二连三地倒下。 官兵来了,她们得救了。 不少杀手跃入水中,而箭矢却不能直接射入。水下模糊不清,太子与贼人一齐在下面,不免让救驾官兵犯了难 陆风眠跪爬在船边,她身上有无数刀伤。因伤口是被利刃划破,切口精细出血很慢,人看起来狼狈的要命,却看不出受伤多重。 时间仿若定格,水下波涛汹涌,船间人望眼欲穿。 朱凌微憋气憋到极致,刚想冒头换气,脚腕顿然加剧了重量。 大约是御膳房的伙食太单一,鹿茸鸭血吃多了,导致自己脾气暴躁。祸到临头只想杀人泄愤。 她气得浑身发.抖,而一生气腮帮子储存的空气愈发稀薄,片刻间人就憋得直翻白眼,脸颊发紫。 右脚踝不断往下沉,重量一重接一重。 那感觉酸爽得很,仿佛不是一个人的重量,像是有三四个人一齐在往下压她。 身侧的水不断搅动,朱凌微分不出心神辨认状况,等被人环抱住时已无力挣.扎。 目之所及是不断升起的气泡。 经过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再次呼吸时,终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近乎贪.婪似得汲取 ,久旱逢甘露的酣畅淋漓。 “咳咳咳咳咳咳。”朱凌微双手撑住地面,呕出几大口水。 朦胧依稀中,有人仪态混乱地朝自己奔来,然到近前时却被人拦住。 朱凌微想笑,尽管知道陆女与想杀自己的人大约不是一伙的,但就是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想弄死自己。 推开侍卫挡在中间的手,她虚弱地抚上对方两颊,恶狠狠道:“你当真是想要我的命啊。” 陆风眠恍惚,连忙摆手。 脑海里不免回想到某个刺客的反应,后背冷汗直冒。 “我的伴读呀,离了皇宫你是愈发……”朱凌微头痛地消了音,疲惫且麻木地转变话题,“起驾回宫。” 她被簇拥着离开湖边,陆风眠却没这么好运,要经过一系列盘问审查,才有可能被放回赵府。 但凡对方愿意慈悲些,多说几句免了责罚呢。 可她没有。 “对了,放她回去吧,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朱凌微没啥精气神,“来日我还要感谢她的。” 情绪犹如过山车,忽上忽下。陆风眠松了口气,行礼谢恩。 等太子的人护送她到赵府门楣底下时,她也没能缓过劲来。兴致缺缺地道完谢,宛如缺魂地跨进大门。 刺杀闹得护驾阵仗极大,刚进门先是丫鬟小姐们盘问一通,又行至正堂,被舅父舅母披头盖脸一顿臭骂。 “小小年纪不检点。对不起你早亡的母亲。” “害,皇城里风雪大,行一步折一骨。虽是贵人多,也要懂卑躬奉承,你心思浅显礼数虽好,却是不容易在里活出好名堂来。” 红脸白脸的声音不断围绕,陆风眠心有埋怨,却找不出怨恨他们的理由,私下认下了这份责骂。 第39章 家母亡故早,亲属将自己拉扯大,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不应再苛求其他。 陆风眠如丧家之犬,只有外祖母连连拍桌,再也听不下去这些混账话,把尚在碧玉年华的孙女唤至身前安抚。 “啊,莫听他们的胡言乱语,这个纯属在搅你缠你,要真听了就上当了。”外祖母轻拍陆风眠发顶。 围在两旁的两位舅舅,觉得脸上不光彩却只得陪笑。 陆风眠见两位舅舅笑,自己连忙跟着笑,笑着笑着竟觉得酸涩,不自觉躺下两行清泪。 这下可引起了轰动,无数婆子丫鬟上赶着安慰她。众亲眷嘴似蜜饯,脸上挂着妥帖的笑容,三言两语就把她捧上云霞。 可陆风眠知晓都是哄人的,自己那两行清泪亦有半真半假的成分。几滴泪换得往后日子安康,实在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第三十九章 至真九年, 皇后与前朝联系日渐紧密,在一种可让人失去理智的疫病袭击京城时,把太子紧急送去民间。 疫病来势汹汹, 各地官府乱成锅粥。 加之皇叔旧党羽趁乱, 将边境运来的大烟被贩卖到齐鲁地带,整个朝局变得动荡不安。 朱皇后狠了心要斩草除根。既然戒不掉, 就暗地里用江湖势力传播瘟疫。 京城突发的恶疾与外族脱不了干系,此番变故又导致瘟疫肆虐。帝后两人一合计, 不能丢了夫人又折兵, 干脆让朱凌微去监工立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离弦之箭便不是能操纵的了的。 齐鲁地带的瘟疫控制不住了,短短半月直接死绝了两个县。御史台暗访, 查出宋家哄抬药价,墨家则是受委托帮过忙。 暗夜无月,寂静无声。 寒鸦停在树梢,太医局试图根据样本推测出仅有的五瓶解药,是由何成分组成。 送进来的病患高烧不退精神混乱, 腋窝颈部肿.胀, 皮肤结片成黑色。 主药为鱼腥草的单子换了一张又一张,甚至将相克的两种药材放在一处, 只为搏一搏那所谓的奇迹。 朱令仪守在太医院里,她有意保持尊容,想优雅体面带着笑等待配药结果。 可她做不到。 天要亡她,在女人刚分到朝廷细枝末节的权利时,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灾荒、鼠疫、疯病。 想要权利有什么错, 多死几个平民百姓有何不妥。 小太监从朱令仪身边匆匆路过,不小心冲撞了她, 当即桌案被拍得阵了三阵。 下底瑟缩着跪成一片,朱令仪胸腔剧烈起伏,必须扶住案面才能站稳。 “滚,无关的人都给我滚出去。” 她站着缓了会,颓唐地跌坐在板凳上。 很快皇后找回了最后的体面,召集来亲信,让他们把其中一瓶解药,送到远在民间的太子手上。 朝廷派去的送解药的死士,行到途中被洗劫,装解药的小瓶碎得粉碎。 解药没了,守在齐鲁地带的朱凌微,自然没法产生抗体放血融水解救难民。现在的她只是易容被关在大牢里的犯人。 身份是上面派下来的医师,她大量接触难民,却至今未曾感染瘟疫。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应是提前服下过解药,母后想送来那瓶药想来可能是个幌子。 王朝的唯一继承人,不可能死在不知名的牢狱里。有人买通了狱卒,趁送饭的空隙传递消息。 朱凌微脚腕难受的莫名,斜靠在斑驳墙面有一搭没一搭拍打着铁门,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失魂落魄的医师。 “在牢里也可知天下事的,养病在家的殿下上折子,要彻查瘟疫案了。” 不少人爬到铁门前,隔着过道听狱友讲话。 她也为之侧目,说话的人是个衣衫褴褛的青年。 “那可是位奇女子,出生时天有异象,上书的折子字字句句戳中要害。” 虚假的太子在皇宫里养病,真正的太子在牢里,正拿着木桩子上的倒刺,扎饭菜里的小虫子。爬到陆风眠的身上,躲避老鼠。假意纠缠守卫,听取皇宫里传出的消息。 “我觉的,我们不大会出事,你看赵家的陆大小姐在这,墨家的向颢姑娘也在……” 旁人讪笑:“谁不知道瘟疫是他干的,背地里想谋权,多少清流请书上建,圣上还护着那个卑鄙小人。” 陆风眠听得心惊胆战,偏生装作八面不动岿然不动的模样。 虽然知晓大概率不会有事,但瘟疫肆虐谁也控制不了,朱皇后的真心时有时无,既透露了些内情却舍得让她来。 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感染,于是也不过多冒险。 朱凌微的身份是迷,关在牢狱中的人除她外,无人知晓对方真实的名姓。 今年荒年,不少人偷粮食进了牢狱,起初人还笑呵呵的。说比起去外面饿死,不如进来混口饭吃。 可每日拷打到伤口腐烂,加之饭菜掺沙难以下咽,不少人都因此死去。 她觉得惊恐,朱凌微却好大的架子只会胡谝一句。荒年人命如草芥,万物皆为刍狗。 后有江湖人士奉墨家命令要劫狱,救走了姓墨的和其他道士。这时周遭的几个乡镇早经封.锁,原本是死活也逃脱不了的,但东宫那个假太子,发过密信让尚在瘟疫地带的达官贵人自保。 墨向颢临走前特意,问朝牢房里做鬼脸的朱凌微,要不要跟自己走。 因陆风眠是官宦之后,擅离牢狱会牵连家族,所以她没问陆风眠,反而转问到了朱凌微。 对方定然是误会了她为江湖人士。 她笑盈盈道:“会有人来接我的,放宽心咯。” “越早走越好,干脆跟我走吧,反正我又不会吃了你。拖下去只会徒增变故。”墨向颢不屑一顾。 朱凌微反手推了把陆风眠,侧头示意生路就在眼前。 目瞪口呆的陆风眠当然不可能跟着走,当即冷哼出声。佯装踹人一脚,转靠在里侧的茅草堆上。 不知为何,这两人一旦处在一处,便会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氛围。 由于身份不同,她俩虽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但也总有些隔阂。 两人同样担心惹出祸端,害怕对方心里滋生出别样的想法。朋友间尚且需不断试探,相处起来总放不开,别别扭扭的小家子气。 陆风眠从来是个清醒的家伙,能藏锋芒免出头,横看竖看都写满大智若愚,却不怯懦不羞涩。 纵使时隐时现的腼腆,大概率也不全真。 如今别扭的姿态,很符合恋爱中小女人的做派。 尽管仅仅是墨向颢的误解,但在她这个外人眼里,两人就确确实实的不对劲,让人止不住想远离。 墨向颢感觉到空气变得污浊,一刻都忍不下去,最后丢下句话便离开了。 “你们……好自为之吧。” 陆风眠直觉应该解释,又觉得拂了人盛情邀请,在当今这个情况不算大事,没必要特意辩解。 她忍住说话的念头。 只听“咯哒”一声,狱锁突然开了。 顺着声音看去,正巧瞧见朱太子收簪子塞回衣袖,然后起身踹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咽口吐沫,她顺着她招手的动作过去。手腕瞬间被攥住,俩人一前一后地跑起来。 没有等其他人来救,单纯顺着墨家清扫出来的路线,一路快马狂奔。 捡走提前准备好的木杆,转而逃向另一条尚有守卫的路。其实有没有人拦路的都一样,守卫全对她们视而不见,等人路过自己身前时,都死命向上仰头忽视来人。 朱凌微靠着烂得不能再烂的棍法,顺利隐藏到地窖里。 率先把牵着的人推进去,便有守卫冲了过来,他冲到近前发现竟可以追上,瞬间慌了神。 本着演戏演到底,送佛送到西。朱凌微顶杆作势攻击,刚把杆子递过去还未曾使力,那守卫就跌出去二丈远。 圆滚滚的守卫瞧着便知贪了不少油水,此刻倒在地上环抱双.腿,哎呦哎呦地叫疼。 陆风眠率先进入地窖,地窖中伸手不见五指,她小心翼翼的往旁边挪。给即将下来的人腾地方。 谁知她刚一动,周围马上亮起两排火把。 这是个甬长的隧道,望不见头。 朱凌微很快下来了,反插上门拴,顺着镶嵌的梯子爬下来。 仅隔一木板,却无人破门而入。外间只是片锤头顿胸的哗然。 原本她需要放个矮个子的进来带路,但刚才太过混乱给忘了,她倒无所谓,就是不知那人现在是何心情。 来的路上谈不上多愉悦,在这里十成里面有八成知道放海,还有两成未曾收到通知,鲁莽得很。 要不是还会些察言观色,怕就要当场把人缉拿了。 世间莽夫实多,以至于朱凌微身上都多了几块淤青。 “在施粥棚下发赈灾粮,便被抓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加水加多了嘛,是怨我放了麦穗皮卡嗓子吗?” 第40章 朱凌微歪头,瞧打诨博不到美人笑,便正色起来。 从这甬道出去可出城,到时近可远离齐鲁地带,远可到回京避难。 她行到半途,猛地停住脚步。 “你先回去找皇后吧。”后面本应加句她不会难为你的,但朱凌微没说出口。 母妃她温情有余,狠心不足。当然这只是对她们这些小辈才算数。倘若自己不是皇后的唯一健康的孩子,从小伴在母亲身边长大,是理解不了她对陆风眠的关切的。 与寻常挚友陨世,待其独女的方式不同。 慈爱中不夹杂半点溺爱,感觉想极了帝后的相处模式,表面琴瑟和鸣实际情感淡漠。 厚待赵家女是因为本该如此,让她舍命陪君子来齐鲁,又无时不刻不告知世人,她终究不是我亲生的。 赵女不需要建功立业,而更像是同荣辱共富贵,朱家荣耀的陪葬品。 正是所谓的君臣之道。 陆风眠通透,在很早便把朱皇后看作主子,倒也活的自在。相比丝毫不顾及生母脸面的本家,这人还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凡事利益不相冲撞,折损羽翼也会助她一臂之力。 再者,朱皇后对其余亲属都好不到哪去,对自己更是狠辣得可怕,实在是不能再要求什么。 “若是皇后把自身排在第一,”她心想,“那我应该能排上第五第六。” 寄人篱下,怨言少些总是好的。 但丢下朱凌微就回去,免不了一顿好言好语地询问,要是那样还不如留下平分些功劳呢。 “拒不接受。”陆风眠摊手。 朱凌微不急不恼,棕褐色眸子注视着对方。 “那我们现在回去,可是在打整个衙门的脸。” 仿佛这人突然就不懂何为知难而退了,当即点头称是,提步往回走。 一顿操作猛如虎,搞得她气哽。 木板旁安静了不少,仅有的一个声音很突兀,不停质问身边人为何放走罪犯,为何拦着不让砸门。 其实她俩被抓来实在是冤,十年如一日地发赈灾粮,官兵途经偏说是煽动群众,便把人给抓了。 索性两人都不是真的平民百姓,趁此机会看清地方官员的真面目,亦算一举两得。 因着这人争吵掩盖住门栓声响,导致在外人看来,木板是骤得掀开的。 没任何防备,地面冒出两颗人头。 一颗姓陆的人头正贼兮兮望着他们笑,另颗姓朱的人头阴沉似水。 府衙众人打骇,神魂皆震。 众人顶着大惊失色的面容,朱凌微略带歉意地笑笑。刚爬出地窖还没站稳,先前叫嚣着砸木板那人猛地冲过来。 伸手抓住她衣领,举拳就要揍。 变故太多,陆风眠率先反应过来去拦人。众人簇拥着分开两者,分别安抚。 朱凌微到底是挨了一拳,左眼圈青紫,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良久才再次说服自己,不跟莽夫一般见识。 第四十章 朱凌微裹着破布, 把全身罩得严严实实,行走在宛如人间炼狱的大街上。 无数人瑟缩着,缩在角落等待施粥。 她身边的人踉跄几下, 险些栽倒在地, 回望去只见那是个包住脸,只留下双眼睛的难民。 像浸在水里洗涤过, 明亮澄澈。很少有人用湖水去形容眼睛,可这人的眼睛只适合如此形容。 朱凌微在那片湖色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影影绰绰摇曳不止。而眼睛的主人不负病重, 摔坐在地上。 不太敢去揭人面罩,朱凌微手臂欲伸又止。踟蹰片刻才下定决心 ,拽下陆风眠脸上裹缠的绷带。 口鼻处殷红殷红的。 只瞅一眼, 连忙又帮人把口鼻遮住。 可到底是晚了,有好事者惊呼出声,“她得了瘟疫,是鼠疫!” 人群四散开来,朱凌微无奈叹气, 拉着人狂奔。没人冒着生命的危险拦她们,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逃到一间小木屋。 朝堂传来的信件, 表达了让陆风眠延缓回京的想法。 原本有人将在生死存亡之际,宣扬天权神受,放血入井救济灾民的。到时以血为引拯救完黎民百姓后,众人归心,这人在顺势坦言自己是皇后母族的, 刚好可为朱太子拉拢民心。 对方同朱凌微一样,喝过处在研究初期的解药, 可此类只对尚未感染的“病患”有用。 而碎在运输途中,逼得昭王出手阻拦的那瓶假药,事了正方便她们把瘟疫的源头推过去。 表面上齐鲁百姓药石无医,实际不过是上位者在等事情发酵。 “我算没白来,这功劳原本是你的。”陆风眠咳嗽中挤出句话。 “他死不死,功劳都不会是我的。既然他敢中途反悔谈条件,以后便会参我母后一笔。” 朱凌微眼底乌青浓厚,熬了几个大夜,不仅身上消减不少,嘴上也少了把门愈发得刻薄。 “被误杀,死得倒是体面。” 她昼夜不得安眠,如梦便是魑魅魍魉,直觉这不是好的预兆,却只敢暗地里写信穿回去,不敢告知其余人生怕一语成谶。 曾拿针挑破血肉,用死人裹尸的纱布贴在伤处,可来来回回十几次皆不曾有犯病的迹象。 寻常喝过解药的,多多少少都会有犯病的迹象,病愈后滴血入药能更好的激发药性,她照样尝试却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陆风眠意思着陪同不甚中招,赵家主仆二人十分走运的感染了,尽管无人满意这结果,但这似乎就是上天的旨意。 往后还有的帮,需要让所有人认可,然后代表民心归顺太子党。不单单是抗病那么简单,这是把齐鲁地带的民心,放在了旁人手上。 由不得朱凌微高不高兴,仅此一事,她和陆风眠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皇家如此多疑薄情,但就算自己蓄而不发,对方也会暗生隔阂,敏锐察觉到此举不妥。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更何况关乎社稷的根本。 隔阂与日俱增,陆风眠保持真实身份去救灾,以血庇佑了一方百姓。 大多时候朱凌微只是远远看着,她脸上的□□偏男像,便愈发衬的人肃穆,也愈发让人摸不清其真实内心。 “她不一定能活下去,药,呵,要真的有药不会到现在还是试验期,没人敢保证病患能救回去。”朱凌微拧眉。 紧接着她又问:“父皇让我回京?” 侍卫同太子一般大小,此刻却缄默不语,但朱凌微明白其间意思。帝后现在关系很紧张,每次见面都争执不休,急需有人出面调节。 “那今晚就离开吧,我在京城等她告捷的消息。” 天降大任与赵家女,赵女尚未回京,便当众表示这一切皆是承天子福德。 自己临危受命,又与未来继承人是至交。此番化危解难,是上天庇佑我泱泱大国。 返航马车颠簸,仿佛正两人跳动的心脏。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打算。 灌树茅草枯黄,秋天萧瑟之感满溢。 京城疯狗病未愈,有效实用的药品尚未被发现,依旧是人心惶惶。 所幸日.日服用特定药物的贵族,受到病毒感染速度慢,患者发病也慢,有不少从鬼门关救人回来的传奇。 要是发病时不癫狂宛如野狗脱缰,不惧水畏光,可称作个正常病的话,人们就不会整日疑心重重。 若果说齐鲁瘟疫是外忧,那京城疫病就是内患。 都是病,真细分起开只能说城里的疯狗症是前朝余党遭下的孽,城外的是自己人害了自己人。 当今,正可以趁此整顿朝堂,把那些趁机发国难财的药商,绳之以法。 线索很快指向墨家。 百废待兴的同时,时间流转到冬季。 为防止举家受难,他们竟开始勾结逆党,内忧外患的局势加剧。最终以皇后自缢,太子领兵围剿墨家大本营告终。 当时几个有天赋的小辈,被护送着逃出齐鲁。 大批大批的仆人发配边疆,临了到处置男丁女丁时,圣上下旨召回太子。 朱凌微不服便被软禁东宫,宫人委托陆风眠去劝慰,结果不到半刻钟就传出掀桌声,茶盏花瓶碎了一地。 两人争执不休,来者直接被轰了出来。 砸出来的水果烂在石板,陆风眠紧抿着唇匆匆离去,任宫人怎么拦也拦不住。 而后太子在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跪在养心殿直至昏厥。皇上震怒,认为这是在逼迫皇权,在人醒后竟没去看过一回。 当天她做了一个梦,梦中人同她长相一模一样,但对方过于张扬艳丽,不同于朱凌微自身的失魂落魄,开口便是问:“你觉得陆风眠有没有错?” 当下梦中的自己讪笑,用一长段话列举了幼时到及笄再到现在,父皇的薄情寡义、满腹城府。 “在我幼年时,父皇便不喜欢我母妃。旁人的宫殿都是升一级换一座,他待我们到好?还会原地挖池盖亭?整个紫.禁城从来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第41章 “父皇他疑心太重。” 漂浮在空中的朱凌微冷漠看着一切,她丝毫没有胆怯,像似早已习惯这些幻梦。 “连宫人也称几年前的椒房殿,是冷宫。她是在冷宫中.出生的孩子。” “连产婆只有一个,没有人庆祝,生怕那女娃下一秒就会夭折。而父皇头三年甚至没出现过几回。” 朱凌微挥手打散雾气,梦境摇摇欲坠,那人迫不得已止住话头,直视着她目光。 “来人,传旨下去,太子三月内不得离开东宫,违令这位子就别坐了。”朱唇吐.出句全然不符合她模样的话,语调甜腻,可字眼间森然四溢。 下个瞬间朱凌微猛然从梦中惊醒,身上凉飕飕的,她低头看去全身亵.衣已被冷汗浸.透。 月月日.日蹉跎,至真十年大年夜刚过,与皇后母族最交好的孙家贪污。 此案间接牵连了朱凌微,往年皇陵活人陪葬,如今换成石雕没两年就有人动这笔款子,可谓是胆大妄为。 惩治腐.败的同时,太监传来圣意,要太子择好日子亲去养心殿,改姓成国姓李。 朱凌微抗旨不尊,皇帝再次震怒,但没立即施加惩戒。整整过了大半月,就在满朝文武各生鬼胎时,圣旨空降革去了她的太子之位,让其暂居宫中禁闭,而这一闭就闭了许多年。 …… “小姐,小姐您快醒醒!” 眼前有无数张面孔虚影,摇摇晃晃中总会有交叠在一处的时候,最终五官汇聚后,是个侍女打扮的姑娘。 从霁焦急到打转,见小姐醒了连忙扑到床边,哽咽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什么小姐你已经昏倒了三天,大夫来了一轮又一轮,都说您没事,但您就是醒不过来。 陆风眠嗓音干裂,勉强挤出几个音,却被丫鬟回错了意,抹干净眼泪去出去请老爷夫人来。 病中人力不从心,没能拦住她只好由着去了。 众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慰问礼品从没少过,补药喝到嘴里确实苦涩。神采总控制不住地涣散,仿佛万物皆虚。 觉得该去了解李清淮的现状,但确实没什么资格。 毕竟多年前自己因逃避赵家的掌控,果断选择与商家联姻。成亲未满一年,又因得知母亲真正的死因,夜敲宫门要求和离。 如果说以前两人间还有情谊,那如今剩下的绝不会是单纯的情谊。 翌日,她由人搀扶着往荷花池旁散步,身边的贴身丫鬟在发.抖。 陆风眠没去理会这份恐惧,她已下定决心。不过是火烧祠堂,此刻不出去往后便真要枯死在此处了。 她整个人形神枯槁,病气森然。 倘若再不做些顺遂心意的事,她怕自己撑不下去。 …… 刚回京城的几天里,李清淮一直忙着整理公务,顺便打点人去附近找合适的宅院。 虽说正儿八经的太子是不能住在宫外的,但在外面建座太子府,一年中一回去个两三次也是可以的。更不用说她一个废储,永生永世流落在外都没关系。 “念慈,你去递副请帖给长公主府,我明日去做客。”李清淮伏在桌案上劲瘦苍然,朝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宽大,像是被禁锢住的孤鹤。 “是,殿下。”一旁婢女弓腰,立马要转身去做。 “等等,”李清淮顿了顿继续道,“顺带着给赵府也捎一份,下个月小满前后我去拜访。” 婢女神色有些诧异,却很快收敛起,毕恭毕敬应声。 等人走后没多久,李清淮又遣散所有侍女,继续执笔批着无关紧要的公文。 此次一意孤行受了伤,父皇虽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普天之下又有什么能瞒过他。上位者心里如明镜般清楚,不去拆破李清淮的算计,多少顾念着父女情。 李清淮知道父皇不爱她。 这个太子无论谁来当都一样,不过玩弄权势,让底下的人互相制衡,以便稳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太子需要薄情,但又不能太薄情。 太薄情的人是会引人忌惮的。 以前她觉得,父皇爱母后,但更爱手上的权利。 后来又觉得这两者父皇皆舍弃不了,他可以为母妃上刀山下火海,甚至性命都可以弃之如履,但只要他活着就会因不甘平庸而持续谋权。 幸而母妃看似不争不抢,也是喜欢掌权之人,如此两人相处起来不算和睦。 李清淮放下执笔的手,缓缓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浊气,心想: “自小有皇储待遇,父皇关心自己读书明理、骑马射箭的情况,却不打乐意去管旁人对我的打压……” “似乎母妃去世后,每每生死关头只要是真敢去做,回来也不大会有惩罚。” 她茶几三本书下压着太监送来的陈札。 自笄礼过后,这还是头回收到父皇亲笔写的信。如今细细一读带着恳切,竟有些老牛舐犊的意味。 李清淮抬手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父亲把她圈在一个大农场里,又让她过着散养的日子,让她自己去为身边人争生存的余地。 瞧起来是为她好,李清淮却感激不起来。 年少时终究轻狂,而为了尽快使这份轻狂消失,死了已不知多少人。 