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个王子病》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节 本书名称:山里有个王子病 本书作者:施岁 本书简介: 【作精哭包王子病x正义凛然小土妞】 【山区版傲慢与偏见|变形计真人秀】 【双向救赎】 --- 2010年春,大型城乡交换综艺《交换人生》全国热映。 许思睿在网吧打游戏时听到周围女生谈论综艺内容,心里不由嗤笑:一档全是剧本和套路的破综艺,居然也有人真情实感。 谁知三天后,他就被父母骗到了山旮旯里。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剧组朝他跑来,右手伸长,满面堆笑:“你就是美味佳食品有限公司的网瘾公子许思睿吧?我是《交换人生》的制片人,幸会幸会!你父母替你报名参加了我们这档纨绔改造综艺,接下来一学期,你将会住在村民家里感受山区贫苦生活,争取早日戒除网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许思睿:“……?” -- 所谓村民,是个剃着寸头的小土妞,赶一辆牛车,皮肤黑黝黝,长相与美无关,却学着聊斋里的美女精怪取名为祝婴宁,最大的爱好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 -- 许思睿来山里的第一天,祝婴宁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重度王子病。 第二天,她疑心他是色狼。 第四天,色狼升级为暴力狂。 到了第五天,她才发现他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爱哭鬼。 祝婴宁在他身上看到了改造的一线曙光。 她教他吃花,带他玩摔炮,帮他协调同学关系,想尽办法,试图将他掰上正轨,眼见着就要成功了,综艺却被紧急叫停,许思睿就此人间蒸发。 -- 再次相遇是在首都,她独自一人北漂念书,行李是一个浸满油污的蛇皮袋子。 北京车水马龙,人走人留,掩埋着无数异乡人的梦。他成了她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锚点。大浪沉浮,他托举起她的一生。 -- 【阅读指南】 1王子病疗愈史兼山村女孩奋斗史,前期男主上山下乡,后期女主走出大山 2男女主人设不完美,男主王子病晚期患者,女主不漂亮不软萌,别人训男主是训狼犬,女主训男主是训比格 3成长向,现实向,偏慢热,非快节奏爽文,会从男女主初中写到他们出社会工作 4男c,女未定 5更细的排雷在28章作话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励志 逆袭 正剧 日常 现实 主角视角:祝婴宁 许思睿 一句话简介:训犬文学,但训的是比格 立意: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第1章 山旮旯里 许思睿渴望一种平凡的生活,尽管这句话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他出生那年,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莉在罗斯林研究所诞生,第十届欧洲杯于英格兰举办,一辆波音747-100客机在纽约长岛上发生空难,无人生还,世界既欣荣又危险,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年,和将来可以预见的无数年月。他爸许正康特意揣着他的八字找了一位香港的风水大师给他算命,对方起卦一看,抚须捻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可是卦象不好?” “非也。” “可是卦象很好?” “非也。” “可是卦象平平无奇?” “非也。” 大师一连甩出三个“非也”,神神秘秘道:“建议你们给他取个平凡点的名字,压压他的气。” “气”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但许正康拥有成功生意人对周易玄黄的敬畏,从香港回来后就把一众“天衡”“天枢”之类牛逼哄哄的名字叉掉了,改在杂志上查阅“中国最常见的那些男孩名”,最终为他敲定名字——思睿。 思睿,three,连英文名都省了,就是有点怪,就像中国人听到外国人取名“我是三”一样怪。 许思睿出生后就展露出了与他的心愿背道而驰的不平凡。他两岁能吟诵唐诗,三岁能算加减乘除,五岁就能熟练翻找出许正康藏在床头下的碟片,指着封面对周天澜说“这是生物在配种”。七岁那年参加小学奥赛,在没有任何针对性培训的情况下捧回了全省一等奖,这段时间无疑是许正康和周天澜夫妻俩的育儿高光。 随后物极必反,和所有早慧的小孩一样,过于顺畅的人生经历让许思睿渐渐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无聊。 学习不再能激发他的兴趣,赢得他人的赞赏和倾慕也让他感到索然无味,因为太容易了,容易总是滋生倦意,他开始为自己往后漫长的人生猎取另一项兴趣爱好。 2004年12月12日,索尼发行了第一台psp游戏机。 彼时许思睿的小姨周天晴——一位居无定所的服装设计师——刚好从日本采风回来,顺手捎带了一台psp-1000作为他的八岁生日礼物。后来周天澜无数次捶胸顿足,悔不该放纵自己妹妹与自己儿子进行这次世纪会晤。 从神童坠向网瘾少年只需要一台psp游戏机,许思睿用短短几个月演绎了一场伤仲永式的教育惨案。 他迟到,早退,旷课,如同流浪的寄居蟹搜寻外壳,奔逃在一家网吧和另一家网吧间。他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忤逆父母,顶撞老师,分裂同学。与此同时,他又用他的天才达成了一种令家长倍感头痛的平衡。如果他的成绩刚好因此倒退,许正康和周天澜就能名正言顺借此由头教训他,可怪就怪在这,每次考试,他都能不多不少控分在全级第五名。 第五名,许思睿认为这是所有名次里最优美的一个名次。 它既不像第一第二那样,需要承载学校领导和老师的全部期望,也不像十几名那样,会被家长施加压力,说一些诸如“下次努努力,争取考进前十名”的鼓励。 它就只是第五名而已。 在许正康和周天澜反复纠结该不该把儿子掰回世俗意义上的“正轨”时,一件更大的事发生了,这件事直接帮他们摆脱了纠结,明确了将许思睿送去再教育的决心。 有人为了他差点去跳楼。 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不必赘述,但其影响无疑是极端恶劣的,老师找到家长,语重心长对他们说:“思睿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性格太刁了,再不抓紧改造,我怕他……” 点到为止,结尾留下一串意味深长的省略符。 那个年代,老师的地位还不像现在这样微妙,不会因为对学生模棱两可的评价被家长举报到引咎辞职。许正康和周天澜对此高度重视,夫妻俩连夜商讨出方案,最后由周天澜出面,对许思睿说:“你小姨最近在g省采风,结束后打算来我们这住几天,反正你最近也不打算去上课,不如去g省接她,她不识路。” 周天晴的路痴不是秘密,她于许思睿有千里送游戏机的恩情,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从京城到g省,坐飞机总共需要一个多小时,下了飞机头等舱,他们家在g省分公司的工作人员早就派了专车来接机,许思睿连行李都不用自己提,就被全须全尾护送到了车上。 一路向西而行。 ** 许思睿渴望一种平凡的生活,平凡拆解开来,是平常与普通,意指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是的,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下午六点零五分,他独自一人站在山道上,思考自己为何会脱离平常与普通,站在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 事情该追溯到五分钟前。 当司机把车开进深山里,并叫醒后座昏昏欲睡的他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哪,你确定没开错?” 荒山野岭,寂静无声,说是开来这里杀人藏尸的他都信。 “没有错,少爷,这就是夫人交代的地址。” 大抵艺术家都有些古怪的脾性,周天晴的爱好就是往世界各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钻,美其名曰采风。这片荒山野岭不太符合她的腔调,但若从“无人在意”这个角度进行论证,倒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许思睿半信半疑地推开车门,将长腿迈出去:“算了,我出去透透气。” 他站在山路上,舒展了一下由于久坐而倍感酸懒的筋骨,低头用手机给周天晴发短信:“你在哪?我到了。”附赠现场照片一张。 山里信号不好,短信加载半天都没顺利发送出去。现在是三月末,春寒依然势不可挡,他裹紧了身上的moncler羽绒服,心里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墨菲定律总会在不幸的时候施展出灵验的功力。司机忽然从驾驶座探出半个脑袋,面露歉疚地对他说:“少爷,你千万别怪 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什么?” 他没听懂。 显然司机也不指望他懂。他大喊一声“得罪了”,手起刀落,将车切换成r档,一脚油门,一个漂移,以堪比末日逃命的速度飞出了他的视线,瞬间消失在山路尽头。 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快节奏电影,足有三秒的时间许思睿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大脑迟缓地运作,最后得出一个显而易见却令人一头雾水的结论——他被司机丢下了,丢在这荒山野岭。 “……靠。” 为什么? 首先排除绑架的可能性,这个司机说起来还是他们家远方表亲,一家老少都在他们家分公司工作,没道理绑架他。其次结合对方刚才的话,“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行什么事?他低头看向手机,凭直觉拨通了周天澜的号码。 信号卡了很久才连上,手机那头周天澜的嗓音一顿一顿的,像机器在给他宣判死刑:“睿睿,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可是你网瘾真的太大了,为了你的未来着想,妈妈只能这么做,你千万别怪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当父母的也是一片苦心……” “说重点。”他皱眉制止了她漫无目的的抒情。 “重点就是……节目……录制……你在那好好改造……体验……生活……等你改造好了,爸妈就去接你……嘟——” 通话被卡断了,而他一句都没听懂。 许思睿放下手机,正想重播回去,余光就见一群人从旁边山里冲了出来,仿佛早就埋伏其中。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时间又是黄昏,许思睿如惊弓之鸟,被这群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连退五六步才勉强站稳,看清朝他跑来的是…… 一个剧组?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精明相,圆硕的啤酒肚从西装里拔地而起。他带着一帮扛着长枪长炮的灰头土脸的摄影师朝他奔来,右手提前伸出,像是要和他握手,脸上的褶子道道嵌着笑:“你好你好!你就是美味佳食品有限公司的公子许思睿吧?我是《交换人生》第二季的制片人兼导演杨吉,这是我们的摄制组,幸会幸会!”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节 许思睿洁癖严重,严重到接触陌生人的皮肤都想吐,他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 杨吉也不尴尬,顺势把手收回来,在自己的秃瓢上摸了一把,嘿嘿笑着解释道:“你父母替你报名参加了我们这档综艺,相信你对我们综艺有所耳闻,我们综艺以‘城乡交换’为主题,让山里的孩子有机会走出大山,让城里的纨绔有机会下乡改造。这一季和你交换的是个品学兼优的山区小男孩,和你差不多大,现在已经坐飞机飞去你家了,他将会以你的身份体验一学期城里的生活,相应的,你也会以他的身份体验一学期山里的生活,希望你能在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 这人在说什么屁话? 《交换人生》这个节目,许思睿确实有所耳闻,这是一档今年爆火的大型城乡交换综艺。 就在一天前,他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时,还听到邻座的女生兴致勃勃谈论《交换人生》第一季的收官节目,说它怎样怎样感人,怎样怎样催泪,听得他嗤之以鼻。 “噱头,剧本,套路,资本运作下的哗众取宠作品,谁爱看谁傻叉。” 当其中一个女生鼓起勇气问他“思睿,你看过《交换人生》吗”时,他给出了以上回答。 女生被他噎得脸都红了,支吾半天,挤出一句:“好吧……大家都在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时间回归此刻。 许思睿死也想不到他前一天才狠狠嘲过的节目,今天竟然就找上了他——或许应该说,万万没想到父母会把自己送进这种无聊综艺。 他们该不会真以为在综艺里磨练一番,就能把他磨练成一个阳光正直好少年吧? 那边杨吉正在翻找许正康和周天澜签署的合同,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坏人,就听许思睿冷冷道:“我不接受。” “什么?” “我父母和你们签署了协定是他们自己的事,没有得到我的许可。我本人无意参加你们的节目,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可合同已经签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节目都已经开始了,如果你现在退出,就得支付一笔很大的违约金。” “那你去找我父母要吧。” 许思睿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兜,很有性格地转身就走。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真的浪费一学期的时间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体验穷人的生活? 可惜他生活在治安森严的大城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群人,讲究软的不行来硬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才走出十几米,便听身后杨吉大喊一声:“追!绑也得给我把他绑到山里去!” 许思睿:“……?” 作者有话说: ---------------------- 预收: 1《饲养它》【虫巢意识|人外驯服史】斯德哥尔摩人外x情感冷漠症人类 2《公主已死》【宿敌文学|女主反杀|女帝登基】笑面暴君x贪得无厌野心家 3《西西弗斯》【虐恋情深|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忠犬保镖x享乐主义大小姐 这本完结以后会从预收挑一本收藏最高的先开,大家喜欢的话可以点点收藏助力开坑。 当然,只要是放了预收的就代表一定会写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求求你了] 第2章 牛车历险记 被追逐时撒腿就跑几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许思睿也不例外,他偏头一看,见摄制组果真乌泱泱朝他涌来,犹如蝗虫过境,心里大骂一声见鬼,立刻回身奔跑起来。 于是一行人追着他,浩浩汤汤,在山野小径上拉开一道追逐长龙。许思睿当领跑,其他人保持固定的间隔点缀在他身后。 跑出一公里后,他很快发现了两个事实—— 第一,进山的时候他全程都在打盹,压根没记住路; 第二,工作人员并非追不上他,而是故意放慢速度在遛他呢,以便拍到更多“震惊!纨绔公子哥初来乍到第一天竟然叛逆奔逃”等博人眼球的素材。 许思睿奉行的是一种省力的人生,换言之,他并不擅长运动,没跑一会就感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两腿也像灌了铅,重若千斤。 饿。 累。 渴。 他活了十几年,一向众星捧月,从来没吃过任何亏,越是跑,越感到糊涂:为什么他非得受这种苦? 聪明人懂得及时止损,许思睿认为自己当然应在聪明人的行列,于是他适时停下脚步,赶在猝死前转变了态度:“……行,我不跑了,你们说说你们打算怎样吧。” 杨吉也追了上来,他生得胖,显然也不适应这番剧烈的有氧运动,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许……许思睿,你能想通就好,我……我告诉你,这样是跑不出去的,等天一黑,这周围山里指不定有什么野熊野猪会出来乱窜,你难道真打算……打算露宿荒野,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吗?你听叔一句劝,往回走,村民的牛车已经过来接你了,你坐着牛车去村民家里,喝碗山泉水,吃顿热腾腾的白米饭,舒舒服服洗个澡睡一觉,难道不好吗?你父母替你报这个节目,肯定不是为了害你,你要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啊!” 杨吉的话不无道理,春夏相交之际,天依然黑得快,现在才下午六点多,可周围的山林已经笼罩在一层浓郁的昏暗里了。就算想逃,也得等明天天亮再说,现在妄然跑出去无异于找死。 许思睿想了想,决定暂时妥协。 杨吉见他有松动之意,知道他这种性子的人就是服软不服硬,赶紧趁热打铁:“我现在就把牛车叫过来。” 牛车这个词语对许思睿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他皱了皱眉,问:“就没有轿车吗?” “哎哟我的少爷——”杨吉拊掌跺脚,“这深山老林,哪来的轿车?您就别闹了!山路不好走,除了牛车,别的都进不去,难道你还指望有人抬着担架,把你抬进山里去吗?有牛车坐就该知足啦!” 正说着话,后方的山路果然 隐隐绰绰出现了牛车的影子。 杨吉赶紧挥手示意:“这边!这边!” 许思睿也眯眼望去,看到一个干巴瘦弱的寸头小孩骑在牛背上,远远地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牧童,黄牛,深山。这几个意象组合要是出现在电视纪录片上,许思睿兴许还能欣赏欣赏,但他现下累惨了,只觉得这牛走得可真慢,这山路可真长。 等牛车龟速靠近,他才看清它的全貌。 只能用“恐怖”二字形容,几乎是看清牛车全貌的那一刻,许思睿就后悔了,后悔得要死。 几块破木板粘成的板车,上面东一条西一条黑印,不知是木板发霉留下的印记,还是粪便泔水。 他脚上还蹬着限量款aj,尽管鞋侧已经在刚才的奔跑中糊上了不少脏污,但和板车相比,他的鞋子简直干净得开盖即食。想到要用他心爱的鞋踏上这辆车,许思睿就想吐。 杨吉完全没看出他的异状,在一旁热情介绍:“认识一下,她叫祝婴宁,和你同岁,她的龙凤胎弟弟祝吉祥就是我们这一季和你交换人生的乡村学生。也就是说今后这一学期,你都要住到婴宁家里了,既然是要长久相处的人,你们不妨趁现在先熟络熟络,婴宁人可好咧,十里八乡没有不喜欢她的!” 许思睿左耳进右耳出,没在意杨吉说了什么,对着木板看了又看,始终无法接受事实:“这是什么?” “牛车啊。”杨吉答。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踏上这辆牛车。牛车本是用来坐的,但许思睿实在接受不了坐在车里,只好勉强维持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努力不让除了鞋底的任何部位接触到车身。 本以为用这个姿势坚持到目的地就好,谁知牛车行进片刻,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跛脚老阿伯。阿伯左手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羊,右手拄一根竹竿,一瘸一拐走得极其缓慢。 许思睿随意扫了他一眼,看到他怀里毛发虬结发黄的小羊时,脸上不由露出一阵嫌恶。 脏死了。 牛车从阿伯身边经过时,他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结果,坐在牛背上的祝婴宁忽然气沉丹田“吁”了一声,跳下牛背,用方言叽里咕噜同阿伯说了句话。闻言阿伯笑着点了点头,抱着小羊朝许思睿所在的板车走过来。 他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赶忙问身旁的工作人员:“他刚刚和这老头说了什么?” “让他上车来坐。” 许思睿一口血闷在喉口,斜眼瞪向祝婴宁,不可置信道:“你叫他上来为什么不问我?!” 祝婴宁一边朝牛背上爬,一边纳闷地看向他,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回答:“为什么要问你?” “这辆车是用来载我的吧?既然要载其他人,肯定要先问我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祝婴宁说,“这是我家的车,是我阿爸自己砍木头做的,我想用它拉谁,为什么得问你?” “……” 许思睿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他习惯了在城市里众星捧月,被男的恭维,被女的崇拜,下意识以为在这里也是如此,没想到这个赶牛的土包子一点都不给他面子。 任他心里万般腹诽,阿伯还是坐了上来,仿佛坐的是自家的车,不仅屁股大大方方敦到了木板上,还把小羊放了下来,逼得许思睿不得不龟缩在牛板车一角。 活物的体温和动静、羊身上暖烘烘的骚臭味、来自阿伯的好奇且不礼貌的盯视……所有的所有都让他感到极度厌倦。 然而一切还没结束。 前方道路上不知怎么又出现了两个小孩的身影,目测都是低年级小学生。这次许思睿杯弓蛇影,没等祝婴宁开口,就提前截胡道:“你不会要让她们也上来吧?我绝不允许!” 祝婴宁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朝俩小孩道:“阿青,小水,你们都上来吧。” “……” “阿青小水都是女孩。”见许思睿表情扭曲,祝婴宁好心解释道,“她们还小,摸黑走山路不安全。” 好了,许思睿心想,他现在可算明白十里八乡为什么都喜欢这个人了,合着这是一尊活菩萨啊!以后山林起火都不用灭火了,直接把她推进去,准能烧出一堆舍利子。 小孩和小动物的恐怖程度在许思睿这不相上下,他厌恶一切无法自控的生物。瞧这两个小孩,穿的棉服像是三年没洗,袖口和领口都黄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他实在抑制不住脸上的嫌弃,可也没有办法,虎落平阳,只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条扁扁的咸鱼,尽量让身体远离所有人。 这两个小孩似乎对他非常好奇,时不时看他一眼,笑一笑,与同伴交头接耳,然后又看他一眼。 许思睿长得很吸睛。 一个男的只要身高够高,皮肤够白,头肩比够优越,通常丑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的五官继承了曾经斩获香港小姐的周天澜,眉如山黛,眼如桃花,鼻如霜雪,唇如含丹,美得极其抓眼,连穿衣打扮也透着一股区别于山村的清贵气质。 在京城时,许思睿不止一次被星探挖掘去当模特,按理来说他早该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可问题是,大城市的人更有边界感,不管心里作何感想,他们的注视都是含蓄收敛的。然而不管是这个老阿伯,还是这俩小孩,他们的注视都很直白,如同白描画就的山水,不添任何掩饰。 被他们直勾勾盯着看本来就不适,更让他作呕的是,牛车走到一半,阿伯忽然压着嗓子狂咳起来,然后:“嗬——忒!”直接吐了一口浓痰在牛车上。 而这还不算完。 当许思睿察觉到他那双价格高达五万块的限量aj球鞋上传来一阵温热触感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羊拉了屎在他鞋上,不是一颗,而是一串。 “啊——!!”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能发出如此九曲十八弯的尖叫。 车上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小羊的杰作。阿伯将羊拉开,手指于半空中翻飞比划,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用方言说些什么,脸上丝毫不见歉意。两个小孩指着他的鞋面吃吃发笑,其中一个壮起胆子,想用自己的鞋尖儿帮他把羊粪球踢开,不幸的是,这只羊今日或许肠胃不好,鞋一踢,不仅没将粪球踢开,反而在鞋面上碾出一道湿软便痕。 “完啦。”肇事的小孩朝同伴吐吐舌头。 许思睿脸都绿了,拽住祝婴宁的衣角大声喊:“停车!停车!”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节 “怎么了?”祝婴宁放缓了车速。 他干脆利落跳了车,被工作人员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却是死活也不肯回到车上了。 于是只能步行。 还剩足足八公里路程,许思睿趿着惨遭荼毒的球鞋,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摄制组后面,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昏过去。乳酸在腿部堆积,酿成沉滞的酸意。他咬牙坚持着,脚步沉沉,啪嗒啪嗒。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望不到尽头的深山里总算出现了一座村庄,零星几点灯火拓出了村庄的外形。 以前许思睿对村庄的一切想象都来源于江浙一带受改革开放之风眷顾的新村庄——鱼米之乡,红瓦白墙,片片稻田迎风招展。可眼前这个村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它看起来更像鬼屋。 走近了,只见村口竖着一块写着“祝家村”的破落石碑。 村庄依山而建,总体走势是向上的,祝婴宁在村口放下阿伯和小孩们,将牛车拴进村底的屋舍,这才领着摄制组和面如死灰的许思睿,顺着歪歪扭扭的沙石路,一路向上攀爬,来到了最顶上的一家。 “这就是我家了。” 她回身向许思睿介绍。 许思睿环顾着这间四面漏风的小破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你家?这真的不是猪棚?”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祝家村 屋子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和祝婴宁一样,有着黑黑的皮肤和干巴瘦的身材,一看就是祝婴宁的妈妈。她看到许思睿,表情显出几分拘谨,将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擦了擦,局促地攒出一个笑,轻声细语道:“你就是睿睿 吧?来,孩子,快进来坐吧,吃点饭,喝点水,从京市到我们这边,一定累坏吧?” 许思睿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别叫我睿睿,我跟你很熟?” 他讨厌自来熟的人,更无法接受周天澜以外的人喊他小名。 刘桂芳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被他呛得一楞,越发显得不知所措起来:“不、不好意思啊……阿姨不知道你介意,那……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他没回答,左右看了看,随口问:“你们家保姆在哪?叫她出来帮我洗下鞋子,我鞋子脏了。” “保姆?”刘桂芳呆了呆,随即宽和一笑,蹲下来道,“我们家没有保姆,你把鞋子脱给我吧,我帮你洗。” 许思睿被人伺候惯了,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将鞋子脱给她,熟练地发号施令:“再拿双拖鞋给我。” 刘桂芳一边应着,一边唯唯诺诺地从橱柜里翻出一双男士拖鞋,结果他一看,眉头都拧了起来:“我要全新的,别拿别人穿过的给我。” “我们家没有全新的,这双拖鞋虽然被人穿过,但阿姨已经洗干净了……”她歉疚地笑笑。 条件就摆在这,要么选择继续穿被羊粪污染的鞋,要么只能穿别人穿过的拖鞋,这个二选一的难题对许思睿来说一点都不美好。他和自己的洁癖搏斗了好半晌,才勉强出声道:“……行吧,你把拖鞋放下来。” 穿上拖鞋,他径直走进屋里,犹如皇帝微服私访,在小小的房子里逡巡了一圈,开口时语气里的傲慢藏都藏不住:“这真是给人住的地方吗,怎么这么脏这么乱?水杯在哪?我渴了,倒杯水给我。” 祝婴宁在屋外气得脸都红了,死死瞪着他的背影,上前一步便要理论,刘桂芳赶紧拉住她,压低声音劝道:“算了,算了宁宁……我们家这么穷,他嫌弃也是应该的,是我的问题,我没用,我没能好好招待人家……别惹他生气,想想吉祥,想想你弟弟……” “水呢?” 屋子里许思睿又在催了。 祝婴宁见母亲殷殷切切就要上前,心里很不好受,只好抢道:“我来吧。” 她走进屋里,从橱柜里翻出了他们家最好的搪瓷杯,绕到屋后,冒着寒冷用泉水仔细冲洗了两遍,这才回屋接上烧开放凉的温开水,将它递给许思睿。 谁知他一接过去就变了脸色:“这什么啊!” “怎么了?” “你自己过来看,杯底全是脏东西,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祝婴宁凑近一看,“哦”了一声:“你误会了,这不是脏东西,这是水垢,我们这的山泉矿物质含量比较多,杯子用久了难免会沉积水垢,洗不掉,但这东西不脏的,你放心喝吧。” “……不脏?”许思睿脸都皱成了一团,盯着水垢斟酌半晌,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将杯子一把推回祝婴宁怀里,“算了算了,我不喝了,我吃饭吧,你们家的饭碗不会也有水垢吧?” 祝婴宁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堪比锅底了,跟进屋里的摄像们面面相觑,眼神在“有素材了”和“打起来怎么办”之间来回切换。 刘桂芳见气氛不妙,赶紧出来调节,赔着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家的饭碗洗得很干净的,阿姨特意准备了拿手好菜等着你呢,阿姨最擅长做馕饼了,村子里没人比我做得好,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回身匆匆忙忙端出一碟馕饼,并嘱咐祝婴宁摆好餐桌碗筷。 所谓“餐桌”,便是一张四角折叠矮几,往屋子正中间的竹席上一放,大家席地而坐,这就算餐桌了。 竹席同样黄不拉几,缝隙里嵌满了经年累月的污垢,许思睿觉得这个村子不该叫祝家村,应该改名叫黄家村才对。面对刘桂芳热情的“你坐呀,坐呀”的招待,他嘴角抽了抽,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站着吃就好。” “那你吃馕饼,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的……”刘桂芳一边说一边徒手抓了个馕饼塞给他。 油腻腻的馕饼眼看就要糊上他的衣服,许思睿像看到脏东西一样,吓得连连朝后退,脱口而出:“为什么要用手抓?恶心死了!你刚刚洗手了吗?” 摄像机正对着他们,将一切都记录在内,刘桂芳窘得快哭了,嘴唇哆嗦几下,勉强挤出一声细弱的应答:“我、我洗了的……” “你刚刚帮我提完鞋根本没洗手!”许思睿毫不犹豫地揭穿她的谎言,又往后躲了几步,目光扫到刘桂芳长满冻疮的手指,以及油得反光的馕饼,顿时食欲全无,“算了算了,我不吃了,反正饿一晚上也不会死……你们家洗手间在哪?” “洗手间?”刘桂芳又怔了怔,直到祝婴宁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大悟,“哦哦,茅厕对吧?有的有的,阿姨带你去!” “茅厕”这个表达一出来,许思睿的心就凉了半截,跟在刘桂芳身后走了一段路,看到所谓的茅厕后,他忍不住笑了。 被无语笑的。 建在屋外的一个小茅房,墙顶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灯泡上面趴着一只大扑棱蛾子,地面则是人工挖就的旱厕,脚的位置垫了两块木板供人踩踏,中间的洞口通向贮粪池,恶臭扑鼻。 刘桂芳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平时粪池都是宁宁清理的,她很勤快,都会及时拿去沤肥,今天忙着去接你,才稍微耽搁了……” 许思睿捂住口鼻,喉咙抑制不住地干呕:“停,别跟我讲这些细节,我不想听,你告诉我上完厕所去哪洗手?yue……” 水可以不喝,饭可以不吃,但三急确实憋不住,就算用了这个厕所会做整宿噩梦,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上了。 “哦,哦!洗手的地方在屋后。”刘桂芳像是怕他嫌弃,殷勤地解释道,“是山泉水,很干净的,还有一块新开封的香皂,是我们宁宁特意去镇上买的……” 话还没说完,茅厕的门就在她眼前甩上了。 刘桂芳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握着双手讪讪退开。 同简陋的茅厕搏斗完,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许思睿才摆着臭脸回到屋里。 由于空间狭小,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摄影师,他同刘桂芳、祝婴宁一起坐在餐桌周围,三人眼巴巴望着他。 “看我做什么?” 许思睿的耐心已经快见底了。一路走来的所有东西都在刷新他的三观和认知,他原本还打算在镜头前维持一个好点的形象,现在?屁的形象!他满脑子只剩下离开。撑过今晚,他绝对要想办法逃离这个鬼地方。向他妈撒娇哭闹也好,给他爸下跪求情也好,反正一定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折寿。 摄影师解释道:“她们要等你一起吃饭。” “不都说了我不吃吗?”许思睿最烦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行为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刘桂芳担忧地劝道:“这怎么行呢?你是大小伙子,正在长身体,今天又奔波劳累了一整天,多少还是该过来吃一点的……” 平时在家里,就连周天澜都不敢这样唠叨他,许思睿没想到换了一个陌生环境,他居然还需要听人念经,本来情绪就处于爆发的边缘,被刘桂芳这样一烦,瞬间火冒三丈:“我靠,我真是服了,你听不懂人话吗?都说了我不吃我不吃,做的什么猪食也敢叫我吃,非要等我吃了以后吐你身上才爽是吧?” 他吼完,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寂,刘桂芳噙着泪,难堪地垂下脖颈,祝婴宁则梗着脖子,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眼睛都气得要喷火了。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摄影师尽职尽责地调整镜头,将镜头对准了许思睿愤怒的脸。 “我**!”许思睿没想到这人这么没眼力见,飞起一脚踹向摄像机,将镜头盖踹了下来,手指指向摄影师的鼻子,“你再拍!” 摄影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爬去将镜头盖捡了回来。 发泄完怒火,许思睿心里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一些,他无视其他人的难堪,迈开步子,朝屋子里侧走去。 这间房子不大,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面——也就是入户处,铺了一张很大的竹席,是祝婴宁一家人平常的活动空间,竹席四周的边隙乱七八糟堆积着各色杂物和一张狭长 的书桌;里面——许思睿正打算进去。 里外两部分被一张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帘子隔开了,他伸手拉开帘子。 本以为里面会是比较隐蔽的卧室,可以供他独自坐着歇歇脚,但这期望注定又要落空了,因为映入眼帘的并非卧室,而是一张大炕。 炕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七旬老人,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嘴角挂着一串涎水。看到他,老太太嘴里咿唔两声,吃吃傻笑起来。 ** “……” 视觉冲击太强,许思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呆愣半天,才指着床上的老太太,回头问,“她是谁?” “是我婆婆,老年痴呆,中了风,有点偏瘫,平时都躺在床上。”刘桂芳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回答。 偏瘫两字让许思睿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比如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尽管没有闻到什么实质性的怪味,他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目光在炕上扫荡一圈,艰难地问:“别告诉我这就是我今晚睡觉的床?” 刘桂芳赶紧说:“别担心,炕里烧了柴火,暖得很,饱管不会冻到你的。” 操!根本不是会不会冻到的问题。许思睿快要崩溃了,他发现自己的脑回路老是和这家人对不到一起:“谁管冻不冻了,我的意思是——我今晚难道要和这个痴呆老太婆一起睡?” 痴呆老太婆这个说法不好听,刘桂芳被他凶得愣了愣,脸上笑容像纸揉出来的一样苍白:“我婆婆平时都是我在照顾,她看着虽然傻,但是一点都不脏的……我们、我们家不大,除了这个炕,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你叫许思睿是吗?” 众人的目光循着声音落在祝婴宁身上,许思睿也看了过去,见她挺直腰背蹲坐在地板上,眼神冰冷:“请你对我阿妈和奶奶放尊重点。” “宁宁!” 刘桂芳大惊失色,赶紧扯了她一把,拦在她身前,讨好地笑着,朝许思睿一个劲儿哈腰点头,“你别听她的,她就这脾气,倔驴一个,古板得很!什么尊不尊重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哈哈,哈哈……” 许思睿听了祝婴宁的话,本还有些恼火,想要同她辩驳一番,但刘桂芳过度卑微讨好的姿态生生将他争吵的兴致都磨没了,整个人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由于许正□□意做得好,从小到大,许思睿没少听到来自他人的恭维,听得多了难免反胃,也导致他对这些东西比寻常人更敏感。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那点权势金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说难听点,和路边乞食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兴致没了,许思睿连说话都提不起劲儿,丢下一句“反正我不睡这里”就出去了。 他坚持不吃不喝也不睡大炕,刘桂芳头疼得很,劝了几句,见越劝他越烦,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只好退而求其次,对他说:“那阿姨把书桌收拾出来给你好不好?你不想睡床,好歹去书桌上趴一趴……”软磨硬泡说了半天,说得嘴皮子都破了,才将他劝回来。 于是当天晚上,祝婴宁一家人去炕上睡下了,摄制组在他们家附近打睡袋,只有许思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对抗漫漫长夜。 他把手机拿出来,尝试着给家里人发短信,可惜深山里信号太差了,什么消息都发不出。他捣鼓来捣鼓去,见消息递不出去,手机电量倒是快没了,这村子里看起来也没地方给他的手机充电,为免弹尽粮绝联系不上家人,他想了想,还是给手机关了机。 至于那晚有没有睡着,许思睿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似乎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了会盹,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凌晨四点,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叫成功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他缓缓从书桌上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又锤了锤同样酸疼的腰,满肚子都是睡眠不足的起床气。 本来以为自己是起的最早的人,结果朝窗外一看,祝婴宁竟然已经在外面干农活了。 许思睿呆呆地看了一会,察觉到摄制组的人都还没醒,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方法。 而外面,祝婴宁原本挎着一篮饲料打算喂鸡,结果人还没走到鸡舍,就被许思睿一把拽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你干什么?”她捂住篮筐,生怕里面的饲料洒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节 “喂,土包子,我问你个事儿。” 祝婴宁皱起眉:“我不叫土包子。” “我问你,你们这附近哪里有信号可以打电话?”许思睿无视了她的抗议,单刀直入甩出问题。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虽然隐隐觉得他没安好心,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这里没有,想打电话得去镇上,那里才有信号。” “那你现在带我去镇上。” “不行,太远了,镇上离这有二十公里呢。” “你骑牛车带我去。” “不行,导演他们说了,不能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协助你离开这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得赔钱的。” 许思睿惊呆了,心想杨吉还有没有人性了,竟然连这么穷的家庭也要坑违约金。他想了想,继续游说:“赔钱是小事,我告诉你,我爸特别有钱,只要你能帮我出去,别说违约金了,我可以在这基础上再给你一笔钱,让你将来吃喝不愁,怎么样?” 怕她不信,他还特意薅下了自己手上的瑞士手表,往她手里一拍,大气道,“手表你先拿着,就当是押金了。”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许思睿对此深信不疑,他觉得眼前这个土包子不说百分百被自己说服,看了手表,起码也会有些迟疑,结果—— 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把手表塞回他怀里,干脆利落摇头拒绝:“不要。” “?” 没等他问为什么,她就一板一眼回答道:“我已经答应了遵守他们的规则,就要说到做到,不能言而无信,诚信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你这样贿赂我是不对的。” “?” 许思睿还以为“诚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种表述只会出现在课本上,没想到居然有人能面不改色地把它念出来。 “……你没病吧?”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以为你在演红色主旋律吗?搁这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给谁看呢?这可是钱啊,钱!钱你都不要?” 祝婴宁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认真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 “靠。”许思睿烦得要命,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怒道,“你当我不知道呢,你不就因为昨晚的事在生我气所以才不帮我么?至于吗,我说什么了我?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你们家就是很破很穷,你奶奶就是痴呆啊!” 他骂骂咧咧的时候祝婴宁已经走远了,看样子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许思睿越想越生气,又踹了踹身旁的木栅栏,赌气道:“谁稀罕你帮我,你不帮我,我有的是办法!” ** 许思睿的办法烂透了。 如果可以穿越回二十分钟前,他一定要给自己两巴掌,让自己不要头脑一热就冲动行事。 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以为可以凭借记忆独自摸索出山,结果走着走着在山林里迷路了,不仅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还脚滑摔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脚伤 猎人的陷阱。 换成一天前,许思睿绝对想不到这么魔幻的词组会和自己产生关联。他以为猎人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是一种濒危的古老传说,毕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资源稀缺的二十一世纪,但凡是个会飞的会跑的都算三有动物,连麻雀这种曾经的四害都混上了编制,山里怎么可能还有猎人? 但事实是,他对山村知之甚少,都说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在经济不发达的山区,野味依然是一些村民开荤的重要来源之一,这里不仅有猎人,还保留了古老的陷阱—— 一个深约两米,表面铺着泥土和干草的大洞。 许思睿完全没料到走在山上还要提防脚下,走着走着一脚踏空,华丽地滚进了洞里,只来得及 嚎出一声惨叫。 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洞底没有安插削尖的竹竿,否则绝对不是摔个狗啃泥这么简单,八成连小命都难保。他揉着屁股站起来,心里万马奔腾,把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一遍,一边庆幸没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衰样,一边伸长手臂扒住洞沿,狼狈地从洞底爬了出来。 手脏了,脚脏了,衣服上全是泥巴印子。 这还不算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的脚崴到了。 试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右脚踝处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许思睿骂了一声,怀疑自己最近犯太岁。不对,不是犯太岁,是这破地方克他,自从来了山里,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这鬼地方简直像在吸他气运一样。 走是没法走了,许思睿不擅长吃苦,比起像电视里的主角那样拖着伤腿咬牙坚持前进,他更擅长知难而退。 不抱希望地将手机开了机,一看,果然还是没信号。他死马当做活马医地编辑了一条求救短信发给父母,随后便将手机揣回兜里,打算待在原地静待救援。 应该会有救援……吧? 他可是节目的关键人员,于情于理,杨吉都得带人过来找他。就是不知道杨吉能不能猜到他的行踪,他今早只跟祝婴宁说过话,也不知道这个土包子会不会趁此机会落井下石,故意隐瞒他的行踪。许思睿越想越觉得心烦,越想越觉得祝婴宁的脸写满了阴险卑鄙的气质。 罢了,多思无益。 他摇了摇头,干脆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起来。 人在受伤的情况下会更容易感到疲倦,再加上他一整晚没睡,精神本就恍惚,本来只想随便靠着打发时间,结果没几分钟就沉入了梦乡,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 许思睿是被蚊子闹醒的。 他记得自己只是闭上眼睛浅浅打了个瞌睡,结果睁眼一看,四下漆黑一片,除了耳畔恼人的嗡嗡声,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低头瞄了眼手表—— 七点半。 这也不算晚啊,怎么天黑成这样?要下雨了? ……等等。 睡迷糊的神思归位,他想起什么,迅速掏出兜里的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19:30后,大脑彻底懵了。 靠,他竟然睡了十二个小时! 天黑以后的山林和天黑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天亮时,山只是山,树只是树,天黑以后,山如深海,树如潮浪,将他层层叠叠埋葬在照不到光亮的黑暗里,只有海面——树的端点粼粼洒着稀薄月光。 到了这时,许思睿才真正开始慌了。 他以为杨吉等人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没想到从天亮等到天黑,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他们真的有认真在找他吗?是迟迟找不到他还是已经打道回府了? 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慌,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凭记忆尝试着往回走。扭伤的脚踝没有及时得到处理,肿得比之前还厉害,他才慢吞吞走出一两米,就疼出了满头汗,一时间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正纠结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脚步声。 许思睿猛然记起杨吉同他说过的,天黑以后山里会有野熊野猪出来乱窜。 ……完了。 怎么办?!这种时候应该按兵不动,还是赶紧先溜到树上? 他没有任何应对野生动物的经验,也不知道人在山林应当如何最大限度自保,双腿僵在原地,直到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一道光亮猝不及防打在他脸上,他才凭着本能嗷嗷大叫起来。 “许思睿?” 祝婴宁举着手电筒,惊讶地看着他。 “……卧槽!怎么是你?” 许思睿一秒收了叫声,伸手挡住手电筒的光,脸上表情复杂,既有被人发现的安心和惊喜,又有丢脸丢到姥姥家的尴尬。 两人各自站在原地对视片刻,祝婴宁才主动打破沉默,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死要面子,故意瞒去迷路的事实,模棱两可地说:“我当然是想要下山回家了,谁想继续待在你们这种破地方。” 祝婴宁便哦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可你现在站的地方和下山的路是相反的。” “……” “你迷路了?”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她叹了一口气:“剧组的人找了你一整天。” “找了一整天还没找到我,这剧组的效率也是够可以的。”许思睿忍不住轻声发起牢骚。 祝婴宁一脸不赞同地皱起眉:“大家以为你下山了,都沿着下山的路在找,要不是我来这边摘春笋,谁能猜到你在这儿?你不应该把他们的付出当成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么一说,许思睿才发现她肩上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竹笋。 敢情她只是采东西路过,不是特意来找他的。许思睿觉得很尴尬,暗自庆幸自己没把自作多情表现出来。 “行了,既然碰见了,你就跟我回去吧。”祝婴宁颠了颠竹筐,不打算在这里多耗,回身准备带路,“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天黑了,山里不安全。” 谁知她向前走了一段路,身后许思睿却迟迟没有跟上来,她侧过头,诧异道:“怎么,你打算留在这里喂蚊子?” “……不是。”事已至此,继续瞒着毫无益处,许思睿只能说实话,压低声音别别扭扭地说,“我那个……我脚崴到了,走不了。” 祝婴宁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一听他说脚崴到了,眼神便下意识瞟向了附近的陷阱,见上面铺的伪装草果然没了,心下顿时了然。这陷阱是他们村里的老猎人盖的,被村支书耳提面命交代过好几回,让他把陷阱填起来,免得小孩子贪玩掉进去,但老猎人执拗得很,坚称“这里的娃哪个不是鬼精鬼精,跟猴似的,掉不进去掉不进去,你别瞎操心”,拖到现在都没动手。 这不?眼下就栽了一个。 看许思睿扭捏的表情就知道他觉得这事很丢脸,祝婴宁没有揭人短的癖好,她佯装不知情,放下肩上的竹筐朝他走过去,右手一探,一捏,不顾他的鬼哭狼嚎,利索且娴熟地捏住他的脚踝,快速帮他检查了一下骨头。 还行。 “骨头没断。” “疼疼疼疼疼——!!”他连连吸气。 “能走不?” “你说呢?!” 许思睿的娇气让她颇感无语,叉着腰原地思考了几秒,最后背对他蹲了下去。 “干什么?” “上来,我背你。” 他怔住了。 倒也不是突然间良心发现,只是觉得很质疑,因为祝婴宁看起来实在太瘦弱了,目测还没一米六高,正面看细细的,侧面看扁扁的,抬起来就可以直接当扁担用,都不用二次加工。而许思睿从小山珍海味,身高自然也窜得比同龄人快,虽然才十几岁,但已经逼近一米八二了。他怀疑自己只要胆敢趴上去,祝婴宁的腰就敢当场折断给他看。这也太惊悚了,她敢背他都不敢趴。 “你……”他斟酌着用语,“你确定?” “怎么了?”她纳闷他为什么迟迟不上来。 “我是说,你不觉得咱俩身高差距有点大吗?”许思睿比划了一下,为了更有说服力,还特意问她,“你多高?” “一米五七。”她如实回答。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节 “靠,比我想的还矮,你多重?” “八十八斤。” “……”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食指指向自己,“我一米八一点六,体重一百一十八。” 祝婴宁没理解:“所以?” “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你觉得你背得起我?”许思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竟然是担心这个?祝婴宁觉得很好笑:“你到底上不上来了?” “我觉得很危险。” “得,那我扶着你,你自己慢慢走吧。”她作势便要起身。 “欸!等等——” “又怎么了?” 最终娇气还是战胜了对安全性的担忧,许思睿清咳一声,厚着脸皮道:“我决定了,还是你背我吧。” “……” 说完直接伸手将她重新按了回去,小心翼翼调整好姿势趴到她背上,不放心地交代:“你可千万别把我摔了啊。” 等一切准备就绪, 他才留意到地上的竹筐,随口问:“这筐竹笋你打算怎么办?” 本来以为她会回答“先放在这,待会再回来拿”诸如此类的话,结果祝婴宁理所当然道:“你背着啊。” “什么?!”许思睿大吃一惊。先别说让他去背这么掉价的东西,光是他的体重加上竹笋的重量,恐怕就要一百三十斤了,这人是不是疯了? 但祝婴宁非常认真:“快点,别磨蹭了,回去晚了我阿妈会担心的。” 许思睿最讨厌被人命令,但碍于自己现在有求于她,只好咬咬牙,忍下嫌弃,勉为其难将地上那筐竹笋背了起来。 于是开始下山。 山路不好走,祝婴宁手里的手电筒功率又低,只能勉强照亮前方一小截路,许思睿全程提心吊胆,生怕她一脚踏错,把他颠下斜坡。 但怪的是,明明是这么小的身躯,明明既不高大,也不威猛,她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呼吸也很均匀。 春末,他身上穿着羽绒服,她却穿得很少,只有一件单衣,衣服粗糙的布料渐渐被汗水泅湿,牢牢贴在身上,显露出了手臂上精健的薄肌线条。许思睿原本是很嫌弃和别人进行肢体接触的,但现在他浑身都是泥巴,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也就无所谓再讲究洁癖,反而伸手在她手臂上捏了捏,发现手感很结实后,由衷赞叹道:“看不出来啊,你这肌肉还挺带劲的,女生应该都会喜欢。” “?” 祝婴宁懵了懵,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有男女之间的分寸感,“……你别碰我。” 许思睿感到莫名其妙:“碰一下怎么了?又不会死。”说完故意又捏了捏,心想大家都是男的,也不知道这人在别扭什么劲儿。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指名道姓 回到祝家村刚好八点整,村口灯火通明,剧组的人三两成堆聚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焦虑,还有不少村民举着火把围过来凑热闹,几个村领导模样的人正在同杨吉说话。 有眼尖的人率先看到了他们,眼睛一亮,指着他们大叫起来,众人循声回头,无数道视线霎时探照灯般打在他们俩身上。 许思睿有些不自在,虽然他在以前的学校也没少闯祸,但这么兴师动众还是人生头一回,他心里难免有点闯祸的心虚。 果不其然,杨吉率先拨开人群冲了过来,手指隔空指着他的脑门,气得脸都涨红了,“你”了半天,才“你”出一句:“……你真是好样的!” 心虚归心虚,许思睿是绝对不可能乖乖挨训的,他撇撇嘴,哼笑道:“谢谢啊。” “我不是在夸你!”杨吉气得几近吐血,指着他的食指都在颤抖,“我告诉你许思睿,你别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任性妄为,你回去翻翻合同,看看里面的条款,再有下次,你他妈再闹一次失踪,甭管你老子多有钱,你都得给我赔得倾家荡产!” 寻常人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两轮的中年人这么恐吓,多少都会害怕,许思睿却完全不吃这套,冷淡且平静地应道:“行啊,那你就去报警呗,看看警察是先抓我,还是先抓你们这种侵害别人人身自由权的脑残节目,你他妈牛逼给谁看呢?” 一席话把跟过来的工作人员都给说愣神了,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眼见一场口舌大战即将爆发,忽然有个弱弱的声音插进来,像读不懂气氛似的,直板板地说:“你们谁来搭把手?” 众人视线下移,这才发现祝婴宁的存在。 她不说话的时候存在感向来低微,说了话,大家才留意到她正背着许思睿,大汗淋漓,两股战战。 这画面看起来就像地主压榨童工,大家纷纷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有个乡亲看不过去,出声打抱不平:“欸!你这阿弟怎么回事啊?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要宁宁背你!” 许思睿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道:“我脚崴到了,要他背一下怎么了?” “你……你脚崴到了也不能这样啊!”村民指指点点。 祝婴宁只好主动解围道:“他走不了路,我才背他的,你们谁来搭把手,帮忙把他扶上去?” 村民不太喜欢许思睿,但看在她的面子上还是上前帮忙了。祝婴宁这才得到解放,揉了揉酸疼的肩颈,跟在他们后头慢慢走回了家。 屋子里刘桂芳已经准备了一桌菜,看到许思睿平安归来,不由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姨还以为你……”大概是觉得后面的话不吉利,赶忙呸呸两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笑道,“不说这些了,你现在肯定饿坏了,快进来吧!我今天特意打听了你们京城的口味,给你做了炸酱面,快来尝尝阿姨的手艺怎么样。” 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许思睿确实饿惨了,再加上今天的面妥贴地装在碗里,没有出现用手抓的情况,他便赏脸坐了下来,用筷子矜持地尝了几口。 ……说实话,味道真不咋样。 但肚子饿得咕咕响,他还是吃了个精光。 他吃饭的时候,刘桂芳便忙前忙后寻找药箱,张罗着要给他处理伤口。许思睿躲了一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才皱眉道:“等我洗完澡再弄。” “哦哦,洗澡是吧?你家人把你的衣服寄过来了,阿姨这就给你准备。” 刘桂芳锤了锤膝盖,从地上艰难地直起身,祝婴宁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阵,既心酸又难过,三两口将面条咽下肚,主动道:“阿妈,你别忙了,我来就好。” “那你去烧桶水,记得把装水的桶涮干净。”刘桂芳事无巨细地嘱咐。 “知道。” 洗澡的地方建在房子外,是个半露天的空间,只有两平米大,四面用铁片围起来,地上挖了个排水洞,装了水管连通到山溪里。她把洗澡的桶翻出来洗干净,倒了热水进去,想了想,又加了半桶凉水。 她忙活的时候,许思睿夹着自己的睡衣,拄着拐杖,一蹦一跳走了过来。那根拐杖是祝婴宁奶奶先前身体还硬朗时用的,她看许思睿用得挺顺手,小小年纪一派老气横秋,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他一瞪眼。 祝婴宁收起笑:“没有。” 他蹦过来,看了看洗澡的铁棚,表情既嫌弃又麻木:“你们这敢再原始一点吗,怎么连淋浴喷头都没有?还有这,这屋顶干嘛不封起来,等着谁趴上面偷窥啊?什么癖好。” 她被他念叨得很不高兴,小声嘟囔了句:“爱用不用。” “你说什么?” “没有。” 许思睿居高临下斜睨了她一会儿,将话题一转:“我衣服放哪?” 祝婴宁指了下铁棚上的挂钩。 “洗发水和沐浴露呢?” 她又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板凳,上面摆着几瓶洗浴用品。 许思睿拿起来瞧了瞧,越瞧,眉头越发皱得能夹死苍蝇:“什么玩意,力土?舒肤住?我靠,力士和舒肤佳居然没告它们,这盗版也太特么离谱了,你们买东西都不仔细看的吗,这用了真不会得皮肤病?” 祝婴宁耸耸肩,还是一脸“爱用不用”的表情。 他放下手里的瓶子,在那堆洗浴用品里找了一下:“护发素在哪?” “护发素是什么?” “……” 许思睿扶了扶额头,觉得心特别累,前所未有的累,“行了行了,你出去吧。” ** 洗完澡回到屋里,刘桂芳已经准备好了纱布和一罐乌漆嘛黑的黏糊糊的东西。许思睿瞥了一眼,浑身顿起鸡皮疙瘩:“这又是什么?” “草药。”刘桂芳高兴地向他推销,“我们村都用这一款,别看是自制的,效果可好了,治跌打损伤的效果比红花油都好。” “好恶心,跟屎一样。”许思睿丝毫不给面子,“你拿点云南白药给我,我自己喷喷得了。” 刘桂芳便愣了,犹豫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问:“云南白药是……?” “……” 最后他还是唧唧歪歪不情不愿地上了草药。 村里睡得早,由于没什么夜生活,大家普遍九点左右就躺下了。涂完药以后,许思睿不得不再次面临一个严 峻的问题——今晚睡哪儿? 书桌是绝对不想再体验一次了,睡完腰酸背痛,像被人打了一顿。可不睡书桌的话,留给他的选择便只剩那个炕。他既接受不了男女同炕,也接受不了和一个流口水的老人睡在一起。 留在屋里的摄影师劝了他半天,说:“村里都这样,你睡了就知道了,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谁管你男不男女不女,大家都是烂命一条,躺上去唯一的想法就是困,啥邪念都没有。再说,你介意又能怎么办,整间屋子就这张炕,不睡就只能滚去睡地板。” 许思睿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将自己说服,手指一指祝婴宁,退而求其次道:“行吧,但是我要他睡在我旁边。” 既然非得所有人睡一起,那睡在同龄男生身边总比睡在女人身边好,免得节目播出以后惹人口舌,凭空玷污他的清白。 “啊?” 闻言全屋子的人都愣了。 虽然说男女同炕是既定事实,但特意点名道姓要祝婴宁一个同龄小姑娘睡他旁边,怎么看都觉得匪夷所思。可硬要说哪里不对吧,大家也说不出来,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各自交换眼神。 刘桂芳尝试着和他商量:“要不……要不让我婆婆睡你旁边吧,我婆婆睡相很好的,宁宁她……她毕竟是个女……” “不、行——!”许思睿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话,“想都别想,我只接受他睡我旁边!” “这……” 大家表情复杂,连祝婴宁都忍不住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许思睿,心里对他的印象已经从王子病变成了疑似色狼的王子病。 只有当事人毫无自觉,把拐杖一放,自行爬到炕上,找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不耐烦地冲祝婴宁发号施令:“你在那边发什么呆,赶紧过来啊!” “……” 虽然每个人内心感受都同样微妙,但总不能继续大眼瞪小眼发呆一整晚,在一阵莫可名状的沉默后,祝婴宁还是朝许思睿那边爬了过去,摄影师也关闭了摄像机,回去外面躺睡袋了。 熄灯。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节 世界陷入寂静。 ** 许思睿睡相特别烂,在半夜第三次被他的手臂糊脸糊醒后,祝婴宁忽然发觉自己可能误会他了。他不是色狼,也不是变态,他明明是看她不爽想折磨她。 因为从小习惯了一家人挤在一起睡觉,祝婴宁睡相很好,躺下去是什么姿势,第二天醒来便还是那个姿势,既不乱翻身,也不乱打人。可许思睿不一样,他一看就是那种从小睡惯大床的人,睡姿一点都不知道收敛,一整个晚上不是把手臂架她脸上,就是不停翻身,窸窸窣窣的动静如老鼠偷油。 凌晨四点,祝婴宁被他烦得再也睡不下去了,不得不提前起床,坐在炕上懵了一会,暗自庆幸没让奶奶睡他旁边,不然简直是在虐待老人。 外边一片漆黑,她趿上鞋子,摸黑走出去,打算先去厨房准备家畜的饲料。结果没走几步,就见杨吉等人已经在外头准备拍摄了。 “杨叔好。”她礼貌地打招呼。 “早。”杨吉见到她,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你们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她好奇地问。 一提到这个杨吉就变了脸色,磨了磨牙,恶狠狠道:“当然是为了拍摄了,那个混小子……这么不服管,看我不把他磨掉层皮。”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谁是顾英明 许思睿睡得正酣,肩膀上忽然多出一只手,钳住他的关节,生生将他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近在咫尺的摄像机镜头。他眉一拧,正待发飙,就见杨吉的大脸从镜头后冒出来,笑得和蔼可亲:“许思睿,别睡了,你不是想回家吗,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提前回去。” 一句话就把他满腔起床气打散了。 回家? 回家确实是许思睿目前最渴望的事。尽管心里知道杨吉八成没安好心,他还是从被窝里翻坐起身,斜眼睥睨他,一脸“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本来昨天就该向你介绍我们节目的制度的,谁知道你失踪了一整天。”杨吉悠悠说道,“我们这节目吧,是积分制,说是说交换一学期,但其实只要你攒够了一百分积分,就可以提前回家了。” 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等着许思睿问他“积分怎么攒”。 谁知道许思睿毫无反应,还是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坐在被窝里看着他,眼神还带着些没睡醒的惺忪。 气氛尴尬地冷场了片刻。 杨吉只好悻悻然把话头接上:“至于积分,要靠多做好人好事获得。每天帮忙做农活满四小时可以获得一积分;帮了村民的忙,村民上门夸赞,可以得一积分;好好上学,在学校待满正常上学的时长,得一积分……” 话还没说完,许思睿就掩上被子重新躺下了,杨吉“欸”了一声,奇道:“你怎么回事许思睿,你不想回家了?” 他在被窝里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弱智?现在是三月底,在这待一学期也就是待满三个多月,而按照你那个狗屁积分制度,我他妈也得做好人好事做三个多月才能攒够一百分,比起辛辛苦苦做三个月的事,我还不如在这躺三个月混吃等死,你滚吧,别来烦我了。” “……” 杨吉便愣住了。 上一季来参加节目的几位纨绔刚来那两天也是鬼哭狼嚎,巴不得长出翅膀立马飞回家,因此听说有积分制可以缩短待在这的时长以后,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干活——当然,能坚持干活多久就是后话了。唯独许思睿,他看起来很了解自己游手好闲的秉性,因为太过了解,知道自己一定坚持不下来,所以干脆连试都不试了,直接就地躺平。 见过懒的,但真没见过这么懒得如此浑然天成无可救药的,杨吉相当无语,心想许思睿真是没白瞎他这副小白脸的长相,不仅长得像小白脸,内在也贯彻落实了小白脸吃白饭的精神。 他当然不能放任许思睿就这么躺下去,不然这综艺还做不做了?综艺的看点就是纨绔被摧残被改造的过程。要是许思睿一直躺,那观众看什么?看他蒙着被子睡大觉吗? 思考片刻,杨吉抛出了第二个诱饵:“积分每满十分,可以获得一次联系家里人的机会。” 他不相信许思睿能不对这个条件心动。 “……” 果然,五秒过后,床上的人重新翻了起来,磨牙切齿道:“你要是敢骗我,我保证把你们全剧组都拆了。” ** 虽然答应了要干活,但许思睿还是想在床上赖一下,赖到天亮了再起床。可惜杨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好过,一直拿摄像机近距离怼着他的脸,把他烦得抓狂,睡也睡不安分,最后不得不顶着鸡窝头起来洗漱。 全部弄完以后,他拐进厨房,看到祝婴宁正蹲在炉灶的燃料洞前往里面塞柴火。 “喂,土包子。” 他顺手就把她给提溜起来了。 她挣了挣,回头瞪他:“放手!” 许思睿松了手,右手手肘随意搭在拐棍上面,陈旧的拐棍硬生生被他衬得像魔术师的权杖,整个人由内到外散发着一股很吊很大爷的气质,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圣旨:“你教教我干活呗。” “……?” 她诧异地打量着他,不懂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干活?这是他的台词吗? 许思睿也懒得解释太多,开门见山:“你找点轻松的活给我,最好是坐着的,不会流汗的,不用晒到太阳的,很快就能做好的。” “……没有这种活。” 她甩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往烧开的锅里加入白菜、糙米,开始熬煮猪饲料。 “那别的也成,反正你给我找点活,顺便教教我怎么做。” 给猪吃的食材不用准备得多么精细,祝婴宁手里拿着一根搅拌用的大铁勺,一边来回搅拌着锅里的食材,一边用手背揩了揩额头的细汗,头也不回应道:“要我教你,可以。但是——”她瘪瘪嘴,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叫土包子,如果你想要我教你,就得对我礼貌点儿。” “行行,知道了。” 许思睿只想赶紧把这茬敷衍过去,没想到祝 婴宁对自己的名字特别较真,眼睛瞟向他,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认真追问道:“那你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指细如钢索,从半空中延展出来,笔直地连缀起他的视线。 凌晨四点多,晨光熹微,借着山水春色和燃料炉里黯淡的火光,许思睿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她的脸。 不得不说,来到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占据他大脑的只有离开这个想法,他看所有人都带着一层薄雾,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被马赛克模糊的npc。直到现在,被她这么一问,这层薄雾才渐渐消散,拨云见日,显露出她平凡无奇的五官。 钱钟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丑人来说,细看是一种残忍。她没到丑的程度,却也一点都不符合普世意义上的“美丽”。 鼻梁不够挺拔,鼻翼不够窄小,皮肤不够雪白,眼睛不是双眼皮,有颗虎牙长歪了,且面中平平的,所有五官都显得很钝很淡。若是非要找出几个优点,只能说,脸倒是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眼白和眼珠黑白分明,瞳孔比寻常人亮一些。除此之外,没了。 有求于人,总不好对人家的外貌过多点评,许思睿摸摸脖子,努力回想了一下,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名字:“我知道,你叫顾英明,你妈妈叫你明明。” “……” 祝婴宁简直目瞪口呆。 要不是不习惯骂人,她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耳屎没掏干净”,怎么能空耳得这么离谱?! “就算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好歹也把我的姓念对,这里是祝家村,我怎么可能姓顾?” “谁知道呢,也许你随母姓。” “我阿妈也不姓顾,她姓刘。” 她一板一眼解释的模样让许思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就像抛出一个笑话,对方非但没接,还反过来问你“什么意思”。 “好吧,那你叫祝什么?” “祝婴宁,婴儿的婴,宁静的宁。”她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努力念对自己名字的读音。 听到这许思睿倒是怔了怔:“婴宁?这是聊斋里的美女精怪的名字吧,你家里人怎么给你取了个这么娘们唧唧的名字。”既和“美”不搭边,也和“女”不搭边。转念一想,想起某些落后地区确有给男孩取女孩名的习俗,觉得贱名好养活,而女孩命更“贱”,于是当即不说话了,心里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分又跌了几分。 祝婴宁压根不知道他心里七拐八拐在想些什么,将煮好的饲料捞到一个洗干净的油漆桶里,拿布垫了一下把手,手臂发力,利索地提起来,转身招呼他:“既然想干活,那你就跟着我一块去喂猪吧。” ** 许思睿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觉得日记这种形式类似牛的反刍,是在反复咀嚼自己的呕吐物,毫无浪漫可言。倘若硬要他对今天的经历做个总结,他只会在日记上写下巨大的两个字—— 操淡。 短短一天内,他和许多往常只在餐桌上打过交道的动物产生了接触,比如猪,比如鸡。 猪是肥大的两坨肉,在猪圈里移动时,白花花的皮肤犹如油腻肉浪向他涌来,将他淹没在潮湿闷热的猪臭里。 鸡是一边走一边拉的造粪机。 他不懂人类科技发展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普及全自动喂养牲畜的机器,为什么他非得帮忙提着一桶稀烂的猪食,把它们倒进食槽里,溅自己一裤腿米汤,然后趁猪不注意拐进猪圈里清扫它们的排遗物?为什么他非得矮身溜进鸡舍,突破母鸡的重重防卫,只为摸出两颗沾毛带屎的鸡蛋? 大概是他喂完牲畜的表情看起来太凄惨了,过后祝婴宁慈悲地对他施予了一点同情心:“你脚没好,就别砍柴了,坐在旁边择择菜吧。”然后端给他两大盆杂七杂八的蔬菜,交代他如何处理。 玉米掰粒,豆角剔筋,马蹄去皮。 这些虽然繁琐枯燥,但好歹能做。 糟糕的是削香芋,没人告诉过他处理香芋皮要戴手套,不然会手痒。等他麻麻赖赖削完两颗香芋的皮,手已经痒得不能要了,白皙的手背爬满大片狰狞红印。祝婴宁听到他的求救,跑过来瞧了瞧,脸上难掩尴尬之色:“糟了……我忘了提醒你要戴手套。” “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不是的。”她连忙捍卫自己的清白,“我们做惯了农活,手上有茧,处理香芋不需要戴手套,我忘了你跟我们不一样。” 许思睿使劲挠着手背,越挠越痒,越痒越想挠,到最后简直恨不得把手剁了:“不行,我现在痒得想跳楼,你先告诉我怎样才能止痒,快快快!” 止痒方法是把手放在炉灶上烤几分钟,直到不痒为止。 痒是不痒了,却有些刺刺的疼。许思睿看着自己红肿的双手,有一瞬间忽然感到非常恍惚。 直到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他躺到炕上,望着天花板一角结网的长脚蜘蛛,和一只比人的拇指还要肥的壁虎,才明白过来这股恍惚意味着什么。 是麻木。 对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的麻木。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上学去 才来村里几天就产生了麻木感,许思睿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他自认是一个谈不上多么热爱生活可也谈不上多么憎恶生活的人,对生活无感是常态,对生活麻木很少见,两者虽然乍看相似,内核却截然不同,前者充其量是平淡的代名词,后者却是精神病的前兆。 在焦虑与恐惧的驱使下,回家这件事从一种渴望升级成了一种紧迫。 ** 第二天睡醒时,麻木略有缓解,因为许思睿受到了新的惊吓——上学。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节 学校离祝家村足有五公里,他本以为他们会坐牛车过去,祝婴宁却说牛车要留给村子里的人用:“我们走路过去上学。” “可我脚还没好啊?”他像听到天方夜谭。 祝婴宁“善解人意”地解释:“我知道,所以我才提前喊你起床了呀,一个小时,够我们慢慢走过去了。” “……” 步行五公里去上学,即使是没受伤的时候,他也没受过这种折磨,现在却要拖着伤腿,拄着拐杖,在无数相机的记录下,一瘸一拐走向一所建在深山里的学校。 他对这所学校没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山旮旯里能有什么教育资源?但和前些天寡言少语的形象相反,提到上学,祝婴宁就像换了一个人,瞳孔熠熠闪光。她甚至主动向他介绍起学校,尽管他完全不想听。 什么“我们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学富五车,对学生可好了,借了很多书给我看”,什么“学校虽然不大,但是每个人都很珍惜上学的机会”……他通通左耳进右耳出,言语像江水一样从他中空的耳洞里流掉了。 等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个还没他们以前学校体育馆大的学校孤零零伫立在山脚下,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家小卖部都没有。 “为什么不把学校建去镇上?”他很不理解。 祝婴宁腼腆地笑了笑:“镇上有学校,但离我们家太远了,这所学校建在附近几所村庄的中点,周围所有像我一样去不了镇上的小孩都能到这上学。” ……行吧。 学校小到一眼就能扫清格局,正门进去是一栋教学楼,有且仅有一栋,总共有五层。教学楼右边是一条50米跑道,和一个破破烂烂的篮球筐,左边是一排像是给教职工住的小房子,房子门口用晾衣杆晾了一些衣物。 这个时间点有不少学生过来上来,看到许思睿,大家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视线。 没办法,任谁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一大帮摄影师,都难免引人注目,再加上他是生面孔,没穿校服,长得又高又帅,皮肤白得反光,就像一颗行走的电灯泡,就更吸睛了。 许大灯泡随着祝婴宁朝教学楼移动,往上走了几层以后,他才发现问题:“你们这学校是小学和初中合并的?” “嗯。”她说,“一到三楼是小学,四 五楼是初中。” 初二的教室在五楼,只有一个班,初二(1)班。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的学生倒是到得差不多了,一见许思睿走进来,所有人都齐刷刷抬起了头看向他。 被人像看猴子一样盯着看怪不自在的,许思睿忍不住“啧”了一声,不爽地问祝婴宁:“我坐哪?” “你坐我弟弟的座位吧,就在我前面。”她给他指了个位置。 许思睿挪过去坐好。 他的新晋同桌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墩,性别男,眼神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余光一直悄悄瞥向他这边,瞥到他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斜视。可惜许思睿不是随和的性格,懒得和任何人打交道,即使收到了对方试图结交的信号,他也照常视若无睹。来上学本就抱着混积分的想法,他连书包纸笔都没带。 打算趴在课桌上补一会儿觉,结果人还没趴上去,讲台上忽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句:“请同学们翻开语文课本第17页——” 这熟悉的声音让许思睿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身后祝婴宁的座位空了,原本该坐在座位上的人凭空闪现到了讲台上,敢情她还是个早读领读。 他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睡下了。 “许思睿。” 还没找到舒服的姿势,就被人喊了起来,他火大地抬起头,瞪向讲台上的祝婴宁。 她一点都没被他吓唬到,捧着课本,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请你翻开语文课本第17页,别让全班同学浪费时间等你。” “?” 许思睿简直想吐血,“我又没带课本,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课桌下有我弟的课本。”她提醒道。 许思睿往桌肚下一摸,见鬼,居然还真有一沓课本。 全班同学都看着他,摄像机也对着他,他大可以继续倒头就睡,但这种情况下能睡踏实的绝对是神人,他自认还达不到这种境界,只好摸出语文课本,随便翻了一页,跟随班上其他人早读的节奏敷衍地做口型,假装自己也在早读。 早读在许思睿的印象中一向是有气无力的,只有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有热情大声朗读,但这个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读得格外大声,尤其是他身边的小胖墩,挺直腰背,目视前方,喊得喉咙就要扯出来了,将他的耳膜震得生疼。 好不容易熬到早读结束,许思睿感觉自己整个脑瓜子都嗡嗡的。 第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气质严肃,鼻梁上架一副厚厚的眼镜,嘴角镌刻着两道清晰的法令纹。 “classbegin.”她说。 “standup!”身后再次传来祝婴宁激情嘹亮的声音。 “……” 许思睿跟着班上其他人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问了好,心想祝婴宁除了早读领读和班长外该不会还兼任了别的班干部吧。 然后就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接下来这一天,他见证了人类身兼数职的极限。 物理老师让物理科代表起来发下试卷时,祝婴宁站了起来。 数学老师让数学科代表帮忙整理作业时,祝婴宁站了起来。 语文老师让语文科代表上台朗读范文时,祝婴宁站了起来。 …… 一整天的课体验下来,许思睿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发现除了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她没有担任,其他班干部职位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这种对人力的高效压榨不仅体现在学生上,连老师也没能幸免。 上午给他们上过课的严肃古板的英语老师,下午竟出现在了数学课堂上。身为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同时还教音乐美术体育。政治、地理、历史全由一个文科老师担任,物理、生物和化学也同理。满打满算十一个科目,居然只有四个老师,而且兼任初一至初三所有班级。 这么一丁点儿的老师连轴转,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一天的课上下来,许思睿倒没怎么打瞌睡,因为实在太好笑了,他感觉自己免费看了一天的喜剧。 英语老师念英语时的方言口音很好笑,生物老师错把线粒体认成叶绿体很好笑,地理老师口误将甘肃省说成甘肃市也好笑。 当然,最好笑的还是下午的音乐课。 班主任扛来一架电子琴,铺垫了半天,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学一首非常优美、典雅、有韵味的华语流行音乐。”随后低头弹出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 2010年初,华语乐坛的巅峰虽已消退,但余韵犹存,大街小巷人人都会唱几首周杰伦和林俊杰,《仙剑三》的配乐随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广场舞阿姨们最爱放的歌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ktv开场曲必有萧敬腾的《王妃》。网络流行音乐里,许嵩早在09年就凭专辑《自定义》杀出了一片天,要到10年下半年,非主流三巨头里的徐良和汪苏泷才会展露头角。 这是最峥嵘的年岁。你可以无知,但不可以土——对许思睿这样追逐潮流的青春期城市小孩来说,土就是原罪。 听到班主任将《让我们荡起双桨》这种上世纪的儿歌归类到华语流行音乐里时,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淡淡的嗤笑夹在钢琴旋律里,成功吸引了老师的注意。 他停下弹奏的手指,推了推眼镜,略显尴尬地问他:“许思睿同学,你有什么建议吗?” 无数双眼睛随之望向他,他敲着二郎腿,靠在后桌的桌子上,左手自然下垂,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扣着桌面,舌尖顶了顶口腔,摇头笑道:“没。” 简短干脆的一个字。 可所有人都微妙地察觉出了他姿态和语气下的嘲弄,像豌豆公主数十床被褥下的那颗豆子,没有人能清晰指出它的存在,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带来的膈应和不适。 一点一滴的沉默中流淌着的是山里孩子无以言表的难堪。 “好,那我们继续唱歌吧。” 班主任又推了推眼镜,拍拍手,拉回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力。 ** 音乐课是周一最后一节课,放学铃一响,学生们蜂拥而出,许思睿撑着拐杖正想站起来,就见班主任朝他走了过来,敲敲他的课桌,低声说:“许思睿,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是想兴师问罪? 他扬了扬眉,无所谓地跟了过去。 摄像师被班主任拦在了办公室外,他说他想和许思睿单独谈谈。办公室的门半掩上,许思睿斜靠在办公桌角,双手抱胸,冷眼瞧着他埋头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了一叠黄色封皮的练习簿和一支铅笔。 “我看你没带本子和笔来上课,这些你拿去,凑合着先用。”他把纸笔递给他,关心地询问,“山里的生活怎么样,很不习惯吧?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刚来也很不习惯。” 许思睿没说话,也没伸手去接。循循善诱尊尊教诲的老师他也遇见过,但他不吃这套。 班主任只好收回手,默默思索该如何撬开他的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许思睿忽然直愣愣盯着一个方向发呆,眼神都看直了。他顺着他的目光瞟过去,发现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办公桌上那台老旧的座机。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扭打 “……这台座机可以打电话吗?” “可以啊。”班主任不明所以。 他并未被摄制组告知不能协助许思睿联系外界,看到他盯着座机两眼发光,活像看到肉骨头的狗,还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和学生破冰的契机,于是主动道:“你想打电话?” 许思睿壮起胆子点点头。 班主任傻呵呵一笑:“那你打吧。”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拿起话筒时,许思睿的手才慢半拍开始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太兴奋了。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默默做了个深呼吸,眼睛盯着在门外等待的摄影师们,手指一顿一顿按出周天澜的号码,把听筒小心翼翼凑到耳朵边,仔细听着话筒里的铃声。 之所以选择打给周天澜,是因为他妈更容易心 软,他们家是很传统的严父慈母模式,只要把自己受伤的事添油加醋说得夸张点,不愁她不心疼。她一心疼了,多半就会开始动摇,一动摇,离开的事就好说了。 许思睿构思得很美好,尽管人还在山区里,心却已经飞回城市,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恣肆畅游了。 “喂?” 电话响了将近一分钟才被人接通,当话筒里传来周天澜熟悉的嗓音时,许思睿差点没忍住热泪盈眶。 “妈,是我!”他压低声音,急切地催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打电话给你,你听我说,赶紧派辆车来接我回家,这里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什么都没有,出行要么靠步行,要么靠牛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教育资源落后,上一学期课我成绩铁定就废了,而且我还不小心崴了脚,现在都得拄着拐杖走路……我还得去喂猪……” 他深谙家长的关注点——成绩,不仅卖惨,还故意强调了一下学习的事,听得一旁的班主任如坐针毡。 然而,对面响起的却不是周天澜的心疼感言,而是许正康的哼笑:“看来你这几天的生活还挺丰富啊。” “……” 完了。 如同绝大多数东亚父子那样,许思睿和许正康的交流大多数时候仅限于询问“我妈在哪”,少部分则体现在逃课后的争吵和棍棒上。他对他爸谈不上多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警察和罪犯。 警察讲求公事公办,自然不会对罪犯挥洒多余的同情。许思睿听到他爸在电话那头一派悠然地说:“吃不好?好事啊!忆苦思甜。睡不好?好事啊!锻炼你的入睡能力。喂猪——亲近小动物,培养责任心。崴脚,让你学会珍惜身体。” “……”他咬咬牙,知道对他爸使苦肉计没用,干脆甩出杀手锏,“学习你不管了?” “放心吧,你是我儿子,我相信你的智商。以你的能力,就算在逆境里,你也一定能自学成才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节 “我没有智商,也没有能力,我是蠢材一个。”许思睿向来奉行能屈能伸,立刻自我贬低道,“在这待一学期,我连高中都考不上。” 熟料许正康依然气定神闲,大手一挥,豪迈道:“你爸有钱,考不上,我就塞钱送你去读私立。” “我靠。”听这意思,许正康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把他丢在这一学期了,许思睿当即炸毛了,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将它掐碎,嗓门也高了起来,“你把电话给我妈,我不和你扯。”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许思睿,我告诉你,求你妈也没用,只要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就不可能去接你,你就待在那边乖乖接受改造吧,待满一学期再回来。” “操!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你把电话给我妈!” “你知道个屁!”许正康也怒了。 摄像师被办公室内的吼声吸引了注意,推开门一看,就见许思睿握着个话筒在和对面的人争论,争得脸红脖子粗,声音都将近破音:“许正康,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我上辈子是拔你氧气管了还是杀你全家了,你至于这么折腾我?!你看我不爽干脆拿刀把我捅死算了,我出生时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淹马桶里溺死呢?把我扔在这荒山野岭里算什么!” “喂!许思睿,你不能打电话。” 摄影师急忙跑过来制止。 许思睿本来就在气头上,一看摄影师竟然还想过来抢话筒,瞬间就崩溃了,几日来积累的疲倦、厌恶和委屈,通通如火山爆发般喷溅而出。他捂着话筒回身闪避,摄影师作势要抢,两人顺势扭打在了一起,或者说,是许思睿单方面薅住对方头发在打人。 “欸欸欸——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班主任看懵了,上前想要分开他俩,但他一个文弱书生,不仅拉谁都拉不开,甚至还在一片混乱中生生挨了许思睿两拳,疼得他单腿蹦跳开,捂着肚子哎哟直叫。 “打起来了!快来人呐,办公室里打起来了!” 有学生发现了异常,扯着嗓子四处叫人,混乱很快波及到了整栋教学楼,还没回家的学生们争先恐后涌到办公室前,探长脖子,急着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祝婴宁本来蹲在校门口,想等许思睿和班主任交流完一起回家,谁知一抬头,五楼竟围满了人。 她暗道不好,赶紧跳起来,像枚小炮弹般飞速射向楼梯。 许思睿打得正上头,耳畔忽然听到一道正义的暴喝:“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怪他出戏,在这么紧急的场合里,忽然窜进一句这么一本正经的古文,任谁都要先楞会神。而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祝婴宁左手拽住摄影师,右手拉住许思睿,手腕猛然发力,竟力大无穷地将他们扯开了。 许思睿被她扯得一趔趄,差点又崴到脚,好险他反应快,在重心将要压到伤脚上时巧妙地将其转到了正常的那只脚上。 被她这么一打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冷掉不少。 架是打不起来了,但许思睿尤在气头上,打开她的手,没好气地吼:“你有病啊?!” 祝婴宁并未在意,她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出人意料地说:“六点半了,我们得回家了,回去晚了,我阿妈会担心的。” 然后也不管其他人跟不跟得上自己的思路,拽着许思睿转身就走了。 ** 许思睿在绝食。 众人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昨天放学后他拒绝食用晚餐,剧组的人只当他又在闹少爷脾气,便由着他去了,谁知第二天早上,他既不愿意去上学,也不愿意从床上起来吃早餐,任凭刘桂芳劝得嘴角生沫,任凭杨吉软硬兼施,他也蜷在床角一动不动。 无奈,大家只好让祝婴宁自己先去上学,剧组的人留在家里,轮番上场劝他冷静。 有人晓之以情:“许思睿,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刚来山里,也觉得特别难受特别不适应,城市生活多好哇,有电脑,有空调,有kfc,山里啥都没有,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完全能理解。但你要相信,山里人都很淳朴,只要你用心和他们交往,就会被他们的纯真打动,从而爱上这里。” 有人动之以理:“你爸妈不让你回家,不是恨你,也不是害你,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想想,你待在这是不是完全想不起网络游戏,你的网瘾是不是自动好了?” 听到这他倒是扯着嘴角冷冷一笑:“确实想不起网络游戏,脑子里光想着怎么死了。” “……” 一整天下来,摄制组用尽办法,也没能将他劝起来吃口东西。 这种情况延续到第三天的时候,杨吉有点慌了。 许思睿既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吃饭好歹还能撑七天,不喝水,三天内就会出问题。想来硬的,强行给他灌点水喝,这小子却和一头倔驴似的,谁敢靠近他,他就发疯乱踢乱打,剧组里除了两位女性工作人员,其他人都挨过他的无影脚,有人连眉毛都被他薅下一缕。 杨吉意识到许思睿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他们送他回家。 头疼,头非常疼。 上一季的几位纨绔同样不服管教,但没人比他难管,大家挣扎两天,发现自己出不了山,便先后放弃了,只有他死活不肯屈服,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回家。 周三晚上,杨吉拉着祝婴宁,问她能不能想点办法让许思睿喝水吃饭。 她为难地摸摸脖子:“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他不听我的。” “你们是同龄人,他对你肯定比较没防备,你想想办法呗?就当杨叔拜托你了。” 祝婴宁确实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许思睿饿死在她们家,虽然他的性格并不讨喜,来到她们这以后,不是嫌弃贬低她们,就是颐指气使,但是……但是…… 她本来想用一些许思睿的优点来说服自己,然而“但是”了半天,也没“但是”出个所以然,只能凭借良心勉强点点头:“好吧,我试试。” 晚上临睡前,她盘坐在床上,瞧了眼旁边许思睿的背影——两天一夜没吃没喝,他看起来憔悴不少,躺在床上,连呼吸起伏都比别人弱,乍一看就像一具直挺挺的僵尸——清清嗓子,故意对刘桂芳说:“晚饭吃剩下的馒头我放在后边厨房的铁锅里了 ,明早再蒸来吃。” 刘桂芳不解其意,随口道:“你安排就好。”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夜半行踪 睡下以后,祝婴宁特意留了个心眼,每当察觉自己昏昏沉沉即将睡去,就会在自己胳膊上拧一把,强迫自己醒来。 撑到十一点多,全家人都睡熟了,许思睿那个角落才终于传来细微响动,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睡熟了,直到身边人轻轻翻起身,从床上滑下去,蹑手蹑脚走出房子,她才随之爬起来,穿上拖鞋,悄然跟了出去。 许思睿会起来偷吃完全是可预见的,祝婴宁并不认为他这种崴脚都嫌疼的娇气性子能够忍受挨饿的痛苦。 饥饿是一种烧灼感。口腔燃烧,舌头燃烧,食道燃烧,肠胃也在燃烧。烈火侵蚀全身,摧枯拉朽,将内脏烧成干瘪的一团。饿到麻木的时候,人甚至感觉不到饿,吃下东西以后也会因为承不了食物的刺激当即吐出来。 而许思睿,祝婴宁推测他正处于饿和饿到麻木的过渡阶段,这个时候对食物的渴望是最强烈的,给他一头牛,他能连牛骨头都啃干净。 像她猜测的那样,他果然鬼鬼祟祟地摸黑溜进厨房,先从水缸里舀起一盆水,埋头猛喝几口,然后一边抹嘴一边迫不及待揭开锅盖,从里面抓出两个冷掉的大白馒头,两眼闪光,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架势像在给猪大肠灌水。 祝婴宁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她已经完成了让许思睿吃饭的任务——跟过来只是想确定这一点。这时候再进去,除了让他难堪,好像别无作用。她并不想让任何人难堪,即使对方是许思睿。 想了又想,她还是朝后退了退,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接回去睡觉。 但故事的走向总是事与愿违。 她后退的时候,腿不小心抬得太高,足弓和廉价塑胶拖鞋之间形成了很大间隙,脚落地那一秒,间隙里的空气被挤压,竟然发出了响亮的“卟”的一声。 卟~~~ 声音百转千回。 糟透了。 她尴尬地咬住下唇,看到厨房里的许思睿惊弓之鸟般缩起肩膀,抬眼向她看来,一双雪亮的桃花眼里除了悚然和惊惶,还有盈盈的一闪而过的…… 泪光? 祝婴宁呆住了。 她意识到许思睿一边吃一边在哭。 这个发现比单纯发现他偷吃还要令人窘迫,窥探他人的脆弱和窘境在她看来远非君子所为,几乎是发现他在哭的一瞬间,她心里就产生了浓郁的负罪感。 身为当事人的许思睿比她还尴尬,嘴里含着半截馒头,继续吃也不是,吐掉也不是,湿着眼眶,红着鼻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整个大脑都宕机了。 没给他们太多干巴巴对视的时间,厨房外突兀地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闪身躲进厨房,探出半个脑袋往外一看,发现朝这里走来的竟然是一个手持摄像头的摄影师! 怎么回事?!剧组的人也觉得许思睿会起来偷吃,想要趁机拍下他的惨状吗? 祝婴宁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评判标准,许思睿任性作闹被摄像机拍下来,她觉得他活该——明明可以在镜头前表现得礼貌点,他非要暴露本性,对人颐指气使,那也怪不得摄像机忠实记录。可眼下这种情况显然违背了他的个人意愿,他的脆弱无助不应该被剧组当成综艺素材,放大千百倍放送到电视机上,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或谈资。 祝婴宁很快有了定夺。 她回头看向许思睿——这人完全没了前几天的嚣张气焰,趴在她背后紧张地瞄着摄影师,脸上全是茫然无助。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跟我来。”说完拽着他跑向厨房的窗户,将窗户用力推开,自己率先翻了出去,示意他也翻出来。 他左右手各自抓着一个馒头,腾不出手去翻窗台,焦急地跺了跺脚,干脆把剩下的馒头一个劲儿全塞嘴里,把自己的脸颊塞得像仓鼠一样鼓起来,才手忙脚乱去翻窗。 “许思睿——!你果然在偷吃!” 翻到一半,摄影师的声音骤然从厨房门口传来。 听声音不难听出来人是上学那天被他打了一顿的摄影师,这明显是公报私仇来了。许思睿气得差点吐血,有心回去找他算账,但他现在脸上挂着泪,嘴里塞满馒头,怎么看怎么凄凉。 许思睿是一个允许自己跋扈,但绝不允许自己看起来可怜悲惨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正纠结着,不知究竟该让哪种思想占上风,胳膊就被祝婴宁扯了一把。 “走!”她替他下了决定。 奇怪的是,他明明不爱听别人安排,然而此时此刻,祝婴宁的话却奇妙地显示出一种信服力,让人觉得跟随她的选择才是正确和靠谱的。他被她一拽就拽下去了,趿着拖鞋跟在她身后。 深夜,荒山,破落村庄外,两个奔跑的小孩。 山路不好走,崎岖,弯折,他的脚踝也没好全,失去了拐杖的辅助,跑在山路上就像飘在水面上一样,时不时就会因为下跳而失重,时不时有可能一脚踏空。但奔跑的过程带来一种叛逃的轻快感,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许思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觉到愉悦。 耳畔风声呼啸,卷起自由的味道。 他跟着祝婴宁一起跑出村庄,跑向村后的那座山,最后气喘吁吁停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前。 洞穴前长满山乌龟,祝婴宁伸手拂开它们,招呼许思睿进来。 他弯腰低头,半蹲着爬了进去。 洞穴里并不大,四五平米的小空间,一眼便可收尽眼底。她放下洞口的山乌龟,膝行到角落里,窸窸窣窣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盒火柴和一支蜡烛。火柴划亮,蜡烛燃烧,照亮这方狭小空间。 许思睿看到自己的影子如巨兽般攀映在洞穴内壁上,只要稍微移动,影子就像活过来似的,在穴壁上摇摇晃晃。 “待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喘着气说,“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 说着一扭头,看到许思睿嘴里依然塞得鼓鼓的,她指了指他的脸颊:“你不打算咽下吗?” 许思睿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嘴里塞着馒头跑了一路,这模样实在太埋汰了,换成几天前还在城里时,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这副模样被人看见,但想到对面是祝婴宁,大家一样是男的,他就觉得心理负担轻了许多,遮住嘴巴,腮帮子嚼嚼嚼,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咽下了。 山洞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毕竟才认识几天而已,交流也不多,要不是剧组忽然闹这么一出,他们远没有熟到可以参观对方秘密空间的程度,因此许思睿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山洞里,就显得有些突兀。 冷场了许久,祝婴宁觉得再这么冷场下去不太好,于是没话找话道:“你还好吧?”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思睿对她挑话题的能力无语了,翻了个白眼,让她自行体会其中含义。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节 她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抗拒,自顾自说:“城市里真的很好吗?你就那么想回去?” “好不好也就那样吧。”他烦躁地拨拨额前碎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比你们这破地方好。” “哦。”她点了点头。 哦? 哦是什么意思?许思睿瞄了她一眼,发现面对他的贬损,她竟没有表现得很生气。 气氛又冷了下来。 他的视线在山洞里走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一个铁盒子上。刚刚祝婴宁就是从铁盒子里找出了火柴和蜡烛,他身高高,视野也高,眼尖儿地发现盒子里除了火柴和蜡烛,还有一叠信封。 “你们这里居然还能收信啊。”他同样没话找话地开口。 祝婴宁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铁盒,抿抿唇角,说:“嗯,ems能送到。” “是你爸爸寄过来的?” 他听剧组的人讲过,说祝婴宁的爸爸在外头城市打工,逢年过节才能回家。 她摇了摇头:“不是他,是……我姐姐。” “ 啊?你还有个在外头的姐?怎么完全没听任何人说起过?” 谈起这个话题,她显得有些局促,拿手指抠着自己塑胶拖鞋上的装饰物,闷声回答:“不是亲姐啦,是同个村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的。” 许思睿忍不住用揶揄的眼神扫了扫她。 祝婴宁不明所以,看着信封出了会神,忽然问他:“你是不是懂很多和电脑有关的东西?” “算是吧,怎么了?” 她一下来了精神,倾身上前,从铁盒里找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指着上面一行数字眼巴巴问:“那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许思睿低头一瞧:“q|q号呗,当然知道。” “q|q号是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他本来下意识想说“你怎么这么土”,但一想到她上的那个学校,连跑道都是50米的,更别说计算机了,只好咽下嘲讽,费力解释道:“呃,就是……怎么说呢,q|q就是一个网络社交平台,每个人注册后都有一串独一无二的q|q号,如果你知道一个人的q|q号,就能加她好友,这样就算远隔千里,你们也可以通过网络聊天。” “真的啊?!也就是说我还能继续和她保持联系了?”她眼睛一下就亮了,抓住他的手臂,活像听到北京申奥成功或者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 许思睿把手臂抽出来,眼神愈发显得促狭:“你跟她什么交情啊,至于这么激动?” 祝婴宁依然对他的调侃不明所以,开心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吗?” 他看了眼信封上的日期,2008年4月2日,这都是两年前的信了,又看了眼信件内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宁宁,我建了q|q号,xxxxxxxxx,以后咱们就用这个联系吧。 落款就一个字:娟。 他领悟到什么,不由嗤笑:“她好像没把你当朋友啊,这是她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吧,你们多久没联系了?两年?” 祝婴宁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为她开脱:“不是的,她是有苦衷的。” 许思睿觉得很好笑,祝婴宁一看就是那种很单纯很容易信任他人的类型,但他不是,他看人看事总习惯往坏处想:“苦衷?能有什么苦衷?她是你们村的,肯定知道你们这啥条件,要电脑没电脑,要网络没网络,压根没条件上网,就这她还丢了个q|q号给你,这和直接搞失联有什么区别?你真是傻的你。” “……你!”祝婴宁被他说急眼儿了,脸色涨红,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许你这样说她,她真的是有苦衷的,她……她是从村里逃出去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最后一封信 “逃出去的?” 这个表述引起了许思睿的兴趣。他还以为生活在这的人都随遇而安,没想到有人和他一样执着于出逃。 祝婴宁和祝娟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烂俗也烂俗,说深刻也深刻,像《故事会》里某篇供人消遣的文章,读者读完心生垂怜,但几秒后便会忘却,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她们被困在这个故事里。 祝娟大了祝婴宁五岁,从小时候开始,祝婴宁就很爱跟在她屁股后,和她一起玩耍。但有个问题祝婴宁一直想不明白,她不懂祝娟的妈妈为何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偶尔几次去祝娟家做客,能看到她妈妈被人用锁链锁在角落里,头发长得遮住眉眼,脸上脏兮兮黄蜡蜡,总是对着一个绣花枕头傻笑,整个人看起来痴痴傻傻。 “祝娟妈是个傻子。”村里人人都这么说。 只有祝娟悄悄告诉她:“我妈不是傻子,她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这种稀奇的词汇,对祝婴宁来说充满了知识的神圣光辉,她好奇地问祝娟:“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打我妈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俺花了那么大一笔价钱讨你这个女大学生回家,结果你这臭婆娘,只会下母蛋,不会下公蛋,老子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下母蛋不会下公蛋的意思是,祝娟家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祝娟是家里的长女,她下头有六个妹妹。 七姐妹刚好凑齐七个葫芦娃,但祝娟并不觉得这好笑,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好几个妹妹没被计入其中。她们不是七姐妹,而是十姐妹,可惜有三个“消失”了,像雪花落入熔炉里,被火焰舔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人提起。 其中一个生下来当天就被祝娟爷爷抱走了,爷爷最后是空手回来的,只说了一句话:“河神保佑她。”另一个刚学会说话就被卖到了隔壁村,还有一个,因为智商有点问题,四岁那年自个儿失足摔到山坡下,村里人找到时,她被山上野兽吃得只剩半边身体——当然,这些都是口口相传的“据说”。 真相如何,祝娟不知道,祝婴宁更不知道。 祝婴宁只知道,祝娟总是很辛苦。身为家里的长女,她担负起了所有家务,不仅要伺候爹妈,照顾一群嗷嗷待哺不谙世事的妹妹,还需要时不时忍受爷爷奶奶的挤兑和挑刺。她才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她最常对祝婴宁说的一句话是:“宁宁,你一定得坚持读书。” 这样枯燥平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日子本该永远持续下去,直到祝婴宁十一岁,祝娟十六岁这年,祝娟爸爸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十六岁,连结婚证都领不了的年纪,祝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爸爸嫁去了邻村,摆几张酒席,匆匆吃顿饭,被人群推搡着送入洞房,这就算成为夫妻了。至于结婚证?没有人在意。大家都说到了法定婚龄再去扯一张就行了。 半年之后有天晚上,祝娟偷偷跑来找祝婴宁。她们牵着手跑到秘密山洞里,祝婴宁擦亮蜡烛,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祝娟的脸肿了。 “宁宁,我不想活了。”她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他打你?” “打!有事没事就打一顿,没理由也要创造理由打一顿。我叫他吃饭,他嫌我吵着他睡觉,把我打了一顿,我不叫他吃饭,他嫌我眼里没他这个老爷们,又把我打了一顿!宁宁啊,你看我的牙。” 她张开嘴,露出狼藉的口腔。她像一只受伤的河马,折断的牙齿,发红的牙龈,由于疼痛而不断沁出的生理性唾液,共同构成了河马哀哀的恸哭。她掀开衣裳。青青紫紫的淤青斑驳交错在她黄褐色的皮肤上,她不是被人撕裂的绢帛——绢帛白皙华贵,她的命却远没有那么贵——她是沟壑交错的黄土高坡,沙痕便是她的伤痕。 祝婴宁咬着牙,浑身颤抖:“我去打他一顿!” 她拥有一种奇妙的正义感,祝娟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扯住她的胳膊,说:“别!千万别!他家亲戚多,你惹了他,以后两个村子就算结下梁子了,到时你里外不是人!” 祝娟说:“我忍不下去了,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会被活活打死的。趁着现在还没小孩,宁宁,我想走,我得走,我必须离开这里!” 逃离于她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可事情迫在眉睫,再容不得商榷。她来找祝婴宁就是做最后一次告别,今晚她便打算离开。 事情发展得太快,祝婴宁始终处于头脑失重的状态,来不及品味到悲伤,她只能捕捉头脑中仅存的几丝理智,对她说:“我拿钱给你,你要走不能没有钱。” “不用!你哪有钱?”祝娟翻出自己的口袋给她看,“你瞧,我趁那老不死的在睡觉,把他藏的私房钱全偷了,放心吧,我有钱。” “不行,不行……去大城市需要很多钱,我再拿些给你。” 城市在祝婴宁的印象里是一座座钢铁森林,祝娟要从一片森林逃离到另一片森林,一片她们完全陌生的领域,她无能为力,只能凭本能在她的行囊里塞满足够的资金。 “可你哪里有钱?”祝娟问她。 “你别管了,乖乖待在这里,我回屋里拿钱给你。” 祝婴宁打算把家里这个月的生活费全凑出来给祝娟,可是当她揣着一叠纸巾跑回山洞,祝娟已经离开了。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三个月后,祝婴宁收到了祝 娟寄来的信,信里她说自己一切都好。 -城市很大,和农村完全不一样,城里的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我运气不好,遇到了坏人,把我的钱都骗光了,但我运气也好,遇到了好人,愿意收留我,给我工作。我现在在一家餐馆给人当服务生,宁宁,思念你。爱你的娟。 后来每过两三个月,祝婴宁都会收到一封祝娟的来信,直到2008年4月2日,祝娟向她告知了自己的□□号。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了无音讯。 ** 故事结束,许思睿陷入了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半夜起来找东西吃以及哭鼻子被目睹的尴尬已经被这个故事冲淡不少,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们还不熟吧,你不怕我把你这个朋友的行踪泄露出去?” “不怕呀。” 他以为祝婴宁会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结果她摸出铁盒里所有信封,把封面展示给他看,“你瞧,我把她的来信地址全部涂黑了,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她的。” 许思睿撇撇嘴:“你能记得她的地址?” “当然,我记在脑子里,等我长大了,考上大学了,我就去找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又聊了一会儿,他们同时打了个哈欠,看着对方略显疲倦的脸,祝婴宁提议道:“我们回去了吧?摄影师应该已经睡下了。” 许思睿无可无不可:“你带路。” 他们摸黑沿着原路返回。 惴惴不安回到村里,好在没有出现上次那样全剧组发动,漫山遍野寻人的情况,大概夜半袭击的摄影师也知道自己理亏。 他们先后踏进屋里,祝婴宁作势要往炕上爬,回头一看,却见许思睿站在衣箱前,从里面翻出一条干净的睡裤,然后当着她的面就把身上的裤子脱了。 “!!!” 月光堪堪映照出许思睿又白又长又直的两条腿,以及…… 她惊得目瞪口呆,迅速把头扭回来,将脸捂进被子里,心脏砰砰直跳。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床褥传来下压的重量,她才涨红脸颊,结结巴巴开口,用气音说:“你、你、你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脱裤子……?” 这句话的重点本该是“当着我的面”,但许思睿解读失败,把重点放在了脱裤子上,理所当然应道:“废话,我们刚刚坐在山洞里,裤子都脏了,当然要换一下,倒是你,你怎么裤子都没换就躺床上了?喂,祝婴宁,你别这么邋遢,赶紧起来把裤子换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拉她的裤头。 祝婴宁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拽住自己的裤头,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 啪。 一声脆响。 许思睿捂住手背,被她打懵了,低声骂了一声:“靠,你有病啊?” 好在他没有执着于扒她裤头,骂骂咧咧一会就躺下了,三令五申严明禁止:“你不换裤子就离我远点,真埋汰。” 祝婴宁没说话。 等大家都躺下了,盖上被子打算睡觉了,她才用一种让许思睿很不舒服的语气轻声发问:“你们城里人都……都这样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节 “哈?” “就是……你们、你们的风气都这么不淳朴吗?” 许思睿不知道睡前换条干净裤子怎么就能扯到风气不淳朴了,没好气地凶道:“你们就很淳朴?拐卖妇女?逼人结婚?如果这是淳朴,那我们城里确实很不淳朴。” 祝婴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像被噎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低声回答:“……你说得对。” 顿了顿,她又说,“但是……但是我觉得人是复杂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甚至同一个人,身上也可能同时存在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村里有些人和事,我也很痛恨,可我们这也是有很多好人的,总的来说,我们这大多数人都是淳朴的,肯定比你们城市里淳朴,只要你愿意认真和他们相处……” “停。”许思睿打断她,“你唐僧啊?叭叭叭念什么经呢。” “……” “你别以为今晚帮了我就能对我说教了,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不管你说再多,讨厌就是讨厌,我讨厌你们所有人,你给我滚远点!” “……”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民风淳朴吗 周四早上,许思睿倒是在上学时间前起来了,也吃了早餐,但他依然死活不肯去学校。 杨吉唾沫横飞劝了一番,见劝慰无果,只好又去找祝婴宁。 然而这回祝婴宁拒绝了他:“不要。” “为什么?” “他说他讨厌我。” 杨吉只好竭尽所能替许思睿寻找借口:“呵呵,你也知道他就这个性子,除了网络游戏,他哪有喜欢的东西啊?就是他爸妈站他面前都得挨他两顿喷,他说讨厌你,不一定是真的讨厌你,可能就是单纯嘴贱……” 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忽然传来许思睿响亮的叫声:“祝婴宁——喂!祝婴宁——!” 杨吉喜道:“你瞧,他现在不就叫你了,我就说你们两个同龄,更容易相处嘛。” 祝婴宁抱着怀疑态度走进去,才一进屋就看到许王子双手抱胸靠坐在书桌上,表情山雨欲来。见了她,他立刻把脸拉得驴长,指着自己的衣物箱,一字一顿道:“我、羽、绒、服、被、人、偷、了。” “什么?” 祝婴宁一头雾水走过去,往箱子里一看,放在里面的羽绒服果然不翼而飞。前两天他一直赖在床上不肯上学,当然也没机会穿羽绒服,她看他的衣服丢在书桌上平白占地方,影响她写作业,索性就团吧团吧直接塞他箱里了。 “你没有拿出来穿过吗?会不会是放在哪里你给忘了?”她问。 许思睿当即吹胡子瞪眼:“我拿出来穿?你搞笑啊!穿没穿过我自己能不清楚吗?倒是你,是不是你给拿走了?” “我没有!我前两天就给你放箱子里了。” 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就仿佛羽绒服是她偷的一样,祝婴宁也急了,“我为什么要偷你羽绒服?!” “我说是你偷的了吗,你急什么,你做贼心虚啊?” “许思睿!”她气坏了。 杨吉一踏进来就看到这俩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祝婴宁单手拧住许思睿的衣领,许思睿掐着她的手腕,两人横眉冷对,大眼瞪小眼,简直跟要打起来似的。他吓了一跳,赶忙先去拦许思睿:“欸欸欸,过了啊!跟别人动手就算了,连婴宁也动手,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 许思睿火冒三丈,不明白这为什么能扯到他是不是男人,难道就因为祝婴宁长得矮小,他就非得让着她吗? 摄影师也见缝插针劝道:“先在屋里找找吧,现在就下结论说被偷还太早了,说不定被谁随手放哪儿了呢?” 祝婴宁也觉得有道理,而且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遂松开许思睿的领子,转身跟随工作人员翻找起来。 大家都在忙活,只有许思睿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跟个监工似的,时不时还冒出一句盛气凌人的“好好找啊,别眼瞎”。祝婴宁一抬头看到他就感觉肚子里全是火,恨不得上前掐住他脖子给他两拳。 然而一行人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他的羽绒服。 问刘桂芳是不是拿去洗了,她连连摆手:“我怎么敢随便拿去洗,洗坏了怎么办?” 问奶奶,奶奶只会傻笑,问不出所以然。 问剧组,剧组的人也都说没看见。 毫无疑问,羽绒服不见了,它总不能是自己长翅膀飞了,所有证据都直指失窃。 “民风淳朴?” 许思睿歪靠在墙壁上,鼻腔里挤出一声嘲弄的哼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祝婴宁。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绿,精彩得堪比开染坊,最后那些颜色通通定格为羞耻的艳红。她垂下脖颈,咬着下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会帮你找回来,证明它不是被人偷的……我一定会把羽绒服找回来的!” “是吗?”许思睿冷笑了一声,不置 可否。 ** 许思睿没再玩绝食,他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承受不了绝食的苦。但他也不想去学校上课,不想去一个教学水平如此堪忧的地方看一群好学生争相举手回答问题,听一群水平远不如他的老师传授一些小学生都懂的知识。目送祝婴宁背着书包去上学以后,他开启了他独处的一天,或者说,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一天。 回家是暂时回不去了,打电话给父母求饶也没用,在想出新的离开的方法前,他打算先待在村里消磨时间。前两天绝食时,身体为了自保,自动延长了睡眠时长,白天他几乎都在睡觉,可现在吃饱了饭,精神抖擞,睡也睡不着,他只能起来给自己找点乐子。 山里娱乐项目稀少,基本没有乐子可找,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几乎都要和人或者动物打交道,他既讨厌和山里人打交道,也对这里的家禽深恶痛绝,无所事事晃悠了一上午,最后什么乐子都没找到,无聊得快要发霉了。 吃过午饭,他不得不趴在炕上打盹,强迫自己睡会儿觉,以此对抗无聊。摄影师见没有什么可录的内容,干脆也去休息了。 一直断断续续睡到下午四点,许思睿才从床上爬起来。 头脑因为过度睡眠变得又晕又沉又热,每动一下,里头都仿佛有水在晃荡,还是沉积了许多淤泥的脏水。他撑着太阳穴,头重脚轻走出屋子,像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一样,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瞎走瞎逛。 走到村口,他听到其中一户人家敞开的大门里传出了刘桂芳的声音,往里一瞟,果然瞧见刘桂芳坐在那家人的藤椅上,正和里头的人说话。 村里的生活简朴且枯燥,走街串巷是重要的社交,更何况同村人多多少少沾点血缘关系,七大姑八大姨扎堆住,大家互相串门联络亲戚感情也是常有的事。许思睿没多想,晃着脚步就要离开。谁知还没迈开几步,就听里头的刘桂芳压低嗓门说:“那萍姐,羽绒服就拜托你帮我收着了。” 羽绒服? 许思睿怔了怔,脚步像被胶水粘住,生生扯在原地。 那个被刘桂芳称为萍姐的人嘿嘿笑道:“好说,好说!我肯定给你藏得好好的。” 他僵在门外,目光瞥进去,恰好看到平常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刘桂芳搓着双手,依然是那副恭检谦卑的模样,腼腆且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吧,萍姐……其实我这心里也怪没底的,觉得自己做得不道德……但是你是知道我的,我们家那口子在外头辛苦工作一年,也挣不回几个钢镚,我们家吉祥长这么大,别说羽绒服了,连棉袄都是捡同村人穿剩下的穿,你说我这当妈的,我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吗?我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这才鬼迷了心窍……” 萍姐便劝:“哎哟——芳儿,你就是太心善了!要我说,那小孩一看就是有钱的,家里肯定不缺吃不缺穿,你拿他一件衣服怎么了?又不是啥大事!说得这么严重干嘛?他要是连这都介意,那才是没教养呢。” 刘桂芳便吁了口气,不知是被对方说动了,还是在安慰自己:“也是,也是……” 后面的对话,许思睿没再听下去,他径直转身走开了。 蜿蜒的沙石小路如同蛇腹,弯弯曲曲指向一重又一重高山。他沿着路的尽头呆呆地走,却始终走不出这深山,反而如鬼打墙一般,走着走着又绕回了原地。 下午四点,天光大亮,太阳站在山峦之巅,阳光滚烫地晒在他身上。 明明该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节,他却感到一股黏糊糊的恶心,像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踩到了别人吐出来的口香糖。被人咀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他鞋底,甩也甩不掉,磨也磨不烂,日久天长,被马路上的沙尘侵蚀成污浊的黑。 恶心透顶。 ** “阿妈,我回来了——” 祝婴宁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她放下书包,撸起衣袖,先去后头厨房帮忙,将炉灶里的汤和饭菜盛出来,端到屋里的餐桌上,随后把汤泡进其中一碗饭里,拿勺子捣软了,端去炕上,连哄带骗开始喂奶奶吃饭。 这是她每日放学的固定流程。 老太太年岁大了,吃饭洗澡都离不开人,虽然明面上说是由刘桂芳照顾,但她心疼自己妈妈劳累,总是能帮就帮。 喂完晚饭,祝婴宁又熟练地去厨房打了桶热水,把屋子中间的帘布放下来,开始给老太太擦身。 不擦不行,老太太嘴漏,吃饭总是吃得满身都是饭渣,垫围兜也没用。偏偏她虽然老糊涂了,却仍凭本能讲究卫生,不立刻给她擦干净,她就要大声哭闹,扰得全家都不得安宁。 一套流程走下来,祝婴宁才有闲工夫坐下来吃饭。 留给她的饭菜已经冷得差不多了,她端起饭碗,三两口扒拉进一大半。 吃着吃着,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火热的视线,抬头一看,只见许思睿坐在书桌上,单手托着下颌,一言不发盯着她瞧,眼神沉沉,意味不明。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挪了挪屁股,问:“有事吗?” 他没有马上答话,反而又盯着她瞧了一会,才将头撇过去,说:“没有。” “?” 莫名其妙。 祝婴宁皱皱眉,见他什么都不说,只好在心里独自犯犯嘀咕,把饭碗里的饭菜吃完了,随口交代他:“厨房里烧了一盆新的热水,你先拿去洗澡吧,不然待会放凉了又得重新烧。” 放在平时,许思睿绝对会呛她一句:“你敢安排我?” 但今天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不仅没有反驳,还乖乖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厨房去了。 “……” 祝婴宁纳闷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打算趁着许思睿洗澡,先去屋后把柴火劈了,然后再抓紧时间回屋里写作业。只是柴火才刚架起来,就听到旁边的铁棚里传来许思睿的声音:“祝婴宁,你在外面吗?我忘拿睡衣了。” 她用手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你找别人帮你,我在砍柴。” “这除了你还有谁能帮忙?就拿件睡衣而已,赶紧的!”许思睿的声音立马变得不耐烦起来。 她瞪了铁棚一眼,扭头想帮他喊人,结果他未卜先知地喝道:“你敢?快点去帮我拿衣服!” “……” 无奈,祝婴宁只好握着砍刀,怒气冲冲且毫无威慑力地朝着铁棚的方向砍了会空气,这才放下手头工作,不高兴地回屋子帮他找睡衣。 许思睿的睡衣材质,祝婴宁说不出来是什么,但她凭感觉也能感觉出这些衣服很贵。随便找出一件,她怕手上粗硬的茧子划破衣服,只好用手肘夹着,来到铁棚外,敲了敲门,对他说:“你开门拿还是我从上面丢进去?” “别丢。”他赶紧制止。 祝婴宁便站在外面等他开门。 她原本以为许思睿会把门打开一道缝,从缝里接过衣服,结果,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铁棚的门竟然哗的一下整个儿敞开了,许思睿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节 第12章 真相 刘桂芳拿了羽绒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许思睿膈应了一天,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他不由怀疑祝婴宁也知道这件事,早上装傻充愣只是为了掩护自己的母亲,毕竟——连看似唯唯诺诺的刘桂芳都能理所当然偷别人东西,祝婴宁藏着歪心思似乎同样说得过去。 他想找机会和她单独聊聊,探探她的口风,看她对这件事是否知情。但屋子里人来人往,刘桂芳也在场,他好不容易才趁着洗澡逮到一个单独和她谈话的时机,因此没想什么就把人拽进来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或者应该说,完全不一样。 因为祝婴宁竟然尖叫了一声,活像个被冒犯的小姑娘,捂着眼睛,迅速背过身去,将自己缩到了角落里,连看都不敢看他。 “……你在干嘛?”他感到匪夷所思。 她颤抖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磕磕巴巴的应答:“我才想问你在干嘛!?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穿衣服……?” 他奇道:“什么鬼,你见过谁洗澡穿衣服的?”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啊,你莫名其妙犯什么病?”许思睿皱起眉,掰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掰过来,“先别管这些了,我有话想问你,你不是说要帮我找羽绒服吗,找得怎么样,有头绪了没?” 祝婴宁的肩膀就像钢筋似的,他掰了一下,竟然没掰过来,不信邪地又掰了一下,她猛一甩肩,直接将他的手甩开了。 许思睿纳闷地干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想等她就他的问题说些什么,结果等了半天,她既不回头看他,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缩头乌龟般一味埋头装死。 他的耐心条很快见了底:“你倒是说话啊?你再不说我就当你心虚了?” 威胁落地,她仍旧毫无反应。 许思睿啧了一声:“这样我可真当你心虚了啊?别说我没给你辩解的机会。” 又等了一会儿,这人仿佛一尊石像,直接在原地生根了。 “……操。” 许思睿有点光火,上前一步,想要动用蛮力强行将她扭过来,但几乎是在他上前的那一秒,她就颤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使劲贴在铁棚上,用发颤的嗓音大声制止道:“……你别过来!” 许思睿便愣了一下。 这句“你别过来”从语气到音色都太像女孩了,像到一个可怕的猜想不得不在他心里慢慢成型。他低下头,看到祝婴宁缩着肩膀,捂着嘴唇,露在手掌外的一双眼睛瞳孔剧烈震颤,黑与白摇晃成被墨水泅染的清池,烟波浩渺,惊涛骇浪。 视线再往下,是她的耳根。 山里日照充足,生活在这里的人皮肤普遍呈浅麦色,她也不例外。但也许是耳根这个位置难被阳光直射,她身上这寸皮肤的颜色明显比周围白了一个度。因为白,所以泛红的时候也格外明显。那点红从她耳根处晕染出去,如同鲜艳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泼红了周围的肌肤。 脸颊、脖颈、锁骨…… 她整个人红得像熟透的鲜虾。 许思睿感觉自己整个脑门都嗡了一声,仿佛一口钟在他脑海里敲响,震得里头脑浆稀碎。 他想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一定是有谁在跟他开玩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妄想再负隅顽抗,同真相搏斗一下,他抬手捏起她的下巴,眯眼仔细打量她的脸,结果越看心越凉。 虽然不算漂亮,不够精致,但从骨相到皮相,千真万确都是女孩。 老天,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是男的?! 他以为声音清脆是还没变声,身材瘦小是基因和伙食问题。现在仔细想想,难怪有些时候她和周围人的反应都那么怪,他居然让一个女孩背着他走山路,和她同床共枕一个星期,当着她的面换裤子,现在还直接把人拽进了浴室。 ……不能再回忆了。他吓得赶紧甩开手。 真相带来的冲击让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羽绒服,许思睿朝后踉跄两步,眼前一黑,差点就地晕死过去。 但还不能晕。 意识到自己现在仍□□,他手忙脚乱抢过祝婴宁怀里的睡衣,往自己□□一遮,嘴唇抖了半天,才哆哆嗦嗦抖出一句话:“……你出去。” 祝婴宁不敢动,她听到了他穿衣服的动静,但不确定他穿到了什么程度,生怕一个转身又是视觉暴击。 两人僵持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许思睿先开口,声音里竟然夹了几分哭腔:“……你出去,出去!” 祝婴宁惊呆了,她不知道他在哭什么,好像该哭的是她吧?但她心里乱成一团,没办法再细究真相,只好胡乱应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然后学着螃蟹步,横向朝门口移动。 好不容易碰到铁门,身后许思睿忽然又拽住了她的手。她大受惊吓,脱口而出:“你又要干嘛?许思睿你变态啊!” “卧槽,我不是变态!”许思睿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连忙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手,语无伦次解释道,“我拉住你是因为想跟你解释一下……我是想说……靠!我不知道你是女的!我之前一直以为你……” 他解释的时候祝婴宁已经手忙脚乱拉开了铁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砰的一下就把门甩上了,溜得比被老鹰追杀的兔子还快。 ** 许思睿短暂的十四年人生由此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澡自己是怎么洗的,像在清洗一只待宰的猪,机械地把自己搓完擦干,出门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跤。 杨吉等人正在屋后搭起的雨棚下聊天打屁,正聊得高兴,就见许思睿狂奔过来,疯疯癫癫地问:“这几天的录像存在哪?还在你们这吗?!” “什么?” “我问你们这几天的录像存哪儿了,存储卡还是硬盘?给我!快给我!”一边说一边低头要去抢剧组的摄像机。 大家都被他弄晕了,摄像师本能地护住相机,杨吉则拦住他,问:“你发什么疯?这一期的录像已经存在硬盘里送去剪辑了。” “你说什么!?” 许思睿大吼一声,声音之大,震得杨吉的耳膜一阵刺疼。他龇牙咧嘴捂住耳朵,气得忍不住去拧许思睿胳膊:“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寻常许思睿肯定已经暴走了,但他现在就像小孩子被吓掉了魂一样,呆傻呆傻的,被人掐了也毫无反应。 杨吉有点担心了,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发烧了?” “你还能把硬盘追回么?”他魂不守舍地问。 “开玩笑,都寄到省会去了,你想我怎么追回?” “……” 许思睿就不说话了,怔在原地,眼神放空,足足过了两分钟,才猛一激灵,如神魂附体,蹲到摄像机前,表情复杂地说:“我要澄清一件事。” 大家面面相觑。 他对着摄像机镜头郑重其事地说:“我刚刚才知道祝婴宁是女的。你们录下来了么?录清楚了,一定给我录清楚了!一定要把我这句话剪进下期节目里!知道不?” 他说完,大家都诡异地安静了。 难以言喻的沉默流淌在众人之间。 五秒后,笑声哄然爆发开。 许思睿没料到他们是这反应,被他们笑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怒视众人,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笑屁啊笑?” 杨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用指甲盖抹了抹眼尾:“不是,我的天爷!你怎么会以为她是男的?” “她剪个那么短的头发,谁能猜到她是女的?!”许思睿立刻开始推卸责任,不过说到这,他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来了,“她一个女生,干嘛剃个寸头?” 杨吉耸耸肩:“你自己去问她咯。” “……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结果这句话不知怎么又戳到了众人的笑点,原本已经平息不少的笑声再次如涨潮一般涌了上来。 这帮人笑就算了,还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许思睿毕竟还是个小孩,抵挡不住这些老油条猥琐的调侃,被他们笑得恼羞成怒,骂了几声,喝止了几句,发现没人听他的话,只好泄愤般踹了脚雨棚的支柱,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 许思睿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祝婴宁说话,这句话没骗人。别提说话了,他现在甚至连看到她都觉得尴尬。在屋外吹了半天西北风,吹到天都黑了,村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刘桂芳出来劝他睡觉,他才迫不得已回到屋里。 然而一看到那个炕,他整个人又不好了。 知道她是女生后,许思睿实在无法接受再和她睡在一起,但他同样无法接受挨着刘桂芳或老太太睡。 天人交战片刻,他回身从衣物箱里翻出一沓衣服,卷吧卷吧卷成长条,塞到他和祝婴宁的床位中间。 祝婴宁同样很尴尬,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是铁棚里那一幕。不过再尴尬,也敌不过身边凭空砌起一座衣服山带来的冲击,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闷声问他:“你干嘛?” “三八线。”他指着那座衣服山,强撑着气场,凶巴巴道,“不许越过来,听到没有!” 祝婴宁无语了:“你讲不讲理?我睡觉很规矩的好不?平时都是你把手搭在我……” “够了!别说了。”许思睿用气音喝止她,一张俊脸瞬间血气上涌,在月光下红得像只灯笼,“你 知不知羞的祝婴宁?” 她还想再分辩几句,但一看他火红火红的脸,不知怎么回事,那份热度就像会传染的病毒似的,莫名从他脸上传到了她脸上。她咬咬牙,将被子拉高,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寸头女孩 早上起来,三八线竟屹立不倒,祝婴宁有些吃惊,还以为许思睿真转性了,竟然能控制自己的睡姿,结果一看他眼底下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就知道这人压根不是改良了睡姿,而是一晚没睡。 她深感无语,懒得搭理他,照例先把自己该干的农活给干完了,吃了早餐,往自己书包里塞上今日份的午间干粮,打算出门上学。 走了几步,身后却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她独自一人上学时剧组不会派人跟着她,毕竟他们的拍摄对象是许思睿,她只是附带的。因此一听这动静,她就知道准是许思睿跟过来了,只有他跟过来,剧组才会倾巢出动。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许思睿站在她身后,和她拉开七八米的距离,表情很是不自在,显然昨晚一整晚的失眠没能让他忘掉尴尬,反而将尴尬发酵得更浓烈了。他说:“你别误会啊,我不是喜欢上学,只是待在你们家里实在太无聊了。” 她便“哦”了一声,转过身体继续往前走。 许思睿跟在她身后,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沉默地走到学校,她放下书包,收拾了一下课本,走上讲台开启日常领读。 恰好班主任陈斌也来了,先是向她交代了今日早读的内容,随后手握戒尺,在教室里踱步巡视,提醒晚来的学生们拿出课本。 走到后排,看到祝吉祥座位上无所事事转着笔玩的许思睿,他脸上一喜,主动走过去搭话道:“许思睿,你终于来上学了!” 许思睿不知道该怎么应,便只点了点头。 陈斌的教学热情却没有因为他冷淡的反应消退,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又来? 许思睿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多循循善诱的耐心,不过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想了想,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节 同上次一样,陈斌依然弯腰在抽屉里来回翻找,找出上次没能成功交给他的本子和铅笔,递到他面前,执着地说:“来,你先拿去用。” “……”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怀疑自己要是再不接受,这人能锲而不舍邀请他三顾茅庐,于是只好腾出一只手接过来。 陈斌拿指关节顶了顶下滑的眼镜,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嘛!学生来上学,怎么能没有纸笔呢?纸笔对学生来说,就像将士的兵器,上场打战可不能没有兵器啊。”言毕又将话题一转,关切地问,“你觉得我们班怎么样?和同学们还处得来吗?” “不知道,不熟。”他冷淡地回答。 “不熟啊?不熟……”陈斌“嘶”了一声,沉吟道,“也是,你和同学们还没有机会熟悉起来……这样吧,许思睿,老师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怎么样?” 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 陈斌却置若罔闻,自顾自笑道:“先别急着拒绝,你听老师说。我们学校原本有两个升旗手,但其中一个家里出了事,不得不暂时休学回家料理家事,也因为这个,我们学校已经三周没有升过旗了。本来想找其他学生顶替一下,可惜大家的身高都不符合,都不够高。你瞧,你这不就来得正好?老师想将下周一升旗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希望能借此机会改变你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帮助你尽快适应校园生活……欸许思睿!你去哪?” 他说话的时候许思睿已经夹着纸笔自顾自走出了办公室,陈斌惊呆了,他执教多年,见过顶撞老师的学生,见过寻衅滋事的学生,但像许思睿这种听人说话听一半转身就走的学生,还是头一回见识。 而许思睿一旦打定主意不想继续听,就死也不会再继续听,任凭别人说破嘴皮也没用。陈斌追出去,本来想再劝说几句,但嘴唇还没张开,他已经走回教室,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翻开课本作势要早读了。 ** 早读结束,学生们有短暂的五分钟休息时间。许思睿把课本一合,掩着嘴巴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坐在他旁边的小胖墩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上课了。” 他张着嘴巴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 上午的课上下来,许思睿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第一天上课的新鲜感早就已经被冲淡了,现在即使老师讲授的内容再错漏百出,也丝毫激不起他的兴趣,他只觉得困。 好不容易撑到中午放学,大家就地解散,各自呼朋引伴找地方吃午饭。他往桌肚下一摸,想摸出点吃的,直到摸出一叠书籍,才想起自己今早出门匆忙,只带了个人过来,压根没带午餐。 ……算了。 来到这以后,挨饿已经成了常态,放在以前,饿的时候没饭吃,他肯定要瞎嚷嚷,现在却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顿不吃的事实。 正打算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后背就被人戳了戳。 许思睿回过头,还没见着戳他的人,眼前先多出一块饼。 不对,是半块饼。 祝婴宁拿纸巾包着她掰出来的半块饼,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拿去吃。 要是不知道她是女生,他八成就接受了,可知道她是女生后,许思睿怎么看那半块饼怎么觉得别扭,把脸朝反方向一撇,生硬地拒绝道:“不需要。” 祝婴宁撇撇嘴,将手收回来,不再坚持了。 他趴在课桌上睡觉。 午休时间有两小时,许思睿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上课的时候,越来越多学生返回教室,他才被说话声吵醒,顶着一张又困又睡眠不足的脸怨气冲天地坐起来。 正四处发散着咒灵般的怨气,身旁忽然多出一条长条状东西,许思睿斜过视线,发现同桌小胖墩递来了一包苏打饼干。 “我看你中午没吃饭,这饼干我吃不下了,你拿去吃吗?”他问。 这回许思睿总算略有动容,伸手接过来,说:“谢了。” “客气。” 话匣打开,小胖墩开始主动套近乎:“欸,我听他们说你是北京人,这是真的吗?” “嗯。”他撕开苏打饼干的包装,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哇噻!那你一定看过长城、天坛和故宫了?” “算是吧,小学春游的时候去过。” “春游?”小胖墩露出夸张的表情,夸张里还夹着几分向往,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就好像春游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学校居然有春游?!那不是电视上才有的吗?” “……” 许思睿觉得这话题很尬,但是看在饼干的份上,他还是保持耐心,勉强点了点头。怕这位新同桌又抛出一些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咽下嘴里的饼干后,他赶紧抢先找话题道:“对了……”余光朝桌后扫了扫,发现祝婴宁不在后,他问出了一个困扰他一整晚的问题,“你知道你们班长是女的吗?” “啊?”小胖被他古怪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当然啊,不然她还能是男的吗?” “你们就没人觉得她的发型……”他顿了顿,在脑海中搜寻贴切的表达,“很新潮?” 小胖这才恍然哦了一声:“你是想说她发型不像女的吧?其实还好啦,她这样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为情所困?标新立异?家里重男轻女把她当男孩养?还是单纯图寸头洗头方便?许思睿暗自猜想时,小胖墩已经伸出食指,指向了坐在第四组第三排的一个女生,对他说:“你看她。”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许思睿吃了一惊:“操,你们这里有女生留寸头的习俗?” 除了祝婴宁,班里竟然还有一个发型光秃秃的女生。 小胖墩嘿嘿笑了两声:“不是啦,这女生叫周丽,和我同村,她家比较穷,卫生条件一般,前段时间家里闹虱子了。 ” “……虱什么?!” 许思睿大惊失色,身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将身体朝远离周丽的方向偏了偏——尽管他们本就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虱子,她家闹虱子了。她原本是长发,头发又厚又多那种,闹了虱子以后,她家里人不顾她的意愿,趁她睡着把她留得辛辛苦苦的头发全剪了,说是要给她除虱。周丽醒来后特崩溃,我家和她家隔了两条巷,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她爸嫌她哭得吵,把她打了一顿,但她还是哭,而且死活不肯来上学,连我们班主亲自上门去劝都没用。她爸一怒之下甚至说要给她办辍学。” 许思睿露出嫌弃的表情:“所以祝婴宁被她传染了虱子,才把头发剪了?” “你想哪儿去了?”小胖墩摆摆手,“我们班长没长虱子,她是自愿剪的。” “为什么?”他糊涂了。 “为了让周丽来上学啊。” 许思睿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说她为了让这个什么周丽有勇气来上学,把自己头发给剪了?就为了让周丽觉得自己有伴?” “对啊。”小胖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效果立竿见影,你瞧,周丽这不就来上学了嘛。” “……她有病吧?”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许思睿的理解范畴,换位思考一下,要是他处在祝婴宁的位置,他绝对没法像她一样,为了一个同班同学做到这种地步。对许思睿来说,发型代表颜值,颜值就是一切,他宁愿死也不愿意牺牲颜值。 然而这句吐槽似乎冒犯到了小胖墩,他撅撅嘴,替祝婴宁发声道:“我们班长人很好的,你别这样说她。” “我也没说错啊,人好?我看她是有神经病。” 小胖墩没料到这人嘴这么贱,被他气得几近心梗,瞪着眼睛怒视他几秒,忽然伸手抢过了他手里没吃完的苏打饼干。 他懵了:“你干嘛?” “既然你觉得她不好,那就别吃了,反正这饼干也是她拿了半个饼跟我换,让我悄悄拿给你的……我看我拿去喂狗都比给你强!” 闻言许思睿直接楞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烦躁 关于祝婴宁人好这件事,许思睿并非毫无体会,毕竟他从她那里得到过帮助,而且眼下这个帮助又添上了一笔。可他还是很难相信有人能无私到这种程度而不掺杂任何作秀成分。在他看来,任何无私到违背人类自私天性的行为都应该归类为某种有目的的表演。 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在京城时就读的中学的校长。 该校长以菩萨心肠著称,平日除了感化问题学生,最爱的事情就是做慈善,据说没有任何人目睹过他发脾气,即使再烂再难管教的班级到了他手里,他也能平心静气弘扬真善美。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菩萨”校长,当他们学校某个初三学生承受不了课业压力跳楼后,站在他身边的学生听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痛惜,也不是拨打120,而是: “他妈的,又给我找事!” 所以,察觉到祝婴宁的“好”,他不可避免地怀疑起这是否是她为了遮掩刘桂芳的行径故意为之,亦或者是在全班同学或者镜头前立人设。 下午放学后,他跟在她身后走回家,忍不住再次出声试探,问:“祝婴宁,你说要帮我找羽绒服,到底找着没有?” “我昨晚问了附近的邻居。”她的回答倒是自然,“他们都说没看到,我打算今晚找剧组的人借摄像机瞧瞧,也许他们恰巧有拍到些什么。” “第一期的硬盘已经寄走了。”他提醒她。 “我知道,但是前两天的视频没算在第一期里,找找看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许思睿就不说话了。 晚上洗完澡干完活写完作业,祝婴宁依言去找了剧组,问他们能不能把摄像机借她看看。 杨吉盘坐在棚子里,好奇地问:“为啥要看视频?” “我想帮许思睿找找他的羽绒服。” 杨吉就笑了,拿着一条不求人搓了搓自己的脚底板,摇头说:“你别太惯着他,他就是欠收拾,要找让他自己来找。” “我没惯着他。”祝婴宁严肃地解释,“他觉得衣服是被村里人偷了,我觉得只是被谁放错了地方,要是能把羽绒服找出来,就能洗清村里人的嫌疑了。” 杨吉没料到是这个理由,怔愣几秒,随即笑得更开怀了,指着她对周围人说:“看到没?小孩儿。” 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会把一件羽绒服失踪的“案子”当真,甚至用上了“洗清嫌疑”这么严重的表述。她这种童稚的坚持在他们这群大人看来还怪可爱的,于是杨吉应允了,条件是不能拿走,只能在这看。 祝婴宁立刻点头如啄米。 她坐在剧组的折叠凳上,小心翼翼捧起相机。 综艺每一期的时长只有短短几十分钟,背后的素材却不可胜数,还有许多无意义的重复镜头和空镜头。她低头看了一会就觉得腰酸腿乏眼角发涩,屁股也像被针刺了似的,坐立难安。但摄像机价格昂贵,祝婴宁不敢随便乱按,生怕按坏了什么东西需要赔偿,于是全程便只乖乖捧着相机,强迫自己瞪大眼睛仔细检索。 看着看着,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剧组的人先后躺进了睡袋里,杨吉也钻了进去,把灯泡熄灭以后出声提醒她:“别看了,回去休息吧。” “杨叔,我再看一会儿。” “都十点了。” “我去棚子外面看,不打扰你们,看完我就放回原位。” “哎,我不是嫌你打扰我们……” 杨吉见她这么坚持,也很没辙,知道她脾气犟,只好随她去了。 一时间天地沉寂,万籁无声。 棚外没有照明,只有月光依稀映亮山岗。祝婴宁搬了个板凳坐在外头,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扶着相机,在朦胧的月色下眯着眼睛继续查看视频。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节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露在外面的脚踝忽然有些痒,她伸手快准狠地拍死了一只蚊子,把相机放在膝盖上,拿草叶刮掉掌心蚊子的尸体。 居然已经有蚊子了,看来夏天真的要来了。 她一边迷迷蒙蒙想着即将到来的夏天,一边摆正摄像机的位置,努力瞪大沉重的眼皮。 这回没看多久,眼前就晾下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仰望来人,有些吃惊:“许思睿?”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缩着肩膀,抱着手臂,低头俯视她,眼神因为背光而显得晦暗不明。 睡衣这个意象很容易带给人和睡眠有关的联想,祝婴宁皱了皱鼻子,勉强忍下一个哈欠,困倦地问:“你怎么还没睡,有事吗?” 许思睿没答话,依然杵在原地,维持着站姿,不知在想什么。 他个子高,虽然身材偏瘦,但骨架大,铺天盖地地挡在她面前,还挺有压迫感的,她见他迟迟不说话,干脆挪了挪腿,将身体调整成斜对他的姿势,低头准备继续检查视频。 结果还没看清楚屏幕上的录像,他就伸出脚,用鞋尖碰了碰她的裤腿,说:“……别看了。” “为什么?”祝婴宁不解地抬头看他,“还差一点就能把前天的视频检查完了。” 许思睿又沉默了一会儿,复读机般重复道:“反正就是别看了。” 他只是一味叫她别看,却不说理由,祝婴宁感到莫名其妙,权且当他抽风,打算无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但看视频这个举动也不知道戳到了他哪条神经,她低下头那一瞬间,他提高音量,喝道:“我让你别看了!”随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板凳上提了起来。 “你干嘛呀!?” 相机因为他这个突兀的动作差点掉了,祝婴宁手忙脚乱接好,恼怒地瞪向他。 许思睿拿过她怀里的摄像机,自作主张把它放回原位,用手背在她背后拍了拍,没好气道:“回去睡觉。” 她还想回身去拿摄像机,可许思睿挡在她身后,像一 只巨大的背后灵,她往左边走,他就往左边挡,她往右边走,他就往右边挡,时不时用手背推一推她。等她反应过来,他们俩都已经推推搡搡走到房门口了。 在许思睿的严密监督下,她再一头雾水也只好暂时作罢,回身爬到炕上躺好,心想明早起来看也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许思睿在抽什么风。 ** 许思睿没有在抽风,他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躺在炕上,看到三八线另一头的床位空着时,他突然就觉得没劲透了。 假如祝婴宁不知道羽绒服失窃的真相,那他这样做不就是在逼她承认自己妈妈是个小偷吗?这样做的意义在哪?步步紧逼为难一个小姑娘难道很有趣? 就算事实真如他猜测的那样,祝婴宁在袒护刘桂芳,那又怎么了?一件羽绒服对他的家庭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不是心疼钱,单纯只是觉得恶心得慌才想知道真相。可如果得知真相需要为难一个女孩大半夜不睡觉坐在屋外喂蚊子,他觉得这真相还不如不知道。 所以—— 算了,就这样吧。 许思睿不想追究了。 他起身去叫回屋外的祝婴宁,希望她能意会到自己的意思。 但很显然,祝婴宁和他毫无默契可言,她完全没领会到他的苦心。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身边的床位已经空了。许思睿没多想,因为祝婴宁向来起得比他早,他端着水杯和牙刷蹲到屋外刷牙,正咕嘟咕嘟漱着口,就听路过的杨吉打趣道:“许思睿,你倒是悠闲呐。” 他不明白杨吉在阴阳怪气些什么,懒得搭理。可随即就听到了杨吉的下一句:“你这边在赖床,人家婴宁那边已经早起替你找羽绒服了,我就纳闷了,这到底是谁的衣服,指使人家指使得那么起劲,你自己怎么不上心?” 许思睿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杨吉没来由的指责让他窝火,不过他更在意他话里另一层意思,吐掉嘴里的泡沫,咳了几声,问:“她又去看相机了?” “对啊,一早就起来看了。” “……” 服了。 许思睿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巨大的字。 他不明白祝婴宁哪来这股倔劲儿,甚至有点后悔当初答应让她帮自己找羽绒服了,匆匆忙忙把牙刷完,对杨吉说:“我去劝劝她。” “还劝什么?人家早看完了。” “看完了?”许思睿脚步一顿,心里顿生一股不妙的预感。 “是啊,十几分钟前就看完了。” “那她看完以后有没有出现什么……反常的表现?”他谨慎地问。 “反常的表现?”杨吉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啊,很正常,她看完以后就去找她妈妈了。” “……” 得,完蛋。 许思睿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祝婴宁和刘桂芳果然都不在这里。她们也没在屋里。他不想猜她们此时身在何处,因为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这对母女现在八成在村头那个所谓的萍姐家里。 许思睿感到很烦躁,这股烦躁类似以前逃课到网吧时发现许正康竟然坐在他隔壁,甚至比那更甚。没有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但就是烦。可他又说不出烦躁的来源,踱步回屋里,一屁股坐在书桌前,面朝斑驳的墙壁发起呆。 明明做错事的不是他,为什么他会这么心烦意乱? 许思睿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正思忖着,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他身子僵了僵,别扭地将头扭到背对房门的方向,手指随便抓起书桌上一支笔,在桌面上戳来戳去。 “许思睿。” 他听到了祝婴宁叫他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两年后的债 “我找到你的衣服了……” 祝婴宁的话还没说完,许思睿就打断道:“找到就好,你说得对,估计不小心被谁拿错了。” 他不想将这件事扩大化,不想弄得所有人都难做,只想赶紧翻篇。若要深论起来,他前两天晚上也偷吃过祝婴宁家几个馒头,一偷抵一偷,大家一起装傻,体面点把这件事揭过去,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许思睿认为自己给的这个台阶非常好,只要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都可以顺坡下。 然而—— 祝婴宁显然拥有不同的想法。 他话才说完,她就义正言辞反驳道:“不对,你的羽绒服是被我阿妈偷去藏起来了。” 许思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回过头瞪着罪魁祸首,不明白这人的情商是怎么长的,他都已经表露出不想追究的意图了,她为什么还要主动承认? 祝婴宁板着脸,心情看起来很沉重,她朝后瞥了刘桂芳一眼,继续说:“我要向你道歉,你说羽绒服被偷了,我第一反应是你在胡扯,对不起。” 许思睿没料到她会道歉,吓了一跳:“呃,不至于……” 这件事在他看来没那么严重,她如此严肃的态度反而弄得他浑身不自在,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二战结束清算战俘的错觉。 而这还不算完。 祝婴宁朝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刘桂芳,恨铁不成钢道:“我已经教育过我阿妈了,她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啊?” 还没等许思睿反应过来,刘桂芳便捏着衣角,垂下头,弯着腰,低声下气地说:“不好意思啊思睿,是阿姨做得不厚道,阿姨对不起你……” 许思睿活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面对大人的道歉。 许正康爱面子,别说对他了,就是对长辈,也从来不曾放下过身段,而周天澜性子虽软,却爱浑水摸鱼,做错事以后习惯打哈哈掩饰过去。成年人的歉意有如皇帝的新衣,非说自己穿在身上,然而谁都看不到。 刘桂芳的道歉不见得是真心悔改,却还是带给许思睿极大的震撼。他如坐针毡,不明白事态怎么会朝这么光明正义的方向演变,嘴巴打开又闭上,闭上又打开,几经挣扎后,才磕巴道:“没事儿……真不至于,真的。你……您不用跟我道歉。” “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道歉!” 祝婴宁在旁边大声插了句嘴,语调严厉,刘桂芳听完就像霜打的茄子般耷拉下脑袋,双手十指交叉,无措地绞来绞去,嘴里一径儿喃喃说着对不起。 这诡异的画面让许思睿手足无措,见刘桂芳说起来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害怕她一直说下去,他只好试探着回了句没关系。 刘桂芳的道歉这才像收到指令般停止。 祝婴宁越过她上前一步,将手里羽绒服展开,表情由恨铁不成钢慢慢转为不安:“许思睿,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许思睿抬眸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角,盯着自己的鞋尖,嗓门一点一点弱了下去:“我阿妈把羽绒服放到了村头萍姨家,刚刚我们去取回衣服时,发现她家小孩瞒着她把羽绒服翻出来玩了,然后……”她抖开羽绒服,指着上面一道手指长的刀痕和刀痕里露出来的鹅绒,声音细若蚊蚋,“这件衣服现在成这样了。” 许思睿在意的本来就不是羽绒服本身,刚想说没事,面前祝婴宁便提高音量,紧接着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啊?” “你告诉我这件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 闻言他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你赔给我?你知道这衣服多少钱吗?” “不知道。”她如实说,“但不管多少钱我都会赔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许思睿刚想报个原价吓退她,余光便瞧见了刘桂芳的动作。她站在祝婴宁身后,手指不断拉拽祝婴宁的衣摆,睫毛疯狂颤抖,嘴唇顺时针逆时针蠕动,像一条深陷蛛网的蠕虫,几番欲言又止,显然非常不赞成女儿的举措。但被她隐蔽阻止的当事人却头也没回,依然直勾勾盯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诚恳且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舌头莫名在口腔里打了个绊,说出口的数字硬生生少了两个零:“这件衣服要……三百块。” 三百块,折中的结果,普通的羽绒服不 都这价位么? 然而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刘桂芳活像听到了鬼子进村,脸色刷白,下巴往下一掉,嘴巴张得像能塞进一个灯泡,就差翻个白眼直接晕过去了。祝婴宁的身子也晃了晃,但她很快站稳了,调整好僵硬的面部肌肉,说:“我知道了,我会赔你的,就是需要一些时间。” 许思睿没想到三百块都能让她们这么惊愕,他原本就没打算让她们赔,看到她俩的反应,更加明确了这个决心:“……不用,谁要你们赔了。” “我会赔的。” “说了不用!”他怕祝婴宁又犯犟,随口扯道,“我带回家让人缝缝就行了。” 刘桂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出声附和他:“有道理,有道理!破了条口子,缝起来不就好了吗?思睿,你把衣服交给我,阿姨来给你缝,阿姨针法可好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节 “呃,不用……” 这边许思睿正在和刘桂芳掰扯,那边祝婴宁忽然沉下脸,说:“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我说了会赔,就一定会赔的。” “……靠。”许思睿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家里有几斤几两,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都已经不计较了,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就坡下驴接受他的好意? “你们家家具卖了都凑不齐三百吧?”他一生气就口不择言起来。 祝婴宁没说什么,绕过他来到书桌前,撕出一张纸,在上面刷刷写起字。 “你干嘛?”他拧眉看过去。 她写得很快,两三下划拉完,把纸张郑重其事交给他。许思睿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张欠条,上面明确写明了还款金额和还款期限,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就是这还款期限吧…… 他眼角抽了抽。 2012年1月1日? 就这么三百块,她居然打算用两年来还。 许思睿深感语塞,他想吐槽点什么,比如“你是小学生吗,居然还立字据”,比如“两年以后欠的利息都比本金大了吧”,再比如“两年后你还找得着我么”,可接触到祝婴宁认真的眼神,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你收好。”她说,“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去找摄影师,让他们来录像,有录像为证,我一定会还……” “欸欸——”许思睿赶紧拽住她,生怕她真为了这点小事兴师动众把剧组找过来,“行了行了,我真是怕了你了……我收着还不行么?” 他这么说完,祝婴宁才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而许思睿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觉得两年后他和祝婴宁肯定已经天各一方了,到时谁也找不到谁,欠条自然会失去效力。既然结果一样,都能达成他的意愿,那现在暂时松口稳住她倒也无妨。 ** 经历了羽绒服的风波,也许是出于心虚,接下来的周末,许思睿头疼地发现刘桂芳对待他的态度比之前更窝囊了。 她不允许他干任何农活——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干——且不允许他干任何家务,连把烧开的洗澡水提进铁棚,把牙刷挤上牙膏,把睡觉的被子提前铺开这类小事都要抢着替他做。许思睿虽然习惯被人伺候,却也不是这种一点空间都不给他留的伺候法,没多久他就感到厌烦了,凶了她几句,结果刘桂芳误将他的凶解读为还没原谅她,于是越发卖力,吃饭时甚至把整盘肉都端到了他面前。 山里资源匮乏,腊肉由于好保存,储量比新鲜肉多。他来到这以后就一直吃不惯重油盐的腊肉,看到刘桂芳把一整盘腊肉推到他面前,他只觉得两眼发黑,说了不需要,她却油盐不进,执拗地对他说:“你吃,你吃!你这孩子,千万别跟阿姨客气。”并且作势要将腊肉扒拉到他碗里。 晚上睡觉前,刘桂芳甚至还把三八线往祝婴宁那边拨了拨,给他留出更大的空间,讨好道:“你是男孩子,体格大,我让宁宁给你让多点位置。” “……” 许思睿烦得不行,心想还好祝婴宁不是这种卑躬屈膝的德性,不然他得被这对母女烦死。 但他很快就为这个想法后悔了。 因为祝婴宁虽然不卑躬屈膝,却有一项更大的毛病——爱管闲事。 周日晚上,当他洗漱完,刚要躺进被窝里时,祝婴宁忽然叫住他:“许思睿,我们来排练一下吧。” “?” 他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排练什么?” “升旗啊。”祝婴宁理所当然道,“你不是答应了要做升旗手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你是好人 “?” 许思睿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做升旗手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祝婴宁翻了翻随身日程本:“反正老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让我周末找时间教教你升旗的步骤,你可以把我当成另一个升旗手排练。”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和陈斌的对话,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任何可以被他误解为“答应”的回答。罔顾本人意愿先斩后奏,这个做法怎么看怎么眼熟,许思睿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指碾上去揉了揉,心想这个地方到底还有没有正常人了,怎么个个都是奇葩? 奇葩一号把本子一合,开始自说自话:“踢正步你会吧?另一个升旗手比你矮一点儿,踢正步的时候你可能得稍微兼顾一下他的脚步。其实很简单的,明早我们早点去学校,我把你们需要走的那段路指给你看,然后你只需要——” “停。”许思睿出声制止她,“你跟我讲也没用,我不当升旗手。”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想当就是不想当呗。” “为什么不想当?” 见她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许思睿只能随口敷衍道:“又不是人人都爱出风头。” “可是,这怎么能叫出风头呢?这明明是一项光荣而伟大的工作。国旗是由战士的鲜血染成的,升国旗是凝聚爱国精神、缅怀革命先烈、传承优良传统的一项不可或缺的活动。” “?” 许思睿惊呆了,他发现他可能很难用正常人的逻辑说服祝婴宁,因为她自带一套和正常人大相径庭的逻辑。为免继续浪费口舌,他只能换个思路劝她:“反正你别来管我。” 谁知她一点儿都不买账:“不行,我得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 “……我自己去跟班主说,就说是我不想完成任务,和你没关系,行了吧?” 她还是摇头:“不行。” “怎么又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快抓狂了。 祝婴宁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因为我发现老师说的没错,他说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不服管教,但是内心柔软,只要对你施予善意,你是能够改造好的。之前我可能是对你有些偏见,但现在我认识到了你是好人,所以,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 短短一句话把许思睿震撼得半天都说不出话,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语言功能,先从众多槽点里挑了一个最浅显的问,“……你是在夸我?” 她点了点头。 “……” 许思睿再度失去了语言功能,他张了张嘴,勉强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内心柔软?” “你不要我赔你羽绒服的钱。”她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其实早就知道羽绒服是我阿妈拿的了吧?但你不想计较这件事,所以那天晚上才让我别看摄像机回去睡觉,你比我想象的要细腻得多。” “……不是,祝婴宁,你对好人的标准是不是太低了?” “是你没有认识到你自己是个好人。” “……” 他深呼吸两下,咬牙切齿道,“好吧,行……就当我是个内心柔软的好人。既然我是好人,你为什么还要以怨报德,你行行好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上会儿学不行吗?” “这不是以怨报德,我是想帮你融入班集体,升国旗是非常神圣的任务,有利于帮助你在同 学中建立光辉形象。”她一本正经地解释。 许思睿彻底无语了。 祝婴宁的逻辑根深蒂固,坚不可摧,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她的想法,索性朝床上一扑,拉高被子罩住自己,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无视她的存在直接睡觉。 她爬上来,坐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又劝了他一会儿,然而不管怎么劝,他都毫无反应,甚至学着电视里的人故意打起装睡的呼噜。 “……” 他不想做,祝婴宁也没办法把他强行挟持起来做,见劝说无果,她只好暂时先合上日程本,决定等第二天睡醒再想想新办法。 ** 新办法就是继续劝。 走在上学的路上,许思睿深刻意识到在这里生活最要紧的事不是别的,而是配副耳塞。 上学的路有多长,祝婴宁的话就有多长。他不明白她小小的身躯里哪来那么多不重样的道理,唧唧歪歪啰嗦了一路,居然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从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传统美德说到西方近现代哲学思想,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了,她却依然激情陈词。 中途许思睿也试过发飙,可不管是骂她,凶她,还是自暴自弃地跑开甩掉她,她都能阴魂不散跟过来,没事人一样继续给他洗脑。 到最后许思睿都麻木了,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句:“你看过很多书?” 说到这她眼睛一亮,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是啊,我们班主任很好的,他带来了很多书,只要有学生跟他借,他都愿意借给我们。” 来到学校,果然到处都洋溢着升旗的氛围。 教学楼右边的篮球场上已经稀稀拉拉排起了几条队伍,有小学生,也有初中生,许思睿随意扫了一眼就要往教学楼上去。 还没走上几步,就被人拽住了。 祝婴宁拉着他的胳膊,问:“你要去哪?我们得去升旗台那边排练了。” 许思睿低骂一声,试着抽了抽胳膊,竟然没抽出来。 她的怪力他之前隐隐约约有体会过,于是第二次时暗暗往手上加了不少劲,猛地一抽—— 毫无变化,她依然扯着他的胳膊纹丝不动, 许思睿气笑了:“你非要这样是吧?” 她用沉默表达坚持。 “行。”他点点头,直接迈步往前,“你不嫌丢人就好,反正我是无所谓。” 祝婴宁做惯了农活,手上力气大,许思睿抽不开自己的胳膊,可毕竟体重差距摆在这,他一走,她就被连带着提溜起来了,整个人挂在他胳膊上跟着他往前。 摄影师默默跟在后面记录这迷幻的一幕。 教学楼的楼梯人来人往,他们一走过去,迎面正好有班小学生排队走下来。这些孩子由老师带领着,从楼梯上方鱼贯而下,每个路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朝他们投来惊奇的一瞥。 许思睿硬着头皮往上走,脸皮却不受控制变得越来越烫,直到到达二楼,有个小学生指着他们大声问同伴:“他俩在干嘛呀?为什么要这样黏在一起?”他才受不了地停下脚步,把祝婴宁拽到一边,深深吸了口气,说:“……行,祝婴宁,你赢了,我他妈有所谓。” “那你现在下去升旗了吗?” “……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许思睿绝望地看向走廊下的操场,心里只想从这里跳下去。 ** 升旗仪式如期进行。 在开始前,祝婴宁孜孜不倦向他讲解了步骤,又亲自下场演示了两遍,这才饶过他,小跑着去到操场上,接过了老师手中的话筒。 是的,她是升旗仪式的主持人。 许思睿觉得,现在不管看到祝婴宁身兼多少职务,他都不会再感到吃惊了。这个人完全是个高精力铁人,好像永远感觉不到累的。 另一个升旗手个子只比许思睿矮一点,宽度却宽了不少,像堵墙似的杵在原地,活脱脱就是古代挂画上的大膀子将军。他身上的气味也像远古时期没有条件洗澡的人一样,酸辣刺鼻,被发霉的衣服一捂,捂住一股富有层次感的恶臭。许思睿站在他旁边,几度被熏得想要干呕。顾念着干呕的表情太丑,播到电视机上有损他的形象,他才勉强咬牙忍住,只用手掌嫌恶地捂着自己的鼻子。 升旗仪式毫无悬念可言,和他预想的一样简陋和凄凉。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节 那片国旗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早就从红色褪成了黄色,脏兮兮皱巴巴的,比抹布强不了多少。旗杆很矮,许思睿和另一个升旗手轮流拽着绳索,没拽两下就到了顶。由于没有风,旗帜飘不开,只能皱缩着垂下来,像片烂咸菜似的挂在旗杆上。 话筒的传声效果非常差,也就是祝婴宁嗓门大才不影响主持效果,换成校长上台演讲时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校长讲了十来分钟,许思睿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确信自己没有耳背到这种程度,换言之,这绝对不是他的问题。 听不到的演讲与催眠无异,他站在原地干巴巴听着,困得哈欠连天,直到演讲的人由校长换为陈斌,他才一激灵清醒了。 当然,他清醒并非受到了谁的感化,而是因为陈斌接过话筒后,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让我们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来的同学许思睿——” 全校的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掌声激烈,排山倒海。 许思睿的心情只能用操|蛋来形容。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接受来自全校同学的掌声,听陈斌抑扬顿挫地介绍《交换人生》这档综艺,顺带表达对他的期许:“希望许思睿同学能在我们这里度过有意义的一学期!我们大家要互相学习,友好交流,共同进步,既要展现出我们学校的精神风貌,又要虚心向许思睿同学讨教,学习他的优点,用我们的实际行动促进城乡交流,共创美好新未来!” 言毕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 好不容易撑到升旗仪式结束,许思睿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麻了。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他原本打算补补觉,然而还没趴下,后座的祝婴宁就开始用笔帽戳他。 许思睿一个头两个大,疲倦地瞪向她:“又怎么了?” 她说:“这节课老师要测验,你不能睡。” 他翻了个白眼,置若罔闻地趴下。 五分钟后,许思睿猛踹了一下前座的椅子,黑着脸从桌上直起身。 不起来不行,他的脊椎都快被祝婴宁戳断了。 被无辜殃及的前座回头瞟了他一眼,没吱声。数学老师也闻声看过来,清咳两下,不冷不热提醒道:“认真考试哈。” 随堂测验的卷子就摆在许思睿面前,他捏起来看了两眼,叹了口气,从桌肚下摸出笔,认命地开始答题。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排挤 随堂测验的卷子当天就发下来了,发试卷时许思睿正好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发现全班同学都在讨论测验结果。他对成绩不感兴趣,随便撕了张草稿纸,低头开始画魔兽世界的地图——这是他今天新发现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自娱自乐了片刻,肩膀斜后方探出一个脑袋,问他:“许思睿,你考得怎么样?” 他头也没抬:“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拿到试卷吗?” 他朝周围看了一圈:“没发到我这吧。” 祝婴宁便把头缩回去了。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班上大部分人都在传阅试卷校对答案,许思睿没兴趣参与,奈何祝婴宁的卷子被不少人借了过去,从排头传到排尾,又从排尾传到排头,好几次都从他面前飘过,他不可避免地瞥到了卷子上的分数,发现她成绩居然还不错,15道选择题,5道大题,她只错了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 班上同学的讨论也大半集中在最后一问上,大家都在争正确答案是什么。许思睿知道答案,但他懒得说——他以前的学校早在初一就给他们讲授过类似题型了,这所学校似乎还没教到,他觉得主动说出来有装|逼的嫌疑,更何况他也没有这种倾囊相助的热心。 熬到自习课结束,放学铃一响,他立刻扔开纸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想回家吃饭了。 吃饭,睡觉—— 许思睿发觉自己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倒退了,和猪栏里的猪没两 样。 祝婴宁在他身后收拾书包,抬头看了看他,惊奇道:“你还没拿到试卷吗?” 他摊开手耸了耸肩。 祝婴宁立刻站起来表示:“我去帮你找找。” 他还没来得及说不用,她已经小跑到讲台上,开始了地毯式搜查。 许思睿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教室就那么丁点大,祝婴宁从前讲台找到后黑板,把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也没找到许思睿的卷子。她不死心地从后到前又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许思睿提着她的书包跟了上来:“算了吧,一张试卷而已,没了就没了。” “那怎么行?”她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办公室问问老师,也许被她落在办公室了。”说着就要出去。 恰好今天的值日生也端着垃圾桶从前门往外走,祝婴宁和她并肩而过时下意识往里面瞄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愣住了。她叫住值日生,伸手从垃圾桶里捡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把它小心地用手指抹开—— 赫然就是许思睿的试卷。 “……为什么在垃圾桶里?”她一头雾水,下意识嘟囔出了声。 许思睿站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了过去。 试卷不仅皱,上面还满是签字笔涂画的痕迹,像是被人当成草稿纸演算了一样。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声里透出几分嘲讽和无谓。 祝婴宁有点缺根筋,对微妙状况缺乏敏感度,但他不是,从小到大,许思睿见惯了类似的事,他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眼扫视着讲台下还没走的同学,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有人看我不顺眼呗。” 这句话音量不大,可教室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说完后,气氛先是僵滞了几秒,接着所有人都默契地垂下视线,低头忙着手里的事,好像书包里的书突然多得收拾不完了似的。 祝婴宁尤在消化他的话,许思睿已经走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臂,催道:“行了,找到了就走吧。” 她像个呆子一样傻愣愣跟了出去。 一直走到校门口了,祝婴宁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有人故意把你的试卷丢进了垃圾桶里!” “……” 许思睿对她的反射弧无语了,沉默地斜了她一眼。 初来乍到,性格又拽,会被同学讨厌也是情理之中。他来到山里本来就没有和谁交朋友的打算,自然也不在乎是否被人讨厌。但祝婴宁完全不这样想。她看起来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时而震惊,时而呆滞,时而低落,活像被排挤的人是她。 回家的路上,她垂头丧气,神情简直比死了亲爹还凄凉。 许思睿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也很好玩,在她第七次叹气出声时,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祝婴宁奇道。 “你叹什么气?”许思睿也奇道。 她皱着脸颊说:“我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思睿便呵了一声:“多正常。” 他对自己的性格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是不想改而且懒得改而已。 ** 被排挤在许思睿看来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了,他睡了一觉起来,完全将其抛之脑后。 但祝婴宁和他截然相反,她有一种将所有小事当成大事对待的能力,早读结束后的那五分钟课余时间里,她忽然对前后桌说:“我知道最后一题怎么做了。” 许思睿莫名有股不祥的预感,他竖起耳朵,听到周围的人纷纷问她:“怎么做?” 她用简明扼要的语言讲解了一遍。许思睿越听越觉得心里发毛,因为她讲的方法完全就是他试卷上的答题方法。果然,讲完以后,在前后桌一片“天哪,居然这么简单”“厉害啊,你怎么想出来的”的夸赞中,她郑重其事道:“是许思睿教给我的,其实他可热心了。” “……” 许思睿忍了又忍,才没回头揭穿她。 难怪昨晚要走他的试卷看了半天……她该不会以为把最后一题的解答功劳归到他身上,就能改变他在同学中间的形象了吧? 和他猜想的一样,一听到最后一题是他想出来的,大家瞬间就静默了。两三秒后,有人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是吗”,有人打着哈哈说“这道题真有意思”,有人转移话题,问今天的语文课会不会抽查背诵。总之,没有一个人像祝婴宁期待的那样,对他的“热心”发表类似感谢的评价。 ** 第一次试图破冰惨遭滑铁卢,祝婴宁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许思睿头疼地发现她开始实践起其他破冰方法,譬如打着他的名义在班上到处做好事,小到把自己的笔借给别人,谎称那是他的笔,大到自作主张替他答应了同学的值日调换。 提起后者,他至今想起来依然一肚子气。 按照座位号顺序,他本来要到五月中旬才需要打扫卫生,结果,当班上某个同学由于需要提前回家干农活,且苦恼于没人和自己调换值日时间时,祝婴宁忽然站出来说:“许思睿可以和你换。” 许思睿做人做事一向秉持着能偷懒就绝不勤奋,能拖延就绝不提前的原则,且他最烦别人越俎代庖给他安排工作。因此听到祝婴宁自作聪明替他决定了值日轮换,他一个没忍住,当场就爆了句粗口:“操,你他*傻*吧?” 这句粗口成功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尽管祝婴宁始终尬笑着,想要展现自己并不在意许思睿粗俗的口癖,但大家看着他的眼神还是变得更加阴晦复杂了。 到了最后,值日调换还是落到了祝婴宁身上,因为许思睿说什么也不肯换。 他不仅没换,还把腿高高架到课桌上,一手端着水壶喝水,一手托着下颌看祝婴宁忙前忙后打扫卫生,活像个指使太监干活的皇帝。 ** 本来以为有了这么一遭,祝婴宁管闲事的心该有所收敛,然而—— 当她把一张篮球比赛报名表递到他面前时,许思睿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她说的那句“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你的”的威力。 篮球比赛规模很小,就是个校内友谊赛,小学一组,初中一组,分开各自比。光看操场上那个破破烂烂的篮球框,许思睿都能猜到比赛有多水。 他嫌弃地捏起那张皱巴巴的报名表,问祝婴宁:“你想干嘛?” 她热情介绍道:“推荐你参加比赛呀!每个班至少要派出三人参加,但我们班只有两个男生报名,还缺一个人。现在大家都焦头烂额,担心人不够,连参加比赛的资格都没有。要是你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大家一定会把你当救世主,并且对你改观的。这是一个完美的破冰契机!” 许思睿快要绝望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祝婴宁,我求你放过我好吗?”他说,“我就是一滩烂泥,烂泥扶不上墙,你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我根本不在乎大家怎么想我。” 她丝毫没被他的话打击到:“烂泥虽然扶不上墙,但加点水泥进去,兴许还能救救。而且你也不是烂泥,你就是有点儿……呃……长歪了?我知道你不在乎大家怎么对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我们这里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很想问跟一帮傻叉打篮球算是什么美好回忆,但终究忍住了,没问出口。 介于各种前车之鉴,许思睿已经意识到了用“不想去”当借口,是没有办法说服祝婴宁的,所以他换了一种方法,直接表示:“我不会打篮球。” 祝婴宁大吃一惊:“真的吗?我怎么记得剧组的人跟我说过你会打篮球?” “真的。”许思睿调动毕生演技,露出了一个格外真诚的眼神,“真真的,比珍珠还真。” 这个理由貌似成功说服了她,她沉吟片刻,叹气道:“……好吧,不会打篮球,确实没办法。” 他心里一喜,刚想说这个办法居然这么奏效,看来以后可以常用,就见祝婴宁从身后摸出另一张报名表,对他说:“既然参加不了篮球比赛,那你就报名参加女生组的跳皮筋吧。” 作者有话说: --------------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节 第18章 破冰 “……你开什么玩笑?” 祝婴宁淡定地安慰他:“不用担心,篮球速成不了,但皮筋很容易速成,放学后我会抽时间教你的。” “这是重点吗!?”许思睿指着皮筋比赛报名表上偌大的“女生”两个字,“你不觉得这才是重点吗?” “哦,你别介意,男生女生只是个参考分类而已。”她依然表现得从容镇定,“你不参加篮球比赛,我们班总得有人顶上吧?所以我会代替你参加篮球比赛的。但是一人只能报名一个比赛,我一走,皮筋那边就缺人了,既然你不会打篮球,只好麻烦你和我交换一下,你替我去跳皮筋。” “?” 许思睿哑口无言。 他当然大可以同她争论,说自己既不会参加篮球比赛,也不会参加那什么幺蛾子跳皮筋,她想参加什么是她的事,他没有任何义务顶替她上场。但他非常怀疑这番争论是否有意义。争论总得双方逻辑一致才能进行,否则无异于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毫无疑问,他们是鸡和鸭,牛和琴。 许思睿想了想,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只是,嘴巴可以闭上,耳朵却没法闭上。他不打算和祝婴宁浪费口舌,不代表她也不打算同他较真。 祝婴宁再次发挥出她的洗脑神功。 晚上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嗡嗡嗡的声音,许思睿第一次憎恨起自己的性别。要是他是个女的,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旁边这只蚊子互相扯头发掐胳膊,狠狠打上一架,用武力决出口舌的胜负,而不用顾虑着对方的性别,生生躺在床上忍受此等酷刑。 祝婴宁的念经很有效果,当晚许思睿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化身为美猴王,头上箍着个金灿灿且不断缩紧的紧箍咒,而身穿袈裟的祝婴宁盘腿坐在一边,慈悲地垂眸:“悟空,师傅也很为难呐。”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来,上次未消的黑眼圈变得更严重了。 他恍恍惚惚踱步出去,看到罪魁祸首竟神清气爽地蹲在地上刷牙。 为什么?凭什么? 看到她这么有活力,许思睿感觉自己的心理都快扭曲了。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阴恻恻地说:“我答应你。” “嗯?”她含着口泡沫,偏头看向他,想了想,先将泡沫吐掉了,漱了两下口,高兴地笑,“你想通了?” 许思睿扯着嘴角回她一个皮笑肉不笑:“你别后悔就好。” “怎么会?我当然不会后悔。”祝婴宁说,“那今天放学后我教你跳皮筋吧。” “……”许思睿险些一头栽倒,“我答应的是打篮球!” ** 报名表交上去后,陈斌在课堂上确认了一遍参赛的人员,问大家是否有异议。许思睿也要参加比赛这件事让大家颇感讶异,但没人说什么。 比赛定在下周,放学后祝婴宁建议他和另外两个参赛的男生一起练习一下,明确位置和战术,他却说不用。他肯参加比赛在祝婴宁看来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她不敢逼他太紧,怕适得其反,只好随他去了。 于是一直到比赛当天,许思睿才知道自己的队友及对手是谁。 队友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健壮男,一个文弱男,前者多半是自愿报名的,后者怎么看都像是凑不齐人数被人赶鸭子上架,至于对手,则远远出乎许思睿的意料,他在对手班级里看到了周一和他一起升旗的升旗手,名字叫周越山。 现在是下午最后一节课。这几天正处于升温期,气温从十几度骤升为三十度,经过了一天高温的洗礼,即使站在十米开外,周越山身上的汗酸味也熏得他头晕。 全校学生——小学也好,初中也好——此时全都聚在操场周围,兴致勃勃地围观初中部的篮球赛。说是初中部,其实只有初一两个班级、初二一个班级、总共三个班级参赛,一节课的时间就可以比完。 学校的学生不多,才几百号人,但此刻全部围在操场上,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一打眼看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许思睿掰了掰手指,原地做起了准备运动。 他不爱运动,体能也一般,会打篮球纯粹是因为许正康和周天澜从小就重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在他还小的时候送他参加过各式各样的运动培训班。虽然这些运动很快都因为他沉迷游戏而荒废了,但他现有的半吊子水平应付一个校赛还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三对三的篮球赛由街头篮球发展而来,规则比较自由,恰好给他提供了发挥的空间。 比赛开始前,健壮男林凯生走过来问他:“你打中锋?” “都可以啊。”许思睿表现得很随和。 “行,那你中锋,我前锋,他后卫。”健壮男指了指身后局促的文弱男魏禾。 魏禾赶紧摆手给他们打预防针:“我就是个摆设,主要还得靠你俩得分。” 林凯生安慰他:“你记住我教你的就行,拿到球以后第一时间把球传给我,不要运球,不要投篮,也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假动作。” “……”许思睿顿时开始担忧起这支临时组建的球队的水平。 抛硬币决定了球权后,比赛正式开始。 ** 另一边,祝婴宁正在进行跳皮筋比赛。 跳皮筋在教学楼后的空地上进行,相较于对抗性强、观赏性高的篮球比赛,皮筋这边可谓冷冷清清,除了参赛者本身,就只有参赛者的朋友和身为裁判的老师稀稀拉拉在附近捧场。 隔着一栋教学楼,操场那不断传来尖叫和嘘声,祝婴宁心神不宁,生怕那些嘘声是朝着许思睿去的。可惜皮筋比赛没法马上脱身,等她参加完比赛,如愿拿到第一名,并匆匆忙忙赶往前头操场时,篮球比赛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据围观学生说,许思睿所在的队伍正在和周越山所在的队伍争夺冠军。 祝婴宁挤进人群,先踮起脚尖朝计分板上瞥了一眼,15:16,他们15,周越山那边16,还好还好,分差很小。 再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学生的助威声,发现助威声无一例外是喊给许思睿的,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沉了下去。 然而心脏还没沉到原位,她就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嘘声也是朝着许思睿去的。 ……怎么回事?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这才看向球场,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球场上许思睿的身影。 天气热了以后,大家都换成了短袖,露肤度一高,他的白皮肤在一众肤色黝黑的同龄人里就更引人注目了,像一捧凝白的冬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祝婴宁望过去时,球正好落在他手里。 他退到两分球线外,身体微微后倾,手腕轻巧一抬。 篮球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就像儿童玩具,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弧。 咚。 完美入框。 15:16霎时逆转成17:16,尖叫和嘘声四起。 祝婴宁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喝倒彩的基本都是周越山班里的学生。 比赛时支持己方队伍很正常,但通常不会发展到喝对手倒彩的程度。她皱着眉头看了会球场上的比赛,这才发现问题所在。 很简单,问题的关键就是许思睿的打法。 他的打法太招仇恨了。 随心所欲、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顾他人死活——和他本人的性格如出一辙。 他热衷的只有投篮,而且看不上一分球,只爱站在边角线上投两分球,偶尔心血来潮进行篮下防守,但大多数时候都对敌方的进攻和拦截采取消极回避态度,极力避免任何主动或被动的肢体接触。尤其是对周越山,许思睿就差把“我有洁癖,我嫌你臭”写在脸上了,每次周越山冲上来防他,他都会立刻把球让给对方,不朝前突破就算了,居然还倒退着往回跑,悠哉悠哉看手里的球被对方截断。 这种溢于言表的嫌恶之情,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受得出来。周越山明显被他惹毛了,脸色沉得比煤炭还黑。而队友这边,林凯生同样被许思睿气得不轻,没办法,摊上一个完全不和人对抗,眼睁睁看着己方丢分还无动于衷的队友,是个正常人都忍不住要生气。 球场 上气氛紧张且微妙,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一派是周越山和林凯生这种会打球的,每个人头脑上都盘旋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一派是魏禾这种不会打球的,晕晕乎乎搞不清楚状况,只希望篮球千万别传到自己手里,还有一派是许思睿自己,整个球场上就他一人最悠闲,好像不是在打篮球,而是在逛商场,大家比拼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时,只有他在一旁插着兜清爽地走来走去。 不要说林凯生周越山了,就是祝婴宁在场下看着,也有点想冲上去打他。 但要说他毫无贡献吧,却也有失偏颇。他不仅有贡献,贡献还很大。 只要投篮,许思睿必定百发百中。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最烂的结局 三人篮球没有三分线,只有两分线,许思睿每次出手都是两分球,光这一招就足够拉风了。篮球是一项讲究配合的集体运动,但是在外行人眼里,运球、传球、防守……这些显然都不如直接投中一颗球更能激起观众的肾上腺素。再加上许思睿长得人模狗样,运动又在此基础上为他覆上了一层迷人的滤镜,饶是祝婴宁这种了解他恶劣秉性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在球场上的魅力,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尖叫渐渐盖过嘘声,排山倒海,气势磅礴。 汗珠是碎浪,乌发如潮涌,少年猎猎作响的衣摆像海面上迎风起伏的白鸥。 记分牌上的数字化身为两条缠斗的鱼,互相咬紧对方的尾巴。 当计分增加到19:20时,林凯生突然举手叫了一次暂停。 祝婴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了解班上的同学,林凯生和魏禾的心态看起来似乎都要崩了。 裁判应允了他的要求,但三人比赛的暂停时间只有30秒,气氛依然紧迫。许思睿插着兜晃过去,嗤笑道:“暂停啥呀,一鼓作气比完不就好了。” 林凯生抹了把下巴上的汗,恶狠狠瞪向他,脸上青筋鼓鼓:“你猜我为什么要叫暂停!?许思睿,你能不能好好打,对面从16到20这四分都是你送的,你再送我们就完了!” 许思睿摊开手,朝他毫不在意地笑:“可是我们从15到19这四分也都是我投的啊?” “……你什么意思?”林凯生瞬间炸了,怀疑许思睿在阴阳怪气,霎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意思是我们都是累赘是吗?就你牛逼?!就你能得分?” 虽然是被拽着的那个,但许思睿气定神闲,看起来反而比林凯生更有压迫感,他无谓道:“我有这么说吗?你非要这样理解,我也没办法。” 魏禾在一旁看得干着急,抬起手试图劝架:“哎,你们别吵了,暂停时间就快结束了,咱们商讨下对策吧……” 然后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他才说完,裁判就吹哨了—— 暂停结束,比赛继续。 魏禾苦着脸,只想找块冻豆腐一头撞死。 和他们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周越山那边利用暂停时间商讨出了对策,再次上场时,每个人都显得胸有成竹。 魏禾心理素质不行,他一看这阵仗腿就软了,再一看记分牌上相差无几的分数,以及同班同学们期待的眼神,双腿越发抖得像在筛糠。 “拿到球记得第一时间传给我。”林凯生经过他身边时低声提醒他。 “哦哦……好。”魏禾应得魂不守舍。 和爱出风头的林凯生和周越山等人不同,魏禾一点都不希望球传到自己手里。他害怕成为制胜的关键,害怕承载全班同学的希望却又让大家失望。与其在万众瞩目下搞砸重要一击,还不如当个透明人,不引人注目,不被人指责,不被任何人惦记——这就是魏禾的想法。 所以比赛再度开始后,他一直在外圈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同时又避开纷争的核心。 但这副摸鱼的姿态很快被人瞧出了端倪,同班男生集体朝他大喊:“魏禾,你在那跑来跑去干嘛呢!赶紧上去抢球啊!” “我……” “快啊!你没看人许思睿都上去了吗!” 魏禾定睛一瞧,靠,还真是!悠闲了一整场比赛的许思睿似乎打定主意在最后时刻发力,竟然一反常态冲了上去,和周越山对峙起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节 许思睿那边除了周越山本人,还有一个对手队员在他周围协防,林凯生也被一个球员困住了,眼下只有魏禾无人防守。 “快上啊!”大家又开始催他。 魏禾被逼无奈,只好冲了上去。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一番天旋地转后,球竟然真的被他抢到了手上。 更可怕的是,即便球已经到了他手上,也依然没人过来防他。 周越山和另一个队员把许思睿拦得死死的,林凯生也分身乏术,只有他面前空无一人,门户洞开。对手显然料定了他不会投篮,只会传球,打算把他仅有的两个传球对象拦死。 他下意识看向了林凯生,却见林凯生身旁的对手冲他虎视眈眈,那表情就像在说:“传啊,有胆就传呗,看看会不会被我拦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班上同学大声嘘他:“你特么倒是自己投啊!魏禾,投啊!你持球要超时了,快点儿!” 自己投?怎么可能!魏禾对自己的投篮命中率有数,知道自己十次里只有一次能中,还是踩的狗屎运中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压力巨大的场面,能投中才是有鬼。他不想当罪人,只想赶紧把手上这个烫手山芋传出去,去看林凯生,只见林凯生脸都急红了,额上热汗涔涔,就差大喊一声:“别磨叽了,快传给我!” 对,对,传给林凯生……只要按照他的吩咐传给他就行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在传球前的那一秒,他情不自禁看向了右边的许思睿。 和周围躁动的人比起来,许思睿的反应极其淡定。 他完全不着急。 即使被周越山等人死死围着,脸上也丝毫不见紧张焦灼的痕迹,一双天生带笑弧的桃花眼懒懒散散望向他这边。 魏禾觉得许思睿身上有种迥异于所有人的气质,就像头顶上方蓝蓝的那片天,一望无际,遥不可及,既傲慢,又莫名令人感到安心。 是的,安心。 也许是许思睿今天百发百中的表现给他吃了定心丸,也许是他那股满不在乎的态度可以主观曲解为胸有成竹,魏禾莫名觉得,只要把球传给许思睿,这场比赛他们一定可以获胜。 但是,林凯生那边…… 短短一秒内,他头脑中闪过无数考量,快到自己都捕捉不到自己的想法。最后身体替意识做出了决定,他冲向林凯生,作势要将球传给他,在所有对手都倾身扑向他时,他却迅速扭身将球传给了许思睿。 “魏禾!!” 林凯生在他身后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暴喝。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球腾空那一瞬,周越山毫不犹豫地下蹲起跳,如一座大山铺天盖地压下来,眼看就要触到篮球边缘,与此同时,他背后猛然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掌,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声中,手的主人成功截下篮球,在身体落地前一秒飞快调整成单脚踩在两分线外的姿势,手臂发力,手腕轻轻一带,行云流水开始投篮。 篮球再度腾空,沿着完美的抛物线向上飞跃,精准落入球筐。 ——原本该是这样。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许思睿投篮那一瞬间,有人从侧面冲出来,当机立断把他的球盖了。 盖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凯生。 场上场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尖叫和嘘声戛然而止。 千钧一发之际,周越山率先回过神,带过篮球,三步上篮,起手一个暴扣。 轰的一声巨响。 像被大炮炸了一样,本就破破烂烂的球筐差点被他轰下来。 篮球精准入框,裁判吹哨,他所在的班级当即爆发出一串胜利的欢呼。 而另一边,所有人都还在发怔,不论是场上的魏禾,还是场下的同学们,都很难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直到许思睿无语地笑了一声,转身朝林凯生竖起中指,大家才纷纷从游离状态中回神。 “傻*。” 许 思睿不仅竖中指,还风轻云淡骂了句脏话。 林凯生气得脸歪嘴斜,抡起拳头朝他冲了过去。 眼看拳头就要挥到许思睿脸上,一只细细的胳膊忽然从下方伸出来,牢牢扼住了他的手腕。林凯生一低头,撞入视线的便是祝婴宁沉冷的脸。 “住手。” 她轻声说,声量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凯生尤在气头上,恨不得当场和许思睿干一架,只是顾念到祝婴宁站在面前,才没有继续扑上去。 “……你给我等着。” 他甩开祝婴宁的手,朝着许思睿撩了句狠话,这才转身离去,打算去找魏禾算账。 魏禾和林凯生是朋友,祝婴宁并不担心他会对魏禾怎样,顶多照胸口来两拳,或者骂几句出出气就算完了,真正让她忧心的是他和许思睿之间的矛盾。 这简直是最烂的结局了。 ** 输了比赛,还是以这么微妙的理由输掉的,班上的气氛一言难尽,祝婴宁的心情也很沉重。 倒是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许思睿表现得豁达,过了最初那阵气头,他瞬间没事人一样,甚至还反过来问她干嘛愁眉苦脸:“看上去丑死了。” “我现在真的后悔让你参加比赛了。”她说。 “现在知道还不算晚,下次有类似的事别再来烦我就好。”他哼笑道。 她哭丧着脸:“我觉得比起所谓的下次,这次的事该怎么处理更严峻。” 按照祝婴宁朴素的价值观,这场比赛,许思睿和林凯生都有问题。许思睿的问题在于球风不好,完全不与队友沟通配合,丢分最多的是他,得分最多的也是他,但总的来说,功大于过。林凯生的问题在于意气用事,将个人的心理不平衡殃及到了集体荣誉上。如果要让她说句公道话,她觉得林凯生问题更大。 可这件事没法简单依照她的个人意愿定夺,因为林凯生在班上人缘很好。虽然客观来看,是林凯生冲撞了许思睿才造成了如今的结果,但比起根据结果判定是非,班上同学也许更倾向于从原因入手判定是非。而造成林凯生暴走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许思睿打球时吊儿郎当的态度。 许思睿今后在班上的生活会怎样,她不敢细想。 一直到晚上躺到炕上睡觉了,祝婴宁依然忧心忡忡。 她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都怪她没事非要许思睿参加什么比赛,要是当初尊重他的意愿,不就没这些事了么? 最后她经受不住良心的煎熬,爬起来打算和许思睿讨论一下他今后该怎么办,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只剩她自己一个人对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唉声叹气。 ** 祝婴宁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许思睿被人霸凌。 没想到在这之前,发生了另一件更令她头疼的事。 篮球比赛结束两天后,在回家的路上,许思睿忽然将一叠纸片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顺手接了过来。 许思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自己看看呗。”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滥好人 纸片约莫四五张,每一张的形状和颜色都不太一样,有叠成千纸鹤的,有用彩带仔仔细细扎起来的,还有带着香味的碎花纸。 祝婴宁下意识顺着许思睿的话拆开了其中一张,直到看清纸片第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许思睿同学”,她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倒吸一口冷气,啪的一声,迅速将纸片合上了。 “是我们班的?” “外班的。”许思睿懒洋洋地一扬眉,拉长语调,意味深长笑道,“怎么样啊班长,这就是你要的破冰效果?” “你……”她既惊吓又尴尬,先是回头瞥了眼摄制组,见他们离得远,没有拍到这边,于是放低声音,结结巴巴道,“你不该把这些拿给我看的。” 山里的女孩对待情窦初开的爱情普遍羞涩胆小,不知花了多大勇气才敢把情书拿给许思睿,祝婴宁觉得贸然偷窥别人心意的行为未免太小人了。她对着那沓纸片默默忏悔,把它们重新叠好,想要还给许思睿,他却说:“你处理吧。” “啊?”她惊道,“这是写给你的,怎么能交给我处理?” 许思睿就啧了一声,像是觉得很麻烦似的,把纸片接过来,随手揉了揉就往兜里揣。 这副随意到堪称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祝婴宁心里警铃大作,本来得知有人给他写情书就够让她头疼了,要是一个处理不好,伤害到对方的感情,激化了同学之间的矛盾……祝婴宁想想都感到棘手。 她忍不住追上去问许思睿:“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头也没回,一边走一边答:“丢掉呗。” “丢掉!?”她大吃一惊,“丢垃圾桶里?” “不然丢地上?”他用看白痴的眼神斜了她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你希望我接受她们?” “当然不是!我们这的女生很单纯的,你千万不要玩弄她们的感情!”她立刻肃穆起脸庞。 玩弄感情这个说法让许思睿非常不爽,可扭头一看祝婴宁一脸护崽子的老母鸡的表情,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位护崽心切的鸡妈妈在他身旁叽叽喳喳:“我是想说……怎么可以就这样随便丢掉呢?好歹是大家对你的心意……” 许思睿被她逗笑了,他干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怎么?难道我还得买几个相框把它们裱起来挂在墙上?我让你帮我处理,你不要,我自己处理,你又嫌处理得不够好,你到底想怎么样祝婴宁?” 他一停下来,摄制组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祝婴宁害怕引人耳目,只好推着他往前走,说:“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处理得温和点,不要伤害到同学们的感情。” “温和点?”许思睿哼笑道,“被拒绝哪有什么温和不温和的区别,结果不都一样惨?难道你被你喜欢的男生温和地拒绝了,就可以改变被他拒绝的事实了?你过后想起来就不会哭?比起拖泥带水给人希望,还不如利索点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才是最大的善良。” 祝婴宁惊呆了。她一边觉得许思睿这说法未免太不近人情,一边却又觉得有点道理。 许思睿看她满脸纠结不忍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说说要怎么温和点处理?” 祝婴宁这才回过神,挠了挠脸,窘迫道:“……其实我也不清楚。” 她既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喜欢过,在这方面完全白纸一张。 想了想,她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我一定能想出一个不伤害她们感情的办法。” 许思睿便盯了她一会儿,无所谓地一耸肩:“随便你。” ** 思考一件完全没经历过的事,对祝婴宁来说难度超标,她想了一晚上,成功把自己急上火了,第二天起床时嘴上长了个泡。 山里有一种草可以治疗口疮,需要把叶子嚼碎敷在嘴唇上,起效很快,就是不太美观。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节 当她顶着个绿嘴唇出现在学校时,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憋着笑问一句:“班长,你长疮了?” 她用绿嘴唇坦然回答:“是啊。” 可惜绿嘴唇带给大家的快乐没能持续多久,早读结束后,班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怪怪的。祝婴宁起身收作业,不经意间抬起头,恰好看到林凯生隔着几张桌子冲许思睿的小胖墩同桌使了个眼色。 小胖墩名叫周天瑞,接触到林凯生的示意后,他显得格外焦躁不安,又是摸脖子又是挠下巴,活像个多动症患者,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站起来,径直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祝婴宁抱着作业本快步跟了上去。 周天瑞走进办公室,在陈斌面前转了几圈。 “你干嘛呢?”陈斌从备课教案里抬起头。 “老师,我有事跟你说……”周天瑞吞吞吐吐道。 陈斌笑了一声,把教案挪开,摆出谈心的姿态:“好啊,有什么事想跟我 分享?” “分享谈不上。”周天瑞僵硬地笑笑,咽了口唾沫,说,“算是请求吧……就是,那个……嗯……老师,我想换个同桌。” 祝婴宁刚进来就听到了这句话,不止她吃惊,连陈斌也露出了讶然的神色,顿了顿,疑惑道:“为什么呢?你和许思睿处不来?” 周天瑞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对,我觉得他这人特别不好相处。” “这……”陈斌也是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他试图起到一个人民教师该起到的调和作用,温声劝道,“许思睿确实比较慢热,但他平时也没有打扰到你呀,对不对?你觉得他不好相处,可能是因为你们还不熟,等以后慢慢处熟了,就……” “反正我就是跟他处不来。”周天瑞赶紧打断他,一股脑控诉道,“他虽然没有直接打扰我,但他上课老是睡觉,严重打击了我学习的积极性,我不想让他带坏我。老师,我想换个更爱学习的同桌。” 陈斌左右为难。 对那场篮球赛引发的矛盾,他并非全然不知情。周天瑞算是班上男生里脾气温和的了,要是把许思睿调去和林凯生等人同桌,那才是真正的世界大战。如果周天瑞执意要换走,出于班级和谐考量,许思睿就只能先单坐着。 在十四五岁这个敏感的年纪,自己一人被迫坐单桌,怎么看都不利于学生的心理健康。虽然陈斌知道许思睿多半不介意——他对这里的一切有一种近乎淡漠的不走心。但是身为教师,他还是难以对这种状况放任不管,甚至推波助澜。 正想再劝劝周天瑞,前方就插进一道清亮的嗓音:“老师,我愿意和许思睿一起坐。” 陈斌循声看去,看到祝婴宁抱着叠作业本站在周天瑞身后,腰背挺得笔直。 初中讲究避嫌,为了防止学生早恋,班上基本都是男男同桌,女女同桌,没有男女同桌。陈斌下意识就想说不行,可仔细一想,除了祝婴宁,班上好像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包容许思睿的脾气。 他沉吟片刻,向她确认:“你不介意?” “每个同学都是班级的一份子,无论和谁坐,我都不介意!”她响亮地回答。 陈斌苦笑两下,又看向周天瑞,问:“你的意见呢?” 周天瑞挪了挪鞋尖:“……我没意见,只要不和许思睿一起坐就行。” “好吧,那你们就暂时先这样坐着,要是后续有什么不习惯,我再调整。” “谢谢老师。”祝婴宁把作业本放在桌子上,顺带鞠了个躬。 周天瑞也弱弱回了句:“谢谢老师。” 两人先后走出办公室,快到教室门口时,周天瑞加快脚步,上前扯了祝婴宁一把:“班长,你来一下。” 祝婴宁心领神会,跟着他走向了楼梯拐角处。 周天瑞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没人,才苦着脸说:“唉,班长,我劝你别多管闲事了,你就让许思睿自己一桌吧。” 祝婴宁板着脸:“我知道,是林凯生让你孤立许思睿的。” “你既然知道干嘛还往枪口上撞呢?”周天瑞欲哭无泪,“你也知道林凯生是什么脾气,他就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觉得大家都是他兄弟,都不能背叛他。” “没事,林凯生不敢对我怎么样。” “可你……唉。” 还没说完,预备铃就响了,祝婴宁拍拍周天瑞的肩膀,自己先走回了教室。 预备铃响过后,班上学生还有点懒懒散散的,祝婴宁趁着这片混乱,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课桌,先找出了第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和纸笔,打算等第一节下课再把所有东西都搬过去。 她凑到同桌耳边向她交代完状况,抱着课本和纸笔坐到了周天瑞的椅子上,又把周天瑞下节课需要用到的教材放到了自己桌上,惹得许思睿朝她投来调侃的视线。 他托着下颌,暧昧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祝婴宁不解其意:“什么办法?” “你是打算自己来追我,让其他女生知难而退?”他眼神戏谑。 “!!!” 祝婴宁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左右看了看,确保这句话没被其他人听到,才咬牙怒道,“怎么可能,你疯了吧?!” “那你干嘛突然坐我旁边?” 许思睿的表情就像在说“不是吧,你该不会爱上我了吧”,恶心得祝婴宁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她狠狠抖了抖,又不想说实话惹他伤心,只好含糊其辞道:“我坐过来当然是因为……我是班长,我得监督你学习。” 许思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祝婴宁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忍着尴尬问:“有什么好笑的?你笑什么?” 许思睿这才稍微直起腰,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行了,我开玩笑的。” “什么?” 他收起笑容,淡淡道:“你坐过来是因为小胖墩不想和我同桌吧。” 祝婴宁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敏感,惊慌失措之下,舌头打了个绊:“哪、哪有,是你想多了。” 许思睿不置可否,只是托着下颌看着她微笑,过了许久,才眯起眼睛,轻声评价道:“……滥好人。”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喜欢 祝婴宁家的日常活动规律又枯燥,吃完晚饭,她会把奶奶推到屋外纳凉,然后返回来写作业,刘桂芳负责收拾碗筷、整理衣服,许思睿则坐在炕上看陈斌借给他的课外书。 为了防止借出去的书本有去无回,陈斌模仿图书馆的借书制度弄了借书卡。每本书都有一式两份的借书卡,上面清楚地标注了借过的人、借阅日期以及归还日期。 许思睿发现几乎每本书的借书卡上都有祝婴宁借阅过的记录。 一开始有这个发现纯属偶然,他不甚在意,但在借过了十几本书,上面却通通有祝婴宁借阅过的记录以后,许思睿的好胜心被勾起来了,他特意在陈斌书架上那堆书里翻出了一本祝婴宁没借过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有空就抱着啃。 祝婴宁出于好奇问过他几回书这本书讲什么,他总是神神叨叨地说:“你等我看完再借去看不就知道了?” 这种幼稚的较劲让她哭笑不得。 然而今天有些特殊。 晚饭过后,祝婴宁没看到许思睿,往常总是被他捧在手里啃的大部头《卡拉马佐夫兄弟》也被他随意扔在角落里。由于白天刚刚经历换座位的风波,许思睿的敏感出乎她的意料,她担心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于是写完作业后特意出门转了一圈,想找找他在哪。 杨吉等人窝在棚子底下打扑克,天气变热以后,他们在棚子上挂了一圈蚊帐防蚊。祝婴宁撩开蚊帐走进去,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许思睿。 杨吉叼着烟,摇摇头,朝周围的工作人员看了一圈:“你们有谁见到许思睿了吗?” 其中一人随口应道:“几分钟前见过,他跟我要了点宝贝就走了。” 祝婴宁不懂他在说什么,呆愣愣重复道:“宝贝?”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笑得她越发困惑不解。杨吉朝她摆摆手,说:“好孩子不用知道。这小子怕黑,估计跑不远,你要实在想找他,可以去村头那看看。” 村头有棵树,树下常有人纳凉。祝婴宁觉得有理,于是道了谢,转身朝村头走去。 几个老人坐在村头的树下摇着扇子侃大山,祝婴宁过去转了转,没见到许思睿。 她正感到纳闷,就见大树右边的石墩子上蹲着个人影,人影指间火星明灭。 好奇地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许思睿俊美的五官。他眯着眼睛,黑色眼珠被烟雾涤染出一层朦胧雾气,像画到最后墨水不足的丹青。 “许思睿,你……” 她大吃一惊,声音断在喉咙里。 他竟然在抽烟! 祝婴宁的人生可以用板板正正来形容,只要是老师交代做的事,她都会竭尽所能做到尽善尽美,只要是老师不让做的事,她始终抱着“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屈”的精神,坚决对不良诱惑说不。 从小到大,她连上学迟到都没有过,更遑论抽烟了。未成年抽烟在她眼里堪比自甘堕落的开始。她惊愕地指着他手里燃亮的烟头,半天说不出话。 许思睿也发现了她,但他表现得坦然又淡定,不像抽烟被抓包,倒像在吃pocky,骨节分明的手指松垮垮夹着香烟,整个人散发出一股 懒劲儿,像一只翻肚皮休息的大猫。 祝婴宁语塞了半天,才蹲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劝:“吸烟有害健康。” 他照旧用看白痴的眼神甩了她一眼,没应声。 这段沉默本意只是沉默,祝婴宁却觉得许思睿不说话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不定心里已经难过死了,才需要借助尼古丁消愁,她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用上毕生最温柔的语气开解道: “……是因为学校的事吗?你千万不要多想,我和周天瑞换座位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因为我觉得你成绩好,和你坐一块有助于我学习进步,不是因为周天瑞不想跟你坐。他可愿意和你一起坐了,是我硬逼着他跟我换的。还有篮球赛的事……林凯生那人吧,就是比较冲动,他也不是针对你,他就是有点嫉妒你……” 话还没说完,许思睿就侧过头,盯着她淡淡地笑了一声。 “呆子。” 他嘴唇一碰,故意朝她脸上吐了个烟圈。 烟圈扑到她脸上时化成浓郁白烟,她挥了挥手,一边咳,一边思考着规劝的语言,还没组织出措辞,便见许思睿从石墩子上轻轻松松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往她家的方向走。 她快步跟上去,缀在他身后,刚想开口,他便快速转身,伸出食指在她唇上嘘了一下,说:“就抽这一次,不许啰嗦我。” 他食指上有烟草味,还有股香皂的香味,明明用的是同一款香皂,但祝婴宁总觉得许思睿闻起来比她们家任何一个人更香。也许是因为他有洁癖,洗手的次数比她们家任何一个人要多。他的手指和她的嘴唇隔着一毫米的距离,并没有真正挨上。但就是这么一毫米,比真正碰到带给她的感受更加微妙,像被小猫小狗细细的胡须隔空轻挠着,嘴唇上方痒痒的酥酥的,犹如过电一般。 她并不适应这种暧昧的状况,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许思睿这才抽回手,把剩下的香烟凑到唇边,又吸了两口,这才将烟蒂碾灭在另一颗石墩子上,确保上面没火也没烟了,才丢进一旁的铁皮垃圾桶里。 这垃圾桶准确来说不是公用的,而是村里一户人家摆在门口自用的。但扔在垃圾桶里总比扔地上强,祝婴宁眨了眨眼,决定装瞎。 ** 许思睿抽烟这一幕给祝婴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私自将他这种行为判定为遭受欺凌有苦难说,心里越发着急,觉得得把缓和他和全班同学的关系提上日程,当作头等大事对待。 不过,还没等她想出具体方案,第二天上学时,新的麻烦就来了。 事情还得从早读前说起。 当她和许思睿一前一后就要进校园时,周越山忽然从他们斜后方杀出来,一改前两天看到许思睿时阴沉的表情,龇着一口大白牙傻笑着,朝他热情问候道:“早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节 别说许思睿本人感到莫名其妙了,就连祝婴宁也被他反常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 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周越山便挤进他们中间,把祝婴宁挤到了一旁,粗壮的胳膊搭上许思睿的肩,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没话找话道:“你来学校来得还真早哈?” 他动作快,许思睿想躲却没躲开,被他成功搭到了肩。 滑腻带汗的胳膊就这样贴上他脖颈处干爽洁净的肌肤,触感犹如泥鳅,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许思睿差点吐出来,一抖肩将周越山的臂膀甩开了,忍着怒火问:“你有病?” 周越山瞬间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情像鬼一样。 祝婴宁在一旁看得心脏一突,许思睿却毫无反应,冷淡地撇开他,头也不回便往前走。 祝婴宁赶紧绕开周越山,小跑几步跟上去,刚想对许思睿说周越山怪怪的,最近要小心他,就见许思睿洁白的t恤后——靠近肩膀的位置上,赫然多了一块黑乎乎的脏东西。 在村里生活多年,她很快认出那是一坨尚且湿润的牛粪。 她目瞪口呆,转身去找周越山,却见他已经快步跑走了,粗壮的身体灵活似泥鳅。 ……靠。 她难得产生一股骂人的冲动,又见许思睿无知无觉,皱着眉头就要往教学楼去,赶紧叫住他,把他拽到了教职工宿舍前。 许思睿不耐烦地就要甩开她,祝婴宁只好如实解释了情况。 “……你说什么?” 对待这种事一向事不关己的许思睿头一回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额上爆出了几根青筋,脸色涨得血红,连眼眶都泛着红光。祝婴宁毫不怀疑周越山现在要是站在他们面前,许思睿能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她生怕出事,只好轻声提醒他:“那个……先去班主任那借套干净的衣服吧?” 到底还是洁癖占了上风,许思睿冷笑一声,朝周越山逃跑的方向冷冷扫视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往陈斌的宿舍去了。 听完祝婴宁的解释,陈斌顿时头疼不已:“这个周越山……” 他找出一件干净的衣服递给许思睿,不放心地交代:“我会去和他们的班主任反映问题,好好教育他一顿,你千万别自己主动去找事啊,尤其不能打架!知道了吗?” 许思睿闷着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迅速把脏衣服脱了,朝陈斌一伸手,讨要道:“酒精。” “要酒精做什么?你流血了?周越山还打你了?”陈斌马上紧张起来。 “没有,我要消毒。” “……哪有这种东西。” “酒也行。” 许思睿说完,自己先在陈斌宿舍里找了一圈,看到架子上放着一罐二锅头,二话不说就拎了起来。陈斌欸欸两声,赶忙上前制止:“不成不成!这瓶二锅头我藏了好久,自己都舍不得喝,怎么可以用来消毒!太草率了。” 许思睿鄙夷地啧了一声:“你还是不是人民教师了,为学生牺牲瓶二锅头怎么了?”说完不顾陈斌在一旁哭天抢地,自顾自把瓶盖打开,像淋浴一样,哗啦啦朝背后倒了半瓶。 陈斌差点就地昏死过去。 一番鸡飞狗跳后,许思睿总算穿着陈斌的衣服走了出来。 他嫌弃陈斌最开始挑的那件polo衫丑,自己选了一件没印花的黑t,搭上他原先穿的那条黑裤子,像个要□□的□□少爷一样。 祝婴宁等在外面,见他出来,本想招呼他走,结果嘴刚张开,就被他身上刺鼻的酒味熏得又闭上了。但是为了防止他一时上头去找周越山干仗,她还是顶着刺鼻的酒味开口:“许思睿……我们先去上课吧,有什么事等放学后再说。” 他扯着嘴角嘲讽地笑了:“也对,约架也要放学后约才施展得开。” “……” 她干笑两声,苦哈哈地跟在他身后。 说实话,她不想让许思睿去找周越山打架,并不是担心他会把周越山怎么样,而是担心他打不过周越山。毕竟人家的体格摆在那,虽然矮了他几公分,可宽度是他的两倍,一身腱子肉,祝婴宁怀疑周越山一拳下去,许思睿就能直接歇菜了。 一边腹诽一边往教室里走。他们刚进教室,全班同学就都抬眼看了过来。 祝婴宁只当大家是被许思睿身上的酒味熏到了,没有多想。她先走去自己的座位,把椅子拉开,将书包塞进桌柜里。许思睿也走向了自己的座位——都上学三周了,他还是没有背书包来上学的习惯,总是空着手来,空着手去,只带个人过来。至于干粮么,则一并放在祝婴宁书包里由她背着,天生的少爷命。 总之,许思睿就这样拉开座椅,坐了下去。 ** 接下来的一切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 祝婴宁看到许思睿坐了下去,听到他坐下去那一瞬间——座椅忽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随后其中一条椅腿化身比萨斜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崩塌。 咣啷一声。 椅子摔到地面上,四分五裂。坐在椅子上的许思睿当然也没能幸免,他在落地前用手撑了下地面,不至于摔得太惨,但还是结结实实落了个屁股墩。 短暂的一秒后,全班哄堂大笑。 此起彼伏的笑声如岩浆,倒灌入祝婴宁的脑海 ,她懵在原地,只觉得大脑连带身体都在发热燃烧,将这几天来的无能为力与着急烧成一场恣肆的山火。 垂眸去看许思睿,他显然也摔懵了,坐在地上,表情迷茫。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困惑、失望、难过,但最大的感受还是愤怒。 同学间有矛盾很正常,可发展到这种程度一点都不正常。 愤怒熊熊燃烧,冲刷着她的脑门,她抬起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听到了两声地震般的巨响,随后右手手掌一阵辣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猛拍了桌面两下。 班上的笑声成功被这两声巨响唬停了,她心脏狂跳,整个人都在细细颤抖,却还是强装镇定,蜷了蜷手指,起身走上讲台,面无表情朝底下环顾了一圈,问:“谁干的?” 声音不大,但班上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和周围同学面面相觑,有人低下头,有人眼神乱瞟,有人置身事外,有人露出看热闹的神情,就是没人吱声。 她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谁干的?敢做不敢承认是吗?”这次语气里带了几分严厉的指责。 班里隐隐有些躁动,同学们看来看去,依然没人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才有一道声音从底下传出来,吊儿郎当的,听着特别吊:“怎么,班长,你要替他出气啊?” 祝婴宁凭声音锁定了底下的林凯生。他大剌剌坐在座位上,手臂伸长,搭在后座的桌子上,脸上满是挑衅与不服。 “是你干的?”她沉下声音问。 “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林凯生嬉皮笑脸道,“你心疼了?” 这句话说得暧昧不清,本来就是对情情爱爱敏感的年纪,闻言,班上男生立刻发出几声隐蔽窃笑。林凯生好像还嫌这样不过瘾似的,他举起右手,拢成喇叭状放在自己嘴边,大声质问她:“我说班长,你干嘛对这个新来的这么好,你喜欢他啊——?” 犹如水滴落入沸腾的油锅,滋啦一声,班上瞬间炸了。窃笑哄然发展成响亮的调笑,有人怪叫起哄,有人拍掌,有人使劲锤着桌子,口哨混在笑声里,尖刺如刀。 一片混乱里,只有祝婴宁面不改色站在原地,直到笑声慢慢变低了,她才平静地说:“你说得对,我当然喜欢他。” 这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林凯生,在他的设想里,祝婴宁应该因为他这个问题羞窘不能自已,然后红着脸颊捂着眼睛哭着跑下讲台,再也不能盛气凌人搁那逼逼。没想到她不仅承认了,还承认得如此坦然,如此爽快,就像在承认自己喜欢吃苹果一样,理所当然到了极点,毫无寻常女孩面对此情此景该有的娇羞或恼恨之色。 班上其他人显然也被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调调弄晕了,起哄声卡在喉咙里,每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呆若木鸡。 接着,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祝婴宁举起仍在发热发烫的右手,笔直地指向林凯生,口齿清晰,一字一顿道:“我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绿嘴唇 班上从安静陷入诡异的死寂,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林凯生嘴巴张得像能塞进一个电灯泡。 这是他第一次被女生告白——这算告白吗?林凯生隐隐觉得这告白和普通告白不一样,但被一个女生当众说喜欢的冲击还是让他瞠目结舌,他设想中该出现在祝婴宁脸上的羞窘没有在她脸上发挥效用,反而转移到了他脸上,让他的脸颊像烧开的水一般滚烫。 没给大家太多反应的时间,祝婴宁又偏了偏手指,随便指向林凯生旁边一个起哄最厉害的男生,重复道:“还有你,我也喜欢你。” 一连指了好几个男生和女生,“喜欢”了十几个人,她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换了口气,对林凯生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下不来台,你觉得我该为自己袒护许思睿而感到羞耻。”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笑容:“但是,我并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我也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龌龊的事,我更不觉得喜欢仅仅只指男女之间的喜欢。喜欢父母是喜欢,喜欢老师是喜欢,喜欢同学当然也是喜欢,对,我喜欢许思睿,因为他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 初夏的早晨,阳光融融地洒进窗户,照亮了她右半张脸。 这场景远不如偶像剧里唯美,因为她嘴上的口疮没消,依然敷着草药。绿嘴唇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是却没有人笑。 她的声音沉缓却有力,平和地述说着:“我想大家一定都还记得,读书的机会对我们来说有难得。五年前,这所学校还没建立的时候,我们都只能去镇上那所学校念书,我还算幸运的,离得近,可也要走上二十多公里,还有很多人住得比我远,三十公里?四十公里?因为路程限制,很多人失去了读书的机会,直到陈老师、林校长和一批年轻的老师来到这里,把这所荒废的医院改造成教学楼。” 她说:“就是因为读书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所以建校那天,陈老师才跟我们说,能成为同学是我们应该珍惜一辈子的缘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知道很多人认为许思睿不算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认为他不是‘同学’,只是一个外来的人,短暂地和我们待一阵子就走了。但是我觉得……” 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刮着措辞,手指紧张地抠在一起又松开,真诚地说,“我觉得这也许是我们这辈子唯一一次有机会和一位来历这么特殊的同学组建成班级,这份缘分和我们之间的缘分一样来之不易。但凡中间有一点点差错,他都不会坐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早读、上课、考试。这是多么渺小的概率,宇宙经历了千百万次变化,才将我们送到同个教室里,共享同一片天空,所以……我很珍惜。” “像珍惜你们一样珍惜他。” 她说完,停顿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清咳几声,总结道:“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班上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有各的复杂。 尘埃落定以后,祝婴宁才迟钝地听到其他班级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她刻板的教条又在此刻发挥作用,将她从剖白心迹的余韵里拽出来。在大家都还茫然的时候,她率先跑回座位,把自己的椅子推给许思睿,然后匆匆忙忙从书包里翻出本英语书,回到讲台,严肃地板起脸,摆出领读的架势:“请大家翻开英语课本第三单元的单词表。” 纵使早就习惯了班长一是一二是二的行事风格,大家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依言拿出课本,后来才慢慢有越来越多的人回神,翻开对应书页,相继开始早读。 低弱的读书声如渐渐拧紧的麻绳,从松散拧成响亮整齐的号角。 在一片整齐划一的读书声里,始终呆坐在地面上的许思睿如梦初醒,慢慢站了起来,坐到了祝婴宁暂借给他的椅子上。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心脏的位置像被人轻轻打了一拳,不疼,也谈不上瘙痒,就是有些窝心。 他被很多人喜欢过,也被很多人讨厌过。然而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大家总习惯把这些情感藏着掖着,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展现出来。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将自己外露的情感蒙上一层面纱,削减它带来的冲击,顺带构建一套完美的自我防御机制,一旦被拒绝了,被嘲笑了,便可立刻回防,抵御自己免受伤害。很少有人会当着众人的面直白地说喜欢或讨厌。 可祝婴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的心坦坦荡荡。她说喜欢他——这份喜欢不同于他以往接受到的任何告白,是最真挚坦荡的同学爱。 当然,许思睿有理由相信,假使有一天她以女人的身份爱上了一个人,她也会大大方方将这份感情露出来,不以为羞,更不以为耻。 一个能将“像珍惜你们一样珍惜他”诉诸于口的人,她的感情世界里难道会存在阴霾? ** 早读结束,祝婴宁把英语书放回自己的课桌,风风火火去找 陈斌要新椅子。 她离开以后,周天瑞握着拳头,一脸崇拜地感慨:“班长不愧是我的偶像。”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0节 许思睿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浮夸。” “你懂什么?”周天瑞瞪着他,“今天这番话但凡换个人来说,大家都会觉得他在装|逼,但班长就不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还真有些好奇,便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周天瑞得瑟地摇了摇手指,说:“当然是因为我们全班都被班长帮过,所以那些话由她说出来就特别诚恳。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许思睿耳边,“林凯生也受过班长的恩惠,他妹妹就是班长亲自接生的。” “……?” 许思睿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这是中文吗?怎么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接生?”他呐呐重复这两个字,“生小孩那种接生?” “对啊。”周天瑞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妈妈生他妹的时候,他们村那个接生婆刚好不在,又赶上他妈难产,大出血,他们村里人怕出事担责,都不敢去帮忙,他借了辆牛车想把妈妈推去镇上,但他们村离镇上很远,就像班长说的,三十公里呢!真推到那说不定人都凉了。” “然后呢?”许思睿听得起劲,把身子也转了过来。 “然后推到半途,正好遇到我们班长,班长二话不说就让林凯生把他妈推去她家。她亲自给他妹妹接的生,简单给他妈处理了伤口,和他合力把他妈送镇上去了。” “祝婴宁妈妈就没说什么?祝婴宁那时候才几岁啊,不小心弄死人怎么办?” “哦,她妈啊,她妈妈没啥主意,她们家没男人的时候,她妈妈一向听她的。” “有男人呢?” “有儿子听儿子的,有老公听老公的呗。” “……” 许思睿想了想刘桂芳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一时语塞。 过了一会,他才说:“不管怎么样,她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呢,我们班长是我们这一片胆子最大的,我还真没发现她有怕的东西。你看那个女生,林森淼,她爷爷去年在山上被野猪袭击,也是班长帮忙打跑了野猪。” “???”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她还真忙。” 又是接生又是打野猪,超级英雄都没她这么忙。 “我们班长的梦想也很伟大。”周天瑞以一种炫耀的口吻如是说。 “是什么?”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从来不看布告栏啊,布告栏上就贴着她的作文,《我的梦想》,你要感兴趣就自己去看吧。” 许思睿立刻反驳道:“谁感兴趣了?无聊。” ** 午休时间,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陈斌忽然来了趟教室,让许思睿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每次他这么说准没好事,许思睿都快ptsd了,赖在座位上不肯动,他只好说:“这次不是坏事,我让周越山的班主任带他过来给你道歉了。” 对周越山是否会道歉这件事,许思睿持质疑态度,但他还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了一趟。 和他猜想的大差不差,周越山靠在办公室的墙上,站得歪歪扭扭,一边抖腿一边龇牙咧嘴冷笑,就差把“老子不服”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他的班主任先讲了一通好话,什么“周越山同学这种行径无疑是极其恶劣的”,什么“我已经批评过他了”,随后侧了侧身,示意周越山上前道歉。 他没动,自下而上撩起眼皮,恶狠狠瞪了许思睿一眼,嘴唇一努,呸的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地上吐了口痰。 “……” 全场死寂。 他的班主任是个瘦小的女老师,见状气得差点站不稳,拿戒尺啪啪啪往他裸露的手臂上抽了几下,呵斥道:“周越山,你怎么回事!说好的道歉呢!” 许思睿看得牙酸,倒也不是心疼周越山挨打,而是担心女老师的生命安全,因为周越山的大臂看起来能有她的腰身粗,他要真想反抗,一胳膊就能把人抡飞到南极。好在他对老师还是抱持着敬畏之心的,被打了也没动,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气呼呼盯紧许思睿,瓮声瓮气地说:“他也有错,凭什么只有我道歉?不就因为他是城里来的,你们全都偏心他么!” “我们偏心他?”女老师气得深吸一口气,拍着胸脯问,“那你说说,他错在哪了,他也像你一样,拿牛粪糊在同学身上了?!” 周越山大吼道:“他嫌我臭!” 这句话一出,大家又沉默了,连陈斌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因为许思睿嫌弃周越山确实是肉眼可见的事实。这件事说对么,肯定是不对的,切切实实伤害到了同学感情。可说他错了吧,又确实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毕竟没有哪条校规明确写着不可以在觉得同学身上臭时捂鼻子。 就在陈斌和女老师紧急头脑风暴,思考应该如何破局的时候,许思睿忽然在一旁不咸不淡插了句嘴:“你臭难道不是事实?” “……” 得,全玩完。 周越山闻言果然恼羞成怒,像被激怒的牛魔王,顶着一张黑中泛红的脸,磨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许思睿双手抱胸,懒洋洋笑道:“你随便上外面拉十个人,要是他们都觉得你不臭,我就给你道歉。” “你——!” 最后陈斌和女老师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才把这两尊易燃易爆的大佛安抚下来。至于道歉?当然没有任何人肯道歉。周越山口才不好,说不过许思睿,急怒攻心,气得脸红脖子粗。许思睿则云淡风轻,轻飘飘羞辱完对方就插着兜走了,连头也不带回的。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赶集 到了放学,祝婴宁担心许思睿去找周越山算账,提前拦住他,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距离许思睿上次听到好消息,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这是他在山里度过的第三周。 据说习惯一样新事物需要21天,从前他并不相信,现在却已经慢慢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习惯当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习惯一口气爬上五六公里的山路,习惯推开家门入眼便是散步的鸡鸭鹅。 但习惯不代表喜欢。 对山里的生活,他始终有种游离感,既无法完全超脱,也无法切身融入。这种走也走不掉、融也融不进的疏离感常常带给他类似烟瘾发作的烦躁。 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地方还能带给他什么除了离开外的好消息,闻言面色淡淡的,直到祝婴宁告诉他,周末他们要去镇上一趟。 “镇上?” 许思睿努力在记忆里搜刮了一下,想起她之前似乎同他说过镇上有信号可以打电话。 像是看出他心里所想,她进一步解释道:“我要去镇上采买点生活用品,顺便和我弟弟通电话,杨叔说你也可以和你妈妈打电话,只要你想。” 幸福来得太突然,许思睿懵了。 ** 数着日子到了周日,当天早上,许思睿直接起了个透早,天还没亮就把祝婴宁和剧组的工作人员全都叫醒了。 大概是心情好的缘故,他看那辆破破烂烂的牛车也顺眼起来,知道去程和回程都得依赖这辆车,于是主动提出解决方法,问能不能在木板上铺条毯子。 祝婴宁对他的穷讲究很无语,刘桂芳却忙不迭说:“能,能,当然能!不过没有毯子,塑料袋成么?” “都可以,反正有个东西隔着就行。”许思睿表现得出奇地好说话。 刘桂芳捡了个洗干净晾干过的肥料袋过来,把袋子剪开了,仔仔细细铺在板车上。由于今天的拍摄任务基本都在白天进行,不需要打光,杨吉只派了两个摄影师跟着他们。祝婴宁驾车,其余三人坐在板车上,一同朝镇里出发。 许思睿对乡镇毫无概念,但他觉得镇里再怎么差,也不可能 差过村里。现在只要是比村里条件好的地方,在他看来都是风水宝地。 牛车颠簸,一开始他带着兴味,尚觉得可以忍受,到了后面,兴味淡了,路途的艰辛就体现出来了。牛车到底比不过轿车的松软舒适,许思睿坐了一路,感觉腰椎都被颠得七零八落,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酸不疼。 身体的疲倦又反过来进一步冲淡了精神的亢奋,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没了出门前的兴头,只想赶紧打完电话然后找个地方躺着。 和他的萎靡不振恰恰相反,祝婴宁精神抖擞,下了牛车依然健步如飞,丝毫没有被摧残过的痕迹。 她把牛车拴在镇口,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说要先买完东西再去打电话。 “……我们就不能先打完再去买吗,不然买完手里还要拎一堆东西。” 其实许思睿单纯只是想快点打上电话。三周过去,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有信号也无济于事,现在全仰仗于祝婴宁带他去打座机。 祝婴宁摇摇头,坚决拒绝道:“不行,这里有个集市,去晚了好东西都被人挑光了,必须先去买东西。” “十块钱能买到什么好东西?”许思睿只想翻白眼。 “你别小瞧了十块钱。” 她挥挥手,招呼他跟上。 小镇不大,格局简单,就那么几条街几条路,跟着祝婴宁走了一圈,许思睿很快把镇上的构造摸清楚了。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路总算不再是尘土飞扬的沙路,房子虽然高不到哪里去,大多都是两三层的民居,但也不再是祝家村那种破破烂烂的瓦片房,而是混凝土砌成的。 这难得的一点点现代气息简直要叫许思睿落泪。尤其是一路走来,他们经过一条美食街,街道两旁不仅有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烧烤摊,居然还有一家装潢很新的大排档。 大排档—— 换成一个月前,许思睿绝对想不到一家大排档能带给他这么深刻的感触。在京城时,他压根瞧不上大排档这种档次的餐厅,觉得这是给小康以下的平民吃的,是属于穷人的聚餐。但此时此刻,这家大排档在他眼里堪比米其林三星餐厅,光是看着冰柜里五花八门的食材,他都觉得骨软身酥飘飘欲仙。 还没感慨完,就被祝婴宁残忍地拉走了。 她带头走去美食街后面的另一条街,那里正在赶集。 街上到处都是人,风尘仆仆的人,卖什么的都有,干货,水果,羊奶,衣服,布料…… 祝婴宁找到自己熟悉的摊主,要了糖、盐、番薯粉和面粉。 “这些在超市里也能买到吧。” 方才他们就路过了一家便民超市,许思睿刚想表达不理解,就听祝婴宁说:“这里的便宜,都是农民自己做的,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超市里的要贵一倍呢。” ……好吧。 他看着她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十块几经转手,变成皱巴巴的一块、两块、五块,心想这种生活条件确实只能精打细算买最便宜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样买完一圈下来,祝婴宁手里居然还剩了三块。 她把买到的东西通通装进一个红色大塑料袋里,将提手拧成麻花状,就这样挎在肩上。许思睿有点嫌弃地问:“你打算背着这袋东西走一天?” “对啊。”她坦然点头,“不背着会被人偷。” ……好吧。 结束了采购,总算可以打电话了,许思睿跟在祝婴宁身后,看她七拐八拐,最后拐进了一家小发廊。发廊门口蹲着两个非主流黄毛,穿着印花t恤和紧身铅笔裤,瘦瘦小小的,正搁那抽烟。 祝婴宁走过去,问他们老板在不在:“我想借下电话。” 黄毛一号说:“哟,祝姐啊?他不在,不过他交代了,电话你可以随便借。”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1节 祝婴宁道了声谢就进去了。 许思睿没想到打电话的方式如此淳朴,居然是要靠借的,还是靠祝婴宁本人出面借的。他还以为剧组有专门的座机。 不过还有一点让他有些纳闷,紧走两步,和祝婴宁并肩而行,问她:“为什么他们叫你姐?你面子挺大呀?” “他们开玩笑的。”她头也不回答道,“我只不过帮他们抓过一次小偷而已。” “……” 许思睿觉得下次就算听到祝婴宁打过老虎,他可能也不会吃惊了。 只是——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偷的?” 这家发廊还没开始营业,里头没开灯。许思睿环顾一圈,入眼的不是剪刀就是洗发水,他实在难以想象哪来的小偷这么奇葩,连剪刀和洗发水都要偷。 祝婴宁笑了两声,说:“你别把人想太笨了,小偷可精着呢。你看那儿——” 她指着洗发台,“洗头的时候会提供肩颈按摩服务,戴着项链按摩不硌呀?所以很多戴项链的客人都会在这个环节把项链摘下来。那个小偷在附近蹲了好几天,总算蹲到个戴金链子的客人。趁着理发师离开找洗发水的功夫,他假装成理发店学徒混进去,对客人说‘客人,你的项链放在这不安全,我给你找个盒子装起来吧’,然后就把项链顺走了,直到理发师回来,客人问理发师‘你们那个学徒怎么找个盒子找了那么久’,大家才发现不对。” 许思睿惊呆了。 这算什么?劳动人民的智慧? 柜台后就有台座机,祝婴宁放下肩上的袋子,松了松筋骨,问许思睿:“你先打还是我先打?” 到了这个地步,许思睿莫名有些近乡情怯,想起上次打电话和许正康闹得不欢而散的事,他朝后让了让,抿了抿唇角,说:“你先打吧。” 祝婴宁便按了串号码过去。 许思睿还以为她会拨通他们家的座机——毕竟,她弟弟不就住在他家么?谁知祝婴宁按的是一串手机号码。趁她听铃声的功夫,他没忍住,低声询问:“你弟弟有手机?” 穷到好不容易出门采买一次都只带十块钱,听到羽绒服值三百块都吓得面如土色,居然有钱给祝吉祥买手机? “啊?对。”她握着话筒,朝他点了点头,“我妈怕我弟没手机,去城里被人瞧不起,花五十块钱从亲戚那收了支二手的小灵通给他。” 许思睿便沉默了。 他想说小灵通都快被市场淘汰了,只有土包子才会用,用小灵通并不能为她弟弟“涨身价”,反而会暴露他见识低,但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按照祝婴宁一个月来镇里采买一次的频率来看,五十块应该是他们全家半年的生活费了吧?花半年生活费买一个自以为“不会被嘲笑”却早已过时的城里玩意儿,只为了不被人瞧不起,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难受。 电话接通,由于挨得近,许思睿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怯怯的一声:“喂?” “喂?祥弟,是我!”祝婴宁激动地飙了句方言出来。 “阿姐?” “是呀是呀,是我,我今天来镇上,阿妈让我顺带打个电话给你。” 说了几句方言,祝婴宁才意识到许思睿也站在旁边,为免他觉得听不懂被排挤,也为了他能顺带了解家里的近况,她切换成普通话,问:“你在那边过得好吗?适应得了吗?叔叔阿姨对你很好吧?有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呢?” 祝吉祥没有祝婴宁那么健谈,声音也很小,听着就给人一种内向的感觉。许思睿听到他在那边嗫嚅了半天,才说:“他们对我很好。” 然后就安静了。 “你别光说这一句呀。”祝婴宁催他,“怎么个好法,说详细点,让我和阿妈也了解一下。” 被祝婴宁这么一催,祝吉祥才挤牙膏似的,磕磕绊绊说道:“就是……这里吃的很好,每天都有肉吃。有个保姆专门做饭,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她,她什么都会做,跟餐厅点菜似的。还有……还有很多肯德基麦当劳。我来这三周,叔叔阿姨带我吃过四次肯德基了,我来这以后才知道,原来肯德基的英文名叫kfc。还有,这里住得也好……这家人原先的小孩,是叫许思睿吗?他的房间很大,我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床也很舒服,是席梦思床垫……” 听到前面吃的东西,许思睿还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直到祝吉祥说他的床很舒服,他才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大叫一声,不可置信道:“我操,他还睡我床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风起云涌 “喂喂,你小声点,别吓着我弟弟。”祝婴宁赶紧捂住话筒的收音孔,劝慰道,“你不也睡了他的床吗?” “那能一样吗?!我睡他的床是在受苦,他睡我的床是在享福!” 眼见这人就要跳脚,祝婴宁只好顺毛安抚道:“好好好,你在受苦,你在受苦……那个……能不能等我打完电话再来讨论这个问题?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电话。” 许三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 祝婴宁这才松开捂着收音孔的手,主动转移话题:“祥弟,你说说别的事吧,除了吃和住的事……比如,叔叔和阿姨怎么样?” 她主动引导为这个话题,本意是想让许思睿了解自己爸爸妈妈的近况,以解思亲之苦,结果祝吉祥在那头越说,许思睿的表情越不对劲。 因为祝吉祥说: “叔叔阿姨也对我很好,像对他们的亲儿子一样。” “我来到这以后,水土不服,发烧了两天,阿姨一直守在我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叔叔还带我去他的公司参观,说只要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就招我去他们公司上班。” “每天吃完晚饭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去公园散步,偶尔打打乒乓球,叔叔的乒乓球打得可好了。” “阿姨还给我讲睡前故事,她说许思睿小时候就爱听她讲睡前故事,后来长大了,嫌这样幼稚,限制了他的自由,死活不愿意再听,阿姨说她想讲都没处讲,还好我来了。” …… 诸如此类。 许思睿越听越觉得胃里像吞了一斤柠檬,又酸又拧巴。 他基本上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来到山里以后,想的也都是自己在山里的悲惨遭遇,甚少想起远在京城的家人,更不要说祝吉祥了。在今天过来镇上打电话之前,他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听人提起后,也对此人的存在缺乏实感。 直到此时此刻,听着对方讲述自己的境遇,他才对这档综艺的定位有了清晰认知。 交换人生。 交换交换,重点就在交换两个字上。 在他受苦受累的时候,有人占用了他本该享有的惬意人生,吃他的饭,睡他的床,甚至霸占了他的父母,和他的父母演起过家家,自称为“一家三口”。 操。 他的心情犹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从一开始得知自己的床被占用的暴怒,到后来的嫉妒不爽,再到后来—— 暴怒退去,嫉妒退去,不爽退去,浓烈的情感体验逐渐归于平淡,只剩下一股酸了吧唧的低落。 尽管知道这只是综艺的噱头,也知道他们的人生不会如此简单就被置换,相较于他,同他素未谋面的祝吉祥更像这场综艺的牺牲品。体验过城市的繁华以后,他究竟是会为追逐繁华发奋图强,还是就此于灯红酒绿中迷失自己?没有人会为这个结果负责或托底。 城市有可能成为他向上跃迁的跳板,也可能成为诱使他堕落的万丈深渊。 向上还是向下? 祝吉祥面临的选择更为艰难。 而他——说到底,深山生活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只要回归京城,他的人生很快会回归正轨,按部就班行走下去。他依然拥有能够为他兜底的家庭,拥有富足的生活,拥有崇拜他的同学。这场综艺不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的人生起点不同,终点也不同。好比直线短暂相交,最终只会越行越远。 但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能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许思睿必须承认,他很小气,他接受不了。 听到最后,他连臼齿都在泛酸,浑身使不上劲,心里觉得一切都没劲透了,连翘首以盼的回家也变得没意思起来。 祝婴宁看出了他的不对,赶紧打断祝吉祥的话,干巴巴寒暄几句,嘱托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便把电话挂了,握着话筒,朝身后的许思睿讪笑:“……我打完了,你要过来打吗?” 他盯着她手里的话筒发呆,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恍然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将嘴唇抿成一条线,说:“我不打了。”说完扭头就走。 这句“我不打了”说得并不赌气,反而很是平静。但就是这样,祝婴宁心里越是充满不好的预感,她挂断电话,小跑着追过去,张口想要安慰他,他却迈大步伐,迅速将她甩在了身后。 为了不被彻底甩开,祝婴宁只好闭上嘴,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跟紧他的脚步上。 许思睿见她和摄影师都牢牢跟在自己身后,摄影师甚至还作势要把镜头怼到他面前来拍他的表情,干脆咬咬牙,直接跑了起来。 拜那段五公里的上学路所赐,许思睿的跑步速度和体能都有了质的提升,用尽全力跑起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摄影师已经跑不过自己了,几个眨眼间,那两个摄影师都被他远远甩到了后头。 “许思睿!许思睿——” 他们大喊着他的名字试图阻止他。 许思睿才不管这些,他撒开蹄子,用尽全力奔跑。 风呼啦啦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眼睛吹得睁都睁不开,他却感到了久违的畅快,郁闷的情绪似乎也被风呼啸席卷着一扫而空。 跑过了三条街,他才稍微放缓速度,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谁知一扭头,祝婴宁的脸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她盯着他,关心地问:“许思睿,你要跑去哪?” “我操……” 许思睿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下意识又跑了起来。 他一跑,祝婴宁也下意识追了上去。 她始终落后他两三步的距离跟着,不管他跑得是快是慢,这段距离都恒定不变。许思睿用余光瞥见,简直要吐血了。他故意先放慢速度,想等祝婴宁放松警惕后再猛然一个加速甩开她——就像打篮球的假动作一样。但很显然,她也深谙假动作之道,随时准备着加速,一见他往前窜,她就会提速追上去。 许思睿绕着小镇外沿跑了一圈,祝婴宁始终阴魂不散跟在他身后。 到最后他实在跑不动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好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他妈老是跟着我干嘛?” 她也有点喘,但没他这么严重,跑步反而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更有气血了。她掐着腰,摇头说:“不知道啊,我看你跑我就追了。” “……” “你心情不好吗?” 许思睿不想说话。停下跑步以后,那些郁闷啊低落啊通通又回来了,他缓了一会,觉得差不多能呼吸了,于是又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 结果祝婴宁仍在他身后固执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他心里陡然升上来一股烦躁,烦得恨不得像人猿泰山一样撕开衣服朝天大吼几声才好。可他又不能这么做,只好泄愤般狠狠踹了脚旁边的自行车,把那一排自行车踹得像多米诺骨牌般哗啦啦倒下去,随后转身用手指着她的鼻子:“知道我心情不好就别来烦我,滚!” 许思睿脾气不好,他自己知道。 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受得了他真实的脾气,瞧,他爸他妈不也因为受不了,才把他打包塞到这来了么? 他做好了祝婴宁像他爸他妈或者学校老师一样,气得满脸愤怒亦或失望,然后转身离去的准备,但面对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她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依然是那副表情,那副姿态。她平和地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三块钱,攥在手心里,慢慢摊开在他面前,朝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她说:“许思睿,我们拿这钱去上网吧。” 有风拂过。 他们站在高墙深巷的夹隙里,青白色的阳光照不进黑暗的夹隙,只有穿堂风自南向北,像一只温柔的手,扬起他们的衣摆,抚平衣上褶皱,吹干由于奔跑而沁出的潮汗。 风一阵一阵,时而涌动,时而式微。 许思睿盯着她的脸。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2节 他想,她明明这么平凡。 这么平凡,这么寡淡的一张脸,放在以前的学校,他根本不会留意,可在这里,他却被迫长久同她相处,被迫长久凝视她的五官,将平凡看成不平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永恒不变的真理,从寡淡里脱颖而出,浓烈如未添加任何水分稀释的墨。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墨块 被少年的泪水稀释,流成两道潺潺墨痕。 他一边哭,一边深感丢脸。一丢脸,泪水越发控制不住,形成一个死循环。 来到这里三个星期,他在她面前丢的脸比前十四年加起来都多。 好在祝婴宁这回没有执着地问他“你哭了吗”之类的话,她就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一言不发注视着他。 许思睿抹了抹眼睛,想到一个问题,同时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祝婴宁被他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问题问得发懵,不过她还是正了色,将脚跟一并,胸一挺,气势恢宏地答:“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对人民有贡献的人。” 许思睿便噗的一声笑了。 又哭又笑,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丑到了极点,还好这里没有相机,他捂着肚子,大声地笑。 一个人的笑声里有没有嘲讽意味,是很容易听出来的,许思睿大多数时候的笑都可以归结为嘲笑,当然也不乏皮笑肉不笑,但祝婴宁听得出来,这个笑不包含任何嘲笑意味。他在笑,便单纯只是在笑,就像吃饭只是吃饭,睡觉只是睡觉,天经地义,不必追寻其中的道理。 于是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风起云涌,今天当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网吧 祝婴宁走上前去扶被他踢倒的那一排单车,许思睿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能看着一个女生替自己收拾烂摊子还无动于衷,只好也走上前帮忙。 扶完以后,他脸上的眼泪也被风干得差不多了,撇过视线,别别扭扭道:“……不用去网吧了。” “没事,刚好我也很好奇网吧是什么样的。”她朝他笑了笑。 镇上唯一一家网吧开在羊肠街21号。 羊肠街,顾名思义是条弯弯曲曲的街道,那家名叫网乐的网吧坐落在街尾,外头不像许思睿见过的其他网吧那样花花绿绿,反而灰扑扑的,灯牌上落满灰尘,门口横七竖八停着几辆同样落满灰尘的摩托,给人一种再开两天就要结业倒闭的感觉。 “你确定你真的要进去?” 许思睿已经劝过祝婴宁好几回了,一是因为不好意思花她的钱给自己寻开心,二是因为网吧这种地方,在祝婴宁的观念里显然是不学无术的坏学生才会来的,对于即将踏入网吧这个行为,她表现得非常紧张,同手同脚走了一路,神情焦灼,惴惴不安,活像要去炸碉堡。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很坚持。 她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许思睿拿她没办法,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柜台后坐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黑眼圈重得像鬼,他叼着烟翘着二郎腿在玩俄罗斯方块,听到祝婴宁喊他的声音,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俩一眼,背台词一样说:“一小时两块,四小时六块,通宵十块。” 这价钱比祝婴宁想象的便宜,她舒了口气,从三块钱里抽出两块钱递过去:“一小时。” 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许思睿,略微不耐烦道:“两个人是四块。” “不,我们只要一台电脑,你给我们开一台电脑就好。”祝婴宁赶紧摆手解释,解释完怕自己说错话,还凑到许思睿身边,轻声问他,“可以这样的吗?” 许思睿点了点头,她这才安下心。 那人收下钱,随便指了下角落:“你们去那边。” 虽然这家网吧各方各面的配置都比不上他常去的那几家,但从流程到环境,大体还是相同的,许思睿以为自己会有回家的感觉,然而真正坐到了椅子上,打开开机键,看着电脑屏幕由黑转蓝,出现他最熟悉的windows标志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难道他的网瘾真的戒掉了? 他有点怀疑人生,不信邪地拿起鼠标,在桌面上浏览了一会儿,点开了玩得比较顺手的dota。这家网吧的游戏版本都很老,连dota都是08年推出的6.67版本。他没什么干劲,干脆选了娱乐模式。 随机到的英雄是毒龙,还行,许思睿开了一盘,毫无疑问把对方压着打。 大获全胜依然没有带给他多少快感,他盯着结算界面,余光瞥向旁边的祝婴宁,发现她坐在和他隔了两个座位远的一把椅子上,正百无聊赖地玩着红塑料袋的提手,把它打成蝴蝶结又松开。 他叉掉dota的界面,本来想换个游戏继续玩玩,却看到了电脑桌面上的q|q图标。许思睿心念微动,朝祝婴宁招了招手:“过来。” 祝婴宁疑惑地看向他:“你在叫我?” “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没好气道。 她这才慢腾腾挪到他邻近的座位上,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他摸了摸脖子,有点不适应这种想要对一个人施放善意的场面,别扭地解释说:“你那个朋友不是给了你一串q|q号吗?你看这儿,这只企鹅就是q|q。”一边说一边用鼠标在图标上晃了晃。 她无精打采的眼睛霎时间如同燃亮的烟火,闪闪发光,手指追着鼠标点上桌面上的q|q图标,兴奋地看向他,连语调也不自觉高了几个度:“真的呀?这只戴红围巾的企鹅就是?” 看到她因为这么点事就这么高兴,许思睿更不自然了,低低嗯了一声,把座椅朝左边挪了挪,说:“你坐过来点吧,我教你注册q|q号。” “好啊好啊!”她忙不迭搬着椅子凑了过来,过了一会,想起什么,又问,“你不玩游戏了?要不你先玩游戏吧……” “游戏有的是机会玩。” 他抬抬下巴,点开图标,向她介绍注册流程。 2010年的q|q注册还不需要绑定手机号或者身份证,他们很轻松就弄了个q|q号出来。 祝婴宁在添加好友那一栏一顿一顿输入祝娟的号码,由于太过激动,她输错了很多次,烂熟于心的九位数号码硬生生输了两分钟才输完。换成平时许思睿早就甩身走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哪来的耐心,竟然耐着性子看她反反复复输入又删除,同那几个数字键盘和delete键搏斗得难解难分。 好友申请信息成功发送的时候,祝婴宁连手指都在颤抖。 “至于这么夸张么?” 她抱歉地傻笑两声,迫不及待追问:“那她现在是我好友了吗?我可以和她聊天了?” “没那么快,还得等她同意。” “她什么时候能同意?” “我怎么知道,得看她什么时候有空上线。” “哦……” 她瞬间霜打的茄子般低落了下去。 许思睿看了她几眼,点开q|q空间:“我给你申请只宠物。” “宠物?那是什么?” 祝婴宁什么都不懂,他只好事无巨细向她科普,从q|q宠物讲到q|q农场再讲到q|q飞车,讲得他唾沫横飞,差点一口气倒不过来把自己憋死,她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他:“你能全部给我演示一遍吗?” 要是一个月前,有人告诉许思睿“你去网吧是为了玩q|q企鹅和q|q农场”,他绝对认为这人脑子有毛病。但一个月后的现在,他却坐在网吧里,手把手向人演示如何给q|q企鹅喂食,以及如何经营规划自己的农场,甚至还像个慈祥和蔼的老师一样,在祝婴宁笨拙地移动鼠标,成功接住企鹅拍来的皮球后,欣慰地鼓励道:“对对对!就是这样。” 他还教了她如何玩空间的漂流瓶。 祝婴宁对这个随机接收陌生人漂流瓶的游戏非常感兴趣,但许思睿很快就发现了她的问题—— 她不会打字。 回答漂流瓶里的问题时,她都是拿右手食指在键盘上温吞吞地戳来戳去,每个字母都要找上半天,速度慢得倍显辛 酸。 许思睿看得抓狂,把她的食指拿开,叹气道:“我先教你打字吧。” 电脑桌面上居然还真有个金山打字通,点开金山打字通时,许思睿深刻怀疑了一下自己,居然花两块钱来网吧玩打字游戏,他真的没病吗? 但是旁边的祝婴宁显得非常开心,就像一个从没吃过糖的小孩得到了人生第一颗糖果,他想了想,一巴掌把自己的犹疑拍开了。 金山打字通里有好几种打字游戏可供选择,拯救苹果、激流勇进、生死时速……许思睿选了个最简单的拯救苹果,先教给她最基础的打字姿势——把左手食指放在f键上,右手食指则放在j键上。 “哦哦哦!我完全懂了。”她兴奋地摆好姿势。 许思睿调了个最低的速度给她玩,交代她看到哪个苹果快落地了,就按苹果上对应的字母。 她使劲点了点头。 “你慢慢玩吧,我去外面透口气。”他交代完就出去了。 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玩的,许思睿在外头转了一圈,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觉得无聊得发慌,于是又回去了,顺带看看她玩得怎么样。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雷死。 他已经调了最低的难度给她,但祝婴宁还是跟个有老花眼的老太太似的,一会儿把鼻尖怼到屏幕上,一会儿把鼻尖怼到键盘上,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g……g……g……” 明明g就在她左手食指边,可她就是没看到,眼见着苹果快要落地了,她一着急,瞬间把他教给她的姿势忘得精光,又恢复成用一根食指数着键盘的姿势,从左上角标点符号和数字那一栏慢吞吞往下找。 “你看数字干嘛,找字母啊。”许思睿没忍住出了声。 她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去数右边的小键盘。 “……那也是数字!”他眼角抽了抽,把她的手指掰回键盘中央,“字母在这三行,看准了,别乱找,还有记得我教你的姿势,别用一根手指在这数来数去,你打算数到明年啊?” 祝婴宁被他念叨得越发慌张,随口回了句:“我知道,你不要催我,你越催我越乱。” 许思睿只好忍着焦躁收回手。 含g的苹果早就在这番折腾中落地了,她重新找了个苹果,嘴里一径念叨着:“j……j……j……”又开始了漫长的搜寻。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又气又好笑,见苹果又要落地了,她还是没找到,下意识提醒道:“在你右手食指下面。” 她这才赶在苹果落地前成功按下了字母j。 “又是ggg又是jjj的,你是母鸡啊祝婴宁?”他实在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祝婴宁回过头,气恼地瞪着他。 “别瞪我了,你苹果又要掉了。”他哼笑着提醒她。 她连忙转回去,继续她那老太太似的搜寻。 许思睿站在她背后看着,眼见着那苹果一个个往下砸,他越看越心急,真没见过有人能把最低难度的打字游戏玩成这样的,看到最后,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倾身上前,手指翻飞,干脆利落帮她按掉了三个即将落地的苹果。 谁知道这人不识好人心,竟然尖叫一声,涨红脸颊,气急败坏地数落他:“许思睿你怎么能这样?!你帮我按掉了,我还怎么锻炼自己?” “操。”他也火了,“我是在帮你!你玩得这么菜还不许人帮了?” “谁要你帮了?再说我哪里菜了?我不信你刚玩的时候能比我好多少——喂!你干嘛呢许思睿!!” 她说话的时候,许思睿幼稚鬼上身,飞速把屏幕上所有苹果都按掉了,气得祝婴宁简直要吐血。她打开他的手,使劲把他朝后一推。 许思睿被她推得一趔趄,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推开,愣了一会,有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感觉,越想越气,干脆伸长手,手起刀落,飞快把拯救苹果调成了最难的模式。祝婴宁被他幼稚得目瞪口呆,想去夺鼠标,鼠标却被他一把拿走了,不仅如此,他还一屁股挤到了她的椅子上,把键盘也抢了过去,劈里啪啦炫技一样灭了一大堆苹果,差点把她挤到地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3节 “你……!” 祝婴宁一手去扳他胳膊,一手去够键盘,不甘心地也灭了几个苹果。 两个人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一边扭打,一边争先恐后去按键盘。好端端的一个打字游戏被他们玩得像世界大战,又是骂人又是吵闹又是尖叫。 别说,这样还真有奇效。祝婴宁感觉自己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眼睛不花了,头脑也不迷糊了,记忆力突然变得空前的好,那些原本难以分清位置的字母忽然变得清晰可辨。为了挤开许思睿,她的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下手也越来越准,好几次和他同时戳到一个按键上,指腹戳着他的指甲重重一碾,把他疼得一阵痛嚎。 柜台后的网吧老板对此见怪不怪,玩游戏嘛,情绪激动多正常,打起来也正常,之前还有几个黄毛在这玩到情绪失控,差点拿刀互捅。 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继续气定神闲地玩着他的俄罗斯方块。 在混乱的背景音里,老板锲而不舍,终于如愿拿到了自己的目标分数。他放下手机,舒展筋骨,抬头一看,见这两人玩得都要超时了,于是缓缓踱步过去赶人。 站到他们身后时,他下意识朝屏幕上瞟了一眼,想看他们玩什么玩得这么激动,居然连脸颊都争得红扑扑的。 星际争霸?魔兽世界?穿越火线? 都不是。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金山打字通的界面。 “……” “……” “……” 祝婴宁和许思睿也通过电脑屏幕的反光看到了身后的老板,两人瞬间老实了。 在一阵诡异的静默后,祝婴宁拎起一旁的红色塑料袋,许思睿埋着头,两人一前一后,灰溜溜地逃出了网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6章 这一天 从网吧出来后,他们干走了一段路,许思睿忽然开口道:“我饿了。” 被他这么一说,祝婴宁也觉得肚子饿得发慌。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确实到了饭点,她从兜里摸出仅剩的一元钱,想了想,提议道:“我们去吃沙县吧。” 许思睿嘴上应着“都可以”,眼睛却诚实地瞟向了沙县旁的大排档。 大排档的价格可不是一元钱能支付得起的,祝婴宁狠了狠心,还是带头走进了沙县。 沙县的墙上就挂着红底白字的价格表,她走进去看了一下,又带头走了出来。 没办法,是她想得太乐观了,一元钱甚至连沙县也吃不起,顶多只能买份拌面两个人分着吃,还不如去集市那边买两张饼。 听到又要吃饼,许思睿脸都绿了。 来到山里以后几乎顿顿都是碳水化合物,他每天都晕碳晕得要死不活,好不容易来趟镇上,以为能吃顿肉改善伙食,结果居然又要吃饼。然而他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祝婴宁手头只有一块钱,除了吃饼别无他法。 正郁闷着,手腕上的手表忽然反射着日光闪了一下,许思睿福至心灵,一把将前头的祝婴宁拎回来,对她说:“去吃大排档。”说完便带头走在了前方。 “啊?”祝婴宁怀疑他饿傻了,追上去道,“你知道大排档多贵吗?” 正说着话,大排档便到了。 许思睿径直走进去,跟个暴发户似的,将手腕上的手表撸下来,豪情万丈往收银台上一拍,对一脸懵逼的收银员说:“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收银员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可能是怕该神经病闹事,还是扭身朝后头喊了句:“老板,有人找——” 老板很快从后厨出来了,穿着件老头背心,粗声粗气问:“啥事?” 收银员一指许思睿,许思睿拿起桌上的手表,朝他晃了晃,说:“认得这手表吗?omega,欧米茄超霸系列,瑞士产的,十二万。我把手表押在你们这,你们让我们吃顿饭,等以后我有钱了再把手表赎回来。” 话音落地,现场鸦雀无声,不仅收银员仍然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连老板也露出了相同的眼神。 他们在这开店多 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小屁孩自称用欧米茄手表,还要把价值十二万的手表押在他们这,就为了吃顿饭。这番话不管怎么看都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不像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 他们不信,祝婴宁却不得不信。听到他平常随意戴在手腕上的手表竟然值十二万后,她从天灵盖到脚后跟都麻了一瞬,像被雷电劈中一样。好不容易缓过来,她迅速冲上前,把许思睿的手表薅下来,塞回他的裤兜里,朝老板假惺惺一笑:“哈哈,哈哈……老板,他脑子有点问题,你们不要理他。” “?” 许思睿眉一竖,正要发飙,祝婴宁就抢过了他的话头,急道:“其实我们是想跟你商量,你能不能让我们吃顿饭,我们手头钱有点紧,不过……”她看了看店里,发现店里用餐的客人很少,说明老板并不需要人手帮忙洗碗,又见一旁的冷冻柜里摆着一捆烧烤竹签,可见烧烤才是他们营业额的主要来源,灵光一闪,说道,“我们可以帮你串肉。” “串什么肉?”许思睿在一旁不解地问,祝婴宁赶紧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先闭嘴。 老板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摇头拒绝:“我有人手,不用你们帮忙。” “我们不要工资,只要吃顿饭就行了。”祝婴宁据理力争,“而且我们吃的也不多,你炒盘肉给我们就可以,猪肉或者鸡肉,什么肉都行,我们不挑。还有……你听说过这段时间山里来了个综艺剧组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老板总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祝婴宁赶紧趁热打铁:“你看我旁边这个人,他就是剧组的拍摄对象,你瞧,他不管是长相还是穿衣打扮都跟我们不一样吧?你让我们吃顿饭,过后他会在剧组面前帮你们餐馆说好话的,你想想啊,到时综艺播出到千家万户,全国人都会收看节目,不就相当于你们在全国观众面前打广告了么,多划得来呀。” 别说,山里来了个综艺摄制组的事,早在很久前就传得沸沸扬扬,而且一小时前还真有两个摄影师过来他们这里打听,问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两个小孩,老板将他们描述的特征与眼前这两人一对,还真对上了。而且也确实如祝婴宁所说的,许思睿从长相到气质都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他琢磨了片刻,点头道:“行吧,你们先进来。” 祝婴宁握拳yes了一声,喜滋滋跟了进去,许思睿却有些不满,撇着嘴嘟囔道:“让我把手表抵在这不就完了?现在还得干活,真麻烦。” 祝婴宁对他的消费观不敢苟同:“十二万吃顿大排档?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你不能保证人人都是好人,万一老板收了手表,不愿意还你了呢,你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手表抵在他那吗?况且,干活也没什么不好,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板倒是不算小气,虽然祝婴宁嘴上说只需要给他们点肉就好,他却端出了三盘菜,都是荤菜——宫保鸡丁、青椒炒肉、鱼香肉丝——还给了他们一人一碗白米饭。 这边祝婴宁还在道谢,那边许思睿已经如狼似虎地开动了。 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村里那种不是饼就是馍、不是白菜就是野菜、不是鸡蛋就是腊肉的吃法,可真正尝到新鲜多样的饭菜后,才发现自己的味蕾并没有被驯化。明明是这么普通的三盘荤菜,吃在他嘴里却有如珍馐,比从前在城市里吃到的大鱼大肉还要美味。 祝婴宁见许思睿完全没有要让着她的打算,大有要独占这一桌的架势,只好也拆开筷子吃了起来。 虽然都是相隔许久改善伙食,她的心态却和许思睿完全不一样。他习惯了燕窝鱼翅之流,宫保鸡丁吃进嘴里,自然不会有任何负疚感。可祝婴宁不是。她很少有机会吃这些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块石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罪恶感,觉得对不起家人。 她们在家里吃素饼,她却在这里吃荤腥。 有心想打包点带回家,让奶奶和阿妈尝尝,但许思睿仿如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又让她开不了口。 怀着心事,她勉强吃了个七分饱,就没心思再吃了,将筷子放下,托着下巴看许思睿风卷残云。 别说,他虽然吃得快,吃相却相当好。嚼东西的时候习惯闭着嘴巴,不仅没有吧唧嘴的声音,连咀嚼音都很小。 他大口吃饭并且毫无负担的样子有一瞬间让她由衷感到羡慕。 迅速解决了这一桌子菜,许思睿放下碗筷,用餐巾纸矜持地抹了抹嘴,半响,忽然蹦出一句:“爽。” “?” 祝婴宁没憋住笑了。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副活像饿了八百年的模样十分夸张,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龇着牙齿傻乐了半天,直到老板走过来,问他们:“吃完了?”他们才一秒收起笑,悻悻站起来,跟着他走去后厨。 许思睿吃饱喝足,懒劲儿就上来了,嘴里不住抱怨:“早知道把手表给他得了,哪有人吃饱饭还干活的?” 好吃懒做这个词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祝婴宁白了他一眼,上前问老板具体要怎么操作。 老板没有为难他们,指着盛在大铁盘子里的各色素菜:“你们把这些串上就好,旁边有串好的作为参考。” 祝婴宁知道串素菜比串肉容易,肉有筋,难使力,老板已经尽量给他们派了简单的活,于是诚恳地道了谢,干劲十足地将铁盘放到地上,又找来两个矮脚板凳,把其中一个分给许思睿,自己率先坐了下来。 正要动手,许思睿就问:“有手套吗?” 老板愣了下,摸了摸后脑勺,从柜子里翻出几片薄薄的塑料手套:“这种?” “也行。” 许思睿接过来,分了两片给祝婴宁,自己也戴上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串素菜没什么技术含量,韭菜和豆腐干都好解决,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玉米。老板要求他们把玉米掰成粒,一粒粒串上去。 许思睿内心怨声载道,却也知道这顿饭是自己吃得多,不好只让祝婴宁一个人忙活,于是蜷起长手长脚,费劲儿扒拉地掰起玉米。 干活干到一半,祝婴宁忽然开口说:“待会干完活我请你吃蜜。” 他愣了愣,用质疑的眼神上下扫着她,哼道:“吹吧你。” 野生蜂蜜有多贵,她怎么可能请得起?许思睿一点都不信。 ** 结果,祝婴宁还真没骗他。 只是这“蜜”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们干完活走出大排档的门,她带着他来到小镇外沿靠近山路的地方,从路边草丛里择了几朵红色的花,将长长的花芯抽出来,递了一支给他。 “这是什么?”许思睿接过来,左右旋转着看了看。 “一串红,一种花。”她自己咬了支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甜的,可以吃。” “……不脏吗?”他有点过不了心里那关。 祝婴宁笑了笑:“藏在花瓣里的,哪那么容易脏。”说完也不再劝他,自己又抽了几支含在嘴里。 看她吃得毫无负担,许思睿纠结了一会,还是试着张开了嘴。 花芯入口凉丝丝的,泛着一股甜意,咬了咬,花蜜沁出,甜香四溢。他惊奇地扬了扬眉,学着她的样子俯身摘了几朵,将花芯抽出来,逐一尝过去,发现都是甜的。 “好玩吧?” 她跳进草丛里,头也不回地说,“还有一种花也可以吃,我们管它叫地黄,你等我找找。” 地黄虽然叫地黄,花瓣却是紫红色的,只有内部是黄的。它的花瓣长满细小绒毛,很好分辨。祝婴宁摘了一朵大的扔给他:“地黄没有可以抽出来的花芯,你把嘴唇对着中间嗦就行了,可以嗦出甜味。” 他把花瓣掰开,确保里面没有蚂蚁之类的昆虫,才将嘴唇对准花心,小心翼翼嘬了两口。 果然很甜。 ** 摄影师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玩摔炮,这还要归功于祝婴宁高超的社交能力,她看到有个小孩揣着盒摔炮在玩,主动拿手头的地黄和他换了半盒,转头拿给许思睿,说给他解闷儿。 许思睿一开始嫌这东西幼稚,嘴上说着“又不是小学生,谁想玩这玩意”,结果没一会就玩得不亦乐乎,还把她骗到一丛蒲公英前,用摔炮炸了她满脸的蒲公英飞絮。 摄影师逮着他们后当场就把他们训了一顿,祝婴宁垂着头默然挨训,许思睿则一脸不爽,还故意 朝摄影师脚下丢了枚摔炮,跟个心理年龄只有三岁的问题儿童似的。 回程路远,他们不得不赶在天黑前启程。 离开前,祝婴宁又同许思睿确认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电话吗?下次来可就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4节 提起这个,许思睿的脸色又变得不大好:“都说了不打,别问了。” 说不定他爸他妈正在和祝吉祥上演父慈子孝母慈子孝呢,压根没记起他,他打过去干嘛?自取其辱?给自己找不痛快? 牛车悠悠往村里走。 许思睿望着暮色四合的山路,心情一时颇为微妙。 在他的设想里,这趟来镇上,他应该打电话给周天澜认错求情,然后周天澜派人来接他回家,他再也不用回到祝家村,也不用再坐上回程的牛车。可惜事与愿违,一切都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他既没有打上电话,也没有顺利摆脱牛车的纠缠,按理来说,他的心情应当很糟才对。 可是怪就怪在这里。 他的心情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这要归功于谁不言而喻,许思睿看向牛背上赶车的祝婴宁,忽然意识到,来镇上也许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翘首以盼的事,也是她忙于农活的日子里难得的休憩。 玩乐结束后,她又要一头扎到山里,帮刘桂芳分担永远也分担不完的家务,当一个连轴转也不觉得累的高精力铁人。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期中考试 日子悄然逝去,新的一周开始,陈斌在班会课上宣布本周周四周五将要举行期中考。 班上瞬间哀声四起,大家纷纷拖着嗓音抱怨: “太突然了吧老师!” “就不能晚几天吗?” “我都还没开始复习。” “安静——!”陈斌没什么威严地敲着黑板,“平时不好好听,现在知道着急了?这几天我和其他老师会在课上给你们总结重点,没复习的更要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班上学生的反应倒是和许思睿从前的班级差不多,他觉得有点好笑,看来没有任何学生喜欢考试,这点倒是不分地区。 仔细想想,这个时间段,他以前的学校也差不多要举行期中考了,正暗自琢磨着,就听祝婴宁在他旁边轻声嘀咕道:“我想出办法了。” 他斜了她一眼:“什么办法?和老师抗议期中考?” “怎么可能!”她举起一个小本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挡着嘴唇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忘了吗?之前不是有几个女生给你写……我想出解决办法了。” 许思睿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事,嗤了一声,随手接过她手里的本子,粗略浏览起来。 只见上面一板一眼写着: -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很高兴得到你的赏识与肯定,青春期对异性萌发朦胧之情很正常,但我们都还小,现阶段应以学习为重。梁启超曾说过,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独立则国独立。我们肩负着祖国的希望,更应该在合适的阶段做合适的事,未来等待你的还有无限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被雷得外焦里嫩,只看了几行就看不下去了,把本子丢还给她。 夸对方是优秀的女孩就算了,虽然矫情肉麻,好歹还在情理之内,“少年强则国强”是什么鬼??主旋律作文?光是想象自己像个五十岁老干部一样背着双手老气横秋朝别人念出这些话,他都要掉鸡皮疙瘩。 “这是回信。”祝婴宁完全没发现不对,头头是道地讲解,“你按我写的抄一遍,再把信拿给她们,我想她们一定就能安心学习了。” “……” 许思睿并不觉得其他女生的思维也像她这么诡异和刁钻。要是真的按她写的回复别人,他绝对会成为多年以后被人翻出来反复鞭尸嘲笑的奇葩。为了杜绝这种可能,他只好含糊其辞拒绝道:“不用。” 未免她追问,他随口扯谎:“我已经回复过她们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她吃了一惊,表情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回复的,没有骂人吧?你有好好跟她们沟通吗?没人被你骂哭吧?” “……我哪有这么歹毒?”他继续扯,“我就……反正我就鼓励她们好好学习,和你写的这段话意思差不多。” 实际上他连那几个表白的女生长什么样都已经记不清了。 还好旁边这个笨蛋人傻好骗,听完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 期中考来势汹汹,最近这几天,祝婴宁入睡的时间越来越晚。许思睿每次躺下睡觉前都能隔着帘子看到书桌位置亮着的台灯光。 说台灯其实不太准确,那就是个小灯泡,怕灯光闪到家人,影响家人睡觉,祝婴宁特意在灯泡外罩了几层草稿纸。天气热了,亮光不可避免会吸引趋光性昆虫,草稿纸的间隙里常常能发现小飞蚊的尸体。 她学习时很安静,除了偶尔的翻书声,许思睿听不到其他杂音。 要是放在从前,临近期中考这段时间,他多半也会像她一样用功。虽然许思睿对学习始终保持着长期摆烂的态度——他不爱按部就班写作业,顶多从作业堆里挑一些他觉得有价值的难题练练手——但他并不否认考前复习的重要性,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能维持好成绩就是得益于考前高强度高效率复习。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 山里的教育资源落后大城市许多,来到这里将近一个月,老师讲授的内容都是他初一在课外辅导班就学过的。他完全不觉得这个期中考试有浪费他时间特意去备考的必要。 祝婴宁劝过他几回,让他好好复习,他都无视了。 她自己也分身乏术,索性不再管他。 就这么数着日子捱到了考试这天。 当天步行去上学时,祝婴宁拿着个笔记本一边走一边背得如痴如醉,好几次被路上石子绊得差点摔倒。许思睿觉得她复习到这个地步很夸张,问她至于么:“你留个清醒的脑子去考试说不定能考得更好。” 她却说:“你不懂,我不能比从前的我退步。” “你上次考了多少?” “第一。” 许思睿哟了一声,调侃地挑了挑眉。 到了学校,学校里也充溢着考试前紧张的氛围。 大家搬动桌椅收拾书包的时候,陈斌特意走过来拍了拍许思睿的肩膀,反复叮咛:“好好考啊你,起码把试卷都做完。” 来到这里的一个月,大大小小测试不断,然而除了最先那次数学测试,许思睿没有一次是把试卷从头到尾做完的——他嫌题目太简单了。不过这个理由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所以陈斌和祝婴宁都只以为他不做试卷是因为不爱学习。 开考前几分钟,祝婴宁来到他身边,说了和陈斌一模一样的话:“许思睿,期中考是大考,你要好好考啊,起码得把试卷做完。”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嫌她啰嗦。 轻重急缓许思睿还是能分清的,虽然他看不起这里的教学水平,但也希望有场大考能检验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是否有退步。 所以期中考这两天,他破天荒把几场考试都熬了下来。 考试结束,班上学生回家的回家,校对答案的校对答案,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许思睿本来以为祝婴宁也会在校对答案的行列,她却朝他走过来,慈母一般,欣慰地说:“你竟然坚持下来了!许思睿,你太了不起了。” “?” 周围学生纷纷投来微妙的视线,许思睿脸一红,不明白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问题少年?连两天的期中考都坚持不下来那种?他恼怒地转移话题:“别废话了,你不是说你今晚有事吗?” “哦,对。” 祝婴宁赶紧翻开她那个随身携带的日程本。 这次期中考班上有个男同学缺考,没有交代缘由。陈斌要改试卷,脱不开身,嘱托祝婴宁考完试去他家走访一趟,问问原因,看能否帮上忙。 男同学叫顾辉,所住的村子就坐落于他们从学校回祝家村的必经之路上,算是祝家村的邻村。到了地方,祝婴宁停下脚步,问许思睿是自己先回家,还是和她一起去看看。 许思睿没有拯救他人的闲情逸致,但也不想回去和刘桂芳独处,或者回去面对杨吉的大 脸。《卡拉马佐夫兄弟》倒是没看完,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但这几天忙于考试,他没有怎么看,人物和情节都忘得差不多了,估计又得从头看起。他想了想,觉得跟着祝婴宁去献爱心说不定还好玩些。 正想进村,祝婴宁却拦住了他和摄影师,不自然地笑道:“……我们不走正门进去。” 摄影师奇道:“不走正门,那走哪?” “旁边有条小路。” 她带领他们从小路偷偷摸摸拐过去,在许思睿纳闷地问她为什么非要走小路,不走正门时,欲盖弥彰地掩饰道:“因为……因为一些原因。” 说了等于没说。 他们走进去时,顾辉正好出来倒洗碗水,看到他们,愣了一下。 祝婴宁走上前,率先阐明来意:“顾辉,你没来参加期中考,陈老师派我过来关心一下你。” 他平时在班上就比较闷,腼腆,话少,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将他们让进来,只在看到摄影师也要跟进来时说了句:“我不想被相机拍。” 摄影师只好留在门外。 许思睿跟在祝婴宁后头走了进去。他发现顾辉扫了他几眼,几度欲言又止,显然也不太想让他进来,但他对此视若无睹,大摇大摆走进了屋里。 顾辉家里的人比祝婴宁家多,除了他本人,还有爷爷奶奶、妈妈和两个妹妹,空间却没比祝婴宁家大多少。他家里的人全都坐在炕上,见到祝婴宁来,热情地想要让个位给她,被她拒绝了几次才作罢。 “我就是来问问顾辉为什么没参加期中考,很快就走了。”她说。 顾辉妈妈和他本人一样沉闷,闻言也是哦了一声就没话了,倒是两个老人健谈,一听祝婴宁是来打听顾辉为什么没去参加期中考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地控诉起来。他们说的是方言,许思睿没法完全听懂,只能半听半猜,勉强拼凑出个大概。 原因说来狗血。 顾辉的爸妈和祝婴宁的爸爸一样,在大城市打工,家里五口人全靠父母的工钱养活。然而前段时间,顾辉爸出轨了,迷上了一个离婚带娃的饭店老板,闹死闹活要抛家弃子跟她组建新家庭,连老板提出的入赘条件都答应了。 “这个混账!丢下妻儿老小就不管了,想跟着人家城里老板享福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腌臜相,猪八戒想娶新媳妇!没良心的孽畜,不孝子,白眼狼……” 老人骂起自己的儿子来毫不心慈手软,骂完儿子又骂饭店老板,丝毫不顾忌着有晚辈和外人在场。 顾辉妈听着听着就埋头抹起了眼泪。她发现丈夫出轨后试图劝他回心转意,可惜劝说无果,只好先买了车票回家,想找家人商量。顾辉也是因为这事儿才没去考试。 许思睿一方面震惊于两位老人竟然随随便便就把此等家丑告诉了他和祝婴宁这两个外人,一方面又震惊于他们商量了两天,竟然一个能拿事的人都没有,两个妹妹还小,不顶用,老人沉溺于骂人,顾辉和顾辉妈则一棒槌打不出一个屁。 祝婴宁也看出来了,她先安抚下两位老人,又主动提议:“让顾辉坐车去城里劝劝他阿爸呢?” 大家都看向了她。 她面朝顾辉妈,说:“阿姨,你别着急,只要你咬死不离婚,这婚没那么容易离掉,在其中一方不同意离婚的情况下,夫妻得分居两年,才能证明感情破裂。你凑凑钱,看能不能把顾辉送去城里,让他去劝他阿爸,先说两个妹妹想爸爸了,再告诉他,没血缘关系的孩子到底比不上亲生的,以后给他养老送终的还得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说说好话哄哄他,保证以后会给他养老,看能不能把他哄回来。” 许思睿听得张口结舌,觉得这处理方式也太窝囊了,男方都出轨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离婚不就好了?反正是他出轨在先,说不定还能拿多点财产,干嘛还跟一个人渣耗着,低声下气求他回心转意? 两个老人听完却连连点头,对顾辉说:“辉啊,你班长说得不错,是该好好劝劝你爸。”好像刚刚义愤填膺痛斥儿子白眼狼的不是自己。 祝婴宁见他们听进去了,也不再多嘴,说了句“我也只是提个建议,具体还得你们家里人自己商量”就告辞出去了,顺带把许思睿也拽了出去。 来到外面,他忍不住低声表达自己的不赞成:“你干嘛把人往火坑里推。” “啊?把谁往火坑里推?” “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次把他劝回来了,以后他肯定还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难道原谅了他一次,还要原谅他千千万万次吗?出轨就不该被原谅。” 许思睿越说越来气,主要是许正康和周天澜感情好,一把年纪了还老是学年轻人玩浪漫,在他的认知里,婚姻存续的基础就该是爱情,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祝婴宁听完后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哦……你是这么想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5节 她觉得许思睿在婚恋观上的洁癖还蛮可爱的,独自向前走了一段路,才轻声说:“如果他们家有钱,我就不会那样建议了。” “什么意思,这和钱不钱的有什么关系?” 祝婴宁回过头来看着他:“顾辉家全靠父母的工资生活,少了任何一个,对他们来说都是毁灭性打击,顾辉可能初中毕业就得早早出社会帮忙挣钱了,两个妹妹也许连接受完义务教育的机会都没有。不念书的话,他们能干什么呢?和父母一样去大城市当工人,去搬砖头?大夏天顶着40°的高温吊在高楼大厦的窗户外?他们只能一直重复父母辈的生活,永远逃不出贫穷的怪圈。” “还有顾辉妈,她要么独自一人抚养大三个孩子,把自己的身体累垮,要么只能带着孩子改嫁。但以她的条件,大概也只能嫁给二婚带娃的男人,两家一合并,小孩的数量翻倍,等待她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贫穷和辛苦。” “只有送孩子读书是他们家唯一的出路,而读书需要钱,需要有人挣钱。” 许思睿愣了愣。他没想得这么深,也没想到她会想得这么深。 “可是离婚后男方也得给赡养费吧?况且顾辉他爸是过错方,分财产又没优势。靠着这些钱,他们三兄妹还不能把书念完吗?”他说。 “我们这儿的人哪有什么财产可分呀?”她笑着摇了摇头,“多的是离婚不给抚养费的父母。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例子,也是男方看上了城里女人,隐瞒婚史和城里女人跑了,你猜他一年只给家里寄多少抚养费?” “……一千?”他斟酌着往低了猜。 “六块。” 这也太离谱了。 许思睿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不打官司,可仔细一想,打官司要钱,要精力,要时间,忙于过日子的小老百姓哪来的这些东西和人渣耗?他没想到贫穷的家庭竟然连离婚的权力都没有,心里有些感慨,想再说点什么,嘴巴还没张开,余光就瞥见了一片朝他们扑来的阴影。 他理所当然以为是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正要悠然避开,就听哗啦一声巨响—— 身上一凉,视野一黑,有人兜头朝他泼了一盆脏水。 有足足五秒的时间,许思睿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一片空白,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任由水液自他颊侧哗哗向下流淌。五秒过后,水液渐息,他才缓慢抬起手,捏开挡在眼前的东西,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片烂菜叶子。 操。 偏头去看右边的祝婴宁,她湿得比他还厉害,缩着脖子僵在原地,肩膀上顶着一块胡萝卜,眼皮因为水流冲刷迟迟无法睁开。 到底哪个神经泼的?! 他盯着手里的菜叶,盯着盯着就咬牙切齿笑出了声,将菜叶撕得粉碎,随手朝空中一扬,大步流星朝水泼来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 --------------- 第28章 出成绩 顾大春提着空桶站在家门口,看到许思睿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自知理亏,连忙指着祝婴宁高声嚷道:“我是要泼她的,谁让你站她旁边了!不关我事!” 许思睿快步走上前,二话不说,直接抡拳砸向他的面门。 顾大春没想到这人这么莽,话都不听人说完就动手了。他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拳,鼻梁霎时传来一阵剧痛。 许思睿甩着拳头,朝他皮笑肉不笑道:“我本来是要打你身后那扇门的,谁让你站在门前了,不关我事。” “我操!” 顾大春捂着差点被一拳干歪的鼻子,气得七窍生烟,腾出一只手想要抓住许思睿,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领口,就听祝婴宁在一旁断然喝道:“顾大春,你敢!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被她这一嗓子吼得愣了神,不自觉问:“他是谁?” “我告诉你!他是——”祝婴宁瞥了许思睿一眼,几不可察地卡了卡壳,下一秒又佯装无事,提高嗓门,继续说道,“他爸爸是上市公司的老总,他舅舅是警察局局长,小姨是著名明星,你要是敢找他麻烦,他们全家能像按死只蚂蚁一样摁死你!旁边还有摄影师在录呢,是你泼人在先,我劝你好自为之。” 一席话把许思睿说晕了,冲到头顶的怒火也降了不少。 他们家是有钱,但也没有钱到这种程度。上市公司?这倒确实是他爸努力的目标。所谓目标,换句话说就是没实现。警察局局长舅舅?别说警察局局长了,他压根就没有舅舅。还有著名明星,周天晴听到这话估计做梦都能笑醒,只可惜她博客账号只有四万粉。祝婴宁把他说得活像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霸总男主,许思睿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目光斜向她,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神经。 不过顾大春显然是被她这席话唬住了,停下要去抓许思睿衣领的动作,狐疑地打量着他,脸上露出几许沉思之色。 趁着这个时机,祝婴宁拉了拉许思睿的衣袖,朝顾大春虚张声势道:“也就是你运气好,我们还赶着去做其他事,今天不和你计较,再有下次,算你倒霉!”说完扯着许思睿就走。 “你干什么?”他蹙起眉,想甩开她的手。 开玩笑,只揍一拳怎么能解他的心头恨?那个叫顾大春的也不知道朝他身上泼了什么水,一股又酸又臭的味儿,没把他打死都算他仁慈。 但祝婴宁力大无穷,许思睿被她一路拽到了村口,才成功掰开她的手。 他余怒未消,正要发飙,转念一想,想起什么,双眼迷成狭缝,朝她意味深长一笑,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祝婴宁,他刚刚好像说他想泼的是你。” 闻言她心虚地颤了颤,尬笑两声,埋头就要开溜,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他拎着后颈衣服提了回来,抬头一看,只看这人笑得阴森森的:“难怪你进村要走小路啊,你就是在躲着他吧?” 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 “没有……” “说!”他板起脸,“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事?拿我狐假虎威就算了,我被你连累成这样,你要是不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现在就把你丢进猪栏喂猪。” 她被他提溜在手里,垂头丧气,拿眼尾偷偷观察他,见他面有愠色,过了半天,才举手投降道:“好吧……我说。” 她摸了摸鼻子,轻声咕哝,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其实……他就是祝娟的丈夫。” 许思睿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楞了一会儿,才继续逼问:“祝娟丈夫就祝娟丈夫,祝娟丈夫泼你水干嘛?他吃饱了撑的?” 祝婴宁左看右看,躲避着他的眼神,直到他掂了掂她的衣领,掂菜一样,把她掂得上下晃了晃,险些双脚离地,她才挤牙膏似的继续咕哝道:“因为我打过他,所以他记恨上了我。” “……你打过谁?” 许思睿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尽管知道她力气大,但瞧着她的小身板,再对比顾大春膘肥体壮的身躯,他实在很难想象她殴打中年男子的画面。 反正说都说了,她索性一骨碌全交代了,绞着手指轻声道来:“祝娟以前不是经常被他打吗?我越想越气不过,就找了个机会,溜到他们那,趁他不注意,在他身后拿板砖把他拍晕了,顺带揍了他一顿。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可不巧被他家里人撞见,我们两家就结下了仇。我倒也不是怕他,只是那段时间他天天上我们村口骂街,扰得街坊邻居怨声载道,还扬言要砸掉我们家,为了把他打发走,我阿爸赔了他两只鸡半头猪,让我别去他们村招惹他,所以我才绕道走的。” 许思睿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既觉得这么冲动的事不像她能干出来的,又觉得由她干出来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想了想,他问出了一个最白痴的问题:“你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么?” 本来以为她会心虚——毕竟祝婴宁总是将她那套传统价值观奉为圭臬——谁知她挥舞着拳头,涨红脸色,义正言辞道:“那是对同样是君子的人而言,顾大春算什么君子?他就是个小人!打小人怎么能叫打架呢,那叫惩恶扬善!我还嫌当时打得不够狠呢!” 这套价值观还挺弹性挺双标,而且诡异地在价值观范围内自圆其说了,形成了逻辑自洽,许思睿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闻到自己身上的味,他又笑不出来了,收敛起笑容,把她朝地上一放,没好气道:“我可以先不和你计较,但回去后我必须先洗澡。” 对于他缺乏绅士风度这件事,祝婴宁早已有了深刻认知,何况这事因她而起,闻言她并未有异议:“行。” 她身体好,迟洗一时半会不算什么,倒是许思睿常给她一种娇生惯养很容易生病的感觉。 ** 一语成谶。 周六早上起来,许思睿就有些鼻塞,刘桂芳给他煮了一碗生姜水,他捏着鼻子喝下,结果到了晚上,还是拖拖拉拉发展成了重感冒。 许思睿本来就容易犯懒,一生病更是懒得从被窝里爬起来。 周一早上,祝婴宁自己去了学校,他则留在家里睡觉。 999感冒灵冲剂喝完堪比嗑了安眠药,许思睿一觉从天亮睡到傍晚,除了中途被刘桂芳喊起来吃了点午饭,其余时候都昏睡不醒。傍晚时分清醒也并非自然醒,而是到了饭点,又被强行喊起来补充能量。 他从炕上艰难起身,扶着沉甸甸的头,屈膝蜷在炕沿,看到帘子束了起来,房子中央照例又打上了四脚矮桌,刘桂芳跪坐在桌子旁边摆放碗筷,祝婴宁则手捧老太太的饭碗站在窗前,一边捣饭一边盯着外头发呆。 直到刘桂芳喊他过来喝热水,祝婴宁才回过神,从自己书包里抽出几张试卷,朝他走过来,轻声说:“期中考的试卷发了。” 他头还疼着,随意扫了卷面几眼,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用带鼻音的声音回答:“你帮我收着吧。” “啊,你不先看看自己的分数吗?”她抖开卷面,以一种展示奖状的姿势将试卷拿在手里,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朝他龇牙一笑,“你考得特别特别特别——好!” 除了语文,其他科目全是满分。 分数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许思睿略微松了口气,随口问:“排第几名?” “第一。” 排名也不出所料。 虽然在一个只有五十多人的年级里排第一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他对自己成绩的那点儿担忧还是随着这个排名消散了许多。 本来对话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许思睿是一个懒得主动关心别人的人,他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严重到即使在原来那种高手如云的强校,即使知道学校里不乏成绩比他好的人,他也记不住那些人的名字和排名——因为他只关心自己。 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考试前祝婴宁说过的那句话,她说她不能比从前的自己退步。明明当时听的时候也没怎么过脑,现在却突兀地想了起来,他不由自主问了句:“你呢?” 她撇撇嘴,表情瞬间由与有荣焉转为蔫头耷脑:“我的第一名当然是被你抢走了。” 许思睿察言观色,觉得蔫头耷脑里玩笑的成分居多,不像真的生气,于是哼了一声:“第二名总有吧?” “当然。” “那没事儿了。”他欠兮兮地一扬眉,“输给我你并不丢脸。” 按照他在以往班上和同学相处的经验,这种时候正常人都会损他一句,大家互相损来损去,一个玩笑 就算开起来了。但是祝婴宁的反应不是这样,她朝他笑了笑,真诚地说:“许思睿,你能考这么好,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 见鬼。 他别开脸,手掌按着后脖颈,耳根飞上一片薄红。虽然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但他还是非常不习惯她这种突然一本正经打直球表达内心感受的沟通方式。 很让听者别扭,也很窝心。 感觉自己就像阴沟里的一只老鼠,莫名其妙被一束阳光感化了。 许思睿拍了拍胳膊,把由这个联想而激发的鸡皮疙瘩拍了下去。 吃完晚饭,他又喝了包999,不顾其他人劝阻,硬是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才重新躺了下去。 他对这一天最后的记忆是祝婴宁过来床上问他能不能把试卷借她校对答案,他迷迷糊糊回了句“可以啊,随便你”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过,大概是白天睡多了,这一回999没能让他一觉睡到天明。 零点左右,许思睿醒了,前所未有的清醒,感觉未来十二小时内都无法再次睡着那种清醒。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脏话,一时不知道该继续在炕上躺尸,还是爬起来做点别的事。 正犹豫着,他就看到了帘子上那团熟悉且黯淡的亮光。 不是吧?许思睿偏头看了看三八线那一侧,发现床位空着,祝婴宁竟然还没过来睡,这么晚了,她该不会还在校对试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想到她还没睡,厨房里应该会烧有热水,干脆掀开帘子,打算下去找点水润润喉。怕吵醒刘桂芳和祝婴宁的奶奶,他刻意控制着动作幅度,轻手轻脚溜下了炕。 由于动作太轻,连书桌前学习的祝婴宁也没发现他的动静。许思睿站直了,原地伸了个懒腰,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她身上。 就是这一眼让他动作猛一顿,差点没把腰闪到。 作者有话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6节 ---------------------- 【v前排雷细则】 1关于谁排第一谁排第二的说明 我本人非常不喜欢那种女主千年老二、永远被男主压一头的情节,这里之所以仍选择设置男主第一女主第二,不是觉得女主就该比男主差,男主就该比女主强,而是综合考虑了城乡教育资源的差距,觉得这是最符合现实的走向。是客观存在的资源差距,而不是个人的智力能力问题。宁宁只是还没遇到适合她的沃土,没接触过那些足以丰满她羽翼的资源,失败是暂时的,只要走进城市,她将不会有任何地方比许思睿差。 2关于男女主c不c的问题以及他们的感情经历 我只对男主有要求,对女主很宽容,所以男c是肯定的,我可以打包票男主身心双洁。 至于宁宁,虽然她认识许思睿在前,但是她有可能会先和男二谈恋爱,分手后才跟许思睿在一起,也就是说许思睿有可能不是她的初恋。这样设置是有原因的,后面剧情会写到。之所以说“有可能”而不是“一定”,是因为这个情节我自己也还在纠结。不是怕写出来被骂,而是因为我写作习惯跟着感觉走,虽然会列大纲,但有些情节只有真正写到了,才能推出最符合故事线程的走向。 但介于有这种可能存在,所以接受不了这种可能的宝宝请务必慎重考虑是否订阅。 3关于辱女词 说实话这问题我也很纠结>,我可以保证我笔下的女主不说任何辱女词,但考虑到本文的故事背景是真实存在的2010年,那个时候国内女性思潮尚未大规模崛起,以及书里其他出场人物的特性,比如村里重男轻女的大爷大妈、沉迷网吧的问题少年、爱惹事的小混混……这些人本身就没有尊重女性的意识,让他们骂人时只骂辱男词不骂辱女词,或者让他们不骂人,说话彬彬有礼,会让整个故事显得很假很悬浮。 经过漫长的纠结,开文的时候,我还是决定记录那个时代对女性的脏话霸凌,但我的本意绝对绝对不在于提倡这些脏话。 这个变化的过程我其实是希望通过男主后续的改变来体现的。他前期是个目中无人、以自我为中心、平等地创死所有男女的人,所以他说粗话时哪个脏字顺口就说哪个了,不会避讳任何用词,但如果他想要得到宁宁的感情,他就必须学会尊重他人,学会健康的爱人的方式。他的脏字系统会随着人格完善程度而变迁。 当然,这只是我彼时的想法,人是会变的,会随着时代的发展更新思想,也许有一天,当我的女性意识变得更强,我会宁愿牺牲掉故事的现实性也不愿意再在我的故事里使用任何辱女词。 4关于本文定调 不是爽文,不是爽文,不是爽文。成长必然伴随阵痛,故事不可能进行得一帆风顺。男女主各有各的优缺点,如果不能接受男女主有瑕疵,不能接受他们像普通人一样会犹豫、会退缩,请务必慎重考虑是否订阅> 第29章 毛绒绒 不是吧……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他心里全方位环绕着绝望的哀鸣,轻轻挪了挪脚步,站到一个能够看清她五官的角度,想知道刚刚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看岔了。 然而千真万确。 她在哭。 说哭并不是很准确,应该说是一边学习一边流泪。试卷早就已经校对完了,她翻着教科书和习题,进一步优化自己的笔记,动作行云流水,人也安安静静的,要不是脸上挂着两行泪,桌子上摆满比他搓鼻涕用掉的纸巾还多的湿润纸团,他很难相信她真的在哭。 至于为什么哭,看这半夜不睡觉拼命学习的架势,许思睿觉得自己要是还猜不出来,那才真是傻子。 撞破一个女孩子半夜偷偷哭鼻子,原因还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里五味杂陈,惊讶有之,慌乱有之,别扭有之,尴尬有之,茫然有之……但仔细品一品,在所有这些情绪下,似乎还隐隐约约埋藏着一丝暗爽。不怪他有这种情绪,实在是因为他在祝婴宁面前哭过太多次了,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里始终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在她那丢的脸都可以捡起来装进篮子里,回收到批发市场上卖。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同样目睹她伤心难过的瞬间,他情不自禁觉得有点爽。 许思睿被自己扭曲且混乱的心态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大有朝变态发展的趋势,赶紧甩了甩头,把暗爽甩出去。 摇头幅度太大,祝婴宁后知后觉,缓缓朝他看了过来。 对上她的视线,他身体一僵,乱七八糟的情绪瞬间消失,唯剩慌乱占据上风。他抬起手,停顿片刻,又放下手,想要说点什么却觉词穷,只好默默注视着她。 换成平时,祝婴宁多半会尴尬,但她哭了太久,脸都哭麻了,脑子也木木的,发现许思睿站在那儿后,也只是略觉吃惊,挂着未干的泪痕,用气音问:“你怎么起来了?” “白天睡太多,现在睡不着了。”他同样用气音回答。 “哦……” 谈话间他已经走到了书桌边,环抱双臂,斜倚在墙面上,盯着她头顶圆溜溜的发旋——她头发长得快,才短短一个月,就从寸头长成了蓬松的刺猬头——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白天不还说为我感到高兴吗?” 还害他感动了几秒。 结果竟然是骗人的。 她抬眸看着他,揉了揉眼角,点头说:“我确实很为你感到高兴啊。” “……真的假的?”他用气音笑了一声,干脆蹲下来,蹲到和她视线齐平的高度,盯着她的眼睛做出认真打量状,揶揄道,“没看出来。” 祝婴宁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只能拥有一种心情,你考得好,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啊,可是……”说着 说着,她的话音就哽住了,喉咙像堵了团棉花,粘稠,梗塞,努力了很久,才挤出后半句话,“可是我觉得好不甘心……” 她交握的手指滴滴答答打上泪水,泪水濡湿指节,没入指缝。 许思睿愣了愣。他不是没遇到过重视成绩的人,以前他们重点班有个男生,仅仅因为某次考试从年级第二退步到年级十七,他父母就罚他在客厅跪了一整晚,还不许他吃饭。那个男生大概是长期被打压狠了,当晚就吞了半瓶安眠药自杀。还有个父母离婚的女生,每次考试退步都会用圆规在自己胳膊上刻正字。和这些例子比起来,祝婴宁重视成绩的程度那都不算什么。只是…… 她说不甘心时的神态很鲜明。 不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望,不是承载着外界压力不得不为之,而单纯只是因为她自己渴望成功。 不甘心被超越,不甘心比不过别人,不甘心自己屈居人下,仅此而已。 他极度缺乏安慰他人的经验,在脑子里搜刮良久,想找出点话说,但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从桌子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倒是老大不客气就接过来搓起了鼻涕。 搓完鼻涕,才接着说:“从第一天上学开始,我就没有考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除了今天。” 虽说他们这个学校水平有限,学生也少,但要始终维持在第一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思睿听完倒真有些佩服她。 “我觉得我已经努力过了,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这次考试我也没有马虎应付。可是……你明明都没有复习,却还是轻轻松松就超过了我。”说到这她嘴角一撇,又想哭了。 他既好笑又无奈:“这话说的……我也没有很轻松好吧?” “你瞒着我偷偷复习了吗?”她吸着鼻子问,表情可怜巴巴的。 “那倒没有。”他有点想笑,解释说,“但从幼儿园开始,我妈就给我报辅导班了。你们周末在喂鸡鸭牛羊的时候,我在上各种辅导班,什么奥赛啊编程啊,还有体育啊乐器啊。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你们老师教的内容我早不知多少年前就学过了,我们学校的考试也比你们这的难。” 说到这,他发现自己有了安慰的思路,于是滔滔不绝:“你考不过我很正常,不是你能力不行,也不是你不够努力,只是因为你没那个学习环境而已,要是你来城里住段时间,保不准你能考得比我好。” 说完自认为这理由找得十分完美,祝婴宁肯定不能再伤心了,结果她皱着脸,定格几秒,再次掉起了金豆豆。 许思睿被她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居然还刹不住车的。正想再安慰点什么,就听她抽噎着说:“如果像你说的,外边的人都这么厉害,那我岂不是再怎么努力都考不上大学了?” “你……” 他没想到祝婴宁这么有发散思维,闻言简直哭笑不得,伸出右手在她额上轻轻推了一下,把她低垂的脑袋推了起来,臭屁地说,“傻不傻啊你,你这话到底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牛逼的好吧,有教育资源是一回事,有没有学习的脑子又是另一回事,像我这样能充分利用资源发挥脑力优势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而且,你能一直保持第一,证明你也有学习的头脑,只是缺了点资源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 推完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她的头发很软,右手手掌残余着她头发毛绒绒的触感,他没忍住看了手掌一眼。 这回她像是被他这番话安慰到了,收住眼泪,垂眸沉思起来。 见她似有所悟,也不再哭了,许思睿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说话太多,喉咙更干了,于是起身开始寻找水杯。 水杯正好在书桌上,她顺手拿给他。 许思睿接过来,又朝她脑袋上拍了拍,确认了一下手感,发现真的很软,于是趁她低落着没留意,迅速揉了一把。 “不许哭了啊。”他轻声说,说完才转身走去了厨房。 等他在厨房喝完水,顺便上了趟厕所回来,祝婴宁已经熄灯躺下了。