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晚钟 第1节 《晚钟》作者:糖番茄 第0章 楔子 啭啭总也弄不清楚,阿娘房间里的到底是股什么气味。 春天是白兰花,夏天是茉莉,秋天是桂花,冬天是腊梅,阿娘的五斗橱上一年四季都插着一瓶鲜花,这是房间的底味,再掺杂混纺毛线,书画油墨,还有一点点黄梅天返潮的雨水味,最后就形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 啭啭很喜欢这股气味,每回进阿娘房间都要使劲嗅。 阿娘就取笑她:“像只小狗。”一边从柜子里拿出曲奇饼干给她吃。 冬天,阿娘还会用小铜锅煮热巧克力,煮好倒进一只玫瑰图案的小马克杯里,端给她的时候不忘再嘱咐一声:“当心烫。” 漫长的下午,啭啭坐在阿娘的沙发上吃曲奇,小口小口地啜热巧克力,阿娘就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再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摊在腿上给她讲童话故事,安徒生,格林。 阿娘有的时候心血来潮,还会念外文诗给她听。 虽然啭啭听不懂,但是她喜欢阿娘念诗时的声音,轻柔的,干净的。 那个时候,啭啭还很小,她看着阿娘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白头发,和缎面旗袍上繁复的花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自己的阿娘其实跟别人的很不一样。 天好的时候,啭啭陪着阿娘一起整理屋子,两个人在天井里,她看着阿娘打开那只沉甸甸的胡桃木衣箱,把旧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晒到晾衣绳上,先是各种颜色式样的旗袍裙子,缎面,真丝,丝绒,香云纱,再是各类大衣,风衣,开司米毛衣,每拿出一件,灰尘就扑簌簌地舞在太阳光里。 啭啭看得有些眼花,突然发现衣箱里头夹了一顶不太搭调的毛皮帽子,她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软和又厚实,毛绒绒的,像在摸只大熊。 阿娘把帽子拿出来,轻轻拍了拍,笑着说:“这是俄罗斯的风帽。阿娘在苏联的时候,走在零下几十度的雪地里,就要用到它。” 啭啭似懂非懂,她知道阿娘去过苏联,还在那边住了很多年,是跟阿爷一起,她听姆妈说起过,好像是1950年左右的事情。 今年是2000年,1950年,远到她简直不可想象。至于苏联,现如今早已经解体,变回俄罗斯了,这就更加陌生。 翻到最后,衣箱的最深处藏了一只很旧的黄铜匣子,啭啭从来没见过,急着要拿要看,阿娘又笑:“别急。就给你看。” 阿娘把黄铜匣子搁在桌子上,没有上锁,很轻松地就打了开来,内里衬着丝绒垫布,一共三样东西,一只锈迹斑斑的口琴,一张旧照片,还有一小撮拿天蓝色丝带扎起来的亚麻色卷发。 啭啭先去看照片,很小的一张黑白照片,能托在手心里,发黄发脆,啭啭看到一片草地,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小囡坐在那里,正咧着嘴甜甜地笑着,小手张开像要拥抱什么。照片历经岁月,已经很模糊,只看得清她有一头浓密的鬈发,穿旗袍的女人站在她左边,女小囡的身后还有一双手护着她,照片的边缘焦黑,刚好烧掉了手主人的那一半。 啭啭指着女小囡问:“阿娘,这个宝宝是谁?” 阿娘伸了手,怕它破碎一样轻轻拂过女小囡模糊的面孔,她回答:“你姑姑。” 啭啭又问:“那姑姑现在在哪里?” 阿娘只是笑了笑,指指她们头顶那爿清澈的蓝天。 啭啭就懂了,隔了好一会儿,轻轻说:“我知道了,头发也是姑姑的。那口琴……。” 啭啭一转头,发觉阿娘已经坐在了屋门口的躺椅上,累着了似的闭了眼睛。 她走到边上,轻声喊:“阿娘,阿娘。”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太阳挂在天上,暖和得就像在春天。 蕴薇闭着眼睛,脑子里不知怎么却响起雨声,一阵响过一阵,那是半个多世纪之前,上海深冬季节的冷雨,哗哗啦啦的,落在灰色的地坪上,一朵接一朵地开着花。 注:阿娘:方言,奶奶 (楔子因不满2000字无法发表,以下为凑字数符号,请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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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薇感觉到按得她肩膀生疼的那只手暂时松了开来,几个瘪三相互望一眼,那领头的嗤笑了一声说:“阿宝,你不是送“炸弹”去了,这么早就回来?” 阿宝只是无所谓地说:“送完了么就回来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蕴薇,道:“你们忙。我出外望风去。”说罢又走了出去。 铁门一闭,领头的瘪三便迫不及待松起裤腰带来,一面对另几个笑道:“我先来,你们边上侯一会。” 起哄声里,他越迫越近,手去撩起蕴薇裙子,带着股酸腐味的呼吸热哄哄地喷在她面孔上,她想朝后退,无奈手和脚都被捆得死死,又背靠墙壁,实在退无可退,只有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内心终于对离家出逃这桩事生出万般悔恨来。 这时候,却隐约闻到一丝突兀的焦糊味,领头瘪三也停了手,狐疑地四顾张望,有人跳着叫起来:“不好,着火了!” 领头瘪三顾不上蕴薇,跑到门边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柴油味扑了进来,火舌卷着团在门口的几堆纺织废料,浓烟滚滚,越烧越旺,几个人咬牙切齿骂了几声,就手捂住口鼻,抱着头向外逃窜出去,徒留了蕴薇一个人困在原地,她的四肢动弹不得,没多少时候,就被浓烟呛得透不过气,她头脑昏昏沉沉,昨日离开家到现在的经历一桩桩浮现眼前,先是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扒了钞票,下了车身无分文走了半天,碰到几个瘪三,就被绑到了此地,想想自己今天大概就要交代在此地,不知为何反觉得好笑,迷迷糊糊里,浓烟里却蓦地冲出一个人影子来,她还不及看清楚,捆着手的绳子便一松,一条胳膊被人一抬,半个身体顺势就靠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一面扶着她往外走,一面伸手捂住她口鼻,她脑子还是昏沉,只知道跟着走,直到出了门又走过一段,呼吸了几口深冬清冷的空气,才渐渐回过神来。也到了这个时候,蕴薇才看清楚扶着自己的人正是那个阿宝,不禁感激地开口:“谢谢你救了我。”谁料阿宝却哧一声笑了出来,反问她:“谁说我要救你?” 他看着她,理所应当似的说:“我要把你卖了。” 天已完全黑透,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总归是过了黄昏了,他的眼睛这时变成了一种更深更沉的绿,那张俊秀的面孔上隐隐还有笑,然而蕴薇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说:“我以前,我见过你的……” 阿宝不以为意,那副神情像在说“见过又怎么样”。 蕴薇说下去:“很久以前……在华通码头,我给过你一块银元。” 他闻言一顿,收了笑重新望向她,过片刻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我还你个人情。” 蕴薇不答,过一会儿却轻声说:“那你能不能先寻个地方让我喝杯热水,吃点东西。” 阿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走前面,蕴薇提着裙摆子跟在后头,皮鞋底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好像随时要滑倒,夜色墨墨黑,只从路两侧的屋子里透出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光,煤油灯发出的光。 她只觉得,这两日所走的路仿佛是要比她过往十五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里逐渐掺合了凉丝丝的雨线,扑到脸上身上,更冷,她的两排牙齿便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身体也发抖,犹豫着,终忍不住问一声:“还要走多久?” 阿宝没回,过了一会儿,在一处亮灯的门前停下。 蕴薇抱着肩膀看清,是家老虎灶。 这个点已经没有主顾,只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子坐在里屋灶前守着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锅。 阿宝朝门内叫声“阿姐”,她立即起身迎了出来,见是阿宝,便笑道:“哦,是阿宝啊,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 说着话,她目光又落到蕴薇身上,蕴薇知道自己现下模样狼狈,多少觉出尴尬,便把头微低。 阿宝道:“阿姐,一壶热茶,两碗阳春面。” 蕴薇跟着他在灶前摆着的八仙桌前坐下,一壶热茶便送了上来,连带还有两块干手巾,那老板娘一边往粗瓷碗里斟着茶,口中笑道:“淋了雨,先擦一擦吧,面马上好。” 蕴薇道了谢,拿手巾擦了头发,手扶着碗将要喝,却见碗沿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她避开,也顾不得烫,一口接一口猛呷。 半碗热茶下了肚,周身舒泰了不少,她这才抬头看阿宝,岂料他也正望着她,灰绿色的眼珠子在灯光下,通透的玻璃珠子一样,一时晃了神,想起小的时候曾听爸爸说过,他们这类人的漂亮,来历其实并不光彩。 十月革命的时候曾涌过来许多逃难的白俄人,成群混迹在上海混乱的下之角,女人们寻不到工作,只有卖身来果腹,一不当心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孩子只好偷偷抛弃在街巷,任他自生自灭。 正胡想着,阿宝却先开了口:“你是哪家的?” 蕴薇说了三个字:“我姓杜……”,就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道:“你要拿我回去勒索?”阿宝闻言,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送上来了。照例是粗瓷碗,面是小阔面,清水酱油汤上漂着几点油星,几星葱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那股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却让人好似又重回到人间。蕴薇饿急了,顾不得烫,拿筷子撩起面条,稍微吹了吹就往嘴里直送,一边听见阿宝说:“明日一早送你回去。”她应了一声,却怎么也想不到,再过几个钟头,“回家”已成奢望。 第2章 蕴薇头一次发现,这都市里原来藏着无数像这样百转千回的小路,以为就要走到了,谁知道还再拐到另一条更深更窄的夹弄,天黑看不清楚路,阿宝走得又太快,她只有小跑跟着。 终于他在一处棚户房前停下,门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门头太窄太低,进门去要拱起背脊,阿宝把煤油灯一点亮,她才发觉地上桌上竟都积着一层薄灰。 屋内狭窄,还拿一块薄木板分割成了里外两间,外头除却一张旧桌子,一盏煤油灯,就只有四面板壁。 阿宝不跟她多话,自己拿了一卷草席铺在外头地上,就把她赶进里屋。 蕴薇走进去,里屋内除却一张硬木板床,也别无他物,她看见床头的墙壁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没有灯也没有窗,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幅什么画,她太困太累,也顾不得探究,合衣一倒头,就睡了过去。 凌晨时分,半梦半醒里隐隐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时,蕴薇还以为这一声是梦的背景音。 身体实在是疲倦极了,便又昏睡了过去,间隔不过须臾,伴着又一声巨响,她小腹猛然一阵抽痛,人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彻底惊醒了。 腰背都被硬床板磨得生疼,天光还是晦暗着,伸手不见五指。 这会儿,四周围又静了下来,仿佛先前的那两声巨响只是幻听,蕴薇摸索着下床寻她的鞋子,这时候,外头的一声巨响仿佛就在她身边炸裂了开来,墙壁甚至都跟着轻微震了一下,房门开了,只看阿宝举了盏煤油灯立在门口,半是嘲讽半是幸灾乐祸般地说:“你回不去了。” 蕴薇还搞不懂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心里一团乱,却听外头传来一阵轰鸣声,越来越近,两个人都僵硬着不动,突然,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间屋子仿佛都在微微震动。那轰鸣声终于又一点点远了过去。 她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越想快些穿鞋,手脚越是发着抖,不听使唤,阿宝却不管她,自顾自走出屋外去,蕴薇终于穿好鞋子跟了上去,也是这时候,借了天光,她方才看清楚,原来床头挂着的是一幅耶稣画像。 踉踉跄跄地出了屋门,呛鼻的硝烟气味扑面而来,天完全是青黑色,狭窄的弄堂里已经淤塞了许多人,个个灰头土脸,爬虫似的贴着墙根朝前蠕动着,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叹气声,男女吵相骂的声音混杂成一团。 蕴薇挤在人堆里费力地张望,看见了那瘦长的身影在前头,心下稍定。好半天功夫,终于挤出弄堂,她看准了,立即向前去,一把揪住阿宝的衣角,阿宝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有些诧异地回头,蕴薇牢牢地抓着他:“你要带我一起逃。” 话刚落,又一阵熟悉的轰鸣声响起来,青灰的天上隐约约能看到两三个黑点盘旋着。阿宝反手拉住她的胳膊,朝路边一堵被炸剩了半爿的土墙底下蹲住。 蕴薇的脚踢到什么,定睛一看,却是被炸断了的半截胳膊,被血浸透了的棉衣袖子还套在上头。她一惊,下意识抬头看阿宝,他也看见了,却只一瞥而过,顺脚踢开,仿佛这只是半截树枝。 这几分钟实在漫长 ,身体紧绷着,一动不敢动,蹲久了,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轰炸机的轰鸣声始终在头顶盘旋,像怎么也赶不走的梦魇,一声声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突然,一声巨响如雷鸣般炸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灼烫的尘土卷着硝烟卷了满天,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也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只有不断回荡的嗡嗡声。有一瞬间,蕴薇甚至以为已经自己死了,却又被一只手拖了起来。茫然地朝前跑了几步,刚才躲避的那半爿土墙在身后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 不知道跑了多久,沿途路过无数残垣断壁,间或还有惨不忍睹的尸体。蕴薇顾不得细看,心里只知道,要想活命,就必须不停地跑。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江边。天大亮了,却不见太阳的影子,这是一个阴霾笼罩的冬日。火焰与黑烟弥漫了半个天空,将晨曦的光芒完全遮蔽,江水腥气混着硝烟味倒灌进五脏六腑,寒冬腊月的,就连里衣都被汗浸透了。空中倒是安静下来,轰炸机仿佛已完成了任务,暂时撤退了。 阿宝先停下来,蕴薇这才发现,他面颊上被炸弹碎片剐了长长一道口子,风干的血印子一直到下颌。也是这时候,她才觉察出自己周身的剧痛,撩起衣袖子,一整条胳膊密密麻麻都是被灼伤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渗出了黄色的脓液,估摸身上腿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蕴薇放下袖子,看着阿宝说:“看这情形现下只能往租界逃,我家就在法租界。” 见他并不言语,只是漠然地看着远方,蕴薇又说:“只要把我送回家,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阿宝嗤笑,像在听天方夜谭:“你就这么相信我?” 蕴薇却认真起来:“两个人一起逃,活下来的希望终归要比一个人大。” 晚钟 第2节 阿宝不以为意:“随你。” 他说罢继续走,蕴薇紧随其后。 经过一夜浩劫,整个闸北已然面目全非,路面四分五裂,满目疮痍。两侧房屋建筑寻不到一处完整。他们一路走,一路避开满地的碎石瓦砾,仿佛身在乱石荒丛。 碰到无数劫后余生的逃难人,拖家带口的,孑然独行的,无不紧绷着面孔,一边咒骂着日本人,一边紧赶慢赶地走。 没有人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战争究竟由何而起,那轰炸机几时又会卷土重来,都只知道作恶的是那天杀的日本人,而租界应是安全的,因而都想去那里避风头。 然而谈何容易,走到这里,绕到那里,终于发现所有的主干道路都已被封锁了起来,每一处道口都立着穿制服执枪的士兵,整个城市仿佛被割裂成了若干个孤岛。 有人哭,有人呼喊,有人下跪,甚至还有人试图强硬通过封锁。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骚乱的人群立时清静。 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砸下来。 他们寻了一处被流弹炸得只剩半个门头的商铺暂避。眼看着天色又快要暗下来。阿宝忽道:“大小姐,这还有你回家的路吗?”蕴薇听出他话音里的讥嘲,却只默然地靠着墙,看着绵延不断的雨丝打在焦黑的地上,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1932年1月28日,是她逃出家门的第三天。 第3章 雨下得小了些,阿宝先步出去。蕴薇叫住他:“你预备去哪里?” 阿宝头也没回:“回去睡觉。” 蕴薇跟上去扯住他:“看,那群人都在往宝兴里跑。我们也跟过去看看!” 阿宝抬起眼睛——穿长衫的男人,抱婴孩的旗袍妇人、甚至拄文明棍的老者,全在往炸塌的启秀女中废墟涌去。 她硬扯着他跟在人群后边走。 前方的人群愈发密集,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只见有人手里拿着馒头,一脸满足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阿宝见状,立刻加快了步伐,蕴薇忙也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挤到人群最前端,埋在瓦砾堆里的校牌上就只能看到“女中”二字。戴了“上海国际救济会”臂章的青年踩在课桌垒起的高台上守着一只大竹筐挨个分发馒头,一边大声喊着:“每人限一只!” “我们现在无处可去。”蕴薇犹豫一下,手伸进衣袋内衬,摸出学生证递给青年。 三天前离家时,她想到有可能会派上用场,就把学生证带在了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用在这种时候。 青年瞥见证件上圣玛利亚女中的烫金校徽,多抓了一个杂合面馒头塞来:“女学生住二楼教室。”转向阿宝时,却道:“不好意思,因为物资紧张,我们当前只能优先对华人提供保护。希望你能理解。” 蕴薇知道上海滩上对于“罗宋瘪三”素来是有偏见,杂种人更是遭人嫌鄙。如今危难之际,竟还固存着这种偏见,不禁皱眉,刚欲开口,阿宝却忽然上前,自己伸手从那竹框里捞了两只馒头,不顾那发馒头的青年斥责,扔下一句:“赤佬才当人。”就把馒头咬在嘴里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他听蕴薇在身后急急地喊他,知道她又跟了上来,也懒得理,没走几步就在一间被轰炸得只剩半爿的南货铺跟前停下,踢开门板,在满地乱七八糟的碎片里搜寻了一圈,就找了块空地坐下,背靠着墙壁,歪了头,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空气里,豆豉的霉臭和尿骚味混作一团,蕴薇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坐下来。这一日,从凌晨就开始奔波,两条腿头一次有机会放平,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身体倒要比心先一步松懈下来,不自觉就阖了眼,也睡死了过去。 天蒙蒙亮,被一种钻心的痛硬生生弄醒过来,好半天才意识到是胳膊,伸手一摸,被灼伤的那片区域湿漉漉的,脓血已浸透了布料,血肉模糊地粘在一起。她心里清楚这是伤口感染的迹象,然而现时现地,要寻消毒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手摸到墙角硝石碎屑,突然想起家里的老妈子曾经拿硝给受伤的狗止过血,也没多想,咬牙抓了一把就按进伤口,刺痛立即激出满额的冷汗,但至少脓血不再渗了。突然“嘭!”一声,梁上灰泥扑簌簌落了一地,本就只剩半爿的破墙晃动起来,她本能地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回到地上,探照灯青白的光透过砖缝射进来,她伏倒在地上,外头装甲车呼啸着碾过去,倒像是碾在自己身上,人昏昏噩噩的,感觉到阿宝靠近过来,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低声骂了句脏话,就拽起她的双臂搁到了他肩膀上。 又是不见太阳的一天,地上结了一层霜,探照灯把弹格路上的每条罅隙都照得清清楚楚,他半拖半拽地扶着她走,每拔一步都带出冰碴的脆响,她喉头干得冒烟,高烧之中,意识也一点点地被剥离。她忽地停下,带累阿宝也被拽倒在地。他的体力几乎也已到了极限,又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音,两个人喘着气望向天空,西南角的方向隐现出火光,浓烟滚滚,那个位置不是商务印书馆就是东方图书馆。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丧气,说了一声,“阿宝,别管我了,分头走吧。”便不省人事。 是被冰冷的雨夹雪硬浇醒过来的,蕴薇感觉被自己捆在一个硬东西上拖行,阿宝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上方。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扑鼻而来,她吃力地扭头,看清楚身下垫着的原是一块不知道哪里搜寻来的破门板,就听阿宝哑着嗓子不耐烦地道:“省点力气。” 她不再动,眼睛盯着门板上裂开的漆纹,又一点点合上。颠簸中,意识时断时续,面颊蹭着门板上的木刺,阿宝的喘息混着木板磨蹭地面刺耳的沙沙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迷迷糊糊,好像回到了四五岁,被放在家里木匠专门替她订做的玩具小马上,前后晃着,脚不着地,心里其实怕极了,又不敢哭,继母就立在旁边,只好闭着眼睛,两只手紧紧地攀着马耳朵。 门板停顿下来时,蕴薇勉强撑开眼皮。看到阿宝正用肩膀顶开一扇包铁木门,门轴锈蚀的尖响刺得人牙酸,他拖着她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伸手不见五指,阿宝半蹲着,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能听见兮兮索索的声响。不多时,火镰炸亮,他把简易的油灯搁到木箱上,昏黄光线照亮了周边水门汀上的煤渣碎屑。她看清楚地上垫着印有“永新纱 厂”字样的帆布,廿几只玻璃瓶整齐地码在墙根,标签印着俄文酒标。 阿宝拎起一瓶,蹲在地上撬瓶盖。蕴薇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先抬起了她那条受伤的胳膊,说了声:“忍着。”就一把扯开脓血粘住的袖管,把瓶子里的液体浇了上去,浓烈的酒精味挥发开来。这一下,那条原本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就像被扔进了火堆里,她一下子弹起来,他用膝盖压住她抽搐的小腿,又用那条扯下来的衣袖管草草地把那伤口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阿宝脱力似的坐下来,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煤灰从天花板的裂缝洒下来,他忽而笑起来:“听见没?大小姐。东洋赤佬的装甲车正在我们头顶换履带。” 第4章 那声音听久了,她从惊惶转成麻木,再渐渐地,倒从催命符转成了催眠曲,她只觉得困,困极了,巴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睡不多时,又被拍醒过来,嘴唇抵了个东西,一股冷冰冰的生铁气息,带着泥沙腥咸味的温水汩汩地灌进她的食道。 再醒过来,就看见阿宝背靠着煤渣堆坐在地上,手上拿了只马口铁罐头,正在往嘴里倒着什么,见她醒转了,就把那吃剩了一半的东西递给了她。 那铁皮罐头的底部被火燎得黢黑,内里是一层的灰白色的汤水,她没细看,学他的样子也往嘴里倒,粗粝的颗粒刮过喉管,刀子似的,快见底时舌尖抵到稻壳,她才惊觉这灰浆似的汤水里竟掺着救命粮。 两天粒米未进的肠胃疯狂攫取着养分,反倒激得小腹阵阵抽痛。轻微的皱眉没逃过阿宝的眼睛,他讥诮道:“洋学堂没教过你怎么咽观音土?” 蕴薇压制住不适把空罐头放回,看着他道:“洋学堂只教过,观音土吃多了会涨死,但粮食能救命。我的烧已经退了,等等换我出去找粮。” 阿宝避开她的视线:“那就劳驾杜小姐回法租界弄些山珍海味回来续命了。” 长久没听她吭声,他看过去,只见蕴薇望着水门汀上的煤屑出神,她低声道:“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形。” 阿宝嘴上说:“晓得又能怎么样。”一面却从衣兜里摸出几张报纸残页甩给她,“引火剩下的。你爱看就看。”说罢,靠着煤渣堆打起盹来。 蕴薇拾起那几张报纸,盯着那些铅字,慢慢念起来:“日军自1月28日挑起战端后,持续向上海增兵。2月1日,日海军陆战队500人携带机枪、山炮等装备在虹口登陆……” 阿宝有些烦躁:“触活人霉头。” 蕴薇把报纸搁下,也不再看。 阿宝蜷在煤渣堆的阴影里,呼吸渐沉。她抱膝坐着,将睡过去时,俄语的黏稠音节钻进耳朵,阿宝梦呓似的咕哝了一声“mama”,她脊椎一僵,猛地坐直。几乎是同时,阿宝也坐了起来。视线尚未来得及在黑暗中交汇,沉甸甸的脚步声越迫越近,数道手电筒光束散射进来,墙面上投射出扭曲的人影,一队廿来个士兵纵向涌入。 在这狭小空间里,根本无处可躲,两个人背抵着坚硬的煤渣堆,活像被钉进了棺材里。 那打头的军人身形高大,四十来岁年纪,提着手电筒走到近处,冷不丁照见一张异族面孔,不由一愣,“啧。罗宋探子?”一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里混着呼哧呼哧的痰响。 听见是中国话,他们同时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阿宝就被枪托抵在了煤堆上,三个酒瓶哐哐啷啷掀落在地。 蕴薇缩在角落,看着那曾救过她命的液体从碎裂的瓶口渗出,淌了一地。 那军人伸鼻子嗅了嗅,突然瞥见玻璃瓶身的俄文标签,眼珠一转,心里已了然,“罗宋烧酒?”他说着,拿枪托拍拍阿宝的面孔:“你个毛崽子私贩假酒,地下通路倒是摸得一清二楚。莫非还跟日本人勾结?” 阿宝面颊被抵住,仍嘴硬:“阴沟洞里的老鼠总也要觅条生路。” 大约没料想他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军人倒是一愣。紧接着,阿宝头上就重重挨了一枪托,一旁的少年兵满脸稚嫩,身上穿的制服打着补丁,大得像麻袋,怎么看都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拧着眉头,小孩装大人样似的用枪管顶住他太阳穴厉声喝问:“老实点,快交代,你是怎么摸到这地方的?!” 阿宝被砸得冒金星,缓过片刻道:“涵洞塌了半年多,那帮娘舅一直不修,正好方便我藏货。” 在中年军人的示意下,少年兵一把扯开他衣襟搜身,阿宝索性摊开双臂任人翻扯,摸到内衬硬物时,少年兵手指猛地缩回,迟疑着拿出来一个几寸大的小金属匣——是把旧口琴。 后头又上来两名士兵,阿宝一动不动,任凭他们拿麻绳绕了几圈,反绑住自己的手腕,一面冷眼看着少年兵把那口琴上交给中年军人。后者接过,只拿指节随意叩了两下琴身,便扔给了后方的军需官。 中年军人转向蕴薇,她哆嗦着摸出自己的学生证递了上去。 他接过,拇指摩挲着证件上的钢印,“上月抓了三个用假学生证的探子,”又看向她,语气里充满狐疑:“圣玛利亚的学生妹不读书,躲地库里和白俄崽子鬼混?” 蕴薇后颈的冷汗还没干透,忽听得队列里传来一声:“我认得她。” 一名年轻女兵走上前来,细高挑个子,短发齐耳,单眼皮,薄嘴唇。 蕴薇脱口喊出,“张学姐……” 来人正是高她两个年级,已经毕业了的学生会副主席张素云。去年九月份那场祸事发生之后,蕴薇参加过她组织的“国难读书会”,彼此还算面熟。 此时此地见到她,蕴薇就像是绝地逢生,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 张素云的目光在蕴薇磨破的衣领处停留片刻,转身向中年军人行了个标准军礼:“马班长,这小姑娘是我中学学妹,我能作担保。” 马班长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把学生证扔还给了她,不再多盘问,突然回转身去,枪管一抖,戳了戳阿宝膝盖:“毛崽子,带路去麦根路货站,就走你运私酒的涵洞。不想被吊在虹口码头示众,就甭给我耍花样。” 阿宝被反绑的双手在背后挣了挣,枪管旋即顶住了他的后颈,他踉跄半步,歪头用下巴朝积着锈水的排水管指了指。 马班长压低嗓子,向身旁的少年兵发出喝令:“王二小!捆绳拽直了,地道岔口多,要是被这毛崽子折进暗门……”话音未落,王二小已然走上前去,紧锁着眉头绷紧了麻绳。 地道里阴湿狭窄,苏州河倒灌的咸腥味直呛喉管。 阿宝被反绑着,由那少年兵王二小拽着绳子跌跌碰碰地走在最前面。 蕴薇弓着身子跟在队列中间,煤油灯时暗时亮的光晕底下,她盯着那截绷紧晃动的麻绳,突然发现王二小的军帽下漏出截寸许长的细辫。她知道这是皖北人给孩子留的长命辫,家里帮佣赵妈的孙子也留着这么一条辫子,说是保平安。 队列突然停下来,原来王二小踩翻了一个锈铁罐,带得阿宝跟着在湿滑的苔藓上打滑了一下,差点撞上泄压阀的铜把手,王二小慌忙拽紧了麻绳。马班长按住阿宝肩膀往后退,手电光束照亮了阀门外横七竖八的汽油桶。 “放心走,”阿宝不耐烦地挣了挣,“这些空桶早被白俄酒贩掏空了货,只剩壳子唬人。” 众人合力顶开最后一块锈蚀的铁格栅,寒意扑面而来,呼出的白雾散了,才看见淡红的晨曦嵌在灰白的云团里,原来天已拂晓。 铁轨在雾里若隐若现,走出几步才发现,西侧信号塔下,扳道工休息室的玻璃早被震得粉碎。 马班长用刺刀挑断阿宝的绑绳,王二小在旁边道:“对不住,我真以为你是日本人的探子。我最恨的就是日本人的走狗。”他边说边笑,露出亮晶晶的一对虎牙。 阿宝没吭气,马班长用枪托顶了顶他的肋条骨,“毛崽子,留下做带路向导,每日再怎么样总有半斤糙米能落肚,强过你每天钻在阴沟洞里躲炮弹。” 阿宝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青紫勒痕笑笑:“向导?我看是江北大世界拴着绳的卖艺猢狲吧。” 蕴薇跟过去,扯扯他的衣摆子,压着声说:“阿宝,炮弹不长眼。我们就跟 着军队走,还能多点活头。” 阿宝仍是笑:“不如你带我回法租界躲在洋楼里,活头更大。” 话刚落,马班长突然高喊:“贴地!” 脚踩着的铁轨震颤起来,几束探照灯的白光跟着照了过来,马班长猛揪住蕴薇后领,拎小鸡似的把她甩进水泥柱凹槽。王二小把阿宝扑倒的瞬间,两个人同时砸进了月台边的碎石堆里,阿宝只听见“轰隆”一声,不及反应,身体就被压在了底下不能动弹,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扫在脖颈上,他费劲地扭头,看到王二小的那条长命辫混着血和煤渣,像条僵死的蜈蚣般垂在少年断裂的颈椎旁。 第5章 冷风扫过残破的月台,带了一股肉类烧焦后的糊味,阿宝等到最后一波爆炸的震波消停下来,确认了危险已过,这才掀起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起身,发现王二小的肘关节还卡在他腰上,他费力地把那截僵硬的小臂慢慢掰开,心神有一瞬恍惚,眼睛却一面瞧见了地上一只压扁了的日军牛肉罐头,他下意识拾起来塞进了自己口袋里,顺手又在王二小两侧的衣袋里都掏了掏。刚走出两步,又折回去,伸手抹平了少年瞪大的左眼。 月台上乱七八糟地叠着炸碎的箱板,他看见马班长在发号施令,那姓张的女兵提着急救箱,几名伤员互相搀扶着跟在她后面,蕴薇立在边上,神情有些迷茫。 他看准了月台西侧那道被杂草掩住的铁轨断口,刚要走,马班长领了几名士兵大步走过来拦住他,“毛崽子,现在带路去叉袋角地库。” 阿宝愣了一下说:“不认得。” 马班长不耐烦地道:“白俄私酒耗子闭着眼都能爬三趟的道,少装蒜。”说着拿枪管抵住他腰眼,“照新出台的规定,私藏医用酒精超五加仑按资敌论处,地库里那些酒精兑的罗宋假酒,我现在折回去清点,够你吃三颗枪子。” 阿宝忽道:“这趟走完,口琴还我。” 马班长收回枪管:“成!事后准还你。” 一行人跟着阿宝沿月台边沿的碎砖往西挪,杂草掩映的墙根排水沟里,藏着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众人撬开隔栅钻进去,他被马班长用枪托顶着腰走在最前头。 记忆中的水道好像窄了很多,行进吃力,人的话音和喘息都被弹在井壁上,回音沉闷,勉强绕过几条岔道,最后一截管道窄得几乎要匍匐爬行,阿宝钻出去,后头士兵的手电筒光圈一扫过去,他不由发了怔。 从前跟着人倒卖香烟的时候,这处仓库他曾进过几回,表面上是纺织废料库,底下藏着走私品,自从去年被缉私队端了老巢,这地方便只剩下了几窝吃灰老鼠。 晚钟 第3节 而现如今成堆的木箱码棺材似的靠着墙根摞着,倒像是凭空生出来的。 马班长用刺刀尖挑起药箱标签,只见上头印着日本陆军编码,下头却压着教会医院的红十字,他挥手下令:“先拆箱!能搬多少搬多少!” 两名年轻士兵扑向最近的木箱。刺刀插进箱缝的瞬间,一股焦臭的黑烟从通风口的铁栅渗了进来,很快弥散开来。 马班长踢了一脚药箱:“他妈的,烧烟封门是头道,就等我们憋不住往外冲...……” 阿宝道:“刚中埋伏,就跑东洋人眼皮底下搬药,不如省点力气直接烧锡箔。” 马班长朝地下唾了一口:“你当老子看不出来!他们留活口就是在下活饵,等着我们搬药箱。活饵也只能硬吞!战地医院里多少兄弟烂着骨头在等这几箱货,”说着,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我赌的就是你这白俄耗子的活命本事!快把你的生路都供出来!” 阿宝挣开他,眼睛看向混凝土墙面的裂缝:“东侧倒是有条排污管,不过去年底就被稽查队拿混凝土封了。” 马班长想也没想便喝令:“挖开!药箱当脚手架!” 烟雾越来越浓,呛得人咳嗽不止。士兵们骚乱起来,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 阿宝烦躁地望了望天花板持续不断地倒灌进来的浓烟:“三个通风口都驾着歪把子,你当东洋赤佬是瞎子?” ****** 抱着纱布箱攀上水塔狭窄的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蕴薇眼跟前总是盘桓着那个少年兵王二小的长命辫,每走一步,那条辫子便在眼跟前晃一下,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她诧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煤油灯黯淡的光线底下,隔了几个伤兵,看到一张怪异的面孔,明明是成年人的样貌,神情却是孩子的,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额角凝着一长条干了的血迹,像条黑色的长虫。 就听一个伤兵揶揄地道:“游戏输了,沈阿弟又要哭鼻子哭半天了。” 张素云下了几截楼梯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颗糖塞进他嘴里:“阿弟乖,这趟输了不要紧,下趟一定赢。” 沈阿弟抽抽噎噎地含着糖,果然止了哭。 终于攀到顶层,伤兵们在锈蚀的铁皮地板上席地坐下,张素云跪坐下来打开了医药箱。 蕴薇握着石灰水瓶的手在抖,张素云在边上说:“浇上去,别怕。我也是赤脚护士,前两日现学起来的。”石灰水顺着豁口铁皮罐的边沿浇下去时,伤员因为疼痛立即抽搐起来,她本能要缩手,又被张素云按住:“没事。忍过三秒就好。” 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完毕,张素云放下医药箱,从随身背囊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簿子,封面上“市民地方维持会战地服务组”几个烫金字已经斑驳。 她一页页向后翻,上头密密麻麻的,已登记了好多名字。蕴薇看着她在最新一页的空白纸上用自来水笔写上“王二小,安徽蒙城,1917年5月3日——1932年2月3日。” 她将簿子塞回背囊,手指突然顿了顿:“对了。你想没想好将来要进哪所大学?” 蕴薇老实答:“还没想好。” 张素云点点头:“我还记得去年读书会你交上来的那篇评论。将来或许可以考虑新闻或者社会学。” 蕴薇面孔一红,还没来得及回,就听塔外传来卡车轮胎碾压碎玻璃的声响。 两个人同时扑向瞭望孔,透过碗口大的圆孔,只见三辆日本军用卡车正碾过月台的碎玻璃碴。 车斗里跳下十余名日本兵,这是蕴薇第一回近距离看清楚这群侵略者的面容,并没生着她小时候臆想中的青面獠牙,除去军装与刺刀,就和寻常人无异,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 他们动作机械,如同搬运筑巢材料的工蚁,一边将成捆的纺织废料堆在通风口,一边拿了长柄舀斗,将黏稠的液体一遍遍浇在纺织废料上。更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架设机枪。 “是沥青混合重油,”张素云的手在瞭望台栏杆上扣紧了,“他们想用筑路材料延长燃烧时间。” 话刚落,一簇裹着油布的燃烧棒被掷进了废料堆。火舌瞬间腾起五尺高,浓烟顺着铸铁通风管倒灌而下。 蕴薇盯着那团烟雾,不知怎么想起了被困在闸北废弃工厂里,从火里逃生的那一晚。 她屏着呼吸,心口剧烈搏动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素云的手腕,还不及开口,就紧张得几乎要把对方的皮肤都抠破。 第6章 “放火”,蕴薇说,这两个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攥紧张素云的手腕说了下去,“他们被困在地库,我们放火烧卡车油箱,先把那几个机枪手引开。” 张素云还没回话,旁边额角带疤的伤员用刺刀柄敲响铁栏:“学生妹当打仗是学堂扮家家酒?”他未受伤的右腿肌肉抽动着,“火头一起,整座水塔都是活靶子!” 一直靠着墙根闭眼休憩的独臂伤兵忽然睁开眼,支着半截残臂挣扎起身:“窝这儿等死就体面?东洋鬼子就在近边。你当他们都睁眼瞎?” 说话间,张素云已经打开身旁的纱布箱,扯开了纱布卷,见蕴薇发愣,她把一卷纱布塞进她手里,反过来催促,“快,把纱布接起来浸煤油,绑在铁栏上伸出去。趁他们卸沥青桶的时候点火!” 蕴薇接过,本能打上家政课上学过的双套结。那额角带疤的伤员边看边啧啧摇头,突然提起刺刀挑断她缠歪的纱布:“学生妹绣花呢!”说罢,啐掉嘴里的烟丝,一把抢过布条,未受伤的那条右腿绷紧了,脚底板死死踩住一头,用黄 包车夫捆行李的手法牢牢地拴上了死结。 独臂伤兵对他道:“吴老闸,你捆货的手艺生锈了!给我来一卷!” 吴老闸把纱布扔过去,独臂伤兵用残缺的右臂抵着墙,左膝压住纱布卷,牙齿配合左手打结,动作利落得像捆货工。 吴老闸揶揄道:“周老四,等你一条胳膊慢慢悠悠绑完,老马那批人早被熏成腊肉了。” 周老四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朝地下唾了一口:“老子一条胳膊顶你们十条。” 两个人相互较劲一样快速绑着纱布,很快就接出长长的一条。一旁张素云和蕴薇早把煤油灯的灯油倒空,攒在了一个空铁罐里。 在张素云的指挥下,浸透煤油的纱布条被众人迅速编成三股绞索,末端固定在瞭望孔铸铁边框上。 蕴薇看着火苗顺纱布攀援,除却恐惧,心头却慢慢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火舌掠过油桶架,那戴着眼镜的日军机枪手尚未察觉,一旁的沈阿弟突然一把从吴老闸手上抢过布绳猛拽回摆,好像要过年节一样欢呼:“点火!点火!阿弟要放炮仗!” 卡车油罐爆炸的瞬间,张素云拽着蕴薇沿水塔的维修通道撤退,在沈阿弟的哭嚎中,她们倒退着攀进维修井,蕴薇裙摆和丝袜早被扯得粉碎,裸露的小腿肚一遍遍擦过锈蚀的爬梯横杆,生痛,旧伤未愈的胳膊在钢条上又蹭出了新伤口,一股股温热液体顺袖管淌进了肘关节,然而在黑暗中,她竟惊觉自己在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心里前所未有的快乐。 ****** 马班长掩着口鼻,面孔紧贴着通风口的铁栅,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活像热锅上焦灼的蚂蚁,突然大骂一声“操”,一巴掌拍在混凝土墙上,水泥渣子崩得满手血:“狗日的自己烧起来了!趁现在,砸墙!”说罢抄起楸镐就要扑向墙面,阿宝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日军手榴弹,径直拔掉了保险销:“砸墙不如炸墙。” 马班长反应过来这是他从已牺牲的王二小身上顺手牵羊的,一声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手已下意识抢过了铸铁弹体,食指勾住铜环,朝后退了两步。 “轰”一声巨响,混凝土墙崩开了脸盆大的窟窿,排污管的铁锈味混着硝烟冲进来的瞬间,马班长大吼:“带上药箱,撤!” 还是阿宝打头,众人拖着药箱依次佝身通过墙洞,浓烈的沼气味冲得人睁不开眼,都晓得沼气有毒,因都噤声拼命爬。一段距离之后,嗅觉趋向麻木,而出口还遥遥无期。听着药箱铁皮在混凝土豁口一遍遍刮出的机械声响,心头都有些没底。 马班长忍不住拿枪托戳戳阿宝背脊:“还有多长才到头?” 阿宝只回了一句:“你当我是工部局测绘师?” 马班长腮帮肌肉抽了抽,枪托在混凝土管壁蹭了蹭,终究没砸下去,只说:“药粉要是浸了粪水,老子先崩了你个毛崽子。” 漫长的管道终于爬到头,阿宝先钻出排污管,谁知道那药箱卡在了出口格栅,只差一点就能拖出,他使了狠劲用力回拽,只听“砰”一声,头顶老化的泄压阀残件突然崩落,擦着他的头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几秒钟的意识空白里,隐约听见后方马班长的催促斥骂,他终于把药箱拽了出来,顺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睑的血。 这条路上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除却药箱沉重地刮擦在地上的声响,就只剩几个人精疲力竭的喘息。 两声突兀的枪响因此格外骇人,把所有人从困顿中震醒了过来。 马班长道:“是自己人。清内鬼呢。” 他望着阿宝的背脊,有心说给他听似的,似笑非笑地道:“前几日。才刚崩了好几个犯宵禁的罗宋瘪三。” 才说罢,就听军靴踏地的声响近过来,数十只手电筒刺目的光扫射过来。 那领头宪兵的手电筒从药箱到他们面孔依次不客气地照过去,马班长报出番号,那手电筒仍停留在阿宝面孔上没动:“眼珠子绿成这样,当老子不晓得罗宋探子都替东洋人挖地洞?” 马班长只道:“蔡军长连红头阿三都收编三百!”说罢,一把扯下自己残破的臂章,“啪”的一下在阿宝右臂上箍紧了。 而阿宝踉跄半步,只觉得他们的话音和周围的一切物事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只有头上被生铁块砸中的那块地方一抽一跳地发着烫。 ****** 迷迷糊糊,好像听见张妈在叫,“三小姐,三小姐……”那声音和小时候每一个睡过头来不及去学校的早晨一样,急迫得简直火烧眉毛。 这急迫让蕴薇也慌起来,一声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眼睛猛一睁开,张妈的声音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就看见了有无数双腿在跟前忙碌地移动,铺盖都是稻草垒的,自己身下垫的也是稻草,地是泥泞的,各个部位缠着绷带的伤兵零零落落地躺满了一屋子。 角落里,突然传出收音机信号的嗡鸣声,一个变调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全国同胞,今晨十时吴淞炮台击伤出云号装甲巡洋舰。八字桥阵地歼倭寇二百三十七...……” 这时,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股夹着雪珠子的冷风,担架队抬着新伤员费力地挤进来。 蕴薇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她慢慢坐起来,近右边的稻草垫上背对她坐着一名头上缠满绷带的瘦高个子伤兵,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胳膊上19路军的臂章。 她起身发出的声响引得他回过头来,阿宝手里拿着一块被啃得只剩一半的灰白色面饼,他眼睛掠过她因为数次受伤感染而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又接着埋头啃饼。 他半句话也没说,她却好像听见了他说:“学得倒快。”面孔于是先一步烧了起来。 第7章 蕴薇始终昏昏沉沉,直到从那持续播报着的收音机里猛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她一惊,下意识从稻草垫上支起身子,那条受伤的胳膊压了一下,痛得倒抽一口气。 一名护士匆匆地过来,把一只搪瓷杯放到她边上,“凉水泡的,将就吃。” 蕴薇道了谢,杯子里半块压缩饼干已涨成了惨白色,晃两下就成了糊,她才喝了一口,就听阿宝道:“吃完就走吧。再晚走不脱了。” 蕴薇一愣,“走去哪里?” 他回:“你家。”一面摸出一张圆形金属牌。 蕴薇看清上头刻着“特许通行”的字样,问:“马班长给的?” 阿宝不置可否:“他带人往庙行走了。” 见她若有所思,他半冷不热补了句:“你老子捐出半支军队,吓得姓马的拿我顶包。” 蕴薇听完没说话,只是撑着稻草垫慢慢地站了起来。 掀开门帘,雪粒子直扑到脸上,两个人沿救护站边上的焦黑的河堤走。救护站的广播声渐渐飘远,雨雪和泥浆全糊在鞋跟,稍不留神就打滑,她护着伤胳膊走得摇摇晃晃,阿宝突然转身,一把扣住她手腕。 蕴薇立稳脚跟,低头看了看他冻得发紫的手关节,又看看自己的胳膊,忽然失笑:“绕了一大圈,多一块牌子,最后还是回到原处。” 阿宝松开她手腕,只说:“能回得来算运道好了。” 冷风呼呼地灌,街已经不像是街,梧桐树烧焦了,路面塌了半边,百货公司的橱窗玻璃都不见了,假人模特们穿着残破的旗袍还在搔首弄姿。寥寥无几走着的行人也都不大有人的样子,裹着头缩着肩,像是某种虫,要把自己藏匿起来一样贴着墙根迅速地逃。 外白渡桥已被铁蒺藜封死了,他们转而走浙江路桥,桥身钢梁都已被炸歪,桁架扭曲了,像被一只手捏扁了又放了开来。只好再绕路到老闸桥,还没走近,先闻到一股硫酸泄漏的刺鼻气味,残存的桥面已被腐蚀成了蜂窝,只见十几个难民趴在炸塌的桥墩子上,像串阴干的咸鱼。 桥边一群人都正往同一个方向走,隐约听见有人说,“新闸桥还能过。”他们跟上去,随着人群一起走,快到新闸桥的时候,听见一阵引擎轰鸣声从头顶传来,抬头望,一架日军侦察机正从低空掠过。 惊恐的人群一下子四散开来,朝各个方向疯跑起来,不知道跑出多远,桥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一直持续了 很长时间,才终于静止。 阿宝笑笑:“大小姐,桥没了。你又回不去了。” 蕴薇望着远处蒸腾的黑烟,却说:“正好。我本来就不想回去。” 阿宝瞥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时候,又一阵空袭警报急促地响起。 阿宝道:“这边上有个空了几年的猪场能躲,大小姐嫌龌龊就站这里等炮弹。” 说完了他便走,蕴薇边跟边说,“这几天钻过阴沟爬过维修井,猪场好歹在地面,赚了。” 晚钟 第4节 到那养猪场跟前,翻过矮墙,却听到一阵模糊的哭声,蕴薇觉得这哭声莫名熟悉,循着声音过去,却见那水泥猪槽里蜷了个大男人,头埋着,肩膀一耸一耸的。阿宝拦住蕴薇,一言不发盯着他。那人抬起头来,却不是别人,正是她曾在水塔里见过的,马班长队伍里的沈阿弟。 沈阿弟看见蕴薇,哭脸立即换成了笑脸,他望到阿宝,却从猪槽里一骨碌爬了起来,边嚷嚷着,“阿哥……”,一把抱住他胳膊。 这倒把阿宝弄得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一把搡开他,“脑子被枪打过了?” 蕴薇忙道:“阿宝,他是马班长队伍里的,叫沈阿弟,脑子不太好使,不是坏人。” 阿宝说:“哦。戆大啊。”话未落,只听几声炸弹爆破的巨响,震得废弃猪场的墙体都摇晃起来,那沈阿弟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把阿宝扑倒在了猪槽里,“阿哥,炮弹,痛,躲。” 轰炸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蕴薇从另一条猪槽里爬起来,看到沈阿弟仍缠着阿宝,被他搡开几次,终于不敢再靠近,却眼巴巴盯着他,嘴里仍叫着,“阿哥”。 阿宝好气又好笑:“一个大小姐没甩脱,又来个戆大。” 就听化粪池边的木屋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沈阿弟一拍脑袋,指指木屋,“阿姐……阿姐在里面。” 蕴薇侧耳听了听,又是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沈阿弟已经迈着大步朝木屋跑去。 他们跟过去,沈阿弟一把推开木门,只见一名女子蜷在角落,身畔倒着一辆破损的黄包车,看清楚她面孔,蕴薇不由惊呼,“张学姐!” 张素云正笨拙地单手拆着纱布卷,另一边胳膊耷拉着,动也不能动,看到他们,她也是诧异:“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蕴薇边走近边说:“马班长让阿宝送我回家去。桥都被炸了,我们是躲炮弹才到这里来的。张学姐,你呢,你们不是跟着马班长他们一起走了吗?” 张素云道:“阿弟是去庙行的路上掉队的。至于我……。”她犹豫了一下。 阿宝并没说话,眼睛却黏在她身旁蜡封的油纸包上,半开半合,隐约窥得见内里的白色粉末。 张素云叹了口气,说下去:“我和学校里两个同僚一起拖了黄包车往庙行送药,半路上他们两个都被炮弹……我受了伤,还好在河堤上碰见了阿弟。” 蕴薇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宝道:“我知道怎么抄近路到庙行。我可以帮你送药,不过你要分一部分药给我。” 张素云眼睛在他被纱布裹了几圈的头上停留了一下,又看了看蕴薇那只缠着纱布的胳膊,只道:“现在开始,你们记牢,我们是逃难的一家子,我是大姐,阿宝排老二,阿弟老三,蕴薇是小妹。” 沈阿弟拍着手笑:“阿弟有阿姐,阿哥,阿妹了!” 蕴薇先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损脏污得不像样子的英仿呢短大衣,还是离开家的时候穿出来的,又把他们三个人轮流看过去,说:“可我们现在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子,要想办法先把衣服换一下吧。” 阿宝说:“死人身上扒几件就都有了。” 蕴薇一怔,阿宝瞥她一眼,先出了木屋。 张素云说:“阿弟,把车拖好。”沈阿弟答应着拖起黄包车。蕴薇过去扶了张素云,三个人紧随在阿宝身后。 出了猪场,外头已经彻底被暮色笼罩,轰炸声已经停了很久,空气里仍有一股焦糊味。蕴薇真以为他要带他们去寻死尸,心里起初发怵,但边走着,又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一路上,自己有好几回都差点变成死尸。 拐进一条被炮火击中的小巷,阿宝脚步没停,径直走向一家被炸弹掀翻的店铺,门槛只剩两根门轴,门楣的匾斜挂着,“隆昌估衣铺”几个字蒙了一层灰。 几个人踏进去,满地的衣物狼藉,阿宝踢开翻寻,眼睛在一件半旧咖啡色羊毛呢西装上停留了半秒钟,不及反应,蕴薇已拎起来拍了拍,就披到了他身上,他像是被热油泼了一样立马甩开,随手抓起一件粗布短袄套上,面孔都红了,见蕴薇盯他,不耐烦地道:“你当扮咖啡厅里端盘子的?” 蕴薇只顾抿着嘴笑:“二哥。衣服套反了。” 一旁的张素云道:“小妹入戏快是好事。”一边扯下阿宝刚套上的粗布衣,翻了个面重新递给他。 阿宝不声不响接过重穿,沈阿弟拣起一顶虎头帽戴在头上,一边咧着嘴笑,边围着阿宝打转,“阿哥快看!” 阿宝推开他:“戆大,安分点。” 几个人各自找了合适的衣物换上,张素云仔细检查了一遍黄包车,将药包重新安置在她亲手改造的夹层里,抬头看向阿宝:“你说知道怎么抄近路?” 阿宝点头:“岸上都是东洋赤佬的检查站,近路危险。我们从漕运码头绕,水边小路没人注意,远一点,但安全。” 张素云略一思索,“行。那靠你带路。”她又补充:“记住,现在开始,我们要把称呼都改过来,只有先习惯起来,到日本人跟前才不会露馅。” 蕴薇会意:“我知道。阿姐。” 阿宝没接嘴,只说了句:“趁天没黑透,赶紧走吧。”说罢一个人先走出门口,沈阿弟忙拖了黄包车跟上去,像块牛皮糖似的蹭到他边上:“我跟着阿哥。” 阿宝皱皱眉,随了他去。 第8章 黄昏的光线渐弱,河边小路湿滑,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杂草走,沈阿弟拖着黄包车紧跟阿宝,走着走着,突然分出只手从口袋掏出一颗皱巴巴的糖果递给他,“阿哥,给你吃。” 阿宝睬也没睬。 沈阿弟委屈地嘀咕:“阿哥不喜欢吃糖啊。” 他不死心,仍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生锈的铁皮玩具,献宝似的递到他跟前:“阿哥,给你。” 阿宝看都没看,抵不过被他反复骚扰,略一分心,脚下踩到一块湿土,下意识攀住根野藤才没翻进河里,一时气急败坏,对沈阿弟道:“滚远点,戆大。” 沈阿弟悻悻地埋了头,终于暂时闭上了嘴。 张素云忽然停下脚步,向阿宝道:“他是你阿弟,别戆大长戆大短的叫,把称呼改过来。” 阿宝没吭声,谁知张素云竟绕到他跟前,抬手就在他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听到没有?小赤佬。” 阿宝反应不及,朝后退了半步,那一瞬的手足无措全被蕴薇看在眼里,她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啊,二哥,别总欺负三哥。” 阿宝突然低声说:“别动。”