她的太子位看起来岌岌可危,不怎么受父皇待见,因此总有不明事理的人想拉李清淮下水。 可宫里的大珰知晓,只要李清淮不死,这皇位终归是她的。这份父爱难免过于沉重,经年拔苗助长下来李清淮过活得憋屈,身子骨愈发孱弱。 她放下纸笔,徒步去了芙蓉园。 芙蓉经寒冬摧残后,整个花园找不出几朵还挂在枝头焦黄干枯的成品。 刚开始和陆风眠的关系好转,似乎就在这里。 当时她满手鲜血,脚下匕首寒光乍现。但她竟是敢趁着黑夜暂无人发现,而央求自己相信她。 五月中旬,凉风送爽。 李清淮喝茶半日,赵府中人一直推脱成美病弱,无法她只得保全两家体面,表面风轻云淡地离开。 临离开会客厅,行到直通府门回廊上,似感知到什么突然回首。 东侧天际映上六分红,赵氏祠堂里烈火熊熊,府内乱作一团,而陆风眠早已趁乱离开得无影无踪。 第四十一章 黑夜惶惶, 寒鸦点点,京城风华万千,小商小贩在芸芸众生中是极度脸谱化的存。 他们不曾存在过达官贵人的眼中, 性情如何相貌如何, 甚至无关紧要的性命,都从不被过多着墨。 路旁推糖人车的老人, 皮肤黝黑眼生了生白翳,瘸着腿频频叹气。 陆风眠刚逃出府没多久, 把离京前的路线重走了不过三分之一, 天色便成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圣上在为继承人的事苦恼,文昌公主上书变革征税方式,遭到众大臣集体反对。 三日前, 云锡的母亲越过重重困难,敲响了皇门前的登闻鼓。一个老妇人能做到这份上,显然是有人在暗地里一路开绿灯当推手。 但那个人会是谁? 文昌让自己去敲登闻鼓,可对方明知她回家既被禁足,除非这是在引导, 引导她去查此事。 她扫视周遭, 零零散散路人行色匆匆。陆风眠转着手里的簪子,拐进个阴暗的过道。 “哎, 你撞我.干什么?糟老头子眼瞎吧,不说话,怎么连句道歉都不说嘛。” 陆风眠只蹙了下眉,脚步却没停。 “啊啊啊!!!” 惨绝人寰叫声断在喉咙里,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贴着墙边往外瞅。 先前的老者脊背拱起,人皮从身上脱落, 皮下是青铜色的血肉,薄细的经络挂在上面。 血色消尽,经络顺着人皮滑到地上。 一只凶神恶煞的画皮鬼赫然出现在上京。 离它较近的打更人,被无形的引力强拖过去。片刻间完成了一系列剖肚挖心的动作,掏出血淋淋的心脏,玩味十足完成打量塞进獠牙里。 而先前撞它那个歪瓜裂枣的青年,摔在地上跪着爬远了,等爬到中通才反应过来拍拍自己尚在的脑袋,站起来狂奔。 陆风眠当前一步立在瑟瑟寒风中。 她不喜不怒、不悲不叹,宛若视人如无物。 画皮鬼咧嘴,露.出颗颗尖锐的牙齿,嚣张的同她炫耀自己的成果。 陆风眠挑眉,她身后映着一片水光,水源中水雾流转腾空很快幻化成了,它先前吞掉的打更人的模样。 妖物瞪圆了眼,看看自己布满水渍的爪子,又低头瞅瞅瘪瘪的肚子。 “幻术而已,见笑了。”陆风眠歪头笑道。 她身后的人阴曹里走过一遭,真切的死了一回,现在不知被用什么样的秘法扯活了,惊恐万分从上到下摸本该破碎的身体。 “嗷嗷嗷,这……我还活着吗?我还活着吗?” 画皮鬼见一斗不过,瞬间把脱下来那层皮向后抛去,那层皮活过来般紧紧裹上陆风眠半边臂膀。 第42章 陆风眠被扳的连退了好几步,再转眼妖怪已化作缕青烟,逃窜出去十几米。 街边屋檐阴影处潜伏着的守卫,使令的手将放未放。 “护卫长我们?” “再等等,”护卫长□□瞄准陆风眠脑袋,按下豁口时特意往左一偏,一只箭矢擦着她发丝射到墙上,“好,都追着那只妖怪射。” 几百只箭矢落叶飞花般朝画皮鬼刺去。 陆风眠伸向前的手猛地缩回来,箭矢带来的风意外让朵不知从何而来的槐花,落在了她的额前。 她身侧的槐树花枝乱颤,无数花瓣翩跹飘下。 “我这是进设计的陷阱里了?”陆风眠疑惑,喃喃自语。 “陆小姐,我原以为我害怕的是离别时候,没成想重逢同样令人畏惧。” 树枝上的男人拈酸加醋道,矫揉造作地鞠躬示意。 “在下今日还有任务在身,改日再与姑娘……” 尴尬得想死的陆风眠,默不作声往后撤了又撤。 她认识这个人,六扇门里的得力干将。 六扇门只管妖物作乱,里面的人各有各的靠山,无一个是吃白饭的。因此等级秩序也松散的很,互相称兄道弟吊儿郎当。 陆风眠后撤的脚步一顿,眉眼弯弯佯装出天真的模样,好奇道:“上京死了不死伤不少,这半个月出动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怎么还止不住?” 树上那人一跃而下,并不去答话,拎着刺刀就同从暗处越出的守卫军追去。 无法,她只得小跑着向前追几步。 “算是你们委托我,我这么一个天生阴阳眼的贵女,可是可遇不可求的,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陆风眠经过驼梁山一趟,莫名学会了点李某某说话的调调,并且在可能有用的方面毫不羞.耻。如若给她更多的机会,说不定也能运用到炉火纯青。 她一路尾随着,不多时就被拦了下来,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离开,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六扇门。 京城里诡谲云涌,按照原本的性格陆风眠自当远离,可她总忍不住想起李清淮望来的眼神。 殷切,盼望。 那着看向故人,期翼着却又将她排离阻隔的目光。 对方做的一切一切,让人再也忍不了了。被丝丝入扣蛛网罩住的往事,当由她自身抽丝剥茧开。 什么青梅竹马,外祖母的毒,商公子。 她都想了解全部,不仅是了解局中人知道事情,她还将知道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要这世间对她再无隐藏。 于是乎不管六扇门正说反说,议论的怎样难以听闻,陆风眠还是固执的徘徊在附近。 仅以一个,连续几日不睡觉伤心贵女的身份,去尽量的凑热闹。 奔波数日,六扇门的人在花街柳巷逮捕了名扈从,当时那人疯了似的仰瘫在桌面上灌酒。 嘴里念念有词,不断指点江山,“求爷,爷就告诉你们。” “爷当年也是跟过镖局走南闯北的,只是现在生不逢时,没爷施展的余地罢了。” 他拿着酒壶站起来,乱七八糟地走了几步,勾住一个风尘里的美娇娥。手顺着人家脸颊划到胸.脯,状似无意的捏了把。 美娇娥娇嗔一声,顺势抱住恩客,佯装不信道:“周老爷是在哪里走的镖?莫不是在梦里吧,下回可不要忘记带上袅袅我。” 周醉鬼抬手抚过妓.女脸颊,一个翻身把人压.在桌下。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衣襟交叠在一处,女子大半身被压.在桌面上,露.出截白净纤细的腿,蜷曲着挂在半空。 对方粗大布满茧子的手,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一寸寸往上挪。 女子不急不恼,轻笑两声,“急什么,回屋再狠狠干不行吗?大家都看着呢?” 四周响起阵阵□□和谩骂,有人被搅扰了兴致,拿了杯就朝这对奸男浪.女砸去。 老鸨不得不下场劝慰,“爷,走,咱多派几个姑娘服侍你,先回屋奥。” 那人挥开搀扶他胳膊,吼道:“别扶爷,爷站得稳,稳得很。” 老鸨嘴巴张了老大,心里暗暗叫骂今日时运不济,连连称是使劲全身力气想把人拖走 “是是是,您慢走,不送。” 醉鬼五官皱在一齐,凑头去瞅那老鸨,怒了,“咋着瞧不起我?我年轻那会弯弓射大雕,没个敢不服我的。你这个小破店不想开了?” “老子今年四十七正值壮年,活好的很……” 这时客人喋喋不休,老鸨却不说话了,她径直绕过那人,走向后方穿官服的男人身旁。 “滚一边拉子去,别耽误老娘做生意,真当吃了宋家的饭就一跃枝头当主子了?有病!”老鸨甩开醉鬼捉她的手,又立马堆满献媚的笑对后方的人道,“长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怎的还穿着这身官服呢,看的老身好生害怕都不敢招呼您了。” 严项志给她几分薄面,笑道: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倒是吓到老板娘了,是我的罪过,不过我这回来是为一个好消息,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老鸨眼珠子转了转,边甩帕子边说:“瞧您这话说的,老身虽说年轻时国色天香过,但现在真的人老珠黄了。您多去和姑娘们谈谈心,听听小曲,有益身心健康~” 严项志叹气,对后面的手下一挥手,“看来老板不欢迎我们,还不赶紧走。” 席间的酒客看戏看到中场,突然耍起了酒疯,站起来展开双臂放声大笑,甚至提脚踏在了桌面上。 “没没没,没有的事。”老鸨余光撇了眼那边,生生忍住了恶语相向。 一柄寒刀出鞘,架在了老鸨的脖颈上。 “抓。” 先前藏在恩客里的捕头蜂拥而起,他们掏出贴身的铜镜,反射出的光线转过一张张娇美的面庞。 “周镖,从人身上下来说话啊。” 醉鬼依旧伏在美妓身上陶醉,最后还是那女子受不住尴尬,猛地把人推开立起身子。 她先是把裸.露的肌肤遮盖住,随后畏缩地想往桌子底下钻。 陆风眠姗姗来迟,打眼便瞅见了这藏在下面的姑娘,她犹豫良久弯下腰同样钻了进去。 里面姑娘慌张地遮住隐私部.位,直到对方让她抬头看看自己,那人才小心翼翼地撇了几眼。 宛若捉住了救命稻草,美妓连忙拽住她,落下几滴清泪悔恨道:“姑娘帮我。” 外面杂乱不堪,里间却自有一派安详。 “我知小姐是个心善的人,只求您帮我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到牢狱里去……” 老鸨发出尖锐爆鸣声,左右回身去拦办公事的捕头,嘴里不住地辩解这里是正常营业,没有任何不合规定的事。 陆风眠自动忽视杂乱,从善如流握住她的双手,目光和态度皆恳切,“我记得白云锡,自然不会忘记你的,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不讲道理的人。” 言语总是苍白无力的,美妓泪眼婆娑抿紧双唇并不信她的话。 陆风眠劝慰不了,只得先从桌下出来。她刚离开,其他捕头便不再给人留脸面,雷厉风行封.锁了整座青.楼。 捕头各忙各的没人来理会她,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匆匆离开了。 临走前还挂念着那个美人,牢狱里的日子不好过,六扇门不知道会不会善待这些人。 往后日子愈发难过,宋府深夜灯火通时不时发生皮影人活过来的事,原本是给二少爷准备的葬品,现在却成了饶人清梦的幽魂。 仆从们狼哭鬼号,有个小厮因吓破了胆擅出府门,被逮捕进了大理寺审讯。 无法宋家人连夜把皮影人烧毁,事态才平稳下去。 陆风眠自家里失踪后,就一直奔波在暗色里,外面的风言风语甚至传到了主人公耳中。 她拿着手上的钱不断打点,终于得到了个给犯人送饭食的职务。但无论是送多少回,身旁都有人看守着,永远同那位美妓说不上一句话。 实在没办法了,便给墨向颢写了封信。回信还未来得及等到,人又急忙忙赶去了冀州。 记得李清淮同自己讲过,冀州曾有一户姐妹,妹妹姓苏名无霜,姐姐姓宋名喆。 如果现在去寻她们长大的地方,描摹她们的长相,说不定还有认识这姐妹俩的老人。 再顺着这点线索抽丝剥茧,总会找到一个可攻破的点。 当她坐着雇佣的马车驶出京城,贴身丫鬟抽抽搭搭为其送行时,李清淮的计划真正开始收网了。 日暮低垂残阳似血,马车飞驰而过,云烟在上空流动。从霁紧紧贴着陆风眠,她追着车跑了半天,扭到脚跌在地上才被小姐允许上车休息。 陆风眠端坐在马车座位上,怀着别样的心思。 从京郊到驿馆这段距离里,不仅要把自己丫鬟哄回去,还要购买物资,打探消息。可谓是即将忙的脚不沾地,毫无喘息。 “你不应当来找我的,从霁是谁让你来的,不要跟我说是大娘子,你难道没有其他主子了嘛?” 第43章 从霁年纪尚小,脸颊处肉嘟嘟的格外幼态,闻言懵懵地仰起脑袋,嗫嚅道:“小姐自然也是我的主子,我不想和小姐分开,一日不见小姐我……” 清风徐来拂过陆风眠心尖,缠绕着她的千头万绪,因此纠结的更紧了。 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她短暂的静默了。 “既然魂不在赵家了,总该会动些歪心思的,白云锡你们的人?”陆风眠强行摆出闲散的姿态,靠在车壁上玩弄衣角。 手心渗出粘腻的热汗,身子热极反冷,在两种感觉中来回跳转。 最初失忆时,唯有从霁不背弃自己,拿多年囤积的钱财给主子配药。在口风严如铁桶的赵府,她却总在无意间透露.出往事。 这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不大听赵大夫人的话,那她会听谁的话? “我不记得你了,”陆风眠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畏惧,“伴我长大的那位妹妹,叫从霁还是从新亦或是从梅,我都不记得了。” 从霁似是不明白小姐为何如此,迷惘向前伸.出手,想拉住她。 陆风眠当然不会相信这表象,看似强悍实则绵软格挡了下。仅过了三招,对方便露.出了丑恶面目,直扼向人脖颈。 她不躲不避,任由浑身汗毛炸裂。事已至此竟然有股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勘破.身处的迷局,逃不开被当作棋子摆布的命运。 以前日复一日等待着掌控者来见自己,可对面的人总觉得时机未到,不愿来坦诚相见。 现在终于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了嘛,还真让人期待呢。 从霁弓起的爪子在离她脖颈两寸处停住,此刻这人脸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净,活像个提线木偶。 “赵小姐,我家主人让您跟我走一趟。” 就连陆风眠自己也没发觉,她扯出了个极释怀的笑,甚至夹杂着不小的恶意。 她推开眼前弓起的手,拍了拍身上的陈灰,妥帖地站起来。腿还有些软,全靠一身心气撑着。 “怎么还换称呼了,以前最少还认我是陆家的人,现在……”一句未闭,后方手刀悄无声息的来袭,晕死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果然不出我所料。 眼皮颤了颤,随着身体的倾滑眼膜似度上了层水雾,万物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朦胧迷离。 迷迷糊糊间陆风眠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意识,感知有人把她抬到木板上,然后是持续不断的颠簸。 像是包裹着粗布,肌肤刺痒难忍。 没过多久,便连为何来此都忘了个干净,只当是在房中睡到深处魇住了。 泥水齐飞,堆满茅草的马车压过泥泞,驶出华北地界,昼夜不休朝南方去。 第四十二章 “茅鸿波, 我不过逛了趟青.楼,你把我关进刑部算是滥用职权,你这是公报私仇。但本官左思右想, 又实在不记得咱俩间有何恩怨?” 刑部大牢里湿气重, 周沉忍无可忍拿出官位来压人。 他的处境不算差,未绑绳索未关牢狱, 还安稳地坐在靠椅上,言辞凿凿地质问。 被问话的长身而立, 安静听完最后一句才举着火把, 递到周深面前。 忽至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眸,照出了隐藏在暗色的面孔。 “冀州矿坑坍塌有你一份功劳吧,那可是官家的矿。以为做工的都死绝了, 就没人知道你身上那些龌.龊了嘛?”茅鸿波语调平平,让人猜不透情绪。 周沉眼火灼似得痛,嫌恶侧头绕过火把直视着对方眼眸。这双眼睛宛如碧绿幽深的湖泊,似要勘透时间一切腌臜。 如此奇妙的东西,让人边觉畏惧边渴.望靠近, 全然不似人间俗物。 “太祖定的规矩, 宿娼一.夜,罚银七分。同为官员带枷示众该免就免, 太丢面子的事情,我.干不了。”周深咬牙切齿,梗着脖子强硬道。 周围一片寂静,火光不及处依旧是混沌。 黑夜最能滋生恐惧,他再也忍不下去, 怒吼着拍桌。 “茅鸿波,茅鸿波!你到底想干什么嘛!” 对方长长叹了口气, 忽得将火把丢在旁边,火光徒劳忽闪了几下,冒出股青烟熄灭了。 “刑部招了名还俗的僧人,其最是嫉恶如仇,就是本官也常为她先人后己的品质所感谓。”茅鸿波气若游丝,立在那里比孤魂还孤寂几分。 几乎是瞬间,周沉这个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就坐不住了。 急公好义?成人之美?大公无私? 完全是要动用私刑,把责任推到一名小吏身上的意思。 “听说对方,当真的与您有些恩怨呢,她因何坠入空门,周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嘛?”茅鸿波徐徐转动手上指扳,声调终于不在飘忽,多出了施威的重音。 “你不敢的,你一定是骗我的。” 周沉噌地从坐位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到连连后退。人刚刚清醒,衣襟上的酒气还未散去,但此刻寒冷阴森的气氛给了他实感。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在朝中又不是空无一人,我朝中亲友会参你的!” 严寒使他打了个冷战,如今已经过了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竟还会降温到凉透人心。 “周沉在狱中良心发现,自觉对不起江山社稷,对不起圣上的恩泽,拟写完近年罪行画押后,自缢了。” 茅鸿波不去理会他的抓狂,自顾自讲着他的认罪过程。 “既然都畏罪自尽了,其余上奏的打成同党便好。” 暗沉里,粗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像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周沉再也不剩心情去辩解,端起架子就要与眼前人大干一场,然他一击未中就被隐在角落的官吏摁拿而下。 “茅鸿波我艹.你.妈,你个没种的东西,看上人家尼姑了吧!当年考上探花要不是我义父提携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乞讨呢!” 骂人者情绪亢奋,被骂者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却只当没听见。 扳指转动,他竟然觉得好笑,于是乎就低低的笑起来。不过茅鸿波可不是会为蠢猪嚎叫展颜的人,他想起来一件更好玩的事。 皇后娘娘,您的女儿长大了,如今也会拿着把柄威胁我了。 我啊,只能帮她这一回。剩下的还要看文昌自己。 …… 屋外身披黑斗篷的李清淮来回踱步,疑心太重的人与他人共谋,总是会忍不住去担忧。 这个毛病她改不了,就算是身旁最亲近的手下,也不免要多留心思。 拿捏周沉令其为自己做事,虽冒险了些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谋大事者不得已不去冒险。 她要茅鸿波搓磨掉那人的傲骨,让其不再虚张声势,安分地为自己办事。 茶盏换了一回又一回,李清淮终于按耐不下去了,将桌上的碗筷砸落,拍桌质问道:“人呢?你们刑部的待客之道真令我汗颜。” 在还未前往驼梁山的时候,李清淮被父皇暗中召见,她顺着地道进入宫门,成为暗夜里徘徊的幽灵。 面具遮面,黑袍掩身,没人敢冒大不敬猜测她的身份。 只有茅鸿波,只有他。 因顾念着对方是皇后娘娘的故友,不情愿动手段去威胁,但这人不仅懂得步步为营,还打定了主意蹬鼻子上脸。 舐糠及米,一点点侵蚀掉了李清淮的伪装。 雨夜伶仃,寒蝉凄切。 刑部尚书茅鸿波甩出一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满无数猜测,公主府的动向,各大世家的涉及到命案。 李清淮呼吸急促,没去赌圣上遗落在自己身上的真情,没去检举对方的过错。她选择了与其合作。 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后,刑部暗地里掺和的事愈来愈多,却总不断的拖沓碍事。 有时候她真恨不得一把火,点燃洞穴里返潮恶心人的干草,烧了这共谋为名的深渊。 茶盏餐具碎了一地,残羹冷炙混杂着瓷器碎片烂在下面。 语调相貌做足了伪装,就算是长公主来了,也不一定能认的出她。最主要的是摆出全然愤慨的样子,对失势的自己有好处,不仅放松敌人警惕,也能混淆这类非敌非友的视听。 在外人看来没有底牌,就是最大的底牌。 “告诉我人去哪里了?”李清淮疲惫颓下半边身子,立着的身形有些不稳。 几年前母妃的离世,大恸难免染病,时至今日也没完全好利落。 她心绪难平,一股子气堵在胸腔看里不上不下,可茅鸿波偏等人脾性渐消才姗姗现身。 血腥味与人一齐到了身前,李清淮眉头蹙起,本该赶忙把犯人要过来审的,等久了自身竟安稳了。 “刑部尚书,我送来的人呢?” 心慌慌如击鼓,倒也行得自若。 茅鸿波低眉敛目,“殿下,周沉畏罪自尽了。” 仿若晴天霹雳过,李清淮怔愣了半秒,随即面含怒色道:“什么意思?动用私刑了?” “臣不敢。” “周沉罄竹难书,已畏罪自尽了。”他重复了一遍。 第44章 熏香氤氲,李清淮听明白了,这是不打算放人。 乍然遭遇反水,暂不知该作何感想,勉强压下目中嗔怨,甩袖欲走。 念头动到半截又生生忍了回去,全局最关键的一步棋未落,谋事未成总该忍忍。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 如今受制于人,忍气吞声实属无可奈何。 当初就不应怀慈悲,自退半步敌人便进三步,退三步敌人便要将其逼入墙角。 “殿下,下官并未有意为难您,只是周沉天性愚钝,不堪大用。墙头草、随风倒,今日他敢答应为殿下办事,来日就敢让明镜台染血。” 茅鸿波洗脱掉丧气,气昂昂地指点江山。 “臣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他躬身作揖,深深鞠了个躬。 好一套先斩后奏,李清淮一时半会搞不清对方在打什么注意,只得先行沉默。 周沉刚到他手上没多久,就算是现大卸八块时间也并不宽裕。难不成他从一开始便计划要杀人灭口嘛,那他又如何确定自己送来的会是谁。 要是自己手腕够硬,拿到刑部的人定然不会是那个姓周的。 倘若是姓李,姓张,姓杨呢? 所以周沉不一定死了,这只是日后将发生的事实,用来堵我要人的嘴。 角门急急忙忙跑进来个小厮,伏在刑部尚书耳畔低语几句,茅鸿波脸色大骇,反倒嘘起了对面的神色。 李清淮觉得莫名其妙,究竟是何消息让他顾念起自己,以至于打量了好些时间。 “茅大人你既要了这人,总该给些回礼吧。”她突然阵阵心悸,在此严肃的场合让人颇为烦躁,话音也随着心情一转。 切肤之痛,咬牙切齿。 出乎意料这人应了下来,以柔化刚提出新的补救方法。 “昔日宋家的家奴,现也在本府中,殿下想见本官带您去就成。年前殿下定能得偿所愿,推行新政,整治宋旭尧。” “前日宫里的郑公公亲自来访,臣特意邀请了他,请他今日务必到场,殿下可愿随臣去瞧瞧?” 字字句句如细密的绵针戳在了李清淮心尖上,佯装思量片刻,便张口答应下来。神情尽是坦荡,仿佛刚才根本没发生任何不愉快。 第四十三章 火堆正旺, 烙铁红得透亮。 被绑在铁架子上的犯人,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血液粘稠挂在下颚久久不落。 刑部尚书只把她送到这,客气两句便匆匆离开。府内暗门直通个小型牢狱, 里间唯她与宋家家仆面面相觑。 李清淮受不住寂寞遣来心腹, 趁夜色运死尸的空挡,避开闲杂人等来替她审讯。 西厂厂公的干儿子, 手段自然毒辣。文昌心腹又在一旁围观,那无论作何都会是马到成功。 郑仕宁摆弄着烙铁, 激起四溅的火花。他带着来自市井的桀骜, 恶犬般凶齿外露,一旁的刑具台遮住这人半张脸,却遮不住那烔烔有神的目光。 “你说烧的滚烫的东西, 贴在人.皮上,是种什么感觉?” 说着,手里烙铁离罪犯裸.露的皮肤越来越近。 本就被鞭笞的伤痕累累的身躯,血肉模糊处骤然被烫住,几乎一瞬间那块带血水的肉就焦固了, 腾腾白气上涌。 然在刑具撤下来后, 刚结疤的皮瞬间撕裂,滚滚血珠落下。 “硬撑是撑不下去的, 本官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开口,现在留情面不代表以后也会留。” 他声音清冽,可惜说出来的话令人胆寒。胆子大到自称“本官”,丝毫没身为阉人的自觉。 “你认宋家是主子,固然是条好狗他们也确实没把你当人……” 一口浓黑的血吐向郑仕宁, 犯人抵死不认,继而要咬舌自尽。 郑仕宁双目充血, 瞳孔遍布着血丝。乍一看竟识不出谁的眼更狼狈,他狠掐上对面脖子,阻止了闹剧发生。 也因此没能躲过那口污渍,狞笑道:“看来是太给脸了。” 犯人强挤出笑意,挣.扎着骂街,“你不也一样,都是狗奴才。将来是要下地狱的,不得好死!” 此人运气不畅,每迸三个字有一停顿,气息沉重炙热。 审官接过下手递回的麻布,一股脑塞进罪犯口中。如此便不能言语,再怎么壮胆激愤的情绪也发泄不出。 有句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人自尽失败,想骂人又被堵住,怒气滞涩过不了多久就会消耗殆尽,徒留绝望。 郑仕宁转向水盆净手,沁在水中双手青筋突出,两手不断粗鲁的揉.搓,直到指节通红。 他面上挂着凉薄的笑,手从水中抽离时,猛得掴向犯人耳光。 “贱民就是贱。” 犯人不怒反笑,好似因为对方这发疯的举动,自己就短暂取得了胜利,维护了主人家的威严。 “杀了吧,找人来替,”靠在铁笼旁的身影道,“找个像的,实在不行动动刀子。皮影容易被拆穿,不要自作聪明。” 郑仕宁奸诈未退,却已经带上了献媚的笑意,哈腰对着穿黑服的人应和,“殿下说得对,七天后‘此人’将会出现在人流最多的大街,然后‘一不小心’被官兵抓到。” 犯人再也不能沉默以对,气得发.抖,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走狗,阉人,无根的东西,你们会下地狱遭报应的!” 黑衣人带着貔貅面具,本应憨态可掬但此时显得阴冷。 “聒噪。” 郑仕宁笑着应和,“对,实在聒噪,来人上刑具割舌头。” 话撂得风轻云淡,再没留半分情面。 半臂长的铁钩子探入口舌,后往下使劲一扯,一团不可名状的事物“啪”地摔在地上。 到嘴里塞满止血的棉团,使其形象更加滑稽。 身后暴怒地哼哧,他从容接过揩手的汗巾,一边净手一边讽刺。 “早让你反水,不听。现在连这个作用都没有了,哼,等着被做成人皮.面具吧。哈哈哈哈。” 铁架上的人挣.扎得愈发激烈,带着锁链摇晃不止。 “我为人仁慈,不忍心看你遭罪。但我又需要拿人来试新锻的刑具,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郑仕宁轻拍他的面颊。 “不如让姻姻来吧。” 姻姻,他的女儿。 铮铮。 铁链绷直,那人目呲欲裂。 翌日。 夕阳余晖映照紫瓦金墙,天际红蓝交织成紫,马车辘辘驾出京城。轿夫挖土掩埋了具血肉翻飞的男性尸首。 说巧不巧,李清淮的侍从外出干事,几天蹲守没有成果。死马当活马医,护送了辆运宫女回乡的马车,结果瞅见了埋尸一幕。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到公主殿。 李清淮没住在公主府,而是在母妃死后荒凉的椒房殿,于是消息辗转传到皇宫里。 她缓缓合上卷轴,浅笑。 “遣人去查吧。” 春和景明,自她随锦衣卫溯洄京城,官场上便暗潮涌动。李清淮不是个好惹的主,禁足提前解除后第一件事就要将水彻底搅混。 中原来了位异族客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带来的使者相比也心思龌.龊。 可为两国交好着想,只要对面不轻举妄动,她也不会空惹是非。既然使者联系宋家的家仆,那就让宋家人替他受罚吧。 就算使者真是个通透图大爱的,来到局势混乱的秦国,却必须要度上层污泥,那不染尘埃的人只能是未来太子。 隔日从土里“复活”的姻姻父亲,揣着十个胆来到交接信息的会场,不料会场里早有人蹲守,三下五除二便给人扣押住。 彼时李清淮刚下朝回来,国库粮食一直不丰,百姓苦不堪言,她便上言将按人头缴纳税收的方式变一变。 仅这一条就遭到了大量抨击,甚至有老臣以死相胁。 皇上因此震怒甚至谈到立皇储的大事,询问各位爱卿有何意见,以此来压下躁动。 她撸起衣袖来回观摩着手腕上的刀痕,这是幼时自觉生活无望,想堕入空门时划的。疼是没觉到疼,只是现在看来狰狞极了。 现在更喜欢往人脸上划刀子,剃光头发拔下舌头,砍掉四肢放到大坛子内,就像妖后传闻里做人彘那样。 既然人人不愿看到我回来,那就让京城多办些案子吧,让他们先分身乏术。 正如刑部所料,嫖.娼喝酒时被捕的周沉,感念圣上雨露招认了罪行。宋家家仆女儿惨死街头,其认定是家主痛下的杀手,主动上报官府。 周沉之所以能作威作福,离不开宋旭尧的照拂,现在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知还会不会下手保人。 “人在刑部手上,他们什么时候伸手,周大人便什么时候亡命。就怕他们不是来救人的,而是真正的刽子手。” 李清淮望着宫女手中的宫灯,仿佛回到了公主府。 “周沉大概率有能指证,宋家与瘟疫案有联系,勾结昭王抄高药价的证据。但他会是当年旧事的参与者嘛。” 第45章 究竟是何证据,让宋家退让至此。 “最近京城去世的人太多,不安分你们小心点,”她撇了眼身后的婢女,就势披上递来的外袍,“今天我也该回府了,宫里终究不可久呆。” 说着说着,自己都憋不住轻笑出声。 深夜幽静,空中冷月华光独照。两条细长的影子徐徐渗进大地。 自李清淮回京后,这是她第四次到公主府邸内。府里全是老人,以至于偏殿院子角落放着一尊棺材,此类惊世骇俗的事都没能传出去。 要不是多出的几只咒血点精的纸老鼠,爬到棺材里,她都不知道里面新添了两件寿衣。 能在禁军看守下,进入幽闭府邸的“绝世高手”,不会为送两件寿衣来,自然是要与文昌殿下见一面的。 风呼啸而至,四角的天空仿若缠满了铜丝线,暗沉发棕的丝线上挂着不同样式的镇魂铃。 又是幻觉…… 振聋发聩的撞击声……持续不断…… 堵住耳朵无济于事。“殿下殿下你怎么了?”焦急的话语变了音,眼前人脸忽大忽小,她异常冷静推开挡在前的丫鬟。 “我要就寝,去开门。” 我的妻儿,我的妻儿啊,死得好惨。 “死得好。”李清淮趁附近无人,从牙缝挤出句。 咚咚咚。 两道破空声伴随着木头砸在地面的沉重声响起。 一时间文昌分不清是自己眼睛充血了,还是小丫鬟真的倒在了血泊里。 她脸依旧臭得很,甚至没施舍这即将消逝的生命一个皱眉。也没意识到腿在发颤,却还是一步步走到门扇前,摘下半开门板上插着的两枚飞镖。 一枚割喉,两枚断气。 无论如何人临死前也叫不出来。 李清淮低头和她最后见了面,人已经彻底断气,血色漫上发丝衣裳,宛若残花摔死在暴雨里的场景。 “还要我去请你嘛。”嘴唇翕动,然而却没任何声音发出。 她好像真的淋了场潮湿阴闷的雨。模仿着苔藓呼与吸,忍受周遭湿.漉漉粘腻腻的空气。 “参见太子殿下。”阴影里走出来个高大身影。 听到这句话李清淮猛吸足精气,身体也随之被撑起来。 “殿下。” “文昌殿下。” 她终于显出精神头,转身回步向驼梁山上遇见的——姜与乐的丈夫 那个疯女人的丈夫。 姓张名陵。 一步一个血脚印,才知道刚刚踩进了血泊里。 寒风像辆疾驰火车在夜空里盘旋,发出尖厉爆鸣,肆虐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李清淮强忍住寒风,而寒风却更加肆无忌惮。她抬手接过雪花,是飘落的梨花。 今年气温过于冷,这个时节竟还有梨花,美则美只是寓意不好罢了。 当夜她听了好一场爱恨情仇,张陵和其夫人当真是情比金坚。不枉对方察觉到驼梁有位贵客,惊异后便费劲要见面。 先是在张府邀人单独谈话,后帮锦衣卫顺利到达,最后偷学苏无霜那类人的技法,遣纸老鼠过来传消息。 用心良苦啊。 她本无意理会,但自小身子骨弱中过西域毒。虽说控制住大差不差了,遇上对方经年制药调毒带得暗香,竟还会产生日夜颠倒的幻觉。 下毒者就是要她沉溺的幻梦里疯魔,才下了这中原医师不能根解的毒。现在有新的机遇摆在面前,试试总无妨。 帮他一把,就算不成也能留个人情。 只要人事后,不觉事了执念消去自缢就成。 故事里女方是贵族大小姐,刁蛮任性从不把外人放在眼中。男方是传统赶尸人的弟子,学了身江湖本事,杀人越货样样精通。 身在江湖难免有些仇家,但显然想灭掉姜与乐的人更多些。两人从相爱到相伴逃亡,姜与乐深受内伤五毒散深.入骨髓。 “五毒民间中药配方,有活血化瘀、疏肝散结的功效,但再加上金蚕蛊磨成的粉末……”她靠在躺椅上,慵懒地换了口气,要知道门扇外丫鬟的尸体还摆着呢,她可没留什么好脾气。 “中毒者全身溃烂,到死亡前都无法根治。” “所以呢,你现在找我为何?” 她只觉得自己也似中了毒,四肢百骸隐隐作痛。幽闭出来的寒症发作了,于是陡然转变话题,“明天必定下雨,我可以那北城那间房子,哦不,这间宅子做赌注。” 张陵大概猜到对方在乎那个死掉的小丫鬟,就如来时般静悄悄跪下。 似在忏悔,可只是为请她考虑考虑,江湖人士与废弃良久的太子见面的难度,以及被发现的后果。 后面的讲述跌宕婉转,姜与乐强行逼出毒素,损伤了心脉不说,有少半毒依然顽固滞留体内。 但就她的想法,她是满意的。 这样虽会有损心智,却能死得体面些,而且死前以自己的意志,保持理智是没问题的。 可张陵不甘心偏要两人一起活下去。 李清淮无言以对,毕竟强行拉人回来受苦的做法,实在不像个正人君子。 左寻思,右寻思,也没悟到皇族的身份能在此事上出什么力。 “她曾服用过三尸脑神丹,是种红色小丸,入肚内里藏蛰伏的虫卵孵化。若无解药尸虫会钻入服食者脑颅,食其脑髓,一经入脑服此药者行动便如鬼似妖。”(1) 话说到这份上,李清淮才缓缓坐起来。 结合江湖眼线打听到的消息,姜与乐极可能是个刚烈女子,不惜受尽苦楚以毒攻毒。 不愿死在五毒散上,但愿死于自学的蛊毒。好生大的脾气,京城内外有过不少此类病例,那死相和所受的折磨不逊与世间任何一种酷刑。 她想完才问,“三尸脑蛊,你们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又是被胁迫的?” “夫人自愿服下,用于以毒攻毒。” 看来没猜错,只是张陵遭遇风霜苦寒多年,已经可以坦然谈论这些事了,语气脸色如常甚至连苍白都不曾填上。 看来,是女方自己不愿死。变成活死人都不愿撒手人寰。 当真是好生强烈的求生欲。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2) 李清淮蹙眉,不知何时停止了搓磨手指的举动。与人合作当信其人,忠其事,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要不得。 “很久一起我就知道我们有场合作,虽不知是何时间何地点,”她意有所指,可惜对方注定会意不到,“我见你的一瞬间,我们的交易便会达成。” “合作愉快。” 这合该是个花团锦簇的长夜,秉烛夜谈得欢喜。 “我曾见过你,在梦中。” 张陵难得见到她不带嘲讽的笑意,妖艳又盛气凌人,眉宇间的英气直冲云霄。 像他爱人最初的模样。 一样得眼高于天,暗藏杀机。 张陵绘制假面的技艺一流,但不同于其他人,他的假脸在京中有另一重身份。 即使旁人知道面皮为假,可从始至终用这个身体,这张脸的都是他。经年累月积攒的威名和官场交集,是壳子下面的张陵,不是任何一个伪装贩子能伪装出来的。 靠着两层身份黑白通吃的老手打通关系,单让李清淮想一想就兴奋至极。 平白无故多一个帮手,哈,真好。 她甚至忘了去问,对方究竟需要怎么样的帮助,因为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 李清淮等好久了。 地上张陵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深邃,不止是疑惑还有怀疑。 风幽幽划过,吹彻长夜。 等其反应过来瞅向他时,脸多少显露.出些癫狂。但对上目光后,李清淮嘴角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 几乎是瞬间,那神色就惹得人不悦了。 李清淮冷着脸同依旧没大反应的张陵道:“打听到你会调香控梦,帮个小忙。我要父皇回心转意,他理应爱我敬我。” 张陵没应声,算默认。 “到时父皇的口谕下来,带着你那张里玮的壳子,告诉你能告诉的官员,圣上爱戴朱凌微。” 张陵还是没应声。 听不到回应她也不尴尬,自顾自往下说。 “泼脏水虽是小人之举,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女儿家的争端,有时还要麻烦大人你。” 终于张陵答到“好”,像只绵软的羔羊自投罗网。没误入歧途的羞.耻,仿佛他为她办事顺应天意,理应如此。 只是这回他没有露.出疑惑的神色,探究的目光。李清淮知道张陵记住了,忍下了。 “以后这样好的日子可没有了,以后是人间烈狱,烟熏火燎、满室腥臭的日子。” 但愿吾的子民不要受苦。 “以后还会有大灾大疫吗?”张陵试探道,细致入微没去自动将这句话的意思,归咎于夺嫡下朝堂动荡。 李清淮答得简短,“不是” 第46章 但大差不差。 第四十四章 宫门甬道里, 李清淮健步如飞不出片刻便到左掖门前。 跟在她身后小太监战战兢兢,文昌殿下骤然转身,发髻上步摇撞得叮当响。 “殿下, 殿下……”这个太监年纪尚轻, 禁不住惊吓,要是董公公必定会宽慰她几句的。 李清淮无意识地冷笑, 便激得阉人破釜沉舟,瑟缩着挪步过来。 “陆小姐随昭王邀约前往豫州, 殿下好像并不舒心, 殿下其实不必担忧。陆小姐她金枝玉叶又蕙质兰心,”太监磕巴了下,“必然不会受辱的。” 李清淮呼吸都重了些, 偏头疼开始发作。 介于祠堂着火那天她在场,陆风眠找不见的消息第一时间便知道,想瞒也瞒不住。既如此解释时,赵府定会给个交代。 于是昭王小厮的话她一并听了。 大致意思是,昭王客僚来京城献宝, 还没来得及离去就遇见朋友家走水, 正巧身侧有高手,擅作主张把人救出。 陆风眠与昭王旧相识了, 客僚就想让两人见上一面。询问贵女意见惨遭拒绝,软磨硬泡打感情牌良久,直讲得她害臊,为不和客僚交恶,拂了昭王面子, 只得答应。 家丑不得外扬,赵府对李清淮的态度接近于赶客。 毕竟他们畏惧的是朱皇后, 不是废弃多年的太子。前些时候暗示过,这些人才会在朝廷里提一嘴。 就此类德行,局外者还是觉得赵家向着她。 懂得都懂,无以让敌党心生忌惮,空在外维持个花架子,费尽心力。平白还惹父皇不喜,觉得私下子女结党营私。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情究竟是怎样李清淮不清楚,谁知道呢,成美做事从来不打草稿,想一出是一出。 但这个小太监过于蠢笨,说话不讨人待见,在宫中混不出头。一.大清早看见他愈发让人糟心。 李清淮无语了片刻,轻微颔首道:“知道了。”说完不再停留,直出宫外。 朝中大臣逼逼赖赖说个不停,不断上奏折。回到公主府气还没消,一连几日食之无味,张陵从黑市打点回来只得帮她出主意。 禁足提前解释,人又是立功回来的,自然招惹是非。 “宫里的地形图还得麻烦您画下来,批阅奏折殿下理应竭心尽力,为天子排忧解难。” 李清淮提着毛笔迟迟不落,随即挥毫笔墨写下一个“否”字。 “我同你一齐去。” 张陵知她不可能绝对信任自己,弓腰正着身子退出了大厅,去做几日后夜探宫殿的准备。 皇宫每一段路线,每一株花草都有专人检查,带着脚上功夫浅,能被纸人捅上刀子的文昌公主,实属困难。 再者……算了她蹲房檐时最少看着很谨慎。 圣上在批阅奏折方面细致,改变了先帝时的奏折制度。所有皇帝批阅的奏折必须收回宫中,否则按大逆不道处理。 而这些奏折大多存放在南书房。 躲过巡逻守卫步入皇宫深处。脚下掠过砖瓦,她几乎是被架着游蹿,等踏上实地胸闷气短的症状才有所缓解。 高大木架遮挡了视野,唯有檀香四溢。 张陵翻箱倒柜唤来李清淮,让其看奏折上的内容。十余卷无一不是参她的。 “找至正末……”李清淮想把未吐.出的字句吞下,哽咽片刻终究松了口 “至正末年,朱皇后去世那年。” 两人不知是谁,捞卷轴时不小心将旁的册子碰掉,骤然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谁在哪?滚出来!” 张陵在香炉里多塞些药材沫,无色无味成功混在原有的香气中。如果他们走后的半柱香内,有人去检查炉鼎,就可查出异样的药材。 但短短半柱香,要搜遍整个大殿捉潜入南书房的贼人,就没有功夫检查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又不是在茶盏留毒,永远都在,随时查随时有。 “殿下我们该走了。”张陵压底声音,猛得拉着人往后退。李清淮任由他拉拽,可也死命抱着碟奏折。 她怒目圆睁,眼前光滑的地面,凭空多出只毛发旺盛的小白猫。 两人霸王绕柱走了半圈,看守的太监灵光一闪加快脚步,从后反绕。 李清淮腹背受敌,整个背脊暴露在他人的视野之内。 然而老太监盯着面前,不断步移至同她脸贴脸,却猛叹口气,驼着腰失落转身。 一秒,两秒,三秒。 他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又转了回来,两颗油灯大小的眼珠,窃兮兮地左撇撇右撇撇。确定的确没人才放心离去。 盗了满身汗,腿从刚的颓软到现在僵得笔直。硬到一时半刻竟动不了。 “看来真的没人,人老珠黄就是疑心重了。”张陵配合着小声附和,同时左手向前划水般拨去。 那个老太监宛若提线木偶,却半分不显木愣,朗声重复这句话。 此番举动又是把李清淮下了跳,她强撑着扭转脖颈,面向张陵。缓缓冒出个浮夸的笑容。 做完吸回些勇气,才敢直视自己幻觉里,让她一叶障目的小娘子。 眼前幻觉里的陆风眠喝得微醺,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住她,温热呼吸打在李清淮青丝上。 她眯着眼睛,衣衫松松垮垮,整个人脱力般挂在李清淮腰上。 “别说话吻我。” “陆风眠”俏皮娇憨地歪头,将面颊堆积的红云展示出来,同时也把酒后失态演绎到极致。 后背热汗经冷风吹拂,激得李清淮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心跳如雷,她毫无预兆的想起对方当年的婚事,当即如倾盆冷水浇灌,瞬间便彻底清醒了。 脱离幻梦,神色表情却带上了不少暖意,似妖似鬼艳丽非凡。 “殿下好像执念太深,自以为是通透了,但误入了另一种偏见。”张陵观她举动出言点播,句末用词很特殊,不是“偏执”不是“执念”,偏偏是“偏见”。 李清淮笑着瞥了他一眼,攀上錡窗,带着沾染上的暗香翻了出去。 “如果能活着出去,教教我的人如何制香。” 那香引的她心脏痛,耳膜痛,身上没一块是舒坦的。胃里不断反着酸水,险些当场呕吐。 “找人来接应……”李清淮拚命往下压,喉结滑.动,竟把口腔里的呕吐物咽了回去。 这可把她恶心了个够呛。 “张三旁人不可信!” 李清淮用力抬.起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疯话,稍一动气便气得浑身发颤.抖。 张陵刚跟着自己,现在大业刚起了个头,有些嫌隙很正常。 她尽力宽慰开导自身,未经解释,率先原谅了大逆不道的称呼。无非是他刚察觉出熏香对李清淮的影响,意识到殿下几乎接近神志不清的状态。 如果不想让人狗爬式地出宫,那只能打晕背出去。但也会导致他行动迟缓,有被发现的风险。 于是张陵甩针催眠了不远处两位赶路的宫女,特地留下句不明所以的话,只等宫中盘查时引出线索。 “李斯伯大好的胆子。”李清淮讥笑道。 这便是昭王的全名,李斯伯。 显而易见的栽赃,父皇信不信还得两说。就算略有怀疑,昭王也会据理力争,很难不让其猜测到自己身上。 兵行险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第四十五章 五日后午时。 地毯绘着朵巨大的莲花, 乐师身着金银线长袍,手持乐器不时便切换一件,歌唱古老的曲调。宛若在祭坛上翩翩起舞, 又像折子戏里被.操控的人偶。 “斋戒, 血祭,咒闭, 化锁魂符。”舞者拥簇在前面,下腰双臂化为四散花蕊不断摇摆, 舞毕合并在一处。 “锁起心不定, 神魂颠倒无法行动、人名不知姓不白,锁魂鬼,急锁魂, 锁起得病无法存,时时刻刻迷迷。”(1) “吾奉西天佛祖敕令,阴山老祖急急如律!” 四皇子李睿轩凑到文昌身旁,道:“这可是场好戏,祝英台和梁山伯双双化蝶, 孟姜女哭垮了长城, 爱欲在戏曲中是浓密重彩的一笔。” “皇兄怎的研究起闲文了呢?” 李清淮单手撑颚,不经意间问及。 “就算父皇答应了你改税收, 请问你又有什么铁血手段推行下去呢?还是说纯粹纸上谈兵……” 她听着听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地往下点,明显心不在焉,毫无察觉对方愈发狰狞的面色。 “兄长,虽然大家都知道我禁足提前解了,但我也不便过多出面, 到时候拜托总督武力镇压,”边说边伸了个懒腰, 又奸又贼地展开笑靥,“就不劳烦你担忧了。” “听闻父皇私下过询问各位大臣对皇储人选的看法。”李睿轩牙齿咯咯响,引得皇妹对次侧目却还是硬逼出笑意。 “皇储不可一日无人,不过这不是我可妄议的。想也知本人风评不好,不会结党营私,不会舞弊官员欺上瞒下。” 第47章 “李清淮你!”四皇子拍案而起。 “太放肆了。”文昌殿下笑眯眯,“你这个没品的东西。” 李清淮话说得又轻又细,纯粹靠着口型和气声辨别出她说了何。 这绝对是个下流又无.耻的行径,除却那些三教九流的小人,基本没人会搞这套。 但凡她可爱的兄长开始指责,那么好戏开场,她全然可以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把四皇子逼疯。 李睿轩大约想不到会有人无.耻到此程度,不过到底顾及皇家颜面。硬是憋得嘴唇苍白颤.抖了,也没去揪着不放。 此番忍辱负重可把皇妹的好戏破坏了,文昌垂头丧气偏他还觉得自己退步极大,对方很有可能是在忏悔。于是乎又得意起来。 “父皇病卧床榻两日有余,你竟还在饮酒听曲,没半分孝心。”李睿轩重整旗鼓。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来推行新政的?这些靡靡之音扰人心智,使人颓废,实在是我大秦大大的弊端,早晚有天要废除的。” 说罢,观那人脸上神情显然是不信,眼角眉梢带着讥诮,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李清淮毫不在意,她看得可是正经戏文,有关她政治大业的戏文。 舞者跳的和古文描述的七煞锁魂舞相差无几。这场戏文从见到张陵那天,便开始策划找人排演,如今终于看上了。 戏文讲的一对夫妻,妻子命不久矣,丈夫拿活人命来祭祀,以求与妻子同心同命。而施法者需保持平心静气,不能动怒不可冷酷残暴,还要做放生之类的好事。 借了其他人的命,给自己的爱人续命,性情怎么可能不冷酷残暴。 真是古怪。 往后剧情三个屠夫进山打猎,运气不好走到了这怨气深重的地界,被那疯魔的男子围堵在破庙里。 幸亏上天有眼,关键时刻男子遭到亡灵反噬,屠夫们成功反杀。 “糟糕的戏文——你还请别人来?”李清淮吐槽没几句,戏园子小厮赶来请她出去,说是有人找。 她是对着皇兄说的。 答话的却是小厮,“殿下是宫里的人,来的是位公公。” 李清淮屈指敲桌的手指一顿,立即起身整理衣衫,同时在心中猜测了无数种可能。 “圣旨到,宣文昌公主进宫面圣!”惠景帝身边心腹亲自来的,久混在风云莫测的皇宫跑生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无论李清淮问何,都只道,“殿下到时就清楚了。” 四皇兄活该挨千刀万剐,只觉圣上病卧单单只召文昌进,容易动摇自身地位,发起新一轮的嘴臭攻式。 可惜文昌早乱成团麻,自动忽视了他呸呸吐黑泥的嘴。 …… 宫中植株众多,树影婆娑。她每行一段路,都有不同的阴影打在面颊。 当天那个元月夜,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动.乱,多少宫女太监奔波忙碌,多少人夜不能寐,人头落地。 张陵被发现时,已经离南书房有段距离了。他们大概率是不会这么快发现奏折丢失,而今日父皇却偏生叫她进宫面圣。 “明允。”