许思睿安心了不少,她要再哭下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了。 **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养到周四,许思睿才稍微恢复精神,顶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继续去学校上课。 也许是好几天没来学校的缘故,他发现班上同学变得有些陌生,具体哪里陌生他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别扭得很。 一直到早读下课,周天瑞和他搭话,他才发现这股怪异的感觉来源于哪儿。 周天瑞说:“许思睿,没想到你成绩这么好,人也不错,被那样对待过一次,居然还这么不藏私,我对你改观了。”说完还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哈?” 许思睿深感莫名其妙。 “你就别傲娇了。”周天瑞嘻嘻哈哈拍着他的肩,“之前数学小测你的试卷不是被扔了吗,没想到这次期中考你居然还愿意把试卷借出来给大家校对。换成我是你,我肯定有点记仇的,你表面看着挺龟|毛,实际……” 许思睿不得不打断他越来越离奇的话:“我什么时候把试卷借给——” 话还没说完,他就想通了,转头看向一旁的祝婴宁,差点没被气笑:“是你?” 他的卷子就借给了她一个人,而且她还有前科,用屁股想都知道绝对是这人又自作主张想借此帮助他缓和同学关系了。虽然他对自己的试卷身处何方完全不在意,过后大概率也不会再去看它,但试卷被全班人的手摸过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非常膈应,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脏透了。 罪魁祸首理直气壮,被他拆穿,还点点头,说:“我征求过你同意的,你忘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周一晚上你睡觉之前啊。” 许思睿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自己那时迷迷糊糊,只听到她问能不能把试卷借给她校对答案,没听到后半句。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好像说“可以啊,随便你”。靠,所以还真是他自己答应的。 有口难言,许思睿无语了。 祝婴宁还反过来开解他:“这次效果很好,根据我的观察,班上已经有很多同学慢慢对你改观了,相信很快你就能彻底融入班集体。” “……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 “?” 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她故意在阴阳怪气,但祝婴宁说“不客气”时的语调太正经了,说完以后便转回去整理起课本,正经到让人很难将阴阳怪气这种词同她联系在一起。他逐渐确信她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单纯只是缺根筋,直白点说,就是听不懂好赖话。 不知道为什么,许思睿忽然很想验证一下这个猜测,他舒展手脚,半趴在桌面上,欠嗖嗖地叫她:“欸,祝婴宁。” 她朝他偏过半张脸,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圣母啊?” 她果然露出疑惑的神色:“圣母?圣母玛利亚那个圣母吗?” “对。” 她脸色微红,谦虚地笑笑:“她境界太高了,我没有那么好啦,我还需要不断学习。” 这回答实在太有她的风格了,透着一股听不懂好赖话的傻劲儿,一本正经得有点冷幽默。猜测得到验证,许思睿没憋住,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耸动,无声抽笑起来。 祝婴宁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皱眉看了他片刻,见他笑得停不下来,干脆把课本立起来,转头做起自己的事了。 ** 别说,祝婴宁的“圣母”还是有点用的,今天一天下来,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主动同他搭了话,虽然聊的话题无非是“你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啊”“你一定在重点班吧”这种许思睿完全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浪费时间的话题,但比起前些天 又是扔试卷又是拆椅子,这种无聊的对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不过许思睿总体还是一个很独的人,下课以后也懒得主动找别人交流。除了解决三急,他一般都待在座位上看书,或者独自趴在走廊栏杆上吹风。 让他意外的是祝婴宁,平时下课她都不见人影,要么在帮老师改作业收作业,要么在帮同学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帮女生扎辫子啦,给好学的同学讲题啦,制止欺负同班女生的顽劣男生啦,总之忙得很,堪比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有些人帮人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他人,但许思睿看得出来,祝婴宁帮人是因为她真的乐在其中,看到别人走上正途她就高兴,也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常常怀疑她是雷锋投胎转世。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7节 无法理解。他想。 然而今天,也许是受到那晚谈话的刺激,下课以后她破天荒没有跑来跑去到处挥洒爱心,而是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学。 她做的练习册是学校统一发的练习册。深山里除了学校集体采购的教材和练习册也没别的学习资料,许思睿看她学了半天,忍了又忍,才没告诉她“你把这些习题做出花来也没用”。 他粗略看过她的试卷。单论卷面的话,她其实只比他多错了那么几道题,有好几科和他一样达到了满分,但许思睿知道这都只是表象。他考100分是因为满分只有100分,她考100分则是因为老师教授给她的知识的极限就是100分。如果一起做一套难度更高的卷子,他敢保证自己依然能拿满分,而她可就未必了。总而言之,她需要的不是夯实基础,而是提高。 超越现有师资水平的提高。 ** 晚上杨吉坐在棚里和摄制组其他人锄大d,正玩得上头,就见正对面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许思睿径直走了进来。 “哎哟,稀客啊,咋啦,有事?” 摄制组里男人多,男人多的地方体味重,许思睿嫌他们这一股脚臭味,轻易不往这来,所以说稀客倒也不夸张。 这位稀客捏着鼻子,拿另一只手在鼻子前方挥了挥,就差把嫌弃两字放大刻脑门上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丢给对面的杨吉,语气一如既往颐指气使:“你们第四期的录像带快要寄出去了吧,到时去镇上顺便帮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这是电话号码。” 他积分够,打个电话倒也没什么,杨吉接过纸条,想起他之前吃醋赌气不跟家里人联系的事,笑着打趣他:“怎么,想妈妈啦?想找家人和好?” “屁。”他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寄点东西。” “先说好,改善生活的东西可不行啊。” “不是改善生活的。”他扭捏地将视线瞥向了棚子的角落里,清咳几声,才说,“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寄点学习用品,你让她把我房间里那些练习册全给寄过来,尤其是难的,多寄点。” 闻言棚里的人全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有人调侃道:“许思睿,你可以啊,真改造成功了,开始喜欢学习了?” “滚!关你屁事。” 许思睿脸上有点臊得慌,做出这个决定纯属脑子抽了,他凭着一股气抄下电话号码来到这儿,还真有点经不起别人调侃。确认完杨吉会托人帮他打电话后,他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松开鼻子,狠狠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山里哪哪都不好,没有马桶,没有空调,没有网络,唯独空气质量不错,比北京动不动雾霾天好多了。 他叉着腰站在原地,狠狠感受了一下天地之气的净化,这才慢悠悠走回了屋里。 第30章 葬礼 在等待周天澜给他寄学习资料的这段时间里,祝家村发生了一件事,大事。 有人死了。 死的是个老头,七十多岁,上午干活时脑梗发作,拉到镇上卫生所抢救,医生一看,发现已经凉了,只好原封不动又拉回去。 这边的习俗是死在家外的人不能停尸停在家里,也不能停在祠堂里,只能在祠堂外搭个棚。 那天许思睿和祝婴宁放学后走到村口,就看到村口祠堂附近突兀地多出一个早上还没有的竹棚,棚顶铺着白布,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棚里痛哭。 “又有剧组过来拍戏?” 许思睿生在城市里,而且从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健在,没见识过这种阵仗,不带脑子问出这句话后就悠哉悠哉插着兜走了过去,直到余光瞥见棚底木板上停放的尸体,瞳孔才骤然一缩,“卧槽”一声,吓得魂飞魄散,立刻闪到了祝婴宁身后。 祝婴宁对村里突然有人去世的事同样意外,也就没顾上对他的胆小感到震惊。 她刚想上前察看清楚,就被身后的许思睿握着肩膀拉了回来,他双手都搭在她肩上,努力用她瘦小的身躯遮挡自己的视线,头使劲撇向看不到尸体的另一边,语无伦次求道:“别别别——!别……别!那个……你先别过去,要过去也把我送回家里再去,我操。” “……” 祝婴宁怕许思睿再这么“卧槽”下去会引起逝者亲属的众怒,只好先依言把他送回家里,再独自出来打听情况。 逝者和她们家没有血缘关系,来往也少,但毕竟是同村人,多多少少带些宗族感情,她虽然不至于伤心痛哭,心情却也不大好受,和刘桂芳一起去棚底下吊唁片刻,安慰了他们家的人,这才姗姗归来。 生死在他们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没一会儿祝家村有人去世的消息就在邻近几个村子都传开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凭吊,不止亲属来,同逝者没啥交集的陌生人也来了几个。每个来到这的人,不管亲疏远近,都会跪在蒲团上哭一阵,和同样痛哭流涕的亲属抱成一团,互相安慰。 这种宗族感情或者说邻里之情远远超出了许思睿的理解范畴,从突然见到尸体的惊吓中缓过来以后,到底是身为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忍不住站在门口观望。 村里的葬礼不像城里的葬礼。城市人口密集,为了不影响周边治安,普通人家的葬礼通常都从简,他见识过的最大阵仗也就是一行人穿着丧服排成长龙,从人行道上经过,一路有人敲锣打鼓。而山村里则保留了更多古老的习俗,单是纸钱这一项就和城里大不相同。 城里的纸钱是买现成的,这里则是自己折的,村民觉得由子孙后代亲手折的纸钱更虔诚,更有“灵气”。 晚饭过后,有人搬来几筐草纸,逝者的家属坐在棚底下,一边聊天一边折纸元宝。 往常总是早早熄灯的村子破天荒亮了一夜的灯,不断有人进出棚子,交替守夜。就算躺在炕上睡觉了,也能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过这种由新鲜事物引起的好奇心很快就消散了,因为第二天一早,逝者家属请了一帮民间艺人在棚子下吹拉弹唱。这帮来哭丧的艺人特别敬业,不仅乐器敲得响亮,还专门有个人负责哭,跪在蒲团上,气运丹田,声震百里,哭得极其投入,极其大声,极其持久,声音都成破锣嗓子了还在坚持,让人觉得他能挣这钱全是他应得的。 许思睿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应该是他们村里约定俗成的习俗,因为没有任何人对这些堪称噪音的声音感到不满,大家都很宽容。死者为大,即使被吵得脑仁疼,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默默忍受。 这一忍就忍了足足两天。 直到周日下午,祝婴宁才过来告诉他:“傍晚他们要出殡了。” 这几天她一直不见踪影,忙里忙外。许思睿不懂别人家有人去世她为什么会这么忙,但一想到她那个什么事都要管一管的性子,又觉得她忙也是合该的。 她不仅人回来,胳膊下也夹了几套丧服,他闲着无聊,在心里数了数,一、二、三,一共三套,数完忍不住脱口而出吐槽道:“你奶奶都瘫痪了也得去出殡啊?你们这习俗还挺奇怪。”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有一套是你的。” 许思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给我干嘛, 我又不认识那个死……者。” “是逝者。”祝婴宁皱眉纠正他,“死者这说法不礼貌,听起来像凶杀案一样。” “……行,逝者。”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死人,心想还好这话没说出口,不然八成得被她念叨死,“我又不认识那个逝者,出殡我去凑什么热闹。” 想起那具尸体,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祝婴宁也不摆大道理,只是慢悠悠开口道:“葬礼结束他们会请所有出殡的人吃饭,早上已经杀了一头猪了,还有人去山上猎了几只野兔。” “虽然我不认识这个逝者,但生死毕竟是所有人类都要面临的事,是大事,出于全人类共同的感情,我觉得我确实应该参加这趟出殡。”许思睿能屈能伸,当即改了口,说话速度快得宛如第二人格上身。 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让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好笑占了上风,但考虑到他们谈论的话题很严肃,就这样笑出来未免太不尊重逝者了,她还是努力憋了憋,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牙关紧咬,指甲抠进掌心里,费了好大劲儿才将这阵笑意压了下去,结果一抬头,站在她对面的许思睿竟然也一脸在辛苦憋笑的表情。 憋笑时最怕碰到的事就是和另一个同样在憋笑的人对上视线,本来没怎么想笑的,一对视,笑意就会悲催地乘以二,从一个人的想笑变成两个人的想笑。他俩一对视,得,瞬间破功,噗的一声,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太罪恶了。 祝婴宁一边笑一边想哭,可人有时就是这样,越是严肃不该笑的场合,越容易笑得停不下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肠胃紧绞,活像被人点了笑穴。许思睿也不遑多让,捂着肚子,嘴里骂着脏话,眉毛拧成一团,看得出很想立刻停下来,但就是笑得像吃错了药。 怕被过路的人看到,她一边笑一边拖着许思睿躲到了门后,两个人跟神经病似的躲在门后笑成了一团。笑到最后,祝婴宁怒从心头起,往自己和许思睿的胳膊上分别扇了一掌,啪啪两声脆响,好不容易才把这阵笑潮扇灭。 他捂着被她瞬间扇红的胳膊,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靠……祝婴宁你手也太黑了,你想把我扇死啊。” “严肃点儿。”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 丧服在混乱中被她笑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挑出一件比较干净的递给他,结果许大少爷又开始犯病了:“你们这些衣服多久没洗了?我不想穿。” 祝婴宁知道他有洁癖,也不勉强,抽出一条白色带子:“那你系个带子吧,随便系哪都行。” 他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接了过来。 ** 出殡的路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就在祝家村后面那座山。 队伍很长,许思睿原本觉得这里青壮年劳力流失严重,住户稀少,没想到邻近几个村凑来凑去,竟然能凑出这么多人。一大帮人排着队,犹如搬家的蚂蚁,乌泱泱朝山里走去,只不过蚂蚁是黑的,他们是白的。 队伍里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唱歌,唱的是很拐的方言,还是文言文,他一句都没听懂。 道路两旁摆满鞭炮,他们走到哪,鞭炮就放到哪,噼里啪啦,硝烟四起,跟古代大将军出征打仗一样。烟雾弥散山林,许思睿忍不住担心起这座山的安危。还好现在是夏天,湿度大,不然照这个放鞭炮的趋势,会不会起山火都难说。 他和祝婴宁一家都不属于逝者的亲戚,亲戚排在前头,他们这些外人则排在队伍最后面,和前面抬棺的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这是他自逃跑失败那天后第一次上山。 这里的山路全靠前人一脚一脚踏出来,没有台阶,全是弯弯曲曲的沙路,一不留神就会打滑。许思睿走得小心翼翼,就怕又崴到脚。和他相反,前头抬棺的人明明身负重物,却依然健步如飞,长长的队伍很快拉出了不均匀的间距,越往后头,间距越大。 他看出祝婴宁也属于健步如飞的范畴,只不过顾虑着他,才没有一个人走到前面去。刘桂芳就没有这种顾虑了,携着几个好姐妹,一路走一路聊,甩开了他们十几米的距离。 “你要是想去前面可以去。” 他觉得走个山路还要别人特意放慢脚步等着他有点丢脸。 祝婴宁纳闷地看向他:“我去前面干嘛?” “……没事。” 许思睿发觉祝婴宁这种直板板的性格也有好处,比如现在,他感到丢脸她也看不出来,那不就相当于他其实没丢脸? 他被自己弱智的逻辑逗笑了。 又走了一段路,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来到他曾经摔下去的那个陷阱旁,看到陷阱周围多了一块木板,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小心陷阱”,他才发现这是他逃跑那天来过的地方。 那块牌子显然是后面才插上去的,许思睿对这个挖陷阱的人充满怨念,心想早不插晚不插,等他摔进去了才插,顶个屁用。 下葬的地方提前一天就挖好了坑,抬棺的人走到目的地,一齐喊着号子——嘿呀嘿呀,幺二幺二——同心协力将棺材抬了进去。 他们这些站的远的人帮不上忙,既不需要帮忙扶棺,也不需要像逝者的亲人那样,围在土坑旁恸哭着同逝者进行最后的告别。 他们只需要站着。 站着,沉默地围观一个凡人的死亡。 泥土一点一点吞没棺材,将它吃进山的胃袋,生长于大山的生命就此安息于大山。 魂归故里,生死同源。 第31章 烦躁 祠堂是整个祝家村最“贵”的地方,由村民集资建成,捐款人和对应捐款金额清清楚楚地刻在门口的功德牌上。 来山里住了这么久,这是许思睿第一次走进这里。 祠堂内部比他想象的大多了,林林总总摆了二十来张桌子,能看出这些桌子多数是从附近村民家里拉来凑数的,外观各不相同,有圆桌,有方桌,有高有矮,有大有小。 现在每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男人们单独坐几桌,女人带着小孩坐另外的桌子。前者烟雾缭绕,堪称二手烟聚集地,后者则充满小孩的尖叫和女人的呵斥。一个臭,一个吵。白烟滚滚,人声鼎沸,像要把祠堂的屋顶掀翻。 许思睿刚踏进去就想离开了。人群冲散了他和祝婴宁,他左顾右盼,四处寻找她的身影,想问她能不能帮他带点吃的回家——他实在不想留在这种环境里用餐。结果人还没找到,就被剧组的人一把拽了过去。 难得有酒有肉,剧组的人显然憋狠了,一个个活似出笼的野猴。 杨吉同村民们推杯换盏,喝得肥脸通红,像一只油腻烤乳猪。他勾着许思睿的肩膀,一开口,话音未出,嗝先跑了出来。酒精被肠胃捂热的气味混着口臭弥散开,许思睿脸一黑,想骂人又怕臭气进到嘴巴里,只好抿着唇角使劲将他一搡。然而躲开了他,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前仆后继,大家都喝嗨了,搭着他的肩膀,拉着他的胳膊,一人一句语无伦次地吼: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8节 “都不许跑啊!都不许跑——” “难得今天高兴,喝喝喝!都给我喝!许思睿你也喝!” “干了这杯!干!不干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参加别人的葬礼居然还说高兴,许思睿对这帮人无语了,撇头避开快要怼到自己唇上的酒杯:“……你们还有人记得我是未成年吗?” “未成年怎么了?”工作人员将眼一瞪,拿手指指着他,“你!就算是未成年,也得给我拿出个男人的样来,大老爷们别这么磨磨 唧唧的……哦,不对,你不是男人。”他挥挥手,盯着他的裤|裆,忽而猥琐一笑,“毛都还没长齐,特么就是个小屁孩儿。” “……你脑残吧。” 许思睿对中年老男人低俗的黄色玩笑接受无能,一巴掌将他醉醺醺的猪脸扇开,手脚并用挣开他们,径直朝外头去了。 靠近祠堂的那几桌安静许多,起码没有神经病撒酒疯。许思睿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直接离开,还是再找一找祝婴宁,正迟疑着,就见那几桌里伸出一条熟悉的细胳膊,向他挥了挥:“许思睿,这儿。” 他松了口气,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落座,落座时还不忘嘴贱吐槽:“你也太矮了,不举手我都看不到你……卧槽!什么玩意。” 才刚坐下,就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拂过他裸露的脚踝。许思睿吓得差点窜起来,把腿迅速朝后一缩,低头看向地面,发现餐桌底下坐着一只狗。 黑狗。 他刚想问哪来的流浪狗,就见身旁的祝婴宁一边“嘬嘬嘬”一边朝餐桌底下扔了块骨头。 “……” 好吧,他知道是谁招惹来的了。 “别给它骨头了,赶紧让它走,这种狗脏得要死,一看就有跳蚤。”他偏开腿,不耐烦地指指点点。 祝婴宁没理他。 她又朝桌底下丢了块骨头,也不知道是手滑还是故意的,这次这块骨头竟然丢在了他脚边。流浪狗立刻转移方向,抽着鼻子朝他靠近。 “喂!”许思睿赶紧把腿抬起来,瞪向罪魁祸首,“你故意的吧?” “没有,我扔岔了。” “你就是故意的。” 这张餐桌上坐的基本都是年迈的女人,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进行没营养的对话。有个老婆婆主动开口道:“这小弟长得可真俊咧,跟咱这儿的人都不一样,你爹妈一定也是俊男美女。” 许思睿愣了愣,习惯性回了句:“谢谢。” 然后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拐到了他身上。 “你吃什么长这么高的啊,我孙子比你大,但就是长不高,你告诉我,回头我也让我孙子补补。” “你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晒太阳吧,瞧这皮肤白的,男娃娃还是得多晒太阳,晒黑晒瓷实了才好看。” “哎哟,你不懂,现在都流行这种白皮肤,我倒觉得白的更俊。” “你在外头是明星吧?就是电视上那种演戏的明星?” “小弟,你这么大个人难道怕狗啊?” 七嘴八舌。 许思睿没想到刚逃出劝酒局,又得应付老人们的八卦。还好祝婴宁及时替他解了围,朝大家笑了笑,招呼道:“再聊菜都凉了,先吃菜吧。” “欸欸,对,吃,都吃,小弟你也多吃点。” 菜是村民自己炒的,农家菜,精细度比不过饭店,但胜在入味。油润润一口咬下去,咸香扑鼻。许思睿接过大家递来的碗,美滋滋吃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想让祝婴宁给自己打包带回去的。算了……反正吃都吃了。他盯着手里豁了口的碗,以及坐在自己脚边等待投食的流浪狗,发现自己对恶劣条件的接受能力有了质的飞跃,易满足程度也变得越来越低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中途有个女人抱着小孩过来,用方言问:“你们瞧见澄澄了吗?” 许思睿压根不认识这个人,老太太们也都说没看见,只有祝婴宁咽下嘴里的饭,说:“出殡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和刚子一块在山包那边摘狗尾巴草。” “哦,那我去问问刚子。”女人颠了颠怀里的婴儿,朝许思睿笑道,“吃得惯吗?” 他点点头。 “那就好,我们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只杀了一头猪,你吃得惯就好。” 等她走了,许思睿才低声问祝婴宁:“谁啊她?一副主人的口吻。” 祝婴宁露出无奈的神情:“她是逝者的孙媳妇,你吃的饭就是她带头料理的。许思睿,整个村你是不是就只记住了我和我阿妈啊?” 许思睿被饭粒呛了一下。村里人不多,但他看人自带马赛克,除了祝婴宁和刘桂芳这种不得不频繁接触的人,其余的他一个都不认识,连那个所谓的萍姐,时间一久,他也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吃完饭,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三两成堆去做自己的事。 刘桂芳去邻村和好姐妹们打麻将,祝婴宁去祠堂后厨帮忙收拾碗筷,许思睿没事干,索性回屋里洗澡。 天气热了以后,他洗澡的速度越来越慢,恨不得拿把猪鬃从上到下把自己涮得干干净净。现在没人,难得清闲,他索性彻底放开手脚,在里头磨蹭了四十分钟,把自己搓得溜光水滑才出来。 初夏夜晚的风温凉惬意,许思睿站在房门外,一边擦头发一边眺望着底下的村落。 村口那聚着很多人,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交相辉映。 他只当是葬礼的收尾仪式,看了一会儿就进屋了。 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后脚祝婴宁就冲了进来,动作很大地拉开储物柜,埋头翻找起来。 “怎么了?”许思睿随口问,“你找什么这么着急?” “手电筒。”她没看他,把柜子里的东西一件件粗暴地扔出来,直到翻出了压在箱底的手电筒,才吁出口气,“有个孩子失踪了,我得帮忙找人,我阿妈要是回来了你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我,我找到人了就回来。” 许思睿愣了愣:“是那个叫澄澄的?” “对。” 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急:“他可能跟我一样在山里迷路了吧,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那时失踪了一整天不也没事么。”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你跟他不一样,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在山里出事的都是不怕山的,你一看就胆小如鼠,他胆子可比你大多了,很危险。” “……?” 操,什么叫他胆小如鼠?! 许思睿差点被气笑。他没想到她不损人则已,一损起人来嘴巴居然这么毒。更蛋|疼的是她并不是主观想损他,只是在客观陈述她认知里的事实,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凌乱。 她离开时是九点半,刘桂芳回来则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他按祝婴宁嘱咐的那样和她说明了情况,闻言刘桂芳哦哦了两声,表情很平静:“知道了。” 十点半早就到了许思睿睡觉的时间——他在城里的作息当然没有这么健康,但深山里奉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他的生物钟变得非常符合自然规律,一过十点就会准时犯困,能撑到十点半纯粹是为了向刘桂芳交代祝婴宁的行踪。 临睡前他去外头瞧了瞧,发现村口依然灯火通明,和他们这边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摄制组的人早就睡下了,和一个多月前全组出动寻找他的情况不同,这次没有任何一个剧组的人帮忙找人。 看起来很淡漠,但许思睿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他自己不也待在屋里,完全没想过要去帮忙么? 大城市生活节奏快,人口流动率高,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像村里这般紧密。他很难和陌生人缔结深刻的关系,也很难在没有深刻关系的前提下对一个陌生人的失踪产生类似担忧的情绪。没有担忧,帮忙自然也无从谈起。 杨吉等人显然也是如此,甚至比他更进一步。摄制组说穿了就是一帮商人,以利益为导向,在没有殃及到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他们只会高高挂起。 有时许思睿觉得祝婴宁说“山里人更淳朴”,这句话也不全然是错。起码在人与人的连接上,他们确实比村里人冷漠得多。 又看了一会儿热闹,最终他还是转身回到了屋里。 里头刘桂芳已经躺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打麻将输了钱的缘故,她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连澡都没洗就草草睡下了,许思睿进去时甚至 听到她在打鼾。 他关掉书桌上的小灯泡,爬到炕上,闭眼睡觉。 ** 按照已经被深山生活驯化得服服帖帖的生物钟,这一晚许思睿本该一觉睡到天明。 所谓“本该”,也就是这次出了点意外。 睡到半夜,他被尿憋醒了。 他有睡前上厕所的习惯,怕的就是睡着睡着忽然起夜,影响后半夜的睡眠质量。醒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今晚睡前忘了上厕所。 醒都醒了,他下意识看了眼三八线那头,发现祝婴宁的位置依然空着。 她没回来。 又看了眼手表,三点零二分。 他吓了一跳,以为现在最多也就零点,没想到都这么晚了。 再看一眼刘桂芳,她背对他侧躺着,睡得酣甜。许思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记得祝婴宁跟他提起过好几次“我得早点回家,回去晚了阿妈会担心的”之类的话,导致他一直有种模糊的印象,觉得刘桂芳是一个非常担心女儿安危的人。可是从昨晚到现在,她的反应都堪称稀松平常,和“担心”完全不沾边。 怎么回事,难道祝婴宁经常大半夜不睡觉去找人,刘桂芳早就习惯了吗? 他纳闷地滑下床,趿上拖鞋,先去厕所放了放水。 解决完三急以后踱步到外头,打眼一瞧,村头依然灯火辉映,虽然火光总体少了一些,可仍有不少人等在那里。 而那些人里没有祝婴宁。 也是,她怎么可能在等人的行列,按照她那种活佛性子,肯定是要主动出击去找人的。说不定还会主动提出兵分多路,以此增加找到人的机会。 说不出缘由的,他忽然觉得有点烦躁。 她说在山里出事的都是不怕山的,那个什么澄澄不怕山,所以她担心他,那……她呢? 她肯定也不怕山吧。 这人好好的跟他立什么flag,不知道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自己的无心之言咒死的吗……许思睿越想越烦,越烦越克制不住去想。他在屋门外傻站了片刻,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拖鞋换成球鞋,朝村口走了过去。 第32章 伤口 许思睿在祝家村本就是个稀奇的存在,再加上村口的人等了一整晚,担心之余,难免感到无聊,因此他一走过来,无聊的大伙便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像饿肚子的蚂蚁看到了一块甜食。 “小弟,怎么还没睡啊?”有个吃饭时和他坐同张桌的老婆婆自来熟地招呼他。 许思睿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对方也没想着要他回答,自顾自拍了拍身旁的藤椅:“来来来,来坐。他们找人的回来过一波,又出去了。我们在家里干等着也是着急,还不如大家一起在这等,聊聊天,解解闷。” 藤椅泛着热气,显然不久前才被别人坐过,他刚坐下就立刻弹了起来:“你们坐吧,我不用了。” “哎哟,你这孩子还真客气。”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他不是客气,单纯只是觉得坐残余别人体温的椅子很恶心。不过真相不必告知对方,他将话题一转,问:“你刚刚说他们回来过,那……”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29节 “你问宁宁啊?”话还没说完,老婆婆便露出了然的神色,接过他的话头,“她也回来了,又出去了。” 虽然被对方直白地看出他想问的是祝婴宁让他有些尴尬,不过听完她的回答,他还是放心了不少。 回来过就证明她有分寸吧? 转念一想,他一个走山路都能掉陷阱里的人,居然担心起她这种山区原住民,许思睿觉得还挺搞笑的。 他没有和众人待在一起,打听完就走了,独自走到之前抽烟蹲的那个石墩子上,往上面一猫,开始了等待。 也是他来得巧,才蹲了十几分钟,就听不远处的人群喧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喊: “找到了找到了——人找到了!他们回来了!” “过来帮忙,快快快,来扶一下!” “造孽呀,摔得这么狠……” 他跳下石墩子,原地蹦了蹦,活动了一下酸涩的筋骨,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祝婴宁背着个小男孩朝村里走来,两旁熙熙攘攘护着一大群人。 小男孩裸露的胳膊腿上全是擦伤,伤口不深,但数量多,看起来还挺唬人的。 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眼熟,许思睿想起自己崴伤脚还厚着脸皮让她背回来那次,顿时有些羞耻。再加上确认了她没事,那种主动关心别人又生怕对方发现的别扭劲儿就起来了,他抿抿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围上去,反而退后几步,原路折返回了屋里。 透过窗户,他看到祝婴宁把小男孩放了下来,交到他的家人——也就是吃席时来他们这打听过孩子下落的女人手里,同她比比划划交代了一番话,这才在女人的千恩万谢中转身走向了这边。 眼看她越走越近,许思睿赶紧把球鞋换成拖鞋,又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乱了,装出刚睡醒的惺忪,假模假样拉开了门。 祝婴宁走到离家门口七八步远的地方,看到他,一愣:“你还没睡啊?” “我睡过了,起来上个厕所。” “哦。” 她点点头,侧过身子给他让道。 没办法,话是他自己说的,许思睿只好又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厕所。 他刚上过厕所,完全没有尿意,站在里面闻了半分钟臭味,才走出去,蹲到屋后洗了洗手,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 路过厨房时,他朝里面瞥了瞥,看到祝婴宁站在炉灶边,同样无所事事地看着他。 “你在厨房里站着干嘛,不去睡?”他随口问。 她朝身旁看了一圈,捧起放在灶台上的水杯,不太自然地笑道:“……我来这喝点水。” 炉灶里空空如也,许思睿挑了挑眉:“喝水干嘛不烧火?” “凉水。”她赶紧说,“我想喝凉水。”说完还小幅度扯了扯衣领,“背个人回来还挺热的。” “那小孩没事吧?” “没事,就是贪玩,爬到一块岩石上,结果摔夹缝里去了。” “哦。” 尬聊结束,许思睿看着她,想再说点什么,但硬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只好说:“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好。”她朝他挥挥手。 走回屋里,许思睿刚想蹬掉鞋躺下,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发觉是他们对话的气氛不对。 无比生硬,像两个机器人。 他机器人是因为装成刚睡醒,心虚,她又为什么这么机器人?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直觉,许思睿没上床,他沉思半晌,转身又朝厨房去了,这回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鬼鬼祟祟靠近门口,没让任何人发现。 厨房里很安静,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布料摩擦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轻轻的抽气声,以及刀具碰撞的脆响。 ……她在干什么?不会在换衣服吧? 可厨房里又没干净衣服可以替换,她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换衣服?抽气声和刀具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许思睿在看和不看间纠结了一下,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然而不看吧,他心里又好奇得抓心挠肝。 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把头探了过去。 然后—— 直接和面朝厨房门口的祝婴宁对上了视线。 “……” “……” 她左手拉开了右肩的衣服,右手握着一把剪刀,看到他,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将右肩偏向了他的视线盲区里。 偷窥被抓包本该感到心虚,但她奇怪的反应成功驱散了许思睿心里那点理亏。他狐疑地眯起眼睛,朝里面走了两步,面不改色道:“我突然发现我也想喝水。” “啊?啊……” 她应得极其心虚,慢慢根据他的步伐调整身体的朝向,目光在灶台上胡乱扫来扫去,扫到一个空碗,于是当即用左手抓起来,尬笑两声,小心翼翼地说,“这里有碗,你要拿去用吗?” 他没说话,也没接碗,心里狐疑愈甚,站在原地盯着她瞧了会,趁她不注意,猛然大步向前,直接伸手掰住了她的左肩。 “等……” 祝婴宁还想再挣扎一下,结果连句“等等”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许思睿扣着肩膀一百八十度翻了个身。 接着她听到他在她身后倒吸了口凉气。 “我操。”他低声骂了句脏话,问,“你怎么搞的?”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她蔫头耷脑,沉默了片刻,才闷声解释道:“就是……救人的时候被石头划了一下,受了点伤。”说完又赶紧回头补充道,“你别告诉我阿妈,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你管这叫‘点’伤?” 她穿着黑色t恤,被衣服遮挡时还看不出来,现在衣领拉下一半,露出右半身的肩背,他才发现她肩胛骨上有道手掌长的狭窄伤口,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衣服里,伤口边缘皮肉外绽,像火山一样隆起来,半干未干的血迹犹如火山底部流淌的岩浆。 光是看着许思睿都开始幻痛了。他都不敢想象这伤口要是长在他身上,他能鬼哭狼嚎成什么样。她居然一路走来都这么淡定,甚至还背着个小孩走来走去。这人真的是人类吗??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祝婴宁沉默是出于心虚,许思睿沉默是因为—— 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刺她句“你真伟大啊祝婴宁”。 做人做到这么大公无私不求回报的地步,简直堪称匪夷所思。他完全无法理解。 足足冷场了两分钟,她才举起剪刀,弱弱地说:“那个……许思睿,你再不放开我,我的血就要干了,伤口会和衣服黏得更紧。” “……”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在她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而如她所言,后半截伤口已经和衣服连黏在了一起,于是只好先松手放开她。 她如释重负,挪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偏头用剪刀裁剪起肩上布料。 按照常理,许思睿应该上去帮忙——但凡他还有点良心。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肺里窝着一团无名火,就是不想理她。 而祝婴宁也完全没有要找他帮忙的意思。她干脆利落地剪开肩膀后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撕开与伤口粘连的布料,直到整片伤口完整地暴露出来,才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罐止血粉,拧开盖子,舀出一勺,小心翼翼抖在伤口上。 敷草药。 贴纱布。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别说鬼哭狼嚎了,她连眉毛都没有皱一皱。 许思睿靠坐在灶台上,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越看越火大。可要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就是觉得看她哪哪都不顺眼。 最后他气得受不了,哼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离开了,弄得祝婴宁一头雾水。 ** 躺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受到三八线另一侧的人躺下的动静。 怕压到伤口,她没有选择仰躺的姿势,而是胸口朝下趴在了床上。 黑夜寂寂,只有刘桂芳婆媳俩浅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某种永恒不变的白噪音,她听着听着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正要阖上眼睛,由衣服堆构成的三八线忽然凭空长出一根手指。祝婴宁愣了愣,睁开眼皮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许思睿用食指把衣服顶开了,露出一道细缝,细缝里是他形状美丽的眼睛。 透过细缝,他沉默地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 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就在她想问他怎么了时,他终于开口了:“是你写的吧?” “什么?”她没听懂。 “小心陷阱那块牌子。” 第33章 奴仆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许思睿并没有类似的猜想,因为那块牌子上的字和她的字完全不同。她的字和刚开始练写字的小学生一样,笔画端正,横平竖直,牌子上的字笔画则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一群打结的蚯蚓。 只是今晚的事忽然让他开始相信—— 也许世界上并不只存在他以前的校长那种拿善意来营销的人。 也许真的就是有祝婴宁这样的人,如同旧时代抛掷到二十一世纪的遗物,忠诚践行她的君子之道,将那套古老板正且略显傻气的“做好事不留名”奉为圭臬。如果她受了伤却完全没想着要让男孩父母赔偿,也没想过以此邀功,那么她照顾着他的自尊,假装不知道他掉进陷阱的事,悄悄用和平时不同的字迹写了一块提醒他人的牌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反正她就是这样爱管闲事的人不是么? 听完他的问题,她果然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用左手写的?”他问。 这回她轻声笑了笑,承认道:“我还以为用左手写你就认不出是我的字了。” “确实认不出来。”他不客气地评价,“本来字就丑,用左手写更丑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学没毕业的大爷写的。” “……” 她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剜他一眼,伸出手指,啪的一下,将衣服堆里的缝隙像关窗那样关上了。 许思睿自己倒是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 ** 虽然这天晚上折腾到很晚,身上也带着伤,但听到鸡打鸣的声音,祝婴宁还是准时按照生物钟醒了过来。 她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头晕,眼皮也沉,用一个类似平板支撑的动作翻起身后,木着脸颊坐在被子里发了会呆。 一直待到头没那么晕了,她才滑下床,发现地面没有许思睿的拖鞋,往右一瞧,他的床位也空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0节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他俩是同时出门上学的,但她早上需要做饭顺带喂猪喂鸡,一般都起得比他早。 祝婴宁没多想,只当他是昨晚起夜以后睡不踏实才早起的。 走出家门一看,许思睿不出所料蹲在外头刷牙。她取了自己的杯子,顺势蹲到他旁边。 在自我清洁上,许思睿一向很讲究,洗手要按照七步洗手法严格执行,刷牙也要里里外外刷上半天。祝婴宁没他那么讲究,她刷牙很快,这个快不单指时间短,还体现在刷牙频率上。2010年,电动牙刷尚未普及,不然许思睿一定会震惊于她能用人手刷出电动牙刷的频率还不牙龈出血。 快速解决完战斗,她又囫囵洗了把脸,脸上水珠都还没擦干就转身往厨房去了。 正要蹲下点火,许思睿就晃了过来,站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 祝婴宁以为他渴了,头也没回地说:“我在烧水。” “……” 他发现自己也许很难用含蓄的表达方式让她自行意会到他的潜在意思,只好伸出手,明说道,“给我吧。” “给你什么?” “打火机。” 她还是没懂他想做什么,满脸疑惑,不过依然听话地将打火机交到了他手里。 许思睿用眼神示意她让开,自己代替她蹲到了炉灶前,对准靠近炉灶的一根粗木棍,咔擦一声,按开了打火机。 动作很帅,但是…… 没点着。 他移动打火机,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拇指都快被火苗燎到了,那块木柴依然毫发无损。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努力维持住平静的表情,左手在炉灶里扒拉片刻,挑出一块短小点的木柴,对准尖角再次按开打火机。 火焰在木柴上舔了半天,依然无事发生。 祝婴宁总算看懂他要干嘛了,在他身后轻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浅,很淡,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但许思睿的脸颊还是不受控制涨红了,忍了又忍,回头丢给她一个忿忿的眼神,恼羞成怒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她慢悠悠收回笑容,倾身上前,从炉灶里捡出一片上次生火时没烧干净的纸板,轻声说,“先点这个吧。” 许思睿依言照做了。 纸板很快烧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火焰寸寸蚕食,他捏着纸板一角,按照她的提示,将纸板扔进了木棍堆里。 这回火星明明灭灭,总算成功攀附上了柴火。 许思睿不自觉松了口气,然而口中这股气流尚未完全吹出,面前就多了一只手,她伸手挡在他唇前,提醒他:“别吹太大力,火还没彻底烧起来,小心把它吹灭 了。” 祝婴宁手指和手掌的连接处覆有薄茧,不同于城里有钱人细皮嫩肉的手,这双手完全是劳动人民的手。那些茧子质感微微粗糙,有如用钝的刮刀,由于动作快,没掌握好距离,手心在他唇上不经意地擦了一下。 像被细细的电流击打到一样,他的腰椎忽的一麻。 她完全没留意到这个小插曲,见他不动了,淡定地将手收回来,拾起灶台上的管子,说:“可以先拿这根管子对着火苗轻轻吹气。” “啊?”许思睿慢半拍回过神。 见他一脸迷茫,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他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抿了抿唇,接过她手里的管子,按她说的试了一下。 火苗果然越燃越旺。 等火烧得差不多了,许思睿直起身,笨手笨脚架起汤锅,开始蒸包子。 关于蒸包子应该放多少水,该垫什么尺寸的蒸架,以及该等多长时间,他一概不知,祝婴宁只好站在旁边指导他。 等把包子蒸上了,又得着手准备猪食和鸡食。 刚来这里时他喂过一次牲畜,准备起来倒不费劲,只是提着桶子走去猪棚喂猪时,许思睿难以避免怀疑了一下人生。 明明第一次喂完牲畜后,他就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踏进猪棚和鸡窝半步,就算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干,连杨吉这种见识过无数纨绔子弟的人都觉得他懒得无可救药,放弃了劝他从良的想法。结果现在,在没有任何人逼他的情况下,他居然主动提着猪食要进去喂猪。 ……他真的没病吗? 转身看到祝婴宁一脸感动的神情,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在她发出诸如“许思睿,我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好人”的感慨之前打断她:“打住,你别说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不许夸我。”他瞪了她一眼,“我帮你只是暂时的,是我脑子抽了,等你伤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哦。” 她眨了眨眼。 ** 许思睿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直到连续干了一周的家务活,他才猛然想起很久以前许正康的敦敦教诲。 在没钱请保姆——也就是公司尚未起步前,他们家的家务一直由许正康负责。 那时许思睿才五岁,许正康经常半真半假同他发牢骚,说他当初和周天澜新婚那会儿,为了给丈母娘留下好印象,总是抢着做家务:“抢着抢着,完了,这辈子的家务活都被我包圆了。开局定生死啊,许思睿,你记着,以后千万不能对女人太好了。”然后周天澜就会笑得花枝乱颤,捶打他的胳膊,作势要去捏他的嘴。 许思睿理所当然把这当成父母之间的调情,直到他连续一周早起做饭喂猪,喂到形成了一种听到猪叫就知道猪是饿了还是渴了的条件反射,他才恍然意识到,许正康那番开局定生死的话可以拓展到任何关系中。 比如现在,他看起来就很像祝婴宁的奴仆。 当然,她不会像万恶的奴隶主那样,用言语或行动狠狠压榨他奴役他,但许思睿觉得祝婴宁比奴隶主更可恨,因为她总会恰如其分地在他累个半死,决定明天一定要罢工的时候,非常真诚地盯着他的眼睛蹦出一句:“许思睿,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和愧疚,想要罢工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几天下来,杨吉对他的转变涕泗横流:“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我们这综艺录了四五期,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 为了表彰他的人样,同时也是因为周天澜寄来的学习资料已经到了邮局,需要人去取,杨吉给他拨了二十块钱零用钱,让他周末去趟镇上。 二十块钱,放在以前就是掉在路边许思睿都不屑于弯腰捡起来,但现在二十块在他眼里无疑堪称巨款。 揣着这笔“巨款”,他和两位摄影师再次坐上了去镇上的牛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镇上,许思睿提前做好了规划,打算拿这笔钱去发廊剪头发。 他头发长长了不少,尤其是刘海,时不时戳一下眼睛,还挺难受的。 到达目的地以后,祝婴宁照例把牛车拴好,摄影师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千万别再玩失踪了。 “上次来镇上什么素材都没拍到,这次要还没拍到,你俩要赔违约金的。” 一听要赔违约金,祝婴宁立刻点头如捣蒜,举着右手发誓绝不乱跑。 说完话,正要往发廊去,前方的街道便传来了一阵奇特的铃声。 古老悠扬。 许思睿循声看过去,看到一个只在古装剧里见到过的算命先生模样的人从街道那头朝他们迎面而来,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着粗布长衫,左肩扛一杆写着“周易”的旗子,右手摇铃,屁股后跟着一只癞皮哈巴狗,走得摇头晃脑,活像喝醉了酒。 祝婴宁皱起眉,小声嘟囔:“又来……” “谁啊?你认识?”许思睿好奇心大起。 “一个骗子。”她叹了口气,小声告诉他,“你等着,他马上就要过来说你有血光之灾了。” 第34章 当众处刑 几乎是她的话刚说完那一秒,算命先生就快步朝他迎了过来,睁开一双醉眼朦胧的小眼睛,一惊一乍地说:“呀呀呀,呀呀呀呀,不得了啊!这位小弟,我看你印堂发黑,命中带煞,三个月内必有大劫,不得了不得了……” “……” 虽然提前被祝婴宁打过预防针了,但是听到这套熟悉得像是直接从电视剧里拷贝粘贴下来的坑蒙拐骗的话术,许思睿还是被震撼得失了声。 许正康始终贯彻落实着传统生意人的迷信,有事没事都会找大师算一卦,许思睿从小到大也算见过不少性格迥异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但像这种一上来就说人家命里带煞的路边摊式算命方式,还是头一回见识。 他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好奇瞬间消弭了,无语地侧过身,对祝婴宁说:“走吧。” “欸,别走啊。”算命先生——不对,应该叫江湖骗子,江湖骗子见他们要走,着急忙慌追了上去,拦在许思睿面前,就差去扯他的衣袖了,“你以为我是骗子吗?小弟,我李某人拿我三十年的道士生涯担保,你这种面相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三个月内……不,不用三个月,一个月内,一个月内你必有大劫!此劫与你家人息息相关,如若不破,往后余生都会受到殃及……” 许思睿本来没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在放屁,直到听到他提及自己的家人,甚至还咒起他们,这才有些恼了,正要骂人,就听祝婴宁脆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看看我的面相呢?” 那江湖骗子将视线一转,对准她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过了五秒,惊奇地咦了一声,露出宛如见到鬼的神情:“不对呀……你怎么也印堂发黑?小妹,我观你面相,命里带煞,三个月内恐有大劫啊!” “?” 这话术居然连换都不带换的,许思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连两个摄影师都憋不住笑了。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祝婴宁无情地揭露他。 “之前?”江湖骗子眼珠一转,“我给你算过?你记错了吧小妹。” “算过的,两年前你给我算过。” “真的?” “真的。” 骗子没想到她会这么诚恳地回句“真的”,一时语塞。 趁着这个功夫,祝婴宁给许思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直到他们走出去老远,骗子都还杵在原地摸着 下颌沉思。 “他精神有点问题,经常在这一带晃荡。”她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解释道,“不管碰见谁都是那套话术,你不用往心里去。” 许思睿哼笑了一声。他没怎么往心里去,就是觉得还挺神奇的。 “你们这还真是卧虎藏龙啊。”他说。 ** 发廊依然是那个发廊,今天他们到得稍晚,发廊已经开张了。 祝婴宁要去给祝吉祥打电话,许思睿决定先去剪头发。 上次来在门口打过照面的一个黄毛小哥过来服务他,问他想做什么项目,他打听了一下,发现这里的价格基本都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于是说:“先洗头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1节 黄毛小哥将他带向洗头的躺椅。 躺椅是皮制的,许思睿躺上去以后发现靠近手指的地方破了几个洞,露出了里头黄色的海绵,很显然是之前躺在这洗头的客人手贱抠的。他对这个地区破破烂烂的设备已经有了抗体,直接闭眼无视了。 洗完吹头发的时候,黄毛小哥递给他一本同样破破烂烂并且边角发翘的发型参考,让他挑一挑。他翻开后随意扫了几眼,愣了愣,把杂志合上,缓了一会儿才再次打开,不可置信地瞪着里面的发型。 非要找出一个字形容的话,那就是土。 土爆了。 土得千奇百怪,人神共愤。 他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向身后黄毛小哥的发型,后知后觉这人的发型也很土。 虽说黄毛是发廊小哥的标配,但是黄毛也是有档次之分的,有些黄毛黄得别具一格,有些则像一丛枯草,从路边薅过来就直接插在头上了。 毫无疑问,身后这个黄毛就属于枯草的行列。 许思睿顿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担忧。 黄毛小哥无知无觉,把头发吹到七八成干的程度,放下吹风机,问:“你想剪什么发型?” “我……”许思睿梗住了,沉默了良久,才说了一个最保险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要求,“你按我原来的发型给我修短一点。” “行。”黄毛小哥抖开披肩给他围上。 才刚披好,店门口就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新客人,嘴里叼着烟,大大咧咧道:“哟,今天这么早就有客人啦?” 黄毛小哥回头看了他一眼:“阿金还没来,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你先随便找把椅子坐着等吧。” “没事。”那人看起来是熟客了,随手拉开一把凳子坐下,“我先看看电视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许思睿才发现这家发廊收银台顶端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熟客轻车熟路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始选台。 许思睿坐的那个位置侧对着屏幕,要看电视只能把脑袋九十度别过去,很麻烦,也影响理发师发挥。他没有转头,只竖起耳朵听着声响,就当听广播了。 熟客打开新闻联播,观摩了一通世界格局,大约是觉得无聊,又调到cctv5体育频道,看了会儿羽毛球赛。接着,背景音陆陆续续切换成《动物世界》、《喜羊羊与灰太狼》和《回家的诱惑》。一连换了好几个台,熟客才停下手上的动作,诧异地“咦”了一声。 透过镜子,许思睿看到熟客鬼鬼祟祟偏头瞄了他一眼。 一开始他只当这人对他的长相和装扮感到好奇,看完了就该有所收敛了,所以不甚在意。然而熟客大哥仿佛不知道礼貌二字怎么写,一眼还嫌不够,没过几秒,又偷偷摸摸地撇头看了他五六七八眼,眼神里带着越来越浓的探究意味。 许思睿被他看得很不爽,正想问他看什么看,就听到收银台上方的电视机传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问句: “欸!你这阿弟怎么回事啊?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要宁宁背你!” …… 全场死寂。 熟客嘴巴张成o型,眼珠飞快转动,左瞥一下右瞄一眼,露出吃瓜看好戏的神情。黄毛小哥动作一顿,没太搞清状况。被点到名字的祝婴宁则纳闷地放下话筒,退后几步,仰头看向了电视屏幕。 而许思睿,他像被雷劈到一样僵在原地,两耳嗡鸣,头脑眩晕。 下一秒,他听到自己趾高气扬的声音从屏幕里传出来—— “我脚崴到了,要他背一下怎么了?” 接下来的对话就像人死之前的走马灯,通过电视的传声孔,在许思睿耳边3d立体环绕,生怕他记不清这段黑历史似的。 “你……你脚崴到了也不能这样啊!” “他走不了路我才背他的,你们谁来搭把手,帮忙把他扶上去?” ……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毛小哥,他看了看电视屏幕,又看了看面前的许思睿,眼珠子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接连“我去”了四五声,才找回语言功能,震惊地问:“电视里那个是你吗?” 然后是吃瓜的熟客大哥,他激动地挥舞着电视遥控器,手掌猛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说这小弟看起来怎么和电视里这个人这么像!而且身后还跟着两个摄影师!还有这个小妹……哎哟我去,牛逼啊!牛逼!之前就听说有电视节目组在我们这录节目,好像是个什么什么综艺,就是他吧?是他吗?妹子,是你们吗?” 祝婴宁站得离他近,被他摇来摇去,不得不点了点头。杨吉没说今天是综艺的首播,也没说过这个综艺是边拍边播的,骤然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脸,她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 黄毛小哥和熟客大哥也没比她好多少,两个人说出了两百人的气势,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我还以为这就是个地方小节目呢,没想到居然在省台播出了,我们这鸟地方居然真狗日的上电视了”,一会儿说“照这样说我是不是也算出镜了?操,那我岂不是要火了”。 等他们抒发完激动之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电视上刚好放到了临睡前那一幕,许思睿指着祝婴宁,气势恢宏地说:“我要他睡在我旁边。” “想都别想,我只接受他睡在我旁边!” “……” “……” 黄毛小哥和熟客大哥这才迟钝地留意到综艺本身的内容,纷纷侧目望向许思睿,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被他们的眼神凌迟着,许思睿总算从石化状态中解除,像一颗被人劈成两半的番茄,脸颊瞬间由白涨红,又由红转青,幻灯片一样快速切换,最后定格成一种姹紫嫣红的格局。 在他们说出诸如“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禽兽”“你还是不是男人了”的吐槽前,他咬了咬牙,出乎所有人意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熟悉的展开,熟悉的风味。 两位摄影师生怕他又上演一出生死逃亡,大骂一声追了上去。祝婴宁愣了愣,也飞快跟了上去。 不过这回许思睿倒是没有像上次那样叛逆,他只是拐进了邮局,和工作人员沟通完,取出周天澜寄来的包裹,然后拿着包裹头也不回上了牛车。 “那个……” 祝婴宁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刺激到他破碎的自尊心。如果自尊心有实体,许思睿现在的自尊心一定是一堆玻璃渣子,不仅反光,还扎脚那种。 他坐在牛车上,脸上热度迟迟未褪,红得堪比发烧了——皮肤白就这点不好,羞耻和窘迫无处循形,但凡有点情绪变动,所有人都能一眼瞧出端倪,连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冷场了片刻,他才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祝婴宁没听清。 “……我让你上去赶车。” “赶车?”她惊愕道,“你想回去了?回村里?” 他点点头。 “可我们才刚来镇上,你不想和你父母联系吗?刚刚我弟说他们有话想要告诉你。许思睿,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太在意刚刚电视里的内容,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每一个坚持看完综艺的人最后都能感受到你的善良和……” “你再说一句试试?”他打 断她的话,抬起眼帘,直勾勾盯着她。 不得不说,他真生气的时候还挺吓人的,瞳孔漆黑,黑到完全显示不出高光,像两口黑漆漆的井。 她当即噤了声,被他吓得大喘气都不敢,正犹疑着,就听他说:“再说我就自杀。” “……” 好吧,是她高估他了。 第35章 弓箭 回到祝家村,许思睿依然恹恹的。祝婴宁倒宁愿他和之前那样撒泼大叫或者随意骂人,起码还能用句“活力满满”来形容,现在一言不发才像是被打击狠了。 刘桂芳问他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只好再次搬出那套含糊其辞的说法:“因为……一些原因。” “给你弟弟打电话了吗?” “打了。” “他说什么?在城里过得还好吧?” 祝婴宁于是细细地将祝吉祥告知她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刘桂芳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过了半晌,想起什么,对她说:“对了,早上七爷来过我们家,说你求了很久的那张弓今天可以借你用上一天。” “?!” 闻言她差点蹦起来,“他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人都跑到门口了,想起许思睿,回头看他依然坐在炕上一脸人生无望不如早死早超生的表情,干脆上前拉了他一把,“一起去吧。” “去干嘛?”他问得有气无力。 “打猎。” “?” 提起打猎,许思睿不可避免想起了自己崴到脚,想起崴到脚,又不可避免想起了电视上那段黑历史,他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磨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羞辱我?” “……不是。”她摆摆手,“哎呀,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打猎,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不是我夸大其词,你不看绝对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打猎?” “你想的肯定是地上挖坑那种呗。” “祝婴宁!”他恼怒大吼。 她赶紧捂着耳朵开溜了。 就在许思睿气得七窍生烟,发誓绝对不踏出家门半步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那尖叫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赞叹,三分崇拜,还有一分跃跃欲试,感情充沛而富有层次感,听得他瞬间忘了自己刚刚发过的誓,拧着眉毛走向了门口,朝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想看看外头在作什么妖。 一群小孩挤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似乎正在围观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祝婴宁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许思睿呆住了,将上半身探出窗户,眯眼仔细瞧了瞧。 那把弓比门槛边上围观的小孩还要高,弓梢很长,由硬木制成,弓臂面贴牛角,弦为筋弦,有明显弦垫。整把弓圆润修长,体量巨大,气势逼人。 是一把十分周正的清弓。 他之所以认得这玩意,还要感谢小时候父母给他报的五花八门的运动课,其中的弓箭课他学得不怎么样,不过为了积累装逼素材——就像对汽车如数家珍的人开车水平不一定有多高超——他记住了老师给他科普的一些弓箭,其中就有清弓。记住它的原因也简单,因为老师介绍时说清弓是中国冷兵器时代的巅峰。“巅峰”这种表述就算不刻意去记,也很容易在人类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 但他只看过图片,没见过实物。 为了确保自己没有眼花,他很快冲出家门,来到了祝婴宁面前。 近距离看着,这把弓显得更有压迫感了。 “这是清弓?”他激动得险些控制不了语调,为了防止祝婴宁只听过其中一种名字,还特意把他所知道的清弓的其他别名也一口气说了,“满洲弓?满族弓?” “啊?”祝婴宁的表情看起来很呆,“那是什么?是这把弓的名字吗?” “……” 许思睿瞬间无语了,有种火苗刚窜起来就被她泼了桶冷水的无力感。 正相顾无言,屋子里就走出了一个驼背老头,对着他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通话。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2节 许思睿没听懂,倒是祝婴宁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帮忙翻译道:“他说你很识货,这把弓确实是清弓。他说他祖上是乾隆钦定的制弓人,后来搬到新疆定居,又有不少后代从新疆搬迁到其他地方,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这一脉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会做这种弓箭了。” 许思睿心里熄灭的火苗复又燃烧起来,指着长弓不可思议道:“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 老头点了点头。 他惊愕不已。 来这这么久,这是许思睿心里第一次产生“有趣”的念头。不是面对枯燥重复的山村生活苦中作乐地挖掘乐趣,而是由衷感到震撼。 还想再请教点什么,就听祝婴宁说:“我要去打猎了,你去吗?” 许思睿的脑筋一时有点拐不过来:“你?拿着这把弓去打猎?”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应道。 “可你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祝婴宁僵滞了片刻,好像确实被他的控诉震住了,垂头开始思考,过了足足五秒,她思考完毕,认真地问:“我确实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这影响什么吗?” 跟她被他的控诉震住一样,许思睿也被她的理所当然震住了,心想这当然有影响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虽然没把这番侮辱人的话说出口,但跟着祝婴宁走去山里时,他心里还是难掩轻蔑,觉得将这把弓交到她手里实在是儿戏。她懂什么?她能发挥出这把弓的什么价值? 一直走到了山林里,她才停下脚步,站在他前头笑了一声:“许思睿,你好像特别不服啊。” 他愣了愣,矢口否认:“没有。” 正诧异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锐,就听她说:“你已经在我背后第三次用鼻孔出气了。” 用鼻孔短促迅疾地哼了一声,这动作要么是鼻炎发作,要么是在表达轻蔑。 “……” 他有吗? 许思睿有点尴尬。 祝婴宁倒是没生气,只是平和地把弓递给他:“你可以拉开试试看,这把弓是四十磅的。” 四十磅并不重,许思睿玩玻片弓最高可以开到六十磅。他接过来,清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给我一支箭。” 她从箭匣里抽了一支递给他,顺带纠正了一下他的姿势。 出于一种自诩为内行人的矜高,他压根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依照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模糊的姿势便拉开了弓。 “这姿势容易被弦崩到胸……”她轻声提醒他。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让她别打断他运气。由于疏于锻炼,再加上这把弓出乎他意料地沉重,他第一次没能顺利拉开,运了一口气后,第二次才成功开到了四十磅,坚持了五秒左右,急忙赶在手抖之前收回来了。 “不赖啊。”祝婴宁挺讶异的。 四十磅是一个检测内行和外行的数值,未经训练的普通人通常很难拉开四十磅坚持五秒还不手抖。 其实许思睿觉得自己表现得一般般,但既然都被夸了,他还是厚着脸皮应下了。 把弓还给祝婴宁后,他看到她顺手抽出了一支新的箭。 “你就别试了吧?你肩上不是还没好吗?” 她摇头道:“没事,已经结痂了。” 说完就拉开了弓弦。 她拉开那一刻,许思睿的瞳孔就放大了,不是因为她的动作有多专业——和专业射箭馆里的老师教授的竞赛动作比起来,祝婴宁的动作非常“民间”,没有任何规范过的痕迹,但是,正是这份民间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瞳孔。因为太自然了。她的动作自然到像是弯腰捡起了一枚石子,像是吃饭,喝水,睡觉,一切自然简单到仿佛存于内心的动作,一种不需要任何过多矫饰便能顺理成章彰显的生存本能。 她手臂上薄且精健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瞬间收紧,绷成美丽的弯弧,手指曲起,手肘稳健。 还没等他从这份自然带给他的震撼中抽离,她就调转方向,将弓箭对准了他的脸。 风忽然静止了。 蝉鸣、鸟啼、蛙声,一切喧嚣之声骤然远去,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耳畔轰鸣的心跳。 近在咫尺——近到仅有一人之隔的弓箭气贯长虹瞄准他的脸,堪比枪口抵住额头,猛兽蛰伏眼前。她深黑色的眼睛藏在弓箭后,倒映出诡谲的山色,如旋转的黑洞,将弓箭吸进她的狩猎范围内,接着—— 手指轻轻一松。 在他混沌的大脑产生任何类似求饶亦或求救的想法之前,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箭头撕开空气,发出破空的啸鸣。 咚的一声。 箭头入木。 这声音像定身符的解咒咒语,将他从头皮发紧浑身僵硬的状态中拽出来。听觉失而复归,蝉鸣鸟啼蛙声再次填满他的脑海,由于精神太过紧绷,他甚至紧张得剧烈耳鸣,腿也发颤,伸手扶住旁边的树木才勉强站稳。 抬头去看祝婴宁,她垂下了手臂,从他身边走过去,若无其事得好像刚刚拿箭指着他的人不是自己。 就在他想大骂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差点被吓死的心情时,她已经熟练地把箭从他身后那棵树上拔了出来。许思睿转眸一看,发现箭身上竟然钉着一条蛇。 正中七寸。 “操……” 他惊呆了。 “放心,没毒的。”她以为他脸色苍白是因为害怕蛇,抓着蛇身慢悠悠解释道,“这种蛇在山里很常见,只是它刚刚盘在你身后那棵树上,我怕你回头会吓到,就先射死了。” “……” 许思睿哑口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张了张嘴,艰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箭比蛇更吓人么?我他妈刚刚还以为你想一箭崩了我的脑袋。” 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为什么要崩了你的脑袋?”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道,“杀人是犯法的。” 第36章 艺术照 “麂子?那是什么?” “一种像鹿但是比鹿小很多的生物,不过我们不捕这个,今天主要是捕斑鸠。斑鸠的叫声容易分辨,而且蠢,行动比其他鸟迟钝,容易捕到。” “哦……” 一路走来,祝婴宁讲了许多山里的知识,并非特意科普,只是想到哪说到哪,有一搭没一搭,但许思睿第一次觉得她懂得还挺多的,不是书读得多那种多,而是生活常识和生活见闻丰富。 走着走着听到一阵鸟鸣,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说话小声点。 她轻手轻脚追去鸟鸣传来的方向,许思睿也跟着追了两步,但他很快发现他那双aj踩在地上的动静很大——当然也可能是他走路姿势的问题,只是他更倾向于把锅甩到外界事物上。和祝婴宁敏捷的身手比起来,他笨重得像奥特曼世界里的怪兽,跟了两步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跟去了,怕自己碍手碍脚,索性站在原地等待。 前方祝婴宁飞快往斜对角窜了几步,然后顺手攀到了邻近那棵树上。用“顺手”这个词是因为她确实是用手臂勾住树枝勾上去的,敏捷到让一旁观战的许思睿深刻意识到人类和猴子有共同的祖先。 他忽然有点想笑,又怕笑出来坏了祝婴宁的事,只好努力憋着。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祝婴宁再次拉开了弓。 虽然刚刚已经见识过一次她开弓的姿势和气势,但是再看一次,这种震撼丝毫没有因为距离拉远或次数重复而减少半分。 她蹲在树杈上,呼吸放得格外长缓,黑瞳凝练,眼神专注到不太像人类,反而像某种未开化的纯然的山兽。 脑海中跃出这个描述的时候,许思睿微微有些吃惊。他想他知道祝婴宁像什么了。读《边城》时,有段写女主翠翠的句子令他印象深刻,说的是“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这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祝婴宁。但她不似翠翠那样软顺如江水的柔波,她更硬,更直,更呆板,她就像这座山,山上硬邦邦的一块岩石,石脚长着细小苔花。 她瞄准的那只斑鸠,许思睿甚至看不清它在繁密树冠上的位置。 可三秒后,她松开手指那一刻,他坚信箭头所指的方位一定存在一只斑鸠。 咻的一声。 箭头势如破竹没入树冠,钉入斑鸠的胸脯。 ** 带着猎物回到村里,驼背老头守到村口,看到他们,很小气地就要将弓箭要回去。 “我阿妈说你答应借我一天。” 祝婴宁用方言和他据理力争,许思睿没听懂,但他看懂了驼背老人举起拐杖在祝婴宁腿上敲了一拐的意思,意思简洁利落——滚。 于是他们滚了。 滚到家里,刘桂芳迎上来,问他们都打了什么,祝婴宁递上手里的斑鸠和蛇,她显得有些失望:“怎么没打只麂子过来?” 她努了努嘴,避而不谈。 等刘桂芳拿着这些东西去厨房料理了,许思睿才看向祝婴宁:“对啊,所以你为什么不打麂子?” 他还挺想见识一下这玩意长什么样的。 祝婴宁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野生小麂被划为保护动物了。” “啊。”许思睿呆愣两秒,略感吃惊,“原来你们打猎还会在意保护动物?我还以为你们连人命都不在意呢,不然没事干嘛往地上挖个大坑。”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祝婴宁只是白了他一眼。 她走去书桌前整理作业,许思睿看了眼自己放在书桌桌脚旁那包未拆封的快递件,一时有些迟疑。 里面装的是周天澜寄给他的学习资料,他想拿给祝婴宁,又不知道以什么由头怎么开口。 直白地施予好意完全不是他的强项。 正暗自纠结着,书桌前的祝婴宁忽然回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道:“对了,你的头发……” 他回看过去,没反应过来:“我头发怎么了?” “……原来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挠挠脸颊,拿起书桌上一个小镜子,对准他的脸。 她这反应让许思睿心脏猛一沉,僵硬着身体凑近一瞧,就见自己原本很正常的刘海现在居然一半长一半短,像被牛啃了一样。 祝婴宁握着镜子,看着对面许思睿逐渐变成死灰的脸,干巴巴笑了两声,小声解释道:“我以为你自己知道,所以才没有提醒你……其实……你从理发店里跑出来的时候,刘海就已经被发廊小哥剪了一缕了。” “……” “……”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许思睿慢慢直起僵直的脊背,眼神麻木:“所以我就顶着这个发型走了一路。” 她继续沉默着,没敢说话。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3节 “黄历上是不是写着今天不宜出门?”过多的刺激已经让他麻木了,即使知道自己顶着这个丑发型被相机拍了一路,他心里也只有一种无语到想笑的感受。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说的一句吐槽,听过就算了,结果她居然真的走去看了看黄历,认真地说:“不是啊,黄历只写了今天不宜婚嫁。” “我靠。” 许思睿瞪着她,那种无语到极致的心情被她莫名其妙的举动推到了顶峰,他实在没忍住,唇瓣动了动,和她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两个人再次跟神经病一样笑成了一团。 最后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扶着笑得发疼的肚子,拿起书桌上的剪刀:“所以你那头发怎么办啊,我给你处理一下?” “你?”许思睿才笑完,掐着腰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一个没忍住,又露出了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神情。 她解释说:“我的手艺专业谈不上,但还算凑合,我弟弟的头发都 是我剪的。” “你弟弟的头发长什么样?” “呃……” 这是一个好问题。 祝吉祥不在此地,口头描述又描述不精准,祝婴宁想了想,拉开书桌底下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本相簿:“这是我弟弟之前拍过的照片,就差不多这样,你参考一下吧。” 这本相簿出乎许思睿意料,竟然是一本个人艺术照合辑,风格是普通的影楼风,并不高端,但在他们这种家庭里能有个人艺术集存在,本身就可见父母对小孩的重视了。他随意翻了翻前几页,相簿里的祝吉祥长相很普通,内向寡淡的一个男孩儿,看完过上两秒就会遗忘他的长相,属于那种丢到游戏世界里当npc都会被人投诉立绘太敷衍的。不过他的发型倒是不像其他山里小孩,都剃着圆溜溜的板寸,他头发略长,看得出是修剪过的,不出彩,也没大差错。 “……行吧。”许思睿勉勉强强接受了祝婴宁的理发水平,交代她,“你按我原来的发型给我剪短一点就好,千万不要自由发挥。” 她点点头,诚实地说:“其实就算你要让我自由发挥,我也发挥不出来。” 他嘁了一声,合上相簿,正要还给祝婴宁,忽然心念微动,想起心里隐隐成型的一个猜测,试图证实一下,于是问:“那你呢?你有照片吗?” 没想到她说:“当然有啊。” “也是这种艺术照?” “对。” “在哪?” 她指了指他手里那本。 许思睿愣了:“这不是你弟的吗?” “你翻翻后面那几页。” “哦?难道是你俩的合订本?”他来了兴趣,依言翻了翻后几页,然而看到的还是祝吉祥的单人照,正想问她是不是在骗人,就见最后一页的全家福上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小拇指那么大,贴在角落里,由于镜头畸变,看起来很像个大头外星人,“……操,你管这叫‘也是艺术照’,这不就是影楼拍照时随便送的吗?而且这拍的是啥啊,给你辆飞碟你都能直接开到火星了。” 祝婴宁本人倒是毫不在意,转身找出一张塑料薄膜给他当肩披,让他坐到椅子上,又用纸巾擦了擦剪刀,耸肩道:“没办法呀,拍照太贵了,我们家只负担得起一个人,我弟弟最小,当然是让给他了,我爸妈不也没拍么?” 许思睿皱了皱眉,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她已经把锋利的剪刀怼到他眼前了。 “喂喂喂!”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我说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给人点心理准备?” 她不解地看着他:“剪个头发要什么心理准备?” “反正就是……你别突然把锋利物品朝着我,很危险啊!” 她可能觉得他说的有理,思考了一会儿,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冷场了五秒,她指着手里的剪刀,问他,“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我要把锋利物品朝着你了。” “?” 许思睿没憋住笑了一下,“祝婴宁,你这人真是……” 他笑的时候,她已经弯腰凑了过来。虽然这回提前预告了,但她做事情有种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节奏感,每件事都开始得很快很突兀。当她的脸超近距离凑到他面前时,他瞬间噤了声,坐姿微微一僵。 她的眼睛在他面前无限放大。 第37章 偷人 依照许思睿的审美,他一直觉得眼睛必须得双眼皮才好看,祝婴宁的眼睛无疑非常不符合他心目中好看的标准,因为她是毫无歧义的单眼皮。可现在近距离瞧着,他忽然发觉单眼皮也有单眼皮的风味,由于眼皮线条简单凌厉,能让人把视线焦点更加聚集到瞳孔上,显得瞳仁很大,乌黑,圆钝,纯粹,有一种沉甸甸的量感在里面。 他盯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到甚至能数清她眼睛上的睫毛。 ……还挺长挺密的。 耳根莫名有点发烫,他使劲睁大眼睛瞪着她,好像只要敢于和她对视,就能证明他心里完全没有鬼。 瞪了几秒,专注于他刘海的祝婴宁终于忍不住把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眼睛,问:“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你就站我前面,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许思睿说完以后简直要为自己拍手叫好,多么理直气壮天衣无缝的回答。 但他说完以后,她立刻用一种注视傻子的眼神垂眸看着他,张了张口,叹道:“……好吧,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剪刘海不闭眼,还把眼睛瞪这么大的人,你不怕头发戳眼睛啊?” 许思睿被她噎了一嗓子,恼羞成怒,红着脸颊点头硬撑:“对,我就是喜欢那种头发戳进眼睛里的酸爽的感觉,不行?” “……” 她表情就像在说你开心就好。 等她再次弯腰替他剪起头发,他却再也不像自己说的那么淡定了,眼神瞥来瞥去,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瞄见角落里的包裹,福至心灵,顺势开口道:“那个,谢谢你给我剪头发,角落那个包裹就当给你的谢礼了。” “谢礼?”她有点吃惊地朝后瞟了一下,“那不是你妈妈寄给你的东西吗?” “是,但是……”许思睿不想解释清楚,他有一种这个年纪的男孩特有的一解释真心就会感到窘迫尴尬的通病,牙齿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肉,含糊道,“反正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等剪完头发,许思睿拿着书桌上那个镜子三百六十度端详祝婴宁有没有哪里给他剪残了的时候,她弯腰蹲到了包裹边,拿着给他剪完头发的剪刀拆起包裹。 他用余光瞥见,莫名有些紧张。 等把包裹拆开了,她从里面摸出一叠练习册,轻轻“啊”了一声,表情很是迷茫。 她翻了翻,首先留意到这些练习册基本都是许思睿写过的,心里默默琢磨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让她帮他写作业?不至于吧…… 直到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习题,才恍然大悟,又“啊”了一声,这次“啊”得更加跌宕起伏真情实感,表情随之一亮:“这些难道是借给我的吗?” “不算借吧。”许思睿别扭地移开视线,“你要是不嫌弃,而且觉得好用,直接拿去用就好,我再买新的很容易。” “啊——!” 她又发出了咏叹调般的感慨。 许思睿被她这声嘹亮的“啊”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镜子摔了。 “你除了‘啊’是没有别的词了么?” 她完全没在意他的调侃,脸颊兴奋得红扑扑的,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许思睿,我没想到你会愿意给我这些,谢谢你,你太够意思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 从拿到练习册开始,祝婴宁别的事都不干了,往书桌上一趴就开始昏天黑地地学习,从周日学到周一,升旗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 直到早读结束,陈斌进来提醒她收下周末的作业,她才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起身开始收作业。 收到周丽这一组时,她发现周丽的座位空着,问她的同桌是什么情况,她同桌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陈老师说她不来了。” “不来了?” 周丽算是他们班的上学困难户,她爸爸不愿意她上学,觉得女孩读个小学文凭能识数就差不多了,总是动辄找借口把她拘在家里干农活,时不时就要闹一出辍学警告。不过每一回,只要祝婴宁和陈斌上门做番思想工作,周丽爸爸都会骂骂咧咧放人回来。所以这次,她自然而然以为也是相同的情况,轻叹口气:“那我放学去她家看看吧。” 周丽同桌嗫嚅道:“班长,陈老师让我告诉你,这次别管了。” “为什么?”她一愣。 “我也不知道,他反正是这么说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抱着收好的作业去到陈斌办公室时,忍不住向他问起这件事。 陈斌闻言,也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抽了张纸巾擦拭镜片,语重心长地说:“婴宁,老师知道你善良,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这回咱是真的没法尽人事了,天命如此啊。” 她还是没听懂:“为什么?周丽到底怎么了?” “她辍学了。” “为什么要辍学?” 陈斌知 道这小孩实心眼,你不跟她说,她就会一直问,只好如实道:“她出去打工了,她哥哥要结婚,拿不出彩礼,女方不肯嫁。周丽爸一琢磨,决定把周丽送出去打工,给她哥赚点彩礼钱,所以就辍学了。刚好周丽有个堂姐,在城里干美容美发行业,干得风生水起,最近回家探亲,今儿回城,周丽就跟着她堂姐走了。” 祝婴宁以一种空白的表情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昨晚还去了趟她家做思想工作,她爸说今天走,现在估计已经出发了吧。” “今天走……”她嘴里念念有词,“今天走,那就是还来得及。老师——”她抬眼看向他,“我要跟你请一天假。” 陈斌教了她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就拒绝道:“你……不行!” **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后,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整节早读的许思睿这才迷迷蒙蒙醒了过来,揉着脖颈打了个懒散的哈欠,余光发现祝婴宁没在座位上,有点震惊。她是那种上课刚响就得立马走回座位坐好的人,现在铃声都响完了,居然还不在,怪事啊。 更怪的是走廊居然还有人趴在栏杆上兴高采烈喊着什么,什么“快跑”“快追”的,听声音还挺激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热闹不凑是傻子,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插着兜懒洋洋晃了过去,靠在栏杆上朝下看。 这一看不要紧,许思睿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看到陈斌追着祝婴宁朝校门口跑。 陈斌体质不行,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跑没两步就掐着腰停了下来,用手指指着祝婴宁离去的背影,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而祝婴宁,她早就撒开腿冲出校门,兔子一样跑没影了。 匪夷所思的画面。 他问旁边人:“怎么回事啊?” 旁边人兴致勃勃道:“哦,班长逃课了,陈老师在逮她呢。” 逃课?谁别说祝婴宁逃课令他震惊,陈斌会逮人这事也挺魔幻的。许思睿纳闷极了:“她逃课干什么?疯了?” “不知道啊。”那人说,“不过大概又是因为周丽的事吧。” 这名字听起来耳熟,许思睿使劲回忆了一下,才记起周丽是那个头发长虱被家里人剪成寸头的人。 他随口问:“周丽怎么了?” “她辍学了。” 辍学? 这学校怎么天天不是这个没来就是那个辍学?许思睿瞠目结舌。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4节 他现在充分体会到陈斌建校之初那通“你们能成为同学是难得的缘分”的话形容得有多精准了,这同学缘说断就断,简直比大风天里的风筝线还脆弱。 许思睿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见陈斌慢慢往回走,围观的同学皆兴致缺缺散去,他也慢慢走回了座位。 ** 一天的课上下来,祝婴宁都没出现。这还是许思睿来山里这么久,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的人,虽然她在的时候他不见得觉得她这人多有意思,但少了个大活人,总归有点无趣。他无趣地熬到下午放学,无趣地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家。 出乎意料的是,走到家门口,他发现祝婴宁竟然就蹲在门口择菜。 看到他,她立刻站了起来,把湿润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神色略显得不自然。 “你今天干嘛去了?”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问她。 还没走进家门,祝婴宁就拦了上来,尬笑道:“许思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事到如今,许思睿已经非常熟悉她做坏事心虚的表情,闻言眉头一蹙:“你干了什么,你打人了?……等等,你该不会把我东西弄脏了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她矢口否认,摇头摆手道,“我怎么可能弄脏你东西。我想说的是……那个……你知道吧,周丽的事。” 他狐疑地眯眼打量她:“今天在学校听说了,怎么了?” “我今天追去她家时,在路上拦下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想读书了,她抱着我哭了半天,说还想继续读书,还说她那个堂姐从事的不是正经美容美发行业,而是那种拉皮条的生意,她很害怕,一点都不想去。所以……你知道的,她很可怜,很需要帮助。” 许思睿越听越防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她无处可去,回家的话又会被她爸爸打骂,所以……”她慢慢让开到一旁,露出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的周丽,“我把她偷偷藏家里来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第38章 和谐的夜晚 许思睿眼前黑了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发现祝婴宁有一种不闯祸则已,一闯祸就一鸣惊人的能力。别人是偷东西,她是偷人,别人是金屋藏娇,她是破屋藏同学,把一个大活人偷家里来,她到底想干嘛? “你觉得这样周丽就能回去上学了?难道你要把她藏在这一辈子?”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不是。”说到这,她显得有些沮丧,看了看身后畏畏缩缩的周丽,“我打算把她藏到她堂姐离开。等她堂姐走了,没人带她进城,到时候再去劝劝周丽她爸爸,也许能有转机,不然现在周丽要是回家,她父母肯定打也要把她打出山里。她堂姐在城里有工作,没法在山里待太久,我估计藏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说完郑重其事地交代他,“要是有人问起,尤其是周丽爸妈问起来,你就说你没看到过周丽,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以吗?” “……”许思睿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绕过周丽走进了屋里,“我觉得比起劝我,你更应该劝劝工作人员,还有你妈。” “我已经交代过摄制组了,我阿妈去别人家串门还没回来,等她回来了我会说的。” “行吧,那随你了,反正这是你家不是我家。”他走到书桌旁,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本就狭小的屋子多了个周丽,显得更加逼仄了。许思睿不习惯和她待在一起,为了避免独处,他干脆走到外面帮祝婴宁洗菜择菜备菜。 晚饭准备好的时候,刘桂芳姗姗来迟,看到周丽,她面露疑惑:“我刚刚去串门听说周丽这娃跟堂姐走了哇,怎么在我们家?” 祝婴宁只好拉着她给她解释。 “你疯了呀宁宁!周丽爸找上门怎么办?你要我们家像之前祝娟那事一样,被别人家家属找上门啊?”刘桂芳拿余光觑看周丽,手掌掩着嘴唇,在祝婴宁耳边低声埋怨。 她声音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周丽屈膝坐在席子上,闻言脸色涨红,露出一种羞窘难堪,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身下的竹席。 而许思睿惊讶地发现祝婴宁在这种事情上态度还挺硬的,或者应当用倔形容,她板起脸同刘桂芳叽里呱啦讲了通大道理,什么“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听得许思睿额上两滴汗。他觉得刘桂芳根本不是被她那些大道理说动的,而纯粹是被她唠叨晕了,再加上祝婴宁身上自带的那股倔了吧唧的硬邦邦的气势,这才稀里糊涂点头应允。想到之前的羽绒服事件,她可能也是用这种方式说动刘桂芳道歉的,许思睿就哭笑不得。看来不止他一个人饱受她唐僧念经的残害。 吃完晚饭,刘桂芳去干活,祝婴宁想留下来陪陪周丽,避免她尴尬,所以破天荒没去做家务,而是坐在席子上和周丽相顾无言。 在一阵漫长的冷场后,周丽先受不了 了,主动打破沉默道:“我们玩点东西吧。” “玩什么?”她问。 “扑克牌?” “好啊。” 她从角落里翻出一副扑克牌,看向书桌旁的许思睿,“一起吗?” 许思睿晚上基本没事做,闻言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在祝婴宁旁边坐了下来。 他们玩的是最基础的斗地主,许思睿有一种刻板印象,他觉得祝婴宁这人板板正正,玩牌应该不太灵活。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第一局她叫了地主,他和周丽当农民,还没等他把手里的牌理顺,她就丢了一串飞机,一串顺子,莫名其妙就赢了。 “……等等,我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你这局运气太好了。”他立刻把牌抢过来,“我来洗牌。” 洗完重新发牌,她又叫了地主,他和周丽又是农民,下了几个回合后,许思睿正仔细斟酌着下什么牌能赢她,她就丢了一个炸弹,然后华丽丽地又赢了。 “我日。”许思睿好胜心都□□上来了,把牌丢给周丽,“你来洗。”他就不信自己今晚手气还能烂到底了。 周丽洗完重新发牌,许思睿拿起来一看,眉毛一挑,得瑟一笑。他这局手气好,直接叫了地主,轮到祝婴宁和周丽当农民。这局较为胶着,下到后半局,他托着下颌,仔细回想刚刚下过的所有牌,小心翼翼丢了一个对子过去,结果祝婴宁一顿操作猛如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游戏结束,他又输了。 “……” 许思睿迄今为止的人生还没经历过三连败——虽然只是扑克牌上的三连败,但他同样难以接受。 第四局开始的时候,祝婴宁又叫了地主,周丽低头整理自己的牌时,不经意间抬眸一看,发现对面的许思睿以伸懒腰为由头,不动声色地把身体朝后斜了斜,手臂撑在身后的竹席上,上身后倾,微微侧目偷窥着身旁祝婴宁的牌。 周丽简直目瞪口呆。 这人谁啊?小学生吗? 她对许思睿的印象一直是又拽又高冷的大帅哥,因为他在班里从来不和任何人搭话,课间也总是独来独往。没来祝婴宁家之前,她对许思睿朦朦胧胧抱有一种人对高冷帅哥普遍容易抱有的羞涩好感,听到祝婴宁要把她带回家里,还在心里悄悄激动了一下,期待和他同居会是一场罗曼蒂克邂逅。 发现自己的偷窥行径被周丽察觉,许思睿一点儿不带慌的,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眯眼无声朝她比了个“嘘——”。他眼睛长得非常靓,桃花眼,眯眼时眼裂狭长,像只懒洋洋的狐狸,再加上唇红齿白,冷白手指压在唇上,将唇肉压得微微内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周丽被他电了一下,心脏乱飞。 可她还是想说……这人谁啊?小学生吗?! 被偷窥的祝婴宁无知无觉,只感到这局打得前所未有的吃力。 直到许思睿胆大包天,越凑越近,鼻息都喷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才猛然回头,瞪大眼睛,大喊:“许思睿,你干嘛呀!?你一直在偷看我的牌?” “没有啊。”他把脸朝后仰了仰,避开她穿透耳膜的尖叫,表情泰然自若,“你把牌拿得这么开,不就是勾|引人看么?我是光明正大在看。” “你这是卑鄙小人的行径!”她把牌面朝自己的方向,一脸防贼的表情,“你严重妨碍了游戏的公正性,我鄙视你。” 许思睿点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卑鄙小人。”说完伸出修长手指,拢住她手里的牌,手指发力,勾唇一笑,“拿来吧你。” “许思睿——!”祝婴宁气得不行,没想到他这么厚颜无耻,尖叫一声,朝他扑了过去。 然后周丽就握着牌,弱小无助地看着面前这两人在她跟前打起来了…… 说打起来不太准确,应该是祝婴宁压着许思睿单方面在拧他胳膊,她掐人的手法非常毒辣,故意只揪起皮肤上一点点肉,然后猛地一旋。许思睿疼得嗷嗷惨叫,但周丽不知道他是生性犯贱还是怎么回事,就是不肯把手里属于祝婴宁的牌交出来。他们从竹席打到炕上,又从炕上打到竹席上,周丽只能像八点档肥皂剧里的女主角一样,面对男主和男二的斗殴,在一旁无力地劝道:“你们不要再打啦,不要再打啦。” 不仅许思睿的幼稚让她大跌眼镜,这也是她头一回见到祝婴宁这么幼稚。祝婴宁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种成熟稳重的形象,周丽感谢她敬佩她,但偶尔也会觉得班长缺了点活人味,像尊红色雕塑,而不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不过现在嘛,这活人味未免太足了…… 闹到刘桂芳回来,这两人才偃旗息鼓。 “我们还要继续打吗?我是说,还要继续打牌吗?”周丽指着被揉得皱巴巴的扑克牌,小心翼翼开口,见许思睿乱着头发,祝婴宁气得干瞪眼,提议道,“不然我们玩点和平的吧,拉火车?” 拉火车确实和平,就是没完没了,像感冒时的鼻涕永远撮不完。他们一直拉到三个人陆续洗完澡,快要上床睡觉了,也没拉出个所以然。 没办法,只能记成平局。 快要上炕时,又碰到一个问题——炕的面积有限,本来是能睡五人的,但许思睿堆砌的那个三八线活活占掉了一人的位置,所以周丽没地方睡了。 “我打地铺吧。”祝婴宁抱着自己的被子就要去竹席那躺下。 周丽赶紧拉住她:“不行,我打地铺吧。” “不,我打。” “我是客人,我打。” “我是主人,我打。” 许思睿看她们在那推搡红包似的争来抢去,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这声哼笑吸引了祝婴宁的注意,她看向他:“那你来打吧。” “?” 他指着自己的嘴,“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录像的摄影师声援道:“许思睿,我觉得你应该男人一点儿,否则我也想鄙视你。” “……” 裹着被子躺到竹席上的时候,许思睿觉得很痛苦,这种痛苦并非因为自己睡到了曾经嗤之以鼻的黄兮兮的竹席上,而是睡到了黄兮兮的竹席上后,他居然没有产生很大的抵触。 看来他不仅网瘾治好了,洁癖也被迫好得差不多了。 山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第39章 阳光普照 第二天一早,祝婴宁和许思睿照常去上学,周丽没去,祝婴宁让她留在家里,因为担心她爸爸发现她失踪以后会去学校找她。 临出门前,祝婴宁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交代刘桂芳照顾好周丽,同时拿出许思睿送给她的那叠练习册,毫不藏私且过度热情地对周丽说:“你今天就尽管在我家学习吧,这些都借你看,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周丽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学习,也完全没有要钻研难题使自己的成绩更上一层楼的想法,但是抵不过祝婴宁的热情和殷殷期盼,只能违背本心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许思睿在一旁看她俩互动看得直想笑。 来到学校,陈斌先将祝婴宁叫去办公室批评了一番。 出于对班长同志难得被老师批评的好奇,许思睿跟其他同学一起鬼鬼祟祟晃去了办公室门口,围观她挨训的现场。和许思睿这种听训听一半直接转身走掉的问题少年不同,祝婴宁挨训时很温顺,基本上是陈斌说句什么,她就点头应句什么,不过这种温顺只是表面现象。等陈斌说得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润润喉咙,问她“那你总结一下,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要怎么处理”的时候,她想了想,回了句“随心而动”,许思睿就知道她完全没把陈斌的话听进去。 随心而动。 这回答实在太…… 许思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但他听完就抱着肚子在外头笑了半天,笑得其他围观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还纳闷地问:“你们不觉得这回答很好笑吗?” 同学a&b&c异口同声:“不觉得。” ……好吧。 若硬要他解析笑点,他其实也解析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觉得这回答很有祝婴宁式风格,很对味儿,有一种微妙的女侠风范 。 祝女侠回到教室里,如常开始领读。 许思睿扒拉着他课桌上祝吉祥留下的那本皱皱的英语书,跟随班上同学带着浓郁地方口音的中式英语一起拼读书上的单词——sunlight,sunlight,s、u、n、l、i、g、h、t,sunlight,阳光。 教室外的天空高远疏离,贴着几片稀薄的云,阳光烈烈,晴空万里。 ** 阳光没能眷顾女孩。 放学后,当他们回到家里,周丽已经不在了。 如同一滴水落入烈日炎炎的沙漠被高温吸食殆尽般,一个女孩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5节 祝婴宁很崩溃。 许思睿听到她用方言面红耳赤地诘责着刘桂芳,他虽然听不懂,也能猜到她话语的大概含义,无非是你怎么连个大活人都看丢了,因为刘桂芳垂着脖颈,心虚挨批,唯唯诺诺地说:“我就是走开了一下,去猪圈里喂了喂猪,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也许自己想通跑走了吧……宁宁,我看这女娃多半是惦记着她堂姐城里的生意,想随她堂姐去城里过好日子哩,你说我们管她干嘛,在山里念这破书有什么好,我们这不是碍了别人的发财路,在造业嘛……” 祝婴宁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往屋子外走,许思睿以为她大概想去厨房喝杯水冷静下,但她一直朝村口走,步伐沉稳,大步流星,他愣了愣,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体先追了出去,在她身后紧走两步,下意识问:“你去哪?” “去找周丽。”她闷声答,头也不回。 “去哪找?” “她村里。” 许思睿便停下了。 说不清此时内心的感受。 虽然周丽的凭空失踪确实带给他一些讶异,但他的想法其实和刘桂芳差不多,更倾向于认为周丽自己是想通后离开了。因为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祝婴宁一样奉行着读书必定能改变命运的童话,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有读书的努力和天赋,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选择其实多如繁星,顺应父母的安排,走上亲戚已经替自己实践过可行性的路,也是一项选择。 尽管这选择听起来不太美好,说好听点叫美容服务业,说难听点就是三|陪,可…… 许思睿埋头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承认自己还是没能拥有拯救他人的闲情逸致。这种爱心熏陶不来,不是他和祝婴宁相处几天就忽然能被她感化带动的。没有就是没有,冷淡就是冷淡。 他注视着祝婴宁的背影,看她消失在道路另一头,背影彻底融入黑暗,最终还是选择了掉头往回走,回到了祝婴宁的家。 走去后厨房,本想倒点水,润润步行五公里回家的干渴,却意外看到杨吉蹲在炉灶前,一边烤红薯一边在抽烟。 看到他,杨吉笑了笑,无意义地寒暄:“这红薯可美了,我们下午刚去村民地里摘的。” 许思睿并不关心红薯的滋味,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刚端起来喝了两口,就听杨吉在一旁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挺奇怪,你说刘桂芳是怎么养出祝婴宁这种孩子的?” 许思睿没听懂他忽然感慨这句话意在表达什么,闻言挑了挑眉,朝他看去。 杨吉拿着一根树枝给炉灶里的烤红薯翻身,余光接触到许思睿疑惑的眼神,抽了两口烟,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平静且随意地解释:“就是那女娃子,叫什么周丽的……是叫周丽吧?刘桂芳白天走去她们村里,把周丽父母带来了,周丽父母亲自来把周丽抓走的。”说到这,他还漫不经心笑了笑,以一种遗憾许思睿错过什么好戏的口吻说,“你是没看到,那场面——哎哟我去,真跟山寨抢亲似的。那女娃子本来一直在尖叫一直哭,他爸上去,啪啪两巴掌,差点把人扇成猪头,再来个窝心脚,一下就老实了。” 如同遭遇当头棒喝,许思睿懵了懵,定在原地,迟缓地问:“……什么?” 得知自己羽绒服失踪真相时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一种形如踩到被人嚼过的口香糖似的黏糊糊的恶心,混合着震惊和些许愤怒,只是这次不再是刘桂芳一人的独角戏,共同组建这份恶心感的是所有人——所有看到人权被践踏被蹂躏却觉得这一幕稀松平常的人,包括站在这里作壁上观的他自己。 好想吐。 这股想吐的欲望化成一口气冲出喉咙,徘徊在他的口腔,让他本就干渴的喉咙冒出焦灼青烟。 许思睿咚的一声撂下杯子。 他发现自己错了。 人性本性难以改变,但侠气可以短暂地沾染,宛如一场无害的传染病,从一个少年导向另一个少年。 当他脑海中迟缓地浮现出祝婴宁独自一人走向道路尽头的背影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追了过去。 “喂!你去哪?”杨吉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嗅到节目噱头,于是立刻催促摄影师,“跟上去跟上去!” 但许思睿今非昔比,他很快甩掉了摄影师,沿着祝婴宁消失的方向追赶。还好,在祝婴宁即将拐入岔路前,他成功捕捉到了她的背影,不然山路九曲十八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祝婴宁!”他大声喊。 她回过头,看到是他,眼睛瞪得极大:“你怎么来了?” “哦,我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 一句“我想帮你一起找周丽”活生生扭曲成截然不同的意思,许思睿说完都想给自己的贱嘴一巴掌。好在她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虚假的托词,她朝他点点头,正儿八经地说:“那你陪我一起去周丽村子里找找她吧。” 她这种古板的正儿八经让他感到安心,于是继续安心地嘴硬:“麻烦死了,随便吧。” ** 周丽家离祝家村足有八公里,换成白天来走这段路,许思睿肯定要死要活,但他现在精神亢奋,肾上腺素让他暂时感觉不到累或脚酸。不过,走到了周丽所在的村子后,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怎么能确定周丽在村子里,万一她已经走了呢?” 祝婴宁看了他一眼,奇道:“我不确定啊。” “靠!”许思睿差点就地栽倒,“那你干嘛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就朝这来了,万一人家已经坐牛车去镇上了呢?” “我看起来很斩钉截铁吗?”她因为他这个形容大吃一惊,“其实我心里特别没底来着。” “……” 他扶了扶额头,“我们还是先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显然祝婴宁也认可中国人的“来都来了”原则,她点点头,带他径直走向周丽家家门口。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还没靠近,他们就听到了屋子里周丽的哭声,尖锐又沙哑。 祝婴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起码这说明周丽还没去城里,她走上前,曲起指关节,叩了叩周丽家半敞的门,提高嗓门对里头说:“周伯伯,你在里头吗?我有事找你。” 她表情并不紧绷,打招呼的语调也很自然,许思睿觉得这应该是因为她经常来走访周丽家,已经和周丽父母熟捻起来了。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这份脆弱的熟捻绝对会因为祝婴宁“拐”走他们女儿一事彻底破碎。 果不其然,预感成真。 三秒后,周丽爸手持扫帚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气得鼻孔放大,青筋满头:“你还敢来!!我打死你这个祸害!” 第40章 锅铲的威力 祝婴宁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展开,许思睿发现她呆站在原地,嘴巴张成一个标准的o型,像动画片里的卡通小人。未免她被周丽爸爸一扫帚抡死,他只能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紧接着,出于物理里的反作用力,在祝婴宁往后倒的时候,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朝前一送,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丽爸的扫帚就这么悲惨 又准确地打到了他胯间。 “我……操……” 许思睿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声含糊粗口,试图维持一下尊严,但几秒后,疼痛从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迅速漫开,他还是没忍住,当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祝婴宁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察看:“你、你没事吧许思睿……” “滚开……!”他一边捂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肘强硬地把她别开,脸色煞白也不愿意让她瞧见自己正面。这算什么?鸡飞蛋打?他一想到自己居然当着个女生的面被抡到蛋就恨不得去自杀。 但祝婴宁何许人也?正义的卫士,道德的标兵。 在所有人——同样包括许思睿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上前一步,朝周丽爸爸怒目而视,大声斥道:“你太过分了,周伯伯!你要是害他以后不能生育怎么办?!你这种行为是极端恶劣极端没天理的!” “我靠祝婴宁,你有毒吧……”许思睿胸口涌上一口血,差点当场呕血身亡,他绿着脸,伸手拉她,“你干嘛把这件事再强调一遍,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啊?” 但祝婴宁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她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低声说:“你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握住了周丽爸爸手里的扫帚,猛地一扯。 周丽爸爸还沉浸在想打祝婴宁但打成了许思睿的震撼中,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扯,扫帚脱手,从他手里转移到了祝婴宁手里。 “请你对他道歉。”她严肃道。 周丽爸爸一个粗野的庄稼汉,怎么可能对小辈道歉?闻言脸色一沉,从震撼中回过神,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权威被深深冒犯了,遂大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敢抢我扫帚!拿来!我非打死你这个贱人不可!!”说完就要扑上来抢。 她灵活地闪身避开,平静地重复道:“请你道歉。” “我道你妈的歉!”他踉跄几步,回过身,继续朝她扑来。 祝婴宁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道歉?” 周丽爸爸快被她气昏了,觉得这人简直听不懂人话,蛮不讲理,死不悔改!他眼睛外凸,鼻孔放大,面红耳赤,像只暴走的牛魔王,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其他趁手的武器把她打出家门。见状,祝婴宁皱皱眉,低声念叨:“事不过三,我已经给过你三次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然后横放扫帚,手指抓住扫地的那一头,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快准狠地将扫帚握把的那一头朝周丽爸爸腿间打去。 棍子接触到柔软的肉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纵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周丽爸爸一个四十来岁膀大腰圆的庄稼汉,还是瞬间夹紧双腿,像个尿急的人一样,捂住□□,以一种扭曲的语调“哦”了一声,脸色从暴怒的红转为疼痛的灰白,额上冷汗涔涔。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 现场的气氛其实很紧张,这种紧张压抑了笑意,但他坚信自己事后复盘这段经历,一定会忍不住爆笑如雷,把出生前的饭都给笑喷出来。 老天啊……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有时候真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哪儿的结构和正常人不一样。 就在周丽爸爸捂着□□扭扭捏捏呻吟嚎叫的时候,周丽妈妈忽然从屋里头冲了出来,手里拿了条炒菜的锅铲出来支援丈夫,声如洪钟,气势恢弘:“谁!谁敢来闹事儿?!谁?!” 祝婴宁赶紧说:“阿姨,我们过来是想劝劝你们,城里真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混,周丽她……” 话都还没说完,周丽妈就抡着锅铲,劈头盖脸朝她背上砸去,一边打得邦邦响,一边喊:“你就是看不惯我们周丽去过好日子了!贱人!贱人!!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惯没安好心,天天怂恿我们周丽去念那什么劳什子书,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破书!早点出来挣钱嫁人才是正经道理!你就是想害死我们周丽,你是要我们夫妻俩的命!街坊邻居们快来看呐——!这个拐走别人家女儿的黄毛丫头现在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啦!!” 周丽妈和周丽爸不一样,不仅战斗力强悍,嘴上功夫也了得,祝婴宁那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式的讲演根本不是她这种骂街撒泼的对手,尤其是周丽妈还发动中年妇女的大招,召唤了街坊邻居过来看热闹,众人七嘴八舌,指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他们连插话都插不进去。许思睿想上去帮忙,结果自己也邦邦挨了几锅铲,他和祝婴宁就像两只灰头土脸的老鼠,被周丽妈打得抱头鼠窜。 里头哭天抢地的周丽像是终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顶着一双哭成核桃壳的眼睛,站在门框后面看着这场闹剧,最后情绪失控,扶着门框边哭边朝祝婴宁自暴自弃地吼:“你走吧,走吧!你不要再来管我了!你给我滚!我的命就这样了,谁也救不了了!” 祝婴宁在被周丽妈打得到处乱窜的时候,听到周丽的呼号,勉强抬起头,对她说:“周丽,你千万别放弃,我还会再来的。” 周丽妈一听祝婴宁说还要来,当即打得更猛烈了,甚至把脚上的拖鞋都脱了,拿在手里作势要扔她,嘴里骂骂咧咧尖锐啸鸣:“你还敢来!!你还敢来!要不要脸,我敢来一次我就再打你一次!” 碍于周丽妈的猛烈火力,祝婴宁不得不先拽着许思睿开溜了。许思睿被她拉着朝外跑,看到她一边跑一边不甘心地回头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祝婴宁是灰太狼自己是红太狼,从羊村落败以后仓皇逃离的错觉,连那句经典台词都一模一样。 仓皇失措跑到了山路上,勉强摆脱周丽妈魔音贯耳的纠缠,许思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油污的衣服,又看了看对面同样狼狈的祝婴宁,扯着嘴角,干笑两声:“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他们应该像一对默契有范的超级英雄搭档,联手解救惨被囚禁的落魄女同学,而不是被人用锅铲打出来。 祝婴宁倒是比他洒脱多了,理了理衣摆,说:“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哦?你还有后招?”许思睿勉强打起了精神,难得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当然没有啊,我的意思是,失败也在我的意料之中,群众工作就是如此艰巨漫长,回环曲折。不过,我相信我会想出办法的。” “……” 就知道不能对她有过多期待。 ** 第二天去学校,祝婴宁夜袭周丽家,被周丽妈乱铲打出一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许思睿很纳闷这些人的消息是怎么做到如此灵通的,明明没有手机。 大家虽然传播这个消息,但都对祝婴宁的行径不意外。 周天瑞表示:“班长就是这样的,她要是不这样,她就不是她了。” 许思睿觉得他这话有种抽象的哲理在里面,没等他品味出什么,上午的语文课过后,他就被陈斌叫到了办公室。 “我最近可没犯事啊。”许思睿举双手双脚提前展示自己的无辜。 陈斌叹道:“我知道,唉……许思睿,这次叫你来,主要是想说说婴宁的事。”他推了推眼镜,一连“唉”了好几声,每一声都叹得很长,叹到许思睿都想夸一句“老师你肺活量真不错啊”,他才停止叹气,说道,“是这样的,许思睿,你是城里来的,在一些问题上,你其实看得比婴宁现实。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婴宁这孩子吧,就是心实,对自己认定的事情特别执拗,一条道走到黑,说得好听点叫锲而不舍,难听点,就是驴,倔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是,怎么说呢……” 他看向办公桌上的一沓习题,“在这里教书多年,我悟出来的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有 时人事尽得再好,天命如此,我们也没办法嘛,你说是不是?” 许思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反正,周丽这孩子的命,在我看来就是如此了。你和婴宁住得近,而且又是同龄人,你……你帮我劝劝她吧。婴宁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实在不忍看她因为这种事受伤。身体的伤害倒还在其次,这孩子皮实,用树枝打她都怕把树枝崩断了,我就是怕她心里想不明白。” 许思睿觉得自己不该笑,但听到陈斌形容祝婴宁皮实那段话,他还是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之后才收敛起笑容,答道:“你也说她倔了,她怎么可能听我的。” “唉……反正你尽力而为就好。”陈斌拍拍他的肩膀,恰逢上课铃响,他便赶他回去上课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6节 ** 许思睿没有劝祝婴宁,他是真的觉得劝了也是白劝,因为她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明明昨晚才经历了周丽妈的殴打辱骂,今天就已经在思索新一轮游说应该怎样进行了。到了傍晚,她说自己已经想出了新理由,非要亲自去周丽家试试。 她还善良体贴地对他说:“许思睿,今天你就别去了,省得被我连累一起挨打。” 许思睿嘁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被你连累的就好。”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跟在她身后走去了周丽家。许思睿怀疑自己可能是有什么受虐癖。 然而祝婴宁的说辞注定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们到达周丽家以后,发现周丽早已离开。 就像祝娟当年离开一样,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缘由,这些女孩从养育了她们却也背弃了她们的大山仓促逃离,失落于大城市的钢铁森林里,天大地大,杳无音讯。 第41章 谈心 得知周丽离开那个夜晚,祝婴宁显得格外失魂落魄,或许应该说,显得格外空洞迷茫。 他们沿着来路返回祝家村,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回到家里也安安静静的。但要说她魂不守舍到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那倒也不至于,她还是照常帮刘桂芳做家务,照常喂奶奶吃晚饭,照常趴在书桌上学习写作业,没有因为心情低落就被影响到什么事都做不了,在这一点上,许思睿还挺佩服她的,因为他自己属于那种心情一糟糕就什么事都干不下的人。 整个晚上,许思睿默不作声瞧了她好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好施展一下同学爱,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安慰她一番,只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也没找到任何合适的时机。 天黑以后,他们躺在炕上,沉默无言。 没过多久,许思睿就听到了三八线那头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祝婴宁睡觉不打呼,相反,她呼吸很轻,而且和缓绵长。听着这样稳定的呼吸声,他不知不觉也沉入了梦乡。 ** 睡到半夜两点,许思睿莫名其妙被梦魇惊醒,醒来以后瞬间忘记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只觉心有余悸,坐起来缓了缓,不经意间往三八线那头瞥了眼,惊讶地发现祝婴宁竟然不在。 他趿拉上拖鞋,先拐去洗手间看了看,不见她的身影,又拐去厨房看了看,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去哪儿了? 他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嘟囔道我才不是关心她,我就是睡不着闲得发慌,一边回屋里找出了把手电筒,拿在手里,在这附近鬼鬼祟祟搜寻起来。 杨吉之前说许思睿怕黑,这话没说错,许思睿不怕闯祸不怕挨骂不怕惹事,唯独害怕一切唯物辩证法否认的事物,比如黑暗,比如鬼魂,比如尸体。他打着手电筒,越往后山走,越觉得心里发毛,几次都想立刻停下,立刻调头回家,心想说不定祝婴宁就是随便在哪里逛了逛,现在已经回家了呢? 而且他也压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啊!他和她好像还没到那种深交的地步吧,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睡不着的时候会跑去哪儿? ……不对。 许思睿在心里腹诽着腹诽着,忽然灵光乍现,发现自己其实知道答案。 在相识不久之时祝婴宁就带他去过了,那个他偶然闯入的秘密基地。 他本来以为只去过一次,自己肯定不记得路,但回忆起有关那个山洞的一切后,竟然很顺利就找对了路,在前往那个山洞的路上飞快奔跑起来。 满帘山乌龟映入他眼底,叶子与叶子的间隙里透出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其中一片叶片上停留着一只趋光性大飞蛾。他伸手摇了摇叶子,飞蛾纹丝不动,在叶片另一面弹了一下,才顺利将它驱赶开,自己掀开叶帘俯身钻了进去。 祝婴宁盘腿坐在山洞角落里,令许思睿庆幸的是,她没有哭,只是默默翻阅着铁盒里祝娟的信件,看到他,她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眼珠倒映着暖色烛光,眼底有淡淡的讶然。 她没主动开口,没有问“你怎么在这”,于是许思睿也没有说话,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虽然身形犹然保留着少年的纤薄,可奈何骨架大,再加上山洞小,长手长脚往洞口一坐,几乎将洞口挡了个严实。 蜡烛在他们中间静静燃烧着,犹如一口流动的钟,把时间烧成残蜡。 她低头慢慢翻阅着信件,过了许久,才指着其中一封的邮票,轻声问出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这是庐山吗?” 他垂眸看了眼,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你去过吗?” “去过。” “庐山好玩吗?和我们这一样吗?” 许思睿笑了笑,声音有点低:“那可太不一样了。”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庐山开发得很好,山道是柏油路,而且很宽敞,私家车能轻轻松松通过。山上还有外国建筑,因为海拔高,夏天去挺凉爽的,很多富人去那避暑。” 她点了点头,又翻出另一封信件,同样指着上面的邮票问:“长城?” “嗯,也去过。”他笑,“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千万别信那儿的拍照服务,那都是坑钱的,他们会先骗你说免费,等你拍完了,又说只是免费送你一张两寸甚至一寸大的照片,如果还要大的照片,就得自己出钱买,死贵死贵的,拍的还不咋样。” 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微笑着点头:“有用的建议,谢谢你。”然后又指着另一张邮票,用眼神询问他这是哪。 “洱海。”他轻轻说,“大理的洱海,去的话一定要挑个晴天,晴天和阴天看到的完全是两回事。” “我记住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许思睿忽然庆幸起他们的谈话不约而同默认了一个准则,那就是总有一天,她是能离开大山的。不是像祝娟那样仓皇出逃,也不是像周丽那样被迫成为即将结婚的哥哥的血包,而是自己走出大山,用脚丈量世界,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观察山外芸芸众生。 此间风云,沧海桑田,幸运也好,不幸也罢,她将亲自历遍。 是的,这样就很好。 虽然等到她有能力去成那些地方,他们肯定早就已经天各一方,到了那时,说不定她已经嫁人生子,当然也有可能选择独身,也许她成了一个背包客,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公正的大法官——这很符合她的性格,而他呢,他大概会成为游戏公司的程序员,在一群热爱格子衫的理工宅男里执拗地追求高雅时尚,度过他渴望的平凡又按部就班的一生。虽然无缘得见,仅是猜测,但许思睿想象了一下多年以后的那个场景,心中竟也有一股微微的暖意流淌。 她听到她在他对面轻声咕哝:“希望她们也能看到这些风景。”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软化了他的心脏,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想问她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祝娟还能用青梅的情谊解释,那周丽呢?其实他看得出来,她和周丽并没有熟悉到要为对方拼命的地步,可她还是竭尽所能。 也许是此时 的氛围十分适合谈心,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掌纹,用一种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语调小声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我看起来忙忙碌碌,这个也想帮那个也想帮,其实谁都没有帮到。” 她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笑道:“还有……你说我圣母,这其实不是一个好词吧?前几天我从陈老师那借了本杂志,看到上面有则笑话嘲笑圣母的人。大家都很讨厌圣母的人,也许这是对的,是我自己自我意识过剩,总把自己当救世的英雄。” “可能吧。”许思睿看着她的掌心,她的掌纹极深,非常清晰,像刀刻上去的,一笔一划,刻出生命的年轮,他说,“圣母也许确实不是一个好词,但我觉得……大家都嘲笑善良的人,可只有当这份善良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能觉出它的重若千钧。” “我体验过,我觉得那滋味还不错。”他咳了一声,脸色因为不习惯说这些话而微微泛红,“反正……我觉得你保持这样就很好了。世界上需要我这种自私的人来拓展小布尔乔亚,也需要你这种无私的人充当人民的孺子牛,也许你是为了成就我,我是为了彰显你。”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在这座山里更不能渴望什么深度交流,祝婴宁愣了愣,呆滞了很长时间,才微微一笑,眼眶泛湿:“……嗯。”她想了想,忍不住说,“我觉得你并不自私。” “是吗?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许思睿乐了。 他们对视两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这场谈心结束在此刻便可称皆大欢喜,可人生就是十有八九不能如意。 笑完以后,祝婴宁忽然轻叹道:“可我还是觉得可惜,如果周丽父母也像我们家一样不重男轻女就好了,她都已经读到初中了,她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许思睿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尚未完全褪去,闻言,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如此反问是因为没听清,于是傻乎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要是周丽父母也像我们家一样不重男轻女就好了,她……” “……祝婴宁,我觉得你对重男轻女的定义有问题。”刚刚谈话的那点温馨和默契已然消散,许思睿蹙眉鄙夷道,“你爸妈都不算重男轻女,那什么叫重男轻女?搞笑。”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茫然和困惑:“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干嘛这样说我阿爸阿妈?” 她这副堪称不谙世事的蠢样莫名让许思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烦躁。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触犯他人边界的人,他清楚有些谈心可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谈心只会造成撕裂,如同柴刀劈开早已腐朽的木头,木头难道会因此心生感激吗?这行为只是促进了它的死亡。他不喜欢被他人冒犯边界,所以也对他人的边界格外敏感。看祝婴宁现在的表情就知道,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只是两败俱伤,但他克制不住心里那股因她这副蠢样而翻腾的怒火。那股怒火换个名字,应该叫恨铁不成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不客气地披露已知的真相,“这场综艺说是让山里品学兼优的人有机会走出大山体验城市生活,你成绩明明比你弟弟好,你说你次次都能考第一,那为什么你父母不让你去城里,反而让你弟去?” 第42章 掌掴 他发现他说这段话之前,祝婴宁死死盯着他,神色显得异常紧张,眼神深处还有一股惶恐,可当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她的紧张便莫名消退了,甚至还笑着跟他说:“因为你是男生啊,如果是我换去你家,我一个女生住在你卧室,会产生很多不方便,我弟弟是男生,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我弟弟换过去是我爸妈和节目组共同讨论的结果,你真的误会了许思睿。” “我草。”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许思睿更恼火了,“那我他妈一个男的,我换过来和你一个女的同床共枕,难道就方便了?你弟留在这,我和你弟一起睡,不是更方便吗?” 祝婴宁没想过这一层,被他说得愣了愣:“可是……” “别可是了,如果你觉得这不能说明问题,那你们家那个艺术照为什么只有你弟有?” “都说了因为我弟最小呀。”她像是急着想证明什么,语速比平时快,“如果是我年龄最小,那肯定是轮到我拍,你为什么就是想证明我爸妈重男轻女?” “我真的服了祝婴宁,你们是龙凤胎!”许思睿没忍住对她吼了起来,“你弟就算比你小也只是小那么几分钟,能小到哪里去?况且龙凤胎谁大谁小本来就全凭你父母一张嘴,他们想说谁大就说谁大,你能不能别那么有姐姐的意识?” “我就是乐意当姐姐,你不要总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得这么不堪,我是自愿的。”她攥了攥手心,忽然轻声蹦出一句。 “?” 许思睿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好心被当驴肝肺,如果现实世界有特效,他的头顶肯定被气得冒烟了,“你真够牛逼的。那我告诉你,你妈妈当初偷我的羽绒服,是想偷给你弟弟穿,我在那个什么萍姐家门外听到她亲口说的,她压根没提到过你!” “那是因为……因为你是男的!你的羽绒服当然只能给我弟弟穿。”她声音已经不自觉拔高起来,眼神躲闪,眼珠微微震颤,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许思睿产生了一种自己在逼供犯人的感觉,但他这人一处在气头上就有点刹不住车了,越是看她妄图遮掩,他就越是想撕掉这层遮羞布。 “那手机呢?为什么你弟有手机?” “他要去城里,肯定得有手机保持联系啊!” 许思睿还想再举证点什么,就听祝婴宁咽了咽口水,急切地说:“我阿爸阿妈可担心我了,之前总交代我必须天黑以前回家,不然他们看不到我会担心的。他们其实非常关心我的。” 提起这个许思睿更是一头雾水,本来就在气头上,见她这样,顿时口不择言起来:“你放什么狗屁,你那天去找那个叫澄澄的小屁孩,那么晚才回家,你妈根本连关心都没有关心一句,我看她睡得跟猪一样,你死在外面了她都不知道,我看你是在自作多情吧……” “许思睿!!” 她猛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刺的语调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一样,眼眶里也毫无预兆滚出了两行泪。 这声尖叫几乎扎破许思睿的耳膜,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也像核弹爆炸,他被她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火气突的消了,刚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动,就见她举起了右手,然后—— 啪的一声脆响。 左脸一阵辣痛,他的头被她扇得猛然侧向了一边。 “你说够了没有?” 她哽咽着,声音剧烈颤抖,就这么举着掌心泛红的右手,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费力地喘息着,过了足足五秒,才猛然推开他,朝山洞外跑了出去。 ** 许思睿直接石化了。 他长这么大,犯浑的时候不少,许正康没少揍过他,但即便是许正康,也从来没扇过他的脸,顶多就是抽抽大腿或者屁股这种肉厚的地方。 而现在,他居然就这么华丽丽地挨了祝婴宁一巴掌。而且她完全没有对他手下留情,本身力气就大,这一掌又在气头上,带着十成十的怒气,不仅把他的脸扇偏了,他甚至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口腔内壁的肉也像是被牙齿磕到了,有股淡淡的铁锈味迅速弥散开来。 好样的…… 真他妈好样的。 从最初挨了巴掌的呆滞中反应过后来,许思睿气得连牙齿都在发抖。 他居然上一秒还在安慰她“做自己就好”,下一秒就被当事人扇了一掌,不管哪件事单独拎出来都很异常,更不要说这两件事还组合在一起。他杀了祝婴宁和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蜡烛还在摇曳,将她仓皇离开时忘了收起来的铁盒的影子投映在穴壁上,晃晃悠悠,如同大风大浪中的一叶小舟。许思睿觉得自己就该直 接把她这盒破信给烧了,刚好这里有蜡烛有火柴,不烧白不烧。什么祝娟,什么周丽,最好全都去死!他就是吃饱了撑的才来管祝婴宁的破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7节 然而带着满腔怒火粗暴拾起那叠信件以后,看到上面被黑笔仔细涂黑的地址,看到祝娟留给她的那串添加了以后至今没有任何回应的q|q号,看到几分钟前她还仔细问过他的那些邮票,那些庐山,长城,洱海……他忽然又觉得手腕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沉到他根本没有力气把这叠信件举到燃烧的蜡烛上。 把信件放回铁盒,并把铁盒盖子仔细盖好以后,许思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生贱种。 天选的受虐癖。 靠! 火气无处发泄,他只能猛踹了洞壁一脚,这一下差点没把脚趾踹骨折,他痛嘶一声,抱着那只脚弯腰蹦跳起来,面目狰狞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得,更生气了。 他气到极点,简直想哭,撇着嘴巴吹灭蜡烛,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就见山洞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祝婴宁。 那一瞬间用肝胆俱裂来形容都不为过,许思睿关于黑暗和鬼怪的想象在此达到顶峰,他尖叫一声,如同惊弓之鸟弹向山洞深处,贴着山洞内壁,第一反应是尖叫哭喊着周天澜的名字——看来在极端恐惧下呼喊妈妈是人类共有的本能——只是惊吓到了极点,喉咙像被棉花堵住,才没有顺利叫出声。 那人见他吓成这样,先是嘎嘎笑了两声,然后才掀开山乌龟,把皱巴巴的老脸伸了进来。 看清来人是谁以后,许思睿大声爆了句粗口。 是那个挖坑害自己掉进坑里,后来又借给祝婴宁清弓的老猎人。 “你神经病啊!知不知道突然吓人会吓死人的!”许思睿又羞又窘又气,一边抹着眼角吓出来的眼泪一边暴跳如雷。 老猎人指了指山洞,又指了指祝婴宁离去的方向,最后指了指他,嘴里用方言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许思睿完全没兴趣知道,本想直接搡开他年老的身躯,又怕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这人摔出个好歹从此讹上自己,只好不耐烦地催他滚开。 直到老猎人摇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着方言滚开了,他才大步流星踏出山洞,心里对这里的一切都厌恶到了极点。 -----------------------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这章会不会有争议,但是先叠个甲,女主这样是有原因的,后面会写到,大家不要骂她…… and男主虽然嘴特别贱但是其实只会无能狂怒,大家可以骂但是轻点骂…… 其实说到底就是两个初中小孩子,优点有,缺点也有,相处中有温情,但肯定也不乏争吵甚至激烈到想要掐死对方的争吵。 第43章 冷战 许思睿心里气得不行,但由于人在屋檐下,最后还是不得不觍着脸回到了祝婴宁家。 发现她已经躺到了炕上,背对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后,他头一回这么痛恨起祝婴宁家没有单独的卧室。如果有单独的卧室,他们起码还能一人一间房独自生闷气,现在他刚挨了她一巴掌,她刚扇了他一巴掌,他们居然就得躺在同张床上睡觉,新婚夫妻吵架都不带这样的。 他憋屈地爬上床,侧躺着,同样留给祝婴宁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也没有主动和她说一句话。 他立誓绝不主动和她开口。 然后…… 就这么冷战了足足四天。 这四天里他一直在等着祝婴宁来给他道歉,但她对他视若无睹,没有一丁点儿要道歉的意思。他的心情不断在“搞笑,道歉了我也不会原谅你”和“居然还不来道歉?!”之间循环,活像个病入膏肓的人格分裂患者。 熬到了第五天,也就是新一周的周一,意识到祝婴宁真的没打算道歉后,许思睿有点破防了。 在这种破防的时刻,陈斌还突然找到他,说周五学校要举行个什么诗朗诵比赛,每班派十个人参加,希望他能积极参与。 许思睿实在想不通这么个小破学校怎么课余活动还这么丰富,又是篮球赛又是诗朗诵的,书都教不过来了,搞这些活动有意思么? 然而看着陈斌认真的脸庞,他最终还是没把这番迁怒的话说出口。 他从小到大也算见过不少认真负责的老师,但能做到陈斌这样坚持在山村执教的,说实话,少,很少,也很难得。尽管陈斌教学水平并不怎么突出,可许思睿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山里的孩子们尽量度过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所以,当陈斌拍着他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一个增强集体荣誉感的好机会”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甩脸子走人,心里反而还有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怀疑祝婴宁那副一板一眼说服他参加集体活动的态度就是从陈斌这学来的。 而且,这种集体活动,祝婴宁肯定会发挥劳模本色,孜孜不倦参与其中。想到这,许思睿就觉得参加一下也无妨。当然,他并不是想要借此由头和她重归于好,而是幼稚地想要害她无法顺利开展活动。 总之,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许思睿答应了。 陈斌非常欣慰,摘下眼镜,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到了放学商定好的排练时间——冷战了五天的祝婴宁终于主动来叫他过去配合排练时,许思睿发挥出“好孩子”的本色,从胸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出教室,直接罢工走人了。 “许思睿!”她站在他身后不可置信地喊他。 许思睿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微妙的舒爽,她语气里的气急败坏让他连续憋了五天闷气的肺腑瞬间轻盈起来。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很快走出了校门,来到回家的山道上。跟在他身后的摄影师小跑着追上他,摇头感慨:“许思睿,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俩为什么吵架,但是你真的很幼稚。” “……” 他瞪了摄影师一眼,“我就幼稚,关你屁事。” 回到家里,想到祝婴宁说不定还在学校焦头烂额,许思睿就觉得更爽了。他伸了个懒腰,站在门口吹风。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站在门口吹了十分钟夏季傍晚的热风,他忽然又感到索然无味,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蛮没意思的。 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住在村口的老猎人从别的村窜门回来了,左手拿着一包皱巴巴的烟,右手从中抽出一支叼在缺牙巴的嘴里,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颤巍巍的,正要给自己点燃。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么神奇。 不需要太多矫饰的借口,只是需要一点好奇而已。 他看着老头点烟的动作,想起这老头那天晚上出现在山洞外边,咿咿呀呀像是要说什么,心里莫名迟来地浮上了一丝好奇。闷热的晚风,湛蓝的山色,昏黄的天际,以及一个说着方言的老猎人,所有这些意象共同烘托出了他心里那丝浅浅的好奇,如同一颗豆子被文火煨出淡淡的豆香。 十几岁的年纪,好奇了便探索,这对许思睿来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他朝那老头走过去,同样大步流星。 老猎人眼神不好,没看到他,点燃了烟便要进屋,许思睿只好大声“喂”了一声,拦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你那晚要和我说什么,就是关于祝婴宁的事?” 老猎人用浑浊的眼球看了他几眼,本身说话方言就重,再加 上嘴里叼着烟,指手画脚,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许思睿压根没听懂,甚至没搞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还是不想说。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必须有中介,或者说翻译,否则完全无法进行,恰好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有个小孩路过,于是他伸长手,直接把小孩提溜了过来,扔进老猎人屋里,自己也走进去,毫无麻烦别人的自觉,理所当然冲小孩道:“好了,你帮我翻译一下吧,这老头在说啥?” 直到发号施令完,他才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眼熟,想了一下,恍然道:“你叫澄澄吧?别傻愣着,赶紧给我翻译一下。” 谁知澄澄很不给面子,扭了扭身子就要朝屋外跑,只是人矮腿短,没跑几步又被许思睿逮了回来。 他纳闷道:“你跑什么?” 澄澄看向老猎人:“他长得吓人,而且丑,他是妖怪。” “……” 许思睿默了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还得充当育儿导师,“不要以貌取人,这样很没素质,我还觉得你长得像颗豌豆呢。” 澄澄挣扎无果,只好任由许思睿把他提溜了回来。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帮我用方言翻译给老头听,顺便把老头的话翻译给我听,知道了吗?”他交代。 澄澄不说知道了,也不说不知道,挠了挠头,又扯了扯卡进屁缝里的裤子,像有多动症似的在老猎人屋里打量来打量去。 许思睿拿他没办法,只能自顾自先问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你那晚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还好澄澄还算靠谱,基本帮他把话都翻译到位了,也把老猎人的回答如实翻译了。但老人讲话没啥逻辑,他自己拼拼凑凑,在脑海中梳理着老猎人的答案,勉强拼凑出一个符合表达逻辑但意思又十分离奇的句子:“你说……祝婴宁有癔症?” 说完他自己都被这离谱的答案逗乐了。 不能吧,她看起来很正常啊。 澄澄看着老猎人的嘴,帮忙翻译道:“他说是真的,宁宁姐真有癔症。” 许思睿便嘶了一声:“怎么个癔症法?” 老猎人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澄澄如实转达:“他说,宁宁姐六岁,呃,也可能是七岁的时候,有一回爸妈爷奶都不在家,就剩她和弟弟两个小孩在屋里,她忙着做家务,没看住弟弟,她弟自个儿贪玩跑进了山里。家里大人回来以后急坏了,觉得是宁宁姐没看住他,把她打了一顿,还赶她去深山里找弟弟,没找到就不许回家。她就一边哭一边往山里头去找人了。结果宁宁姐走了没多久,她弟就自己回了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吃起了晚饭,聊天打屁,没人记得她还在山里。她在山里迷了路,一直到深夜都出不去。” 而老猎人年纪大了,觉浅,经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习惯去山里逛一圈,也是赶巧,那天凌晨被他捡到了深山里迷路多时并且哭得不成人样的祝婴宁。 “他说宁宁姐惊吓过度,被鬼上了身,睡了一觉起来,就把这件事完全扭曲了,记成了是她自己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被担心自己安危的父母亲自找了回来。” 听到这,许思睿愣了很久。 刨除老猎人的叙述中那些“癔症”啊“被鬼上身”啊之类的迷信说法,他很确定祝婴宁的表现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为了避免重复想起这段令自己应激的回忆,她的潜意识帮她完成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记忆篡改,把“父母担心祝吉祥”这件事里的宾语替换成了自己。 但她的潜意识仍对老猎人救了自己的事留有模糊的印象,于是当村里的孩子都因为老猎人长得凶不敢靠近他时,只有她对他拥有莫名的信赖。也是出于这份信赖,老猎人才教她打猎,偶尔把自己视为珍宝的清弓借给她玩。 而祝婴宁的父母后来可能也觉得自己把亲生孩子丢在山里到深夜的行为不太好,沉默地接受了祝婴宁出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安给他们的好父母人设,直至现在。 澄澄还在翻译:“他让你别在宁宁姐面前提这件事,别激起她的癔症,免得她又被鬼上身。他说你那晚不该那样和她吵架的。” 第44章 秘密 许思睿不是那种听完一个可怜的故事就会立马跪到当事人面前说“对不起我错了”然后狠狠抽自己几巴掌的人,可不得不承认,事情的真相还是让他浑身不得劲起来,这股不得劲延续了很久,久到从老猎人家离开,心里也始终闷闷的。 晚上看到祝婴宁回家,虽然依然拉不下面子主动跟她搭话,但他难得收回了那副活像被她欠了几百万的臭脸。 隔天放学,当祝婴宁再次叫他参加诗朗诵排练的时候,他也没再像昨天那样幼稚兮兮地甩身走人。 诗朗诵的篇目在他昨天走人的时候已经经由大家讨论确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抱着尊重每个参与成员意见的想法,把确定的诗歌拿给他看,问他有没有异议。 许思睿粗略扫了两眼,本来以为这种诗朗诵节目必然是朗诵各种耳熟能详的古诗或者红色现代诗,没想到他们挑的篇目还挺小众的,是席慕容的《山月》。他来了点兴趣,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诗歌不长,很容易就读完了,诗风纤柔细腻,美丽透明,怅惘而不伤恸,是一首关于青春的哀歌。 他惊讶于祝婴宁竟然会挑这种风格的诗,虽然没有直接询问,但他完全可以肯定这首诗是她提议的,因为——这样说不太好,可是其他人并没有她这种广博到堪称如饥似渴的阅读量。 “我没有意见。”他合上她的本子。 祝婴宁接过本子,点了点头:“那就开始排练吧。” 山里的孩子很质朴,这种质朴体现在他们对待在许思睿看来没什么意义的诗朗诵比赛也依然抱持着难得的认真,这要换成他以前的学校,大家铁定逃的逃走的走,敷衍的敷衍,吐槽的吐槽,唯独这里的每个学生排练时都卯足了劲儿在朗诵,朗诵得脸红脖子粗,声音嘶哑,大汗淋漓,和早读那股像要上阵杀敌的架势一样。祝婴宁不得不暂停了好几次,向其他人强调这首歌的情感基调,让他们别那么群情激昂。 半小时后,排练结束,学生们各自收拾起书包,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许思睿慢吞吞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抽空看了身旁的祝婴宁几眼。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她,就是觉得几天前的吵架波及深远,搞得他俩现在说话的氛围依然怪怪的,虽然刚刚排练时说了话,但也不知道究竟算和好了还是没和好。 正暗自尴尬着,她忽然对着空气说了句:“你知道我们这栋教学楼有个天台吗?” “啊?”许思睿下意识朝身后瞄了眼,发现身后没人,身前也没人,才应道,“……不知道,怎么了?” “上去看看吧。”她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还对摄影师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跟拍。 天台这种意象放在青春偶像剧里是表白圣地,然而基于那个巴掌带来的阴影,以及这几天的冷战,许思睿不得不怀疑祝婴宁叫他上去是想瞒着摄影师揍他一顿。他一边思考着如果真的挨揍,他究竟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忍气吞声任由她发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跟了上去。 和这座陈旧的教学楼给人的印象相同,天台同样空旷荒芜,地面由于下雨天没有及时清扫而堆积了许多深浅不一的黑泥,角落里摆满久无人用的扫帚,正中央却很有生活气息地晾了一床花棉被——不知道是哪个教职工忘在这里的。 远处是山,山外是天。 连绵的大山有一种亘古洪荒的深沉感,远远望去,分不清哪一边才是世界的尽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8节 她走到栏杆那,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身。 转身的动作过于迅疾,激起了许思睿一些不好的回忆,他立刻条件反射用手背挡住脸,大叫:“打人不打脸,打 脸伤自尊!” “?” 祝婴宁脸上的严肃差点没维持住,哭笑不得道,“你想什么呢,我叫你过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道歉?”他瞪大眼睛,解读了很久才解读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完全忘了不久前他还在津津有味幻想祝婴宁跟他道歉的场景,震惊道,“可是……” 她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想了几天,觉得不管怎么样,先动手就是不对。” “可……” “我自己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自己却没有做到。”她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注视他,眼神澄澈,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用足够他听清的音量说,“许思睿,我为我打了你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实在太突兀了。 许思睿咬了咬牙,静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声含糊的声音:“……你这是在逼我。” 祝婴宁没料到他是这种回答,对他的控诉一头雾水,困惑道:“逼你什么?” “逼我对你感到愧疚。” 本来听完她的童年经历,他对她只有模模糊糊的两三分愧疚,结果她这么一道歉,那点愧疚就像未熄灭的火种,被风一吹,哗啦啦烧成了摧枯拉朽的山火。他现在觉得自己简直太不是人了,山上的野猪,不对,山上的石头都比他有人性。起码人家还有概率沐浴天地灵气变成猴。 而更诡异的是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因为祝婴宁听完,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问他:“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要不你也跟我道歉好了,这样可以缓解一下你的愧疚。” “?” 他抿了抿唇,斟酌片刻,答,“……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虽然很愧疚,但我就是道不出来。” “你努力一下。” “努力不了。” “你克服一下。” “克服不了。” 说完,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在长达五秒的沉默后,许思睿忽然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且难以形容的笑意,牙尖咬住口腔内壁的皮,努力压抑了一会儿,问:“你不觉得我们的对话特像两个弱智吗?” 她眨巴着眼睛:“不觉得吧。” 说完嘴角翘起来,又赶紧调动脸部肌肉把翘起的嘴角抚平了,就像被人敲了膝盖以后强行按着小腿,不让它产生膝跳反应一样。 许思睿本来只有一丁点想笑,一看她忍笑得堪称滑稽的表情,瞬间憋不住了,和之前那几次一样,嘴唇哆嗦几秒,和她同时爆笑起来。 陈旧且空旷的天台,他们笑得像此起彼伏的琴键,一个站起来了,另一个笑趴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腰,又被笑意接连戳下。要是此刻不是傍晚,而是深夜,他们诡异的笑声绝对会成为学生津津乐道的校园鬼故事。 一直笑到两个人腹肌绞痛,神色痛苦,仿佛中了什么泻药,祝婴宁大喊一声“够了!”——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喝令他——他们才终于慢慢止住笑,一个蹲在地上,一个扶着栏杆,表情狰狞地缓和着酸痛的腹直肌。 昏黄的暮色垂怜大地,将一切润上沉静的滤镜。许久过后,许思睿伸出手,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暮色下呈现出胶片的色泽。他忽然想起放学时翻阅她那本诗摘时,无意间看到的另一句诗——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一切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 诗歌软化了现实与诗歌的界限,他长久地凝视自己手掌的纹路,微微一笑。 “喂,祝婴宁。” “嗯?”她扶着栏杆回过头,额角还有刚才笑出来的细汗,在暮色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被送来这的理由?”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不是因为网瘾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他垂下视线,用手指扒拉着地上的一株杂草,“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啊。”她轻轻啊了一声,依稀意识到主要原因不是什么好原因,体贴地选择了缄默。 但许思睿自己开口说了,他不是喜欢主动倾诉秘密的人,可也许是黄昏作祟,也许是这山色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莫名想说点什么,说些不太愉快的事,连同他的卑劣一起。 所以,他破天荒用一种倾诉的口吻说: “在我以前那个学校,有个女生喜欢了我很久,从小学五年级一直追我到初二吧,但我对她没兴趣,拒绝了她几百次她也不听,还是死缠烂打,我拒绝人的方式你也知道,反正我还挺纳闷她为什么这么执着的。后来被她缠得烦了,我就说可以和她交往,前提是她能够在某个游戏联赛里打到第一名。这条件是我随口说的,因为这个比赛特别难打,而且她也不擅长游戏,我本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她特别执着,从那天以后一放学就泡在网吧里,比我玩游戏还痴狂,后来那个联赛……” 她原本静静听着,听到这,才插了一句:“她打到第一名了?” “没有。”许思睿抿了抿唇角,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我不想和她交往,所以瞒着她创了个号亲自参加比赛,把她打趴下了。她辛苦努力了几个月,最后只拿到第二名。她来找我的时候很伤心,说她可能和我有缘无份,所以这次真打算放弃追我了。我听完其实还挺高兴,应该说如释重负,反正之后我就没再理她了。但是过了几天,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事情的真相,得知是我出尔反尔,亲自创号参加比赛阻挠了她,然后……” 他挠了挠脸颊,“她就爬上了我们教学楼顶层。” “啊?!”祝婴宁瞬间紧张起来,心脏跳得飞快,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那……?” “没死,已经爬上去要跳了,被消防员救下来了,现在休学在家……也可能已经复学了,我不知道。” 她悬起的心脏这才稍安,可是看向许思睿的眼神还是难免变得复杂起来。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才摊开手,对她说:“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我可以说吗?” “说吧。” “真的?” “嗯。” 祝婴宁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来:“那……你后来有跟她道歉吗?” “没有。” 她露出很难过的表情,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轻声开口:“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说了。许思睿,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她死缠烂打是她不对,可是……可是我觉得这不是你伤害她欺骗她的理由。”顿了顿,她才继续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讨厌很过分,也很自以为是,你可以选择不听,但假如你想听的话,你能答应我,回去以后好好跟她道个歉吗?” “我觉得道歉了也没用。” “她原不原谅是她的事情,你有没有道歉是你的事情。”她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默地注视他,“许思睿,这是两码事。” 她的眼睛像有魔力,如同山石镇压下来,奇异地压平了许思睿心里所有涟漪,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说不清任何道理。所以他点了点头,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温顺说:“好。” 她这才笑了笑,刚要站起来,他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祝婴宁愣了愣。 他手心干燥且暖热,温度比她的手腕高很多,以至于她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祝婴宁。”他就这样拽着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轻声道,“对不起,我那天不该那样说你。” 第45章 突兀 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道歉,可大脑就像坏掉的仪器,对那些简单的词句解读无能,不断报错,唯一的感受是—— 他手心好烫。 她对类似场景的处理经验无限趋近于零,对视几秒后,在一种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紧张的心绪的催逼下,双唇微张,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刚刚不是说道不出来吗?” 许思睿直白地注视她的眼睛:“忽然就道得出来了。” “不是说努力不了……” “忽然就努力成功了。” “不是说克服……” “忽然就克服成功了。” “哦。”她点点头,像领导上山下乡视察基层干部的绩效,点评道,“那,挺好啊。”说完再次点了点头,自己附和自己。 许思睿就垂头笑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那种狂放不受控制 的大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的笑声带着几分轻哑的沉,既像揶揄,也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暮色四合,山影交叠,他们像被抛掷在世界的角落里,周围格外安静。他的笑声从肌肤相触之处传过来,被他握住的手腕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他低笑时身体的震动,如同一场三|级地震,无人察觉,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却在构成她身体地壳的血管里激起细微的波澜。 被他笑得脸颊微烫,她咬了咬下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抽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没话找话地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了吧?” “好啊。”他嘴角仍挂着浅淡的笑,同样若无其事把手收回来,从地上站起身。 祝婴宁立刻松了口气,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率先大步流星朝天台楼梯那儿走。 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许思睿龇牙咧嘴的怪叫:“呃……!你等等。” “怎么了?”她疑惑地回头。 只见许思睿扶着天台的护栏,表情扭曲,脊背佝偻,双腿颤颤巍巍,像个学习走路不久的婴孩:“靠,我蹲太久,腿麻了!” “……” 那点暧昧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 回到家里,许思睿还在和她争执究竟是腿麻更难受还是抽筋更难受。 祝婴宁本来不想和他争论这么幼稚的话题,但这人没完没了,跟只恼人的蚊子似的,嘤嘤嗡嗡不停。她被他烦得不行,最后不得不加入口舌之战,说:“当然是抽筋啊,你会觉得腿麻更难受是因为你刚刚经历腿麻,这种感觉对你来说更鲜明,但腿麻只是麻,抽筋是疼,疼!哪有可比性?” 许思睿翻着白眼:“抽筋抻一下就好了,腿麻你怎么处理?一个能快速缓解,一个不能,肯定是没法处理那个更难受啊!” “我和你说不通。”她摆摆手走向厨房,接替忙碌的刘桂芳,开始烧菜。 许思睿也跟了进来,靠在炉灶边缘,抱臂哼道:“我跟你这种人才说不通。” “……” 她从屋顶垂吊下来的风干腊肉里翻找出一块,拿到案板上,叹了口气,纳闷地撇撇嘴,“许思睿,我们就非得讨论这么没营养的话题吗?” 他乐道:“知道没营养你还跟我争。” “明明是你……唉算了。”她投降,开始切肉,心想人不要脸果真天下无敌。 也不知道赢了这么无聊的争执究竟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在她旁边傻乐了半天,才蹭过来帮她剥蒜。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39节 这时杨吉从屋后走进厨房,看向许思睿:“我有事跟你说。” “待会再说。” 他正专注于剥蒜,头也没回,所以也就没有看到身后杨吉黑沉的脸色。 负责跟拍许思睿的摄影师留意到了杨吉的异状,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杨吉朝他勾勾手指:“你先跟我出来。” 他们在屋外说了一会儿话,祝婴宁本来不以为意,但偶然一个转头,却看到门外的摄影师下巴像脱臼一样,随着杨吉的话哗啦啦往下掉,嘴巴张得像个黑洞。她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对许思睿说:“你还是出去看看吧,感觉杨叔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许思睿还是放下那瓣大蒜,转身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门外二人的谈话自发暂停,杨吉看向他,面色黑如锅底。 “我没得罪你吧?”许思睿纳闷极了,单手掐着腰,甩了甩刚刚剥蒜的那只手——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蒜汁的湿意,“你摆这脸色干嘛呢?”他随口问。 杨吉终于开口了,冷硬道:“你父母给了我二十万。” “啊?”虽然挺疑惑他爸妈怎么忽然这么想不开给杨吉砸钱,但优渥的家境还是让他下意识脱口道,“给就给呗。” “——作为违约金。”杨吉深吸一口气,补充。 “违约金?”这下许思睿是真愣了,“谁违约了?我?我爸妈?还是祝吉祥?为什么要给你违约金?” “我比你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杨吉冷笑着说,“他妈的,我做节目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他们什么都没解释,给了违约金,让你明天晚上就回家。许思睿,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行啊,你自由了。操!” 许思睿整个人僵在原地。 ** 两分钟后,他同手同脚走回厨房里,想要拿起刚刚那瓣没剥完的蒜继续剥,却直着眼睛抓了个空。祝婴宁不解地瞥向他,一边炒菜一边解释:“我剥完了炒进来了,你刚刚和杨叔说了什么?”说完看他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预感到事情可能不大好,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儿。”他机械地回了句,手掌撑在灶台边缘,仍沉浸在这个突然的消息里回不过神。 祝婴宁越看越觉得不对,默默将炒菜的锅铲放下了,把沾了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朝外头走去:“我去问问杨叔。” “欸!”许思睿赶紧叫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想要先向她隐瞒这件事,于是漫无边际扯谎:“真没什么,只是……呃……杨吉说我家里的宠物狗死了。”其实他家别说养狗了,连盆花都没有,周天澜养什么死什么,有这种辣手催一切的自知之明,所以没去祸害任何动物。 “啊?!”虽然第一次听说他家还有养狗,但祝婴宁还是蹙起眉头,表达出了共情,“怎么会这样?是得了病吗?” “呃,是吧。” “吧?” “就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也可能是寿终正寝,我们家狗比较老了。” “这样啊。”她弯下眉毛,轻柔地在他背后拍了拍,“那你也别太难过了许思睿,寿终正寝在我们这叫喜丧,它会去到好地方的。” 许思睿被她安慰得既心虚又愧疚,胡乱点了点头,眼神错开。 而祝婴宁显然对他这个解释深信不疑,觉得不好再去杨吉那打听这种悲伤的事,于是转身走回了灶台,继续拿起锅铲炒菜,还时不时拿眼尾的余光瞄他,一副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他心乱如麻,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她那种关怀的眼神,只好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哦哦,你去吧。”她关怀地目送他的背影。 许思睿就这样魂不守舍晃了出去。 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他才慢半拍意识到一件事—— 他究竟在心乱如麻魂不守舍些什么? 回家不是他来这第一天就期待不已的事吗?就这个破山沟,夏天连个空调都没有,厕所是旱厕,睡觉所有人都得挤在一张炕上,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上个学都得步行五公里,学校那么破那么小,小学生初中生挤在同栋楼里,更别说网吧网络了,连打电话都没信号。还有发廊,把他头发理成那样!现在终于能摆脱这么个鬼地方了,他不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才对吗?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烦躁? 许思睿蹲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出神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因为太突兀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了。 没有任何铺垫,更谈不上缓冲,就这么咚的一声砸下来,虽然是个好消息吧……但冷不丁这么砸人头上,也是会把人给砸懵的。 他现在就是典型的被砸懵了,就像范进中举一样,没激动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都不错了,至于喜悦,那得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了才能体会到。 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推断出事实以后,他才啪的一声拍死了一只停在自己胳膊上吸血的蚊 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祝婴宁家。 她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房子中央的竹席上,那张熟悉且破烂的四角矮桌已经被刘桂芳打了出来,刘桂芳摆着菜,祝婴宁则照旧加了汤水在米饭里,拿把勺子把米饭捣软捣烂,等着待会去喂她的奶奶。白炽灯灯泡将这间拥挤简陋的房子照得亮堂堂又似笼罩一层薄雾。 这幅曾经被他狠狠嫌弃后来却慢慢看习惯了的场景,此时此刻竟然让他有点心酸。 他盘腿坐在矮桌旁,看着自己的碗。 “吃啊,多吃点。”刘桂芳照旧是把腊肉都推到了他面前。 许思睿嗯了一声,端起碗筷,缓缓往嘴里扒饭。 身后响起祝婴宁哄奶奶吃饭的声音,老太太有时很难伺候,非闹着要听笑话才肯吃。祝婴宁只好用方言翻来覆去讲那几个已经被她讲烂——但由于阿兹海默症,老太太从来记不住的笑话。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摄影师也蹲在旁边安静拍摄。许思睿知道这大概是杨吉打算榨取他最后一滴价值,把他离别的反应也拍摄进去。 他咀嚼着嘴里的饭,直到唾液将淀粉转化为葡萄糖,在他口腔里滋出一股甜味。 第46章 暴雨 吃完晚饭,祝婴宁把碗筷一收,问许思睿:“你要先去洗澡吗?” 他呆笨地反问:“什么?” “我说,你要先去洗澡吗?” “哦,我都行。” “那你去洗吧,厨房里还有一锅热水。” 许思睿点点头,径直走去厨房,等走进厨房里,他忽然又忘了自己是进来做什么的,站在原地愣了楞,最后又两手空空地走出去了。 厨房外的祝婴宁纳闷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要洗澡吗?” “哦哦。”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又走了回去,只剩祝婴宁在外头拧着眉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唏嘘——没想到许思睿竟然这么爱他家里那只去世的宠物狗,瞧,这都伤心到精神恍惚了。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澄澄家走去。 ** 许思睿洗完澡出来,正擦着头发打算往屋里走,就看到祝婴宁蹲在门口地上,面前摆放一个烧纸钱用的桶,左手拿着一沓纸钱,右手握着支打火机。他不解道:“你在干嘛?” 听到他的声音,她偏过头,朝他招了招手。 他满脸疑惑,但还是蹲到了她身边。 祝婴宁把手里的纸钱分了他几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问了村里的人,大家都说没有专门烧给宠物的纸钱,所以我就找他们要了点烧给人的纸钱,我猜这些纸钱宠物应该也能用。你给你家狗烧点纸钱,跟它说几句好话,让它叼着这些钱去吃香的喝辣的,有你这么关心它,它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 许思睿瞬间梗住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眼神复杂地瞥向她。 “拿着啊。”她不解其意,把手里分给他的纸钱又往前送了送,轻声开口,示意他快点拿好。 无奈,他只能伸手接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鞭子在反复抽打他的良心,他眼睁睁看着祝婴宁把纸钱点燃投进铁桶里,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滔滔不绝念起往生的悼词,表情虔诚得仿佛去世的不是一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宠物狗,而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 “那个……” 许思睿举了举手,试图打断她。 她将眼睛掀开一道缝,催促道:“你也快点烧呀,你是主人,你说的话更管用。” 涌到嘴边的真相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点点头,艰难地对着不存在的狗狗念诵寄语。 等把祝福的话磕磕绊绊说完,他觉得自己不仅有神经病,还已经病入膏肓,而他旁边这位更是傻透了,他们两个简直是世界上最纯正的傻瓜。 傻瓜本人毫无自觉,把火熄灭,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脸完成了大事的骄傲,对他说:“许思睿,纸钱已经烧了,你不许再伤心了,你再伤心,喜丧就变成悲丧了。” “……嗯。” 他喉结滚动,微微垂下眼帘。 ** 第二天去上学,许思睿本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他要离开的事和盘托出,但他酝酿了一整天,从上午酝酿到中午,又从中午酝酿到下午,酝酿到诗朗诵排练都开始了,也没酝酿出个究竟。 怎样算合适的时机? 他想不明白。 只是每次对上祝婴宁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就觉得一切时机都不合适,一切时机都烂透了。 经过了昨天放学那场排练,今天排练时,参加朗诵的同学大多找到了朗诵的要领,那种气壮山河的嘶吼没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惆怅与柔情。许思睿巴不得他们能像昨天那样再吼一吼,今天这种恰当的读法反而搅得他心烦意乱。 年轻的声音本身就是一首诗,混着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窗外阴云密布,将时空定格成一帧旧画。 他听到他们读—— 山风拂发/拂颈/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华裳 月光衣我以华裳 林间有新绿似我青春模样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 悲哀粉碎/化作无数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里/袭我以郁香 袭我以次次春回的怅惘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0节 ** “大家今天读得非常好!我们冲击冠军指日可待了!” 排练结束,祝婴宁照旧站在讲台上总结今日排练成效,顺带老气横秋激情昂扬地发表一通正能量鼓励。 等学生们陆陆续续收拾好书包离开,她才锁上教室,把钥匙放在窗格下,对旁边发呆的许思睿说:“走,我们回家吧。” 许思睿拖着脚步默默跟了过去。 杨吉说接他的车大概晚上八|九点会来,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再不说,就真的只能等车来了才能说。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拖到那个时候才说未免太不厚道,于是走到校门外时,匆促地在心里过了遍语言,开口道:“祝婴宁,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从天际窜过,将旁边昏暗的山色燃亮,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他们茫然对视时,哗啦啦啦—— 暴雨倾盆。 许思睿的嘴巴还维持着半张不张的姿势,直到嘴里尝到雨水,才反应过来,大声骂了起来:“我操!我真服了……这天气有病吧!” 在他们身后拍摄的摄影师出门前忘了给摄像机做防水措施,在雨水降落前一秒,他已经迅速将相机藏到了自己衣服内,哇啦啦怪叫着冲回了教学楼,徒留他们两个站在原地。 许思睿抬手挡住自己的脑袋——尽管这个动作在暴雨面前没起到任何作用——拔腿往远处冲。他也想去避雨,但又不知道这阵雨什么时候能停,怕耽误了航班,只能安慰自己湿都湿了,干脆就这样冲回家得了。 祝婴宁本来也想随着摄影师回教学楼避雨,余光却瞥见许思睿往反方向跑,她目瞪口呆,震惊道:“许思睿,你往哪跑?回学校避雨啊!” “别管我了!”解释起来太麻烦,许思睿只能边往前跑边喊,“你自己去避雨吧!” 祝婴宁当然不可能丢下他自己去避雨,她很快追了上去,想要开口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下雨都不晓得找个地方躲躲,嘴巴却被雨水冲得张不开,只好紧紧抿住唇线,跟在他旁边往家的方向狂奔。 他俩一连跑出将近两公里,许思睿累得眼前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顺带看了眼旁边的祝婴宁。她倒是不怎么显累,就是湿透了而已,本来身板就小,被雨这么一浇,更加显得狼狈可怜。 “你……” 许思睿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劝她找个地方避雨,天上又甩下来一道闪电,这次离他们更近,就劈在不远处的山里。祝婴宁拧起眉,隔着哗啦啦的雨幕,大声说:“许思睿——你还记得物理学过的,水能导电吗 ——” 她说:“我们找个山洞躲躲吧——不然容易被雷劈死——” 那道雷确实将他吓了一跳,天大地大,都没有生命安全来得重要,更何况航班错过了还能改签,许思睿立即同意了。 “跟我来——” 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挥了挥手,带他从树木少的地方绕到了邻近的山上。 很快她就把他带到了一个山洞前,赶他进去。 “你们这山洞还真多。”许思睿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朝里面爬。爬到山洞里了,他才发现这个山洞不像祝婴宁那个秘密山洞那般整洁,这个山洞看起来很原始,里面有不少乌黑的泥土、腐烂的树枝和草叶。 他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这里面不会有蛇吧?” 祝婴宁在他身后推了推他的背部,示意他往里面爬点,方便她也进去:“有也没事,我们这的蛇基本没毒。” “我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他被她推着,不得不又往里面移动了几公分。 她无奈地轻笑一声:“有的话我抓走行了吧?” “你还能徒手抓蛇啊?”他转过身,蜷缩着坐下来。虽然他已经目睹过祝婴宁的箭术,但徒手抓蛇听起来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有工具当然更好,那种蛇叉。不过只要胆子够大,徒手也不是不行。”她也跟着蜷缩起来。 这个山洞很小,既窄又浅,呈长条状,许思睿在里面,祝婴宁在外面,为了不淋到雨,他们的大腿几乎挨在一起。刚刚忙着担心洞里有没有蛇,许思睿还没察觉,现在静下来了,他能明显感觉到一种与自己迥异的体温和肌肤触感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布料从他们相贴的部位传来。他迅速扫了她一眼,找话道:“你是不是没有怕的东西?” “怎么可能。”她也察觉到了腿部的异样,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在意这件事,于是努力把注意力放到了他的问题上,“只要是人都会有怕的东西吧。” “哦……那你怕什么?”他情不自禁动了动大腿,本意是想把腿收回来点,但他们贴得太紧,呈现出来的效果更像是主动拿腿摩擦她。他心里暗骂一声,耳根泛红,尴尬地停下了。 祝婴宁根本不敢侧头看他,只能盯着山洞的洞壁,干巴巴道:“害怕不能读书。” 这回答让他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不看还不打紧,看了以后他才发现她的耳根竟然也微微泛红。 ……操。 许思睿咬咬牙,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可狭小的山洞里,一旦停止讲话,就像陷入了密闭的摇篮,其余所有声音都会被放大。 比如呼吸声。 比如心跳声。 第47章 悄然离去 许思睿自认为是一个不怎么担心冷场的人,因为他经常用惊人的言行让别人冷场,但现在的这种冷场不同于以往他主动造成的那些,缄默成了柴垛,将小小的山洞熏出焦灼热气,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就像空气中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电花,他有种蒸桑拿过度的眩晕感,盯着对面的穴壁发了很久呆,绞尽脑汁搜刮话题,想把气氛扭转一下,大脑却像锈死一般空茫茫的。 他稍稍偏过视线,看到祝婴宁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小团,呼吸刻意放得轻缓,和他一样盯着洞穴内壁发呆。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肩膀瘦削,纤薄且质量有限的夏季校服被雨水浸透,透出了里面白色小背心的肩带,他心里暗骂一声,立刻下移目光,将视线从那个微妙的部位别开。 这么一别,好死不死,他忽然发现他们的手也离得很近。 虽然不至于触碰到,但是…… 只要他想,轻轻一抬手就可以把她的手包住。 和他修长白皙而且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不同,她的手虽然比他小了一大圈,却更有力量感,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骨节分明,手背上显出淡淡的青蓝色筋络,像从天空向下俯瞰时看到的纵横交错的水系图,积蓄着巨大又温厚的生命力。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女孩的手应该都像男性向小说里写的那样细腻柔软,很显然,祝婴宁的手和“柔荑”这种形容词完全不搭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从未产生的冲动,他想知道这样温厚的水系触摸起来是否像它表面上彰显的那样充满生命的脉动。 大脑一片混沌,他屏住呼吸,慢慢抬起了僵硬的手指。 啪嗒。 余光里骤然窜过一片阴影。 许思睿本就做贼心思,被这样一吓,魂魄都差点没吓飞,立刻把手蜷了回来,杯弓蛇影地问:“什、什么东西?!蛇?” 祝婴宁指着面前的夹隙:“青蛙。” 一只绿油油的,长得非常标准的青蛙停在穴壁与地面的交界处,停顿几秒,又啪嗒一声跳远了。 被这么一打岔,就算再借给许思睿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重复刚才的事了,只能默默假装无事发生,心里却万马奔腾。迟来的理智凌迟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疯了。 他一直很清楚他家和祝婴宁家差距有多大,说得难听点,祝婴宁的爸爸连给他们家公司当保安都不够格。许思睿有一种大城市精英阶层熏陶出来的不自觉的精明,他从小就清楚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不值得浪费时间,他会用家世将人切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在自己的人际网里排列组合。而毫无疑问,在初来乍到这个山村时,他就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他循规蹈矩的精英生涯里一个很快就会被抛掷和遗忘的碎片,这里的所有人无疑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 离开了这里,他还能记得祝婴宁多久呢? 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城市的繁华足以将一个山村女孩湮没,包括她曾经带给他的所有感触与悲欢。 但是—— 但是啊。 “喂,祝婴宁。”他轻声开口。 她困惑地朝他瞥来。 “你记忆力好吗?” 祝婴宁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她还是习惯性认真思索了一下,斟酌道:“还行?” “那我随机念出一串数字,你复述给我听。”他说完就报出了一串九位数数字。 “这有什么难的呀?”她笑起来,把那串数字如实复述完,说,“你要是想考我,不如问问课本上的古文,我已经把今天教的《送东阳马生序》背下来了……欸?雨停了,你看!许思睿。”她说到一半,兴奋地指着山洞外。 山洞外的水汽折射出了一条迷你彩虹。 七种颜色拧在一起,像一场短暂的幻梦。 ** 回到祝家村,村门口熙熙攘攘围着许多人。许思睿本来还自恋地以为是村民从摄制组那听说自己要走了,自发出来给他送行的,结果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刚刚的暴雨把村口地势低的一户人家淹了,大家正在帮那户人家抢救家私和排水。 这种场面祝婴宁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她挽起裤腿走上前,对他说:“你先回家吧,我帮完他们就回去。” “嗯。”他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才转头往她家走。 祝婴宁家里,刘桂芳已经听说了他要走的事,坐在炕沿,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问:“真的要走了吗?怎么这么突然?你瞧,阿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许思睿没说什么,只是快速收拾起自己的行李,首先被撤走的当然是炕上不伦不类的三八线,搬走那堆衣服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接着才是他的手机以及其他日用品。 他收拾的时候,刘桂芳便低眉顺眼在旁边看着,直到他快要收拾完了,才下定决心般开口,结结巴巴道:“那……那我们家吉祥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我听摄制组说,我们家吉祥明天就会坐飞机回来。那个……思睿啊,你看,你能不能和你爸妈商量下,让他继续在你们家拍摄到节目结束呢?我们家吉祥本来就得在你们家待到节目结束的,是你父 母忽然间违了约……” 不等许思睿回答,她就像怕他生气似的,立刻又找补道,“阿姨不是说要怪你们,只是……只是我们也得讲点那种……那种……契约精神!对对,契约精神!是吧?要让我们家吉祥提前回来,也可以,但……就是说,能不能让你爸妈在那边给我们家吉祥安排个学位,让他以后就住在你们家,在你们城里读书咧?” 要是刚来这里的时候听到这番不要脸的话,许思睿绝对会当场呕吐,但他现在已经很久了解刘桂芳的为人了,再加上即将离开这里,撕破脸也没关系,闻言他冷笑了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地答:“不能。” 拒绝完将行李箱拉链一拉,撕拉一声,拉链合上的声音透出一股略带鄙夷的干脆。 刘桂芳没想到许思睿会拒绝得这么直接,脸色霎时既难堪又软弱又掺杂着几分不悦,嗫嚅了一会儿,骤然蹦出一句:“亏我们宁宁待你这么好,我看她是在瞎忙活,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操。”许思睿没想到她居然有脸拿祝婴宁说事儿,而且拿祝婴宁说事儿居然是为了给祝吉祥的前程筹谋,眼珠都差点瞪出来,大步跨到她面前,阴着脸,居高临下地说,“你要不要脸?要不要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来你们这第一天就把你们这炸了,傻*,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儿子又算个什么东西?”说完拉着行李箱的拉杆,转身便要离开。 怒气冲冲走到祝婴宁家门口,看到村口那祝婴宁踩在洪水里和其他人一起搬运家具的场面,他心里忽然堵得很难受。 她的真诚,她的善良,她的侠义,在她妈妈眼里却是博取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道具。 他曾经真的相信以她的执着和能力,终有一日能走出深山,去到更辽阔的天地,可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原生家庭就像沼泽,平等地吞噬这里所有年轻鲜活的生命,尤其是女性。祝娟没能幸免,周丽没能幸免,而祝婴宁……她真的能从泥沼里挣出来吗? 许思睿深吸一口气,暂时松开行李拉杆,回到被他骂得直愣神的刘桂芳面前,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扔给她。 “拿去。”他沉声道,“别告诉祝婴宁我给了你这个。” ** 牛车已经备好了,这回借的不是祝婴宁家的牛车,而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牛车。 赶车的小孩坐在牛背上,嘴里叼着一串红的花心,含糊不清地用方言问他:“可以走了?” “走吧。” 牛车开始缓缓前行。许思睿把行李箱放在木板上,人则坐在行李箱上,手臂搭着膝盖,看向越来越远的祝家村和村口越来越远的村民,包括混杂在中间——正拿着把铁锹忙活着帮淹水那户人家凿出排水沟的祝婴宁。 他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她他要走了。 很难说清这种心情,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就是不想和她当面告别,不想和她互道再见。 肉麻兮兮的。 反正……就这样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1节 安安静静地走也挺好的。 他想象了一下祝婴宁回到她自己家,发现他已经凭空消失了的画面,莫名有些想笑。他甚至能想象出来她那个目瞪口呆的神情,肯定蠢死了。 但许思睿显然又预估错了祝婴宁的反应。他忘了当他俩针对某件事产生分歧时,他从来没有一次是能拗得过她的,比如升旗手,比如篮球赛,比如诗朗诵,比如此时此刻的分离。 当牛车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跑出四五里后,他猛然间听到了祝婴宁气壮山河的声音:“许思睿!!” “哦豁。”赶车的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宁宁姐追来了。” 许思睿震惊地回头瞪向牛车后方,果不其然看到她从路的尽头杀了出来,气势堪比导弹发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她一边跑一边很难理解地皱起眉,脸上满是困惑,“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偷偷摸摸走掉的?你先下来!” “靠……”许思睿脊背一凉,深感现在停车会被她生剥一层皮,于是赶紧催促牛背上的小孩,“快快快,快跑!” 小孩淡定地说:“已经在跑了。” “跑得再快点啊!” “你放弃吧。”小孩老气横秋地摇摇头,“牛车是跑不过宁宁姐的。” 许思睿目瞪口呆。 他总算领会到了周丽那天被祝婴宁追车拦下是什么感受了,这人完全就是个疯子啊! 第48章 神秘数字 像小孩说的那样,没过多久,祝婴宁就撵上了牛车,但她毕竟连追了四五里地,体力眼看着要见底了,追上没多久又被牛车甩了在后头,接着便不断循环“与牛车齐平”“被牛车甩在后头”这个过程,像4399网页赛跑游戏里时而超前时而落后的小人。 许思睿本来还担心她跳上牛车来把他杀了,看她跑得这么辛苦,那点担心顿时转为哭笑不得:“不是……你至于吗祝婴宁?” “你、你让车停下来。”她大喘气着说。 许思睿轻轻哼了一声:“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啊许思睿?!” “为什么要停下来?”他别别扭扭地说,“你要是想告别,现在也是一样的,再见再见,有缘再见,千里有缘来相会,行了吧?” “?” 她露出一种很想用脏话痛骂他又迫于素质只能硬生生忍住的神情,咬咬牙,勉强追在牛车后,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让你把车停下来是因为有东西要给你!你把东西落在我们家了!” “有吗?”许思睿纳闷地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行李箱,仔细回想片刻,没想出有什么落下的,转眼去看祝婴宁,她身上也不像携带着什么肉眼可见的物品,于是他狐疑地蹙起眉尖,怀疑是她让车停下方便殴打他的借口,遂谨慎道,“你要是有什么东西想给我,这样给也是一样的。”说着便伸长了手臂,手掌朝上摊开,很欠揍地朝她勾了勾食指。 祝婴宁毫无办法可想,只能继续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那你接好了!我、我是真的快跑不动了……” “接着呢接着呢,拿来吧。”他乐道。 她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他的手掌,在彻底脱力之前,狠狠在他手心拍了一下。 许思睿迅速握住拳,感受到手心里似乎有张纸条。 而交接完这张纸条,她彻底没了力气,慢慢停了下来,扶着膝盖面朝地面大口大口喘气。肺部疼得像要爆炸,每次吸气都像几千根针在扎她的肺泡,她累得头晕眼花,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牛车都没办法,更遑论说话,只能虚弱地抬了抬手,权且当作告别。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了,许思睿才摊开手掌,盯着手心那张纸条。 ……纸条。 他实在不想表现得太过自恋,但是在他有限的十几年人生里,一切和纸条——尤其是异性给他的纸条——相关的东西,毫无例外都指向告白。更何况离别的场景太适合说些平时不敢说的真心话,会有这样的推断,他觉得合情合理。 她该不会在里面写了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吧? 许思睿一边觉得这猜想过于荒谬离奇,一边却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起来。他打量着这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慢慢将它揭开。 然后—— 他看到上面一板一眼写着: 祝婴宁欠许思睿羽绒服钱三百元,利息未定,以此欠条为据,将于2012年1月1日之前连本带利还清。 “……” 是她当时写给他的羽绒服欠条,他忘记带走了。 ……也就是说,她特意追了这么远,仅仅只是为了把这玩意儿给他。 许思睿死死咬着后槽牙,眼神喷火,盯着这张莫名其妙到极点的纸条,表情瞬间从隐秘的期待破碎为便秘般的青黑,直到几分钟后,才从极度的无语中回过神来,由内而外产生了一股无语到想笑的冲动。 这股笑意不 仅仅针对她,还针对他自己,他觉得他在祝婴宁面前实在是傻透了,她总能用这种一本正经的好笑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他。 他好像总是拿她没办法。 勉强忍了几秒,许思睿还是没忍住,头埋在膝盖上哈哈爆笑起来,把赶车的小孩吓了一跳,回头问他:“你没事儿吧?” 他朝后挥了挥手,表示没事,肩膀却仍在剧烈耸动,笑得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埋在膝间笑了很久,直到腹部传来熟悉的抽痛感,他才慢慢抬起头,用五指撩开额前笑到汗湿的碎发,嘴角仍然勾着上翘的弧度,手指收起来,紧攥那张纸条,放眼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苍茫的山影,无奈地从胸腔里低叹了一声。 ** 离别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来得太快便难以产生实感,一直到走回家里了,祝婴宁都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整个人如处梦中。 她完全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悲伤或不舍,只觉得突兀。 家里一切如常,杨吉的摄影团队暂时没撤走,因为他们还需要留下来拍摄明天祝吉祥回家的场景。骤然少了一个人,说冷清吧,确实有点冷清,但真要说冷清到难以接受的地步,好像也没有。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慢慢察觉到他走了的事实呢?祝婴宁认为是从夜晚睡觉时开始。 因为三八线不见了。 那堆幼稚得不得了,曾经挤占了她的睡觉空间,被她在心里狠狠嘲笑过的衣服山,现在消失了。她的睡觉空间变得很大很空,晚上盖着被子往旁边一瞅,甚至觉得空得有些吓人。 她在炕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这种不适应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刷牙时再也没人蹲在她身边,走去学校上学时也没有人在她耳边嘤嘤嗡嗡说些气人的话,这段在她眼里从不显得漫长的上学路,第一次漫长到枯燥乏味起来。 她来到学校,一看到许思睿坐过的座位,心里瞬间更不好受了。虽然知道他只是回了家,和祝娟周丽这种被迫前往城市的不同,他在北京有足以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便捷的基础设施,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有爱他的父母,有喜欢他的同学,他回北京是去享福,又不是去受刑的,但她还是难免伤心失落,连早读领读都领得有气无力。 班上其他同学发现许思睿不见了,纷纷向她打听情况,她不得不把录制提前结束这件事重复了许多遍,最后还被陈斌叫到办公室里,细致地向他解释了一遍。 “这样啊。”陈斌叹了口气,推了推镜片,说,“这么突然,还挺可惜的,我本来都计划好在这学期结束给他办个欢送会,唉……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给他留下点美好的记忆。” 陈斌最后那句“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给他留下点美好的记忆”就像魔咒,整个上午都在祝婴宁脑海里回响。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歉疚,因为,确实就像许思睿之前说过的那样,祝吉祥去到北京是去享福的,而他来到山里是来受苦的,他们这里除了空气质量好,哪哪都比不上北京,他在这里待的这短短的几个月,究竟有没有留下过美好的记忆? 她有让他发自内心感到开心过吗? ** 精神恍惚了一个上午,祝婴宁才向陈斌请了个假,按之前和刘桂芳商量好的那样回到家里,赶着牛车去镇上接祝吉祥。 刘桂芳大方地塞给她二十块,让她拿着这钱去镇上买点日用品,顺便买点吃的给祝吉祥和她自己补补,祝婴宁轻轻嗯了一声,恍惚地赶着牛车前往镇上。 她来得早,祝吉祥还没到,于是只能和摄影师大眼瞪小眼,无聊地在牛车上枯坐着。 相顾无言了老半天,摄影师开口道:“还别说,许思睿这么一走,感觉还挺不习惯的。” 祝婴宁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摄影师摇头嗤笑:“咱俩真是贱骨头,那小兔崽子到底有什么好怀念的。” 祝婴宁对此并不赞成,她发自内心觉得许思睿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好得不太明显,需要用心体会,但只要用心体会了,就能发现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样想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她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的情况?可是她又不知道他家的电话……而且,打过去以后能说什么?问他是否平安到家?这不是废话嘛。问他适不适应?他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适应的。仔细想想,根本没有可以自然启用的话题。 说起来,他们现在算朋友吗?许思睿有把她当朋友吗? 祝婴宁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维,越想越感到不确定。 就在这时,昨天傍晚他在山洞随口说的那串数字浮上她的脑海,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这串号码会不会是他们家的电话号码?! ……不对。 她冷静下来,把号码仔细一回忆,沮丧地发现这串号码是九位数的,既不是手机号,也不是座机号。 所以它真的只是一串无意义的用来测试她记忆力的随机号码。 她叹了一口气。 正打算抬头看看祝吉祥来了没有,街道尽头的网吧便闯进了她的视线。 这个熟悉的场所导出被她忽略的另一种可能,她愣在原地,大脑迟缓运作,推测出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答案。 “啊。” 摄影师等得都快打瞌睡了,忽然听到祝婴宁梦呓般“啊”了一声,对他说:“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 “行啊,你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于是祝婴宁晕头晕脑走进了网吧,整个过程她都像在梦游,直到她凭借记忆里许思睿教她的操作打开q|q,登录自己的q|q账号,在添加好友那一栏晕头晕脑输入了这串九位数号码。 然后—— 回车键。 网页转动了一下,随即弹出搜索结果。 这个头像,这个昵称…… 她甚至不需要细看,就能百分百确定这账号是许思睿本人,因为他的q|q昵称简明直白地写着“许.three”,头像也很骚包地用了自己做平面模特时拍的模特图,装逼装得淋漓尽致。 而且,偏偏还被他装到了,因为照片里的他帅得人神共愤,说是网红都没人怀疑。 这么含蓄隐晦又高调张扬的方式,确实很许思睿。 她看着电脑屏幕,无声地轻笑起来。 第49章 转机 发送完好友申请,祝婴宁又在屏幕前呆呆站了一会儿,才退出q|q,关闭电脑,起身离开了网吧。 没过多久,载着祝吉祥的汽车就开到了镇上,车门打开,祝吉祥背着大包小包从轿车上跨下来。短短几个月没见,他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熟悉的五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截然不同,祝婴宁在原地眯眼打量了片刻,才敢走上前相认:“……祥弟?” 他看向她,两眼发光,很有精气神地打了声招呼:“姐!”说完在她面前转了两圈,龇着白牙,期待地问,“你看我,有没有觉得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太不一样了。”她配合地露出笑容,一一细数,“你头发留长了,修得更有型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2节 “那是。”他捻了捻刘海,继续问,“还有呢?” “衣服也换了,是许思睿父母给你买的吗?他们人真好。” “对对,这身衣服是耐|克的,你知道耐|克是什么吧?” 闻言,祝婴宁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祝吉祥便了然地“切”了一声:“姐,你太土了!也不怪你,我没去大城市前也不认识这些玩意儿。不过你刚刚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你再看看我有什么不同呢?” 她托着下巴又仔细瞧了瞧,沉吟:“嗯……哪儿?” “哎呀,你怎么这都看不出来!鞋子啊!鞋子。”他抬起腿,像一个得到变形金刚玩具的三岁小孩,就差把脚上那双鞋怼到她脸上了,“这个牌子的球鞋更牛逼,叫aj,很贵的,听 说许思睿穿的也是这种鞋,我脚上这双据说要八千呢,不知道许思睿那双多贵,我觉得肯定比我脚上这双贵。” “八……千?!”她像被雷劈到一样愣在原地,随即紧张起来,说话都有些打结,“那、那你就这样收了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 “收啊,为什么不收?”祝吉祥打断她的话,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理所当然地说,“你都不知道许思睿家多有钱,区区八千对他们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花八千就跟我们花八毛一样……不对,我们花八毛都没他们那种底气。姐,出去一趟,我可算是明白了有钱人是啥样的,我还买了几本成功学的书,上面说‘要赚钱得先学会花钱’,我觉得可有道理,咱就是被山里的思维局限住了,你不出去一趟,都不明白外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就得钱生钱才能赚大钱。” “啊?” 祝婴宁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说的那些内容对她来说非常陌生,还因为,祝吉祥以前并不是这么健谈的性子,参加综艺之前,他是那种去餐馆吃饭都不敢叫服务员帮忙拿包纸巾的腼腆的性格,可现在,他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陌生的光辉,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成功学。 祝婴宁怀疑自己在梦游。 会不会她其实只是做了个梦,许思睿没有走,还在三八线那头好好睡着觉,第二天天一亮,就会睡眼惺忪地翻起身,在炕上发散起床气?不然为什么短短几个月不见,她弟弟就像被人调包了? 她不懂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但赶着牛车回家的路上,她的脑子始终不受控制地回想着那双鞋子的价格。 八千…… 八千! 那可是足足八千块啊。 祝吉祥那番“他们花八千就像我们花八毛”的话完全没能说服她,但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要是坚持让祝吉祥把这双鞋退回去,不仅会伤害到他们姐弟间的感情,说不定还会让许思睿的父母感到难做。可她同样无法对这么昂贵的赠礼坐视不理,于是只好默默在欠许思睿的那笔帐上又添了八千块。 现在她欠他八千三百块了。 祝婴宁简直想哭。 ** 祝吉祥的回归在村里掀起了不小的水花,足有一周的时间,同村或者隔壁几个村的小孩都络绎不绝地往他们家来,向他打听城里的情况,问他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北京大吗?北京热吗?北京的天安门真的会举行电视里那样隆重的升旗仪式吗? 祝吉祥一反从前寡言的姿态,健谈到像个穿越来现代的说书艺人,甚至由此升级为了被孩子们崇拜的孩子王。班上的同学也开始主动找他搭话,向他打听许思睿家的情况,问他许思睿家是不是很有钱。 “有钱,特有钱!比我们这所有人加起来都有钱。”他总是这么说。 每逢此时,祝婴宁都会默默离开座位,来到走廊上。她觉得这样大剌剌谈论别人的家庭不好,可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好,只能本能选择避开。 真正意识到拍摄结束是摄制组离开那天。 一直搭在他们家屋后的棚屋撤走了,工作人员陆续撤离,只有地面上被竹竿扎出来的四个洞口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她感到很寂寞。 这种寂寞不是针对某一人的离开,而是针对一件事的落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切都已结束,以城乡交换为噱头的综艺就像暮春与初夏相交之际的一场大暴雨,席卷深山,被太阳一晒,蒸发得干干净净。 送摄制组去镇上坐车那天,刘桂芳在她裤兜里塞了五块钱。虽然不理解自家阿妈这段日子为什么变得如此慷慨大方,但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是很“不乖”地收下了。 直到剧组人员先后挤上来载他们的面包车,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成一个点,她才转身走向网吧,从裤兜里掏出那五块钱。 “最近经常来上网啊?”柜台后总是半生不死的老板从他永恒不变的俄罗斯方块中抬头看了她一眼。 祝婴宁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她来到自己上次来过的座位,登录q|q,输入账号和密码,仔细盯着好友列表,却没有如愿看到任何好友申请通过的提醒。 ……为什么呢? 许思睿是那种连续一周都不上网的人吗? 她很想替他找点借口,却只感到失落。 然而当她再次在好友添加栏搜索他的q|q号,点进他的空间时,却意外发现他并没有更新任何新的说说和日志。所以……这是不是说明,他可能真的只是忙忘了,没有登录q|q? 祝婴宁很快又好受起来,她退出q|q,本想直接离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很浪费钱,于是坐回座位,点开金山打字通,调出熟悉的拯救苹果,依照记忆中的打字姿势笨拙地戳起键盘。 也许是太久没玩的缘故,她显得十分生疏,即使调了最低难度,苹果也一个接一个掉在空地上。她练习了许久,才勉强找回之前和许思睿一起玩时的手感。 她想,下次来玩,她应该会比这次稍微进步一点点吧? 但这想法注定只是个美好的期愿,她没有进步,一个月练习一次的拯救苹果,能进步到哪里去呢?那些接不住的苹果就像她接不住的友谊,从她指缝间漏下去,一直漏到世界的尽头——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许思睿消失了。 和祝娟一样,从她的世界退场,杳无音讯。 一个月过去,他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两个月过去,他还是没有回应。 三个月过去,她不甘心地再度向他提交好友申请,可依然石沉大海。 网络很小,小到单凭一串号码就能精准定位一个人,网络也很大,大到只要对方不回应你,你就再也探寻不到他的踪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婴宁不再去网吧了。 ** 时光飞逝,寒假来临之时,祝婴宁家开始张罗起一件大事——迎接祝大山回家。 她阿爸这几年常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回家住几天,算是他们家难得的团聚时机。今年祝大山还没打电话交代哪天到家,但依照往年的惯例,他一般会在腊月廿八当天坐火车回来。 刘桂芳已经提前备好了年货,祝婴宁也帮着杀了他们家养的一头猪,打算好好犒劳祝大山一年来的辛苦付出。 可全家在廿八当天兴致勃勃地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等来祝大山的身影。 “可能是没买到廿八的火车票。”刘桂芳强笑着安慰他们姐弟俩,“再等等……明天你们阿爸说不定就回来了。” 然而到了廿九这天,祝大山还是不见身影。 刘桂芳这才彻底慌了神,抓着祝婴宁的手,嘴唇哆嗦,欲哭无泪,连连问:“怎么办?怎么办啊宁宁?!你们阿爸是不是出啥事了?”仿佛祝婴宁才是母亲,而她只是一个需要寻求庇护与安慰的婴孩。 祝婴宁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我去镇上给他打个电话,祥弟,你把你小灵通给我,阿妈,你把阿爸之前给你的那本通讯录找出来,那里面记着他们工地的电话,兴许有用。” “欸,欸!”刘桂芳这才小跑着扑到柜前,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而很快,祝吉祥也把小灵通找了出来。 祝婴宁揣着那支小灵通和那本皱巴巴的通讯录,驱车前往镇上有信号的地方。 她先打给了祝大山,无人接听,又打给他们工地,工地的人一听她是祝大山女儿,当即就把电话挂了,她只能把通讯录上所有电话都打了个遍,试图找到一个知道祝大山下落的人。 最后,通过一个工友,她才辗转得知祝大山的情况。 原来祝大山早在几个月前于工地施工时,就因为安全帽质量不过关,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建材砸到了脑袋,现在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工 友在电话那头抱怨道:“我想联系你们,但又不知道你们的号码,哎哟,真的是造孽啊!你都不知道大山现在欠了医院多少医药费,足足十万呢!你们赶紧来个人把他拉走吧!就算你们不拉走,医院也要把他赶走了!” 挂断电话,她坐在牛背上愣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赶着牛车回家。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她既没看见,也没张口回应,仿佛五感都消失了,只剩一个躯壳凭借肌肉记忆在赶着车。 回到家里,直到刘桂芳掐着她的胳膊,在她胳膊上掐住几个深红的指印,急切问道:“怎么样?联系到你阿爸没有?!”她才回过神,麻木地把工友的话转述了。 祝吉祥吓得面色惨白,刘桂芳更是大叫一声,像要当场厥过去似的,抚着胸口,不断惊叫。老太太听不懂他们的话,只依稀明白了祝大山不回家,躺在炕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扑腾,大叫道:“我要我儿子啊!我要我儿子啊——” 在这片嘈杂的混乱里,祝婴宁反而奇迹般镇定了下来,犹如弹簧被摁到底部被迫弹起。她捏了捏大腿,深吸一口气,对刘桂芳说:“冷静点,把家里剩下的钱攒一攒,凑出点钱,现在春运,八成是买不到票了,但可以找找顺风车。我过去接阿爸回家,钱的事,看看能不能找他们工地赔偿,或者让医院缓一缓,申请分期还,十万块虽然很多,但……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吗? 祝婴宁不知道。 她心里其实觉得一切都完了。 家庭也好,读书也好,理想也好,这些曾经觉得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在骤然间都离她远去,遥不可及。 是的,一切都完了。 可她没办法沉浸在悲伤或震惊里,这个家总得有人撑着,总得有人出来处理问题。她不能让阿爸继续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也不能放着那些欠款不管。 也许是她平静的语气起了作用,刘桂芳终于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抚着胸口,像溺水的人一样夸张地大喘气,但眼神已经慢慢聚起了焦,不再像被吓掉了三魂七魄。 “好,好,你去接你阿爸回家。”她又看向祝吉祥,语无伦次道,“你也去吧?去帮你姐的忙,去看看你阿爸……不!你不能去,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你留在这!对了,对了,说到钱,你拿这个去,宁宁,你拿这个去……!” 她从自己枕头里翻找出一个物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用力塞进祝婴宁手里,把她的手心硌得生疼。 那东西冰冷又坚硬,祝婴宁低头一看,惊愕地发现那是许思睿的手表。 价值十二万的欧米茄手表。 她整个脑袋都嗡了一声,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抬起头,骇然瞪大眼睛,眼眶因隐忍而蓄起血红,用一种恨不得杀了刘桂芳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顿,轻声问:“……你偷了他的表?” “不是——!”刘桂芳被她恐怖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声辩解,“是他自己给我的!他叫我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要告诉我?”她梦呓似的问。 刘桂芳也有些光火了,大骂:“就你这个驴脑袋,还告诉你!?告诉了你,你会收吗?你追也得追出去还给他!你就是个蠢货!你个猪脑袋!人家愿意给,我们为什么不能收?他们家那么有钱,拿他们点钱怎么了!要不是我收了他的表,我看你今天要怎么办,你阿爸要怎么办?!” 冰凉的手表表盘此刻成了滚烫的烙铁,烫在她手心里,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在上面留下卑鄙的刻痕。她死死握着那块表,直到手心传来尖锐痛意,似被表盘割伤,也没有松开手——这是她该受的凌迟。想要反驳,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口香糖堵住,黏糊糊的,一句话也挤不出来,眼睛瞪得死大,滚烫的泪珠从里面滴落。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刘桂芳说得没错,如果当时当地得知许思睿给了她家这块表,就算把腿跑断了,她也得追上去把这东西还给他。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手表的那一刻,她心里有一瞬间,隐秘地升出了一股“太好了”的想法。 太好了,幸好还有这块表。 太好了,他当时愿意在一念之间伸出援手。 太好了,一切仍有转机,未来还有余地。 她无比庆幸,也无比羞惭。哭声是劫后余生的哭声,眼泪是卑劣自私的眼泪。 在断联两百多天以后,在她渐渐遗忘了他们相遇和相处的细节以后,他以他惯有的这种引人注目的方式回到她的记忆里,给了她重重的当头棒喝。 第50章 向下沉 盛夏炎炎,考完最后一科,回到班级听班主任讲了一通关于返校拿成绩的交代,孙明远当即拽着书包飞奔到了隔壁许思睿的教室,像只出笼的长臂猿一样,在教室外挥舞着胳膊上蹿下跳,兴奋地叫嚷:“走走走!哥们总算解放了,赶紧去网吧嗨!” 路过的老师闻言,用卷起来的草稿纸在他后脑勺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斥道:“去什么网吧?不像话。” 孙明远捂着后脑勺,扯着嘴角拖长语调撒娇:“哎呀老师,都中考完了——” “中考完了也不能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3节 “行行行,不去!绝对不去!”他点头如捣蒜,举着几根手指发誓,直到目送老师离开了,才重新换上一副贼笑的嘴脸,对单肩挎着书包施施然从教室走出来的许思睿说,“我提前跟网吧老板打好招呼了,让他给我们留了单间,gogogo!” 许思睿没什么表示,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在前头带路。 两人刚走到楼梯间,就被角落里冲出来的一个女生拦住了。女生是学生会会长,叫夏嘉仪,头发束成大光明,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孙明远揶揄地哟了一声。 夏嘉仪长得很漂亮,虽然他们学校没那么无聊,没有评选校花校草班花班草的习惯,但孙明远一直觉得以夏嘉仪的长相,多少是能混个班花或者级花当当的,再加上她为人争强好胜,经常出没于各种社团和比赛,在他们学校里算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这位风云人物眼光奇高,初中三年向她表白的人无数,她连个绯闻都没传出来,结果许思睿刚转学来不久,她就看上了他的皮囊,让孙明远直呼世风日下,呜呼哀哉。 “来找许思睿啊,夏会长?”他嬉皮笑脸凑上前。 “别贫。”夏嘉仪搡开他的脸,面朝孙明远,余光却隐晦地瞥向许思睿,问,“你们一周后有空吗?我们学生会打算一周后搞个同学聚会,你俩来参加不?” “你邀请我就算了,我好歹算学生会的小干事,许思睿又不是学生会的人,你请他干嘛?” 夏嘉仪脸一红,咬紧后槽牙,羞恼道:“孙明远,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 “哎哟喂,小的不敢造次。”孙明远赶紧举双手投降,学着电视剧里大太监的语调贱兮兮地应了一声,随即回头问许思睿,“怎么样,你来不?” “都行。”许思睿淡淡地应了一声,表情像没睡醒,看不出多热络,也看不出多冷淡。 “那说好了,不许反悔啊。”夏嘉仪粲然一笑,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因为从转学到他们学校第一天开始,许思睿就一直是这副不冷不热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样子了。 “到时我会在q|q上交代孙明远具体的时间地点,孙明远,你记得上q|q。”她不放心地交代。 “知道 了知道了。”孙明远朝她挥了挥手。 等夏嘉仪小跑消失在拐角处,他们才继续往前。 校门口人山人海,基本都是家长过来接考完试的孩子回家,他们费劲巴拉地从人堆里挤出去,走了很远的路才脱离街上的车流,来到一个相对空阔的路口招出租车。 等出租车的间隙,孙明远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句:“对了,你就真打算直接住在我那啦?不跟你爸交代一声?” 许思睿的眼皮这才懒洋洋地向上抬了抬,露出漆黑的眼瞳,语气冰冷:“我说了,他不是我爸。” “哎……行吧。”孙明远知道他的脾气,怕惹他炸毛,只好将话题转开,笑着将胳膊肘搭在许思睿肩上,说,“我只是担心我爸妈太喜欢你,等你住进我家,他俩估计都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我妈前些天听说你要来我们家住,还特意把我那床被单枕套啥的通通拆出来洗了,说怕我的床上用品太味,把你熏到,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 孙明远家住在一条说要拆迁但说了好多年都没动工的老胡同里,许思睿家以前还没发达的时候和他是邻居,后来许正康的公司越做越大,他们就从这搬走了,原先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用于出租,现在还有租客在住。 许思睿和孙明远是如假包换的发小,熟到连对方喜欢把藏a片的文件夹命名成什么都一清二楚。孙明远的爸妈和他本人性子相似,一家都是话痨,喜欢聊天打屁吹水,为人热情大方。 他和孙明远在网吧玩到通宵,孙明远他妈王晓倩只逮着孙明远一个人可劲儿痛骂,转头却笑眯眯地给他端出一碗补汤,和颜悦色道:“思睿,熬夜伤肝,喝点甘草水啊,喝完去我家兔崽子房间里好好睡一觉。” 看得孙明远在一旁直跳脚,大呼不公平:“究竟谁才是你亲生的?” “滚蛋!”王晓倩一个降龙十八掌扇他脑门后,差点没把他脑浆打出来,“你跟人家能比吗?瞧瞧思睿学习成绩怎么样,再瞧瞧你!”说完视线转向许思睿,再度换上和蔼的笑颜,“阿姨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好不容易中考完了,你要想去外边玩就尽管去,好好放松一下,有什么需要的直说就好,别跟我客气。” 孙明远他爸孙国庆躺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也附和了几声:“就是,你们读书辛苦了,该玩就多玩,小孩嘛,就得有小孩样。” “你俩真是虚伪造作,怎么我玩了就被你们念叨成这样。”孙明远翻了个白眼,翘着兰花指扭动腰臀,怪腔怪调地模仿父母讲话,“想去外边玩就尽管去,好好放松一下~~~小孩嘛,就得有小孩样~~~” 王晓倩又是一个爆栗,孙国庆甩来一只拖鞋,夫妻俩异口同声:“你闭嘴!” ** 在孙明远一家的热情招待下,许思睿果真在这住下了。为免被许正康骚扰,他把手机关了机。可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听到王晓倩跟许正康打电话,向许正康实时汇报他住在这的情况——心情如何啦,作息如何啦,身体如何啦,连三餐吃了什么都交代得事无巨细。许思睿不好对一个收留了自己的长辈发脾气,只好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约好举行同学聚会那天。 夏嘉仪早在前一晚就发消息通知了孙明远地址,隔天早上,孙明远这种习惯性赖床的人居然起了个大早,许思睿去洗手间放水时看到他左手拿着孙国庆的发胶,右手举着把梳子,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这衰仔肯定又是看上哪个女生了,他鄙夷地嗤了一声。 孙明远有个浑不吝的绰号叫暗恋王,意指此人暗恋能力的收放自如、暗恋对象的数不胜数和暗恋结果的无疾而终。许思睿懒得去考究他又芳心暗许了谁,只在孙明远恼羞成怒地对他说“嘁什么嘁,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的时候朝他竖了个中指,并附赠一声友好的“滚”。 他没带衣服来孙明远家,这几天一直都是穿他的衣服,现在也不例外。 实话实话,孙明远的衣品难以恭维,能撑起来全靠许思睿的脸和身材,那套杏色的土了吧唧的工装套装被他一穿,莫名多了几分蒸汽朋克的味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精心打扮了半天的孙明远比到了泥里。 前往轰趴馆的路上,孙明远吹胡子瞪眼,一直在自我安慰“皮囊乃身外之物”。 这次聚会来了二三十人,几乎都是学校里比较活跃的社交达人,就算不同班也听别人谈论过他们的事迹和八卦那种。聚会是夏嘉仪组织的,自然也以她为核心,不管是走去玩飞镖还是走去玩台球,都有一大堆人簇拥在她身边,而她的视线又若隐若现地飘在许思睿身上,导致许思睿虽然没怎么说话,却也被动成了聚会的第二个核心,不断有人走过来和他搭话。 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别人邀他玩switch也好,约他比拼桌面足球也好,说桌游缺了一个人让他过来凑数也好,他都来者不拒,男男女女,客气又疏离。 孙明远跟人打了轮台球下来,一看到他这张假笑的脸就掉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说:“许哥,我还是喜欢你以前那样。” “我以前什么样?”许思睿拧开饮料的盖子,靠坐在台球桌边缘,长腿杵在地上,随口问。 “就是那副爱吊谁就吊谁的样。”孙明远比划了一下,“反正……以前这种聚会,你肯定不会参加的。” 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算往他脸上甩几千万支票他也不为所动,以前的许思睿就是这么自我的人。 许思睿闻言乐了乐:“我现在成熟了,不行?” “屁!你这不叫成熟,你是……哎,算了,我不想说你。”孙明远摆摆手,知道再说下去就要往敏感的话题去了,于是赶紧刹住车,把手上的球杆塞在许思睿手里,“来一局呗?” 在轰趴馆疯玩到晚上七点多,他们才去吃饭。吃饭地点定在一家有名的中餐厅,夏嘉仪扬言要请客,大家都很激动,左一句“夏会长,你是我爸爸”右一句“夏会长,你是我妈妈”,哄闹得像大型认亲现场。 出于一种中考后的放纵心理,很多人都叫了冰啤。小屁孩们喝点酒就跟要上天似的,等饭吃得差不多了,很多人脸上都已经顶着两坨红晕。这种场合必定会有人提出玩真心话大冒险,许思睿百无聊赖地摇晃着面前只剩几口的空易拉罐,目光在周围一圈人脸上逐一扫过,漫不经心猜着这个提议会由谁提出来。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喝得说话都开始大舌头的孙明远猛然一拍桌面。 许思睿:“……” 夏嘉仪立刻说:“好啊好啊,不然干坐着也是无聊。” 等大家闹闹哄哄开始扔骰子了,许思睿心里才不自觉闪过一丝烦躁。他打心底里厌恶真心话大冒险,厌恶这种打着游戏旗号探听人隐私的行为。如果是以前,他八成会丢下一句无聊,然后直接起身走人,但是,孙明远说得对,他确实变了不少,变得即使心里厌烦,也会为了不拂别人兴致而选择挂着甜腻假笑温顺地坐在原位。 还好这个学校没什么逆天的人,大家问的真心话都透着一股冒着纯情的傻气。 等轮到他回答真心话时,现场微妙地静了静,大家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看向夏嘉仪,而被注目的夏嘉仪本人脸颊通红,嗫嚅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许思睿,你……你打算上哪个高中啊?” 许思睿没忍住笑了笑。 这么纯情的问题…… 可是,偏偏是这么纯情的问题踩中一颗地雷。 他闭了闭眼,又将眼睛睁开,不动声色地答:“看成绩吧。” 夏嘉仪不明所以,回以一个真诚的微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上人大附中,再不行也有四中什么的,或者,你家里人有打算让你上国际高中吗?” “看成绩吧。”许思睿还是如此重复,脸上笑容也淡了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孙明远赶紧出来打圆场道 :“是啊是啊,再过两三天就出成绩了,到时就能见分晓了,会长,你别光说许思睿,你自己肯定也考得很牛逼,到时你俩都上了人大附中,不就……”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有时留白更能引人遐想,周围人开始起哄,夏嘉仪脸通红,随手拿了包纸巾扔向笑得贼眉鼠眼的孙明远:“你要死啊!” 气氛再次活络起来,一直持续到后半程了,许思睿才以去洗手间为由出了包间,径直走向收银台。 “您好,是要结帐吗?”收银员礼貌地问。 许思睿点了点头。 账单一共是六千七百二十八元,他面无表情付完,正想转身离开,就被跟出来的孙明远揽住了肩膀:“去哪?这就走了?他们还在商量着要去ktv继续玩呢。” “你们玩吧,我累了。” “你累个屁啊你累,年纪轻轻的能不能别跟个老大爷一样。”孙明远不悦地啧了一声,目光转向收银台,又贼兮兮转回来,挤眉弄眼地笑,“不是说夏嘉仪请吗,你干什么啊,英雄救美?” 许思睿懒得纠正他“英雄救美”这个词的正确使用场景,只淡声道:“没有让女生请的道理。”然后不再看他,大步朝餐馆外走去。 “卧槽……”孙明远愣在原地,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你这话把我和包厢里其他男的都衬得特猥琐你知道吗?” “你本来就猥琐,还用衬?” “……” 中餐馆外就是天桥,夜晚十点,灯光璀璨,万家灯火像银河一样在他们脚下流淌。风轻轻地吹,在七月燥热的夜里带来几许清凉。孙明远伸了个懒腰,举高双臂享受着微风拂过胳肢窝的爽感,漫不经心地问:“不过,你刚刚在餐馆干嘛要那样说,你让会长很尴尬你知道不?明明可以随便扯几个学校回答她,她就是想和你报同所学校才这么问的,你倒好,‘看成绩’,这算什么回答?” 许思睿在天桥中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所学校。” 孙明远乐了:“哎哟我去,你这人真是……知道你成绩好,那你也不用这么装逼吧,人夏嘉仪成绩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许思睿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骤然蹦出一句:“你今天打扮得这么骚包就是因为喜欢她吧?” “卧槽!”孙明远的酒意原本散了不少,被他这么一说,马上又浮上脸颊,顽固地扒拉在他的脸蛋上。 许思睿却没再调侃他,而是偏过视线,看着天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无波无澜地说:“我不可能和她同所学校,也不可能和你同所学校,我不会和以前的任何人同校。” “什么意思?”孙明远听愣了,“你打算出国?” “不是。” 许思睿眯眼望着一闪而过的车流,嘴角微微翘起,过了半天,才用一种平静到显得诡异的声音轻声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中考交了三门白卷。” 第51章 另一个噱头 “……你说什么?” 孙明远感觉自己就像cpu烧坏的机器,明明听到了指令却理解不了,张大嘴巴呆了许久,最初的惊愕才逐渐转变为了然和震怒,嘴唇剧烈哆嗦着,问,“……为什么?别告诉我就是为了报复你爸?” 他话语中的急切和颤抖并未引起许思睿关注,反而是“你爸”两个字戳到了他的神经,许思睿皱起眉,用一种走在路上不慎踩到狗屎的表情厌烦地说:“要我说多少次?他不是我爸。” “卧槽!”孙明远怒不可遏,上前一步掐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说正事你跟我在这扯犊子,我看你是脑袋被门夹了许思睿!你拿什么报复他不好,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成绩和前程报复他!?你这样除了你自己究竟报复到了谁?人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看你比那还要脑残!你特么是杀敌零自损一千!你要把自己的将来全赔进去吗?!” 但任凭他言辞激切,许思睿都一脸漠然。 孙明远气得要吐血,一拳揍在他胸口上,打出了一声沉滞的闷响,大声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就当我是在报复他吧。”许思睿连眉毛都没动一动,撂下这句话就转身朝前走了。 孙明远真恨不得找个什么人决斗一番,最好是那种见刀见血的,不然难解他心头之恨。他感觉有股浊气淤在胸腔里,化不掉,也排不出去,这股浊气细究来应该叫恨铁不成钢。 甚至就连晚上躺在床上睡觉,他做的噩梦都是许思睿上不了学,初中毕业后在街边给人修皮鞋的画面。 许思睿笑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把孙明远气个半死,他不理解许思睿为什么能操着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未来的一切都不关己事。和他比起来,他这个旁观者反而更像当事人,从得知他交白卷的消息后他就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好的,不是做噩梦惊醒就是失眠睡不着。 在中考成绩没有出来之前,孙明远总还怀着一股期待,希望一切只是许思睿开的一场拙劣的玩笑,希望成绩出来以后,他依然像从前那样名列前茅。 但事实就像一桶冷水浇在他身上,几天后,出成绩那天,当他查完自己的成绩,颤抖着手指在网页上输入许思睿的准考证和密码后,蹦出来的那个成绩险些刺瞎他的眼睛。 “你真的完了许思睿。”孙明远把那个成绩看了又看,嗷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 许思睿想过他会激动,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说感动吧,确实感动,但是这未免太…… “你能不能别这样。”他叹了口气,用穿着拖鞋的脚踹了踹他的后腰,“人没那么容易完蛋。” 孙明远向后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和他说话,抽了张纸巾捂在人中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4节 “……” 许思睿无语地观摩了一会儿,怕他水漫金山,用眼泪把屋子淹了,只能勉强开口道,“许正康不会让我没书读的,要是辛辛苦苦十几年却教出个初中文凭的儿子,他肯定得自杀,我的成绩刚好够上我们市最贵的那个私校分最低那一档。” 很多私校录取学生都会划分分数挡位,分越高需要交的学费越少,反之,分越低需要交的学费越多,他这个惨不忍睹的成绩刚好就是分最低学费最高那一档,一年的学费要十几万,高中三年读下来起码要花掉许正康五十万。 听到许思睿还有书读,孙明远总算不鬼哭狼嚎了,但还是一抽一抽的,表示难以理解:“你到底图什么?本来能去重高的,结果现在只去个鱼龙混杂的私校,许思睿,我真想把你脑袋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 “人脑里有70%-80%的水分,你这话说得也不算错。” “……操,我跟你说正经的!” 许思睿仰面躺在孙明远的床上,目光望着天花板,无奈向他解释:“许正康一直都没放弃东山再起的念头,还想跟他那个朋友鬼混,但他缺个噱头,他一直希望我考上人大附中,这样就能打着‘天才儿子’的旗号引来媒体采访,给他的生意造势。”他说着说着,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不符合年纪且意味不明的冷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他想我考好?行啊,那我偏偏要考得烂。他希望东山再起,没问题,我偏偏要把他的启动资金全花掉。他好面子?我偏偏要让他颜面扫地。这个畜牲,他凭什么东山再起?他就该一辈子活得潦倒不如意。” 说到最后,许思睿的话音都带了几分嘶哑,孙明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久久无法接话。 许思睿家的事,身为他的发小,孙明远自然是清楚的,他难以去评判什么,只能叹了口气,说:“中考成绩会发到家长手机上,我估计许正康很快就会杀来我们家找你了,你……” “无所谓。”许思睿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嗤道,“反正我在你们家也住得够久了,不用他来请,我自己会回去。” ** 原先住的那套房子卖掉以后,许思睿家现在住在一个普通的小区里。 新房子一百三十平,三室一厅,是他们原先那套房子的四分之一。许思睿对这个新家完全没有任何家的归属感,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但他的卧室里基本没有生活痕迹,除了最基础的床上四件套和衣柜里的换洗衣物,其余什么都没有,书桌也是空的。 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家里,将中考完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瘪瘪的书包随意朝沙发上一扔,自己回房间拿了套 睡衣,然后径直走去浴室冲了个澡。 现在是五点多,他估计许正康从接收到中考成绩到杀去孙明远家,再到发现他已经独自回了这里,起码也需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所以他洗得很悠闲。 把澡洗完,时间还有空余,他侧身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开始看电视。 许正康是七点整回来的,听到玄关处开门的响动,许思睿毫无反应,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看电视。许正康一踏进来就看到他不为所动地歪躺在沙发上,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抛着遥控器玩,睡衣散乱,跟个会所里的鸭子似的。 “你他妈还有脸看电视?”他扔开公文包,脸色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眼白血红,连鞋子都没有换便穿着皮鞋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声音透出一股压抑过的暴怒,“你告诉我,你那个中考成绩是怎么回事?” 许思睿闲闲地瞭了他一眼,耸肩道:“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呗。” “许思睿——!!” 许正康怒吼完,抬手就掀翻了茶几,上面的茶杯哗啦啦摔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稀碎,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我看你是找抽!” 许正康抬起宽厚的手掌就要朝他脸上扇,而许思睿只是无谓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扇呗,扇啊,有种随便你扇。” 许思睿长得很像周天澜,毫无疑问,从那身雪白的肌肤,到眉眼的轮廓,乃至鼻梁,嘴唇,都像是和周天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正康扬到半空的手掌就这么僵住了,他还记得许思睿出生那会儿,他对自己儿子长得像妻子非常满意,总说“像你才好,像我没什么意思,像你我会更爱他一点”,而现在,这份相像却成了刺向他的刀——利刃,刀刀剜他的良知。 他的手没有再落到许思睿脸上,而是转而夺过许思睿手里的遥控器,开始打砸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 家里很快就像被大炮轰了似的,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家具和电器的残骸。 许思睿淡定地歪靠在沙发上,神色漠然,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发泄完了怒火,许正康才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颤抖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燃,猛吸一口,像瘾|君子终于尝到毒|品:“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你老子搞垮?幼稚!”他冷笑一声,“你不中用了,有的是别人可以用。” 许思睿懒得搭理他困兽般的发言,只当他在虚张声势,谁知下一秒便听许正康说:“我打听过了,你之前参加的那档综艺,那个和你交换的小孩,他也中考完了,只要我能资助他来我们这上学,到时不愁没有媒体来报道。” “……” 许思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脑子有病?” 和综艺有关的事虽然仅仅发生在一年多以前,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最开始听到综艺两个字时他还有些恍惚,直到听清许正康的话,恍惚才转为怒火,“为了你那破生意你是不是脸都不要了,把我妈害成那样还不够,你还想干嘛?!” 许正康手指里夹着烟,对他的谩骂充耳不闻,无所谓地笑道:“许思睿,你吃我的,用我的,连学业都要我给你兜底,老子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这种寄生虫来啰嗦,你要觉得不爽,就他妈自己滚出去赚钱。” 第52章 被牺牲的那个 在盛夏午后连走五公里山路,对陈斌这种微胖体格来说不咎于一场酷刑。气喘吁吁到达祝家村,敲开祝婴宁家的门,他扶住门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水……水,给我来碗水。” “啊呀,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来开门的刘桂芳被他这副即将脱水身亡的模样唬了一跳,手忙脚乱递上满满一搪瓷碗的山泉水。 陈斌抢过水碗,站在门口,咕嘟咕嘟连灌一肚子水,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摆手叹道:“嗳,刘大姐,我这次来家访,主要是想说说中考的事。” “是中考成绩出来了吗?”刘桂芳忙把陈斌让进家里。 他跨过门槛,正要踏进去,就见祝大山和老太太并排躺在炕上,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祝大哥还没好转呐?”将要踏进去的脚就这么顿住了,他转过头,压低声音询问刘桂芳。 刘桂芳脸上现出一种麻木的苦恼:“没呢,一直有在喂中药,可就是不醒,老师,你别介意,进屋子来坐,不打扰什么的。来,来,屋里有风扇。”她拖来落地风扇,将落地风扇对准竹席,又热情地招呼陈斌坐在竹席上。 陈斌这才脱了鞋,盘腿坐下,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页纸递给刘桂芳:“这是你家两个孩子的成绩,哦,对了,怎么没看到他们俩?” “祥儿去喂猪了,宁宁在镇上给餐馆打暑假工。”刘桂芳捏着成绩单,窘迫地笑道,“我们家这情况您也看到了,爹成了废人,孩子们不勤快点没办法,连日子都过不下去。”说完搓开手里的纸张,把纸拿远了,眯眼看了半天,说,“老师,我眼睛不成,也不大识字,您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家吉祥考了几分吧。” 陈斌把祝吉祥和祝婴宁的成绩都说了,刘桂芳连连点头:“照这意思,我们家吉祥能上县一中了?” “能,当然能。”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腻的镜片。 这时恰好有只苍蝇停在竹席上,在上面交替搓着前腿和后腿,陈斌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启口,“婴宁也能,她考了我们学校第一,上县一中轻轻松松。” “唉——老师!”刘桂芳闻言,赶紧挥了挥手,一改方才恭顺的态度,略显不悦地说,“这件事您之前就说过了,我还是那个态度,不成,真的不成。” “现在国家都有助学金,我会尽量帮忙申请,婴宁读高中真的要不了几个钱……” “不是这个问题,老师,您不懂啊!”刘桂芳指着炕上昏迷的祝大山,“他们阿爸是个什么情形您也都看到了,这一年来,为了给他续命,我们家那点积蓄全都见底了,再不匀出个孩子去打工,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我得在家里照顾我们家这口子和他老娘,我是腾不出手。家里两个孩子,要么全都出去打工,要么只能一个去打工一个去读书,靠打工的那个供着读书的那个,这件事我们家也是商量过的,我们家宁宁懂事,自个答应了去外头打工,老师,您就别再来动摇她的心思,别再来让我们为难了!” 陈斌急得抓耳挠腮:“刘大姐,我不是想让你们为难,我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婴宁就这么放弃读书实在可惜,她成绩这么好,要是坚持读下去,将来饱管大有出息……” “别,别!老师,您别这样。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出息,只希望我们家能平平淡淡把日子过好。”刘桂芳把成绩单塞回他手里,站起来,做出赶客的姿态,“您大热天专程来给我们通知成绩,我感谢您,但别的事咱就别多说了,好吗?” 陈斌架不住刘桂芳这副送客的姿态,只好从竹席上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一步一回头,不死心地说:“刘大姐,我还是希望你别那么早下结论,我再去给村支书那你们争取争取,也许能争取到国家的贷款,供你们度过难关呢,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是不是?欸欸,刘大姐……!” 他话说到一半,刘桂芳忽然推着他的背,强硬地把他往外“送”,陈斌哪是刘桂芳这种做惯庄稼活的人的对手,踉踉跄跄被她“送”到门外,后半段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祝婴宁家的门就在他眼前甩上了,害他吃了一鼻子灰。 陈斌只好挟着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唉声叹气地往村子外去了。 ** 教职工宿舍里照样只有风扇没有空调,陈斌 跋涉回了学校,一屁股坐在自己宿舍的地上,开了风扇对着自己的脸狂吹,路过的女老师瞧见了,笑道:“陈老师,你这样会着凉的。” 陈斌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瞄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女老师会意:“谈得不顺利?我就说她妈妈那副态度,不可能谈出什么结果的。” “唉,我觉得还是得申请个贷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得了吧,陈老师,你就别掉书袋了,连我们的工资都拖欠了三个月没发,还贷款?谁贷给我们啊?”女老师蹙眉道,“我昨儿还听隔壁的黄老师说,他打算拿到工资就辞职不干了呢。” “啊?不能吧?” “哪不能啊,现在校长正在他屋里找他谈话呢。”女老师叹气道,“陈老师,有些事真不是努力了就能改变的,婴宁不能继续读书,我也感到可惜,可你打算拿什么法子去劝她妈妈?” 陈斌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含糊道:“都说事不过三,也就是事情总得试上三次才知道结果,我打算过几天再去一趟,要还不行,我再放弃吧。” 女老师只好摇着头,唏嘘地离开了。 ** “啥呀,你爸……不对,许正康打算资助之前和你交换过的那个乡巴佬?” 孙明远正和许思睿窝在一家台球馆墙角的沙发上,吹着空调,手里拿着罐冰冻过的菠萝啤,闻言嘎嘎笑了两声,“这脑洞牛逼啊,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许思睿脸色极差地蜷缩在角落里,将指间抽得只剩短短一截的香烟捻灭在菠萝啤的瓶罐上,一言不发。 孙明远看向他,有点纳闷地挠了挠头:“不过,你为啥这么生气?他爱作妖就让他去呗,那综艺都播完快一年了,热度早过了,晾他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估计后头看没效果又会把人送回去了,对你没啥影响啊。” 许思睿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黑沉:“没影响?我们家公司出了那么大事儿,现在又转头去资助山区小孩,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许正康这傻吊想借此炒作,他不要脸我还要脸。” “也是,是挺那什么的。”孙明远苦笑着耸了耸肩,深知许思睿对面子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尤其是他们家出事以后,“那……他要真打算资助,你打算咋办?” “把家砸了。” “啊?你不是说你们家刚被许正康砸过吗?” “有影响?”许思睿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没……您高兴就好。”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心里却默默想着许正康和许思睿真不愧是父子俩。不过这话可万万不能被许思睿听见,不然他能被他活活抽筋剥皮。 在台球馆浑浑噩噩鬼魂到晚上九点多,王晓倩打来电话催孙明远回家,孙明远接听完,对许思睿说:“许哥,我妈催了,我得回去了。” “回吧,我也走了。”许思睿把杆子归位,揉了揉僵麻的脖颈和脸颊。 要是有别的选择,他才不想回到家里和许正康面对面,他现在一看到许正康的脸就想吐。但已经叨扰了孙明远父母那么长时间,许思睿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在他们家当米虫,他低头按亮手机,划拉着通讯录,默默寻思着要不要再找几个别的哥们借宿。 他朋友很多,但知心朋友很少,就那么三四个,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许思睿不想让任何非知心好友得知他处境艰难,就算是知心好友,想到要把自己的困境向那么多人转述,他依然觉得糟心不已。纠结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把手机熄灭了,揣在兜里慢吞吞朝家里走去。 许正康已经在家了,正在书房里和不知道谁打电话,许思睿在玄关处换完拖鞋,本想直接回自己房间,却见许正康喜气洋洋走出来,毫无眼力见地对他说:“我打听过了,那个叫祝吉祥的家里很困难,穷到快念不了书了,我现在资助他刚刚好。” “……你有完没完?” 许思睿恶心得不行,怒火自他肺部开始灼烧,烧得他很想随手砸点什么东西,但动手之前暂时还有个困惑,这个困惑稍微阻碍了他的怒火,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许正康说,祝婴宁家很穷……? 开什么玩笑,他走之前不都留了个手表给他们吗,难道刘桂芳把手表私吞了? 这个短暂的困惑造成了短暂的沉默,在沉默的当口,许正康继续说:“听说他爸在外头打工时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工地没有赔偿,医药费全是他们家自己掏的,现在家里一个劳动力都没有。许思睿,我知道你看我不爽,觉得你爸这辈子活该这样了,但我告诉你,我还没完!你瞧,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 许思睿觉得许正康这番像是作战宣言的话完全属于魔怔了,是困兽走投无路的无能嘶吼,但他话里零星透露出来的几个片段还是让他怔了怔。 植物人?医药费? 哈…… 他本来以为给了那个手表,祝婴宁家再不济,也能供两个小孩原原本本念完大学,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他家,也适用于她家么? 许思睿想着想着便冷笑起来。 他觉得没劲透了,一切都没劲透了。 “你笑什么?”许正康双目圆睁,于几步开外怒视着许思睿,如同一只被燎了胡须的敏感的老虎,“你觉得很好笑?许思睿,别忘了你有今天都是靠谁!” 许思睿不屑地扯着嘴角:“我有今天都是靠我妈,和你有个蛋的关系。” “许思睿!” 许正康怒得几乎要犯高血压,伸手扶住墙壁,隔着几米指着许思睿的鼻子,大喘气道,“行,我现在先不跟你这孽畜计较,但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同意,这事儿我还是要办!” “行啊,那我也告诉你,就算你坚持要办,这事儿我也不同意。”他扯着嘴角阴狠地笑了笑,把脚上拖鞋踢掉,随意趿拉上球鞋,伸手拽过玄关柜子上的雨伞就朝外走。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5节 这架势看起来像是要找谁拼命,许正康拧起眉,喝道:“你去哪?!” 许思睿已经走到了外头走廊上,闻言不仅没回头,也没答话。 “奶奶的……”许正康气得不行,又怕他真的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好也赶紧换上鞋,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 陈斌奉行着事不过三的原则,在几天后又找上了祝婴宁。 这次他没去祝婴宁家,而是直接去了她打工的餐馆。 是家大排档,他到那里的时候恰逢午餐过后——下午两三点,祝婴宁正坐在后厨的凳子上卖力洗碗,看到他来,她惊喜地瞪大眼睛,嘴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陈老师!”她在身上脏兮兮的围兜上揩了揩手,本想站起来迎接他,转眸看到水桶里堆积着的没洗完的碗,起到一半的屁股又硬生生定住了,朝他尴尬笑笑,坐回去道,“老师,我这的碗还剩很多,你介意我边洗边跟你说话么?” “哦,没事没事,你坐着吧。”陈斌跟大排档老板打过招呼,自己也拖了个小板凳,在祝婴宁身边坐下来,看着她麻利搓碗的动作,问,“这活干得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她说,“老板也很好,没有克扣过工钱。” “哦……”陈斌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相继陷入沉默,只有祝婴宁冲碗和放碗的声音乒乒乓乓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祝婴宁才没话找话道:“陈 老师,你之前借我那本《红与黑》,我已经看完了,就放在那边那个架子上,喏。”她努了努嘴,示意了书的方向,笑道,“我本来还担心没空还给你,没想到你会来,这下好了,你走的时候可以把那本书一起带走。” “哦……”陈斌讷讷的。 他明明是个语文老师,此刻却像是丧失了所有语言能力,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心情。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才开口,选了最直白最无趣的方式,问:“真的不打算读书了吗?” 问完这句话,他把视线投到了祝婴宁洗碗的手上,毫无思绪且漫无边际地发起了呆。 午后蝉鸣喧嚣,她搓碗的动作像是顿了一瞬,又仿佛只是他的错觉,没过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复又响起,将蝉鸣盖住,将盛夏盖住,将七月澄澈的蓝天盖住。她的手浸泡在泡沫里,如泡沫一般分解,消散,化成永恒的虚无。 很久以后——也可能仅仅只过了几秒,她才仰起头,弯起眉眼,微笑着,轻声说:“嗯,不读了。”话语中没有他预想的多余的感伤,唯有轻飘飘的平淡。 他试图从她的笑容里分辨出强颜欢笑的成分,哪怕只有两三分也好。他试图在她的眼神里寻找出矫饰的证据,以此证明这个决定出于逼迫,而非她的本意。他试图…… 他还试图干什么呢? 他最好的学生已经决定离开校园。 陈斌恍然惊觉自己这个探寻的举动有多残忍,无异于追问瘸腿的人为什么不上操场跑步,耳聋的人为什么不再奏响小提琴,失明的人为什么选用错误的颜料。他别开视线,长久凝视地板,不敢再看她澄明的眼睛。 第53章 那通电话 “来了来了——谁啊?” 孙明远听到门铃声,伸着懒腰过去开门,结果门一拉开就看到许思睿握着把破破烂烂的直柄伞站在他家门口,嘴角还豁了道口子。 “卧槽,你这是打战去了?” 许思睿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我把张海生的办公室砸了。” “啊?卧槽。”孙明远眼都听直了。 张海生和许正康的关系就像孙明远和许思睿的关系,发小。但张海生这人歪心思多,许思睿家会出事,许正康当然占大头,可张海生这个爱搅屎的也难辞其咎。孙明远不是没想过许思睿迟早会找张海生干仗,但没想到干仗的时间会来这么早,看来许正康那个要拿祝吉祥炒作的馊主意确实把他气得不轻,他已经认定许正康会有这个念头一定是张海生从旁怂恿。 这都什么事跟什么事啊。 孙明远一个头两个大,但也只能先把许思睿让进来,问:“那你嘴巴又是怎么回事?姓张的打你了?” “许正康打的。” “他也真下得去手。” “他发起疯来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许思睿抹了抹嘴角,“操了把椅子就要朝我头上抡,要不是姓张的拦着,我现在说不定已经进icu了。” “……玩真的啊。” “所以我上你家躲躲,我要现在回家,真能被他拿刀捅死。” ** 陈斌走了以后,祝婴宁还在回忆着他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他将架子上那本《红与黑》夹在胳膊下,叹了口气,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化为一句:“婴宁,老师还是希望你做个于连式的人。” 这话说得诚恳,细究来完全出于一位老师爱才惜才的私心,她却没法回应这份诚恳,因为她注定做不成于连式的人物,她做不到断情绝爱,做不到不择手段,恰恰相反,她也许一辈子都会被亲情绑架。 决定不再读书也并不是出于谁的言语逼迫,一切其实都发生得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寡淡。没有争吵,没有打架,也没有撕破脸,仅仅只是中考前的傍晚,全家坐在竹席上吃晚饭的时候,刘桂芳问了句:“中考完你们谁出去打工挣钱?” 然后—— 然后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漫长的沉默中,她感受到了刘桂芳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以及祝吉祥看过来的目光。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仅仅只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而已,她的喉咙却自发动了,轻声道:“我去吧。” 是的,毫无疑问,她没有被任何人的言语胁迫。 可是…… 她真的没有被胁迫吗? 视线,沉默,姐姐的人设,包括那些沉甸甸压在她肩上的亲情,无一例外都在变相地挟持她。 祝婴宁不敢细想,她怕一细想,就会得到一个残酷的真相,就会发现许思睿那天晚上在秘密山洞里说的话都是真的,就会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不在任何人的第一顺位上,就会发现自己的懂事似乎仅仅只是被规训的结果。 人生难得糊涂,要是真相那么残酷,她宁愿糊里糊涂地过。 ** 刘桂芳以为经历了上次家访赶人出门的事,陈斌应当不会再找上门了,陈斌本人也是这样想的。然而世事难料,去镇里见完祝婴宁,当晚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许正康打来的。 两天后,陈斌再度找上祝婴宁家。 这回祝婴宁和祝吉祥倒都在,刘桂芳看到他来,脸上的笑容显得异常僵硬,陈斌怕她直接赶人,只能隔了老远就拔高嗓门,连连道:“好消息!刘大姐,好消息!” 刘桂芳半信半疑地将他迎进家门:“陈老师,什么好消息?” “和你们家吉祥有关的好消息。”他一边说一边腆着笑脸伸手要水。 刘桂芳本来还将脸拉得驴长,一听他说带来的消息和祝吉祥有关,脸上阴霾才悉数散去,挂上副殷切的笑脸,端了一碗水给他:“什么好消息?您喝了水慢慢说。” 陈斌再度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拍了拍肚皮,道:“天大的好消息!刘大姐,你还记得吉祥之前参加的那个综艺吗?吉祥不是换去了许思睿家里吗,许思睿爸爸打来电话,说可以资助吉祥去城里上高中咧!” “什么!!真的啊?!老师,您没骗我吧!?这可不兴骗我啊?您说的是真的?!”刘桂芳当即尖叫起来,双手宛如铁铸,牢牢扼住陈斌的手腕,激动又急切地看着他,好像只要把他掐得够紧,就能拥有落到实地的实感。 陈斌疼得面目狰狞,暗暗使劲儿想将手抽出来,嘴上呵呵笑道:“当然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骗人,许思睿爸爸说可以资助吉祥去上私校,甚至资助到他大学毕业呢。” “祥儿!你听到了吗?”刘桂芳这才松开手,转而去攥祝吉祥的手腕,激动得就差飙下两行泪了。 陈斌给这对母子留下了平复情绪的空间,直到他俩不再执手相看泪眼,才笑眯眯地继续开口:“刘大姐,这下不仅吉祥的学业解决了,婴宁读书的事也解决了。” 被点到名的祝婴宁这才如梦初醒,愣愣地看向她。从听到许思睿的名字开始,她就陷入了做梦般的恍惚里,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心里唯一的想法是—— 又是他,又是许思睿。他们家又承了他的人情。 刘桂芳不太理解地摸了摸脸:“怎么了,他爸也同意资助我们宁宁吗?” “那倒不是,他爸爸只说要资助一个小孩,不过,资助代表着不用钱,刘大姐,你原先不是担心学费没着落,才选择让婴宁出去打工供吉祥读书吗?现在吉祥不需要学费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呀!这代表婴宁可以不用为学费操持了,可以去县一中读书了!” 这话在祝婴宁意料之外,他每多说几个字,她的眼瞳就亮起几分,如同被风吹亮的火种,然而,陈斌的话刚说完,空中就响起了刘桂芳的断喝:“不成!” 这下不仅陈斌愣住,祝婴宁也茫然地看了过去。 刘桂芳板起脸说:“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我们家吉祥的学业是有了着落,可我家这口子的药费咋办?还 是得有人挣钱给他续命啊!哪有那么简单!”说着,她便转头瞥向祝婴宁,摇头道,“宁宁,你别怪妈狠心,你现在只需要安心考虑挣钱的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等你弟弟去城里读了书,考上大学,将来挣了大钱,你就能过好日子了。” 祝婴宁眼里刚刚燃起的光亮瞬间熄灭了,仿佛被人透透彻彻地浇了盆冷水,只剩下雾蒙蒙的一层黑。 陈斌一时怔住,想再为祝婴宁争取下,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刘桂芳的担忧不无道理,刨去祝吉祥读书的事,他们家还有祝大山的病需要操持。他接到电话时,满心以为这个降临于祝吉祥的好消息能顺带为祝婴宁带来福音,可结果却只是虚妄。现实就是——翻过一座山,前面等你的并不是大海,而是又一座山。 山叠着山,山长水远,前路漫漫。 ** 十几岁小孩的抗争极其有限。 许思睿在孙明远家躲了两天,回到自己家时,很快便得知了许正康打电话去山区的事,资助——或者说炒作祝吉祥这件事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他在自己房间里愣了很久,脑袋里空空的。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尤其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许正康说得没错,他是只寄生虫,除了寄生,其他什么事都干不好。 晚上洗完澡,他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外头的夜景出神。 想喝酒吧,觉得没意思,想抽烟吧,也觉得没意思,想从这里跳下去,又觉得连跳楼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懵了多久,他才摸出手机,在网页上慢吞吞搜索起陈斌所在的那个山区学校的联系方式。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声色犬马,有人在斗兽场上被撕咬,被啃食,被吞食殆尽,有人于看台上高高挂起,以他人的血腥为自身的养料。 许思睿不知道拿到斗兽场的入场券究竟是福是祸,可是,如果改变不了许正康拿别人炒作的念头,起码,最起码—— 他希望拿到这张入场券的人是她,而不是其他人。 ** 资助的事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操办,包括去北京的日期和车票到站时间,都需要商议。这段时间陈斌充当了许正康和刘桂芳的传声筒,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家跑,跑得都快对他们家的路形成肌肉记忆了。 祝婴宁已经接受了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打工的事实。她苦中作乐地发现,人一旦对自己的未来降低预期,眼前的困境也会随之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最开始听到陈斌和祝吉祥商量去北京读书的事,她还会觉得低落,现在她已经能面不改色,甚至面带微笑地为祝吉祥收拾去北京的衣物,叮嘱他注意身体,学习之余也要劳逸结合。 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直到有一天,陈斌来他们家时,神色显得有些模糊,结束了和刘桂芳祝吉祥的例行谈话后,他忽然对刘桂芳说:“刘大姐,我们学校需要在开学前赶个黑板报出来,我寻思了一下,这活也就婴宁能干,你今晚把她借给我一会儿,可以吗?我保证不耽误她明天去镇上打工。” 刘桂芳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应该的,老师!您这段日子帮了我们这么多,我都没好好感谢您哩,您尽管使唤她,不用客气。” 于是陈斌就这样带着祝婴宁走了,行走在去学校的山路上。 祝婴宁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回到学校——虽然只是回去帮忙画黑板报,但她依然十分兴奋,乖乖跟在陈斌身后。 暮色笼罩群山,山路上蒸散出白天太阳晒过的热气,也许是快下雨了,天气闷似蒸笼,走在路上虽然觉得累,却发不出汗。 这感受并不好受,她用手掌当扇,在脸旁扇风。快到学校时,走在前边的陈斌忽然转过身,说:“婴宁,要是你和你弟弟只有一个能去城里,你会让谁去?” 她不解其意:“陈老师,这件事不都已经定下来了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定下来呢?如果你有自由选择的机会,你会让谁去?” “那当然还是让祥弟去。”她没有停顿地答。 “为什么?”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6节 “因为我是姐姐嘛。”祝婴宁朝他笑了笑,“姐姐就是要让着弟弟的……哦,陈老师,我们到了。”她伸手指着校门。 校门近在眼前,陈斌领着她走进去,爬上教学楼的楼梯。祝婴宁轻车熟路跟在后头,正想往班级里走,陈斌却摇了摇头,示意她进办公室。 她跟过去,本来以为陈斌是想从办公室里取些新粉笔给她,却见他拿起座机的话筒,低头按出一串号码。 有时候,人对未发生的事有种奇妙的预感。 譬如此时此刻,看着陈斌拨打电话,她明明完全搞不懂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头脑眩晕,手脚发软。 电话接通以后,陈斌什么话都没说,只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接听电话。她呆笨地挪动脚步,像愚公移山一样,把自己移过去,移到话筒前,软着胳膊接过重若千钧的话筒。 话筒那头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安静到仿佛陈斌刚刚拨打电话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她还是张了张口,轻声念出他的名字:“许思睿?” 他在那头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两三个月,不到一百天,在生命的横坐标上,他占据的比例少之又少,但他的声音传来那一秒,她还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他。 确凿无疑,明白无误。 他没有进行啰嗦的寒暄,“嗯”声过后,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一句话是—— “祝婴宁,你还会觉得不甘心吗?” 第二句话是—— “我希望来的人是你。” 话筒里传出忙音时,她还维持着握住话筒的姿势,表情空白。 后来,祝婴宁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在一个闷热到连出汗都嫌奢侈的夏夜,在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她被人选择了。 这个人啊,他到底算什么呢?说是同学,却只做了几个月的同学,说是朋友,却已经断联了几百天。 她想,也许他是她的贵人吧。 他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犹如阿基米德的支点,从此撬动了她整个人生。 第54章 绿皮火车 广播终于念到了祝婴宁即将搭乘的车次,陈斌把火车票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行李——一个油腻的彩色蛇皮袋,说:“去吧,去检票吧。” 过年期间去接祝大山回家时,祝婴宁搭的是顺风面包车,因此严格来讲,今天她第一次坐火车,和火车有关的流程她一概不知,连票都是前几天陈斌特意跑了一趟火车站帮她买的。 学生票,便宜。 这个火车站很破,很小,检票口只有一个,都不需要辨认,跟着人流往前走就是了。 攥着车票排到队伍里后,祝婴宁回头看向陈斌。 这种离别的场合也许适合说一些煽情的话,但他俩对视着,却只感到词穷。直到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轮到她时,陈斌才憋出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会的,陈老师!”她扬起手臂,朝他大力挥了挥。 “票,票!”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用掺杂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催促她。她这才收回手,把攥在手心里的火车票递过去,工作人员检票完毕,把票还给她,面无表情道:“1号站台。”随即用同样不耐烦的普通话催促队伍下一个人,“票!” 走进站台就意味着真的要分离了,祝婴宁又回了一次头,隔着印满指纹和掌印的玻璃,隔着一个个镌刻乡音的面容,最后一次看向陈斌。也许是考虑到送行应当正式的缘故,他穿了平时不常穿的衬衫和西裤——这毫无疑问是个错误的 决策,因为今天的气温高达37c,他那件白衬衫已经被汗濡湿成了透明衬衫,牢牢贴在身上,显出啤酒肚的轮廓,他脸上的圆框眼镜也顺着塌鼻梁上的油渍直往下滑。 这副形象和优雅相去甚远,唯一值得一句好评价的就是他脸上的笑,慈眉善目的笑,让他即使狼狈,也像尊狼狈的弥勒佛。 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从脚底涌现,贯彻她的身体。祝婴宁忽然意识到,被他教了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老师的人生。比如,他为什么要放弃繁华便利的都市生活来到山里支教? 她也不曾好好地感谢他。接听完许思睿的电话,当她怔怔地问出“陈老师,我真的可以吗”的时候,是他说“可以”,进一步坚定了她的决定,然后亲自上门向刘桂芳说明情况,替她分担了一部分刘桂芳的怒火。 陈斌转身向车站外走去,背影谈不上挺拔,也谈不上佝偻,他汇入人群,就像一滴水汇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平凡到难以辨认,无法激起任何朱自清式的联想。 人流同样推着她往前走,她只能再次挥舞着胳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陈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 哐啷哐啷的声音逼近,绿皮火车驶入站台,祝婴宁将身上的蛇皮袋往上颠了颠,按照车票上的座位不太熟练地寻找着车厢。 火车,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 长条形的火车宛如一只钢铁巨兽,将她吞进它的胃袋,胃袋里脚臭、汗臭和狐臭混杂,由闷热作为酵母,发酵出一股酸辣刺鼻的臭味。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三人座的中间,越过一个身体壮实的大妈,勉强挤了进去。座椅上遍布各种不明的黄色污渍,还破了好几个小洞。 “哎哟!小妹,你这袋子得放行李架上啊,哪有往人脸上怼的!”大妈用手推开差点甩到自己脸上的蛇皮袋。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祝婴宁赶紧举高袋子,学着其他人将蛇皮袋放到了头顶的架子上。 大妈很是健谈:“你自己一个人来坐车呀?” “嗯。”她在座位上坐下来,热得连呼吸都觉得不畅。 “你多大了?” “十五。” “那还很小啊!怎么父母没跟来?” 祝婴宁还没学会避而不谈的技能,她在这方面保持着山里孩子的质朴,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但还是用一种质朴过头的诚实回答道:“我阿爸病了,阿妈在家照顾他。” “这样啊,那你是要去哪里,要干嘛去呀?” “我要去北京,去那里念书。” “呀!那挺好呀,挺好。”大妈从坐在她们前排的一个女人手中接过一个哭泣的婴儿,放在自己膝盖上,毫无顾虑地当众给婴儿换起尿布,一边换一边问,“那你上北京读书的钱哪来的啊?爸妈给的?兄弟姐妹给的?” 祝婴宁正要回答,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位年轻女性就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膝盖,提醒道:“不要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她呆呆地“哦”了一声。 “啊呀,我这不是在和她聊天嘛,把人当什么了这是!”大妈看着像是有些不高兴,不过给孙子换完尿布后,又再度热络起来,凑到祝婴宁耳边,对她说,“你看你旁边这女的,一个女的纹什么身呐,一看就不是好人,妹子,我看你是个淳朴的,你可得离这种不学好的远点。” “……” 祝婴宁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该站什么队,只能弱弱地缩起肩膀。 在胳膊上纹满玫瑰的年轻女性闻言,朝天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随声听连接好,戴上耳机望向窗外,只留给大妈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祝婴宁就这样夹在她俩中间,一会儿好奇地用余光打量这个年轻姐姐握在手里的随声听,一会儿又转头看大妈用大大泡泡糖逗她的孙子。 火车发动,哐啷哐啷的声音响在她脚下,大敞的车窗外是倒退的铁轨和倒退的山色。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离开的实感。 大腿上和屁股上被刘桂芳打出来的鞭痕还隐隐作痛,这是她懂事后刘桂芳第一次打她,用藤条,扫把,鸡毛掸子,一切能够顺手摸到的东西。她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承受。 虽然陈斌告诉她:“婴宁,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不去北京,今后就不会再有读书的机会,而你弟弟不去北京,你妈妈却还是会想尽办法让他进县一中读书,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没有抢走你弟弟读书的机会,你只是夺回了自己读书的机会。” 虽然她明白了陈斌话语的深意,可心里还是难免压着一股沉甸甸的负罪感。 这股负罪感让她在挨打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她温顺地承受那些带着怒火与审判的疼痛。 而现在—— 疼痛也好,负罪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那些负面情绪通通散去,只剩下一个孩子叛逃时最本真的兴奋。 她已踏上旅程。 车厢里充溢着各种臭味各种噪声,她却依然精神抖擞,如一只出笼的小兽,近乎贪婪地用五感摄取所有新鲜事物。 从g省到首都总共是十小时车程,她将在今天下午到达首都。这个认知让她激动得险些坐不住,又怕给周围人添麻烦,只好深呼吸两下,压抑住自己的兴奋。 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带孙子的大妈和带着随声听的年轻姐姐很快被其他人替代,她见到了上车以后就一直在接打电话的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见到了被乘务员提醒最好去吸烟区吸烟但依然执意要坐在座位上抽烟的大爷,见到了一对长得很丑但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的小夫妻。 她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被火车截获的一小段人生。 ** “许总,你说的这小孩到底是几点到啊?” 等了一个多小时,杨子昊的脚底板都要站出茧子了。他是许正康聘请来的记者,带着摄像在出站口等了这么久,也没见着他口中所谓的小孩。 许正康拿手帕擦了擦油腻腻的脖颈,脸色同样焦躁,心里已经把许思睿翻来覆去痛骂了好几个来回。要是按照他原先的想法来,资助祝吉祥来上学,现在早就已经万事大吉了。许思睿倒好,从中作梗,先斩后奏,瞒着他把资助对象换成了祝婴宁,临到头来才告诉他真相。这也就算了,关键是这小子今天还跑没影了,不知道又上了哪个犄角旮旯鬼混。他连祝婴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能紧急调出综艺,通过综艺上模糊的截图比对着每一个朝出口走来的乘客。 杨子昊也在一旁帮忙分辨。 “找到了!找到了!许总,你看那个瘦瘦小小长得像男孩的!” 他话刚说完,那个男孩就被别人接走了,杨子昊只能尴尬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叫嚷起来:“许总,你看那!那个长得像希望工程大眼睛小女孩的蘑菇头,是不是有点像?” 许正康把手机上的照片和杨子昊所指的“蘑菇头”一比:“嗯……是有点意思。” 蘑菇头本人在出站口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手上提着一个土到掉渣的红白条纹交织的蛇皮袋子,肤色黑黑的,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走,上去问一问。”许正康锁定目标,带领杨子昊和摄像师往前。 第55章 重逢 祝婴宁还在思索到了出站口该怎么办,就见一个国字脸中年男人带着一个记者模样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摄像朝自己走了过来,国字脸男 人浓眉大眼,身宽体壮,记者又瘦又高,两人站在一起仿佛一对唱双簧的。 “你是祝婴宁吗?”国字脸男人开口,声如洪钟。 祝婴宁赶紧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比喻拍开,礼貌地点点头:“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许思睿的爸爸,许正康。” 祝婴宁大吃一惊,忙不迭稍息立正,就差原地给许正康敬个军礼了,嘴唇上下一磕巴,碰出一句:“许叔叔好!” 她来北京之前紧急从陈斌那堆过期杂志里恶补了不少与之有关的功课,杂志里说北京人讲究对长辈用“您”而不是“你”,对长辈说“你好”而不是“您好”是会遭鄙夷的。为了显现自己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不是粗俗没礼貌的人,她停顿几秒,涨红脸颊,正儿八经又憋出一句:“许叔叔您好。”想了想,还把右手伸了过去。 许正康头一回见到晚辈主动要握手的,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和她简单交握片刻,随即用眼色示意摄像上前,自己则切入正题道:“你坐火车过来累坏了吧?坐了多长时间?火车上没空调吧?来,先到我车上去吹吹空调,以后你就在我们这读书了,不用再担心没书读了,你放心,叔叔会资助你的。” 虽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摄像机让她略感困惑,但有了之前综艺的经验,祝婴宁对此适应良好,只以为是许正康名头大,吸引了记者过来采访,于是诚恳又认真地答道:“我不累,坐了十个小时,火车上没有空调。谢谢您愿意资助我,许叔叔,我会牢牢记得你们一家的恩情,等以后赚了钱报答你们。我也会好好学习,绝对不辜负你们的信任的!”说完又转向摄像机,好心补充道,“许叔叔一家人都是我的恩人,他们人真的很好。” 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态度倒阴差阳错契合了许正康的需求,他欣慰地笑道:“好,好!”然后面朝摄像机,拍着祝婴宁的肩膀说,“这孩子不错,懂得感恩。” 许正康的轿车就停在不远处,是辆大奔。祝婴宁惊奇地打量着这辆车。她不懂车,这是她第一次坐轿车,就算许正康开着一辆老头乐过来接她,她也会觉得很高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7节 后备箱打开,许正康伸手要接过祝婴宁手里的蛇皮袋子,祝婴宁忙说不用,自己一使劲儿,轻轻松松就把蛇皮袋甩了上去。 “小姑娘劲儿还挺大。”许正康不咸不淡评价道。 她笑着说:“我们村的人都说我力气大,许叔叔,以后你们家有什么力气活,您都可以交给我。” “不用,我们家有钟点工,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做保姆的,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 “哦……”她懵懂地应了一声。 许正康坐进驾驶座开车,记者坐副驾驶,摄像和祝婴宁一起坐后排。她爬上后座,神情显得有些急促,双腿并在一起,手直直地撑在膝盖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直到被摄像提醒才知道要系安全带。 车子驶上公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她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脸上满是惊叹。看完一回头,摄像机几乎要怼上她的鼻子。祝婴宁冷不丁被吓得朝后退了退,紧接着就见前座的杨子昊回过身,笑着问她:“祝婴宁同学,我采访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 她先是愣了愣,接着便大力点了点头:“好,您尽管采访。” 杨子昊便问她:“你能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山里的生活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劈柴挑水,非常辛苦?” “柴是我弟弟劈的,水的话,我们那有山泉水,很多人家都安了水龙头,不算很辛苦。” “你们那的学校是不是非常老破小,是不是压根没几个老师?” “我们学校是比较小,但是我的班主任陈老师,还有很多其他老师,他们都坚持在山里执教,他们非常伟大,我们那的学生也都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的机会。” “如果你没有继续读书,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被父母逼着嫁人了?” “啊?那倒是没有……” …… 杨子昊问了许多问题,最后才问她:“许正康的资助是不是改变了你的命运?” “是的,我很感谢叔叔他们一家人。” “行,就采访到这吧。”杨子昊把身体缩了回去。 祝婴宁朝他笑了笑,心想这些回答要是有帮上忙就好了,希望电视机前的人看了采访,都能知道许思睿一家人是多好的人。 开了一小时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许正康和许思睿现在居住的小区。 祝婴宁同样没见过小区这种“高级”的居民区建筑,她小心翼翼将脑袋探出车窗,眨巴着眼睛,看许正康从裤兜里摸出个类似卡片的东西,在识别器上一刷,小区门口的闸门就自动开了。她小小地“哇”了一声,把手搭在车窗边沿,好奇地看着大奔驶入地下停车库。 地下停车库里有股汽油和霉菌交织的气味,祝婴宁觉得这味道还蛮新奇蛮好闻的。 许正康熄了火,就要去后备箱拿她的行李,祝婴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自己拎起了袋子,誓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许正康只好无奈作罢。 杨子昊和摄像师也一起跟了下来,等电梯的时候,摄像一直近距离对着祝婴宁的脸拍摄,但她并没有在意,反而抱着行李,兴味盎然地盯着电梯下行的楼层。进到电梯里,许正康本来想直接按按钮,看到祝婴宁在一旁倍显期待的眼神,干脆往后让了让,说:“我们家住16楼,你来按吧。” “我可以吗?”她瞪大眼睛,郑重得仿佛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按电梯事件,而是要在房产证上签字。 许正康微微颔首。 祝婴宁这才走上前,深呼吸,伸出食指,对准数字16重重一戳。16亮起,她这才面带微笑,以一种功成身退的表情退到后面,抱着行李傻乐。 电梯叮咚开门,她跟在许正康身后,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这层楼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在左,一户在右,许正康他们住在左边,门牌号是1601,她仔细记下门牌,又学着许正康的样子脱了鞋,这才拎着她那个浸满油污的蛇皮袋子走了进去。 在祝婴宁的设想里,门一开,里面多半会站着许思睿的妈妈和许思睿本人。为了应对这种场景,她刚刚在许正康车上时便紧急于脑海中演练了一遍见到他们后要说的话。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思睿不在家,许思睿的妈妈也不在。屋子里甚至没开灯,许正康把客厅的灯按开,径直带她来到客房,介绍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卧室了。” 没见到许思睿本人的失望冲淡了拥有独立卧室的惊喜和感动,祝婴宁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道谢:“谢谢许叔叔。” 客房收拾得很干净,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这待遇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又接连道了好几次谢,才抱着蛇皮袋,把袋子放到了窗台上。 “你自己收拾会儿行李吧,我出去送一下记者。” “好的。” 许正康走后,祝婴宁不敢随意参观这间屋子,觉得这样不礼貌。她乖乖待在客房里,把蛇皮袋打开,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叠好收进衣柜里。全部整理完以后,她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发呆。 这里的夜景与山里迥异,山里没什么照明设施,一到夜晚,到处都黑漆漆的,这里却像灯光塑成的银河,每一户人家,每一辆汽车,每一盏路灯,都是城市里的星辰。 这繁华让她赞叹,也让她越发感到孤独。 ** 许正康是四十分钟后回来的,祝婴宁听到开门声,小跑出去迎接他:“许叔叔好。” “嗯。”许正康应了声,举高手里提的袋子,解释道,“我去外面买了点吃点,今晚我们俩就随便吃点吧。” “好,谢谢您,让您破费了。” “……不用这么客气。” 他把食物放到餐桌上,一盒盒拿出来,祝婴宁很想帮上点忙,又不知道能帮什么,只能在一旁帮忙拉开凳子。 全部摆好以后,她左看右看,忍不住问出盘旋在心里的疑惑:“许叔叔,许思睿不回来吃吗?” “不用理那个兔崽子,他不着家的。”提起许思睿,许正康的脸色瞬间黑了几个度。 祝婴宁不清楚他们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但这股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就算是傻子也能感觉出来,她只能干笑两声,迅速转移话题:“那……那阿姨呢?阿姨工作很忙吗?来到这还没见到她呢,我应该向她打声招 呼的。” 许正康脸上原本因许思睿而起的怒火顿了顿,化成一股不自然的遮掩:“嗯,她……被外派到外地工作了,得三年后才能回来。” “啊?三年?”祝婴宁还以为父母分居两地工作这种事只有他们这种贫穷的家庭才会遇到,没承想许思睿这种家庭也有类似困境,立刻感同身受地说,“我阿爸以前也需要在外地打工,我能理解这种感受,许叔叔,您和许思睿一定非常想念她。” 许正康被祝婴宁这番真情实感的感慨弄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含糊嗯了一声,把话题别开:“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食不言,寝不语。” 祝婴宁没想到许思睿家还有这么严苛的家教,闻言立刻闭上嘴巴,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一顿沉默到堪称沉滞的晚餐结束,她起身抢着收拾残局,末了,问出自己打算了很久的事:“许叔叔,你们这附近哪里可以打工啊?” ** 打工是祝婴宁一早就决定好的事,一来,她希望能早点还清欠许思睿的那些钱,二来,祝大山的医药费、祝吉祥的学费和家里的日常开支都还没着落,她不可能来了趟北京就将家里的事情通通抛之脑后独善其身,三来,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早日独立,不要高中三年都仰仗许正康资助。 但许正康听完她的话,脸色却猛然一沉:“打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祝婴宁被他骤变的脸色吓得声音都小了下去:“我希望可以早点独立……” “你要是缺零花钱,就直接跟我要,你现在是学生,当务之急是学习,怎么会想着出去外头打工?” “我不是想要零花钱的意思,许叔叔,您误会了!”她急忙摆了摆手,生怕许正康误会自己,本来是想详细解释一遍的,可看到许正康不太耐烦的脸色,那些冲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她下意识咽了回去,改口为,“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打工的。” “这才对,你是学生,学生只需要考虑学习的事就好。”许正康严肃地评点完,站起身接了个电话。 祝婴宁只能悻悻然作罢。 ** 才怪。 她大多数时候都很符合老师家长对“好学生”“好孩子”的定义,然而骨子里自带一股隐蔽的叛逆,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算别人再反对,她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第二天早上,许正康出门工作,走之前给了她一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代她中午可以用冰箱里的饭菜简单料理点午餐。祝婴宁乖巧地点头应允,又乖巧地目送他离去。 半小时后,她换了身外出的着装,幽灵一样飘出了门。走之前她还鬼鬼祟祟飘去许思睿卧室前看了看,想确认他昨晚有没有回家,果不其然发现他床上空无一人。 夜不归宿,太恶劣了。 这项罪名在她眼里比抽烟还严重,她不明白许正康为什么对许思睿彻夜未归这件事毫不在意。 算了,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她摇摇头甩开杂念,换上外出鞋,朴素地出门了。 社交恐惧这种词汇并不存在于祝婴宁的字典里,她像个悍匪一样闯入她能看到的所有店铺,开口就是:“你们这招人吗?” 本来以为北京是大城市,工作机会多,找工作肯定更容易,但她完全想错了。正因为是大城市,法律意识强,所有人在听完她的问题且看清她的小身板后,都会随之问一句:“你多大了?” “我十五了。”她总是诚实地答。 “十五是童工啊,你找暑假工都没人要我告诉你。” “没满十六找什么工,去去去——” “十五太小了,我们不招小孩儿。” 从九点出门,到太阳正当空,她找了整整三个小时,将小区方圆五公里的街边店铺都问了一遍,问得口干舌燥,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天气越来越晒,为了避免脱水而亡,她只能先回了趟家,想补充点水分再继续下楼找。 用钥匙拧开房门时,祝婴宁压根没想过屋子里可能会有人,因此差点和将要出门那人撞个满怀。她抬起头,脸上神情在看清来人后微妙地定住了。 他长高了。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第56章 传单女侠 继长高的感慨之后,第二个浮上她脑海的念头是—— 好白啊他。 许思睿原本就长得白。祝婴宁对人脸好看与否缺乏深刻认知,只记得许思睿白得发光,而此刻,这份白更上一层楼,从原本健康的白进一步演化成病态的苍白,将他本就昳丽的唇色衬出一种吸血鬼般的色泽。他的脸部轮廓也少了几分圆钝的稚嫩,多了几分少年初长成的刚毅和骨感。 然而无论是身高还是肤色还是五官的蜕变,这些变化都抵不上眼神的变化。 他的目光在看到她时像有一瞬的惊讶,可很快被一种堪称淡漠的神色覆盖过去,她张开嘴,问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就径直同她擦肩而过,看也没看她地走进电梯,无声离开了,空气里只留下一股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卷挟起的淡淡的洗衣液气味,以及一股不知道是酒味还是烟味的难以辨认的诡异气味。 祝婴宁保持着嘴巴微张的姿势,一头雾水。 ……这个人和几天前给她打电话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站在门口纳闷了好久,不知道许思睿在抽什么风,明明特意打电话叫她过来,可看到她却一副懒得跟她搭话的模样。 他怎么了? 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的工作还没着落呢。祝婴宁只能暂时压下困惑,先回屋里喝了两杯水。尽管许正康说冰箱里的食材可以随意使用,她却不好意思吃别人家太多东西,给自己蒸了两个馒头就算午餐了。 吃完午餐,清洗完碗筷和蒸架,她很快又顶着日头回到楼下,步行至更远的地方寻找工作。 这回她学聪明了,别人再问她几岁,她便厚着脸皮,一边在心里为自己撒谎道歉,一边面不改色地答:“十六。” 可惜她敢答,也得别人敢信才行,有些店家要她出示身份证,她拿不出来,店家便皱眉赶人,也有些店家比较宽松,听说她十六了,没打算验证,只摇头道:“你这个年纪找正式工还是太小了,我跟你说,你这样找很难有人要你。找暑假工可能还靠谱些,但现在都快八月份了,人家想找暑假工的都是六月末七月初开始找,哪有这个点才找的?暑假工早被人抢光了!小妹,你这找工作的时机卡得太尴尬了啊。” 她顶着毒辣的阳光,汗涔涔地找了一个下午,依然一无所获。 眼看日色西斜,傍晚来临,祝婴宁蹲在街道边,愁得唉声叹气。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8节 这和她原先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 正抓着头发发着愁,面前忽然掠过一个人影,一句语速极快且毫无停顿的“您好教育机构了解一下新人体验课免费不用钱大师课八五折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别让自己输在起跑线上”像蜈蚣一样钻进她耳里,等她反应过来,怀里已经莫名其妙多了两页传单,而发传单的年轻人早已扬长而去,去远处荼毒下一个人了。 她捏起那两页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的传单,眼前一亮,站起身,大步流星追上去,对发传单的男生道:“你们这个教育机构还招人吗?” 男生同样眼前 一亮——如果她的眼前一亮可以用灯泡来形容,那他的眼前一亮就是恒星爆炸了——猛然攥住她的手腕,激动得直哆嗦:“招啊!招!当然招啊!现在报名就能免费体验两节课,特划得来我跟你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教育机构还招发传单的人吗?” “?” 男生闻言,嘴角狠狠向下一挎,甩开她的手腕,当场来了个川剧变脸,冷淡道:“不知道啊,不招了吧,不知道,别问我。”说完摆了摆手就往别处拉拢客源去了。 “……” 祝婴宁见状,只好低头仔细看了下传单,见传单上这家教育机构的地址离这儿不远,干脆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机构是新开业的,门口还摆着两排花篮,门内却冷冷清清。她走进去逛了一圈,没见着人,正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在这等待,就见洗手间的位置出来了一个人,脖颈上挂着工作牌。她心下一喜,大步上前,问:“您好,请问你们这还招发传单的人吗?” 那人愣了愣,随即点头,言简意赅:“招。” “太好了!您看我行吗?”她使劲儿指着自己,自我推销,“我皮肤黑,抗晒,体力好,抗造,我还嗓门大,能拉人,您听,您听,啊——啊——啊——”她气运丹田,腹腔发力,发出了响亮且无意义的一串语气词。 “?” 工作人员嘴角抽了抽,被她这副热情过度的反应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挠了挠头又挠了挠脸,最后才说,“那……就试试吧。”然后回到柜台,开始登记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问她什么时候能来工作。 祝婴宁没有手机,只能报了许思睿家的座机,并且允诺:“明早就可以。” “那你明早八点过来吧,到时我再把具体工作给你介绍一下。” “好!”她激动不已。 ** 发传单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按底薪和提成结算,基础薪资一天两块,每拉来一个人就加十块,每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加三块。没有劳务合同,不算正式员工,更别提五险一金,工资日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这是工作人员的原话。 “你多去人多的地方晃悠,像什么超市啊商场啊少年宫啊,十字路口也成,谨记目标群体是家长和学生。” 至于具体怎么拉人,就各凭本事了。 祝婴宁听懂后,从工作人员那领了个工作牌,提着一袋子传单,开启了她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愁云惨淡。 她很快通过这份地推工作领悟到一个真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发传单来说用处甚小。那些彪悍的大爷大妈才不管你笑得多温暖,不要就是不要,其中有些人主动要了,也并非对传单感兴趣,只是想免费顺几张纸当公园草坪的坐垫;而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女富有社会经验,还赶着上班,也懒得多给眼神;小孩被大人带着,或许有几分好奇,但只要家长来句“别拿”或者“走快点!你还赶着去少年宫上课”,也会立刻蔫下;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单纯热心且好骗,会被微笑挟持,通常总是干巴巴一笑便顺手接下传单。可他们年龄尴尬,当学生太大,当家长又太小,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已经不是受众群体了,唯一的作用就是减少她袋子里传单的重量。 干了一天,她只勉强要到两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后来经过工作人员验证——是个空号。 她总算明白昨天那个男生听到她的问题后为什么那么激动了,“你们这招人吗”,这是多么久旱逢甘霖的一句话。 但祝婴宁并没有气馁,她坚持干了五天。五天下来,她每天都只能要到那么可怜的两三个电话,至于人,更是一个都没拉到。店长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富有深意,祝婴宁生怕他一个狠心把自己给开了,只好在第六天痛下决心,决定找同行取取经。 和她一起发传单的人流动性极高,稍微固定的只有三个人,除了那个年轻男生,还有一个阿姨,姓肖,他们仨的成绩,肖阿姨销冠,她和男生常常角逐倒数第一。她偷偷观察着肖阿姨,想要从她身上取经,最后发现肖阿姨之所以是销冠,是因为她爱跳广场舞,由此结识了很多老年好姐妹,通过这些好姐妹一传十十传百,你告诉你儿媳,我告诉我孙子,才拉到了客源。 广场舞是祝婴宁来到北京以后才知晓的一项中老年妇女团建活动,她并不觉得这些舞曲土,反而觉得这项活动很有朝气。经过缜密的思索,她决定加入广场舞团队。 “……你认真的?” 经过几天的相处,祝婴宁虽然还和那个年轻男生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但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健宇,他们偶尔会在发不出传单的时候凑在一起唉声叹气。 此刻听了她的决定,李健宇的嘴巴蠕动了许久,才把嘴边那句“你没发烧吧?”换成了“你认真的?”。 “对。”她完全没听出李健宇的言下之意,认真答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我觉得肖阿姨的经验很值得借鉴。” “……” 李健宇勉强点点头,朝她敷衍地比了个fighting的手势,“你加油,我围观。” 祝婴宁便提着袋子,打算往中行前头那片常常被中老年妇女征用来跳舞的空地走去。 此刻正值黄昏,路上来往行人不少,但这条小路不属于大道,没有交警值勤。2011年仍是一个飞摩盛行的年份,行人讲究财不外露,即使是有钱人也不敢随意在身上穿金戴银,因为路边随时都有可能窜出一辆抢劫的飞摩,把行人身上值钱的包包或者首饰拽了就走。曾有人紧握包包不放,被拖行数十米,拖成半身瘫痪,也有人耳朵上戴着金耳环,被打劫的人一把拽下,生生造成耳垂撕裂。 飞摩抢劫的事对山里人和城里人来说都不陌生,因此听到身后相继传来几道刺耳尖叫,看到身旁忽的掠过一辆快似疾风的摩托的时候,祝婴宁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腿就自发动了起来,宛如离弦之箭弹射而出,紧紧追在摩托车后。 “抢劫啊!!” “抢劫了——” “有人抢了我的包!” “闪开闪开!” “小心!别撞死人了!” 街道上乱成了一锅粥,摩托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们仓皇尖叫着躲避。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祝婴宁逆着人潮飞快往前冲,紧紧跟在摩托车车身后五六米处。 李健宇在后头完全看呆了,不仅是他,摩托车上的歹徒更是呆若木鸡。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阴魂不散撵在他身后,身姿矫健如豹,刘翔来了恐怕都得甘拜下风。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最夸张的是她居然还能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住手!快住手!抢劫是违法的!” “狗日的……” 歹徒破口大骂,加快速度,在拐角处来了个极限压弯。他急于甩脱祝婴宁,以至于昏头转向间开到了有交警的那条车道。 ** 李健宇小跑着赶过去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歹徒被交警制服,而立了大功的祝婴宁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袋传单,一本正经对交警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还真牛啊……”李健宇走向她,视线在歹徒抢劫的包包上粗略扫了一眼,“爱马仕的包包,我天,祝婴宁,你真的牛,你发达了你知不知道?” “啊?发达了?”她没听懂。 “爱马仕的包包啊!你不认识?这包有钱人才买得起的!我刚刚看过了,这包是个年轻女人的,她正往这边来,你把握机会,多敲她点钱,敲到钱了还发个鬼的传单啊……我天,这种好事怎么没叫我碰见。”李健宇避开交警,在祝婴宁耳边低声示意。 这回祝婴宁听懂了,她惊愕地看着李健宇,看得李健宇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眼神?干嘛这样看着我 ?” “敲诈勒索是不对的。”她皱着眉头,严肃地低声道,“李健宇,你的观念有问题,我们应该做好事不留名,怎么可以向别人索要奖赏呢?” “?” 李健宇顿时梗住了。 街道那头,被抢劫的年轻女人正小跑而来,祝婴宁本想闪身离开,贯彻落实她“做好事不留名”的价值观,但余光瞥见手里的袋子后,理想终是败给了现实,脚步一顿,道:“不过,我可以给她一张传单。” “……” 李健宇欲言又止,恨不得一头撞死,“你、唉……我……唉……!我算是开了眼了,我头回听到这么没出息的要求。” 年轻女人离她们越来越近,祝婴宁低头从袋子里摸出一张新传单,把边角捋了捋,正打算向女人推销,嘴角笑容却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硬生生僵住了。 女人捂着嘴巴喘气,喘了半天才将眼帘抬上来,目光定在祝婴宁脸上,瞳孔猝然放大,脸色刷白。 漫长的十几秒过后,年轻女人才打破了沉默,用带着颤音的声音,梦呓般轻声道:“……宁宁?” 第57章 祝知微 “娟姐……?” 若不是对方主动出声叫她,祝婴宁并不敢开口相认。 和祝娟的变化比起来,许思睿那点变化都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在祝婴宁的记忆里,祝娟有着他们那的人普遍拥有的麦色肌肤,头发浓密乌黑,发尾由于缺乏营养而略显枯黄,总是简简单单在脑后束成一道高马尾。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女人肤色莹白,头发烫成时尚的大波浪,浓妆艳抹,身上穿一套干练且贵气的职业套装,脚蹬杏色高跟鞋,完全是个都市丽人,只有仔细辨认,才能从她的五官里依稀辨认出昔日的影子。 从前在村里,祝婴宁总是亲昵地喊她“娟”,但不知道是长久的分别还是她翻天覆地的变化带来的陌生感使然,祝婴宁张口时,竟然不由自主在话语后加了一个更显礼貌也更显客气疏离的“姐”字。 祝娟笑了笑,笑容里夹带着一种介于尴尬、慌张和惊喜之间的复杂情绪。交警催她过去交流情况,她只能先对祝婴宁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先跟交警说几句话。” “好。”祝婴宁呆呆地等在一旁。 李健宇在她旁边好奇道:“什么情况?你们居然认识?” 祝婴宁不太想多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算了,我就不凑你们这热闹了。”李健宇并不是那种没眼力见的人,见状豁达地耸了耸肩,把自己的传单一卷,摆摆手,说,“走了。”便往人流密集处发传单去了。 祝婴宁松了口气,默默感谢他的体贴。 她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交警简单问完话,又让祝娟和她都去警局做个笔录,她晕头转向跟着去了,生平第一次进警局,按照交警的问话诚实回答提问,忙活完出来,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她有些着急,找祝娟借了手机,先打去许思睿家,向许正康说明了情况:“我在附近碰到了一个以前的朋友,可能没那么早回去。” 许正康倒是通情达理:“朋友?哦,好事啊,多和朋友交流是好事,你玩吧,没事儿。” 聊完挂断电话,祝娟接回手机,好奇地问:“这是谁呀?” “是一个叔叔……说来话长。” “也对。”祝娟龇牙一笑,“站在警局门口说话算什么事,你也饿了吧?咱找家餐厅吃顿饭,一边吃一边说,慢慢说。” 祝娟带祝婴宁走进附近的百货大楼,在里头挑了家中餐厅,热情介绍道:“这家我常来吃,味道不错,你试试。” 服务员拿着一份装订好的菜单过来,祝婴宁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安,捧着菜单粗略扫了几眼,只觉得上面每道菜都贵得吓死人,磕巴道:“我不饿,娟姐,你……你随便点些你想吃的就行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祝娟白了她一眼,接过菜单,看都没看就还给了服务员,熟练地点了双人份的菜。 服务员一走,气氛有些沉寂下来,祝婴宁本以为气氛会尴尬,但祝娟好像通过这一通操作,慢慢找回了主场的从容,嘴角挂着与以前既相似又不同的微笑,主动开启话题道:“说起来,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会在北京啊?” 虽然她们中间还是横亘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但凭着童年相处下来的信任,祝婴宁还是倒豆子似的,把她离开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劈里啪啦全说了。 听着听着,祝娟的嘴巴逐渐张成了o型。 “所以,现在是那个许正康在资助你?” “对。” “我倒是有看过那个综艺,但我没想到后面你爸会出那种事,要是早知道的话,就不用找别人资助了,我来资助你,多好啊。” “不不不,你挣钱也不容易。”祝婴宁慌张地摇头摆手,摇得像要把脑袋甩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好奇地问,“娟姐,你现在在北京做什么呀?之前你给我写信,不是还在别的城市给人家当餐馆服务员吗?” 祝娟哈哈大笑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早就不当服务员了!我在北京开服装店呢,自己当老板。还有,你别老叫我娟姐,娟字本来就土,你还加个姐字,更土了好吗?我来这边以后给自己改了个新名字,你以后叫我新名字吧,祝知微,也可以叫我英文名,vivi。” 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祝婴宁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哦……” 祝娟——不对,现在该叫祝知微了,祝知微继续说:“我服装店就在百货大楼里面,等待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我那转转。” “好啊。”祝婴宁眼前一亮,由衷赞叹道,“能自己开服装店,你真的太了不起了,娟……知……vivi。” 祝知微被她蹩脚的称呼逗得直乐。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49节 ** 服务员在她们谈话的间隙不断端上菜肴,一盅瓷白的汤碗摆在祝婴宁面前,她低下头,盯着浑浊的汤液和里面陌生的贝类:“这是……” “鲍鱼,你尝尝。” 她不懂鲍鱼是什么,但察言观色,本能地觉察出这是个好东西,遂担忧道:“这个很贵吧?我让你破费了。” “不贵。”祝知微把服务员端来的新菜肴往祝婴宁的方向推了推,说,“出来玩别考虑贵不贵,一计较起来,再好吃的东西,再好玩的东西,都变得没意思了。” 祝婴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听进了祝知微的劝诫,内在的“穷酸气”却一时半会儿别不过来,一顿饭吃下来,只觉得惶恐至极,至于美不美味,则半点都没觉察出来,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不争气。 结束这顿令她惶恐至极的昂贵的晚餐,祝知微又依言带她去了她的服装店。 服装店开在百货大楼一楼,人流量大的中心地段,从正门进来,一眼就可以看到。店面不大,却布置得别具一格,由蕨类植物构成,很有自己的品味和思考。祝婴宁走进去,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那一排排衣服,即使她不懂服装,不看吊牌,都能凭借灯光与店铺氛围的渲染猜出它们价格不菲。 店铺内有两个销售,都是年轻女性,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妆容精致,光彩照人。 祝知微指着她们向祝婴宁介绍:“这是伊伊,这是emily,都是我请的销售。伊伊,emmy,这是我的朋友,祝婴宁。” 祝婴宁紧张地打了招呼:“你们好。” “我这家店主打轻奢。”祝知微随手拿来一件连衣裙,继续向她介绍,“用户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职场女性,差不多是我身上这件衣服的风格。” 祝婴宁听得既懵懂又敬佩:“你好厉害。”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出来得早,赶上了好时候。”祝知微把衣服放回去,像在问她待会要不要去喝咖啡一样,自然地问道,“你不是在找工作吗?要不要来给我打工?” 她怔住了,在餐厅吃鲍鱼时那种既感激又惶恐的心情再度涌了上来,她不确定道:“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这家服装店主打轻奢,尽管她不想自贬,却也不得不摸着良心问一句,她这个人的气质轻奢在哪? 服装店的镜子宛如哈哈镜,照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祝知微和她聘请的美女销售伊伊、emily就像八点档肥皂剧里的矜贵女主,而她则是一朵错误地生长在此地的野蘑菇,笨拙地站在镜子前,由内而外透出格格不入。 祝知微了然地拍拍她的肩:“别紧张,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要是不习惯,可以先干点后勤工作,陪我扫扫货之类的。” ** 从祝知微的服装店出来,祝婴宁战战兢兢,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好运,每次遭遇困境,都能绝处逢生,遇到贵人提携,她何德何能? 祝知微不知道她心里的复杂思绪,把她送到街口,不顾她的激烈反对,硬是给她拦了辆出租车,交代司机将她送回家里。 上车之前,祝婴宁拉开车门,扭头看向夜幕下的祝知微。 她总觉得相逢匆匆,心中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想问,比如,为什么留给她q|q号码,却从来没有通过她的好友验证申请?但是,也许是出于一种童年时期习得的默契,也许仅是出于某种体贴,她在这个问题上聪明且适时地保持了缄默,给对方留下了避而不谈的空间。 只有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在别离的数百个日夜里,她唯一的,最想知道的问题。 “娟。”她怀里抱着那个装满廉价传单的廉价袋子,乌黑清亮的眼睛在夜色里穿透层层黑雾,看向祝知微的眼睛,轻声问,“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旧时光传来,轻柔且带着温厚的力量,祝知微眼前恍惚了一瞬,随即习惯性扬起嘴角,轻快笑道:“我要是过得不好,世界上可遍地都是过得差的人了。”说完仿佛为了佐证,又旋转身体,让祝婴宁看她身上剪裁得体气质合宜的ol套装,和手里挽着的劫后余生的爱马仕包包,又指向商场大门里一眼可见的服装店铺,强调般竖起大拇指。 司机开始催促:“这里不能停车太久。” 祝婴宁应了一声,钻进车里,摇下后车窗,看着祝知微的身影在出租车后迅速小去。 第58章 警惕祝老师 你过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祝婴宁不仅想问祝知微,也想问许思睿,但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开口。 住在他家的这些天,除了刚开始在门口的匆匆一瞥,她没有再见到他,一次都没有。 也问过许正康许思睿的下落,他总说“不用管他,他在他那些狐朋狗友家住”,面色透出明显的不耐烦,她便不敢再多问了。 偶尔路过许思睿空荡荡的房间,朝里面一瞥,看到他毫无生活气息的床铺以及干净得一看就没被主人使用过的书桌,她心里会产生一股说不出的担忧。 她以为他回到北京会过得很开心,毕竟在山里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念叨着要回去,可事实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许正康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关心他,周天澜又被外派到了外地工作,她不知道怎样才算“过得好”,但最起码,结合那天匆匆的对视,结合他淡漠到堪称冰冷的眼神,她觉得,他过得并不快乐。 ** 在祝知微那打工的日程很快确定下来,时间安排明显是照顾过她的结果,连从事的工作也异常简单,小学生都能做,只需要定时整理货柜、清点库存、搞搞基础卫生,与其说祝知微真的需要再雇一个员工,不如说是为了找个由头给她发零用钱。为了报答她的恩情,祝婴宁干得很认真,不仅严谨地完成了她布置的所有工作,还时不时晃去百货大楼其他商铺面前,暗中观察并剽窃他们的营销经验,希望能真正在营销这一块帮上忙,让祝知微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童工纠纷,祝知微对外统一将祝婴宁说成是自己的亲妹妹,放了暑假,过来给姐姐帮忙的。 然而打工这件事毕竟纸包不住火,尽管每次出门,祝婴宁都会尽量掐着许正康不在的时间,可日子一长,还是难免有露馅的时候。八月中下旬,在屡次发现祝婴宁不在家后,许正康终于忍不住把她叫来问话了。 祝婴宁不想对他撒谎,只能埋着脑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如实交代了打工的事。 许正康听完,粗浓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面露愠色:“我不是让你安心学习吗?怎么还去打工?” 她瑟瑟缩着肩膀:“许叔叔,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担心我的安危和精力,觉得我身为学生,应该把重心放在学习上,我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让打工的事影响到我的学习。我现在工作的那家服装店是我朋友开的,就在我们家附近的百货大楼里面,很安全,而且老板是我朋友,开学以后我不需要天天过去,她允许我周末再去。” “百货大楼?”许正康若有所思,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就是那天傍晚请你吃饭的那个?” “对。” “她卖的都是些什么衣服?” 祝婴宁把自己这些天通过整理仓库而背下来的几个品牌说了。 许正康没有立刻应话,思索了片刻,才说:“你只有十五岁,要是被人发现在打童工……” “我朋友人很好,她对外都说我是她妹妹。” 他便哦了一声,停顿几秒,道:“……行吧,你自己注意点就是了。”这便是同意她打工了。 “谢谢叔叔!”祝婴宁眉开眼笑。 ** 又过了几天,许正康从繁忙的工作中腾出空,让祝婴宁在祝知微那请个假:“我带你去趟高中,给你办下入学手续。” “!!” 她惊喜得差点原地飞起来,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依言请好假,把许正康交代要带的资料和证件一样样找齐,塞进书包里,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出门了。 高中! 那可是她未来要读的高中! 办了入学手续,就代表她今后真的有书读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失去学位。 能够继续上学于她而言就像恩赐,而更让她兴奋的是,这家高中好到远超她的预期。许正康把车开进学校里,祝婴宁全程将脑袋搭在窗沿,眼睛瞪得极大极亮。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高中光是操场,都比她以前读的初中大。 学校里的建筑统一漆成红白色,看起来赏心悦目,礼堂、钟楼、食堂、体育馆、篮球场、足球场、游泳馆、教学楼、图书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让她深刻体会到了刘姥姥参观大观园的心情,嘴巴从进入校门开始就没有合上过。 来到行政楼,许正康带着她走进教务处,让她把初中毕业证、贫困证明和打印出来的中考成绩单拿出来给主任看。 主任把东西接过去,随意翻了两眼,狭小的眯眯眼微微一睁:“唔,成绩倒是不错。”评价完,他又随口问了几个初中的学科知识,祝婴宁一一答了,答完忐忑地看着他。 “您看能定几档?”许正康在一旁问。 主任翻了翻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嘶了一声:“根据上面的扶贫政策,还有我们学校的规定,倒是能定个二档。” “二档?比我想的好多了。”许正康像是很高兴这个结果,拍了拍祝婴宁的肩,“争气。 ” 她被表扬得微感赧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办完所有手续,许正康领着祝婴宁出来,问她要不要到处走走参观一下。尽管心里非常期待,她还是懂事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许叔叔,我们回去吧,您工作那么忙。” 许正康本就是随意一问,见她拒绝,也不坚持,领着她坐回了车里。 一直到车门关上了,祝婴宁才问出刚才在教务处就一直好奇的问题:“许叔叔,二档是什么啊?” 许正康一边开车一边答:“就是学费的档次,成绩越高,学费越少,最好的是一档,免学费,只需要交点学杂费,一学期就八九百吧。最差的是五档。你那个二档一学期只需要三千,也还不错。” 她了然地点点头,心里有些遗憾自己没能考上一档,同时脱口而出道:“许思睿肯定是一档,我还得多多向他学习。” 这句话不带任何恶意,单纯出于她对他学习水平的信任,然而许正康听完这话,竟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他考个ji巴的一档。” 祝婴宁愣住了,不仅因为许正康粗鄙的脏话,还以为他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和他对许思睿的态度。不是一档?难道跟她一样是二档吗? 仿佛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许正康冷嘲道:“不用想了,那小子就是个五档的命。” ……五档?怎么可能?! 祝婴宁明明白白把难以置信都写在脸上了,许正康也是憋狠了,找不到人吐槽许思睿,此刻话匣子打开,毫不见外地对着祝婴宁把许思睿的底揭得干干净净:“他中考就考了350多分。” “不可能!”祝婴宁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实在无法相信凭许思睿的水平会考出这种分数,“他是不是有几门没去考?” 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合理解释。 许正康颇感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差不多,他交了几门白卷。” “白卷……为什么?” “谁知道他?叛逆期吧。”谈起这个,许正康又变得不耐烦起来,祝婴宁只能先闭嘴。 但她是那种会情不自禁将心事摆在脸上的人,从听到许思睿的成绩开始,她就如丧考妣,浑浑噩噩,一脸遭受重大打击的表情,让许正康想刻意忽视都难。 搭电梯的时候,他有点不忍心,因为电梯镜子里,祝婴宁看起来就像要哭了,虽然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哭,但碍于长辈的身份,只能胡扯着安慰她:“你不用管他,他就这个样,烂泥扶不上墙,以后毕业随便找个工厂打工算了,没出息的货色。” 