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剑》 说剑 第1节 本书名称: 说剑 本书作者: 衣带雪 文案: 李忘情前六十多年都过着孤独女人永葆青春的美好日子。 直到七十大寿前,奔着桃花运的好兆头出了趟远门,就捡了朵满口虎狼之辞的食人花。 “幸会,我乃救苦救难的普通仙女,长话短说,外面正有一凶神恶煞的邪修正在害人,你前两个老婆可能已经惨遭不测了。” “……她们都叫什么?” “我哪晓得,你姑且可以称前两个为老婆甲、老婆乙,至于我……” 障月掀开盖头看了她一眼,恍然道:“老婆丙。” 【好感度-50】 “做生意吗,拿命换的那种。” 【好感度0】 “任人欺凌也不还手,这就是仙女吗?” “我莽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会给你烧纸的,嗯,如果我记得的话。” 【好感度10】 “老婆饼,老婆饼都是甜的吗?” “嗯豆沙莲蓉的多一些,可能也有咸的。” “那你是甜的还是咸的?” 【好感度50】 “老婆饼,你想不想要天上的星星。” “你不要再把流星扯下来了!要砸死人的!” 【好感度80】 “和那些迄今为止只会中伤你的人们相比,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对我的‘偏心’?” 【好感度100】 “你不能……教会了我爱你,又忘了我。” 星海相接,是孤蓬逢枯壤,万古候此夜。 你我相遇,是天上一低眉,人间满霜降。 【主观能动性极强喜欢看老婆社死的缺德邪神 x 混吃等死失败战斗续行一直续成神的旺旺老婆丙女剑修】 tag&雷区:本文肯定有几个人物脑容量不会超过核桃/存在大量迷惑行为,可能造成光敏性癫痫/成长快乐型女主/有大刀/我肯定要鲨几个人祭天的/可能会笑出屁,或者哭到融化/姨是纯爱战士/貌美如花不如啊打打打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女强 成长 逆袭 正剧 主角视角:李忘情 障月配角:澹台烛夜 羽挽情 简明言 其它:可是女主她叫旺旺诶 一句话简介:杀破红尘障,一剑斩天劫。 立意:若得枝头灿烂,无惧当下霜寒。 第一章 锈剑 孤独女人,永葆青春。…… 李忘情打小就不大喜欢她这名字。 一流宗门的大能修士给弟子取名向来很讲究,但凡新弟子入门,莫不是焚香沐浴,挑个黄道吉时求卦问卜,唯恐名字取得不好,误了弟子的一生。 比如,她师姐羽挽情,前海桑国的公主、行云宗最耀眼的天骄、洪炉界年轻一代的梦中仙子,就是宗内翻了老黄历上最红火的日子,开了山门摆祭坛祈来的祥云显现出的名字。 挽情,多好听,即便不叫出口,嚼在嘴里就有一股缠绵的意味。 而轮到她起名的时候,师尊刚点了符纸,九天神雷噼里啪啦砸下来,除了师尊和她,整个行云宗主峰四忘川尽化焦土。 据幸存者说,当时师尊扫开供桌上的灰,在歪歪斜斜的雷击痕迹里看出几个字眼,从袖子下面把她拎出来: “那就叫‘忘情’,好不好?” 李忘情摇头,不好。 师尊变出个糖葫芦,二度相劝:“没别的地方可以炸了,将就一下?” 好的叭。 李忘情当时人小,当场被糖葫芦迷了眼,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那时候就不该将就,应该往死里讲究。 长大了她才发现,要在这个洪炉修真界混,要么战场得意,要么情场得意。 而她,作为行云宗宗主唯二的嫡传弟子,李忘情却是鱼与熊掌都抓不住,不止修为进境惨淡,道侣也没混上。 师尊对她的终身大事浑然不以为意,曾安慰她:孤独女人,永葆青春。 年年都这样说,她都快七十大寿了,葆个屁的青春。 再者,不同于术修那种筑基结丹的路子,有瓶颈了嗑个丹药就能强行突破,剑修寿岁没有那样漫长,而且一旦有了本命剑,所有强行突破境界的丹药都会对本命剑产生丹毒,修炼会更加困难。 这样一来,剑修想要突破,最好的选择就是找个合适的道侣。 遇到无法突破的瓶颈,只要谈点风花雪月的故事,与道侣心意相通,修炼上就能彼此进益,事半功倍。 因为和剑修结成道侣大有好处,故而在相亲市面上,阖宗上下皆修剑的行云宗修士一向很吃得开。 嗯,除了她。 还是得怪她师尊不讲究,什么名字不好,叫什么忘情,一副要长伴青灯的样子……哪怕叫旺财呢。 李忘情想了许久,看向眼前这秘境里偶遇的男修士,已然预见到了邂逅的结局。 “……所以,看姑娘这般好颜色,刚才又使得一手俊俏的术法,不知同那合欢宗……” “我是正经剑修,愿得一心人,白首同飞升的那种,不是合欢宗,也不是海棠门。”李忘情一边飞,一边向同行的男修士解释道。 说回当下,此地是一处秘境,李忘情恰好路过此地,受人之托救了个困在妖兽群里的男修士,眼下正在一道逃出秘境的路上。 一听李忘情是剑修,对面的男修士顿时更加热情了。 “原来如此,适才见姑娘出手从妖物爪下相救于我时,并未负剑在身,还以为是寻常术修,没想到却是剑修。” 李忘情矜持地点了点头,道:“越过前面这座山,便不会再有妖群追杀而来了,你的同门也在秘境边缘等你。” 眼前的女子一袭烟青色的半月水波裙,雪肤乌发,眸光疏懒,如水天一镜。 同她清淡面容相反的是,她右手看似纤细,发力时腕筋明显,可见练剑已有年头,其手背上更是布满了诡丽金色异纹,细一看仿佛有火焰流动。 清丽、妖冶两种迥异的气质糅合在一处,加上她语调沉静恬淡,短短一路,男修士已然大有好感。 他打望四周,经过刚才一路奔逃,此时已经到了秘境边缘,心情放松了下来,便主动进一步搭茬。 “辛苦姑娘送在下出秘境,实不相瞒,在下是‘金镝门’的嫡传弟子。” 金镝门正是这一带最大的宗门,搬出这个名号,寻常散修多少要客套一番,但同行的这位女修则不为所动。 这位金镝门男修士察言观色,便笃定对方出身也不差,接着道:“姑娘与在下有救命之恩,不如随在下一道回宗门做客,也好让在下招待一番?” 李忘情摇了摇头:“心领了,我先前承宗门所命外出巡狩,如今逾期已久,本命剑也不大灵光了,正要回宗门修缮一二,再会。” 男修士面露可惜之色,但仍不打算放弃:“我宗虽比不上行云宗御龙京那等巨擘,对铸剑一道也算小有成就,可否让在下一观姑娘的本命剑,也好看看是否能帮姑娘修补修补?” 向异性剑修要本命剑来看,在洪炉界是个稍微有些出格的请求,大约相当于——在?看看姑娘生辰八字合不合啊? 