眼睛盯着蕴薇脚边的草丛,那里传来蛇类游走时特有“沙沙”声。 蕴薇僵在原地。他几步上前,伸手要拉她,一不留心自己踩到一处弹坑边缘,松动的泥土瞬间坍塌。说时迟那时快,沈阿弟惊呼一声“阿哥”,丢下黄包车,飞扑过去抓住阿宝。 他用力一拽,把阿宝拉了回来,自己却因惯性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河岸边突出的石头上。 血流下来,沈阿弟大哭,“痛啊。” 阿宝一下子发了怔,张素云上前去,从腰间挂着的小布袋里取出一块纱布按在沈阿弟额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寻地方过夜,阿姐替你上了药就不痛了。” 末了又补一句:“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再度行路时,张素云特意嘱咐蕴薇:“阿妹,你看着他俩点,别再弄出点事。” 几人沿河边小路继续前行,天色愈发阴暗,阿宝指着前头一片芦苇荡说:“钻过这片,有个土地庙能暂时避一下。” 他们穿过荡秆,尽头处果然立着半截石碑,歪斜的土地庙屋顶从枯树后探出来。 张素云看了一眼阿宝,笑道:“小赤佬倒有点本事,这种偏门地方都晓得。” 阿宝刻薄地回:“谁想晓得。我想躺洋房里 ……”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了。几人跟上前去,只见庙前的灌木丛中横躺着一具日军尸体,死者双眼大睁,军装上凝着暗褐色的血迹。 阿宝先上前去,抬起那尸体的胳膊看了看,随即便开始利落地剥起那件厚实的军大衣。他头也不抬,对傻愣在原地的沈阿弟道:“戆大,过来帮忙。” 军大衣完全扯脱下来后,阿宝拆掉上头的军衔章,又在地上抓了把湿土,使劲揉搓着大衣表面的血迹。沈阿弟跟着他学,蹲在一旁用双手去揉衣服上的血块。 全部弄完,阿宝指着尸体对沈阿弟道:“跟我一起拖。” 两人合力把尸体扔进了庙角落的枯井里,阿宝又寻了一堆枯叶树枝盖在井口。 沈阿弟讨好似的捧着那件军大衣过来给他,“阿哥……”。 阿宝摸着那厚实的布料,面孔上有了一丝笑意。 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他抖开军大衣披在肩上,冲着庙内走去,蕴薇和张素云已捡了一堆树枝树叶子在庙堂中央生起了一堆小火,正靠着篝火相互包扎伤口,见他们进来,张素云伸手招呼,“过来,给你们上药。”沈阿弟乖乖地过去坐下,把头仰了起来,任凭着张素云替他上药。 阿宝过去,看着她摊在地上的半包药粉,说了句,“我自己来。”说罢,伸手就要拿。张素云“啪”一下拍上他手背,“小赤佬,别瞎弄,糟蹋我药粉。”说完转向蕴薇,“阿妹,来替你二哥上药。” 阿宝皱了下眉,却索性坐了下来,对蕴薇道:“行啊,大小姐,你也别手抖糟蹋药粉。” 蕴薇学张素云的样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二哥,说过多少次了,叫阿妹。”仿佛真的是大家庭里恃宠生娇的小妹。 说归说,她凑近他,一层层地拆他头上缠着的绷带,确实小心得过了头。 阿宝道:“你当拆炸弹啊。”说罢甩开她,自己一把扯脱了绷带,二话不说抓起地上的药粉撒上去。 沈阿弟在边上“嘿嘿”笑了两声说:“阿哥面孔红了。” 张素云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胡乱洒药的手,“别瞎折腾,伤口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拿出一块干净纱布,用力按在阿宝头上的伤口,“小赤佬,你就嘴上痛快。给我坐定了。” 阿宝被她按着,终于不再动,蕴薇借火光蘸了药粉小心地涂在他的伤口周围,动作比先前从容了些。 包扎完毕,张素云从衣襟内拿出一只油纸包裹着的烧饼掰成四块,把最大的那块递给蕴薇:“小妹长身体。”接着把另两块依次分给沈阿弟和阿宝,自己留下最小的一块。 阿宝咬着他那块烧饼,看着她们认真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觉得像在陪女学生玩过家家。 沈阿弟突然把分到手的烧饼掰成了两半,把大的那块硬往阿宝手心里塞:“阿哥吃!”烧饼碎渣掉在了地上,他趴下来就要舔。 蕴薇忙拉住他,“别!脏了啊。”一抬头,却见张素云攥着半块饼,望着沈阿弟不动了。 蕴薇轻声问:“阿姐,怎么了?” 张素云回神,缓缓开口:“我第一次看到阿弟,他背上驼着两箱手榴弹走在队伍最后面。马班长说是折价买回来的,派不上什么用场,有身蛮力,就当劳工使。” 阿宝嗤笑:“买这戆大还不如买头驴。” 火堆突然“噼啪”乱炸起来,火星散落在沈阿弟手背,他却只是傻愣愣地盯着灼红的皮肤一动不动,阿宝扯着他后衣领朝后拖了半步:“戆大,晓得烫不会躲?” 沈阿弟傻笑两声挠了挠头,阿宝道:“今天晚上你跟我轮流守门口。你先去睡,等会我叫你。” 沈阿弟重重点头:“我都听阿哥的。” 蕴薇忙道:“我也可以守夜。” 阿宝瞥她一眼没理,张素云正要开口,阿宝把那日军大衣扔给她们,“到天亮没几个钟头,别废话了,再弄下去全都没得睡。” 张素云接住大衣,看了一眼阿宝,告诫他:“别熬通宵,守一半叫我和阿弟换都可以。听到吗?” 阿宝不耐烦地说声,“晓得了。”就走到庙门口,在门槛上坐下来。 张素云这才把军大衣铺在地上,拉着蕴薇躺下:“阿妹,睡吧。明天路还长着呢。” 阿宝守到一半,眼皮渐渐发沉,半梦半醒里突然听见踢踢踏踏脚步声,一睁眼,见沈阿弟咪蒙着睡眼褪下裤子对着庙门口撒尿,他赶紧起身,一把拍在他肩上:“戆大,别尿在门口。”沈阿弟傻呵呵地笑着,听话地又往外挪了几步。 等他解决完,阿宝说:“换你守着,有什么动静立马叫我。” 沈阿弟点头如捣蒜:“阿哥。我会守好的。” 阿宝回到火堆旁,张素云和蕴薇盖着军大衣睡得正香,他在沈阿弟空出的位置躺下,扯了一角大衣,很快沉沉入睡。 睡到一半,忽然察觉袖子被人扯住,他一激灵醒过来,发觉是蕴薇,不晓得做了什么梦,眼睫毛都被眼泪糊住了,嘴里还在不住嘟嚷:“二哥,说好带我去庙会的。” 他懒得动弹,就随她抓着。不多时又睡过去。临近天亮时分,他却也做了个梦,梦里伏在一个女人背上,手里拿着支麦芽糖,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天光微微亮时,他猛然抽手,蕴薇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顺势起身:“当人阿哥真折寿。” 第9章 晚钟 第5节 那沈阿弟还如雕像般直愣愣地坐在门口,眼睛一眨没眨,阿宝走上去拍他一下:“戆大,再回去咪一歇,别等下走走路睡着了。” 沈阿弟得了令,打了个哈欠,又欢天喜地回到火堆旁躺下。 蕴薇见阿宝拎了那件日军大衣往庙门前走,她跟了过去,看到他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正拆大衣接缝,她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缘由,却没多问,只默默地帮着他一起把大衣的衬里和棉絮都拆了出来,再卷成一团塞进黄包车底层。 张素云走过来时,阿宝已经把拆得七零八落的军服外壳埋在了庙角落的灰堆里,用土掩好了。 张素云手里托着掰成块的烧饼,仍像昨天夜里一样分了他们一人一块,道:“今天路途赶,吃完差不多就该走了。” 沈阿弟咬着烧饼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仍不忘盯着阿宝含混地嚷嚷:“阿哥,阿哥。我守好了。” 阿宝没理他,一言不发啃着烧饼,像有什么心事。 张素云把药包重新安置好,确保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后走到阿宝身边,问他:“还需要多久能到庙行?” 阿宝说:“顺利的话,天黑前能到。前面有个岔口,往左拐是官道,彭浦镇入口肯定会有日军的哨卡。要是绕远路……” 张素云打断他:“不能再绕远了,干粮不够,战事吃紧。彭浦镇的哨卡避不过去。” 阿宝沉默片刻,撇撇嘴:“讨点伤药把命都要赔上了。”虽这么说,他却径直先朝门外走去,“那别磨蹭了,走吧。” 从他们的话里,蕴薇明白过来接下来要面对日军,她没声响,只默默跟上,张素云以为她害怕,上前去拍拍她肩,“离到哨卡还有一段路呢,阿妹不要慌,我们路上可以仔细讨论讨论。” 蕴薇突然停下脚步:“二哥的脸……可能会引人注意。” 张素云皱了皱眉:“对,你这样子太显眼。要想办法伪装一下。” 阿宝皱了眉,却立刻会意,蹲下来抓了一把湿泥往脸上抹开了,又扯了块衣角蘸着灰土继续涂抹,直到把脸弄得又脏又黑,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蕴薇仔细端详着他,回转身从黄包车底部抽出刚才塞进去的棉花递给他:“二哥,你把这个塞衣服里,装成驼背。” 阿宝看了一眼她,却接过照做,背脊立刻弓起一块,同时他把身体歪向一侧,肩膀下垂,模仿着伤残者的姿态。 沈阿弟被他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躲在一旁不敢靠近。 张素云观察了一会儿,又从沈阿弟头上摘下虎头帽,戴到了阿宝头上。 蕴薇没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宝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抿紧,却自己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确保灰头发完全塞了进去。 张素云一拍手:“成了!就是记得过哨卡的时候千万 别抬头。” 她说完,停顿片刻,目光在阿宝和沈阿弟之间转了转,声音轻下来:“你戴着这帽子...…不如干脆装得和阿弟一样。这样日本兵查起来,也不会太注意你。” 阿宝闻言面色微变,嘴角抿得更紧,却只说了句:“知道了。装就装吧。先赶路。” 四人离开土地庙,沿着湿滑的田间小路继续前行。 阿宝就戴着那虎头帽一个人走在最前,沈阿弟拉着黄包车紧挨着他走在后面,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宝头上的帽子露出傻笑。 日头一点点升起,蕴薇跟着张素云走在后头,从冷得牙齿打架,直走到后背心升起一层薄汗。 彭浦镇的轮廓慢慢清晰。两旁的田地大多已经荒芜,偶有几个农民,一见他们过来,就如惊弓之鸟般立刻远远走开。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看到一条长队排在岔路口的哨卡前,阿宝把虎头帽往下扯了扯,背脊弓起来,身子朝一侧,换了伤残者的走姿行路。 蕴薇忙跑上去,按张素云叮嘱过的那样搀住他的手臂,她只觉得阿宝似乎一僵,却立即把身体歪得更加厉害,脚步也越发蹒跚不稳。 后头张素云拉住沈阿弟,他们排进队伍,跟着人群往前缓慢挪动,蕴薇能看到日军士兵刺刀上的反光,白色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阿宝佝偻着身子,视线始终保持低垂。 队伍中有人被拦下盘问,声音逐渐提高,最后是一阵粗暴的推搡声。蕴薇吓得不敢抬头,边往前走着,腿脚有点不听使唤,突然感到自己手腕被用力攥了一下,晓得是阿宝让她镇定,她偷偷深呼吸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他们。 一个翻译模样的人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道:“从哪里来?去哪里?” 阿宝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哼声,突然扑到翻译跟前,一把抢过他衣服上别着的钢笔盯着傻笑。 那翻译怒了,抢回自己的钢笔,用力把他推倒在地上。 阿宝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却又踉跄着追了上去,像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一样围着翻译又哭又跳。 几名日军哄笑起来。 连蕴薇都被他的样子唬住,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上去把阿宝拉了回来,轻声安抚:“二哥乖,不抢不抢,等等有糖吃。” 身后一个军官走过来,皱着眉用日语说了几句。翻译神色一变,用中文厉声道:“黄包车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张素云连忙上前,一边解开黄包车上的包袱,一边操着一口流利的嘉定本地话解释:“都是些破衣服和吃的,长官。” 她顿了顿又道:“长官,我们一家门是庙行本地人。回乡下帮小妹看对象。” 边说她边抹起眼泪:“阿弟生下就是傻子。二弟命苦,一场高烧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屋里厢最作孽的是小妹,才刚15岁,就要每天陪着我一起伺候两个阿哥……” 翻译刚把她的话一五一十翻译给日军,沈阿弟突然双腿一抖,冒着热气的澄黄液体沿他裤腿流下,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日本军官和翻译同时嫌恶地后退两步。 蕴薇刚刚摆平阿宝,又去拉沈阿弟,从黄包车上扯了块破布给他围上,忙得不可开交,一面含了眼泪,发着抖对日军军官结结巴巴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那军官看着,点点头说了句日语,朝着蕴薇竖起大拇指。 翻译立刻挥手驱赶他们:“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磨蹭!” 离开哨卡很长一段距离之后,蕴薇突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田埂边上。 张素云把手放到她背上,刚唤了一声“小妹……”,安慰的话都没说出口,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发着抖。 蕴薇摇摇头说:“阿姐,我没事。” 阿宝在田埂边坐下,突然反应过来虎头帽都忘了摘,他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一边,汗已经把发根都浸透了。 张素云到他们中间伸开双臂,分别揽住二人的肩膀,阿宝又是一僵,但没反抗,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抱在一处。 沈阿弟傻站着,对于眼前的情境感到困惑不解,只顾嚷嚷着:“阿弟也要!”说罢,张开双臂就要扑上来,刺鼻的尿骚味袭上来,三个人同时往旁边一让,沈阿弟扑了个空,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沈阿弟爬起来,也不恼,笑呵呵盯着阿宝:“阿哥面孔又红了。” 阿宝捡起虎头帽重新戴回到他头上,顺手敲了一记他脑袋,“戆大,车子拖好。接着走了。” 张素云扶了蕴薇起来,问阿宝:“天黑前能到庙行吗?” 阿宝边走边说:“还有差不多三四里路,得抓紧。东洋赤佬肯定都埋伏在镇子正中,不能走。南面有片瓜田,正好,我们从那里穿过去。” 张素云盯了一眼他:“你怎么条条路煞清?” 阿宝硬生生地回:“爱信不信,爱走不走。” 然而走了一段路,他又还是补了一句:“以前带货经常走这条路,巡捕房的人来不及抄小路堵人。” 张素云点头:“你带的不会是假烟吧?酒不是都藏在永新厂地库里么?” 阿宝只顾走路,没再吭声。 蕴薇听他们说话入了神,张素云突然道:“阿妹在想什么?” 她吓一跳,忙说:“没想什么。就是有点困了。”不敢承认她其实是在想,阿宝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在永新厂,又跑了多少路送这些假货。 说话间,已走到瓜田边缘,乍一看,黑魆魆的一大片,夕阳最后的余光下,隐约只能看到瓜架的轮廓。 踏进瓜田,阿宝放慢了脚步,低声告诫他们:“小心点走,这里以前没有警戒,我也不确定现在日本人有没有设岗。” 四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极小心地走,沈阿弟拖着黄包车,眼睛却盯着前方的瓜架,那架子上系着农户用来驱赶鸟兽的金属小哨子,一不留心,他被瓜架绊住,发出了轻微碰撞声,阿宝转回去,索性从他手里接过黄包车,自己拖着走在前头。 走到瓜田中段,他们突然同时停下脚步,不远处闪烁出一丝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得见棚屋的轮廓。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是看田的农民,是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几个人屏着呼吸,尽量远离那间棚屋,沿着瓜架间的小径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沈阿弟突然跑了出去,一把扯下了一个系在瓜架上的铜哨。 “叮铃!”警戒铃炸响,远处棚屋的灯光立即亮起,传来几声急促的日语喊叫。 阿宝飞扑上去按住沈阿弟,连人带哨滚进路边的灌木丛里。日军的手电筒光扫过来,他一把捂住沈阿弟口鼻,自己也屏息不动。 张素云拉着蕴薇迅速蹲下,缩在一排瓜架后面。两道手电光在瓜田中来回扫射,几名日军踏入瓜田,仔细搜寻着声音的来源。蕴薇紧捂住嘴,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出来。 日军交谈了几句,慢慢退回棚屋。灯光暗了下来,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阿宝仍然一动不动,又等了足足半刻钟,确认日军真的离开了,才松开按住沈阿弟的手。 四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瓜田剩余的部分,阿宝始终一言不发,到他们彻底离开瓜田,踏上通向庙行的小路时,他停下脚步。 沈阿弟见他停下,笑呵呵地捧着那只铜哨跑上去递给他,“阿哥,给。” 阿宝反手就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寻死啊。” 沈阿弟被打懵,手中的铜哨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蕴薇和张素云都被吓住了。 阿宝却没停,马上又一记耳光抽了上去,张素云回过神来上去拉他,阿宝顿了一下,甩开她的手,盯着沈阿弟,“叫了我阿哥,就跟紧点。” 第10章 阿宝一脚将那只惹祸的铜哨踢到路边的草丛中。 沈阿弟捂了捂脸,吓得连哭都忘了,倒抽着气,一下下地打起了反嗝来。 阿宝看也没看他,自己往前走。沈阿弟走在后头,瘪着嘴打着嗝,像哭又不像哭的,一面却还不忘记接着拖那黄包车。 蕴薇和张素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闷声拖着车,仿佛也生起气来。 然而不多会,他止了嗝,却又自己上前跟到阿宝身边,一声声喊着“阿哥”,好像早忘了被他教训的事情。 夜色渐深,前方的道路愈发难辨。 张素云从黄包车上取出一盏简易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 离庙行镇越近,路越难走,道路坑坑洼洼,到处是被炮火轰过的痕迹。 走着走着,黄包车的左轮突然陷进一个深坑,几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拉出来,沈阿弟已经疲惫地蹲在地上,蕴薇也靠着车轮喘气。 阿宝说:“天太黑看不清,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不如索性歇会,等天亮再走。” 张素云看了看他们,咬了咬牙:“庙行就在不远处了,只差这么一点路了,不能在这里停下。” 阿宝沉默片刻说:“那我先往前去探探路。” 张素云说:“你看着他们,我去。这一带我以前来过,我记得不远处有条村民走的小路,地势高,没那么难走。” 说罢,她拿着油灯走过去。 晚钟 第6节 不过片刻,爆炸声震天动地。小油灯微弱的光芒在硝烟中消失无踪。 他们惊呆了一瞬,随即急奔过去,只见张素云倒在血泊中,胸腹部被炸得血肉模糊。 阿宝看着,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打颤的“阿姐”脱口而出。 蕴薇呆立了几秒钟,眼角一下红了。 沈阿弟从衣袋里掏出一颗化了一半的糖,上去硬塞进张素云嘴里,“阿姐,吃,吃。” 阿宝定了定神,制止了沈阿弟,寻了个弹坑把张素云的尸体推了进去,又扒了一些玉米秆草草地盖住。蕴薇从路边摘了几支野花放到她身上。沈阿弟趴在地上哭着。 阿宝开口:“地雷通常成片埋,得换条路。” 他说完想了想,从黄包车上取下一根铁条,把前端弯成钩状,“这是土办法,眼下只能凭运气了。油灯没了,摸黑走吧。” 蕴薇站在原地没动。 沈阿弟还是趴在地上,在张素云的尸体旁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阿弟不走,阿弟要陪着阿姐。” 阿宝摸索着从黄包车上找出一段结实的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他拍了一下蕴薇肩膀,把另一头递给她:“大小姐,拴着戆大,跟紧我。” 蕴薇接过绳索,终于回过神来,上去试图拉沈阿弟起来:“阿弟,阿姐累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们等会回来接她。现在我们先要替阿姐把药送到,要不然阿姐醒过来也不睬我们。” 沈阿弟扶着她的手从地上起身,任凭着蕴薇把绳索系在他身上,他抬起脏手抹了一把脸,一边抽抽噎噎地推起黄包车,“阿弟不傻,我知道你骗我。阿姐不会再醒了。我阿爹也是躺进坑里,就再也没醒过来。” 蕴薇喉咙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低了头,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天极黑,又极冷,从大脑到血液仿佛都凝成了冰。 阿宝走在最前,每隔几步就用铁钩小心探测前方的土地,腰间绳索随着动作轻轻绷紧又放松,蕴薇紧握着连接沈阿弟的那段绳索,三个人缓慢地匍匐在黑暗里,像一串系在一起的蚂蚱。 零星的炮火声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渐渐的,天边泛起鱼肚白,能看清脚底下的泥路了,再接着,看见了远处烟囱冒出的稀薄炊烟,渐渐的,低矮的房屋轮廓也一点点浮现,有了人声。 庙行镇口,几名穿着军装的士兵正在检查进出的百姓。 阿宝认出19路军的制服,松了口气。 一名士兵走过来,一面打量着他们,警惕地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蕴薇张了张嘴,发觉喉咙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宝把黄包车内垫的药品翻出来,“我们是送药品的,要去医务站。” 他说完,又弯腰解开左脚的草鞋,从鞋底取出什么东西,展平后递了过去。 蕴薇看见,这正是先前在临时战地医院看到他绑在胳膊上的19路军臂章。 那士兵接过一看,紧绷着的神情立刻松动下来,他点点头,“跟我来吧。” 医务站设在原来的庙行初级小学,门口插着一面白旗,上面画着红十字,几名军医和护士正在校门口搬运物资。 他们跟随士兵进去,就在那改造成临时病房的教室里交接药品。 蕴薇呆呆看着军医一样样拿出张素云精心藏匿在黄包车内的药品仔细清点,突然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哭得不能自己。 周围的医务兵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又转回去接着清点药品。 阿宝站在一旁,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突然有个医务兵举起两本硬皮簿子问:“这是你们谁的东西?” 蕴薇泪眼朦胧地抬头,认出其中一本是她曾见过的,张素云的伤亡登记簿。 “是……阿姐……的东西……”她哽咽着,一句话断成了好几截。 阿宝上去接过,回到她身边轻轻递给她。 蕴薇接过,除了登记簿,还有一本稍小些的,她从没见过的簿子,一翻开,看到密密麻麻的日期和整齐的水笔字迹——是本日记本。 她没看内容,生怕亵渎了张素云一样,又很快合上。 这时候,教室门“砰”一声被推开,一名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大步走进来。 军医立刻迎上去。军官一脸严肃:“北面防线吃紧,必须紧急抽调人手补上去。” 说完环视了一圈病房,指着几个伤势较轻的伤员:“把这几个能走路的都带上。” 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扶起那些刚包扎好伤口的士兵就往外走。 军官突然瞧见立在边上的阿宝和沈阿弟,又指指他们:“你们两个跟上,先去领枪和弹药。” 蕴薇攥着张素云的日记本站起来:“等等!他们只是……” 军官粗暴地打断她:“不管是什么。有手有脚的就得上。” 他看了看她,又命令道:“丫头片子留下。医务站正好也缺人手。” 第11章 听见有人叫“小杜”的时候,蕴薇仍是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其实才刚歇了一个时辰不到,她急急忙忙起身,端起桌上的油灯,口中应着:“陈姐,我来了。” 年纪大些的护士看她过来了,抱着一叠纱布急匆匆地往外走,蕴薇赶紧举着油灯跟上去。 陈姐大她七岁,广东人,在圣约翰读医科。仗一打响,她就从租界的教会医院跑来前线。蕴薇刚到医务站,全靠她带着。 走廊上已是一片混乱,前方脚步声和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她听见陈姐轻轻叹了口气,“又打了一场,伤了不少人。” 充作手术室的礼堂里铺了几张门板,每张上面都躺着一个伤兵,不是发着呻吟就是昏迷不醒。 “油灯往这边照!”一位军医朝她喊道,蕴薇赶紧走过去,举高了油灯。灯光下,那狰狞的创口像一张血盆大口,微微蠕动着。她有一瞬想起张素云腹部的血洞,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被打断。 军医埋头用钳子从伤口深处夹着弹片,一边道:“小杜,去把那个药箱搬过来。” 蕴薇把油灯放在一旁支架上,快步走到墙角搬起木箱,经过另一张门板,又有人喊,“小杜,止血钳,镊子。” 蕴薇应了一声,放下木箱马上端着金属托盘匆匆过去。 稍微停下喘息的间隔,礼堂门洞开,新的担架又被抬进来。 她有时候觉得,思想几乎变成一种奢侈。却又觉得,在这种情境下,不进行思考反而是好事,好让她能记住更多更要紧的事情,比如止血钳要先捏住尖端再递过去,镊子要递柄不递尖。烧伤要递碘酒和凡士林纱布。把脉要用三根手指轻轻按压,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 她对很多东西还是一知半解,说有心逃避也好,说来不及也好。 是的,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 根本来不及发生感慨,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前线打仗的豁命,后方一个人巴不得掰成几瓣来用。 时间久了,她连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窗帘一直拉得死紧,煤油灯是一天到晚点着的,再没有起床和睡觉的概念,所有人轮流着,像从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一点歇息的时间。 又在不停转移,常常刚进入睡眠就被叫起来,趁着夜色连夜搬着东西换地方。今天在破庙,明天在谷仓,后天又在江边的祠堂安顿下来。每到一 处,刚刚熟悉环境,又要匆匆打包离开。 蕴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长达十几里路的夜行军,顶着蒙蒙细雨,踩着泥泞的小路足足走了一天一夜。她的双手被药箱勒出了血痕,却无暇顾及。一路上,有伤员在担架上便咽了气,也只能在路边匆匆挖个浅坑,草草掩埋,再继续前进。 这种日子,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更加混沌,蕴薇唯一能抓住的锚点是张素云那本伤亡登记簿。 写第一个名字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笔迹突兀地接在前头娟秀整齐的笔迹后面,她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坚持写完:张素云,江苏嘉定县人,1911——1932。 其实她始终无法习惯这种记录,却硬逼着自己记,记每一个她能记下的名字,像在溃疡上撒盐,企图用一种痛觉来麻痹另一种痛觉。 而那本日记本她始终没翻开,某个夜里,她突然觉得应该烧给张素云,把日记本放进火盆的时候,一张小小的照片掉了出来,上面的张素云还穿着圣玛利亚的学生装,身边站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蕴薇看了半天,翻开日记本,把这张照片又夹回原处,在翻开的那页上,她无意中瞥到一行字:命运是这样,勒住人的脖颈缠磨,再一点点将人驯化。 看着火盆里升腾起来的火焰把日记本一点点吞噬,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这么永久性地刻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蕴薇从没想过,这看似还要继续滑行的日子,最终却会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陡然收场。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医务站外突然喧闹起来。一个通讯兵匆匆跑进礼堂,在军医耳边低语几句。 军医的脸色变了几变,随即高声宣布:“国际调停,停战了,都停战了!” 礼堂里一时嘈杂起来,有人欢呼,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更多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蕴薇端着金属托盘的手停顿住,她在脑子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陌生的词汇,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她问一旁的陈姐:“要么赢要么输,为什么会是“国际调停”?” 陈姐停下折叠纱布的手,思索了一下,试着向她解释:“就好比,两个人打架,一开始强的那个欺负弱的,其他人都在袖手旁观,没人出手,弱的拼命反抗,强的那个本以为能速战速决,却发现自己损失惨重,眼看弱的都要赢了,这时候,那些原本围观着的人突然站出来说'不能再打了,都各退一步'。” 蕴薇沉默了一阵,又问:“那为什么……就一定要听那些围观的人的话呢?” 陈姐叹了口气:“因为弱。” 陈姐没再说下去,蕴薇也没再继续追问。 停战的消息像一剂强力镇静剂,医务站紧张的气氛瞬时松散起来,蕴薇听着几名护士围在一起商量回家后要做什么。有人说要先好好洗把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有人说要倒头大睡,还有人说想吃姆妈做的梅干菜烧肉。也有人笑着问她:“小杜,你呢?回家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蕴薇思考半天,最终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就在这天夜里,一阵急促的引擎声突然打破平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窗外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蕴薇听见有人大喊:“轰炸!日本人偷袭了!” 礼堂一片混乱,她本能地起身去扶身边的伤员,就在此时,房顶被炸开一个大洞,碎砖破瓦如雨般落下,一阵剧痛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2章 停战的消息传来时是三月的一个黄昏,阿宝正靠在营帐里啃一块干馒头。 “停战了!能回家了!”有人一边高喊着,像疯了一样抱在一起。 有人愤怒地摔摔打打:“什么狗屁协议!去他妈的!都快打赢了让撤退!” 多数人只是沉默,因为连日的鏖战精疲力尽,似乎已对“回家”的概念失去了理解能力。 阿宝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又接着啃馒头。 沈阿弟一条胳膊前几日被炮火炸断了,听到这个消息却比任何人都更兴奋,他拖着一条残臂在军营里来回转着圈,嘴里一遍遍重复着:“赢了,我们赢了!” 他又挥着那条完整的手臂,径直跑到阿宝身边,“阿哥!阿哥!赢了!我们赢了!” 阿宝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只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阿弟又笑又跳着往外跑:“阿哥,我要去医务站找阿妹,告诉她我们赢了!” 阿宝起身走到军营口,一声“回来”还没喊出口,就看他已摇摇晃晃地奔到了开阔处,就在这时,炮声忽然炸响,硝烟弥散开来,顺势吞没了他。 士兵们四散奔逃,有人扑向战壕,有人慌乱地寻找武器。 晚钟 第7节 阿宝突兀地笑了一声:“叫你跟紧,永远学不会。戆大。” 又一波轰炸朝着营地袭来,弹片和泥土四处飞溅。 “日本人压上来了!撤!立刻撤退!”军官的命令声穿透了爆炸的轰鸣。 跟着溃散的队伍往后撤的时候,阿宝听见有个声音问了一句:“咱们现在到底是打还是撤?”没有人回答,立刻就被炮火声盖了过去。 炮声越迫越近,几乎贴着脚跟,他们穿过一片低洼地,一声格外刺耳的呼啸直扑而来,炮弹落地的瞬间,他觉得仿佛整个世界翻了过来,脑子里只是“嗡”一声,都没来得及察觉到痛,就没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尸堆里,胳膊腿全被压得死死的,他费劲地扒开,发觉自己躺在排水沟里。 阿宝坐起来,摸索着检查自己,头部的伤口已经结痂,其他地方没有明显的伤口。前两天捡到的水壶还挂在身上,藏起来的一点干粮也都在。 他内心稍定,手撑着地面,一共试了三次,终于从从排水沟里爬出来。 天已经黑透,月光下,原先军营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废墟,不见任何活人的踪迹。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地面,炮火已经破坏了大部分地面,一些泥泞处仍能看出凌乱的脚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他不知道落后了大部队有多远,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得上,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顺着痕迹,走一步算一步。 头上的伤隐隐作痛,走了半天,仿佛一直停留在原地,沿途没有任何变化,天也没有亮起来的迹象,甚至听不见枪炮声,只是沉沉的死寂。 又走了半天,天边终于有了一抹亮色,隐隐约约看到前面像是有建筑的轮廓,他又有了信心。 加快脚步到了跟前,那房子几乎已经半塌,剩几根门柱勉强支撑,空地上堆着死尸和烧焦的担架,一面红十字的白旗压在碎石堆里。 意识到这是损毁的医务站,阿宝便上去,在废墟堆里仔细地搜寻起来,他找到一卷没完全损毁的绷带,小半瓶碘酒,和几片包在防潮纸里的阿司匹林。正要走,瞥到一处碎石和尸体的混合堆,又绕了过去,手刚摸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口袋,却顿住了,一根扎着蓝色发绳的细麻花辫子正卡在碎石的缝隙里。 脑子尚未反应,手已本能般地伸进了碎石堆里,水泥碎块硌得掌根生疼,指甲缝很快塞满灰土,他只顾没命地往外刨,掀开一块又一块碎石,终于看到了蕴薇的整张脸。 那脸是纸一样的惨白色,嘴唇也是白的,面颊已经完全失了圆润的轮廓,像是她,又不太像她。 阿宝叫了一声:“大小姐。” 蕴薇一动不动。 他又推了推她,手有些发抖,一边取下身上的水壶,蘸了一点水抹到她嘴唇上,她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赶紧把水壶凑上去,扒开她嘴唇,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她。 蕴薇费劲地撑起眼睑,“……阿宝?” 阿宝松了口气,嘴上却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这样还能捡一条命。” 她却又闭上眼睛,没声响了。 他看到她头部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碗口大,血把头发丝都粘接在了一起。他用绷带蘸了水小心翼翼擦干净,涂上碘酒,再扯绷带把那伤口包了起来。 他没多想,抬了她的胳膊就把她背了起来,没走几步,又把她放了下来,把那两条碍事的细麻花辫子绕到她头顶打了个结,这才又背起她。 先前用门板拖她的时候还有点分量,才不过一个月,现在背着她,却觉得她轻得像不存在一 样。 他心想,大小姐也缩水了。 阿宝背着蕴薇在战区走走停停,她时而醒,时而昏睡。醒着的时候,能勉强扶着他慢慢走上一段路。昏睡时,就只能靠他背着。 一路上,没有看见一个活人,被拆毁的炮台像疮疥一样戳在荒凉的大地上。 他们只剩半壶水,几块烙饼。因为只有一个水壶,起先他怕她顾忌,蕴薇却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清醒的时候,很自然地接过水壶,为了节省水,只是小口抿着,喝完之后又递给他。 两个人靠着一棵被炸得只剩半截的枯树,掰着干硬的军用面饼小口咀嚼着,吃着吃着,听到远处零星炮火声,她的眼神突然茫然起来。 她问:“阿宝,都停战了为什么还在打?” 他回:“纸上协议能管得住日本人的枪口?” 她说:“那为什么我们就要乖乖听话撤退,不干脆和他们拼了?” 他看了一眼她,笑了笑:“打赢了,官老爷怕丢乌纱帽,喊停。打回去,又说我们惹事。” 蕴薇盯着远处没有说话,眼皮又一点点阖下来。 阿宝又背起她,接着上路。 有个午后,他背着她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后腰湿了一块,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血,还是温热的,他一惊,以为她哪里有他没注意到的伤口,想把她放下来仔细查看。 蕴薇却把脸深埋在他肩膀上,无声制止了他。 一面走着,肩膀是烫的,腰也是烫的,他自己的面颊也烧起来,再走到后来,连肩膀也湿了。 不知不觉,蕴藻浜在跟前了,泥滩上,几个白俄难民正用刺刀挑开日军棉衣抠里头的棉絮,一旁堆着整理出的布料和物品。 阿宝把她在一块石头上放下来,说了声:“别哭了。我去弄布。”便朝那几个人走去。 蕴薇靠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的灰头发像一团脏了的雪。 阿宝走到那几个人跟前,从身上掏出一个日军牛肉罐头,指指那堆干净的布料,她听见阿宝开口,先用的他平时惯用的上海话,问他们能不能交换,对方不理,看看他满身的血,又看了看他的脸,最后目光黏在他头发上,笑着说了一个简短的词。 阿宝怔愣在原地,活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但他沉默片刻,立即改换了一种语言。 蕴薇听不懂什么意思,但能听出来那是俄语。 那群白俄人一齐哄笑起来,其中一个甚至伸手拽了拽阿宝的灰头发,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 有个人一把抢过牛肉罐头,随手扔来几块布料,阿宝弯腰去捡时,另一个白俄人拔出剪刀指着他的头发,“喀嚓喀嚓”空剪。 阿宝捡完布料直起身子,看着他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从那堆布料里又拿了两块,比了个手势,走回到她身边。 蕴薇其实有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接过布料,只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什么也没问。 阿宝也没再说话。 他默默背她,她默默伏在他背上。不知怎么。两个人仿佛都成了哑巴。 夜幕降临时,他们同时看见,不远处的夜空中飘着一缕暗色的烟。 这是撤退的军队烧军旗发出的烟,大部队不远了。 ***** 阿宝被安插在第17师的运输队,归王队长管。蕴薇回到后方的医疗组,护理伤员,也被别人护理。 每天都是急行军,一面还要提防日军偷袭,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行军,直走到天黑,沿途经过宝山,穿过嘉定,向太仓方向推进。几乎没有一刻能停顿喘息的时候。 这无暇他顾的日子里,蕴薇头部的创口倒是一点点愈合了。 抵达太仓地区的那天,浏河的主桥梁已被炸毁,需要蹚水过河,所有人胸口以下泡在三月份仍然刺骨的河水里,冻得四肢几乎失去知觉。许多伤员被担架抬过去,医疗队的人把药品和绷带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被水打湿。 过完河,他们就在浏河边上安营扎帐,点了篝火取暖。 阿宝被分配到运输队的一处篝火旁,正烤着火,背脊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一回头,发现竟是蕴薇,他有些诧异,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 身旁的几名战友笑笑,知趣地走开。 蕴薇望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 他一看就怔住,这是他被马班长没收的那只口琴。 蕴薇说:“我在医疗组的遗物保管箱里发现的。我猜这是马班长上前线之前寄存在那里的。” 阿宝接过,只说:“大概吧。”隔一会儿补了一句:“谢谢。” 蕴薇笑着问:“阿宝,你会吹口琴吗?” 他思索片刻,拿着口琴吹了一首。 蕴薇听他吹完,过了许久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阿宝说:“白俄老头教的,叫《晚钟》。我只会这一首。” 蕴薇点点头,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山谷和树丛在悄无声息的静寂中沉睡,远处的树林在灰白的浓雾中隐藏。” 阿宝问:“这是什么?” 蕴薇打了个寒噤,声音发着抖:“你故乡俄国。”隔了一会儿,她又看着他认真地补充:“算是半个故乡。” 阿宝漠然地听着,埋头拿火钳把快被冷风吹灭的火堆又扒拉了一下。 蕴薇说:“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我总觉得人不是物件,不应该就那样被摆布,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去哪里,做什么。” 阿宝放下火钳,自嘲地笑笑:“那我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中国人叫我二毛子,罗宋瘪三,白俄人又喊我杂种。”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蕴薇突然看着他,说:“阿宝,我喜欢你的眼睛。像琉璃珠子。” 阿宝一愣,随手抓起一块扁石头抛进浏河:“城隍庙的琉璃珠都是三只洋钿买十颗的大兴货。” 蕴薇说:“又怎么样?我就觉得好看。” 水面在微风下泛起细小的波纹,远处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蕴薇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笑着说:“阿宝,那我们去苏州吧,我有个奶娘在苏州,我们坐摇橹船去,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 阿宝随口应了一声:“好啊。” 第13章 今年的蝉叫得有点歇斯底里,快把咖啡店里的爵士乐都盖了过去。 天花板上,几台铜质大吊扇徐徐地转着,凉风轻轻曳起一角米色的窗纱。点点太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正好洒在白色桌布上,盛着柠檬水的透明玻璃杯像在发着光,蕴薇手搁在桌上,沿那几块光斑的轮廓轻轻勾画。 她到现在弄不懂,为什么在闸北和庙行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就从没见过太阳,天总是惨灰色的,像蒙了层翳,以至于现在对着太阳光都觉得陌生。 汪晓芙一边翻着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一边舀起一勺浇了樱桃果酱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蕴薇瞥见那暗红的果酱,忙把眼睛移开,端起柠檬水啜了一口。 汪晓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蕴薇道:“这个周曼如,没有一回不晚到。今天我非要罚她埋单不可。” 蕴薇笑了笑,轻声道:“她这阵子不是一直在忙陈家二少爷的自行车募捐协会么?估计是被绊住了。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看见求助的人从来说不出拒绝。” 话刚落,咖啡馆那扇酒红色的雕花门被侍应生轻巧地拉开,周曼如扶着宽边太阳帽急匆匆地步进来,一张鹅蛋脸被暑天热气熏得泛红。 她环顾一圈,朝她们招了招手,轻快地步到桌前,就在蕴薇边上坐下。 汪晓芙笑嘻嘻地调侃:“我们的周大小姐终于驾到了!不知是陈二少爷的脚踏车骑得太慢,还是又在哪个角落施舍爱心?今天的账单已经恭候多时,就等你这位慈善家来结了。” 周曼如摘下宽边帽扇了扇风,“哎呀,我的小芙蓉,莫要取笑人嘛。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募捐会上来了几位英国记者,口音古怪得很,一句话我得反复问三遍才明白。”她转向侍应生,扬起下巴:“给我也来杯柠檬水吧。” 说罢,她又回过 头朝她们眨眨眼:“至于账单嘛,我认了。不过你们得听我说说那位穿格子西装的英国先生是怎么把脚踏车骑进喷泉里的。” 晚钟 第8节 蕴薇只是笑,周曼如却看着她,伸手亲昵地捏捏她面颊:“我的小玫瑰是怎么回事。病了一场,连性子都变了。” 这是周曼如独创的花哨叫法,从中学入学她们三个玩在一起开始,她就喊汪晓芙“小芙蓉”,蕴薇“小玫瑰”。她们两个起初都觉得夸张和肉麻,被她喊久了,竟也习惯了。 蕴薇还没答,她却又笑道:“对了,你们两个这周末有空吗?意大利歌剧团下周在大光明剧院有场《卡门》演出,我哥通过公董局的英国朋友弄到三张贵宾席票,特别难得。” 周家三代都在怡和洋行做买办,与英国人的往来比寻常人家亲近得多,上海滩那些稀罕玩意儿和难得的门路,她家总能第一时间搞到手。 汪晓芙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杂志:“大光明的贵宾席?我听说票早就售罄了!不愧是周大小姐,路道真粗!” 蕴薇犹豫了下,轻声道:“我近来睡得不好,那夜里的演出怕是撑不住。你们去吧。” 周曼如脱口:“这哪行?上回邀你去音乐会你就没去,这回又想standup我啊?” 汪晓芙突然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她衣襟,道:“曼如,算了,我也不去了。我爹这阵子总说,国难当头,我们这些人还穿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乱晃,未免是有点不合时宜。” 周曼如先是一愣,目光落在蕴薇苍白的面色上,很快会过意来,她点点头:“那好吧。反正票也不是买的,退回去就是了。”她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转变了话题,“对了,听说闸北那边都重建得差不多了。九月份我们能照常开学了。” 汪晓芙望了望蕴薇,轻声接道:“是啊,听我爹说,日本人这阵子倒是安分了不少。” 有一段尴尬的空白,三个人都沉默着,窗外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了过去。 侍应生把周曼如要的柠檬水端了过来。 蕴薇握着玻璃杯,强打精神笑道:“对不起,这阵子我确实不太舒服。下个月我生日,到时候请你们来家里吧。” 16岁生日那天,蕴薇照例做了困在尸堆里的梦。 从春到夏这段时间,这类梦隔几天做一次,不是被埋得透不过气,就是在绕着尸堆跑着,像被什么追着,越跑越怕,越怕越跑。 这回倒不是被埋在底下,也没被追着跑,而是就像睡觉一样平躺在尸体中间,侧过头去,看见的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一张张辨认过去,认出汪晓芙和周曼如时,她惊醒过来。 房间里暗极了,只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又躺了一会儿,雷响一个接着一个,她晓得睡不着了,终于起身开了灯,坐到梳妆镜前面。 穿着那身继母提前一个多月专门为她订做的月白旗袍下楼梯时,恰好被张妈瞧见,她眼睛明显一亮,“啧啧”叹着上下看她,“哎哟三小姐,不得了了,真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蕴薇走到餐厅,父亲和继母正在用早餐,窗外的雨点轻敲着落地窗,花园里的草坪绿得像假的。 父亲面前照例摆着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继母则是咖啡和烤面包,见她过来,忙搁下手头的咖啡杯,替她把衣领子掖掖好,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就晓得这个颜色最衬蕴薇。” 她边说,边好像邀功似的看向父亲,直到父亲露出赞许的神情点点头说:“不错。”这才接着喝咖啡。 蕴薇说了声,“谢谢姆妈。”在桌前坐下,端起牛奶杯小口地喝。 继母体贴地替她在吐司上抹白脱,一面笑道:“我觉得蕴薇回来之后,倒比老早懂事多了。” 父亲只道:“吃一堑长一智,人不吃点苦头,就永远不会长进。” 蕴薇没声响,继母笑着道:“好了,不提那些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晚上几家老朋友都会来,正好也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家蕴薇长成了多么懂事的大姑娘。前段日子的那些闲话,咱们也不必放心上。” 她说完,又抬起手,帮蕴薇把头发上的珍珠发卡拨拨正,“对了,蕴薇。你那两个同学,周家和汪家的丫头,你都请了吗?” 换从前,她早就挣开她的手,但如今她只是点点头说:“她们都会过来。” 这生日会是继母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的,不仅让她邀请汪晓芙和周曼如,还广邀了父亲在商界政界的朋友,似乎是要借此来昭告大家:杜家三小姐的‘病’已经痊愈了。 “病”是继母和父亲给她失踪那几个月编造的体面说辞。 其实蕴薇总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却也懒得提出异议。 今年的她和去年的她,似乎像是两个人。 去年底,她在学校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激进的文章,父亲一怒之下关了她三天禁闭。后来又得知继母正在替她物色丈夫,她气得哭了整整一夜,觉得这是对她人格的羞辱。所以宁可用离家出走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决不受摆布。 现在的她,顺从得几乎不太像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实不算顺从,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的乏力。 这场雨直到下午还没停。蕴薇立在小客厅门口敲了门,过了许久继母才过来开门,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飘出来,那张涂抹着厚重脂粉的脸浮在昏暗的光线中,有几分鬼气。 蕴薇立在她面前,从手袋里拿出几本书,“图书馆借的,期限快到了,我想去还书,还想再借几本。开学也要用。” 这也是她回家之后父亲严格规定的,不管她要去哪里,都要提前和继母报备。 继母的眼睛在那几本书上淡淡略过,突然冷笑了一下:“早不整那些乱七八糟,你也省力,我也省心。满了16也就成人了,你大姐蕴华这岁数,都嫁到吴家开始当家了,你二哥蕴初一个人在英国,也从来不让人操心。就只有你,净知道给家里惹麻烦。” 她看蕴薇只是低着头默默听她说,不复以往的伶牙俐齿,语气稍微缓和下来:“行了。要去就快去。早点回来,别耽误了晚上的生日会。” 蕴薇撑着伞走出去,在路边随手招了辆黄包车,车夫拉下帘子避雨,问她去哪儿,她收了伞,先说:“去市立图书馆。”车子刚起步,她却又道:“师傅,对不起。我去闸北,四川北路。” 第14章 蕴薇到家时,佣人们正忙着在大厅里布置最后的装饰,她悄悄地从侧门进,到楼梯口,却和继母打了个照面。 继母劈头就是一声:“你这丫头怎么到现在才刚回。我都寻了你几回了。”边说着,眼光掠过她微湿的旗袍下摆,又落到那双湿了一半的小羊皮鞋上,“借书去雨地里借?” 蕴薇手掐着旗袍侧边没吭声,继母道:“行了,别作出这么一副忸怩样,弄得倒好像我故意刻薄你。客人们一会儿就该陆续来了,上去换身衣服,赶紧下来。” 继母看蕴薇点了头,神色稍微缓和些,在她上楼前,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今天来的都是你爹的世交。你爹的面子,你得替他顾着些,等会儿好好表现,别再让人看出倔脾气来,知道吗?” 蕴薇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再下楼时,大厅沙发上已坐了一圈人,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全部点亮,那光亮和人声激得她不由自主退缩了一下。 父亲和继母正一起应酬着宾客,见她下楼,继母忙微笑着向她招手。 蕴薇堆起笑走过去,觉得自己就像个空壳子,还好那套流程是从小滚瓜烂熟的,微笑,问候,聆听恭维,适实也回以恭维。她从父亲眼里读到一丝肯定,心里松了口气,像通过了某个测验。 周曼如和汪晓芙过来了,蕴薇还没说话,继母已先迎了上去,眼睛在她们身上微一打量,便笑道:“两位小姐一到,衬得这会客厅都亮堂了几分。” 三人往餐厅走去,周曼如突然俯在蕴薇耳边,压低了声音道:“sugar-coatedpoison!” 两个人都抿着嘴笑,汪晓芙伸手轻轻捅了她一下。 众人围着餐桌坐定,各色菜肴陆续地端上来,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晃得人眼 花。 蕴薇看着父亲举起酒杯朝宾客们点头致意,口中说着客套的场面话。 不等继母使眼色,她自己端着酒杯站起,好像背书似的把一段话滴水不漏地念了一遍:“感谢各位叔伯婶娘莅临,蕴薇不胜荣幸。前段时间多蒙各位长辈挂念,在此谢过。” 众人纷纷举杯。 