她震惊地看着他,不仅完全没被安慰到,眼底的失魂落魄还因为他这番话转为了深切的失望。这份失望不是朝着许思睿去的,而是冲着他去的,她皱着眉头,用一种严肃过头且正气凛然的语气对他说:“许叔叔,许思睿没有你想的那么差,你身为家长,不应该这样说他。”连时刻挂在嘴边的“您”字都退化成了“你”字。 许正康还是头一回被小辈教训——他是被教训了吗?他有点不确定。 “任何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我觉得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和误会,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变好。人之初,性本善,更何况许思睿是个很有灵气和天赋的人,他只是缺乏一点引导。” “……?” 许正康迷茫地“啊”了一声,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口拙起来。 不怪他迷茫,实在是祝婴宁这番发言太像个老师了,从语气到表情,再到说话的内容,活脱脱就是个操心学生的班主任,让他不由自主想要弯腰驼背附和一声“老师,您教训得是”。 祝婴宁背着自己的书包走出电梯,走进家里,似乎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她转过身,对他说:“许叔叔,您知道许思睿具体在他哪个朋友家吗?” 许正康本来是一提起许思睿就烦的,但祝婴宁接连不按套路出牌,把他的烦躁都打懵搅散了,他呃了一声,果真像面对老师一样,压低声音,眼神躲闪,含糊其辞:“他就那几个朋友,不是在这个家,应该就是在那个家吧。” 她立刻从书包里翻出了一个随身小本子和一支笔,低头做出要记录的样子:“那您把他那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都告诉我吧。” ----------------------- 作者有话说:许思睿:我要堕落,我要放纵,我要变成一滩烂泥,我要报复社会!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0节 祝婴宁:不,你不想。 第59章 又是纸条 门口传来门铃声时,王晓倩正好在卫生间蹲坑,孙国庆上班去了,家里只剩她和孙明远两个人,她扯着嗓门大声吼:“孙明远——孙明远——去开门!”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这时间其实不算晚,但对孙明远这种习惯在假期赖床的人来说,十点半和五点半没差别,他蒙着耳朵呼呼大睡,置若罔闻,直到王晓倩的夺命连环call从卫生间里传出来:“孙明远儿!叫你去开门你耳朵被耳屎糊住了?睡睡睡!睡你的大头觉!赶紧给老娘滚去开门!” 他想继续装死,奈何王晓倩女士的破甲能力过于优越,仅仅只是赖了那么一两分钟,他的耳膜就要被她吼穿孔了,无奈,孙明远只能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个鸡窝头,把手伸进背心里挠着肚皮,顺带抠了抠肚脐眼儿,迷迷瞪瞪邋里邋遢地走去开了门。 “谁啊——?哪个屁股没长毛的?”他拖长尾音问,“不知道你爷爷在睡觉啊——?” 通常会来他家按门铃找人的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因此孙明远很自然地将视线定在了和他差不多高以及比他高一些的位置,脱口而出的话也没个把门,直到并没有如愿在平时的位置看到人,他才缓慢下移视线,看清了站在门口的是谁。 卧槽,是个女的! 他赶紧把手从背心里掏了出来,又想起自己刚刚那句屁股没长毛的话,脸色更尴尬了,急忙举起双手作无辜状:“我刚没看到人,我不是变态啊。”说完才定睛打量起眼前的人。 眼前的女孩留着又短又整齐的学生发,眼神明亮,猛一看过去就像希望工程里的那个大眼睛姑娘,身上散发着一种干净淳朴的气质。 孙明远觉得她长得既陌生又眼熟,想了一会儿,才灵光一闪,拿拳头锤了锤手心:“祝婴宁?” “你认识我?”祝婴宁有些吃惊,她正打算开口做自我介绍呢,没想到被孙明远抢先了。 “当然认识了!你现在不就住在许思睿家吗?他告诉过我你的事。”孙明远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来熟,特熟,出门扔个垃圾都能和环卫工人唠半天,见了祝婴宁,他丝毫没有刚认识的生分,嘴一张,机关枪似的直突突,活像和她相识了好几年,乐道,“而且你背过许思睿,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哎哟我告诉你,当初他还在山里录综艺时,我们哥几个就守在电视机前看了,约好等他回来要一起嘲笑他。你说他啥眼神啊,居然能把你认成男的!那么大一只居然还要你背他!哎不行,本来我都忘了这事了,你一出现我又想起来了,笑死我了!”说着说着,自己先抱着肚子嘎嘎笑了半天,笑得东倒西歪狂捶门,还把门给捶得关上了。 “?” 祝婴宁没想到许思睿的朋友是这种性格,站在门外发愣。 几秒后,孙明远才把门重新打开,她正打算继续和他对话,看清他的装扮后,又吓了一跳。才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老头背心居然就不见了,换成了一件能见人的外出t恤。 见她盯着自己的上衣,孙明远摆手笑道:“哦,你不用在意,我这人在女士面前会注意点形象,说起来你来我家干嘛呢?” 被他这么一问,祝婴宁才想起自己的意图,端正神色,正儿八经地说:“我来找许思睿,请问,他在你家 吗?” “你找许思睿啊?”孙明远顿时来了精神,眼珠滴溜溜一转,八卦道,“你找他干嘛?” 对于发生在许思睿身上的所有异性情缘,孙明远总是表现出远超许思睿本人的热情。说异性情缘也不太对,应该说单方面的异性追求。许思睿凭借他那身迷惑人的皮囊,从小就不缺人追,读幼儿园时还因为长得太清秀被同班男孩误认成女孩求过婚。 也许是某方面越富足,就越是不在意那方面,就像有钱人总是叫嚣着钱不重要一样。从小桃花不断造成的结果是——许思睿在这方面特别性|冷淡。别说谈恋爱了,孙明远甚至没见过他喜欢谁。而他呢,身为许思睿的发小,却悲催地和他形成了一对对照组。由于从小到大没被女的追过,孙明远简直是见一个爱一个。出于青春少男无处安放且无处施展的躁动之心,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许思睿的桃花列为了自己的八卦对象。 祝婴宁完全不知道她已经被孙明远这个性缘脑归类为了许思睿的桃花:“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 “好说好说。”孙明远打断她的话,自动把她的话理解为女生羞涩的遮掩,热情高涨地说,“许思睿没在我这,不过我知道他在哪,我带你去吧?” “真的吗?”她惊喜地睁大眼睛,“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哪有嫌看热闹麻烦的,他心想。把拖鞋一蹬,随便踩了双帆布鞋就出去了,害得蹲完坑的王晓倩在屋子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 ** 孙明远带着祝婴宁搭乘公交车,坐了十几站,来到一家网吧前。 这是祝婴宁第一次坐公交,好在并没有任何不适应之处,因为孙明远很会来事,把她招待得明明白白,刷卡投币什么的都不需要她操心。 到达目的地以后,祝婴宁抬头看着这家网吧外头偌大的招牌,心里有点无奈。 该说不说,许思睿会来网吧,完全在她意料之内…… 非要说有什么意外之处,大概就是这家网吧更大,也更豪华。网吧一共有三层,孙明远驾车就熟地带着她来到二楼。明明网吧外头就明晃晃挂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牌子,但二楼的许多用户看起来都是小孩,有些甚至稚嫩得像小学生。 “你知道为啥一楼都是成年人,二楼都是小孩不?”孙明远的嘴一直没闲过。 “为什么?” “因为要是有人来查,二楼不至于一进门就被警察查到,有时间拐后门逃跑。” “……” 好吧。 他们一边聊一边走,很快绕过许多稚嫩的面孔,来到了角落里。 都不需要孙明远特意指出来,祝婴宁一眼在人群里就看到了许思睿,他戴着耳机,本来就小的脸蛋被头戴式耳机衬得只有巴掌大,眼睛不耐地微眯着,眼底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圈。 原本该是颓废的一幕,他的坐姿和其他人比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莫名其妙就是很抓眼。 “欸~欸~欸~我们这种gp狗枪就是干过你的火麒麟了,怎么着吧?傻叉,输不起别玩!”坐在许思睿旁边的张霖正激愤昂扬地戳着键盘,力道大得像是练了一阳指,把键盘戳得嘎巴响,和电脑屏幕那头的玩家激情互喷。孙明远走过去,手肘往他肩上一搭,凑热闹道:“咋啦,对面rmb玩家又破防了?” 张霖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骂了一声:“我日,你怎么来了?昨晚打电话叫了你那么多回,你不是说你剪脚趾甲不小心把大拇哥剪出血了,需要在家休养生息吗?” 孙明远嗬嗬干笑着:“你也不看你昨晚给我打电话是几点,我要是再出来跟你们鬼混,我妈能把我剁了炖汤你信不信?” “得了吧,我们这就你这吊毛怕你妈,天天赶着回家做你那孝顺乖儿子。”张霖竖了个中指,跟孙明远互怼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孙明远身后的祝婴宁,愣了愣,问,“这谁啊?” 孙明远把祝婴宁从背后揪出来,眉毛乱飞,眼皮狂眨,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意有所指道:“来找许思睿的。” 张霖挑了挑眉,了然且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许思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祝婴宁的位置。 许思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张霖连怼了好几下肋骨,才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懒洋洋的视线在接触到祝婴宁的眼睛以后,微微一顿,微妙地卡了一下壳。 “……” “……” 他们隔着空气干硬地对视着。 几秒的停顿后,许思睿偏移视线,面无表情看向孙明远。 身为全自动惹祸机,孙明远早已学会全面防御许思睿想刀人的视线,若无其事地面朝祝婴宁,说:“好了,许思睿就在这,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没关系,这里都是熟人,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想告白还是想约人,请随意。 祝婴宁对这种情况缺乏应有的感知力,她虽然隐隐约约觉得孙明远的话和表情都怪怪的,却没有细想,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了看,正要说话,就被孙明远怪叫着打断了:“等一下!” “嗯?”她面露不解。 “你居然还写了……这种东西?这么正式?你先让我做一下心理建设。”孙明远激动地跺了跺脚,运了一下气功。 许思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孙明远这脑残肯定又想岔了,冲着孙明远头疼道:“有完没完?”接着又转向祝婴宁,表情渐渐冷淡下来,没有什么感情起伏地说,“你没事跟他过来干什么?回去。” “我不是没事跟他过来,我有事找你。” “就是就是!”孙明远在一旁狂点头,“人家有事找你。”然后鼓励式的看着祝婴宁,循循善诱,“说吧。” 祝婴宁有点感动,觉得孙明远这人还挺好的,竟然会在许思睿赶人的时候帮她说话。她朝他感激地一笑,看了眼纸条,说:“许思睿,再过五天就开学了,我们该去书店买些辅导书了。” 孙明远:“?” 特意把耳机摘了,同样竖着耳朵倾听的张霖:“?” “啊?不是。”孙明远用指甲挖了挖耳朵,“等一下……就这?不是,等等,我有点混乱……那你拿张纸条干什么?” 祝婴宁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脸大失所望的表情,把纸条反过来,将上面的内容展示给他看:“你感兴趣?这是我打听到的一些口碑比较好的辅导书,可以照着纸条买。”说完看了一眼孙明远,又瞥了一眼张霖,觉得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积极主动学习的人,于是热情道,“你们也一起来吧,学习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早点把教辅买好,就可以早点开始预习了。” 第60章 t出去 孙明远很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迷茫地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头顶那块写着“新华书店”四个字的招牌,又迷茫地扭过脖子,和旁边同样迷茫的张霖对上了视线。 站在他另一边的许思睿则一脸淡定——或者说,一脸饱受蹂躏后堪称麻木的淡定,他早就知道有祝婴宁在,所有事情都势必会按照她期望的那样发展。 “我们快进去吧,里面好多人,去晚了小心好的书都被别人挑走了。”罪魁祸首举起胳膊,焦急且干劲十足地催促,然后就像妈妈拖着三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把他们拽进去了。 ** 事情还得从几小时前说起。 当祝婴宁解释完纸条上写了什么以后,孙明远和张霖都沉默了。 学习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多么常见的一句话,然而放在网吧里又显得多么异常。虽说刻板印象不可取,来网吧的肯定也有学习好的,许思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但按照统计学的概念,说网吧里绝大部分人都不爱学习,这话倒是千真万确。 许思睿早就见识过祝婴宁纸条的威力,对她手里任何类似纸条的存在都不抱期望,听到她说纸条是辅导书参考书目后,他虽然无语,但还不至于像孙明远他们那样被雷得外焦里嫩,只皱了皱眉,再次开口让她回去。 祝婴宁来之前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她深知许思睿不是那种一劝 就听话的性格,闻言也不气馁:“那等你打完游戏我们再去书店吧。” 许思睿阴着脸:“……我说了我不去。” 她直接当没听见,低头看了一圈,在他背后那排找到个空位,一屁股坐上去,摆出等待的架势。 “……” 没办法,待在哪是她的自由,总不能把人揪起来扔出去,虽然他确实想这样做。许思睿戴上耳机,转身朝向电脑屏幕,打算无视她。反正有耳机当隔音,就算她想发动她的唐僧念经也没用。 张霖也继续玩游戏去了,孙明远唉了一声,坐在祝婴宁旁边,哀嚎:“好无聊啊——”他偏头看向祝婴宁,“你确定你要在这等?他们玩上头能玩几天几夜的,你还是回去吧,我送你。” 她摇摇头,依然坐在原位。 “要不……”孙明远挠挠头,“你玩游戏不?我这有几张身份证,可以借你玩。” 她眨了眨眼睛。 孙明远当即替她做了决定:“ok,来吧。”说完直接掏出其中两张,给自己和她都刷开了电脑,随口问,“你玩过游戏吗?” 祝婴宁思考了一下:“玩过。” “哦?”孙明远来了点兴趣,“玩过什么?” “金山打字通。” “?” 他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算了,没玩过也没事,我教你,你可以用我小号。喂,张霖——你们还在玩cf吗?把我大号和小号都拉进房间呗。” 张霖吃惊地回头看向他和祝婴宁:“她也要玩?”他压低声音凑到孙明远耳边,小声嫌弃道,“别吧大哥,我讨厌菜鸟啊。” “人家都还没开始玩,你怎么就知道她是菜鸟了?”孙明远奇道,“说不定人家是个狙神胚子呢。” 张霖不好当着祝婴宁的面把话说得太绝,只好不情不愿地一撅嘴:“待会儿许思睿发飙我可不管。” “哎呀,他能发什么飙,赶紧赶紧!”孙明远一边催他开房间拉人,一边来到祝婴宁面前,教她登陆他的小号,又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cf这种枪战游戏的基本操作。 祝婴宁听得云里雾里,尽管孙明远讲得非常详细,但他口中全是专业术语,什么ct啊c4炸弹啊ak-47啊,对她这种一点点游戏底子都没有的人来说无异于听天书,她怕反复询问会惹他不耐烦,也怕占用在旁边等待的张霖等人太多时间,只好煞有介事地假装听懂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1节 “你第一次玩,跟在我后头就行,别自己乱跑。”孙明远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对张霖说,“玩5v5吧,别太多人。” 张霖转头询问一了下许思睿意见,许思睿淡淡道:“随便。” 于是张霖随便拉了个人机凑足五个人,选中爆破模式黑色城镇地图,游戏便开始了。 孙明远在三十秒倒计时内教祝婴宁怎样买装备,她按照他的指示手忙脚乱买了手枪和基础护甲。倒计时结束后,他们降临在出生点,孙明远人来疯属性上身,兴奋不已,对祝婴宁说:“冲冲冲,跟上我!”言罢直接带头冲了出去。 她笨拙地操纵着屏幕里的角色,一边撞墙一边跟着大部队跑了出去。 “老规矩,3a2b。”张霖熟练地指挥道,“思睿,你守a大,老孙,你莽b区的时候当心点,我去中门阴人。祝……呃……”他一时没想起祝婴宁的名字,只好说,“妹子跟着老孙。” 祝婴宁点点头,表情严肃,如临大敌,跟在孙明远的角色后面一路狂奔,很快来到了目的地。孙明远躲在箱子后,似乎是打算蹲在这守株待兔。祝婴宁操纵着自己那个角色蹲在他斜前方。 张霖和孙明远都属于玩游戏时话密的类型,两个人对着耳机交流得热火朝天,祝婴宁完全听不懂,默默当她的小透明。令她意外的是,许思睿的话也不多,从游戏开始到现在,他只说了一句:“别卡我枪线。” 她知道许思睿正在守所谓的“a大”,和她不在同个地方,所以没有搭理。 过了一会儿,许思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说别卡我枪线。” 她纳闷地看向张霖,猜测许思睿是在和他沟通,只是他没有听见。出于古道热肠,她提高了嗓门,对张霖重复道:“张霖,许思睿让你别卡他枪线。” “?” 许思睿深吸一口气,“……祝婴宁,我在跟你说话。” “啊?!”她大吃一惊,“我没卡你,你不要污蔑我,我在孙明远这。” “你在个鬼的孙明远那。”他说,“你从出生点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跑。” 孙明远和张霖在一旁憋笑憋得要吐血。他俩早就发现不对了,出于恶搞的心态,没戳穿而已。 她脸一红,这些角色在她眼里都长得差不多,她光是熟悉按键的作用都忙不过来了,确实没怎么留意谁是谁。 “我要怎么才能不卡你枪线?”她虚心求教。 “你蹲到我后面去,别开枪。” “行。” 她换了个在他斜后方的箱子蹲。 结果刚蹲下不久,只听“噗噗”两声,仿佛谁在放屁一样,紧接着“砰”的一声,一通稀里哗啦不知所云的枪响后—— 她死了。 死得水到渠成,死得一气呵成,死得忘乎所以。 祝婴宁:“?” “发生了什么?”她目瞪口呆。 许思睿没答话,忙着和敌方激战,孙明远瞄了她一眼,乐道:“你刚是不是误触了鼠标左键?你usp手枪走火了,对面听声音发现了你的位置,爆了你的头。” ……好可怕的游戏。 由于第一回合带着祝婴宁和人机这两个拖油瓶,他们理所当然地输了,第二回合开始,张霖说:“全员eco,苟住哈,咱经济不能再掉了,那个谁,妹子,你去b区当诱饵吧。” “我要怎么当诱饵?”她继续虚心求教。 “你就搁窗口那蹦就行了。” “好。” 她来到张霖指示的窗口,尽职尽责开始蹦跶。 “对对对,就是这样。”张霖躲在暗处,趁机偷背身,杀了一个被吸引来的对手,由于暂时没有别的对手过来集火,他蹲了一会儿就走了,离开前交代祝婴宁,“你继续蹦,看到有人过来喊一声。” “好。” 没多久,又有一个敌人被吸引过来,刚好许思睿路过此地,顺手点射爆了对方的头,在耳机里不轻不重哼了一声:“你倒是挺适合干这活。” 刚夸完,她不小心误触到了其他键,一顿诡异又迷离的蛇形走位后,直接卡在了门缝里,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出来,反而被埋伏在暗处的敌人当定点靶打死了。 许思睿:“?” 第三回合,她用闪光弹闪白了己方全队,孙明远狂拍大腿:“祝婴宁,你是不是对面派来的间谍啊?” 第四回合,她终于摸索出了团队合作的精髓,跟着大家rusharushb,还在队友落后的时候热心提醒他:“b区集合。” 许思睿:“……那个是bot(人机),你跟它说话它听不懂的。” 她空耳听岔了,感概道:“他居然是我们的boss啊?”然后捂住话筒,小声拍许思睿的马屁,“他连b区集合都听不懂,我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当boss。” 许思睿:“?” 第五回合,她狗屎运大爆发,捡了把敌方的an94,兼之枪神附体,连杀两个敌人,孙明远大惊道:“我靠,牛逼!你还真是枪神啊我去!”刚夸完,她再次手滑误触g键,丢了个闪光弹,成功把孙明远和路过的许思睿致盲了。 第六回合……没有第六回合了,因为第 五回合后,许思睿平静地打了行字:“t出去。” 祝婴宁还以为这是下一回合的战术,刚想求教是什么意思,就被张霖踢出了房间。 第61章 秘密 虽然惨遭踢出房间,但祝婴宁一点都不在意,孙明远本来还想安慰她几句,让她别跟许思睿和张霖这俩不懂怜香惜玉的傻叉计较,就见她退出了cf,点开了…… 金山打字通。 孙明远:“?” 他发觉他可能把她想得太脆弱了。也是,一个能在网吧劝学的人怎么可能是玻璃心?他敬佩地点了点头,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扭过脑袋,继续端枪厮杀了。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玩起游戏就容易上头,一上头就容易忘却外界,孙明远一开始还偶尔会瞥她几眼,后面玩红温了,跟张霖一起破口大骂对面骚操作,嘴里各种祖安问候,自然而然就把祝婴宁抛到了脑后。 等他们酣战无数回合,从cf玩到lol又玩到dnf,孙明远才猛一激灵,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回头一看,日,祝婴宁已经不见了。 张霖不以为意:“待得无聊自己走了吧。” “完了,是不是我们一直没理她,她生气了?”孙明远的良心隐隐作痛,毕竟是他说要教她玩游戏的,结果自己一玩上头,竟然把她忘了。 许思睿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祝婴宁的座位。电脑还开着,但自动熄了屏,按照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他猜她多半去洗手间了,就是去得有点久,久得略显异常,正想让孙明远去看看情况,就见网吧老板一言不发朝他们冲过来,右手快如残影,直接把他们三个人的电脑电线啪啪啪全给拔了。 张霖正玩得嗨呢,当即跳脚道:“卧槽!神经病啊!你干嘛?!” “我干嘛?”老板冷冷一笑,“你们是叫许思睿、张霖和孙明远吧?” 张霖被他精准的报菜名弄得一愣,气势弱了些许:“是又怎么样?”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出去。”老板一指外头。 孙明远赶紧出来打哈哈:“这是怎么了大哥?我们又不是没给钱。” 许思睿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老板就从背后揪出一个人,问:“她跟你们是一起的吧?” 被揪出来的祝婴宁可怜地缩着肩膀,朝他们干干一笑。 他一看那个笑就知道她绝对又捅了大篓子,但孙明远跟她不熟,还没有这种认知,一听老板这样问,立刻大声应道:“是啊,咋了?” “你自己说。”老板没好气地把祝婴宁往前一推。 这么一闹,二楼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游戏都不打了,个个抻长脖颈瞧热闹。她蔫头耷脑,轻声道:“我刚刚去一楼上厕所……” “是啊,上厕所!上厕所咋了?”孙明远立刻面朝老板,替她撑腰道,“你们这难道不许人上厕所啊,有没有天理了?!” “你听她说完。”老板扬扬下巴打断他。 祝婴宁只好继续道:“我刚刚去一楼上厕所,看到洗手间门口有个男的躲在一个女生背后,想从背后偷摸她屁股,我就伸手拽开了他,结果一不小心把他的手腕掰脱臼了。”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爆表,孙明远张大嘴,都不知道该震惊她的神力,还是震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此等咸猪手,消化了一下,才义正言辞道:“那是他活该!你做得没错,对付这种人渣,脱臼怎么了?骨折都嫌轻!就应该狠狠揍他丫的!” 老板呵呵一笑:“你继续听她说。” 祝婴宁的头埋得越越低,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个女生尖叫了一下,扑过去查看那个男人的手腕,我才知道他们是情侣。” “啊……”孙明远长长地啊了一声,刚刚的义正言辞消失了,变成一种尬笑,但他依然坚强地尬笑着找补,“可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对不对?只是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觉得因为这点事就把人赶走,未免寒人的心。” 祝婴宁附和着点了点头,小声补充道:“而且我发现自己搞错了以后,还帮他把手腕接回去了。” “我靠,你还会接骨?!”孙明远由衷被震惊了一下,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厉害厉害。” 祝婴宁谦虚地笑笑:“还行,我们家猪崽小时候打架脱臼,都是我接的,练习惯了而已。” 孙明远已经完全被她带偏了,爽朗地大笑几声,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说:“你看,虽然我们妹子不小心把客人手腕弄脱臼了,但最后也接回去了,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无事发生吗?你告诉我客人是谁,我出面给他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了,大家来网吧都是来找乐子的,有必要动气吗?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老板继续呵呵:“客人是谁?这问题你自己问她呗。” “咋了,难道还能是美国总统啊?”孙明远不以为意,对祝婴宁说,“你别怕,告诉我他在哪,有我孙爷爷出面,专治各种不服。” 祝婴宁本来还在因为孙明远对她接骨能力的夸赞而傻笑着,闻言,笑容瞬间变得有些维持不住,心虚地低头看了看鞋尖,最后才慢慢举起手,指了指站在他们面前的老板。 “你指他干嘛?我问的是你掰了谁的手腕。” 她弱弱一笑:“我掰的就是他。” ** 被老板扫地出门后,孙明远仍然处于一种脑子发懵的状态。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刚刚对老板说的话…… 算了,还是不回想了,他怕自己想着想着找根面条上吊。 下午四点,日光毒辣。他们四人站成一排,站在太阳底下,从低到高,像一串沉默且呆滞的多米诺骨牌。过了许久,祝婴宁才打破沉默,一拍掌心,说:“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被赶出了网吧,但我们现在可以去书店买辅导书了!” 孙明远和张霖:“?” 孙明远的成绩还能勉强评个“平平无奇”,张霖才是真的惨不忍睹。他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翻开辅导书就犯困,听到祝婴宁说去书店,他立刻表示:“我就不去了,我回家补觉去。”说完生怕祝婴宁缠上他,撒开腿就想跑。 “欸欸欸。”孙明远赶紧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咆哮,“你怎么敢拒绝她?!” “我怎么不敢拒绝她?”张霖一脸莫名其妙,半点面子都不给,“她又不是我的谁,我管她怎么想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孙明远苦着脸,做出假哭的表情,趁祝婴宁没留意这边,他指了指手腕,用口型说,“脱臼,脱臼——她可是能把人手腕掰脱臼的啊!答应我,别惹她好不好?” 张霖一个激灵,手腕霎时一阵幻痛。 祝婴宁没留意到他俩的眉眼官司,看向他们,问:“怎么样?你们要来吗?” “哦,呃……”张霖嘴唇磕巴了一下,“我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不过……你说得对,学习要赢在起跑线上。” “那太好了!你不爱学习还能有这种想法,这很不错。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她再次从裤兜里摸出那张纸条,展开来,看了眼上面记录的书目和地址,活力满满地走到前头带路去了。 张霖和孙明远相继松了口气。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2节 张霖抬腿跟了上去,孙明远回头瞟了眼落在最后面的许思睿,正想催他跟上,就看到许思睿偏头看向一侧,很浅很快地笑了笑。 ** 该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 它转瞬即逝,清浅又温柔,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憋笑过后嘴角回落的余波,就像落叶打着旋飘向泥土地,不仔细看,会以为晃起的弧度只是错觉。 但它确凿无疑是一个笑。 再浅再快,那也是笑,发自真心,出于愉悦。 孙明远愣住了。 许思睿家出事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个笑归功于谁不言而喻,孙明远看向祝婴宁的背影,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塞子,啵的一声,被人 拔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了然灌入他的脑海,一个新的秘密在他心里成型。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原来。 他摩挲着下巴,眼睛微眯,嘴角愉悦地朝上翘,心想这可真有意思,比那什么破游戏有意思多了。 第62章 预兆 “对,你把银行卡插进去,选择这里的转账功能。”祝知微站在atm机旁边指点着祝婴宁。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自助服务区里没开空调,狭小的空间闷似火炉,没多久她们颈侧就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祝婴宁抬手擦了擦脖颈,深感抱歉地看向祝知微:“微微姐,你还是先回大楼吧。” “没事,我看着你转完。带你试过一次,以后你就知道怎么操作了。”她抬了抬下巴,食指虚虚戳上屏幕,“在这输入你们家银行卡的卡号,你应该记得吧?” “记得的,我背下来了。”她按照记忆按出刘桂芳的银行卡号,在转账金额那栏输入700。这几乎是她这个月所有工资,祝知微给她发了837,她把零头留下来,打算攒着给自己买学习用品,这样就不用劳烦许正康给她发零用钱了,另外一百块作为许思睿那件羽绒服的还款,其余则转回家里作为家用——主要是祝大山的医药费。 前几天陈斌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帮祝吉祥申请到了国家助学金,这大大减轻了她肩上的负担,否则既要养活家里四口人,又要给祝大山挣医药费,还得给祝吉祥攒学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祝婴宁对陈斌千恩万谢,而陈斌照样说了一通“你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之类的话。聊到最后,许是出于关心,陈斌关切地问了句:“对了,许思睿怎么样,他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把网瘾戒了吧,回到大城市,是不是好好学习,开始体谅父母了?” “呃……” 祝婴宁挠了挠脸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网瘾,那当然是没戒掉的,学习,自然也是没有好好学习的,至于体谅父母……不提也罢。 虽然那天出了网吧,他跟着她去了书店,但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懒洋洋的,随便找个书架往那一靠,书也不看,练习册也不挑,要不是她坚持热脸贴冷屁股,自作主张帮他选了几本,他估计会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出去。 祝婴宁不明白他是通宵太久累了困了,还是心理上打不起精神。 总之,经过这几天的缜密观察,她发现许思睿确实变了。 变得很淡,很空。 这种“淡”不是说他脾气变好了。没有,这人的脾气还是那个死德性。他的“淡”更多呈现成无所谓和不感兴趣。他好像失去了感到激动和快乐的能力,像个轻飘飘的空心人。 同样是去网吧鬼混,她能感觉出张霖是真心热爱打游戏,就连孙明远这个半吊子,玩上头了也是发自内心乐呵,可许思睿不一样,祝婴宁觉得他玩游戏时,魂并没有真正放在游戏上。也许他以前确实热爱玩游戏,但现在,他坐在网吧里上网,似乎仅仅只是因为…… 除了坐在那里面对电脑,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祝婴宁没有把她观察到的结果告诉陈斌,她本能地不想向其他人展示许思睿的困顿。是出于君子守则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糊里糊涂中,开学日变得迫在眉睫。 ** 回想起来,祝婴宁觉得她的倒霉早有预兆。 从开学前一天的电话开始,一切就都充满了不详。 电话是刘桂芳打来的,打的是许思睿家的座机。一个月没和家人联系,接起电话时,她心里不可谓不激动,“喂”了一声,尾音甚至有些破音,刚想问对面的刘桂芳有没有收到转账,就听刘桂芳哭着说:“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这么恨我?” 她握着话筒,被自己阿妈突如其来的指控打得措手不及,怔了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了,是转账出了问题?” “转账?你居然还好意思提转账?要不是今天来镇上取你汇来的钱,看到那个视频,我都不知道你这样跟记者说我!宁宁,做人要讲良心啊!我看你是去城里一趟,良心被城里人卖了!” “视频?记者?”她像个故障的复读机,只会呆呆重复刘桂芳的指控,“什么记者?” “你不是接受了那个记者的采访吗?你别告诉我你连这都要骗人!” 她仔细一回想,想起自己刚来许思睿家那天,确实有在车上接受一个记者采访,于是不确定道:“我刚来这的时候,有个记者跟在许叔叔车……” “对!就是他!”刘桂芳激动起来,打断她的话,“你现在倒是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回来镇上,镇上人都怎么说我?你阿妈做人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被人戳脊梁骨嚼舌根,你个丧了良心的!我和你阿爸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什么时候逼你嫁过人了?!我是那种卖女儿求荣的人吗?你个——你个——”她说到最后,像是倒不过气来,抚着胸口喘了片刻,随意骂了几句,便把电话摔了,只剩祝婴宁依然在这头握着话筒神魂出窍。 什么骗人?什么嫁人?什么丧了良心? 为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 许正康房间里有台笔记本电脑,是几年前的款式了,玩不了游戏,只能浏览网页。许正康曾把密码告诉她,跟她说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用这台电脑查。她先前用过一回,用那电脑查了高一的辅导书,别的就再没用过了。此时此刻,在这种一头抓瞎的情况下,她下意识想到可以求助于电脑,可以上网查查发生了什么事。 许正康不在家,祝婴宁走进主卧,不太熟练地翻开电脑盖,按下开机键,焦虑地啃着指甲等它开机。 两分钟后,屏幕变成windows默认界面,她点开浏览器,鼠标移动到输入栏时,大脑忽而卡住了。 搜什么关键词好呢? 记者?不行,范围太大了。 要不……干脆搜许叔叔? 她试探着在搜索栏输入许正康的全名,按下enter键。本以为会弹出许多条目,毕竟许正康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可意外的是,网页上只出来了两条信息,一条是许正康的百度百科,一条是标题为“慈善企业家改变了她的一生?揭秘山村女孩凄惨困境”的采访。她点进那条采访,页面跳转到了土豆视频。 几秒的广告后,她看到视频里出现了自己的脸—— 她背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徘徊在火车出站口。 她伸出手,激动地说“许叔叔您好”。 她坐进车里,局促地将手搭在膝盖上。 “祝婴宁同学,我采访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记者的声音隐隐绰绰从视频里传出来。 “好,您尽管采访。”她的声音同样恍如隔着薄雾。 “你能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山里的生活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劈柴挑水,非常辛苦?” “是,很辛苦。” “你们那的学校是不是非常老破小,是不是压根没几个老师?” “是。” “如果你没有继续读书,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被父母逼着嫁人了?” “是。” 镜头一切,场景来到了街道上,祝婴宁认出这是许思睿家楼下的街道,杨子昊对着镜头说:“刚刚那个采访大家也看到了,像祝婴宁这种被父母逼着早早嫁人的女孩,在山村里并非个例,她们不仅没有书读,甚至小小年纪便要面临生育之苦,当城市里的女孩畅游于书海,她们却要考虑如何伺候公婆,这是何等不幸?据祝婴宁本人透露,她的父母甚至曾商量着要把她嫁给同村一个瘸腿老男人。幸好,在这危急关头,有许正康这样正直的企业家出面,愿意给这些山村女孩提供求学的机会,是许正康这样正直廉洁的企业家,改变了这些可怜人的一生……” 镜头晃到许正康脸上,许正康露出一个谦逊的笑:“这是我身为企业家应当承担的社会职责……” 后面的内容,祝婴宁便没有再看了,她叉掉网页,关闭电脑,呆滞地看着电脑关机时屏幕上旋转的圆标。 断章取义的剪辑,似是而非的造谣,夸大其词的描述,构成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谎言。可她望着虚空,却只感到空 落和迷茫。原来山里女孩真实经历过的困境,可以像这样被随意拼凑剪辑,当成他人扶摇而上的云梯。她其实并不介意许正康拿她本人进行炒作,恶意贬低她也好,刻意羞辱她也罢,他于她有恩,被当成炒作工具无非也是一种报恩的方式。可他剪贴到她身上用以炒作的经历,是她珍视的朋友和她试图拯救而不得的那些同学们曾经血淋淋应对过的现实。 世界的残酷朝她揭开一角,她窥见了何为谎言,何为真相—— 真相的尸体砌成谎言,谎言的镜子映照真相。 而在她心里,由于许思睿的存在而被她提前加上了十层滤镜的许正康,忽然从滤镜里剥离出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第63章 格格不入 第二个预兆发生在开学当日。 早晨刚醒来,祝婴宁的右眼皮就狂跳不止。作为一个信奉马克思唯物主义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她没有在意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迷信说法,揉了揉眼睛就跟随许思睿出门了。 许正康没时间送他们,他们需要自己坐地铁上学。 早上六点半,地铁站的人不多,空座位很多,上面坐着的基本都是学生。许思睿正在用ipod听歌,耳朵里塞着耳机,祝婴宁不好去打扰他,只好抠着书包带子,坐在座位上盯着路线图神游天外。 到达了目的地,许思睿径直刷开出站闸,走向b出口。耳机里正放着adele的成名曲《rollinginthedeep》,他跟随副歌的音乐节奏走得飞快,走出七八百米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猛一回头,身后是空的。 …… 完了,该不会把人落在地铁上了吧? 他模模糊糊记起祝婴宁出门前仿佛跟他提过这是她第一次坐地铁。许思睿一个头两个大地往回走,祈祷她只是在出站口附近迷路了,而不是还留在列车上。 正担忧着,旁边的绿化树上骤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他吓得脚一滑,险些原地摔倒,站定了,眯眼一看,是祝婴宁提着一只小猫的后颈站在树下,由于清早下过小雨,绿化树下的泥土还是湿的,她往下跳时,鞋子连同一小截脚踝就这么水灵灵地扎进了泥土里,犹如一杆标枪被人笔直地投进扇形落地区。 “……” 许思睿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她手里那只喵喵叫的小猫上逡巡一圈,不用猜就知道她刚刚之所以消失一定是因为爬树去救猫了。他缓缓将那口气叹出来,伸手给她,把她从绿化带下的泥地里拔了出来。 白鞋已然变成了黑鞋,她在绿化带边缘蹭了蹭脚底的泥,尽量蹭掉了一些。 接着继续前行去学校。 高一随机分班,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连楼层都不一样,许思睿比她高一楼。他戴着耳机继续朝上爬,祝婴宁在转角处同他分道扬镳。 想到要独自面对一班全新的同学,她难得有些紧张,在教室后门徘徊几秒,才壮起胆子,抬头挺胸地走了进去。 教室里已经到了一半的同学,大家三两成堆,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暑假做了什么事,她走进来时,大家纷纷朝她投来视线,发现并不认识她以后,又相继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的人聊天了。 她按照讲台上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座位,同桌是个长发女孩,脸上化着淡妆,发尾烫成羊毛卷,身上散发出甜滋滋的果香,正转向身后,和后桌的男生聊得热火朝天。 祝婴宁放下书包,想打招呼,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生硬且傻气的—— “你好!” 女生被她吓了一跳,用余光撇了她一眼,冷淡又疏离地点了点头,刚想继续和后桌男生聊天,嘴还没张开,就听她说:“我叫祝婴宁,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呃…… 这是在干嘛?自我介绍? 邵彦君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生硬的问好方式,尬在原地,尬了很久,才缓慢道:“邵彦君。”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3节 “邵燕君?你的名字真好听,是哪几个字呢,燕子的燕?君子的君?” 后桌的戴以泽吃吃笑起来。他和邵彦君是异性闺蜜,从小学一直同班到高中,熟到不能再熟,他知道邵彦君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彦”字,基本上每到一个新班级,这个“彦”字都会害她被老师误认成男生。祝婴宁一开口就踩了个惊天地雷。 邵彦君的脸果然黑了几分,淡声道:“产字下面带三撇那个彦。” “哦哦。”闻言,祝婴宁眼睛一亮,说,“原来是这个彦啊!好大气啊,真好听。” 她是真心夸赞,然而听在邵彦君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不再理会她了,扭头继续和戴以泽谈笑。 祝婴宁不知道还能怎么搭话,只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发呆。 随着时间流逝,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前后桌也渐渐被人坐满了,祝婴宁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些人互相之间都认识。 她仔细想了想,猜测他们可能都是同个初中升上来的,她隐约记得许正康跟她提过,说这个学校有初中部。 ……完了,这简直是最差的情况。她不怕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和陌生人从头建立同学关系,她怕的是这些人互相之间已经形成了圈子。 已经固化的圈子最难融入。 然后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担心,上课铃响后,老师走进来,朝下面环视了一圈,熟捻地玩笑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是熟面孔啊?” 底下的同学也稀稀拉拉笑起来,管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叫“阳哥”。 老师和同学们其乐融融地笑闹了片刻,才端正脸色,说:“我看咱班上也还有几个生面孔,那我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洪青阳,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了。” 他讲了一通开学的套话,祝婴宁希望能尽快融入班级,因此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低头做做笔记。 邵彦君震惊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到底在记些什么?” “嗯?”祝婴宁以为她这么问是出于好奇,于是将本子递给她,热情地回答,“我在记老师说的东西。” 邵彦君低头一看,发现祝婴宁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写着:“1.遵守校规,团结同学……2.早上六点五十分前到校……3.数学课不能打瞌睡,要尊重老师……” 她看了两眼就忍不住笑喷了,捂着嘴巴,把本子拿给后座的戴以泽:“你瞧瞧。” 戴以泽扫了眼,也跟着无声狂笑起来。 祝婴宁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即使不明白,她也能感受到他们笑容中微妙的讥诮,就好像她干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一样。她窘迫地抠了抠课桌边沿。邵彦君笑完了才把本子还给她,拍拍她的肩,说:“好学生,牛的。”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继续记吧。” 虽然她叫她继续记,但祝婴宁握着笔,忽然就有些记不下去了,那支轻飘飘的笔莫名变得沉重起来。恰好这时洪青阳的谈话接近尾声,他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道:“好,老生常谈就说到这,下面我找几个同学去礼堂搬书。” 班上瞬间怨声载道,男生们接连低下头,避开和他进行眼神接触,免得被安排苦力活。 “欸!咋回事啊你们,一个个的,还怎么年轻,怎么做点事跟要你 们命一样?都积极点啊!尤其是男生,谁想主动报名?没人我就随机叫座位号了。” “不要吧老师,怎么每学期都是我们男生负责搬书啊——” “就是啊,凭啥女生不用搬,我支持搬书这事儿男女平等!” 有几个比较外向的女生闻言立即加入嘴战: “怎么食堂抢饭没见你提男女平等?” “就是啊,有本事你让食堂阿姨和食堂大伯给我们女生也多打点饭,凭啥盛饭盛到我们就老是手抖?你们吃得多,本来就该干得多啊!” 大家便嘎嘎笑起来。 在一片混乱的笑闹声中,忽然有个响亮的声音冒出来:“老师,我愿意去搬书。” “哦?”洪青阳惊喜地看过去,班上其他人也看向声音来源。 “你是……”洪青阳低头对了下座位表,“你叫祝婴宁是吧?不错,很不错!看到没?人家一个女生都积极报名了,你们男的还在楞什么?还有谁要报名的?女生也可以积极参加哈。” 班上的气氛因为她的主动而变得微妙起来,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都有些不爽。男生的不爽在于被拂了面子,女生的不爽则在于,她们刚刚还据理力争,想为女生博得不用搬书的权利,结果刚博取完,得,出了个叛徒,不仅主动报名,还把她们衬得跟小丑一样。 祝婴宁没察觉到气氛的细微转变,她已经站起来,迫不及待想去礼堂搬新书了。洪青阳见实在没人主动报名,只好随机按座位号点了几个男生,让他们带祝婴宁一起去礼堂。 ** “你这新同桌还挺……”戴以泽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词汇,“还挺……诡异的哈?” 邵彦君不屑地撇撇嘴:“你不觉得她特土吗?我都不想跟她说话。” “是很土。”他不客气地点评,“发型土,长相土,衣服土,说话也土里土气的,感觉像村里来的。” 邵彦君嗤笑道:“郊区来的吧。” ** 十分钟后,就在洪青阳打算继续强调下课堂规则时,祝婴宁率先抱着一大袋小山高的书出现了。 说“小山高的”并不是夸张,而是写实,那袋书足有三分之二个她那么高,被她抱在怀里,完全挡住了她的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山自己走进了教室。 讲台上的洪青阳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怎么你一个人搬那么多?” 他看向祝婴宁身后那几个空着手的男生,严肃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怎么都让女同学自己一个人搬了?” “老师,冤枉啊!”那几个男生挠着头,“我们也想帮忙,可她自己一个人就搬起来了,说不用我们帮忙。” “是的,老师。”祝婴宁从袋子后探出脸,脸色一如往常,完全没有疲累的痕迹,活力四射地说,“这些书比我想的轻多了,以后要是还有这种活,您让我一个人搬都可以。” 洪青阳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学生,瞠目结舌,说:“这……这怎么可以?” 她把怀里的书举了举,稳妥地放到地上,龇出一口白牙笑道:“我真的不觉得重。老师,您不知道,我们村的人都说我力气可大了!” 她从未觉得从山村出来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从未想过要遮掩,应该说,她根本没有“需要遮掩”的意识,说出自己的来处对她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然而几乎是她话音落地的那一秒,班上就安静了。 几秒后,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64章 我叫祝婴宁 “笑什么?都安静!”洪青阳拍了拍讲台。 班上的哄笑声这才渐渐停歇,有几个人笑得脸都红了,讲台旁的祝婴宁脸也很红,却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因为羞窘。 “好了,既然你搬了书,发书的工作就交给其他同学吧。”洪青阳打着圆场,让祝婴宁回到座位上。 她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走了回去,步伐呆滞,脑子里有点空。 屁股才刚挨到椅面,就听不远处坐在过道边的同学怪叫道:“啥呀……地上这是什么?好脏!” 过道边的其他同学纷纷侧目,祝婴宁也看了过去,发现过道地面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土块,那些土块排成长列,终点直指她的鞋底—— 是早上救猫时不小心踩进湿泥里沾染上的泥土,现在泥土干了,渐渐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从鞋面上剥落下来,弄脏了教室干净的地板。 数不清的视线沿着土块堆叠成的长列望向她脏污的鞋子,那些视线有惊诧,有嫌弃,还有一种混合着好奇的同情,它们共同拧成一道闪电,轰隆劈开她混沌的脑子,让她宛如遭受雷击般僵在了原地。 洪青阳也看到了,不冷不热地继续打着圆场:“今天人多,走来走去的,弄脏很正常,值日生辛苦下,下课后扫一扫。” 不幸沦为今日值日生的戴以泽闻言,哀嚎起来,朝前面祝婴宁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用口型一字一顿冲邵彦君说:“果、然、是、乡、下、来、的。” 邵彦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几乎是下课铃一响,洪青阳刚离开教室,祝婴宁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小跑到教室后取出打扫工具,默默返回过道,开始清扫地上的泥土。 戴以泽瞧见了,什么都没说,也没任何表示,依然和前桌的邵彦君聊得热火朝天,好像今天的值日生本来就该是她一样。过道旁的同学有些主动为她让开了道,有些仍站在原地和朋友畅聊,被她低声提醒了,才抬了抬脚,懒洋洋看她用扫帚聚拢土堆。 **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班上学生很快开始呼朋引伴,拉着自己熟识的朋友同去食堂用餐,还有不少外班的人特意跑来他们班找人。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一大半,祝婴宁坐在座位上做了片刻心理建设,才揣上饭卡,独自一人前往饭堂。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依赖他人的人,从前在山里,她也常常独来独往,独自处理许多事情。 但是…… 这是不一样的。 以前的“独立”是主动选择的结果,现在的“独立”却是被动面临的困境,虽然都是独来独往,可它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她难以说服自己完全不在意内心深处那股源源不断往外冒泡的孤独的感觉。 尤其是来到食堂后,食堂纷纷扰扰,每张餐桌上都坐着几位一看就是昔日好友的学生。她跟随人群前往打饭窗口排队,如同一只晕头转向的蚂蚁汇入了不属于她的族群。 这种刷卡打饭的事情,祝婴宁依然是第一次经历,为了避免出糗,轮到她之前,她一直在密切观察前头的学生,轮到她以后,她仿照那些人的操作,对打饭阿姨说:“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番薯叶,二两饭,谢谢。” 阿姨利落地把菜盛到盘里,在盛饭时颠了颠勺,把二两饭颠成一两饭,面无表情在刷卡机上输入金额,朝她身后喊:“下一位!” 她目睹了全程,却唯唯诺诺不敢出声,唯恐据理力争会耽误后头同学的时间,惹得大家更加不快,只好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幕,掏出饭卡,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端着饭盆便要离开。 “嗳!”阿姨尖声叫住她,“没刷到。” 她愣了愣,再次将饭卡贴上刷卡机。 ——没有声音。 阿姨不耐烦地抱怨:“怎么回事啊?你这卡都没刷到!你刷成功了它会哔的一声,你这都没响!”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响……”她手忙脚乱,反反复复把卡贴上去又放下来,刷卡机却依然毫无动静,她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是刷卡机坏了?” “瞎扯淡,怎么轮到别人都没事,轮到你就坏了?”阿姨的耐心马上见了底,“哎——你这学生!去去去,边上去!下一位!” 就在她不知所措,且尴尬得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捏着饭卡的手,帮她把刷卡机上的金额刷了。 哔的一声,刷卡成功。 祝婴宁转过身,忙不迭朝出手相助那人千恩万谢,就差给那人跪下了:“同学,太谢谢你了,请问你在哪个班级?我过后拿现金还你。” “不用。”替她刷卡的是个白胖的男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头发用发油工整地向后梳起,看起来有股不符合年龄的精明与成熟,他说,“你叫祝婴宁吧?我叫邹皓,和你同班,下午竞选班长时你记得投我一票就行了。” ** 端着餐盘找到空位坐下后,祝婴宁仍处在呆滞中无法回神。 竞选班长……天哪,她都快忘了正常学校开学时需要竞选班干部了。以前在山里时,由于大家普遍都没兴趣当吃力不讨好的班干部,班干部通常由老师直接指派,她肩负的那些班长啊科代表啊的职位就是这么来的。 惯性使然,以至于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某些问题,比如,到了新班级,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当班长? 想吗?扪心自问,当然是想的。 敢吗?这问题祝婴宁却答不上来,邹皓那句“下午竞选班长时你记得投我一票就行了”在她脑海里3d环绕,如绳索般捆缚她的手脚。 正纠结着,许思睿的身影便闯入了她眼角的余光。祝婴宁瞬间打了鸡血般挺直腰身,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不怪她激动,在这种没有他人作伴的陌生场合偶遇熟悉的人,简直堪比他乡逢故知,她没有泪盈于睫地扑上去已经是尽量克制过后的结果了。可是,正当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开口叫住他时,他身后却忽然跟出一个陌生男孩和一个陌生女孩,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地朝前头另一条餐桌去了。 啊…… 仿佛被迎头泼了桶凉水,祝婴宁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心里只剩下淡淡的怅然。 原来他已经交到新朋友了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4节 她觉得自己该为许思睿开心,可坐回座位时,那股本就存在的落寞却因为刚刚那一幕被放大了千百倍,几乎让她食不下咽。她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勉强往嘴里塞着食物,慢吞吞咀嚼着,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 吃完午饭回到教室,祝婴宁第一时间就找出相应的现金还给了邹皓。 邹皓没有推辞,将钱收下,又随口重复了一遍:“下午竞选班长你记得投我啊。” 祝婴宁不好意思拒绝他,毕竟邹皓不久前才在食堂帮过她,可也无法立即答应,因为她自己也想当班长。她僵硬地站在他课桌前,像个人格分裂患者一样含糊其辞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又觉得自己这副不果决的样子实在太讨厌了,一点都不像她,正想开口跟他解释清楚,就听周围人笑道:“邹皓,你烦不烦啊,每回开学都得这样拉票,你不拉大家肯定也投你啊!你都当多少年班长了,不投你投谁?” 邹皓冷静地推了推眼镜:“你不懂,人要有防范于未然的意识,搞不好这学期就有人和我竞选班长了呢?” “你就扯吧,除了你还有哪个傻逼稀罕当班长啊?” 祝婴宁即将出口的解释就这么咽回去了,她抠着指甲,慢慢挪回了自己的座位。 **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课,依然由洪青阳主持。祝婴宁魂不守舍了一个下午,纠结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也还是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和邹皓争这个所谓的“傻逼才稀罕当”的班长。 “老规矩。”洪青阳拿尺子敲着黑板,在黑板上写下各个职位,“选一下班干部哈。科代表和体委就不选了,由你们各科任课老师自己决定,这节课主要是搞定班长、副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和宣传委员。职位都写在黑板上了,想当的自己上来把名字写下边,写完以后每人发表下三分钟竞词,最后预留十分钟给全班同学匿名投票。没意见吧?” “没——有——”底下学生稀稀拉拉应道。 “那开始吧。”洪青阳拍了拍手,退到一边,坐到了讲台旁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班里先是静了一下,几秒过后,邹皓才从座位上站起来,目的明确,在班长和团支书那栏都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他的字很好看,颜筋柳骨,极其端正的楷书,一看就是特意学过书法的。祝婴宁一看他的字,整个人又蔫了几分。 写完名字,邹皓清了清嗓子,将粉笔塞回粉笔盒,大方又自然地开口道:“大家肯定都认识我了,我就不扯那些无聊的自我介绍了,那是庸人才搞的东西,我就简单谈谈我当班长的理念和优势吧。班级管理需要的不是世界大同,那太虚了,社会主义谁都能喊几句,关键是怎么做?用kpi思维量化班级管理体系才是elitegamer的玩法,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能用swot分析帮助少年宫策划模联比赛了……奉行一种strategicunderachievement的游刃有余……最后,我想说,学生时代的投票也是长期人际关系投资的一环,欢迎大家对我进行投资,投我相当于投资你们的socialcapital嘛。” 他这番话结束,祝婴宁的下巴都要掉到书桌上了。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说话中英混杂的人,他说的那些听起来高深莫测的用词,尤其是英文用词,她完全搞不懂,而比他的竞选内容更吓人的是他念到英文单词时那满口地道流畅的英音发音,地道到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仿佛喉咙里住了个英国女王。 邹皓举了个躬,志得意满回到座位,他虽然什么都没说,那表情却分明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底下同学也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有人甚至直接开始叫他班长,半开玩笑地说:“班长,知道你牛逼,但你别特么装逼了,说点人话行不行?” 看,大家甚至都直接叫他班长了,她还有必要纠结要不要跟他争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将她团团笼罩住,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拿不上台面。如果说邹皓是橱柜里精雕细琢的定制商品,她就是一块未经雕刻的木头,摸一摸都嫌毛刺扎手那种。她既听不懂邹皓的话,又没有他的人缘,她凭什么敢产生跟他竞选班长的念头? 可是,可是…… 就在她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天乘坐绿皮火车来到北京前的场景忽然在她眼前重映,她看到陈斌穿着那身庄重得略显可怜的衬衫站在磨砂玻璃外,听到他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微胖且疲倦的身影被火车远远甩在后头,连同她故乡的山水。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的是:“我会的,陈老师!” 是啊,她来北京是为了什么?她来北京好像不是为了来这自卑的吧? 城市驯化他乡异客的第一步就是催生她的自卑,将从前自信的根基寸寸折断。 但她难道非得被这座城市驯化吗? 喀拉一声,是椅子轻轻划过地面的声响。她头脑一热便站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手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牵引她的意志来到讲台,牵引她拾起粉笔,在邹皓的名字下板板正正写下自己的姓名。 “大、大家好,我叫祝婴宁……我来自g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想……我想竞选班长这个职位!” 她面朝讲台下惊诧的同学,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做起庸人的自我介绍。 第65章 受刺激 “我没有参加过什么比赛,但是……但是我有当班长的经验,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有很多很多年的经验。如果我能成为班长,我会尽我所能,为需要的同学提供帮助,我会团结集体,嗯……对,团结集体,然后……让我们这个班变得越来越好。” 祝婴宁上来时全凭一股热血,以至于压根没想好要说什么,将这一通朴素又结巴的竞辞讲完,她就词穷了,而此时距她上台仅仅只过去了半分钟。她并非笨嘴拙舌之人,从前在班上演讲也远不至于如此木讷,可见在新班级接连碰壁的经历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她努力想再说点什么,脑袋里却空荡荡的,空到拿根木棍敲一敲都能听到铛铛的回音。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在班里蔓延开。 她和前排同学相顾无言,最后前排同学扛不住她的目光,不得不假装学习,低头翻阅着课本,借此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只好转头和洪青阳对视。 洪青阳被她盯得不自觉放下了二郎腿,想了想,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发挥着班主任循循善诱的职能:“要怎样帮助?用什么帮助?可以说得再具体点。” “呃,用……” 祝婴宁难以避免地想起了邹皓说的“kpi思维”和“swot分析”,她说不出这么高级的东西,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回答是用热情帮助大 家。 可以这么说吗?用热情帮助大家?说出来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她天人交战时,底下不知道哪个男生接了句:“用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帮助大家呗。” 话音刚落,底下原本被她尬到沉默的同学被这句插科打诨逗得再次哄笑起来。 笑声此起彼伏,如同海岸边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潮浪,拍在讲台桌壁上,拍在黑板上,也拍在祝婴宁身上。洪青阳头疼不已,正想再度出面整顿纪律,就听讲台上的祝婴宁小声说:“……对。” 声音不大,一开始只有前排的同学听到,她索性提了提音量,突然大声道:“对!” 班上原本正笑得乐不可支的同学都被她这声气贯长虹的“对”给喊懵了,纷纷止住了笑声。 “你说得对。”她看向那个接话的男生,乌黑油亮的眼睛如同龙眼核,温润地闪烁着一种拙朴又干净的光辉,“我可以用我的力气帮助大家,虽然我没有拿得出手的经历,但我确实有使不完的精力,这是我的优势,谢谢你提醒我。”她说完,露出一个同样拙朴又干净的笑容,鞠了鞠躬,说,“这就是我的竞选词了,我没有别的要说的,谢谢大家,请你们支持我,希望大家能够投票给我。”随后便走下了讲台。 她突如其来的真诚一击搞得底下众人都卡壳了,一时接不上话。 邵彦君瞥了瞥她,震惊于她讲话的老气横秋,和身后的戴以泽交换了一个“这人果然好土”的眼神。 她下台后,又相继有几位同学上台,有人和邹皓调性接近,走的是精英风,有人说话风趣,满嘴网络热梗,也有人和她一样嘴拙,但自我定位准确,直接说想当学习委员,理由是中考在区里排第几第几名。 一轮演讲结束,眨眼便到了投票环节。 现实并非童话,也不是动画片,祝婴宁深知这一点,因此看到投票结果后,她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般失落,只是有些震惊。因为——虽然如她所料,邹皓的票数完胜她,但班上依然有七个人投给她。他们班一共是五十四人,仅班长这个职位,邹皓获得三十三票,她获得七票,余下的人都选择了弃票。 她看着投票结果,心里既惊讶又窃喜。 原来班里竟然有七个人支持她啊…… 而且,邹皓看起来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嘛。 哦,不行!后一个想法太恶劣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想?祝婴宁赶紧摇了摇脑袋,把恶劣的窃喜甩出去。 邵彦君完全无法理解祝婴宁在高兴些什么,换成是她自己,上台发表一通傻里傻气的讲话,被全班人嘲笑,最后还只获得惨兮兮的七票,她肯定已经羞愤交加从走廊跳下去了,为什么她旁边这人还能一脸成为美国大选胜利者的表情?就差把“我竟然足足有七个人支持”大写加粗裱在脸上了。 ** 晚上回到家里,钟点工已经做好了晚饭,她和许思睿同许正康一起坐在餐桌前用餐,由于许正康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饭桌上没人说话,仅有细碎的咀嚼声,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闷,简直像在吃席。 许思睿率先吃完,谁都没看,把碗哐当一声扔进洗碗槽就回卧室了。 他这几天在家都是这副仿佛被谁欠了八百万的态度,许正康前几天没说什么,只假装没看见,但今天工作时受了气,那股气郁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导致他怎么看许思睿怎么觉得不顺眼。见他就这么走了,许正康不悦地蹙了蹙眉,放下碗筷,问祝婴宁:“怎么样,今天去学校还适应吗?” 她想了想,撇去那些不太好的经历,斟酌着答:“挺……挺好的。” “许思睿呢?”他瞄向许思睿紧闭的卧室门,“没逃课吧?” “没有。”她赶紧替许思睿辩白,“他也挺好的许叔叔,他好像已经交到了新朋友。” 许正康冷嗤道:“交朋友?交朋友管什么用?他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难道还少吗?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能把学习搞好才是正事!婴宁,你在学校多看着他点,务必要监督他好好学习,别让他整天跟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 祝婴宁尴尬地笑了笑,心里觉得许正康这样武断地评判许思睿的朋友不好,但寄人篱下,吃人嘴短,也无法说什么,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你在学校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适应的,就去找他问,别让他闲着。” 她只好又卑微地点了点头。 不过,说到不懂的,她确实有个问题想请教他。 ** 叩叩。 祝婴宁敲响了许思睿的房门,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说请进,她只好又敲了几遍。 等了仿佛几百万年,里头才传来许思睿懒洋洋的声音,惜字如金道:“进。” 她推开门走进去。许思睿把空调调得很低,18c,她一进来就被冻得一哆嗦,缩着肩膀来到他书桌边,见他拿着个手机在玩游戏,贪吃蛇,玩得头也不抬,一时便有些踟蹰。 他用余光扫见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什么事?说。” 她这才举起手里的饭卡,可怜巴巴地说:“许思睿……我的饭卡今天在学校食堂刷不开,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她的饭卡,另一只手依然划拉着屏幕,吝啬地分了个眼尾到饭卡上,看了看,问:“你没激活?” “激活?那是什么?” “就是拿到食堂门口那台机器上扫一下,输一下学号,得激活了这卡才能用。” “啊!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可高兴了没多久,又有些泄气,“但是,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要激活呢?” “你们班主任没说?”他终于舍得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瞟了她一眼。 祝婴宁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道:“没有。”她听洪青阳讲话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做了笔记,她百分百肯定洪青阳没说。 “那就是他的问题。” 她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许思睿说这是洪青阳的失职,而不是她的问题,她心里骤然拨云见日,变得晴朗多了。可晴朗了没几秒,祝婴宁又忍不住狠狠唾弃自己,她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小人得志了?一点都不君子。一会儿因为有人没投给邹皓高兴,一会儿又因为洪青阳的疏忽高兴,这很不对,这简直太不对了。 许思睿手一滑,贪吃蛇撞到了墙壁,屏幕显示gameover。他正打算再开一局,就看到祝婴宁蹲在他书桌边,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愁眉苦脸,时而自暴自弃,像颗正在淋雨的蔫了吧唧的蘑菇。 “……” 他放下手机,问,“你在干嘛?” “我在三省吾身,我唾弃我自己。” “?”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受什么刺激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抠他书桌的边缘。许思睿皱起眉,拿饭卡的边角不客气地敲她的手,力道还挺重:“别瞎抠,哪染上的坏习惯。” 她只好甩了甩手,把手缩回来,转而问:“许思睿,你知道什么是kpi吗?还有swot分析,模联比赛,social卡、卡皮头……之类的?” 她说完,等了片刻,却没等到许思睿回答,好奇地抬起头,恰好撞上他低垂的目光。他用左手手背撑着下颌,视线下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过了许久,才用一种了然的腔调好整以暇道:“哦……原来是受了这种刺 激。” “……” 也许是因为他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夹带调侃的视线和嘴角的笑,总之,说不清缘由的,祝婴宁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蹭蹭往上涨了几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5节 第66章 朋友 许思睿故意晾了她很久,才切入正题,悠然道:“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她支吾了几声,轻声嘟囔:“没怎么样,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如果我说我不仅知道,还参加过,你是打算拿我当偶像?你是打算把我照片洗出来挂床头,每天没事就拜一拜,给我上柱香,求我大显神通保佑你?” “?” 她嫌弃地撇了撇嘴,“怎么可能……” “那不就是了?”许思睿扬起眉梢,再次点开贪吃蛇,理所当然道,“我这么优秀你都没打算拿我当偶像,你怕别人干嘛?” 这是多么自恋到爆炸的一番发言,祝婴宁被他狂屌酷拽的语气惊得目瞪口呆。但是……等等,仔细一想,她居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对啊,她连许思睿都不怕,她怕邹皓干嘛? 邹皓是比许思睿多了个鼻子还是多了只手?没有吧? 既然没有,那她到底为什么要怕? 他那番话甚至谈不上是安慰,更像一种取笑,但,很诡异的,她却醍醐灌顶,被他的自恋喀嘣一下点醒了,脑仁前所未有的清明,清明到像是有谁往里面滴了几滴风油精,冰冰凉凉,透彻心扉。她原地蹦起来,一把抓过饭卡,朝他傻笑两下,丢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就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出去了。 ** 第二天去上学,祝婴宁比昨天淡定多了。虽然她还是没能交到新朋友,邵彦君和戴以泽也依然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她的样子,但她已经不像昨天那般焦虑。 她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观察班上的同学,试图了解她所不了解的这个新集体。 高一尚未按照成绩分班,他们这个班什么样的人都有,既有喜欢学习的人,也有不爱学习的人,还有经常违反校规的人。说到违反校规,邵彦君绝对是女生中这方面的佼佼者,洪青阳对她的外在形象三令五申,要她趁早把头发拉回直的染成黑的,可提醒得嘴巴都要起泡了,邵彦君还是我行我素。 有一回上课上到一半,祝婴宁忽然闻到一股化学制品的刺鼻香气,正奇怪这味道从哪来的,一瞥眼,就看到邵彦君桌底下摆着几瓶指甲油,正在给自己涂指甲。 涂完了自己的,又扭头给戴以泽涂。 戴以泽嘴上说着“又不是娘炮,谁稀罕涂这玩意儿”,却没有表现得十分抗拒,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脸上就笑开了花。祝婴宁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 以及,邹皓虽然竞选上了班长,却没有选上团支书,团支书由一个女生担任,名字叫谭菁菁,戴一副很厚的无框眼镜,牙上箍着银色牙套,说话嗓门很大,做事雷厉风行。据说她是被校领导特意花高价挖过来的,不然按照她的成绩,铁定能去更好的高中。 邹皓似乎把谭菁菁当成了假想敌,每次课堂小测结束,他都会状似不经意但其实很刻意地偷瞟谭菁菁的测验分数。 这些观察到碎片犹如拼图的零件,一点一滴构建起她对这个新班级的认知。 ** 祝婴宁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叫吴波。 交到这个朋友纯属机缘巧合,那天他们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带领他们练习四百米跑,为了避免男女混合互相打乱节奏,男生和女生是分开跑的,男生先跑一圈,接着才轮到女生。 跑步项目,尤其是考验耐力的长跑,对祝婴宁来说完全小菜一碟,她在山里跑山路早就练出来了,跑完一圈下来,连气都没怎么喘,回头一看,发现后面跑得最快的女生也落后了她整整半圈。 她无所事事地在终点处徘徊,和围观的男生们站到一起,等待其他女生跑完过来集合。 然后—— 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有男生喊:“快看!大波来了!” 谁是大波? 她正迟钝地思考着班上是否有同学叫这个名字,就听到了周围男生发出的尖刺笑声,那笑声猥琐中带着调侃,调侃中掺杂顽劣的低俗,只要不是白痴,都能轻易听出这笑不怀好意。她愣了愣,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们的视线统一集中在一个女生身上。 那个女生身材较为丰腴,跑得气喘吁吁,胸|部难以避免地随着跑步的动作上下甩动。 她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她叫吴波。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祝婴宁身体里轰然炸开,将她血管里的血液炙得一片滚烫。她意会到了男生之间心照不宣的黄色玩笑,意会到了男性群体间恶心至极的某种默契,在十五岁的这天,阳光列列的操场上,一个面色窘迫却累得无力反抗的女同学面前。 她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周围取笑吴波的男生,这些平时看起来很正常的男同学此时此刻荒谬到像一群滑稽且低能的猴子,脸上因某种刺激而渗出潮红。 他们用手充当喇叭,朝着路过的吴波怪叫: “大波这次跑得有进步啊?” “不愧是大波——” “大波,加油!大波,加油!” 为首的郑泽楷甚至快步小跑到吴波身边,故意拦在她面前,笑道:“用不用我带着你跑啊,大波?” 吴波没说话,低头闷声朝前跑着,脚步沉重地落在塑胶跑道上。 郑泽楷笑着与旁边男生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还想再说点什么,谁知下一秒,身后的衣摆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被那股拉力抡到了旁边跳远用的沙坑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不仅郑泽楷本人惊呆了,旁边围观的男生也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几个眨眼间,祝婴宁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伸出手,像推多米诺骨牌一样,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推到了地上,后面的人反应过来,赶紧稳住重心,脸红脖子粗地大叫起来:“尼玛……你有病啊?!你干嘛?” “我干嘛?”她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停下动作,大力喘息几下,说,“我还要问你们想干嘛呢!你们真无聊,你们的玩笑也很无聊!向她道歉!” 几个男生本来怒火中烧,被她这样一说,对视片刻,立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玩笑?我们开什么玩笑了?” “你们说她……”祝婴宁难以启齿那个带着恶意的词汇,说到一半便卡住了。 “怎么?我们说她什么了?”有个男生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我叫郑泽楷也叫大楷啊,咋,我也在开郑泽楷玩笑?就你们女的特么敏感小心眼,自己污还给别人扣帽子。” “你!”祝婴宁被他的狡辩气个半死,知道他们管郑泽楷叫大楷和叫吴波大波完全是两回事,意图完全不同,但却被他们堵得无法反驳。她要怎么反驳?难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你们在嘲笑女同学胸|大吗?这话说出来只会让吴波更加尴尬。 “反正你们必须跟她道歉!”她只能大声地强调,“你们不道歉我就去找老师了!” 郑泽楷已经站了起来,绕到祝婴宁身前,不屑地冷笑道:“道歉?搞笑!我们都还没让你道歉呢,你在这狗叫什么?你莫名其妙推倒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以为你他妈很占理啊?周围所有人可都看到了,是你先动手的,你爱打小报告就去呗,看看哪个老师愿意屌 你。” 她一时噎住了,看了看周围,周围果然已经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同学。吴波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拽她,脸都皱成了一团:“唉……算了吧,别跟他们争了,我真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你已经习惯了?”祝婴宁简直难以描述自己听到这话以后内心的感受。 这时体育老师也听到动静靠了过来,问他们:“怎么了?怎么了?!打群架啊你们?散开!都散开!” “哪敢啊老师。”郑泽楷白了祝婴宁一眼,嗤道,“我们哪打得过母老虎。” “……” 要不是这里围着太多人,她真想上前扇他几巴掌,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母老虎。 吴波在一旁积极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体育老师说:“老师,我们闹着玩呢哈哈,没什么事!”说完往手上加了些力道,把祝婴宁拽到一旁,低声求她,“算了吧,算了,真算了。” 当事人都不想计较,祝婴宁实在无法可想,只好随着她的力道暂时先走远点。 体育老师登记完所有学生的成绩,让他们列队集合,交代了一通自由活动的注意事项就让他们原地解散了。 祝婴宁本想和之前的体育课一样,随便找根单杆运动一下,发泄一下肚子里的闷气,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旁边窜出来的吴波拦住了脚步,她讨好地一笑,说:“那个……你叫祝婴宁是吗?我请你喝饮料吧?” “不用了。”祝婴宁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没帮到你。” “不不不,你替我说话,我真的很感动,真的!”吴波拉住她的手,执意要把她拽去小卖部。 “不……真的不用了。”别说她没帮上忙,就算帮上了忙,也没有喝别人饮料的道理,祝婴宁不想去小卖部,只好往反方向使劲儿。 两人跟拔萝卜似的,站在原地,一个往左使劲儿,一个往右使劲儿,半天都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两尊雕塑。 第67章 足球 这边祝婴宁和吴波正拉锯着,那边郑泽楷已经带着几个男生晃悠了过来,从她们身边路过时,恶意满满且吊儿郎当地留下一句:“嘁,飞机场和大波打算抱团取暖了?” “……” 祝婴宁肚子里本就没来得及消化的那团闷气顿时又蹭地暴涨起来,堵在她喉咙口,要不是有天灵盖盖着,估计已经冒烟了。 吴波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死死拽着她,说:“别计较别计较,不值得。” “听到没?”郑泽楷还嫌不够似的在旁边火上浇油,“人家都不计较,就你矫情,就你事儿多。” 吴波感觉自己快要拉不住祝婴宁了,她就像一颗亟待发射的炮弹,已经瞄准了敌方,底端也点了火,只要她敢松手,她立刻就会朝着郑泽楷biubiu弹射出去。吴波一边吃力地拽紧她,一边张嘴打算继续劝说,然而话都还没出口,就见祝婴宁回过头,说:“他刚刚也骂了我,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这理由太过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到她完全没道理再拦她,吴波迷茫地“啊”了一声,不得已松开了手。 随后她就看到祝婴宁朝郑泽楷走了过去。 郑泽楷被祝婴宁推倒后也憋着一团气,见她过来,既不躲,也不惧,拿鼻孔看着她,一脸“我看你能怎么样”的表情。 她并没有如吴波担忧的那样一拳抡过去,相反,除了面色难看,她的动作连同语气都很平静,她在他面前站定,问:“郑泽楷,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道歉了,是吧?” 郑泽楷的回答是往地上吐了口痰。 祝婴宁嫌恶地皱起眉毛,点了点头,说:“好,既然这样,我跟你谈个条件,我们来比一比,随便比什么都行,你来定,要是我输了,我就在操场中间学五声狗叫,要是你输了,你就在操场中间向我们道歉,怎么样?” 吴波在旁边听得眼球都差点没瞪出来,刚想问祝婴宁“你疯了吗”,就听郑泽楷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 狗叫和道歉,哪一个结果侮辱意味更浓,不言而喻。这赌约在他看来带着一股自作聪明的可怜和可笑,她以为她的激将法用得很高明?别他妈搞笑了。 郑泽楷短促地笑了几声就停了,只是嘴角仍然挂着笑弧,右手放在脖颈上,掰了掰脖子,肩颈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他拿舌尖顶了一下侧脸,用一种无谓且不屑一顾的腔调说:“行呗,既然你爱比赛,爱当英雄,行,我给你出风头的机会,就来比——”他顿了顿,嘴角笑意扩大,“谁的尿滋得高。” 几乎是他的话刚说完那一秒,他的那些同伴就配合地大笑起来。 尖锐刺耳的笑声像沸腾的水泡,咕嘟,咕嘟,破裂在夏日午后闷热的空气里,炸出一团团羞耻的烟雾。吴波低下头,感同身受地替祝婴宁难堪起来,脸颊泛红,眼眶发涩,手指绞在一起剧烈颤抖,心里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怨怼,绝望地想着—— 为什么要出头? 乖乖忍受嘲笑,假装无事发生,不就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了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她的话,为什么就是不能默默忍受下来? 但是,她很快发现了不对。 旁边笑得歪歪扭扭站立不稳的几个男生也逐渐收了表情,看向了郑泽楷和祝婴宁。郑泽楷同样垂着眼帘,面无表情俯视她。 因为祝婴宁脸上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他们期待窥见的难堪。 她始终抬头直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同旋转的黑洞,深不见底,将他吸进她的灵魂深处,越过事件视界,坍缩为一个卑劣的奇点。他看到她嘴角扬起平静的笑,听到她平静地答:“好啊。” 好啊。 她竟然说—— 好,啊。 有时候,少年人的心性其实很好被挑动,一句平静到堪称挑衅的应战,足以。 郑泽楷将牙咬得咯吱作响,胸腔灌满午后空气的燥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下一秒就能伸手掐死她。他的同伴在旁边沉默了半晌,看出不对,忙出言解围道:“……比就比!就比投篮好了,敢不敢?先说好啊,你要是输了,不止五声,你得在操场中间学满五分钟狗叫,到时你哭也没用,别以为你是女的我们就会惯着你。” “好啊。”她依然笑着看向郑泽楷,“我接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6节 投篮这个选项是郑泽楷的小弟特意为他量身定制的,他们认定了女生不可能擅长投篮,本身女生里打篮球的人就少,何况祝婴宁还那么小只,既没有身高优势,也没有力量优势,有没有力气把篮球投到篮框的位置都难说,更别说投准了。 结果他们刚把篮球丢给祝婴宁,她就接过来,原地蹦了蹦热了热身,手一抬,轻轻松松投了个三分,不挨篮筐那种。 “……侥幸。”郑泽楷的小弟赶忙给他打气。 然而一个还能说是意外,在她连投三个三分热身以后,郑泽楷和他小弟的脸色都不好了。 what?这什么准头? 怪物啊! “……” 小弟发现势头不对,立刻朝祝婴宁大叫起来,“欸欸!我刚刚说着玩的,投篮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他慌乱地在操场上扫视一圈,发现操场中间的足球场有人在踢球,不好发挥,于是便指着跑道,“有本事你跟我们大楷比赛跑一千米!” 郑泽楷脸一黑,咬牙切齿:“你个傻吊想累死我?” “你不懂,大楷,这是我的战术。”小弟贼头贼脑地说,“你忘了这女的刚刚跑四百米在女生里是第一名了吗,这说明她也很擅长跑步,但她再擅长跑步,也肯定只擅长女生的那部分,女生顶天跑个八百米就完了,但咱不一样哪,咱一直练一千米,所以,一千米看似很累,但却是你的优势!而且你比她高那么多,腿也比她长,我就不信了,跑不死她丫的!” 郑泽楷一边觉得哪里怪怪的,一边又觉得有点道理。刚好那边吴波被祝婴宁惊人的投篮水平鼓舞到,仿佛瞬间有了底气,一改几秒前畏畏缩缩的姿态,对他们说“到底比什么,你们几个还是不是男人了,能不能给个准信”,这话极大地刺激到了郑泽楷的自尊心,他立刻怒道:“就比一千米!” 吴波看向祝婴宁,紧张道:“怎么样,一千米,你能行吗?” “应该 能。”她斟酌道。 “不要‘应该’啊。”吴波哭丧着脸,“我刚刚狠话都撂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朝他们撂狠话,祝婴宁,你要是输了,我小命可就不保了,你一定得救我啊。” “我尽量。” “不要‘尽量’啊!”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转眼就来到了跑道上的起点。祝婴宁和郑泽楷各自占好了位置,祝婴宁蹲下来压了压腿作为热身,郑泽楷为了装逼,愣是杵在原地没动,像个站岗放哨的兵一样,还故意嘲笑道:“跑个一千米都得热身,真垃圾。” “就是,就是!”小弟发挥小弟的职能,在旁边积极响应。 由于他们人多,都聚在起点这,很快吸引了一些无所事事的同班同学,戴以泽也领着邵彦君过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要给他们当裁判。 身为班霸,郑泽楷特别看不起戴以泽,觉得这人就是个死娘娘腔,但现在他认为围观群众越多越好,这样胜利后祝婴宁丢的脸才够大,基于这种心态,他同意了。 戴以泽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哨子含在嘴里,邵彦君配合地在旁边数着:“三——二——一!”随着一字落地,哨声响起,祝婴宁和郑泽楷同时冲了出去。 由于身高优势和男性与生俱来的生理优势,从起跑那一秒开始,她就被郑泽楷远远甩到了身后。 ** 许思睿他们班今天的体育课本来在上午,但下午的物理课物理老师临时有事,没法上,只能跟体育老师调了个课,他们的体育课便凑巧和祝婴宁他们排到了同一节。 不过,从体育课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发现他。 许思睿有点不爽。 他自己也说不清不爽的缘由,可能是因为他刚来操场上课那一刻就发现了她,而她居然对他视而不见,活像个睁眼瞎,这种被人彻底无视的心理落差让他感到非常不平衡。 他难道长得很不显眼吗? 出于这种幼稚的不爽,自由活动后,许思睿也一直假装没看到她。冯达邀请他一起踢足球,他看了看头顶的大日头,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厌烦,却没有拒绝。 在操场中间踢了会儿球,跑道上忽然传来不小的骚动,惹得他们这的队员纷纷停下踢球的动作看过去,许思睿本人也撩起衣摆擦了擦下颌的汗,平淡地朝那边投去视线。 “他们八班好像在比赛跑步呢。”郭莹颖递给他一瓶拧开的矿泉水,瞥了眼他衣摆下白皙精健的小腹,移开目光,脸颊微红,细声细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在比。” 许思睿接过来喝了几口,目光落在那个被所谓的“男生”远远甩在后头的“女生”身上,看了一会儿,才问:“比多少米?” “好像是一千米。” 一千米。 许思睿在心里呵了一声。 如果比的是五十米一百米,祝婴宁铁定被人拉爆了,她瞬时爆发力再怎样强都不可能比过男生,何况跟她跑步那个男的还是个大高个,看起来挺壮的,但是……一千米,哪个没脑子的敢和她比中长跑?拜托,这可是她的绝对领域好吧? 他完全不担心她会输掉,也懒得去考究她为什么闲得没事干找男的赛跑。喝完水,他使唤仆人一样把矿泉水瓶丢给郭莹颖,丢完了才想起她不是仆人,只好挂上微笑,温柔地点了点头,假惺惺却又极具迷惑力地说:“谢谢。” 声音清润如玉。 “不客气。”郭莹颖抱着矿泉水瓶,害羞地低头跑开。 接着继续踢球。 踢球的过程中,许思睿偶尔会朝跑道上瞄几眼,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祝婴宁虽然被郑泽楷甩在了身后,但始终保持一段恒定距离跟着他,如影随形。 郑泽楷一开始还很得意,发现怎么跑都甩不掉身后这个尾巴后,脸色就有点微妙了。 到了后半程,他体力下降得厉害,虽然速度不减,脚步却变得越来越沉重,喘息也越来越剧烈。 在他体力锐降的时候,祝婴宁在他身后温吞吞地提速了。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他们之间的差距以稳定的速度缩得越来越小,这个变化并不明显,更谈不上惊心动魄,可是围观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郑泽楷一开始还没意会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听到了呼吸声。 她的呼吸声。 和他越发凌乱的呼吸声不同,祝婴宁的呼吸很浅,也很稳,稳到了堪称恐怖的地步。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过速的心跳是因为剧烈有氧运动,还是被她吓出来的。 他妈的……靠!这女的是人吗?! 而在他的恐惧彻底成型之前,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祝婴宁缓慢地跑到了和他并肩的位置。 与其说是跑过来的,不如说是滑过来的,因为她的速度太稳了,稳到像是在冰面上流畅地滑行,而非狼狈奔跑。 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的,跑道上骤然响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尖叫。为首的是吴波,这个向来内向胆小的女孩疯了一样,跺脚朝他们的方向锐声尖叫,叫得毫无章法,甚至连眼泪都飙出来了。 他一边觉得至于么,一边觉得—— 操,很至于! 他难道真要输给这个女的,然后按照她的那个什么狗屁赌约,站在操场中间跟个白痴一样向她俩道歉?! 做她们的千秋大梦! 郑泽楷努力想要提速冲刺,事实上他也确实提速了,可不管他如何努力,祝婴宁都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和他并排的位置,怎么甩都甩不开。 他觉得肺里堵着一团气,堵到再不发泄出来,他能把自己给憋死。在一种恐惧失败的心态的驱使下,郑泽楷晕头转向地朝她伸出了手。 ** “思睿,你在看什么呢?”冯达小跑过来,轻轻撞了撞许思睿的肩膀,轻声催道,“轮到你开球了。” 许思睿这才收回视线,笑着应了声:“好。” 他用脚固定住滚落到他脚边的球,竖起一根手指,从容不迫地瞄准了接球的队友—— 身后的郑泽楷。 随后,砰的一声巨响。 在郑泽楷伸出右手,即将把祝婴宁拽倒的前一秒,一颗足球沿着笔直且优美的直线,重重砸到了他的太阳穴上。 第68章 恩将仇报 郑泽楷倒地的姿势犹如一只被子弹射中的大雁。那颗足球砸到他以后,又被他的脑袋反弹了回来,在跑道上悠然地弹了几下,才咕噜噜滚开。 排山倒海的尖叫声像被按了静音键,瞬间偃息了。 祝婴宁停下跑步的动作,惊讶地看着地上的郑泽楷,目光自然而然移向足球射来的方向。 郑泽楷的小弟们蜂拥而上,手忙脚乱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急切地问: “你没事吧,大楷?!” “操,哪个没长眼睛的鳖孙干的!” “谁?!到底是谁!” 在一阵混乱的讨伐声中,许思睿出现了。 祝婴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由远及近,桃花眼在日光下微微眯起,浓密纤长的睫毛将阳光筛出细碎的斑影,整个人懒得像只猫。 他走到郑泽楷面前,眼尾压成一个无辜的下垂的弯弧,张开嘴,温柔又礼貌地来了句:“不好意思,同学,你还好吗?” 那语调,那表情,简直和煦得像阵春风。 祝婴宁被这绝对不该出现在许思睿身上的譬喻和他虚伪的笑容惊得抖了抖,默默思考这人是谁……真的是许思睿吗?没被谁夺舍吗? 但是,该说不说,这副三好学生的模样很奏效,郑泽楷被小弟搀扶起来以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飙。当然,祝婴宁认为更大的原因是许思睿身后跟着一大票同班同学,虽然大家脸上都带着尴尬的歉意,可这么乌泱泱一大团望过去,还是挺有压迫感 的。 “你……没长眼睛啊!”郑泽楷的小弟之一虚张声势地吼了一句。 郑泽楷揉着太阳穴,抬手制止道:“算了,都是兄弟……踢球嘛,正常。”他虚弱地将胳膊架在兄弟肩膀上,“扶我去医务室。” 许思睿顺势道:“我扶你去吧。”内容乍一听很热心,然而脚却黏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用。”郑泽楷拒绝了,表情有些冷淡。 许思睿也没再坚持,颔了颔首,领着身后一大帮同学原路离开了,仿佛这件事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整个过程结束,他甚至都没有分个眼尾给她。 祝婴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时吴波小跑过来,愤愤地跺了跺脚:“哎!不该让郑泽楷走的,我看他一点事都没有,他纯粹是想找个借口开溜呢,他怕赢不过你!而且刚刚他想伸手拽你,我都看到了,这人怎么这样啊,输不起就别玩。” 和吴波的愤愤不平不同,祝婴宁很平静,轻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干嘛还放他走?”没能亲耳听到道歉,吴波又遗憾又泄气。 “他已经被砸到头了。” “那是个意外,只能说他活该,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想收了这祸害。” “是吗?”祝婴宁笑起来。 吴波看向祝婴宁,觉得祝婴宁的行事节奏很奇怪,在她觉得不该追究的时候,她执意要求郑泽楷道歉,在她觉得可以乘胜追击的时候,她却又好像对这件事无所谓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7节 “好了,别气啦。”她甚至反过来安慰吴波,拍了拍她的手,主动邀请道,“我要去练练单双杆,你要一起去吗?” “啊?我就不了吧。”吴波对运动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觉得生命在于静止,不过她并没有离开祝婴宁,反而跟在她身后走向单双杆,“我给你加油就好。” ** 交朋友这件事需要的往往只是一个破冰的契机,一天下来,祝婴宁就成功和吴波从“完全不熟”迅速升温到了“熟悉”的状态,连上厕所都开始手拉着手一起去了。 这要归功于吴波的主动。 真正聊起来以后,祝婴宁发现吴波面对朋友十分健谈,反而是她自己显得沉默寡言。吴波在班上乍一看属于默默无闻无欲无求的类型,实际上兴趣爱好却很丰富,看小说啦、听音乐啦、追偶像啦……总之她的兴趣爱好离祝婴宁的世界十万八千里远。 她说她喜欢的第一个华语女歌手是孙燕姿,喜欢孙燕姿用不那么周正的独特咬字唱《天黑黑》,因为她祖籍在闽南,听这首歌有回到童年的亲切。 她说s.h.e单飞之前是她的心头宝,但现在by2取代了这个位置。 她说《意林小小姐》和《花火》是她最喜欢的两款杂志,因为她爱看透明纤细的青春小说。 …… 她说的所有话,祝婴宁都默默听着。 千禧年初,一切欣欣向荣,可这片繁荣并未照拂到祝婴宁的山村,她扎根的那个角落仿佛被世界抛掷了,她犹如生长在孤岛上的野人,离开了圈养她的那座山,第一次窥见世界齿轮的运转。 哐当哐当,繁花似锦,却与她毫无关系。 不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 她对世界新潮的认知拥有难以弥合的空白,可沉默太久,又怕对方觉得她索然无趣,斟酌半天,才在放学之前,犹犹豫豫憋出一句:“吴波,我能跟你借一本《花火》来看吗?” 吴波的瞳孔哗的一亮:“当然可以了!我跟你说,我以前初中的朋友都喜欢独木舟,就我一人喜欢乐小米,你一定得看看她写的书,要是你能喜欢上她,咱以后说不定可以一起去她的签售会!” 吴波口中的那些作家的姓名,祝婴宁完全不熟悉,但她嘴角依然扬起了一个笑,浅浅又弯弯。 她朝这座城市探出的第一个触须被人温柔地接住了。 ** 放学回家时,祝婴宁没等到许思睿。他有时会和新交到的朋友一起去聚餐,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定时失踪,见状便自己回了家。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她在客房里写完今天的作业了,玄关才传来许思睿开门的响动。 她把头探出去,看到他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往房间走,客厅没开灯,乌漆嘛黑的,显得照在他脸上的手机光亮特别像鬼。 “鬼”本人一抬头,反而被她的头吓了一大跳:“卧槽……你干嘛?” “没什么。”她把头缩了回去。 许思睿便又低下头,继续玩他的手机,走到卧室书桌前,把书包随便往地上一甩,拉开椅子正要坐下,祝婴宁的脑袋忽然又探了进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圆溜溜的。 他转头看向她,和她对视了几秒,觉得手心莫名有点痒,很想摸把锤子出来打地鼠。 “有事?”他问。 这回她倒是开口了,嘴唇动了动,用肯定句的口吻问出一个疑问句:“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故意的?”许思睿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 “体育课。” 他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没说是不是故意的,只用左手撑着桌面,站得微微歪斜,跟个痞子似的,挑眉轻笑道:“怎么,你打算教育我?” 君子动手不动口,要以德服人,不能以暴制暴,要是不小心把同学砸出脑震荡了怎么办,要和同学和平相处……猜都能猜出她的老干部发言。 谁知这回祝婴宁竟然转性了,摇了摇头,说:“不,你误会了,我想说的是……” 他没说话,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我只是想说……”她挠了挠脸颊,忽的朝他竖起大拇指,嘴角情不自禁朝两边翘起来,尽管一再克制,笑容还是不断扩大,扩散到眼角眉梢,将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染上喜意,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像在宣读什么从军誓言,“太爽了!” “?” 直到祝婴宁回了客房,消失在他卧室门口,她那句语气正义凛然但内容却和正义凛然搭不上边的“太爽了”还在他耳边环绕。 这就觉得爽,要不要这点出息? 许思睿无语地在心里吐槽,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翘了几秒,又把腿放下了,手指摩挲着下巴,随手抓起书桌上的镜子开始臭美。 欣赏了半分钟自己的美貌,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像被她传染了似的,始终勾着一个得瑟的弯弧。 ……好吧。 他承认是还挺爽的。 ** 然而很快,许思睿就体验到了祝婴宁恩将仇报的功力。 无他,仅仅只是因为月考快到了。作为开学以来的第一次考试,祝婴宁不仅自己高度重视,严阵以待,还顺带逼着他一起高度重视严阵以待。 许思睿本来觉得他和她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他玩他的,她学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但很显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幻觉。 之前祝婴宁没管他纯粹是因为大考还没到,她觉得许思睿可能有自己的学习节奏,也许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也是一种合理且有效的学习方法。她觉得她应该给予他一些基本的信任。 可眼看着月考临近,她等啊等,等得花都要谢了,愣是没等到许思睿的“劳”和“张”,他那副懒懒散散爱咋咋地的态度终于让她坐不住了。 月考前的一周,祝婴宁开启了她对许思睿全方位 无死角的围剿。 围剿到什么程度呢? 许思睿中午吃完饭打算回教室打个盹,都会被她眼疾手快拽进楼梯间背政治。 “许思睿,货币的职能是什么?” “……” 他发自内心地问,“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完全不为所动:“是价值尺度、流通手段、贮藏手段、支付手段、支付手段和世界货币,你记住了吗?怎样区分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 “……” “看交易与货币支付是否同步,如果同步就是流通手段,不同步就是支付手段,你记住了吗?” 放学后他想躲着她走,和冯达他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野球场打球,结果走出六七百米,祝婴宁跟叫魂似的,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嘴里不依不饶喊着:“许思睿——许思睿——!你物理还没复习呢!” 冯达左看右看,不太确定地说:“思睿,我好像一直听到有人在叫你,是我幻听了吗?” 许思睿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人发现他居然需要被祝婴宁管着,只好匆匆忙忙道别:“你听错了吧?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打球的事等下次再说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魔音贯耳式知识洗脑起了作用,尽管开学以来都没怎么听课,也完全没写作业,但坐到考场上时,他扫了眼题目,发现题目居然都还挺眼熟的。 更让他无语的是开考前,像是担心他缺考,她还特意来了趟他们班,发现他乖乖坐在座位上以后,脸上露出慈母般欣慰的笑,点了点头,老气横秋地对他来了句:“我就知道你是爱学习的,加油。” 第69章 喝点咖啡 最后一门考完,躁动的学生们被洪青阳赶鸭子似的归拢回座位,一人被迫拿了一张国庆假期注意事项。 “怎么,心都飞远了?”洪青阳站在讲台上,朝底下环视一圈,说,“放松可以,但要注意安全,远离水源火源,少跟社会上的不良分子来往,尤其是极个别不安分的同学——”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看向后排的郑泽楷,“年龄不到就别去玩机车,我可不想放假回来还得去警局捞你们。” 底下学生们哈哈笑起来,郑泽楷也在笑,靠在椅背上无所谓地抖了抖腿。 “还有,玩的同时也别忘了学习,作业拿着,好好做,假期结束我要收上来检查。” 这句话一出来,笑声瞬间变成了鬼哭狼嚎。 “老师,我们才刚月考完!” “就是啊,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个国庆了?” “阳哥,看在伟大的祖国母亲生日的份上,作业的事就算了吧。” 洪青阳无视大家的抗议,拍了拍手,让各组组长把作业发下去,确保每个人都拿到了,才大发慈悲道:“行,解散吧。” 像沸水落入苍蝇堆,班上学生嘤嘤嗡嗡叫嚷着,四下散开了。 祝婴宁收拾好书包,打算去楼上关心一下许思睿考得怎么样。 结果,就像提前预料到她会来似的,她上去的时候,他的座位早已人去楼空,她不死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座椅,得,连椅面都是凉的,估计是提前交卷离开了。 “……” 她又气又无奈,撇了撇嘴,决定等成绩出来再重新规划对他的战术。反正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转身打算独自回家,却被一个轻柔的男声叫住了:“同学?” 祝婴宁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踟蹰着停下脚步,左看看,右看看,想确认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回头或应声。 “你好,同学。”冯达干脆直接绕到她面前,嘴角噙着温和的微笑,“我在叫你。” “啊,你好。”她急忙点了点头,认出这人是许思睿在学校交到的新朋友。 “你在找思睿吗?他半小时前就走了。”冯达温声告知。 半小时前,那就是考试快要结束但还没有真正结束的时候。 ……他果然是提前交卷了。 祝婴宁气得牙根痒痒的,她昨晚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过,让他填完试卷一定要认真检查。那时他是怎么说的?他说“嗯”,现在想想,这声“嗯”更像是被她烦得不行了随意从鼻腔里挤出来敷衍她的。 似乎觉得她生动的表情很有趣,冯达歪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问:“你是思睿以前的朋友?” 这问题就像油锅着火时的盖子,卜的一声,把祝婴宁摇曳的火气轻轻地盖灭了。 她算是许思睿的朋友吗?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临这个问题,祝婴宁都不太有自信。 扪心自问,许思睿对她不算差,甚至从某个角度看,谈得上很好。从村里那会儿就开始了,他没有计较刘桂芳的盗窃行为,在她受伤不方便的时候帮她干活,后来又专门把手表留在她家,亲自打电话叫她来北京……好到她若是还觉得不好,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但是,他对她的态度既和对孙明远他们不一样,也和对冯达他们不一样。 他和孙明远之间有一种熟稔,一种什么话都会对孙明远说的交心的氛围,和冯达他们则是一种客气的迁就。 而她和许思睿之间既没有这种熟稔,也没有这种迁就。她处在一个别别扭扭的位置,既没有熟到能让他肆无忌惮地敞开心扉,也没有“高级”到能让他在她面前维持好脾气。 祝婴宁越想越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一句“我是他的朋友”卡在她嘴边,像断掉的红酒酒塞一样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冯达看她为难,也不勉强,笑了笑,说:“你放学后没什么安排吧?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喝一杯这个表述让祝婴宁吓了一大跳,忙摆手道:“我不喝酒的,未成年人不能饮酒,会影响大脑发育。”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8节 可能没想到她会答得这么正经,冯达愣了下,才哭笑不得道:“不是喝酒,是喝咖啡。 ……咖啡? 她知道咖啡,但并没有喝过,闻言轻轻哦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刚好郭莹颖收拾好书包走了过来,冯达回头叫她:“一起?” 许思睿不在,郭莹颖本来兴致缺缺,打算早点回家休息了,直到看到冯达面前的祝婴宁,冲到嘴边的拒绝才变为:“走吧。” 冯达便拍了拍祝婴宁的肩膀,示意她跟上。 她被郭莹颖和冯达夹在中间走出一段路,才想起自己并未答应赴约,但现在再拒绝显得特别矫情,她便没吱声。 他们三个走在一起呈诡异又滑稽的凹字形,冯达和郭莹颖身材高挑,冯达有一米八,郭莹颖一米七二,再加上冯达五官清秀,郭莹颖五官精致,两人跟杂志明星似的,祝婴宁走在他们中间就像有幸被明星亲自下乡慰问的山区少女。 目的地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面坐着很多同校学生。一路走来,不断有学生向冯达和郭莹颖打招呼,看到她,也会随口问一句:“这是?” “新朋友。”冯达如此说。 他们在咖啡厅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入座,冯达点了杯冰美式,郭莹颖害怕失眠,点了纯牛奶。 “都放假了,失眠也没事吧,哪有来咖啡厅喝牛奶的。” “我真不想喝,我本来就很难睡着。” 他置若罔闻,向服务员说:“一杯冰美式,一杯拿铁。”说完又看向祝婴宁,温和地问,“你想喝什么?” “我……”她根本不知道咖啡店有什么饮品。 “看看菜单吧。”郭莹颖将菜单推给她。 祝婴宁拾起菜单,瞄了两眼,脸皮一麻,被价格吓得半天没敢出声。 “要不你也试试冰美式?”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答,冯达干脆也替她做了决定。 她的目光移向冰美式的价格,看到居然要十五块后,立即果断拒绝道:“我喝白开水就好。” 冯达摇头笑道:“胡话。”他抬眼看向服务生,“两杯冰美式,一杯拿铁,谢谢。”然后没等祝婴宁拒绝,便打断了她的话,“我请你。” “不,我自己可以付……” “你是思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祝婴宁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冯达这样的交际花。平心而论,他长得很好看,虽然不及许思睿那般亮眼,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的,而且说话也比许思睿中听多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面对他却总有一股近似防备的局促。 也许是因为他表面看起来很温柔,言辞间却透出一股和外表截然相反的强势。 等咖啡的间隙,冯达主动挑起话题:“这几天你一直来我们班找思睿呢。” 祝婴宁小声应了声“嗯”。 “我之前有几次看到你们一起上下学,你们是邻居吗?” 她和许思睿上下学时从来没有刻意避着同学的目光,却也没有刻意向谁说明过他们的关系。在学校偶然碰见了,打不打招呼全凭许少爷的心情,他心情好了会回她一个恩赐般的颔首,心情不好则会瞥开视线,幼稚地无视她。 虽然有过那个城乡交换综艺加持,但毕竟热度已经过去了,再加上她并非综艺的主角,镜头稀少,连全名都没有在镜头前出现过,学校里大部分人都只认识许思睿而不认识她,对他们的关系不太了解也是正常的。 祝婴宁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他们是被资助人和资助人儿子的关系?说她借住在他家里? 她莫名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冯达。 冯达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没有开口,这时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了,他便笑了笑,打圆场道:“先喝咖啡吧。”他给她一杯冰美式,“试试?” 冰美式呈黑棕色,祝婴宁凑近闻了闻,发现味道还挺香的,有股豆子的香气,于是毫无防备地对着吸管喝了一大口。 “什么感觉?”冯达故意问。 她五官拧成一团,犹如揉皱的纸巾,使劲将嘴里那口咖啡咽下了,眉毛抖动,委婉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冯达便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郭莹颖也笑着摇了摇头。 接着冯达忽然低头玩起了手机,没了他主动找话,他们三人之间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祝婴宁看向郭莹颖,想说点什么活络下气氛,又完全找不出共同话题,最后只能毫无眼色地说:“今天历史考试倒数第二道题……” 郭莹颖立马打断她:“都考完了就别聊考试了。” “哦,好。” 于是再度陷入沉默。 就在她和郭莹颖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尴尬得只能低头注视咖啡杯的时候,冯达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浅笑,将手机屏幕亮给她们看:“找到了。” 第70章 鼻血 屏幕上赫然是《交换人生》的综艺片段,冯达调了静音,但光是看着那熟悉的片段,祝婴宁脑海里都能自动配音—— “我脚崴到了,要他背一下怎么了?” “他走不了路我才背他的,你们谁来搭把手,帮忙把他扶上去?” …… 她冷汗涔涔,心有戚戚,朝背后看了看,暗自庆幸许思睿不在这里,不然他估计又得羞愤欲死了。 郭莹颖惊愕地瞪大眼睛,把冯达的手机接过来,怼到眼前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抬头比照着祝婴宁的脸:“这是……思睿和……你?” 她想维护一下许思睿的尊严,但又觉得不好撒谎,只能扯着嘴角弱弱地笑了笑。 “我就说你看起来很眼熟,我肯定在哪里见过的。原来你在综艺里出境过啊,那难怪了。”冯达双手撑着下颌,朝她笑得阳光灿烂,等郭莹颖震惊完了,他才把手机接过来,切出视频界面,说,“还有呢。” 祝婴宁以为他又要调出别的视频片段,结果他点开了一个网页,展示在她面前,叹道:“你还经历过这些事?真不容易。” 经历过这些事? 她纳闷地一抬眼,看清屏幕后,整个人猛然定住了。 是那篇被记者扭曲的采访。 郭莹颖再次接过冯达的手机,细细浏览着网页上的报道,看完以后,瞥向她的眼神掺了几分惊讶和同情:“你爸爸妈妈竟然逼你嫁人啊……?真的假的?好惨。” 她上一秒还有余力为许思睿的面子担忧,这一秒却像被粉尘扼住了咽喉,喉口干涩,脸色发白,半天才挤出一句近似辩白的:“不是……” 冯达和郭莹颖没有听到她细弱的辩解,两人完全沉浸在了新挖到的八卦里,你一言我一语,说: “所以你现在在被许思睿资助?难怪你经常来找他。” “还好你被他家资助了,不然好惨哪。” “你爸爸妈妈真的逼你嫁给老头啊?” “你们那里也太恐怖了,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这种事。” “没想到你过得这么不容易。” 他们说了很恶毒的话吗?没有吧……祝婴宁迟缓地想。 他们甚至像是在关心她。 可是,虽然没有,为什么这些话落在飘散着咖啡香的空气里,却像无数巴掌,热辣辣地掌掴在她脸上? 她感到了难以描摹的难为情。 这股巨大的难为情如同海啸,将立于岸边无处躲藏的她残忍地吞没,窒进洋流深处,朝暗无天日的深海挤压。家乡忽然从褪色的画像变成了旧衣服上的补丁、袜子上的破洞和t恤领口脱线的线条,她胸腔里鼓噪着前所未有的窘迫,第一次试图埋头遮挡点什么,像遮住一个丑陋的胎记。 冯达和郭莹颖并未察觉她的异常,两人依然说得兴起。就在她觉得自己将要融化在座位上,变成一滩污水从这里流掉时,身侧的落地窗忽然被人从外头大力敲了一下。 叩的一声。 祝婴宁一激灵,循着声音看过去。 她看到许思睿站在落地窗外,高大的身影折射在落地窗上,鬼气森森的,脸色黑得堪比包公,没看冯达他们,只盯着她,用口型说:“出来。” “……抱歉。”她指指落地窗外像是来讨债的许思睿,向冯达和郭莹颖歉意地表示自己得走了,随后缩着肩膀灰溜溜地离开座位,灰溜溜地滚去前台付了自己那份饮品的钱,又灰溜溜地来到了许思睿面前。 见她出来了,他依然没理里头的冯达,转身带路,大步流星朝前走,没好气道:“你跟他们在一起干嘛?” 祝婴宁不晓得他在气什么,不过被他这么一打岔,刚刚浓烈得像是要把她淹死的羞窘消失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好奇地请教:“我不能跟他们在一起吗?” “不能。”许思睿蛮不讲理地斜瞪向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和他们很熟?” 她撇撇嘴,小声为自己声辩:“不熟,是因为冯达邀请我,我才……” “他邀请你你就得答应?不熟你也答应?下回路边窜出来个乞丐邀请你去拾荒,你是不是也打算拾掇拾掇跟着一起去了?” “……” 她刚想劝自己不要和处于叛逆期并且将长期处于叛逆期的许思睿计较,转念一想,忽的回过味来,怒道,“你凶我?你居然敢凶我?我都还没和你计较你提前交卷的事!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回去了,所以你其实没有回去,你宁愿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也不愿意待在教室里多检查两遍试卷么?” “……” 这回轮到许思睿沉默了,他没有回答,当然更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加快了步伐,想要不动声色把她甩开。 “许、思、睿——” 祝婴宁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 国庆期间人流量大,祝知微的服装店不仅没放假,还搞起了大促活动,生意特别火爆。祝婴宁三天两头往她那跑,忙得昏天黑地,以至于没时间再去理会许思睿了。 假期第五天,她换上工作服,随着伊伊去其他楼层发传单拉客。 大楼人来人往,她们摩西分海,艰难穿梭于人群中。有了之前在街边发传单的经验,祝婴宁已经练出了厚脸皮,也不管对方是接受还是拒绝,总之先说声谢谢把传单塞过去,大部分人反应不过来,都会下意识接过。 把传单塞给一对年轻男女后,祝婴宁才后知后觉对方似乎是她认识的人,仰头一看,她和对方均大吃一惊。 戴以泽说:“卧槽,怎么是你?” 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有化妆品也有各式女装,邵彦君在他身后拿了个折叠镜补口红,闻言,也掀起眼皮看过来,不冷不热抬了抬眉,缓缓问:“你在这打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59节 她刚把“是的”两个字念完,邵彦君便扬起嘴角,低头粗略扫了两眼传单,说:“有意思。”拍了拍戴以泽的肩,果断做出决定,“走,去看看。” “去哪?” “小土妞打工的店啊。” 祝婴宁:“……” 她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小土妞是在形容她。 戴以泽似乎不太乐意,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个不停:“我手里提了这么多东西,要不咱先回去吧?土妞的店有啥好看的,肯定跟她一样土。” 但很显然,他和邵彦君之间,邵彦君才是说一不二的那个。她按照传单上的地址走得飞快,戴以泽只能像□□老大的弱鸡小弟一样卑微地跟上去。 祝婴宁本来该继续发传单了,但她越想越焦虑,担心祝知微被刁难,犹豫了片刻,还是向伊伊告别,扭头追上他们。 到达了目的地,像是没想到她工作的地点这么“高端”,邵彦君和戴以泽都有些茫然,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许久店面,最后才在祝婴宁“进来看看吗”的招呼声中抬腿踏了进去。 “我天……真想不到啊。”戴以泽仿佛瞬间感觉不到手里那些袋子的重量了,双臂一挽,把所有袋子挽在臂弯上,贵妇巡街一样,在衣架间游历起来。 五分钟后,他选出一件连衣裙,问邵彦君:“你要不要去试衣间试试?我觉得这衣服挺适合你。” 邵彦君正蹲在地上挑光腿神器和内衣,闻言头都没抬:“不用了,信你的眼光,滚去付款吧。” “你在挑啥?”戴以泽捧着裙子凑过来。 “丝袜,胸|罩。” “这个花纹好。”戴以泽伸手拿起一件蕾丝胸|罩,面色如常,语气更是四平八稳,仿佛手里拿的不是胸|罩,而是一条可以拿来擦桌子的破抹布。 祝婴宁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一方面震惊于他们话题的大胆和奔放,一方面震惊于他们竟然赏脸在这消费了。 给他们结账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打个折呗。”戴以泽冷不丁开口道。 祝婴宁看了看结账界面,确认了一遍,说:“已经打过折了。” “你打的是你们国庆活动的折,再打个同学折呗。” 同学折…… 她正暗自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表达,身后祝知微便走了出来,笑道:“你们是宁宁的朋友?” 祝知微的气质一看就是店长,戴以泽立马来了精神,稍息立正,把歪歪扭扭的站姿摆正了,毫无廉耻之心地点头道:“是啊姐姐,我们特意来照顾宁宁生意的。” 宁宁…… 祝婴宁被他突如其来的昵称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嗦一下,正想说点什么,祝知微便抢在前头开口了:“好啊,承蒙你们照顾宁宁了,那就折上加折,在国庆活动半价的基础上再给你们打八五折吧。” “谢谢姐姐!姐姐您真是大好人!”戴以泽脸上都要笑出褶子了,眼神瞥向祝婴宁时,暗地里加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像在说“快结账,敢多嘴揍死你”。她只好咽了咽唾沫,给他们来了个折上加折。 结账完毕,邵彦君把所有袋子扔给戴以泽,继续掏出她的镜子补妆,大步流星往门店外去了,戴以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眨眼间,两人就被人群吞没,来去匆匆,消失无影。 祝婴宁这才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对祝知微说:“微微姐,钱你从我工资里扣吧。”本来国庆大促就快逼近成本价了,八五折一打,这生意直接做成了亏本生意,她看着都心焦。 祝知微不悦地瞪她一眼:“再胡说小心我削你。” “……不要削我。”她瘪瘪嘴,知道祝知微必然不会同她计较这些钱,可她心里依然过意不去,遂暗自决定等发工资以后再请她吃顿饭,就去她之前带她吃过的那家中餐厅好了。 ** 下班回到家已是夜里八点半,祝婴宁在玄关处脱了鞋,发现门口没有许正康的鞋子,但有许思睿的鞋子和一双陌生的男款球鞋。 看来是许思睿的朋友过来做客了。 她正默默猜测着会是谁,就听许思睿的卧室骤然爆发出一声怒气冲天的咆哮:“我□□……许思睿,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成熟点,你能不能别总这么幼稚?!” 是孙明远的声音。 她贴在门板上,还没来得及震惊孙明远居然能发出这么失控的怒吼,下一秒,许思睿的卧室便传出了更加失控的乒乒乓乓的巨响,随后砰的一声,卧室门被人大力甩开了,脆弱的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散架的哀鸣。许思睿从里面冲出来,面沉如水,跟尊煞神似的,满脸神挡杀神佛挡杀神的气势。 人对危险情况有本能的感知,祝婴宁没傻到这时候去触他霉头,赶紧闪身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许思睿果然看都没看她,趿拉上鞋子,将未合稳的门大力一踹,踹出了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走后,过了足有三分钟,祝婴宁急促的心跳才勉强平复下来。她动了动酸涩的腿,想去许思睿房间看看情况,结果没走几步,孙明远就捂着鼻子跑了出来,看到她,一愣。 “……嗨。” 祝婴宁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刚才的情况吓得脑子抽了,她居然举起手,二傻子一样朝孙明远“嗨”了声。 孙明远可能没想到她在外面,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好,静默几秒,举起另一只手,也“嗨”了回去,还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鼻血瞬间从他捂着的那只手里甩了出来。 第71章 小姨 “你别把头抬起来,流鼻血不能仰头,这是个误区,血液容易呛进气管里。” 祝婴宁打开冰箱,从冷藏柜里找出冰块,用一条湿毛巾将冰块包裹住,敷到了孙明远的鼻梁上。 “那我的头该怎么办?竖着吗?”他问。 “自然前倾就好。” “可这样鼻血就流出来了。” “那就让它流出来。”她淡定道。 “我的鼻子真的没骨折吗?” “没有,刚才替你摸过了,你要是还不放心,过后可以去医院拍片。” 一问一答结束,孙明远忍不住怔愣道:“谢谢啊。” 他发现祝婴宁身上有种沉稳且令人安定的气质,他刚才匆匆忙忙跑出来,本来都已经脑补出自己鼻梁骨折在医院做修复手术的画面了,连事后要怎么揪着许思睿的衣领秋后算账,哭嚎着“还我妈生鼻”都想象得一清二楚,谁知现在,屁事没有。 “不客气。”她张了张嘴,问,“你和许思睿……” 提起这个,孙明远的眼神飘忽起来,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含糊其辞道:“没事……就是有点小矛盾。” “你们之后还会和好,对吧?” “当然了。” 得知他们过后还会和好,祝婴宁便没再追问了,她看得出孙明远并不想倾诉。 待到鼻子不再流血以后,孙明远就离开了。 ** 当晚许思睿又没回家,祝婴宁睡了一觉起来,见他房间空着,心里实在无可奈何。 他的失踪持续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依然不见踪影。许正康也不怎么着家,国庆期间他基本都留宿在外,说是有工作要忙。有些时候祝婴宁都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在这个家借宿的人了,她这个外人待在他们家的时间都要比这对父子多。 傍晚从祝知微的店里下班,她拐去市场买了点青菜,打算简单给自己煮碗菜粥当晚餐。 打开家 门,却见客厅的灯亮着,正疑惑是谁回来了,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偏头朝她瞥来视线。 许思睿家的墙上挂着许正康和周天澜的结婚照,祝婴宁虽然暂且无缘得见周天澜本人,但凭借照片,也已经对她的长相有了初步印象。此刻坐在沙发上的漂亮女人既像她又不是她,祝婴宁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开口:“您好……?” “你好。”周天晴微笑着颔首。 等祝婴宁换完拖鞋,局促地朝客厅走来,她才从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周天晴,是睿睿的小姨,你一定是婴宁了,之前在山里,多谢你照顾他。” 祝婴宁惶恐至极,摆手道:“您客气了,我没怎么照顾他,是他帮助我许多。” “你才是客气了。”周天晴笑得温柔可亲,“睿睿什么脾气,我们家里人都清楚,连我都不愿意和他多待,亏你能忍受他。你住过来后,他一定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的事。”她使劲摇头。 “坐吧。”周天晴指了下沙发上的空位,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睿睿不接我电话,我本来想过来堵他,但从下午等到现在,都没见着人。” 闻言祝婴宁愣了楞。 许思睿和孙明远打架就算了,她可以将其理解为男生间寻常的打闹,可是,他为什么连自己小姨都不肯见呢?也许是“许思睿小姨”这个身份使然,也许是因为周天晴长得很像结婚照上她素未谋面的周天澜,也许是因为周天晴自身温雅亲切的气质,她情不自禁接了句:“您找他有什么事么?我可以替您转告他。” 但周天晴和孙明远一样避开了正面回答,只笑眯眯道:“你有心了,不过,没什么事。” “哦……” 周天晴直起身,拿起沙发上的挎包便要离开,路过她身边时,可能看她瞪着个大眼睛的模样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用一种说秘密的口吻低声道:“你觉不觉得睿睿这人特别胆小?” 尽管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拐到这儿了,祝婴宁还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怕黑,怕鬼,胆子可小了,连青蛙都能吓他一大跳。” 周天晴闻言,咯咯笑起来:“那你觉得他有什么优点吗?” “他心肠很软。” 周天晴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我还以为你会说他长得帅之类的。”毕竟在熟知他臭脾气的人眼里,许思睿大概有且仅有这一个优点了。 “他确实长得帅。”祝婴宁沉吟道,“但这只能算他的特点,不能算他的优点。” “哦?”周天晴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他的优点没有这么肤浅。” 周天晴心里微微一动。 她算是看着许思睿长大的,从小到大,许思睿最常被人评价的一句话就是:“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呐。”幼儿园时因为长得白糯,文艺汇演次次都站c位,小学时因为长得漂亮,老师都喜欢让他坐前排,带去商场散散步都能碰到星探递名片,携去市场买菜,老大爷老大妈都愿意多给他一根鸡腿。 人是视觉动物,这事无关男人女人,纯粹是有眼睛有审美的生物,都对外貌美有着直观的感知。 但是,祝婴宁说,他的优点没有这么肤浅。 周天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说被感动了?倒也不至于,只是觉得有些慨叹而已。她收回往前走的脚步,站到和祝婴宁并排的位置,温声道:“婴宁,小姨麻烦你一件事,可以吗?” ** 祝婴宁再见到许思睿已经是国庆假期结束的事了。 洪青阳发下了试卷,和试卷一起下来的还有月考的排名。排名表传到她们这一排时,祝婴宁闭着眼睛,双手交握于下颌处,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都没敢睁开眼。 “……你到底看不看?不看我往后排传了。”邵彦君不耐烦道。 她只好睁开眼睛,讪讪道:“看的,看的。” 接过排名表,深吸一口气,将眼睛一瞪,从最下面那一排开始找起自己的姓名,每掠过一个倒数的名次,心里就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感。 邵彦君在一旁看得特别无语,见她慢吞吞从倒数第一名扫视到倒数第三名,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她:“全班第三,全级第三十七,行了没?行了我传后面去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0节 说完扯过排名表就往后排扔,戴以泽哇啦啦大叫起来:“拿走拿走,不要给我!”仿佛扔过来的不是排名表,而是一坨狗屎。戴以泽的同桌怒道:“你不看我还要看呢。” 而祝婴宁还因为邵彦君告知的排名而僵在原地。 “才第三啊……”她嘟囔着,难掩失望。 邵彦君纳罕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看你从最后一排看起,还以为你对自己要求很低呢。第三还嫌什么,你要敢在我面前说自己考得不好,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 祝婴宁这才想起她刚刚似乎在倒数第三那行看到了邵彦君的名字。 说到这,许思睿考得怎么样呢? 放学铃一响,她就往楼上去了。 由于时机掐得早,许思睿还没离开,坐在最后一排,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个mp4看金庸的小说。几日未见,他还是那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只是眼底的青黑更明显了,仿佛消失的这几天去哪里做苦工了似的。 她走近了,想要问问他的排名,却闻到了一股酒味。 仔细一看,许思睿桌上并没有酒瓶,桌肚桌脚也没有,可他身上确凿无疑有股浓烈的酒味,祝婴宁越想越震惊,难以置信他这几天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能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抽烟,喝酒,网瘾,夜不归宿,殴打朋友,漠视亲人。 这人要不要这么百毒俱全?! 她刚想发作,便看到旁边有人在传阅排名表,一时好奇,抻长脖子看了过去,发现许思睿在他们班排第六名,全级八十四。 这名次…… 倒也不能说不好,毕竟他们全级有九百多人呢,可是正如看到自己的排名时一样,她心里升上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不止如此。 因为知道他的实力,所以看到如此差强人意的名次,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代偿性焦虑。她清楚这名次是他丝毫没有学习全靠啃老本的结果。 等她焦虑完了,抬头一看,许思睿的座位已然空了。她急忙抬腿追出去,看到他书包都没背,听着歌便要往楼下走,正想开口叫住他,冯达和郭莹颖便越过她迎了上去,他们一左一右走在许思睿身边,和他言笑晏晏。 跟她之前走在他们中间时形成的突兀凹字形不同,许思睿走在他们的中间,呈完美的凸字,如同山峦的最顶峰,孤峰突起,而非陡峭盆地。 他们三个走在一起,如山似水,是色调统一的油画,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同类的氛围。 同类。 这个充满排他性的词汇跃入祝婴宁脑海时,她呆住了。 身旁掠过许思睿班级里其他同学,她听到她们说:“欸,你们听说了吗?国庆的时候冯达、思睿和莹颖一起去拍广告了耶。” “什么广告啊?” “具体的不清楚,杂志,饰品,衣服?莹颖一直有在外面当模特,当了好几年了,渠道挺稳定的,就介绍思睿他们过去了。” “哇噻,好厉害,他们以后会不会干脆直接吃这碗饭了啊?” “不知道,不过听莹颖说她老板特别喜欢许思睿,想跟他签长期合同来着。” “感觉他们三个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毕竟人家有那脸啊,天生的明星命,咱普通人就别想了。” 直到许思睿他们彻底消失了,那些闲谈的学生也消失了,祝婴宁依然呆愣在原地。 来到北京以后她就隐隐有种感觉,只是她始终刻意避免去想,不希望那想法成型,更不希望 直面她心底隐约恐惧的现实。 直到现在——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些学生说得没错。 许思睿和她,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也可能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处于同一个世界过,是综艺虚假地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一块有使用期限的橡皮擦,擦掉贫富差距,擦掉认知差距,将原本处于平行线的两个人生掰硬凑在一起。而现在,午夜十二点过去,仙女教母的魔法消失,马车打回原形,变成一颗圆滚滚的南瓜。她其实早该知道那些交心和感动全是综艺带来的短暂错觉,不是吗? 如果没有综艺加持,如果她和许思睿沿着各自既定的人生轨迹向前,他们是否还会相遇?或者说,他们相遇后,他会有兴趣认识她了解她吗? 她不敢回答这些问题。 第72章 同类 祝婴宁在班上交到的第二个朋友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别人,正是邹皓。 排名表传阅完被洪青阳张贴到了黑板旁的布告栏上,第一名是谭菁菁,第二名是学习委员,第三名是祝婴宁,邹皓排第七名。前三名毫无例外都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洪青阳还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本本子作为鼓励。 本子这类奖品,对小学生来说也许尚存新意,但大多数高中生都已经不吃这套了,唯独祝婴宁处于“大多数高中生”的范畴之外,在其他人反应寡淡的时候,只有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抖着双手接过本子,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感谢洪青阳的话,把洪青阳说得坐立不安,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班会课结束后,邹皓来到祝婴宁座位旁,问:“你是怎么学习的?” 她惊异于邹皓竟然会主动和自己搭话,自从竞选班长那天她不仅没投他,还上台跟他竞争同个班干部职位以后,邹皓便对她态度冷淡,走在路上碰到她也从来不和她打招呼。 她刚打算开口传授自己的学习经验,又听邹皓问:“你笔记本能借我看看吗?化学和历史的。” “可以啊。”祝婴宁在这方面从不藏私,闻言找出笔记本递给了他。 “谢了。”邹皓对她露出了开学以来的第一个笑,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我看完明早还给你。” 直到他走远了,邵彦君才从鼻孔里轻蔑地呵了一声:“白痴。” 祝婴宁看向她,嘴唇动了动,试图维护同学间的和平:“他……也不算白痴吧……” “我说的是你。”邵彦君翻了她一个白眼。 “……” 邵彦君一边对着化妆镜贴假睫毛,一边以嘲笑的口吻说:“那胖子就是个势利眼,只对他觉得有用的人献殷勤,你看学神和学委愿意搭理他么?也就你蠢看不出来。” 邵彦君口中的学神指的是谭菁菁,她不仅考了全班第一,在全级也排第一名,遥遥甩开第二名二十多分。邹皓也找谭菁菁和学委借过笔记,不过都被拒绝了。 祝婴宁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 那天之后,邹皓便如邵彦君所言,对祝婴宁愈发热络起来。 他经常来找她借笔记,和她探讨某道题的解题方法,作为报答,也会提供许多有关学习的第一手消息给她,比如接下来某场考试的出题老师是谁,校内谁谁谁的父母是教育局高官,某位同班同学在某课外机构上竞赛班…… 祝婴宁以前没有接触过邹皓这样的人,他很精明,这种精明并非单方面索取,而是一种精打细算的利益交换。 在他眼里,人只分为三类——精英、垃圾和npc,三者由“是否走正道”界定,而所谓的正道,自然是在他眼里代表一切的学习。学习好且有上进心的人会得他青眼,被他归类为精英,学习一般但依然中规中矩坚守正道的人则被他统一视为npc,至于离经叛道之徒,他痛斥其为社会败类,毫不犹豫地把这种人一脚踢进垃圾的范畴,连个正眼都不给。 虽然邹皓没有明说,但祝婴宁知道,邵彦君在他眼里就是垃圾的一员,而成绩平平无奇的吴波,被他归到了数量庞大的npc里,至于她么,她原本是npc中比较土的一类,月考结束后破格升级为了比较土的精英。 她不喜欢邹皓的分类,也不喜欢他对待她朋友的态度。 在他对吴波态度不礼貌,被祝婴宁出面说了几次后,他们三人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相处平衡。 通常,吴波向她分享徐良出了哪首新歌时,邹皓会在旁边不冷不热评价道:“都是包装出来的网络歌手而已,杀马特文化,有没有真唱功都不一定,不如听点第四十交响曲提升一下审美。”而当邹皓问她某道数学大题,吴波也会在一旁作怪,扭着身子说:“下课了还聊什么学习啊,学学学,小心把脑子学坏了。” “脑子不会学坏,只会因为停止思考变坏。” “哦?是吗?我倒是觉得多接触点新事物脑子才不会变坏,班长,你还是多追追潮流吧,别跟个老年人一样。” “潮流千变万化,迟早会被新的潮流淘汰,经典才永垂不朽。” “呵呵,经典也是曾经的潮流。” 祝婴宁在一旁听得头大。 ** 自从国庆和冯达、郭莹颖他们一起拍摄广告以后,许思睿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少到可用屈指可数形容。 让祝婴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许正康居然过了足足半个月才发现这件事。 那天他们吃完早饭,祝婴宁把碗筷收好叠起来,打算端去厨房洗碗槽洗干净,许正康心血来潮般,忽然问了句:“许思睿怎么不在家?上学去了?没跟你一起走?” “……”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话的心情,沉默了许久,才闷声答,“许叔叔,许思睿已经一周没回家住了,而且,今天是周六,不上课。” 许正康大吃一惊:“没回家?那他去哪了?” 她只好告诉他许思睿在当模特给人拍广告。 “胡闹!”许正康猛一拍桌子,从裤兜里翻出支烟,怒气冲冲地抽完,又强调般重复了一遍,“胡作非为!” 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采取任何实质行动,把“胡作非为”的许思睿掰回正轨。 祝婴宁慢慢发现了——一旦她不在学校里刻意找寻许思睿的身影,她基本上很难邂逅他。 体育课不重合,实验课不重合,就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段都不重合。吴波和邹皓都热爱抢食堂,一到中午放学时间,她就像张风筝,被吴波和邹皓扯着线溜。而许思睿懒洋洋的,喜欢等食堂第一批人吃得差不多散了,才随朋友慢慢溜达过去。 难得一次碰面还是在学校外。 那天邹皓说要买点新练习册,问祝婴宁有没有推荐,刚好吴波说她想去买本最新的《知音漫客》,他们三人便一起拐去了学校附近的小书店。 书店位于学校后巷,那条巷子除了书店,还开了不少苍蝇馆子,不想吃食堂的住校生常常会结伴来这用餐,每到傍晚放学时分,巷子都人满为患。 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书店门口。 刚想进去,祝婴宁就眼尖地发现书店旁的音像店门前,许思睿正坐在那里。 严格来讲,他是坐在音像店门口的一辆摩托车上。 豪爵铃木en150机车,红黑色车身,分体式大灯,重工设计,横亘在音像店门口,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黄蜂。 他单腿支着地面,垂眼把玩手里的任天堂nintendo3ds游戏机,脸上有未卸去的粉底液痕迹,由于出了汗而与柔白细腻的肤色融为一体,浑身脂香四溢,香气既廉价又刺鼻。 周围人群喧嚣,他却好像完全听不到身周的吵闹,玩得入迷,游戏机里不断弹出马里奥蹦跳的音效,叮叮咚咚的声音本该显得活泼热闹,可他高大单薄的身影却像拓印在黄昏暮色里的一道烟,淡得一吹就散。 她默默看着他,看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邹皓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屑嗤道:“还 没长记性。” 她回过头,不解其意。 邹皓双手抱臂,鄙夷地用下巴指了指许思睿的方向,说:“我说他,许思睿。前几天就因为未成年开机车被警察查了,现在居然还敢开,这种人自己不要命,最好赶紧找片湖跳了,别来霍霍无辜的路人。”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暴力攫住,血流不畅,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分不清这股热气究竟是激怒还是别的情感。手指簌簌颤抖,她想开口怒斥邹皓,想大声反驳他,想为许思睿声辩,说他只是坐在摩托车上,怎么能凭借这个举动就武断地给他定罪,用那样刻薄的话诅咒他?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音像店里,郭莹颖便举着一张周杰伦的磁带走了出来,眉开眼笑:“居然真被我找着了,走吧思睿,去跟老大交差。” 她跨坐上机车后座,而玩了半天游戏机的许思睿这会儿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揉了揉脖颈,把游戏机随手塞进外套衣兜里,跨上前座,将头盔随意往头上一套,顺手扔给郭莹颖另一个头盔。 头盔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尖巧的下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1节 摩托车发动,在嗡鸣声以及周围学生仓皇的避让里,他载着郭莹颖扬长而去。 “……” 祝婴宁妄图为许思睿声辩的话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嘴边。 邹皓冷笑一声,说:“果然。” 她缓缓闭上嘴,过了几秒,像是觉得不甘心,又无力地追问道:“为什么你知道他被……” “我有亲戚在警局工作,听他说的。”提起这个,邹皓似乎有些得意,“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关系网。” “你之前就认识他吗?” “no,我之前不认识他,但他在学校很有名,长得帅嘛。”邹皓耸了耸肩,说,“真无聊,帅又怎么样?不走正道,一样是社会的渣滓。” 说完,他看向祝婴宁,目光从镜片后穿透过来,露出标准的八齿笑,肯定地说,“不过,你肯定没那么无聊,他这种人和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祝婴宁,你我前程似锦。” 第73章 初潮 前程似锦本是一个好词,可邹皓说完没几天,祝婴宁就病了。 一开始只是肚子不舒服,她感到腹部坠疼,这种疼不同于胃痛或者肠痛,而是一种覆盖面更广也更为酸涩的痛。 紧接着腰也变得不舒服。 以为是坐着学习太久导致的,结果哐哐做了一顿运动,第二天起来,更酸了,整个下半身像是被谁揍了一样,腿也酸软无力。 隔日上课,她显得蔫蔫的,下课后吴波来找她,见她趴在课桌上萎靡不振,问:“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你来亲戚了?” 亲戚? 祝婴宁楞道:“没有啊。”她的亲戚都在山里,没要紧事不会来北京。 “没有就好,你有需要可以找我。” 吴波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她挥了挥手回到自己座位。 这节课是英语课,下课前几分钟,英语老师临时安排了听写,让科代表下课后将听写簿收上来。英语科代表就坐在祝婴宁前面,她忙着补昨晚做漏了的作业,焦头烂额,托祝婴宁帮她把收上来的听写簿交到英语老师办公室。 尽管身体很不舒服,祝婴宁还是习惯性应了声“好”。她数了一下听写簿的数量,核实无误后,将那叠本子抱在怀里,起身朝楼上的英语组办公室走去。 邵彦君睡了一整节英语课,被她起身时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吵醒,才直起腰,伸长胳膊,一边打哈欠一边伸了个巨大的懒腰,伸完整个人顺势瘫倒在椅子靠背上。 戴以泽正在看盗墓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屏息凝神,她这么一靠,满头长卷发都铺到了他的小说上,恰好挡住了关键剧情,他嫌弃地咂了咂嘴,把头发拿起来,重重甩开。 “找死?”邵彦君立刻转头飞给他一个眼刀。 就是这么一转头,她留意到了祝婴宁的椅子,怔了几秒,“啊哦”了一声。 戴以泽看过去,也“啊哦”了一声。 “咋办?”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邵彦君满不在乎道:“你追出去告诉她呗。” “我闲得蛋疼啊?”戴以泽无语地立起小说,“谁爱去谁去,反正不关我事。” ** 抱着听写簿爬到楼上时,祝婴宁总觉得裤子黏黏的,很想伸手拽一拽,把它拽出来一点。 但走廊上人来人往,她不可能如此不顾及形象,只能默默忍受,打算将听写簿送到英语老师办公室后再去卫生间处理一下。 前往办公室需要途径许思睿所在的班级,她身体不舒服,也就没顾上去关心他在不在,有没有来读书,只一味埋头朝前走,想快点交差了事。 冯达和许思睿正靠在走廊护栏上聊天,十一月初的北京,凉风习习,秋意飒爽,风从四面八方灌来,吹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冯达看到祝婴宁从他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且步履匆忙,完全没有发现他们。他不动声色地转眸,瞄向许思睿,唇角弯起,故意和她打招呼:“婴宁?” 她没听见。 反而是许思睿闻声抬起了头,不悦地扫向他,虽然没说话,但表情明白无误写着“你无不无聊”。 冯达哈哈笑了两声,正想再叫祝婴宁几次,叫到她听见为止,就发现了异常。他高高挑起俊秀的眉毛,用胳膊肘轻碰许思睿的手臂,下巴示意了祝婴宁的方向:“你看。” 许思睿没看,他懒得搭理冯达偶尔不怀好意的调侃。 但冯达坚持道:“还是看一下吧。” 他便不耐烦地扭头,视线胡乱往她离去的背影上一扫。 扫到一半,定住。 操…… 怎么笨成这样。 许思睿低骂了一声,抬腿朝她走去。 ** 祝婴宁走到英语组办公室里,把本子放到英语老师桌子上。 老师不在,她放完就打算走了,还没回头,却听到别班的英语老师高声朝她身后说:“思睿,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上周布置的英语试卷你怎么又没交?” 她微微愣神,回过头,果然看到许思睿站在她身后,距她仅有两步之遥,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也没有落在英语老师身上,反而跟得了多动症似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这地点不好打招呼,再加上他们班的英语老师看起来想找他兴师问罪,她知趣地一缩肩膀,朝旁边让开了,转身走出办公室,打算先回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 结果,她一动,许思睿也随她动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朝外走。 英语老师被他弄得满脸懵逼:“喂,许思睿,我跟你说话呢!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师了?” 显然没有。 许思睿依然头也不回。 英语老师气得差点没撅过去,旁边其他班级的英语老师赶忙安慰她:“黄老师,别气,别气!” 祝婴宁也听到了里头老师的声音,纳闷地一回头,发现他紧跟在她身后,完全没在办公室停留,仿佛刚才刻意走进去就只是为了气英语老师一顿,仿佛办公室是菜市场,闲得无聊了谁都能随意走进去逛一圈。 “你……”她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老师在叫你。” 他没理。 “……” 她实在是懒得管他了,抿了抿唇角,回身继续朝前走。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往左,许思睿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不管她走多快,走哪个方向,他始终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牢牢跟在她身后。 走到楼梯间那,祝婴宁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他淡声道,“我刚好也要走这,不行?” “……” 好无聊的对话,她肚子酸得要死,决定不再浪费脑细胞 和体力在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上。 楼梯间的人比较少,他们无聊的交谈结束,人恰好都走空了,祝婴宁想继续向下,脚刚抬起来,背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接着——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毫无预兆地从她背后伸了出来,虚虚圈在她小腹上,带起一阵凉风。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就被他手臂的力道压得撞上了他的胸膛,隔着几层布料,少年胸膛清瘦且坚硬的触感清晰地传递给她,像一块冰凉的,被山泉洗刷的泉石。 随后腰腹一紧,一勒,她惊讶地垂下视线,看到他把秋季长袖校服脱了下来,系到了她腰上。 ……这是在干什么? 可没等她开口询问,许思睿已经闲闲地松开手臂,转身,头也不回往楼上他班级的方向去了,她扭过头后,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身上剩一件短t,被风一吹,衣摆飞扬。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她茫然地捏了捏腰间的衣服,茫然地往自己教室去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邵彦君掀起眼皮,来回打量着她腰间的校服,几秒后,脸上攒出一个暧昧的笑:“哪个男的给你的?” 实在是这校服的尺码怎么看都不像女款。 祝婴宁挠挠脸:“其实我也很纳闷是怎么回事儿。” 说完便要坐下,只是屁股还没挨到椅面,她就发现自己座位上铺了一张纸,堪堪盖住整个椅面。 四四方方的印花纸巾,夹带浓郁的花香,一看就是邵彦君的风格。 她揭开那张纸,想问邵彦君为什么把纸丢在她椅子上,下一秒,便看到了纸张掩蔽之下——椅面上的血迹。 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她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 这是她的初潮。 山里女孩营养跟不上,月经多半来得晚,而她算是其中格外晚的,虽见其他女同学经历过,但她们不管它叫“亲戚”,而管它叫“那个”。 “你那个来了吗?” “我昨天来那个了。” “你有带那个吗?能借我一片吗?” 所有与月经相关的名词,都用“那个”来隐晦地取代。在这一点上,城里的“亲戚”和山里的“那个”异曲同工,都是女孩们为了弱化此事带来的羞窘刻意为之,是青春期女孩不约而同参与及共享的秘密,是半脚踏入成人世界的象征,意味着一扇门的开启,一扇门的关闭。 而她的初潮来势汹汹,将这秘密撕开一个缺口,迫其裸露在外。 此时言语的遮盖失去了力道,他们选择用更温柔的方式,托起了她的潮起潮落。 “你有需要可以找我”,两步之遥的距离,系在腰上的校服,铺在椅面上的方形纸巾。上课铃响的挥手,转身上楼的背影,被风拂动的衣摆,还有此刻—— 邵彦君趴在课桌上背对她睡觉的姿势。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巾,声音从齿间流出:“谢谢……” 邵彦君没回头,啧了一声:“别烦我。” 她便轻声笑了起来。 明明什么都没改变,老师依然在课堂上讲着大多数同学不感兴趣的知识,窗外的阳光没有因此变得更明媚,也没有更黯淡,一切如常,这是北京的十一月里最寻常无趣的一天。 可是,她忽然觉得她可以大声否认心底那番关于同类的纠结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2节 哪有什么同类不同类? 哪有什么“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人怎么能被简单地分类?他们就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啊。 呼吸着同一片世界的空气,吵着一样的架,共享着一样的温柔,会为同样的悲伤而悲伤,为同样的欣喜而欣喜。 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第74章 偿还 “这是日用,这是夜用,这是加长版夜用,这是安睡裤……”祝知微拾起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卫生巾,逐一给祝婴宁做着介绍,细致入微,“卫生巾用在私密处,这钱不能省,该买好点的,别买杂牌。” 她听得认真,了解完长度,又开始选品牌,挑了大牌子里比较实惠的那一款,和祝知微一起走去前台结账。 “谢谢你陪我来,微微姐。”结完账,她把袋子拎在手里,回身道谢。 放学后她通常会来祝知微的店铺工作一两小时,再回家里吃饭学习,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在店里忙活时,祝知微心细地察觉出她身体不便,问她是不是生理期。她没想到这么明显,抬起袖子闻了闻,担心自己身上沾了血腥味还不自知。 “味道是没有。”祝知微笑着宽慰她,“但女人嘛,捂着肚子弯着腰,十有八九就是来月经了。” 祝知微暂时搁置工作,带她去百货大楼的超市选购卫生巾。 结完账正要往回走,祝知微落后她几步,伸出手指,拨了拨她腰后的校服,问:“许思睿的?” 祝婴宁回过头便看到她因微笑而弯柔的眉眼。 不知道为什么,邵彦君问她时,她没感到羞耻,但被祝知微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被她含笑的眼睛沉静地注视,她忽觉身体由脚底板至上直直冲出股热气,整个人像一座通了的活火山,血液如岩浆滚烫。她张开嘴,嘴唇打了个磕巴:“对……” 好在祝知微没说出更令她脸热的话,她转而告诉她用什么方法可以洗去衣物上的血迹。 回到家里,祝婴宁换下身上的衣服。 滚筒洗衣机卷食她的校服裤,也卷食了许思睿的校服,他们的衣服缠绕在一起,在泡沫的洋流里沉浮。 她蹲在它面前,看这个小小的机器扭转乾坤。 ** 期中考安排在万圣节后,考试结束,祝婴宁向吴波打听这附近有什么适合学生去的餐厅。 “有家西式简餐最近挺火的。”吴波一边说一边把餐厅绕口的英文名写在纸上。 祝婴宁仔细收好字条:“谢谢。” “你要和谁去吃饭吗?”吴波发挥八卦之心。 她大大方方地露齿一笑:“对,请个朋友。” ** 工作室最近接了个新单,运动饮料的广告,需要找一对校园男女拍摄。 女生已经确定了,是郭莹颖,蒋锐锋私心想将男生的角色交给许思睿,但也怪他自己酒品不好,前几天和冯达去喝酒,一时喝高了,嘴上没个把门,被冯达哄得开心,搂着冯达的肩膀称兄道弟,直言要把他定为男主角,一觉醒来才恍然记起自己办了什么蠢事。 出尔反尔把冯达撤了吧,影响感情。不撤吧,又不符合他的预期。蒋锐锋头疼了几分钟,当即拍板决定:“拍摄那天你俩都来得了,看看谁的上镜效果更好。” 他说完这话,冯达虽仍在笑,可难免有些挂脸,蒋锐锋佯装没看见,用余光去找许思睿,最后发现许思睿依然窝在角落那张破沙发上玩他那破游戏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到他刚刚那番发言。 蒋锐锋走过去,强调般重复了一遍。 许思睿终于懒懒抬起眼:“哪天?” “11月5日。” 他打了个哈欠,又把视线移下去了:“你找冯达吧,我那天有事。” “你放屁呢,你那天有事?你有个鸡毛的事?”蒋锐锋一听就火了。 许思睿的脸确实无可挑剔,上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时尚表现力也强,随便往那一杵就有 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其他人站得歪歪扭扭会被路人怀疑是脊柱侧弯,而许思睿站得歪歪扭扭,就让人情不自禁想评一句松弛感。 可问题是,他随心所欲得很,完全没把模特的工作当一回事,既不缺钱也不想出名,来这好像纯粹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蒋锐锋绞尽脑汁想留住他,但许思睿一直不甚在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在蒋锐锋看来完全就是老天抢着喂饭吃,结果当事人楞是要往饭碗里撒尿。 他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和人吃顿饭。”许思睿躺在沙发上,把腿翘在扶手上,一面玩一面答。 蒋锐锋大怒道:“谁吃顿饭要吃一天?!吃顿饭和你拍摄有什么关系?周六你必须来!” “不了,我很累。” “你到底哪里累?”蒋锐锋匪夷所思,“你今年16岁不是61岁,能不能有点青少年的朝气蓬勃?” “不能。” “……” “应付和我吃饭那人很累。”他又火上浇油地补充。 最后蒋锐锋在原地暴跳如雷了半小时,还是不得不迁就许思睿,把拍摄时间延到了周日。 冯达一听这个结果,笑容又淡了几分。到了这个地步,他要还看不出蒋锐锋内心已经定了许思睿,那他真是白活了。可他能说什么?他抿起唇,顿了顿,重新挂起完美的笑,在蒋锐锋意思意思般问他“那就改成周日吧,冯达,你可以吗”的时候点头答:“当然,我无所谓。” 等蒋锐锋转身去联系其他工作人员安排周日拍摄事宜后,冯达行至许思睿躺着的沙发旁,虚虚靠坐在没被他荼毒的另一侧扶手上,问:“思睿,你约了谁?” 许思睿的眼神依然黏在游戏机屏幕上,含糊道:“人。” “祝婴宁?” 他按在按键上的手指一顿。 冯达知道自己猜对了,笑了笑,站起身道:“替我和她问声好吧。” ** 准确来讲,祝婴宁是期中考之前特意来约他的,看到她选在这么一个特殊节点朝他班级走来,许思睿下意识以为她又要和上次月考一样恩将仇报,结果她竟没有絮絮叨叨逼他参加考试,反而问他考完试的周六有没有空。 “你要做什么?约我?” 他故意这么问,本意是为揶揄,她却点头道:“对,我想约你吃顿晚饭,单独的你和我,没有别人。” 坦诚到让他失语了半天,最后盯着她的眼睛,慢吞吞说:“哦……行啊。” ** 时间很快来到周六,上午许思睿跑去张霖家找他玩。 张霖成绩不好,上的是职高,他父母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完全放弃了在学习上栽培他,对他的要求就是把职高混完,拿个文凭,毕业后直接出来做生意。也因此,他父母不管他玩电脑的事,甚至还给他零用钱,任由他自己捣鼓了个电竞房。 许思睿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时候就会在自己这些朋友家颠沛流离,张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在张霖家待到了下午,越是到傍晚,越有些走神玩不下游戏。 看一看手机,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从张霖这过去只需要半个钟。 许思睿不想现在就过去,不想早到哪怕一分钟,不想显得自己有多重视这顿晚饭似的。 不就吃顿饭吗? 为了营造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他硬是在张霖家磨蹭到只剩半小时,才施施然出门了。 然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堵在了路上。 ** 周末傍晚,餐厅人满为患,还好祝婴宁听从吴波的建议预订了座位。 她坐在二楼,身侧就是落地窗,朝下看可以看到楼下正门。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点,她等得都有些犯困了,许思睿也还是没出现。 他到底还来不来?该不会忘记了? 祝婴宁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勺子挖起服务生送来的免费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冰淇淋很甜很好吃。 她抬手招来服务生,先点了些小吃,觉得许思睿可能是晚高峰堵在路上了,她不好代他点主食,干脆点些小吃,等他来了可以填填肚子。 点完没过多久,朝下一看,只见一楼的道路上,许思睿正狂奔而来。 他跑得很狼狈,身上外套拉链没拉,被风吹得朝两边散开,像超级英雄的披风,麻雀的翅膀,若虫的外骨骼残壳。狼狈且迅疾地跑到餐厅门口,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会以这个速度冲进餐厅,冲到她面前时,他却猛然来了一个急刹,停在一楼的落地窗外,对着窗户开始搔首弄姿——拨弄自己的头发,顺带整理衣服。 随后他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 天晓得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憋笑,尤其是两分钟后,许思睿漫不经心地晃上二楼,明明累得胸膛都还在剧烈起伏,却硬要装出一脸淡定的样子。 他看到了她,加快步伐,大步来到她面前,拉开她对面的座位坐下。 “路上有点堵。”他说。 祝婴宁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把菜单推给他。其实不是她不想说话,她只是担心自己一开口就笑喷了。 许思睿甚至没翻开,这家店他常来吃。服务生走过来点餐,他开口道:“奶油蘑菇意面。” 服务生转向祝婴宁。 她把菜单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在菜单后调整着表情,用正常的语调回答:“我要一份番茄肉酱意面,谢谢。” 服务员离开了,她终于压抑住了想笑的情绪,放下菜单,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许思睿。 他跑得浑身是汗,尽管刚刚在楼下刻意将头发抓蓬松了,但鬓边的发丝还是被汗水粘得紧贴脸颊,乌发的黑将他的脸衬得越发白皙。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先是落向窗外,涣散地注视了一会夜色,才慢慢偏头,凝眸盯住她,瞳孔在餐厅灯光下显得很黑很浓。 他伸出手,手指在面前装着冰镇柠檬汁的玻璃杯沿轻轻抚了一圈,修长的指节由此沾了几滴清透的冰水。 水滴将他光洁的指甲盖润出了晶莹色泽。 嘀嗒。 滴落。 祝婴宁看着他的眼睛和手指,刚刚还想笑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古怪起来。 她觉得,空气有点黏稠。 但她很快将此刻古怪的氛围归类为太久没和许思睿单独吃饭,正了正脸色,将自己带来的一个信封推到了他面前。 许思睿低垂眉眼,看着桌面上的信封,他现在已经学会对祝婴宁带来的一切疑似和告白相关的东西保持高度警惕,他怀疑地问:“这是什么?学习资料?” 虽然觉得这是最符合她作风的答案,但是到底什么样的学习资料能塞进信封里?难道她把排名表打印出来塞进里面了,决定用排名羞辱他,对他采用激将法?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3节 “钱。”她纠正道。 “钱?”他深感困惑,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手指伸向信封,将要碰到时,忽而反应过来,指尖一缩,脸上神色莫辨,“羽绒服?三百块?” 她点头又摇头:“严格来讲不是三百块,因为还有利息。” “……” 许思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要呕血。更让他无语的是她接下来的话,她说:“还有你家人为我弟弟买球鞋的钱,你手表的钱,以及许叔叔资助我的钱,这些钱我都会慢慢还清的。虽然没法现在就还清,但以后我一定会连本带利……” 许思睿完全无法理解,打断她的话:“为什么?” 他知道她在打工,也知道她打工赚来的钱既要供她爸爸用药,又要供她全家吃穿。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想着赶紧还清那件微不足道的羽绒服的钱。为什么? 祝婴宁被他问得愣了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他冷笑一声,重新靠上椅背,说:“我头一回见到刚被资助上就想 着还资助金的,在我们这,还这么快一般都是急着和别人撇清界限,你看我和我们家很不爽?” 她大吃一惊:“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以一种故意找茬的语调嗤道。 话题进行到这,其实已经有点吵架的意味了,只要你来我往一个回合,各自说话都大声点,语气冲点,即便一开始没有吵架的意愿,到最后也会顺理成章演变为吵架。 很多吵架不就都是这样开始的么? 许思睿双手抱臂,做好了应对她火气的准备。 事实上,祝婴宁根本没有生气,她只是吃惊而已,吃惊过后,便是条分缕析,她用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我想还钱给你,是因为我珍视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我珍视你。我希望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而不掺杂什么资助人被资助人的名头。我希望你想起我就只是想起我本人,而不是什么家里很穷啊没法上学啊……这类很惨的东西。” 她说完,对面的许思睿像是定住了。 他依然维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脸上原本准备用以应对她火气的讥诮渐渐消融,转为更加晦暗难辨的面无表情。他就那样沉默地看了她,看了很久,才倾身上前,低声道:“祝婴宁,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讲话吗?” 第75章 嚼舌根 她听完他的问题,像是吃了一惊,埋头沉思起来。 许思睿见她竟然还需要思考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心头的火蹭蹭直冒,就在他打算讥讽她“你是想列一份名单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动了,轻缓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他还是像被顺毛捋平了一样,火气弱了些许。 紧接着她又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真诚地说:“你对我来说比其他人更重要,你是特别的。” “……” 他脸颊微燥,像被沸水兜头泼了一样,立刻大声反问,“你肉不肉麻?恶不恶心?” “哪里肉麻哪里恶心了?”祝婴宁惊道,“我只是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顿了顿,她反过来点评道,“是你太别扭了,许思睿。” 她把她的心摊开来,如同用手术刀解剖出精美的纹理,心脏里鼓动着鲜红的血,她从来无惧被反驳,也无惧被伤害。 他知道她有这种把所有肉麻的真心话都说得坦坦荡荡的能力,但依然无法泰然应对这种场景,闷头干坐了几分钟,硬是憋不出一句从容的回话,脸上热度更是被她看得直增不减,干脆站起来,掩饰道:“我去洗手间洗个手。” “哦,好,你去吧。”她目送他离开。 过不多久,服务生先过来上了小吃。祝婴宁把信封移开收好,免得被油污溅到。等许思睿回来了,她起身道:“我也去洗个手,你可以先吃。” “没事,我等你。” 他应完,下意识想摸出手机或者游戏机出来消磨下时间,手往裤兜里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出门前特意将电子产品都留在了张霖家,因为不想自己吃饭中途还游戏瘾发作,掏出支手机玩个不停,显得对她很不礼貌。 一会儿希望自己看上去不够重视,一会儿又希望自己看上去够礼貌,许思睿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缺。他叹了口气,手指点着桌面数着节拍,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窗外的夜景。 女卫生间在一楼,根据服务生的指引,祝婴宁很快找到了位置,洗完手正打算朝楼上走,就听到旁边的桌子传来一道既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嗓音。她脚步停了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冯达。 冯达与十几个一看就是同校学生的人围坐在高桌旁,身边还坐着郭莹颖。郭莹颖似乎有些生气,黑着脸,嘴唇抿成一道硬邦邦的直线。 祝婴宁本来想上前打个招呼,但看到郭莹颖的表情,又觉得他们现在也许不太方便,抬腿想继续向上走,下一秒就听到有人说:“他平时那么装,真看不出他家居然……” “是啊,要不是我有亲戚在法院工作,看到了他家那个案子的判决书,连我和莹颖都被他蒙在鼓里呢。”冯达用勺子搅拌着杯里的饮料,说,“他爸爸肯定把剩下来的钱都花在公关上了,现在网络上根本查不到他家那件事的报道。听说他们家在综艺录制尾声就出事了,所以那个综艺和第一季比起来才少了几期,估计综艺的出品方也被他爸花钱买通了吧,一点消息都没泄露。”他轻叹着说,“爸妈人品都这样,教出来的小孩肯定也……” 综艺? 祝婴宁很快捕捉到了他们话语中的关键词,她直觉这些人在谈论许思睿,而且从冯达的表述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她的心脏像被巨石绑着,飞快往下沉。 “够了。”郭莹颖猛然抬起头,出声打断冯达的话,“别再说了。” 冯达脸上挂着八风不动的笑,用一种安慰的口吻柔声道:“没事的莹颖,谁年轻没看走眼过?他那么会装,连我都被他蒙在鼓里,你会喜欢上他也是正常……” “我说够了!”郭莹颖怒吼一声,面红耳赤。她抓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转身便跑。 有同学笑道:“冯达,你把级花气走了,干嘛把人家暗恋的事直接点出来?” 他耸了耸肩,微笑:“她也该学着认清现实。” “但你说许思睿他妈妈去坐牢,这么大的事,总该有点实质性证据吧,不然光凭你一张嘴……”有人提出质疑。 冯达镇定道:“证据当然是有的,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会空口造谣的人?” 他从随身背包里找出一张旧报纸,递给众人。 坐在他对面那人本想伸手接过,谁知还没碰到报纸的边角,角落里就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接过报纸,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拉几下,把那张报纸撕成了碎片。 在大家惊骇的目光中,祝婴宁把报纸碎屑揉了揉,一点一点,缓慢却果决地塞进了冯达的玻璃杯里。 没喝完的饮料将揉成一团的报纸泡开,油墨的气味与甜腻的糖精味混合,气氛死一般凝滞。 不知过去多久,冯达才从石化状态中解除,用气音笑了一声,仿佛没看到她做了什么一样,没事人般和她打招呼:“婴宁,你也来这吃饭?” “别叫我名字。”她沉下脸,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觉得恶心。” 冯达的笑便褪去了颜色。 “你是许思睿的朋友吧?”她既震怒又觉不可思议,失望至极地说,“他把你当朋友,你怎么能这样造他的谣?!” “是吗?我在造谣?”冯达似是觉得不可思议,笑了两声,轻声道,“婴宁,是你被他骗了。他妈妈在坐牢,他没跟你说过吧?” “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她完全共情了郭莹颖为什么突然暴喝,人在激动的情况下,实在很难控制音量,上一秒也许还平心静气,下一秒就像被引爆的鞭炮,音量呈指数爆炸增长。她甚至想去抓那杯被她蹂躏得惨不忍睹的玻璃杯,把里面的报纸碎屑和饮料全都扣到冯达头上,但她忍住了,用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逼自己平静下来,面朝满桌子的人解释,“许思睿的妈妈只是被外派到外地工作了,你们别听他瞎扯。造谣不仅违背道德,更是违法行为!” 如果没有最后那句照本宣科似的补充,桌上众人也许还会被她唬住,但她一加上造谣是违法行为的声明,就有笑点低的人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开了。 冯达也在笑,却并非大笑,而是一种轻蔑的笑。他揉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外派到外地工作?是他告诉你的吗?” 她被他轻蔑的笑声激得越发暴躁,气血上涌,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想开口再怒斥些什么,嘴巴还没张开,手腕就被人从背后用力拉住了。 正在笑的人全都慢慢止住了笑声。 祝婴宁低头看着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细白的手指,心里咯噔一声——完蛋,他全都听到了。 许思睿站在她背后,冷声开口,只有一个字:“走。” 尽管只有一个字,可听得出这声“走”是极力压制过的结果,声音因忍耐而倍显嘶哑,处于暴走的边缘。 她没有动,觉得这事不该就这么算了,这样走了算什么,要是冯达继续胡编乱造怎么办?但许思睿在她身后用力拽了一把,差点没把她 腕骨掰断,她踉跄着被他扯走了,在所有人或探究或看好戏的目光里快步撤离。 走到一楼门口,祝婴宁才惊觉他想从这离开,忙往回拽了拽自己的手腕,急道:“许思睿,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走?” 许思睿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半个身子看着她,脸色黑得吓人,眼眶因某种激愤情绪而微微涨红,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嫌丢人。”声线都在颤抖。 她便怔住了:“……你嫌我丢人?” “我他妈嫌我自己丢人!!”他骤然拔高音量,尾音都因激动而破了音。 “你有什么可丢人的?!”她也怒了,“不就是交友不慎吗?又不是这辈子只有他一个朋友了!他血口喷人还背刺朋友,该觉得丢人的是他!” “我靠!”许思睿瞬间崩溃了,嘶吼道,“是不是非得我自己亲口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你才会相信?!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真的,所以我才嫌我自己丢人,你满意了没!?” 他吼完,门口所有客人都惊讶地看过来,祝婴宁的脑瓜子也被他吼得嗡嗡作响,耳膜更是生疼。她的心跳得很快,但这份迅疾无关羞涩和感动,纯粹是被真相冲击到了。 ……什么意思? 难道周天澜如冯达所说,真的在监狱里,而不是被外派到了外地工作? 她瞳孔紧缩,呆茫又惶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许思睿。他吼得声嘶力竭,吼完了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通红,身体也在细细颤抖,像是控制不住肌肉的挛缩。 没等她彻底消化完他这番话,他就甩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她才神魂归位,跺了跺脚,拔步想追上去,跑了两步,却后知后觉食物和钱都还在二楼。 怎么办?先去追人还是先回二楼把食物打包了,再把钱拿上? 如果是偶像剧,主角肯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甚至根本不会在心里产生这么猥琐的纠结,但很遗憾,现实就是这么不唯美不浪漫,她只花了三秒就决定先回楼上,毕竟许思睿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被人拐卖了,可钱是真的会被偷啊。 她不仅回楼上,还不可避免地又路过了冯达他们那桌。 桌上众人——包括冯达——沉默地目送她走过来,过了五六分钟,又沉默地目送她拎着打包盒和信封走过去。 祝婴宁来到收银台前,本是想结账,一问,收银台后的服务生却说:“和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子刚刚已经回来结过账了。” “……” 她想象了一下许思睿气得扬长而去,走到一半却又拐回来结账的场景,只觉得又想笑又想哭,同时又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找个沙包打一顿,或者把衣服全撕了,跟猴子一样一边嚎叫一边在街上乱跑。 多么见鬼的一天。 多么操蛋的现实。 第76章 伊甸园 拎着打包盒和信封回到许思睿家里,家里毫无意外空无一人,连灯都没开。 祝婴宁把东西放下,盘腿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刚刚一路走来,她脑子里都乱七八糟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现在,她才能将毛线虬结的思维条分缕析地纾解,扯开,回忆起她刚来北京到现在的种种细节。她想起了许正康说周天澜被外派时闪烁的眼光,想起在网页上查阅许正康名字时,弹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两条信息,想起许思睿和许正康恶劣的关系,想起许思睿总是不着家。 假如冯达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切异常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不舒服? 她一想到她居然是从冯达这种背叛朋友的人口中得知许思睿家真实境况的,就觉得有股无名火郁结在五脏六腑中。就算冯达说的句句属实,他的叙述里也掺杂了太多敌对情绪,她不希望自己只单方面信从他的讲演。 思虑过后,她拾起座机话筒,拨打出一个号码。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4节 孙明远打开家门后愣了一瞬:“你还真把吃的都带来了啊?” 她可怜地捧起手里的袋子:“因为许思睿跟他爸爸都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放到明天就坏了。”安静几秒,又补充,“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孙明远本来想说自己也刚吃完晚饭,但他这人就是天然对女性狠不下心,闻言,摸了摸鼓鼓的肚皮,嗫嚅道:“那我尽量帮你吃掉一点吧。” “孙明远,你是大好人。”她竖起大拇指。 他将她让进了屋里,王晓倩正在厨房洗碗——她做饭水平有限,勉强维持在吃不死人的水平,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孙国庆做饭,她负责洗碗——听到动静,把水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热情地冲出来,抓起祝婴宁的手就说:“你是婴宁吧?我知道你老久了!” 祝婴宁以为王晓倩认识她是因为孙明远在家提过,刚想微笑承认,就听她哈哈大笑着说:“你和思睿那个综艺我看过,妈呀,逗死个人!” “……” 好吧,难怪古语有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孙明远有这种性格完全是承袭了王晓倩女士。 王晓倩没有任何女生独自来找自己儿子是不是要和儿子搞早恋的担忧,给他们切了盘水果,放心地把他们推进了孙明远卧室里,回身继续洗碗去了。 孙明远从卧室角落里找出一张迷你折叠桌,把桌子打出来,食物和水果盘盘码上去,屈膝坐在地上,示意祝婴宁坐到他对面。 她坐了下去,两人相顾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孙明远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许思睿的家事,按理来说不该由我告诉你,最好是他自己来说,但他这人吧,也确实死鸭子嘴硬,千斤顶都撬不开他的嘴,等他开口,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祝婴宁深表赞同。 “既然你都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真相了,行吧,那我就给你透个底。”孙明远神经兮兮地说,“不过,你得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拿这些事来伤害他。” 选择告诉祝婴宁当然不是因为相信誓言的效力,而是信赖她的人品,但十几岁的小孩嘛,难免爱玩些赌咒发誓的东西。祝婴宁同样老神在在地聊表附和,举起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贴在太阳穴旁边,一本正经道:“我发誓,绝对不会拿真相伤害许思睿,如若违誓,就让我……”她思考了一下,狠狠心,说,“就让我学习成绩下降!” “?” 孙明远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行吧。” 于是双方正式开始会晤。 孙明远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含糊不清说:“你如果去看判决书,会发现许思睿妈妈是因为偷税避税做假账进去的,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她是被冤枉的吗?”祝婴宁的心悬了起来。 孙明远深深叹了口气,把叉子放下来,说:“我还是从头给你讲起吧,从他父母结婚那会儿讲起好了。许思睿他妈妈娘家那边家境优渥,a8资产,比上可能不足,但在普通人里妥妥算白富美了,而他爸爸,说实话,结婚前只勉强摸得到小康的边缘。” “刚开始两人说要结婚,他妈妈那边的娘家人严厉反对,坚持要她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但许正康这人吧……他愿意哄人的时候,能把人哄上天,仪表堂堂,能说会道,还肯包揽家务,对许思睿妈妈那叫一个千娇百宠,日子一长,他妈妈那边的人就松动了,觉得,哎,女儿开心就好。” “婚后岳父岳母肯定不会坐视女儿去过穷苦生活,对吧?就开始给许正康投资,供他做生意。许正康也确实有本事,不是那种窝囊废,另一方面,运气好,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这生意还真就被他做起来了。可他这人,能力有,运气有,唯独心术不正。他有个发小,叫张海生,这丫就是个经济犯,之前就二进宫过了,许正康依旧坚持和他来往,从这其实就能看出点苗头了,不是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 “那个张海生给许正康出了很多歪门邪道的主意,教他把法人代表设成周天澜,用周天澜的账户做假账避税,还有什么信托持股,白手套操作……这些我也不太懂,反正就是,这些年来,许正康不仅做假账,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责任全推到妻子那边了,而周天澜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后来公司被查,周 天澜进去,许正康这个实际决策人反而在张海生的协助下全身而退,屁事没有。” 祝婴宁震撼得话都不会说了,三观受到史无前例的冲击,张大嘴巴愣了很久,才问:“周阿姨反抗了也没有用吗?……难道真就这样不明不白顶罪了?” 孙明远苦笑一声:“这就是问题所在,许正康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自己犯罪的证据,至于周天澜,本来疑罪从无,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丈夫陷害的,也不至于就进去了,可……” “我就这么说吧,周阿姨很单纯,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没吃过一丁点儿苦,小时候顺风顺水地长大,毕业后又直接嫁给许正康,一天班都没上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她信奉的是琼瑶式的真爱,相信真爱战胜一切,她的心理年龄说不定都没你成熟。被许正康唬了几句,说什么‘你没有工作,要是我进去了,我们睿睿在外头八成会饿死会被欺负,但只要你代我进去蹲几年,我还能利用这段时间东山再起,给你们母子俩优渥的生活’,她就相信了,本来没有的事也全都一口担下了。” “那……许思睿……”她想问,那许思睿难道就坐视这一切发生了吗? 孙明远揉着脸,叹息:“他当然劝啊,从他们家出事开始,他就劝他妈妈收集证据,把许正康告了,再不济也别傻不愣登把自己弄进去吧?可顶个卵用啊!他妈妈根本不听,一心沉浸在自我牺牲的爱情童话里,在他妈那,他说话根本没他爸说话有分量。最后判决结果下来,周阿姨去坐牢,许正康这个吊毛……” 可能觉得这话在女生面前过于粗鄙,孙明远咽了咽唾沫,改口道,“许正康这个贱人,不仅没受惩罚,还把余下的钱都用来做公关,把这件事抹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们家比那种破产倒闭然后负债数十亿的家庭好了不少,还有余钱可以挥霍,不过许思睿众星捧月惯了,这种家变对他来说堪称致命打击,你想啊,一夜之间,爸成了吃绝户的凤凰男,妈是无可救药的恋爱脑,本来以为父母真心相爱,结果只是其中一方用利益构建的骗局,搁谁谁能接受?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虽然以前也一堆臭毛病,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get到,他以前的臭毛病那是被惯过头了,王子病,带点撒娇性质的作妖,现在么……” 他重新拿起叉子,卷起一勺意面,下了结论,“现在他是完全丧失了人生的目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而且他这人其实特胆小,纸糊的老虎,一戳就漏。他怕别人看出自己家境落拓,怕别人可怜他,所以明明提不起干劲,却硬要装样子,装得温柔亲切讨人喜欢。以前他对来搭讪他的人都是爱谁谁的态度,现在?现在你看那个冯达,我跟许思睿说过几百遍这哥们一看就是个阴货,嫉妒心贼强那种,和这种人交朋友迟早被反噬,许思睿自己也清楚,但他就是下意识想去讨好冯达这种人,真是操了……” 祝婴宁久久说不出话。 她记得周天晴也说过许思睿胆小,他住在他的伊甸园里,直到有一天风吹雨打,伊甸园毁灭,露出毒蛇残忍丑陋的真面目。 想到周天晴,她自然自然想到了许思睿和孙明远的争吵,趁着这个时机,她顺口问了出来:“你流鼻血那天……” “哦,你说那个。”孙明远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他鼻子早就好了,不过被祝婴宁这么一提起,难免有些幻痛,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国庆最后一天是周阿姨的生日,我过去主要是劝许思睿去看看他妈妈,但是,唉……” “他不肯去?” “对。”孙明远再次放下叉子,头疼地说,“从他妈妈坐牢到现在,他一次都没去看望过。” “一次都没有?!”这回祝婴宁是真的愣了,惊愕良久,才结结巴巴问,“为、为什么?周阿姨毕竟是他妈妈吧?她自己在里面该有多寂寞啊……” 孙明远很长时间没有答话,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才缓慢启口,说:“……他害怕吧,不敢去面对,觉得不去看妈妈的惨状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其实,祝婴宁。”他无奈地垂下眉尾,和她对视,“不是所有人的心理都和你一样强大。” 第77章 落荒而逃 从孙明远家离开后,祝婴宁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才回到许思睿家里。 她仰头看着客厅墙上悬挂着的许正康和周天澜的结婚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许正康是她的资助人,如果没有他的资助,她上不了学,只能早早出来打工,这点毋庸置疑,可她现在着实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他才好。她无法再对他产生尊敬,却也没有立场指责他或者纠正他。按理来说,她依然应该对他怀有谦卑的感恩戴德,仇视是白眼狼行径,但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还好,许正康不在家,为这必然到来的尴尬相处提供了喘息之机。 躺在床上,祝婴宁难得失眠了。她这人睡眠质量向来很好,虽则达不到一沾枕头就睡的境界,可也少有辗转难眠的时候。今夜她破例难眠,满心担忧起周一的到来。 听孙明远说,许思睿家出事以后,他便转过一次学了,从原先的初中转到了孙明远所在的初中,理由是原先班上有太多人听说过他家的事,流言蜚语如雪片,慢慢积累成雪崩。他熬不住雪崩的摧残,从先前的学校落荒而逃。 那这次呢? 被冯达这样一揭露,真相恐怕早已传开。 ** 不幸的预感总是百分百应验。周一去上学时,祝婴宁敏锐地察觉出学校的气氛变了。 首先自然是自称“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关系网”的邹皓,早读还没开始,他就兴致勃勃地跑来找她和吴波:“我这周末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八卦。” 祝婴宁飞快拒绝道:“我不想听。” 然而挡不住吴波好奇,急切地催促他:“什么八卦啊?什么什么?我想听!快说快说!” “许思睿你们认识吧?”邹皓引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开场白。 “当然,我记得婴宁和郑泽楷跑步那次他踢球砸到了郑泽楷,他长得很帅啊。”吴波边回忆边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邹皓即刻对最后那句话发表了高见:“你们女的就是肤浅。” “你就不肤浅了,班长?”嚼着口香糖姗姗来迟的邵彦君将书包一扔,一半扔在座位上,一半扔在戴以泽桌上,取笑道,“你敢说郭莹颖不好看?” 邹皓和邵彦君八字不合,干脆无视她,直接开始描述八卦。他讲得眉飞色舞,不仅吴波听得聚精会神,邵彦君坐下来后也倾斜身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待他讲完,吴波下巴掉下半截,直言:“不是吧,那他岂不是考不了公了 ?” “你的关注点为什么是这个?”邹皓推了推眼镜,犀利地点评,“虽然是他妈妈坐牢,不过依我看,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爸爸肯定也逃不了干系。我早就说了这种人是社会的败类,父母都如此不堪,怎么可能教育出走正道的孩子? 邹皓的话就像弓弦,从祝婴宁的左耳贯穿到右耳,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不断在她脆弱的耳膜上碾磨,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她捏住耳垂,在邹皓吐露出更多犀利的点评之前,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别这样……” “嗯?” “别这样说他。” “怎么了?”邹皓表示惊奇,“难道你也觉得长得帅的人就该被原谅?不是吧,祝婴宁,你别加入肤浅的行列啊。” “你并不了解他,不是吗?”她胸口憋闷得很,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无力和难过,她低声说,“你没有和他深入相处过,为什么就武断地认定他是不堪的人?” “我不需要和他相处。”邹皓傲慢地断言,“是不是好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叫武断,这是经验。” ** 如果许思睿不是这么打眼,而是一个低调的学生,他妈妈在坐牢这件事大概只会引起同班同学的好奇,不至于传播到人人都知晓的境地。但很不幸,由于《交换人生》这个综艺的余威,再加上他本人高调的作风和长相,他在全级甚至整个学校都可算风云人物,八卦就像流感病毒,在学校里疯传。 下课时分、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自习课上,甚至在食堂里,都能听见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午休时间,祝婴宁特意去他班上瞧了瞧,不出所料地发现他没来上课。 他逃学了。 下午放学她再去,他的座位依然是空的。她听到他们班的班主任在问冯达和郭莹颖,怎么回事啊,知不知道许思睿为什么没来上课。 冯达摇头,甚至好心为其辩解:“思睿可能身体不舒服吧。”祝婴宁在外头听着,觉得这人特别恐怖,显然郭莹颖也是这样想的,她的表情显得很是含糊。 “你们要是联系得上他,让他来我办公室找我一趟。” 班主任夹着排名表,交代完,转身欲往外走,祝婴宁赶紧在她彻底走远之前拦住她:“老师,我是许思睿的朋友,我可以看看他的排名吗?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转告我,我会告知他。” 班主任有些惊讶,但还是把排名表递给了她。祝婴宁从头到尾找了十几位才找到许思睿的名字,他这次在全级排两百多名。看到排名以后,她的心便突突直跳,心里冒出的唯一一个想法是—— 这样下去不行。 ** 给孙明远打电话说明自己的决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没想到孙明远会这么反对。 “不可以!”他在电话那头急道,“别的都无所谓,只有这件事不行!你忘了我上次我鼻子都被他干流血了?其实肚子上也挨了两拳,只是没被你看到。你是女生,他肯定不至于打你,但要是被他知道你私底下联系他妈妈,他铁定会跟你绝交。祝婴宁,许思睿这人比你想的还好面子,而且……”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地说,“比起别人,他更不想被你看见他的难堪。”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倔劲儿上来了,想了想,又查阅许思睿家的电话簿,拨打给周天晴。 周天晴似乎在室外,电话那头有呼呼的风声。听说她想去监狱探视周天澜,周天晴同样大吃一惊:“是你自己的决定吗?” “对。” “婴宁,睿睿可是会生气的哦?” “我不怕他生气。” 那头便静默了刹那,随即是轻如羽毛的叹气声,周天晴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对他好,也许让你试试,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顿了顿,她说,“不过,非亲属要探视服刑人员,很难,我想想啊……写信怎么样?下个月我会去监狱探视我姐,到时把你的信一同捎过去,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就写到信里吧。” 她眼睛发亮:“我知道了!谢谢你,周小姐。” 周天晴被她拗口的称呼逗得不行:“别这样叫我,太奇怪了,你随睿睿叫我小姨就好了。” “可是……你毕竟是许思睿的小姨,不是我的小姨。”她有点害羞,虽然她确实很想管周天晴叫小姨。也许是受到祝知微影响,祝婴宁对这种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姐姐角色天然有股亲近感。 “那大马路上的爷爷奶奶也是别人的爷爷奶奶,不是我们的爷爷奶奶,但我们不还是管他们叫爷爷奶奶吗?” 好彪悍却又不失道理的逻辑。 祝婴宁被她绕晕了,晕晕乎乎改口:“我知道了,谢谢小姨。” “诶,乖宝。”周天晴在那头爽朗地笑起来。 ** 给周天澜写信的事提上日程,与此同时,祝婴宁也没有放弃搜寻许思睿的踪迹。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5节 他既不来上学,也不回家,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哪哪都找不到他的人影。也许是知道孙明远“叛变”了,许思睿没再去他那。祝婴宁只能拜托孙明远一有消息就向她汇报。 “我们在玩碟中谍吗?”他兴奋不已。 “……不,而且我觉得你的态度应该严肃点儿。” “好的好的,祝特工。” 至于张霖,他不像孙明远那样,有对女孩温柔以待的原则。他很明显就是偏向许思睿那边的,以至于祝婴宁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不仅没打听到许思睿的消息,还被他拉黑了。 也多亏他拉黑,让她更加肯定许思睿就是在他那。 祝婴宁手头还有之前询问许正康得到的地址,周三,她向祝知微告了假,一放学就直奔张霖的家。 张霖家住在一个安保措施较为严格的小区里,出入需要出示居住证。祝婴宁没有这种东西,也不可能打电话让张霖给她开门。开玩笑,以张霖的性格,听到她的声音,肯定会直接让保安抓走她。 思来想去,祝婴宁想出一个馊主意。 她决定翻墙进去。 第78章 跟我回去 幸好张霖的小区没有严苛到安装电网,只在墙头的位置密密麻麻撒了一层绿色防盗玻璃渣。这种玻璃渣困不住祝婴宁,她三两下窜到围墙旁的一棵树上,踩着枝干够到了墙头,虚虚踮脚,朝里一跃,利索地落到了地面。 根据本子上的地址,她找到了张霖所在的楼栋d02. 楼栋有电梯,她按图索骥,来到张霖门前,对着他们家的玻璃门理了理仪容,这才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瘦削的中年女人,面容肖似张霖。她猜对方许是张霖妈妈,忙道明来意,直言自己是许思睿的朋友,过来打听他下落的。女人警惕心强,怀疑地上下打量她,像是不太相信她的话,最后只说:“他和我们家阿霖都不在,去外面玩了,你改天再来吧。” 可她没有那么多“改天”能请假,见对方确实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好的,那我在外面等,他们今晚会回来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们今晚会不会回来的问题,只皱着鼻子说:“你别在我们家门口等,你往边上去。”她抬手指着楼梯间,“去那。” 祝婴宁也不反驳,背着书包便往楼梯间去了。 楼梯间里的窗户不能打开,厚厚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日光,导致楼梯间里阴冷昏暗。她走进去,声控灯亮起来,但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剩下层黯淡的蓝色,是窗外黄昏的拓影。写字写不了,没有发挥空间,她从书包里翻出单词本,站在窗下,囊萤映雪般借着窗外暮色开始背单词。 external,外来的。shadow,阴影。fightalosingbattle,打一场无望取胜的战。 每当外头的电梯响起开门提示声,叮咚,她都会探出头,看看来人是谁。楼梯间里偶尔也有人经过,大概见她面生,会额外多瞥她两眼。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天色彻底黑了,她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依靠声音和气味辨别时刻。滋滋的油锅声和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气代表此刻介于六点和七点之间,洗衣机运作的机器提示音和洗衣凝珠的香气代表此刻多半已过九点。 后来一切都静了,不管是电梯间还是楼梯间,来往的脚步声都变得越来越疏朗。 她 蹲在某一层台阶上,困得脑袋都要点进膝盖之间,终于听到电梯提示音又一次响起,脚步声拖拖沓沓。张霖说:“我爸妈估计睡了,你手脚轻点,别吵醒他们。”许思睿应得懒怠,几乎只剩鼻音:“嗯。” 她从楼梯间里蹦出来,那一刻觉得自己很像奥特曼世界里前攻打地球的怪兽,因为张霖被她吓得险些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他忘了前不久还在提醒许思睿轻声,大骂:“你跟踪狂啊!” 祝婴宁不理会这个窝藏许思睿的从犯,她看向许思睿,他身上酒味刺鼻,要不是靠脸撑着,简直就像街边随便捡来的流浪汉。酒精让他反应迟钝,眼睛眯起,视线也略显浑浊,好在他没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因为他几乎是看清她那一秒就绷起了脸。 “跟我回去。”她说,语气并不强势,但也没有在商量。 他慢吞吞地说:“回哪?”语速比平时慢了许多。 “回家。” 许思睿便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我哪有家?” 他要是清醒,肯定说不出这种酸唧唧的话。祝婴宁无奈又心软,伸手想去拉他,却被张霖跳出来打断,像在看嫉恨白雪公主的后妈,又像护雏的母鸡,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别老来烦他?他又不想见你。” 祝婴宁漫无边际地想着,每个人对别人好的方式果然是不一样的,像张霖,他对许思睿便是一种纯然护短的心态,将谁视为朋友,就无条件迁就他的任性要求。朋友想喝酒?那就陪他喝酒。朋友想翘课?那就默默支持。朋友有不想见的人?那就替他赶走。 她不认可他的处理方式,但又莫名有些触动。虽然许思睿在冯达那栽了个跟头,可无论是孙明远还是张霖,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他依然有真心待他的朋友。 不过,触动归触动,她坚持保留自己对张霖做法的不认同。在他们将要进屋的时候,她拽了拽书包肩带,看准许思睿自尊心强这一点,说:“许思睿,你再继续住下去,会给张霖的爸爸妈妈添麻烦。” 果不其然,许思睿朝里走的步伐顿了顿,脸上神色僵了几分。 旁边的张霖一听就炸了:“卧槽!你别胡扯,我爸妈什么态度还轮不到你来猜!”说着伸手把许思睿拽了进去,敌对地怒视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祝婴宁朝门后面的许思睿说:“我在外面等你。”想了想,又平和地添上一句,“等到你出来为止。” “你爱等就等,谁管你。”张霖不客气地将门甩上了。 楼道里再度恢复万籁俱寂。 ** 祝婴宁的字典里没有半途而废这个词,既然说了要等,她就一定会等。这回她盘坐在张霖家门口,借着他们门口的楼道灯,一边等待一边埋头开始学习。 由于姿势别扭,再加上夜晚头脑转速慢,她写得很艰难,磨了许久才把作业做完,到后面差点睡死在练习册上。想利用夜空中星星的位置判断一下时间,结果抬头一看,北京的天空光污染严重,愣是瞧不见几颗星,只能无所事事坐在门前地上,靠反复翻阅教科书消磨时间。 时间在等待中拉得无限长。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祝婴宁怀疑自己中途又靠在墙上打了个盹,总之,她是被开门声吵醒的。天空尚未泛白,天色将青未青,张霖家的门启开一道缝,许思睿如鬼魂般从里面飘了出来,黑眼圈明显,脸上残留宿醉的木然,显是一整晚没睡好。看来她那句“会给张霖父母添麻烦”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他从里面飘出来,没有看她,径直来到电梯前。 祝婴宁从地上爬起来,背着书包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的墙折射出他和她的脸,祝婴宁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色也没比许思睿好到哪里去,一整晚没有好好休息,他们就像刚从清朝古墓里刨出来的两具僵尸,一个比一个憔悴。电梯里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疲倦的呼吸。 出了小区大门,许思睿没有招出租车,也没说要去哪里,停在门口发了几分钟呆,无头苍蝇般选了个方向前行。 她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远远可以瞧见南护城河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水的气味。 他们在靠近龙潭湖公园那片区域,若是夏天,护城河东南角常能见到不少市民跳水、游泳或者玩皮划艇,冬天则有人在冰面上滑野冰——当然,出于安全顾虑,相关部门总会劝阻,然而架不住人民对水的热情,每年总还是有明知故犯的人。现在是秋季,天气既没有热到适合游泳,也没有冷到能溜冰,又是人迹寥寥的清晨,只有一个老大爷脱掉上衣,晒出肚皮上松垂的白花花的皮肤,站在下水口的台阶上做着夸张的准备运动。 祝婴宁不清楚老大爷的行为会不会被罚款,关于北京,她至今仍然有许多未知。 她跟在许思睿身后,沿着河边闷头往前,清晨的凉风侵袭进她单薄的校服领口,将四肢冻成四根冰棍。 也不知走了多久,许思睿突然刹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总算开了尊口,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揉了揉冰凉的鼻头,说:“我希望你回家。” “我不回去。”许思睿看起来想凶她,甚至骂她,但他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凶不出来,只能毫无威慑力地说,“你滚。” 祝婴宁便也毫无威慑力地表达自己的坚持:“我不,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那我就一直跟着你。” “你有病?” “没有吧。”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缠着我?” “不知道。”她强调道,“但我是不会放弃你的,许思睿。” “我求你放弃我。” “不要。” 他们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对话,边对话边往前。就在许思睿以为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身后骤然没声了。 要是在其他地方不见了,那还好说,可这毕竟是河边,许思睿本来不想搭理,加紧了脚步往前走,却越走越心慌,回头一看,竟看到祝婴宁和老大爷站在一起,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他快步走回去,一眼瞧见护城河河面上,一个熊孩子坐在游泳圈上,屁股卡进中间的洞里,正在河面上飘来飘去。 许思睿:“……” 这破小孩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想的会以这种姿势下水? 这个姿势无法发力,只能随波逐流,刚开始,熊孩子还觉得好玩,啊啊哈哈笑得非常开心,发现自己控制不了方向,下不来也上不去以后,这才慌了,脸上笑容碎裂,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大爷说:“娃娃,你别动,别动啊!千万别乱动!我这就下去救你!” 他说话的时候,祝婴宁已经迅速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看样子是想抢在大爷之前下水。 许思睿的三叉神经跳个不停。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祝婴宁惊愕地看向他:“许思睿,你别乱来……” “到底谁乱来!?”他没忍住吼了她一句,恨不得拿面镜子让她瞧清自己现在的尊容。 他虽然失眠,好歹还是在张霖床上躺了一晚上,而她在楼道干捱了一宿,看起来随时处于猝死的边缘,许思睿毫不怀疑让她跳下去,一小时后他就可以买张竹席给她收尸了。 “待着别动!”他吼完她,正打算自己下去,就听噗通一声——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大爷已经利落地跳进了水里。 第79章 退烧药 大爷如鱼得水,从容且迅疾地游到了小男孩身边,将他推向下水口的台阶,同时高声呼喊着许思睿:“小弟,你过来接一下啦!” 许思睿回过神,此刻也容不得他纠结些有的没的,只能依言走下台阶,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孩抱 上来。托这熊孩子的福,他膝盖以下全湿了,裤子湿了倒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球鞋,灌满了水,像踩了两只龙舟在脚上,难受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祝婴宁在岸上,细细盘问了一遍熊孩子的情况,问他家住哪里,为什么会在这,知道怎样回家吗?谁知小孩不仅熊,还分不清好赖人,这会儿倒懂得端起来了,把游泳圈卡在自己腰身上,警惕地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些?你是人贩子!”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尖叫着“救命啊!有人贩子”就跑了,只留祝婴宁在风中凌乱。 但她并没有气馁,很快将重点放在了他的鞋子上,高兴地说:“太好了,许思睿,因祸得福,现在你得回家换鞋子了。” “……” 他很想说这叫因祸得祸,而且哪有人看到同伴鞋子湿了第一时间竟来恭喜的,但最终只说了,“我不回去。” 她惊道:“可你鞋子怎么办?”又用一种骗小孩的口吻对他循循善诱,“湿鞋穿久了会脚臭,很臭的,不要这样吧。” 许思睿有点恼,他真的很好奇自己在她心里是个怎样的形象,别说十六了,感觉五岁都没有。他转身就走,打算随便找家商场买双新鞋,反正身上还有些闲钱。 祝婴宁只能继续背着书包跟着他。 日头越来越正,天光大亮,他估摸着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只要熬到上学的时间,她多半就会识趣地离开。 然而直到兜兜转转走到了商场里,看到鞋店墙上的挂钟显示着八点半——早就过了早读时间,连第一节课都已经结束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祝婴宁还是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她拽着书包带,眼睛因通宵而显得没什么神采,单眼皮疲倦成了双眼皮,唯独嘴角依然倔强地抿起,形成两个括号般的弯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6节 她站在鞋店的感应门外,感应门合上,她的脸变得模糊,只有那双曾许多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即使疲倦,也带着某种执拗的光芒,透过感应门沉默地望向他。 鞋店里的导购过来询问他的需求:“您好,请问想找什么样的鞋子呢?” 许思睿张了张嘴,又慢慢合上。在第二次张嘴的时候,他轻声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买了。” 他走了出去。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也许天生能量场比别人强,也许只是单纯认死理,总之,跟他们比坚持,普通人势必会一败涂地。许思睿已经认识到,在这件事上,他确实属于普通人的行列。 “走吧。”他开口。 **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多了,家里没人。许思睿换下湿鞋,拿到卫生间里刷干净,沥干水,晾在了阳台上。 做完这一切,他来到客厅,发现祝婴宁坐在沙发上,仍旧没去上学。 她看向他,貌似有话想说。许思睿抢在她开口前打断道:“回家可以,别逼我去学校。”这话说得平静,音量不大,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也毫无笑意,能看出这确实是他目前的底线,于是祝婴宁把劝他上学的话咽下去了,点点头:“好。”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放心地和他商量:“那……你今天待在家里?别去别的地方,可以吗?”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祝婴宁就当他默认了。 她收拾好书包,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把憔悴洗掉一点儿,又随意抓来两袋饼干,这便匆匆忙忙出门了。 到达学校,自然是挨了洪青阳一顿批。 不过,洪青阳对好学生总体还是温柔的,批评完她,又说:“这次我给你记了事假,下次要还有情况,一定要提前请假,不能再旷课了,知道吗?” 祝婴宁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最后才被他特赦离开。 坚持上完上午最后两节课,她赶紧趴在课桌上补了补觉,吴波和邹皓想叫她去食堂,但她已经睡死了,怎么摇都摇不起来。无奈,吴波只好说:“我们先去食堂吧,回来给她打包点饭。” 吃完吴波的救济粮,祝婴宁坚持要还钱给她,把吴波弄得头大:“就那么五块六块,有什么好还的,你要实在想还,不如……”她本来想说不如陪我去买魅力优品的言情小说,但想起这次期中考因为成绩退步被父母数落了一顿,索性改口道,“不如把你笔记也借我瞧瞧。” “好啊。”祝婴宁热情地找出笔记。 上完一天学,她又急匆匆赶去祝知微店里帮忙,最后火急火燎回到家里,发现许正康难得在家,而且已经从外边打包来了饭菜,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 她坐在他对面,没见着许思睿,于是问了句:“许叔叔,许思睿呢?他还在家吧?” 许正康冷哼一声:“他在睡觉,不用管他,烂泥扶不上墙的软坨子,看了就心烦。” “我去叫他起来吃饭。” “不用惯着他,不想吃饿死得了,又不是他的仆人,谁天天有那个闲心去伺候他?!” 祝婴宁没理会他的怒骂,起身来到许思睿卧室前,敲了敲他的房门。 里面没人应声。 她又敲了几声,许思睿还是没反应。倒是餐厅的许正康见许思睿不吱声,越发恼火,怒气冲天道:“别管了别管了!你自己过来吃饭!” 她干巴巴笑了几声,无视许正康的暴躁,伸手拧开许思睿的房门,小声道:“……我进来了?” 他卧室里拉着遮光窗帘,也没开灯,一片昏暗,只能勉强从床上辨认出一个人形。她走到床沿,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许思睿,起来吃饭吧?” 他皱着眉毛,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 祝婴宁想到些什么,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果不其然,热度惊人。 ** 许正康在外头吃饭,听到祝婴宁在里头说:“许叔叔,许思睿好像发烧了!你们家有温度计和退烧药吗?” 他狐疑地放下碗筷:“发烧了?”走到许思睿房门前,看到他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莫名怒从心头起,嗤笑,“我看就是玩手机玩出来的,不玩手机什么事都没有。” “……” 祝婴宁非常不赞同地看向他,但最终也只能无奈地重复道,“那,温度计……” 许正康骂骂咧咧地找出了医药箱。她接过来,先给他量了□□温,39.8c,高烧。她迅速翻找出布洛芬,倒了杯水,把他拍醒,喂他吃下药,又找出退烧贴给他拍在额头上。 许思睿全程都软绵绵的,意识混沌,任由她折腾。 等她初步照顾完他,回头一看,卧室门口的许正康早就没了人影。她走出去,发现许正康坐在餐厅那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他的晚餐。 她口中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声不知该作何想的叹息。 她默默想着,许思睿,你怎么也没有爸爸妈妈爱啊。 ** 虽说一直对自己的体质有着清晰认知,但许思睿还是没想到自己只是膝盖以下下了水就能脆皮地发展成高烧。下午他就隐隐觉得不舒服了,本来只打算在床上稍微躺躺,缓和一下头晕,结果这一躺,一时就没能起来。 中途似乎做了很多噩梦,他都记不清了。恍惚间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会不会死啊? ……算了,死就死吧。 就在他自暴自弃地打算默默烂掉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拍醒,把他扶起来喂了药。 和那种温柔小意的照顾模式不同,祝婴宁从小就熟练应对家里各种突发情况,她做事秉持的原则就是麻利。 许思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心里本来充满感动,他没力气张开嘴喝水,以为她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拿根吸管慢慢喂他,结果她二话不说掐开了他的下颌,跟给猪牛羊投药一样,眼疾手快把药扔进了他的嗓子眼,灌了他一口水,在他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药喂完了。 到了晚上十点,她又来看了他一次,见他身上热度不减,立刻取来酒精给他擦身。当然,同样毫无温柔可言。她拿毛巾给他擦拭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肩颈,手劲奇大,许思睿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她搓掉了,更可恨的是他还没力气出声,只能默默忍受她的虐待,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疼痛的闷哼,她也不解其意,还柔声安慰他:“没关系的,很快就会好了,我晚点再来给你擦一次。” 那一晚,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其实记不清她究竟来了几次,只知道她的照顾虽然谈不上温柔,和周天澜那种会在他生病时唱歌哄他睡觉的细致入微完全不一样,但是,却很温暖。 第80章 山神 能够独自下床是第二天傍 晚的事了。 祝婴宁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彻底痊愈之前别洗澡,免得受了凉又复发,但许思睿无法忍受自己身上有汗,趁她去上学,做贼一样偷偷把澡洗了。 她回家后留意到他换了身睡衣,气得简直不想理他。 许思睿只当她在开玩笑,完全没往心上去,直到发现她居然真的生气了,一整晚都没和他说话,并且接连无视了他“吃不吃水果”“喝不喝牛奶”之类的橄榄枝,他才迟来地产生了一股做错事的心虚。 要他直接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她卧室门口走来走去,毫无意义地刷着存在感,小学生附体,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就这么刷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她终于大发慈悲打开了房门,不过不是来和他和好的,而是为了骂他:“许思睿,你烦不烦?你吵得我都没法做作业了!” 他垂下眼帘。 该说不说,上天有时就是这么偏心。在这之前,祝婴宁其实对谁长得美谁长得丑没有多大感触,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长得好看的人确实是享有某种隐形红利的,起码看到他低眉顺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的样子,她心里的气竟然莫名其妙就消了一些。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垂下眼帘而已。 她扶着门框,叹气:“你要是这么有活力,就进来吧。” “进去干什么?”他审时度势,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要打我?” “……”她扯着嘴角,无语道,“对。” 最后他还是冒着被打的风险磨磨蹭蹭踏了进来。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许思睿觉得她还不如打他一顿。因为她坐在床沿,双手抱胸,摆出了要和他谈心的架势,一开口就是:“你跟我说说,你对上学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想法?” 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且因为生病而被忽视了一段时间的烦躁感再度冒头,许思睿别开脸,凝在她床尾处,脸色生硬,半天都没说话。 他不想跟她谈心。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孙明远,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坦言自己内心的脆弱,可一想到这份脆弱要像共享文件一样发送给祝婴宁,他就觉得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在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祝婴宁挪了挪屁股,板起脸,严肃道:“说话。” 他梗着脖子,还是没看她,说是说了,但说的是:“换个话题。” “不换,我就要聊这个。”她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他用逃避糊弄过去了,起码,她得知道他内心对上学这件事究竟是何想法。 见许思睿依然秉持死鸭子嘴硬的原则,打死不肯开口,她换了个思路,抛出一个二选一疑问句:“你告诉我,你想不想继续上学?” 这回他默然许久,终于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声:“……不。” “因为学校的流言蜚语吗?” 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他脸色沉了几分,纯粹是顾虑到眼前的人是她才没有发脾气甩门而去。 结果她好像看不出他在生气,也可能是看出来了,但是并不在乎,因为她往前倾了倾身体,逼问:“因为你怕那些流言蜚语?” “……祝婴宁。”他咬紧牙根,闭了闭眼,感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头的震怒如同燎原的野火,从肺部烧上来,直窜脑门。 “是不是?” 他哈了一声,眼眶血红,坦率承认道:“是。”几秒后,毫无预兆地怒吼起来,吼得撕心裂肺,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就是怕!我就是不敢去面对!!所以又怎么样!??” 他吼得太大声,以至于许正康从主卧出来,敲了敲客房的门:“怎么回事?许思睿,你又发什么疯呢?!” 祝婴宁连忙打圆场糊弄过去:“没事叔叔,我和他在聊天而已。”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抽风,我非把你抽死不可!”许正康朝许思睿撩完狠话就走了。祝婴宁暗自庆幸他顾虑着她是女孩而没有把门打开,不然以许思睿现在的状态,他俩说不定真能在她面前打起来,还是你死我活见刀见血那种。 她转动眼眸,重新看向面前的许思睿,延续刚刚的话题,说:“不怎么样。” “……什么?”他还沉浸在对许正康刚刚那番话的愤怒里,太阳穴疼得厉害,闻言没能马上领会过来。 “我说。”祝婴宁慢慢地补充道,“你不需要怎么样。” 客房的灯是冷色的,蓝蓝地洒下来,本该疏冷,却将她的五官润出一种神圣且庄重的色泽。 她平和轻缓却又斩钉截铁地陈述:“许思睿,你不需要改变你的性格,你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可以胆小,这些都没关系。你不想去学校,那就不去,我可以帮你请假,请假到你觉得准备好了为止,要是一直准备不好,那就改成在家里学习。你想逃避那就逃避。没有人规定说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成为一个多么坚强的人,没有人规定说遇到困难只能克服,而不能选择绕过去。胆小的人也有胆小的权力啊。” 他完全愣住了,石化在她床尾,眼神充满茫然。 “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去外边乱晃,也不能再抽烟喝酒,不能开那什么机车。”她撇撇嘴,对他之前那些玩命的吊儿郎当的行为很是不满,啰啰嗦嗦给他提着“逃避”之外的要求,“而且每天晚上,你都得跟我一起学习,周末我会给你补习,你必须……” 后面的话,祝婴宁没再说下去。她吃惊地咽回所有未成形的话。 冷蓝色的灯光将他脸上的泪涤荡得清澈又纯净。他呆呆地看着她,脸上仍维持迷茫的表情,唯独眼泪泉涌,汩汩如涨潮的江河,肆虐得不见任何征兆。 静默的河在她和他之间流淌,她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发现他在哭的惊慌无措,逐渐变为叹息般的柔软。软得不可思议,像一个温淳朴直的梦境,梦里没有高楼大厦,钢铁森林,只有连绵的群山,以及一把射向他的清弓,在他耳边撕出破空的啸鸣。 许思睿惊讶自己竟然会联想到如此宏大的譬喻。 也许是因为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除了俗世要求的勇敢与坚韧,原来他也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可以胆小。原来有人能接纳这一切,原来人活一世,也有概率被人这样温柔地包容和承托。 他觉得她是山神,是山里的草木泉石化形以后来凡间普渡世人的。 神渡世人,也渡了他。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7节 第81章 补习 祝婴宁一打开门就看到孙明远抱着两颗红心蜜柚站在门口,她吃了一惊:“人来就行了,怎么还带吃的?” “我妈说这是给你的拜师费。” 事情还要从早上说起,身为单方面自封的战友,早上孙明远打电话过来关心了一下许思睿的情况,祝婴宁说人已经找到了:“他精神还行,下午我打工完会给他补补这周落下的课。” 聊这个电话时,王晓倩恰好在旁边看婆媳伦理剧,竖着耳朵,敏锐捕捉到了话筒里传出的关键词“补课”,忙推搡孙明远的胳膊,朝着话筒喊:“婴宁啊,你要给思睿补课吗?你看,今天是周六,我们明远在家宅着,正闲得没事做,你再顺带多教一个人成不成哪?” “行啊,阿姨。”这种事在祝婴宁那就没有不成的道 理。 孙明远连拒绝的台词都没念出口,就被自己妈安排妥贴了。等他挂断电话,弱弱地争辩:“我哪里宅在家没事做了,我下午还约了学校同学去打球……”王晓倩便毫不含糊地糊了一巴掌在他头上,怒道:“球天天都能打,补课是天天都能补的吗?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时间重回现在,祝婴宁道了谢,收下王晓倩的心意,让孙明远先在客厅坐着等等。茶几已经被她推到了客厅正中间,周围摆了一圈小凳子,孙明远坐下来,半开玩笑地说:“老师,你数学不行啊,怎么还多了只凳子?” 祝婴宁把柚子放在厨房,探出脑袋解释:“没多,我有个朋友也要来。” 孙明远来了些精神:“男的女的?” “女的。” 他瞬间精神得不能再精神了:“长得怎么样?漂亮吗?” “……” 祝婴宁不满地瞪着他,“孙明远,你是来学习的,不是来相亲的,还有,请你尊重我的朋友。” “哎,好好好。”他怕了她,赶紧举手投降道歉,摸了摸脖子,探头探脑看了一圈,问,“许思睿呢,去哪了?” “他在房间。” “在房间干嘛?我去叫他。” “在房间生气。” “啊?”孙明远乐了,“生啥气啊,谁又惹他了?天天跟个炮仗似的。” “不知道。”祝婴宁说完,不太确定地补充,“应该是我惹到他了吧。” 许思睿得知孙明远也要来补课后,表情就有些不爽了,不过她没有及时看出来,记起吴波同她说过她这次期中考成绩下滑,被父母批评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吴波也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学习。 “都有谁啊?”吴波在那头问。 祝婴宁如实告知。 听闻有许思睿,吴波的大脑卡了半天:“谁?你刚刚说谁?” 祝婴宁只能简明扼要地把她和许思睿的关系概括了一下。得知他们居然是朋友,还住在一起,吴波吓得不轻,紧急调动大脑,回忆自己有没有说过许思睿坏话,确认自己仅仅只是夸过他长得帅以后,才安下心来:“好啊好啊。” 吴波应允后,祝婴宁挂断电话,回头一看,许思睿已经将脸拉得老长。 “……你怎么这个表情?”她问。 许思睿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解释,臭着脸就回自己卧室了。 等到吴波也到了他们家,他才慢腾腾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穿了身银白色睡衣,懒懒往凳子上一坐,腿长得无处安放,从他自己的座位延伸到她腿边。 吴波原本在同孙明远唠嗑,目光跳到许思睿身上,瞬间尴尬地错开眼。她有一种看到帅哥就浑身不自在的病,虽然平时爱看言情小说,也爱追星,常跟祝婴宁嚷嚷“能不能天降一个帅哥赐我段轰轰烈烈的早恋”,然而现实中见到长得帅的却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不仅嘴巴像被502糊住,眼神也自带闪避系统。 孙明远啧啧道:“你出来好歹也换身别的衣服啊,拜托别在女士面前穿睡衣,你瞧人家都尴尬了。” 吴波想说她不是因为这个尴尬的,哦,不对,她根本没在尴尬!不过在她开口之前,许思睿就已经拖着语调为他自己狡辩了:“又没漏什么。” 他这么一说,三人的目光都如探照灯般打在了他身上。 银白色睡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了,敞出半截精致锁骨,像用刀剑凿刻上去的,其他纽扣倒是扣得严严实实,确实没露任何不该露的地方。论淫|荡,孙明远把两只袖管卷上去,大剌剌将两只臂膀露在外头可能还更淫|荡。但许是他的锁骨生得好,和孙明远无聊的臂膀比起来完全不是同个量级,在场的人打量他这副装扮,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古怪,就像被迫钻进帅哥的被窝里和他同床共枕一样。 “你把纽扣扣好。”祝婴宁低声提醒他。 许思睿斜了她一眼,卖弄少爷脾气:“不要。” 他心里还有气,就是不想顺着她来,谁知刚说完不要,她就利落一抬手,直接替他把纽扣扣上了。 指尖浅浅掠过肌肤,好像碰到了他,又好像没碰到。许思睿像被施了定身术,僵着腰背,半天都没动作。直到祝婴宁若无其事地翻开课本,让其他人也把课本翻出来,他才慢慢缓过劲儿,耳根热烫,闷声不响地收了少爷神通,开始听她授课。 她先把这周各科老师讲授的知识提炼出来,简单给其他人过了一遍,讲完又摊开练习册,拿出闹钟,一本正经定了时限,要求他们在某某分钟内做完。 最先应对的科目是数学。 孙明远连着做了五道选择题,做到第六道时,好死不死被函数的难点卡住,兢兢业业在草稿纸上演算了半天,最后算出了一个选项里没有的答案,气得他嘴歪眼斜,把练习册一推,耐心告罄,迫切想找个人吹水聊天,舒缓一下被数学凌虐的心情。 目光在祝婴宁专注的侧脸上滑过,哦,这位绝对是不能招惹的。又转向许思睿,结果许思睿竟然也垂眼学得认真。他不死心地在茶几下用脚趾碰了碰他。许思睿立刻露出吃到苍蝇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屈起膝盖,把腿贴在胸前,避开了他的骚扰。孙明远只能忿忿然看向吴波,随即惊喜地发现吴波也卡在了那一题,他伸出手,正打算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就感觉到有道炽热的视线烫在他脸上。 抬起头,祝婴宁对他怒目而视。 孙明远讪笑着收回手,妄图为自己开脱,解释的话还没出口,便见她低下头,在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在他的名字下用力划下“正”字的第一笔。 “这是……” “开小差的次数。” 孙明远摸了摸鼻头:“你……记这个干嘛?集齐五次会有惩罚?” 她严肃地点头。 “不是吧?”孙明远捂住自己的胸口,掐着声音浑不吝地鬼叫,“你打算对我干嘛啊?我可是黄花闺男,纯情少夫。” “不干嘛。”她用笔头敲了敲他的练习册,示意他集中注意力好好做题,“集齐五次,我们会一起鄙视你。” 许思睿和吴波配合地绷起脸点了点头。 孙明远:“……” ** 那晚回到家,王晓倩问他学得怎么样,孙明远憋了一下午,总算找到了发泄口,立刻开始吐槽——老师太板正,课堂氛围过于严肃,同学不近人情…… 王晓倩听完,满意极了,笑眯眯道:“下周你继续过去吧。” 当晚孙明远就把个性签名改成了: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 新的一周开始,祝婴宁找到许思睿的班主任,替他请了一个月的长假。之后她便陷入了规律的生活,白天按时上课,放学后去祝知微店里帮忙,晚上给许思睿过一遍白天老师讲的内容,权当给自己复习了。 快到周末的时候,吴波嘻笑着问她:“婴宁,周末我能再过去吗?我感觉上周周末你给我理了一遍后,这周听课都轻松多了。” “当然可以,有帮到你就好。” 邹皓恰好路过,好奇地问:“在说什么?” 听完祝婴宁的解释,他沉吟片刻:“周六下午?嗯……我让我妈把我周六下午的钢琴课换到周日吧。” 吴波心里警铃大作:“wait!你不会也要来吧?” “有问题?”邹皓理直气壮地摊开手。 ** 许思睿勉强接受了孙明远和吴波的存在,事后他想了想,他们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祝婴宁的朋友,他为此生闷气确实很没道理。 就在他别别扭扭说服自己的时候,邹皓登门了。 邹皓有一种社达主义者特有的应变能力,许思睿请长假这件事让他越发瞧不起他了,认定此人将来必不会有出息,但一听许思睿爸爸是祝婴宁的资助人,他立刻把自己对待垃圾的态度包装了一下,以一种peaceandlove的态度来到了他家。 补课过程中的相处倒也还算相安无事,如果忽略许思睿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话。他本身就和邹皓这种性格的人合不来,闻到他身上那股自以为正确的精英味儿就想冷笑,再一想到这种人居然也能加入祝婴宁的补课队伍,就越发肯定她那天说的“你是特别的”全是在放屁。 他特别在哪? 这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得到和他等同的待遇吗? 补课结束,许思睿再度王子病上身,以皇帝处决太监般的口吻说:“下周我不想再看到那胖子。” 祝婴宁最近从吴波借给她的霸总小说里学来一个新词,叫天凉王破,应用到许思睿身上就是天凉邹破,想到这她就觉得好笑,笑了半天,才在许思睿刀人的眼神中勉强止住笑,问:“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就是看他不爽。” “可是,我觉得你们很像。” 这句评价比他有史以来获得的所有负面评价都侮辱,许思睿叫得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踩到了狗屎:“祝婴宁!”他脸都急红了,“我和他哪里像了?!从外貌到智商到别的什么东西我都甩他一百条街好吗!你眼瞎啊?” “确实很像啊。”她淡定道,“你看,你们都很瞧不起对方。” “……” ** 邹皓没有天凉邹破,他又来了。 新的周六,他不仅人来,还带来了一个诡异的消息,一进屋,他便环视着屋子里的其他人,问:“你们谁有仇敌吗?”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孙明远:“我一生行善积德……” 吴波:“我为人老实本分。” 孙明远指向许思睿:“他!他肯定有不少仇敌。” 许思睿没好气地瞪向他。 祝婴宁上前问:“为什么这么说,出了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事。”邹皓推推镜托,冷静道,“就是刚刚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形迹可疑的人一直在你们家附近徘徊。” ----------------------- 作者有话说:醋王上线^^ 许three:她给我补课,我是特别的。 一回头发现祝婴宁带来了半个班的同学。 第82章 祝婴宁定律 “我出去看看。”形迹可疑这种表述怎么听怎么怪,祝婴宁换上鞋子便要出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8节 邹皓补充道:“是个女的,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身高应该有一米七以上。” “谁呀?难道是追债讨债的?”孙明远随口胡诌,“许思睿,你欠谁债了?钱债还是情债?” 许思睿白他一眼,跟在祝婴宁身后趿拉上了外穿拖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楼梯间里,听邹皓说这个所谓的形迹可疑的女人一直在楼梯间徘徊。进去以后果然和一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对上了视线,她蹲在16楼和15楼的交界处,见到他们,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捂紧脸上的墨镜和口罩就朝楼下跑。 “等等!”祝婴宁喊住她,快步追了下去。 她窜得快,许思睿穿着拖鞋不太好追,勉强追了几步,脚差点从拖鞋前方刺溜出来。等他调整好鞋子,抬头一看,两人早就已经跑没影了。 形迹可疑的女人虽然比祝婴宁高了一大截,但四肢纤细,不擅长运动。跑到10楼,眼看要被祝婴宁追上了,她迅速调转方向拐到了电梯前,狂戳电梯按键。 很不幸,电梯在7楼,上来还需要时间。 祝婴宁成功在电梯前堵到了她,刚想问她在他们家门口徘徊有何目的,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个女人很眼熟。 尤其是身高。 她醍醐灌顶,试探着叫出对方的名字:“……郭莹颖?” 被点到名字的“女人”瑟缩肩膀僵了几秒,可能是考虑到已经被识破了,几秒的凝滞后,她慢慢摘下眼镜和口罩,露出来的果不其然是郭莹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是偷窥被抓的行径,她的脸红得像要沁血。 “你……”祝婴宁语塞了,实在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境况,与窘迫的郭莹颖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是来找许思睿的吗?” 郭莹颖对祝婴宁的印象只有一个字,钝。 喝咖啡那天,她之所以答应同去,其实是抱着点不可告人的探究心思的。十几岁的女孩,对待出现在心仪对象周围的其他同性,难免会有提防较量之心。聊了几句后,她逐渐发现祝婴宁这人呆呆的,这种呆倒也不是反应迟钝,而是有股和精明完全搭不上边的圆钝感,像一块凉凉的鹅卵石,而非锋利的砍刀。她对祝婴宁的戒心与其说是友好地消弭了,不如说是觉得她构不成威胁,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的姿态回收了。 所以,听到她印象中圆钝的人说出这么敏锐的话,揭开她用来掩盖少女心思的遮羞布,她只觉得羞耻得想哭,攥紧手中的墨镜,自暴自弃地喊:“你想笑就笑吧,随便了!反正我就是这么丢人!” 祝婴宁愣了一下,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笑?” “难道你不觉得我特别可笑?”郭莹颖说着说着,嘴角向下一撇,鼻尖突然就红了。 祝婴宁被她吓了一大跳,赶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可笑在哪?哪里可笑了?完全不啊。”她绞尽脑汁,慈祥地从唇缝里蹦出一句,“你一点儿都不可笑,你很可爱。” 郭莹颖愣了愣:“……可爱?” 她不是没被人夸过,长得漂亮,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各式“漂亮”“可爱”的夸奖,但此情此景,祝婴宁说的可爱似乎并不单单指她的外貌。她难以理解地睁大眼睛瞪着她,而祝婴宁似乎也一时没搜罗出合适的措辞,两人再次大眼瞪小眼,像在比赛谁能对视足够长的时间而不眨眼。 就在气氛即将滑向尴尬的时候,祝婴宁终于开口了,敲了下脑壳,问她:“你现在是不是没有别的事做?” 郭莹颖狐疑地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祝婴宁一把牵过她的手腕,“我们刚好在学习,既然没事做,你也一起来学习吧。” “?” ** 被祝婴宁拉到楼梯间时,郭莹颖的脑筋依然没转过弯,直到上了十几级台阶,上方忽然罩下一个黑影,她才回过神,仰起头,看到了站在台阶之上的许思睿。 认出她是谁的那一刻,许思睿的脸色明显不对了,眼神冷下来,脸上的神情无论她如何自我蒙骗都无法解读为高兴或欢迎。 她的心直直坠下来。 来到这本就全凭对他的一腔真心,说是冲动也好,莽撞也罢,她其实只是想看看他的状态还好不好,想让他知道并非所有人听完冯达的话都选择疏远他。但现在,看到他嫌恶的表情和拒绝的姿态,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这一举动是否过于自作多情了——谁需要她的关怀?谁在意她的担心?她在他眼里恐怕和冯达是一丘之貉,她这个人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无关紧要。 就在郭莹颖胡思乱想,想到心脏都开始发酸发涩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偏过视线,看到祝婴宁面不改色地对许思睿说:“许思睿,郭莹颖想和我们一起学习。” 许思睿的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张嘴想拒绝,可当着郭莹颖的面,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狠太绝情,只能暂时忍下来,不情不愿地让出道,跟在她俩身后。 三个人沉默地向上攀爬。 郭莹颖觉得气氛简直糟透了,可转眼去看祝婴宁,她却泰然自若,好像完全察觉不到气氛不对似的,嘴里还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郭莹颖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下,发现她在背元素周期表。 “……”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郭莹颖都有些分不清祝婴宁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天生如此呆钝了。 她们走到16楼,许思睿家的门敞开着,孙明远在门口张望来张望去,见到她们,立刻高声喊道:“怎么样?形迹可疑的人抓到了吗?是哪个孙子敢来偷窥爷爷……哎哟我去!”看到郭莹颖后,他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后半句话咽回去,结结巴巴地问祝婴宁,“这、这位是?” “郭莹颖,我们学校的学生,许思睿的朋友。”祝婴宁做着介绍。 孙明远在短短一秒内演绎了高超的变脸术,褪去满脸愤怒,挂上谄媚的笑,套近乎道:“原来是同学啊!嗐,早说嘛。我是许思睿的朋友,你既然是他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朋友!来来来,千万别客气,快来屋里坐,误会, 全都是误会啊!” 祝婴宁和许思睿在外头看得特别无语。许思睿对孙明远这副不值钱的模样早已麻木了,竖了个中指就朝屋里走,祝婴宁则在路过他身边时小声提醒他:“孙明远,你正常点儿。” “我知道我知道。”孙明远敷衍地应着,殷切地跑进屋里找新的小板凳去了。 邹皓和吴波看到郭莹颖,都有些吃惊,不过他们比孙明远冷静多了,点了点头便算打了招呼。 孙明远的狗腿换个角度看其实也不算全无好处,起码能够活跃气氛。郭莹颖坐在他给自己搬来的新凳子上,本来还担心自己的到来会让现场冷场,好在孙明远时不时插科打诨,除了许思睿的表情像个讨债鬼,气氛基本可称正常。 郭莹颖以为学习只是聚会的借口,毕竟哪有人放着美好的周六不享受,特意聚在一起只是为了学习的?结果祝婴宁竟然真的掏出了课本,对其余人说:“这周我们先复盘下物理吧。”说完还体贴地把自己的课本往她的方向挪了挪,“郭莹颖,你没有带书,可以先看我的。” 郭莹颖震惊地附在她耳边问:“……我们真要学习啊?” “当然啦。”她一边说一边掏出记录开小差次数的本子,严肃道,“虽然你才刚加入,但如果你开小差影响同学,我也会一视同仁地记录在案的。” “……” ** 莫名其妙地跟着大家学了两小时,郭莹颖感觉自己的大脑皮层都展开了。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但却健康的家庭里,北京独生女,父母都是本科生,学历不算高知,却刚好够他们养育女儿。有父母的教诲在前,郭莹颖从小走的都是康庄大道,虽然由于出色的外表拍过不少广告,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早早辍学的小混混,但她本性清高,瞧不上没有本事只有中二的男生,她来往的男生,颜值、智商、个性缺一不可,无论是人品有限的冯达还是脾气有限的许思睿都恰好符合她的要求。她对学习始终保持着不感兴趣但会尽量维持中游成绩的态度,上课会尽量听讲,课后却不怎么复习。 这是她第一次和不符合她交际要求的男生一起学习,也是她第一次在下课后对学习投以这么高的专注度。 两个小时结束,郭莹颖都快忘了自己此行是来干什么的了,只觉得太阳穴学得一片昏胀。 “休息一下吧,吃点东西喝点水。”祝婴宁啪地合上练习册。 得她赦令,孙明远哀嚎一声,行尸走肉般扑去厨房,给所有人都倒了水。 把水杯递给郭莹颖后,他想找她聊天,可惜郭莹颖不愿搭理他,她捧着水杯,看向对面低头划拉手机的许思睿,斟酌着说:“思睿,你还打算去工作室吗?老大跟我打听过很多次你的下落。”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的,许思睿没回答,甚至连头都没抬。 孙明远在茶几下踹了他一脚,他才收起手机,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答:“不去。” “哦……这样啊。”他冷淡的态度让郭莹颖非常尴尬,握紧水杯,越尴尬越想要找话题缓和一下,于是继续说,“他真的挺喜欢你的,上次说好的那个运动饮料,你没有去拍,他虽然生气,但也一直觉得可惜,托我转告你,要是有空还可以去他那,他认识的一家淘宝服装店恰好缺个男装模特……” 许思睿面无表情听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耐地扯了扯嘴角。 眼见着郭莹颖眼圈都红了,手也在抖,孙明远赶紧接话:“哎哟,找许思睿干嘛,他也就脸能看了!我相信你们老大不是那种肤浅的人,这样吧,你看我成不?我高低算个东城彭于晏,人品也杠杠的,你们老大找我绝对不亏。” 郭莹颖勉强笑了笑,吴波也笑:“你这是谁封的东城彭于晏啊,自封的?” “你怎么知道?” “滚呐,我还说我是刘亦菲呢。” 气氛在他们一来一回的斗嘴中缓和了一些,然而许思睿就像是存心不让所有人好过一样,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谁也没看,径自去了厨房。 郭莹颖才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再度苍白起来,几秒后,两滴泪突然从眼眶里滚出。 这一哭把大家都吓着了,孙明远气得不行,想跟过去找许思睿理论几句,祝婴宁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留在这安慰郭莹颖,她过去就好。 厨房里,许思睿拉开冰箱,从冷藏层找出罐冰可乐,把拉扣一拉,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倒呢,可乐就被人抽走了。他不爽地啧了声,瞪过去,和祝婴宁喷火的眼神硬碰硬对上。 “你什么意思?”她压低声音问。 “什么什么意思?”许思睿存心打哑谜。 “为什么对郭莹颖那个态度?” “我就那个态度了,怎样?” 她皱着鼻子,满脸不赞成:“郭莹颖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吧?她不仅没有听信外面那些话,还主动过来关心你,你对真心待你的朋友就这个态度吗?”不等他说话,她又一阵见血地指出,“你究竟是真的看她不爽,还是把对冯达的不满迁怒到了她身上?” “操……”许思睿阴暗扭曲的心思被她说中,恼羞成怒,脸颊瞬间涨红了,险些被她气得心肌梗死。 而祝婴宁好像还嫌刺激他不够似的,继续说:“教训不了冯达就把气撒在女生身上?许思睿,迁怒很没品。”最后五个字,一边说还一边配合动作,重重戳在他胸膛上,每说一个字就戳一下,许思睿感觉自己的胸膛都要被她戳出洞了。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冷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把她叫进来经过我同意了吗?”他本来想说你搞搞清楚这是谁家,这是我家不是你家,快说出口时意识到这句话太伤人,又赶紧咽回去了。话语如刀,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即使气头上也说不得,说了,就算将来和好,关系也再难回到从前。他不愿意因为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就和她产生嫌隙。 祝婴宁原本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百分百占理,被他这么一问,这才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逾矩。她让郭莹颖进来,一方面是觉得大冷天的把人晾在外面挨冻很没人情味儿,一方面是希望许思睿能借此知道他班上的同学并不都是冯达那种态度,也有郭莹颖这样的人愿意继续和他做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郭莹颖都是他的朋友,而非她的朋友,怎么对待这段友谊是他的选择,她不应强硬干涉太多,而且这是他家,邀请人进来得经过他的同意,而非她单方面先斩后奏。 许思睿见她突然两眼放空发起了呆,忍不住凶巴巴道:“我跟你说话你还走神?” 祝婴宁回过神:“没有。” “还说没有?!”他莫名在 这个地方钻起牛角尖,“你刚刚眼睛都放空了。” “我只是在思考而已。” “思考什么?” “思考你的话……你说得对,许思睿,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她抬眼看向他,“我应该先问过你再做决定的,而不是完全无视你的想法和感受,抱歉。” “靠。”许思睿这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谁呛他,他越发想呛回去,但只要对方稍微服软,他就会掉头反思自己,祝婴宁一道歉,他瞬间觉得自己太该死了,而且斤斤计较得不像个男人。 “你干嘛这样?”他无理取闹道,“你就不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再多骂我几句吗?” “?” 祝婴宁谨慎地评价,“你的要求很奇怪。” “……” “还有,你能不能放开我的手?” 被她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抓着她的手指,脸一红,赶忙把手松开。 然而松是松开了,她手指的热度却仿佛还烙在他掌心一样,他脑子晕晕的,以至于后来祝婴宁温声对他说:“你也跟郭莹颖道个歉,好不好?她大老远跑来看你,别让她伤着心回去。”他没怎么反抗就答应了。 答应完跟在她身后走回客厅,才发觉自己竟再次落入她的陷阱。那个可怕的定理又应验了——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想达成的效果,最后果然都能达成,没有人可以逃脱她的定律。 客厅茶几旁,郭莹颖已经止住了哭泣,手指攥着被眼泪濡湿的纸巾,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 见祝婴宁和许思睿出来,她起了起身,抓过自己放在一旁的墨镜、口罩和帽子,含糊地说:“我先回去了。” “不行!”祝婴宁率先出声阻止。 郭莹颖抬起头,以为她会说些挽留或者安慰她的话,结果她说:“还没学习完呢。” “……” 郭莹颖的嘴角抽搐几下,“我……就不用再学了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69节 “再学一会儿吧。”许思睿在一旁出声了。 他突如其来的挽留让郭莹颖震惊不已,旁边的孙明远也大受惊吓,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嘴里还念念有词“鬼爷爷,还请从许思睿身上下来,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怎么说也是我兄弟”。许思睿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用完成任务般的速度飞快道:“刚刚是我态度不好,不是你的问题,抱歉。”最后两个字说得格外快速和小声。 孙明远吓得魂飞魄散,看向祝婴宁,大叫:“完了!我觉得咱真得请个大师。” “滚。”许思睿推开他的脑壳。 郭莹颖拽紧自己的东西,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邹皓出于礼貌说了句:“来都来了,学完再走吧。”他指向祝婴宁,“这位期中考全级21,再努努力下次月考估计就前20了,珍惜学霸提供的补课机会啊,同学。” 吴波见大家都说了,自己要是再不开口,显得很不合群似的,于是也含糊附和了一句:“是啊是啊。” 郭莹颖松了口气,这才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 作者有话说: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全都抓来学习。 这章是两章的字数并在一起了,我觉得内容关联度高,没必要分章,所以合成一章发了出来。 不知道这章以及以后的章节会不会有争议,提前叠个甲> 我认同女孩的美好,但比起单纯呈现美好,其实更想试着写出女性的多样和真实。这话非常托大,我自知我的笔力还远远达不到如此严肃的境界,所以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呈现。 除了善良和互帮互助等美好品质,我始终认为女性之间也完全可以存在嫉妒、敌意、不满等微妙的负面情绪,可以存在良性竞争。人无完人,她们无法时时做到完美,更无需做到完美。她们会有缺点,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甚至可能会有道德瑕疵。即使是宁宁这样内心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勇敢,她也会不够果决的时刻。 但不管是何种塑造,我都会尽量做到不恶意丑化任何女性角色,而只是忠实保持记录。至于读者解读出什么,喜爱哪个角色亦或憎恶哪个角色,这些都是你们的自由。 以及,小小声地排雷…… 这本书除了花精力塑造女性角色,也会花些精力塑造男性角色orz 我知道市面上越来越讲求女性高光男性背景板的女频叙事模式,我对这种模式绝对绝对没有任何意见,自己也爱阅读此类作品。但阅读偏好和创作观是两回事,我个人的创作观非常传统,来源于我很喜欢的一部漫画——去保存各种各样的人性。 这是我塑造每一个角色(无论男女)的准则。 写这个男主之前我就想过,真的要在言情频道塑造这么一个毛病重重的男主吗?会不会特别不讨喜?但纠结到最后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如果连作者本人都无法坚定自己的故事和人物,笔下的作品只会变成东拼西凑的零散碎片,如果连作品的神都散了,又怎么可能会有读者喜欢上这个故事? 总而言之,大家可以尽情骂许三,但是请对作者本人嘴下留情……[求求你了] 第83章 粘人 补课结束,大家先后打道回府。 郭莹颖的家凑巧和孙明远、邹皓同个方向,两个男生和她结伴离开。吴波的家在反方向,由于秋分以来天黑得越来越早,怕她独自一人走夜路去搭地铁不安全,祝婴宁每次都会和许思睿一起送她到地铁站。 许思睿不参与女生聊天,自己走在后排。吴波往常都会找祝婴宁叽叽喳喳,今日却难得安静,垂头看着人行道地面,时不时踢一脚落叶,把枯黄的落叶一片片踩碎,像是有什么心事,祝婴宁偏头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忍不住问:“怎么了?” 吴波这才如梦初醒,习惯性先否认:“没什么。”过了几秒,清清嗓子,小声说,“只是……有个小问题想问你。” “你说。” 她的镇定让吴波逐渐有了倾诉欲,却也越发感到难为情,拿余光偷瞄许思睿,确保他离她们有一段足够远的距离,不会听到她们讲话,才犹犹豫豫地说:“就是,那个……我只是想知道,你和许思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感到自卑吗?” 她没料到是这个问题,但仔细一想,又觉合情合理:“我觉得也不能算自卑吧,但一开始确实有种身处不同世界的感觉……” “对对,对对对!还是你懂我。”吴波疯狂点头附和,“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会这么想了。”她笑了笑,“只要坦诚地与对方相处,就会发现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管是你,我,还是许思睿他们,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祝婴宁说得认真,然而这段安慰听在吴波耳里未免有些假大空,她点到一半的头颅卡住,犹如发条生锈的机器,脸上表情也从被理解的激动和欣喜跌为深切的失望。 “哪儿一样了?完全不一样好吗。”吴波叹了口气,低声埋怨,“单论长相就有云泥之别。你看郭莹颖,她今天刚来,而且是冲着许思睿来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喜欢谁,结果孙明远还不是对她那么热情?一个劲儿热脸贴冷屁股,我看了都替他尴尬,可人家完全不care。连咱班长这种貌似只对学习感兴趣的人,刚不也主动提出要送郭莹颖回家?当美女就是好啊,不像咱们这种普女……” 说到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嘴快把祝婴宁也归类到了普女的行列,吓得一下子清醒了,怕她介意,连忙慌慌张张找补,“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主要是在说我自己……” “没事。”祝婴宁说,“确实没人夸过我漂亮。” 吴波再次深有同感,捉住她的手臂摇晃:“是吧?是吧?!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像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女生最惨了,我前几天看杂志,上面说青春期女生平均都被一个异性表白过,屁咧!难道我不是青春期女生?我怎么没被男的表白过?唉……像郭莹颖这么好看的人,估计就有一堆人追求吧,就算那个平均值是真的,那也是被美女们拉高的,好比我家的收入和马云的收入一平均也能上个福布斯榜。实际上?呵呵。” 说完,她又禁不住八卦地打听,“对了婴宁,你呢?你被男生告白过吗?” 以前在山里读书时,班上女生也会讨论这些话题,但祝婴宁从不参与,因为她太忙了,不是忙着收发作 业,就是忙着解决班里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亦或忙着学习,可是现在身边只有吴波,她们走在路上,除了行走之外不需要考虑任何事,以至于祝婴宁不得不被动参与到这种话题中来。她想了想,诚实道:“没有。” 得到这个答案,吴波既松了口气,觉得有人和自己同病相怜能显得自己不是太惨,又有些可惜。她虽然急于拉一个朋友“下水”,以此安慰自己,证明青春期没有得到过男生告白是正常的,却也觉得祝婴宁是个好人,很好的人——连她这么好的人都没被异性告白过,可见男人确实都是肤浅的视觉动物,可气,可恨! 吴波越想越觉得忿忿不平,越想越觉得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带着看身后的许思睿也不顺眼起来。 许思睿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感觉到前头吴波回头剜了他一眼,眼神愤恨,弄得他一头雾水,待要仔细去看,吴波却已经把头甩回去了,仿佛刚刚那带着敌意的一眼只是他的臆想。 祝婴宁思索着,试图安慰吴波:“孙明远对待漂亮女生是比较浮夸,但如果今天是你或者是我被许思睿凶,他肯定也会替我们出头。他这人其实带点儿贾宝玉精神的。” 吴波没说话,撅着嘴,又踩碎了脚底一片枯叶。 祝婴宁挖空心思想着别的安慰的语言,可惜在这方面经验有限,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皮囊是身外之物,你也有很多优点呀。” 吴波看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她听出祝婴宁绞尽脑汁想要开解她,可这不是她期待的开解。她想听的并非“你有别的优点”,而是“你长得哪里普通了?你明明很美”。 ** 第二次月考的时间逐渐逼近,许思睿的班主任特意来祝婴宁班上找了她一趟,问她许思睿有没有打算参加考试:“你劝劝他,让他好歹过来考一考,考成什么样先不说,起码别连考场都不来了。” 祝婴宁点头应了,回家把这件事和他一讲,省去老师要她劝他的那部分,只问:“你打算去吗?” 他倒是接话接得飞快:“随便。” 祝婴宁察言观色,细致解析他的表情,见他的表情扭捏中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以为意,于是试探着问:“那我跟你老师说你打算去了?” 许思睿还是答:“随便。” ** 月考当天,祝婴宁洗漱完毕,出来一看,许思睿竟然也收拾利索了,难得背着他那个聊胜于无的瘪瘪的书包靠在玄关处等她,宽肩长腿往那一戳,还挺气派。 同行去学校的路上,她始终默默留意他,想知道他此刻的淡定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对学校的流言蜚语无所谓了。 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一路,地铁快到站时,许思睿终于没忍住啧了一声,挑起眉梢,朝她斜斜飞来一个眼神,问:“看够了没?你是暗恋我还是有斜视?” 偷窥被抓包,祝婴宁一惊,但很快沉静下来,用那句万金油回答搪塞他:“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因为我有脑子。”许思睿用下巴指了指他们对面那块光可鉴人的车窗玻璃。 “……” 能嘴贱,说明心理状态健康,祝婴宁乐观地想。 到了学校,也许是将要考试大家都精神紧绷的缘故,没人对许思睿格外关注,就算看到他,也只是多看个一两秒就匆匆忙忙走了。祝婴宁明显感觉到许思睿走入校园后就微微紧绷的腰背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从如临大敌的状态恢复成那副懒懒散散睡不醒的模样。 爬到楼梯的分岔口,她不放心地交代道:“来都来了,记得好好考完……” 许思睿没想到她居然能把“来都来了”用在考试上,这算什么,来都来了,不如考个试?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上午的考试安排得紧,连考两科,语文和物理。真正坐到考场上,祝婴宁便没功夫再去关心许思睿有没有好好考试了,她握着笔杆答得认真。等到中午放学铃声响起,考卷都收上去了,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捶打酸涩的肩颈。 吴波跑来找她,激动得手抖腿也抖,两包泪窝在眼眶里打转:“我天哪,这次物理考试我居然做完了!我居然做完了!” 物理是吴波的天敌,她对该科目痛恨不已,因为——很不幸,她爸爸是个初中物理老师。由于自己物理很好,便对女儿的物理抱有过高的期待,可吴波别说擅长了,她以前考试连题目都看不完,每回回家都得被她爸念叨一顿,什么“你怎么完全没遗传到你爸的优秀基因”啦,什么“你的逻辑思维能力一塌糊涂”啦。 “先别管做得对不对,反正这次我做完了。”吴波把祝婴宁从椅子上拎起来,一脸要给她磕头的表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妈妈——” “……吴波,你冷静点儿。”祝婴宁哭笑不得。 忘乎所以地感慨了一番,吴波才想起下午还有其他考试,忙挽住祝婴宁的胳膊:“咱先去进食吧。” “好,邹皓呢?”平时邹皓也会随她们一起去食堂,祝婴宁便随口问了句。 吴波鼻孔朝天,下巴朝教室对角线的方向扬了扬,语气不满:“那呢。” 按照吴波的理论,世界上只分为两种学生,一种是考试后坚决不肯校对答案的,一种是考试后恨不得立马把答案对个遍的,她是前者,而邹皓自然是后者。他在学习上的功利心于此处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和祝婴宁关系更好,补课也全仰仗她的付出,但考完试,必然先跑去找稳居年级第一的谭菁菁,在她那对完了他不确定的题目,才会转而拿祝婴宁的答案作为辅助性补充。 吴波相当不耻他的这种行径,每回看到都要大骂一声叛徒。 “我们先走吧,别理他了。”她在祝婴宁耳边吹起枕边风。 两人正打算走,邹皓就像背后长眼睛似的追了上来,无视吴波鄙夷的神色,问祝婴宁:“语文那道病句的选择题你选b还是d?还有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算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祝婴宁对叛不叛徒的行径完全无所谓,回忆了一下,说:“语文我选的是b,物理最后那道大题我算出来是1.7s。” 三人并排着朝外走,邹皓冷静到近乎冷酷地分析:“语文你和谭菁菁都选b,估计是b没跑了,物理谭菁菁算出来是2.4s,我更倾向她的答案,你算最后那道题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把小球去程的时间加上去?” “啊,还真是。”祝婴宁恍然大悟。 吴波苦着脸捂着耳朵,不想听这两人说些刺激她心脏的东西。 走到走廊尽头靠近楼梯的地方,他们正要下去,祝婴宁一抬头,却看到有个人等在那里。 “……许思睿?”她惊讶地看着他。 他故作自然地哦了一声,从墙上直起身,仿佛刚刚发现他们,漫不经心道:“你们要去吃饭?真巧。”生硬地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既然碰巧遇见了,那就一起过去吧。” 祝婴宁&邹皓&吴波:“……” 这“碰巧”未免也太刻意了。 邹皓和吴波还没同许思睿熟到能吐槽他的地步,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发现他是故意等在这的,唯一熟得能吐槽他的祝婴宁看着他淡漠的神色和与之截然相反的熟红的耳根,没忍心揭穿他,沉默几秒,说:“那…… 走吧。” 由于四个人并排会堵住整个楼梯,他们自然自然分裂成了两两一排,祝婴宁和许思睿走在一起。 行至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风从他们并排行走的夹隙间吹过,她在这阵凉风里回忆起周天晴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天周天晴来找许思睿未果,临走之前对她说:“婴宁,小姨麻烦你一件事,可以吗?”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 “睿睿这人其实粘人得很,也很怕寂寞,要是他来粘你,你不要拒绝他,好吗?” 虽然出于责任心同意了,但当时她想的是,许思睿粘人吗?而且,他怎么可能来粘她? 她印象里的许思睿——尤其是在山里录制综艺那段时间——总是独来独往,不主动和任何同学打交道,在她家也不喜与她和刘桂芳同出同进,捧一本书就能从天亮坐到天黑,常独自蹲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看书或者抽烟,矛盾地扮演他的独行者。 直到现在,她才感受到这股微妙的粘人。 风还在吹拂,撼动干枯的树,卷起地上的尘土。 她轻轻笑了笑,任由风带起她耳鬓的发丝。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0节 第84章 手无缚鸡之力 坚持考完两天的月考,许思睿立马又龟缩回壳了,任由班主任费尽口舌也不愿去学校。 祝婴宁没有劝他,甚至躲着他走,因为她这两天在瞒着他干坏事——周天晴打算去监狱探望周天澜,她得找个机会把信件交给她。 时间约在周日中午,周天晴贴心地来到了她所在的百货大楼,就近寻了家餐厅请她吃饭。饭桌上也不过问许思睿的情况,只单纯关心她最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有任何困难都可以随时打电话找她帮忙。她声音好听,带点播音腔,说话语速不疾不徐,始终挂着甜蜜亲切的笑,祝婴宁被她哄得昏头昏脑,以至于午饭结束后,连自己书包里什么时候多了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都不知道。 想跑回去还给周天晴,人家已经开车离开了。 按照祝婴宁的性格,这笔零花钱她不仅不会用,后续还会另寻机会还给周天晴,可周天晴像是料准了她不会用一样,当晚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说那笔钱是感谢她给许思睿补课的。 “要是没有你,他这次考试估计连去都不去了,这钱就当是他的学费和你的辛苦费,婴宁,你要是不收,就是让我难做,存心害我良心不安。我不管!我以后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撒娇赖皮的模样和中午那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大相径庭,她哭笑不得,毫无办法,只好收下了。 周天晴出手大方,一给就给了两千,祝婴宁拆出来数了一下,越数,心脏愈感受惊过度,跳得不太舒服。可现在再打电话过去说不要,实在拖泥带水,黏糊得叫人恶心,她叹了口气,先留了一千,打算等许思睿生日时给他买礼物,这样的话这钱也算回流向周天晴的家人了,另外一千,她全部寄回了山里老家。 过完周末,周一去上学时,她先去许思睿班主任那问了他的成绩。老师把排名表拿给她,她看到上面的全级六十三名,觉得这名次还算正常,松了口气,道过谢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班级,早读正待开始,领读的同学站在讲台上无力地维持着纪律。 由于今天能够得知成绩,班上学生都很躁动,任凭带读的同学在讲台上喊得身心俱疲,也没几个人听话拿出课本,大家全在和前后桌攀谈,教室里嗡嗡的像是进了一群蜜蜂。郑泽楷甚至拿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篮球,对着教室后排的墙壁练习投篮。 此番乱象,换成以前,祝婴宁肯定要出面管一管的,但她现在不是班长,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坐在座位上徒劳地翻着课本。至于邹皓,他丢下一班同学,自个儿去老师办公室提前打探成绩了,不在班里。 其他班级陆陆续续响起了朗朗读书声,只有他们班还混乱一团,巡逻的教导主任走到这,大怒,从前门踱进来,屈起指关节使劲敲了敲门板,高声问:“怎么回事?!你们这个班怎么回事啊?!还早不早读了?眼里有没有纪律了?都给我安静!” 这才偃旗息鼓。 大家接连低下头,尽量避免和教导主任进行眼神接触,免得被当成活靶子,只有后排的郑泽楷还在不怕死地拍他的篮球。篮球和地面撞击,咚咚咚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教室。 “你!最后面那个大高个,你还拍?!”教导主任气得声音都变调了,指着郑泽楷道,“把篮球给我拿过来!” 郑泽楷不耐烦地啧了声,目测了一下他和主任之间的距离——对角线,远得很。懒得走过去拿给她,干脆举起篮球,对准主任的方向摆好投篮姿势,把篮球扔了过去。 班上同学纷纷仰起头,像在目送导弹划过天际,瞠目结舌地目送那颗篮球从教室半空中飞过。 站在前门的教导主任更是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吞进鲸鱼。 就在大家以为篮球会以诡异的弧线掉进教导主任臂弯里,缔结出一个足以使后届学生传颂千古的经典画面时,篮球砸到了教室天花板的风扇上,哐啷一声,卡进了扇叶之间。 自夏天开完风扇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风扇上面堆积的灰尘没人清理,被篮球一砸,扑簌簌往下掉,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部都下在了不幸坐在风扇底下的邵彦君身上。 她那头精心打理的深棕色卷发瞬间变成了渐变色奶奶灰。 “……” 在一片窒息般的沉默中,邵彦君崩溃地尖叫起来。 大家都被接二连三出现的突发状况弄懵了,闻声皆是一颤,坐在邵彦君旁边的祝婴宁也被她的尖叫吓得一哆嗦,正迷茫着,突然听到尖叫声里夹杂着螺丝松动的声音,循着声音望过去,是邵彦君头顶的风扇——受了篮球撞击,固定风扇的螺丝松动了,整个风扇和风扇上的篮球都摇晃起来。 “小心!”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喊一声,下意识伸手拽了邵彦君一把。 人在激愤时身体比石头还硬,这一拽没能把邵彦君整个人拉过来,只把她的上半身拽过来了,下半身还坐在原位。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头顶的电风扇整个掉了下来,轰隆砸在她们的课桌上,地动山摇,把桌子都砸得滑开了,连带着一起掉落的还有数不尽的墙皮。 祝婴宁紧闭双眼,被墙皮和各种尘土噼里啪啦砸了满脸,半天都睁不开眼睛,也没法呼吸。等墙皮掉完了,班里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风扇三米开外的学生全都尖叫着弹开了,她们所在的中心区域变成了一道空阔的银河,河的一侧是挤在讲台上的前排学生,河的另一侧则是挤在教室后面的后排学生,她和邵彦君就像飘在银河中的两叶孤舟。 伸手拂开脸上的墙灰,再把头顶的碎块抖落,她看向撑在她身侧的邵彦君,问:“你没事儿吧?” 邵彦君呆呆地看着她,瞳孔放大,机械地说:“不不知道啊,我感觉腿上热热的……”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全都看向了她的腿。这一看不要紧,别说学生,连教导主任都快吓尿了。 邵彦君的右腿在流血。 扇叶掉下来时划伤了她的大腿,伤口不大,不长,但血液所呈现出来的特殊的暗红色还是让祝婴宁的心沉了沉。 这是划到静脉了。 教导主任立刻拨开学生冲了过来,手要去扶邵彦君又不敢,一叠声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行吗?你还能撑住吗,同学?”又赶紧催身边的男生,“谁过来帮忙把这位女同学带去校医院?来个男生,男的,快!”自己则低头找出手机,即刻拨出校医院的值勤电话。 场面过于混乱,周围虽有男生,可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随意上前搬动邵彦君,生怕造成什么二次损伤。 祝婴宁看了眼她的伤口 ,还在不断流血,怕失血过多,她伸手把邵彦君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在她大腿三分之一处缠绕了几圈,用力一勒,绑了一个结。 邵彦君吓傻了,平时话不多的人此刻化身超级话痨,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话:“不是,我怎么不疼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哇靠!你绑这么紧!你要勒死我?啊不行了不行了……现在开始疼了,我的腿好疼,救命!” 祝婴宁没有理会她,转身用手背拍了下戴以泽的胳膊,说:“你过来抱她去校医院,快。” “对对,先按这位女同学说的做。”主任一边打电话告知校医院的校医这边的情况,一边分出精力指点现场。 戴以泽被她点到名,先是愣了愣,接着不由自主听从她的话挤到了人群前,伸手到邵彦君身下,试图将她抱起来。 第一次发力,没成功。 大家只当是戴以泽过于紧张导致的失误,也没催,只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他。 然而第二次发力,第三次发力…… 在接连几次使劲儿都没把邵彦君抱起来,反而将自己累得满脸通红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邵彦君更是在害怕自己死掉以及对自己体重的自我怀疑中哇的一声爆哭起来,伸手去扯戴以泽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扯,一副跟他没完的架势。戴以泽唧唧歪歪埋怨着“姑奶奶,你到底有多重?!你是猪吗”,边持续使力,因忍痛和用力而憋得脸红脖子粗。 祝婴宁在旁边看得无名火起,伸手将戴以泽搡到一旁,喝道:“让开!” 这声“让开”短促而有力,配合手上的动作,戴以泽毫无防备,弱小无助地被她搡到了地面上,表情惊恐。 祝婴宁上前一步,二话不说,直接将邵彦君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就朝校医院跑,跑的速度不算快,但步伐还算镇定,打着电话的教导主任见状都忘了继续说话。 “卧槽。” 郑泽楷自知闯了祸,原本缩在角落里,生怕其他人留意到他,见了此情此景,却也忍不住惊得爆了句粗口。 人群自动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许多同学排成长龙跟在她身后,有几个学生上前几步,帮忙扶稳邵彦君。外头正在早读的其他班级听到了他们班的响动,不断有学生从窗户或者前后门探出头,兴致勃勃地围观和叫嚷。 枯燥乏味的学生生涯,在数不尽的作业和考试中,任何迥异于寻常的变化都会激起大家的兴奋和好奇,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不是常事,都可变成趣事。 在大家或欢快或担忧的喧哗声里,女生公主抱女生的传奇正在生成。 第85章 围巾 抱着邵彦君去校医院的路上,她们两个都没说话,祝婴宁没说话主要是担心开口说话泄了那股气,之后就抱不动她了,邵彦君没说话是因为受到了极大震撼。 这是她第一次被公主抱。 居然是被一个女生…… 而且还是她特别瞧不上的小土妞。 她的心情一言难尽,感动之余,还有一股被自己瞧不上的人帮了的扭捏劲,浑身像有蚂蚁在爬,她宁愿是没用的戴以泽拖死尸一样把她拖来校医院,也不情愿是祝婴宁对她施予援手。 到了校医院,由于止血措施做得好,血差不多已经止住了,校医进行了后续处理。 郑泽楷闹出这么大的事,自然逃不了处罚,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他的父母则带着礼物亲自上门拜访了邵彦君的父母。 与此同时,祝婴宁公主抱邵彦君的图片也被带手机的学生拍照投到了q|q的校园墙上,文案是「男同胞们,汗颜吧~~~颤抖吧~~~」。 底下评论大多是刷屏的「666」,有女生调侃「男同胞们表示伤不起」,底下有男生发句号以示无语,也有男生挽尊「那是因为我不在现场,我要在现场,肯定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肩上还能再扛一个」,女生回复「呕」。 总体来说,还算和平。 不过校园的八卦日新月异,这张图片带来的威力很快被其他更劲爆的八卦取代了,有人在校园墙上匿名告白,有人隔空对喷,也有人掐头去尾地散播谣言「听说偶们学校清末是万人坑。。。阴气过重,因为学生阳气重才在这上面建了学校」,呈现出另一种意义上的欣欣向荣。 祝婴宁几乎不上网,而许思睿自去年家里出事后也不登q|q了,怕看到影响心情的言论。 会有这种顾虑是因为他之前斗胆登录过一次,很不巧,q|q空间最新一条留言就是「笑死,税款补上了吗,妈已经进去了,小心爹也成老赖/吃瓜.jpg」,来自于他久未联系的某位小学男同学。至于他发在空间的自拍,没出事前有女生在下面评论「男神/害羞.jpg」,出了事后有男生故意去那条评论下面挑事,问「现在还是男神吗/狗头.jpg」,女生回复「别提了,黑历史/捂脸.jpg」。 十几岁的年纪,又都是所谓好学校出来的好苗子,少有人深仇大恨到要用脏话辱骂他抨击他,可就是这种置身事外的淡淡的闲谈才最让他感到难以承受。 2g冲浪的两个人正在埋头苦学。 月考刚结束,祝婴宁就马不停蹄地制定了期末考学习计划,许思睿试图反抗,未果,不得不和她面对面坐在茶几两侧,听她滔滔不绝梳理这次考试他做错的题目。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在她瞪圆眼睛严厉地看过来时,才会拿起红笔,在试卷上欲盖弥彰地划拉两下。 等她讲完所有错题,拿起杯子喝水,他才扔掉笔,伸了个懒腰:“你不怕再教下去会教坏徒弟饿死师傅啊?” “嗯?”她嘴里还含着一大口水,两颊鼓鼓的,一边分小口把嘴里的水咽下,一边用眼神询问他此话怎讲。 许思睿单手托着腮,手肘支在茶几上,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调侃道:“万一我考得比你好,你不是又要哭了?” 祝婴宁差点被嘴里的水呛到,拍了拍胸口,别开脸,先把水咽干净了,再转回头来看他,脸上表情千变万化,既羞恼又茫然,既震惊又担忧,最让许思睿觉得好笑的是她脸上那副恍然大悟的傻样儿,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嘟囔着答:“应该是吧……” 他没想到她这么诚实,故意逗她:“那你还教我?” 而且还是这么不藏私的教法,基本上白天老师讲了什么新的重难点,晚上回家她就会把内容向他细致地复述一遍。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戳来戳去,戳出了许多小黑点,才抬起头和他对视,嘴角撇着,用鼻音“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即使你考得比我好,我也会继续教你的意思。” 我既希望你好,又想要超越你。 如果你真的赢过我——我虽然还是会不甘心,可也依然会发自内心为你感到高兴,我虽然依然会发自内心为你感到高兴,却也还是会不甘心。 嫉妒和关心从来就不是相斥的感情。 天已经完全黑了,客厅还没来得及开灯,只有台灯燃亮茶几这一小方空间。她的脸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下,脸上绒毛晕染出稻田的色泽,瞳孔如金黄色的海,在灯光的虚影下流淌,落日熔金。她看着他,眼神沉静。 有些人在对视时会习惯性先移开视线,也许是因为内向,也许是出于心虚,也许是觉得羞怯,但许思睿发现祝婴宁很少这样做,她好像无惧与任何人对视。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亦或出于什么原因,当她抬眼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都是清澈的。 像被某股无形的力量攫取,他屏住呼吸,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睫毛虽然不够长,却比常人浓密,像一把刷子,在眼睑上刷出一条黑线。这条黑线的存在和她的单眼皮配合在一起,就像漫画里简单利落的线条,将眼睛的形状切割得泾渭分明。 很干净。 他伸出手,指腹抚上她的睫毛。 手感倒是刺刺的。 直到她逐渐睁大眼睛,瞳孔里倒映出他的手指,许思睿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一顿,脑子里轰隆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许思睿淡定收回手指,漫不经心地扯谎道:“哦……我看你睫毛上有点脏东西。” 好端端的家里哪来的脏东西,这话说出他自己都不相信,恨不得跪下去求上天再给他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1节 一次重说的机会。还好祝婴宁似乎完全没多想,也跟着“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还来了句:“谢谢。” “不用谢。”他厚着脸皮接受了她的道谢,硬是强撑着演完了。 等到祝婴宁低头开始写作业,他跳得略微过速的心跳才慢慢落回正常值,心有余悸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右手拇指还残留着她睫毛的触感,有点刺麻,也有点痒。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动笔,只将右手放在卷面上,虚着视线,呆望着半空走神。 能听到她写字时笔尖摩擦书页的沙沙声,和客厅钟表秒钟走动的声响。 “许思睿?”祝婴宁叩了叩他的卷面,“你在发什么呆呢?” 他回神,看她一眼,声音有点低:“没什么。” ** 几天后,早读前,祝婴宁来到教室,正打算把书包塞进桌肚里,就感觉到了一股软软的阻力。她诧异地将手伸进去,一抓,一抽,捉出来一条围巾。 毛线编成的,颜色灰粉相间。 她举着毛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邵彦君知不知道这条围巾是谁的,一转头却对上了她想杀人的视线,意思很明确:收着,闭嘴。 她明白过来,却没有依言闭嘴:“我不能收。” “……”邵彦君恼羞成怒,“有什么不能收的?” “因为——”她晃了晃手里的围巾,“这是你自己手工织的吧?一定费了你很多时间,我没有做什么值得你这样感谢的事。” “谁感谢你了?!”被指出事实,邵彦君越发恼羞成怒,声音都大了几分,“谁会花时间替你织这种东西?我又不是傻帽。这是我……”她卡了一下,说,“是我织给我前男友的,他不要了,我才拿来送你的。” “真的?”祝婴宁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条围巾。 托许思睿的福——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数颜色和款式都符合世人对男性的刻板印象,黑白灰蓝,但由于本身性格臭屁,爱暗暗装逼,爱玩个性,有时候他也会穿些脱离刻板印象的颜色,粉色自然也在这一行列——她没觉得男生用粉色有什么不对。 “我和我前男友早就分手了,看见给他的东西就烦。”邵彦君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你拿走吧,别放在我家碍眼。” 被她这样一解释,祝婴宁的心理负担小了不少,捧着围巾看来看去,迟疑道:“那……我真的收下了?” “赶紧收了,别磨磨唧唧的。” “你要是哪天想通了,随时可以找我要回去的。” 她重重啧了一声,甩去一个狠厉的白眼:“你烦不烦?” “好吧,我不说了。” 祝婴宁这才将围巾仔细叠起来,收进抽屉里,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几秒后,“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忘了跟你说谢谢,我能跟你说谢谢吗?” “……” “谢谢。”她一本正经道。 “……” 邵彦君正无语着,又听她压低声音说:“不过,我们这个年纪还是不要早恋了吧……其实,学习才是我们这个年纪——” 接受到她火冒三丈的眼神,祝婴宁才赶紧将后半截话咽下去,摆手道:“好好,我真的不说了。” ** 怕当着邵彦君的面戴围巾刺激到她,让她想起那个所谓的前男友,祝婴宁一直忍到放学了才乐滋滋将围巾盘上,然后开开心心搭地铁回家了。 邵彦君手艺不错,围巾针脚密实,不像寻常的手织围巾那样臃肿,戴上去又暖和又秀气。 许思睿整天待在家,接触到的活物除了许正康就是祝婴宁,以至于他想不留意到她脖子上多了条围巾都难。祝婴宁是节俭的性子,东西不坏就能天长地久地用下去,用到东西寿终正寝光荣退休那种。他还挺惊讶她今天居然会想到买一条新围巾。 “多少钱?”他拨了拨她围巾垂下来的一端,随口问了句。 她下半张脸都被围巾遮住了,含糊不清地答:“不用钱。” “不用钱?”他理所当然地猜,“超市做活动送的?” “……不是。”她有点郁闷,“是同学给我的。” 他愣了愣,随即轻嗤一声:“无聊。”说完就转身回房间了。 同学之间友好地送送围巾哪里无聊了?祝婴宁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去剖析许思睿的逻辑,把围巾摘下来,小心地收纳好,拿了睡衣先去浴室洗澡了。 晚上八点,他们照旧坐在茶几对面学习。许思睿颇有些心不在焉,被她提醒了两句,又对她摆起了臭脸。祝婴宁实在想不通他吃错了什么药,她回顾自己从回家到现在的所有言行,百分百确定自己没惹到他。 可能许思睿也有生理期。经前综合征。她恶狠狠地想。 结束了不愉快的学习,她收拾好书包,准备回房间睡觉。 走到了客房里,正打算熄灯,一回头,许思睿就站在她背后,斜着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差点没把她心脏吓出喉咙口。 还没等她开口问他想干嘛,他就先开口了,冷着脸,生硬地问:“谁送的?” 第86章 醋罐子 “我班上的同学,你不认识的。”尽管被许思睿吓了一跳,祝婴宁还是好心回答了他的问题,希望他发完神经能赶紧回房睡觉。 但显然许思睿的神经一时半会发不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把光线都拦去一大截,查户口一样咄咄逼人地追问:“叫什么?” “邵彦君。” “燕子的燕?大雁的雁?艳丽的艳?”他一口气来了个三连问。 “俊彦的彦,产业的产下面多三撇。” 闻言许思睿的脸色更难看了,不声不响地盯了她半晌,盯到室内温度都降低了几度,才从齿缝里憋出两个音节:“男的?” “女生。”祝婴宁困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细节?” “没有。”他别开脸,哼了一声,听她说是女生送的,心里的无名火散了些许,可还是有些不爽,阴阳怪气嘲讽道,“不就送条围巾吗,又不是送你栋别墅,至于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她眨了眨眼睛,虽对他的质感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解释,“因为这是我来北京以后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我,情谊不在金钱,我很珍惜。” 许思睿瞬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了,窝心的同时又有些惭愧,仔细一想,他好像真没送过她什么礼物,乃至这个“第一次送礼”可以轻而易举被别人占去。 静默片刻后,她握住门把手,打了个哈欠,问:“还有事吗?我想睡觉了。”活脱脱一副赶人的姿态。 他不好再多留,可一想到被她一赶就赶走了,是不是显得太窝囊听话了些?自个儿在门口纠结了一会儿,磨蹭了一会儿,磨蹭到祝婴宁都有些不耐烦了,才赖赖唧唧地转身离开。 ** 围巾的事虽然只是一个误会,但许思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老是惦念着祝婴宁说的那句“这是我来北京以后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我”,惦念到这句话都快成幻听了。 来到北京这么久,居然只收过一件礼物,这简直不可谓不可怜。许思睿认为自己单纯只是看不过去她这么可怜,所以才常常回想这件事,只要找个机会送她点 儿礼物,让她变得不那么可怜,他就不会再纠结了。 近来倒是有圣诞节可以送礼,然而圣诞在他看来过于俗气,毕竟谁都可以选择在这一天送出礼物,礼物满天飞,凸显不出他的珍贵。他更希望精心挑份生日礼物,在她生日当天送给她。 不过,这又涉及到一个尴尬的问题。 他不知道她的生日。 直接问那是打死都不可能的,问对方哪天生日就像在脖颈上挂着块牌匾,昭然若揭写着“我要送你生日礼物”,他不可能做出如此没格调的举动。 为了避免落入没格调的窠臼,许思睿不惜启用猥琐的方法,趁着祝婴宁去上学,潜入她的房间,把她仔细收在书桌里的身份证偷了出来。 先看年份,比他小一年,嗯,还行。再看日期,0117,就在大约两个月后,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他心里琢磨着可以送她什么,想着要不干脆在手机浏览器上搜一下好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在搜索栏输入了“1月17日出生的人是什么星座”。 星座之类的理论,许思睿向来嗤之以鼻,觉得随便拉条狗再随便给它配个星座都能踩中几条描述,可是当浏览页弹出“1月17日出生的人是魔羯座”以后,他还是兴致勃勃地观看起了魔羯座的相关描述。 责任心强,脚踏实地,乐于助人……居然还挺吻合。 手指向下划拉,小标题赫然显示着“以下星座是和魔羯座最配的星座”。他哼笑一声,觉得会信这个的人老了一定会被骗保,眼睛却情不自禁瞄了过去,一列列寻找—— 匹配度最高的是魔羯座,紧接着是处女和金牛。 翻来覆去看遍了,也没找出他自己的星座狮子座,反而在最底下“以下星座是魔羯座的仇人,魔羯座千万不要沾”那一栏里,狮子座首当其冲,编造网页的人还刻意用markdown语法把“狮子男”三个字加粗了,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手机里下载的q|q音乐此刻还好死不死地自动播放到了许嵩的《星座书上》,“星座书上说我们不合,金牛座的我配不上你的好~~~”以一种嘲笑的口吻回荡在他耳边。 ……靠! 许思睿勃然大怒,扔掉手机,想了想,又捡起来扔得更远了一些,愤恨地想星座之流果然全是白痴才信的。还好他根本不相信,不信不信。 ** “生日礼物?”孙明远惊道,“许思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人性了?你打算送谁?难道你打算给爷爷我一个惊喜?” “滚。”许思睿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打电话询问孙明远,实在是他冥思苦想几天,也没想出可以送祝婴宁什么,眼瞧着十二月份都要过去了,怕自己纠结到她生日当天也拿不定主意,这才不得已寻求外援。 可惜这外援贼不靠谱,只顾着八卦,完全不解决问题:“你到底要送谁啊?你不告诉我送谁我怎么帮你出谋划策呢,对不对?你好歹得告诉我性别,我才能对症下药,不对,因材施教……也不对,哎呀,反正你得告诉我是谁我才能给出具体的建议!所以,你到底要送谁啊?” 许思睿握着话筒,支支吾吾半天,才含糊道:“……不是男的。” 不是男的?这算个狗屁回答啊?怎么有人能别扭成这样?孙明远在电话那头都快笑死了。 “……” 听着他嚣张的笑声,许思睿决定挂断电话。 孙明远就像跟他有心电感应似的,赶紧出声制止:“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不就送女生礼物吗,你咋这么扭捏呢?”其实猜也猜得出来他想送的女生是谁,但孙明远就是想继续逗他,故意乱出主意,“女生,那简单,你就送她化妆品呗。” “她……”许思睿只能说,“平时不会用到化妆品。” “那你送她奢侈品包包。” “她绝对不可能接受这种东西。” “送贵重首饰。” “不是,她不肯收奢侈品包包难道就会收贵重首饰了?” “那你送廉价首饰。” “……” 许思睿开始怀疑起自己求助孙明远这一行为是否是脑子抽了。 “送裙子吧,裙子好啊。” “你神经啊!”他有点恼了,“我一个男的送她裙子和变态有什么区别?” “算了,操。”他一挥手,“我自己想吧,靠你出这些馊主意我还不如随便写几张纸条抓阄。” 孙明远努力憋着笑:“其实,我真觉得你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送她几本辅导书来得实在。” 这句话一出来,许思睿要是再看不出孙明远早猜出他想送的人是祝婴宁并且一直在逗他,那他就可以去自杀了。他脸上一红,咬咬牙,痛骂了孙明远几句就火速把电话挂了。 谁知几秒后,孙明远这厮竟然又打了过来。许思睿火冒三丈,一把将话筒抓起来:“你是不是找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2节 “许大人饶命呐——”孙明远贱兮兮地说完,又清咳几声,换了正常点的语调,说,“嗳,说正经的,祝婴宁生日是哪天啊?你也告诉我一声呗,要是时间合适咱可以一起给她庆生,办个生日会啥的。” 这提议倒是不错,许思睿压了压火气,勉强原谅他了:“1月17。”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应该是孙明远去翻日历了,过了半分钟他才回来,高兴地说:“那敢情好啊!刚好这个时间我们都放寒假了,又在过年之前,大家都有空,到时把能约上的人都约上,哦对,干脆q|q拉个群,我们商量一下,给祝老师一个惊喜。” 拉群的工作由孙明远进行,毕竟他是个社交恶霸。 许思睿还是不想登q|q,干脆创了个原始头像原始昵称的小号进群,孙明远对此极其鄙夷,摇头晃脑道:“唉……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直到许思睿曲起手臂,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肘击,他才彻底老实下来。 接着开始在群里商量当天的行程。 首先是餐厅,许思睿原本想订个好点的西餐厅,反正他请客,不用担心其他人的消费水平跟不上,但吴波提议说:「西餐厅她会有负担的,肯定吃得不开心,我觉得去肯德基更好,一个是不那么贵,一个是之前我问过她更喜欢吮指原味鸡还是上校鸡块,她说她没吃过肯德基,我跟她说肯德基的儿童套餐会送玩具,她还挺好奇的。」 孙明远回复:「吴亦菲说得在理。」 许思睿也觉得有理,于是吃饭的地方便敲定为肯德基。 至于玩的地方,由于祝婴宁一直对历史遗迹有兴趣,但又要忙打工又要忙学习,来这以后一直没时间去参观,大家一商讨,决定当天上午去天坛逛逛。 「下午咱去玩密室逃脱吧。」孙明远馋新开的密室逃脱店很久了。 大家纷纷激情附议。 郭莹颖提醒道:「密室逃脱有限制时间的,只能玩一小时,一小时后我们去玩什么呢?」 「可以去从事点高雅的活动,打保龄球吧,又好玩又高雅又新颖。」邹皓补充。 虽说许思睿对邹皓这人充满意见,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主意还行,于是一整天的行程就这样确定下来了,具体的各种预约和路线规划由许思睿负责,其他人负责准备各自要送的礼物。 身为当事人的祝婴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每天勤勤恳恳打工学习,顺带抽空给其他人上课,忙得忘乎所以。 在忙忙碌碌中,期末考到来了。 考完最后一门,她放下笔,揉了揉写字写到僵麻的虎口,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雪粒纷飞。 2012年世界末日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玛雅人的预言在网络世界掀起了另一意义上的雪崩,大家狂热迷信玛雅人脱离常规的预言,既担忧灾祸,又渴望刺激。 可祝婴宁觉得,瑞雪兆丰年,风雪送春归,即将到来的2012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年。 第87章 因为 放寒假对祝婴宁来说并没有变得更轻松,只是原先用来学习和打工的时间现在全花在打工上了而已。 临近过年,中午闲下来时,店里的成员,伊伊、emily包括祝知微,都会谈论起新年的事宜,小到过年的新衣,大到要去哪里过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emily说她初二过后要和男朋友去云南旅游,伊伊则要回自己四川老家。被问起过年回不回老家,祝知微笑得很淡:“我还是留在北京,工作上有些事要处理。” 她每年都留京,伊伊和emily已经习惯了她的决定,只是依然会出于惯性感慨一句:“今年也不回老家啊? ” “嗯。” 于是她们转而问祝婴宁:“那你呢,婴宁?你回老家吗?” “我……”祝知微牵强的笑容如烙印般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灼出一股痛意,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知道祝知微为什么不回老家的人,可共享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乎并没有让她们之间显得更亲近,反而在此时此刻造就了淡淡的难堪,尤其在她嗫嚅着说出“回”以后,她有一种背叛了祝知微的歉疚感。 伊伊和emily并不知晓这些复杂的内幕,在她们眼里,祝知微只是一个早早就出来打工的事业心很强的女性。 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傍晚时分,祝婴宁正打算收拾好东西回家,祝知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过年的衣服你还没买吧,走,去逛逛。” 祝婴宁穿的衣服基本都是从老家带来的,来到北京以后唯一买过的新衣服就是两套校服。 她不想花钱买衣服,希望多攒点钱,让家里人舒舒坦坦过个好年,可又不想拂了祝知微的好意,于是扯谎道:“我已经买过了,谢谢微微姐。” “那你明天穿出来我看一下吧。” 她便噎住了。 祝知微笑道:“好了,跟我还扯什么谎?你买不买我能不清楚么?买件好点的衣服好过年,老家那边又没暖气,小心冻坏了。” 她提起老家时语调还算正常,最后祝婴宁拗不过她,只能跟随她一起去了街边服装店。 “咱楼里的童装店几天前就彻底卖断货了,现在这个时间段再买过年衣服有些晚,不过我知道一家比较小众的童装店,在街这边,她们家应该还有剩几件大衣。” 祝知微带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家位置隐蔽的服装店,老板同样是个女人,三四十岁的模样,胖胖的,双颊润出桃红的血色,是有福气的长相,见到祝知微,笑道:“小祝,又来啦?这回想淘点什么?” 祝知微指着祝婴宁:“带我妹来挑件大衣,喜庆点的颜色,过年穿。” “大衣啊……我看看,我这儿只剩一件了。”老板用u型叉从最顶层叉下一件红色大衣,“金标p棉,保暖性不错的。” “这外层不行,没好点的了?” “聚酯纤维好打理嘛。” 祝知微想想,也是这个理,祝婴宁回家肯定要干活的,与其买件需要精心养护的灯芯绒甚至麂皮大衣,还不如实在点,起码聚酯纤维不容易粘毛发粘灰尘。唤她过来试穿,略大了些。祝知微摇头捏她脸颊,都捏不起几两肉,叹道:“这件衣服留着吧,够你从瘦穿到胖了。” 到了付款环节,祝婴宁火速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递给老板,谁知老板并不肯收,慈慈笑道:“小不点儿,我只收你姐姐的钱。” 祝婴宁便没再争了。祝知微还以为她那榆木脑袋总算转了性子,不再一板一眼,结果第二天下班就收到了她的回礼,一张卷子包着一条tf口红。 把东西塞给她以后,祝婴宁就跑了,脚底抹油,生怕她追上来还给她。 看到口红,祝知微本来颇感无奈,然而那张卷子分走了她一部分注意力,那是一张语文期末试卷,已经批阅好了,分数都写得明明白白。她纳罕地将卷子展开,不明白祝婴宁为什么要将这种东西送给她,直到她翻到背面的作文。 半命题作文,题目是“____的力量”,祝婴宁填的是“榜样的力量”。 她粗粗一扫,看到开头第一段,祝婴宁开门见山地写着—— 我的姐姐是我的榜样。 ** 1月17日。 祝婴宁照例起了个大早,打算抓紧洗漱完去工作。意外的是,许思睿竟然起得比她还早,问他怎么这么早起,他吞吞吐吐地说失眠睡不着。 来到店里,她只忙活了一小时左右,祝知微就来了,说今天给她放假。 “为什么突然放假?”她一脸懵。 “我待会要带伊伊和emmy去和一个大客户洽谈,今晚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万一下午客人多了,手忙脚乱把数据弄错了就不好了,我给你放个假,你好好休息一天吧。” 祝知微说得不无道理,祝婴宁便没有再坚持,把店里的东西整理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店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店里的祝知微等人对她笑得格外慈爱温柔。 回到许思睿家,她想起早上许思睿起那么早,说不定现在已经去网吧打游戏了,就没有按门铃,自行用钥匙开了门。钥匙插进锁眼拧动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卧槽”了一声,嘴里嚷嚷着“来了来了”,接着就是各种细细碎碎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听声音绝对不止一人。 谁?! 行踪诡异,不可能是许正康。如果是许思睿的朋友,为什么一听到她来了就变得鬼鬼祟祟?肯定有蹊跷。她心里瞬间升起不详的预感,心想该不会是许思睿家遭贼了吧,锁眼拧到一半,立刻反身走去楼梯间,想找到件趁手的武器对付屋里的贼。可惜楼梯间经常有人清理,她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根疑似曾是拖把的棍子,聊胜于无地持在掌心,摸回门前,谨慎地拧开了门锁,将门敞开一道细缝。 里面没有动静。 祝婴宁咬咬牙,用余光规划着逃跑路线,心想要是对方人多势众,她双拳难敌四手,大不了就直接逃跑,跑回楼梯间里去,到小区门卫处寻求支援。这么想着,她心定了几分,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门彻底掀开。 紧接着—— 一阵噼里啪啦的类似鞭炮的声响在她耳边炸开,白光伴随着异响在她眼前狂闪。 要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和平的北京,她都要以为这是打战了有谁往她跟前扔了导弹和闪光弹。但这阵狂野的声音还是把她震蒙了,还好肌肉反应尚存,下意识将棍子拦在胸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等那阵混乱的声响过去,她头上已经乱七八糟地挂满了礼花碎片,臂弯里挽着彩带,鼻尖上也粘着块不伦不类的亮片,痒得不可思议。鼻头皱起来,一个喷嚏将头上礼花喷掉了大半,她眯眼细瞅,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许思睿他们。郭莹颖手捧相机站在正中间给她拍照,其他人如迎宾人员般分列在两侧,手里拿着放空的礼花筒。 站在最前排的孙明远最先开口,讷讷地问:“你……为什么拿着一根金箍棒?” 别说,这根棍子恰好做成了橙黄色,在相机的闪光灯下,在各种礼花和彩带的加持下,她这副尊容活脱脱就是孙悟空闯龙宫强抢定海神针。 她同样讷讷道:“……我以为家里遭贼了。” “遭贼了为什么要拿金箍棒?” “这是拖把的棍子,不是金箍棒,我以为你们是贼,想拿来打你们的。”她实诚道。 “……” 大家面面相觑。 几秒的静默后,忽然间所有人都爆笑起来。 祝婴宁也跟着笑。 如果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看了这些彩带礼花,以及全员到齐的架势,她就是再笨也该猜出他们是来给自己过生日的了。再回想祝知微的言行,恐怕连所谓店里有事也是在唬她,是和许思睿他们串通好了打算给她个惊喜。 没有接受过惊喜的人不擅长应对惊喜,她很想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放声尖叫,泪如雨下,给予足够夸张的情绪反应,可是眼角唯一的那点儿湿润还是因为笑过头才勉强出了点生理性泪水,尖叫更是已经错过了时机,她不擅长制造任何违心的反应,因此笑完以后,只能依照本心,感动不已同时枯燥乏味地道谢:“谢谢你们……” “哎,我就怕你这样客气。”吴波上来牵住她的手,拉她到客厅里。 茶几上已经码放了一沓礼物,孙明远饶有兴味地怂恿:“快快快,你来猜猜这些都是谁送给你的。” 礼物都包装得很精致,她坐在沙发上,问得小心:“这些我都可以拆开吗?” “当 然啦!快拆吧。”吴波怼她的胳膊。 郭莹颖坐在沙发另一侧录像,祝婴宁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之前录制综艺的时候面对过许多次镜头,来这的时候还被记者采访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是主角,而非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她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包裹,用美工刀裁开外头包装。 是一套外形小巧的固体香薰,香芋紫色,熏衣草味。她试探着看向郭莹颖。 孙明远笑道:“这个太好猜了,主要是太有郭莹颖的风格了,女神风啊。好了,下一个。” 下一个非常小,拆开来是一张限定发行的异形公交卡。她啊了一声,转眸看向孙明远。 “哎不行!我这个也很好猜。”孙明远挠挠头,“不过,你别看它只是一张公交卡,我排队排了好久才领到的,你以后坐公交可以直接刷这张卡了。” 再下一个礼物是五只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福娃玩偶,蓝黑红橙绿,北京欢迎你。 猜都不用猜,这肯定是吴波送的,之前某个课间她们就聊过08年北京奥运会的事,祝婴宁说她住在山里,村里没有电视,唯独镇上有,奥运会期间,村里很多人都特意结伴前往镇上观看奥运比赛。跳水皇后郭晶晶、大魔王张怡宁、林丹……平时常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诸如谁家的羊偷吃了谁家的菜,谁家的狗咬死了谁家的鸡,谁家偷偷占了谁家的宅基地种菜——吵得不可开交的邻里,那段时间前所未有的团结,每有一个中国健儿夺冠,大家都会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你知道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吗?”吴波问。 “知道!”提起这个,祝婴宁的眼睛都有了光,点头如啄米,“我们老师在外头买了套福娃漫画,我还向他借过呢。” 没想到当时随意的对话,吴波竟然记在心里,而且“北京欢迎你”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她这种外地的人来说绝对有不一样的意义。北漂的人就像飘在首都上的一叶细小浮萍,没有根,抓不住北京的土地。比起物质上的贫乏,更令人恐惧的是这种居无定所、随时都有可能被这座城市放逐的漂泊感,是安全感与归属感的匮乏。可这五个字就像在说她已经被这座城市接纳。祝婴宁有些鼻酸。 忍下这股鼻酸,她拿起最后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比其他的重,拆开以后是一整套精装版《红楼梦》,既有许思睿的风格,也像邹皓的作风,再加上还剩下两个人却只有一份礼物,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推测:“我知道了,这份一定是许思睿和邹皓合送的。” 许思睿:“……” 邹皓推了推眼镜,声音无波无澜:“这是我送的。”停顿几秒,又着重补充,“单独。”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3节 祝婴宁大吃一惊:“啊!不好意思,我还以为……” “你以为许思睿和邹皓的品味非常接近。”孙明远在一旁不怕死地拱火。 邹皓脸上一派镇定,倒是许思睿气得脸都绿了,斜眼瞪向孙明远,还拧住他胳膊上的肉,默不作声转了一圈儿。孙明远疼得嗷嗷惨叫,蚂蚱似的一蹦三尺高,把吴波和郭莹颖都惊得往旁边闪了闪,许思睿便趁着这个机会俯身凑到祝婴宁耳边,轻声说:“你的礼物我今晚再单独给你。” 温热的唇息喷洒在她耳廓上,有点痒。 祝婴宁缩了缩肩膀,被他说悄悄话的语调感染,也放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好,不过为什么非要等到今晚?” “因为我不想跟他们一样。”许思睿垂眸看着她,鼻尖几乎快要碰到她的侧脸,声音像电流一样从他喉间漫过去,传导到她的耳骨上,他沉着声音,说得很慢很清晰,“因为我是特别的。” 第88章 惊魂 他说完,祝婴宁心里浮起几分异样的感觉,就像不小心打翻了一壶温开水,温水滋进心脏,不算烫,可是依然能感受到那份迥异于人体的温度。 不过,这份异样的感觉尚未持续多久,就被现场其他人打破了,邹皓低头看了眼手表,提醒道:“我们得尽快出发了,不然没时间逛完天坛。” “天坛?”祝婴宁不解地低喃。 “对,我们今天要出去玩一天的。”吴波拉起她。 后来祝婴宁回看照片,她在天坛拍的照片基本都呆呆的,笑容呆呆的,连欢愉的情绪也显得呆呆的,嘴角抿起,梨涡浅淡,虎牙露在外头,一双眼睛眯得寻不着缝,有一种不擅长应对定格镜头的拙朴,偏偏大家都鼓励她站中间,于是这股拙朴就被被相机忠实捕捉下来。天空很远,景物很大,而人很小。祈年殿里,圜丘坛上,回音壁旁。他们是那么小的一群人,就像几只蚂蚁,微小到连表情都要用放大镜端详才能看得仔细,留在她的回忆里却沉甸甸的。 肯德基里的照片则放松了许多。因为郭莹颖看出她不擅长应对固定镜头,干脆放弃摆拍,改为抓拍。于是整个肯德基放起《生日快乐》曲子时,她受宠若惊的表情便被相机定格住了。拿到儿童套餐玩具时的表情也是,看到生日蛋糕被端出来时的表情也是,许愿时猝不及防被孙明远糊了一脸奶油的表情也是。 孙明远还怂恿她去玩肯德基的滑滑梯。她虽不明就里,却也看得出上头嬉笑玩闹的都是小孩,扭捏道:“……我不要。” “哎呀,去嘛去嘛!”孙明远赶鸭子似的赶她,自己身先士卒,老不要脸地往滑梯末尾一坐,惹得正在旁边玩的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地打量他,“你看,我都坐上来了,很简单的,没什么大不了。”示范完要起身,结果屁股太大,卡在了滑梯上,拔了半天都拔不起来。 许思睿笑得快抽了,示意郭莹颖:“快拍。” 将孙明远的丑态记录得明明白白。 下午去到密室逃脱馆,祝婴宁没玩过密室逃脱,听了吴波和郭莹颖的解释仍一知半解。另一头,男生们正在核对许思睿提前预约的项目。 孙明远一看项目简介就禁不住叫起来:“这啥玩意儿?消失的作业本——高二(6)班全体同学的作业本离奇失踪,身为值日生,你负责追查作业本的下落……温馨提示,此项目全程开灯,恐怖程度零颗星,解密难度四颗星,这特么啥啊?完全不恐怖啊!这给小学生玩的吧?” 许思睿面不改色地辩解:“玩密室逃脱本来就是为了解谜,要恐怖干嘛?” 孙明远嘘他:“切——我看你是不敢。” “我是为了照顾女生。”许思睿冠冕堂皇。 “哟哟哟~你是为了照顾女生?放屁!我不信女生会害怕。” 孙明远先问了前台工作人员这个项目可不可以更换,工作人员说只剩《丧尸岛》这个项目可以换了,《丧尸岛》恐怖程度五颗星,解密难度四颗星,全程拉灯,还有工作人员扮成的丧尸npc出来抓人,谁被npc碰到了,谁就会提前被淘汰。他一听就来了精神,捧着本子来到女生面前,问她们想选哪一个。 郭莹颖看完《丧尸岛》的名字和简介,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定:“我要《消失的作业本》。” “你害怕?”吴波颇感意外地扬眉,面朝孙明远,大声道,“我不怕,我想玩《丧尸岛》。” 这下给孙明远整头大了,他一方面想和吴波击掌,赞一声有品位,一方面又不忍心让郭莹颖害怕。两相僵持不下,他只好看向祝婴宁:“你呢?” “我……”祝婴宁本来想说我都可以,可余光里,郭莹颖面露难色,眉头都拧成了疙瘩,显然是真的很害怕。考虑到不恐怖的项目人人都能玩,恐怖的项目却会给害怕的人留下心理阴影,祝婴宁轻声改口道,“我比较想玩《消失的作业本》……” 吴波和郭莹颖同时朝她看了过来,郭莹颖的眼神带着庆幸,吴波则满是不可置信和失望:“啊?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祝婴宁只能尴尬地笑笑。 孙明远挠着头:“要不我再去问问其他人吧。” 祝婴宁本来以为邹皓也会选择《消失的作业本》,结果他出乎意料地选了《丧尸岛》,给出的理由是:“解密难度一样都是四颗星,那肯定是拉灯而且恐怖指数更高的那个总体效果更难,既然都来玩了,不挑个难点的怎么能叫解密?” 吴波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班长,我第一次看你如此顺眼。” 二比二,只剩下孙明远和许思睿的意见了。 到底还是青春期小屁孩,再怎样照顾女生,也抵不住蠢蠢欲动的玩 心,孙明远瞥开视线,不敢去看郭莹颖,含糊不清地说:“我那个……我觉得《丧尸岛》挺好的。” 郭莹颖都要哭了,下意识看向唯一没表态的许思睿,祝婴宁也不动声色地朝他递了个眼神。 但很遗憾,她们对许思睿的了解都不及孙明远这个发小。 孙明远只说了一句:“没事儿许哥,你随便选,你要是害怕,咱就去玩《消失的作业本》,我们这么多人,肯定是以害怕的人的感受为主,大家都很通情达理的。”许思睿就上钩了,故作云淡风轻地说:“谁害怕了?丧尸岛就丧尸岛,我又无所谓。” 祝婴宁:“……” 明明既怕黑又怕鬼,这个人坦诚点儿会死吗? 最后少数不敌多数,项目敲定为《丧尸岛》。祝婴宁凑到郭莹颖耳边说:“你要是不想玩,我可以在外面陪你,不一定非要进去。”郭莹颖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玩吧,你看这个项目最少要六个人,我们俩要是不参加,其他人玩不了,该多扫兴?” 话还没说完,孙明远就猴子一样窜了过来,谄媚道:“女神,你别怕,待会儿进去了我保护你,保证不叫那些丧尸挨到你一根汗毛。” 郭莹颖勉强笑了笑,没应声。 工作人员要他们将手机以及能照明的手表通通留在储物柜里,给了他们一块有和没有差不多的电子蜡烛,燃亮的光线勉强只够照亮巴掌大的空间。由于郭莹颖最害怕,这块电子蜡烛理所当然给了她。 大家排成长队,戴上眼罩,拿着对讲机,迷迷瞪瞪地被工作人员领进了第一间密室里。 密室里阴潮潮的,放着不明所以的恐怖配乐。排在祝婴宁前头的人被工作人员接二连三带走了,后来她自己也被单独关到了一个空间。她戴着眼罩,看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只听到了咔擦落锁声,干脆利落。 两分钟后,工作人员通过对讲机对他们说:“游戏开始,你们可以摘下眼罩了,祝你们逃出生天。” 把眼罩一扯,周围仍是一片漆黑。 许思睿最先开口:“蜡烛在谁那?开一下蜡烛。” “哦,对对!女神,你在吗?你把蜡烛开下呗。” “我……在开了。”郭莹颖的声音有点抖,“这里好黑,我摸不到蜡烛开关。” 祝婴宁一边朝周围摸索,一边安慰她:“没事儿,你慢慢来。我好像被关在一个监狱单间里,周围都是铁栏杆,手可以伸出去,人出不去,你们呢?” “我也是。”吴波出声。 其他人也相继附和。 郭莹颖终于把电子蜡烛打开了,可惜只勉强照亮了她的脸,悬浮在半空中,如一张鬼面,把她对面监狱的狱友邹皓吓了一大跳。 “你先照一下你自己的监狱里有什么吧,然后跟我们描述清楚。”邹皓推了推眼镜,指挥。 “哦哦,好。”郭莹颖拿着电子蜡烛在监狱里转了一圈,“这里空间很小,什么都没有,只有门口这挂着把锁,要用钥匙打开……哦!我在地上看到了把钥匙。”她捡起钥匙,试着插进锁眼,结果完全插不进,“完了,这钥匙开不了我的门。” 与此同时,孙明远也在自己监狱的地上摸到了把钥匙,他也试着用这钥匙开了门,同样打不开:“操!我也开不了,怎么回事啊?” 其他人也先后在自己监狱的地面上摸索到了钥匙。 “可能钥匙开的不是自己监狱的门,而是别人监狱的门。”许思睿说话的语速比平时快,“你们看看自己的监狱有没有编号,再看看钥匙上有没有编号,如果有的话,应该就是对应编号的钥匙开对应编号的监狱门。” 郭莹颖用蜡烛一照,绝望地说:“我的钥匙上没有编号。”再照监狱门,“监狱门也没有编号。” 吴波离她近,隔着铁栅栏把自己的钥匙伸给她照,同样没看到钥匙上有任何标记。 邹皓推理道:“可能这钥匙的分配是随机的,需要互相扔给对方,随机尝试,看看哪把钥匙能开哪扇门。” “……这也太脑残了。”许思睿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个游戏规则,“这样排列组合要试到什么时候,设计这规则的人脑子有泡吧。” 这时吴波弱弱插了句嘴:“各位,我觉得我们动作得快点儿……因为……”她咽了咽唾沫,“我刚刚在自己监狱后墙摸到了一扇暗门,没法从我们这边打开,应该只能从外面打开,我估计这是丧尸进来的通道。你们可以摸摸自己后墙有没有,很大概率人人都有。” 这话一出,密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了。 在一阵死寂中,孙明远最先发出声响:“我日……我这还真有扇暗门。快快快,卧槽!咱得先加紧进程了,谁先把钥匙扔给谁?对了,先把钥匙都扔给郭莹颖,她有蜡烛,比较好定位,而且她最先试出来的话,可以凑近给我们其他人照明。” 大家纷纷赞成,一时间全是劈里啪啦的扔钥匙声,仔细听,似乎还夹杂着细细的啜泣。 吴波靠了一声:“不是吧?你哭什么,你快试钥匙啊,我们全都扔给你了!” “我也不想哭啊!可是我真的很害怕……”郭莹颖一边哭一边蹲下去捡钥匙,先哆哆嗦嗦捡起一把,颤抖着想要插进锁眼,然而试了几次都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对不准锁眼。 吴波很快没了耐心:“你这样试要试到什么时候?你把钥匙给我,我手比你快,我来试!” 郭莹颖只能先扔了几把钥匙给她。 孙明远在吴波旁边,见她试了两把后,成功将门打开了,心里狂喜,瞬间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把钥匙先给郭莹颖试”的话,两眼放光道:“喂喂!吴亦菲,你也扔几把给我,快点儿!” 吴波把手头其他钥匙扔给孙明远。 邹皓在对面颇感无语:“你们这样就全乱套了。” “管它呢,能开就行。”孙明远试了几次后也开了,大叫,“我也开了!” 邹皓立马改口:“把钥匙给我。” “不给,我要先给女神。”孙明远揣着钥匙打算先给郭莹颖送去,就在这时,密室里鬼气森森的bgm忽然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丧尸的低吼,正在缓慢朝他们靠近。 邹皓的声音急了起来:“快把钥匙给我!给了以后你和吴波先去研究怎么逃出第一间密室,别磨蹭了!” 孙明远被他吼懵了,不自觉将钥匙送到了他那边,自己和吴波则在监狱外的空地探索起来。 第一间密室呈正方形,南北方向各有一排监狱,每排共三间,孙明远、吴波和郭莹颖在北边那排,许思睿、祝婴宁和邹皓在南边这排,两排监狱之间有条走廊,孙明远和吴波在走廊西侧发现了一扇紧闭的门,门上挂着个密码锁,显然就是第一间密室的出口了。 他们两人忙着找密码的时候,邹皓正在试钥匙。 他试了手头三把钥匙都没能试开,忙看向郭莹颖:“你那是不是还有一把钥匙?扔给我!” “对,我这有一把……” “那肯定就是我的钥匙了,快扔给我!” 郭莹颖扔了过去,可惜手劲儿不够大,钥匙掉在了走廊上。 邹皓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大声喊孙明远和吴波过来替他捡钥匙。祝婴宁对他说:“你先把你手头那三把钥匙给我吧。” 然而邹皓完全没理她,只一个劲高声喊着孙明远他们。孙明远和吴波找密码找得神魂颠倒,随意敷衍道“等等!等等”。丧尸的吼声越来越近,一会儿在南面,一会儿在北面,一会儿又好像就在他们身边。郭莹颖在对面哭得更厉害了,许思睿半天都没吭一声,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吓死了,场面极度混乱。 祝婴宁扶了扶额头,见邹皓已经完全散失了理智,听不进她的话,只好先去叫郭莹颖,问她有没有发卡,有的话把发卡扔给她。 郭莹颖虽然哭成了泪人,但好歹还能听进去话,颤颤巍巍将发卡摘下,朝她这个方向投掷过来。发卡是最常见的黑色铁丝发卡,郭莹颖用来别碎发的,很轻,比钥匙轻多了,因此这次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发卡扔到了祝婴宁脚下。 祝婴宁弯腰捡起来,将铁丝掰成合适的角度,插进自己的锁眼里,轻巧地一拧。 吧嗒一声—— 锁开了。 邹皓听到了开锁声,大吃一惊:“你是怎么出来的?”祝婴宁没回答,径自走出自己的监狱,将掉落在走廊地上的钥匙拾起来扔给他,然后走到郭莹颖那边,用铁丝开了她的锁。 郭莹颖目瞪口呆,本能地朝她靠近一步,紧紧揪住她的衣摆。 祝婴宁带着她来到许思睿的监狱前,同样用铁丝撬开了他的锁。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4节 许思睿两眼放空,像在发呆,又好像已经灵魂出窍了。直到听到开锁的吧嗒声,他才神魂归位,同手同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邹皓也出来了,四个人一起走到孙明远和吴波那儿。邹皓凑到前面,和孙明远吴波一起研究密码,两个胆小鬼则像侍卫一样站在祝婴宁身后,疑神疑鬼地左顾右盼。 嘀嘀两声。 密码锁开了。 “开了开了!!”孙明远激动得直嚷嚷,把锁一扔,将门用力拽开。 就在大家以为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该是第二间密室的景象时,一张狰狞且血肉模糊的丧尸脸从门外探了进来,直接怼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孙明远眼前。 一秒的凝滞后,尖叫声此起彼伏地爆发。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叫,祝婴宁的脑壳被他们喊得嗡嗡的,她就近拉住了站在她旁边的许思睿和郭莹颖,拽着他们跑到邻近的监狱里,将门一甩,将锁一合—— 吧嗒一声,嘶吼着追进来的丧尸被完美隔绝在外。 她正想吸引下丧尸的注意力,好给其他人争取躲进监狱的时间,就被人一把抱住了。偏头一看,是郭莹颖,抱着她声泪俱下嗷嗷哭。 祝婴宁哭笑不得,腾出右手,轻拍她的背,温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 安慰完才意识到左手有些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许思睿紧紧掐住了,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扫视,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纤浓的下睫毛被泪水润出点点晶莹,像被暴雨打湿的蝴蝶羽翼。 哭得那叫一个美人垂泪,梨花带雨。 “……” 她嘴角抽了抽,反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住想要爆笑的欲望说,“好了,你也不哭了。” 第89章 礼物 由于是第一间密室,丧尸对他们手下留情了,毕竟总不能让客人交了钱然后在第一间密室就把客人淘汰掉,这不是自己找投诉吃吗?尽管孙明远他们反应迟钝,在走廊来回倒腾了几遍才把自己装进监狱里,连锁都忘了阖上,丧尸也没有上前抓他们,意思意思地吓唬一顿就离开了。 丧尸走后,被吓得险些嗝屁的几个人才逐渐缓和过来。 许思睿已经趁乱抹干了眼泪,又恢复成那副高冷的模样,只是步子始终缀在祝婴宁身后不超过半米的地方,就怕和她走散。 郭莹颖挽住祝婴宁的胳膊,把自己挂在她身上,小声嘀咕:“婴宁,你得保护我……” “我会保护你的。”她承诺,顺带朝后瞥了眼许思睿。 这个眼神就像在说“我也会保护你的”,许思睿哭完便想翻脸不认账,将眼神一扭,只盯着墙缝,仿佛墙缝里藏着什么值得欣赏的东西。 第二间密室依然放着鬼气森森的音乐,其他三人也多多少少被刚才突然出现的丧尸吓到了,行进愈发小心。孙明远先进去探路,见没有问题,才将其他人叫进来。 第二间密室通往第三间密室的门同样是密码锁,线索大家分头找了一下,最后发现是摩斯密码,而且还是没有对照表的那种。 孙明远傻眼了:“这坑爹啊,谁能背得住摩斯密码对照表?咱还是求援吧,对讲机在谁那?” “不用。”许思睿打断他。 他把找到的所有摩斯密码放在一块回忆了一下,两分钟后就推断出了一串四位数密码。 孙明远一试,居然真开了:“我操!”回头看许思睿,“你没事儿背摩斯密码对照表干嘛?难道就为了今天装逼?” 许思睿没说话。装暗逼就得这样,别人说了,不能笑,也不能回答,置身事外的态度是最好的,总而言之,就得够“淡”。 淡淡的许思睿若无其事地瞟向祝婴宁,希望此举能挽回一点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虽然本来就没剩多少形象——谁知祝婴宁看都没看他,牵着郭莹颖就往第三间密室去了。 “……” 好,很好。 他咬牙切齿地跟上去。 全员进到第三间密室后,吴波提醒其他人:“我们最好小心点儿,第二间密室完全没有丧尸,我老觉得这间该有了。” “啊,你别吓我。”郭莹颖缩起肩膀,更用力地拽紧祝婴宁的右手。 就在她们往前走的时候,咔—— 地面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祝婴宁踩到了什么机关之类的东西,郭莹颖刚想问她有没有听到动静,头顶的天花板就打开了,从上面掉下来一个人头,直直落向祝婴宁所在的位置。 “啊——!!” 郭莹颖惨叫出声,出于逃生本能,下意识甩开了祝婴宁的手就想往旁边躲。 结果身体还没来得及动,就见祝婴宁伸出左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随后稳稳当当地把它搁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好像刚刚不是从天而降一颗人头,而只是从天而降一颗足球。 “……” 大家全都惊恐万分地看着她。 “别怕。”她以为大家是在怕人头,镇定道,“人头我放在这儿了,碰不到你们的。” “姐姐,你为什么连叫都不带叫的?”孙明远惊恐道。 他和吴波、邹皓也都算胆大,但他们的胆大还在人类能够理解的范围内,遇到突脸的状况,他们也会惊慌,也会尖叫,也会害怕,只有祝婴宁淡然到堪称逆天。 祝婴宁困惑道:“叫谁?” “?”孙明远都被她问愣了,答,“这……没谁,没叫谁。” 妈呀,纯种天然呆。 他看向许思睿,用眼神表达:看到没?人家这才是真正的淡,你就一纸老虎,虚张声势。 许思睿选择单方面断开与孙明远的眼神连接。 第三间密室最显眼的线索是两幅拼图。 “我们分成两组拼一下吧。”祝婴宁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就近取来其中一幅拼图。 许思睿和郭莹颖 立刻一左一右蹲到了她身边。 她看了看许思睿,又看了看郭莹颖:“……好吧,那我们三人一起拼,我没有拼过拼图,你们有什么经验么?” “如果是大幅拼图,背面会有字母分类,这幅比较小,没这些东西,从边角开始拼就行。”许思睿说。 “哦!有道理,边角的特征比较明显,我们一起先把边角的拼图碎片找出来吧。”她将自己面前聚成一堆的拼图碎片打散,拨了一部分到许思睿和郭莹颖面前,以便每个人都能参与。 和他们这边的合作模式不同,另一边,邹皓直截了当下了命令:“派一个人出来拼就行,拼图这种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路,人人都参与反而会更乱。” 孙明远点点头:“谁来?” 吴波闻言,有些退却,怕这任务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却没能及时完成,最后扣口大锅下来被其他人怪罪。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邹皓更习惯将任务分摊出去,而不是由自己来承担,拍了拍孙明远的肩,说:“靠你了,兄弟。” 孙明远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吹自擂道“我可是拼图大王”,二话不说就埋头拼了起来。 许思睿掀起眼皮,瞄了眼孙明远他们的方向,心里有些异样。 认识祝婴宁以前,他其实也抱着邹皓那种想法,觉得能由一人完成的东西非要多人参与是在拉低总体效率。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邹皓的选择有错,因为孙明远确实还挺擅长拼图的,不管是误打误撞还是独具识人慧眼,把拼图任务分给孙明远都算正确决策。 