李忘情闻言,墨色的眼仁凝了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男修士还以为她害羞,道:“是在下唐突了,该先自报剑名才对,姑娘请看。” 他抽出背上的长剑,面露骄傲之色: “三尺四寸长,黑水寒铁所造,五阶炼器师纯手工淬火,水灵核驱动,发动时一息三百步,你听这个涛涛剑鸣之声,倘若有幸能得到姑娘的剑穗,你我强强联……” 言未尽,他便见对面心动不已的女剑修抬手从自己发间抽下一根发簪。 男修士定睛一看,那其实并不是发簪,而是一把缩小至发簪大小的剑器。 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嘎怪响中,剑器有气无力地伸展开,呈现出这把本命剑的原貌。 “这剑……”男修士对着李忘情的剑好生望闻问切了一番,震惊道,“莫不是仙子从哪个上古修士的大墓中刚挖出的古宝?” 李忘情掂了掂手里的锈剑,对他的委婉说辞有些欣赏,开口介绍道: “这正是不才的本命之剑,两尺八寸,燬铁炉渣拼配,辅以师尊不小心打翻的绿豆汤,出炉时治好了全宗修士的暴脾气,因剑主我寿元无多,又找不到道侣共修心法,生锈至今。” 男修士:“……” 俗话说,本命剑乃道心之影,心剑蒙尘,说明道心浑浊,求道之路必然不顺。 眼前的锈剑都不能说蒙尘这么简单的了,即便是“苏息狱海”里烧杀抢掠的奸恶之辈,也没见谁家本命剑锈成这样的。 好家伙,剑修里也能出这等痨病鬼。 若娶了这样的废物剑修,莫说进阶突破了,没被连累拉下境界都算是走运的。 “道友不是在打趣在下吧?在下是真心与道友相交。”男修脑门上浮出几许冷汗,不禁本能地拉远了一点距离,连称呼都从“仙子”变成了“道友”。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我也是真心的,你同意我们马上回宗门禀告长辈,明天就能交换剑穗,立个交心血契也无不可。” “……”这么随便,怕不是哪家的野鸡宗门。 说剑 第2节 倒霉,要被赖上了。 李忘情见他脸色像打翻了染缸似的变幻个不停,一时意兴阑珊。 “还处吗?”她幽幽问道。 男修士啊了一声捂住心口:“实不相瞒,在下刚刚秘境中所受之伤发作——” 李忘情道:“我记得你被啮心血燕啄的是屁股,你应该是屁股疼。” 男修士:“鸟嘴有毒,如今已然攻心,我看现下天色不早,那今日不如就……” 见他拔腿要跑,本来就没当回事的李忘情又叫住了他:“且慢。” “啊这个……那个,仙子啊,我适才算了算,今日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宜求缘结侣……” 他正罗织言辞时,突然身后妖风大作,吹得脚下林海层叠起伏。 二人双双回望,只见栖息于雾凇林中的燕雀四散飞逃,来不及逃脱的,便被后面扑来的、乌压压的一片鸟群撕成了碎片。 “啮心血燕!它们又追来了!” 男修士刚被这群妖物围困过,此时一见,登时魂飞魄散,踏上飞剑就准备逃走。 “仙子我们快走吧!前面便是此处秘境边缘,只要……” 说时迟那时快,当那片乌云般的啮心血燕扑杀而来时,适才还一副寡淡神色的女剑修凌空站定,倒转剑锋压在腰后。 “你在干什么?!刚才侥幸逃出来是用了隐息符箓,现在你我灵力不足三成,你——” 男修士大惊失色,心中衡量了没多久,觉得没必要陪这陌路女修把命搭在这里,正准备一脚灵力灌注开溜时,一股无法言明的强大灵威从李忘情的剑上浮现而出。 那剑?! 男修士惊疑不定间,只见李忘情拔剑一横,她生锈的剑锋一阵嗡鸣,锈迹不断震颤,随后一抹清寒的剑纹随着剑穗的飞扬涤荡而开。 “砺锋式·裂竹。” 几字招式轻吐间,李忘情所挥出弯月般的剑纹已达百尺之外,随着青色的弧光嗡鸣着横扫过境,远处成千上万的啮心血燕在同一个眨眼间停下了。 群鸟口中的尖啸被掐断,扇动的羽翼被定住,下一刻,一蓬蓬血雾如烟火般炸了开去。 一时间天地静肃,只有漫天血雨随着妖物坠落的碎尸徐徐泼洒,以至于山色也深沉了七分 。 男修士张大了嘴,呆在原地,不可置信道: “你、你不是‘砺锋’境界的剑修?” 李忘情握住剑穗,待其震动稍稍停息,在手上转了半轮,变回发簪大小,插回发间,回眸道:“道友误会了,你我境界相同,我不过是倚仗师门法宝而已。” 剑修有‘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六种境界,能一剑灭杀这般多的妖群,少说已在“切金境”。 如果不是哪位前辈冒充低阶修士来戏弄人,那便是眼前的修士背景雄厚、有长辈赐宝的缘故。 反正他们金镝门是断不可能将这等法宝交给一个低阶修士的。 男修士吞咽了一下口水,正不知所措时,在秘境边缘的金镝宗同门已经接应而至。 “师兄!你可总算出来了,不是我们不去救,实在是修为不济,只有上宗的弟子才能进入这等秘境。”金镝宗的同门弟子赔着笑,道,“还好有这位上宗的仙子路过,这才……” 上宗,顾名思义就是上位的宗门。 男修士呆若木鸡地看向李忘情。 后者捋了捋剑簪的上的流云剑穗,眉心微凝,复又疏懒下来,足下剑光闪动,走之前留下了之前要对他说的话: “险些忘了说,适才是收费办事,我接了你宗的委托来救你,别忘了给我的宗门结账,就此别过。” 男修士发呆的数息间,见李忘情身影已远,他忙高声问道:“适才还未来得及相问,仙子究竟出身何方宗门?” 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赤色的剑光遥遥传回一句清浅的回音: “行云宗,李忘情。” …… 行云宗·三叠坪。 “……外门弟子四万六千人,皆已完成巡狩,本命剑感应陨兽之地有三处,发现陨兽一头,死伤三百。” “内门弟子,三千五百一十人,皆已完成巡狩,五处疑似陨兽所在之地,已查,并无异状。” “真传弟子,四百七十九人,皆已完成巡狩,于大泽国发现陨兽一头,相战两日剿杀之,陨落十二人。” “至此,罚圣山川至百朝辽疆以西之三十二国,皆未发现其他陨兽行踪。” 作为同御龙京比肩的洪炉修真界巨擘,行云宗每隔数年便会派弟子外出巡狩,为的就是提前察知自己的地盘上是否有陨兽的行踪。 在洪炉界,陨兽就是最大的天灾,它一旦出现在大地上,长则一月,短则数日,所在之地便会引发可怕的“火陨天灾”。 几千年以来,陨兽现身过的地域,所招来的火陨天灾下无不是一片火海焦土,是鸟兽难近的绝地。 