惠景帝难得唤她的小字,倒也不是喊得少,只是幽闭许久,再次光明正大听到这名字,实属恍惚。 檀香引燃,丝丝缕缕闯进她的鼻腔。 “桌上摆的都是参你的折子,”皇上指指奏折又指指放在旁边的灯烛,“阅后即焚。” 李清淮屏住呼吸,只管露.出惊恐的神色,又不敢违抗圣意,蹭着步子挪到殿前。 端得好一副清纯小白花的模样,宛若脚底板粘连,举步维艰。 她没去够奏折,反而拿住墨石,沾湿打转研磨。 “父皇,宫里的镜子……我有办法,虽不一定能办成,尽力挽回还是可以的。”她压低声音。 滔滔不绝谈论很多,但无一句不是细声细语。无一不让这至尊皇感受到最少有个女儿贴心,可承欢膝下。 “嗯,交给你了。” 李清淮笑了,笑靥如花。 “等宫里安定些,再说去朝堂的事。别怪父皇打压你,参人的折子堆积如山,谁也受不了。” 香炉里燃着花香,是内务局精心配制的。皇后自缢,仅有几个愿意办事的内线,就在这里。 “去睡吧,你也熬了许久,该是你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整日担心受怕像什么样子?” …… 梦。 镜前坐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一举一动风华绝代,她似对自己容貌很有信心,充满傲气。 她身后站着更年轻些的姑娘,头上簪花,笑声吟吟。 “娘娘,朱凌微不过毛孩子,丧母若断骨,佝偻着背走不远,”梦里大多数事物都扭曲,声音也不例外,粘腻又尖锐,“忧心那人重踏云霄,不如忧心忧心我。” “她该死了,她该死了,她该死了,她该死了,她该死了,她该死了,她会死的——” 叮。 木盆,水花。 视界从梳妆台过渡到浴室。 “哈,那里。”娇.喘袭来,氤氲雾气中两条窈窕声音泡在澡盆里,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柔荑覆在对面胸口,令人贪恋的温度传来。 水鸟戏水,手指一根根,一寸寸拍打水面。 …… “来捅这里。”火光冲天,朱凌微的发丝却还是湿的,经年喜好束发,以至于松下来时不可避免的打卷。 人已经二十有一了,或许更年长些。依旧副盛放的模样,丝毫无幽闭留下的残败。 最少这人,比现在的自己心智幼稚,长大的只有皮囊。 匕首刺破华服划破皮肉,鲜血溢满刀刃。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母后吧。凌薇再见——” 匕首拔出,鲜血喷涌。 视线倾斜倒地摔出巨响,她费劲全身睁大双眼,终于,在最后一刻看清了那影影绰绰的影子。 牡丹面,国色天香。 离经叛道陆风眠。 门后阳光灿烂明媚,有个清秀的男子在等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有张牡丹面,国色天香。 四周声响回荡着合拢在她耳中,汇聚成一句比一句刻骨残忍的话语,“她早不该存活在世间了。” “蛇鼠一窝,修罗肚子里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看看,她父皇管她嘛,冷宫里诞生的女婴罢了,皇女,呵,徒有虚名。就算把人要过来带着我膝下,朱令仪又能闹什么?——来凌薇,到娘亲这里来。” …… 现实 头疼得厉害,齿贝间拚出声呻.吟,嘴唇牢牢憋了回去。李清淮喉结连续滚动,不断有酸水在口腔内滋生,她却得在圣上面前撑起体面。 墨石研磨开来,她淡淡笑着递过去毛笔。 父皇你务必再喝下杯茶,这样三种香才好发挥作用。人老珠黄身体衰败,自然会念起儿女得好,自然会多记挂些。 惠景帝轻拍大.腿,对此情此景深感满足,覆上李清淮的手拍了又拍。似宽慰,似赞美。 “众大臣谈论你结党营私,朕了解你的本性,今天我们父女相处,姑且将乱七八糟的政事的搁置在一边。可婚嫁乃人生大事,朕不得不去过问。” “婚事将近,有什么看法?” 李清淮佯装惋惜,长叹一声,“怎么着也要等到九月份,本就是为压些小变故才提起儿时戏言,本不可当真的,定然不能先变故一步把婚结了。” “不错不错。你大有可为,儿女情长太肤浅,做帝王要薄情冷性,当太子也是一样的道理。”他撇她一眼,意有所指。 她赶忙扮做诚惶诚恐,促狭胆怯地露.出个笑。 镜妖快点来吧,我等不急看你长何模样了。是男是女,大人模样或是个孩童,到底会将大秦的江山搞成何种乱世。 还有成美,究竟什么时候来拿刀捅我呢?还怪让人期待的,又是为了谁守身如玉,为了谁赴刀山下火海? 端妃与她合作,大殿台前她让陆风眠杀了她。看着京城妖鬼横行,她却于晨光中走向个男子,从此归隐。 李清淮极轻地笑了下,随便吧。 第四十六章 皇宫外, 京城里。 明月朗朗映人心,无旁骛的家伙自然洗涤得澄澈,而张陵背负爱妻性命, 自认没辜负不该辜负的, 也怡然同众生乐。 灰紫长袍布满牵牛花纹路,他面具遮脸似闲庭散步踏入言官府邸。 这是走访的第三户人家, 同那些人一样避之不及,可张陵照样有办法。 混迹黑市多年, 各大官员的把柄皆有些。既然这人怕皇上, 怕皇上的权势,就应怕他把事情抖落出来。 畏惧便有地商量。 按着文昌公主的吩咐,她要先示弱, 让圣上觉得势单力薄,把怀疑爱女结党营私的种子根除。 新政反对的浪潮越大越好,进行不下也不要紧。 李清淮发任务时很有把握,半丝没去担忧新政被扼杀在襁褓里。似乎断定比绝大多数人了解圣上,强压下必有捞救。朝局倾斜, 身为弱势方提议的政策, 遑论过程如何,结局一定圆满。 第48章 主子敢搁话此事不成便就地散会, 他又有什么不敢? 只要说服这些官员保持中立便算成事。 到时别忙着去给四皇子献媚,多揣摩揣摩圣心,小心变成撞枪口的鸟。 他找的,全与李清淮无冤无仇。 这很难得。 朝中其他官员,就文昌积累的人脉关系, 没把参她的折子顺着刀子寄到公主府来,便是大慈大悲。 但她的确结党营私了, 只是结得不太好。而且底牌要留到最后,提前一刻揭开都影响计划。 “这天还没换呢,老兄何苦为难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该立谁为太子,也要等真正立下再说以后说的事。” 言官略带纠结,“可文昌殿下她……已经多日未上朝了,又是个女娃,就算我鼎力相助,结果可能也……” 张陵大手一拜,“用不着鼎力相助,不支持不反对,多给自己留条路嘛。” 他拍拍对方肩膀,示意以这轮明月起誓,绝无私心全全为大人着想。 “李清淮殿下现在尚在宫中,皇上未发话,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再者等人幽闭解封,才决定立皇储,可不得好好考量考量,谁会是哪个最终胜利者。” …… 有父皇的恩准,她安心在宫里住下来。 宫女把昔日废弃的太子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断送热水进去。外面端妃派来的线人,只能候在水房不断添柴烧水,眼睁睁望着一盆盆水往屋运。 屋内红绸高挂,床榻上一个被捆成蚕蛹的人不断反抗,嘴中塞满布条,半丝半缕嘶吼都无法遗漏。 “殿下,殿下,”有宫人在抽泣,“受苦了殿下……” 红绸缠绕住李清淮每个关节,以防她乱动伤害自己。 娘胎里中得毒,早已深.入血液,蚀骨贴心。多年来药石无医靠麻药续命。 背脊层层冷汗叠加,滚落又积累,源源不绝。当李清淮严重脱水嘴唇干裂时,就会有宫女用毛笔,一点点给她润湿。 四肢百骸隐隐作痛,仿若头颅中成千上万的小虫,全躁动急切地乱窜。 “咯哒。”她竟趁唯一能使劲的地方,撅断了两根指头。五根手指漏在红绸外,便倾身压过去,脑袋里太痛苦了,李清淮只能靠自残转移些注意力。 说不清昏死过去几次,又疼醒了多少回。她的意识根本不存于这里,幻觉中被无数人践踏,手指碾在地上踩碎。 张陵受命去极寒地带去寻解药,几年内回不来。而孤孤单单、形单影的文昌,将永远留在此处。 生生世世,死后连带灵魂一起。 “呃,啊,”李清淮发出几个极短的气音,面颊因疼痛狰狞扭曲,“我……” 她恨这无休无止的疼痛,这让她不可避免地回到幼年,叫仇人母亲的时候。 熬死了个徐娘半老的元妃,又来了个端妃。一个让自己称娘,一个鄙夷过母妃却想和自己重归于好,令她教导星绫公主。 一个个都荒缪得很。 尤其是那个陆风眠,几年前背信弃义不够,将来依旧要与端妃合作。 头次谈话虽是拒绝了,但后来说什么看清了皇权家凉薄的真面目,再也无法纵容他们践踏百姓性命。 没站任何人的队做得每一件事,却无一不断她生路。 怒斥我残忍?明明是她爱上草民,宁愿抛弃所有,死生相随。 自古以来哪回改.革不用死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势所趋罢了。 …… 红绸松散,李清淮躺在床榻上连大喘气的力气也没剩,她想蜷缩起来,觉得憋气只得承大字形呼吸。 先前痛时,她无法空出时间哭泣,如今终于从眼角淌下行行泪水。 如果我必死无疑,我要所有害我,将害我的人先下地狱等候。 后日,谁进端妃殿里,谁死。想背着我谋归路门都没有,都往下拽我,那就都给我去死。 第四十七章 茅草车进入豫州地界, 陆风眠刚坐上安排好的马车。 豫州昭王的封地,万物风华极佳,山峦起伏、云雾缭绕。 昭王府内灯火通明, 迎来了这位贵客。两人剪影映在窗纸上, 无人知晓那日双方探讨了何。 起先主人家只在屏风后与她谈话,后面派人将屏风拉开。 里间中年男子模样的很是威严, 身材魁梧,胸.脯宽阔, 脸上两道深深的沟.壑, 有万夫莫敌之势。 为展示诚意,他没有让身侧的姑娘先行离开,而是亲手扯掉那人脸上的□□。 陆风眠闭住呼吸, 她认得此人,此人名叫白云锡。 少女青丝光泽,肌肤细致如美瓷,面颊白皙微微泛着红晕,哪有半分受过磨难的样子。 “陆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她面若中秋之月、春晓之花, 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只是眼里无意间流露的精.光, 让人恍惚忆起,此人觉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色淡似水的唇微启便是利刃, “还以为还要等很久才能相认,没想到小姐您来得这样早。” 虽说陆风眠一直身处迷雾中,磐石般寻觅过往,这时也彻底迷茫了。 她不明白,李清淮为何让其击登闻鼓。 想不明白, 理不清思绪,人略略往后退了小步。 “成美不必畏惧, 晋州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地方。不久前你就将此处当做家,这里大多数人都认识你。” 好家伙,一句听不懂。 “皇伯……” 两字刚出又被怼了回去。 “知道小姐忘了,没关系云锡帮您回忆回忆。” 来人清秀而淡漠的容貌,在她眼中逐渐变扭曲,陆风眠随着对方弯了下眉眼,不去理会杂乱震动的心脏。 衣摆处莲花纹若影若现,挥动间是浅淡的檀香。 “说起来让你相信还挺难的,这香认识吧?”白云锡放下打信纸和一件事物,“麝香、石菖蒲制成的安息香,提神醒脑,不过小姐能想起来主要还是自身努力的成果。” 她屈指敲在信纸上,“请看。” 陆风眠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一句,抿唇道:“其实只我记起了些首尾。” 果不其然对方指节顿住,眉头蹙起。 陆风眠再度抬头,目光恳切真诚地颔首。 如此恳切的目光却仿佛灼伤了她,她猛然抽回手尖,眉宇间浮现出怒色。 “什么都不记得,我说呢,你怎么能无动于衷?从霁人呢?她是吃白饭的嘛,废物点心一个。” 从霁已然同陆风眠剥离开来,陆小姐也不必为其忧心,安心留下看戏就是。能先回忆一步知道真相当真不错。 她抢先捡过信纸,里面每个字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就分析不了了。 混淆视听,三页场面话夹着零散的消息。 横看竖看竟从劲道笔法中看出四个字,茹毛饮血。 人吃人,人杀人。 好熟悉的字迹…… 白云锡冷眼旁观,嫌恶的表情半丝不带掩饰。 皇后娘娘慈悲心肠,纵容疫病传播,扰乱朝局试图谋权,最终积重难返为保全表面荣华选择自缢。 世人皆她手中棋,赵梦川原是最得心应手的一步棋,对方身死魂消后留下孤子。可朱家人翻脸无情,厚待陆女的同时,依旧把人当作计划的一部分。 凌微太子的玩伴,与江湖势力的联系。 纵使其毫无利用价值,先皇后也会为世家中的名声去关照她。可怪就怪在,大的走了小的却依旧用得上。 指甲深.入掌心皮肉,陆风眠毫无察觉左手已然血迹斑斑,但随即又松了口气。 随便吧,无所谓。 大费周折把自己绑到这里,想必也是料定我会帮他们的吧。 “商公子,我想听听商公子的事……还有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陆风眠无论你当初如何想,现在的你却不会了解,我不奢求你帮着去做什么,只望你念些恩德勿泄露我们曾见面。” “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 当晚陆风眠隔窗望月,忽然觉得皎月无瑕,心人难测,不知今后还能不能与人共赏一片月华。 烧灯续昼,正当京城新施行的如火如荼时,众人才发觉她回到了京城。 回京后先去公主府拜访,仅在外面打眼瞧便会沾染上喜气,张灯结彩的,生怕旁人不知道不久后府内将多出一位新主。 她说不清原先有多少人盯着自己,昭王派来的人,舅父舅母的人。现在远赴晋州回京,察觉出异常的绝不只一两个。 圣上呢,圣上知道嘛。 衣着滑稽的小厮瘸着腿一阵小跑,扭扭歪歪颠颠倒倒到了陆风眠跟前,笑得如沐春风,“小姐这是我家殿下送的红酥手,让我来送小姐您回府。” “这算喜糖?”陆风眠另辟蹊径,调侃文昌她急于迎娶新妇。 小厮尴尬着哈腰,抬手做了个往外请的动作。 第49章 此刻公主府还有禁军看守,但人尽皆知文昌如今在宫中小住,府邸里关得是往日的不满,不是她。 四周围着达官贵人,大包小包地往里送。却无一例外被拦住。 陆风眠最后回望了眼,准备踢步子回赵府。手臂猛然一重,对上的眼眸充斥血丝,殷红殷红的。 她觉得这人很奇怪,像条被鞭子抽过的狗,外强中干失了精神头。 要不是挣脱不过,还真因油然而生的怜悯心,当过眼云烟让其离开了。但“流浪汉”要是拽着不放,就只能言辞厉色地摆谱子,把人推开后皱眉扫视。 那人气度不凡,以至于忽视掉他身上褴褛。 可瞧着依旧不像个好相与的。再者现在这个局势,自己才是真的浮萍随风,自当远离纷扰事非,不然极有可能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自投罗网的事陆风眠可不想干,嗓音压得低,“松手,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碍风化。” 一句话给人干懵了,但紧抓她的鹰爪还没有松。 陆风眠着实有些生气,刚要再次发作。就听来人极轻地吐了句,“皇宫,我要见李殿下。” 她被气笑了。 李殿下,李殿下,都姓李你说哪个李殿下? 我把你送四皇子那里去你愿意否? 毕竟我可见不到正主,怎么仆从递过盒糕点,就觉得我受尽专宠了。荒唐可笑。 可笑至极。 眼见陆风眠脸色愈发难看,仆从赶紧出来劝和,好言好语宽慰两者。到头来把那流浪汉迎进公主府,又让她赶紧回家,仿佛生怕她出事一样。 李清淮早将婚帖递到赵家,舅父说不定现在正在等她。 “跟我,进去。” 她好奇望去,攥着自己的那只手皮肤松弛下垂,青筋暴起背部布满细小的黑丝,指缝泛黄关节鼓起。 像螃蟹的六只腿,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 陆风眠非但不害怕,反倒宽了些心。 这双干瘪且不漂亮不美丽的手,让人想起来李清淮,她的手也不像处优养护过的。 仆从用绿豆大小的眼珠,快速撇了眼两人,频频咬牙叹气。仿佛要将地面跺下去半米深。 陆风眠对麻烦退避三舍,对麻烦别人的事也如此,并无留下来丢脸的准备。“不请自来”“闭门羹”七个大字已然让其生出了退意。 “跟我进去……” 当拽她的中年重复第二遍时,巴掌差点就要呼啸而过。 “把舌头捋直了再同我说话,再含含糊糊拉拉扯扯,那就刑部再见吧!”陆风眠面含怒色。 仆从大约是看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做出了让步尖着嗓子道:“两位别吵了,里面请吧,不然还得教人说我们公主府下人没规矩呢。” 文昌府内五步一景,十步一观,水木清华美不胜收。连丫鬟们都打扮的很讨喜,脸颊圆润憨态可掬。 古铜狮子门缓缓关闭,把街道纷杂隔绝在外。 路过数不胜数的盆景,至客房边角处,她都保持着沉默,没去问东问西。 “通报你们主子,我跟这位小姐一间房就行,毕竟驼梁山上见过都熟悉。” 陆风眠终于有了反应,问道:“你是谁?” “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童的父亲。” “吾同姜与乐恩爱百年。” “千年万年。”她随口往下接,踱步进客房可绕了圈竟又绕了出来,凭着股莫须有的感觉往另一个方向走。 “半年前公主府的守卫情况,可不如今日般松散,当年那是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一块青石砖挨着一块青石砖,移动脚步景色随之变换。 仆从面红耳赤,嘴里放鞭炮似得指桑骂槐,议论客人不像客人,客随主便学到了粪坑里。 陆风眠神色如常,因为众家仆呛她兑她,用尽言语上的讽刺,动作上的阻拦,可偏偏未曾辱骂未曾真正触碰到。 举臂阻拦,却在人将至时泄力。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人家不过是假意拦下,内心里还是想让你进去的。 这所有的仆人,皆在顾念情分。顾念往日的情分。 他们同以前自己认识,对现在的自己极尽排斥。 陆风眠步至到片荒凉的房屋处,仰望天际云卷云舒,旭日西沉。 “姜与乐疯了,疯婆娘的丈夫找她讨说法嘛,还是找人来合作。白云锡是昭王的人,那我是谁呢,文昌殿下又是谁呢?” “把人装在麻袋里,将麻袋放在满是稻草的运货车上,舟车劳顿终于见到了昭王。” 她低头审视着指尖,柔和而带珠泽,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陆风眠臭着脸朝举着扫帚的仆从瞅去,耸了耸肩。 “该你讲了,人家不让我说话了。” “你离开京城却被打晕带去晋州,恶徒藏在黑色衣服里面,审问犯人。水患,暗自罚人。”他说得很模糊,宛如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 第四十八章 前言:半月有余九五至尊在众人殷切希冀中, 龙体迎来了大康健。李清淮最初在朝堂出现过两回,却一直没回府,只有一搭没一搭往府里寄信。 后言:会客的正厅脚步声杂乱, 陆风眠双.腿盘柱攀在房梁上。 “茅鸿波, 皇上问你如今皇储位空缺,要你推选太子的人选, 谈谈谁合适吧?”大珰杵在旁边,静候佳音。 “圣上想早立太子很好, 很好, 早立太子能着重培养储君的治国能力。为太子继位后夯实基础。”刑部尚书低眉敛目,缓了十几秒才憋出一句话,慢慢吞吞地念。 “我是问你, 推选的太子人选。”搭档依旧挂着笑。 “圣上万寿无疆倘若不是圣上忧国忧民,愿提前把事务处理清。其实不着急立谁的。” 大珰暗地里叹气,笑他太过圆滑,“哎呀,直说吧, 不要拐弯抹角的。咱家还要回去复命呢。” 茅鸿波同先前般呆愣, 直直往下接,“哪敢, 哪敢。” “你可真是的……”前来问话的太监,见人避重就轻、装傻充愣也是无奈,言语里带的笑声都呛了些。 “呦上面怎么还蹲着个人呢。”大珰顺着撑梁柱视线上移,梁柱上正挂着个贵小姐,发髻束得规整, 玉簪流苏一个不少。 指甲涂着红艳兰蔻,身佩紫烟色薄纱衣衫。 “快下来吧, 咱家不怪你,怎么长大了还这样见人羞,都是结过婚的人还这样毛毛躁躁。不过倒剩了咱家去赵府找您了。” 陆风眠浮上一层薄红,捻住宽松的衣袖,蹑手蹑脚滑下梁柱。 “端妃娘娘想请您入宫瞧瞧星绫公主,星绫公主很想您,陆小姐若不忙大可进宫看看。” 前些日子她递的请帖可都有去无回,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交情甚浅端妃怎会? 脑海里模模糊糊冒出个声音。 端妃徒有虚表,色厉内荏,非蠢即坏。 大概又是那人说的。 她安分谢过,拜了又拜,逃也似地离开。 穿廊过门,一路滚回赵府。 身上这打扮像女鬼,她不过梦到了此番打扮,特意找来类似只望多想起什么。 临了跨入门楣时,脚悬在上空迟迟不落。红丹蔻、胭脂花片,大婚晚辰的打扮。 一脚踏空,猛然往下坠了下。 “别恶心我。”心里冒来个声音。 远比上回来得清晰,可懒得也不忍细辩。 凌薇的声音有种,撕裂伤口沁在热水中,容其独自凌乱的痛苦。像埋在厚重泥土里,撕心裂肺时极平淡的谈吐。 是自己燕儿新婚,她仍然笑着祝福。夜敲宫门求和离,不辞辛苦奔波。 是皇后自缢两人决裂,是最后那句恶心。 也是没办法得办法,皇后狠辣,待自己虽好,待母亲利用更多。 脚步声踏踏,她走得决绝。 为惩戒她曾私自离府,家规家法.轮番上场,一训她不顾祖先牌位,二训她让家人担心,三训她不识好歹…… 六月盛夏,众人心有余悸本以为此事会告一段落,谁知迎来的却是陆风眠落水。 据说是与表妹发生了冲突,自愿跳进荷花池的。 这孩子从来就爱找陆风眠毛病,如今两人已长大,竟还是像从前那样,谁也不饶谁。 因着比人大五岁,她无论如何也该让些。毕竟当寄人篱下的赵府大小姐,见好就收识相才是正途,多去宽恕体弱多病的表小姐。 怎得在禁闭期间,被人强拉了出来,还落了水。 府里气氛一度很压抑,人人自危,生怕惹事上身。 有传言陆风眠是自己跳下去,诬陷表小姐的。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要不是她处事素来圆滑,里外不得罪肯是要被吐沫淹死。 而她也只是心有不甘,不甘心往后余生都要,听别人口中的故事度日。 湖是自己跳的,在仆从越下救人时,还在拼命往下溺。至于谣言为何出现,就要问旁人是否问心无愧了。 第50章 陆风眠没有过多去解释,空闲时间但凡找到机会,都要到荷花池畔走一走。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跳了八回有余。 气温转凉,池水越发刺骨。但这些远远比不过心里的寒,一无所知到任人摆布,才是最令人崩溃的。 如果池水能唤醒深埋的记忆,也不算自己白费功夫。 知晓了瘟疫案的走向,但其他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她知晓自身贪慕虚荣,知可同甘不可共苦,但好歹与人认识良久。 当真不至于,在人母妃自戕时,与人决裂。 期间到底发生了何? 手心的沙子攥得越紧流失越快,没等来记忆回溯,却等来了父辈的关心。 陆恩卓大致是觉得女儿,于李殿下的婚事,产生了怨愤心理。迂回的给人提携,弯弯绕绕讲了好些,她小时候的事。 虽然这些事,对方一件都不记得。 “你也不能全然怪人家,毕竟当初你也结过亲,后来虽是和离了。大约是伤了对面心的,如今那人选择放手,你快快走出来为好。” 陆风眠对自己与商三公子,曾做过枕边夫妻的婚,就更觉模糊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爱慕朱凌微的。周围也无人这样觉得,除了这个便宜得来的父亲。 不知从那些细枝末节的细节,胡乱荒唐推测出结果。 昏迷时的感情汹涌,能清晰辨认细微情绪的变化。一寸寸,一毫毫的情谊里,是从小相识的交情,是互相依靠的信任。 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再者两人本就是女人,自然不可能有男女之情。 “你若睡不踏实,用些西域进来的檀香,有定心安神的功效。” 骨肉亲情,相处起来竟觉难堪。越是亲近的血缘,陆风眠便越难拿出表面功夫应对。 父亲,是她亲生的父亲,是名义上的父亲。 同是内心遥遥不可触及的父亲。 她不知怎得送走来客,草草蒙头盖好布衾。檀香萦绕鼻尖馥郁芬芳,很快整个房间都弥漫开。 脑海里千愁万绪,忍不住去浮想联翩。心里百味陈杂,酸涩异常。 虽本寄人篱下,但此刻流浪漂泊的感觉却异常明显。甚至多年失忆的不安此刻倾泻流出。 京城繁华,不少人暗地里笑话她和离过。如今自己三七年岁,与人订婚却迟迟未结亲,倒不怪旁人口舌。 半月前在禁闭中过完的生辰宴,先已经芳龄二十二了。 