话题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大都围绕着物价和政府出台的各行各业新规转。 酒过三巡,那常到家里来的,平时她喊“郑伯伯”的,脸已微微泛红,他突然摇晃着酒杯,叹了口气道:“这场战事,给上海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啊。都三个月了,闸北那边才刚恢复些元气。” 坐他对面的林先生笑道:“老郑,你那几间厂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这打仗嘛,哪有不死人不赔钱的。” 坐在角落里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李老先生开口:“话虽如此,咱们的十九路军还是打得不错的,不枉费大伙凑的军饷。小小的上海,让日本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国际上都传开了。” 大家附和着笑了起来,先前沉重的气氛似乎一扫而空。 蕴薇不由自主攥紧了酒杯。 父亲道:“确实不错,不过战事过后,还是要尽快恢复经济秩序才是。军人们保家卫国,我们做生意的也该出一份力,各司其职嘛。”说罢抬手举杯。 谁知喝到后来,那郑伯伯却是彻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嘟嚷:“打什么仗,迟早还不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们还是...……” 即便是醉话,这言论还是露骨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餐桌上鸦雀无声。父亲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侍者适时地送上主菜,五分熟的小牛扒盛在白色瓷盘里,还带着醒目的血丝。 蕴薇撇开眼忍了一阵,发觉忍不住,忙用手帕掩了嘴,起身道了个歉,就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园里,站在露台上吹了会夜风,终于把那阵阵的呕吐感压制了下去。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一回头发现周曼如和汪晓芙也跟着过来了。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露台上吹风。 许久,汪晓芙道:“再没几天就开学了,不知道学校里现在怎么样。” 周曼如耸耸肩说:“能怎么样。听说现在学校里提政治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发。” 蕴薇没出声,光是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裂痕。 九月份开学,她们升入高等部二年级,学校里确实少了好些老面孔,有教师也有学生。 蕴薇记得有位姓陈的历史老师,平时总穿蓝布旗袍,讲起课来绘声绘色的,开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还有一位姓田的学姐,从前是地下刊物《潮声》的负责人,曾向她约过几次稿的,也不见了。 外籍校长在开学式上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大意就是爱国思想值得赞扬,但学生应以学业为重,学校不赞同参与任何未经批准的校外政治活动和集会。 礼拜天回到家里,父亲特意叫她进书房,严肃告诫她:“切记住,别犯老毛病,不要盲目跟风,不要被煽动。” 蕴薇默然点头。回房间,她从床底夹层里翻出从前写的文章一篇篇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陌生,像别人写的。 这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潮声》的现任负责人,从前的骨干编辑唐舜樱突然寻到她,她们沿着学校花园里的长廊边走边聊。 唐舜樱道:“张素云学姐去世快一年了,我们想出一期纪念特刊。她生前一直跟我提起你的文章,说你写得最有灵气。” 冷不防的听见张素云的名字,蕴薇脚步一顿,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捂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最近……已经不写了。” “不写了?,”唐舜樱愣了一下,“为什么?现在正是最需要发声的时候。” 蕴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写那些都没什么用。” 唐舜樱皱眉:“怎么会没有用么?我还记得你写的那篇关于女性参政的文章,当时可把我们都震住了。” 蕴薇低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都是空谈。那不过是书上抄来的大道理。” 唐舜樱皱眉:“大道理?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文章开始思考……” “张学姐踩中地雷死的时候,”蕴薇突然打断她,声音很轻,“根本没有思想的空余。” 唐舜樱一怔,望着她的表情从困惑渐渐变成了某种理解,半晌才轻声道:“经历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蕴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唐舜樱已经转身离去了。 周六,她到家要比平常晚了近两个小时,一进门,就见父亲和继母都站在玄关,脸色不太好看。 父亲皱着眉就问:“你去哪里了?” 蕴薇想起刚才在街上碰到的抵制日货游行队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些毛线串珠一类的女红材料,道:“陪汪晓芙去买东西,就晚了。” 两人表情都瞬时松动下来,继母柔声道:“蕴薇,最近城里不太平,下次放学我还是让老赵直接去学校接你吧。你爹是真担心你,刚才急得不行。” 她又说:“菜都凉了,我让张妈去热。” 蕴薇回到房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黑面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那粗粝的口感让她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1932年年末,随着年关临近,这座城浮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大街上,巡捕的数量明显增加。还是挡不住隔几天就会生出的新事端,各行各业组织的反日游行,学生们在街头贴标语,一边拦阻着要买日货的路人。 整个寒假,蕴薇被半软禁在家里,出门不仅要提前报备,还要寻张妈或者李妈陪同。她嫌麻烦,索性连房门都不出。就这样继母每天还总要寻由头上来敲门好几回,见她不是靠在沙发上看书,就是坐在书桌前做女红,才放下心来。 晚钟 第9节 过完年一开学,汪晓芙在午休时找到她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下个月我要订婚了。” 两人闻言都愣在原地。 周曼如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上下打量她:“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汪晓芙低头捏着衣角:“就这两日定下来的。我阿姨介绍的,寒假里我们见过两次。” 蕴薇问:“只见了两次就订下来了?对方可靠吗?” 汪晓芙老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停顿片刻,声音更轻了:“但我想,爹妈总不会害我。” 周曼如在一旁撇了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 汪晓芙的婚礼在33年的暮春,蕴薇和周曼如作为伴娘伴在汪晓芙的身侧。 宾客们的笑语声中,汪晓芙盖着红盖头,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看不清表情。 看着她父母亲满脸堆着笑迎来送往,周曼如压低了声音,不无刻薄地对蕴薇说:“瞧汪先生汪太太那一脸喜色,这下总算把女儿‘安全’地嫁出去了。” 婚后,汪晓芙如同预料中那样,再没回过学校。 这年初夏,班级里陆续又有好些同学或订婚或嫁人,教室里的空位渐渐多了起来。 周曼如将一封新收到的请柬扔在桌上,轻叹道:“现在时局这样,家里人都想早点把女儿安顿好。” 蕴薇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家里没为你安排么?” 周曼如一挑眉:“我宁死也不会接受这种草率的婚姻,我家里人要敢逼我,我就直接绝食。” 她突然把话说得这么重,蕴薇一下子不知道该要怎么回应,周曼如却自己笑了,反过来问:“说起来,你家里那位sugar-coatedpoison怎么还没有动作?按她往常的性子,不是早该给你物色好人家了吗?” 蕴薇摇头苦笑:“我也正纳闷。按理说,她应该比谁都急才是。” 这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周六夜里,她正预备找父亲替她在学校下周的外出参观申请表上签字,走到书房门前,刚要抬手叩门,却听门内传来继母的声音。 她说:“陈家那边已经婉拒了。” 隔了一会,父亲道:“蕴薇还不满17,这事也不必操之过急。” “怎么能不急?”继母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急迫:“你是不知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战时在外头待了那么久,谁知道… …不赶紧想法子替她好好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怕是越发压不住那些风言风语。” 见父亲不出声,继母又道:“再说,蕴初明年就要毕业回国接你的衣钵,届时也要谈婚论嫁。蕴薇这事若处理不妥,难保不会影响蕴初。” 父亲沉默片刻说:“最近银行的事情够多了。这些家事只能由你多操心了。” 蕴薇没再听下去,回房间躺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截蓝发绳轻轻地摆弄着。 继母的效率快得不可思议,这年初冬,她便一手安排了相看,对方是丝绸大亨徐家的四公子,原本说定隔年开春便去徐家祖籍无锡订亲,因父亲执意要等蕴薇高中毕业,便提到初夏。 直到坐上去无锡的船,那门当户对的徐家四公子给蕴薇留下的印象,仍然只有一个浅淡的轮廓,白皙文弱,戴着金丝边眼镜,有限的几次会面,他都由徐太太陪同着,说一声话便顿一下,征询似的偷看母亲的面色。 蕴薇坐着船去无锡订婚,是34年6月份的事。 头等舱的单间里虽有电扇,空气还是有些浑浊。徐太太仍在翻来覆去地讲着徐家老太爷曾高中举人的事迹。 蕴薇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眼睛从那两片不停翻动着的薄嘴唇,移到那双搁在暗红镶金丝的旗袍上的手,十根肥圆的手指上共戴了三枚金戒指。 见蕴薇脸色不好,徐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仁丹递过去:“是不是有些晕船,天太热了,吃几颗缓一下罢。” 蕴薇接过道了谢,她还不忘笑着补一句:“这是日本商会会长特意送的,药房里买不到,效果要更好。” 蕴薇轻声说:“徐伯母,我想去甲板上透透气。” 陪她同行的张妈犹豫着开口:“三小姐,船都快开了……” 徐太太却制止了她说下去,通情达理地笑道:“去吧。别待太久。” 蕴薇拉开舱房门时,听见徐太太压低了声音对张妈道:“头一回出远门去未来夫家,总难免会紧张。” 甲板上有船工在忙着装卸,也有三三两两闲谈的旅客。 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也几乎没有风,她眯起眼,沿着栏杆慢慢往前走,头还是昏沉,不知不觉已走到船尾,没路了。 听见一声汽笛声响,她知道该要往回了,却扶着栏杆没动,漫无目的地俯视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工人。 突然一个瘦高个身影闯入视线,穿着褪色的粗布短卦,灰头发在阳光下几乎发白。 她心脏紧缩了一下,清晰地感觉到腥咸的江风拍打在脸上。 像从一场漫长的梦游里突然醒了过来,她想也没想,摘下一只珍珠耳环就扔了下去,“啪”的一声,正落在离那人不远的石板上。 他一抬头,恰与她四目相对,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她看着他,用口型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带我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手提起礼服裙摆,一手撑在了栏杆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冲去,踉跄着接住她的瞬间,两个人翻倒着摔在地上,阿宝骂了声脏话,蕴薇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上,却笑出了声来。 第15章 几名船工停了手里的活计纷纷侧目。 阿宝刚勉强撑起身子,就听客轮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三小姐!三小姐你在哪里?!” 紧接着的,是另一个咄咄逼人的女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找不见人了!你们都给我去找去!找不见人!我要报巡捕房!” 甲板上顿时一阵骚动,船员和乘客来回穿梭。码头上的船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分散了注意力,三三两两地指着客轮议论起来。 蕴薇慌忙抓住阿宝的衣袖子,不等她开口,他已条件反射般拽着她的手腕闪进了附近货物堆的阴影中。一口气还没喘匀,他突然松开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面孔上闪过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恼。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被蕴薇看在眼里,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在想,又摊上麻烦事了?” 阿宝撇嘴:“岂止是麻烦。那么多人看见我面孔,不出两天,我的画像怕是都要被巡捕房贴满上海滩了。” 说完,他嗤笑一声:“大小姐,托你的福,我在上海也待不了了。” 蕴薇却轻快地笑道:“那正好,我们就去苏州吧,去找我奶娘。” 阿宝盯着她看了两秒,像看个疯子。 那个咄咄逼人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划过水面:“立刻给我搜查整条船!找不见我儿媳,我要追责到底!” 阿宝玩味地道:“你婆婆?气势蛮足。” 蕴薇无奈地瞪他一眼。 张妈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呀!这让我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阿宝斜眼看她:“她都快哭出来了,怪作孽的。船还没开,三小姐,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蕴薇攥紧他衣摆,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我不回去。早就回不去了。” 阿宝愣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蕴薇困惑地看着他:“笑什么?” 他带笑瞥了眼她那张清秀温雅的脸:“就想到,多少人被你装死腔敷衍过去了。” 这时,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划破码头的嘈杂,只听有个声音喊道:“按时发船!” 客轮缓缓驶离了码头,张妈和徐太太的声音随着距离的拉远,江风中渐渐模糊。 又等了片刻,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阿宝这才转身从货堆上扯下一块蒙着货物的粗布,轻轻抖了抖,扔给她:“披上。” 他带她沿着码头边缘快步走着,七拐八绕地穿过几条窄巷,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只见几条破旧不堪的小船停泊着,三三两两的船工或坐或站,百无聊赖。 阿宝目光停留在一条停泊在角落的老旧平底船上,对那背对他们坐在船头理绳索的老者道:“老苏,回吴江?” 老苏回过头,见是阿宝,便点点头,眼睛却有些狐疑地落在蕴薇身上。 阿宝说:“正好。顺道带我们去苏州。” 老苏皱着眉连连摇头,指指蕴薇,做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阿宝刚要解释,蕴薇突然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珍珠手镯,上前几步递过去:“这个给您,算是船钱。” 老苏看到那闪着光泽的南洋珠,满脸惊恐地连连后退,双手不住地摆着。 阿宝在边上笑:“大小姐,你要把人家吓煞了。” 说罢走过去,用手势跟老苏比划了一阵,又往他手里塞了几块银元。 老苏并没接,神情复杂地盯着蕴薇身上的首饰。 阿宝见状,凑近老苏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老苏闻言,再打量起蕴薇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却终于不再推辞,收起银元,朝船舱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在船舱里坐定,阿宝从衣襟内侧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里面的几张纸票,递给她:“你这些玩意儿还是收起来吧,不想引火上身,以后别随便拿出来。” 蕴薇点头接过,轻声道了谢,把首饰一样样摘下来收好,顺便脱了那双沾满泥水的高跟皮鞋,赤着脚抱起了膝盖。 小船缓缓驶离码头,江水拍打着船身,发着轻柔的声响。 船舱内空间局促,两个人挨得近,他突然闻到她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雅香气,到这时候,他才下意识地仔细端详起她。 过去快两年,她原先那两条细麻花辫子不见了,齐肩长发烫过了,侧边戴了镶钻发卡,带了些成熟和摩登的味道。身形不再一味单薄,那掐腰的丝质礼服裙恰到好处地箍在身上,没有一处不合体。 他有一瞬失神,却反笑了出来:“大小姐,两年不见,弄成这幅鬼样子了。” 蕴薇低头拨弄着礼服裙上的褶皱:“快别提了,我都受够啦。”说完她抬头,目光从他努力向后梳理却还是有些凌乱的头发,扫到磨破的袖口,忽然也笑了:“阿宝,你也变样啦。” 她想了想,又看着他,认真地补一句:“头发这样梳,适合你。不过就是稍微有点乱。”说罢,伸了手,试图把他那几缕不听话头发拨拨正。 阿宝面孔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侧头避开:“讲归讲,别动手动脚好伐,大小姐。” 蕴薇收回伸了一半的手,只是抿着嘴笑 。船舱顶蓬缝隙里透出的太阳光落在她脸上,正好盛满右边面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一点点带着腥味的江风吹过来,他忽然背过身去动了动肩膀,怕热似的,往阴影里挪了半寸。 船慢慢悠悠驶到江心,水波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声。 蕴薇忽然开口:“阿宝,你这两年在忙些什么?” 他眼睛看着浑浊的江水,漫不经心地回:“还能忙什么。” 她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多说,又试探着问:“这两年你还是在闸北么?” 晚钟 第10节 老苏突然用长橹敲了敲船舷。 阿宝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皱着眉急匆匆走到船尾。 老苏放下橹,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从怀里掏出几张前几天才从阿宝那里交易来的“西洋画片”,一边朝蕴薇的方向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阿宝一把将那几张他拿来倒卖赚外快的裸女画片推回到老苏手中,转身回到船舱时,耳根却烧得发烫。 蕴薇问他:“怎么了?” 他随口说:“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船继续前行,日头渐渐西斜,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蕴薇靠在船舱边,看着岸的两边逐渐隐现出农田和村落。 她突然兴奋起来:“阿宝,我们真的要去苏州了。” 阿宝头也没抬:“沾你光。” “对了,还有,”她说,“你别再叫我大小姐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叫蕴薇。杜蕴薇。蕴藻浜的蕴,蔷薇花的薇。” 阿宝只说:“拗口。记不住。还是大小姐顺口。” 注:“装死腔”是上海话中常用的俗语,意思是装模作样、故意做出某种姿态或腔调(含贬义),比如说话扭捏、行为做作等。 第16章 夜半时,蕴薇醒过一次,从梦里被晃醒过来,江水拍打船身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神经,船舱里又闷又热,四面都暗,只有挂在舱壁上的渔灯摇晃着投下微弱的橘黄色光晕。 就看到阿宝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舱口,灰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定下来,在这持续晃动着的小船上,反而安稳地一觉到天明,也没再做过梦。 船在苏州城北的阊门码头靠岸时是十点钟光景,初夏的日头已经高挂,晒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码头上人声鼎沸,摇橹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闹热地交织在一起。 老苏用篙杆抵住岸边,固定好小船,指了指搭在岸上的木板,示意他们可以下船了。 蕴薇的礼服裙经过一夜的颠簸,已经皱得不像样子,踏上那青石板小街时,还是引来侧目,阿宝把那块她在上海码头围了一路的粗布罩布扔回给她:“你还是围上吧。还有,我们现在去哪,该怎么走?” 蕴薇把粗布重新披上,眯着眼睛望着古城纵横交错,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水巷,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犹豫着开口:“我记得……奶娘在虎丘附近的小街上开了家糕饼店。那我们……就往虎丘走?” 阿宝看着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他搜寻一圈,转身拦住一个路过的挑夫:“大叔,虎丘怎么走?” 挑夫放下担子,用袖子抹了抹汗,指了指西北方向:“一直往那边走,再往北转,看到石桥了就问,那一片都知道。不过……虎丘可远着呢,得走大半天哩。” 阿宝应了声,转身便走,蕴薇连忙跟上。 她轻声道:“阿宝,对不起……我那年在奶娘家养病时才八岁,真有点记不得路了。” 阿宝没理,隔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黄鱼脑壳。” 蕴薇听出是在骂她记性差,却也没恼,撅撅嘴没说话。 她穿着那高跟鞋走路极费力,走几步,鞋跟就要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要费老大力气拔出来,才能接着走。 阿宝走走停停,面露不耐烦,却伸出一只手扶着她手肘,让她能顺利拔出鞋跟。 跟一个挑担卖草鞋的小贩擦身而过时,他拦住那人,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买了双草鞋递给蕴薇:“换上。” 蕴薇接过草鞋换上,顺手就把那双价格不菲的巴黎进口高跟鞋扔进了路边的杂物堆里。 草鞋粗糙的麻绳勒着脚面,配着她那礼服裙更是不伦不类,走起路来却轻快灵活得多。 蕴薇说:“这鞋好走多了。阿宝,谢谢你。” 阿宝只说:“跷脚猢狲,到天黑都走不到地方。” 蕴薇听着这刻薄话,却反而笑了笑,低下头调整了一下草鞋的系带,加快步伐跟上他。 穿过几条窄巷,周围房屋渐渐拥挤起来,行人也多了。 暮色四合时,看见虎丘塔的轮廓从暗红的天际隐现。 阿宝停下脚步:“到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沿街已经有几家店铺点起了灯笼,行人房屋背了光,都像剪影。 蕴薇环视一圈,怔愣片刻,摇头道:“这里变化太大了。我只记得奶娘的店是在一条背阴的小巷里。她做定胜糕最出名,我们去问问人吧,就算店搬了,这一带应该还是有人知道她的。” 阿宝点点头:“虎丘也就那么大。这样吧,我们从北面开始分头找,你问女人,我问男人。” 他们分头走,没问几家,蕴薇走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前,刚说出“定胜糕”这三个字,那卖馄饨的老妇人便笑道:“小娘鱼,你是寻郑妈妈的糕饼店?不远。不着急的话,等我收摊带你过去。” 那一口苏州话蕴薇半懂不懂,脑子里还在努力分辨,那老妇人却好奇地打量蕴薇:“我和郑妈妈也算老相识。你是她什么人?” 蕴薇正要答,却见阿宝在不远处朝她招手:“我打听到了,走吧。” 那老妇人看到阿宝,眼中好奇更甚,蕴薇匆匆道了谢,快步跟上阿宝。 阿宝边走边说:“这里过去大概一刻钟。” 两人沿着蜿蜒的石板路继续走,天越来越黑,巷子越来越窄,两侧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转过一道弯后,看到前方小石桥的轮廓,蕴薇突然说:“我记起来了,过了这座小桥,就快到奶娘的店了!” 他们寻到那小街上的糕饼店门前时,郑奶娘正挎着竹篮准备打烊,照明用的菜油灯搁在一旁,她手把着木门,刚往下拉到一半,就看两个人影子慢慢步到跟前,郑奶娘只道:“对不住,打烊了,买糕饼明朝再来哉。” 蕴薇唤了声:“娘婆。”话音哽咽着,竟带了哭腔。 郑奶娘一愣,拎起菜油灯,手打着颤把她从头照到脚,嘴唇哆嗦着,只叫了一声“哎唷,囡囡啊”,眼泪已夺眶而出。 阿宝默不作声地在边上看她们抱在一起,过半晌,郑奶娘的目光才落到他身上,借着菜油灯昏暗的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灰头发和绿眼睛。 蕴薇忙道:“娘婆,他不是坏人。” 郑奶娘勉强应允,匆忙放下门板,落了锁,“你们先进来吧,这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进店堂,蕴薇就闻到那股熟悉的糯米甜香,郑奶娘把灯点亮,狭小的店面仍和记忆当中一样井井有条。 郑奶娘从柜台底下搬出两只板凳招呼他们坐,一面把竹篮放他们跟前,掀开罩在上头的布巾道:“这是今天卖剩的,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烧茶。” 蕴薇像回自己家一样,从竹篮里拈了块定胜糕先递给阿宝,雀跃地道:“阿宝,你尝尝我奶娘的手艺,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糕。” 阿宝接过咬了一口,打量了一下这铺子,随口问:“你在这里住过?” 蕴薇轻声应道:“我八岁那年身体不好,在这里养过一年。郑奶娘待我好,和姆妈差不多。” 这当口,郑奶娘端着热茶过来,正好听到蕴薇的话,她把茶水放下,伸手比划了一下腰际的高度,眼圈又红了:“那时候囡囡才这么高。” 她边说边轻抚蕴薇的乱发,目光从蕴薇那皱巴巴的礼服裙一路扫到脚上的草鞋,又不经意地扫向阿宝,眼中忧虑和怀疑混杂。 阿宝站起身往外,“我出去透透气。” 他前脚刚跨出门,郑奶娘立即焦急地拉住蕴薇的手,声音压 得极低:“囡囡,老实告诉娘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从家里跑出来?是被这个二毛子骗了?还是被他握住了什么把柄?” 第17章 阿宝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段时间,刻意不去听门内她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木门“吱”一声被推开,他回过头,看到蕴薇笑着探出半个身子:“阿宝,走啦。我们回娘婆乡下的老屋去住。” 郑奶娘已收拾好一个布包走了出来,看着阿宝时,眼神不像先前那般戒备,却仍小心翼翼,她道:“后生家。老屋不远,往城外走二里地就到了。天晚了,你们走了一天路。赶紧先回去歇下吧。” 阿宝应了一声,站起身跟着她们往城外走。 郑奶娘和蕴薇走在前面说着话,阿宝跟在后头。离城渐远,石板路成了泥土小径。突然听见几声犬吠,远远的,就看见几处亮着灯的农舍散落在田野间,是个静谧的小村。 郑奶娘道:“老屋就在村尾,我一个人在城里开店,忙起来十天半月顾不上回。” 拐过几道弯,就到了奶娘家,是座两进的老屋,走近了,只见几只竹匾被风吹得散落在门前,木门把手上还挂着一串过端午的艾草叶。 郑奶娘顺手把竹匾收拾好,一面推门进去点灯。 煤油灯亮起,堂屋的八仙桌上积了一层薄灰,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门神年画。郑奶娘掸着桌上的灰尘,蕴薇抚摸着靠墙搁着的一把小竹椅,“这把椅子还在呀。” 郑奶娘停下手中的活,笑道:“那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小椅子,你那时候人小,坐大椅子脚够不着地。现在倒是用不着了。” 她朝阿宝示意:“你先坐坐,我去收拾房间。”说罢提着油灯往后进走,蕴薇跟了上去。 阿宝在太师椅上坐下,听着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久,郑奶娘回来,拿了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递给他:“后生家,你住后进西厢,穿过天井就是。这衣服是我儿子留下的,你先凑合穿。门口井边能打水洗脸。” 阿宝接过说:“麻烦了。” 被子床单都是奶娘仔细浆洗晒过的,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阳光味道,四周围又静,蕴薇却翻来覆去没睡好,隔天清晨,听见几声鸡啼便起了床。 走到后院井边,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土布褂子,大裆裤的人在那洗脸,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是阿宝。 阿宝抬起头看到她,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碰了一下。 蕴薇问:“你也听见鸡叫了?” 阿宝“嗯”了一声,拿毛巾擦了脸,瞥了一眼她的麻花辫和明显大了一圈的白底红碎花小布褂子,道:“煞有介事。” 蕴薇看着他,他那身衣服却又明显短了一截,她忍不住笑:“半斤八两。” 到饭桌前时,八仙桌上已摆了一碟黑乎乎的腌酱瓜,粗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山芋粥,郑奶娘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又回到灶间,再过来时,手里端了一碗黄澄澄的炒鸡蛋,她把这碗放在靠他们这边,自己却端起粗瓷碗,夹了块酱瓜,就用筷子把粥往嘴里拨着。 三人吃了一会儿,郑奶娘突然从粥碗上抬头,轻声问蕴薇:“囡囡,你们有什么打算?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蕴薇放下筷子,小声道:“娘婆,我想先在这里静一静,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郑奶娘还没答话,阿宝便说:“我会找点事情做,不会白住。”说罢,搁下碗就起身往外走。 郑奶娘一愣,忙叫住他:“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后生家,你在这乡下地方要寻个活计不容易的。” 阿宝脚步顿了一下,郑奶娘起身,边收拾着碗筷边说:“我糕饼店不远有家米店,老板和我算老街坊。这两天正好缺个搬米的伙计,这是苦活,你要觉得能做,我就带你去说说?” 阿宝点头:“麻烦您了。” 郑奶娘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她回过头去对蕴薇说:“囡囡,我们去去就回。” 蕴薇却也站起来:“娘婆,我也一起去。” 郑奶娘看看她:“也好,正好到城里走走。” 三人出了门,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城里走。 到了郑奶娘说的那家小米店。谁料那矮矮胖胖姓陈的米店老板一见阿宝,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边听郑奶娘说着来意,话还没听完就连连摇头摆手:“不成不成。我这小本买卖,可供不起这种。” 晚钟 第11节 郑奶娘反复追问之下,他才道出往事:“我年轻时在上海闯荡,被罗宋瘪三抢过不止一次。他们不是醉醺醺地趴在路边讨钱,就是埋伏在弄堂里偷抢,哪有一个是干正事的!” 阿宝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蕴薇急忙上前一步:“陈老板,您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阿宝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陈老板这才注意到蕴薇,愣了一下:“这位小娘鱼是......” 郑奶娘说:“我家囡囡。” 陈老板撇撇嘴:“反正我要不起这种人。” 蕴薇还欲再说什么,被郑奶娘拦下,她看着陈老板叹了口气,语气放得很软:“老陈,我们也是十来年老街坊了。这样吧,我做担保。看在我三分薄面上,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他先试做个两天。” 陈老板紧皱眉头犹豫着,又思忖了半晌,终于松动:“郑妹子都这么说了,我就给他个机会。”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阿宝:“明天来上工。做错一件事就立刻滚蛋!” 阿宝默默点头。 安排完阿宝的事,陈老板又向郑奶娘道:“郑妹子,你要是认识合适的人,再帮我物色个账房吧。自从小赵回乡成亲,我这的账都乱套了。” 蕴薇突然说:“我可以试试。” 话刚落,屋里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蕴薇看着陈老板,认真重复了一遍:“陈老板,我可以试试。我学过打算盘。” 郑奶娘一惊,连忙拉住她:“囡囡,你这孩子……” 蕴薇诚恳地看着她:“娘婆,让我试试吧。” 郑奶娘迟疑着:“可是……” 蕴薇握住她的手:“娘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郑奶娘看了看她,最终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转向陈老板:“老陈,要不就让她试试?囡囡脑子好,小的时候帮我糕饼铺找零,从没出过错。” 一直沉默的阿宝突然说:“她是洋学堂出来的。” 陈老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重新打量了蕴薇一番,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那...…明天一起来试试吧。” 米店出来,郑奶娘要回铺子继续做生意,便让他们先回老屋。 穿过街巷,两人沿着田间小道一前一后地走着。快晌午,做田的都回去了,没什么人声,只有知了一声声地叫着。 蕴薇踌躇半天,终于出声:“陈老板说的那些话……” 阿宝不以为意地笑笑:“都是事实。你以为我靠什么活到现在?” 蕴薇停下脚步,略带无奈地盯着他的背影:“你每次都这样。” 阿宝反而愣了一下,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什么样?” 日头高挂着,稻田像被镀了层金,蕴薇眯了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太阳光,没再说下去。 阿宝继续往前走:“随便吧。反正他现在留用我了。不是风头浪尖回不去,我也不会留在这。” 第18章 郑奶娘连夜把蕴薇那件大了一号的白底红碎花短褂收紧了两侧,顺手又把阿宝那件过短的衣裳下摆也添了一圈布料。 她把衣裳给他们时说:“做事要有做事样子,总要穿得齐整些。” 蕴薇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接过,阿宝低头看了看那衣裳,却只有些生硬地道了声谢。 他们穿着改过的衣裳去米店报道,陈老板的老婆王婶子简单教过蕴薇舀米称米,把账簿和各类米面杂粮的价目单子拿出来给她,笑道:“你先熟悉一下。”便转去后屋忙她自己的事儿。 陈老板领阿宝穿过后院,来到仓库后门:“今天刚到一批米在后巷,要搬进仓库来。小心点,洒了算你的。” 阿宝推开后门,十几袋大米整齐地堆在后巷。他走出去,先检查了袋口,将松散的捆捆紧,一个起落间,就将米袋扛上肩头。 陈老板抱着手,和老搬运工王大站在后门处看着他忙活。 他搬第一袋时有些许米粒洒落,但他很快就找准了节奏,后面几袋稳当多了。 王大见他干活的样子不像生手,随口问了句:“小兄弟,码头上做过?” 阿宝只说:“混过一阵子。”便继续干活。 陈老板看了半天也没挑出什么毛病,交代了一声:“都搬完了去找王大,他会告诉你接下来做什么。”便转身回了前铺。 一踏进店堂,他看蕴薇正坐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账簿,便温和地道:“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我婆娘,她在后屋。” 说着话,一个挎竹篮的老太太掀门帘探进来,陈老板忙迎上去:“周妈妈,今朝来得正巧!昨儿个新到的粳米,细白得很,您老人家最爱的那种。要来两斤尝尝吗?” 周妈妈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嘞,我就是来买这个的。上回那米煮出来的粥,我们老头子吃了直夸。给我来两斤吧。” 蕴薇放下账簿,起身走到米缸前,按王婶子刚才教过的,拿着木勺舀米称好,倒入老妇人的竹篮里,顺口报出了价钱:“二角八分。” 周妈妈掏出四角钱,蕴薇利落地找回一角二分。 周妈妈接过找钱,啧啧叹道:“这小娘鱼新来的?真俏啊,算珠子都不拨一下就能算准找钱。陈老板,你这回可是捡着宝了。” 陈老板挠着头讪笑,一面说着“哪里哪里”,一面却又骄傲地道:“洋学堂的女学生呢。” 午后,又来了一位穿着考究长衫的中年人,陈老板一见他进门,立刻放下手中活计,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连声道:“哎哟喂!李管事大驾光临,真是小店的福气!我这几天眼皮直跳,原来是贵人要来!刚好昨儿个进了批上等好米,可不就是等着您来看呢!” 李管事只一点头:“你给我来二百斤上等米,还有五十斤粳米和三十斤杂粮。” 王婶子本来正在柜台后帮蕴薇称小份的米,一听见大主顾来了,也赶忙出来招呼。 蕴薇听着李管事报数,一面已经拿起了算盘,纤白手指在珠子上迅速翻飞,不到半分钟,就报出了总价:“三十八元六角五分。” 陈老板和王婶子都愣了一下。 李管事慢慢地数出钱来,蕴薇接过,又打了几下算盘珠子,正要把零钱找给他,被王婶子拦住,她抓起算盘复核,过了好几分钟,她清点着那些找零,有些惊讶地点点头:“正好。” 李管事接过找零,对蕴薇投去欣赏的眼光,王婶子悄悄拉了拉陈老板的衣袖,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宝正在后院和王大一起整理麻袋,王大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他:“小兄弟,我听说上海码头那边,都是各种帮派在管事,你......” 阿宝打断他:“我不混那些。”王大还欲再问些什么,忽听陈老板从仓库门口喊道:“阿宝,快来帮忙!这批米要送出去了。” 他应声走到仓库门口,只见几大袋已经过好称,包装完毕的米面堆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老旧的小推车,车轮松动得厉害。 他只看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转身走。 陈老板额头上青筋跳着,正欲发作,却见阿宝抱着一卷麻绳回来,他掖开麻绳,把米袋从靠轮子的地方往外摞,摞两层就用绳子捆一道,前后左右拉紧打结。全部装完后,他又从车把到车尾拉了两根长绳,这么一绑,整车米稳稳当当的。 陈老板看着,忍不住对一旁的王婶子小声说:“这小子倒细心。” 王婶子点点头:“手脚麻利,是个能干活的人。”边说着,她看着他那头灰发,却又悄声补了一句:“不过,咱们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临近收市,陈老板和王大去后院清点新到的一批米,陈婶子则回家准备晚饭。店里只剩下阿宝和蕴薇在收拾前铺。 阿宝把米缸封固好,正用笤帚扫地上散落的米粒,看蕴薇埋头认真地清点着一天的账目,那副得心应手的熟练样已与她早晨初来时的小心翼翼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微带嘲讽地道:“不愧是票号里长大的杜家三小姐。” 蕴薇笑道:“说到这个,我在家里其实这方面还是最差的。你没见过我大姐打算盘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住,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 阿宝停下扫帚,半开玩笑道:“想家了?出来还没几天,真想回去还是能回得去的。” 蕴薇摇头:“要真想过回去就不会出来。这里有娘婆,还有你。我比在家里时心里踏实多了。” 阿宝扫地的手陡然一顿,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他匆忙低下头,盯着那些角落里的细碎米粒认真清扫,说出口的刻薄话却带着几分生硬:“大小姐在这种地方能踏实?” 蕴薇握着笔支在桌子上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却转开了话题:“一开始我还用不太习惯这种旧式算盘,还好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阿宝若无其事接过话茬:“大小姐算米店这点小帐,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正说着,陈老板从后院走来,巡视了一圈已打扫干净的店铺,又接过蕴薇递过来的账本仔细翻看了一遍,点点头:“做得不错。” 他说完,又转向阿宝,语气也和早晨时不大一样了:“明天你也继续来上工吧。” 一晃眼,过了大半个月。 七月初的晌午,米店里闷热得很,陈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柜台里取出一个蓝布小袋,掂了掂分量,走到蕴薇跟前。 他从布袋里数出几枚银元,放在蕴薇面前的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娘鱼,你的是九块五。账算得不错。” 蕴薇看着那几枚银元,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 陈老板又数出银元,这次是递给站在一旁的阿宝:“阿宝,这是你的工钱,一共七块八。” 傍晚收工,两人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家走,阿宝忽然笑问:“大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么少的钱吗?” 蕴薇摇摇头,又点点头:“多是不多。不过比我想象的要多了。” 阿宝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路过万祥斋饼铺,他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声:“等我一下。”便走了进去。 蕴薇有些困惑。不多时,他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枚银元,数出五块递给她:“帮我给郑嬷嬷,算房租和伙食费。”顿了顿,他又把那油纸包也一并放在她手上:“还有这个,也给她。” 蕴薇低头看着那透着油光的油纸包,猜出来是万祥斋有名的桃酥饼。 阿宝避开她的视线,解释似的说:“省得她整天舔碎渣。” 蕴薇看着他,心里有些惊讶,她知道郑奶娘一向节俭,做点心时常会把边角料收集在铁罐里,夜里喝茶的时候再拿出来,一小块一小块地慢慢品尝。没想到阿宝竟也注意到了。 回到家,蕴薇从自己的工钱里拿出六个银元,和阿宝给的那五个银元归拢在一处,在灶披间找到郑奶娘,把钱和桃酥一起递给她:“娘婆,这是我们的房租和伙食费。还有,阿宝给您买了桃酥。” 郑奶娘下意识地接过桃酥,却没伸手去拿那些银元,紧皱起眉头:“囡囡,你的钱还是自己收着吧。姑娘家有点私房钱傍身,日后用得着。” 蕴薇依然把钱往郑奶娘手里塞:“娘婆,我们赚了工钱,总不能白住白吃。再说,这是我第一次拿工钱,意义不一样。” 郑奶娘看着她,眼眶有些湿润:“囡囡长大了,懂事了。”她终于不再推辞,接过钱,但看着那油纸包,眼里又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至于这个……,”她顿了顿:“你去告诉阿宝,下回再别买什么给我了。后生家,都没成亲呢,有点钱别乱造。” 她说完,把桃酥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又叹了口气:“没根没依的,也造孽。” 隔天傍晚,他们下了工,一起回家的路上,蕴薇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娘婆很喜欢桃酥,但她让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破费了。” 阿宝问:“她说不喜欢?” 蕴薇连忙摇头,“不是的。”一边小心地斟酌着词句:“她说,你有点钱应该……为自己存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好像 说不出口一样地,把“成亲”这两个字略了过去。 阿宝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心虚,脸一热,又补了一句:“世道乱,不存点钱不行。” 阿宝只说:“知道了。” 晚钟 第12节 第19章 大暑的节气过了,转眼都快立秋,天还是热得慌,到黄昏,太阳依然没有落山的意图,天光刺眼,烤得人睁不开眼。 夏收后的田野上只剩下齐整的秸秆桩子,空气像凝固了,远处的田垄在热气中扭曲成一团。 村民们都在传,说这天热得有些邪性,怕是那日本人又要打来。 蕴薇和阿宝戴着草帽,从米店一路走到村道上。 蕴薇边走边说:“会不会……真的又要打仗了。” 阿宝顿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不过宁可挖个地洞钻下去,也不想再被抓去扛枪。” 说完这话,两人都没再开口,这天实在太热,蕴薇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用手绢擦擦汗。 阿宝停下脚步等着她跟上来,刚想开口嘲讽,却一怔,她身上那件浅色的夏布短褂被汗浸透了,夕阳的余晖照着,贴身肚兜细微的轮廓有些若隐若现。 他嗓子不自在地发紧,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了似的猛别开眼,口中却挤出讥诮的笑声:“大小姐是不是在想,这会子要能有份冰淇淋就好了。” 蕴薇瞪他一眼,却也笑了出来:“你说得也没错。这会子要能来份冰淇淋,给什么我都不换!” 话刚落,听见有人在后头喊,“等一等!等一等!” 他们停了脚步一回头,见一个老汉拿着个荷叶包朝他们招着手,沿着村道趔趔趄趄地赶了上来。 却是住在村头的吕老爹。 吕老爹到跟前,顾不上喘一口气,笑呵呵地就把那荷叶包塞到阿宝手上:“洋把式,这大热天的,拿去解解暑气。” 阿宝接过,只道:“谢啦。” 吕老爹摆摆手,又摇摇摆摆地走了。 阿宝把荷叶包打开,里头是井水泡过的番茄和黄瓜,凉丝丝的,还带着水珠。 蕴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跟吕老爹这么熟了?” 阿宝递给她一根黄瓜:“前两天去河滩边冲澡,看老头子挑着水摇摇晃晃的,顺手帮了一把。” 见她仍盯着自己,还想再问什么的样子,他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番茄,不耐烦地说:“一把老骨头,在我跟前摔残了麻烦。” 蕴薇咬了一口那透心凉的番茄,只是笑:“沾你光啦。这倒要比冰淇淋解暑,舒服多了。” 两个人边吃边往家走。 远远的,看到前头有人正挑着米袋往家走,蕴薇想起什么来,有点忐忑地道:“明天陈老板他们不在,就我们看店,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阿宝说:“统共半天功夫,不就是买米卖米。”说着,又带笑意看了她一眼,“再说,有你杜三小姐坐镇,能出什么岔子。” 隔天一大早,陈老板和王婶子果然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去。 王大推着车去给城西的几家客户送货去了。阿宝正把昨天进的杂粮从仓库搬到前屋,准备上架。 蕴薇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头,一会儿翻翻账本,一会儿又起身擦擦台面。 阿宝看出她的不安,刚想说句什么,店铺的门帘子被掀开,几个身穿灰布短打,扎着头巾的男人走进来,领头的对着蕴薇,一开口就是一长串道地的苏州话。 面对这种机关枪似的语速,蕴薇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只能苦笑着说:“对不起,您能说慢一点吗?” 那男人也笑了,走到米缸前打着手势,一面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边上几个人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 蕴薇尴尬地杵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多少有些慌了神。 这时阿宝放下手中的米袋,走到前面,对着那领头的男人说:“十斤粳米,五斤小米,开粥铺用的,对吧?” 他一开口,那口生硬但能分辨的苏州话把蕴薇吓了一跳。 那男人眼睛一亮,点点头。 阿宝回头,把男人要的东西报给蕴薇,蕴薇赶紧算出价格报出,阿宝又转头报给了那男人。 对方立刻用更快的语速回应,显然是在讨价还价。 阿宝稍微皱了皱眉,听懂了意思,简单地回答:“就这个价,不能少。” 那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起来,阿宝举起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就是最公道的价钱了。要不要?” 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点头同意。 蕴薇立马称好米,装进他们带来的布袋里。收钱、找零,一气呵成。 那几个人在临走之前,还和阿宝用方言说了几句什么,阿宝只是点点头,简单回了一句“慢走”。 蕴薇立刻问阿宝:“你什么时候学起来的?我都不知道你会苏州话。” 阿宝接着上架杂粮,一面说:“也就会个几句。以前在上海讨生活,不学几句洋泾浜,连活都接不到。” 蕴薇点点头:“你学话挺快的。我在这住了两个月,他们说快了我还是听不大懂。”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的俄语呢?是跟你姆妈学的?” 阿宝闻言,整理米袋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愿多谈似的“嗯”了一声。 下午,忽然变天了,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响雷一个接着一个。 陈老板和王婶子前脚刚踏进店堂,一场瓢泼大雨“哗”地落下。 陈老板站在门口望着大雨,眉头紧锁:“糟了,码头那批米还没运回来,再耽搁就要受潮了。” 他像热锅蚂蚁似的在店堂里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叨着:“王大还在城西那边,这雨一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阿宝:“阿宝,码头有二十袋米要搬回来,后院还有辆推车,今天不巧,就只有你一个人,能行吗?” 阿宝点点头,从墙角拿起一件破旧的蓑衣:“知道了,我这就去。” 陈老板有些担忧:“二十袋可不少,你一个人……” 阿宝把蓑衣披上身:“没事,分两趟运。我走戏园子后面那条路,近一点。” 蕴薇听着,急忙跑到仓库里,拿了一大张防潮用的油布出来:“你把这个盖在米上,再披上蓑衣,应该能挡一阵雨。” 阿宝接过油布,转身到后院推出那辆手推车,二话不说就走进了雨幕中。 雨势越来越大,蕴薇坐在柜台前,不时抬起头来,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的大雨。 一个多钟头后,推车的轱辘声从雨中传来,阿宝推着满载的车回来了,从头到脚已成了个雨人,他一口气没歇,又往仓库里搬米袋,不多时,又推着空车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他把最后一袋米搬进仓库,已经是黄昏,店铺快要打烊,雨倒将将止了。 他在门口脱下蓑衣,蕴薇赶紧把备好的干布巾递了上去,他接过擦了擦,陈老板少见地亲自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王婶子在一旁道:“这么大的雨,辛苦你了。今天真多亏了你。不然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她说着,递过去一身干衣裳:“你这一身湿透了,先换件干的,别着了凉。” 阿宝接过衣裳到后屋换好,又喝完了那杯热茶,这才和蕴薇一起往家走。 卷土重来的大太阳很快把路上雨水晒得半干,他们边走着,蕴薇却发觉阿宝的面孔好像大冬天似的白里透着青。 她忍不住问:“你冷吗?” 