寻常修士门派的护山大阵尚且抵挡不住,何况下辖的凡人城池。唯有在天灾未降临之前及时诛杀陨兽,才能解除灾祸。 是以凡人们供养修士、尊崇修士,正是为了这份庇护。 “没念完,继续。” 管事瞥了眼行云宗“肃法师”司闻的脸色,略显紧张地回道: “嫡传弟子两人……呃,少宗主羽挽情,西北三国两千里巡狩在三个月前已提前完成,归宗路上参与大泽国陨兽之战,解救弟子百余人,并配合碎玉境长老诛杀陨兽。” 司闻正在品茶,闻言,这位在众弟子眼里的活阎王嘴角一拉,脸上的皱纹里仿佛每一条都夹着刀片一般。 “意思就是,另一个嫡传弟子又没完成了?” 管事哆哆嗦嗦道:“李忘情逾期、逾期三个月,她砺锋境修为,是要慢一些。” 司闻“啪”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拍碎在桌上,勃然作色: “又是她!以往三年巡一次,如今七年巡一次,很难吗?!你还跟本座提修为,内门弟子里都没有砺锋境了,看那挽情年纪轻轻的都已经开始冲击碎玉境了,她呢!年年宗门大比就躲起来,人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她是馒头和气两手都不抓,成日里就占着宗主嫡传弟子的身份叫外人看笑话,岂有此理!” “尊座息怒啊……” “息什么!她都快七十大寿了,阳寿还有多少?我养的狗都能比她活得长!我行云宗向来只有战死之剑修,无老死之废物,你知道下面那些大小宗门怎么看我们行云宗吗?明面上恭敬有加,暗地里都说我们比不上御龙京公允,不舍得给有天分的弟子机会!本座都没脸出门!今日我非要禀明宗主把这孽障扔出山门去!” 整个“三叠坪”上来来往往的弟子,磕丹药的、比划剑式的、打坐修炼的纷纷被司闻的骂声震了三震。 “肃法师又在骂人了,也不知这次是谁倒霉。” “还能是谁,李师姐呗。” 按凡人小国的话说,就是一座专门培养状元之才的私塾里,突然出现一个混吃等死之辈,还占了半个“少宗主”的名头,不招人非议才见鬼。 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兴奋道: “哎,肃法师说李师姐的寿元快到了,是真的吗?” “上回听肃法师骂李师姐时,也说过这茬子事,毕竟砺锋境看资质最多只能让修士身体康健、青春不老,论寿元是比不过那些筑基结丹之辈,想活得久就只能精修本命剑努力提升境界。” “那、那到时候李师姐真的老死了,宗主应该没有借口再留她了吧……” 宗主只收两个嫡传弟子,李忘情没了,自然会空出一个众人都眼馋的位置来。 只要成为嫡传,即便竞争不过行云宗的无上天骄羽挽情,将来混个尊座当当也是可以的。 “我开刃已经十几年了,马上就可以冲击切金境界了,不知道能不能入宗主的眼。” “想屁吃呢,切金境界只不过是真传弟子的门槛,宗主要收徒少说要从各殿真传弟子里选佼佼者,没咱们内门什么事。” 从外门到内门,已是千里挑一,内门到真传更是万里挑一,其竞争之惨烈,想起来无不是一把血泪难尽说。 “那李师姐一介砺锋境,这么多年在一帮真传弟子的眼刀子里活到现在也算不容易了……” 一阵阵克制的窃笑声中,一缕宛如某种铃铛晃动的声音传来,随着剑光收束,一个头戴锈剑簪的人影出现在三叠坪。 李忘情刚一落定,三叠坪上弟子们的窃笑声、说话声都骤然一停,纷纷带着同样的古怪目光看了她片刻,又都刻意扭过头去做起了自己的事。 她轻吁一口气,侧耳听了听,确定严厉的肃法师这会儿不在,才加快了脚步进入三叠坪的录事堂。 “李忘情,巡狩南方黑黎国、鸹方国,逾期两……”她说道。 “逾期三个月。”管事纠正了她,叹了口气,“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李忘情长长地“呃”了一阵,道:“我到苏息狱海以北的一处郡城时,本命剑有所异动,怀疑有陨兽行踪,就多耽搁了些时日。” “那最后查到了吗?” “没有。” 管事不免露出两分嫌弃之色,瞥了眼她头上的锈剑簪,道:“李师妹,不是师兄说你。虽说洪炉界只有剑修的本命剑对陨兽有反应,但那也得是正常的本命剑,你这话若换了其他弟子,哪怕同样和你是砺锋境的,师兄肯定要上报去派人详细查探的。” 李忘情:“可我的本命剑确实……” “你那锈剑,在宗内三五不时地也怪叫,唯独陨兽真的来了,别人的剑鸣嗡嗡响的时候,你的却失灵了。” 管事见她沉默,暗自翻了个白眼,玉笔在门派的玉簿随便划了两下,索然道:“行了,好歹没像上回失踪一年多,惊动到宗主亲自去找你,算你完成了。” 他从身侧的匣子里取出最后一个乾坤囊,丢给李忘情: “这是你今年的灵石和丹药,往年你只有羽师姐的零头,看在你是行云宗第一个在砺锋境过七十大寿的份上,这回就给你凑个整,倘若到时真有个万一,就当养老了。” 意思很清楚了,这个“万一”指的就是被撤掉宗主嫡传的身份,遣出宗门。 行云宗不比良莠皆收的御龙京,三十年不开刃的剑修,往后也难有成就,绝不会被纳入内门。 李忘情七十年还未开刃,按理说早已没有资格再留在行云宗主宗。 何况,她还占着个宗主嫡传的身份。 四周看笑话的目光再次如蛛网一样围上来,李忘情的余光扫过四周,触目所及皆是同门的嬉笑。 她抱着乾坤囊,轻轻“嗯”了一声,慢慢向四忘川走去。 第二章 回宗 “好的旺旺师姐。”…… 在三叠坪复过命后,李忘情按以往的经验,猜想肃法师司闻此刻必定在宗主所在的“四忘川”告状,是以特地没有御剑,慢悠悠地从三叠坪绕到双铗峰,再从双铗峰绕到五韵湖,拜访了一圈阔别一年不见的同门熟人,直拖到夕阳西下,这才踱回了四忘川。 行云宗中央的最高峰,一道青碧色的瀑布从顶上的云层垂落而下,落在山顶的圆湖里,再从圆湖顺流而下,这就是“四忘川”,宗主和嫡传弟子的道场。 李忘情踏入四忘川时,发梢上锈剑尾端的小剑穗微光一闪,嫡传弟子的身份让她无需通报便得以踏入,看到山道上刻着“爱恨一念,情仇四忘”的熟悉石碑时,步子停了下来。 “出来吧。”李忘情轻叹一声,熟练地打开自己的乾坤囊。 说剑 第3节 石碑后面拱出两个小脑袋。 “忘情师姐,总算回来了!” 两个十来岁左右、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手拉手从石碑后面小步跑过来,先是一把抱住了李忘情的腰,蹭了蹭后,伸出两对巴掌。 “此路是我扫!” “此树是我浇!” “要想过此路!” “留下糖糖来!” “丹灵、素魄。”李忘情刚掏出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就被这对小女孩的说词震撼了一下,“这套打家劫舍的贯口是哪路黑心白眼的浑人教你们的?” 两个小丫头欢呼一声扑过去接下油纸包,各塞了一个糖雪球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道:“师姐忘记啦,是上回你去巡狩前说你洞府里留下的五百套话本呀,说你要是有个万一,务必在肃法师来之前烧了。” 李忘情:“……我的意思是,倘若我陨落在外,务必烧了我的洞府,是‘倘若’。” 两个小丫头对了对手指,道:“你三个月未归,宗里上下都在猜你是不是陨落了,我们准备好引火符去你洞府踩点的时候,随手翻了翻你书架子上的话本……” 李忘情:“踩点这种词都学会了,你们看的是真的不少。” 丹灵和素魄陶醉道:“原来外面的花花世界这般精彩。” 李忘情也被喂了个糖雪球,裹着糖霜的山楂酸甜无比,倒叫她心虚起来:“有时师姐说得对,你们年纪还小,资质都比我好,正是打磨根基的时候,往后我还是抽个时间先把这些歪书处理了。” 见丹灵和素魄嘟起嘴,李忘情瞥了眼四忘川的方向,蹲下来低声道:“我听三叠坪那边说司、司闻师叔来了,还在吗?” “来了呀,肃法尊座气噗噗地进去没多久,羽师姐也回来啦,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看来今年是能混过去了……” 李忘情还未轻舒一口气,就见丹灵和素魄看了眼她身后,同时慌忙把嘴里的糖雪球咽下去,垂手立在道旁。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还想怎么混?” 一道冷淡的声线在背后响起,李忘情像是被雷打了一下,整个人麻了麻,才带着尴尬的神情站起来。 “师姐。” 入目的先是一口两尺长的短剑,同大多数未成道侣的剑修一般,这短剑无鞘,轻薄如羽毛,尾端系着一条长长的、镶满雪花晶石的剑穗。 正是名剑“折翎”,行云宗如今名副其实的少宗主羽挽情的佩剑。 羽挽情毫不客气地用抬手虚点她的眉间,一缕灵光直接打入李忘情眉间灵台。 李忘情脑海中刺痛了一下,以羽挽情压了她两个境界的修为,轻易便探查出她在阔别的这一年间毫无进步。 “还是老样子,你可知你这年岁,若不开刃,还能活多久?” “十……” “是七八年,你又不是那道修,他们还能依靠丹药功法延年益寿,你呢?等大限将至,你灵力溃散之时,你的本命剑就会先一步锈蚀殆尽,本命剑一断,轻则修为尽毁,重则神魂溃散。” 李忘情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修为进境,无奈她的锈剑就是开不了刃,也只能低着头道:“多谢师姐关心,我……会想法子努努力。” 羽挽情秀气的眉尖登时蹙起。 “此次巡狩为何逾期?” 李忘情被她的神识刺痛了一下,摸了摸脑门,不得不把之前对管事的说辞复述了一遍。 “……本命剑有陨兽感应,多耽搁了几日,并无收获,管事说是我本命剑锈蚀误判之故。” “你自己修为不济,别把因由怪到师尊给你亲手炼制的本命剑上。” 羽挽情言罢,眸光黯淡下来,很快,她想起了什么道: “但这回你的剑鸣不一定是误判,刚才司闻师叔来时,本来又想向师尊请旨处罚你,可御龙京那边忽来飞书,说是出了件大事,算是救了你这回。” 李忘情脑子里正是一团浆糊,闻言好奇是什么大事能让严苛的肃法师顾不上她。 “发生何事?” “御龙京的大太子在苏息狱海附近陨落了,就是你说的感应到陨兽之地。”羽挽情道。 “啊?”李忘情微微惊讶,“御龙京的太子,我记得是刚突破碎玉境界不久,是我们这一代第一强首,他是怎么死的?” “你说‘我们这一代’?”羽挽情重复了她的话,语调不轻不重,“你和我们算不上同一代,不过有这样的志气,也不算无药可救。” “呃……” 不过羽挽情到底还是回答了她的话:“御龙京大太子的确强横,此次陨落却不明不白。御龙京那边说是苏息狱海的罪者邪修干的,但苏息狱海的祭司却说是陨兽所为,‘三都剑会’也因此推迟了。” 李忘情把这话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儿,才明白过来。 御龙京是洪炉界另一修仙巨擘,和内敛避世的行云宗不同,千年来以“太上侯”为首,御龙京兼并大大小小百家宗门,坐拥数十万修士,几乎成就了一个庞大的修真国度。 从他们的少主不叫少主,被称为“太子”就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李忘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看着羽挽情微微瞪大了眼:“御龙京的大太子?那是不是和师姐……” “嗯,有过婚约,他拒了,听谣传说是因为你。” 李忘情:“不大可能吧,我又没见过他,可能是师尊随口许婚,态度轻佻,让人家误以为塞过去的是我才退的,人家想娶的是师姐你。” 羽挽情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遑论那份两宗婚约是太上侯和师尊下棋时随口定下的,只是谣传得广罢了,不作数。” 羽挽情这种名副其实的少宗主,道侣的候选向来是从日出之山排到日落之海,凭行云宗宗主一贯对弟子们的溺爱,有二三四五个未婚夫备选也是该然。 李忘情一个“啊”字卡在喉咙里七上八下了一轮,才慢吞吞道:“那他陨落了,我们行云宗要不要表示一下?” “当然,面子上是要去吊丧的,但如今情况不同。”羽挽情淡淡道,“你既说了感应到陨兽出没,且与那大太子的死也有巧合之处,我自然要先以陨兽为上,御龙京吊丧之事,需要我宗嫡传前往。” 羽挽情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不容置疑道:“我要你替我去。” 这话说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见李忘情呆了呆,羽挽情接着冷冰冰道: “愣什么,凭你砺锋境的修为,难道能和陨兽过招?何况我听闻御龙京的二太子年纪与你相当,你若被他看上,混上个道侣,也好度过你寿元大劫。” 