只是…… 许思睿看向因无缘参与拼图而无聊地蹲在一旁的吴波,又转头看向旁边的祝婴宁和郭莹颖—— 郭莹颖找到一块正确的拼图按了上去,祝婴宁小声说:“你眼力真好,我找半天都没找到这一块。” “还好啦……”郭莹颖腼腆地笑了笑,但看得出刚刚被丧尸惊吓过的心情明媚了许多。 是的,祝婴宁就是这样。 她从来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哪怕这样会暂时牺牲掉一些效率。 拼图过半,吴波也蹲到了她们这边:“我好无聊,我看着你们拼吧。” “要不,你找一找这间屋子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或者丧尸可能出现的暗门?刚刚你说这间密室可能会有丧尸,我觉得很有道理。”祝婴宁说。 吴波这才重新有了活力,站起来道:“对哦!这么重要的事我差点给忘了,那你们拼,我去找找。” 许思睿忍不住又看了祝婴宁一眼。 你说她强势吗?并不。 说她巧舌如簧?更是没有。 她讲起道理来也古板,也无趣。 可她就是有这种温吞敦厚的力量,能够接起每个人小小的情绪,将它们一一抚平,如同微风展开湖面的褶皱,将涟漪吹成平静无波。 ** 疯玩了一天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七点多了。 许正康不在家,钟点工阿姨也放假了,两个人都累得不想做饭,干脆各自拿了盒方便面,面对面泡着吃。 将最后一口泡面解决,许思睿起身,去卧室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这台笔记本电脑是把许正康那台私自卖了以后又凑了些自己的零用钱买的。他把电脑放在餐桌上,屏幕正对着祝婴宁。 她放下叉子,移开泡面桶,免得汤汁溅到电脑,好奇地问:“这是……” 许思睿点开一个网页,把鼠标推到她手边。 祝婴宁不由自主握住了他递来的鼠标,随后才去看屏幕。屏幕上是一个网页游戏,游戏名在屏幕上□□糖似的上下弹动,叫做《祝婴宁历险记》。 “啊??这什么啊?”她惊奇地笑起来,“怎么会是我的名字?” “你玩一下。”他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开始游戏的按钮。 鼠标点击以后,伴随一阵□□弹弹的音效,一个披着超级英雄披风的短发女孩从屏幕的边角处爬了出来,抖了抖皱巴巴的披风,挠了挠头发。 “啊!”祝婴宁笑得想拍桌,指着屏幕里的人,扭头问站在她身后的许思睿,“这是我?” “不然难道是我?”他臭屁地抬了抬下巴。 屏幕里的小人做了一番自我简介,随后又是一阵“噔噔噔”的音效,一张地图在她面前展开,地图的起点那写着第一关,她移动鼠标,点击第一关,弹出来的小游戏是一个跑酷游戏,路是山路,拦路的障碍物是鸡鸭牛羊、步行的小学生和跛脚阿伯,路面中间有时会出现避障道具“牛车”,用了以后就不怕障碍物了,因为碰到障碍物,牛车会自动把他们载起来,还能从偶尔小跑路过的陈老师身上获取圣物“知识的光环”,有了“知识的光环”,就能获得十秒的强劲吸磁力,把“金币”——也就是路面上用来加分的课本全部吸过来。 游戏的交互做得简洁明了,连她这种不常玩游戏的人都能轻易弄懂。她一边玩一边不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语气词,一会儿“哇!”一会儿“啊!”的,还时不时蹦出一句:“天哪……太神奇了!太厉害了!” 她回头看着他,眼睛亮如星辰,甚至掺了几分崇拜:“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他含蓄地颔首。 “你是天才,许思睿!”她尖叫完又继续扭头玩游戏了。 许思睿摸了摸鼻子,嘀咕:“大惊小怪。”嘴角却扬了起来。 一开始接触编程仅仅只是因为待在家里太无聊了,虽然祝婴宁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去网吧,可家里又没监控,许思睿待得无聊了,还是习惯性往网吧走。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5节 网瘾要是那么好戒,还哪来那么多让父母操心的网瘾少年?只是,朋友不是时时都能约出来的,再加上还得时刻留意时间,在祝婴宁放学前赶回家,免得被她发现真相以后一顿训斥,因此许思睿每次去网吧都是随便和邻座的路人组队跑团。 路人嘛,游戏水平难免参差不齐。 玩了半个月,他腻得想吐。 某一天坐在网吧里,闻着周围的烟臭味和脚臭味,听着周围人飙着各种生.殖器官乱飞的脏话,他忽然由衷感到一阵恶心,像吃了一团长满黄曲霉菌的白米饭,或者咽了口过期的臭烘烘的牛奶。他忽然怀疑起了人生,生平第一次想叩问自己—— 难道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白天上网,晚上学习,临到高考随便去考个试,最后随随便便地过完这一生?像个垃圾袋,被风吹过来吹过去,送入焚烧厂。 他想起了每天晚上祝婴宁从不间断的补习,想起那些和同伴聚在一起学习的周六,想起她跟在他身后,背着书包,黑眼圈浓重,疲惫且沉默地行走。 其实在她来北京之前,在他家里发生那些事以后,他不止一次想过,烂掉就烂掉吧。 世上又不缺他一个人,离了他或者多了他地球都照样运转,他上进又如何?堕落又怎样? 可是,人的醒悟很难讲清楚。 也许只是某个瞬间涌入脑海的一个微小的念头,比如不想让她对他感到失望。没有那么多伟光正,也没有那么多独立啊坚强啊或者所谓的发奋图强幡然醒悟。事情的动因仅仅只是这样微小的理由。 在经过了两三天的深思熟虑后,他自作主张卖掉了许正康的电脑,给自己买了台性能更好的电脑,着手自学编程。 这个选择是折中的结果,因为他戒不掉游戏。戒不掉游戏,又不想只会玩游戏,那怎么办?干脆就来造游戏吧。 他按网络上的教程先从c语言学起,然后在这基础上研究java,看了html的资料,又学习如何使用unity引擎。 在打电话问了孙明远能送什么礼物,结果却得到了一堆馊主意以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握着鼠标在unity的快捷图标上晃了晃。 他创建了一个新的工程项目。 ** 第一关的通关分数是1000分,祝婴宁玩了三次,在第三次达到了要求。 紧接着解锁的第二 关,她刚一点开就愣住了。 是拯救苹果。 或者说,改良版拯救苹果。 不同于金山打字通里的拯救苹果,许思睿自己做的这版拯救苹果,底下有个短发小人仰着脑袋举着筐子在那儿接。不用问,这小人当然也是她。接成功了,小人就咯咯笑两声,接失败了,小人就呜呜哭几下,也不知道许思睿从哪找来的免费开源劣质音频,小人笑起来像鸡叫,哭起来像鬼片。呜呜呜呜呜。 本来该是很好笑的,她玩了一会儿,却泪崩了。 手指停下按键盘的动作,苹果一个接一个掉到篮筐外,屏幕显示“gameover,是否再来一局”。 这正是许思睿追求的效果,他看到她哭了,不仅没有丝毫怜恤之心,反而觉得爽得不行,心想不枉费他熬夜苦做这么久,然而表面上却还要义正言辞地说:“哭什么?你先玩完了再哭。” 全部通关后会播放生日歌的旋律,那首生日歌是他特意找了家琴行,租了一小时的琴房亲自弹的。这么辛苦这么折腾,肯定得让她听到。 祝婴宁摇了摇头,抽了张纸巾捏在手里,边哭边说:“我哭完再玩。” 呜呜呜呜呜。哭得和游戏里的音效差不多。 “玩完再哭。” “哭完再玩。” “玩完再……” 这段对话本来会无止境重复下去,结果他们不小心对视了一眼。 一个涕泗横流,一个暗爽却还要费心克制面部表情。 这一眼就像戳到了各自的笑穴,祝婴宁皱起鼻子,尽力想要憋回这股笑意,结果还是在看到许思睿破功以后被他传染,和他一起狂笑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许思睿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倒在了餐桌下,她笑得误触了enter键。 屏幕上再次下起纷纷扬扬的苹果雨。 第90章 春运 尽管出发前就在网络上了解过往年北京春运的盛况,来到火车站以后,祝婴宁还是傻眼了。 人山人海这种夸张成语描述起春运场面也显得乏力。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刘桂芳做饭时忘了撮白砂糖在灶台,晚上她来厨房找水喝,迷迷糊糊中,手随意摸向灶台,白砂糖已经被山林湿气润得黏腻,成千上万的蚂蚁沿着她的手指爬上来,密密麻麻,像一串黑芝麻。 此刻车站就像蚁巢,成群蚂蚁正在迁徙,她很快将要汇入南迁的队伍。 许正康开车送她到进站口,光是进站口那短短两百米路就堵了半小时。车门刚打开,她的腿还没伸出来,后头已有车哔哔按喇叭,似在催她投胎。她掀开后车厢,从里面托出自己沉重的行李——里面占大头的是要带回山里给家人的年货,除此之外便是几件换洗衣物,一支旧手机,以及周天晴托周天澜带给她的回信。 旧手机是许正康给她的,跟她说过完年后要来北京可以打电话告知他,他来安排买票的事宜。 回信带在身上则是为了防止被许思睿被发现,虽然她曾经对周天晴夸下海口说她不怕许思睿生气,但祝婴宁始终抱着能不惹他生气就先不要惹他生气的想法,尤其在他送了她那么用心的生日礼物后。 信是放寒假不久后收到的,薄薄一张纸,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祝婴宁不认为自己做了任何值得感谢的事,她只是在给周天晴的那封信上详细讲述了许思睿的近况,他最近爱吃什么,食量怎样,和朋友间的社交进行得如何,简而言之,尽是些无趣又微末的细节。可周天澜对她说——谢谢。 她反复观看那两个字,无法描述一颗母亲的心。 挥别许正康,祝婴宁独自背着行李进了安检。 许思睿没来送她,一个是起不来,一个是不想和许正康同时出现在同个密闭空间里,比如小轿车。 她被人群挤过安检,又被挤进候车室,没找到座位,只能先坐在自己的蛇皮袋上,还好蛇皮袋是软的,压不坏。 再次踏上绿皮火车,祝婴宁有种奇妙的心情。 这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景色在她眼里倒带,城镇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山林和田地,是大片枯黄和零星的绿。 她在北京很少想家,也许是太忙了,人一忙起来,就没功夫去感受细腻的感情,直到坐上回家的火车,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想家的。 火车由北至南,由东往西,从天亮开到天黑,开往她的故乡。 出了火车站,站口那儿有招揽乘客的顺风车,祝婴宁交了二十块钱,同返乡的农民工们一同钻进一辆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改良面包车。 车上不仅有人,还有各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最突出的是二手烟,其次是熏腊肉。油油一包腊肉装在麻袋里,麻袋随意扔在脚垫上,旁边就是其他乘客脏兮兮的棉鞋。靠门的大妈手里甚至还抱了一只大公鸡,那只鸡的鸡冠朝一旁耷拉着,看起来半死不活。胳膊挨着胳膊,大腿挤着大腿。 不管从视觉还是味觉层面来分析,这场景都远远谈不上美好,可周围人略显粗野鄙俗的乡音却让祝婴宁心生亲切。 坐在她对面的大爷黑瘦干枯,黄牙都不剩几颗,叼着根廉价的大前门,问她怎么自己一个人,是在外头打工?回老家吗?家住哪个县? 她用方言答了,大爷就说阿妹小小年纪不容易,不过能去北京读书,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不像他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镇日里只知道躺在家里啃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上进心,起码拾掇拾掇自己,赶紧讨个老婆回来吧?接着又和邻近其他工友大谈特谈房地产、医保政策与国际形势。 邻座两个生育过的女性正耳语着夫妻间的私密房.事。 一个说:“我生了我家三娃后,奶.垂得咧,跟两颗水气球一样,不穿内衣能垂到肚皮上,我家那个讨债的总嫌我……” 一个说:“他嫌你?他嫌你你就笑他是根软茄子,油烟再大,还不是炒着炒着就软了?吃药都不中用的东西还敢嫌起咱老娘们来了,也不瞧瞧是谁给他们生儿育女……” 两人一径说一径笑,你拍我一下,你掐你一把,笑得面红耳赤,中途还给了祝婴宁一颗阿尔卑斯棒棒糖,跟她说这糖好吃。 面包车每开到一个地方,都会吐出来几个人,车内位置也会变得更加宽敞。 祝婴宁是倒数第二个下车的,她驮着蛇皮袋子站到了熟悉的镇上,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在镇上拴牛车的地方看了看,没看到牛车,倒是有辆驴车。 驴车是隔壁村的傻子的。 说起傻子,几乎每个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智力有障碍的人,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发烧没得到及时救治傻了的,有些是突然间受了重大刺激。邻村的这个傻子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他爸和他妈是表兄妹,爸小时候贪玩,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长大后一直没人要;妈谈过一个男朋友,本来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但那男的临时反悔,娶了个家底更好的女人,从那以后妈便变得疯疯癫癫的,几次想喝农药自杀,还筹谋着要给那对男女投毒。 两家一合计,觉得是兄妹,两家知根知底,也好互相照顾,于是就这么摆席结婚了。愚昧的好心造就了更多悲剧。生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有智力障碍,智商和五六岁小孩差不多;一个智力正常,却患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也即村里所谓的“鬼上身”,20岁那年就闷声不响自杀了。 祝婴宁问那傻子能否载她去祝家村。 傻子挖着鼻孔,摇头说,不载,不载。她从行李里找出一包旺仔小馒头递给他,傻子连连点头,改口:“载,载。”过了一会儿,又滑头地竖起两根手指,说,“给两包,两包载。”于是祝婴宁又给了他一包。 傻子熟练地赶着驴车,朝祝家村的方向前进,将小馒头的塑料包装撕开一个小小的缺口,黑乎乎的手指钻进去,掏啊掏,像黄金矿工,也有点像刚刚在挖鼻屎。 近乡情怯,看到祝家村破落的影子,祝婴宁心里涌上一股浓烈且难以描述的感受。 她背着沉重的蛇皮袋推开自己家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盘坐在炕上玩手机的祝吉祥,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她,脸上有短暂的惊讶,反应过来后平淡地唤了声“姐”。 “欸。”时隔半年未见,祝婴宁面对他也觉有些陌生,干巴巴应了,将行李放下,先去炕上看了依然沉睡的祝大山和依然糊里糊涂的奶奶,问,“阿妈呢?” “在厨房 吧。” “你怎么在玩手机?”她诧异,“能联网么?” “能,几个月前有人来我们这安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反正现在手机有信号打电话了,也能联网。” “哦……”她迟缓地哦了一声,眼神有些放空。 见祝吉祥玩得投入,她不好打搅,干脆拐去厨房找刘桂芳。刘桂芳在炕前烧菜,油烟将她熏出满头汗,她用袖口抹了抹鼻头的油,隔着烟雾,祝婴宁发现她老了许多。 像被白雪包裹的树身,银丝托着褶皱的脸,皱纹是她的树皮。 “阿妈。” 听到她的声音,刘桂芳朝她瞥来一眼,呀了一声:“回来了,宁宁?等我把这道菜烧完就可以吃晚饭了。” “嗯。”祝婴宁走过去帮忙盛饭。 “本来让你弟骑牛车去镇上接你的,我在这炒菜,腾不出手,谁知他玩他那手机玩得根本听不进人话。”刘桂芳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现在是叛逆期,越来越不懂事了,叫他做点事比登天还难。也不知道男的是不是都有这个时期,唉……糟心的玩意儿……” 祝婴宁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米饭都盛好,端去屋里放着,再一一摆上筷子。 祝吉祥依然在玩手机,连头也没抬。她娴熟地端起其中一碗米饭,按以前的步骤泡软捣烂了,夹上几根青菜、几块腊肉,先去喂奶奶。 老太太又少了两颗牙,用瘪瘪的嘴缓慢地咀嚼米饭,一边嚼,一边拿浑浊的眼球瞅她,看了半天,嘻嘻笑道:“你这女娃娃眼熟的咧。” 祝婴宁心酸又无奈:“奶奶,你又忘了我。” “记得,记得的。”老太太用手指着她,含糊道,“你是隔壁的春燕,你生的大胖小子和你一样招人稀罕叻。” 喂完饭,坐到餐桌边,刘桂芳把几道肉菜摆到她和祝吉祥眼前,又单独端给她一个小碗,里面装着两颗剥了皮的水煮蛋。她上下扫了她几眼,轻叹了一声:“还是这么瘦不伶仃的。” 祝吉祥往嘴里扒拉了一口肉,斜乜眼睛看她,笑道:“姐,你咋还是打扮得这么土?” “……还好吧。”祝婴宁不知道该应什么。 祝吉祥又问她:“你在北京过得咋样,许思睿他爸妈有给你买东西吗?” 祝婴宁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股无力,她看向祝吉祥,沉默了几秒,才答:“没有。” “也是,看得出来。”他挑着肉吃,兴致勃勃地说,“你虽然在北京,可知道的东西八成还没我多呢。你听说过iphone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6节 “没有。” “这是美国的一款智能手机,触屏的,你知道触屏啥意思吗?就是可以用手指直接操纵屏幕,不需要再通过按键了,10月份的时候iphone4s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上市,引起了世界震动,我们国内明年估计也会上市,连我们老师都说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改革。” “哦……”祝婴宁下意识道,“那肯定很贵吧?” 祝吉祥翻了个白眼:“姐,你现在说话跟妈一个调调,一听就穷酸死了,一辈子的穷酸命。” 祝婴宁就没说话了。 她离开家之前,其实和家里闹得并不愉快。 那天陈斌带她回她家,对刘桂芳说许思睿他们打算把资助对象换为她。刘桂芳愣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困惑至极,问:“是不是搞错了,不是说好了让我们祥儿去吗,咋就突然换成宁宁了?陈老师,我这脑子实在不够用了,你给我说道说道。” 陈斌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解释兼忽悠,好不容易才让刘桂芳理解了事实。 刘桂芳是一个容易随波逐流的人,听陈斌说祝婴宁去北京,效果和祝吉祥去北京是一样的,她便有些懵了:“怎么会一样呢?女儿读完书出来是要嫁人的,儿子才能成就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 陈斌费尽口舌,试图让刘桂芳明白现在是新时代,妇女能顶半边天,结果还没说完呢,祝吉祥就在一旁吼了句:“妈——是姐,是她抢走了我的资助名额!她和那个许思睿认识,肯定是她打电话过去主动要求换人的!” 刘桂芳听不懂何谓新时代,何谓妇女能懂半边天,但她听得懂“抢”,她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女儿怎么能抢儿子的东西呢? 也是祝吉祥吼完那句话以后,祝婴宁才挨了打。 挨打完,直到她离开家去坐火车,她和祝吉祥都没再说过话。后来她偶尔会与家里通电话,但通电话的对象也仅限于刘桂芳,不包括祝吉祥。并非她不想和祝吉祥说话,而是祝吉祥主动在避着她。 直至今天。 她本来还以为祝吉祥愿意同她说话,就代表他们俩已经重归于好了,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再呆也能听出祝吉祥话里带刺。 她选择避开他的刺,沉默着埋头吃饭。 祝吉祥挑完了盘里大块的肉,又夹了颗水煮蛋,刘桂芳轻声制止:“欸,这你姐的……” “我吃一颗而已,我们家又不是穷得连颗蛋都吃不起了。” 坐了这么久的车,祝婴宁本就被颠得没什么胃口,眼下更觉得胀得慌了,遂对刘桂芳说:“我没什么胃口,剩下这颗你吃了吧。” 祝吉祥看向她:“你真不要?” “嗯。” 他伸出筷子将剩下那颗也一并夹走了。 ** 晚饭过后,祝婴宁把蛇皮袋拖到竹席中间,给刘桂芳介绍自己带来的年货。 除了食物和祝大山的药,也有少部分日用品,比如内部含棉的塑胶手套。 祝吉祥捡起来一看,嫌弃得不行:“这啥啊?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这个手套是洗碗专用的,冬天戴着洗碗,手就不会冻出疮了。”祝婴宁答。 刘桂芳笑着接过来,在手里摆弄:“这东西倒是不错,实在。” “……没劲。”他又翻了个白眼,问,“我的礼物呢?” “哦,有的。”祝婴宁从蛇皮袋里扒拉出一只崭新的手表,“你读高中了,考试什么的肯定需要用到手表,我就给你买了一块。” 祝吉祥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问:“这什么牌子的?swatch?” “不是。”她笑得有些窘迫。 “多少钱?” “六十多,我看我们学校的挺多男生用这个,就……” “才六十多?!”祝吉祥立马把手表扔回了蛇皮袋,满脸嫌弃,“你好歹买个大点的牌子吧?这种手表我怎么可能戴得出去啊,这不存心让我在同学间丢脸吗?” ----------------------- 作者有话说:在这里也说一下,由于本文7.13/周日会从29章开始入v,我在28章的作话里写了排雷细则,大家可以看过排雷再考虑是否订阅。 第91章 水鬼 手表坠进蛇皮袋里衣服与衣服的夹隙,像被箭头射中的鸟。 屋内一时死寂,只有祝吉祥转身时从门牙缝隙漏出来的滋气声。 过了半分钟,刘桂芳将蛇皮袋里的手表捡回来,拿手指抹了抹表盘,嘴角牵出一个笑,说:“他不用我用,我觉着这手表挺好的,戴着多气派呀。” 祝婴宁也勉强笑了笑,略过祝吉祥这一茬,继续给刘桂芳讲解年货。 把带来的东西都介绍完了,她去到厨房,想要帮忙洗碗。 刘桂芳用胳膊挤开她:“不用,我洗就成,正好试试你新买的手套。你要是想帮忙,就去砍柴吧,不然过两天柴都没得烧了。” 祝婴宁怔愣片刻,往常祝吉祥在的时候,柴火都由他负责,她忍不住问:“祥弟没砍柴么?” “叫了,他不肯去。他现在住校,难得回来一趟,我想着懒点就懒点吧,唉……”说到这,刘桂芳好像才恍然惊觉祝婴宁更是难得回来一趟,于是尴尬地笑着,找补道,“还是女儿省心,难怪现在外头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砍完柴就早点去休息吧,坐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 祝婴宁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屋后劈 柴。 她连着劈了一个小时,劈到双臂泛酸,厨房里被柴垛填满,才简单去冲了个澡,躺到炕上睡觉。 去到许思睿家的第一天,她因为席梦思床垫太软而失眠了,只断断续续睡了四五个小时。现在回到家里,她又因为睡惯了席梦思而不再习惯硬邦邦的炕,辗转反侧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寻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身后是祝吉祥嘀嘀嘟嘟打游戏的音效,她听着这个声音,忽然由衷感到恐慌,觉得习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因为习惯,她可以长久忍受山里清贫的生活。 也是因为习惯,此刻她竟然失眠了。 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睡也睡不踏实,不知道过去过久,刘桂芳熄灭了帘子外的灯,爬到了炕上,压低声音对祝吉祥说:“还玩?收起来!不像样。” 祝吉祥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祝婴宁没听清,可能是脏话,也可能只是语气词。 刘桂芳躺下来,挪了挪身体,说:“你刚才不能这样对你姐说话,她毕竟是你姐……” “我不这样对她说话还能怎么说话?”祝吉祥扔开手机,忿忿道,“她抢了我去北京读书的名额,自己过好日子去了,剩我在鸟不拉屎的县城一中受苦,我难道还能好声好气跟她说话?平时装得那么无私善良,临到头来还不是只考虑自己,根本没顾虑过我的死活。”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她还是这么瘦,想来有点时间都用来打工了……” “你听她扯!她肯定是装样子在骗我们,只有你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许思睿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让她去打工?之前我参加综艺他爸就给了我很多零用钱,他肯定也有给姐,说不定给得更多,她只需要把一小部分零用钱分出来给我们,骗我们说是打工的钱,你就对她死心塌地了,实际上?她自己藏了多少都说不准呢,你个蠢的。” “真的?”刘桂芳惊讶道,“可我刚刚收拾她那蛇皮袋,里头也没藏别的钱哪。”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毙了,谁会把钱带回来过年,肯定存银行或者都放在许思睿那边了。” 刘桂芳便叹了口气,一时没再说话。 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刘桂芳的声音,唯唯诺诺地响起:“祥儿,再怎么说,你都不该惦记着爱疯,哪有手机卖这么贵的?这不是抢钱吗?我看你那小灵通就挺好,又能打电话,又能打游戏……” 祝吉祥当即就炸了:“你有完没完?我不就想买支手机,你至于唧唧歪歪念叨我这么久?之前许思睿他爸买给我的球鞋,我那么喜欢,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动不要动,你还不是瞒着我偷偷卖掉了?现在我想要支新手机怎么了?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卖掉你的鞋是为了给你阿爸治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家这么穷,你阿爸又出了事……”刘桂芳辩解。 “穷你生我干嘛?” “那穷人难道就该绝后吗?难道没钱大家就都不活了?” “对!”祝吉祥说,“我宁愿自己没被生下来,你既然给不了我们许思睿那种生活,还不如打从一出生就把我和我姐溺死在泔桶里。为什么让我见识了好的生活,又要把我丢回这种鬼地方?”他说完就径自躺下了,不再理会刘桂芳。 刘桂芳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我造孽啊……是!都成我的不对了!自从嫁给你爸,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前些年跟着你爸去外头打工,大夏天的,我一个女的扛八十斤水泥,连包工头都说我能顶两个男的用,现在又得在家里照顾你阿爸和你奶这两个废人,生的小孩又不孝顺,我这辈子全毁啦……!” 祝吉祥没对她这番自怨自艾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刘桂芳独自哭了一会儿,把眼泪一抹,也阖眼睡了。 过不多久,祝婴宁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有长有短,各有节奏和韵律。 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角落里趴着的壁虎。 壁虎干瘪瘪的,再加上天气冷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活着,也许已经死了。 ** 第二天是除夕,村里已经有小孩放起了鞭炮,整个白天都能听到零星的噼啪声。 祝婴宁起得很早,喂猪,喂鸡,做早饭,后来又从村里擅长写对联的人家里要了副春联,将旧对联撕了,用冷掉的饭粒把新对联粘在门两侧。 年夜饭杀了两只鸡,其中一只用冰糖煮成浓且甜腻的鸡汤,另一只加了辣椒花料等香料干焖。腊肉当然必不可少,还有一盘腊鱼。他们三人围坐在矮桌前吃年夜饭时,外头已经有人燃放起一长串的鞭炮和冲天礼炮,啪啪的巨响里夹杂着一两声尖锐的“咻”—— 屋顶毕毕剥剥,烟花和爆竹炸出的碎屑倾泻在他们屋顶,像在炸爆米花。 “祥儿,吃完饭你也去屋口放鞭炮,让家里热闹热闹。”刘桂芳指着屋角的一箱大地红,带笑怂恿。 祝吉祥头都没抬:“要放你自己放。” “我一大把年纪了,还放什么?鞭炮是你们小孩儿玩的。” 祝吉祥没再接话,像是懒得开口。见他没有应声,刘桂芳只好低头去拨弄自己皲裂且嵌着黑泥的手指,从完全冻住的伤口里扣出雪花似的死皮。 吃完年夜饭,她在家里枯坐半晌,说要去村里找人打麻将,说完便离开了,独留祝婴宁和祝吉祥在家。 两人无话可说,祝吉祥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埋头用手机登录q.q,和同学朋友聊得不亦乐乎,脸被屏幕冷光照亮,时不时发出几声傻笑。祝婴宁见他不似要与自己交流,转头逗了会儿奶奶,又给祝大山翻了个身,免得他躺久了生褥疮,随后也找出许正康借给她的那支手机,打算给朋友们发送新年祝福。 先登录久未登录的q.q,好友列表里一溜都是在线的绿点。 她不懂什么是群发,用了最笨的方法,在聊天框提前输好“新年快乐”,退出,守到零点,才逐条点击发送。这笨方法极考验手速和眼力,还带一股隐秘乐趣,因为有时点开窗口,对方的“新年快乐”会和她的“新年快乐”同时发出来,一模一样的两条祝福对对碰。 她同样加了许思睿的q.q——原始头像的小号。 和其他人的绿点点不同,许思睿的小号显示离线,头像也是灰的。 但她还是给他发了新年祝福,除了“新年快乐”四个字,还费劲巴拉从默认表情库里拎出一个原始笑脸。 谁知笑脸刚递过去,他就回复了,惜字如金,只有一个字:「土。」 “……” 片刻后,又发来:「新年快乐。」 她盯着“土”字和“新年快乐”,盯着盯着,眉眼不自觉弯起来。 手指费力按着迷你的手机键盘,想和他闲扯点别的话题,比如年夜饭吃了什么、有没有在看春晚、春晚的小品好笑吗,字才打出两三个,他就问:「你在网吧?」 祝婴宁只好把那两三个字删掉,重新输入:「不是。」 她不太灵活地回复:「我在家里,我们家现在有信号了。」 「哈。」他回,「史诗级进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7节 她笑了笑,看到他紧接着发来:「那你现在也能打电话了?」 是因为屋外鞭炮放得太大声,连带着胸腔也在共鸣?她觉得她的心脏跳得似乎比往常快。 正要回复,一 抬头,却和坐在她对面的祝吉祥对上了视线,他看着她的手机,脸上神情莫测,只问:“这是许思睿家给你的吧?” 她忽然很想吐,刚刚吃下去的年夜饭夹杂胃酸冲到她的喉咙口,烈烈地灼烧她的喉壁。合上翻盖手机,缓了一会儿,才答:“不是,只是借的,过完年就还。” “哦。”祝吉祥冷淡地低下头颅,继续摆弄他的小灵通。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手机,在聊天框输入:「信号不好,不太能打。」 她不想在这个环境下和他通电话。 完全不想。 许思睿好像有点生气,虽然隔着屏幕看不到表情,但祝婴宁莫名觉得他应该就是生气了。 因为他回了一个句号:「。」 聊天就这么突兀地中断了,后面她再发给他消息他也没回。对他臭脾气的哭笑不得和无语冲淡了她此刻心里的阴霾,她退出q.q,关闭手机,把它仔细地收回袋子里。 就当她自私好了。 她不希望许思睿沾染上任何和她家有关的酸辛气息,不希望他打来电话却听到祝吉祥的阴阳怪气。 综艺只是一场短暂的人生倒错,他本就不该与她降生的大山扯上任何联系。她希望他永远待在哺育了他的城市里,干干净净,像只白孔雀,高傲又洁白。 ** 年夜过完,接踵而至的便是走亲戚的各项事宜。 初一到初六这几天,祝婴宁随着刘桂芳见了无数亲戚,“新年快乐,万事吉祥”这几个说得嘴巴都要起茧。祝吉祥偶尔也会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对寻访亲友充满生理性厌恶,刘桂芳劝了几次,见他愈发不耐,索性不再劝了,自我安慰道:“叛逆期……萍姐家的儿子也有这个时期,男的嘛,正常。” 初七这天,祝婴宁打算去拜访陈斌。 刘桂芳对陈斌坑蒙祝吉祥资助名额的行径仍抱有极大意见,觉得她同儿子关系僵化与陈斌脱不了干系,一听祝婴宁说想去看望老师,脸就拉起来了,半天没言语。 祝婴宁提上一篮子鸡蛋,还没走呢,刘桂芳就飞刺过来,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二、三……足足一半的鸡蛋,才不情不愿道:“你就提着剩下这些去吧。” “……” 祝婴宁低头瞥向篮子里只剩下五枚的鸡蛋,脸色不大好看,默不作声又塞了三颗回去,忽略刘桂芳心疼的叫唤,道了声“阿妈,我走了”就出门了,步行去山里的学校。 按理来说,老师的年假不至于只有短短七天,但陈斌自入山支教伊始,就不怎么喜爱回家过年,总是最后一个走,最早一个回,只在老家匆匆忙忙待上五六天。祝婴宁曾听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说陈斌的父母都已经离世了,他们猜他不回家过年许是和老家缺乏亲缘联结。 破落的教学楼闯入视野,校门半掩着,祝婴宁从门缝里挤进去,熟门熟路走到左侧的教职工宿舍。 陈斌坐在里头听黄梅戏,听到她敲门,一惊,拧掉广播,不需要打招呼,一开口先数落:“带什么东西啊!”圆脸却墩着笑。 祝婴宁把鸡蛋提进去,陈斌身为长辈,照例先说一句“怎么没在北京吃胖点”之类的感慨,然后拉住她问她学习,问她在北京过得还适应吗。 她说正在逐渐适应,一切向好,还告诉陈斌她期末考考了全级十几名。 “你们整个年级多少人呢?” “九百多。” “嗳!好!好啊!”陈斌大笑起来,使劲拍她肩膀,“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后面又聊起许思睿,聊起北京,寒暄兼叮嘱。聊起最近在看的书,陈斌兴致高昂地去翻书架,说要借给她,书都要递到她手上了,才突然想起:“哦——你现在在北京,看的书说不定比我还多了,你瞧我这脑子,老年痴呆。” 祝婴宁不喜欢他用“老年痴呆”形容自己,因为她见过真正的老年痴呆,老年痴呆的奶奶会将她叫成春燕。 她捏住陈斌递来的发黄的书,扬起笑容,说:“这本我没看过,我借去看看,过几天再还你吧,陈老师。”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陈斌竟然已经和刘桂芳一样老了,薄薄的短发像薄薄的一层霜罩在他头上。 没有昂贵护肤品的地方,一罐雪花膏身兼数职,涂满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山岳催人老,山风送华年。 老师啊老师,你和我阿妈能不能老得再慢点呢? ** 一聊起来就入了神,等到挥手告别,重新踱回山路,天已经黑透了。 经过一番口舌争夺,陈斌收了鸡蛋,却不肯收篮子,因为知道篮子对山里人来说也算一笔财产,实用型的。 祝婴宁提着空篮子往回走。空篮子里装着书。 临近祝家村,她听到村口有女人在哭,哭声响亮嘶哑,间或夹杂着几声“我命苦”的撕心裂肺的感慨。 过年期间的哭嚎实属罕见,因为会被村里人视为不吉利,祝婴宁紧走两步,想过去帮忙,却看到刘桂芳跪在地上,如一滩烂泥,被周围几个大婶搀扶着胳膊,生生从地面上拔起来。 大婶们七嘴八舌劝她:“芳儿!你咋这么想不开呢?吉祥想走,你就让他走嘛!男儿志在四方,本来就该在外面闯荡一番天地……” “我看他走了就不想回来了!”刘桂芳大哭,“他是不要我这个当妈的了,要认别人当父母,过他的好日子去嘞!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伺候家里那两个死鬼,一个瘫,一个傻。婶子,我今年三十七,我今年才三十七啊——!我后半辈子该怎么活?我后半辈子能指着谁过?” “不是还有宁宁吗?” 提及祝婴宁,那几个婶子好像突然间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她似的,忙将她拽过来,七嘴八舌往她耳朵里倒灌真相。 真相如沸水般兜头浇下来。 她们说祝吉祥跑了。 什么叫“跑了”?祝婴宁无法理解。 婶子们解释说:“他偷了你们家所有钱,把你手机也偷走了,跟你阿妈说他要去城里投奔姓许那小子的父母,要认他们当干爹干妈哩!” 过于荒谬的语言让祝婴宁即使听到真相的解析,脸上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 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直到刘桂芳经过婶子们点拨,如梦初醒般朝她扑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劲儿大得像缠在橡树上的菟丝子,嘴里喃喃重复着:“对,我还有宁宁……我还有个女儿呢!我跟你们说,生儿子是没用的!生再多儿子,都不如一个女儿来得贴心——” 刘桂芳的手箍在她臂上,箍出深深的勒痕。疼痛让她打了个冷战,也让她陡然清醒,她对刘桂芳说:“阿妈,祥弟什么时候走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出发去把他追回来,兴许还来得及!” 她话音落地,刘桂芳脸上一呆,显出几分闪躲与慌乱,她问她:“你也要丢下阿妈吗,宁宁?” “我只是去追他。” “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你休想骗我!!”刘桂芳陡然尖叫起来,“我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走!你只是去追他?等年假一过,你又要回北京去了!你和你祥弟一样没心肝,你们全去过你们的好日子去了,那我呢?!你阿爸眼看着是醒不过来了,你奶奶更是个死拖油瓶,老不死的东西!我每天给他们端屎端尿,做三顿饭给他们吃,还要照料家里的牲畜,种那些破菜!你知不知道我好几次都想买点农药给他们毒死算了?!不——!你不能走!” 刘桂芳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就变了,从攀附变成了掐她、拧她,粗糙的指尖如砂纸,在她臂上刮出细小伤口。刘桂芳一边哭一边嚎叫。 婶子们忙过来拉她,说好了好了,对孩子撒气干什么。 刘桂芳甩开她们的手,忽然转身朝屋里跑。 祝婴宁追上去,怕她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 刘桂芳倒是没做伤害自己的傻事,她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祝婴宁的身份证,又找出一把大剪刀,当着祝婴宁的面,把那张身份证绞了。 咔的一声脆响。 身份证断成不对称的两截,崩断的力道太大,在刘桂芳手上划出红痕。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绞完身份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过脸,泪流满面看向她,声音弱下来,低低哑哑,她说:“宁宁,你舍不得留阿妈一人在家里吃苦受累的吧?你祥弟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你孝顺,只有你能留下来陪我。你看,只有女儿最好了……只有女儿会心疼妈。” 祝婴宁没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止。她只是站在那里,于黑暗中凝视刘桂芳的面容。 很久以前,大约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写作文,陈斌定的主题是“我的妈妈”。 那时她写,我的妈妈是一个辛劳的女人。 现在她会写,我的妈妈是一只辛劳的水鬼。 本是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女,却被水潭吃干抹净。朝气吃干抹净了,希望吃干抹净了,大好的青春年华也连带着被吃干抹净了。现在这只水鬼来找替死鬼了,放走了儿子,决定拉女儿来当新的沉潭鬼。 其实她什么都明白的,她明白刘桂芳确实因祝吉祥的出逃而崩溃,也明白刘桂芳即使崩溃着,也不忍心去“抓捕”他。 刘桂芳就像菟丝花,总需要依附点什么才能 生活,祝大山还健在时,她依附祝大山,后来祝大山不中用了,便转而依附祝吉祥,将他视为新的希望。现在祝吉祥也跑了,祝婴宁顺理成章成为她唯一的攀援木。 她选择牢牢巴住她,既是因为母女之间无法斩断的根深蒂固的联结,也是因为她更爱她儿子。 更爱他,所以选择放跑他。 而祝吉祥也确实没良心得不负所望,儿子似乎天生就懂如何潇洒一走了之,只有女儿会被困在名为母亲的代际诅咒里,继承母亲沉重的命运和意志。 身为水鬼的刘桂芳要拖她做水鬼。 祝婴宁什么都明白,却无法反抗这命运,因为刘桂芳那句“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就是留给她的诅咒。 她恍然大悟—— 是啊……原来妈妈如此年轻。 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苍老。 她无法像祝吉祥那样漠视刘桂芳的命运。回家的这几天,她帮忙伺候祝大山和奶奶,发现不仅身为植物人的祝大山无法自主排便,奶奶也已经痴呆到生活难以自理的程度。两个大人穿着成人纸尿裤,像婴儿般随意拉尿和排便,稍不留神,满屋子就散溢恶臭。 帮新生儿擦屎擦尿是尚且可以忍受的,因为婴儿总会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帮成年人擦屎擦尿却绝望得令人心生死意,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测这样恐怖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那一块块包藏粪便、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纸尿布正如照顾者被框死的一生。 天长日久,会崩溃完全是情理之中。 从共情母亲命运的那一刻起,祝婴宁就知道自己会被刘桂芳拽下去。 她的善良与柔软是她应对外部世界的盔甲,也是她应对内部亲缘时无法避免的迟疑和软弱。 她说:“我不会走的,阿妈。” 刘桂芳就笑了。 ** 祝婴宁逐渐过上一种规律的生活。 应该说,从前的十几年,她一直在过这种规律的生活——晨起喂猪喂鸡,砍柴,弄弄家里那块种着白菜的小田地,喂奶奶吃饭,帮她擦洗身体——这种生活于她应当称为“回归”。 刘桂芳如惊弓之鸟,头几天一见她往屋子外走就紧张,竖起脖子,瞪大眼睛,瞳孔化为探照灯,直到确定她只是去屋外砍柴挑水,才熄灭窥探的光。 身份证碎在书桌上,没人去收拾它。 元宵前夜,刘桂芳说明天就是元宵了,咱做点元宵来吃吧。 于是母女俩一起包元宵,弄了满满一大盆,这么多,两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祝婴宁决定明天一早分些给村里人。老猎人馋甜的,一把年纪还小孩子舌头,到时可以多分几颗给他。 商量完,和乐融融,刘桂芳先躺下了,不多时,炕那头就响起鼾声。 祝婴宁却还没有睡,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角落那只不知道是死还是活的壁虎,漫无边际地想着事。 她原本同许正康和许思睿说好,说初十会回,然而过了这么久都没回去,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觉得她是一个很没礼貌的人吧。 还有微微姐。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8节 微微姐当初是怎么逃出去的呢?祝婴宁忽然记不清了。 她想着这些人和这些事,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窗玻璃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用石子砸窗。不对,这时间点哪来的人,说不定砸窗的是鬼。祝婴宁睡得浅,一下就惊醒了,揉两把眼睛,轻手轻脚趿上拖鞋,下了床,走到窗前一看。 什么都没有。 她皱起眉,从书桌上摸来剪刀,攥在手心,转身推开了屋门。 是人就用剪刀吓走,是鬼就用剪刀捅死,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从屋外绕行到窗外,祝婴宁眯眼一瞧,一愣。 她明白了,不是有贼,也不是见鬼,是她在做梦,不然…… 许思睿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忘记戴帽子和耳罩,耳朵被冻得通红,一张脸比地面积雪还白,难怪她在屋里没认出来,原来是和雪色融为一体了。 对于做梦梦到许思睿这件事,祝婴宁心情复杂。 虽然是在梦里,她还是习惯性上前一步,关心道:“进屋暖暖吧。” “……你很淡定啊,祝婴宁。”许思睿开口了,声音被冻得格外冰冷。 “我应该吃惊吗?”她撇撇嘴,上前拽他的手,结果入手凉得吓死人。她突然有些糊涂了,梦里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吗?又去摸他的脖子,竟然是热的! 祝婴宁大惊失色:“你……你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他冷冷一笑,“可能我疯了。” 第92章 疯狂 直到站到祝婴宁面前,许思睿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跑来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疯了。 ** 初十那天上午,许正康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来自他借给祝婴宁的那支手机。许正康理所当然认为是祝婴宁打来的电话,然而接起来一听,对面却是男性的声音,变声期刚过不久,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在那头讨好地轻声道:“你好,你是许正康叔叔吗?我是祝吉祥。” 许正康愣住了:“谁?” “呃,就是……祝吉祥。”他没想到许正康竟将他忘了,半年前他不是还说要资助他么?祝吉祥结结巴巴道,“就是之前在你家的那个。” 许正康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什么在我家?要说话就说清楚,以为人人都是闲人,有时间陪你打哑谜?” 打来这个电话之前,祝吉祥对他即将面对的锦绣前程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孩子气的幻想,他以为全世界都会为他开路,譬如综艺录制期间对他亲和有加的许正康和周天澜夫妻,面对他的尖酸刻薄始终沉默的祝婴宁,以及骂他心狠却还是选择放走他的刘桂芳。 可许正康的态度让他懵了。 这还是之前那个对他和蔼亲切,直言“你比我家思睿乖多了,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的人吗? 祝吉祥的气势被许正康的态度扑灭一大半,不得已,只好搬出祝婴宁,磕磕巴巴解释:“我……我是祝婴宁的弟弟,之前参加过《交换人生》这档综艺,和你们家许思睿交换了,在你们家住过一段时间……” 祝吉祥提及综艺名的时候,许正康才想起一切。 他没有马上应声,手指敲着餐桌桌沿,听对方讲完,才问:“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语气按兵不动,心里却由衷感到厌烦。 祝吉祥。他在脑海中勾勒这个小孩的形象。矮小,瘦弱,刚来他们家时闷声不响,连“您好”“请”“谢谢”都不会说,怯懦如檐外栖息的麻雀,丁点儿大的声响就能把他吓出一泡尿。后来,他把许思睿的游戏机和电脑递给他玩,给他买衣服、买鞋子、买肯德基套餐,那孩子眼里便渐渐有了光,并非全然只是探究的光,那份纯真的好奇里还夹杂几分赤裸的贪婪。 身为生意人,许正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当然明白祝吉祥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他生意刚做起来的那段时间,少不得有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穷酸亲戚,如同集群的蟑螂,嗡嗡 涌来,对他说“正康啊,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还记得吗”,要么就是“你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先铺垫一下久远的感情,再切入找工作的正题。 记得?记得个屁。 但许正康擅长应对这些虚与委蛇的人际关系,他卖几个笑,讲几句搪塞的鬼话,再画几个大饼塞进他们嘴里,说“公司正处于起步阶段,这个职位是干实事的,交给你我才放心”啦,“你好好干几年,日后我必定提携你”啦,然后将人安插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职位上,既不至于让这些穷酸亲戚影响到自己公司的运转,又能在外塑造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祝吉祥便是一个无限趋近于穷酸亲戚的存在。他唯一的利用价值仅是彰显他的仁义孝悌,不过这个作用已经被祝婴宁取代了一大半,有他还是没他,对许正康来说意义微渺。 对于缺乏利用价值的人,许正康向来吝啬奉献耐心。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祝吉祥的解释,听着听着就笑了。 祝吉祥说,祝婴宁主动将资助名额让给了他,鼓励他来北京上学。他说他现在已经到北京了,没有地方住,在火车站孤立无援。 “哦?这样?”许正康的语气倒是乐呵呵的,“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是不是觉得我的时间特别不值钱,觉得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能浪费精力陪你们玩这些傻缺的小孩把戏?我不管你是在扯淡,还是你们姐弟俩真商量好把我当猴耍,也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打算采用什么方法,开学那天我要见到你姐本人,受了他人恩惠,就给我拿出点契约精神,听得懂吗?能明白?” 祝吉祥被许正康这番不客气的勒令吓得没声了。 挂断电话以后,许正康端起桌面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回过头,发现许思睿恰好站在他身后。 父子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许正康冷淡地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起身去玄关处换鞋。 家门阖上,室内重归寂静。 过了许久,许思睿才动了动,回房间找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出许正康那支旧手机的号码。 响过三声后,电话接通,不等祝吉祥开口,许思睿便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哪?报具体地址。” ** 祝吉祥和许思睿想象的不同。 他对祝婴宁这个所谓的弟弟的印象来源于那本偏心的艺术照,照片里祝吉祥瘦弱,长着张泯然众人矣的脸,表情透出质朴且无知的空茫。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祝吉祥比他想象的要精壮不少。精指精明,壮指矮壮。脸嘛……还是那张毫无记忆点的脸。 奇怪得很,祝吉祥和祝婴宁是姐弟,基因相近,按理来说长得大差不差,可许思睿就是觉得祝婴宁哪哪都比祝吉祥顺眼,连淡淡的五官和他一比,也显得耐看起来。 他审视祝吉祥的时候,祝吉祥也在打量他。 祝吉祥知道许思睿长得漂亮,在县一中读书,被同学问到:“嘿,祝吉祥,你是不是参加过一档综艺?我记得和你交换的那个城里男生长得挺帅。”他会故作鄙夷地回一句:“他算帅?小白脸而已。”可亲眼见到,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他自惭形秽,那股伪装成自大的自卑被对面这人养尊处优的精贵气质一戳就碎。 他们坐在火车站旁边一家星巴克里,刚取完餐。单是祝吉祥抢着买的,想给许思睿留下个好印象。 许思睿背靠椅背,懒得浪费脑细胞编造亲切的前言,单刀直入:“你姐呢?” “呃,嗯……”祝吉祥紧张地看着桌沿,把刚刚应对许正康的那套说辞搬出来又背了一遍。 许思睿听完也笑了一声,喃喃低语:“……把资助名额让给了你。” 他硬着头皮答:“对。” “手机也是她让给你的?” “对。” “那她一定把债也让给你了吧?” “债?”祝吉祥面露不解。 许思睿满嘴跑火车:“她跟我借了几万块,说要寄去家里给你们改善生活,顺便给你爸治病,怎么,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说?” 祝吉祥惊得面色苍白,急忙摇头大叫:“她根本没把这些钱花在我们身上,每月只寄千八百块回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肯定自己藏钱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居然还敢说她在外头打工,果然全是骗我们的!”说完气得呼哧呼哧喘了会儿粗气,才勉强平复下来,换了副面孔,讨好地谄笑,“这笔债……你看,她都没有花在我们身上,你……你找她本人要吧?” 他越说,许思睿的表情就越微妙。 在这之前,他其实并不了解祝吉祥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现在他已经了解了。 了解一个人有时需要用上一辈子,有时却只需要一句话。 再想想刘桂芳,又觉得祝吉祥会是这种秉性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是祝婴宁,她生长于这种家庭,却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实在诡异非常。 他思绪发散,想着各种事情,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祝吉祥的恭维,嘴角始终勾着一个敷衍浅笑。 喝完一杯咖啡,刚好过去半小时,许思睿起身,朝咖啡店外走。祝吉祥连忙跟了上去,怀里抱着书包,陪着笑问:“那我们现在是去你家吗?” 许思睿吃惊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祝吉祥糊涂了。 “你要是没有去处,我给你指条明路吧。”许思睿笑着抬起手,食指指向街对面的皇家会所,“那地方包吃住,只要肯卖力,倒也有可能傍上你想要的钻石王老五。不过你这样式的……”他眯眼斜睨他,语焉不详地说,“算了,勤能补拙,你加油吧。” ** 甩下目瞪口呆的祝吉祥,许思睿继续朝前走。 他没有目的,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双腿机械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让人去当鸭子,听起来还挺爽,可他说完那话,心里却并不觉得有多畅快,反而很是迷茫。虽然已经初步了解了祝吉祥的人品,但他还是无法确定他说的那句“我姐把资助名额让给了我”是真是假。因为,靠,他发自内心觉得祝婴宁还真能干出这种蠢事儿。 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多美丽多大义。 许思睿越想越觉得五脏郁结,刚好有颗小石子不知死活地滚到他脚下,他暴躁地将其踢飞,哐啷一声,石子撞在街边铁制垃圾桶上,好险没有路人。 本来还应该再在街道上多晃一段时间,将失魂落魄的偶像剧男主角演绎到极致,最好再洒几滴眼泪,祭奠一下青春啊韶华啊之类伤感易逝的东西,可惜正月的北京冷得要死,洒眼泪出来也会被冻住,他手插兜逛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败给了狂风,灰溜溜地打车回家了。 ** 回到家里,脱了外衣,把自己甩到床上,什么都不想,先美美睡上一觉。 这一睡直接从初十睡到了十一。 凌晨醒来的时候,他头疼欲裂,浑身筋骨似要散架,爬起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盖被子。 不过,身体虽疼,头也昏胀,思维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滑下床,刷牙洗脸完毕,开始收拾行李。首先防风保暖的羽绒服肯定是要带的。其次秋衣秋裤也得收拾一套过去换洗。还有必不可少的身份证、手机和充电宝…… 把东西都装进背包后,他起身去玄关处挑鞋,既要保暖,又要耐走,还得防止下雪,他想来想去,挑了双雪地靴。 离开小区,打车去火车站的路上,许思睿相信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了。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跨越祖国疆土的一千多公里,穿越数个省市,仅仅只是为了逮住对方,问一问她的真心和抱负 。 ----------------------- 作者有话说:22:30还有一更。 第93章 不笑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79节 由于不熟悉路况,许思睿硬是花了三天才打听到祝家村所在的位置。 天知道他是怎么找进来的,站在祝婴宁家熟悉的破烂屋子外,他觉得自己不去参加徒步或者马拉松绝对是运动届的一大损失。本来打了满腹草稿,决定见到祝婴宁以后一定要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拷问她,可真正站到她面前,他却失语了。 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气。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好了初十会来北京?” 祝婴宁还沉浸在他是活人而不是梦境产物的震撼里,被这个问句点醒,悬在半空的心脏跌下去,重重摔回深渊。 她回头看了眼半掩的房门,里头刘桂芳等人还在酣睡。 该怎样开口向他解释? 贫穷不是罪过,它只是令人窘迫而已。 可偏偏窘迫最难述说。 对他说明她家里糟糕的境况,就好像别人来做客,却把屋子角落里的霉挖出来给对方泡茶喝。正常人不需要喝,一闻味道,一看色泽,肯定都恶心得想吐。 她不想用她家里的艰难困苦来招待他。 “祝婴宁——”许思睿皱起眉,恨不得手里有个榔头敲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她那副欲言又止、愁绪万千的表情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你演什么林黛玉呢?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她眼神飘开。 “言而无信是你做人的准则?” 她沉默不语。 简直像在对棉花出拳,许思睿火大得不行:“不说?行,不说我进去问你妈。”说完就推开半掩的门朝屋子里走。 祝婴宁被他吓了一大跳,眼疾手快拦住他,把他从门槛内拽回门槛外。 “你说不说?!”他怒目而视。 “我说我说……”她小声求饶,点头如捣蒜,有种自己是犯人在被审讯官严刑拷问的错觉。 审讯官严厉地瞪着她,她只好垂着头,唯唯诺诺地把过年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略交代了。 许思睿听完,不可思议地扬眉:“就这?” “……”祝婴宁愣了愣,“什么叫就这?” 她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被他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他无视她脸上的震惊和怒意,看起来倒像是比她还生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是脑袋被门夹了还是怎么回事?!你心疼你妈,打算留在村里帮她,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她呆滞地问。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和你妈轮流照顾你爸和你奶奶一辈子?假设他们能再活四十年好了,这四十年里你是打算和你妈一起困死在山村里,两个人一起痛苦四十年?”他难以置信,“你有没有想过只要继续读书,六年后你就可以出来工作了,到时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挣到足够多的钱请护工,或者把你爸爸和奶奶送进最好的疗养院,这样你妈妈只需要辛苦六年而已。只要六年,你们都能获得解脱。” 他说:“你以为留下是在帮她,其实恰恰是在害她,也是在害你自己。本来你妈妈只需要忍受六年的煎熬,你却因为一时心软要让她操劳四十年,顺便搭上你自己的一生。” “你妈妈认知有限,思想愚昧,重男轻女,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的将来。祝婴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更不能被她的思路带跑。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得比这里的人更高更远吧?” 祝婴宁被他说得完全怔住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她才发出声音,低喃道:“可我就是怕她独自一人撑不过这六年。她这样很辛苦,万一她突然想不开……” “难道你就不辛苦吗?”他皱眉打断她,“怎样撑过这六年是你妈妈自己需要担负的责任。她有她的责任,你有你的责任,你只需要把你自己那份做好就行,没必要替她承担她那份。祝婴宁,你的责任不在这里。”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存在非常大的思想差异,也许是城乡文化造就的,也许是父母不同的栽培方式,也许是生而有之的性格。 最明显的区别是,许思睿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自我”,把事情功利地量化,而她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他人”,包含许多人情因素。不能说这两种思维方式谁对谁错,但是和他交流,确实常常能带给她全新的启迪。 她从来没想过痛苦可以用年限来比照。 无论这个方法是否合理,他都为她提供了一个破局的视角。 冰冷寂静的雪夜里,破旧的房屋外,积雪压塌了树枝,发出爆裂的声响。 就在许思睿还想说点什么时,房门打开了。 刘桂芳从里面走了出来,精神紧绷,神色慌张:“宁宁,你大半夜在和谁说话呢?” 她问完,眼珠一转,看到了站在祝婴宁身侧的许思睿,大吃一惊,“你是……你、你!你是思睿?!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妈,他是……” 祝婴宁正想解释,刘桂芳就疯了似的捂着脸颊大叫起来:“你要来带走我的女儿!是不是?是不是?!你要骗她走!你们要去哪?你们一个个的又要丢下我了,啊——?!” 她这么一叫嚷,村里沉睡的狗闻声狂吠起来,依稀有村民被她的惊叫惊醒,起身拧亮屋子里的灯。 风声肃肃,刘桂芳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扭曲。那双因长久操劳而失去光泽,连眼白都显得昏黄黯淡的眼珠微微从眼眶里鼓起,像金鱼,也像上吊而死的鬼,活生生的女鬼。 祝婴宁的心脏跳得飞快,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黏腻的东西,张口想要安抚对方情绪,却被刘桂芳冷厉凄凉的脸骇得发不出声音。身边的许思睿突然伸手掰过她的脸,他的手很冷,捧在她脸上像两块冷到灼人的冰,他没有看刘桂芳,只是低头看着她,用说悄悄话一样的音量轻声问她:“你想不想去北京?” 她一时不知道该看谁,看了许思睿几秒,又忍不住瞥眼去看旁边陷入精神崩溃的刘桂芳,语言系统混乱:“我……可是……她……” “我没在问你别的东西。”他手上使了些劲儿,逼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有一瞬间祝婴宁感觉全世界都在逼她,如果可以,她真想像刘桂芳一样放声尖叫,但是在嘴唇剧烈翕动后,她还是从唇齿间颤颤吐出了答案:“我当然……我当然想……” 说出来以后,她想起半年前他打来电话时问的那个问题,那时他挂断电话太快,她没来得及回答,延迟的答案话赶着话从她口腔里冲了出来,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我肯定比谁都觉得不甘心啊!!” 这一嗓子吼得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吼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然而许思睿不仅没被她惊到,居然还笑了。 他伸手牵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无需任何语言,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默契,她被他拉得朝前踉跄几步,站稳以后,双腿已经自发奔跑起来。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如箭又如刀,想要生生将耳朵剜下来,可肾上腺素的飙升让祝婴宁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见他们竟然转身就跑,刘桂芳更崩溃了,哭喊着追上去,撕心裂肺喊醒村里熟睡的人。照明灯一户接一户燃亮,跑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听到动静,一脸懵地出来围观。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时间容不得刘桂芳细细解释,她索性指着他们大叫,“有坏人要把我家宁宁拐走——!!” 大伙一听,个个都上火了,来劲儿了,居然有人敢大半夜闯进村里劫人?当村里人全死了吗?年轻些的操起扫帚水桶铁锹——一切顺手的和不顺手的东西追了上去,年纪大些的拿着手电筒跟在后头。 一群人乌泱泱朝他们追过去。 “我操……!” 许思睿本来只是想拉着祝婴宁甩开刘桂芳,谁知越跑身后跟着的人越多,堪称倾巢出动,十几二十号人跟山匪打劫似的手持武器凶神恶煞撵了上来。而且这股凶神恶煞怎么看都是朝着他来的。 他大半夜走到村里,本来就累得半死,没跑几步就觉得体力哐哐往下掉,一开始还能拉着祝婴宁,后面两人逐渐并排,再到后来,完全是她拽着他在跑。 许思睿很想说咱能不能先停一下,再跑他就要猝死了,他觉得可以好好先跟村里人把话说开。可惜祝婴宁跑得全情投入,手劲儿也大,像一辆力道惊人的拖车。奔跑的速度太快,他被风糊住嘴,完全张不开口。 在宽敞大道上跑出很长一段路,她看准时机,拉他冲进山里。 山里地形更加复杂,雪覆在泥上,湿湿软软。许思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被她拖着跑了多久,身后村民的喧嚣才渐渐远去。 他们完全进到了深山里。 上一秒似乎还能听到村民的余音,下一秒便万籁俱寂,整个天地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他们此起彼伏的急促的喘息。 乳酸在他肌肉里发酵出尖锐的酸,他腿软得不行,想蹲下来,结果祝婴宁死命拉着他,不让他蹲:“刚跑完不能蹲。” 许思睿累得连脏话都说不出来,气喘吁吁道:“那我躺着。” “好吧。”她大发慈悲松了手。 他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也不管什么洁不洁癖的事了。 祝婴宁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喘匀了,腿也不那么颤了,才蹲在许思睿身边,小声问:“……你还好吗?” 许思睿躺在雪地上,大冬天的跑出满头汗,乌发黏着白腻的脸,像墨衬着瓷,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有气无力道:“你看我像好的样子?” 她认真答:“不太像。” “……” 又躺了一会儿,他才翻坐起来,手掌撑在雪和泥的混合物上,吁出一口气,勉强攒足力气吐槽:“你们村的人是不是疯了,我们又不是私奔,至于这么追我们?” 说完才惊觉用词的不妥,靠,什么私奔!他脸颊爆红,恨不得把这句话撤回,可话已出口,只能强装泰然自若。 还好祝婴宁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上,她盯着树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思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许思睿,刚刚在屋外,你没有劝我不管我阿妈,只是劝我换个方式管,为什么?” 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笑:“我劝你不管,你难道会听?” “你知道我不会听,所以才没有劝我不管的吗?” “嗯。” “那……如果是你呢?”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是我,如果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忽然有些淡漠,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停顿了几秒,才答:“我不会管。” “完全不管?” “完全不管。” “可我阿爸是植物人,奶奶又痴呆,如果不管,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他们会死……” “那就死呗。”他说,“我不觉得愚昧有任何拯救的必要。” 她的心便重重跳了一下。 许思睿说这句话时眼神冷得吓人,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仅仅只是在回应她提出的情境,还是说这也是他对周天澜的态度。在他眼里,周天澜是怎样的存在呢?是和许正康一样的愚昧之流?是死了也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问。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看气氛有些尴尬,许思睿打破沉默,说:“你不用跟我一样。” “嗯。”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头看着手臂。 “不过,我确实还挺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非想着拯救他们。”他曲起一条腿,手托腮,弯起眼睛,眼底含着几分好整以暇,“拯救这些人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我没这么大的能量,顾好自己都累死了。” “你说得对,不过……”她抠了抠裤子,鬼鬼祟祟地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不能笑话我。” 看她如临大敌的表情,许思睿已经想笑了,但还是憋着笑,严肃地点了点头:“好。” “因为我觉得……”她垂着睫毛看向地面,“如果愚昧就代表着活该去死,代表着要被毁灭,那以前八国联军侵华的举动岂不是也可以被洗白成正义之举了吗?毕竟那时的国人全是愚昧的国人。我希望我能像革命先烈那样,行拯救之事,而不是毁灭之事。而且,我不想再看到愚昧代代传承下去,一直祸害新的人了……” “操。”许思睿惊呆了,“你居然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祝婴宁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恼羞成怒地大叫:“你刚刚跟我保证了你不笑!” “我没笑啊。” “你笑了!!” 她扑上去掐住他的脸。 许思睿哈哈大笑起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0节 她的脸因羞恼,整个都红透了,一边试图用暴力压制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边毫无气势地为自己声辩:“我知道我现在很弱小,别说别人了,连自己都救不明白,可是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许思睿——你不许再笑了!” 他终于收了嘴角恣意的笑容,伸手制住她的手腕,不然感觉脸颊肉都要被她拧下来了。 虽然没再笑了,可他的眼神里仍夹带笑意,不是取笑,而是一种更柔缓更漫长的笑意。 他看着她黑浓且灵动的瞳孔,沉声嗯了一声,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第94章 出逃 他的手很冷,但可能是因为她的手腕太烫了,脉搏如发动机,搏出一股热意,将他们肌肤交接处煨得微微暖烫。 她也轻轻嗯了一声。 才刚说完,远处山林又隐隐约约传来由远及近的人声。他们同步竖起身子,警惕地看向噪音来源,像两只受到惊扰的鹿。 “要跑吗?”许思睿问。 祝婴宁沉吟片刻:“跑。”至于安抚刘桂芳的事,可以等到了北京后再打电话跟她沟通。 她借了只手给他,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逆着人群来的方向,牵着他在深山里狂奔。 入夜不进山是村里人的共识,祝婴宁也极少违背这条共识,越是靠大自然吃饭的人越对自然怀有敬畏。但此时情况特殊,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回忆着山里的路况,带领他在山间小道上灵活地穿梭。 最后有惊无险地从山的另一侧绕回了山下主路。 “现在几点了?”她问他。 许思睿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出头。” “行,那等等。” “等什么?” “四点半左右会有其他村的人赶车从这里路过,到镇上卖菜,我们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出去。” 到了将近四点半的时候,道路一侧果然冒出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一个老得像核桃仁的老头颤巍巍骑着车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干瘦的手指如枯木般抓在车把上,皮肤勾勒出骨头。 虽然大多数时候,许思睿都是一个心安理得享受他人伺候的人,但瞧着这老头的架势,他的良心还是隐隐不忍,迟疑道:“你确定他能载我们……?” “当然不能啊。”祝婴宁奇怪地瞥他一眼,好像纳闷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说着,上前几步拦住老头的三轮车,用方言向他说明情况,说他们想搭他的顺风车去镇上。老头点了点头。祝婴宁便将他从车座上搀扶下来,让他坐到后面的板子上去,自己跨坐上了车座,一脚踩地,一脚蹬住脚踏,手握紧车把。 “你来骑?”许思睿惊诧地一挑眉。 “对。”她应得理所当然。 在短短一秒内,许思睿脑海内展开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他觉得让个女生骑车载他未免太猥琐了,可是如果不让她骑,这差事就得落到他头上,换成平时,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骑一骑,但关键是,现在距离他上次阖眼睡觉已经过了足足十八个小时,而且他还徒步那么长的路来村里找她,刚刚又在山里跑了那么久,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为了自己的生命 健康着想,他觉得猥琐就猥琐点吧。 于是顶着城墙厚的脸皮颔首表示赞成,在老头鄙夷的视线下和他一同坐到了车后。 祝婴宁用力一蹬踏板,三轮车便慢悠悠启程了。起步阶段行进艰难,骑顺以后,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卷着凉意呼啸而过。 三轮车后载着满满一车的白菜和芥兰,只有车尾留有手掌宽的缝隙供人坐着。老头将腿悬在车外,许思睿腿太长,做不了这个动作,悬下去小腿以下都会被拖行至残,只好曲起膝盖,维持一个高难度姿势。累就算了,身旁老头还时不时瞄他一眼,老掉牙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咂嘴声,辅以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许思睿:“……” 他忍。 忍了三五公里,老头的嘲讽不见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像要把胸腔内的浊气全都“唉”出来。 许思睿忍无可忍,又不能殴打老人,只能伸手拽了下祝婴宁的衣角:“停车。” 她放慢车速,将车刹在路边:“怎么了?” “下来。”他跳下车,走到她身边,赶她到后面,脸色像画画时东糊一点西抹一笔的调料盘。 “……” 想也知道是他拧巴劲儿又起来了,祝婴宁哭也不是笑也不成,滑下车座,摇头往后面去了。 ** 到了镇上,告别老头,祝婴宁继续搜罗起能捎带他们去市里的顺风车。 这次锁定的是一辆来给便利店进货的货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只穿着打底秋衣和一件夹绒夹克,两条胳膊粗壮,搬货搬得格外利索。祝婴宁上前交涉,司机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许思睿,手指一抓头发:“等我把货搬完再说吧。” “我帮你。”祝婴宁一撸袖子就要上前帮忙,活力四射得比牛还耐造。 许思睿赶紧拉住她,心说你可千万别再帮忙了姑奶奶。她一帮,他也免不了要遭罪——当然,他也可以不帮,但他城墙厚的脸皮已经被刚刚那老头磋磨没了。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许思睿实在懒得再出力。他进便利店买了包金短支中华扔给司机。 司机下意识接过来,摊开掌心,一看,一楞,揣进怀里,下巴朝后车厢摆了摆,和颜悦色道:“你们先进那里面坐吧,很快就搬完了。” 货车后车厢架得高,许思睿爬上去后顺手拉了她一把。 他们找到一个空角落蹲下来,祝婴宁手捧香烟的小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看得想笑。 “腐朽的资本,万恶的金钱。”她苦着脸,“居然八十五一包……你怎么这么败家啊许思睿?”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话尾微微上扬:“你管我?”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眼带笑弧看向她,拖长语调,懒洋洋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啊,还管我怎么用钱?” “我……”她被他问得语塞,瞅一眼车外的司机,压低声音训他,“我只是不想你乱花钱而已。本来司机就要去市里,我们坐他的车,又不多费他的油费。当然,人还是要好好感谢的,因为捎我们不是他的义务。可是,不用花这么大的价钱也能好好感谢他呀。” 哦,这时候又显得市侩精明起来了,不见平时板板正正的样子。 许思睿忽然好奇起她买菜会不会砍价,顺口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实惠就不砍。”祝婴宁委婉地答。 他笑了两声,调侃她:“我还以为你特别老实呢。” “老实又不是傻子。”她撇嘴反驳他。 ** 货车行进在道路上,后车厢四周的铁板随之隆隆作响。 这种单调的白噪音催眠效果拔群,没多久,许思睿就感觉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 天色已经泛明,后车厢没安车窗,只有与驾驶座相连的地方透出朦胧光亮。青白色的日光细细地铺在车厢铁板上,像一汪被圈禁的清泉。 “你想睡可以睡一会儿,到地方了我再叫你。”祝婴宁看出他的困倦,轻声说。 他摇摇头:“不用。” 说是这么说,可睡意来了就像钱塘江涨潮,挡都挡不住。他手撑着下颌,身体随货车刹车或加速微微摇晃,意识在晃动中逐渐剥离、远去,消散成青烟。 不知道过去多久,祝婴宁忽觉肩上一沉,偏过脸,看到许思睿靠在她肩上,已经睡着了。 他睡熟时难得显出几分温顺安恬,褪去了清醒时孔雀般的臭屁和高傲,看起来居然还挺乖。 睫毛纤长,在眼底投出细碎的阴翳,眉飞入鬓,唇如点朱,脸颊肌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 就算奔忙了这么久,他身上也没有任何青春期男孩常有的难闻汗酸,沐浴露和洗衣液的香波从领口处逸散出来,被体温加热,香得洁净又温软。 为什么呢? 她忽然觉得心里某处地方也和这香气一样,温软又清洁得无处循形。 阳光被车外建筑和树木遮挡,时明时暗。她伸出没被他的身体压住的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停留,缓缓下落,用指腹下的阴影描摹他的眉眼。 横是横,撇是撇。 直线凌厉,弧线纤柔。 ** 醒过来是因为司机拉开后车厢的声音很大。嘎吱一声巨响,差点没把许思睿的心脏吓飞。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祝婴宁肩膀上,第一反应就是去抹自己的嘴——尽管他并没有睡觉流口水的恶习。 还好这次也不例外。 没擦出口水,许思睿安心不少,淡定地坐起来,没话找话问司机:“到了?” “到了。”司机说。 听到他们对话,祝婴宁也醒了过来。货车开到后半程的时候她也觉得困得不行,就靠在车厢上随意打了个盹,此刻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货车停在市中心,他们下了车,傻呆呆地站在街头,迷茫地对视。 咕噜噜噜。 也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响了,祝婴宁一拍脑袋:“我们先去吃饭吧。” 就近寻了家餐馆,进去以后才恍然记起今天是元宵。 服务员捧着菜单过来,脸上挂着笑:“今天是元宵节,凡在本店消费的客人,每人都会送一碗元宵哦。” 许思睿揉了揉睡麻的脸,接过菜单,本来习惯性想先递给祝婴宁点,又忽然想起她这次出来完全没带钱,只带了个人,吃完肯定得靠他买单。按照她的性格,把菜单交给她,她绝对又要上演一番客气,在菜单里挑最便宜的菜点。一想到这许思睿就头疼。反正她也不挑食,他手一转,把递到一半的菜单拿回自己面前,随意扫了几眼,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服务员登记完,携着菜单离开,过了片刻,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一碗元宵,加了桂花酒酿,香气扑鼻。 周围多是拖家带口的家庭,热热闹闹的,他们坐在靠近边角的位置,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亲人挂念,有几分浪迹天涯的感觉。 她低头用瓷勺舀起一颗元宵,伸到他们之间。 “嗯?”许思睿不解其意。 “干杯。”她说,眼睛看着他。 意会过来,他轻声笑了笑,也从碗里舀起一颗元宵,在碗沿磕掉汤水,瓷勺和 她的瓷勺轻轻一碰。 “元宵节快乐。” 异口同声。 ----------------------- 作者有话说:家里临时有点事需要去处理,今晚只能更三千字了>,明晚补回来。 由于明天会上夹子,为了不影响夹子排名,明晚的更新会移到晚上11:30,大家可以晚点再来,免得跑空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1节 第95章 自私的勇气 吃完饭,以防拖得越久状况越多,许思睿提出坐飞机返京。 “没带身份证可以买机票吗?”祝婴宁有些发愁,她的身份证已经被刘桂芳绞了,而且出来得匆忙,也没带在身上。 “我记得机场能申领临时乘机证明,凭那东西可以买票。反正先想办法把机票的事解决了,到北京后再补办身份证吧。”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年前已经过了十六周岁生日,不然不管是申领临时乘机证明还是补办身份证都还要监护人陪同,要么落入寸步难行的境地,要么只能折返回去找刘桂芳,羊入虎口。 到达机场后,他们询问了工作人员,顺利将乘机手续办好了,买了下午三点多的机票回北京。 许思睿身上带的钱用到现在已是捉襟见肘,只勉强够他买两张经济舱的票。这对他来说妥妥是消费降级,但身旁的祝婴宁表现得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屁大张机票居然还得用两只手珍惜地捧着,边边角角都仔细捋平了,像奉着张金箔,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子极大冲淡了几分他心里即将面对经济舱熊孩子尖叫哭闹的不爽。 “是不是还得买个保险箱给你装着?”他笑问。 听出他在嘲笑她,她哼了哼,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反正我会好好收着这张机票的。” “谁都有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他嘴欠道,“我第一次坐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土啊。” “……许思睿!” 祝婴宁气得正想掐他,候机厅另一个方向忽然进来了几个神情严肃且大步流星的武警。 她心一抖,瞬间收起玩闹的神色,绷直身体,紧张地盯着他们进来的方向。 她害怕是刘桂芳报警了。 尽管理智知道这可能性不大,可随着武警逐渐朝他们靠近,她的心脏还是在胸腔里轰轰擂动起来。 失踪案通常要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立案,然而祝婴宁隐约记得以前看《故事会》,里面有个未成年女孩儿失踪,父母以怀疑被拐卖为由报案,警方即刻立案并出警了。如果她阿妈也以相同的理由找上警局…… 正心乱如麻着,左手忽然被一只手罩住,她回过头,恰好对上许思睿的视线。他看起来也紧张,嘴角轻抿,眉头微蹙,但还是强撑出平静的样子,牵着她的手,手指滑入她的指缝,牢牢扣着,仿佛这样做就可以为她提供某种支撑。 武警越来越近,领头的人鹰隼般的眸锐利地盯住他们。分不清是谁更恐惧,相握的掌心沁出粘腻的湿意,祝婴宁用尽所有意志力将自己摁在椅子上,才没有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吓得抱头乱窜。 一声杂音。 坐在他们身旁的一个男人忽然原地蹦起来,转身拔腿就跑,警察们冲上去,三两下将其制服,周围候机的乘客受到不小惊吓,纷纷尖叫着避让。 后面通过警察与那人的对话,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才知道这男的是个潜逃的抢劫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来登机,被安检处的工作人员认出来了,上报给了执勤的警务。 警察押着嫌疑人离开后,祝婴宁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脊背都湿透了。她动了动手指,把手从许思睿手心里抽出来。 他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收回手,手指无意识落在膝头。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受到这一茬影响,上了飞机以后,祝婴宁也没有了方才的兴奋劲头,反而显得心事重重,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抿着唇角望着窗外发呆。 ** 下了飞机已是黄昏时分,被晚风一吹,祝婴宁迟钝地想起一件被她遗忘了很久的事:“对了,许思睿,我弟……”提起祝吉祥,她颇有些难以启齿,连声音都矮了几分,“他有没有来找你们?他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她不说,许思睿都已经忘了祝吉祥这个人的存在,被她问起,才回忆着答:“他打过电话给许正康,许正康没理他。我倒是约他见过一面,但后来他一直打电话给我,求我让他住进我家,我嫌烦就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 听到这,祝婴宁简直羞惭欲死,好险没晕过去。她缓了缓,艰难地开口道,“你能把你的手机借给我吗?我打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哪儿。” 许思睿有点不乐意:“你还想管他?” 她颔首,轻声应:“……嗯。” 想管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不希望他继续留在北京给你们惹祸添麻烦。这句话她没说。 祝吉祥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比起自己出糗,她的家人在他面前展露出来的狰狞和卑鄙更加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就像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她费力想要遮掩,他们却致力于将补丁扯开,大剌剌展现在他面前。 许思睿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可看她这副难堪的样子,又不怎么忍心,手掐着腰,轻轻地叹了口气,妥协了:“……行吧。”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把祝吉祥的两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将手机递给她。 祝婴宁道了谢,接过手机,先拨出其中一个号码。 关机了。 她挂断电话拨了另一个,这个倒是响了几下就被对方接起,祝吉祥的声音带着几分迫切从里面传出来:“喂?许思睿吗?” “是我。”她淡淡道。 祝吉祥愣住了,停顿片刻,试探着问:“……姐?”他一扫前几日对她的态度,如逢救星,颤着声音问,“姐,是你吗?!你在哪?你现在在北京?我正想要联系你,又找不到方法联系你,你……你快过来救我!” 她皱起眉:“你怎么了?人在哪里?冷静点,先把事情说清楚。” 他讲话颠三倒四,祝婴宁费了些力气才将他毫无逻辑的话梳理明白。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前几天联系许正康和许思睿无果后,祝吉祥不甘心,在附近找了家旅馆住着,想要另寻机会巴结他们。谁知机会没寻着,倒是被别人寻了机会,昨天在外晃悠后回到旅馆,他发现自己放在旅馆里的包被人偷了,里头装着他此行带来的所有现金。 他立刻去警局报了警,可惜旅馆里的监控坏了,没拍到是谁偷了他的包。祝吉祥一口咬定是旅馆的人同小偷里应外合,但没有证据,警察不可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只交代他回去等通知,有情况了会告知他案件进程。 在身无分文又得罪了旅馆老板的情况下,祝吉祥不出意外被赶了出来,从昨晚到今晚,已经在外头流浪了一整天,浑身上下剩下一支快没电的手机,连想要回g省都没办法。 听完他的描述,祝婴宁一个头两个大,问清他现在的地址便把电话挂断了,打算先去找他。 由于祝吉祥声音激切,许思睿站在祝婴宁旁边,也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接过手机,随意往兜里一揣,先往机场出站口的出租车候车点走:“走吧。” “去哪?”她有点懵。 “先去找你弟。”他排进上车点长长的队伍里,把她也拽了进来,斜眼睨着她,不悦地说,“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她心中微动,莫名其妙的,那些难堪啊丢脸啊,包括微妙的羞窘,突然间就都消失了,只剩下平静。 她说:“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许思睿以为她在客气,正要反驳,就对上了她的眼睛,她定定看着他,瞳仁漆黑如墨,认真地说:“我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许思睿,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力量 。” 她本来以为家庭就像泥沼,将她的脚吞没、腿吞没、手吞没,湿泥寸寸裹上来,温水煮青蛙,拽她深入沼泽,蚕食殆尽她出逃的意志和能量。 可并不是这样的。 她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一直都有能力跨越这泥沼。 她只是缺乏了一点点勇气而已。 而他给了她选择自私的勇气。 她眼底的真诚与坚定将许思睿冲到喉咙口的那些反驳的话扼了回去。他垂眸看着她,问:“你确定你自己真的可以?” “我确定。”她说完,又补充,“我可能会在外面待几天,等处理好了我就回去。”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伸手从背包里找钱。 “我不用……”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手里就被他塞了一百块。他挑眉问她:“你打车去找你弟总得要钱吧?你是打算到了目的地就直接赖账?” 想想也有道理,祝婴宁便没再推拒,合拢手指,收下了他支援的打车费。 谈话间,队伍已经快速缩短,眼看就要轮到他们。 管理路况的安保人员扬起旗子,示意他们可以到行车道上挑选空车了。许思睿将她塞进最近的车里:“你先进去,我找下一辆。” “好。”她坐进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看他。 他一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又在酝酿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话,脸一红,赶紧制止:“停,你别说肉麻话。” 咔嚓—— 安全带系好,司机问她去哪,她报出地址,随后摇下窗口,看向站在车窗外的他,不满地嘟囔:“……我就要说。” “不许说!” 许思睿转身想跑。 开玩笑,这里这么多人,她要是说出点石破天惊的话,他还活不活了? 许思睿的脸皮很弹性,享受他人奉献和服务时心安理得,一到真情流露的环节,又薄如纸张,一戳就破。 感谢的言语在此刻显得太过苍白,她有比道谢更深沉的话想对他说。出租车缓慢发动,她将手拢在唇边,充当扩音器,声音随着风声送出去,送到停满出租车的行车道上。她大声说: “许思睿,认识你真好——” 响亮到话语都带回音的。 说完自己倒是潇洒了,车一开,载着她的那辆车汇入茫茫车流,剩下许思睿在原地忍受其他人带着探究之意的目光的煎熬。他感觉有股热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去,险些要从天灵盖冒出来,就近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慌慌张张把自己扔进去。 车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 他正要松口气,一抬眼,就看到了后视镜里出租车司机笑得带褶的眼睛。 许思睿整个人又不好了。 第96章 钢铁森林 找到祝吉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家麦当劳前,灰头土脸,霜打茄子般恹恹的,完全没有了过年期间趾高气扬的气势。 看到她,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疾行至她面前,急切地问:“怎么样,姐,你带钱过来了吗?” 他的城市梦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碎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想赶紧拿到买火车票的钱,连夜买票回家,或者干脆回县一中,回宿舍床上好好躺一躺。 挂断电话前他交代祝婴宁带钱过来,可现下,他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也瞧不出她身上有钱的痕迹。没有背包,没有行囊,裤兜里也瘪瘪的,甚至远不如他——他起码还有支手机。 祝吉祥越看越觉得不可置信:“钱呢?” 祝婴宁没应话,看了眼麦当劳人迹罕至的后门,对祝吉祥说:“跟我过来。” 她从屋外绕行到了麦当劳后门处的小巷里,祝吉祥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以为她要找个隐蔽的地方给他钱,结果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讨要,一阵劲风就朝他脸上袭来。 首先浮起来的是热辣的肿意,紧接着才是巴掌甩到脸上的脆响,以及紧随而至的嗡嗡的耳鸣。针刺般的疼痛在左脸上此起彼伏,跳跃如舞蹈,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难以相信地回眸瞪向她,从震颤的嘴唇里抖出颤音:“……你打我?” 祝婴宁点点头,收回手,说:“对。” 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脸上并没有泄愤的恼怒,只有平静,以至于祝吉祥心里的气一时没能集聚起来,整个人的反应还是以懵为主。 “难道你不该打吗?”她轻声反问他,“你拿走家里所有现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爸的药钱?有没有想过家里其他人该怎么办?自私自利的畜生。” “你——”祝吉祥暴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不自私了吗?!” “你要是觉得我没有资格,也可以打回来。”她看着他,声音和表情依然不见愠怒。 黄昏已过,天色漆黑,他们所在的后门只亮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泡,灯光下她的五官像是罩在朦胧薄雾里,淡得辨不清楚,唯独一双眼仁又大又黑,挤占掉许多眼白的位置,黑得几乎分不清瞳孔和虹膜的界限,像猫,像鹿,像鲸鱼,像一切古老而静默的生物,反正不太像人类。盯着看久了,甚至有些瘆人。 她双手插在棉袄的兜里,没有说话,沉默着注视他,随着呼吸的节奏,鼻尖偶有白气逸散,很快又被冬夜的冷吞吃入腹。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2节 祝吉祥看着她,因心虚而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 他没有祝婴宁这种长久盯视别人的功力,很快忍不住瞥开视线,气势也因这个动作弱了一截。 争执如打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气很明显已经散了。祝婴宁主动回归正题,说:“我没有钱。” 祝吉祥这才重新看向她:“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钱?” “钱都被你偷了,我哪来的钱?”她把身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祝吉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要是想买票回家,就自己打工挣车费。”她淡然道。 “我打工?”他一甩胳膊,冷笑,“我能打什么工?” 钱被偷了以后,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想过先找份临时工挣点钱,起码挣点餐费先将肚子填饱,但问了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人家却说他们不招工了。之前来参加综艺时,他只觉得北京样样可亲,不仅经济发达,机会繁多,连人也都格外亲切友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家不是对他友善,而是对钱友善。 有人在超一线城市享受至尊服务,有人在此地服务他人,北京兼容并包,既容得下有钱人的野心,也容得下穷人破碎的梦。倒卖梦想,批发机遇,通通是有钱人弹指一挥间的把戏。他以为他来了就能跻身前者,原来他连服务别人的门槛都够不到。 致命性打击。 在这座大到令他觉得自己渺小若尘埃的城市里,他所憎恶的姐姐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他以为她听完他的遭遇会对他报以理解的同情,可她依然端着冷肃的脸,无波无澜地问他:“为什么不再找?” “再找了也会被拒绝啊!” “拒绝了那就再找。”她说,“被拒绝五十次,就再找五十一次,被拒绝一百次,就再找一百零一次。不然你觉得像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在这里生存?” 他哑然。 “走。”她指着小巷的出口,“现在就去找工作。” 她先带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说:“祥弟,你是我的家人,又是第一次犯浑,我给你改正的机会。我会陪你一起打工。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打工挣得的钱是我自己的,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觉得饿,想吃饭,就拿自己的工钱买吃的,要是想回家,就自己攒车费。做不到,那你就在这里饿死,或者永远困在北京——我不会再管你。” 说出饿死两个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许 思睿附体,虽然她并不完全赞成他冷漠的态度,可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运用一下,真的还挺爽的。 她转身朝外走,没再停下脚步,祝吉祥害怕被丢下,尽管心里千般万般不情愿,也还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接下来是祝婴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程,挑选一切有可能在招人的商铺,进去询问,主动请缨,然后被拒绝。 月上梢头,灯光汇成亮色的海,在夜空下流淌。他们是漂浮于海上的水母。 不知走了多少路,被拒绝了多少回,终于在一家开业不久的商场里找到老本行——发传单的工作。商场二楼的舞台要租给外头的人举办情人节活动,正好缺人地推。 工资微薄,但总比没有强,祝婴宁带着祝吉祥接了这份工作。 饿了一整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祝吉祥全靠一口气吊着。他没有祝婴宁落落大方的态度,面对陌生人总还有些畏缩,说话声音也不够大,活动负责人在一旁视察,对他颇有微词。 好不容易坚持到晚上十点,把手头的所有传单发完,祝吉祥觉得自己没有低血糖也要饿出低血糖了,他领到十块钱工资时只觉得崩溃。这么少的钱,连水饺都买不了几颗。 他们在商场外随便找了家路边摊,买了点吃的应付饥肠辘辘的胃。 胃里太久没进东西,又叠加上路边摊食物的油腻,祝吉祥吃到一半就觉得肚子锐痛,抢了路边摊小贩一包纸,冲到公共厕所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拉了出来。 出来以后,脚步虚浮,一看祝婴宁,竟然完全没有担忧他的架势,嘴里自顾自嚼着东西,见他出来也只是问了句:“还吃吗?不吃的话就回麦当劳睡觉了。” “……” 祝吉祥在麦当劳睡过一晚,他已经深切体会过在麦当劳过夜的威力,隔天起来,散架这一词语已经无法形容身体的疲累,应该说是粉碎性骨折。 可他刚刚挣得的十块钱已经被他拉出来了,祝婴宁的十块钱则被她吃进嘴里,除了去麦当劳,他们确实别无选择。步行至麦当劳的路上,祝吉祥试图挣扎一下:“姐,你联系下许思睿呗,之前录综艺你好歹也照顾了他几个月,你求求他,他肯定会让我们住进……” 后半截话赶紧咬断了吞进肚子里,因为祝婴宁的眼神看起来仿佛又想扇他一巴掌。 这一夜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对付过去了。 隔日醒来,继续重复发传单的工作。 午后,再次领到稀薄的工资后,祝吉祥绷得岌岌可危的神经终于咔的一声绷断了。一个上午下来,他饿得不住肠鸣,可这点钱只够他吃顿猪脚饭,连双拼都点不了。 别说攒到钱回家了,在攒够车费之前,他觉得他会先饿死在这里。就算不饿死,照这个速度,两百块的车费要攒到猴年马月?! 在又一次央求祝婴宁联系许思睿无果后,他不得不主动提出想再找一份洗碗的兼职。 “可以啊。”祝婴宁欣然应允,和他一起在商场里挑选饭馆,询问他们是否缺临时洗碗工。 后来有家店的老板看他们可怜,让他们进去帮忙。 毕竟是长于农村的小孩,祝吉祥并非无法吃苦,只是不想吃苦而已,可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吃苦的处境,他只能卯足了劲干,核心需求就两个——吃饱饭和回家。曾经在他眼里形如牢笼的家,现在却堪称世外桃源,起码在家里,有房子,有菜地,有暖呼呼的炕,不用担心风雨飘摇,无枝可依。 做完洗碗的工作,他又主动提出想去商场旁的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看自习的兼职。 不管他提出什么,只要是找工作的事,祝婴宁都会点头陪同。 结果仅是一份看自习的工作,竟然也有学历要求,负责人问他们多大了,是不是本科生。 两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在辅导班里低价捡得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儿。 这一天结束后,回到麦当劳,新的噩耗接踵而至。大概是看他们连续几天晚上都睡在这里,工作人员过来打听他们几岁了,从哪里来,家里父母在哪:“如果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我可是要报警的。” 祝吉祥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已满十六,这才劝阻了工作人员报警的行为。 晚上趴在桌子上睡觉,他既疲惫至极,又绝望得想哭。 在确认祝婴宁已经睡熟后,他悄悄溜到她身边,从她口袋里顺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钱。 凑在一起数了数,勉勉强强有了一百块,离两百块的车票近了一步。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尽管心里知道盗窃的举动蠢得要死,明天一早,她醒来以后发现钱不见了,肯定会第一个怀疑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将这份钱放回去,反而藏进了自己鞋底,打算一口咬死“不知道,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醒来,祝婴宁果然发现钱不见了。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地继续和他外出打工。 他心内惴惴不安,却也藏住心事,半点儿心虚都没透露。 就这样半打工半偷,到了正月十九这天,祝吉祥攒够了回去的车费。 硬座,两百零三元。 在火车站买到票以后,他转过身,看着安检口人来人往,神情木然。 一位西装革履的父亲肩膀上驮着个小女孩走进了安检口。 祝吉祥看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好嫉妒他们。”他流着泪,泪水是静默的,声音却在胸腔里绕了一圈,铮铮作响,“为什么他们生来就可以不用当小偷?” “你也可以。”祝婴宁看着他,眸光沉静。 “我不可以。”祝吉祥紧紧攥着手里半打工半偷窃换来的车票,哽咽,“……我太累了,姐。” 偷懒与投机取巧是人的天性,他抵御不了这天性。 他淌满泪水和鼻涕的脸颊转向她:“我和你不一样……不对,是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城市很大,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围墙密不透风,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陈老师跟他们描述过的形容——钢铁森林。他是山里长出来的血肉之躯,无法在钢筋上扎根。 而她呢? 祝吉祥看着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她脸上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平淡中又透出一股奇异的韧。她始终注视他,未置一词,不对他进行任何审判,也不对他进行任何救赎。 她又能在这里走多远?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 第97章 男朋友 “对,他已经坐车回去了。” 送走了祝吉祥后,祝婴宁返回许思睿家,总算找到了时间和刘桂芳通电话。 电话刚开始是刘桂芳主动打来的,借了邻居家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由于祝婴宁不在,每次都是许思睿接。刘桂芳对他态度复杂,怨恨他拐走自己女儿肯定是有的,但碍于他资助人的身份,又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他劝祝婴宁回老家,顺便向他打听祝吉祥的下落。 许思睿每次都回答:“她不在我这,等她回来了我再让她给你打电话。”至于祝吉祥的话题则选择性无视了。 如此拖到了祝婴宁回来那天。 “祥弟今天上午买的票,应该要晚上很晚才到了,我估计他会直接回县一中,你要是担心,明早可以打个电话去他们学校。”祝婴宁说。 “欸,欸。”刘桂芳在那头应着,由于刚刚哭过,声音还带着鼻音,“那你呢,宁宁?” 她说:“我留在这里。” 未免刘桂芳不明白,她直白地解释,“祥弟连家务都不愿意做,他留在北京,也不会打工给家里寄钱的。靠他维持我们全家的生活,我们迟早得喝西北风。” 刘桂芳心里其实也隐隐明白这一点,此刻被祝婴宁点出来,唯有沉默应对。 “他周末回家,该做的家务就让他做。 阿妈,我知道你辛苦,可你的辛苦不完全是别人造成的,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你不愿意让祥弟承担他那一部分职责,而是替他扛了,所以他的心才会那么飘,所以你才会这么累。” “可他毕竟……”刘桂芳情不自禁想辩解,说到一半,又觉得无从声辩,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没有马上放下话筒。她听着里面传出的连续不断的忙音,心中五味杂陈。 偶尔有些时候,祝婴宁觉得自己阿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当有人触犯了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金科玉律,她总会奋起维护那些铁则,可绝大多数时候,阿妈又表现得软弱没主见,像没有根的植物,只能牢牢抓住她的丈夫和孩子。 说她重男轻女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就算祝婴宁再不想面对,经历了这些事,盖在重男轻女上的遮羞布也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得粉碎。 可真要说刘桂芳是什么恶毒至极的人,她也无法下此结论。 刘桂芳没有正经上过学,只在十岁那年读过半年夜校,学习简单的数字和拼音,学到买菜能算账、去便利店能分清酱油和醋的程度就没有再学了。 二十岁那年,她嫁给文化程度和她不相上下的祝大山,二十一岁时生下一对龙凤胎,村里人人都说阿芳的肚子真争气,一胎儿女双全,省了多少力气。那段时间是刘桂芳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获得那么多称赞。 可没高兴多久,现实的难题就接踵而至。 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总要吃奶吃饭吧?为了养家糊口,祝大山不得不外出打工,留下刚刚生育完的刘桂芳独自一人在家拉扯一双儿女和一对公婆。 带小孩本来就心力交瘁,带龙凤胎小孩尤甚。也许是同胎间的心电感应,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位置挨得近,容易相互影响,总之——只要其中一个病了,另一个不出两日,必然也会患上同样的病,只要其中一个哭了,另一个无需多时,也会跟着嚎啕大哭,只要其中一个饿了,另一个肯定也嗷嗷待哺。 孩子一闹,生来喜静的公公就要发飙,骂她是蠢儿媳,连孩子都带不好。婆婆也会在一旁附和,说自己当年连生四五个小孩都不至于像她这般手忙脚乱,再慨叹一下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不能吃苦,公公点头,深以为然,紧接着又催婆婆煮饭。 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 等孩子们大到可以上学了,祝大山特意请长假回了趟家,开始商讨孩子们上学的事。 那时村里的人仍处于半醒未醒的状态,很多人听说外头在宣扬男女平等,女孩也该接受义务教育。大多数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供她上学有什么作用呢?还不如留在家里种种田,帮忙带带弟弟,在嫁人前尽可能发挥出劳动价值。 上头派人下来给村民做思想工作,结果多说多错,支书甚至被村民用粪铲打了出来。 思想工作做到祝婴宁家时,支书语重心长:“大山啊,你是在外头跑过的人,你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你肯定知道城里的女孩都跟男孩一样上学念书。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只有跟上大城市的思潮,我们山里年轻的这一代才有可能走出深山,才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好。”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3节 从天亮聊到了天黑,烟抽掉大半包,飞虫萦绕于灯泡旁,支书嘴唇都起了燎泡。终于,祝大山点了点头,说:“就让宁宁跟着祥儿一起上学吧。” 刘桂芳愁极了,拉住自己的丈夫到一旁说小话:“你可想清楚,我们家里这点积蓄只供得起一个孩子啊。虽然支书说公立的学费便宜,可是再便宜那也要钱吧?还有买书的学杂费……” “能供多久供多久吧,供到实在供不起的时候再让宁宁出来打工。”祝大山打断她。 那段时间公婆催生催得厉害,觉得祝婴宁和祝吉祥都大了,是时候再添个二胎三胎甚至四胎五胎了。刘桂芳吓个半死,聊完上学的话题,便和丈夫抱怨起公婆催生的事儿。 谁知祝大山说:“是该多生几个。”同辈人里好多都有了三五个孩子,就他只有两个,每次聚会,他都觉得抬不起头。 刘桂芳恨得要把一口牙咬碎,心想不是你生不是你带,你个屌.毛只出根.屌,当然无所谓,可这话不好说出来,她眼珠一转,趁支书还没走,忙说:“支书,我听说外头都在宣扬计划生育,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是不是有这回事呐?” 支书大喜,赞道:“没想到你们两口子思想都这么先进!是啊,是有这一回事,现在国家人口基数大,为了未来就业着想,都在提倡少生优生呢。我看你们家就很好,一胎有儿有女,只要花费精力,好好培养这两个小孩,将来不愁他们不成精英。你们一家就是村子里的先进模范。” 后来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解释啥是精英,啥是资源调配,要把家里有限的资源倾注于现有的孩子,只有这样,每个孩子平均获得的资源才够他们成长为龙凤,多生只会造就贫穷。祝大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自己被支书架到了极高的位置,一个山村土著活生生被夸成了思想大儒。 架得高了,面子也受了,人便下不来了。支书一走,祝大山沉吟许久,对刘桂芳说,好吧,我觉得支书说得也有理,这样,你随我去外头打工,一起给小孩挣学费,你在城里找家医院上个环,咱就专心培养家里这两个小孩吧。 于是那天晚上,祝婴宁家拍板了两件事,一是供两个小孩读书,二是刘桂芳随祝大山去城里打工。 这两件事对村里来说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村民纷纷上门劝阻,一则说,女孩怎么能去念书呢,你们家的农活咋办?二则说,女人怎么能外出打工呢,你们家的公婆谁来侍奉? 祝大山便叼着支书给他的烟,手背在身后,高高在上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我们是紧跟时代思潮,至于我爸妈,他们有手有脚,难道能在家里饿死不成?” 有了祝大山家这个先例在前,思想动员工作才算有了突破口,后来支书携着其余干部继续努力,终于说服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将女儿送进小学读书。 至于能读多久——这就没人能保证了。 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在刘桂芳随祝大山外出打工的第五个年头,公公干农活时脑出血去世了,婆婆也莫名其妙中了风。一时间,村里舆论四起,都说会有今日的结果是因为祝大山当年错误的决策,他把媳妇带走了,害得公婆没人照顾,这是不孝的体现。又说祝大山的爹可怜,操劳半生,怎么生出这么个不孝子。 祝大山气急败坏,无法对自己撒气,无法对村里人撒气,更无法对死掉的爹撒气,只能将气撒到刘桂芳身上,将她赶回了老家。 从此刘桂芳便住在老家侍奉婆婆,一年复一年。 她的父母当然思想愚昧,祝婴宁想。 但是设身处地站到他们的处 境里,又会发现他们曾经也是愚昧环境里难得的“先进”标兵。这“先进”当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先进,可他们已经在他们极其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做出了他们所认为正确的选择。是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们先进的上限,又无限拉低了他们落后的下限。 一个从小生长在重男轻女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和一个从小生长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结果乍看相同,个中艰辛却无法放到同一杆秤上衡量。 那天祝吉祥在火车站的眼泪,祝婴宁并非无法共情。 恰恰相反,其实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偷偷想过,如果祝大山和刘桂芳生长于城市,他们家会不会就不用遭受这些苦难了?会不会她也能得到父母完整的爱? 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她的阿妈并不怎么爱她,但究其根源,是因为阿妈也没学会爱自己。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与自己同一性别的女儿? 她当然对父母有怨,可却无法对他们产生恨,尤其是刘桂芳。 恨太重了,她只是觉得伤心和遗憾而已。 ** 再过一天就开学了,开学前,祝婴宁把寒假遗留下来的事一一扫了尾。 首先要找许正康道歉。 他讲究一种长幼有序的尊卑,她的失约和祝吉祥的冒犯毫无疑问让他感到非常不快。这股不快持续到祝婴宁对他说“许叔叔,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保证这种事绝不会有下次”才缓和了一些。 他发挥长辈的权威,训了一通“你们这些小孩就是学生思维,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从没考虑后果,也没有考虑别人的时间成本,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该培养自己守信的观念,不然以后谁敢和你们做生意”之类的话,才赦免她离开。 接着要去祝知微店里报到。 她去的时候,得知伊伊和emily已经在店里工作了好几天,深感抱歉,她们却说没事。 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个人还兴致勃勃地把她拉到了角落里,说要跟她分享一个大八卦。 她对八卦的兴趣并不很浓,但不好拂了她们的热情,便配合地问了句:“什么八卦呀?” 本以为是明星八卦之类的,结果伊伊告诉她:“我发现……” 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制造出吊人胃口的时间,直到emily笑着打了她一下,才将后半截说出来,“店长有男朋友了!” 第98章 超重 店长指的自然是祝知微。 伊伊说她原本跟祝知微商量的是初七返工,结果票买错了,提前了一天。伊伊在自己租的小单间里闲着没事干,想着先来店里打理打理,方便明天开张,谁知过来以后,正巧看到祝知微被一个男的接走。 “那男的开的是保时捷哦。”伊伊强调。 emily说:“我们店长本来就是买得起lv和爱马仕的女人,当然要保时捷来配。说起来,那男的长得怎么样啊?帅吗帅吗?”提到颜值问题,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不帅。”伊伊摊了摊手,“就是普通人的长相,看起来三十多岁吧。” “哎,年纪有点大,我们店长才二十出头,按理来说能配更好的。”emily表达完遗憾,留意到祝婴宁没说话,笑着问她,“婴宁,你知道你姐谈男朋友了不?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这才回过神,坦言:“我……不太懂这些。” 但是听着伊伊和emily的描述,这个男的条件不错,大概算是好事吧?她想。 关于店长的八卦自然是私底下说说就算了,伊伊和emily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跑去问祝知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的人,祝婴宁就更不可能了,大家各自维持着边界感,等着哪天祝知微自己觉得时机成熟了主动告诉她们。 晚上回到家,祝婴宁找出书包,开始收拾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她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明天开学,许思睿跟不跟她一起去? 她觉得最好问问他,走出房间,正要敲他卧室的门,就听到客厅的座机响了,走过去瞧了瞧,是吴波的号码。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哎哟,你还活着啊。”吴波在话筒那头说,“你怎么从除夕那晚以后就不登q.q了,我给你发了好几条消息你都没回,我寻思着你别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我没事。”她哭笑不得。 久未见面的朋友通电话,自是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吴波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刹不住了,先谈起追星问题,说自己过年期间迷上了bigbang,一个韩国组合,叽里呱啦分享他们的歌,还在电话里自顾自唱了起来,唱了五六分钟,才终于换了个话题,说自己过年期间不小心吃胖了。 “我爸妈老说我现在胖成猪,我寻思有这么夸张吗?被他们说得多了,我都快没信心去上学了。” “肯定是夸张说法啦。”祝婴宁安慰她,“过年期间吃得油腻,重几斤很正常。” “你也重了吗?”吴波急忙问。 “我也重了。” “几斤?” “三斤左右吧。” 吴波一听,尖叫起来:“三斤?!才三斤——啊!这怎么能叫胖嘛!你都不知道我重了几斤。” 祝婴宁便从善如流地问:“你重了几斤?” 她唉声叹气:“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反正你明天见着我,绝对不能笑话我。” “我怎么可能笑话你?”祝婴宁赶紧立誓保证。 聊完电话,她习惯性往自己房间走,走到客房里了,才突然想起自己出来是为了找许思睿,于是又挪步到许思睿房间前。 手举起来,刚要敲门,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你找我?”声音压得比平时低,温热气流贴着她的耳畔拂过。 祝婴宁差点没吓死,脖颈后起了层鸡皮疙瘩,朝前迈了一步,拉开点距离,才回过头看他:“你没在房间里?” “我刚在洗澡。” 他肩膀上还挂着条毛巾,发梢隔几秒便凝起一颗水滴,要掉不掉的样子。由于屋里开了暖气,他穿得很单薄,身上就一件长t和长裤,宽松柔软的棉质布料勾勒出少年身形。 她自然而然抬头去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由于洗澡的缘故,被水汽熏得白里透粉,尤其是嘴唇,红得像糜烂的玫瑰花瓣,她只看了一眼就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窘迫,破天荒挑开视线,盯着他的衣领,问:“你找我有事吗?” “?” 许思睿轻笑出声,“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你站在我卧室门口?” “哦哦。”她摸了摸鼻子,视线又不自觉往下掉了一些,调动短暂僵住的大脑细胞,回想起自己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我是想问问你明天去不去学校。” 他说:“无所谓。” “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你特别想让我去,我可以勉强去一下的意思。”他看着她因视线低垂而变得显眼的睫毛。 “我应该是想让你去的。”她小声说,“不过,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那去吧。” “哦……” 话题进行到这,祝婴宁认为已经可以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猜测是他身上刚洗完澡还在冒热气的原因,站在他面前实在是有点儿热。 绕过他正要回自己房间,许思睿冷不丁来了句:“你很紧张?” 这句话他问得很轻,几乎是气音,带着几分声带振动的低哑。 她的手都已经握到客房门把上了,被他这么一问,动作顿了一下:“……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微微侧身,将身体朝向她,声音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喂祝婴宁,贪图我的美色也是正常的,毕竟我……”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了。她转过头,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耳根烧着薄红,轻声说:“你很漂亮,我确实不太敢看你。” 说完就按开门把,走进客房,当着他的面把房门关上了。 关上门后她也没有马上离开,站在门后陷入沉思,思索了半天,才甩了甩头,甩开那些自己想不通的杂念,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书包了。 房门隔开了联通的空间,许思睿呆站在客房门外,脑子一片空白。 她那句话像某种能够传导热度的介质,将她耳根的红传到了他身上,烧成燎原大火。 心里莫名泛着股痒,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碰到铁制门把手,被它猛然冰了一下才稍稍回过神,五指拢在上面,握了很久很久—— 久到冰凉的门把都被他的体温煨 热了,才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松开手。 ** 开学,阔别了学校半个学期加一个寒假后,许思睿终于又背着书包踏足了这地界。 在楼梯间分别的时候,祝婴宁低声对他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勉强……”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4节 来都来了,她这样说就好像在看不起他一样,许大少爷又犯病了,重重地用鼻孔出了一口气,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随后装上纸老虎的皮,高冷地朝自己的教室去了。 祝婴宁也转身去了自己的教室。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就听到了吴波的声音:“你今天来得没我早耶。” 都怪许思睿出门时磨磨蹭蹭的……她心里泛着嘀咕,转身想跟吴波打个招呼,一回头,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 足足三秒后,才卡带般倒出打招呼的话:“早——啊。” 吴波捂着脸哀嚎:“你也觉得我胖成猪了对不对?!” “没有没有。”祝婴宁迅速摆手,“只是太久没见你,高兴过头了而已。” “你不用安慰我了!”吴波依然用手托着脸,绝望道,“刚刚每个进来看到我的人都被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自己现在丑爆了。” 吴波本身是微胖的体格,但祝婴宁觉得所谓胖瘦,只要在健康的bmi范围内,就只是苗条和丰腴的区别而已,健康才是硬道理。然而过了一个新年,吴波显然已经超重到有些影响健康的程度了。 她张了张嘴,本想提醒对方,又觉得吴波天天照镜子,肯定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体型,此时再说什么“你好像超重了”“你的体重好像不太健康”之类的话,只会让人无端生厌而已。至于“你很瘦”“完全不胖”的安慰,则更显得虚伪无力。 斟酌过后,她选了自认为合适的方式,开口道:“没事的吴波,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体重,以后每天早上我们都可以到校早一点,我陪你去操场跑步,很快就能恢复成你以前那样了。” 结果这句话显然完全没安慰到点子上,才刚说完,吴波的眼眶就红了,放下手掌,勉强笑了笑,说:“你果然觉得我很胖。”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祝婴宁吓得魂飞魄散,朝她那边走了几步,想要辩解,又怕越涂越黑,愁得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听到旁边邵彦君轻嗤了句:“别费力了。” 她扭头看向邵彦君,邵彦君直言不讳:“你跟她完全对不到一个频道,省省力气吧,免得越说待会儿小胖妞越记恨你。” “……” 她皱了皱眉,没有回应邵彦君表达的主题,只说,“你别这样给她取外号。” 邵彦君掀起眼皮,面无表情道:“小胖妞小胖妞。” “……” “你要是连小胖妞这外号都觉得难听。”邵彦君看好戏般笑着耸了耸肩,“等到郑泽楷那班人来了,不是得气死?他们的嘴可脏多了。” ** 邵彦君说得没错,早读将要开始的时候,郑泽楷带着他的小弟二人组来了。 他们刚进教室的时候还没发现吴波,直到坐在吴波后两排的小弟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随口吐槽了句:“妈的,哪来的一堵墙?”才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郑泽楷也看了过去,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哈哈怪笑两声:“我去——!大波,一个寒假没见,你怎么成坦克了?” 他嗓门大,声音嗡嗡的,从最后那排传遍全班。班上其他人闻声看过来,吴波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班上学生注视的焦点。 小弟二号也嬉笑着附和了句:“肥猪啊。”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几声窃笑过后,全班哄然。 有时候,随之笑起来的群众并非主观上拥有恶意,只是听到了周围其他人的笑声,无意识从众笑起来而已。 可恰恰是这种置身事外的笑声,对当事人来说不咎于慢性凌迟。 吴波的脑袋像被积雪压塌的树枝一样弯了下去。 第99章 凉拌 眼看着吴波眼睛里有了泪意,祝婴宁正要站起来,却被邵彦君拉住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她甩了甩手,试图将手挣开。 邵彦君倒是很快松了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且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要干什么?站起来河东狮吼,让班上同学别笑了?” “不行吗?” 她轻嗤一声,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她:“信不信你吼完,不仅班上同学讨厌你,小胖妞也不会领你的情?” “……什么意思?”祝婴宁不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她抱有一种朴素的正义观,看到任何不好的现象就想当场制止,将其扼杀于萌芽阶段。班上同学会因为她的斥责讨厌她,这一点她早有心理准备,可她不明白邵彦君为什么一直强调吴波也会讨厌她。 正纳闷着,洪青阳就从前门进来了,没留意到班上的骚动,敲了敲黑板,直奔主题:“怎么样?一个寒假过去,大家都过得开心吧?” 他的话成功打断了刚才涉及吴波身材的小插曲,学生们转过头,七嘴八舌地应: “开心——” “不开心——” “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洪青阳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都是时候交寒假作业了。” “no!” “不——” 班上顿时哀鸿遍野。 大家忙于操心寒假作业的事,没有人再去关注吴波了。 祝婴宁也觉得现在不是解决这件事的好时机,她打算等下课后再找郑泽楷等人谈谈。 交完寒假作业,又有分发教科书练习册等事纷至沓来。一晃忙到了中午,祝婴宁才找到点喘息的功夫。也是凑巧,郑泽楷等人大概也闲下来了,她刚站起来,就看到他们在后排作妖—— 郑泽楷趴在吴波身后那张课桌上,用圆珠笔戳她的后背,用一种仿佛老朋友间闲谈的口气对吴波说:“欸,说真的,你怎么胖成这样了?你有多重?160斤?” 吴波没说话。 “我跟你说,你真得减肥了,不然你走两步我们这个楼都要地震,等再过几个月夏天了,你好意思穿短袖短裙吗?你看看你的大象腿和你这胳膊……啧啧啧。真的,母猪都没你磕碜。” 一边说一边促狭地和其余人挤眉弄眼。 吴波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祝婴宁噔噔噔朝后排走去,站到郑泽楷面前,对他怒目而视,气得要喷火,正待发作,就被忽然跳起来赶过来的吴波拉走了。 她拉她到一旁,无视郑泽楷等人的笑声,着急地说:“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祝婴宁有点懵:“尴尬?可是明明是他们在欺负你,我只是想阻止他们。”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呗,反正只要不理他们或者顺着他们,笑一段时间,他们自己就慢慢消停了,你越是反驳,他们越来劲,就越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本来只有郑泽楷他们几个人关注我的,你一骂他们,班上其他人也都会看过来,你有没有考虑过被别人围观时我的心情?” 祝婴宁被她说得呆了,想了想,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明白了,你放心,吴波,过后我会找个机会单独教训郑泽楷他们的,绝对不会当着班上其他同学的面。”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领会了吴波的意思,结果这话说完,吴波似乎更生气了,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吼道:“你为什么非得给我找事?!” 祝婴宁被她吼愣神了,看着吴波怒气冲冲离开,脑筋完全转不过来。 那天中午她们没在一起吃饭,祝婴宁想找吴波一起去食堂,却被气头上的吴波躲开了。 她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吵架。说不是吧,吴波确实对她态度冷淡,不如以前热情。可要说是吧,好像也不至于,因为隔天她去找吴波聊天时, 吴波还主动向她道了歉,说自己昨天中午态度不好,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她们的关系貌似一如从前,可却又没了之前的亲密无间。 以前每逢下课,吴波都会主动来她座位找她,似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吴波虽然也会过来找她,但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泽楷等人依然是那副德性,不仅没有如吴波所说,“自己慢慢消停”,反而越嘲笑越顺口,把吴波的外号从“大波”改成了“猪婆”,每天猪婆猪婆地叫。吴波有时候装作没听见,有时候又会附和着笑几声。她每次撑起虚伪的假笑,试图以一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将郑泽楷他们的恶意一笑化之时,祝婴宁都难受极了。 吴波从来没说过自己要减肥,不过中午在食堂吃饭,祝婴宁留意到她开始有意识地节食。肉类基本不打了,饭也只要一两,每天中午只就着那一拳头米饭吃两三口绿叶菜。 节食减肥最是难坚持,课间休息时分,她经常偷吃零食。 用上“偷吃”这个词是因为吴波每次吃零食都生怕叫人看见,尤其害怕被祝婴宁和郑泽楷看见。她练就了一种惊人的速度,能在短短一分钟内将零食包装快速拆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飞快咀嚼下咽。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其实零食味道很大,每回祝婴宁都能闻见。她很伤心自己在吴波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已经沦落到和郑泽楷等人齐平。 在正餐吃很少、零食吃很多的情况下,吴波不仅没有变瘦,还像发面馒头一样一天天膨起来。 祝婴宁本来以为新学期开学,让她操心的会是许思睿,没想到几天下来,许思睿适应良好,倒是吴波叫她极其忧愁。 她隐去这件事中吴波的个人信息,在某天夜晚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向许思睿复述了一遍,想要听听他的意见,看他能否向她剖析她好友的心理。结果许思睿非常欠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不理解,我没胖过也没丑过。” “……” 她握紧拳头,忍下将他打得头破血流的冲动。 祝婴宁不是一个藏得住事的人,她每回担心人都会挂脸。在无数次目睹她如丧考妣的表情后,某个课间,邵彦君忽然掏出瓶75度酒精对着空气狂喷。 祝婴宁趴在课桌上走神,差点被她的酒精喷到眼睛,惊魂未定地坐起来,问她:“你干嘛啊?” “消毒。”邵彦君说着话,分给她一个充满嫌弃的眼尾,“晦气的东西。” “……” 被骂了,她也只是恹恹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转瞬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神魂不知飞到了何地,她忽然想起邵彦君这么爱美,也许对减肥一事有些心得,可又担心她给出和许思睿一样的反应。 邵彦君被她欲说还休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打了个冷战,说:“你有屁就放,别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 她顺势讨教:“你知道吴波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后排郑泽楷又在犯贱,对吴波说:“猪婆,帮我捡下笔呗,在你脚边。” 吴波毫无反抗之意地弯腰捡起了那支笔,转身递给郑泽楷。 “谢了,猪婆。”他浑不吝地嬉皮笑脸道。 吴波小幅度笑了笑,那笑转瞬即逝,与其说是笑,不如说在哭。 祝婴宁看得抓心挠肝,续着刚刚的话,说:“你看,就是这样,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哎……” 邵彦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啊。”祝婴宁都快愁死了,“她说她不愿意让我帮她制止郑泽楷他们,是因为不想被无关人等围观,我说那我私底下跟郑泽楷谈谈好了,这样就没人围观了,可她还是不愿意,反而强颜欢笑应对郑泽楷他们的欺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说到最后还揪住了自己耳边的头发。 邵彦君说:“简单啊,这理由很明显是她胡扯的,真正的理由不是这个。” 祝婴宁立刻提起精神,虚心求教:“啊?那真正的理由是?” “有两个吧,一个是她想要用娱乐化的态度消解肥胖这件事带给她的影响,一个是她妒忌你。” 这两个理由不管哪一个都大大出乎祝婴宁的意料,她满脸震惊。 看她这么呆蠢,邵彦君难得多说了一些:“头一个吧,很好理解。她内心深处其实非常在意肥胖这件事,但又没勇气面对它,所以就希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表现自己不在乎,她抗拒一切将肥胖严肃化的行为,比如你执意要为她出头,就是在将肥胖这件事严肃化,因为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会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肥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胖了。” 她醍醐灌顶。 “第二个就更好理解了。”邵彦君伸出手,扯住祝婴宁的衣袖拎了拎,乐道,“你这么瘦还执意要替她出头,在她这种心思敏感的人看来,这种行为,嗯……反正你自己意会一下吧。比起什么温暖啊感动啊,你的出头在她看来可能更像羞辱。”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5节 “我没有这个意思!”祝婴宁立刻说。 “你没有顶什么用?”邵彦君翻了个白眼,“反正她就是这么想你的。”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邵彦君就觉得祝婴宁很土,这个想法至今仍未改变。 这种“土”是全方位的,既指穿衣打扮和口音土,也指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淳朴得吓死人。邵彦君猜这大概是因为她来自贫困山村,那里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上学就只是为了读书,放学了要帮着家里干活,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别的问题,天长地久,便养成了一种单纯的直线型思维。 但城市不一样,城市里的人解决了温饱问题,接触到的讯息也更加丰富,思维偏向多线,想事情更加弯弯绕绕。 比如有人穿了一双很贵的名牌鞋,祝婴宁看到了,只会觉得:这鞋子真贵。 他们看到了,却会由此引申开来,心想难怪这人平时用的文具也很贵,原来家里这么有钱,或者猜测他家里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者想要上前印证一番鞋子是否是莆田鞋,或者默默想有没有机会跟他交个朋友,诸如此类。 总之,思维方式天差地别。 因为觉得她土,所以上学期开学第一天,邵彦君就坚信祝婴宁一定会被排挤或霸凌,她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围观,最后却惊讶地发现—— 无事发生。 她并未改变自己的单纯直率,反而用这种单纯直率诡异地融入了新集体,还交到了朋友。 现在,这种城乡底层逻辑的差异总算在她和她的朋友身上暴露了出来。邵彦君再次捡起看好戏的心态,好奇她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所以难得多说了一些。 她说完,祝婴宁看起来更愁了,叹气叹得越发频繁,还问她:“那我该怎么办呢?” “凉拌。”邵彦君并不打算给予任何实质性帮助。 ** 在祝婴宁想出办法前,周天晴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再给周天澜写信。 “我去看望我姐的时候,她还问到你了呢。”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祝婴宁受宠若惊,之后便腾出时间又写了一封信,这次除了交代许思睿的情况,还写了点自己的情况,提及他对自己的帮助,夸他是个很好的人。 周六,她找时间和周天晴见了一面,将信件交给对方。 周天晴带着她逛了逛书店,给她买了点新文具。路过书架时,祝婴宁意外得知周天晴也看过许多书,两个人就《苏菲的世界》聊得开心,周天晴还给她推荐了几本引申的哲学书。 抱着新文具和新书回家时,祝婴宁颇有些心虚,感觉周天晴都快从许思睿的小姨变成自己的小姨了。 也许是心虚容易见鬼,回到家,许思睿就坐在客厅,手里玩着已经停产的pspgo,听到她进门的动静,抬头瞄了她一眼,很快又凝神于游戏机,状似不经意地问:“和我小姨玩得挺开心吧?” “啊?”祝婴宁一抖,下意识 装傻充楞。 “啊你个头啊。”他放下游戏机,指着座机,面无表情地说,“来电记录都在上面。” “……” 被捉了现形,她只好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站在玄关处,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去见我小姨干嘛?”他狐疑地打量她。 介于之前她擅自让郭莹颖进来时他的态度,祝婴宁觉得,要是让许思睿知道自己擅自联系了他妈妈,这件事绝对没法轻易过去,因此她破天荒撒谎了,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没干嘛,只是之前她来这边找你,你不在,我接待了她,我们相谈甚欢,所以偶尔会约着见一面……” 谎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汗颜。 第100章 soulmate童话 许思睿眯着眼睛,用眼神凌迟了一会儿她,才大赦天下般说:“……你最好是。” “当然是,当然当然。”她飞快点着头,贴着墙,泥鳅一样滑进了自己的房间。 ** 隔天是周日,祝婴宁照旧去祝知微店里帮忙。 百货大楼门口有人在发传单宣传药品,祝婴宁没在意,进楼就直接工作了,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和emily一起在外面闲逛消食,接过了别人派来的传单,才发现是瘦身药的广告。 一颗瘦出蜜大腿,两颗瘦出蝴蝶背,三颗瘦出小蛮腰。 排毒瘦身,功效持久,永葆苗条。 emily看着广告词,摇头道:“坑蒙拐骗。”紧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劝,“婴宁,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可不能为了减肥而迷信这些,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表面上说是减肥药,实际效果和泻药差不多,靠拉把人拉虚脱,可不就瘦了吗?短期内可能有效果,长此以往,把肠胃搞垮,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连连点头,心里担忧起吴波,希望她不要为了走捷径而被这些东西迷惑了才好。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才刚想完,一抬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大楼前,低头仔细研读传单,右手臂弯里已经被推销的人塞了一罐药。 “吴波?”她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吴波闻声抬头,看清是她,脸色大变,夹着那罐药撒腿就跑。 “站住!”她立刻拔腿追上去。 疏于锻炼的吴波自然不是祝婴宁的对手,才跑出去一百米,就被她当场逮到了。 祝婴宁不仅拿走了她手里的罐子,还抽走了那张传单。 吴波急眼儿了:“还给我!”言罢上手便要去夺。 “你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祝婴宁不肯还,将药罐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这些药是害人的药,我不能给你。” “你这是偏见!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地对我的决定做出干涉?!” 吴波气得不行,她加了个减肥的q群,在里面看到有人推荐了这款药,好不容易蹲到商家在这儿做活动打折,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程咬金手抱药罐,死也不肯松手,吴波夺了一下,没夺出来,火窜得更大了,掰住祝婴宁的胳膊,两个人较着劲儿的架势形如斗殴。 另一边,被祝婴宁丢下的emily总算赶了过来,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好心地试图从中劝阻:“嗳,嗳,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嘛——” 劝说无果,不得已打电话向祝知微求助,“店长,快来一楼正门,婴宁跟人打起来啦!” 直到祝知微亲临现场,才勉强分开这两个小朋友。 说打架有些夸大其词,祝婴宁没动手,她只是一直抱着药罐而已,吴波抢夺未果,在她手上掐了几把,但也收着力气,没掐出血,只掐出了几个白白的指甲印。 雷声大,雨点小。两人没受什么伤,头发倒都乱成一团。 祝知微把她们赶进店里,扔在沙发上,自己叉着腰站在她们面前:“怎么回事?谁来解释下?” 初到陌生环境,吴波畏生,一味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肯说话。祝婴宁开口将事情来龙去脉和她们两人的关系简单交代了下。 祝知微听得想叹气:“为了减肥?” 她先叫伊伊倒了两杯水过来,一人递给她们一杯,将方才emily那番论调重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变美有很多健康的方式可以选择,为什么要选伤害自己的方式呢?” 听了一耳朵大道理,吴波的拘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厌烦和愤怒,她知道对方是祝婴宁的亲戚,她不该如此粗鄙地大喊大叫,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一个个都那么瘦,你们哪里懂胖子的痛苦?!又凭什么来教训我?变美要用健康的方式?我又不是白痴,我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要是健康的方式能够立刻见效,我也想用啊!但关键是它能吗?我多胖一天,就要多承受一天别人的嘲笑,你们这些没丑过的人懂个屁啊?!” 祝婴宁鲜少听她怒吼,被她吼得情不自禁缩了缩肩膀。 祝知微平静地听完,没有对她的失控发表意见,只是默默低下头,开始摆弄手机。 吴波吼了一通,累得抚着胸口直喘气,瞥见祝知微摆弄手机的动作,不知道她要干嘛,习惯性先往消极层面猜测,心想她该不会要打电话叫保安过来拖走她吧? 祝知微捣鼓了一会儿,蹲到她们面前,示意她们看手机。 祝婴宁随着吴波一起看过去,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那是好几年前拍的了,那时的祝知微还是祝娟,黑黑瘦瘦的,扎着一条大光明马尾辫,脑门有点大,有点凸。她站在一家餐馆前,身着服务生制服,羞涩地抿着嘴唇笑,朝镜头比出呆板剪刀手。 祝婴宁心中微澜。 吴波却不解其意,问:“这是谁,给我看她的照片干嘛?” 祝知微沉默片刻,才轻声说:“这是我。”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吴波瞪大眼,先仔细瞧了瞧照片,再睨着祝知微的脸,满脸写着“这怎么可能”。 祝知微笑了笑,坦然承认:“这确实是我,我……整过容。” “什么?” 这一声惊叹却不是吴波发出的,而是祝婴宁。 祝知微迎上她们两个的视线,缓声解释:“一开始只是打了美白针,觉得自己皮肤黑,丑得要死,羡慕天生白皮肤的人。涂美白产品,打很多美白针。”她抿了抿唇,继续说,“后面觉得自己下颌和瓜子脸女生比起来好方好难看,于是又去削骨,只削了一点点,你看不出来很正常。”她笑着注视呆若木鸡的祝婴宁。 “还有割双眼皮,垫鼻子……做过的项目太多啦,一口气说不完。”她熄灭屏幕,收回手机,对吴波说,“就是因为我走过捷径,知道捷径的苦,所以才不希望你们犯错。捷径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商家只会强调好处,不会强调风险,头脑一热就朝着好处去了,风险却要自己承担。” “你看,商家不会告诉你假体在鼻子里垫久了会发臭,我有段时间老是闻到自己鼻腔里有股恶臭,怀疑自己患了鼻癌也没怀疑到假体上面,直到去医院检查,医生把假体取出来,说你这玩意儿都臭成这样了,亏你能忍到现在。” 说到这,祝知微拍拍吴波的手背,劝她:“再好好想一想,好吗?”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将手机重新取出来,看了眼来电,脸色微变,手指挡住来电备注,对她们颔首道:“我先去外面接个电话。”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伊伊和emily互相使了个眼色,兴奋道:“一定是店长的男朋友,不然怎么这么鬼鬼祟祟?” 吴波好奇地抬起头:“她的男朋友?” “对,是个开保时捷的大款,钻石王老五。”emily说。 “就是丑了点儿,颜值没太跟上,要是再帅点就好了。”伊伊补充。 两个女生笑成一团。 吴波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祝婴 宁坐在她旁边,听到她轻声嘀咕:“所以,果然还是得变漂亮才有人爱啊……” 她赶紧出声反驳:“不是的吴波,我姐姐不是光有美貌的人,她经营店铺也很厉害,我相信她的男朋友会喜欢她,绝对不仅仅只是看中她的外表。” “那你敢保证如果她现在还是没整容前那副样子,她男朋友也依然会喜欢她吗?”吴波赌气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祝婴宁也有些生气了,声音高了几分。 “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难道你真相信世界上有什么soulmate童话?美丽的脸蛋和身材是让别人了解你的基础,连长相都没有,谁愿意靠近你了解你?你看有人愿意来了解我的灵魂吗?” 祝婴宁想说“我就愿意啊,我愿意了解你”,结果刚刚张开嘴,就听吴波说:“你看你明明都已经这么优秀了,还不是没有任何人喜欢你!” 一句话将空气凝固。 话刚出口,吴波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咬住下唇,声音低微:“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糟透了。 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祝婴宁的表情,怕看到她脸上的伤心难受,甚至是失望。惊慌失措之下,吴波做出了事后回想起来越发唾弃自己的举动,她抢过祝婴宁怀里的药罐,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6节 第101章 我的生态 打完电话回来,祝知微发现店里沙发上只剩下祝婴宁一个人了。 “你朋友呢?”她问。 祝婴宁低头看了眼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先回去了。” 祝知微看出她情绪低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朋友嘛,有争吵很正常。” 她闷闷应了声“嗯”,像是被开解了,又没有完全被开解。 ** 新一周开始,洪青阳在班会课上提及了最近几个区联合举办的中学生模拟联合国比赛。 “报名条件就是——没有条件。”他念着手头那张红色的赛事报名注意事项,“任何高一至高三学生都可报名参与,要求是3人组队,可以跨班组,反正最后是代表学校参赛。报名时间截止到七天后,也就是下周一。” 班上同学被他念得昏昏欲睡,只有邹皓听得精神亢奋,下课后先去找了谭菁菁,问她参不参与。 祝婴宁没有掺和到这件事中,她有别的事情需要担心,她怀疑吴波已经吃了减肥药。上午第四节课,这个猜想得到了应验,因为上课上到一半,吴波忽然举手打报告,说要去趟厕所。 学生时代——尤其是中学时代的这种报告无疑令大多数当事人感到羞耻,只要一说是去厕所,顺便再捎上一包纸,大家都能猜出是要去干嘛。总不能是去厕所折纸玩的吧?虽说屎尿屁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但在青春期这个敏感的年龄段,大家都希望自己在异性面前是无需排泄排遗的。 很不幸,吴波不仅去了,还去了不止一次。 在她第三次举手说要去厕所以后,讲课老师也有些愠怒了,夹枪带棒地说:“如果吃坏了肚子,就去校医院看看,而不是频繁打断我讲课,浪费所有人听课的时间。”她点了吴波的同桌,“你,陪她去趟医务室。” 吴波的同桌原本学得正起劲,闻言嘴一撅,很是不情愿。 “老师,我陪她去吧。”祝婴宁主动站了起来。 老师挥挥手:“随便谁都行,快去快回。来,其他同学,我们继续看刚刚那道题——” 祝婴宁先陪着吴波去了趟厕所,等她解决完了三急问题,祝婴宁要搀扶她去校医室,吴波却说不用。 “我这是在排毒。”吴波揪起自己的校服裤,用手指丈量余量,“你有没有觉得我变瘦一些了?我今早上了下秤,已经轻了三斤,今天排了这么多毒,今晚回去估计又能瘦几斤。” 祝婴宁感到很无力:“吴波,你不能再吃那个药了。” “哎呀,没事啦。”也许是察觉自己瘦了的缘故,吴波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灯泡,“这个药除了拉肚子,没有任何别的副作用,而且它也不能算拉肚子,它只是在排毒。” 那节课结束,郑泽楷又给吴波安上了新外号。 新外号和粪便有关,难听,极具侮辱意味,祝婴宁很生气,每回听到都会制止,吴波却说只要不是猪婆,随便他们叫什么都行。 四天后,吴波很高兴地告诉她:“告诉你个好消息,从吃了那个药到现在,我已经瘦了整整十斤了!我已经完全领悟到了减肥的真谛,靠运动减肥或者靠健康饮食,哪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果然还是得吃药。” 她的消瘦有目共睹,这一周下来,由于频繁拉肚子,加上没有胃口,她的脸色苍白中透出蜡黄,像从饥荒年代穿越过来的。 她说:“为了奖励我这一周的付出,我决定今晚放学去吃顿好的。你要陪我去吗,婴宁?” 祝知微让她周五放学早点去店里帮忙,祝婴宁只能拒绝:“我有点事去不了了,那个,吴波……”她担忧地问,“你打算去吃什么?” “我挺想吃韩式炸鸡的,我都馋了一周了。” “要不……还是吃点健康的吧,砂锅粥之类的?” 吴波脸一沉:“你是觉得我已经胖到没资格吃炸鸡了?” “不是!”祝婴宁感到百口莫辩,“我是看你这一周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一下子吃油炸食品,肠胃可能受不了。” “不用你假好心,我肠胃好得很!”吴波像个炮仗一样怒气冲天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祝知微店里帮忙完,祝婴宁接到了吴波的电话。她是哭着打来的,说自己吃了双人份的炸鸡,最后又都吐出来了。 “我现在特别特别馋垃圾食品,可是真吃下去了,又会有负罪感,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肠胃不好消化不了,还是因为这种负罪感导致的,反正我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吃得越多吐得越多,吐完了又想接着吃更多。”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越想越觉得吴波是生病了。 上网一查,发现吴波的症状很符合暴食症的初期症状。虽然还没到吃完食物要自主催吐的程度,但如果再放任不管,一切就难说了。 她仔细浏览了网页资料,在天涯论坛、百度贴吧和各种博客上都查了暴食症患者的自述,最后决定周一去到学校,不管吴波怎样抗议,都一定要把她那些坑人的减肥药扔了,然后带她恢复健康饮食。 她规划得很好,可怎么也想不到在周一到来之前,吴波会先给她一个巨大的惊吓。 ** 周日,周天晴联系她,说周天澜给她写了回信。 于是她们又抽空见了一面,在大楼外的某间餐馆,吃完晚餐,周天晴将回信交给她。她拆出来,粗略扫了一眼,发现这回周天澜给她写了很长的回信。 周天晴搅拌着碗里的红枣桂圆汤,笑道:“我姐姐在里面其实挺孤独的,她最近常跟我念叨,说果然还是得生女儿才好。婴宁,你不知比睿睿贴心多少。” 祝婴宁被夸得脸红,又觉得受之有愧,下意识替许思睿分辨:“我觉得许思睿肯定也是想念周阿姨的,只是……” “只是他很喜欢逃避,对吧?”周天晴笑得无奈。 两人分开后,祝婴宁回到家里,拧亮台灯,将信件铺平放在书桌上,打算好好读一读,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呢,外头座机就响了。 她起身去客厅查看来电号码。 是吴波。 祝婴宁接起来,听到话筒里传来吴波断续的抽泣。 她既忧心又无奈,以为又是和之前类似的情况,谁知吴波哭了一会儿,在电话里报了一家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医院的地址,问她能否过来接她。 “我刚在这里做完抽脂手术。”吴波说。 “……什么?!” 祝婴宁感觉脑子里像被闪光弹炸了一下,轰的一声,白茫茫一片。 她稳住心神,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忍下胸腔里那股猛然窜起的无名火,说:“我现在就过去,你待在原地不要动。” 她跑进房间,从抽屉里匆匆忙忙找出打车的零钱,又匆匆忙忙换上外出的衣服,前往玄关换鞋。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动静太大,许思睿在房间里也听到了她折腾出的声响,打开房门,靠在卧室门口问她。 这种私密且脆弱的时刻,祝婴宁认为吴波绝对不希望任何外人——尤其是许思睿这种天生又瘦又好看的异性在场,于是快速答道:“没什么,我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连句再见都忘了说,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 她搭乘计程车,在四十多分钟后赶到了吴波所在的医院。 这家医院,要不是名称前头有“北京”两个字作为前缀,祝婴宁死也想不到这会是建在北京的医院,它看起来更像是她老家那种贫困县城的产物,小又破旧的一栋楼,一楼接待处的护士趴在柜台上昏睡着,嘴巴大张,摩托车发动机般打着鼾,整个医院由内到外透着不专业不规范。 吴波就坐在一楼等候区的凳子上,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祝婴宁将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番,确认她没出大事,才吁出一口气,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吴波瑟缩着肩膀。她对祝婴宁感情复杂,做完手术后,将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一圈,发现竟然只有她最可靠最值得信赖,所以情不自禁给她打了求助电话,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她身上那种直板板的威严而有点惧怕她。 在她严肃视线的逼视下,吴波酝酿多时,总算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几天她自己也知道如此放任自流下去有可能发展为暴食症,出于恐惧想要停药,却又因为尝到了一劳永逸的甜头,不想再经历节食或运动的苦。 偏巧她加的那个减肥q群里有人刚刚做完抽脂手术,po上了自己术前术后的对比图,吴波心动不已,瞒着父母取出自己积攒多年的压岁钱,找了家远离自家的美容整形医院做了手术。 整个过程,她都处于头脑一热的状态,从看到群友的对比图到自顾自做完手术,总共不超过两天。 回忆到这,吴波又哭了起来,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臂:“那个医生给我打了局麻,我让他先从胳膊抽起,看看效果好不好,再决定要不要做其他部位,我本来以为会跟他们宣传的一样,抽完就瘦上一大圈,但是……你看我的胳膊!” 吴波的上臂凹凸不平,脂肪颗粒不均匀地堆积在皮下,如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现象,都会有这样一个恢复期,我觉得好害怕,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吴波越哭越大声,用没做手术的另一只胳膊抓住祝婴宁,宛如抓住了落水浮木,“你说我会不会毁容啊婴宁?要是这条胳膊以后都没法恢复了,我该怎么办?!” 祝婴宁被她摇晃着,脸色很难看:“我真想骂你一顿,吴波。” “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想骂我,长得胖难道是我的错吗?”吴波哭得涕泪交加,“如果有得选择,我也不想喝口凉水都会长胖啊!”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胖不胖!”她提高嗓门,激动地说,“是因为你完全不爱惜你自己!” “又来了!我能不知道要爱自己吗?”吴波揉了揉鼻子,将鼻头揉得又红又肿,“人人都说要爱自己,可是到底要怎么爱?优秀的人不需要强调什么爱自己也天生晓得如何爱自己,但是像我这样什么优点都没有、什么地方都不值得爱的人,你跟我说一百遍爱自己,我也爱不起来。我讨厌我自己!我没有你的头脑,也没有你的毅力,成绩平平无奇。智商这种东西我改变不了了,我只能变美,让自己多多少少有个值得爱的优点,我又有什么错?!” 祝婴宁被她偏执又自洽的逻辑气得差点要原地昏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关于三观上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事情得一件件解决,她走到柜台那,从熟睡的护士身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吴波,要她先把眼泪擦干净。 吴波愣愣地接过纸巾,听到祝婴宁问:“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还有八.九百吧……”吴波猜测着说。 “好,你先平复下情绪,等你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到外头打车,找家正规的三甲医院瞧瞧你的胳膊。” 她的脸色依然黑如锅底,可她话语中的镇静和条分缕析的安排极大地平抚了吴波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境,吴波不自觉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木愣愣的。 等到眼泪和鼻涕都擦干了,祝婴宁扶着她站起来,到外头招计程车。 出租车司机问她们地址,祝婴宁报出了离这最近的三甲医院的名称。 车辆行驶在路上,她又伸手向吴波要手机。 吴波现在基本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状态,闻言,呆呆递出自己的手机。看到祝婴宁低头打开了浏览器,忍不住凑过去,好奇地问:“你在查什么?” 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在搜索栏一字一顿打出: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能否独立进行抽脂手术? 弹出来的结果是—— 不能,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进行抽脂手术必须由监护人陪同,且需征得监护人知情和同意。 这结果让吴波有些心慌,她咽了咽唾沫,又问了一遍:“你、你是想……?” 祝婴宁在手机上输出12320,平静地说:“我要举报这家医院。” 吴波大惊:“这……会不会不太好啊?”临到这种关头,她莫名有些怂了,自我怀疑起来,觉得擅自跑来这种医院做手术,是她自己的问题更大。 祝婴宁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是未成年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成年人,你受限于年龄犯糊涂,难道他们也受限于年龄,连医院需要遵循的法条都不清楚?这种医院如果不整改,以后只会伤害更多的人,而且也会继续伤害你。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完恶狠狠地按出12320,力道之大,让吴波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配合她打完这通投诉电话,三甲医院也到了。 祝婴宁把手机交还给她,让她之后如果收到12320的回电,务必配合调查,接着扶她下来,跑前跑后替她挂号。 医生检查了她的手臂,让她先戴一段时间的弹力套,如果无法自主恢复,要考虑做修复手术。吴波吓得面色苍白,转头向祝婴宁寻求安慰。她镇定道:“如果投诉成功,那家整形美容医院应该会赔你钱,这笔钱够你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是担心钱。”吴波扭捏地说,“我是怕被我爸妈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瞒着他们干了这种事,肯定会杀了我的。” “是手臂永远恢复不了更恐怖,还是被你爸妈知道更恐怖?”她毫不留情地指出。 吴波缩头缩脑,小声嘀咕:“我能说恐怖程度不相上下么……” 等从医院出来,吴波才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原本觉得天都塌了,可是跟着祝婴宁一套操作下来,好像也没有她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可怕。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7节 “谢谢你啊,婴宁。”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看了眼手机,又瞥向替自己奔忙了一整晚的祝婴宁,心里迟来地泛起了歉疚。 祝婴宁摇摇头,表示没事。 她们站在医院外的地铁站外,早春的晚风依然是冷的,吹得久了,露在外面的脸一个赛一个凉。 吴波搓了搓脸,叹气:“我觉得你心理好强大。” “嗯?” “你看,你都不会讨厌自己。”吴波郁闷地说,“难道你就不会有觉得自己长得丑,然后特别讨厌自己外貌的时候吗?你不会羡慕其他女生长得漂亮吗?像郭莹颖……甚至是邵彦君,邵彦君不算大美女,但她很会打扮自己,化妆啊、卷发啊,一通操作下来,也美得很客观,你跟她们在一起为什么不会嫉妒她们呢?” 祝婴宁叹了口气,轻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美,不过,我也不觉得自己长得丑。” “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用鞋尖拨开地面上的一颗烟头,又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投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我的眼睛只要能让我看清世界,它就是一双 好眼睛,我的鼻子只要能让我闻到香味,它就是一只好鼻子,我的嘴巴只要能让我与人交流,它就是一个好嘴巴。” 她看着吴波,摊开自己的手掌:“我的皮肤只要能保护内脏,它们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皮肤。我的双腿能带我跑去天底下所有地方,我的手能像现在这样捡起地上的烟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乾坤。 “那如果你皮肤上长了牛皮藓,你还会喜欢它吗?如果你长了口腔溃疡,疼到说不了话,你也会觉得你的嘴巴很好吗?”吴波故意挑刺找茬。 她笑了一声:“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会暂时讨厌一下吧?等它们变好了我再重新喜欢。也可能不会讨厌,因为它们辛苦工作了这么久,偶尔生病或者犯错也很正常。” 吴波也被她的说法逗笑了,笑了一阵,那笑又变成了苦笑:“我真的没办法像你这么乐观,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都说女孩像花,我也想找到自己盛开的方式,可是也许我压根就不会盛开。” 祝婴宁看着她,温和地说:“那就不盛开,你不用一定要当花,你也可以当草,当泥,当空气,甚至当个吃肉的瓶子草。并非馥郁才是正确,你有你自己的生态。” 风拂过这天地,也拂过吴波酸涩的眼眶,拂出梗塞的泣音。 她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你说你找不到自己身上值得爱的优点,没关系,那就慢慢找,我陪你一起找。” ** 把吴波安全送回家后,祝婴宁才折返回许思睿家。 她又累又困,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儿,下车,搭电梯,打开家门,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进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灯都关了,只有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她以为是自己出门前忘了关灯,为自己浪费电愧疚了两秒钟,赶紧换上拖鞋来到房间。 一进门却看到许思睿坐在她床脚处,冷不丁差点把她吓到。 他穿着睡衣,面无表情,看到她进来了,也只是冷淡地转了转眸,朝她投来毫无温度的一瞥。 祝婴宁心里的警报瞬间吱哇作响。 她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去看书桌上周天澜写给她的信,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下一秒,许思睿从自己睡衣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抖了抖手腕,将信件展开。 沉默如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不知过去多久,许思睿才缓缓开口,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打算给我个解释?” ----------------------- 作者有话说:宁:危。 第102章 祸不单行 祝婴宁赔着笑脸,哈哈干笑了几声。 原是想用笑容敷衍过去,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结果笑了半天,才发现全程只有自己在笑,许思睿始终面如寒霜,显得她跟个二傻子一样,只好讪讪住了嘴。 这一住嘴,空气再度凝固起来。 她觑看许思睿的脸色,见他阴着张脸,山雨欲来,像是真的生气了,只好摆正态度,结结巴巴解释:“我、我只是觉得周阿姨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才……” “哦?”他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这么关心她?她是谁的妈?要不你干脆过继给她当女儿得了?” 她闷声不响。 “我和我妈之间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有权决定如何处理,你越俎代庖的时候尊重过我的想法吗?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代替我行事,连我小姨都不敢这样做,你脸怎么这么大呢?还是说你觉得你替我关心了我妈,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你自己难道不觉得特别荒谬可笑?”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 “多管闲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最能在吵架的时候刺痛人的心。她垂下肩膀,叹气,用手指绕着衣角,鼻子有点泛酸,皱了皱鼻尖才将那股酸意忍下去。 许思睿像是还气不过,从床上站起来,冷冷地说:“祝婴宁,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要是还有下一次,我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跟你客气。”停顿几秒,又拔高音量,吼了一句,“知道了没有?!” 祝婴宁被他吼得一哆嗦,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他一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心烦,再低头一看手里周天澜写的信,更是心烦到极点,举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将信件撕成了碎片。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祝婴宁一惊,急忙抬手制止:“等一下许思睿,别撕——!” 她还没看呢。 当然,这句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绝对能把许思睿气死,她见口说无用,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手动制止,着急忙慌之下,拖鞋在滑溜溜的木地板上打了个绊,她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像被人搡了一把的不倒翁,摇摇晃晃朝前扑倒。 按照吴波给她灌输的偶像剧里的发展,接下来大致分两个走向,许思睿伸手接住她,然后他们两个在半空中慢镜头旋转三百六十度,再唯美地对视,或者她把许思睿扑倒在地上,进行一些超乎常理但在偶像剧中又显得平平无奇的亲密接触。 然而这两种都没有发生。 许思睿倒是下意识想扶她,可惜眼不疾手不快,反应迟钝,手在半空中抓了个空,没扶到。下一秒,祝婴宁整个人膝盖栽地,跪到了地上。 摔下去那一瞬间,她恢复了婴儿时期的抓握反应,全凭本能朝前一抓,想握住点什么东西维持平衡,让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狠。慌乱中还真被她找到了些许东西作为支撑,她想都没想就用力攥住,勉强借此稳住身体,等摔倒这个过程结束,她睁眼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攥着的是许思睿的裤子。 她把他的睡裤拽了下来。 “……” “……” 死寂。 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呆若木鸡,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腿,心里弹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 他居然没有腿毛。 许思睿是一个对自己的外表很龟毛的人,即使夏天天气再热,他也不可能像孙明远那样穿着老头背心和大裤衩招摇过市。和他同居了这么久,她就没见过他的腿,也没见过他穿背心。 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发散着思维,心想他是天生没有腿毛,还是有按时刮毛的习惯呢? 直到许思睿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她神游到外太空的思绪才飘飘摇摇地回归地球。 “你变态啊祝婴宁!” 他伸手挡住内.裤上的关键部位,脸色又红又白又青又黑。 “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才迟钝地察觉到窘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伸出手,帮他把裤子穿了回去。 弹力带重新收回他腰间,顺便把他挡在关键部位前的那只手也遮了进去,导致裤间鼓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块,看起来着实有碍观瞻,像在当着她的面掏.裆似的。祝婴宁沉吟片刻,伸手,把他那只有碍观瞻的手也拽了出来。 啪—— 手抽离时,弹力带在他胯骨上弹了一下。 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许 思睿已经彻底石化了。 “……” “……” 完了完了完了。 祝婴宁脑海中飘过几面默哀用的白旗,觉得她和许思睿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和好了。 果不其然,在五六秒的僵化后,许思睿动了,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挤出一句“你好样的”,随后甩身就走,离开的脚步堪称怒气冲天,又有点像落荒而逃。 轰的一声。 他一脚踹上了自己房间的房门,把门甩得震天响。 ** “你跟许思睿吵架了?”周二某个课间,吴波忽然这样问。 祝婴宁做贼心虚,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狡辩:“没有啊……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平时上下学不都会一起走吗?这两天却没有。” “哦,那是因为这几天……”她想编点像样的理由出来,却编不出,看着吴波的眼睛,泄气般道,“好吧,我们确实吵架了。” 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两天吴波的状态好了不少——吴波转换思维,觉得祝婴宁这么瘦,一定是由饮食习惯造成的,于是最近一直在模仿她的食谱,每天中午去食堂,祝婴宁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祝婴宁一口饭嚼多少下,她也跟着嚼多少下,务必做到同时动筷,同时撂碗。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但比起之前那种不健康的减肥方式,祝婴宁认为现在这种方式起码较为健康,于是并没有制止。 没想到吴波的状态才刚好了一点儿,她和许思睿的关系就降至冰点。 她不是没想过找他沟通,奈何他完全不配合,每次远远见到她,都像见到鬼一样即刻绕道走,在家吃饭也坚决不和她同时出现在餐桌旁。 也不知道究竟要冷战多久。 祝婴宁揉着眉心,头疼得不行。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了?”吴波表示可以提供和好的支援。 具体吵架原因不能说,她含糊其辞地简化叙述:“我们一开始是因为a事件吵架了,但是a事件还没吵明白,就突然发生了b事件,现在我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a事件不理我还是因为b事件不理我,可能两者都有吧。” 吴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a啊b啊的。” “我不能说。”祝婴宁做了个给嘴上封条的动作。 “算了,甭管什么a啊b啊的了。”吴波一摆手,献出她珍藏的三十六计,“我跟你说,我之前看心理学书,看到一个心理现象,叫富兰克林效应,大意是,你越是请求某个人的帮助,那个人越容易对你产生好感,原因好像是人在帮助某个人以后,容易合理化自己的行为,骗自己说‘我帮ta是因为喜欢ta’,你懂吧?” 祝婴宁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让许思睿帮我?” “对,你就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比如在家里骗他说你脚崴了,让他给你拿药,或者假装在做饭的时候被油星溅到手,尖叫一声,等他过来帮你。” “哦……”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8节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打算今晚回去就践行一下吴波的方法。 不过到了晚上,祝婴宁完全忘了这件事。 因为祝知微突然失联了。 放学后去到服装店,祝婴宁发现店里只有伊伊和emily两个人,而且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她随口问了句:“微微姐呢?” 伊伊勉强笑道:“店长有点事出去了。” emily说:“她需要出差几天……”与伊伊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道,“这几天店里反正也没什么事,她让我们给你放几天假。婴宁,趁着这机会,你好好放松下吧,你都没怎么休息过。” 上次莫名出现放假的情况是她生日那天,但那天伊伊等人的脸色都透着欢欣和喜悦,不似今日这般难看。祝婴宁直觉发生了不好的事,可追问伊伊和emily,她们却都三缄其口。 她执意要留在店里继续帮忙,伊伊等人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晚饭也在店里解决,工作到了晚上九点多,她才因为要写作业,不得不先行离开,离开前用店里的座机打电话给祝知微,对方的手机却始终提示关机。 由于担心着祝知微,祝婴宁理所当然忘了要找许思睿和好的事,回到家里便马不停蹄赶起作业,完全将他抛之脑后。 周三,白天上学时,邹皓过来找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模联比赛。他原本和谭菁菁、学委二人组了队,谁知学委临时变卦,说比赛那几天要去参加一场钢琴演出,时间冲突了。无奈,邹皓只好重新过来拉人。 “我就不去了。”祝婴宁说。 “这比赛虽说比不上北大全国中学生模拟联合国大会,只是区与区之间的比赛,但赢了以后会有电台来采访,也算是个不得多得的练胆的机会,而且你明年要是打算参加北大举办的那个,这次也算提前熟悉赛事流程嘛。” 邹皓口若悬河,可祝婴宁记挂着别的事,仍是摇头拒绝。 他只好另觅同伴,继续游说其他人。 ** 介于已经冷战了三天,傍晚放学时,许思睿故意走得慢了些,想大发慈悲赠予祝婴宁一个机会,看她会不会主动过来认错兼求和。 当然,他是不会如此轻易就原谅她的,就算她主动过来示好,他也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当他故作不经意地趴在走廊上朝楼下张望时,祝婴宁已经背着书包,在他的视野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得匆匆忙忙,显然一丁点都没记起他。 “……” 他气得肝疼,越发坚定了一辈子都不理她的决心。 恰好郭莹颖过来邀请他,说今晚有几个同学想要去ktv唱歌,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们班现在基本分化为两个阵营,一个以冯达为代表,一个以他为代表。不过以他为代表的那派并不是真的同情或理解他的遭遇,里头起码有一半的人——尤其是男生——是看在郭莹颖的面子上才愿意陪他玩落拓少爷的把戏。 许思睿其实挺烦这种阵营分化的,觉得站队这件事无聊到爆,但是为了维持住班级表面上的和平,他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顺便气一气祝婴宁。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得知他和班上同学去唱ktv,她多半只会说“太好了,你已经融入集体了,我真为你高兴”云云,但是许思睿还是幼稚地想要营造出一种“没有你我还是有一堆朋友,我大受欢迎”的表象。 ** 祝婴宁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服装店,心脏狂跳,呼吸困难。 隔壁屈臣氏的店员踱步出来,看到她,“呀”了一声,迟疑道:“你是在这家店帮工的小妹吗?” 她看向声音的来源,想开口,声音却抖若筛糠,咽了咽唾沫才找回自己的声线,艰难道:“……我是。” “你来得不凑巧,这家店的店员前脚才被警察带走呢。”屈臣氏店员告诉她,“刚刚来了群人闹事,把整家店都砸了,你们的店员报了警,警察过来才制止了这场纠纷,现在闹事的人包括你们店主和那两个店员,都在旁边的警局做笔录。你要是担心,可以过去问问情况 。” “有人受伤吗?” ‘打架嘛,破皮没法避免,但没人受什么重伤。’ “……好。”她看着服装店碎裂的玻璃门和里头散落一地的衣服,以及店里墙上被人用红油漆肆意喷上的“贱人”“女表子”“去死”等字样,心脏依然跳得不太舒服,抬手锤了锤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把衣服都收好就过去。” 第103章 真亦假时 店里服装散落一地,祝婴宁把衣服通通收拢起来,统一塞进储物间,又将收银台上的贵重物品也搬进储物间,给储物间和收银柜先后上了锁,这才离开此地,步行前往附近的警局。 春天是欣欣向荣的季节,街边的行道树已经结出了新芽,嫩嫩地缀在枝干上,深褐色间擎出星星点点的绿,如同反色的炬火,在蓝调时刻燃烧出幽暗荧光。 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心情如坠冰窟,试图在脑海中抽丝剥茧,整理出事件的始末,却毫无头绪。 走到警局门口,emily正站在门口抽烟,女士香烟,细细的一支。看到她,她惊讶地碾灭香烟,手掌在面前挥了挥,驱散烟气:“婴宁,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祝婴宁没说自己是怎么找来的,只看着她,问:“你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emily陷入了沉默。 她意会出她沉默里的深沉意思,无非就是将她当作小孩子,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于是点了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等微微姐出来吧,她在里面吗?” “……嗯。”emily很轻地用喉音应了一声,知道劝她不了,索性也不再劝了,两个人并排等在警局门口,一个等着进去,一个等着离开。 干等了十几分钟,一个生面孔男人小跑来到此处,朝emily挥了挥手。 “他是我男朋友。”emily用尾指虚虚一指,犹疑着说,“那我……就先走了?” 祝婴宁挥手送别她:“再见,emmy姐。” 她独自一人立在门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伊伊出来了,面如菜色,心事重重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略略点头,便自行离开前往地铁站赶地铁了。 祝婴宁站得有点腿酸,干脆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等。 祝知微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形貌稍微做过整理,但祝婴宁还是轻而易举看出了她脸上被头发遮蔽长长细细的伤痕,如同几条蜿蜒的小蛇。 住在山里时,村民间时不时就会起点口角或者肢体冲突,祝婴宁常见人打架,男人打架和女人打架的逻辑是不同的,男人善用拳头,女人善用指甲,她一看就知道祝知微脸上的抓痕多半来自于某个女人的抓挠。 她的头发也像是被人扯散后重新梳理过的,用手指粗略整理,导致形虽整齐,细看却呲出了不少碎发,弯弯绕绕地结成了条缕。 祝知微用余光瞧见了她,脚步微一凝滞,随即目不斜视地掠过她继续往前。 她起身跟了上去。 祝知微走得慢,祝婴宁跟得不吃力,甚至稍不留神都会走到她前面去。她始终控制着步伐,同她保持一定距离,没有追问任何事情,只是沉默地跟随着,如同她的影子。 现在是晚高峰,街道上车水马龙,稍不注意,她们就会被近光灯淹没,如溺毙在河里。 祝婴宁跟随祝知微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她们来到了南护城河河边。 这个时间点偶有早早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的老人,领着一两个吵闹的小孩,或者推着婴儿车慢悠悠在走,也有穿着校服的小情侣,两人之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手像要碰在一起,又始终没有真正挨到,若即若离。 她们出现在这里,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沉默相随,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晚风吹起河的腥气,祝知微终于回过头,脸上倒挂着两条河,泪水将精心妆点的妆容打湿,粘腻地侵染她的睫毛。 “宁宁,你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她们在一起说过很多话,祝婴宁问过祝知微无数问题,多到按理来说,她不该知道此时此刻祝知微的话是在指代什么,可是她却点头,说:“记得。” 她刚来北京不久,遇到祝知微的那天,曾经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那时祝知微说,如果她都算过得不好,那天底下就没有过得好的人了。可是现在,祝知微说:“我过得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祝知微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从私密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祝婴宁看过去,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被一对中年夫妻抱在怀里。 ** 祝知微——哦不,那时还是祝娟。 祝娟初来北京时,恰逢2007年。 这一年中.共十七大召开,嫦娥一号成功发射,物权法正式实施。最最重要的是,明年就是众望所归的北京奥运会。 一开始,祝娟其实没打算来北京,她只想找个三四线小城市蜗居,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养活自己——工厂拧螺丝也好,食品厂给人加工也好,餐馆给人端盘上菜也好。她不怕累,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方落脚的天地。 然而在绿皮火车上,邻座的老太太问她:“阿妹,你从哪里来呀?你听说过鸟巢吗?” 她心想这老太婆真是瞧不起人,谁没见过鸟巢呀?于是不满地说,当然了,我们山里树上有可多鸟巢,不管是圆的,扁的,还是一个叠一个,像糖葫芦那样串起来的鸟巢,我都见过,我不仅见过,我还摸过鸟蛋呢。 老太太露出没牙的嘴哇啦啦直笑,摆手道:“不是这个鸟巢唷!是北京的鸟巢,北京奥运会的鸟巢!” 她同祝娟说起什么是北京奥运会,说到时全世界的国家都会派出代表齐聚北京,说一群人争着比谁跑得最快、射箭射得最准、跳水时溅出来的水花最小,比赢的人获得金牌,这就是所谓的为国争光啦。她谈起这一切,老旧如枯树的脸上光彩照人,仿佛她自己也是为国争光的一员。 祝娟听了一路的比赛详析,临到目的地,低头数了数兜里的钱,发现自己的钱足够补票到北京,于是就这么临阵改了主意,打算前往首都,看看那里的鸟巢和山里的鸟巢有什么区别。 她顺利找到了鸟巢,在外头围着这个建筑物欣赏了很久,还没琢磨出什么味道呢,钱就被鸟巢外寻觅客户的骗子骗光了。 骗子穿着学生社会实践的制服,握着一沓笔,问她:“你买不买笔啊?” 被骗光钱的祝娟运气该是很差的,可她又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因为当她饿得在街上游荡,游荡到月上梢头时,一家街边烤鱼餐馆的老板娘出来收拾门口桌凳,瞧见她脏兮兮又结满粗厚老茧的手,心念一动,问她:“妹子,要不要来我店里帮工嘞?我给你口饭吃。” 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餐馆是一对夫妻开的,男人三十九岁,女人三十六岁,夫妻俩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上初中,女儿才小学。从开餐馆至今,夫妻俩一直亲力亲为,奈何最近生意太好,晚间常常腾不出人手,夫妻俩一合计,觉得到了08年,生意只会更好,干脆趁现在找个帮工吧,帮忙端菜洗碗。帮工不必搞那些花架子,只有一点——踏实肯干活就行。 踏实肯干活的祝娟就这样成了他们招聘的唯一一位帮工。 老板两夫妻说自家生意好,这倒没在骗人,何止生意好啊,简直好得吓死人,忙起来人就像陀螺,被根看不见的鞭子抽着,一刻也不得停下来。 日子虽累虽苦,却格外有盼头,拿到人生第一份工资时,祝娟险些哭了,她揣着这钱,思来想去,先去文具店买了信纸和信封,用她歪歪扭扭的文字给祝婴宁写了第一封信。 倘若如此按部就班下去,祝娟多半会在这家餐馆干到夫妻俩退休,然后接替他们的生意。 可惜没干多久,夫妻就对她产生了微词。 妻子常跟丈夫提:“你有没有发现小祝最近手脚不利索了,端盘常常端错,洗碗也打碎了好几个碗,有时店里还忙着呢,她居然就自个儿坐在条凳上发呆,有一回更离谱,直接睡着了!还跟我抱怨后厨味道很难闻,说我们可能买到了不新鲜的食材。我们在这做了这么多年,口碑一直在这,用什么食材我还要她教?你说这人咋变得这么快呢,刚来那两月不是还好好的?我寻思她是个淳朴肯干的,没想到现在看着,也是满肚子花花肠子。” 丈夫困得翻了个身,一边打哈欠一边搪塞着妻子:“你要看她不爽就找机会敲打她嘛。” “是得跟她谈谈……” 老板娘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对祝娟说:“小祝啊,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身体不舒服?这样吧,我 给你放半天假,你去医院瞅瞅。” 祝娟一脸纳闷:“我没病啊。”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济,常常发呆走神,保不准有什么病呢?” 老板娘说这话,本意是讥讽她,敲打她,希望她明白个中深意,只可惜祝娟是个直肠子,还以为老板娘真在关心自己,闻言感激涕零:“我晓得了,老板娘,我最近确实很容易觉得累,我这就去医院看看。” 把老板娘惊呆了,又不好让人不去,毕竟是她自己前一秒说的“我给你放半天假”,只好咬牙假笑着将祝娟送走了,回身继续同丈夫抱怨:“乡下人就是听不懂好赖话。” 祝娟就这样傻兮兮去了医院,然后在医院里检查出改变了她一生的结果。 第104章 祝娟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89节 检查报告是白色的,幻化为一张白色的丧布,盖住了祝知微正走向起步的人生。 她不懂什么是血hcg指数,但她懂得医生说的怀孕二字。 “医生,这检查弄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你自己有没有发生过高危.性.行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医生不耐烦地说。 山里基本没人会用避.孕.措施,事.后.清洗干净,在祝娟看来就是避.孕了。再加上营养不良,月经基本是季经,三四个月才来一次,因此她压根没发现——或者说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怀孕。 从医院出来,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手里的报告单仿佛是别人的报告单,即使它真实地被她握在手里,她也没有任何实感。她回到餐馆,照旧在餐馆帮工,端盘上菜,收拾客人吃剩的餐桌,给客人开啤酒。那天晚上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甚至也没有失眠,一闭眼便酣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三天后,祝娟才逐渐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迟来的惊恐和恶心如涨潮般朝她汹涌袭来,将她溺在水里。 她无法相信自己干瘪的腹部里竟然正在孕育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父亲还是她恨之入骨的顾大春。他家暴的时候怎么没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死呢? 她下定决心逃出来就是因为挨了他一顿毒打,他踢踹她的腹部,抓起她的头发撞墙,她的臼齿折断了,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浓郁的铁锈味。祝娟感到一阵恶寒,手臂上根根汗毛倒竖,为肚子里这个孩子强劲到如同寄生兽般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一周后,她独自来到一家远离餐馆的小医院。 人流前需要进行b超检查,她依照医生的吩咐做完全套流程,在等候区等候叫号。 想到要杀死腹中未成型的胎儿,祝娟毫无怜恤之心,只感到冰冷到近似战栗的畅快。 小医院空间小,隔音差,问诊环节简略,医护人员的素质也不高,她听到一个医生问另一个医生:“下一个是谁?” “堕女胎的。” 然后她们叫她—— “祝娟!” 一连叫了三声,外面都没人应答,医生走出来问:“祝娟——祝娟在这吗?” 不在。 祝娟已经离开了。 她走在医院外的马路上,听着轮胎碾过柏油马路时刷刷的声音,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马路,刷拉一下,就被命运的车轮瘪瘪地碾过去了。 看呐,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多荒唐的玩笑。 祝娟有六个妹妹。 在这六个妹妹中间,还有无数的鬼。 在山里小溪旁蹲着涮衣服时,祝娟曾恶毒地想过,让山里所有堕女胎的人都去死吧。被钳子夹爆头而死,被搅拌成模糊血块,被变成鬼的女婴狞笑着索命,堕入地狱,永无轮回。 她的诅咒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应验,却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死去的妹妹们化成她腹中的小吸血鬼寄生在了她的子宫,她们叫她—— 妈妈,妈妈,妈妈。 姐姐,姐姐,姐姐。 ** 后来祝娟又几度尝试过前往医院堕胎,但每次临门一脚,都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将她拖拽回来。 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她呢?她三过妇科而不入。 怀孕到三十二周时,她才终于有些显怀。为免被老板和老板娘看出来,她辞职了,说自己爸妈死了,要回老家奔丧。老板和老板娘抱怨连天,祝娟卑微地道着歉,转身却走得坚决。 08年的春晚不再有上一年的黑色三分钟,主题为“携手共进盼奥运”,蔡明扮演的售楼小姐在小品《梦幻家园》里不断问“为什么呢”,这句话后来成了那一年的流行语。 为什么呢?祝娟也想问,为什么她会在07年跨越到08年的春节躺在病床上生育?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生孩子上了,未来会怎样,她一点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剖腹产的伤口很疼,护士逼她下来走路,说“你不走路的话伤口会粘连呀!到时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早产生出来的小孩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又黑糊糊的。她每次透过保温箱的玻璃看它都觉得它好丑,丑得她想吐,丑得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乳.房塞进它嗷嗷待哺的缺牙巴的口中,丑得她甚至不愿用人类的“她”来形容它。 她以为将这孩子生出来以后,她会自然而然对它产生母爱,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激素能麻痹母体的神经,让她理所应当地爱上自己的孩子。可她错了,错得彻底。她不爱这个孩子,怀孕时不爱,生下来更不爱。她对这个丑陋如老鼠的孩子毫无感情,她巴不得它死。 更让祝娟害怕的是同病房其他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早在生孩子以前她就隐隐察觉到,在北京,十六岁生孩子是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正常接受教育的女性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这预感在孩子生出来以后得到了更深的应验。她们那病房有六个床位,六个床位都住满了产妇,除了她,其余全是二十多到四十岁的成年女性,要么由丈夫陪伴,要么由男朋友陪伴,要么由妈妈亲力亲为。 只有她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一个人见到她,都会说,啊呀,小妹,你看起来真年轻,怎么这么小就生了孩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你老公呢,你男朋友呢,你父母呢?你没遇到不好的对待吧,你今年几岁了? 每一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由衷产生做错事般的惊惧和羞耻。 “没有。”她总是摇头说没有。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没有父母,也没有遭到不好的对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及至出院了,她才明白过来她们口中的“不好的对待”指的是有没有被强.女干。 她怎么可能被强.女干呢? 祝娟笑得灿烂。 在又一次看完保温箱里的老鼠后,她踱步回病房,听到里面的人在说: “肯定是鸡啊,不然哪有这么小就生孩子的。” “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跟她住同间病房晦气死了。” “也可能是被黄毛骗了嘛……反正都是不学好的,要是我女儿这样,我绝对打断她的腿!” “这样的女儿已经废了,生出这样的孩子,她父母造孽哟……” “你们小点儿声,当心她回来了。” 祝娟走进病房,病房里像被锨了静音键。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咸涩的泪水将枕头泡发,涨大成白茫茫的海。 ** 剖腹产的疤痕留在她肚子上,祝娟从此害上了一种疑心病。 她害怕穿露脐装,害怕被人看出她生过孩子,害怕自己有哪里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变得杯弓蛇影。 有时候登陆论坛,看到上面有人说:「兄弟们,教你们个辨认人妻的方法。」她都会吓得心跳加速手发颤,强迫症般点开来,一条条仔细研读,务必戒掉上述所有特征,不论那些描述有无科学依据。 她一条条修正那些所谓的生育过的特征,只有一条无法修正——作为她生育过的铁证的孩子。 有许多个夜晚,祝娟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兵不血刃地解决掉那个孩子的可能。 从楼上丢下去?放到洗手盆里溺死?用枕头捂住它的口鼻?有好几次,她都怀疑自己将要实施了,枕头攥在手上,距离孩子不过咫尺之遥,她的面容因强烈的快.感和恐惧而扭曲,低头盯着孩子丑陋的、越来越肖似顾大春的脸。 都说女儿像爸,她生的这个尤其像。 像到她好像仅是一个传播病毒的媒介。 ** 下定决心送养这个孩子是在春节过后的某一天。 她特意在网上查了资料,查哪家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然后抱着孩子蹲点在医院门口。 日复一日,竟然真的被她蹲到一对中年夫妻,结婚十年,各项指标正常,可就是怀不 上孩子。夫妻俩试尽了所有方法,穷途末路之下,听算命的人说抱养一个命中带手足的孩子,有助于生出自己的小孩,便半信半疑地物色起合适的人选。适逢遇上祝娟,夫妻俩合了祝娟孩子的八字,发现命里自带手足,喜不自胜,托内部人员办理完收养手续,这孩子便登记到他们的户口本下了。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送走孩子就像送走了心中的一块巨石,送养手续办完那天,祝娟第一次觉得北京的空气如此清新好闻。她走在街上,正打算用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钱去街边搓顿好饭,肩膀就被人从后方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你好。”他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我留意你好几天了,方便一起吃顿饭吗?我来请。” 后来祝娟总是想,黄俞亮为什么选中她呢?或许应该说,为什么偏偏是她被黄俞亮选中? 她琢磨这问题琢磨了许多年,她想黄俞亮选中她也许是因为她是如此完美的一只猎物—— 愚钝,卑怯,无知,廉价,缺爱。 她是能够用以证明他威威雄风的猎物,她的愚蠢于他而言不失为另一种完美。 但当时的祝娟不懂这些,她只感到惶恐,因为黄俞亮说:“你这么年轻就生了孩子啊。” 这句近似威胁的话成功将她虏获到了他精心选定的餐桌旁,从此她成为了他餐桌上逃脱不得的一道菜。 第105章 雄风lightofmy 祝娟最先记住的是黄俞亮的口味,因为他们在一起外出吃饭的时间很多,远远多过单独待在屋子里的时间。 黄俞亮喜爱指点她的用餐礼仪,比如,咀嚼的时候嘴唇不要张开,吃饭的时候两只手都要放在餐桌上,不要把任何一只手藏在餐桌底下,敬酒的时候酒杯应当低于长辈。 他擅长吃,胃口不大,口味却很刁,自称吃遍北京城第一人。比起前往声名远扬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他似乎更爱挖掘不为人知的苍蝇馆子。在苍蝇馆子里,黄俞亮也热衷讲究餐桌礼仪,祝娟谨记他的教诲,每口饭都吃得战战兢兢。 渐渐的,她察言观色,细致地记住他爱将筷子伸向哪一道菜。她牢记他虽是北京人,却有一颗地地道道的广东胃,热爱清淡饮食,讲究食物本味的鲜美。后来熟了,她才知道他的饮食偏好是因为他有胃炎,肝也不太好,他说是因为应酬时喝酒太多。 黄俞亮替她置办的第一处房产是北京三环内的一间二手房,公寓楼,一层熙熙攘攘住了十几家住户。房子隔音一般,但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陡然获得一处房产,还是让祝娟害怕得心惊胆战,何况这时她和黄俞亮相识不过一个月,除了约饭五次,什么都没发生。 祝娟虽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房子需要用更高昂的东西支付,于是连连摆手拒绝。 黄俞亮却说你收下吧,要是不满意,等以后再卖了,换一套更好的小区房。 祝娟直肠子地问,您图我什么呢,黄先生? 黄俞亮拍了拍肚子,笑得如同不世出的弥勒佛,说:“你想多了,小祝,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受苦,希望你越来越好。” “您还是直说您想要我做什么吧。”祝娟怕得要死,她来北京这么久,口耳相传,也听说过一些倒卖人体器官的故事。生孩子的时候她体检过,她的脏器个顶个的健康。 见她如此惶恐,黄俞亮只好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看来我不让你做点什么,你今晚准要吓得睡不着了。这样吧,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的名字改了,祝娟,这名字不好,艳俗,我来给你取个新名字,祝知微,见微知著,而且知微两字念得快了,就是你原先的‘娟’字,怎么样?” 祝娟完全愣了,她头一次听说有人买房不收钱,不收别的报酬,只要当事人改个名。 这要求莫名其妙,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改名,因为除了改名,她不知还能怎样报答这份恩情。 这是恩情吗?祝娟分不清。黄俞亮的确给她提供了住所,也给了钱支撑她的生活,可他所有这些“帮助”,全都罔顾她的个人意愿,当她谨小慎微地想要拒绝,他会以仁慈的口吻威胁似的突然提及她的孩子。 孩子永远是祝娟的软肋。 当然,不是害怕孩子被伤害那种软肋,而是害怕被人知道她生过孩子那种软肋。 祝娟成为祝知微以后,黄俞亮又说,她应当学一些配得上名字的技能,别让人一瞧就知道她是乡下来的。 祝知微说:“我没读过几年书,黄先生。” “不要紧。”黄俞亮从容道,“我会请私教老师来给你补习。” 祝知微一开始以为他在玩笑,后来发现他竟真的请了私教老师,教她中文、英文、算数,甚至还教她物理化学与商科知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0节 这太诡异了。 他的行为让她越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难道他花钱培养她,竟是真的打算培养出一个祖国的栋梁来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祝知微的生活都被学习填满,她努力学习那些私教课,甚至还学了点钢琴曲子聊作兴趣特长。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都市丽人了,她开口不再带着土到爆炸的乡音,遇到新鲜事物也不再一惊一乍,听别人聊人文地理,谈及国际形势,什么美国啊中东啊,偶尔也能插得进嘴,适度进行一两句不算犀利却又不至于露怯的点评。 半年过去,她对黄俞亮的感情日渐复杂浓郁。敬畏中又混杂着奇异的依赖,因为她发现这半年来,黄俞亮每次来她这都只做三件事,一是领她到处吃饭,二是坐在沙发上耐心听她弹生疏的钢琴曲,三是替她报新的课程,助她的学习更上一层楼。 他像个神秘的施予者,不求回报,最重要的是,不贪图她的身体,仿佛如他当初所说,真的只是看不得人间疾苦,希望她能变得越来越好。 她常感到无以为报,每次他来,她都谦卑地伺候他,为他端茶倒水,洗手做羹汤,渴望博他一笑。可即便如此,祝知微还是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她应该报答更多,她总心怀愧疚。 因此那天,当黄俞亮坐在沙发上饮她泡的碧螺春,随口说了一句:“小祝,为我变得更漂亮吧。”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首先是那身不讨喜的黑皮肤,既然黄俞亮不喜欢,那就换掉,换成霜雪似的白,打一箩筐美白针,把自己从丑小鸭一点点塑造成白天鹅。 她认为这是报答的方式,黄俞亮给了她那么多,她改变自己的容貌,从视觉上取悦他,好像也不算过分。 美白针是他提的,后面那些项目却是祝知微主动做的。她去割双眼皮,垫了鼻子,削掉颧骨颌骨,还植发填补了发际线,让自己的脑门不要显得那么大那么突。 每次做完,恢复期肿成猪头的时候,她自己都厌弃自己,黄俞亮却总是笑着点头,抚摸她的长发,毫不吝啬他的夸赞:“你很漂亮,小祝,我很高兴你愿意为了我这样付出。” 祝知微长这么大,从没被男人夸过漂亮,在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丑的时候,黄俞亮却夸她漂亮。廉价的夸赞对没有被爱过的女孩来说杀伤力不囿于核弹,祝知微想,也许是上天看她太可怜,在她落魄的时候赐予她世间真爱。 她莫名在十七岁那年迷信起真爱的童话,一如相信那些整形手术可以将她雕刻成白天鹅。 可是她的梦还没持续多久就遭遇了第一次粉碎,原因是她偶然在他衬衫一角发现的水彩笔画成的涂鸦。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哆嗦着嘴唇,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黄先生,这是……” 他回头一看,神色自若, 一如往常:“哦,小孩子调皮。” “您有家庭?”她问出这话时嘴角带笑,语气却像在哭。 黄俞亮深谙说话的艺术,他平静地俯视她,带一种居高临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像我这样有钱的中年男人,立业必先成家。” 然后又在她的脸色随他的话语逐渐苍白之时,恰到好处地给出宽慰,“这没什么,小祝,到现在我们都清清白白,不是吗?我们是灵魂上的伴侣,柏拉图式的恋爱怎么能算外遇?” 他说他的妻儿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她与她们都不同,她是他的缪斯,就如亨伯特邂逅洛丽塔,lightofmylife,fireofmyloins。 祝知微像在听天方夜谭,她其实并不知道何为洛丽塔,但她想黄俞亮永远是对的,他的见解远在她之上,既然他说那是正确,那便是正确。 是的,他们清清白白。 黄俞亮为她换了一个房子,也许是想借此更换她的心情,新房子的房产证上没有写着她的姓名,因为这是黄俞亮的私人房产,连妻儿都未曾涉足,但黄俞亮说她无期限拥有这套房子的使用权。 海淀区的小区,学区房,威力不容小觑。 黄俞亮说,以后她的孩子长大,需要在海淀区上学,这套房子可以考虑过户给她。 “不用了。”祝知微笑得勉强,拒绝道,“她的养父母会为她安排的。” 黄俞亮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还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替她租下百货大楼里的门店,鼓励她去创业。 “做服装吧,走轻奢风,适合你。”他微笑着做出点评。 借由这笔启动资金,祝知微打拼出了不小的名堂。黄俞亮翻看财务报表时总是爱说:“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没错,你不愧是我慢慢带出来的。” 可住进这间房子不久,祝知微又发现了第二个足以击碎她的秘密。那天她心血来潮想要打扫这件屋子,却在主卧床底下扫出了一瓶吃光的西地那非。 查看药物的说明书,第一反应是震惊与了然——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真相竟如此讽刺和简单。 紧接着才是迷茫惶惑—— 为什么是吃光的?他说这间房子没被他的妻儿涉足,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曾在这里留宿。 胃酸裹挟着没消化完的食物冲上她的喉道,祝知微忽然很想吐,于是真的捂着嘴巴冲进了卫生间,把方才吃下去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吐到喉咙火辣辣的,仿佛被烈火灼伤。 一想到她每晚睡觉的床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就恨不得在淋浴喷头下搓掉自己身上一层皮。 太恶心了。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黄俞亮在她心目中高雅如谪仙的形象正在迅速崩塌。 可恶心之外,另有一股渴望证明自己独特性的不甘在蠢蠢欲动。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既然他能靠吃西地那非证明他的雄风,为什么偏偏不肯在她身上实施?是她没有女人的魅力?还是说,因为她于他而言果然是特别的?灵魂上的伴侣,柏拉图式的恋爱? 靠着自己天真的幻想驱动,当某天晚上,黄俞亮来她这里休憩时,祝知微第一次在他面前赤诚相待——物理意义上的。 “我去隆了胸。”她说。 落地窗外透进晦涩月光,为她镀上祭品般腐朽的光辉。黄俞亮皱起眉,本该象征他雄风的那块地方果然按兵不动,如同死物。他冷淡地说:“把衣服穿上。” 见她泪流满脸,他脸上忽然又漾开一个慈悲的笑,夹带几分得意,和一种近似癫狂的变态的满足,他说:“小祝,我们不是那样肤浅的关系,你是特别的,你懂吗?” 她当然懂,她其实什么都懂。 她明白像黄俞亮这样残缺的男人,最渴望在弱者身上寻求某种征服,借此证明自身的雄风。他有钱,钱可以轻而易举招徕年轻的肉.体和数不尽的倾慕,可这随意探取的肉.体和廉价的喜欢无法再填补他内心深处因某一部分功能缺失而引起的空洞,于是他物色了她—— 一只孤立无援的完美猎物。 他塑造她,改造她,雕刻她,教导她,让她的精神完全依附他而生存。 这种从精神层面上彻底掌控某人的感觉让他达到了肉.体.欢愉所不能替代的颅.内.高.潮,让他重新确认了自身的权威。她是一个不同于以往财.色.交易的猎物,是他更深层次的战利品。 一个愿意为了他去整容的女人,一个除了依附他别无办法的女人。 她存在,固然很好,若以后出了状况,也可以随意丢弃,不必担心被人寻上门来纠缠,因为她是如此孤立无援,形单影只。 她觉得他可怜,又觉得自己更可怜。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此时此刻,祝知微只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说她是特别的。 太好了,原来她这样卑贱低微的人也可以成为某人的特别。 她流着泪笑了。 ** 忘了是从什么开始不再联系祝婴宁的,祝知微对于过往的记忆总是存在缺失,也许是潜意识出于自我保护而进行的回避。 偶遇祝婴宁是意外中的意外,意外到她完全没有感受到久别重逢的欢愉,反而只有慌乱。 一种近似于赤.身.裸.体被人拉去游街的慌乱。 祝婴宁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是祝知微亲妹妹和亲女儿的杂糅体。 祝知微恐惧她,正如恐惧着自己的女儿和那些或生或死的妹妹,她和她们一样,是祝知微一辈子都无法甩脱的责任。 她有在她面前有充当知心大姐姐的义务,有教育她走正道的义务,她还记得很久以前,是她敦敦教诲祝婴宁,说,宁宁,你一定得坚持读书。 也因此,她必须在她面前假装完美和坚强。 “我的姐姐是我的榜样。” 看到祝婴宁写的那篇作文,她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勇气将整篇作文看完,哭到简直像要缺氧,天地都要为之崩裂。 她想说不是的,我不是你的榜样,我是个很烂很烂的人,我没资格得到你的敬仰。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隔天醒来,依旧挂上成熟女性的笑,去扮演所有人喜闻乐见的知心大姐姐。 她的身体在2007年的那个深夜逃出了大山,灵魂却始终困在山里,哀哀哭泣,郁郁徘徊,从未真正获得解脱。 “我每天都像溺在水里,有时候在河边散步,想着干脆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祝知微哭着说。 河边风大,扬起她肩膀后的发丝,却扬不起她颊侧被泪水黏住的沉重的湿发。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赘述也能轻而易举猜到,烂俗得无趣,无非是她和黄俞亮的关系被正主知晓。 黄俞亮对她说:“小祝,你是爱我的,你愿意为了我承担一切,对吧?” 也许她该说不。她爱他吗?这问题想了太多遍,祝知微自己也无法确定答案。 但她已经丧失了对他说不的能力,她点头说,对的,我爱你,这世上我最爱你,我什么都愿意。 黄俞亮在妻子那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说自己是被祝知微引.诱了,他的妻子带着一帮人手怒气冲冲找来店里,将祝知微这些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她温顺到近乎麻木地承受着本该由她承受和不该由她承受的一切,看墙面被喷上红色字样,暗红如结痂的伤口。 她没有说过黄俞亮一句坏话,也没有供出从始至终他对她的诱骗,以及那些真正与他发生过关系的人。 都无所谓了,她想。 不管结果如何,全都由她来承受。 这是她的报应,是她的因果律。 “对不起。”叙述完一切, 才惊觉自己居然软弱窝囊至此,她的眼眶哭到酸涩,流出来的仿佛透明的血,“对不起,宁宁……我没有给你做出一个好榜样,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对不起。我好像也不是一个好人,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祝婴宁张开口,才在自己嘴里尝到咸味。 是非对错自有他人评判,她不想再做裁夺的圣人,她只觉得酸涩难过,任泪水流淌,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是我太弱小了,才让你觉得无法依赖,才让你需要一直在我面前假装坚强。对不起,你觉得辛苦的时候,我没能帮到你。” 她们像两个只会道歉的机器,不断重复着向对方说对不起。 天空飘起小雨,准确来说是春雨。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但实际上,春雨落到身上是黏腻的,像看不见的蛛网,将她们团团笼罩。 最后是祝知微先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你去哪?” “回家。”说完察觉到这句话有歧义,又补充,“我用服装店挣来的钱租的小房子。” 补充完,一想,越发觉得可笑了,服装店的起步资金也是黄俞亮投资的,她这个人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是硅胶做成的假人,浑身上下也不知道有哪里是真的,连收入都显得如此飘渺。 短暂地沉默后,她转身离开。 祝婴宁没有去追。她看着祝知微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渐渐被朦胧的雨幕模糊、吞噬。她看到她试图从兜里摸出香烟点燃,但烟头零星的火芒又被雨水扑灭。 小雨始终飘在祝婴宁肩上,她转过身,趴上河边护栏冰冷的石台。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1节 雨水的潮气混杂泥土的腥味从土层里蒸腾上来。 河水在黑暗里流淌,涟漪阵阵。 第106章 自作多情 从ktv出来,天空淅淅沥沥降下小雨,许思睿叫了两辆出租车,先把同行的人送了回去,最后刚好只剩下他自己,独自坐在新叫来的第三辆出租车里。 车辆行驶在马路上,细小滚圆的雨珠在车玻璃上倒退着往斜后方走。 他托腮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发呆,视线不经意朝侧边一瞥,隔着绿化带,隐隐绰绰似瞥见了南护城河边一个熟悉的背影。 认出祝婴宁主要是因为她的书包,高一第一学期开学前,她在附近的文具店里买了个书包,审美堪忧,放着正常款式不要,要了个黑色里夹带荧光黄的,远远望过去和警戒牌没两样。后来许思睿问过她好端端的怎么选这个款式,她说荧光黄够亮堂,走夜路也不怕被车撞死。 托这怪异理由的福,许思睿轻易便在黑夜里认出了她,主要是他坚信全北京都找不出第二个学生愿意背这种款式和颜色的书包了。 她不是早走了吗,没回家待在河边干嘛? 正思忖着,就见那片亮眼的荧光黄改变了原先站立的姿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趴到了地上。 许思睿本不欲理会,可是那片荧光黄趴在地上以后便了无动静。 ……她到底在干嘛? 聆听大地的声音?睡着了?晕倒了?被鬼上身了? 他好奇得抓心挠肝,又有些担心,在红灯将要转绿的时候,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开了尊口,对司机说:“载到这里就好。” “啊?”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了五十块钱,许思睿留下句“不用找零”便打开车门下去了,绕到了斑马线上。 冰凉的雨丝挂在他脸上,很痒,还没法抓挠,因为这痒转瞬即逝,手刚举起来就消了。 顶着零零落落的雨水朝河边走时,他颇有些烦闷。 假如那不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很傻吗?假如那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更傻了吗?好像无论怎么做都会遭她嘲笑,虽然祝婴宁不会嘲笑他,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就是忍不住幻想出一个长着恶魔角的她在他耳边摇头晃脑地讥笑。 他们可还在冷战呢。 不过到了目的地以后,许思睿便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终于知道书包为什么会长久地趴在地上,因为祝婴宁把书包扔地上了。 她人不在这里。 不仅人不在,书包、外套……一切不适合下水的东西都留在了岸边。这些东西确凿无疑都属于她,让他想要欺骗自己认错人了也没办法。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擂动,那种不舒服且惊惧的感觉就像从山里参加完综艺回家那天,许正康面容严肃地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他撑在铁制护栏上朝下看,河面细细密密的是雨滴漾开的涟漪。 周围人烟稀少,大多数人都不会选在雨夜来江边游玩,雨中漫步毕竟只是少数人的雅兴,需要在合适的年龄由一点点冲动助推。当然也没有泳池旁常见的救生员,许思睿去游泳时总怀疑那些救生员是否真的会游泳,因为他从没见过他们下水,但不管他们会不会游泳,有救生员存在起码图个心安。现在他连这点微末的安心都没有。 也许他应该再冷静点,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求援。 但当时他什么都没想。 他撑着护栏翻了过去。 ** 河水淹上来的第一感觉是冷,冰寒刺骨的冷。 许思睿扑腾几下,在水里稳住身形,触目所及皆是黑色,黑色的水和黑色的天空,除了河面上偶尔翻腾上来的鱼,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 他茫然无措地在护栏周围游了几圈,不讲究任何泳姿,能游动就好,试探性叫:“……祝婴宁?”声音被冻得咯吱发硬,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 没有人回应他,耳畔响起的唯有雨滴嘀嘀嗒嗒落入河面的水声,以及远处车辆的车轮碾过路面积水的声音。 他脑子已经被冻木了,慢吞吞地想,她该不会已经沉到河底了吧? 这条河有多深?两米?三米?时间不等人,救人的时间尤甚,他憋了一口气,将身体往下沉,忍着睁眼时眼球被河水侵蚀的酸痛,在水里睁开眼睛,入目漆黑一片,连只鬼的身影都看不见。 恐惧逐渐被浓郁的黑暗催生,从水里探出头,他甚至已经想象出了她的尸体被河水冲刷到下游的惨状。 手和身体都在剧烈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祝婴宁——”又试探着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也抖得更加细碎不成型。 还是无人应答。 他突然疯了一样,划开水面,撕心裂肺地喊起来:“祝婴宁,喂祝婴宁——!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在哪?!你听到了就应一声!!祝婴宁!” 拜托,就算只是一声孱弱的救命也好,起码让他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降下一点仁慈恩泽,几秒后,她的声音竟然真的悠悠响起,被雨幕隔断,并不真切,细听竟然是从半空中传来的:“……许思睿?” 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岸边护栏外,震惊地俯视他,好像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河里。 ** 祝知微离开 后,祝婴宁独自一人趴在护栏上,盯着脚下漩涡般的河水,心里确实有那么一刻产生过跳下去的想法。 并非想要轻生,而是因为祝知微说的那番话——她说她每天都像溺在水里,有时候在河边走着,都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语言在真实的痛苦面前显得格外苍白,她只是天真又傻气地希望自己能替她跳进去试一试,然后告诉她,河里太冷了,冷得骨头都疼,所以不要跳好不好? 但这想法也只是存在了那么一刻而已,祝婴宁做不出这样麻烦别人的事,只要想到她的疯狂有可能消费路人的善良,引来他们牺牲时间对她施予救援,她就彻底蔫了。 可心里的疼痛难以排解,她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雨水代替眼泪在她脸上恣肆,洗不净脏腑的郁气。 那就跑步吧,她想。 奔跑是祝婴宁的本能。 ** 脱下碍事的书包和外套,她沿着河道奔跑。跑过了人卫大厦,跑向不知名的远方,跑得精疲力竭,最后又原路折回来。 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雨水蒙在脸上,织成冰凉的网纱,又从她脸上往脖子里掉。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如同飞蛾的茧,将毫无间隙地裹束她,裹得难以呼吸。 跑完这一圈,她还是没想通任何事情。 她没有因为奔跑变得更强壮,更孔武,更聪明灵慧。她还是那个她。 还是那样弱小,还是那样木讷。 她捡起书包和外套,打算回家洗澡睡觉。就像斯嘉丽在《飘》的结尾里说的那样,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也许睡一觉就能想出方法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叫魂一样喊她名字—— 祝婴宁。 祝婴宁…… 祝婴宁! 声音简直像要哭了。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人在河里随波沉浮。 “……许思睿?” 她瞠目结舌,手指搭在护栏上,上半身朝外探。许思睿出现在这里就像游戏人物卡bug,刷新到了本不属于他的地图。她花了足足三秒品味这份猝不及防当头一棒的震撼,又花了另外三秒为这个现象做出了合理且急迫的解释——他落水了。 他在求援。 神魂归位,她助人为乐的雷达滴滴作响,朝他大叫:“我这就来了,你千万别乱动,我现在下去救你!”随后蹬掉鞋子,甩开手上刚刚捡起来的书包和外套,灵敏地纵身一跃。 扑通。 下饺子一样下进了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等到她着急忙慌地游到许思睿身边了,才发现他并没有落水之人应有的慌乱,恰恰相反,他轻松浮在水面上,表情虽然呆茫,却看不出任何惊慌。 “啊。”她停下动作,飘在他身前,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你会游泳啊。” 想了想,更觉迷惑了,“那你没事待水里干嘛呀?” 是啊,我没事在水里干嘛?许思睿也想问。 难道要他实话实说,说他自作多情,以为她跟他吵完架,悲痛欲绝地跳河了? 靠,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随着河水涌动,身体不断起伏。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在祝婴宁打算说一句“河里怪冷的,要不我们先上去吧”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暴喝:“喂喂喂!!你们两个!在水里干嘛呢!不知道这里不能游泳?!不知道现在下雨了?!不要命了你们——!”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巡逻的城管手里拿着荧光指挥棒,远远的朝他们冲了过来,犹如两只矫健猎豹。 这段河段不能游泳,被抓到了要罚款的,而且他俩是未成年,说不定还会被带去单位批评教育,许思睿被这道暴喝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暗骂一句脏话,抬手推搡祝婴宁的肩膀,急声催促:“快上去!快!” “……哦哦。” 祝婴宁尚未搞清楚状况,全凭本能伸手去攀河道边沿的护栏,爬上去以后又拉了许思睿一把,将他拽到岸上,两个人狼狈地翻越护栏,身上还在哗哗往下淌水,就不得不展开了奔逃。 赤脚往前跑了几步,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鞋子等物还在原地,于是赶紧返回去拿。 许思睿用余光瞥见她回去了,急得差点吐血,眼见着城管就要追上来,只好也跟过去,在她拿到书包鞋子和外套的那一瞬间就将她拽起来,拽着她的手腕夺路狂奔。 她胳膊底下夹着书包等物,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一会儿叽叽喳喳说“许思睿,我鞋子还没穿呢,你先让我把鞋穿了”,一会儿又发神经说“我们这样跑了不太好吧?做错了事本来就要接受惩罚,要不我们还是回去跟城管诚恳地认个错吧”。 许思睿头一回见到有人偏要往枪口上撞的,看到城管不跑就算了,居然还要自投罗网。 “你能不能闭嘴跟我跑!?”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他们跑到了草坪上,春天的草没别的特点,就是扎脚,特别扎,她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嘶嘶地倒吸气,欲哭无泪地说,“但是我脚好疼。” “……” 许思睿很想叩问一下随便哪路神仙,为什么每回他和祝婴宁碰到一起,事情的走向都会变得如此离奇?难道真是因为他们星座不合? 他没降下奔跑的速度,只是伸手揽过她的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107章 豌豆之心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无法顾及太多,按理来说,被一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异性公主抱,内心多多少少该有波动,但祝婴宁被许思睿抱在怀里,一点旖旎念头都没来得及生成,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啊,原来他没有我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2节 他要是知道她怎样腹诽他,绝对会气得当场把她丢下去。 跑出一段路,她越过他的肩膀回头看,大受惊吓:“许思睿,你们北京的城管好能跑啊。” 是不是经受过什么特殊训练?为什么天色这么黑,那些城管还能看清他们的位置,对他们穷追不舍? 正慨叹着,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怀里明晃晃的警戒牌书包。 “……” 她默默伸出手,遮挡住书包上荧光色的标记。 城管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 本来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抬头,却刚好撞上了许思睿的眼神,他垂眸睨着她手臂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荧光黄,脸上神情莫测,只说:“你能不能不要逼我笑,我笑了就会泄劲,你觉得我现在抱着你跑步很轻松是吗?” 她嗫嚅道:“……可是你看起来确实挺轻松的。” “那是我装的。”他磨着声音说,“其实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哦。” 结果许思睿没有笑,反而是她没有憋住,抿住嘴唇忍耐片刻,笑声还是从唇缝里抖了出来,零零碎碎地颠落在地上,和雨滴一起砸出细小的碎音。 他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雨夜,浑身湿透,浑身散发着河水的腥膻,背后还有城管在追,这情况真是狼狈落魄到极点,和唯美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她的心被夹带雨水的风吹着,耳畔风声雨声呼啸而过,犹如某种史前巨兽远古的啸鸣,手臂侧边就是他胸膛渡过来的暖热的体温,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不该由任何悲戚郁结组成。 她忽然很想要放声大笑。 这么想着,她真的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你到底在笑什么?”许思睿很想骂她神经病,可骂人的话还未出口,他就发现自己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她举高手,用手掌承接扑面而来的雨 水,回过头看着他,眼睛在雨水洗涤下亮得璀璨,如同群星。 她说:“许思睿,你跟我一起组队参加那个模联比赛吧。” 他警惕地眯起眼,用眼神表达对她话题跳跃之大的困惑,以及对她这个邀请之下蕴含的不良居心的质疑。 她果然款款道:“如果我们能赢得第一名,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不能,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 他收了笑容,无语地揭露,“你的目的还能再明显点吗?” 就差直接说出“如果我能赢得第一名,你就去监狱看你妈妈,怎么样”了。 要他说,那肯定不怎么样。 结果这人还在跟他装傻,睁大眼睛,无辜地说:“我没有什么目的啊。”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开始用起蹩脚的激将法,“我知道了,你觉得我一定能赢,所以不敢跟我赌,对不对?许思睿,你这叫未战先怯,不战而降,我鄙视你。”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就算要赌,正常人也是拿我当对手,哪有把人拉进同支队伍比的,这能比出什么?你是希望我在你的队伍里想尽办法阻拦你,给你当猪队友?还是觉得我会尽心尽力帮你赢得比赛?”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点出来,才恍然道:“对哦。” “‘对哦’你个鬼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呆?” 她动用百试百灵的直球进攻:“可是我就是想跟你同支队伍。” “……少来。” “许思睿,你就参加一下嘛。参加一下你又没有损失。你看,要是我们赢得冠军,你会很有面子,这是为校争光,是光荣的行为,你能收获老师的喜爱和同学的钦佩。要是我们没有赢得冠军,你也能拥有奴役我的机会,你可以让我帮你洗袜子。” 他语塞片刻,才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洗袜子,我哪有这么恶心?” “而且谁说我没损失,你是只谈好处不谈丁点儿坏处啊。我损失了时间精力和脑细胞,还得应付你这个超级大麻烦。” “我哪里麻烦了?”她直呼冤枉,又搬出邹皓那套说辞,发动老本行开始哇啦哇啦地念经。 许思睿被她吵得脑仁疼:“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你扔啊,我又不是没有腿。你扔下我,我也会自己追上来缠着你的。”她兴致高昂地撸起袖子,拍拍自己结实的胳膊,说,“说不定我还能抱着你跑呢。” “……” 他斜着眼睛,用眼尾看她,果然不怀好意地松了手,她的身体迅速往下一坠,非但没有害怕,还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许思睿不可能真把她摔下去,再度收紧手臂,把她捞起来,心里又恨又无奈。 还说不麻烦?现在就已经麻烦死了。 ** 许思睿大多数时候四体不勤,但毕竟是个年轻人,边跑边聊,虽然累得胳膊发酸,可到底还是把城管甩开了。 在某个路口,他拦住一辆出租车,想要打车回家。司机一看他们两个落水鬼的装扮,当即不客气道:“加钱。” 加就加吧。许思睿拉着祝婴宁坐进去,后排座位被他们泅出两个湿印子。 到了家里,他火速拿了换洗衣服前往卫生间。 主卧倒是还有一个浴室,但主卧那间浴室是许正康在用,许思睿嫌晦气,一次都未曾踏足。祝婴宁不好意思进别人主卧,理所当然,也是一次都没用过。 他想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是一个洗了一个就得在外面湿着身子干等的竞争关系,踏进客厅卫生间的步伐迟疑一瞬,假惺惺地客套:“要不你先洗吧?” 祝婴宁被他昙花一现的人性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你不要这样,许思睿,你这样我很害怕。” “……” 等到许思睿洗完澡,祝婴宁才卷了自己的睡衣冲进去,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身上河水的腥味了。 通常情况下,他们洗澡的时间是错开的,且错得很开。许思睿的洁癖让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而她需要忙活店里打工等事,一般都是拖到睡觉前再洗澡躺下。在山里录综艺那段时间也是。 严格来讲,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刚被他用过的浴室。 浴室活像西游记里的盘丝洞,飘着香得腻死人的潮热白雾,墙壁上挂满流动的水珠。她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究其根源可能是因为浴室的使用痕迹太明显了,就像钻进刚被人睡热的被窝一样,私密到堪称冒犯。站到淋浴喷头下的时候,她的大脑控制不住地脑补出几分钟前许思睿站在这里冲澡的画面。 这画面的构成有迹可循,毕竟她见过他…… 停停停。 祝婴宁悬崖勒马,一巴掌糊开脑海里的画面,双手拍了拍涨红的脸颊,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一点都不正人君子。 ** 从浴室出来,她还有些心虚,本来想偷偷溜回房间,避开和他正面接触,却看到许思睿在客厅里揉着眼睛走来走去。 她探出脑袋问他:“你怎么了?” 许思睿放下手,露出来的眼睛浮上了几条红血丝。 “眼睛痒吗?是不是因为刚刚沾到了河水?”她发挥起与生俱来的操心,对他说,“别揉了,我去找点眼药水给你滴。” 找出眼药水以后,祝婴宁回身一看,见他还在揉眼睛,她皱起眉,将他的手扇开:“都说别揉了,你坐到沙发上去,或者蹲低点,我给你滴一下。” 他沉默半晌,扭捏道:“……我还是躺到床上去吧。” 虽然祝婴宁不理解滴个眼药水怎么还要专门躺到床上,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去了他房间。 许思睿死尸一样往床上一砸,双眼紧闭,像在交代遗言,自暴自弃道:“你滴轻点。” “?” 什么叫滴轻点? 祝婴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表达,纳闷地爬上他的床,低头看他眼睛,心中无语:“你把眼睛闭这么紧我怎么滴?” 他振振有词:“就正常滴啊,轻点滴,然后等眼药水慢慢从眼缝里渗进去,等个半小时左右就渗完了。” “……?” 她被雷得外焦里嫩,“你确定是渗进去了,不是蒸发了?” 想了想,想到点儿什么,又觉得好笑,“搞来搞去,原来你害怕滴眼药水呀?” “谁害怕了!”许思睿拔高声音,死不瞑目地从床上弹起来。 “好好好,不是你害怕,你躺回去。”她哭笑不得地把他摁回了床上。 眼药水渗进眼球的感觉确实不大好受,酸涩,眼睛敏感些的人还会觉得痛,但大多数人都能忍耐这种程度的难受,祝婴宁没想到他会娇气到这种地步,拧开眼药水的盖子后,随口感慨:“许思睿,你好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豌豆公主。” 说完这话,看到他黑下去的脸色,赶忙改口,“豌豆王子。” 还是黑,她汗颜,“……豌豆?” 眼药水滴到他闭合的眼睛上,祝婴宁沉吟:“你真的不考虑眨眨眼睛,把眼药水眨进去吗?” “不要。”许思睿拒绝得干脆利落,坚持他诡异的滴眼药水方法,“我要等它自己渗进去。” “……” 好吧,你开心就好。 她滑下床,本来打算就此离开,走到床尾了,福至心灵,心想许思睿现在完全任人宰割,这岂不是一个强迫他参加比赛的好机会吗? 于是笑眯眯地又绕回了他身边。 第108章 赢过你 许思睿本来都听到祝婴宁的脚步声远去了,然而没过几秒,她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床边一陷,是她重新爬回了他床上。 “……” 他莫名感到汗毛倒竖,小心翼翼扯来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问,“还有事?” 她凑到他耳边,魔音贯耳:“你真不打算跟我一起参加比赛吗?” 他想说“想都别想”,却又警惕她的行为,生怕拒绝得太坚决惹她做出点什么恐怖的事。正迟疑着,被子里忽然钻进 一双手,鬼鬼祟祟地摸索着来到了他腰间。 许思睿特别怕痒,尤其是腰。她的手甚至还没真正碰到他腰上的衣服,他就猜出她的意图,怪叫着扭到了旁边:“祝婴宁!你做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可是我讲道理你又不听啊。” 她再次探出魔爪。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3节 “卧槽!”他又往旁边挪了挪,“别!等一下,你听我说,那个什么……”他紧急开动脑筋,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这比赛不是要三个人组队吗,还有一个人你打算叫谁?” “哦,对,忘了告诉你了,第三个人我打算叫吴波。” 听完她的回答,许思睿大喜过望,根据他对吴波粗浅的了解,她绝对不是热衷参加模联比赛的性格,于是脱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前提是吴波先答应,你要是能说服她我就没问题。” 祝婴宁愣了愣:“真的?” 他松口了,这似乎同样不失为一个方法。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挠他痒痒让他生不如死,闻言沉吟起来,“也行啦,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你就不能再反悔,要是你敢反悔……” 他立下毒誓:“就让我天打雷劈。” 说完在心里为吴波默哀了三秒钟。 ** 许思睿猜的没错,吴波对一切比赛深恶痛绝,不想强出任何没必要的风头,只想默默当完高中三年的小透明,听完祝婴宁的提议,她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你找别人吧。” 甚至因为这提议过于荒谬而笑了几声,“你怎么了,怎么想到找我参加?我英语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波的所有科目都乏善可陈,在这之中,英语是最乏善可陈的那一科,其他科目还偶尔有走了狗屎运突然考好的时候,唯独英语这一科数十年如一日地扑街。 “就是因为英语一般,所以才要练习。”祝婴宁振振有词道,“一个水桶能盛多少水取决于它的短板,只要把短板补上来了,必定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吴波,我看好你。” “?” 吴波挠挠脑袋:“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我不吃这一套。我这人吧,本来就没什么上进心,半吊子就半吊子,盛的水少也能凑活过嘛。” 事实证明,虽然鲜有人吃祝婴宁那一套,但鲜有人能不被她念得耳朵起茧。 吴波本来以为自己拒绝完,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她和祝婴宁成为朋友大半年,其实从未真正领会过她执拗起来的威力,相反,她一直以为祝婴宁和善温厚,好说话得很,直到被她坚持问了一整天“你真的不参加吗”,才发现这人犟起来和牛没区别。 到了放学时分,吴波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活生生被祝婴宁折磨得瘦了两斤,连耳边都要出现幻听了。 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夸张的感受,结果回家上了下秤,哇靠,居然真的瘦了两斤。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梦里也都是祝婴宁在问她:“吴波,你真的不参加吗?人的短板……”把她骇出一身冷汗。 周五来到学校,她疑神疑鬼,宛如惊弓之鸟,课间一见祝婴宁朝她座位这边来就冒冷汗。 “姐姐,姐!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参加。”她先行求饶,就差给她跪下来了。 祝婴宁拍拍她的肩,口风一转,突然说:“昨天那样强迫你,是我不对。” 吴波一愣,还以为祝婴宁人性未泯,感动得差点哭出来,紧接着就听她说:“我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昨天那样太生硬了,今天我想出了新的理由,你……” 吴波捂着耳朵尖叫着冲出了教室。 当然,跑也跑不过人家。祝婴宁追了上来,开始巴拉巴拉灌输她的新理由:“我在网上查过了,有些人在压力大的情况下会暴瘦哦。” 吴波都要惊呆了,心说你前几天不还锲而不舍劝我健康减肥的吗,怎么转眼开始邪修了?她反驳道:“压力大也有可能转化为压力肥,和过劳肥同个道理。” “不会的,你要相信我。”她说,“我会狠狠使唤你,压榨你,绝对不会让你闲着,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压力肥的。” “?” 后来闹到邹皓都知道了祝婴宁想邀请吴波参加比赛。 祝婴宁拒绝和他参加比赛后,他经过不懈努力,已经物色到了新的人选。不过,听闻她在选人方面遇到困难,他还是凑过来给出了建议:“你选吴波干嘛?她英语又不好,单词量少,口语一塌糊涂,也没台风和台胆,选她当你的队员只会拖累你。你不如去找英语课代表,她英语可比吴波好多了。” 这番话是选了吴波出门上厕所的时候背着吴波说的,可惜,很不凑巧,吴波忘了带纸巾,正好返回教室找纸,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这段话。 她站在教室门扉后,整个人都在抖。 虽然早就知道邹皓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但经过第一学期的相处,她一度以为她、祝婴宁和邹皓——他们三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 三人组,多少动漫的温馨标配。 原来并不是啊。 原来只是她在一厢情愿。 她恍然惊觉她其实一直都只是一个附带品,在邹皓眼里,她恐怕始终是祝婴宁的附庸,就像购买某本书时随书赠送的廉价草稿本,没有人会珍惜。她是不得不应付的某人,而不是他主动想要结交的朋友。 所以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品评她。 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尽管深深知晓自己的平庸,可听到自己当成朋友的人如此贬低她,她还是难过得想流泪。 教室里的邹皓又问及另一个人选,听祝婴宁说是许思睿后,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确定?我不是在打击你,但我觉得你选人的眼光有问题,一个肚子里没墨,一个幼稚不靠谱。1+1+1>3这种团队合作模式是留给那些天才操作的,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能做到1+1+1=2就算难得了,三个优秀的人合作,顶多也只能发挥出两个人的功效,可见选人有多重要,而你找的人恐怕是0+0+1=0。” 听到邹皓连带着也贬低了许思睿,吴波瞬间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嗯,起码有人跟她一样惨。 她苦中作乐地笑笑,心想邹皓这番话兴许也有好处,起码祝婴宁听完,肯定就会放弃她了,谁会要一个肚子里没墨水的人呢?谁傻到要选一个拖油瓶? 可她听到祝婴宁说—— “我不这样觉得。” 她的语气坚定到像在陈述某个既定的真理:“我的眼光没有任何问题,邹皓,我们三个人会一起赢过你和你的队伍。” 她平静得不像在下战帖,可她的话细究来确凿无疑就是挑衅。 邹皓静默片刻,“哈”了一声,略显不悦地说:“那就祝你早日凑齐这些人吧。” ** “……开什么玩笑?”许思睿皱着眉,“我不信,除非你让吴波亲自过来跟我说。” 几分钟后,祝婴宁带着畏手畏脚的吴波重新上到许思睿班级所在的楼层。 吴波垂着头,过了许久,小心地将头一抬,尴尬笑道:“哈哈……哈哈……那个,嗯,呃,是的……我确实答应了参加。” 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许思睿扶住身旁走廊的栏杆,勉强稳住身形,把吴波叫到一边,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怎么回事?怎么会答应参加这种比赛?” 吴波缩头缩脑,笑得脸都快僵了:“其实,我自己也很纳闷呢,哈哈……一开始可能是冲动吧,实不相瞒,我已经有点后悔了……” 许思睿大喜:“那你现在过去跟她说你后悔了。” 吴波苦着脸:“我不敢。” “……” 她反过来积极怂恿:“要不,你去跟她说你后悔了吧?” 许思睿木着脸:“我也不敢。” 就这样凑齐了军心极其不稳、毫无斗志与信念可言的一支参赛队伍。 报名截止日期恰好就是今天,祝婴宁填完报名表,赶在放学前把表拿给洪青阳,又问了比赛时间,发现仅剩不到十天可以准备了。 时间紧迫,回家的路上,她面容严肃,看得许思睿如芒在背,生怕她灵机一动想出点什么新法子折腾他。 好在同行一段路后,她和他道了别,说自己还有点别的事要处理。 他很高兴,让她慢慢处理,千万不要着急。 “我很快就能处理完了,等回家我跟你讨论一下比赛的事,你别太早睡。” 许思睿点头应“哦”,心里却想着今晚务必要早睡。早睡早起果然是古人的智慧 。 离开他以后,祝婴宁转身,按照昨天从伊伊那里打听出的祝知微家的地址,搭乘地铁直奔目的地。 第109章 转型 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小区,门禁形同虚设,祝婴宁无比顺畅地进到小区里,又无比顺畅地找到祝知微所在的楼栋。 电梯层层上升,将她送到祝知微家门口,她抬手锨按门铃,没听到门内有任何铃声,猜测门铃坏掉了,于是改为敲门。 叩叩叩。 指关节敲在门上的声音迟缓有力。 过了约莫两分钟,门终于被人由内向外推开,像墓室的棺椁忽然被躺在里面的僵尸掀启。 迎面扑来的首先是一股酒味,不是妥善装在酒瓶里的美酒自然而然逸散出的醇厚香气,而是经由人体脏器发酵,经过体温催生,变得沉闷涩然的酒味。让她想起从前在山里,每逢过年过节祠堂聚餐时,村里男人们喝完酒集体扩散的体臭。 紧接着出现的是祝知微的脸,她还是那天晚上分别时的妆容,连衣服都未变,唯一的区别是脸上的倦色,经由几天几夜堆积,厚厚一层糊在面中,虽然是透明的,却比脂粉还显粘腻堆砌。 “……宁宁?” 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醉,还能认出来人。 ** 看到祝婴宁,祝知微脸上微囧,还没准备好让她进来观摩一室乱象,也有些害怕她会同自己谈论黄俞亮的事情,以开解的方式剖析她的软弱无能,因此动作和神色都显得迟疑。 祝婴宁却好像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微妙,点头说:“是我。” 接着无视主人还没邀请的事实便走进屋里,目光先在近处扫视一圈——茶几上堆满吃完了还没扔掉的外卖盒以及泡面桶,沙发上毛毯凌乱,沙发与茶几的间隙零零散散竖立着几个啤酒瓶,当然也有被踹翻的,麦芽色的酒液在地板上晕出看似已经干涸却未真正干透的湿痕。 祝知微跟在她身后,身份颠倒,犹如做错事的小孩,语气懦懦:“有点乱……”她不安地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言下蕴藏几分赶客的意思。 可惜,这些招数对祝婴宁通通没用。 她没有马上回答说自己来做什么,而是脱掉鞋子,走上前,先把茶几上那些快要长果蝇的食盒收拾了,统一装到垃圾袋里,再把地上或竖立或倒地的啤酒瓶一一捡起来。 祝知微在旁边看得有点无地自容,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感觉浑身乏力,摄入过多酒精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她走了几步,就势坐到沙发上,用手抵住额头缓神。 等到祝婴宁将一切收拾完了,甚至进厨房弄了碗蛋花汤出来,放到茶几上,她才抬起沉重的脑袋,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对不起……又让你看到我这么不像话的样子。” 祝婴宁盘腿坐到地面上,摇摇头说:“今天不要说对不起。” “……是。”她苦笑,言辞间包含自怨自艾,“对不起听多了也很没意思。” 对话到这,短暂地陷入了聊天的瓶颈,气氛一时僵滞。 祝知微没力气打破这种沉默,最后是祝婴宁先开口,平静得好像只是来找她话家常,手放在茶几上,仰头看她,说:“微微姐,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你,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祝知微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这问题她之前没有精力细想,被她这样一问,大脑才迟缓地运作起来。 闹得那样难看,店肯定是开不下去了,黄俞亮的妻子放言道,只要她敢开,她就敢再来砸一次。租金是年底到期,只能先转租出去,之后再另觅出路,不过出了这档事,转租的事恐怕也很难搞,商场上下肯定都传开了。衣服又讲究时效性,短期内卖不出去,换季就砸手里了,接下来这几个月绝对不会好过。 祝知微越想越迷茫,觉得自己整个人生一片灰暗,她刚想组织下言辞,随便说点什么先把祝婴宁敷衍过去,就听祝婴宁说:“继续开服装店吧。” “……什么?”她怔愣片刻,随即无奈又苦涩地笑,“别说傻话了,宁宁,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 “微微姐,之前你跟我说过,这几年以淘.宝为代表的线上交易平台发展得风生水起。”祝婴宁打断她,“你说自己有心尝试开拓线上市场,可线下太忙了,你担心贸然转型两头不兼顾,但是,你看,现在不就是上天送来的一个好机会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4节 她微笑道,“这几个月你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尝试朝线上转型。” 的确,线下的店铺暂时办不起来了,虽说可以搬走,可短时间内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地段,若是随随便便找块地段租了,承担的风险其实也不比线上转型小。一样都要冒险,还不如放手搏一搏,冒着弄潮时代的险,创新总归比守旧有出路。 这几年电商的如火如荼其实已经在祝知微心里形成了潜伏的危机感,她隐隐预感到实体店铺的生意会随着网络发展壮大变得越来越难做。 不过,“没有后顾之忧”实是一个美化过的说法,真实的境况如此狼狈,她既惊异于祝婴宁的乐观与洞见,又对黄俞亮留给她的阴影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先否认:“不行的,就算开了线上店铺,黄俞亮的妻子也可以给我刷差评,她有很多方法搞我,我跑到哪里她就会追到哪里……” “没关系啊。”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语调也没多少抑扬顿挫,却莫名自带令人信服的能力,“她过来了,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她没有说出任何精辟到让人耳目一新的道理,没有说你不要给自己预设难题,没有责备她的软弱,她只是简单地说,出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普通到堪称乏味,可祝知微心里的焦躁与恐惧竟然真的被她抚平了,好像世间万般难题,都可以用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过去,所有枝枝蔓蔓最后都能凝缩成大道至简。 她还没彻底回过神,又听祝婴宁以肯定的语气道:“只要你不放弃你的店铺,我一定会帮你。” ** 从祝知微家出来,又搭乘地铁返回许思睿家。 路上祝婴宁本想摸出课本复习下英语单词,结果不巧碰上晚高峰,手都举不起来,更别说背书了。 在地铁上好险没被挤成人干,她挂念着自己的作业和模联比赛,下了地铁便飞奔起来,冲回家里,连饭都没吃,先趴到书桌上学习。 紧赶慢赶将作业赶完,掰着脖子抬头一看,完蛋,十一点零三分。她在先去许思睿房间找他和先去洗澡之间纠结了一瞬,最后诡异地选了先洗澡。 等一切收拾妥当,来到他房门前敲门的时候,里头早就已经没动静了。她不甘心,低头去看他的门缝,缝隙里是黑的,没开灯。 难道真睡了? 祝婴宁简直要抓狂,但她的良知又不允许她在别人睡下后还残忍地将人叫起来,只好唉声叹气离开。 门后,许思睿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松了口气,闷在被子里继续偷玩手机。 这种惊险刺激的感觉十岁以后就没再体验过了,他没想到自己都高中了居然还得做贼一 样装睡。 玩了一会儿,外头客厅的灯却没有如他所想熄灭,相反,外头还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出她极力在控制动静,不想吵醒已经“睡着”的他和许正康。 她在干什么?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因为有些东西的声音是没法掩盖的,比如煤气灶点燃的响动。 他突然想起她回家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有时候,人的心软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一次心软,次次心软,满盘皆输。 他起身打开了房门。 ** 冰箱里放着钟点工阿姨采购来的面条,上次还没料理完,剩下双人份,祝婴宁将这堆面条平均分成两半,取了其中一份,又找出颗鸡蛋,打算做点鸡蛋酱油面汤随便对付一下肠胃。 转过身,许思睿就靠在餐桌旁。 她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呆呆问:“……原来你没睡啊?”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面不改色撒谎:“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现在睡不着了。” 扯完谎,还要挑剔地点评一下她手里的食材,“你就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鸡蛋很有营养的。”她为鸡蛋正名。 许思睿嗤之以鼻,摸出手机,低头摆弄起来:“省省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秒,祝婴宁确实误以为许思睿要下厨给她做点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毕竟他的话太容易叫人误解了,他的举动也很有歧义,低头摆弄手机就像在查菜谱,她差点感动得要说一句“天哪,这太麻烦你了”,结果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说:“对,1601,还是跟以前一样送份a套餐过来。” “……” 好吧,原来是点外卖。 ** 点完外卖,许思睿放下手机,看向还拿着鸡蛋面条傻站在厨房门口的祝婴宁,下巴抬了抬:“怎么?你不是说要讨论下比赛的事?” “哦,对!”她回过神,把鸡蛋和面条放回冰箱里,又回厨房把煤气灶关掉,再次变得活力满满,“走吧,我们去你房间。” 今天放学前把报名表交给洪青阳的时候,洪青阳给了她一个网址,跟她说后续的国家分派、背景资料和比赛规则都会在网站上放出来,让她尽早登录网站熟悉一下比赛议题。 家里只有许思睿房间里才有电脑,他的卧室就此被征用了。 祝婴宁坐在他的椅子上登录网站,输入账号密码后,弹出来的就是比赛议题和他们被随机分配到的国家,底下还有个backgroundguide的附加文件。 她随意往国家上面一扫——希腊。 嗯,还行,起码不是她不认识的国家。 再瞄了眼议题,她瞬间石化了。 theglobaldebtcrisisandthereformofthe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全球债务危机与imf改革). ……等等。 等等等等。 这是什么?! 怎么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报名的时候,洪青阳说过模联比赛的议题基本都超出课内所学,他举了几个例子,什么“碳排放和全球气候变暖”,“海洋白色污染与环境系统整治”。当时祝婴宁在讲台下听着,觉得这些议题虽然确实不在课本范畴,但都是些较为简单和大众的议题,不算难理解。 可是,为什么议题会涉及金融知识?别说imf改革了,她甚至连全球债务危机是什么都不太了解。 “许思睿……”她哭丧着脸看向身后。 许思睿单臂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目光同样落于电脑屏幕,脸上表情却不像她那么慌张,反而很是淡定。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悠悠转眸,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戏谑与玩笑掺半的弧度:“怕了?现在退赛还来得及。” -----------------------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更orz 由于白天还有工作,基本都是抽空码字,连续双更一段时间以后这两天我终于喜提颈椎病了tt 对不起我是一个非常脆皮的人类… 所以接下来几天可能偶尔会出现单更双更交替进行的情况 等我调整好状态会继续双更的[求求你了] 第110章 挺可爱的 退赛是不可能退赛的,祝婴宁调整好心情,鼓起勇气点开附加文件,然后再度受到暴击。 backgroundguide里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认识的单词不超过50%,光是把那些专业术语翻译成她能懂的中文都是项浩大工程。 2012年,ai尚未横空出世,翻译大段英文最快捷的方式也只是手动复制粘贴到翻译器里。 在此之前,祝婴宁对城乡的教育差距虽然有明确认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她滑动鼠标,不死心地又看了几页,回头问许思睿:“你能看懂多少?” “七八成吧。”他说,“五岁开始我妈就给我请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了,这种模联比赛我小学参加过。” “我讨厌你。” “谢谢。” 许思睿臭屁地接受她的妒忌。 她忿忿将头扭回去,盯着电脑屏幕,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个查阅不懂的单词?未免太费时间,这份backgroundguide一共有四十页,一个个查能从现在查到地球毁灭。复制一大段丢到翻译器里或者直接用wps内置的翻译倒是省时间,但她怀疑这个做法对比赛是否有益处,毕竟比赛全程英文,中文最多在比赛里起辅助理解的作用,不能喧宾夺主,她认为自己最好在这几天建立起直接阅读英文文本的习惯和思维,不要过度依赖母语。 看她愁眉不展,甚至无意识想要往嘴里塞指甲盖,他觉得好笑,伸手用弹脑瓜崩的方式在她颊侧轻弹一下,说:“有这么难吗?用做英语阅读理解的方式做它就好了。” 一句话醍醐灌顶。 她放下险些命丧黄泉的指甲,眸光熠熠:“啊!许思睿,你是天才。” 他哼了哼:“刚才不还说讨厌我?” “那是我嘴瓢了。”她勇于颠倒是非黑白,本来想狡辩道“我说的是我喜欢你”,但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哪哪都显得古怪,于是及时刹住车,转而开始分配任务,“书房里是不是有台打印机?我们把背景资料打印下来吧,我负责前二十页,你负责后二十页,把主要内容梳理出来,整理成思维导图,可以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注视他,让许思睿想说不可以都没办法。他走去书房,搬来打印机,将打印机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上,做完这一切,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像条狗一样听话。 打印这份资料成功耗光了墨盒里残余的墨水,她把厚厚的资料一分为二,简单装订起来,将后面二十页交给他,自己拿了前二十页。 许思睿内心已经接受了,嘴上却还要挣扎一下:“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弄吧,又不差这一时半会。” “我们下周五就要开始比赛了,周一到周四要上课,肯定没什么时间准备,真正的准备时间只有周末这两天以及今天晚上。”她解释。 解释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起加油吧?” 他想说你哄幼儿园小朋友啊,我又不是那种爱守在cctv-14前看红果果绿泡泡的儿童,脸却不争气地晕出薄红,携着打印的资料坐到了自己床上,展开床上书桌,闷头干起活来。 卧室里一时只能听到刷刷的写字声和翻书声。 她待在他卧室的事实让许思睿有点心猿意马,每看两三页,眼神就像磁石的北极飘往南极那样朝她身上飘。他发现她果 然聪明地没有看一句就查一下句子里陌生单词的中文释义,听到他说可以用做阅读理解的方式对待backgroundguide,便一气呵成地阅读,边读边用a、b、c、d等字母取代长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一开始弄不懂这些专业术语是什么意思也不要紧,出现的频次高了,结合上下文语境,总归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从生疏到熟练,她读得越来越顺畅,右手在草稿纸上飞快划拉着思维导图。 许思睿收回视线,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的资料。 他向来奉行一种省力的人生,学习当然也图省力,一句句钻研是不可能的,比起逐字逐句阅读,他更喜欢抓大放小,看文本前先看大小标题,了解这段在讲什么,再到段落里捕捉中心句,凭借这些主旨句先将思维导图的总体框架打出来,再自行判断一下哪部分比较重要,最后折返回去,细致地看一看重要段落的内容。 由于本身课外单词的积累量就比她广,以及学习方法使然,他比她早完成,放下笔的时候,祝婴宁仍旧托着下颌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那边还剩多少?分些给我吧。” “不用了,就三四页而已。”她把前面已经看完的十几页资料和已经做好的那部分思维导图递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的。” 许思睿翻阅起来,边看边评价:“你写得很细。” 尤其是思维导图,比他的详细多了,井井有条,逻辑缜密,初中生来都能看懂个大概。 他阅读完她整理过的那十几页资料,这时她刚好也解决了最后三四页,举高手臂伸了个懒腰,问他外卖到了没有。 “我刚刚拿进来放餐桌上了。” “嗯,那我先去外面吃饭。”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5节 她风卷残余将外卖解决了一大半,顺带刷了个牙,匆匆忙忙拿毛巾一抹脸,赶回来看他整理的后二十页。他归纳的思维导图很精辟,一句废话都没有,重点分明。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执笔在上面拓充了些细节。 许思睿凑到她身边,不满地嘀咕:“不用写那么细你也能看懂吧,干嘛浪费时间?” “嗯……是能看懂。”她低笑一声,左手翻着资料,右手在他的思维导图上补充,头也没抬地说,“但是吴波基础比我们薄弱,写得详细点,她能更好地理解。” 这话叫许思睿略感惭愧,因为他已经完全忘了这是个三人比赛,忘了还有第三个成员参与其间,尽管一开始还是他提醒她这比赛需要三个成员。他缓慢地哦了一声,视线之下是她密密匝匝的黑浓的睫毛,他们坐在床尾,面前就是床上书桌,台灯的光晕将他们拢在一个狭小私密却又漫无边际的空间里,像漂浮于太空中的舱罐,向内是同伴,向外是宇宙星辰。 他轻声说:“你人怎么这么好啊?”像调侃,又像是在说梦话,唇息浅浅撩动她的睫毛。 她学习他的臭屁,点头自我肯定道:“我人就是这么好啊。” 然后很煞风景地用胳膊肘将他推开半截,“别离我这么近,热。” 许思睿这才退开了一些。 把资料全都扫完尾,她强迫症发作,拿起那沓资料,放到桌面上哒哒哒墩了几下,直到每一页都齐平了,边缘摸起来光滑细腻,没有莫名其妙凸起来的某页,才再度伸着懒腰,就势朝后一躺。 “你是打算今晚睡在我这?”许思睿说这话是玩笑的语气,却又蕴含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心虚。他故意没朝后面看,把她整理好的资料拿起来又理了理,自己都觉得自己言行举行怪异,像个准备行窃又害怕被人看出端倪的小偷。 “我随便躺一下,很快就回去了。”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等他把那叠不需要再整理的资料理了又理,再回头看时,祝婴宁已经睡着了。 她仰面躺在他床上,左半边身体枕着他的床单,右半边身下枕着他的被子,睡着的姿势也和为人一般板板正正,像幼儿园午睡时老师教导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呼吸轻缓绵长。 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唤她:“……祝婴宁?” 没有应答。 再过五分钟就是凌晨两点半了,她奔忙一天,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眼睛一闭,都不需要酝酿入睡时间,直接就步入了深度睡眠。 他坐在床尾,默默看了她很久,才起身收拾好床上书桌,走去关灯关门。 灯一关,黑暗莅临,将他心底那点做贼的感想放大了千万倍,门一关,更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是他居心叵测,故意将她留在自己房间里似的。许思睿甩了甩脑袋,安慰自己他们又不是没在同张床上睡过觉,以前录制综艺一起睡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啊,现在也是一样的。可是走到床边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现在一点都不一样。 这里没有其他人打扰,这里只有他和她。 而且又在他的卧室里,处处充溢着他的气息。 她就像意外闯进他人领地还不自知的野生小麇,翻了个身,正脸朝向他,很可恨地睡得一脸安恬。 许思睿站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爬到床上,在她对面躺下。 他记得自己躺下的位置没有离她很近,躺下以后才惊觉他对位置拥有错误的预判。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他甚至能闻到她鼻尖的呼吸,带着草木的清新,轻飘飘地落在他唇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因双眼闭合的姿势,睫毛在下眼睑画出一条黑线,像动画片里特意将眼部轮廓加粗再加粗的q版小人。 他伸出手,将要碰到她的时候,又惊讶地察觉她的脸竟如此之小,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的脸包纳在掌心。 头发也一如既往软软的。 他用指尖挑起她鬓边的发丝,用指腹搓了搓,手指从她颊侧抚下来,来到她鼻梁上,然后新奇地发现每次手指碰到她鼻梁下端靠近鼻尖的位置,她都会蹙眉皱一皱鼻子,大概是觉得痒。 就像小时候玩发条青蛙一样,他饶有兴致且手欠地反复刮抚她那块地方。她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拧起来,牵动鼻梁那片肌肤随之起伏,如此持续几次,终于吸了吸鼻子,哼哼两声,像是要打喷嚏。 许思睿赶紧翻过身避开。 几秒后,背后果然传来细微的一道“阿嚏”。 他像个傻子一样趴在自己臂弯里笑了半天。 ** 第二天睁开眼睛,祝婴宁的心脏差点飞出喉咙口。 没办法,任谁醒来看到一张美人的脸在离自己仅有微毫之距的地方,都会受到巨大冲击。她迅速回想起了昨晚睡前的一切,一边唾骂自己是猪,说好了只躺一会儿,结果竟然在他床上睡着了,这成何体统?一边想要翻身逃离现场,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然而身体才动了动,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被许思睿搂住了。 说搂住不太准确,应该是搭住。 她早已领会过他糟糕的睡相,此刻简直不知应当作何感想,欲哭无泪地搬起他的胳膊,调动核心力量,从他手臂下的间隙缓慢下移,花了足足两分钟,累出满头大汗才顺利逃出生天。 把他的手臂放回原位后,她趿上拖鞋,麻利地溜了。 ** “啊?什么?”接到祝婴宁电话的时候,吴波才刚睡醒,嘴里咬着牙刷,眼睛都没能完全睁开,试图混水摸鱼过去,“哈哈……现在过去也太早了吧?这样吧,你听我说,等我中午吃完——中午吃完我一定过去!怎么样?” “你现在不方便来吗?”祝婴宁问。 “也不是不方便啦……就是我刚睡醒,想到要过去真还挺累的。” “哦哦,那没事呀,你累可以先歇歇,我和许思睿过去你家就好。” “?” 吴波震惊于此人的听不懂话,赶忙改口,“不了不了,还是我去你们家吧,我刷完牙就立马过去。” 开玩笑,她房间里一堆花花绿绿的地摊言情小说,内容根本见不得人。他们要是来她家,她光毁尸灭迹都要好一会儿。 按照祝婴宁的吩咐带上了笔记本电脑来到他们家,吴波刚一进门,就被客厅的装扮吓了一跳。 “……哪来的白板?”她一边换鞋一边怯怯问。 许思睿坐在沙发上,手扶着太阳穴,看起来也很头大:“她跟邻居借的。” 隔壁1602的孩子今年夏天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夫妻忙着在给孩子启蒙,买了一堆早教产品,祝婴宁很社牛地过去按了门铃,问他们是否有白板可以出借,结果还真被她借到了。 巨大的白板上 写着今日的任务—— 1.查阅全球贸易危机、imf改革相关资料以及希腊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 2.研究各个国家立场,确立合作阵营:imf主导国、金砖国家、欧债危机国等; 3.撰写立场文件初稿; 4.学习决议草案的格式。 “救命。”吴波缩着肩膀走进来,“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参加的是什么全球比赛呢……”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了祝婴宁飞来的眼刀,剜得她立马噤了声。迫于祝婴宁的压力,她只能和许思睿在茶几两头坐好,手搭在膝盖上,乖乖仰头看着她。有一瞬间,吴波觉得祝婴宁就像西方的神父,而她和许思睿是误入迷途的羔羊,等着面前这份神父指点迷津,原谅他们的罪责。 神父开始分配任务了,落到吴波头上的任务是查阅资料。 “如果可以,最好也翻墙去我刚刚说的那些外网查一查英文资料,它们的表达肯定更加地道,有助于我们参考模仿。” 吴波挠挠头:“可我不会翻墙。” “许思睿会,他待会儿会教你的。” “我看不懂太复杂的英文,估计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有没有更简单的活儿派给我?” “网站有翻译功能,可以英翻中,你不可能看不懂。”祝婴宁说,“不过,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跟我交换,负责撰写立场文件和发言稿。” “……我还是查资料吧。”吴波果断做出了选择,对英文写作敬谢不敏。 祝婴宁点点头,又温声说:“你可以的,吴波,我相信你的信息搜集能力。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你对碎片化信息的收集能力特别强,能留意到很多容易被别人忽略的细碎信息,你每次喜欢上一个新的明星,都能挖掘出别人挖掘不到的小道消息,那些据说已售罄的漫画,你也能找到别人不知道的销售途径。你就把这场比赛当成你喜欢的明星或者漫画去掘地三尺。大家一样都是高中生,其他队伍那些负责搜索信息的人没道理比你强。” 吴波被祝婴宁说得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些优点,一方面疑心祝婴宁在唬她,一方面又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最后晕晕乎乎的就被她哄骗到了电脑前,着手开始工作了。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觉得祝婴宁表面看起来虽然既纯良又呆板,可实际上切开来芯都是黑的,不然怎么可能连哄带骗驱动吴波这种毫无干劲的队员? 太可怕了。 黑心老板又将视线投向了他:“许思睿,你就跟我一起写资料吧。” ** 一整天下来,吴波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牛,还是那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明明也没人拿鞭子抽她,但她就是埋头干得废寝忘食。晚上回到家里,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后来细想起来,认为也许是对面那两人起到的的表率作用激励了她。 尤其是祝婴宁。 她英语成绩不错,可口语着实一般,山里的教育不注重口语表达,能看懂英文文章、能听懂听力就算了不起了,虽然来到北京以后,她跟着课堂教学练了一学期口语,但英文口音和周围从小接受外教教育的同学比起来还是显得特别塑料,就像一口夹生米饭,戳起来硬邦邦的,一咬还掉渣。 连读和缩读是不存在的,重音加得莫名其妙,语调更是不忍卒听。遇到自己不认识而且还没来得及查阅发音的单词,她甚至还会自己随机安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发音进去。 最可怕的是还有许思睿这个逆天模范作为对比。 他的口语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一口纯正的rp,说是英国女王亲自教的吴波都信,总之他一开口,吴波就打定主意绝不在他面前说任何英文,免得自取其辱。 可祝婴宁却敢说。 她不仅敢说,还说得特别大声,特别自信,特别抑扬顿挫。吴波听了一整天她的塑料发音,听到最后都快被她洗脑成功了,觉得这发音虽然不够地道,但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周日再次来到许思睿家,她忍不住趁着祝婴宁去阳台念发言稿,低声问了个困扰她一整晚的问题:“那个,呃……许思睿,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也不了解这种比赛,但是,你觉得她这个发音参加比赛真的没问题吗?” 她比划道,“其他选手的英文发音肯定都和你不相上下,就说我们班班长好了,他学的也是伦敦腔。我好怕正式比赛她受到打击,要不趁这几天赶紧掰一掰她的发音吧?或许还能挽救一点。” 许思睿没有马上回答她的提议,只是轻笑着反问:“你觉得她会受到打击?” 吴波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她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到打击吗? “语言的职能在于沟通,能达到沟通的目的就成功了,口音说到底只是锦上添花,敢不敢说出来才是重点。”他看着阳台外对着太阳的方向举起发言稿,嘴里念念有词的祝婴宁,“她的口音确实不怎么样,超级土,对吧?不过……” 他笑了笑,低声说,“挺可爱的。” ----------------------- 作者有话说:孙明远:我懂了。 吴波:我也懂了。 -- 这章是两章并成了一章,所以10:30木有更新了,大家不要跑空。 第111章 紧张 一个男生夸一个女生可爱可能只是出于客套或敷衍,但一个男生在背地里笑着夸一个女生可爱——凭借吴波浸淫言情小说和偶像剧多年的经验,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她抱着继续观察的心态暂将此事按下不表。 周日晚上,一起敲定了所有流程和资料,吴波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回家,被许思睿提醒了一句:“你家有西服吗?比赛那三天要穿正装。” 晴天霹雳。 吴波张大嘴巴,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身材。 跟着祝婴宁健康饮食了几天,再加上周末这两天的高强度用脑,她确实比过年那会儿瘦了几斤,但仍处于微胖的范畴。秉持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她把家里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件衬衫都给捐了,因为衬衫这东西一个穿得不好就很容易显得人虎背熊腰。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6节 衬衫都没有,西装外套自然也无从谈起。 祝婴宁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担心下一秒听到她说“我要退赛”,忙开口宽慰:“我也没有正装,不过我有办法租到正装,你的衣服就交给我解决吧。” 吴波这才把嘴边那句“我要退赛”收回去,将祝婴宁拉到一边,低声说:“你确定有我的尺码?要是比赛那天纽扣突然崩了,我会悲痛欲绝地和你绝交的。” “放心吧。”祝婴宁郑重地点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 转眼几天过去,周三放学,祝婴宁果然给她递来了一套衣服,妥贴地装在袋子里,让她回家换上 ,看看是否适合,不适合的话周四带过来,她再找人改一改。 吴波依言回家换上,站在试衣镜前转动身子观察自己的模样,仿佛提前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自己的白领生活。她妈给她端来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戴上以后,配合身上这套西装,活脱脱就是个三四十岁的严厉女老师,还是深得家长信任那种。吴波怎么看怎么别扭,她父母却格外满意,尤其是她妈,执意要把她的头发全梳上去,扎成大光明。吴波几经抗争,才在自己脸颊两侧保留了两簇鲶鱼须用以修饰脸型。 周四去到学校,祝婴宁问她衣服合不合身,吴波点头说还行,突然体会到了比赛临近的紧迫感,揪住祝婴宁的手说:“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紧张。” 明天的比赛在其他学校举行,他们还得专门乘坐他们学校的大巴前往其他学校的主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进行一场全然陌生的赛事,全程英文交流,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吴波都两股战战。 “你有没有什么缓解紧张的方法?”吴波急得胡言乱语,“比赛现场有氧气罐吗?速效救心丸也行。” “没有。”祝婴宁诚实地摇摇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安慰,“没事的,天塌下来也是先砸死我和许思睿。” “?” 好像也有道理,吴波想到自己的定位约等于后勤人员,顿时觉得好受多了。 可惜她的从容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晚上,周五早上醒来,当她来到学校,换上那套正装,跟随其他人坐进学校的大巴里,那股紧张的情绪如涨潮般再度反扑回来,没完没了了。 为了转移下注意力,她只能逼迫自己左顾右盼,主动观察车上的人。 许思睿戴着耳机在座位上玩手机,完全置身事外。祝婴宁用额头抵着前排座位,对着手里的小纸条念念有词。谭菁菁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邹皓……邹皓似乎也紧张,膝盖上放着台笔记本电脑,右手劈里啪啦摁着键盘,左手掐诀一样,对着空气一通乱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道士在捉小鬼。 其实吴波并不确定邹皓是否真的紧张,也可能这动作仅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小动作。但她更倾向于解读成他紧张了,因为这样会让她感到幸灾乐祸,她一幸灾乐祸,心里就没那么焦虑了。 坐了四十分钟大巴,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一家公立高中,大门和教学楼都贴满指示牌,还有志愿者在路边引导。陆陆续续有穿西装的学生从不同的大巴上下来,乌泱泱仿佛一群盛气凌人的乌鸦。 吴波一看这架势腿就软了,下车的时候被祝婴宁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他们跟随志愿者的指引进到行政楼的一间阶梯多媒体教室里,阶梯座位排排升上去,让吴波联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被红心皇后审问的场景。国家代表牌就立在桌面上,不少座位已经坐了人,吴波跟在祝婴宁和许思睿身后朝上排走,吓到所有英文单词都沿着大脑皮层溜走了,就像一个突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人,她问:“希腊的英文是什么来着?greece还是israel?” “greece.”祝婴宁指了指第六排的某个座位,并伸手拉了吴波一把。 吴波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点凉:“你的手怎么那么冷?” “实不相瞒。”祝婴宁把她拉到座位上,让她坐到里侧,自己则在中间落座,摸了摸鼻头,酝酿了片刻,才说,“……我也开始觉得紧张了。” 吴波大惊失色,哀嚎:“no!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我的精神支柱,你都紧张了,我怎么办?我会被吓尿的。” “我尽量不紧张。”她含糊其辞道。 许思睿打了个哈欠,很困的样子。 “他是怎么做到这么悠闲和放松的?”吴波在一旁看得心理都快扭曲了。 介于许大少爷困得回答不了问题,祝婴宁只能替他说:“他说这种比赛本质上就是大型过家家,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过家家紧张。” 吴波听完解释,心理越发扭曲,慨叹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已经参加模联参加到对这种比赛祛魅,有人却会因为破天荒穿了次西装就坐立难安。如果许思睿家没有发生意外,他们还能一同坐到同个教室里吗?吴波对此极其悲观。可她感受着手心里祝婴宁手掌的温度,温热中带着紧张催生出的凉意和薄汗,这份真实的触感又让她觉得,不管怎么样,不管大家有怎样天差地别的背景,现在都已经坐到同个教室里了。 直线交汇后是渐行渐远还是并肩前行,全由此刻的她们书写。 ** 上午举行开幕式和破冰活动,没有她们预想中的恐怖,整个开幕式走下来,两个人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许思睿几乎眯眼打了一整个上午的盹,直到中午吃饭才稍微提起精神,往嘴里塞了稀少的几口猫食。 “他下午真能正常发言吗?”吴波对此表示忧心。 按照他们原先安排好的那样,下午的正式辩论会先由许思睿上去发言,他英文好,又长得帅,最重要的是身高够高,衣冠楚楚往那一站,容易让人自惭形秽,适合安排成排头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其他人个下马威。祝婴宁负责提出动议和问题推进会议进程。紧接着的磋商环节和撰写文书等工作由三个人分头展开。 “可以的。”祝婴宁镇定道。 吴波好奇:“他这样你怎么不生气?”她还以为她会耳提面命让许思睿严肃对待比赛。 祝婴宁尴尬地笑了几声:“我昨晚和他又从头到尾模拟了一遍流程,不小心弄太晚了……” “多晚?” “到凌晨三点吧。” “我去。” 吴波心想许思睿我误会你了,原来逆天的不是你,是我旁边这个熬夜到凌晨三点隔天六点半起床还能精神振奋的人。 食堂里,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用餐过半,一个长相明媚大方的女生忽然朝他们这桌走来。吴波不由自主错开了目光,就在她以为对方会和他们擦肩而过时,那个女生却停在他们面前,扬起蕴含清甜笑意的声音说:“思睿,真的是你?上午的开幕式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吴波懵了,扭头去看祝婴宁,用眼神问“这谁啊”。 祝婴宁摇摇头,表示她也不认识。 再看另一个当事人——许思睿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豌豆,闻言抬起头,脸上神情同样显得很是迷茫,过了许久,才在记忆深处搜刮出一个名字安上去:“……夏嘉仪?” 夏嘉仪苦笑着耸了耸肩:“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我叫什么?” 许思睿没答话。 她也不介意,自顾自寒暄起来:“好久没见了,没想到你会参加这种比赛。” 他才终于攒出一个笑,意有所指地说:“我也没想到。” 两个人就此聊开。 吴波在一旁看得干着急,戳了戳祝婴宁的胳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让她稍微有点危机感,却见祝婴宁专注地盯着夏嘉仪脖颈上挂的代表牌,说:“她是日本代表欸,太好了,既然她和许思睿认识,那自由磋商的时候可以让许思睿去找日本聊,我去和其他欧债危机国协商。” 吴波惊呆了,瞬间反思起自己,觉得自己的思想实在太过囿于小情小爱。 午餐结束,下午比赛正式开始。点完名,主席团开启正式发言名单,按照名单一个个点国家代表上台发言。 最先上台的恰好就是夏嘉仪所在的日本代表,他们队派出的是她本人,她走到台上,俯身倾就话筒,笑容是标准的八齿笑,一开口,声音如泉水击石,清越而富有穿透力。 吴波被她的声音钉在原地,自卑感油然而生,偏头去看祝婴宁,却见她听得一脸认真,时不时在草稿纸 上记取日本的立场。 2012年是国际金融形势复苏艰难的一年,欧债危机影响深远,以欧洲为圆心向世界扩散,成为世界经济复苏的最大掣肘。希腊实施债务重组,四大银行亏损严重;西班牙面临地区性银行和公共债务交织的双重困境;葡萄牙债务形式艰难,即将步入希腊债务重组的后尘……欧洲各国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而再往外,美国政府同样债台高筑,党派斗争令经济行进艰难,失业率居高不下。日本更是雪上加霜,债务比例于过去三年高居全球第一。 经济的寒冬使得imf改革刻不容缓,却又阻力重重。 接下来上台的国家代表分为两派,一派是欧债危机国,泣诉自己国家经济形势之艰难,要求imf提供经济援助,一派是以巴西、印度等为代表的金砖国家,呼吁自身更大的话语权。 这份混乱持续到美国代表上场才稍稍平歇,各国都想看看这个掌握了一票否决权的imf最大股东的态度。身为美国代表的邹皓等人派出的正式发言人选是谭菁菁。她走到台上,手撑住演讲台台面,目光慢悠悠朝下扫视一圈。 这是她在班级里讲事情时的惯用动作。 吴波对这个和自己同班了一学期的团支书始终心怀敬畏,因为谭菁菁基本不与任何人交好,每天只埋头学习,厚厚的镜片如围墙隔开她与周遭世界,上台宣布团支部的通知时表情也是冷感的,衬着响亮的嗓门,像一条吃人见血的鲨鱼。吴波觉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气场。 有些人生来便自带这种领导者的气场。 她站到台上,下巴微抬,声音洪钟,给出的态度与他们预想的一般模糊且高傲,并未言明美国是否支持imf改革,所言皆是模棱两可的油滑的套话,用词高级且地道,那份气场经过环境烘托,比平时还要强悍千百倍,吴波在下面听着,恨不得挥舞白旗投降。 “你不害怕吗?”吴波上下牙打战,小声问祝婴宁。 她笑了笑,没说害怕还是不害怕,只说:“大家都很厉害。” 是啊,大家都很厉害,所以我们别争什么冠亚季军了,我觉得争个参与奖就很好,重在参与嘛。吴波欲哭无泪。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不敢诉诸于口。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家确实都很厉害,可祝婴宁好像没怎么受到影响。她秉持着自己的节奏,在合适的时间点举起牌子,于那天下午提出了两个有主持核心磋商的动议。 一个的议题是推进实现imf份额改革。 一个的议题是有关imf增资的商榷。 吴波听不太懂,她问许思睿:“怎么样?这是什么水平?” 许思睿抱臂笑了笑,手指挑起钢笔转了一圈,说:“如果我是主席团,会因为她这两个动议给她加分。” 他说各国代表的发言虽然高级词汇和专业术语乱飞,但说了这么久,都只在陈述自身立场,说白了就是鬼打墙,现场进程其实已经陷入拖沓了,因为大家个性都太强,谁也不肯让谁。她发言的时机卡得刚刚好,润物细无声地推进了会议进程,让讨论的焦点由各国分散的表达汇聚成一个共同的核心。 他的话给吴波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再看向祝婴宁时,忽然间就明白了她之前同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并非馥郁才是正确,你有你自己的生态。” 论气场的强悍,祝婴宁远远比不上谭菁菁,论表达的从容,也同样远远比不上夏嘉仪。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世界并不只存在一种获胜方式。 -----------------------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更,尽量写长了一些> 第112章 获奖宣言 由于两个有主持核心磋商都是祝婴宁提出的,轮到希腊代表发言时,自然也是由她上场。 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毕竟有许思睿珠玉在前。他上台正式发言时一扫上午没睡醒的惺忪模样,往台上一站就是男模在走秀,身姿挺拔,苍翠如松,身上西装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背稿子像唱歌,清润声音流淌。 下马威的效果绝妙,妙到祝婴宁自己都有点被震住了。 好在主席团念到有请希腊代表上台发言的时候,许思睿暗中戳了戳她的后腰,不然她会像风化的石头一样继续枯坐下去。 他把昨晚最后一次排练时对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记得,声音响亮,面带微笑,目视前方。不管心里有没有自信,装也要装出自信的样子。要是实在不敢看别人,就看我。” “就看我”,多自恋的表述,可是用在此情此景却又莫名叫人安心,她点点头,小声回应:“我记住了。” 言罢,缓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肺部充盈满新鲜空气,一步步走上演讲台。 “honorablechair,distinguisheddelegates…” 对着话筒开口,honorable的h有点颤,祝婴宁及时稳住声线,抬起眼眸,按许思睿说的——将他所在的位置作为视线的落点。该说不说,这方法居然还挺管用,一看到他拽兮兮的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心里那点儿紧张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thedelegationofgreecerisestoaddressthecommitteeonimfcapitalincrease.” 她看着他的眼睛,大声地念出脑海中的台词。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7节 ** 有主持核心磋商结束,又有其他代表动议了自由磋商。祝婴宁已经逐渐摸到了门道,将一旁小心翼翼观摩的吴波招到自己身边,开始细分任务:“吴波,你和我一起先去找葡萄牙代表谈,他们刚刚在正式辩论中提出的诉求和我们相似,如果谈得顺利,我们可以先共同起草份工作文件,统一一下我们的立场。” 吴波忙不迭点了点头。 祝婴宁又看向许思睿:“许思睿,你……” “我知道。”他颔了颔首。 连废话都不用多说,直接分头展开行动。 聊到晚上,她联合几个欧盟国家起草了工作文件,作为第二天决议草案的参考。回到家里,又和许思睿先根据各国意见草拟了一份决议草案的雏形出来,方便第二天上午在自由磋商环节继续游说其余国家,争取求同存异。 “比赛第二天的重头戏在文件书写,文件写得怎么样是主席团判定代表表现的重要依据之一。为了争取表现机会,明天肯定会有其他代表提出他们的决议草案,毕竟决议草案可以有多份。”许思睿说,“到时你不用慌,认真写你的就行,别的交给我。” “好。”她全方位信赖她的队友。 和他预想的一样,第二天上午对工作文件的讨论刚结束,甫一来到下午,谭菁菁他们就抢先提出了一份于美国有利的决议草案。 这速度让其余国家多多少少有了些危机感,就连原本商定好由祝婴宁来主笔欧盟国家决议草案的欧债危机国之间也产生了分歧,其中一位西班牙代表说:“你已经写了很多了,大家都是这份决议草案的起草国之一,剩余部分就让我们来分摊吧。” 他话说得好听,名曰分摊,实际就是想给自己国家争取表现机会。这行为自然无可厚非,甚至可说人之常情,毕竟大家参加比赛都是奔着获奖来的。但祝婴宁不想把表现的机会让给他们,这份草案的80%都由她写成,就差润色和细化,这时候让出去,无疑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最熟悉这份草案,还是我来主笔吧,这样也能保证整份草案的连贯性,不会显得割裂。”她话语温和,眼神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可是……”西班牙代表还想据理力争。 “大家有什么意见都可以积极提出来,我都会补充在条目里面的,不会忽视任何一个国家的需求。”她发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秘籍,话也说得真诚,让有心挑刺的人一时语塞,想不到如何反驳。 吴波本来还害怕他们吵起来,见状适时捧着纸笔凑上前,发挥协调的作用:“对,你们可以自己列出建议,也可以念出来,我来帮忙写。我们会把你们的意见都整合起来的,大家都有参与到不是吗?” 最后其余人只好作罢。 短暂的交锋结束,祝婴宁继续埋头完善决议草案,吴波从旁协助。而另一边,许思睿负责给谭菁菁他们那份决议草案提修正案,刷刷队伍的存在感。 一切忙中有序。 在过去的那几年读书生涯里,祝婴宁未曾体会过真正意义上的小组合作,这是她 第一次自行选定队友朝着一个目标共同努力。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人心生安定,因为无论如何,都有队友互相为对方托底。他人的长处与自身的短处嵌套,犹如古老的榫卯结构,弥合成一个完整的木件,互为进退的后盾,互为上升的阶石。 把决议草案交上去后,她忽然觉得无论结局有没有获奖,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才怪。 第三天的投票结束,进入到闭幕式颁奖环节,祝婴宁才发现她对自己存在极其错误的认知。 从容不迫都是假的,淡泊名利也是假的,她还是想获奖。 各委员会在台上宣读最终通过的决议草案——并非谭菁菁那份,也并非她那份,而是两份草案整合后的结果——并总结最后的会议成果。 接着也不知道是谁放起了bgm,在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声里,委员会开始宣布个人奖得主。 奖项设置分为个人奖和团体奖,个人奖里又细分为最佳代表、杰出代表、荣誉提名、最佳文件、最佳演说等。谭菁菁毫无意外获得了最佳代表奖,因为她各方各面表现都很主动和出彩。掌声雷鸣,祝婴宁在下面听得既钦佩又压力山大。 “你说我们会不会连参与奖都没有啊……”她莫名悲观起来。 许思睿斜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神经病?” “……” 不,她怀疑自己有受.虐.癖,被许思睿这样一骂,她居然没那么焦灼了。 两个小学生刚打完嘴仗,台上委员会忽然念到了她的名字:“最佳文件奖。” 吓得她一激灵,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激动的吴波推到了台上,一脸茫然地接过了证书。闪光灯咔咔对着她的脸颊拍,她回过神,赶紧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 过不多久,许思睿也上台了,获得的是最佳演说奖。 领完个人奖下来,祝婴宁攥住了吴波的手,吴波察觉到她的手又变凉了,哭笑不得:“你不是都获奖了吗?还有什么好焦虑的?” “我更希望我们能拿到团体的最佳代表奖。” 团体奖设置有两个奖项,最佳代表奖和杰出代表奖,前者相当于冠军,后者相当于亚军。 吴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其实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自知自己的水平够不上拿个人奖,无缘得奖才是情理之中。但是看到祝婴宁和许思睿都接连上去领奖,自己却始终没被念到名字,说心里一点都不失落,那绝对是假话。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浮于面上影响到其他人的心情,所以一直告诫自己,无论结果怎样,都一定要打起精神向他们贺喜。 可是祝婴宁说她更希望拿到团体奖项。 团体奖意味着也能有她的一席之地,吴波既为自己的平庸难过,又窝心得想哭。 “我也想拿到团体奖。”她轻声说。 祝婴宁握住她的手,笑着说:“一定能的。” ** 这一周来,祝知微已经成功注册审核了淘.宝店铺,正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商品上架的事宜。 人手不够,几乎所有事情都需要她本人亲力亲为。如果emily和伊伊在,兴许还能轻松点儿,然而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周一那天emily打电话过来说要辞职,祝知微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她今年年底就要和男朋友结婚了,“在知名小三的店铺里当员工”,这名头对准新娘来说实在不好听,又恰逢她男朋友有人脉,替她找到了一份给人当会计的工作。 祝知微完全理解她的选择,因为换成是她自己,她也绝对不愿意在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打砸甚至泼红油漆的店铺里工作,甚至被人连带着安上小三的骂名。她替emily结算了工资,又顺带问了伊伊的想法。 伊伊支支吾吾,最后说:“店长,我还是留下来……” 其实祝知微看得出她也想走,碍于还没找到新工作才不敢就此裸辞。 她笑了笑,什么都没揭穿,只说:“好。” 伊伊虽然继续留在店里,但傍晚总是走得极早,祝知微知道她是忙着投简历,总是体贴地放她离开。 她独自一人在店里拍商品图。本来应该雇个专业摄影师的,但店里资金吃紧,为了降低线上店铺的成本,祝知微只能亲自操刀上阵了。 她抱着新到货的补光灯回到店里,脑海中灵光乍现,猛然想起了祝婴宁交代她的事。 她说微微姐,周日傍晚我有个比赛直播,你有空就登录pptv看一下吧,也许会有我的采访。 祝知微放下补光灯,打开店铺里的电脑,登录pptv,祈祷她的比赛还没结束,不然事后被她问起比赛的细节,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幸好,比赛虽已进入尾声,却又没有尾得无可救药,恰恰好停留在颁奖环节。 镜头对准一个穿着西装的学生,他说:“nowpresentingthebestdelegateaward,andtherecipientis——japan!” 祝知微扒拉出自己脑海中稀碎的英文,勉强理解着这句话的意思,大意是……最佳代表将的得主是日本? 镜头对准一个五官明艳的女生和她身后的两名成员,祝知微试图在没对上焦的背景里搜捕出祝婴宁的身影,却是徒劳。 难道她没得奖?她正琢磨着之后见到她该怎么安慰她,就听委员会接着说:“andthewinneroftheoutstandingdelegateis…greece!” 镜头一转,下一秒屏幕上骤然出现了祝婴宁的脸。 祝知微看到她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要因为意外获奖而高兴地尖叫起来时,便听她失望地惊叫道:“啊!怎么才第二名嘛?!” 吴波被她吓得花容失色,立刻往她胳膊上甩了一掌,提醒她:“镜头在录着呢!” 而坐在祝婴宁另一侧的许思睿早就被她出格的言行笑倒在了座位下。 多么青春的画面。 祝知微在屏幕外微笑起来,她微笑着看着屏幕里的三个小孩你挤我我挤你地走上颁奖台,和那支获得了冠军的日本队伍站到了一起。 记者开始采访他们的获奖感言,第一个发言的是日本队伍里的那个漂亮女生。她说了一番感谢主席团、感谢各位代表、感谢指导老师、感谢队友的套话。紧接着话筒一个个轮过去,轮到吴波时,她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轮到许思睿,他难得人模狗样说了些客套礼貌的人话。 最后话筒轮到了祝婴宁手里,祝知微稍稍前倾身体,尽管她知道祝婴宁的发言多半也只是感谢主席团这种模板化说辞,但是因为这些模板化说辞是她说出来的,即使无聊,她也还是想认真听一听。 接着她听到祝婴宁说:“我能站上这个舞台,得益于……呃,得益于……”她酝酿了片刻,红着脸,破罐子破摔般响亮道,“得益于我身上这套定制西装!它修身的款式和高端的剪裁堪称同价位里的性价比之王,轻奢又不失亲切,平实又不失高雅,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套西装就是我的武器,大家如果想要拥有同类型西装,可 以搜索淘.宝店铺‘vv’scostume’,非常感谢大家!” 老天,她在干什么?这么难得的采访机会,她竟然用来给她的淘.宝店铺打广告! 祝知微用手托住下巴才不至于被祝婴宁惊得下巴脱臼。 她看到屏幕里,许思睿低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吴波一脸遭受了晴天霹雳的表情,其余同学更是各有各的呆,记者接过话筒,讷讷道:“呵呵,这位同学还挺有个性的……” 可不是很有个性吗? 祝知微在屏幕这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一抬手,却又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泪水。 第113章 问心有愧 离开多媒体教室,祝婴宁先去了趟卫生间,把身上的西装换下来。 尽管几分钟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这套西装是她的武器,但连穿三天正装,她真觉得自己要憋死了,像被套在一个不得不正襟危坐的假面壳子里,像小孩子硬要装大人。她特意带了套休闲装来更换,t恤和牛仔裤穿在身上,她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皮肤在呼吸。至于西装,要是有人问起来,她也准备好了说辞,就说武器应当妥善保管在袋子里。 她考虑得面面俱到,可惜没人问她怎么不穿西装,大家更关心她方才在台上惊人的获奖感言,从卫生间出来,她听到有人喊她西装姐和性价比之王。 吴波也在啧啧称奇:“我觉得你能在互联网上小火一把。” 她哭丧着脸,苦中作乐道:“那也算达成我的营销目的了。” “轻奢又不失亲切,平实又不失高雅。”许思睿冷不丁在她背后念了一句。 这种话由当事人自己说出来还好,被别人重复,很难不让人感到恼羞成怒。她起了层鸡皮疙瘩,回身打他:“许思睿!” 吴波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两人掐了起来。 哦,应该说是许思睿单方面在挨揍。 “欸,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成熟点?”她好心出声提醒道,“许思睿,你那个叫夏嘉仪的美女朋友朝这边过来了。” 祝婴宁只好暂且放过他,顺带理了理自己褶皱的衣角。 夏嘉仪果然领着她的队员朝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在许思睿面前站定,笑着问:“怎么样,比赛完有空闲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说完这话,她的目光简单地掠过祝婴宁和吴波,问,“你们也一起来吗?” 她看过来那一瞬间,吴波就别开了视线,变胖以后,她比以前更加不敢与漂亮女性对视了,害怕在对方美丽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丑陋的倒影。 祝婴宁高兴道:“我没什么事,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可以一起去。” 吴波欲言又止,最后才在其他人的目光里缓慢地嗯了一声。 夏嘉仪便点了点头:“去我常去的一家西餐厅吧,你们有什么忌口吗?” 大家纷纷表示没有。 等所有人都跟着夏嘉仪往校门口走了,吴波才将祝婴宁拉到队伍后面,悄声说:“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好吗?” “嗯?”祝婴宁不明所以,好奇地问,“什么不太好?” “哎,就是……”吴波又是无奈又是无力,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知识是不是全是榆木疙瘩,“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夏嘉仪只想邀请许思睿一个人,我们过去就是电灯泡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8节 电灯泡这个说法同样是吴波传授给祝婴宁的,她在她借给她的杂志上习得这个词语,明白它指代的是妨碍别人谈恋爱的旁观者。 祝婴宁在感情方面虽然有些迟钝,却也不至于迟钝到愚钝的地步,她能看出郭莹颖对许思睿抱有朦胧的好感,此刻经由吴波点拨,也隐隐感觉到了夏嘉仪对许思睿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有点懵。 吴波叹气:“我怎么知道,要么开溜,要么继续去,你觉得呢?” “我……”她脑海中难得一片空白,张嘴迟滞许久,才喃喃道,“我觉得……嗯……要不,我们还是跟过去吧?”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尾音的“吧”字落叶般打着旋。 她害怕吴波问她“为什么要跟过去”,因为她自己都不清楚理由。如果吴波突然这样问她,她该怎样回答才能显得问心无愧? 还好吴波没有这样问,反而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附和:“也是,我们突然溜了显得多奇怪啊,反正现场电灯泡那么多,也不差咱两个了!走吧。”一边说一边拽着她跟上了大队伍。 ** 前往西餐厅需要坐七站地铁,适逢晚高峰,地铁站拥堵得水泄不通。 大家商议着是否要打车,结果一看路面,得,比地铁站还堵。 最后仍是选了地铁。 “车上人多,大家都小心点,看紧身边的人,别走散了。”夏嘉仪提高声音提醒其余人。 祝婴宁紧紧揪着吴波的衣服:“你不要被挤走了。” 这段对话适合自嘲,吴波嗤笑:“……是你不要被挤走吧?跟个纸片似的。” “我力气大,不会的。” 然而事实证明,力气大和体重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力气再大,只要底盘不够,该被挤走还是会被挤走。他们上车的那一站还行,人虽多,却还留有呼吸的余地,可怕的是下个站点,一个人流量惊人的大站,车门一打开,下车的人寥寥无几,上车的人倒是宛如蝗虫过境。 人群的力量如山似海,根本不是肉体凡胎可以抵挡的,祝婴宁完全招架不住,抓在吴波衣服上的那只手瞬间就被冲开了。 许思睿就站在祝婴宁对面不远处,看到她果真如吴波预言的那样,跟片纸片似的,被前后的人夹得双脚离地,哗啦啦地朝远方去,像书页间的一片书签,河面上的一片飘叶。 “……” 他看得哭笑不得,伸手去拽她,结果手刚握住她的手腕,就被人群那股强劲的力道带得朝她那个方向踉跄。 背后的人源源不断向他身上贴来,这种和陌生人赤膊相接、共享他人臭汗的感觉让许思睿恶心得简直要奓毛,他不耐烦地吼了声:“别挤了!”可惜车厢里人声鼎沸,没人搭理他,不仅如此,背后一个吨位惊人的健身男还使劲将他往里推,仿佛他是一块海绵,压一压就能压缩出更多剩余空间似的。 没一会儿他就被推到了祝婴宁面前,甚至控制不住地将她往车厢墙壁上挤。 眼见着她的后脑勺就要重重撞上车厢墙壁,许思睿抽出手,及时在她脑后垫了一下。 一声沉闷的肉响。 她感觉后脑碾到了什么东西,触感首先是软的,压到底了又有骨头的坚硬,硌得她后脑勺隐隐作痛。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压抑的闷哼,祝婴宁仰起头,看到许思睿苍白着脸,倒吸了几口冷气,开口却先问她:“你没事吧?” 她怔了怔,想说没事,想反过来问他你还好吗,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就抵在他锁骨前。他身上还穿着比赛那身衬衫,最顶层的两粒纽扣已经被挤开了,领口凌乱地朝两边散开,露出锁骨连接胸前的一小片冷白肌肤 。近在咫尺的锁骨是硬的,肌肤却温软,鼻端缭绕着的全是他身上透出来的沐浴露甜香。 谈到洗衣液,也大有说头,和寻常男生中规中矩的品味不同,许思睿这人个性鲜明,酷爱甜腻的水蜜桃味,导致家里的沐浴露全部都是这个气味。当然,她身上应该也残留有水蜜桃的余香,不过和许思睿比起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因为他每次洗澡都会下致死量的沐浴露,不把自己腌入味誓不罢休。 此刻甜滋滋的香味萦绕四周,她感觉自己像泡在一缸烂熟的果肉里,牙根和肠胃被果肉的香勾出莫名的痒。 “……” 她屏住呼吸,默默抿起唇,连摇头都不敢,生怕动静大点就亲到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 ----------------------- 作者有话说:此女开窍倒计时... 第114章 狭隘 据说一个成人在静止状态下每小时会释放约100瓦的热量,故而人群聚集处的温度会比人迹寥寥处高。这是祝婴宁在杂志上看过的理论,她想起这个理论是因为现在太热了。 但这套理论怎么看都像是强行对当前场景进行辩驳的借口,其实她心知肚明这些仅仅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虽然大多数时候,许思睿给人的感觉都是清爽的,像微风与煦雨,可毕竟是十几岁的男生,青春正当时,看上去再清爽,身体也是热的。体温从他的衬衫里蒸出来,传递到她身上,前胸相贴之处一片沸水般的滚烫。这份热意甚至蔓延到了她脸上,她想逃离,像水里的鱼在下雨前浮出水面呼吸那样逃到空阔处摄取新鲜氧气。可惜地铁摩肩接踵,她被困在他身前,动弹不得。 那就想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吧。 她混乱地想着刚刚过去的比赛,想着想着,思绪却总是打飘,又固执地绕回他们相贴的部位。 身周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震耳发聩的心跳声,从胸膛相抵之处传来,轰轰撼动空阔的胸腔,鼓噪如雀鸟。 ……能不能别跳了? 她莫名对自己的心脏生出一股恼火。但想到不跳了就死了,于是只能卑微地把心里的抱怨换成能不能跳慢点。 在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心率后,她才后知后觉那份震耳发聩的失衡的心跳好像不是她本人的,谁的心脏长在右边? 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下许思睿的脸。 车厢里嘈嘈切切,有人接打电话,对着收音口说“信号不好,我待会儿再打给你”,有人严厉地叱责不听话的小孩,有人向同事抱怨自己的领导,有人和踩到自己鞋子的人起了口角争执,有人和同来旅行的游客讨论下一个旅游景点。 也有人像他们一样沉默。 在纷杂的车厢里任由世间万种声音流淌,漂浮在其中的是少男少女初悸的有口难开。 ** “你还好吗?”下车的时候吴波总算拂开人群找到祝婴宁,先将她面团般揉搓一顿,再笑话她,“我早说了是你会被挤走,下次挤地铁你还是挽住我的胳膊吧。” 她配合着笑了几声,脑袋里却仍是空的。 西餐厅里同样人满为患,好在夏嘉仪有提前打电话预约,服务员为他们预留了一个半开放的位置。 两支队伍一共六个人,分坐在餐桌两边,恰好同个队伍的人坐成一排。 点餐的时候,祝婴宁看着菜单上昂贵的菜色,回想了一下捉襟见肘的钱包余额,低声要了份比较便宜的拌饭——西餐厅的本土化就这点最好,能够在餐厅里点到本国实惠的食物。结果到了上菜环节,服务员给她端上来的却是一份七分熟的菲力牛排。 她沉吟片刻,刚想说“你们上错了”,许思睿就朝她看了过来,不客气地说:“让你吃你就吃。” “……” 她大概猜到了这是谁的自作主张,由于已经被他请过好几顿饭,祝婴宁默默接受了,反正已经欠他那么多,好像也不差这一顿饭。 夏嘉仪就坐在他们对面,刚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道:“尽管点,别客气,今天这顿饭我来请,不用替我省钱。” 她再度惶恐起来,赶紧说:“这不太好吧,怎么能让你请呢?” 许思睿也附和了一声:“我来就好。” 她点头如捣蒜,点到一半,动作顿住,自己倒先纳闷起来,同样都是被别人请,同样都是吃人嘴软,为什么她会觉得被许思睿请比被夏嘉仪请负担轻? 这不对,这很不对。 没等她想通个中的缘由,夏嘉仪就说:“不,之前中考毕业那顿饭就是你请,这顿怎么说也要我来了。” 说到这,她别开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程亮干净的刀叉,轻声道,“你请一顿,我请一顿,有来有回才对嘛,就跟钱钟书的借书一样。” 闻言祝婴宁呆怔在原地。 她突然有点憎恨自己的阅读量在同龄人里还算深广,因为夏嘉仪说的那句话就像夏目漱石用“今夜月色真美”取代“我喜欢你”一样,是一种隐晦且古典的告白。 钱钟书曾在《围城》里言明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开始,你借我一本书,我还你一本书,一来二去,感情便在借与还中滋生。这句告白委婉到不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懂,更像大庭广众之下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祝婴宁不知道许思睿是否有领会到这份青涩的言下之意,她卑鄙地希望他不要懂,却又觉得他怎么可能不懂。他同样喜爱阅读。 其余人点的菜也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打断餐桌上这一茬,夏嘉仪轻快地招呼大家用餐,祝婴宁留意到她天衣无缝的笑容揭开来却蕴含几分难以察觉的慌乱,那几分慌乱就像花生壳掰开以后覆盖在白胖花生米上的轻薄粉膜,一搓就碎,带着少女笨拙的赧然。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吹气球般悬浮起来,飘在半空中,不上且不下。 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餐。 她放下刀叉,坐在原位等候其余人吃完,这时许思睿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没有接,反手将手机递给她:“你姐打来的。” 祝婴宁接过来有一看,还真是祝知微,她起身道了声抱歉,走到旁边没人处接电话。 “喂?” 那头祝知微的声音扬着笑意:“宁宁!我就猜到你现在应该跟许思睿在一起。怎么样,吃完晚饭了吗,闲下来了没?线上的淘宝店铺开到现在都一星期了,我想起我们一直没举行开张仪式,干脆趁着今晚这个时机一起喝一杯吧,庆祝店铺开张以及第一次有人打广告,下酒的小菜我来做,你吃得惯酸辣味的柠檬凤爪吗?” 她不得不轻声提醒她:“微微姐,我还没到喝酒的年龄……” “想什么呢?我喝鸡尾酒,你喝椰子汁。” “哦……” “那就说好了,待会我开车来载你,你现在在哪?” 祝婴宁报出了地址。 “行,我大概半小时后到,你看时间差不多了可以下楼等我。” “好。” 挂断电话,她回到座位,把手机塞回了许思睿的背包。 半小时后大家刚好都吃得差不多了,夏嘉仪的队友提议:“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第二场?你们唱k吗?” “我有点事,就不去了。”祝婴宁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吴波惊讶地问:“你有什么事呀?” “我姐姐要来接我。” “哦哦,那你去忙你的吧,我还想再玩一会儿。” “嗯,你们玩得开心。”祝婴宁笑了笑,背上书包便下楼了。 她觉得她最好也回头跟许思睿告别,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就是不想瞥过去。 楼下祝知微的车果然已经掐着点开到了门口,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露出她的笑颜:“上来吧!这里不能泊车。” 她抱着书包小跑上车。 祝知微一边转动方向盘驶上大道,一边和她唠嗑:“你们那个比赛的直播我看了,刚好看到颁奖环节,你可以呀,宁宁,这么难的比赛也能获奖。还有你那个获奖感言……”她龇牙笑起来,“我都没想到你说的‘帮我’是这么有创意的方式。” 祝婴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听我们班主任说这个比赛获奖以后有人采访,所以就想到了可以这样,要是这个比赛再大点就好了,如果是全国的比赛——” “你还想在全国范围给我打广告哪?”她乐了。 “嗯。”她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也想帮上忙,可惜现在只能帮上一点点小忙。”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99节 “ 不算小忙了。”祝知微把手机丢给她,“你可以登录土豆看看,有人把你那段采访单独截了出来,配了点bgm,播放量还行,我的店铺都还没正经上架什么商品,就已经有几十个粉丝关注了。” 祝婴宁按她说的登录土豆视频,搜索了一下关键词,果然看到了一个标题为“惊!模联比赛的选手竟然在现场……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的视频。 这标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现场裸.奔了呢。祝婴宁啼笑皆非。几十个粉丝不算多,但也算一个好兆头。她放下手机,肯定地说:“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微微姐。” “那就借你吉言了。”祝知微目视前方,嘴角勾出一个笑。 ** 祝知微出发前已经弄好了电话里说好的下酒小菜,她把祝婴宁接到自己家客厅,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椰子汁,再回冰箱取自己的冰镇鸡尾酒,一回头,却看到祝婴宁坐在沙发上托腮发呆,双眼放空,眉头紧锁,一副既苦恼又神游天外的样子。 在店门口接到她的时候,祝知微就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此刻更加肯定了这一点,端着酒杯走过去,在她身边入座,自己先抿了一小口酒液,问:“怎么啦?有心事?” 祝婴宁回过神,否认:“没有……我只是在发呆。” “比赛中遇到了不好的事吗?”祝知微没被她的马虎眼糊弄过去,开始循循善诱。 她摇摇头:“比赛挺好的,同学们也都挺好的。” “嗯?那是和朋友吵架了?是吴波还是许思睿?” “不是……没有吵架。”她无意识地抠起了身下的沙发套,眼神逐渐虚焦,像在思考什么。 祝知微耐心地等着,没有贸然出声打扰。如此过了许久,祝婴宁才支支吾吾开口,说:“我只是有个问题想不太明白……微微姐,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能帮我分析一下原因吗?” “好啊。”她应得爽快。 她应完,又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祝婴宁的自白,她似乎觉得很难为情,音量低微,说话也意外的吞吐含糊。她说一起参加比赛的还有一个许思睿以前初中的老朋友,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她英文说得特别好,语言组织能力强,反应也很快,她带的那支队伍获得了冠军。这么厉害的人,按理来说,我应该发自内心欣赏她,好好向她学习才对。”她捧着脸颊,表情像吞了一根苦瓜,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嫉妒她得了奖还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总之我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我不想要变成这么狭隘的人,这太不正常了,我好讨厌自己现在的心情和想法。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作者有话说:今天单更,做完颈椎理疗没时间写太多了…明天尽量多更点tt 第115章 爱情为基底 窗外夜色融融,洗练的月光从窗口铺进来,在地板上拢起一小摊碎银。祝知微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沉默半晌,反过来问:“那,其他获奖的人呢?” 祝婴宁迷茫地抬起头看向她,不理解她话中的深意。 “看完你们的直播,我查资料了解了一下你们这个比赛,说是分单人奖和多人奖,单人奖的得主还挺多的,你对那些人也都抱有现在这种心情吗?” “我对其他人……没有。”说完,祝婴宁感觉脑子更不够用了,既然不嫉妒其他人,为什么她独独对夏嘉仪喜欢不起来? 祝知微放下酒杯,轻缓地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我想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为什么?”祝婴宁连忙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祝知微又笑了片刻,才撑着额头,将手肘抵在沙发扶手上,盯着酒杯上缓缓沿着杯壁流淌的水滴,温柔地叹息道:“……宁宁,你只是有了喜欢的人而已。” 她愣了愣,下意识想问,喜欢谁? 可这问题还没出口就突然间有了答案,答案就在她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那个人身上。她缓慢地睁大眼睛,浑身血液滚热,像被闪电劈在原地,经年累月地定格成化石。 窗帘被微风吹动,卷动地上碎银似的月光支离破碎地流淌,颤颤巍巍如同清明又恍惚的少女心事。 原来是这样啊…… 她茅塞顿开,雾蒙蒙的头脑经由她那一句点拨,骤然变得格外清明,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异常都有了正常的解释。那些莫名不敢注视他的瞬间,那些她觉得不够坦然不够光明正大的心情,那些前所未有的卑鄙与小气……都像细碎落花一样,被一双手珍重地收纳起来,扫到一个香囊里,赋予了统一的姓名。 原来这就是以爱情为基底的喜欢。 不是朋友之间一视同仁且可以坦然承认的喜欢,不是她和祝知微之间近似亲情的喜欢,不是她对陈斌那样充满感激与尊敬的喜欢,而是一种更加晦涩、更加酸胀、更加道不清缘由的心情,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哗啦一下。 她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身旁的祝知微吓了一跳:“怎么了?” “微微姐。”她脸涨红,似是难为情,嗫嚅片刻,仍是鼓起勇气,说,“如果我现在离开这里,去找他,你会生气吗?” 祝知微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可能生气?” 这么青春的事,她觉得可爱都来不及。 “不过,你知道许思睿现在在哪里吗?需不需要我送你过去?” “啊!”祝婴宁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找许思睿?” 她笑得险些从沙发上跌下去,一手锤着沙发坐垫,一手抓紧扶手稳住身体,说:“那不然还有谁嘛?”抹掉笑出来的眼泪,想要内敛点,又禁不住好奇,八卦地探听,“你要去找他告白吗?” 祝婴宁再次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古板老教条上身,一个劲儿摇头摆手,像拒绝什么毒.品:“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们才高中,不能早恋的。而且我答应了陈老师,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是这么朴实无华且脱俗的理由,祝知微目瞪口呆,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由她说出来本就合情合理:“那你找他是为了……?”总不能是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他那里这种无聊的事情吧? 提到这,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抿起唇角笑了笑,放低声音道:“其实……我只是突然很想见到他而已。” 不需要理由,也没有道理。 十几岁的年纪本就如此自由肆意,随心张扬。 想见一个人,那就跑着去见他。 跑过小区楼下的林荫路,跑过牵着泰迪犬散步的老人家,跑过被绿化带割出阴影的街道,跑过繁华夜色,跑过2012年据说是世界末日但始终平静无波的滚滚的年华。 她奔跑的终点是一家连锁ktv——晚饭离开前听到夏嘉仪他们讨论这个名字。 快到终点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不知道他们在哪一个包厢,奔跑的速度略显踌躇,下一秒那踌躇又被她啪地甩开。 算了,管它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ktv再大,包厢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她就不信一个个找过去,还能找不到他。 