阿宝只说:“不冷。走几步,晒晒太阳就好了。” 到家,他夜饭都没吃,只喝了碗姜汤便回房睡去。 蕴薇心里总压着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夜深了,她终于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怕吵醒郑奶娘,也不敢点灯,就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穿过堂屋。 到了阿宝住的西厢,轻推房门,看他侧身躺着,身体却打摆子似的抽搐着,她上前去一摸他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蕴薇去厨房打了盆凉水,拿了干净的毛巾回来,拧毛巾的时候,手也发着抖。满脑子是继母早夭的儿子小恒,那年这孩子才五岁,脸色也是白里透着青,一面发着高烧,身子抽搐着打摆子,中药西药全用了,还是没挺过去。 她正把毛巾往他额头上敷着,忽听房门“吱”一声又开了,她惊了一跳,就看郑奶娘披着衣服走了进来,她张嘴 刚唤了一声“娘婆”,眼圈就红了。 郑奶娘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背脊,走到床前,摸了摸阿宝的额头,就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拿出一片白色的药片,道:“这是你春生哥去年过年从上海带回的,说是退烧要比中药快得多。” 蕴薇赶紧把水端来,郑奶娘托起阿宝的头,慢慢地把药片喂给他。 郑奶娘道:“囡囡,你回房去歇着。我来看着。你明朝还要上工,我糕饼铺晚些开门不碍事。” 蕴薇摇头,眼睛却看着阿宝:“娘婆,我不困。您年纪大了,还是您先回去歇着吧。” 郑奶娘看看蕴薇,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只道:“那囡囡你看着他,我去熬点米汤。” 蕴薇应了,又绞了一遍毛巾替他敷上,看他嘴唇干裂着,她又怕他渴,便每隔一阵,就用小勺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阿宝烧得人事不省的,突然皱着眉咕哝一声:“mama……” 再一次从他口中听见战时的这句俄语梦呓,她有些愕然,他却没停下,紧接着的,又是一句俄语。他就翻来覆去,呜咽似的重复念着这同一句话。 天快亮时,他的烧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这时候郑奶娘端着米汤进来,摸摸他的额头:“好些了。好囡囡,你快回去歇会儿,一会儿还要上工呢。” 蕴薇回房歇了两三个钟头,却并没怎么睡着。早晨,她有些昏昏沉沉地去米店上工,替阿宝向陈老板夫妇告了假。 谁知还没到中午,阿宝竟自己过来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大半。 陈老板忙说:“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 阿宝只说:“就淋了点雨,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陈老板点点头:“今天别干粗重活了。就在前铺随便帮帮忙吧。” 阿宝应了一声,拿了扫帚,把昨天客人试看后散落的米粒扫拢,经过蕴薇身边,她却比他先一步避开了视线,只轻轻问了声:“真好了么?别太勉强。” 阿宝停顿了一下,也不看她:“好了。” 下午,阿宝在前铺帮着招呼客人、搬轻一些的米袋。蕴薇称重记账,两人各忙各的,偶尔说三两声闲话,不知道怎么,都比平日拘谨些。 傍晚收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还是沉默着。 过石板桥时,蕴薇忽然开口:“阿宝。你名字就叫阿宝吗?” 阿宝一愣,顿了脚步。 蕴薇补充:“我的意思是,姓氏或者大名,你从没告诉过我。” 阿宝没回头,只回:“没那种东西。姆妈起过个俄国名,我早忘了。” 说罢反问她:“你怎么突然有闲心关心起这个?” 晚钟 第13节 蕴薇被问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就是总觉得……“阿宝”听着更像小名,绰号。” 阿宝笑笑:“这就是收破烂的老两口瞎叫的。他们养了条黄狗叫来福,就叫我阿宝。” 蕴薇顿在了原地,没再问下去。 隔天傍晚,蕴薇去菜园子里摘菜时,多摘了番茄和卷心菜,跟厨房里现成的土豆一起切好放在一边,郑奶娘回来看见了,好奇地笑问:“囡囡在搞些什么花样?” 蕴薇笑着说:“娘婆,我想做个汤。您能帮我烧锅吗?” 郑奶娘惊奇道:“这几样东西还能放一起做汤?我倒从来没吃过。囡囡做来看看。”说罢就往灶膛里引火添柴。 晚饭时,蕴薇端着一大碗红彤彤的汤放到桌上:“这是俄国菜,叫罗宋汤,我在书上看到学做的,不过材料不全,做得不正宗。” 她边说着,拿了汤勺,给他们各盛了一碗。 放到阿宝跟前时,忍不住偷看他脸色,他端着碗默默喝了一口,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倒是郑奶娘尝过之后眼睛一亮:“这洋人玩意酸酸甜甜的,还挺开胃呢。” 饭后冲完凉,屋子里实在太闷,郑奶娘出去串门,他们就像往常一样端了两只板凳在院子里乘凉,一个坐在丝瓜架下,一个挨着枣树坐,恰好背对着背。 天太热,蝉都不叫了,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见稀薄的夜风吹着树叶子,沙沙作响。 蕴薇突兀地打破沉默:“阿宝。你的口琴还在吗?” 他有些发懵地回过头,她望着他:“你在浏河边吹过的那首曲子,我还想再听一遍。” 阿宝却哧一声笑了出来,倒分不清是愠怒还是好笑,他说:“大小姐,你把我当街头卖艺的白俄佬,也要先扔两块洋钿吧。” 蕴薇沉默着低了头。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时,嘲弄地补一句:“你们这类人吃饱肚子就爱到处发慈悲,连看到路边野狗都想去教它怎么认祖归宗。” 蕴薇冷不丁说:“你在梦里说的是:mama,he6pocanmehr...…妈妈,别抛弃我。” 他猛地回转过来,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阿宝……你有时候也会害怕,对不对。” 他眼中有一瞬震惊,随即被阴沉取代。 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下去:“回家后,我在学校选修了俄语课。阿宝,我……” “西洋镜看够了伐?!觉得滑稽是伐?”突然他打断她,冷笑着逼近过来,眼睛发红,声音都变了调,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下意识朝后瑟缩了一下,他揪着她的头发就咬了上来。 两个人的牙齿撞在一起时,她本能地挣了一下,他揪着她头发的手指收得更紧,嘴唇和她紧抵着,牙齿重重地碾过,血腥味蔓延开来,她反而闭着眼睛不动了。 他终于松开她,两个人都喘着气。 他眼睛在她破皮流血的嘴唇上停顿了一下,却只丢下一句:“大小姐,实在闲得慌就去寻点别的开心。”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第20章 吃早饭时,蕴薇刻意埋着头,用碗沿挡嘴,还是被郑奶娘瞧见了破皮的嘴唇,她问:“囡囡,嘴上怎么了?” 蕴薇放了筷子,手摸着破皮的地方,有些不大自在地说:“这两天太闷热……生了热疮。” 郑奶娘点点头,起身到灶间把木头锅盖端了过来,手指蘸了上头的水汽,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嘴唇上,一面却又说:“我看好像也不太像热疮。” 阿宝就只埋头喝粥,一声也没吭。 到出了门走上村道,他还是一个人沉默地走前头。 蕴薇原本不想睬他,然而静默地走了一路,她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突然觉得好笑,她上前去叫住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阿宝停了脚步,似乎没想到她会叫他,但他只是反问:“你要听什么?” 蕴薇倒一下子被他问住,怔了几秒,最后挤出几个字:“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阿宝斜眼看看她,又接着往前走:“大小姐有瘾头了?早点讲嘛。” 蕴薇面孔涨得通红,追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角,气得声音都发着抖:“跟我道歉。” 阿宝看也没看她:“对不起。杂种瘪三是这样的,大小姐您别放心上。”说罢甩开她。 蕴薇一悻,一声不吭走到了前头去。 她像急赶路一样头也不回不停不歇地走,走过很长一段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看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有意拉开距离似的慢慢地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从他身上看出一丝解脱的感觉。 蕴薇心想,蛮好。 到店里,王婶子又问她嘴唇怎么了,她还是说热疮。 阿宝搬着东西经过,她盯着算盘,指尖把算珠拨得啪啪响。 他看了她一眼,她头都没抬。 下工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还是照例不说话,这回换阿宝走在前头,蕴薇故意学他早晨的样子,有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快到家时,她远远看着阿宝进院子,却没一会儿,又返了出来,急促地步到她跟前,也不说话,扯了她的胳膊就走,她一路莫名其妙地被他扯回到了村道上,他方才开口:“你家里人寻到这边来了。” 蕴薇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好一会儿缓过来,她说:“我要过去看看。” 阿宝怕她闹出动静,还扯着她的衣袖子,两个人走到院门口,蕴薇趴在门边,远远的,看见郑奶娘正与一个扎蓝花布头巾的老妇人坐在堂屋门边的竹椅上,喝茶嗑着瓜子闲谈着。 他们再离开院子,蕴薇道:“那个是刘妈,是我家里的下人。” 阿宝皱眉:“你要跟她回去吗?” 蕴薇摇摇 头。 阿宝扯紧了她的衣袖子:“这里呆不住了,去码头。” 蕴薇“噗嗤”一声笑出来:“刘妈三年前就告老回家了,她应该只是过来找娘婆叙旧。”说罢,眼睛盯着他还扯着她衣袖子的手。 阿宝慌忙松开手,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不等他寻借口,蕴薇就盯着他的脸抢先说:“让我猜猜,你一定是怕他们找到了我会连累你?” 阿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却反笑道:“大小姐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 隔天早晨,蕴薇起迟了,她走到早饭桌前时,头脑还有些发昏,趁着郑奶娘去灶间盛粥,阿宝头也没抬,便阴阳怪气道:“日上三竿,聪明人终于睡称心了?” 蕴薇一下子清醒过来,却抬眼故作困惑地看着他:“怎么胆小鬼倒没睡踏实?” 这时郑奶娘端着粥过来,两个人又同时噤声,埋头吃早饭。 吃完早饭出门,阿宝走在前头,忽然头也不回地说:“聪明人又猜到什么了?” 蕴薇一怔,随即冷笑:“胆小鬼又怕什么了?” 阿宝立刻回:“怕聪明人又要教我认祖宗。” 蕴薇抿紧嘴不再说话。 午休时,她去仓库里拿东西,见他靠着米袋打盹。听到脚步声,他一下子便醒了过来,那双暗绿的眼睛在筛进来的细碎光线里,有一瞬的迷茫和不设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胆小鬼记得梦里也把嘴闭闭紧。”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拿了东西,逃也似的走了出去,心里涌起一阵快意,但过了后,又觉得发闷,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一样。 这天气是闷,整日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 有好几天没出过太阳,所有热度像都积在了厚重的云里,迟迟不肯落下。 王婶子说:“这叫落苏天。”意思就是像茄子被晒得软绵绵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落苏天就好像永远过不完。 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偏偏陷进一种奇怪的较劲中,“聪明人”和“胆小鬼”成了彼此固定的称呼,甚至只要瞥见对方的人影子,便不自觉地酝酿起一些刻毒的话来。这天早晨,郑奶娘边收拾东西边说:“今天我要去邻村喝喜酒,得住一晚上。晚饭你们自己对付一下。” 蕴薇应声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念头。 傍晚阿宝挑完水回来,就看桌子上除了简单的饭菜,还有一碗罗宋汤。 蕴薇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 他自己盛了碗汤,便也沉默着坐了下来,喝了两口,突然说:“什么罗宋汤,跟涮锅水差不多。” 蕴薇抬头看他:“哦?你喝过正宗的?” 阿宝只说:“罗宋瘪三不喝罗宋汤还能喝什么?聪明人还有什么想教我认的?一次性教完拉倒。” 蕴薇反而笑:“你都已经认得这么清楚了,还用得着我来教?” 阿宝却没再开腔,只顾闷头喝着汤。 她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憋屈又恼火,放了碗筷便往外走。 外头也没有一丝风,越走,越闷。 她不想和人照面,便从村道上拐进田里,沿着田间小路慢慢往深处走。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用余光往后瞥了一眼,又沉默着继续走。 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夕阳只剩最后的一点红,挂在草叶尖子上,人被四面八方的虫鸣声围住了。 蕴薇毫无预兆刹住脚步回过头去,抢在他移开视线之前,直直地盯着他问:“阿宝,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回看她,冷不防笑出声来,反问她:“大小姐,我也要问问你,闸北重建的那两年,你隔三岔五地绕路去四川北路做什么?” “原来你看见我了?”她闻言怔愣着后退半步。 他又沉默。 她突然俯身,抓起一把带着泥的草叶就砸到他脸上,“那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她还要再扔,阿宝一把抓住她手腕,她气急败坏地用力甩开,眼泪这个时候“刷”一下涌了出来,整个人也泻了气,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你为什么总这样,一边说要卖了我,一边救我。一边嘲讽我咽不下观音土,一边把稠的都留给我……” “起来。回去吧。”阿宝的声音混在虫鸣声里,轻飘飘的,像有些不大真实。 她没有答话,也没起来,眼泪更凶地淌下来。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去,她迟疑一会儿,终于还是抓牢了。 那只手有些发抖,但仍然有力,一下子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他就一把松了开来——仿佛她的手上有刺,有毒。 她泪痕未干的,忽然冷笑:“你个胆小鬼,懦夫,两年前在四川北路不敢叫我,现在连抓一下我的手都不敢。” 话没落,阿宝连亲带咬扑了上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田埂里,她反手抱住他,牙齿磕了嘴唇也顾不上疼,毫不示弱地反咬回去。热风吹得头脑发昏,面颊晒得醺红,皮肤上沾满草茎汁液,四肢上都被割开一道道血痕,看清楚彼此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对方面孔时,他们同时退缩了一下,对这种突然迸发出来,几乎要把胸口撞碎的情感,都感到可怖。 他先回过神来,膝盖顶开她双腿,喘着抵住她,“大小姐,你绕了两年路……就为了跟杂种睡?” 被他侵入身体的瞬间,她抱紧他,一口反咬住他肩膀,“对!你说得没错。” 晚钟 第14节 说完这句话,她却伏在他肩膀上不动了,不晓得是痛还是羞耻,声音闷闷的,带着呜咽腔:“是两年……么?四岁的时候在码头……我就记住你的眼睛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有那么好看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他闻言动作停滞了一下,侧头亲亲她的眼泪,一边却顶得更深,“那改天……挖出来给你。” 第21章 这一年的热天好像就是在那天夜里结束的。 离家门还差四五步的时候,一场暴雨滂滂地落下,两个人避不及,逃进门内的瞬间,衣服裤子都湿了一角。 蕴薇埋头盯着那湿了的衣服一角,像闯了祸晚回家的孩子似的呆呆杵着。 阿宝点亮了油灯,就到灶头上生柴烧水,但也是沉默。 水烧着,他按郑奶娘临出门前关照的,拉开专门放药的竹橱抽屉,翻出一个小药瓶。 等水烧开了,他把开水倒进木桶,掺了凉水,试了试温度,这才回头看了看还愣着的蕴薇:“你要不要洗洗?” 说着走过去,把药瓶放她手里:“擦点药。” 而她竟也就点了头,一面攥紧了药瓶。 雨像是越下越大了,从堂屋到睡房,不过短短几步路,蕴薇边走着,看着阿宝提着木桶的背影,听着那雨劈劈啪啪砸在屋檐上,不知怎么冷得厉害。 他把木桶拎进她房门,回头看见她缩着肩膀,也怔了一下,蕴薇勉强笑了笑:“秋天要来了。” 阿宝“嗯”了一声:“早点睡吧。” 蕴薇这夜里就发起高热,四肢冷,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哗啦啦的雨声透过窗纸传进来,听久了,人就像躺在雨地里。也不知道几点钟,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敲门声,就看阿宝进来,一摸她额头,眉头皱了皱,又匆忙转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药,托着她的背脊扶她起来,有些生硬地喂她吃药,她昏昏沉沉地一口口咽着,眼睛看着那只手,心里其实有一个念头,想抓住它,让他留下。但说不出口。 不多时,听到郑奶娘步进来,手摸着她额头,声音里透着惊惶:“哎呀,我才出去一个晚上,囡囡怎么了。” 对着郑奶娘,她其实是有说不出的羞愧,只有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装睡,她听到郑奶娘压低声音在和阿宝说话:“这里交给我,你赶紧上工去吧。” 听着他应了一声,脚步声远了,最后轻轻碰上了门,她心里又一阵空落落,但渐渐的,靠着枕头,倒也真睡了过去。 隔天早晨,蕴薇再醒时,烧已退了大半,洗漱完步到堂屋,阿宝正坐着吃早饭,看见她,他只稍稍抬了一下头,用他惯常的语气道:“大小姐这就好全了?” 她顿了顿,有几秒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阿宝却浑然不觉,就只默默喝粥。 这会儿,郑奶娘从灶头前端了碗粥走过来,一看见她,赶紧把粥 放下:“囡囡,你怎么起来了?我正要给你端粥去呢。” 蕴薇回过神来,忙摆摆手:“娘婆,不用了。我已经好了。”说罢就坐下吃粥。 阿宝放下碗,又道:“大小姐今天能上工?我再替你去告一天假?” 蕴薇摇摇头:“不用。” 要出门时,郑奶娘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小坎肩替蕴薇披在身上,一面摇着头道:“一个才好,一个又病。这过了立秋,早晚就凉了,要自己当心才是。” 简单的一声话,蕴薇却越发抬不起头,到出了门去,仍低着头,有些羞愧似的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 不过间隔了一天一夜,天是真凉快下来了,一面走,凉风就往袖口里钻,水田里隐隐绰绰地倒映着蓝天白云,偶有几只蜻蜓扇着透明翅膀点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蕴薇叫他一声:“阿宝……” 他回过头来:“怎么了。大小姐?” 她被他那再平常不过的目光刺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阿宝接着走,一边笑:“大小姐今天怎么回事?睡糊涂了吗?” 她跟在后头,指甲抠着手掌心,也笑了笑:“可能吧。希望今天别把账算坏了。” 天凉了,蕴薇胃口反而差起来,店里也好,奶娘家里也好,总是随便扒拉几口就放下筷子。 中午饭桌上,王婶子伸手捏捏她纤细的肩胛骨:“小娘鱼,多吃点,不好再瘦下去了呀。” 陈老板在一旁打趣:“城里姑娘都这样。” 蕴薇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头的阿宝,他正拿筷子专心地刮着碗底的饭粒。 她像听进去了王婶子的话,默默起身,也给自己添了半碗饭。但吃了几口,还是放下了。 蕴薇夜里也睡不好,上床之后,很长的时间她只是睁眼躺着,她把被子拉到下巴,在秋虫时断时续的叫声里,看着月光一点点从窗棂里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 有时候侧躺着,不知不觉就开始用牙齿抵着手指肚一下下地咬着,明明是痛,却停不下来,非要咬到那齿痕再消不掉,手指都麻木了,才能在那种痛感里,慢慢睡过去。 这天夜里,她无论如何睡不着,便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起身。 临近十五,后院里,雪亮的月光洒了满地,她刚在丝瓜架下坐定,正听着远处田里传来的阵阵蛙鸣,吹着夜风,就听一阵脚步声迫近。 隔了几步距离,阿宝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便先笑道:“吓我一大跳。大小姐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到后院里做什么?” 蕴薇反问他:“你不也不睡觉,你又在做什么?” 阿宝只说:“被田鸡吵得睡不着。想过来看看能不能抓两只,明天加个餐。” 蕴薇站起身:“你慢慢抓。我回去睡觉了。” 阿宝突然问:“还痛吗?” 她一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一转身,就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走。 他默默地跟了上去,步到她房门口,又跟着她进去,门刚一关上,他就把她推到墙上按着亲,蕴薇用力挣脱开来,反手一记耳光抽了上去。他被打得懵了一下,却更没章法地压住她乱亲,一手下意识地探进她衬裤里,那湿滑让他都愣住了,蕴薇却大哭起来,把头埋到他胸口,身体软化下来。裤子都才褪到一半,阿宝连床上都等不及去,就靠着墙掐住她的腰顶到了最深,冰凉的墙壁紧贴着她的后背,蕴薇痛得就只顾着哭,一面摇着头,一面却又贪他体温似的抱紧了他。 第22章 蕴薇眼睛看着一桌子五颜六色的叶子戏牌,却有些心不在焉。 郑奶娘在一旁笑着提醒:“囡囡,这局该你先出牌。” 她这才回过神来,捏了张牌犹犹豫豫地甩了出去。 阿宝从牌堆里迅速拈起一张牌拍在边上。 两张牌并排躺着,一个画着肥猪驮铜钱,一个印着麻绳串铜钱,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蕴薇耳尖微微发烫,在剩下的牌里翻找时,不免有些心急,一不小心带倒了侧边的牌垛,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她慌忙稳住牌堆。 阿宝笑笑:“大小姐,打着玩而已,又没钞票出进,不用这么慌张。” 蕴薇一声不吭,拾起一张红底金字的“禄”牌重重地拍在阿宝的牌上。 阿宝一怔,手在牌堆上方悬了一瞬,又缓缓落下。 郑奶娘笑得合不拢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大腿,“哎呦,光看你们打牌,我蒸的糯米都差点忘了。”说罢匆匆往灶头上去。 蕴薇看阿宝理牌时那副熟稔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以前……也经常打牌吗?” 阿宝把牌一张张码齐了,一面笑:“等回了上海,大小姐要是缺陪玩就来找我,给你优惠。” 蕴薇面色发了发白,终于没声响。 屋外头,天已经全黑了,从半开着的窗子外头飞进来一只蛾子,绕着那盏油灯胡乱地扑棱了几圈子,终于还是一头栽在上头。 阿宝突然站了起来:“不玩了。回去睡觉了。”临走,回头瞥了她一眼。 蕴薇心漏跳了一拍,故意不看他,她盯着那只蛾子,趴在油灯底下,已经不动了。 等到她躺在了房间床上,脑子里还是这只僵死的蛾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门闩移动的声响,她把被单的一角揪紧了。 阿宝步进来,照例没说话,轻轻把门碰上了,就到她床边,边解衣服边俯身亲她,她没有动,眼睛还闭着,但在和他相贴的瞬间,身体就热起来,被那修长粗粝的手指摩着,两条腿很快便夹紧了,不由自主地抖着。 他问:“行了吗?” 蕴薇无声侧过了脸去,他就当她默认一样分开她腿,被痛楚撑开又填满的瞬间,她克制着没掉眼泪,在黑暗里伸了手,试探似的摸索着他的脸,从他带点自来卷的头发一路摸到眼睛嘴巴,心就像被什么攥紧了,又一点点软化下来。 阿宝每隔两三天夜里就来找她,一结束,穿了衣服就走,多一句话也不会说。 一到白天,他便把夜里的事抛得一干二净,上工下工,照例张口闭口地叫着“大小姐”,就是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也不露一丝痕迹。 困惑和不安都是最初时才有的,到后来,自轻自贱般的羞耻几乎压过了其他一切,为了消除这种感觉,她就只有作出一副比他更不在意这些事的姿态。 蕴薇暗暗赌了一种幼稚的决心,要看看到底是谁先败下阵来。 但她常常又总觉得,这种决心说到底也是可悲。 好几种思绪交织着,全都毫无头绪,绝不能够细想。 1934年,在苏州乡下,是她这辈子过得最稀里糊涂的日子,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 其实她对那种事除却痛,并没其他感触,偏偏抗拒不了和他紧贴在一起,又能肆意摸他的感觉。 似乎只有那种时候,他对她的触摸并不拒绝。唯独有一次,她的手从他胸前滑向后背,无意中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她还想细摸,阿宝轻轻地按住她手腕,无声换了个姿势。 他没明说,她也没问,但从那次之后,再摸他时,她会小心翼翼避开那块地方。 糊里糊涂的,九月份这么滑了过去,十月份一来,走路上都能闻到庄稼成熟的香味,家家户户忙着秋收,郑奶娘的儿子春生来信说今年回不来,阿宝便跟陈老板请了几天假帮着干农活。 蕴薇原本也想请假一起帮忙,郑奶娘却说:“囡囡,田里活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这样,你就给我们送送饭,打打下手吧。” 于是她每天中午回去做饭送去田头,傍晚也和陈老板说一声,提前两个时辰下工。 第一天中午,蕴薇用心配了一荤二素一汤,等她手忙脚乱地送到田头,饭点都过了半晌。阿宝看着她往地上铺油布,笑道:“大小姐兴致好,上田头野餐来了。” 话没落便被郑奶娘笑着打断:“后生家的嘴势辣嗨,讨老婆难煞哉。” 蕴薇面皮一红,傍晚便学乖了,蒸了一大钵麦饭,做了一大盆咸菜豆瓣汤,又煮了几个咸鸭蛋。阿宝埋头吃了一阵,一抬头,正对上蕴薇期 待的眼神,他却只说了句:“大小姐这顿舍得放盐了,蛮好。” 几天下来,稻田边那块高地上稻谷越堆越多,黄灿灿的一大片,衬着蓝瓦瓦的天,好看极了。 这天午后,三个人吃过饭,坐在田边的树荫底下乘凉。 郑奶娘笑道:“明天就能全部收完了。咱们上馆子打牙祭去,再上街扯点布,给你们俩做冬衣。” 蕴薇雀跃起来。 阿宝只是笑:“千载难逢,碰上郑嬷嬷铁公鸡拔毛了。” 郑奶娘笑骂了声“浑小子”,一面从装满井水的木桶里拿出一只甜瓜,徒手掰成三块分给他们。 阿宝咬了口瓜,满足地望着那堆稻谷:“还好没碰上虫灾。明年我们……” 晚钟 第15节 话说到这里,他却自己停顿住了,也没再说下去,只是闷头吃瓜。 郑奶娘只以为他累着了,便把自己没吃的那块瓜也递给他,“没人抢,吃慢点。” 蕴薇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秋收过后,阿宝便没有再在夜里进过她房门。 起初蕴薇以为他是农忙累着了,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他依然没再去找过她。 某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意识到某些无法厘清的关系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秋冬之交,连着好几日不见阳光。 这天,又下了一天雨。阿宝临到下工时接到一批急活,冒着雨搬完货,再赶回去已经很晚,远远的,却看自己睡觉的西厢房里亮着灯,一推门,就看蕴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边上还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姜汤。 他下意识地走上去,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蕴薇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嘀咕了一声,“回来啦?”迷迷糊糊就把脸往他手心里蹭着。 他又摸摸她脸,像被自己吓到,手僵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手滑向她衣襟,“大小姐想要了?” 不等她答,他已拦腰抱起了她往床上放。 蕴薇彻底醒了过来,要想说什么,先红了眼圈,发觉无言以对,因她确实想要,想他的味道,想抱住他。 她就这样又把自己放弃,任凭着他扯脱衣服,用一种比之前还要简单粗暴的方式进入,她喊不出口痛,反而含着眼泪把自己往他怀里送。 这个雨夜里,他有一种自暴自弃式的亢奋,分明已抵到了最深处,还拍着她的腿,喘息着施令:“再分开点。” 床单蹭满了汗和别的什么,很快皱得像块揉烂的抹布。 他硬拽她起来,先让她跪趴,又让她扶着墙壁,后来甚至拖到椅子上面对面地弄,他抱得那样紧,胯骨一遍遍硌着她的大腿内侧,而她把他抱得更紧,头埋在他颈窝,指甲都陷进他后背的皮肉里,四条腿缠得像是要绞死彼此。到后来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是两个落水者,在扒着同一根浮木。也就在这瞬间,她不知怎么突然清醒过来,一下子看透了他:其实他像一个挨过饿,就要吃到走不脱的人。归根结底是因为今天不知道明天,现在不知道将来。 结束后,他看她紧紧裹着被子,细嫩的皮肉上到处是青紫痕迹,一副受了侵犯和欺辱的样子,内心生出悔意,又莫名烦躁:“……疼就不会推开我?” 她置若未闻,却用手指轻轻碰触着他背脊上的伤疤:“阿宝,这是怎么弄的?” 他没看她,笑了笑:“七八岁那会儿在浙江路偷了个洋人的手表。正赶上郑家木桥那事的风口,巡捕房的红头阿三一看我面孔,拿藤条往死里抽。” 那一年,蕴薇才六岁,但是她能记得,阿宝说的是郑家木桥的别墅被一帮罗宋人洗劫一空的事。这事情当时闹得太大,她上私塾去的路上都能看到巡捕房的警探四处搜查。 两个人靠在一起,都没再开口,只有窗外的雨不知道疲倦地落着。 许久许久,蕴薇脱力似的说:“阿宝,我有点累。我们……停一阵吧。” 第23章 他下意识就想问她,停什么?停睡觉,还是……? 话到嘴边,发觉后半句怎么也接不上,便咽了回去,只随意地应了一声。 雨足足下了一夜天,将近早晨时,才堪堪停了。 天还是阴,客堂里寒气逼人,阿宝吃着粥,眼睛瞥了一眼蕴薇的座位,又接着吃。 一碗粥渐渐的都吃剩了底,她还没出来。 郑奶娘有些担忧地道:“囡囡可别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去看看吧。”说罢就要起身,却见蕴薇步进客堂门,裹了郑奶娘织给她的薄毛线衣,肩膀微微缩着,面孔白寥寥的,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 郑奶娘上去摸摸她额头:“还好还好,没发烧。囡囡,你这面色怎么这样差。” 他多少心虚,正要说句什么,蕴薇却先笑道:“我没事,娘婆。昨夜里喝多了茶水,没睡好。” 说着她就坐下来端粥碗,又若无其事地向他道:“阿宝,你等我会儿。” 阿宝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用他往日那种散漫的口吻回:“哪敢不等大小姐。” 他暂时松了口气,昨夜她说“停一阵”,他还当是预备彻底不理他,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也好,省得郑奶娘和米店的人问东问西。 但看着她安静地喝着粥,时不时夹菜,不知怎么,又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 很早前他就发觉了,她身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叫人弄不懂她在思考什么,下一秒又要说什么做什么。 说实话,他有时候简直有点怕她。 走去米店的路上,蕴薇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步子却放慢了,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青石路,走姿也有些不太自然。 阿宝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下意识想搀她一把,手刚伸出去,想起她说的“停一阵”,便又收回,他怕她摔,只有放缓了脚步等她。 米店格外忙,前一夜下雨,码头那边耽误了,清早就有三艘船的货要卸,还有好几家大户要赶着装车。 一上午搬货、装袋、扛米,水都没来得及喝几口,草草吃过中饭,下午又是新的活计不断。 忙到收工,阿宝抹了把汗,走到前铺,看到蕴薇正坐着收拾账本,这才发觉这一整天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他走过去,刚要像往常一样跟她说:“走吧。”冷不丁的想起“停一阵”三个字,又突兀地顿了顿,蕴薇却先抬起头,看着他自然地说:“阿宝,走吧。回去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被那三个字绊住了,心里不由得也有点好笑。 回去路上,又下起雨,先是蒙蒙细雨,谁知越下越大,两个人都没带伞,看到路边一家铺子,也没细看,就同时掀门帘步了进去。 一进门,霉臭混着油墨味迎面扑来,狭小的店铺内光线昏沉,八仙桌拼成的书架上歪歪斜斜堆满了线装书。穿长衫的老者靠在柜台后头拿着本书翻着,见他们掀门帘进来,头抬了一抬,又埋下去。 原来是一间租书铺子。 蕴薇看到书,有些惊喜地过去,俯着身子翻阅起来。 阿宝却不自在起来,说了声:“闷。”便步了出去,靠在门边避雨。 没多久,蕴薇走出来,怀里捧着个油布包,还拿了一把油纸伞,笑道:“我挑了两本书,那老先生借了我一把伞。这雨一时半会的停不了,走吧,一起撑。” 阿宝看了一眼那油纸包,只说:“你撑吧。我不用。” 蕴薇却已把伞柄塞到了他手里:“阿宝,你个头高,你来撑,我抱着书。” 他只得接过撑开,蕴薇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书,很自然地往他身边靠,两个人肩膀紧贴在一起,为了掩饰不自在,他随口问:“什么书这么宝贵?” 蕴薇笑:“两本都是小说书,一本张恨水,一本大仲马。我倒有好久没看书了。” 那两个名字他自然都没听说过,对她话音里掩不住的雀跃也是不解,却没再多问,只“哦”了一声。 夜饭后,她早早的就回了房间,说要看书,早晨顶了两个青黑的眼圈出来吃早饭。 郑奶娘有些心疼:“囡囡,看书也不能这样熬夜,伤身体。” 蕴薇像还沉在那书的内容里,神情有些恍惚,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久没看书,一下子看入了迷。” 她成了那家租书铺子的常客,每日收工都要去流连一阵。 霜降过了,天一日冷过一日,晚饭过后,郑奶娘在堂屋里点了火盆取暖,蕴薇怕冷,不再回房间,就窝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怀抱着汤婆子翻着书。 阿宝和郑奶娘在旁边打叶子戏,他偶尔看她一眼,她专注地盯着书本,头也不抬。 郑奶娘笑呵呵地说:“囡囡小时候跟我一起逛集市。别人要糖,她就要小人书。” 阿宝就笑了笑,一面捻出一张牌。 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停一阵”。 这天快收工时,王大突然问他:“阿宝,晚上有空不,去喝两口?” 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应了:“行啊。” 两人走到镇上一家小酒店,寻了张油腻的空桌坐下,就着咸菜花生米喝起来。 阿宝喝没几口,面孔便透了红,望出去的人脸都散了光。 其实他没喝过几回酒,也不喜欢被酒劲牵着走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倒觉得这样迷迷糊糊的还挺舒服。 几碗酒下肚,王大长叹一口气,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婆娘又有了。你说我这每天累死累活,挣的那点钱够干什么?现在又多一张嘴,米要多买,布要多扯……” 阿宝只觉得他的声音一点点模糊,就也不再细听,只偶尔应个一声。 喝完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却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看见蕴薇正伏在八仙桌前握笔写着什么,她太投入,他走近了也没发觉。 油灯黯淡的光投在她的侧脸,在那酒的作用下,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个真人。 蕴薇终于抬了头,看着他,轻轻皱眉:“喝了不少?” 他没应声,眼睛落在桌子上摊开的那张纸上,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不认识的字。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醒醒酒吧。”便匆匆地收拾起笔和纸张,动作之间似乎带着一股气,“早点休息吧。我也睡了。” 第24章 阿宝偶尔和王大去喝酒,王大在镇上认得的人多,时常能打听到替集市上的商贩跑腿看货一类的日结夜工,便邀他一起去。有活的时候,米店收工之后,匆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走,一直做到夜深回去。 阿宝觉得这日子挺好,既打发了时间,又有钱进账。 年关一点点近了,商贩们白天卖年货,夜里忙着盘点补货,他们常常都有夜工能做。 这日忙完之后,阿宝又和王大去喝了两杯解乏。回去的时候,正听见更夫敲着梆子,抬头一看,天边隐约都泛起了鱼肚白。 院门内外都悄无声息,他轻手轻脚进了院子,路过蕴薇房门前,发现里头还亮着灯。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内心有些失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迷上什么消遣就总一头栽进去,这回轮到读书写字了。不知道再下一回又要换什么。 入冬后,天气冷得够呛,腊月才刚过半,头一场雪就簌簌地下起来了。 正是备年货的当口,这天福来酒楼要了几百斤的米面杂粮,店里人一起称重捆扎,忙得脚不沾地。阿宝和蕴薇一起装糯米,她称他捆地配合着,只顾着忙活,都没多话。 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听着雪粒子不时砰砰砸着窗框,忽然门帘一掀,进来个穿棉袍的中年人。 陈老板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哎哟,刘老板!这大雪天的,您还亲自跑一趟?” 刘老板跺着脚,朝手心哈着气,笑呵呵地说:“昨儿个刚从南京回。店里忙得很,伙计都没空,就剩我一个大闲人,顺路过来看看上回跟您定的那批米面,店里正等着用呢。” 陈老板忙点头:“早都给您备好了。在仓库里放着呢,您去看看吧。” 说罢对阿宝招手:“阿宝,带刘老板去后面。”又对蕴薇道:“小娘鱼,你拿着账本一起去,再核对一下数目。” 三人往仓库走,那雪落得后院的地坪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响,走了几步,阿宝忽然开口:“刘老板,南京跟这里差得多吗?” 他这一问,蕴薇先一愣。 刘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南京到底是大地方,比咱们这自然强多了。怎么,小伙子想去?” 晚钟 第16节 阿宝只说:“随便问问。” 收工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雪已经停了,先前的积雪早被无数只脚碾成了一堆灰泥,一不留心,就踩了一脚刺骨的泥水。 走过那家租书铺子时,蕴薇并没停留,阿宝头也没回地问她:“你今天不借书了?” 蕴薇一摇头:“上回借的都还没看完呢,歇两日吧。”她顿了顿,反问他:“你今晚也不去做夜工?” 阿宝笑笑:“今天没活。要能天天接得到夜工倒好了。” 蕴薇却又道:“那也不去吃酒?天这么冷,吃点酒暖暖身子多好?” 阿宝没接她话茬,只是闷头走路,脚步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沉默地走了一阵,蕴薇忽然说:“阿宝,南京还不错,不过我想到更远点的地方看看。我们往北边去怎么样?” 阿宝一时竟愣住,回过神来,也没回头,只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小姐想得还真远。” 蕴薇快走几步,到他身边,却也笑了:“不远想怎么行?娘婆前几天收到春生哥的信,说可能要回来。再说,我们总也不能一辈子住娘婆这里。” “我们”,“一辈子”,这些词被她这样轻巧地说出口,他听着,像那年在浏河边上听她说去苏州一样,内心只觉得荒谬,却又喉咙发堵,无言以对。 蕴薇收了笑,看着他认真地说:“阿宝,等过完年,一起想想去哪?” 阿宝只说:“随你。”便又自顾自接着走路。 走出几步,等她慢慢跟了上来,他又突然说:“不去北边。正乱着。” 离过年越来越近,蕴薇和阿宝帮衬着郑奶娘将屋里屋外拾掇得纤尘不染,将春联贴上大门,又一起捣年糕、蒸糕点。 家家户户院门前都晒着腌透的咸鱼咸肉,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还没走近,冬日的风已裹着咸香的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里里外外都是年节将至的热乎气儿。 年二八晌午,陈老板给了半天假,蕴薇和阿宝早早回去,正和郑奶娘围坐在一起搓着汤团子,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郑奶娘手上沾着的糯米粉都来不及拭净,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不多时,连串脚步声混着说笑声纷至沓进,郑奶娘左右臂弯各搂着个孩童跨进门槛,后头跟着个黝黑精干的汉子,身旁的圆脸妇人面相温厚,两人手上提满了大包小包,都笑得一团和气。 那黝黑的汉子放下手中的包袱,有些惊讶地看向桌边的两人。 不等他开口问,蕴薇先笑道:“春生哥。” 春生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哎呀!是妹囡?真是妹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旁边的这位又是?” 郑奶娘忙介绍:“这位是阿宝,他们现在都在咱家住着呢。这事说来话长,等会儿吃饭时,咱们慢慢说。” 八仙桌前第一回闹闹热热地坐满了,郑奶娘还开了一坛桂花冬酿酒,往每个人碗里都倒了点。 春生俩口子都是实在人,话不太多,就笑着听郑奶娘讲他们来苏州的事儿。那冬酿酒入口甜,后劲却足,多吃了几碗,春生的话渐渐多起来,他说起自己在上海做木匠活的见闻,又说起蕴薇八岁时住在苏州时的趣事,但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喝得双颊酡红,筷子都拿不稳了,他媳妇秀娘忙去搀着,春生却忽然看着蕴薇,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妹囡,你家里前两个月登报纸,说跟你断绝……断绝关系了。” 话刚落,他便一头趴倒在了桌子上,剩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秀娘脸色一变,急忙起身去扶他:“春生喝多了,我扶他去歇歇。”说着,费力地把丈夫架起来往里屋走。 郑奶娘赶忙上前帮忙。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跟在母亲身后,诺大的堂屋一下子只剩下蕴薇和阿宝两人,静得都能听清楚彼此的呼吸声。 蕴薇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面前的 酒碗发着怔。 许久,阿宝终于起身,伸手放到她背脊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这一下子,好像才被唤醒了过来,眼圈红起,眼泪成串地往下直坠。 他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他听见自己说:“行了,别哭了。”其实脑子里也是一团乱,一面是心疼,一面是不知所措,但不知怎么的,像是一根紧绷着的弦突然被扯断,渐渐的,却有一种近乎有些卑劣的松快席卷了他。 年初三,米店便又开业了。 一大早,蕴薇匆匆忙忙出门,还没走几步,阿宝就追上来,把一条围巾递给她:“郑嬷嬷关照了好几次,大小姐还是忘。” 她看了看,也没接,只一点头,一副还没从年节里完全脱身的样子,阿宝就直接把那围巾替她围上了:“好了。走吧。” 他似乎倒是难得的好心情,没和从前一样闷声不吭地一个人走前头,就走在她边上,话也要比平常多些。 蕴薇停了脚步,看着他道:“阿宝,我家里和我断绝了关系。怎么你好像反而很高兴?” 他也不否认:“这不挺好的吗?省得我总得仰着脖子跟大小姐说话。” 蕴薇竟笑了出来:“那你还叫大小姐?” 阿宝也笑,反问她:“那该叫什么?姑奶奶?老佛爷?” 蕴薇没忍住伸手轻锤了他一下:“名字啊。就不能叫我名字吗?” 阿宝忙一摆手:“算了。饶了我吧。你那名字拗口得……” 蕴薇不服气地道:“哪里拗口了!”却也不再坚持,带了一点笑意,就和他并着肩走。 旧历初三一过,便是端月初五。破五的爆竹声渐歇,那醇厚的年味儿也似被风卷了去。春生说接了个急工,初七就要开工,一家子都没来得及过元宵,便又匆匆返回上海了。 日子逐渐回到年前的样子,但蕴薇又总觉着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夜里,她照例抱着汤婆子在堂屋烤火看书,一时看入迷,火盆里的火熄了都没察觉。阿宝走过来,拿了火钳子重新把火烧旺,顺手又给她换了杯热茶。都弄完了,他却也不走,就坐她边上烤着火。 蕴薇抬眼盯着他,他反而笑:“怕大小姐看入迷了,火盆子一熄弄出人命来。我得看着点。” 蕴薇只是笑笑,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又低头接着翻书。 火盆烧得旺旺的,把屋子烘得暖烘烘。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能听得见书页一张一张翻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阿宝看看外头的天色:“大小姐,都几点了?明天还要上工呢。” 蕴薇放下书,看着他笑道:“阿宝,你怎么还管起我来了?” 阿宝被她这么一问,倒一愣,瞥了她一眼反问她:“管就管了。怎么了?” 说罢,就弯腰熄了火盆:“行了,书还能飞了不成?明天再看。你明早要睡过头,郑嬷嬷又得念叨个没完。” 蕴薇抱着书站起来,眼睛却还瞧着他。等他一背过身,她再也憋不住,嘴角偷偷地往上翘。 阿宝不做夜工的时候,隔三岔五地过来和她一起烤火,她看书,他烤火喝茶,掐着时间催她睡觉。 不觉间,已是二月底,最后的倒春寒倒比腊月里还冷得厉害,这天从清早就下起雨夹雪,湿冷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着。 正赶上年后第一次月末对账,蕴薇收工后就留下来,拨着算盘珠子,对着账簿逐条核算。她像往常一样,让阿宝先回去。但看他也没多说什么,真就走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木门“吱呀”一响,一抬头,却看到阿宝裹着寒气撞进来,怀里护着个藤编食盒。他把食盒在桌子上放下,把里头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小馄饨,还有桂花糖粥,都冒着热气。见蕴薇看呆了,他便把筷子勺子一齐递她手里:“大小姐别发怔了,等你吃完我还得把碗筷还回去。” 蕴薇吃一口馄饨,又舀一勺糖粥,只觉着冰凉的四肢一下子暖和起来,吃了一阵,她想到什么,突然说:“阿宝,你记得我爱吃小馄饨和糖粥。” 阿宝拨弄着取暖的碳炉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两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红薯搁在上头烤着:“嗯,记得。” 蕴薇拿帕子沾了沾嘴角,眼睛一下子弯成了月牙儿。 阿宝把碗筷送回去,再回来时,碳炉子上的红薯都烤出了香味,蕴薇还埋着头,一丝不苟地打着算盘珠子。 他用火钳夹起一个红薯,扒开焦黑的红薯皮,稍微晾一下,就递到她跟前:“张嘴!” 蕴薇头都没抬,下意识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甜得直眯眼。 阿宝自己也吃了一口,一边说:“慢死了,大小姐对个账要对到三更天?” 蕴薇刚要辩解,他却又剥开一层红薯皮送到了她嘴边:“快趁热吃,凉了就不甜了。” 等全忙完,真像阿宝说的,快三更了。雪已经停了,风却刮得更猛。 蕴薇边走边冻得忍不住跺脚:“娘婆说得真没错,化雪天比下雪还冷。家里的汤婆子怕是撑不到后半夜。”说着,偷偷看了他一眼。 阿宝只笑了笑:“那早点睡,多备几个汤婆子。” 蕴薇抿抿嘴,不再说话。 这夜里,确实是冷,门窗都闭紧了,冷气却还无孔不入地透进来,那汤婆子果然没多久就温吞了,棉被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冰,越盖越冷,蕴薇却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听见门闩的响动时,她还以为在做梦,糊里糊涂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子,还没反应过来,被子就被一把掀了开来,阿宝毫不客气地往里钻着,一边说:“太冷了,我那屋子冻得像冰窖。” 抱住他的瞬间,蕴薇一下子哭了出来。 阿宝伸手揉她头:“看书写字开心吗?大小姐。” 蕴薇小动物取暖似的往他怀里直钻,一边反问:“那你跟人去吃酒吃到天亮开心吗?” 阿宝笑着,作势要起身:“开心啊。我又要去了。” 蕴薇死死地抱着他,把脸深埋在他怀里,突然张嘴,用力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呜呜咽咽着说:“你敢跑……敢跑掉试试看!” 他被她吊得透不过气来,从颈窝到肩侧都蹭满她的眼泪,看着胳膊上那个深深的牙印子,心却一下子软了,满脑子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念头:丢不开了。去他妈的。过一天算一天吧,管它将来怎么样。 第25章 倒春寒的日子,连着好几个夜里阿宝都来。 这一日,明显天没那么冷了,蕴薇还是照常把铺盖挪开半边。她点着灯看了半宿书,夜都深了,她熄灯躺下,却没半点睡意,突然听见门闩“咔嗒”轻响,她忙翻过身儿,眼一闭,假装睡得瓷实。 阿宝摸黑一掀被子,发觉空出的那半边已经被汤婆子捂得热烘烘的,蕴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以为她睡着了,谁知刚挨着她躺下,侧腰就被轻轻挠了挠,他把那只手捉住,翻身抱住她,蕴薇往他怀里直钻,有些埋怨似的道:“还以为你今朝不来了呢。” 他故意逗她:“等我等到现在?” 蕴薇贴着他的颈窝蹭着,嘴里说:“谁说……”,却冷不丁仰起头来咬了一口他的下巴。 阿宝吃了痛,还笑着:“大小姐属狗的吗?怎么总咬人。” 蕴薇亲亲被她咬过的地方:“谁让你来这么晚……” 阿宝伸手摸摸她头发,正要说什么,她却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阿宝,你就……不想亲亲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低了头,下意识又要像之前那样粗暴地印上去,反应过来,放缓了动作,有些笨拙地沿着她嘴唇的边缘轻轻碰着。蕴薇突然用舌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唇。他一愣,耳朵根子都红了,她刚要笑,却被他反客为主地缠吻上来。 亲得难分难舍,刚想喘口气,隔着裤子就被他硌着了,蕴薇面孔一红,身子一下绷紧了,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又流氓了……” 阿宝隔了衬裤蹭蹭她,那中间很快洇起一小团薄薄的水渍,他哑声说:“大小姐不流氓……怎么成这样了。” 蕴薇把脸整个埋他身上,身子软下来,他边喘边进着,她便扒着他肩,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夹住他,心和身子都被撑得满满,眼泪都逼了出来,又不敢发出声响,只有伸手胡乱地揉着他的灰头发,呜咽似的喘着,阿宝于是又亲上来。 许久,都听外头公鸡叫了 头遍,阿宝拿胳膊圈住她,又把被角都掩紧了,蕴薇靠在他臂弯,还像是确认什么所有物一样,嘴唇贴住他的脖颈,锁骨,肩膀,时不时地就印一下。 阿宝抬手轻轻刮刮她鼻子:“睡觉。大小姐明天不想起了?” 蕴薇闻言阖了眼,却隔一会儿就睁一下偷偷瞄一眼,见他还在,这才又放心地闭眼。 晚钟 第17节 阿宝一直到她彻底睡熟了,天色时微明时才走。 这个春天,白日里在米店,两人面上还是照常各干各的活,背地却跟小孩子似的,玩起了偷香的把戏。 这是蕴薇起的头。那天她去仓库核对数目,看见阿宝正背对着她摞米袋子,她也没出声,趁四下无人,猫着腰突然蹭到他身后,踮脚在他后颈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就逃。 阿宝手里的麻袋差点没拿稳,扭过头去,却见她低着头,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拿着账簿清点数量。 隔天,阿宝就寻着机会“报仇”。下午,蕴薇一个人在前铺,正踮脚够秤砣,他搬着东西过来,嘴上喊着“搭把手”,等她真的过来了,却冷不丁往她面颊上啄了一口,他还嫌不够,见一时也没人过来,索性又拉过她,往嘴唇上胡乱地偷亲了好几口。 