这话说得着实刺耳,两边的丹灵和素魄都皱起脸来。 御龙京两个太子天资卓绝,如今只剩下一个,放眼整个洪炉界,也唯有羽挽情这样的天骄值得他放下身段追求。 “……年纪相当?”李忘情古怪道,“他有多大?” “他比他哥哥小得多,今年二十有六。” “……那我不是能当他奶奶了。” 羽挽情的神情突然狰狞:“那我长你十岁算什么?” 哦忘记了,她七十大寿的同时,差不多也是她师姐八十大寿。 李忘情连忙捂住嘴:“没有没有,师姐还能活四百多岁呢,按凡人说法正是豆蔻年华。” “光会说嘴。”羽挽情神色一敛,道,“御龙京二太子也是剑修,十二岁便开刃,如今刚入‘切金’境界,资质也在天骄之列,你此番去御龙京吊唁,勿失了我宗体面。” “切金”境界是剑修第三境,这个年纪突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这对李忘情这个还在砺锋境的菜狗子而言来说有亿点遥远,何况她七十大寿在即,闻言也只得扯扯嘴角:“我人微言轻,请春眠师叔去应该更显诚意。” 羽挽情让她代表行云宗去,绝非指望她去顺道相亲,而是替她表明“不想接着同二太子定下新婚约”这个态度。 李忘情已经设想到了自取其辱的画面,皱着脸进一步挣扎道: “那个,陨兽毕竟我也能察觉到行踪,我是可以帮帮忙的,领个路也行……” “你?”羽挽情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李忘情一阵,最后目光凝在她发上的锈剑簪上,瞳孔微微放大。 锈剑簪的末尾,有一枚小小的剑穗。 一朵流云,清逸绝尘,和斑驳的锈剑格格不入。 羽挽情适才还生动的神色倏然黯淡下来,紧接着嘲讽道: “我道是什么让你这般自信,原来师尊又把他的剑穗给你了。” 一个“又”字,在齿间仿佛要碾碎了一样。 李忘情摸了摸簪尾:“这是因为……” 羽挽情已经没有那个闲心听她多说,伸出手,面容冰冷: “给我。” “……” 丹灵忍不住了,小声道:“羽师姐,那是宗主给忘情师姐保命用的。” 羽挽情道:“你去御龙京吊丧,沿途不是繁华之地就是御龙京友宗,断无险阻,用不上这等私密之物,莫惹人闲话。师尊正要闭关,你不必去见了,我替你还回去。” 对剑修而言,剑穗是极重要的信物。 李忘情的境界还没有到凝结剑穗的地步,师尊给的剑穗,她至多拿来当个法宝用,能让她越级使出剑招。 如之前杀啮心血燕的鸟群一般,没有这剑穗,凭区区砺锋式,少不得一番搏命苦战。 不过这终究不是自己的力量,李忘情对愤愤不平的丹灵摇了摇头,摘下剑穗递给羽挽情。 羽挽情接过剑穗之后,看着那剑穗怔忡了片刻,眉头还是没有松开,片刻后,她抬眸道: “还有呢?” 李忘情显得比刚才紧张了许多:“没、没有了。” “你怀里这股甜香味是想糊弄谁?”羽挽情加重了语气,“交出来。” 丹灵和素魄俩小丫头缓缓地把头扭到一边,李忘情壮士断腕般从怀里的乾坤囊中掏出一大包糖雪球。 羽挽情冷笑道:“我就知道……” 话未尽,又见李忘情流水般掏出糖炒板栗、云片糕、枣泥核桃仁、马蹄糕、金乳酥……等到她掏出两挂红亮油润的腊肠时,羽挽情彻底绷不住了。 她冷若冰霜的面具终于崩裂。 “李旺旺!” 羽挽情大怒,直接开嗓叫她的小名,连带着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戳脑门。 “我同你说了不下百遍,修士食凡人五谷只会生出五浊秽气,难怪你修为毫无寸进!一放你出宗就想着吃喝嫖赌这些——” 李忘情呜嘤一声捂住脸:“我喝一两酒都上头,真、真不敢出去嫖赌。” “你还敢顶嘴!凡人的酒都能灌醉你你修的什么道!剑修一途,不进则死,寿元只剩下那么一点,不想着速速突破至开刃,难道你想折了本命剑转法修走筑基结丹的死路不成?!给我坐在这儿反省一夜!丹灵、素魄,你们就在这儿看着她,日出之前她若跑了,唯你们是问!” 说剑 第4节 等到羽挽情走后,丹灵和素魄坐在她身边,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羽师姐也太霸道了,连宗主给的剑穗都要抢。” 李忘情搓着发红的脑门,说:“切金境界的剑修脾气都这样,师姐也是为了我好,再说了,师姐平时也没少给我法宝符箓。” “还不是用剩下的才给你。” “师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相处得少才不了解她的为人,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 “才不是咧。”丹灵小声嘟哝着,“我听人说,百年一次的‘三都剑会’就要到了,各宗都要派自家的少宗主与会。御龙京的太子自不必说,听说‘苏息狱海’那等吓人的地方也派出了他们的圣子,只要是一宗继承者都会齐聚一堂,咱们宗主迟迟不定下人选,她才急呢……” 百年一度的三都剑会,是洪炉界剑修的盛会,擂台上一较高下,不止是宗门的荣耀,也是为宗门地位的排序。 这对羽挽情而言,一旦在剑会上拿下魁首,这就等同是她内定下任宗主的大典。 ……难为师姐最近爱上火,早知道就带绿豆糕了,也不晓得那只带给她的辣子鸡会不会被她扔掉。 “与会的剑修们少说得到开刃的门槛,本就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师姐关心我这点毋庸置疑。”李忘情道。 “可是——” “好了,行云宗上下同气连枝,你们既选择修剑,就该知道无论是心境还是修炼,剑锋对敌不对己,勿以闲杂琐事起了嫌隙,这是我宗剑修的大忌。” 李忘情一句话说得两个小丫头低下头去,而后忽然想起什么来,从乾坤囊里翻了翻,竟拿出个油光锃亮的卤猪头。 她口吻一缓,道:“对了,我还带回来了这个,认得吗?” 从小在修仙门派长大,从未见过卤猪头的丹灵和素魄震撼了一下,围着上下打量,又闻了闻,迟疑道:“这是……师姐你在外面斩获的妖兽?” 李忘情:“这是我在卤味肉铺斩获的混吃哼哼兽。” 俩小丫头继续震撼:“是吃的?” “嗯,铺子里的看板婆婆说下酒是一绝。”李忘情探头看了一下远方,确认羽挽情没回来,道,“刚才藏着没拿出来,本来是给师尊的,既然他在闭关,那咱们就……” 言语未尽,三颗凑在一起的脑瓜上方雨云积聚,淅淅沥沥地落下雨丝来。 与此同时,一把雨伞从四忘川上缓缓飞下来,伞头在三个湿漉漉的脑袋上挨个轻敲了一记。 