我的未来让人琢磨不通,也就罢了。为何过往也不曾让人看清。 梦境缤纷,一笔笔勾勒出过往的色彩。一排排的红灯笼,春节喜庆气氛十足。 朱凌微的春服,衬得人娇憨可爱,坐在宴席上言笑晏晏。而自己在皇家宴会上陪伴其身侧,身份正是皇后的义女。 “呼——”她撑着靠在墙上,等心神慢慢回归。良久终于决定,这宫里确实还要去一趟,瞧瞧星绫小公主。 第四十九章 有冒热气的茶被推到她面前, 茶托蹭着桌案“刺啦刺啦”。 端妃面容娇好,不怒自威。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皓腕凝雪晃人眼, 洁净的手罩在绿波荡漾的茶盏上。 “成美, 在这宫里长记挂的,长走动的就那么几个人。我真是时时刻刻盼着你来。” 陆风眠余光扫着推到面前的茶盏, 慢慢猜出宫里要变天了,以至于妃嫔开始谋划出路。 “我的女儿, 我独独放心不下她。” 她愈听愈把头垂低, 莫名有点好笑,嘴角频频抽搐。 端妃从座位上站起,干脆利落地跪下去, 当场就把陆风眠吓了跳。 她横猜竖猜也猜不到,风云变化得如此快。快到来不及反应,已经轮到人求她的地步。 陆风眠那里敢答应,端妃看似与清淮缓和了关系,还将孩子交由其教导, 但两人间仇恨难以磨灭。或许娘娘单方面觉得无关紧要, 愿让其与星绫公主交好,可文昌不大可能这么想。 蓄意接近, 以求一击毙命。 娘娘提前知道了,怕是有人打草惊蛇。 “文昌救过我,害过我,当时在驼梁还愿留我一命,实属难得。”陆风眠深吸气。 “有时我真想不明白, 她将我们先前的怨憎当什么。” 陆风眠见人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从座位上起来去扶她。对方也不强撑, 顺着搀扶的手直起身子。 “娘娘您累了,回去休息吧。”陆风眠无以应答,只得逃避。 两人步至寝室,几个丫鬟举着姜汤水匆匆赶来,一个不小心半碗糖水泼在了陆风眠衣衫上。 面衫粘湿,半透明挂在腰间。 “去换件衣服吧,别让人以为我克待了你。”端妃攥住陆风眠手腕,过长的指甲叩在皮肉上。 陆风眠答应,顺着三个丫鬟换好衣衫坐在梳妆台上。 “小姐你等等,我去寻些东西。” 她任由余下的两个丫鬟整理发髻。待一切整理妥当,只剩插珠带花的步骤,离开那人才姗姗来迟。 新政引发的波澜,惹得陆风眠头晕脑胀,不免担忧起自身安逸,想着想着头痛欲裂,闭目小歇。 以至于那人推门进来,也没有多看一眼。 “下去。”刚进来的人拿着一串珍珠项链,色泽明亮澄澈,颗颗圆润。声音带着倦意,像似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工作。 一道前进的脚步声,和两道退后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陆风眠依旧昏涨,细细品味番这低哑的女声,猛然睁开眼。铜镜影影绰绰有四道身影,但因距离远模糊得看不清面容。 她迅速向后转去,而这时脖颈挂上了串冰冰凉凉的东西。 来人正是李清淮。 对方无精打采的双眸却只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并不像自己那样圆睁。 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何。半晌也没出声。 李清淮不给她安稳的机会,玉手纤纤不断缠绕珠线。 “怎是你,怎么进来的。”语调平平,没疑问的意思,就像观局者明知故问玩弄着猎物。 可陆风眠了解,文昌无这些搞人的喜好,至少对自己没有。 两人间恩恩怨怨明晰,想看得不透彻都不行,而透彻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无趣。尤其是让她知道自己恢复记忆后,那唯一的变数也没了,只剩遍地荒凉。 脖颈项链珍珠稀少,用力后扯片刻便留下条红线。断断续续有血珠从中冒出来。 陆风眠费劲拔出深陷皮肉里的珠线,倒吸几大口凉气,脖子火辣辣得疼。 不确定对方现在的精神状态,她的确不敢乱动,生怕下个瞬间就命丧于此。 左思右想,再保持现状几秒钟会死。她顺着拚现的一点灵感,脱口而出,“我去见了昭王。” 嘴为活命比脑子运转快。 出乎意料那柄索命镰刀竟真得松了。 太不可思议了,这件明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地步…… 陆风眠连忙弓起手背,挡住飘向伤口的冷空气。顺带着小心翼翼回转身子,面朝李清淮,以防她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要死在这里,你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李清淮依旧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嘴唇翕动,“还以为是个碍眼的小人物,抱歉了陆贵女。” “什么胡话,我是什么打眼瞧不见的家伙嘛。端妃殿里,‘您’来了就不允许其他碍你眼的来了嘛?”陆风眠据理力争,毕竟这人只是死气沉沉的,又没用黝黑的眼珠子瞪自己。 再说她褐色的眼眸,不会变得黑洞洞,自然也没法瞪她。 她站起来大声道:“爬!” 气氛霎时焦灼,对方觉她傻叉,不愿再理会。 陆风眠后知后觉意识到说了啥,手忙脚乱表现得很忙。撇了眼丢在地上的珍珠项链,摸.摸脖上伤痕,正色直面李清淮片刻又心虚移开目光。 她默默蹲下拾掇着装,捞起被“始乱终弃”的珠线,递给那人。 格外警惕的神情让人显得胆怯,不经意能瞧出几分楚楚可怜。 明珠蒙着血雾,指印摁在表面,经陆风眠之手挂上李清淮手掌。 “对不起。在世间这句话是非说不可的,对不起。”陆风眠捧着她手道。 识相,再不识相就得死。 “你怎么到娘娘宫里来了,我在你府上等你好久……” 李清淮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她脸上,目光沉沉,眼底乌青浓厚。似有触动眸中光彩终于开始流动。 嗒嗒嗒。 她闻声侧首,陆风眠才松口气。 “有人。”说完她果断把手抽出来,还是木木的,手蜷曲的弧度和先前相同,提着那串淌血珍珠项链,转去屏风后。 人刚被屏风遮住身影,陆风眠便开始策划。端妃殿里,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打招呼传进来,除非有人放行。 上来放杀招,虽不信她瞧背影瞧不出来,但……管她呢……这绝对绝对是端妃的设计!!! 第51章 寻常珠线绵软,李清淮用的大概率是触皮既破的弦丝。 除非提前准备好要杀人,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这么一件事物。防身匕首的话更合适,攻其无备或突起杀意也可以用簪子。 珍珠线,珍珠线,这样美丽的礼品,被她用来杀人灭口,简直暴虐天物! 再者李清淮怎么会是来干掉自己的?嗯? 我近两年来一次,她抹我脖子,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蹲守。 天杀的端妃,设计陷害我。 踏踏踏。 门缝推开条缝,有人凑脸过来偷瞄。 陆风眠正在气头上,上前骤然拉开全部门板,让躲藏在外的丫鬟暴露无遗。 “偷看什么?” “小姐明察,我是看到殿下来了殿中,端妃娘娘却并不清楚,特派我来看看。”大丫鬟扑通跪下,疯狂辩解。 很好,这谎言真牵强。 她下跪换来的辩解机会,落在陆风眠眼里,不过是做贼心虚。愈发确信端妃使诈。 划拉。 陆风眠推开屏风,李清淮随着屏风移动显露.出来。 可惜出场很没气势,那人头原本斜靠着屏面绣花,瞌目小歇。猛然被揪到人前,尚未清醒。 然这一切都成即将陆风眠要受的惊吓。她差点以为她要昏倒,都半俯下身子,准备与时间抢人。 李清淮睡梦中短暂清醒,手撑屏风借力立正。人终于站直时,屏风同时不堪负重晃悠着摔倒。 “殿下,小姐,娘娘她……” “嘘,别说话。”李清淮一根指头竖在唇边,她由陆风眠搀扶着,却也跌撞了几下。 陆风眠怕她晕倒,紧张地跟着乱转。一帧一帧细细分析,对方听声音像强忍痛楚,看脸色最少熬了几个大夜。 “别说话,”陆风眠颇为心疼,大气不敢出,“先歇会吧。” 废太子训斥丫鬟,她接着训斥废太子,逐渐形成闭环。俗话道一物降一物。 李清淮困极了,恼怒极了。 她抬手拖住陆风眠,生生把人摁了过来。两人鼻尖越来越近,直到肌肤相贴,唇齿碰触。 “唔……”陆风眠瞬间如鹌鹑般老实,半分生气的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强吻。 不是个情意温柔的吻,也没过多攻城掠地,却足够缱绻悱恻。李清淮的手死死摁着陆风眠的同时,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不断往上缠绕,似藤蔓似触角。 究竟从何时做对反应,开始挣.扎的? 从那双手试图拦腰开始,不,从身后有人惊呼开始…… “你们!”身后丫鬟被唬得出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不管不顾狂跑着离开。门一阵咣当乱响。 陆风眠先前没反应过来,幡然醒悟后羞.耻席卷全身,为顾体面尊严,一气之下反手扇向李清淮。 啪。 清脆声响回荡在整个房间。 李清淮清醒过来,全然副抵死不认的模样,像个没事人晃晃头,绕过她也要离开。 “你,你,你!”陆风眠必定是要个解释,如此不清不白失了贞洁,成何体统。 再者,她还是即将结婚的人。 陆风眠怒发冲冠,干脆利落地合上门扇,挡在出口面前。 “到底什么意思,再过些时日,天下同庆十里红妆。你留宫中断了音信,既然能到端妃殿内躲清净,怎么不与你的未婚妻多过些蜜月。” 正好她近期思量过自己的婚事,一点就通,交流起来没有障碍。 “止乎礼。”李清淮道。 随即苦楚闪过,喉间滚动,强吞咽下某种事物。青面更添差色。 更气了,陆风眠几乎想再扇她一巴掌,可惜如今两人都清醒了。现在最好下跪认错,忏悔不该冲撞公主千金之躯。 “得往后错错,时候未到。”她又飘然丢下句,便绕开当着的人,推门离去。 倒没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李清淮错身过去,临到头侧脸汹汹补上句,“同我一处,快过来。” 陆风眠比乱麻还乱,脑子里涨得慌,想推翻桌几砸碎首饰,可惜诛九族还是泄愤,她分得明晰。 两人一前一后,一缓一快隔着数丈远相伴而行。 第五十章 穿廊过室, 两人气势都不落,雄赳赳,气昂昂。 端妃摆茶迎客, 强打精神。果敢决绝随着小歇消散, 她整个人冒着湿冷气息,一样地让疑虑扎根心底。 “明允儿, 怎么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疑来疑去才是李清淮想要的,自然没法顺着往下说, 说自己钻狗洞进来的。 等人迟缓的目光移到陆风眠旁, 她才幽幽.道:“本也没走,昨个来访过,只拜过娘娘未曾辞别。” 端妃蹙眉, 压下突突跳的太阳穴,绕着两人转了圈,嘴里念念有词,“好啊——你们在这等着我呢?真真是情比金坚,意比蜜切。” “搁这把我当傻子耍!” 满桌脂粉盒子应声挥下, 激起满天飞尘。 李清淮若无其事, 反而在灯烛下显得满面红光,皮肤细密吹弹可破, 凝脂般泛着微光。 脸红脖子粗的端妃火冒了三丈,得知如意算盘彻底断裂,狠狠剜了陆风眠一眼。 陆风眠被火药弥漫,一点就炸的氛围吓退,漫长的行路时间, 使她愈发糊涂。总觉得进入到巨大的算计中,但这场戏究竟是不是端妃布置呢? 她不得而知。 于是只能边愁颜赧色垂眸, 边暗涌怒火。端妃每次一瞅过来,瞧见的表情都不同,定定看了半晌亦没猜出这人心中所想。 陆风眠张了张口,愈询问。 垂在身侧的手乍然一凉,李清淮果然抢先做出反应,只是这反应出乎意料。 没去混淆视听,没去强词夺理,没去扇风引火。 仍不知悔改,如故轻佻浪.荡。 僵直的,像死去很久的尸体,带着冰凉讥诮的温度。依旧执着于拉她的手,贴合指缝五指相扣。 陆风眠结结实实抖了抖,怒急攻心,差点反手一个千年杀,让其变成条真正的尸体。 她的嘴再也张不开了,融化粘合在一起,牢固地在今天彻底合死。 李清淮超级高兴,特别高兴。可惜雀跃被沉闷的躯体包裹住,无法抒发,只得一层层一叠叠沉淀,为来日的快乐奠定底色。 三人沉默以对,莫须有的猜测在端妃那里定实。 喉头毫无预兆地“呃”下,李清淮再也受不住了,她想吐,恶心翻天覆地袭来。梦里一幕幕袭来,强忍着才没用力甩开握着的手,而是颤.抖得小心松开。 呕…… 我要回太子殿,这里一刻也没法待下去。 端妃的谋划还没得及出口,就被李清淮搅乱,她密信表面写得是寒暄,用油灯熏过后是新政施行的阻力。 到时必然引起公愤,水至清则无鱼,官员们多少同富商们有亲戚关系,真要施行厉害了必定动.乱。 其实她说得没错,离京远的地方已经闹起来了。 按着梦中提示,陆风眠并不支持她的看法,百姓是国之根本,可载舟覆舟,为百姓谋福.利才是好政策。 人头税改财产税,他们能安居乐业,实现幼有所长、老有所依。到时就不会有人隐瞒家庭人口,官府能准确统计州县的户籍。 可惜政策实施到一半,自己为让官中臣子认可自己,放弃了推行政策。 百姓不服起义,便派人镇压,还是不服就砸坏河堤冲垮良田,让其无余粮过冬。 在那个多事之秋,陆风眠爱上个不吃嗟来之食的难民,与他相爱却无法长守。终于把矛头对准,这个腐.败古旧的王朝。 江湖乡野安分不了,宫里也“不遑多让”。 某个丫鬟意外释放镜妖出世,京城堕入群魔乱舞的境地,人人都吸食五石散,醉生梦死。 紧接着昭王反叛,皇族易主。 李清淮弓背不断咳嗽,像是要将肺咳出来似得。她蓦然把手扣在胸.前,剧烈喘息着,真得喘了上气没下去,起伏迅猛呼吸却断断续续。 一双手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替她顺气,就这么个无伤大雅的举动,足够陆风眠迟疑。 她不想她纵观全局,俯瞰世事,就自己被蒙在鼓里。 至今仍没能完全恢复记忆,每走一步都不得已考虑清楚,抛出选择的人是否可信。 但不管她现在怎么想,李清淮已经恨死了。 端妃会在今日说许多女身不适合当皇储的话。说文昌优柔寡断,加之母后亡故大病一场,行事癫狂偏执,绝不适合统领一国。 李清淮收敛的聪慧,设下的谋划被贬得一无是处。只有在驼梁丢脸的片段深.入人心。 于是陆风眠略微不舒服,但默认了这话中含义。 李清淮恨得牙痒痒,端妃也恨得牙痒痒。 她觉得陆风眠能猜出,自己想和她谈论什么,毕竟信纸上有暗示。可人把消息泄露,让文昌出现在同样的地方,莫过于直接打她脸。 第52章 陆风眠确实能猜出来,梦里确实如此。可消息是自己打探到的,和旁人没啥关系。 只可怜这两人无从得知这件事。 端妃宫里有暗线,很没用,只能知道有谁光明正大进了殿里。但末节的事已经足够她翻盘,谁让老天给李清淮预知的能力,她生来就是该步平青云的。 身上的痛楚不过是凡人嫉妒,所能伤害她的全部。 怕是今日过后,端妃再也不会召见陆风眠了。芥蒂的种子种下,已生根发芽只等长成参天巨树。 母妃当年见死不救,赵梦川死后,独霸了对方的江湖令。 陆风眠早晚会恢复记忆的,会明白舅母为主谋固然可恨,可昔日友人隔岸观火,最伤故人心。 而她为皇后义女,最后关头阴奉阳违,害地对方栽跤,间接导致母后自戕。 她俩活该相互怨恨。 李清淮不会原谅她,但确实亏欠人家,总想让人好好活着,只要滚远活着就行。 皇后就算杀尽天下人,也是她的好母妃,会容她夙夜枕膝安眠。 原本便打算救她一次,此生不复相见。毕竟母妃临死前,让自己莫牵连“无辜”。 世事难料,两人间就像有根铁丝,死死缠绕难舍难弃。想分离却越缠越紧。 她抬手扯了扯陆风眠衣袖。那双不定的手终于落在了背脊,轻柔地给人顺气。 李清淮又乱了几分,对方的手法纯属火上浇油,只会让其更加难以忍受。但她隐忍下来,牢牢拽出衣袖不放。 她想将人留下,这是当年仅剩不多的故人了,当年的陆风眠懂她的爱恨嗔痴。 豆大的泪珠簌簌滑落,只觉此决定对不起死去的任何人,不该和恩怨继续纠葛的。 陆风眠垂眸不动,良久缓缓抠开拽着衣袖的手掌,与其并为五指相扣。 爱怜之心大作,终于有人率先没夹利益做出屈服。 她起先还能维持冷静,见安慰毫无作用后,终于意识到那喘息真得成分有多真。 挡住李清淮蹲俯的身影,尝试去摩拭人的手指,劝其跟自己回去。陆风眠看她脸色实在不好,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跟她回去也行。 两人牵住的手动了动,李清淮把人手腕拉到唇边,温热唇边撞在皓腕上,留下排深齿痕。 陆风眠感觉要被咬穿咬透,却根本不敢动一下。 即将麻.痹的那块肉,木木的还能察觉到对方的舌尖在滚动。涎水顺着腮帮淌下,她仿佛也同感般牙根酸涩。 端妃见怪不怪,眼色越来越讽刺,嘴角噙着笑。 爱之深责之切,陆风眠受不住看妖怪的那种目光,最少不应该……落在文昌身上。 她妥协了。 心不再如摆钟,连连鞠躬朗声重复拜别的说辞。 说罢,生硬掰开李清淮下颚,将其打晕搀扶着她,逃也似得离开端妃殿。 不去管端妃在后面喊了何,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渐渐连风声也不剩,徒留震耳欲聋的心跳。 而端妃派人阻拦无果,恨得食肉寝皮,敲骨吸髓,怨毒的目光能使白肉生腐,直直注视到两人身影消失。 “妹妹……” 细若游丝的声音围绕着陆风眠,可惜只唤回了她的神志,在惊雷般的心跳中终于能听到其他声音了。 她深深吸口气,平复心情,道:“怎么?” 末尾的语气词因太紧张,被吞到肚子里。 “妹……妹妹”李清淮接上。 要不是怀中人掀开眼皮撇了她一眼,她真要以为这人梦呓,唤着其他女子做梦魇。 陆风眠哽半天,才纠结着问:“为什么,叫,我妹妹?” 我比你要年长几个月诶。 李清淮揽气,试图说一长串话语,但“我”字刚出就被口水呛了回去。憋到半死还不大好意思在人怀中剧烈咳嗽,强忍着以至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见人两只手都在扣衣服料子,陆风眠仿若听到了——我爱你 此刻她实现了自我攻略,也不管人是不是在喃喃,便暗地发誓不再分离。 眼尾烧到通红,艳丽非凡。李清淮难受得很,在她怀里翻了个身,于是全部气息都打在了她锁骨处。 “去太子殿,我住那里。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等到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尽量大声的回复,结果导致没力气去拽陆风眠,两双手臂簌得滑落。莫名像只翩跹的蝴蝶,将展翅高飞。 第五十一章 “殿下回来了, 快快去准备香炉,还有热水。”宫女遥遥望到有人横抱着她家公主,立即振臂高呼。 陆风眠穿花过从, 衣摆处沾染上许多草叶。 宫人簇拥着把文昌接来, 放置在床榻上。而她半蜷曲着身子,忍受密密针扎似得痛楚。 将她汗湿脸上碎发撩开, 香料燃起。一端红绳栓在陆风眠受伤,留有齿痕的手腕, 一端缠绕满李清淮手臂。 霎然, 陆风眠有些不好意思了。 同时又觉得这群宫人不够识相,主子备受折磨,还有空整些花样。什么花样也该以健康为主。 “小姐集中注意, 我将您送入殿下梦中,您将她带回来可好?”旁边婢女念慈轻道。 问句,可没给选择的机会。 “什么?”陆风眠蹙眉。 团扇微动,阵阵暗香袭来。她眼前忽明忽暗,仿佛身处疏影横斜的山水画卷里。 红线隐隐发光, 猛拉着其神魂顺到李清淮身旁。 无边无际的荒原, 野草蔓延至天涯,暗夜明月里朗照。萤火围绕着颗枝叶繁茂的海棠树, 每片叶子都状若鹅卵,花朵层层叠叠洁白似薄纱。 树下有个蓝衣服的孩童,招手对她打招呼。 眼前人生机勃勃,双眸坚毅澄澈,眉梢傲气几乎要溢出来。 是朱凌微, 是幼时的李清淮。 “走陪我出宫,外族新进了五匹宝驹, 不过你还未学会骑那就只能步行喽。” “我们去赏月亮!” 陆风眠隐约猜到,她进入了对方的识海里。在这里能窥见他人的世界,记忆。 是皇族才可学习的秘法。 她随着她出城门,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细谈种种琐事,以及新学的诗词歌赋。 两人又结伴回京,共穿一条条甬道时,朱凌微身形慢慢长大。从到陆风眠胸.前增至下颚,再到只比她矮半个头的鼻尖。 等人留在皇后殿内,已经停止了生长。但比起识海外的自己,却还是要差一些。 李清淮如今只比陆风眠矮一个手掌的宽度,可是说是不分高下。 想当年陆风眠有段时间,也矮。只不过后劲足窜起来了而已。 望着太子乌黑顺直的青丝,难免有些缅怀。十七八岁,她还没有湿着头发就束发髻的习惯。 屋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成美是个好孩子,义母相信你必没参与其中。只是我近日身心俱疲,已无力审问纠察出叛主的东西,那些宫女太监滑头得很。”皇后娘娘威仪不减。 陆风眠穿越陈旧的岁月,跨过宫闱,恍惚在屋中看到了自己的剪影。 她俯身谢道:“多谢娘娘抬爱,我定尽心尽力查出散播谣言之人。” 她那时离过婚了,有大把的空闲可以帮娘娘做事。当年嫁娶为离开赵府便于搞垮舅母,淌着泪夜敲宫门,拦朱凌微坐撵随人回宫,是为伺机质问皇后—— 我母亲赵梦川的友情在你那究竟算什么,是不是从头到尾全利益使然?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但她看明白了,帮皇后娘娘做事滴水不漏,但最后关头阴奉阳违,散播本为事实的“谣言”。 女人参政,引发瘟疫。 和红颜祸水一个逻辑,荒唐得很,可瘟疫确实是这人的手笔。 便也不算撒谎。 她看着朱凌微把“自己”拦住,略带忧愁的寒暄,俩人握着手相互打气。 当年“自己”真是演技好,瞒过了所有人,也瞒过了自己。 事后……陆风眠大约知道自己是怎样失忆的了。 皇后自缢,太子查清了所有真相,清扫墨家的同时把赵家女下狱。刑具用在她身丝毫不含糊,时至今日还有不少留下的伤疤。 陆风眠依稀记得,从没有后悔过,看到朱凌微恨到抓狂,双眼血丝爆满也没有过。 她觉得心满意足,又觉得有些悲凉。大仇以报……还剩舅母……但自己恐怕是出不去了。 于是撞墙自尽,幸运得是没死成。皇帝大赦天下,召朱凌微回京改姓。 陆风眠心底高墙松动,终于放下芥蒂。 如今事过千帆,千帆过尽,她又能如何? 她随着脸色阴沉似水的“朱凌微”,一节节登上摘星楼,想“要在这里了解嘛”,把我从上面推下去然后一了百了。 驼梁没舍得动手,现在终于不怕粘上血污了。 看来是了。 陆风眠任由高空中烈阳独照,冷风席卷,扩张双臂欲化为鸟翅,坠入无间地狱。 第53章 意料之外,她听到声叹息,悠长空灵。像是有什么不得已去做的事情压着,十分得沉重。 楼下的京城满目疮痍,妖鬼横行。护城河流淌着成为血河,挨家挨户穿来死讯,口漏獠牙变异的达官显贵,撕咬着抵御敌兵的禁军。 狼藉的尸首,开肠破肚。草芥似得人命,无关痛痒。 某城角边,有个飒爽英姿的男子在吹笛,乱世做曲他谱调。 他旁边还站着个带斗篷的小人,褐色斗篷遮挡整张面容。城下离弦箭射出,带来凌厉的阵风,吹掉了小矮人的帽子。 是张酷似苏无霜的脸蛋,或者说那就是苏无霜的面皮。 陆风眠感到惊奇,她惊奇看到的一切,惊奇相隔百里依旧能清晰看到,对方颚角处面具衔接的痕迹。 脸是假的,但胜似真的。 就如献祭般,献出身体的所有,包括脸蛋。 她仿若与李清淮的神识共情,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了同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两人都未曾接触过相应书籍,是梦境强加进来的。 早听说过对方能预知,这是否就是她找自己和好的理由? 先前还不信,直到亲历预知梦,才知皇权神授并非空穴来风。 她能当上太子,实乃众望所归。 自己合该出去帮她,抛下往日纠葛,将京城脱离群魔乱舞的局面。如果实在放不下,待动.乱结束,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下雨了吗?”陆风眠喃喃。 视野被雨丝分.裂,宫闱崩塌城墙倾倒,外族铁骑踏碎地面。 呼—— 她的意识拉回到自己体内,掀开眼睑,入目便是李清淮靠在床铺上,目光沉沉瞅着对面。 陆风眠吸气,呼气。 “元妃留得是‘假淡红鹅膏’,有瘾性不能断,同五石散一样害人不浅。”念慈轻道。 “所幸已寻到克制方法。” 元妃远在皇后娘娘怀孕时,便下了慢性毒药,等皇女降世天生就带有胎毒,易精神混乱、嗜睡。 李清淮插道:“我想,你们之间没必要闹这么僵。” 她带上了些笑,仿佛早有办法让其恢复记忆却不帮忙的不是她。 以这人的身份地位,只要想,总有人拥簇着去帮赵家女寻回记忆。但只要废太子不松口,就没人敢去尝试。 朱皇后的威严啊。 要不是自己偶然回起过往,恐怕真要落得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拖着总能忘却,你我不过陌路人。日后我再结连理,或许才能在宾客中见到您。” 陆风眠语气缓和,仿佛再与老友叙旧。不过谈论的是记忆找不回来的另一种可能。 李清淮垂眸,无语。 “行啊,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毕竟也没得选,不是嘛殿下?” 她移眸上来,注视着陆风眠。 突然间陆风眠改变了主意,某种感觉告诉她,自己说什么,对方就会认可什么。 在那人拍手调笑认可前,又说:“但是我觉得,你该是想与我合作的。” 缓缓的,李清淮点了几下头,认可这句话。 “好我答应你,说说你的计划吧。” 李清淮不再端架子,眨眨眼,“都没想出什么计划,你如果太无聊,可以游说官员,莫要仓促做决定断了前程。” “好好好。”陆风眠啼笑皆非。 两人和煦表面下,暗藏坚冰。聊了没一会就双双辞别。 没去问那人是怎么猜出陆风眠恢复记忆的,反正她总有办法知道,此次也可能只是个试探,但对方已确认就没必要去问了。 陆风眠回府,费劲心思辗转与各位官员里,其中不免有舅父的帮助,毕竟他总是假好心,做做样子暗地使刀子。 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火上浇油的九曲回肠,软刀子刀刀要人命。 每次游说遇到阻力,便在倾向舅父挑拨离间的天平上多加一码。 陈、王、董、杨、谢等官员的府邸她都曾拜访过,吃了不少闭门羹。最有意思的一幕,是谢家的大女儿询问过宋二的近况。 闺阁家的女儿对朝廷了解甚少,陆风眠听到问题时,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事关儿女情长,无论作何答复,都颇伤故人心。 尤其对方一段话直插人心窝,“我知他心性难移动,流连花丛。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那么意气风发,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绑良家妇女呢?” 陆风眠嗫嚅,“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罪责。” 他真正难逃的罪责是生在宋家。 疏通世家完毕,她开始思索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很快立功的机会便来了,文昌的外戚商景徽和其哥哥入京,像是要状告家乡的官员。 这个关头上能有什么事? 无外乎官员暴力执政,动了他们的蛋糕。 要是李清淮聪明的话,最好一直躲在宫里不要出来,让人找不到。拖着拖着新政就实施成了。 要是她不够聪明,这不可能,想也不要想,大不了满盘皆输我给她陪葬。 第五十二章 进京那两人是陆风眠前夫的表兄妹, 没等她亲去会会他们,就被前夫君约到百花楼一聚。 各色菜品摆上桌,琳琅满目。 削成兔子的苹果, 江南样式的糕点, 菜多精致且量少。 陆风眠脚趾扣地,扣出来一座比利时城堡, 她望着绣桥下的游船,觉得自己合该在那里。 合该同以前的小太子谈些虚伪的体己话, 蒙蔽人的双目。 “你看, 那些船只。”她将手伸.出栏杆,感受红尘的温度,“坐上去需要四贯钱, 达官贵人无所谓,贫民进不来这盛京。” 商学义轻摇折扇,“青山多妩.媚,个人眼中有个人不同的景。” “怕是这新政不实施,也没心思看景了。”陆风眠噗嗤笑出声, 以手掩嘴。 温婉佳人, 红泥小火炉,洗手作羹汤。是她当时欲联姻时, 自己提议的。 现在全无那时做打算的模样。 “我倒想开口怼你两句,可没用啊。利益当头,人就像嗅着味的贪狼,再者去阻碍李清淮的提出的新政,正和我意。” “是吗?”商学义不太信。 陆风眠常出入皇宫, 稍微打听便知,依旧敢睁着眼说瞎话, “当然。” 对方似乎看透她的本性,还是不信,只笑着摇头。 “恨不得她不好过,你早该放手了,不是嘛?”他道,“毕竟不单单是人家对不起你,你又何曾对得起人家。” “恨就是恨了,不想土地被分出去,就赶紧想想办法吧。不然等尘埃落定,可就真失去好多好多良田了。” 陆风眠挑眉,也没管人信不信,自顾自推门下楼,顺手捡了支花瓶里的花。 折到剩小柄,插在发髻上当装饰。 楼下停着前往皇宫的马车,两匹拉车的马皮毛油光水滑,身形俊美而健壮,迈着小方步朝北方行去。 文昌称病许她一人探望,据说病得很重,日.日夜夜需要挚友照料。 脸上烧得慌,连忙拿来团扇挥风。 今天宫里来了很多人,皆是李清淮请来陪客的。有老弱妇孺,也有美娇娥、少年郎,跪做一排活像客栈里的杂役。 念慈递给她串铃铛,让人闲着无聊摇着玩。 李清淮用脚尖挑起某男子的下巴,示意他抬头回话,“你先来说。” “我我……我……苏无霜她她她,她是我的干妹妹,我愧对于她。我……” “当初胡叔婆娘肚子不争气,连着生了三窝也生不出男娃,呃,啊。” 陆风眠同李清淮视线交织在一起,她莫名有些黑脸,微微避开了。 对方没懂,走过去碾那人撑在地面的指节,“继续。” “赵叔找来个接引婆,询问有没有什么怀男的秘方,一问不出就二问,二问不出就三问,”男子神情恍惚,仿若受尽折磨的呆傻样,结结巴巴接着道,“接引婆被问烦了,只好实话实说。” 陆风眠脸色阴沉,甩了下银铃,声声清脆。 她想咒骂,这世间那有能左右生男生女的法子,要真有也是会是鬼胎借肚。 难不成? 李清淮摆摆手,让她莫激动。 反倒是银铃声刺.激了男人的神经,立即在原地摇头晃脑起来。手抖似狂风落叶,整个身子痉挛不止。 “怀胎十月,生出来个肉.球。胡叔很生气,砸在院子里任它自生自灭。” 那时我就站在,站在槐树底下放愣。父亲把我捉住骂了顿,我边抹眼泪边打扫卫生。 可弟弟砸出来的血,怎么擦也擦不掉。我害怕极了。 陆风眠仰头,太子殿一如既往的瘴气环绕,幸好公主命硬,不然麻烦就大了。 但这回,似乎多出来缕特殊的怨灵。 “苏,无霜?”她诧异于对方没魂飞魄散,竟还能召来亡灵。 她迟钝的感知到,传到耳朵里的声音已不是那个趴在地上男人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柔和却抑扬顿挫,像茶馆特有的说书人,最主要的是——是女人声线 第54章 屏住呼吸,长袖水葱般的指节掐出手印。陆风眠从常年伴身侧的黑雾中,望到张熟悉的脸,特属于年轻女子的脸。 许因为对方死相惨烈,她久久没能忘怀。 请鬼容易送鬼难,想从鬼嘴里得知什么更难。 文昌公主有陆风眠,陆风眠有天运庇佑,有阴阳眼协助。可在怨气进一步化形前,提前听到她们的心愿。 “神奇,她不是已经消亡了嘛?” “地宫里有土龙,每年中元节有法师进宫驱邪,但你多年前进宫时,不也常说这里阴气环绕,你甚恐惧嘛?” “驼梁鬼气森然,保留亡魂一丝执念还是可以的。再者宫里有镜妖,水面折射,镜亦如此。难免把心有不甘的亡魂折射过来。”李清淮滔滔不绝。 “不过只如泡影般,转瞬即逝。” 陆风眠默默听下,集中精神,关注着身侧那团黑气的活动。 她的世界向来如此,天空总阴霾霾的,不大晴朗。皎白若雪,灿若骄阳落在眼里都会少几分色彩。 像阴雨天,满布雾气。 黑雾不断穿梭游动,颜色却浅淡了些。 后来父亲想来个法子,将我们出租出去。可大伯说好生将养着,长大让女儿孝顺才是正道。 伯伯说,饿了,有婆娘在外撑着,但不能苦坏子女。 父亲说,我嘞个豆豆啊,这是要了我的老命,以后老脸怕被人踹在地上反复作践。 伯伯又说,想得忒多。 从此母亲内外相顾,因劳累过度夜夜涕泪。她身体孱弱,可商户来的客人都是大好人,排着长队亲到我家茅草屋找母亲谈论货物的进出。 陆风眠:“……” 黑云飘过,遮住烈阳。宫外来人紧紧抿着唇,不言不语。 李清淮看不出有何差池,还特意朝殿外苍穹多瞅了几眼。长空如洗,澄澈万里。 “怎么啦?”她见陆风眠心情欠佳,故作浮夸地做口型,张张合合就是没出声。 “在安慰我?”陆风眠苦涩,却还回去个挑眉。 我那果敢的姐姐啊, 救了我们一.大家子, 父亲终于不用日.日劳苦, 母亲眼睛熬坏再莫得华美刺绣。 一锅老鼠药,无霜及笄礼上,死了爹妈。 “同我一样,被寄养在亲戚家啊,”陆风眠轻笑,语气柔婉像是在哄孩童,身形随黑气转了几个缓圈,“饭菜馊寡,饥肠辘辘。长姐出嫁入郡,生活才好过些嘞。” “可悲可叹,我并不喜他们那副虚伪做派,年纪轻轻和师傅外出讨工钱。”她掩面佯装哭泣,期期艾艾。 青.天白日下,只觉被冷气环绕包裹。津津汗水接连滑落。 李清淮走上前去,欲触碰陆风眠遮面的纤手。 “嘶。”天干物燥起了静电,她猛然将手抽回来。 先前跪在殿前的男子短促“呃”了声,直挺着倒地。额心抵至地面,血迹蜿蜒流到两人脚边。 院子里放着两坛子老牛血,死牛干瘪的尸体就搁在旁边,一股子腥臭味在环绕。 婢女举过头顶的托盘里,放着七八个猪尿泡。 念慈叫来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把牛血装进去。然后拿出特制的长衫,把充满血的尿泡放到夹层中。 “这就是我的计划,父皇同意在各位嫔妃殿平棊内布置除妖的金丝线,它从哪个镜面里出来,我便穿着长衫前去拜访。它必定攻击我。” 第五十三章 大殿内静悄悄的, 小婢女款步走来。她遵从命令,谨慎擦拭各色铜镜。 “我可允无双美貌,显赫家室, 容你获得无上尊荣。看你的打扮许是个丫鬟?怕寂寞嘛?深宫里可不允下人私相授受的。” “想要男妓上千, 还是娇娥百万?” “嗯?说话啊!” 镜魔暴怒口不择言,撕破脸皮持续叫骂。然丫鬟还是面带娴静的微笑, 专心致志擦拭镜面。 反而是身在太子殿的陆风眠感知到了动静,相隔老远极目眺望, 望着端妃殿屋脊陷入沉思。 凝重的怨气升腾, 升腾升腾再升腾。 她踟蹰片刻,抬手跟李清淮指了指那方向。对方喜出望外,拿着圣上口谕当令箭, 蹦蹦哒哒地遣来一群侍卫,朝着端妃方向进攻。 陆风眠瞅瞅蔓延到脚底的血液,转而跟在文昌身后亦步亦趋。 “我可以去拜访柏林山寺拜访嘛?” “你的自由。”李清淮脚步匆匆,只微侧了下头。 她踢着路上的尘土落叶,“听说已经已经有人着手去查……就是, 主持的确问题很大, 不过处置可能还是要等一等……若是能早点遇见。”陆风眠摸.摸手上挂着的翡翠,疲惫地笑。 侍卫从她身侧奔驰, 往一个地方揽去。 李清淮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一个劲想,往后将发生的事。 当初苏无霜没死,为了抢夺赵家女躯壳,偷摸潜入京城。而陆风眠持续发热, 如血中孤鹤染血不醒。 苏潜入府邸,想让姐姐灵体直接附身在上, 把本主虚弱的灵魂挤出来。 然后自己梦醒了,回京,接着被梦魇所恼。 知晓端妃会算计陆风眠,以新政难实施为由,好让人帮她办事。正因如此,她提前招揽了陆风眠。 知晓镜妖会引诱张陵,以为其妻子谋生,好让人帮它办事。正因如此,她把张陵支开。 知晓…害……的确不知陆友未来的爱人怎么当上将军的。 那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刚愎自用,需要陆风眠时时劝谏。 烦透顶了,她边觉烦躁边雀跃,一为前途模糊不清,二为镜妖近在咫尺。 “其实我大可以放了它,不然用什么来立功,”李清淮一个念头冒出,脚步逐渐放缓,“它若消失,我还有什么用处呢?或许我们间有类似唇亡齿寒的关系?” 镜妖要消亡,京城便不会堕入地狱。那自己空有身本事,也无法实施。 可周遭的捆仙网都布下了,总不好空手而归吧。 要么把院子里那具额心贴地的尸体扶起来,将魂魄引进兜网里顶替。他是被恶鬼杀死的,必定心有不甘,怨气说不得也能撞响四方银铃。 实在不行,求求“苏大小姐”,就以等她姐死后找块好坟地作为交换条件。 端妃行事确实有道理,我好似真不是个仁慈的人。 “你们干什么?我何罪之有要被这样冒犯。”端妃里殿水泄不通,李清淮顶着诘问独身到正堂。 房梁上的金丝线狂作,明明未开门窗,凭空自起狂风。 一道曼妙的身影蓦然袭向李清淮。 人影倒下,黑雾扩大。匆匆赶来的陆风眠只看见一室红光。 好像血肉炸开,血液涂满墙壁,阳光斜斜射入映出红莲妖冶的景象。 她一路推.倒了不少饰品,连滚带爬到那扇门前,气喘吁吁。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陆风眠站在屋内,当下被飞溅的血液溅了满脸。整个人呆若木鸡,良久才反应过来接住滑落的李清淮。 平棊的金丝线兜成一个大网,把镜妖死死罩在里面。一旦它试图逃跑,阵阵烧焦的糊味就会飘来。 妖物被电得呲牙咧嘴,文昌却半句炫耀的话也说不出。 李清淮撑着旁人递过来手,维持佝偻的身子不至于摔在地上。她后背破了个长条子,仿佛被掏空,黑洞洞的,像妖鬼裂开的大嘴将吞噬一切。 粘腻的,喷涌的血,无穷无尽的血。 “我,我,我,我该怎么办……”陆风眠崩溃道。 “不过被冲击撞了下,不至于的,”李清淮没明白她崩溃啥,扶着腰要站起来,明明提前都说好的,“能留在这宫里的确挺好,但你应该想去古都吧,也行,等你功成归来我给你开庆功宴。” 她蹙眉,疑心她被外面的孤魂野鬼附了身。 陆风眠还在手舞足蹈,似热锅上的蚂蚁,几度欲言又止。 “你,不舒服嘛?”李清淮轻声安慰。 “石雕,变成石雕了!”她猛得大吼,口齿间终于可以分合。 文昌和念慈几乎同时转头回去,只见金丝线兜里是座石雕弥勒佛。盘腿而坐圆头大耳,眉目又慈祥异常,笑口大大露着排尖牙,牙齿像葫芦籽般整齐。 太诡异了,大秦人从没有给石雕木雕刻牙齿的习惯。 简直不寒而栗。 李清淮浑身汗毛炸起,那佛像的神色让她倍感惊惧。 跌撞着往后退去,没当心摔了个屁.股墩。尽管出尽洋相,却依旧手脚并用往后挪。 九天神佛俯瞰般的视角,让她梦回母亲死后那三个月,夜夜魇住的万佛窟。 万佛窟精美的佛像,寄托着世人对永世欢乐的美好愿景。 好人有好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包含慈爱的双眸,变成刀刀刺要害的利刃。众多赞美鼓掌变成质疑,所有人、事、物都是审视她的疑目。 第55章 怪谁?怪母妃吧。 坏她只管教自己铁面无私,以后要做个公正严明、刚正不阿的人。 趋炎附势、阿谀奉承、官官相护这类负面的词,绝不能与皇女粘上关系。 当皇储纵使阴谋阳谋并用,气度上也要养出种浩然正气的感觉。 眼前似乎还是那日的相系挂房梁的蜀锦,摇啊摇啊摇,荡啊荡啊荡。 脚尖并拢,双手脱力下垂。 李清淮愣愣注视着前方,抬起手,忍不住去抓什么。两手胡乱的拍打着空气,但只碰到了些弥散尘埃。 “她……”陆风眠站在后方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当做何,直到看到念慈跑去扶人。 看着她眼神逐渐失去焦距,捂着胸口伏地大口喘息,缩成一小团开始抽泣。 念慈临了瞅眼“无动于衷”的陆风眠,眼眸同公主一样也染上了痛楚。陆风眠仿佛听到这婢女心底的叹息,敲打着耳膜心脏,声响一下下变得巨大。 “我看见了苏无霜的亡灵,我知道了她全部的经历。她们姐妹的确可怜。”陆风眠不知为何要说这句话,纯粹为顾及对方的自尊心,没去关心令其失态的真相,只好没话找话。 “你真的太令人讨厌了!”李清淮恢复了些意识,咬牙切齿道。 “你是在后悔让她死了嘛,她不该死嘛,你也觉得我绝的我心狠手辣是吧?” “你们一个两个都恨不得我永无翻身之日,永远永远留在那不透气的冷宫!被幽闭的公主府!”她抬手直指着陆风眠鼻梁。 陆风眠刹那开始发.抖,想解释,想狡辩,可你满眼血丝的模样,显然是被镜妖迷了心智。 “我没有,我不是。”无力的辩驳,苍白的言语。 很神奇,这时本该腾腾升起的怒火,却意外没激发出来。 或许两人该大吵几架,再动些拳脚,遂了彼此的心意。留下青紫的眼圈,撕裂的衣领,狼藉满地,最后落个不欢而散。 算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总觉得给得不够多,倾尽所有温柔也觉亏欠。 如果显示无法当面道歉的话,那就写信吧。 “按照安排,叫法师进来,这妖物能迷惑的人心智,围着大殿念咒超度就成,记住切勿进入。”李清淮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抬高声音道。 “另外,送成美出宫。” 满身冷汗提醒着她,她现在绝不想见到她。 “念慈姑姑,请给我安排一间客房。”陆风眠气势不减,可绝非在故意气人。 没等其他下人答什么。 李清淮先接道:“随便吧。” 陆风眠没走出端妃殿,她想留下监工。于是两人一个离开,一个留下。 第五十四章 原本的字迹被替代, 书本上浮现出莫名其妙的话。每个字拆开都认识,但合在一起人便看不懂了。 【登闻鼓:良家女是卧底,宋二被毒品威胁去山上, 女人做了些事让百姓误以为他拐跑了自己, 她实则躲了起来。 百云锡是文昌的人,在昭王那里当卧底, 她引诱误入歧途的苏无霜去驼梁山,结果陆风眠意外跟了去。李清淮更多是因为愧疚才做噩梦的, 她的预知梦基本无用。 百云锡曾碰上过易容的苏无霜:“宋喆和宋二都姓宋, 你不觉得很有缘分吗?” “你要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你们改名太多次了,我也记不过来, 我的主子更是没空记。” 苏无霜:“呵呵。”】 镜妖早早脱离了金丝网,用石雕上演了出金蝉脱壳,现正漂浮在文昌寝室里。 “你知道嘛,你看见的都是我想让你看见的,我超级超级喜欢你,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天之骄子。我们本共生。”镜妖掩嘴嬉笑, 它外表是位爱着红裙的妙龄少女,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多亏了本姑奶奶, 能自由穿梭整个皇宫,又暗地里分给你同观未来的能力……” 摇摇昏涨的脑袋,李清淮结束了不言不语的状态。 “谁也控制不了的事,最多能让书上的文字,变成你编撰的谎话, 乱扯一通,还能干嘛?” 她主动把书撕碎, 把有关姓苏的,姓百的通通抛诸脑后。忽略其显示的文字。 “好吧,好吧我承认,让你不小心自出生就沾染上镜子的魔力,是我无心导致。的的确确无法根除,只能随着时间推移消散,但本妖也给公主带来过无数好处吧,你又是何苦非要弄死我呢?” “欺负我身带封印,不能真正伤到人嘛?” 镜妖一个劲调笑,李清淮却坦然直接说:“你有碍我大秦国运。” “切。”妙龄少女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她一人喘息。 当夜她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陆风眠是在挪花瓶时,被盯她良久的妖物冲撞才失了记忆。 “我是个怪物,”她想,“不然不会在十五岁那年就每天夜里去散步,每一天都被你烦到呕吐。” “可是你还是一个宫女太监都没喂给我吃,真有够狠心的。”空气中冒出个声音。 “我母妃要死的时候,你可没给我半星暗示。”李清淮冷笑。 镜妖娇嗔,“可我又不能左右你的梦诶。” “别放屁了。” 气氛沉默半晌,镜妖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会被废储吗?” 因为文昌奶娘善巫蛊,曾扎贴有元妃生辰八字的小人。而公主蠢笨大肆求情不说,在人死后伤心欲绝,夙夜在东宫哭泣。总之,闹得很难看。 “还敢立灵堂立碑让宫人祭拜,太子自认学到了惠景帝的刚烈,谋略全吃进了肚皮。” 李清淮终于有些动容了,镜妖见势头很好便继续嘲讽。 “搁在旁人身上,先是抵死不能认罪行的,将一切推为诬陷,再利用宠爱诡辩‘你杀了她,我就要背上莫须有的骂名了’为心腹开脱。” “你便是天生的蠢笨,脑袋不灵光。” “听我的,放弃吧。”镜妖蛊惑的声音不断。 “真是有够荒缪的。”李清淮不屑一顾,蒙头就睡。 她怎么可以这么混.蛋?怎么可以不听我讲话?诶,那我可去祸害她的小情.人啊! …… 梦 陆风眠趁其不备持刀杀了名将军,熟人作案防不胜防。但为她出谋划策的人似乎十分痛苦,畏罪自尽了。 都觉得杀了不该杀,就是她自己也难以忍受,在架空赵家后谢绝见客。 直到半年后,平复了心绪,才前去皇宫见太子。圣上病重,两人相伴散步意外看到嫔妃私自烧纸。 再后来李清淮登基,陆风眠成为皇后,新一轮选秀举行,男女并入。 后宫莫名总是死人,谁也说不清是谁干的。但帝后二人恶名远扬,遗臭万年。 …… “我与城北文昌熟美?” 陆风眠打了个哈切坐在床边吃葡萄,有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着腿。起先瞧见妖物还很紧张,如今得知这东西难以根除,倒也安定自若起来。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想说我美吧?!”镜妖双手叠加翩翩起舞,“嘿嘿嘿,我就知道。” “我觉得你虽甚美,文昌更胜一筹。”陆风眠接受了它还活着的事实,并且把先前在端妃殿张不开嘴的罪行,不加询问的安插到了它身上。 镜妖气得想扇她,可就跟出不去皇宫一样,它碰不到其他东西。 “恶心东西呸呸,文昌不是好东西,你更坏。她想娶商家的女儿进门,用大婚压邪气,恶心心——” “啊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你们一个个的了,等死就等死。” 陆风眠无奈,毕竟这个皇宫唯两人才能看到这东西。不过有人比她更心烦意乱,端妃还在新的宫殿里生闷气,众法师外在昔日端妃殿外念经超度。 她留宿宫中两月之久,从夏天等到秋天,没等到李清淮顾惜她,没等到新政结束,等到了大婚提前。 和舅父一封分析利弊的家书。 信写满了各位官员对圣上器重四皇子的细节,查明柏林椫寺主持和妖道沆瀣一气,残害各地孕期妇女,炼制小鬼买给有钱人家。 也正因此事闹大,税收变革的事意外的顺遂。本来是愈来愈好的去向,可明眼人多多少少察觉出有异,觉得有些“去母留子”的含义。 政策是李清淮提出的,施展拳脚的却是李睿轩,很难不让疑虑。 要文昌殿下尚在朝廷还好说,这一不在,圣上的心思就显而易见了。 而四皇子党的野心也在纵容下昭然若揭。 第五十五章 大概是李清淮抱病太久了, 惹得未婚妻来皇宫拜访。而赵府趁此机会派小厮带信,请小姐回家。 于是最后一个能凑齐三个人的夜晚,就此展开。 火盆摆在大殿正中.央, 洁白靠枕零散分布在周围, 商缪岑拉着陆风眠坐在靠枕上,“陆妹妹, 你可还记得我?” 她十分和善,陆风眠却全身心都在思索镜妖的传说, 骤然被吓出满身毛汗。 第56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天欲灭我、我灭天。商家必定要出一代皇后,但这场仗有人却想当天子。” “你事别太多,”李清淮沉着脸姗姗来迟, “成美她还是跟你比较熟,当初都是你拉着她到处玩的。” 陆风眠略微沉思,明白对方想要两人重新认识下。记得以前参加皇宴,姓商总想插.进来,而自己厌恶觥酎交错的场景, 非常期待有人来挡枪。 “昭王以前还叫福王, 前太子十五岁那年才被圣赐别的称号,因为福气这种东西只能留给京都……” “以前远离京城的地方有很多恶习, 瓦罐坟、弃婴塔,移京北方后得以承受浩荡皇恩,刑法教化并施,变成如今模样。” 嗯,嗯, 太官方了。李清淮听得困倦就势往地上一躺。 于是陆风眠失去熟人可倚仗,愈发沉默寡言。 良久她插道:“你们的大婚何日举行?” 商缪岑答得很果断, “成不了,我没有磨镜的癖好,到时候怕是会弑君。” 李清淮依旧懒得动一下,反而是陆风眠手指掐出了血,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问得有些急,问完才察觉出自己冒犯。 “为什么?哈?本就是因为镜妖,它不喜欢新婚夫妇,但别人又看不见它,它就只能缠着李明允呢。” 她这话难免有些不端庄不敬重,显然认定无人会怪,也因此陆风眠便不再去问什么了。 “岁岁年年,平安喜乐。”李清淮爬起来,对着两人说了句,“镜妖无本体,但它寄生的那座佛像落在金丝线里,它必定大伤了元气。” 