她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红,嘴上骂着逃了开来,心口扑通扑通乱跳着,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们从此较上劲,白日里,一逮到机会就相互偷亲。 蕴薇经常瞅准他弯腰扎麻袋的空当,在他耳侧亲了一下,就逃也似的跑开来。 阿宝中午就候着她一个人路过,笑嘻嘻地伸手将人一拉,就从她面颊直亲到嘴角。 那场暴雨是在初夏的深夜下起的,天像破了个窟窿,哗哗地往外漏着水,足足下了两天两夜,街道上的水一直漫到了小腿肚,沿街铺子几乎都闭了门。陈老板也只能暂把铺子打烊。 郑奶娘前两天就去周庄探病人了,家里只剩蕴薇一个。这日上午,雨势稍小了些,阿宝便冒雨进城替陈老板送积压的汇款单据到银行,那是一笔要紧的生意,耽搁不得。 快中午,蕴薇去菜园子里摘了几棵青菜,烧火开锅煮起青菜面,刚把两个鸡蛋卧进去,就听院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她盖了锅盖迎出去,就看阿宝站在屋檐下,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她“哎呀”了一声,急急地道:“淋成这样,快换衣服去。” 阿宝却拽了她的胳膊,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她手里,只说了句,“顺道买的。”便拧着衣角的水进了屋去。 蕴薇看着手里的小包,心里正疑惑着,轻轻撕开油纸,里头竟是松子糖,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没被雨水打湿。 她捏着糖,心头有些发酸,走回到灶间,却看阿宝赤裸着坐在灶膛前面烤着火,脱下来的湿衣服就随手扔在了一边。 她霎时脸红到脖子根,来不及掩饰,被他看在眼里,阿宝笑:“大小姐又不是没看过。” 蕴薇被他说得面孔更红,嗔道:“娘婆一出去,你就成野人了么。” 阿宝满不在意地起身去掀锅盖,蕴薇这才想起锅里还煮着面,急忙凑过去一看,面条早就涨烂了,她推推阿宝:“都怪你,害我忘了看火,这下只能吃烂糊面了。”边说着,她手掌贴着他赤裸的后背,却又触到了那些疤痕。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怎么,手指轻轻摸索着,竟低了头,嘴唇贴了上去,像要给他疗伤似的轻轻碰着。 阿宝呼吸乱了,回过身来,像是要说什么,却先亲了上去,她被他抵在温热的灶台边,起初还有些羞耻的心思,听着外头滂沱的雨声,又莫名心安,仿佛就这么被隔绝在了外头,怎么样都无所谓,她干脆反手过来抱住他脖颈,迎合着他的进入,在他耳侧认命似的喘着说,“这下好了……你把我……也变成野人了。” 阿宝笑:“那正好。省得我一个人做野人。”说着抱起她往房里走,顺手拿起了那包松子糖。 到床上,蕴薇刚拿了一颗出来放嘴里,还没吃出甜味,他就凑上来,从她嘴里抢了过来,两个人就这样一颗糖来来回回地分着吃,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又合在一起,像分不开一样,到后面都累了,阿宝还是深埋在她身体里,舍不得出来一样慢慢地动。 两个人带着一身黏腻的汗赤裸地抱着,一起听着外头的雨声。 蕴薇半阖着眼,伸了一根手指轻轻地玩他的头发,呓语似的说:“阿宝,我小的时候,在缝纫课上做过一个娃娃,灰头发,绿眼睛……” 他问:“那个娃娃呢?” 她说:“找不见了,我还哭过。” 他没做错什么,但却停下来,迟疑地亲她:“对不起。” 她说:“我早不难过了,那时我就知道,总能再寻到他的。” 阿宝没说话,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蕴薇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他:“阿宝,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他笑:“你问呗。又没不让你问。” 她过了会儿才开口:“你……真记不得自己名字了吗?” 阿宝自嘲地笑笑:“那次是骗你的,我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姆妈一直喊我杂种。” 蕴薇沉默了一阵,又问:“在码头遇到我的时候,你几岁?” 他说:“6岁。”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阿宝望着天花板:“姆妈带着我。接客时就把我塞床底,听够了男女那点烂事………后来,她自己生了烂疮,没办法,顾不得我了。” 蕴薇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问:“那……再后来呢?” 阿宝轻笑一声,脸上看不出表情:“讨饭,翻垃圾桶呗。碰见过一个白俄老鞋匠……他教我口琴,说吹好了赏饭吃。结果刚学会一首,老头就挺尸了。” 蕴薇咬了咬嘴唇:“还有个问题。和我之前……你做过这种事吗?” 阿宝并没隐瞒,看着她说:“做过。” 她声音更小了:“……和谁?” “13岁的时候,和一个野鸡。”他手指捻着她发梢,“占我床,刚想踹她下去,她倒先骑上来了。” 蕴薇忽然没了声。过了半晌,他才发觉她哭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把手放到她背上,不知所措地,哄小囡一样笨拙地拍。 蕴薇把脸埋到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抬起红肿的眼睛,一抽一抽地说:“阿宝,你听……外头雨停了。” 第26章 雨停后的第二天,再回店里上工,才发现仓库被淹了半边,一半米被在积水里泡得发胀,湿透的麻袋里,面粉都结成了硬团。 罪魁祸首是屋顶上一个碗口大的漏洞,平时拿油布糊着,这回被大风大雨刮掉了,雨水就顺着那个窟窿灌了三天三夜。 店里人分头检查那些浸了水的麻袋,蕴薇费力地翻开一袋看似完好的大米,手一摸到袋底,却湿漉漉的,米粒从破洞里簌簌地往下掉。 折腾了大半天,能拾掇出来的货就那么点儿,堆在仓库门口,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一小堆。而仓库里,那些救不了的湿货堆积如山。 王婶子蹲在地上用力拍打着麻袋,想把积水拍出来,拍到后面都眼圈红了,看着那些发胀的米,心知肚明就算晾干了也卖不出去了。 陈老板站在仓库门口抽着烟,呆呆地望着雨后蓝得水洗过一样的天,半天没说话。 一支烟抽得烟灰都掉手指头上了,他方才回过神,就把烟蒂摁在了积水里,对王婶子道:“老婆子,去把铺子门拉下。” 王婶子抹着眼泪过去了。 陈老板转回身来对蕴薇道:“小娘鱼,算计算计还剩多少能卖的。看这样子,最多也只能撑到月底了。” 蕴薇和阿宝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王大手里的麻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老板,那我们......” 陈老板只是摆摆手:“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不会亏待你的。先这样吧,到时候再说。” 这日收工很早,他们往家走时,日头还高挂在天上,村道上的泥早晨还有些潮,到这会儿已经完全风干。 蕴薇这一路都没说几句话,有些心事重重的,阿宝伸手轻轻碰碰她肩膀,刚要开口,就听背后有人叫 着:“洋把式,郑家的小娘鱼!” 他的手立刻一缩,面孔红了一下,立刻回了头去,只看一个人影子边挥着手摇摇晃晃地走上来,却是吕老爹。 那吕老爹到了他们跟前,笑道:“我下午去代办所取信,刘先生说有你们的信,让我碰见了捎个信。” 两个人都一愣。 吕老爹接着道:“还是上海来的挂号信呢。趁这会子人家还没打烊,赶紧跑一趟吧,可别误了要紧事。” 听见“上海”两个字,蕴薇面色就变了,阿宝看出她的心思:“先去看看吧。” 走到一半,她却自己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轻声道:“阿宝,我好像已经知道是什么信了。不是我家里。是前一阵子……我闲来无事向杂志投的稿。” 阿宝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她在说什么,蕴薇却自己面孔先红了,脚步也忸怩地慢下来:“大概是退稿吧。” 阿宝一笑,拽她胳膊:“那也先去看了再说。” 到代办所报了名姓,里头一个穿长衫的中年先生应了声,从抽屉里取出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推过来让她签字。 出了门,蕴薇将那信封在掌心掂了掂,才终于撕开信封,读到一半,眼睛突然一亮,伸手兴奋地揽住他的脖子,声音都发着颤:“阿宝!我的文章...被录用了!!还有稿费!三元呢!” 阿宝被她的快活感染,也不由得笑:“大小姐有两下子嘛。” 蕴薇松开他,又把信看了一遍,脸上还带着笑意:“真没想到还有稿费。” 他们走着,慢慢的,却又都沉默了下来。 只听初夏几只刚冒头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阿宝突然说:“陈老板不开店了。正好,乡下我也待腻了。是时候回去了。” 蕴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回去?你是说……回上海?” 阿宝说:“不然还有哪里。你的杂志社不也在上海吗?” 蕴薇沉默了片刻,才又犹豫着开口:“回上海,万一……” 阿宝倒笑了:“大小姐,上海有几百万人,你家里人又不是满街跑。” 蕴薇低下头轻声说:“也已经……不算是家里人了。” 阿宝停下脚步看着她:“那还怕什么?过两天等郑嬷嬷回来了,和她说一声,我们就走吧。” 过了两日,郑奶娘从周庄回来。 吃晚饭时,阿宝放下筷子:“郑嬷嬷,我们想回上海了。” 郑奶娘的筷子停在半空,愣了一下:“怎么性急慌忙的,都想好了吗?” 阿宝点头:“米店关了。上海机会多些。也待了一年多了。是该回去了。” 郑奶娘沉默片刻,看看蕴薇:“回去也好,你们年纪轻,是不能这么耗在乡下。” 蕴薇眼圈有些发红:“娘婆……” 郑奶娘起身,拍拍她背脊,转去里屋拿了个布包出来放在桌上:“这些房租……我都给你们攒着,路上用得着。” 蕴薇带了点哭腔:“娘婆……” 郑奶娘抱了抱蕴薇的背脊:“别哭别哭,又不是见不着了。囡囡,上海有了地址,记得写信回来。”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蕴薇在屋里收拾行李,阿宝在院子里把最后劈好的一批柴禾码齐,一回头,却看郑奶娘站在边上看着他,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便静待她开口。 郑奶娘看了看屋里,确定蕴薇听不见,才开口:“阿宝,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就算囡囡家里不要她了,你们到底还是不相配的。” 见他发怔,她叹了口气续道:“我老了,但眼不瞎,你们的事,我都看在眼里。现在都这样了……我看得出,你也是个实诚人,只是……” 说到这里,她突然紧紧抓住阿宝的手,眼中含着泪:“囡囡不能吃太多苦,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我求你了。” 晚钟 第18节 阿宝忙说:“郑嬷嬷,您别这样,我都懂的。” ****** 眼看着码头上,郑奶娘挥着手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些青石桥,青瓦房也越来越远,连带着一些再也抓不住的日子,终于都消逝在了茫茫的烟水中。 客轮的三等座挤满了各色人等,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说不清的气息。 蕴薇起初还好好的,船开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她闻着前排女人啃卤鸭掌的味道,突然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宝扶着她到甲板上,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蕴薇趴在船舷边吐,阿宝在旁边轻拍着她的背,递手帕给她擦嘴:“好些了吗?” 蕴薇接过擦擦嘴,摇摇头,脸色还是很难看:“奇怪。我从来不晕船的。过来的时候坐小船,都没有这样。” 她靠着阿宝歇了一会儿,那压抑不住的恶心感还是一阵阵地涌上来。 阿宝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脊,蕴薇想起什么,脸色更白了:“阿宝,我这个月……过了十来天了,还没来...…” 他闻言手顿住,像挨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一声,他把她的手握紧了,刚要开口,蕴薇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笑了出来,声音竟是欣快而雀跃的:“阿宝。孩子的小名就叫小小宝吧,你是阿宝,他是小小宝。”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到无数亮闪闪的太阳光在她清澈的瞳仁深处跳着舞。 蕴薇笑着推推他:“喂!阿宝,阿宝。” 他不知怎么,一下子放松开来:她肯试,我就敢赌。 这是1935年漫长夏日里最普通的一天。 第27章 客船快要靠岸的时候,阿宝嘱咐蕴薇:“等会儿下船,你跟牢我,会有人凑上来要帮你拿行李,别睬他们。” 蕴薇有些不解,还是点点头:“好。” 拥在人堆里艰难地下了船,走到嘈杂的码头上,还来不及喘口气,果然就有几个人一窝蜂地围拢上来。 “老乡,需要帮忙吗?” “行李重不重?我们帮你拿!” 阿宝回了句:“啥人是侬老乡,滚。”一手提行李,一手拽着蕴薇胳膊,只顾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那些人见他们早有防备,又听他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讪讪地没再跟上,转去搭讪别人。 走出好几步,突然听背后有人喊着:“我的行李!我的行李!” 蕴薇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土布衣服的中年男人被先前的那几个人围住了,他们连拉带拽地抢了他的行李包,推推搡搡地把他往某个巷子里带。 她惊愕得面色都变了:“阿宝,那个人...…” 阿宝拉着她,一直走到了安全处,才说:“这群人守在码头,专骗外地人,把人带到黑店里,榨干钱就扔出来。这种事多了去了。” 蕴薇来不及说什么,就感到胃里有些翻腾,阿宝察觉到她脸色不太好,轻拍着她的背脊,轻声说:“医院会问东问西的,不太方便。我认识个在番瓜弄卖草药的,有点本事,也不会多问……” 蕴薇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黄包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蕴薇有些不适,靠在阿宝肩膀上。 他握着她的手,开口问车夫:“师傅,现在上海怎么样,生意好做吗?” 她头一次听他主动搭话,觉得新鲜,直起头来听着。 车夫边拉车边说:“比打仗时候强点,但跟老早没得比,到处乱得很。不过再怎么样,真心想赚钱,总还是比其他地方容易。” 阿宝一笑:“上海滩嘛。” 车在番瓜弄口停下,阿宝付了车钱,扶了蕴薇下车,就走进弄堂里。 弄堂不宽,两侧歪歪斜斜地挤着些小铺子,修鞋的、烟纸店、馄饨摊子,还有几家光看门面瞧不出来做什么营生的。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晒得厉害,阿宝便挽着她贴阴凉的墙根走,一路走着,蕴薇发现他和沿街开店的都能轻松地聊上几句话。 “是阿宝啊?长远不看见。跑哪去了?” “出趟远门,回来啦。阿婆生意还忙吗?” “忙啥呀,现在生意难做得来。” 蕴薇在边上看着他,不知怎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阿宝好像......活过来了。 她有点陌生,还有些不安。 阿宝握握她手:“再坚持两步,就快到了。” 又走了几步,阿宝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那三十来岁的摊主一见他,眼睛一亮:“哟,这不是阿宝嘛。” 那人说着,目光又落在蕴薇身上:“一段时间不看见,小新娘子都讨好了?这么标致,拐来还是骗来的?” 蕴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阿宝把她往自己身后轻轻拉了一拉,半开玩笑说:“晓得你还看?当心我告诉阿嫂,把你眼窝子挖出来。”一边从摊子上拿了两段甘蔗:“天热,拿两根甘蔗。” 那人哈哈大笑:“不看就不看嘛。甘蔗拿去拿去,不要钞票。” 阿宝掏出几个铜板扔摊子上:“亲兄弟明算账。” 他边走边用牙撕甘蔗皮,撕完递给蕴薇:“别怕,这人老早和我一起贩过香烟。说话不大正经,不过人不算坏。” 蕴薇接过,却没吃,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阿宝。我总觉得……一回来,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一愣,笑笑:“现在不打仗,我们也不在苏州。” 他说完,指指前面一爿小门头:“到了。” 走到跟前,那小小的一间草药铺都没招牌,门口摆着几只竹团箕,里头晒着不认识的草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端着小板凳坐在门边阴凉地里,正埋头择着一堆根根须须。 阿宝叫一声:“钱阿嫂。” 她抬起头,茫然看了他们几秒钟,揉了揉眼睛才回过神来:“是阿宝?年纪大了,挑点细辛眼睛都快挑瞎了,差点没认出来。这小姑娘是?” 阿宝没回,只说:“我们进去说吧。老钱今天不在?” 钱阿嫂看蕴薇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心里多少会意,也没追问,放下手头活计,手在衣服前襟抹了抹,边拉铺门边说话:“东门李老爷子掼了一跤,老钱上门捏骨去了,前脚刚出。” 三个人进了店堂,钱阿嫂又把门拉上,阿宝道:“钱阿嫂,我女人月事没来,还老想吐,您给看看。” 钱阿嫂心知肚明,点点头没多话,对着蕴薇指指布帘子隔开的里间:“小姑娘,跟我到后头来吧。” 店堂里静悄悄的,阿宝坐着,眼睛盯着那道布帘子。 没过多久,布帘就掀开,钱阿嫂先出来,开门见山说:“恭喜。” 也说不清究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还是其他什么,他一时竟没接上话,只掏出诊金递过,道了谢。 钱阿嫂摆摆手:“老熟人了,诊金就算了,不过前三个月要当心,别累着。” 走出铺子,阿宝扶蕴薇,动作又轻了一点,手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腰际,好像她是玻璃做的,想碰又不敢碰。 蕴薇反过来握了他的手,一边笑着,拿手指轻轻地挠挠他手掌心,阿宝就也笑,轻轻回挠她。 在弄堂口的普罗餐馆简单吃了点菜饭,阿宝出门拦了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师傅,振华客栈。” 他向蕴薇解释:“先找地方安顿,一样一样来。” 到客栈把行李都放下,阿宝替她倒好洗脸水:“我去看看房子。你休息会,累了就睡一觉,等我回来。”就出了门去。 蕴薇一个人靠在床上,隔着玻璃窗,听着外头各种嘈杂声响里混着熟悉的叫卖声:“玫瑰白糖伦敦糕——薏米杏仁莲心粥——” 窗口透进来的风有些发黏,带着烟火气。 她这时候,才有一种实感:他们……真的回来了。 糊里糊涂,一觉睡到了近黄昏,橙黄的太阳光撒了满屋子,阿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背对着她坐在床沿。 蕴薇揉着眼睛起身,下意识就从背后抱住他,阿宝回头揉揉她头发,心情很好似的笑着说:“房子找到了。我买了几个菜回来,都快冷了,先吃饭。” 她就像是还没完全睡醒过来一样,就只把头靠着他背脊不肯起来,阿宝索性两手托着她,就把她背了起来。 她这才稍微清醒过来,在他颈侧蹭了蹭,带着笑嘟囔说:“好啦。放我下来。” 他们在小桌前坐下,阿宝一样一样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糖醋鱼,雪里蕻炒肉丝,醋熘白菜,还有一份冰镇的酸梅汤。 他把筷子给她,又替她倒了一碗酸梅汤,就坐下来,拿了另一双筷子给她挑鱼刺,一边说:“房子在霞飞坊。我们住二楼前厢房,朝南,也安静。邻居我也看了看,人都不错。” 蕴薇拿着筷子吃了两口,顿了顿,迟疑着说:“阿宝,我们不先回你家里住吗?就是……之前你带我去的那里。” 阿宝把挑好的鱼肉蘸了糖醋汁放在她碗里:“那里屋顶都炸没了。而且,那一圈环境太差,也不适合养胎。” 蕴薇过了会,才又开口:“我们……是不是要省着点。你租的那个房子,房租不便宜吧……” 阿宝只是把手放她背脊上:“你别担心。钞票也不是省出来的。” 第28章 隔开了很多很多年,蕴薇还是一直能在睡梦里听见霞飞坊的木地板在走动时发出的“吱呀”声。 那声音总是在清晨五点半准时响起。 是楼下后客堂的陈家姆妈起床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穿着拖鞋,因为她左脚有些跛,那声音便一歇重点,一歇又轻点。 紧接着,隔壁传来几声咳嗽,开水从热水瓶里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兮兮索索压得很低的说话声,周老师夫妻俩也起来了。 隐隐约约的,又听见有小囡哭,楼下前客堂的李家阿嫂轻声细语哄起小囡,痰盂罐被端起,挪了个位置又搁了下来。 再接着,是阿宝轻手轻脚起床的动静,穿衣服时衣料轻微的摩擦声,黑暗中摸索着鞋子的声音。 就算过了半辈子,听着他离开时的淡淡失落,连同那时候顺着楼梯缝隙钻上来的煤烟味,都已经嵌进了记忆深处,仿佛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 1935年夏天,蕴薇第一次踏进霞飞坊那间十平米的前厢房,第一眼便注意到靠窗的那张旧书桌,桌边还搁着一盏小油灯。 阿宝把窗帘拢了拢,明亮的太阳光一下子晒满整个屋子,他有些得意地笑着说:“你不是爱看书写字,这窗子朝南,光线好。油灯我特地买了最亮的那种,夜里想看书也不成问题。” 蕴薇手摸着书桌上的木纹好一会儿没说话,倒把阿宝弄得局促起来,手碰碰她肩膀:“怎么啦?不喜欢?” 蕴薇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他,靠他怀里闷闷地说:“阿宝,你以后待我不好了怎么办。” 他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有些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讲这种话,戆伐?” 蕴薇这才笑着松开他,又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衣箱,再加上那张书桌,就把空间填得差不多了。 看到那张双人床时,她脸不由自主微微一红。 晚钟 第19节 楼下隐隐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阿宝说:“这是楼下前客堂李家阿嫂的两个小囡。后客堂住的是陈家姆妈一家子,她以前是接生婆,人也热心。我们隔壁的是周老师夫妻俩,他们年纪大了,平时没什么动静,不会吵到你休息。” 他说完,却有些紧张似的回头看着她:“这地方……还行吧?” 蕴薇认认真真点头:“阿宝,我很喜欢这里。” 他这才放松下来,一笑:“好。” 吃过中午饭,阿宝说出去办点事,便出了门去,临走前关照蕴薇:“好好休息,等我傍晚回来烧饭。” 她趴在二楼窗台上,看着他穿过弄堂,灰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 他的步子快,却在路过弄堂口的烟纸店时突然慢了下来,回过头,朝楼上望了一眼,像是知道她在看,扬起手做了个鬼脸,引得蕴薇扶着窗框笑出了声。 她把两个人不多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到衣箱里,又绞了湿布,把桌子椅子都仔细擦抹了一遍。 忙完了这些,她便坐到书桌前,正思索着还能做点什么,听到楼下传来淘米洗菜的声音,她就下楼梯,走到了公用灶披间。 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拿着把蒲扇专心地生煤球炉,两个小囡一左一右地藏在她背后,探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蕴薇。 那女人一抬头,露出一张朴实的圆面孔,额头沾了细密的汗珠,见是蕴薇,便放下蒲扇爽朗地笑:“你就是新搬来的前 厢房小娘子?” 蕴薇愣了一下,才笑着点了头:“是的,刚搬过来,还要多劳您照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从此,“前厢房小娘子”便同庙行的“小杜”,苏州的“小娘鱼”一样,成了她在霞飞坊的专属称呼。 女人拍拍手上的煤灰站起身来:“客气什么,都是邻居,我住楼下前客堂,姓李。这两个囡是我家的,大的这个叫招弟,小的叫添齐。” 说着,她轻轻推了推躲在身后的两个小囡:“别难为情,叫阿姨。” 两个小囡怯怯地叫了声“阿姨”,又赶紧缩了回去。 正想说什么,一阵浓烟冒了起来。 李家阿嫂赶紧把她拉开:“哎呀,忘了跟你说,这炉子脾气不好,一不小心就冒烟。” 蕴薇咳嗽了几声:“李太太,我还不会生炉子,看您用得那么熟练,能教教我吗?” 李家阿嫂挽起袖子:“这不难,一学就会。你看……先把这几块煤球夹紧点。” 蕴薇蹲下来有样学样,她用火钳夹煤球,钳子一滑没夹住,煤球滚了一地。 她惊呼一声,李家阿嫂和刚走过来的陈家姆妈都笑了。 陈家姆妈直摇头:“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来,我也教教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教蕴薇生炉子,越教越起劲,看时间快到买菜烧夜饭的时候,陈家姆妈意犹未尽:“小娘子,正好,我们带你去认认菜场。” 一出弄堂,她们便喋喋不休地跟她传授起买菜的门道。 李家阿嫂说:“买菜最好是早上六七点开市的时候,最新鲜。” 看到路边几个挑着担卖盐的贩子,蕴薇好奇地望过去。 陈家姆妈撇撇嘴说:“不要买这些盐,等一歇我领你去隔壁弄堂买,能便宜一成。” 李家阿嫂在边上搭腔:“这边菜场里的肉不大灵,有时间我带你去麦家圈的浦五房去买,又新鲜又便宜。顺路还能去万桥酱园拷点酱油,那里的酱油质量最好,价钱也公道。” 蕴薇听着,一样一样把她们说的记在心里,甚至在想,回去要不要寻支笔都记下来。 陈家姆妈笑呵呵地道:“小娘子,这过日子嘛,时间久了,有些窍门自然而然就都晓得了。” 蕴薇默念着“过日子”三个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和踏实。 阿宝近黄昏的时候回来,手里拎着鼓鼓的布袋子,一进门,就看见门边那张小方桌上已经摆了两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苋菜,都过了火候,有些污糟。 蕴薇坐在桌子前,看到他回来,有些沮丧地说:“阿宝,我想试着做菜,但是……用不大来煤球炉,菜都烧糊了。” 阿宝放下布袋子,看了看那两个菜,走过来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嘴里。确实糊了,他慢慢嚼着咽了下去,没说话。 蕴薇以为他嫌弃,更沮丧了:“阿宝……” 他坐下默默吃着,眼睛环视着屋子,这才发现她小小布置了一下,几支栀子花插在旧玻璃瓶里,搁在了窗台上,香气扑鼻。 那张旧书桌上铺了块花布,桌角还放了一个小陶罐,里面插着野花。 蕴薇忍不住问:“阿宝,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家了?” 他停了很久,才“嗯”了一声,站起身,拿起买来的菜,声音有些不自然:“我下去……再做两个菜。” 夜里,蕴薇睡得迷迷糊糊,就感觉阿宝亲了上来。 他从她的头发开始亲,到额头,到眼睛,再到嘴唇,慢慢地,长久地亲。 她睁眼,下意识唤了他一声。 他把脸埋到她颈间,颈侧突然有些凉丝丝的液体,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哭。 蕴薇伸了手,轻轻地,从他的头发,一路摸到他些微颤抖着的背脊。 许久许久,他轻声说:“薇……薇……” 她轻轻“嗯”了一声。 隔一会儿,他确认似的,又叫了一声:“薇薇……” 第29章 阿宝步到城隍庙,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隔开老远就听见了熟悉的乞讨声。 白花花的太阳光下,路两边跟往常一样蹲满了讨饭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背着小孩的,缺胳膊断腿的。 一对穿着长衫旗袍的年轻男女刚走过去,几个小囡立马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扑了上去,七手八脚扯着他们,满嘴“爷叔”“阿姨”地乱叫着,那两个人被吓得扔下几个铜板落荒而逃。 阿宝看了一眼,绕着走。 他沿窄窄的街面一径往前,经过无数卖梳篦,骨董,香烛,花果,照相,画相的小摊子,五湖四海讨价还价的方言在身边混成一块。 路过花园时,听见有人摇着铃扯着嗓子喊着:“诸位父老乡亲!我奉师父之命遍寻猫胞,要配治跌打损伤的救命丸!谁家有这药材,我愿出十倍价钱!不为赚钱,只为济世!” 阿宝一驻足,就见那块空地上几个男人正忙活着,那领头的拿着一只瓷碗“哐哐”敲着,嘴里一边学起鸟叫,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什么“聚麻”。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群看热闹的。 那人拿了一张黄纸剪成小人钉墙上,接着端水念咒,那纸人竟“捧”住了碗,引得众人惊呼。 阿宝在人群后头看着,知道又是老一套的骗人把戏。 果然戏演得差不多,那几个人就掏出黑乎乎的药丸往人堆里四处推销,转眼就盯上了一个穿绸缎的中年人,连哄带骗地让他吞下好几粒。等那人想走,几个人立刻围上去逼着他要“药本”。 阿宝心想,上海滩一点没变,还是一团污糟。 他接着走,到一个烟摊前停下,那四十来岁的摊主靠墙根坐着打盹,一把蒲扇搁脸上遮阳。 阿宝叫他一声:“喂。烂污阿毛。” 摊主一个激灵醒过来,揉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来:“我当谁呢!这不是罗宋小瘪三,阿宝嘛。多少年没见了。” 阿宝拾起他掉地上的蒲扇扔还给他:“大白天困觉。生意全跑光了!” 阿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昨夜酒吃多了,被小东门一帮跳老虫娘们拉去了。 阿宝凑过去看摊子上五花八门的香烟盒:“品种好像多了嘛。” 阿毛看着他:“怎么。你准备回来做这个?” 阿宝不置可否:“保不准。阿毛,现在什么香烟最好卖?” 阿毛伸手指指烟盒:“你自己看嘛。使馆牌,前门牌正时兴,就是价格辣手。反倒鸡牌,称人牌这些便宜货卖得更好。” 阿宝点头:“哦,那跟老早差不多,洋烟赚头大,土烟跑得快。”说着拿手扇了扇风。 阿毛压低声音问:“这回你自己单干?” 阿宝笑:“真要做的话,少不得还要麻烦你。” 从庙里转出来,他寻思着去十六铺寻趟老吴探探现在的货源行情,走到侧门附近,眼角余光却瞥见几个码头扛活的拎着酒壶往门边挪着。 他顺路跟过去,就见一个老头在门边支着口破锅煮着什么,有个苦力把酒壶递了过去,那老头便接过来,熟稔地抄起铜酒提子,往壶里灌满了锅里的东西递回去。那人摸出四枚铜板塞给老头。 一会儿功夫,生意络绎不绝。 阿宝走近看了看,只见那口铝锅里浑浊的汤汁直沸腾,发着一股熟悉的怪味。 回来的这几天,他在街上转悠时,看到过有人提着草包挨家挨户地收鸦片废料。 弄了半天,原来是派这个用场。 那老头瞄他一眼,警惕地一挥手:“看啥看,不买滚开。” 阿宝故意说:“当心!巡捕来了。” 老头果然脸色一变,手护着锅四下一望,发觉被他骗了,脏话骂个不住。 阿宝笑着走开来,一边却在心里估算起来,越算越心动:收鸦片废料要花点钱,但成本不高,煮出来一壶卖四个铜板,再去掉煤炭钱,一锅下来,少说还能净赚个把块钱。 这可比他以前做过的任何买卖都要来钱快。 城隍庙出来,他沿方浜路往十六铺方向一路走。 烈日当头,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大东门外的各条弄堂里照样人来人往,生意不断。 阿宝顶着大太阳从花衣街一直走到了火腿弄,看了又看,最后折返到豆市街,他站在路口眺望着对过的法租界,内心已经有了打算。 半夜里,蕴薇睡得迷迷糊糊,手习惯性地伸到边上,却摸了个空。 她一惊,就醒了过来。 阿宝不知道去了哪里,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刚把油灯点亮,隔着楼板,就听见楼下的灶披间里有些零零碎碎的声响。 她拿 着油灯出房间,小心翼翼步下楼梯,刚踏进灶披间,就闻到一股怪味,阿宝背对着她蹲在煤球炉前,正熬煮着什么。 他听见声响一回头,见她举着油灯站在门口,不由得一怔:“薇薇,你怎么下来了?” 蕴薇没回,眼睛盯着煤球炉上的那口锅:“阿宝,这气味……是大烟?” 这股淡淡的甜腥气味她再熟悉不过,和继母那间小客厅里的一模一样。 阿宝站起身:“不是大烟,就一点废料。熬一下,叫龙头水,能卖钱。比卖别的东西都有赚头。” 晚钟 第20节 他说着,走到她身边,手放她肩膀上:“这里气味有点大。你快上楼睡觉去。” 蕴薇并没理,就这么看着他:“这东西……你预备卖给谁?” 阿宝端了只板凳来,扶她在离锅远点的地方坐下,才说:“码头工,还有拉车做苦力的,都需要。这些人每天累死累活的,又买不起大烟,花几个铜板灌点龙头水回去炼一下,也能解解乏。” 说完,他自嘲似地调侃:“讲起来,我也算是做好事。” 蕴薇皱了皱眉,没说话。 阿宝赶紧收了笑,半俯下身去拉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薇薇,我们刚回来,上海滩乱得很,事情难找,这不是什么体面营生,不过好处是用不着多少本钱,等于净赚。先做这个站稳脚跟,慢慢再来想别的办法。” 蕴薇看着脚下沉默了一阵,又抬起头看他:“阿宝,你老实告诉我,你对这些……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就连鸦片渣怎么熬你都知道。” 阿宝忙说:“你放心,我自己从来没沾过大烟。就是以前帮烟土行倒货的时候进出九亩地那些烟馆,天天听老板们聊着火候纯度,不想记也记住了。” 蕴薇面色稍许缓和一些,还是犹豫着:“可是……你卖这个,总还是犯法的。万一被巡捕抓住……” 阿宝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薇薇,这年头哪样营生不犯法?卖假烟犯法,倒洋货也犯法。做苦力拉洋车倒是不犯法,但是一个月到手十来块钱,就只能去药水弄钻滚地龙。” 蕴薇又不声响了。 他轻轻揉揉她肩膀,语气放缓了下来:“我已经看过了,就去大东门豆市街,靠近方浜东路那块地方,对过就是法租界。真有什么事,几步就能跑过去,巡捕管不着。再说华界那些巡捕我见多了,多半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认死理的不多。” 第30章 苏州带回来的竹青色夏布旗袍的腰身已经被蕴薇悄悄放宽了一寸,一路走着,仍觉得有些紧绷。 德昌里离霞飞坊不远,沿途都是相似的石库门里弄,熟悉路的话,走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她捏着从《申报》上抄下来的地址边寻边走,还是多花了一点时间。 两侧的房子挨挨挤挤,门牌号码有些凌乱。她边走边数门牌,在一扇木门跟前停下。 门框上深褐色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木头颜色。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铜牌:《文艺月刊》编辑部。 她轻轻扣了扣门,听见里头一个男声略不耐烦地应声:“进来。” 蕴薇一推门,先被浓烈的烟味呛了一下,就看那不大的屋子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着,暗沉沉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顶上的白炽灯发着“嗡嗡”声。 几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八仙桌校对稿件,桌上堆满了稿纸和书籍,烟灰缸里几支烟蒂还冒着烟。见她杵在门口,几道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半是打量半是好奇。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先开口:“稿子放那边桌子上,我们忙完了再看。” 蕴薇赶紧开口:“我不是来投稿的。我是来应聘的,我在《申报》上看到了贵刊的招聘启事......” 几个人都没动,就坐在原处沉默着打量她,像看什么稀奇物事。 过了好一阵,那个戴眼镜的站起身来,镜片后的小眼睛把她上下巡视过一番,用一种古怪的口吻问道:“你要应聘什么职位?” 蕴薇被这目光弄得多少难堪,还是沉住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有些底气:“我想承接一些编辑相关的工作,比如校对、翻译。我可以在家完成,按件计酬。我有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还在几份学生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几个男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个年纪轻些的甚至忍不住“噗嗤”一声。 戴眼镜的男人随口说了句:“我们不需要。”便继续埋头,用红笔在稿纸上划着。 她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白炽灯的“嗡嗡”声。 蕴薇从德昌里走到亿鑫里,又从亿鑫里走到顺庆里,一扇扇门敲过去,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不需要,高中学历不够,不招女子。 下午两点多钟,她坐在宏庆坊弄堂口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地址条,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不能说不沮丧,但还在考虑接下来还能再去哪里碰碰运气。 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小玫瑰?” 这称呼活像上一辈子的事情,蕴薇回过头去,果然是周曼如,快两年没见,她像瘦了些,穿一身掐腰的连身裙,更显纤细。 “天呐,真是你么?!”周曼如边说着,快步走过来,蕴薇起身,刚叫了一声“曼如”,突然闻到周曼如身上她惯用的浪凡琶音香水的甜香,胃里一阵抽搐,就拿手帕捂着嘴埋了头去。 周曼如一发怔,目光落到她微凸的小腹上,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小玫瑰,你……” 蕴薇缓过来,抬起头,略有一些窘迫,还是实话实说:“是的,曼如。我怀着孕。” 周曼如看着她,一时只是无言,隔了一会儿,像从前在学校那样轻轻地挽了她胳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去前头那家咖啡馆坐坐。” 两个人在咖啡馆坐定下来,等饮品的间隙,周曼如轻声说:“小玫瑰,外头都在传,说你是被坏人拐走了。你家里登报断绝关系的时候,也没说明具体原因。”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到她小腹,看着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要真被什么人逼迫威胁了……我能帮,一定帮你到底。” 蕴薇失笑:“曼如,谢谢你。我的事……三言两语很难讲得清楚,下次有机会慢慢跟你说。但你放心,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威胁我,都是我自己选的。” 周曼如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那年战后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没想到……不过,大家也都不一样了,汪晓芙去年底生完孩子就去香港了……” 这时,侍者送上来两杯柠檬水。 周曼如便不再说下去,转用轻松的语气问起:“你今天是出来买婴儿用品?” 蕴薇手握着杯子笑:“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估摸要到明年春天才生。我今天出来,其实是想寻工作的。跑了一个上午,几个杂志社都去过了,处处吃闭门羹。从前吃住都在家里,真没想到……找点事这么难。” 周曼如皱皱眉:“现在找事确实不容易。我记得你文章写得不错……”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倒是认识个人,就在宏庆坊的杂志社做编辑,说不定能帮上你忙。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带你过去找他。” 蕴薇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曼如,真太谢谢你了!” 咖啡馆出来,她们沿着宏庆坊往里走,蕴薇跟着周曼如进了一栋小楼,沿那狭窄的楼梯上二楼时,她苦笑了一下,轻声说:“其实,我上午来过这里……但前台说不需要人,连门都没让我进。” 周曼如皱着眉,又摇摇头:“那些人......”她没再多说,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一个温和的男声道:“请进。” 一推门,四五平米的一间小办公室,没有烟味,也没有其他气味,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从书桌前厚厚的稿件堆里抬头看着她们。 周曼如叫了一声,“明远哥哥。” 他对她一笑,放下手中的钢笔起身,目光接着落到蕴薇身上,“ 曼如,这位是?” 周曼如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好朋友杜蕴薇。小玫瑰,这位是《文苑》的编辑,顾明远。” 顾明远点头致意,紧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仔细看了看蕴薇:“杜小姐,你的名字我有点印象。你往我们杂志投过稿,是吧?” 蕴薇点点头:“是的,曾经投过几次,没有接到回音。” 顾明远沉吟片刻,瞥了一眼周曼如,才再度开口:“ 我记得你的文章,文笔不错。不过现在的文学市场和学校里不太一样。” 周曼如在一旁轻声道:“明远哥哥,别那么严肃,跟个老学究似的。蕴薇她就是想找点工作,今天上午,她跑了好几家杂志社,都没什么结果。” 顾明远一点头,思索了一下,对着蕴薇说:“杜小姐,现在的文学稿费很微薄,尤其是新人,要靠这个养活自己不太容易。” 蕴薇忙道:“顾先生,我不怕辛苦,只要能有点收入就行。” 他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稿纸:“我这里确实有些文字工作,不过……比较特殊。这样吧,你先拿回去看看,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再详谈。一篇的报酬是两块钱。” 经过这一天的挫败,蕴薇接过稿纸,也没细看,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先感激地道了谢。 顾明远却摇了摇头:“杜小姐,你先别急着谢。看过之后,你可能会改变主意。” 这天夜里洗漱完,要睡觉的时候,蕴薇对阿宝说:“阿宝,我今天寻工作去了。” 他一听就皱眉,脱口而出:“乱来!大着肚子寻什么工作!” 蕴薇沉默了一下。 阿宝顿了顿,收敛了语气,不太自然地问:“……寻到了么?” 蕴薇这才又开口:“寻到了……替杂志社代写文章,先试试,一篇能有两块钱。” “代写?” 蕴薇解释:“就是……替一些没时间写专栏的作家代笔,模仿他们的行文。” 阿宝没说话。 蕴薇低着头,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阿宝,难怪你说……这年头哪样营生不犯法。是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没有熟人关系,连杂志社的门都敲不开。就是代写这种……听着不怎么光彩的工作,我还是刚巧碰到了以前的朋友,才能有机会接到的。” 阿宝安抚似的伸手轻拍她背,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薇薇……我觉得没必要,挖空心思写点东西还要去冠别人的名字,跟白忙有什么两样,这有什么意思?” 蕴薇回头看着他:“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问题。阿宝,你卖龙头水,难道是因为你觉得有意思吗?” 阿宝只说:“我跟你不一样的。” 蕴薇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你习惯了?” 阿宝的手停在她背上,一时没有回话。 蕴薇熄了灯侧躺过去,阿宝从后面抱住她,发觉她的两只手交叠着护在了小腹上,他便把手覆在了她手上。 许久,听见她轻声说:“阿宝,没什么不一样的,小小宝将来叫你爹,叫我妈。我们总得一起想办法。” 第31章 阿宝每隔几天要去九亩地进货,他起来的时候,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蕴薇迷迷糊糊睁眼,只能看到他坐在床沿背对自己轻手轻脚穿鞋的轮廓。 他一走,她就睡不着了,只好挪到他睡的地方,把脸贴在他的枕头上,这才又渐渐睡去。 八点多钟光景,蕴薇起来,把床铺稍做整理,就走到楼下公用厨房,李家阿嫂热心,已经替她把送奶工放在门口小竹篮里的牛奶取了回来,一看到她就笑:“前厢房小娘子,牛奶我顺手给你拿回来了。你男人年纪轻轻的,倒蛮有心,晓得订牛奶给大肚子补身子。” 蕴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您费心了。”说着熟练地捅开炉子热牛奶,又给自己煮了个鸡蛋,一面和李家阿嫂闲聊了几句买菜经,便端着早餐上楼去。 那篇“现代女性如何平衡家庭与社交”昨天晚上就已经写完了,稿子就摊在桌上,还只要最后润色一下,就能交稿去了。 她边喝牛奶边慢慢地翻看,这已经是她第二回替沈佩霞代笔了。老早在学校里,蕴薇其实也看过几篇她的文章,写得确实有几分见地。 顾明远跟她说:“沈女士在文学界的名气响了,如今约稿如雪片般飞来,她又时常要出远门赴差,实在分身乏术。不太紧要的专栏便只能寻旁人代为捉笔了。” 她替张砚秋代笔的时候,顾明远也是差不多的一套说辞。 乍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也不能去细想和深究,内心有的只是庆幸,多亏他们的无暇他顾,才能让她有这多挣两块钱的机会。 蕴薇想起什么,拿着笔又从头数了数:已经用了两个“然而”,还需要再加一个。 上次交稿时,顾明远特意叮嘱过:“替张先生的专栏代笔,你要注意,他喜欢用短句,偶尔来个排比。而沈女士的文章,则必须有三个‘然而’,她觉得这样显得有学问。写多了你就知道了,代笔这回事,不是要写得有多出彩,最要紧是把各人的言语脾性摸准了。” 她于是重新提笔,在文章结尾处又添了一句:然而,真正的智慧女性一定懂得,生活的意趣与学问,往往就藏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阿宝背着从九亩地收来的烟土渣走到民国路车站时,刚好赶上第一班有轨电车,硕大的帆布包压着背脊,他上车时,有不少人侧目,他特意寻了个角落站着,还有人在盯着他看。他也不太在意,望着车窗外渐远的街景,心里挺愉快地想着:幸亏从前倒货时认识了九亩地那几个烟馆老板,现在去收货,价格能便宜个两三成,比在弄堂里一家家敲门收强多了。上个月赚了不少,这个月应该还能再多些。 晚钟 第21节 他到豆市街时,几个本地杂粮贩子和苏北人正围成一团,苏北话上海话来回对骂。 阿宝瞥了一眼,没多停留,径直往旁边的老虎灶走去,给了老板几个铜板,就到后院的小灶台前放下包,熟练地生火、下料、熬煮。 外头的吵闹声还没停,这一个多月来,这种场面隔个两三天差不多就要来一回,不是抢摊位就是抢生意,本地人排外,挡不住苏北人喜欢抱团,路子又野,把价格一压再压。双方你来我往,谁也占不了上风。 原本这里也有个姓孙的苏北人在卖龙头水,做得还不错。 阿宝熬着龙头水,他想起这一个多月的较量,觉得有点好笑:苏北人不是最会压价吗?那他就用苏北人的法子治苏北人。从四个铜板压到三个半,再压到三个,到现在已经压到两个半了。 眼看着那个老孙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生意也一天比一天清淡。 他知道,这事差不多也快要有结果了。 等到阿宝把龙头水熬好,外头差不多也消停了。他端着热腾腾的龙头水锅走到街口,正和老孙打了个照面,他笑笑,若无其事打了个招呼:“老孙,早啊。” 老孙黑着脸,只“哼”了一声。 阿宝也没把他放心上,自顾自在老位置摆好锅炉,心里暗笑:今天又要让这苏北佬难受了。 他卖两个半铜板,老孙卖三个铜板。 一上午下来,阿宝这边不时有人过来舀一壶,锅子眼看着要见底了,而老孙那边却门可罗雀,锅里的龙头水几乎没怎么动过。 到傍晚,快要收摊时,老孙突然径直步到了阿宝跟前,压着火气,用一种警告的口吻说:“我劝你,不要坏了规矩。” 阿宝头也不抬,慢悠悠地收拾炉子:“钞票跟前谈规矩?” 老孙临走时,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一句:“小兄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阿宝回家一推门,就看到蕴薇在油灯下校稿,他心情大好,悄悄地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蕴薇回过头去,他干脆在她另一边脸颊也亲了一口,她伸手揽了他的脖子笑:“你又偷袭我。今天怎么啦,一回来就这么开心。” 阿宝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倒在桌子上:“薇薇,今天是这个月赚得最多的一天!” 蕴薇放下笔,看着桌上的钱,眼睛一亮:“这么多?” 阿宝在床沿坐下,翘着腿看她一边数着,一边翻开小账本记录,眼里有几 分得意:“我这两天把价格压到了两个半铜板,那个老孙就快撑不住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得走人。” 蕴薇闻言,捏着铜板的手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他,有些担忧地开口:“阿宝,那个老孙到底比你先来。你把他挤兑得活不下去,会不会弄出点事……” 阿宝不以为然:“什么事?” 蕴薇犹豫了一下说:“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宝只是笑:“能赚先赚,想太多一分钱也赚不到。薇薇,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一帮外地人能有什么花头?这里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蕴薇看着他,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过了几天,阿宝收摊后往回走。几个苏北人突然从两边围了上来,把他堵在了一条死弄堂里。 领头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拳头,另几个人一下子全拥上来,按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打完,领头的指着他鼻子:“小子,出来混饭吃,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懂?我们苏北人在这里不是好欺负的。下次再让我们看见你在豆市街,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几个人呼啦一下散了。 阿宝在墙边缓了缓,摸了摸嘴角的血,把身上的土拍了拍,照常往家走。 到家推开门,蕴薇一看见他这副样子,惊了一跳:“阿宝,你这……怎么弄成这样了?!” 他只说:“苏北人来寻过了。” 蕴薇没吭声,转头就去寻药箱,边给他擦着药,发觉他面孔上还有笑意,她有些气不打一处:“被打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阿宝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语气很轻松:“薇薇,至少钱赚到手了嘛。他们也就敢打一顿。” 蕴薇擦药的手停了片刻,担忧地看着他:“阿宝……以后还是别做这个了吧,担惊受怕的。” 阿宝漫不经心地说:“做别的也要经历这些,逃不过的。” 蕴薇把药箱放好,坐回到写字桌前,只是沉默。 阿宝笑了笑,接着说:“薇薇,这事真不难,我有办法解决的。明天我就去找……” 话说到一半,却发现她皱了眉,微微垂了头去。 他顿了话头,到她身边,有些无措地揉揉她头:“薇薇,怎么啦?别皱眉头。” 蕴薇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小声说:“阿宝,你以后……你能不能……” 她最后只是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唉,你……稍微当心点嘛。” 阿宝愣了一下,伸手抱住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脊:“好了嘛。我知道了,以后当心些。” 第32章 第二日早晨九点来钟,阿宝跟蕴薇说了声:“薇薇,我出门办点事。”就预备走。 蕴薇叫住他:“阿宝,你先等下。” 她看了看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又看看他乱糟糟的头发,脸上还有些青紫的伤痕,皱起了眉头:“你就这副模样出去见人?” 阿宝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蕴薇摇摇头:“问题大了。”说罢走向衣箱,一边翻找一边说:“你是去找人谈事情吧。这副样子人家第一眼就觉得不靠谱。” 阿宝笑:“薇薇,你别忙啦,我这……无所谓的。你不知道,邋遢点可能还更好。” 蕴薇从衣箱跟前抬起头看着他:“什么叫邋遢点更好?” 阿宝没接话。 她猜出他的想法,有些无奈:“阿宝,你脸上有伤,已经够惨了,再邋里邋遢地跑过去,人家都不会认真听你说话。” 说着,她就从衣箱里找出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色裤子,还有一件马甲,一齐递给他:“换上这些。我早就想给你好好收拾收拾了。就是你每天早出晚归的,都寻不到机会。” 