刚想离开的三人一点也不敢有怨言,直到纸伞撑开,落在李忘情肩上,一明一灭间,伞面上几行古朴的字迹显露又消散,素魄才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是宗主的伞,叫咱们淋一通雨算是小惩大诫,可以走啦。” 忙了一整天,从早上接了金镝门的委托顺路去秘境救人,到回宗门躲来躲去还是被师姐逮住,李忘情已经是身心俱疲。 她撑着伞,看了看怀里的卤猪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四忘川通往行云宗宗主清修之地的下棋亭子里,把她师尊的棋子收好,将猪头摆在棋盘上,并且上了三炷保温香,虔诚地纳头一拜。 “弟子不肖,惊扰师尊,明日弟子便出发御龙京,替宗门吊唁,断不会再逾期不归。” 俩小丫头看了看猪头,又看了看李忘情,跟着拜了拜: “丹灵替师姐作证,再犯就用铸剑炉的炉渣拌饭。” “素魄也替师姐作证,再犯就喝光四忘川的水。” 李忘情:“……”你俩不去继承肃法师的伟业算是废了。 “说起来,师姐师姐……” 李忘情:“还有什么事?” “我们才来四忘川三年,那个、那个……师姐你真的叫旺旺吗?” 李忘情:“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忘了吧,师姐我年事已高,往后在宗内行走还要点脸。” “是的旺旺师姐。”“好的旺旺师姐。” 李忘情:“……” 第三章 难堪 看着……像是有好姻缘。…… 次一日,李忘情打坐调息起来,等运行未完三个周天后,已经日上三竿。 闻风而至的行云宗野猫已经在窗户下面喵喵了一个早上,她才揉着眼睛起来抓了把小鱼干出去喂猫。 四忘川这座浮空岛上人烟稀少,即便加上丹灵、素魄等道童,也不过十指之数。相较于对门羽师姐的白玉楼、银飞阁,李忘情这里就布置得很随意。 久疏照料的藤花荫下两张藤椅,一张茶几,配着一把李忘情自己炼制的十二个时辰仅耗一枚下品灵石的“躺下就扇”纸扇,一整个就是……同门兢兢业业,我自岁月静好。 主要是,李忘情打心眼里认为自己这条四忘川的咸鱼没什么打扮洞府的必要。 师尊眼瞧着这几年想退去当宗门老祖,等师姐承袭宗主之位后,她这里左右是得铲平了重新给师姐盖宫殿。 毕竟世人公认搞排场这一道上,行云宗一贯打不过御龙京。 不是没灵石,主要是我宗宗主品味上就不行,只要闲了必然歪在老头椅上钓鱼度日,弄得李忘情有样学样也英年早躺。 当然李忘情也只敢心里想想,说出来传到师姐耳朵里,脑门和耳朵都难保。 说起师姐……嗯,昨天她交代了什么来着? 七十大寿在即,估摸着也是寿元无多灵力开始消退,李忘情发现自己也有点健忘了起来。 等喂到最后一条鱼干时,李忘情堪堪想起来羽挽情交代的事,此时野猫们忽然一哄而散,接着她门可罗雀的洞府外就有人拜访。 “忘情,可在?” 李忘情把最后一条鱼干丢进嘴里,舔了舔手指便去开门,等看清来人,端起来的姿态顿时又松垮下来,嚼着鱼干将人让进来。 “沈师……”李忘情一见他,就禁不住耷拉着眼皮,和来者同时打了个哈欠,“沈师叔,怎么今天醒得这么早?” 来者是个神情疲惫的青衣中年,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一副病弱的样子,神态却很是温和。一进来,先是环顾了一下李忘情的小破窝,随即捏了捏眉心,一脸困倦道:“听说你昨天才回来,没被司闻逮住吧?” 行云宗宗主之下,除各殿长老外,有肃法师、丹鼎师、百炼师这三位为中流砥柱。 丹鼎师沈春眠,主掌行云宗的丹华殿。 在剑修扎堆的地方当丹药师是个闲差,也正好适合他慵懒的秉性。 人如其名,春眠不觉晓,睡觉睡到老。而且他不止自己睡,自己在的地方,再精神的修士都有被他影响犯困的时候。 “没有,司闻师叔应该去忙御龙京那桩吊丧的事了。” 想起这茬,李忘情请这位师叔坐下来,按老规矩,她打开茶叶罐,舀出三勺。 沈春眠看了看那几勺茶叶:“是不是太少了?” “确实。”李忘情放下茶勺,端起茶叶罐,把剩下半罐全下了炉子。 致死量的茶叶在炉子里沸腾,就着这股香到苦涩的茶味,李忘情谈起了昨天夜晚羽挽情所告知她的御龙京之事。 “大体情形如此,昨夜师姐要我代她去御龙京吊丧,我想我一小辈单独前去未免有失礼数,今日本也想去问问师呼啊……” 李忘情本来就刚醒,沈春眠一来直接哈欠连天,后者斜着眼看她说着说着马上就要厥过去,不得已只能拿出一瓶丹药在她面前。 “茶还没好,先吃点这个。” “这是……” “醍醐丹,辟毒醒神,还防幻术,你服一粒……” “谢谢师叔。”李忘情当即磕了一粒,果不其然精神一振,思路也清晰了起来,一边把剩下的醍醐丹一并揣进袖子,“我若不去要被师姐揪耳朵,去了要被肃法师揪耳朵,还请师叔救救我。” “师叔救不了你。”沈春眠和蔼道,“师叔也去不了。” 李忘情:“为何如此,天下谁人不知师叔交游广阔,乃一等一的遮奢人物,如此要事何人敢拦?” 沈春眠道:“因为不巧春令已至,师叔要春眠了,这一回御龙京之行,你司闻师叔陪你去。” 【你司闻师叔陪你去。】 李忘情眼前一黑,捏着幻痛的耳垂道:“司闻师叔和御龙京的那位‘蛟相’素来不太对付,您若是不去,他们斗起气来,又有何人能拦?” 沈春眠摇摇头:“出使途中睡过去更不妥,此事宗主已经答应了,我来此也是知晓司闻待你严苛,免得你路上受苦,顺道来……” 李忘情眼睛一亮:“换人?” “不,御龙京这次出的事不小,司闻他们出发前还要筹备几日。” 李忘情微微恍然,道:“师叔的意思是……” “你以前躲宗门大比的时候也用过这个法子,今日恰好来了几个御龙京附近的任务,你接了提前出发。等司闻出发时我就告诉他你已先行一步,等到了御龙京约定的时日再行汇合。” 如是一来,路上这几日被肃法师训诫的折磨就能跳过去了,而到了御龙京,还有个肃法师的死对头。 等他们大人斗起气来,就顾不上她这个六十多岁的小孩了。 “还是师叔待我好。”李忘情赶紧奉茶,“早知道如今我是这般资质,当年就该跟着师叔打扇奉茶去,四忘川值得更有天赋的弟子来继承师尊的衣钵……” “嘘。”沈春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李忘情露出困惑的神情之后,笑着说,“你师尊在这个宗主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了,如今也有了退意,你打扇奉茶的功夫这么好,他怕是舍不得放你走的。” 