结果才刚这样想完,也许是老天眷顾,用一个更浪漫的词,应当叫缘分——也许是缘分眷顾,她在ktv门口五颜六色的灯牌下看到了他。 ** 歌还没唱完,许思睿出来纯粹是觉得无聊,他点的歌已经轮到了,唱完也懒得再点,借口说要上厕所,独自一人走到门口透气。 这地方望出去就是街景,街道两旁的行道树长得高大,将对面那条街切成了一个个小窗格,他盯着某个窗格出神,把大脑放空,余光察觉到旁边那个窗格里像是有谁在蹦蹦跳跳,视线转过去,眯眼端详,随后震惊地发现那居然是据说和祝知微待在一起的祝婴宁。她像圣诞节烤制好的姜饼人饼干,张开手脚呈大字型跳跃着,锲而不舍地吸引他的注意。 这是在干嘛?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十字路口处的人行道绿灯恰好亮了,许思睿迈开腿,紧走几步,穿越人行道到了她那一侧。 祝婴宁又蹦跳着朝他跑过来。 “你姐不是把你接走了吗?你怎么在这?”他问。 她来得匆忙,只顾着见他,还没想到借口,闻言默了默,思考要不要直接说“因为我想见你”。没意识到的时候好像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可一旦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又觉得任何话都显得暧昧,说出来很不正经似的。祝婴宁思考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许思睿等半天没等到她回答,见她一脸沉浸在自己世 界的表情,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掸了一下,低声说:“问你话呢。” 她总算不再继续一个人的头脑风暴,聪明地抛了个反问句,问他:“你为什么没在里面唱歌?” “……” 这问题同样把许思睿问倒了,就像她答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一样,他也答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唱歌无聊。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相顾无言。 最后他说:“是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 “我反弹了,你先回答。” “女士优先,你先回答。” “女士的问题优先,而不是女士的答案优先,所以你先回答。” 两个人无聊地进行着幼稚的拌嘴,一边说一边心有灵犀般沿着街道朝前走。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根据行走的位置不同变长又变短。 途径一个公园,里头摆着几张蹦蹦床和一个波波池,还有一条小道,专门劈出来做儿童游乐主题的,有竹编蚂蚱、糖画、射气球等项目。虽说是儿童游乐主题,但除了家长带着孩子,也有不少十几二十多岁的青少年同他们一样,散步途经此处,刚好有玩乐的闲情逸致,便拐进来凑个热闹。 “你适合去玩那个,欸,祝婴宁,我出钱请你玩吧。”许思睿指着蹦床上许多十岁以下的小孩说。 她翻他一个白眼,知道他在取笑她矮,也指着一个卖金箍棒的摊子反唇相讥:“你适合买根棍子耍猴戏。” 走到气球摊前,她来了兴致,拽了拽许思睿的衣角,示意他先停下脚步:“许思睿,你玩过射气球吗?” “小时候玩过。”他看着满满一墙气球和上面挂着的对应的玩偶,当着老板的面大肆表达鄙夷,“准星都被故意调过,根本没法瞄准,纯粹坑人的。” 老板立刻大着嗓门反驳:“小弟,你话可不能乱说啊!自己技术不好怎么能赖我呢?”又见祝婴宁像是感兴趣的样子,忙积极怂恿,“小妹是不是想玩哪?百闻不如一见,与其听别人说,还不如自己试试,我在这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信誉肯定是有的,别听某些人煽风点火。” 被归类到“某些人”范畴里的许思睿冷笑着哼了一声,本想直接走人,回头看到祝婴宁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样子,顿时又有些无语:“你难道真想玩?” 她弱弱地笑了笑:“我从小到大还没玩过呢。” 怕他不同意,她掏出了自己的钱,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射来给你。” “……谁稀罕这种丑不拉几的娃娃。”他不情不愿地走回来,手上动作却和嘴里说的相反,点了只小羊肖恩,“就那个吧。” 祝婴宁听得好笑,忍下了吐槽他“你不是说你不稀罕么”的欲望,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给了摊主五块钱,换来十次射击的机会。 枪端在手上,由于第一次用枪,她不得不先求助许思睿,问他姿势怎样才算正确。他走过来纠正了一下她的站姿,把她的肩膀掰开,手肘抬起。 替她摆好姿势,他才迟钝地想起眼前这人是个神箭手,搞不好还真能被她射中。 祝婴宁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信心十足地扭了扭肩胛,向老板争取:“老板,你送我一次试枪的机会吧?” 老板看她是新手,料想白送她一次她也射不中,遂大方地做了个顺手人情:“试呗。” “谢谢。” 她再次端起枪,按照许思睿教的那样摆好姿势,深深吸入一口气,再均匀缓慢地吐出。 第一枪随着吐气的节奏开出,砰的一声,像地理书上代表地转偏向力的那条箭头,毫无意外地歪到了太平洋。 第116章 小羊肖恩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0节 这一枪射得甚至还不如他八岁那年在这种地摊射出的第一发。许思睿默然片刻,寻思要不要安慰她,安慰的话还没组织完,就听到她说:“原来这么歪啊。” “射过一发就不能退钱了。”老板在一旁见风使舵地补充。 祝婴宁倒是好脾气,颔首道:“不用退钱,我差不多找到弹道了。”一边说一边重新装填金属飞镖。 老板呵呵卖笑,赞道:“我就知道小妹是个有天赋的。”心里却依然气定神闲。 谁知笑容还没彻底张开,祝婴宁就又射出了一枪,这次响起的声音脆且炸,是气球爆裂的声响。 围观人群哇哦一声。 紧接着,第三枪,第四枪…… 连续三枪命中后,许思睿感觉自己后背的皮微微绷紧了,头皮也有一种异样的酥麻感,这感觉类似他在游戏里玩枪虐菜,爽得很直白,爽感从灵魂深处漫出来,夹杂着一股难以描摹的战栗。 她表情始终八风不动,维持着因专注而无意识凝起的严肃,呼吸沉稳,没因为射中就激动得心跳加速亦或吐息混乱。 继续装填飞镖,第五枪,第六枪,第七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每射一枪,都有人卧槽一声,或者发出土拨鼠般的尖叫。 还剩下最后五发时,她转过脑袋,朝许思睿扬起一个淡然但是在老板眼里堪称挑衅的笑:“再挑一个娃娃吧。” 五个气球换一个娃娃,第一个娃娃已经到手了,只要后面不射偏,第二个娃娃完全手到擒来。 许思睿伸手盖住她毛绒绒的脑袋,在上面揉了几把,把她拉近一点儿,低头在她耳边说:“祝婴宁,你是不装则已,一装惊人啊?”声音同样浸着笑。 “我很少装的,你要把握机会。”她被他拉得歪歪扭扭,单脚跳了一下才没有摔在他身上。 “那再要一只小羊肖恩吧。” “好。” 说“好”就是真的好,一个个飞镖填进去,一个个气球爆开。 剩下最后一发,也即第十一发时,老板忍住了想把试枪机会回收的欲望,默默劝自己,就当在给自己营造声誉了,这是一种营销策略,营销策略…… 最后一枪结束,拢共十个气球,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刻意,都选在同一排,细究背后深意,实在拽得飞天。老板肉痛地交出两只小羊肖恩,脸笑得有点麻:“我就说小妹是个神枪手嘛,你看,我的眼光怎么可能有错?” “谢谢老板。”祝婴宁老大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两只都交到许思睿手里。 两人继续闲逛接下来的摊贩,她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去他怀里拿出其中一只,左看右看端详了一会儿,问他:“你喜欢小羊肖恩吗?” 许思睿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修长的手指提溜起自己怀里那只,答:“它挺像你的。” “真的吗?”闻言她更仔细地打量起自己手里那只,被他夸得略感不好意思,谦虚道,“我没它那么可爱。” “我的意思是脸都很黑。” “?” “你要死啊许思睿——!” 在她骂出这句话以前,他已经提前加快了步伐,一见她有追上来的趋势,立刻脚底抹油往前开溜了。 祝婴宁风驰电掣追上去。 最后许思睿以给她买糖画为由才勉强说服她放过他。 糖画摊主是个没 牙的老奶奶,说的是四川话,没牙的嘴巴将每一个发音都闷在口腔里,祝婴宁听不太懂,还是许思睿上前和她交涉了一番才让她知晓他们的意思。许思睿的意思是,他想要自己来画。 “画不好我也不管呐,画不好你们也得买。”老奶奶人老脑子不老,事先明晰责任。 许思睿表示当然。 于是老奶奶将熬热的糖浆递给他,祝婴宁好奇地凑过去,看到他手执勺,在棍子上勾勒出圆润流畅的线条。 “难道你小时候也玩过糖画吗?” “嗯。”许思睿边画边回答,“以前小学搞过社会实践,我的社会实践就是卖这东西。” 他说的时候,手下的图案已经初具雏形,祝婴宁定睛一看,咬牙切齿道:“……你有完没完了许思睿?” 他居然又画了一只小羊肖恩! 老奶奶将凝固的糖画铲起来,递给祝婴宁,祝婴宁无奈,只得接过,忿忿地咬掉肖恩的一只耳朵。 他在一旁很欠揍地笑。 带着三只小羊肖恩离开这条小道,他们走出公园,重新走到了大街上。风吹下一片打转的落叶,祝婴宁咽下嘴里黏腻的糖,闷闷地出声道:“对不起。” 许思睿被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虽然你刚刚打了我,但也不至于道歉吧……” “不,我说的是比赛的事。”她笑了笑,嘴里的甜味散去,化成一整晚的耿耿于怀,“我以为能拿到冠军的,可还是没拿到。” 没拿到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她的个人奖拿的是最佳文件奖,和口语无关,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论辩能力不够好。把原因一说,她叹了口气,自我检讨:“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我早该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如果是三个你组队参加比赛就好了,肯定能拿到冠军的,但如果是三个我……” “胡说八道什么呢?”难得听她这么泄气,许思睿既好笑又好气,打断她的话,“还三个你三个我的,克隆技术哪有这么容易?” “只是一个理想状态的假设嘛。”她轻声嘟囔。 “这也不理想啊。”他看着前方的道路,没停下脚步,声音显得有点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参加比赛。” 她心里仿佛有口钟被这句话撞了一下。 “而且,你也说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许思睿轻声笑起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等你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总有一天再回头看,你会发现我也不过如此。” 他说到回头看这三个字的时候,恰好正回头看她,眉眼被月光眷顾,镀上纯净的银白,眼眸里漾着清透真挚的笑意,无关任何东西。他说,“祝婴宁,我一直相信你能站到很高很远的地方,比我们所有人都高远。” 顿了顿,话音逐渐转为无奈,“……你干什么?我说了什么很煽情的话吗?” “嗯。”她含着眼眶里的泪意点头。 “好吧,那就当我说了什么很煽情的话吧。” 许思睿正想说点什么好笑的话缓解下气氛,就听她反驳道:“你不是不过如此。” 空气凝结住沉默。 他走得快了她两步,此刻停下步伐回头看她,路灯的灯光在他们中间划开一条光河。 她已经将眼泪用力憋了回去,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揉了揉鼻尖,调整好声音,说:“这次打赌是我输了,我输给你一个要求,愿赌服输。不过没关系,因为……”她朝他伸出右手的拳头,在金黄色的光河中笑道,“我会一直和你打赌,直到有一天赢过你为止,直到你答应我的请求。” 她向来漆黑的眼眸也在路灯光下倒映出稻穗的色泽。 风吹田野,稻香四溢。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说不用赌了,现在答应你也可以。 但他想到了周天澜,想到照镜子时偶尔透过自己的五官看到另一张脸时的惊惧,他真的有做好准备面对自己的妈妈吗? 当然是否定的。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 校运会定在五一劳动节后,和校庆叠在一起。 和祝婴宁以前的学校简单地拔个河打个篮球跳个皮筋不同,高中的校运会更加隆重,光项目就有十几二十个。 邹皓拿到报名表时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难题,像篮球羽毛球这种项目倒是很多人报名,但像什么接力跑、掷标枪……这些项目根本无人问津,一说要轮学号,班上同学们怨声载道,甚至还有人状告到洪青阳那里,直言轮学号是对不擅长运动的同学的一种霸权,还说邹皓是被腐蚀的独裁者。 邹皓戴不起这么大一顶帽子,愁得两天内长了三颗痘。 模联比赛后,由于他和谭菁菁所在的那支队伍没有获得团体奖,换言之,他的队伍确实如祝婴宁说的那样输给了她的队伍,而且该队伍的构成成员还是他最看不起的许思睿和最常无视的吴波,这让向来争强好胜的他自尊心受挫,已经好几天没有理过祝婴宁和吴波了。 但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求助于她们的境地,拿着报名表去找祝婴宁时,邹皓万分庆幸她是个不计前嫌且喜欢运动的性子。他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游说,她就兴奋地接过报名表勾了许多个冷门项目,比如至今无人问津的接力跑、至今无人问津的跳高以及至今无人问津的踢毽子。 吴波自然没有祝婴宁这么好说话,拿着报名表过去的时候,邹皓吃了她不少臭脸,好在结果是好的,她也报了几个项目。 等邹皓走了,吴波扭头问祝婴宁:“你确定这些项目真能减肥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第117章 恶作剧 许思睿对校运会这种事向来兴致缺缺,但他们班同样采取了轮学号策略,他被轮到了羽毛球比赛,想到羽毛球比赛好歹是在室内吹着空调进行的,他勉勉强强接受了。 其他轮到剧烈运动或者冷门运动的人难免怨声载道,去找班主任反馈,班主任让他们私底下自己换着解决。 羽毛球细分为单打和双打,许思睿不幸需要参加两个,队友邀请他放学后一起训练,他不好拒绝,只能挂着假笑前往羽毛球馆排练,为了不捡球,打得倒是认真,力求每颗球都落在对手的场地。 场馆里学生众多,除了羽毛球,也有不少训练其他项目的,许思睿不出意外地在这里看到了祝婴宁,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正朝气蓬勃地和同伴进行着一些在他看来累得要死还不讨好的训练。 这是她单方面同他缔结的第二个赌约,在模联比赛结束那晚的那场谈话后,她很快发挥超强行动力,在学校里觅得第二个比赛的机会。许思睿对她扬言要帮助她所在的班级取得校运会冠军的誓词着实哭笑不得,他没有答应,不过也没有拒绝——起码没有拒绝得很彻底。他发现自己其实很享受她为了他全力以赴的整个过程,每次想到她付出这些努力,目的都是指向他,他就觉得爽得不行。这心思如果被孙明远听见了,他绝对要尖叫着吐槽一句:“许思睿,你变态啊!” 准备活动进行了一周多,校运会为期三天,准时在五月中旬举行。 身为高一年级,他们在所有运动项目中都是打头阵的,高一比完才轮到高二比,至于高三,当然是在教室里苦命地学习,连观赛都没有资格。 操场上人声鼎沸,有些项目是同时进行的,譬如许思睿的羽毛球比赛和祝婴宁正在参加的跳高比赛。 和他一起打羽毛球的队友是个新手,水平也就勉勉强强能挥动羽毛球拍把羽毛球拍出去,至于拍出去以后落点在哪就不受控制了,他们双打时,许思睿制定的策略简单粗暴:“你站远点,接接边角线的球就行,其余地方都空给我。” 队友就喜欢躺平被带飞,闻言乐滋滋地点了点头。 许思睿的好胜心很弹性,对于不感兴趣的比赛,基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只有感兴趣的比赛才会尽力一搏。但不感兴趣的比赛又得细分为有人观摩的比赛和无人观摩的比赛,如果观摩的人太多,为了面子上好看点,他通常也会使出七八分力气,此刻的比赛就属于他不感兴趣但是观摩的人太多的。 为了那点面子,他还是打起几分精神,为自己班级赢得了一片沸腾的欢呼。 结束后他大汗淋漓,难受得想跳河,拿毛巾擦拭汗湿的脖颈。按理来说这种时候他应该待在场馆里吹着空调享受冷气才对,但擦完汗后,他还是哄着自己来到了外边操场的大日头下,默默观摩已经进入尾声的背越式跳高比赛。 很奇怪,无需刻意去寻找,他便在人山人海中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起跑,助跑,背身一跃。 他们的高中除了 普通生,也招体育生和艺术生,祝婴宁的姿势自然比不上体育生标准,但她很有劲,这股劲并非蛮力,而是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实处,力求饱满,一点都不飘。 她像一张舒张的弓,一只南迁的燕子,一架匠心打造的拱桥,以一个简单利落的弧线从杆子上翻了过去。 最后结果仅次于体育生,在普通班里夺得第一。 她被班上女生激动地抱住,夹在中间晃来晃去,许思睿喝了口冰镇矿泉水,想离开,却看到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恰好和看台上的他对上视线,然后朝他挥手笑了笑,笑容比阳光还晃眼。 班上朋友找到他,勾住他的肩:“你在看什么呢?老师让比完赛的同学过去给等下足球比赛的人加油,走呗。” “嗯。”许思睿收回视线,正想走,裤兜里的手机却嗡嗡震了起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1节 朋友笑道:“还好你身边是我,要是老师你就完了。” “我接个电话,不用等我。” “行,那你待会儿自己过来吧。” 等对方走了,许思睿才找了个阴凉处,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一看,来电备注是小姨周天晴。 上次联系周天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已经忘了具体的日期,因为周天晴总想将他拐去监狱探望周天澜,后来他嫌烦,跟她说再这样就把她的号码拉黑,她才不再打来。 毕竟是自己的小姨,许思睿叹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还是将电话接起。 接起来以后他也没有马上开口,直到那边传来周天澜的声音,轻轻的,她说:“睿睿,你今晚有空吗?” ** 从班上女生热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祝婴宁本想去找吴波,看看她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紧张的话,她可以顺带安慰她,然而找了一圈,没看到吴波在哪,倒是看到了蹲在操场边一棵树下的许思睿。 她下午还有比赛,本来想等比赛彻底结束了再去找他庆祝,却又察觉他脸色不太对,虽然平时也白,可现在是不是白过头了?跟纸扎人似的。踟蹰间,人已经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在他放空的眼睛前挥了挥手掌,问:“你还好吗?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他的眼睛这才重新凝起焦距,但仍呈现出一种游离的空白,过了许久,才转动眼珠看向她,神游天外地启口:“你知道我妈的事吗?” “周阿姨的事?”她疑惑地重复他的话。 他注视她片刻,自行下了决断:“……你不知道。” “怎么了?周阿姨她……”她想问是不是出事了,又怕问得冒犯,话音及时止住,眼底却蓄起了不加掩饰的担忧。 许思睿没回答她欲言又止的问题:“既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坚持让我去看望我妈?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去看她?” 祝婴宁被他问得怔住,张了张口,又合上嘴,垂眸看了他片刻,才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很想念她。” 不管他是怎样定义自己的,她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心肠很软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正漠视妈妈的痛苦? “是吗?”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原来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递出被自己握在掌心里的手机,手机屏幕依然亮着,祝婴宁还没真正接过来,低头便看清了上面的字,是周天晴发过来的短信,一个医院的地址,病房在乳腺外科。 “许思睿……” 她很快结合他方才语焉不详的话和这个不祥的地址推测出什么,心脏的位置微微一陷,随即急剧跳动起来,声音也有点抖。 她又有了当初得知祝大山出事的消息后浑身发冷汗的感觉。 “是乳腺纤维瘤,伴随小叶非典型增生,有恶变的风险,需要进一步检查和控制,监狱那边申请了保外就医。”他麻木地念着周天晴刚刚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段话,声音虽然还算平稳,表情却始终是茫然的。 祝婴宁不懂这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她只听懂了个“有恶变风险”,但听懂这个词已经够灾难了,就像她阿爸当年在工地出事,她也听不懂他伤到的是哪条神经,但只要听懂了“昏迷不醒”四个字,便已足够令人感到恐惧。 她已经体会过人在意外面前多么渺小无力,尤其是病痛。人可以坚韧到即使昏迷不醒也始终不曾真正死去,也可以脆弱到即使不曾真正死去也始终昏迷不醒。是生是死,全在命运一念之间。 她曲了曲手指,指甲触到汗湿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小姨让我去看她。”许思睿机械地回答着她的话。 他说的是“我小姨”怎样,而不是他自己想怎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样。整个大脑从听闻消息到现在都空荡荡的,充满了浓烈的不真实感,不真实到他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心疼亦或悲伤,只觉得荒诞,疑心自己在做梦,不然怎么可能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说起来显得很不孝,但他现在唯一能捕捉到的想法就是回家睡一觉。 可能睡一觉起来,就会发现这个电话果然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穿越迷雾的力道,穿越重重雾障直达他的耳畔,当即下了决断:“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就去。” 许思睿愣了愣:“你不是还要比赛吗?” “不比了。”她撂起挑子也干脆利落,“我们班有安排几个备选队员,让她们顶上我就好。” “其实不一定要现在就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优柔寡断,自己听了自己的屁话都觉得恶心,“我小姨让我今晚再过去,也许我们去得早了,她们那边也不方便。” 祝婴宁摇摇头,没有依着他:“你现在留在这里难道还有心思做得下其他事吗?既然没心思做其他事,为什么不早点去确认一下周阿姨的情况?只有亲眼看到了,才能确定她病到什么程度,才能知道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实实在在帮上忙总比坐在这里乱想要好,不是吗?” “我……” “许思睿,别躲了。”她盯住他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手,声音难得强硬,“跟我走。” ----------------------- 作者有话说:今晚还是只有一更,好消息是今晚是我最后一次颈椎理疗了哼哼,之后应该都能恢复成双更。 最近广东基孔肯雅热病毒猖獗,大家要注意防蚊,健康实在太太太重要了[可怜] 第118章 苹果 离开学校的过程还算顺利,校运会期间学校处于半开放状态,学生亲友想要过来围观可以凭借请柬自由出入,他们向老师和门卫简单说明了情况就被放行了。 前往医院的过程也顺利,路上没有堵车,一路畅行。 唯一不太顺利的是进医院的过程,临到医院门口,许思睿的脚步拖得越来越慢,祝婴宁一开始还没察觉,拉着他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发现拽不动了,回身看向他, 他表情迟疑,步伐拖泥带水。 她叹了一口气,连同念起他的名字也像一声轻柔的叹息:“……许思睿。” “我还没做好准备,你再给我半小时。”他说话的声音很飘,像被线扯得远的风筝。 她默了默,松开了一直抓着他的那只手:“好。” 许思睿转身朝外走。 时值中午,医院外艳阳高照,他走出大门,伸手揉了揉脸,穿越医院前的街道,去到了街对面的一家便利店。 祝婴宁没有跟过去,她依然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提着进医院前在附近水果店买的一袋水果——苹果和猕猴桃,是她借他的手机查到的适合给乳腺纤维瘤患者吃的水果。她目送许思睿走进便利店,看到他在柜台处要了一包烟。 便利店门口没人,他跟老板借了打火机,从那包香烟里抽出一支,含进嘴里,点燃。 由于隔得远,祝婴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唇齿间明灭的那点儿火星。 时而燃亮,时而湮灭。 她看着街道对面的那星火光,渐渐回忆起了自己坐顺风车前往陌生城市接祝大山回家的那一天。 那天的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很忙,忙得像颗陀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什么都需要她亲力亲为。直到看到许思睿现在这副模样,她才想起那天她原来也是有过近乡情怯的。当她终于缴纳完昂贵的费用,来到祝大山的病房前时,她停下奔忙了一天的脚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洗了把脸。 卫生间里的味道难闻,尿骚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可她还是在里面洗了足足五分钟的脸。 许思睿说要半小时,但其实没有那么久,抽完两支烟后,他把剩下的那包烟还给了便利店老板,抖了抖衣服,留下一头雾水的老板径自返回了医院。 他回到她面前,问:“我身上有味吗?” 祝婴宁抽了抽鼻子,摇头:“没有。” “你凑近点闻。” 她踮脚凑到他领口处,又仔细闻了闻,确定道:“没有。” 抬起头却看到许思睿在笑,说:“我让你凑近你还真凑这么近啊?” 如果是平时,她大概会给出点别的反应,无语也好,气恼也好,反应发自内心。但此刻她察觉到他这句话和他脸上的笑容很虚,并未落到实处,纯粹是想要说点什么逗趣的话转移下心情,于是她也配合着假假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笑完,气氛反而更低迷了,许思睿越过她朝病房走,她拎着袋子跟上去。 ** 周天晴给周天澜开了个单人病房,没人打扰,但也正因为如此,病房外显得格外寂静。 走到病房前,透过门上方的透明玻璃,能看到周天晴背对他们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长卷发撩到肩膀左边,露出来的右侧脸洋溢笑意,正向着病床的方向说着些什么。周天澜的身影恰好被她遮挡住。 祝婴宁回头看了许思睿一眼,见他不像想要主动打开病房门的样子,遂主动接过该任务,曲起手指,在病房门上敲了敲,得到“请进”的应允后,推开门,率先将脑袋探了进去,一股脑道:“周阿姨,您好……我是祝婴宁,我和许思睿一起过来看你了。” 率先回头的是离病房门更近的周天晴:“婴宁?你们不是在举行校运会吗?” “小姨好。”她熟络地打着招呼,“我们请了假,校运会管得松,提前离开也没关系。” 说完这话她才看清坐在周天晴面前的周天澜,她长得和许思睿家里那张婚纱照既像又不像,像是因为五官排布未变,还是那套五官,不像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婚纱照里的模样苍老得多,眼尾褶皱明显,脸颊微微浮肿,长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齐耳根的短发,大约是监狱女囚统一的发型。 她打量周天澜的时候,周天澜也在端详她,憔悴的脸上漾开一个笑,带着几分亲切:“你就是婴宁吗?你看起来比在山里那会儿高了一些呢。” 祝婴宁有些吃惊:“您知道我长什么样?” “你们的综艺我一期不落。”她笑吟吟的。 祝婴宁这才恍然大悟,对啊,身为母亲,她肯定是一期不落地守着自己孩子参与的综艺的。 想到许思睿,她才慢半拍发现周天澜的视线一直朝她身后瞥,她也向后瞥了一眼,接着头大地发现背后根本没有人。 他没有跟进来。 祝婴宁呵呵尬笑两声,在周天澜和周天晴的注视下退回去,逮住蹲在门口的许思睿,低声道:“你干什么呀?快进来!” 也不给他反悔或者反抗的机会,使出吃奶的劲儿从背后将他推了进去。 许思睿就像一个被强行推举出来炸碉堡的士兵,手足无措地站到了病床旁边,头垂下来,没看周天澜,只执着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面雕了块黄金。 周天澜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倒过来反过去倒腾了一圈,张了张嘴,未语眼眶先红了,哽塞半天,才说:“……瘦了。” 周天晴深知自己姐姐和外甥是什么性子,要是放任此情境发展下去,她姐绝对能对着儿子抹泪一整天,而许思睿本身就别扭,一见别人哭就更别扭了,这场会面多半会以漫长的哭泣和别扭的沉默作结,周天晴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头疼欲裂,连忙出言阻止她姐继续发酵情绪:“没瘦,哪瘦了?只是高了而已。” 祝婴宁会意,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周阿姨,许思睿又长个了,他现在有一米八六呢。” “只长个没长体重,可不就是瘦了吗?”周天澜呜呜咽咽,自有一套逻辑。 祝婴宁马上又补充:“体重也长了的,他有一百二十多斤。” “那也还是瘦,太瘦了!”她抽了张纸巾捂在鼻头,搓了个响亮的鼻涕,举例说谁谁谁的儿子才一米六出头,不也是一百二十斤,许思睿都这么高了,怎么可以和他一样一百二十多斤呢? 周天晴好笑道:“青春期小孩抽条嘛,体重轻点正常,睿睿这样挺好的,等以后身高长踏实了,再练肌肉也不迟。” 祝婴宁频频点头,余光瞥见手里的袋子,忙提起来,转移话题道:“阿姨你看,这是我……和许思睿一起给你挑的水果。” 其实只是她自己一个人挑的,许思睿来的路上全程心不在焉,别说指望他挑水果了,他没有临阵脱逃她都想感慨一句呜呼哀哉,万幸。 周天澜这才止住眼泪,接过袋子,好奇地翻看袋子里的水果。 祝婴宁趁机给身旁木头一样的许思睿发配任务,从袋子里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苹果塞到他手里:“你去削个苹果给你妈妈吃吧。” 周天澜大惊:“睿睿,你都会自己削水果啦?” 祝婴宁:“?” 周天澜的眼圈二话不说又红了,看向周天晴,抽泣道:“我就说我不在,他肯定受苦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2节 祝婴宁:“?” 她好像明白许思睿为什么一身王子病了。 许思睿握着苹果走进病房里的洗手间,里面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过了几分钟,他才走出来,在病房的储物柜里找出把削皮刀,扯了张椅子,坐在椅子上对着垃圾桶削起了苹果。 他专心又沉默,嘴巴像被无形的线缝起来,目光始终黏在苹果皮上。 他不说话,病房里总得有人说话,不然太闷了。周天晴充当了聊天主力,她聊累停下来喝水的时候,祝婴宁便自发顶上去,天南海北地聊,聊他们的学校,聊最近的新闻。 听到感兴趣的话题,周天澜会追问,也会哈哈大笑。她和祝婴宁想象的不一样,虽然憔悴,却没有生病的人常有的凄苦。 聊了许久,许思睿才把手里的苹果削好,他削太慢,苹果肉都氧化了,呈现出深浅不均的黄褐色。周天澜要把苹果接过去时,他终于说了自入病房以来的第一句话,说得很小声,接近喃喃自语:“我另外再削一 个吧。” “别,这个挺好的。”周天澜笑眯眯地说。 许思睿的手在她接过苹果时微微一顿。 她啃起了苹果,病房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招呼祝婴宁:“婴宁,你吃猕猴桃吗?洗一洗切一个去吃呀。” 祝婴宁刚想说不用了,周天晴就从袋子里掏出两颗猕猴桃:“我去洗手间弄给你吃吧。” 她受宠若惊,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和周天晴抢着洗水果。 洗手间里的洗手台就那么丁点大,当然挤不下两个人,最后周天晴被祝婴宁挤掉了,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低头搓洗,脸上表情无奈,看了一会儿,轻声问:“怎么样,睿睿的妈妈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祝婴宁用小刀削开洗好的猕猴桃,迟疑着点了点头。 确实不太一样。 信件往来看不到对方的语气和表情,她一直以为周天澜的性格是周天晴那一挂的,没想到…… “我姐姐是个特别小女生心态的人。”周天晴笑道,“情绪上头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人也单纯,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心眼,很麻烦,和睿睿是不一样的麻烦,唯一一样的是,有时候都得用哄小孩的心态去哄他们。不过,她其实是有点大智若愚在身上的。” 祝婴宁专注地听着,把削好切片的猕猴桃又用水冲了一下,码放到盘子里,低声问出刚刚在外头不好开口的问题:“周阿姨的病……”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周天晴说,“病变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现在就是先把纤维瘤割了,再观察一段时间,没有太大的异常就能出院了。能争取到保外就医主要是她在监狱里表现好,刑期也不长,再加上我这边也一直有律师在跟进。争取这个机会主要就是想让她出来透透气。” 祝婴宁不太确定周天晴这番话是在安慰她,不想让她和许思睿这种小孩操心,还是在说实话。她想了想,继续问:“那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你们能经常过来看看她就是帮大忙了。”她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会尽量说服许思睿常来看她的。” “嗯。”周天晴收回手,脸上笑容却没收回,“我看睿睿挺听你话的,婴宁,你真的帮了我们家大忙。” “有吗?”祝婴宁愣了愣,她没觉得许思睿有多听她话啊。 但是周天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强调道:“他连他妈妈的话都没这么听过。” ** 他们并没有在病房待多久,聊到日色即将西斜,周天晴和周天澜就合力赶他们回去了,说现在回去还能错开晚高峰,别拖到待会儿连打车都要排队等半天。 两个人像垃圾袋一样被她们统一打包轰走。 医院门口人多,不好打车,他们只好走远点再叫车。 步行前往打车点时,许思睿始终走得快她几步,祝婴宁一开始还想加紧步伐追上去,但她发现只要她加速,许思睿也会随之加速,存心不想跟她并排一样。 她撇撇嘴。 走到十字路口,绿灯一亮,人群瞬间从他们背后漫过来,穿插在他们中间,差点把他们冲散。祝婴宁好不容易才找着他,心想果然还是得跟紧点才行,于是小跑到了他身边,让他走慢点。 说完,她自然而然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怔住了。 她看到他脸上挂着两行眼泪。 无声的,清透的。 十字路口人群喧嚣,偶尔有路过的人察觉到他的动静,朝他投来惊诧一瞥,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大千世界如此繁忙,无人有心关照某个人的悲欢。 唯独她的心在目睹他的眼泪时揪成一团。 斑马线咫尺之距,很快走完了,他张开嘴,在换气的间隙哽咽着渡出几个气音:“……你知道吗,我妈以前死都不肯剪短发,因为她觉得自己留长发的样子最美。” “许思睿……” “她说我不会削苹果,其实她自己也不会,她不会做任何家务,连虾都要别人剥好了才肯吃,可是我刚刚把苹果递给她的时候,摸到了她手上的茧。” 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用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说,“她手上怎么可以有茧呢?” 周天晴问过他,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去看你妈妈,你就这么怨她吗。 孙明远也说过,你妈妈也是受害者,许思睿你不要这么幼稚。 其实他没有怨她,也从来没有将她列为他们家家庭变故的加害者,他始终不肯去看她仅仅只是因为—— 看到妈妈受苦,他会忍不住流眼泪。 第119章 操心 回到家里,钟点工正好在做晚饭,做的是双人份的,因为许正康不回来吃。 钟点工做完饭就走了,两素一荤一碗汤,许思睿没什么胃口,往嘴里扒拉了半碗饭,夹了几根菜就说自己吃饱了,剩下来的饭菜祝婴宁一个人吃不完,只好放到冰箱里,虽然她知道放冰箱的结果大半是倒掉——许正康和许思睿都不吃剩菜,她虽然吃,却也不敢吃隔夜太久的。 许思睿吃完饭就去洗澡了,洗完往床上一倒,闷着被子开始睡觉。 祝婴宁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选择不去打扰。 她待在自己房间里三心二意地学了会习。六月初是第二次月考,离现在也不过十来天,她每次考试都会提前两周进行复习,力求对知识点布下天罗地网,不遗漏每一个细节,但今晚,无论她怎样想要集中注意力学习,都时不时会走个神。 十点多的时候,她放下错题本,叹了口气,决心先去冲个热水澡换换脑子。 许正康是在她洗完澡后才回来的,他喝了点酒,身上有酒味,面色倒是红润,哼着小曲儿就进来了。由于他经常因应酬晚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祝婴宁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样子,礼貌且疏离地颔首打了招呼:“许叔叔。” 他嗯了一声,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祝婴宁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到书桌前,正打算将错题集上最后几道错题扫个尾,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许正康是周天澜的丈夫,周天澜保外就医了,他好像完全没反应……? 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但不在乎? 思虑起这个问题是怕许思睿为此动气,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一早,由于仍有校运会项目,且校运会当天上学时间较晚,不用再一大早出门,因此他们三人难得赶趟坐到了同张餐桌上吃早餐。 早餐是简单的牛奶和黄油吐司。 许思睿吃饭既矜贵又温吞,尤其是早餐,在起床气的加持下,比午餐和晚餐都要显挑剔,一块黄油吐司得用刀切成九小块,拿叉子一小块一小块叉着吃。许正康和他正相反,吃饭大快朵颐,最是讲究效率。平时这对父子没撞上还好,但凡同时吃早饭,许正康总是怎么看许思睿怎么不顺眼。 今天也是如此。 在许思睿用刀划掉吐司边,且坚持要将剩下来那块吐司九等分以后,许正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斥道:“不想吃就倒掉别吃!跟他妈谁在求你吃一样。” 他冷不丁这么一句,把坐在一旁的祝婴宁吼懵了,虽然吼的对象不是她,可她的心还是嗵嗵直跳。 下意识看向许思睿,许思睿的脸色果然巨臭无比。 臭归臭,他手上动作节奏未变,依然慢条斯理地肢解着盘里的吐司,对许正康的漠视形如某种挑衅。 许正康脸一沉,果然将要动怒,在他大发雷霆以前,祝婴宁眼疾手快抢过许思睿割下来的吐司边放到了自己盘里,干笑两声,说:“是因为我喜欢吃吐司边,他才特意把吐司边切下来的,哈哈……” 这么弱智的理由当然糊弄不了许正康,祝婴宁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毕竟独自一人干笑很需要厚脸皮,她自认脸皮还没这么厚。 弱智归弱智,许正康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台阶,不想一大早就影响心情,勉强压下了 继续数落许思睿的欲望,起身离开餐桌。 走到玄关处换鞋时,许思睿开口了,背对着他,问:“你没什么想说的?” 他的语气和尊敬亦或孝顺毫不搭边,许正康听得一股无名火,也没细究他这句话的意思,把门一甩,咣啷一声就走了。 许正康没有懂许思睿这句话的意思,祝婴宁却听懂了,他是想问许正康对周天澜生病这件事没什么想说的吗。 事实证明,真的没有。 祝婴宁看向许思睿,他则盯着面前还没切好的吐司,眸色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沉。 ** 周天澜的手术定在三天后,术前需要禁食八小时,由于手术时间不巧在下午,她不得不饿了整个白天。 祝婴宁和许思睿过去看望她时,恰好碰到了许思睿的外公外婆,也即周天澜的父母,两个老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女儿已经是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女性,尤其是许思睿的外婆,执着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心疼道:“澜澜,咱还是听医生的话,乖乖忍一忍,等你病好了,想吃什么再去吃,啊?” 原来即使这么大了,也是可以被爸爸妈妈当成小孩的。 祝婴宁在一旁看着,心情有些复杂,因为从她能记事起,刘桂芳就不再把她当孩子对待了,她会告诉她家里的财政情况,向她倾诉婆媳之间的不睦,或者大肆讲村里某个人的坏话。她一直以为女儿早早为母亲挑大梁是天底下再正常不过的事,原来母女之间也可以是这种形态。 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仅仅只是一种简单的触景而生的感慨,她摇摇脑袋甩掉多余的念头,和许思睿一起坐到周天澜身边,和上次那天一样,天南海北地扯着话题供她解闷。 等周天澜被推进手术室了,祝婴宁才抽空去上了个卫生间。 从厕所里出来,她看到许思睿的外婆和周天晴站在卫生间门口讲话,本来想打招呼,却发现她们两人表情严肃。祝婴宁没有窥私欲,但她们和她离得太近了,她还是被动听到了一些话影。 她们在谈论许正康。 许思睿外婆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还是得联系下许正康,好声好气叫他过来,他再怎么混蛋也是周天澜的丈夫,这种场合他若是不出面,周天澜即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难免心酸难过,别因为这点事影响了她术后的心情。 周天晴持相反意见,觉得许正康最好的状态就是演个活死人,别再来动摇周天澜的心志。 之前祝婴宁就疑惑过周家和许正康之间的关系,现在才得知两家在周天澜入狱后就决裂了,二老被这个女婿气得差点进医院,周天晴更是直接找到许正康面前,和他大吵一架,还泼了他满头水。 但是为了许思睿的心理健康着想,为了不让他陷入父亲与母亲家族二选一的境地,他们一直避免在许思睿面前和许正康争执,偶尔不幸碰面了,也都会尽量维持个陌生人的表象。 母女俩讨论了半天,最后许思睿的外婆拗不过周天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行吧……这种事你们年轻人安排吧。” 她们离开以后,祝婴宁才走出去。 许思睿就等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术室前的那块空地板。 祝婴宁坐在他旁边,担忧地看了他几眼,和他一起盯着眼前的空地板发呆。 她有点担心许思睿情绪上头去找许正康干仗,好在许思睿的心思似乎不在许正康身上,周天澜做手术这天,他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 手术后,祝婴宁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同时还要兼顾祝知微那边的事。伊伊找到新工作,已经离开了,尽管祝知微有在招工,可暂时还没招到合适的人选,只能由她们两个人先顶着。 她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三头六臂,既兼顾祝知微的店铺,又兼顾许思睿那边的事,还能完美完成学习任务。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3节 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疲于奔波,几天后,许思睿让她不用再去看周天澜了。 “可是……” “行了,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看她就好。我妈那边有我小姨她们照顾,再不行她们也有钱请护工,不用你操心。” 她想说我不是操心周阿姨,她身边很多人照顾,不需要我操心,我天天跟过去是因为我操心你,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她确实已经好几天都没好好合过眼了,秉持可持续发展原则,祝婴宁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不过只同意了一半:“好吧,我休息一下,等明天再和你一起去。” 然后放他自己一个人去看周天澜。 临近晚饭饭点,钟点工敲开客房的门,问她需不需要准备许思睿的饭。 “您等等,我打电话问他一下吧。” 钟点工点头让到一边。 祝婴宁先打了许思睿的手机,结果在他房间里听到了他的手机铃声,他出门居然忘带手机了,又拨给周天晴,那头倒是很快接通,祝婴宁问她是否在医院。 “在的,怎么啦?” “我想问问许思睿今晚回不回家吃饭,他要是不回家,我这边就不做他的份了。” 周天晴愣了愣:“你问睿睿?可是他不在医院啊?” 第120章 蹲 听到周天晴说许思睿不在医院,祝婴宁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电话那头的周天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他不见了?需要我帮忙吗?” 考虑到她每天前往医院已经够费神了,祝婴宁不想再给她增添负担,因此撒了个小谎:“没有,是我记错了,他好像说过他是去朋友家做客,我打电话给他朋友问问吧。” “好,需要帮忙的话你再打给我。” “嗯。” 电话挂断,只剩嘟嘟的忙音,祝婴宁握着话筒,思考许思睿没去医院的话会去哪里。 去朋友家?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去朋友家,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对她撒谎的必要,就是他瞒着其他人去找了许正康。 这个可能性一经浮现脑海,就被她的潜意识不断赋予权重,祝婴宁一个头两个大,几乎能想见他们见面以后会是什么场面。 她犹豫片刻,还是按着按键,先打给了许正康。 电话倒是通的,但没人接。 她想直接去许正康的公司找人,才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许正康现在这家新公司的地址和公司名称,事实上她连许正康现在在经营什么业务都不清楚。 打电话去问孙明远,孙明远也说自己不知道:“许思睿很少主动跟我们提许正康,我对他不是很了解。” 挂断电话以后,她有些气闷,不信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大活人,盘腿坐在地上想了半天,灵光乍现,从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找出许思睿家的通讯簿,在里面查询张海生的电话号码。 她记得许思睿跟她提及过,这个张海生是许正康的发小,许正康发达前和落魄后都是被这人带着做生意的。 没一会儿她就在z姓那几页找到了张海生的号码。 由于这个通讯簿很老了,书页都已泛黄,她拨打出张海生的号码时 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觉得这么久过去,人家说不定早就已经换了手机卡。 谁知电话响了四五声就被人接了起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喂?” 祝婴宁马上道明来意:“您好,请问您是张海生吗?我找许正康,但联系不上他本人,请问您知道许正康现在在哪儿吗?” 对面狐疑地问:“你谁?” 她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下,说自己是许正康资助的山区学生。 “哦——是你。”张海生拖着语调“哦”了一声,“就是那个住在他家的山里来的穷学生对吧?你找许正康?他现在应该在公司吧,我没跟他在一起。” 她无视穷学生三个字:“那您能告诉我许叔叔的公司地址吗?” 张海生倒是没隐瞒,很爽快地告诉了她。 祝婴宁道了谢,挂断电话以后,告诉钟点工不用再做晚饭了,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出门搭车,风风火火前往张海生所说的cbd。 许正康租了层办公楼,这个规模和他以前的公司不可同日而语,祝婴宁找到他的办公楼费了不少劲。 办公楼下有刷卡进闸门的系统,祝婴宁在外头徘徊了一圈,不知道该怎么进去。 徘徊着徘徊着,她发现办公楼门口的一棵树下蹲着一个人。 看到他时,她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么那么喜欢蹲在树下或者石头上? 万幸的是起码找着人了,而且赶在他进公司以前找到了人,祝婴宁朝许思睿蹲着的那棵树走过去,他背对着她,右手手背支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被她拍了下肩膀,身体一僵,稍微侧过眼看向她,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她绕到许思睿身前,很不高兴地叉着腰,“你干嘛骗我你去医院了?我刚打电话给你小姨,她说你根本没去医院,你过来找许叔叔干嘛不告诉我?” 树荫外挺晒的,祝婴宁站在他面前叽里咕噜数落了一番话,整个过程还没半分钟,脸颊连同脖颈就被晒得热乎乎的,她立刻理解许思睿为什么非要蹲在树下了,自己也站到了树荫里,蹲在他旁边。 结果刚蹲下去,许思睿就很嫌弃她一样,抬手挡在了他们两个人中间,把脸扭到了与她相反的方向,没好气道:“为什么得告诉你?我出门做事还得跟你报备?” 祝婴宁气不打一处来:“是,当然不用跟我报备,我吃饱了撑的才来找你。” 撩完这句赌气的话,两人一时无言。她抱着膝盖看着脚下的蚂蚁来来去去,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听到许思睿说:“你回去吧。” “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 许思睿提高音量:“……祝婴宁你烦不烦?” “有什么事?”她继续充当烦人的复读机。 许思睿被她磨得没办法,啧了一声,终于从蹲姿改为了站姿,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同她浪费时间。 他站起来,祝婴宁也跟着站起来,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他起身的姿势非常缓慢,活像个八十多岁患有风湿病腿脚不便的老爷爷,左手有一个无意识要去捂肚子的姿势,右手也执着地贴在下颌上,要不是知道他虽然自恋,却也没有自恋到这种程度,她都要怀疑他的手贴在那儿是不是为了丈量自己美丽的下颌角。 祝婴宁狐疑地眯起眼睛。 她伸出手,趁他不备,一把拽下他的右手。 许思睿嘶了一口气:“你干什……” “怎么搞的?!”她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 一块淤青从他的右脸颊下方蔓延到了下颌处。 见瞒不过去,他看向一边,生硬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祝婴宁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是吗?” 这还是许思睿第一次目睹她冷笑,被她这个笑唬得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就感觉下腹一凉,她竟然揪住他的衣摆,二话不说把他身上的t恤掀了起来。 “这也是摔了一跤?”她问。 这种光天化日下的女流氓行径把他吓了一大跳,一惊之下,牵扯到了伤处,疼得他面色煞白,好半天都缓不过来。而当他定在原地艰辛地倒吸气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毫无阻隔地覆上了他的侧腹,温热且干燥的指尖在他红肿的肋骨上轻轻按了按,抬眼观察他的反应。 “呼吸会疼吗?咳嗽呢?” 许思睿的脸色青红交加,既是羞,也是恼,咬牙切齿,声音却因疼痛显得毫无气势:“你别这样……” “松手。”他催她,想自己伸手阻止,又疼得做不了大动作。 现在是饭点,cbd来来往往的人还挺多的,他生怕被人看到他俩现在的姿势,然后被拍照传到网络上,配上“朗朗乾坤,世风日下,饥.渴肉食女当街猥.亵弱质男流”之类的标题。 傍晚的晚风带着热气,灌入他的胸.腹,激得上面的肌肉微微挛缩。 祝婴宁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表情未变,手指也依然压在他侧腹的肌肤上,淡声重复刚才的话:“我问你疼不疼。” 她这样淡淡且执拗地追问时,莫名有股诡异的dom感,许思睿觉得这对话简直糟糕透了,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飘过许多少儿不宜的废料,为了避免继续僵持下去,只能强忍羞耻,发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有点。” “连这样正常呼吸也会吗?” “……嗯。” 问完话,祝婴宁总算松开手,把他的衣服拽回来,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安排:“去附近的医院拍个片,应该是肋骨骨折了。” “不至于吧,我回家躺躺就好了。”许思睿还想据理力争,垂眸看到她的眼神,才讪讪住了口。 祝婴宁走到他没受伤那一侧,不由分说地架起他的右胳膊。 她比他矮了一大截,当拐杖倒是刚刚好,连抬肘都省了。许思睿看得有点想笑,但视线一扫到她的脸色,又马上把嘴角笑容压了回去,生怕倒霉催的触她霉头。 祝婴宁扶着他慢慢往前挪动,他肋骨疼,走不太快,龟速挪动到路口,她才环顾四周,打算叫辆车,让司机送他们去最近的医院。 她绷着脸扫视过往车辆,嘴角向下倾斜,脸颊因气愤而有些鼓起,许思睿没忍住,张开手掌,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分别捏住她左右两边脸,在上面捏了捏,低声问:“你干嘛这么生气?” 他手指修长,做这个动作轻轻松松,捏完了也没马上松开,手掌拦在她嘴巴前。 祝婴宁被他问得微微怔愣,否认道:“……我主要是在气许叔叔。” 许思睿再怎么说也是他亲生孩子,多大的仇恨要把人打成这样? 顺带气自己来得晚,以为他还没上楼,原来人家早已结束战斗,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当然,对许思睿本人也难免窝着团火,一窝火,就忍不住瞪着他,念叨道:“还有你,你干嘛非得找他打架?……别捏了!”搞得她说话一点气势都没有。 许思睿这才收回手,垂落小臂,将手臂的重量交到她肩上。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来找他打架的。” 他只是觉得愤懑不甘而已。 在他的想象里,得知周天澜生病的消息,许正康应当痛哭流涕,跪下来求他或者他小姨,让他们大发慈悲,开恩允许他去探视周天澜,然后他和周天晴再恶狠狠拒绝他。 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允许他去探视,但过程很重要。 可许思睿等啊等啊,等了好几天,等到周天澜手术都做完了,也没等到许正康主动提及要去探望周天澜。 他怎么可以不提出来?他怎么可以不悔恨交加? 因为不甘,所以他临时起意过来找了他,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周天澜生病的消息。 是的,他问的甚至都不是“为什么不去探望我妈”,而是“知不知道我妈生病了”,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深处仍残留了一丝可笑的期冀,希望许正康没有来是因为不知情,而不是因为不想来。 可许正康说:“有你们照顾你妈就好。” 许思睿无法接受这个回答,在他的办公室里当场和他吵了起来,歇斯底里。 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外面的几个员工探头探脑。 许正康大约是觉得自己身为父亲和上司的尊严被许思睿冒犯了,盛怒之下,竟抓起办公桌上别人送给他当装饰物的一块沉甸甸的木雕劈头盖脸砸向了许思睿。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4节 事情便是如此。 祝婴宁听得脸都气红了,抿紧唇缝,蹙眉看了他片刻,才问:“那你有还手吗?” 第121章 撒娇 有还手吗? 这问题由她问出来,可以理解出两个截然相反的意思,一个是有挑起纷争,成为纷争的其中一员吗?一个是有没有及时还手保护自己?两个意思天差地别,一个反对,一个支持。按照祝婴 宁平时的性格,许思睿觉得该解读成前者的,但说不清任何缘由,他就是明白她的意思是后者。 她问他有没有反抗他父亲的暴行。 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把。 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一个会鼓吹对长辈动手的人,因此此刻这份心意才更加显得珍重,守矩者鼓吹的欺上更加震撼人心。 许思睿也确实很想帅气地回一句“废话”,可惜现实不是童话片,现实就是如此窝囊,他说:“我疼得手都抬不起来。” 手都抬不起来,还手自然也无从谈起。 “……” 祝婴宁简直不知该做何感想。 怂恿他伤好后再打回去吗?如果拍片出来真的骨折了,估计得养上一个多月才能好,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股气势早就泄光了,这时候再打回去跟蓄意伤人一样,虽说君子复仇十年未晚,但这种复仇方式委实显得太过猥琐了。 她帮忙代打?如果对象不是许正康,倒也不是不行,可对象偏偏是许正康,她读书的钱都是他出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她打回去像什么样子,这不活脱脱白眼狼吗? 祝婴宁越想越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种窝囊事。 她千变万化的表情落入许思睿眼中,莫名驱散了他心里因为许正□□出的那些阴霾,刚想说点什么,祝婴宁忽然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甩开了,嗒嗒嗒直冲斜前方。 没办法,这个时间点难叫车,一辆辆挂着红牌的满载出租车从他们面前掠过,祝婴宁用余光瞥得焦急,好不容易看到有辆满载出租车停在他们所在的路口,将目的地是cbd的客人放下来,她生怕跑慢点这辆空车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许思睿被她猛地一甩,差点没站稳,捂着侧腹白着脸缓了好半天,才慢慢朝她那边走过去。 她已经同司机交代好了地址,见他过来,将后座的门拉开,先将他扶进去,自己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门合上,系安全带又费了他一番功夫,必须用手指抵在安全带和肋骨之间,不然会被安全带勒得发疼。 车子驶离此地,开往邻近的医院。 到达医院,祝婴宁又忙前忙后地给他挂急诊,带他去拍x光片和ct。 医生看了片,说肋骨断了两根,所幸断处对位良好,没有移位,也没有损伤内脏和胸膜,可以考虑保守治疗,给他戴了个胸带固定伤处,又开了板止疼药,交待清楚注意事项,就让他们回去了。 祝婴宁拿着x光片等物,心情复杂。 回到了家里,她把这些东西摆到了客厅茶几上,还特意将袋子里的x光片等取了出来,在旁边开了盏台灯。 “你做什么?”许思睿好笑道,“研究我的骨头然后发表论文?” 祝婴宁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想让许叔叔回家的时候能看到。” “那你还不如摆在他床上。”他冷嗤一声。 祝婴宁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有道理。”说完抱着x光片就要进去主卧。 “?” 许思睿被她的逻辑震撼了一下,不得不开口叫住她,“你就算摆在他枕头上他也不会在意的。” “那也得让他知道他到底把你伤成什么样了。” 她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不仅把检查报告放到了主卧显眼的位置,还执着地打上了那盏台灯,将台灯灯光对准x光片,务必保证许正康一进门就能察觉到这些东西的存在。 许思睿觉得她这做法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精神胜利法,指望许正康看到这东西能悔改或者心疼,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不过,虽然无法指望他能因此后悔羞愧,但祝婴宁摆的这个阴森森的排阵在夜晚熄灯的情况下看起来还是蛮吓人的,昏暗的台灯光如同一簇鬼火,而且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居然还将x光片竖起来靠在了床头上,在台灯光的渲染下,乍一看过去同具尸体的骨架似的。想到许正康推开主卧门那一刻八成会被吓出屁,许思睿就乐了。 一笑牵扯得胸口更疼,他忙收起笑,怀疑自己也被她染上了阿q精神。 拿上睡衣先去浴室洗澡。 尽管身体不便,许思睿还是忍着疼痛把自己从头到尾搓得干干净净。 走出浴室,他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 钟点工通常只在饭点过来做饭,现在都快晚上十点了,有这香味只可能是祝婴宁在捣鼓。 他走到厨房门口,斜斜往那一靠,果不其然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碌。 灶台上的汤锅咕嘟咕嘟热着泡泡,她听到他走路的动静,头也没回地说:“我煮了骨头汤,简单做了点菜,将就吃一顿吧。” 在山里祝婴宁也三不五时帮刘桂芳做饭,可厨艺只能说还行,普通的家常菜味道,不难吃,却也和美味搭不上边。来到这边以后,又兼之许正康请了钟点工,除了早餐需要自己动手料理一下,以及钟点工偶尔因事请假,其余时候做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她的厨艺便更加毫无长进了。 有时候祝婴宁也搞不懂自己是真的没有做饭天分,还是没有好好在学。 她八岁开始学习做饭,祝大山说女孩子就得烧得一手好菜以后才能嫁得出去,她听完觉得很可怕,暗下决心成为一个做饭平平无奇的人,因为每一个嫁出去的女孩似乎都过得不好——不敢做饭难吃,会被批评,也不敢做饭好吃,怕早早被哪家惦记。也许是在这种心态的自我暗示下,日复一日,她果真成为了一个做饭水平平平无奇的人。 有心想弄得丰盛点,也只搞出了点家常的小炒和花菜,唯一丰盛点的就是特意给许思睿做的那盅骨头汤了。 她盛饭的时候,听到许思睿的声音从厨房门口处传了过来,闷闷的:“我让你别操心好好休息,结果好像害你更累了。” 祝婴宁愣了楞,回头斜瞟他一眼,很快又专注于眼前,说:“没事啊,我下午确实有休息到。” 这倒不是逞强,她下午确实午睡了几个小时,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我妈的事也一直在麻烦你。” 她轻笑一声,又有些无奈:“不要这么客气,真的,你也帮了我很多。” 怕他突然来句谢谢,她立刻补充,“也不许跟我道谢!” 然后打开碗柜,开始找起筷子。 两个人,一共两双。 找出来以后,祝婴宁刚要转身将筷子等物摆到餐桌上,忽然闻到背后袭来一股香气。 沐浴露的香气。 接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背后伸出一只手臂,拦腰将她抱住了。 这个拥抱很轻,他左手还被胸带固定着,只有右手手臂可供发挥,再加上肋骨有伤,不敢抱得太重。可她的脊背还是在他覆上来那一瞬间倒竖一层汗毛,头皮发麻,心跳发紧。 许思睿慢慢倾下身,洗完澡尚且残带湿气的头发挠在她耳骨上。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自己泛凉的侧脸贴着她被灶台热气熏得滚烫的脸颊若即若离地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狗狗,随后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筷子,转身走向了餐桌。 第122章 恋爱禁止 祝婴宁是顺拐着跟出去的,手里端着饭菜,脑海中飘着四个大字—— 不、能、早、恋。 被这四个字镇压着,她决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坐到餐桌上,既不说话,也不敢细想刚才的事情,放空大脑,一味埋头吃饭,恨不得把饭碗扣在自己脸上,再拿几根线缝上去。 夹菜的间隙,视线偶尔不经意上扬,会对上许思睿的目光。 他同样没说话,就只是看着她而已,平时没什么异样的眼睛此时此刻却被餐桌上的顶光灯渲染得格外黑和浓。 祝婴宁倍感煎熬,只能不断夹菜,一副饿了几百年 ,再不吃饭就要就地饿死的样子。 晚餐吃得沉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是什么世仇。 吃完饭,她端着饭碗要去洗碗,许思睿跟在她身后走向厨房,说:“我来吧。” “不用,你去休息,受伤了就别折腾了。” 她低头盯着碗槽里的碗,手里随意抓来一条抹布,在水龙头下漫无目的地冲洗,冲洗完拧干,又漫无目的地在水龙头上擦了擦。 “也就把碗筷放进洗碗柜里,一只手两只手都能做。” “好吧……” 刚来许思睿家那天,祝婴宁觉得他们家的厨房特别大,现在却觉得这间厨房特别小,小到逼仄,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想她还是去外头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于是放下惨遭自己蹂躏的抹布,转身朝外走,将厨房留给他。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许思睿像是笑了一声,笑声是从胸腔里带出来的,低沉,与胸腔共振,尾音很轻,听不太清楚,仿佛仅仅只是她的错觉。她的脚步因这个笑轻微一顿,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听他低声说:“我看你胆子也没多大啊。” “……” 她立刻加紧脚步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间,祝婴宁将门掩上,蹲在门板后撑着脸叹了口气。 她安慰自己,这不是临阵脱逃,也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而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是谨守学生的本分,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任务,她现在这个年龄段就该一心向学。要是因为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导致高考考砸了,岂不是既害人又害己吗? 安慰好了自己,她严肃地点了点头,自行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 肋骨骨折不是多大的问题,可放眼日常生活,难免处处不便。 许思睿又是个娇气的性子,祝婴宁有时都分不清他是真有那么疼,还是生性爱卖娇,三分疼都能有鼻子有眼地夸大成七分疼。 他养伤那段时间,她不得不跟个贴身丫鬟一样照顾他——躺是没法自己躺的,得帮忙搀扶,起床同个道理,走路更是无法独立行走,非得把她当拐杖拄着,有时候祝婴宁很想吐槽一句:“你伤到的又不是腿,干嘛一定要搭着我?” 但这话她又不敢说,怕说了以后得到些动摇她学习决心的回答。 由于最近常在帮祝知微打理线上的店铺,比如编辑详情页页面,设计商品标语,许思睿干脆把自己没用的旧手机给了她。除了登录淘宝,有时她也会登录q.q看一眼空间里大家发的日志和说说。 他们班有两个班级群,一个有老师,一个没老师,有老师那个十天半个月聊不上一句话,没老师那个两三天就能聊到99+。 互联网发展初期,大家都还很淳朴,淳朴到基本上每个人都会把班级群里的人从头到尾加一遍。祝婴宁也是偶然翻阅自己好友列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加了戴以泽的。 戴以泽分享欲旺盛,基本上每天都会发说说。祝婴宁一点开q.q空间,刷下来起码有一半都是他在自嗨,有弹唱贾斯汀比伯歌曲的视频,有诅咒插队的人生孩子没屁.眼的说说,还有伤春悲秋的非主流日志。 六一儿童节当天,他发了自己在商场参加儿童节活动的照片,文案是“大龄儿童也被分了儿童节礼物”。她点开照片,看到戴以泽手里捏着个小黄鸭氢气球,觉得挺好玩的,于是放大照片,仔细看了看他背后的活动介绍牌,看到上面说领气球的活动将会持续到六月二号,而今天刚好是六月二号,琢磨着待会可以下楼给许思睿领一个。 正想再确认下气球的数量以及领取规则,免得跑空了,就看到了背景里许正康的脸。 祝婴宁瞬间窜起一股无名火,脸也黑了下来,尽管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站队。 许思睿受伤这几天,许正康一句话都没表示,既没有道歉也没有任何关心,看到许思睿身前的胸带也只是漠然瞥开视线,仿佛许思睿会受伤完全是自己摔的一样,跟他毫无关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5节 他还借口自己工作忙,连家都不怎么回。 没时间回家,却有时间逛商场? 虽然出现在商场也有可能是请客户吃饭,可祝婴宁就是想生气。 她生气地划拉开他的脸,继续查看图片里的活动说明,看到规则里说只要是正在读书的学生都可以凭学生证或者校园卡领取,于是带上校章,这就出门了。 “你去哪?” 许思睿听到开门的动静,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 “给你弄点礼物。” 他愣了愣,尽管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送他礼物,心里却仍因她的话莫名其妙雀跃起来。 二十分钟后,祝婴宁果真带着给他的礼物回来了。 一个hellokitty的氢气球。 “……” 他沉默良久,问,“我的礼物呢?” “在这里。”她把hellokitty氢气球递过去。 她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是因为看他最近心情不好。许思睿的心情不好成因复杂,既因为记挂周天澜的病,又因为记恨许正康,还因为肋骨受伤以后,他玩不了电脑了,单手玩了几天,差点没玩出腱鞘炎。 他听了片刻,抬手阻止她:“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送了,可为什么是hellokitty?” 他本来想着只要她能给出合理的解释,hellokitty就hellokitty吧,起码和他一样,呃,皮肤都挺白的?结果祝婴宁说:“因为商场的免费赠送活动只剩这个了,其他都要花钱。” “……” 许思睿气得摔门回了自己卧室。 祝婴宁撇撇嘴,心想他不喜欢的话那她留着自己观赏好了,牵着气球走向客房,正开门呢,背后他卧室的门忽然再次打开了,接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抢走了她手里的hellokitty氢气球,砰的一声,又将自己房间的门甩上。 走廊空空,她低头看着自己同样空空的手掌,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在他门外摇头晃脑叹道:“许思睿,你这样真不可爱。” “闭嘴。”他在里面没好气道。 ** 担心被周天澜看到自己身上的伤惹她担心,许思睿借口说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竞赛班,放学和周末需要补习,没办法去医院,只固定每天晚上同她打半个多小时的电话。 周天澜可能也觉得这理由听着非常扯,因为许思睿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主动报名参加竞赛班的人,在固定通话一段时间后,她疑心愈盛,毫无预兆地提出要通视频看看他的模样。 许思睿没办法,只能在祝婴宁的建议下披着毯子接受了周天澜打来的视频电话。 毯子裹住了胸带,没有暴露任何端倪,唯一的不好就是——大夏天的,这装束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周天澜忧心忡忡地问:“睿睿,怎么都六月了你还要裹毛毯?你有这么虚吗?” 许思睿求助地朝祝婴宁投去视线,祝婴宁赶紧在屏幕外出声解围道:“阿姨,是因为……许思睿房间的空调开太冷了。” “可我怎么看他浑身是汗?” “呃……”她沉吟道,“这不是汗,这是他洗澡的水忘记擦干了。” 接下来周天澜就开始大讲特讲洗澡没有及时擦干的危害,还让他冷的话就把空调调高几度,别天天开18度跟在模拟北极环境似的,但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周天澜的病情控制得很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也没有恶变的迹象。这本是好事,却涉及到一个尴尬的问题,一旦病情好转,她就得被监狱那边收监。 时值七月,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了,周天晴让他们安心备考,不用担心周天澜收监的事。她申请的保外就医时间是一年,按照规定,每隔一月就要向派出所汇报身体状况,一旦执行机关评估后觉得她的病情已经好转到可以继续服刑,就会提前收监。周天晴说 周天澜六月底刚打过报告,按照规定,只需要在七月底报告一次,中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能够待在外面。 “具体的事等你们考完试再商量吧。”周天晴说。 为了不影响他们考试,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姐姐和许正康这个人渣见面,办理出院手续后,她把周天澜接到了自己家里。 许思睿觉得这样也行,即使月底周天澜真的要被收监,等他们这几天考完试,他也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陪着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考完最后一科,刚出校门,许思睿就接到了周天晴的电话。 ----------------------- 作者有话说:今天第二更会晚一些,大家11点半再来看吧(跪) 第123章 兽心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突然来人突击检查?” 祝婴宁站在许思睿旁边,校门口人来人往,他们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拐角站着接电话。她听不到手机那头周天晴的声音,但看许思睿凝重的脸色也能猜出周天晴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头周天晴似乎又说了什么,许思睿骂了句脏话,闷着脸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过去。” 他挂断电话以后匆匆忙忙就要往前走,祝婴宁跟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许思睿偏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不想把坏脾气带给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开口道:“我小姨说公.安那边突然来人突击检查,要求我妈出示诊断报告,认为她已病愈,不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这几天就得走流程回去了。” “……什么?”她发出了和许思睿刚才一模一样的质疑,“可是为什么会突然来人突击检查?” 他冷笑了一声:“被举报了。” 这答案大大出乎祝婴宁的意料,她懵道:“谁这么闲,周阿姨难道有仇人?” “仇人……”他沉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含进嘴里,用臼齿嚼烂了,碾磨成无法消化的纤维,毫无笑意地笑道,“她唯一的仇人就是许正康。” 祝婴宁心中巨震。 她跟在许思睿身后,心脏扑扑直跳,如同笼中雀鸟挣扎着要飞出喉口。至亲至疏夫妻,以前听这句老话还没有什么感触,现在却感到胆战心惊,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刻骨凉意。 许思睿伤势刚好,祝婴宁看他现在阴森森的表情,担心他一时冲动做出点无法挽回的事,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问:“那你……你打算……” 他冷声道:“收监也要走流程,我妈三四天后才会走,这段时间我搬过去陪她。” 她点点头,艰难应道:“好。” 至于三四天后? 鬼晓得。 ** 回到家里,许思睿风驰电掣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走之前对祝婴宁说:“我和许正康的事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插手。” 虽然话说得生硬,但祝婴宁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在替她考虑,她身份特殊,被资助者,“被”字似乎天生低人一等,由她出面,不管怎么做怎么说都会落人话柄。 她目送许思睿出去,心里沉闷得透不过气。 钟点工不知这些恩恩怨怨,也无意关心,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在厨房炒锅前料理晚饭,祝婴宁看她做了双人份的菜,出声提醒她:“阿姨,许思睿不回来吃。” “哦,我晓得,我做的是许先生那份,他刚刚打电话说自己回来吃。” “……” 得知要和许正康共进晚餐,祝婴宁顿时没了胃口。 许正康是半个多小时后回来的,表情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看到她,甚至还主动关心道:“今天期末考结束了吧?考得怎么样?” 她张了张口,小声说:“还行……正常发挥。” “嗯,那就好。”许正康的点评和说教也一如往常,“世界上没那么多超常,有时候正常就是一种超常了,尤其是高考,心态最重要。” 她牵着笑容附和着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许正康调了新闻台当背景音。听着那背景音,看着许正康毫无异样的神色,祝婴宁都快糊涂了。 她来自一个原始的地方,山里当然也有坏人,坏人不分生长环境,坏就是坏。 但正因其原始,大家都不擅伪装,讨厌一个人或者憎恨一个人全体现在脸上,做了坏事要么心虚,要么洋溢着一种不知悔改的洋洋自得,要么到处扯皮吹嘘。乡邻吵架,互相朝对方吐口水,亲戚反目,见面便会破口大骂。很长一段时间里,祝婴宁对全人类的认知便来源于他们,她以为所有人的情感反应都和她故乡的人一样,是一种接近“饿了就要吃,累了就想睡”的非条件反射,是本能而非矫饰。 可事实并非如此。 来到城市以后,她见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人,形形色色的人,她已经明白有些人极其擅长伪装,就像鬼穿上了人面画皮。 可是看着许正康安然自若的样子,祝婴宁还是感到困惑和胆寒,究竟是她和许思睿误会了他,还是说有人真能伪装至此,做了坏事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没有心虚,没有后怕,没有洋洋得意? 她想不明白。 ** 虽然牵挂着许思睿那边的事,但她也知道最后这几天,比起其他人,周天澜肯定更想把所有时间都花来跟自己的孩子相处,所以她懂事地没有过去打扰,给他们留下了相处的时间和空间。 不过,什么都没表示好像也不太好。 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思索着自己能做什么。 还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就响了几声,拿起来一看,是旺.旺的消息,显示祝知微的店铺有几单退款。 她拿起来想要操作,又怕自己不懂,操作坏了,所以先打了个电话给祝知微询问如何处理。 “没事,你放着不用管,我来就好。开线上店铺都会遇到这些的。”祝知微的声音明显含着倦意,可仍然笑着对她说,“你好不容易考完试,好好放松一段时间。” “就是因为考完试,所以我现在闲下来了,可以帮忙了。”对于身边人老把她当不顶事的小孩的行为,祝婴宁颇有些无计可施。 然而祝知微很坚持,祝婴宁没办法,只好先把电话挂了。 隔天一早,她拿起手机登录旺.旺,看到店铺里一夜间多了好几笔订单。 祝知微已经将实体店的地段收拾好转租出去了,现在衣服基本都囤积在她家里。线上店铺找了个女孩当客服,是新人,不太熟练,胜在态度好,肯学习也听指挥。由于有线下店铺积累起来的客源,祝知微的店铺起步阶段相对来说没有那么艰难,开业两个月,陆陆续续有些老客户过来下单。新客户也有,但数量稀少,因为营销还没铺开,祝知微最近正在琢磨线上营销的手段。 祝婴宁看着那些昨晚下单的账号,越看越觉得怪怪的,这些账号都不是回头客,之前没在他们店铺下过单,毫无疑问是新客源,下单过程也都静悄悄的——大多数顾客看到一个成交量较少, 评价也没几条的新店铺,都会先找客服问问清楚才敢下单,可这些人不约而同的心很大,完全不担心收到货被坑一样。 她知道电商之间存在恶意竞争,有些同行会在刷单平台雇佣刷手进行恶意刷单,到货以后要么退款要么差评,把店铺的评分搞垮。可她们才开业没多久,不至于就被同行记恨上吧? 祝婴宁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祝知微担心的那个可能。 手机里问话肯定问不出什么,祝知微基本还是将她当成小妹妹,不想让她接触太多成人间的事情,祝婴宁收起手机,决定亲自去祝知微公寓找她一趟。 ** 透过猫眼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祝婴宁,祝知微吃了一惊,开门将她放进来:“宁宁。” 人都杀到了自己家里,再想敷衍就不容易了,她揉着脸叹气,先给她倒了杯水,再让她坐到沙发上,在她的追问下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其实前几天晚上就有很多账号大规模下单,这几天那些单子陆陆续续有人退款了,我和客服小妹都试过打电话过去跟买家沟通,发现那些电话很多都打不通,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恶意刷单。”祝知微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指。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有说话,对祝知微来说,说出“我怀疑是黄俞亮妻子在搞我”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像在重复自己的罪行和无能,或者像一种辩解,有时候她甚至自暴自弃地觉得,也许这就是自己既定的命运,是她欠这位女士的,被针对似乎也天经地义,无可奈何。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6节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最终还是祝婴宁先打破了这阵沉默。 祝知微迟疑道:“有是有……” 她意会到祝婴宁将要说什么,苦笑道,“也是,现在除了和她沟通,也没别的办法了。” “我和你一起去找她沟通。” “别。”她几乎是被祝婴宁这句话吓到,拒绝得斩钉截铁,“别的事无所谓,但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祝婴宁有些郁闷,怎么人人的事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人人的事都不要她管?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起码说服祝知微让自己远远跟去现场,若是发生什么突发状况,她还可以保护她,可惜这次祝知微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要她管。 “宁宁,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里含有的哀切阻止了祝婴宁,她破天荒没再坚持。 ** 接到祝知微的电话是两天后的深夜,由于许思睿隔天就要回来了,祝婴宁担心他回来以后和许正康正面起冲突,整晚都没怎么睡踏实。他的肋骨才刚恢复好,六月底七月初拆的胸带,虽说恢复了,可毕竟还比较脆弱,经不起重击和大动作,许正康的体格又那么壮实,她觉得出命案都有可能。 由于没怎么睡踏实,所以电话一震她就醒了。 迷迷糊糊接起来一听,那头祝知微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含糊不清的,像含了口冰在嘴里,一听就喝醉了,否则也不会大半夜给她打来电话。 她被她吓得心脏都不太舒服,坐起来,急切地想问她怎么了,还没开口,祝知微就先出了声。 她说:“宁宁,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以为黄俞亮是爱我的,他怎么可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呢?我都那样对他了,我为他付出了我的青春、我的相貌和我所有的爱……我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可是为什么是他在找人搞我?为什么不是他老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我不知道……呜呜……呜……我该怎么办?他难道非要我死吗?” 第124章 钱钱钱 这个结果既在祝婴宁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她只惊讶了一小会儿便冷静下来,静静听着手机那头的哭声,直到祝知微发泄得差不多了,只剩小声的啜泣,才温声说:“微微姐,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你说。”祝知微抹了抹眼泪,表示洗耳恭听。 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暮色,开口道:“我以前在陈老师那里借过许多书,里面有不少侦探书,看得多了,发现正常人的动机都能用他这么做导向什么结果以及能够获得什么好处来推断。黄俞亮打击你的店铺,这一行为可能产生许多结果,最差的结果就是你在北京生存不下去,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 祝知微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非要逼你离开这里呢?单纯看你不顺眼,和你待在同座城市就想吐?我想应该不是吧,北京那么大,在大街上偶遇一个人的概率多么微小,何必赶尽杀绝,最大的可能就是——”她顿了顿,说,“他怕你,所以才不得不赶你离开。” 祝知微愣了愣,呆呆重复道:“他怕我?” 怎么可能呢?明明是她怕他还差不多。 他事业有成,有钱有家庭,是多少男人毕生追求的顶峰。 可祝婴宁再次强调:“对,他怕你,比你怕他还要怕你,因为你知道他许多秘密。” 她怔住了。 “他害怕你将这些秘密告诉其他人。” “可是……”祝知微说出一个孱弱的理由,“我已经向他保证过,绝不会供出他,我的付出也已经说明了我的真心,他为什么宁愿针对我也不肯相信我?” “人对他人的认知来源于自己。他不相信你,是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不肯付出真心的人,所以他也不相信有人会对他付出真心。” 祝知微便沉默了。 “微微姐……”她知道这对她来说也许很难做到,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气揭穿他,而不是继续包庇他。虽然你没有他的社会地位和财力,但你并没有在这段博弈里处于下风,他害怕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段话说完,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久到祝婴宁几乎以为她要挂断电话了,她才迷茫道:“可是宁宁,我怎么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我有今天全仰仗他栽培我,如果没有他给我钱、给我住所、给我学习的机会,我也许还在某家大排档给人当打杂的服务员,我不能忘恩负义。” 听完她的话,比起恨铁不成钢,祝婴宁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叹惋和心疼。 善良是罪吗?不是。可善良有时却是指向自己的利刃,连被人侵害了,都以为自己受到了对方的恩惠。她知道这不是祝知微的错,祝知微只是被洗脑了而已,她成长的基石是黄俞亮,导致从今往后,无论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会情不自禁把这份成就归功于他,在天长地久中慢慢丧失对自我的认知与信心。 精神控制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残害某人的身体,而是彻底摧毁她对自身的评价体系。 她同样静默了很久,慢慢组织着语言:“微微姐,我也觉得人该知恩图报,但我觉得所谓‘恩’,不包括一个人用钱购买了另一个人对自己身体或者精神的使用权。他让你为了他去整容,这不是恩,即使他给了你再多好处,这也不是恩情,只是他为了自己的私欲支付的免罪金。” 祝知微叹了口气:“……我再想想吧,宁宁。” “好。”她没有催逼太紧。 ** 许思睿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由于深夜才跟祝知微聊过,祝婴宁不幸睡过头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头客厅已经传来了许正康和许思睿的说话声。 她瞬间清醒了,从床上翻起来,连牙都没来得及刷,顶着个鸡窝头便偷偷摸摸打开客房门窜了出去,躲在暗处观察他们。 先看许思睿,果然一脑门官司,再看许正康,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到许思睿进门,也只是淡然地扫去一眼,不冷不热关心道:“去你小姨家陪你妈了?你妈要是精神头好,就接她回家住几天吧,总住在娘家像什么样子。” 许思睿满腔怒火都被许正康这番话打断了,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祝婴宁也很茫然,为什么许正康一副不知道周天晴已经被收监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在她迷惑纠结的时候,许思睿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茫然如薄雾般散去,他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还有脸问?” 许正康怔了怔,脸也沉了下来,将手中报纸一抖,抖出窸窣脆响:“许思睿,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大早上就要找抽?” 许思睿上前一步,突然扯住了许正康的衣襟。 许正康比许思睿重多了,160多斤,祝婴宁看到许思睿的手臂都因这个动作而暴起了青筋。而令她震惊的是 许正康的上半身竟然真的被许思睿扯得微微悬空,脸颊涨红,如同一只被人扼住脖子的鹅。他垂下视线,面无表情道:“你最好别让我找到你举报的证据。” 说完这话他便松了手,许正康重新跌坐回沙发上,暴怒地猛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杯因他这个动作磕碰在一起,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他一挥手,将茶几旁的报纸杂志等物通通扫落在地。 许思睿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房间,中途目光扫向了祝婴宁,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她缩着肩膀站在角落里,正打算慢慢挪去卫生间洗漱,就被许正康叫住了:“你过来!” 祝婴宁只好冒着冷汗走过去。 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问她:“那个逼崽子说的举报是怎么回事?” 她反复观摩许正康的神色,小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 许正康面色一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被人举报所以提前收监了……?”他摆了摆手,让祝婴宁走开,“我知道了,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祝婴宁一头雾水地走去了洗手间。 刷牙的时候,她盯着镜子里自己迷糊的脸,越想越觉得,许正康好像真的不知道周天澜被举报的事。如果这是演戏,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好到令人胆寒。 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 暑假正式到来,可惜他们家里完全没有暑假轻松愉快的氛围,反而像个坟场。每天早上起床祝婴宁都觉得自己像要去给谁上坟。 许正康头几天还待在家里,后来由于和许思睿冲突不断,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慢慢的也不怎么回来了,不知道宿在外头哪里。孙明远等人倒是常来他们家找许思睿,还频频拐他去外面玩,但她看得出许思睿兴致一直不是很高。 她自己也在为祝知微那边的事和自己打工的事操心。 由于店里资金吃紧,而且起步阶段不需要太多人手,一个店主一个客服已经够了,祝婴宁不好意思再留在店里让祝知微发工资,她打算趁着暑假重新找一份工作。 给人洗碗端盘或者去摇奶茶倒是可以,可时薪太低了,她来北京这么久,思想有了进步,意识到不止体力劳动能挣钱,脑力劳动也可以,而且她完全有从事脑力活动——比如当家教——的资本,高一期间的成绩单就是她的资本之一。 祝婴宁开始物色家教的人选。 她首先选定的是小区里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加了业主群,在里面给自己打了番广告,没两天,居然真有家长过来加她,问:“可以先免费试一节课吗?” 她想了想,同意了。 试课效果不错,家长同意上一整个暑假的课。她家的小孩读初二,即将升初三,正处于关键时期,外头辅导班的一对一教学又太贵了,家长觉得还是找个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当家教更划得来。 补习了大约一周,家长又问:“住在我家楼上的那家人小孩也要初三了,打算和我家小孩一起补习,你看可以再加一个人吗?” “当然可以啊。”祝婴宁连连点头,有钱不挣是傻子。 “我给你拉了个新生源,你给我家小孩算便宜点呗。” 她答应得爽快。 过不多久,新来的那个小孩的妈妈也找上来了,说:“你给xxx便宜了,也给我便宜点吧,我要求不多,跟她一样就好,以后周围人如果也需要家教,我就向她们推荐你。” 祝婴宁依然同意了,反正备课的内容是一样的,只是资料需要打印两份,她原先教一个人时薪是50,现在教两个人,每人降低为40,时薪也有80,比原先高了30,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一边教一边增加学生,到了七月中下旬,她已经有了五个学生。 也不知道周天晴从哪里听说了她在家教的消息,也许是从许思睿口中听说的,暑假期间某次见面,她笑着说:“婴宁现在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啦?你教的是暑假期间的吗?” “对。” “有考虑过开学的生源吗?” “有考虑过,但还没有开始找。” “那我给你推荐一个吧。”她说她刚好有个朋友的小孩在上初中,也是需要家教,平时周一到周五不用过去,周末过去就好,时薪开到了80,问她有没有兴趣接。 祝婴宁差点把头点下来:“我接,接!”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财迷了。 好在财迷属性不止感染了她一个人,整个暑假,许思睿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却也在想办法赚钱。 他赚钱是因为不想再从许正康那里要零花钱,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许思睿平时蔫了吧唧的,对很多事都不上心,也从来不过多为难自己,奉行知难而退而不是迎难而上,这回却难得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立。 也许是因为他对举报一事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去找警.察问了,警.察以保护举报人隐私为由,什么都不肯说,连举报人的性别都不肯透露。他又想到举报人可能亲自来过医院,才清楚周天澜的状况,于是又想去找医院要走廊的监控。可惜平白无故的,医院为什么要把监控给他一个外人?他想了几个理由,最后都没成功。祝婴宁看他都快走火入魔了,不得不提醒他:“不一定非得人去医院才能知道周阿姨的情况,也可能是跟医院里的人认识,托内部的人打听到的。”一句话就把许思睿说蔫了。 调查完全卡住,他无法证明举报一事是许正康的作为。许思睿天天活得像憋了口气,这口气上不来也下不起,为了不把自己噎死,他决定和许正康决裂得再彻底点,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和祝婴宁的路径不同,许思睿完全没有教书育人的耐心,他讨厌小孩,也讨厌笨人,想到要耐着性子给智商比自己低的人循循善诱讲题,他宁可去跳楼——他赚钱的方法是游戏代打以及开发游戏。 2012年,4399和7k7k之类的网页游戏还很盛行,这种游戏开发起来不难,许思睿先在网页小游戏那试了试水,见效果不错,于是更进一步钻研起如何在steam发布游戏。 每天醒来,占据他们两人大脑的都是钱、钱、钱。 周天晴怕他们累出什么毛病,七月底时先将祝婴宁叫了出去,说:“婴宁,我给你办个港澳通行证吧。” 她徜徉在初三知识里的脑子这才缓缓清澈起来:“是要去港澳做什么事吗?” “下个月是睿睿生日,我请你们去香港玩好了,就当换换心情。” 被周天晴这么一提醒,祝婴宁才惊觉许思睿还有一个月就生日了。 她生日那天许思睿送了她那么费心思的礼物,于情于理,她都想给他一个够分量的回礼。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7节 第125章 泄密之王 “许思睿的兴趣爱好?”孙明远乐道,“这不是显而易 见吗?他就喜欢玩游戏。” “除了游戏呢?”祝婴宁哭笑不得。 她对电脑的熟悉程度也就比一窍不通好了一些而已,游戏方面更别提了,许思睿喜欢的fps和mmorpg类型她完全不擅长。 “除了游戏——”孙明远沉吟半天,“好像还真没有。” “那你觉得我买一个游戏送给他当生日礼物怎么样?” “呃,怎么说呢?”孙明远在电话那头挠了挠头,“如果是我们买了游戏送给他,他应该会挺高兴的,但如果是你,我估计他会生气。” 祝婴宁快愁死了,握着手机想了半天,做出一个决定:“要不,你教我玩游戏吧?我想在游戏里给他做个东西。” ** 挂断电话,由于当天没有其他安排,祝婴宁雷厉风行便要去孙明远家,她走到玄关处换鞋,许思睿又跟安了监控似的探出脑袋,问:“你去哪?” 家里现在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住,她深刻体会到了周天晴曾经说过的许思睿的粘人究竟有多粘人,除非是出门家教这种固定的出门,否则只要一见到她换鞋,他必须要问清楚她去哪以及几点回家。 “我去孙明远那……拿个东西。”她根据现实情况撒了个小谎。 谁知许思睿不依不饶,狐疑地皱起眉:“拿什么东西?” “拿……点儿学习用品。”祝婴宁撒谎撒得冷汗涔涔,“总之就是一些辅导资料而已,没什么要紧事。” 他整个人都走了出来,手扶着门框,哼笑:“你确定孙明远这货家里有任何值得你去拿的辅导资料?祝婴宁,你撒谎能不能找个稍微符合人设的理由?” “我没有撒谎啊。”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眼睛瞟向门外,随时准备好突围。 许思睿又笑了一声,舌尖顶着上颚,冷不丁来了句:“如果是要为我准备生日礼物,那就去吧,记得准备个用心点的,我不要任何钱能买到的礼物。” “……” 走出家门的时候,祝婴宁仍陷于深深的自我怀疑中。怎么回事,她是把“我要送你生日礼物”写在脸上了吗,他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 孙明远家里有台台式电脑,到了他家以后,他很热情地给电脑开了机,问她打算做个什么东西。 “我之前在网络上看到有人用游戏材料搭建房子,还有人搭建出了‘生日快乐’之类的祝福语,我想知道什么游戏可以达成这种效果。”祝婴宁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孙明远眼睛一亮:“诶,这个有意思!我想想啊,剑网三可以,你注册个号,玩个两三小时升级到120级,然后我教你怎么搭房子,很简单的。” 祝婴宁点点头,正要注册,孙明远忽然打断她:“不行不行!我才想起来剑网三家园系统里的很多家具都要通过副本和活动获得,太麻烦了,这样吧,你注册个mc,《我的世界》是专门搭房子的沙盒游戏,这个更对口。” 她不知道什么是我的世界,但还是听话地退出了剑网三的页面。 孙明远手把手教了她如何在沙盒游戏里砍树建房子。 “哇……这个好好玩!”继拯救苹果后,祝婴宁第二次觉得一个游戏有趣。 孙明远嘿嘿笑了几声:“其实我玩mc也不算精通,不过我知道哪里可以找教程,你要是想进一步精进,可以去贴吧或者论坛找找对应的游戏教程,上面很多大佬的。” “好!”她兴高采烈应下,想起许思睿,又不放心地交代孙明远,“你千万别告诉他我给他准备了什么东西,他已经猜出我来找你是要给他送生日礼物了,我怕他连我送什么都猜出来。” “不会的,你要相信我做人的信用。”孙明远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用mc逃不开使用电脑,回到家之前,祝婴宁特意去许思睿家的小区附近踩了踩点,打算找一家离得近的网吧,每天抽个一小时进去制作礼物。 暑期做家教让她大赚了一笔,除了寄去家里维持家人生计的钱,她自己也攒下来一笔零花钱,够她支付进网吧的费用。 她计划得很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可惜回到家里,兜头就是许思睿的一句:“我晚上不需要用电脑,你要是想用可以把我的电脑借过去。” “???” 她抓狂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许思睿就坐在沙发上,穿着睡衣吹着空调看着电视,手拿牙签叉起冰镇西瓜,闻言依然目视屏幕,很欠地哼哼道:“我必须提醒你一句。” “什么?” “孙明远是个大嘴巴。” “……” “那种很严肃的正事,他倒是会替人保密,但是像送礼物这种八卦消息,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路边一条狗。” “……” 她有气无力道,“那为什么我生日那回,他完全没有提前告诉我你要送我什么?难道他的保密还是视朋友亲疏程度而变化的吗?” 许思睿用看傻子的眼神怜悯地瞥了她一眼:“因为我压根没告诉他我要送你什么。” 她噎住了。 ** 就这样明牌给许思睿准备起了生日礼物。 唯一让祝婴宁感到庆幸的是,他似乎对她正在筹谋的这个礼物还挺满意的,尽管不知道她搭建的建筑的具体细节,却依然兴致高涨,每天晚上都会捧着电脑过来例行监工,催命般的提醒她“祝婴宁,你得开始给我准备礼物了”。 有时做着做着,她会怀疑自己并非是在准备所谓的生日惊喜,而是被许思睿压榨的黑奴。 该奴隶主还很喜欢在她盘腿背靠床头,兢兢业业地用电脑玩mc时,躺在她床的另一侧玩掌机。一开始只是龟缩在床的边沿,占据了一小块地方,后面越发变本加厉,自然得跟睡在自己床上一样,甚至还会枕着她的枕头或者把她的被子当抱枕。 祝婴宁忍了又忍才没问他“你干嘛要睡我床上,你不能睡在自己床上吗”,还是那个理由——她害怕得到些动摇她军心的回答。 被他睡过的地方总是浸润着挥之不去的香气,尽管用的都是同款沐浴露和洗发水,但她还是觉得那香味经由他的身体透出来,总归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却说不清楚。 吴波有个理论,据她所言,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是绝对不可能不主动的,只要不主动,说穿了就是不够喜欢。 那时她反驳道:“也许有些人就是生性腼腆呢?” 吴波言之凿凿:“再腼腆的男人都是有侵略性的。” 许思睿算腼腆吗?不算吧。 他算有侵略性吗?好像也不算? 但她确实有一种自己的边界正在被他一点一点蚕食掉的感觉。 八月的某一天,她被mc里的烟花折磨得快要崩溃了,到处找教程也没找到可以制作出漂亮烟花的教程,哭丧着脸低叹了一声:“好难啊。” 那时许思睿正把下巴搭在她的被子上玩新买的掌机,闻言撩起眼皮,唇角微勾,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霸道地宣称:“难你也得继续给我做。” “……” 灯光如瀑,眷顾他的五官,在他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和艳色的唇瓣上润出一股妩媚。 祝婴宁海中飘过恰如其分的三个字。 狐狸精。 ----------------------- 作者有话说:写着写着感觉像一心向道的古板道士和蓄意勾引的傲娇狐狸精() 第126章 粉色 港澳通行证办好以后是邮寄过来的,那天距离许思睿生日还有两天,周天晴打电话过来说:“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许思睿不想叫太多人,周天晴却担心他此举是在给自己省钱,要求他起码叫够七个人。无奈之下,他只能从以前的朋友和现在班上稍微玩得来的同学里拉了几位有港澳通行证的人一起过来。 生平第一次去旅游,还是去从未去过的南方,祝婴宁很不争气地失眠了。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在许思睿“只有小学生才会因为要去旅游兴奋得睡不着”的嘲笑里恨恨地大力刷着牙。 他们搭乘飞机,在福田的皇岗口岸进港。时值盛夏,南方又热又湿,祝婴宁每次呼吸都觉得自己的鼻腔闷在潮湿水洼里。同行的人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除了常来港澳旅游的几个人较为适应这种湿度,其他人下飞机以后的第一句话都是好湿。 周天晴定的酒店是君悦,从福田口岸下车后搭乘港铁前往目的地,中途于金钟站换乘。 香港是一座繁华且拥挤的城市,一路过来,祝婴宁对寸土寸金有了实质感受,吃晚餐时更是被高昂的物价吓得胆战心惊,简简单单一碗云吞面就要三五十,在内地偶尔才吃一次的麦当劳在这里反而显得便宜起来。然而高消费也伴随着高收 入,餐馆门口招工启示上的工资让她心动不已,对着代表工资的数字个十百千万地数过去。 “干嘛?你打算留在这里打工啊?”许思睿好笑地将磁极一般吸在招工启示前的她掰走。 君悦在香港历史悠久,中性古典的老钱风,三层挑高的大堂里放眼望去是黑色雕栏与擎天云石柱。酒店定的是海景房,有点潮,但落地玻璃窗外望出去就是维多利亚港。 她把手贴在透明落地窗前,不敢想在这住两晚得有多贵。 “其实还好,对面的半岛和瑰丽更贵。”许思睿聊胜于无地安慰她。 “我们明天有什么计划?” “可能去港迪吧,反正我小姨会安排。” 她情不自禁想要感慨有钱真好,此行算上周天晴一共八个人,又赶上高峰期暑假,就这样周天晴还能面不改色地包吃包住,顺带把他们进园的门票全包了。长此以往,她觉得自己很难不被金钱腐蚀内心。 这边祝婴宁正在检讨自己越发充满铜臭味的腐朽的内心,那边许思睿已经催开了:“我的礼物呢?” 为了能在零点看到礼物,他甚至不惜把笔记本电脑也带来了。 房间里其他人呼啦啦涌过来,七嘴八舌: “什么礼物啊?我也要看。” “好东西要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 连周天晴也把头探过来:“他们都看了,那我也要看。”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祝婴宁慢慢从包包里找出电脑,又慢慢将电脑打开,最后慢慢登陆mc。 经过半个多月的搭建,她设想中的东西已经搭好了,是一个巨大的蛋糕,分布在虞美人花海中,蛋糕旁边还有一只同样大得惊人的hellokitty,粉粉嫩嫩的。 “卧槽,好牛!不过为什么有只hellokitty……?”孙明远盯着屏幕问。 祝婴宁默默看了许思睿一眼。 她瞄过去的时候,许思睿刚好也在看她,两人视线对个正着,他咬了咬牙,脸上现出薄薄的热度,说:“没为什么,她抽风了。” “这怎么能是抽风呢?”孙明远致力于拆许思睿的台,“这么大的hellokitty,肯定是用心而且故意做的,诶,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只猫还挺像许思睿的?” “像个毛!”他立刻炸毛反驳,但还是阻止不了其他人哈哈大笑。 许思睿的脸皮在此时又显得特别薄了,热度从他脸上发散,他有心想要谴责一下始作俑者,视线转过去,却发现她也在笑。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8节 很轻的笑容,像小雨过后潮湿的山林,氤氲着草木的清爽。 “……” 他别开脸,忽然就忘了自己刚才是想干嘛了。 笑声平息以后,祝婴宁操作着屏幕里的角色进入蛋糕。 是的,这蛋糕还是个镂空的别墅,进去以后别有洞天,到处都用模组装饰得粉粉嫩嫩的,堪比公主房,正中间的桌子上还摆了一个红色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粉色啊。”孙明远说。 “我还好啦。”祝婴宁缓慢地回答,“只是觉得许思睿很适合粉色。” 许思睿:“……” 大家又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最后一起对着屏幕里的蛋糕唱起了生日歌,催许思睿许愿。他别别扭扭地对着屏幕许愿完,操纵小人吃了片蛋糕,蜡烛随之掉落,就相当于吹蜡烛了。 接着攀爬蛋糕房里的楼梯上到最顶层,也即蛋糕房外面的奶油部分。 祝婴宁点燃了引线,飞起来退开到远处俯瞰蛋糕的奶油面。 “怎么,要放烟花吗……” 有人好奇地问了句,话音未落,烟花便燃亮起来。 用了模组的烟花效果比原装的华丽许多,接二连三炸开,细碎的火光犹如晶亮剔透的琉璃,很快聚成一场纷纷扬扬的烟花雨。 由于事先堆砌了不同的形状,烟花炸开来也形态各异,最先浮起来的是生日快乐四个字,接着才是普通烟花。 说“普通”,其实也并不普通。 焰火追着焰火,光亮湮没光亮。 由方块堆砌起来的焰火是数码与满腔真心共同编织出的形而上的浪漫,盛大又转瞬即逝,纷繁如天际流星。 火树银花合。 星桥铁锁开。 ** 晚上玩得太晚,虽然最后周天晴有提醒他们应该早睡,但是第二天早上家还是起晚了,好在迪士尼没有那么早开门,赶到那里的时候园区刚刚放行,过完安检他们便随人流涌入了园区。 灰熊山谷是2012年7月13日正式开放的,很新,他们一行人里没人玩过,都对这个新地图感兴趣,一入园就随着人群涌到了灰熊山谷,去排据说是全球首个双向穿山矿车的灰熊山极速矿车。 早上的排队时长还算短,再加上他们跑得快,排了十几二十分钟就轮到了。 不知道算凑巧还是不凑巧,留给祝婴宁和许思睿的刚好剩最后一排。 前面有玩过的人说最后一排是最刺激的,祝婴宁对“刺激”一词没有任何概念,这是她第一次玩这种游乐项目,不过她还是很给对方面子地装出惊讶的表情,说:“真的吗?原来是这样。” 坐好以后,她正左顾右盼,面前便多出了一只白皙的手,许思睿把手递到她面前:“你待会儿要是害怕可以抓着我。” 她很不解风情地摇摇头:“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害怕。”想了想,又兴致勃勃伸出自己的手,“不过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抓着我。” “……” 在他们争论到底是谁害怕的时候,过山车发动了。 凉风拂过她的脸颊,祝婴宁淡定地坐在座位上,觉得还挺舒服的。她不明白周围怎么有人一起步就开始尖叫,难道是因为这些人玩过这个项目,知道后面会很恐怖,所以在提前尖叫吗? 正暗自揣测着,矿车行进到半途,爬上一个高坡,接着毫无预兆地开始极速倒退。 “啊。”她被这个倒退微微吓了一跳,终于从喉咙里蹦出一个惊吓的单音节。 正想对身旁的许思睿说这个倒退还挺刺激的,垂在身侧的右手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抓就算了,他的手指甚至被吓得一派冰凉。 “?” 她愣了愣,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 倒退结束以后,许思睿当即松开她的手,嘴硬道:“……我只是没反应过来它会倒退而已。” 祝婴宁绷着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才刚说完,矿车忽然又极速朝前冲,许思睿卧槽了一声,侧脸长眼睛一样,精准地又把她的手抓了回来。 她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从灰熊山极速矿车下来以后,所有人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只想玩点轻松休闲不刺激的项目,另一派是周天晴,她说她想去试试号称港迪最刺激的冲天遥控车。 “谁想跟我去?” 在一片寂静中,祝婴宁默默站到了她身边。 “婴宁,还是你对我好。”周天晴笑着勾住她的肩膀,又顺理成章看向许思睿。 许思睿很想问你看我干嘛,我又不敢玩。但这话他没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更要命的是还有孙明远这个没眼力见的在一旁大声说:“诶许思睿,许思睿!喂喂,你小姨叫你呢。” 他强忍住打他的欲望,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三个人来到冲天遥控车下面排队,远离了朋友,许思睿当即表示:“我在下面替你们拿东西就好了。” “真的?你确定不一起上来?”周天晴笑道。 他敬谢不敏。 最后是祝婴宁和周天晴两个人上去的。 冲天遥控车类似海盗船,上去以后周天晴提醒祝婴宁说这个项目会有失重感。 “什么是失重感?”她睁着眼睛好奇地问。 “就是你会有一种身体下去了,心脏却还悬在高空的感觉,失重感一般出现在俯冲的时候。”周天晴捏捏她的脸。 身为艺术家,她常去世界各地举办展览,也玩 过许多刺激的项目,迪士尼的项目对她来说其实都是小菜一碟,机器发动以后,她分出了一些精力留意祝婴宁的反应,担心她第一次坐这种项目坐不惯,结果机器俯冲的时候,祝婴宁竟然还能迎着风镇定地对她说:“原来……这就是……失重……感啊。”词语被风吹得零零散散,像对着电风扇说话。 下来以后,她的表情还是跟上车那会儿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丝乱了。 周天晴摇头笑道:“你跟睿睿真是太不一样了,以前他还小的时候,我带他来港迪,他……” 揭短的话还没说完,当事人便朝她们走了过来,周天晴适时闭了嘴,笑眯眯的,刚想征询他的意见,问他接下来玩什么,就见许思睿腿上挂着一个小男孩。 “这是谁?”她惊讶不已。 “……我也想知道。” 他黑着脸,用力甩了甩腿,但那个孩子还是牢牢黏在他腿上,跟一块口香糖似的。 ----------------------- 作者有话说:今天加班晚了,只有一更,明天会多补点回来。 第127章 魔头 “我在下面等你们,等着等着这个小孩就自己扑我腿上了,问他父母在哪他不肯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 许思睿毫不掩饰自己对小孩子的厌恶,一边解释一边又甩了甩腿,想伸手揪他衣领,又嫌弃他脏似的,手伸到一半便缩了回来。 周天晴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应该是走丢了?总不能是什么新型骗局吧?” “你们谁帮我把他拔走?” “你当他是萝卜啊。”她无奈苦笑。 在场的人里只有祝婴宁有丰富的带小孩经验——她在村里带过许多拖鼻涕光屁股的小屁孩,闻言上前一步,轻轻松松就把他从许思睿腿上拔了起来。 “我们带他去找工作人员吧,他爸爸妈妈现在一定很着急。”她说。 才刚说完,怀里的小孩就尖声哭闹着扑腾起来,仿佛她是什么人贩子,接下来要把他卖到山沟沟里去一样。被他这么一挣,祝婴宁没能抱稳,小男孩又锲而不舍地黏回了许思睿腿上。 许思睿:“……” “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周天晴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这样,你负责带他吧,我和婴宁先去找找附近的工作人员。” “靠……!等等,我和你们一起去。”他完全不想独自面对这个小屁孩,只能把他从自己腿上揪下来,拎着他的衣摆跟了上去。 还好这附近就有一个工作人员,周天晴上前同他说明状况。港迪内部没有寻人广播,工作人员说他会带着孩子在这附近转转,看能不能遇到孩子的父母,如果不能,再送到遗失小童认领处,那里会有演职人员照料走失的儿童直到父母过来询问。 工作人员安排得很仔细,然而当他将要接过小男孩的时候,小男孩又嗷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毫无预兆,边哭还边死死抱住许思睿的腿,把哭出来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裤子上。 许思睿:“……” 工作人员迟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祝婴宁看许思睿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站出来解释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我朋友。” 工作人员会意地点点头:“可能看你朋友长得帅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完又扮着鬼脸去哄小朋友,“小朋友,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呀?你喜欢米奇米妮和其他的迪士尼人物吗,我带你去一个有他们的地方,好不好?” 小男孩完全不领情,不仅没有应好,还哭得更大声了。 一番折腾下来,工作人员哄得汗流浃背,也没把小男孩顺利哄到自己身边。来软的不行,来硬的却不太符合迪士尼的理念,他抬起头,局促地看了看祝婴宁一行人:“要不……你们也跟着一起来?” 许思睿一万个想拒绝,可惜祝婴宁已经露出了“好啊,我要做好事”的表情,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跟了上去。 在附近找了一圈,依然没看到任何疑似男孩父母的身影,工作人员只能把人带到了认领处,等着男孩父母发现他走丢了,来到此处认领。 即使到了遗失小童认领处,被这里的工作人员拿各种玩具逗着,小男孩也寸步不离许思睿。 如果单纯只是寸步不离那还好,坐在这忍一忍,忍到他的父母到来就行了,要命的是几分钟后,这个小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是告知大家他父母的联系方式,也不是介绍自己的姓名,而是:“我要玩小飞象。” 许思睿:“?” 他先震惊了一下这孩子不是哑巴,接着才恶毒地说:“玩个屁。” 结果这个小孩就跟复读机一样,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坚持不懈地重复那句“我要玩小飞象”,声音越来越大,像藏了把破锣在嗓子里,说到后面还开始辅之以嘶喊和高分贝大哭。 认领处本来就没多大,没一会儿就被他的嚎叫塞满了,别人是余音绕梁,这位是魔音贯耳。更可怕的是这里还有不少其他小孩,小孩是一种一听到其他小孩哭就容易受到同化的神奇生物,哭声很快像病毒一样在里面传播开了,你方唱罢我登场,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许思睿头疼欲裂,冲着正在哭的小男孩怒吼:“再哭信不信我揍你?!”却适得其反,惹得对方哭得更投入了。 周天晴堵着耳朵说:“要不你们两个带他去玩小飞象吧?我在这里等他父母过来。” 祝婴宁也捂着耳朵,在尖锐哭声里艰难地回复:“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法玩了,还是我留在这里吧。” “我来过迪士尼很多次,一次不玩也没什么,倒是你,难得来一次,多去转转才好。” 周天晴不由分说将许思睿和祝婴宁推了出去。 一起出去的还有坚定不移地挂在许思睿身上散播噪音的小男孩。一听说可以出去玩,他眼泪也不淌了,嗓子也不嚎了,彻底换了一副嘴脸,对着他们两人笑嘻嘻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09节 许思睿看得一股无名火,伸手捏了捏眉心,努力劝慰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接下来他和祝婴宁悲惨地化身为小男孩的保姆兼保镖,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带着他一一排队玩了小飞象、小熊□□历险记和小小世界等众多小孩子爱玩的项目。 除了满足他的玩乐需求,他们还得应付小屁孩突然打开的话匣子,听他滔滔不绝地问出一些让人根本无从回答的问题,比如小熊□□为什么是黄色的而不是蓝色的,比如米奇的女朋友叫米妮,那为什么唐老鸭的女朋友却要叫黛丝而不是唐黛鸭? 要是直言“我不知道”,就会收获他的十级嘲讽:“你们不是大孩子了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带到最后,两个人都被他的十万个为什么折磨得心力交瘁,视线对上时能从对方眼里解读出深切的生不如死。 唯一让许思睿感到庆幸的是,玩了几个项目下来,小男孩可能也感受到了祝婴宁比他更加平易近人,总算不再牢牢巴在他腿上,能够被他们牵在中间好好走路了 。 许是关系亲近些了的缘故,尽管他依然防范意识很强地不肯告诉他们他的大名,却透露了自己的小名叫阳阳。 许思睿本来还指望在大街上随便喊几声“xx的家长在不在,你孩子丢了”,看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可惜阳阳这个小名过于大众,效果堪比男名里的张伟和女名里的佳宜,他怕喊了以后整个游乐园里的小男孩家长都扭头望过来。 玩到下午一点多,阳阳又闹着要吃雪糕船,许思睿掏钱给他买了一份,顺带也买了一份给祝婴宁。 雪糕船端到她面前,她带小孩带得面如土色的脸终于重新焕发出了几分光彩,惨兮兮地接过雪糕,发自肺腑赞叹道:“许思睿,你人真好。” 舀了一勺雪糕刚要往嘴里送,想起他本人还没吃,于是原地站起来,打算去工作人员那里再要一支勺子。 “不用。”许思睿制止了她,说,“这种东西我早就吃腻了,你自己吃就好。” 吃了一肚子冰冰凉凉的雪糕船,阳阳又跟个无底洞似的嚷着要吃汉堡。 他们去餐厅那边转了一圈,挑了火箭餐厅进去,给阳阳点了他心心念念的变形侠牛肉汉堡套餐。 汉堡的面包皮做成了钢铁侠的形状,祝婴宁惊讶地啊了一声,盯着那个汉堡盯了半天,许思睿见她这么感兴趣,索性把原本打算给她点的炸鸡套餐也换成了变形侠汉堡。她高兴地拿出手机,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拍完又有些不好意思,被他传染了嘴硬的属性,亡羊补牢地狡辩道:“我是想拍给微微姐看,她没来过迪士尼。” 然后又欲盖弥彰地说,“我平时没有这么幼稚。” 许思睿就坐在她对面给吃汉堡吃了一身的阳阳擦衣服,闻言哼笑一下,眼风朝她扫过去:“那你今天可以这么幼稚。” 她帮阳阳把汉堡外的纸重新包了一下,方便他拿,表面上面不改色,心跳却因为他的话快了几分。 还好八月酷暑,蝉鸣掩盖了心底的喧嚣。 ** 他们是在魔法书屋里遇到阳阳的妈妈的。这个精力旺盛过头的小孩吃完迟来的午餐后第一时间就要求去魔法书屋看演出。到了这个地步,祝婴宁总算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问他:“阳阳,你以前来过迪士尼吗?” “没有啊。”阳阳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为什么知道迪士尼有这些好玩的地方呢?” 他的眼睛随着她的问话转了转,似乎在评估回答她的问题是否对自己的安全有危害,祝婴宁耐心地等着他的评估结果,好在最后他还是败给了她清澈的眼神,如实答道:“因为我妈妈规划了游玩路线,这些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那你记忆力很好呢,居然能把妈妈说过的这些地点牢牢记住。” 阳阳得意地笑了几声,假惺惺地表演谦卑:“也没有啦,我能记住这些,除了依靠我强大的记忆力外,还要感谢我妈妈写给我的纸条。” “纸条?你带在身上了是吗,可以借我看一眼吗?” 阳阳这回倒是大方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纸条。 祝婴宁展开这张被他揉得皱巴巴且疑似糊了他的口水的便签,看到上面果然写着游玩路线,且每个景点都贴心地标注了拼音,许是为了方便阳阳认读。 她阅读这张纸条的时候,许思睿也凑了过来,站在她背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纸条上,因此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纸条最下方的一行小字。 准确来说,是一行数字。 一行手机号码。 第128章 我会的乐器 “……” “……” 死寂在他们两人之间蔓延开,站在旁边的阳阳察觉到了不对,妄想溜之大吉,然而下一秒就被许思睿提着衣领拽了回来。 “来,你跟我解释一下。”他皮笑肉不笑地把便签糊在阳阳脸上,温柔亲切地说,“既然这里写着你妈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们?” 阳阳缩起肩膀,静默几秒,将脖子一梗:“我忘了。” “忘了?这都能忘,怎么没见你个饭桶忘记吃饭?!” 被他这么一吼,阳阳就势放声大哭起来,先别管有没有眼泪,总之哭声模拟得极其仿真,比杀猪还惨厉。许思睿气得额上青筋直跳,险些高血压,将他夹在自己腋下,对祝婴宁说:“你打个电话给他妈,现在就把他送走。” 他说话之前祝婴宁就已经在按号码了,他话语刚落,她恰好输入完手机号码,按出播出键,将声孔凑到耳边。 那头响起的是个女人的声音,果不其然充满焦急,嗓音像被烤干的柴火,一听她说阳阳在他们这里,就差跪下来向他们千恩万谢了。 “你们现在在哪?”她急切地问。 祝婴宁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快到魔法书屋了,您去那边找我们吧。” “好!好好好!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们才好了。”女人带着哭腔道。 最后他们先赶到了魔法书屋,在那里等了十来分钟,终于等来了阳阳的妈妈。 阳阳的妈妈长得很漂亮,是和周天晴许思睿等人不一样的漂亮。祝婴宁一直觉得许思睿和他妈妈那边的家人美得很周正,是审美观各异的人也都会共同承认的客观的美,美得有股侵略性。而阳阳的妈妈长相与气质都与他们迥异,更加偏向温婉柔和那一挂,看着有些畏畏缩缩的,一双柳叶眉纤细如烟,唇色浅淡,发色没有经过漂染,但在阳光的照射下,能明显看出不是纯黑,而是营养不太充足的茶褐色。 她迈着不大的步伐跑向他们,祝婴宁先确定了一下:“您好,您就是阳阳的妈妈吗?” “是,我是。”女人扶住她的胳膊,急道,“阳阳呢?” 祝婴宁侧了侧身,让出身后的许思睿和再次抱紧他的大腿不放的阳阳。 女人见到他们,表情猛然一僵,过了几秒,才扑上前,一把将阳阳薅进自己怀里,生气地在他屁股上作势打了几下:“你这死孩子!我就一会儿没看住你,你给我跑哪儿去了?” “我没乱跑呀。”阳阳撅高嘴,强词夺理,“我一直跟着哥哥。” “别胡说!”女人又做着样子在空气上拍了几下,这才牵住自己孩子的手,站起身,对祝婴宁说,“我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回一句“没有的事”,但阳阳确实还挺麻烦的,祝婴宁无法违背本心说出这种鬼话,只能哈哈尬笑起来,说:“人找到就好。” 女人低头晃了晃阳阳的胳膊:“跟姐姐说谢谢和再见。” 阳阳干嚎道:“我还想跟他们一起玩。” 最后被女人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同他们告了别。 目送阳阳和他妈妈远去,直到他们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祝婴宁才松了口气。 旁边传来一道不遑多让的松气声,她看过去,在许思睿眼底看到了自己同样透出疲惫与庆幸的脸。 “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呢?”她小声问。 许思睿只想做点比较放松的活动,试探性道:“看完魔法书屋,然后去等巡游?” 说出这话时他是有点紧张的,因为他的那些安排默认了接下来是他们两个人单独行动,而不是去找其他人汇合,万一她来一句“我们该去向你小姨报平安”或者“不知道其他人玩得怎么样了,我们去找他们吧”,那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他担心的那些都没有发生。 因为祝婴宁第一时间就笑着点了点头,像在回答待会儿吃什么一样,自然且轻快地应道:“好啊。” ** 维多利亚港的名称来源于日不落帝国时期的维多利亚女王,导致祝婴宁一直觉得这个海港若是能够拟人,一定是位女士,既优雅繁贵,又海纳百川,夜间鳞次栉比的高楼亮满繁灯,如同钻石点缀她海蓝色的裙摆。 他们此时便乘坐游轮航行在她的裙摆之上。 从迪士尼 回来后,天色已然全黑,他们来到维多利亚港,周天晴提前订好了游轮,包的不是整艘,只是船舱里的一个豪华套间,有人送酒水和餐饮,里面还有话筒可以k歌,甚至还有一把吉他供人自由发挥。 孙明远他们玩了一整天,早就玩嗨了,拿起话筒疯疯癫癫就开始唱《最炫民族风》,玩过一阵以后才有自诩唱歌好听的人上去正经弹唱。 这种场合对祝婴宁来说很是有些局促,因为她不会唱任何流行歌曲,事实上来到北京以后她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听歌,也没有听歌的道具,会的为数不多的几首歌曲都是曾经被许思睿嘲笑过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之流。即使在山里,她唱歌也不算优秀的,五音不全倒不至于,但她唱歌——据陈老师所说,容易用力过猛,把本不该激愤昂扬的抒情歌曲唱得像义勇军进行曲,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身先士卒起身推翻封建王朝的统治。 然而这种场合很难做缩头乌龟,基本上所有人都会被起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显得腼腆的人。她缩在沙发角落里默默降低存在感,却还是逃不过被其余人逮出来,关心道:“你怎么一直不唱歌呢?别客气,快来一首!” 推拒不得,话筒如烫手山芋般传到了她手里,未免有污他人听力,她只能弱弱做出声明,试图以理服人:“我唱歌不好听……要不然你们唱吧?我听你们唱就好。” “哪有这种鬼话?!”孙明远第一个不同意,举例说张霖唱歌跟公鸭叫.春一样,不还是厚颜无耻地霸着话筒当麦霸?气得张霖伸腿踹他,两个人莫名其妙在包间里演起了佛山无影脚,窜来窜去像两只猴子。 连周天晴也鼓励说:“歌唱得好不好不重要,出来玩就是图个开心嘛,放开点,别局促。” 祝婴宁又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许思睿,结果许思睿也不肯救她。生日的人最大,他毫不客气地霸了主位,自己一个人就占去一条沙发,侧躺在上面,手支着脑袋,掐起餐盘里一朵装饰用的木芙蓉,虚虚丢到她身上,跟古代的伶官总领一样,将下巴一抬,钦点道:“就你了,唱。” 明明没喝酒却一副酒气冲天的模样。 “……” 她合理怀疑他在因为傍晚的花车巡游嫉恨她——可能是她当时站的位置比较好,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比较亲民,总之傍晚的巡游,她收获了无数公主王子的飞吻和拥抱,比他还要多得多。 不过后来祝婴宁才知道自己也许误会了许思睿的意思,他当时扔来的那朵木芙蓉花语是保持自信。 祝婴宁开始唱了,虽然主要原因是被逼上梁山。 让她倍感欣慰的是这里的曲库竟然真的有不少儿歌,她点了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在其他人惊得眼珠都要掉落的注视下,合着伴奏,气贯长虹地开始唱: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包厢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许思睿捂着脸垂头,不知道在干嘛,她猜八成是在笑吧,因为他肩膀一直在颤。 声情并茂唱到“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的时候,连孙明远都开始如坐针毡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避免和周围所有人对视,他怕自己一和谁对上视线,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也太冒犯了。 但他憋得再好,也抵不住许思睿在后面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像引爆了什么燃线,包间里其他人瞬间表情扭曲,全都使劲抿着嘴唇,拼命想要忍住冲到嘴边的笑声。除了歌声,一时只能听到“哼哧”的气音,以及偶尔几声忍过头而从气管里意外挤出来的尖锐的猪叫,惹得其他人憋笑憋得愈发艰辛。 好不容易一曲结束,孙明远抹着眼角憋出来的眼泪,清了清喉咙,站起来带头鼓掌:“好!唱得好!倍儿有精气神!” 包间里顺势响起雷鸣的掌声,比刚刚唱歌唱得好听的那几个人得到的掌声还要热烈,祝婴宁放下话筒,撇撇嘴:“好了,别损我了,我知道我不擅长唱歌。” “没事的。”周天晴安慰她,“你乐感挺好,就是感情投入点有点小偏差,不过这也是小问题,练练就好了,你要有兴趣,回去之后我可以教你怎么把这首歌唱得更好听。” 许思睿在旁边补充:“我小姨学过美声,她也会唱你唱的这些歌。” 祝婴宁有些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会的这些和他们会的比起来是拿不上台面的,没想到并非如此。受到鼓舞,她很快又振奋起来,问周天晴乐感是什么。 “就是音准、节奏感这些。” “那我用乐器演奏一下,你帮我听听可以吗?” 周天晴一楞:“乐器?原来你会弹吉他呀?”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0节 “我不会弹吉他。”她捡起水果盘里的桃树叶,“我会的是这个。” 第129章 真心易变 其他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唯独许思睿已经见识过祝婴宁各种迥异于城里人的原始且神奇的技能,率先意会过来,支起上半身看向她,新奇地问:“叶笛?” “我不知道算不算正经的叶笛,但把树叶吹出音阶是可以的。”她将那片树叶平放在唇上,微微向上折叠,从嘴里吹出气。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旋律再次响起,这次不同于人声的温厚,乐声清脆高昂,如离弦之箭,带着击破长空夜色的力道从她唇间迸射而出,劈开听者的五感,炸起一身鸡皮疙瘩。 “卧槽,卧槽。”孙明远瞪着眼睛,词汇量匮乏,只会讷讷重复这两个字。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没有人唱歌,歌词却随着乐声变化自动浮现于众人脑海,那些被她唱出来显得遥远不真实的晚风、乡野、黄牛、牧童和霞光,忽然具象化在了这间小小的包厢里。 野草冒头于真皮沙发,树木扎根于船舱地板,山林的风啸鸣着卷入电子仪器—— 群山生长于海洋。 大自然化成她唇齿间的气流,吹拂到每个人耳畔。 一曲结束,大家愣神了很久,直到孙明远再次带头站起来鼓掌,寂静才被打破,这次不是调侃,也无关鼓励或者安慰,纯粹是源于真心的叹服。 “这也太太太——帅了!”鼓掌完,孙明远先将脑袋凑了过去,谄媚地笑道,“你能不能教我吹啊,祝老师?我想学了以后拿去外头装逼。” 张霖将他挤开:“滚蛋,就你这德性,学了以后在别人眼里也是猴子吃树叶。” “你骂谁猴子呢!” 两个人又顺理成章掐了起来。 周天晴将祝婴宁拉到自己身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你吹得太好了,婴宁。你身上有种很难得的自然不浮华的气质,刚刚你吹的时候真的很像山里的精灵。我说错了,不该是我教你,应该是我有机会要向你请教才对。你也太有这方面的天赋了。” 祝婴宁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甚至如坐针毡起来,屁股在沙发上挪了挪,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结结巴巴地从嘴唇里抖出一声谢谢。许思睿在旁边淡淡出声解围:“你别为难她。” “这怎么能叫为难?”周天晴笑着说,“我喜欢她还来不及,我这是在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不像有些人,明明刚刚都看呆了,却……” “喂!” 那点淡淡的懒散劲瞬间没有了,许思睿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来,及时制止了周天晴后面的话,“……别胡说八道。” 如果他的脸颊不是那么红,这句话或许还能更有气势点,周天晴看了他一眼,脸上笑容越加明显。 毕竟是自己的小姨,他总不能像对待孙明远他们那样粗糙地骂一句,让他们滚远点,只能站起来,欲盖弥 彰道:“我去外面看看海景。” “哦……好啊。”周天晴还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笑吟吟地将祝婴宁朝前轻轻一推,“婴宁也跟着去吧,在甲板上看得更清楚,你是不是说自己没有看过海?” 她最后那句话成功扼住了许思睿喉咙里的抗议,他默默咽下话音,羞恼地去拉包厢的门。 甲板上有风,海风咸湿,将海面吹得微微褶皱。 祝婴宁趴在离他几步远的栏杆上,低头朝海面看,螺旋桨和发动机将海水搅成白沫拖在船尾。夜晚的海是黑色的,如一张吃人的深渊巨口,白沫像巨口在垂涎。 “海水尝起来是咸的吗?”她问。 “又咸又苦。”他边回答边把她从栏杆上拉起来,“别这样趴着,栏杆断了很危险。” 她听话地退远了几公分,不再把全身的重量都交到栏杆上。 一时无言。 他们沉默地望着海面和岸边高楼,这种寂静并不令人觉得尴尬,相反,祝婴宁觉得还挺舒服的,像很熟悉的朋友默契地选择缄口不言。 海风一阵一阵。 就在她指着一幢头上有两根线的大厦,想问他这是不是中国银行大厦时,一个小孩拿着水枪笑闹着从她身后经过,在她背后撞了一下。 “sorry啦。”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小孩轻飘飘地来了句中英夹杂的道歉。 祝婴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看,眼睛放大:“阳阳?” 居然这么巧。 许思睿听到声音,也回过了头,看清确实是阳阳后,俊脸当即垮了下来:“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阳阳也很惊讶,但随即便表露出了欠嗖嗖的小大人做派,摇头晃脑点评道:“大惊小怪。” “你妈妈呢?”祝婴宁稍微俯低身子,“她有跟在你身边吧,这次别又跑丢了哦。” “我才不会又走丢呢。”阳阳一指自己身后,“她和我爸爸就在那边甲板那看海。” “这次你爸爸也在呀。” 然后就像是为了应和他们的对话,不远处那片地方果然传来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薄怒:“许思阳,让你别乱跑你又忘了是不是?赶紧回来!” 阳阳吐了吐舌头,扛着枪跑了过去。 有时候祝婴宁会想,是否命运便是如此反复无常,爱在人类幸福的峰顶带给人重重一击,比过山车还要毫无预兆,起码坐上过山车的人在上车前已经做好下坠的准备。 而他们有什么呢?他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像被抛掷到漩涡里的两只羔羊,天真懵懂到可怜。 她不知道许思睿有没有被这一击击垮,但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肠胃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在一起,如同烂抹布般,被掐紧,被绞杀,榨干了胃里所有的养分。 许正康朝他们走近,并在认出他们的脸以后骇然停下脚步。祝婴宁始终盯着他,这个注视没有任何含义,纯粹只是不可置信到了极点,所以别不开自己的眼睛。她产生了一种很不真切的解离感,这感觉类似小时候反复在作业本上练习同一个字,练习的时间久了,会觉得每一个笔画都变得陌生,现在她看许正康的五官便感到异常陌生。 她甚至更愿意相信一些天马行空的假设,比如眼前这人不是许正康,而是外星人套了许正康的皮,或者是许正康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姓名与许思睿如此相似的小孩? 尽管理智清楚许正康完全可以来香港出差,亦或带着情人和私生子来到这里旅游——事实上他们已经很多天没见过他了,正如许正康忘了今天是许思睿的生日一样,他们也忘了一个男人长久不回家,最大的可能是在外面另有一个家。 她握紧拳头,试图以此举扼制身体的颤抖,她觉得浑身发冷,牙齿都禁不住咯咯打战。连她这个外人都难受至此,她不敢想许思睿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和感受。 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站在她身侧的许思睿说话了,没有她预想中的天崩地裂,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难怪。” 祝婴宁终于有勇气侧头看他,他面无表情,像在看一段无关紧要的闹剧,脸上皆是冰冷且麻木的漠然。 “许思睿……”她忍不住出声叫他。 许思睿回过神,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走,回去。” 他拉着她往船舱里走,力气不算大,但祝婴宁还是被他拽动了,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恰好看到不远处许思阳的妈妈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围着一条薄薄的银色披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怯懦地站在许正康背后。 他们渐行渐远,导致远处那一家三口的脸也随之模糊起来。 ** 回到船舱里,周天晴等人没有觉察出他们之间氛围的不对,还笑着调侃:“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不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祝婴宁想要回以一个微笑遮掩过去,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嘴角重得像是悬了两块巨石,苹果肌也一片僵涩。反而是许思睿平静地应了一声:“嗯,还是在船舱里坐着舒服。” 桌子上已经摆了一个华丽的蛋糕,一共三层,精致得不能称之为蛋糕,更应该被叫成艺术品。周天晴指着它说这是他们出去后侍应生送进来的:“蛋糕上的图案全由我亲手设计哦,请了这边名声赫赫的蛋糕师做的,你们一定得尝尝。” 孙明远立刻拍上了马屁:“姐姐,你太厉害太有才了!你是我女神。” “叫什么姐,要叫姨,我跟你们妈妈是同一辈的。”周天晴笑着纠正他。 孙明远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狗腿道:“那哪能啊!我怎么看您都觉得您是姐姐辈的,让我对着您这么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叫姨,我反正是叫不出口。” 周天晴摇头笑得更加无奈。 大家玩闹了片刻,周天晴提醒他们:“先把蜡烛插上吧,蛋糕吃完想怎么玩再怎么玩,别待会放久了融化了。” 闻言男生们兴致勃勃地起身帮忙插蜡烛,身为今天的主角,许思睿自然也被人拉过去强行戴上了生日蛋糕配备的生日帽。他生得好看,戴这种帽子也没有廉价滑稽的感觉,说是秀场的新风格也有人信。 他被孙明远等人簇拥到了蛋糕前,祝婴宁小心翼翼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始终挂着微笑应对大家热心的起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反而比看到他伤心失落还感到心碎。 蜡烛插满了十七根,最中间那一支是喷射型蜡烛,关灯以后,大家拉拉杂杂唱起了生日歌,各有各的调子,好在足够热闹响亮。蜡烛燃烧,迸发出小小的五颜六色的焰火,烛光映照他俊美的脸颊,连侧脸的绒毛都清晰可辨。 有人在拍照。 有人在鼓掌。 还有人拿着礼花炮在放。 包厢里欢欣鼓舞,笑闹声淹成海洋。 一切是那么温馨和美好,可祝婴宁看着他嘴角恰到好处的笑弧,看着他毫无笑意的冰冷麻木的眼睛,却感觉心脏的位置不断塌陷下去。 她想叫他别笑了,却说不出口。不让他笑,难道要让他当着这里这么多人的面哭才好吗? 周天晴催他许愿,他闭上眼睛,很久没有动静。 “你这究竟许了个多长的愿望?”孙明远禁不住吐槽,“当心愿望之神嫌你贪心啊。” 她却觉得他根本没在许愿,他只是在放空,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而且他也不贪心。 可即便如此,愿望之神还是没有顺他心愿。 许愿结束,吹灭蜡烛,站得离灯近的人开了灯,许思睿在其他人的催促下开始切蛋糕,修长手指握住精美的蛋糕刀,落刀精密,像医生在做外科手术。 他切出了许多盘蛋糕,分发给众人,又在周天晴的关心下拿起叉子率先试了一口,面不改色地点评:“很好吃。” “婴宁,你也吃呀。”周天晴又热情地招待她。 她接过蛋糕盘,用叉子叉起一口松软的蛋糕送进嘴里。她想蛋糕应该是美味的 ,周天晴的品味毋庸质疑,之所以用上“应该”,是因为她的味蕾短暂地离家出走了,奶油融化在她舌上,绵密细腻,她却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试了几口就有些吃不下了。 和她相反,许思睿一直没停下吃蛋糕的动作,由于蛋糕的尺寸订得大,周天晴鼓励大家多吃点,于是他就像得到指令的机器,不断往嘴里塞奶油和蛋糕胚,一块吃完了又接着吃下一块,好像塞得够多就能把那些试图冒头的情绪压回去一样。 在目睹他连续吃了四块蛋糕后,祝婴宁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别吃了吧。” 许思睿就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机械地拿起了第五块蛋糕。 “卧槽许思睿,你怎么这么能吃。”孙明远被许思睿的食量惊到了,惊叹完,又不忘酸唧唧地抱怨一句,“吃这么多也不长秤,这世界到底有没有天理?” 大家都只觉得许思睿心情好所以食量爆棚,没人往心里去。祝婴宁在一旁看着,却觉得他已经快被蛋糕撑吐了。 “别吃了。”她伸手,想要去掰他的手臂。 许思睿侧开身体躲开了她的手,声音很沉,还有点闷,像被奶油糊住嗓子眼似的:“别管我。” 他三两下将第五块蛋糕解决,又去拿第六块。 周天晴在旁边帮忙切蛋糕都差点赶不上他吃的速度:“睿睿,再好吃你也稍微节制点,虽然我让你们多吃,可也不是这种吃法,当心待会儿肚子不舒服。”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1节 他充耳不闻地叉起一大勺奶油。 眼见着他解决了第六块,又要去拿第七块,祝婴宁急了,不由分说地扼住他的手腕:“我让你别吃了。” 结果许思睿居然又用没被她扼住的另一只手去够蛋糕,她心里的着急瞬间转为怒火,大吼一声:“我说——别吃了!” 这一声喊得石破天惊,包厢里所有人都被她吓着了,齐刷刷看过来,周天晴也惊讶得忘了继续切蛋糕。 她暂时管不了这么多,低声对其他人道了声“抱歉”便强硬地将许思睿拽了起来,拉着他朝套间外走。 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拉着他去哪儿,只是觉得必须让他离开这个空间,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这么清高爱面子,肯定宁可撑死自己也不愿放任情绪流泻。 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路,脚步声被羊毛地毯湮灭,一直被她拽着往前的许思睿终于动了动,反扯住她的手腕,只说了三个字:“……我想吐。” 祝婴宁愣了愣,回头才发现他脸色惨白,额上遍布细汗。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巴。 情况危急,她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现在走回去他说不定会吐在半道上,于是迅速将他拉到离他们最近的垃圾桶前,把垃圾桶的翻盖戳下去。 垃圾桶黑黝黝的,散发出果皮腐烂时的酸臭味,被这味道一激,他感觉刚才吃下去的那些蛋糕全都裹着胃酸冲到了喉口。 不想这么狼狈的样子被她看到,尤其是她的手还戳在垃圾桶盖子上,他怕待会吐的时候无辜殃及她的手,索性用手肘将她怼开。可祝婴宁站得稳如泰山,他又虚弱着,一时竟然推不动她。胃部翻腾到极点,他再也忍耐不住,扶着垃圾桶边缘弯腰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再好看的人呕吐时都和优雅浪漫无缘。 观感先不必说,首先嗅觉就是一场灾难。 祝婴宁却始终面不改色,用没有按住垃圾桶盖子的另一只手在他背后轻顺着,等察觉他吐得差不多了,才回身去找侍应生要矿泉水,并让他们过来处理一下。 他捏着矿泉水瓶,神色懵懂茫然,被她带着来到洗手台旁,又在她的指令下拧开瓶盖,灌水漱口,随后吐掉,提线木偶似的。 如此重复了三五遍相同的步骤,祝婴宁才拿开他手里的瓶子,递给他一张纸。 他没有接。 她正想往他跟前再递一递,就看到了他脸上直直流淌的眼泪。 泪水是悲伤的河,奔赴向深海。 她的心随着他的眼泪揪起,手却渐渐下落,无力地将纸巾按在潮湿的洗手台上。 几秒的静默像是过了几个世纪,祝婴宁张开手臂,从正面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奶油甜腻的香气,也有刚刚呕吐时带出来的淡淡的酸味,完全谈不上好闻,她却抱得很紧。 许思睿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宛如麦田里的稻草人,干巴巴站成永恒。虽然在哭,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泪水淌过脸颊,汇聚在他下巴,被地心引力无声地牵落。 她用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尽管自己也觉得这种孱弱的安慰作用微乎其微。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从泪水织就的瀑布里挣出来,细弱得不仔细听就听不清楚。 他开口,像在自言自语: “我七岁的时候,有次我妈突发奇想,对许正康想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说‘我这就给你摘’,然后买了一颗小卫星的命名权。” “十岁的那个暑假,我妈阑尾炎,其实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手术,休养个两三天就差不多了,但许正康还是推掉所有工作照顾了她整整半个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照顾的。” “结婚这么多年,但凡我妈大半夜说想吃什么,他都会爬起来做或者爬起来买。从没让我妈做过一点儿家务,导致我妈连土豆和马铃薯是同个东西都不知道。我妈有段时间内分泌失调,人长胖了,还爆了很多痘,但许正康还是用她那段时间的照片当手机和电脑屏保,说她是全天下最美的人。不是最美的女人,而是超越全人类——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美。” “我没有办法想象他在对我妈这么好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家庭,你能想象吗祝婴宁?”他牵起嘴角笑了笑,泪水漫进口腔,身体在她臂弯中发颤,“你说许思阳今年多大了,五岁?还是六岁?从备孕到怀孕起码也要一年,也就是我十年那年,他推掉工作守在我妈床前昼夜不眠地照顾她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出轨了。 “也许他夸我妈漂亮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也许他教育我不要玩游戏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还好还有许思阳可以培养。为什么人可以像他这样虚伪和两面?” 他语气里充斥着绝望,祝婴宁心疼得要死,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想起之前还在参加综艺的时候,他曾说过婚姻的存续基础是爱情,这个观念还是他父母言传身教给他的,那时她觉得他单纯得可爱,可现在这份单纯的幻想却被他的父亲亲自打碎了,碎得彻彻底底。 原来不仅连婚姻的起始是利益和欺骗,连婚姻的过程也由背叛构成。 父亲的形象一再坍缩,终于崩坏成满地断壁残垣。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眼底迷茫,像是迫切想要追寻一个答案,他问她:“你说究竟是因为真心易变,还是从头到尾就没有真心?” ----------------------- 作者有话说:这章二合一了,两章并成一章,所以今晚十点半没有了[眼镜] 第130章 小小的决裂 这个问题对十几岁少年来说有些超出认知,祝婴宁努力从脑海中搜刮类似事件。 她生活的地方也有着形形色色的夫妻,其中不乏互相看对眼因爱结婚的,然而被父母安排着相亲的占绝大多数,大部分婚姻坚持到最后总是一地鸡毛蒜皮。她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所以她说的是:“我不知道。” 他可能也没想从她口中得到世间至理,闻言也只是松开手,恍惚地盯着她背后的虚空,自言自语道:“也许世上唯一不会变的东西就是变化本身。” 爱和喜欢在变化面前都显得太过苍白。 她抽出一张新的纸巾递给他,这次许思睿接过了。 他擦干了脸颊半干半湿的泪水,有些眼泪没入嘴里,被他无意识咽下。 泪水是咸的,比海水还要苦涩。 ** 晚上来到酒店房间的时候,许思睿的情绪依然不高,他自己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先睡觉了。 周天晴拉她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语气压得小心翼翼:“你们吵架了吗?” 祝婴宁摇头说没有,但是又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自作主张替他叙述如此私密的事情,她不确定许思睿愿不愿意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她暂时什么都没说。 隔日离开香港,北上回到北京。 家里空荡荡的,许正康不在。祝婴宁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她一方面大逆不道地觉得应该让许思睿暴捶许正康一顿,把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一方面又沮丧地意识到暴捶也没办法弥补他心里受到的伤害。人在极端失望的情况下没有力气再去对抗别人,失望过头了,就连打人或者骂人都提不起兴致了。 许思睿一直在睡觉。 他睡到她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嗜睡症,每天早上她醒过来时他都在睡觉,她做完家教回来,他还是在睡觉。他一天只吃一两顿,吃饭时间不定,醒来时会迷迷糊糊点个外卖,即使醒来也不怎么和她说话。 她担心他会龟缩回以前那种状态,想要让他振作,却又觉得“振作”两个字说出来都显得隔岸观火和残忍。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祝婴宁去许正康的公司找了他一趟。 这次她还是没有找到进入门禁的办法,跟楼下保安说自己要去17楼找许正康,他也只是回“那你自己联系他”。 她试着拨打电话给许正康,原本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许正康接了,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语气压根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亦或尴尬,反而自然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他的协助下,她成 功跨越门禁进入到了办公楼里。 许正康的办公室不大,甚至他也没几个员工,扫视一圈能将所有员工尽收眼底。 他的办公桌和摆设却拥有与狭小办公空间格格不入的奢华,看起来价格不菲,祝婴宁留意到他摆在办公桌上的木雕似是缺了一个角,她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他当初用来砸伤许思睿的那个木雕。 “怎么特意过来找我?”许正康看着电脑屏幕,手握在鼠标上点来点去,下巴往待客沙发那边一指,“坐。” “坐就不用了,许叔叔。”她捏了捏手心,给自己积蓄勇气,尽管声音还是有点颤抖,音量也不大,“我过来只是想说两句话。” “哦?”他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说是饶有兴致,但这种打量更接近于上位对下位无力跳脚的怡然自得的观赏。 祝婴宁深吸一口气,说:“那天是许思睿的生日。” 他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还以为她会说出更加义愤填膺的谴责或者威胁。他不怕她的威胁,因为他掌握着她的学费,谁控制着经济,谁就占据了制高点,被资助者永远低人一等。 “说完了?”许正康问。 还有一句,祝婴宁掐紧掌心,在他冷淡的注视下将自己的决定宣之于口:“还有一句——以后我自己交我的学费,不用您帮忙了。” 她算过了,她做家教挣的钱能够覆盖她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只是从今以后她的生活费就会捉襟见肘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她可以省着点花,她向来深谙如何节俭。 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彻底的决裂,因为说到底她还是住在许正康家里,用着他请来的钟点工,睡着他购来的床垫,使用他施舍的房间,可是,就算只是如此微小无力的决裂也好,她希望能用这个举动让许思睿知道,她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她说要自己出学费时音量依然低微,声线也依然颤抖,说得毫无气势,不过许正康还是因为她这个决定微微吃了一惊,然后无所谓地说:“你愿意自己出就自己出吧。” 谈话到此作结。 走出办公楼以后,她抬头望着惨白的日光。白晃晃的阳光晒在她皮肤上,将皮肤晒得滚烫,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微微发烫,有压力陡增的烦恼,但更多的是轻松和欣喜,她小跑着回到了家。 一打开家门,迎面就是许思睿的脸。 他在玄关处换鞋,看样子想出去,直到和她对上视线才缩回了换鞋的脚,重新趿上拖鞋,木着脸问:“你刚刚去哪了?” 她缓慢地意会过来他这是要出去找她,讶然道:“你这是要出去找我?” “不是。”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祝婴宁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才发现他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只不过她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所以没接到。他不是一直都在睡觉吗,为什么会察觉到她在非家教时间段出门了?是巧合,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能睡着,失眠严重,只是一直在床上干捱着? 不管是哪种可能,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他的粘人程度已经严重到有点像分离焦虑了。 祝婴宁既无奈又心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去找许正康的事和盘托出。 他听完愣了很久,眼睛里情愫复杂,问:“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挣。”她试图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只要小姨再多帮我找几个时薪80的生源,说不定到高中毕业,我能把大学的学费也攒起来呢。” 他没有对她的玩笑表露任何笑意,祝婴宁曲起食指,用第二和第三关节连接处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心想她还是不要随便开玩笑了,开玩笑也要讲究天赋,有些人随便说句话都显得幽默好笑,有些人——比如她,说出来就显得尬尬的。 才刚想完,许思睿就走到了她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她,看了很久,骤然开口道:“我来资助你。” 她怔了几秒,反应过来后,轻笑起来:“你要怎么资助?” “我会挣很多钱。”他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多很多钱。” “你要怎么挣?” “我可以继续开发游戏,或者接更多代打,再不行就继续去当模特,然后……” “不要。”祝婴宁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这样做,许思睿。我希望你开发游戏只是出于喜欢,而不是覆上一层所谓的‘为了我’的责任。我更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勉强自己回到你不喜欢的模特的环境。而且我是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如果我真的做不到,我会向你求助,但现在我做得到,我不需要在做得到的时候还接受恩惠。” 她每说一个字,他的肩膀就垮下一分,到最后看着竟有些委屈,好像她刚刚不是阐述事实,而是骂了他一顿似的,他低声说:“……可是我真的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她觉得他这样看起怪可怜的,莫名令人感到心软,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思索片刻,她说:“如果真的很想为我做些什么,就帮我找多几个生源吧,最好是离得近的,或者干脆是线上的。” “好。”许思睿郑重地点了点头。 ** 高二开学当天,祝婴宁本来还短暂担忧过许思睿会像之前一样不去上学,还好那天早上他和她起得一样早,不仅吃了早餐,还收拾好了书包。 搭地铁前往学校的路上,他生怕她忘了似的交代她:“中午等我一起吃饭。”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2节 她哭笑不得地应道,“好。” 时隔一个暑假不见,开学以后,班上学生都很兴奋,三两成堆聊得热火朝天。 接下来的流程同之前的开学大同小异,无非是老师讲一讲新学期的课堂纪律,然后差人去搬新书。 唯一不同的是,由于升上了高二年级,班会课前的数学课上,洪青阳说:“待会儿的班会课我们重新选下班干部吧,也给其他想当班干部的同学一些机会。” 底下怨声载道,都在说:“哎呀阳哥,班会课就该用来自习啊!班干部按之前高一那样延续下来不就好了,干嘛浪费时间又去选同一批人出来?” “到底是想自习还是想聊天?”洪青阳无情地揭穿他们,“学校要求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抗议无效,下课。” 他离开以后,邹皓等人倒是不怎么紧张,毕竟当了一学年的班干部,只要没干出过什么招人恨的事,同学们都会照常投给他们。 吴波来找祝婴宁的时候也说了一句:“阳哥真能折腾。” 她说这句话本是想得到附和,可祝婴宁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得她有些纳闷,拿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问:“发什么呆呢?” 祝婴宁回过神:“没有……” 过了几秒,她又像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突兀地来了一句,“吴波,我打算继续竞选班长。” 第131章 转校生 “什么?!”吴波 惊道,“你没在开玩笑吧?” 她鬼鬼祟祟看了前头的邹皓一眼,提醒她,“邹皓这人可小心眼儿了,你要是这时节跟他争,他指定记恨上你!而且班上同学都已经形成了固化思维……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邹皓当班长,未免惹麻烦上身,大家一般都懒得打破这种惯性,你上去竞争,既会被邹皓记恨,当上班长的可能性也很小,你这是前后落不着好啊。” 她本来以为自己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堆,祝婴宁总该听懂她的意思,没想到她油盐不进地问了句:“那你会投给我吗?” 问这话时黑亮的眼睛还期待地看着她,跟只讨要肉骨头的小狗似的。 “废话,我不投给你还能投给谁?”她下意识答道。 祝婴宁便笑了:“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一个人支持我,即使只是一个人也可以。” “哎,不是……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选择这时候去争,留到高三分班的时候再去争不好吗?”吴波不理解地蹙了蹙眉,在她桌边蹲下,下巴搭在她的桌子边缘,愁得直叹气,脑海中已经想象到待会班会课上尴尬的画面,并且先行一步替祝婴宁尴尬上了。 “高三我想专注学习,应该不会竞选班干部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点醒,发现也有道理,但仍是不理解,感慨道:“你就这么喜欢当班长啊?”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当这个班长。”祝婴宁把玩着手头的笔,声音低了一些,“我只是担心自己失去竞争的勇气,每争取一次,都像在提醒自己,不管我目前的能力能否匹敌这个职位,起码我还拥有争取它的勇气。” 勇气需要反复练习,每练一次,她就能对自己更泰然一分。 就像给氢气球打气,一开始飞不起来不要紧,充的气足够多了,总有一天会触及天空。 只要不失去勇气,一切就都有可能。 吴波被她说得有些动容:“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真的,发自内心的。” “谢谢。”她龇牙笑了笑,又附在她耳畔小声承认,“其实我现在挺紧张的,你看得出来吗?” 吴波又好笑又无语,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我劝你别上你也不会听,那就好好感受这份紧张吧,祝婴宁同学。” ** 在班会课到来之前,祝婴宁利用课间赶了一份发言稿出来。 很简单,就几百个字。 她检查了一遍,发现她的发言稿还是一如高一上学期开学那般朴实,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邹皓那种华丽的表达了。 到了班会课正式开始的时候,洪青阳大约也觉得这种流程就是走个过场,颇有些提不起兴致,重复了一遍竞选流程,就拉了把空椅子坐到讲台下了,靠在椅背上接二连三打哈欠,嘴巴张得像能塞进鸡蛋。 旁边学生狗腿地奉上盛着茶水的水壶盖子:“阳哥,您喝茶嘞。” “别贫。”洪青阳推开他的手。 黑板上照旧写着班长、团支书等班干部职位名称,洪青阳在下面懒懒强调了一句:“都大胆上台啊,大家都这么熟了,就别腼腆了。” 底下学生笑了几声。在笑声里,邹皓率先走上了讲台,于班长那一栏下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头在团支书下停留几秒,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写就放下了粉笔,转身面向同学,开始发表与上次大差不差的竞选宣言。 紧随其后的是谭菁菁,笔走龙蛇,在团支书一栏划下自己的姓名,竞选宣言言简意赅,一句废话都没有,只有六个字:“请大家支持我。” 他们两个的名字盘踞在职位下,不像竞选者,倒像胸有成竹的署名,班上同学也都识趣地没跟他们争,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他们不想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班干部。 紧接着各种委员也上台了,都是原班人马。 等竞选将近尾声,祝婴宁才做足了心理建设,起身走上讲台,在班长那一栏——邹皓的名字下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哇哦~”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了一声,讲台下的起哄声渐渐大了起来。 “踢馆啊这是。” “邹皓你危险了。” “我去——” 洪青阳的瞌睡被打断了,直起身维持了一下纪律:“都安静。” 场面这才没有失控。 写完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紧握粉笔,面向讲台下的同学背诵她不久前临时赶出来的竞选宣言。 就像邹皓的竞选宣言和上学期大差不差一样,她的竞选宣言也和上学期大差不差,质朴无华,无非就是阐明自己的优点,告诉大家她如果成为班长,会用心维护班集体,不会落下班上的每个人。 非要说创新,就是最后那段话,她说:“我暑假期间做家教,在我学生的推荐下看了部电视剧,《士兵突击》,06年的老剧了,讲的是乡下来的许三多进入军营的一系列历练。我看完非常有感触,想把里面的一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也作为我成为班长后对大家的承诺。” 她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 不抛弃,不放弃。 写完以后,她回身鞠躬:“希望大家支持我,感谢你们的支持。”接着便下台了。 直到坐到座位上那一刻,才发觉自己的腿有多软,像两根软塌塌的面条似的。 邵彦君刚睡醒,从课桌上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手都差点怼到祝婴宁面前。她睁开打哈欠打得泪眼朦胧的眼睛朝黑板上一瞥,从牙缝里啧出一个介于惊讶和玩味之间的单音节语气词。 “你居然还想当班长啊?真不怕被胖子记恨。”她不咸不淡地评点。 邹皓确实频频回头看向她们这个方向,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邵彦君又托着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研读黑板:“不抛弃,不放弃?哈!什么玩意儿,哪个傻帽写的。” “……” 傻子在她身边弱弱地吱了一声。 “你写这玩意儿干啥,征兵启示啊?傻得要死。”她笑了半天,手狂拍桌面,甚至不惜从桌肚里摸出她的眼镜戴在脸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邵彦君有点儿近视,不严重,一百多度,担心戴眼镜眼睛变形,她总是能不戴眼镜就尽量不戴眼镜。虽然桌肚下长年放着个眼镜,使用次数却寥寥无几。祝婴宁看她为了瞧清她的字,不惜摸出吃灰已久的眼镜钻研,心里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另一边,洪青阳喊了几次,看没人再上台,于是走上讲台,主持道:“既然没人想再上台,那就直接来投票了吧。老规矩,匿名投票,每个竞选者名字前都有个编号。”他边说边在竞选者名字前写上123等编号,“投票时直接写编号就好,行,开始吧。” 投票环节大家都是各写各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凑在一起交流,但也很快被洪青阳喝止。 最后票收上去,在桶里晃了晃,确保晃均匀了,他才捡 出票子开始统计。 黑板上大家的名字旁不断累积上正字,祝婴宁的勇气撑到现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埋头当闭目塞听的缩头乌龟。她主动放低期待,觉得这次只要能有一个人投给她就好,不对,吴波肯定会投给她,那她可以稍微贪心一点,这次投给她的人如果能比上次多那么一两个就好了。 邵彦君看她那模样就想嗤笑:“敢上台却不敢看投票结果?” 她没回应她的嘲笑,反而问她:“你投给了谁?” “你不怕听到我说投给别人啊?”她故意逗她。 “不怕。”祝婴宁摇摇头,过了片刻,又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出一小段距离,“好吧……其实有这么一丢丢怕。” “我投给了你。”邵彦君扭开脸,平淡地给出了回答,说完再不理会她。 像有一双翅膀插在她心脏上,祝婴宁瞬间雀跃起来,一呼啦从课桌上直起身,激动地想说点什么。 与此同时,洪青阳也统计好了结果,对着黑板宣布:“好了,票数出来了,先说班长的人选吧——” 她想说的话一下子断在脑海里,激动的心也再次紧绷起来。试着用余光偷瞥黑板,班长两个字下边是她和邹皓的姓名,邹皓的名字旁边有一、二、三……四个正字过一横,一共二十一票,她的名字旁边有一、二、三…… 等等,天哪!竟然有这么多个正,足足五个正!二十五票。 她疑心自己数错了,瞪大眼睛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数完还是不信,直到洪青阳的声音传来,宣布班长是她,她才痴呆地站了起来,二不楞登地接受同学们的掌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洪青阳说,“高一一年来,祝婴宁同学始终热心帮助班上的同学,小到将自己的笔记分享给所有有需要的人,大到将受伤的同学送去校医院,她确实做到了‘不抛弃,不放弃’这句话的知行合一。《士兵突击》我也看过,你身上有和许三多类似的坚持和真诚,这很好,希望你继续保持。” 说完了夸奖她的话,又没忘记安慰一下邹皓,“班干部交替是为了让班上所有同学都有机会参与到班级建设中,没被选上的同学也完全不用气馁,同为一个班级的学生,大家互相取长补短才是最重要的。” 只可惜邹皓完全没被他这番话安慰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有多差,班上气氛一时古怪到了极点,有人屏息凝神,与朋友交换着眼神,有人置身事外,露出好看戏的表情。 多年来的班主任经验已经将洪青阳塑造成了强心脏,他面不改色地公布各个班干部的评选结果,踩着放学铃声宣布下课,临走前对祝婴宁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祝婴宁在下面应好。 她起身走去办公室,路上不可避免经过了邹皓的座位,她能感觉到邹皓瞟了她一眼,眼神带着被背叛的恼怒、落选的羞耻和敌意,但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像胜者的挑衅,所以她选择了缄口。 来到洪青阳办公室,他已经坐在了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拧开保温杯杯盖喝了口菊花枸杞水,润了润嗓子,才对她说:“婴宁,老师先恭喜你当上了班长,整个高一,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这个班长你完全实至名归,不过邹皓那边应该会有些情绪,你觉得你能处理好你们的关系吗?” 她想了想,点头:“能。” “好,那我就先不干涉,你要觉得难以处理,再跟我说一声,我出面协调一下。”他很快揭过这页,开始给她介绍班长的工作,除了最基本的喊“起立”喊“下课”,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务,其中最得罪人的一项就是在自习课上维持纪律。 祝婴宁知道邹皓这次没被选上,管纪律应当是最大的原因。 抱着不得罪人的想法,他从没管过纪律,有时为了避免被人指责不管纪律,还会在该管纪律的时候跑去任课老师的办公室问题或者咨询考试相关事宜。这样既不用面对吵闹的环境,又可以用“我不在”来为自己开脱。 可一个班上除了爱说话爱玩闹的学生,也会有一部分爱安静的学生,他抱着不得罪前者的想法,却将这些希望有安静环境可以学习的人得罪了个彻底。 “班长不是那么好当的,说难听点,干的事多,背的锅也多,不过老师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说完了鼓励她的套话,他终于切入了将她叫来办公室的正题,“把你叫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交代。我们班明天会新来一个转校生,我打算把他安排成戴以泽的同桌,就坐在你后面,到时你身为班长多关照一下他,尽快帮他融入新集体,能做到吗?” 新同学? “能,我会尽力帮他的。”她保证道。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3节 第132章 白乳胶 放学以后许思睿来到祝婴宁班里找她,四处看了一圈,却发现人不在教室里,问了吴波,吴波说:“她在老师办公室,今天刚选上班长,估计我们班主有事交代她吧。” 班长两字让许思睿挑了挑眉,下意识朝邹皓那边看去,他正闷着脑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脸上阴沉沉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径自走了。 吴波耸了耸肩:“现在没人敢招惹他。” 许思睿嘁了一声:“就这点肚量。” 嗤笑完,走到祝婴宁的课桌前,先帮她把东西收拾了,然后单肩挎上她的书包,踱步到教室外的走廊等她。 祝婴宁从洪青阳办公室里出来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走廊,微风,身材颀长的少年。 嗯,还蛮养眼。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接过他肩上她的书包:“你等很久了吗?” “刚来。”许思睿带头往楼下走。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恰好撞见邹皓在校门口等车。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非常重视对他的教育,上下学都是亲自开车接送,但同为上班族,有时难免加班来得迟些。 从他身边路过时,祝婴宁看着他,想要打声招呼,他却错开了眼神。 “别管他。”看她像是有些受伤,许思睿单手将她别了个方向,拎着她往前走。 祝婴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确实让他难做了。” 许思睿用余光扫向她,冷哼道:“用不着反思自己。” “你们班有我这种情况吗?”她虚心求教,打算取取经。 结果许思睿摇了摇头:“没有。” “……” “我们全是原班人马。”他继续落井下石。 祝婴宁又忍不住想叹气,只不过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有野心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已经承受了半路出家的尴尬,他也应该自己去消化自己的难堪,很公平。专注于你应该做的事就好。” 他说的话细究起来堪称不近人情,可有时又会为她提供一个意想不到的切口。 祝婴宁常为他们能够相识一场而感到幸运,他们是如此不同——成长环境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处理事情的方法不同,却又能够互相理解,互相点拨,互相支持。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你不该去争取”之类的话。 他说的是,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 洪青阳说的转校生在第二天早上如期而至。 他在早读课上宣布“我们班来了个转校生”时,班里瞬间炸开了锅。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涯,任何一点新鲜刺激都能将大家从重复的日常里短暂拉出来,转校生到来的消息无异于扰乱水池的鱼雷。 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混在一起,异口同声:“男的女的?” “男的。” 答案一出来,男生堆里立刻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嘘声。 “切!” “无聊。” “男的啊,那算了。” 女生堆里几个外向胆大的又趁势问:“阳哥,转校生帅不帅?” 惹得其他女生咯咯直笑,还有男的大声抗议:“你们怎么这么肤浅?” 洪青阳瞪了底下人几眼:“一天天的没个正形,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人家都是过来读书的,又不是过来选美,都给我严肃点!待会新同学进来了,记得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知道了知道了——” 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多少人严肃,坐得离走廊近的甚至已经扒着窗往外瞧了。 洪青阳走到前门,对新来的转校生说:“进来吧,到讲台上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转校生闻声走了进来,由于校服是前几天新买的,看起来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都要新,饱和度很高的蓝白色明艳如蓝天白云,他本人的气质却没有身上服饰这么跳脱,黑发黑眸,发色和瞳色都很深,唇色却浅淡,眼睛是近似丹凤的内双,眼尾略 微上挑,看着有些清冷,像一幅用墨时浓时淡的水墨画。 是耐看的长相而非惊艳的长相。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声线冷冷淡淡的,介绍说自己叫章嘉程,且将名字一笔一划写到黑板上。 字没有任何训练过的书法痕迹,胜在写得端正,横平竖直规规矩矩。 班上同学依言送上最热烈的掌声,在掌声里,祝婴宁听到周围有人轻声交流: “长得不错诶。” “是吗?这长相不是我的菜。” 等掌声结束,洪青阳指了指戴以泽身侧的座位:“你就去那里坐吧。” 戴以泽的同桌开学前不幸出了车祸,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请了足足一个月的假。 章嘉程背着书包走过去。 戴以泽对新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见他走过来也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直到章嘉程说了句“借过”,他才往前挪了挪椅子,以便他能从他的椅子和后桌的间隙里通过,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了,都回神了啊。”洪青阳拍拍手,示意大家看过来,“今天带早读的同学是哪位?可以上台带读了,其余同学拿出语文课本,翻到第……”他问了下带早读的同学,才继续道,“翻到第12页,读一读古诗文。” ** 转校生的到来让班上同学兴奋了一整天,甚至课间时分还有外班的学生过来观摩新同学。然而少年心性善变,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这股新鲜劲儿很快就退去了,大家又回到了半死不活的学习日常里。 祝婴宁谨遵洪青阳的叮嘱,对转校生关照有加,在第一天就让他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她。 不过一连过了三天,章嘉程也没有来找她帮忙的意思。他很腼腆,也可能仅是不爱讲话,除了开学第二天在讲台上的自我介绍,后来的三天里再没有同学听过他的声音,每天就只是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学,课间或午休也独来独往。 戴以泽很快受不了新同桌的无趣,每天都在招魂,试图用意念让躺在医院里打石膏的老同桌痊愈归来。 他若是说出太过分的话,祝婴宁会出面制止,当然这种时候他一般也很不服就是了。 “一个老学究,一个闷罐子,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祝婴宁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学究是在指她。 哀嚎完,戴以泽就会去骚.扰坐在他前面的邵彦君。但邵彦君对他持什么态度全取决于当日的心情,心情好,她会返身过来给戴以泽涂指甲油,在他的草稿本上画画,和他嘻嘻哈哈畅聊某某人的八卦,心情不好,戴以泽就是她的出气筒,轻则得到眼刀,重则收获锁喉。 章嘉程刚开始还有点被他们的相处模式惊吓到,后面也习惯了,能够在戴以泽说出“粉红豹纹很适合你”“比起白蕾丝你更适合攻击性强的纹样”时也面色如常。 一周结束,第二周开始,祝婴宁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他们班的座位是一周一换,不仅组与组之间会换,排与排之间也会换,理论上来说,所有同学都能有坐在前排和后排的机会。 她所在的这一组开学的时候正好轮到了第四组,也就是离走廊最远的那一组。坐在这个位置不仅需要斜着脖子,还常常会因为黑板反光而看不起上面的白色粉笔字,因此每逢下课,就会有第四组的同学到讲台两侧补抄黑板上的笔记,章嘉程也是其中一员。 一周过去,他们轮换到了中间那一组,视野好了许多,黑板也不反光了,到讲台两侧抄笔记的人自然换了一批人。 但她发现章嘉程仍会上台抄笔记。 偶尔课上需要四人小组讨论,她回头同后桌的他们讨论问题时,也留意到他常常眯缝着眼睛。 她猜他大约是近视了,就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配眼镜。 在又一次目睹他打算上讲台补笔记时,祝婴宁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他,主动开口:“你抄我的吧。” 章嘉程朝讲台去的步伐滞了滞,回头打量她,表情有些惊讶。过了几秒,他伸手收下了她的笔记本,颔首道:“谢谢。” “我去,难得啊。”戴以泽在后座懒洋洋地鼓了鼓掌,“这是你自我介绍完以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有沟通障碍呢,难得难得。” 没人理会他。章嘉程拿着祝婴宁的笔记本回到了座位上,开始誊抄笔记。 这个善举作用有限,并没有让他融入新班级,除了誊抄笔记时会找她说话,其余时间他还是独行侠。祝婴宁和他之间的对话也很单一,不是“你可以把笔记借我一下吗,谢谢”“可以”,就是“你需要笔记吗,我可以借你”“谢谢”,模板化到她甚至可以提前背出他的下一句回答。 今天的体育课他也没去,体委路过他的课桌时,他说自己想请假。 “我头有点晕。” “请病假得有校医院的诊断条。”体委公事公办地说,“趁现在还没上课,你去趟校医院吧,然后把校医开的条子给我。” 章嘉程向来冷感的脸头一回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他安静了半天,又改口道:“那我请成事假可以吗?” “那也得去找阳哥开假条。”体委表示爱莫能助。 洪青阳的办公室就在教室外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远,但章嘉程也不知道是没想出事假的理由还是怎么回事,始终坐在座位上没动。 体委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吱声或者挪窝,留下句“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就走了。 班上空了一大半,许多同学都下楼上体育课了,少部分拖拖拉拉的人也在同伴的催促下三两成群朝楼下走。 吴波过来找她:“婴宁,我们也走吧,别待会迟到了又被大力金刚罚俯卧撑。” 大力金刚是他们体育老师的诨号,因为他体格壮实,肌肉跟马赛克一样一块一块的。 祝婴宁蹲下去绑紧自己的鞋带,正要站起来随吴波离开,就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微微一怔,对吴波说:“你先去吧,我想起来阳哥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待会儿我就追上你。” “好,那你快点啊,大力金刚来了我尽量帮你打掩护。”吴波说着便离开了。 她走后,祝婴宁也跟着走了出去,依言前往洪青阳的办公室。 只不过不是去找洪青阳谈事的,而是去找他借东西。 没过多久她就走出了洪青阳的办公室,手里握着瓶白乳胶,将其轻轻放到章嘉程的桌子上,什么都没说就小跑着去追吴波了。 独剩章嘉程一人在教室里看着面前的白乳胶,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时光都凝固了,挂钟滴滴答答的秒针声渐次远去,与蝉鸣交织成盛夏的背景音,才缓慢伸出手,将白乳胶握于掌心。 书桌下是脱胶的帆布鞋。 洗得泛白的帆布鞋除了起球褪色,连鞋底都岌岌可危。 白乳胶粘合起来的不仅是鞋底,更是少年敏感脆弱的尊严。 第133章 幸运星和千纸鹤 章嘉程把玻璃瓶递过来,祝婴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说这是谢礼,她才慢半拍明白过来他是在感谢她昨天体育课前的出手相助。 玻璃瓶是文具店常见的五角星款式,巴掌大,里面装着满满一瓶纸折的星星。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4节 “这些都是你自己折的吗?”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别嫌弃。” “怎么会?”她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啊。” 正要把礼物收进课桌里,就听到戴以泽对章嘉程说:“你折星星的纸挺特别啊,是透明糖纸吗?” 章嘉程可能没想到戴以泽能看出来,吃惊过后,神色有些局促,望向祝婴宁,解释道:“我都有洗干净的。” “我不介意。”她又把星星拿起来瞧了瞧,透明的糖纸在眼光下折射出粉紫色或黄蓝色的光,“好漂亮的糖纸,这些是什么糖啊?” “普通的水果味硬糖,蜜桃味和柠檬味的。”他低声解释。 碰巧都是许思睿喜欢的口味,她好奇地打听了一下品牌,打算之后找时间给他买点儿试试。据说吃甜的有助于振奋心情,自从发现许正康出轨的事,他就颓丧好久了,虽然也照常上下学,但整个人始终像蒙着层灰雾,笑的次数也远不如以前。 她回过身继续学习,后座的戴以泽和章嘉程反而热烈讨论开——主要是戴以泽在说话。 他说用糖纸折星星这个点子他还没想到过,以后可以试试,然后就顺着这个话题聊到了其他的手工上。戴以泽夸耀自己钩针的技术,说得眉飞色舞,这份激动可能也感染了章嘉程,祝婴宁听到章嘉程破天荒开口同他讨论起藏针的缝法,以及围巾应该选用什么配色。 “你居然也会织围巾!” 戴以泽语气里皆是相见恨晚,“你怎么这么有品位,我突然觉得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祝婴宁既震惊于他们的贤惠,没想到章嘉程看起来这么冷淡的人竟然也会喜欢织围巾,又对他们两个之间的破冰深感欣慰。 傍晚放学以后,她拐着许思睿去了小区附近的便利店,想找找有没有章嘉程说的那种糖果。 许思睿在一旁嘟嘟囔囔赖赖唧唧:“我又不是小孩,也不是狗,你以为一颗糖就能让我开心啊?” “那你就不要笑啊。” 他手动把自己上扬的嘴角拉下来:“我哪有笑?” 她向店员描述那种糖果的品牌,店员是个新上任的年轻人,听不太明白,问:“长什么样子?” 祝婴宁把那盒星星拿出来,指着折成星星的糖纸:“外表是这种五颜六色的透明糖纸。” “哦哦,这个我有印象,在直直走过去第三个货架上。” “谢谢。” 她道了谢,转身要去货柜,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许思睿表情微妙,说得难听点,一脸便秘的表情。 “……你怎么了?”刚才不还在笑吗?这也不是六月啊,怎么脸色就成六月的天了。 许思睿没说自己怎么了,反问道:“你手里这个哪来的?自己买的?” “同学送的。” “哦。” 他哦完就走了,独留祝婴宁一人在风中凌乱。哦是什么意思? 等她花了几块钱买了袋糖果,塞到他手里,他还是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拆出一颗糖在嘴里含了很久,直到两个人都快走到家门了,才含糊不清且语焉不详地问:“男的女的?” 她握着门把,电光火石间,脑子像通了电一般,骤然想通了全部,包括邵彦君送她围巾那天他别别扭扭的反应缘自于什么。一股笑意从胸口漫上来,她忍了忍,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扭头看他时眼睛也带着笑弧:“许思睿啊,你……” “行了!不用告诉我了。”他恼羞成怒,脸颊涨红,越过她将门打开,率先走了进去。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是不死心地问:“所以到底是男是女?” 她简直哭笑不得:“是男的,但是是因为我帮了他,所以他才……” 后半句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因为从听到“是男的”三个字开始他的面色就直奔包公去了。 “你没事帮他干嘛?” “许思睿,你不要没架找架吵。”她耐着性子解释,“我帮他是因为我是班长,他是新来的同学,我有责任帮他适应新集体。” “就那个转校生?” “对,你们班里也听说了吗?” “我不想讨论他。” “……不是你先要谈论他的吗?” 但这人是打算将蛮不讲理贯彻到底了,吃到一半也不再继续吃,端起饭碗重重地哼了一声。 收拾完饭碗他就走去玄关那边换鞋,问他去哪里也不肯说,祝婴宁也有点来气了,懒得再管他。 她本来以为他们起码得冷战上几天,在房间里听到他回家的动静她也埋头学习,没有同他问好,结果学习完出来倒水的时候,她看到他盘腿坐在茶几旁,拿了盏台灯怼在自己面前,低头专心致志做着什么。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他面前摆着一大撂彩纸,正在用彩纸折千纸鹤。 “你折这个干什么?”她轻声开口。 许思睿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但可能觉得早晚得让她知道,没再羞恼地遮遮掩掩,一边和手里的彩纸搏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等我折好,你把玻璃瓶里的星星全换掉。”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全换成我折的。” “?” 她差点笑出来,想骂一句“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许思睿”,可是话未出口,又觉得患上神经病的可能是她自己,不然为什么她会觉得他这样斤斤计较小气吧啦的样子实在怪可爱的? 祝婴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那垒彩纸里分出一些到自己面前。 他终于舍得从千纸鹤里掀起眼帘看向她:“你干嘛?” “我和你一起折。”她说。 台灯放在他们中间,将桌子一分为二,如同楚河汉界,一个在茶几这头,一个在茶几那头,两个人都静默不语。 光线如河,在他们之间柔柔流淌。 照亮他发红的耳根,也照亮她低垂的眉眼。 ** 第一次月考结束,全级的成绩都不太理想,除了尖子生依然尖子,中层学生后退明显。 洪青阳很生气,在讲台上骂了他们足足一节课,说他们暑假玩野了,是不是通通不打算考大学了,家里有矿要去继承的话就尽早退学,把学位腾出来让给其他想学习的学生。 学校领导一合计,觉得这样不行,于是给高二年级也加开了周六上午的补习——两节课上课,两节课考试,一节课自由讨论。打着自愿的名头,但实际上谁不到校都会被老师登记在册。 洪青阳还在班里开设了学习小组制度,要求四人一组,就近形成。在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下,祝婴宁成了她这一桌和后面那一桌的学习小组组长。 她成绩最好,章嘉程成绩也不错。他偏科严重,英语、政治和历史都不太行,其他倒是拔尖,互相中和一下,在全级也能排到一百多名。令人头疼的是邵彦君和戴以泽,邵彦君华丽丽地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戴以泽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全班倒数第八。 关键是这两人不仅学习成绩不行,学习态度也很拉跨,邵彦君是一上课就犯困,戴以泽一上课就多动症附体,对一切学习之外的东西——小到圆规和三角尺,大到某本新出的杂志——全都充满了兴趣。 洪青阳要求学习小组的成员在周六的自由讨论课上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但第一个周六,祝婴宁就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难题。 上完两节不得不上的课,考完不得不考的试,最后那节自由讨论课,邵彦君和戴以泽直接早退了。 第134章 摇滚精神 戴以泽和邵彦君离开不久,现在追上去也许还能追到他们。 不幸中的万幸是章嘉程成绩不错,可以自己学习,她对他说了声抱歉:“本来应该四个人一起讨论的,但是我现在得先去找到他们两个。” 他摇摇头表示没事,又让她路上小心,尽力而为就好,找不到就算了,这不是她的问题。 祝婴宁雷厉风行地出发了。 已经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早退氛围浓郁,除了他们班,别班也有几个不爱学习的学生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朝外走。 第一次在周六执勤,门卫可能也摸不太准应不应该拦他们,犹豫之下拦得很随机,那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他会拦,大摇大摆且理直气壮地唬骗他说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了,他们要回家的人,门卫就会被他们骗得陷入混乱。 在这片混乱里,祝婴宁浑水摸鱼,顺利混在人堆里溜出去了。 她决定在校门周围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就把邵彦君和戴以泽他们揪回来学习,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她不能离校太久。 他们学校占地面积巨大,四周用红白色围墙高高围砌起来,据说把围墙修得这么高就是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十年前还没翻新的时候,学校的围墙用的是矮墙,不仅有迟到的学生为了逃避惩罚翻墙进来,还有逃课的学生翻墙出去,时间一长,校园论坛甚至有学生实践出了哪个方位的围墙最容易翻,哪个方位的围墙巡逻最严密,还有人给这些据点取外号,什么“东八区有母夜叉巡逻”“小心西六区的洪七公”。 被称为母夜叉的教导主任和被称为洪七公的副校长很生气,一生气,就把学校围墙筑成了高墙。 祝婴宁绕着红白色围墙巡视,对自己能否撞见邵彦君他们实际不抱多大希望。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绕到学校西南方位 时,她看到了戴以泽。 戴以泽背靠围墙,身前站着几个看起来和他年轻相仿的男性朋友。 祝婴宁正想冲过去将他拉出来,告诉他上课时间和朋友玩是不对的,就看到所谓的“男性朋友”之一攥紧拳头,照着戴以泽的肚子来了一拳。 拳头陷进他柔软的腹部,戴以泽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 ??? 她这才意识到那些男生压根不是戴以泽的朋友,他分明是被霸凌了。仔细看,他们穿的校服也不是他们学校的校服,而是隔壁学校的。 “住手!” 祝婴宁看不得光天化日之下此等卑劣行径,正要跑上前赶走那些人,还没跑几步呢,就看到邵彦君拎着一根钢管从对面走了过来,边走边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抱怨道:“我说你怎么这么久兜没跟过来呢,一会儿没看住就给我惹事儿。” 说完走到那群男生背后,在他们惊诧的视线下毫不犹豫地抡起钢管,往他们脖颈以上的位置直直一扫。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完全是抱着把人头打下来的目的去的,几个男生被她吓得屁滚尿流,全凭生物本能矮身躲了过去。见没有抡到人,她握住钢管,作势要继续,那几个人才叫嚷着跑开,跑出几步还不死心地回头留下经典败者宣言:“你等着,我迟早找人弄死你们!” 直到邵彦君将钢管扔开了,祝婴宁仍然站在不远处石化。 她对邵彦君的印象一直是爱美小女生,虽然性格比较强势,人也叛逆,常因为化妆等事和老师顶嘴,但怎么也不该在大街上拖着钢管从天而降拯救柔弱男同学。 还好那根钢管没抡到人,不然砸脑袋上,万一砸出点什么问题,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戴以泽捂着肚子,五官仍皱成一团。邵彦君走上前要拉他,结果他一低头又吐了出来,吐的几乎都是酸水。 见状祝婴宁也没心思想别的了,跑上前对他说:“你这样不行,我扶你去校医院看看。” 听到她的声音,这两个人仿佛才意识到她的存在,邵彦君卧槽了一声,大受惊吓,像蚂蚱一样原地蹦开了,戴以泽边吐边抬头看她,受到刺激,吐得更加不知今夕何夕。 “……” 祝婴宁张了张嘴,又闭上嘴。 “你怎么在这儿?!”邵彦君从远处走回来,心有余悸地问。 “我找你们回班里学习。”她说,“不过这件事先稍微朝后放放,我觉得得带他去医院处理一下。”她指着戴以泽。 邵彦君摇头:“没必要。” “你确定吗?起码喝杯生理盐水吧,不然……”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5节 祝婴宁还想劝一劝,邵彦君就拖着戴以泽走了。 她的动作像在拖死狗,戴以泽在她身后一边抡着双腿走路一边捂着嘴吐。祝婴宁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在邵彦君耳边锲而不舍地洗脑“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真的不带他去医院看一下吗”。 邵彦君被她吵得心烦,从书包里摸出副耳机戴上去。 祝婴宁一路跟随他们上了公交车,又跟着他们坐了十几站,在一个人烟稀少的住宅区下了车。 这里很安静,行道树枝繁叶茂,在柏油马路上投下细碎光斑,附近有间特殊教育学校,不大,即使是中午放学时分也显得寂寥冷清。 看邵彦君没有赶她,祝婴宁便一直厚着脸皮跟在后头。 戴以泽已经好了一些,能自己走路了,背着书包迈着小碎步走在邵彦君身边,还有功夫吐槽:“喂,小土妞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诶,不把她赶走吗?” 许是戴着耳机没听到,邵彦君健步如飞。 一楼的商铺大多都租给外人开艺术室了,艺术氛围浓厚,一路走来,不仅墙画琳琅满目,还有不少琴行、书法室、画室和珠宝店,乐声悠扬,若隐若现。 他们走过商铺,进入一片小区,又七拐八拐地通过露天阶梯来到了一间地下室门口。 地下室门前有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形似天井,从这里仰头能看到上面四四方方的天。 院子的墙上用喷漆喷了许多涂鸦和英文字,linkinprak、greenday、gunsn'roses、therollingstones……有些乐队名称上面被人用红喷漆打了大叉,后面又被人用黑喷漆补上去,接着又被打叉,如此循环往复,还有一些乐队名称外面被喷了一圈又一圈油漆强调。 墙上有骷髅头,有笑脸也有花城蓝色的哭脸,还有人画了一只肥肥的橘猫,橘猫头上有个对话框,对话框里是句脏话—— f**k。 连地下室的门也涂成了明艳的克莱茵蓝。 邵彦君用钥匙开了门,里头立刻传来爵士鼓的鼓声和一阵电吉他的声音。她走进去以后,戴以泽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祝婴宁想了几秒,在戴以泽关门之前灵敏地挤了进去。 “……” 戴以泽翻了她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把她放进来。 进来以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三四十平大的空间摆放了一条沙发和许多乐器,四面墙上都贴了隔音垫。有四个人正在这里排练,键盘手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一应俱全,发型发色各异,像一盒彩色的糖果。见到邵彦君和戴以泽过来他们也没有停下,甚至对她这位不速之客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奇和探究。 邵彦君将书包随意甩到沙发上,从角落的冰箱里找出冰镇可乐,同时头也不回扔给戴以泽一瓶电解质水。喝了几口可乐,她就坐到了乐队前方的高脚凳上,掰了掰话筒,低着头开始玩手机。 “你还不走啊?”戴以泽又开始赶她。 “你人没事了吗?”她反过来问他。 戴以泽脸上有点扭捏,把手头正在喝的电解质水的瓶盖重新拧上,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肠易激。” “哦,那我看一会儿再走。”她决定将厚脸皮贯彻到底。 正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祝婴宁拿出来一看,是许思睿。 戴以泽很高兴:“你看,有人在催你了,你赶紧走吧。” 她充耳不闻,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 “人呢?”电话那头许思睿的声音传来,含有几分不悦。现在已经放学了,他过来她的教室找她才发现只有书包还留在这里。 她说明了一下情况,许思睿在那头安静几秒,才说: “地址。” “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你先回家吧,我可以自己回家。” 可他是铁了心要过来接她,祝婴宁实在毫无办法可想,默默思考他的分离焦虑是不是日益严重了,腹诽归腹诽,还是只能如实报出小区地址,让他到之前先给她来个电话。 放下手机回到沙发上,祝婴宁龟缩在沙发一角,戴以泽坐在另一角。 被她误以为在玩手机的邵彦君终于从手机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了歌词,将手机架到乐谱架上固定好,自行开了会儿嗓,才拿起麦 。 她开始唱歌了。 她一开口,祝婴宁就像被什么定住一样。 说起来倒是古怪,同桌这么久,她竟然没听过邵彦君唱歌。学校的音乐课都是去专门的音乐教室上,音乐教室可以随机入座,邵彦君总是坐得离她很远,专门挑僻静小角落,唱歌也不大声。每学期期末的音乐考试除了唱歌,还可以自行选择乐器演奏,每逢这种时候,邵彦君总是上台表演三角铁。 邵彦君的声音称不上甜美,有种哑哑的烟熏感,平时听她讲话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此刻她的歌声响起,才发觉这把嗓子实属摇滚的宠儿,自带金属质感,穿透力极强。 祝婴宁对摇滚一知半解,看不懂面前疯狂摇头点头的乐手究竟在嗨什么,她不懂和弦,也不懂鼓的节拍。但她的头皮还是随着乐声激昂与鼓点喧嚣一阵一阵发麻,像有噼啪作响的电流沿着尾椎窜到了她的天灵盖上,又化成流星雨奔涌于她的血管。 鼓点震得心脏都随之鼓动,镲的声音将两只耳朵的耳膜拧成钢丝。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通了电的金属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冒烟的插座。 等他们唱完了,她还被音乐的余韵摁在沙发上,久久起不来。 地下室里安静下来,更显得耳膜余音鼓噪。 邵彦君的那几个朋友纷纷离席喝水或者刷手机,有人留意到她,问:“这是?” “跟屁虫。”邵彦君低头玩着手机回答。 祝婴宁:“……” 戴以泽又孜孜不倦地赶她:“听完了就赶紧走吧,你听得懂他们在干嘛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试探性说:“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戴以泽鄙夷道,“他们明晚有个演出,今天得抓紧时间排练,你就别来凑热闹了,省得碍手碍脚。” “演出?是自己作词编曲吗?” 戴以泽不耐烦回答,倒是吉他手好心答道:“对呀,自己作词作曲,曲是我们合作编的,词是小君自己写的。这首歌主要是满足她的癖好,她偶像是崔健,最喜欢的歌是《从头再来》,一直想试试雷鬼摇滚,不过国内玩雷鬼的太少了。” 好吧,祝婴宁必须承认,果然对方告诉了她,她也听不懂。 由于听不懂,她只能微笑点头附和,然后问出一个和音乐毫不相干的问题:“词是邵彦君自己写的吗?那她刚刚怎么找词找了那么久?” 吉他手哈哈大笑,戴以泽冷冷地说:“因为她脑子不好,自己写的词也记不住。” “编排谁呢?”邵彦君凶恶地一瞪眼。 戴以泽无视她的怒火,对祝婴宁说:“你看,你连别人跟你解释了都听不懂,你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祝婴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若有所思着出去了,戴以泽松了口气。其他乐手问他“这人是你们同学吗?我看她穿着和你们一样的校服”,他如逢知音,正要大肆宣讲她的坏话,告诉大家她是如何板板正正,如何严格守旧,如何土里土气,就见祝婴宁又走了回来。 “?” 他目瞪口呆,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没说我要走呀。”她理直气壮地说,还挥了挥手里的树叶,“我只是出去找了点东西。” “……你找片树叶来做什么?” “这个嘛……” 其实祝婴宁觉得在别人刚表演完摇滚以后,突然在他们面前吹树叶,这举动挺傻挺突兀的,按许思睿常说的话来说,还很“装”。但是为了驳斥戴以泽刚刚那番话,她觉得傻就傻点装就装点吧。 她故技重施,用捡来的树叶吹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戴以泽瞪得眼眶都要兜不住眼珠了,一直懒懒散散的乐手们也直起了腰,新奇地看她表演。 一曲吹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乐手们相继围在了中间:“我去,你这个好牛啊,你真是用树叶吹出来的?没有用任何腹语协助?” “真的。”她拿起树叶,又当着他们的面吹了串音阶,证明确实是树叶的声响,然后挥了挥手里的树叶,“好玩吧?” “好玩!你能不能教我啊?吹这个得用什么树叶,你告诉我,我去外面找几片。” “我也想学,你也帮我找一片呗。” 连邵彦君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探头探脑看着她手里那片平平无奇的树叶。 戴以泽汗颜:“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今天下午得排练?” “哎呀……” 被他提醒,大家才讪讪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准备继续短暂休息后的排练,不过吉他手还是怕她忘了似的,重复道:“你记得教我啊!我想想……要不你明天来看我们演出吧?” 乒乒乓乓的乐声再次响起,祝婴宁回到沙发上,朝戴以泽扬了扬树叶:“你看,你们能欣赏我的音乐,我也能欣赏你们的音乐,就算互相不了解,有些审美也是共通的。我确实不懂摇滚,但是欣赏美好的音乐不需要划界。” 戴以泽:“……” 他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喂了满满一大锅鸡汤,这感觉有点像在写命题作文,先由一件小事引出道理,最后再升华主题。怎么会有人活得像命题作文一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明天该不会真想去看他们演出吧?”他皱着脸问。 “会吧。”她说,“你们明晚具体在哪里表演?” 戴以泽看了看全情投入于唱歌的邵彦君,叹气,老大不情愿地将地址说了。他说完,祝婴宁的手机恰好又震了起来,许思睿催命一般给她打来电话,她握着手机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 第二天晚上的乐队演出许思睿倒是没有跟来,祝婴宁提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交代了去哪里,几点回来。听说是livehouse,他兴致缺缺,表示自己不爱去吵闹拥挤的场地,并且要她看完了演出尽早回家。 “要是需要我接你就打电话给我。” “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无奈地离开,关上门那一刻感觉她和许思睿仿佛在玩一种过家家游戏,她扮演的是早出晚归忙于工作的妻子,他扮演的是阴暗的家庭主夫,还是安全感缺失窥探欲爆棚那种。 她摇头甩开这个离谱的联想。 演出祝婴宁是走关系进去的,不需要买票,邵彦君给了她一个工作人员牌,上面写着后勤部门。除了邵彦君他们,现场也有其他摇滚乐队,她随着观众挤在下面的观看场地上,被观众们挤在中间一起蹦蹦跳跳,乐队表演到嗨的地方,甚至还会有激动不能自已且与她素不相识的观众抱着她尖叫着蹦跳。还好对方不是男的,不然她简直要奓毛。 她天生性格寡淡,虽然被裹挟着蹦蹦跳跳,但还是很难像周围人一样发出高分贝尖叫,或者忘情呼喊出“xx我爱你”“xx我要给你生小孩”,唯独在邵彦君他们登台时,她才来了些精神,跳得更加真情实感了些。 邵彦君穿着一身粉红豹纹装,上身一字肩,下身超短裙,中间用疑似镶满碎钻的棕色皮带一束,显得腰细腿长,既潮流又复古。 祝婴宁不得不承认戴以泽的审美眼光非常毒辣,邵彦君穿上这身衣服,连气场都比往常强多了。她的长相偏英气那一挂,浓眉大眼,脸型也微方,能够压得住豹纹,同时又因为她自身偏爱粉色,美甲和发尾都是粉棕色,两相一结合,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们开始表演了。 打头那首歌就是他们自创的新歌,底下观众没人听过,自然没人跟唱,不过饶是如此,大家还是蹦得很开心很来劲。 舞台上的邵彦君光芒万丈,一扫白天在教室睡得半死不活的萎靡样子。贝斯手也很嗨,听周围人说这是贝斯难得出风头的一次,以往容易被观众当成透明人的贝斯手终于站起来了,这都要归功于雷鬼摇滚编曲时对贝斯的重视。 这是祝婴宁第一次来livehouse,也是她头回真正 意义上接触摇滚演出,她并没有因为一场演出就狂热迷恋上摇滚或者一时兴起决定加入某个乐队,她还是那个她,毫无变化,就像邵彦君也还是那个邵彦君一样。 她还是觉得学习是学生的首要任务。 邵彦君也还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趣。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6节 若是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同桌这么久,高二第一学期夏末秋初的这一天,祝婴宁终于被邵彦君邀请到了她的领域,目睹她肆意生长的土壤。 她踏上这片土壤,作为一个天外来客,纯粹抱着欣赏一场演出的心态,没有说教,更没有劝阻。 她是几百个观众中的一员,是沸水中一滴即将变成水蒸气的水。 ** 演出结束,祝婴宁在后台找到邵彦君他们。邵彦君大汗淋漓,嘴对着矿泉水瓶连续灌了三大口。乐队其他成员问祝婴宁觉得怎么样,有兴趣学摇滚吗,她摇头说:“完全没有,但是你们表演得很好很好,我喜欢你们的演出。” 她来到后台也只是为了表达这句真心实意的夸赞。 玩嗨了的贝斯手哈哈大笑,说她的回答很有摇滚精神。 “什么是摇滚精神?” “我也说不准诶,可能就是说真话的精神?”贝斯手笑着问吉他手,“你知道什么是摇滚精神吗?” 吉他手说:“不知道。” “你看,这就是摇滚精神。”贝斯手指着吉他手,“honesty。” 在他们闹着要她教他们吹树叶之前,祝婴宁问出了自己的困惑:“为什么没看到戴以泽?” “他提前回去了吧。”邵彦君边给自己补妆边说,“反正来不来都是看他自己心意。” 祝婴宁茫然:“他不是你们乐队的一员吗?”她还以为他是个类似替补或者后勤的角色。 “不是啊。”众人纷纷摇头,笑道,“严格来说,他可能只是小君一个人的服装顾问吧。” “服装顾问?” “对,小君每次穿的衣服都是他亲自设计和缝制的。” ----------------------- 作者有话说:今天二合一了,因为剧情关联度比较高所以两章并成了一章,十点半没更新,大家别跑空了。 第135章 喜欢粉色 要解释清楚戴以泽为什么会是邵彦君的服装顾问,得从他们小时候讲起。 他们两人的妈妈是闺蜜,都喜欢女儿,得知怀孕后两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去商场为未来宝宝shopping,挑选一大堆美丽精致的母婴产品。结果生出来却是一男一女,戴以泽妈妈想着不能浪费早前给戴以泽买的那些婴儿车啊衣服啊,于是从小就将他打扮得粉粉嫩嫩。 后来打扮出了惯性,一直到上幼儿园了也没改回来。 在妈妈的影响下,以及自身喜好使然,比起沉闷的黑白灰,从小戴以泽就更加喜欢这些所谓的“淑女的颜色”——更靓丽的色彩。邵彦君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因为他们两个都对粉色裙子。 但是上了幼儿园,渐渐的,他们开始听到同龄人间的一些闲话。 对邵彦君就是:“她这么暴力,居然还喜欢粉色裙子。” 对戴以泽就是:“他一个男的,居然还喜欢粉色裙子。” 仿佛粉色只是为淑女贴身打造的似的,裙子也只有淑女才有资格穿。 戴以泽性格比较软,用戴以泽妈妈的话来说,人的性格和体质有某种关联。 虽然前后脚出生,生日只差了八天,但邵彦君出生时重达7.5斤,戴以泽却只有可怜的4.8斤,邵彦君从小壮得像头牛,哭起来嗷嗷大声,整栋楼都能听见,发烧了也是睡一觉起来就退烧了,戴以泽相反,哭起来声音细细的,跟老鼠没两样,发烧了更是反反复复降温升温,甚至会严重到口吐白沫,将全家都扰得不得安宁。 总之,戴以泽的性格就跟他的体质一样软趴趴的,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邵彦君正相反,谁敢说她暴力,说她不适合粉色裙子,说她是男人婆女汉子,她马上就能抄起扫帚跟人拼命,一边打一边问:“谁暴力了?谁是男人婆?” 戴以泽被人说娘娘腔并且唯唯诺诺连屁都不敢放一下的时候,也是邵彦君站出来,言简意赅:“滚!” 从幼儿园开始邵彦君就是戴以泽的保护神,当然,这是邵彦君自封的,戴以泽并不肯承认。 上了小学乃至初中后,同学间这种对异类的霸凌依然无处不在,甚至愈演愈烈。 邵彦君我行我素,是断断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所以倒是没怎么挨欺负,要是有男生嘴贱说她男人婆,会被她狂追三层楼,打到服为止。 戴以泽则无法融入男生群体,尽管他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是男性,上厕所也会去男厕所,可大家一旦得知他竟然喜欢粉色、喜欢裙子、喜欢手工制品而厌恶一切篮球足球之类的团体活动,就会觉得他是个死变态。 小到上厕所时被人恶意满满地指着生.殖.器说“你居然也有.j.啊,我还以为你用.b.尿尿呢”,大到初中住宿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衣服被扒光,换上了一套劣质女仆装。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和邵彦君同班,邵彦君是他的保护神——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她维护了他许许多多次。 在男女对视几秒都会被传绯闻的年纪,邵彦君对戴以泽的保护却没有引出任何绯闻,并不是因为大家赏识他们固若金汤纯洁无暇的友谊,而是因为有更离谱的传闻诞生,说戴以泽是男同性恋,所以两人才能成为闺蜜。 被人造谣本来是很惨的,更惨的是戴以泽当时暗恋的那个女生也信了这个传闻,在他表白后厌恶地说“你喜欢男的就去跟男的表白,别拿我当同性恋的幌子”,但是邵彦君听到此番惨剧以后笑得差点晕过去,又让戴以泽觉得这事好像也没有那么糟,起码这件事也可以拿出来和朋友笑一笑。 初中的时候,戴以泽迷上了画画,邵彦君接触起音乐,他开始尝试帮她设计演出的衣服,后来日渐沉迷此道,决心让她替他穿上那些他没法穿的亮晶晶的裙子。 于是他们发展出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一个提供保护,一个提供服饰。 上了高中以后戴以泽学会伪装自己了,不再在班上暴露自己的喜好,他受到的欺凌少了许多,尽管还是有郑泽楷之流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缺乏阳刚之气,以及还是有以前初中的男同学在偶遇他的时候会像周六中午那样笑眯眯地对他拳脚相加。 他依然为邵彦君设计衣服,且设计得越来越好。 “你们在说我?”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正在讲述的邵彦君和正在倾听的祝婴宁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戴以泽走进了后台。 “你没走啊 ?”邵彦君问。 “我就去上了个厕所。” 她耸耸肩,继续补口红去了。 戴以泽警惕地瞄了祝婴宁一眼,好像生怕她得知了自己的什么秘密一样,祝婴宁说:“刚刚大家告诉我邵彦君的裙子是你设计的。” “那又怎么样?”他露出更谨慎的表情,还掺了些不耐烦。 “没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审美也在线。”她竖起大拇指。 “本来的事。”他很贱地说,“啧,被你这么土的人夸,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 ** 那天晚上看完演出祝婴宁就回家了,以至于戴以泽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还有些惊奇:“她居然没劝我们回去学习?说起来她是过来干嘛的,真是过来看你们演出的?” “可能吧。” 邵彦君张嘴打了个哈欠,嘴张得老大,也没用手捂,惹得戴以泽很嫌弃地说:“你可不可以注意点形象?我都可以看到你的扁桃体了。” “看到又怎么了?我扁桃体长得又不丑,我就乐意被人看扁桃体怎么了?”邵彦君翻着白眼,“待会儿他们要去聚餐,你去不去?” “烧烤就算了,我肠易激啊。” “……砂锅粥。” “那可以有。” ** 周一回到学校的时候,早退的邵彦君和戴以泽都被洪青阳逮去批评了,连带着祝婴宁也遭了殃,因为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早退都是不争的事实。洪青阳把她叫去办公室,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训了一通“你是班长你要以身作则”的话。 第二周的周六,由于无需排练,这两人总算没再早退,但也非常不在状态,就像两根牙膏,逼一下动一下,用力挤才能从他们脑袋里挤出为数不多的知识。 自由讨论环节一到,戴以泽立马趴在桌面上睡觉了,坐在他前头的邵彦君更是考试考到一半就昏睡不醒。 祝婴宁铁面无私地把他们叫起来,无视他们的抗议,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四个人一召集,按照以前给吴波许思睿他们补课那样,制定了严密的学习计划,并坚决贯彻落实。 邵彦君和戴以泽抱怨连天,邵彦君说:“我又不是学习的料,你都看到我们演出了,何必硬逼我们做我们不擅长的事?” “音乐和学习又不冲突啊。”祝婴宁说,“不管你是打算当艺术生还是干嘛,文化课成绩都是你的敲门砖,是托举你的踏板,有了它你才能去到更好的环境,结实更多志同道合的高素质高水平的朋友。好了,别说丧气话了,看这道题。” 在她的逼迫下,期中考的时候,邵彦君悲催地从全班倒数第一进步到了全班倒数第三,戴以泽从全班倒数第八进步到了全班倒数第十一。 祝婴宁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对他们还是太过放纵了,期中考后又给他们制造了更魔鬼的计划。 ** 自从祝婴宁当选上班长,邹皓已经整整半个多学期没跟她说过话了,他的心态也在这半个学期里有了微妙转变,刚开始肯定是看她各种不爽,后来不爽随着时间消退些许,转变成了深深的疑惑。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比祝婴宁差,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得到同学们的支持。 这种“不理解不明白”一开始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后面就成了真心实意的困惑。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开始观察祝婴宁。 严格来讲,是观察她与班上同学相处的模式。 她做的那些事——给予不合群的转校生关照啦,将对学习毫无兴趣的邵彦君和戴以泽硬拉来学习啦,在值日生临时有事的时候自告奋勇和别人交换轮值时间啦,在邹皓看来,全是些蠢得要死且效率极低的事。 她不像二十一世纪的人,反而像革命时期为民奉献的基层干部。 现在又不是百废待兴的革命年代,现在的人也不似以前的人单纯好骗,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在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生活、产生过形形色色的欲念以后,谁还愿意吃她那一套? 可是,靠,大家好像还真的愿意吃这一套。 在班上大多数学习小组都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失去了热情且变得停滞不前的时候,他发现只有祝婴宁带的学习小组依然学得热火朝天。 章嘉程自不必说,本来就是沉稳爱学习的性子。重点是其他两位。邵彦君脾气大,难以管教,戴以泽嘴碎,喜欢唧唧歪歪,两个人都是问题儿童,可即使嘴里牢骚不断,他们也会在她的组织下抓耳挠腮地对付自己并不擅长的习题,一边散发怨念一边继续学习。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两个人都进步飞快,虽然仍然处于班里中下游的水准,可还是将洪青阳感动得给他们颁了个自制的进步奖,还把他们整个小组评为最佳小组,在班会课上大肆表扬了一番。 邹皓一直期待某天,当班上同学察觉到祝婴宁的不好,会像恭迎皇帝回朝那样对他说“邹皓,真怀念你当班长的日子”,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顺利班师回朝。可惜一个学期都要结束了,对他说过这话的只有郑泽楷,原因还是他不管纪律——唯独他当班长的那段日子,他才可以在自习课上大肆讲话玩闹。 他端着他的自尊和傲慢,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直到这些自尊被打磨被抛光,在日复一日的纠结和自我重塑中变成了一股试图适应环境的紧迫。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136章 驱邪 邹皓找到祝婴宁时,她正在座位上制定期末考试复习计划。看到他走过来,她第一反应是往身后瞧了瞧,误以为他要找的是其他人,毕竟他们已经快有一个学期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现在是午休时分,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半班人,邹皓怕接下来的对话让自己尴尬,放轻声音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祝婴宁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当下已是十二月末,北京早已下过初雪,天气很冷,她缩着肩膀随邹皓绕到了人烟稀少的楼梯拐角,看到邹皓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后颈,不太自在地说:“我要向你道歉。” 她完全怔住了,傻愣了好几秒,才问:“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 “我为我的小气向你道歉。”有了前一句打头,后面的话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启口,他一股脑将提前打好的腹稿倾倒而出,“你这学期刚当上班长的时候,说实话我挺不服的,但是观察了这么久,我发现班上同学都愿意和你亲近,而这正是我所欠缺的,我希望我们能和好——我们在这学期结束前和好吧。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7节 她边听边张大嘴巴,直到牙齿被冻得冷飕飕的,才赶紧将嘴巴合上,含着声音不太确定地重复:“……你是要向我学习吗?” “对。” “啊……”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可是,你不是很讨厌这种……嗯……”她比划了一下,从脑海中搜刮出他以前用过的一个词,“美美与共的大同社会吗?” 在她的印象里,邹皓应该更加锋利,更加有个性,更加利己主义才对。 邹皓苦笑道:“其实我现在也不喜欢,我依然不觉得我奉行的那套想法有错。” “那为什么还……” “因为我不想在与人争的时候输了。”谈起这个,他变得更不自在,可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我以前读的小学和初中都比较一般,咱学校的初中部其实不怎么样,在那里我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凤头,可是来到高中以后,想要争赢别人似乎变成了一件更吃力的事。学习上,我争不过谭菁菁…… “不瞒你说,其实参加模联比赛的时候,她虽然是我队友,可我心里老想跟她较劲,她说要往东,我就非要显摆自己的意见,提出‘往西也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队才没有获得团体奖,只有她本人获得了个人奖吧,是我给我们队拖了后腿。”他再次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后颈,祝婴宁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对你,其实我也……嗯,怎么说呢,我既觉得你以后会出人头地,所以想要与你来往,心里却又害怕你真的比我强。这么想挺拧巴的吧?”他笑了笑,“所以等到担忧成真,你真的比我强了以后,我就接受不了这种心理落差了。” “我这个人,可能真就是这么小气吧。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我爸妈总跟我说‘你要和学习好的来往,别和不三不四的人玩’,但我功力不到家,导致既交不到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无法获得学习好的人的青眼。说实话,看了你和班上同学相处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在人际交往上也许是有些问题的。” “但是,我还想争,我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而想争就得适应,无论我个人认不认同,只要这是这个社会运转的方式,我就会去适应。” 他伸出右手,做出要和她握手的样子,眼睛隔着镜片直视她的眼睛,诚恳地说,“如果你能接受这样小气的我,请你教我和同学们相处的方式。”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很有自身风格的一句话,“我会给你提供等值的回报。” 听他讲了这么多,祝婴宁脸上的茫然终于逐渐褪去,化成了然。 她看着他伸来的手,停顿几秒,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与他紧紧握了握,弯起眼睛笑道:“虽然你说了很多自己的缺点……但是,单凭你愿意为了下一次获胜而做出改变这一点,你就比我厉害多了,我相信你迟早能成大事。邹皓,你还记得你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我想将它送还给你。” 她说话时白气从唇间溢出,模糊了彼此的五官。 可掌心交 接之处的温度却是清晰的,隔着手套依然灼人。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伴着轻浅的笑意传来,她说:“你我前程似锦。” ** 期末考结束,寒假卷着雪粒匆匆到来。 随着春节临近,一切似乎都停止了摆动——学习停了,学校里连清洁工都放了假;家教停了,家长说要带着自家孩子去国外旅行;连钟点工阿姨都说自己要抢票回老家和儿女们团聚。 北京起码空了一半,连宠物猫狗都有一半要回家过年。走在路上时许思睿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祝婴宁发现他自放假以来就莫名显得焦虑。这种焦虑并不显化,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会露出端倪。 在她接打别人打来的电话时,他会状似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路过,然后状似不经意地伸长耳朵试图偷听到电话里的内容。在她看到小区里的某个家庭一起散步并随口感叹了一句“团圆真好啊”以后,他也会神经质地反驳说:“我觉得团圆是中国人的陋习,像什么端午节团圆、中秋节团圆、春节团圆……哪来那么多团圆的节日?难道你不觉得很做作吗?” 她对他古怪的理论理解不能:“……不啊,我不觉得。”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被节日团圆的氛围激发出了对周天澜的思念,还特意赶他和周天晴一起去监狱里看望周天澜。可是看望完周天澜回来,许思睿还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她和吴波打电话,吴波在电话里说自己的新年愿望是可以攒够钱买票去看bigbang的演唱会。 “他们的票贵吗?” 她刚问出这句话,许思睿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紧张地问:“什么票?什么贵?你要买票去哪?” 吴波在电话那头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祝婴宁只好先说没什么,挂断电话以后才担忧地摸了摸许思睿的额头,还说自己知道一种柚子叶可以驱邪。 “你让我违背了自己的无神论。”她唉声叹气,似是颇为忧愁。 “?”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坚称自己好得很,绝对没有被鬼上身。 “被鬼上身的人都说自己没有被鬼上身。” “?” 他甩了她一个白眼就回房间了。 直到寒假第七天,祝婴宁才恍然明白过来许思睿到底在焦虑什么。 那天刘桂芳给她打来了电话。 第137章 不速之客 接起自己阿妈的电话,听到她在电话那头问她今年买了哪一天的火车票回家过年时,祝婴宁才慢半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思考这个问题。 她刻意将回家这件事从脑海里清空,刻意拖着没去买票,刻意假装没有这件事需要考虑,直到刘桂芳打来这个电话,才不得不正视起被她遗忘的现实。 她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许思睿,本是为了逃避刘桂芳的问话所做出的下意识的动作,却发现许思睿看起来竟然比她还要紧张。回忆起他寒假以来的种种反常,她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样?你买了哪一天的车票?说啊,我好叫你阿弟过去镇上接你。”刘桂芳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前段时间不还打电话跟你提到了村里修路的事吗,原本通往镇上的沙路通通换成了柏油路,以为没个两三年修不好呢,没想到年前就竣工了。这下咱来往镇上可比以前方便多了,我寻思咱也可以跟其他家一样,买辆自行车,以后一个人要去干什么也轻便。” 祝婴宁三心二意地听着,轻声附和:“嗯……是该买,我前段时间又往你卡里打了笔过年的钱,你记得去镇上的银行取,要是买自行车的钱不够,也可以跟我说。” “够了,够了。”刘桂芳说,“这一年来我省了省,也省下了千百来块,买辆那什么……什么手的自行车也够了。” 祝吉祥的声音在旁边补充:“二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是记不住。” “对对,二手。”刘桂芳笑呵呵地重复,说完意识到祝婴宁还是没告诉她哪天回家,于是又追问了一遍,“你哪天回来啊?” “我……”她又看了许思睿一眼,收回视线,盯着座机缠绕起来的线圈,声音低低闷闷的,“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忘了买票,现在已经买不到回去的火车票了。” “什么?!”刘桂芳听着有些楞,“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火车票没了,那顺风车的票你还买得到不?那种小轿车、面包车……再不行也有摩托车载人回老家过年的,你多去打听打听,趁现在说不定还能买到。” “顺风车现在这个时间段可能也比较难买了吧……”她撒谎撒得心虚,手指不由自主绕起了话筒的线圈,说话也变得越发支吾。 好在声音化为电流传播本就有些失真,刘桂芳没有听出她的心虚,只着急地数落她:“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咋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呢?过年回家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都能给忘了,你现在赶紧想想办法,再不行就让许思睿爸爸想办法帮你搞张票。” 刘桂芳对有钱人的想象还停留在只要被冠上“有钱”两个字,就能只手遮天,能撬动一切社会规则,而没有考虑到这个“有钱”究竟是指多少资产。祝婴宁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和她解释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太难,所以只说:“我去想想办法吧,过几天再联系你。” “行,那你尽快想办法。”刘桂芳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其他事,小到家里的猪今年下了几只猪崽,大到村里又有谁谁谁脑溢血去世了,这才将电话挂断。 祝婴宁把话筒安回原位,一回头,就看到了身后许思睿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坐在沙发上,目光沉沉,问她为什么要撒谎。 祝婴宁抠了抠身下的沙发套:“……我不太想回去。” 她担心回去以后又经历一次上回过年的事。她可以不辞劳苦地挣很多钱寄给家里,唯独害怕精神 上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缠住。她害怕再一次经历失望,害怕再一次清晰得知刘桂芳其实没有那么爱她。 当然,后面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我想留在这和你一起过年,可以吗?” 许思睿哼了哼,用手支着颊侧,说留在他家过年是要收住宿费的。 “你要多少钱?”她便也有模有样地问。 “钱不钱的另说吧,但是你得听我使唤。”他颐指气使道,“比如过几天和我一起去买年货,家里缺了很多吃的,也没有买对联。” “哦……”她心里那点儿小小的阴翳慢慢消散,化成了袅袅的烟,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上牙,“好啊。” ** 几天后,在出门去买年货之前,祝婴宁又打了个电话给刘桂芳,告诉她自己想尽了办法,实在没能买到回家的车票。 刘桂芳自然是不高兴的,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谁谁谁的儿女远在海南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她们家冷冷清清。祝婴宁听得不太好受,只能保证说等高考完一定回去。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刘桂芳,她挂断电话,心情也随着话筒扣入座机而沉了下去,直到许思睿过来掸了掸她的额头,叫她不要再发呆:“再不赶紧去进货,过几天商铺都关了。” 她振作起来,拿起一早就写好的清单,换了鞋子和他一起出门。 和许思睿一起逛超市是一件令人血压飙升的事,因为他不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来,想一出是一出,要是跟他说买这个东西会超预算,他就会说人活在世上短短三万天,要是天天考虑预算,活得未免也太惨了。 她拿他没办法,只能说服自己春节一年才有一次,在春节多花点钱好像也还算可以原谅。 选对联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说要买空白的对联自己回家写。 “我记得家里有毛笔和墨水。”这是他的论据。 “可我记得那个墨水上次打开来,它已经结块了。” “那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下。” “?” 她沉吟道,“听起来蛮猎奇,但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开开心心地买了对联回家。 他们站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讨论要往对联上写什么字,许思睿说可以写和发大财相关的,祝婴宁深表赞同,他们一边笑着商讨一边拉开家门,接着两个人都愣在了门口。 许正康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这一学期他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也会刻意避开和许思睿见面,以至于他们两个都产生了一种许正康已经不会再回来的错觉。此刻乍然见到他坐在这里,就像见到北极熊出现在南极一样陌生和突兀。 许正康却丝毫没有体现出不自在。他用勺子舀着他们离开前炖在锅里的汤,把汤吸溜出了嘶嘶的声响,还品评道:“你们今晚难道就吃这东西吗?钟点工回家了,再不济也点个外卖吧。” 祝婴宁刚要说话,就被许思睿的声音盖了过去,他冷冰冰地说:“不劳您操心。” 许正康放下瓷勺,盯着站在门口的他,无波无澜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态度?”许思睿换掉鞋子,祝婴宁看到他低头换鞋时下颌线绷得死紧,“我还以为你死在外边了呢,怎么,临到过年了孤独寂寞了,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 他趿上拖鞋,指着敞开的、尚未来得及关上的大门,对许正康说,“可惜我家不欢迎你,滚出去。” 许正康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摇头嗤笑起来:“你家?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一学期过去,你会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莽撞没脑。” 许思睿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微微颤抖起来,她在他身后看到了,没有多想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很冰。 许正康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说:“大过年的,我不想在你这儿找晦气,回来就是通知你一句,今年过年大家会一起过。” “大家会一起过”,多么奇妙的一个表达,祝婴宁刚开始还以为许正康想出了什么方法能将周天澜从监狱里接出来过年。直到掌心里许思睿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像极寒之地的一块坚冰,她才意识到这句话还能有另一种解读。 更加恶心的解读。 他突然挣开了她的手掌,朝厨房里走去。 她僵在原地,被许正康的厚颜无耻恶心得肠胃痉挛,几欲作呕,以至于当她终于回过神留意许思睿的时候,他已经从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出来。 第138章 中式恐怖片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8节 这把刀她几天前才用磨刀石磨过,因为许思睿用它剁排骨时发觉它太钝了。他没有习得过使用磨刀石的技能,倒是她在山里生活时常常需要打磨柴刀和剪刀。因此这项任务光荣地落到了她头上。 祝婴宁做任何事都抱着认真过头的态度,这把刀毫无意外也被她打磨得格外锋利,银色的刀锋被餐厅的灯折出尖锐的冷光。 从他走出厨房那刻起,一切就像被按了静止键。 许正康大受惊吓,但也许是抱着成年人自矜的心态,也许是出于不激怒许思睿的想法,他努力维持着震惊的表皮,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甚至还有闲心开一句懒懒散散的玩笑,说:“怎么,你要杀我?” 他话刚说完,许思睿就举刀劈了过去。 刀锋砍向瓷碗,发出了刺耳的啸鸣,类似老师上课时无意间用长指甲刮擦黑板。瓷碗断裂成两大块和无数细小碎片,汤液横飞,菜刀甚至劈开了木制餐桌几毫米,被餐桌咬在桌面上。 祝婴宁不知道许正康近距离目睹这个场面是什么想法,她站得离他们足有两三米远,大脑都已吓得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骤冷,僵麻地冻在她的血管里,直到发现这一刀没有劈在许正康身上,她凝固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淌,仿佛夹杂冰山的雪水,毫无头绪地奔涌,将心脏冲刷得发皱发麻。 手软腿也软,她就近扶住身旁放红酒的木柜,无声且剧烈地喘气。 由于许正康坐在餐桌旁,而他站着,许思睿可以从头顶自上而下俯视许正康。 这个角度对他来说很新奇。从小到大,父亲都是需要他仰视的存在,而现在,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狼狈且可怜的形貌尽收眼底。 他看到他新长出来的白色的发根,看到他脸上松弛的横肉,看到他虚浮的眼袋,看到他藏在白色衬衫下的圆硕啤酒肚,更看到他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 他忽然就觉得很可笑,于是真的眯缝眼睛笑了起来,对他说:“你要是敢带他们来,下一刀我就会砍在你们一家三口身上,你信不信?” 最后四个字,语气甚至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许正康对许思睿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那个胆小单纯、被人惯过头的小孩。如果是半年前,他问他这句话,他会斩钉截铁地答“不信”。 可现在颠倒错位,许正康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清自己这个儿子了。他就像一颗脱离了掌控的螺丝,从精密的机器上弹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将他摁回原本的位置都无济于事。 他笑起来时血红的眼眶既像妖艳的蔷薇花,又像喷溅上去的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偏执的疯劲儿。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许思睿又将菜刀拔了出来。 到了这一步许正康才真正体会到屁滚尿流的感觉,他站起来,脚底打滑地往门口跑了几步,手撑在门框上,脚掌如泥鳅,在地毯上钻来钻去,狼狈地寻找着皮鞋黑黝黝的洞口。 即使这么狼狈,他也没有忘记为人父的尊严,涨红脸颊,抖着声音,隔空指着许思睿的脸,在半空中用力点了几下,说:“你好样的……你好样的。” 他离开了。 **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祝婴宁才看到那柄菜刀从许思睿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出一阵乒哩乓啷的脆响。 他像被空气泵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滑坐在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手紧按桌面,白到将近透明的手背上显示出凸起的青蓝色筋络,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慢慢朝他走过去,看到他双眼失焦望向虚空,脸色苍白,鬓角湿润。 “许思睿……”她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话,过了很久,他才勉强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他要是还不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砍下去。” 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哆嗦,喉结滚了滚,音量降低几分,“……你说要是真砍下去,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她想到没想到否认了这个设想:“不会,别瞎说。” 许 思睿的眼神慢慢对上了焦距,从虚空中对到了她脸上,瞳孔发沉,缓慢地说:“……刚才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许正康,而是怕我自毁前程,他要是还敢来我面前放这种狗屁,我真的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可能我潜意识深处就是想杀了他吧……我也不清楚。”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也许我其实是个暴力狂或者潜在犯罪分子,毕竟我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 “你不是!”她有点激动,“不是”两个字说得略显破音,否定完,深吸一口气,在他冰凉的手掌上用力握了一把,“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许思睿。” 她手上使的劲儿挺大,捏得他的骨头隐隐作痛,这股痛感唤醒了他封闭的五感。 许思睿抬起头,听到她不算铿锵有力却坚定得令人无法不信服的声音。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我不会让你自毁前程……” “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出事。”她看着他,轻声说,“我会保护你。” 这个年纪,谈喜欢太轻易,谈爱又太深刻,唯独“保护”两个字,由她说出来显得那么刚好。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眶,朝她轻轻一笑:“好。” ** 除夕当天,检查了一遍家里的年货以后,祝婴宁才惊恐地发现那副空白的春联至今还没被人填上对子。 “许思睿——” 她不会写毛笔字,只能叫魂一样,将赖床赖得昏天黑地的许思睿叫起来。 他很不情愿地起床刷了牙洗了脸,又很不情愿地揉着眼睛来到桌案前,对着空白的春联连打了两三个哈欠。 “你快写啊,不然贴对联的时机都要过去了。”她欲哭无泪。 “贴对联还要什么时机?难道还得看黄历挑个吉时?”许思睿不屑地哼笑起来,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慢悠悠执起毛笔,用笔尖舔了舔砚台里的墨,悬在春联上方,顿住,问,“写什么?” “我怎么知道?” “对联的平仄是怎么弄来着?” “忘了。” “啧。”他单手掐着腰,沉吟片刻,另一只握着毛笔的手在半空中猛然一挥,“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我上网查一下。” 蘸着墨水的笔差点没怼到祝婴宁脸上,她灵活地往下一蹲才躲过了这场飞来横祸,但仍免不了大叫着抱怨:“你看着点啊,差点甩到我鼻子上了!” 然后随手找来不知道是谁的手机,解锁以后替他查了起来,“说是上下联平仄要相反,一般不要求字字相反,但是联脚的平仄应当相反,而且是上联为仄,下联为平,也就是仄起平收……” “好麻烦,你直接查现成的春联吧,随便抄一个得了。” “……” 祝婴宁鄙视了一下他的懒惰,删掉“春联的平仄规则”这一行,重新键入“和发财有关的春联对子”。 结果才刚输完,就感觉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在她鼻尖蹭了一下,她抬起头,许思睿在她几步开外笑得前仰后合。他伸手摸了下鼻尖,再一看手指,得,全是黑的。 “许、思、睿!”祝婴宁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你皮痒了很想找抽对不对?” 说着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要抢他的毛笔。 许思睿灵巧地一抬手。他占了个身高优势,祝婴宁蹦起来也够不到他,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她放弃继续表演狐狸摘葡萄,转而来到书桌前,拾起另一支毛笔,在砚台上三百六十度碾了一圈,直到毛笔的狼毫吸饱墨水,提起来时甚至还在往下滴墨。 “我操!你这也太……” 许思睿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开溜。 她提着毛笔,像提着机关枪一样冲了上去。 最后形成了一场大混战,客厅的墙、雪白的沙发毯……凡目力所及之处,只要是白色的东西,全都受了他们混战的波及,东一块西一块喷上了形状各异的墨点。 许思睿身上的衣服也遭了殃,不过更惨的是他的脸,因为祝婴宁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左右两边脸颊各自画了三根胡须,而他也回敬了她一颗黑色的眉间痣。 玩的时候忘乎所以,等到收拾烂摊子才开始感到棘手。 春联更是惨遭荼毒,字都还没写一个呢,就被糊上了两大坨墨块,许思睿执意说是她弄上去的,祝婴宁气得跳脚:“胡说八道!明明是你。” 他仗着自己身高高,伸手盖住她的脑袋,阻止她继续往上蹦。她一气之下抓过他的手掌咬了一口,疼得许思睿直吸气:“靠……你是野人呐祝婴宁?” 吵吵闹闹中勉强将春联写好了,是—— 富贵吉祥年年在,如意财源日日来。 充满了金钱的俗气,但也充满了美好愿景。 超市还送了他们两张菱形红纸,按理来说是用来写福字的,祝婴宁异想天开,说:“写了福字,把福倒着贴到家里,就是‘福到家’,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写个财字倒过来贴?” “聪明。”许思睿笔一挥,刷刷地写了个“福”字和“财”字,写完陷入沉思,“我们有那么缺钱吗?” 而祝婴宁已经乐滋滋地把这两个字拎出去张贴了。 除了春联,她还执意买了一个塑料红灯笼和两串塑料鞭炮。从前在村里,每逢过年过节,大家都会挂灯笼放鞭炮,这是祝婴宁认知里的过节,然而市区里放不了鞭炮,也没法在纸灯笼里点燃蜡烛,她只能姑且买成塑料制品,聊作年味儿的填充。 她踩着凳子把灯笼挂上去,许思睿一边在凳子旁护着她,一边皱眉嫌弃:“你真不觉得这个红灯笼很诡异吗?” “不啊。” 塑料灯笼做工有限,里头发光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灯丝,红色灯丝放出的光芒经过一层厚厚的塑料扭曲,不再是鲜艳的火红,而变成了带紫调的红,红得黯淡,红得发黑,像一块用脏了的烂抹布,挂在门前一照,把整个走廊都烘得阴气森森,跟中式恐怖片里的布景一模一样。 然而审美观堪忧的始作俑者却满意地点头:“瞧瞧,这颜色多喜庆多精神啊。” 许思睿:“?” 第139章 万家灯火 除夕夜下午,当他们已经把家布置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座机接二连三遭到了轰炸。 首先是周天晴打来的,叫他们晚上五点半出门到某某餐馆,到时他们两个加上她以及一些许思睿那边的亲戚,大伙一同吃顿团圆饭。 “我问问她。”许思睿把话筒拿远了一些,问祝婴宁要不要一起去,“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去呀,大家一起。”她锤了锤沙发上的抱枕。 他便重新拿近话筒,对那边的周天晴说:“好吧,那我们就大发慈悲去一趟吧。” “诶,你怎么说话呢!”祝婴宁用抱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这样小姨要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了。” 周天晴在那头咯咯笑道:“放心吧,这么贱的话一听就知道是睿睿说的。” 挂断电话以后,本来以为此番安排已算万全,没想到过不多久祝知微又来了个电话,邀请他们过去她家一起吃团圆饭。 由于已经答应了周天晴,临时变卦在祝婴宁看来不是君子所为,可她同样没办法拒绝祝知微,纠结了半天,还是许思睿在旁边说了句“叫她一起去我小姨定的餐厅吧,加个位的事,我小姨不会介意的”。祝婴宁觉得有道理,遂反过来邀请了祝知微。 她也不扭捏,笑着说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替我谢谢她。”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回拨给周天晴,向她说明情况,很抱歉地问她能不能加个位子。 “当然可以啊,也就加副碗筷的事,不要这么客气啦。”周天晴答应得爽快。 交代完了加位子的事, 本来以为座机总能休息一会儿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孙明远也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们今晚的团圆饭打算在哪吃:“我妈说你们要是没地去,可以来我们家,我们会收留你们的。” 王晓倩闻言一巴掌甩他胳膊上,呵斥道:“什么没地去,什么收留?会不会说话呢?有没有情商了?!” 她抢过话筒,对许思睿他们说,“思睿婴宁,你们别多想啊,阿姨只是怕你们两个还小,不会做饭,我这在家买了一堆好菜,正打算大显神通呢,你们要不嫌弃,可以过来被阿姨请啊。” 孙明远被她搡到了一旁,就势趴在沙发上,掐着嗓音犯贱:“哎哟,你情商好高啊~好羡慕啊~能不能教教我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19节 听着电话那头王晓倩收拾孙明远的声音,祝婴宁哭笑不得,出面谢绝了王晓倩的好意:“阿姨,谢谢您啊,不过我们今晚已经说定了要去许思睿小姨那里吃,等初二到了我和许思睿就去您家里给您拜年呐,到时可得好好尝尝您的手艺。” “好诶,那初二阿姨等着你们啊!”王晓倩提高嗓门道。 到了晚上约定好出门吃饭的时间,他们换好了衣服就出门了,打车直奔地点。 许思睿娘家的亲戚还挺多的,许思睿的外婆有三个兄弟姐妹,外公有两个兄弟姐妹,且每个兄弟姐妹各自又有自己的儿女,拉拉杂杂的凑出了三十来个人,订了张超级大的圆桌。 来到现场,祝婴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叫人,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许思睿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人,他说都是些一年只见这一次的亲戚,他完全分不清他们各自的排行和辈分。 “婴宁,你随睿睿叫就好了。”周天晴领着他们两个,逐一给他们介绍过去,这位是四姨姥姥啦,那位是二舅姥爷啦,这位是三叔公啦,这位是表姐啦。 一般是许思睿叫了以后祝婴宁才附和着叫一声,这么多人轮番叫过去,叫到最后嘴巴都要起皮了。 座位也有讲究,大家互相让来让去,都不肯坐主位,就跟发红包一样,上演了一番结结实实的推拒拉扯,这才纷纷入座。 他们两人被其他人以“你们是小孩”为由打发到了远离上菜口的位置,祝知微则被周天晴热情地拉到了自己身边。席间还有个两三岁的小朋友坐在婴幼儿专用餐椅上,论辈分远在他们之上。 村里逢年过节聚餐也差不多如此热闹,祝婴宁对这番热热闹闹的场景适应良好,上菜以后还有闲余功夫照顾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一会儿给她舀汤一会儿给她夹菜,惹得对方的父母都不好意思起来,直夸她懂事。 许思睿觉得她就像大象族群里的母象,据说大象族群里的雌性会互相照顾抚育幼崽与病弱成员,对族群成员拥有一定的责任感。她不仅给小姑娘夹菜,还会顺手给他加汤。 许思睿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她说不用,她的胳膊都没他长。祝婴宁就说你怎么又胡说八道,我的手哪里短了,说完为了证明似的,又一连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出于礼尚往来,他说那我给你剥虾吧。 慢吞吞剥了几只,抬头一看,满桌子的人都慈爱地看着他们,看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大家拉着祝婴宁问,小姑娘成绩一定很好吧?家里几口人啊?在这读书读得还习惯吗? 简直是在查户口。 偏偏祝婴宁没什么心眼,别人问了她就说了,跟大家聊得有模有样有来有回的,许思睿只好闷头对付手头的海虾。 结束了令他如坐针毡的这一餐,周天晴又组织着要带小孩们去她的院子里放仙女棒。她看向许思睿和祝婴宁:“你们也来吧?” 一旦他们这种大孩子混进去,势必要成为带小孩的保姆,许思睿一想到那场景就烦躁,闻言胡诌道:“我赶着回家看春晚。” 于是他和祝婴宁就先打车回家了。 一进家门祝婴宁就去找遥控器,兴致高昂地问春晚是哪个台。 “你还真打算看春晚啊?”许思睿向来觉得看春晚很无聊,他在席上那么说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而已。 然而祝婴宁点了点头,说:“对啊,我还从来没正经看过春晚呢。” 这句话说得叫他窝心。他想怎么可能有人活了十几年连春晚都没有看过,春晚明明是他们看腻的每年例行节目,但联想到她长大的环境,又觉得生活在那个地方确实连看春晚都是奢侈品。 “……那就看吧。”他改了口,“随便找个中央台都有放的。” 她依言打开了cctv-1,节目已经开始了,那英在台上唱《春暖花开》。她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又拍了拍不远处的座位,问:“你不过来坐吗?” 站在沙发后的许思睿这才挪腾地方,坐到了沙发另一端。 2013年的春晚请了挺多大咖,歌手方面有张杰、林宥嘉、李健、s.h.e等,小品相声方面有冯巩、蔡明、沈腾、马丽等,祝婴宁从没看过,因此看得津津有味,神态像在研读论文。许思睿时不时瞥一眼她,被她异乎寻常的专注逗得想笑。 发觉有互动环节,她还说要打电话过去试试,许思睿哭笑不得地让她省省力气:“这种选不上的。” 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她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念。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许思睿不懂她的活力从何而来,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眯眼端详屏幕,结果念到一的时候,她转过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声说:“许思睿,新年快乐!” 她的声音脆亮,像一只扑腾的飞鸟撞入他的耳膜,他笑了笑,也低声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座机和他们的手机丁叮咣咣响了起来,无数人的拜年祝福淹进他们家。她拿起手机开始回复朋友的消息,他也拿起电话开始给打来他家的亲戚朋友赠送新年祝福。 电视荧幕上唱起了《难忘今宵》,他们的声音混在合唱里,此消彼长。 要是以后的每一年都能这样就好了,许思睿想。 虽然门口挂着诡异的红灯笼,家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父母在场,也不似其他家庭那么热闹与齐整,但是,他竟然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孤独。 他们家亮着的灯光融入万家灯火,共同构成灯光的海,汇入滚滚尘世。 ** 除夕当晚他们没有通宵,差不多回完朋友发来的祝福就洗澡睡觉了。初一一早又拾掇好自己,出门去给亲朋好友拜年。 首先去的是周天晴家。她同自己父母住在一幢小别墅里,别墅有前院和后院,一楼是客厅和书房,二楼是卧室。由于昨晚玩得太晚,早上十点多周天晴还在赖床,两个老人倒是起得早,不仅吃完了早饭,还已经完完整整练了两遍八段锦,正坐在沙发上看昨晚的春晚回播。 见到他们,老人非常高兴,拉着他们坐到沙发上 ,你搂着一个我抱着一个。 祝婴宁被许思睿的姥姥圈在臂弯里,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温暖质朴的姥姥味,类似棉麻在阳光下暴晒过的味道。 姥姥热情到仿佛自己就是祝婴宁的亲姥姥:“哎呀,昨晚就想和你说话了,可惜人太多,插不上嘴。好孩子,之前许思睿妈妈出来那段日子,难为你跑前跑后地想着她……好孩子,姥姥太谢谢你了,你是我们家的福星。”一边说一边把她当成番茄上下左右揉搓。 祝婴宁来之前特意背了一长串新年祝福语,因为她觉得把祝福语说得越长越能显示出自己对对方的敬重,感动之下,她哗啦啦地背起祝福语,拦都拦不住:“姥姥姥爷,祝你们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 一直背到“万事如意”才算停,把两个老人逗得合不拢嘴。 “诶,去把我包的红包拿来。”姥姥指着书房示意姥爷。 两个红包厚得像两块板砖,祝婴宁吃了一惊,自然是上演了一番拒绝。 许思睿佩服她与老人相处的天赋,她居然能与他的姥姥拉锯上整整五六个回合也不显得生硬,到最后是他姥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求她说:“孩子,你把红包收着吧,你再不收着,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啊。”祝婴宁才勉为其难收下了红包。 他们留在宅子里陪两个老人唠嗑唠到了中午,直到饭点,周天晴才顶着睡炸了毛的长发出来向他们打招呼。 “你都三十三岁了,能不能稳重点?”许思睿一脸嫌弃。 祝婴宁听得吃惊:“啊?!小姨三十三岁了吗?我一直以为她和微微姐差不多大。” “想什么呢,我妈都四十上下了。”许思睿说。 姥姥在旁边乐呵呵道:“三十三怎么了?三十三也是小孩儿。” 他打趣道:“您看谁都是小孩儿。” “那可不。” 姥爷在旁边擦拭着自己的老花镜,点评道:“我看就是你太惯着她了,她才一直没交男朋友的打算。” “欸欸欸——”姥姥就拿胳膊肘戳他,“说好了过年期间不催婚的哈。而且还说我惯着她,平时这妮子熬夜,不都是你屁颠屁颠起来给她煮宵夜?说了多少次吃宵夜不健康,你还煮,还煮!”说到最后把自己说恼火了,朝他手臂上用力打了几下。 “没催婚,这不催的是男朋友嘛。”姥爷说,“我只是希望我女儿能多点人生体验,最好多谈几个男朋友。” “你个老不羞的,啥叫多谈几个男朋友?你别带坏了睿睿和婴宁。” 姥爷赶紧辩解:“我指的是在纵向时间线上多谈几个男朋友,又不是让她同时谈几个。” 把大家逗得哈哈直笑。 周天晴故意说:“我要真同时谈了,您怎么办哪?” 姥爷故作唉声叹气:“哎……那还能怎么办?谈了就谈了,总不能报警抓你吧。” 姥姥笑着又拧了他一把:“得了,别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三观不正的话,他们都还小呢。” “不小,都高二了,上大学就能谈恋爱了,离现在也没两年。”姥爷八卦地探长脖颈,问,“你们有没有在谈恋爱啊?” 祝婴宁心里有鬼,被这问题吓得差点抱头鼠窜,立刻摆手申明:“没有没有,您误会了,我没有在跟许思睿谈恋爱。” 姥爷的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精明地转了转,笑眯眯道:“我是问你们各自有没有谈恋爱,你怎么就理解成这个意思了?” 第140章 重组家庭 “……” 祝婴宁算是经历了一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对眼前这小老头的精明甘拜下风。 她面上发烫,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周天晴在楼上及时替她解了围:“牙膏用光了。” 姥姥和姥爷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到了牙膏上,争相解答起牙膏的位置,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结果心脏还没回落到胸腔里,就见一旁的许思睿盯着她看。 该说不说,被他直勾勾盯着,还蛮有杀伤力的。 他专注地看着人时,眼睛的形状会显得格外明显,眼尾微弯,弧形优美,像两片纤薄的花瓣。她刚想虚张声势地凶他“你干嘛”,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要等到大学才肯谈恋爱?” 这问题叫她脊背发麻,心脏发紧,像被架在什么东西上炙烤一样,仿佛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提前给出了某种承诺,虽然他们默契地装傻充愣,从未言明过什么。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她是这么认为的,而大学生当然也是学生。但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难以自控,她也曾在深夜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搜索“大学生可不可以恋爱”,然后惊讶地发现大学原来已经不算早恋了,是她对早恋的定义过于古旧。 既然如此—— “对。”她看向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他像被烫到一样移开了视线,盯着电视机,慢悠悠地说:“……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她有点想笑,还想伸手去捏他的脸欺负他一下,但是这里人很多,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留在周天晴家里吃完了午饭,顺带领了她的红包,他们才转而去祝知微家里拜年。 初二则去了孙明远那边。 王晓倩果然做了一桌子菜,留他们在她家吃晚饭,走之前还塞了半箱仙女棒给他们,说之前不小心买多了,叫他们帮忙消耗掉一些库存。 这箱东西放在身边有些棘手,因为他们小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即使是仙女棒这么温和的也不行,毕竟冬季干燥,起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消耗掉它们只能找个空闲的场地放了,还得警惕城管。祝婴宁蹲在那旁仙女棒面前,一个头两个大。这箱东西美则美矣,可着实有些华而不实。 勘探了几天场地,到了初四,他们才发现一条鸟不拉屎的街道,平时连流浪猫狗都不怎么来,更别说城管了。他们决定骑车过去销毁这箱烫手山芋。 晚上八点过后,许思睿把那箱仙女棒用黑色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裹好,放到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载着祝婴宁往那条鸟不拉屎的街道去了。 “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事情被我们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祝婴宁在后车座上思考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好像要去哪里偷电瓶车一样。”她指着篮筐里的黑色塑料袋,“要是被人抓了,这个东西还可以拿起来套在头上,感觉更像小偷了。” “……你能不能别说话?”许思睿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这里是一个上坡,坡度高达43°,他本来想积蓄满力气,一口气冲上去,结果半道听到祝婴宁的话,不小心笑了一下,泄掉了起码43%的力气,导致后半段他只能卯足了劲儿与自行车踏板搏斗。 “要不我先下来吧?” “不用。” 他才说完不用,后座就轻了,许思睿的力气没收回来,一不小心直接蹬到了坡顶,祝婴宁在他身后小跑着追了上来:“虽然人很少,还很黑,但是空气还不错诶。” “放心,不错的空气很快就要被我们污染了。” 许思睿单脚支着地面,盯着车篮里的仙女棒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指挥,“你在周围放风,我先用打火机试燃一下。” 她应下来,踮着脚尖左顾右盼。 许思睿刚将其中一支仙女棒点燃,就听她说:“那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0节 “谁?城管吗?” “看着不是,是一个男的骑车载着一个小孩儿。” “那不用理。” 他们光明正大在此地违法乱纪,仙女棒燃烧起来,星星点点的金黄色火光喷射出稻穗的形状,这时那个所谓的骑车载小孩的男的恰从他们面前路过,坐在他后车座的小孩眼睛跟黏在仙女棒上一样,放声尖叫起来:“啊——仙女棒!停车,停车,我找到了!” 小孩看上去不过四五岁,载着她的年轻男性刹住车,叹气道:“别闹了小冉,那是别人的仙女棒。”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祝婴宁往他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惊讶地发现说话的竟然是章嘉程。 他也看到了她,同样吃了一惊:“婴宁?” 说完目光朝旁边一扫,才发现站在她身侧的许思睿。许思睿正忙着用手机给燃烧的仙女棒拍照,直到听到章嘉程叫了祝婴宁的名字,才抬头看过去,脸上神色先是有些茫然,像在费力思考这人是谁,想了三五秒,才想起他是坐在祝婴宁后面的转校生——他放学去她班上找她的时候见过他几回——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 都说看一个人不爽,他做什么事都是错。许思睿觉得这句话真是真理,因为他连听到对面这人叫祝婴宁的名字都感到浑身不舒服。 居然不叫姓,只单独叫名字。 真搞笑,他谁啊?没事装什么熟? 尽管理智知道叫不叫姓只是个人的习惯,就像他和 祝婴宁称呼所有人都习惯连名带姓一样,有些人生来就习惯省去姓氏,觉得这样叫起来更礼貌更亲密,没那么生疏——尽管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他还是莫名感到恼火。 祝婴宁没发现许思睿已经暗戳戳闹起了脾气,眉开眼笑拿仙女棒逗着章嘉程后座的小女孩:“你喜欢仙女棒呀?” 小女孩大力点着头,声音响亮:“喜欢!”她想了想,又犹犹豫豫地说,“你可以借我几根吗?我烧完了再还给你。” “?” 烧完了不就剩根光杆吗?许思睿不耐烦地想小孩子果然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然而祝婴宁却像是被对方的回答可爱到了,竟然摸了摸她的头,大方地说:“当然可以啦,我们这里有好多呢,你要是喜欢,可以尽管多拿几根。” 许思睿更恼火了,刚想对祝婴宁说“你干嘛这样惯着她”,就听章嘉程替他将心里话讲了出来:“小冉,不可以,这样太没礼貌了。”又面向祝婴宁,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妹妹说话比较粗线条,你不用惯着她。” “她是你亲妹妹呀?”祝婴宁直起腰问。 “对。”章嘉程点了点头。 谁知小冉立刻在一旁拆台:“撒谎!我们才不是亲兄妹呢。” “……” 章嘉程尴尬不已,想要阻止小冉继续大嘴巴,但小冉似乎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一骨碌就把章嘉程和她自己的底都透光了,将章嘉程对她粗线条的描述贯彻落实,“他是我异父异母的哥哥,我们是重组家庭。” 说到“重组家庭”四个字,还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色——为自己用到了一个超出年龄的高级的词汇。 第141章 考察 小冉的直言让现场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章嘉程面露窘色,飞快瞥了许思睿一眼——他和许思睿不熟的程度好比两个搭公交车偶然坐在同一排的陌生人,充其量只是放学时分偶然撞见过他和祝婴宁走在一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如此复杂的家庭隐私,比直接将他架到行刑台上还要令他感到煎熬。 许思睿倒是面无表情,既没有表示出同情,也没有表现出探究的兴趣,仿佛小冉刚刚说的话与“太阳从东边升起”没什么两样。他的漠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堪称体贴,让章嘉程松了一口气,也让他在意识到自己被体贴了以后越发感到羞窘和难堪。 好在祝婴宁善良地打破了僵局,说:“但是你们长得很像,很有当兄妹的缘分诶。” “像吗?”小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看得出对章嘉程的眼睛感到满意,希望自己和他相似的地方恰好是此处,不过她还是撅起上唇,人小鬼大地表态:“嗳,你这个人!少糊弄我,我还在考察他呢,只有通过考察,他才有资格当我哥哥。” “哦?”祝婴宁觉得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很可爱,于是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你给他设定的考察项目是什么呀?我能听一听吗?” 小冉狡黠地一指她手中的仙女棒:“当然是帮我弄到这个。” 她笑着从箱子里摸出一把仙女棒,递到小冉面前,顺便再替章嘉程解一个围:“我把这些给你,你对你哥哥的考察就算通过了吗?” 小冉迅速用左手接过仙女棒,右手却抚着下巴,做出思考的姿态,为自己保留了日后继续使唤章嘉程的空间:“可以酌情通过一半。” 许思睿在旁边冷嗤了一声。 注意力一直放在仙女棒上的小冉这才留意到他,瞳孔放大,先是感慨了一番这里怎么有个大明星:“你是电视屏幕上的人吗?”再悠然补充道,“虽然你是大明星,但是你性格不行,我哥哥的性格比你好多了。” 许思睿:“……” 他只想恶声恶气赶走这个小屁孩,小冉却像看不懂他的眼色一样,灵活地从后车座上溜了下来,一点都不怕生地问祝婴宁借起了打火机。祝婴宁以小孩子擅自使用打火机很危险为由替她点燃了仙女棒,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形成了四个人一起玩的局面。 准确来说,是祝婴宁带着小冉在玩,他和章嘉程则尴尬地站立在旁边。 章嘉程一脚蹬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一脚支着地面。许思睿站得离他远远的,连看都懒得看过去,手里怀抱一捧剩余的仙女棒,指缝间还夹着他和祝婴宁各自的手机。 仙女棒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火光映亮黑夜,映照出他们的脸。 一个笑得开怀,一个满脸亲切慈爱,一个深感不好意思,还有一位明星臭着张脸。 人间百态。 焰火结束,只有女孩们开心的世界达成。小冉意犹未尽地朝祝婴宁竖起大拇指:“你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下次我还要找你玩。” 许思睿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没有下次,你自己有哥哥就别扒着别人不放。” 小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找她玩碍着你什么事?你居然和小孩子计较,太没品了。”又转向祝婴宁,煞有介事地说,“姐姐,挑男人要擦亮眼光,像这种小气的长得再帅也不能要,不如我给你推荐一个……” 章嘉程听她越说越没个把门,赶紧将她重新提回自行车后座:“好了小冉,不许胡说,跟姐姐和……这位哥哥说再见。”虽然言语中提到了许思睿,目光却只看向祝婴宁,微笑颔首,“谢谢你愿意带着她玩,她必须在十点前睡觉,我得先载她回去了。” “不用客气,你们路上小心。”她挥手道别。 直到章嘉程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祝婴宁才转过身,举高手臂伸了个懒腰——刚刚和小冉说话时,为了不给她造成压迫感,她一直尽量俯低身体,时间久了,腰难免发酸罢工——指着许思睿怀里剩余的仙女棒,笑着提议:“我们继续玩吧?我先来给你拍照?” 许思睿像是被谁倒欠了五百万一样,摇头说:“你自己玩,我没兴趣。”说完把手里剩余的一堆仙女棒都塞到了她怀里。 祝婴宁抱着那一捧仙女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自己玩有什么意思?刚刚章嘉程他们没来之前你不还玩得挺开心吗?难道就因为我把仙女棒分了些给那个小妹妹,你就不开心了吗?” 许思睿无视她后面那些话,只回答了第一句:“都没意思那就都别玩了。” 她心里因他这近似赌气的话陡然窜上股火,觉得他这性子完全不可理喻,将手里的仙女棒用力塞进自行车篮筐,打起车刹,手抓车把,推着自行车就朝前跑了。 许思睿皱眉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发现她跑出去很远都没有回头的意思,才拔高声音问:“你推着车去干嘛?” “回家!”她没好气道,“我要把自行车推走,让你没有车骑。” “……” 许思睿无语了一会儿,鞋尖踢了踢鞋底的小石子,这才迈开步子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行了,我来载你。” 她不会骑自行车,来到北京 也没时间学。他跑到自行车的另一侧,作势要接过它,谁知她将车把别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不耐烦地让他走开。 “我跑着你不也得跑着吗?”他无可奈何。 她却说她乐意跑着:“反正我跑着不累,你跑回家会累,我就是要累死你。” “……” 许思睿对她彪悍的逻辑甘拜下风。 就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回到了家里,她居然还没忘记把自行车整整齐齐停放在指定地点并且拔掉钥匙,就是把钥匙塞他手里的动作粗鲁地像是要在他掌心里凿出一个洞。 两个人沉默着搭电梯回到了家门口,进门开灯以后,许思睿看她一脸不忿,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到底在气什么?” “我还想问你在气什么呢。”她不客气地回敬。 他就闭上嘴不说话了,表情有些迷茫,揉了揉头发坐到沙发上,盯着乌黑反光的电视屏幕发起呆,过了半响,才低声说:“……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先去洗澡吧。” 他这么一说,倒叫她心里不好受起来。祝婴宁讨厌自己这么容易心软,她甚至连他生气的原因都没彻底搞明白,就已经原谅他了。她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好说话,为了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一点,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翻出了自己的睡衣,果然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朝客厅走,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却发现许思睿还坐在沙发上,依然维持方才回到家的那个姿势。 客厅白炽灯打在他的睫毛上,将眼睛掩蔽在睫毛的阴影里,辨不清个中神色,但被灯光渲染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落寞。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了烂泥一滩,暗恨自己果然还是太好说话了,人却已经向他走了过去,问:“你要去洗澡吗?热水器的温度还够。” 这就是递台阶了,谁知平时洁癖到回家就要立刻洗澡的许思睿这会却说:“我不太想动。” 她以为他在故意同她对着干,才刚软下来的心差点又坚硬起来,直到听到他补充后半句:“跑回家太累了。” “……”祝婴宁撇嘴,“那是你活该。” 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好了,那你休息好就去洗澡,现在才刚十点,我们待会儿还有时间找点别的事做。你想玩电脑游戏吗?我可以陪你玩。” 许思睿顺着她推他的力道轻轻晃了晃,打起些精神,似笑非笑地问:“玩什么?拯救苹果?” “我也是知道其他游戏的好吧?”祝婴宁很不服气地又推了推他。 他像不倒翁一样晃过去又荡回来:“比如?” “森林冰火人。”她左手叉腰,右手掰着手指数着,一一背诵吴波向她科普过的游戏,“奥比岛,小花仙,摩尔庄园,赛尔号。” “哦……你懂的确实还挺多。”他歪在沙发扶手上笑起来。 ** 最后引起祝婴宁兴趣的是森林冰火人,因为这是名副其实的双人小游戏,可以两个人一起玩。 她说许思睿脾气很大,应该玩火人。许思睿说到底是我脾气大还是你脾气大?两个人因为谁脾气大的问题差点又吵起来,最后许思睿妥协玩了火人,同时发现祝婴宁有个神奇的习惯,每次屏幕里的小人助跑跳过水池,她都会情不自禁给小人配音,发出“嘿”“哈”的声音,这个新发现逗得他笑了老半天,这才算彻底勾销前头那一笔。 寒假匆匆,元宵刚过不久便开学了。 来到学校以后照旧和朋友们道了声新年好。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 “是啊,都一年没见了。” 这种对话就像放寒假前一天大家互相说“明年见”一样,是每次寒假返校的例行公事。 祝婴宁和吴波打完招呼,又向奄奄一息的邵彦君和戴以泽问了好,他们每次开学都是这种状态,她已经习惯了。章嘉程坐在自己座位上朝她点了点头,她回以一个微笑。 由于开学第一天一般都没正事,除了宣讲课堂纪律,就是各科老师简单讲一讲课程规划,因此大家都懒懒散散的。 这种慵懒的氛围蔓延到了午休,除了住宿生大半回宿舍休息,走读生都在教室里闲聊,没人学习,有也只是谭菁菁这类嗜学习如命的人提前翻阅课本做做预习,偶尔回应同桌的话题,抱怨一下过年期间走亲戚流程的繁琐。 如果是以前在班里,祝婴宁会古板地要求所有人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不得在午休期间发出任何噪音,但是来到北京以后,她被周围的朋友改变了许多,最大的进步是学会了适度通融。 看大家没有吵得很过分,也没有人在认真学习,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邵彦君和戴以泽不在,正在别班的朋友那串门。吴波在座位上津津有味地看言情小说。邹皓忙着和坐在他附近的学位交流新学期的出卷老师人选。而她在看语文课本里的现代文。 看到一半,背后有人用笔帽戳了戳她。 她转过头,听到背后的章嘉程说:“婴宁,现在跟你说话会打扰到你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1节 “不会的,怎么了?”她合上课本。 他垂下视线看着她的椅背和他的桌子的交界处,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酝酿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能请你对那天小冉说的话保密吗?” 说着自己先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不该跟你说这句话的,好像很不信任你一样,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这些事被班上其他同学知道。” 她很快领悟到他指的是他家是重组家庭这件事,闻言用力点了点头,同样轻声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 “嗯,谢谢你啊。” “小事情。” 也许是她的保证给了他倾诉的欲望,过了几秒,章嘉程又低喃着说:“我继父对我挺好的,小冉也好带,只是我刚从村里来到大城市,很多事情都还不适应。” 祝婴宁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我理解这种感觉,我也是从村里过来的,刚来北京确实有很多东西不明白,需要慢慢适应。” 这句话是交心的话,章嘉程听到以后却没有很吃惊,祝婴宁觉得他可能早就听过她被许正康资助的传闻,毕竟许思睿家里的事在学校曝光以后,她被资助的事同样不再是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秘密了。 他接下来的话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初四那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他叫许思睿是吗?是他家里人资助了你?” 问完自己也惊觉这个问题冒犯,亡羊补牢道,“你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 ----------------------- 作者有话说:今晚忙晕了,只有一更orz 第142章 再婚 敏感的人连问话都要先铺陈一番。祝婴宁笑了笑,坦然答:“我确实受了他家里人很多恩惠。” 不知道是不是许思睿把她主动停止许正康资助的事告诉了周天晴,周天晴常常会找各种借口给她零用钱,她当然每次都会拒绝,但总有漏网之鱼被周天晴藏在她的卧室里,等她哪天拉开衣橱或者拆下床单清洗,才后知后觉这份被她延迟发现的好意。 她的回答让章嘉程生出一股惺惺相依之感。 在这个阳光正好、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中午,分享彼此的经历似乎不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开口告诉祝婴宁他和他妈妈的经历。 他妈妈章梅是个非典型农村女性,他生活在临海渔村,很小的时候他们家就是他妈妈外出打拼,给家里挣钱,爸爸只知道打麻将喝酒,后来喝醉了酒,大冬天摔到水沟里,活活冻死了。 丈夫死后,村里开始传起各种流言蜚语,有人说都怪章梅克夫,把丈夫活活克死了,也有人造谣说章梅一定是在外头有了姘头,丈夫得知此事才会气得喝得烂醉。章梅生就一段反骨,闻言不仅继续朝外头跑,还将章嘉程也接了出来,甚至带他改了母姓。 那是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镇,他们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老式自建居民楼,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外墙斑驳,爬满藤蔓植物,光照奇差无比。水管和电线时不时就要闹点小毛病,老鼠和蟑螂也格外眷顾此地,原住民几乎都已经搬走了,住在这的基本都是外来务工的租客。 房子三四十平,一室一厅,唯一的那间卧室章嘉程让给了章梅,他自己则垫了块榻榻米在客厅睡觉,这一睡就是九年,他在镇上念完了小学和初中。 章梅工作忙,早出晚归,她是销售,经常需要加班熬夜陪客户喝酒,有时应酬到半夜将近十二点才回来,往沙发上随意一躺,脸上廉价妆容都没来得及卸掉便已沉沉睡去。 他体谅章梅辛苦,主动包揽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和所有琐碎家务,为了省钱,还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手工技能——缝补衣服袜子、织围巾、剪窗花、修电器、自己改造木椅 。 高一毕业后,章梅忽然告诉他,她要再婚了,男方是北京人,能为他办理转学,他们从此以后要到北京生活。 章嘉程呆楞了很久都回不过神,在他的印象里,章梅向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有闲余功夫和男人约会了,就连吃饭都常常没能按时吃,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凭空冒出个北京男人来,疑心母亲受到诈骗。章梅却说这个男的是她在某个网络论坛上认识的,聊了三四年了,对他知根知底。 他这才后知后觉这三四年来,章梅确实常常对着手机屏幕傻笑,但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只以为她在网络上看搞笑视频和段子。 听完她的话,他心里的担忧却不减反增,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别是什么杀猪盘,网络世界怎么能算知根知底?聊再久都是虚的。她说去北京出差时见过一面,男人高高瘦瘦,长得挺丑的,性格木讷,远比网络上寡言,是单亲爸爸,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女儿。 “见过一面你就打算嫁给他了吗?” “是。”章梅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确定他单身?” “是。” 她说他们相识时,他妻子去世不久,他在论坛上发帖表达内心的哀恸愁苦,她一开始只是作为陌生网友上前安慰他,告诉他自己的丈夫也是早早去世,留她一人拉扯孩子长大。 「但我的孩子也已经健康地长到了十几岁,我能做到,你一定也可以。」 两人由此话题引入,顺理成章交流起育儿经。男人带着女儿,她带着儿子,孩子恰好都与自己不同性别,日常生活中存在诸多不便,好在还有这段跨越空间的线上友谊。 她告诉他如何与小女孩相处,他告诉她青春期男孩的心理活动。 她说自己小时候曾被表哥猥亵过,提醒他不能将女儿与其余男性单独留在密闭空间里,即使对方是小孩或者所谓的亲戚,他告诉她男孩到了一定的年纪得操心他是否需要割.包.皮,如果需要,做完手术最好给他请两天假,不然走路姿势奇怪,会被班上懂得此道的男同学嘲笑。 他偶尔会向她抱怨工作上的种种破事,她也会同他痛斥老板事多且抠门。他说周围有同事因为酗酒体检出肝硬化,她说应酬时又遇上了咸猪手。后来他向她分享北京的初雪,她回馈他小镇的晚霞。他给她寄来装在真空袋里的北京烤鸭,她给他寄去风干鱿鱼。 他们当了三年的育儿搭子和网友,直到上个月,章梅告诉他自己要到北京出差,他才说:「我们可以见一面。」 见面地点选在一家高档日式餐厅,鱼肉肥美,然而都是生的,别说章梅不适应,男人自己显然也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时表情扭曲。吃到一半,章梅肠胃绞痛,不得不找借口跑去女卫生间。 等她捂着腹部虚脱地走出来,才看到对方手足无措地拎着一袋新买的藿香正气丸站在卫生间门前,笨嘴拙舌地向她道歉,说他不是故意选这种地方害她拉肚子的。 “我听你说你是临海城镇的人,以为你一定吃得惯海鲜。” 章梅苦笑,说自己很早就外出打拼了,虽然出生在渔村,吃的海鲜却不比内陆的人多,而且就算吃海鲜,她老家那边也是煮熟了吃的,很少有人直接吃生食。 “对不起。”他低下了头颅,高瘦的身影因这个动作而显得佝偻,随后没头没脑蹦出一句,“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出现的契机只能说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且太过唐突,前句与后句毫无因果关联,但是章梅却笑了,说:“好。” 章梅在大事上向来有主见,即使满腹担忧,章嘉程也劝不动她,只好稀里糊涂地收拾东西随母亲北上来到了北京,来投奔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人。 “后来呢?”祝婴宁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把身体完全转过来了。 章嘉程笑笑说:“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他妈妈的第二春,也即他的继父陆彬,确实如她所言,是个貌丑且寡言的男人,见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连句“欢迎来到北京”都不会说,只自顾自抢过了章梅和章嘉程的行李箱,闷头在前面带路,步伐匆匆。 和章梅领证那天,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就像债主和债务人,两人之间空得能再塞下第三个人,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向章梅确认:“女士,你是自愿步入婚姻关系的吗?没有受到任何胁迫吗?” 住进了陆彬家以后,一是出于提防,二是出于讨好,章嘉程始终尽职尽责照顾着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试图从小孩子的天然表现里判断出陆彬是否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好在小冉看起来很健康。 这种健康不仅指身体,还指心理。虽然她的妈妈早在她一岁时就因为乳腺癌去世了,兼之爸爸沉默寡言,但她的童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缺失。她鬼马精灵,常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什么需求都敢大胆提出来,从不畏手畏脚,当然,使唤起他同样毫无心理负担。 再加上一个学期以来的相处,章嘉程终于敢初步相信,他的继父也许、可能、应该是一个好人。 但许是不熟导致的生疏,他总是做不到与陆彬亲近。他也不像小冉那样,能够轻而易举用俏皮话讨人欢心,以至于一个学期过去,他和陆彬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单独相处时两个人都能尴尬得晕过去。 他不敢提出多余的需求,生怕自己的存在成为多余,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住在陆彬家里,享受着陆彬北京户口带来的福利。面对这个家的主人,章嘉程天然地存在某种卑微。 叙述到这里,祝婴宁想起他开胶的帆布鞋,心里一时怅然。她明白寄人篱下时挥之不去的低配得感,因为她也体验过初来乍到的迷茫和无措。幸运的是她遇到的几乎都是好人,她对章嘉程简单描述了自己的经历,还说:“你遇到的一定也会是好人。” 他笑着答:“那就借你吉言。” “对了,小冉很喜欢烟花吗?”她想起自己之前某次家教结课的时候,学生送了她一包烟花贴纸,可惜放在她那里她一直用不上,还不如送给小冉,也可以间接帮到章嘉程。 让陆彬和章嘉程迅速变熟太过强人所难,而且她也没有立场去介入他们。让小冉作为中间人,从中去协调章嘉程和陆彬的关系,无疑是更加行之有效的做法,因此她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收买小冉的心。 “她确实很喜欢。”章嘉程说。 “我家里有包用不到的烟花贴纸,还挺漂亮的,明天我找来给你,你跟小冉说是你放学路上顺手买的吧。” 他怔了几秒,知道这是她的好意,心里有些触动,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有心了。” 结束谈话以后,祝婴宁转过去,竖起桌面上的语文书,正打算继续看没看完的现代文,余光就瞥见邹皓朝她走了过来,对她说:“我刚刚去老师办公室,看到许思睿在外面找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朝外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 “没有啊。” “哦,那他可能不是过来找你的吧。”邹皓没将此事当一回事,发现许思睿确实已经不在外面了,感慨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继续和学委热火朝天地交流他刚刚从洪青阳那里打听到的新消息。 第143章 抱大腿 放学一起搭地铁回家时,祝婴宁想起邹皓的话,随口问了坐在旁边的许思睿:“你中午有过来找我吗?邹皓说看见你了。” 许思睿戴着耳机在听歌,纤长睫毛下垂,既像专注也似放空地盯着对面那人的鞋尖,直到祝婴宁碰了碰他,才拉下一边耳机,问她怎么了。她把那些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他恍然且缓慢地哦 了一声,说没什么:“你校园卡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书包里,我中午下来是想还给你。” “原来在你那里啊,我还以为落在家里了。” 中午她没有饭卡,是蹭了吴波的饭卡。 说完这话,又过了几分钟,祝婴宁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是拿校卡下来还给她,怎么还没还到她手上他人就走了?正纳闷着,想找他问清楚,地铁就到了站,晚高峰下班的人群呼啦啦朝里面涌,他们必须逆着人潮挤出去,每天到这个节点她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抗人群,免得一个不小心下不了地铁,因此只能暂且将这个话题咽下。 等挤完地铁出来,脑海中的这个问题自然而然也被人群挤扁了,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头脑空空地走在许思睿后头回了家。 在家吃完晚饭做完作业,临到洗澡的时候,她想起中午答应过章嘉程的贴纸的事,拉出自己的储物箱,蹲在地上翻找起来。 找了半天,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找出那袋贴纸,她捏着有点皱了的贴纸包装,思考要不要用之前没用完的礼品纸重新给它包装一下,让它好看一点。 站起来还没动作呢,余光就见房门口灯光拓出个人影,她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许思睿跟鬼一样站在灯光下,双手抱臂,也不说话,只靠在门框上看她,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眸光既沉又散。 冷不丁这么一遭还是挺吓人的,她心有余悸,问他怎么干站在那儿不开口叫人,又问他有事吗。 他摇摇头,一句话都没说,只将怀里的纸片丢给她。 祝婴宁双手接过来,低头看,原来是她的校园卡。 她先是下意识说了谢谢,紧接着想起地铁站被她遗忘的问题,抬头刚想询问,门口那却已经没有人了。她走出去,熟练地去看许思睿卧室门的门缝,门缝却是黑的。 他已经关灯睡觉了。 ** 由于今年就要踏入高三,新学期开始后,学校频繁给他们这些高二学生制造焦虑和压力,每天换着方式对他们宣讲高三已经迫在眉睫,高二最后这一学期再不努力的话一切就完了。 祝婴宁没怎么被影响到,因为从高一入学开始,她日常的学习状态就是奔着高考去的,已经没什么继续压榨课余时间的空间了,有也只是辞去家教的工作,把家教替换成学习。但她暂时还不打算这样做,她想留到高三再向家长们辞职。 但班上其他同学无疑被这种暮气沉沉的氛围影响了,吴波找她抱怨过很多次,说:“阳哥简直在搞人心态,本来能考好的,被他这么一说也得焦虑得考砸了,我都不理解这样散播焦虑的意义是什么。靠,搞得我这几天晚上经常想这些事想到失眠。” “我也不理解。”祝婴宁叹了口气。 “说起来,你有想过未来要考什么大学吗?” “我打算考北京本地的985。” 邹皓路过此处,插嘴道:“你肯定能考t2的985,高三冲冲t1也不是没可能,我要求没那么高,能进末流985或者顶尖211就行。” “末流985还叫‘要求没那么高啊’?!”吴波听完更焦虑了,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唉算了,我就不该和你们这些学霸讨论这些问题。” 她看向章嘉程,知道这人也在学霸之流,于是立刻又瞥开了眼神,转而去看邵彦君——这人的成绩倒是可以成为她的心理安慰,但吴波很怀疑自己直接问她“你打算考什么大学”会被她打,于是她挑了个软柿子捏,问戴以泽:“诶,你呢?”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2节 戴以泽拿把指甲刀咔咔剪着指甲,闻言手一抖,好险没把手指肉剪掉一块。他放下指甲钳,深呼吸,又吐出气,神色恹恹:“咱能不讨论这么没劲的话题么?” 新学期上来,他爸妈像开了任督二脉一样,突然间意识到再不逼自己儿子一把,自己儿子就没书读了,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跟他说考不上大学以后只能去工厂拧螺丝,家里没有任何人脉供他攀援,再加上洪青阳的洗脑,戴以泽自己也焦虑起来。 他是想学服装设计的,但国内服装设计基本都要艺考,他又没有系统学过应试美术,现在转特长生已经来不及了。剩下的只有国外这条路,国外学费昂贵,他和爸妈商讨了一下,他爸妈的意思是,家里这些年来有点小钱,学费我们可以出,但考不考得上就得你自个努力了,你觉得你那破英语能去国外留学么? 一席话把戴以泽说得自杀的心都有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对他的未来竟毫无规划。 英语的问题已经害他愁了好几天,他的情况不比吴波好多少,一坐在书桌前试图恶补就犯困,一躺到床上又精神得能起来武松打虎。 他也无法从邵彦君那得到安慰,因为邵彦君的情况跟他不一样。她父母早就知道女儿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能读读,不能读拉倒,要实在考不上大学那就给她投资些钱,让她自己去外头开店。 邵彦君对此很满意,她甚至已经规划好了要开一家酒吧,在酒吧里组建自己的乐队。 “您完全不想读书的吗?”戴以泽欲哭无泪,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想继续读书的。 邵彦君当时玩着手机翘着二郎腿答道:“随便,爱谁谁。” 一句话又把戴以泽脆弱的心灵击垮。 他这边正焦虑着,那边吴波观他神色,从他焦虑的眉眼中得到了些许安慰,不过这点庆幸很快又在思及自己的成绩后烟消云散。 可能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焦虑到极点,她回忆起高一的周六补习,啊地大叫起来,一把握住祝婴宁的手,膝盖一软,差点给她跪下:“婴宁,你还记得我们高一的周六补习么?我现在要是说想要复建这个补习,你会不会觉得我特不要脸?呜呜呜……” 他们高一的补习随着许思睿恢复正常以及那学期结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由于补习一开始就是为了许思睿开的,兼之郭莹颖转成了艺术特长生学习播音,走上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道路,成员缺失,后面祝婴宁也没有再特意去开设。 眼瞧着吴波都要呲溜到地上去了,祝婴宁赶紧将她扶起来,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周末要家教,还是只有周六下午有时间。” “没事没事,一下午也很够了,你都不知道之前在你的带领下我成绩进步了多少,后面没你带着我又打回原形了。”吴波又呜呜呜地假哭了几声。 邹皓在旁边竖着耳朵倾听,闻言立马表态:“我也想跟着一起去。” “可以呀。”祝婴宁爽快地应下。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戴以泽激动地把脑袋凑了过来,“什么补习,能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吗?” “我只能教给你学习方法,英语需要积累,主要还得靠你平时私底下的努力。” 戴以泽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上学期学习小组,祝婴宁对他们认真负责的态度,想来想去,好像真没有比她更耐心的老师人选了,别人讲的他都听不懂,也就她讲的他能听进去几成,于是当即抱上大腿:“我能!您要开展什么学习活动带上我吧。” 祝婴宁很欣慰,拍了拍他的头,像在拍狗一样:“戴以泽,你长大了。” 戴以泽:“?” 大家各自散去以后,祝婴宁琢磨着要先找许思睿商量一下,毕竟是借用了他家,不管怎么说都要先经过他同意,而且也可以邀请他一起来。 她琢磨得出神,后背被人用笔帽轻轻捅了捅。她现在已经能根据捅的力道、质感和方位准确判断出是戴以泽还是章嘉程在叫她了,回过身看向章嘉程,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我能一起加入吗?”他轻笑着问。 章嘉程的成绩不在需要补习的行列,经过一学期的适应,他现在已经能稳定排在全级六十名 以内了。她的成绩和许思睿的成绩都在全级二十名以内波动,虽然他和他们貌似还有一些差距,但能排在前一百的人其实都自有一套学习方法,能互相借鉴的地方并不多。 不过祝婴宁对一切愿意学习的人都抱有无底线的宽容,她先是习惯性点了点头,点到一半,想起许思睿,又改口道:“我得先问问我朋友的意见,因为是在他家里开展。” 章嘉程愣了愣,没想到她没有直接答应。听她提及许思睿,他心里有种微妙的感受,但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攒起笑容说没关系:“那你问好了再告诉我。” ** 离放学还有两分钟,许思睿已经收拾好了书包。 他们班班主任最近也在效仿洪青阳给他们上压力,班上不少同学离校的时间都推迟了,想留在学校多学一会儿再走。许思睿自然不在这个行列,他我行我素惯了,对那套“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理论同样嗤之以鼻,在老师刚刚告诉完他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以后就很不给面子地踩着放学铃声走了出去。 他成绩好,老师一般睁只眼闭只眼,摇摇头唠叨句“有些同学要是上学也能像放学这么积极就好了”就算过去了。 许思睿走到楼梯口,正想下到祝婴宁的楼层找她,就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思睿,等等。” 是冯达。 第144章 粘稠的残蜡 许思睿站在楼梯拐角处,向上看可以看到台阶上方冯达逆着光的脸。身周被夕阳勾勒出浅浅光晕,正中间却隐没在黑暗里。 他不耐地挑了下眉,甚至不屑开口问冯达叫住他有什么事,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等他主动说出接下来的话。 冯达朝下走了几级台阶,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掏出来,顺势带出了兜里的手机。他点开手机屏幕,将一张照片亮在许思睿面前,声音柔雅,细听似乎还掺了几分惺惺作态的关心:“这是你爸爸吗?” 爸爸两个字一出来许思睿的肠胃就不受控地绞了起来,脖颈也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偏偏眼睛逃不过遵从语言的惯性,没能第一时间从手机屏幕上弹开。于是他还是看到了那张照片—— 背景是某栋公寓的一楼,许正康左手牵着许思阳,右手搂住那位许思睿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的肩膀,好一副家庭和睦的美景。 “我就住在这栋公寓附近。”冯达嘴角带笑向他解释,“刚开始看到时我还不确定这是不是你爸爸,后面见过他们好几次,才觉得应该就是了……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还好吗?” 后四个字咬字很轻。 许思睿冷笑一声,只赏给他一个字:“滚。” 他说这个字时连激愤昂扬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表情淡漠到像在念诵一篇无聊的课文,说完转身便走,步伐既不快也不慢,表情懒洋洋的。 冯达收回手机,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许思睿就这样朝楼下走,路过祝婴宁所在的楼层,他完全忘了几分钟前还在思考停下来等她的事,径自走过她的楼层,一直下到一楼了,强撑的神色才裂开一道细缝。他拐进一楼的男教师洗手间,猛推开隔间门,弯腰对着蹲坑哗地吐了出来。 从中午吃过午饭到现在已经过了许久,胃里空荡荡的,吐不出任何实际的东西,灼烫的胃酸和苦涩的胆汁混在一起,冲刷着他的食道和喉口。 喉咙被胃酸灼得生疼,舌面满是胆汁的苦辛。 他吐得昏天黑地,甚至没办法去在意厕所的墙面干不干净的问题,不得不伸手扶稳墙壁支撑身体。 吐到他感觉再吐下去要把胃都打包吐出来了,呕吐的欲望才渐渐偃息。他直起腰时,兴许是刚刚伏身太久,起来那一刻眼前白花花一片,头脑眩晕,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积蓄起足够的力气,把水冲了,来到隔间外的洗手台前清理自己。 水龙头拧开,冷水喷溅而出。 许思睿把手伸到水流下,试图掬一捧水漱一漱口,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在颤抖。 抬起头,镜子前的人脸色比墙壁还白,白得像鬼,溺死鬼。 ** 彻底打理好自己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了,他待在厕所里,花了很多时间缓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直到洗手间里进了一位老师,看到他身上的校服,不悦地说:“诶!学生不能用教师洗手间的哈。” 许思睿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他来到走廊上,望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发呆。眼光余光里,校门角落似乎有个人正踮着脚尖四处张望,书包颜色出众,他将视线挪过去,看到她时,才恍然记起自己把回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祝婴宁焦急地看来看去,捕捉到许思睿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眼前一亮,朝他奔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你刚刚去哪里啦?我到你们班找你,他们说你早就下来了,我还以为你提前回家了呢。” 他含糊其辞地说自己去了趟洗手间。 “那也去太久了,你吃坏肚子了吗?”她仔细观察他孱弱的脸色,从书包里摸出一瓶和胃整肠丸,执意要他吃下。 许思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呕吐大概也算肠胃不好,又兼之她态度强硬,于是到底就着水壶里残余的温水吞了几颗进去。 并排朝地铁站走的时候,她又像是有操不完的心一样,说要打电话给钟点工,让钟点工阿姨把晚饭换成暖胃的南瓜粥,一面说一面从他书包里拿他的手机打了过去。身为典型三好学生,祝婴宁上学通常都不带手机。 她的声音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响着,像冬季冰山融化形成的春水,在他血液里淌成连绵的暖意。他重新感觉到了手腕细微的脉搏,尽管被初春的风吹着,指尖依然微微泛凉。 暮色四合,蓝调时刻将天染成浓郁的靛蓝色,微风拂面拂发,送来早春的甜香——如果忽略空气中致死量的花粉的话。 许思睿忽然就产生了倾诉的欲望,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她问接下来要不要像高一的周六那样一起学习。 “吴波说她成绩不理想,想要继续补习。高二期末考涉及到高三的点面班分班,我希望能帮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这样他们高三可以去到更好的班级。” “行。”他答完,随口问了句,“都有谁?” “吴波,邹皓,我后桌一个叫戴以泽的男生,还有……”停顿须臾,说,“章嘉程。”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许思睿也许很不喜欢章嘉程,因此又迅速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拒绝他们。” 许思睿的脚步在听到章嘉程的名字后微妙地顿了顿。他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朝前走,侧脸纹丝不动,可是那些冲到喉咙口的倾诉的话,突然间就都随着章嘉程名字的出现化成了残烟。 他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喉间干涩,亦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感到由内而外透出的倦意,像有看不见的游丝在剥离他的精神和肉.体。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许正康照顾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的周天澜的画面,他们笑得香甜幸福的脸在他记忆中如残蜡般燃烧化去,融成一滩粘稠的泪,一会儿是许正康搂着情人和私生子的画面,隔着照片他好像都能听到他们愉悦的笑声,一会儿是冯达在手机屏幕冷光的掩蔽下问他还好吗,一会儿是祝婴宁和章嘉程谈笑的画面,她握着第一次有人折给她的星星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一会儿是学校同学在听说他母亲坐牢父亲出轨后同情地说他好可怜。 真真假假,虚实相间。 思绪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交替,只有一句话执拗地盘踞于他的脑海,在说—— 真心易变。 他走得越来越快,呼吸的节奏却越来越慢,每一口气都吸得极深,任由花粉盈满自己的五脏六腑,扑进他酸涩的眼眶。 他听到自己一反常态地冷淡地说:“无所谓,谁来都可以。” ** 孙明远在周五傍晚接到祝婴宁的电话,问他周六下午要不要继续过来参加补习。 “啊?”孙明远吓得立刻逡巡了一圈周围,确定了王晓倩不在,才鬼头鬼脑拒绝道,“嘿嘿,那什么……我就不去了吧。” 之前高一的补习是被王晓倩半逼着去的,虽然祝婴宁无疑是个好老师,但他实在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和干劲。 “好吧。”祝婴宁也不勉强他,见他拒绝便挂断了电话。 孙明远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到了晚饭时间早就将这件事抛掷脑后。谁知吃饭吃到一半,王晓倩忽然说:“明天上午你去趟林老师家里吧。” 林老师是他们班的地理老师兼班主任。孙明远茫然道:“去她那干什么?” “补课。”王晓倩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片生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抢到了她的补课名额,咱悄悄去,记得别在班里声张。你都快高三了,也是时候该紧张起来了。” “ ???” 林老师人送外号鬼见愁,平时在学校上课孙明远都尽量绕着她走,避免惹到她,眼下听说自己要去她家里开小灶,自然一百个不乐意。 可惜他的不乐意在王晓倩眼里毫无威慑力。她淡定地挪动腮帮子,单方面为这场谈话做了结语:“明早七点起床,就这么说定了。” “别啊!别!怎么就说定了?!我咋不知道呢!”孙明远滑下来抱住他妈大腿,哭丧着脸求她开恩,给她灌输了一大堆快乐教育的必要性,然而说得他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王晓倩依然不为所动,眼前劝说到了绝境,孙明远只能退而求其次,哀嚎着说,“那您也给我换个老师成不成呐?我是真不想被林老师教!她就像个开水壶,知识从她嘴里倒下来,能活生生烫掉我身上一层皮!” “哟,我还以为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呢。”王晓倩拍了拍他的“猪蹄”讽刺道,“除了你林老师,谁还能镇得住你?免谈!” 他被逼上梁山,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还有个老师能镇得住我!” “所以这就是你突然找过来的原因?”祝婴宁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地看着踩点到达他们家的孙明远。 孙明远背着书包,双手搭在书包带上,乖巧地点头道:“是的,祝老师,我觉得身为学生,还是应当把握已有的机会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我们学生应该奉行的座右铭。” 吴波在里面抖了抖鸡皮疙瘩:“咦~~~你吃错药了?” “吴波女士,你这就说错了。学习的事怎么能叫吃错药呢?这叫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孙明远一边发嘴疯一边自来熟地走了进去,在玄关处换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3节 换完鞋朝客厅扫视一圈,视线范围内有两个生面孔,都是男生,遂越发自来熟地问:“这两位哥们是?” “他们是我的后桌同学。” “原来是你的同学,你的同学就是我的同学,同学们好!” 打完招呼,他才发现许思睿不在人堆里,“对了,许哥哪去了?” 第145章 挑衅 “他在房间里,好像说有点事。”祝婴宁解释。 “怎么又有事?他一天天的能有什么事?”孙明远差点脱口而出该不会在那啥吧,好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想起在场还有两位女士。 他打算进去找他,人刚走到许思睿卧室门口,对方就掀开卧室门走了出来,差点和他当头撞上,好在孙明远足够灵活,腰一扭,以一个滑稽的姿势避开了。 “哇靠!吓我一跳,你出来怎么也不带吱声的?”孙明远吐槽完,抬头一看,被许思睿脸上的虚汗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压低声音说,“怎么这么虚,该不会真在那个什么吧?” 许思睿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推开他朝外面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对祝婴宁说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她也留意到了他额角的汗,想问他怎么了,但在场这么多人,知道他性子清傲,必然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于是只能先咽下关心,点了点头,让其余人拿出对应的练习册。 她开始讲解起做题技巧,由于这次学习好的人多,讲完自己的方法,也会鼓励其他人大胆提出自己的解题方法,从中选出最高效的解法。 她讲题的语速不快,舒缓沉稳,听在耳里本该是舒服的,许思睿却左耳进右耳出,难以集中注意力到练习册上。 补习开始前他放在卧室里的手机响了,走进去看了眼,发现是一条彩信。本来以为又是什么垃圾广告,正想删除,便看清彩信是冯达发来的——又一张许正康和那对母子走在一起的照片,这次他们三人正要进入一家餐厅用餐。 许思睿暗骂了一声,大概猜到冯达也许是想搞他心态,这种人不像郑泽楷这种直线型生物,搞起霸凌来也隐晦曲折,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看不得自己嫉妒的人过得好,总会在有机会时蹦出来平白恶心一下对方。他一边惊讶自己以前竟然会糊涂到明知冯达是什么秉性还和他交朋友,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冯达确实成功恶心到了他。 从看到照片那刻起,他就一直想吐,手抖到拿不稳手机,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帕金森,而且是一看到许正康就被动触发那种。 真没用啊许思睿,你到底是在怕谁? 他拉黑冯达号码的时候甚至有点想笑,主要是笑自己。把手机扔到床底下,门外恰好响起了孙明远的大嗓门:“怎么又有事?他一天天的能有什么事?” 他走过去开门,门拉开以后只觉得外头阳光晃眼,晕了一会儿,模糊的视线才集中到孙明远脸上。 孙明远似乎说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推开他朝客厅走,他又听到自己张开双唇对祝婴宁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应当是他的肌肉本能,因为说完以后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在他前方两三米处响起,她讲着公式,他听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是在讲物理公式。 做题的时候也费了很大功夫才集中起注意力。 就这样晕晕乎乎过了一小时,许思睿觉得他已经差不多调整好了自己,可是休息时间的时候祝婴宁还是凑过来,小声问了一句:“许思睿,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乌黑圆亮的眼睛,好像两颗龙眼核。 龙眼核里闪着担忧的光,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倒杯温水吧。” 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了,走动的动作仿佛牵起了他一缕心魂,他才刚觉得好受了一点,心脏在肠胃深处弹跳两下,试图跃回胸腔的位置,紧接着就看到章嘉程起身跟了上去,对祝婴宁说:“你要烧水吗?我帮你。” 他的心瞬间又跌了回去,可能跌得太重,胃也莫名抽疼起来,他好像又想吐了。 许思睿蹙眉捂着肚子,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要显得那么粗重。 “嗯……?”孙明远在旁边摩挲下巴,紧盯着章嘉程和祝婴宁的背影,嘀咕道,“不对劲……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许思睿?烧个水有什么好帮忙的,不就把烧水壶放到底座上,然后按开关开始加热?这都用不到一秒吧,到底有什么值得帮忙的?” 一边说一边盯一边拿手去扒拉许思睿,“欸,欸,我说你看到没有啊。” 自己嗨了半天才发现许思睿一直没应声,回头看,他正垂眸看着习册。 “卧槽,你怎么回事啊?你个木头!”孙明远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试图骂醒他,“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感?” 谁知许思睿竟然斜眼瞥向他,瞳孔黑沉,眼神漠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有危机感?” 孙明远被他问愣了,刚想大骂一声:“你跟我装什么蒜呢,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她?”余光就瞄见祝婴宁端着水杯朝这边来了,他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水杯放到了许思睿面前,她手上动作很稳,水面甚至没怎么波动。他盯着那杯水,想拒绝说我不喝了,抬起眼帘时,却对上了章嘉程的视线。 说不清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只是非常短暂的对视,短暂到没能为彼此的眼神赋予更加深层的含义。眼神就只是眼神而已。 可是他还是在一触即离的对视后改变了想法,伸出手指拢住水杯,仰头将那杯水一口气喝干了。 喝得急,放下杯子以后嘴角都是湿的,他转向祝婴宁,淡声道:“给我张纸。” “哦……”她确实离纸巾更近,闻言便伸出手帮他抽了张纸巾。 递过去,他却没有接,只将脸微微朝她俯下来。 他才刚喝了水,嘴唇被水润出靡丽鲜艳的红,衬着苍白的脸颊和浓稠的瞳色,显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黑的越黑,惊心动魄的美。但现在没人会觉得这个场景暧昧,因为气氛实在太差太诡异了。她捏着纸巾僵在原地,僵了好几秒,才伸出手,慌乱且匆忙地在他湿润的唇上擦了擦。 许思睿这才慢悠悠坐正身体。 连向来能说会道的孙明 远都有些卡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天才努力憋出一句:“呃……那个……呃,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咱休息好就开始学习了吧?” “……好啊好啊。”吴波低声附和。 在大家的合力挽救下,气氛总算拉回来一点。 祝婴宁回到白板前继续讲解休息前没讲完的题,她一道道帮其余人梳理过去,一连讲了五道题,才发现自己还将刚刚那张纸巾团在手里。纸巾早被她揉皱了,但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上面濡湿的触感,凉凉的,冰冰的。 她看向许思睿,他右手握笔,左手支着下颌,懒懒散散在做题。 他在想什么呢? 如果她能钻进许思睿的大脑,就会发现他什么都没想。 挑衅也并不能让他体会到任何胜者的欢愉,他反而觉得自己这样没劲透了。 第146章 被抛弃 补习结束,逐一送走其他人后,祝婴宁想找个时机和许思睿聊聊。 但时机这东西一旦认真想找,就会发现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机。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她跟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他就说自己困了想睡个觉。她总不好不能让人睡觉,只能静待下次时机。 这一待,周末就过去了。 周中她想找他谈心,却同样寻不到机会,因为许思睿不是戴着耳机在听歌就是戴着耳机在玩游戏。 到了星期三,她忍无可忍,敲开他房间的门,问他最近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许思睿拉下耳机说没有,说完作势又要把耳机戴上去。 祝婴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耳机,在他再次闭目塞听之前,问了一句:“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把章嘉程叫过来吗?” 他说:“不是。” 她没有理会他的回答:“我已经让他不要来了。” 许思睿这才愣了愣,眼眸微动,瞟向她的方向。 他以为听到她这么说他会很开心,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那双向来乌黑纯净的眼睛此刻竟然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讨好和哀求看着他。她的体贴像把温柔刀,剖开他心脏外层的烂肉,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心上的疮口。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狼狈的心情。 既讨厌她和别人来往亲密,又看不得她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勉强自己去做她本不会做的事。 他不愿看到她和他讨厌的人来往,但是比起这个,他好像更不想让她难做,不想让她为了迁就他而委曲求全。 在短短几秒内,许思睿想了很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直到她的背影在他卧室门口消失,他也没能说出心口盘旋的那句“你不用为了我这样”。 在潜意识更深处——诗书礼仪以及任何理性都照拂不到的地方,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卑劣地享受着她对他独一无二的迁就与付出。 ** 这个周六,章嘉程果然没有再过来。 许思睿不清楚祝婴宁究竟是怎样对他表述的,但这个结果多少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到了星期天的时候他才迟来地感到了些许愧疚——当然,不是对章嘉程,而是对她。他特意让钟点工阿姨今天不用来了,也向阿姨请教了做饭的细节,想要亲自做顿饭请她吃。 身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第一人,他连最简单的蛋炒饭都没有独立做过,不过许思睿觉得可以试试,因为做菜过程看起来和化学实验差不多,只要严格遵循菜谱里写的剂量和步骤去做,他不相信自己能做得多么难吃。可在他仔细查阅完菜谱以后,祝婴宁却神色匆忙地说她需要外出一趟。 “我去下微微姐那里,之前就和她约好了的,今天有些事要一起处理,中午和晚上我都不回来吃了。” 许思睿没说话,裹着毯子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门啪的一声被合上,家里重归寂静,静到墙壁上挂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滴答滴答——秒钟奔走,来去匆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开机的电脑前,荧幕蓝光映亮他的脸。 他抿了抿唇,又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她爱着很多人,也有许多在意的亲朋好友,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清楚她是这种菩萨般的性子。 他以为他不开心仅仅只是因为介意章嘉程……可是为什么现在,连她要去帮祝知微一些忙,他都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 祝婴宁去找祝知微是因为黄俞亮的事,自从去年祝知微在深夜给她打来那个电话,并直言她需要再好好想一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默契地没有再谈及这个问题。 祝婴宁不谈论是因为不想给祝知微造成咄咄逼人的感觉,她知道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想通,外人说得再巧,救赎终究也只能发生于自身。 再加上那段时间为了不给祝知微的店铺造成负担,她从她的店里辞职离开,重新找了家教的兼职,就更加不清楚祝知微的店铺发生的事了。 直到刚刚过去不久的大年初一,她去她家拜年,才再度听她提起黄俞亮。 在过去的那大半年里,黄俞亮一直在找人对她的店铺恶意刷单,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两次。即使祝婴宁已经在深夜那通电话里向她揭露过黄俞亮的本性,可是要她对她认知中的恩人亮出爪牙,对祝知微来说实在是一件心理负担过重的事,爱护他、包庇他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惯性,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也过不去自己的感情。 于是她一再容忍,看到有差评就申诉,找人工客服理论,反复拨打刷评的人留下来的电话号码,走各种流程试图挽救自己的店铺评分。 客服小妹和她一起加班到黑眼眶日益明显,两个人相顾无言,看到对方蜡黄的脸色就像在照镜子。 如此过去半年,店铺苦苦支撑,始终难有出头之日。祝知微对黄俞亮的感情也在狗皮膏药般的恶意竞争里一点点消磨掉了。然而真正让她醒悟的是那一天——客服小妹对她说:“老板,做这份工作让我觉得很没意思。” 她之所以敢直言不讳是因为她已经开始物色新工作了,到底是单纯的年轻人,没法心安理得骑驴找马,想了又想,还是诚恳地将自己辞职的理由和盘托出。 “很没意思”四个字比“我要辞职”来得刺耳多了,诚实到显得尖锐,这四个字就像一根钢丝,从左到右贯穿了祝知微,将她混沌的大脑磨得鲜血淋漓。 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七情六欲,她会爱人,也会仇恨。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4节 她问自己,她到底为什么要忍着?难道真的要忍到所有人都离她而去,而她自己则不得不像条落水狗一样仓皇逃回山里不可吗?难道她从山里逃出来,逃离了家暴的丈夫,就是为了将自己困死在另一个男人缔造的樊笼里? 去他大爷的! 她开口挽留了客服小妹,让她不要走,隔天则拨打电话约了黄俞亮。 还打电话以前她还以为黄俞亮起码已经把她的电话拉黑了,没想到电话还能打通,这事实接近讽刺,让祝知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他心中究竟多么弱小。他既担心她泄密,又轻蔑地觉得凭她的性格翻腾不出任何水花,以至于至今仍自大地保留着她的号码,像保留着某场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战斗的战利品。 她约黄俞亮在一家餐馆见面,生平第一次对他撂出狠话,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再这么不要脸,否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说话时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到手背的筋络都鼓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遏制身体的颤抖,不叫他看出她内心的害怕。 她真的没被她看穿吗? 祝知微说不清楚,她和黄俞亮比起来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而年轻总是伴随着沉不住气。 她强撑着将这场坚强的戏码演完,后来回忆当时的场景,只记得黄俞亮全程携笑,还 有功夫替她布菜,温声劝她多吃肉蛋奶。他说:“你瘦了很多,小祝。” 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威胁究竟有没有在他心里搅起哪怕一丝恐惧的波澜。 后来证明,没有,是她天真过了头。惴惴不安地过完一个还算安生的新年,一切如旧,恶意刷单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她打电话给祝婴宁,这回倒是没哭,缠绕她的是深深的挫败感。 “你恐怕说错了,宁宁,他一点都不怕我。我软弱无能,在他眼里也许和地上的蚂蚁没有两样。我这种人,他能怕我什么呢?” 祝婴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对她说:“微微姐,不是他不怕你,是他不相信你的威胁。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真能把你的威胁付诸行动吗?” 这个问题比“很没意思”还要犀利,祝知微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一道惊雷劈开重组,外层躯壳焦黑碎裂,暴露出内里惨不忍睹的真实。 她能做到吗? 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更想象不出自己将威胁付诸行动的情景。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行动,那黄俞亮凭什么会相信?他比她更早一步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 “那我……我该怎么办?”她茫然地询问祝婴宁,完全忘了对方是个比她还小的小孩。 但祝婴宁托住了她的软弱,她说:“去做,而不是去说。你是怎么威胁他的,就把那些威胁变成真的。” “我有点害怕……你说他要是变本加厉报复回来,我是不是会死得比现在还惨?”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没有办法向祝知微保证黄俞亮不会狗急跳墙,她唯一能说的是:“我会陪着你。” 陪伴最是无用,却又力量无穷。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祝知微眼眶一酸,握着话筒哽咽半晌,才小声道:“好,那你过来陪着我吧,宁宁,我想再约黄俞亮的妻子见一面。” 第147章 吉祥物 祝婴宁来到祝知微说的那家咖啡厅,按照她的吩咐坐到了店铺角落里。 店员问她想要来点什么,她看着菜单,点了杯焦糖玛奇朵,又向店里借了本时尚杂志,捧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翻阅,假装成一个来到此地消磨时间的闲散人员。 祝知微说她不需要她做出什么实际行动,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你坐在那里就已经能给我提供很多力量。” 等了大约半小时,祝知微才和一个女人前后脚进入这里。 女人剪了一头内扣的短发,穿着卡其色薄风衣,身材高挑挺拔,气质看起来很干练,祝知微走在她身边反而像个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孩子。 她们在距离她几桌远的落地窗边入座。店员替她们点完餐,她们却没有立刻开始交谈。过了几分钟,黄俞亮的妻子才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主动道:“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别浪费时间。” 祝知微这才低声说起了什么。她音量很小,不似对面的女人中气十足,祝婴宁听不清,但她觉得祝知微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必然是没问题的,她只需要给予她足够的信赖,然后坐在这里当个吉祥物。 她们的交谈几乎都是祝知微在述说。讲到关键的地方,女人才会出言打断她,有时是步步紧逼的质问,有时是轻蔑的嘲讽,有时是犀利的提问。 到了后面,那些浓烈尖刺的情感才被她收回五官的匣子,变成严肃的沉思。 祝婴宁依然听不清祝知微的话,只能听到女人冷声道“你能为你的话负法律责任吗”“造谣是要承担法律代价的,我劝你说话之前想清楚”。 她想,祝知微和黄俞亮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黄俞亮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必然是会露出破绽的,比如那瓶吃光了的西地那非。几年下来,他的马脚肯定远不止一瓶吃光了的西地那非,祝知微未必没有掌握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所缺乏的也许只是反抗他的勇气而已。 谈话大概进行了二十分钟,最后女人黑着脸离开,走之前还指着祝知微的脸,说:“你别以为告诉了我这些就拿捏我了。” 等女人的身影彻底远去,祝婴宁才来到她们那一桌,在女人原先的座位入座,递了张纸巾给祝知微。 祝知微接过来,揩了揩人中的细汗,朝她挤出一个虚脱的笑:“我做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我都不管了。” “嗯,你做得很好。” 她笑得越发无奈:“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怎么就知道我做得很好了?” “我相信你。” “我说出来以后,感觉这事儿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她双眼放空,兀自发了会儿呆,才从椅背上直起上半身,讲述起刚刚她向黄俞亮妻子披露的事。 她说她想了很久,觉得如果只是告诉黄俞亮妻子黄俞亮出轨多人的事,并不能保证对方能和她站到同条战线,因为原谅出轨男的原配比比皆是,很多女人抱着她之前的想法,觉得这辈子也就这么长,忍忍就过去了,如果黄俞亮和他妻子的婚姻以利益而非感情为基石,那他妻子为此针对黄俞亮的概率就更小了。 所以她说的是真正能触及筋骨的事。 “什么事呀?”祝婴宁被她勾起了一丝好奇,难得凑近了些,露出八卦的表情。 “黄俞亮和他妻子只有一个孩子,独生女,由于黄俞亮精子质量差,听说这个孩子还是他妻子试管来的,生得可费劲。对一个历经辛苦才拥有一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天底下大概没什么事情比她的孩子还重要了吧。” 祝知微说这话时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她家里女孩太多了,多到在父母眼里没了一两个也无所谓,因为太多,所以命贱,每个人的生命都轻若尘埃。 她娓娓道来,说她还住在黄俞亮提供给她的公寓里时,有一回坐在窗边看风景,恰好目睹黄俞亮在楼下入口处和一个陌生女孩纠缠。 公寓有门禁,女孩进不来,想拉横幅闹事,却又被保安制止,只能苦等在一旁,直到黄俞亮本人出现,才像看到猎物的猎人一样猛扑了过去。 在出轨的这些年里,黄俞亮肯定应付过不止一次类似场景,他看起来完全不惊慌,任由女孩捂着肚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和拉拽他,表情仅有淡淡的厌烦。 他掏出手机进行了一番操作,又对女孩说了些什么。 女孩嘀咕着祝知微在落地窗后不可能听清的话,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这件事她当时没有向黄俞亮问及,但黄俞亮做贼心虚,猜到她有可能从楼上看到,也担心她当面撞见那个女孩,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她解释说那个女孩是他遇到她之前的旧情人,当时安全措施没做好,不慎怀孕了,被他带到医院打胎,可能还想捞一笔打胎费,这才念念不忘地追了过来。 解释完,他又补充了一句:“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俗物,压根比不上你。” 他说有了她以后,再也没有其他女人能够入他法眼。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祝知微并不相信他的表述。她既不信这个女孩是认识她之前的旧人,也不信那个所谓的“打胎”。 但她对他言辞中的漏洞表现出了顺从的缄默,甚至刻意做出懵懂的姿态讨好他。这个举动在当时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依恋,后来便被她强行遗忘驱逐了。她不想记得任何黄俞亮不爱她的证据。 直到她终于下定决心反抗黄俞亮,这件事才再度于潜意识深处浮现在她脑海。 她对黄俞亮的妻子讲述这件事,相信黄俞亮的妻子也会像她一样,对这件事抱有女人与生俱来的质疑。 一个需要靠吃药维持.性.生活的男人,一个精.子质量差到害妻子不得不去试管的男人,假设他意外与情人有了孩子,他有可能让对方去打胎吗? 只要这个孩子有 1%存在的可能,祝知微相信黄俞亮的妻子都不会让他好过。 ** 和祝知微聊完黄俞亮的事,因她们难得见面,两个人一起待了一个下午,在商场胡逛。祝婴宁很少逛街,她随着祝知微进到精品店和服装店内部,仔细地看来看去,却什么都不买。 祝知微一边说羡慕她的定力,一边身体力行地演绎何谓剁手,哐哐哐把自己看中的东西往收银台拿,还执意要买东西送给她。 “你还从来没有口红吧?我买一条口红送给你。” 祝婴宁拒绝了,说自己还在读高中,根本没有用上口红的机会,买了以后放到过期实属浪费,祝知微却说:“哪里没有机会?你瞧,你就要高三了,以后百日誓师,大家肯定都会打扮,到时你就用得上啦。”然后自顾自挑得开心,还拉她过来试口红。 祝婴宁被镜子里自己血红的嘴唇吓出了浑身鸡皮疙瘩,打着哆嗦求祝知微饶她一命,又说如果实在要送,不如送她遮瑕膏吧,百日誓师那天如果刚好长了痘痘,还可以用遮瑕膏遮一下。 祝知微觉得有理,遂放过她,转而替她挑起了遮瑕膏。 祝婴宁则在店里瞎走瞎逛。 可能看她是学生装扮,售货员并没有过来跟着她,只一个劲在祝知微身前推销介绍。她得以慢悠悠且自由自在地观赏这些与她毫无关联的化妆品,直到她踱步到一面男士香水墙前。 最便宜的香水也要五百起步,祝婴宁看得胆战心惊,却又忍不住仔细研读香水牌子上的介绍,前调、中调、后调和留香时间……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只单纯觉得有些语言描述得极美。 “是要买去送给亲朋好友吗?” 售货员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把祝婴宁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她支吾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售货员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您可以向我描述他的个性、喜好以及他和您的关系,我根据这些为您推荐对应的香水。” “他……”祝婴宁盯着那一排排香水,含糊地咕哝,“他的个性……我觉得他有点像一只猫。” “啊。”售货员恍然大悟地微笑,“那他在您眼里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了,雍容华贵,优雅知性,我这里确实有一款香水……” “不,他阴晴不定。” 第148章 道是无情 “想理人就理人,想不理人就不理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随意揉捏,心情不好就得哄着他顺着他来。黏人,分开一小会儿都会有分离焦虑,但是又不喜欢被人看出他的脆弱和敏感,死要面子活受罪。” 祝婴宁一一细数许思睿的罪状,“受小伤时喜欢小题大做,把自己描述得十分悲惨,惹人去纵容怜惜他,但是真正伤心难过了,却一句话也不说,问都问不出来。” 售货员听得嘴角直抽抽,一时判断不出面前这位顾客对对方的感情。可销售业绩压在她身上,她不得不开口:“听您描述,感觉对方确实是一位性格多变的人呢,我们这里有一款小众调香师调制的香水很符合您的描述。” 说着从货柜上找出一瓶香水,娓娓介绍道,“这瓶香水名叫晴雨,取名自刘禹锡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前调是泥土的香味混木香,清冽舒缓,像暴雨前乌沉沉的空气,中间木调会慢慢褪去,杨柳和雨水的气味逐渐挥发出来,加入柑橘中和了这两者的潮气,闻起来非常清爽,适合春夏使用,后调则很温柔,模拟的是被阳光暴晒过的被子的香味,仔细闻还有一丝丝甜香。” “我们店现在只剩这一瓶了哦,您在商场其他店铺也是找不到的,是孤品。” 祝婴宁还没来得及表态,售货员就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试闻一下小样。 “我……” “我猜您描述的这位男士一定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这瓶独一无二的香水想来非常适合他。” 独一无二这个许思睿式的成语成功触动到了祝婴宁,最终她还是败给了售货员的口才,妥协道:“好的,那就麻烦您让我试闻一下香水吧。” 售货员喜不自胜地从货柜里找出一张未拆封的香片,长指甲小心将包装撕开,用香片喷了香水的那一面抹了抹祝婴宁的手腕,说体温能够促进香味挥发,不同时间段的香水闻起来的气味是不同的,也即所谓的前中后调。 她们这边正在试香,那边祝知微已经挑完了合适的遮瑕膏,好奇地走过来,将下巴搭在祝婴宁肩膀上,明知故问揶揄道:“哎呀哎呀,不得了,这是要买给谁啊?” 她经不起调侃,耳根泛红,结结巴巴且实诚过分地说是要买来送给许思睿的。 “这么宠他,小心他飞上天哦。” 她想起许思睿这几天低落的模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5节 付款的时候,尽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祝婴宁还是肉痛得不行,肉痛到走出商场精神都是恍惚的。 “为什么几百毫升的香水就要花掉七八百块呢?”她欲哭无泪。 “不能这样想。”毕竟在北京生活了几年,经营的又是轻奢品牌,在这方面,祝知微比她游刃有余,揽着她的肩膀宽慰她,“你买的不是香水,是设计,是心意,是品牌效应,是uniqueness。你送给他的礼物体现的不是礼物本身的价值,而是他在你心里的价值。” 她惊叹道:“微微姐,你和刚才那个售货员都好会说,我兜里的钢镚要是再多点,说不定能被你们忽悠到买套房子。” 祝知微哈哈大笑,伸手拧她的脸:“我看你是学坏了!什么叫‘忽悠’?居然这样拐着弯骂我。” ** 带着据说是体现他在她心中价值的香水回到家里,祝婴宁莫名有些忐忑,她连门铃都没有按,偷偷摸摸用钥匙打开家门,又偷偷摸摸溜进了屋里。 现在是夜里八点多,许思睿没开灯,家里黑得过分,黑到她甚至判断不出来他有没有在家。 换上拖鞋正要往他卧室去,啪的一声,有人按亮了客厅的灯,光线瞬间塞满客厅,刺得她不自觉闭上了眼睛,缓了十几秒才将双眼掀开一道细缝,看到许思睿站在卧室出来的那条走廊上,肩上依然披着那条薄毯,唇角抿起,眉头轻蹙,面无表情看着她,问:“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她挠了挠头,背着双手挪到他面前。 许思睿越发狐疑,因为她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就像在背后藏了一颗炸弹。他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就把手伸了出来,左手将他的手从毯子里拉了出来,右手把一个长方形盒子放上他的掌心。 他低下头,看清了盒子上面的简介。 是一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香水。 男士香水。 总不可能是她买来给她自己用的,他立刻就意会过来,表情却显得更加呆滞,停顿许久,才艰涩地启口,缓缓道:“今天好像不是什么节日吧。” “嗯。”她哼出个鼻音认同他的话。 “也不是我的生日。” “嗯。” “那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依然背着双手,垂眸打量那瓶还没拆封的香水,小声嘟哝,“只是忽然很想给你买东西,所以就买了。” 对你好本来就不需要理由啊,这是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觉得有点暧昧,所以及时收住了话头。她说完便静静等待着,等待他对她的礼物做出某些反应,什么反应都好——开心,惊讶,或者嫌弃她挑的香水不符合他的品味,然后一边嫌弃一边把香水攥得紧紧的。 但她等了很久,头顶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抬头一看,入目就是他山川湖泊般的眼睛,睫毛的群山里蜿蜒着泪水织就的河流。 他哭得很安静,下巴聚起晶 莹的泪滴,圆圆的一颗,饱满如珍珠。 她愣了愣,问:“为什么要哭啊?” 许思睿破涕为笑:“我感动到哭不行?” “不行。”她否认道,“我送这个礼物给你是为了让你笑的。” 他听完更加止不住泪水了,叹息一声,用毛毯捂住眼睛。 从祝婴宁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就像一株芦荟。 薄毯向上包裹宛如外壳,四周有看不见的硬邦邦的刺,可她知道划开外壳,芦荟的内容物是柔软的,入手清凉。 她上前一步,隔着毯子,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越过他朝自己房间去了。 ** 学期过半,周天晴不知从哪里淘来了两块翡翠佛公,说要带去寺庙开光,送给他们,保佑他们学业有成。刚好那天是周末,她开车过来接他们一道过去,说顺带去烧柱香祈福也是好的。 “潭柘寺?” “是呢,‘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那个潭柘寺。”周天晴一边在前头开车一边向后座的祝婴宁介绍,“潭柘寺是求事业和学业的,北京不同的寺庙有各自不同的擅长领域,还有句老话叫‘男雍和,女红螺’,是说男的去雍和宫最灵验,女的去红螺寺最灵验。” 她听得津津有味,周天晴问她:“你们老家会拜这个吗?” “我们一般只拜土地神、各路老祖宗和财神爷。”她思索道,“中秋节也会拜一拜月娘。” “很务实。”周天晴笑着点评。 到达潭柘寺,周天晴把车停好,带领他们穿过山门直奔天王殿。 周末来寺庙烧香祈福的人很多,多到连领香买香都需要排队。周天晴说难得来一趟这里,要烧肯定得烧最好的香,故而给她和许思睿都请了高香。 许思睿提醒她点香时要用左手拿香,因为右手执掌杀生,左手更加洁净。祝婴宁模仿着他的动作,点完香,跪于蒲团上,将香举过头顶,对着正殿拜了三下,一边拜一边在心里默默许愿,然后按照顺时针方向拜两侧的四大天王,最后将香插进烟炉。 她许的愿望很朴实,想着潭柘寺既然是求学业事业的寺庙,术业有专攻,那就只求学业好了,希望她自己和她在意的人都能学有所成,别的愿望暂且搁置不表,免得神佛嫌她贪心,不叫她应验了。 她坚信愿望说出来就会不灵,因此也没去问许思睿求了什么。写红丝带时把自己的愿望捂得紧紧的——尽管压根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拜完天王殿,又去了大雄宝殿,重复了一遍天王殿的流程。 到了这里,周天晴说她要去找事先约好的僧人开光了,法事比较长,可能需要久等:“你和睿睿不用陪我去,在寺庙里随意逛逛吧。” 她说完这话就走了,留下祝婴宁和许思睿面面相觑。 “继续往前走吧。”他带头往更深处走去。 潭柘寺建在山里,放眼眺望,四处尽是青山环绕。一路走去,文创店和咖啡店就像野草一样生长在路边,人群络绎不绝,为寂静的寺庙添了熙熙攘攘的烟火气。 虽然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祝婴宁却觉得自己心绪平静,甚至还有心情携带几分打趣之意问许思睿:“你喷了我送给你的香水吗?” 许思睿本来走得正懒散,眼睛被烟雾缭绕的香火熏得微微眯起,看起来困得不行。被她这么一问,困意消散,差点上演个平地摔,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体,继续朝前走,看也不看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在他身侧幽幽地笑。 “你笑什么?”他突然回头。 “没有。”祝婴宁闭上傻咧着的嘴。 在接近山门的位置,许思睿还能煞有介事地同她讲解这座殿是什么那棵树是什么,带着她绕帝王树转了三圈祈福,后来越往里深入,他说自己也不常来了。 “那就随便走走看看吧。” 她刚说完,就看到附近有人在摇签,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在旁边多看了一会儿。 “你想抽签?”许思睿也站了过来。 她摇头:“看看而已,不抽。” “两块钱解一签,挺便宜的。” “不是钱的问题。”她看到解出上上签的母亲激动地和自己的女儿抱在一起,笑了笑,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抽出好签,我会得意忘形,反而坏事。抽出坏签,我会郁郁寡欢,觉得努力注定失败,从而散失动力。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会被影响到心态,既然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就不抽了,把所有事情的结果都想象成好的,朝着它努力就行。” 第149章 发霉的剩饭 “……你能不能不要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气横秋?”许思睿吐槽。 “好嘛,那不老气横秋是什么样?” “好签我就相信,坏签我就不信,好签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坏签是封建迷信。” 这回答很许思睿。 祝婴宁被他的强盗逻辑折服,捂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完又有点担心:“你抱着这种心态,神佛会不会觉得你心不诚啊?” “神佛哪有这么小气?这么小气的神不信也罢。” “欸欸。”看他出口简直没个把门,纵使祝婴宁自封为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戳了戳他,提醒他在寺庙里最好慎言。 许思睿完全不在乎,签筒那边刚好空了,他走过去,抱起长长的签子上下晃了晃,直到掉出一支签。他捡起来,又去拿掷杯的木片。 木片需要拿两片,掷出一正一反,才代表神佛应允了当事人抽这支签。 他随意一扔,第一次没有掷出一正一反。 于是只好重新抽签。 一连掷了三次,才掷出一正一反。 许思睿携着 那根签往解签处去了,祝婴宁好奇地凑过去,结果这人突然扭捏起来,不肯让她跟过去看。 祝婴宁无可无不可,干脆留在原地等他。 她看到许思睿结了钱,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张纸条,那应当就是解签的结果了。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判断结果是好是坏,好的话她可以恭喜他,坏的话她也可以想办法安慰他,比如坏签是封建迷信。 然而许思睿居然没有神色。 他既没有露出抽到好签的欣喜,也没有露出抽到坏签的失落或者郁结,眉眼淡淡的,瞧不出端倪。唯一的异常就是盯着解签结果看了很长的时间。祝婴宁这才发现他若有心想装,其实可以装得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内心所想。 他看完就把纸条揣进了兜里,对她说:“走吧。” “你不打算跟我分享一下吗?”她指了指他的裤兜。 许思睿直截了当地说:“不打算。” “好吧。”她瘪瘪嘴,毕竟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便就此作罢了。 ** 抽签的问题是什么以及抽得的结果是什么,这些答案只有许思睿自己知道。看完的签被他放进了裤兜里,隔着薄薄的内衬灼烧他大腿外侧的肌肤。坐在周天晴车里往回家的方向开去时,他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 封建迷信。 虽然没有将坏心情直白地表现在脸上,但不代表坏心情就不存在了,一路上他都很沉默,没什么兴致开口讲话。 祝婴宁和周天晴倒是聊得热火朝天,从和尚的日常聊到道士作法的符箓该怎么写,从庙里的猫聊到小时候捉过的金龟子,话题跳跃之大,让人困惑她们到底是怎么互相接上对方的话的。 周天晴送他们到小区楼下。下车以后,祝婴宁才想起今天钟点工请假没来,家里还没买菜。 “我们去超市买点菜吧。” 她说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提议,而是祈使句。 尽管兴致缺缺,许思睿还是跟着去了。跟着她几乎已经成了他不需要思考就能自发行动的惯性。 超市里同样人满为患,毕竟是周末,不管是读书的小孩还是工作的上班族都有闲暇时间,人多到祝婴宁推了个推车,几个眨眼间,推车就不见了,不知是被人挤走了还是在混乱中被人抢走了。最后是许思睿勉强抢得个篮子提在手上,跟她说随便拿点吃了以后不会中毒的食物就好了,他一秒钟都没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祝婴宁嘴上说好,但挑起食材来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以钻研学术般的精神钻研食材,不仅能够在一堆许思睿看来长得一模一样的果蔬中挑出据说是最美味的那一个,还有足够的力气和速度抢得过彪悍的大爷大妈。 他手里提的篮子越来越重,祝婴宁不仅往里面塞东西,还很严肃地交代他看好篮子,别让里头的东西被别人浑水摸鱼偷去了。 “几把菜有什么好偷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6节 他才刚说完,篮子就莫名轻了些许,低头一看,她刚刚放进来的一捆芥兰不翼而飞。 “……” 为了防止被祝婴宁当场杀死,他赶紧四处查看起来,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不翼而飞的芥兰。 就是这么一扭头,他看到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被一个男人驮在肩膀上。 茫茫人海里没有消失的芥兰,但有他不愿意看见的人。那一瞬间,耳畔所有喧嚣骤然远去,万籁俱寂,他只能听见自己血管奔涌的声音,以及心脏充血后急剧的震颤。 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股火从脚底板直烧上来,将他的视野烧成了一片漆黑焦土。他不得不就近扶住身旁的货架,整个人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顷刻间被汗液泅湿。 五脏六腑闷热焦灼,皮肤却冷如三尺寒冰。 他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惊恐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之前对许正康撂过什么狠话来着?他记不清了,只有从一而终的由自保激发的暴怒贯穿他的心肺。 他拨开周围担忧地问他“小弟,你还好吗”的陌生人,大步流星走上前,死死抓住男人的臂膀。 被他粗暴拽住的男人纳闷地转头,露出和许正康完全不同的一张脸,被他驼在肩上的酷似许思阳的小男孩也并不是许思阳。 许思睿愣了愣,直到对方不悦地勒令他松手,他才如梦初醒般卸下手指的力道,后退一步,沙哑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 祝婴宁挑完茄子,想要把茄子装进篮子里时,才发现许思睿早已不见踪影。 超市里的人摩肩接踵,她的身高在北方人里又完全不占优势,踮着脚尖找了半天也没能突破周围的人头,最后还是被远处传来的骚动吸引去的。 费劲巴拉地挤到骚动中心,骚乱已经差不多散去了,她看到许思睿提着篮子朝她走过来,心不在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出什么事了?这里是有人打架吗?你没事吧?”她嘴里蹦出许多问题,先将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囫囵看了一圈,见他身上没有任何与人争执而生的伤口,这才安下心来。 许思睿后背的虚汗还没彻底散去,衣服黏黏地贴着他的肌肤,这感觉很恶心,像被一条沾满口水的大舌头舔了一口一样。他强忍着不舒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有差别:“你刚刚放进来的芥兰被人偷了。” “啊?!”她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捂着脸颊,面容崩溃,“我不是叫你看好了吗!哎……太坏了这些人!算了,我重新再去找点别的绿叶菜吧。”语气倒是没有他预想中生气,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拽着他的衣袖继续往果蔬区去了。 许思睿回头看了眼那对离去的父子,越看越觉得他们除了性别,和许正康他们其实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为什么他会看岔呢? 认错那一瞬间留下的黏腻的恶心感仿佛还附着在他的躯体上,像发霉的剩饭。孢子经由繁殖,被风送入他的五脏六腑。 第150章 关系 “你和章嘉程最近在吵架?” 邵彦君问出这句话时,祝婴宁正对着新发下来的月考试卷校正错题,闻言愣了愣,笔尖在卷面上戳出一个深红色墨点,心虚地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邵彦君凝眸仔细睨了她一会儿,直把她看得冷汗涔涔,才收回视线,没事人一样趴回了课桌:“没什么。” “……” 她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后座同样埋头校对答案的章嘉程。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在吵架。 他们只是关系变得很别扭很尴尬而已。 第一次补习后,考虑到许思睿的心情,祝婴宁犹豫纠结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委婉向章嘉程暗示了以后不要再来的意思。当然,她不至于说得这样冷酷绝情,她当时说的是:“其他人的成绩没有你这么好,我是按照他们能接受的理解速度来讲题的,我担心你过来听我讲课反而会降低你自己的学习效率。” 这句话完全是打着关心旗号的屁话,因为许思睿的成绩也比其他人好,却不见她这么对他说。章嘉程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很快品味出这句看似为他着想的话背后所隐藏的拒绝。敏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识趣,那天他听完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应了声“好”。 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去过许思睿家,连带着也不再找祝婴宁借笔记了,宁愿像以前那样每逢下课就上台补抄笔记,也不再麻烦她。 课余时间,他们闲聊的次数更是大大减少。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会在她的笔不慎滚落到后排时默默帮她捡起来,也会在阳光晃到她眼睛时主动将窗帘拉上一半,但是,每当她试图抛出和好的橄榄枝 ,比如主动询问他小冉最近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帮忙,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同她拉开距离,用一种礼貌又疏离的语气笼统地说:“挺好的。”然后就此结束对话。 这对一个奉行真善美和世界和平的人来说无异于某种别样的酷刑,更何况祝婴宁比任何人都清楚,章嘉程没做错任何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而她的举动却切切实实地伤害到了他。 每天上学对她来说都是愧疚情绪的重演。 可能是看出了他们之间尴尬得要死的相处氛围,邵彦君才这么问吧。祝婴宁暗自猜测着,却没有办法告诉她真实原因。 校对完试卷,下一节课就是体育课,她简单收拾好东西,和前来叫她的吴波一同下楼上体育课。 临近期末,体育老师可能觉得再不折腾他们,下学期就没折腾的机会了——毕竟众所周知,高三的体育课经常被文化课老师借用去上课或者考试——因此这段时间总是变着花样让他们锻炼身体,比如今天的山羊跳。 山羊跳是个两极分化的运动,擅长的人觉得好玩,但也有人害怕跳起来时撞到当山羊的同学,对此项运动深恶痛绝,吴波就属于后者。 “我真的很怕撞到下面当山羊的女生。”她愁得脸都皱成了一团,“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自己,但是,你看看我的吨位,再看看咱班的女生,个顶个的苗条,我都怕往她们腰上一按把她们脊椎压断。” 偏偏体育老师让她们轮流当山羊,说这样每个人都有跳的机会。吴波自请一直当山羊,他没同意。 “没事。”祝婴宁安慰她,“你跳的时候,我给你当山羊。” “areyou确定?”吴波比划了一下她的宽度,又把她的宽度挪到了自己身上,发现她只有三分之二个自己那么宽,惊恐道,“你这小身板……” “我可以,我核心还挺稳的。”她说着还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的腹部,聊作证明。 吴波便伸出食指在上面戳了戳:“诶,真的!你小腹怎么这么硬,你是不是偷偷发力了?我听说有些健身男就这样,平时没用力的时候肌肉是软的,一旦有别人想过来摸,就会孔雀开屏偷偷使劲儿,伪装成肌肉贲张的样子,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装的?” 被无情揭穿,祝婴宁没忍住笑了一下,导致腹部卸了劲儿,从硬邦邦的石头状态变软了一些,像漏了气的气球,不过手感还是比普通人结实。 一来一回谈笑间,吴波紧张的情绪消散了不少,轮到她跳山羊时,祝婴宁果然依照刚刚说好的那样,主动在她面前俯下身,撑着膝盖,干脆利落道:“来。” 这声“来”莫名说得吴波热血沸腾,她站在几米开外摩拳擦掌,酝酿了好一会儿,酝酿到体育老师都忍不住催她:“你是打算等她变成化石再跳啊?”她才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来势汹汹地助跑过去,又在临近祝婴宁身边时猛一刹车,手撑住她的腰轻轻一蹦,毫无气势但有惊无险地跃了过去。 “好!”祝婴宁直起身给她鼓掌。 体育老师在一旁笑:“这点儿出息。” 女生这边正欢乐着,男生那边忽然传来了惊叫,祝婴宁随着骚动来源看过去,看到充当山羊的郑泽楷捂着一侧脑袋摔到了地上,章嘉程站在他身边,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啊?”体育老师走过去察看情况。 围观的男生们解释说是章嘉程跳山羊时不小心踹到了郑泽楷一侧脑袋。 “他就是故意的!”郑泽楷捂着脸,凶神恶煞地朝章嘉程怒吼。 “都是同班同学,无冤无仇的,谁跟你故意呢?”体育老师把他从地面上拉起来,“手放下来我看看。嗯……还行,破了点皮,没流血,你头晕不?会不会头疼?” 他先是说不会,接着才慢半拍捕捉到了“破皮”两个字,当即嘶了一声:“我操,老子破相了!” 体育老师本来想给他脑袋一巴掌让他不要满口老子老子,手举起来才想起他刚刚挨了一脚,于是清了清喉咙,又把手放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行了,大男人破点皮算什么破相?磨磨唧唧的。你今晚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愈合了,没愈合你过来打我。” “谁敢打您啊老师?”其余男生在旁边推推搡搡地笑,“要是不小心触发了您的条件反射,您不得一拳把大楷干到外太空去?” “去你的!”郑泽楷踢了嘴贫的小弟一脚。 体育老师又让章嘉程过来给郑泽楷道歉。祝婴宁看到章嘉程面朝郑泽楷说了句不好意思,郑泽楷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骂了句脏话。 回到教室以后,大家都各自做起了各自的事,化学科代表过来收昨晚布置的化学练习册。 祝婴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到最后一排的郑泽楷对化学科代表说:“嗳,你就通融一下嘛!你跟老师说收齐了,她又不可能一本本去数,少了我这本,她不会发现的。” “不行。”化学科代表铁面无私。 他软磨硬泡不成,过了一会儿,忽然拿着化学练习册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把自己的练习册甩到了章嘉程桌上,一副皇帝开恩大赦天下的口吻,说:“来,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帮我把这练习册写了,我就原谅你刚刚那一脚。” 祝婴宁皱了皱眉,刚想转身干预,就听章嘉程平静地说:“你自己写。” 郑泽楷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了。章嘉程在班上不怎么和同学来往,他一直以为对方是软弱可欺的性格,被人打骂也不敢还手那种,没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还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不留情面。 “你什么意思啊?写个练习册要你命了?你跟我装什么逼呢?!”恼羞成怒之下,他不自觉就拔高了音量,梗着脖子,抬腿用力踹向他的课桌,连带着把戴以泽的桌子都给踹歪了。 桌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邵彦君在前座嘶了一声,不耐烦地从自己的胳膊间抬起头,露出睡出印子且充满起床气的一张脸。戴以泽缩着肩膀装鹌鹑,默默将歪掉的桌子挪了回去。章嘉程则破天荒沉了脸,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班里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望向他们这个方向。 眼看一场世界大战就要爆发,祝婴宁赶紧站起来,对郑泽楷说:“行了,一码归一码,踢到你是踢到你,作业是作业,两者本来就没有关系。自己的作业自己写,让别人帮你写有什么意义?” “妈的!”郑泽楷正窝囊着呢,被祝婴宁当众这么一训,他感觉更没面子了,瞬间调转枪口,把火气出到了她身上,一抡胳膊,说,“老子他妈忍你很久了,天天唧唧歪歪的烦不烦?!真以为自己是市.委.书.记啊!” 她站得离他近,加之没有防备,冷不丁被他的胳膊扫到肩膀,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坐到了地上。 周围同学都被这个意外吓了一跳,离得近的几个同学手忙脚乱过来扶她。 章嘉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连女生都欺负,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我.操.你妈,我是不是男人还轮不到你个娘炮说话!” 郑泽楷骂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快节奏电影,在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面目狰狞地朝章嘉程扑了过去。戴以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开,章嘉程连人带椅子被郑泽楷按到了地上,轰的一声,两个人在地面上打成了一团。 第151章 言语如刀 女生们尖叫着后退,男生们开始意义不明地怪叫起哄,也有人立刻跑去外头找老师。 祝婴宁站稳以后发现章嘉程完全被郑泽楷压着打,他显然不谙此道,有可能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面对郑泽楷的大块头毫无还手之力。 她大声喝止了几声,见郑泽楷不为所动,干脆上手拉架。但郑泽楷的胳膊太粗了,露在短袖校服外的胳膊又被汗液泅得滑溜溜的,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她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抱稳,只能示意他的小弟过来帮忙,自己则横在了章嘉程面前,一手护着他,一手斜着护在自己胸前和面门前,免得被盛怒下的郑泽楷殃及。 “够了!”她大声吼回去。 她的行为给其他想要拉架又不敢上前的人提供了表率,大家呼啦啦涌上前,一人扯住一条胳膊,还有人负责抱着郑泽楷的腰,总算把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像发狂的牛魔王,几度还要上前,其余人只能死死抱住他,各种劝架: “好了好了,没必要没必要!” “不至于不至于——” “都是同班同学,别伤了和气。” 这时邹皓和几个女生也已经叫来了洪青阳,他又气又急,面红耳赤:“干嘛呢干嘛呢!打架?!要造反是吧!” 被他这么一喊,郑泽楷才停止了往前冲的动作,但仍大口大口喷着粗气,像盯杀父仇人一样恶狠狠盯着章嘉程,头微低,下巴往里收,露出下三白的眼白。 “是谁打架?!都 给我到办公室来!你,还有你!”洪青阳点公鸡一样分别点了郑泽楷和章嘉程,“班长也来一趟,其余人都散开,没听到上课铃响了是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凑什么热闹呢。” “散了散了。”有人顺着洪青阳的话吆喝,大家这才稀稀拉拉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等待上课。 被洪青阳点到名字的祝婴宁等人则跟在他身后去了办公室。 ** 学生间打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起冲突正常,偶尔打架也正常,但事关班主任的业绩,向祝婴宁问清楚事情始末后,洪青阳还是揉着眉心苦口婆心地训了他们两人一节课,让他们各自给对方道歉,过后再各自交一份检讨上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7节 郑泽楷死都不肯道歉,章嘉程也紧紧抿着双唇。 洪青阳气得差点高血压,不得不拧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枸杞水给自己缓神:“行,都不想道歉,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吧?那你们就在这里站着吧,什么时候谁先想通了,谁先道歉,再放谁回去。” 此时是上午第四节课,当事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靠着墙壁站得歪七扭八,一个在办公桌边站得笔挺,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生生从第四节课捱到了第五节课,又熬到大家纷纷去饭堂吃午餐。 洪青阳熬不过他们,只能让吃完午饭回来的祝婴宁过来帮忙看着,他先去教师食堂补充点碳水。 祝婴宁尴尬地坐在洪青阳的位置,默默看着面前这两个人。 论心,她并不觉得章嘉程在打架这事上有错,一是因为他没有动手——虽然根本原因是没来得及出拳,二是因为他拒绝为郑泽楷写作业的理由是正当且充分的,他若真的有错,也是不小心踢到郑泽楷后没有及时处理到令郑泽楷满意。 论理,她知道郑泽楷这人是个难搞且心胸并不宽广的问题少年,他的个性基本已经定型了,难以改变,无法奢望用爱和温柔感化他——要真能感化,他也不会一次次闹事了。如果此事完全偏袒向章嘉程,他肯定会由此记恨上对方,马上就要高三了,要是他心有忿忿,时不时搞点校园霸凌,那对章嘉程来说将无异于毁灭性打击。 她忧愁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直到听到自己清晰地“唉”了一声,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这口气叹出了声音。 “你唉你妈呢?”郑泽楷突然来了句。 祝婴宁被他骂懵了,反应过来后,气得正要说他,就见章嘉程转了个身,朝向郑泽楷,冷不丁道:“对不起。” 郑泽楷被他这声对不起弄得目瞪口呆。 章嘉程又转身朝向同样目瞪口呆的祝婴宁,说:“我已经向他道歉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啊……可以。”她还在发懵中,缓慢地点了点头。 郑泽楷见章嘉程果然直接走了,顿时不得劲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吼:“喂!你给我站住!”章嘉程没有站住,郑泽楷骂了句脏话,又以极快的语速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说完看向祝婴宁,“我也跟他道歉了,我也要走。” “……行吧。” 她话音未落,郑泽楷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一面走一面锤着自己站到酸痛的大腿。 祝婴宁左右无事,索性也回了教室,等看到洪青阳吃完午饭路过教室朝办公室走去,才过去跟他打了下报告,交代说他俩都已经道歉了。 “行,辛苦你了。”洪青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提醒他们明早记得交检讨。” “好。” 把这件事跟郑泽楷一说,果然又收获了对方的白眼和骂声,祝婴宁自动屏蔽掉这些腌臜言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样向章嘉程重复了一遍。 他抬起脸认真听她讲完,颔了颔首表示知道了,在她将要转身时又叫住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真诚道:“谢谢。” 祝婴宁不自觉回了句不用谢,等转回自己的座位了,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她上午拉架时保护了他而向她道谢。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刚才他之所以猝不及防向郑泽楷道歉,会不会是误以为她那声叹息是看守他们看守得不耐烦的意思?所以他才觉得尽早道歉可以今早让她解放? 这个猜想过于自恋,祝婴宁很快就摇摇脑袋,驱散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展开作业,认真学习起来。 ** 到了下午,章嘉程和郑泽楷打架的事在校园里不胫而走,经由大家口口相传,三人成虎,已经被扭曲了一个离谱的版本。 吴波把她探听到的版本复述给祝婴宁听时,她差点被雷死:“什么叫做我为了章嘉程和郑泽楷大打出手……?” “我也很纳闷。”吴波憋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你现在已经成为‘冲冠一怒为蓝颜’这个版本的女主角了。” 版本离谱归离谱,祝婴宁却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如果将校园里所有谣言当真,那每天澄清谣言都能把自己累死,更别提腾出功夫学习了。 放学后,她像往常那样收拾好书包等着许思睿下来找她。 然而今天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来他的身影。 她去楼上他们班级看了看,却被他的同班同学告知他一放学就走了。 情节走向似曾相识,祝婴宁理所当然地以为许思睿又像上次那样吃坏了肚子,她背着书包来到一楼的男教师洗手间外,站到一个不至于闻到洗手间气味又能看清人员进出的位置安安静静等他出来。 这一等,转眼又是半小时过去了。 她等得焦躁,不知道他在里面是什么情况,担心出什么意外,干脆托了一个正打算进洗手间的男老师,让他帮忙看看里面有没有学生。 “学生?”男老师走进去看了一圈,又一头雾水地走出来,“没有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她惊呆了。 “一个人都没有。”男老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把所有隔间都打开看了,绝对没人,你找谁啊?”说到这,眼神逐渐狐疑起来,满脸写着“你该不会偷偷在早恋吧”。 祝婴宁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说自己没有在找谁,然后在男老师逮住她问话之前脚底抹油溜走了。 不在教师洗手间,那能在哪呢?她挂心着他的安危,思来想去,还是去校门口碰了碰运气,好在运气不错,恰巧被她撞见邹皓在校门口等待父母过来接他。由于父母有时需要加班,而加班就需要提前告知邹皓他们会晚一些过来,因此邹皓属于每天上学都会偷带手机的那一挂。 她走过去跟他借了手机,打给许思睿的号码。 手机传来的却不是接通的嘟嘟声,而是一道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出什么事了?”邹皓在一旁问,“许思睿失踪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她挂断电话,又不死心地打了两次过去,但每次打过去都是关机,只好先将手机还给邹皓,勉强朝他笑了笑,笑容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可能他先回家了,我回去找找看……” “好,有需要就call我。” “嗯,谢谢你。” 告别了邹皓,祝婴宁直奔家里而去。 她跑得很急,书包里的文具随着奔跑的动作颠出了喀拉喀拉的声响。为了缩短回家的时间,她连地铁都没有坐,忍痛从书包了抽了几十块钱打车,让师傅尽量开快点。 路上有点堵,但总体还是比坐地铁要快,半个多小时后,她赶回小区楼下,连找零的钱都忘了拿,风风火火冲进了电梯间。 搭乘电梯而上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祈祷他在家里,而且是一个人在家,不是失踪了,也不是碰上许正康带着许思阳母子俩过来——这简直是最烂的情况。 但是,尽管心里就是那么祈愿的,可当她焦急地打开家门,看到许思睿果真独自一人悠哉悠哉地在厨房倒水后,那股盘旋了一路的心焦转瞬就烧成了燎原般的熊熊怒火。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没事人一样举起水杯喝水,气得手脚都不住颤抖,深呼吸两下,开口质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找了你多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因长久的紧绷而变得有多干哑。 许思睿放下水杯,用一种让祝婴宁看完火气愈发蹭蹭直冒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瞭了她一眼,冷淡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跟章嘉程回家不就好了。” “???” 人气到极致时是会无语笑的,她没忍住笑了一声,当然无关诙谐,纯粹只是觉得他疯了,“你是怎么能说出这种鬼话的许思睿?就因为你在学校听到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她气得都有些口不择言起来,觉得自己明明从头到尾都在体谅他的心情——他讨厌章嘉程,她就违背自己的性格让章嘉程不要再来了, 他心情不好,她想办法哄他开心,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听见这种弱智到一听就知道是谣言的话,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相信她? 不相信她也就算了,为什么别人担心他担心得要死的时候,他能心安理得地玩冷暴力?为什么要这么幼稚且偏激地处理事情? 像是还嫌气她不够一样,许思睿冷笑道:“子虚乌有?我看你都要和他谈上了。亏你还有脸说自己不早恋,你把我当傻子哄呢?” “我和谁谈?谈什么东西……?”她难以置信到嘴唇都在哆嗦,唇间抖出来的话也声嘶力竭,“许思睿,你说话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他像是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眼眶通红,把餐桌上的水杯一推,尾音发颤地嗤笑道:“对……我他妈就是有病!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天的装什么好人,对这个也好对那个也好,你维持圣母人设不累吗?” “……你说够了没有?” “你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吗祝婴宁?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自己这样特别廉价?你想让大家都喜欢你,但连你自己的家人都不爱你,我有时候都觉得你特别可怜……” 她上前几步,连鞋子都没有换,外出的鞋在干净的瓷砖上踩出一串黑印,但此时没人有心思理会这些东西。她伸手死死攥住他的衣领,把他猛地拽了下来,眼睛睁得极大,漆黑如浓稠的黑夜,瞳孔却缩成了一道尖利的细缝。 她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刻薄对他说:“我问你说够了没有?你非逼我说你爸爸出轨也是你活该对吗?” 言语如刀,气头上,偏偏是最亲近的人最懂得如何用语言割伤彼此,汉字的横平竖直是开刃的尖刺,旋进心脏,带出鲜血淋漓。 ----------------------- 作者有话说:其实评论区已经有些读者宝宝看出来了,没错男主确实有些抑郁了,抑郁上头就是这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生病。抑郁症得到科普和普遍重视其实也只是这几年的事,在以前这种病症更加不为大众所认知。当然我说这些话不是在为他开脱,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抑郁症成因很复杂,很多时候是复合的,许思睿本身确实就是个高敏高需求的人,需要稳定健康的成长环境和许多许多的爱,但很可惜他的监护人在这个过程中严重失职了,甚至成为加害者推波助澜。 以及不要骂宁宁,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骂她...总之还是先替她解释一下。她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但再稳定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波动,也会有说错话的时候。如果对面是她不在意的人比如郑泽楷,她根本不会情绪失控到这种地步,恰恰就是因为对方是许思睿,所以他说的话才可以轻易刺伤她,逼她变得口不择言。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吵架之前要三思... 第152章 流浪狗 说完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秒钟走动的声响。 她从没听见自己发出过如此粗重紊乱的喘息。 祝婴宁有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调节呼吸的方法,是她小时候步行上下学的路上慢慢发现的,她意识到用这套呼吸方式走路不那么累后,便将它运用到了跑步上,效果斐然——即使跑完八百米,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喘得厉害。 现在喘成这样的人真的是她吗?她有点迷糊。 但更模糊的是视野。 一开始她以为只有许思睿在流泪,是他的泪水将他的脸颊浸得潮湿,直到在自己嘴里尝到咸涩的味道,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来也在哭。 气头上出于自我保护的应激心理,好像什么话都能随意说出来刺伤对方,似乎对方被扎得越狠,自己就越占上风似的,但是等那股气散了,留下来的却压根不是获胜的快意,而是沉甸甸的伤心。 攥在他衣领上的手逐渐退去了力道,她确信自己走过来时是抱着照他的脸来一拳的想法,可现在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既没有发泄的力气,也没有力气安慰他。疲倦从骨髓里透出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许思睿越过她朝玄关处走去。他在换鞋,而她就势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发生,默默看着他走出去,也不知道是要走去哪里。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 晚上八.九点左右下了一场雷阵雨,王晓倩怕阳台上自己新买的花被雨水打蔫,一直在忙着将花盆搬进搬出,孙国庆原本蜷在沙发上看新闻,被王晓倩吼了句“天天就只会看你那破电视,眼里一点活都没有,还不快点过来帮忙”才放下遥控器,慢吞吞踱步到阳台帮她搬花。 孙明远在卧室里一边竖着耳朵留意父母说话,一边翻看漫画书,有模有样地把作业本摊开摆在面前,方便一察觉不对就把作业本盖到漫画上,伪装成认真学习的样子。 正看得入迷,屋外门铃就响了。 他完全进入了人书合一的境界,浑然忘我,视门铃为无物,谁知外头骤然响起王晓倩几近破音的惊呼:“哎呀,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快进来!孙明远——孙明远!”嗓门之大,扰得他无法再继续看书。 “怎么了怎么了?”他不耐烦地扔开漫画书,想了想,又将它抓起来塞进了柜子里。 “看看谁来了,把你衣橱里干净的衣服翻套出来,赶紧的!” 她领着许思睿走了进来,孙明远一扭头,差点没被许思睿的尊容吓死——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刚刚被人打捞上岸的水鬼,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淌水,很快就在他们家地板上滴出了一串弯弯曲曲的湿痕。 “我去!你这是上前线抗洪去了?怎么搞的?” “嗳,你就别问了,先把你那干净衣服找一套出来。”王晓倩催他。 孙明远这才行动起来,他比许思睿矮,在衣橱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套比较长的睡衣丢过去。王晓倩替他们带上了卧室门,嘴里说着“思睿,你先把衣服换了,阿姨去外面煮点姜汤给你暖暖身子啊”,眼睛趁势在门缝间朝孙明远眨了眨,示意他先安抚他一下。 等门彻底合上了,孙明远才笑道:“你抽啥风呢?大雨天不待在家里搁外面乱跑,学人家装文艺玩雨中漫步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8节 说到一半,猛然发现许思睿脸上湿润的并不只是雨水。 孙明远吓得倒抽一口气,不小心呛了点口水进去,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干拿着睡衣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许思睿拽到他卧室角落的懒人沙发上:“哎哟喂——这又是怎么了 ?你别吓我,你哭什么?是许正康的事?还是你妈的事?” 许思睿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头靠在墙壁上,也不说话也不干嘛,就只是默默垂泪,跟棵风里来雨里去没爹疼没娘爱的小白菜一样。 孙明远费尽唇舌撬了半天,说得嗓子眼都干了,也没从他口中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期间王晓倩送了姜汤进来又出去了,孙明远干脆端起碗,自个儿先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然后将碗往前一送,问他:“你喝不?” 许思睿再次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连嫌弃的表情都没能做出来。 “行。”孙明远不客气地把那碗姜汤全喝光了,喝完大剌剌一抹嘴,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巨长巨响亮的饱嗝,声音跟放屁一样。 换成平时,许思睿早炸毛了,肯定要骂骂咧咧地嫌他恶心,然后赶紧从地上弹起来,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免得被传染了猥琐之气。但现在,他居然对眼前的情景视若无睹,依然全情投入地流着眼泪,而且哭起来也不吵人,几乎可算没有声音,除了偶尔抽泣几声,便只有眼泪绵绵不绝,像南方梅雨季下不完的小雨。 孙明远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手叉腰,站在许思睿面前,开动他并不聪明的脑袋瓜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豪情万丈地一挥手,说:“这样,咱也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我给你买几瓶啤酒吧,你既然不想说,那兄弟就陪你喝几杯,有什么话全在酒里了,一醉解千愁!”心里想的却是我就不信几听啤酒下肚还撬不开你这张死鸭子嘴。 许思睿的酒量他是知道的,基本等于没有酒量,而且喝酒容易上脸,有没有醉一眼就能看出来。 熬到王晓倩孙国庆他们都睡下了,孙明远鬼鬼祟祟溜出去,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 酒拎上来,许思睿也兴致缺缺,并没有表现出普通人此时此刻对酒的执着,反而一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儿的模样,是孙明远连哄带骗硬逼着他喝下去的。 两瓶啤酒下肚,他就已经不太清醒了,眼泪越发汹涌,膝盖蜷起来,手环着小腿,下巴搭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孙明远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诶许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看起来真的好像只流浪狗,你被谁抛弃了?” “……我没有被她抛弃。”他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还用力吸了吸鼻子。 孙明远不知道他口中的“ta”指谁,但他灵敏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贼笑着凑过去,像哄骗小红帽的狼外婆一样,对他循循善诱:“没有被抛弃,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我这儿来了?” 闻言许思睿的眼神拉得有些远,他伸手抠着懒人沙发下面垫着的仿羊绒地毯,支吾道:“我们吵架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吵架?”他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能让许思睿吵个架就哭成这样的,估计也就祝婴宁了。不过他很难想象他们吵架的画面,他一直以为祝婴宁是菩萨下凡,任谁来都不可能把她气到和人吵架的。 谈及这个话题,他一撇嘴,眼泪又开始哗哗往下淌。 “哇噻,你这是大水要淹龙王庙啊。”孙明远抽了几张纸巾给他,“你告诉我吵架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我帮你分析分析。” 许思睿边用纸巾擦着眼泪,边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给他听,眼泪把纸巾泡得皱巴巴软趴趴的。 孙明远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实则全程都在用力拧自己大腿,防止自己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我勒个……什么叫她冲冠一怒,为了那个叫章嘉程的和班霸打架?”他憋笑憋得面容扭曲,指甲都隔着睡裤掐进了肉里,“你这醋吃起来是把智商都吃没了?就算你不相信她和那个姓章的之间没什么,起码用脚趾头想一想,凭她的性格,她有可能干出当众打架的事吗?啊?和班霸打架……哎哟我去,许思睿你真要逗死我。” 他说着说着就嘎嘎乐了起来,边笑边摩挲着下巴,思索道,“而且不应该啊……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我要是有你这张脸,铁定觉得全天下女人都爱我,大街上有女人多看我两眼我都要怀疑对方是想要我电话,你怎么会为了那个姓章的纠结成这样?” 许思睿没有笑,也没有因为孙明远取笑他而恼羞成怒,他看起来真心实意在被困扰,他说他以前在山里参加综艺的时候,也和那个班里的同学格格不入,当时也有人找他麻烦,也是身为班长的祝婴宁站出来维护了他。 就是因为他被她维护过,知道那种情境下有多容易对她产生依赖和好感,也知道她有多容易放心不下弱势的人,所以才会怀疑复刻了他路径的章嘉程也有可能分走她的关心。 “我知道她对我很好,可就算她跟我说一百次我是特别的,我也没办法相信这句话。我不是特别的,她对我的好也能照搬到其他人身上,她可以这样救赎我,也可以这样救赎别人,我只是她帮助过的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能和她走得近只是因为占了个距离优势。可是以后呢?如果我们在不同的学校读大学,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我和她帮过的那些人还有什么区别?”他说着这些话,眼泪流到了双唇之间。 “即使我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我对她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人,也没有用,人是会变的,难道你还记得你小学一年级喜欢谁?” 他的双眼被泪水洗涤得格外纯净,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孙明远的嘴巴难得有些磕巴:“呃,我……” 好吧,他确实不记得了。 努力回想了半天,他当时好像特别喜欢他们的语文实习老师,她的头发很黑很直,身上总有一股薰衣草洗衣液的清香,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可是他费劲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她姓甚名谁,她姓沈还是姓陈来着? “难道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职业理想?”他又问。 “这个我真记得!”孙明远赶紧竖起手指,“我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马路上画斑马线的人,我当时觉得这个工作可酷可解压了。” “那现在让你以后去从事这份工作,你还会去吗?” “呃……那必然是不的。”孙明远摸了摸鼻子,试图为自己辩解,“我现在长大了嘛,人长大了肯定是会有不一样的思想追求的。” “所以,你看,你变了。”许思睿笑了笑,笑容在灯光映射下显得格外苍白,“所有人都会变,你也是,我也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可能今天你喜欢一个人,但随着时间流逝和见识增长,你的喜好会变,你会变得不再喜欢这个类型的人。就算你不变,你的喜好一直这么固定,那个人也有几率改变,她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成你不喜欢的类型。单方面喜欢一个人都这么难,更不要说相爱。我连自己都不信,要拿什么去信另一个人的真心?” 孙明远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抱着待他酒醒以后取笑他瞎吃飞醋的想法,要知道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许思睿是绝对不可能和他讨论这种喜欢谁在意谁的话题的。然而和他一来一回地对话完,他脸上的笑便收敛了一大半。 他还以为许思睿和祝婴宁吵架只是普通的吵架,就像王晓倩和孙国庆三不五时就要因为拖鞋的摆放位置和挤牙膏的手法吵一吵那样。要是去劝架,他们还会怪你小题大做,说夫妻间哪有不吵的,吵架恰恰证明感情好。 只是,他听许思睿说起来,怎么感觉他和祝婴宁之间的矛盾并不是拖鞋摆放位置和挤牙膏的手法这么简单? 许思睿想得特别深。 深到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替他答疑解惑的范畴。 孙明远挠了挠头,调动所有脑细胞,想了半天,也只像便秘一样憋出一句:“……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这样?” 是啊,他以前怎么不这样?喝了酒的大脑昏昏沉沉的,许思睿埋首在双臂间,艰难地思考着。 他想,也许是因为许正康的事激发且放大了他性格里极端敏感的那部分,也可能是因为喜欢她。因为喜欢,所以变得更敏感、更脆弱、更贪心,贪心到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全非,把她当成精神上的浮木死死抓住,希望她只承载他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是自由的、独立的。除了父母,没有人有义务负载另一个人的人生。 有些人可能注定只适合保持朋友的距离,离得近了,妄念一多,就像火苗挨近一样,既会刺痛自己,也会灼伤他人。 他越想越感到透不过气,顺手抓来摆在附近的其余几罐啤酒,拉开拉环,把酒液往嘴里倒,觉得自己还是不够醉,应该醉到直接睡死过去才好,就不会这么难受,也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东西。 孙明远意思意思地阻拦了两下,也就任由他去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明天还要上课,他怕自己再不睡觉明早起不来,揉着眼睛对许思睿交待了句“我去刷牙,你 自己悠着点啊”就往洗手间去了。 等他刷完牙回来,却发现许思睿竟然在打电话。他纳闷地抓了抓脑袋:“三更半夜的,你打给谁啊?” “我打给祝婴宁。”他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你打给她干什么?你要打也挑个正常点的时间吧?” 许思睿突然又哭了起来,眼泪说流就流,跟不要钱似的,哽咽着说:“我想问她为什么要说我。她那样说我,我真的很难过……她为什么可以那样说我?” 孙明远又好笑又无奈,上前踢了他几脚:“行了,你自己先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还有脸问别人为什么这么说你,赶紧先道个歉!才几瓶就醉成这样,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我要是祝婴宁我理都不理你。” 被他提醒,许思睿才如梦初醒般,拨打出号码,对着手机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说完安静了很久,抬头看向他,眼神无助:“她不理我,她一直在说怪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叫说怪话?”孙明远一头雾水,蹲下来接过他的手机,正打算查看一下通话页面,就看到了上面的号码—— 10086。 孙明远:“?” ** 他不记得那晚是怎么收尾的了,反正就是瞎折腾了一通,电话嘛,一个都没顺利打出去。他被许思睿折磨得心力交瘁,最后随意往床上一躺就彻底睡成了一头死猪。 第二天早上,孙明远是被闹钟闹醒的,凭借肌肉记忆按掉了闹铃,正打算继续睡,昨晚的事涌入他的脑海,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睁开眼睛,被窗户外透进来的阳光刺了下眼球,伸手在眼前挡了挡,眯缝着双眼费力环顾了一圈卧室,最后在床头另一侧看到了许思睿。 这人醉成这样居然还知道睡觉该往床上躺。孙明远默默在心里吐槽。 许思睿靠坐在床头上,看起来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也有可能一夜没睡。阳光恰好在他们之间划了道清晰的分界线,他在的那一侧隐没于阴影中,眉眼如墨,侧脸本来显得凌厉清晰的线条此刻与黑暗融为一体,变得模糊起来,硝烟一般,雾蒙蒙的。 “你酒醒了?”孙明远颠三倒四地抱怨,“你昨晚跟个疯子一样你知道不?再这样来几次我起码得减寿几年……嗳,我跟你说啊……”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被困意侵蚀的眼皮沉重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再度跌入了梦乡,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眼,是许思睿望向窗外,对他说:“外面雨停了。” 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雨水蒸腾而去。 第153章 毛玻璃 离开孙明远家里前,许思睿向王晓倩道了歉,说给她和孙国庆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别这么客气。”王晓倩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走出孙明远家,身上依然穿着昨晚那套被雨水淋湿的校服。经过一个晚上,衣服已经干了,但变得很皱,而且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他没有去学校,而是先回了一趟家,打算洗个澡,找套干爽的校服换上。 这个点早就过了上学时间,他打开家门前以为祝婴宁一定去上学了,却在鞋柜处看到了她的鞋子。 她还没去学校。 许思睿皱了皱眉,在门口那干站了一会儿,把家门关上,换好拖鞋,径直走向她的房间。 举手刚要敲门,门就开了,她右边鼻子里塞着揉成了长条状的一小截纸巾,手里捧着喝空的杯子,蔫头耷脑地走了出来,由于没看路,额头险些撞上他的胸膛。他伸出手,及时在她额前垫了一下,感受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还好,不烫。 祝婴宁抬起头,看清是他,表情很是有些尴尬,但又因为人生着病,没什么精神,尴尬的表情看起来很呆。 两个人默然地对视了半晌,最终许思睿抬手抽走了她手里残留感冒冲剂褐色水痕的杯子,走到厨房清洗起来。 她没有跟过去,站在门口出神,直到许思睿洗完杯子,又用保温杯接了杯温水,回到她面前,没端杯子的那只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说:“回床上躺着。”她才像机器人一样转身回到屋里,就近坐在床沿。 许思睿把保温杯放到床头柜上,看她眼皮沉重,精神萎靡,却不躺到床上,干脆伸手将她按下去,问:“你请假了吗?” “……请了。”她挣扎着又翻了起来,指着自己左边的鼻孔,瓮声瓮气地说,“我没法睡觉,这样坐着或者站着左边的鼻孔还是通的,一睡下去两个鼻孔就都堵住了。” “……”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十几秒后,轻叹了一口气,带上房门出去了。 祝婴宁不知道他要去干嘛,她想他可能是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吧,这很正常,哪有人二十四小时待在生病的人身边的?但可能是生病降低了她的情绪防线,她忽然就觉得很委屈,鼻梁一酸,自己一个人坐在床沿揉起了眼睛。 揉了好一会儿,才从柜子里找出片新的卫生巾去洗手间更换。 她极少生病,这次是刚好撞在月经的枪口上了。吵完架情绪波动大应当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本来生着病头就疼,下面还在哗哗流血,小腹和腰部也隐隐坠痛,她换卫生巾的时候觉得做女人实在是太辛苦了。 卫生间的纸篓已经满了,她蹲下去,吃力地将垃圾袋打好结,因为没有力气下楼丢垃圾,所以只是把垃圾袋放到了大门门口,打算等钟点工阿姨来了再交代她带下去扔掉。 回到房间,坐在床头闭目养神,还没把被窝捂热,门就被人拧开了,许思睿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 她愣了愣:“你不是走了吗?” “我去楼下买了点药。”他提高手里的袋子示意,走到她面前,从里面拿出瓶未拆封的盐酸羟甲唑啉喷雾剂,当着她的面拆出来,边看说明书边把喷雾递给她,“早晚各一次,喷到鼻孔里,这个东西治鼻塞的,喷完抓紧睡一觉。” “哦……”祝婴宁发着楞接过来。 许思睿这才留意到她通红的眼睛:“眼睛也不舒服?我再去楼下给你买点眼药水。” “……不用。”她尴尬得坐立不安,又不好说是哭的,只能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我刚刚,呃,眼睛进睫毛了,已经弄出来了。” 许思睿便没再坚持。 她握着喷雾剂,感觉当他的面把这个东西怼到鼻孔里喷有点怪怪的,扭捏了片刻,还是对他说:“要不……你出去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29节 他听话地退了出去。 祝婴宁这才把鼻子里堵着的纸巾抽了出来,对准鼻腔喷了两下。 盐酸羟甲唑啉喷雾剂起效 很快,都不用几分钟,她再躺下的时候,鼻子就已经畅通了。鼻塞是感冒时阻碍睡眠的最大因素,鼻塞解决后,睡意滚滚袭来,她强撑着把床头柜上放着的温水喝了,裹着被子迅速沉入了梦乡。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口干舌燥,肚子也饿,掀开被子想要爬起来找点食物,走到客厅那,见许思睿已经换了身睡衣,手撑着下颌,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像是在打盹。听到她走出来的动静,他睁开眼睛,眼皮因疲倦从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眼底却是清明的,站起来道:“你坐着,我拿东西给你吃。” 祝婴宁没有坐,她跟着他走到餐厅,很惊讶地看着他从厨房里端出碗红糖桂圆汤,里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她想起了自己放在家门口的那袋垃圾,袋子是蓝色透明的,他可能隔着垃圾袋看到了她扔掉的卫生巾。 接过那碗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挤出句生硬的谢谢。 她喝汤的时候,许思睿就隔着餐桌坐在她对面,她问他不吃晚饭吗,他说他已经吃过了,还说厨房里煮了一碗青菜瘦肉粥,让她喝完汤顺便把粥也喝了,要是还不够,他再给她炖点软烂的排骨肉。 他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随着他的话音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点进了汤里。 “对不起。”许思睿忽然在她对面启口,“我昨晚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她摇了摇头,用雪白的瓷勺搅着碗里枣红色的汤,将眼泪咽回去,艰涩地说:“我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也该对你道歉……我说的那些也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喝汤,许思睿也一直坐在她对面沉默着看她喝汤。 等汤差不多要喝完了,他站起身,走去厨房端出青菜瘦肉粥,路过她的时候,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按了按。 他的手掌是干燥的,掌心却很凉。 ** 祝婴宁想她和许思睿也许是和好了,这次争吵不像以前,他们甚至没有冷战,和好得很快。 可是,以前那些冷战也没能消磨掉的关系,却在这次道歉后变得生分起来,她明显感觉到她和许思睿之间的相处氛围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们还是一样会一起上下学,也会有日常的交流,她问他话他依然会给出回应,也依然会主动帮她。然而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她始终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看许思睿就像雾里看花,根本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临近期末考的时候,洪青阳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纸条和一个信封,让他们在纸条正面写上自己的理想,背面写上梦校。据说这是他们学校每年例行环节,到了高考成绩出来,返校拿毕业证的那一天,学校会把这封信连带毕业证一起还给他们。 班上乱糟糟的,大家都在和前后桌激情讨论。祝婴宁在理想那一栏很长情地写下“成为一个对人民有贡献的人”,在梦校那一栏酌情填了个北京的985。 填完以后,她随意瞄了邵彦君一眼,看到她在理想那栏早早写下了“成为大歌星捞很多钱”,却对着梦校那一栏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诚实地写了个“无”字。 身后戴以泽正相反,在梦校那一栏填志愿似的列了好几个学校,还细分为一志愿二志愿,最后反而对着理想那一栏扭捏羞怯起来,活像在写黄.文似的,用左手遮着右手,边写边凶她:“看什么看?不许看!” “你看我的吧。”章嘉程把自己的纸条递给她。 他填的也是北京的985,但理想那一栏写得很抽象,只有四个字——出人头地。 见她面露不解,他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解释:“我妈把我接出渔村时,曾经让我努力读书,以后当个人上人,衣锦还乡替她争口气。她为我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担了很多莫须有的流言蜚语,我想出人头地,让村里那些人谈起她也只能羡慕嫉妒。” 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吴波的理想写的和未来职业规划毫无关系,是“和很多帅哥生活在一起”。祝婴宁哭笑不得:“你这样交上去不怕老师说你吗?” “没事,我听说交上去以后信封都是封起来的,老师才没那个闲工夫拆开去看呢。”她倒是泰然自若。 邹皓的理想是最接近洪青阳希望看到的理想的,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是人生规划书,详细列举了大学四年他要做什么事,达成什么目标,是否要考研,读出来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以及要在几年内达成什么业绩。他甚至还写了要在哪一年买房子买车,在哪一年结婚成家。 吴波被这份规划惊呆了:“我天,你是不是连什么时候入土都安排好了?” “这倒不至于,不过我有考虑过死后葬在哪个墓园里。”邹皓淡定地扶了扶眼镜,“不是我危言耸听,你们知道现在墓地有多贵吗?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小心死了以后连骨灰都没地方摆,为了避免自己在阴间变成没人上香的孤魂野鬼,我已经全面做好了死后的经济规划。” 吴波&祝婴宁:“?” 被大家五花八门的理想勾起了兴趣,祝婴宁自然联想到了许思睿,不知道他填的是什么。 班会课是每周一最后一节课,所有班级统一,下课铃声响过以后,她就背上书包去了许思睿的班级,想探听一下他填的理想和梦校。 来到他们班外,他们班老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零零散散往外走,大多数人都还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信封里的内容。 这周许思睿的座位轮换到了走廊窗边,在靠近后门的位置。祝婴宁走过去时,他的同桌恰好捏起了他写的纸条,她清楚地听到他的同桌惊奇地问他:“嗯?你居然不打算留在北京吗?那那个经常上来找你的女生怎么办?” 她的脚步便顿住了,脸上刚攒起来的笑也卡在了嘴角。 “跟她有什么关系?”许思睿问。 “我还以为你们在谈呢……就是以后会考同个大学,在同个城市发展那种。” “你想多了。”他平淡地回答,“我们就是朋友而已。” “真的假的?原来你们真不是那种关系啊?你不喜欢她?一丁点都没有?” 这回许思睿停顿得久了一些,久到祝婴宁以为他会放弃回答这个问题。 但再久的停顿也有期限,他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说话了: “没有。” 第154章 奢求 她离开那层楼的脚步之匆忙,简直堪称落荒而逃,盘旋在脑海中的画面是离开前那一幕——许思睿说完没有以后,她倒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恰要出门的学生,那人条件反射先向她道了歉:“不好意思。”她也机械地回答:“对不起,是我撞到了你。” 他们的对话难以避免地引起了许思睿和他同桌的注意,他回过头,目光穿越走廊窗户落到了她身上,瞳孔微微张大,显得很是惊讶。 许思睿的同桌露出围观群众面对此情此景必然会有的尴尬表情,视线跳来跳去,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似的,最终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脸上由于羞窘而烫得宛如火烧,却执着地看进许思睿的眼睛。 祝婴宁无法看清自己的眼神,但她知道自己眼里肯定含有自己都觉得可怜的哀求,希望他能收回那句话,希望他能像那天和好一样,对她说:“刚刚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可是许思睿什么都没说。 他回应了她的眼神,没有偏开视线。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双她一直觉得很漂亮的眼睛如同一口深潭 ,风平浪静且黑不见底。 最后是她颓靡地挽尊说,突然想起今天得早点去家教,就不和他一起走了,说完匆匆忙忙转身离开,逃也似的飞离了这里。 一开始的步伐还能控制在快走的程度,走出校门以后,才变成仓皇的奔逃。 她攥紧书包带,没头苍蝇般在人行道上乱跑,穿梭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跑过一张张或疲倦或轻松的面孔,跑车轮碾压在马路上的刷刷声,跑过耳畔呼啸的风。 人群如同灌木,高楼仿似森林,汽车尾气如森林的瘴气,地铁是城市盘根错杂的根,她奔跑在柏油和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热带雨林里,大汗淋漓,泪水涟涟,如同错误闯入人类世界的野生的小兽。 前方骤然出现一堵人墙,她来不及避开,狼狈地撞在了那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地道歉。 “婴宁?” 周天晴扶住她,惊讶得忘了回应那句对不起,手捧起她的脸,担忧地注视她片刻,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周天晴是许思睿的小姨。 祝婴宁看清是她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 但周天晴曾经说过她也可以是她的小姨。 眼泪蜿蜒成河,她在她温暖的掌心里放心地大哭起来。 “哎呀哎呀……”周天晴笑了笑,将她揽进怀里,边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边把她往她停车场的方向带。 她过来学校附近是因为今天是她父母,也即许思睿的姥姥姥爷的结婚纪念日。两个老顽童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玩浪漫,闹着要去饭店庆祝结婚四十年纪念日,她想着饭店离学校不远,可以顺带将两个小孩接过去凑热闹,就开车来了一趟,谁知人还没走到学校里,就见祝婴宁失魂落魄地冲了出来。 车停在附近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周天晴带着祝婴宁走下去,停车场的霉味和机油味扑鼻而来,潮湿且带着微微的腥。 她打开副驾驶,先将她塞进去,自己再坐到驾驶座,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祝婴宁边哭边把纸巾展开,捂在脸颊上,没一会儿就把周天晴递过来的两张纸巾都哭湿了。 周天晴也不催她,只是无奈地微笑着,递了第三张第四张纸巾过去,直到她哭泣的势头稍微缓了下来,才伸手替她将鬓边被汗水和泪水湿漉漉地黏在颊侧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我已经准备好倾听了,如果你愿意讲,我随时可以倾听,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保持安静,在这里陪着你,怎么样?” 她转过脸,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一抽一抽地说:“小姨,你有喜欢过谁吗?” “当然啦。”她笑道,“你忘了我已经三十多岁啦?谈都谈过好几个了。” “那你……你会觉得……”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你会觉得喜欢一个人很累吗?” “谁让你产生这种感受了?”她再次揽过她的肩膀,“是不是许思睿这个混蛋?” 祝婴宁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会感到心碎? 明明他也没有说出多么过分的话,和那晚的争吵比起来,他说不喜欢她的语调是那么温顺平和。平和到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为什么她竟然会比那天晚上听到他说出那些刺人的话还要难受千百倍?甚至觉得天都塌了。她宁可再听几遍那些刺人的话,也不想重演刚才的情景。 她以前是这么脆弱的人吗?她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像她自己? 也许是不小心把刚刚那番心理活动说了出来,她感觉到周天晴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听到她在她耳边说:“亲密关系会暴露人身上所有细小的弱点,有些弱点甚至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到的。这很正常,不用因为这个就怀疑自己。” 她抬起头,露出迷茫的表情。 周天晴温声告诉她:“我谈第一段恋爱的时候,比你现在稍微大一点点,那时我读大一,18岁,青春正好的年纪,对吧?从小到大,每一个和我相处过的人都夸我是个富有包容力而且活泼有趣的人,不管什么类型的人都能和我相处得很开心,所以谈第一段恋爱之前,我一直以为天底下不会有比我更完美的女朋友了。” “但就是那段恋爱——我的初恋,让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是个控制欲爆棚的控制狂。” 她的叙述让祝婴宁一时忘了哭泣,瞪大眼睛,好奇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周天晴捏了捏她的脸,继续说下去:“我男朋友是学校的校草,长得特帅,我和他在一起说白了就是图他的脸,但和他在一起后,我发现他这人没什么上进心,对学业得过且过,对未来毫无规划,整个人的心态就是及时行乐、享受当下。” “刚交往时我还没有特别在意这点,直到热恋期过去,我才越来越看不惯他的不求上进,开始变着法子替他进行规划。不许他逃课,不许他上课玩手机,要求他参加我为他谋定的社团和学生会。” “这股控制欲发展到后来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要求他随时随地向我报备,方便我监督他有没有认真学习。我男朋友当然受不了我这样,我们就这个问题争吵了许多次,也分分合合了许多次,最后彻底分手是因为他嘴上答应我会去参加我替他选中的比赛,谁知比赛报名日期都截止了,他也没去报名,反而在酒吧和朋友玩骰子。我气得要死,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找到酒吧,当着他朋友的面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我男朋友从小到大都是校草,被人捧着长大的,当然受不了我这样下他面子,这事过后我们就彻底分手了。后来我还腆着脸去求复合过几次,他没有答应,说和我在一起特别累,还说我是个神经病控制狂。” “我想我怎么可能是控制狂呢?从小到大都没人这样评价过我,我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觉得我这人特别好相处,连追过我但被我拒绝的男生都没说过我一句坏话。我觉得肯定是他这人有问题,我的朋友包括我的父母也都安慰我说这事儿完全是对方的错。” “直到我谈了第二个男朋友。”周天晴苦涩地笑了笑,“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训,找了个上进的人,但我发现我居然还是改不了自己的控制欲,我还是想管他。他参加了a比赛,我觉得b比赛更有性价比。他打算考研,我觉得他的专业及时出来就业更符合当前就业环境,而且也更有利于我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0节 们的恋爱,因为考研就意味着异地。” “嗯……最后当然也是分手了,这次对方没有说得那么难听,他只是说‘我感觉我们两个性格犯冲,不适合对方’。” “有了两次失败的经历,我才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琢磨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管控他人的欲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祝婴宁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我发现这与我的成长环境和我本身的性格有关。”周天晴说,“我姐姐,也就是睿睿的妈妈,她从小就是那种小女生性格,虽然是姐姐,却总是迷迷糊糊的,我父母并没有那种‘大的一定要成熟稳重’的观点,他们尊重每个小孩的性格,所以我们姐妹俩的相处模式从小就和其他姐妹家庭相反,一直是我在带着我姐姐。” “她这人没什么主见,小到三餐吃什么,大到大学选什么专业,都是我替她决定的,很不可思议吧?她乐在其中,我也乐在其中,我们俩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至于我的朋友,以及更加陌生的同学和亲戚,我确实从来不会去管束她们什么,因为我觉得她们没有和我亲密到这种我可以越俎代庖替她们做决定的程度。” “直到我开始谈恋爱,我性格里隐藏的控制欲才爆发出来。一是因为远香近臭,就是我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二是因为我把对方纳入了家人的范畴,我喜欢他,我把他视为未来同进退的一份子,所以我自然而然会对他有更高的期待,而更高的期待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要求和更大的失望。” “亲密关系正是因为它的零距离以及高期待,才会暴露出你性格里你从来没有当一回事的小问题,让你发现不一样的自己。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像自己。其实你没有变,这也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比起否认它,不如学着认识它。” 周天晴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和地说:“比如,现在你就可以认真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你把睿睿看成了什么呢?你对他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 周天晴娓娓道来的叙述让祝婴宁渐渐止住了哭泣,尽管她的心情还是很低落,却不再像刚才那样除了大哭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顺着周天晴的话,她慢慢转动她的脑筋。 对她来说,许思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一经思考,才发现这问题根本无需思考就有答案。 他是她的贵人,比许正康还要贵人的贵人,毫无疑问。从他给了刘桂芳那个手表开始,到他打电话过来让她到北京读书,再到那个春节,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觉得她生来就该承受刘桂芳那样的命运的时候,他千里迢迢赶来拉她离开泥沼。她生命中每一个重大的节点都有他的参与。 她把他当成生命的支点来看待,觉得是他撬动了她暗无天日的人生。在遇到许思睿之前,她从来没有在困境里被谁坚定选择过。 阿爸阿妈也许是爱她的,但这份爱带有前提,必须是家庭资源充足、祝吉祥的权利没有受损的情况下,她才能获得他们的爱。一旦家里资源紧缺——儿子要留着光宗耀祖,痴呆的母亲要留着证明孝道,免得被人戳脊梁,媳妇可以留着生更多的儿子——于是身为女儿的她顺理成章成了率先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一直在被放弃,是许思睿第一次在那种困境里选择了她。 他不会知道她究竟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幻想,就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如此重要,所以其他人都可以放弃她,只有他不可以,其他人都可以不选她,只有他不可以。他怎么可以不选择她呢?他怎么可以不喜欢她?如果他都不选择她不喜欢她,那她该怎么办? 祝婴宁突然发现许思睿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做善事的理由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她其实是抱着做了好事能被其余人稍稍惦记的想法的。不用全情感谢,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惦念她就好了,所有人细微的惦记加起来,就像毛线织成毛衫,也能编织成一件让她足以穿来御寒的大衣。 她不敢奢求某个人热烈的爱,她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对待自己,她奢求的一直都是所有人浅浅的、像蘸料碟一样浅的爱而已。 只有许思睿—— 只有对待他的时候,她奢求了。 第155章 他没有死 就像周天晴说的那样,因为有了期望,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受伤。 想到这里,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像调节情绪的开关一碰到许思睿就自动坏了一样。在爱情面前,她自动退化为原始的婴孩,忍受不了一点疼痛,一点点疼都能激起痛哭的本能。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哭得颤抖的身体被周天晴抱住了。她埋首在她肩膀上,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我把他当成什么,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喜欢他了,我真的不想喜欢他了……” 她不是飞蛾,没有办法一次次扑火,她是被撒了一次盐就会融化的蜗牛。 在他面前,她远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她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哭到几乎缺氧之前,她听到周天晴对她说:“没事的婴宁,你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不是只有睿睿才是我的外甥,你也是我半个孩子啊。” ** 姥姥姥爷的结婚纪念日最终变成了二人世界,周天晴说要去接许思睿和祝婴宁,结果不仅人没接到,她自己也没来,打了个电话嘿嘿傻笑着说遇到了一些事,忘记赶过去了。 好在二老心态向来强大,姥姥嚼着帝王蟹,对着手机从容地说:“等你们来我和你爸早饿死了,行了,你们也不用来了,饭菜都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以后找个机会叫上孩子们一起来补吃蛋糕就行。” “妈,您真是英明神武。” “赶紧滚。” 挂断电话以后,周天晴带着哭累了的祝婴宁就近找了家餐厅吃晚饭。 祝婴宁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说不想吃了,被周天晴提醒了一句“你不是快期末考了吗,养好身体才能好好发挥呀”才惊醒过来。 是啊,她都已经失恋了,难道连期末考也要考砸吗?情场学场双失意,想想她都要吓死了,吓得赶紧多吃了两碗饭。 期末考在周四周五进行,还有两天时间。周天晴说等她考完试,如果不想住在家里看许思睿的脸,可以搬到她家来住几天:“我爸我妈肯定也很高兴看到你,他们最近嫌我年纪大没朝气了,就喜欢你这种胶原蛋白满满的年轻人。” 听起来像妖精吸取童男童女精气一样,祝婴宁轻轻笑了笑。 吃完饭,周天晴载她回家。 由于期末考试涉及高三分班而且迫在眉睫,祝婴宁觉得不能让许思睿影响到自己的心情,思来想去,发了个手机短信给他,说自己最近这几天忙着复习,早上会早去学校,晚上会晚回家,让他不用再等她上下学。过了很久,许思睿才回了个“好”字。 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尽管情绪上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哭一哭,然而看不到许思睿的脸确实让她成功将情绪控制在了可控范围内。 顺利完成了两天的期末考,并且和邹皓校对过答案,确认自己正常发挥以后,她才真正泄下劲来。 本来想即刻搬到周天晴家里,班上同学却忽然说要搞个聚会,毕竟高二一别,大家就各自去往不同的班级了,同班两年,同学之间还是有感情基础在的。身为高二这一年的班长,祝婴宁不好缺席,于是去周天晴家的事只能暂且先搁一搁。 聚会的时候,有男生点了啤酒,祝婴宁没有喝,但架不住其他人想喝,而且酒量还不行,喝醉以后嚷嚷着要给她和邹皓这两位新老班长敬酒。她全程用苹果醋替代,只是身上难免还是沾了些别人溅过来的啤酒液。 聚会结束以后,她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觉着很膈应,打算回家第一件事先去洗澡。 来到小区楼下,小区路边的照明灯都已经开了,飞蚊盘旋于路灯之下,远远望过去,像一朵朵小小的乌云。 她搭乘电梯来到16楼,电梯门开,人走出去,还没进家门就看到门是大敞着的。 人对危险情境有与生俱来的预感,说不出道理,是一种感觉。祝婴宁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走进门口逡巡一圈,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退出来以后,她才发现楼梯间的防火门大开着,里面的声控灯在她看过去那一秒恰好熄灭,望进去黑漆漆一片。 她慢慢走进去,声控灯在她进来后再度亮起,照亮了楼 梯间里的方寸之地,她看到许思睿站在楼梯平台上,手握着扶手,目视下方,表情像在发呆。 他从来不碰楼梯扶手,嫌扶手被很多人摸过,而且覆着厚厚一层灰尘,很脏。 她留意到他的嘴巴也褪去了所有血色,宛如石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台阶下的许思阳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四肢松软,扭曲成怪异的姿势,像一只没有骨架的棉花娃娃。 ** 祝婴宁看过一个在曾经的她眼里近似强词夺理的理论,说人心长在左边而不是中间,说明人的本质就是偏心。 现在她却领悟到了偏心的威力,在最初的心惊过后,在这么危急且惊悚的情况下——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关心台阶下不知生死的许思阳,而是扭头去看身侧的许思睿。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村里老人常常形容的被梦魇住一样,人虽然还站在原地,三魂七魄却已经去了一大半,只剩一具宛如蝉蜕的空壳立在这里。 “……许思睿。”她站到他面前,喊他的名字,发现他的眼神也是失焦的。 “许思睿!”她伸手晃了晃他的手臂,喊得更大声了点儿。 他依然毫无反应。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再拖延,她拍了拍他的脸,发现他还是没有回过魂,干脆狠狠心,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尽管节制着手上的力气,但她手上劲大,打下去的力道仍是足的。清脆的巴掌声在狭小的楼梯间里回荡。 许思睿的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眼神随之凝起了焦,好像直到现在才看清她站在他面前。 “冷静下来,看着我,深呼吸。”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手指抓在他虎口上,勒得他虎口和小指处的骨头生疼,这股疼痛和脸上的辣痛一起唤醒了他沉寂的感官,他重新感受到了心脏的搏动,如同惊厥的雀鸟,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似要突破肉壁,从他躯壳里挣脱逃离。 他还看到她的眼睛,在声控灯惨白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漆黑油亮,如离线之箭,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笔直地射向他。 “深呼吸——吸气。”她又重新了一遍指令,用另一只手大力拍了拍他的胸膛。 沉稳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被细胞捕捉到,他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干瘪的肺部瞬间被气体充盈,涨得隐隐作痛。呼吸的节奏完全是乱的,他像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样拼命喘息,时而深时而浅,努力跟随她的指令调整呼吸。被她牢牢握住的那只手也反手扣紧了她的手指,紧得一丝缝隙都没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看他调整得差不多了,祝婴宁冷静地掰开他的手指:“松手,我下去看看许思阳。” 楼梯下的许思阳还是方才那个姿势。 她下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呼吸和心跳,发现人还活着以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背后竟全是冷汗。 “人没死……先打120。”她头也不回地对许思睿说,刚才一直稳定的声线到了此时才发起飘。 又趁机仔细检查了一遍许思阳的四肢,万幸没有骨折,只是晕过去了,所以四肢看起来才软绵绵的。掰开口腔,口腔里也没有淤血,不过仍然无法判断内脏是否破损。地上的血全部来源于他磕破了的额头。额头上那个小洞看不出来有多深,现在还在汩汩往外流血。条件有限,她迅速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从里面抽出两张纸,轻轻按压在他的伤口上止血。 许思睿已经打完了急救电话,向对面的医护人员简单交代了地址和现场情况,自己却始终没有走过来,远远地站在楼梯平台上,脸色死白,手脚发软,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许思睿,你过来。”她回头叫他。 他摇了摇头,往墙角阴影更深处缩了缩。 “过来!”她声音里含了几分严厉。 许思睿这才缓慢地走了出去,挪到祝婴宁身边,虚脱地蹲下去。 两张叠起来的纸巾被血液濡成刺目的鲜红,她示意他接替她的工作,帮许思阳按压止血。许思睿抗拒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没有动。她索性用空闲的左手强势地把他死死抓在膝盖上的右手拽了过来,分开他蜷缩的手指,教他如何用指腹按住纸巾。 纸巾湿漉漉的,隔着这层濡湿,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许思阳皮肤与血液的温热。 泪珠滚出眼眶,许思睿咬着下唇低声啜泣起来。 “你看,他没有死。”她在他身边轻声说,“他还是温热的。许思睿,人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含着泪拼命点了点头。 救护车在15分钟后赶到,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上来,把许思阳接进电梯里。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上救护车之前,其中一个护士抽空问。 “我们都是。”祝婴宁拉着许思睿上了救护车。 她动作太快,护士本来想说只能上一个家属,可转眼看到他们两个都是小孩,而且祝婴宁看起来小小一只,占不了太多位置,便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专心配合其他医护人员检查许思阳的情况,为他处理伤口。 救护车行驶到中途,许思阳醒来过一次,医护人员问了他一些基础的问题,他答得含糊不清且颠三倒四,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昏迷中无意识呢喃而出的语气词,说完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到达医院以后,医生和护士推他去拍片检查,那个与他们说过话的护士走过来,问他们成年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让他们打电话叫上成年监护人:“你们还太小了,有些事做不了主,让你们父母过来。” 她说完就离开了,剩下许思睿坐在凳子上惊惶不已,无意识地拉住了祝婴宁的衣角,像在寻求庇护。 祝婴宁摸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按出许正康的号码。 “别……”他猛然坐直了身体,开口阻止她,声音异常沙哑。 她抬头看着他:“你害怕他?” 许思睿僵住了。 静默了许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怕他,是因为……我没有……许思阳不是我……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 “停,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些。”她抬手打断他的话,“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许思睿,我在乎的不是真相。”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1节 我在乎的是你。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迷茫地看着她,迟迟没有动作。就在祝婴宁以为他没听清她的话,她需要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下一秒,他终于动了,抬起手臂,猛然抱住了她。 第156章 燃尽的蜡烛 他用的力气非常大。 大到祝婴宁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被他勒变形了,下颌磕在他干瘦的锁骨上,两相一撞,撞得她眼冒金星,好险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混沌地想着他以前有这么瘦吗?怎么感觉不仅锁骨,连肋骨都比以前明显了?趴在他肩窝处缓了一会儿,想呼吸,却发现鼻子也被他的衣服捂住了,吸进去的全是他身上的气息。 这回沐浴露的甜香变得极淡,杂七杂八地混合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味道并不清新,她却没有避开,安安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捏碎镶进骨髓里一样。 她排空所有思绪,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祝婴宁觉得再不透气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许思睿终于松手了,站起身时顺带抽走了她掌心里的手机,走到没人的地方拨打电话。 隔得远,她听不见他与许正康说了什么 。 但她知道许思睿每次与许正康交锋都伤筋动骨。 许正康就像埋在他身体里的刺,每次交锋,这根刺都会拔出寸许,总有一天,它能从他身上完全脱离,可这个过程中,皮开肉绽无法避免,连带着剥离的还有他身上腐烂的血块。 ** 许正康姗姗来迟,他赶到之前,许思阳又醒了一次,吐了些胆汁出来。医生竖起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他说这是手指,又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说自己是爸爸妈妈的儿子,随后频频哭嚷着头痛头晕,没过多久又昏睡过去。 诊断结果出来,是重度脑震荡兼头部外伤,万幸没有脑损伤。医生说需要留院观察,注射胞二磷胆碱等神经营养药物。 许正康是凌晨时分独自赶来的,来到医院以后先向医生问了许思阳的情况,尤其询问了后遗症。医生说后遗症每个人的表现都不太一样,有可能会出现短期内的记忆力下降以及经常性头痛。 “会影响智商吗?” “恢复得好的话不至于。”医生让他不用过度操心,脑震荡患者多半都可以恢复到脑震荡前的水平,只要注意避免二次损伤就行。 但他说完以后,许正康还是凶神恶煞地朝许思睿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迈得极重极沉,右手也高高举了起来。 许思睿坐在椅子上,没躲。 眼看许正康如同一颗滚动的巨石,就要碾到许思睿面前,祝婴宁的腿不受控制地动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想—— 她拦在了许思睿面前。 许正康对她而言就像黄俞亮对祝知微而言一样,中间横了一份似是而非的恩情,于是她们在他们面前天然地处就低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缺失立场挺不起腰杆。 对抗他们实则是在对抗自己内心的良知和愧疚。 她站在许思睿前面,手臂伸长,挡住他的身体,嘴唇张开后凝滞了几秒,才积蓄起话音:“许叔叔,许思阳要是有事,许思睿就是您唯一的孩子,您要靠他养老送终的。今天您要是当着医院这么多人的面打他,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就彻底断了。” 许思睿当然不可能给许正康养老送终,更别提什么狗屁的父子情分,没把他毒死都算不错了,这只是说给许正康听的缓兵之计。 她当然想指着许正康的鼻子骂他禽兽不如,或者干脆捅他几刀,像个疯子一样撒泼卖疯,高声说都怪他,都是因为有了他,一切才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境地。 但她不能。 这是她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的反击。 无论争吵还是打架,许思睿都经不起这样折腾了,她想最大限度地在这种公众场合下保全他的自尊。 许正康笑了一下,停住脚步,说:“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她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谁知下一秒,许正康的面目便狰狞起来,“养老送终?你以为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让开!”说着便伸手来拽她的胳膊。 他手粗大,手指上都是肉,祝婴宁知道被这样的手抓一把绝对得淤青。她想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许正康的手并没有顺利落到她手臂上,在碰到她之前,许思睿忽的站了起来,一手将她朝后拉,一手用力拍开许正康的手掌。 啪的一声。 皮肉击打的脆响里混着骨骼相撞的闷响,听声音都知道有多疼。 他完全站起来以后比许正康高了一大截,虽然总体清瘦,没有许正康的维度,但经度摆在那,从气势上看,并没有比对方弱多少。 “你碰她一下试试?”他说。 许正康伸手指着他和她:“你们真他妈有能耐……” “是我把许思阳推下楼梯的。”他提着嘴角笑起来,眼睛却毫无笑意,声音无波无澜,“我说过你要是再敢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把你们一家都杀了。你觉得不爽?好啊,来,我让你打。”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今天最好把我打死,我要是没死,许正康,我告诉你,以后死的就是你。” “你!你个……”许正康的脸一下涨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立刻行动。 祝婴宁觉得应该是因为许思睿此刻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像个正常人。他平静过头了。因为过于平静,反而透出风雨欲来的疯癫和惊悚。 医护人员也察觉到了这边氛围不对,及时过来阻拦:“医院不是闹事的地方,要吵出去吵!” 祝婴宁赶紧趁势拉住许思睿,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许思阳的后续陪护也不需要他们了,现在走还省得惹一身腥。 他身体硬邦邦的,跟长在地里的一块木桩一样,祝婴宁用力拽了几下才把他拽动,无视许正康的骂骂咧咧,拉着许思睿出去了。 她打了辆计程车,和许思睿一起钻进后座。 司机多看了他们两眼,眼神意味不明,可能觉得大晚上的,他们两个年纪又不大,一男一女出现在医院,必定是不学好的。她觉得恶心,但也没力气再管,闭着眼睛装作没看到,对司机报了他们家的地址。 车子平静地行驶在马路上,从车窗望出去,能看到车水马龙。北京的喧嚣与繁华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所有发现在个体身上的悲欢都与城市无关。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开口讲话。 下了车,回到空荡荡的房子。 走到家门口时祝婴宁才发现出来得匆忙,他们连门都没有关,楼梯间的血迹也无人清理,蜿蜒不规则的一滩,已经干涸了,呈现出酱油般的暗红色色泽。 她去阳台找出打扫工具,打算出去清理,走到门口,却被许思睿挡住了。他个子高,腿也长,门框本来就宽度有限,被他这么一挡,她连条缝隙都寻不着。 “你还是不打算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垂眸看她。 祝婴宁摇摇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说过了,真相对我来说不重要。” “即使我真的杀了许思阳也不重要?” 她垂下眼尾看着他,语气像在叹息:“你不会的。” 如果真的恨许思阳恨到杀了他也无所谓的地步,那刚刚许正康气势汹汹朝他冲来时,他不会连躲都不躲。她知道他当时其实做好了挨许正康那一巴掌的准备。 如果真的对他人的生命毫无感触,那蹲在楼梯间里失血昏迷的许思阳身边时,也根本不需要流泪饮泣。她知道他憎恨许思阳,可再恨,也远远没有到他嘴上描述的那个地步。 他做不出狠事。 就是因为做不出狠事,所以才给了那些人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机会。 许思睿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他自己找过来的,说他妈最近生病在住院,家里没人照顾他,许正康明天要出差,叫他往我这里来。我本来还觉得他谎话连篇,一定是自己查了我们这的地址跑来的,直到许正康给我发了条短信,让我这几天好好照顾他。难道你不觉得特荒谬吗?让我照顾他?让我——照顾他?” 他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像是不认识汉字了似的。 “我没有想把他怎么样的……真的。我只是想把他赶走。我让他滚出去,他不滚,我上手去拽他他就大哭。我把他扔出家门,他一直在外头撕心裂肺地哭着砸门。” “后面我受不了,把门打开了,把他拉到电梯门前。等电梯的时候,他抱住我的腿哭得跟杀猪一样,我当时气头上觉得他很烦,电梯又迟迟没上来,就把他拽到了楼梯间里,想带他走楼梯下去。” “我没想到台阶离防盗门那么近,也没意识到他那么轻,那么不经推,防盗门打开后我就把他用力搡进去了,等我跟进去以后,他已经躺在了台阶下,我看到地上都是血。” “这是意外。”她说,“你也不想的。” 他流着泪摇头:“不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意外,可能是吧,但一直有个声音跟我说这是我早就期待发生的事。我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我就是个烂人,我迟早会变成下一个他。” “别胡说。”她皱眉在他胸膛上锤了一下,“你不止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你也继承了你妈妈她们那边的基因。许正康的基因真的有那么强大吗?你别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许思睿,你不会是一个坏人。” 他眼底流露出孩童般的空白和迷茫。 “你相信我。” 她打量他的神色,他眼底青黑,面色透明,脸上一点点血色都没有,连往常可以用唇红齿白来形容的唇色都是淡的,看起来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只剩短短一截残芯。 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泛过她心口,这几天来的怨怼与失望忽然都消散了。 她意识到许思睿现在连爱自己都艰难,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命力,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她怎么还可以去要求他向她奉献他健全且唯一的爱? 他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的东西,索取再多也是没有。 他是她的贵人,但不一定要成为她的爱人,这要求对他们来说 都过于沉重和残忍。 她会永远支撑他——不再抱着恋人般的要求,而是以不计回报的朋友的身份。 “去睡一觉吧。”她弯柔眉眼,轻声对他说。 第157章 还行 许思睿没有睡着。 发现这一点是因为祝婴宁自己也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由于今天发生了太多事,难免有些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上厕所了。 走到客厅看了眼挂钟,凌晨两点多。她要往洗手间去,却意外发现厨房亮着盏小小的照明灯。走进去,许思睿背对着她站在流理台前,往手里倒药片。 药片装在一个小白瓶里,叫艾司唑仑片,她眯起眼睛也只能看到药片名称,看不到字更小的药片服用说明。 “你在吃什么药?”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许思睿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掌心的药片滚落到了地面上。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捡,反而先把药瓶握在了掌心里,迅速往睡裤裤兜藏。 就是这个动作引起了祝婴宁的怀疑,她眼疾手快从他兜里一捞,成功将那瓶药罐掏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拦,低头细看,在药物功效那一栏看到了失眠两个字。 晃了晃药瓶,里头只剩零星的两三片。 “……” 许思睿抓住流理台边缘,缩着肩膀,看起来弱小又可怜,欲盖弥彰地掩饰说这瓶药早就有了,是他妈妈之前买来治失眠的,他只是今晚偶然想起它的存在,才想找出来试一试。 她没被他的谎言骗到,把药瓶放进自己衣兜里,用上目线看他,淡淡道:“第几瓶?” “什么?”他还想装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2节 “第几瓶?” 重复的力量是无穷的,许思睿在她的注视下败下阵来,眼神躲闪地说这是第二瓶。 她想算一下他失眠了多久,脑子却有点乱,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把兜里的药瓶重新拿出来还给他。 “这个按量吃没什么事的。”他再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那你给我一片,我也睡不着。”她朝他摊开手。 许思睿没给,被她盯了许久,才嗫嚅道:“好吧,确实有点副作用,你还是不要乱吃好了……要是真的睡不着,我这里还有褪黑素,这个比较温和。” “……” 她陡然窜上来一股气,伸手在他胸前重重锤了一下,甚至锤出了中空的声响。 许思睿都数不清今天下来一共被她锤几次了,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还好他是男生,如果是女生,胸部都得被她锤得发育不良。 “你吃吧,吃完赶紧睡。”她没好气地说。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他问她到底还需不需要褪黑素她也没理睬。 许思睿摸不准她的态度,她那句话听起来像反话,可是他又觉得她不像说反话的人。纠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败给了失眠的恐惧,他重新倒了药片出来,就着水咽下。 第二天他是自然醒的,爬起来时是上午八点多。 祝婴宁醒得比他早一些,正在洗手间刷牙,看到他走过来,她吐出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说:“我预约了九点的号,快点刷牙洗脸。” 他不明所以:“什么号?” “医院的号。”她把漱口杯放回原位,又拿过毛巾,边洗脸边说,“既然失眠那么严重,就去医院看一看。” 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她看到许思睿一脸欲言又止,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于是立刻改了脸色,凶巴巴道,“你敢拒绝,我们现在就绝交,你死在外边尸体烂了我也不管你了。” “……” 威胁还是起了效用的,起码他没再把她不想听的话说出口。 收拾完一起出门,祝婴宁刻意避开了许思阳住院的医院,预约的是另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 到那里的时候刚好九点,取了号去看医生时,许思睿莫名又别扭矫情起来,不肯让她跟进科室。 “行。”她做出了让步,在外面坐着等他。 许思睿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来,她站起身,迎上去问:“医生怎么说?” 他含糊其辞:“他让我去做一下脑电图、心电图和眼动测试。” 祝婴宁不知道这些测试具体代表什么,但她是个很听医生话的人,闻言点了点头:“好,那我们过去,先做哪一个?” “你不用跟着了,走来走去累得很,在这等我就行。”他把她按回座位上,又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去给我买水?” 他嗯了声:“我腿又没断。” “先去把检查做了,我不渴。” 目送许思睿离开后,她才进入科室,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失眠。 “你是他家属?”医生正在给另一个人问诊,抽空问了声。 祝婴宁大言不惭地应了:“是。” “要等他检查做完了才能确定,不过我刚刚给他做了份心理测试题,他这情况多半是心理问题引起的。” ** 许思睿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医生交代的那套身体检查做完,回来给医生看结果的时候,刚好踩着医生上午下班的点。 医生给他开了药就下班午休了。 祝婴宁一直等在外面,手里握着许思睿做完检查后顺带给她带来的一瓶水。 “怎么样?”看到他走出来她才站起身。 “还行。” “什么叫还行?我没听说过 哪种病叫‘还行’的。”她皱眉朝他伸出手,“把诊断单给我,我要看到结果。” “……” 她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强势总是让许思睿觉得她很适合当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就是定海神针。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也没什么隐藏空间可以供他藏起诊断记录,他知道不被她看的后果很严重——对诊断单来说很严重,说不定会在争抢中身负重伤。尽管心里并不情愿,他还是叹了口气,慢慢把东西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低头翻阅。 心电图脑电图的结果她看不懂,就看懂了个言简意赅的最终诊断结果——中度抑郁伴急性焦虑、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想被你看到这个……显得我很没用一样。”他轻声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我经历的那些和真正悲惨的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父母健在,家里经济还行,我小姨姥姥她们养得起我,我自己也有赚钱的能力,而且没有真正意义上被人校园霸凌过……就这么点小事儿都能把我折腾成这样,我是不是太……祝婴宁?” 温热的液体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惊讶地盯着自己手背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泪珠,“你哭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被泪蒙住,声音却还是清晰的:“不是的,每个人感受疼痛的阈值不一样,一样是打屁股针,有些小孩挨了针没有反应,有些小孩挨了针却嗷嗷哭呢。你觉得痛苦,那痛苦就是真实存在的,不要贬低自己的感受。”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比平时沉,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哭什么?” 她不想说哭是因为心疼:“我觉得好不公平,许正康把你折磨成这样,他自己却一点事都没有。我之前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生病是不是也有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胡说八道什么?”他低笑了一声,用指腹抹开她脸上的泪痕,“如果没有你,我只会比现在更惨,是你一直在拉住我。” 她在他掌心里拼命摇头:“不,我做得还不够好,我……” “你还想好到什么程度啊?再好就成神仙了知道不?”他笑得更无奈了,“你对我的好比我对你的好多太多了,是我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 “你给了啊。”她哭着说,“我说过的,你给了我自私的勇气,你不知道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长久地说不出话,最后也只是替她擦干泪水,揉了揉她的头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好了,我们非要大中午在这哭哭啼啼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癌症呢。” “呸!”她不客气地用手背拍了下他的嘴,“不许乱说。” ** 医生开的抗抑郁药有些吃了会导致人整天昏昏沉沉,以及记忆力倒退,许思睿开玩笑说可能目的就是把人药晕,睡过去了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也没时间考虑自杀的事了。 “你还考虑过自杀?!”祝婴宁很紧张地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泡沫。 她最近颇有些杯弓蛇影,本来她还对这个病抱着良好的心态的,以为抑郁症是文雅的病,直到看了几本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又不知从哪里搜刮来抑郁者患者自杀的事例,才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每天都担心一个没看住许思睿他就自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思睿赶她回洗手间把头发冲干净。 他都有些担心自己最后痊愈了,祝婴宁反而吓出焦虑症来。 他现在能够以调侃的心态提起这个病,并且也在用这种方式给她做脱敏,让她不至于每天都神经紧绷。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吃药的时间挑得好,是在暑假,觉得昏了累了往床上一倒就行,不像上学时还要考虑是否会影响学业。 不过完全不影响是不可能的,下学期就高三了,有准备的人早从放暑假开始就买了一堆习题提前学习起来——祝婴宁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许思睿每天只能抽出少少的两个小时过一下重难点题目,而且这两个小时还不是连续的,必须拆分开来,因为他的注意力没法长时间集中。 好在他自己痊愈的欲望很强烈,每天都有按时吃药,按时锻炼身体。 在这之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秤了。医生建议他配合运动,他才久违地上了□□重秤,被自己现在的体重吓了一跳,也不敢把结果告诉祝婴宁,被她问起来只能往上谎报十斤。 暑假期间,周天晴也经常过来。 她过来是因为祝婴宁向她告状了,放弃原先遵循的尊重个人意愿的原则,把许思睿的情况和许正康的所作所为全部都告诉了她。 许思睿不知道祝婴宁是怎么和周天晴聊的,总之她们聊过以后,周天晴就常常往这边跑了,每次来都会提着各式各样的补汤,不仅给他带,也会给祝婴宁带一份,还问他们要不要去她那边住。 不想害两个老人担心,许思睿没答应。 “我自己其实还有套小区房的,去那边住也行。”她又提议。 但许思睿还是拒绝了。 祝婴宁看出他拒绝是因为不想离开周天澜生活过的房子,怕自己走了以后许正康直接把许思阳他们带来这里住。他有一种执着且无法宣之于口的坚持,觉得捍卫了这个家就是捍卫了从前有过的家的幻影。 周天晴便也没再坚持:“好,那我就常过来看你们吧。” **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只有一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快开学的时候,他们去医院复查了一趟,周天晴坚持要开车载他们过去。 许思睿依然自己进了诊疗室,不许她们跟着。 医生说他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蛮好的,让他继续保持,又说高三如果学业压力太大,有可能会复发,这个病就是这样反复的,叫他注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出来以后,他感觉轻松了许多,掰了掰手臂,正要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就见祝婴宁直直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怎么……” “了”字还没问出来,她就原地弹射而起,朝前方正在排队等做脑电图的一个男人冲了过去,把他从人堆里揪了出来。 周天晴大吃一惊,忙站起来:“出事了?” 许思睿把自己手里杂七杂八的各种诊疗单往她怀里一塞:“你拿着,我过去看看。” 第158章 真假姓名 祝婴宁揪出来的男人长得又矮又圆,谢顶,黑白相间的头发杂草般拱出圆润晶亮的头皮,一只眼睛似乎出了问题,眼皮耷拉着,眼白浑浊发黄。 许思睿跑到祝婴宁身边,单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帮她控制着这个男人,问:“怎么回事?” 男人在他们手底下费力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说他们是两个傻*,还高声叫嚷着救命,试图让围观群众和医护人员过来帮他。祝婴宁粗暴地扭着他的衣襟,把他polo衫的领子旋皱了也没松手,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你不认得我?” “我他娘的上哪认识你这种疯女人?” “那你认得祝大山不?” 男人挣扎得激烈的身体闻言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以更高的频率和更大的力气扭动起来,拔高音量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疯子!” 许思睿听她提及祝大山的名字,心里隐隐有了某个猜想,他向祝婴宁求证了一下:“他是?” “我阿爸出事那片工地的包工头。”她死死拉扯着赵来运的衣襟,连另一只手也一齐上阵,就怕他跑了,“ 叫赵来运。我当时去接我阿爸回老家时,向工友打听过包工头的下落,他们说包工头跑了,怕担责,不仅人跑了,还卷了工友们的工资潜逃,大家一直在找他,也报了警,可一直没他下落。我没时间在那里耗这件事,就早早把我阿爸从医院接回老家了。” 解释完前因后果,她大声喝道:“赵来运,你既然记得祝大山是谁,也该记得你做了什么事,你怎么有脸侵吞大家的血汗钱潜逃的?又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我今天必须把你送进警局!” 结果被叫出名字以后,赵来运反而不慌了,对着惊恐且好奇的围观群众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找出自己的身份证,甩向祝婴宁的脸:“看清楚老子是谁!什么赵来运赵来财的,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人,来来来,大伙都看清楚啊——看清楚我身份证上的名字,这黄毛丫头自己认错了人搁这撒泼,有没有天理了?啊?!”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3节 身份证并没有顺利甩到祝婴宁脸上,因为许思睿伸手接住了,他翻到名字那一面,只见姓名那行写着—— 王致远。 祝婴宁完全懵了,许思睿也一头雾水。 现场已经变得不可控起来,王致远高喊着要报警,围观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里也有人站出来指责他们,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都不尊老爱幼,竟然可着一个中老年男人欺负。有医护人员和保安过来维持秩序,让他们保持安静:“医院不是喧闹的地方!” 周天晴过来隔离走他们,把祝婴宁拉到一旁,问:“婴宁,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吗?你怎么知道那个赵来运长什么样的?你见过他本人?” “没有,我……我是……” 她知道周天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但这种场景下接二连三抛来的问题还是让她陷入了某种混乱,直到许思睿捏了捏她的肩膀,对她说:“慢慢说,我们都相信你。” 她这才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我没有见过赵来运本人,但我阿爸的工友给我看过赵来运的照片,我确定赵来运就长刚刚那人那样,一模一样,绝对没有认错!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变成王致远。” 周天晴凝眉思索起来:“奇了怪了,要么是你爸爸的工友在撒谎,要么就是这个不知道叫赵来运还是王致远的人在撒谎。婴宁,你觉得有可能是前者吗?你爸爸的工友是什么人,信得过吗?” 她被周天晴问得沮丧起来,仔细一回想,才发现祝大山出事时,她还太小了。刘桂芳靠不上,祝吉祥也指望不上,她自己更没好到哪里去,独自一人去到完全陌生的城市,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都没搞明白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 至于祝大山的工友信不信得过?她并没有这份把握说他们一定是好人。 把答案一说,周天晴叹了口气:“唉,这难办了。” 见祝婴宁面色忧愁,她又改口安慰她:“不过你先别着急,知道了这人的长相和名字,如果事儿真是他做的,总归是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样,我过后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这类事该怎么处理,咱一步一步来,行吗?” 她的安排让祝婴宁心定了一些:“好。” ** 开学以后的某一天,周天晴请的律师来了趟他们家里,向祝婴宁仔细打听了祝大山的事情。 “你说赵来运是这个工地的个人承包商,但我在网上查阅了相关资料,却发现那片工地那几年的包工头是一家建筑公司,你听来的消息和我调查到的消息矛盾了。” “我去了趟建筑公司本部,没有在里面查阅到你爸爸的劳务合同,你爸爸当时在工地工作有签署劳务合同吗?” “你还记得你爸爸当时戴的安全帽的品牌和生产批次吗?” “你有直接或者间接证据能证明赵来运是负责采购以及审核那批安全帽的项目经理吗?” “你还能联系到你爸爸当年的工友吗?越多越好。” 律师问的所有问题,祝婴宁都答不上来。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措,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没用。即使是刚来北京的时候,她也不像现在这般茫然,像个刚刚出生还听不懂大人之间语言的婴幼儿。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悟到成长环境造就的眼界差异意味着什么。她以为她在山里阅读足够多的书,就不会比山外的同龄人差。 不,不是这样的。 书教给她包容,教给她道理,教给她五花八门的知识,但从来未曾教过她如何在现实中维护自己的权益。 她不知道祝大山有没有签署劳务合同,也未曾了解过安全帽的供应商,因为在去祝大山打工的城市接他回老家的时候,在那个年龄里,她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劳务合同”和“供应商”这两个词。 律师离开了,剩下周天晴和许思睿坐在沙发那头看着她。 他们怜惜的眼神让她越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周天晴说:“这样吧,婴宁,这事急不来,很多重要的证据和信息目前都是缺失的,如果我们现在去起诉,这个过程会非常麻烦,需要耗费很多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你现在高三了,正是最重要的一年,我不希望这些琐事分散你的精力,从而影响你后续整个人生的走向,你能理解吗?” 她点了点头,脖颈异常沉重。 “不是说不起诉,也不是说就不讨回公道了,只是暂时先把这件事放一放,放到你高考完,等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了,等你强大了、成熟了、耗得起了,我们再一起来处理这件事。你放心,我和睿睿都会陪着你的。” 这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抉择。祝婴宁也知道周天晴这番话完全是为了她好。 除了答应,她别无他法。 ** 孙明远的叔叔是律师,事后,许思睿不死心地托他向他叔叔询问这件事,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得到的答案和周天晴的说辞大同小异,都是: “打官司是特别消耗人的一件事,很多官司一打都要好几年。你说的这件事,认真调查起来多半是有突破口的,但问题就在这个‘认真调查’,即使外包给别人负责,身为当事人,这个小姑娘自己肯定也免不了忙前忙后对接信息,她现在既然处于高三,也没有其他监护人能替她周旋这件事,我是真诚建议她放两年,等过了高考这一关,再来考虑这件事。” 没有金钱成本,没有时间成本——比起求告无门,这是更多老百姓需要直面的更现实的问题。 从孙明远那得到结果后,许思睿异常沮丧:“……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恨不得自己睡一觉起来就变成真正的大人了,手握权力,脚踩资本,就跟言情小说里呼风唤雨的霸道总裁一样,看谁不爽只需薄唇微启,边抽雪茄边对手下人说:“xx蹦跶得够久了。”然后这个所谓的xx就会自动从世界上消失。 孙明远听得好笑:“你不是说你们只是朋友吗?” 他理直气壮地说朋友也可以帮忙处理这些事情。 孙明远听完只想翻白眼,懒得跟这个拧巴的东西计较。他深深认为许思睿得的不是抑郁,而是人格分裂。嘴上说他和祝婴宁只是朋友,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实际上?呵呵。 “我劝你趁现在赶紧想清楚,不然总有一天你后悔了,连哭都没地方哭去我告诉你。” 许思睿不想讨论任何与感情有关的问题,闻言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 尽管听了一耳朵霸总的论调,孙明远却完全没当真,许思睿虽然长得比他帅了一些,智商比他高了一些,家境也比他殷实了一些,呃,好吧,气质也比他高了个档次,但是作为从小穿同条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他始终觉得许思睿没有那么玄乎,说白了就是很接地气一人,会哭也会笑,和霸总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高三的某一天,当许思睿平静地告诉他,他已经靠自己挣了二十多万,按照这个挣钱趋势,大学期间应该能在市区买套小房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裂开了,崩塌了。 “等等,等等!”他扶住自己的额头,“我们难道不是高三生吗?我们难道不是都在备战高考吗?你哪来的二十万,不是,你怎么挣的?你抢银行了?你瞒着我去贩.毒了???” ----------------------- 作者有话说:。。。我完全高估了自己,写了七章也没写到第二卷结局,估计还得要两三章才能成功收尾。今晚实在写不动了,明晚继续。 第159章 春笋 “……”许思睿说,“哪有这么严重,是我之前上架的游戏收益还可以。” 他高一接触编程以后就一直很想体验一下独立开发一个游戏并上架steam的过程,一开始只是抱着过一遍这个流程的想法,打算随便做一个玩法简单的游戏扔上去好了。但他强迫症严重,兼完美主义晚期,真做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老觉得还有进一步优化的空间,导致这个临时起意的想法磨到了高二下学期才完成。 上架到stea m后,他在国内外社交平台都宣传了一下,没想到游戏反响不错,引来很多自来水,到高三第一学期将要结束的时候,扣除平台分成,他账户里已经有了四万美金,且这个金额还在平稳增加。 孙明远惊叹了半天:“是什么游戏?叫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还是不是哥们了?!快说快说!我要去玩!” “塔防游戏。”他说了游戏的名字,“画风很简单的那个就是。” 美工也是他自己,一人身兼数职,他无暇花费太多时间在美术上,结果这种简约画风反而成了他的风格。 孙明远下载完即刻玩了起来,两小时后打电话给他说:“你好牛啊许哥,卧槽,其实玩下来感觉也没什么特别创新的地方,玩法都是那么回事,但就是贼舒服,哪哪都舒服,数值设计也很合理。” 许思睿得瑟地哼了两声。 他自己玩游戏就特别追求流畅度,觉得玩得舒服最重要,做游戏当然也奉行这一套,80%的脑力都用来磨数值设计、游戏节奏和动作流畅度了。 聊到最后,孙明远才绕回许思睿最开始说的想用这笔钱在市区买间房子的话题上。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买房子,我们已经到需要考虑房子的年纪了吗?要买高低也得先整辆车嘛。”他说着说着就列举起了汽车品牌自嗨起来,还扬言是男人就该先买辆沙漠越野车。 许思睿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房子挺好的。” 可以遮风挡雨,最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个人在城市的落地生根。 他本人对房子没有执念,是因为赵来运的事,以及之前到现在的种种事情,让他意识到祝婴宁并没有一个真正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真正属于她的房间。 他现在还没有能力替她解决那些复杂的事,也许再过十年,他也成为不了自己幻想中的那种站在商业金字塔顶峰的男人,那太魔幻了,他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普通人,只希望平平常常地过完一生。 但最起码,他可以为她提供一个累了以后可供休憩的空间,一间真正属于她的房子,让她有足够的后备精力去处理未来的风雨。 幻想很美好,然而他也清楚祝婴宁接受这个房子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她连羽绒服费用都要想方设法还给他,白拿他一套房子,她估计每天晚上都能做噩梦吓醒。 她固执地奉行着一套不知猴年马月的“不吃嗟来之食”的古老的观念,许思睿既头疼又没办法,暂时没打算告诉她这件事。 他做事习惯做出苗头了再告知当事人,反正,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年的时间。 ** 高三是枯燥重复的一年,重复到用语言描述都显多余。 祝婴宁和许思睿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学校学习就是在家里学习,地点的转换充其量只是换了个学习的地点。 他们被分到了同个重点班,章嘉程在另一个重点班,看似变化巨大,然而一切和往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正因为是重点班,所以课间大家也都不怎么爱说笑玩闹,闲聊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待在自己座位上埋头学习。受这种氛围影响,许思睿和祝婴宁也都不怎么说话,即便偶尔聊天,聊的也都是“你卷子借我下”“这道题怎么做”和“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许思睿是个耐不住枯燥的人,以至于毕业后每每被问及“给你一百万,你是否愿意回到高三”这类问题,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放弃一百万。 吴波在普通班,午休时间,她常常会携着练习册或卷子过来问祝婴宁题目。 她对祝婴宁说自己上了高三以后骤降十斤,实现了之前苦苦追求也没能实现的梦想。 “我现在宁愿自己没有瘦。”她哭丧着脸说,“太痛苦了,我既觉得高三好漫长,又觉得高三好短暂,有时巴不得明天就高考,一刀给我来个痛快,有时看到黑板上的倒计时却会吓出一身冷汗,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再不学习好像真要完蛋了。” 邹皓在次重点班。与吴波恰恰相反,他家人过于重视他的高三生涯,每天都给他熬补汤——油滋滋的老母鸡汤,里头还加了不同功效的滋补药材,据说是他妈妈从一个广东朋友那进修来的。 邹皓的体重吹气球一样猛涨,而且时不时飙鼻血。他妈坚持认为是太虚了才流鼻血,像一个煮药的女巫,不断往汤里丢进更多更新更古怪的药材。吴波则坚持认为他是补过头了。 “你别高三毕业成绩没变高,人被你妈给整出三高了。”她幸灾乐祸道。 他们几个人有时会一起聚餐,地点仅限学校食堂。 高三上来,邹皓完全改变了对许思睿的态度,常利用聚餐时间向他请教学习上的难题和学习方法。祝婴宁觉得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韧劲,能够抓住一切可利用资源向上攀爬,不管他心底是否认可这项资源。 许思睿基本上看心情解答,心情好就多说点,心情差就随意敷衍。 总之,大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 百日誓师活动可以说是高三唯一供他们喘息的窗口。 活动之前老师就说当天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也可以随意化妆打扮,随意邀请外校的朋友或者自己的家人。不过祝婴宁还是朴素地选择了穿校服。她本来以为许思睿会穿得更加花枝招展点,没想到他也只穿了校服。 来到学校,他们两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周围有同学穿了礼服,也有人玩cosplay,什么角色都有,《美少女战士》的月野兔、《街霸》的春丽、《全职高手》的叶修。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套阿狸的玩偶服闷在身上。 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在学校路边摆摊义卖,为学姐学哥助威,他们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人卖兔斯基玩偶,有人卖印有hello菜菜的便签,有人卖漫画书《阿衰》,还有人卖明星明信片。 走在校园路上,所有人都聊得热火朝天。 “怎么只有《阿衰》,我《爆笑校园》第一个不服。” “既然都卖漫画了,那我把家里的《偷星九月天》也捐出来吧。” “你家的《偷星》是盗版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塑封层都和正版不一样。”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4节 “啊?这原来还分正盗版啊,我看它和正版一个价我就买了。” “有没有exo的明信片?” “omg,家人啊!没想到这里也有行星饭。” “难道就我一个是四叶草?” “四叶草滚粗啊,出门左转不谢。” “呵呵哒,你没看我们明信片卖得比你们快吗?你们exo还剩五张,我们tf只剩两张了。” “exo的e不发音,请你读对,谢谢。” 吴波捐了套《意林小小姐》,托她认识的学妹帮卖,说是为自己的高考积福了。 各班的横幅也一个赛一个狂,诸如“一班个个是猛虎,全员保底九八五”之类的口号层出不穷。许思睿对此的评价是土得没边了。 在他看来,唯一过得去的项目只有宣誓仪式后的舞狮表演。 是的,舞狮。 也不知道校领导从哪请来的一帮高人,就在操场中间的足球草坪上表演,舞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所有班级以班为板块列队站在跑道上。刚开始老师们和校领导还能勉强维持纪律,后来表演到狮子上高跷的环节,大家全都嗨翻了,什么队形啊纪律啊全被抛之脑后,活泼些的往前冲,文静些的在后面蹦,该找朋友的找朋友,该尖叫的尖叫,现场很快变成了菜市场。 “你看得到吗?”许思睿被挤到了祝婴宁身边。 她属于在后面蹦的那种,蹦跶了半天,发现视野依然受限,于是盯上了身后的一棵树:“我爬到树上看吧。” “?” 许思睿笑了起来,“你打算待会儿被全校通报批评,说一班有个女生像只猴子一样爬到了树上啊?” “你才是猴子!”她不高兴地张扬自己的理论,“人本来就会爬树的,这是原始技能,是你退化了……欸!” 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因为许思睿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 周围同学在她的视野里迅速缩小变矮,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截拔地而起的春笋,忽的一下从笋苗长成了翠竹。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别人的头顶,乌泱泱一片,如同形态各异的草丛。 他在她身后问:“现在看得到吗?” 第160章 悬而未决 她说:“看到了。” 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红艳艳的狮子映入她的眼帘,却被她的大脑自动过滤排走。她眺望远处井然有序的表演,心里却乱七八糟的。 算不清许思睿举了她多久,等他将她放下来,舞狮已经结束了。他有一搭没一搭揉着自己的手臂,笑她身高矮,说完也不再多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队列。 前方的老师重新维持起纪律,高声命他们排好队。她被人拥搡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阿狸站在她左边,美少女战士站在她右边。前方的天空是明净的靛蓝色,在灰蒙蒙的高三辟出了一块玻璃般洁净的视野。 ** 高考那两天对祝婴宁来说和平时没有多少差别。 周天晴本来想学其他家长,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然后在校门口当块望孩石,苦等他们考完试出来,第一时间送上祝福。但两个小孩都强烈拒绝,祝婴宁说这样太辛苦了,许思睿说你别来搞我们心态,考试本来就烦,还得担心你有没有在外面中暑。 周天晴反思了一下,发觉这样确实有点自我感动,大夏天的有什么必要搁外面晒太阳呢?索性送完他们就返回家里吹空调吃西瓜了。 祝婴宁和许思睿分在不同的考场,各自前往各自的考场前,他们甚至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对方说“加油”之类的话。 许思睿问她:“今晚吃什么?” “小姨交代钟点工阿姨给我们做大补全宴,被我听到了。明天还有考试,我怕吃太补吃坏肚子,就让阿姨做成了普通的面汤,下点青菜、牛肉和鸡蛋,你ok吗?” “英明的决定。” “那是。”她翘了翘下巴,用大拇指比划着自己。 许思睿笑了笑,随后他们就在楼道拐角处分别了,去迎接高考。 没有斗志昂扬的bgm,没有热血浪漫的誓词,高考的这两天,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 晴空万里,蔚蓝无云。 ** 考完试后吴波登录了奥比岛,在q.q上发了个链接邀请祝婴宁一起玩游戏,结果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对高.考.答.案。 “?” 吴波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表示叹服,“你心态真好。” 不愧是对答案派别的忠实践行者。 “估完分心里有数,这样真正出成绩的时候才不会太激动。”她有理有据。 “我不行,我要是现在估分,整个暑假就毁了,这顿断头饭我要拖延到最后一刻吃。” “放心吧,你肯定能考好的。” “希望如此了。对了,许思睿呢?他也在对答案?” “他没对,他说他不可能考砸,要留点悬念,等成绩下来那天才有惊喜感。” “?” 吴波恨得牙痒痒,“……你们心态都真好,我恨你们。” 她边把宠物送去凤娃那里托管,边交代祝婴宁,“那你对完答案记得上线啊,好不容易放假了,我怀疑你的小精灵早被你养得离家出走了。” 小精灵确实已经出走了,去了慈善之家,且永远都不再回来,祝婴宁登录游戏以后不得不重新买了一只精灵蛋,并为自己忽视了原先那一只而狠狠忏悔了几分钟。 高考完的暑假,连空气都显得倦倦的,她无所事事地待了几天,彻底清空大脑,玩游戏,吃水果,和许思睿到楼下打羽毛球,外出与班里的同学轮流聚餐——如此消磨了一周的时间,才正经规划起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暑假。 周天晴建议他们去学车,许思睿倒是挺感兴趣的,但祝婴宁觉得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开上车,更别提拥有自己的车,学了以后驾驶证恐怕也只能当摆设吃灰,不如趁这个时间多打点工攒攒大学期间的生活费,顺便多寄一些钱去家里。 周天晴劝说无果,只能随她去了。 她重新接起家教的单子,并且大言不惭地用自己的估分提高报价。 都是同个小区的老顾客,家长半开玩笑地问她:“那要是你真实成绩出来,考不到你预估的那个分数呢?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考不到我会退钱的。”她说完,怕引起歧义,又迅速补充,“退掉多收的那一部分钱,不是退全部。” 惹得家长哈哈大笑,说她在北京学坏了,待得越久人越精明。 她忙着家教,许思睿则忙着学车,他和一些已成年的朋友约好一起学车。都是男的,虽然日后不一定买得起赛车,但为了充面子,大家不约而同都学了手动波。孙明远刚好卡在了9月1日那天成年,学不了车,只能天天打电话骚扰他们。 几天下来,和许思睿一起学车的朋友都黑成了煤炭,只有他依然白得发光。 “你逆天啊许思睿!”朋友只能安慰自己,“彭于晏古巨基也都是黑的。” “你可以数数是白的男星多还是黑的男星多。”他气死人不偿命地低头玩着手机。 “……滚!” 骂完,想起明天就出成绩了,心情一下子郁闷下来,叹了口气,问,“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他抬起头:“紧张什么?” “……算了,我和你这种人没话说。” 练完车回家,许思睿并没有马上上楼,他在小区楼下的长条藤椅上坐了一会儿。 藤椅旁边就是路灯,灯下停着一只巨大的飞蛾,他盯着那只飞蛾发呆,忽然想起第一天去祝婴宁家里时在她家那个所谓的厕所里看到的飞蛾,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笑完又有些恍神。 他确实不紧张高考成绩,他纠结的另有其事,是志愿的填报。高考出成绩意味着填志愿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温吞吞磨蹭。 高二期末填梦校的时候,他半是赌气半是逃避地写了上海的大学,希望离祝婴宁远一点,这样就可以保持他想象中的朋友的距离。然而随着填报志愿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个被他刻意无视的问题此刻不得不再度拎出来认真思考。 他很确定自己对游戏开发感兴趣。 搞it的话,选择北京或者上海都行,都是超一线城市,在这方面皆遥遥领先,各有各的优势。深圳也是一个选择,只是深圳离得太远了,从一开始就没被他列入选项。 他可以留在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到了现在,赌气的情绪早就散了一大半,他之所以仍没有把上海排除出选项,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18岁以前,许思睿确信自己渴望的是一种平凡的生活。最好成为一个游戏开发者,996或者007都无所谓,按部就班地工作,到了35岁按部就班地面临失业危机。 到时他兴许已经在早几年的奋斗中攒下了一笔积蓄,失业后他可以用这笔积蓄去云南旅居,甚至野心再大点,去环球旅行,把积蓄花掉一半,再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愁眉不展地考虑后半生的营生。 嗯,很不错。 既不那么引人注目,又不算完全不引人注目。有劳累拼搏的时候 ,也有完全赋闲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游戏的期望不再只是成为程序员敲敲代码、听从上级领导安排那么简单,而是自己独立带出一个团队,从工作室慢慢演变为成熟的公司。 他想创业,想从单纯的学术领域跳到营商领域,想积累起自己的资本和品牌。只有这样他才能变得更强大,他希望他强大到有力量托举自己在意的人,希望自己不再只是被动承受苦难,而能主动应对风雨。 成为程序员开发游戏和自己带团队创业,乍一看都和游戏开发有关,实际上大相径庭,需要的能力和思维也不同。正由于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差异,所以选择目标城市时也要结合多方面深思熟虑。 论长远打造品牌、带领团队和熟悉全线游戏开发运营流程,上海无疑更契合他的需求。 但是,他也不是非去上海不可,身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肯定是在家门口读书工作更加方便。 最重要的是…… 祝婴宁想留在北京。 如果她开口说一句希望他和她报同个大学,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此推翻所有的决定。 他没敢再想下去了。 少年雾蒙蒙的心事正如漆黑的夜,而前路是悬而未决的一盏灯。 ** 公布成绩那天,周天晴带着姥姥姥爷都来了,特意来增加氛围感。结果目睹完他们查成绩的整个过程,她吐槽说从来没见过像他们这样无聊的人,看完成绩居然一点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因为这个分和我估的差不多,我已经有了十多天的心理准备了。”祝婴宁解释说。 周天晴忿忿不平地瞪向许思睿:“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淡定?” 许思睿不想说是因为看完成绩他就得开始烦恼填志愿的事了,他选择不回答她的问题。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5节 这边周天晴正在教训许思睿“大人问话你得出声”,那边祝婴宁则忙着和祝知微接打电话,知会她这个好消息。 周天晴拍了拍许思睿的胳膊:“别忘了明天早起去看你妈妈,之前说好的,出成绩了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知道。”许思睿颔首道。 看周天澜是好几天前就预约好的,到时间了直接去就行。 隔日他起了个大早,周天晴开车过来接他。 看望周天澜的过程平和且顺利,周天澜最近吃胖了些,脸色看着红润许多,听他说完高考的成绩也笑眯眯的:“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了你的分数,和你现在说的只差一分。哎哟,你们不知道我现在可有佛缘了。” “是是是。”周天晴边听边笑。 离开了监狱,时间已近中午,周天晴带着许思睿就近寻了家饭馆吃饭。 看到姐姐过得不错,她自然是开心的,特意点了瓶小酒就着下酒菜喝,还怂恿许思睿也来几口。 “……我不要。”他无语地看着喝得双颊酡红的周天晴,“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开车来的?” “有什么关系,待会你开就行。” “?我还没拿到驾照。” “哈哈哈!”周天晴大笑几声,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我给忘了,没关系没关系,也就叫个代购的事。” “……代驾。”许思睿纠正道。 他对自己小姨的酒量不敢恭维,他有点怀疑他们家的酒量全是遗传的,因为据他所知,姥姥姥爷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 她嘴角噙着笑,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浅浅抿了几口,说:“我高兴嘛……你看,你和婴宁都考得这么好,而且转眼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读大学了,作为长辈,唉,我真是思绪万千……婴宁甚至都考虑起谈不谈恋爱的事了,你说你们怎么都长得那么快呢?” 许思睿怀疑自己听错了。喝酒的人不都喜欢胡言乱语吗?他哼笑一声,没当回事:“什么恋不恋爱的,你别瞎给人家造谣。”握住杯子的手却在细微地颤抖。 周天晴夹了粒花生米,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直到全部吞下了,才说:“我怎么可能造谣这种事?有个叫……”她回想了一下,捂着额头嘶了一声,“好像是姓章的孩子,嘶……忘了名字叫什么了,反正小章高考结束以后就跟婴宁表白了呀,你居然不知道?” 她像得知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的孩童一般,露出得意的笑,晃了晃食指,说,“我知道了,她不信任你,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她第一次被人表白,还挺慌张的呢,跑来问我该怎么办,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到对方。” 许思睿悬到喉咙口的心随着最后一句话重重跌回了原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空气撕开肺腑,重新灌满他的身体,催进凝固的血液再次开始涌动。过了很久他才迟钝地察觉到指尖的疼,低头看,是他握着杯子握得太用力了,指甲劈进肉里,外翻的粉肉晶莹剔透,渐渐沁出一缕鲜红。 但是,还好,还好。 她问的是怎么拒绝,她并没有答应。 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勉强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故作轻松地问:“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周天晴看着他。 她依然醉着,双颊浮粉,却又好像没有醉。遗传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一家人都是桃花眼,周天晴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和许思睿有几分相似,弧形优美的双眼皮,眼尾总是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她看着他,眼睛格外澄澈,像被水洗涤过,噙着通透的浅笑。 她慢吞吞地说:“我告诉她,不用拒绝。” 第161章 苏秦不第 “什么?”许思睿愣住了,大脑生锈,长时间无法思考,过了很久,他才笑了笑,轻声说,“你开玩笑吧?” 他是她的外甥,周天晴怎么可能不向着他,反而去向着章嘉程这样一个外人? 可周天晴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那样看着他。 他在他小姨静默的注视下慢慢领悟到了真相的残酷。她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真的。方才回落原位的心脏仿佛一脚踩空,踏破胸膜,直直坠向深渊。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被外面盛夏的骄阳炙烤过,干得沙哑涩然:“……为什么?” 周天晴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面前的酒杯,视线下垂:“小章出身跟她相似,更能体谅她的心境,学习也好,人也温顺,听说还很会照顾人,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恋爱人选,况且婴宁现在也高考完了,没有学习的顾忌,正是最放松的时候,何不试试……” “你别跟我装!你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他怒吼着打断她的话。 他想听的不是章嘉程的优点,更不是章嘉程为什么适合祝婴宁,而是为什么不站在他这一边?为什么不替他说话?! 他吼的那两句声音太大,惹得周围其他餐桌的客人频频侧目,正要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也吓一跳,报菜名的话卡在嘴边,最后还是识趣地选择默默放下,静静溜走,免得被怒火无辜殃及。 周天晴的酒被许思睿吼醒了一半。 作为被惯坏的典型,许思睿从小就敢怼天怼地,不仅敢跟许正康对着干,脾气上来了连身为亲妈的周天澜也吼。尤其到了叛逆期,两位家长更是被他划分到了“有代沟聊不来”的领域,多说一句都嫌烦。 他唯一不会与之吵架的只有周天晴,因为她更年轻,更贴近他的年纪,更能理解他的心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常常能说出一些让他觉得他们是同一阵营的知心话。 但现在这个惯例被打破了,她在他那里的形象一落千丈,从自己人迅速分裂到了敌方的阵营。 周天晴先是有些惊讶和受伤,随即又感到一股近似无奈的好笑。 她问:“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她用 筷子扒拉着自己碟子里的花生米,把花生红色的外衣轻轻剥开,“婴宁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觉得她值得拥有一段美好的恋爱体验。至于你……睿睿,你真的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她说完这话,总算将注意力从花生米上撇开,抬头看着他。 “和她谈段恋爱,然后分手,变成逢年过节偶尔聚餐都觉得尴尬的关系?” 他拧起眉,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的感情观,被周天晴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期待的竟然是一段恋爱谈到地老天荒然后顺理成章结婚这样传统的关系。说出去绝对会被孙明远嘲笑“白瞎你这张渣男脸”,并收获一句“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傻帽才以为可以和初恋修成正果”的评价。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周天晴又问:“那你觉得你现在和她在一起,你们两人能谈到最后吗?” 许思睿被她问哑火了,气发都发不出来,可他还是坚持辩解道:“我们可以磨合。” “哦,磨合。”她笑着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是磨合还是折磨?” “……” “两个内核稳定的人寻找合适的相处之道,这叫磨合。一个内核不稳的人缠着一个内核稳定的人索要情绪价值,这叫拖累。两个内核不稳的人天天吵架内耗,这叫折磨。”她说,“睿睿,婴宁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强,可以源源不断为你输送你需要的情感——没人能做到。你们在一起,很快会从拖累变成互相折磨。” “我们高三就过得很好……”他无力地补充。 “那是因为高三除了学习,不需要考虑其他事,高三是一种单线程生活。而且她一直在迁就你包容你。上了大学,社团、社交、学业、比赛、实习、工作……你们很快会被迫面临多线程生活。她会接触更多新人,这些人里肯定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你有做好准备去应对那些事情吗?就算没有追求者,如果她为了学业、实习或者工作忽视你,你能做到不患得患失吗?假使以后你们在不同的地方发展,你有勇气应对异地的艰苦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像连珠炮,许思睿很想说我有、我能,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其实根本无法做到。 “很多人以为恋爱是两个残缺的人互相治愈。”周天晴摇头道,“我可以凭我的经验告诉你,不是。” “好的恋爱是两个健康的人才能谈出来的——我不是说完美的人才配谈恋爱,而是能够正确沟通、有效反馈的人才能谈好恋爱。如果你抱着用恋爱疗愈自己的想法,那再好的爱情到了你手里你也把握不住。睿睿,丰盈自己是爱别人的基础,婴宁需要如此,你更需要。” “我确实鼓励她多去接触新人,但这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当然爱你,所以我也会这样建议你。正是因为我爱你们,才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去体验生活。” “‘爱自己’不是说今天你下定决心成为一个爱自己的人,明天醒来你就能爱上自己了。对自己的爱是由成就感堆砌而成的,即使只是决定养花然后买一丛花悉心照料这样小的成就感也可以。你需要去体验,去做,而不是去想——去寻找并实现你的梦想,去解决困难,去尝试你感兴趣的事物,去与各种各样的人结交,在一次次体验中完善你自己。” “不要害怕分离,爱情不会因为短暂的别离消失,只会在鸡毛蒜皮中慢慢消耗掉。” 她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嘴唇都差点起皮,结果说完以后,许思睿只问了一句:“她答应章嘉程没有?” “……” 得,全都白说了。 周天晴又气又好笑,握着酒杯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继续坑他,“小章告白完,婴宁说她要好好考虑完才能给出答复。他们约了答复的时间,我想想啊,嘶……嗯,对,好像就是今天。” “?” 他脸色巨变,“我靠!那你还把我约在这里悠哉悠哉吃饭?!” 周天晴淡定地又喝了一口酒。 “他们在哪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无辜地耸耸肩。 要不是看在她是自己小姨的份上,许思睿真想报警把她抓起来。他刷的一下站起身,揣上手机就往外跑。 跑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抓起周天晴放在一旁的酒瓶就往嘴里灌。 “欸!”她大吃一惊,急忙抬手阻拦。 开玩笑,五六十度的白酒,虽然只被她喝剩浅浅一层,可也不是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喝法。 但她阻拦的动作相较起来仍是慢了一步,许思睿已经对瓶把剩下的那层酒吹完了,把嘴一抹,将空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撂,转身狂奔而去,快得连个残影都看不见。 她留在原地,依然保持着抬手阻止的动作,整个人宛如石化般,过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摇头低喃:“……酒壮怂人胆。” 说完,边笑边与剩下的两粒花生米战斗。 是啊,讲再多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 如果能被这么轻易驯服,青春便不能被称为青春。 世上再有力的道理都拦不住一颗年轻滚烫的心。 ** “现在播送气象台临时插播的天气预报——今天午间到傍晚,受热带海洋气团影响,北京地区局部有雷阵雨,东南风五到六级,最高温度34c,最低温度25c,空气质量中,紫外线指数强,请居民提前做好防范工作,出门携带雨具,谨防雷雨给您的出行、生活和身体带来不便……” 出租车上的广播滔滔不绝着下午的天气预报,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想把声音调小,结果不小心反而调大了,巨大的“带来不便”飘出车窗,隔壁车道的东北大哥热情地接起话:“哎哟,那我回家得抓紧收衣服了。” 司机笑着回应:“可不是。” 坐在后座的许思睿却无暇参与到路人的闲谈里,他一手揉着在酒精效力下逐渐发胀发晕的额侧,一手飞快拨打电话,举在耳边听上十几秒便挂断重拨,表情焦躁不安。 打了五六通,电话才被对面接起来。 “喂?”受即将到来的风雨影响,祝婴宁的声音在手机那头显得有些失真。 许思睿没给她提问的机会,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在哪?” “我?我在家里呀。” 他稍稍安下心来,然而还没安心几秒,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你出去完回家了?” 她惊讶于他竟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对,你怎么知道?我刚回到家。” 许思睿懵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你现在待在家里,哪也别去,我回来找你。” “啊?”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人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你先在电话里告诉我吧,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怪吓人的。” 然而许思睿没给她这种心理准备,他说完“当面再说”就把电话挂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越发感到一头雾水。 她把手机放下来,闻到空气里隐隐约约似有下雨前的腥气,索性走去阳台把晾在外头的衣服收了,尽管此刻还晴空万里。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6节 打开电视,跳出来的赫然就是天气预报的画面,祝婴宁边看边感慨自己的英明神武,自我肯定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昨天钟点工阿姨在顶层天台上晾了床被套,一激灵,赶紧换上鞋子跑去顶层抢救被套去了。 这感觉有点像发洪涝前抢收麦子。 她抢收完自己的麦子,发现天台也晾着其余户主的被子和衣服,于是好心地把这些衣物和晾衣架通通拉到了不会被雨淋到的楼道里。 忙完这一切,天空已经黑了。 硕大一团乌云横跨东西,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天幕,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消解在层层屏障后。每当这时祝婴宁总想起语文课学过的那首——黑云压城城欲摧。 由于顶楼20层离他们居住的16楼不远,她干脆抱着被套走楼梯下去了,来到家门口,见门开着,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忘了关门,就见许思睿从里面冲了出来,显是在家里找不到她,正打算外出找找。 她惊讶不已:“许思睿?你怎么到得这么快?” 看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过再十万火急也得等她把怀里的被套放下再说,她走进屋里,寻找着能暂时搁置被套的地方,许思睿伸手接过去,把被套随意团了团就扔到了沙发上。 “喂……!” 被套一半耷拉在沙发上,一半垂到了地面上,祝婴宁看得抓狂,抬头正要训他,就见他上前一步,几乎把她抵到了墙角。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你喝酒了?” “你答应他了?” 他们同时开口。 ** 在到家之前,许思睿在车上构思了许多个版本,他规划得非常完美,回家以后先用别的话题铺垫一下,营造出松弛的氛围,接着再漫不经心地询问她刚刚外出是去做什么,无论她如何回答,他都要保持面不改色,不能叫她看出任何端倪。 可真正站到了她面前,什么狗屁的松弛和漫不 经心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一开口就是:“你答应他了?” 委婉松弛不了一点。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前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懵了,后者似是恍然大悟。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读——有些人习惯用轻轻的一声“啊”表示肯定。不过许思睿自动将这个解读打包踹到了九霄云外,他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他了?” 这次的声音更低也更沉。 窗外电闪雷鸣,轰隆一声,惊雷劈开昏暗的天色,大风掀起窗帘。 风从南向北,贯穿整个客厅,洞穿他的衣摆,也扬乱她的发丝。 漆黑的墨发间是她更加黑浓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像风浪中的锚点,沉沉地勾住他即将被风吹走的轻薄透明的身体。 她是世间万般仁慈,也是仁慈中的残酷。 她在呼啸的风声里温和地开口,说:“许思睿,不管怎么样,我和你都是永远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你的。” 一锤定音。 大爱无疆也无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与之一起松开的是泪关,咸涩的泪水汹涌,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片朦胧里,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浓墨重彩,拓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黑如宇宙,亮如繁星。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他很喜欢她的眼睛,也没有说过他觉得它们很漂亮。 她在他眼里一直很漂亮。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喜欢。 闪电掠过,燃亮天际,他张口,“我喜欢你”四个字被滚滚雷声湮没。 “什么?”她没听清,呆愣又茫然地反问。 他再张口,是求她不要和章嘉程在一起,可上天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屋外风雨大作,刷啦啦的雨水带走的是他泪流满面的卑微的祈求。 也可能不作美的并非天公,而是她不想听。 她想听,风雨雷电也无法阻隔他的声音,她不想听,一滴雨水都能成为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阻碍。 其实真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她不想要他了而已。 他想起了那天去潭柘寺求的签,他问的问题是他和她会不会永远在一起,签是观音灵签,他抽到的签叫苏秦不第——下签。诗曰“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更看高。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诗意“此卦鲸鱼未变之象,凡事忍受待时也”,解曰“上忍且忍,上耐且耐,须待时至,功名还在”。 解签的人用通俗的语言对他说:“你现在渴望的东西,越想要越没有,破解方法就是充实自身,来日方长。” 那时他觉得这人讲的狗屁不通,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套话,随便套在谁身上都适用。 现在他却不得不信冥冥中的命运。 他再要开口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蒙住他嘴巴的是沉沉的水汽和咸到发苦的泪,他想他咎由自取,确实怨不得谁,退后几步,恰好踩到垂落于地面的被套,他俯身想要将它捡起来,恰好听到她说—— ----------------------- 作者有话说:我决定将第二卷歹毒地结束在这里[眼镜] 明天可能休息一天,细化一下第三卷的大纲,后天开始写第三卷 第162章 队伍 “……温文旭,我觉得你得开快点儿,我们快赶不上了。” 五菱面包车在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看着时速表上指向25的指针,祝婴宁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高考毕业乃至本科期间竟然都没有抽空去学车。她很想问他你真的有在踩油门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温文旭绝对会理直气壮地说,踩了啊,没踩就是20了,怎么可能有25。 实际上这多出来的“5”是否是重力势能的作用还有待商榷。 “放心吧,队长。”他脖子前倾,状如鹌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况,“东航经常延误,我们这样开过去绝对绰绰有余。” 祝婴宁叹着气看了眼手机,沈霏一直没回她消息,估计已经上飞机了。 她和温文旭这次去机场是为了接到沈霏——他们驻村工作队伍的最后一个队员。 按照规定,g省定向选调生八月中旬接受完岗前培训就需要下派到基层锻炼了,但沈霏家里出了些事不得不去处理,向上面请了个假,直到九月下旬才匆匆赶来。 温文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队员充满好感,因为沈霏据说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他被村里的烂账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正需要有个专业对口的人协助他建立数据库。 不过好感归好感,车是不可能开快的。 温文旭安全意识极强,换言之,很怕死。他说是因为汶川地震那年他正好随妈妈在四川出差,被当时的惨状吓到了,从此以后便很惜命。面包车依然以时速25顽强地行驶在马路上,直到开出山路,他才终于将车速提到了40。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机场。 又过了十几分钟,沈霏才给祝婴宁的手机发来语音消息,说自己已经下飞机了,正在取行李,估计还要十分钟才能到出站口。 “好,你慢慢来。”她答。 “我怎么认出你们?”沈霏问。 祝婴宁将车牌和车身颜色告诉了对方。 十分钟后,她摇下车窗,果然看到一个女孩背着书包,推着一个大大的白色行李箱朝他们的车走了过来。 “沈霏?”她试探着叫。 女孩点了点头。 她长得不算惊艳,然而五官白净,一头长发又黑又直,脸上戴着副冷感的银框眼镜,脊背笔挺,有股说不出来的出尘的气质。 祝婴宁和温文旭打量沈霏时,沈霏也在观察他们。 她还以为自己的队长会是更加严厉的形象,没想到祝婴宁看起来很随和,眼神清澈,笑容淳朴,短发比耳朵略长一截,乌黑柔顺如菜籽,发丝服帖地朝里收束,将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 当然,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温文旭。 无他,温文旭实在过于……高大了。 与文雅的名字相反,他长得一点都不“文”,虎头虎脑,胸肌壮实,上臂抵得上成年女性大腿粗,即使蜷缩在驾驶座上,身高目测也有一米九,堪称彪形大汉。这副模样本该很吓人的,但是他眼睛小,细细的两道缝,分不清是阳光太毒辣睁不开眼睛,还是本身就长这样。小小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憨厚朴实,少了几分凶相,平添几分喜感。 祝婴宁打开副驾驶的门,正要下车帮沈霏提行李箱,就听温文旭说:“队长,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男的了?你歇着,我来。” 他下车帮沈霏安置行李,又替她拉开后座的车 门,服务完毕,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开车。 “你的行李箱居然是白色的,完蛋喽。”温文旭边开车边熟稔地说,“山里条件有限,白的东西很容易脏。” 祝婴宁说:“你别吓唬人家,回头找个防尘袋罩起来就行了。” 沈霏在飞机上想了一路见到他们该怎么开口,怎么抛话题,到了现在她才松了口气,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是会主动聊天的人。她本身话不多,性子也静,每回参加集体活动,最苦恼的就是开头的融入环节,要是有人主动找她破冰还好,要是没有,她能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到活动结束。 温文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和日常生活有关的话题,告诉她这里的水质特别硬:“唉,我应该提前托你买个过滤器过来的,我喝了一个月,感觉自己都快肾结石了。” “不能买纯净水吗?”沈霏问。 “能是能,就是贵,以前花我爸妈的钱还没感觉,现在自己赚钱了,花个几毛几元都心疼得不行。” 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类似的话题,直到车子离开乡镇,驶入山路,沈霏的神经才微微紧绷起来,问祝婴宁:“队长,我今天需要做什么工作?” “哦……”她轻轻笑着,“你别紧张,你今天刚来,我们带你去党群服务中心转转,看看以后的办公地点,认识一下村支书他们,再去宿舍把行李放了,吃顿热饭,好好休息一晚。” 沈霏点了点头。 他们服务的村在2014年被划定为深度贫困村,后来经过四年的脱贫攻坚,2018年——也即今年他们来就任的时候,村子事实上已经摆脱了深度贫困村的处境。 上两任驻村工作队伍负责的主要是基建工作,利用国家拨款改造了危房、修筑了马路、牵了电线网线,还新增了几个医疗点和教育点,帮村民解决了医保社保等民生问题。但是由于村子缺乏内生驱动力,要想真正富起来,还需要发展出特色产业,他们这两年驻扎此地的任务就是开展产业扶贫。 温文旭愁眉苦脸地告诉沈霏,他们这个村子这么多年都富不起来是有原因的,总而言之,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唉,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话,车子正好停在了党群服务中心门口。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沈霏还是被眼前这个酷似农村平房的党群服务中心惊了一惊。 服务中心有个前院,空间还挺大,车开进来以后就横七竖八地停在了前院上,看得出这辆面包车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完全不用为其他交通工具礼让车位。 房子一共三间,修成了一长排,最中间那个用黄漆在深褐色木板门上写了三个字——办公室。左边那间写着会议室,右边那间什么都没写。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7节 一切都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车刚停稳,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端着水壶从里面走了出来,朝坐在车里的他们高声道:“小祝,这位就是新来的同志吗?” “是。”祝婴宁跳下车,介绍道,“她叫沈霏,计算机专业的。” “学数码的啊?学数码的好啊。我们办公室那台闲置的电脑终于能有人用了。” 沈霏也赶紧下了车,听祝婴宁向她介绍:“沈霏,这位就是我们村的王胜举村支书。” “支书好。”她鞠躬问好。 “好,好。”王胜举举起手示意了一下,又看向办公室,“燕子和二柱在里头呢。” 沈霏很快就见到了王胜举口中的“燕子”和“二柱”,很好辨认,因为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那台据说是闲置的台式电脑前玩扑克接龙,男的在工位上做木雕,两个人看起来都有四十多五十岁。办公室倒是蛮大的,但看着非常空,除了几张大办公桌拼在一起,几乎可称家徒四壁。 祝婴宁带着沈霏走进去,向他们介绍她,又对她说:“燕姐是村委会副主任,柱哥是村委会委员。” 他们不太感兴趣地抬起头瞥了沈霏一眼,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沈霏便也尴尬地点了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她问祝婴宁:“其余同事呢?” 祝婴宁挠挠头:“没有了。” “啊?” “同事就刚刚那三位。” 沈霏目瞪口呆:“村委会和村支委加起来只有三个人吗?” “对。”祝婴宁点点头,“严格来说,我们村甚至没有村支委,因为党员不足七人,没法成立村支委。” “……” 服务中心就那么丁点大,都不用两分钟就转完了,沈霏十分迷茫:“我们的工位呢?” “在刚刚的办公室里,所有人一起办公。” “……” 温文旭在旁边补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个村户籍人口虽然有一百多户三百多人,但常住人口其实只有八十人,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以及留守儿童,青壮年劳动力比大熊猫还少,能凑出个村委会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苦着脸说,“实不相瞒,我来到这里就像个苦力,那些阿婆啊、大爷啊、小娃娃啊,遇到些搬不动的东西或者需要用到蛮力的工作,都会叫我过去帮忙。你别看我肌肉那么大,其实一半都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党群服务中心建在村子入口处,往里走才是村子。 村子修筑在山脚下地势平缓的地方,比沈霏想象中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好多了,可能因为前不久才翻新过。不过由于少有人居住,村子总体上看起来仍是寂寥冷清。 他们往里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村民的注目。 有个缺牙巴的阿婆站在门口咿咿呀呀问了祝婴宁一句话,祝婴宁笑着用方言答:“是,这位是新来的同志。” “听不懂吧?”温文旭凑到沈霏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听不懂。” 沈霏好奇道:“队长为什么……?” “她是g省人,她说自己老家就在隔壁市。” 沈霏恍然大悟。 他们来到一间平房前,祝婴宁用钥匙开了门,招呼沈霏进来。房子依然是平房,只有一层,两室一厅,温文旭单独住一间卧室,祝婴宁和沈霏合住一间。 两个女生合住的那间卧室只有十来平,小得连书桌都没地摆,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行李架。床是上下铺,祝婴宁已经睡了上铺,不过还是温和地问沈霏想睡上铺还是下铺。 “我都可以,既然下铺空着,那我就睡下铺吧。”沈霏把行李箱搬到了行李架上。 “嗯,那你整理你的东西,我先去准备晚饭。” “晚饭在哪吃呢?” “自己在家做在家吃。”祝婴宁指了指家里那个迷你厨房,“我和温文旭轮流做。”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和你们轮流。” “好。”祝婴宁笑笑,道,“不急,今天你先休息。” 等她出去了,沈霏才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条从家里带来的抹布,在下铺的木垫上擦了擦,然后惊讶地发现抹布居然没擦出任何灰尘。她想可能是祝婴宁提前擦过了,心里微暖,庆幸队友比她想象的好相处。 她带的行李箱虽大,但里面的东西其实不多,占大块头的是她的枕头。她颈椎不好,这个枕头是她睡惯了的,她妈妈坚持要她塞在行李箱里带过来,就怕她晚上失眠睡不好。 沈霏把自己今天需要用上的日用品从里面取出来,摆在相应的位置,摆完忽觉无所事事,坐在床尾处茫然地发起了楞,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才想起下飞机到现在都忘了给自己的家人报平安,忙接起电话。 “喂,宝贝,怎么样,到宿舍了吗?”她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到了。”沈霏环顾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宿舍。 “条件怎么样?有自来水吗?睡觉的床多大呢?有一米五吗?同事是什么人 呢,面相好吗?” 沈霏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妈妈就在手机那头哭了起来:“你说你好好的考个选调生干嘛?还得下放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基层工作,本来我都打点好关系,可以把你送进高校当讲师的,既有双休又有寒暑假,工作清闲,工资也可观,你真是糊涂啊,非得跑来这种地方受苦。” 沈霏被她哭得有点心烦,皱了皱眉,说:“我人都来了,你说丧气话有什么用?” “好,不说,不说,你是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沈霏妈妈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又细细盘问起方才那些问题。 沈霏挑着能说的回答了,比如同事面相不错,有自来水,至于不能说的——诸如没有空调,床只有零点九米,这些就聪明地没有说。 等她跟她妈妈讲完电话,放下手机的时候,才看到祝婴宁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将温水递到了她面前。 “谢谢。”沈霏接过来,不知道祝婴宁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电话,有些窘迫,欲盖弥彰解释道,“我妈比较爱操心。” “正常。”祝婴宁朝她笑了笑,“来村里工作,又离得这么远,家里人多少会担心的。” 沈霏点点头,喝了口水,没话找话地说:“是啊,队长,你家里人肯定也特别担……哦,你家里人在隔壁市。” 她自问自答完,觉得更尴尬了,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男朋友,他可能会比较担心……呃,也不是,我的意思是……” 祝婴宁轻轻笑出了声:“没事,我现在没有男朋友,你不用这么紧张。” ----------------------- 作者有话说:今天应该只有一章,好难写…… 第163章 穷山恶水 沈霏的工作是第二天正式开始的。她醒得早,因为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约等于没有,才六点多屋里就亮得像被投了闪光弹。 起来以后浑身酸痛,木板床太硬,床的宽度又窄,睡了一整晚下来,她的腰几乎快废了。 见她不断捶腰,祝婴宁边洗脸边问:“你大学没在学校住宿吗?” “没有。”沈霏实诚地回答,答完又有些惊奇,“看得出来?” “因为学校一般都是这种规格的床。”她指了指硬邦邦的木板床和沈霏铺在上面聊胜于无的一床薄薄的床单,“网络上有卖0.9米床适配的折叠床垫,你要是睡不惯,可以买个垫子铺上去,既好收纳又睡得舒服。” “我们这能收快递啊?” “能,快递一般放在乡镇的福莱便民超市那,每周一他们会派人来村里送快递,可以等他们送过来,要是急的话也可以自己去镇上取,你会开车吗?” “学过,很少开。” “回头你要想开可以让温文旭教你,就那辆五菱,他开车……很稳。不过用之前要先打个报告,服务中心就这一辆车,有时候其他人需要用来做正事。” 沈霏一一记下,边刷牙边点头。 小地方自然没有什么欢迎会、团建活动或者破冰仪式,到了服务中心就直接开始工作了。 祝婴宁给沈霏介绍了一下这里的轮班制:“周六日我们需要轮班,保证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班,避免群众有需要时找不到人,回头我给你加上去,把这张表重新打印一下贴在办公桌上和外面的公告栏上,你平时多看看,记住自己的轮值时间。” 沈霏掏出小本本埋头苦记。 交代完了各项琐碎的事务,祝婴宁又给她详细介绍了他们这支驻村队伍近期的主要工作。简而言之,分为两个部分——理账和深入走访。 理账是因为村里账目混乱,在脱贫攻坚战开始之前,村干部一直用自己的老办法管账,当时账目的凌乱便可见一斑。脱贫攻坚战后,国家派了驻村工作队伍到达基层开展扶贫工作,队伍来去匆匆,彼此之间没有及时做好交接,又兼之国家拨款多、项目杂,他们到达此地仔细核账,发现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纰漏。 “查账理账现在是温文旭负责,他学会计的,专业对口。电子账本他目前正在做,有时可能会拿不懂的问题去请教你。” 沈霏点头:“我会尽力帮忙。” “除了协助理账,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走访。” 祝婴宁说她刚来这里时就从村委会那调取了贫困户建档立卡档案等材料,想要了解村里的现状,但实地走访了两三家以后,发现资料里很多信息已经过时了。为了更准确地了解各家近况,调查致贫原因,挖掘致富产业,她制作了调查问卷,决定深入各家各户调研。 沈霏翻了翻她递过来的调查问卷。 问卷内容十分详细,涵盖了基本家庭情况和收入支出情况。其中有几份已经填好了,是她没来报道之前祝婴宁和温文旭完成的。 “你去走访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富不起来了。”送她们离开之前,温文旭唉声叹气,对沈霏说,“别的地方好歹也有中药材、农产品等特色产物,我们这儿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什么都没有,气候既不适合繁衍出独特的农林作物,没有什么非遗项目,景色也没有好看到能够发展旅游业,反正——要啥啥没有,叫天天不灵。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你才来多久就彻底绝望了?”祝婴宁哭笑不得,赶他回去理账,自己则带着沈霏,携着资料往村里去了。 几天走访下来,沈霏很快理解了温文旭为什么会绝望。 说实话,她也挺绝望的。 常住人口老龄化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最严重的是,村里就业结构十分松散。 有人靠外出务工的子女寄钱接济,有人自己种种白菜,有人随便养养鸡鸭,有人从乡镇拿些简单的手工活回家做,还有人大剌剌坦言:“我不用工作,我这辈子就靠国家养了,志愿者每年都来,政府也给我钱,我只要在家里待着,他们就会给我送吃的和用的,我为啥要工作嘛?” 弄得沈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村里的老人扶贫以前都靠什么营生,大家的说法也大差不差:“就自己养猪种菜啊。” “养了卖给别人吗?” “养了自己吃,剩的再拿去镇上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典型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 现状是惨烈的,然而让沈霏真正绝望的是村民认知水平的低下。在她的想象里,她们挨家挨户走访,村民们会淳朴且热情地欢迎她们,事实上——倒也确实挺热情的,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热情。 喜气洋洋把她们迎进家里后,还没聊几句,就会扯开话题,问: “小祝同志啊,咱国家什么时候再给发油啊?你看我家里的油只剩两桶了,我还想多囤几罐咧。” “小祝,为啥村头的老李头领的补助比我多啊?我家里也穷,凭啥他领的钱比我多,你能不能再帮我多申请点?” 沈霏听得厌烦,却见祝婴宁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李爷爷领的补助比你多是因为他残疾,重大残疾,有残疾人补助。” “我也残疾咧,你看我的手指。”老婆婆伸出自己的五指。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8节 沈霏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哪里残疾了,显然祝婴宁也有这个困惑,说:“您的手指好好的呀。” “我打出生起就是六指,后来割掉了多余的那个,你瞧,小指旁边还有个疤呢!这还不算残疾哪?” 沈霏:“……” 贪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爱差遣人做事。 沈霏认为这可能是上一个工作队伍遗留下来的习惯,因为当他们调查完将要离开时,很多村民都会笑着来一句:“小祝小沈这就走了呀?之前来的人都会帮我们扫扫地沤沤肥呢。” “之前来的人”应当就是指上一个驻村工作队伍了。 沈霏的想法是,我可以主动帮你们,但你们不能主动要求,我可以替你们做你们做不了的工作,但你们不能拿自己做得了的工作来要求我们。 虽说这份职业本质就是人民的公仆,可她始终认为公仆是指为人民谋利益,而不是挨家挨户给人民当保姆,别说她们还有正经的工作要忙,这些人本身也有手有脚,没有老到扫帚都拿不动的地步,怎么就不能自己扫地沤肥了? 她心里有气,祝婴宁却像没脾气的泥团似的,对提出这种要求的村民说:“好啊,哪里有地要扫?” 结果这时村民反而很体贴地磕着瓜子说:“不用了,你们忙去吧。” 沈霏只能把这归结为村民们太过无聊,拿她们当消遣逗趣解闷呢。 更有甚者,在走访进行过半时,骤然握住她的手来了句:“小沈今年几岁啦?我瞧你这女娃娃好呀,细皮嫩肉的,又白净,又漂亮,就是屁股小了点,以后怕是不好生养……你谈对象了没?” 沈霏吓一大跳,她在城里长大,城里的人普遍有分寸感,不会二话不说就抓陌生人的手,更不会说出这么冒犯的话。她忍了又忍,才没把面前这位叫甄玉花的老婆婆的手甩掉: “婆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啥叫正事?啥叫歪事?这就是正事!”甄玉花笑眯眯的,又拿粗糙的手去摸她的脸,“我有个孙子,今年也和你这般大,人长得可精神,老实听话……” “婆婆!”她打断对方的话,表情已有些愠怒。 甄玉花确实有个孙子,叫李恒宇,但李恒宇是个傻子,据说生出来就先天不足了,四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在外务工,没有及时干预,也不知道要及时干预,就只甄玉花一个人带着,把傻孙子拉扯到了二十多岁。 怕傻孙子出去闯祸,白天甄玉花一般都把他关在屋里,等太阳下山了,没那么晒了,才放他自个儿出去遛一遛。 现在甄玉花不仅不尊重她的职位身份,竟然还想将自己的傻孙子介绍给她,沈霏气个半死。 祝婴宁帮她拒绝道:“婆婆,小沈和我一样,是国家公务员,我们是来这边工作的,不是来相亲搞对象的。” 甄玉花喃喃了句什么,沈霏没听清。 从甄玉花家里出来是下午四点多了,已近下班时间,祝婴宁领着沈霏回党群服务中心,路上开解她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来的时候也被甄婆婆说媒了,她还说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肯干活的女人,适合娶回家给她孙子当贤妻。” 沈霏抱着厚厚一沓调研报告,又好气又好笑:“混账话。” 晚上回到家里,轮到温文旭做晚饭,他在厨房忙碌,祝婴宁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整理文件,沈霏走过去,佩服她工作得认真,想帮忙,她却说不用:“你去休息吧。” 傍晚天色昏暗,屋里虽有开灯,却没有专门照明的台灯,祝婴宁眯眼奋笔疾书,沈霏看得胆战心惊:“这样很容易近视的。” “没事,我再写一会儿就停了。” 沈霏无法,只好先拿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干湿一体,非常狭窄,站在马桶前面洗澡,连胳膊都伸展不开。尽管已经在这洗过几次了,沈霏还是很不适应,每逢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好奇温文旭那么大只,究竟是怎么缩在这么拥挤的空间内洗澡的,想想她都想笑。 卫生间有扇窗,没有窗帘,祝婴宁用旧报纸将窗户贴严实了,聊且充当窗帘。窗户是锁着的,沈霏伸手到窗户下的架子上拿洗发水。 手刚伸过去,她就留意到窗户一角的报纸被水浸烂了,破了个龙眼核大的乌漆漆的小洞,她伸手抚了抚洞口,琢磨着过后要拿报纸或者别的什么草稿纸把这洞给补上,不然外头就是小巷,虽然那小巷人迹罕至,可到底还是没什么安全感。 正想着呢,隔着一层荧绿的窗玻璃,那颗“龙眼核”忽然动了。 龙眼核朝后退开些许,沈霏发现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睛。 -----------------------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重点是交代宁的事业线,three不会立即出场,得把这段讲完才有他的直接戏份,但他会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具体怎么个无孔不入法就不剧透了。 还有很多宝宝问为什么时间跨度这么大,因为这是第三卷,和前两卷有关联,但不会直接沿用前两卷的叙事模式。按理来说应该一卷一本书,但我懒得分了,只在章标题那里分了一下,所以一口气看下来的读者宝宝可能会觉得有些迷惑,总之这是另起一卷了。 第三卷重点是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大学期间的事会以插叙倒叙的方式夹杂着写,不会再用顺叙从头到尾顺下来。 第164章 后悔 温文旭把菜端出来,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队长,可以吃了。” “嗯,辛苦了。”祝婴宁把手头的资料合上放好,打算帮忙盛饭,屁股刚刚离开板凳,便听到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声音凄厉无比。 温文旭吓得猛一抖,手里的汤尽数泼到了围裙上,好在汤被他提前晾凉了,水温刚好,不然非得燎掉他身上一层皮。他手忙脚乱想将汤锅放好时,祝婴宁已经原地弹射而起,火速冲向了卫生间。 “沈霏?!”她大力拍着门。 里头的沈霏裹着浴巾将门打开了,面无人色,左手抓着条马桶刷,右手食指指着窗外,整个人颤得说不出话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只眼睛从窗口报纸的破洞里一闪而过。 祝婴宁脸一沉,冲上前,将窗户的锁解开,哗的一下拉开窗,在沈霏惊愕的视线下纵身一跃,像头矫捷的黑豹,风驰电掣追了上去。 直到这时温文旭才姗姗来迟,咚咚咚冲到卫生间门口,把天花板震得地动山摇,五指挡在眼前,又紧张又局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我洗澡。”沈霏哽咽了一下,说完这句话,两行泪直直坠了下来。 她的话和她的眼泪都叫温文旭傻眼了,回过神来,气得脸颊通红:“岂有此理!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事?!是谁!!” “我没看到,队长追出去了。” “我去看看!” 卫生间的窗户狭窄,温文旭的大体格过不去,只能绕向正门。 沈霏捏紧浴巾,将头探出卫生间大敞的窗外,看到祝婴宁已经顺利逮住了偷窥者,温文旭随后赶到,在旁边帮着制服——偷窥者穿着身黄色短t,头剃得溜圆,赫然就是下午她们才去走访过的甄玉花的那个傻孙子李恒宇。 认出对方的形貌后,沈霏如坠冰窟,紧紧掐住上臂,只觉浑身透凉。 李恒宇被温文旭反剪着双手,大概是不舒服,很快吼叫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含糊且无意义的咿咿啊啊的音节。 他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附近的村民围观,不少人从家里探出头,对着冲突正中心的三人指指点点。 甄玉花家离这不远,她手握锅铲出来凑热闹,看清当事人竟是自己的孙子,大吃一惊,急忙握着锅铲冲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朝温文旭身上招呼,用方言撕心裂肺骂:“我打死你丫的!你们这些狗.官,你要杀我孙子啊!!杀人啊,杀人啦——!” “欸!欸——甄婆婆,我没干嘛,我只是拉住了你孙子,是他自己做了坏事!”温文旭不能对群众出手,只能一味躲闪,只可惜甄玉花带着油星儿的锅铲威力巨大,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和脸上,最后一下差点把他门牙干碎,他不得已,只能先松了手,抱头窜到甄玉花打不着的地方。 失去了桎梏,李恒宇立刻矮身躲到了甄玉花身后,像一只寻求母鸡庇护的鸡崽。 此刻的甄玉花完全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手举锅铲,既似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也像盛气凌人的托塔李天王,双目瞪得斗大,嘴里骂骂咧咧,仍在不干不净地诅咒着祝婴宁和温文旭这些所谓的狗.官,说他们不仅没有一心为民,竟然还无端欺压村民,就应该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甄婆婆,我们不会无端污蔑任何一个群众,这一切是有原因的。”祝婴宁出声道。 “什么原因?啊?!什么原因,你说啊!”甄玉花每说一句话,就将锅铲往前一送,隔着微毫之距,近在咫尺地怼着祝婴宁的脸,仿佛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把尖刀。 祝婴宁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深吸口气,开口道:“是因为——” 在卫生间里观看这一切的沈霏见状,心猛然一提——虽然她没有那种守旧的观念,不认为被偷窥是自己的错,但身在这种思想传统的地方,她害怕直接说出真相,今后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她一边惊惧,一边为自己才来村里几天,就被洗脑出这种恐惧感而感到深切的悲哀。正急得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制止,就听祝婴宁平静道:“是因为李恒宇在窗外偷看我洗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仅沈霏呆住 了,甄玉花可能也没想到祝婴宁会直接将这种在她看来“羞得慌”的事说出来,挥舞锅铲的动作一顿。 祝婴宁趁热打铁,用方言以及村民能够理解的表达方式对甄玉花和围观群众说:“我们是来带领大家挣钱、帮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人,没人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偷看,对吧?你喜欢吗?” 她随便逮住一个小孩问。 小孩尖叫着笑起来,扭身躲到了自己奶奶腿后面:“我才不喜欢呢,我又不是变态!” “你喜欢吗?”她又看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中年男人。 被一对一问到,男人无法视若无睹,只能尴尬又讪讪地笑了两下。 围观的人也笑起来:“小祝同志,他要是说喜欢,得被他媳妇儿扒掉层皮!” “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看来大家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祝婴宁强调完,再度看向大家,“我们身为干部,绝对不会干出偷看群众洗澡的事,这叫尊重,我们尊重你们。相应的,你们是不是也得尊重我们呢?” 唱完了白脸,祝婴宁用眼神示意温文旭开口。 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温文旭已经和祝婴宁配合默契,接受到示意后,从躲避的位置走出来,站到甄玉花面前,唱起红脸:“甄婆婆,李恒宇是个老实孩子,我们相信他不会主动干出偷看别人洗澡的事,他一定是被别人带坏了,您知道是被谁带坏的吗?您把这个坏人给揪出来,我们一定狠狠批评教育这个败类!这种人自己道德败坏就算了,竟然还想把李恒宇这样一个单纯孩子拉下水。” 围观村民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甄玉花这辈子最愁的就是自己孙子的婚事,怕他这个傻样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但凡遇到适龄女子来到此地扶贫或者开展志愿工作,她都会怂恿李恒宇去偷看人洗澡,且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看这些女人的奶.子大不大,屁股大不大,适不适合生育。 李恒宇有时候能偷看成功,有时候不成功。 但不管成不成功,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面对这种事难免担惊受怕,害怕被人议论或者遭人报复,不得不忍气吞声。 甄玉花没想到这回会被人揪出来,而且说“揪出来”也不尽然,对方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怂恿的人是谁,她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承认,只能忍着温文旭的明褒暗贬,握着锅铲的手颤抖,脸上青红交错。 温文旭指桑骂槐完,祝婴宁走上前,和他各自扶住甄玉花的一边胳膊,亲切地将她搀扶进屋里,说念在李恒宇是初犯,这次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甄婆婆,您平时要是一时累了疏忽了,有看管不到的地方,也可以尽管叫我们过来帮忙看护恒宇,大家都是邻居,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一席话说得甄玉花想发作都没理由发作,脸色憋得铁青。 围观群众见现场趋于和平,也渐渐都散了,各回各家准备晚饭。 祝婴宁带着温文旭回到他们家时,沈霏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眼圈仍浮着淡淡的粉,看着祝婴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哽咽着说:“队长,谢谢你。”又面朝温文旭,也道了声谢谢。 祝婴宁摇摇头,示意大家都先进去吃饭,等家门一掩,她才低声叹息:“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沈霏急忙摆手:“哪里,队长!你处理得特别成熟,真的,要换成我自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身份敏感,而且还在试用期,要是不慎遭了群众举报,对以后的职业生涯都会有影响。这村子连个监控都没有,证据只有各自的一张嘴,而村里人彼此间即便有嫌隙,遇到外患,也都是团结向外的,沈霏不敢冒这个风险。能对峙到这种地步,她已经很意外很感动了。 祝婴宁没再说什么,只招呼他们吃饭。 ** 这件事多少还是给沈霏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尽管吃完饭后祝婴宁和温文旭都单独找机会和她谈了话,好言安慰了她一番,当晚她还是失眠了。 怕翻身影响到上铺的祝婴宁入睡,整晚下来,沈霏连动都不敢动,直挺挺地在自己床上扮演僵尸,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打了个小盹,天刚蒙蒙亮便醒了过来,只觉头昏脑胀,却死活睡不着,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刷牙洗脸。 令她意外的是,温文旭竟然起得比她还早,在客厅练深蹲,见了她,打招呼道:“早,你一夜没睡?” 被他看穿,沈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她去厨房巡视了一圈,打开冰箱,发现食材空了,打算外出前往集市采购点吃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39节 这个集市是几个村联合办的,在隔壁村——因为隔壁村比较大,人口也多。集市离他们这离有一段距离,沈霏不想走路,索性向温文旭借车钥匙。 “你要开车啊?这辆车你还没开过吧,我跟你一起去。”温文旭热心地说要同她前往。 沈霏想了想,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开门。家门刚打开,沈霏正要迈出去,就被温文旭拉住了:“哎哟!等等……这什么啊?” 他惊讶地瞪着家门前的地面。 沈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有一摊黄褐色且恶臭扑鼻的液体喷洒在他们家门口,不知在这晾了多久,都有些干涸了,但浓烈的臭味依然强悍,无孔不钻。 温文旭也领会过来这是什么了,没忍住“操”了一声,骂完又赶紧捂住嘴,自我洗脑:“不能说脏话,不能说脏话……建立文明语言体系。” 他洗脑完自己,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气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吸入了满满的臭气,急得咳呛起来,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面红耳赤,好不容易锤着胸口止住了咳嗽,往旁边一瞥,完蛋,沈霏脸上又挂上了泪水。 “你……”他小心翼翼。 沈霏哭得崩溃。 这摊粪水的来源很好猜,不,连猜都不用猜,除了昨天傍晚刚得罪过的甄玉花,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沈霏来自一个文明的世界,接受的也是文明的教育,她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么直白低俗且不加掩饰的恶意。 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种地方,就为了帮助这种粗野的民众,沈霏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本来怀着满腔干实事的热情,现在却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她妈妈说得非常对,她就该听从家里的安排,安安分分去高校当老师,而不是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受精神上的摧残。 她默默垂泪时,温文旭已经转身去屋里拿了清洁用具过来打扫。 他的平静令沈霏百思不得其解,也让她哭得越加崩溃,她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还能过来打扫?啊?你难道不觉得特别崩溃吗?你为什么可以忍受?为什么?为什么?!” 温文旭一边弯腰洒扫一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唉,怎么说呢……” “说啊!” “因为我已经崩溃过了。” “……” 温文旭努了努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没来之前,我都崩溃到痛哭流涕四五次了,每回都是队长把我安慰好的。可能我已经产生了抗性吧,这一周我还没哭过呢,我感觉我稍微变坚强了。” “……” 沈霏无言。 温文旭继续佝偻着腰清扫门前的惨状,边冲洗地面边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想在新队员面前留点好形象,现在你知道了,其实我是个脆弱的玻璃心。你问我为什么不崩溃,我可崩溃了好不,你应该问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崩溃,她真是我见过最超人的超人。” “她为什么不崩溃?”沈霏果然问了。 “嘿,我让你问你还真问啊?”温文旭拄着拖把直起腰,叉腰沉吟,“这问题问得有难度、有技巧、有水平,我也特想知道。我甚至怀疑我们队长不是人,因为她连跟男朋友分手都面不改色 。” 男朋友和分手这两个词终于成功转移了沈霏的注意力,她从深深的后悔中暂时抽离出来,惊讶地问:“……分手?” 难怪那天晚上祝婴宁跟她说“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原来是已经分手了吗?老天,那她当时问这个问题岂不是非常冒犯?沈霏陷入了另一种后悔。 温文旭朝身后看了一圈,确认祝婴宁不在,才压低声音,凑到沈霏耳边,表情因八卦而变得眉飞色舞:“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啊,你发誓?” 沈霏没发誓。 “嘿!你这人咋这么高冷呢?”温文旭奇了,但话在嘴边,不说的话他又憋得难受,只好继续把他听来的消息往外抖,“其实这事不是队长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偶然间听到的,我们刚来这边的时候,屋里不就住着我和她两个人吗?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了队长在她自己房间聊电话。我用我的肌肉起誓,我真的没有故意偷听啊,是这房子隔音不好。” “我听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分手吧,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在这段感情中学到了很多,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过谁分手这么……嘶……这么和平的?跟演美剧一样。我本来以为队长一定在强装镇定,所以上完厕所,我没有马上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想看看队长有没有在哭,如果她哭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肌……我的肩膀借给她。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变态啊!” 沈霏勉强收回眼神:“你继续说。”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看到她在客厅茶几那儿设计调查问卷。她居然没有哭,而是在设计调查问卷!看到我甚至还很镇定地问我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睡不习惯这里的床。你能想象吗?正常人遇到分手,即使是和平分手,不也会哭一哭的吗?我们队长连伤心都不伤心,这也太酷了。” 沈霏微微蹙眉:“可是……半夜起来写调查报告,不正说明她睡不着吗?睡不着不正代表队长其实是伤心的吗?” 温文旭被沈霏说愣了,呆滞几秒,才用拳头锤了下掌心,露出接受了洗礼的表情:“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救命,你说得好有道理!果然还是你们女生理解女生。” 沈霏还想说点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说我?” 第165章 漫漫人生 祝婴宁的声音出来后,温文旭和沈霏就像被锨了静音键,两个人瞬间噤声了。 面面相觑几秒,温文旭转过身,原本就小的眼睛笑得只剩两条细细的黑线:“哪能啊队长,我们是在讨论门口这滩固液混合物。” 祝婴宁刚起床,发尾还翘着,眼睛也有些睁不开,视线越过他们落向门前,面色微凝。 “我已经快打扫好了,这里交给我就行。”温文旭卖力洒扫,化心虚为动力,“沈霏说想开车去市场买点吃的,我打扫好后带她熟悉下车子。” 祝婴宁盯着那滩污渍沉默了许久,才点头说好,转身先去卫生间洗漱了。 沈霏也跟了进去,她脸上的泪痕将干未干,像胶水一样黏黏地扯着脸皮。扯下毛巾,在水龙头下沾了些凉水,往脸上扑了扑,又捂住红肿的眼睛,视野在毛巾掩蔽下变成朦胧一片。想起刚才和温文旭在背后的议论,沈霏良心难安,还是闷闷道了句:“对不起,队长。” 祝婴宁与她肩并肩站在洗手台前,正在挤牙膏,闻言吃了一惊,温声道:“没关系。” 她从镜子里看向沈霏被毛巾挡住的眼睛,说,“你要是好奇,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我和我前男友的感情没什么不能说的。” “真的啊?!” 这句话却不是沈霏应的,而是温文旭。他抱着拖把蹲在卫生间外头,本来想等两个女生用完卫生间再进去,谁知再次不慎听到了祝婴宁的话,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当即将头探了进来,两只眼睛亮得像看到了肉骨头的狗。 “队长,我也能听吗?”他眨巴着眼睛。 祝婴宁还没说什么,沈霏先无语了:“你这人……” “唉,不能怪我,难道你们不觉得待在山里,人特别容易无聊吗?虽说有手机可以玩,可还是觉得好空虚。听八卦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不要剥夺我的乐趣嘛。” 沈霏嫌弃:“大男人不要说‘嘛’。” “嘛嘛嘛嘛嘛~” “……” 他们的对话成功把祝婴宁逗笑了,拧开水龙头,给自己的漱口杯接上水,看着细细的水流逐渐将杯子填满,言简意赅地说:“我跟他是同校同学,大二开学在一起的,分开是因为对未来的规划不一样。” 她说完,温文旭等了一会儿,见始终没等到下文,瞠目结舌:“没了?” “没了。”祝婴宁说。 “不是,这也太短了吧!队长,你概括能力要不要这么强?”温文旭欲哭无泪,他瓜子都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呢,人家已经讲完了。 祝婴宁笑笑没说话。 其实真要细说起来,有很多可说的,能从相识讲到分手,但那样就太冗长了,她并不想将细节披露得那么详细。 说是和平分手,可一段恋情的收尾再和平也难免显得狼狈,他们也有过穷途末路的争吵,亦有冷战或者出言相讥,和平是情感归于沉寂的丧曲而已。但她在电话里说的那番祝福的话同样出于她的真心,时至今日,若有人问起,她依然会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只是在人生的岔路选择了奔赴各自的前程,就像大一那年,相近的前程将他们聚在一起。 2014年,高考完出成绩的那个暑假,是她对章嘉程说:“谢谢你喜欢我,但我暂时没有打算进入一段感情。” 2015年,大二第二学期伊始,也是她对章嘉程说:“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中间的事说起来既复杂也不复杂,倒带回2014年的九月酷暑,那时她刚参加完新生军训,由于没有买防晒的意识,晒得比以往还黑几个度,就这么黑黑地抱着新买的课本去图书馆预习,蹲在饮水机旁边清洗水杯的时候,由于太黑,与阴影融为一体,不幸将路过的男生绊了一跤。 她“哎呀”了一声,和对方同时道歉:“对不起。” 由于声音耳熟,又与对方同时抬头,看清各自的脸,两个人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尴尬。 ——命运戏人,在她拒绝了章嘉程以后,他们竟然被同所大学录取了。 那天他们并没有说上多少话,生硬地寒暄完,就尴尬地回到了各自预约的座位学习,没再留意对方。 结果三天后,她和章嘉程又同时出现在了校学生会的面试现场。 “……你也来面试学生会吗?”祝婴宁尴尬地问。 “……对。”章嘉程尴尬地答。 本来以为同时出现在图书馆、同时被学生会招录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又同时出现在了校志愿者协会的场地。 接二连三的偶遇已经将尴尬变成了近似无语的好笑。 她苦笑着问他:“你也来面试志愿者协会吗?” “对。”他苦笑着回答,“听说多做志愿对入党和保研有帮助。”顿了顿,又憋出一句,“没想到我们的规划这么……接近。” “我也没想到。”祝婴宁干巴巴地补充。 后来周天晴听她讲这段经历,听得哈哈大笑,饶有兴味地问:“那你们现在是……?” “学习搭子。”她说。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挺好,老派的浪漫。”周天晴笑着评价。 由于加入了相同的社团,他们的活动轨迹渐渐趋于一致,表白失败造就的局促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消弭了。他们之间回归到高二那年的相处模式,章嘉程开始能够在社团活动结束后自然而然地约她同去图书馆学习。 他们专业不同,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是都要考四六级、都要上政治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互相监督。 她走神了,他会用笔帽轻敲她的桌面提醒她回神;他走神了,她会用食指点点他的课本。 男女生宿舍在相反的方向,每天学习完,互相道一声明天见,她往东走,他往西走,各自别过,第二天再周而复始。 “我活了十九年,从来没见过这么纯正的男女关系。”祝婴宁的室友小米如此感慨,感慨完又问剩下的室友,“你们见过吗?” “没有。” “闻所未闻。” 只有情感经验丰富的尤佳欣说:“我赌五百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小米立刻来了兴趣:“五百够请顿饭了吧,我跟你赌!你就等着请我们全宿舍吧。” 大一第一学期相安无事地过去,期末周结束,看到自己全a+的绩点,祝婴宁朝章嘉程竖起大拇指:“下学期我还要跟你一起学习。” 章嘉程但笑不语。 变化是在悄然间发生的,祝婴宁说不清具体时间,她只能记起零星的事件。 第一件是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学时,她的专业课老师要求他们买某本教材的第四版,她听岔了,不小心买成了第三版,在图书馆学习时随意跟章嘉程提了一嘴,打算周末再抽空去二手书店淘淘第四版,结果第二天,他就将第四版递了过来,说是同宿舍的学长去年用剩的,发现学长有,他就顺手帮她借了过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0节 他们整个宿舍都是同专业的学生,祝婴宁想不明白他那个专业的学长怎么会有她这个专业的书。 第二件是某天晚上,她参加完某场志愿活动——由于同行的人在校外租房住,她不得不独自返校,走到地铁站才发现地铁不久前已经停运了。 那段时间据说有女生深夜打车被司机言语威胁,想起此事,她微微发怵,可没有其他回校的办法,思虑片刻,还是不得不走去地面打车。结果没走两步,就看到章嘉程从刚刚停运的地铁站里跑了出来,说他碰巧路过这里,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打车回学校吧。 据她所知,他那天晚上有场持续到十点的实验,她不知道他要怎么“碰巧”才能碰巧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来到她做志愿的地方。 还有许多更加微末的、令她想不明白的细节。她跟周天晴提起来,周天晴只问她:“你自己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她静默了良久,才说,“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许会更热烈点。” “像你之前喜欢睿睿那样?” 她怔了怔,没有说话。 “你喜欢夏天吗?” 尽管不明白周天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她还是如实答:“喜欢的,虽然夏天很热很晒,但有我最爱吃的西瓜。” “那你喜欢秋天吗?” “嗯,秋天天气凉爽,很舒服,就是太短了。” 答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周天晴微笑道:“所以,你看,爱不只有一种形态。别急着去界定爱情是什么,你还太小了,婴宁,你只需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不想跟他在一起?” 于是她开始叩问自己的心,这问题在半个月后有了答案,因为章嘉程给她发来一张晚霞的图片,她问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个,他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要分享给你。” “你现在在宿舍吗?你下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章嘉程一头雾水地来到宿舍楼下,刚见面,祝婴宁就单刀直入地抛来一个问题:“章嘉程,你还喜欢我?” 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一次了,赶紧摆手说,“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对你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谁知话音刚落,她就朝他伸出右手,像地下党会晤,又像革命烈士交换爱国情报,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问:“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刚刚乱说的,其实你没有误会。”他狼狈地握住她伸来的右手,语无伦次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对你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我对你是……我……” “我知道。”她大力握了握他的手,严肃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你待会儿要去图书馆吗?” “要,我后天有场考试。”章嘉程对她毫不浪漫的大转折适应性良好。 “那一起去。” “好。” 交往后,祝婴宁把结果告诉周天晴,周天晴再次哈哈大笑,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她对待感情有种上世纪文人的调调。 “我一直相信人会吸引磁场相近的人,因为你是一个慢热纯情的人,所以吸引的人也很慢热纯情。”她眯起眼睛,和颜悦色道,“这样挺好的,漫漫人生,慢慢谈感情。你的未来还很长呢。” 第166章 爱如流水 大学在高中老师口中是“考上大学你们就轻松了”,真正上了大学以后,祝婴宁才意识到这句话犹如钓在驴头前面的胡萝卜,作用是激励驴不断拉磨。 要想取得成就,大学就不可能过得轻松。 她的大学远比高中还要繁忙。 大一加入学生会和志愿者协会。 大二在主修经济学的基础上辅修了社会学,竞选上学生会与志愿者协会干部,暑期实习的同时抽空参与三下乡活动。 大三申请大创项目,组织联合其他专业的学生成立了“‘互联网+’背景下区域农产品品牌化能力构建与数字化营销策略研究——以xx农户合作社的实践为例”课题,后期又用它参加那几年刚起步的“互联网+”大赛,并且获得了优异的奖项。 大四在准备选调生考试的情况下还参与了另一个叫“区域公用品牌与企业自有品牌的协同运作机制”的项目。 在这种高压情况下,她仍兢兢业业维持着专业前三的超高绩点。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给了学业和工作,留给恋爱的便少之又少。他们最常见的约会地点除了图书馆就是学生会议室。祝婴宁常常对章嘉程心怀歉疚,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以掰碎了分一些给他。 章嘉程总说没关系。 她刚开始担心他是在强颜欢笑,后来发现他好像真的没关系。由于从小章梅工作就忙,他的独立能力远超同龄人,这种独立不仅指生活上的独立,更重要的是他的情感需求总能维持在一个点到为止的范围内,一次见面、一句“明天见”、一个拥抱都可以让他满足。 他说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股永远向上的劲头,她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在她的磁场辐射范围内,他就像被雨露恩泽眷顾的臣民,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也能莫名获得向上生长的动力。 “哪有这么夸张?”她听得发笑。 他也笑:“所以天地广阔,你 尽管去飞吧。” 这句话一度成为她大学期间最大的支持,每回连轴转累得想就地躺尸的时候,想起他说的“你尽管去飞吧”,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再扑腾两下。 爱情是什么呢? 她从未停止过探寻。她想爱情也许不止骄阳,还如流水。是在图书馆学累了不小心趴在书桌上睡着,几分钟后猛然惊醒,发现他正趴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开岔的眼尾像燕子的尾巴。 是下雨天,他们都忘了带伞,站在图书馆大门口,她指着滂沱大雨说我们比赛谁能先跑到宿舍吧,他嘴上说好,却在她起跑后将她拉了回来,自己冒雨冲到男生宿舍借伞,回来后把伞塞到她手里,浑身落汤鸡一样,还要笑吟吟说“我赢了”,她回一句:“你居然抢跑,太卑鄙了。” 是获得奖学金以后,第一时间想给他买他加购很久的篮球鞋。 是喜欢吃青椒味的肉但不喜欢青椒本身,同去食堂吃饭,点了一份青椒牛肉盖饭,能自然而然把自己不喜欢吃的青椒通通挑出来给他。 是放暑假才一周,他就带着小冉跑到她家楼下卖冰镇酸梅汁,她下楼扔垃圾,被他们兄妹俩吓一大跳,问他在这干嘛,他说“小冉学校布置了暑期社会实践任务,我带她来完成实践”,说完停顿几秒,又问:“你要来杯酸梅汁吗?”小冉做个鬼脸,无情地揭穿:“我哥哥说他有点想你了。” 是傍晚散步时看到一盆被人丢弃的茉莉花,她捡起来,说这盆花还没开败就被人丢了,好可怜,他说:“那我们一起来养它吧。” 谈不上浓烈,一切都淡淡的,淡淡的爱淌过岁月,一点一滴,塑成她施展拳脚的筋骨。 她甚至一度觉得,就这样谈下去,谈到她变得一个老太太,他变成一个老爷爷,好像也还不错。 可大三下学期,自从她跟章嘉程坦明自己本科毕业后打算直接前往基层工作,帮助贫困地区的人,他们的关系就逐渐开始滑坡了。他吃惊地问她没在开玩笑吗。他的惊讶一度让祝婴宁颇感讶异:“我一直在做志愿、研究相关的课题,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志向。” 他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以为你做这些是为了保研……然后找到份好工作。” 他一直就是这么规划的。 努力学习保持绩点、加入学生会当干部、多做志愿加志愿分、参与国家扶持的重点项目、利用时代与政策红利扶摇而上……他做的那些事乍一看与她高度重合,动机却完全相反,而他们谈了两三年,竟然都没发现这份不同。他默认她是自己的同类,她默认他与她志同道合。 第一次思想的冲突没能改变什么,祝婴宁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章嘉程则觉得祝婴宁只是一时被主旋律思想洗脑了,等她意识到人心险恶,就不会再抱有这样天真单纯的幻想。 他来自穷地方,知道贫穷往往伴随着认知的浅薄,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穷。正因为生于斯长于斯,亲自感受过人心的穷困潦倒,所以他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去。他和他妈妈努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远远逃离当年那个贫穷的渔村。 他不明白同样出生于小地方,祝婴宁为什么会想着重返来时路。他唯一能想得到的解释就是她一时鬼迷心窍了。 这次谈话过后,他们依然和从前那般相处,不同的是,在发现祝婴宁的导师非常希望她保研本校以后,他时不时就会在她面前提及她导师的建议,并随口附和几句。 大多数时候她都一听一过,但有一天,她参加完竞赛,本就累得要死,想起他们好几天没见面,还是顺路带了些他喜欢吃的点心,打起精神想要见他一面。结果见面后他依然在滔滔不绝地唠叨保研的事,压力与疲倦堆积到了爆发的阈值,她突然心生厌烦,没控制住情绪,当场和他吵了起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争吵。后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分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吵架吵得越来越频繁。 另一方面,章嘉程对自己的规划原本是保研本校,但某天他实验室的老师和他谈话,说觉得他很有天赋,也有拿得出手的gpa和科研经历,完全可以试着申请国外的大学。他给了他许多实质性建议,回家以后,章嘉程试着和章梅提起这件事,烦恼国外留学的高费用,陆彬在一旁说:“只要你想读,我全力支持你。” 就是这句话彻底动摇了他的决心。 他的天平逐渐倾向出国留学,可这决定如鲠在喉,无法在祝婴宁面前提及,尤其大四开学那天,她眉开眼笑对他说:“我想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了,我去考定向选调生,在基层做两年,以后再调回省直或者参加中央遴选考回北京,你觉得怎么样?” 她在自己的理想以及与他的感情中寻求平衡的方法,即使他们争吵过那么多次,她也从来没想过放弃他。 章嘉程说不出话,她明亮纯净的眼睛倒映出他的卑怯与胆小。那句“我也许会出国留学”死活没能突破他的齿关到达她耳畔,他在恒久的纠结中选择了沉默。 直到几个月后,他参加完gre考试,祝婴宁才从他导师口中意外得知真相。 现在想想,真正的裂痕就是那时产生的,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渐渐将他在她心目中的比重以递减趋势渐次抽离了。她有一种控制自身感情的能力,也许是出于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也许是天性使然。 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章嘉程一直觉得,虽然是他先选择离开,可他其实并没有做好分离的准备,他依然保留着异国几年最后与她修成正果的幻想,在这段关系里,一直都是她更主动也更决绝。 在大四将要毕业那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回光返照般回到恋爱初期的状态。争吵没有了,矛盾似乎也消失了,她对他一如既往地好,好到坐飞机到达国外以后,他依然对他们未来的关系充满信心。 离开前他还请她跟她室友一起吃了顿饭,她那个叫小米的室友对他说:“欸,你曾经害我输掉了五百块你知不知道?你要让我这五百输得有点价值啊!别去了国外就把我们婴宁丢下了。我听说很多人去留学都会国外谈一个国内谈一个,脚踏两条船,你保证你不会?”他说他保证他不会。 大家都打趣地笑了起来,只有祝婴宁本人没有笑。 直到他在多伦多安顿好,她给他打来一个跨国电话,在电话里用当初决定和他恋爱的语气说:“章嘉程,我有事告诉你。”他才知道他们之间真的完了。 “我今天去了趟highpark。”他勉强微笑着转移话题,说公园里的枫树已经有变红的趋势了,听当地人说到10月中旬,枫叶能红遍整个海柏公园,“到时我再拍照给你看好不好?” 他又聊起同学向他安利的向日葵农场,以及据说非常适合欣赏落日的riverdale公园。 他说得飞快,没给她插嘴的时间,似乎只要不断打断她的话就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想听的内容。 他说话的时候,祝婴宁便静静听着,直到他话题枯竭,再也无话可说,才接过话头,对他道:“我一直记着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天地广阔,我们飞往各自的前程吧。” 他在电话那头泪流满面,安静了许久,冒出自己也听不懂的一句:“如果是许思睿,你也会这样对他吗?” 第167章 过去式 祝婴宁解读出他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了很久,不明白她和他之间的事跟许思睿有什么关系,紧接着才是被冒犯的愠怒。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她克制着语气问。 然而电话那头的章嘉程却像魔怔了一样,不断重复这个问题,好像此刻在电话那头的是许思睿而不是他,她就绝对不会提分手一样。 “你听清楚了。”她忍下怒火,说,“他对我来说确实是重要的人,因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他身陷囹圄,我会去帮他,可这和喜欢没有关系,这只是出于感恩。” “我确实喜欢过他,但那早就已经过去了。章嘉程,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我和他联系过吗?我是和他暧昧了还是怎样?我有让你失去安全感吗?你说这种话之前也稍微讲点道理。” “没有人可以逼我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那时既然选择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是出于自愿。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你。” “所以你喜欢我?”他执拗地追问。 “我喜欢过你。”她说。 她用了相同的表述,“喜欢过他”,“喜欢过你”,是“过”,而不是“正在”。 她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们了。 他不需要和谁争,因为和谁争都没有用,他的对手从一开始就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她要的只是一颗真诚坦荡又勇敢的心,他有,她就爱他,他没有,她也不强求。 “我们分手吧。”他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 在这段感情中学到了很多,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1节 一段感情的结束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温文旭说的并不全对,她确实在他出来后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但究竟有没有哭过,只有面前皱掉的草稿纸知道了。 她怕自己一闲下来就控制不住回想之前和他相处的点滴,怕想起他出国前寄养在她这里但是已经被她养死的那盆茉莉,怕想起在图书馆书桌上醒来时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怕想起盛夏里冰块融化的酸梅汁,怕想起小冉对她说:“我哥哥有点想你了。” 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她只能用行动挤压思绪。 沈霏替祝婴宁说话:“难道还要人家把恋爱的细节全都告诉你啊?满足了好奇心就赶紧带我去开车吧,温同志。” 温文旭叹气:“那我去换身衣服,我感觉自己身上现在臭臭的。” ** 甄玉花的粪水攻击持续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之所以没能得逞,是因为沈霏不堪其扰,觉得再忍受下去自己就要得精神病了,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她找来温文旭,和他通宵蹲守在家门口,成功用手机录到了甄玉花的“作案”视频。 他们拿着这段视频向王胜举反应情况。王胜举看完了视频,点头说会去找甄玉花谈一谈,说完,他话锋一转:“不过,小祝,小温,你们来到这儿也有段时间了,和村民的关系好像还不是很亲近呐?” 温文旭说:“支书,我已经尽力了,之前的事儿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他来到村里,由于块头大,人长得高壮,常被村民叫去家里帮忙。挑粪那都是小事了,关键还有人喊他去修电器。温文旭会计出身,对电子产品唯一的认识就是玩游戏,还是玩得比较菜的那种,他哪知道坏掉的电风扇要怎么修?可村民说找维修工太麻烦,等对方过来都得第二天了,今天若是不能把风扇修好,自己今晚就会热得睡不了觉。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不帮忙就显得不近人情一样,为了给村民留下点好印象,打入群众内部,取得群众信赖,温文旭硬是硬着头皮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踩着了狗屎运,居然真叫他修好了。电风扇重新运作起来的时候,温文旭还特得意,到处跟人吹嘘自己有当电工的天赋。 “唉,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弃文从理去学硬件。”他倚靠在门栏上,拨了拨刘海,故作沧桑。 “太得意小心阴沟里翻船。”当时祝婴宁淡淡地提醒他。 温文旭说:“队长,你怎么能诅咒我呢!” 结果还真一语成谶,没过几天,那个叫他帮忙修风扇的老大爷就抱着自己哇哇大哭的孙子跑来党群服务中心闹事,说新来的小温明明不懂电器,却不懂装懂,生生把他家的风扇修坏了,导致他孙子吹风扇时不幸被风扇电到。 温文旭听完,脸刷白:“怎么可能?!” 他去看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孩举着的手,发现小孩的食指确实被电流电得黝黑,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手是湿的。 温文旭恍然大悟,横眉冷对问那小屁孩:“你是不是用沾了水的手去摸插座孔了?是不是?!你怎么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呢?谁教你的可以用手指摸插座孔?我告诉你,没被电死纯粹是你福大命大,下次再这样,小心我揍你屁股!” 这下可炸开了锅,小孩一仰脖,嗷的一声,哭得更加忘情投入,大爷见状更怒了,说温文旭修坏了他家的风扇,害他孙子被电就算了,居然还想打他孙子。 现场一度陷入了混乱,温文旭被大爷拎着耳朵,又被小孩揪着头发,形象全无。 王胜举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好不容易将大爷安抚下来,告诉他:“小温说得没错,确实不该用手指——尤其是湿手指去摸插座,这很危险,你们在家也要多提醒孩子注意用电安全。” 可惜大爷不听,偏说是温文旭把电风扇修坏了,他孙子才会被电到,还说是温文旭自己承认自己不会修电器的,那天他到处吹嘘“没想到我没学过还能修这么好”,全村人都听到了,都可以出面作证。 无法,王胜举只能让温文旭向大爷道了个歉,承认他确实力有不逮,不该逞强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温文旭当时唯唯诺诺道了歉,回家却越想越气,闷在被子里哭得梨花带雨,祝婴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安抚下来。 总之,融入群众的路线处处受阻,在这方面吃过苦头的温文旭很能共情沈霏。 王胜举摇头:“你们学政治难道没学过矛盾论吗?矛盾的特殊性要求我们采用怎样的方法论?因地制宜。你们以前那套与人相处的方法,在这里行不通,要想真正融入这里,就得用这里的村民能懂的方式来。” “支书,我不会。”温文旭说。 “……我也不会。”沈霏小声附和。 王胜举叹气:“朽木不可雕也!”然后赶他们去工作了。 ** “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温文旭最近常念叨这句话,沈霏怀疑他魔怔了。 甄玉花被王胜举教育过之后,确实没再往他们家门前泼粪,但她衍生出了另一个恶习,每回走在村道上,与他们三个人狭路相逢,总要往他们跟前淬口唾沫。 被问起来,就说自己嗓子不舒服,卡着口老痰:“还不准人吐痰了啊?” 告诉她应当文明吐痰当然是行不通的,甄玉花连文明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而且村里人人都随地吐痰,要是有人吐痰之前突然拿纸巾抱起来,吐完扔到垃圾桶里,他们只会觉得这人真矫情。 身为朽木二人组的成员之一,温文旭向沈霏吐槽自己对此等不文明行径的深恶痛绝,吐槽完想起王胜举的话,又不得不给自己洗脑“因地制宜”。 “我现在就盼着放国庆能回家喘口气了。”他说。 “我们国庆不用留在这值班吗?” “啊?!你别吓我,不能吧?国庆不是法定节假日吗?” “去问问队长吧,我也不太清楚。” 在客厅聊天的两人正打算去卧室找祝婴宁,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 有女人在哭叫。 听着像是甄玉花的声音。 沈霏和温文旭定在原地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立刻动身。 最后驱使他们的是祝婴宁的声音,她从卧室里匆匆跑了出来,对他们说:“跟上来。” 短促的三个字。 他们这才迈步跟了上去,一路跑到哭叫声的来 源——甄玉花的家。 甄玉花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村民,屋子正中央,也即事件的中心,李恒宇弯腰跪在餐桌旁,手用力抓着自己的脖颈,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发不出咳嗽声,只有“嗬嗬”的气声。甄玉花在一旁厉声哭嚎,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用自己宽厚的手掌急促且大力地拍击李恒宇的背部,用方言说:“吐出来啊!吐出来了没啊?吐!吐!” “被食物呛到了?”祝婴宁迅速问围观村民。 “啊,呛到了咧!”村民盯着李恒宇,面色凝重,“哎哟,哎哟哎哟……我看这小崽这回是完了,这个脸哟……哎哟。” 她没再应话,快步冲上前,先将卖力想要帮忙、但方式毫不奏效的阿婆扯开,自己则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一手握拳,从后面抵住李恒宇的腹部中线,用一只手包住拳头,快速且连续有力地向斜上方冲击他的腹部。 甄玉花见状大惊,以为祝婴宁要害李恒宇,踉踉跄跄便要扑上来阻止,祝婴宁怕她碍事,赶紧大声呼唤在门口发怔的沈霏和温文旭:“过来把她拉走!” 温文旭和沈霏这才如梦初醒,赶忙拽住甄玉花和与甄玉花同仇敌忾、就要上去掰扯祝婴宁胳膊的那个阿婆。 两个老年妇女这会儿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像两头力大无穷的犟牛,别说沈霏按不住,就连温文旭也差点没拽住激动的甄玉花。眼见她们脱离掌控,就要朝祝婴宁抓去,千钧一发之际,李恒宇终于咳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颗指甲盖大的东西。 那是一颗红豆。 大家都愣住了。 吐出来后,祝婴宁便顺势松了手,李恒宇扶着餐桌桌沿,重新开始呼吸,一边咳一边喘一边哭,糊得满脸鼻涕眼泪。 甄玉花抱着他的脑袋,也随之痛哭流涕。 见危机解除,祝婴宁本想直接带着沈霏和温文旭离开,走到门口,有村民好奇地问她“小祝同志,你刚刚那是什么”,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绝佳的科普的机会,于是停下脚步,对着围观的人以及心有余悸的甄玉花她们解释起来,告诉他们什么是海姆立克急救法,应当如何对不同年龄、不同体型的人施用,讲解完,又揪来沈霏和温文旭演示了几回。 “小祝同志,这个动作我瞅着有点猥琐咧!看来只能男人对男人用,女人对女人用。男人对女人用了,那不就乱套了吗?”不知道哪个男人高声插嘴道,插嘴完,还挤眉弄眼地看了眼费力演示的沈霏和温文旭。 沈霏一阵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救人的方法分什么男男女女?”祝婴宁皱起眉,严肃地打断道,“这么关乎性命的时刻,你要是还惦记那点腌臜事,那以后你要是落水里了,岸边有个女人在洗衣服,你可千万不要向她求救,要守好自己的贞洁,不能让自己的清白被女人看了去。” 聊到屎尿屁和黄色,大家都精神了,闻言个个嘿嘿直笑,几个年轻些的宝妈笑着附和:“就是就是!” 科普完,她便带着沈霏和温文旭回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霏神情恹恹,温文旭的脸色也很是沉闷。 祝婴宁看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拧巴的苦瓜脸,没忍住笑了起来,轻声说:“好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救人是我们身为公职人员的职责,不论喜欢与否,这种情况都必须救,不能坐视不理。” 温文旭早猜到她会这么说,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但是……” 没想到还有转折,温文旭和沈霏同时抬头看向了她。 “我们除了是公职人员,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们可以继续讨厌他们,这和救人并不冲突。讨厌一个人又不犯法,对吧?”她温和地笑道,“帮助他们是我们的义务,讨厌他们是你们的权利。” 第168章 猪 卢一桂来到祝婴宁她们家时,祝婴宁和沈霏正蹲在门口晒花生。 卢一桂微微佝偻着腰,手背在身后,将头探了进来,默不作声地看她们将水煮完的花生倒在竹筛上,看着看着,出声提点了句:“水煮完不要放大太阳底下晒,放进去一点,阴干就行叻。” 把两个女生都吓了一跳。 祝婴宁抬起头,认出卢一桂是李恒宇呛到那天对其出手相助的阿婆——甄玉花的老年闺蜜,于是点了点头,打招呼道:“卢婆婆好。” “好,好,你们都好。”卢一桂走进来,迈过门槛,站在门旁,“小祝小沈,我今天来呢,是想跟你们说件事。” “您说。”祝婴宁站起来,从旁边拉来张矮凳,示意卢一桂坐。 卢一桂摆手表示不用:“说完我就走嘞,站着说就成。你们前些天不是救了恒宇这孩子吗?我跟玉花说,这是救命之恩,这是恩情,恩情是不能不报的。我给她说了一通,她也觉着有理,想请你们吃顿饭,又不好自己开口,这才托我过来请你们。她在隔壁村的亲戚那买了扇猪肉,打算明晚喊你们吃饭嘞,你们也通知小温一声,到时过去捧个人场。” 祝婴宁有些意外。沈霏也听愣了,说:“这不行,我们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哪里有针线?只是吃顿饭而已。”卢一桂说。 沈霏意识到她可能不懂这种譬喻,只好直白地说:“我们不能白吃你们的饭。” 这涉及到作风问题。沈霏极度重视自己刚刚起步的政.治生涯的清白,再加上还有温文旭帮修风扇却惨遭诬陷的前车之鉴摆在面前,她生怕这顿饭吃着吃着就遭谁举报了。 卢一桂以为她在客气,抓住她的手,连连说她是好孩子,又说她们太懂事了,吃顿饭哪算得了什么?吃了大家才都高兴开心嘛。 直到沈霏强硬地拒绝了几次,她才意识到她是真不想来,脸色当即有些挂不住了,讪讪道:“你这孩子也忒客气,都掏大价钱买了猪肉了,你们还不来,这不是不给我们面子吗?小沈啊,听我的,别让你甄婆婆难做,她这人勤俭,一年难得请客一回,你不要拂了她的好心。” 见气氛略有些紧绷,祝婴宁出面道:“卢婆婆,不是我们不愿意接受您的好意,而是我们身份比较特殊。我们帮助你们,并不是想要获得你们的回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我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不想辜负你们的好意,这样吧,您先回去,我去向支书打个报告,如果他同意,我们就去做客,如果他不同意,这事儿就算了,难 得买扇猪肉,该你们自己多吃点才对,尤其该给恒宇补一补压压惊。您看怎么样?” 一通话下来,卢一桂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又连连念叨了一番“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客气”才离去。 她走后,沈霏感慨道:“队长,你真会说话,我感觉你天生就是当干部的材料。”说完发愁道,“可是我真不想去。” 温文旭刚睡完午觉出来:“去哪里?” 把事情一说,他也迟疑起来,最终两个人都齐刷刷看向祝婴宁,等她做出决定。 “我去问问支书吧。”祝婴宁换了下鞋子便出门了。 王胜举也住在村里,虽然与他们隔得有点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过村里拢共就那么点儿地,没几分钟就走到尽头了。她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走进门,看到王胜举坐在客厅窗边的书桌下练书法。 “小祝,你过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王胜举拎起刚写完的宣纸,对着阳光欣赏起来,表情很是陶醉。 祝婴宁说:“我不懂书法,但是您写的字看起来很大气,比我写的好多了。” “哎,你这孩子说话也是实诚,我要是写得比你那个小学生方块字差,我不就白练这么多年了吗?”王胜举笑着挖苦她,又问她过来是有什么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2节 祝婴宁把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向他请教该怎么做才能既不伤害群众感情,又足够稳妥。 王胜举沉吟道:“你们就去吃吧,这是个融入当地群众的好机会,别叫他们觉得你们不好相处。融入他们,以后才能更顺利地开展工作嘛。不过,也不能空手去,你们打听下那扇猪肉的价格,吃完饭把猪肉钱还给甄玉花,就说这顿你们请了,你们还要在这住很久,有的是机会让她请回来。既给了她面子,又不会让你们自己落人口舌。” 祝婴宁听完,觉得有道理,回去跟沈霏他们一说,他们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到了第二天晚上,三个人不仅带了钱,还买了袋水果过去。 这顿饭就甄玉花、李恒宇和卢一桂以及他们三人,加起来共六人。看到他们过来,甄玉花乐开了花,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芥蒂似的,非常热情地将他们迎到了自己家餐桌旁。 坐下来以后,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能说什么,全程努力保持微笑,听祝婴宁熟练地和两个老人寒暄。 李恒宇坐在客厅哇哇叫,口齿不清地喊:“肉!肉!” 甄玉花说:“肉快好了,天天就知道吃肉!” 她从厨房端出了三盘肉,一盘猪脚,一盘蒜苔炒肉,一盘酸菜猪肉炖粉条。 这是出了大功夫,祝婴宁连忙站起来帮忙。 李恒宇一闻肉香,刺啦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伸手要去盘子里拿肉,被甄玉花用筷子敲了手背,才吱哇乱叫着收回手,嚷嚷道:“肉!肉!” 甄玉花从粉条里挑了块筒骨给他嘬,这才将他打发走。她招呼祝婴宁三人:“吃啊,吃,快试试。”卢一桂也帮着说:“哎哟,闻味道可馋死我了,我告诉你们,这是好猪肉,别处吃不到的,赶紧赶紧,都趁热吃!” 她们二人催他们动筷,祝婴宁推让无果,只得先拿筷子夹起块小炒肉,放在嘴里缓慢咀嚼起来。 甄玉花又去催沈霏和温文旭动筷:“你俩也吃。” “好的……谢谢甄婆婆。”温文旭第二个拾起筷子,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最后夹向了猪脚。 滑溜溜的猪脚还没夹稳,坐在他身边的祝婴宁就刷拉站了起来,大声喊道:“猪肉!” 沈霏&温文旭:“?” 几秒后,温文旭回过神,以为猪肉被人下毒了,祝婴宁吃出了什么端倪,在给他们警戒呢,吓得赶紧将正在夹的那块猪脚丢回去,手忙脚乱要去抢救祝婴宁:“队长!队长你快吐出来!快!” 甄玉花&卢一桂:“?” 祝婴宁没有吐,她瞪着眼睛,用筷子指着那盘猪肉,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沈霏满脸茫然。 “我知道这里有什么土特产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推了推温文旭,又端起沈霏的碗,“你们快尝尝这些猪肉!”边说边给沈霏的碗夹上了几块猪肉,又抢过温文旭的筷子,飞快地给他也夹了几块。 夹完见他们反应迟钝,都没开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夹起来塞他们嘴里,“试试。” 沈霏和温文旭被迫塞了满满一嘴猪肉,各自捂着嘴巴咀嚼起来。 猪肉软烂紧实,嚼起来口感微妙,既没有软到失去嚼劲,也没有硬到费牙齿。最重要的是,在没有膻味的基础上,又自带一股肉质的喷香,嚼得越久,香味越浓。 在温文旭和沈霏一头雾水品鉴的时候,祝婴宁已经开口向甄玉花和卢一桂探听起来,问她们猪肉是从哪里来的,附近有哪些村民在养殖。 甄玉花说:“是我小妹一家养的,这种猪肉在我们这不是啥稀奇货,附近几个村的人都会养,以前大家都是养来自己吃,吃剩再卖出去,挣点生活费,现在生活好了,自己养猪的人少了,又都是老人小孩,哪有精力折腾?我们村没人养,隔壁那些村也只剩几户在养。” “那如果让您养,您知道怎么养?” “肯定啊!” 卢一桂也哈哈大笑:“我们以前年轻就靠这个吃饭,咋可能不会?你问问村里老人,肯定个个都会养啊。” 她掏出随身本,记下了她们说的隔壁村几户还有在养猪的村民的地址,记完以后,又去看沈霏和温文旭:“我们待会儿吃完就去实地考察一下。” 沈霏领会到她想做什么,但仍有些疑惑:“队长……这能行吗?” “能!”她用力点了点头。 ** 虽然猪肉确实好吃,但是沈霏和温文旭还是难免对它的独特性以及发展前景抱有质疑,毕竟在村里考察了这么多天,他们就没见过一样东西是拿得出手的,以至于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觉得这里穷山恶水,贫穷是必然的命运。 可是祝婴宁很乐观,身为队员,自然不好泼队长冷水,调查的时候,他们还是悲观地跟着过去了。 结果越调查越发现——嗯?好像还真有点说法。 首先是猪肉的养殖方式。这里的猪不是完全圈在猪栏里喂养,而是半野化的猪,白天村民会将它们放到山上,让它们自行觅食,到了傍晚再关回猪圈里,给它们加餐。 猪的形态也和他们往常见过的那种白花花肥嘟嘟的家猪略有不同,这里的猪体型更小,身型更苗条,皮也更黑,却又没有黑到黑猪的程度。 隔天白天,他们又去了一趟,跟在村民旁边,仔细观察他们养猪的流程。祝婴宁甚至尾随那些猪,认真拍照记录它们吃的食物。她说这些猪吃的东西和她老家的那些猪不同,可能正是品种与觅食结构的差异,导致这里的猪肉更好吃。 回到家里,她整理了一下资料,埋头开始规划接下来的流程。 “我想出资从村民那买些猪肉样品,送到省食品检验研究院进行营养成分分析。”她说。 温文旭和沈霏听得一愣一愣的。 “光凭我们觉得好吃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口味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必须有量化的数据支撑,表明这些猪肉相较于普通的猪肉更富营养价值,后续的一切才有可能顺利推进,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解释道。 “如果检查报告出来,证明这些猪肉确实存在营销和推广的价值,我会提交报告给乡镇和县级政府,申请资金和政策支持,然后联合周围几个村,先在村内试点成立小型养殖合作社,看看集体养殖是否可行。可行的话,后续我们不仅可以邀请农林大学的大学生来这里进行科研活动,还可以招商引资,吸引正规的厂家或养殖公司来到这里成立大规模养殖场。” “养殖场若能开办成功,不仅可以为这里的年轻人提供就业岗位,吸引年轻人返乡,还可以惠利老年人,便于他们入股分红。” 她思路清晰,既想到了长远的未来,又对目前的行动有着明确的规划,温文旭和沈霏听得又是一愣接一愣。 此时距离国庆假期不过两三天,祝婴宁当即拍板做出决定:“今年国庆我不回去了,我留在这里。” 早在几天前,祝知微、周天晴和刘桂芳就先后给她打过电话,问她国庆怎么安排,有没有打算去她们那,她当时给的答复是“再看吧”,现在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自然是要告知她们的,免得她们担心。 祝婴宁一一给她们打电话说明情况。 刘桂芳听完有些生气,说离得这么近也不知道回家一趟,养她这么大,居然比男人还不着家。祝知微让她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完事后该放松也要适度放松。周天晴说相信她的判断不会有错,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尽管向她开口,她说 不定有人脉可以给她用。 “本来还想着让你和睿睿见一面的,你们都多久没见了?”挂断电话之前,周天晴苦笑着感慨,“两个大忙人,不是这个没空就是那个没空,好不容易这回国庆他有空了,你又没空了。哎,可怜我倒成贾宝玉了,宝钗和黛玉轮着来,‘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对吧?” 祝婴宁在电话这头无奈哂笑。 挂断电话以后,她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接下来的工作中,雷厉风行地从隔壁村的村民那买了猪肉寄送到研究院。 回到住宿处已经是夜晚了,祝婴宁用钥匙打开家门,惊讶地发现家里竟然还亮着灯。 她瞪着坐在客厅茶几旁的沈霏和温文旭:“你们怎么还没走?” 今天已经是九月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国庆,据她所知,他们两人买的都是今天下午的票。 “那个……”温文旭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说,“队长,身为队伍的一员,我觉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努力,我们回家坐享其成,好像不是很好。” 沈霏说:“我八月中旬到九月初本来就请了很长的假,我觉得国庆没必要再回去了,再回去我良心不安。” 祝婴宁哭笑不得:“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给你们增添压力,更不是为了用我自己的行动道德绑架你们,你们没必要这样。该休假就休假,养足了精神才能开展后续工作嘛,我都已经想好了国庆后要怎么狠狠压榨你们,真的。你们完全不用良心不安,我还担心你们到时恨上我呢。” 温文旭就笑了起来:“队长,你说错了,你没给我们增添压力,你是给了我们动力。” 沈霏点头道:“我们来到这里,最初都是抱着做实事的想法来的。队长,不怕你笑,我跟你直说了吧,其实我姥爷是抗美援朝老兵,我八月那段时间之所以请假,以及之所以能请到假,就是因为他去世了,活了九十多岁,喜丧,国家考虑到军人的贡献,才给我批了这么长时间的假。” “我选这份职业也是因为我姥爷从小就告诉我做人要心系人民、坦坦荡荡。可是来到这里以后,说实话,这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受了挺大打击的,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这才是现实,说我之前的理想纯粹是学生思维,说学会敷衍和圆滑才是职场之道。我当时特想反驳她,却想不出任何理由反驳,但是队长,你让我有理由反驳了。” 沈霏看着她,镜片后冷感的眼睛透出一股坚定,“我想告诉她,学生思维不是坏事,就是得有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间万物皆在脚下的年轻人存在,这世界才会进步。而我也想成为这样的年轻人。” 年轻的心热血滚烫,如燎原的野火,冲动莽撞却又生机勃勃。 她说完,空气中沉静了几秒,祝婴宁心中震荡,刚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触动,就见温文旭盯着沈霏,震惊道:“卧槽!什么?你家居然这么有背景!” “……” 气氛瞬间就没了。 ----------------------- 作者有话说:今晚二合一,十点半没有更新了。 明天许three能出场。 第169章 贵客 猪肉的营养成分报告出来需要时间,又兼之撞上了国庆假期,祝婴宁保守估计得等到国庆后那几天才能拿到检验结果。但既然沈霏和温文旭都主动请缨留下来了,身为队长,她自然也不好辜负他们的热情,于是国庆期间,她一直尽职尽责地压榨他们,三个人齐心协力构思项目方案。 累肯定是累的,不过这种累是身体累,而不是心累,所以尚在忍受范围内。 国庆过半,快递员往他们村里送来了好几个沈霏的快递,其中几个体型巨大,温文旭不得不充当苦力帮她抬进来,抬得好险没闪到腰。 拆开一看,寄来的居然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三张人体工学椅和一盏落地台灯。 “我天!这是你家人寄给你的吗?也太豪横了吧。”温文旭目瞪口呆。 沈霏似乎同样吓了一跳,瞪着那些东西,生硬地笑笑:“嗯,这些是我……妈寄来的。” “椅子怎么有三张?难道我和队长也有份吗?”温文旭手托腮,拼命眨巴眼睛,试图从小眼睛里放射出动感光波。 沈霏避开他的视线,对祝婴宁说:“队长,你尽管拿去用。我平时下班后用到书桌的时间不多,这些主要是寄给你的。” “天哪……你和你妈妈人都太好了,谢谢你们。”祝婴宁也被沈霏妈妈的大手笔惊呆了。 温文旭在旁边狗腿地说:“沈大小姐,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小弟了,你可以任意差遣我。我生来就是为你服务的,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沈霏:“……” 有了台灯,他们的夜生活也稍稍丰富了一些,晚上工作完闲着没有事做的时候,三个人会围坐在台灯下玩斗地主。 久未玩牌并未磨损祝婴宁的牌技,她依然是斗地主高手,把沈霏和温文旭斗得灰头土脸,偏偏这两人越挫越勇,联合起来说要农民起义反抗封建强权。 打打闹闹地过完了国庆,营养成分分析报告寄送回村里时,他们的项目方案也写得差不多了。 拆报告时,沈霏和温文旭就坐在祝婴宁旁边,一个拿着手机——里面有查阅到的普通猪肉以及地方特色猪种诸如嵊县花猪、湘西黑猪等的营养成分分析,用来作为对照;另一个拿着笔记本,方便记录这些猪肉与他们当地的猪肉之间的数据差异,制作成可视化图表。 他们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好在结果没有令他们失望。 无论是氨基酸总量、肌间脂肪含量,还是必需氨基酸比例、不饱和脂肪酸比例,她送去的猪肉样本都远远超过普通猪肉,其中氨基酸总量这一栏甚至差点比肩占据榜首的嵊县花猪,高达117.47g/100g。 温文旭对着营养分析报告看了又看,就差把眼睛扣出来直接塞进报告里了,双手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队长,我没看错吧?啊?我是不是瞎了?我们这的猪肉有这么神?你送过去的真的是我们这的猪肉,不是别的什么猪肉?你确定你没有狸猫换太子?我怎么觉得头晕晕的,我是不是范进中举快要一命呜呼了?” “你没看错。”祝婴宁说。 说完,他们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忽然抱在一起,连蹦带跳,啊啊啊地尖叫起来。 沈霏揪着温文旭的衣领,温文旭掐着祝婴宁的胳膊,祝婴宁搂着沈霏的腰,三个人尖叫完,又埋头痛哭起来——主要是沈霏和温文旭在哭。 在来这里工作之前,沈霏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头猪激动成这样,要是说给她妈妈听,她妈妈估计又要以为她疯了,放着清闲工作不要,居然在村里研究猪,还为了头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去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月秋高气爽,正是奔忙的季节,而他们的人生与事业才刚刚开始。万物欣欣向荣。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3节 ** 有了营养成分分析,紧随其后的工作便推进得顺理成章了。祝婴宁将整理好的项目方案交给王胜举,王胜举看完很是吃了一惊,带着他们去了趟乡镇政府,见了乡镇党委书记和副书记,又去县扶贫办见了扶贫办主任,大家都说这个项目大有作为,给了许多宏观和微观层面的建议。 王胜举回来跟他们商量,决定他来负责后续与上级的对接,牵头各个村庄,申请地理产品标志保护,为他们争取足够多的政策倾斜和福利,而祝婴宁负责带领温文旭和沈霏开展实际工作,尤其是现阶段下试点农户合作社的建立。 由于周围几个村养猪的农户过于分散,且大家并无建立养殖合作社的相关经验,他们面临的阻碍除了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还有经验缺 失的问题。经过仔细思索,祝婴宁决定带着沈霏出趟差,去外地已经成功形成成熟养殖合作社模式的地区取取经。 有了经验,有了保证,才有可能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 温文旭没有去,因为他的账目整理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而且祝婴宁需要他留在村里梳理村里可供利用的土地类型、面积、分布状况等,以及各种闲置宅基地、集体建设用地情况,方便后续合作社的选址。 这是她们工作以来第一次出差,填写完审批单,并且确定了出差日期后,出差前一晚,祝婴宁和沈霏都失眠了。 她们都以为对方已经熟睡,因此都没敢翻身,直板板地躺在床上扮了一个多小时的僵尸,还是沈霏先开口,小声问:“队长,你睡了吗?” “没有,我睡不着。”她的声音让祝婴宁如释重负,应完话,赶紧翻了个身,顺带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沈霏也抻了抻僵硬的腿,伸了个懒腰:“我也睡不着。” “睡不着来聊聊天?说不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好啊。”沈霏问,“聊什么?” 祝婴宁说:“聊……你妈妈?一直很想找机会谢谢阿姨呢。” 沈霏妈妈也许是想帮沈霏搞好同事关系,也许是爱屋及乌,不仅给她和温文旭都买了人体工学椅,还三不五时寄各种好吃的来,既有各式补品,什么燕窝啊藏红花啊,也有一些打发时间的小零嘴。 关键沈霏本人也非常大方,每次都热情招待她吃,她不吃,她还要闹脾气,导致那些吃的大半进了祝婴宁的肚子。祝婴宁每回想起来都深深感到歉疚,觉得再吃下去就要吃成作风问题了。 沈霏在下铺说:“没事……那些东西我在家都吃腻了。”她主动换了个话题,问祝婴宁大学期间是怎么维持高精力的。她说她自己动不动就困,不管晚上睡多长时间,第二天白天学习时都会犯困。 聊起学习,没过多久两个人就都困得睁不开眼睛,祝婴宁依稀记得自己最后挣扎着嘟囔了句“睡觉要睡够睡眠周期的整数倍,这样才不会困,如果你的睡眠周期是一个半小时,你可以睡七个半小时”就失去了意识。 由于失眠,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们俩自然都没能睡够睡眠周期的整数倍。 温文旭开车送她们去坐高铁,她们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 到了高铁上,祝婴宁又打了鸡血般复活了,开始在笔记本电脑上罗列参观时要问的问题。 目的地在隔壁省h省,她们上午坐车,中午到达目的地,简单吃了顿饭便联系当地工作人员乘车过去了。 往常这个点,沈霏都会晕碳犯困,但现下她知道自己是带着任务来工作的,肾上腺素驱散了她的困意,她跟在祝婴宁身后拍照录视频,认真记录当地村党组织和村委会开办合作社的经验。 这一参观就参观到了晚上八点,村支书留她们吃饭,她们婉拒了,打车回了住宿的酒店。 祝婴宁问沈霏要不要先去洗澡,沈霏说:“我不用,你先去洗吧。” 于是她拿了换洗衣物先往卫生间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她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循着香味来到桌边一看,只见沈霏已经点了两人份的外卖,单看外卖精致的包装就能感受到这顿饭价格不菲。 “你点了这么贵的外卖吗?太破费了。” “不是我点的……是我妈。”沈霏放下手机,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祝婴宁愣了愣,没想到沈霏妈妈对自己女儿无微不至到这种地步,心中微动。 “一起吃吧。”沈霏热情地拆开外卖的包装,让她多吃点儿。 ** 吃完饭,沈霏去卫生间洗澡,祝婴宁盘腿坐在床上,用电脑查找h省省会一家名叫农达运的养猪上市公司的相关资料。 这是她们今天从村里考察时听村支书讲的。村支书说他们村的养殖产业经验大半都来源于这家公司,正是因为与这家公司建立了合作,村里的养殖才能成规模展开。她当时听的时候就默默记下了,觉得明天完全可以顺路去趟h省省会参观这家公司。 她们原定的行程是明天乘坐高铁回去,临时变更行程不仅需要打报告,还需要联络农达运公司那边的人。现在已经很晚了,她只能先查好联系方式,等待明天一早进行联络。 沈霏凑过来看她的电脑屏幕:“你打算去这家公司看看?” “嗯。”她点头。 “行,我都听你的。”沈霏低头玩了会儿手机,之后将自己摔到了床上,在疲倦驱使下,转眼便沉入了梦乡。 ** 第二天一早,祝婴宁就向上级做了请示,请求延长出差时间,审批倒是很快,只是要她回去后补办相关的书面手续。她爽快地应了,挂断电话以后又去联系农达运那边的人。 由于参观公司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她没能及时协调县级领导以县农业农村局或者乡村振兴局的名义联络公司,只能用自己个人的身份拨打公司总机电话,转接到市场部,说自己是g省某村的村第一书记,带着驻村工作队伍的成员途经此处,听闻贵公司在业内声誉显赫,而她们村正好有质量很高的土猪肉,感觉未来存在很大合作空间,不知是否方便拨冗带她们参观贵公司。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小妹,声音懒懒的:“啊……你说你是哪个村的什么?” 祝婴宁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 “村第一书记?”她声音变远了一些,像是将话筒拿开了,祝婴宁听到她问周围的同事,“这是个什么官?大吗?你们有人听过吗?” 至于她同事回答了什么,祝婴宁便听不清了。 隔了得有半分钟,对方才将话筒重新拿回嘴边,对她说:“我问问我们市场总监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我们现在坐高铁过去,十一点半就能到。当然,主要还是看你们那边的时间是否方便。” “嘶……我看看啊……”对方再次将话筒拿远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那就下午两点吧……你们下午两点能到吗?” “可以。”祝婴宁又问,“能给个更具体的联系电话吗?” “我把我们总监电话给你吧。” 简单约定好了时间,确定好了联系方式,祝婴宁便将电话挂断了,先买了高铁票,随后和沈霏收拾好了各自的行李,到酒店楼下退房。 ** 到达h省省会的时间与她预估的大差不差,将近十一点,打车到农达运公司只需半小时。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祝婴宁和沈霏在高铁站旁边就近找了家韩料店吃饭。 匆匆吃完,又核对了一下待会儿参观时需要问到的问题,以及一些可以呈现给农达运的有关她们村猪肉的资料,她们才打车前往农达运公司。 公司建在省会郊区,有一套完整的“肉猪养殖-屠宰-猪肉加工包装-营销推广”的产业链,除了自己生产,他们也会采购优质猪种打造高端品牌。她们这次来对接的就是负责采购优质原料的市场部。 提前了十分钟到这里,祝婴宁按照上午那个年轻女性给的电话拨打过去,那边却迟迟没有人接听。她想对方可能还在午休,于是没有继续打过去打扰人家,只发了条短信知会对方她们已经到了基地门口。 放下手机,她和沈霏面面相觑,肩并肩站在大门口等待。 此时已是十月末,秋意盎然,虽然是一天最热的午后,但被风吹着,依然有些冷,尤其她们为了方便行动,还都穿得比较单薄。祝婴宁穿了件灰色长t,下半身是基础得毫无设计感且蓝得人发慌的直筒牛仔裤。沈霏和她不相上下,内搭配运动裤,唯一的区别就是多穿了件挡风的罩衫。 两个人站在风里瑟瑟发抖,抖到了两点多,也不见对方主动联络她们,祝婴宁只好又打了个电话过去。 第一回,电话显示占线。 她等了五分钟再打过去,电话才被接通,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三十多岁,问她是谁。 “我是上午给你们市场部打过电话、说要来你们公司基地参观的…… ”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他笑着说道:“哦,那个第一书记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第一书记”时的腔调令她有些不舒服,她暂时忽略掉这抹不快,嗯了一声:“是的,是我,我和我的队员已经到大门口了。” “我现在在忙,抽不开身,你们自己进来吧,直直走能看到一栋白色大楼,那是我们行政楼,你们进来以后在一楼待客厅坐一会儿。” “门卫不让我们进去。”她说。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祝婴宁便将自己的手机递到了门卫耳边。由于离得近,她听到手机里的市场总监对门卫说:“来参观的,放进来吧。” 门卫点了点头,又看了她和沈霏几眼,这才让开身子,用卡替她们刷开了闸机。 基地很大,视野空阔,除了正中央的行政楼,远处还有几间工厂错落地分布着。 她们一路走到行政楼里,和一楼大厅的前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前台指着大厅里的会客沙发,让她们坐到那边沙发上稍等,然后为她们各自端来了一杯温水。 祝婴宁和沈霏先后谢过前台,边抿水边打量起了这个大厅。 大厅里无法免俗地摆着棵发财树,且端正地摆在这个大厅的财位上,大厅坐北朝南,财位是西南角。发财树长得枝繁叶茂,看得出打工人对其兢兢业业的呵护。 在她们坐的沙发对面,有块很大的屏幕,屏幕现在是关着的,沈霏小声猜:“该不会是用来放公司宣传片的吧?” 话音刚落,便有个梳着背头、身着西装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边走边从衣兜里摸出自己的名片远远地递给她们。 祝婴宁赶忙站起身,双手接过。名片上的姓是林,她颔首道:“林总监。” “嗯,祝……”林总监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称呼她,嘴唇蠕动半晌,憋出个,“祝第一书记。” 祝婴宁尴尬地笑笑:“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祝婴宁。” 林总监也不客气,直接就叫:“小祝。”叫完看向沈霏,“这位是小……” 沈霏这才施施然站起来,忍着火气,僵硬地答:“我姓沈。” “小沈。”林总监点了点头。 打完了招呼,他走到屏幕下方,从下面的柜子里掏出个遥控器,把屏幕打开,当着祝婴宁和沈霏的面调出了公司宣传片,用一种教育幼儿园小孩的口吻说:“这是我们公司宣传片,你们先认真看看吧,看完了要还有什么不懂再来问我。” 沈霏闷着脸没说话,祝婴宁勉强笑了笑,说:“好。” 宣传片开始放映了,林总监放下遥控器,转身又要朝电梯间走去,沈霏叫住他:“林总监,看完了宣传片呢?” 他等在电梯前,低头瞥了眼手表,眼睛连看都没看她们:“看完了你们稍等下,等我忙完了再说吧。” “……” 目视他的背景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之间,沈霏坐回原位,郁闷道,“我看他是没打算带我们参观他们的养殖场了,靠,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就因为我们年轻吗?” 祝婴宁先是对沈霏会说脏话这件事吃了一惊,随后才轻声安慰她:“应该不至于,我们再等等吧,等到三点二十分,要是他还没下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我们这回确实来得匆忙了,没有好好准备,也不怪他不重视我们。” 宣传片上净是些很笼统的东西,什么公司占地面积多少多少亩啦、年销售额多少多少亿啦、新采购了多少多少台进口机器啦。甚至还包含了广告词,一个年轻男员工和一个年轻女员工分别抱着一只猪仔,面对镜头,嘴角上扬,声情并茂地高声道:“猪助农,农兴达,达好运!买猪就来农达运!” 说了一遍还嫌不够,后边甚至还有养殖场全体员工面朝镜头齐声又说了一遍:“猪助农,农兴达,达好运!买猪就来农达运!” “……” 祝婴宁和沈霏满脸生无可恋。 她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三点十三分了。再等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她站起身,在大厅里漫步目的地转了两圈。 像是看出了她的焦躁,前台对她说:“不好意思啊,林总监今天确实比较忙,因为上午来了个贵客。” 贵客不贵客的,再等下去她们就要成跪客了,祝婴宁心一横,对前台说:“你能给我部门经理的联系方式吗?” 总监需要接待贵客,部门经理总不至于也要接待贵客了吧?随便谁都好,只要能带她们参观养殖场,给她们介绍下养殖情况就行。 “这……”前台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拿了个电话簿出来。 祝婴宁在厚厚的电话簿上面查找部门经理的电话,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正有些着急,就听电梯间的门叮咚一声开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4节 她以为是林总监终于解决完他的事下来了,当即朝电梯的方向看了过去。 走出来的确实是林总监,不过他是侧身走出来的,伸手比了个礼让的姿势,而被他如此恭恭敬敬“让”出来的那个人肩宽腿长,一双笔直俊秀的长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里,和沉闷古板的大厅格格不入。 祝婴宁顺着他的皮鞋和西装裤朝上看,目光在触及到他的脸时猛然一滞。 ----------------------- 作者有话说:许three就这样骚.包地登场…… 不是霸总()被称为贵客另有原因。 - 这章又是二章并成一章,6000字,今晚十点半没有更新了。 第170章 好久不见 他长得很有攻击性,这是祝婴宁早就知道的事情。 在她认识的那么多人里,许思睿是最当得起“美人”这个称号的人。其他人当然也都美得各具特色,可都没有他这种精雕细琢的美感。以前朝夕相处,这股美还能随着一次次照面被她习以为常,但现在隔了这么久没见,她不确定她此刻感受到的冲击是因为他们分别太久,她对他的脸陌生了,还是因为他真的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脸小头小,比例好得惊人,单看身子骨的架势都比普通人优越一大截。巴掌大的脸上睫如乌瀑,鼻如悬崖,唇如点朱,每一种颜色都泾渭分明,浓烈到没有化妆也自带色彩。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平淡地扫过她的脸,连半秒的停留都没有就若无其事地别开了,似乎并没有认出她。相较之下,她疑惑地愣在原地,右手食指还傻里傻气地点在电话簿那一栏栏手机号码上,看起来格外傻。 林总监带着许思睿从她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时,隐蔽地朝她点了点头,让她们继续再等待片刻,等他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情再腾出空来接待她们。 已经与她擦肩而过的许思睿却因他的絮絮低语停下了脚步,回头问:“林总监,这是你的客人?”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盯着林总监,只留给她一个充满距离感的侧脸。 林总监嗫嚅道:“……是,她们说自己是某个村的干部,来我们这儿参观的。” “参观什么?” “呃……”林总监可能没想到许思睿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刨根究底,沉吟半晌,才说,“参观我们这里的养殖场,她们说她们村正在进行特色猪种养殖,未来跟我们可能存在合作空间。” 许思睿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祝婴宁觉得这是个插入话题的好机会,因为许思睿看起来已经要离开了,不像是还需要谈正事的样子。既然他给她起了个好头,那她也没必要再被动地坐以待毙,于是顺势掏出手机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村的养殖情况。 “是的林总监,这是我们本地猪的营养成分分析,是省研究院的检查结果,绝对权威,我们那的猪肉在营养价值和口感上都有望和嵊县花猪等知名高端猪肉一较高下,您看这一栏……您再看看我们当地独特的养殖方式和这些猪种……”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介绍,还给他看了她们党群服务中心的合照,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林总监先是愣了一下,被她这记直球打得有些愣神,被动听了几句以后,才慢慢将她讲的内容听进去了,眼神逐渐认真起来。 “你们现在的养殖规模呢?有照片吗?”听完她的介绍,他问。 这就涉及到她们当前的短板了,也是她们此次前来取经的主要原因,骗人没必要,对方比她们有经验多了,肚子里有没有墨水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也不能直说“其实我们还没建养殖场”,这听起来也太不靠谱了。 祝婴宁紧急开动脑筋,最后选了个折中的说法,说她们联合了村里十一户态度积极的养猪农户,目前正在试点建立小规模养殖场,预计某月某日便可竣工,正式启动集体养殖。 她在这里玩了个略显缺德的文字游戏,说的是联合了村里“十一户态度积极的养猪农户”,却没有直言她们村和周围的村庄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一户人家在养猪。 林总监果然以为这十一户只是从所有养猪农户里抽样出来的,目的在于试点,筛选条件在于他们更加“态度积极”。他点了点头,评价道:“那你们起步很晚啊。” 却没有评点她们的养殖规模。 祝婴宁知道这一茬勉强算是混过去了,和同样冒虚汗的沈霏对了个眼神,继续问林总监:“那林总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参观呢?现在能去吗?” 林总监这才想起被自己晾在一旁的许思睿,大惊:“不好意思,小许董,我先送您出去吧。” 小许董? 祝婴宁被这个称呼惊了一下。 虽然这几年没怎么和许思睿见面,可她多多少少也从周天晴口中听闻过许思睿的近况,知道他本科期间成立了一个游戏工作室,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是……怎么就突然跨步到“董”的阶段了? 她这边正满腹疑窦,那边许思睿却没有马上迈步,反而对林总监说:“不用,去养殖场看看。” “啊?”林总监又懵了片刻,不知道许思睿今天怎么突然对他们的养猪业务这么感兴趣,但在场的几个人全都直直看着他,他不表态也不行,只能掏出手机,说,“行,那我联系一下场长。” 他走开到一边拨打电话,事已至此,祝婴宁不可能还看不出许思睿在帮她。既然帮她,那必然是认出了她。她琢磨着是不是要上前补个招呼。 可是现在已经错过了刚见面那会儿打招呼的时机,再突然补个招呼,好像显得有些生硬。而且许思睿看起来也完全没有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他低头用自己的手机发送信息,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动得飞快,看起来非常忙。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打扰他工作了。 过了一会儿,林总监打完电话,走过来对他们说:“走吧,交代好了,去一号养殖场看看。” 沈霏这才小跑到祝婴宁身边,贴着她的胳膊走,低声对她说:“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今天参观不成了呢……队长,这人谁啊,为什么突然帮我们?” 祝婴宁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摇了摇头,不回答了。 林总监在前面带路,她和沈霏跟在林总监后头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同她们介绍公司情况,许思睿则懒洋洋地落在最后。 进入一号养殖场前,有个谢顶的男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接替了林总监的工作,自我介绍说他姓曾,是这里的场长,接下来由他领他们参观。他带她们到消毒区消毒淋浴,并更换专用的一次性防护服。 一次性防护服是连体的,通体雪白,穿起来像《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她们戴上口罩,场长甚至还给了她们每人一个护目镜。沈霏本身就有眼镜,吃力地将眼镜藏在护目镜后,发誓说以后一定要换成隐形眼镜再来出差。 互相帮对方穿完防护服,祝婴宁不经意间朝许思睿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已经自行将防护服换好了。 臃肿的防护服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显得臃肿,也许是因为他身高够高,把防护服抻开了。她默默感慨上帝不公,收回视线,转身跟上场长的步伐。 不同于村里随意圈起来的猪舍,这里的一切都实现了规范化和自动化,猪舍里安了温控和通风系统,不仅可以调节温度,还可以根据猪的生长环境调节湿度,就连喂食也靠自动化喂食系统每日定点投放。 她和沈霏看得啧啧称奇,虽然目前她们的村庄还用不上这么高端的科技,但是这种大公司的规范化养殖还是给她提供了不少新思路,尤其是防疫这一块,祝婴宁深深意识到村里的养猪防疫思想还非常落后,这是需要重点提高的。 场长带着她们一个个环节顺下来,还详细介绍了猪粪的处理模式。他们利用猪粪制造有机肥,出售给园林花草商家,堪称物尽其用。猪肉产品同样五花八门,除了新鲜猪肉,他们也售卖肉松、肉干以及猪肉脯。 听到最后,她彻底忘记了许思睿的存在,只恨自己不能多长个脑子,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知识通通背下来。 参观过程无疑是枯燥的,但她们抱着目的过来,又高度集中注意力,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完整地参观完所有工序,天已经黑透了,场长留他们在他们食堂吃饭,说可以实际感受下他们生产的猪肉。 祝婴宁刚想答应,就听到身后传来道声音:“不了。” 她这才想起许思睿,回头看他。 此时他们都已经脱掉了防护服,也许是在防护服里闷久了,他鬓角有些湿,唇色也被熏得越发昳丽,垂眸闲闲地瞭了她一眼,对场长说:“我们去外面吃就好。” 场长一直以为他们不认识,毕竟一路走来,他们互相之间连个对视都没有,更别提对话。然而此刻窥听许思睿的话音,他们好像又是认识的。虽然一头雾水,可场长毕竟是老江湖,呵呵一笑:“行嘞,那我就不强留你们了。” 祝婴宁疑惑地看了许思睿一眼,他却已经别开视线不看她了。她向场长道了谢,感谢他今天拨冗带她们参观,又打电话给林总监,告知她们将要离开,说了一番下次有机会一定认真来谈合作的套话,这才离开基地。 来到基地外的空地,沈霏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许思睿,低声问祝婴宁:“队长……什么意思,他认识你?” 再不承认就显得没意思了,祝婴宁点了点头:“嗯,刚刚太匆忙,没来得及向你介绍,其实他是我好久不见的一个朋友。” 第171章 柠檬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许思睿回了回头,但回到一半就把头扭回去了。 祝婴宁本想更进一步向沈霏介绍许思睿,结果沈霏说:“那你们久未见面,是不是得一起吃顿饭?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吧,有点尴尬。” “没事呀。”她说,“我去跟他说一声,他应该不会介意的,总不能我们两个去吃然后丢下你一个人。” 沈霏摇头如拨浪鼓:“不了,我怕生,这种场合对我来说太折磨了,我去酒店随便吃点就行,你要是不放心,我到酒店给你说一声。” 她说着就低头用手机叫车了,祝婴宁拿她没办法,只能让沈霏把滴滴行程共享给她。 沈霏的车到得很快,车甫一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一样。许思睿见状,终于同祝婴宁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朋友这就走了?” “嗯,对。”祝婴宁点点头,“她先回酒店了。” 话音落地,沈霏的车也开走了,气氛不知为何变得尴尬起来。 祝婴宁看向他,主动开口:“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吗?我请你。”边说边低头叫车,定位到离这最近的商圈。 许思睿说:“我来叫车吧。” 他也低头摆弄手机,然而好巧不巧,附近几公里最后一辆车在几秒种前刚被沈霏叫走,随着她的离开扬长而去,他们的叫车界面不约而同转着等待中的圆圈。 就这么干巴巴硬站了五分钟,才有一辆三公里外还在载客的车接单,预测送完客人到他们这里还要十分钟。 这么长的空余,本有许多话可以聊,然而她和他却都显得异常沉默。两个人中间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宽得能再塞进去一支仪仗队。 沉默了十分钟,网约车才赶到他们面前。祝婴宁习惯性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她每次独自叫车都习惯坐这个位置,觉得这样显得更为亲切,没有太多“把司机当司机”的距离感。而和她相反,许思睿是坚定不移的后座主义,他总是尽量避免和陌生人的一切没必要的寒暄。 副驾驶座的车门和后座的门同时拉开,他们两个都怔了怔,接着才自顾自钻进车内入座。 在网约车上当然也很沉默。 祝婴宁时不时划亮屏幕看看沈霏的位置,而后座的许思睿似乎也有回不完的消息。 快到目的地时,她上大众点评查了几家评分还行的餐厅。其实可以直接开口问他想去哪一家的,但她还是默默将餐厅的介绍链接分享到了他的微.信,打字问他 想吃哪家。 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前,往上划,是断断续续且数不尽的转账记录,从2015年冬持续到2017年冬,全是她转给他的,而他一个都没有接收,要么直接退还,要么等到转账过期系统自行退还。她盯着那些转账记录看了几分钟,直到车子到站,才熄灭手机屏幕,打开车门下了车。 许思睿已经在车上挑好了地点,一家西餐厅。下车后他直接带着她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进门,洗手,入座,点菜。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中途半句废话都没有。 点餐完毕,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任何可以作为调和剂的东西消失了,分别四年的生疏开始逐次显现出来。 她微微低头盯着面前点餐用的二维码,心里没头没尾地想着时代发展真快,还记得多年前与他吃饭,遍地都还是服务员点餐,服务员会走到桌旁问“您好,请问想吃点什么”,而现在随便哪家餐厅的桌角都已经贴上了二维码。 与时代的变化同步变化的还有他本人。 与她为了方便行动因而从一而终选择的学生装不同,许思睿穿的是西装,一看用料就知道贵得吓死人那种。 她不是没见过他穿西服,以前模联比赛,参赛选手都需正装出席,那时他穿西装就已经很夺目了。现在与那时还不大一样——那时再耀眼夺目,也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做作感,而现在,他的骨架已经彻底长开了,修长且精健的四肢完全将衬衫撑起来,留下来的空余也不再显得单薄,反而显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这套西装仿佛生来就该穿在他身上。 她杂七杂八地想着心事,拿以前与现在对比,没留意到坐在她对面的许思睿始终目不转睛看着她,直到她从思绪中回过神,发觉今天的事多少承了他的情,于情于理都该认认真真向他道个谢,遂开口:“谢谢你今……” 话还没说完,他就同时开口说:“你跟我在一起很尴尬?”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 这几年下来,祝婴宁接触了不少人和事,也学到不少圆滑的技巧。这种对话放在从前,她绝对会实诚地回答他的问题,但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借着声音重叠假装没听清,把他的问题随意敷衍过去。 她知晓这些无伤大雅的谈话技巧,但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想敷衍地对待他。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5节 短暂的停顿后,她轻轻笑了笑,迎上他的视线:“可能有点。毕竟我们太久没见了,我觉得……” 她后半句话是“我觉得你有点陌生”,可这句话在她口腔里绕了绕,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许思睿也没有马上接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在他们之间如潮水般浸润开。 就在她费尽心思搜刮新话题,以便缓解此刻尴尬的氛围时,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孩从他们身旁经过——小孩用手里的羽毛铅笔挠了挠男人的鼻子,男人皱了皱鼻尖,毫无遮拦地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微妙,没有朝向他们这一边,也没有避开他们这一边,更没有用手遮挡,是侧对着他们打出来的。说有意不至于,对方应当只是素质较低,没有打喷嚏要用手遮的意识,因为他的口水也喷了自己小孩儿一脸。 遇到这种情况,祝婴宁一般都会选择性无视,可是在那男人喷嚏将要打出的那一秒,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许思睿眼疾手快伸出双手,用左右手分别盖住了自己和她的杯口。 喷嚏结束,他也没有马上把手收回来,多停留了几秒钟,直到他觉得空气中他看不到的那些唾沫因子都已经消失了,才收回手,嫌恶地从桌柜里抽出包酒精棉片,在自己手背上反复擦拭。 擦完,抬眸一看,正对上祝婴宁的视线,她愣愣地瞪着他,目光出神。 “怎么……?” “了”字还没出口,就听到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刚起头她还稍微压抑着笑声,笑声化为气音从鼻腔里哼出,垂头任由肩膀耸动,后面越笑越放肆,扶着桌沿,前仰后合,人笑得几乎要贴在桌面上。 许思睿愣了愣,问她:“你笑什么?” 祝婴宁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没什么”还是笑得没法回答的意思。 他又问了一遍“你笑什么”,她还是摆手没答话。 许思睿皱起眉,过了几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他完全搞不懂笑点在哪。 服务员过来给他们上菜的时候,就看到这桌客人跟两个傻子一样,面对面笑得话都讲不出来。她默默放下餐盘,加快脚步离开。 直到肚子里那根筋都笑疼了,祝婴宁才捂着肚子勉强止住了笑。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 不是因为突然笑起来傻,而是因为不久之前的想法。 陌生个屁啊。才几年没见,她就又开始自顾自塑造距离,觉得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许思睿根本就没变,不是吗?还是一样有龟毛的洁癖,还是一样喜欢不动声色地装高冷,却会细心地照顾到别人,以及,还是一样——会在她笑起来以后边腹诽吐槽边随着她笑。 她确实不知道这几年来他生活的细节,但一个人的本性也许并不会轻易随着时间与别离而改变。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们面对面坐在这里,都还在做自己。 她忽然就觉得眼眶有些潮湿。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们的离别其实一点都不唯 美,甚至可称狼藉。 那天她去见完章嘉程,告诉他“我暂时没打算进入一段感情”,回家以后,匆匆赶来的许思睿便问她“你答应他了吗”,出于自保,她下意识用友谊清晰地划开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就像她问章嘉程“你还喜欢我”时,他着急忙慌地掩饰说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一样。 但许思睿后面的反应又让她犹豫了。 雷声掩蔽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没有听清,然而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源源不断的泪倒映出她决绝又迷茫的眼睛。 他为什么要哭得好像被她抛弃一样伤心呢? 说不清是什么在驱动她,也许是青春正当时的年纪赋予她的勇气,她想,最后一回——她再勇敢最后一回,如果他回应她,那她就跟他在一起。 她开口了,对他说:“我没有答应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 她等着许思睿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只要他问了,她就会告诉他答案,告诉他——她一直以来都非常非常喜欢他。 可是许思睿什么都没有问。 他猛然瞪大眼睛看着她,时间在长久的对视中流逝,时至今日,祝婴宁依然无法理解他当初那个眼神的含义,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只知道,漫长的许多秒过去,他始终沉默不语。 而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回答。 祝婴宁以为自己会深深感到失望或者受伤,但那一刻,她惊讶自己感受到的竟是一股源于内心的释然。 窗外雨过天晴,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地板,点亮他们各自的脸庞。 她看着他尚存泪痕的脸,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许思睿,这次我真的要朝前走了。 后来高考填报志愿,他们报了不同的大学,她留在北京,他远赴上海。 大一开学以后,地理位置的远离天然地淡化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联系对方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分不清是哪一天真正开始断联的,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发现周天晴每次都比她更快得知许思睿的近况。她越来越频繁地从他人口中听说他,甚至逢年过节同学小聚,连远在深圳读书的邹皓都能随意说出关于许思睿的几件她不知道的小事。 他们现在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每次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繁忙的学业和社团事务都会将她的思维打散。 慢慢的,她甚至都不怎么想起许思睿了。 即使想起,心里也淡淡的,并无多少波澜。 直到大一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某一天,周天晴突然告诉她,今后不需要再攒钱还给许正康资助费。 她以为是周天晴替她还了那笔钱,忙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道谢,周天晴在视频那头笑着,说:“不是我,是睿睿替你还了,你要是实在还想还,就直接转账给他吧。” 她吃了一惊,点开她与许思睿久未对话的微.信,思忖半天,试着用自己勤工俭学攒下来的费用转了一千块过去。 他没有收。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收。 之后每隔两三个月,她都会用奖学金或者兼职来的费用转点钱过去,但许思睿一次都没有接收,要么自己退回,要么等到转账过期系统退回。 她坚持不懈给他转钱,他也坚持不懈不收她的钱。一笔笔转账记录成了他们大学四年唯一的联系。 直到大四第二学期,她忙于毕业论文和各种事关她未来职业走向的考试,无暇再给他转账。 直到现在。 想起这些往事,她不再感到伤感或遗憾,只有淡如流水的温暖残留下来,像那天雷雨过后隔着窗玻璃铺在他们脸上的阳光。 她看着桌面上被他护住的那杯柠檬水,嘴角扬起微笑,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他,问:“许思睿,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他像是愣了愣,随即才低声应:“……嗯。” 过了几秒,又问,“你呢?” “我也还好。” 分离不是终章,各自朝前走后,他们在新的岔路口相遇。 无需询问来路与去处,瞬间的相遇便已值得永恒。 她举起那杯柠檬水,朝他的方向送了送:“干杯?” 杯沿轻轻相碰。 敬恒久不变的友谊。 敬阳光正好的秋日。 第172章 呆毛 饭菜端上来以后,他们边吃边聊起了天。 主要是她在问他问题,比如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工作。许思睿说得很笼统,只说“有些事要处理”,说完可能是怕她觉得他这个回答是故意防着她对她有所隐瞒,又补了句“现在还没什么眉目,等做成了再跟你说”。 祝婴宁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个性了,总是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才会说,从来不喜欢把目标当成成就宣扬,小到给她准备生日礼物,大到高二那年做的游戏在高三挣了钱——天地可鉴,这事周天晴和周天澜至今都还不知情。 断断续续聊了整顿饭的时间,祝婴宁才发现一直是自己在问他各项琐事,弄得跟查户口一样,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你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许思睿摇摇头:“没有。” 她半开玩笑:“你对我一点点好奇都没有啊?” 他没有随她笑,看着她微微弯起的眼睛,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心中震动,脸上调侃的笑也卡在嘴角。 说不清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威力,又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涟漪,接下来他们都没怎么开口了,静静吃完最后那点食物,又面对面干坐了一会儿,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都已经快要十点了,说她不好晾着沈霏太久,要是太晚回去说不定会吵着沈霏睡觉。 “你住在哪里?我帮你叫辆车回去。”他问。 祝婴宁说出了酒店名字,一家很常见的连锁酒店,中规中矩。 谁知她说完,许思睿竟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说他也住在那里。 “嗯?这么巧?”她惊讶道。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稀奇,农达运公司坐落于郊区,附近没有太多酒店可供选择,她们挑这家酒店纯粹是中午吃完饭即将赶到公司的时候,为了方便晚上入住,随意在公司附近选了家还看得过去的,如果许思睿赶巧来这边办事,他和她们选到同家酒店也不是没可能。 “那……”她迟疑片刻,“我们一起回去?” “嗯。”他点头应,顺带低头叫起了车。 一路无话到酒店。 进了酒店大厅,祝婴宁跟前台要了点东西,转头问许思睿住在几楼。他说了自己的楼层,她听完再次大吃一惊:“……我们也在那层,你在哪一间?” “1107。” “我在1112。” 奇数房号在同一侧,偶数房号在奇数房号的对面,许思睿的房间正好在她们房间的斜右上角。 一起搭电梯到11楼,祝婴宁仍没从缘分的巧妙中回过神,便听许思睿对她说:“我先进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哦,好。”她呆笨地应了一声,目送许思睿进了自己的房间,才转身用房卡开门。 沈霏已经洗好了澡,坐在床脚玩消消乐,看到她,抬头朝她一笑:“怎么样,队长?和你朋友聊得好吗?我看你朋友还挺帅。” 聊得好吗? 这问题她着实答不上来,尴尬笑笑,含糊咕哝了句“还行”就拿上衣服去洗手间洗漱了。 洗头时,也许是难得静下来了的缘故,她的思绪渐渐开始游离,许思睿那句“你的事我都知道”魔音贯耳一样环绕在她耳畔。她叹了口气,一巴掌将这句话糊开。 快速打理好了自己,她从卫生间里出来,边吹头发边浏览着这两天参观时做的笔记。 很乱,最好趁着记忆热乎整理一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6节 祝婴宁不是拖延的性格,她想到什么都会立刻去做。吹完头发,把吹风机放回原位,她就坐在酒店配备的书桌前开始归整笔记了。 沈霏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消消乐,羞愧道:“队长,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今天也很累了,躺着休息吧。”她说完,想起什么,从换下来的脏衣服的衣兜里摸出两块创口贴——这是她刚刚上来前跟前台要来的——放到沈霏那张床的床头柜上,让她明天穿鞋时贴在脚后跟。 “这样不容易磨破。”她解释说。 沈霏愣了片刻,眼圈微红,闷闷地“嗯”了一声,做不出上前拥抱这种肉麻的举动,只能诚恳地说:“谢谢。” 这两天出差,她们每天都日行两万步以上,沈霏虽然不算娇生惯养——她姥爷在世时,对她的体态要求很高,也很注重她的体魄,每天晨起都会带她练八段锦——不过毕竟也没怎么吃过苦,很少这样长时间走路,再加上人又细皮嫩肉的,走了两天下来,脚后跟被鞋沿磨得破皮流血。 她忍着没说,没想到祝婴宁连这种小事都有注意到。 感动完,再看消消乐,越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挣扎着要起来帮忙,直到被祝婴宁严厉地喝了句“去睡觉”才灰头土脸地躺了回去。 奔忙一天,她确实已经很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久便迷糊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半空中飘啊飘啊。 也不知道飘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将她从昏沉梦境中吵醒。 她猛然睁开眼,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感官从睡梦中恢复,那道砸门声却变得更加清晰,才惊恐地看向她们房间的门,又惊恐地看向依然坐在书桌前的祝婴宁,眼神充满惶惑。 祝婴宁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躺在床上别下来。 “可能是谁喝醉了在砸门。”她用气音向沈霏解释,说完从椅子上滑下来,拿起连接前台的座机开始拨打电话,时不时留意着门的方向。 沈霏听到她条缕清晰地向前台说明了情况,又看到她挂断电话,端起烧水壶走到了门旁。 她的镇定让沈霏疯狂乱跳的心脏逐渐缓和下来,她裹紧被子,挪到床尾处,抻长脖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祝婴宁和那扇轰轰作响的房门。 门外的人见砸门无果,又开始按门把,边按边踹,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知说着什么。听声音是陌生男人的声音,不像她们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门被那人踹得摇摇欲坠。祝婴宁默默计算着前台通知保安 而后保安赶上来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正飞快思考着,门外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找谁?” 是许思睿。 她半悬起来的心脏在听清他声音那一秒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门外的响动瞬间停息了,她听到许思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找谁?”这次声音离她更近,也更冷,听着像是朝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门外那人畏畏缩缩地嘟哝起来,什么“搞错了”“没找谁”,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打算开溜。他没给他机会逃跑,她在门内听到了他们肢体冲突的响动,怕出什么意外,她把水壶交给沈霏,让她在屋里待好,自己则掀开门走了出去。 一开门就看到许思睿反剪着那人的手。被他制服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不出年纪,脸颊通红,浑身刺鼻酒味。 几乎是她打开门的同时,保安也赶了上来,从许思睿手里接过这个人,斥道:“你住哪?啊?!你是哪一间的客人?!”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保安将他带下去了,说绝对不会再让他有机会上来。 等他们离开了,祝婴宁才有闲暇好好看向许思睿。这一看她差点笑出声来。他穿着身睡衣,脚上还趿拉着酒店附带的纸拖鞋,脸颊木木的,头顶上方翘起一缕头发,看起来是睡到一半迷迷糊糊赶过来的。 “谢谢你啊。”她感激道。 “没事儿。”他慢吞吞地说。 “你去睡吧,有保安处理,应该没什么事了。”她赶他回去睡觉。 许思睿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木楞楞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祝婴宁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沈霏还紧张地端着水壶,跪在床尾,问她:“队长,那人走了没?” “走了。”她从沈霏手里接过水壶,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自己则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笔记。 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沈霏心有余悸,把自己裹回被子里,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才重新睡着,祝婴宁听到了她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 在这阵安然绵长的呼吸声里,她借着卫生间门前昏暗的照明灯,把最后那点零碎的笔记扫了尾。 合上笔帽,看了眼时间,已经两点半了。 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关掉所有灯,摸黑打算回到自己床上睡觉。 走到床尾的时候,她的膝盖因看不清而轻轻磕到了床板。疼倒是不怎么疼,但那一瞬间,福至心灵,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在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者说冲动的驱使下,她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轻轻打开了那扇门。 往右看,走廊光线明亮,许思睿就守在她们这间房旁边,背靠墙壁蹲着,手环抱膝盖,头埋进臂弯,睡得迷迷糊糊,只有头顶翘起来的那缕头发依然坚.挺。 第173章 灯塔 她心里某个角落塌陷下来,如同一场小范围的山体滑坡,如同干涸发白的土地被雨水浸润,变得格外柔软潮湿。 她是在感动吗? 祝婴宁分不清自己心里那些纤细复杂盘根虬结的感受。 她伸出手,又收回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最终也只是用指腹轻轻点了点他头顶翘起来的那簇头发。头发像草叶一样,在她手指的力道下弯折,她手指移开,他的头发又顽强地弹回来。 她轻声笑起来,没有叫醒他,转身回了房间,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一条薄毯——这是她大学期间赶往外地参加实习、竞赛以及种种实践活动的坐车神器,看起来薄,盖起来暖,不占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盖在身上睡一觉。她带着毯子来到门外,站在许思睿面前比划了一下,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尽量将毛毯披在他身上而不吵醒她。 这个举动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毛毯盖完,她竟累出满头大汗,用手臂擦了擦额前的汗,她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这才回到自己房间,躺回床上睡觉了。 本来以为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可能得再躺一会儿才能睡着,没想到都不用两三分钟,她就睡熟了,一夜安然无梦。 第二天早上,祝婴宁和沈霏搭高铁回g省,许思睿坐飞机回上海,他们在酒店门口分别,各自前往各自的工作地点。 离别时并没有出现任何煽情画面,一切都太过平静自然,以至于人都坐到了高铁上,祝婴宁才一骨碌坐起来,惊呼:“我的毛毯!” “?” 沈霏被她吓了一跳,从笔记本电脑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嗯?” “……没事,我发神经而已。” 她重新躺回了座椅靠背,叹气,心想就当报答他昨天一整天的出手相助好了,就是那条毯子真的很好盖……算了,也没关系。她安慰着自己,找到手机,翻出自己的购物记录重新下单。 ** 回到村里,处理完了出差的一切手续,祝婴宁又投入到了繁忙的日常事务中。 考察很成功,但这份成功若不能转化为实际行动,那么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说服村民加入集体养殖。 乍一看仿佛只需要走进村民家里,把好处给大家摆出来就成了,现实却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村民们习惯了自产自销,就算不加入合作社,他们也能养好自己家的那几头猪,供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他们完全想不出冒险加入 合作社、把自己家养的猪迁移到合作社的必要,害怕这个所谓的合作社只是他们这些村干部一拍脑袋临时决定的,风险却要由身为村民的他们自己承担。 即使请出了王胜举以及其他几个村的村支书共同做思想工作,大家也都对合作社抱有很大质疑。 说服群众没有捷径可走,祝婴宁只能天天去、天天说,变着法子给村民们讲解合作社的好处——可以统一采购降低成本、统一管控防范病害、统一销售扩大市场,甚至有望打通线上市场进行线上销售,大家共享利益,共担风险,比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挣得多、亏得少。 村民们听不懂高端的专业词汇,她就用通俗易懂的方言讲,同时也理解了前面的那些驻村工作队伍为什么要帮村民扫地,这说到底其实是打感情牌、拉近距离的一种方式。 讲到无计可施的时候,她和沈霏、温文旭也会争着抢着给村民扫地沤肥。她甚至还听到温文旭打电话回去向他家人吹嘘他现在成挑粪高手了。