阿宝接过:“这些衣服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蕴薇笑道:“是我托陈家姆妈介绍的裁缝做的,昨天刚做好,还没来得及让你穿。” 她说完满脸期待地推推他:“快,换上试试。” 他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没再多说什么,脱下那件旧衬衫,套上新的白衬衫,又换了裤子和马甲。 蕴薇眼睛一亮:“大小正正好!” 她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找了块手帕替他塞在胸前口袋里,掖出一个角。 末了她拿篦子蘸了水,踮起脚尖替他篦头发,刚梳了两下就觉得费力,索性按着他的肩膀:“阿宝,你坐下来。” 他配合地坐了下来,任凭着她替他把头发朝后仔细地篦整齐。 蕴薇退后两步欣赏着最终的成果,得意地把他拉到镜子跟前:“阿宝,你快看看。” 阿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人更挺拔,头发服帖,那双绿眼睛在整洁的衬衫映衬下越发突出。 蕴薇在边上笑着看他,越看越满意:“好看吧?我就知道这样弄肯定适合你。” 阿宝却下意识地伸了手,想要把头发拨乱一点。 蕴薇立刻拍开他的手:“我好不容易梳好的!你别乱动啊!就这样。” 阿宝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眉头:“算了,换回来吧。这弄得太洋气了……” 蕴薇不解:“洋气有什么不好?你就适合这么穿。明明生得好看,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往邋遢土气里弄?” 阿宝过了会儿才开口:“这一看……就罗宋瘪三了。” 蕴薇听见这四个字,笑容凝固了一下,面孔转瞬冷了下来,她拎起他换下来的旧衣服扔回给他:“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管你了。” 阿宝默默立了一歇,又往镜子里看了看:“薇薇……其实看习惯了也还可以。” 蕴薇背对着他收拾东西,没睬他。 阿宝走上去,从背后揽住她亲了一口:“好啦。都听你的。不要不开心了。我出去了。” 他顶了这副行头出去搭电车,无意中瞥见车窗玻璃倒映出来的人影子都觉得别扭,习惯性地就要去抓头发,手伸一半又停了,自己笑了笑。 下电车走了一小段路,他在花衣街一处不大起眼的茶馆店跟前停下,一推门,浓重的烟气直熏人面孔,麻将牌翻动的声响夹杂斥骂笑闹声,震耳欲聋,阿宝往里走,内里摆了十来张桌子,缭绕的烟雾里,一张张人脸若隐若现。 阿宝环顾了一圈,眼睛落在坐在靠窗八仙桌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上,他特意等了一会,等她一副牌糊了,这才走过去,笑着开口:“阿姐,好久不见了。” 那女人缓缓吐出一个瓜子壳,抬眼有些困惑地打量他,“哦哟,我曹金铃什么时候认得洋面孔了?” 牌桌上的人都笑起来。 阿宝也笑,自嘲地道:“洋什么,就是胎没投好,一不当心混了一半毛子血。” 说完,他看着她,用上海话说:“阿姐,你真记不得啦,城隍庙,奶油香瓜子,五只铜板,每趟两包。” 曹金铃愣了一下,又盯着他仔细看了看:“啊呀。是你啊,卖瓜子的半毛子小阿弟,长这么大了!” 她边上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笑道:“怎么。还真是老相识?” 曹金铃撇撇嘴,一双狐狸眼娇嗔地睨他一眼,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可不是老相识嘛,算起来要比认得你的时间还早呢。牌先停一下,我来跟他聊几句。” 她说着,就将胳膊支在桌上,顺手捻起一支香烟来,阿宝从自己裤袋里摸出火柴盒,划了一根替她点上:“也七八年过去了嘛。不过阿姐倒没怎么变,还是一样漂亮。” 曹金铃吐出一口烟圈,隔着烟雾笑盯着他的脸:“小阿弟,讲起来,你怎么弄得鼻青脸肿的?” 阿宝故意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笑:“我现在在豆市街做点小生意,苏北人做不过我,拿我吃了一顿生活,说我破坏规矩。” 他说这话时,偷偷拿眼角余光观察着曹金铃的反应。 果然,一听到“苏北人”三个字,曹金铃捻着香烟的手略微一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牌桌上其他几个人也抬起头来。 他接着说下去:“我想想花衣街到豆市街这块都是阿姐的地盘,规矩也只能阿姐定,再怎么样,总还轮不到苏北人讲话吧。” 曹金铃把香烟碾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照牌头么直说。” 阿宝也懒得再绕弯子,从怀里摸出几个银元笑道:“在这一块混,谁 能不照阿姐的牌头。前两天我就想过来寻阿姐叙叙旧,顺带学学规矩的,被苏北佬弄耽搁了。” 曹金铃接过钱掂了掂,随手往桌边一搁,半开玩笑地说:“半毛子小阿弟人活灵,卖相也好,不如就别做小生意了,干脆跟了阿姐混?” 阿宝见她收了钱,暗暗松了一口气,忙笑道:“不敢不敢,我几斤几两自己心里知道,哪敢给阿姐添乱。” 曹金铃转头对那个男人告状似的娇滴滴地道:“炳哥,你看看,你看看,你还不当回事。现在好了,这群苏北人真爬到我头上来了!这要怎么弄啦!” 晚钟 第22节 那男人就只是笑:“这有什么好多讲的,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好了好了,接着玩牌。” 阿宝回到霞飞坊已是下午三点多钟,蕴薇挎着菜篮子预备出门买菜,刚踏出石库门,就跟他打了个照面,阿宝索性拿过她手里的菜篮子:“走吧,一道去。” 蕴薇看他神态轻松,猜他事情办得顺利,便笑着问:“怎么样?” 阿宝笑笑说:“薇薇,我发现跟女人打交道,好像反而要简单一点。” 蕴薇瞥他一眼,嘴巴微微一撅:“这就骨头轻了?” 阿宝伸手捏捏她脸颊:“老婆吃醋啦?” 蕴薇面孔红透了,过了会儿,却认真看着他说:“阿宝,过两天有时间,我们真去领结婚证书吧。” 阿宝一愣,有一下子,好像连话都不会讲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声音都不太稳,却还故作淡定:“那就不要过两天了,明天就去吧。那地方我知道……在社会局,搭法电2路。” 隔天,两人特意起了个大早,搭着电车在霞飞路下。 秋初了,是个大好的晴天,他们挽着手,踩着法租界宽阔的柏油路,在梧桐树的浓荫里一路穿行,从一排洋楼中间寻到了社会局的红砖小楼。 进大门,上了二楼,到民政股办公室前,却看那紧闭着的木门上张贴着一张布告。 蕴薇读了一遍上面的字,神情立马沮丧起来:“阿宝,不用进去了。办不成了……” 阿宝问:“薇薇,怎么了?” 蕴薇说:“年纪啊。女士要满20周岁,男士要满22周岁。我们都还没到。” 看她怏怏的,一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他忍不住笑:“这么想做我老婆啊?” 蕴薇瞪他一眼:“你不想吗?” 阿宝一把揽住她:“没事。到时候抱着小囡再来办呗。总归能办成的。” 第33章 蕴薇顶了一头肥皂泡沫俯在水池跟前,拖着五个多月的孕肚,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地弯腰,只得侧着身子埋着头,再从面盆里舀了热水一点点地冲洗。 正舀着水,忽然就有一只手拿过她的水瓢,蕴薇把头转过去,隔了一串滴滴答答的水珠子,看见周曼如笑嘻嘻地立在边上,她有些惊喜:“曼如,你怎么过来了!” 周曼如说:“今天有一堂特别讨厌的会计课,我就想,与其坐在那里受罪,不如来看看我的小玫瑰。”边说着,她顺手把水池前的窗关了,“天凉了,你大肚子可吹不得冷风。来,我帮你,咱们边洗边聊。” 蕴薇笑:“你也真是一点没变,中学时一碰到不喜欢的课就装病逃过,现在都大学了还这样。” 周曼如舀了水轻柔地替她冲洗泡沫,一边笑着辩解道:“我嘛,就是不喜欢浪费时间在不喜欢的事物上头。” 头发上的泡沫很快冲洗干净,周曼如拧了拧她发梢的水,拿了毛巾替她把头发包好。 这时李家阿嫂正拎着水壶走过来,看见她们,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前厢房小娘子,今天有朋友来啦?” 蕴薇一点头:“是的。这是我以前的同学。” 两个人上楼梯的时候,周曼如一边扶着她,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小玫瑰,你现在的这名头够长的呀。” 一推房门,就闻到馥郁的桂花香,周曼如说声:“好香啊。”一边环视房间寻着香味的源头,眼睛落到了插在写字桌花瓶里的几支桂花上。 蕴薇笑了笑:“这季节正好桂花盛开嘛。楼底下有一棵特别大的桂花树,我手痒没忍住,折了几支。” 周曼如想起什么,赶紧把自己当手袋打开:“啊呀,小玫瑰,差点忘记了正事!”说着,她就从手袋里掏出几份资料递过来:“这是几份英文的产品说明书,你抽空帮我翻译一下。” 说完,她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凑近蕴薇:“我哥哥那边的,翻译费我帮你往高里报,就当是我给小外甥的奶粉钱。” 蕴薇一愣,鼻子有些发酸:“曼如……你真是太好了。上次介绍顾编辑,这次又给我带活儿。” 周曼如忙笑着轻拍一下她肩膀:“你跟我还用得着客气吗?我们这都认识多少年啦。” 蕴薇去寻茶杯倒水,周曼如忙拉住她:“大肚子,你不用忙,我坐一会儿就走的。” 她看看屋里的布置,从写字台上铺的小花布,看到两个人井井有条摆放着的生活用具,再到铺得一丝不苟的双人床。 她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那张花布的边角:“小玫瑰……你能和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蕴薇思索了好一阵才开口:“他……和我从前认识的人都完全不一样。但我……真的喜欢他。” 周曼如闻言,却有好长时间静默着,头微垂着,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面孔上浮着淡淡忧虑。 蕴薇有些不安,轻轻推推她:“怎么啦?” 她轻声问:“小玫瑰……你从来不会想,以后会怎么样吗?” 蕴薇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我......好像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房间里安静下来,能听见楼下李家阿嫂扯着嗓子喊着:“招娣!招娣!跑哪去了!” 周曼如突然看着她圆圆的肚子,好奇地问:“小玫瑰,小宝宝会动吗?” 蕴薇摸摸肚子:“会的。有时候夜里踢得我都睡不着。” 周曼如问:“那我能……摸摸吗?” 蕴薇点点头:“当然可以。” 周曼如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她肚子上,摇着头笑叹道:“真的很难想象……这里面竟有个小生命。” 蕴薇也笑出来:“是啊。我常常都觉得不大真实。” 阿宝到家时,比平常还早了一个多钟头,手里拎着刚买的菜,上楼看看她,就下楼做饭去。 蕴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子越来越笨重,他回家也一天比一天早。 他手脚快,没多少时间,热腾腾的两菜一汤就端上楼来。吃过晚饭,把碗筷收拾干净,稍微休息一下,又烧了开水,拎着木盆上来替她洗脚。 蕴薇坐床沿,阿宝对着她坐在小板凳上,自己先拿手试了试温,等她把脚放进去,又不放心地问一声:“薇薇,水温怎么样?” 蕴薇说:“正好的。” 他放了心,埋着头轻柔地替她按着肿胀的脚背和脚踝。 他手上的薄茧蹭着脚底心,痒酥酥的,她缩了缩,他立马觉察到:“我太重了吗?” 蕴薇摇头:“……不是的。有点……痒。” 阿宝绞了布巾,正把她的脚擦干。 蕴薇突然伸手,轻轻抓抓他那几沓不太服帖的自来卷。 阿宝抬头:“怎么了?” 蕴薇看着他:“阿宝……你亲亲我。” 他愣了愣,凑上去亲了一口她面颊。 蕴薇说:“不够。” 他又去亲了亲她额头。 蕴薇又抓抓他衣襟:“还不够。” 阿宝声音低了些:“……薇薇,别这样。”不敢看她似的,把布巾放回木盆里,就要起身。 蕴薇拖了拖鞋也起身,上去抱着他,就往他怀里靠,只听见他的心跳得像快蹦出胸腔,她有些委屈似的说:“阿宝,好久没有……我想你了……” 阿宝身体一僵,声音都变了:“薇薇……” 蕴薇亲亲他嘴角,面颊贴着他轻轻地蹭蹭:“……宝宝现在稳定了,只要当心点……可以的……” 木盆就被扔在一边,洗脚水也没倒,袜子鞋都散乱地丢在地上,蕴薇侧躺在床上,阿宝扒着她的腿,一点一点慢慢地进。 她咬了嘴唇,声音带着呜咽:“阿宝……你这样,我太难受了……” 他吓得立马停,就要退出来:“怎么。 弄痛了吗?” 她夹紧他,抓着他的手阻止他,脸红得要滴血:“不是的。你也用不着……这么慢……” 阿宝呼吸一下重了,扒着她腿的手指都在发着抖,又拼命克制着,反把自己弄出了一身汗:“……这样行吗?” 蕴薇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床单上:“……你别问了。” 阿宝轻轻从她身体里退出来,蕴薇还侧躺着,身子有些发软。 他下床又打了盆水,仔细地替她擦拭干净,又把她的衣服整理好,这才在她身边躺下,手伸到她腰部,轻轻按摩着:“薇薇,有没有累着?腰酸吗?” 蕴薇转过身面对他,忍不住笑出来:“阿宝,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熄了灯,一起躺了一会儿,将快睡着的时候,她想起什么,突然问:“阿宝……你说,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阿宝睡意朦胧地把她揽了揽,有些无奈地说:“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今朝明朝,吃饭睡觉过日子。好了,睡觉啦。” 蕴薇整个靠到他的怀里,突然就安心了。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他们开始为小囡准备东西。 周曼如送了进口的奶粉和奶瓶,蕴薇跟着陈家姆妈学做针线,按着陈家姆妈教的,楼上楼下挨家讨了几块花布头,一针一线缝起件百家衣,这是老辈传下的讲究,凑齐百家福气,小囡好养活。 又跟着李家阿嫂一起上街去,在她的指教下挑了上好的纯白细棉布,用温水一遍遍浸泡揉搓,日头底下晒得干透,再一层层叠齐整,用疏疏的线脚缭住边儿,便是最软和的尿布,小囡用着不腌屁股。 李家阿嫂还把自家小囡睡过的藤摇篮也给了她们,阿宝修了修,擦了擦,摆在房间角落,倒也像模像样。 这一日,蕴薇午睡刚起,裹了厚厚的毛线衫,正坐在床沿织着小囡的绒线袜。 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陈家姆妈过来指导她织东西,便撑着肚子高高兴兴地走去开门。门一开,看见门口穿着笔挺呢料大衣的青年,却一下子怔住了。过了许久,才讷讷地开口,唤了一声:“二哥……” 第34章 杜蕴初的目光在她肚子上停留了片刻,语气有几分无奈:“你倒还记得我这个二哥。” 蕴薇看着他,说不上是惊讶是不安,一时之间,竟就这么无声愣在了门边。 蕴初见她不说话,叹口气,语气稍许和缓一些:“我来都来了,你不请我进家门坐坐吗?” 蕴薇这才回过神,随即扶着肚子让开了身子:“二哥,是周曼如……告诉你的?” 蕴初只道:“你以为上海滩有多大。” 蕴初步到屋内,放下手里拿的小皮箱,环视了一下这间十来个平米的房间,目光从简陋的双人床扫到贴着花布的写字桌,再到墙角的藤摇篮,神情有些复杂,口中却只淡淡道:“弄得倒像一回事。” 见蕴薇拖着沉重的身体忙着擦拭茶杯,倒茶水,忙阻了她:“我自己来吧,又不是什么外人。” 晚钟 第23节 蕴初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就把他带来的皮箱打开。 蕴薇看着他把皮箱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几本她从前写过字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包了精致书皮的心爱的书,还有自己动手做的手工小玩意。 她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着手只是呆呆看着。 蕴初最后从皮箱底拿出一听英国进口的太妃糖:“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蕴薇叫了一声:“二哥……” 蕴初把空皮箱合上,又从外衣夹层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 蕴薇猜到那是什么,摇了摇头:“二哥……你不用……我钱够用的……” 蕴初也不和她推让,把钱往桌子上一放,便看着她正色道:“小妹,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要跟你说。” 话刚落,看她面色立马变了,他忙伸手扶她坐下:“不算坏事。爸爸已经决定把家里的生意转到香港去。全家都要走。” 蕴薇吃惊:“怎么这么匆忙?” 蕴初摇头:“不是临时起意,去年秋天就在筹划了。现在时局不好,这一两年看样子又免不了要打仗。好些熟人都已经动身了。” 蕴薇一笑:“难怪我想那个时候家里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一出声就是断绝关系。” 蕴初默然半晌,看了看她的孕肚,恳切地道:“小妹,如果你愿意跟着一起走,爸爸那边交给我来说。孩子出生以后……也可以跟着我们姓杜。” 蕴薇低头不语。 蕴初又道:“小妹,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考虑。这对你,对孩子都是百益无一害的。” 蕴薇伸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轻声道:“二哥……谢谢你惦记着我。但我现在……已经不算家里的人了。我自己做了选择,就会忠于我的选择。” 蕴初叹了口气,隔了会,又无奈地笑了笑:“我就猜到会这样。小妹一点也没变,脾气还是老样子。” 这时候房门“吱”一声开了,两个人都愣住,阿宝一推门,乍一看一个陌生男子,也一愣。 蕴薇先反应过来,忙介绍:“二哥,这是阿宝。阿宝,这是我哥哥,杜蕴初。” 阿宝放下手里拎着的菜,点头致了一下意:“杜先生。” 蕴初起身稍微打量他一下,也一点头:“你好。”说完便步到门边,刚准备说告辞的话,阿宝先开了口:“杜先生,留下吃晚饭吧。我再去买两个菜。”说罢,就又出了门去。倒把蕴初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在门边站了会儿,看了看蕴薇,只得又回到屋里,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自嘲道:“这下倒是走不成了。” 蕴薇在边上没忍住,也笑了笑。 阿宝再回来时,蕴薇已经问隔壁周老师家多借了一套碗筷,在桌上放好了,他先把几个熟食装盘上桌,说声:“你们先吃着,我再炒两个菜就上来。”便拎着菜径直去了底楼灶披间。 阿宝把菜一样一样端上桌,直到把最后一盅汤端上,才擦了擦手,在蕴薇身边坐下,蕴初看他楼上楼下地奔忙,内心倒有几分不过意,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茶杯:“劳烦你了。” 阿宝也举杯:“杜先生客气了。没什么好菜,就随便用点吧。” 蕴薇见他忙得额角都是汗,拿了手绢递过去,轻声道:“快擦擦吧。” 三个人吃着饭,说话有一搭没一搭,都有一些拘谨。 阿宝像平日里一样,用筷子把白斩鸡的鸡皮剔了扔自己碗里,鸡肉夹给蕴薇。 蕴初突然搁了筷子发问:“阿宝,我能问问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吗?” 阿宝愣了片刻,也没隐瞒,照实说了。 蕴薇有些不安地望向蕴初,却见他只是微一点头:“我听过这个营生,有求就有供,你也算头脑活络的。” 他思索了一阵,又开口:“只不过这生意虽然来钱快,但风险也不小,对吧?况且,日后孩子出生,你这工作也确实不太方便。蕴薇年纪还小,一个人带孩子会很累。” 阿宝点点头:“我其实也在想这个事情。” 蕴初看着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在洋行找个差事。英商、美商都有,薪水虽然不算太高,但胜在稳当。” 阿宝正要开口,蕴初一摆手:“你也先别急着推辞,认真考虑考虑,再给我答复。说起来,我也没资格管你们的事,但蕴薇是我妹妹...…我就是觉得,既然想好要长久过下去,就不能只看眼前。” 说罢,他又看向蕴薇:“小妹,我对你也是这句话,选定了要走的路,就好好走,尽量把生活过好。” 饭后,他们送蕴初出门,快到弄堂口时,忽听隔壁弄堂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二胡声,边走边细听,原是刘天华的《良宵》。 蕴薇问:“二哥,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蕴初道:“下个月10号。我跟爸爸先走,继娘……晚两天动身。” 蕴薇浅浅地笑了笑:“又请人算过了?” 蕴初面露出一丝尴尬,也笑:“你也知道她的,现在年纪大了点,越发的。” 走到弄堂口,蕴初停下脚步:“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们回去。”他看着蕴薇:“小妹,保重。” 蕴薇和阿宝往回,边走着,阿宝突然半开玩笑着说:“薇薇,要不我们也去给小囡算算命?” 蕴薇一愣:“阿宝,你还信这些啊?” 他只是笑:“你反感这些?” 蕴薇叹口气,边走边说:“我小时候去苏州……不单单是因为身体 不好。那个时候,我继娘的儿子生了重病,她去寻了个算命先生,说我和她儿子命格相克,正好我那个时候身体也不好,我爸爸就把我送去了苏州的奶娘家里养病。但到最后……继娘的儿子还是死了。” 阿宝过了会儿说:“薇薇,你之前在家里不太好过吧。” 蕴薇看着不远处里弄星星点点的灯火,语气有些疏离:“还行吧。我姆妈死得早。我爸爸还算好对付,他好面子,不喜欢别人当面忤逆他,所以就装出一副顺从的乖样子就可以。对其他人也是,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子,再按那个样子装出来就可以。对继娘就有点……但都过去了。” 阿宝沉默了一阵。 蕴薇见他不吭声,推推他:“怎么了?” 阿宝摇摇头,笑了笑:“怪不得呢。” 这时候,他们已经步到了霞飞坊门前,蕴薇还要追问,阿宝揽了她:“赶紧回家吧,夜里太冷了。” 到家收拾完碗筷,他们坐在床沿,一起翻看着蕴初带来的旧物。 阿宝翻开一本蕴薇从前的笔记簿,一张硬卡纸的书签掉了出来,油画颜料手绘的一朵一朵粉白的蔷薇花,背后拿浅蓝色的墨水写着一行英文花体字。 阿宝拿起来问她:“薇薇,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蕴薇说:“是我的英文名。学校里的老师给起的,叫rosalie,玫瑰的意思。” 阿宝想也没想便道:“噢。以前男朋友送的。” 蕴薇听着他酸溜溜的口吻,心里好气又好笑:“什么男朋友……这是我以前的英文老师送的。45岁了。” 阿宝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屑地撇撇嘴:“啧。老不羞。” 蕴薇一下子笑了出来:“这是个女教师!” 阿宝闻言,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蕴薇继续笑:“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还说人家老不羞吗?” 阿宝有些窘迫,仍是嘴硬:“你讲话怎么不一记头讲完,还要分个几趟。” 蕴薇伸手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还不是你自己瞎想!”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蕴薇便把翻看过的东西一样样收拾起来,重新放回皮箱,搁到了衣箱边上。 她转回头,想起什么来,突然收了笑,认真看着阿宝说:“对了,阿宝。刚才吃晚饭时,我哥哥说那些话……他也没别的意思。” 阿宝说:“我知道的。” 蕴薇说下去:“不过其实……我觉得他的提议也有道理。阿宝,你卖那个,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阿宝从桌子上拿了只橘子,剥开来,仔细地把橘子瓣上的筋络剥除干净,一瓣瓣地喂给她吃,一边说:“薇薇,这些其实我想过。但我这样的人去了洋行,也就是打打杂,除了稳定,还没现在挣得多。” 蕴薇边吃橘子边细细思索,许久,她突然眼睛一亮:“阿宝!你不是会俄语吗?!” 阿宝闻言一怔,剥橘子的手停在了半当中。 蕴薇兴奋地说下去:“而且,你还会上海话。现在上海,不单单洋行,能同时说两门外语的人哪里都缺。” 阿宝就只是沉默,蕴薇看他脸色阴沉了下来,还以为他生气了,不安起来:“阿宝,我……不是故意……” 他却看着她,缓缓地说:“薇薇,你说得对。” 第35章 阿宝这日中午收好摊子,并没急着回家去,就在一旁的小摊头上花四个铜板买了个老虎脚爪,拿在手里边吃着,边沿豆市街往南走,一直走到汉口路,再往东。 这条路他这几日已经走熟了,从闸北到外滩,大约要走四十来分钟。到了外滩再走几分钟,就到法租界的三号码头。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多钟,刚刚好。 阿宝到了地方,和前几日一样,他寻了个能看清卸货区的角落坐下来,眼睛盯着码头入口,等着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没过多久,入口处就出现了他要等的那群人,领头的是个虎背熊腰的金发汉子,身后跟着三四个人,有高有矮,他们推着两辆板车走进来,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俄语,车上堆满了用防水布包着的货箱。后头几个搬运工模样的人立即围了上去。 阿宝知道今天可能有机会,悄悄站起身来,装作无意地朝那边走过去。 走近了,他特意多留意了一下那些货箱,看到木箱的边角用铁皮包着,上头戳着一个不太起眼的烙印。 那领头的搬运工挥着两只手比着手势,一边用上海话大声说:“两块?册那,你当我们叫花子?这么重的货,至少要四个人搬。五块钱,少一分都不行。” 金发汉子皱着眉头,虽然大部分话他都听不懂,但看他比着的手势,“五块钱”他还是明白了。他用俄语对同伴说:“他们要五块钱!上一次还只要三块钱。妈的。这群中国佬又想坑我们!” 搬运工头子看他不买账,摆摆手转身就走:“不搬就拉倒,我们还有别的活。” 金发汉子急了,连忙上前去扯住他,连比带划地喊:“等等!三块!三块!”一边伸出三根手指在搬运工面前晃着。 搬运工头子甩开他啐了一口:“三块?做梦去吧!上回搬货你们弄坏我两个扁担我还没跟你们仔细算呢。加上这些,我要收六块!” 金发汉子就只听懂“六块”两个字,当即就毛了,用俄语连珠炮般地骂开了。 旁边的瘦高个白俄拉了拉他的袖子,嘴里嘟囔着什么。搬运工们见状,也不甘示弱,纷纷撸起衣袖子。 阿宝晓得时机到了,他走上前去,用俄语问:“兄弟,需要帮忙吗?” 第一个俄语单词从他嘴里蹦出来时,像从一根锈了多年的水管里倒水,有些涩滞,又带着心虚。 那几个俄国人回过头来,惊讶地打量着他。 金发汉子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俄国人?” 阿宝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寻觅着合适的俄语词,很快,他就听到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一半吧。我妈是俄国人。” 说完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涩滞和心虚的感觉仿佛淡了一些。 他转向搬运工头子,笑着用上海话道:“阿哥,人家外国人不懂行情,你就往死里斩冲头,是不是不大上路?” 晚钟 第24节 工头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绿眼珠:“谁是你阿哥?你这杂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跟这群毛子一伙的?” 阿宝笑笑:“我哪里冒出来的不重要。说实话,我也就是给这群毛子牵牵线,混点中介费的。不过你晓得伐,这批货是替青帮虎哥代运的,人家火烧眉毛等着要呢。” 一听这名字,那工头一愣:“刘虎?你可别是在唬人。” 阿宝指指那货箱上的烙印:“你自己看嘛。” 那工头闻言,踱过去仔细看了看。 阿宝看他脸色变了,又接着说:“阿哥,都是混口饭吃吃。万一真出岔子,谁都担不起。不如就和气一点,打个商量,三块五,这批货清清爽爽出送了,大家都省心。” 工头思量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货是虎哥的。但兄弟们也要吃饭。四块钱,就算我今天触霉头,不能再少了。” 阿宝回过头去,用俄语对金发汉子说:“谈拢了,最低四块钱。不能往下压了。” 那金发汉子如释重负,立马数了四块大洋递给工头,转向阿宝说:“谢谢你帮忙,兄弟。没有你,今天这事还真难办。”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要给阿宝。 阿宝摇摇头:“不用。举手之劳。不过……我和你们伊万是老相识。麻烦你们回去跟他说一声,灰头发、绿眼睛的小子想见他。” 金发汉子愣了愣:“伊万?你认识我们老大?” 阿宝说:“十几年的事了。我每天白天都在十六铺的豆市街卖东西。他记不起来的话,那就当我没说过。” 过了几天,阿宝中午正准备收摊,远远就看见那个金发汉子朝自己走过来。 他一走近,旁边的小贩全都侧目打量。 阿宝手里收拾铜酒提的动作停了一下,听着他用俄语说:“兄弟,伊万想见你。周三晚上 七点钟,霞飞路“彼得堡”酒吧,别迟到了。” 他点点头,用俄语回:“知道了。” 阿宝回家和蕴薇一起吃夜饭时,突然说:“薇薇,你能不能帮我准备一身衣服?周三晚上要用。我要去见个人。” 蕴薇抬起头:“你见什么样的人?” 阿宝说:“俄国人。”他顿了顿,又补充:“可能有个机会。” 他等着她继续发问,然而蕴薇看了他一会儿,却并没多问,撑着腰慢慢站起身走到衣箱前,跪在地上翻找。 他赶紧过去扶她:“薇薇,我来拿吧。” 蕴薇从最底下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没事,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是一件深藏青的毛料外套。 他有些惊讶:“薇薇,你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蕴薇掖开外套,深藏青的料子在煤油灯的暖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前阵子在估衣店看到的。老板说压了好长时间,东西好但一般人驾驭不了。正好,被我捡了个便宜。阿宝,你快试试看。” 阿宝从她手里接过外套,往身上披了一下,料子很厚实,做工也讲究,确实是好东西。最重要的是,真的很合身。 蕴薇踮脚替他整理好衣领,退后一步打量,满意地点头:“我一看就知道适合你。” 说完,她却又皱眉指着那几颗暗淡的铜扣:“哪里都好。就是……这扣子不太行。不过这个好办,我去找老张换一套扣子就行。” 她托着下巴继续盘算:“衬衫我们有现成的,问周老师借个熨斗熨一下就行。马甲也有。明天我再去买条围巾,这样就齐全了。” 阿宝有些不自在:“薇薇,围巾……就不用了吧……” 蕴薇立马打断他:“要的!围巾是点睛之笔。我都想好了。要灰色,或者深驼色,能压住外套的颜色,又不会抢戏。” 他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笑着点头:“行。都听老婆的。” 周三傍晚,阿宝穿着蕴薇替他配好的衣服到了霞飞路,他一路走过绍中钟表首饰店、奥西波夫眼镜店、罗茜艺术时装公司,心想时隔了十多年,这些地方倒是一成不变,亮得晃人眼的橱窗,精致易碎的商品,连东西的排列和组合都有讲究。这就是毛子们引以为豪的贵族风范。 说起来也好笑,他们管这里叫“东方的圣彼得堡”。 没走几步路,就看到白俄醉鬼趴在地上,伸手拉扯着过路人的裤管讨要钱财。 一直走到霞飞路中段,路过面包房,那股熟悉的,黑麦发酵的气味又来了。 阿宝脚步稍微停了一下,口中有些异样,舌尖和牙齿仿佛还能体会那种抵着黑面包粗粝表皮的感觉,隐隐还能尝到酒精和酸腐食物混杂的气味,那是被母亲醉酒后的呕吐物污染的黑面包特有的味道。 他觉得恶心,但竟然咽了咽口水。这是一种被饥饿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渴望。 快七点了,夕阳最后烧了一下,天边只剩了一点灰,四周围暗了下来。 走到那处熟悉的街角时,他恍惚看到一个瘦小的孩子被几个少年按在地上,先用手背抽,再拿鞋底抽,每一下都伴着恶毒的咒骂:“杂种!你是俄国人吗?你为什么不说俄语?你妈是不是专门接中国佬?” 他知道这只是幻觉。 而现在,他要走进的,是现实。 一把推开那间俄国酒吧沉重的木门,他自嘲地想:只要能赚钱,别说讲俄语,学狗叫都行。 第36章 内里热腾腾臭烘烘的气直扑到脸上,昏黄的煤气灯光下,十几道目光一齐朝他射了过来,阿宝一眼就认出伊万那头俄国人里也少见的红头发,和那正握着酒杯的,缺了一截手指的右手。 不等他开口,他先走上前去,用俄语说:“伊万,又见面了。” 伊万放下酒杯,朝他吹了一声口哨:“看看是谁来了。当年恨不得把俄国血都放干净的小杂种,现在又想做俄国人了?” 阿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做哪里的人都不要紧。中国有句俗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有奶便是娘。” 这坦白到近乎粗鄙的话使得边上一伙俄国人都笑了起来。 伊万点起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么,你说着自己最讨厌的语言,到以前揍过你的人这边来找奶吃?” 众人笑得更厉害。 伊万吐出一口烟圈,嘲弄似的说:“我说,你该不是过来找我报仇的吧。” 阿宝一愣,摇着头,有些无奈地也笑了出来:“伊万,你的想法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伊万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阿宝轻描淡写地说:“你又不是第一个打过我的人。中国人打我,俄国人也打我,印度巡捕、法国巡捕都打过我。要是一个一个记仇,我这辈子就别想干别的了。” 伊万盯着他:“所以呢?” 阿宝接着说:“我想你明白,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来就是想跟你们合作,一起赚到更多的钱。” 这话一出,边上那几个笑着的俄国人都收了笑,审视似的盯着他。 伊万碾了烟,又喝了一口酒:“合作?你说说看,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阿宝看着伊万:“伊万,你们每次跟中国人谈生意,是不是都觉得他们说话拐弯抹角,搞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反应,伊万果然示意他:“继续说。” 阿宝说下去:“他们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但瞒不过我。我能帮你们弄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在闸北混了十多年,怎么对付他们,我比你们清楚。” 伊万收了笑容,若有所思。 他的反应被阿宝都看在了眼里,他接着说:“而且我还有一个优势。” 伊万问:“什么?” 阿宝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混血,中国人把我当半个外国人,外国人把我当半个中国人。两边都不会把我当完全的自己人,但也都不会完全防着我。” 伊万笑了一声,手拿着酒杯转了转:“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不过空口无凭,得先看看你的本事。正巧下周我们要和青帮算笔账,对方那个管事的叫阿炳。这些人总是用些我们听不懂的话糊弄人,你去帮我们搞清楚,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阿宝听到这名字,走了一下神,伊万敲敲桌子,他反应过来,应下:“行啊。” 伊万靠回椅背:“下周二下午两点,你先来这里,我们一起去见那个阿炳。这事要是办好了,以后我就考虑让你跟着我们混。” 阿宝心里盘算着,两点钟刚好赶上他上午的那批龙头水卖完,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就跑一趟。 他爽快地一点头:“没问题。” 周二下午,伊万说自己有其他事,派了前哥萨克老兵米哈伊尔和谢尔盖跟阿宝一起去见阿炳。三人去了南市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一推开包间的门,看到那个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男人,阿宝就认出来,这正是在花衣街茶馆里见过的,曹金铃身边那个穿长衫的男人。 阿炳也认出他来,一看他就笑着搁了茶壶盖:“小子,几天不看见,混成'大英货’。还来跟我讲经头了。” 阿宝没接话茬,直入正题:“炳哥,货是我们搞来的,按约定卖出后应该分四成。现在怎么只给三成?” 阿炳跷着二郎腿,拿了根牙签,剔着牙斜睨他:“小子,这群毛子不懂……但是这行的规矩你应该晓得的,明四暗三,路上给巡捕塞的、给码头兄弟分的,都得从你们的四成里出。” 米哈伊尔懂简单的中文,一听这话,立刻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大吼:“合同上……明明白白写了四成!你们……就是想赖钱!” 阿炳脸色变了,阿宝连忙递烟点烟:“炳哥,先听我说。明四暗三的规矩我自然懂,可这次的货是伊万哥带着兄弟们亲自押送的,路上巡捕那边是我们自己塞的钱,码头兄弟的烟也是我们管够。既然运输这块的费用都是我们出的,您看这'暗账'是不是能少扣点?” 他转 头用俄语对米哈伊尔说:“他不是真要扣钱,是在试探我们懂不懂规矩。明四暗三就是这个意思:表面答应四成分润,实际想压到三成。这是中国人常见的讨价还价,先别急着发火,越急越被动。” 阿宝转向阿炳,诚恳地道:“炳哥,不如各退一步。这次按三成半来结算,多出来的半成就算是给您的见面礼。以后长期合作,大家都有好处。” 阿炳弹了弹烟灰:“小子,你跟我谈条件?” 阿宝连忙说:“不敢。只是伊万那脾气您也知道,真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 阿炳冷笑:“少他们一家,多他们一家,有什么了不起?” 阿宝点点头,认同道:“炳哥说得对。不过这十几号毛子,个个当过兵,看场子镇场面都用得着,在租界又有路子。” 他说着,身体前倾一点,压低了声音:“特别是有些生意……中国人不好出面的,还得靠他们跑腿。何必为了几个钱伤和气?” 阿炳沉默了一会儿,敲敲桌子:“三成半可以。但下次再有这种事,还是你小子来,省得我跟这群毛子鸡同鸭讲。” 阿宝赶紧应声:“那是自然。” 米哈伊尔拿着补来的钱,一脸困惑地对谢尔盖嘟囔:“这些中国人说话真绕。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时候,阿宝突然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纸袋递给阿炳,笑着道:“对了,炳哥。昨天我正好路过城隍庙,买了点奶油茴香豆,麻烦您带给阿姐。” 阿炳有些意外,接过看了看:“还是郭记的,你倒还挺有心的。” 米哈伊尔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凑近谢尔盖小声嘀咕:“见鬼了。他刚才不是还在帮我们争钱吗?怎么又给对方送东西?” 谢尔盖摇摇头,翻了个白眼:“搞不懂。中国人太复杂了。” 回到霞飞路的酒吧,伊万拍拍阿宝的肩膀,数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好小子,确实有两下子。以后有活儿会叫上你,钱照给。不过规矩我先说前头:你平时爱干什么干什么,但需要你的时候必须到场。而且不能泄露我们的事,不能和我们的敌人合作。懂吗?” 阿宝把钱点了点放进自己的口袋:“当然。” 伊万想起什么,看着他问:“我的老朋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晚钟 第25节 阿宝头也不抬地回:“阿宝。” 伊万一听就皱起眉:“怎么像狗的名字。” 阿宝满不在乎地说:“就是狗名字。不过随便你们怎么叫。觉得顺口的话,就叫杂种也行。反正就是一个代号,不重要。” 伊万被逗乐了,随即笑着,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哈哈。有意思的小子。” 阿宝摆摆手:“不会抽。” 伊万有些不可思议,但更感兴趣了:“你不会抽烟?” 阿宝点点头:“嗯,没学会。” 伊万自己点上烟,吐了口烟圈,又拿起面前盛着伏特加的酒杯晃了晃:“那酒呢?” 阿宝说:“也喝不了多少。” 伊万放下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真有意思。不过,喝醉了的人的确靠不住。脑子糊涂,要靠香烟才能清醒的人更靠不住。” 他说着,再度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杂种,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了。” 第37章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只比平时稍微丰盛点,外头甚至比平时还要冷清点,才刚过傍晚五点,就静无声息的,总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蕴薇坐在靠背椅上,身后还垫了只枕头,阿宝正替她盛汤,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门声,他放下碗去开门,蕴薇听见李家阿嫂压得很低的声音,又听见阿宝轻声道谢,刚要起身过去看看,就看他已合了门又走回来,手里端了只盘子,搁到桌上才看清是小半盘炸春卷。 阿宝说:“李家阿嫂说做多了,说什么都要带给我们尝尝。” 蕴薇摇头笑:“现在过个旧历年,搞得跟做贼似的。” 阿宝替她把一碗汤盛好,又替她夹了只春卷,过了会儿看着她开口:“薇薇,等过完年,我就不卖龙头水了。” 蕴薇还没太反应过来,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那……?” 阿宝自己也夹了只春卷,咬了一口,接着说:“我准备专门替俄国人办事,他们在上海做生意,我就在中间帮他们跟本地人传传话,出出主意,谈谈价钱。” 蕴薇放下筷子:“阿宝,什么样的生意?” 他听出她话音里一丝不安,笑着解释:“都是正经买卖。像是皮货,木材,他们也开酒吧,餐厅。薇薇,这些白俄逃到上海来,总也要想办法营生嘛。” 蕴薇轻点了一下头:“听着……好像还不错。会不会有危险?” 话说完,她眉头一皱,手伸下去,一动不动地扶着小腿肚。 阿宝忙放下筷子蹲下去,替她轻轻按着抽筋的小腿:“好些了吗?”见她点头,才一边继续按着一边说:“薇薇,你放心。这比卖龙头水强多了,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来钱又快,也不用再担心巡捕房的人找麻烦。” 他说完又笑:“还是你提醒我的呢,会说俄语,又会上海话,这就是我的本事,不用白不用。” 蕴薇轻轻拍拍他的手:“阿宝,放开吧,我好了,不抽筋了。”说完,她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说:“那你那么长时间不用俄语,会不会生疏?我之前学过一点皮毛,我在家陪你多练练吧。” 阿宝迟疑了一下:“用不着练,薇薇。俄语对我来说是……”他沉默了几秒,像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最后他只是说:“这是我从小就会的,不会生疏。” 蕴薇却欢欣地道:“阿宝!那等小小宝出生,你也跟他多说说俄语吧。从小就听两种话,长大了不就自然会了吗?” 他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也笑了:“好。” 1936年初春,蕴薇处在一种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状态里,经常睡着睡着,肚皮就鼓出一块来,久久也不下去,她喊阿宝来摸,两个人就在被窝里边摸边一起猜着,这是小手,还是小脚,或者是小脑袋。 她又总是心神不宁,心里记着陈家姆妈关照的,只要肚子阵痛就要叫她。她于是经常觉得肚子好像隐隐作痛,又不能完全确定,总是一惊一乍。有时候半夜里轻微的不适都能把她惊醒。 到真正要生的那天,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一袭来,她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轻轻推了推身边熟睡的阿宝说:“阿宝,我要生了。” 那是凌晨三点多钟,阿宝立即跳起来跑下楼去,陈家姆妈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了件棉袄,穿着拖鞋就带着一堆接生用具急匆匆地跟着他上楼来。 蕴薇只记得,刚开始窗帘缝隙里完全是黑的,渐渐的成了灰白,越来越亮,陈家姆妈的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到后面,意识几乎是飘在了痛楚之外。 她摇着头:“我不行了,实在没力气了。” 陈家姆妈喊:“看到头了,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 她一边用着力,还是摇着头,几乎快哭出来:“真的不行了。不行了。”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啼哭。 她只觉得肚子一空,整个人瘫软下来。 陈家姆妈欣喜地叫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姑娘!” 蕴薇看了一眼,那是又小又红的一团肉。 这时候,阿宝步进来,陈家姆妈把这团肉交给他:“快抱抱你女儿!” 她太累了,昏睡过去之前,看到阿宝抱着他们的女儿,只是呆立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其实睡也睡不太踏实,中途醒过好几次,两次自己醒的,一次看到阿宝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踱着步,笨拙地哄着。再有一次,看到孩子被放在摇篮里,睡着了,阿宝就坐在摇篮边上,也趴着睡着了。 还有一次,是被阿宝轻轻拍醒过来的,他有些无措地说:“薇薇……小小宝好像饿了。” 听见孩子急促的哭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慌不择路地解开衣襟,阿宝帮着她一起,一连试了好几次,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孩子轻微的吞咽声。 她终于松了口气,轻声说:“阿宝,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蕴薇笑了笑,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他手上。 蕴薇坐月子,阿宝按照陈家姆妈吩咐的,每天早上给蕴薇煮红糖鸡蛋,中午炖鸡汤 ,夜里熬小米粥,笨手笨脚地洗尿布再晾干,连蕴薇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洗的。 但他又经常要出门办事,实在分身乏术的时候,就只好给李家阿嫂一点钱,拜托她代替自己照顾蕴薇。 蕴薇抱着孩子喂奶,想起什么,轻声说:“阿嫂,我总觉得阿宝第一眼看到小小宝的时候……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开心。” 李家阿嫂说:“男人嘛,哪怕嘴上不讲,心里总归都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我生招娣那会儿,我男人做什么都很用心,但就是高兴劲儿不大。” 夜里阿宝回来,蕴薇故意逗他:“阿宝,我怎么总觉得……你看到小小宝不怎么高兴。难道你其实是想要个儿子?” 阿宝脱外衣的动作停了一下,回过头去看着她,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语气还是尽力克制着:“薇薇,你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没想到他真生气,赶忙说:“好啦。我就开个玩笑。” 小小宝长到一个多月,皮肤退了红,小脸蛋也丰满起来。虽然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在睡,但偶尔睁开眼睛,特别在白天光线好的时候,能看出她的瞳孔泛着一点绿。 阿宝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有些懊恼:“都第三代了,眼睛怎么……还带着点绿。” 蕴薇却说:“眼睛像你不好么?泛点绿,就像宝石一样。” 她边说着,拿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女儿长而卷的眼睫毛,带着笑意说:“阿宝,我们的小小宝怎么这么好看,皮肤那么白,眼睫毛跟你一样长。” 她又碰碰她头上刚长出来就打卷子的小头发:“你看,就连头发都是卷卷的,像个洋囡囡。” 阿宝就只是笑:“薇薇,这些话你都说过几百次了。” 蕴薇说:“我忍不住嘛。” 她兴致勃勃地接着规划:“等小小宝再大一点,我就可以给她做蓬蓬纱的小裙子,再用缎带做一个蝴蝶结的小发箍,我们可以带着她出去晒太阳……” 她看了一眼阿宝,发觉他眼睛望着其他地方,心不在焉似的,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蕴薇有些失落,也不再说下去。 蕴薇坐完月子有一段时间了,这日黄昏,她给女儿喂完奶,面对着镜子仔细照着自己:小肚子上的肉还没收回去,胳膊腿也好像是比从前粗了点。 她便有些不大自信地问阿宝:“阿宝……我是不是胖了点?” 他正坐着想事情,她的话从耳朵里飘过去,也没仔细听是什么,就随口“嗯”了一声。 一直到夜里上床睡觉,蕴薇也没再和他说过半句话,哄睡了女儿,问都不问他一声,就沉默着熄了灯,背对着他躺着。 阿宝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腰,她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他又轻戳了一下她的肩。 蕴薇一下子回转过来,带着怒气盯着他,用口型说:“你干嘛啦!” 阿宝也不说话,按了她,从她的腰侧开始亲,她起初挣着,他嘴唇印到她大腿内侧时,她又抖起来,就闭了眼睛,身体一点点烫起来,他越亲越靠里,嘴唇触到那里时,她身体触电一样地朝后一缩,从面孔到四肢全烧了个透,两条腿下意识地并拢起来,手无助地推着他的头:“阿宝……不要……” 他把她的腿又分了开来,轻按着她的膝盖,低低地说了一声:“薇薇,别乱动。” 她就失了全部的气力,身体就像是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海水托着,软绵绵,麻酥酥,一动也动不了。 他覆上来,她立即伸手,紧紧抱住他。 都压抑着声音,只有床架子反反复复发着呻吟。 临到紧要关头,他突然抽身出来,粗喘着抵在她的腿根,那温热潮湿的触感激得她也跟着颤了一下。 第38章 四月晴好的早晨,蕴薇把小小宝包成蜡烛包,用布带小心翼翼地绑在胸前,拖着阿宝一起出门去买布,她说:“阿宝,天要热了,我们一起去老介福看看,扯点布做几身衣裳吧。” 阿宝点头:“行。小小宝要不要我来背?” 蕴薇低头看了看小小宝,笑着摇摇手指:“刚吃饱奶,睡得正香呢。等会儿醒了再说吧。” 一路搭着电车到河南中路,下车时,小小宝刚好醒,就换阿宝背,他们穿梭在公共租界密集的骑楼商铺里,小小宝就安静地趴在阿宝胸前,好奇地盯着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招牌看。 到了老介福,阿宝哄孩子兜圈子,蕴薇在柜面上翻看样布。 她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一家子要的布都选好了:自己要做两身夏装的月白色香云纱,给小小宝做小衣裳的软棉布,还有做被单枕套的白府绸。 最后,她拿起一块深蓝灰色的细纹布料,对着正在逗孩子的阿宝仔细比量着颜色:“阿宝,你过来一下!” 她让他站到光线好的地方,把布料贴着他的脸侧:“就是这个颜色。不深不浅,衬你的肤色,又显得稳重。质地也好。” 店里的伙计在一旁夸:“这位太太很有眼光啊。这是刚到的,英国进口的华达呢。” 回去路上,他们抱着孩子提着布包坐在黄包车上,蕴薇轻抚着怀里的小小宝说:“阿宝,你现在在外头跑,又跟洋人打交道,不能再穿以前那些衣服了。” 阿宝看着街景,又有一下子走神,过了一会儿才笑:“薇薇,我这方面不太懂,你眼光好,都交给你。” 蕴薇点点头:“那一会儿我们就去找巷口裁缝铺的老张,给你量身做两件像样的衬衫。” 过了几天,衣服做好了,蕴薇拿着两件新衬衫,又翻出阿宝原来的裤子外套,摊了一床。 她先拿起那件深蓝灰的衬衫,配了一条黑裤子:“阿宝,你看,这样穿就适合去见正经的生意人,显得稳重。” 晚钟 第26节 她想了想,又在同一件衬衫底下配了条灰色裤子,再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像这样呢,就随意多了,适合平时。” 阿宝在边上听得一愣一愣的,蕴薇马上又拿起另一件浅色衬衫,配了一条深色裤子递给他:“阿宝,你把这身换上。” 他换好后,她围着他转了一圈,把他的袖子卷起来,又把他的领口解开两颗扣子。 她突然皱了眉,伸手把他刚梳好的头发又拨拨乱:“哎呀,我之前想错了,头发其实不应该梳这么服帖。你的自来卷本身就洋派,用发油压死了,反而没有那种感觉了。” 阿宝看着她忙活,忍不住笑:“薇薇,你这是把我当橱窗里的模特儿来布置了?” 蕴薇却一边把他衬衫下摆稍微拉出来一点,一边正色道:“什么模特儿!你现在是要跟人家做正经生意的,得穿得像个样子。” 阿宝搂过她亲一口:“行。你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他们从此形成一种默契。 每日阿宝出门之前,蕴薇不管在做什么,只需要瞄他一眼,就知道该提醒什么。 “阿宝,袖子。” 他便立刻卷起袖子。 “领口,一颗。” 他马上解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头发。” 他用手稍微抓乱。 “就这样,完美。” 这日下午,阿宝刚谈完一场交易,临时又被伊万叫去,具体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心烦意乱地关照他:“到了地方别乱说话,你那套今天用不上。今天缺人,你就站我旁边凑个数。” 他也懒得多问,跟着伊万到了霞飞路一栋私人洋房,上二楼,看到客厅的展示柜里琳琅满目地摆着貂皮,丝绸,珠宝。 没等多久,几个穿着阔绰,珠光宝气的俄国女人步进来,伊万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寒暄。