李忘情揉了揉脖子,并没有把沈春眠的话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师尊只是年纪大了缺熟人关爱,再花几十年随便养几个资质好的崽儿,以他那老妖怪的年纪,很快就能把她这个不肖徒弟忘了。 “也罢,天色不早了,你自己收拾行装出发吧。” 沈春眠饮尽香茶,忽见茶碗底的茶叶错落有致,笑道:“忘情,你今日烧的这壶茶给了你卜出了个卦相,像是个好兆头。” 李忘情瞥了眼,道:“有奇遇?” “不,看着……像是有好姻缘。” …… 好姻缘。 这卦李忘情卜得多了,她容貌姣好,性格随和,初见之下还算招人喜欢。 可修真界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即便聊得再合眼缘,对方只要见了她的本命剑,十有八九就会打退堂鼓。 毕竟修仙不是闹着玩的,道侣之间相处得久了心意相通,一方修为差必会拖人后腿。 尤其是本命剑生锈至斯的剑修,比那凡人里的痨病鬼好不到哪儿去。 算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找个凡人小城养老得了。 李忘情如往常一样检查自己的乾坤囊,包括从沈春眠那儿顺来的醍醐丹也一并塞进去,又去丹鼎宫、神符宫补充了些丹药符箓,这才御剑出发。 等出了山门,已是晚霞夕照,她展开随便捡了的最低阶“黄阶”任务玉符。 【燃角风原之花云郡有狍子精作乱,郡公悬赏野狍一头为其子迎亲下聘。酬下品灵石五百,先到者得。】 说剑 第5节 整个洪炉界大地从西至东,有罚圣山川、百朝辽疆、燃角风原三大地域。 其中罚圣山川便是脚下行云宗所在之地,中间的百朝辽疆顾名思义,有几百个大小国度组成,足有千万里之遥,是凡人最多的地方,再往极东之地,就是此行“御龙京”所在的【燃角风原】。 燃角风原便是御龙京的势力范围,花云郡地处御龙京旗下,想到那去,中间隔着千万里的百朝辽疆,像李忘情这样的修士,单凭御剑只怕就要走上数年。 好在修真界有传送阵这等神物,不过传送阵大小有别,如这般跨越千万里的大传送阵,就只有大宗门拥有。 “但愿不排队。” 传送阵行云宗山下就有一座千万里品阶的传送阵,一次可供数十人一起传送。 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散修一万下品灵石一次,附属宗门五千一次,行云宗自己本宗有特殊优待,像李忘情只要将玉牌嵌在阵盘上,等管事启动便能完成传送。 李忘情今日是接了任务提前跑出来的,唯恐肃法师的弟子发现,并没有动用宗主嫡传的之权,而是尽力缩小存在感,排在内门弟子队伍里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排上她的队伍。 “玉牌。”守传送阵的管事懒洋洋地伸手。 李忘情擦了擦自己的玉牌递过去,后者接过来刚放进阵盘里,就发现玉牌散出的是迥异于其他弟子的金色灵光。 管事诧异地抬头正想看清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玉牌,突然有一道道人影御剑而来,为首的人将内门弟子的玉牌丢过给了管事。 “让开!我们有要务在身,把那些闲杂人等的玉牌都撤了,让我等真传弟子先走!” 十几道剑光纷然而至,卷起的罡风割得人脸生疼,原本排得好好的队伍一下子散开来去。 “可我们是先来的……” “先来的?新来的吧你,快把你的玉牌收好,小心被真传弟子的玉牌碾了!” 有眼色的人连忙让开,但真传弟子性子急,一声“太慢了”便抬手打出一道灵光。 一时间,阵盘上的弟子玉牌如同被大风掀起的瓦片一样全被揭了下来,只剩下一个位置还在被占着。 “谁啊!没看见我们有急事吗?!还不把自己的玉牌捡走!”真传弟子骂骂咧咧道,“揭不下来,是哪个尊座的真传同门吗?” 旁边的人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当然撬不动,那是四忘川的玉牌……” “啊?那不是羽师姐的……” 一时间鸦雀无声,直到被人群推搡到后面的李忘情举起手,艰难地挥了挥。 “成师弟,是我的。” “……” 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肚子里,那成师弟看着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李忘情,嘴角抽了抽。 “……原来是李师姐啊,怎么?有四忘川的玉牌,不走宗内的传送阵,偏要来和外门的挤?” 李忘情一时噎住。 她能说是自己不想用吗,还不是因为宗内的传送阵在法天殿里头,肃法师眼皮子底下她怎么敢用。 不等她说话,成师弟就自问自答了起来:“哦,我却是忘记了,师姐也没怎么用过这宗主嫡传的玉牌去办什么大事。” 旁边的人扯了扯他,低声道:“你疯了,当众说少宗主的不是……” 切金境界的剑修一多半脾气火爆,便是风平浪静也要打几朵水花,这位师承肃法师座下的成于思闻言当即一脸讽刺: “什么少宗主?白占着宗主嫡传的位置,同陨兽厮杀的却都是我们,哪回有陨兽的灾祸传来,不是羽师姐不辞千里第一个赶到!这第二位少宗主可有过什么作为?” 他见所有人都面露诧异地看向沉默不语的李忘情,顿感解气。 “资不配位,也不知道宗主是怎么想的,一个砺锋境……” “行了。”旁边的同门落下来,向李忘情叉手一礼,“前年猎杀陨兽,法天殿那边折了不少人,成师弟有口无心冒犯了师姐,还请见谅。” 李忘情轻轻摇了摇头:“无妨,倒是你们……是去猎杀哪路的陨兽?” “是苏息狱海附近的,情形有些复杂,这里不方便说。” 【御龙京大太子陨落于苏息狱海附近,疑似陨兽所为,但御龙京不认,这洪炉大地东南的两大势力如今剑拔弩张。】 李忘情不禁有些忧虑。 虽然这争端的两方是苏息狱海和御龙京,但既然有陨兽的消息,行云宗也不能置身事外。 “只有你们?”她问道。 “不止,昨夜羽师姐已经从宗内的传送阵提前出发了,我们正要前去支援。”他左右看了看,为免再引起冲突,道,“我们还要等两个师弟,师姐就先走吧。” 想来羽挽情是昨日听了陨兽的信儿就连夜出去了,确认了消息属实才发信回宗门调人。 