除去妖物后,再冲喜气,两人看似互相嫌弃,但往深处想想就该知道这是打情骂俏。 是假婚嘛?以后还会离嘛? 在陆风眠眼里她与文昌殿下已互生情意,在此之前,最少她自以为这婚是假的,会一拖再拖。目的是用姻婚捆绑住商家,逼迫其站队,等重登宝座自然会解除婚约。 可现在婚礼在即,对方将她们凑在一起又不表明意图,实在可恨。 如今她爱得相思入骨,绝不可以再不清不楚下去,这件事需要一个准确的结果。 虽然……马上问出来有些害臊……毕竟当着外人的面……但再晚些再晚些一定一定要去问。 陆风眠称受不住夜风严寒,欲做辞别,离开时却被李清淮拦了下,两人对视眼眸充斥着莫名涌动的情绪。 “热酒可驱寒,来人拿五坛上好的女儿红,送到成美住处。”她未曾小酌就已微醺,还想拉着其他人酩酊。 “行啊,只是我可没那好心境大喝大吃。”陆风眠刻意用大吃大喝,形容婚宴宾客的形态,暗示今日为何郁闷。 识相点,自己来解释。 可惜李清淮没脑子听懂。 陆风眠忧郁得很,回到客房就桌案灌了一杯又一杯,直至脸颊酡红昏昏欲睡。 睡到半夜被冻醒了,酒也醒了大半,为取暖搓手跺脚,暖和过来记忆慢慢回炉。想起来要去太子殿,找人问个清楚。 随便提起把宫灯,本没打扰婢女的打算,但跌跌撞撞响声难免过大。 “小姐,这个时间我们殿下已经就寝了,你去了也见不到她的。”婢女急忙忙道。 “那里就轮得到你说话!”陆风眠怒上心头,似被揭穿短处,竟失去体面推搡拦路的下人。 那段路,她走了很长很长,禀报过后李清淮很快就出来了。 今夜两人也说不上来是和好后的第几个月了。 陆风眠把脸凑的同她很近,低声道:“陪我去御花园吧,那里有颗很美的桂树。” “你喝太多酒了吧?”李清淮语气缓和。 季节正好,暗香浮动,月色如水铺满地。正所谓花前月下一壶酒,陆风眠心觉暧昧气氛已超标,便想来一场深情告白。 她该好好质问她,谴责她,为什么要让人忧心这么久?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久? 但良辰美景下,用来幽怨太过浪费。陆风眠慢慢设下套,一步步引着她走:“你说这天地阔远,重逢实属不易,不如我们交个心?” 几乎是当下李清淮忽感天翻地覆,好像能猜出这人要说什么,可这段孽缘是本不可算答应的。 她心里是怀有恨的,还没做好与仇人相伴一生的安排。 李清淮穿着件石青直襟长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不染而朱的嘴唇,细腻无暇的面孔皆在衣衫的衬托下愈发美丽。 闻言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弯腰对那人伸.出手,说出了句经典的拜把子语录:“倾盖如故。” 陆风眠一脸震惊,“你要和我拜把子?” 李清淮佯装懵懂,两颗眼珠子溜溜乱转,“不然呢,难不成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当我是朋友?如今连拜个把子都不愿意。” 霎那间什么缠绵悱恻,什么旖旎缱绻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何,她的眼睛看到的再也不是花树,再也不是宫外的青山。 她把意识从迤逦连续的青山上挪到正轨,终于正视起这位被废弃的太子。 “你在耍我。”陆风眠委屈溢满眼眶,却让自尊将自己拖拽,没去过多纠缠转身便离开了。 或许她该听舅父的劝说,先回家,再分析分析利弊。 岁岁,你好狠的心。 “大婚那日以及往后半个月内,我允许你随意出入皇宫,轻功翻墙也罢,我希望你……不要来。”李清淮面含难受,但不同于愧疚,类似于很深切的怜悯,而这怜悯深深刺痛了对方。 “放心,我最多朝迎婚队伍里多吐两口吐沫。” 李清淮没觉得自己的怜悯是外露的,并觉得她早晚能明白,这份怜悯是给别人的,“我从来没有这番意思,我祈求天神保佑你平安喜乐。” 陆风眠从发丝到脚底板找不出一处不在恼怒,她想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她这么可悲可笑,她一定是这一整年发生的最大谈资。 以后茶余饭后都少不了自己点缀,每当年关来临尚未烧火烧炭,先会被看做温暖人心的开口菜。 几乎没有停留,李清淮特去请了旨意,在宫门落锁后再开宫门。此类事她不是第一次做,记忆深刻熟稔得很,办下来的速度也快。 第一次,对方夜敲宫门,拦太子坐撵。 第二次,她原谅了对方,可亡母的阴影依旧弥漫,于是遣送对方出宫。 出宫的路途平坦,可陆风眠总觉得马车摇摇晃晃不得安宁。心如刀绞、难以忍受,把胸口衣料揉皱,还是疼。 将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璧,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难怪文昌爱斜靠着,除去不大体面,的确能缓解憋闷。 她觉得眉心有火辣辣的烧灼感,没去在意,而那块地方凭空生出一点朱砂。起先像颗种子,随后逐渐伸展枝叶,化为摇曳的额装。 她渐渐感到困倦。 第五十六章 (大结局倒计时、三) “龙凤呈祥珐琅盘、名人字画、合.欢被鸳鸯枕合计九百两, 银元宝五十枚,另有金算盘、金剪子、玉如意一只,以及黑玛瑙……” 锣鼓礼炮声不断, 商缪岑端坐桌前, 任由下人给她不断绘装。 赤兔马威风凌凌,雨丝微飘落于新郎身周, 大红喜服平添艳色。马匹扬蹄走几步,天地光影在这几瞬静下。 百姓围在大道最边缘, 士兵维持秩序。 赵府祠堂着火之事没敢大肆宣扬, 家族瞧宋氏衰败,对陆风眠的掌控愈发松散,任由其带着帷帽如鱼得水般的在外苟存了许久。 此刻她真心实意的为朋友的新婚感到慰籍, 颠沛流离了这么久,总要有个好归宿的。 商家也该全力助凌微登顶皇位了。 马上的李清淮热情洋溢,或许就双方来说此婚只是场联姻,但此联姻将会奠定下谋权的基础。 她朝路边行人微笑示意,余光扫到一个人摘下了帷帽。 两厢遥遥对视, 先是愣了片刻, 须臾后率先颔首示意。 陆风眠只得敛眉,刹那间竟觉得酸涩。人这一生算计来算计去, 辛辛苦苦,究竟为何? 为了明事理,知世故而不世故。 让普天之下黎民,再不用劳其辛苦,苦其心志。让苦难失去为人师长的权利, 不再用虚伪的大道理去训谏百姓。 可单单是活着就好辛苦。 千秋帝业,会有虎穴龙潭会有杀机四伏。真到那个位置, 无尽红尘中又不知会受到何种苦寒。 她看了三刻钟的迎亲,挤到最佳位置,等来了匆匆地一个回眸。 事到如今,瞧也瞧够,是时候回打道回府了。 其实现在皇帝更倾向于拥立四皇子,文昌至今没能上朝,李睿轩正春风得意,众官员连连倒戈。 清淮觉得男妻难以控制,找外戚商家联姻,实属合情合理。 宫中没宴请其他人,皇帝好似觉这场婚事有伤体面,宾客寡淡茶饮粗糙,还下令庆祝需适中。 第57章 明眼人都看出李清淮身上恩宠减半,婚宴自然门可罗雀。 陆风眠强打精神回到赵府,舅父把人唤进书房谈话,“或许你该多往四皇子李睿轩那边转转。” 这是想换个方向下注,而这个注子就是她自己。 “多谢舅舅忧心,只是我命中带煞,克死了母亲不说,还不受父亲待见将我搁置在此处。婚事合该舅舅做主的,同商家联姻却让福气泄露,和离后与宋家大少爷订婚,他家愿不愿意娶还另说,现在已经落魄发配边关了。” “我实在是个浅薄无福的人。”陆风眠如此说道。 舅父愧怍,可依旧道:“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 陆风眠感到好笑,便不屑于争辩,“任凭舅父做主。” 回到卧室,细想四皇子掌握到的军政权力,京城外围的守卫已全全交付给了他。 城中无宵禁,可市吏、监市却设置了不少人。而这些现在也要交由四皇子管理。 就连本次李清淮的婚事,就是这个长兄负责城外关禁的。他为熟悉操作,城门关闭的同时,甚至敢略微放肆的试炼兵力。 难道真的大势已去,不可挽回吗? 莫名其妙陆风眠来到了抱病不出的言官邸内。 “陆小姐请坐”言官并未挥退下人,似决议不同她说体己话,只一个劲坐在正堂前咳嗦。 好像要将肺咳出来了,可就算如此来客也没半丝要离开的意思,他便略微收敛,但依旧表示头疼得厉害。 打太极便是要将某个球推出去,再推回来。两人一起练习就更有意思的,推来推去活活让球无从落脚。 陆风眠近日被太多苦恼打扰,连连摆下不少脸色,在人看来她就是单纯来找茬的。 言官本顾及她是受文昌,或自家舅父所托来打探立场的。但观其城府浅薄,为客给主人摆脸色,便实在受不住了。 “陆小姐眼看就到了午饭的点了,下官这里全是素菜。因着嗓子喑哑吃不了荤腥,也不方便留你,”他说着边递给下属个眼神,把手展开往门口伸去,“所以请吧。” “小姐这面请。”杂役聪慧,立刻上道附和。 陆风眠本就不为任何事来,如今有人拂了面子自然不会滞留,但她脸色仍然很臭,没一丝一毫的缓和。相反言官倒极尽卑微,恨不得立刻把大佛送回去。 她刚刚起身,好巧不巧在场所有人全都毫无预兆的晕倒了。 像刚拿起的筷子,把它竖起来后立刻将手撤走,任由东西坠.落。 碰瓷?! 这是什么阴谋? 陆风眠惊吓过度,过去良久才敢去探人鼻息,一个两个还带着温热的体温,呼吸尚在。可无论怎么呼喊推搡皆无法将人叫醒。 股股寒意加杂在烦躁翻涌而上,在她体内上演了番冰火两重天。 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按理说装晕身体都会下意识保护头部,可他们宛若刹那被抽取魂魄,软绵绵毫无设防地倒地。 头颅重摔在地上,真不怕事后痴傻呆愣嘛? 她难免不去多想,莫不是有人要给她安插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虽然这些人现在身上没有鲜血,但保不齐转身出去,找劳吏进来就尸横遍野了。 脚步定在的地上,灌铅般让陆风眠感到乏力。 最终人还是跑了出去,可映入视线的一幕幕更加冲击她的大脑。 心脏即将承受不住画面的冲击,外面哪里有一个直立的人呢?有的只是同样昏睡的百姓罢了。 陆风眠陷入彻底得茫然中,她漫无目地直直往前走去。 大街小巷,各类摊位。皆躺着这样昏睡的人口。 脑海中好像有某件重要的事情,她挖空心思拼命去想,可把能想的全想完也没想到有何线索。 她木木地地兜几个圈,入目皆是此类惨状。 她望到了巍峨的皇宫,回忆起来李清淮的幻梦,但这梦似乎有所不同。 紧接着陆风眠又想起,几天前文昌对自己说那番模棱两可的话。 “大婚那日以及往后半个月内,我允许你随意出入皇宫,轻功翻墙也罢,我希望你……不要来。” 以及那人眼眸里自以为是的怜悯。 或许我真要去趟皇宫,参见太子殿下的婚礼。 秋光重重叠叠,宫墙上瓦片在阳光里金灿灿一片,像稻田中的金色巨浪。 等来到宫门前,空气仿佛布满着股癫狂的味道。隔着牢固的门板,里间有东西一下下在撞击宫门。 陆风眠将手放在其上,视线缓缓挪移,她摩拭镶嵌的八十一颗铜钉。或许可以从这里攀过去。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待登上高处往下俯望,一派诡异之景。 这些守卫太监哪里还有眼球?眼眶白茫茫的,赫然全是眼白。 睑裂处多出块赘肉,遮盖住了小部分眼白,于是整个眼白在它的压迫中,看起来变成了三角形。 很像鱼。 陆风眠先冒出的念头,便是很像鱼。 她犹疑片刻跳跃而下,落于这群人中间。 刹那,猫闻到鱼腥,屠夫遇上待宰乳猪,鱼眼人呲牙咧嘴就扑了上去。 因为没意识,顺牙缝流出的涎水腥臭,他们失去吞咽能力,连衣衫都湿.漉漉的。 微风不燥,但陆风眠身上阵阵炸雷般紧张。 不晓得他们是听声变位,还是靠体温感知,又或者其他特质。陆风眠不敢轻举妄动,可她跳了就没想着小心谨慎,那俩结婚的人才是最终要找到的目标。 当两个侍卫靠近时,她一个侧踢把人蹬出半丈远,再加个扫堂腿将围在外圈的侍卫全荡了出去。 陆风眠趁空挡雄赳赳,气昂昂地直穿过人潮。 她行到某处,某处的昏睡的宫人就蜂拥而上。本打算把这群怪物引到某处,放把火全烧死,然后……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全是人…… 便狠不下心了。 尝试放轻动作放轻呼吸,忍受着胸腔里烧灼的痛苦,她已经转了大半个皇宫,体力即将消耗殆尽。 九天神佛应该是听到了虔诚的祷告,越上宫墙屏住呼吸片刻后,那群鱼眼怪物仿佛嗅不到人体上的铜锈味道,迟疑着转动头颅,换了另个方向继续行走。 如果文昌亦成了带涎水的怪物,或许还能救治,陆风眠总以为这类如世界崩坏诡异的现象,过段时间会自己回归原本的模样。 不然的话,她确实想不出能做什么努力。 要是李清淮没能在混沌里沉睡,她法术武术皆只会些皮毛,此情况下醉生梦死或许才是好的选择。 一个正常的,没能昏睡的人被咬一口会发生何? 我不知道。 我该去太子殿找她的,可她到底在哪。 她望了眼逐渐西沉的乌金,只觉得心也跟着一齐沉到了地平线内。 夕阳余晖终将消散,夜色渐浓,天幕被繁星点亮,死一般得宁静弥漫开来。 陆风眠突然觉得有那些地方不对劲,遥遥的,仿佛另一个时空有人在呼唤她。 温柔却有力量。 可最终得最终,那些期盼久病之人能痊愈的期冀,通通化作声声叹息。 她站宫墙上,忽得两条腿阵阵抽搐,突然倾斜倒下。发丝飘散在空中,双眼失去神采,不断顺着重力下坠。 腰肢率先着力,首尾摆了两回才停住。投过纤长的睫毛她看到了,某个很熟悉的面庞。 “挚友,你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来找吾的?” 第五十七章 (大结局倒计时、二) “挚友, 你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来找吾的?” 到如今这状况,陆风眠还怕她畏畏缩缩吓破胆, 竟然刚见面就用调侃的语气, 呵,悬着心倒是缓缓放了松。 “你怎么不去过你所谓的新婚夜, 一切的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冲喜气冲太多了, 冲到阴间里去了?”她有些阴阳怪气, 心中却有个大概的猜想。 有没有可能是镜妖,它控制了整座京城。 让所有人陷入昏睡。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偏要来调侃我, 没有姻婚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有得话就私奔嘛。反正你也讨厌大家族那套,我们逃得远远的。” “什么疯话。”陆风眠一个激灵从她怀里挣.扎出来,眉毛蹙成川字型。 她直面李清淮的注视,审视着她的面容言语, “你不是李清淮, 你是谁?” 李清淮欲言语,便被那人手掌用力地拍偏了头。 “你太过分了!”李清淮全然副受到冒犯模样, 脸红脖子粗。 陆风眠愈发瞧不起她,将其彻底忽视掉,自顾自往前踉跄了两步。 谁晕倒了? 我看昏迷的只有我罢了。 李清淮像未曾料对方会如此待她,立刻做出楚楚可怜的表象,仿佛下秒就会泪如泉涌。 单单自己哭没能感到慰籍, 偏要靠近陆风眠冷淡的面孔,想将眼泪全都蹭到上面。 第58章 “爱我吧, 永生永世。”她吐气若兰,略带蛊惑。 陆风眠举起簪子直插.进李清淮脖颈,鲜红的血液瞬息喷射的到处都是,尤其是两人的脸上,几乎没一块好肉未污染。 李清淮呼出的热气消弭掉,人毫无生气倒在她脚下。 但陆风眠微仰了下脸,神色更多是觉得这人可恶。 两人脚下地面恍惚间变成面流光溢彩的铜镜。倒映出的景象,有宫墙,遍地的血迹,两个孤寂的人影。 再次,她再次听到遥远的天幕旁有人在呼唤她。 但比起那些,她更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梦魇的。 …… 李清淮大事将成,但并未能靠喜悦冲散掉疲劳。本想着带宫外人瞧瞧镜魔,成美的马车离开宫西华门,便怎么叫也不下来接受盘查,等同行的丫鬟掀开帷帘,才发现人已昏迷多时。 任凭怎么的佳肴供奉着,如今也食同嚼蜡。 京城那场迟来的“纸醉金迷”终究是到了,百姓两膝两肘横生人面疮,久治不痊便陷入昏睡。(1) 人面疮顾名思义,乃自古传来的奇病也,皮肤发烂生疮生褶,而那褶皱很符合人脸的形状。 她拂过陆风眠散乱的发丝,一遍又一遍擦拭掉额角的汗。 或许该舍弃些无关紧要的人,但李清淮并不愿失去她。因此远在天涯的张陵被信纸唤了回来,他最擅长以香入梦,擦汗的帕子混杂着香料,深深浅浅飘进两人鼻腔里。 “姐姐……”一旁蹲着个小女娃,打扮得矜贵。 李清淮瞧见便觉得烦躁,端妃托付的星绫殿下,还是没辨别能力的小女娃娃。 原本王朝早晚变会天,端妃本不至于急忙把女儿交托。 算宫里娘娘慧眼识珠,今日皇帝要下立四皇子为太子殿诏书,许多官员都去做见证。可那女人得知还有几位大官员称病,就料定事必有变故,果断让星绫跟自己出来玩。 “一边玩去。”李清淮没什么好气。 但星绫怯生生的只知道姐姐突然讨厌她了,有去挽回这段关系的勇气。两条小细腿跑到李清淮面前,抱住这人的手臂,不住地摇。 “别伤心了清淮姐姐,父皇就算要另立四哥哥为皇太子,但据我所知,父皇还是最喜欢你的!”星绫满眼亮晶晶的。 李清淮勉强笑了下,父皇这时要不够怜爱她,她便不会带着陆风眠从宫里到赵府来。 要是没有照拂,新皇登记后必定让自己死得悄声无息,无葬身之地,说不定还有奇葩的罪名安插上。 落得那种结果,不,她不会等到面临后果才后悔,早在宫里她就会找口枯井,跳进去一了百了。 可是如今谁胜谁负还未定。 身处长夜,也许难免身怀怨憎,但心有燎原火,不死便不灭。 星绫见大姐姐无反应,想着单独去院子里转转,刚迈出半步便被人拽住。她刹不住车,一个屁.股蹲跌在地上。 小嘴一撇,抽抽搭搭哼了两声却听话得没去哭。 “你看门扇映出来的影子。”李清淮脸色凝重,随即又把人放开了,仿佛并不怕她出事。 门外有个瘦长的鬼影在朝她们招手,很明显那不是人,而是鬼。 因为尽管无经验可言,去瞧那东西蠕动变化的头部,就知道它可怖又恶心。 这时影子化作狗头状的事物,裂开狗嘴吐.出宽大的舌头,连连哈气卖笑。 “呀,我尿裤.裆了。”星绫吓了个激灵,底.裤一片湿润,黄渍渍带着臭气。 李清淮立即面露嫌弃,终于意识到个严重的问题,这位小公主殿下,言语是否太过无状? 她难得反思了下,觉得是时候给人找个好点的教书先生了。 把仇人的孩子养得不学无术、刁蛮无理、粗鄙,或许是好办法,但此刻她多长出来了某名为良心的事物,愿意去挽救即将枯萎的花朵。 李清淮放下手帕,走到人面前将其扶起,拍掉她身上的泥土,“三日后,事成我就将你送回你母亲身边,不成便跑快些,别叫太子的人抓到了。” 星绫懵懵懂懂,只管眨眼装可爱,盼着对方怜惜疼爱自己,“如果你心疼我摔跤的话,给我做莲子排骨汤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喝了排骨汤,我十天就能好!” 语气还带着被惊吓后的颤音,但意外很欢喜。欢天喜地的欢,欢天喜地的喜。 床榻上昏睡的人突然咳嗦了声,李清淮惊慌地松开抓着星绫的手,赶回去照看病号。 “唔。”星绫伤感,但星绫不说。她惋惜地看着大姐姐忙来忙去,心道,当真没有莲子排骨汤可喝了。 对方絮絮叨叨对着床榻说了好多话,大概不想让其他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 星绫听得迷糊愈偷听愈晕头转向,慢慢放弃听墙角的打算,专心致志玩起积木。 积木垒成宫殿的形状,李清淮唤了她两声也没能听见,直到那人推着她脑袋把人摁到床铺旁,自己则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星绫才挠挠脑袋感到些许尴尬。 她等大人走后,稳下心神去看陆风眠的脸,面容娴静安详,只是挂着两三滴晶莹的泪珠。 而早已远去的李清淮唯有眼尾泛些红罢了。 第五十八章 (大结局倒计时、一) 天庆四年大殿起火, 四皇子一.党皆葬身火海,大殿化为灰烬。这时众臣才知,圣上是在敲山震虎。 报病不出的言官悬着的心, 终于放了下来。他想过千百种可能, 却未曾想到风云巨变,事态转折的如此之快。 “天意眷顾我啊!天意眷顾我!” 笑声久久回荡。 京中染病死去的尸体就地焚烧, 宫内的硝烟混杂着民间的灰雾,让整了苍穹如蒙灰的铜镜面。 李清淮重新加冕为太子, 她一脚踏进殿内, 房梁上便掉下来团肉.球,啪地摔在地,血肉模糊。 镜妖死了…… 可惜赵家不允许沉睡的陆风眠随意移动, 她也只好妥协,不过是乐趣少些罢了。 大不了我今日便去看望她。 …… 陆风眠感到胸口绞得慌,近乎溺水的恐惧将其憋醒,可入目依旧是片黑暗。 剧烈的喘息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周围没有人,连个丫鬟都没有。 心乱如麻, 呼吸和心跳永远做不到同频。渐渐的她嗅到股檀香味, 仿佛是为帮她牵引出梦,特意留下的。 温暖细致, 醇正圆滑能将檀香的味道实体化,略微带的辛辣恰巧能刺.激陆风眠的感官,让其从漫长的寂静中清醒过来。 深吸气,深呼气,未等心跳安稳便开始思索发生何。 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太久了, 屋内的黑暗能让人舒适,反倒是门扇的阳光, 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黑暗中,似乎有两团浮在空中的东西在游动,绞得气流连续穿梭。 陆风眠腿垂下床铺,床角亮起个昏黄的光。仔细盯着瞧有只深红螃蟹形的灯笼,灯球巧制,数点银光点缀在蟹棒上,是年节才有的样式,寓意财运亨通。 接连升起的鞭炮声喜庆,脚搁在鞋里仍然觉寒冷。 窗纸雪白一片,却因雪色照不进来,屋内依旧黑暗。她干脆踢掉棉鞋,提起宫灯赤脚行走。 气流绞动处存放着精美的循环流水摆件,上有青山绿水,下有几百人户。 精致小巧,似乎是个洋玩意,非权非贵可不好弄来。 螃蟹灯转向别处,手指触碰门扇,门上禁制闪耀三下,随即暗淡下去。 赤脚走出房间,温暖的光线照在身上。睡了太久,身体孱弱了太多,一步三喘气。 丫鬟急忙忙跑过来,天空还在飘雪花,地上积雪堆到半尺厚,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到跟前开口道:“小姐小姐,殿下说你这五日会醒,醒不了就将下人们就地掩埋,没想到今天你就真醒了!” “我这就去告诉太子殿下。” 陆风眠后知后觉点点头,环顾四周略感失望,“她不在嘛?” 她记忆混乱,还当是小时候,对方未被废弃。自然而然就想见本人。 “本来商家的小姐是要嫁入东宫的,但她进门那日,京城突起时疫,”丫鬟抱着新采摘的红梅,两手像藕芽似的,胖乎乎以至于生出了肉坑,小声叨叨,“便是那人面疮,圣上认为不吉利便将人遣送了回去,害,很丢脸的。” “先不用了。”陆风眠突然有些怕看到她,毕竟在梦里,自己杀了五十多个同她面容一致的妖怪。 相同的尸首堆在一起,除了衣服有差异,表情略不相同……但都是她的样子。 “我累了,想歇一歇。过两日再说吧。” 丫鬟撇嘴,小声嘟囔:“可是殿下她每隔两日都会来,都是晚上来的,今日她该到了。” 陆风眠轻笑出声,“没事,我乐意见到她。到是你,这么向着她说话,莫不是……” “给小姐赔罪,绿蕊的确是殿下派过来的。本以为小姐会好奇,最近发生了何,但小姐好像不感兴趣。” 第59章 她笑了,想起来时光变迁,两人都不似从前那样融洽。 当夜房门紧锁,但如果有人敲门,她是会打开的。可惜老天愿意保佑信徒的祈福,当夜无人来往。 十日后闺房静谧,她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虽然已把昏迷时王朝发生的变化打听清楚,又总怀疑梦中事情不全为梦。 毕竟头半段还很合乎逻辑,就像,就像另一个平行世界一样,像是不同的事态发展。 多少让她悟出前世今生的意味。 从自己和前夫君酒楼聊完天,就陷入了昏迷。不对,从文昌宫里出来,她才睡着的。 那为什么大部分人觉得,恐怕商家逃不了干系?可当真半点关系也无。 终究不是他做的,重点要落在镜妖上。但殿下会不会趁机让旁人背锅呢。 她没来得及多想,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陆风眠免去害怕,现在除了妖鬼会找她,文昌也会来的。 她只“嗯”了声,门外人犹疑片刻终究是进来了。 门上棉帘掀起,风雪随着李清淮一齐入内,风声呼啸过而带来冷冽的空气。 冬天是有味道的,就像初霜的味道,冰冰凉凉沁人心脾。 李清淮头戴黑帽,身着绣金龙袍,她进来那个瞬间,陆风眠看到了帘外绽放的烟花。 “绿蕊说你半月前隔两日便会来一趟,怎么等我醒了后,反倒不愿意相见了呢?”陆风眠裹着被衾头都没抬,语气轻轻道。 “因为……”对面张开了嘴,又默默咽下所有话语。 “不狡辩嘛?难道不诓我,是你觉得我不想见到你,你想让我安心养病,”她得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不说你爱我吗?” 李清淮突然呼吸一滞,这是两人从未想过的走向,但还是学着她的语气,呀呀学语般说出:“我爱你。” “但愿卿卿可以来皇宫。”她又道。 李清淮便跟着继续学,“愿卿卿可以到皇宫去。” 但愿卿卿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要如梁下燕,岁岁常相见。 青年的太子殿下决意挽留未来的皇后,先前觉得哪怕同床共枕,也会有同枕异梦的情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怕她们强行拜堂落得貌合神离。 但她现在想明白了,神离最少还有貌合,异梦最少还有同枕。 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好。 第三卷 番外(顾影自怜) 第五十九章 皇后与赵梦川番外 北方战乱, 匈奴南下。迁都之前京城一直定在金陵。 朱令仪藩王之女,彼时圣上还未立下皇储,她半推半就与当朝最受宠爱, 母家势力最强的皇子搭话。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 她只好另择门路,暂和势单力薄的李秉德约定, 她帮她夺权,他立她为皇后。 做出决定后就再无退路, 如若父亲想拥立他人, 自己就会被杀死铺路。 彼时科考结束,父亲离京,她留在京中寄住在三舅商府。 舅舅眼高于顶, 瞧不起这个空有七窍玲珑心,却无施展之地的侄女。 世间良驹多矣,可伯乐有限。 “小女子初来乍到,遭人跟踪,烦请公子帮帮忙。”朱令仪没得办法, 主动跑到大佛寺下, 追杀她的人随后而至。她逃到正行驶离开的马车上,里面是同自己刚缔结完婚约的当事人, 是金榜题名的探花郎。 茅鸿波眉眼温润,青衫绿袍相得益彰,墨发高高束在头顶。 “朱小姐,不妨先把刀子放下。”他荒神间一柄软刀子,已经紧贴在人胸.脯上了。 朱令仪眯眼笑道:“好巧又见面了。” 马车外的脚步声又乱又杂, 驾车而行的小厮没有停,速度倒越来越快。 是父亲派来的人, 他们要杀了她以便回去邀功。 茅鸿波并不了解这些纠纷,只当对方招惹了什么祸事,尽管刀刃加身,说出来的话仍旧冷静,“若惹上了人命官司,建议你经此一遭改过自新,主动去大理寺上报。如果另有隐情……我……莫小肚鸡肠,小姐不妨在车厢中多歇会。” 他的爱意欲盖弥彰,同时好似自身也意识到了,脖颈连着耳垂一片粉红。 起初曾逃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已有些爱慕朱令仪。毕竟那人不同于任何京中的娇气气的贵女,擅长骑马射箭就算仅通皮毛,周身气度依艳压群芳。 两人在京城中算一段佳话。 京中端庄娴雅的,俏皮机灵的皆不少,有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离经叛道,语不惊人死不休。 可为何独独爱慕她? 莫非你喜欢我眼底的野心和欲.望吗?喜欢我的冒犯无礼嘛? “我自然不敢干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朱令仪感觉赌赢了,可十分顺利的过程让她疑心有诈,观察良久对方脸色才敢松口气,笑着说点混淆视听的话。 追杀完美解决,但一次结束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两人第二次在游船上相遇,茅某终于悟出了些问题。 船尾与湖水交融,湖水在遍布各处灯笼的照应下像摇匀的牛乳,层层碧波反射着银辉。 满天繁星似将湖面布撒铂金,朱令仪原本站在花桥,突然间便坠入了冰冷的湖面。 众人皆呼,背后推人的小厮缓缓退出去,她沉浮在水面,试图靠近游船。 噎水中一只手遥遥递了过来,见她抓不住,茅鸿波挣脱开友人的阻拦,一跃而下。 人救出来后,她趴在船舱内干吐了良久。外围宾客喧哗吵闹,恐令仪落人口舌,茅鸿波急急扶着肩膀将其搀扶起来。 “公子,我爱凌霄花,同担不了风雨,只可安度荣华,顺从心意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十分使我自得。”朱令仪经历生死,得知父亲铁心要铲除碍事者,面颊还未擦拭就落泪道。(2) 将死之人罢了,她稀里糊涂又垂头耷脸地坦露了两人未曾相爱的实情。 毕竟婚约本为巩固权利的工具,如今死到临头还谈什么天运昭昭,八字相合。 茅鸿波有些呆愣,可商家的公子小姐们已经递上外袍,把表妹妹拥簇着回府休息。 他注视着她们远去,午夜梦回常常想起对方临别时投来的一撇。 世间万物为此销声匿迹。才子佳人济集一堂,眼中只有她的眉眼是清晰的。 从那次后,他暗自对这纸婚书窃喜。有时也觉自己是小人模样,总盼望先婚礼多搭几句话,但每每事到临头又畏缩,怯怯懦懦很是猥.琐。 正人君子?当今探花郎?怎么瞧着似乡野刁民。 “为什么没去报官,如果害怕的话……”茅鸿波无法理解她的苦衷,想劝人借着自己的声明,去求圣上彻查屡次三番伤害她的凶手。 朱令仪根本不敢回西南,根本不敢回去见生父,她根本不想草率的死去。像羽毛一般,轻飘飘得消失。 “我的事,你少管。”她说得决绝,哪怕知道对方有意分担苦楚。 对方踟蹰着徘徊着,使他窃喜展望的婚约便被单方面解除,朱令仪嫁给某位不受宠的皇子。彼时流言四起,三人共同沦为笑柄。 直到意外的偶遇,茅鸿波才知王妃并不喜读书人假清高模样,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惜都没有。 “难道我引诱你了嘛,我曾向你说好话,卖过好脸笑容嘛?”朱令仪秾丽的面容上流露.出烦躁,语气急切欲立即摆脱他。 茅鸿波张口结舌,“我……” 可朱令仪耐心告捷,猛得转身打断他,“够了,三番五次,没完没了,一定要我解释清楚吗?我爱他,同生死共存亡也甘愿,你我的婚约不过是双方亲属的一厢情愿!” 她气势汹汹,他只好退避三舍。 她当然知道整天在对方眼前晃会引致何结果。凡这人参加的宴会,自己都要参加,存在感那么高,压根没给他喜欢上别人的机会。 这时装不懂情爱,难免面目可憎,可皇后的位置比情爱香多了。 但真当李秉德被立为太子,皇上病危驾鹤西去后,朱令仪却只成了贵嫔,而最初她曾是太子的太子妃。 其他皇子埋怨李秉德,于是他为稳定皇位,亦为名正言顺,只给予朱令仪贵嫔之位。独她父亲不识抬举,左右摇摆,妄图塞新人进宫。 两年时间朱贵嫔便怀上孩子,却任由元妃喂下堕胎药,生出来个死胎。 夫妻爆发第五次大吵,皇帝摔东西愤然离去。 朱贵嫔彻底心寒,勾结有兵权的七皇子,与外族联合意图谋反。计划实行没到四个月,皇帝靠锦衣卫察觉出蹊跷,暗中压下消息禁足贵嫔。连续喝闷酒几日,直到某个夜黑风高的傍晚去后宫,留下了无数碎瓷烂瓦,和两厢对骂的难堪。 日升月落,夏末时分皇帝御驾亲征,共八次,七年之久。期间他虽常去贵嫔宫里,却总在外间坐着吃茶。 朱贵嫔在此中诞下公主,有功升为贵妃。 朱令仪独自在深宫养育公主朱凌微,不断遭受其他嫔妃的打压,留下隐疾。因身份尴尬,在公主五岁时又被拟制封为太子,受到的伤害就更重了。 第60章 一直被针对,在外只好假意惩处朱凌微,当寂寥无人时会抱着她入睡。 朱凌微天性刁蛮,欺负婢女。母后只好一并罚了两人,让其跪在雪地里,有了每来葵水就疼痛的毛病。 最倒霉的还是女儿去拜访有孕的贵人殿,意外喝了避子汤。那带路婢女被打了二十.大板,分配到浣衣举干活。 这带路的婢女深受朱凌微喜爱,因此事她烦闷异常,加之赵家常来的小姐以为宫人作践动物,凭借辈分给长毛猫要了回去,便又差点给她气个半死。 陆风眠,赵梦川的独女。 赵梦川,朱令仪特意招揽的人脉。 梦川和庶出的胞弟相爱,而对方已有妻子。祖母为防她败坏家风,从寒门招了个入赘的女婿,陆恩卓。 赵家在李皇帝平定北平后,跟着迁到新都城。在这途中,她的独女在遭山匪袭击后不见了踪迹。 而她自己在二胎时难产,一尸两命。 虽然知道那家人不断给赵梦川找气受,但朱令仪并未有所动作,如果姐妹去世,她手上的江湖令就能自然而然到自己手上。 第六十章 镜妖番外 民间有场火爆至极的戏文, 名唤《生死谱》,元瑛小公主非常喜欢。她是个草根公主,当年身为王爷的圣上下江东宠幸了名歌伎, 怀上皇嗣后母女俩才得以笨鸟变凤凰。 好景不长, 母亲被其他嫔妃冤枉私通,还没收到父皇处置子女的口谕, 她就率先被放进猪笼,由小太监们攥着绳索浸入池塘。 事情发生在宫中, 元瑛再差也是皇嗣, 太监们胆战倒没去羞辱她,认真在人淹死后拉猪笼上岸,营造出公主意外溺水的假象。 怨气长久环绕, 改朝换代后依旧游荡在旧宫里。 但随着时代变迁,她太虚弱了。 国灭后,叛军杀进皇宫,尸骸遍野。无数石雕的菩萨拉到宫里,有些锁在正堂, 有的沉入湖塘。 下人阴奉阳违各种求子、求姻缘的全都抢来顶货。而一道残魂附到弥勒佛里, 苟延残喘。 但看着有人在禁闭孕育出生命,联系司天监营造紫微星降世的传言。她变得不甘愿默默消亡, 等反应过来时,竟已经帮那个女婴吞掉部分胎毒。 这位娘娘孕期肯定被下了毒,但自己却没察觉。 自此每每宫中仆从来往,她总牙齿发酸地蹲在房梁上盯好久。 荡秋千,慢慢得, 她发现瞧朱凌微荡秋千也是件趣事。对方可以看见自己,这是何等的荣幸? 不过比起小太子, 她更喜欢招惹陆风眠,那个时候这母女俩还很幸福的。孩子食欲佳,力气手腕充足,母亲爽朗爱笑,常常准备礼物。 天公不作美,迁京途中船帆先是着火,接连又遇土匪。 ——陆风眠丢失 好在朱凌微怀自幼身子骨弱,认了国师当师父,在乡野民间有不少国师的信徒。在她回新京城的时候,恰巧遇上了师父,师父想让她见一下朋友的徒弟。 于是,陆风眠被发现身世不简单,送回了赵府。 彼时对方有失忆症,她父亲不愿留在赵家这个伤心地,想带女儿离开,可童言无忌触了亡母忌讳。她便只能素白着脸,披麻戴孝留下来。 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要么软弱至唯唯诺诺,要么两面三刀褪下温良。 或许她不再如幼年聪慧,不再宠辱不惊。但人总会成长,失了天生招长辈喜爱的能力,那就靠心机来凑。 最少让李清淮一如既往的喜欢她了。 镜妖耐心殆尽,从镜面里钻出来装神弄鬼,毕竟太子是自己照顾长大的,怎能容忍其他“鬼怪”戏弄。 真心掺着假意,她的确太虚弱了,她需要新鲜生命的献祭。 因为需要献祭的意图过于明显,李清淮对其没一丝一毫的信任。不过令其心悦的事发生了,赵家的那位姑娘凭借着文静伪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下婚事。 “没有人会喜欢真正的我吗,太奇怪了。我讨厌被欺瞒,我厌恶一无所知。” 被保护真的幸福嘛? 是夜,新仇旧恨交加,陆风眠狼狈凌乱发髻,叩敲宫门。遭到侍卫驱赶,转身就去拦了太子坐撵。 她想与李清淮合作,意图扳倒赵家,两人划船游湖不亦说乎。 镜妖恨得牙痒痒。就连皇后也察觉出不对劲,态度越来越冷漠。特地安排属下胁迫陆风眠做人质,而太子处理得很果断,要求直接放冷箭,人质能不能存活全靠命。 自此解除危机后,两人冷战,有时候偶遇,陆风眠只肯躲在游船帘子里,不愿见她。 为什么? “人证物证具在。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为什么和离,回到皇宫? “天地孤寒,我孤身一人踽踽独行……” 后,皇后自缢,风声鹤唳中,孙家又因贪污案灭了满门。她为自己的谎言受尽酷刑,一根根银针插.入四肢百骸,竹片抽打双.腿,就算圣上大赦天下她受救治的过程也是九死一生。 李清淮遭到废弃,任何消息不能出进…… 她想过去探望,可心底只剩嘲笑和叫嚣着的讥讽,真想让对方听听自己的笑声。只可惜进不去啊。 赵家太子党的身份作祟,给陆风眠灌毒汤药多年。没有情愿,暗杀贵女的罪名不愿担着,但这人只想着为母报仇,或许她留情不会伤赵家太惨。可李清淮式微,圣上忧虑还会有死伤,一旦再有无辜受难者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调查。 事态渐渐安稳,衣足饭饱思淫.欲,反正思没思往后相亲都不少。 男方考量她的身世、性格不怎么样,同身边的女孩子连番对比。甚至被吐槽过能娶她的只有猪牛狗。 宋大公子品评字画时,断言陆风眠能拿得头筹,被人暗暗议论一番后。赵家主母竟会意对方过来提亲,没等她自己嘲笑这老家伙痴心妄想,宋家便送来了婚书。 镜妖知道陆风眠舅父曾主动透露过她母亲的死亡原因,因为他也恨自己的妻子,却不想来当破坏家庭和谐的恶人。 他在营造一种对胞妹爱之深的假象。 镜妖知道,陆风眠是失忆后有时看到从霁笑得很僵硬才怀疑她的。不过都忍受了。 “你能懂吗?就是有一回我生病从床上起来,闲聊着不小心说到了个词,她侧头,脸上肌肉全都僵硬的堆起来,很像一个皱皱巴巴的笑。” 但李清淮不知道,她想让她知道。 第六十一章 小情侣篇(前世今生,几大段重复描写,慎看) 少顷, 山间跌撞走下十七八个人。 陆风眠混匿其中,却是满身血污,半昏迷状态被人搀扶着, 性命岌岌可危。 一众人狼狈滑落, 顺着土坡滋溜到距李清淮不远处。 她被重重灌丛遮住身形,无人看见那形销骨立的废太子。 化成普通道士模样的狐半仙, 随着大部队风尘仆仆,瞧了眼她伸.出的双臂, 逐渐落于队伍末尾, 可故作扭捏着不愿把人交出去。 还没等继续犯贱,直接被李清淮眼底的寒意凉了个哆嗦。 狐半仙嗔怒道:“给你就给你,瞪我做什莫。”随后把陆风眠轻柔地放在她怀里。 这句话没有压制, 搅扰了静谧的气氛,前面几人闻到动静零散地停住步子。 一行人中有五个和原先那群镖客穿着不一样,大约是被烟火召集来的捉妖师。 其余人风尘仆仆,满脸菜色。 “姑娘你打哪里来?”月上柳梢头,山间密林骤然出现女子倩影, 有个气质英武, 五官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狐疑开口。 本欲多问几句,可女子侧头撇来眼, 面颊上赫然有大片深红斑纹。 问话那人竟是一口气梗在嗓子眼,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李清淮视线又重新回到怀中人身上。 虽预料到她此去不会好过,但在瞧见她若染血孤鹤昏迷不醒时,心脏还是猛揪了下。 陆风眠有张明艳的杜丹面,整个人端庄秀丽。而远黛般的眉眼却暗送秋波, 鼻梁像弯弯春水里一座小青山,别有一番风韵。 现在呢?还不是狼狈得可怕, 面容憔悴嘴唇干裂,给人种要死没死成的荒谬感。 这时眉宇有着浩然正气的男子回过味来,眸中升腾起肃杀之色,挥手就朝李清淮投掷出个镇妖拘魂铃。 铃铛砸到李清淮身上,咕噜噜滚落草丛间,却是没有传出半分铃响。 镇妖铃没响,就意味着此人非妖非鬼。 然而一砸过后,还没等它的主人招它回去,就被人一脚踢飞。 “在下少林寺秦蝉衣,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对方恶劣的态度并没有使他动怒。反倒使他注意到,狐半仙对李清淮的态度,和她拥陆风眠时屏住呼吸的姿态。 秦蝉衣身着金黄袈裟,头戴斗笠,沉吟片刻开口道: “你这位小友已气若游丝,贫道本不欲救必死之人。可几日前贫道夜观星象,她大凶过后必有大吉,双势冲击下竟是吉占了上方,生门显现。” 第61章 夜色裹挟中,她和怀中人头颈相交,青丝纠缠环绕。 “可贫道有预感,在下的命不会安妥。”他话锋一转,长吁一口气,“殿下可否放我们一马?” 除了他俩在场所有人都听蒙了,其余人是压根一概不知。而狐半仙这个知晓多半实情的家伙,则震惊计划怎会被外人知晓。 在出宫前,在朝长公主——李清淮的义母,更是死去皇后昔日的好姊妹 曾再三叮嘱她,不要为了所谓的交情去耽误大业。 而后李清淮去了哪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余人无所谓但在场这些,绝不能留。 倒不是被点出身份才临时决定的,出门前曾有人给她卜了一卦。 三月一日子时,天狼星正东方向外来者必死。 她的良心早一寸寸消亡在了宫中那些尔虞我诈中。 昔日挚友半死不活,也只有初见时被震了下,此后任把心翻个底朝天,竟也察觉不出半分怜惜。 就算不打心软的念头,李清淮还是礼貌笑笑准备客套几句。 “方丈这观星悟事的本领首屈一指,就连我国国师都自惭形愧。只是如今朝局风起云涌,变化万千,不于一方磐石上恐难立足。” 她招募势力的心思昭然若揭,有力窥天命者往往难做保证,一语说错十余寿命都可能折进去。 更何况他一身清正,言出必行。 然而秦蝉衣沉默半响,还没等给出答复,远方却传来阵阵清脆的银铃声。 树影交错中,有个紧贴地面匍匐着的巨.物飞速靠近。 “妖女,你要使什么诡计?” 话里夹带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等了许久不见秦禅衣搭话,她才分出个空档给那浑身颤.栗,至今搞不清状况的旁听者们鄙夷的眼神。 "我……我,才是京城宋家的二少爷,你放开我陆姐!" 铃声愈响愈烈,这下所有人一齐听见了,瞬间心如擂鼓,脸色胀青。 此人这时终于得了李清淮青眼。 她笑了笑又往密林深处瞅了眼,最后正着身子往后退了三步。 远处又传来一阵簌簌声,众人屏息凝神,就连花鸟鱼虫也没了动静,万籁俱静下,远处草丛忽然破开—— 从中.出来个半似妖鬼半似人的东西。 干枯稀疏的头发垂在脸两侧,露.出张淡黄又支离破碎的面孔。 这东西爬伏在地上,死气沉沉。除了刚开始动了一下,此后僵化在原地宛若石雕。 一如李清淮梦里看见的模样。 她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等李清淮退出一段距离,那东西却好似活过来一般。“飕飕”几下纵跳,用被血液渗透的尖指甲,勾在树皮上,吊在半空。 而后又迅速窜到镖客们中.央。 瞬间血花飞溅,秦蝉衣一人之力有限,护住自己已是勉强。 旁的人几回合下来,身上被戳了大大小小的洞,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殿下你是仗着天赐的福禄在作孽呀,往后三世轮回,无尽福报。您不怕您把自己的命作没了吗?”秦蝉衣丢下.体面,朝她大吼。 眼见此处已变成个杀气腾腾的修罗场,金鼓齐鸣的振动下,李清淮怀中人似感知到什么。竭力颤动了几下,却因伤势过重醒不过来。 她伸.出手,安抚地顺着她蓬松的青丝,一路从脊背处滑到腰间。 鼻尖的味道清新,和清晨的雨露很像,又莫名带了些很淡的脂粉气。 按理说,单在山间奔波,是不可能有这种气味。 可李清淮到底是嗅到了,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大致是种幻觉。 幼时喜闻母后身上的脂粉,就算母后素面朝天,吃斋祈福多日还是能闻到那种味道。 可旁的人一盖察觉不出。 那是种温暖的甜香,和笙歌曼舞厅堂里的感觉很像,想让人永远沉睡着在这不会醒的红颜梦中。 但陆风眠身上却是凉的,于是甜香便只剩下了脂粉味。 替这人拢了拢乱发后,便让狐半仙把陆风眠扶了下去。 “轮回,升仙路,畜牲道,于我而言都一样。”李清淮无所谓道,彻底忽视对方阴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功过都是旁人评说的,做什么还得自己定。” 话音未了,便有人想来杀她。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些人是一概不知,先前那番对话,也没多少人听明白。 皇城的人自然都在紫禁.城呆着,哪里会跑到这荒山野岭杀他们,不合逻辑也没可能。 于是有人冒着大不敬的名头,打算擒贼先擒王。 李清淮背后靠着树,脚下一蹬借助冲力才侧身躲过。 那人力用得过大,刀刃直接深.入树皮。要把刀扯下来时,需多花些劲道。 李清淮没啥良心地重新把陆风眠揪过来,推到那不知死活的人身上。既是队友,他不好下手,被撞了一个踉跄。 就这一两秒的功夫,却被那似妖怪的玩意横翻过来,划破了喉咙。 陆风眠不轻不重的摔在地上,重伤之下再遭冲击,怕是五脏六腑都要颤一颤。 李清淮倒懒得去扶她,又往旁走了两步好离她远些。 多年的交情早早在两人间做了灰,此次亲来也不单是为了她。密报称宋家二少爷宋玄烨,受四皇子嘱托来骆山寻找地下暗道。 地下暗道乃代代皇帝才能知道的去处。 虽说幼时父皇就带李清淮和另一位皇子去过,但那位早已夭折,与她没有威胁。 而如今竟有人,胆敢越过皇命寻找暗道。 在她记忆里,下面是个大型祭场,要靠特定的玄石才能打开洞门。 不过四皇子没有派死士来,反倒是让宋玄烨替他探路,无非是想测试自己的反应。 他大约一要试的李清淮势力能不能打探到消息,二要试会她做何反应,三便要试宋家对他的忠心。 宋玄烨既是应了旁人的请,宋家其余人又没明确表示站在她这边,那往日听到的柔情蜜意便不作数了。 如今再见,不是盟友便是仇敌。 皇宫里的人怕是还以为自己在守皇陵,母妃埋葬的地方除她无人敢闯,但她耽搁一个月已是极限,倘若生了变故,无人承担得起此责任。 夜深了,李清淮身边不知从何冒出,八.九个全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死侍。 转瞬间便将修罗场里,仅剩的伤残的两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是那可亏天命的方丈,另一个则是宋家二公子。 李清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方丈,这局不是我设的。这人也不是我害成这样的。” 见方丈皱眉,她指了指旁边趴伏在地上的妖怪,示意是此非彼。 “等我知道时,她就已经这样了。都知道上天赐福于我。就如当年宫变,大能来宫中除妖,原本我是无力抵御那些鬼怪的。” “但他们似乎并不敢杀我。” “我想这只不靠近我的原因也是解释的通的,不过她还有些灵智,这几日我便托'人'与她做了个交易。她被搞成这副模样,怕是不能善终入轮回了,但度化一只妖鬼于我来说不算难事。” 李清淮故作悲凄笑道: “人情自古薄凉,听过我母妃说幼时您还抱过我,没想到如今就要刀刃相向了。我也想为自己积些福德——” “你走吧。”她说罢胳膊往旁一挥。 “我也不求有什么回报,只要您别害我就行。今日之事,你知我知,绝不可被第三人知晓。” 话说的很明白,既不用他帮自己夺只尊位,他却也不能帮旁的皇子,否则后果自负。 秦禅衣已过而立之年,书法武功修的不精,窥天算命却是一等一的。 此次来京中小住,闲来无事跑到附近的县上的友人家,恰巧听说有人被困在山上,便请求通往。 去了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活计,星象显现,易入不易出。 而对着李清淮又不能出死招,天命之子倘若死了,往轻里说三年大旱滴水不降,重则瘟疫横行、生灵涂炭。 就连刚才打斗时,他竟是不自觉得收了些力,如若要死,死得也绝对不能是李清淮。 饶是如此,他却并未想过,对方会放过自己。 “殿下……”秦禅衣悲痛难忍,袖下捏紧拳头,过会儿才松开。 夜色浓重,繁星点点,山间虫鸣不止。 半晌没有人在言语,寂静瞬间蔓延开来,沉闷的空气充斥在两人间。 等秦禅衣走后,李清淮浑身的铜墙铁壁一起崩溃,她像是被抽走了一口气,靠在树上眼神焕散。 陆风眠倒在地上,没人去扶,时不时在地上颤动两下。 狐半仙弄不清殿下的心思,踟蹰良久才慢慢蹲下把手伸过去。结果手伸到半截,李清淮终于有了动静,她睨过去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就这么一言不发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 山中情况还未交代,她便这么寂寥地走了,狐半仙这一趟折大半阴德,就指望着她称帝给自己口头封个仙位。 第62章 雨气水雾渗透所有人的面颊,发丝湿.漉漉得粘腻,老天爷看着像哭过一场。难免让人心软软,可等正视李清淮的脸色,会发现是那么的坚硬,不通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