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生意。 阿宝站在一旁,看着伊万满脸堆笑地介绍那些货品,那几个俄国女人东看西看,这个嫌颜色不正,那个说做工粗糙,很明显兴致不高。 气氛有些僵,楼下忽然有人喊:“伊万先生,码头来电话!” 伊万冲阿宝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叮嘱他一声:“看好货,别乱说话。”便匆匆下楼去。 剩了阿宝跟那几个女人面面相觑着,他被她们盯得多少有些尴尬,笑了笑,还是主动开了口。 十来分钟后,伊万返回来,在楼梯上就听见阵阵笑声,他步到门口,疑惑地探头朝内看去。 阿宝正拿着块 布料问索菲亚:“夫人,这两块布料我看着都差不多,您是怎么一眼看出质量不同的?” 索菲亚夫人显然很受用,拿过布料耐心解释:“你看这个光泽,真丝有种天然的润泽,人造的就显得生硬...…。” 一旁的安娜也凑过来:“还有手感,你摸摸,完全不一样的。” 阿宝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哦”一声,他又接着问:“那要怎么看貂毛的好坏呢?我刚才都不敢碰,怕弄坏了。” 边上几位太太也来了兴致,开始给他讲解,气氛比先前轻松多了。 伊万默默地看着,若有所思。 暮春的黄昏,落了几滴小雨,阿宝进家门时,身上也被雨淋湿了一点,蕴薇把睡着了的小小宝放进摇篮里,拿了块干毛巾上去递给他:“快擦擦。”话刚落,她眉头皱了皱:“阿宝,你身上什么味道,像是……香水?” 阿宝接过毛巾擦了擦,自己闻了闻衣服,边脱外套边说:“哦,最近俄国人给我加了个差事。他们卖些皮草、首饰之类的高档洋货,那些俄国太太是重要主顾。我偶尔要陪她们逛街买东西,看医生,喝酒吃饭,打牌什么的,把关系维系好。” 蕴薇沉默了一下,才又问:“你一个人陪她们?” 阿宝挂完外套一回头,刚想去看看女儿,看见她眉头紧皱的严肃样,不由得笑了,上去捏她脸:“薇薇,吃醋啦?” 蕴薇看着他撅了撅嘴,不说话。 阿宝揽过她肩膀轻声哄着:“别吃醋了。你看,这么一天,我就陪着逛逛街,瞎七搭八地扯几句废话,她们还给三个大洋小费呢,不拿白不拿。” 蕴薇面色缓和一些,但还是不高兴:“为什么……就让你去陪女人?” 阿宝说:“大概是因为我年纪轻,说话也客气点?那几个毛子一个比一个五大三粗,她们不喜欢。” 蕴薇盯着他看:“就这样吗?” 阿宝想了想,又说:“我两种话都说得溜,对上海也熟悉,她们觉得方便。” 蕴薇不依不饶:“还有呢?” 阿宝被她问得没办法:“薇薇,你想说什么?” 蕴薇白了他一眼:“阿宝……你真不知道你卖相其实讨女人喜欢吗?” 阿宝闻言,立马走到镜子跟前左照右照:“咦?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好像是还可以嘛。” 蕴薇抱着手,没好气地看着他。 阿宝回过头来笑:“我这从头到脚的,不都是你包装出来的嘛。要不然,那我明天就把这身衣服扒了,重新做回瘪三?” 蕴薇上前去,伸手点点他胳膊:“真是瘪三,再怎么样包装也弄不出人样来的。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阿宝一把揽住她:“好啦,不开玩笑了。薇薇,我又不是小白脸。在她们眼里,我也就是个会说话的跑腿的。她们在我眼里就更简单了,就是一张张钞票。” 第39章 阿宝午后领回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蓝布短褂,头发利落地挽成发髻,干干净净,面相也敦厚。 他对蕴薇说:“薇薇,这是吴娘姨,我荐头行里觅来的。她以后就帮你搭把手,带带孩子,做做家务。” 正说着话,小小宝在摇篮里哭了起来。蕴薇刚要去,吴娘姨已快步走了进去,只见她一边轻声哄着,一面已经熟练地把孩子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来也怪,就这两下子,小小宝立马不哭了,伏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阿宝压低了声音对蕴薇说:“先试用三天,你看看,不满意我们再换人。” 蕴薇犹豫了一下说:“阿宝,还是……不要请人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他就笑:“现在不差这几个钱。请个人,你也能歇口气。薇薇,我这阵子事情多,家里的事全甩给你一个人了。” 他说完,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过去摸了摸小小宝的脸蛋,回头对蕴薇道:“薇薇,我得出去一趟,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些。” 他到夜里八点多钟才回,推门进来时,蕴薇正坐在床沿叠衣服,她刚要起身,阿宝说了声:“别起来。”自己步到她跟前去蹲了下来,有些疲惫地,就把头枕在她腿上。 蕴薇摸摸他头发,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她低头端详他,发现他脸颊有些发红:“今天倒没有香水味了,但怎么一股酒味,还有烟味?” 阿宝说:“和个朋友吃饭,稍微喝了点。没办法,以后还要和他谈生意,推不掉。” 蕴薇轻拍拍他肩膀:“阿宝,你先起来坐坐,我给你倒杯水。”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俄国人?” 阿宝喝了一口水:“不是,本地人。青帮一个管事的。” 一听见“青帮”这两个字,蕴薇立即皱起眉:“你怎么会和这些人有来往?” 阿宝瞧她这副样子,有些好笑:“薇薇,青帮也是要做生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成天打打杀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和俄国人有买卖往来,我自然就接触到了。况且我也就是和他吃个饭,又不是要去入青帮。” 蕴薇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声:“阿宝,我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你现在接触的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太复杂了……” 阿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也觉得复杂,但没办法,现在哪有不用和人打交道的营生。” 他又喝了口水,把空杯子搁在桌上:“薇薇,放心好了。我最烦帮派那一套,一旦沾上一辈子甩不脱,我才懒得去蹚这浑水。我就闷声赚点钱就行。” 说完正经事,阿宝忽然话锋一转,换了副孩子气的口吻,把脸凑向她:“跟那些人说话累死了。要老婆给点奖励。” 蕴薇无奈地笑笑,往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行了吗?” 他故意说:“这就好了?也太混腔势了。” 蕴薇拿他没办法,又亲了他好几口。他这才满意地起来,走到摇篮跟前,俯身看着小小宝熟睡的脸,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薇薇。今天那个吴娘姨怎么样?” 蕴薇跟过去,伸手把小小宝的盖被又掖掖好,轻声说:“蛮好的,手脚麻利,话也不多。” 阿宝点点头,忍不住伸手在女儿粉扑扑的面颊上轻碰了碰:“那就好。” 春去夏来,小小宝四个多月了,夜里不再折腾人,睡前喂饱了,能一觉睡到天亮。他们总算也能轻松些。 白天阿宝在外头忙活,蕴薇在家里操持,夜里躺到床上时,都累得动弹不得。六七月份,正是黄梅天,只听雨水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户上,混着小小宝一阵一阵甜蜜的鼾声。 蕴薇侧身听了听,笑了:“你听听,这么小的人,还会打呼噜呢。” 阿宝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你自己有时候不也打呼噜嘛。” 蕴薇面孔一红,手伸到被子里狠狠揪了他一下:“谁打呼噜了!” 阿宝吃了痛,又笑着挠她腰侧,蕴薇扭着,索性钻他怀里,笑着闹着,嘴唇合在了一起,慢慢的,胳膊腿也缠紧了。 小小宝越长越有劲,蕴薇奶水足,七个月时,她的小脸蛋已经被喂得白里透粉,雪白的小胳膊像藕节似的一节一节的,抱着沉甸甸的,蕴薇有时候把她满头亚麻色的卷发扎两个小鬏鬏,配个发卡,有时候又索性把她头发披散下来,戴一只她亲手做的发箍,衬着那对棕里透绿的眼睛,越发像广告招贴画上的洋囡囡。 这小囡性子也好,吃饱了就睡,睡醒的时候也很少哭闹,谁逗她都咧嘴咯咯地笑,一面挥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嘴里露着几颗刚冒出来的洁白小牙。 弄到后来,只要蕴薇一抱孩子出门,邻居老远看见她们就笑着招呼:“哎哟,小洋囡囡又出来了!” 周曼如来过好几次,她很喜欢小小宝,每回过来都要给孩子带点什么——进口的兔子摇铃、磨牙饼干,还有听说很补的麦乳精。 蕴薇看她每次都大包小包,忍不住开玩笑说:“曼如,你要下次再这么破费,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周曼如正拿着新带来的兔子摇铃逗小小宝,听了哈哈笑道:“我这是给我们小囡囡买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进门。” 吴娘姨拿着晾晒好的尿布进门,看她们嘻嘻哈哈的,也跟着 笑道:“周小姐对我们囡囡真是没话说,比亲姑妈还亲呢。” 她看她们要聊天,便过来把小小宝抱走了:“我带囡囡出去晒晒太阳,你们慢慢说话。” 等吴娘姨出去了,周曼如这才说起正事:“对了,顾编辑让我问问你,还想不想接着写东西?现在他们办了个新版面,不是代写了,是正式请你写稿子。” 蕴薇只是笑:“听着很好。但我忙不过来啊。囡囡还小,离不开人,他又忙。” 周曼如瞧着她这副安于现状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玫瑰,你这是准备在家专心相夫教子了?” 蕴薇面孔一红,把头微微低下,看着自己的手指:“现在这样挺好。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周曼如有些感慨地道:“小玫瑰,你真变了。” 蕴薇抬眼看着窗外:“也没有。就是我觉得,凭着感觉走人生路,有时候也挺好的。” 周曼如闻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又笑道:“讲起来,囡囡都这么大了,你们想没想过再去办结婚证?” 晚钟 第27节 蕴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过的。但是,年纪还差一点。” 周曼如立马就说:“这有什么。我哥在社会局有熟人,就打个招呼的事儿。”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光满足年龄还不行,办结婚还要好多证件呢,你们最好提前备好了,免得到时候又白跑一趟。” 蕴薇笑咪咪地看着她:“曼如,你对这些怎么这么清楚,是不是你也……” 周曼如红着脸轻拍她一下:“胡说什么呢,我好心帮忙,你倒还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蕴初那回带来的皮箱里就有蕴薇的证件,阿宝的事却有些难办,他只得托伊万想办法。好在伊万对这类事驾轻就熟,一听就答应帮他弄一整套假的俄国人证件,从姓名到出生地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一直等到十月份,他才终于把所有材料都备齐。 去办证那天,蕴薇特意换了那件平时不大舍得穿的香云纱旗袍,还配了披肩,给阿宝拿了身西装,给小小宝穿了白色的纱裙,上头搭一件自己手织的粉红色针织衫,连裤袜,小皮鞋,一样不少。 阿宝笑说:“这下真像要结婚了。” 蕴薇笑嘻嘻地把手挽到他胳膊肘:“本来就是去结婚的,你以为去干嘛。” 时隔一年,他们又进社会局的大楼,这回是有备而来,敲门的时候,心里都有底气。 材料交上去,那一脸严肃的办事员先看了蕴薇的证件,一样样检查过去,都没什么问题。 轮到阿宝的时候,他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着证件上的钢印,又对着灯光照了照。 他抬眼,略带审视地看了一眼阿宝,接着起身,走到后面的档案柜前翻找。 没过多久,办事员重新坐下,用一种公事公办,却又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说:“先生,您这套材料我们不能接受。根据规定,办理结婚登记,双方都必须提供有效的身份证明文件。” 走出大楼,阿宝抱着小小宝,若无其事地逗她笑,蕴薇紧贴在他身边,也没说话。 他们沉默着走,深秋瓦蓝的天,衬着满街金黄的梧桐树叶,都像假的。 路过贝当公园,看到门口有摆摊照相的,阿宝突然停下脚步,笑了笑说:“难得都穿这么挺括,别浪费了,照个相吧。” 他们进了公园,在草坪上找了处光线好的地方拍照。小小宝刚学会站立,还摇摇晃晃的,蕴薇和阿宝就分别站在她两侧,伸手在她身后护着。 照片拍完,约定好后天下午3点过来取。看看时间还早,他们就在公园里寻了张长椅坐下,看着小小宝在草坪上走来爬去。 午后两点多钟,秋日的太阳光给一切都镀了层金边,阿宝起身去陪小小宝玩,蕴薇坐在长椅上眯眼看了一会儿,有一阵,她突然发觉他们的轮廓融在了光里似的,有点看不太真切。 她也不知道怎么,心里莫名慌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到阿宝把小小宝扛在肩膀上,逆着光,笑着朝她走过来:“薇薇,走,回家。” 第40章 年关将近,阿宝越发忙,一大早就出门去,晚饭时匆匆回来,还没吃完就又要出门。 他向来有分寸,应酬再多也不会喝过了头,回家再晚也不过十一二点的样子。蕴薇先把小小宝哄睡,她总要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响,才能安心睡去。 这天夜里,蕴薇靠在枕头上听着江海关的钟声,一下,两下,最后连弄堂口卖糖粥的梆子声都歇了,她起身看了看孩子,倒了杯水在床沿坐下。 这时候,听到门外有动静,她赶紧放下杯子过去开门,却见阿宝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浑身酒气熏人。 蕴薇连忙扶住他:“小心点,别摔着。” 阿宝迷迷糊糊地靠着她,蕴薇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帮他脱外套时,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任由着她摆弄。 蕴薇把他的外套抖开,预备挂起来时,只听“啪”的一声,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隔天早晨,他酒醒得差不多了,吃早饭时,蕴薇便把那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只印着德文的小药盒。 他瞥了一眼,搁了筷子,又把那药盒拿起来放回口袋,口中只说:“这是一个俄国太太让我帮她买的头痛药,还没来得及送。” 蕴薇笑了笑:“这是特效药么?上头印着德文,还是针剂呢。刚好我最近也经常头痛,你能不能也替我弄一盒试试看。” 阿宝沉默了一下,蕴薇看着他:“阿宝,你别把我当傻子。” 阿宝起身,手安抚似的放她肩膀上:“薇薇,这确实不是普通的头痛药,是吗啡。但是你听我说,青帮手头正好有一批滞销货,那群毛子会包装,我认识的那些俄国太太们又刚好需要这种……消遣。我就做个中间人,搭搭线而已。” 蕴薇肩膀僵了一下,面色变了变,就听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接着说:“那次你哥哥不是也说了嘛,有供就有求。这钱我不挣,也会有别人挣。” 他说着,又想像以往那样揽过她,蕴薇却用力挣了开来,好像来不及消化他的这些话一样,手抓着桌角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阿宝……这不一样的。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他看着她,又想上前去,还是克制住了:“薇薇,你听过“燕子窝”吗?暗地里卖大烟,但明面上只收烟灰钱,巡捕拿他们没办法。我也是一样,我就只问那些太太们收翻译费,服务费,药品都是赠送。我这么弄,哪怕巡捕找上门来都挑不出毛病。” 蕴薇只是摇头:“你这就是在贩毒。” 阿宝眉头皱了一下,随即却有些无所谓地笑了:“那又怎么样呢。” 他说着,走到床边,蹲下身在床角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几寸长的小木匣,拿到她面前打开。 蕴薇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好几根金条。 阿宝把木盒递到她手里:“薇薇,你看,这些都是给小小宝的,再过一阵,到她满一岁,就能有半盒了。” 蕴薇捧着那木盒,心像被什么扎了一样,她抓住他的手:“阿宝,够了……别做了。我们的钱够用了。” 她说着,放下木盒,走到自己的写字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铁盒,走回到他跟前打开,里头的钞票按着大小面值码得整整齐齐,也有厚厚一小叠了。 蕴薇看着他:“阿宝……我也攒了这么多了。真的够用了。” 她看他沉默着,有些慌乱地,又去抓他的手:“我们还年轻……等小小宝大些,我也会出去找事做,我们一起加把劲,能把日子过好的。” 阿宝回握住她的手,却摇了摇头:“薇薇,你不懂。就这点钱算什么?等小小宝长大,光想让她读个像样的学校,就得花多少钱?而且,以后可能又要打仗,到时候物价飞涨,钱不值钱,今天的一块大洋,说不定明天连半个烧饼都买不来!” 蕴薇握紧了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阿宝,哪怕你说得都对,但这么挣来的钱,我们怎么能安心花。我很害怕,这样下去会遭报应的。” 阿宝低了头去,那神情叫她有些陌生,下一秒,他竟笑了出来:“遭报应?最大的报应就是没钱。” 他松开她的手说下去:“小小宝要是个男孩,大不了就成第二个我。在码头扛包,给人家跑腿,再不济当个小混混也能活下去。但是女孩……” 小小宝的哭声把他的话 截断,蕴薇回过神来,忙步到摇篮跟前抱出她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 阿宝走到她们边上,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又叹了口气:“薇薇,你知道像小小宝这样的漂亮女孩,家里没钱没势护着的话,最后都去了哪里吗?朱葆三路的那些个舞厅,酒吧,还有更下作的地方,四马路,咸肉庄,花烟间……” 蕴薇抱紧了小小宝,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不要说了……” 阿宝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只要有了钱,我们就能让她读书,等读到大学。有了文化,她就能找个体面的工作,不用靠脸吃饭了。” 蕴薇只是哭着,他摸着她的背脊,语气放轻了:“薇薇,你再等我一阵。我答应你,再过一阵我就洗手不干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这时外头敲门声响了两下,吴娘姨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太太,我来了。” 两人匆匆把钱又都放了回去。 蕴薇把眼泪抹了两下,应了一声:“进来吧。” 吴娘姨一走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头,却也识趣地没多问,只从蕴薇那里接过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小宝,踱着步子低声哄着:“囡囡怎么哭成这样,娘姨抱抱。不哭不哭。” 阿宝整理了一下衣服:“薇薇,我走了。今晚早回的。” 蕴薇点点头:“嗯。路上当心些。” 阿宝这夜里果然回来得早,带了蕴薇喜欢的糖炒栗子,给小小宝带了棉花糖。 吃过夜饭,蕴薇照例在地板上铺了块毛毯,手扶着小小宝的胳膊教她学步,阿宝就拿着棉花糖蹲在那头,笑嘻嘻地引她,小小宝看着糖,眼睛都直了,伸着小手想要够,在蕴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朝阿宝那边挪,最后一头扑进阿宝怀里,拿着糖咯咯直笑。 阿宝抱着女儿,顺手剥了颗栗子递到蕴薇嘴边,她愣了一下,还是张嘴吃了。 小小宝把糖粘得满脸都是,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两个人都愣住了。 小小宝手抓着脸上的糖,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声:“爸爸……” 蕴薇眼圈红了红,抬头看阿宝:“她都会叫爸爸妈妈了。” 阿宝怔怔地看着女儿,过了一会儿,伸手把蕴薇也搂了过来。 夜里,小小宝睡下后,阿宝坐在床沿脱着外衣,蕴薇在一旁把被子铺开来,犹豫了一下开口:“阿宝……” 他的手在慢慢地解着纽扣,心里却一面在盘算:这帮毛子的胃口越来越大,照这样下去,自己累死累活,大头都被他们抽走了。青帮那个阿炳跟自己处得不错,过两天或许可以寻机会跟他透透口风,看看能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在叫他,抬起头:“薇薇,怎么了?” 蕴薇看了看他,最终只说:“没什么。” 第41章 四月初的雨总落不停。 听到敲门声,吴娘姨忙起身去开门,一看来人,忙道:“太太,周小姐来了。”她接过周曼如手里的油纸伞,在门口抖了抖水珠,收拢起来靠在墙边。 蕴薇正给小小宝梳头发,一回头,看见周曼如的皮鞋湿了大半,发帘也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不禁道:“曼如,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跑过来。” 周曼如边步进来边笑道:“我想囡囡了呀。” 她说着,一边摸出手帕来擦了擦头帘:“这雨真是烦人,都下了一周了也不消停。” 蕴薇笑:“你想囡囡也不用这么急。等雨停了再过来嘛。” 周曼如到她们跟前,伸手捏捏小小宝肉乎乎的面颊:“小玫瑰,我要出趟远门,有阵子不能过来了,囡囡总得让我抱个够吧。” 蕴薇闻言“啊”了一声看着她:“怎么这么突然?” 周曼如顺手抱过小小宝,贴着孩子面颊嗅着奶香,小小宝和她亲近,又怕痒,在她怀里扭着,咯咯咯笑个不停。 周曼如拍拍她的肉胳膊笑道:“这小肉墩子,几天不见,又沉了,真快抱不动啦。” 蕴薇莫名有些不安:“曼如,你要去哪里?” 周曼如只说:“想换个地方散散心,还没定呢。”她把小小宝放回到地上铺着的毛毯上,又看向蕴薇,神色认真了些:“小玫瑰,我走之前,想帮你做点什么。我爸爸有个朋友,他家需要找个家教,教两个孩子学英文。一个礼拜去两个下午就可以,我觉得你很合适。” 蕴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神情动了动,但很快看向地上的小小宝,有些犹豫:“家教?我是想……可是小小宝还这么小...…” 吴娘姨在一旁忙道:“太太,您要是愿意去做,囡囡交给我就是了。我看着她,您放心。” 周曼如又接着说:“那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比囡囡好带多了。以你的英文水平绝对能胜任。而且……” 她看着她,故意用一种有些夸张的语气笑道:“小玫瑰,你在家里窝了这么久,再不出去透透气,我看你叶子都快焉巴了。” 蕴薇闻言,脸有些发热,连忙低头去整理小小宝的衣服:“哪有这么夸张……” 周曼如起身,到她写字桌前拿了纸笔,埋头写了个地址递到她手上:“孙家就在静安寺路,离这里不远。你别担心,孙太太人很好的。” 晚钟 第28节 夜里睡觉的时候,蕴薇轻声开口:“阿宝,我接了个活。一礼拜出去两个下午,教小囡英文。小小宝……可以让吴娘姨帮我看一下。 阿宝在黑暗中应了声:“好。”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别太累着自己。” 屋子里只听得见小小宝均匀的呼吸声,过了一阵,阿宝侧过身,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薇薇,你什么时候有空,也教我几句英文吧。” 蕴薇在枕头上转过脸:“怎么?” 阿宝语气轻松地说:“认识了两个新客户,说英语的。” 蕴薇把脸又转回去,背对着他歇了半晌没出声,他就把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揽她腰侧,想把她转过来,她轻轻挣着:“阿宝……今天太累了,睡吧。” 孙家是个大家庭,孙先生经营纺织厂,孙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除了蕴薇负责教的两个女儿,还有一对四岁的龙凤胎,一家六口人住一栋二层洋房,闹热得很。 孙太太三十来岁,烫着波浪卷,她是师范学校毕业,受过新式教育,很重视孩子的英文启蒙。 蕴薇这天教完下楼时,只听窗外几声雷响,一场大暴雨倾盆而下。 孙太太道:“杜小姐,这雨下得急,您先坐一会儿,等雨小些再走。” 说罢就让佣人倒了热茶,端来茶点。 蕴薇道了谢,端着茶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和孙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对龙凤胎就坐在地毯上搭积木,蕴薇看了一眼,就被他们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吸引住了。 只见那两个孩子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垒着积木,眼睛紧盯着,一边搭,一边还用手挡着。 那积木房眼看着越垒越高,突然“哗”一声,全塌了。 蕴薇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色有些发白。 孙太太发现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道:“杜小姐,您身体不舒服吗?” 蕴薇摇摇头勉强笑了笑,看看外头:“孙太太,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多叨扰了。雨停了,我先回去了。” 五月初,夏的气息越发浓郁,蕴薇在孙家的家教工作越做越顺手。 这一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走到孙家门前揿了电铃,孙家的佣人李妈却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看见她,也不像以往热情,只微微点头招呼了一声。 她正奇怪,步进门内,却看孙家冷冷清清,那从不间断播着音乐的留声机也关闭着,几个孩子都安静地坐着,孙太太站在窗前,眼圈有些发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往常很少在家的孙先生也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报纸,却没在看。 蕴薇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孙太太……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孙太太看了看她,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杜小姐,你可能还不 知道吧?曼如她...…前天夜里服了安眠药……我们刚去她家悼唁回来。” 蕴薇只觉得胸口一闷,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孙太太叹了口气,接着说:“都怪周家那个姓顾的小子,本是家里下人的孩子,周老爷好心供他读书。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白眼狼!” 孙先生在一旁轻咳一声:“少说几句吧。” 孙太太平复了一下,轻声道:“杜小姐,我们今天……就不上课了,你回去吧。” 蕴薇步出孙家,脑子里只是嗡嗡响着,脚步好像悬空着,她紧赶慢赶地往周家去,隔开远远的,迷迷糊糊已看见了周家外墙围栏上一朵一朵粉白的蔷薇,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她们就坐在那蔷薇下的秋千上,一边荡着,听着蜜蜂在耳边嗡嗡地叫。 她又转过身去,落荒而逃似的往回走。心里想:曼如说过,她就换个地方散散心,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 她竟把自己说服。 这夜里,蕴薇在床上维持一个姿势蜷了大半夜,总不能闭眼。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被孩子的哭声吵醒过来。 她一个激灵起身,握着油灯走到摇篮跟前,看到小小宝面孔涨红了,细长的睫毛被泪水糊成了一团,一摸她额头烫得惊人。 她抱她出来试着喂了几口水,小小宝又吐了出来。 看窗外头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弄不清是几点钟,阿宝也没回来,她只有绞着毛巾,一遍遍地往小小宝额头上敷着。 小小宝哭累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小身子烫得厉害,从手掌到脚底心都在烧着,蕴薇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团软绵绵的火。 熬到天光蒙蒙亮,又熬到吴娘姨过来,两个人把小小宝裹上外套,抱起她急匆匆地出门上诊所。 还不到上班时间,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她们走到街口预备拦黄包车。 这时候,一辆旧的福特轿车在她们跟前停下,车门开了,下来几个俄国人,蕴薇只是多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就猛扑过来,从她怀里夺走了小小宝。 她的尖叫声还没出口,车门就“砰”地关上,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吴娘姨跌坐在地上,蕴薇踉踉跄跄追了上去,不知道追了多久,被个什么绊倒在了地上,吴娘姨赶上来扶起她,蕴薇眼泪和尘土糊了一脸,抓着吴娘姨的袖口,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巡捕房...…我们快去巡捕房……” 她们赶到巡捕房,值班的巡捕做了笔录,说会安排人手查找,就让她回去等消息。 蕴薇几乎要跪下来求他:“求求您,我女儿还在发烧……” 那巡捕像是见多了这类事,劝了两声劝不住,也就随她去。 她在巡捕办公室里徒劳地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又走了出去,吴娘姨跟着她在小小宝被拐走的那条街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心疼地说:“太太,您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啊。” 蕴薇充耳不闻,索性撇下她,又返回到家里,推开家门,还是空荡荡的。 她又出了门。 快到正午,暖融融的五月阳光开始洒在街头,蕴薇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游荡着,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飘到这头,又飘到那头,却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整个人就要被街头那些陌生的脚步碾得四分五裂。 再回到霞飞坊,她也弄不清这究竟是几点钟,只觉得四周围光线熹微,像是黎明,又像是黄昏。 她拖着脚步一步步地挪,忽然在那青灰的石门框下瞥到一抹红。 那是一件红色的夹呢小外套,她还记得在估衣铺里淘到它时激动的心情,再走近一些,看到那外套边缘露出了一点点亚麻色的头发。 她不敢再朝前去一样地停了脚步,就看着那外套的袖口,那些她一针一针亲手缝上去的白色花边像风中的百合一样轻轻地曳着。 第42章 阿宝走出霞飞路捕房的铸铁大门时,被午后的太阳光刺得眯了眯眼。昨晚陪几个客户赌“牌九”,正玩到兴头上,抓赌的巡捕突然冲进来,他们这桌人全被带走了。被关了一天一夜,浑身上下都是牢房里的霉味。 他匆匆往家赶,在大门口碰到李家阿嫂蹲着洗菜,看到他回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只是沉默,只拿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看他。 他没管,径直上楼去,一推门,看到蕴薇背对着他俯在摇篮跟前,吴娘姨扎煞着两只手立在边上,见他进门,也不像往日那样开口招呼,眼睛看着地下一言不发。 蕴薇把手里的碗搁下,回过头看着他,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阿宝,你回来啦。你来看看,小小宝怎么什么都不肯吃。” 阿宝走过去,朝摇篮里看了一眼,只见小小宝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平日里粉白的面孔泛着一种青灰色,眼睛半睁着,眼珠子也是青灰的。和他小时候在育婴房门口看见的那些婴孩尸体,没有两样。 吴娘姨抹着眼泪哽咽着说:“囡囡发高烧,我和太太带她去诊所……路上被几个开车的洋人抢了去……今天凌晨被扔在门口,已经……已经没气了……” 蕴薇皱皱眉,伸食指竖在嘴唇上:“声音轻点。小小宝睡觉呢。” 吴娘姨噤了声。 蕴薇伸手轻轻摇着摇篮。 一时之间,屋子里就只有摇篮“吱吱呀呀”的声响。 阿宝站了一阵,摸出几个银元放桌上,对吴娘姨道:“你照顾她。我出去趟。” 那声音死僵僵的,没有起伏,不太像是人声。 他说完,就到床边,翻出那个装金条的木匣子,揣在口袋里,出了门去。 等他再回来,是三天后的深夜。 摇篮已经空了,蕴薇却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边上,头趴在上头睡着了。 听见动静,她慢了一拍似的抬起身,在月光下有些恍惚地看向他。 阿宝也不看她,只把手里的布包搁在桌上,就坐了下来,他从里头掏出一把驳壳枪,点了油灯,边往弹匣里装子弹边说:“带头的俄国人死了。” 蕴薇看着那空空的摇篮,没出声。 他接着说:“你最近不要出门,要办什么事交给吴娘姨。” 她“哦”了一声,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阿宝把枪收好,站起身洗了洗手:“还差几个。很快完了。” 她趴在摇篮上茫然地听着。 门开了,又关上了。 他又出去了。 白日黑夜,蕴薇都困在这十来平米的屋子里,洗漱完了,就在吴娘姨的催促下机械地吃些东西,再恍惚一阵,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慢慢的,她开始有些分不清时间,对现实的感知也有一些模糊。时常觉得自己困在一个梦里,想醒醒不过来,想逃又逃不出去。 一个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发觉肚子有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感觉,隐约的,好像还在动,她害怕这感觉消失了,就闭紧了眼睛,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蜷着。 忽然听见两声轻笑,她睁开眼,黑暗里,只见周曼如笑吟吟地站在她的床边,淡淡的月光笼在她四周,整个人像是轻纱织成的。 蕴薇轻声唤她:“曼如?” 周曼如点点头,柔声道:“小玫瑰,小小宝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蕴薇把护着肚子的手拿开:“……我知道……可是我……” 她靠着枕头停顿了一下,轻声问:“曼如……要是能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吗?” 周曼如还是笑着:“会啊。就算知道前面是火坑,我大概还是会跳的。” 她说完看着她:“你呢?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择吗?” 蕴薇闭了闭眼,声音很轻:“会。哪怕知道结果,我还是会这么选。” 周曼如又笑了。 她再睁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枕巾上的花纹:“曼如,为什么我们……就没有一条活路能走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周曼如皱了眉,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呢?我们都想自己选择人生,可是...…代价怎么这么大?明远哥哥读了那么多书,也自立了,可在周家人眼里还是下人的儿子。阿宝再怎么努力,为钱还是只能铤而走险...…” 蕴薇低声说:“我那时候……只以为逃出来就自由了。结果出来了,才发现没有 家族庇护,我们什么都不是……” 周曼如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都傻,以为有了爱情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连小小宝...…我们...…都没能保护好。” 蕴薇支起身子,手揪着被单:“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选错了?我逃婚有什么用?我以为自己很勇敢,结果什么都保护不了。” 周曼如走近一点,温柔地看着她:“小玫瑰,我觉得我们没有错。是这世道容不下我们的选择。” 晚钟 第29节 蕴薇又困惑起来:“那……到底应该怎么办?” 周曼如轻叹一声,神情也黯淡下来:“对不起,小玫瑰,我也想不出答案。” 这时,门锁轻响,一阵脚步声传来,周曼如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油灯点亮的瞬间,蕴薇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 阿宝原本就瘦高,如今更是几乎瘦脱了形,胡子拉碴,头发把眼睛挡了一半,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肩膀,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他随手扯了条毛巾按住伤口,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就将剩余的子弹都倒在桌上,一颗颗地数着。 蕴薇轻轻唤了他一声:“阿宝……”伸手想碰他,他头也没抬,只说:“还没完。” 他抽完烟,起身寻了块布,把伤口草草包了一下,又往门边走。 蕴薇抢在他前头走到门口,她在心里说:阿宝,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然而他的目光就这么毫无停留地从她身上掠了过去,死水一样。 他绕开她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蕴薇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周曼如死了。小小宝死了。 现在阿宝……也死了。 第43章 污渍斑斑的旧窗帘拉开了一隅,透过浑浊的窗玻璃,阿宝看见对过楼房那扇熟悉的窗户亮了灯,他要等的那个俄国人探头探脑地在窗前晃了一下。 他合上窗帘抽了支烟,这才动身。 这是爱多亚路的一处小客栈,他在这里蹲守了三天,就为了等着这个人回来。这个叫尼古拉的瘦子平时四处躲藏,警惕得很,但他每隔一阵子总要回这里拿东西,阿宝早就摸清了规律。 伊万和另外几个死得还挺利索的,他去黑市弄来了枪和子弹,花了些金条打点了巡捕房,又雇了几个专业的。前前后后忙活了快一个月,该用刀的用刀,该用枪的用枪,做得很干净。每次他都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他们被抛进黄浦江。 最后一个米哈伊尔最难缠,被他在肩膀上砍了一刀,不过最终还是死了。 现在还剩几个跑腿的小角色,他改主意了。 他想全部自己来。 阿宝走到那扇门前敲了敲。 过了很久,门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尼古拉探出半张脸。 一看见是阿宝,他瞬间大惊失色,想再把门关上,但阿宝已经一脚抵住了门。他推开他走进屋,随手反锁了门。 尼古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他的眼神像看鬼:“绑架那天我都不在现场,不关我的事。” 阿宝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弄不清你们谁干了什么,也懒得弄清楚了。” 尼古拉摇头哆嗦着:“疯子。”爬起来要跑,阿宝踢了他一脚,踩住他的腿,俯身抽出匕首就捅。尼古拉惨叫着想要躲闪,阿宝紧跟着又是一刀。那垂死挣扎着的尼古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死死抓住阿宝的手腕,夺过那把刀反手一划。阿宝来不及完全躲开,左脸生挨了一刀。 热乎乎的血淌下来他也没觉得疼,一脚将尼古拉踹倒在地,刀在地上弹了两下子,尼古拉彻底不动了。 他这才扯下尼古拉的上衣擦了擦血,盖在自己受伤的左眼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这一带的巡捕早就被他打点过了,尸体的事不用担心。 阿宝捂着左眼回到家,怕这副样子吓到蕴薇,特意放轻了手脚开门。 这个点,外头已经够静,家里却是一种死寂。 摇篮是空的,床是空的,写字桌上她平日插花的花瓶也是空的。 其实,每个角落都是空的。 阿宝在这种无声的黑暗里静站了一会儿,索性坐了下来,也没点油灯,就着她的梳妆镜照了照镜子,内里浮出一张不人不鬼的脸,一道血痕盖住了左眼浑浊的绿。 他等到天亮,开始一家一家地敲门。 第一家,是隔壁的周老师,周老师刚起,睡眼朦胧地一开门,看见他左脸的疤,吓得退后一步。 阿宝死死地盯着人问:“我家那个...…你看见她了吗?什么时候走的?” 周老师忙摆摆手:“没看到,没看到。”一边赶紧闭了门。 接着是楼下的李家阿嫂。 李家阿嫂平时和他们家走得近,也知道小小宝的事,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和阴沉的神色,既害怕又心疼:“阿宝,你这是……怎么了?” 阿宝逼近一步:“我女人,你们看见她什么时候走的?” 李家阿嫂刚想说什么,被她男人使眼色拉住了胳膊:“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完闭了门,里头传来反锁的声音。 整个上午,他敲遍了霞飞坊每一家。 有人害怕地摇头,有人根本不敢开门,还有人一看到他就赶紧说“没见过”然后闭门。 阿宝出了门去,直奔十六铺,寻到了以前有点交情的码头工头老刘。 老刘正指挥着工人搬货,一回头,看到阿宝脸上的疤痕,吓了一跳:“罗宋小瘪三,哎呦!你这脸是怎么弄的?结上仇家了?!” 阿宝没答,只问:“二十来岁的女人,头发到肩膀,鹅蛋脸,这样高,这几天你见过没有?” 老刘一脸迷茫:“这里每天进出的人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这样吧,我帮你去问问别人去。” 他说着,转向后头的人群,大声问:“二十来岁,头发到肩膀,鹅蛋脸的女人大伙这几天有没有印象?” 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没印象。” 有人撇撇嘴说:“这样的女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这怎么分得清。” 阿宝在码头上站了会儿,看着出海的船点了烟,抽完一支烟,他碾了烟头,径直走到三号售票亭前,敲了敲木窗,对着里间穿藏青短褂的售票员哑声说:“要一张今天去苏州的船票,最末一班也行。” 夜里七点的船,颠簸一个晚上,抵达苏州刚好是早晨七点多钟。 还是阊门码头,还是夏初,还是人来人往,什么都没变。 阿宝慢慢地走回到那条街,以前的米店已经成了一爿烟杂店,郑奶娘的糕饼店还在老地方,但是那木门却紧闭着,门板上的漆都已经斑驳脱落了。 他一直走到街的尽头,又凭着记忆沿着那条田间小路往前,油菜花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两旁的那些桑树倒是比从前长高了不少,遮天蔽日的。 他走到郑奶娘家的老屋前,却没进去,就站在院子外往里看,远远的,看见堂屋的门前还是挂着艾草。 他心想,是又要过端午了吗? 有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他认出是春生的媳妇秀娘。 秀娘也没看到他,拿了一把苕帚自顾自慢慢地扫着屋前。 许久,也没有别的人出来。 阿宝再回上海,没去霞飞坊,而是去了闸北那间荒废已久的老屋。还没走到门前,就看到家门口拴着一根晾衣绳,上头挂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一脚踹开门。 霎时,一屋子十来只眼睛盯着他,老的卧在只铺着一张破草席的床上,中的夫妇蹲着挑拣着一堆烂菜叶,小的那个就直接趴泥地上,埋头玩着一块捡来的破瓦。 还有最小的那个,和小小宝差不多大,像是什么物品一样,就被搁在了墙角的一只旧竹筐里,呆呆地睁着一对大眼。 阿宝怔了怔,又把门关上,沉默着转身走了。 他随便寻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下来,浑浑噩噩地度日,要么在那张发霉的床上躺着,要么坐着抽烟,连饭都懒得下楼吃。 这一日下午三点多钟,他睡醒了,正坐在床沿边抽着烟,边听着外头一声响过一声的蝉鸣,忽然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把蝉声截断了,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远 处炸开,旅馆的木墙晃了起来。 他扶着墙下了楼去,客堂里,几个住客蹲墙角的蹲墙角,躲柜台的躲柜台,胆子大些的才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往门外瞄。 这时,又一声巨响在街对面炸开,柜台上的搪瓷缸子“哐当”一下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老板娘从后堂匆匆跑出来,脸色煞白:“打仗了!又打仗了!” 阿宝瞥了一眼旅店柜台上的月份牌,这一天,是1937年8月13日。 第44章 阿宝被人流裹挟着,盲目地朝公园桥方向涌,糊里糊涂的,就到了大世界。 那六层楼的里外都挤满了难民,看到有人拿着米,他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现在已成了临时粮食发放中心。 有个戴着白色礼帽的年轻人突然大喊:“看!青天白日!这是我们的飞机!打死日本鬼子!” 排队领米的人群沸腾起来,都探着头往天上看。 阿宝一抬头,看见两个小黑点从战机上脱落。说时迟那时快,炸弹以致命的速度俯冲下来,众人四散奔逃。 他跑出去几步,感觉到什么东西擦过肩膀,等到巨响过后,烟尘散去,他伏在地上摸了摸肩膀,摸到了一手血。 四周横着好几具尸体,他认出了那个先前欢呼的年轻人,这会儿一动不动地趴在他不远处,那顶白礼帽跌在一边,已经染成了红的。 难民营早就满了,废弃仓库,破庙,教堂,所有能短暂庇护的地方也都挤满了人。 阿宝每天只剩一件事,就是寻过夜的地方。 硝烟把整片天空都熏得暗沉沉的,盛夏嚣张的太阳也被挡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热度。 从早到晚一样暗,一样闷,一样热。 他从宝山路走到共和新路,看到无数增援部队正赶赴前线,成队成队的士兵重装开进,队伍一直拉出几百米,根本望不到头。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过,车轮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他退到墙角抽烟,心里“啧”了一声:弄大了啊。 这么晃了几天,这一日,他游荡到南京路。 逃难的人群从各个方向涌过来,像笼屉里塞得满满的小笼馒头,当街见缝插针地坐着躺着挨着,连辆黄包车都挪不进来。 所有人心里都存了侥幸,觉得日本人再怎么样,总不至于连租界都轰炸。 至少五年前是这样的。 毫无预兆,一声巨响从天而降。 炸弹擦过先施百货公司三楼的阳台爆炸开来,满天的玻璃碎片暴雨一样落下,几秒钟里,永安百货十七层大楼的玻璃全部震碎。 阿宝被重重掀在地上,等他回过神,周围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鲜血和玻璃碎片铺满了路面。那些挂着英美国旗的门户被炸得七零八落。 晚钟 第30节 这时候,任谁都看懂了:再也没有所谓的庇护所了。整个上海已经成了祭坛,所有的人都沦为了祭品。 阿宝慢慢地爬起来,把身上扎着的玻璃碎片一片片地拔出来,顺手拿衣袖抹了抹血。 他莫名其妙的,又捡了一条命。 阿宝这里睡两天,那里混一天。 这一晚,他睡在一间只剩半边的废弃工房里,跟十来个难民窝在一处,耳边混杂着各种轰鸣声,热着热着也睡着了,后半夜,却被人踢醒过来,一睁眼,手电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都起来都起来!” 他看清楚了,是几个持枪的士兵。 为首的军官冷笑:“老子和小日本豁命,你们这些有手有脚的,倒躲这里睡觉。国难当头,是中国人,都要出一份力。” 难民们惊醒过来,哀求的哀求,茫然的茫然,最后都被枪托抵着,一径带了出去。 阿宝沉默地跟着走,那军官瞟到他面孔,突然一把扣住他胳膊,几个士兵上前,把他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翻出来,还是找来粗麻绳,把他两只手反绑起来。 阿宝一动不动任着他们绑,心里有点好笑:又来了。 他被分配到八字桥挖战壕,一起干活的都是从各处抓来的。 连着几天从早挖到晚。这一天,他正埋头挖着,突然听见一个混着痰响的声音:“咦?毛崽子?!” 阿宝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军官,有些不敢确定:“马班长?” 那人大笑着一拍他肩膀:“现在是排长了。五年了,总也要往上爬爬。” 马排长朝他摆摆手:“别挖了。”转身就去找管事的军官:“这个人我要了。” 他又转向阿宝:“毛崽子,老规矩,你还是带路。但这回和五年前不一样。这一回,是真要拿命来押了。” 阿宝从挖了一半的战壕里起来,只说:“押就押吧。随便。” 马排长愣了愣,看着他面孔上那道疤,笑了:“你小子,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 说不一样,其实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从地下换到地上,寻过夜的地方,寻水源,寻吃的,带着部队在弄堂里抄小路,避开日本人的巡逻点。 不过他记得,五年前喝水不成问题,沿途总有水井。现在连水井都被炸没了。 一路移防到杨树浦,断水断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水井,早就被炸塌了,只好在废墟里徒手挖,刨了半天,出来的都是带血的泥浆水,也都顾不得,直接趴下去喝。 这时,一场及时雨哗啦啦地落下来。 马排长松了口气:“下雨好,日本人的坦克开不动,咱们能歇歇。” 士兵们拿着钢盔接雨水喝。 马排长在破屋檐底下点了支烟,也递给阿宝一支,他盯着雨帘子自嘲地笑道:“庙行捡了条命,还以为能混到退役回老家种田。谁晓得,又他娘的干起来了。五年前好歹还能撑撑,这回日本人海陆空全来了,咱们连子弹都不够,拿什么打?” 阿宝吐了口烟:“多几年少几年,反正都要死。” 马排长听了这话没接茬,两人沉默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马排长忽然说:“毛崽子,还记得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吗?老跟着你,又瘦又小的。” 阿宝怔了怔,却笑了:“记得啊。牛皮糖一样的,甩都甩不脱。” 马排长边抽烟边笑:“老子捐钱,丫头片子倒往外跑,挺有意思的。现在估计早嫁人了吧。” 阿宝没回话,只是抽烟。只听雨水打在瓦片上,劈劈啪啪的。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躲,找,逃,挖,炸。 干活的时候,边上总有人跟他搭话。 一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搭话的人。 偏偏怎么也轮不到他。 从夏到秋,再到初冬,从闸北到罗店,再到宝山,大场。 阿宝在夏天穿的那件单衣早就烂得不成样子,天一点点冷下来,他身上的棉袄是从一个安徽兵身上扒下来的,靴子是河南兵的,帽子不知道是谁的。 行到大场时,他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10月中旬的那个早晨,正顶着湿冷的雨水过河转移,突然有人喊:“快抬头看!” 阿宝一抬头,只见暗沉沉的天空中,浮着一个巨大的气球,上头拴着一条写着日文的横幅,他只认出一个阿拉伯数字“100”。 旁边懂一点日文的老兵念出来:“100万日军登陆杭州湾。” 马排长摇摇头:“虚张声势。但杭州湾确实完了,我们被包了饺子。” 11月初,前方又有消息传来:刚从河南调拨过来的第67军溃败,军长吴克仁被刺杀。 没几天,上头的新命令传达下来:把沿途的房屋,农田,牲畜统统焚毁,不给侵略者留下任何东西。 他们挨家挨户执行。村民们被赶出家门,拖家带口地沿村道离开,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燃烧的家园。 一个小孩哭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烧我们家?” 立即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最终的撤退命令下来时,马排长接到了另一个命令:坚守金山卫附近的一座桥梁2小时。 阿宝跟着几个人在桥头挖散兵坑,有人在桥墩下埋炸药。 远远的,看到有车队在陆续撤离,等最后一辆车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马排长对剩下的士兵说:“兄弟们,你们先撤。我炸完桥就跟上。” 阿宝跟着人群往后撤,听到爆炸声响,走了一段路,不见马排长跟上。 他脚步停了停,还是转身往回。 阿宝在被炸毁的桥后寻到了浑身是血的马排长,他扯起他的胳膊要背他,马排长挥挥手:“毛崽子,你别费劲了,快走吧,日本人马上追来了 。” 他说着,摇摇头,咳出一口血来:“这个世道……当官的总比当兵的命值钱,穿得好的总比穿得破的活得久。记着,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阿宝突然问:“口琴什么时候还给我?” 