至于她自己,不知是说话太多还是急得上火,嘴里接连长了几个口腔溃疡。 说服村民的同时,合作社也在同步建立,半个月过去,大家在她的碎碎念下不胜其烦,同时也对她天天强调的“挣得多、亏得少”以及国家对合作社的福利政策起了些兴趣,开始有几户村民同意出几只猪仔加入合作社。那天祝婴宁激动得差点跪下来烧高香,回家立马就和沈霏温文旭涮了顿火锅庆祝。 人说到底是从众的,有了第一个人打头,后面其他村民的加入便顺理成章了。 村里十一户养猪的农户或多或少都出了些猪苗,与此同时,也有其他没养猪的村民见他们兴师动众的,心里蠢蠢欲动,跑来问祝婴宁:“小祝同志,我们没有猪,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挣钱了吗?” 她喜道:“当然不是,虽然你们没有养猪,但也可以投入资金,盈利以后也可以获得分红。” “我们哪来的资金?” 她像个卖保险的一样开始给他们介绍农民贷款。 成效是缓慢却卓绝的,到了十一月底,他们村这个合作社竟然也拼拼凑凑出了三百来只猪。 祝婴宁与王胜举带头从村里挑了几个有养殖经验的人,外加从外面聘请的一两个技术人员,构成了这个村养殖场的养殖班底。温文旭熟悉会计业务,负责监督合作社的账务透明化,沈霏负责协助技术人员提供夜间温控系统的技术支持,祝婴宁把持大方向,负责规划合作社的未来发展,寻找可以合作的肉联厂或者成立村集体自身的线上淘.宝店铺。 一切尘埃落地那天,王胜举说要请祝婴宁他们三人吃顿饭。 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月,他们三人几乎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全靠沈霏妈妈源源不断寄来的补品以及能量棒他们才没有低血糖晕倒。 吃饭地点在王胜举家里。王胜举和妻子攀长虹一起在厨房做饭,做完将饭菜端出来,笑说他们三人现在活像三个乞丐:“给你们每人一个空碗蹲到村门口,路过的狗看了都得往你们碗里投几块硬币。” 温文旭闻言大笑,举杯向王胜举敬酒。 这种酒是村民自酿的,王胜举在此地居住多年,喝惯了这种酒,自然海量。温文旭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典型,堪堪喝完一杯便就地栽倒不省人事了。 好在他的酒品还行,喝醉以后也只是睡大觉,不会发疯闹人。王胜举还没喝尽兴,举杯向她们两个女生:“来一口?” 说来一口,祝婴宁便真的只是“来一口”,严格控制在清醒范围内,绝不给自己一点点喝醉酒的机会。 令她震惊的是沈霏。 沈霏酒量惊人,和王胜举一杯杯对酌,竟然丝毫不见醉态,面色淡定得像在喝白开水。王胜举高兴得不行,直夸这孩子有前途。 直到饭席过半,咚的一声,沈霏毫无征兆地栽倒在温文旭身边,祝婴宁才意识到她只是喝酒不上脸而已,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醉。 她哭笑不得,从攀长虹手里接过两条薄被,分别给沈霏和温文旭盖上。 攀长虹数落王胜举:“你看看你,一把年纪还这样欺负小孩儿,老不害臊的!不许再喝了!”说着一把夺走王胜举的酒杯,想了想,把他下酒的小鱼干也端走了。 王胜举朝祝婴宁吐了吐舌头,嘀咕:“惹不起惹不起。” 她微笑起来。 在阵阵醇厚酒香里,坐在她对面的王胜举夹了勺青菜塞进嘴里,对她说:“这个周末你们都别工作,好好放松一下。” 她果断摇头:“我还得值班呢,支书,让沈霏和温文旭休息吧。” “小事,我让燕子跟你换一下就行了。”王胜举用筷子在半空中点了点,“劳逸结合,你们都多久没休息了?小祝,我知道你积极,可身为领导者,你得明白一件事儿。你的行动对小沈和小温来说,就像一个榜样,一个灯塔。你不休息,他们也不可能停下来休息,只有你休息了,他们才能真正放松,你能理解吗?” 祝婴宁怔愣片刻,被他点醒,呆呆点了点头。 “这个周末你们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吧,去见见你们各自的家人朋友,或者结伴去城里好好放松一下,村里的事儿有我们,再不行你攀姨也能过去帮忙。”王胜举说。 第174章 弑父 祝婴宁到底还是将王胜举的话听进去了。 周五下班—— 高铁外的窗景飞速倒退,她坐在座位上,身侧是一个外放抖.音视频的大爷。 短暂的两天假期,她不是没想过回隔壁市看看阿妈,但一想到几个月后过年便要回去了,又觉得还是去趟北京探望祝知微和周天晴她们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7节 车程一共四个小时,她昏昏沉沉睡掉一半的时间,剩下那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睁眼刷起手机。 她玩手机的频率并不比休息的频率高多少,虽然有微.信,但唯一一条朋友圈还是注册微信当天发的,是2014年高考结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图片是毫无构图可言的她和录取通知书的合照,内容为「新生活,我来了/龇牙笑.jpg」,现在看又傻又土,简直尬得不行。 不过她一直留着没删。 打开几百年难得看一回的朋友圈,她慢悠悠浏览起朋友们的新生活。 有人抱怨老板,有人抱怨导师,有人忙于二战,有人外出旅游,甚至还有人结婚了。 她在一张张或生分或熟悉的面孔里看到了许多从前的朋友。 吴波现在在当网文编辑——这事儿说来话长,她有段时间的梦想是成为艺人助理近距离观摩帅哥,为此不惜托家里的关系在当时某个十八线小糊豆身边实习了一段时间。实习后她对明星的滤镜就彻底破碎了,冲祝婴宁抱怨说爱豆需要控制体重,碳水吃得少,脾气很暴,更重要的是:“他吃饭不规律,肠胃不好,又经常熬夜,你知道的,反正就是……他有口臭!” 口臭威力无穷,成功赶走了吴波。 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助理梦破碎后,想起自己的爱好除了爱帅哥,还有看小说,于是转而去某个刚起步的网文app实习,由于表现好,破格转正了,现在每天都能免费阅读小说。 当然,这是美化过的说法,真实情况据她口述,是“爱好变成工作以后就像一坨狗屎”。 祝婴宁刷到她的朋友圈,是她掌管的无数个作者群,关键信息都码掉了,只有鲜红的“99+”停留在页面上,附图的文案是:「每天发信息都小心翼翼,生怕把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发到工作群里……」 她笑了笑,点了个赞,继续朝下刷。 紧随其后的是邵彦君演出的照片。 和她们这些中规中矩读书的人的路径不同,邵彦君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了,用家里给的钱开了家酒吧,在酒吧组建自己的乐队驻唱。她没有做生意的天赋,酒吧被她经营得半死不活,就在酒吧即将结业倒闭的时候,她心血来潮带着自己的乐队报名参加了当时一个新兴的乐队综艺,结果竟然火了。半死不活的酒吧从此人满为患,不过邵彦君很少再回酒吧驻唱,她忙着带乐队全国巡演。 至于戴以泽,他还在国外读书,朋友圈发的都是些充满艺术氛围的展览及店铺,祝婴宁点进他主页看了看,发现他现在也有在给国外的模特设计衣服。 邹皓本科学的是金融,现在在读研,朋友圈发的都是在券商实习时光鲜亮丽的照片,但点进主页能看到他的个性签名写着“金融狗都不学”。 谭菁菁本科学的是法学,她极少发朋友圈,关于她的消息祝婴宁都是零零散散从同学口中听说的,大家说她简直就是考神附体,小到大学期间的四六级考试,大到法考、考公,她都能一次性高分通过。被人问到为什么不去律所工作,谭菁菁说她的目标不是当律师而是当法官。 还有孙明远,他大学期间在父母的建议下学了口腔医学,发了张图说他练习的时候把模型的牙龈磨掉了,文案「谁想来找我看牙/奸笑.jpg」。 …… 断断续续看了很多同学的朋友圈,祝婴宁有点困 惑怎么她刷了这么久还没刷到许思睿的,难道他也不怎么发朋友圈么? 好奇地从他的微信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主页,她发现他的朋友圈和她一样寥寥无几,从2014年到现在,统共也就五六条吧,而且都很有个性地只有照片没有附文。 照片大部分是路边碰巧遇到的小猫或者含羞草,以及月亮、路灯等等各种文艺且细碎的生活片段,很少出现他本人,就算出现,最多也就是拍一拍自己的影子或者手指。 正翻看着,手机上方忽然弹出了许思睿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突兀的问号。 她愣了愣,纳闷他怎么有读心术,知道她正在看他的朋友圈,直到退出去至聊天界面,才发现是她刚刚通过他的头像进入他朋友圈主页时不小心拍到了他的头像。 聊天界面出现了一行小小的「我拍了拍“许思睿”的头说我想你了」。 那一瞬间的感受无法言喻,她既想笑,觉得他是不是傻啊,弄一个这样的拍一拍文案,却又莫名有些窝心。 本来还想着用“手机在裤兜里自己摩擦到了”掩饰一下,可在聊天界面停留许久,她最终还是打字回:「我在看你的朋友圈,不小心拍到了。」 那头的许思睿隔了好半天才回复,言简意赅:「你现在重新去看看。」 她再次点进他的头像进入他的朋友圈,惊讶地发现他朋友圈竟然瞬间多了许多新内容。 「你之前是不是把我拉进了某个屏蔽分组,然后刚刚才着急忙慌地把我拉出来?」 「……」 「不是。」 「我把仅自己可见的内容放出来了。」 好吧,是她小人之心了。 她慢慢浏览着那些内容。 许思睿基本是把朋友圈当日记用,可能是为了激励自己,每次取得一点点小小的成就,他都会发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内容。有取得奖学金的记录,有竞赛获奖的记录,有和小组成员熬夜做游戏的记录,有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bug,也有几杯被他们小组成员当酒干的空杯的美式……从此刻倒推回从前,如同穿越时光隧道,她一点点窥见到了他大学的生活轨迹。 她一边看一边顺手点赞,直到高铁即将到站,许思睿才发来一张朋友圈“99+”消息提醒的截图,说:「……再点赞拉黑你。」 “……” 她撇撇嘴,又顶风作案点赞了一条,这才收回手机,起身准备下车。 早在今天上午她就通知祝知微自己要来了,告诉对方不用来高铁站接她,她自己打车过去就好,结果祝知微还是执意要了她的车次信息。高铁到站时,她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等在出站口了。 祝婴宁循着车牌号找过去,找到她的车,飞速拉开车门跳进了副驾驶座。 “你没带行李箱?”祝知微边开车边打量她。 “没呢,就待两天,衣服装背包里就够了。” “吃饭了没?” “吃了点面包。” “我点了小龙虾,都给你剥好了,回去热热就能吃。” 一来一回的对话如暖流注入她坐车坐到疲倦的身体,她嗯了一声,狗腿地说:“微微姐,你对我真好。” “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她笑。 车子汇入车流,往家的方向奔去。 四十分钟后到达祝知微的家。 几年前她虽然出面反抗了黄俞亮,可店铺被他恶意刷单很久,评分已经救不回来了。她也后悔过自己的优柔寡断,觉得当初要是再果敢一点儿,说不定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颓丧了一段时间后,她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另一个机遇。 事情说来赶巧,当初为了向黄俞亮的妻子提供他有私生子的证据,祝知微加过对方的微.信。两人基本不聊天,但她有时打开手机娱乐,能看到对方发的朋友圈,其中有一条是:「又通过朋友代购了一个心水很久的包包~」 普普通通的一条朋友圈,却在祝知微心里点亮了细小的火种。 那几年微.信刚刚火起来,微商还是一个新兴职业。 她从这条朋友圈里嗅到了一个微妙的商机——由于之前卖的服装定位是轻奢,她q.q和微.信加了不少手头有闲钱的中产阶级独立女性,这些人处于“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这个层次的消费水平,微商完美契合了她们的消费需求。 刚好祝婴宁也住校读大学了,祝知微在北京了无牵挂,于是她当机立断搬去了深圳,在那里租了间房子跑代购做微商。 起步阶段肯定是辛苦的,然而也是那个辛苦的阶段让她重新找回了自食其力的自信。 经过四年的积累,她的收入渐渐稳定下来,不仅有了可观的积蓄,还有了一批忠实客户。 这些客户里不乏有钱的富人,和她们接触下来,祝知微渐渐意识到像她这样单打独斗的个体工商户,与其赚普通人的钱,不如将精力瞄准富人,在这方面做精做深。与此同时,代购行业迎来井喷,她预见了这个行业饱和后无可避免的衰落,于是2017年末,她开始尝试转型,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打起了玉石的主意。 同当初决定从北京搬去深圳一样,祝知微当机立断从深圳搬到了素有玉都之称的阳美,在那里学习如何辨认高品质翡翠及和田玉。 做个体玉石最缺的就是客源,而祝知微恰恰相反——她不缺客人,只缺一点知识。客源是她独到的优势,到了2018年下半年,她已经成功开拓起了自己的玉石市场,客户就是一线大城市的富太太们。 祝婴宁这趟回北京正好赶上了祝知微回北京见客户,不然说不定还没法见着她。 小龙虾果然已经放凉了,祝知微端着盘子去加热,又开了瓶红酒,给自己和祝婴宁都倒了一点。 面对面喝着酒吃着小龙虾,祝知微笑着说她打算干到三十五岁就退休。 “到时把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拿来投资,一部分拿来环游世界,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特别特别好!”她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因笑容而微微下垂。 胡侃完自己的事情,想起什么,祝知微说:“对了,宁宁,你知不知道思睿的事?” “嗯?”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迷茫道,“知道他的什么事?” “哦……那你应该是不知道了。”祝知微耸肩笑道,“我也是从他小姨那边听说的,就是啊——我说出来,你别吓一跳,他把许正康告上法庭了。” ----------------------- 作者有话说:来月经痛经中……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多更点。 第175章 时间线 这件事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怔愣过后,祝婴宁向祝知微追问细节,祝知微却说她也不清楚了。 祝知微和周天晴自从之前那个春节一起吃过饭以后,便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周天晴的年龄比她大了一轮,给过她许多生活和事业上的建议,许思睿打官司的事也是她俩通电话时周天晴不小心说漏嘴的。 祝婴宁想起那天在农达运公司的相遇,许思睿说他有事,但还没有眉目,要等做成了再告诉她,难道就是指这件事吗? 当晚她在祝知微家留宿,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前往周天澜家。 周天澜早在三年前就出狱了。由于当时祝婴宁和许思睿都在大学住校,许思睿又远在上海,家里没人住,周天晴怕她孤单,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父母家与她同住,导致这边的房子一度闲置了下来。 周天澜服刑时,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对许正康出轨的事选择了缄口,直到她出狱,周天晴才将真相告知于她。半年后,周天澜与许正康协议离婚,这间房子被许正康转到了她名下。至此周天澜才从自己父母家搬来这间房子长居。 说长居其实也不太准确,她与许正康离婚后,为了庆祝她的新生,顺便帮她转换心情,周天晴给她报了一堆旅游团,导致周天澜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准备旅游的路上。 她目前在摩洛哥一个叫舍夫沙万的小镇旅游,发了很多靓照在ins上。小镇整体是蓝色的,如一块块凝固的玻璃海。 北京这边的房子没人看顾,周天晴暂时搬过来给姐姐看家,所以严格来讲,祝婴宁是去见周天晴的。 她已经提前给周天晴打了电话,告知自己今天中午会过去吃饭。 坐车到达小区楼下,她熟门熟路来到16楼按响门铃。 隔着一扇门,她隐隐约约听到铃声在屋子里回荡,却久久等不到有人来给她开门。祝婴宁毕竟在这里住了高中三年,有这里的备用钥匙,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门打开,干脆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径自走了进去。 在玄关处换完拖鞋,她喊了声“小姨,你在吗”,依然没得到回应,趿着拖鞋一头雾水走进屋里,就见洗手间关着门,水声哗哗。 哦,原来在洗澡。 她正打算走到客厅看会儿电视等周天晴洗完,就见洗手间的门在她面前打开了,许思睿擦着头发从里面走了出来,带出了洗手间里蒸腾缭绕的湿热雾气。 祝婴宁:“?” 他可能也没想到洗 完澡出来会见到她,眼神微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表情都有些空白。 过了许久,还是她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随意扔到一边肩上,说:“我回来住几天,顺便处理点事。” 她恍然大悟,猜测是许正康官司的事,但许思睿没有直接告诉她,她不好直接问,只能挑了个比较安全的问题问他:“哦……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他抿了抿唇角。 祝婴宁点点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8节 尬聊完,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她看了眼他的装束——他刚洗完澡,虽然穿得严严整整,可到底与上次见面西装革履的模样不同,显得私人化许多。尽管以前同住一个屋檐下,看过无数次他洗完澡的模样,此刻她还是感到一股微妙的局促,也许是太久没再见过类似场景的缘故。 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形貌变了。 与之前单薄的少年身形不同,他又长高了一些,身上也有了些精健的肌肉,贴着骨薄薄地蔓延出去,虽然薄,看起来却很结实,与块垒分明的大块肌肉不同,既不嚣张也不造作,应当是平时打羽毛球或者进行其他运动时顺带练出来的。 肌肉在衣服遮蔽下其实看不真切,她之所以能感受得那么清楚,还要仰仗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近到不礼貌的程度,但也能清晰感觉到他洗完澡后身上透出来的热气。 他还是很白,但不再是以前生病时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 她也说不清楚现在是哪种白,只能笼统地将其描述为肤如凝脂。 这些细微且陌生的变化让他站在她面前时莫名多了几分压迫感。 她后退一步,盯着客厅,没话找话地说:“……小姨不在吗?” “她出去买菜了。”他扫了她一眼,没去拿吹风机,反而走到客厅,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指了指电视,“看点什么?” “嗯……都行,看看最近热播的剧吧。”她乱七八糟地给出了一个很没主见的回答,从洗手间前的走廊踱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见许思睿打开了电视机,首页弹出来的就是正在热映的爱情连续剧,图片赫然是男女主角在接吻,祝婴宁大受惊吓,连忙改口道,“要不看《士兵突击》?” “?” 许思睿默了默,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行。” 他搜索出《士兵突击》,点了放映。 一片荒山呈现在屏幕上,身为主人公的农村娃许三多出现在了屏幕里,正被村里孩子围殴,他爹赶来救场,看到许三多打不还手的熊样,气不打一处来,赶走熊孩子们后又把他揍了一顿,痛骂他是龟儿子。 朴素且土气的乡音大大冲淡了氛围的暧昧,祝婴宁瞬间觉得舒坦多了,松了口气,随手抓来个靠枕抱在怀里。 她才刚调整好了坐姿,许思睿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距离不算近,可也许是因为他腿长,坐下来以后,他的大腿还是隔着两层布料碰到了她的腿。 说碰都有些夸大其词,其实仅仅只是挨着而已,中间还有层层布料组隔。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仍旧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大腿传来的泛着潮气的热度。 他以前的体温有这么高吗? 祝婴宁非常不自在,想要挪开腿,又怕动作太明显,反而惹他怀疑。纠结得肠胃都要打结了,身边的许思睿却像没事人一样舒展地靠到了沙发靠背上,手随意往沙发靠背上一搭,看起来很是悠闲自在。 她莫名来了气,主要是在气自己,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从刚刚开始到现在也不知道都在紧张些什么,这么一想,干脆也学着许思睿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的腿和他挨着,专心致志看起了电视剧。 她从以前读书开始就有一套自己的集中注意力的方法,很好使。真正沉下心去做某事后,她便感觉不到外界的纷扰了,即使只是看电视也看得认真入神。 时间在电视的背景音中一点一滴流淌。第一集结束,片尾曲响起,祝婴宁这才从电视机上抽回神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扭头,却对上了许思睿的眼神。 他在看她。 她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怎么了?” “没什么。”许思睿淡淡道,同时淡淡地瞥开了目光。 她困惑地凝视他片刻,脑子里电光火石,骤然想起上次相遇时被他顺走的那条毯子,忙问:“对了许思睿,上次在酒店,我那条毯子是被你带走了吗?” 他盯着电视屏幕,没看她:“什么毯子?” “就是……”她比划了一下,“我披在你身上的那条……大概这么大一张,颜色是咖色,你醒来没看到吗?” “不知道,不见了吧。”他答得极其敷衍。 祝婴宁狐疑地拧起眉:“不见了?” “嗯。”他含糊应着。 她越想越怀疑,眯缝眼睛使劲盯着他的侧脸,恨不得用眼神在上面盯出一个洞。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许思睿的耳根红了,待要仔细去看,下一刻,门铃忽然在客厅里响起。她瞬间忘了刚刚想做什么,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去给周天晴开门,雀跃道:“小姨!” 周天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腾不出手欢迎她。祝婴宁正想帮周天晴分担一下,许思睿就从她背后伸出了手,自周天晴手里接过各种外送袋,转身朝厨房去了。 手里有了空闲,周天晴笑眯眯地伸手捏她胳膊和肩膀:“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捏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变瘦,周天晴才拍拍她的背,催她去餐桌旁坐好等吃。 “等这么久饿坏了吧?”周天晴说,“睿睿也是,大早上的急匆匆从上海赶到北京,连饭都还没吃。你们两个等会儿都多吃点儿。” 祝婴宁怔了怔:“早上……他今天早上来的?” 他不是说他前天来的吗?为什么要骗她? 她迷惑不解的时候,许思睿恰好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听到了周天晴的话,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调整好神色,对周天晴说:“你记错了。” 周天晴没反应过来:“记错什么?” 许思睿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说:“我前天来的。” “?” 愣了足足五秒,周天晴才长长地“啊”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对、对,是我记错了,你前天来的,瞧我这记性。唉,人到了中年就是这样。” 祝婴宁哭也不是笑也不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两个人当她是白痴吗? 第176章 服了你了 缘关系的家人 关于许思睿究竟是哪天回北京的,祝婴宁没再追究,因为她实在太饿了,他很狡猾地在她满脸疑云的时候拆开了食物的袋子,阵阵香气勾人馋虫,所谓民以食为天,她研究天去了,决心不再计较这些微末的细节。 餐桌上其乐融融,周天晴不像许正康,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们边聊边吃,一顿饭吃得漫长且愉快。 有了周天晴当调和,与许思睿独处时那种淡淡的不自在消散了大半,吃完饭,他们三人还玩起了周天晴新买的switch。 祝婴宁玩电子游戏的能力依然令人不敢恭维,连续输了几场后,她找出茶几柜子里的扑克牌说要玩斗地主。 “我突然想午睡了。”许思睿说。 “?” 她一把逮住他,“不行!” 吵吵闹闹地磨蹭掉一个下午的时光,晚饭周天晴说要亲自下厨大展神通,被许思睿明令禁止了,祝婴宁问为什么,他偷偷告诉她周天晴这人做饭不仅缺乏常识,还喜欢灵机一动。 之前她做蛋糕灵机一动把鸡蛋换成了鹅蛋,做出来的蛋糕腥得根本没法吃,偏偏姥姥姥爷奉行鼓励式教育,硬逼许思睿吃完了,被他问起“你们自己怎么不吃”,他们说:“我们是老人,你要尊老爱幼。” 还有一次,周天晴不知从哪里听说把完整的鸡蛋放进微波炉加热会爆炸,于是灵机一动,将鸡蛋切成两半放进微波炉,没想到还是爆炸了。微波炉里的鸡蛋碎尸最后也是许思睿被迫一点点抠掉的。 介于周天晴的斑斑劣迹,许思睿把她发配到了洗碗槽前洗菜和剥蒜。晚饭主要是他和祝婴宁合作完成的,周天晴起到一个在旁边提供情绪价值的作用。 那天晚上祝婴宁在自己曾经待了三年的客房入睡。哦——现在不能叫客房了。自从彻底从许正康手中拥有这套房子后,周天澜就把这间房间改成了她的专属房间,说会永远在这儿给她留个位置。 她房间的布局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四件套也都是洗好收起来的,重新铺上以后能闻到洗衣液的馨香。 熟悉的甜滋滋的香味儿。 她闭上眼睛,睡了这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 周日上午,祝婴宁坐车回村里。 离开前,她还是没有直接问许思睿许正康的事,只告诉他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尽管开口找她帮忙。 “只要能帮上,我一定尽力帮你。”她说。 “知道了。”他边说边把一个行李箱推到了她面前。 “嗯?”她不解其意。 许思睿解释说里面是给她买的一些冬季的衣服:“你那村子不是没暖气吗?12月都快下雪了,早点备好衣服,到时才好过冬。衣服都是洗好晾干直接就能穿的。还有棉被,太大了就没塞里面,到时我给……我让我妈给你寄过去就好。” “你说得我像只需要囤粮过冬的松鼠一样。”她笑着接过行李箱的拉杆,手在握把上捏了捏,沉默良久,抬头问,“这些衣服是你帮我买的?” “不是。”他否认道,“是我妈。” 她便慢悠悠“哦”了一声。 验证的方法有很多,比如现在就打电话找周天澜对峙,问她里面都有些什么衣服,要是答不上来,就证明许思睿多半又在撒谎。 可是…… 她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任何验证的必要。 因为不管是谁买的,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这里的人都像爱家人一样爱着她。 她一度以为自己亲缘浅,可或许是上天瞧她可怜,又给她送来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爱着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关爱着。 祝婴宁皱了皱鼻尖,忍下鼻酸,说:“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周阿姨。” 他嗯了声,伸手去够车钥匙,说先开车送她去高铁站。 ** 从北京到g省也不过四个小时的高铁,却像从一个世界扎入了另一个世界。北京是她短暂的休憩之地,而这里是她的战场。祝婴宁整理好精神,很快又投入到了乡村建设工作中。 她和沈霏他们离开的这两天,合作社的运行基本正常。在合作社工作的几位农户不习惯一次性养这么多猪,刚上手时出了点小纰漏,跑了几只猪仔,但很快又找回来了。 祝婴宁问王胜举那几只猪仔是怎么找回来的,他说:“很简单,让小孩去找,谁找到奖励谁玩手机,才半个小时就都找齐了。既不浪费大人的工作时间,又能提高效率。”听得她啼笑皆非。 合作社逐渐步上正轨后,她同王胜举商议往后的道路,一致认为最高效的方式是引入专业的养殖企业,与这些大企业合作,不然靠他们自己从零开始去搞营销做线上店铺,不知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打响品牌的知名度。 但在何时开始谈合作上,他们产生了一些分歧。 王胜举说他可以申请将养猪项目纳入本地重点招商项目库,利用招商局的单位优势寻找合适的企业。他的意见是等村里的合作社做出一些成果以后,再拿着成果去说服对方,不然两手空空过去给人画饼,会让一些本来有望与他们合作的企业对他们产生不好的印象,从而影响到后续合作的展开。 祝婴宁却觉得他们等不到做出成果的时候——怎样才算“做出成果”呢? 每个企业有每个企业的标准,也许这家企业觉得好的成果,在那家企业眼里就是小儿科了。就算他们做出成果,也不可能凭这些成果说服所有人,还不如边搞养殖边招商引资,根据企业给的反馈及时调整自身不足之处,就像以前的连续剧边拍边放、根据观众意见及时修改剧本一样。 总之,她认为招商工作应该和合作社的发展同步推进,没必要等一个结束再去做另一个,后者是囿于保守思维了。 有分歧自然免不了争吵,她和王胜举第一次就工作的事产生了一些摩擦。 王胜举说她急功近利,被“急于做出成就”这事儿冲昏了头脑。 这个评价让祝婴宁回家后郁闷了半天,她从来没想过急功近利这个词也能应用到自己身上。 沈霏安慰她说:“队长,我不觉得急功近利是什么坏事,说实话,我们来这工作,除了理想层面上的为人民服务以外,肯定也考虑过现实因素,也都想在这做出点成绩,方便以后晋升。就得有急功近利的心态,未来才能大展宏图。” “沈霏同志,你说话好直。”温文旭被沈霏理科生的直白吓了一跳,转头发挥起他身为文科生的说话艺术,“队长,我觉得,你这人确实急功近利,但你急的不是自己的功、近的不是自己的利,你急的是乡村的功、近的是人民的利,既然这样,被人评价句急功近利,也算符合现实,是不是?这真没什么。” 被他们换着花样开解,祝婴宁心里那点郁闷很快转为了好笑:“……行了,不聊这个。我想问问你们对招商的事是怎么看的?” “我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沈霏说。 温文旭说:“队长,我们是一个team,劲儿肯定得往一处使。”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49节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支书。” 她将“边说边做”这事儿发挥到了极致,在说服王胜举的同时,也着手查找起了合适的企业的资料。最后之所以成功说服王胜举,也是因为她搬着自己查阅并整理好的笔记过去,向他清晰罗列出自己选中的几家企业各自的优势和发展潜能、她要如何与这些企业进行初步接触以及后续其他人员的跟进。 王胜举看完了她整理出来的资料,只说了五个字:“我服了你了。” “支书,你是真的服了我了还是在说反话?”她对这话解读无果,干脆打出真诚牌。 王胜举摇头笑:“……我是真的服了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唉,我是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了,你有什么需要配合的 再告诉我,我负责给你们做好后备保障。” “好的!谢谢支书。”她喜笑颜开地离开。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当时被王胜举评为“急功近利”的决策非常正确,在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之前,正是因为她紧锣密鼓的多线程工作安排,才让她所在的这个村庄赶在经济受到疫情冲击之前成功打响了自己的品牌,也为疫情后的经济复苏奠定了足够的基础。 后续便是与企业的初步接触,祝婴宁和沈霏、温文旭他们再次忙成了陀螺。 温文旭说初步接触可以只发邮件或打电话,但祝婴宁并不想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她觉得发邮件是单向的,而她需要的是双向筛选。除了企业方面决定是否要与他们合作,她也得深入企业内部实地考察他们的实际情况,决定是否要与他们展开合作。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又筹备起新一轮出差,这次她决定把沈霏和温文旭都带去。 出差前的准备工作十分繁重,她带领沈霏他们录制并剪辑了合作社的短视频,准备了详尽的项目推介书,从猪肉品质到市场需求分析、初步效益预测,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晚上还常常集体预演招商谈话的形式,确保只欠东风了,才向上级申请出差。 等待审批下来的时候,她难得有点儿空闲,在宿舍休息了一个下午,躺在床上刷着手机,通过网络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用吴波的话来说,她绝对是深居简出的2g网民。 朋友圈依然人生百态,她边看边犯困,困得将要睡着的时候,许思睿两天前发的一条朋友圈闯入了她的视野。 她勉强睁开眼睛浏览了一下文案,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随之飞到了九霄云外。 许思睿发的这条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是法院的传票。 她看了下他这条朋友圈的点赞——如果是对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这会儿应该早有许多共友点赞,可点赞那一栏空空如也。 是单独发给她看的吗? 祝婴宁点开那张图片,细细浏览起了地点、时间和被传事由。 第177章 小许董 出差日期最后定在12月下旬,人员增加了一个乡镇上的领导,由于需要在最短路径内多看几家公司,他们的出差路线安排得十分紧凑,从g省出发,途径两个省,最远到达北京,接着又绕不同的路线回来,总共走访11家企业,为期十天。 如此紧凑的行程,从第一天开始,大家便都绷紧了神经。 第五天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已经谈了六个企业,情况说乐观也乐观,说不乐观也不乐观。 受到8月份传入中国的非洲猪瘟的影响,中小企业亏损严重,趋于选择保守策略,无意在元气大伤的时候冒进投资新兴项目;大型集团企业则凭借资本、防疫技术等优势实现了逆势扩张,在全国出栏生猪数量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 他们原先锁定的目标是中小企业,谈了几家下来,却都没有收获预期的回应,反而是大型集团企业对他们抛出了意料之外的橄榄枝。 负责人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受到非洲猪瘟影响,2019年的猪肉价格必将迎来飙升,为了抢占市场份额,他们上层领导决定利用疫情扩大生产经营规模,吞并散户。祝婴宁他们任职的村子没有受到猪瘟影响,且品质高,这是他们的优势。 “不过——”负责人将话锋一转,“采购种猪在我们的基地自行繁殖,以及到你们的村子里建养殖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需要承担的风险也不是一个量级,我们凭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 他说完便引导话题,开始与他们商议起从他们这采购种猪的可行性。 即使祝婴宁事先与沈霏他们做过预案,也没预见过这种可能性,他们的思维一直局限在对方会对他们的生产规模、初期效益和市场认可度产生质疑,万万没想到对方确实对他们的项目表现出了兴趣,只是兴趣点和他们期望的天差地别。 要是将种猪卖给他们,短期内村子确实可以通过此道获利,但,长期呢?企业势必能形成自己的规模化养殖,不再需要村子提供的货源,到时就是妥妥的为他人做嫁衣裳,富的人继续富得流油,穷的人继续穷穿地心。 从企业出来后,祝婴宁越想越懊悔,觉得自己早该考虑到这种可能的,就不会在洽谈时被对方的思维牵着走,也不会全程都显得哑口无言。她怎么能忽视这么大一个缺口呢? 连她都这样,沈霏他们就更不用说了,一起来出差的乡镇领导主要是增加他们这个招商小队的分量,相当于一块敲门砖,对内里门道实则一知半解,几乎指望不上。 接下来还有五家企业需要谈,他们在北京的酒店稍作调整,临时改了一下接下来洽谈的重心,把重点放到了如何游说大型企业上。 “好难啊。”温文旭哀嚎着,往酒店房间内的地毯上就地一扑。 和他们同行的乡镇领导心态倒是很好,说吃饱喝足才有干劲,催他们到酒店一楼餐厅吃饭。 祝婴宁一直低头对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飞快敲击,闻言抬起头,说自己今晚就不随他们一起吃了,她要单独离开两个小时。 “为什么?”沈霏问。 他们今晚没有特殊安排,离开两个小时于事无碍,然而祝婴宁是那种能工作就绝不轻易休息的人,沈霏单纯好奇她突然离开是出于什么缘故。 “我有亲戚朋友在北京。”她笼统地说。 领导闻言满脸了然,说:“对,我记得小祝你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北京读的,行,那你去吧,别说两个小时,三四个小时也可以,明早的高铁几点出发你还记得吧?多留意着点儿,别错过车次就行。” 她颔首谢过,收拾好了手头的笔记本,把重要的电子设备托给沈霏保管,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好像没什么需要带的,于是揣上手机就走了。 说是两个小时,但她出门那阵不巧赶上了晚高峰,路上堵得吓人,到达目的地就花了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司机把车停在目的地,在她解安全带下车时八卦地问:“小姐,你打官司啊?”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车门打开,外面就是法院正门。 距离她看到许思睿发的那条朋友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发现传票上的开庭时间恰好与她出差的时间重合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许思睿,甚至没有主动找他私聊什么——因为担心自己出差中途临时有事,没法履约,反而让他失望。 看了眼手机,晚上六点二十三分,已经过了法院下班时间了,她不确定许思睿还有没有在里面。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来了这里能做什么,好像没什么能做的,仅仅只能提供一点陪伴。 可即使只是一点点陪伴,祝婴宁也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 她见证过许思睿的少年时代,正如他也见证过她的少年时代一样。她知道许正康曾经是他生命中一个跨越不过去的一座山。而现在,山峦崩殂,他正尝试翻越这座生命里的高山,举刀挥向父亲虚伪的意象。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么重要的时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是自己一个人面对。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他有家人朋友,应该不至于一个人来这种场合吧? 祝婴宁胡思乱想着,没留意到前方正门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许正康。 直到听到他粗野的骂声,她才循声望去,看到许正康被一众朋友拉着胳膊揽着肩膀,但仍激动地想要扭身朝走在另一边的许思睿冲过去,嘴里胡乱咧咧着各种难听的脏话,其中当属白眼狼出现的频次最高,骂到激动之处,甚至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口不择言说许思睿是狗杂种。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许思睿双手插兜,对此置若罔闻。她定睛一看,发现他两边耳朵里都塞了耳机——这很许思睿,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走得旁若无人,从她身边掠过,没看到她。 趁他站在马路边低头用手机发消息的功夫,祝婴宁踮着脚尖走到他背后,故意拍了拍他远离她的那侧肩膀。 许思睿果然回错了头,见身后没人,头扭到另一侧,看清是她以后,眼睛簇然一亮,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来干什么?” 她心想你都发朋友圈了,居然还问我来干什么,嗯,这也很许思睿。 “我来看看你把被告人气成什么样了。”她也跟着乱答。 没料到她是这个回答,许思睿扬起一边眉毛笑起来。 冬日天黑得快,他的笑容在昏暗光线下纯净亮眼,又隐隐张扬,像一捧反光的清泉。 网约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拉她一起坐进后座。 在车里,通过他的叙述,祝婴宁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以为的揭露许正康栽赃陷害周天晴的罪名不同,许思睿是以另一个事由起诉他的。 大学期间,他一直想找出许正康逃税避税以及栽赃陷害的证据,可一直没进展,直到某天他忽然意识到心术不正的人不可能只在一件事上心术不正,即使无法以他期望的罪名状告许正康,也能用别的官司让他自乱阵脚。沿着这个思路,许思睿寻找起以前与许正康合作过后来却与其反目的 企业家。 听他讲到这里,祝婴宁茅塞顿开,想起许正康以前是做食品生意的,而农达运也有在卖猪肉制品,猜测着说:“所以那天在农达运……” “对。”这回许思睿承认得爽快,“我还小的时候,许正康跟农达运的创始人谢志刚走得很近,偶尔也会带我去那边玩。不过后来他们的关系就恶化了,我12岁开始就再没去过那家公司。” 按理来说,此时她应该顺着他的话题问许正康和谢志刚之间有什么恩怨,但祝婴宁的关注重点跑偏到了别的地方,她一锤膝盖,醍醐灌顶:“哦……我知道了!难怪他们叫你小许董呢,是不是因为以前他们公司的人管许正康叫许董,而你又是他的儿子,他们就顺口管你叫小许董了?”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关注的是这个,哭笑不得:“对。” “我还以为你真成哪家公司的董事长了。”她说不清笑点是什么,莫名乐了起来,努力憋住笑意,绷出一脸严肃状,将右手伸给他,一副要跟他握手的样子,“你好,小许董。” “?” 他用右手手背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无奈道,“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 “不好意思,你继续说。”她严肃地点了点头,把手收回来。 许思睿张了张口,却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哑口无言了一会儿,舌尖顶住上颚啧了一声:“……我忘了。” 祝婴宁严肃地提醒道:“您说到您12岁以后就没再去过农达运公司了,小许董。” “……” 这一茬究竟能不能过去了?!许思睿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 第178章 酒吧 谢志刚与许正康的恩怨说穿了是许正康这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造成的,那时他们合作进行某个生意项目,许正康的公司负责采购,结果他在采购过程中两头吃,不仅收了供应商的贿赂,还向农达运谎报了采购金额,被谢志刚本人识破了。碍于多年来的情面,且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实际损失,谢志刚没把他怎样,可也不想再跟他这种人合作,两人就此一刀两断。 许思睿找到谢志刚时,他已经退休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当年的事既然没即时追究,也不可能放到多年后再平白折腾一通给自己找事做。不过看在许思睿帮他们升级了公司系统的份上,谢志刚提供给了他别的线索——关于许正康制作食品时以次充好的证据。 以这个证据为起点,几个月来,许思睿找了无数许正康以前雇佣的员工以及合作过的供应商,一点点收集那些陈年的证据,最后向法院提起了诉讼。开庭之前,他偶然听到法院里的人员将他这个案子戏称为大义灭亲案。 “说得还挺准。”车外街景一掠而过,他哼笑一声,笑声嘲讽的尾音被风湮没。 他说许正康多半还会提出二审,但也没关系,无论他想怎么蹦跶,他都会奉陪到底。他还说张海生身为许正康的发小,这次开庭却没出席,来的反而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张海生可能知道害怕了,不过害怕也没用,不管是他还是许正康,不管是以前的烂账还是他们对我妈做的事,我迟早会一件件算清楚,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云淡风轻,眼神深处满是平静,可只有经历过以及见证过的人才懂现在的淡然是用以前多少次无能的不甘换来的。 许思睿讲完,头微微一偏,看到祝婴宁正含笑注视着他。 不同于刚才的玩笑,她笑得很浅,如微风煦雨,朝霞流水,眼睛因笑意而弯成柔软的笑弧,睫毛深深。 他抬了抬放在座位上的手指,下意识想触碰她的眼睛,抬到一半,反应过来,又将手放了回去,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问:“笑什么?” “我替你感到高兴,许思睿。”她微笑着说,“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了。” 他心中骤起波澜,却将脸撇向一边,手支下颌,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喃喃道:“……还是有的。” “谁?”她好奇地问。 他在窗玻璃的反光上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知道。” ** 等网约车停下来,祝婴宁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问许思睿把目的地定在哪儿了。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她打开安全带下车。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0节 许思睿伸手在车顶上垫了一下,防止她摸黑下车时撞到头:“吃晚饭。” “你确定要在这里吃吗?”她站定,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酒吧。 这间酒吧坐落在一条小巷里,不知是地理位置的缘故还是现在时间尚早的缘故,门口荒无人烟,只有一块廉价的灯牌戳在地上,上面写着酒吧的名字,法文名,她读不出来。 酒吧的门是掩着的,许思睿推开门,里头的灯只堪堪亮了一半,一个不知是客人还是员工的人坐在角落里,看到他们,熟稔地说:“早。” “早。”许思睿回应。 “早。”虽然不明白大傍晚的“早”在哪儿了,不过出于礼貌,祝婴宁也跟着爽朗地问了声好。 她问许思睿这是他常来的酒吧吗,他摇头说他也是第一次来。 “那你刚刚应那个人应得那么自然……”她暗自吐槽。 “我们北京人就是这么热情。” “?” 在酒吧里挑了个双人位入座,许思睿问那个不知是客人还是员工的人这间酒吧有没有主食。 “啊?你们在酒吧点主食啊?好奇葩。”那人站起来,抓了抓头发,边打哈欠边说,“有我刚刚点外卖吃剩的披萨,你们吃吗?我没吃过的,本来只想点一份,刚睡醒眼睛不好使,点成了双人套餐,而且还是我最讨厌的榴莲披萨。你们要的话送给你们了,不然也是要进垃圾桶的。” 祝婴宁被这个松弛的回答松弛得目瞪口呆,心想难道你就不奇葩了吗,而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许思睿竟然说:“那拿出来看看吧,谢谢了。” “我们真的要吃别人吃剩的外卖吗……?”她不得不怀疑许思睿是不是因为出钱请律师打官司,导致资金周转出现了一些困难,她委婉地暗示道,“今天是你大捷的日子,按理应该我请你的,我们去外面找家你喜欢的店点些你喜欢的菜吧?” “不用。”许思睿拒绝了,还说,“你要是嫌弃,我们可以重新叫份外卖进来。” ……这个外卖是非叫不可吗?这个酒吧也是非待不可吗? 她终究没把这些话问出来,因为那个疑似老板的人已经端着他吃剩的外卖出来了。她僵硬地道了谢,等老板离开,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盒榴 莲披萨——包装还是完好的,食物封口贴没被拆过,上面也没有被注射过的可疑洞口。 祝婴宁的严阵以待让坐在对面的许思睿轻声笑了出来:“你对酒吧的印象是什么?不用这么紧张。” 他说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家酒吧是张霖的表哥开的,刚那个松弛的老板就是张霖的表哥,以前打游戏互相见过面,彼此知根知底。 她听完,脸颊因恼羞成怒而微微泛红,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 “因为逗你很好玩。”他双手抱臂,向后靠了靠,懒懒散散靠在座椅的靠背上。说完又用指腹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不过,有安全意识是好事。” “……” “吃吧,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许思睿指了指披萨盒子,“待会儿完事了再去吃正餐。” 她撕下封口贴,戴上手套,把尚且温热的披萨扯出一块,习惯性想给他,递到一半又觉得他实在太讨厌了,于是拐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等嘴里那口披萨嚼完咽下了,祝婴宁才问出从进来开始就疑惑的事情:“完事是指什么事?这个酒吧有什么活动吗?” “嗯。”他淡淡应了声,下巴微抬,示意她看背后,“有个知名乐队的快闪活动,趁现在没人先占个好位子,要不等会儿被粉丝发现了传到网上,我们就算背上长翅膀也飞不进来了。” 知名乐队? 她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酒吧的正门鱼贯走进来五个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好久不见的邵彦君。 第179章 野心 “!” 她惊喜地扭头看许思睿,“你知道是她所以才带我来的?!” 这人双手抱臂,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表情既得瑟又欠嗖嗖的。 他和邵彦君不认识,单纯只是同个高中互相听说过名字的程度,是前些天听了张霖的泄密,才知道今晚这里有场他们的秘密快闪活动。 邵彦君穿着身黑漆漆的衣服,戴着大黑墨镜,头发束成了高马尾顶在天灵盖上,像枚冲天炮,乐队其他人也是类似的装束,背着吉他贝斯前后错落着走进来,乍一看宛如一群狂风过境的乌鸦。 她领着乐队成员目不斜视走向酒吧的表演台,那里已经摆了架子鼓和唱杆等物。经过祝婴宁身边时,她潇洒地一抬左手,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笔和一张便签,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艺名,往她桌子上一拍,就继续朝前走了,也不管她究竟需不需要,强买强卖得很。 祝婴宁盯着那张张牙舞爪的便签无声笑了起来,将写有签名的便签小心收入衣兜里。 这场景细说起来很魔幻,她在酒吧里吃别人不要的榴莲披萨,身边是刚把父亲告上法庭的人,台上是多年未见秘密出行的高中同桌,一切都怪怪的,却令人倍感轻松和愉悦。 她分了块披萨给许思睿,看着台上的邵彦君他们调试乐器测试话筒。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邵彦君握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对同伴说:“第一首来首别人的歌暖暖场子吧。” “好啊,谁的?”她的同伴接话。 “thebeatles?”有人提议。 “天天只会念叨你的破甲壳虫乐队。”有人吐槽。 “那到底来不来嘛?heyjude?” “来来来。” 旋律响起时,邵彦君的歌声也同步响起,与祝婴宁记忆中的嗓音相似又不同,经过岁月打磨,她的唱功变得更成熟老道了,有细水长流的温柔与希望,如娓娓道来的朋友间的絮语。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remembertoletherintoyourheart, thenyoucanstarttomakeitbetter. ... 酒吧的门没有关,唱到“heyjude,don'tletmedown”的时候,有两个女生自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看,说:“我听到有人在唱beatles?” 老板坐在门旁,朝她们举了举酒杯:“进来喝杯酒吗?” 两个女生你推我我推你,害羞地笑着进来了,走到表演台下的桌子落座,其中一人看着台上乌漆嘛黑的几个人,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他们有点眼熟啊?” 她的朋友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他们好像是之前上过综艺的那个乐队!” “啊?!真的假的?莉莉不是他们的粉丝吗,快发消息告诉她!” “你发吧,我要拍照。”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祝婴宁记得自己仅仅只是把吃剩的外卖包装袋拿去酒吧后门的垃圾桶那儿扔掉了,再回来的时候,原本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的酒吧骤然变得水泄不通,人与人摩肩接踵,你踩着我的脚,我蹬着你的腿,手臂交叠,如无数新生的枝干,笔直蜿蜒向空中。 尖叫,推搡,唱歌,蹦跳……小小的酒吧热闹非凡,灯光乱晃,彩带乱飘,鼓点合着歌声,从她的鞋底轰上来,连带着她的胸腔都在激烈地共鸣,心脏随着鼓点嗡嗡作响。 邵彦君他们唱完了披头士的歌,改唱起自己的歌曲,大概是这个缘故,酒吧外一批批涌入了越来越多狂热的歌迷。 她被人群挤进去又挤出来,就像涨潮与退潮时身不由己的贝壳,一会儿被拍到海岸上,一会儿又被水流卷入昏暗的海底。踮脚眺望他们的座位,许思睿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跑哪儿去了? 她费力地转动脖颈,试图在人影攒动里找到许思睿的身影,入目却竟是缤纷的飘带。 “许思睿——”呼唤他的声音也湮没在人群的喊声和乐声中。 她一筹莫展,正打算挤去外面找个人少的地方打电话给他,就被人从后面拎住后颈的衣服,提溜小鸡一样拎出去了。 “……”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捉鸡的手法只有许思睿干得出来。 他把她拎到后门外,往空地上一放,单手掐着腰,另一只手在脖颈侧边扇风,问她:“你还打算在这待吗?” “不要了,人好多。”祝婴宁有点招架不住这种场合,“既然已经见到了邵彦君,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待吧。” 显然许思睿也对人多的场合敬谢不敏,闻言松了口气,见有新的粉丝从后门匆匆忙忙冲进酒吧里,怕她被人挤到,又把她往靠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低头问她想去哪里。 由于靠得近,他说话时温热的唇息自上而下扑到了她的睫毛上,像一阵断续轻柔的风,她愣了愣,抬眼就是他近在咫尺的瑰丽的唇以及漆黑的瞳孔。原本想说刚刚坐车的时候看到这附近有条美食街,不如去那里逛逛的,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滞好几秒,才缓慢地将打好的草稿机械麻木地念了出来。 “行。”许思睿垂眸搜了下美食街的地址,转身带路。 虽然是工作日,但这个时间点,美食街的人比起刚才的酒吧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思睿走在她斜后方的位置,时不时抬手替她挡一下人。 那种独处时诡异的局促感又冒出来了,祝婴宁边往嘴里塞东西边绞尽脑汁地找些没趣的话题。 谈到这几天的出差,她言语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苦恼。 “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他看着她的眼睛道。 “就是……” 她把这几天见了不同公司遇到的不同问题同他倾诉了,闻言,许思睿轻笑两声:“我提炼一下,你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是没法说服他们到你们村子本地开养殖场,对吧?” “嗯。”她点点头。 “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平静地说,“凡事用数据说话—— 用数据证明到你们那里开养殖场的必要性,就这样。” “可是用哪种类型的数据?我们现在还没盈利,用效益肯定说服不了对方,如果只是给出预测的效益,估计他们也无法信服。这么大的企业了,各方各面都很成熟,怎么可能相信我们画的那几块大饼嘛。”她耷拉着眉毛,指甲在章鱼小丸子的外壳包装上胡乱抠来抠去。 这是她想问题时无意识的小动作,从高中带到现在,许思睿看得好笑,伸手解救出快被她抠烂的章鱼小丸子,用牙签挑了个完整的丸子递给她,随口说:“这就要靠你自己想了,你才是最了解这个项目的人。” “……好吧。”她接过来咬了半口。 ** 回到酒店时将近十一点,沈霏洗完了澡,正躺在被窝里玩手机,听到祝婴宁进来的动静,吃了一惊:“队长?我还以为你得凌晨才回来呢。” “我怕回来太晚吵醒你。”祝婴宁蹲在行李箱前找衣服洗澡。 她走到卫生间洗浴,迅速冲完了澡,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又挤出牙膏刷牙。 沈霏就着她洗漱的水声继续玩消消乐,一局快要通关的时候,忽然看到祝婴宁嘴里含着泡沫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瞪大眼睛,神色既激动又犹豫,含糊不清地对她说:“……我有了一个想法。” 她通关完毕,抬眼问:“什么想法?” “你说……我们请农林专业的学生或者专家过来研究我们村那些猪的饮食结构怎么样?”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熠熠闪光,“只要能证明这些猪必须食用当地的植物才能长出这么鲜美的肉质,或者只要能证明当地的土壤含有这些猪生长必不可少的微量元素,甚至只要能证明当地水土中这些微量元素的含量比别的地方高也行,也许就能说服他们来当地办养殖场了。” 沈霏怔了几秒,垂头沉思:“……好像是个思路。” 用数据说话,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数据了。 ** 祝婴宁行动力惊人,出差完毕回到村庄,立刻就着手联络起了她本科期间做义工时合作过的农林专业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导师。 这些学生多半已经读研了,有各自的课题要忙,不过他们说这是个好项目,虽然他们本人没时间参加,但可以给她推荐他们仍在读本科的学弟学妹。白送的研究课题对本科生来说不要白不要,很快那边就组建出了一支队伍,约好1月上旬在指导老师的带领下抽空过来采样调查。 “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得知这个喜讯,温文旭激动得频频做抹泪状。 祝婴宁还以为他感慨的是他们这个项目有进展太不容易了,没想到他说:“我们这地方终于要迎来一些年轻鲜活的生命了,太不容易了!我要好好准备一下……对,对,我要吸取他们的朝气和阳气。” “?”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1节 她苦笑道,“你说得我们像三个老妖怪一样。” 不过温文旭说的也没错,生活在老龄化严重的山村,他们虽然不是这里最年轻的人,却是青壮年劳力里最年轻的,小到帮老年的阿公阿婆干体力活,大到慰问孤寡老人空缺的内心,不管是体力还是情绪,他们一直在源源不断供给村里的老人养分,如同土壤向树木的根系提供养料。 时间久了,心灵上的疲倦无可避免。回想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来与许思睿零星的几次接触就像下雨前鱼类跃出水面呼吸一样,是她奔忙的日子里难得的休憩,给了她跃出水面呼吸的缺口。 农林学院的学生到达当天,王胜举盛装出席,带着燕子和二柱一同出来迎接。 调查活动为期五天,村委会特意给大学生们配备了住宿空间,还给带队老师单独准备了一间房。 五天下来,只要忙完自己的工作,祝婴宁他们都会过去协助大学生们调查,向他们介绍村里的发展。年轻的大一大二学生活力满满,走到哪笑到哪,晚上还会拉他们一起玩桌游或者熄灯讲鬼故事。别说温文旭了,就连沈霏都背地里告诉她说“队长,我好像年轻了十岁”。 祝婴宁深有同感。 五天后,送别了这些前来考察的大学生,村里再度沉寂下来,她打扫着他们的住宿间,对前来帮忙的沈霏和温文旭说:“我们村需要更多年轻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温文旭弯腰捡起地上的垃圾,“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嘛。唉……这政策我都会背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难我们也可以做到。”她向他们描绘未来蓝图,“等养殖场做起来了,我们就能顺势扶持当地电商发展了,到时一定会有年轻人愿意返乡的。村里的两委班子也需要新鲜血液,燕姐和柱哥好是好,就是做事儿缺乏激情,如果有年轻人加入带动他们,也许他们会更有干劲。相应的,他们也可以为年轻人提供经验。” “好大一块饼,队长,你撑到我了。”温文旭摸了摸肚皮。 她笑:“你不相信我?” 午后阳光正好,将窗外残余的初雪映得波光粼粼,像湖面的反光。祝婴宁背光站着,面容成虚影,身周围绕着一圈细碎光芒,笑容也像镀着光晕。 温文旭想,如果是不了解他们队长的人,大概容易被她朴实无华的外表以及偶尔刻板古旧的教条骗过去,以为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没有太大野心。可只要与她深入相处过,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非常狂妄的人。 妄图拯救一座村庄,妄图带动一方经济,妄图扶持一地人民。 这难道还不够狂吗? 她的轻狂隐藏在朴实下,只有寸寸拨开外头的泥土,才能看清其中所包裹着的——她灼灼且光辉的野心。 第180章 心碎 十天后,农林专业的学生给他们寄来了初步检查报告,证明当地土壤里确实含有猪生长所需的某些微量元素,至于含量多少,以及与其他地区土壤的对比,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精准数据还未送达,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除了与队员庆祝,祝婴宁想了想,顺带发微.信告诉了许思睿这个喜讯。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她在这方面保留着古老的习惯,对微.信等通讯工具的使用仅仅停留在说正事的层次,几乎从来不用它们闲聊。想与亲朋好友联络也是直接打电话,至于小.红.书、微.博、抖.音这些娱乐软件,也只是偶尔打开瞟几眼热搜,免得自己跟不上时代发展,然后就没了。 温文旭因此称呼她为老派年轻人。 主动在网络上分享一个可以不分享的消息不是她的风格,她感到有些不习惯,好在许思睿很快回复了她,而且他的回复比她还要老气横秋,是一个竖起大拇指点赞的默认表情。 很简单,简单到难以解读出什么实际意义。 她看着那个表情莫名其妙地笑了半天。 ** 1月17日是她的生日,从零点开始,祝婴宁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 由于接电话接得太频繁,导致一整天下来,只要有电话打到她这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来电备注就接起来了。 傍晚六点,她在厨房洗菜,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随意擦了擦手就按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脆甜的女声:“生日快乐,宁宁姐姐!” “小冉?”她惊喜不已,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还以为跟章嘉程提了分手,小冉多半也不会再与她联系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份心意打电话过来祝福她。 “你放学啦?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同有些人一对猫猫狗狗说话就忍不住夹起嗓子一样,祝婴宁一对小冉说话就忍不住夹嗓音,尾音总是扬着几分笑意。 “日子就那样,没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小冉老成地回答,答 完又叽叽喳喳同她说起她精心为她挑选的生日礼物,说她在商场选了一个预防腱鞘炎的护具,“我想你的工作经常要用到电脑,还是提前预防一下比较好。” 祝婴宁的心软成一片:“你有心啦,你真好。” “那是当然。”小冉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夸赞,可下一秒她说的话就让祝婴宁愣住了,她说,“礼物我让我哥哥回国的时候再一起给你吧,他也真是的,前几天我问他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他居然说还没有!哪有男朋友这样当的嘛,还是得看我。” 她握着手机,看着碗槽水龙头里的水断断续续往下漏,微微出神。 章嘉程没跟小冉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吗? 她不知道他是为了照顾小冉的心情才没说,还是怎么回事,但无论如何,这个误会让她心里并不好受,尤其听到小冉纯真又生机盎然的声音,听到她还在单纯地展望着那个不会到来的将来。 “小冉,我……” 她想说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又觉得在这个关头对她说这些话有些残忍,她特意打电话过来祝她生日快乐,她却要告知她这个并不愉快的消息,现在说这些话真的合适吗? 可是现在不说,难道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打电话过去说就合适了?难道过两个月说就合适了? 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合适的一天。 她不喜欢欺骗,尤其骗的还是对方的一片拳拳真心。 犹豫再三,祝婴宁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小冉,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 她说完,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响,像被谁摁了静音键似的,怕对方多想,她赶紧补充:“但是,我跟他的关系怎样,并不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你还是可以找我分享你的烦恼和趣事,我和你还是好朋友。你送我生日礼物,我真的很高兴,不过你还在读书,以后不要这么破费啦,心意到了就好。” 小冉长久地没有发出声音,就在祝婴宁以为信号不好或者她已经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轻声开口,不确定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哥哥去了国外,你不想异地?我哥哥在国外是不是忽视你了?” 与小孩子谈起分手原因有些窘迫,可为了打消小冉的疑虑,她还是叹了口气,说:“不是。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但你哥哥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有些方面不合适而已。” “哪里不合适?”她执拗地追问,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下了判断,“我知道,肯定是我哥哥哪里做错了,你们在吵架对不对?我打电话去骂我哥哥,你们能和好吗?难道是因为他变心了,所以你才不肯原谅他吗?” “小冉……”她有些无奈。 小孩子难以理解不合适为什么会导致分手,以为离间爱情的只可能是“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她不知从何开始解释,而小冉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她听到电话那头小冉的声音带有细微的泣音,执着地重复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你们一定能和好的。” 她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心里百感交集,既无能无力,又深深感到心碎。 ** 那之后的好几天,她的情绪都不太高昂,但过年前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村里的各种杂事自不必说,学院那边的详细报告也出来了,她想在年前尽量推进手头这个项目,所以只能努力忽略低落,将报告整合到项目推介书里,联络了县书记,希望由她那边出面,以县的名义给企业发送邮件,邀请企业的人过来实地考察。 好在县那边也很重视她这个扶贫项目,书记百忙之中抽空回应了她的请求,给她列出来的那几家企业都发了邀请函和项目推介书。 接下来就剩等待了。 2019年的新年匆匆而至,她和沈霏温文旭他们也迎来了工作以来的第一个春节。 交接完了这一年的所有工作,除夕当天,沈霏和温文旭相继坐飞机离开了。接连送走了他们,她才回空荡荡的宿舍收拾自己的行李,搭上早就预约好的顺风车赶往自己的老家。 ----------------------- 作者有话说:明天感情线有重大进展(或许) 第181章 故乡 高一的春节给祝婴宁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导致她高二和高三都没回家,一直等到读了大学,她确认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面对家庭带给她的负能量了,才敢独自一人回家过年。 那是大一的春节,时隔两年不见,她的家乡又发生了一些新变化。光纤入户同样惠及了这个小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安了联网电视机,手机与汽车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虽然村里大多数人还是没什么钱,但也偶尔有在外面混出些许出息的子孙后辈开着十几万的大众回家探亲。 与这些欣欣向荣的变化相反,她发现阿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着时代发展潮流老去。 她见到刘桂芳的第一面便发现她两鬓又多了些霜白,如果说两年前的斑白是点点初雪,两年后便是鹅毛雪,将黑色的草地铺成银白。她更深刻地体会到阿妈已老去的事实却是在厨房一起做饭时——刘桂芳从碗槽里捞出一把洗净的青菜,在水液的反光里,祝婴宁发现她的手背已经长了零星的浅褐色老年斑。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决定每年春节都回家过年。 大学四年,从2014到2018,足足四年时间,够她的村子在扶贫计划的加持下改头换面。他们家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拆掉重建了,可怕的旱厕也改成了正常的蹲厕和马桶——一开始刘桂芳没想安马桶的,说蹲了几十年,坐着反而上不出厕所,是祝婴宁坚持,劝她说人人都有老去的一天,要是哪天她老到腿脚不便蹲不下去了,就知道马桶的好了。 最大的变化还要数高铁站的修建。原先他们本县没有车站,要坐高铁只能去到其他县。后来上层觉得他们市面积比较大,只修一个车站不利于通行,故此在他们那个县也搞了个高铁站。 与大城市高铁站外一望无际的网约车队列不同,蹲守在他们这儿高铁站出口的不是网约车司机,而是摩托车司机。 祝婴宁背着背包下了车,立刻有无数说着乡音的中年男人像看到糖块的蚂蚁一样涌过来,争先恐后问她要去哪里。 她随便挑了个面相看起来比较老实的车主,坐上他的车后座,对他报出自己村庄的地址。 一路呼啸而去。 到达自己家已是傍晚了,刘桂芳坐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边与 同村的亲戚闲聊边等她,见到她的身影,站起身说厨房里的肉菜已经做好了,只等炒两盘青菜就可以吃年夜饭。 同村的亲戚笑着拍祝婴宁的肩膀和书包:“宁宁毕业后在哪工作啊?问你阿妈,你阿妈都不说,小气得很呢她这人!” 她笑笑答:“在隔壁市的村子里工作,不成气候。” 刘桂芳不肯细说祝婴宁的工作是有原因的,这事儿还得从祝吉祥的工作说起。 高考毕业后,祝吉祥考了个比较尴尬的分数,位于二本和专科之间。如果把目标定在省外,大概率只能读专科,为了能读本科,他选了本省的一个大学。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刘桂芳常常给祝婴宁打电话,认为她在大城市学习生活多年,一定有门路,希望她能给祝吉祥安排工作。 她对工作浅薄的认知让祝婴宁不知该作何感想,别说她当时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和选调生考试,自身都难保,就算她没有忙着这些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不是什么说话有份量的管理层,哪有门路介绍给另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然而要和刘桂芳解释清楚这些道理并不是一件易事,她在与刘桂芳的长久相处中已经渐渐摸索出了门道。 像她阿妈这样的人,思想已经被成长环境固化了,改变他们的想法或者强迫他们接受新事物难如登天,与其寄希望于改变,不如随便应下来,到时做还是不做、该怎么做,还不是由自己决定?既能免去口舌之争,为自己保留精力与心力,也能免去后续刘桂芳喋喋不休的打扰,皆大欢喜。 她应下后不久,祝吉祥便联系了她,明里暗里重新提了遍刘桂芳同她说过的那通话。 对待祝吉祥,她自然不会采用对待刘桂芳的方法。祝婴宁明确告诉他,她只能为他提供机会——比如告诉他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差,告诉他哪里有不错的岗位在招人,哪里有面试——但不能直接为他提供工作。 “机会给你,能不能抓住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她说。 祝吉祥当时应得好好的,充满了希望。他瞄准的是北京,让祝婴宁推荐的也都是北京的工作。工资低的瞧不上,劳累的不想干,最后只筛出来两三个合心意的岗位,投了简历,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标定在g省省会,也即他大学所在的城市。没想到省会的工作也不好找,倒是有几家通过了他的简历,谁知面试环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甚至还有985研究生跟他竞争。 接连受挫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祝吉祥都萎靡不振,直到他其中一个室友说要出来创业,邀请他过来帮忙。 创业,听起来可比给别人打工体面多了,祝吉祥答应得爽快。也确实被他们走了赚钱的运,主要是他那个室友独具生意慧眼,还没毕业呢,就先捞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人一成功就容易得意忘形,祝吉祥回家时把这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刘桂芳高兴得很,走街串巷充当扩音器,母子俩从村头宣扬到村尾,只一个晚上,十里八村就都知道了祝吉祥创业成功的事。 这下可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个第一个借钱的人。 此后借钱的人便络绎不绝,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有自称是“你七大姑的八大爷的表外甥”的,有自称是“小学在你隔壁班,上厕所时借过你两张卫生纸,你该不会忘了吧”的,有自称家里小孩也想创业但缺乏启动资金的,有自称家里老人得了病需要治病的,甚至还有说家里正在建新房,自个儿出不起装修费,希望他能帮忙垫垫的。 祝吉祥一个头两个大,哪可能真借钱给他们?刘桂芳更是吓个半死,找各种借口将这些亲戚朋友送出了家门。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2节 这下又好了,眼瞅着祝吉祥和刘桂芳是铁了心不借钱,这些借钱失败的人就开始散散播他们的坏话,说他们是没心肝的白眼狼,赚了钱也不念着乡邻们的好。 刘桂芳在此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从此才习得财不外露,被人八卦地问起祝婴宁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她总是摇头摆手,做出苦大仇深的表情:“这孩子连我都不说呢!不知道不知道,估计找的工作普普通通,才不想告诉我吧。” 高深莫测的刘桂芳领着祝婴宁往家去了。 祝吉祥在厨房炒菜,说等了她很久没来,肚子都等饿了,想着先把菜炒上来,这样她到了以后全家就可以直接开吃。 祝婴宁过去帮忙盛饭,刘桂芳打汤,一家五口——实际是三口,祝大山和奶奶都躺在床上——围坐在餐桌旁吃起了年夜饭,开了春晚当背景音。 2019年的除夕与往年的除夕并无不同。 ** 年夜过后,由于她和祝吉祥都已经出来工作了,得考虑发红包的事,初一早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对账,一个个核对得给哪个亲戚小孩包红包以及包多少金额。 “烦死。”祝吉祥说,“我们小学那会儿拿到的红包不是一块就是两块,等到了中学才有十块二十块的红包可以拿,现在却得给他们一百两百的红包,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没办法,现在日子好了嘛。”刘桂芳在一旁叹着气说,“不给,村里人又得说闲话,这钱还是得给。” “他们爱说就说呗,我又无所谓。” “得了你,你要是无所谓,之前没借钱被人说,至于气那么久?”刘桂芳揭穿道。 祝婴宁把最后一张百元钞塞进红包里封好:“该给就给,没什么。” 倒不是因为她对这些亲戚小孩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刘桂芳今后还要在这座村庄养老,如果因为这点小钱和亲戚朋友们闹得不愉快,刘桂芳未来必然会住得非常痛苦。村子不比城市,城市邻里关系不好,还能互相无视,当对方是空气,或者上专门的部门投诉,村子里宗族情感和邻里联结更深,若是得罪了几个人,搞不好会被所有人孤立。 包完了红包,陆陆续续有人往他们家来了,刘桂芳赶忙站起来热情地迎接对方,全然不见方才担忧顾虑的样子。 初一初二这两天,他们基本都是在繁琐的拜年活动中度过的,不是主动去某个亲戚家,就是等亲戚来她们家。 两天的拜年活动走完,祝婴宁莫名觉得比上班还累,好在到了初三初四拜年活动便稍稍沉寂下来了。她打算初五上午带只鸡和一大块猪前腿去看看陈斌。 陈斌前两年跟一个同样在此地教书的女老师结婚了,对方最近有了身孕,十分辛苦,听说狠瘦了十斤。她虽然没被这个老师直接教过,但都是同个学校的人,学校又那么丁点大,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常会在办公室等地碰面,不至于完全不熟。 猪前腿是早就买好了的,可是鸡还得现杀。 初四晚上,她从鸡笼里单手抓出只老母鸡,坐在家门口的小矮凳上,打算就地处理一下,刚把鸡脖子前的毛拔了,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哎呀……婴宁!你在干嘛?” 她左手抓着鸡翅跟鸡脖子,右手还薅着一撮鸡毛,闻言瞪大眼睛,猛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周阿姨??” 周天澜穿着质地昂贵的羊毛大衣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兜里,饶有兴味地打量她手里不断扑腾双腿的鸡:“你居然还会杀鸡啊,你胆子好大。”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许思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跟了上来。 第182章 初四晚上 坐在沙发上时,祝婴宁依然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 她百思不得其解周天澜和许思睿为什么会来这里,尽管他们不久前就已经解释了,说他们来g省看个老前辈,想到她家也在g省,便顺路过来了。 不怪她迷茫,实在是“顺路”这个表述过于不切合实际。虽然他们家才刚翻新过,比起多年前,处处都有了质的改变,可毕竟地理位置偏僻,连公交车都无法直达的地方,到底要怎么顺路才能顺到深山里呢? 与她的灵魂出窍不同,刘桂芳已经和周天澜聊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被迫聊了起来。 周天澜毫无疑问是中青年女性中的交际花,从前嫁给许正康当全职太太的时候,除了看顾许思睿,她没别的要紧事做,为数不多的一大爱好就是同太太们谈天说地。 先别管有没有共同话题,亲切的姿态总能第一时间捏出来。她执起刘桂芳粗糙的手,仿佛与她熟识多年一般,和善地笑道:“婴宁妈妈,你都不知道婴宁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帮了我们家睿睿和我多少忙,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登门拜谢的,可惜拖到现在才来,你千万别怪我。说实在话,你太有福气啦,有婴宁这么好的女儿,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刘桂芳这辈子从没接触过周天澜这种身份和性格的人,窘得面色通红,缩起肩膀,忐忑不安地说:“不……你、您客气了,是我们家宁宁一直靠你们照顾,你们从那么远过来……一定坐了很久的车吧?” “坐的是飞机,还好。你们的家看起来很新呢,是最近翻修的吗?” “是、是。”刘桂芳结结巴巴道,“去年年初建好的,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您瞧,我什么都没准备,唉,这实在是……” 她们那边和谐地尬聊着,另一边,许思睿左右手挂满礼品袋,站在门口环顾这间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房子,眼神里满是迷茫。 祝婴宁转了转眼眸,看他手里那些东西很重的样子,提议道:“先把东西放下吧?” “……行。”他看向她,“你们家厨房在哪?” “这儿。”她站起身来带路。 翻新后的房子一共三室一厅,主卧最大,给刘桂芳、祝大山和老太太睡,剩下来两间卧室小得可怜,祝婴宁和祝吉祥各自一间。 与普通家庭的厨房不同,她家的厨房遵循了以前的布局,依然修在最北面,只不过不像以前一样与主屋分隔开,现在是并在一起的,中间有道门联通。厨房的地面也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糊了层粗糙的水泥,而是重新贴了瓷砖,炒菜用的不再是嵌在灶台里的大铁锅,而是新近安装的天然气。 祝婴宁指着厨房的台面,示意他把手头的东西放在那就好。 等他将大包小包的礼品放下了,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提来的居然都是燕窝鱼翅海参等物,她刚才没细看,一直默认是过年常用来互相送礼的旺仔大礼包或者蒙牛牛奶。 看清以后,她不免大惊失色:“你和周阿姨人来就好了,带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 她作势要把东西提起来塞还给他,许思睿赶紧退后几步:“我把这些东西提过来手都要断了,你还要我原路提回去?” 祝婴宁这才作罢。 把东西放回去后,她一时有些词穷,看着厨房灯光下他越发显得白皙的脸,干巴巴问:“天色这么晚了,你和周阿姨今晚要住在我们这吗?” “你要是不愿意让我们住,我们也可以去睡大街。” “……” 她又好气又好笑,“我哪敢啊许少爷。” 她转身示意他跟上,带他走到祝吉祥的卧室前。 祝吉祥今晚去他久未见面的小学朋友那打麻将了,估计得玩个通宵,他的卧室倒是阴差阳错能够空出来给许思睿睡,而且还省去了他俩见面的尴尬,毕竟祝吉祥高中跑去北京投靠许思睿时曾被他无情拒绝过。许思睿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可自己的弟弟自己最了解,她知道祝吉祥见到许思睿,心里肯定多多少少会存有芥蒂。 许思睿无可无不可:“你安排就行。” 祝婴宁有些发愁:“你的房间倒是好解决,主要是周阿姨,她可能得跟我睡了,我怕她睡不习惯……因为我的床有点小。” “多小?” “才一米二呢。”她边说边顺势打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卧室里没开灯,不过由于面积小,客厅透进来的些微灯光便已足够照亮这方空间。因为刚才在谈论床的问题,他们两人的视线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床的方向。 只见亮堂堂的光线下,枕头上赫然摆着一个.胸.罩。 “……” “……” 祝婴宁用这辈子最敏捷的速度轰的一声把门甩上了,转身朝远离卧室的方向走,边走边淡定道:“是的,你看到了……我是说床。一米二睡两个人不太够,得再多搬几张椅子延长一下床的宽度,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不会掉下去。” 语气如常,表情如常,连走路的速度也如常,唯独脸颊不受控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烧了起来。 她恨不得拿块板砖把自己拍死在原地。 以前在许思睿家寄宿时,由于他和许正康都是男性,她非常注重这方面的细节,像.胸.罩和内.裤.这类私密衣物,都会在洗澡时顺手搓干净了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并且拉起一半窗帘遮住,务必不叫他们任何一个人瞧见。 然而现在是在自己家里。 在自己家肯定没那么多讲究,她习惯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提前整理好放在枕头上提醒自己,也没想过要防着谁,以至于开门前完全忘了这回事。 没关系,没关系……祝婴宁努力开解自己,这种东西就像袜子手套一样,都是一块布,有什么可扭捏的? 就在她感觉快要把自己开解好了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疑似笑容的气音。 不是故意发出的笑声,更像是用尽全力憋笑,但是一时没能憋住。 “……” 她停下脚步,感觉脸颊的火从头顶蔓延到了全身,连掌心都是炙热的。 许思睿在她身后多此一举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很好笑……喂,祝婴宁。” 他叫不住她,他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撒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 祝婴宁在村子里别人家闲逛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自己家。 这个时间点,周天澜和许思睿都已经睡下了,只剩刘桂芳在客厅收拾茶几,见她进来,不满地念叨:“你跑哪去了?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也不晓得过来接待一下。” 祝婴宁含糊地嗯了一声,走过去帮忙整理茶杯。 客厅里一时只能听到杯具碰撞时清脆的声响。 刘桂芳说:“没想到许思睿妈妈人还挺好的,我还以为她这种富太太肯定跟我这种人聊不来呢,没想到她还挺亲切的。” 祝婴宁没应话,只是心里因刘桂芳自我贬低的言论而有些不是滋味。她很想说周天澜不是“富太太”,而她也不是“这种人”,周天澜是周天澜,她是刘桂芳,大家都是人,仅此而已。 但这些话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刘桂芳仍压低声音喋喋不休今晚的收获:“她还给我带了护肤品,没想到有钱人连抹脸的东西都这么贵,那么小一瓶就要几百上千块,吓死人了,哎,我的皮肤又不金贵,把我卖了可能都不值这个钱。” “……阿妈,你别这么说。”她停下抹茶杯的动作,表情无奈。 “行,不说。”刘桂芳蹲下去捡掉在地上的纸团。 祝婴宁这才转回去继续擦拭茶杯。 客厅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指向了十二点。她把最后一个茶杯擦好,小心码放回茶几上,正要起身,便听身边不远处的刘桂芳嘟囔道:“宁宁啊,阿妈问你个问题。” “嗯?”她把脸转向她。 “你说……是你那个已经分手的前男友小章家里有钱,还是许思睿家里有钱啊?” 难以形容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就像难以形容无意间吞到苍蝇的恶心感一样。方才还缭绕在祝婴宁心间的尴尬、窘迫以及对刘桂芳自我贬低的心疼与难受,全都随着这句话悉数褪去,只剩下一股毫无防备的震惊以及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反感。胃部痉挛,似有胃酸裹着未消化干净的晚饭冲上她的食道,令她几欲作呕。 她睁大眼睛,怕声音太大吵醒房间里睡着的许思睿和周天澜,努力压抑着情绪,但话语的尾音仍在微微颤抖:“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把他们当什么了?” 她一直觉得谈恋爱这种事没必要向谁隐瞒,她的爱情坦坦荡荡,所以不管是和章嘉程在一起,还是后来决定和他分开,她都有在尘埃落定后简单知会刘桂芳。 她告诉她这些,是希望她能得知她人生中重要的决定,而不是为了让她问出这种问题。 “阿妈不是这个意思,阿妈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嫁得好,过上好日子。我跟你说,宁宁,嫁给穷人是没有出路的,就得嫁给有钱人,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小章能出国,家里条件肯定不错,许思睿就不用说了,妈只是好奇他们究竟谁更有钱……” “够了!” 她低声喝止了刘桂芳,“我和章嘉程已经分手了,就算没分手,我跟他在一起也不是图什么钱。我们家有缺钱到这种地步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的感情?至于许思睿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你这样说是在……” “朋友吗?”刘桂芳露出过来人的表情,“哪有朋友大年初四带着自己亲妈过来 拜年的?我瞧着倒觉得他对你是……”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3节 祝婴宁气得脑袋里那根筋都有些疼:“他对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我们之间就是很真挚的友情,你别再随便诋毁他的感情了好不好?!你……” 也许是争吵的动静有点大,话还没说完,客厅旁通往卧室的走廊忽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祝婴宁和刘桂芳瞬间噤了声。 抬眼看去,冷白色的灯光映亮许思睿俊美的脸庞。他穿着睡衣站在那,面无表情。 刘桂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张开嘴又闭上嘴,闭上嘴又张开嘴,勉强找补道:“那个……思睿,你、你千万别误会啊,阿姨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刚刚只是在说着玩呢,你……你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许思睿没有立刻接话。 他看着祝婴宁,眸色黑沉,看了很久,才稍微移开视线,转向刘桂芳,轻轻提起嘴角,低声说:“没事,阿姨。” 他说:“我确实喜欢她,也确实在追她。” 第183章 吻的距离 许思睿音量不大,但他这句话比课堂上记录委员声嘶力竭的喊叫还管用,话音一落,现场一片死寂。 不仅祝婴宁石化在原地,刘桂芳也张口结舌,怔了半天,才没有语调起伏地说了声:“啊。” 至于在“啊”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客厅里落针可闻,秒针走动的声响嘈杂如同惊雷。始作俑者心态倒是极佳,手掩嘴唇,眯起眼睛打了个猫儿似的呵欠,一副很困的样子,说“我先回去睡觉了”,接着便没事人一样朝自己屋里走。 直到他带上门,刘桂芳才看了祝婴宁一眼,想说点什么,又怕惹她生气,嘴唇蠕动片刻,最后仅仅是说:“你也早点洗漱好去睡吧。” 祝婴宁点了点头,走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整个过程全凭肌肉记忆,连躺到床上的动作也像肌肉记忆。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 ——关于睡着那一部分当然是假的。 第二天清晨四五点她就走出了卧室,顶着两个黑眼圈,决定把昨天没杀完的老母鸡杀了。 老母鸡很好认,脖子前没毛那只就是了。还是那张矮凳,还是坐在门前,脚旁放了锅烧开的沸水,她左手掐住鸡翅膀,将鸡脖子朝后掰,右手持刀,对准鸡脖子快准狠一割,随即放下菜刀,右手捏住鸡脚,将它倒吊过来放血。 不锈钢盆里很快蓄起了一滩鲜红血液。 “你不怕吗?”许思睿的声音从她后方传来,由于刚睡醒,语调还懒着,带着黏糊糊的鼻音。 他的声音害她一激灵,但她很快稳住身形和表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回头平静道:“怕什么?” 他蹲在她身后的门槛上,指了指她手里死不瞑目的鸡。 “啊……”祝婴宁先是一愣,接着了然地笑了笑,盯着手里老母鸡黯淡的瞳孔,说,“我第一次杀鸡是我阿爸教的,当时确实害怕,觉得活生生的鸡被我割脖放血很可怜,所以阿爸让我用力下刀时,我犹豫了,手下力气不够,只割破了气管,没完全割断血管,而且还叫那只鸡飞了出去,挣扎了很久才死,血溅得到处都是。” “第二次杀鸡,阿爸示范给我看,他手稳,力气也大,最重要的是没我那种犹豫,只一抹脖子,鸡扑腾两下就没动静了,那是我第一次悟到,有时犹豫反而是最大的残忍。” 她抖干净鸡血,说:“我下刀越狠,它感受到的痛苦就越少。” 许思睿一开始还认真听她叙述,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生怕她由此展开联想上升立意,把他当成那只鸡来个快刀斩乱麻,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为什么要杀鸡?” “我想带上它去看看陈老师和他妻子,给他们拜个年。”她边说边把手头的鸡浸进热水里,顺带提了一嘴陈斌已经结婚的事。 想起许思睿也被陈斌教过几个月,她随口问,“你要不要一起去?陈老师见到你应该会很开心。” “行。”话题顺利从快刀斩乱麻上面转开,许思睿松了口气,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我先去洗漱。” 处理完了整只老母鸡,祝婴宁提着鸡爪,打算去厨房冰箱找出冷冻的猪前腿一并带去,进去之后却看到洗漱完的许思睿在灶台前做饭。 简单的清汤挂面。 他用筷子搅拌着面条防止粘锅,回过头,非常自然地对她说:“我没找到别的食材,随便做了点。” “哦……”她轻声应着,心里却越发觉得怪怪且毛毛的,直到两个人坐到了餐桌旁,他把筷子摆到她面前,她才意识到究竟是哪里怪。 这好像是她的家吧? 他是怎么做到这么有男主人自觉的?! 面条在她面前冒着热气,她觉得她必须站出来说点什么了,却又想不出能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会让场面变得更加尴尬。想了半天,肚子恰如其分地叫了一声,她拾起筷子,埋头开始吃饭。 ** 前往学校的路既与从前相似,又大有不同,一路走来,祝婴宁忙着向许思睿介绍这些新变化,包括陈斌的新家,据说是学校分配的,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 他们到那的时候,陈斌正在自己家前院打太极,人圆了一圈,看到祝婴宁,很是高兴,笑得眼睛都嵌进了眼角眉梢的褶皱里。他瞟向许思睿,没看清前下意识想问这是谁,直到定睛瞧见了对方的脸,方大吃一惊,拍着许思睿的肩膀哈哈大笑:“许思睿!你是许思睿吧?!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这里了呢!你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 许思睿笑了笑,总不能说自己到祝婴宁家纯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只能假惺惺地说现在长大成熟了,回想以前在这里的经历,觉得获益匪浅,所以回来看看。 鬼话连篇,偏偏陈斌信以为真,激动不已,直呼他大变样,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左手招呼祝婴宁,右手拉着他,径自往自己家里走。 他妻子黄惠心歪躺在沙发上补觉,祝婴宁担心打扰到对方,她却笑笑说:“不碍事,我现在整天都躺在沙发上,亲朋好友来串门也这样。” 长时间不见,身为老师,最关心的自然就是他们毕业后的去处了,陈斌先问祝婴宁,她回答了,又问许思睿,许思睿也如实告知。 “哎呀,好,好,你们都太有出息了……” 陈斌说着说着就用手反复揉搓起了红红的鼻头,黄惠心笑着搡他:“有完没完了?我怀孕受孕激素影响都没怎么样,你倒好,比我还多愁善感。” 陈斌说既然眼泪到了,那酒也要到位,于是祝婴宁和许思睿陪着他喝了点酒,没喝多,堪堪浅酌,因为陈斌还得留着清醒的脑子和身体去照顾妻子。 午饭吃完,黄惠心午睡去了,祝婴宁和许思睿这才告辞离开。 山路弯弯,她走在前头,许思睿落后她几步跟着,正午的阳光当头照下来,影子与路皆在脚下。 他看着她随着下坡的动作微微飘起又落下的发尾,像小时候看蚂蚁搬米粒一样,什么都没想,什么目的都不报,单纯只是看着,也能消磨掉大段大段的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开口说:“我和我妈下午就回去了。” 祝婴宁的脚步顿了一顿,几秒后,继续朝前走,含糊嗯了一声。 又走出一段路,她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马路正中央捡起一团灰溜溜的杂草。 许思睿上前几步,发现那团杂草原来是一只黄嘴麻雀。 “是还没成年的小鸟,应该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她抬眼去看附近的行道树,找了一圈,在其中一棵树的枝干上看到了一个鸟巢。 他一言不发,只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因惊吓而一动不敢动的麻雀。 树对他来说不算高,许思睿踩在最低的那根树枝上,伸手将它托回了鸟巢。完事后,他正要下来,低头却见她正仰头看上来。 阳光将树叶切割成细碎斑影投在她脸上,树叶被风拂动,她的眼睛时而 隐没在黑暗中,时而呈现在光线下,虹膜被阳光照出浓郁的茶色,澄澈晶莹得像千万年前的琥珀。 风穿林而过,扬起他的衣角,吹乱她的发丝。 叶声沙沙。 他伸出右手,自上而下遮住了她明亮的眼睛。 “……许思睿?” 视觉被剥夺,眼前一片漆黑,她困惑不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而在她看不见的另一端,他微微倾身,将嘴唇轻轻印上自己的手背。 手掌的厚度是吻的距离。 隔着掌心的炽烫,他亲吻着她的眼睛。 ** 春节假期转瞬即逝,初七下午,祝婴宁坐车返回她工作的村庄。 年后的一切都在缓慢且有序地复苏,处理完了村里堆积的事务,开了几个会议明确新一年的任务,2月中旬的时候,他们总算收到了年前邀请的那些公司里其中一家公司的实际回复,那头说月底会派人过来实地考察。 不止祝婴宁他们激动,乡镇和县那边的领导也高度重视此次活动,为了给他们撑场面,特意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派有两位县级领导坐镇,还选了几位招商局的人员从旁协助,决心周全地迎接考察人员的到来。 到了这个地步,后续很多事都由更专业以及更有影响力的人员负责了,祝婴宁和沈霏他们反而稍稍闲了下来。 当然,考察队伍过来的时候,他们身为村干部的一员,肯定得去迎接,还得向企业那边的人仔细介绍村里及养殖场的情况,毕竟没人比生活在这里、又是项目发起人的他们更了解,但后续的谈判或者政策引入等事有其他人操持,不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二十四小时劳心劳力。 难得的空闲反而令沈霏和温文旭他们倍感空虚。 连续玩了三个晚上的斗地主后,温文旭突然将牌放下,说:“我发现我是个贱.人。” “?” 祝婴宁和沈霏面面相觑。 沈霏说:“倒也不用这样贬低自己……” “我居然很希望有工作让我做。”温文旭用力拍着自己的膝盖,唉声叹气,痛心疾首,“这不是犯.贱.是什么?想当初我刚上大一,唯一的梦想就是找份摸鱼而且稳定的工作,没想到现在我的初心都变了,这太可怕了!难怪大家都说坚守初心很难,我要想办法找回我的初心。” 祝婴宁哭笑不得:“要真这么想工作,我倒是有个想法。” 沈霏和温文旭一齐看向她。 “我最近在想我们养殖场宣传的事。要想让自己的品牌声名远扬,肯定免不了营销,但究竟怎么营销才好呢?我们现在还没有批量的产品,这种半放养的猪没七八个月养不出来,周期比普通猪长,普通猪五个月左右就能出栏了,本来时间就不占优势,如果再不多刷存在感,或者说等到手头第一批猪出栏了再去刷存在感,是不是就太晚了?” 沈霏点头:“确实。” 温文旭也张口道:“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收益,没有收益就没钱营销,就合作社目前那三瓜两枣,别说营销了,小偷来了都得摇摇头。” “可以用村合作社的名义贷款,我记得有这个政策。”沈霏说。 “这我了解过,贷是能贷,但怎么说呢……”温文旭挠挠头,“反正钱还是不太够吧,营销可吃钱了。” “而且我们还没做出足量产品的时候就营销,会不会反而适得其反?”沈霏也有担忧。 祝婴宁点头承认他们的担忧:“这些问题我都想过,所以宣传方式的选择很重要,我们目前最好先找个不怎么费钱而且具有长线效果的营销试试水。” “哪有这种营销手段?”温文旭又挠了挠头,越发感到头秃。 “现在什么都讲究互联网+,我觉得我们得想办法把我们的扶贫工作和信息时代挂上钩。”她看向沈霏,说,“沈霏,我有一个想法,你帮我听听可不可行。” ----------------------- 作者有话说:今天出去玩了(目移)只有一更,明天多更点 第184章 恃宠 “好,你说。”沈霏朝祝婴宁的方向挪了挪,端正坐姿,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温文旭也好奇地将头颅凑了过来。 于是她开始说了。 她的想法不长,短短三五句话便可说完,阐述完毕,沈霏和温文旭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出了惊讶和迷茫。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4节 倒不是因为她的想法成本高或者执行起来困难,而是因为听起来实在太……新了。 新到他们从没想过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竟然可以这样联系在一起。 祝婴宁说,她想从经营游戏入手宣传。 不管是《模拟人生》还是《星露谷》,它们的长青都说明模拟经营游戏在年轻人中有相当数量的受众。而他们的养猪事业完全可以润物细无声地融进经营游戏里,比如与某个游戏公司合作,在游戏里开发一个养猪功能,这并不难做到。当养猪达到了一定的积分,或者达到了一定的等级,就可以与现实世界联动,用这些积分兑换现实世界存在的猪肉制品。 “听起来蛮有意思的,但是……”温文旭斟酌道,“队长,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出这个方法。” 她解释说:“现在很多游戏都有版本更新,尤其是手游,都是边做边发布,每次版本更新都能修正bug以及添加新功能,我觉得实时更新的特性很适合长线宣传,也适合我们去调整一些东西。再加上经营游戏本身就是慢节奏游戏,不像恐怖文游,几小时通关了就不想再打开了,经营游戏可以玩很久,它各方各面的特点都很适合我们前期拿不出实际猪肉制品时用来打响品牌的知名度。另外……” 她笑了笑,“我们不是说要吸引年轻人返乡吗?我一直在想,养猪这种事究竟要怎么才能吸引年轻人。说真的啊,如果你们不是被分配到村里工作,而只是平平凡凡的两个大学生,你们会选择在毕业后返乡养猪吗?” 温文旭瞟向沈霏,又瞟向祝婴宁,尴尬道:“那必然是……不会。” 沈霏说:“我可能会回来试几个月,发现太苦了,就离开了。” 都是见识过城市便利与繁华的人,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眼界高,心气也高,谁这么想不开,愿意放弃城市的生活到村里和几头臭烘烘的猪打交道? “是啊……”她微笑着慨叹,“所以,吸引年轻人回来是很难的,我们很难让他们对养猪或者返乡建设这件事产生心理认同,可是我们又迫切需要年轻人,年轻人才是血脉与活力,只有能吸引年轻人留下来的村庄才是活村庄。” “要想真正让他们对这件事感兴趣,就得在他们心里种下文化的种子。游戏是我能想到的最具趣味性也最能与年轻一辈挂钩的一种文化宣扬方式。在路边看到‘勤劳养猪,致富家乡’的广告牌,许多人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果经营游戏里有个养猪功能,大家可能真会去试试,毕竟隔着屏幕,闻不到猪粪的臭味,还能吹着空调,何乐而不为?” “这个方式不可能一上来就见成效,它是个长期工作,而且是个‘软’工程,我们的目的不是通过它获得多少利润,而是让年轻人慢慢接纳这些看起来很土的东西,让我们做的事慢慢为大众所知,即使只是让他们了解到养猪的过程也好……你们觉得呢?” 她脸上浅浅的笑容难得腼腆起来,“这想法会不会太理想主义了?” 即使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即使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还是无法摒弃对精神文化的执着,一直想用一种更柔软也更深远的方式改造她的家乡。 她不希望她只是当一个建房子的人,因为房子管个三十年五十年就坏了。她希望她留下来的是一本建筑 手册,此后无论损毁多少房屋,都有人能用这本手册造出新的避难所。 千秋万代,福泽绵延。 温文旭陷入了纠结,他一方面觉得祝婴宁说的有道理,一方面也确实感觉她过于理想主义。 气氛眼看就要尴尬下来,沈霏忽然开口说:“我觉得可以。” 温文旭惊讶地看着她。 沈霏解释:“我大学做过游戏,像养猪功能,说白了就是农场功能的一部分,在经营游戏里很常见,并不难做。即使没有我们品牌的加入,很多游戏开发方本身也要做这个功能的,我们的加入顶多就是让他们做些微小改动而已,成本很低,后续的联动还有可能让他们挣到钱,如果我是游戏开发方,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祝婴宁眼睛一亮。她对游戏懂的不多,沈霏的话无疑给了她一剂定心丸。 温文旭听到“成本很低”四个字,会计的dna便动了,立刻改口道:“既然如此,试试也不错,反正我们现在也闲着没事干。不过队长,你有目标公司吗?” 谈及这个话题,祝婴宁脸上的笑收敛了些许,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过了片刻,颔首道:“有。” “那就好办了,是哪家公司?”他问。 她抬眼看向他们:“是我的一个朋友。” ** 说这个与游戏联动的想法是自己凭空产生的,与许思睿毫无关系,那一定是假话。 自从那天晚上他对刘桂芳说他在追她以后,祝婴宁就连续好几天晚上纠结到没睡好了。 她纠结的点并不是要不要答应他,而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让他们之间回归到正常的朋友关系。她很确定自己现在并不想和许思睿谈恋爱。 但他不是一个拒绝完就可以老死不相往来或者嘻嘻哈哈当作没事发生的人,他的存在过于特殊,正因为特殊,她发现自己竟想不出一个周全的拒绝方式,到目前为止都只能装傻充楞,稀里糊涂地应付过去。 在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祝婴宁都是一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喜欢谁就直说,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不想要了就分开朝前走,干脆利落。她人生里少有现在这样拖泥带水的时刻。这种犹疑让她感到黏糊糊的,像夏天在大太阳下干了半天活,浑身大汗淋漓,想回家冲个澡,家里却停水了,一点都不清爽,更别提舒服。 难受了好几天,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工作上,开始考虑养猪事业的宣传。 但每次她一想事情,许思睿都会像一个顽固的bug一样不断弹出来,在她脑海里幽灵般飘来飘去,干扰她的思绪。 她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干脆一次性想个够好了,就像突然想吃某样食物一样,只要一次性吃到撑、撑到吐,短期内绝对不会再想品鉴这个食物。嗯,她觉得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 于是她点开许思睿那个工作室的官网,浏览了一下他们工作室目前的进展。 虽然此前之前一直知道他在做游戏,不过因为她本人对游戏兴致缺缺,处于“玩的时候会觉得开心,但不会主动去玩或者突然想玩”这个阶段,以至于她始终没搞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游戏。 她仔细瞧了瞧,才知道他们工作室目前共推出了两款游戏,一款mmorpg,这游戏居然三周年了,算算时间,是他刚上大二那会儿发行的,另一款是模拟经营类游戏,还没正式公测,只有个内测版。内测链接就挂在官网上,谁想玩都能直接下载,没有名额限制,也不用抽取,随意得很。 她纠结了一下,下了内测版的模拟经营游戏。 原因很简单,这游戏不用战斗,她实在玩不来那种战斗操作,每回都手忙脚乱的。 那天晚上,由于隔天是周末,不用上班,她调了静音,手机屏幕亮度拉到最低,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试玩,就这么玩了个通宵。 游戏的地图目前还没做得很大,很多都是待开发区。祝婴宁觉得许思睿的思路可能是先将几个最主要的地图最精最深,比如家园系统。 这里的房子不像其他游戏,一开始就有房子的雏形,也没有初始家具可以肆意拼凑摆放——不,这个游戏只给了玩家初始基金,建房子需要自己去联络公司或施工队,从地基搞起,而且还有很多真实到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 譬如在她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找来施工队灌水泥以后,到了游戏时间里的第二天,系统忽然告诉她,她刚灌好的水泥被邻居养的鸡踩坏了。 祝婴宁:? 她这才想起昨天一整天施工的时候,邻居的鸡确实常常在她的地附近出没,时不时低头啃啃草皮,当时她没想太多,以为这些鸡就是普通的背景装饰物。 好奇地去游戏论坛看了下攻略,有人说自己早有先见之明,早在第一天施工时就觉得那些鸡很可疑,特意去拜访了邻居,发现对话选项里有个“可以把你的鸡关进笼子里吗”的选项,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而她的水泥已经被鸡踩坏了,只能抱着鸡去找邻居理论。 她是白天过去的,去的时候邻居不在,她看到邻居家里的燃气灶没关,管闲事的毛病发作,上去把燃气灶关了,邻居匆匆赶回来,发现她已经帮自己关上了燃气灶,当即和颜悦色地赔了被鸡踩坏的那些水泥的金额,而据论坛里的其他玩家说,如果当时身为玩家的他们在屋里没有及时发现燃气灶,就会一氧化碳中毒,被送到医院抢救。 这是什么剧情走向啊?这也太坑了吧?她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却又兴致勃勃地玩了下去,不知不觉,被子外就透进了晨光的光亮。 她听到了沈霏起床刷牙洗脸。 玩了一整晚游戏,祝婴宁的精神亢奋得不行,她了无睡意,干脆坐起来,定睛一看,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昨晚居然不知不觉往这个游戏里充了两百块钱。 熬夜的危害在此刻体现,她欲哭无泪,想到自己既被许思睿困扰,还给他送了钱,就觉得还不如洗洗睡了。 尽管内心郁结,可在内测版本的调查问卷弹出来时,她还是仔细写了几百字的意见,有夸哪里哪里做得好的,也有希望哪里哪里增设新功能的。 越是写到后面,她的心越是静了下来,而联动的想法就是在那刻自然而然产生的,她忽然意识到,她和沈霏他们现在在做的事,完全可以渗透到这种类型的游戏里,被更多年轻人所了解。 想法产生的那一刻,迟疑相伴而 生,她不免有些踟蹰——明明几天前还决定保持朋友的距离,让他打消追她的想法,现在却主动想跟他谈合作,与他进一步产生联系,这会不会不太合适?她是不是应该避避嫌?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这想法才显得她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任人唯亲是被感情绊住了事业,难道任人避亲就不是了吗? 只要一个人有能力,确实能帮助她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她为什么要因为那点私情就刻意放跑这么好的合作机会? 不管他是她讨厌的人、喜欢的人还是犹豫不决的人,只要在客观事实上,他是合适的人选,她为什么不敢选他? 想通了这一点,祝婴宁忽觉浑身舒畅,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凭空消失了。她溜到床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查阅其余经营游戏的具体情况,打算做张表格比对一下谁才是最佳选择,至于许思睿,当然也被她列入了选择范围。 ** 时间回到现在。 祝婴宁把自己做好的表格发给沈霏和温文旭,对他们说:“我比照了国内十几款经营游戏,觉得我朋友那个游戏是最好的选择。你们可以看看,如果还有不同意见也可以告诉我。” 沈霏打开表格,轻轻“啊”了一声。 “嗯?”祝婴宁向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 但沈霏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震惊你做得这么详细。” 温文旭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我们队长做事不是一向都这么缜密详细的吗?” 沈霏无奈耸肩:“也是。” 三个人在台灯灯光下讨论起来,又查了一些新的资料,最后一致认为许思睿那边是最优选,至于其他的经营游戏,他们仍挑出了几个作为备用选项。 确定下来以后,温文旭看着她,轻快道:“队长,你说这个游戏的开发者是你朋友,那我们是不是不用搞这么复杂了,你直接打个电话过去跟他谈就行?他会答应你的吧?” 可以这么随便吗?祝婴宁汗颜。 然而仔细一想,他们之前之所以需要兢兢业业按照流程联系企业其他部门,然后才层层转接到总经理或者董事长这一级别的人,派出乡镇或者县级领导与对方谈话,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认识这些企业高层,说话没份量吗? 既然认识创始人,干嘛还要搞得这么繁琐复杂? 她觉得颇有道理:“那我明天白天打个电话跟他说一下这事吧。” “你现在就可以打啊。”温文旭纳闷地摸摸脑袋,“现在不才七点半吗?明天白天你朋友说不定还得上班,现在这会儿最闲了,最适合忆同学少年,追忆从前的友情,队长,你就可劲儿打感情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被他这么一忽悠,祝婴宁晕晕乎乎的,拿起手机站起了身:“那我去外面打。” 外面很冷,不过屋里没暖气,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她缩着肩膀跺着脚,倒还勉强可以适应。在手机里翻找通讯录,她才发现他们上一次通话貌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点击号码,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每一下都拉得很长。 嘟了四五声后,她听到许思睿“喂”了一声。 祝婴宁本来打好了腹稿,打算一开始就直奔主题的,但一听到他的声音,又觉得这样太冷冰冰,缺乏人情味,好像给他打电话就只是为了利用他一样,于是打好的腹稿莫名就变成了中国人寒暄尬聊的通用语:“你吃饭了吗?” 许思睿在那边停顿了一下,说:“吃了。” 安静了几秒后,礼尚往来道,“你呢?” “我也吃了。”她说,“你过年复工还适应吗?” “还好。” 说完便词穷了,整段对话就像被人嚼烂的甘蔗,没有甜味,柴得难以入口。 祝婴宁搜肠刮肚调用寒暄的语库,还想再努力抢救一下,就听那头许思睿用一种无奈的语调说:“有事就直说吧。” 她缩起的肩膀松懈下来,尬笑两声:“好吧,其实……我打电话来确实是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了些:“谈什么?” 祝婴宁本来还没感觉出不对,直到听出他话音里的低沉,才惊觉自己这个表述有歧义,赶紧申明:“谈工作。” 那边暂时没了声音,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许思睿的回答:“行,说吧。” 于是她把方才在屋里对沈霏和温文旭他们说的那番话又复述了一遍,说她想到了一个宣传他们村猪肉的方法,想要与他合作。她简单地提了提合作的流程——他的游戏可以开发一个养猪功能,而她这边的养殖场可以供给猪肉给他们,作为现实中的联动。她很高兴地说这样一来,年轻人可能会对养殖业产生一点点兴趣。 她说话的时候,许思睿偶尔会轻轻嗯一声,表示知道了,等她简略讲完,话筒两头陷入沉默,他才问:“没了?” “嗯,大概就是这样,我想问问你的想法,你觉得可行吗,有可能跟我们合作吗?” 他在话筒那边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我再问一遍,你是来跟我谈工作,不是来谈感情的?” 祝婴宁有点窘,但还是说:“对。” “好。”他说,“那我告诉你,没可能。”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5节 “……什么?”她瞬间怔住了。 她从没想过许思睿会拒绝她,或者说,即便拒绝,在她预期的想象里,他的拒绝大约也会是和颜悦色的,是出于无奈,是事出有因,而不是这么简单利落的一句“没可能”。 ……为什么? 她张口想问,却哑口无言。 “谈生意和谈感情是两码事,工作上,我的每个选择都关乎和我一起合作的同事,关乎玩家还有工作室未来的发展,我必须为他们负责。”许思睿冷静地解释,“你从刚才到现在说的那些话都是从你们村的利益的角度出发的,说的是你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但你没让我看到我能从中获得什么价值。” 他低笑一声,语气里有细微的无奈,“祝婴宁,你之前说服其他企业合作,知道要出差,要做项目方案,要让负责人看到你们这个项目的发展潜力,到了我这,是只打算随随便便用两三句话搪塞我?你说你是来和我谈工作的,但我看你明明就是在和我谈感情,你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我一定会答应。” 他每多说一个字,她的脸颊就多烧一分,往前回想,才发现她刚刚确实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一直在讲他们村子能通过这个方式宣传品牌,讲这个合作对他们村的好处,却没有从合作方的角度出发,让对方相信他能从中牟取到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生意往来,最看重的便是一个“利”字。 而她却没有凸显这个“利”,她一直在讲她自己,讲虚浮的理想,讲未来的光明。 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意识到这一点,祝婴宁自己都感到吃惊挫败,直到许思睿最后那句话从话筒中传来,他的声音经由手机传播,有些失真,没有线下听到的那么清晰,反而由于手机被她拿得很近,像是贴着她耳畔响起的。 他说,你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我一定会答应。 “我不是!”这句话在她耳道里震出回音,她想都没想便张口反驳,因激动而险些破音,两侧脸颊也越发滚烫起来。她不得不庆幸现在是在打电话而不是面对面聊天,许思睿看不到她的表情。 可是,她真的不是吗? 她心里知道答案,知道许思睿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虽然没有他表述的那么夸张,但她打来这个电话,潜意识里确实觉得——凭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没理由不答应。她嘴上说只是谈工作,实际却在使用他的感情,是她自己没有准确将工作和感情区别开。 承认自己在恃宠而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令她倍感羞耻。但羞于承认错误不是她做人的原则,祝婴宁深吸一口气,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握紧手机,停顿片刻,认真道:“……我知道了,我会拿出一份详细的项目计划书给你。” 他在那头笑了起来,一开始还轻轻的,后来越笑越放肆,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想象出他微挑眉梢,好看的桃花眼里酝酿出几分好整以暇,得意调侃且欠嗖嗖的样子。 他说:“那我也不一定会答应你。” “你会的。”这次她没被他影响,脸颊虽还残留余温,咬字却坚定清晰,“你一定会答应,因为我会想尽各种办法说服你。” -----------------------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是两章并成了一章,在九点半一次性更了。6000多字,字数还算多吧(叉腰) 第185章 独裁者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便紧锣密鼓地开启了项目计划书的撰写。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与她作对,之前还没打算撰写项目计划书的时候,一天天闲得发慌,结果一有正事要干,忽然各种各样的琐事都来了,小到村里有人建房子,侵占了邻居宽度一分米的地,邻居气得去他家门口骂街,两家人大打出手,跑到她面前来告状,大到新一年的社保等政策的落实部署。 她忙的时候,沈霏和温文旭也没闲着,一个被叫去镇上给政府内部系统做升级维护,一个正焦头烂额地解决合作社的贪污问题——准确来说,是职务侵占,贪污特指国家工作人员,但合作社的人几乎都是村里的非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侵占的金额就五十,是合作社里一个负责日常巡视养殖场的人烟瘾犯了,想买烟,钱又被老婆管着,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用合作社的账户给自己转了五十块。 温文旭查账的时候发现了端倪,又气又急又无语,当天就爆了两颗痘,一颗在左脸,一颗在右脸,对称的。 总不能因为这么点金额把人告了,要真这么较真,村里一半人都得送去坐牢,但也不能轻轻揭过,这事儿要是不好好处理,以后肯定还有人效仿,说不定还会就此形成不良的风气。 究竟该如何妥善处理?温文旭愁得胃口都小了几圈。 听起来荒唐离谱,可这就是乡村的现实。 少了两个帮手,自己也琐事缠身,祝婴宁只能抽空在处理村务的间隙挑灯撰写项目计划书,查阅了各种各样的 资料,运用了各种各样的经济学模型进行分析,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务求详细缜密。 一周后,她总算把这份计划书写好了,本来想直接发到许思睿邮箱,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样不够郑重,而且她也需要去许思睿的公司考察一下。总之,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带上项目计划书去他公司一趟。 至于出差人选,她打算带上沈霏,因为她是计算机专业,对这方面更为了解。 没想到与沈霏一说,她却显得有点为难的样子,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反而欲言又止。祝婴宁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她却摇了摇头,迟疑道:“没事……我跟你一起去吧。” 一切敲定之后,她们申报了出差,挑了个阳光正好的工作日出发了。 出差这事儿当然有提前知会许思睿,她发消息说了她们大概几点到公司,许思睿说知道了,过了几分钟,又让她发一下车票截图。 她不得不猜测许思睿是不是想来车站接她,担心这样影响到他工作,想说不用麻烦了,但又难免怀疑是自己自作多情,万一像上次打电话一样闹出了尴尬的场面…… 思来想去,她回了个:「这就不用发了吧。」 没想到许思睿还不死心,那天晚上再次发来消息催促:「截图。」 她瞟了两眼,无视了这条消息。 第二天出差,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到达虹桥站,她和沈霏各自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向出站口,刷完身份证出站,本来想直接去网约车通道坐车的,这时手机在兜里震了震,她担心是工作,拿出来一看,却是许思睿发来的消息,告诉她他在哪个位置以及他开的车的车牌号,顺带附了张出站口的照片示意自己的位置。 祝婴宁:? 她以为是自己昨晚睡得迷迷糊糊,不小心把车票截图发给他了,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却没见到任何与车票相关的图片。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千里眼?读心术? 她兀自怀疑着人生,沈霏在她身边提醒她:“队长,这里人好多,我们先出去吧。” “好。”她回过神,不再纠结这件小事,领着沈霏往许思睿的方向去了。 见到本人,祝婴宁又被惊了一下。 无他,许思睿开的车竟然是一辆路虎。 她认识的车型不多,除了奔驰宝马大众东风比亚迪这种广为人知的汽车品牌,也就知道几个贵牌,什么兰博基尼、劳斯莱斯、迈巴赫——还是因为温文旭天天在她们耳畔念叨,说今年什么什么车的价位下来了,什么什么车的价位上去了,说得好像自己有钱买车一样,沈霏对此的评价是:“你还是先认真攒钱吧,等你存够钱买车,这些车的价位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辆路虎揽胜,她记得曾听温文旭说过,价位在两三百万。 祝婴宁坐进车里,朝冰冷的掌心哈了几口气,边系安全带边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车?”过了一会儿,又真心实意评价一句,“好有钱。” 想到自己痛失的那两百块,不免要在心里感慨一句邪恶阴险的资本家。 许思睿把空调的度数调高几度,用手在空调出风口那里试了试风,说:“不是买的,是租的,一天两千块,贵得要死。” “?” 她万万没料到真相如此淳朴,哭笑不得地问,“好好的干嘛要租这么贵的车?” “因为我虚荣。” “……” 她笑着骂了句,“你神经啊许思睿。” 车子上路,一路平稳行驶。车内氛围因刚刚的谈话轻松起来,祝婴宁有一搭没一搭和许思睿聊着天,行至中途,忽而意识到沈霏一直很安静,怕她因为和许思睿不熟感到尴尬,于是积极主动地引导她也加入聊天,还向他们两个介绍彼此:“上次我们在农达运公司都见过面的,大家既然都认识,就不用拘谨了。” “啊,哈哈。”沈霏尬笑两声,依然沉默寡言。 一个小时候后,他们到达cbd。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许思睿把车在停车场停好,说现在上去还能参观两个小时。 “你们六点半下班么?”祝婴宁问。 “嗯,八点半上班,六点半下班,中午休息两小时。”他说,“不过我们这算半弹性工作制,还有另一个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走。随他们自己选。” “那还挺人性化的。” 边聊边乘电梯往上。 他的工作室租在写字楼第11层,祝婴宁想象中的游戏公司或者游戏工作室该是那种比较高科技简约风的装潢,毕竟以前参观的那几家企业都挺正经的,但走进去以后,她大受震撼。 工作室整体的装潢确实走的是高科技简约风,然而员工的工位和穿着打扮只能用五花八门来形容。 有女孩子在工位上摆了好几只bjd娃娃,用白色蕾丝装扮成了纯白公主风。有看起来二次元味很浓的宅男在桌子上摆了好个手办,还戴着顶蓝色长毛假发工作。有人热爱美式复古,衣着色彩浓烈,撞色撞得颇具个性。有人穿着简约的瑜伽服工作,也有人身后竖着几根专业鱼竿,穿着大裤衩,一看就是深度中毒的钓鱼佬。还有追韩星的人在工位上摆满了k-pop小卡。 差异化到她不免震惊许思睿是怎么把这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凑在一起的。 她和沈霏走进去,员工们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人人来疯上身,热情不已地同她们打招呼,也有人完全当她们是透明人,理都不理她们。 许思睿带她们走去会议室,用手将门抵住,等她们先后走进去了,才松手来到会议桌旁。 透过玻璃墙,能看到与会议室一墙之隔的那间房里有人影攒动,祝婴宁好奇地问:“隔壁是?” “休息室。”他说。 “我好像看到有个人在……”她斟酌着用词,“弹来弹去?” 许思睿把会议室的门重新拉开,跟她说感兴趣可以去隔壁看看。 她们来到隔壁休息室,只见一个员工头戴耳机,手里捧着书,边看书边坐在瑜伽球上满屋子乱弹。 祝婴宁&沈霏:“?” “这是……”她迟疑地开口。 “我们这有个员工生育过,这是她推荐的放松方式,大家都很喜欢,我就买了几个瑜伽球放在这。”许思睿说,“算是一种比较温和的锻炼方式吧。” 祝婴宁还是没太理解:“原来是这样……不过为什么要强调她生育过?” “因为这是她产前助产时医生推荐给她的锻炼方式,用瑜伽球有助于自然分娩,还能改善盆骨倾斜度。”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边坐着干活的员工,“干我们这一行容易因为久坐产生各种盆 骨问题。” “?哦……” 好神奇,细想又好像很有道理。 她带着被新知识洗礼过的脑子回到了会议室,想起刚刚有些员工态度漠然,而许思睿似乎也没有因此而责备他们,这份包容的态度与她之前接触过的其他公司大不相同,于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嘴。 许思睿倚在会议桌桌沿,承认道:“有些员工确实不喜欢跟人社交。” “社恐吗?” “不一定是病理性的社恐,单纯就是不想理人。” 这么有个性? 她点点头,倒确实没介意这点小事儿,只是纳罕许思睿这么有个性的人居然能跟同样有个性的人融洽相处。 也许是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听到许思睿向她解释:“我对员工的要求就是完成好工作,其余全是虚的。如果他们的工作是拉赞助拉投资,社交能力确实得达标,但是像开发和美工,只要能完成好本职工作,能和同事完成基本的对接,别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意思就是他们可以在完成工作之余保留自己的个性?”她轻声笑了笑,“挺好的。” 她扫视了一圈这个并不算大但是却兼容并包且活力四射的工作室,心里有些动容,“你们这里有点像外企,氛围很自由,也很尊重人的个性,不是那种压榨员工的公司。” 谁知许思睿说:“那倒也不是。” “嗯?”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6节 “其实我也挺想压榨他们的,不过我们工作室目前规模还比较小,招人没大公司容易,我得悠着点对他们,人才不会跑了。” “?” 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许思睿,你能不能让我对你的好印象多保留几秒?” 果然是邪恶阴险的资本家。 她从背包里掏出纸质版项目计划书和u盘:“我们先谈正事吧,需要把你的员工叫进来听吗?” “不用。”许思睿打开了投影仪,“跟我说就行。” “哦,你搞独裁呐?”她笑着开了句玩笑。 许思睿给她和沈霏拉开了位置,示意她们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座位入座,随口说:“我肯定也会听员工的意见。” 想来也是,一个包容的游戏工作室,怎么可能搞一言堂?她点了点头,同样随口应道:“然后民主投票做决定。” “然后我自己做决定。”他说。 祝婴宁:“?” 那不还是独裁吗?! 第186章 间谍 正式开始介绍项目以后,祝婴宁很快便摆脱了刚才玩笑的姿态,态度认真严肃起来。 她花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这个项目详细解析了一遍,详细到连从他们工作室出发的风险应对方案都做了出来,许思睿每问她一个问题,她都能从ppt里翻出答案,仿佛事前预判了他所有问题。 他指出从她们那里采购猪肉制品对他们来说存在各种各样的风险,一个是猪肉的保质期不长,尤其是新鲜猪肉,存储条件苛刻,一个是卖的速度或者卖的数量跟不上,会给他们造成亏损。 她马上点开了相应的ppt,让他看她准备的planb——这是个体商户以及小规模商家常用的合作模式,直接与工厂合作,从源头发货。也即直接从她们养殖场寄出猪肉给玩家,如果有一个玩家购买,她们养殖场就寄出一份猪肉,有一百个玩家购买,她们养殖场就寄出一百份猪肉,每隔一段时间再根据盈利与他分成。 这种模式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中间商的亏损风险。 她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但是关于那个一看就不甚合理的分成比例,她并没有主动说可以让步,许思睿主动提了提,她立刻头头是道地向他分析给他们的这个比例已经够他们怎样怎样盈利了,还摆出了一堆数据,他第二次提,她依然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说服他接受,直到他直言太少了—— “我们对手头这个经营游戏早就做好了档期规划,我直接跟你托个底,档期非常紧,从今年年初排到明年五月份,没有一个工作日是空闲的。加个农场养猪的功能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可能很简单,但真正实行起来,我们这边美工、开发、测试、宣发、文案、数值策划都得全方位跟上,所有人起码得加班一个月才能赶出来,后期维护也要耗费时间。我们是冒着打乱所有档期的风险在承接这个项目。” 他用食指指腹点了点会议桌的桌面,目光定定投向她,锐如鹰隼,说的话更是直白,“我要更多分成。” 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目光坦然,脊背笔挺,尽管背后已经微微泅出一层细汗。 这感觉很微妙。 许思睿对她来说,一直更像是一个始终与她站在同一阵营的“同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发现他作为她的对手原来也可以这么难对付。 他是有自己思想的独立的人,不是只会应和她的工具,他与她是平等的,平等地坐在谈判桌两旁,殊途同归,都是在为自己背后所代表的集体争取利益,寸步不让。 感到惊讶的同时,她内心又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这个分成是她故意往低处报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分成比例略显离谱了,但就得这样,才能为后续的谈判增加胜算——谈判技巧里常见的诱饵策略。实施起来不难,只是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良好的演技以及清晰不乱的脑子。 她同样摆出了自己的难处,说他们村养殖场的盈利情况直接决定了后续企业会不会继续在那儿驻扎,以及村民能不能继续对这个养猪项目抱有信心,因此她必须让村民和企业都吃到甜头。这个比例是她仔细权衡过三方利益的成果,她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给他的比例是念在他们多年朋友的份上偷偷向他倾斜的。 “那些企业拿到的分成都没有你这么好。” 沈霏冷汗涔涔,要是温文旭在这儿,绝对会嚎一句:“队长,这种弥天大谎你是怎么撒得出口的啊!” 可惜许思睿现在也没法当即联系她们村那边的养殖企业进行求证。 沈霏目睹这两人在她面前唇枪舌剑,一个态度冷厉,步步紧逼,一个面容淡定,油嘴滑舌——是的,没错,她很不可思议地发现她队长竟然是油嘴滑舌的那个。 出发之前,祝婴宁向她透露过她对于分成比例的最低底线,实际上祝婴宁能接受的分成比例是高于她报给许思睿的那个数值的。 “但是我不想让步到我的底线,我还是想尽量为村里多争取一些利益。”她说这话时语调很平静,没有热血沸腾的bgm,没有激愤昂扬的宣言,但沈霏知道在商言商,商场上所有刀光剑影都藏在这点看似平和的欲望里。 他们两个人谈判的时候,沈霏几乎插不上嘴,只能弱小可怜地围观,她有点害怕他们在她面前打起来,或者直接因为这场谈判,多年情谊毁于一旦。 ……应该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就在她自我安慰的时候,许思睿忽然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看不出你跟我合作的诚意,行了,就这样吧。” 啊? 就这样是哪样?是黄了的意思吗? 沈霏向祝婴宁投去视线,眨了眨单侧眼睛,示意她要不干脆把真实底线亮出来吧,谈黄了也不是她们的目的啊。 但祝婴宁没有接收她的视线。她脸上并无惊讶之色,更别提惊慌,只是淡定地颔首,说:“既然我们双方都觉得谈不拢,那就先这样吧。” 沈霏很想大力摇着他们的肩膀问“这样到底是哪样”,然而没给她摇肩膀的机会,祝婴宁已经看了眼手机,转移话题道:“你们是不是到下班时间了?” “嗯。”许思睿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递给她,让她润润嗓子,然后才像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沈霏似的,给她也接了杯水。 “谢谢。”沈霏尴尬地接过来。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搡开了,一个穿着大裤衩、个子高瘦的男生走了 进来,祝婴宁认出他是在自己工位旁放钓鱼竿的那位,以为他进来是找许思睿有事,正想客气礼貌地打个招呼,就见这人直奔沈霏而去,兴奋地说:“师妹!你居然在这里!我刚刚没戴眼镜,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想着等下班进来确认一下,没想到真是你!许思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师妹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许思睿:“……” 沈霏:“……” 祝婴宁:“?” 她眼神里先是透出一股茫然,紧接着才慢慢聚起了焦,恍然大悟且呆滞地说了一声:“……原来你们三个互相认识啊?” 第187章 私心 气氛很有些尴尬,可惜进来的男员工读不懂气氛,看了看沈霏又看了看许思睿,坦然承认道:“对啊,我们大学就认识。” 许思睿&沈霏:“……” 祝婴宁露出了然的神色,缓慢点了点头,没再就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也没去看许思睿的反应,反而主动介绍了一下自己,还礼貌地询问该如何称呼他。 他如实告诉她:“郑博宇,郑和的郑,博学的博,宇宙的宇。” 末了,祝婴宁转眸看向沈霏:“沈霏,让你师兄带我们参观一下外面的工位?” 沈霏本就如坐针毡,被她这么一点到,也判断不出她有没有生气,只能低眉顺眼地说:“呃……好。师兄,我们去外面转转吧?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在这的日常?” “好好好。”带着自己的师妹参观对郑博宇来说是一件理所当然到不需要征求许思睿意见的事,他热情似火地领着她们出去了。 工位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郑博宇只简单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分区以及职能,三言两语带过以后,很快说:“我带你们看看休息室吧。” “休息室我们刚才看过了,那个瑜伽球。”沈霏说。 郑博宇笑着摇了摇食指:“no,你们看的是休息室1,我们这还有休息室2、休息室3、休息室……” “?” 祝婴宁指着那一排修缮整齐的小房间,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这一排里面除了一个会议室,其余全是休息室吗?” “对啊。”他答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 走近一看,休息室2原来是个阅览室,里面有一面落地书架,上面塞满了书,祝婴宁凑近瞧了瞧,除了专业书籍,也不乏人文社科。落地书架对面的空地扔着几个懒人沙发。 休息室3是健身房,跑步机当然是标配,还有椭圆机、哑铃等,最令祝婴宁震惊的是,这间休息室其中一面墙壁竟然还做成了攀岩墙。 她对休息室4里会有什么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觉得看到移动唱吧或者spa馆她也不会震惊了,然而打开门一看,里面却空荡荡的,还没有放置东西,郑博宇说他正在怂恿许思睿把这间弄成电竞房。 “你们什么时间来这休息呢?”她不免好奇。 “上班时间都行,自己看着办。”他说,“我们所有任务都以周为板块,每周必须完成什么任务是许思睿给我们定死的,完成不了就会被他……”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但只要能在他规定的那周内完成本周任务,他对我们的时间调配完全无所谓。比如周一你突然有些犯懒,想把活留到周二多干点,那你在健身跑里跑步一小时他也不会管你,或者周二效率高干了很多活,周三想轻松点,在阅览室看一下午武侠小说,他也不会说你什么。本周任务没完成前必须严格遵循上班时间打卡,但本周任务如果提前完成了,这周就不用来了。” “不用来了?”她饶有兴味地问,“如果效率高,那不是可以一周三休一周四休?” “一周四休不可能。”郑博宇笑道,“许思睿又不是傻的,我们公司总得挣钱吧?要是经常能一周四休,证明他给我们定的任务量太少了。反正他自己会去调控,他对这种数值分配特别敏感,基本上每个月我能有一周是三休,其他人也差不多,很多人会利用这个时间去短途旅行一下。” “你们加班么?” “不加。” “没加班费?” “是真的不加。”郑博宇说,“许思睿不许我们加班。” 她愣了愣,随即哈哈笑起来:“那要是任务完成不了怎么办?” “那就利用午休时间赶工,反正我们午休时间比较长嘛。” “我还以为游戏公司都会经常加班,因为再好的游戏也会出bug,你们不担心修bug不及时被玩家骂吗?” 郑博宇嘿嘿一笑:“你去taptap或者随便哪个平台看看,就会发现我们80%的差评都来源于我们修bug太慢了,没办法,晚上八点以后工作室就没人了,许思睿自己跑得比谁都快。其实一开始我也担心过,但是他说只要我们做好本职工作,让我们的游戏始终保持创新,有别的游戏无法替代的点,那玩家即便骂,也会边骂边玩的。” 这心态倒是挺好,她眼含笑意。 看了眼会议室,许思睿还待在里面没出来,于是祝婴宁压低声音,问:“你在这工作开心吗?你对许思睿印象怎么样?” “说开心有点肉麻了。”郑博宇耸了耸肩膀,“不过,确实还蛮自在的,主要是许思睿从来不会搞形式主义,我们工作室没有企业文化——虽然我们确实还不是企业就是了,哈哈。入职第一天不用自我介绍,周六日也没有那种打着‘自愿报名’、但只要不报名就会被领导说不合群的团建活动。” “你这么一听可能会觉得许思睿把我们当朋友在相处,但也不是那样,他在这方面还挺有……距离感?他就只是把我们当员工在负责而已,不会说什么‘工作室是你们的家’。只要我们能按时完成工作,他就对我们很宽容,不过再宽容也不会像朋友一样和我们打成一团,他平时很少和我们谈笑。要是没完成,他发起飙来也挺恐怖的。反正,我们肯定都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和人品,才会跟着他做事。” 她边听边微笑起来,觉得这些确实都是许思睿能干出的事。 他一直都没有变,习惯当人群簇拥中的独行者,能躲懒就绝不内卷,讲求效率胜过无效努力。还有一点——从小生于城市,耳濡目染各项精英教育,表面上像是精英主义的拥趸,满嘴跑火车,把自己说得精明势利,但剥开他别别扭扭的外壳,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是与她无异的理想主义者。 若非理想加持,不会这样管理一个团队。 越是与这里 的员工交流,他的理想越是具象化在她面前,如同发光的金子,灿烂暖热。 带着沈霏离开写字楼时,她在电梯里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最开始,许思睿说的那番因为担心全员加工打乱工作室总体节奏的话,听在她耳里更像是为了争取利润的矫饰,那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他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他是真的不希望打乱原有的节奏,不希望打破自己的原则,让自己的员工去承担加班的辛苦和未知的风险。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 沈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在走出电梯后,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向她道歉道:“我错了,队长,你打我吧,别憋在心里。”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7节 祝婴宁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笑道:“我打你干什么?我又没生气。” “你真没生气?”闻言她僵硬的脊背才松弛下来,小心翼翼觑看祝婴宁的脸色。 “真没。”她与她并排朝前走,在沈霏如释重负的时候,却陡然将话锋一转,“虽然没生气,但我得跟你对下帐。” “落地台灯?人体工学椅?燕窝鱼翅?”她边逐一念出这些物品的名字,边用眼尾余光朝沈霏扫过去,眼神似笑非笑,“……都是你妈妈寄来的?” 沈霏瞬间蔫了:“队长,我果然还是错了。” 她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捂着肚子,笑得停下了脚步。 “你笑什么?”沈霏绞着自己的手指,战战兢兢。 “我只是觉得许思睿当了你半年的‘妈妈’很好笑。”她越想越觉得太逗了,笑声逐渐变成了哈哈大笑。 这么一说,沈霏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 两个人扶着对方的肩膀面对面笑了半天,直到笑声止息,祝婴宁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问:“你和许思睿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也不是同个大学呀?” “哦,这主要是因为我师兄……” 大一第二学期,她得知系里有名的老师在招本科生新生进实验室,由于第一学期绩点不错,她试着申请了一下,最后成功加入了老师的团队,而身为研一生的郑博宇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他们正在做游戏公司的外包项目,整个项目主力是郑博宇,老师让她跟着郑博宇学习一下,那时她对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还没有明确的想法,抱着多去尝试的心态答应了。 跟着郑博宇干了一段时间,她很快发现自己在游戏方面并没有多大天赋和兴趣,不像郑博宇这种既被老天赏饭吃又对游戏有着狂热痴迷的人。她的兴趣点逐渐转移到了web开发那边。不过抱着做事有始有终的心态,她还是勤勤恳恳地完成郑博宇布置给她的任务,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编程思路。 然后…… 大二刚开学,许思睿突然找来了。他和他们虽然同在上海,却是不同学校,学校之间少有往来。 他来的目的很明确——来挖人。 准确地说,来挖郑博宇。 许思睿说自己是通过郑博宇手头这个外包项目的原公司发的游戏预告片而对开发产生兴趣的,查了下资料,发觉竟然是在校大学生做的,于是更有兴趣了。 听起来很诡异,毕竟那时许思睿自己也才只是一个大二学生,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先别说挖不挖得成的问题,就算挖得成,到了许思睿毕业那年,事情谁又还说得准呢? 虽然郑博宇觉得这小子性格极其古怪,想法更古怪,而且——脸又长得那么帅,他一看就来气,不过认真交谈一番以后,他惊愕地发现他们的理念乃至编程习惯都非常合拍。 许思睿拿了自己正在做的项目给他看,郑博宇看完直拍大腿,疯狂将他引为知己。 然而知己归知己,“我是不会跟你走的。”郑博宇抱住自己的胸口。 许思睿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他和郑博宇自此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在网络上讨论编程问题或者各自的新动向新想法。许思睿有时也会来这边找郑博宇,被实验室里的人以及导师戏称为三顾茅庐。一来二去,他便跟他们实验室的人都混得脸熟了。有时沈霏他们的导师也会强拉着许思睿过来与他们一起讨论学术问题。 后来临近毕业,沈霏忙着自己的事,去实验室去得少了,等她某天刷朋友圈,才发现郑博宇居然真的去了许思睿的团队。而她也发了条朋友圈庆祝自己成功通过定向选调。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条朋友圈的缘故,几天后,许思睿来找她私聊,问她被派到了哪里。 她说了村庄的名字。 那头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标识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最后他发来消息说:「你能帮我留意一个人吗?」 「谁?」她直觉其中有猫腻,虽然平时不是八卦的人,但事关自己,还是难免感到好奇。 「她叫祝婴宁,是你队长。」许思睿说,「也不用太密切留意她,你告诉我你们那里缺什么就好了,我给她寄一些过去,你也可以一起用,别告诉她是我寄的就行。」 「哦,行啊。」看在许思睿曾帮自己解决过几个bug以及几道高数a难题的份上,沈霏答应得爽快,「不过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先让我有个底。」 他没有评价祝婴宁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说:「你和她相处了就明白了。」 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条消息,「和她相处过的人都会喜欢她。」 她觉得这个表述好夸张,本来想调侃地问“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又觉得这问题有些冒犯,便将手机放下了。 参加完姥爷的葬礼,动身赶赴村庄的时候,在飞机上,她再次想起了许思睿说过的话——和祝婴宁相处过的人都会喜欢她。 沈霏暗自猜测对方肯定是个大美女,而且多半是性格特别温柔的那种大美女,然而真正见面,祝婴宁却与她的想象相去甚远。 她并不能算作漂亮,衣着打扮甚至淳朴得有点土气,脸上毫无彩妆修饰,也闻不出防晒霜的味道,素面朝天的一张脸——第一印象,各方各面都很寻常。 可后来经过几天下来的相处,她逐渐明白许思睿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祝婴宁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踏实,真诚,可靠,安定。只要在她身边,会觉得天塌下来也没关系,总能一步步找到补天的方法。说出来像是在侮辱,可沈霏发自内心觉得,祝婴宁身上有她姥爷的气质,那种老一辈人的恳切和拙朴,坚守与正直。 她想了很久,发觉一句诗可以形容她。 俯首甘为孺子牛。 自那之后,沈霏尝试着向许思睿透露了祝婴宁貌似缺个台灯。 他根据台灯的匮乏猜测着问:「书桌和椅子呢?」 「还行,能用。」 能用,那就是凑合着能用但不太好用的意思。许思睿解读完毕,干脆利落地寄了一大堆东西过来。 拆快递的时候,沈霏自己都惊呆了,她以为许思睿最多寄个台灯过来,结果这都什么啊?!书桌、人体工学椅……偏偏还买了她和温文旭的份,这不是纯心叫她良心不安,逼她在愧疚的驱使下继续从事间谍工作吗?! 就这样,由于拿人手短,沈霏不得不继续给许思睿当卧底。 每次与祝婴宁出差,沈霏都会顺带告诉他一声,详细到某天将要到达某地。 在农达运见面时,她和许思睿双双演技大爆发,在祝婴宁面前做作地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为了给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她甚至还主动找借口开溜了。 至于这次来许思睿的工作室,如果只需要面对他一个人,她相信自己能够继续保持演技,发挥出上次的水准。但这次来出差,她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郑博宇这个败笔。 她师兄这人心思浅,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如果她提前告诉他真相,让他一起帮忙伪装,他绝对会嘴上应得好好的,然后在祝婴宁到来的时候朝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一脸“原来你就是祝婴宁啊”的表情。 可如果不提前告诉他,就会像今天这样华丽丽地暴露。 沈霏不是没想过自己干脆不来出差算了,可一想到他们的团队里只有她懂计算机,结果她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逃避出差,她就非常鄙视自己。 于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忐忑不安地过来了。 然后果不其然,被郑博宇一句话捅破真相。 将前因后果解释完毕,沈霏干笑着看向祝婴宁,祝婴宁则看向面前车来车往的马路,又叹了一口气。 “队长,你老叹气干什么?你真没生我的气吗?”沈霏被她频频叹气吓得再次自我检讨起来。 “我真没生你的气。”祝婴宁无奈地转回视线看着她,酝酿片刻,方轻声道出心中所想,“沈霏,我决定不跟许思睿合作了,我们去找别的游戏工作室或者公司吧。” 沈霏目瞪口呆。 这个结果比生她气还可怕,她迟疑着问:“……所以你其实是在生许思睿的气?” “也不是。”她啼笑皆非,“哪来那么多气可以生啊?” “那为什么突然不跟他们合作了,我们不是评估下来觉得他们条件最好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呢? 这理由她自己都说不出口。 因为她完全不是从一个合格的商人或者谈判家的角度出发做出这个抉择的,纯粹是因为听完沈霏的叙述,她更明确地预感到,今天许思睿的步步相逼,说到底其实都是在做样子给她看——装得游刃有余,装得像个只顾利益不顾情面的商人。 然而最后他一定会同意合作的。 但不是因为他看中了她们这边的发展前景,而是因为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她,抱着亏损的准备,他也准备应下。 而她不愿利用这一点让他为难。 假如她是一个合格的村官,她此刻完全不该在意许思睿会不会为难,她唯一要做的只是为自己的村庄争取最大的权益,至于许思睿接下这个项目以后需要面临多大的心理压力,这不该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可是,她做不到。 他是她坦坦荡荡公正无私的内心中唯一的一点私心。 -----------------------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二合一 第188章 乔奕楠 晚上回到酒店,祝婴宁和沈霏商量着改变行程去找她们之前列出来的备选公司。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们明天还应该在上海停留一天,但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找许思睿合作,祝婴宁说明天可以先行改道去拜访一下邻近的其他公司。 临睡前,她洗完澡靠坐在床头给许思睿编辑消息,想着要怎么告诉他才比较好。写写改改,删删减减,折腾了好一会儿,许思睿的电话忽然切了进来。 怕吵醒沈霏,她鬼鬼祟祟地溜去房间外接了。 “喂?”即使声音放得很低,这声“喂”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响起时,还是显得非常突兀。 那头许思睿没有马上说话,也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在酝酿什么,过了足有十几秒,才开口道:“我要澄清一下今天的事。” 祝婴宁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隐瞒自己与沈霏互相认识这件事。 “嗯……你说。”她忍下笑意。 许思睿又酝酿了片刻,忽然泄气一般,破罐子破摔道:“好吧,其实我没什么要澄清的。”说完,又问,“你生气了吗?” “生气了又怎么样?” “生气了我可以过来让你打一顿。” “……” 她是什么暴力狂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讨打? “没生气又怎样?”她问。 “没生气的话,你明天来个地方吧。” 她的思路果然被带偏了:“什么地方?” 许思睿报了他大学的地址。 祝婴宁不免有些愣神,试探着问:“去那里谈工作?” 他坦言:“也是也不是。” 这个回答过于含糊,如果不是谈工作,那算什么?约会?答应了总有种利用职务之便行私人之事的心虚感。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8节 可是不答应,又怕他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要同她商量,而且她也需要找个机会对他说出不打算继续合作的决定。 思来想去,祝婴宁还是应下了:“好,那我明天带沈霏过去。” “沈霏不用来了,她有别的任务。” “啊?”祝婴宁愣了,心想好像我才是她的队长吧,我怎么不知道她有别的任务?你这越俎代庖会不会越得太理所当然了? 可偏偏许思睿给的理由令她完全无法反驳:“沈霏之前说她在给你们乡镇那边的政府官网做升级改造,遇到了几个问题,刚好我们这有个web开发的高手,可以跟她讨论交流一下。” “哦……” 好吧,那这也不能算是利用出差之便谋私事了,这是妥妥的公事啊。 祝婴宁说服完自己,满怀不安地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应当是许思睿给沈霏的手机发了消息,沈霏果然说:“队长,我今天可能得去趟许思睿的工作室见个前辈,向她讨教点东西。” 她表示理解:“嗯,你去吧,安全到那儿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她们在酒店大门口分别,沈霏往左走,祝婴宁背上背包,独自搭乘地铁前往许思睿发给她的大学定位。 正值周中,有住在校外的学生匆匆忙忙赶来上早八,也有早上没课的学生与朋友谈笑着朝校门外走去。 明明也才阔别大学校园半年多的时间,但再次站到学校门口,看到过往的年轻鲜亮的面孔时,祝婴宁还是有种恍惚感,感觉自己在校园的生活已经遥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许思睿就站在南门门口低头玩着手机等她,穿得清清爽爽,白色羊绒衫加天蓝色牛仔裤,脖颈前还戴了条搭配用的手作长项链,活脱脱人形衣架子,脸上绒毛在上午的阳光下清晰可辨,说是大一新生恐怕都有人信。 她朝他走过去,许思睿似有所感般抬眼瞄了她一眼,说:“走吧。”说着便带头走了进去。 “我们去哪儿谈工作?”路旁树木荫蔽,鸟鸣铮铮,她亦步亦趋跟随他的步伐,试图迅速进入正题。 许思睿却悠然自得地说:“不急。” 然后就像来学校闲逛的旅客一样,突然向她介绍起了学校的建筑,什么这里是行政楼啦,那里是游泳馆啦,这里是教学楼啦,那里是艺术楼啦。 介绍就算了,看到泳池里有男学生在游泳,还要嘴贱点评别人的身材,一会儿说这个“是白斩鸡,没什么好看的”,一会儿说那个“过度健身吸引同性,也没什么好看的”。 “……” 祝婴宁已经完全确定了,谈个鬼的工作,这人就是叫她来他学校参观游玩加发散荷尔蒙的。 她是调头离开,还是调头离开,还是调头离开呢?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许思睿赶紧找补:“就上午随便逛逛,逛完了就谈工作。” 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你发誓?” “我用我们待会儿进去一定能抢到最后一排发誓。” “什么?” 祝婴宁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拉着手腕带到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幢教学楼。 一楼最边边的教室已经零星坐了十几个人在等待上课。许思睿领着她走进去,完全没有外来人的自觉,非常自然地在教室最末排寻了两个位置坐下。 小班的人彼此都眼熟了对方,看到他们两个生面孔走进来,有人投来惊讶的视线,但很快以为是代课的学生,又把视线扭回去了。 由于教室里有人,而且还很安静,祝婴宁不好大声说话,只能降低音量,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干嘛突然进别人教室?你认识这门课的老师?” 他理不直气也壮:“肯定不认识。” “不认识你还进来?!”她看着教室里越来越多的学生,发愁,“我们把最后一排的座 位占了,那些晚来的学生要恨死我们了。” “恨就恨呗。” 她又开始担心起别的:“要是有人因为我们占座没位置坐了怎么办?我们还是走吧。” “得了,大学里90%的课堂都是没坐满的。” “可是我们没有课本。” 他不理她了。 “要是老师上课突然点我们起来回答问题……” 许思睿将眼一眯,眼型因眯眼的动作成了狭长的狐狸眼,好气又好笑:“你焦虑型人格啊祝婴宁?屁大点事儿怎么能想出这么多东西的?”边说边给她呼噜毛,“行了,你不是背了书包过来吗,随便找点儿本子和笔摆上去就是了,只要你不在老师提问的时候主动跟老师对视,人家干嘛点你起来回答问题?” 她拍开他在她脑袋上作乱的手,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低头去背包里找笔,找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她为什么非得待在这?她走掉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于是立刻抱着背包准备起身。 然而与此同时,上课铃悲催地响了,原本还稍嫌空荡的教室涌进来一大批学生,老师也夹着课本与教案从前门走了进来,对他们说:“来,上课了,都坐好了啊!” 祝婴宁只能默默坐回去。 老师插入u盘,讲台上的投影幕布很快出现了这门课的名称,《文学理论》。 看到这个标题,她稍稍松了口气,虽然这门课她完全没接触过,不过由于从小看书多,她对自己的文学积累还是挺有信心的,就算老师调到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应该也能说出点名著,不至于哑口无言。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超出了她的积累范畴:“来,课前复习一下,上节课我们讲了文学的召唤结构,哪位同学能简述一下召唤结构的基本内涵?” “……” 失策,大大的失策。 她默默按照许思睿说的那样垂眸避开了老师的眼神。 眼角余光里,许思睿也低下了视线,拿过她放在课桌上的纸和笔,一副很忙很认真的样子,对着本子写写画画,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在认真做笔记,可她侧目瞟过去——他居然在她的本子上画王八! 由于及时避开了老师的视线,他们都侥幸逃过一劫,老师点了个坐在前排的同学起来回答。 那个同学洋洋洒洒说完,老师满意地颔首,让她坐下,点开ppt第二页,开始引入今天的课程。 祝婴宁悄摸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课,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正襟危坐,生怕老师看到自己,一直在尽力减少大幅度动作以及眼神接触,避免被人留意到。 许思睿倒是心态好,在她的本子上画了一只又一只乌龟。 课程进行到十分钟,就在他们以及班上同学都微微放松下来以后,老师忽然放下激光笔,拿起讲台上的文件夹:“好,我们来点个名提提神吧。” 班上窃窃私语声顿起,祝婴宁听到坐在他们前排的学生说:“完了,要不要群里发个消息通知一下他们?” “发了也来不及了吧。” 老师满意地看着底下讨论开来的学生:“是不是没想到我会点名?之前就说过了,我这人点名比较随意,没有规律可言,想要拿到好的平时成绩,还是得靠自觉。行,废话不多说,第一位,林蔚心。” “到。” “周成泽。” “到。”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被点到。 身为乱入的成员,祝婴宁和许思睿面对此情此景倒是乐得悠闲自在,毫无心理压力地看着其他学生在课桌底下偷偷发消息通知自己没来的朋友。 本来他们该一直保持袖手旁观到点名结束的,可当讲台上的老师念到一个名字的时候,祝婴宁怔住了。 她听到老师念:“乔忆男。” 班上无人应答。 老师把点名簿拿近了,眯眼重复道:“乔忆男?乔忆男同学在不在?” 班上依然鸦雀无声。 “乔忆男——!没来是不是?没来我记旷课了哈?” 前方的两个女生用微弱的气音讨论: “忆男是不是忘找代课了?” “应该是……唉,要不你掐着嗓子模仿下她的声音?” “救大命,我哪能模仿出来啊?要模仿你模仿。” “我也不行啊姐姐,肯定会被听出来的。” 说不清是为什么,祝婴宁甚至并不认识这个叫乔忆男的女生。 她想,可能是因为对方的名字吧。 就像祝知微由于从小饱受重男轻女的戕害,所以无法心安理得地舍弃腹中的女胎一样,她也无法对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孩坐视不理。 重男轻女的影响就像烙印在她和祝知微背后的胎记,很多时候,它都不为她们所感知,可是——极偶尔的时候,它们却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灼出热烫的伤痕。 此刻她背后的伤痕隐隐作痛,凭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女生微弱地答了一声:“到。” 老师原本都已经拿笔打算往点名簿上登记缺勤了,闻言掀起眼帘,额头因这个动作而压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同学们也惊愕地回头向她看过去。老师打量着祝婴宁,又看了看名册,不确定道:“……你就是乔忆男?” 尽管毫无底气,祝婴宁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你是乔忆男?你跟我记忆中……”老师组织着言语,“不太一样。” 她猜测着这个“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她比较黑,于是壮起胆子接话:“是的老师,我最近有点晒黑了。” 班上其他同学闻言吃吃笑了起来。 “晒黑了?”老师一字一顿重复着她的话,推了推眼镜,忽然将手头的点名簿一合,绷着脸说,“我看不只是晒黑的问题吧。来,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连性别都变了,乔奕楠同学?” 吃吃笑的学生们终于憋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有人笑得滑到了座位下,有人笑得狂锤同桌大腿,有人东倒西歪,有人趴在桌面。笑声如海浪,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在这阵笑声里,祝婴宁才逐渐从呆若木鸡的状态明白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乔奕楠原来是男的……?! 她尴尬得恨不得就地找条缝钻进去把自己埋了算了,更可怕的是,老师还坚信不疑地将她误会成了乔奕楠请来的代课,一副被她气笑且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是代课吧?现在的学生怎么回事,找代课连性别都不找一样的吗?啊?你们做学术没有钻研精神就算了,怎么连找代课都这么没有钻研精神?” “老师,我……”她哭丧着脸,百口莫辩。 要是现在说她不是代课,是外面的人进来参观,会不会直接被老师乱棍打出去?不对,乱棍打出去都算好的,要是被人以扰乱课堂的罪名叫来了保安,那才真叫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她紧急开动脑筋,试图想出一些方法补救,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忽然被人轻轻握住了。 他指尖因不习惯戴手套而微微泛凉,掌心却温热干燥。 借着交握的力道,许思睿不轻不重地将她拽回座位,自己顺势站了起来,镇定自若地说:“老师,我朋友跟我开玩笑呢,我才是乔奕楠。” ----------------------- 作者有话说:今天又加班了我服了[爆哭]第二更估计要很晚才能放出来,建议零点或者第二天再来看[求求你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59节 第189章 错过 班上纵情肆意的笑声瞬间卡住了。笑得东倒西歪的学生们再次朝他们这个方向投来视线,眼睛瞪得一个赛一个大。 讲台上即将进行一番激情陈词的老师也顿了顿,再次推了下眼镜,对许思睿说:“……你是乔奕楠?” 许思睿严肃正经地点了点头。 他长得漂亮,一旦认真起来,平时那双对人爱答不理、总显得懒洋洋的眼睛直勾 勾盯着人看,还挺有杀伤力。 可惜老师不吃这套。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啊?啊?!”她勃然大怒。 暂时止息的笑声也再度喧闹起来,同学们笑得更加东倒西歪了。 老师拍了拍讲桌,说:“有没有人能跟我说实话?真正的乔奕楠到底在哪?!他找了两个代课?一男一女,凑齐雌雄双煞是不是?” 祝婴宁怕他俩这样反而给乔奕楠引来更多麻烦,只好再次站起来,向老师澄清:“老师,对不起,其实我们两个不是代课,也不是这个班的学生,我们压根不认识乔奕楠同学,我们进来是因为……” 接收到许思睿眼神的暗示,她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是因为之前想要上您的课,但没抢到,这才想着进来旁听一下,很抱歉扰乱了您的课堂秩序,真的很抱歉,我们这就走了。” 说完推了推坐在靠外位置的许思睿,示意他抓紧开溜。 许思睿还没来得及动,老师就发言了:“站住。” 她卑微地缩起肩膀,和他站在一起。 和她相反,许思睿完全没做错事的心虚,表情还是懒懒散散,杵在那,浑身散发着“我来上你的课是你的荣幸”的气息,与谦逊毫不沾边,看得祝婴宁胆战心惊。 然而老师却没有因此为难他们,反而说:“既然这样,就坐下吧。” “啊?”这比直接为难他们还令她感到错愕。 “好好听课,既然进了我的课堂,那就都要按照我的课堂纪律来,我这个人喜欢讲到中途,抽取一些看起来很困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只要是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就都有机会被我抽到。” 她只好又拉着许思睿战战兢兢地坐回去了。 老师继续讲授着ppt里的内容,班上躁动的学生们也渐渐收回了心思,有人认真听课,有人玩手机,有人放空眼睛发呆。因为刚刚才闯出了弥天大祸,祝婴宁有心想要弥补一下,所以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着,强迫自己认真听讲。 讲台上的老师回到了自己的专业领域,口若悬河,什么“文学创造中主客体的双向运动”,什么“主体的客体化”,明明都是中文,可一经流入脑子,就融化成了陌生的语言,叫祝婴宁不得不深深信服“隔行如隔山”这句话。 侧过眼,却见许思睿屏息凝神,听得格外专注。 “你听得懂?”她小声问,又有点不甘心,大家都是外行,凭什么就他一人听得懂? 谁知他摇摇头。 “那你怎么这么……呃,入神?” 许思睿指了指前方,朝她的方向凑近,低声在她耳边说:“你看,前面那个学生衣领那儿有只蚂蚁。” “?” 一节课下来,她既得认真听讲,消化这些对她来说过于晦涩难懂的专业课知识,还得控制自己,不要因为许思睿的莫名其妙而突然笑出声,忍得好不艰辛。老师也确实依言调了些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没有故意为难他俩,调的主要都是本班学生,眼见快要下课了,才叫她和许思睿接连起来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以此活跃一下气氛。 她没有课本,借了前桌学生的书,磕磕绊绊地念:“文学创造的主体都是具体的个体……” 许思睿也没比她强多少,不甚熟练地念:“应从社会和社会关系中来理解人的存在……”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一节课,下课铃响过,老师离开以后,祝婴宁立刻拉着许思睿溜了。 她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觉得心肺前所未有的舒畅,不经意间瞥见旁边的许思睿,瞬间又气不打一处来:“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 “你有这种东西?”他贱兮兮地扬起一边眉梢,“乔奕楠?” 祝婴宁恼羞成怒,迅速反唇相讥:“我的英名确实没您如雷贯耳,小许董。” “……” 他单手掐腰,脸朝下,闷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说,“我们非得在外头叫对方这么羞耻的名字吗?” “是你先开始的。”她白了他一眼,又想起刚刚在课堂上的误会,脸色发烫,嘀咕道,“……好丢脸。” 他眉眼含笑,眼神因这份笑意显得格外温柔,伸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虽然什么都没说,手心的热度却又沉稳地传了过来。 她想,也许确实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他什么都懂,心中微动,话语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许思睿,为什么你要带我来逛你们学校?” 他抬眼看着头顶的树叶,轻轻一笑:“是啊,为什么?”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的视线温吞吞落回她脸上,声音低柔,“可能是想知道……和你一起上大学是什么感觉吧。” 语毕,一片尚且青嫩的树叶从他们头顶的枝干上坠落,嗒的一声,落在他们脚边,被泥土掩上雾霭霭的尘色。 她盯着那枚树叶,用力眨眼,好像这样就能将浅浅淡淡的酸意眨回眼眶。 该说什么好呢? 错过太多,相聚太少。 遗憾太多,圆满太少。 人生是边走边丢边拥有,拾起一些,弃落一些,而那些被抛掷在旧时光里的青春年少的悸动,早已没人能说清对错,说清什么是最好的发展,什么算完满的样貌。 她只知道,多年以后,再次面对他的真心,她竟还是会觉得一如既往的烫手。 如雀鸟般鼓噪。 如山风般柔情。 “欸。”他伸手,用掌心抵住她越来越向下戳的额头,让她抬头看着他,嘴角弯翘,“我是不是该换个话题,你看你都要哭了。” 她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他凑近一点儿,眨眨眼睛:“好吧,那算我看错了。” “本来就是你看错了。” 他撇撇嘴,忽然说:“祝婴宁,你把你那个项目给我做吧。” 她怔了怔,随即干脆利落拒绝:“不。” “给我吧。” “不。” “给……” “不。” 许思睿笑起来,又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是因为……”想解释,又觉得担心他会为难,本质好像就是不相信他能处理好,于是便打住了话头。 “你不信我能处理好。”他哭笑不得道,“我在你眼里有那么没用吗?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别了那么多日,祝婴宁,你更要相信我。”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比任何人都相信我。” 第190章 桌宠 沈霏在工作室那边问完了自己想问的问题,过不多久,便接收到了祝婴宁发来的消息,说她和许思睿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打算把后续的合作手续给办一办。 「真的?你又打算合作啦?」她问。 祝婴宁有点不好意思:「嗯,抱歉之前我有点反复无常。」 「小事。」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是不是你昨晚提前把我不想合作的事告诉许思睿的?你到底是我这边的人还是他那边的人?」 沈霏手一抖,扯了扯嘴角,默默挑了个哭哭的表情包发过去。 半个小时后,她和许思睿一同赶到,把该走的手续都给走了。 时值正午,在离开之前,许思睿请她们两人吃了顿饭,最后用他那辆据说是租来的路虎开车送她们去高铁站坐高铁。 短暂的出差结束,她们又回到了g省的小山村,投入到了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的琐碎建设工作中。 温文旭已经整理完了村里所有碎账和陈年旧账,最近在规范村里的账务体系,打算建立起一个可供后人传用的正规的系统。受他影响,沈霏近来也在琢磨着该如何做些能出成绩的事儿。 祝婴宁理解他们的急迫,养殖项目她身为发起人,占的功劳最大,温文旭和沈霏当然也有不小功劳,但若要今后晋升之路更占优势,从客观层面看,肯定还是能有自己牵头发起的项目最好。 而两年的服务期现在过去了大半年,留给他们做出成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不觉得他人想要争名夺利是不好的事。 单靠“无私奉献”的信念驱动一个人是很难的事。争名夺利本身没错,错的是用错误的方式争名夺利,只要过程正当积极,而且确实做了好事,就算最终目的是为了自身的飞黄腾达,那也切切实实为人民谋到了福祉,恰如那句老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能人是靠优渥利益吸引来的。 她告诉沈霏不用太焦虑:“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再去村里走访看看,我陪你一起去。” 有时候沈霏会觉得神奇,她来村子之前其实有过一些担忧,譬如担心同伴会不会城府深沉,勾心斗角。也听人说过体制内的人多是些老油条,一句话转八百个弯,没点智商都听不懂,连她妈妈都说:“你这种直肠子,去到那里肯定吃亏,等吃亏了你就知道我为你安排的路有多好了。” 但一切都和沈霏担忧的不同,“我陪你一起去”这句话听在敏感的人耳里也许可以解读为抢功劳,然而说出这话的人是祝婴宁——她就是有这种真诚的力量,能让人百分百信任她的诚意。 她们挑了个好日子 开始了第二轮走访。 经过了大半年的相处,村里人已经与她们熟络多了,走访过程还算顺利。 看了一轮下来,祝婴宁问沈霏有没有什么感触或发现,她沉吟着说:“……感觉大家都在玩手机。” 现在网络发达,手机市场也争奇斗艳,很多生活在村里的老人和小孩都拥有自己的手机。村里缺乏娱乐,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娱乐,百无聊赖的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只能用刷抖.音刷快.手的方式聊以打发时间。 村里小孩更是满口“鸡你太美”“老铁666”“窝窝头,一块钱四个”“奥利给”等网络热梗。 学校老师也向祝婴宁他们反映过现在低年级的小孩越来越难带了,注意力不集中还在其次,更令人忧心的是被批评以后也不知悔改,反而一直在那“鸡你太美”“老铁牛.逼啊”,完全无法沟通。 城市与山村各有各的樊笼和围墙。 生活在城市的人觉得乡下才有接触自然的机会,认为乡村等于世外桃源,生活在贫困乡村的人则羡慕城市里各种展览、话剧和冷门运动项目。 精神世界的贫瘠平等地影响着城市与乡村。 “我们是不是应该引进其他的娱乐项目?比如开办老幼活动室什么的?”沈霏试探着说。 “老幼活动室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吗?”祝婴宁苦笑,“只是效果很差而已。” 前一届驻村工作队伍开办过老幼活动室,想为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提供一个集体活动空间,本来安排了很多娱乐设施和教育项目,有阅读角,有手工角,还有个电影角。 据说村里人一开始确实兴致勃勃,可惜没能坚持多久,活动室就荒废下来了,去的人日渐减少,等到前任驻村工作队伍离开,活动室直接改成了麻将室,只有几个老人经常去那搓麻将赌钱。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0节 “其实很好理解,对小孩来说,在活动室看书肯定不如在家里玩手机来得有意思,对老人来说,那些手工活太考验眼力和腰力了,很多老人都有眼睛以及关节方面的疾病,做不来精细手工活,这对他们来说不仅不是娱乐,反而是折磨。” “还有电影,小孩子肯定想看复联之类的电影,而老人又看不懂这些新奇玩意儿,而且现在很多人家里都有联网电视,干嘛还要大费周章跑来活动室看呢?活动室初衷是好的,但很多好的东西在实施过程中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现实难题。” 祝婴宁分析完,沈霏越发头大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引入一些更好的娱乐项目帮大家戒掉手机吗?” 她笑了笑:“这有点强人所难了,别说他们,我们都很难戒掉手机。慢慢来吧,既然现在村里人都用手机,那可以换个思路,想想可以用手机为他们提供哪些便利?” “比如……有没有什么软件能够植入到手机里,最好有个语音对话功能,能够在村民们问出某些问题时及时给他们解答,因为很多村民都搞不懂办什么事要找哪个单位、遇到困难能够求助于谁。以及检测屏幕使用时间,提醒他们起来活动,提醒他们及时喝水。还有一些老人因为没有子女照顾,容易独自在家出事,如果这个软件能够在老人长久不用手机的情况下自动拨打电话或者发送信息给紧急联系人,是不是能避免一些悲剧?” 沈霏醍醐灌顶:“我觉得可以有。先不要一下子把步子跨得太大,想着要彻底扭转什么,而是在现有条件下做出惠民的改变,是这个意思吧?” “嗯。”祝婴宁拨了拨路边的狗尾巴草,“物质方面可以激进,可以雷厉风行修路盖房子,但精神方面只能循序渐进地扶持。因为改变别人的思维习惯是最难的,也最伤筋动骨。” “队长,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实际的想法?”她和温文旭来到这里,多多少少都避免不了异想天开或者空想主义,可祝婴宁好像从来没有犯过类似错误。 闻言,祝婴宁无奈地笑起来:“大概是因为我在贫困山村生活了十几年吧。” ** 这次谈话过后,沈霏回去仔细构想了一番,最后拿出了一个初步的项目方案。 她打算做一个手机桌宠。 比起冷冰冰只有文字画面的软件,桌宠更加生动形象,既能勾起小孩的兴趣,又能增加老人对这种新兴科技的亲切感。至于桌宠的形象,她和祝婴宁几经讨论,决定设置成一个笑眯眯的无性别小孩儿。 由于还在起草阶段,沈霏只为桌宠设计了几个实用功能——定点提示喝水、根据屏幕使用时间提示放松眼睛、长时间待机时自动给紧急联系人发送提示信息,以及最最重头的,只要老人向桌宠询问了某件棘手的事,桌宠就能通过关键词检索给出具体解决方案以及联系方式,还能自动帮忙拨打相关部门的电话。 桌宠不仅会动,还有面部表情差异,如果长时间没有喝水,它就会展露出干渴的状态,如果长时间使用屏幕,它的眼睛也会变得不舒服。 桌宠的程序本身不难做,难的是其中涉及到的3d动画和大数据技术。祝婴宁建议她把一部分功能外包出去,不要自己扛太多:“你掌握底层代码和大方向就好了。” 还有一点,也是祝婴宁建议她的:“这里有些老人普通话不标准,甚至只会说方言,我们先把基础的普通话版本搞出来,如果后续还有余力,可以再弄个方言版本。” 沈霏点点头,就此扎入了这个项目的建设工作中。 她和温文旭忙着的时候,祝婴宁也没闲下来。她每周会和许思睿联系一次,了解他那边游戏的进度。许思睿倒是不藏着掖着,会发来很详细的进度给她看,怕她看不懂代码和专业术语,还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 他在设计游戏时很有巧思,没有直接将山猪放在商城里出售,而是设置了两种猪,一种是普通家养猪,一种是山猪,普通家养猪可以在商城购买,山猪则需要自己上山捕获,并将其驯服为家养猪。有了普通家养猪的对比,需要自己捕获并且需要运气好才能偶然碰到的山猪便显得“珍贵”起来,趣味性也增强了。 游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养殖公司开办的养殖场正在筹备建设,合作社的养殖场也按部就班,一切忙中有序,唯独那个荒废的活动室始终牵绊着祝婴宁的心神。 她觉得这个空间一直这么荒废着未免太可惜了,了解到这里有本地戏曲,于是思索着能不能请戏班子的人定期来活动室进行戏剧演出。 向王胜举打听,王胜举大笑道:“这问题去问你燕子姐吧,她小时候在戏班子学过唱戏呢。” 祝婴宁大喜过望,与燕子一合计,交流了自己的想法,燕子答应这周周末带她去隔壁镇的戏班子那了解情况。 到了周末,祝婴宁起了个大早,由于还远远没到约定时间,只能先自个儿在屋子里活动活动。 拿起手机想要刷刷朋友圈,忽然有个电话切了过来,她定睛一看,见是祝知微打来的,颇有些吃惊,接起来一听,祝知微的声音掺着浓浓的疲倦:“宁宁,这么早打扰你,你没被我吵醒吧?” “没事,我早就醒了。” “那就好,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说……你今天有时间吗?” “下午两点之前都有时间的,怎么了吗?” “哦哦,是这样的,我……上午可能会带个人去你那边一趟。” 第191章 坏小孩 虽然在电话里得知了祝知微会带个人过来,可她并没有细说带的人是谁,祝婴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仍是乖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往机场接她和这个神秘人。 三月的g省春意正浓,机场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不知名小花。 祝知微她们坐的飞机在十一点准时到达,裤兜里的手机震 起来时,祝婴宁抬起头,恰好在汹涌人群中精准识别出了祝知微和她背后的人。 准确来说,是背后的女孩。 对方背着一个黑色书包,在尚且残余春寒的季节穿着宽大的黑色短袖和短裤,露出来的小腿与胳膊精瘦紧实,头发剃成了圆溜溜的刺猬头。脸颊是稚嫩的,人却长得高大,比祝知微高了半个头还不止。眉毛黑浓,耷拉的单眼皮看着无精打采,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奇妙的是,无需任何介绍,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祝婴宁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并不是因为她与顾大春长得像或者与祝知微本人长得像,而是因为她和祝知微之间那种别别扭扭的氛围。她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衣着高雅,一个 “宁宁!” 见到她,祝知微疲倦且烦扰的眼睛亮了几分。 祝婴宁看到她像是想要牵着那个女孩的手穿过人行道朝她走过来,但对方在她的手伸过来那一瞬间就迅速将自己垂着的右手藏进了裤兜。 祝知微抓了个空,只能悻悻然嘱咐:“跟上。”然后自己带头朝祝婴宁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她们三人面对面站到一起后,祝知微才指着身侧的女孩,干巴巴向祝婴宁介绍:“她是褚佳婷。” 褚佳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祝婴宁拥有丰富的应对刺头的经验,见状也不生气,勾唇露出一个亲切的笑,自行打了招呼:“你好,佳婷。”也不要对方回答,打完招呼就带着她们转身往计程车队伍里走了。 排队的过程非常沉默,褚佳婷一句话都不说,祝知微可能也觉得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讨论与她相关的事,因此同样默然不语。 计程车空车驶到了队伍前排,祝婴宁与她们两人一同走过去,拉开了后座的门,招呼她们先进。结果褚佳婷视若无睹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把自己塞了进去,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懒得跟祝知微坐一起的气息。 在车上,祝婴宁绞尽脑汁想了些话试图缓和氛围,但一点儿用都没有,无论她问“佳婷,你今年多大了,读几年级了”还是“坐飞机过来这边需要坐多久”,她都只是偏头望着窗外,到后来可能是嫌她吵,甚至还从兜里摸出了副耳机戴上。 到达村庄之后,祝婴宁先将她们领进了她的宿舍,问她们有没有吃饭。 祝知微说她早上吃多了,现在还不饿,言下之意就是没有胃口。褚佳婷没说饿,也没说不饿。 正在厨房做饭的温文旭边将手背手心在围裙上翻来覆去擦干净,边走出来,打量着祝知微和褚佳婷,好奇道:“队长,这两位是……?” “是我的亲戚,来这边看看我。” “哦哦,那她们吃饭了没,要不要留在这一起吃?我再多炒两盆菜?” “不用了,她吃我的份就好。”祝婴宁指了指褚佳婷,又对她说,“佳婷,你坐到餐桌那儿吧,哥哥把饭做好了端上来就可以吃了,待会儿还有个姐姐会出来跟你们一起吃。” 这声哥哥可把温文旭爽飞了,他是独生子,家里无弟无妹,一直很憧憬当大哥大的感觉,眼下见来了个能喊他哥哥的小屁孩,瞬间来了激情,热情好客地说:“对,对,你就坐这儿等就行,菜马上就好了。” 褚佳婷还是没说话,不过人倒是走过去坐下了。 祝婴宁又进自己房间跟沈霏说明了情况。 交代完了之后,她才与祝知微走出屋子,走到比较远的巷头,问她这次过来是怎么回事。 祝知微揉了揉眉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番。 自从褚佳婷被那对北京夫妇收养,祝知微基本就与她失去了联络,连小孩的名字都是那对夫妇取的,她没有参与任何与孩子有关的决策。虽然拥有那对夫妇的联系方式,可也只是每年过年前往她们家寄些小孩子的衣服和用品而已。 如此过了许多年,就在她以为这个模式会维持到她老死的时候,那对夫妇却在几天前给她来了电话,说他们养不了褚佳婷了,让她来把褚佳婷领回去。 什么叫养不了了?祝知微懵了。 一问,那对夫妇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朝她狂吐苦水,说这孩子天生基因就不好,是匹养不熟的白眼狼,说他们养了她这么多年,褚佳婷不知感恩就罢了,竟然还想残害自己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祝知微像复读机一样呆滞地重复着对方的话,反应过来后,想起这对夫妇多年不孕,现在想必是梦想成真了,于是说,“恭喜啊……那你们现在是儿女双全了?” “儿女双全?要是再留着这个小崽子,双不双全还难说呢!” 从他们口中,祝知微得知领养了褚佳婷六年后,这对夫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叫褚琼华。 自从褚琼华出生开始,褚佳婷就与她不对付,两姐妹轻则争吵,重则厮打,据那对夫妇说,都是褚佳婷主动挑事欺负妹妹。 他们本来还想给褚佳婷改正自新的机会,没想到几年过去,褚佳婷完全不见成长,在学校里各种寻衅滋事,厌学叛逆、顶撞老师、殴打同学、不做作业……在家里也愈发变本加厉地欺负褚琼华。 “我妻子去年秋好不容易又怀了个孩子,结果,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个祸害看着我妻子肚子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眼神阴狠得……就跟个杀人犯似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本来就长得丑,还那样斜挑眼神看人,我看了都想把她的眼珠挖出来。” “前几天,要不是我们家琼华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个祸害有这么狠毒的想法,她跟琼华说迟早有天要把妈妈推下楼梯,让妈妈生不成弟弟,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孩子你赶紧领走,我妻子过几个月都要生了,经不起半点刺激,前两天就是听了琼华的告状,差点动了胎气,赶紧领走领走!” 前往那对夫妇家接褚佳婷的时候,祝知微还是神游天外,她问那对夫妇不能把褚佳婷送去住宿吗,他们说褚佳婷极度厌学,之前有尝试过住宿,然而她在学校大闹乾坤,还撺掇班上同学集体逃学,老师们都怕了她。 总之,祝知微接到褚佳婷时,她就是这种状态了,几天下来,完全不与她沟通,连声“嗯”“哦”都不会说,让祝知微一度怀疑这个孩子是个哑巴。 “我过两天在深圳有个很重要的展会需要参加,报了名交了钱的,再不过去布展就来不及了,本来想带她一起去南方,但她好像特别抗拒,我 给她买了票,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手机,嘿,她偷拿我的手机,把她自己的飞机票取消了。我觉得她特别讨厌我,不是讨厌别人,单单就只讨厌我。” “宁宁,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着先把她送到你这借住几天,我信得过的朋友只有你一个。我发现只要不是跟着我,她就没那么抗拒。你放心,等那个展会参加完,我一定及时过来把她接走,她顶多就在你这叨扰三四天,其实我现在就应该给她做思想工作的,唉……但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她又极度抗拒我的接触。” 祝知微边说边从随身包里摸出个翠绿的玻璃种翡翠往她手里塞。 祝婴宁大吃一惊,忙把手抽回来,生气道:“这是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外人,我帮你带个孩子哪里需要这种东西?” 祝知微又开始叹气:“主要是这孩子真不好带,这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这个说法让祝婴宁又气又好笑:“行了,还精神损失费,我的精神又没那么脆弱。” 看得出祝知微确实急着去参加那个展会的布展,目光频频瞟向手机上的时间。祝婴宁问她是不是买了机票,她说是:“下午一点半的飞机。” “那你现在快过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打车到机场大概一个小时,还来得及。” 祝知微应着好,却仍不放心地向祝婴宁交代着褚佳婷的基本信息:“她今年十一岁……也可能是十二岁,我不知道她家里怎么算时间的,反正实岁是十一,读六年级,我把她的课本也塞在书包里让她一起带来了,你要有兴致就辅导一下,没兴致就别管她了,给她口饭吃,等我忙完来接她就好。对了,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孩子还没穿小背心,我记得刚发育那会儿碰到都疼,小学男生又毛毛躁躁的,还是得有个小背心保护一下,免得同学间磕碰伤到了,你要是有闲……”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祝婴宁哭笑不得地把祝知微往村口推。 走到了村口那儿,祝知微低头用手机叫车,等有司机接单了,她仰起脸,眼眶是红的:“……我现在觉得特别慌,特别没真实感,宁宁。” 祝婴宁握住她的手。 她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我之前跟你说干到三十五岁就退休,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好像不得不重新规划了。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其实我都还没想好要不要养她,我看着她,觉得特别扭、特陌生……我对她好像一点母爱都没有。可是不管她,又……我刚有没有告诉你,那对夫妇绝口没提把褚佳婷的户口迁给我的事,我感觉他们还是想当她的监护人,这样老了以后佳婷才得给他们养老。其实也是,养个没血缘的孩子十一年,谁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 祝婴宁拍了拍她的手背,听她语无伦次讲完,才温声说:“不着急,微微姐,你这几天安心工作,等忙完了,再好好思考这些问题也不迟。” 她声音和缓,自带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祝知微感觉自己又热又凉的手心在她的安慰下慢慢恢复了正常的体温,沉甸甸的呼吸道也通顺了一些。 网约车到达村口,祝婴宁将她送上车,跟她说有什么事可以手机联络,站在原地目送网约车远去了,才转身往回走。 结果还没走几步,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是祝知微给她转了五千块钱。 “……” 她无奈极了,知道这钱若是不收,祝知微大概一直要饱受良心的煎熬,于是不得已点了接收,想着这笔钱要是用不完,可以在褚佳婷离开之前给她买成礼物。 走回屋里的路上,祝婴宁思考着待会儿得做什么,让佳婷住在她们宿舍不太好,她们宿舍本来就小,佳婷睡沙发不对,跟她挤上铺不对,让温文旭去睡沙发,把房间让出来,好像也不对。最关键的是,褚佳婷人都已经到这了,若她开口,说要将褚佳婷留在他们宿舍住几天,温文旭和沈霏顾虑着孩子的脸面,肯定会答应,但心里会不会有意见就不好说了。 她觉得团队要维系得长远,一定不能出现这种令团队成员有意见不敢说的局面。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她在村里临时租个空房,反正这里的房子闲置率高,很容易就能租到空房——然后她搬出去,暂时和褚佳婷一起住几天。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1节 嗯,很好。 祝婴宁思考着房子的事,回到自己宿舍,推开屋门一看,褚佳婷不在餐桌旁,餐桌旁只坐着温文旭和沈霏。 “嗯?她没吃饭吗?”她纳闷地问。 温文旭摇摇头:“她吃完把饭碗拿去碗槽涮了,我的个老天,感觉这孩子饿了好几天,你都不知道她吃饭有多快。” 祝婴宁愣了愣。 一个吃完饭会主动洗碗的孩子。 ……这种孩子真的有那么坏吗? 早在听祝知微转述那对夫妇的话时,她就觉得一面之词必定含有主观成分,具体情况怎样,还要看与褚佳婷的实际相处。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口中的某个人,只会相信自己与对方真实相处的经验。 抱着乐观的心态,祝婴宁又问:“那你们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 “她往洗手间去了,去了好久。” 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发现洗手间门没关实,敞开了一道细缝,于是举手敲了敲门,问:“佳婷,你在里面吗?你现在方便吗,我可以进去吗?” 里头没人应话。 没人应话就算了,她还隐隐约约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心里骤升一股不好的预感,怕褚佳婷在里面出事,祝婴宁也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了,说了声“我进来了”就迅速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冲了进去。 褚佳婷整整齐齐地穿着裤子坐在马桶的盖子上,耳朵里依然塞着两耳机,仿佛听到了开门的响动,头扭过来,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祝婴宁也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手里燃到一半的香烟。 以及吞云吐雾的嘴角。 包括云雾缭绕烟臭刺鼻的卫生间。 “……” ok,好,没关系。 她深呼吸两下,安慰自己——她十三岁就见过许思睿抽烟了,现在二十二岁见到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抽烟,没理由被吓倒。 第192章 无聊和有聊 褚佳婷只在最开始发现她破门而入时表现出了讶异,等回过神来,她脸上的惊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她站起身,把还剩一截的香烟碾灭在洗手盆盆壁上,将残烟扔进垃圾桶里,打开水龙头冲洗盆壁上的烟灰和自己的指尖。 祝婴宁站在门口,全程静静看着。 等褚佳婷洗完手了,将要往外走,祝婴宁才打开排风扇通风,又将钩子上的擦手巾扯下来,用手洗洗衣液搓洗。 这个动作让褚佳婷很是尴尬,又有些不悦,以至于她开口说了过来以后的第一句话:“至于么,没味吧。” 祝婴宁把还没来得及打上洗衣液的其中一个角落举了起来:“你闻闻。” 毛巾凑近鼻端,果然一股呛鼻烟味。 “洗手间空间太小了,通风不好,三手烟很容易留在织物上面。”她说,“擦手巾除了我用,外面的哥哥姐姐也会用,下次别这样了。” 褚佳婷没应话。她双颊火热,羞窘将她的双脚钉在原地。以为祝婴宁会再就此借题发挥训她几句,比如说小孩子怎么能抽烟呢,我要告诉你监护人,可她说完那句“下次别这样了”便没再说什么了,把擦手巾洗完晾好,没事人一样回头对她说:“我下午要去镇上找一个戏剧团谈工作,你是愿意和我一起去,还是想留在家里和外边的哥哥姐姐待一起?” 她沉默良久,从嘴里平板板地挤出两个字:“随便。” “那和我一块去吧。”祝婴宁当即做了决定,“你休息会儿,半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趁着这半小时,她给王胜举发了消息,请他帮她在天黑前搞到套村里的房子:「大概租四五个晚上,短租,价钱好说,住进去能直接用水电就行。」 她忙着找房子时,褚佳婷就坐在客厅沙发那,既不跟温文旭他们说话,也不学习看书,只是戴着耳机听歌,眼神放空,神游天外的样子。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燕子蹬着辆自行车过来了,见着祝婴宁屋里的褚佳婷,愣了愣:“这姑娘是……” “我家亲戚。”祝婴宁说。 “过来找你玩呀?” “对。” “要一起去镇上?” “一起去。” “那我这自行车可载不了两个人。” “没事,我找邻居借一辆,我载她就好。” 邻居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平时都会骑自行车上下学,这会儿赶上周末,不用上学,自行车还空着。她去借车,小孩嬉皮笑脸道:“你给我买包辣条我就借给你。” 他奶奶在他额头敲了一记:“怎么跟同志说话呢?小气吧啦的。”然后又说,“小祝,你尽管拿去用。” 祝婴宁笑笑,先对老人说了谢谢,又微微俯身,手撑着膝盖,对坐在板凳上的小孩说:“我先骑走了,回来的路上再给你买辣条。” 她拖着自行车去喊褚佳婷,褚佳婷走出屋子,站在门槛上,看了看那辆单薄的自行车,又看了看祝婴宁,脸上神色有些 复杂:“你确定你能载我?”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别待会儿车子翻了。 祝婴宁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后座,示意她坐上来:“别看我矮,我力气可大了,上来。” 褚佳婷犹豫再三,还是坐了上去,只是始终用脚虚虚踩着地面,防止自行车忽然间朝后仰倒。好在祝婴宁没有骗人,她车技不错,车把连晃都没有晃一下,过了起步阶段,便稳稳地跟上了前头燕子的速度。 骑出村口,她们骑到了大道上。道路两旁就是绿油油的麦田,叶顶承光,风吹麦叶,光影如同融化的金箔,聚成灿金色的海洋。午后田野静谧,自行车车轮滚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镇上离村庄不远,戏团租在一栋白色自建楼里。到达目的地以后,祝婴宁和燕子将自行车停在楼前树下,拧上车锁,朝自建楼的楼梯走去,褚佳婷落后她们五六米懒懒散散跟在后头。 这栋楼每一层都租给了不同的商户,二楼是台球厅,三楼是武道馆,四楼才是她们要找的戏团。 甫一进去,入耳便是一道童稚清脆的唱腔,一个面容素净的女孩端着身姿,字正腔圆地念:“我本仙家一门徒,文韬武略世间无。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 “错。”她面前的老师用戒尺拍了拍她的小腹,示意她停止,亲自示范道,“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再来一遍。” 祝婴宁和燕子走进去找戏团的负责人沟通,褚佳婷无所事事,见练习室里有条长凳,干脆在上面坐下来,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上静止的吊扇发楞。 耳机里是重金属音乐,将外界的声音隔绝掉大半,只是时不时的仍会传来一两声那对师徒练戏的声音。 “叫一声众喽兵细听分明:今日里随同奴齐下山岭,回寨中一定要犒赏三军。” 她移了移目光,见那女孩不断练习这段唱词,她老师也不断纠正,不断让她重复,光这一句就来来回回抠了不知多少遍。 半个多小时后,祝婴宁从里间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对师徒身上,饶有兴致地说:“你知道这个人扮演的是生旦净丑末里什么角色吗?” 褚佳婷没说话,满脸写着不感兴趣。 祝婴宁自顾自说:“是刀马旦,武旦里的一种,由女性扮演,多是女将。穿大靠,顶盔贯甲,骑马拿刀,所以叫刀马旦。你听了半天,觉得有意思吗?” 褚佳婷说:“无聊。” 祝婴宁耸肩笑了笑:“好吧……燕子姐要留在这和老朋友们叙旧,我们俩先回去吧,我的事办得差不多了。” 褚佳婷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祝婴宁再次骑上车,却没有马上回村里,而是拐去了镇上的小卖部,跟老板要了几包辣条。 她问褚佳婷:“你吃吗?”问完等不到回答,索性朝褚佳婷手里强硬塞了一包,其余的则装进塑料袋里,扔进了车篮。 沿原路返回村里的路上,她闻到了后座传来的若隐若现的辣条味。 褚佳婷边嚼辣条边含糊不清地问她:“你买辣条干嘛?” “我答应了邻居小孩要给他买的。”她说。 褚佳婷便嘁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嘁什么。 一来一回间折腾掉了不少时间,而王胜举办事又有效率,回到宿舍,把辣条和自行车物归原主后,祝婴宁摸出手机一看,王胜举扬言已经帮她找到了房子,打电话过去一问,他说就在她此刻住的这间宿舍往左数第三家。 “租金一晚一百五,你看成吗?我是想帮你谈便宜点的,但是短租嘛,你也知道很难便宜。而且村里闲置空房虽多,我这有备用钥匙的却只有那么两三家,选择范围不广。” 祝婴宁不想折腾太久,爽快地答应了,把钱转给王胜举,过不多久,他便托自己女儿送来了钥匙。 “晚上你和我一起住那边那间房。”祝婴宁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和日用品,招呼褚佳婷和她一起过去。 褚佳婷所有的行李都装在自己那个瘪瘪的书包里,把书包肩带往左肩一甩,手插裤兜跟了过去,脸上神色依然恹恹的,提不起半点精神一样。 晚上自是不必赘述,饭是祝婴宁做的,两菜一汤,简简单单。吃完饭,屋里黑得差不多了,她让褚佳婷去客厅开灯看看电视,或者找点别的什么乐子,自己则去厨房洗锅收拾残局。 忙碌完,出来一看,别说看电视了,褚佳婷连灯都没有开,躺在沙发上,手里转着钥匙圈,目光空茫。 她走过去,见她那对耳机仍然像502胶水一样黏在她耳朵里,于是顺势问:“你听的是什么歌?” “烂歌。”她说。 “……” 这回答让祝婴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顿了顿,才继续问,“那它听起来有意思吗?” 褚佳婷摇头:“无聊。” 她笑着说:“无聊是不是你的口头禅啊?”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做点有聊的事。” 褚佳婷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祝婴宁也不介意,自己兴冲冲地回房间准备了。 ** 虽说是自顾自准备去了,但要说一点儿都不觉得棘手,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思索无果以后,祝婴宁干脆给许思睿发了条消息,虚心求教:「许思睿,你当时来我们村参加综艺的时候觉得无聊吗?」 他倒是秒回了,就是内容诚实得欠打:「无聊到爆。」 “……” 「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让你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有聊吗?」 「你问这个干嘛?」 「实不相瞒,我遇到了一个棘手程度和你不相上下的孩子,我最近得带她几天。」 「。」 「你给我点儿意见嘛,真的没有一件事让你觉得好玩吗?」 「也是有的吧……」这次许思睿回得慢了些,「和你去网吧还可以。」 「有没有健康积极点的娱乐?」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2节 这问题许是难倒了他,他想了很久才回:「和你去放鞭炮。」 这个看起来可以有,祝婴宁来了点精神,想起之前曾听村里人提过附近有卖鞭炮的,打算明天早上起来买些鞭炮。她回了许思睿一句谢谢便扭头去做自己的事了,直到晚上躺到床上,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才突然发觉许思睿说的这些事都有一个“和你”的前缀。 **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见褚佳婷还在睡觉,便独自出门去采购了大地红鞭炮,又顺路买了些早点回来。 也许是处于生长期的缘故,昨天相处下来,她感觉褚佳婷饭量还挺大的,于是早餐一连买了七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和两杯豆浆。她自己吃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剩余的都留给了褚佳婷。 果不其然,仅仅只是上了个厕所的功夫,出来一瞧,五个包子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尽管吃饱喝足,褚佳婷看起来还是没睡醒的模样,眼睛睁都睁不开,耳朵里依然塞着她那对顽固的耳机。要不是昨晚亲眼见她摘下来过,祝婴宁都要怀疑它是不是缝在她耳朵上了。 祝婴宁把鞭炮挂在车把上,骑车载她去后山人少的地界,免得在村里放鞭炮既吵人又扬灰。为了收拾放完鞭炮的残余物,她还操心地带了个竹筐,竹筐里套一个大垃圾袋,垃圾袋里放把铲子。 竹筐没法放在自行车上,祝婴宁让褚佳婷抱着,褚佳婷倒是听话,背朝她坐在后座,两腿自然垂于车侧,怀里抱着个大竹筐,脑袋随着路途颠簸朝下一点一点。 等骑到后山,祝婴宁回头一看,得,这小孩已经把脑袋埋在竹筐里睡着了。 虽说是睡着了,可她稍微放慢车速以后,褚佳婷又很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左右看了看,打了个漫长的哈欠。 祝婴宁把车停靠在路边,跨进山林,从不远处的一棵野枇杷树上摘了个果子下来。 “试试吗?”她把手里的枇杷递给她,亲切地笑道,“提神醒脑的。” 褚佳婷迟疑着接过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用食指和拇指将皮撕开,放在嘴里大咬一口。 “操!”这一口差点没把她的牙酸掉,酸意如针,齐齐扎进口腔里每个细胞,她像只奓毛的猫儿,浑身一激灵,从自行车后座原地窜起来,在山路上蹦了几下,又朝路边灌木丛大力“呸呸”了两口,把嘴里的枇杷肉连带枇杷核全吐出来了,脸颊因酸味的刺激变得面红耳赤,“这么酸?!” 祝婴宁哈哈笑起来,完全没有做坏事的愧疚:“都说了提神醒脑了,肯定酸嘛。” “……” 该说不说,这酸不溜秋的枇杷提神醒脑的效果超绝,褚佳婷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坐回祝婴宁的自行车后座,精神莫名变得高度亢奋。 被她载了一段路,见她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有点不耐烦了,随手指了块空地,说:“那不就有一块现成的地?去那放不行?” “你认真的?”祝婴宁看向那块地,惊异道,“那是别人家的墓地欸,你是打算把人家的老祖宗轰醒吗?” “……” 她有点脸红,把脸往反方向一别,嘀咕道,“我又不知道那是墓地。” 想了想,又说,“那我们用不用下去跟ta打声招呼啊,在山里放鞭炮,离得再远,ta们应该也会听到吧。” “啊。”祝婴宁觉得她的这个想法怪有意思的,又哈哈笑了几声,把自 行车刹停,“好啊,那我们下去跟ta们交代一下。” 接下来每遇到一个墓地,她们两人都会神经兮兮地把车停下,走到人家墓前,双手合十说:“前辈,我们待会儿要放鞭炮了,有点吵。要是吵着你们睡觉,请你们莫怪。” 她本来以为褚佳婷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的小孩,没想到做这些事时,她显得很感兴趣也很虔诚。 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她选中的半山腰上的亭子,她把挂在车把两旁的大地红取下来,放到亭子的地面上,又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衣兜摸遍了,裤兜摸遍了,连竹筐里的大垃圾袋都被她不死心地翻了个底朝天,可惜…… “你忘了带打火机?”褚佳婷在旁边看了半天,再迟钝也看出了不对,傻眼道。 祝婴宁毫无底气地嘿嘿干笑了两声,怕她失望,又赶紧义正言辞地补充:“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说有什么办法?”褚佳婷露出无语的眼神。 她神神叨叨道:“有一个古老的方法可以应对这种场景。” “……你该不会想说钻木取火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好聪明。” “……” 本来是随口扯的一个方法,没指望能说服对方,没想到褚佳婷无语过后,竟然真的正儿八经问起了她:“什么木材适合钻木取火?” 其实祝婴宁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试过这一招,钻木取火这个方法古老到连她村里的老猎人都不一定会。不过既然都被问了,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干燥点的木材吧。我记得在木材上挖出洞以后,可以往洞里塞些干树叶助燃,这样用小尖棍钻木的时候更易成功。” 她说得跟真有这回事似的,褚佳婷深信不疑,左右环顾了两圈,从亭子里跳到了亭子外的树林里,弯腰在地上寻找起所谓的干燥的木材来。 结果竟然还真被她找到了一块合适的木桩子,她左手抱着木桩,右手捏着一根小尖木棍,身上卫衣的前兜里不嫌脏地揣了满满一把落叶,像猴子一样灵敏地又跳回了亭子里,把所有寻觅来的工具抖落在地上,问祝婴宁:“你看这些对吗?” “挺对的。”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于是褚佳婷蹲到了地上,对着那些工具摆弄起来。 五分钟后,她说:“感觉这个需要点耐心。” 十分钟后,她说:“怎么还没着?” 二十分钟后,她放下小尖棍,皱着脸颊,咬着嘴唇,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我的手法有问题?” 祝婴宁看她忙活了半天,不仅眼里有活,还丝毫没怀疑过是她告诉她的方法有问题,实诚到了某种令人心生不忍的境地,在良心的驱使下,不得不弱弱开口道:“要不……我们换个方法?你有眼镜吗?我们可以试试用凸透镜聚光。” 凸透镜聚光的知识点褚佳婷在科学课上学过,当时她对这个知识点毫无兴趣,但老师照本宣科地灌输某个知识,与她在生活中亲自运用这个知识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体验,祝婴宁提出这点后,她霎时又来了兴头,只是很快又因现实限制失望起来:“我没有。” 又看了看祝婴宁,发现她也没有眼镜,于是感到更没劲了。 祝婴宁指了指她的手腕:“试试用这个呢?” 她低头一看,发现祝婴宁指的是自己的手表。 她戴的机械表表面被一层微微凸起的玻璃罩着,如果能将这片玻璃取下来,无疑是个完美的平凸透镜。 褚佳婷眼睛一亮:“我试试。” 她摆弄自己手表的时候,祝婴宁松了口气,退到一边,用手背擦了擦自己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握在手里的手机恰好震了震,祝婴宁划开屏幕一看,是许思睿发来的消息,问她:「怎么样,带小孩还顺利吗?」 她瞄向兴致勃勃蹲在地上摆弄手表的褚佳婷——虽然过程中出了些差错,但是褚佳婷的心情好像不仅没受影响,反而变得更开朗了。小孩子有时候很难搞,有时候又很简单。 她低头打字回复:「初见成效。」 想起褚佳婷老是戴耳机,她忍不住询问同样耳机深度中毒的许思睿:「欸,我问你个问题,她从昨天来到现在都戴着耳机,这个行为有没有什么深层含义呢?」 「有啊。」 「是什么?」 「证明她很爱听音乐。」 「……」 祝婴宁走到亭子的角落,按开语音,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许、思、睿!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手一松,语音发送过去。 许思睿这才发了句人话过来:「也有可能她不想跟别人沟通,戴耳机是一种简单有效的隔绝自我的方法,呈现出来的信号就是“我在听歌,听不到你说话,别来烦我”。」 她看着这个解释,觉得也许这才是贴近真实答案的回答,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就像有读心术似的,紧接着他又发来几条消息: 「不过你不是说已经初见成效了吗?戴耳机不一定是针对你,可能她对谁都这样。」 「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好。她会 对你敞开心扉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心里被他安慰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又不了解她,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对我敞开心扉的?」 「我是不了解她。」许思睿说,「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能做到就行了。」 嗳,这个人…… 她赶紧转移话题:「好了,你忙你的吧。」 刚把手机放下,亭子外的褚佳婷就尖叫了起来:“成功了!成功了!你快来看!” 在她用手机聊天的时候,褚佳婷已经顺利将凸透镜抠了下来,还举一反三,把大地红外头那层红纸撕了一片下来,铺到了亭子外的马路上,各种找角度找焦距聚光,最后顺利点燃了那张纸。 亭子外阳光烈烈,微风习习,她站起身,指着地面上燃烧的纸张,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原本黯淡无光的脸颊也猝然燃起了璀璨的亮光。 在春意盎然的三月。 光也温柔,风也温柔。 -----------------------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193章 流浪 大地红由无数小鞭炮串成了对称的一长条,长达几米,点燃引信以后,鞭炮声劈里啪啦,此消彼长,像水滴沸沸扬扬溅入煮热的油锅,响了足有半分钟才停歇。 第一串大地红是祝婴宁示范着点燃的。 褚佳婷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完,胆子很大地伸手向她讨要火种:“我来。” 火种被祝婴宁保存在了褚佳婷先前捡来的干树枝上。她把燃烧的树枝递给她,交代她点着以后记得退开点,免得被爆炸的鞭炮崩到眼睛。 剩下的五串大地红都由褚佳婷亲自操作。她对这种爆炸声很大的游戏乐此不疲,每次鞭炮响起,都会吓得一咯噔,可紧接着又会兴味盎然地凑上前点燃下一串鞭炮。 放完所有鞭炮,时间已近中午。 祝婴宁拉来停靠在亭子旁的单车,提议去镇上下馆子,顺便买点东西。 褚佳婷不知道她要买什么,不过“下馆子”三个字戳到了她的点,收拾完一地狼藉,她抱着装满鞭炮碎屑的竹筐,重新坐回了自行车后座。 对祝婴宁来说,褚佳婷非常好养活,因为她不挑食,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只要能吃饱就好了。为了满足量大管饱这一点,祝婴宁先去打包了两大块酱肘子,又进水饺店点了一份大份的水饺,一共24颗。 “都交给你解决了。”她把酱肘子和水饺一齐推到褚佳婷面前。 褚佳婷又把装酱肘子的袋子推了回来:“你也吃一个。” “我不喜欢吃酱肘子。”又推回去。 褚佳婷这才戴上手套从里面抓出肘子,问:“那我真吃了?” “吃吧。” 祝婴宁自己点了份中份水饺,吃完结好账,没去骑自行车,而是带她走进了一家女士内衣店,对店主说:“老板,我想找点十一二岁小孩能穿的小背心。” 店主坐在柜台后吸面条,闻言把面条咬断,拿纸巾囫囵抹了抹嘴,走上前,热情道:“是给这个小妹穿的吧?哎哟,这孩子长得可真高大真壮实,就是这头发怎么剃得这么短嘞?我给你找找啊,要什么材质和颜色的?” “棉的吧,纯棉的。”祝婴宁答完,回头问褚佳婷,“佳婷,你喜欢什么颜色?”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3节 褚佳婷没想到她是带自己来买这种东西,有些别扭,含糊道:“随便。” 说完见店主拿了件艳粉色的出来,赶紧申明,“不要这种色。” “老板,找些清淡点的颜色好了,白色灰色淡蓝色淡黄色这种,找出来让她挑一挑,上面不要有花里胡哨的图案。”考虑到褚佳婷本人不喜欢,再加上很多学校的夏季校服质量堪忧,要是文.胸颜色太深,穿上以后会透出颜色,祝婴宁及时开口补充。 店主又回仓库里按她的要求翻出了几件颜色浅淡的小背心,从xs码到xl码都有。 “这个……”褚佳婷凭借她一知半解的知识储备问,“不是要看罩.杯什么的吗?” “那个是发育好后用的。”店主乐道,“你现在还是小孩儿,穿这种就成,这都有弹性的,你看,不勒。这种海绵垫缝死的,不会跑位,穿起来也舒服。” “哦。”褚佳婷感觉更别扭了。 一连选购了四五件,祝婴宁问她要不要去试衣间试试合不合身,她立刻道:“不用。”说完卷起袋子,团巴团巴捏在手里,一脸想要迅速离开此地的样子。 考虑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会有些莫名的羞窘,祝婴宁没有勉强她,结完账就带她离开了。 问她还想不想继续去哪里玩,她摇头说不要,心里只想赶紧回去把这袋子背心放下。 “好,那我们回家吧。”祝婴宁轻轻笑了笑,跨上自行车。 回去的路上万籁俱寂。 下午两点,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午睡,连风都静止了,麦田里的麦子一簇簇直板板立着,顶端直指云霄。 她们骑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远处是山,山后是天,像是要静谧地前往世界的尽头。 褚佳婷抱着竹筐,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短短地映在车轮下。 她自言自语道:“……你还行。” “啊?”在前头骑车的祝婴宁一时没有听清。 褚佳婷重复道:“我说你这人还行。” “哦……”她笑了笑,“谢谢你的夸赞。” 这句她尚能回应,但褚佳婷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接不上话了,因为她说:“比送我过来那女的好多了。” 祝婴宁在前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送我过来那女的”指的是祝知微。 她没有指望过褚佳婷会管祝知微叫妈妈,可也没想到她对祝知微的排斥之情会这么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静默无言。 褚佳婷却像是找到了谈话的契机,把下巴搭在怀里的竹筐边缘,说:“我过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你让我体谅那女的,只要你说了任何一句类似的话,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 她提起嘴角苦涩地笑了笑,又打起精神,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以为她又会答随便,没想到褚佳婷说:“天涯海角。” “去流浪么?”她轻声哼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她唱歌的调子一般,没有原唱齐豫那么空灵有故事感,但胜在此番情景,此番天地,歌声洒入原野,自带苍茫广阔的生命力,少了几分忧伤,多了几分沉重悠远的质感。 褚佳婷吃惊地扭头看了眼她的背影:“你也看三毛?” “小时候看的。”祝婴宁弯着眼睛笑道,“是从我老师那借来的,在山里读书没什么娱乐,看书是我最大的爱好了。看《撒哈拉的故事》,喜欢把‘吃粉丝’叫成‘吃雨’,看《梦里花落知多少》,觉得心里闷闷的很难受,却说不出所以然。”她也稍微偏过脑袋,问她,“你也喜欢?” 褚佳婷又把下巴搭回了竹筐上,恹恹道:“不是喜欢,是羡慕吧。” “羡慕她什么呢?”她认真询问。 “羡慕她有远走高飞的勇气。” ** 这是祝婴宁和褚佳婷认识的第二天,晚上躺到床上休息时,她复盘了一下整天的经历,感觉一天下来,她和褚佳婷熟络了很多,起码比第一天熟了很多。她闭上眼睛,期待第三天的到来。 ** 第三天是周一,因为要上班,祝婴宁提前一晚就买好了早餐放进冰箱里。早上醒来,她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到厨房摊饼,本来以为褚佳婷得再睡会儿,没想到她和她差不多时间起床了,也不好好进卫生间刷牙,反而蹲在门口的排水沟那,一面刷牙一面嘬嘬嘬咯咯咯地逗路过的小鸡。 祝婴宁把饼用铲子铲到了瓷碟里,正想叫褚佳婷进来吃,忽然见温文旭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队长!不好了!” “怎么了?”她赶紧把手头的东西都放下,示意温文旭好好说。 温文旭的脸皱成了一根苦瓜:“我刚接到了合作社那边的电话,说村养殖场里的猪莫名奇妙死了五头!我问他们是不是闹猪瘟了,那边负责人说看起来更像是投毒,因为那几头猪是第一批喂食的,喂食前还好好的,喂食后就口吐白沫暴毙了。现在还有别的猪也吃了那批饲料,他们在想办法给猪洗胃,看能不能救一些回来。” 祝婴宁脸色大变。 温文旭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周一是他负责养殖场的巡护,要是真出点什么事,他和负责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报警了吗?”缓过来一点后,她立刻追问。 温文旭被她问得一愣:“还没。” “不管怎么样,先报警,如果真是投毒,这就是非常恶劣的事件,无论如何要先保障人畜的安全。”她迅速从餐桌上抓起手机,边指挥边朝外赶,“报警电话你来打,你比较了解情况,打完你去找沈霏,让她去公司那边的养殖场看看情况,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受影响,最好能把饲料什么的都检查一遍。我现在找支书他们一起去村养殖场看看情况。” “欸,好!” 褚佳婷早在温文旭闯进来时就竖着耳朵听了,听到“投毒”这种离她的生活很远而且听起来 很惊悚的词汇,围绕她大脑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祝婴宁行色匆匆跨过门槛,路过她身边时还不忘交代:“饼在厨房里,我去处理点事,你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去村口的党群服务中心找燕子阿姨。” 褚佳婷端着漱口杯点了点头。 第194章 直拳 祝婴宁通知完王胜举,一行人赶到养殖场的时候,养殖场可谓人仰马翻。 几头暴毙的猪已经四脚朝天摆在了养殖场外头,她粗略一数,一共有八只,比温文旭告诉她的还多了三只,看来在温文旭赶来通知她的期间,有几只已经洗胃失败魂归西天了。 养殖场里也乱作一团,警察还没那么快赶到,现场毫无秩序可言,有人手里握着根大水管往猪嘴里怼,水管里不知装着什么液体,被灌药的猪挣扎得厉害,周围几个青年小伙不得不齐齐上阵按住挣扎的猪。现场所有人都没做防护措施。至于那些疑似被投毒的饲料,竟大剌剌晾在空地上,也没人去管一管。 祝婴宁重新安排了一下现场人员,先将大家集中起来,要他们把防护道具穿戴整齐,怕中毒的猪吐出来的呕吐物殃及到其他健康猪,还给吃了饲料的猪和其他猪做了隔离,分出两三个人守着那些猪饲料,保留好证据,又从临近的村里叫多了几个青壮年小伙过来帮忙给猪洗胃。 一通兵荒马乱后,现场的秩序总算变得可控了一些。 王胜举在养殖场后面对那批死猪焦急踱步,等待接应警方。 ** 褚佳婷听到了警车赶来的咿呜咿呜的鸣笛声。 她正坐在餐桌旁吃饼,警车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辆,出于所有人类共有的对警车鸣笛声的好奇,她没忍住,手里抓着咬了一半的饼,边嚼边走出了大门,来到巷头更靠近鸣笛声的地方探头探脑观望。 好奇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老老少少——还在吃.奶的、准备上学的、早起买菜的、打算做家务的、找同伴打牌的……全都走出了家门,聚集在村里的打谷场上,七嘴八舌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 褚佳婷亲眼见证了谣言是怎样诞生的,两个老大爷说得煞有介事:“嗳!这一定是死人了,警察才会过来。” “哎哟喂?!谁死了?”有人错愕地问。 “听说隔壁村的刚子被叫去合作社养殖场帮忙了,肯定是养殖场里有人死了。” “我刚好像听到他们说什么五个的……难道死了五个人?” “不能吧?一次性死这么多,咱这地方不会出连环杀人犯了吧!?” 小孩们被大人们先后赶去上学了,褚佳婷听到他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着连环杀人犯的事,知道过不多久,这个离谱的谣言铁定得学生间大肆流传开,最后说不定会演变成一桩生生不息的校园怪谈。 她觉得有点儿无聊,见这些人左右说不出个屁,索性嚼着她的饼回屋了。 走回自家屋子的路上,她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脊背佝偻,步伐匆忙,没怎么看路,与她擦肩而过时,右肩在她肩膀上用力撞了一下,别说道歉了,连回头都没有,仿佛感觉不到自己撞到人了似的。 褚佳婷很有些不爽,舌尖顶住硬腭啧了一声,回头说:“没长眼睛?”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个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竟心无芥蒂地低声问她:“嗳,小妹,刚那是什么声?是警察来了?” 褚佳婷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警察是来干嘛的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男人和她说着话,眼神却不断瞟向人群聚集的打谷场。 依照褚佳婷原先的性格,她绝对懒得当好人为陌生男人答疑解惑,但眼前这男人形迹可疑,让她起了几分警惕与兴味,她说:“听说是养殖场出事了,死了几头猪,警察接到报警电话,要过去抓犯人。” 她故意添油加醋道,“现在监控和指纹技术都能发达,估计很快就能抓到犯人了吧。” 听完她的话,男人本就苍白的脸色直接变绿了,嘴里咿咿唔唔的,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什么,嘟囔完便掉头往他来的方向走了,没再去打谷场。 褚佳婷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三两口吃完手里这块饼,她才将油腻腻的拇指和食指在衣角处随意搓干净,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 跟踪一个人对褚佳婷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村子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绕了很多没必要的远路,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最后才撒开丫子狂奔向养殖场的方向。 褚佳婷冷嗤一声,拔腿追了上去。 村养殖场离他们村不远,走路十几分钟能到,跑步就更快了。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男人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尤其是亲眼目睹了停在养殖场外的那辆警车后,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吓得蜷成一团,伏低身子,手往路边灌木丛抓,像是恨不得变成一丛草隐藏起来。 他在养殖场外的灌木丛里蹲了很长时间,褚佳婷蹲在他身后十米开外的另一丛灌木丛里,同样屏息凝神,心里却觉得这人心理素质这么烂,到底是怎么敢作案的? 男人在灌木丛里酝酿了许久,也可能是在等待某个褚佳婷看不懂的时机,总之,过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她腿都蹲麻了,他才动了动,趁着养殖场里大家都在忙,装成碰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对在养殖场门口的王胜举说:“支书,这是咋了啊,出啥事了?” 王胜举说:“我这正在忙,没空招待你,啊,没事儿你就走吧。” “我不是想捣乱,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没有没有,不添乱就不错了,我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没穿防护服就回去吧!”王胜举不耐烦地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跟养殖场其他人员核对情况。 男人状似无所事事地在养殖场门口徘徊了几圈,一会儿看看这个在干嘛,一会儿看看那个在干嘛,最后瞅准了大家都在忙、没人留意他的时机,老鼠一样钻进了养殖场里,直奔那桶饲料而去。 看守饲料的是两个养殖场的员工,警察已经来看过了,说这桶饲料最好让他们带回去找专人验验,看看是不是含有毒药成分,他们说完以后就去外面看那几头死掉的猪了,讨论着需不需要把猪也带过去一起检验。他们在门口讨论得热火朝天,可能也觉得不可能有人敢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动土,结果,就是这个间隙,男人冲向饲料桶,趁那两个员工转身与其他人说话的功夫,端起饲料桶就跑。 褚佳婷目瞪口呆。 在她看过的各种刑侦电视剧里,反派作案总是计划详密,既要考虑天时地利,又要讲究人和,还会提前学习各种专业的反侦察知识,这让她有一个误解,以为现实中的所有恶事必定也会在周全计划下发生。 没想到眼前的作案竟然和现实中那种浇死对手公司发财树的商战一样朴实无华。 被满满的槽点淹没,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好在身体的反应尚在,她始终与男人保持着不算很远的距离,以至于看清他偷饲料桶的行为后,能够第一时间弹射出去,嘴里大喊“有贼”,脚步生风地碾上了对方的步伐。 ** “有贼!” 祝婴宁还在与警察交流,就听到了中气十足的这么一声。 她朝声音的发源地看去,震惊地发现本该待在家里吃饼的褚佳婷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就算了,她还在追人,追人就算了,被她追的那个人手里还提着个饲料桶狂奔,生怕在场所有人猜不出他与投毒有干系似的。 她赶忙和警察一起迎了上去。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4节 警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警棍、警用制式刀具和手铐之类的东西赶来协助。 然而在众人到达之前,褚佳婷已经绕到了男人身前,几记直拳抡上他的面门,在他倒下时还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饲料桶。 祝婴宁甚至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拳的,感觉她就是手一扬,手臂挥舞出几个残影,下一秒那人就哎哟一声栽到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男人很快被赶上来的警察制服。 褚佳婷端着那桶饲料,见这里似乎已经没自己的事儿了,于是将饲料桶一把塞给呆若木鸡的祝婴宁,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扭头往村里去了。 ** 直到天色将黑,祝婴宁才处理完这一天所有混乱的事,风尘仆仆赶回家里,打算给褚佳婷做晚饭。 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香味。 泡面的香味。 也不知道褚佳婷从哪里搞来的几桶泡面,正拿着筷子在厨房捣鼓这些面条。筷子搅着调料袋塑成的浓汤,浓郁的香味源源不断自厨房逸散出来。 见着她,褚佳婷也没说什么“你回来了”“欢迎回来”之类的话,而是问:“鸡蛋要最先下还是最慢下?” “慢。”祝婴宁走上前教她,“不然在汤里煮久了,鸡蛋会散,还会变得灰扑扑的。如果想吃结实点的,可以先煎成荷包蛋,最后再下到面条里。” 一顿晚饭很快做完,两个人各自捧了一大碗面汤,坐在餐桌两侧进食,两个人如出一辙地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褚佳婷嘴里含着没咬断的面条,含糊不清地问:“那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祝婴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简单解释道:“他跟养殖场负责人一直不对付,昨 晚两人和其他几个男的一起喝酒,负责人喝醉了,可能酒意上头,说了些话让他下不来台吧,他就想着往猪饲料里加点农药,毒死几只猪,报复一下他,害他失去工作。他说他没想到这事儿会闹这么大,也没想到我们会报警,所以就想偷偷过来把饲料处理了,以为这样就算毁灭证据,怪罪不到他头上。” “……离谱。”褚佳婷评论玩,继续埋头吃面。 “是很离谱。”祝婴宁无声地笑笑,“他自有警察处置。不过,这次事件也反映出我们养殖场的监管有很大漏洞,才能随随便便让人有机可乘,主要是之前都没这种意识,不知道要防着人……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说到这,她将话题一拐,“对了,你今天的那套直拳,我问了警察,那是散打的招式吧?” 褚佳婷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拐到自己身上,愣了愣,否认道:“不是,我乱打的。” “真的?那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欸。”她把自己碗里的蛋黄挑出来给她,笑眯眯道,“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学散打啊,佳婷?” 褚佳婷盯着自己碗里的两颗蛋黄,拿筷子扒拉了一下,冷不丁来了句:“无聊。” 好吧,口头禅又冒出来了。 祝婴宁并没有气馁,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神飘忽,神色恍惚,不像在说真话,于是自行做了决定:“我明天傍晚下班后有空,吃完晚饭,我们就去镇上的武道馆看看吧,里面说不定有老师教散打呢。” “……我又不在这里久住。”褚佳婷继续搅着那两颗蛋黄,“很快就回去了,学了也没用。” “没有事情是没用的,就算是发呆也有它的作用。”祝婴宁用筷子雕花的那一头敲了敲她的碗沿提醒她,“再不吃,蛋黄要被你搅散了。” ** 晚上洗漱完毕,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多。 忙了一天,祝婴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爬到床上就想睡觉,躺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手机忘了充电,只能强撑着把手探到被子外,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着,试图凭感觉把充电线插到手机充电口上。 一通操作下来,充电线没见插上,屏幕亮度倒是变得越来越亮,照到她的眼皮上,驱散掉了大部分困意。 她只得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屏幕不仅被她解锁了,还在她的误触下打开了微.信界面,给聊天界面的某位联系人一连发了七八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的老年动态表情包,配的gif是一朵徐徐绽放的睡莲,背景是各种爆闪的彩色星星。 由于前两天才和许思睿聊过,他的聊天窗口在比较靠上的位置,所以他不幸成了这个接收到表情包的倒霉蛋。 祝婴宁叹了口气,把手机抓过来,慢悠悠编辑信息,打算给他解释一下,免得他第二天醒来以为她被谁夺舍了。 信息还没编辑好呢,许思睿的回复就到了:「?」 她吃了一惊,把编辑好的内容删掉,问:「你怎么还没睡?」 仔细一想,最近几次发消息给他,他好像都是秒回,难道是时刻刻在玩手机? ……天理不公啊,她忙到连睡觉都需争分夺秒,他居然还有闲暇高速冲浪。 祝婴宁撇撇嘴,一气之下,干脆又发了三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过去。 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他莫名其妙一下。 第195章 亲爱的 隔天,祝婴宁惦记着昨晚说要带褚佳婷去学散打的事,下班之后便直奔回家,简单做了顿晚饭,和褚佳婷面对面吃完。 借完自行车,两人再度骑上了通向乡镇的道路。 与白天不同,黄昏时分,道路两侧路灯寥寥,只有银灰色的月光和聒噪的蛙鸣伴随她们左右。 除了恼人的蛙鸣,褚佳婷还听到了一种幽幽幽的叫声。祝婴宁告诉她这是蝼蛄在叫:“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是蚯蚓的叫声,古代民间也有‘曲蟮叹窼’的说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后面学了科学知识,才明白蚯蚓没有发声器官,地底下发出声音的是蝼蛄,也叫土狗。” “明明是昆虫,为什么要叫土狗?”她问。 “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它喜欢钻土,它还有个外号叫土行孙。像蚯蚓也有个称号叫地龙,也许是因为蚯蚓的药用价值,大家尊敬感念它,所以才这么叫的吧。” 祝婴宁说话的声音不大,语调清淡,恰如凉爽的夜色。 来回这么多次,褚佳婷发觉自己无意识记住了这条路该怎么走,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怅然若失,仿佛理智还没有彻底决定接纳一个地方,它就已经在记忆里留下了烙印似的。 她甚至产生了一股奇妙的预感,知道多年以后,也许是在一个怅惘的瞬间,也许是在一个寂寞的黄昏,当某个时刻到来时,她会毫无征兆回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自行车刷刷朝前走,祝婴宁告诉她的蚯蚓和蝼蛄,想起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想起山里的亭子。 ** 武道馆与戏剧团在同一层楼,褚佳婷还记得。 祝婴宁将自行车停在了上次来的位置 ,和她一起往三楼走。楼道里乌漆嘛黑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必须走到楼梯顶部才会延迟亮起,隐隐约约有小孩子中气十足的“喝”“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来到三楼,橡胶的气味混合着小孩子的声浪扑面而来。 里面练武的大多都是小豆丁,从正门走进去,打眼就是一群平均身高一米三的小孩穿着跆拳道服绕着场馆跑步。 褚佳婷往里面瞄了一眼,顿生退缩之意:“怎么都是这么小的小孩?我不学了。” 虽然都是小学生,但小学生也细分为低年级的小学生和高年级的小学生,很显然,褚佳婷这种高年级的小学生和里面那些低年级的小学生玩不到一起。 这个认知让祝婴宁感到怪可爱的,她没忍住笑了几声,又怕伤害到褚佳婷的自尊心,赶紧找补:“没事,如果没有你的同龄人,我可以陪你一起上课。” 这句话让褚佳婷好受了不少,总算跟在她身后进去了。 她们找到场馆的负责人,是个中年男性,肌肉很结实,面相倒是慈眉善目的。说明了来意,祝婴宁问:“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体验课能让这孩子试一试,看看她对散打有没有兴趣?体验课我们也可以正常交钱的,如果能安排她和同龄孩子同班就更好了。” “散打啊?”负责人说,“学散打的女孩不多呢,家长一般都是送女孩来学女子防身术或者武术、跆拳道这些,散打对肌肉爆发力要求比较高,很多家长一方面是嫌它不够文雅,一方面是怕女儿伤到。” “没事,我们就练散打。”祝婴宁说。 “那过来这边试试吧。”负责人带她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了另一个场馆,指着里面对着沙包练习的几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说,“这些都是学散打的,中级班。我们这散打教练就这一个,你要不介意就让孩子上去跟着练练吧,我也不收你们钱,反正先看看有没有兴趣嘛。这些男生都是高中生,女生可能读初二吧,这算同龄人吗?” 祝婴宁看向褚佳婷,询问她的意见,褚佳婷说:“可以。” 比起跟比自己小的人混在一起,显然跟比自己大的人一起玩更容易接受,祝婴宁了然地微笑,对负责人说:“那就这样吧。” 她说完,回身在场馆里找了张垫子坐着休息,目送褚佳婷独自走去散打教练那边上课。 她相信孩子们之间有孩子们之间的相处之道,身为家长,很多时候需要做的不是干涉,而是信任。 信任她拥有融入集体的能力,信任她能自己阐明来意,信任她能处理好初学者与中级班之间的衔接。 果不其然,经过了最初十几分钟的生疏与磨合,接下来,褚佳婷很快融入到了那群人中,也敢向教练问问题了。 教练指导完几个学员,见有闲余,于是过来纠正她的姿势,跟她说要怎样站、怎样握拳、怎样发力才不会伤到自己。 褚佳婷学得很认真。 散打这边都是大孩子,没有跆拳道那边吵,祝婴宁坐在垫子上休息时,能听到楼上戏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唱戏声,还是那首《穆柯寨》,还是那个女声,在唱—— 我本仙家一门徒,文韬武略世间无。 练就连环金锁阵,胜似当年八阵图。 直拳,摆拳,鞭腿。 圆场步,把子功,耍翎子。 汗水滴落地面,汇成生生不息的女孩的长河。 ** 上完一个半小时的体验课,褚佳婷浑身热汗、脸颊红扑扑地跑向祝婴宁,对她说:“我饿了。” “好,那我们去楼下吃夜宵。” 她还是付了这节课的钱,完事后和褚佳婷一起来到楼下大街,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她口渴,想喝点带汤水的。于是祝婴宁在馄饨铺子点了两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褚佳婷顾不得烫,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埋头狂吃,完全没功夫说话或者做其他事,直到半碗下肚,她吃饭的速度才逐渐慢下来,扯了扯汗津津的衣领,抽两张纸巾擦汗,抬头见祝婴宁吃得很少,忍不住问:“你怎么都不吃?” “我没运动,还不饿。”祝婴宁说,“等放凉了我再吃点儿。你那份够吗?不够我再去旁边小摊给你买两根烤肠。” “够了。”褚佳婷打了个嗝。 祝婴宁点点头,想起方才在楼上结账时,教练对她说的话,笑吟吟向她转述:“刚教练跟我夸你呢,说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很强,你真没学过散打吗?” 褚佳婷愣了愣,垂眼看着面前的馄饨汤,说:“也不算学过吧,是我偷师,在武馆外面瞧见别人在上课,偷偷跟着学了几招。” “哦?为什么会想着偷学呢?是对这个感兴趣吗?”祝婴宁问。 “……不是吧。”她看着汤碗里散开的一颗馄饨,“是因为我想着,只要我学会打拳了,我爸就不敢打我了。” 这回楞住的成了祝婴宁。 褚佳婷掀起眼皮,瞧清她的脸色,顿时又别扭起来:“你不用这样,我爸打我是因为我老是欺负我妹。” “什么叫做‘欺负你妹妹’呢?”她轻声问。 褚佳婷说:“我作为姐姐,老是不让着她。没把爱吃的食物让给她,也没把喜欢的玩具让给她。” 祝婴宁忽然感到很难过。 “我不让给她,除了我自己喜欢那些东西,还因为我就是想看她哭,就是想惹我爸妈生气,因为我嫉妒我爸妈偏爱她。六岁以前,我爸妈最爱我,六岁以后,他们就不爱我了。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没人爱的命吧。”她说着,自嘲般笑了笑,用筷子将那颗岌岌可危的馄饨戳得更烂。 馄饨的馅飘散开来,将清澈的汤水搅得浑浊不堪,褚佳婷说,“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只认他们一对爸妈,只会给他们养老。他们对我再不好,也把我养大了,我不需要再有其他父母。” 她抬头看着祝婴宁,可能因为谈论的话题涉及到祝知微,而祝婴宁又是祝知微的熟人,她眼神中带了几分戒备,像是顺势要与祝婴宁也划清界限似的,生硬地说:“我不会给那女的养老,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至于她跟哪个野男人生下了我,我也没兴趣知道。” 祝婴宁没吱声。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5节 “你要替她说话吗?”她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由上至下俯视她。 刺根根竖起来,以为先发制人用言辞刺伤他人,就能变得刀枪不入,甚而抢占先机——一个孩子的防备如此脆弱也如此令人心碎。 祝婴宁摇摇头:“我不替她说话。” “你不是她朋友吗?”褚佳婷还是皱着眉头。 “是,她是我朋友,也是我的家人。”祝婴宁说,“可即使没有你,我认为她也有能力给自己养老,而你,佳婷,你也可以拥有你的人生。她无需依附于你,你更无需背负着她。你看,你既有出拳的力量,也有捉住坏人的果决,你还懂得体谅别人,我们才在一起相处了短短几天,我就发现了你身上这么多优点。” 馄饨摊子廉价的灯泡亮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将这个夜晚变得无限静谧与温柔,“我想,将来你会成长为比我们都酷的大人。” ** 回去之前,祝婴宁又在镇上买了些吃的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坐在自行车后座,褚佳婷晃着双腿,问她:“明天我能自己骑车到镇上买鞭炮吗?” “你这么喜欢鞭炮呀?”祝婴宁调整车把,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 “嗯。”褚佳婷在后座点头。 “好啊,那我给你一些零用钱,不过自行车不是我的,是隔壁邻居的,明天白天他要骑去上学,这样吧……你可以去支书家找他妻子借单车,你知道支书家在哪里吗?” “知道。” 约定很美好,但这个“明天”注定无法实现了,因为晚上回到家里,祝婴宁接到了祝知微的电话,她在那头说:“宁宁,我在这边忙完了,明天可以去把佳婷接回来。” 祝婴宁怔了会儿,点头,随后才想起祝知微在电话那边看不见自己点头,于是改为口头表述:“好,你几点到?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来就好了,你还要上班。我下午一点多到。” “嗯……”她闷声应完,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想好之后怎么对佳婷了吗?” 祝知微苦笑两声:“这事就没有想好的一天,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方法都试试吧。她现在六年级,再过四个月小升初,不知初中她想不想住校,想的话,我在北京不是有套房子吗?那套房子周末可以给她住。以后她要不想上学,这套房子也可以给她落脚。我在南方的生意没法轻易放下,我暂时还是会住在南方,可能每两周过去看她一次吧。” 祝知微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她的户口落在那对夫妇名下也未必不是好事——北京户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而且也算一种保护吧,要是迁到了我名下,回头顾大春找过来,那才真叫完蛋。她和我有没有母女缘另说,反正这辈子,我绝不会让她和顾大春有任何联系。” “好。”祝婴宁说,“我支持你的决定。” 挂断电话,她正想去找褚佳婷说祝知微要来接她的事儿,一回头,就见褚佳婷站在她卧室门口,看样子已经听了很久。 在她开口说什么以前,褚佳婷便主动问:“明天我得走了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忽然叫祝婴宁有些伤心,但她还是点头:“嗯。”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褚佳婷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将卧室门一并带上了。 ** 祝知微来的时间恰好是祝婴宁的午休时间,足够她赶回家里接待她。 褚佳婷的行李不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基本还是什么样,背着那个背包,跟来时一样无精打采。她依然不跟祝知微说话,连正眼都不怎么瞧她。 祝知微领着她去村口那叫车,祝婴宁想上去送她们一程,祝知微执意不肯,说一来一回要两个多小时:“瞎折腾什么,你下午不要上班了?” 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车子发动前,祝婴宁眼疾手快地朝坐在车内的褚佳婷怀里塞了个袋子。 褚佳婷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离了原地,朝着远离村庄的道路驶去。 她低头看手里的袋子——红色塑料袋,与祝婴宁本人一样朴实。解开袋子上面的结,露出来的先是厚厚一沓用厨房纸仔细包裹起来的红钞票。 褚佳婷还没到对钱感兴趣的年纪,她更好奇的是钞票旁边的黄褐色信封,那种最普通的信封款式,封面竟还郑重其事贴了邮票,上书“褚佳婷收”。 这种仪式感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取出信封,用短短的指甲一点点抠开信封的封口。 祝知微坐在副驾驶,奔波大半个上午,头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昏昏欲睡。后座成了一个只属于褚佳婷自己的小小空间 。 她顺利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同样质朴的白底红线信笺。 翻开信笺,只见上面用齐整的钢笔字写—— 亲爱的佳婷。 短短五个字就莫名叫她眼眶泛酸,她赶紧把信笺合上,将车窗按得更开,让窗外的风吹散眼眶的湿意。 褚佳婷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或者应该说,在褚琼华出生以前,她对自己的名字并无特殊的感触,是褚琼华出生以后,她才厌恶起自己的名字。起因是她在字典上翻阅到了琼华两字的含义。美玉。她想为什么妹妹是美玉,而她却是烂大街的佳婷?和佳怡、佳欣、佳琪可以凑一桌子打麻将了,像父母不知道怎么取名字从网页上随意百.度来的大众女名。 可是现在她却发现,也许名字本身没错,她介意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呼唤过。 平复了一会儿,她才重新翻开信笺,继续往下看。 信上写—— 亲爱的佳婷: 展信佳。 从前我以为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残缺的我们生在这世上,是为了找到其他人,将自己弥合成完整,就像拼图的碎片拼在一起构成整幅完整的拼图一样。 后来我才意识到,每个人生来完整。 我们天然拥有勇气、拥有力量、拥有笑与哭的反应、拥有充盈的爱、拥有对世界万物的感知。 “只有拥有足够的亲情,我们才能变得完整”、“只有拥有美好的爱情,我们才能变得完整”……这些说法也许并不算错,但它们是陷阱。它们会让你一生都在苦苦找寻爱的代偿,并为此迷失自己。 不,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来为我们提供勇气和爱。 我们并不缺乏某物,只是这些东西隐藏在我们内心最深处,还没有被我们发现而已。我们缺乏的仅是一点点察觉它们并接纳它们的契机。这个契机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一句话、一首歌、一本书、一次与自我的沟通、一次日落,亦或一个人对你采取的某个行动。 我很幸运,遇到了那个契机,有人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我生来具备跨越山水的能力。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的勇气是他赋予的,后来上了大学,经过了许多事,我才慢慢明白这份勇气早就植根在我心底,他不是提供者,他是启发者。我依然深深感谢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却不再为此感到负累。我想我们站到了一个更平等的位置。 写这封信时,我思考如何将这份幸运传递给你,才不显得像是说教。又觉得,也许深层次的思想交流总免不了几分说教的味道,冒着被指责说教的危险,我也想与你分享这份感悟,也期待着某一天,你能向我分享你的感悟和你的人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反过来向你请教生命的真谛。 佳婷,如果我能成为启发你的那个人,这将是我未来想起也倍感亲切的荣幸,如果不能,相信在不久的以后,你的启发也一定会到来。 你生来拥有丰满的羽翼和远走高飞的勇气。 下次见面,我们再一起放鞭炮吧。 你的朋友祝婴宁写于2019年3月。 ** 褚佳婷离开后,因为下午还要在党群服务中心工作,祝婴宁一时没有感觉出什么,是下班后回到短租的房子收拾行李那一刻,她才迟来地感觉到了分别的低落。 不严重,一点点而已。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宿舍,温文旭和沈霏正在客厅看综艺,见到她来,热情地招呼她一起看。 有了这两人插科打诨,她的情绪恢复不少,只是晚上躺到了上铺床上打算睡觉时,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那股淡淡的惆怅又回来了。 沈霏已经睡了,祝婴宁拉高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被子里轻轻叹息。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摸出手机那一瞬间,手指不听使唤地就点开了与许思睿的聊天界面。 他们的聊天还能看到“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表情包,当时许思睿又回了个「?需要我打电话帮你报警吗」过来,她很正经地回「不用」,他回「那赶紧去睡觉」,她说「好的,晚安」就结束了。 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三分。 这个点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她默默发了条「我明天不用带小孩了」过去。 这次许思睿也秒回了,没回文字,只回了个和她那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不相上下的老年表情包,叫“相聚离开,都有时候”,配图是一朵黄色郁金香凋谢以后又被天降雨水浇醒,再度徐徐盛开。 神经病啊。 她握着手机,把脸闷在被子里,忍着声音笑了半天,还得控制肩膀抖动的幅度不要太大,免得把下铺的沈霏震醒了。那点点郁闷的情绪好像也随着笑逐渐消散在了这个清凉的夜晚。 ** 日子照旧。褚佳婷的到来就像三月的小插曲,眨眼间,三月也随着她的离开结束了。 许思睿再次与她联系是向她发来游戏做好的消息。 时间已到四月初,他说四月中旬,他们这个经营游戏会正式公测,到时这个养猪功能可 以随着公测一起上线。 「哇!好快,辛苦你们了。」她打字问,「我可以试玩一下吗?如果不行的话我等公测再玩好了。」 许思睿没说什么,过了几分钟,直接给她发来了一个游戏安装包。 -----------------------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196章 机票 祝婴宁点开安装包下载。 下载时间有点长,她离开去做了点其他事,回来一看,游戏倒是下载好了,但里头还有很多内置安装包,于是不得不又等了一会儿。 这次她注册了个新账号,想从头到尾体验一下公测和内测相较起来有什么区别。 这一玩,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除了新植入的养猪功能,公测版本与内测版本区别不大,主要是做了一些bug的修复、ui的优化以及游戏流畅度方面的细化,祝婴宁不太懂游戏,她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改动了,但玩下来整体的感觉明显更上了一层台阶。 至于养猪功能,她惊讶许思睿竟然能把这个玩法做得如此细致。 他曾向她索要过与养殖场有关的详尽资料,包括养殖场地的选址、养殖流程和疫病防护,当时她以为这些资料只会粗略融进游戏里,作为一个游戏背景出现在简介中,但许思睿显然是额外做过功课的,他把选址、防疫、繁殖都做成了具体的玩法,每个玩法对应三五条不同的支线剧情。 祝婴宁试着把所有这些情节都罗列成了思维导图,最终画出来的思维树枝繁叶茂。 如果说最初她预期这个游戏能做到80分,那许思睿呈现给她的无疑是满分答卷,玩到最后,除了叹服,她心中唯剩难以言喻的感激。 想说些感谢的话,打打删删,最后只发出两个字:「好玩。」 比起长篇大论的感谢,她觉得“好玩”对游戏开发者来说也许是更高的褒奖。 许思睿回:「毕竟是我的团队做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重复了一句:「毕竟是你的团队做的。」 放下手机以后,祝婴宁有了个想法。她仔细询问了游戏公测的日期,打算公测当天给他工作室所有人包括他本人点一些下午茶作为犒劳。地理距离遥远,亲自请吃饭不现实,但什么都不做,她觉得对不起加班赶工了一个月的这些员工。 想到这,不免要感慨一番自己不是富婆,如果足够有钱,她十分愿意出钱请大家去旅游,但是看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她又马上清醒了。 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6节 ** 公测当天是周四,祝婴宁提前一天查好了他们工作室附近的西点店,预约了当天下午的配送服务,留的电话号码是许思睿的号码,还特意交代了西点店的员工不要提前打电话向手机号码主人核对信息,免得让对方失去了惊喜感。 员工很配合,由于祝婴宁点的量大,甚至还特意为她建了个小群,把他们店的骑手也拉了进来,方便随时向她传达消息。 外卖送到以后,骑手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告诉她:「安全送达。」 「谢谢。」 祝婴宁回完消息便继续工作了,但整理工件文件的时候,眼尾总忍不住频频瞄向手机屏幕,想看看许思睿有没有收到点心、会不会给她发来什么消息。 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等到许思睿的任何来电或者信息。 她纳闷地打开手机,主动询问:「你没收到点心吗?」 之前总是秒回她的许思睿这次却没有及时回复,甚至别说及时回复了,一连几个小时,他都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她担心他忙于公测脱不开身,所以也没有额外去打扰,直到下班了,才试着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是通的,响了好几声以后却被对面的人挂断了,他的消息紧随而至: 「什么事?」 「什么点心?」 祝婴宁一头雾水:「你怎么把电话挂了?」 「我在开会。」 「你在公司?」 「嗯。」 「那你没收到西点吗?」 这次许思睿隔了好几分钟才回复,首先发来的是点心刚送达时摆在一起未拆封的照片,其次才是文字:「收到了,谢谢,这些点心原来是你送的?」 祝婴宁盯着他们的对话,越寻思越觉得处处都古怪到了极点。 她疑心起来了,思考片刻,给许思睿发去一句:「你的那份我让员工贴了标签的,是草莓味,怎么样,你吃到了吗?味道还好吗?」 这次许思睿回得很快:「挺好吃的。」 她冷笑一声,继续发:「那你现在在吃剩的包装袋面前比个耶给我看。」 果不其然,许思睿的下一句就是:「包装袋被我扔了,干嘛,你查岗啊?」 呵呵,还“被我扔了”,还有脸反问她…… 这混蛋撒谎怎么都不带心虚的? 祝婴宁劈里啪啦敲击键盘:「许思睿,你下午压根没在公司,你干嘛骗我?我给你点的是桃子味。」 而且开会那个理由也一听就知道是在胡扯,身为工作室负责人,就算不需要亲自主持会议,他也是重要的参与者,怎么可能一边开会一边无所事事地给她回这么多消息? 还有那张照片,以及发来照片之前消失的几分钟——很难不让她怀疑他是不是慌乱之下立即去找工作室里的员工给他发图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向沈霏要了郑博宇的联系电话,在许思睿回复她之前火速打了个电话过去。 郑博宇没有备注她的号码,接起她的电话时还有些懵,问:“哪位?” 祝婴宁一表明身份,他就像饱受惊吓似的,立刻说:“许思睿真的在公司!” “?” 她算是领会到了沈霏说的那句“我师兄心思浅,藏不住事”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太过无语,满腹疑窦已经转为了哭笑不得,叉着腰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已经知道他在骗我了。” “啊?”郑博宇呆若木鸡,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动静,七八秒后,可能觉得事已至此,再撒谎也没有意义了,于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我就说你肯定能猜出来的,哎……你瞧这事闹的,我早就告诉过许思睿直接跟你说实话最好,明明是他的功劳,却被我们占了,搞得我坐立难做,吃点心都吃得良心有愧,还得违背本心配合他演戏。” ……什么意思? 郑博宇说的话,祝婴宁一句都没听懂,本来想直接问他“什么功劳”,想了想,却猜到了一种可能,试探着问:“你们上个月没加班?” “对啊。”郑博宇说,“加班加点赶工的是许思睿自己,我们其他人就正常完成之前规定好的工作而已。” 直到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不对,“……等等,为什么你需要问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祝婴宁没说话。 她握着手机,神情呆滞,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迟钝地解读着郑博宇的话,心想这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工作量,许思睿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他又不是超人。 接着思绪就飘到了别的地方,想起整个三月,无论她多晚给他发消息,他都能秒回,她还以为他没睡觉在玩手机,现在看来,没睡觉是真的,可他八成是挂着微.信在加班,才能第一时间留意到她给他发了什么。 过了最初那阵不可置信,心里浮现起一股翻涌的怒意。 她气得笑了一声。 气他口口声声让她相信他,说他已经有能力协调好各种事情,结果呢?他的处理方式就是逞强?就是所有事情都交由他自己扛着? 那边郑博宇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还在忙着找补,祝婴宁没有理会他蹩脚的说辞,只问:“他现在在哪里?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他没跟你们在一起。” 她的语气不算激动,听着却又不容置疑,郑博宇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才 说:“他……应该在家吧,我是打算周末跟同事去看望他的。” “……看望他?他怎么了?!”她急道。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看望”这个词听起来太不吉利了。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空手套白狼诈我来了是吧?”郑博宇苦笑,“哎算了,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跟许思睿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真怕我被他宰了。” 她心里着急,却还是耐着性子应允:“嗯,我不说。” “就是他那个案子,三月份不是二审吗,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三月就还挺忙的,既要做游戏又要跑去北京解决他爸那档子烂事儿,就……”郑博宇无奈道,“反正就是累到病倒了,就是这么回事。我是想要过去照顾他的,但是这两天公测,实在抽不开身,而且他自己也不许我们放下工作去看望他,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究竟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 ** 祝婴宁说不清自己挂断电话时是什么心情,党群服务中心里的所有人都陆陆续续下班回家了,王胜举见她还站在前院没有走,让她走之前记得锁门,交代完便也离开了。 暮色四合,院子外的天空变成了浓郁的靛青色,她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才回办公室取钥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上门回家。 步行回宿舍的路上,握在手里的手机频频震动,她低头瞟了眼锁屏,上面接二连三弹出的是许思睿发来的消息。 他在跟她道歉。 她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心想他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呢? 几分钟前初初得知他骗她的怒气早已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低落。她发觉自己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朋友,却连二审这么大的事都没想过关心他一句。明明一审结束那天,她也看到了许正康的不服,明明她心知肚明许正康迟早会提起二审——明明有这么多“明明”,可是这几个月来,她从未过问这件事。连郑博宇都知道许思睿需要在三月份参加二审,她却连问都没想着问。 她对他忽视到这种地步,又有什么资格怨他什么事都自己扛? 走到宿舍门口,沈霏正蹲在门口择菜,见祝婴宁走来,顺口打了声招呼:“队长。”抬眼不经意间瞥到祝婴宁的脸色,被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你没事吧?” 祝婴宁被沈霏问愣了,她现在看起来很像有事的样子吗?走到卫生间里洗手,一照镜子,才察觉自己的脸色那叫一个颓丧。 她皱眉,镜子里的人就跟着皱眉。 她放空,镜子里的人就跟着放空。 这副如丧考妣的衰样看得她自己都怒从心头起,心想不就是没关心他吗,又不是不能补救了,在这里失魂落魄自怨自艾难道是她的风格? 既然不是,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摸出手机,解锁屏幕,祝婴宁当机立断开始查阅周五晚上飞去上海的机票。 第197章 哑巴小狗 许思睿在上海的私人住址是祝婴宁从郑博宇那打听到的,落地上海以后,她打车直奔目的地。 虽然一下班就赶往机场,但是前往机场的路途需要时间、等待登机需要时间、从机场搭车前往许思睿家也需要时间,真正到达他家门口,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十点多。 站到门口那一刻,她忽然退缩起来,担心他在里面休息,她贸然按门铃反而会吵醒他。 尽管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祝婴宁却已经详尽地脑补出了他生着重病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在病痛折磨下睡着,却被她一个门铃悲惨地吵醒的画面。 许思睿住在小区房,进出靠刷卡或密码,她能进来全仰仗于郑博宇告诉给她的密码,以至于从昨天决定要来上海,到此刻真正到达上海,她全程都没有惊动他。 现在想想,还是应该提前惊动他的。 祝婴宁后悔不已,只能尝试着用手机给他发了消息,问他睡了没有。 许思睿没有回。 ……看来真的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琢磨起她现在究竟是先在附近开个酒店房间过夜,还是在门口这守着直到他醒过来。后者听起来很傻,却是有原因的——她有个莫名其妙的顾虑,担心许思睿既没有醒着,也没有睡着,而是晕过去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瞎操心。据郑博宇所说许思睿一直是独居,好像和邻居的关系也一般,约等于没有关系,说难听点,就算死在屋里,可能都得过上两三天才有人发现尸体。而且许思睿既缺乏常识,性子又那么娇气,肯定也无法在重病的情况下还打起精神好好照料自己的身体。点外卖都算好的了,就怕他无精打采到连外卖都没力气点。 祝婴宁站在门口想东想西,纠结得不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得许思睿十有八九是在里面晕过去了。 这时身后不远处的电梯传来叮咚一声响,电梯门突然在她这一层打开。 她吓了一跳,担心来的是这一层的住户,看到她这个生面孔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会将她误解成不怀好意的坏人,于是只能赶紧装出很忙的样子,低头解锁手机,对着屏幕飞快挥舞手指,试图营造出一种她在忙着给屋主发消息、而非无所事事的假象。 从电梯里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半黑半银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去,在脑后扎成了一条紧紧的马尾辫,手里提着从盒马采购来的满满的两袋食物。从祝婴宁身边路过时,阿婆果然狐疑地瞄了她几眼,几眼过后,才掠过她,径直走到许思睿门前。 下一秒,阿婆熟练地按响了许思睿家的门铃。 嗯??? 祝婴宁吃惊地看看阿婆,又看了看被她自然而然锨响的门铃。 她不记得许思睿有一个这样的亲戚,依照他的性格,更不可能有年龄差距如此大的朋友——他并不是这么亲切随和的人。那这个阿婆是……? 难道是她记错了郑博宇告诉她的地址,把别人的家误认成了许思睿的家? 祝婴宁尴尬不已,正想摸出手机再看眼郑博宇发给她的楼层确认一下,就见门从里面打开了。 许思睿裹着毯子戴着黑色口罩从屋里走了出来,先是瞥了阿婆一眼,侧身做出将她让进屋里的姿势,紧接着目光才不经意间从祝婴宁脸上扫过。 扫到一半,定住。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又用力眨了眨眼,将双眼闭起,停顿几秒,刷啦一下再次瞪大眼睛。 “……” “……” 祝婴宁和他隔空相顾无言。 阿婆也察觉出了不对,回身看了看祝婴宁,对许思睿说:“先生,你认识这个小姑娘吗?我看她刚一直站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明明没有在发消息,却装成在发消息的样子,可疑得很。”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7节 祝婴宁:“……” 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是给手机安个防窥膜。 阿婆又说:“你要是不认识她,我可以到楼下找保安,帮忙把她赶走,不过你得给我加钱的,你给我的工资只够我今晚来给你做晚饭,我虽然是按小时收费,但这种额外的业务不算在钟点费里。” 再结合她手里那两大袋食材,祝婴宁总算明白过来她是许思睿请的钟点工阿姨。 她既觉得有点好笑,心中又突然袭上一阵微妙的失落。 她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初高中生了病动都动不了、需要别人悉心照料的画面上,可是仔细想想,他们分别了这么多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肯定早就学会了照顾自己,而不再是以前那个一生病就展露娇气与脆弱的人。 他真的还需要她来吗?她突然赶过来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楼道的灯将她的笑容映照得有些苍白憔悴。 许思睿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接过钟点工阿姨手里的两个袋子,又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飞快打了行字,亮给阿姨看。 阿姨看完,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说:“哦……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收了你的钱,又没什么损失,不过你确定真不需要我给你做饭?” 许思睿摆手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阿姨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里,祝婴宁才回过头看向许思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开场白,他就一伸手,把她拽了进去。 房门在她背后合上,隔绝了楼道的光亮,而屋里又没有开灯,入目一片黑暗。她在明亮的楼道里站了很久,眼睛暂时还适应不了这种黑暗,下意识朝身旁抓了一下,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毯子,才赶紧松手。 几息后,黑暗的房子里亮起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的眼睛。近距离看着,她才发现他口罩外的脸因发烧而泛着淡淡的潮红,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大半的眼睛,看着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他点开备忘录,在上面打字问她:「你下了班过来的?坐飞机?」 祝婴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他的喉咙:“嗓子怎么了?说不了话?” 许思睿摇了摇头,继续打字:「能说。声音难听,不想说。」 “所以昨天也是声音难听才不接我电话?”她笑道。 他打字强调:「……真的很难听。」 他对自己的形象有一种执着的坚持,祝婴宁也没再为难他,伸出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光用掌心都能感觉到他额前的灼热。 “吃退烧药了吗?”她问。 许思睿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吃的?” 他双手举起手机:「下午两点。」 祝婴宁想了下退烧药的使用说明:“隔了八个小时了,可以再吃一颗。”转身要去找退烧药,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不熟悉他家,只能回身问,“退烧药放在哪?” 许思睿没回答,站在原地呆呆举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愣愣的,既像聚焦也像虚焦在她脸上。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无奈地笑道:“……你傻了呀许思睿,一直看着我干嘛?我问你话呢,退烧药在哪?欸……欸,你……” 后面那些无意义的语气助词是因为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眶。虽然泛红也可以解释为发烧烧红的,但她记得几分钟前他的眼眶还不这样。 她震惊得忘了该说什么,傻乎乎地“欸”了几声,又顿了顿,随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笑声并不大,也没有嘲笑的意味,单纯只是因为她觉得他认真又伤心地举着手机屏幕站在那里的样子好像一只可怜的哑巴小狗。 伸手想拍拍他的胸膛跟他说“好了不要这样了”,结果手刚抬起来,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他掌心的温度 烫得惊人,灼烧着她冰凉的手腕肌肤。 下一秒他忽然敞开毛毯,将她裹了进来。 第198章 心虚 许思睿的怀抱比他的掌心还要烫,原本就发烧,被毛毯一捂,温度直线飙升,她靠在他胸前,感觉自己就像靠着一个火炉。 但又没有火炉那么干燥。 他脖颈处零星可见细小汗珠,可能刚洗完澡不久,那些汗液不仅没有任何不好闻的味道,反倒将沐浴露的香熏得更加分明。她怀疑自己是被这个香味熏晕了,才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 四月中旬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白天温度适宜,夜晚却还残留少许凉意,奔波了一个晚上,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在他怀里靠了会儿,身体的温度才逐渐攀升,手指也恢复了弯曲的力气。 他垂下头,脸颊埋在她肩窝里,呼吸的气体洒在她颈间,久久没有动静。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祝婴宁才打横手臂将他隔开,若无其事地重复刚才的话题:“……退烧药呢?” 他不情不愿松开手,哀怨地看了她两眼,在手机上输入:「在客厅电视机下面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里。」 她打开客厅的灯,没理会许思睿像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一样抬肘挡住了眼睛,径自走到电视机前翻找出退烧药,摁出药片,又去厨房接了杯水,强迫他吃了,接着开始检查那两袋还未拆封的生鲜。 好在钟点工阿姨买的都是些适合病人吃的食材——里面甚至还有一个砂锅,不知道阿姨是从哪儿买来的。 祝婴宁笑纳了这个砂锅,决定利用现成的东西做份砂锅粥。 她提着袋子往厨房走去,找出各式锅碗瓢盆,熟练地处理起鱿鱼和虾。 然后是青菜和香菇。 在水龙头下清洗那些蔬菜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从后往前搂住了她的小腹。滚烫的身躯贴上来,祝婴宁手一抖,不小心撕裂了一片青菜。抬起头,透过面前厨房窗户的反光,可以看到许思睿又粘人地抱了上来。 明明是生病而不是喝酒,到底在耍什么酒疯? 她又气又好笑,伸手在他手背上用力甩了一巴掌:“欸许思睿,你是不是以为你病了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许思睿摇摇头,又点点头,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垂眸打字:「我是一个脆弱的病人,得有人靠着才能站稳。」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你还要不要脸?” 他继续打字:「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被他这话噎住。 「我本来没想让你知道,也没想怎样,但你既然已经来了,那我现在就是一个脆弱的病人。」 “……” 他收起手机,继续搂着她,还正气凛然地看着她手里的菜,用眼神询问她干嘛不继续。 她勉强忍住打他的冲动,把备完菜的食材分别收拢好,将湿淋淋的手指在抹布上擦了擦,用自己的手机查阅起砂锅粥教程。 弹出来的第一个教程点赞数最多,但看起来很复杂,祝婴宁才刚粗粗浏览了几眼,许思睿就伸手把那个教程叉掉了,仿佛他才是她手机的主人,伸出食指往下滑了滑,挑出一个简单的做法,用指关节在上面敲了敲,示意她简单点来就好。 她刻意忽略掉他的手指,认真看教程上的文字。 这次他倒是没再乱点乱划,只是松松圈着她,和她一起看向手机上的教程。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眨眼时长翘的睫毛会扫过她的耳骨,带来一阵细密痒意,祝婴宁逐渐走起神,那些文字扭曲成一条条乱动的蚯蚓,无法在她脑海内组织成任何有逻辑的语言。 越是想要忽略越难刻意忽略。 不敢细想其中的道理——明明并不是什么可以谈情说爱的关系,她为什么要这样纵容他呢? 脸颊的温度控制不住地走高,怕他看出端倪,祝婴宁虚张声势地往后怼了怼胳膊肘,说:“好热,你走开点儿。” 许思睿没动,反而因为她这句话侧目看向了她的脸。 “走开!”她一急,语调便高了,手上用的力道也随之大了些。 结果这一肘子怼过去,背后的温度以及重量瞬间消失了,她回头一看,只见许思睿被她一个大力直接搡到了地上,由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懵懵的,漂亮迷茫的脸蛋配上半敞的毛毯,看起来格外我见犹怜以及弱小无助。 “……” 祝婴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想承认是自己没收住力道,绷着脸,认真严肃道,“你太虚了,许思睿。” 被评价“虚”的许思睿伤心地裹着毯子走出了厨房。 ** 晚餐很快做好,虽然按照进食时间,这顿饭更应该被称为夜宵。两碗粥盛上来,他把自己那份的虾肉和鱿鱼都挑到了她碗里,打字解释:「生病消化不了高蛋白,你吃吧。」 祝婴宁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把肉都让给他,狐疑地睨他:“真的?我怎么记得生病才要多补充蛋白质?” 许思睿用力点头:「真的,毕竟我太虚了。」 她竖起眉毛,好笑又好气地斥道:“不许记仇。” 他捧起手机:「好。」 吃饭吃到中途,祝婴宁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缘由,问他为什么要把所有工作都自己做了,许思睿往嘴里送了勺粥,才悠然打字道:「你就说工作有没有顺利完成吧?」 “是顺利完成了,但是……” 话说一半,他忽然给她碗里又添了半碗粥,她习惯性说了声谢谢,说完一时忘了在说“谢谢”以前自己是在与他谈论什么话题,正待回想一下,许思睿就主动道:「听说二审月底能出结果。」 她果然顺利被他的话题带偏:“你估计结果怎么样?” 「许正康翻不了身了。」 那就是好结果。不过比起关心此番能将许正康送进去坐多少年的牢,她更担心他会狗急跳墙:“他这段时间没有为难你吧?” 许思睿无声地冷笑:「再为难也没用,只是给我留下把柄而已。」 她还是忧心忡忡,交代道:“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最好离他远点,不要单独见他。” 她的操心让他有点想笑,又觉温暖:「嗯,放心,他惜命得很,肯定不敢真把我怎么样。」 吃完饭,许思睿把碗筷拿进洗碗机清洗,顺便涮了涮锅,祝婴宁独自坐在客厅,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却尴尬的问题——她今晚睡哪儿? 出去住酒店是最保险也最符合朋友之间界限的,虽然现在天已经很晚了,再过二十分钟就要零点,虽然他家里就有间客房可以借她留宿,虽然她现在特别累特别需要躺下休息…… 越寻思越懒得起身去外面,但祝婴宁还是强撑精神,打开app,开始搜查离这最近的酒店。 许思睿收拾完了锅碗瓢盆走出来,路过她身边时,对她说:「你先去洗澡,我把客房的四件套铺一下。」 她握着手机,陷入了天人交战。 留还是不留,这是一个问题。 进客房铺四件套之前,许思睿先拐去了洗手间,在里面待了一会儿才出来,告诉她:「蓝的那瓶是沐浴露,灰的那瓶是洗发水,绿的那瓶是护发素。毛巾我拆了条新的给你,挂在衣架上,白色的。牙刷和漱口杯也是同个色系。」 事已至此,祝婴宁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决定先进去洗个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许思睿又过来说:「床我铺好了,空调遥控器放在左边那个床头柜上,有制冷和制热模式,冷了热了都可以调。」 事已至此,她只能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8节 临睡前,她去许思睿房间摸了摸他的额温,似乎没那么烫了,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用温度计给他量了一下,38.1c,还有点烧。她拆开退烧贴拍在他脑门上,交代他这几天千万不要再洗澡,免得受了凉反反复复好不利索。 他裹在被子里 ,乖顺地点点头,直到见她交代完所有话,转身要走,才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停。”她伸出食指指着他一看就像是打算朝她伸来的手臂。 许思睿撇撇嘴,悻悻地躺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举起手机:「好小气。」 “……” 她气得咬了咬牙,“你别得寸进尺。” 熄灯睡觉。 ** 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个人都起晚了,是玄关那儿响起的门铃声把他们吵醒的。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由于头脑还没彻底清醒,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和周围陌生的环境,祝婴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也因此她出去得晚了一步,等她揉着眼角迷迷糊糊走出来,许思睿已经站到门口把门打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来了,就听到了门口处郑博宇的大嗓门:“surprise!” 一嗓子直接将祝婴宁所有瞌睡都嚎没了,她吓得一激灵,猛然想起周四那天郑博宇同她说过的,周末他打算带上其他同事来看望许思睿。 天!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情急之下,她只能趁着郑博宇他们还没走进来,迅速闪身回了客房,轻手轻脚将客房门掩上。 几乎就在她关上门那秒,郑博宇的声音就从家门外变到了家里,带着几分同情:“哎呀许思睿,你嗓子怎么了?说不了话?” 其余同事的声音也陆陆续续送了进来,一时间,寂静冷清的屋子填满欢声笑语。 她坐回客房的床上,只要有人走进来,一打眼就能瞧见她,这位置太危险,想锁门,又担心锁落上的声音反而惊动客厅里其他人,只好偷偷潜进了客房自带的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思考人生。 不知许思睿会跟他们聊多久,她觉得同事特意过来看望,总不能接了礼物随便说两句就把人打发走了,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可如果许思睿要和他们聊上一段时间,她坐在马桶盖上一两个小时,好像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干脆利用这个时间在手机上处理下工作好了? 想到这她站了起来,走出卫生间,绕到客房床头柜上找手机。 手机昨晚充了一晚的电,充电线还没拔下来,祝婴宁正要伸手拔充电线,客房门就发出了吧嗒一声—— 门被人推开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凭本能向下一蹲,试图用床的高度掩盖自己存在的痕迹。心脏跳得飞快,她不知道走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能默默祈祷对方在门口看完就走了,千万别往房间深处来。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就像硬要和她作对似的,她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不偏不倚走向她躲藏的这个方向。 “……” 她顿时自暴自弃起来,想起身直接打个招呼,免得贼头贼脑的显得越发解释不清楚,结果头刚仰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就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许思睿。 祝婴宁大大松了口气。 也许是怕传染给外头的同事,许思睿又像昨天那样戴上了口罩。 他脸小,口罩虽然不算大,却完全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下半张脸的视觉剥夺使得他人的视线不得不汇集到他本来就存在感强烈的桃花眼上。 那双眼睛微微眯着,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尾又媚又妖,像盛放到极致将凋未凋的花瓣。 他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一只手五指张开,支在身侧,一只手朝她亮起了手机屏幕。 祝婴宁蹲在床头柜与床铺形成的九十度夹角里,这个位置本来就拥挤,许思睿在她面前蹲下,完全挡住了外出的道路,就显得更逼仄了,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她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眼神飘了一下,才勉强集中到面前的手机屏幕上。 上面白底黑字写着: 「不是只把我当朋友吗,干嘛心虚成这样?」 ----------------------- 作者有话说:命苦地加班...今天只有一更tt 第199章 动摇 “我没有心虚,我躲起来是因为……” 搜肠刮肚地要辩解,却找不出哪怕一个有说服力的说辞。 说她担心其他人发现她在他这里过夜产生误会?可是她身上穿的甚至不是睡衣,早在起床那一刻,她就习惯性将睡衣换成了外穿的衣服。只要咬定自己是早上刚来的,相信也没有人会那么无聊去验证她是否有在说谎。 说到底确实就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祝婴宁词穷了半天,张口无言。 许思睿便笑起来。 他的笑声被口罩闷住,又兼之生病,嗓音有些哑,听着比往常低沉,仿佛是从胸腔里漫不经心地震出来的,经过了鼻腔的共鸣,附带了几分玩味和慵懒。 她被他笑得头晕脸发烫,见他垂眸又想打字,料定他此刻打出来的字必定是调侃,于是干脆一把捉住他的手指,恶狠狠道:“闭嘴。” 许思睿无辜地眨了眨眼。 客厅外不断传来员工们说话的声音,祝婴宁催他:“你快出去招待客人。” 他用没被她祸及的另一只手勉强在屏幕上戳出几个字:「你确定你要一直躲在这?」 她坚定地点头,决定破天荒当一回鸵鸟,且要将鸵鸟精神践行到底。 许思睿又笑了几声,这次眉眼更加温柔,在屏幕上戳道:「那我待会儿端点水果进来给你吃。」 说完又觉得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从下至上掀起眼帘看他的模样好像一只大眼黑皮小土狗,情不自禁伸手在她下颌处轻轻挠了挠。 “?” 她被这个摸猫狗的动作弄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气得就要蹦起来打他,许思睿赶紧在她恼羞成怒之前脚底抹油开溜了。 ** 员工们待到了将近中午才走,许思睿去客房把待在里面待得要发霉的祝婴宁解救出来,两个人收拾好一起去外面吃午饭。 由于周日轮到祝婴宁执勤,她今天下午就不得不搭车回去了。许思睿没有留她,怕她太晚回去天黑了不安全。吃完午饭,又去邻近的商场逛了逛,她在药店给他备齐了些常见的感冒药,用黑色记号笔标注清楚出现某种症状的时候该吃什么药,许思睿则给她打包了一大袋车上可以吃的点心。 送她到车站时已是下午三点,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超一线城市的车站和机场都无一例外人满为患,他们在入口处分别,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 临走之前,许思睿点了点她的肩膀,再次亮起手机屏幕:「我能再抱你一下吗?」 她简直想叹气,又觉得好笑,故意板起脸道:“不可以。” 但他没有理会她的拒绝,在她话音落下那一秒,他已将她揽入怀中。 怀抱一触即离,只有胸膛交接处的心跳和暖意被她一并带入车中。 ** 回到村里,各种正事接踵而至。 之前约好的戏团首次来到村里的老幼活动室表演。戏班子专注于唱戏,不擅宣传,为了不辜负团里工作人员的努力,祝婴宁主动担起了宣传的责任,不仅在各个公告栏张贴启示,于群里广而告之,还印发了传单在自己村以及周围几个村分发。 另一件正事是关注游戏上线后的动向。 这种感觉说来很奇妙,虽然她并不是许思睿工作室的一员,但由于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希望游戏获得好的反响,以至于她对游戏的关注度丝毫不亚于工作室的员工,每天逮着空就要刷一刷各大游戏平台的评价、评分和下载次数,还常常去骚扰许思睿,问他数据如何。 好在游戏数据平稳走高,除了几条“又有bug了,我求你们加点班修一下吧,你们能不能对自己差一点”的评价,其余基本清一色四五星好评,还有很多玩家写了真挚的长评点评游戏的优缺点。 游戏排名在新品榜上也不断上升。 至于养猪功能,由于它是需要达到一定等级以及有了一定游戏时长才能开启的功能,前期基本没什么人讨论,教程也很少有人做到相关内容,几天后相关的讨论度才高了起来。 先是有人发帖问“在山上看到了一只山猪,感觉跟商场买来的家猪长得不一样,有大佬能解答一下吗/懵.jpg”,评论区很多人直呼“为什么我没看到这种猪,我们玩的是不是同个游戏?!”“不公平,有黑幕”,紧接着才陆陆续续有两三个天选之子回复说“我也碰到过这种猪/滑稽.jpg”“还有我/狗头.jpg”。 这条帖子反反复复被顶到最上层,随后不久,就有一个资深玩家趁势做了个捕获山猪的教程,还被主持人加精了。 养猪功能就这样混在其他的玩法里,与整个游戏融汇为一体。 祝婴宁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按照他们村的计划,六月底的时候,合作社养的第一批猪就可以出栏了,紧接着企业养殖场的猪肉也可以随之跟进。到了六月他们才会着手揭露联动的事,以“首个玩游戏送猪肉周边”的噱头进行宣传。 与许思睿的联系也在断断续续维系着,他们基本三四天会聊一次,除了工作,也会聊一些诸如之前那样日常的话题。 祝婴宁发现自己划分出来的友谊的边界正在一点点模糊掉——也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有时她会分不清究竟是许思睿在侵吞这种边界,还是她自己在默许边界的消弭,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事业条缕分明,蒸蒸日上,感情却仍是一团毛线。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烦恼纠结,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应该跟许思睿说清楚才对。 可是他第一次告白时,她没有及时回应,总不能时隔几个月,现在突然跑过去对他说“我想清楚了,我要拒绝你”,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许思睿很聪明,拿捏着暧昧的边界,做的所有事都让人觉得不是朋友之间该发生的,可他始终没有第二次明说“我喜欢你”,弄得她再觉得怀疑也不好自作多情地拒绝。 而且他们现在还在合作,才刚仰仗完他的帮助,就要与他划清界限,怎么看都有过河拆桥之嫌。 纠结来纠结去,每晚入睡之前,她纠结出的结果都是“算了,先这样吧”。 但又隐隐有些担心。 至于在担心些什么,她同样不敢深入去想,害怕自己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拒绝许思睿后他们的关系该何去何从,而是担心再这样拖延下去,自己会动摇得越来越厉害。 ** 五月底,祝婴宁收到了一条信息。 这时节已经很热了,村里最怕冷的老人也换上了老头背心和大裤衩,摇着蒲扇坐在树下纳凉。天气热起来以后,温文旭不幸成了他们三人中最招蚊子的人,不得不在网络上采购了一批电蚊香以及驱蚊喷雾防蚊。 消息发来时,祝婴宁正在帮他给电蚊香换新液体。 将手机拿出来一看,红点对应的联系人备注是章嘉程。 她愣住了。 虽然不至于分手后互删,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但自从去年和章嘉程提了分手,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即使互相保留着联系方式,却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再问候一声。 祝婴宁没有主动问候是担心打扰到他的新生活,万一他已经有了新的恋爱对象,她发过去岂不是平白惹人误会? 她点开消息红点,看到他说自己前段时间放暑假了。 「在家里待了几天,小冉长得很快,才半年多没见就窜高了一大截,她这个年纪正是青春期,心思比较敏感,之前给你打的那通电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透过文字,她仿佛还能看见他说这话时温淡的脸。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69节 她慢慢在手机键盘上敲击回复:「没关系,我不介意。」 简单的七个字。 发送完以后,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决定就此收住话题。 然而章嘉程紧随其后又给她发了条消息: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说清楚,你方便跟我见一面吗?」 ** 考虑到祝婴宁周中还得工作,赴约地点定在她目前工作的城市的市区。 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她是要去见人,听说她周末要去趟市区,两个人都来了兴趣。 温文旭说:“队长,我可以开车载你,顺便去市里采购点物资。” 沈霏说:“我一直想去市里买台榨汁机,干脆一起去吧。” 她只能撒谎道她去市里是为了工作,没法跟他们一起行动。沈霏毫不介意:“没事啊,那到时你尽管忙你的,我和温文旭去逛就好。” “……”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总不能不让他们去市里,或者硬要自行前往——这绝对会引人怀疑。祝婴宁只能愁眉苦脸地坐上了温文旭的车。 其实去见章嘉程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之所以决定赴约,是因为那天他给她发来那条想要见面的消息后,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不清,只是觉得分手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够正式,不管我们之间怎样,我都希望得到一个当面说开的机会。还有,小冉给你准 备了去年的生日礼物,一直托我转交给你。」 不知道是他的真诚还是不想辜负小冉的心意让她产生了犹豫,但无论如何,她觉得真正的好聚好散是双方都把话说开了,而不是一方让另一方始终抱着疑惑不解,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不想让温文旭和沈霏知道也单纯是想保护章嘉程的隐私,他未必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分手的细节。总之这事儿肯定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达目的地前,祝婴宁操心地多问了一嘴:“你们打算去哪里逛啊?” “就市中心那个万达。” “哦——”万达离她和章嘉程约好的地方有段距离,她安下心来,“那你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就好了。” “在这?” “嗯。” 温文旭将车停下:“那队长,你办完事给我说一声,我到时再开车来接你。” “好,谢谢。”她溜下车门,朝他们挥手,“你们玩得开心。” 第200章 逃避 下了车,祝婴宁又绕了一段路,步行穿过两条街,才来到她和章嘉程约好的见面地点。 不是万达这种连锁商城,而是本市开的一家购物广场,只有两层楼高,胜在宽度够广。里面进驻的商家基本都是本市商家,不是什么连锁店,食物方面也比较多当地特色美食。 她约的是购物广场的正门,提前了半小时到,结果来到正门,才发觉章嘉程已经到了。 她设想过他的样子——在她粗浅的认知里,在国外留学的人普遍都会打扮得比较偏欧美风,但章嘉程好像哪里都没有变,着装没变,习惯也没变,还是穿着本科期间买的夏装,端端正正站在树荫下,既不玩手机,也不东张西望,只是静静等待着,清减的眉眼微微下垂,落在路边的草叶上,就像曾经每次等她下课一起去图书馆一样。 说心里一点点感触都没有,如一滩死水般毫无波澜,那不可能。 他们分手的理由并不十恶不赦,保留的体面是对青春年月的缅怀。分别将近一年,好像一切都没变,又都已经物是人非。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心绪,才朝他走过去。 章嘉程似有所感般抬了抬头,在树荫下笔直地看向她。 对视以后,他们谁都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激动地上前拥抱,互相道一声好久不见,或者站在原地泪流满面。不,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多激情澎湃。 是祝婴宁先开口,说:“你来得好早,我们先去吃午饭吧。” 然后章嘉程冲她点了点头。 ** 饭店是祝婴宁早就预约好的,之前她和沈霏温文旭他们来吃过两次,味道不错,虽然都是些乡野家常菜,但胜在很有锅气,食材也新鲜,采购的都是当地农民自己养的走地鸡以及自己种的经过霜冻的白菜,鸡肉浓香,白菜鲜甜,因此定价并不算便宜。 店也装修得不像常见的农家饭馆那般随意,而是和寻常的连锁饭店一样有包厢可供选择。不过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就没去包厢凑热闹,在人头攒动的餐厅里随意选了个双人位入座。 周围熙熙攘攘,他们找的这个角落倒是安静,可能因为周围碰巧是一对情侣和一对闺蜜,没有吵嚷的小孩子。 点菜的时候还能自如对话,等点完菜,双方都放下手机和菜单了,尴尬才凸显出来。 尴尬了好一会儿,章嘉程才主动把手里拎了一路的袋子递给她,开口解释:“小冉的礼物。” 她接过来,笑了笑:“替我谢谢小冉,她有心了……也谢谢你帮我带过来。” 低头看袋子,却发现里面有两个包裹,她惊讶地取出其中一个包裹,又提起袋子示意:“小冉准备了两份吗?这也太破费了,让她以后不要这样了,心意到就好。” 谁知章嘉程摇了摇头:“还有一份是我的。” 她瞬间收了话音,左手举着包裹,右手拎着袋子,怔了一会儿,才说:“啊……谢谢,不过你以后也不要这么破费了。” 都是“不要破费”,可他听得出她话里不同的意思,对小冉,是觉得她还小,不想让小孩子为她花那么多钱,对他,意思却是另一层面上的明确——因为没有以后,所以没必要再破费了。 说完这句话,可能是怕气氛僵掉,她笑了笑,又主动说:“既然你给我带了礼物,那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得我来请了,等会儿结账你可千万别跟我抢。” 一如既往的体贴与温柔。 章嘉程突然厌烦起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她,如果不够了解,就可以顺理成章把她的话解读成对自己的余情,但他没有办法这样自欺欺人,因为她就是这么善良的人,会把“划清界限”四个字包裹在柔和的语句里,用礼尚往来消弭掉他送她礼物导致她亏欠的人情。 两清是她最委婉也最残忍的拒绝。他们之间甚至不会再有一个他送她生日礼物然后她回给他生日礼物的机会。 饭菜端上来,她主动招呼他吃,还笑吟吟朝他介绍每道菜的特色。 “你还记得戴以泽吗?他有时不是会半夜发朋友圈说想吃某道中国菜?我觉得你应该也会想念这边的菜色,这道冷吃牛肉很像我们大学饭堂那道菜,不过做得比大学饭堂好吃。你多夹点试试。” 她说的话几乎都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为他考虑的,可她嘴上说得关怀,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边说边自然而然地顺手给他夹菜。 来见她之前,章嘉程认为自己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可以成熟且游刃有余地面对一切,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此刻的心情是没办法提前调整好的。 分手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过去的两百多天里,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具象的认知。 最初听到她提分手肯定是伤心的,或许伤心到泪流不止,晚上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可是接踵而至的新生活并没有带给他太多伤春悲秋的机会,他需要匀出更多精力接纳新事物、适应新环境,在理智的一次次刻意压制下,那些伤心很快压缩成了一丝淡淡的哀愁,仅会在某个孤独的思念家乡的瞬间被他连带着想起。 那些瞬间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流逝逐次减少,因为他在新学校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他有新的室友、新的同学、新的导师、新的需要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以及新的志同道合的伙伴。 先行离开的人总是无暇感伤。 所以来到国内挽回,他觉得自己依然能抱着在国外时那种适可而止的平静的心态。 可惜一段感情的结束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所谓分手,是对方还坐在你眼前,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副笑,好像处处都没有变,然而所有的细节都变了。 她对他再也不似从前。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期间他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又担心说完以后影响彼此吃饭的心情,于是都忍住了,假装看不懂她拒绝的脸色,依然用公筷给她夹菜,若无其事地戴上手套给她剥虾,即使她说“我最近吃腻海鲜了,你自己吃吧”。 笑意掩盖尴尬,故作熟捻化解着生疏。 直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他试图用上厕所为借口先去前台买单,祝婴宁才放下筷子,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章嘉程,你不用这样。” 他将要站起的动作卡住,最后慢慢坐了回去。 漫长的沉默就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冷掉的瓷盘。 不知过去多久,章嘉程才张了张口,轻声说:“我打算读完硕士就回国找工作。” 她提起嘴角,露出一个鼓励且信任的笑:“你在国外读的大学那么好,回国找工作肯定是一大优势。”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抬眼看向她,明明想着慢慢说,不要逼她太紧,结果一开了这个口,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话赶着话,一骨碌全倒了出来,“我们之间真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就因为异地?” 他说:“如果你需要我早点回来,我可以想办法,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吗?你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是谁,是许……” 他没把许思睿的全名说出来是因为看到了祝婴宁难以置信的眼神。 她眉毛都拧成了疙瘩,鼻尖皱起来,眼看得出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惊异和火气,做了两个深呼吸,才说:“……你为什么总是提到许思睿?!他跟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有任何关系吗?你们大学甚至没有见过一次面吧?” 章嘉程抿着唇角没说话。 如此沉默半晌,她的语气才稍稍柔和下来,带着一股无奈:“我跟你分手从来都不是因为异地。” “那是因为什么?”他音量不大,却显得非常执拗,“因为你那时候就不喜欢我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不是。” 说这话时她眼神微微下垂,盯着面前水杯外壁上面凝结的晶莹剔透的水珠,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开口,像在自言自语:“我和你分手是因为那个时候你逃避了。” “你要出国明明可以找我商量,我们一起讨论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你想让我等你,我也可以等你,我不惧怕等待,也不害怕异地。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决……你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题,选择了无所作为。” 她再次抬起视线时,眼睛里有了莹亮的泪意,“我选择的理想没有那么顺遂,也没有那么容易,未来还有多少风雨,没人能说得清,我不能要一个无法与我共同面对风雨、习惯性逃避问题的爱人。” 所以她和章嘉程分开了。 所以她直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接受许思睿的追求。 她说完,章嘉程睁大眼睛倚靠在椅背上,双手依然维持着交握放在膝前的姿势,整个人一动不动,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想过许多原因,甚至卑鄙地想过她是不是出轨了,又卑微地想过出轨就出轨了,只要最后还能跟他在一起,他好像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 没有背叛,没有争吵,不是爱的消退。人和人之间存在无限可能,可是也有些东西看似微小,却是某个人苦苦坚持的底线,一旦触犯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刻意忽视的、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恰恰是她最看重的品质。 一颗永远坦荡真诚的心。 ** 章嘉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餐厅坐了多久,甚至连祝婴宁是什么时候起身离开的都不知道,真正恢复五感是因为在口腔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迟来的分手的钝痛如开刃的刀寸寸割开他的心。 他伸出手,握住挂满水珠的冰凉的杯子,轻轻笑了一声。 是嘲笑自己。 也是在嘲笑许思睿。 她说了那么多话,偏偏最关键的一点是错的。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0节 为什么他那么执着于拿许思睿跟自己较劲? 因为他大学期间并不是没有见过他。 ----------------------- 作者有话说:抱歉第二更晚了一点啊啊啊,网络突然卡住了,累死累活才发上来 第201章 鸠占鹊巢 那应该大三开学前那个暑假的事了。 每逢寒暑假,除非要去实习,否则祝婴宁一般都会报名各种志愿者活动,去山区支教、去养老院做义工……不一而足。大二升大三的暑假,章嘉程跟祝婴宁报了同一个活动,到西部地区给小学生上暑期兴趣班。 当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夺目的才艺,祝婴宁也不可能教小孩子吹树叶,虽然她自己并不介意,但在活动总结报告上写“这个假期我们悉心教导山区孩子吹树叶”,总归不太正式和好听。好在这个活动也不需要有多高的才艺,临行前培训了三天如何吹竖笛,又印刷分发了些乐谱,然后所有人就都揣着几大箱竖笛出发前往目的地了。 支教活动为期两周,本该按部就班进行,谁知第二周将要结束时,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两天两夜的大暴雨,镇上因此积起洪涝,水齐膝深——成年人的膝。很多小朋友被困在学校里。 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上层领导派了几辆车过来,让公职人员、老师和附近的热心村民一起护送学生们回家。 车开不进狭窄的巷路,只能停在村口,剩下的路途都是老师们背着学生淌过去的。祝婴宁也下水送了好几个小朋友回家。 洪涝结束,他们的支教也结束了,最后那几天忙忙乱乱做了许多事,加上没有及时保暖,坐高铁回北京的路上,她有些没精神。 由于很少感冒,兼之每次感冒都很皮实,祝婴宁没当回事,把毯子一盖,对他说“我睡一觉就好了,等到站再叫我”,然后就靠在椅背上睡得不省人事。 章嘉程不太放心,拿过她的水壶,起身去给她打热水。 热水在另一个车厢,他排队等了七八分钟才打到,端着水壶回到她所在的那个车厢时,他看到了许思睿。 一直到今天,章嘉程都想不明白那天许思睿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霸占了祝婴宁身侧属于他的座位,却一点都没有鸠占鹊巢的局促,身姿舒展,自然得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座位原先的主人。偏偏那张脸又精致得令人无法与悍匪扯上关联。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听到他走回来的动静才慢悠悠坐直了身体,手也从她脸上抽了回来,在这之前,许思睿是倾身正对她且背对他的姿势。 章嘉程不想细想他刚刚在做什么。 他侧过脸,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许思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也丝毫没有被人男朋友抓包的心虚,既坦荡又懒怠,睫毛微微下垂,盖住上半部分眼睛,也盖住了眼睛深处的意味,眼尾下压的弧度带几分困倦,像是压根没把他的到来当一回事。 对视片刻,他才伸手勾了勾面前桌板上的透明小袋子示意,章嘉程顺着他手指的动作看过去,发现那是满满一袋子药。 “她感冒会塞鼻子,今晚睡前让她提前喷一下,不然她会鼻塞到睡不着。” 他低声说着,交代完便干脆利落地站起身离开了,再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依依不舍,仿佛真的只是同坐一辆车,顺道过来关心一下以前的朋友。 但章嘉程知道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都没有动,直到座位上的余温消散,祝婴宁在睡梦中转了个头靠向窗边那一侧,他才缓慢上前,用手指撑开袋口。 治疗鼻塞的药、低烧降温贴、感冒冲剂……琳琅满目的药品比刚刚看到许思睿第一眼还要令章嘉程感到膈应。 包括许思睿刚才那句自然熟稔到堪称挑衅的交代。他以什么立场在交代这句话?他算个什么东西? 可不管心里如何贬损对方,章嘉程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成功惹恼了他。 细究起来,真正惹恼他的东西并非许思睿挑衅的言语,而是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互相见证过对方最脆弱最狼狈时刻的那份熟稔与了解——早在很久以前,章嘉程就知道自己无缘参与其中,他可以是她的男朋友,却不一定是她铭记终生的人。 许思睿在她生命中留下的刻度不是任何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情情爱爱可以匹敌的。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告诉祝婴宁,是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或者说,是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 但许思睿的存在就像是某种病毒,他与祝婴宁感情好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起他,一旦感情出了些差错,他就会忍不住把现有的问题简单粗暴地归因到许思睿身上,尽管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没道理。 就像祝婴宁说的那样,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其实从来都跟许思睿 没有关系。 ** “你说……”目送章嘉程起身离开后,温文旭才放下挡脸的菜单,尴尬地问沈霏,“我们现在是假装啥都不知道,继续吃饭,还是追出去安慰一下队长?” 沈霏扶着额头,同样头疼不已:“……你问我?你还是别问我了。”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在万达买完榨汁机以后,温文旭说他想买几件夏天的衣服,可惜那里的服装店价格惊人,除了优衣库和zara这种连锁店,其余动辄五六百起步。 “这种店开在这里真的有生意吗?到底是谁在关顾这些店?”温文旭边吐槽边往外走,“……算了,我们去购物中心看看吧,我要买一些配得起我低廉工资的衣服。” 于是两个人转战购物中心,在一楼服装区简单逛了一圈。 温文旭买衣服雷厉风行,连试都不怎么试——反正他买的全是印花t,只要尺寸对了,印花符合他的审美,价格不过百,他也不看布料是否舒适,直接扯了就去付钱,半小时不到就解决了这场购物。 购物完当然得去满足一下肠胃,毕竟都已经到饭点了。记起上次与祝婴宁来这边吃的一家农家店味道还不错,沈霏和温文旭想都没想就默契十足地往那家店走去。 赶上了高峰期店里客满,服务员让他们坐在店内角落的等候区等一下,还给了他们菜单让他们提前点菜。 温文旭正琢磨着要吃什么,就被沈霏拍了拍肩膀:“我好像看到队长了。” “真的啊?”温文旭把菜单一合,伸长脖子在等候区左顾右盼,“在哪?叫她一起过来吃呗。” “她已经在吃了,好像跟别人在一起。” “那太好了!我们直接过去蹭个座,免得在这等生等死。”温文旭说着就要把菜单转让给别人。 沈霏赶紧扯住他:“别,我觉得她并不想被我们打扰。” “为啥?”温文旭顺口这么一问,问完以后,他终于顺着沈霏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祝婴宁,也知道沈霏为什么要说祝婴宁看起来不想被人打扰了。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被动听了一耳朵自己队长分手的原因。 等两位当事人都离开了,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温文旭才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再次开口:“要不……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在沈霏甩来眼刀骂他饭桶之前,他赶紧解释,“我觉得队长既然没让我们知道她过来是为了见前男友,肯定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事儿,我们要是贸然去安慰她,搞不好会把场面弄得更尴尬,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她刚刚哭着出去了。” “嘶——确实,所以我说‘先’吃饭,意思就是吃完我们再发条信息给她,从侧面打探下她现在的状态。”温文旭解释得头头是道,“要是不太好,我们再去安慰她,要是她自己能调节,那我们就还是装不知情。” “也……行吧,只能这样了。”沈霏看向祝婴宁离开的方向,不由叹了口气。 想起刚刚听到的内容以及看到的场面,温文旭有些唏嘘:“不过队长前男友也算二进宫了,在电话里被分了一次手,当面居然又被分了一次,这兄弟有点背啊。” 他这么一说,沈霏也回想起了刚才的内容,不过她关注的点与温文旭不一样——她想起刚才祝婴宁在谈话后半段提到了许思睿的名字,听他们聊天的意思,她前男友似乎以为许思睿是他们感情的插足者……? 是真有这么回事还是她前男友自己的臆测? 沈霏陷入了纠结。 她一方面觉得事关许思睿,貌似跟他说一声比较好,免得其中存在什么误会甚至谣言,一方面又觉得这是祝婴宁的隐私,好像还是替她守口如瓶比较符合道义。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纠结到等候结束,他们被服务员带到了空位上,沈霏也没纠结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决定采用一个看似是逃避、然而却行之有效的方式。 “你有硬币吗?”她问温文旭。 温文旭没懂她突然窜出这么个问题是想干嘛,不过还是正儿八经在自己兜里掏了掏,最后只从兜里掏出了一团被洗衣机冲洗得干巴硬、可以直接当石头砸死人的纸巾。 他爱莫能助地耸耸肩,举起那团不知猴年马月塞进裤兜的纸团:“我有这个,你要吗?” “……我是多想不开才要这种东西?”沈霏白他一眼,食指点了点他,“这样吧,你来当硬币。” “什么意思?” 她在心里默默将花设定为不说,将字设定为说,然后冲温文旭道:“你随便从花和字中选一个告诉我,我就知道答案了。” “哦哦!我明白了。”温文旭想了一会儿,瞥见外面树上挂着几朵不知名的粉色小花,于是脱口而出,“那就花吧……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nonono,我偏要选字!” “?” “怎么样,没想到吧,字!我就选字了!”温文旭用力锤了锤桌子,激动得尾音都破了音,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那瞎燃些什么。 沈霏摸出手机,心想队长我对不起你,可究其根源……是的,一切都是温文旭的错。 -----------------------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章,抱歉[求求你了] 明天我将挑战更新八千字,如果挑战失败就当我没说(遗憾离场) 第202章 反哺 六月下旬,村合作社集体养殖的第一批本地猪出栏。按照计划,祝婴宁带着沈霏他们紧锣密鼓地开启了宣传工作。 许思睿的工作室倒是有宣发人员,不过他们名下两个游戏至今都没出过周边,员工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为了保障万无一失,祝婴宁和他商量了一下,还是找了个专门的运营团队合作。 这段时间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微信上聊的也全是工作内容。 那天在市区,离开饭馆没多久,祝婴宁就若无其事地给沈霏和温文旭打了电话,说她已经解决了工作上的事,随时可以回去,还问他们吃饭了没。温文旭和沈霏不敢说自己就在那家农家菜饭馆,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正在某家不知名小店吃午饭。 “好,那我在购物广场的那家奶茶店随便逛逛等你们。你们慢慢吃,我不着急。”她在电话那头温声交代。 见面以后,沈霏特别留意了一下祝婴宁,发觉她已经如温文旭猜的那样,完全恢复成了没事人的状态。 至于许思睿,沈霏满怀愧疚地做完告密工作,本以为他会激动地说点什么,没想到他的态度和祝婴宁一样淡定,回了句「我知道了,谢谢」就没了。 他究竟知道什么了?沈霏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容不得她八卦,紧随而至的工作就湮没了她的好奇心。除了合作社养殖场的事需要操持,她自己研发的桌宠也已经进行到了收尾阶段。沈霏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最好这四十八小时还能切碎了各自进行有丝分裂。 身为项目负责人,祝婴宁也闲不到哪里去。她们每天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短短十天过去,两个人就如脱水干尸般熬得憔悴了一圈。 联动预告做出来了,村里的猪肉产品也初步打包存储好了,在这之前,祝婴宁还和王胜举一同去谈了冷链物流合作,确保最重要的运输通道畅通无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阵东风,祝婴宁希望它能吹得再猛烈些。 ** 接到祝婴宁电话时,许思睿正在公司忙着新版本上线以及联动宣传的事,手指划到接听键,以为她照旧要打听运营的事,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许思睿,你现在跟郭莹颖还有联系吗?” 许思睿愣了一下,不知她问这个问题用意是什么,考虑再三,斟酌着说:“过年联系一次的关系吧……怎么了?” “啊,这样。”她语气听着倒像是有些失望。 虽然丈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1节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莫名其妙的求生欲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开口解释:“我和她就算联系也是班上所有人一起聚餐,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 “哦……”她听着更失望了,“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许思睿听出了些许不对:“……你怎么好像特别希望我跟她很熟?” “我肯定希望你们熟啊。”祝婴宁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已经联系了邵彦君,让她在我们那个联动预告发出以后帮忙转发一下,她答应了,然后我就想到,如果你跟郭莹颖还有联系的话,是不是我们也可以找郭莹颖帮忙?我和她高中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了,由我出面目的性太强了,不太妥当,你和她高中是同班同学,如果你们现在还有联系,肯定由你去说更好。” 郭莹颖最近在参加一档选秀综艺。 大四那年她录了个播音练习视频传到网络上,因为长得美外加业务能力强,意外在网络上走红,积累了一定量的粉丝。前段时间这档综艺海选,她的粉丝大力劝她去报名,说现在会唱跳的美女有很多,但走播音赛道的还很少,说不定能够因此突出重围,再不行也能发展些路人粉或者观众缘。 而那段时间恰逢郭莹颖找工作遇到了挫折,她想着换换思路,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便报名参加了。 这档综艺才播出不久,但势头非常好,收视率已经破了历史新高。 “我去看了郭莹颖当时走红的那个视频,是模仿央视财经频道的练习作业。”祝婴宁冷静地分析,“她的粉丝群体我也稍微研究了一下,发现她们之所以喜欢他,除了播音美女、业务能力强这些特性外,还因为她有根正苗红的气质。粉丝觉得她看起来凛然不可冒犯,‘很正’,‘一看就不可能塌房’——这些都是他们的原话。” “我仔细想过了,觉得找她宣传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我们现在在做的这个项目说到底与扶贫脱不开关系,而扶贫又是契合国家政策的,她帮我们宣传,我们能借此扩大影响,她自己也能站稳根正苗红的属性。” 她条分缕析地讲完,许思睿很长时间都不置可否,最终辨不出意味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祝婴宁困惑又虚心地问,“……是觉得这个方案不太可行吗?是不是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漏洞?” 他在电话这边摇头:“没有。” 他只是觉得自己最开始的误会很好笑。人说被猪肉蒙了心,他看自己被蒙蔽的程度得是几吨猪油齐齐上阵才能造成的。究竟得恋爱脑到什么程度,才会以为她询问郭莹颖的事是为了测试他的忠诚度? 别说他和祝婴宁现在没什么关系,就算他真是她男朋友,他确信她也不会因为什么“谁曾经喜欢谁”“谁曾经暗恋谁”的问题就避讳用人。 她就是这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 “我觉得这想法挺好的。”许思睿清了清嗓子,回归正题,“我可以试着跟郭莹颖谈谈,不过我们真的挺久没联系了,关系比高中那会儿生疏不少,不一定谈得成。” “没事,谈得成谈不成,只要有好好试过就行了。”她鼓励道。 ** 两天后,祝婴宁接到了许思睿的电话,是向她告知与郭莹颖洽谈的结果。 电话那头许思睿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祝婴宁接起电话时以为结果一定黄了,没想到许思睿说:“她答应了。” “!!!” 虽然拜托郭莹颖帮忙这个想法是她提出的,但她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毕竟自从郭莹颖决定转行去走艺术生道路,她们联系的次数就变得少之又少。 很多时候,友谊的淡化与友谊的萌生一样不受人力控制。高中后期,郭莹颖常常需要去参加集训,很少来学校,尽管刚开始她们还会在相遇时互相询问对方的近况,她会对郭莹颖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尤其是文化课方面有什么需要加强的,可以尽管找她帮忙。可随着见面次数逐渐减少,这些约定慢慢的似乎也没人想起了。 能让郭莹颖来帮忙,祝婴宁觉得全都要归功于许思睿,她在电话这边激动得连声说了好几声谢谢,许思睿却哼道:“得了,别谢我,谢你自己吧,她说她答应帮忙是因为你以前帮过她。” 祝婴宁听得发怔,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帮过郭莹颖什么了。 她从来没有刻意去记住自己帮助过谁、做了什么好事。 可遗忘不代表不存在。 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微小善意如同落于高山山顶的雪,有一天积少成多,雪水融化,雪花汇聚成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地反哺向她。 ** 宣传如期发出,本来只在游戏玩家内部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可自从几小时后邵彦君和郭莹颖先后转发了那条宣传,热度便如脱缰野马,直奔热搜而去。 网络世界热闹非凡,祝婴宁他们家里却凄风苦雨。 他们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打开手机了。 原因很简单——不敢看。 正是由于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期待,才格外害怕效果不如预期,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的夜宵,凄惨得好似在吃席,最后还是祝婴宁一拍桌子,站起来,恨铁不成钢道:“我们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沈霏和温文旭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既然都不敢看,那就我来。”她一鼓作气便要去拿手机。 温文旭立马拦住她,在她看手机之前劈里啪啦交代道:“等等等等……!队长,你得给我们一个心理缓冲!这样吧,如果结果好,你就竖个大拇指,如果结果一般,你就把大拇指平放,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你就倒竖大拇指。等我们做好心理建设了,你再告诉我们具体的数据是多少,以及大家的评价是什么,成不?” 祝婴宁既好笑又无语,本来想说至于这么紧张吗,却见沈霏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只能长叹一声:“行吧。” 在面前这两人既期待又惊恐的视线里,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解锁手机。 温文旭和沈霏随之屏住了呼吸。 由于不常使用微.博.抖.音等社交软件,她操作的速度非常慢,光登录验证就慢得像个不熟悉手机且与世隔绝的老年人。等她慢吞吞登录完,正要点开热搜,就见温文旭双手握拳,用力在空气中顿了一下:“不行,我忍不了了!” 说完,在祝婴宁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手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默剧,她看到温文旭把眼睛怼到手机前,睁眼仔细看了几秒,随后发出了一道无声然而光看张嘴的弧度就能想见其内心激动程度的尖叫。 他把手机重重撂在沙发布面上,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正巧有个小孩路过他们门口,温文旭把手托在小孩腋下,一把将对方举起来转了个圈,然后把一头雾水的小孩原地放下,又继续狂奔而去,转而去祸害下一个人了。 祝婴宁&沈霏:“?” 她们纳闷地对视一眼,沈霏弱弱地问:“队长,他是不是悲伤过度,这里……”边说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出问题了?” “也可能是高兴过度。” 被他这么一吓,沈霏更不敢看了,祝婴宁只能主动把仍旧亮着的手机拿过来,自己先粗略瞄了几眼。 手机屏幕上正是微.博热搜,热搜第五是“我真的只是想在游戏里养一头猪”,点进去是他们安排好的一个玩家发的微博,文案为“我真的只是想在游戏里养一头猪……怎么养着养着我的猪来现实找我了/黑人问号脸.jpg”,附图是一大包冷鲜猪肉和游戏结算画面的合照。 评论区也很热闹,热评第一是游戏官号回的:「开门,你的猪到了/狗头.jpg。」第二条和第三条是玩家发的:「你的猪看起来有点死了。」「你这猪不对劲,建议寄过来我尝尝。」 热搜第三则是“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养猪的朋友”,点进去赫然就是邵彦君和郭莹颖的转发文案。 两条热搜的热度都居高不下。 祝婴宁又点开其他社交平台,发现或前或后,他们造的话题都靠自然讨论度冲上了热搜。 她把结果告诉沈霏,沈霏捂住嘴唇,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她们对视一眼,进而头抵着头哈哈大笑。 虽然流量并不与盈利数据划等号,虽然流量高不代表买单的人一定就多,但是—— 管它呢! 万物恣肆生长的盛夏,他们所在的城市白天才刚发布了高温预警,提醒市民近日出行注意防暑,以防热射病。抱在一起的手臂沁出了黏糊糊的薄汗,屋子里的风扇嘎吱嘎吱响着也吹不散粘热的汗意。屋外的夏蝉卯足了劲嘶鸣,喧嚣之声透过纱窗直入耳膜。 而比这份热度更加滚烫、比窗外喧嚣之声更加喧嚣的是年轻的梦想。 这一刻的喜悦无关利益,不涉前程,纯然是喜悦本身。 ** 几天后,两个热搜的讨论热度都随着网络世界信息的飞速迭代降了下来,然而当前广受年轻人好评的一个以“观点恳切客观、直击社会痛点”为撰写原则的时评出了篇文章,标题为《游戏与养殖的跨次元联动:走进乡下就代表“土”吗?》,这篇文章推动这个事件在另一层面上悄然走红。 「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吴波在微信那边得瑟,「虽然主笔是我师姐,但我也参与了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你参与了哪个环节?」祝婴宁敲击 着键盘,顺着那边吴波的话问。 「我参与了错别字的校对。」 她大笑起来,揉着笑出来的眼泪打字回复:「确实不可或缺。」 调侃完,又打上真挚的感谢,「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嗐,小事,本来我师姐他们就在找素材,你这是自己揣着素材送上门来了,他们不写白不写。」 这个是吴波同专业的一个师姐创办的,她曾在新闻行业工作过,对当前新闻行业的哗众取宠深深感到失望,于是自己出来创了时评。 祝婴宁找到吴波时,本来只想问她有没有认识的有名气的作家可以帮忙宣传,没想到她给了她一个更好的方案。热搜毕竟只是一时热度,在网络世界如昙花一现,只有沉淀下来的文字才能将蕴含其中的思想传播得更深更远。 在那篇时评文章的末尾,吴波的师姐甚至还有心地附上了他们村的联系方式,鼓励有志青年返乡创业。 当然,年轻人返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很少有人会因为看了篇文章就满怀理想地回乡务农。但它至少开了一个好头,自文章发布后,几天下来,他们党群服务中心已经接到了三四通年轻人打来的电话,向他们询问“大学快要毕业了,可我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理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工作,我该怎么办”“我妈喊我回老家相亲,可我不想就这样过完一生,我该怎么办”。 祝婴宁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即使没法吸引到年轻人返乡,能够陪这些迷茫的年轻人聊聊天,给予他们一点点慰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乡土的声音应该被年轻人听见,与之相应,乡土同样有沉厚的力量去聆听年轻人的声音。 “我们这都快可以开设一个‘知心大姐姐答疑解惑频道’了。”王胜举调侃。 祝婴宁嘿嘿干笑两声。 这时又有一个电话切了进来,她以为又是谁打来的咨询电话,顺手拿起话筒接听,听完以后却愣住了,将话筒移开,呆呆招呼王胜举:“支书,你来听听。” -----------------------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11点半放出来。 第203章 出息了 “队长,你不用紧张,这是好事,你先深呼吸……我的意思是,你到时要是紧张,你可以学我这样深呼吸,你就记得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保持好那个呼吸的节奏。”温文旭边瞄着后视镜边教导祝婴宁紧张时如何放松。 沈霏打断他滔滔不绝且语无伦次的话:“……行了,你当你生孩子呢?队长哪紧张了,我看是你比较紧张。” 眼看车子就要转进高铁站了,坐在副驾驶的王胜举提醒温文旭:“少说话,多看路。” 温文旭只得老老实实盯紧前面的道路。 这次不仅温文旭和沈霏特意过来送祝婴宁,连王胜举和不需要排班执勤的燕子也来了。 无他,都是因为两天前的那通电话。 “我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中央那边直接邀请人过去参加他们举办的论坛。”王胜举说,“说明他们特别重视我们村的扶贫项目,婴宁,你出息了呀。” 那天的电话是乡镇领导打来的,说刚接到县委办的重要通知,中央办公厅点名要她参加一个以“农商互联,扶贫振兴”为主题的全国性论坛,让她和王胜举赶紧到乡镇来一趟,当面看看具体的文件。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和王胜举一同去了乡镇,又稀里糊涂去了一趟县里,稀里糊涂地阅读了内网文件,定睛一看时间——来不及品味到惊喜,首先感受到的是惊吓,因为这个论坛居然三天后就要举办了! 好在给她的邀请仅是邀请她以及企业负责人到场分享农商结合的扶贫经验,没有另做要求。 不过这也已经足够吓人。 文件上说发言时间为十分钟,这意味着她不仅需要临时赶制一份ppt和发言稿出来,想办法解决演讲穿的衣服,还得跟许思睿打配合,因为他就是那个所谓的“企业负责人”。 身为另一个突然被通知得上台演讲、向大家传授成功经验的倒霉蛋,许思睿不得不临时推了许多工作安排,从上海买机票飞回北京。 鉴于他回京的时间同样很赶,且路途奔波劳累,祝婴宁就没有麻烦他,转而给周天晴打了电话,托她帮她准备一套正式场合能穿的衣服。 其实本来该找祝知微的,但祝知微最近没在北京,据她所说:“我北京那套屋子里倒是还留有几套能穿的正装,可以让佳婷给你送过去。可惜那糟心孩子分不清这些玩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是一点儿都不爱打扮,完全不像我。”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2节 祝婴宁知道祝知微并不是真的觉得女孩都该打扮得多么光鲜亮丽,而是因为她最大的心病就是褚佳婷有顾大春的血脉。她害怕在佳婷身上看到任何一点顾大春的影子。“不打扮”这一点显然更随了顾大春。 她只好赶紧反过来安慰祝知微:“我也不爱打扮,你看,我不爱打扮到遇到正式场合还得到处找你们借衣服。佳婷没随你,说不定是随了我呢。” 说得祝知微笑起来:“你这嘴啊!胡说八道些什么。” “没有胡说八道呀,我经常觉得佳婷可能是我生的呢。” 她在电话那边大笑:“你这话可千万别被她听到,不然她真要跑去当你女儿了,她可喜欢你了宁宁,你还记得那天我把她从村里接走吗?你给她写了封信,那孩子都看哭了。”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缓了好一会儿才打给周天晴。 “行。”听完她的请求,周天晴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说等高铁到站要亲自来接她。 正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在支持她、鼓励她,祝婴宁才越发觉得她一定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故此,这两天她几乎就没有合过眼,有点闲余全用来做ppt和发言稿了。 本来许思睿说可以帮她做一部分,可她担心他不够了解她村里具体的扶贫工作,还担心他不够了解公文的规范,总之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所以没肯答应,硬是自己包揽了底稿。 “等我写完发给你,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再补充吧。”她说。 许思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大学期间做小组作业是不是就是那种自己独挑大梁、一个人顶四个人用的冤大头?” “哪有这么夸张……”她嘟嘟囔囔,“还不是因为这次时间太紧了,要是时间宽松点我肯定不这样,哎,怎么会这么紧……” “说明我们的宣传有用,上面留意到了。”他笑道,“这是好事,祝婴宁。” 是的,这是好事。 就是好事来得太过突然,她迎接得手忙脚乱。 前往高铁站的路上,看着车里同来送她的同事们,祝婴宁欲哭无泪地想,紧张不紧张她感觉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快要猝死了。两天下来她只睡了两个小时,而这个论坛明天上午便要正式开始,介于她每逢第二天有要紧事、就容易兴奋得睡不着的尿性,今晚她肯定也别想睡个好觉。 她在手机上卑微地查“三天只睡两个小时会不会死”。 还没查出什么,车子就停了下来,进站口到了。温文旭拉住手刹,再次啰啰嗦嗦提醒她:“队长,记得呼吸!” 她下了车,挎上简易的旅行包回头,只见车窗摇下,满满一车人看向她,目光之饱含期待,简直就像古代目送代表全村人希望的秀才进京赶考。 她举起手臂挥了挥,大声喊道:“我会加油的!” ** 坐上高铁,她把底稿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才发给许思睿,让他看着往里面补充点东西。 许思睿浏览完她发过来的稿子,真情提问:“……你把我的发言稿都写了,还让我补充什么?” 她干巴巴 笑了两声:“哈哈,没办法,写着写着太顺手了,一不小心就顺手把你的也写了。”说完又神经兮兮地问,“你说我是不是把稿子背下来比较好?这种场合不脱稿的话,会不会显得不太尊重人啊?万一大家都背了,就我们没脱稿,会显得我们特别不真诚。” 他在电话那端头疼地说:“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你放心,人没有那么容易死,生命是很顽强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我还是把它背下来吧,不然我太不放心了,而且我还没有完整地练习过,要是讲着讲着超过十分钟就完了。” “你现在先在车上睡一觉,把电话开着,等车到站我再叫醒你。” “不行,我都还没开始背……” “让你睡你就睡!” “欸好好好。” 许思睿骤然提高的嗓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缩起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怂,被他一吼,那些在脑海里飘来飘去的杂七杂八的念头突然都偃旗息鼓了,她闭上眼睛,把自己深深砸进了座位靠背上。 本以为肯定又要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就算睡着,必定也是睡得时断时续的,没想到闭上眼睛还没几分钟,她就沉入了深沉的梦乡。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简直跟晕过去一样。 下车的时候许思睿差点没能叫醒她,在电话那头叫魂似的喊了十几声“祝婴宁”,她才悠悠转醒,在他的催促下迷迷糊糊挎着背包下了车,随人群走到出站口。 等在出站口的却不是说好会来接她的周天晴,而是许思睿。是他也就算了,关键是车仍是周天晴的车。 “小姨呢?” “被我赶走了。” “……” 许思睿率先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用下巴点了点座位,示意道:“上车。” 她把背包扔到后座,自己手脚并用爬上了这辆suv的副驾驶,才刚系好安全带,许思睿就上了驾驶座,伸手摇下副驾驶的椅背,又扔给她一副眼罩,把前头的挡光板也顺手拉了下来。 一切都像是为睡觉而准备的,祝婴宁弱小无助地捧着眼罩:“我刚已经在车上睡很久了,现在就不用了吧……?” 许思睿斜来一个眼刀,她立马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继续睡,继续睡行了吧?” 把眼罩戴上,本来以为刚刚才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现在必定睡不着了,没想到甫一沾到椅背,整个人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 他们去的是高中住的那个家,周天澜刚结束旅行回来,见着她,非常高兴,把她团在怀里揉来揉去,直到许思睿提醒说“妈,我们有正事要干”,她才堪堪松手,催他们先去厨房吃了晚饭再到书房对稿子。 由于一路过来补足了之前没睡的觉,背发言稿背到一半,祝婴宁甚至觉得自己今晚就算熬穿了也没关系了,明天肯定会有充足的精神去应对演讲。 但许思睿跟个煞神一样坐在她对面,见她背得差不多了,当即将电脑一合:“去洗澡睡觉。” “啊?!又睡!”她免不了一顿哀嚎,“明明刚刚才睡觉,为什么现在又要睡?” 许思睿冷笑:“明明中午才吃饭,为什么晚上又要吃饭?” “……” 辩不过这位逻辑诡异的大儒,祝婴宁只能卷着衣服去浴室洗澡。洗完周天澜母爱发作,硬要帮她吹头发,还给她来了套精油护理。 该说不说,精油护理做完,她竟然又困了。 她深深怀疑这对母子进修了什么令人犯困的魔法。 晚上躺到了被窝里,她不死心地还想起来制定一下planb,直到东西全被许思睿收走才只能不甘心地作罢。 “我觉得我那个稿子得写长一点才比较保险。”她闷在被子里长吁短叹,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想啊,有研究表明,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语速会比不紧张时快,我刚刚和你对稿,稿子念完刚好十分钟,这说明什么?说明明天正式开始,我们十有八九会说不够十分钟。我们完蛋了呀许思睿。” “……” 他靠在门框上,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的,直到听到那句“我们完蛋了呀许思睿”,才忍不住用手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房间不大,即便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笑声也显得很近,像呵在她耳边似的,带得空气都在暧昧地轻震。 “你笑什么?”她被他笑得有点恼,拉高被子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许思睿放下手,双手松松抱臂,头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他背光站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即使看不到,她也能猜到他现在必定含笑轻挑着眉梢,因为他说:“你刚是在跟我撒娇吗祝婴宁?” 这话惊得她睡意全无,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干什么?”他放下手臂朝她走了过来。 她赶忙又躺了过去,这次被子拉得更高,把整张脸都盖住了,生怕许思睿突然做点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伸出手,隔着被子捏了捏她的脸——是用拇指和中指分别卡住她左右脸的捏法,然后低声道:“好了,睡吧,明天演讲的顺序换一下,你先讲,讲完再轮到我。要是你真说快了,剩下的时间我也保证给你圆回来,行吧?” “那要是我说慢了呢。”她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说。 “说慢了我就砍纲少说点呗。”他笑道,“反正你尽管说你的,长了还是短了,我都给你兜着。” 第204章 并肩作战 第二天的论坛九点开始,持续到下午一点结束,虽然已经提前将最终定稿的ppt发给主办方审理了,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们还是早早赶到了会场,趁会议没开始前找工作人员熟悉了一遍流程,且最后检验了一遍ppt。 由于此次会议有国家领导人参与,安保措施非常严格,进去之前他们首先被保安细致地搜了全身,确保没有携带任何违禁物品,才被发了工作牌放进去。 在幕后检查完了ppt,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可以先去座位上坐着等候会议开始。 演讲厅的座位严格按照功能划分,前两排坐的是国家、省直、市直领导,中间是各个企业代表人、电商行业翘楚及扶贫工作参与者,最末两排邀请的是记者和媒体人。 当中许多叫得出名姓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路过前几排座位时,即使座位上还没有坐人,祝婴宁也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拉着许思睿快步走过去,连座位上的名牌都不敢细看。 他们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的角落里。 祝婴宁认为这个座位很符合他们小虾米的身份,换言之,令人很有安全感。 依照发言名单,他们是所有企业代表以及政府代表里最晚上台演讲的——毕竟邀请他们的决定来得仓促,为了不影响其他人早就安排好的发言,只能把他们临时加塞到末尾。演讲结束,据说还有现场电商直播环节以及企业洽谈环节。 也就是说,他们得煎熬到所有人都讲完的最后一刻。 祝婴宁乐观地说这也没关系,这说明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在下面背背稿子。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安慰自己。”许思睿托腮望着她,揶揄地一撇眉,“有那么紧张吗?” “……紧张是人之常情。”祝婴宁一本正经替自己辩解完,又有点郁闷,“倒是你,你怎么不紧张?” 许思睿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 “啊!你可千万别困啊。”她赶紧伸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提醒他打起精神,又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悄悄话,让他看周围枪炮一样的摄像头,“听说这个论坛中途会直播到央视,虽然我们坐在角落里大概率不会被拍到,但是万一 呢?万一睡着了被直播到电视上就不好了。” 许思睿只能勉强睁着眼睛保证:“我尽量不困。” “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我尽量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要……” “我尽量。” 被他这么一打岔,祝婴宁自己的紧张情绪倒是消退了不少,会议开始后,除了背自己的稿子、认真聆听台上众人发言,她还时不时侧目留意身旁的许思睿有没有睡着,好不操心忙活。 该说不说,被安排到角落也有好处,因为连续两三个小时的高密度演讲听下来,她自己也有点坐不住了。 虽然她一向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属于优秀那一挂,但是板板正正且精神高度集中地坐上两个多小时,任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受不住。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3节 她开始走神了。 就在她努力想要逼自己集中精神时,旁边许思睿忽然朝她推来一张草稿纸,她垂眸一看,只见他在上面画了个井字格,而且率先在右上角打了个勾。 “?” 她在草稿纸的底部用小字写:你要死啊!怎么能在这么神圣的场合下井字棋? 许思睿用眼神瞄了瞄前排的人,祝婴宁狐疑地瞥去视线,发现坐在他们前面的人正在草稿纸上涂画火柴人。看火柴人的数量可以推断他已经走神很久了。 祝婴宁:“……” 许思睿挑了挑眉,眼神赫然在催:轮到你了,快下。 她只能心虚且歉疚地挑了个格子画上圆圈。 连下了三盘井字棋,祝婴宁正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提神醒脑的方式,毕竟她疲倦的大脑确实因此清醒多了——这时台上主持人突然念到了她和许思睿的名字。 “下面有请来自g省……的驻村工作队伍队长、村党组织第一书记祝婴宁同志以及来自上海……游戏工作室的许思睿先生上台为我们分享巧用互联网、让山村本土猪肉通过互联网游戏走出大山的经验。” 虽然不至于有明星颁奖典礼那样的探照灯朝他们打过来,但骤然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以及主持人朝他们这边投来的视线还是让祝婴宁原本平稳的心跳轰鸣如擂鼓。 心跳的震动逐渐与掌声频率吻合。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侧目看向身侧的许思睿,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同样肃然且坚定的目光。 头顶光线明亮,恰如银河倾泻。满天星辰,为我而来。 她朝他微微一笑,用口型道:“走吧。” ** 他们共同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相似。 恰恰相反,自始至终,他们都有太多不同。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见解、不同的性格。 小到饮食口味,大到思想抱负。 她对陌生人都热心,他对陌生人都不屑一顾。她遵循着老派的精神与生活,他喜欢新时代潮流。她奉行大爱无疆,他认为人该专注小我。她乐观地信奉公正无私,他对人性的阴暗面始终抱着高度怀疑。 用一本书罗列他们的不同,可以林林总总写上几十万字。 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相似,而是因为理解。 往事无需追忆,未来无可预测,唯此刻,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 论坛结束以后,祝婴宁和许思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十万火急地找了家饭店吃饭,慰藉一下饥肠辘辘的肠胃。 四个小时待下来,他们都快饿成纸片人了。菜端上来以后他们都没说话,生怕吃得慢点成两个饿死鬼。将面前这桌菜解决掉大半,许思睿才直起身,用纸巾揩了揩嘴角,问:“你下午是什么打算?” 今天是周日,王胜举帮她多申请了一天假,让她待到周一再回。 祝婴宁咽下嘴里的食物,摇了摇头:“还没打算。” 她现在吃饱喝足,人也不困,似乎去做什么都行。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许思睿说:“今晚叫上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叫谁?”她迷茫地问。 “你傻啊。”他笑着用手指在她额前掸了一下,“谁都行,你的朋友,我的朋友。你下乡都一年了,还没跟谁聚过吧。” ** 友谊是需要维护的,祝婴宁深以为然。 因为这个决定来得突然,他们只来得及叫了些在北京工作学习的朋友,好在是周日,大家基本都有空。 忙忙乱乱打电话约完所有人,他们又回了趟家简单收拾洗漱了一番。 祝婴宁没带什么衣服过来,只换掉西装,穿了套简约的灰色运动装,短袖配短裤。和她比起来,许思睿打扮得.骚.包多了,她不懂他怎么总能买到这种带有小设计而且剪裁精当的衣服。 聚餐地点定在和平门全聚德。 吴波是最早到的,祝婴宁走过去时差点没认出她。 她们上次见面是大四的事了,由于毕业典礼的时候刚巧错开,她们得以有空闲去参加对方的毕业典礼,然而毕业典礼结束后,由于吴波找的工作需要马上入职,她们甚至没空在祝婴宁出发去g省省会培训前见上一面。 祝婴宁记得当时参加吴波的毕业典礼,她还面容憔悴,被毕业论文和找工作摧残得面如土色,一晃过去一年,吴波身上虽然多了几分班味,但整体打扮得比大学那会儿时髦多了,人看着也更有精气神,穿着条黄色碎花裙,头发也染成了红棕色。 “来来来!”见到她,吴波笑逐颜开地向她招手。 等祝婴宁走过去,她拉着她左看右看,禁不住吐槽:“哎哟我的祖宗,我还以为今天你是主角,好歹会盛装出席呢,怎么穿得这么朴素就来了?也不化妆!你不说我都以为你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这股清澈又朴实的气质真是一以贯之。”又压低声音道,“倒是你后面那位跟孔雀开屏似的。” “我觉得这样挺舒服的。” 她倒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化妆,比如毕业典礼,比如今天早上要去参加论坛之前。但祝婴宁实在受不了粉底蒙在脸上的感觉,尤其现在的化妆品都追求白,最深的色号也是为了让深肤色的人在原有基础上看起来更白皙,导致她涂上去以后脸和脖子的颜色都分层了,她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好搞笑,傻乐半天,最后还是洗掉了。 祝婴宁解释完,听到吴波评论许思睿的话,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你别被他听到,小心他记你的仇。” 吴波啧啧摇头:“他还是这么小气哪? ” 祝婴宁哭笑不得:“小气不小气的……反正还是很在意外表就是了。” “不过该说不说,这小子是真的帅啊。”吴波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你是不是走帅哥运?谈的一个比一个帅。尤其是许思睿,啧啧啧……” 祝婴宁被吴波调侃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澄清:“你别乱说,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啊?你们居然没在谈?”听闻她的话,吴波反而像是大吃一惊,低声鬼鬼祟祟叹惋,“许思睿居然还没追到你啊?我看他从高中就喜欢你,还以为你们肯定在一起了。” 第205章 微醺 祝婴宁花了一些力气才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吴波的话。 偏偏相继落座以后,她发现许思睿放着周围一大堆空位不坐,不偏不倚坐到了她身边,弄得她又不得不回想起了吴波的话,赶紧低头刷了会儿手机才不至于想东想西。 后续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了,她以为孙明远这么爱凑热闹的人肯定第一个来,没想到他来得最晚,说他在他舅舅开的口腔诊所帮忙:“我舅太黑心了,连周末也这样压榨我!” “帮你还差不多。”许思睿嗤之以鼻,“你都还没考执业医师资格证,你舅愿意让你学这学那,你就偷着乐吧。” “是是是。”孙明远嬉皮笑脸往他腿上一挂,“您教训得是,许哥,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招到你们那儿去?我听说你那的工资还挺……”他捏起五指搓了搓,做了个算钱的手势,眨巴着眼睛道,“反正比我舅那个抠门中年大叔好,您就把我收了吧!” “滚。”许思睿抽了抽腿,孙明远抱太紧了,他使的力气不大,一时竟没抽回来,“招你去干什么,说相声?” “哪能啊,我可是有正经用途的。”他笑嘻嘻拍着胸脯,贼眉鼠眼地说,“你们游戏行业不是经常被玩家骂吗,你们看到玩家恶评,比如骂你们黑心资本家啥的,肯定气得一口银牙都咬碎了,我可以负责给你们把银牙补回去。” 许思睿:“……” 有他插科打诨,现场气氛瞬间活络起来,大家哈哈大笑。 这次来的除了吴波、孙明远和张霖这几位熟识,还有一些祝婴宁和许思睿的同班同学,高中的大学的都有。大家互相之间并不全都认识,气氛本还有些拘谨,但有些人就是天生具备炒气氛的能力,甭管生的熟的,只要站在孙明远面前,他都能把对方唠成自己的知心至交。 和许思睿聊完,孙明远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又开始逐一问候其他人。 先说坐得离他最近的吴波:“不是,一段时间没见,你咋成这样了,你真成刘亦菲啦?”把吴波哄得边笑边骂他嘴里没句实诚话。 又对祝婴宁道:“祝老师,啊不对,祝领导,祝局长,您以后功成名就了可得多罩着我点儿,你看,许思睿这货我是指望不上了,到头来还是得靠您……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先敬你一杯,给你留下点深刻印象。” 他说着就要去找酒,许思睿用手背拍拍他的身子:“得了,菜都还没上就要喝酒,你不想要肠胃了别人还要呢。” 孙明远笑嘻嘻的:“我喝酒,她喝茶,行了吧?” 开了白酒,倒上一小杯,双手掬着杯子便朝祝婴宁奉上。 她哪见过这种架势,更招架不住孙明远这种山崩海啸般的热情,局促不安地捧着茶杯站了起来,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敬酒词迎合气氛,就被许思睿拽了回去。 “他要发癫你就让他发癫,你好好坐着就行。”他哼道,又朝孙明远抬了抬下巴,“来,开始表演吧。” “你以为我是猴呢?”孙明远笑骂。 他捧着酒杯,架势恭谦到简直像要给姑奶奶敬酒,不过真正说起敬酒词,忽然又正经诚恳起来了:“欸,我说真的啊,祝婴宁,打从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混得再好,也只是为了给自己讨口饭吃,你看许思睿混得好吧?我听说他已经在考虑注册公司了,但他那也只是高端点的给自己讨口饭吃,跟你还是不在一个层次。” “喂,不带拉踩的啊。”许思睿淡淡说着,长腿踹了踹孙明远的凳子。 孙明远没理,继续说:“你哪儿跟我们不一样呢?我一直琢磨着,你是要干大事的人,真的,你不只是为了给自己讨口饭吃,所以我这杯得敬你,但不是为了让你罩着我啊——我刚开玩笑的,这酒呢,是敬你这个人本身。” “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祝婴宁被他说得更加如坐针毡了,恨不得缩进餐桌底下当块存在感低下的石头。 好在孙明远终于结束了他的敬酒词,将酒杯往前一送,豪情万丈地说:“来!我干了,你随意。” 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祝婴宁觉得自己不干了好像不够迎合他的热情,犹豫几秒,也仰头将杯子里的茶喝光了。 孙明远这才转头用他的社牛去祸害其他人。 有他在这暖场,菜都还没上几盘呢,酒倒喝得差不多了。这情况不继续开酒显得抠搜,许思睿只能把第二瓶茅台拿上来。他有点后悔自己没带成红酒了,照孙明远这人来疯的架势,没一会儿大家都得被他灌倒。 期间他自己也不得不陪着喝了两三杯。 跟其他人不同,许思睿喝酒特别容易上脸,尤其是白酒,用孙明远的话来说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喝完面若桃花,眼睛也雾蒙蒙的,孙明远嘲笑道:“得亏你这体格还行,不然你往酒吧门口一站,眼睛还睁着呢,都得被人捡尸。” 许思睿剜了他一眼。 祝婴宁在旁边好奇地小声问:“捡尸是什么?” 许思睿:“……” 孙明远被她问得深感自己猥琐到了极点,立刻说:“没什么,我喝醉了满嘴跑火车呢。嗳!说起来不能光我们喝啊,你也来点,刚开头我放过你是因为你没垫菜,现在可不行了啊,你是今天的主角,就算抿一口也得来点儿。” 许思睿想替她挡了,然而祝婴宁说:“没事,我可以喝。” 又用手指比划了薄薄的一层,“这么一点点就好了。” 孙明远也没为难她,果真只给她倒了一点点。 但是开了这个头,完了,后面其他人也来给她敬酒,她不好拒绝,也不愿让许思睿帮她,只好这么一点点地叠加,最后喝了一圈下来,满打满算也喝足了一杯。 她撑着额头,感觉头有些晕。 吴波笑他们:“我说你们两个酒量怎么都那么差啊?酒量差难道会传染?” 祝婴宁摆摆手:“我去下洗手间。” 吴波被她吓到了,站起身来要随她去:“不是吧,你真那么难受?是想吐?用不用我陪你去?” “没有,只是洗个手而已。”她好笑地亮出方才被酱汁弄脏的手腕。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4节 “哦哦。”吴波这才坐了回去。 她走后不久,许思睿也站了起来:“我也去下洗手间,你们先吃。” 第206章 无需为我停留 洗完手走出卫生间,祝婴宁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外面墙上像是在等人的许思睿。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边甩干净手上的水珠边问。 他侧目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放心地问:“你没不舒服吧?” 她怔愣了片刻才领会到他的担忧,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干嘛呀……你们一个个的,我酒量真没那么差。”见他脸还红着,又随口关心道,“倒是你,你还好吗?用不用去洗把脸?” 许思睿摇了摇头。 “真不用?” 他还是摇头。 “既然不用,那就走咯?”她用指尖点点前方,自己率先走过去带路。 许思睿没动。 倒不是不想动,而是喝了酒,反应比往常迟钝,一直到祝婴宁从他跟前掠过了,他才处理完她传递过来的语言信息,起身想要跟着离开,结果没掌控好距离,腿伸出去,反而伸到了她跟前,把她绊得一个踉跄。 他赶紧伸手捞了她一把,防止她面朝下栽到地上。 等两个人都站稳了,他才甩了甩昏胀的脑袋,低头看向她,问:“没事吧?不好意思。” “……没事。”她心有余悸地捂着差点遭殃被地面拍成平底锅的鼻子。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凝固了足有十多秒,祝婴宁才不得已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许思睿,你不打算把我放下来吗?” 他刚刚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使的力气有点大,手臂拦在她腰上,把她抱得微微离地。她自己偷偷试着踮了踮脚,但脚尖还是没踩到地面。这姿势诡异得不行,本身脚离地就让人没什么安全感,而且还跟他贴得那么近,祝婴宁都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点就吹动了他近在咫尺的发丝。 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洗手间门口没有人,不然她都担心她和许思睿会被人当成什么奇怪的人拍视频传到网上曝光。 “哦……不好意思。”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傻傻地又道了声歉。 祝婴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把她松开,她差点要被他逗笑了,又气又无奈地搡他肩膀:“觉得不好意思你倒是放手啊。” 许思睿还是没动静。 她仰起脸,对上的就是他逐渐暗沉下来的视线,墨染的一般黑。出 于某种直觉,她心里瞬间警铃大作,食指指着他的鼻尖,语速飞快,语无伦次地警告他:“喂……!许思睿我告诉你,你别乱来……小心我打你。” 他置若罔闻,不知是笃定她只是虚张声势,还是觉得无所谓,视线微微下移,落到了她唇上。 她看到他眯了眯眼,睫毛随着这个动作往下扑了扑,遮蔽住眸中意味。 在她说出其他警告的张牙舞爪的话之前,他朝她倾下.身来。 说起喝了点酒就蹬鼻子上脸的人,许思睿绝对是其中的翘楚。 她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混着酒味的香气。想到他临出门前似乎喷了点香水,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气融合得大胆,木质调的冷香里掺杂几许清甜的果香,细闻有柑橘、水蜜桃、葡萄柚的香气,层缕分明,却又合为一体。 扑面而来的温热的香气以及他在她眼前逐渐放大的俊美的五官似乎勾起了她身体里残余的酒气,让她本就晕晕乎乎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在将要碰到之前,她如梦初醒,迅速抬手挡住了他的嘴。 手心与唇瓣相贴,他嘴唇柔软湿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奓起了浑身汗毛。 被拦住了,许思睿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慢慢抬起眼帘,隔着分毫不到的距离沉静地注视着她。 据说太近的距离眼睛会虚焦,也即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的眼睛在她眼中模糊起来,里面光影凌乱,辉映着餐厅的灯光,绚烂缤丽,让祝婴宁想起她大学期间在某个博物馆里当义工时参观过的一种名为黑欧泊的矿石。这种石头的名字里虽然有个“黑”字,却是彩色的,蓝、绿、青、橙、黄……种种颜色交织在黑色的底面上,如同浓缩于掌心的宇宙星云。 世界万般寂静,所有喧哗嘈杂的背景音都远去,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快,也很响。 与心跳应和的是不断攀升的体温。 她掌心越烫,他贴在她掌心的唇就显得越凉。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仅仅只是几秒,也可能真的过去了很久,她对时间的判断失去了概念——许思睿才拉下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哑声开口:“祝婴宁,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问:“你还喜欢我吗?” ** 周日傍晚的客人不算少,大概是上天垂怜,一直没让他们在的这个位置出现其他客人,所以祝婴宁才能够放心大胆地任由眼泪流淌。 泪水沿着唇缝侵入她的嘴唇,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了泪水的涩然,开口时嗓音与泪水一般艰涩,她问他:“为什么你要说‘还’?” 为什么是“还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 汉字在此体现出它的博大精深,“还”有“再、又”、“依然、仍然”的意思,它蕴含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其实是看得出她喜欢他的。 她宁愿他问的是“你喜欢我吗”,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从头开始,也不愿他的话里存在这个“还”字。因为她会忍不住想问,既然那个时候看得出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追问无关怨怼,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虽然当时她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如释重负,尘埃落定,觉得是时候该朝前走了。可后来那些日子里,往前回想,究竟有没有过遗憾,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遗憾他没能勇敢朝前迈出那一步。 遗憾青春年少的情窦初开就这样戛然而止,没有结果,没有解释,如同突兀的休止符,未写完就焚毁的诗。 遗憾他们曾经那么亲近,后来她却要从他人口中听说他的近况。 除了遗憾,也许还有一点点不甘吧。 所有人都说学生时代的爱情不可能长久,她不甘心他们没能成为那个例外,不甘心他们没能免“所有人”的俗。 因为遗憾,因为不甘,所以时过境迁,还是想要追问一个答案,想问他——既然当时看得出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或许严格来说,他当时的举动不叫拒绝,他只是没有接住也没有回应她的喜欢。就像姜太公钓鱼,她于岸边垂钓,他是水里的鱼。他看到了她的钩,可他撇头游开了,到她起身离开后才折返回来,问她愿不愿意再将钩子垂下。 她能说什么呢? 她的感情不是这样收放自如的东西。 ** 许思睿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贸然打断她。 有时候他觉得默契真是奇妙的东西,明明她只是问了句“为什么你要说还”,明明她只是突如其来地涌出泪水,他就已经猜到了她后面所有未出口的话。 直到她慢慢平复下来,哭泣渐止,泪水黏糊糊地附在脸上,他才伸手轻轻抹掉那些眼泪,低声说:“对不起……可是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故事太长,思绪太多。如果要为一切找到一个叙述的起点,许思睿只能想到高考成绩公布后他匆匆忙忙从饭店赶回家找她的那一天。 那天周天晴在饭店里苦口婆心劝说他的那些话,尽管他每个字都听见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祝婴宁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他小姨那些话才延迟地进入了他的心。 明明赶回家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向各路神明临时抱佛脚地祷告,希望她千万不要答应章嘉程。然而当他赶到家里,当他在她面前崩溃到泪流不止,当她上前一步,真的告诉他——她喜欢的另有其人以后——他发觉自己竟完全没有体会到如愿以偿的开心。 他不是该欣喜若狂,立刻趁热打铁追问“你喜欢的人是我吗”,然后顺理成章跟她在一起么? 可是,没有。 他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与喜欢的人两情相悦的志得意满。他只感到震撼。 人的了悟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周天晴说的他在拖累祝婴宁是什么意思,是直到剖明心迹的这一刻,也依然是她更勇敢、她在给他救赎。 喜欢一个人本来该主动争取,他却从来没有为此付出过努力,踌躇犹豫,拖泥带水,直到看到了逐渐逼近的威胁,才像顽童撒泼打滚要糖吃一样哭着求她不要答应对方。他成功了,她果然朝他投来眷顾的一眼。可是归根结底,到头来这段关系里始终是她在更成熟地包容他的不成熟,是她在向下兼容他,源源不断向他输送情感支持。 他大可以卑劣地利用她的爱和善良,趁势跟她在一起,但是,然后呢? 早从认识祝婴宁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有牺牲欲的人,而且她内心深处其实很缺爱,只要每天早上醒来跟她说一句“我爱你”,她就可以容忍一切,可以承担异地的酸楚与寂寞,可以肩负他永无止尽的情绪勒索,可以屡次安抚他的多疑与任性——看,他其实非常清楚控制她、留下她的方法,尽管这个方法听起来有违道义,此时此刻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用,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惰性下,他还能如此坚守初心吗? 就像之前,他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会给对方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却还是在争吵中被偏激的情绪裹挟着口不择言,说出了伤害她的话。 他无法信任自己,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人性都保持悲观。 就算他于当下那一瞬间下定决心改变,立誓跟她在一起后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可是他们相处模式的惰性必然会将他们拉回原先的轨道。他会继续无理取闹,尖酸刻薄,而她也会一如既往包容,默默忍受他所有坏脾气。他们都不会有任何成长。 正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不能将她拖进这样的感情。 他也没有办法告诉她:“你等我几年,等我变得更成熟再回来找你。”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这句话,她一定会天长地久地为他等下去。可是大好的年华,一个人人生中最纯粹的那几年,他凭什么让她放弃周围所有青春的萌动为他独守爱情? 在更早以前,许思睿绝对猜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觉得自己的感情都是她的负累。 因为喜欢她,所以更不愿意他的喜欢成为捆缚她的绳索。因为喜欢她,所以只要她能幸福,好像不跟他在一起也没关系。 拒绝了她,她也许会遗憾不甘,但这份心情总归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去,两年后,一年后,也许都要不了这么久,她就可以走出来了——她并不是那样钻牛角尖的人。可是答应她,她却要为了不成熟的他忍耐四年,甚至永远。 他想他知道他该怎么选择了。 祝婴宁,你去更好的天地吧。 不用为我等待,更无需为我停留。 第207章 永恒的爱情 许思睿想得很清楚—— 像周天晴说的那样,他应该先找到自己,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一个不懂做自己的人必然也不懂爱人。 至于他和祝婴宁往后的关系该怎样发展,他也想得很豁达很乐观,觉得等到大学毕业再随缘吧。 未来的东西变数太多了,连玛雅人的预言都能失灵,没人能说清一个人的感情会如何发展。 也许毕业以后她处于单身,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 也许毕业以后他还喜欢她,但她已经有了决定相伴一生的人。 想开以后,在大学开学前,他给自己做了一份详尽的规划,包括加入哪个老师的实验室、绩点维持在什么水准、在大学期间做出什 么成就、攒够多少钱、什么时候出来创业。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他一直都擅长处理好学业上的事,对赚钱一事也颇有心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5节 大一刚开学,他就在校外租了房子,因为不想跟一群袜子攒一星期才洗的臭烘烘的男大待在同个密闭空间里。他奇怪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生长环境也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在不讲卫生这一点上做到高度统一。为了自己的嗅觉及视觉着想,他交完住宿费就搬走了,利用自己攒的积蓄以及家里人执意给的零用钱租了一间对独居来说显得过于大过于空的房子。 住了不到三天,许思睿就后悔了,恨不得给当初武断租房的自己两巴掌。 房子大的坏处在此刻显现出来,每天放学回家,光是要不要把所有灯打开,他都能纠结上足足五分钟。 因为如果不把所有灯都打开,有些角落照不到灯,就会显得黑漆漆的,他总怀疑那些地方会冷不丁飘出几只鬼。 可是如果打开屋子里所有灯,灯光又会将房子的大和空无所循形映照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像坐在荒芜的沙漠上,周围一点点人声都没有,显得格外凄凉,配上一段二胡当bgm,那更是凉彻心扉,还不如见鬼呢。 而且,更可恨的是,这间房子隔音很好——好到他虽然有邻居,却约等于没有邻居,每天门一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许思睿认为人类是群居生物,人不能生活在没有其他同类的空间。 然而这个房子没法短租,他不仅押二付一,还签了整租一年的合同。痛定思痛了一周,许思睿还是决定将它转租出去,就算短期内没法找到租客,他也要立刻搬走,不然他的抑郁症好像都越住越严重了。 挂上转租信息以后,他当机立断又在学校附近找了间小点儿的房子,四五十平,一室一厅,是自建楼,每层住两户。楼上是一对教职工夫妻,有一双儿女;楼下是同校的学生,两个女生,似乎是闺蜜合租;至于邻居,是一个男博士,嘴上说自己才二十六岁,看起来却像有三十六,头秃眼袋大,仿佛已经提前失去了.性.功能。 这个配置许思睿还算满意,毕竟大家文化程度都比较高,住在一起应该不会有素质方面的问题。而且这里隔音很差,每天都能伴着朗朗人声入睡,极大地满足了他身为群居生物的社会需求。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楼上夫妻确实高知,不会高声吵架,两个小孩也听话,从不瞎叫嚷。但正因如此,父母非常重视孩子的全面发展,每天一到傍晚,上面就会响起小女孩谈钢琴的声音和小男孩跳绳的声音,绳索甩地板的声音、小男孩“咚咚”落地的声音伴着错漏百出的钢琴声凌虐他的耳膜,而且这些噪音往往会从傍晚断断续续持续到晚上十点。如果是周末,那更不得了,整个白天他都别想休息。 楼下两个女生感情很好,每天晚上都会睡在一起讨论八卦,谈到震撼人心之处,两个人会憋着声音嗤嗤发笑,笑声清晰地透过墙板传到许思睿耳边,让他有种躺在她俩中间被迫听八卦的错觉。 博士生更是促成他再次搬家的主要原因。不知是学业压力过大,还是天生.淫.魔,这个哥几乎每晚都要看.黄.片。许思睿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肾虚了,合着这是真肾虚啊。 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着想,在自建楼住了一周后,他又搬走了。 这次搬回了宿舍。 好在住宿费他有交,搬回去也就是收拾床被子直接躺上去的事。 室友不洗袜子?没关系,反正他自己有洗袜子就好了。 室友打呼噜?没关系,反正他有之前住自建楼买的耳塞。 宿舍很臭?没关系,反正鼻子有自适应功能。 解决了嗅觉和视觉问题,室友们其实都还挺好相处的,他很幸运地没有遇上太难相处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难相处的人。 他的洁癖在这种情况下发作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严格禁止室友未经他允许就触碰他的物品,尤其是床上物品以及洗浴用品,因为他无法确保他们每次上完厕所都有洗手。 除此之外,他们倒是蛮处得来。 大概人的本质就是慕强——学习好,长得帅,有自己的想法,外加偶尔也能跟大家开开玩笑——这些buff叠起来,只要许思睿自己愿意,他走到哪里其实都能迅速吃开。无论是上课还是吃饭,都有室友或者同性同学主动过来约他一起。走在路上常有学哥学姐给他塞社团宣传单。军训时因为长得太抢眼,第一天就被教官选去了仪仗队。开学到现在已经被挂过无数次表白墙。每次去图书馆学习都会被要微信。 和很多人比起来,他的人生简直像开挂一般易如反掌。 无数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无论友谊还是爱情,只要他想,他似乎都唾手可得。连周天晴都鼓励他:“睿睿,你可以敞开心扉,在新学校多交些知心朋友,如果遇到合适的人想谈恋爱的话,我也支持你。” 可他既不想交朋友,也不想谈恋爱。 他既觉得自己充满了群居的需求,又抗拒着深层次的社交。 他只是觉得很孤独。 整形外科医生马尔茨曾在他的《精神控制论》书中说他的病人至少需要21天的时间来改变他们的心理,后来这句话被广泛引用,用来形容习惯的养成仅需21天。许思睿觉得后面这个结论纯属放狗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个21天过去了,他从来没有一天停止想念她? 对他来说,学习什么都在次要,最难的反而是处理情绪上的反扑。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想开”和“做到”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所谓群居的需求,说白了就是想她的借口。 从高中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 这不是普通的分别,不是他去某地旅游几天或者她去亲戚家住几天这样简单的事。 点开聊天记录,才发现他们已经生疏到连拼.多.多互相帮忙砍一刀的关系都算不上了,甚至也称不上朋友圈点赞之交,因为她几乎不发朋友圈。他不再是第一个得知她喜乐的人,不再对她了如指掌,不再是她首选的默认的分享对象,不再能够看到她失落纠结彷徨时苦巴巴的表情,不再能随时随地连名带姓地喊一声—— 喂,祝婴宁! 她的喜怒哀乐他再也无缘参与。 想在聊天框输入些文字,若无其事地询问她的近况,又怕自己说着说着会忍不住泪崩,然后前功尽弃,习惯性依赖她,在她面前释放所有脆弱情绪,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哭着求她说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有成熟到能够经营好一段感情了吗?或者说,究竟什么才是成熟的标准? 与这个问题相伴而生的是他对自己感情状态的迷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喜欢到再不立刻见到她可能就要死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对她不再有特殊的感觉。 孙明远对此的评价是:“你是不是抑郁症转人格分裂了?” “我有时候想起她会觉得心脏疼得不太舒服,有时候又心如止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她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这样到底还算不算喜欢她?” “根据我喜欢了几十上百来人的经验……”孙明远给出了难得的建设性建议,“你去见她一面就知道了。” 许思睿觉得有道理,于是他逃了几节水课,买票飞到了北京,当然,是瞒着所有人。 他提前从周天晴那里要到了她的课表,根据课表找到她的教室,当时她正在上一门大课,能容纳上百人的多媒体教室坐了满满当当三个班的学生。他混在其中也丝毫不显得起眼和突兀。 虽然是大课,内容却比较水,讲的是中国古代神话人物的形象演变,给人凑学分用的。 上课的过程中,他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却一直没成功,直到课程即将结束,老师点人起来做presentation,她作为小组代表去到讲台上展演,他才看到她。 台下学生或者睡意朦胧,或者急着下课心浮气躁,根本没人认真看讲台,更遑论听她汇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组作业。但祝婴宁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站得笔挺如松,目光扫向坐在前排的老师以及喧闹的同学们,认认真真阐述她和她小组成员的研究成果。 条缕分明,逻辑缜密。 虽然没有观众,但她自始至终毫不敷衍。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选的课题是《论孙悟空形象历朝历代的迭换更新》。 台上灯光并不明亮,他却觉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着光。真奇怪,她讲的又不是什么激情澎湃的内容,没有高.潮,没有起伏,更不像股市随随便便来个大跳水,她只是在汇报调查成果而已。可是他的心脏却随着她沉稳有力的叙述跳得越来越剧烈。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她更多的是因为她对他非常好,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即使她没有对他这么好,他也会喜欢她。因为吸引他的从来不单只是谁对谁好而已,而是她这个人本身,是她从以前开始就一以贯之的“认真”和“土”。 除了她这么“土”的人,究竟还有谁会在这种水课上认真做汇报啊?他又想哭又想笑。 他发现自己还搞错了另一件事。 关于爱情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爱情就是始终浓烈地爱着一个人,是只要那份热情消退就等同于背叛,但其实不是的。 生活的基调是平淡,人生再跌宕起伏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活在戏剧张力中。有时热情消退,有时亲情打败爱情占据上风,有时感到几许倦怠,这些都没关系,也不是罪。没人能始终处于情绪高峰不疲倦。 爱情不是时时刻刻都处于情感最高点,而是即使日子那么平淡,也会因为某些闪光的瞬间一次又一次地对同一个人感到心动。 是这些反复心动的瞬间构成了永恒的爱情。 ** “所以你觉得你会拖累我,就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不告诉我,擅作主张替我做了决定?”她停止的眼泪不知何时又汹涌而出,摇了摇头,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并不是真正尊重我?” “……对不起。”许思睿垂下眼眸。 “我根本就不怕被你拖累,我也不怕异地,不怕你情绪不稳定,我当时完全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他轻声打断她的话,再次抬眸直视她的眼睛,眉头微微皱着,“你什么都可以忍,就像你爸爸妈妈那样对你,你也不会放弃他们一样。就算我再无理取闹,你当时也可以接受我。但是祝婴宁——” “我不需要你这种大爱,也不需要你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我这么无私,在我面前,你可以更自私一点。”他沉声说,“我希望你爱我时是自私地爱着我。” 祝婴宁愣住了。 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听到过的最多的话无疑是感谢。 感谢她的付出,感谢她的帮助,感谢她如何在他们困难时伸予援手。听得多了,她越来越觉得帮助他人已经内化成了她的本能与职责,是一件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事,是于她而言理所当然的责任。 可是从头到尾,好像只有许思睿一直在提醒她,她可以不那么无私。 她可以自私地选择自己。 她可以自私地奔赴自己的生活,无需被任何感情——甚至包括他的感情所牵绊和左右。 “……我不是想逼你做出什么选择,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我只是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呼出,背靠着墙壁,声音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更加低缓,几乎带了一丝颤音和祈求,“所以……我有让你再次心动吗,祝婴宁?” 潮湿的酒气蒸腾在他们中间,隔着洗手间门口雾蒙蒙的灯,他的五官在她眼里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她张了张口,艰涩地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说。 沉默再度逸散,实质化在他们中间,如同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 她迟迟没有开口。 也许该说点什么的,无论是明确的拒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都应该趁这个机会同他说清楚,不应该再拖延下去。 张了张口,打算出声时,远处的声音却插入进来:“婴宁?你洗个手怎么洗那么久?我看你一直没回来,还以为你怎么了……” 是吴波。 她朝她走过来,直到快要靠近,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许思睿,愣了愣,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呃……我有打扰你们说话吗?” 祝婴宁习惯性摇了摇头。 “哦哦……没有的话,那我们回去了?”吴波挠了挠头,见祝婴宁和许思睿都没有说话,她便自顾自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他们的座位带,兴致勃勃地说,“你再不来好吃的都要被他们吃光了!而且我告诉你,你真该去看看孙明远的洋相,哎呀——太逗了!他现在喝醉了搁那儿背诵他小学给女生写过的情诗呢,快快快,去晚了连视频都录不上……” 吴波的话响在祝婴宁耳边,她努力想要听清,那些字却歪歪扭扭地从她耳边溜掉了。 前往座位的路不远,她跟在吴波身侧,一步一步走得沉滞缓慢,头脑也不太清楚,脑袋沉沉的,晕晕的,酒意上头,思绪乱成一团,她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可能确实没那么好。 余光往后偏,发现许思睿没有跟上来。 他还站在原地吗? 他为什么不跟上来? “吴波……”祝婴宁小声道。 可能太小声了,吴波没有听清,依然拉着她往前走。 眼前前面就要到他们的座位了,她不得不使了点劲拽住吴波,声音也因此大了点:“吴波,你自己先过去吧。” “啊?”吴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还要去干嘛?” 对啊……她要去干嘛? 她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楚。 可嘴巴已经 脱离意识掌控自顾自做了回答:“我还有点事,你先不用管我了。”说完轻轻拂开她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指,转身朝洗手间的方向狂奔而去。 短短的一段路被她跑出了八百米考试时冲刺的气势,沿途的客人被她吓了一跳,纷纷朝她投来惊诧的视线。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6节 她没有管,避让着上菜的服务员,气喘吁吁朝洗手间跑去。 许思睿果然还在那里。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只是右手微微捂住腹部,表情也有些落寞。 她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站定时,他像是吃了一惊,然而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祝婴宁抢先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其实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那一瞬间,好像别的什么顾虑都不重要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喘息,确定地说—— “对!我还是喜欢你。” “我胃有点疼。”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208章 美男计 “……” “……” 噤声片刻,他们又同时开口: “疼多久了?需要去医院吗?” “你刚才你说你喜欢我?” “……” “……” “我是说了。” “没那么严重。” 第三次抢答。 对视一眼,祝婴宁先被他们之间诡异且不合时宜的默契气笑了,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短促又无语的气音,眉头也拧成了疙瘩,笑着笑着,见许思睿也努力憋着笑,于是像被戳到笑穴一样,气恼消散,好笑的心情占了上风,笑声也逐渐变得肆意随性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傻乐半天,笑到中间,她一个没站稳,额头还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等到这阵笑意过去,祝婴宁才清清嗓子,站直了,看向他的眼睛,坦然道:“对,许思睿,我喜欢你。你问我你有没有再次让我心动,我可以回答你,有。” 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 许思睿还没来得及消化她的告白并为此感到高兴,就被“但是”两字悬起了心。他知道中文语境里,“但是”前面向来都是铺垫,后面才是重点,尽管情感并不太想听到她的最终审判,他还是定了定神,低声道:“……嗯,你说。” “但是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跟你在一起。” 说出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里,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互相告白完的下一步就该顺理成章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还有踟蹰? 可她不是别的人,她就是有自己的顾虑,担心再在同个地方摔跤。 正由于有过一次恋爱的经验,所以她更清楚自己在感情中想要什么,也更清楚自己在感情中所能够承受的阈值。因为喜欢他,所以如果他再在同个事情上带给她伤害,她不一定还能承受。 她不得不提前保护自己。 祝婴宁继续说,开诚布公:“你说的那些话我都理解,也都接受,我知道从你的立场来说,你做的不算错。可是对不起……我也有我自己的立场,在我的定义里,逃避就是逃避。我还没有想通这件事情,就算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会每天纠结,不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都不公平。” “我喜欢你,可是喜欢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想通,也许我会一直维持这条原则。也许未来我可能答应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即使这样,你也打算跟我耗着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低到许思睿怀疑她下一句就要劝他放弃了,就要说些诸如“你不应该和我耗着”“你是一个好人”“你值得拥有新感情”之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提前拦截她即将派送过来的好人卡:“这对我来说不算耗着。” 她定定看着他。 许思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手下触感一如既往的柔软顺滑,他用指尖勾起她额前的发丝,这个动作使得她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眼睑上方短密的睫毛浓烈分明:“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和你相处的每分每秒,对我来说都是开心的。只要开心,就不算耗着。” “说真的……”他苦笑一声,眼眶潮湿,“你别看我刚才说得好听,什么你可以对我自私点,但真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没办法不伤心。” “那你调理一下,尽量不要伤心。”她也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许思睿破涕为笑:“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又不是机器人。” 他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笑容,“好吧……虽然我的感情非常伤心,不过我的理智还是维持刚才的话,我只要知道你喜欢我就好了,至于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是继续犹豫、犹豫后答应我、还是犹豫后拒绝我,我都会自己想办法接受的。只是,在你犹豫的时候……” 他微微低下头,配合她的身高,把自己的头发送进她掌心里,声音也软下来,和着浓浓的鼻音,细听像是掺杂一丝撒娇般的哀求,如情人间的私语:“我能继续这样陪着你吗?” 低头的姿势使他看她时不得不挑起上目线,眉眼因此显得更加绮丽,还带股慵懒,仿佛淬着春日流水。胸前衬衫松开的两颗扣子敞露出锁骨,上面盛满融融灯光,像流淌的夕阳。 祝婴宁的心猛一跳,大呼这是卑鄙无耻的美男计,有一瞬间甚至都怀疑他刚才说的那些状似开明的话究竟是不是以退为进了。然而犹豫半天,还是没法对这张脸说出重话或者加以阴暗猜想,只能默默将手抽了回去,努力绷起严肃的脸色:“……随便你。” 许思睿颇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换了话题:“那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点了点头,心里也担心甩下吴波太久惹得她生疑,带头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他刚刚说胃疼,回头一看,果不其然见许思睿似有若无用手挡着肚子,见她看过来又若无其事把手收了回去。 “你肚子还疼吗?”她问。 她难得跟朋友聚一次,许思睿担心说还疼她会大动干戈把他带去医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扫她的兴,破坏她和朋友们相聚的机会,他摇摇头,说:“早不疼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那你刚才干嘛……”她做了个捂肚子的动作。 许思睿正色道:“因为我这人比较虚,得小心不让肚子着凉。” “……你还有完没完了许思睿?”她脸上凝重的表情瞬间变得哭笑不得。 两个人这才说说笑笑朝饭桌的方向走。 重新入座以后,祝婴宁低头摆弄了会儿手机,接着才抬头跟周围其他人聊天。 饭桌上觥筹交错,许思睿也尽量陪着笑,尽管他的胃部一直幽幽作痛。说疼得多厉害,倒也不至于,只是持续不断地隐痛,痛意就像一条平平的直线,从此端蔓延到彼端。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凉气,放下筷子。 饭局进行到后半程,祝婴宁忽然站了起来,说她又要去下洗手间。 大家都喝蒙了,连吴波都没再问她怎么又去洗手间,许思睿看了她一眼,她就像接收到他眼里的信号一样,食指点了点他的肩膀,说:“你坐着,别什么都跟。” 他自己也觉得老是跟着她去洗手间听起来怪变态的,于是就没动。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祝婴宁回来了,左手拎着一个袋子,右手端着一杯从服务员那要来的温水。 她把温水放在许思睿面前,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扬了扬眉。 下一秒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祝婴宁从袋子里拿出了一盒未拆封的胃药,拆开包装,拉过他的左手,把药倒在他手心里,低声让他先把药吃了。 他愣楞地地看着她:“你刚才叫了跑腿?”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轻声催他快点吃药。 许思睿这才呆呆地把药送进自己嘴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就着水将胃药咽下。水是温热的,入嘴刚刚好。 饭桌上有一个高中同学问祝婴宁大学期间是不是就申请入党了,说自己的小妹正在念大一,对当公务员感兴趣,希望她能给点建议。她转头跟对方说话,聊没几句,感觉垂在餐桌下的手被谁握住了,往下面快速一瞥,果然是许思睿。 她隐蔽地瞪了他一眼,边说话边偷偷使劲,想把手抽回来,结果硬是没抽动。又不好动作太大,怕被其他人发现。正考虑着要不要往他手心挠痒痒,用这种缺德的办法让他松手,他的手指就滑入她的指缝,跟她十指相扣,用力握了一下,然后自行松开了。 她稍微用余光扫过去,看到他又悄摸吸了吸鼻子。 哎呀……这点小事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她心里直叹气,转头去跟同学说话时,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 许思睿做的经营游戏的目标用户多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其中大学生与刚毕业没多久的人居多,七八月酷暑正是大学生放假的时间,一是有空玩游戏的人变多了,二是猪肉买回家有冰箱可以储存,且有家人可以帮忙料理,不像在学校住宿时做点饭菜都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因此整个暑假,猪肉的购买量随之飙升到了顶峰。 半放养的山猪的饲养周期在八个月左右,如果卖完第一批再进行第二批猪苗的引入,会导致中间产生极大的生产空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之前前往其他企业考察的过程中,祝婴宁学习了他们的做法,采用分批次分栏饲养策略管理合作社的养殖场,将整 个养殖场划分为a、b、c、d四个栏,a栏引入第一批猪,饲养两个月后,再在b栏引入第二批猪,由此类推。他们的生产间隔也因此从八个月顺利缩到了两个月。 如果拥有更大的场地,这个间隔还能变得更短,可惜村合作社规模有限,两个月已经是他们讨论出来的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小的周期了。 这就导致暑假高峰期间,a栏的猪售卖完毕后,b栏的猪没法马上跟进——毕竟得再等两个月才能出栏。 此时祝婴宁不得不庆幸自己当初有下定决心邀请企业进驻,企业的养殖场规模更大,能够有效弥补他们的生产空缺,构成一个完整且不间断的售卖链条。 暑假结束,看完温文旭算的账目,祝婴宁心情大好,不仅因为村里赚到了钱,农户都有了生活保障,还因为她终于有钱可以分给许思睿了,不然因为他之前的出手相助,她总觉得欠了他人情,实际的盈利完美地弥补了她的亏欠感。 国庆到来之前,许思睿问她回不回北京。那时正是秋季,她忙着村里的事,又恰好接到了刘桂芳的电话,叫她回家过国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北京了。 “好。” 许思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着倒是很平静,但祝婴宁福至心灵,莫名有种预感,未卜先知地提醒他:“……你回北京好好陪你妈妈和你小姨她们,不许过来找我。” 那边没人说话。 虽然没人说话,她却可以脑补出许思睿此时此刻不服管教的表情,不放心地说:“你听到了没有?我真的没空招待你,国庆我得忙自己村的事,我们村的祠堂最近在修缮改建,还有医保,村里很多老人都不懂交医保。反正我很忙很忙很忙,你不要过来了。” 许思睿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好。 虽然人没过来,然而国庆期间,祝婴宁却收到了许思睿打来的钱,他说这笔钱是用来给他们村建祠堂的时候,她真被逗笑了,心里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感想:“不是……许思睿,你知不知道祠堂都是本村本姓人自行捐建,你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许思睿恬不知耻地说:“我怎么是外人?我在你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我也是你们村的一份子。” “……” 她没绷住,边笑边叹,“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自己把钱好好收着,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结果这人还跟她犟上了,说如果不能以他自己的名义捐款,那就以她的名义捐,反正这钱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祝婴宁把钱打回他的银行卡,他就又给她打回来,让她有种新时代推搡红包的错觉。 她怕再来来回回打几次,自己的账户出什么问题,只得先把钱收了。 当然,用是没用的。 她琢磨着该用什么方式把钱还给他,要不等下次见面当面还好了,她就不信见面她还拗不过他。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下次见面这个听起来很简单的事,却没能在19年年末实现。 因为疫情爆发了。 ** 2019年12月8日,武汉首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发病时,并没有人将其当一回事。 远在g省的祝婴宁等人就更不用说了,当时他们还在忙着制定年前最后一栏猪肉的销售计划,打算给2019年画个完美的句号。 不止是她,村里其他干部也都忙于现实各项琐事,除了放寒假的小孩偶尔刷到网上视频,会不清不楚地说一句“肺炎”“感冒”之类的话,大家都没留意到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讯息。 真正意识到其严重性及紧迫性,是2020年1月传来了武汉决定封城的风声。 上头的文件如雪片一般下达各地,核酸检测点建起来了,医务人员进驻了,各地健康码逐步形成和普及,重要的交通站点进行限流,国.家鼓励就地过年。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7节 身为公职人员,祝婴宁和沈霏他们的春假甚至直接取消了,因为他们村老龄化严重,老年人平均年龄70+,个个都是新冠的易感人群,且基础病缠身,随随便便感染一次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们碰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若是不把事情说得严重点,村里压根没人重视,虽然宣传了好几次出门得戴口罩,但还是收效甚微,很多老年人都戴不习惯,说蒙在脸上一股消毒水味儿,又热又闷,戴着人都没法喘气。 可如果说得太严重,又会引起恐慌。王胜举说当前不引起民众的恐慌才是最要紧的,因为村里人文化程度低,要是跟他们说这病有可能会死人,尤其容易死老人,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也会给他们的防疫工作造成更大困难。 怎么说才能既引起民众重视,又不引起民众恐慌,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祝婴宁只能带着沈霏和温文旭挨家挨户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别去人多的场合,少接触外面来而且还没做核酸的人,如果非要接触,就一定得把口罩戴上,不然传染给自己的孙子,不是让小孩遭罪吗?说这个病小孩得了会发烧,众所周知,小孩发烧一定得引起高度重视,不然孩子烧傻了烧坏了,未来可怎么办?还说这个病得了剌嗓子,小孩难以忍受疼痛,必定哭闹不止,你们自己看了也心疼不是? 好在大多数老人长久地带着孙子,对自己的孙辈都是有感情的,涉及孩子,大家总算听劝了些,可还是有些顽固分子常常去镇上棋牌室同不知道哪里来的陌生人打牌。 另一件难事是物资。 村里大多数人都有种点小田,养点鸡鸭,粮食倒是不愁,愁的是药。村里没有药房,拿药只能去镇上的医院,可一旦疫情爆发,医院那点药顶什么用? 尽管村里还没出现案例,出于未雨绸缪,祝婴宁也同王胜举积极联系了外面的志愿者部队,请他们帮忙采购些药送过来。 他们忙活的时候,刘桂芳给祝婴宁打过趟电话,问她回不回家过年,她说不回去了,在电话里细致地同刘桂芳交代了防疫的各种注意事项,最后又说:“阿妈,你把电话给祥弟,我跟他交代些事。” 祝吉祥接起电话,祝婴宁告诉他得趁着还能买到药的时候在家里备些新冠常用药,先把自己家的备齐了,如果有余力,再让村里其他人也备一些,都是老人,都不容易。 因为常上网,祝吉祥也知道严重性,应:“知道。” 挂断电话,紧随而至的就是武汉正式封城的消息,那天是1月23日,正值除夕前一天。 那年春节,她是待在宿舍和沈霏温文旭一起过的,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做了三菜一汤,就算除夕年夜饭了。 零点过后,手机响个不停,无数人的新年祝福及关心滴滴答答弹出来,她拿过手机一一回复,回到许思睿时,看到他发:「本来想寄些东西给你,但快递都停了,只能等恢复再寄,你那边药和口罩都够吗?缺什么直接跟我说。」 她心中微暖,回:「都够的,你自己囤够了吗?」 许思睿发了照片过来。 他在姥姥姥爷家吃年夜饭,两个老人是囤囤鼠,早就备齐了满满一柜子的口罩和药品。照片里不仅有柜子,还有周天澜和周天晴硬要凑过来抢镜头的笑脸。 她也跟着笑了笑,还想再回些什么,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迟疑的,微弱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孩子细细的嗓音:“小祝姐姐……你在家吗?” 她与温文旭和沈霏对视一眼,惊讶地走去开门。 门拉开,门外站着一个小孩,是卢一桂的孙子,还在上小学,人中那拖着道鼻涕,畏畏缩缩地细声道:“我奶奶好像生病了。” ----------------------- 作者有话说:今天二合一。 目测再写个十几二十章能完结。 第209章 我很好 祝婴宁心一沉,回头与沈霏和温文旭对视,在他们眼底看到 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凝重。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们三人在工作上已经很有默契了。温文旭立刻起身去找外出的风衣,沈霏去翻口罩,祝婴宁则微微俯低身子,仔细询问站在他们门口的小孩:“你爷爷呢?他让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找我们吗?” “爷爷今天中午跟奶奶吵架了,因为中午奶奶做了我爱吃的糖醋猪蹄,没做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他现在在我小爷爷家喝酒。” “你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都有哪些症状?” 小孩费劲地回想着,结结巴巴道:“她……应该是昨晚就不舒服了,说上火嗓子疼,冲了菊花茶喝,但今早起来还是疼。下午她说自己要午睡,让我别去闹她,我就去我舅家找我表哥玩了。刚才回家看到她人躺在床上喘气,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还说自己浑身酸痛,没力气站起来……她就让我过来找你。” 祝婴宁点头表示知道了,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情况,对温文旭说:“你带上车钥匙去找支书,你们男人比较有劲,先把卢婆婆背上车送去医院,我和沈霏留下来做简单消杀和密接人员的隔离。检查结果出来之前还不一定能确定是新冠,不是最好,如果是,到时还得上报情况,让医院派人过来进行深度消杀。” 又看向沈霏,“我先去卢婆婆那儿看看情况,你去找她丈夫,找到人以后务必把他带到卢婆婆家来,先别让他接触其他人了。” 温文旭和沈霏先后应了声“好”。温文旭把她们的外套递过来,沈霏也翻出了几个医用口罩和一大瓶酒精。 戴完口罩,眼见还有剩余,祝婴宁索性给前来求助的孩子也戴上了口罩,随手揣过挂在门边的应急药,让温文旭和沈霏随时与她保持联络,接着便领着小孩往他家的方向去了。 卢一桂躺在卧室床上,还残存模糊的意识,看到她来,勉强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地说:“小祝,你看,咳咳,咳咳咳——这大过年的,我……” 祝婴宁赶紧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先用她家现有的温度计给她量了体温,39.5c,已经算高烧了,摁出退烧药,又兑了杯温水,扶着她的头喂她吃下药,才徐徐问:“卢婆婆,您这几天有接触什么村外的人吗?有没有去镇上?” 卢一桂虽病着,却也不傻,一听她这么说,面色瞬间紧张起来,连原本萎靡不振的嗓门都因激动大了几分:“小祝啊,你的意思是我感染了那个什么……心、心……新冠?可我这几天没去镇上啊!咳咳,咳咳咳——倒是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让他不要买烟不要买烟,还偏跑去镇上买烟,咳咳……我估计他不止买烟,还找他那几个垃圾朋友搓麻将或者打牌去了,个死糟老头子……小祝啊,我不能是新冠吧?如果是,我家老头子咋没症状呢?” 每个人潜伏期不一样,抵抗力也不一样,祝婴宁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不能直接这么说,怕引起卢一桂恐惧,只能安抚她道:“支书待会儿过来带您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新冠得医生检查了才知道,还不一定是呢。” 她们说话的时候,王胜举已经带着人手匆匆忙忙赶到了,人还没走进来,声音先递进来:“走走走!先去医院!” 卢一桂被他们手忙脚乱地扶到了一个壮小伙背上,她没见过这架势,见状越发惊恐了,瞥见傻站在一旁的小孙子,急得不由高声叫唤:“哎唷!那我孙子咋办?我孙子……嗳……我孙……” 祝婴宁只好大声道:“您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直到被人背出去了,卢一桂都还在交代:“你得照顾好他……咳咳,小祝,你照顾好他欸!” 等她远去,祝婴宁问小孩有没有吃晚饭,他摇头说没有。 “那你去客厅那里坐着等我,我忙完了给你下点面条吃。” 交代完,她便马不停蹄地用酒精给卢一桂待过的地方以及用过的器具做起消毒。 喷了还没几分钟,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方言味极重的声音:“嗳,什么味儿?!你们把我好好的家弄成啥样了!” 是沈霏带着卢一桂的丈夫回来了。 他佝偻着背走进门,先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没见到卢一桂,不悦地嚷嚷:“我老婆子呢?!”一脑门官司,身上也酒味冲鼻,显然喝酒喝得兴起,酒意正盛,被沈霏强行叫回来,攒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泄呢。 “支书带她去医院了,她人不舒服,发烧,喉咙痛,得检查一下看是不是新冠。”祝婴宁说。 “好好的去什么医院,就一点小病小痛,哪有人大年三十还去医院的?也不嫌晦气!那医院有开吗?”他手背在身后,如老年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在屋子里踱步来踱步去,语带不满地指点完江山,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摸出打火机作势要点烟。 祝婴宁赶忙制止他,说刚喷完酒精,屋子里酒精浓度很高,不能点明火。 给老人——尤其是固执的老头解释这些事并不容易,祝婴宁说得险些要缺氧,最后甚至还上了手去夺,才制止了他的作死行为。 老头子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把她们骂得那叫个狗血淋头,沈霏听得反骨都要犯了,特别佩服祝婴宁能面无表情听着,末了还没事人一样问他这几天都去过哪里。 “咋了?我去趟镇上都不行啊?啊?!”老头抽不了烟,脾气更坏了,手夹着烟屁股,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我是犯人啊?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我关起来?啊?!” “不是你犯了什么罪,而是你存在感染新冠病毒的可能,这个病必须引起重视,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感染了,是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我需要了解你都去过哪里、接触过谁。”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还咒我老婆子有生命危险,她壮得跟头牛似的,鬼扯!” 老头骂完她们,消停不了几秒就往厨房去了,揭开锅一看,发现没煮饭,顿时又抱怨连天,埋怨卢一桂走之前也不晓得把年夜饭做好。 沈霏忍无可忍,轻声嘀咕道:“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做?” 也不知是耳背还是怎么,老头没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只是再次背起双手,嘟嘟囔囔地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祝婴宁问。 “家里没饭吃,我总得去别人家找饭吃吧?”他伸手拉开门。 “不行,你们得先在家待着,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才好 判断能不能让你出去。”祝婴宁说。 老头仍是将脚往门外迈。 她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我让你在家待着!没听到?!” 茶几很厚,是木做的,稳稳当当地杵在桌面上,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她拍得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宛如惊雷落地,上面的茶杯也跟着噼啪摇晃。 老头惊愕地回过头,停顿半晌,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得,消停了。 沈霏惊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祝婴宁的方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想到还有一条最终杀手锏——诉之以武。 该说不说…… 还挺好用。 她在心里默默给她竖了竖大拇指。 ** 这顿晚饭最终是祝婴宁下厨做的,主要是答应了卢一桂照顾好她的孙子,而且她自己也不忍心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孩子挨饿。 面条里敲了两颗蛋,祝婴宁全都捞起来给小孩了,也没给老头盛,最终是他自个窝窝囊囊地走去厨房给自己盛的,嘴里低声嘟囔着说等年过了要到镇上投诉她们。 祝婴宁全当耳旁风,理都没理,只交代小孩去自己的卧室摘了口罩关上门吃。 而老头的气持续到下半夜也消了,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自身觉悟,而是因为医院那边来了消息,说卢一桂的病情恶化得极快,已经出现了湿罗音,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 “核酸检测结果呢?”祝婴宁皱着眉头问手机另一边的温文旭。 他说:“阳性。” ** 后来回想那段时光,祝婴宁发觉自己丧失了与之有关的大部分记忆,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人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会自动为大脑减负。 得知卢一桂的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后,她和沈霏向卢一桂丈夫详细问出了他、卢一桂及他们孙子近几日的行动路径以及所有与他们有过无防护接触的人,把情况上报给乡镇疫情防控指挥部。当天晚上,上头就派了大白过来做深度消杀,原本说好卢一桂的丈夫和孙子直接居家隔离,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间减少接触,由祝婴宁她们负责看护和送餐,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卢一桂的丈夫也发病了,情况比卢一桂本人还要严重。 一家子只剩下一个小孩,上面商量了一下,打算将小孩接到县上做集中隔离。 传播路径也查出来了,是他们本县有个从武汉回来的农民工,在乡镇棋牌室打牌,由他传染了卢一桂丈夫,而卢一桂丈夫又传染了卢一桂。 现在密接和密接的密接人员众多,据说县上专门空出了一栋学校教学楼用来做隔离。 祝婴宁托人打听了具体情况,得知县上人手紧缺,隔离楼的三餐送得极不准时,有时还会变成两餐甚至一餐。她想了想,还是打了报告申请将小孩留在他自己家隔离,由她负责照料。免得小孩子免疫力低下,去到那里没病也折腾出病来。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责任重大。王胜举让她想清楚,她说自己能担责。 “不是能不能担责的问题。” 王胜举揉着额心直叹气,用食指重重敲击着桌面,“你想——他们家已经出了两个病人,这个小孩十有八九也在潜伏期,爆发出来只是迟早的事。虽然说每次送餐你都有做好防护措施,但万一呢?医院的医生护士难道没做好防护?还不是有人倒下了?我知道你年轻,你身体好,这个病对你这种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可你要是病了,少不得七八天没法做事,我们村干部本来就人手不足,倒下一个人,对村里的村民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我不会倒下。”她说。 王胜举鸡同鸭讲,拗不过她的执拗劲儿,只能烦躁地摆摆手,任由她去了。 每次送餐,祝婴宁都很注意做好防护和消毒。除了送餐,她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首先是隔离的房子需要定期消毒,二是村里人心惶惶,除了安抚人心,他们还得加强巡检,嘱咐大家戴好口罩,取缔集体活动。还有年前没处理完的那些猪,什么时候开工?开工后如何兼顾防疫与工作?未来的物流以及销售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何在年后复工前做好预案?这些都是问题。 有些人胆子小,听说卢一桂的丈夫已经白肺了,死期将近,吓得连出门买菜都不敢,这种风气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家都如惊弓之鸟。王胜举与祝婴宁他们开会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他们村委负责统一采购食材和日用品,减少村民与外部人员的接触,这样既是对外面的人负责,也是对村民负责。 这事儿听起来简单,但他们的工作量却因此翻了一倍,祝婴宁自己堪堪能扛住,温文旭有健身的习惯,也还行,最令她担心的就是沈霏了,每晚回宿舍她都会尽量熬些补汤给沈霏喝。 沈霏一开始还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不必对她进行特殊关照,结果八天后,她果然成了第一个累倒的人。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8节 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新冠,只是累到低血压了。 她休息了一天,接着便不顾祝婴宁和温文旭的阻拦,又爬起来继续帮忙。 14天的隔离期结束,他们总算迎来了这段时间唯一勉强能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小孩没有发病,14天隔离期结束,他的核酸检测结果仍是阴性,村里其他密接也没有出现问题。 也有坏消息——卢一桂和她的丈夫依然没有脱离重症监护室,甚至被转到了省会的医院。 县上的传播链也不容乐观,那位武汉来的农民工不仅传染了卢一桂和她的丈夫,还传染了另外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各自又有各自的接触链。一旦出现了第一位患者,一切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来越脱离掌控。 县上人手依然极度紧缺。 祝婴宁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王胜举打报告,说她想去县上帮忙。 王胜举手扶着额头缓了半天才缓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思:“婴宁啊,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上头还没下达硬性指标要我们过去帮忙,说明他们还应付得过来,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主动往最危险的地方凑呢……” 她知道王胜举说这番话是为她好,职场上能为了一个同事说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开工的方案我都交给温文旭了,他能负责养殖场的事。”她说,“支书,村里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区别不大,可县上不一样,多我一个,也许真的会多一分希望。” 王胜举沉默无言。 最后他还是闭眼摆了摆手。 于是祝婴宁又连夜收拾东西赶去了县上帮忙。 县上缺人缺到没等她走完审批流程就把她拉去做苦力了,好在身体的劳累对祝婴宁来说向来不算什么。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每天都只睡四个小时。由于空闲时间极度稀缺,她回许思睿消息也回得越来越慢。 自除夕夜以来,他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系。 大概是从沈霏那儿听到了他们村出现病例的事情,除夕过后他就每天高频率发消息给她,提醒她注意这注意那,三不五时弹出条消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没时间及时回复,只能留到晚上再统一回一句「我很好」。 初七过后,他就开始往她这寄东西了,药、口罩和食物都还算正常,最令祝婴宁哭笑不得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很多套据说是“加强版”、能够让病菌无孔不入的防护服。 她最近几天在县里忙得脚不沾地,常常两三天过去才有空回他。 可能是这个原因,这天晚上躺到床上将要睡觉的时候,她收到了许思睿的消息,简单利落:「我买了票,明天过去找你。」 ??? 她睡意去了一大半,立马抓起手机回复:「别说傻话,你过来以后再想回上海,手续就复杂了,说不定会被困在这边,你工作不要了?」 他说他的员工现在基本都居家办公了,他自己也可以线上处理工作,至于线下的事,可以留到他回去以后再统一处理。 但祝婴宁私心还是不想让他来到疫情区,担心他那个脆皮体质被传染,因此她不惜把话说得更重了一点:「你过来也帮不上忙,只会害我分心,害我匀出精力去照顾你。许思睿,在其位谋其职,我在为我的工作和服务对象负责,我也希望你能为你的工作和员工负责。如果你真的尊重我,就先做好你自己。」 顶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完又消失,消失后又再次出现,足见他删删改改了许久。 两分钟后,他只发过来短短的一句话:「可是你好几天没跟我说你很好了。」 她怔了怔,心里骤起涟漪,握着手机看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回复,也是这个时候,刘桂芳的电话切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人对坏消息的不妙预感正来源于这些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的细节,她知道按照她阿妈的正常作息,绝对不会在这么晚的时间点给她打来电话。 绝对不会。 接起电话那一瞬间,祝婴宁的手是抖的,声音却很冷静:“阿妈。” 刘桂芳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既遥远又模糊,隔着云雾,她说,宁宁,快回来,你阿爸不行了。 她忘了自己应了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应,但挂断电话以后,她记得自己冷静地打开软件,叫了一辆跨市的网约车。 万幸还能在这个时间点叫到车,感谢互联网。 手机界面显示购买成功后,她起身下床,收拾出几件换洗衣服,出门去赶车。 外面风很大。 二月,寒冬余威尚存,风灌进她的大衣衣摆和毛衣衣领,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司机离她还有五公里,赶过来还需要…… 还需要多少分钟呢? 她看不清了。 许思睿的消息又从顶部弹了出来,问她:「你睡了吗?」 她哈出一口朦胧的白气,用冰凉僵硬的手指缓慢且艰难地打字回复:「快要睡了,你也睡吧。」 继续打:「我很好。」 手指在上面停顿了片刻,最后轻颤着点击发送。 -----------------------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 第210章 尘埃 网约车行驶到中途,祝婴宁才迟钝地想起自己还没有请假。 虽然没有武汉封城那么严重,但由于他们这边也出现了病患,像他们这种与病患以及密接有过高频接触的公职人员和医务人员的出行手续还是相当复杂的。 可她不可能等到明早天亮再慢吞吞申请丧假以及跨市出行手续,人命不等人,听刘桂芳的意思,祝大山大约撑不过今晚了,她只能先出发,等明早上班时间到了再补办各项手续。 开车到邻市她的老家一共要一个多小时,点到点之间的距离不远,主要是山路多,弯弯绕绕,生生将路途延长了。她时不时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急如焚,有心想催司机快点,却也知道山路崎岖,司机已经在安全范围内开到了最高速,再快下去,怕是要有危险。 手机始终安静,她既盼望刘桂芳给她打来电话汇报情况,以便她能知晓现在的进展,又惧怕接到她的电话。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赶到她老家市区的医院时已是凌晨四点,天依然昏暗,医院里却亮如白昼,医务人员和前来看病的病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祝婴宁站在大门口,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新冠病区指引,用鲜红的大字以及箭头标出,终点指向发热门诊,艳丽诡谲如喷溅的鲜血,像电视上上演的末日鬼片。 她摁亮手机,咽了咽唾沫,将电话拨给祝吉祥。 “我到了。”她开口,声音干涩,艰难地问,“……阿爸在哪个病房?” 还有一句不敢问出口——他现在如何? 是生是死,不敢过问。 已经做好了听到新冠病区的准备,也准备好了应对最糟的情况,可是当祝吉祥说在急诊门口时,她还是愣住了。 “急诊?!”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忙狂奔向急诊的方向,手机依然凑在耳边没挂断,惊愕地问,“不是新冠吗?” “不是,是血栓……”祝吉祥的声音既远又近,像从隧道里传过来,背景音里似有风声呜咽,祝婴宁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半夜突然发病的……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没意识了,本来及时抢救说不定还能救过来,但是……操!” 他说医院当晚来了一个新冠重症患者,人手全部都倾斜到那边了,还有不少医务工作者全副武装,被调去病人来源地进行消杀和隔离密接,情况极其混乱。他拖着每一个过路的医生和护士求救,但大家都只拂开他的手臂,让他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等。 究竟该等到什么时候? 等了二十多分钟,祝大山彻底失去了意识,刘桂芳直接给过路一个小护士跪下了,不断磕头求她,医院那边才勉强匀了个医生过来。 推进急诊室抢救了足有半小时。 “那现在结果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同步跑到了急诊那道走廊。 无需再问结果,因为她已经亲眼看到了答案。 祝大山躺的病床推到了急诊门口,上面蒙着一层白布。而她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风声是刘桂芳的哭号。她阿妈跪在病床的一侧,头伏在白布上,右手用力锤着病床,将铝合金铸的病床锤得几欲散架。祝吉祥就在她身后,背靠墙壁站立。 急诊门口除了他们,还有其他许多病人,有抱着恸哭不止的婴孩的父母,有搀扶虚弱老母亲的儿子,有互相依偎的恋人,有孤身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惨绿的学生,有年轻的一对女孩……熙熙攘攘。 祝婴宁的目光逐一扫过去,她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疲倦且黯淡的眉眼,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情地落向了刘桂芳那边,有偶尔的窃窃私语,说“造孽哟”“太可怜了”,但更多的是面临死亡的沉寂。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急诊室的灯仍亮着,里面有其他病人在抢救,门口等着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阿姨,来回踱步,不断搓着手,眼望天花板,嘴里细细碎碎念叨祷词。 那对抱着小孩的父母看起来非常急切,时不时站起来,左右张望,试图拉住过路的每一个医生。 别说理会那对夫妻,甚至没有医生有空过来让刘桂芳他们先将逝者挪 去太平间,病床就在急诊门口的走廊上横着,偶尔路过的医护人员步伐堪称小跑,口罩外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失去了神采,眼袋分明,眼皮褶皱。有一个医生哑声对另一个说:“你先去喝口水。” 祝婴宁站在走廊尽头,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该去怪谁。 ……怪谁能换回已逝的生命? 井然的人类秩序如同脆弱的幻影,一场自然灾害,一场人祸,乃至一场战争,足以将数亿人精心营造的秩序与安稳夷为平地。 生死灾祸面前,人类渺若尘埃。 ** 村里习俗,在家外逝世的人遗体不得摆在家内,也不能入祠堂,只能在家外搭个棚子。这个古老的习俗保留至今,以至于他们将祝大山的遗体运回来时,还是只能效仿从前,用雨棚的材料临时支了个可供遗体停放的棚子。 刘桂芳哭得无法做事,但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祝吉祥说医院方面肯定需要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建立危重症的应急救治通道,导致情况更危急的病人因此失去了诊治的机会,他要去找医院协商赔偿,如果医院方面概不承担责任,再考虑将他们告上法庭。 “你就负责操持后事吧,我看阿妈那样,后事只能靠你了,咱奶更不用说,糊涂老太太,完全不顶用。”他对祝婴宁说。 祝婴宁没有反对,望着眼前的茶几发楞,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等祝吉祥要出去了,她叫住他:“祥弟。” 他站在门槛旁,闻声回头看来。 “不管你要到多少赔偿金……”她看向他,缓声道,“做完丧事,那些钱都给阿妈吧,她照顾了阿爸这么多年,很不容易。” 祝吉祥的面容因背光而稍显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许久,祝婴宁听到他含混嗯了一声。 ** 镇上有专门的丧葬团队,负责丧事一条龙,但由于疫情期间明文禁止人员聚集,他们的行动受到了很大限制,必须拿到审批才能提供殡葬服务。本村的村干部也过来他们家找祝婴宁谈话,说现在情况危急,大家都不容易,丧事最好一切从简,不宜召集太多村民过来参加,免得让病毒有机可乘。 “怎么从简?”她直直地看着他问。 村支书叹气道:“上香可以,但最好都戴上口罩,出殡可以,但丧葬团队和出殡的人也必须要全程佩戴口罩。出殡后的吃席……这个得取消,我理解你们家的心情,可这事,我真做不了主。还有,那些在外地,尤其是去过疫情区的人,文件说得隔离十四天才能正常活动……虽然现在天冷,但你阿爸也不可能在外面放十四天,入土为安最要紧,其实说白了……就是外头的人最好不要回来。” 见她梗着脖子,久久没有应话,支书越加无奈:“婴宁,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可这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不能因为一次葬礼聚集,让更多的人出现危险,你说是不是?” 她还没有回答,刘桂芳便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掐着支书的手,嚎道:“支书!我不管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可我们家的情况你清楚,大山都卧床几年了?他就是个废人!我是没再指望过他能睁眼了,这几年来我对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给他送终,等他走了风风光光给他办场葬礼,现在好好送终是做不成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连场风光葬礼都办不成吧——!?啊?!” 她哭了好几天,每天无论天亮天黑都守在停放祝大山尸体的竹席前,眼泪哭完了,身体仿佛也哭干了,如同被火烤出所有水分的树干,变得皱皱巴巴的,连声音听起来也磨砂般粗粝干涩,皱缩嘶哑。 支书搀扶着她,为难得直跺脚:“你看,阿芳,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这、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刘桂芳便仰起脖颈再度哭号起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79节 她再难哭出眼泪,只能发出呕哑嘲哳的干嚎:“我命苦啊!我们全家都命苦啊——你说怎么就叫我们碰上了这种事,我看全都完了!全都完了!”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祝婴宁只能先上前拉起她,强行将她摁在沙发上安抚她的情绪。 支书理了理衣角,重重地“唉”了一声,对祝婴宁说:“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自己也是公.务.员,你也知道要执行上头的文件,我一个小小的村官,就算同情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唉……你好好劝劝你妈,自己想清楚吧。” 他走后,祝婴宁给刘桂芳倒了杯水。 刘桂芳没喝,也没再干叫,她望着门外的景色,眼神呆滞。 祝婴宁无言以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劝些什么,只好把水放在她面前,转身走去屋外的棚子下,继续给祝大山守灵。 下葬日期还没定,因为还得等镇上的葬仪队的出行申请批下来,好在冬天天气冷,遗体耐存放。 想到居然得用这种“好在”安慰自己,祝婴宁便只剩苦笑与无力的心情。 天气预报说当晚有80%的概率会下雪,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七点,天空纷纷扬扬飘下雪粒,雪里夹着碎冰,没一会儿就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的雨刮器上堆起了薄薄一层雪。 棚子下,祝婴宁与刘桂芳相对而坐,各自披着一件外衣,中间摆放一个烤炉,炉上燃着一撮柴火。刘桂芳依然在发呆,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地面一株草上,眼神空洞。祝婴宁则忙着折葬礼用的元宝与纸币。 这种元钱用粗劣草纸制成,用来擦屁股都嫌割屁.眼,比不得外头精加工的冥币,胜在亲手折成的心意——据说儿女亲自折的冥钱更容易被逝者本人收到,不容易叫地下其他亡魂抢了去。 折了满满一箩筐,又一箩筐。 折到第三箩筐时,祝吉祥回来了,抖了抖羽绒服外的雪水,照例先上了香,然后坐到祝婴宁旁边跟着折纸钱。 “谈得怎么样?”她轻声问。 祝吉祥用手指指背来回搓了搓人中,说:“今天见了院长,他说医院最多只能按50%的责任来赔,我让他给个准数,他说赔20万,太少了,糊弄乞丐呢?” 骂完,又问祝婴宁,“你认为赔什么数好?” 祝婴宁用长长的铁叉拨了拨炉里的柴火,将它们分开些,以便中间的柴能够接触到更多氧气。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政府工作,不得最清楚这些事儿吗?我觉得起码得50万,不然一切免谈。”他打了个哈欠,放下草纸,说自己要先进屋喝杯水。 祝吉祥走后,棚底又剩下她和刘桂芳两人。 刘桂芳总算从那株并没有什么值得观摩的野草上抬起了视线,看着她,讷讷道:“宁宁啊,妈问你个事儿。” 她在火光映照下微仰起脸颊,轻声问:“嗯?” “你说——”刘桂芳用左拳锤了锤自己胸口,开始还算小力,后面将胸腔锤得梆梆作响,仿佛喉道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梗住似的,“我之前伺候你爸时,天天盼着他死,觉着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我可算能过好日子了,不用镇日里困在他身边,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可你说,他现在真死了,我怎么觉着……” 她干涩昏黄的眼珠里突的滚下两行同样浑浊的泪,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膝上,“我怎么觉着……觉得特别难受呢?” 雪静静飘落,不知何时起越下越大,落到地面消融成水,很快又被新的洁白覆盖。 祝婴宁放下铁叉,轻声道:“阿妈……” “你这是过惯了苦日子,总算要过好日子,所以不习惯了。”祝吉祥喝完水回来,把外衣脱了,挽起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过祝婴宁放在地上的铁叉,继续拨弄炉内少得可怜的那点儿柴。 “是吗?”刘桂芳仍旧呆呆的。 “我听人说血栓走了是最痛快的,不像那些癌症啊尿毒症啊的,要缠绵病榻那么久,受好几年病痛折磨,血栓……血栓特别好。”祝吉祥的声音哽了一秒,又高声道,“呜呼一下,人就没了,走得痛痛快快的,都不用遭什么罪,多好?咱爸是享福去了。” 他把盆里一截短短的柴夹起来,又放回原位,干巴巴笑道:“就算他要回来怪人,也只会怪我,是我……要是在医院里,我骗他们说阿爸发烧就好了。要是去的是发热门诊,说不定人还能活。” 去到医院,第一件事,便有在门口执勤的护士询问患者是否出现发热症状。 那时刘桂芳六神无主,是祝吉祥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你们去急诊。” 一句话定了后面所有的走向。 棚底静静的,祝大山的遗体仍盖在白布下,没有人安慰祝吉祥,刘桂芳没有,祝婴宁也没有,祝吉祥本人也没再说什么了——因为没人有心情开口。 祝吉祥放下铁叉,刘桂芳又接过去。 祝婴宁盯着面前左摇右晃的火焰,心想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去摆弄那个铁叉呢? 可能火舌炎烈,火气翻涌,能将眼眶烤干。 ** 守灵到后半段,祝婴宁站起来:“我去屋里看看奶奶。” 老太太现在睡觉的时间比猫还长,这情况已经持续两年了,之前看过医生,医生让他们回家买好棺材,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两年过去,老太太不见颓势,偶尔还能起身下床,在屋子周边走一走,倒是给她预备的棺材先叫祝大山用上了。 祝婴宁走到家门口。 他们家的门现在是城市里已经被淘汰、但村里自建房还常用的那种落地铁门 ,开了以后得往两边推开,刚安装的时候还好,用了几年生了锈,推的时候总得使些劲儿才能推动。 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祝婴宁只当是祝吉祥刚才进屋喝水没关门,没多想就走了进去,左脚还没跨过门槛,就听到屋外传来了邻居匆忙的脚步声和尖叫:“啊呀!宁宁,你快去!快去看看地里那个是不是你们家老太婆?!出大事儿了!!” 她的心如同那只还没迈进门槛的左脚,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上头仿佛绑着根蹦极的绳索,心脏重重往下一沉,又猛弹回来,等着最终的审判一刀劈开勉强拽住她心脏的那根绳。 邻居又跑着去通知棚底下的刘桂芳和祝吉祥了,随后他们三人紧跟邻居跑到了村里某条村道上。 村道两旁有排水沟,老太太面朝下,半边身体在排水沟里,半边身体在排水沟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啊!啊呀……怎么会在这里呀……怎么没在家里好好待着……哎哟哎哟,太作孽了,太作孽了啊!谁上去救一救……”邻居缩在他们身后,怕得只敢半眯眼,拿眼尾去瞟。 夜晚照明有限,她的声音散在黑夜中,如同报丧的鬼魅。 刘桂芳和祝吉祥都吓得没动,直愣愣盯着失去了动静的老太太,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人也仿佛凝固一般。 最后是祝婴宁主动打破了这份僵窒的死寂,朝老太太的方向走了过去,慢慢蹲到她身侧,将她沉重且肥胖的身躯翻了过来。 她死了。 像是冻死的。 死人和活人拥有不同的颜色,死人是石头般的灰,即使是没有任何丧葬经验的人,也不可能将死人和活人混淆。 祝婴宁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奶奶已经死了。 但她还是徒劳无益地伸出手,在她鼻子下探了探,又去听她心跳,然后找到老人家胸部正中的位置,两手交叠,做起了cpr。 她大学期间做志愿时接受过相关培训,她还记得心肺复苏每分钟要按100-120次,按压的深度也要足够,不然是没用的。她数着数,一次又一次深深朝下按,边做边朝身后喊:“快打120!” 冬夜雪花飞舞,她却满头是汗。 01、02、03…… 循环一个接一个数过去,祝婴宁逐渐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个了,只知做到最后双臂发麻,肩颈酸涩,腹部因过度绷紧而硬如铁块,吸入的冷空气就像碎玻璃一样横七竖八地扎她的肺,她是被人从后面拉起来的,不知是谁告诉她,别做了,人已经死了,就让她体体面面地去吧。 老太太死在了村道上,严格来讲也是死在屋外而不是屋里,照例不能进祠堂,然而村里人见他们家连去两个人,可能也觉得他们可怜,就连最古板最守旧的人也说,那好吧,你们就把老太太停祠堂去吧。 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两具尸体。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晚她为什么独自下床,独自推开重重的铁门来到了村道上。 她想去做什么?真相已随雪花湮没,村里人都说母子连心,老太太一定是感应到儿子去了,所以大半夜突然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找自己儿子。 谁知? 可怜可怜。 ** 由于村支书一再强调一切从简,减少人员聚集,因此祝大山和老太太的葬礼并在了同一天。 殡仪队总算拿到了申请,祝婴宁将情况告诉他们时,他们说一个人也是唱,两个人也是唱,无所谓,只要凑在一起办了就行。 黄道吉日选好,就在三天后,其余都还好说,老太太埋葬的地点是一早就挑好的,在祝婴宁早逝的爷爷旁边,元宝也够用,因为祝婴宁这几日超额折了很多,麻烦的是棺材——被祝大山用了,现在还缺一个,只能临时从殡仪馆里买。 殡仪馆派了专车送过来,刘桂芳摸了摸棺材的材质,说棺材材质不行,但也只能凑合了。 定好棺材,还得请人化仪容,还有各种香要上,祝婴宁两天两夜没合眼,跑前跑后,又是找人,又是各种祭拜。葬礼前一天,她总算堪堪将所有事务忙完,对刘桂芳说她要去休息一下,随后便出门了。 刘桂芳自己魂不守舍,嗯了声,也没在意。 到了晚上,祝吉祥从医院回来,进屋先把鞋柜踹了,说拉扯到现在,狗日的医院只愿意赔22万,还对他说再高就法庭见。 他骂骂咧咧完,说:“我得跟我姐商量下!我姐呢?”扭头问刘桂芳。 刘桂芳浑浑噩噩,回想片刻,迟疑道:“她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明早就要葬礼了,现在晚上十点多,她还去哪?!”祝吉祥焦躁得不行,低头决定给祝婴宁打个电话,结果电话拨过去,祝婴宁的手机铃声却在屋里响了起来。 他循声找过去,发现祝婴宁把手机放在了卧室里,她没带手机。 刘桂芳这才意识到不对,畏畏缩缩走过来,无助地问祝吉祥:“你姐呢?” “我哪知道?!”他烦得忍不住吼了刘桂芳一声,吼完烦躁地抓抓头发,“……行了,我去屋外找找,说不定在别人家。” 话音刚落,铁门就传来了叩叩两道敲门声。 刘桂芳与祝吉祥对视一眼:“是你姐来了?” 祝吉祥走去开门,门本身就半掩着,中间有道细缝,他用力将门朝两边拉开,抬头瞧清门外的不速之客后,却愣住了。 第211章 10% 不速之客穿着一件银色冲锋衣,拉链拉高到喉咙的位置,挺立的衣领挡住了精致的下巴,呼吸时白雾自鼻间溢出,缭绕在空气中。 “……许思睿?” 怔愣过后,祝吉祥的问候语语气并不多么温柔。 许思睿可能也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愣了短短一秒,随后伸手将挂在下颌处的医用口罩重新拉上去戴好了。 “?” 祝吉祥还没来得及因他这个区别对待明显且侮辱意味极浓的动作生气,他便越过他的头顶,朝屋里瞧了瞧,若无其事地问:“你姐呢?她不在家?” 屋内的刘桂芳听到了门口的谈话,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许思睿,先吃惊地“嗳”了一声,随后才结结巴巴答:“她……下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看,连手机都没带。”边说边举起祝婴宁的手机挥了挥。 “你跟他 说这些干什么?”祝吉祥不耐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入门的通道,脸色不大好看,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他并不想让许思睿进来,被刘桂芳从背后拍了拍胳膊,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几毫米,露出一条苍蝇都未必能够通过的细缝。 许思睿并没有理会他,也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听说祝婴宁不在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对刘桂芳说:“我去找她。”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0节 刘桂芳犹豫道:“你知道去哪里找她吗?要不还是在家里坐坐吧……我让我家祥儿去找就行了。”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再说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祝吉祥:“是谁去世了?” 祝吉祥愣了愣,知道他看到了支在外面的安置遗体的棚子,想起祝大山以及奶奶的离世,心情一下跌穿谷底,也没心思跟许思睿较那些陈年的劲了,闷闷答:“……我阿爸和奶奶。” 他们家门口的照明灯投下一片惨淡白光,许思睿在光下站了一会儿,肩上的冲锋衣映射灯光,仿佛雪夜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他微微颔首,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节哀。”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他们屋后的方向去了,高大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昏暗夜色中,剩下一片朦胧的银。 刘桂芳对祝吉祥说:“咱也去找找你姐吧,明早一早就要出殡了。” ** 与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来,后山的变化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路还是那条路,羊肠小道,靠人脚踩出来,足下便是泥泞的沙土,没有任何人工修缮过的痕迹。许思睿背着登山包,越往里走,村子里的灯光惠及的区域越少,能见度越低。为了防止一脚踩空滚下山坡,他不得不打起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明。 有些藏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还残留着几天前的积雪,手电筒的光打过去,折出一片眩目的白。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鞋子陷入湿土,拔出来时鞋沿周围那一圈带出不少土块,偶尔踩到干枯的草叶,又会发出清脆嘹亮的哔剥声。 细碎的声音在冷寂的山林里显得尤其突兀。 换成平时,许思睿知道自己肯定会害怕得想东想西,但今夜他破天荒什么都没想,只有平静,大约是因为他知道山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知道祝婴宁就在这里。 山洞门口的山乌龟早在秋冬来临之际就已成片枯萎,现下只剩一片黄褐色的枯藤,凌乱地缠绕在洞口两侧,中间破开一个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口子,里头黑黝黝的,如同一张吃人的深渊巨口。 他拨开残余的几缕枯藤,主动将自己送入巨口的食道。 山洞并不高,他以前来的时候都得弯腰半蹲着进来,现在就更显逼仄了,不得不蹲跪在地上,单手撑住地面。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清晰地照亮山洞最深处。她蜷缩在洞壁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膝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散在膝盖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的耳朵于黑发间若隐若现。 狭小的山洞顷刻间被光亮填满,他知道她肯定有所察觉,因为她垂在地面上的左手轻轻动了动,片刻后,头也缓慢抬起来,眼睛因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而眯起,脸上神情麻木,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又像是很久未曾合眼。 未免闪到她的眼睛,他把手电筒往地下打去。照在洞壁上的光亮暗了几分,她影子的边缘随之模糊起来。 借着那点儿昏聩的亮色,他与她静默地对视着。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 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躲在这。 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浅浅地燃在她眼底,如火苗般跳跃,时而式微,时而猝然明亮。 山洞里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去多久,许思睿朝她张开左臂。 她改掉蜷缩膝盖的姿势,直起上身,向前膝行几步,伸手一把抱住了他,手臂勾住他的肩颈,冰凉的脸埋进他肩窝。 他收拢手臂环住她的腰,右手顺势摁灭了手电筒,扔开手机,手护在她背后轻轻替她顺着。 祝婴宁穿得很单薄,外套脱下来放到了一边,身上只穿着一件聊胜于无的毛衣,他抱了一会儿就察觉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凉凉的,于是解开冲锋衣的拉链,把她拢了进来,在山洞里摸黑调整姿势,背靠洞壁,让她更舒服地坐在自己怀里。 这姿势并没有唯美到哪里去,因为他的腿完全舒展不开,曲起来会硌到她,伸直了又会踩到对面的洞壁,只能不尴不尬地半曲着。 好在狭小的空间也不算没有好处,没多久他就感觉怀里单薄的身躯逐渐温热起来,像冻硬的馒头在蒸锅里逐渐松软。她还是维持抱他的姿势没撒手,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本人同样不想提醒她松开,靡靡夜色消融了白天礼义的界限,他垂下脸,用泛凉的唇轻触她仍通红的耳骨,将她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哭。”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在哭。 祝婴宁在他颈间摇了摇头,声音像刚睡醒一样闷着,细弱且有些模糊:“我哭不出来。” 如果仅仅是面临一个亲人的死亡,她可能真的会在这种脆弱又被安慰的时刻痛哭失声,但在短短几天内相继失去两个亲人,她的心情再无法简单用哭来形容。 伤心吗?也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荒谬、无力与缺乏实感。 “我什么都来不及做,他们就离开了。”她说。 沉默良久,久到洞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零星小雨,她才再度张了张口,缓慢地对他说了许多话。 “许思睿,我阿爸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死了,你可能觉得死了也就死了,心里不会有多少感触。”她轻声说,“其实他卧床那么多年,昏睡那么多年,对我们全家人来说,他也和陌生人差不多了。我已经忘了和他相处是什么样子,也忘了他健康时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他好不起来,也都隐隐约约做过现在这种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刻这么突然地故去……” “我曾经以为他去了,我不会有多大感受,顶多只是会感到一点点悲伤,对一件已经做足准备的事,对一个注定分离的人,人能有多大感受呢?可他真的走了,他的形象又突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不是多么深刻的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我没上学前特别顽皮,放鞭炮不晓得躲,蹲得离鞭炮很近,想看它是怎么爆炸的,被我阿爸看见了,把我拎起来用藤条抽了一顿。上小学第一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发了张自制的奖状给我,我捧回家,他很高兴,说送我上学果然没做错。” “他有相当迂腐的地方,我没做家务,他总是第一个发脾气,说女娃娃不做家务,以后去到婆家被人嫌弃,嫁都嫁不出去。可有一天,我拿着从陈老师那里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回家,我一直记得那天他坐在门口抽烟,看到我手里的书,问我这本书讲什么,我说讲的是为无产阶级奋斗的故事。” “什么是无产阶级?” 那天许是心情好,祝大山抖落烟灰,多问了这么一句。 于是年幼的祝婴宁洋洋洒洒讲起她从书本里看到的无产阶级,讲起五四运动,讲起近现代史。讲到激动的地方,她壮起胆子,跳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高举右手,挺直胸脯,高声说出那句:“毛主席曾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说完本来以为又要被冷嘲热讽一番了,或者催她进屋里做家务,但她讲完,祝大山却说,听着还不错,那你以后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吧。 “当然,我阿爸很快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这些思潮就像下在他脑子里的一场雨,短暂地滋润过他的思想,然后就蒸发了。不止我阿爸,我阿妈也是。” “你与她相处,可能会觉得她是个贪小便宜、自私且软弱的女人,处处是坏。她年轻时特别讨厌我奶奶,因为我奶奶总是刁难她,我阿妈不止一次跟我咒她死,可有一回,我奶奶心梗发作,那时我们都不在家,我和我弟在上学,我爸在外地打工,是她用一辆破烂手推车把我奶奶推到了镇上医院,两只脚都跑出了血。” “她总说我身为姐姐就该让着弟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要求我的,因为她也这样对她自己的弟弟。可好奇怪,有一年我和我弟生日,家里只剩一只鸡腿,白天她把鸡腿做给我弟吃了,到了晚上,却突然跑去邻居家,用她陪嫁来的一只耳环换了邻居家一块外国巧克力,偷偷把巧克力带给我吃。她只那么做过一次,后面的生日,一切又恢复成平时那样。” “我以前受困于亲情,是因为我总是要去琢磨他们究竟爱不爱我,每当我得出不爱的结论,他们又好像会突然对我好,每当我相信他们的爱,他们又会亲自打破我的幻想。” “是这几年的扶贫工作慢慢让我看清了,有些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体系的,我阿爸是,我阿妈也是。他们的逻辑来源于外部,当他们所生活的外部世界长久向他们洗脑一种观念,他们就会将其奉为真理,而不去思考其是否合理。当他们偶然接触到新潮思想,那些思想有可能让他们的行为出现某种异于平时的闪光,但这种闪光昙花一现,终究斗不过根深蒂固的观念。” “不需要去追究他们的行为或者语言含义是什么,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我想通了以后,慢慢的就不再期待他们的爱了,我不再向贫瘠的他们索取,也不再需要他们的爱来填补我的空缺。我开始把他们当成我的扶贫对象对待,思考着,我有没有能力反过来向他们输送一些东西?比如阿妈,我从未奢望她能百分百觉醒,这不现实,但只要她能觉醒10%、20%,只要她能有一瞬间意识到女性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只要有那个瞬间存在,我的工作就不算白费。” “如果放弃他们,那有太多类似的人值得放弃,包括我现在工作的村庄,有很多村民不比我阿爸阿妈好多少,可我常常想着,只要我能为他们这一代注入某个瞬间,这一瞬间的闪光也许会照耀他们的下一代,一代一代,总能变得更好,受到伤害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 “可是我阿爸没能等到那个瞬间就死了……我遗憾的是这件事。许思睿,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说到这,盈于眼眶的眼泪总算摇摇欲坠地掉落,她苦笑一下,说:“好了……现在我哭得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晚只有一章[求求你了]明天多更点 第212章 第三种选择 没来得及为祝大山做的事有很多,但最令祝婴宁介怀的是官司的事。 钱当然是要的,但钱并不是重点,人已经这样了,多少钱都难救回来,难让他恢复健康,她想讨的是一个公道——想有一天,祝大山奇迹般睁开眼时,她能趴在他床沿告诉他,坏人已经付出了代价。 可这个公道迟迟没有来,她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告诉祝大山了。 高三那一年,她遵从周天晴的建议专心学习,没有分心去想官司的事,那段时间,周天晴替她请的私家侦探和律师帮她搜集到了许多证据,尽管证据还很残缺,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高考后填完志愿,拿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手头学业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告诉周天晴她想起诉。 “好,我支持你。”周天晴说。 可是当她们准备好所有材料,却发现赵来运失踪了。 起诉状等文书通过公告送达的方式发出来,赵来运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留下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原先住的房子也转手卖给了别人,据邻居透露,赵来运曾说自己挣够了钱,要去国外享福。 “国外”是个很大的概念,欧美是国外,东南亚是国外,澳洲是国外……简而言之,他消失了,也许是一时兴起,但更大的可能是蓄谋已久,畏罪潜逃。 在律师的建议下,祝婴宁申请了财产保全,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冻结了赵来运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处建在乡下宅基地上的房屋,而他的父母据说早在多年前便已双双逝世,其他亲人与他疏于来往,更是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法院根据她们提供的部分证据判给了她四万块的赔偿,强制执行后用先前冻结的财产划拨给了她赔偿款,然而先不论赔偿款完全不足以弥补这些年来祝大山住院及买药的钱,单是赵来运凭空消失完全没有受到惩罚这一点便足够令人崩溃。 官司结束得很快,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算开始就结束了。 因为这件事,大学有一次她生日,周天晴在给她庆生的晚宴上多喝了两杯酒,忽然流泪道:“婴宁,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惶恐之外,更觉窝心,她那时同样泪流满面,说:“如果我有一个正在读高三的妹妹,我也会劝她先把学业完成再考虑别的事,我打官司的律师都是你请的,小姨,我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 遗憾的事那么多,而与祝大山有关的事情难逃那一件,许思睿看出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知道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像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可他还是得说。 山洞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在洞内响成幽闭的回声,他的声音夹在雨幕里,同样轻飘飘的。 “虽然我没做过统计……”他轻声笑了笑,“但我相信世界上99%的人遇到不好的原生家庭,都只有两个反应,深陷其中或者逃离。” 停顿片刻,他道,“我也是,我也不能免俗,我也选择过逃离。捂起眼睛不去看,捂起耳朵不去听,因为做不到拯救未觉醒的家人,因为不愿意拯救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家人,所以只能先保全自己。” “我做错了吗?我们算做错了吗?”他对上她的眼睛。 祝婴宁朝他摇了摇头。 许思睿便又笑了笑:“我也觉得这不算错,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比起深陷其中,一家子都互相折磨,还不如起码有一个人挣脱出去,去过更好的生活。如果无能为力,挣脱也是一种进步。只是,你让我看到了第三种选择。” “祝婴宁,你有一种慈悲。” 山洞外沿悬挂的雨滴嗒的一声滴落在洞口一片枯萎的草叶上,冷风灌进来,绕一圈又离开。 “也许以后你还是会遇到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让你觉得自己无能或者渺小,我说不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成所有事这种话,可能十几岁的时候还能说出口,现在不能了,越深入社会,就越能感觉到个体的微渺。我只想说……”他顿了顿,“你的慈悲照耀过我。” 照耀过我,也不止我。 偏激,自卑,懦弱,自尊,功利,迷茫。 讨厌自己的敏感与多思,讨厌自己备受他人取笑的身材,讨厌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奋起反抗渣男,讨厌自己的不得人心,讨厌自己初来乍到的贫穷与生涩,讨厌自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身如浮萍。 ——在每一个他们自己都厌恶自己、觉得自己窘迫难堪的时刻,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厌恶过他们。 ——在每一个外人看来都觉得“这人自作自受,活该自生自灭”的时刻,有一个人始终对他们抱有比常人多一分的理解与悲悯。 她的强大不在于她某个举动或者某句话骤然改写了某个人的人生,或者手持杠杆撬动了整个宇宙运行的规则,而在于这种承接万物的润物细无声。 当你回头去看,想起来的不是她某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名言,而是贯穿始终的淡淡的陪伴与善意。 **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许思睿的手机撑了一整天,彻底没电了,他插上充电宝,把电量充到了20%,对祝婴宁说:“我背你出去吧。” 祝婴宁愣了楞,不得不虚心求教其中的奥妙:“……我又没有瘸,为什么要背我?” 他被她问愣了,思考几秒,恼羞成怒道:“我就是闲得没事干想背人,不行?” “倒也没有不行啦……” 于是爬出山洞,她站在他面前尬尬地站了一会儿,对他说:“那你蹲下去。” 有一瞬间许思睿觉得她的语气很像在对旺财、小白之类的狗说“坐下,坐下,对,来,握手”,但他还是忍气吞声地背对她蹲下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在趴上来前还不放心地问:“许思睿,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不会脚滑吗?你看下雨了路面那么湿,要不然还是……”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1节 他哗地站起来,摁亮手机的手电筒就打算自己往前走。 她只好立刻顺毛捋,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好笑地哄:“行行行……我错了,我不说了,我让你背还不可以吗?” “不背了。”他黑着脸,作势要把背包重新甩上来。 在他成功挎上背包之前,祝婴宁扶住他的肩朝上一蹦,原地跳高,轻轻松松跳到了他背上。许思睿被她扑得朝前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撇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手挽着背包的肩带,一手托住她的大腿朝下走。 这段山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下了雨,山道确实如她所言般湿滑,他走得小心,就显得比往常慢了许多。 开头她还帮他拿着手机,小心地照着他脚下的山路,偶尔坏心眼冒上来,指着远处黑漆漆的山林,故作阴森和惊恐:“欸许思睿,你看那是什么?” “……” 他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弱智?” 她就在他背后哈哈大笑。 然而随着离村子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在肩上传来轻微重量的同时,许思睿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从她手里坠落的手机,稍稍偏头,她的脸颊近在咫尺,眼睛阖着,睫毛在眼睛上沿扫出浓郁的黑线,呼吸倦怠而轻浅。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和呼吸,将她轻缓地往上托了托,继续朝村里走。 刘桂芳独自一人坐在棚底的塑料凳上,左手支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听到他走来的动静,抬头望来,压住疲倦的神色,开口道:“你找到她了?她跑哪去了,她弟刚还去镇上找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嘘。” 许思睿把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间。 刘桂芳偏转视线,看清睡在他肩膀上的祝婴宁,这才收住音量,低声道:“哎……她确实守好几天灵没合眼了,你带她进去睡一觉吧。” 雨后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潮腥味,风一吹,往四面漏风的棚底送来刺骨的冰寒,这一年的冬天未免太长。 刘桂芳拢了拢身上的棉服,见盆里取暖用的柴烧得只剩短短黑黑一块,于是站起身,从厨房里抱出几支长的干柴,添入炉中,又用铁叉拨了拨,翻了翻。 余光瞥见遮盖祝大山的白布被风吹得散开一角,露出他化了妆仪容端整的脸,谈不上安详,但也称不上痛苦,一如前面昏睡的那些日子,刘桂芳突然想到,也许他们这么奔波,这么伤心,这么操劳,他全都感知不到。 他感知不到生,也感知不到死。 人生如幻梦一场空。 唏嘘不已,浑浊的泪填满浑浊的眼眶,她哀哀叹了一口气,把那角白布盖上,用元钱压实。 不远处的铁门传来轻微的嘎吱一声,许思睿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棚下,拉来另一张塑料小矮凳,对刘桂芳说:“这里我来守,你回屋里睡一觉吧。” 刘桂芳惊愕地看着他:“这……” 他如精雕细琢的玉,光可鉴人,连眉眼都像造物主一笔一划亲自勾就,随意往这一摆,衬得简陋的雨棚更显粗劣与简陋。 “这不行。”惊愕过后,她摇头拒绝,“守灵得家人来守,没有这种规矩。” 许思睿抬眼看着她。 他沉静的目光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陌路人。 过了良久,他说:“我是她的家人。” 这句话是口语,“ta”也可以解读为“他”,可以解读为祝大山——这种解读似乎才比较符合当下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刘桂芳知道他口中的“ta”指的是祝婴宁。 她眼眶酸涩,像被风迷了眼,百感交集,无从说起。 风一吹,愁肠啊思绪啊,全都遥遥散去。 她扶着膝盖从矮凳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往屋里去了。 第213章 她山 葬礼如村支书期望的那样一切从简,简化到只有本村以及邻村几位亲戚参加。那些住得远的,乃至住在外市外省的,全都没有回来。 这就导致抬棺的人从村里惯例的十六杠缩减成了八仙,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凑足了八个年龄不一、高矮不一、力气也不一的男性,结果当天清晨,其中一个抬棺人的老婆跑来对他们说她家那位昨晚喝多了酒,现在还在屋里吐。 总不能让个醉鬼抬棺,也太不像样,许思睿站出来说可以由他顶上,刘桂芳问了他的生肖,确认与祝大山没有冲突,于是便让他去了。 刘桂芳接受得飞快,反倒是祝婴宁忧心忡忡,在他出声说他由他来的时候就一脸要送他上战场打战的表情,等确认完他的生肖没有冲突,手臂也戴了黑布条,她把他拉到一边,同他窃窃私语: “许思睿,你连扁担都没挑过,棺材比你想象的重多了,真的。其他抬棺的人好歹都是做过农活的人,我真担心你一个不小心哪里闪到了,而且今天我奶奶出殡完就轮到我阿爸出殡,中间歇都没空歇,都要在上午办完,你连续抬两口棺,身体肯定吃不消。” 许思睿不得不打断她的唠唠叨叨:“……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脆弱,我是纸糊的吗?” “不是纸糊的,但是……”她比划了一下他身侧的厚度,“你看你这么薄一片。” 又比划了一下其他人肥厚的啤酒肚,“其他人那么厚一片。” 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你这么高。” 又比划了一下抬棺人的平均身高,“其余人又扁扁矮矮的,这也太不平衡了,要是没抬稳压到了怎么办?” 许思睿被她这些扁啊厚啊的描述逗得没忍住笑起来,一本正经和她探讨:“高是我的优势,棺材只会朝矮的方向倾斜,是矮的人更容易被压到。就算棺材翻了滑了,也是压死矮的人,压不到我。”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有道理。” 反应过来后,气得在他胳膊上狠狠锤了一把,“我真得打死你,什么翻啊滑啊压死的,呸呸呸!” 锤完觉得还不够避谶,又用手背在他嘴上轻轻扇了一下,重复道,“呸呸呸。” 他被她扇得懵了懵,末了,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细听又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于是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做法?” 她白了他一眼:“我在求我奶奶和阿爸不要跟你计较。” “……” 打打闹闹的,葬礼终归开场了,他们聊天积蓄下来的那点微末的轻松很快随着葬礼开场烟消云散。 许思睿没跟祝婴宁站在一起,毕竟与逝者亲缘程度不同,他留意着她的状态,见她始终木木怔怔的,眼神放空,只是机械地执行殡仪队的指令。 村里的葬礼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习俗,包括孝子贤孙三拜九叩。 这几年来许思睿也陆陆续续参加过亲戚的几次葬礼,但都没有这么隆重,也没有这般古朴。城里很多殡仪乐队都与时俱进放起了流行歌曲,像《鲁冰花》《感恩的心》《时间都去哪了》《父亲》《母亲》。然而这里的歌是用方言唱的传统葬歌,许思睿听不懂,可曲调的悲凉苍劲以及刺穿长空的穿透感,无论懂与不懂都能感受到。 殡仪乐队的锣钵与鼓敲得震天响,在祠堂里隆隆擂动,披麻戴孝的亲属随乐声齐刷刷跪下去,如纷纷扬扬的一场雪。 第一拜,双膝跪地,上身直立,双手合于胸前,分开,掌心朝下贴地——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身站立,重复上述步骤,直至走完一拜三叩、二拜六叩、三拜九叩的流程。 铭旌一扬,起灵仪式正式开始。 祝吉祥既是长孙又是长子,得摔盆,将一个粗制瓦盆摔碎在地上。这一裂就像号哭的指令,女性亲属集体哭开,哀声阵阵,凄声绵绵。刘桂芳边哭边用力拍了拍祝婴宁,提醒她:“哭!” 祝婴宁努力了一会儿,憋不出眼泪,心里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但就是憋不出眼泪,只能对她说:“我哭不出来……” 刘桂芳是真情实感哭得双颊淌满热泪,也没心情去管祝婴宁哭不哭了,自己先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妈——”哭得几乎要把喉咙呕出来,要滑倒在地上,被其他女性亲属齐齐架住才不至于就此瘫软。 祝婴宁不知她与老太太竟有这么深的感情,也有可能她哭的不是老太太,而是她自己。 人有两次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大哭不被指责,一是新生,二是送葬。 哭得沉浸,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别人也只会赞,哭得好啊。 引魂幡在 队伍最前开路,祝吉祥捧遗像紧随其后,抬棺人抬灵柩走在其次,接着是她和刘桂芳以及老太太其余直系亲属,其余零星的同村邻村送葬人点缀其后。 队伍并不长,却声势浩荡。乐声震天,纸钱洒满沿途,鞭炮炸出的硝烟在山谷缓缓弥漫。 棺木入穴,亲属绕棺辞灵,封棺洒土。 出殡的流程重复了两遍,许思睿想祝婴宁果然没提醒错,两具棺材抬完,他的肩膀都快废了,从热辣辣的酸痛转为麻痹的无力感。 他与老太太以及祝大山虽不至于素昧平生,却也只是萍水相逢。如果不是祝婴宁,他压根不会认识他们,更不会在意他们。 可黄土掩下去,他忽然不知共情了谁的怅然,幽幽送葬乐里,他亲眼目睹自己触摸过的棺材沉入黄沙和深深的山脉。 上一次他是旁观者。 这一次他是参与者。 他第一次来满脑子只想着离开,第二次来想带她离开,第三次来带着周天澜当借口,唯独这一次来,好像什么都不为,不是为了带谁走,也不是为了带谁来。他第一次正视起她的故乡,这孕育她的乡土,他曾经觉得愚昧得无可救药,可确确实实塑造了她的筋骨以及灵魂。 大山沉默且喧嚣,吞吃生灵,吐露白骨。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山承载一切,包容一切,任是非对错穿山而过。 山就在那里—— 万年不变,千古不朽。 ----------------------- 作者有话说:好像没有很长,对不起……都怪调休!(嫁祸) 第214章 同居 祝吉祥在医院开出的22万赔偿款基础上与对方讨价还价到了28万,最终以28万协商结束。他没有选择起诉,因为咨询律师后,对方告诉他祝大山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多年,他的死亡赔偿金基数较低,就算起诉,也基本不可能拿到祝吉祥期望的50万。他这才作罢。 那28万则按照他和祝婴宁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打进了刘桂芳的账户。 这个账户是祝婴宁给刘桂芳开的,让她自己保管好,自己设密码。 “你确定你弟真能安安分分把这钱给你妈?他随便找个理由去借,你妈估计就给了。” 葬礼结束后,祝婴宁就得着手准备回去上班了,她在自己房间收拾行李,许思睿靠在她房间的窗台上发问。 说出这个猜测不是没有原因的,受疫情影响,很多线下实体店和小公司都濒临倒闭,祝吉祥那个带他做生意的大学室友也陷入了经济危机,他们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张了,祝大山以及老太太去世前,祝吉祥便赋闲在家,问他现在的收入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说。 “一个男人最可怕的状态不是一直没钱,而是曾经赚到了点小钱,现在却没钱了。”许思睿头头是道地与她剖析男人的心理,“这种人会觉得自己现在赚不到钱只是时运不济,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既自卑又自满,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迫切想要恢复往昔峥嵘岁月,会比普通人更容易陷入贷款危机和赌债。”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铺开在床上,仔细叠好,边边角角掖整齐,好笑地看他一眼,说:“可能吧……我也觉得我阿妈会把钱借他。不过,这钱既然决定给她了,想怎么支配就是她的自由,我已经教过她怎样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怎样理财,如果她不听,非要自讨苦吃,那也没办法。等吃了亏,品尝了恶果,她可能才会真正想明白点。这钱就当提前给她交学费了。” “我是担心你弟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榨干你妈的钱,又来找你借。” “我没那么傻。”她把衣服通通装进背包里,又塞了些纸巾以及口罩进去,“救急不救穷,只有一种情况我会把钱借他,甚至给他都行,那就是他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我是他姐,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病死,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情况都免谈。” 许思睿趴在她床铺对面:“如果是这样还好说,万一他让你妈出面找你借怎么办?比如让你妈告诉你,她最近哪哪不舒服,需要多少多少钱去医院检查,或者她最近打麻将输给了别人多少多少钱,需要你帮忙补窟窿。我看你弟比你精多了。”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2节 “欸。”她蹲在床铺另一边收拾东西,闻言直起上身,手臂搭在床上,无奈地笑,“我说你怎么这么操心我家的家长里短?” 他撇开脸,又撇回来:“……我担心你嘛。” “下雨来了我会躲,人总不能把自己笨死吧?”窗台阳光照亮她脸上浅浅又温和的笑,“你放心。” “还有——”她说,“许思睿,谢谢你赶过来,看到你我真的很……” 她想挑选一个合适的词,又觉得太轻的词语表达不出心中感受,太重的词语又仿佛容易引起歧义,卡壳半天,重新看向许思睿,两个人默然片刻,忽而相视一笑。 ** 葬礼结束的当天下午,祝婴宁启程回自己工作的县城。 她是和许思睿一起走的。村里有车的人说可以开车送他们到镇上,她谢过对方,和许思睿一同上了对方的车,在车上打算订购高铁票,结果购票软件都还没打开,许思睿就说:“不用,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吃了一惊:“你自己开车来的?从上海?” “嗯,车停在你们镇上。”他说,“高铁和飞机接触到的人太杂了,我怕把病毒带过来给你。” 她眨眨眼,遂将手机放下。 到了镇上,许思睿果不其然把车停在了镇上停车场里,他去交停车费,祝婴宁站在这辆眼熟的车前沉思,等他过来,她问:“你不是说这辆车是租的吗?” 他先怔了怔,随后一本正经点头:“是啊,租了好几天,可贵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 “进去吧,外面冷。”许思睿淡定地转移话题。 她只好先狐疑地钻进去。 从镇上开车到她工作的县城,时间依然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到达县城恰是傍晚六点,正值晚饭。考虑到许思睿从这里开回上海不知得多久,她开口留他在县城的酒店住一晚,休息好了第二天一早再出发,毕竟上午的葬礼也够累人的,免得疲劳驾驶。 许思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从后车箱里搬出一个行李箱。 祝婴宁看愣了:“你还带了行李箱啊?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背了 背包。” 他“嗯”了一声,对她说:“你宿舍在哪?先去你宿舍吧。” “你确定吗?”她提醒他,“进去要做核酸,还挺难受的喔?” “没事。” 祝婴宁在县城帮忙时确实有宿舍,是上头临时分配的,在学校里。今年开春以来,各地都鼓励线上教学,闲置下来的学校很多都被征用来防疫了,他们县城也不例外。她住的是县城第一中学的教职工宿舍,空间比学生宿舍大,是双人间,两室一厅,有个迷你阳台,还有个同样迷你的厨房,目前只住了她一个人。 学校门口的安保人员已经跟她很熟了,看到她还主动打了招呼,扫见她身后的许思睿,好奇地问:“这位是?” “家属。”许思睿自己厚着脸皮抢答了。 “哦——家属来探望啊?”保安不疑有他,问了许思睿从哪里来,接着对祝婴宁说,“你带着他一起去那边量体温做核酸吧。” 身后来了更多新的员工,保安忙着去检查那些人的工作证了,祝婴宁想解释都没有时机,只能先带着许思睿往核酸检测点走。 他们这里的核酸做的是鼻拭子,她一开始也不习惯,后来做久了也就被迫习惯了。许思睿显然还没经受过这种苦楚,以为做的是咽拭子,直到医务人员让他把下巴抬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棉签怼进鼻腔,酸涩感直冲天灵盖,像是往鼻腔与泪腺交接之处挤了一吨柠檬,他的生理性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做核酸的医务人员上了点年纪,是个烫着碎卷的中老年女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在口罩后弯着眉眼笑道:“小伙子长得怪俊的,就是有点娇气。” 娇气的许思睿捂着鼻子噙着眼泪去找祝婴宁控诉了,皱着鼻梁,眼眶嫣红,闷声闷气地说:“你干嘛不早跟我说是捅鼻子?” “你也没有问啊。”她无辜地耸耸肩,见他泪盈于睫,楚楚又有点凄美,于是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碎发,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安抚道,“好了,难受也只难受这一会儿,走吧,我宿舍在那边。” 周围人来人往,他有点脸红,轻轻哦了一声,拉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进了宿舍,祝婴宁让他先在客厅坐一坐,她自己则走去厨房烧水。 许思睿站在门口没进来,她烧完水出来才察觉到没有给他准备拖鞋。这里也实在找不出男士拖鞋,她让他直接穿鞋子走进来就好了。 “反正也就进来喝杯水吃顿晚饭歇一歇而已,等你待会儿走了我再拖地就好。”她温和地说。 然而许思睿还是没动,拿起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然我先把地拖干净,你光脚进来?”她又提议。 “不用。”他拒绝了。 见他左右不肯进来,祝婴宁也不再催促,她已经很习惯他时不时犯些别扭劲了,若无其事地先去做自己的事,等他自己在那慢慢纠结出个所以然。 水烧开后,她把装着热水的水杯放进冰凉的自来水里浸泡,这样凉得更快些,又趁机下了米,从冰箱里找出一些前几天吃剩的食材,做了几道简单的下饭菜。 这种教职工宿舍没有配备天然气,做饭只能靠电磁炉,火力比较小,炒的时间比平时要久些。她炒到一半,等得要发霉,无所事事,干脆先去客厅逛了一圈,想看许思睿进来没有,结果却发现他不见了。 “……许思睿?”她在屋子里找了找,没见着人,正打算打电话给他,就见他提着个袋子从外面进来了。 她讶异道:“你刚才出去了?你去了哪里?” 他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我叫骑手送了双拖鞋和一些日用品到学校门口。” 闻言她简直哭笑不得:“就进来这么一小会儿都得买双拖鞋啊。” 又想,算了,他开心就好。 转身打算继续去做饭,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味来,他刚刚是不是说他还买了日用品?为什么要买日用品? 想到一个可能,她回身惊愕地瞪着他:“等一下……许思睿,你什么意思?” 他已经换好了拖鞋,把行李箱推到门后放好,解开身上的外套随意扔到沙发上,自然而然地走向厨房。从她身边经过时,垂眸浅浅睨了她一眼,边往厨房去,边明知故问:“什么什么意思?” “你打算住在我这里?” 而且看那个行李箱,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打算住一两天而已。 他拾起锅铲,把快要糊底的菜翻了翻,收汁收得差不多了,将火一熄,用盘子盛出来,转身去准备下一道菜。 祝婴宁被他这副主人般的姿态惊呆了。 备菜到一半,许思睿才想起她的问题似的,随口答:“对,我不是说我线上办公就行了吗。” “……但是你没跟我说你打算住在我这里。”她欲哭无泪。 他状似惊讶地啊了一声,停下手里切丝的动作,回头看向她,懒洋洋地倚在流理台上,双手抱臂,勾起唇角欠兮兮一笑,回敬道:“你也没有问啊。” -----------------------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要零点左右才能放出来,大家可以晚点来。 第215章 姜撞奶 登堂入室,意指学问或者才能从浅至深。祝婴宁觉得此刻可以取这个成语的字面意思或者说经常被讹用的意思形容许思睿,他在她家里表现出一种入室抢劫般的自在。用鸠占鹊巢不准确,因为他并没有将她驱逐出去,用熟门熟路也不对,这词听起来太温和,不足以形容他的欠扁,好像只有这个被误用的成语可以准确形容当前情景。 她看得牙痒痒,偏又没法发作,因为他表现得非常贤惠,做完饭,又把她浸在自来水里的热水取出来,试了试温度,觉得太凉了,于是又用烧水壶兑了些热水进去,直到水温试起来刚刚好,才把水杯递给她,反客为主地说:“先喝水。” “……” 她接过来,因为喉咙确实渴得冒烟。 许思睿也不跟她客气,自己同样倒了杯水,把饭盛上来,菜端上来,摆好筷子,两个人在狭小的餐桌上面对面坐着用餐。 往嘴里送入一口就着配菜的米饭后,祝婴宁决定不再跟他计较先斩后奏的问题,劳碌了一天的肠胃被家常菜安抚,奔波忙碌全被驱逐,她抬眼看着他坐在她对面安静吃饭的样子——他吃饭保留了一以贯之的教养,虽然吃得并不小口,也并不算慢,但咀嚼无声,菜不咽下肚绝不张口,喝汤也从不发出“簌簌”的声音,吃相堪称赏心悦目——看着看着,心里不由浮起一阵暖意。 不过她还是得问清楚:“你打算在我这住几天?” 许思睿没回答,反问:“你打算在这里帮多久?” “还不确定,可能帮到县城的人手忙得过来了再回村里。” 他点点头,像在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我陪你到这边的事忙完。” 其实她想说不用他陪她也可以应付得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饭后,因为许思睿要留宿,按照规定,她得在负责人那里登记汇报一下。涉及到他的身份时她犯了难,说朋友?哪对正常的异性朋友会与对方孤男寡女地同居?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作风十分有问题。想来想去,竟然只有他自己随口安的家属身份最契合,至于说出来以后大家是往亲戚还是男朋友这个方向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登记身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登记完回来,祝婴宁颇有种做贼般的心虚,好在回来的时候许思睿已经在浴室洗澡了,她不用将自己心虚的脸暴露在他面前。 她在客厅沙发上盘腿坐着,宿舍空间小,一墙之隔,浴室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恒定到像某种白噪音。 她仰起头,看着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秒针奔忙,时针迟缓,分针在两者间当和事佬演绎中庸,时间即将走向十二——这一天的尽头。 夜色笼下来,从窗户的缝隙里无孔不入。白天参加葬礼时没能酝酿出来的悲伤如牛的消化物反刍回来。 她尽职尽责扮演了一天,像最高超的演员,扮演葬礼上孝顺的女儿和外孙女,扮演哀痛,扮演没有眼泪的眼泪,始终有种游离之感,直到彻底谢幕这一刻,才发现台上所演皆是台下真实。 原来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爸爸和奶奶了。连看到他们病弱的身体躺在床上都没办法。她捣了那么多年的软烂的米饭再也不用捣了,因为没人再吃,叫了那么多年的阿爸也不用叫了,因为没人再应。 离开就是离开。 是烟消云散。 是彻彻底底与此世脱离联系。 许思睿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刚想问祝婴宁吹风机在哪里,转头就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又恢复成山洞里的姿势,双腿蜷起来,额头抵在膝盖上,手臂圈住小腿。 他的心瞬间揉成一团,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直到来到她身前,才伸手把她湿润的脸颊从臂弯里解救出来。 指腹抹开泪水,冰凉上面又叠上新的温热,他眉头蹙着,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嗓音却有些哑:“哭成这样……”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扑进他怀里,手指死死抓着他腰后的衣摆。他新换上的睡衣干爽洁净,柔柔散发洗衣液的香气。隔着一层衣物,她感受到他胸口的体温,比她更烫几分。 按照常理,他应该洁癖发作抱怨说她把眼泪鼻涕都糊在他新换的衣服上 了,她也做好了听到这种抱怨的准备,但许思睿什么都没说,任由她把他当纸巾蹭来蹭去,手臂不松不紧地搂在她肩后。 过了一会儿,祝婴宁听到他在她头顶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吃姜撞奶?” 她宿舍里物资有限,但基础的姜和牛奶还是有的,许思睿做饭的时候就发现了。 他告诉她这是他大学期间进修来的手艺,别看姜撞奶听起来很简单,不就是拿姜和牛奶混在一起?但实际做得成的人凤毛麟角,而他不巧就是这些天选之子的其中之一。 她听得笑起来,但又因为还在哭而笑得有些挣扎。 许思睿把她拉到厨房里,不顾她想不想看就开始向她展示厨艺。 他把小黄姜去了皮,装进榨汁机里搅成碎末,滤出零星姜汁,然后又把冰箱里的鲜牛奶取出来,倒进奶锅加热。 “真的能成功吗?”祝婴宁站在他身边观摩,有点怀疑。姜撞奶她虽然没有做过,却看大学室友做过,当然,没有成功。它制作的步骤并不复杂,难的是对奶温的把握,高了低了都无法成形,得在80c左右才能成功,而她家里又没有能量奶温的温度计,只能纯靠经验和直觉把握。 许思睿嗯了一声:“等着。” 牛奶加热到冒烟的时候,他端起奶锅递到她手里,示意她试试。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3节 她把牛奶缓缓注入盛有姜汁的碗,全部倒完以后,握着空锅看向他:“这样就行了?我感觉它好像没有成形。” “要等上十五分钟。”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你先去洗澡。” “哦……” 拿了衣服走进浴室,淋浴喷头打开,热气蒸腾上来,熏着她的眼眶,她又觉得有些眼热,知道自己这症状大概得几天才能好了。 亲人的离世对她来说不是现场的恸哭,而是后知后觉的怅然与失落。 洗完澡出来,许思睿已经把成形的姜撞奶摆在餐桌上了。她走过去,好奇地用勺子压了压牛奶表面,感受到了一股弹软的阻力。 “成功了欸。”她挖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你吃吗?” 他摇摇头:“你吃就行。” 她也不再客气,拉开凳子坐下,默默挖着凝固的奶块送入嘴里。 本来以为姜味的牛奶吃起来会很奇怪,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口感柔软绵密,姜轻微的辣中和了牛奶的寒,如小火煨着她的胃。 许思睿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看了片刻,轻声道:“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可以在你房间等到你睡着再去客房。” 她愣了愣,舀牛奶的动作一顿,停顿良久,才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继续机械地舀动、咀嚼、吞咽。 他在她对面无奈地笑了一声,伸手碰掉她聚在下巴上的泪滴:“哭什么?被我感动了?” 祝婴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突然说:“……我觉得我太坏了。” 他好笑道:“你坏在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她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明明说我不答应跟你在一起,却对你又搂又抱的,还一直利用你对我的好。”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觉得自己道德败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直掉。 许思睿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忍住笑意,手抵着额头,努力憋了一下,但实在没憋住,肩膀耸动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还沉浸在伤心里,却又被他笑得有点恼羞成怒。 “没有……”他笑着长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这都算坏,那我不是更坏?” “你哪里坏了?” 他撑着颊侧,眼含笑意看着她,目光懒懒的,被眼尾挑起的弧线勾得似水般绵长:“你看,我一直在趁人之危啊。” 第216章 持靓行凶 “啊?这不算趁人之危吧。” 祝婴宁理解的趁人之危要更严重一点,比如趁对方酒醉行不轨之事,趁对方极度缺钱提出包养,趁对方处于弱势霸占对方的钱财,是罔顾对方意愿或者利用强权使得对方被迫自愿。 “算的吧。”许思睿对这个词的定义显然更加宽泛,“你看,我一直挑你脆弱或者需要的时候出现,一直对你好,这样你可能会把感动误会成爱情,哪天误会着误会着说不定就跟我在一起了。” 她举着汤勺愣了几秒,啼笑皆非:“但是照你这么说的话,世界上所有追求都是趁人之危了。” 她放下汤勺,叹气,“我觉得还是我更坏一点。” “我们非要讨论这么可爱的话题吗?”他托腮笑道,“……行吧,那我给你分析一下。” “分析什么?” “你不答应我,说明你的理智依然对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有所顾虑。你对我搂搂抱抱,没忍心赶我走,说明你的情感在那一瞬间盖过了你的理智,是吧?” 开诚布公地和暧昧对象讨论自己的感情心理是一件异常羞耻的事,祝婴宁酝酿了很久,才忍下羞耻,勉强点了点头。 “但你的情感不可能自己莫名其妙就升高了,就像一杯水,放在那不动,它不可能自己突然沸腾,总得有什么契机使温度达到它的沸点。” 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面,一件一件向她梳理,“你想想这些契机是不是都是我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你爸去世,你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是我自己跑到你村里,让你有机会对我搂搂抱抱。如果不是我自己死皮赖脸要住在你这,就算你因为家人去世觉得很难过,你也不会主动开口留我在这陪你,是我的言行诱使你的情感在脆弱的瞬间飙升。” 他一本正经总结道,“是我使劲浑身解数想让你的情感战胜理智,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阴谋诡计,你只是中了我的圈套。” 祝婴宁听得目瞪口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因为他严密的逻辑而想不出反驳的话,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有这么坏吗?” 许思睿绷着脸点了点头:“我可坏了。” 怕她觉得他不够坏,又补充道,“我就等着哪天你被情感蒙蔽双眼,对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把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然后我就能强迫你对我负责了。你这么认死理,肯定不会对我的清白坐视不理,即使你的理智还是有所顾虑,以后也不得不永远跟我在一 起了。” 她大惊失色,挪动椅子,坐得离他更远了一些,说:“……我会把持住自己的。” 他努力憋着笑:“不把持也可以。” “不行不行!”她摇头摆手断然拒绝,速度之急切,都能当旋螺浆飞上天了,脸色也充满惊恐和严肃,忧愁地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不是……你干嘛一直顺着我的话说?”许思睿实在没憋住,原地爆笑起来,笑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揶揄她,“祝婴宁,你该不会真想过对我做点儿什么吧?” “怎么可能!?”她急得大声反驳,“你不要血口喷人。” “哦是吗?”他逐渐止住嘴边放肆的笑容,唯独眼睛还笑着,食指指关节曲起,顶在自己下唇上,手肘同时撑上餐桌。 这个动作压得他饱满嫣红的下唇微微下陷,凹出与血色不同的淡淡的青白色,像刚展开还没完全着色的涩然的花瓣。他眼睛笑着的时候会弯成极媚的弧形,明眸皓齿里又夹一点妖,靓得人心惊肉跳,尤其他还这样定定地看着她,来了句:“你敢说你喜欢我跟我的外表一点关系都没有?” 祝婴宁想起之前网上热议的话题,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她觉得世界上起码并不存在帅而不自知的帅哥,帅哥不仅知道自己很帅,还爱持靓行凶,杀人于无形。 ** 刷完牙打算睡觉的时候,祝婴宁仍心有戚戚,本来想把门一锁不让他进来算了,谁知刷完牙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他已经毫无客人自觉地坐到了她床沿,捻着盏小夜灯,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劈里啪啦敲着键盘。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他说的那句“一切都是我的阴谋诡计”,本来以为这句话更多是安慰她的成分居多,但是现在回头咂摸一下,怎么感觉还挺有道理的? 她警惕地走过去,又警惕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开口驱逐他:“……你可以出去了。” 许思睿把手头最后一点工作扫了尾,手指将电脑屏幕一合,笑着问:“真不用我陪着?” “不用。”她疯狂摇头。 他哦了声:“那你陪着我吧。” “……” 左右他都有理由留下来,她心累地看着天花板,心想怎么有人脸皮能厚成这样? “那你不许说话。”她提出要求。 许思睿笑了一声:“行。” “……也不许碰我。”眼看他手伸过来,像要替她掖好被角,祝婴宁赶紧把身子一扭,卷着被子滚到床铺另一侧,离他远远的,三令五申。倒不是怕他对她做些什么,而是怕自己一上头又对他做什么,受他的话影响,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一个定力很差的人了。 他挑了挑眉,把手收回来:“行。” 不再说话以后,卧室很快安静下来。灯也关了,房间里黑漆漆的,她把自己捂进被子,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黑夜放大了寂静,也放缓了时间。祝婴宁默默在心里数羊,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倒着数回一,感觉数了很久,却依然毫无睡意,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离她闭眼入睡才过去十八分钟。 被子外静悄悄的,她不确定许思睿还在不在这里,也许他已经出去了,因为被子外面静得连呼吸声都没听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被遗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忽觉有些喘不过气,把被子小心地掀开一角,看了看床沿。 他还在。 背靠床头靠垫坐着,看起来有些困,闭上眼睛,头微垂,也不知道睡着了还是仅在打盹。 她在黑夜里默默看着他。 也许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许思睿睁开眼,缓缓朝她看了过来,眼神还有些困,瞳孔虚着焦。 “许思睿,你去隔壁睡吧,别在这里守着了。”她轻声对他说。 他摇了摇头,没动。 “我只是今天有一点点脆弱。”她用拇指和食指掐起空气,比划了一下“一点点”有多大,闷在被子里对他说,“明天起来就不会了。” 他提起嘴角笑了笑,用刚睡醒还沙哑着的嗓音说:“嗯,明天起来你就要去当超人了。” 迟来的睡意涌上来,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胡乱接话:“那你当什么?” “我不当什么。”他垂眸看着她搭在被子边缘的手,伸手过去覆盖住她的手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一下,低声道,“我给超人洗衣做饭。” 她用气音笑了一声,接着便睡着了。 ** 销假以后,无数工作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在杭州试点的健康码成熟后逐渐在各个城市推广开,最后实现了全国覆盖。健康码的普及与推广需要基层出力,针对红码和黄码人群的排查、隔离与救助同样离不开他们这些基层干部,再加上原先的病例以及密接人员需要安置,祝婴宁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之前她自己一个人住临时宿舍时其实很少亲自做饭,学校食堂有提供饭菜,只是不允许聚集,包括她在内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到了饭点匆匆忙忙赶去食堂打包,提回宿舍随意应付一顿就过去了。 食堂的饭菜算不上好吃,中规中矩,时蔬是万年不变的包菜和娃娃菜,套餐里是千年不变的辣炒土豆丝,汤是食堂标配的紫菜蛋花汤,稀得只有紫菜没有蛋花,肉大多属于预制肉,不能要求口感和新鲜度。 祝婴宁对食物并不挑剔,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许思睿去看过一次就嫌弃上了,说他们吃的完全是猪食。 他之前说要给她洗衣做饭,她原本没当一回事,因为许思睿在参加综艺以前是完全不会做饭的,后面虽然因家庭变故学会了做饭,但他本人对包括做饭在内的一众家务的态度始终是“能花钱请人做为什么要自己动手”,简而言之,他并没有那种从做饭中体会到生活乐趣的闲情雅致。 然而几天过去,他居然还真坚持下来了,一日三餐都准备得妥妥贴贴。口感嘛,不算多么惊艳,他在做饭一事上同她一样不具备什么特殊天赋,只能达到普通家常菜的水准,优点是健康,碳水、蛋白质和粗纤维的比例搭配得刚刚好,病毒看了都得礼让三分,健康到让她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瞒着她报了什么营养班。 她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早上起床,什么都不用干,刷牙洗脸完,餐桌上就有准备好的早餐,中午忙完回到宿舍吃现成的午饭,然后午睡半小时,继续起来工作,傍晚回到宿舍一开房门,能看到许思睿单手掐腰站在料理器具前思考今天要搭什么时蔬。 天然气不能安,他就买了烤箱和面包机,本来还想买咖啡机,被祝婴宁极力制止了。 她对着这些价格不菲的电器哭丧着脸:“我最多就在这里住半个月,买这些好浪费,到时带都带不走。” “带不走就送人。”说这话时,许思睿正坐在沙发上敲键盘,闻言瞄了她一眼便继续专注于电脑屏幕了,“随便挑几个你看得顺眼的同事送了就行。”豪横得很。 客厅沙发已经被他征用来工作了。他的工作不像祝婴宁一样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但游戏行业本身就闲不到哪里去,尤其疫情的到来同时为游戏行业带来了机遇与挑战——大家都在居家办公,线上娱乐的时间增加,市场需求大幅飙升,可与此同时,线上办公也导致团队效率下降,延缓了一些项目的开发进度。 许思睿不想错过这个风口,因此每天,除了亲自下厨做饭,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待在沙发上工作,加起班来同她不相上下。 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辛苦,她才看不得他这么大手大脚地买些也许只能用十几天的东西,觉得他的消费观简直令人发指。 但许思睿坚持认为钱赚了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在提升生活品质上花再多的钱也不能算浪费。 无奈,祝婴宁只能多多 增加这些电器的使用频次,有事没事扔点贝贝南瓜进烤箱烤一烤,希望它们能物尽其用些。 许思睿先去洗澡了,祝婴宁趴在茶几上整理这几天要汇总上报的工作文件。 忙碌到一半,听到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打来了电话。 她拿起手机,想着如果是周天澜或者周天晴打来的电话,她可以帮忙接一接,然而电话却没有备注,是一串陌生号码。她不确定是广告推销还是他工作上的电话,不敢贸然接听,把手机放回原位,决定等许思睿洗完澡出来再让他自己拨回去。 手机响了一会儿就停了,她继续写文书,写没多久,听到叮咚一声,有人发了条短信过来。 她下意识瞥过去,看到短信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内容很少,只有一个字:「钱。」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4节 第217章 粘滞 钱?是工作上的转账? 她纳闷了几秒,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负面预感战胜了她对他隐私的尊重,祝婴宁瞥了眼浴室,见里面水雾朦胧,许思睿还没出来的意思,于是拿起他的手机——她知道他的锁屏密码,许思睿在这方面有一以贯之的坚持,从小到大每支手机用的都是同个锁屏密码,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懒得动脑子想新密码。 总之她解锁了他的手机,点进那条短信,看到过往的聊天记录后便怔住了。 这个陌生号码几乎每个月都会给他发来消息,从去年夏天延续到现在,每条消息都是目的性极强的「钱」。 现在微信全民普及,如果是固定每月转账的工作关系,大家一般都会加微信,再不济也会给手机号码添个备注,可许思睿什么都没做,这让她越发感到狐疑。 说是骚扰信息也说不通,被陌生人这样每月骚扰,一般人都会拉黑,许思睿就更不用说了,怕麻烦第一名,绝不可能留着骚扰号码在自己手里里蹦跶到现在。他既然留着,就证明对方要了钱以后他是有给的。 祝婴宁握着手机陷入了纠结,几息过后,还是站起了身,走到外边阳台上,掩上拖拉门,用他的手机给这个号码拨了回去,还提前点了录音键。 电话响没几声就被对面接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童音:“哥哥,我头疼。” 熟悉是因为她曾经听过这声音。 陌生是因为上次听到这声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如遭雷劈,举着手机僵在原地,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阳台护栏,缓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扒拉出那个名字,艰涩地启口:“……许思阳?” 对面的人可能没料到是她接电话,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腔调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你是谁?!” 不等她回答,她便听到许思阳的声音离得远了一些,音量也小了一些,对身旁人说:“妈——接电话的不是我哥。” 手机那边窸窸窣窣,过了片刻,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喂?你是?” 祝婴宁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握紧栏杆,问:“你是许思阳的妈妈?”顿了顿,又说,“你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你,我在港迪带过走丢的许思阳。” 那头瞬间便噤了声。 “你打电话找许思睿要钱?”虽然是疑问句,她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为什么……你怎么敢的?你每个月跟他要多少钱?” 那头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说我也可以去问许思睿,他手机都在我这,你觉得他会瞒着我?”她声线逐渐绷紧,语调也冷了起来。 女人这才淡淡嗤笑一声,在她的催逼下开了口,声音仍与从前那样细细的,但少了弱柳扶风的柔和,像一根拧紧的铁丝:“你问我怎么敢?我倒要问你怎么敢,问你们怎么敢?你们把许正康弄进监狱里了,钱也赔了,牢也坐了,那我呢?我和我家阳阳怎么办?!你们他妈的毁了我们母子俩一辈子,你问我怎么敢跟他要钱?这是许思睿欠我们的,他就是得对我们负责。” 她在电话这头听得瞠目结舌,被对方的无耻震撼得一时找不到言语,又觉得有股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烧得她发根都要炸起来了,怕声音太大吵到里头洗澡的许思睿和周围的邻居,她压了压嗓音,克制着说:“和许正康在一起是你自己的选择,许正康去坐牢是他自食恶果,成年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毁了你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和许正康。许思睿没有任何赡养你们的义务,你要是再敢打电话发消息过来骚扰他,我会直接报警。” 女人不为所动:“报警?好啊,那就报警看看许思睿到底有没有赡养我们的义务,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推阳阳下楼梯的事,阳阳到现在头上都还留有疤,学习成绩也不好,你们伤到了我孩子的身体,还敢不对他后半生负责?!” 祝婴宁被那句“学习成绩不好”结结实实地雷了一下,以至于火气都灭了些许,干干地“哈”了一声,好气又好笑,无语道:“说话要讲证据,你既然说是许思睿害的,那就去做个伤情鉴定,看看许思阳残疾到什么程度,以及这个残疾究竟是不是许思睿造成的。要是真残疾了,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许思睿导致的残疾,你不用找他要,多少赔偿我给你,我替许思睿给许思阳负责。但你要是拿不出证据,还敢继续打电话骚扰许思睿——” 她冷下声音,“这就是敲诈勒索,我不会跟你客气,我们直接法庭见。另外,我会查清楚在许正康和周阿姨婚姻存续期间,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钱,这些夫妻共同财产周阿姨完全有权力追回,她不与你计较是因为她那时对许正康的破事完全无所谓了,但你要是继续用这种名头伤害许思睿,这笔债我绝对不会轻轻松松让你躲过去,你敲诈许思睿的钱还有占用他们夫妻共同财产的钱,我都会用法律途径要回。” 那边的女人被她说懵了,一时没有吱声。 “这位……”祝婴宁想了想称谓,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出于教养,仍是挑选了一个中性的称呼,“这位女士,请你自尊自爱。还有,别让许思阳叫许思睿哥哥。” 她掐紧栏杆,“你们还不配这样叫他,真恶心。” 说完便狠狠挂了电话。 夜风一吹,浮在她脸颊上的燥热的怒火散了一点,她喘了一口气,喉咙里仿佛堵了团棉花,不疼,就是窒得难受。 这种仿佛吞了苍蝇般的膈应的心情过了许久才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对许思睿的恼火。 她不理解他怎么能一边提醒他担心祝吉祥向她要钱,一边跟个傻得要死的atm一样给他们钱,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连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可以给?这么善良还挣钱干什么,全捐出去做慈善好了! 可恨铁不成钢过后,她想起许思阳开头那句“头痛”,又觉得她好像知道许思睿为什么这么做了。 他并不是真正想给,他只是被困住了。 就像当年刘桂芳将回去过年的她困在山里——明明她有腿可以挣脱,有口可以说不,但那些粘滞的、晦暗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与感情困住了她。 对许思睿来说,许思阳就是这种粘滞。 他可以逐渐成熟到独立应对许正康父亲形象的崩落,将他视为完全的对立面看待,因为许正康始终以激烈的、正面对抗的形象出现,而许思睿碰巧就是这样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许正康做得越狠,许思睿越能积蓄起失望对他绝情。 可许思阳是“软”,是包裹着愧疚与惊慌的毒刺,是一对像他和周天澜一样与许正康产生过关联的母子,看到他们就会情不自禁联想到他和周天澜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这种“软”不足以唤醒他的攻击性,反而演化成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唤醒。 他可以应对源于父亲的刚硬,却化解不了这种潮湿的粘滞。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每次打来电话,许思阳说他头疼时,许思睿恶心得想吐又没法弃之不理的心情。 越共情,越没办法因为他犯傻而生气。 祝婴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有恼火都化成了心疼,她看了眼手机,把通话记录连同它的录音录屏下来,打包发送给了自己的微信,又删除了这些记录,把手机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许思睿终于磨磨蹭蹭洗完澡出来了,在她身边蹲下,边擦头发边问她:“你还在写啊?今天这么写得这么慢。” “嗯,刚刚走神玩了下手机。”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许思睿扬眉笑道:“你竟然还会走神玩手机,稀奇。” “我也是人嘛,是人就会走神。”祝婴宁继续埋头整理没弄完的文件。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弄点夜宵给你吧,想吃什么?” “南瓜蛋挞?”她随口提议。 “行。”许思睿笑了笑。 第218章 母象 第二天,祝婴宁是趁着中午下班还没回宿舍的间隙联络周天晴的,希望她能将许思阳母子频繁找许思睿要钱的事转告周天澜,让周天澜收集许正康将曾经的夫妻共同财产转赠给许思阳母子的证据,毕竟只有她本人最清楚他们曾经的夫妻共同财产有哪些。 “你打算起诉追回那些钱吗?”周天晴问。 “起不起诉是周阿姨的决定,我没有权力替她决定。”她说,“我只是希望能先将证据收集起来,这样即使周阿姨未来不打算起诉, 也能把证据发过去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再来骚扰许思睿。” 她顿了顿,歉意地压低了嗓音,“小姨,我知道这几年你们都在想办法让周阿姨忘记以前那些事,周阿姨本人也不愿提及,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许思睿才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们。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再不处理,会给许思睿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由我出面去跟周阿姨谈这件事不合适,我是晚辈,当面提长辈的伤心事很失礼,所以只能麻烦你了。我已经联系好了北京那边的律师,费用我来出,有什么需要我跑腿或者帮忙的也请尽管开口,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还有……小姨,这件事我不太想让许思睿知道,能不能不要告诉他?就让他以为是许思阳他们自己想通了不再来骚扰他的就行。” 周天晴久久没有应答,就在祝婴宁被这份沉默扰得有些不安,以为自己说错了哪些话时,她开口了,先是叹了口气,才说:“我们身为家长太失职了。” 她愣了愣,忙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我们做得并不好。”周天晴苦笑道,“睿睿很多事情都是你先察觉。婴宁,是你一直在保护他。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说的那些我会转告我姐,后续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商量出解决办法。但我还要替他妈妈跟你说一句——” 她沉了声音,“谢谢你,真的谢谢。” ** 为了避免许思阳他们再给许思睿打电话发消息,祝婴宁用手机号搜索添加了他妈妈的微信,让她有什么话直接找她说。瞒着许思睿解决了这件事,她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些许。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 三月初,健康码已快速在全国铺开,在二月发挥了重大作用、接受了无数患者的方舱医院隐隐传来休舱的消息,国际疫情形势加剧,许多国家相继步入封锁。祝婴宁听到一些风声,说现在国内外都在加紧研制疫苗,预计三月末或者四月初可以投入使用。 她工作的县城的患者也已相继痊愈——好消息伴随着噩耗,也有不少患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没能扛过疫情。 疫情如狂风过境,吹乱了无数人的生活节奏,也吹散了无数人的家庭。 他们蜗居在这座偏僻的县城,既与世隔绝,又不可避免地经受着时代的风雨。 上头传来消息,说县城的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志愿者可以准备各归各位了。那几天她把一些工作收了尾,也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尽快回村就任。 在县城帮忙的时候,温文旭和沈霏还是会定期向她传来养殖场的最新消息,他们三人每周都会召开两次线上例会,商量解决各种层出不穷的小问题,因此回村任职对祝婴宁来说并不需要多少时间适应,她随时都做好了工作的准备。反而是许思睿看起来不大高兴。 他公司的事拖到现在,不得不回去处理了,决定明天一早送她回村后就开车返回上海。 晚上他们收拾好了各自的东西,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看新闻。 离愁别绪最适合用文艺片来烘托,许思睿提议看电影,奈何身边有位忧国忧民的人在,一点犯矫情病的机会都不给他,打开了电脑就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他不得不跟着关心他并不那么关心的国家大事。 新闻播报着各地出现的新病例,播到北京时,她竖起耳朵,尤其留意了些。 “北京也有这么多病例了。”她忧心忡忡。 他觉得她露出这种忧国忧民的表情很可爱,手痒想捏她脸,但忍住了:“嗯,人流量大,没办法。” “得让周阿姨她们防护好。”她絮絮朝他交代着,“周阿姨之前生过病,免疫力比较差,还有姥姥姥爷,他们一个高血压,一个有支气管炎。啊,我不是说小姨就不重要了,健康的人也得做好防护。你们家里备的口罩都是n95吗?我用下来觉得它防护效果比那种蓝色医用口罩好,不过要交代姥姥他们出门戴一个口罩就好,我之前看科普,有些人操心会多戴几个在脸上,但这样效果反而不行。” 许思睿喜欢听她唠唠叨叨这些东西,尤其喜欢听她用熟稔又了解的语气叫出他家人的称谓,并指出他们身上只有深入相处过才会知晓的一些小毛病。 他微笑着点头回应。 新闻还在播报某个小区出现了多少个病例,不知看到什么,祝婴宁咦了一声,把电脑屏幕搬得更近了一些。 “怎么了?” 许思睿问这话时本是没放在心上的,以为她习惯性操心起陌生人的什么东西,但她看完以后直起了腰,盯着屏幕皱眉道:“这个小区是小冉住的小区。” 他一时没想起小冉是谁,直到看她低头划拉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某个号码,高一那年的假期,那个坐在章嘉程自行车后座的女孩子的形象才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找小冉号码的动作熟练到像是一种本能,连关心她的举措也熟练,许思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原先自然垂在沙发上的手指无意识紧了紧。 找出小冉的电话后,在拨打过去前一刻,祝婴宁才后知后觉小冉身份的尴尬,回头看向许思睿,他闲适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若无其事般朝她笑了笑,表情像在说“没事,你打吧”。 他倒是想要阻止她,可是他凭什么阻止?他当然知道祝婴宁打电话过去不是出于旧情复燃或者余情未了这样俗气的理由,而是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看到熟人——尤其是老弱病残,甚至是陌生人陷入困境都无法置之不理的人。就像人活着需要呼吸一样,她只要活着就会帮助别人,这是刻在她骨髓里的某种类似于呼吸的天性。 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制止。名不正言不顺,就是这么简单。 许思睿知道自己酸得非常没道理,所以他已经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那份酸了。他也希望他能成熟到面对此情此景能表现得像个优雅从容的大人一样,不仅毫无波澜,还能投以赞许。但他真的做不到。他性格就这样小气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一辈子都改不了,他只能尽量演出成熟的样子。 他说完,她却没有马上动作,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看到许思睿以为她已经透彻地看穿了他心里的晦暗想法,打算对他说“许思睿,我发现你这个人这么多年来还是毫无长进,我不想跟你耗着了,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她却伸出手指,当着他的面点了扬声键。 他怔住了。 电话拨打过去,响了几声便被对方接通,他清楚地听到对面小冉的声音,以及祝婴宁与她的所有对话。 小冉“喂”了一声,声音颇有些无精打采,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元气满满喊她“宁宁姐姐”。自从她和章嘉程在线下见面时彻底分开,也许是出于哥哥的授意,也许是怕给她带来困扰,也许单纯是小孩子的心灵被伤害到了——总之,小冉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这是她们断联以后第一次联系。 祝婴宁问她现在还好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小区有病例了,封起来那栋楼是你们住的那栋楼,你和你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么?” 那边沉默良久,才传来回答:“我爸爸在医院里……章阿姨去照顾他了,他们下午走的。” “他生病了?新冠?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没有亲戚照顾你?”闻言她有些着急。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5节 “……嗯。” “你哥哥知道这事吗?” “章阿姨让我不要告诉他,他在国外,帮不上忙,告诉了他只会让他担心。宁宁姐姐,你也不要告诉他。” 祝婴宁了然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你现在有加你们小区群吗?你们这栋楼需要隔离多久?每天几点送饭?在哪 里申领第二天的饭?” 小冉被她问懵了,声音也有点慌:“我、我不知道。” “好,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弄就好。”她安抚着小冉的情绪,暂时先把电话挂了,翻出微信好友里章梅的账号——这还是之前她和章嘉程恋爱的时候阴差阳错加的——让章梅把她拉进她们这栋楼的楼群里。 这个要求有些突兀,但章梅忙着照顾陆彬,没闲暇问她这么做的缘故,干脆利落就把她拉了进去。 里面果不其然正在进行第二天的送菜接龙。 负责人发起了接龙,让有需要的人在今晚12点前接龙完毕。祝婴宁浏览了一下他们送的菜,发现都是食材,需要自己动手料理,不是开盖即食的盒饭,于是单独艾特了负责人,跟他说502户住着一个小孩,不会做饭,有没有盒饭可以送。 负责人被她提醒,才考虑到这个可能,索性在群里发起了第二个接龙,让需要盒饭的人参与新的接龙。 她接了龙,交了钱,看准了时间,又加了负责人微信,问清楚送饭的人的着装,这才发微信告诉小冉:「以后每天8:00,12:00,18:00会有人送饭到你家门口,你开门拿一下就行,送饭的工作人员会穿着白色防护服,胸前戴一个蓝色工作牌,记得确认对方是工作人员再开门哦。工作人员可能会顺便给你测体温,不定期做个核酸,你别害怕。」 最后把工作证的照片也发了过去。 小冉很快就回了,发了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过来。 她愣了愣,无奈地笑一声,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表情包库存里找出一个摸头的表情包发过去。 做完这一切,忽然想起很久没关心祝知微她们了,自从疫情爆发,学校要求学生线上学习,祝知微就暂时搬回了北京照顾褚佳婷,于是她也顺带发了个微信过去问祝知微:「最近还好吗?」 祝知微隔了两分钟就回了:「不太好。」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祝知微发了一张褚佳婷的线上课堂测验成绩过来,测验满分是120,褚佳婷考了66分。 发完成绩单,她紧接着发了个吸氧的表情包过来。 祝婴宁哭笑不得,把刚才发给小冉的摸头表情包又给祝知微发了一遍,安慰道:「66分挺吉利的。」 发完以后,忽然察觉到脖颈处洒着温热的呼吸,偏过脸,才发现许思睿凑在她脖颈间,毫不见外地越过她的肩膀盯着她刚刚所有聊天内容。 她本来也没想瞒着他,所以也没躲,反而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好像还行? 起码没有刚才酸了吧唧但依然强颜欢笑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想通了,正暗自琢磨着,就见许思睿偏移视线看向她,说:“你知道我突然间联想到什么吗?” “什么?” “你很像象群里的母象,母系社会里无所不能的领导者和照顾者。”他说这话时,眼神也逐渐柔和了下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要是她们,一定会很崇拜你。”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角懵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开玩笑说:“其实你不是她们也可以崇拜我的。” 他笑了几声:“有道理。” “对了,许思睿……”想起一件事,祝婴宁收敛了神色,认真道,“我有一个决定想告诉你。” ----------------------- 作者有话说:今天出去玩了所以只有一更[求求你了] 第219章 曲折与倒退 祝婴宁回到村里是下午,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她提前一天回来了,看她进来纷纷吓了一跳。 温文旭原本正坐在客厅地面铺的瑜伽垫上练瑜伽——他最近铁也不撸了,莫名沉迷起瑜伽,说它更修心,沈霏揭露说他其实只是被村里的鸡毛蒜皮气到了,窝窝囊囊地选择锻炼自己的受气能力——看到她,原地站起来,五官乱飞,拔高语调高兴道:“队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你都没让我去接你。” “嗯,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她笑笑答。 这么多天没回来,尽管有在线上跟进,线下还是堆积了不少文件需要处理,祝婴宁打完招呼就着手开始整理这些东西。 她做得认真,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去问沈霏和温文旭,他们也都知无不言,不过祝婴宁留意到沈霏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次她都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时机不对。 到了晚上洗漱完睡觉的时候,沈霏才在她下铺说:“队长……你听说了那件事吗?” 这句话说得笼统,按照常理,祝婴宁该说不知道,她并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但最近村里人都在频繁谈这件事,她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某些风声,闻言声音降下来:“卢婆婆的事吗?” “嗯。” 卢一桂死了。 过去那个月,她的病情严重到几经转院,从县城到市区,从市区到省会,但这些辗转飘零最终也没能救下她的命。她死了,回来的只有她那被疫情磋磨掉半条命但生命力如蟑螂般顽强的丈夫。 初初得知这个消息,说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那不可能,毕竟是同村朝夕相处过的人,经常能见对方拖着略显臃肿但却步伐矫健的身躯,手挎菜篮从她们巷子口路过,每逢这时她都会对卢一桂说一声:“去买菜吗?”卢一桂就声如洪钟地回:“是啊,早起才能抢到吊龙。” 这么强健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卢一桂的孙子以及丈夫已经被她问询赶来的儿女接到了他们打工的城市里照顾,他们三人原先住的房子成了空房。可路过那个空置的房子,卢一桂离开前托她帮忙照顾她孙子那句话还是回荡在祝婴宁耳边。 她的心既对卢一桂的逝世感到沉闷悲哀,又因为隐隐预见过这个结果,反有种被命运愚弄的、“果然如此”的麻木。 房间里静悄悄的,就在祝婴宁以为沈霏也在沉缅的时候,她说话了:“我家在省会医院那边有亲戚,我知道她为什么去世。” 祝婴宁怔了怔:“不是因为新冠吗?” “是,但是……”沈霏说,“她有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这个基础病是导致她重症的直接原因。队长,你知道copd是怎么得的吗?我查了资料,说大多是因为气道和肺泡长期暴露于有害颗粒或气体中,常见于烟民。” 卢一桂并不吸烟。 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她们从未见过卢一桂吸烟。 但她有一个爱抽烟的丈夫。 如同沸水溅入油锅,祝婴宁的心滋出哗啦啦的声响。 沈霏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很闷,像被木塞子塞住似的:“她丈夫也有copd……可他活了,她死了。” 她问:“队长,为什么?” 话音落地,没入地板,宿舍里唯剩大段的沉默。 祝婴宁想沈霏也许并不是真的在问她,她只是在向寂静的黑夜叩问没有答案的答案。 为什么总是擅于消耗别人的人活得更好? 为什么总是付出更多的人得不到回报? 为什么这世界毫无公平可言? ** 四月清明,为期三天的假期,祝婴宁回了一趟老家给祝大山和老太太扫墓。 刘桂芳还是霜打茄子的模样,两位病人的相继离去解放了她的双手,却没有解放她的思想和灵魂。听村里人说她每天不是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发呆,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各个村民的房屋,和别人打麻将,或者看别人打麻将。 每近饭点,她都会下意识说一句:“最后一局了啊,打完这局我得回去给家里两个老不死的做饭了。”说完意识到家里已经没有人等她做饭了,就会忽然哭起来。 村里人一开始还安慰她,后来见她 每天都这样,也就渐渐习惯了,她照她哭,其余人照他们打麻将,有时谁有闲心,就随口安慰一句“人都走了,你得慢慢习惯,你看现在这样搓搓麻将多好”,便算仁至义尽了。 祝吉祥不常住在家里,听说清明前他还回了趟他室友的公司。 祝婴宁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刘桂芳排遣寂寞,尽快走出来。她提议给她报广场舞,刘桂芳连连摆手:“我不行,不行,我这粗胳膊硬骨头,跳了惹人笑话!”提议从别处买只粘人的品种狗让她养养,她说:“村里的流浪狗还不嫌多啊?我看到这种掉毛的东西就烦。”提议养花种菜,她说:“自己一个人的份有什么好种的?种少了没意思,种多了吃不完。”提议送她去镇上老年活动室学二胡或唱歌,她自己先咯咯咯笑个没完,说她嫌害臊。 商量一番,讨论一番,未果,祝婴宁也暂时没办法了,只好先搁置此事。 扫完墓,她又在家里住了一晚便打算离开。临走前,刘桂芳拉住她,忧愁地对她说:“宁宁,我看你弟那个工作好像是黄了。” 祝婴宁问是祝吉祥亲口说的吗,刘桂芳说不是:“是我听到他打电话跟他室友吵架,吵得可厉害嘞,吵成那样,我看这工作保准是黄了。他没工作,这怎么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说我要不要让他也去考公呢?经过这个疫情,我是看明白了,吃公家的饭才是最稳定的,自己做生意,那都是靠时运吃饭,天要变脸,刮一阵风,咱普通人的饭碗说翻就翻了。” 祝婴宁对此无可无不可:“主要看祥弟自己的意思吧,他比较要面子,你直接跟他说他肯定跟你闹,等他自己主动说了,你再顺口跟他建议一下就好。” 回到任职的村里不过三日,祝婴宁就接到了刘桂芳的电话,哭着说祝吉祥不仅不听她的建议,还同她吵了一架。 祝婴宁已经很熟悉她的性格了,知道只是吵了一架,还犯不着打电话过来同她哭诉,于是拨云见日,问出关键问题:“然后呢?” “他说他不考公,他还要去做生意,说他现在不想跟人合伙了,要自己一个人去闯荡,这样才不会受别人的鸟气。” 桩桩件件,都和许思睿之前提醒的一样,祝婴宁听了只想叹气,再次阻止她发散,捕捉重点:“你借了他多少钱?” 那头刘桂芳的生意便噎住了,过了许久,才磕磕巴巴答:“我……我借了他八万,他跟我要的是十五万,我也不敢把钱都给他,怕他全都乱搞掉了。他说他要去搞什么期货,我也搞不懂是什么东西。” “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会好好留着这笔钱给自己养老。” “我不是听他说这笔钱以后还会还我嘛……他说他以后不仅能把八万还我,还能给我买大房子。宁宁啊,你说这到底靠不靠谱啊?你不是学那什么经济的吗?” 祝婴宁长叹了一声。 ** 受疫情影响,2020年初,祝婴宁就职的村庄的猪肉养殖受到过短暂冲击,在疫情高发的那两个月份,物流中断,线下餐饮停业,他们原定提供给餐饮行业的猪肉不可避免地在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下滞销了,猪肉有价无市。 停摆了两个月,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三月中旬,国家发改委和农业农村部联合发表文件支持生猪生产,出台政策保障运输畅通。再加上大家都居家办公居家学习,线下聚集减少,家庭猪肉购买需求增加,填补了餐饮行业造成的空缺。以及最最重要的——2019年非洲猪瘟的入侵造成的产能缺口仍在,猪价相对来说仍处于高位。 风险换个角度来看即是风口。 从县城返回村里,祝婴宁就脚不沾地地操持起了养殖的事。 她想过在村里创办直播基地,主攻抖.音直播,扩大他们贩售给家庭的渠道,但基地甚至产业园的建立不是那么快的一件事,又需要她跑来跑去到处去谈合作。她琢磨了一段时间,决定先鼓励村里年轻人把抖.音账号做起来再说,即使是以个体的名义。 2019年,借着许思睿他们那个游戏造的势,秋冬之季,他们村确实有零星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回了家乡,开年又被疫情困在村里,现在正处于择业期。先头祝婴宁鼓励他们进养殖场帮忙,清明过后,确定了直播的想法,她把这几个年轻人召集起来,又叫上了沈霏他们,和众人商量着怎么做抖.音号。 “我想出了一个噱头,‘211毕业后我和最好的朋友回村养猪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召集起来的一共有四个年轻人,其中最高学历确实是211,不算骗人。 四个人里有人性格外向,一张嘴叭叭叭说个没完,祝婴宁觉得他很适合出镜跟观众聊天,不用担心没话冷场。内向不喜露面的人也没关系,总得有人负责摄影、账号运营、剪辑等工作,只要分好了工,大家各司其职、拧成一条绳就可以。 都是年轻人,脑子都很活,讨论起如何制造噱头在网络走红,大家各个热情似火。 有人说:“我觉得可以带点自贬,‘进来看混得最差的211毕业生现在在做什么’,现在那么多人失业,大家就爱看别人落魄,以此抚慰自己的心灵。” 有人说:“也可以带点争议或者求助性质,像什么‘211读完我爸逼我回家养猪,谁能救救我’。” 有人说:“你们说的这些听着都好命苦,尤其你爸逼你那个,被人扒出是骗人的会遭举报的吧?有没有主体性强一点的,比如‘211毕业后我主动回村养猪,进来看我后悔了吗’?”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6节 有人说:“搞笑点的也行啊,‘211本科生挑猪粪的一天’,是我我铁定点进去,我最爱看屎尿屁文学了。” 温文旭弱弱地插嘴:“我已经不认识211这三个数字了。” 好在噱头打开了大家的话头,祝婴宁本来还担心这种类型的讨论大家不感冒,看到每个人都兴致高涨,她放心不少。等他们对噱头的讨论告一段落,她适时加入,把话题引导到了人员分工、直播流程以及账号运营等方面。整整一个下午,七个人说得唾沫横飞,敲定了做抖音号的所有细节,最后决定先发几个vlog试试水。 至于第一个vlog的脚本、剪辑、出镜、摄影等任务,也已经细致地分配了下去。 散会以后,他们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铺满乡间小巷,暖橘色为漆得惨白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柔软光辉,温文旭走在最前面,伸了个懒腰,感慨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又要暴增了,唉……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八月我们三个的服务期就结束了,我们能在这之前把直播扶起来吗?” 祝婴宁想要乐观点,但这不现实,她低声答:“很难。” 比脱贫更难的是巩固脱贫的成果。 从经济层面来看——作为刚起步的产业,他们村的生猪养殖与其他成规模的生猪养殖比起来,抗风险能力仍然很弱,随便再来点意料之外的天灾,这两年来大家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化为齑粉。 从精神层面来看—— “群众工作是反复而曲折的。”她说。 在基层工作不是搭电梯,不是从底楼升到顶楼就万事大吉,恰恰相反,群众工作常会伴随着令人沮丧的倒退。因为人的思想不是可塑橡皮泥,不是一次性捏成什么样,它就固定成什么样。它有回归为初始模样的惯性。 群众工作就像小学时做过的蜗牛爬井的数学题,一只蜗牛在17米深的井底,每天白天向上爬行4米,晚上滑落3米,问,多少天以后,蜗牛可以爬出井口重见光明? 可它也不完全是数学题,数学题有明确的数字,能计算出准确的答案,而群众工作不是。没人能算出确切的、可以被定性为“成功”的那个日子。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她简短地解释完,走在前头的温文旭和落在她后头的沈霏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还在行走。清明连续下了几天小雨,巷路两旁生出苍翠的青苔,细小的绿色,断续且连绵地织出前路。鞋底落上巷道,声响被青苔悉数吞没。 走到巷道中间,沈霏开口了,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问: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留任的吗,队长?” 第220章 留任 此言一出,不止祝婴宁,前面的温文旭也停下了步伐,惊讶地扭头看来。 祝婴宁愣了几秒才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问:“你看到了?” 早些时候,她趁沈霏睡着,在宿舍里起草了留任申请书,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在昨晚修订完成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份申请将递交乡镇党委,再转给县委组织部,最后报省委组织部决定是否批准。 批准了,她将于两年服务期结束后继续留任在这个村里。 温文旭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原先妥当地与上排牙齿相扣的下巴逐渐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往下掉,直到嘴巴张成一个能够塞灯泡进去的夸张的“o”型。 他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疑问:“队长,你是不是疯了?!” 在村里工作的这些日子,他和沈霏从崩溃到逐渐适应,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但“适应”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文旭始终觉得适应是一个被动的词,是被丢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暂且逃脱不得,是不得不为,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他们逐渐适应了村里老人经过无数次提醒仍然随地吐痰的行为,适应了村民因为一点小便宜就出言相讥甚至大打出手,适 应了快递总是需要延迟几天才能统一送到村里,适应了没有展会与音乐会的生活,适应了想喝奶茶连家连锁的奶茶店都找不到。 可适应不代表主动,更不代表喜欢。 虽然他们都尽力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职责,为村民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但温文旭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服务期结束后,他们肯定要回到大都市的,还有光明锦绣的前程在前路等着他们。 机会都在省直,下乡不过是给履历镀一层金,助他们今后腾飞。 留下来只能博得一个思想觉悟高的美名,然后呢?苦都是自己吃,罪都是自己受。 显然沈霏也是这样想的,她站在祝婴宁身后,五官凝重,面容严肃,仿佛她做了一个多么惨无人道的决定。 “干嘛呀你们?我是留任,又不是去打战,没有生命危险。”祝婴宁自己先说笑着打破了这份凝重的寂静。 “你申请了留任多久?”沈霏问。 “暂时先申请了一年。” 温文旭也问:“一年后就回省直吗?” “我不确定。”她盯着角落里的青苔,“如果脱贫成果巩固得好,我可能会离开,如果还很薄弱,我会继续留下来。”她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补充道,“留到村里不再需要我那天为止。” 又是大段大段沉默蔓延在他们中间。 夕阳渐渐往下掉,回收了恩赐给他们的余晖,小巷陷入昏暗,目力所及之处皆笼着一层朦胧黯淡的灰蓝色。 温文旭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劝她三思,但他知道祝婴宁是个什么性格,也知道自己的劝说能起的作为必定微乎其微。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没将劝说的话诉诸于口,他觉得在对方做出决定以后还妄图劝人回心转意,从另一层面来看是对他人决定的亵渎,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他们三个人又默契地继续朝前走,只是氛围再没了之前的轻松愉快。 快要进家门的时候,沈霏才紧走几步,来到了祝婴宁身侧,与她并排站着,问:“队长,这样值得吗?” “嗯?”她不解其意。 温文旭先去厨房做菜了,沈霏看着他的背影,郁结地叹了一口气:“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 祝婴宁露出倾听的表情,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话。 “我们帮助的这些人,他们相较于出生就拥有丰富资源的人是弱者。扶弱是我们的职责,这毋庸置疑,可是……”她皱起眉头,悲哀又不解地看着她,“弱者不代表温良,弱者里也有欺凌更弱者的人存在。我忘不了卢婆婆的事,包括在这里工作的这两年,我所见到的——女人似乎总是被吃干抹净的一方。我们做的一切真的有惠及到这些女性吗?为什么我觉得扶贫好像只扶了男性?” 她问,“如果连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都帮不到,那我们扶贫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是在为另一个性别助纣为虐?” 可能觉得言辞有些激烈,沈霏又自我调节般吸了口气,摆摆手,解释道,“队长,我不是在指责你助纣为虐,我只是替你、替我们的努力觉得不值而已。” 温文旭已经开了水龙头在洗菜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传到门口。 祝婴宁收回了将要跨进门槛的脚,站在门外,讶然地看着沈霏:“我很惊讶……也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她看着头顶靛蓝的天色,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沈霏,如果你不介意听我啰嗦,我跟你讲一下我大学的经历吧。” “我大学加入了志愿者协会,里面有个指导老师,女老师,是教马原的,人非常好。她知道我是从贫困山区出来的,问我了不了解山区里其他生在重男轻女家庭而且需要帮助的女孩子,说自己愿意出钱资助她们。我那时告诉她……”她苦笑道,“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她资助的第一个女生,家里有两个哥哥、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本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却被家人勒令退学,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我老师把钱打了过去,然而几个月后她回访调查,发现那些钱并没有用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反而被她的家人用在了家庭开销和哥哥们的学习上。” “我老师很生气,但她不想因为这些事放弃这个女孩子,那孩子还未成年,没有自己独立的账户,就算有,估计也拗不过家里人,没法掌控财政大权,所以直接把钱打给她不现实,最后还是会被她家人拿去资助家里的儿子。我老师想来想去,干脆买了几箱卫生巾寄过去,觉得资助成特定的女性用品,总不至于出错了吧?你知道结果怎样吗?” 沈霏迟疑地猜:“被她妈妈用了?” “如果能被她妈妈用,那好歹也算用到女性身上了,可结果更叫人心寒。”祝婴宁说,“那些卫生巾被他们用来当小儿子的尿布,还有下田干活时的鞋垫,剩的那些就卖掉了。不知你了不了解——军训时有些人会买卫生巾当鞋垫,因为卫生巾吸水性比较好,能吸脚汗,他们家里人无师自通了这个技能,宁愿把昂贵的卫生巾当鞋垫,也不愿意用在他们觉得是便宜货的女儿身上。” 沈霏顿时失了言语。 这种无力感就像鱼搁了浅,在烈日下被一点点烤干一样。烈日炙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我老师就不愿再资助家里有兄弟的女孩子了,觉得既然这钱无论如何到不了女孩身上,还不如不帮,毕竟她自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要帮,肯定要花在她自己觉得值得帮的人身上。于是我老师开始搜罗家里没有兄弟的女孩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个。” “这个女孩家里有两个妹妹,父母倒也想生男孩,但就是生不出来。我老师资助她的时候,她读高一,说自己一定会认真念书,将来好好报答她。我老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物质报答,只要她能考上大学,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那她考上了吗?”沈霏问。 祝婴宁摇了摇头:“整个高中期间,那个女孩一直找各种借口问我老师要钱,买一些昂贵的电子产品,airpods,ipad……她说airpods要用来听英语,ipad要用来上网课。我老师心里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给了,觉得既然资助了,那就给对方提供尽量好的条件。高二那年,对方说想去听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我老师觉得在青春年华听喜欢的偶像的演唱会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演唱会的钱她也出了。” “可我老师最后并没有得到她期望的报答,那个女孩子最后的成绩只勉强摸到了二本的尾巴,她家里没有钱供她读那么贵的民办本科,我老师虽然气她考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分数,但还是给了她选择,复读,或者去上民办本科,不管选哪个,钱都由我老师来出。但那个女孩子哪个都没有选,她选择了嫁给同村一个在大城市发迹赚到钱的中年男人,从此不再念书了。” “我非常敬佩我老师,她有能力也有意愿资助贫困的女孩子,这是我目前还没法做到的事。她经历的这些,我在山里生活就亲眼见证过相似事例,虽然是我提醒她要做好失望的准备的,可看到结果果真如此,还是觉得好唏嘘。” “恰恰是最需要被资助的那些人,她们最令资助者感到挫败。钱到不了她们身上令人感到挫败,钱到了她们身上,但独立自主的思想没到她们身上,同样令人感到挫败。明明救助女孩的出发点是好的,过程却难以推进,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可如果连我们这些公职人员都放弃她们——家庭放弃她们,社会放弃她们,政府也放弃她们,她们还 能依靠谁呢?谁能来拉她们一把?” “我始终在思考该怎样做才能真正帮到她们。怎样才能把钱花到她们身上?怎样才能让她们拥有独立的思想?然后……我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得出了我的答案。”祝婴宁看向沈霏,“就是发展经济。” “只有资源充足的情况下,溢出的资源才有可能向女孩倾斜。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即使你说破嘴皮子,告诉村民男女平等,告诉他们女孩同样享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也不会听你的,他们只会依照根深蒂固的观念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他们最看重的儿子。所以必须发展经济。” “也许最终降临到女孩身上的资源与她们的兄弟比起来依然很稀薄,但只要有这些资源存在,就有可能有如饥似渴的女孩抓住这些资源爬出去。只要一个女孩站起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孩随之站起来。我自己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我选择留下来,这是我的答案导出的选择。” 余晖散尽,黑夜降临,点点繁星缀于深蓝天幕。乡下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流光溢彩的夜如倒挂的海洋,翻腾出璀璨的浪花。 “但是,沈霏……”她朝她露出了一个笑,“这不是一道‘1+1=2’的有明确答案的题目,解题的方法不止一个,你可以探寻出属于你自己的道路。请你往高处走吧,去大城市,去贪慕权力,发挥你的能力和野心,动用你能利用的资源,你站得越高,越有可能改写这世间的规则。也许有一天由你出台的相关法律和政策,也可以改写无数穷人,尤其是女孩的人生。” “不管今后你我身处何处,不管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我们都拥有共同的理想。”祝婴宁伸出右手给她,声如磐石坚定,又似水般温柔,“沈霏,我永远祝你官运亨通。” 沈霏颤巍巍回握住她的手,泪水浅浅地浮上来,被夜风吹得冰凉,模糊了黑夜里祝婴宁不算高大的身影以及明亮的眼神,可掌心交接之处火烧般滚烫,翻涌跃动着彼此的心跳。 咚,咚,咚。 震耳欲聋。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23:30放出来。 第221章 离别的季节 “队长,我仔细想了想。”经过一晚的痛惜,隔日早上吃饭的时候,温文旭像是终于接受了祝婴宁留任的事实,吃饭到中途,将饭碗一放,忧心忡忡地说,“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应该趁我还在赶紧去学车。” “嗯?”她嘴里叼着没咬断的面条,闻言瞪圆了眼睛。 “你想想,这合理吗?我们这里这么几个人,居然只有我会开车!哦,支书也会开,但是他,嗯……你们懂的。” 王胜举这人哪哪都好,只有一点——工作之外极爱躲懒。 他这人性子慢,没有工作的日子,就爱慢悠悠养点花弄点草,辅导一下小孩作业,和妻子琴瑟和鸣。工作上遇到了紧急情况,他能立刻动身处理,但要是工作外有不那么要紧的事麻烦他,比如让他开车去镇上接下人、送点什么资料,他就会满口“好好好”地应了,然后拖拖拉拉,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三人早看透了王胜举的秉性,知道不能指望他开车去做什么。 温文旭语重心长:“现在我还在这,还能任你差遣,可等我和沈霏走了,你怎么办?总不能办点什么事都骑辆一看就很惨的单车去吧?” “呃……” “不要呃了,你赶紧找个驾校报名,把驾驶证给考了。” 眼前这位是不惜僭越也要冒死进谏,她只能灰溜溜地点了点头,接受臣子的忠言。 学车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抖.音的账号也在做了。祝婴宁完全闲不下来,她是典型多线程人,手头有事在做不仅不会消耗她的精力,反而会打开她的思维,激发她去做更多事情。她向本市的电商协会要了份会员名单,也要了周围几个城市的,开始在名单里搜寻有潜力的合作对象。 这年头短视频盛行,直播电商基地有如雨后春笋,数量不用发愁,关键是要挑选合适的。除了老生常谈地介绍本村的猪肉项目,让企业了解他们村的情况,她还提前拟写起了合作方案,规划了村里甚至镇上能用的空间,决定引入基地的人才,让他们在这边开设梯度课程,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尽快打造出本村的直播队伍。 计划定好了,接下来就是搜寻合作对象。 她跑了市区以及周围几个城市——当然,在驾照没下来之前,温文旭仍是她的奴役对象,负责开车送她去周边各个电商基地观摩与谈合作。 沈霏偶尔也会来,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村里完善她开发的桌宠。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7节 根据使用下来的反馈,她又往桌宠里加了个天气预报以及灾害预告的功能,每逢下雨、洪涝、山火多发天气,桌宠都会及时用普通话及方言两种语言提醒村民注意防范。 有些人不喜欢桌宠在手机屏幕上碍眼,只希望有需要的时候把它召唤出来,考虑到村里大多是老人,对他们来说,语音才是最方便的,其余一切要用手指操作或者需要认读文字的功能,在他们眼里都太繁琐了,因此沈霏还补充了个语音召唤功能,没召唤前,桌宠呈折叠状态,召唤以后才会现身。 由于桌宠形象经过精心设计——是个圆乎乎穿红衣服且常常咧嘴笑的小孩,看着又喜庆又可爱,村里老人都还挺喜欢的,甚至有人问过她:“小沈,听说以后是机器人的时代,机器人能和真人聊天,你能不能把屏幕里这个小孩弄成大家说的那种能跟人聊天的机器人啊?” 沈霏对此爱莫能助。 虽然她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但能与人自由聊天的ai仿佛还离她很遥远。她大学也粗略学过大数据与人工智能,但那些知识由于不常应用,早就还给老师了。那时她认为大语言模型的狂潮还在很久以后的将来,没想到仅在两年后,2022年11月,chatgpt3.5的横空出世就将成熟的大语言模型对话式交互推入了公众的视野。21世纪的20年代中,老人们期望的对话交互已经能够通过接入大语言 模型的api实现。 时代在此落下一个锚点。 总之,因为想在服务期结束前将桌宠的功能完善齐全,沈霏几乎足不出户,足不出户到温文旭看了常摇头的地步:“小沈啊小沈,你怎么成宅女了?” 沈霏说:“滚。” “你好粗鲁。”温文旭控诉。 她皮笑肉不笑:“小温同志,请你滚。” 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上忙碌,希望能为这段并不算长的服务期落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五月,他们鼓励村里年轻人拍摄的vlog意外在网络上爆红,爆红的导索与他们先前预测的都不一样,不是因为211毕业生落魄能够让看客得到心理安慰,也不是因为屎尿屁文学,而是因为出镜的有两个人,一个活力四射,话多得不行,一个人能说出一群人的效果,另一个沉默寡言,赶鸭子上架,一股浓浓的班味和淡淡的死意,大家说他们是海绵宝宝和章鱼哥。 「小时候不理解章鱼哥为什么天天一张死人脸,现在不理解海绵宝宝为什么这么有活力。」 「现在知道章鱼哥为什么烦海绵宝宝了吧?/狗头.jpg」 「我封章鱼哥为新时代忍人。」 趁着这个势头,他们直接把抖音账号改成了“海绵宝宝和章鱼哥”,然后开始直播带货。 六月,祝婴宁有惊无险地考过科目二。 与此同时,他们与邻市一个直播基地谈好了合作,决定由他们那边派人才过来指导教学、开设课程。 为了缩减成本,直播场地定在了乡镇闲置的一栋教学楼里——那是一个废弃的小学,原本乡镇那边商量说要改建成市民活动中心,但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工,现在反而便宜了祝婴宁他们。 至于接受培训的人员,则由他们本村派出,为了带动周围几个村共同发展,祝婴宁协同乡镇政府,奔走传播了开展直播培训课程的消息,于是其他村也都派了些有望成为未来中流砥柱的年轻人到镇上直播间接受学习。 他们最终形成了“市孵化基地+乡镇直播间+村直播人员”的形式,一切井然有序地推进。 猪肉市场对养殖者来说更是一片向好,六月伊始,猪肉价格便止跌反弹。在市场利好以及直播的加持下,他们村的合作社养殖场以及企业养殖场都实现了利润暴涨。 七月,基地那边突然递来橄榄枝,说他们接受了资方投资,打算联合周围几个市开展农产品直播带货大赛暨乡村旅游宣传,特邀他们参与。祝婴宁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仅鼓励本村的“海绵宝宝和章鱼哥”以及本市其余村庄报名,还特意回了一趟自己家,与自己老家的村支书商量了一下,挑了几位年轻人去参与。 这场为期七天的赛事实现了600多万的收入,成交订单高达7.1万单。 还有一个好消息,七月末,祝婴宁拿到了自己的驾照,科目一到科目四全都一次性通过。沈霏和温文旭像看到常胜将军凯旋归来一样,激动地为她办了个酒席庆幸,当然,局限于家里。 她自己没怎么喝醉,倒是其余两位醉成了两滩泥。 八月—— 八月是离别的季节。 ----------------------- 作者有话说:今日含许量1%,明天可能会出场。 第222章 再见 祝婴宁的留任申请批下来的时候,沈霏和温文旭也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回省会了。 他们两个原本买的是不同时间的机票,温文旭早了三天走,沈霏因为还有些善后的工作,外加想要留下来多陪祝婴宁几天,买了迟他三天的票。但祝婴宁劝她跟温文旭同一天走,说善后的工作她可以帮她完成一部分。 她赶起人来倒是不客气,沈霏在她的驱赶下终于还是改签买了温文旭同一趟航班。 起飞时间在中午十一点半,早上他们还是和往常一个时间点起床,没有人早起,也没人晚起,生物钟已经被日常上班驯得服服帖帖。 早餐是简单的豆浆油条配包子,祝婴宁把叉烧包掰开来分成两半,和沈霏换着吃——沈霏那边也已经掰开了一个素菜包子,她们胃口相近,早上都只进食一杯饮品和一个手掌大的包,换着吃能吃到不同的口味。 温文旭夹起油条,感慨:“天哪,是谁又买了这么不健康的东西。”说完塞进自己嘴里大快朵颐。 吃完饭,他缓了半个钟,开启他每日例行的肌肉维护运动,沈霏回房间再度检查自己的行李。 九点半,两个人带上各自的随身行李——不能随身的那部分早就打包成大件快递寄出去了——来到党群服务中心前面停车的那块空地与同事告别。 今日不用上班,不过王胜举还是领着燕子和二柱过来了。 告别情景没有想象中的煽情,把行李箱都搬上车以后,温文旭钻进驾驶座开车。王胜举背着双手踱步到驾驶座窗外,朴实无华地嘱咐他:“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他穿一件黄褐色t恤,配灰色西装裤,腰间围黑色皮带,不伦不类却又松弛感十足的搭配,手背在身后站着,将肚子挺起来,谈不上大腹便便,却也当得起中腹便便了,很有混迹了几十年体制内的样子。 温文旭眯缝起眼睛,龇牙笑道:“好嘞。” 沈霏上了后座,祝婴宁坐上副驾驶,打算陪他们到机场附近吃顿午饭,送他们最后一程,顺便把车开回来。 车子发动,驶出党群服务中心,驶到了外面的道路上。 后视镜里的王胜举与其余两位同事的身影迅速变小,拉远。快到拐弯处时,王胜举抬手朝他们车子驶离的方向挥了挥,温文旭还没看清楚,他们的身影就随着拐弯彻底看不见了,像被甩到宣纸之外的墨点。 乡道寂寂,温文旭习惯性开得很慢,偶尔有几个不知道他们要离开的村民骑着自行车或者开着小电驴迎面而来,远远看到他们,会高声寒暄:“去镇上啊?” 短短一照面的机会,也容不下长篇大论的解释,祝婴宁干脆就应:“嗯,您从镇上回来?” 对方便答:“那可不,这太阳可真毒!” 看到后座坐得笔直端正的沈霏,打招呼:“小沈也在啊。” 或者嘲笑一下温文旭的车速:“小温还是这么小心。” 直到离开了本镇,这种对话才偃旗息鼓。 因为路上已经没有他们认识的人了。 温文旭调了下车载音乐,一首《平凡之路》蹦了出来,直接就是副歌部分——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温文旭愣了下:“哎呦,这不我们高中跑操的歌吗?” 他说他们高中上午第三节课与第四节课中间有个二十分钟的大课间,专门跑操用的,每天大家要死不活地上完上午三节课,再要死不活地聚集在操场跨过山和大海,他们体育老师以及其他班的体育老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在跑道旁边拍掌边喊:“跑起来!跟着音乐的节奏跑起来!” 实际上有没有跨过山和大海他说不准,但大家肯定都没穿过人山人海,因为很多人跑着跑着会放慢速度,故意让自己被别人套圈,假装自己已经跑完了老师勒令的两圈八百米。大家都在人山人海里挣扎沉浮。 “是不是全国跑操都放这首歌?”沈霏在后座说,“我们学校跑操也是这首歌,不过我们不是大课间,我们是早上跑。六点五十,不管走读生还是住宿生都要到操场集合,跑完几圈才能回教室早读。” 祝婴宁也笑着加入话题:“我们是中午广播放这首歌。大概十二点半左右吧,第一波学生吃完午饭回教室,广播社就开始放广播了,广播结束的bgm就是《平凡之路》。” 温文旭叹 了口气:“其实我读高中时没觉得高中有多美好,是上了大学才开始怀念高中,读大学时也没觉得大学有多美好,是出来工作才开始怀念大学,出来工作……” “打住。”沈霏及时制止他的煽情,“我今天眼线不防水。” 由于这两天交接的事务比较多,再加上要走了,心绪复杂,沈霏昨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比较憔悴。她妈管她管得很严,尤其是身体状况,认为连自身健康状况都管理不好的人没本事管理好自己的人生。为了避免听到此类说教,沈霏不惜拿出自己自带来村里那日起就没有用过的化妆品,手法不太熟练地给自己撸了个全妆,让憔悴的脸色看起来略有气血一些。 然而久未使用,她不确定自己带来的这些化妆品有没有过期,至于防不防水之类的功效更是只能听天由命,所以早在昨晚,她就同温文旭三令五申,今天要淡淡地告别,淡淡地分开,禁止一切煽情。 温文旭只好讪讪闭了嘴。 但文科男的文艺心是无法轻易被制止的,消停了几分钟,在音乐的催化下,温文旭又惆怅地说:“唉,这是我最后一次开车载你们了。” 沈霏:“……” 她从后视镜里递了个眼刀过去,温文旭接受到信号,不得不再次中断抒情,缩了缩脖子,怂怂地认罪:“我错了。” 车子已近机场,路段有些拥堵,温文旭的车速放得更慢了。沈霏趁机拿祝婴宁给他打榜样:“你看队长多理性多淡定,甚至都不需要我多留几天下来陪她,你能不能学学队长?” 温文旭弱弱地笑两声:“好嘛。” 车载音乐放了一圈,又回到了那首《平凡之路》上,男声唱——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前方道路放眼望去,密密匝匝皆是钢铁方块,每个方块里都载着不同的人,每个人又都载着不同的人生,点点滴滴,整齐地汇聚向行道途中共同的临时落脚点。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这里邂逅又分开。 从此以后,或如平行线并驾齐驱却两不相干,或如相交线渐行渐远。你走你的道路,我赴我的前程。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 旋律还在响,祝婴宁托腮望着窗外,长久地没有言语,直到车子驶入机场的地下进站口,她才张了张嘴,用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 她偏移视线,透过后视镜,看着因她出声而同时向她看来的沈霏和温文旭,脸上始终挂着悠远浅淡的笑,眼里却晃荡着被风一吹就散开的晶莹涟漪:“要是你们分别离开,我得伤心两次,我让你们同时走是因为这样我就只需要伤心一次了。” 我曾经问遍整个世界/从来没得到答案 我不过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 歌曲随着她的话落定,只剩余音。 渐弱的音乐里再没有人言语。 车停靠到了进站口的指定位置,由于不能久停,祝婴宁很快解了安全带,下车打算换到驾驶座。在这之前,她又顺手打开后车厢,把沈霏和温文旭的行李箱都搬出来放到了地上。 然而车里那两人却迟迟没有动作,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不断在催,她只好绕到车侧,主动替他们拉开车门,说:“后面车多,你们得赶紧走了。” 他们这才木木怔怔地从车上走下来,各自拿好各自的行李。 祝婴宁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拍拍那个的胳膊,下巴微抬,指向道路侧边通往一楼候机厅的自动扶梯:“去吧,离登机只剩半个多小时了,过安检也要时间,别耽搁到。” 温文旭哦了一声,像尬住一样,说:“那……队长再见。” “再见。”她颔首。 沈霏同样说:“队长再见。” “再见。” 他们两个推着各自的行李箱朝前走了,一前一后,穿过斑马线走向自动扶梯。 祝婴宁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手撑住驾驶座的座椅打算跨上去,结果人刚离地一寸,走在前头的沈霏忽然放下行李箱,扭头朝她跑了过来。她吓了一跳,定格住一脚在内一脚离地的姿势,悬于半空,还以为沈霏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视线下意识就往她坐过的后座去找。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8节 可沈霏没有去后座,她朝她直奔而来,一把抱住她,嗷嗷哭起来。 祝婴宁:? 没等她对此做出反应,温文旭也跑了回来,张开长长的手臂一把抱住她们两个,同样嗷嗷大哭。 祝婴宁:? 他们这样,她反而忍不住想笑,被他们夹击在中间,挤得脸颊肉都扁扁的,缩着肩膀受不了地咯咯笑着,在安保人员喷火的视线下提醒他们:“好啦好啦,你们真的得走了。” 最后她微笑着,这两人反而是哭哭啼啼着上去的。 祝婴宁还得出了一个结论—— 沈霏买的那款眼线防水效果很好,过期了也好用。 第223章 寂寞 来机场的路上是三个人,回村的路上便只剩她一个了。 祝婴宁没有放车载音乐,一路安安静静地驶回了村庄。 到村里恰是下午一点半,一个吃午饭嫌晚、吃下午茶嫌早的尴尬的时间段,她琢磨着要不要随便给自己泡碗方便面吃,对着温文旭留下来的一箱方便面纠结着,忽听屋外有人叫:“小祝——小祝在家吗?” “在!”她跑过去。 一个村民站在她家门口,说:“支书喊你去他家吃饭。” “啊。”她愣了愣,随即满口应下,“我知道了,谢谢你传话,我两分钟后就过去。” 她进屋打算找瓶白酒去做客,毕竟做客总不好两手空空。 门口那人传完了话,却没有马上离开,她抱着白酒出来时,对方还在门口徘徊,往空荡荡的屋里瞄了瞄,食指一指里头,好奇地问:“小祝啊,我听支书说小沈和小温今儿回大城市任职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看这屋里头都空了。” “是。”祝婴宁点了点头。 那人便又问:“那你怎么没走呢?” 她怎么没走呢? 这问题的答案简单,然而真要同对方解释起来,就显得复杂了,她思索一会儿,答:“因为我还有事没做完。” “哦——是猪肉电商的事吧?”那人猜。 她笑答:“对。” 携酒前往王胜举家,他的家人已经吃完了,妻子正在卧室哄孩子午睡,王胜举指了指桌上新炒的两盘菜,说:“我自己重新炒了两盘,简单吃点,你别介意。” 看她带酒,又说,“就这么两道菜,我哪来的老脸喝你的酒。而且大中午的——不喝不喝。” 推诿一番,无果,酒便先搁置一旁。相对而坐,王胜举给她和他自己冲了两杯浓茶,就着茶水下饭。吃了有十分钟,才将话匣子打开,问她:“他们这一走,你肯定有段时间不习惯了。” 她苦笑着应:“嗯。” 人之常情,离别总得有段时间适应。 王胜举抿酒似的抿茶,摇头道:“这几年的扶贫工作确实卓有成效,不过你也看到了,村里还是留不住人,可惜啊……不仅留不住年轻的创业者,也留不住年轻的干部。每隔一段时间,上头派人下来,大家风风火火干一阵,最后也就走了,一茬一茬,就跟路边一年生的草花一样,春生冬死。” “……嗯。”她当然清楚这个现象,这一声应得沉重,也知王胜举在村里工作这么多年,于这方面一定有更深的感触。 “你选择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此断言。 言罢,夹起一勺肉,放嘴里咀嚼,又就了口茶水咽下,这才搁下碗筷,掀眼看她,似认真似玩笑地说:“虽然我们是平级,但我比你年长这么多岁,我就腆着脸托大一回,自称你的前辈。身为你 的前辈,在这种情况下好像得给你点行之有效的经验或建议,但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能送你的只有一句话——婴宁,寂寞是人生的常态。” ** 从王胜举家出来,祝婴宁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开车去了趟镇上看直播间。 大众到了周末才有更多闲余时间刷手机看直播,因此直播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工作的时间相反,越是节假日,越需要加班。她买了些饮品给忙碌的直播人员,逛了一圈,看没什么问题,于是又去了趟养殖场。 这么来来回回,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晚上回到家里天已黑透,她从温文旭留下的纸箱里挖出中午没能抉择好的方便面,随便给自己冲泡了一碗。 餐桌上的天花板捻着一盏灯,往常人多没觉得昏暗,可能是说话声填补了光线的残缺,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祝婴宁才发现这个灯的照明原来这么有限。看来明天得找人来修一下了。她默默记下这件事,继续吸溜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面条。 除了暗,还有个感受就是空。 她之前都没发现这间给他们充当宿舍的房子有这么大,沈霏和温文旭在时,尤其是温文旭那个大体格,往房子里一塞,衬得所有家具都像小人国家具,整个房子也逼仄得很,连两人并排而行这么基础的动作都有些施展不开。 现在他们人走了,东西也搬空了一大半,房子反而前所未有地大起来,大到她突然理解了许思睿为什么既怕黑又怕鬼。 想起许思睿,就像想起一份一直没确切批阅分数的试卷一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瞥向漆黑的手机屏,下意识伸手想打开,指尖都悬在指纹解锁图标上了,想想还是移开了。 他们上一次实质性对话发生在几个月前在县城学校里当志愿者的时候。 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对话,没有争吵,一切都很和平,她只是告诉他她要留任一年的决定。 许思睿那时愣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要留任我当然支持你。” 我支持你。 我,支,持,你。 这无疑是很动听的话,可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么乐观的东西,也并不期望得到这么动听的回答。 祝婴宁垂下了眼眸,盯着自己的指甲,继续说:“一年只是我目前的打算,如果一年下来……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认为村里还是需要我,我可能会继续留任。这个时间我自己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许两年,也许三年,也许更久……也许是一辈子。”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他,“我做好了一辈子奉献给我这个职位的打算。” 他们是很亲近的关系,毋庸置疑,但他们之间确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定性彼此,以至于她其实没必要将这么重大的决定大动干戈告诉他,大可同之前那样,跟他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这是许思睿自己允许过的不是吗? 但祝婴宁做不到这样对待他。 他对她越好,她越喜欢他,相应的就越觉得他有权得知她人生的重大走向,并据此提前规避风险。 她不想耽误他的未来,毕竟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她只是像沈霏和温文旭那样,在村里服务两年,接着就回省直任职,或者通过种种正规渠道调到中央,那她和他无疑还可以拥有可供期待的将来。但假如她需要在村里工作三五年甚至更久,这个将来就变得极度虚无缥缈起来。 与她扎根底层的职业不同,许思睿做的工作需要追“新”,新人才,新技术,新思潮,只有大城市才能满足这些要求,城市才是他职业的沃土。他或许可以在北京或者g省省会创办一个分公司,但他绝对不可能跑到她任职的穷乡僻壤创办公司,这未免太荒唐,对所有人都不负责。 说得直白点,他们从事的职业从根上就是相悖的。 如果在一起,难道他们要一辈子异地吗? 她可以接受异地,但有个前提——这个异地必须有明确的结束日期。若是遥遥无期,异地和丧偶有什么区别?先别说她自己能否忍受,这对许思睿来说也很不公平。 如果不异地,难道要让其中一方放弃自己现有的且深深热爱的职业,去迎合另一方吗? 她做不到放弃自我去迎合许思睿,也不愿看到许思睿放弃自我来迎合她。 看清自己想走的道路后,她突然发觉王胜举说得很对,寂寞才是人生的常态。即使当时没和章嘉程分手,与他顺利谈到现在,他们也必然会因为职业规划无法调和而分开。 和许思睿也是如此。 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在一起,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现实问题就已经断绝了这种可能。 她当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只是告诉他:“许思睿,我知道你支持我,可是这不是一句‘支持我’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起码想上几个月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她看着他,目光复杂,声音轻轻的,“这几个月我们就暂时不要联系了,我怕我无意间的行为干扰到你的决定。你说得对,和你在一起我总是会产生一些情感盖过理智的瞬间……但这在重大决定前是不对的。我不想用这些行为干扰你的想法,我希望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而好好考虑一下。” 第224章 蛋炒饭 八月与九月交接之际,祝婴宁接到通知,说新来的驻村工作人员将在九月初抵达,让她做好接应的准备。 这次的队伍共三人,两男一女,依然由她负责带着。早上吃完早饭,又在服务中心工作了一会儿,她起身,揣上车钥匙,打算开车去机场接新成员。 王胜举送她到前院大门口,看她熟练地倒车,不免感慨:“我们这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次来的人更多,电商那边也如火如荼。前段时间一直有城里人想来咱这租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文旅那边的宣传被唬来的。” 祝婴宁把车倒出来,听得想笑:“我们这哪有什么文旅呀,隔壁市倒是有溶洞可以参观游玩,找你租房那些人是不是把我们和隔壁市搞混了?” “不能这么傻吧。”王胜举也笑,“可能看中我们这物价房价更低呢,你们年轻这一辈现在不都向往回归山村隐居吗?” 见她将车开到了院门口,他抬手一扬:“行了,你去吧,等把人接到,还得布置宿舍收拾行李介绍工作,忙着呢。” 开往机场的路不需要导航也已经映在了祝婴宁脑海里,她调出车载音乐——严格来讲,这不算车载音乐,而是bbc录音带。由于前几天出差去参加了个电商节,在上面见到不少外商,她深深体会到了学习英语的必要性,算起来毕业两年,她的英语因为疏于使用早就退化了,见到外国人第一反应是说“howareyou”“i'mfine”。为了锻炼英语听力,她索性把车里的音乐都换成了英文录音。 效果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很催眠。 开车到中途,等红绿灯时,她赶紧摸了颗酸梅塞进嘴里提神。 到达机场,新来的成员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说飞机早了二十分钟到。她接上他们,开车返回村里。 新来的女生个子高,性格爽朗,蓄齐肩长发,头发浓密黑硬,操一口东北口音,坐在副驾驶座自来熟地和她交谈。两个男生斯斯文文坐在后座,一个矮小瘦弱些的看着窗外发呆,一个看气度打扮像音乐生但据说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倾身听着她们聊天。聊到后面,她得知女生叫郝月出,学的是工商管理,男生中瘦弱的叫方逸粱,学的是植物科学与工程,潮流范的叫齐修。 不管大家来的时候多么光鲜亮丽,到达村里以后,参观党群服务中心、介绍工作、放行李、去养殖场视察、去镇上直播间了解运营机制……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所有人都变得灰头土脸。 晚上八点多,祝婴宁才抽空下了厨,围上围兜炒了几盘快手菜。其余三人坐在餐桌旁嗷嗷待哺,齐修问:“队长,我们以后是都要自己做饭吗?” 听到还没听习惯的嗓音喊自己队长,祝婴宁偶尔还是会恍惚,把锅里的荷兰豆盛上来,嗯了一声。 齐修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不会做饭。” 郝月出弱弱地附和:“我都没敢说……其实我也不会。” 祝婴宁又看向没出声的方逸粱,他这才开口:“我能做蛋炒饭。” “……” 她无声轻叹,想了想,又说,“不要紧。” 就在大家以为她要说附近有食堂或者以后做饭她来包、他们负责其他家务之类的话时,她铁面无私地说:“不会可以学。我已经做好了轮值表,你们待会儿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都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开始轮值了。” 吃完晚饭,由于只有一个浴室,大家只能排队洗澡。女士优先,两个男生让她们先洗,祝婴宁又把先洗澡的机会让给了郝月出。 郝月出在里头洗漱的时候,祝婴宁只得独自一人尬尬地面对着客厅两个男生。 方逸粱的手始终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眼镜后的眼睛向下瞥,盯着自己的膝盖发愣走神,什么话都不说。齐修只好主动寻找话题,目光在客厅扫视了一圈,对祝婴宁说:“我们这里居然有人体工学椅。” 她愣了愣,随他的目光看向人体工学椅,心绪翻涌,隔了半天,才轻缓地点了点头。 “用来当电竞椅打游戏应该也挺舒服的。”他继续没话找话。 祝婴宁只能又点了点头。 “就是数量好像有点对不上,哦哦……我知道了,因为你们上个队伍是三个人。”齐修却像和人体工学椅过不去了,话题老半天都没离开这三把人体工学椅,“我们现在有四个人,是不是得再跟上头申请一把?” 祝婴宁不得不出声解释:“这不是政府配备的。” “原来是你们自费买的啊,这还挺贵的吧。”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89节 “也不算是我们自费买的……”祝婴宁缓慢地开口,“是我朋友送的。” 齐修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愣了下,感叹:“你朋友对你这么好?” “……嗯。”她心里闷闷的,同样闷闷地应了声。 ** 郝月出等人初步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后,祝婴宁就开始带着他们跑东跑西了。 早在八月份时,直播基地那边便再度联络她,说希望在双十一购物节举办类似上一次的直播活动,邀请一些带货主播中的大咖过来打比赛炒气氛,问他们要不要作为助阵成员参与。祝婴宁自然没有不参与的道理,报名以后也会时不时关注一下活动的进展。 活动目前已在初步策划阶段,据说赞助商也已经找好了,多亏了上次的比赛顺利举办,这次吸引来了好几个赞助商。市直那边的领导相当重视此次活动,又看中了祝婴宁顺利将猪肉与电商直播结合推广的做法,索性让她去市里其他村庄也宣传一下即将到来的这场活动,顺便因地制宜传授一下扶贫经验。 整个九月上旬,她基本都在忙这件事。可能宣传效果不错,到了中旬,连隔壁市也邀请她过去分享经验,她抽空带上队员们赴约,忙完见还剩时间,便去了趟直播基地参观。 基地负责人见了她,非常热情,把她迎到会议室里,打开大屏向她隆重介绍这次这场直播活动空前的力度。 她洋洋洒洒,讲得几乎口吐白沫,什么“我们要打造属于我们省的农产品直播纪元”“这将是一场盛会!一个新起点”。祝婴宁含笑听着,末了,负责人问她有没有什么想法,她谨慎地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最后指着屏幕上的设计图片说: “赞助商的广告位会不会太多了一点?感觉没有上次活动清爽呢。我们的重点是农产品直播和大主播pk,但是这几个字都快被广告淹没了,要是有观众点进直播,几秒内没捕捉到重点,可能就退出去了,直播的前几秒是吸引观众的关键。” 负责人笑道:“上次清爽是因为上次压根没弄赞助商广告位,我们上次只有一个个人赞助商,要的还是分红,不是广告位,所以没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次不一样,来了好几个新的大老板,都是奔着推广自己品牌来的。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回头跟设计交代一下,看看怎么做才能既满足甲方要求又不淹没我们这的重点。” 祝婴宁点点头,站起来又与对方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这便带着队员离开了。 回到村里仍是下午,今天轮到方逸粱做饭,他在厨房里做他唯一会做的雷打不动的蛋炒饭,齐修躲在角落跟女朋友打视频电话,郝月出在研究温文旭之前留下来的账目。 盛夏多雨,他们住的房子在连续几场暴雨的冲刷下有点漏水,不严重,拿桶接就可以,但半夜滴滴答答的着实惹人心烦,祝婴宁得了空,干脆在屋顶上研究该怎样修补。 她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找点防水腻子对付一下。之前王胜举家翻新,印象中他家似乎有用剩的腻子,反正都在一个村,走几步路就到的距离,祝婴宁当机立断去了趟王胜举家。他妻子听闻她的来意,把用剩的半桶腻子找了出来。 “谢谢雷阿姨。”祝婴宁伸手接过来。 王胜举的妻子叫雷雨婷,王胜举在郝月出到来后曾开玩笑说她和郝月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因为一个叫皓月出,一个叫雷雨停,或许可以组个女团出道,名字就叫天气预报。 雷雨婷一句“不客气”还没说出来,便听王胜举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她不耐烦地说:“你办这破事也没收钱,既然这么烦,干脆让他们自己面对面交流得了。” “这是怎么了?”祝婴宁随口关心了一下。 雷雨婷向她抱怨:“还不是村里租房的事。村里前几年不是拆了老房统一翻新了吗,但有些年轻人还是选择在外头打工,把父母接出去住,我们这的很多新房就空下来了。那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有些人就在那种租房软件上把房子挂了出去。挂了几年,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几个月前忽然有人来打听,说想长租这边的房子。” “好嘛,租就租,但对方一堆要求,要房东录视频,360°无死角地录还不够,非得把所有水龙头和灯都打开,看有没有漏水、灯能不能用。要白天录,看采光如何,要傍晚录,看周围吵不吵,要晚上录,看没有夜行昆虫出没。你听听这是正常人能提出来的要求吗?人家房东在外地打工,哪有时间过来录这堆劳什子视频?叫租客自己过来看,又说自己忙,没时间过来。房东不得已就找上了我们家这个,把家里钥匙都给寄了过来,让他作为中间人帮忙交涉一下。” “现在好了,每天下班,就天天录那破视频!”雷雨婷义愤填膺地说,“结果那个麻烦精……那个租客还不乐意,还让我们家这位把村里所有能出租的空房都给录一遍。” 祝婴宁听得哭笑不得:“要不我来当中间人跟租客说?” “不用不用。”雷雨婷摆手将她朝门外推,“我就随口抱怨一下。你看你天天这么忙,哪有让你来操心这些的道理?你放心,烦归烦,这点小事我们还是能解决的。” 祝婴宁这才提着油漆桶回了自己宿舍。 一推开家门,扑鼻而来就是一股蛋炒饭味儿,郝月出帮忙摆上碗筷,招呼她道:“队长,可以吃了!” “嗯!来了。”她把油漆桶放在门边。 齐修跟女朋友你侬我侬地打完了电话,来到餐桌旁,一看摆上来的又是蛋炒饭,脸都绿了:“怎么又是蛋炒饭?阴魂不散啊这个饭。兄弟,咱就是说能不能稍微有点创新?” 方逸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严谨地说:“我每次做都有创新啊。” “创新在哪?”郝月出对着几碗蛋炒饭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与上次的差别,没忍住问。 方逸粱说:“上次是用农家土鸡蛋炒的,这次是用玉米鸡蛋炒的。” 齐修&郝月出:“?” 祝婴宁噗嗤笑起来,先拉开凳子坐下了:“行了,这顿就先这样吧。方逸粱,你以后也学做些别的菜,不然就算是珍馐,大家也会吃腻的。” 其余两人也相继坐下了,只剩方逸粱瘪瘪嘴,有些不服气地说:“怎么会吃腻?我读幼儿园我妈就给我做这个了,我天天吃都受得了。” “你还挺念旧和长情。”齐修啼笑皆非地打趣他。 郝月出对着饭碗摇头晃脑唱道:“蛋炒饭啊蛋炒饭——兜兜转转还是你~” 大家纷纷拿起碗筷,一时之间,饭桌上只能听到筷子与碗碰撞的声音。祝婴宁左手捧着饭碗,右手从饭碗里挑出半块蛋黄,正要往嘴里塞,刚才的所有对话忽然间在她脑海中回播起来。 什么“天天吃都受得了”啦,什么“念旧和长情”啦,什么“兜兜转转”啦。 预感来临时无法说清。 她想起了近些日子来的一切,想起所谓的个人赞助商,想起王胜举应对的那个挑剔到堪称龟毛的租客。 这个行事风格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砰的一声。 她不轻不重地撂下碗筷,在其他三人惊讶的视线下一把拉开凳子,转身跑了出去。 ----------------------- 作者有话说:目测还有五六章能完结。快完结了感觉每一章都好难写tt,今天只憋出来一章,抱歉[求求你了] 第225章 冲动是爱情 祝婴宁径直冲到了王胜举家。 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见她去而复返,雷雨婷吃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她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她连连摇头,这才察觉出自己行为的冒失,可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只能一鼓作气地扯谎道:“我……我突然想起我朋友提过要来这边租房,那个租客有可能是我朋友。支书,你手机能借我跟他聊几句吗,我看看究竟是不是他,也可能是我误会了。” 雷雨婷同王胜举面面相觑,王胜举迟缓地掏出手机,调出租房app的聊天界面,雷雨婷则尴尬地朝祝婴宁笑了笑:“哎哟,你瞧我,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那个……婴宁,我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不是嫌你朋友的意思,我这人就是嘴快。” 祝婴宁这才想起雷雨婷方才那番吐槽租客的话,好笑道:“没事的雷阿姨,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确实比较难伺候。不过他心其实不坏。” 那边王胜举找到了聊天界面,把手机递给了她。 一看到对方的昵称,祝婴宁就知道这人铁定是许思睿没跑了,他头像虽然是这个软件的默认头像,昵称却叫“言午叁”,跟他q.q和微.信的昵称“许three”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这个三还用了繁体的叁…… 她都不用深思就知道他肯定是嫌简体的三比较“土”,看起来像张三李四之流,不够有“格调”,所以才装模作样安了个繁体叁上去。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么弯弯绕绕的同时又这么简单和好懂的? 她一看那个昵称就想笑,尤其是往上刷了刷聊天记录,发现王胜举一直叫他“言先生”,而许思睿也若无其事笑纳了这个更名改姓的称呼后。 王胜举见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免来了兴趣,问:“真是你朋友?” 她点点头,在王胜举的聊天界面打字问:「你为什么要来这边租房子?」 这个时间点许思睿可能在吃饭刷手机,因此回得比较快,语气还挺拽:「不关你事。」 「我觉得应该是关我事的。」她回,「你是许思睿吗?」 那头瞬间安静了,回复速度也没有刚才那么快,显是猜出了她是谁,过了两三分钟,才发了「不是」两个字过来。 她快速戳着屏幕: 「……不是你个大头鬼!」 「七月那个农产品直播带货大赛也是你出资赞助的?」 这次他回得更慢了:「不是。」 好,继续嘴硬。 她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后槽牙,继续输入:「租房的事你来找我,我录视频给你,别打扰我们支书了。」随后把手机还给王胜举,跟他说租房的事以后由她负责就行。王胜举喜不自胜,表面客套地说了句“那敢情好”,脸上却乐呵呵的。未免继续叨扰他们,祝婴宁向他们道了别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宿舍,队员们还在吃饭,郝月出好奇地望向她,问:“队长,你刚去干嘛了?” “没什么,突然有点事,去了趟支书家。”她找出自己的手机,发微信向基地负责人索要七月份那个直播比赛的个人赞助商的联系方式。 对方没有马上回,她放下手机,坐回餐桌旁边吃饭边等,郝月出闻言哈哈笑起来:“哦!没什么事就好,队长你都不知道,刚方逸粱还以为你是嫌他做的饭太难吃,跑外边吐掉了。” “怎么可能?”她哭笑不得。 吃完饭,祝婴宁提着油漆桶先上屋顶刷了漆,全部弄完以后,裤兜里的手机终于震了震,是基地负责人向她推送来了赞助商的微信,她点开红点,定睛一看,得,就是许思睿,板上钉钉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截了个图发给他。 铁证如山,许思睿再难抵赖,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过来。 她摇头发笑,正想拨个电话过去,他的电话就先打来了,准得像是有读心术。 “喂?”接起来那一刻,祝婴宁才察觉几个月没联系,她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想他,一声“喂”说得尾音都有点发颤,赶紧清了清嗓音,挑了个无伤大雅的问候缓和情绪,“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 这实在是国人最敷衍、最接地气也最温馨的问候。 许思睿轻笑一声,声音因电信号传输,比现实听到的要低:“嗯。” 过不多久,又问,“你呢?” “我也吃好了。”一来一回答完,祝婴宁才主动切入正题,免得待会儿东扯西扯把正事给忘了,她问他,“许思睿,你租这边的房子干什么?租就算了,你傻啊你,怎么报那么高的房租?这里的房子不用这么多钱。还有赞助的事……为什么也瞒着我?” 刚在王胜举家刷他们的聊天记录,她就看到了许思睿的报价,这种穷乡僻壤的房子竟然报了一个月3000,这都能在北上广深租套挺好的单间了,简直明晃晃往脸上写“我是冤大头,快来宰我”。当时毕竟有王胜举和雷雨婷在场,不好直说,忍到现在才有空数落他败家。 许思睿温顺如羔羊地听她骂他傻,偶尔还笑几声,问:“那应该报多少钱?” “乡下房子很便宜的,三室一厅的平房撑死了也只要1500,你报的价是正常价格的两倍。” “哦……”许思睿说,“我想着报高点,房东可能会因为良心不安对我好点。” “什么跟什么嘛。”她恨铁不成钢道,“房东只会觉得你很好骗,然后坑你更多钱,我见过有些房东采购的沙发原价才几百,租客弄坏以后却要求对方赔几千。他们只会觉得你人傻钱多……不对,你本来就人傻钱多。” 他在电话那头再次笑起来。 “你老是笑干什么?” “没什么。” 他只是很喜欢她毫不遮掩地偏心他的样子。 和祝婴宁相处常会以为她是那种平等普渡众生、平等爱着世人的人。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如果她真的有这么大公无私,现在就应该为村民高价租出房子感到高兴,而不是因为他报了高出常理的价钱而替他着急,生怕他被她的村民坑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其实一直是偏的。 偏向他,而不是其他人。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发现这一点。 而另一边,祝婴宁已经发现他们的对话逐渐跑题了,赶紧把重点拉回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做这些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0节 许思睿说:“我不瞒着你,你肯定又要觉得我没在为自己考虑。” 她被他说得没了声,话噎在喉咙里断成两截,因为她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屋顶上没有什么遮挡,月光肆无忌惮铺洒下来,将水泥砌成的地面照得波光粼粼。 有风拂过,扬起她的刘海,将夏季白天的燥热吹得七零八落,只剩清凉的静谧。 许思睿的声音自电话那头悠悠传过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祝婴宁,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嗯?”她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提问。 他问:“你在为那些民众付出的时候,会顾影自怜,觉得这是一种牺牲吗?” 这回她说话了,声音不算重,但斩钉截铁:“不会。” 用牺牲来形容一份工作,很容易将自己放到受害者的地位,一旦受到委屈,就会感觉被辜负、被伤害。比起“牺牲”,她更愿意用“追求”这种体现主动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 许思睿便笑了:“我也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追问清楚,就听他淡淡道:“为你付出对我来说也不算牺牲。” 祝婴宁怔了怔,脸颊微烫,声音像被黏住似的:“……这不一样。” “一样的 。”他坚定道,“一样的,祝婴宁。只不过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境界,你爱着很多人,而我只爱你。除此之外,我们的付出没有任何区别。” “你……” 她的脸轰的一下,从浅红沸腾成热辣嫣红。 夹杂在平凡叙述中的表白远比隆重的仪式还要来得有杀伤力,因为仪式会让人做足了心理预期,知道仪式预示着某种真情告白的到来,但日常对话中,人是不设防的,他突如其来的一句“爱你”让她猝不及防到差点握不住手机。 许思睿还在说。 他说,我那天就想回答你,异地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曾经也以为我这种性格肯定受不了异地,但后来我才知道没什么比大学那段时间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谈恋爱还要让我痛苦了。 他说,我出资赞助那个比赛,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我相信没有我,你也能自己摸索到出路,你能自己拉赞助,能找到投资,只不过需要多耗费一点时间。可是祝婴宁,人生太短了,就这么短短几十年,你的时间经不起一点浪费。我希望你能利用我节省你的时间,提高效率做尽量多的事,最大限度实现你的抱负。资源用在正道上一点都不可耻,我的钱和人脉都是你的资源。 他说,我知道比起口头说说,你更想看到一些能解决实质问题的行动,所以我用行动来回答你——虽然没办法搬来你身边工作,但世界上99%的问题都能用钱解决,周末来回的机票我出得起,在这里租房子的钱当然也出得起。就算你打算在这工作三五年甚至更久,我也能每个周末都过来。等以后你想离开了,我的积蓄也够你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买房。 他说了这么多,祝婴宁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注意力跑偏到了那个百分数上:“那剩下的1%呢?” 钱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又该怎么办? 他笑笑:“剩下的1%就用爱解决吧。” 很长一段时间,许思睿都不再相信那些甜到腻人的爱情童话。也是在对爱情童话深深失望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原来将其奉为世间真理。 从相信到不相信只需要一个家道中落的瞬间,一个被戳破的婚姻谎言,一段狼狈收场的关系。 而从不相信到重新相信,他走了太多年。 ** 大半夜接到祝婴宁的电话对吴波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不怪她吃惊,实在是她和祝婴宁联系的频率少之又少,不仅少,还很稳定,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月一次,准时造访,彼此询问一下近况,得知对方安然无恙后便投入各自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 不过她是熬夜专业户,凌晨一点睡觉都得夸自己一句“今天真早睡”那种,这个十二点多打来的电话不仅完全影响不到什么,反而勾起了她的八卦之心。 把正在追的剧暂停,手指划开绿色接通键,吴波饶有兴致地“喂”了一声,先发制人道:“这么稀奇?你失眠了?” 祝婴宁在那边唉声叹气:“如果是失眠还好了……我刚刚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 “哦?”冲动到需要找她倾诉,看来真的很冲动了,吴波兴奋得坐直了,使劲掐了掐怀里的抱枕,“你做了什么?” “我决定周末去趟上海。” “?” 不是,这个决定到底冲动在哪了? 吴波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想起许思睿好像在上海,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你是打算……” “……嗯。”她在那头说,“我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 虽然祝婴宁说得很委婉,但需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的话不外乎就那几种,不是恋爱就是分手,不是谁死了谁病了就是谁生了,吴波又常年浸淫于网络言情小说,瞬间便领悟过来:“哦~~~”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们居然还没在一起啊?你天天对着他那张脸居然能忍到现在?不过考虑到祝婴宁是个小顽固,且思想有时候很开明,有时候又古板得出人意料,她还是将这话硬生生憋回去了。 小顽固却像是还有些犹豫:“我在想我会不会决定得太草率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头脑一热就……”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吴波主动接过话茬,笑道:“难得你有什么需要找我开导,不过我真得说句公道话,你可别再冷静下去了,再冷静下去就跟那种九十多岁已经看破红尘的老太太差不多了。说真的,爱情不就是要头脑一热吗?头脑冷静清醒的还算什么爱情,友情都还有奋不顾身的瞬间呢,爱情凭什么不能冲动?而且这算什么草率,你跟许思睿都认识多少年了,又不是大街上随便扯了个没认识几天的男的就说要跟他结婚。你再冷静下去,天大的火花来了都得被你亲自熄了。” 不得不说,朋友的怂恿有时候是威力无穷的,祝婴宁自认不是一个容易受到他人怂恿的人,且自认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但许是深夜放大了人感性的一面,挂断吴波的电话以后,她蹲在家门口沉思,居然觉得吴波的话很有道理。 一直清醒理智究竟算什么爱情? 她理智地活了这么久,凭什么不能冲动一下? 在一股莫名的激情的驱使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眼日程表。现在是周二,离周六还有周三、周四、周五——三天的时间。 她退出日历,在购票软件上火速下单了前往上海的高铁票。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又火速把车票截图发给了许思睿。 她刚刚挂断他的电话挂得匆忙,因为郝月出在楼下喊她:“队长——队长你在吗?我们家里进了一只马蜂!!” 接着是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听着像是齐修发出来的。她不得已只能对许思睿说了句:“我这里突然有点事,晚点再回复你。”然后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打马蜂花了她一些时间,等一切结束,还得去安慰被吓得神经衰弱的其余三个人。全部收拾洗漱完,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到深夜了。 祝婴宁发那个截图过去本不指望许思睿很快回复,事实上他希望他能晚回一点,这样她今晚还有时间沉淀一下。 可惜许思睿没给她沉淀的机会,他甚至没问她为什么突然要买到上海的票,只说:「我去车站接你。」 很奇怪,看到他这句话,她心里最后那点犹豫才真正散去,化成一股涟漪散尽般的宁静。 她举着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慢慢打字回: 「好。」 「你一定要来。」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那天晚上,祝婴宁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她的心情有点类似在嚼一块怎么嚼都有淡淡甜味的口香糖,这种飘飘然的心绪一直持续到走进办公室,王胜举挂断正在谈的一个电话,扭头对她说:“婴宁,来得正好,我刚接到上头通知,让你过两天去别的省份参加一个交流活动。” 她直接愣住了,第一次觉得工作来得如此不凑巧,僵滞很久,才弱弱地问:“支书,我需要去多久?” “不久,周四到周五而已。” “哦哦。” 还好还好,来得及。 第226章 阴雨 王胜举解释说这个活动通知之所以来得仓促,是因为中共中央分管农业扶贫工作的领导本是到y省一个特困县进行视察,发觉这个特困县在扶贫工作上仍有很大进步空间,为了打开当地干部思路,促成经验交流,才临时决定让周围有成功扶贫经验的乡村干部过来当地分享扶贫经验。而祝婴宁所在的城市刚好位于g省与y省的交界,名义上跨省,地理位置上却离领导所在的特困县不远,所以她也被y省省委组织部通知到了。 “这次来的领导官特 别大……”王胜举指了指天,又用力拍了拍祝婴宁的肩膀,“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婴宁。” 期望是美好的,压力是巨大的。时间仓促,她不得不再次熬夜赶起发言稿和ppt。 好在前段时间她刚好参加过本市以及邻市的经验分享会,还囤有些底稿可以用,只要在这个基础上润色一下,补充些最新进展进去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没有将自己的行踪到处宣扬的习惯,就算说,通常也都是等到活动结束再跟信任的亲友简单说一说。不过周三当晚,由于周天澜刚好打了个电话过来关心她的近况,问她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好好休息,要不要寄些东西给她补营养,她就顺口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自己周四周五要到y省某特困县出差,人不在这,让她不要寄生鲜过来,免得在快递站放坏了。 “不能让你的室友帮忙取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郝月出和方逸粱都不会开车,如果麻烦他们,他们还得特意骑自行车到镇上帮她取。齐修倒是会开车,然而每逢周末,此人就跟花孔雀开屏似的,不是跟女朋友视频就是在跟女朋友视频的路上。 周天澜听出她的犹豫,笑笑道:“好吧,那等你出差回来了我再寄给你。”她说她这几天没什么事做,打算去上海看看许思睿,又查了祝婴宁出差的那个地方的天气,说那边连续下了十来天的中小雨,估计这雨还得下上好几天,提醒祝婴宁记得带上雨具。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开始收拾第二天的行李,想起周天澜的叮咛,又往行李箱里塞了把雨伞以及下雨天可以替换的鞋袜。 “队长,你好厉害啊。”郝月出下半身盖着被子,上半身趴在床沿眼巴巴看着她,嘟囔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去出差?” “你很期待出差吗?”她笑着问。 “对啊,我可喜欢跑来跑去了,而且你这次见的是那么大的领导欸。”郝月出说着说着就递了只胳膊过去,想跟她握手,正儿八经对她说,“队长,苟富贵,勿相忘。” “想什么呢?”她觉得好笑,伸手在郝月出额头上轻轻掸了一下,“见了一次领导也不代表什么,出完差我就又回来村里工作了。” “你就没点飞黄腾达的想法啊?要是这次表现突出,说不定就得了大领导赏识,坐上直升机咻咻往上飞了呢?”郝月出边说还边做了个超人一飞冲天的动作。 祝婴宁把最后一点衣物塞进去:“就算有,也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箱子立起来,“我只想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至于结果,就静待花开吧。” 郝月出听得咯咯直笑:“队长,我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讲话特像我奶奶。” “像谁?”她瞪大眼睛。 “像我奶奶。”郝月出不怕死地又重复了一遍,“感觉会用百合花或者富贵竹做头像,然后把微信昵称取成‘花开富贵’‘清风徐来’。” “好啊,小心我老妇聊发少年狂。” 祝婴宁笑着扑到她床上,隔着层被子挠她痒痒。郝月出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在被子里毛毛虫般蛄蛹起来,摁都摁不住。 两个人笑闹着玩了一通,才各自顶着笑得通红的脸颊回床睡觉。 ** 特困县虽在隔壁省,离祝婴宁他们村却只有一个多小时的高铁车程。 由于来了好几个省市的基层干部,而且大家到达时间相近,特困县那边专门派了辆面包车过来接他们。祝婴宁算是到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在出站口附近等了一会儿,才与其他地区的干部汇合,一同去外面找接应他们的面包车。 算上祝婴宁本人,这次林林总总一共来了七个基层干部。特困县的县委书记卓玉泉带着司机下车迎接他们,大家一一打过招呼,放好行李,这才相继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朝目的地驶去。 外头果然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空也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连绵阴雨的鸽子灰。细雨扑上面包车的车窗,如同无数条银白色蠕虫,朝斜后方迅速爬去,很快消失在车窗的边沿。 卓玉泉坐在副驾驶,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受到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夏秋之际总有段时间下雨下个没完。” “会发洪涝吗?”祝婴宁在后排问。 “会。”卓玉泉说,“基本上两三年就得来次大的,就算没有,我们这里也是泄洪区,上游发了洪涝,我们这也逃不掉的。” “泄洪要平原,但是我在高铁站看到你们市的自然景观摄影,好像山地也挺多的。” “对。”卓玉泉回头看了祝婴宁一眼,“你观察得很仔细,我们市东西跨度大,西边多山,东边与隔壁市接壤的地方是冲积平原,相当于整条河从西到东贯穿了我们整个市了。我们县的地理位置有点尴尬,没在平原上,在平原和山交界的地方,既没有享受到平原的好处,泄洪的时候还经常被牵连。”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1节 “今年的雨情怎么样呢?” “今年还好。我也刚被调任来不久,听说比起往年,今年的雨虽然下个没完,但都是中小雨,只要上游能撑住,今年估计没问题。” 一路上,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车辆驶入山区,开没多久,司机逐渐减了车速,对卓玉泉说:“书记,前面有辆车挡着道。” “停车。”卓玉泉抬了抬手,示意司机把车停靠到路边。 连绵雨幕使得能见度降低,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前方七八米处有辆小汽车停在路中间。这条路虽是双行道,道路中间却没有拉围栏,车往中间一停,不管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车辆都会被挡住。 司机找出把伞,撑卓玉泉下车,祝婴宁想了想,摸出自己的雨伞跟了上去,车上其余干部也陆陆续续下了车。 走近一打听,原来车主是一对小夫妻,非本县人口,男方的母亲近日二婚嫁给了本县一个男人,夫妻俩请了假过来吃酒席,开车到中途,车轮却爆胎了。 “你们车上没备胎?”卓玉泉问。 小夫妻纷纷摇头。 “那你们现在这样挡在路中间也不行啊!很危险的知道不?不仅妨 碍交通,你们这样也是置自己于险境。”卓玉泉数落了他们一番,又指挥司机过来,“小张,过来帮个忙,把他们的车先推到一旁。” 夫妻里的丈夫急忙跑到自己车后,做好推车的准备,司机小张以及同行干部里的男同志也齐齐上阵帮忙。 人多力量大,车迅速被推到旁边,道路很快又空出来。 卓玉泉招呼其他人上车,又交代那对小夫妻:“你们把双闪灯打开,啊。双闪灯都没打开,简直是胡闹!知道自己保险公司电话不?”她在雨幕里大声说,“打个电话给保险公司!一般都有免费的道路救援服务。” 小夫妻虽然不知道卓玉泉是谁,却被她麻利的气场镇得不敢多言语,两个人肩并肩挤在一起,状若鹌鹑般点了点头。 其余干部见事情解决了,纷纷上了车,祝婴宁走在最后一个,看到那对夫妻在雨幕中不甚熟练地走到挡风玻璃前查看交强险标志、又不甚熟练地凑在一起讨论的模样,以及被雨水遮挡得朦朦胧胧的双闪灯灯光,有些担心,对卓玉泉说:“卓书记,我们车里有三角警示牌吗?如果有的话,可以拿一个给他们吗?不然能见度低,仅靠闪光灯怪危险的。” 卓玉泉扫了眼他们的双闪灯,觉得有道理,于是对司机小张说:“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警示牌?你去找一下。” “嗳!” 小张利索地翻出了警示牌,祝婴宁接过来,举着雨伞小跑来到那对夫妻身边,让他们把警戒牌放到车后两百米处。 “哦哦……谢谢啊。”夫妻俩手忙脚乱地道了谢。 “不客气。” 祝婴宁说完就打算转身上车,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夫妻里的女方叫住了:“那个……这位小姐,请你等等。” ** 周天澜推着行李箱从机场里施施然走出来,许思睿已经快被太阳烤干了。 上海艳阳高照,即使坐在车里吹着空调,透过挡风玻璃晒在脸上的阳光依然是毒辣的,接到人以后他一踩油门,火速往公司的方向开,边开还没忘记埋怨:“你买个什么时候的机票不好,非买个大中午的?”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睿睿,大中午怎么了?”周天澜推起脸上的墨镜,慢悠悠道,“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少维d,多晒太阳对你没坏处。” 许思睿淡淡地瞥了眼她身上装备齐全的防晒衫、遮阳帽和墨镜。 “咳咳。”周天澜狡辩道,“我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已经老了,再晒就晒出老年斑和青光眼了。” “……” 载着这位麻烦程度与周天晴不相上下的活宝来到公司附近,许思睿把车停好,指了指附近的商场:“随便找家店吃中午饭吧。” 周天澜仰头看着商场一二楼琳琅满目的连锁店招牌:“你不应该带妈妈去外滩找家人均五千的旋转餐厅吃饭吗?” “?” 许思睿问,“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误解?” 周天澜幽幽叹了一口气:“难道婴宁过来,你也带她吃人均几百的连锁餐厅?” “……” 醉翁之意不在酒,许思睿总算知道周天澜为什么闲着没事干突然杀过来了。 事情还得从很久前说起,自从2019年春节,他带周天澜去了趟祝婴宁的家乡后,她就仿佛悟出了什么,平时从不催他谈恋爱的人隔三岔五就要逮着他问一句:“宝贝,你最近还没有情况?” 得到否定的答案,就会一脸忧心忡忡。 许思睿碰巧听到过她和周天晴打电话,言辞里皆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哀叹:“睿睿明明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论脸,他继承了我,天王老子来了都说不出他丑,论个子,一米八几,不算矮吧?论智商也考上了全国前十的985,论赚钱能力也ok,甚至论认识的时间,也比其他男的长,你说婴宁为什么就看不上他呢?我估摸着还是这小子有问题,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他小姨也在电话那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嗯……很有可能!” 周天澜不是那种会对看中的女孩子说“我希望你能来给阿姨当儿媳”的人,她觉得这样对人家姑娘来说很冒犯,有种以长辈身份压着对方、亲情绑架对方的感觉。为了避免冒犯到祝婴宁,周天澜思来想去,决定去冒犯许思睿。于是他不仅要忙工作的事,时不时还要应付一下他妈妈突如其来的各种冒犯,比如现如今—— “你就用这种餐厅招待她?难怪这么久过去了,你们的关系还是毫无进展。”周天澜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 她越这样,许思睿越急着在祝婴宁周六过来前把他妈妈这尊大佛送走,免得她一时兴起要给他当什么情感参谋,好心办坏事将人吓跑了。 不过赶人的工作再急也得留到吃完饭后。许思睿领着这位在他身后滔滔不绝传授追女孩圣经的女士就近进了一家素菜馆——周天澜最近在追求绿色饮食,唯一吃的荤菜是鸡蛋和牛奶,其他都换成素菜了。 点完菜,在菜肴上来前还有十几分钟的空隙,周天澜又讲了会儿追女孩圣经,见许思睿完全没有在听,她自己也讲得口干舌燥,索性抿了口茶水,饶过自己也饶过他人,默念几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低头玩起手机。 手机时不时给她推送一些消息。周天澜不玩微.博、不玩小.红.书、不玩抖.音……几乎不玩一切年轻人的玩意,可以说是她唯一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她点开最新的那条白底红字的推送浏览起来。 ** 哐啷一声。 放在她右手边的水杯被她慌乱之中撞翻了,茶水瞬间洒了一桌,沿着桌沿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将大红色的地毯濡成了血液般的深红。 许思睿原本正在手机上帮开发解决一个bug,听到动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周天澜惨白如墙灰的脸。 他们家祖传的肤色白,但即使是跟许正康离婚那天,她也没有露出过这般骇人的脸色。 他心一紧,迅速放下手机,倾身去搀她的胳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天澜摇了摇头,颤抖着双手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朝向他。 上面是她刚刚点开查看正文的推送。 上海的天艳阳高照,而一千多公里外的中西部,阴雨连绵,狂风大作。 第227章 狗 手机怼得太近,许思睿的视线虚焦了一下才瞧见上面的字。 首先是标题,无数感叹号如同一条条僵直的虫尸,拱出“山体滑坡”四个大字。 他眯眼仔细辨认,看清正文内容是y省某特困县因多日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事故,埋住了一辆过路车,车上人员现今生死未卜,救援工作正在紧急开展中。 虽然有些慨叹,但许思睿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到会对世界上所有天灾人祸都产生悲悯之心的人。他唯一一次对自然灾害产生极大的感触是2008年汶川地震,这场地震影响之深远,造成的损失之惨重,让当时不算大的他连续好几天都心悸得睡不着觉,还自发从零花钱里拿了五百块钱捐赠给灾区。 但除此之外,世界上每天都有零星灾祸上演,他的心力并没有强大到能对任何个体的死亡都报以深切共鸣。 许思睿有点搞不懂周天澜为什么对这个新闻反应这么大,她虽然比较感性,但平时遇到这种情况至多也就说一句“好可怜,希望人平安”,不过毕竟是自己妈妈,他还是出言安慰道:“我看新闻发得很早,抢救及时的话大概率没事的。” 周天澜没跟他提及祝婴宁今天在y省特困县出差的事,想要解释,心脏又跳得极快极不稳定,嘴唇发麻,连句有头有尾的话都抖不出来。 她干脆退出微信,从通讯录里快速划拉出祝婴宁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无论如何,求证最要紧。 但电话打过去,她没有听到熟悉的嗓音,响起来的女声冰冷机械:“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sorry……” 她不死心地挂断电话再打。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dforthemoment……” 反反复复打了得有七次,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果。 她抬头看向许思睿,目光呆滞。 沉滞的对视里,许思睿就是再状况外,也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觉得特别可笑,心想怎么可能,什么狗血八点档肥皂剧走向,指尖却已凉透,握在手里的手机仿佛有千斤重,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将它举起,如何在通讯录中寻出她的号码了。 拨打,挂断。 挂断,拨打。 重复了无数次,得到的始终是机械女声毫无起伏与情绪的回答。 周天澜看着他,眼泪争先涌了出来,哽咽道:“可能山里信号不好……” 没等她说完,许思睿便掐断最后一通电话起身冲了出去。 ** 尽管心急如焚,但许思睿并没有瞬移术,从餐厅到机场需要时间,等待航班到达需要时间,坐飞机前往目的地需要时间,下了飞机赶到事故发生地也见了鬼的需要时间。 他倒是巴不得自己能开直升机飞过去,或者拥有从某地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魔法,可事实就是他不得不像任何普通人遭遇此事一样,被动忍受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深深领悟到人的本质是自私。当他以为这场 事故与自己毫无关联时,他可以淡然无谓地挥洒他高高在上的安慰,如同园丁晨起浇水。只有发现自己在意的人可能置身其中,这种隔了层玻璃般的毫无实感的担忧才会化身巨石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刀子不砍到人身上,人是不知道疼的。 几个小时过去,时间已然来到傍晚。 雨短暂地停了,但路面仍然覆盖着积水。 坐在前往事故发生地的出租车上,司机在他的催促下把车开得像要起飞,车轮碾过柏油马路上薄薄的积水,发出风吹树叶般的沙沙声响。然而中途还是不幸遇到了几个红灯,司机不得不缓下车速,排在车流队伍后等待。 “小哥,你要去那个地方中午刚发生了山体滑坡,危险得很,说真的,下雨天还是得少去山区。”人一闲下来话就多,司机半是劝他,半是好奇,滔滔不绝道,“你是有亲戚住在那?不过我听说县城里的居民都没事,主要是过路的车被埋了,听说连整段山道都被冲垮了,现在也不知道抢救到哪个地步,我估计这情况是够呛哟。我们这里洪涝不少,山体滑坡倒是少见,唉!真造孽。” 许思睿没有力气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可能就在被埋的车里。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有一种十分割裂的感受,有时觉得祝婴宁一定不可能在车里,且无端坚信自己的预感,有时又仿佛已经亲眼目睹山体滑坡时,滚滚碎石与泥土将她所坐的车吞没那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飞扬的景象。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没完,是他家里人打来的电话,还有一些他和祝婴宁的共友,他只粗略瞥了一眼,完全没有管。 鲜艳闪光的数字一跳一跳地减少,如同生命的倒计时。那些红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将视野染成了一片晃动的赤红色。 司机还在说话,几分怜悯,几分震撼,但更多的还是几个小时前许思睿那种作壁上观且不痛不痒的慨叹:“也还好那个时间段山里来往的车少,只有那么一辆,要是换成其他时间段,伤亡说不定更惨重。” 他累到连对司机这番话感到生气都做不到,真奇怪,他明明没做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却觉得整个身体由内而外——连筋骨都是疲软的,肌肉酸胀,呼吸困难,每次吸气都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将稀薄的氧气吸入胸腔。 手指也麻麻的,又僵又硬,从指尖到心脏仿佛有根紧绷的线牵着,随着每次手指蜷缩曲动,心脏就或急或慢地跳几下。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2节 过了红灯,车辆驶入山口,司机又往里开了几百米就将车停下了:“前面那封路了,车开不进去,就到这吧,扫码还是……” 话还没说完,身上就被人扔了一个物件。司机低头一看,是一块新疆籽料的和田玉无事牌挂坠,通体莹白油润,显是当护身符用的,挂链断成两截,刚从身上扯下来。他愣了愣,忙道:“哎哟小哥,这是做什么?!你扫码给我钱就行了啊,就几十块的车程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我的二维码在……” 手忙脚乱从副驾驶前的柜子里翻出二维码牌子,正要递去后座,抬头看,许思睿却已经下车走到前头去了。 “嗳!小哥!帅哥——” 他将上身探出车窗,大声朝前面喊,声音很快因距离而减弱,被随之而来的晚风一并吞没。 前面的路段拉上了黄色警戒线,消防与武警三五成群分布在废墟两旁,大型挖掘机和铲车嗡鸣着作业。更远的地方是新闻媒体驾着器械正在进行现场直播。 天完全黑了,消防车上的氙气灯全都打了上来,将整个事故现场照得亮如白昼。 许思睿只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灾难场景,近距离看着,才发现人在山体面前究竟有多么渺小。 这条山路左侧是不算高也不算陡峭的悬崖,直通悬崖下的河流,右侧是山。右侧山体的滑坡目测长达一百多米,将整条山道都淹得严严实实,连路旁的护栏以及路面都冲掉了,护栏像条烂抹布般松松垮垮地垂在悬崖上。成堆的淤泥、树枝与石块窒着山道,部分沉入河底,视线再往下,河流正中央还压着两三块巨石,将湍急的水流横空劈成了几半。 现场满是喧嚣之声,有拿着喇叭与对讲机的人在高声指挥作业。 许思睿听到有围观的媒体喊:“看到车轮了!看到车轮了!” 他迷茫地顺着众人视线看去,看到乱七八糟的土木之下,一辆结构已经变形的车车轮朝上,被挖掘机清空了表面的大部分覆土。不仅铝合金车门被冲击得歪歪扭扭,连钢制车身框架也被砸瘪了。 负责勘探的人持着强光手电筒仔细勘探了车身内部结构,招手呼唤同伴过来协助。 场面忙中有序,有人快速将起重气垫塞入结构尚算比较完整的后座车架下,通过气泵往里充气。逐渐充盈的气垫撑起了变形的车顶,创造出一个较为稳定的空间。但车辆上方以及周边仍有不少大型挖掘机清理不到的土石和枝杈,其余救援人员纷纷拿着铁锹、锄头等物上前清理这些小的、零碎的土石。还有人手持光学生命探测仪仔细检索着车身内可能存在的活物。 就在救援人员各司其职忙碌之时,一双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连手套都没戴的手伸了过来,帮他们拨开车身上的碎石和土块。 救援人员惊讶地看过去,急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无关人员走开!这里很危险看不出来吗?!一边去!” 那人不为所动,他还想再赶,就看到了对方布满泪水的俊美的脸。 “求你让我帮忙,里面是我……” 许思睿哽咽到没能把句子说完,说了一半就继续用双手疯狂扒拉土块。 一开始还不太熟练,动作笨拙,反复几次后才变得越来越快,白皙的手指很快沾满粘稠湿润的污泥,手抓着土石连同树木的枝杈毫无章法地朝外扔去,连树枝尖端在手背上划出了几道红痕都毫无知觉。 救援人员微感动容,但还是严肃地喝止了他的行为:“我知道你着急,但你这样做完全是在帮倒忙!我们是专业的,你去边上等,一救出来我们就第一时间通知你!” 许思睿充耳不闻,依然拗地扒拉着土层。与他对话的那个救援人员不得不出手制止了他的行为,正想把他往外带,就听到自己的同伴高声喊着:“出 来了出来了!还活着!” 那一瞬间,许思睿感觉浑身凝固的血液重新在他体内翻涌流淌,如同解冻的冰山,化为雪水哗哗地冲刷着他的血管壁。两耳嗡鸣,双眼发晕,闭塞的五感再度打开,应接不暇地接纳外界讯息。他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扶住周围人站稳,还没得及说点什么,手里就被塞了团热乎乎的东西。 救援人员对他说:“好了好了,看到了吧?还活着!快带着它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许思睿定了定神,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毛小土狗。 许思睿:“?” 他懵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脱口而出:“你给我只狗干什么?” ----------------------- 作者有话说:十点还有一章。 第228章 来福 “你不是它的主人吗?”救援人员奇道,“那你刚才那么担心过来帮忙?” 他崩溃地大吼:“什么狗屁东西?!我过来帮忙肯定是为了车里的人啊!!你们先救狗干什么?!救人啊——!” 救援人员也被他吼懵了:“救什么人,车里根本就没……”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清脆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虑:“……许思睿? 他如遭雷劈,抱着怀里仍在发颤的小狗猛一回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祝婴宁的身影。 她穿戴整齐,面色红润,左右手各自拎着满满一大袋盒饭,面不改色气不喘,看起来比他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壮实且健康多了。 隔着大约七八米的距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她才费力地举起右手,指了指他,迟疑道:“你……你怎么在这?你在这里做什么?” ** 事情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这位小姐,请你等等。”夫妻里的女方出声叫住了祝婴宁。 她回过头,扬起一边眉梢询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两夫妻对视一眼,女方尴尬地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还是不知道在哪找保险公司电话。” 身为没车人士,祝婴宁自然也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虽然她开的那辆公家的车也有保险单一类的事宜,但那些都是王胜举负责,她只负责抛开脑子开车。科一科四也许有学到相关内容,但她的脑容量早已将这些知识通通清空用来装工作上的事务了,闻言挠了挠脑袋:“可是……这车不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男方尴尬笑笑:“我和我老婆结婚不久,这车是我爸给的新婚礼物,我也不是很懂。” 那边卓玉泉已经在催她上车了,祝婴宁看看这对糊里糊涂的小夫妻,又看了看卓玉泉,两相一权衡,还是对卓玉泉道:“卓书记,你们先过去吧,我帮他们把爆胎的事儿解决,过后再坐他们的车去县里。” 卓玉泉有些惊讶她竟然选择留下来帮这对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又开口劝了几句,直到察觉祝婴宁像是真心想留下来帮忙,才松口道:“行……那我们先过去了,不能在路上耽误太久。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个定位,你处理好就过来吧。” 目送卓玉泉离开,祝婴宁才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夫妻,略一思索,道:“这样,先打122吧。” 122是交通事故报警电话,横竖不会出错。 女方哦了一声,连忙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趁这个间隙,祝婴宁又交代男方:“保险单这种东西应该有电子版,你上网查查怎么找电子版保单。” 男方这才掏出手机开始行动。 祝婴宁自己也找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电子保险单应当怎么查看,就是这个时候,她随口问了句:“你们的车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爆胎呢?” 提起这个,男方的话立刻多了起来:“我也烦得很,我们就正常开在路上,谁知道路上怎么突然多出那么多小石子,有个特别尖的把我们车胎扎爆了。” “小石子?”她愣了愣,立刻低头去看地面。 方才雨水模糊了视野,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们的车上,没注意路面,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道路上确实零星分布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大的有拳头大,越是靠近右侧的山,那些碎石越多。 “真的晦气死了,我们这车才到手没几天就碰到这种事,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男方还在抱怨,忽见祝婴宁脸色剧变,对他们吼了句:“快跑!” 小夫妻两个人都愣了神,异口同声:“跑什么?” 祝婴宁没有马上解释,而是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卓玉泉,对她说附近这片山很可能有山体塌方的危险,让他们远离这块区域,顺便通知有关部门过来封锁路段,免得其他车辆往这里开。 她语速极快,不仅电话那边的卓玉泉闻言心惊肉跳,不明状况的小夫妻也被她严肃的脸色和语气感染得慌乱起来,左顾右盼,上看下看,缩在一起惊恐地问:“什么什么?什么山体塌方?这片山不是好好的吗?” 祝婴宁挂了电话,没时间跟他们两个详细科普,果断地扔开雨伞,一左一右拽住这对夫妻,拉着他们往山道入口处跑去。 没塌当然是最好的,她也希望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塌,他们就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她本来力气就大,危急情况下更是大得惊人,夫妻两人连拉带拽,被她的力道和速度裹挟着,不得不随着奔跑起来,三个人六条腿抡得像要冒烟。 跑出了将近一百米,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仿佛从山体深处轰隆隆震出的巨响,接着地面也晃起来,夫妻中的妻子边踉跄跑着边回头看了一眼,亲眼见到一块直径约有两米大的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沿着山坡一路加速下滑,直直冲向他们停靠在路沿的那辆车。 人类的车在巨石面前就像玩具车,轰的一下,巨石碾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车头砸扁了。 “不——!!”女方想起什么,尖叫嘶喊起来,绝望地对男方说,“我们把来福忘了!来福还在里面!来福还在后座!” 男方咬了咬牙:“别 管了!救不了了!跑!” 祝婴宁不知道来福是谁,是人还是宠物,但很显然,山体滑坡的速度已经不容他们折返回去救人了,就算她对自己的跑步速度有信心,这种时候回去也只是白白去陪葬,谁都救不出来。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尽全力又往前跑了□□秒,身后一波一波震来越发响亮的山体的哀鸣,接着泥土飞溅,尘雾飞扬,山坡轰隆滑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沿途的树木,卷着苍翠绿树的枝干稀里哗啦往下冲,无数黑褐色的尘土硝烟般炸起,整条山道如蛇身般扭动震颤起来,夫妻两人接连被震摔了,祝婴宁使劲儿将他们拽起来,拖着他们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又跑出多远,等背后世界末日般的巨响渐渐弱下来,归于沉寂,她才敢松手,又顺着惯性往前走了几步,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两只手和两条腿因为过度用力颤得压根停不下来,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她缓了足有三分钟才重新积蓄起力气站起来,落后她几步的那对夫妻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面无人色,一个惨绿,一个惨白。又过了几分钟,妻子捂着脸大哭起来,丈夫则面朝路面开始呕吐。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家都没有受伤。 祝婴宁用力掐了掐自己仍在轻微发颤的右手,低头想要找出手机联络卓玉泉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平安,浑身上下细细找了一遍,才想起自己刚才为了能腾出手拉那对夫妻,不仅把雨伞扔了,好像顺手把手机也给扔了…… 无奈之下只能先借了小夫妻里妻子的手机。 好在卓玉泉他们那边也平安。卓玉泉的声音都在剧烈发抖:“我们刚刚都听到了声音,还以为你们一定死定了。” “我们都没事,你放心。” 挂断电话,刚才打的122电话起了作用,交警先赶到了现场。他们了解了现场情况,又迅速拨打电话联系其他救援人员,祝婴宁安置好那对夫妻,对交警说自己也是公职人员,可以参与救援活动。 ** 解释完了原委,祝婴宁递给许思睿一杯温水,又指了指他们现在所处的大帐篷:“这个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安全区,待在这里很安全,外边在挖掘土块,我们不是专业的,不要去凑热闹比较好。” 她又指了指塑料袋,“我本来说要帮忙的,他们也只是让我帮忙采购午饭和晚饭,做做后勤工作。卓书记在外面指挥联系各种部门。” 那对不幸被砸烂了新婚车的夫妻也待在帐篷里,妻子不久前刚从许思睿手中接过了她的小土狗来福,抱在怀里边哄边落泪:“我真吓死了,我还以为来福死定了,呜呜……” 他们来的路上,怕来福吵闹,影响到他们开车,把它关在了铁笼里,铁笼又绑在后座上。万幸笼子质量不错——也可能是车身的钢结构承受了大部分撞击,总之,铁笼只被稍微砸歪了一些,来福除了应激,没有受其他伤。 丈夫抚着妻子的后背:“既然来福没事,我们去外头看看挖掘机挖出来的车吧,唉,也不知道这车得报废成啥样。” “就当车替我们当灾了。” 夫妻俩边说边往外走,帐篷里很快便只剩下祝婴宁和许思睿两个人。 她头疼地瞄了眼坐在凳子上的许思睿,又头疼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 不怪她这么为难,实在是许思睿看起来并没有比应激的来福好多少,他怔怔端着她几分钟前递给他的那杯温水,既不喝,也不放下来,目光呆呆地落在半空中,既不看她,也不看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已经神魂出窍,只有脸上源源流淌的泪水昭示着他是活物一只。 祝婴宁看来看去,从帐篷角落里找出包纸巾,想了想,抽出一张,捏着纸巾一角,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许思睿总算稍微转动眼珠瞥了她一眼。 她赶紧趁热打铁,边给他擦眼泪,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凌乱的额发,在脑海里费劲搜刮安慰的言辞,轻声哄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车里吧?” 又笑了笑,说,“我明明没告诉你我在这边出差啊?哦——我知道了,是周阿姨跟你说的?她是不是看到了新闻然后告诉了你?可我下午四点多已经借了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报平安了呀,她没有及时告诉你吗?” 许思睿还是没说话,泪水擦干以后又重新覆上来,将纸巾濡得湿透,眼尾和鼻尖都是红的,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雨打芭蕉。 她团起湿透的纸巾,又抽了张干燥的纸巾,随意在他脸上捂了捂,见他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干脆收起纸巾,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微微俯身直视他的眼睛。 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惜开玩笑的技术不甚高明,想了半天,也只绷着脸颊认真严肃地憋出一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山神的小助手,偷偷下凡历劫来着。” 顿了顿,又生硬地憋出后半句,“山神是不可能在山里出事的,对吧?” 说完,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沉默。祝婴宁自己都要被自己尬住了,又觉得有点好笑,保持撑着膝盖的动作和许思睿对视着。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3节 他总算凝起涣散的视线看向了她。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祝婴宁被沉默压得浑身发麻,想找点新话题继续安慰他时,许思睿终于动了。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229章 山风留情 与其说亲,不如说是撞上来的,隔着柔软的唇肉,牙齿不轻不重地磕碰在一起。 祝婴宁愣在原地。 他的亲吻技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生涩中又带着莽撞,咬住她的唇瓣,舌尖不管不顾探进来,简直像要把她吃了。可就是这么笨拙的吻技,却让她的灵魂像被什么东西电到一样,酥软发麻。 她尝到了他口腔里清新的柠檬味以及咸涩的泪。 帐篷外嘈杂喧嚣,大型器械运作的声音、救援人员传送指令的声音、记者现场播报的声音以及各种人闲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近得像是嘈嘈切切响在他们耳畔。帐篷的门帘半挂半垂,随时都有可能有人掀帘进来。 她一边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做成何体统,一边却又扼住他的手腕,更深地吻了回去。 凳子不知何时被碰到了,他们都摔到了地上。他的手搂在她腰后,她的手牢牢环住他的肩膀。 “恩人,我在外面找到了你的手机,你看看还能送去手机店抢救下不……”夫妻里的妻子一手抱着来福,一手拎着一支已经粉身碎骨的手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的声音有如惊雷,劈得祝婴宁魂飞魄散,瞬间用上生平最大的力气一把将许思睿推开了。 妻子走进来时就看到祝婴宁端端正正站着,面色尴尬,强装镇定般朝她笑了笑。 如果没有许思睿的存在,她看起来倒是非常正常,但地上偏偏有个许思睿——手撑在地面上,像被谁蹂躏过一样,衣衫不整,面若桃花,唇色嫣红。 “……” 妻子定格在门口,停留了几秒,默默抱着来福拎着手机退了出去,顺带把在后头问“怎么了怎么了”的丈夫一并拉走了。 祝婴宁捂着脸颊发出无声的尖叫,根本不敢再去看他是什么模样和什么反应,一副很忙的样子,端起被他们放到一旁的水杯,端了几秒,又放下水杯,漫无目的地在帐篷里巡视了一圈,最后支支吾吾地说她要出去给其他人送饭。 许思睿自己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头脑放空很久,才低哑地笑了一声,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跟出去。 来到外头,残余的那点旖旎氛围很快散得干干净净,因为到特困县视察扶贫工作且牵头了此次交流活动的大领导也过来关心灾情了。对方是个看 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嘴角镌刻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留着齐耳垂的短发,头发银黑参半,用发油梳得工工整整,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她身上久经官场的气场。 有不少人围在她身边汇报工作。 许思睿不认识对方,但一看这个人群聚集的架势,以及零星听到有人称她“部长”,再不了解也能猜出实情。 他看到祝婴宁与部长打完招呼,简单地汇报了几句现场的见闻与情况,便转头去给还没吃饭的救援人员派饭。 那对小夫妻蹲在帐篷外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远远眺望着那边的奇景,小声同对方议论起来: “那边那位是不是别的地方来的大官啊?周围围着好多人呢。” “八成是,咱这种小老百姓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不知道出了这种事故,我们这片会不会有官员被惩罚。” “嘘——” 聊着聊着,他们留意到了站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许思睿,夫妻俩腼腆地朝他挤出一个笑。 他朝他们淡淡颔首。 就在那对夫妻顾虑着有外人在场,打算换个安全不敏感的话题聊时,许思睿动了动腿,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长得高,脸又极具冲击力,再加上方才在帐篷里不幸目睹了非礼勿视的一幕,夫妻两人畏畏缩缩,不由自主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但许思睿还是跟了过来,蹲在他们身边,眯眼朝他们笑出了一口白牙。 妻子眼观鼻鼻观心,丈夫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回之以一个僵硬的笑。 就这么沉默了半天,许思睿才开口,幽幽问他们:“你们知道是谁救了你们吗?”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丈夫忙答:“知道……肯定知道!”他指向远处忙碌的祝婴宁,嘿嘿傻笑道,“恩人嘛,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以为许思睿要向他们索要奖赏,急忙拍着胸脯保证,“兄弟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等明天这里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们肯定给恩人封一个大红包,刚你没出来之前我就跟我老婆商量这事呢,这种救命的恩情肯定不能不报的,不报要遭天谴啊。还有……还有锦旗!锦旗我们肯定也会安排上的。” 许思睿却果断地摇头道:“不用。” 夫妻两人双双愣住。 他用眼神似有若无地示意了一下大领导的方向:“你们过去跟领导说一声是谁救了你们就好。” 说完又稍微缓和了语气,道,“帮个忙。” 祝婴宁不是那种会主动邀功的人,她做好事就只是做好事,帮人就只是帮人,一切皆出于本心,至于晋升,更多抱着顺其自然、有则有无则无的心态。正是因为这样,许思睿才不得不替她考虑这些细枝末节。 他对人性的黑暗面并没有她那么乐观,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无法保证这里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善良,万一有人想抢占她的功劳,借此晋升或者逃脱惩处,甚至倒打一耙把锅扣到她身上呢?她在扶贫工作中虽表现卓越,可到底只是一个小干部,有心之人想要收拾她实在不比摁死一只蚂蚁难多少。这份提前预见山体滑坡、拯救居民生命的功劳,她可以不用,但一定要提前霸着,让上层领导知道一切究竟是谁的功劳。 夫妻两人似懂非懂地看向对方,还是妻子先反应过来,推了推自己丈夫的肩膀:“你去说,说好听点,多在领导面前夸夸恩人。” “哦哦。”丈夫懵懵懂懂站起来,“真要去吗?人那么多,我有点社恐。” “……社恐你个头。”妻子一脚把他踹了过去,“去!” 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新买的车刚被砸,他们又得凑钱买辆新的代步车,家里经济吃紧。这样一来,钱肯定是能省则省,既然能够用在领导面前美言代替真材实料发红包,于他们而言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事儿对他们没坏处,既省钱又还了恩情,对祝婴宁而言更没坏处,妥妥的双赢啊。 ** “你过来之前吃晚饭了吗,要一起吃点么?” 祝婴宁对许思睿以及那对夫妻之间的谈话一无所知,发完盒饭,拎着袋子里仅剩的一盒走了过来。 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不过民以食为天,饿肚子这件事足以盖过帐篷里的尴尬。 “只有这么一盒。”她把尚且温热的盒饭从袋子里掏出来,揭开盖子,“不过一盒的分量还挺大的,我自己一个人吃不完。” 被她这么一说,许思睿才迟来地觉出饥饿,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你吃吧,我没胃口,你吃剩再给我就行。” “真的没胃口吗?”她狐疑地盯着他瞧。 “真的没胃口。”许思睿缓缓点头,又举起几根手指不伦不类地发誓。 外面风大,灰也大,祝婴宁索性端着盒饭进了帐篷里,拖来两只小板凳,又打起一张折叠的圆桌,和许思睿面对面坐着。 尽管他说他不饿,她还是用筷子挑出了不少肉,扒拉到盒饭另一边,打算待会儿留给他。 许思睿看得笑起来:“我要是真饿,晚点可以点外卖,又不缺这两口肉,你自己吃就好。” 她被他说楞了,举着筷子定在半空,觉得很有道理,转念一想,还是撇撇嘴道:“……可是我就想留给你嘛。” 他心一软,嘴角笑容变得越发温柔起来:“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对啊?我干嘛对你这么好。” 没营养的对话他们进行得乐此不疲。 她答完,夹起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半天,想起许思睿到现在都还没打电话向周天澜她们说明情况,等嘴里食物咽下了,急忙提醒他:“你快打个电话给周阿姨她们,她们一直联系不到你,估计要急死了。” 许思睿这才想起被他遗忘的手机,里头已经快被雪片般的电话和信息塞爆了,他从里面扒拉出周天澜的号码回拨回去,也不多说,简单交代一下他们都平安,然后没等周天澜多问就挂了电话,想起祝婴宁的手机已经身首异处,于是点开地图查阅起这附近的手机店,打算这两天给她买部新手机。 晚饭吃完,她拿着矿泉水蹲到河边漱口。 河水湍急,打在河道中间的巨石上,溅起不少白沫。虽然刚刚经历一场灾难,但大自然并没有灾难的概念,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头顶的天也依然漆黑,稀稀拉拉飘着几朵柳絮般的乌云,透过半遮半掩的云堆,能看到疏朗的星辰。 “许思睿,你看那个。”她抬手指着天空,对站在她身边的许思睿说,“那三颗星星是夏季大三角,现在还能用肉眼看到,冬天就不行了。” 夏季大三角旁边的四边形是同样大名鼎鼎的飞马座。 祝婴宁絮絮叨叨讲着,一回头才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星星,而是一直在看她。 她笑着别开脸:“你看我做什么?” 他没说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察觉到他的指尖是凉的。 “……我赶过来的时候真的以为你出事了。”许思睿的声音很闷。 她没想到他还在心有余悸这件事,脸上的笑容逐渐转为无奈的浅笑,曲起手指回握住他的手,带着几分柔和的安抚,轻嗔:“傻不傻呀你。” 停顿片刻,又坏心眼地想要逗他,故意问,“那如果我真的出事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许思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漆黑的眼睛融入夜幕,又如江海辽阔,过了许久,他才张开干涩的嘴唇,轻声说:“不怎么办。” 夜风绕指柔,穿过他们交握的手掌的间隙,穿过黑洞洞的山林,扬起簌簌之声。 “我会好好活着,活到走不动路那一天,活到连老天都嫌我命太长,不想再让我活了。” “我会把我该做的事做完,该负的责任负完,然后去完成你想做但没能做的所有事。” “我会去爱你想爱的人,帮你想帮的人,救你想救的人。” 他看进她的眼睛,没有笑,面目始终严肃,“祝婴宁,我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多热爱世界的人,没什么大爱,更没有拯救世界的伟大志向,但是如果真到了离别那一天……从那以后,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同一时刻,世上有人逝去,有人新生,有人歌颂忠诚,有人背叛承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走散,有人同行。喧嚣与静谧并进,失望与希望共存。 世界斗转星移,日新月异—— 唯此心不变,唯此爱不朽。 她定定地直视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撼动,鼓噪出翅膀扑腾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散在清风里,随流水奔赴向未尽的远方。 “……许思睿,我们结婚吧。” 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也不完全是被他的行为与诺言打动的结果。 而是突然发现,原来她这么喜欢眼前这个人啊。 喜欢到即使未来会经历鸡毛蒜皮,也希望和她一起经历那些的人是他。 喜欢到即使未来有可能遭遇变故,也不再惧怕面对那个未知的结果。 喜欢到回看记忆里的这一刻,也永远不会后悔自己当时当地的抉择。 爱是某一瞬间,她储存了足够的勇气,站起来回顾所有,决心为自己的选择与爱情负责。 明天即将来临,明天还很遥远。 恒久奔流的时间在这一瞬回眸驻足—— 山里有个王子病 第194节 山水无声,山风留情。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了,番外还会有好几章[星星眼]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更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