马排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满是血的牙齿:“还不成了……你活着总有机会拿。” 第45章 阿宝黄昏时走出苏州河边的那处破仓库,天上开始落雪珠子,夹在丝丝的冷雨里,落在面孔上像针扎。 天色已经暗下来,街头零星的灯火浮在雨雾里,忽明忽暗的,像一只只眨着的眼睛。 过马路时,正碰见一辆收尸车经过,不等赶车的老头吆喝,他已熟练地避到一边,只见那车上七八具尸体柴火似的码着,他心想还不如柴火,柴火还能烧火取暖,死人就是一堆烂肉。 他在街边胡乱吃了份改招饭,摸摸口袋里的钱,就往虹口码头方向走。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炸得半塌的屋子没人修,更没人住,黑乎乎的门洞敞着,也像眼睛,死不瞑目瞪着的。 他在码头附近的一排工棚前停下,熟门熟路寻到最头那间,推开门。 内里和外头简直两个世界,一进门,吵得耳朵都木了,煤油灯下,七八个穿着破棉袄的人围着两个旧木箱拼成的桌子,十几只手争先恐后地往前凑着。 阿宝在人群后面寻了个空隙,先站着看了两轮,接着不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块的钞票放在“小”上。 周围几个人朝他侧目,在这种地方,一下子押两块钱算是大手笔。 骰子呼啦呼啦响过一阵,停下,那个有点抽肩膀的庄家掀开摇缸:“一二三,小!” 阿宝笑了笑,把赢来的四块钱拉到面前,下一把还是押“小”。又中了。 接下来输了一把,但又接连赢了好几把。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说他今晚手气旺,阿宝充耳不闻,全神贯注盯着赌桌,赢了就笑,输了就皱眉。 走出工棚的时候,他衣兜是满的,赢了不少。 夜深了,天更冷了,路两边的矮屋连门都没关严,昏黄的灯裹着女人发腻的笑声从缝隙里漏出来。 他边抽烟边走着,几个女人鬼一样地从阴影里飘出来,七手八脚地上去拉扯他:“侬看这天多冷,进来暖暖身子,松快松快呀!不贵的!” 阿宝一把甩开她们的手:“死了滚。没钞票。” 他头也不回接着走,到路口,恰好赶上19路电车的末班。 他在康脑脱路的赌场接着赌,快凌晨时,赌场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几个人哗啦一下冲进来,二话不说,掏了枪就往赌桌上拍。 赌客们以为来了强盗,一哄而散。那庄家吓得面无人色,刚要开口,外头又冲进来几个巡捕,一看桌上的枪,立刻也拔枪对峙。 双方剑拔弩张的,差点开火。 好说歹说,最后才弄清楚,原来都是“自己人”。只不过一拨是给日本人干活的,一拨是给英国人干活的。 阿宝看戏一直看到最后,步出赌场时,他边走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1938年,阿宝每天只做三件事:倒货,赌钱,睡觉。 无数天仿佛都能当同一天来过。 其实倒货也只是为了能赚到钱去赌,除了赌桌上的输赢,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手头紧的时候,他去码头工棚里推牌九,摇骰子。 手头一宽松就跑去赌大的,回力球,扑克,甚至轮盘赌,赢了想赢更多,输了想翻本,总是不肯及时收手。 这么一天天过着,某一天,无意间瞥了一眼月历,他突然回过神来:已经1939年了啊。 对他来说,1939年和1938年也没有什么不同。 日子久了,他却发觉,大街上风气明显不一样了。 每条路上几乎都有日军的巡逻队,挎着枪伫立着,眼睛在每个人过路的人身上警惕地打量。 他到烟杂店买烟,看到大半排货架上挤着印着日文的胰子、洋火。 老板叹着气说:“不卖日货活不下去,卖日货又说不爱国。实在是难做。” 某一日,他在赌场,正赌到兴头上,突然一阵鸦雀无声,一抬头,看到一个穿西装的走了进来,从庄家到赌客,全都客气地打招呼,称他“李先生”。 然而等他一走,立刻就有人低声咒骂:“狗汉奸,给日本人当狗腿子。” 两天后的深夜,他从赌场出来,远远就看街上拦着铁丝网,几个日本兵挎着枪来回走着,一旁的便衣警察攥着名单,看到行人就拦住,上前一通搜身。 他想绕道,便衣警察伸手拽住他胳膊,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两记耳光。 晚钟 第31节 查证件,搜身,折腾了大半天才放行。 这时,却看后头又来了个人,穿着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 那个抽他耳光的便衣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说:“王科长,您辛苦了。刚从维新政府那边回来?” 阿宝站在不远处看着,挨打的面颊火辣辣地肿了半边,嘴里泛出血腥味道。 他心里却想:有意思。 从春到夏,每一天都在搜捕新的抗日分子。 因为那张和普通中国人不太一样的面孔,阿宝只要出门,就会被便衣当街拦住,有时候搜个身就放他走,有时候挨一顿打。 最倒霉的一回,他被带到日伪警察署拘留室关了整整三天,被盘问了一夜,迫着跪下,烟蒂揿着手背,头按在脏水桶里。 洗脱嫌疑释放的那天,他走出几步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对没完没了的赌博也心生厌倦起来。 不单是厌倦,手头也紧了起来。 这年夏天,日占区的管制越发严厉,他发觉哪里都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松地弄到钱。 他心里便筹谋着,想寻一个新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是燠热的一天,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日头把地烤得滚烫。 阿宝刚出门,就被几个便衣拦住,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面旧的沙俄国旗,推搡着让他混进几十名白俄的队伍中,一起走上了街头。 走出好一段距离,他才意识到,这是“反英大游行”。 日伪报刊记者的相机镜头对准人群时,其他白俄扔下国旗,撇开脸去,心虚地躲闪着,阿宝看了看地上那些被丢弃的国旗,弯腰捡起一面,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面无表情地举起来。 游行结束时,日军军官步到他跟前,用生硬的中文问:“你为什么帮皇军?” 阿宝用俄语回答:“Пoomyчoвыплane(因为你们给钱)。” 军官看着他,笑了:“就这么简单?” 阿宝也笑了:“就这么简单。而且……” 他换回中文:“我既不是完全的中国人,也不是完全的俄国人,所以对哪边都没有感情负担。” 军官大笑起来:“很好。明天来领制服。” 他用事后领到的5角“华兴券”在烟杂店买了包香烟,他走出门,刚吸第一口,一群小瘪三经过,认出他来,冲着他喊:“举旗子的二毛子汉奸!” 阿宝吐出一口烟,看着那烟圈在黄昏的热气里一点点散开,突然笑了笑。 横竖做不成人,不如索性当鬼。 第46章 阿宝总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醒过来,有时候是做梦,有时候并没梦,又有更多的时候,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记忆的闪回。 这个凌晨,他手里总好像抓着什么东西,质感真实得不太像梦,有金属的凉意,还有铁的腥味,半梦半醒之间,一只青铜头颅滚落到他脚边。 他惊醒过来,在楼上租户的马桶抽水声里,终于记起来,梦里他在拆祁齐路的普希金雕像,这已经是1940年的事。 而现在,是1942年。 他起身,到浴室放了一缸热水。 洗完澡,对着镜子刮脸时,他眉骨上的那道疤突然抽痛起来。 一出门,隔壁印度人家的咖喱味就从门缝里钻出来,到了南京路,一眼看见几个印度同事已经在检查点等着,他走近,又是这股味道。 他们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着印度话,跟他们共事久了,阿宝也能懂几句,听出他们是在埋怨今天的天气,和今天要干的活。 是热。已经快十月 了,秋老虎还在持续发威,制服又密不透风,站在路边没一会儿,后背就完全湿透了。 今天的活也确实很枯燥,要盯着每个经过的外国人,监视他们有没有规规矩矩地戴着日本当局下发的袖章——英国人法国人都是蓝袖章,美国人是红袖章。 几个印度人在太阳底下站了没多久就走到了树荫底下抽烟闲聊。接着,几个中国人也另寻了一片荫凉处。 阿宝没觉得热得受不了,也懒得动弹,就站在原地不动。 一对说法语的男女走过,都没戴袖章。他机械地上前,用生硬的法语提醒:“袖章。” 那女人耸耸肩,用法语对男人说:“你瞧,又是这些无聊的规定。” 男人搂过女人,目光有些轻蔑地停在阿宝的面孔上,轻浮地笑了笑:“一个为日本人效力的混血走狗。” 女人皱着眉撇撇嘴:“我们难道是犯人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男人继续盯着阿宝,特意放慢了语调,一字一句地用法语说:“你们这类人的血统,到你为止,就该趁早断绝……” 话音未落,冰凉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两个蓝袖章,一边往自己和男人的胳膊上套,一边语无伦次地道着歉。 阿宝收回枪,感觉到身后有目光在注视着他。他回头,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朝他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做得不错。” 他没有穿军服,身边也没有随从。 阿宝当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日本驻沪总领事馆下属的俄侨事务课课长,山田实。日军系统里出了名的中国通,俄语也同样流利。 几天之后,阿宝就被调到了他手下。 从秋天到年底,他配合着山田实处理各种事务,从简单的翻译工作到劝说谈判,再到解决一些'棘手'的人和事。 山田对他说:“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从不抱怨。不论什么命令,都能像机器一样执行。” 阿宝无所谓地说:“做事而已。” 山田更满意了,他点点头:“很好。现在有个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 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个人叫索科洛夫,白俄侨民委员会主席,他很固执,一直拒不配合我们的政策。你去‘劝劝’他。” 次日,阿宝以俄侨课事务专员的身份来到法租界的白俄侨民委员会“拜访”。 秘书领着他穿过长廊,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他刚敲门进去,那坐在写字桌前的俄国老头就盯着他的脸冷笑了一声:“你的父亲或母亲是俄国人,对吧?” 阿宝的表情僵了一下。 索科洛夫摇摇头:“你比那些中国汉奸还不如,至少他们只背叛一个祖国。而你,既背叛了生你养你的中国,又背叛了你血液中的俄罗斯。” 阿宝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突然落到墙上的一幅油画上:一片晨雾笼罩的山谷,树丛在微光中若隐若现,更远处的树林融入了灰白的浓雾。 看了片刻,他突然笑了笑:“有人说过,俄国是我半个故乡。可惜我一次也没去过。” 三天后,索科洛夫在返回寓所的路上被枪杀于轿车内。 《申报》刊登消息称:抗日分子暗杀俄籍汉奸。 下班后,山田拍拍他的肩膀:“阿宝君,你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了。工作之余,也应该学会和大家一起放松娱乐。” 他们去了沪西愚园路的“好莱坞乐园”,山田熟练地带着阿宝穿过烟雾缭绕的前厅,朝后部走去。 后头偌大的空间里摆满了赌桌,骰子声、筹码碰撞声、荷官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山田发觉阿宝的目光落在赌桌边一些身着便装,神情警惕的日本人身上。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阿宝君,梅机关的人会保护这里的秩序。” 他带阿宝走向一扇刻着樱花图案的木门。门口站着的便衣拉开门,恭敬地为他们鞠躬让路。 宽敞的包厢里已经坐着好些日本军官,有几个穿着军服,其余的都已换了便装。牌桌上除了赌具,还摆着威士忌和白兰地。 几杯洋酒一下肚,一开始满脸严肃的日本军官们都放松下来,渐渐没了正形。有的扯开了外衣摊在座椅上,有的醺红着面孔又笑又叫,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日语,甚至还有哭起来的。 阿宝旁观着,有些好笑:一群猢狲。 他和山田说了一声,起身出去透气,走到赌场后门口,拿出香烟点燃,才刚吸了一口,就被一个男人冲上来拦住了。 那人满身的酒气,伸手指着他的制服,食指几乎戳进他左眼:“汉奸!畜生!罗宋瘪三帮着东洋赤佬吃人血馒头!” 阿宝只是笑:“俄国人骂我杂种,你们骂我罗宋瘪三。从来没人把我当中国人,现在倒成汉奸了?” 他笑得停不下来,手中夹的烟头落到了积水坑里,“滋”一声灭了。 回到包厢,空气里早浸满了酒气与烟味,几个日军军官歪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其中有个懂中文的,叫佐藤的眯着醺红的双眼看着他:“阿宝君,我听山田说你在上海长大。有没有什么‘刺激’的地方,能带我们过去玩玩。” 阿宝会意,出门拦了几辆黄包车,带他们去了福州路的会乐里。 一排石库门房子挨得密不透风,二楼的格子窗里漏出暖黄的光。 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一见军官,眼波立刻缠上来,用半生不熟的日语问好。 紧接着另一扇木门也开了,探出另一张娇笑的脸来。 佐藤转头,朝阿宝竖起大拇指:“大大的好。” 几名军官相继进了房子,阿宝便在附近找了家小酒馆等着。没想到山田实也跟了过来,两人对坐着要了酒。 山田喝了一口酒,看着他:“我是觉得支那女人脏。你呢,为什么不参与?” 阿宝头也没抬:“我妈就是干这行的。” 山田沉默片刻,看着他又开口:“阿宝君,看你的档案,你今年已经27岁了,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总该有个女人照顾。有时间,我可以介绍几个日本姑娘给你认识。” 阿宝依然没抬头:“山田桑的好意我心领了。” 山田却说:“你不要有顾虑。我给你介绍的,一定是真正的良家女子,受过良好教育,也懂得照顾男人。而且……” 他话头一顿,喝了一口酒,这才接着往下说:“你现在为帝国效命。娶一个日本妻子,我相信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1943年开年,棘手的活又来了,从沪西到浦东,日本驻沪领事馆一共设立了9个集中营,强制收容敌国人入营。 他们每天从早忙到晚,挨家挨户地登记和收容,几乎没有一刻能喘息的空档,这倒让山田也暂时没空去操心阿宝的婚姻大事了。 有一回,他们去收容一户英国家庭,登记的时候,那个男主人突然抄起桌上的花瓶,带着满腔的愤懑朝山田砸去,阿宝在边上,条件反射地抬手替他挡了一下,花瓶在他胳膊上应声碎裂。 低头一看,胳膊已经不自然地弯了起来,显然是折了。 山田回过神来,后怕的冷汗冒了一脸,他扶住阿宝,一个劲的道谢。 阿宝只说:“没什么。拿了钱就应该做。” 这一年的春天多雨。 晚钟 第32节 一个早晨,阿宝刚进办公室收了伞,山田就也步了进来,满脸喜气地递给他一个小巧的饭盒:“我太太和女儿昨天到上海了。她们听说了你上次为我受伤的事,特意为你做的。” 阿宝接过打开,那饭盒里铺了一层油纸,上面整齐地码着四个三角饭团,海苔裹得服服帖帖,还嵌着亮晶晶的鲑鱼籽。 天再放晴,已经是暮春。 这天,山田临时有事,委托阿宝替他接女儿放学。 阿宝来到宝山路的第八日本国民学校,一进门,发现学校里到处种满了樱花树,饱吸了雨水,开得如火如 荼,风一吹,就有细碎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踏着樱花瓣,一路听着钢琴声和歌声走到音乐教室,他站在窗口,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低着头弹奏,一边指导孩子们合唱《君之代》。 他心脏几乎顿了一拍,却只是默默站着。 社团活动结束,孩子们陆续走出教室,阿宝接了山田七岁的女儿幸子,蕴薇也从教室里走出来,三个人面对着面,就这么站在走廊上。 午后的太阳光懒洋洋地晒着,吹过来的风里裹着春日独有的草木香气。 蕴薇朝他微微一鞠躬。 幸子对她挥挥手:“樱子老师,再见。” 阿宝忽然想起,小小宝还在的话,差不多也该七岁了。 第47章 山田实合上文件夹:“阿宝君,你处理得很果断。这种事情一旦扩散开来……可就麻烦了。” 阿宝不以为然:“这些人闹不出什么名堂。” 霞飞路上那些俄国人为了点口粮闹示威。他没多费力气和他们交涉,而是联合了宪兵队,带头的几个现在已经在龙华集中营了。 山田赞许地笑了笑:“你现在办事越来越有经验了。今天辛苦了。晚上一起去放松放松?” 阿宝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山田桑,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山田很少看到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有点意外:“哦?你平时可很少主动求人帮忙。是什么事?” 阿宝稍微犹豫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少见的局促:“上次去学校接幸子,我看到了她的音乐老师樱子。山田桑,您看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 山田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大笑着拍拍他肩膀:“阿宝君终于开窍了吗?” 他重新坐下来,兴致很高地看着他:“我听幸子提起过这个老师,说很温柔漂亮。这样吧,我先让我太太去探探她的口风。” 过了几天,山田却有些为难地对他说:“阿宝君,这个樱子老师不太好约呢。我太太找了她两次,都被她委婉地推辞了。我看不如由我介绍其他姑娘给你认识,保证不比樱子老师差。” 阿宝皱皱眉,过了会儿说:“这就不麻烦山田桑了。” 山田看着他这副样子,却笑了起来,兴致很显然更加高涨了:“看来,阿宝君对樱子老师是真的上心了呢。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轻易放弃。” 等到他们真正见上面,已经快五月。 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由山田太太作陪,约在南京路上的一家日本咖啡室。 阿宝走到门口,下意识又捋了下头发,把西装的门襟掖了掖,侍应拉开门鞠了个躬,乍一下从明亮的太阳底下步进昏暗的店堂内,有一阵什么都看不清楚,边走着,只觉出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更急促。 他听见山田太太轻声喊:“阿宝君,这里。” 等他到她们跟前,眼睛也适应了光线,蕴薇已经站了起来,她穿一件米白色的立领衬衫,灰色针织开襟毛衣,底下是藏青直筒裙,齐耳短发用发卡拢着半边。 山田太太笑道:“阿宝君来了!樱子老师,你们之前在学校见过面,不过,都没来得及好好说话呢。” 蕴薇微微欠身,用日语轻声说:“上次匆忙,失礼了。” 阿宝看着她的脸:“很高兴认识你,樱子老师。” 三人重新落座,山田太太招呼服务生:“来三杯咖啡。”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们笑道:“说起来,你们两位还真是有缘分呢。都是混血。樱子老师的父亲是日本人,阿宝君的母亲是俄国人。” 蕴薇抬手轻轻遮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轻笑:“这么说起来的话,好像还真是。” 阿宝还是看着她:“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混血倒是不算太特别。” 咖啡端上来了,蕴薇像是没有察觉他的目光,用银匙加了方糖轻轻地搅拌:“那么,阿宝君去过俄国吗?我是在山梨乡下长大的。” 阿宝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樱子老师为什么会来上海呢?” 蕴薇放下银匙,垂下眼帘,面孔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忧郁:“那时候,祖母去世了。我父亲在上海做生意,只能把我带到身边抚养。” 阿宝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蕴薇笑着摇头:“抱歉。我只是忽然想起有十多年没回山梨了,有些怀念而已。” 阿宝点点头:“理解的。半个故乡嘛。” 山田太太在边上满意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位还挺聊得来的呢。看来不用我操心了。” 她说着,就笑着拿起手提袋站起身来:“那我就不在这里做电灯泡了,让你们两个人好好了解一下。阿宝君,记得送樱子老师回家哦。” 山田太太离开之后,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反而一时无话。 店内的留声机播放着轻柔的日本歌谣,蕴薇小口抿着咖啡,眼睛在咖啡馆角落里一桌人身上掠过。 阿宝瞥了一眼,那几个人的面前没有咖啡,神情警惕。 他看了看窗外,站起身来:“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蕴薇搁下咖啡杯,动作放得很轻,但杯子碰到瓷碟,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她点了点头。 他们步出咖啡馆,四月末的南京路,阳光有些刺眼,行人步履匆匆,有人已经打起伞来。 路过汇中饭店门口的日军检查点,前面排着长队,中国人一个个摘帽鞠躬后才被放行,如果被认为可疑,还要拉到一边去,单独查证件、搜身。 阿宝径直朝检查点走去,蕴薇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斜后方,那个日本宪兵看了一眼他的脸,立即恭敬地点头,对两人挥手示意通过。 再接着走,依然无话。 阿宝在路口停下脚步,开口问:“要不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蕴薇怔了一下,还是轻轻地一点头。 一踏进那集体公寓的楼道里,又是熟悉的咖喱味。 蕴薇略微皱了下眉。 阿宝笑了笑,解释道:“这里住了好几家印度人,这味道散不掉了。” 到二楼,他开门,侧身让她先进,伸手拧开了电灯开关,顺手又关了门,再回过身,却看蕴薇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 都没怎么回过神来,嘴唇已经贴在了一起,身体都哆嗦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她嘴唇咬到脖颈,她的衬衫领口被他扯了开来,她从他的头一路往下胡乱地摸,他掀了她的裙子,就跪在那狭窄的玄关,扶着墙壁疯狂地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瘫在墙边,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过许久,蕴薇整理着被扯得不成样子的裙子开口:“你这里能洗澡吗?” 她从浴间出来,就套了他给的一件旧衬衣,阿宝坐在床沿,漫不经心地问:“你这些年跑哪去了?” 蕴薇到他边上坐下,边擦着头发,也是漫不经心地回:“四处流浪,最后回到了上海。” 阿宝一笑:“流浪着流浪着,连名字也换了?” 蕴薇放下毛巾,直视着他:“你也可以去求山田赏你一个日本姓,他会很高兴的。” 他没动怒,竟还是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日本姓总比没有姓好。” 说着,手就伸进她衣服里,不一会儿,头也凑了上去,像个孩子似的埋到她的胸口,轻轻地啃着她乳晕边上的那颗小痣。 她哆嗦了一下,身子又热起来,伸手胡乱地抓着他的头发,他喘着挤到她腿间的时候,她突然挡了一下,手抓了挂在床架上的包带,有些仓促地从包里拿出一小片东西。 阿宝一下子从激情里抽离出来,看着那东西讥诮地笑:“樱子老师,你幕后老板倒挺上路的,这种东西都晓得提前预备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专业拉皮条的。” 蕴薇面色变了变,一把推开他,就要下床。 他却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抱紧了她,像是哀求,又简直像是要把她勒死,她越挣,越被抱得透不过气来,后来发觉他竟然在抖,她终于一点点软化下来,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阿宝在这年夏天里,总是这样突然抱紧她,有时候在床上,有时候在她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 那一段时间里,他不动,她也不动。 他把她箍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长久的静滞和沉默放大了视觉和听觉,蕴薇总觉得窗外的蝉好像就贴着她的耳朵在叫,外头晒进来的那些发白的太阳光也弄得人睁不开眼。 她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很多事,有好的,有坏的,有怎么也抓不住的。 她头脑有些发胀,却只是叹了口气说:“太热了。” 阿宝便放开她,若无其事地把她的包递给她:“走吧,送你回去。” 他们一个礼拜固定见两次面,礼拜天下午一次,礼拜三傍晚一次。像所有交往中的男女一样,去布满了眼线和监视的咖啡馆装模作样地约会,喝下午茶,有时也去公园里散步,划船,像把从前没做过的事,一样样补回来。 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最后总还是回到阿宝那间狭窄的公寓里,再到那张单人床上,纠缠过,又分开。 秋天的时候,山田实故作随意地问阿宝:“阿宝君,你和樱子老师相处得如何?” 眼睛的余光却在仔细窥察着他的反应。 阿宝说:“老样子。” 山田哈哈大笑:“你可得加把劲啊。都快半年了。” 他说着,用力拍着阿宝的肩膀,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我在大光明电影院订了包厢,这个周六你和樱子老师去看看新上映的《春之梦》。” 周六下午,他们坐在大光明二楼舒适的包厢里,看着银幕上的女主角对着镜头流泪。 胶片在放映机里哗哗地转动,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蕴薇看得认真,阿宝有些心不在焉,把一瓶汽水拧开来递给她,她还没来得及接过,楼下的池座里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随即几声剧烈的爆炸声,整栋楼都跟着震了一下。 包厢的玻璃门被震裂的瞬间,阿宝挡到蕴薇跟前:“薇薇,别怕。” 晚钟 第33节 他攥着她的手往楼下直冲,人群早就乱成了一团,尖叫着涌向安全门,有女人被踩掉了高跟鞋,有老人踉踉跄跄跌在了地上,还有孩子大哭着。 一时之间烟雾四起,到处都是飞溅的碎片和灰尘,什么都看不清楚。 扒开混乱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电影院外头的那条街上,一直走出了很长一段,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还在发着抖,只听见警笛在背后呜哇乱响着,身上热汗冷汗浸了个透。 阿宝这才放开她的手,不屑地说:“东洋人拍的电影没什么好看的。还差点搭条命。” 蕴薇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有搭腔。 沉默着又走过几条街,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丝丝的小雨。 蕴薇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路边一家面馆:“肚子饿了,想吃阳春面。” 阿宝愣了一下,“嗯”了一声,走过去推开了面馆的门。 还没到吃饭的点,店里没什么客人,只在靠里的八仙桌上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前打盹。 阿宝上前说:“两碗阳春面。” 面很快端了上来,还是粗瓷碗,小阔面,清水酱油汤上漂着几点油星,几星葱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两个人对坐着无声地吃面。 外头的雨下大了,老板起身,把门窗关紧了。 阿宝突然搁了筷子,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出神。 蕴薇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他沉默了一下,这才开口:“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山田夫妇请我们下午茶。” 他看她不说话,还要再说什么,她却避开他的视线,又低下头去接着吃面:“知道了。” 隔天下午,约在霞飞路的咖啡馆,山田夫妇早早就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他们。 寒暄过后,都落了座,服务生很快端上了咖啡和点心。 山田实喝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笑着开口:“说实话,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位。半年下来,我发现你们真的很般配。樱子老师在学校的工作很稳定,阿宝君在我这里也很受重用。” 他停顿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既然特意约了你们出来。我就不绕圈子了。在这个时代,像你们这样有特殊背景的人,更需要找到合适的伴侣。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是能结为夫妻,对你们双方,对我们推进‘共荣’事业的宣传,都是最好的安排。” 蕴薇放下咖啡杯,下意识看了一眼阿宝,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一旁的山田太太察觉到,安抚似的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善解人意地笑道:“没关系的,樱子老师,放轻松一点。” 她话音刚落,阿宝就抬了头,目光先看向山田夫妇,随即转向蕴薇:“山田桑的考虑很周全。如果樱子老师也愿意,我没有异议。” 山田笑起来:“很好。” 蕴薇过了好一会儿,才垂着眼帘轻声说:“这件事……我需要考虑一下。” 在山田实的安排下,阿宝和蕴薇的婚礼办在上海总会大楼的二楼宴会厅。 一共开了四桌,除了驻沪领事馆的日本军官,日本国民学校的校方领导,还有一桌俄国侨民。 水晶吊灯悬在头顶,铺着米白色桌布的圆桌上每桌都摆着浅粉色的百合花。 作为证婚人的山田夫妇坐在主桌,山田实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山田太太则是全套隆重的藏青色和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婚礼仪式开场时,山田实走到宴会厅正前方,清了清嗓子,笑容满面地对着在场的宾客们说道:“诸位,今天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中俄混血的新郎,中日混血的新娘,这样的结合,不就是‘共荣’最好的证明吗?”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日本军官们鼓得最用力,俄国侨民们也跟着拍手,学校的领导则是礼貌性地点头微笑。 阿宝充耳不闻,他西装革履地站在聚光灯下,笑着看穿着纯白色和服的蕴薇一步步地朝自己走过来。 真也好,假也好。 日本人,俄国人,中国人。 他心想,全部都无所谓了。她在这里就够了。 简短的婚礼仪式很快结束,《新申报》的几名记者步入场内,要求拍照留念。 四个人依言站好。山田夫妇居中,阿宝和蕴薇分立两侧。山田太太拉着蕴薇的手,做出亲密的姿态,山田实的手搁在阿宝的肩膀上,笑得像长辈一般慈祥。 “咔嚓”一声,镁光灯闪烁。 《新申报》的社会版第二天刊登出这张合影,大标题是:共荣典范,多民族和谐佳话 这是1944年春天的事。 第49章 山田实为他们挑的新婚公寓在静安寺路,两室一厅,连浴缸和瓦斯炉都配得妥妥帖帖。蕴薇从这里步行到宝山路的学校大约也就二十来分钟,阿宝到外滩的总领事馆也就半个小时脚程。 从此,仿佛他们的日常轨迹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山田实偶尔下班后会带着太太和女儿过来做客,两个男人在客厅里聊天,幸子在边上安静地翻着连环画,蕴薇就和山田太太一起在厨房里忙活。 厨房不大,台面和橱柜都是新式的,调料瓶码得整整齐齐。 山田太太手把手教蕴薇做土豆烧肉,她们刚把切好的土豆倒下去,和锅里的酱油砂糖猪肉片一起翻搅着,热气蒸腾着,已经炖煮出香味来。 山田太太闻了闻香味,有些怀念地笑道:“在札幌的时候,我妈妈总是这样做。不过,上海的土豆没有北海道的甜,酱油也差一点味道。” 蕴薇也笑,她手上把和好的面团一点一点地扯成小面片,嘴上应和道:“这里的桃子和葡萄也没有山梨的甜。您带来的味增真是太好了,我正想做奶奶教的馎饦呢,一直买不到正宗的味增。” 这间公寓客厅中间有个日式被炉,他们就围坐着喝酒吃饭。 山田实打开了带来的清酒,看着暖黄灯光下,从被炉里升起的热气,不由得有些感慨地眯着眼笑:“真好啊,好像回到札幌了呢。” 几杯清酒下肚,气氛越发融洽。幸子埋头津津有味地吃着馎饦,山田太太给女儿擦擦嘴角,赞许地笑道:“樱子桑,这馎饦做得真好啊,让我想起了故乡。” 蕴薇笑了笑:“您过奖了。奶奶总说,做馎饦没有别的窍门,就是要有耐心,面要和得软一 些,这样才有家的味道。” 山田实多喝了几杯,他端着酒杯看向蕴薇,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樱子老师,阿宝君可是个好人呐。其他人一下了班就往花街柳巷跑,他从不掺合这些事。” 阿宝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连忙端起酒杯,也向山田太太示意:“山田太太,您丈夫当时也是一样的,从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 山田太太掩着嘴,一个劲地只是笑。 蕴薇赶紧起身倒酒。 送走山田一家,关了门,阿宝回身过去,轻轻揽住蕴薇的肩膀:“累了吧。” 蕴薇在他怀里安静地靠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听山田说,这几天你们要去龙华收容所检查?” 阿宝一愣,过了一会儿,却一五一十地托出:“嗯。这周三下午两点,佐藤,田中,还有个新来的叫伊藤的。” 蕴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回看着她,握了她的手,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共三辆车,走南北高架那条路。” 蕴薇就任他握着手,没有说话。 周三晚上,阿宝回来,边洗手边说:“今天他们半路遇袭了。田中重伤,还在医院抢救,看样子命悬了。佐藤也伤了条腿。” 蕴薇正切萝卜,没理会他邀功似的语气,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回道:“最近抗日分子比较活跃,确实要多加小心呢。” 阿宝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贴着她的后颈闻着她的发香,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是的,防不胜防。我去看佐藤的时候,还听他们在医院里抱怨,说宪兵队要重新登记虹口区所有的外国侨民,他们怀疑内部可能有问题。” 蕴薇身子微微一僵,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又接着头也不抬地切着手里的菜。 确实,从这年春天开始,抗日活动明显频繁起来。炸弹袭击、暗杀、传单,几乎每隔几天就有新的事件发生。日伪当局越来越神经质,怀疑一切,调查一切。 这天快放学时,蕴薇在办公室里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几个穿便服的日本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上前客气地道:“杜樱子老师,打扰了。麻烦随我们走一趟。” 她被押上一辆黑色轿车,一路到了苏州河边上的桥家楼。 进到二楼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她被强迫着坐在一张木椅上,刺眼的灯对着她的面孔,从头顶直打下来,霎时眼睛都睁不开来。 面前的日本人从档案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她看了一眼,是一张清秀的女生面孔,很年轻,不会超过20岁,她害怕地摇头:“不认识。你们把我抓过来,到底是……” 那日本人打断她,把照片推得更近一些,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小姐,请您再仔细辨认一下。我可不希望浪费大家的时间,更不希望让您吃苦头。” 她又看了看,眼眶中溢出泪水来,不住地摇头:“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拜托你们放我回去吧。” 他说着,盯着她:“这个女学生已经招供了,说学校里有老师给她传递消息。而且,我们已经核查过,您的档案非常可疑。” 蕴薇只是不住地发着抖,用哭腔说:“我……我只是个老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让我回去吧……” 这审讯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她被反绑在这张木椅上,被不同的人重复审问,从出生地到成长经历,从家庭背景到工作履历,从认识的人到去过的地方,甚至童年祖屋面对着富士山的朝向,家附近河流的名称,他们撒网一样无休无止地问着,时而温和地诱导,时而怒喝,试图从她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第三天早上,她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有人在用日语急迫地呼唤:“樱子!樱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五十来岁的男人面孔。 她却立即反应过来,双唇抖索着,像见了亲人似的一下子哭出声来,“父亲,父亲,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您了!” 几个小时后,他们步出桥家楼的铁门,走到马路对过,她一眼认出了山田那辆黑色的福特车,阿宝摇下车窗,他们跟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开了十来分钟,到了一个偏僻的路口,阿宝停下车,回头递给那个日本老头几张钞票:“多谢铃木先生。” 铃木接过钱,点了点头,下车之后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他重新发动汽车,沉默着开回静安寺路。到了家门口,他停车熄火,下车上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门一开,蕴薇先进去,正俯着身换鞋,听他在背后关了门,嘲讽似的说:“你的好同志,一个小姑娘,身上揣着学校附近小店的发票就去执行任务。特务一搜身,全露馅了。真是专业,连累了你差点没命。” 她闻言动作顿了顿,但没理,穿好拖鞋正要踏进客厅,整个人就被他从后头死死地拖住了,还不及反应,裙子被他一把扯脱下来,人被抵在了玄关鞋柜边上的穿衣镜前面,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被他从后面贯穿了进来。 他就像一条疯狗似的,从她的颈侧一路胡乱地咬上来,一边压着她进到最深,她痛得说不出话来,贴着冰冷的镜面闭了眼睛。 他作着恶,身体却在抖着,抓着她的手沁满了冷汗。他一遍遍粗暴地抚摸着她的皮肤,从肩膀到腰身,像在验证她还完好无损地在这里,他咬着牙,气急败坏地,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是不知道你背后那些都是什么人。但就这种水平……我看你还不如干脆投靠日本人。” 蕴薇用力挣开他的钳制,拎起被他扯脱的裙子擦了擦,没擦几下,却虚脱地瘫倒在了地上,她看也没看他,闭了闭眼:“能做人……我为什么要当狗?” 阿宝冷笑:“当谁的狗不是狗?杜小姐,你不声不响跑了六年,回来就是告诉我,你是人,我是条狗?” 蕴薇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有泪也有怒:“我不跑,留下和你一起当疯子吗?” 阿宝神情扭曲了一下:“对,小小宝死了,她妈又跑了,我疯了六年,杜小姐清醒了六年,现在回来看热闹?” 蕴薇听到那三个字,整个人僵住了,死死盯着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悬着,想要打下去,却自己先垮了下来,双手捂住脸,眼泪汹涌而出:“你还有脸提小小宝!她为什么会死?你都忘了吗?!” 她靠着墙壁,像是要把七年前没流的眼泪一次性都流干一样,不管不顾地嚎啕痛哭起来。 许久,阿宝伸了手,哆嗦着摸了她的头发,几乎失声地哽咽着:“薇薇对不起……是我毁了家……对不起……对不起……” 晚钟 第34节 她摇着头抱住他,靠到他肩膀上,哭着叫他:“……阿宝……”像淞沪战场的废墟上靠着他的背,苏州长夜里偎依在他怀里,霞飞坊的清晨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时一样叫他。 第50章 傍晚,他们一起从西摩路的小菜场走出来,阿宝手上拎着菜篮子,里头装着刚买的番茄、牛肉和卷心菜。 蕴薇挽着他另一边手臂,笑着说:“现在材料总算齐了,连黄油家里都有,你总不能再说像涮锅水了。” 阿宝也笑:“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啊。” 蕴薇侧头看他:“记得啊,那时候你嘴上说像涮锅水,结果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两个人挤在小厨房里,一个切菜,一个上锅炒。 吃过了晚饭,他们挽着手出去散步,夜里睡觉也抱在一起。 蕴薇又开始替阿宝配衣服,她打开他的衣柜,把那不多的几件衣服都翻看了一遍,撇着嘴,头摇了又摇:“你都买的什么衣服,没一件像样的。” 她说着,拎起一件藏青色西装外套往他身上掖着:“你现在不适合穿藏青了,老早年纪轻,穿暗色显得人沉稳,现在……” 阿宝笑着一把揽住她:“嫌我老了咯。” 蕴薇一本正经地端详他:“比起以前……是老了点。不过嘛……底子还在,还有得救。” 秋天到冬天,他不再每天早上匆匆赶去领事馆,她也不急着去学校,不该谈的事,都有默契地闭口不谈,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的霞飞坊。 只是静安寺路听不见小囡的哭声,也没有木地板的吱呀声,更闻不到煤灰的呛味,炒菜的油味,这里的人说话都压低声音,走路也轻手轻脚,生怕惹人注意。 45年开年,某些变化来得猝不及防。 初春的一个晚上,几个亲日商人请了一群日本军官和商界人士到卡尔登大戏院看京剧。 戏台上正唱着《空城计》,几层幕布缓缓拉开,却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滴溜溜地先滚了出来,紧接着,一只白木马驮着半截黄色军服的身子,伴着胡琴声一晃一晃地走出来。 人群尖叫着四散开来。 这事情却不了了之,这年的春天,很多事情都不了了之。 伪警察局长全家被人投毒,一夜之间七口人全死了。 替日本人收粮的周姓老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用麻袋套住打死在巷子里。 5月8日,德国投降。 有人说,美国人很快就要来了。 5月11日早晨,山田实吊死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同一天,阿宝和蕴薇路过虬江路,看到一群人围在电线杆指指点点,凑近一看,一颗人头被粗绳吊在了上面,那额头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黑体字:汉奸下场。 当天夜里,蕴薇梦见那颗人头就挂在了跟前,她惊醒时,手心脚心全是冷汗。阿宝轻拍着她,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敢动地紧紧抱着他。 几天后的傍晚,他们下班回去,距离家门口几步路,就看见楼底下徘徊着几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转头就走。 谁也没提要去哪里,连着走过了好几条街,阿宝拦了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日本总领事馆。” 那车夫听见这地名,斜眼看了看他,撇了一撇嘴角,最终没吭声。 阿宝握了握蕴薇的手,压低声音说:“我们先去拿点东西。” 到了地方,门卫看到阿宝,点点头。 蕴薇跟着阿宝进去,这地方现在冷冷清清,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 他们上了二楼,走到一扇被封锁起来的门前,那门上还贴着“山田实”的铜质名牌,阿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蕴薇有些吃惊:“阿宝,你怎么会有他的钥匙?” 阿宝只说:“在这种地方做事,总要留条后路。” 不过短短几天,里头已经攒了一层薄灰,阿宝绕过山田吊死的那张办公桌,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后头露出了一个小保险柜。 看到蕴薇发怔,阿宝边输密码边笑着解释:“山田桑的小秘密不止这一个。” 保险柜应声而开,里头除了几沓美金,还有一把德制手枪,阿宝一并拿起来,塞进了外套内袋。 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又走出了门去,走到路口,阿宝又拦了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华懋饭店。” 他回头对蕴薇笑:“反正花的是死人钱,不如花得痛快点。” 蕴薇看了看他,不知怎么,竟也笑了。 到了华懋饭店,前台制服笔挺的职员抬头看了看他们,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口吻询问需要什么房间。 阿宝说:“要最好的。” 那职员盯着他,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阿宝掏出一沓美金扔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够伐?” 他们乘着那部据说全上海最先进的奥的斯电梯上楼,电梯操作员熟练地摇动手柄,栅栏门缓缓拉开又合上。 电梯一层层上升,最后停在七层。 客房门一开,全套英式深色木质家具映入眼帘,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铜架弹簧床。 阿宝走到落地窗前,拉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俯瞰底下,夜色下,黄浦江像一条黑色的丝带蜿蜒而过,对岸的浦东只剩模糊的轮廓,远处几根烟囱在夜空中明灭着星星点点的红光。 他笑笑:“这下整个上海滩都在脚下了。” 蕴薇却懒得看风景,她累坏了似的,就躺到了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去,舒展四肢摊平了。 过了会儿,阿宝躺到她边上,也摊平了。 两个人都闭起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里,蕴薇忽然问:“阿宝……我10岁那年,你抢过我一顶帽子,你还记得吗?” 阿宝说:“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我抢你的帽子……也不全是为了换钱。” 蕴薇伸手轻轻戳戳他腰侧:“那是为什么?” 阿宝有些自嘲地回:“还能有为什么。想让你看我,想你能记得我呗。” 蕴薇靠近他一点,靠到他臂弯里轻轻地笑着:“那后来……你烧仓库?” 阿宝点点她的鼻梁笑:“又认出你来了呗。” 隔着窗帘,隐约听见远处闷雷般的轰鸣,夹杂着零星的高射炮声,阿宝笑出声来:“听啊,外头又在放炮仗了,狗咬狗,赤佬打赤佬。” 蕴薇也笑起来:“蛮好的,热闹。就当是提前过年了。” 他们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床上过,窗帘拉紧了,房间里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饿了就叫客房服务送点吃的上来,你喂我,我喂你,吃着吃着,最后又缠在了一起,缠累了就睡,睡醒接着缠。 洗澡时都泡在一个浴缸里,洗着洗着,蕴薇突然问:“第几天了?” 阿宝亲她颈侧,懒洋洋地答:“弄不清楚。” 蕴薇迎合着亲亲他的眉毛,又问:“阿宝,我们会死吗?” 问完了,她自己却先笑出了声来:“看我问的,谁能永远不死呢。” 阿宝就笑着在水底下压住她:“永远不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活着,多做点活人才能做的事。” 一天,蕴薇先醒过来,不知道几点钟的光景,就看见明晃晃的太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一丝一丝地围拢在他们四周。 逐渐亮起的天光里,她楞楞地看着阿宝熟睡的样子,想着天要亮了,快亮了,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揪住了,透不过气来,被一种急迫的念头牵扯着,她从他的自来卷开始亲,一点点往下,一直亲到那个地方,也没停下。 阿宝受刺激醒过来,她压着他不让他动,边亲边带着哭腔说:“阿宝,我喜欢你。不,我爱你,4岁我就记住你了,这辈子我只爱你。” 他一愣,伸手胡乱地摸着她的头发,眼圈都红了,他反过来把她按在身底下,也把她从头到脚不停地亲着,他喃喃着,几乎语无伦次:“薇薇,我也……爱你。我只想要你……抢你帽子的时候我就想要你,一直想要你……” 蕴薇搂住他脖子,哽咽着说:“你把我都拿去吧,拿去吧。” 到后来,两个人仿佛退化成了动物,身体死死地合在一起,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就只会一遍遍叫他名字:“阿宝……阿宝……阿宝……” 他回她:“薇薇……薇薇……薇薇……” 他要出来,她也夹紧他不让:“阿宝,就这样,就这样,不要离开我。” 这么缠在一起睡了过去,她又突然哭醒过来,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她就像是要把自己嵌到他身上一样地抱住他:“阿宝,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说:“薇薇……我不是就在这里吗?”他笑着,那声音听起来,却也几乎像是在哭。 蕴薇追问:“那明天呢?” 阿宝抱紧她:“明天也在的。” 她这才破涕而笑。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推推他:“阿宝,我们去美国,或者去英国行不行?” 阿宝摸着她的背脊:“薇薇,我又不会英文。去这些国家做什么。” 蕴薇不依不饶:“那……我们就去俄国,你会俄语,我也会一点。” 阿宝摸摸她的头发,只是沉默。 蕴薇崩溃大哭起来:“我不要这样!我受够了,受够了!” 阿宝抱住她,她靠在他怀里,哭着哭着,终于一点点安静下来,她哽咽着说:“那我们……回苏州吧,坐摇橹船去,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 这一回,他答应她:“好。” 第51章 回苏州的那天,是个晴暖明媚的好天气。 五月底,透明的天上浮着薄而淡的云彩,已经有了几分夏日的气息。 也没有什么风,江水像一块熨平的绿稠,平静地淌着。 太阳晒得人浑身发酥,他们安静地靠在船舱边。 小船一点一点荡到江心,一声枪响。 两个人都懒得动。 晚钟 第35节 阿宝躺在她怀里,看着太阳光一束一束地散在湖面上,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去苏州时的情景,笑了:“大小姐……”。 蕴薇把枪扔到了一边去,她的手上有血,但她只是轻轻拨了拨他的头发:“阿宝,苏州快到了。” 熹微的天光里,有人托起一团红红小小的肉,一个声音带着喜悦:“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姑娘!” 再一眨眼,却什么也没有了,四周围黑洞洞的,闷得透不过气来,透过一道小小的缝隙,她看到穿着黄军装的日本兵,用刺刀挑起了另一团红红小小的肉。 红色一点点扩大,变成一爿灰里透着猩红的天,她又回到了1937年,死人和快死的人堆出了一座南京城,四处逃,四处躲,怎么也走不出去,地是红的,河水也是红的。 不知怎么下起雨来,雨水都沾着血的腥味。 有人在哭,一双军靴踩过水坑,溅起泥水,一只手拉起她,一张年轻的男人面孔对着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 只听见雨水混着泪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 突然,又出太阳了,太阳光照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花。远处有船笛声,有个人影子在岸边挥着手,越来越远。 轰隆,轰隆,打雷了。 蕴薇惊醒过来,听着火车车轮撞击着铁轨,一下下地发着单调的声响。 身上盖着厚绒毯,身边的男人睡着了。 她终于记起:现在是1950年,他们在去莫斯科援建的火车上。 车厢里昏暗,她伸手拉开窗帘,已经是黄昏,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白桦林,如火夕阳映在雪地上。 列车那头传来音乐声,几个俄国人拉起了手风琴。 时隔十八年,她又一次听到熟悉的旋律。17岁那年的阿宝在浏河边上吹过的口琴曲。 有人跟着轻声哼唱: 晚钟,多少往事,来我心中。 回想当年,故乡庭院,温馨愉快,梦萦魂牵。 背井离乡,远去他方,唯闻晚钟,耳边回响。 童年伙伴,音讯已断,能有几人,尚在人间。 多少往事,来我心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