李忘情嗯了一声,传送阵亮起的时候,她抬头朝他们笑了笑。 “要平安回来。”她说。 第四章 花云郡 “老身芳龄六十九。”…… 大陆以东,燃角风原与百朝辽疆交界之地。 李忘情一步踏出传送阵,正巧还有其他同门也一道传送到此,有几个开刃境的内门弟子瞧见了她的身影后,也丝毫不避讳,带着戏谑的意味朝她喊话: “李师姐,可需要帮忙?听说这附近有厉害的邪修出没,万一遇上了,可仔细些别把你那把锈剑磕断了啊。” 耳边的哄笑声过于密集,李忘情一向不与同门争执,闻言也只是咬了咬嘴唇,径直赶往了仅距传送阵七十里外的花云郡。 直至飞出数十里外,她心里压抑的那口气才纾解出来。 “开刃……” 残阳如血,照得下方林海里未枯的夏花宛若摇散的碎金一般。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就是师尊第一次向她和羽挽情展示“碎玉境”的剑术。 【你们常问师父为什么不教你们剑术,等你们中哪个能做到‘碎玉成风’,师父再教你们。】 那时一向慵懒的师尊折竹为剑,轻轻一点,分毫灵力不用,尺高的玉璧便化为齑粉,随风化作金风千缕。 年幼的她还同羽挽情约好了。 【待到碎玉成风,我便能回海桑国着手祛除国壤上的陨火,让流落在外面的海桑之民早日回归故里。】 【师姐也带我去,我帮着种种树,铺铺草。反正同门们都有故国,就我一个不知道是哪个石头缝里来的,就以海桑国当老家得了。】 【哼,那你还不去练剑。】 如今阳寿将尽,这桩陈年旧约是无望了,李忘情对自己天生残缺的本命剑究竟是倦怠还是不甘,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了。 想着想着,李忘情停了下来,她从自己的发间摘下锈剑,并指一抹,锈剑露出原本的模样。 血红色的锈痕,从她有意识以来就存在了,行云宗上下,从各殿尊座,甚至到她师尊,都无法查明这锈迹的来源。 砺锋,顾名思义,就是要打磨自己的本命剑,让剑锋无坚不摧,而她的本命剑,无论如何也无法祛除这剑上的锈痕。 倘若是强行打磨…… 李忘情横剑一扫,全身的灵力顺着经络点亮了她手背上的金色异纹,随后便灌注在手中锈剑上。 剑身当即悲鸣震颤起来,剑面上雷击般的裂痕随着灵力注入,从剑格一直蔓延至剑锋,颤栗了起来。 “唔……”悲鸣的不止是锈剑,作为剑主的李忘情心神相连,强行磨砺间,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好似被千刀万剐一般。 最终,随着一声龟裂的怪响,李忘情手里的锈剑脱手而出,盘旋着钉在了十步开外的花树上,而她握剑的右手,手背金色异纹又多开裂了一条,鲜血沿着手腕滑下一条刺目的弧线。 树上栖息的小鸟“哗啦”一声散开,李忘情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啧。” 这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丹药、法阵、师长强行灵力灌顶,几十年来一点用都没有。 修剑五十载,能开刃的早就开刃了,好比凡人胎里带的痼疾一样终身难愈,只能说,她没有行剑于天地的命。 同门们说的是事实,一个永远也开不了刃的剑修就是不配做宗主的弟子。 真正的剑修应该去艰难险阻之地保护百姓、抵御天灾、乃至同陨兽搏杀。 说来惭愧,她只在尊长授课和同门口中听说过陨兽的可怖,活到现在一次都没有真正见过。 李忘情起身走到锈剑前,抽出钉在花树上的锈剑时,树上本就脆弱的花如落雪一样扑簌簌飘落下来。 “抱歉了。”李忘情看了看树干上被她刺了个对穿的剑痕,“胡乱试剑,扰了你的花期。” 她说话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伤的不止是树,在那树上被她刺出的树洞后面,一道幽宁的目光正落在她这边。 “诶?” 她从树后转过去,只见夕照从林荫间落下,细碎的光斑撒在了一头通体散发着雪白萤光的鹿身上。 它好似被李忘情刚才随意甩出的剑气击伤了后腿,却罕见地没有如其他兽类般嚎叫,只是坐卧在花丛里安静地看着她。 李忘情也以为对方在看自己,等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头鹿在看身后的落花。 相对于它的伤痕,它好像对如雪片般的落花更感兴趣。 “你不疼吗?”李忘情一点点靠近,发现它并不害怕,便蹲下来摸了摸它受伤的后腿。 可那头鹿还是没有跳开,仍然用宁静的目光看着落花。 “不怕人?”李忘情拍了拍这头雪鹿的屁股,触感柔韧紧实,想来蒸烤皆宜。 李忘情多捋了两把,甚至还揪了一把它毛茸茸的尾巴,想到自己今天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又打消了蒸鹿尾的打算。 她拿出一颗丹药,碾碎了撒在它的后腿的伤处,伤口立时结痂。 雪鹿还是没怎动,若不是它的胸膛一起一伏的,李忘情还以为它刚才给吓死了。 她揪起鹿角掰过来强行同它对视,质疑道:“这狍子不会是个傻的吧……” 说话间,李忘情手腕上的残血滴落在雪鹿身上,雪鹿幽宁的目光倏然一收,回眸看向她,当它金色的眼眸对上她时,身侧的锈剑陡然尖锐地“嗡”了一声。 李忘情脑子轰然一阵,本能地想起了剑修的入门课。 【陨兽一旦出现,第一个征兆就是以其为圆心——百里剑鸣。】 “你——”李忘情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身形暴退出十数步开外,警惕地看着这头雪鹿。 倘若真的是陨兽,那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剑修不到开刃,连刚破茧的陨兽的皮都擦不破。 “没想到这地方会有陨兽……”李忘情咬咬牙,想到几十里外就是传送阵,玉牌中的示警刚发出去,突然斜刺里飞来一箭。 说剑 第6节 这箭是木头削的、凡人的箭,以李忘情看来很缓慢的速度,却直接射穿了雪鹿的脖颈。 它并没有如寻常兽类一般哀鸣,而是转头像人一般淡淡瞥了眼,便阖目死去在了地上。 李忘情一愣。 普通的箭能射穿的,就是普通的鹿,连灵兽都不是。 “中了!” 远处的灌木丛里,一伙猎人打扮的凡人兴冲冲地冒出头来,当他们看见手里拿着灵符、身边悬浮着飞剑的李忘情时,纷纷一愣。 “你是……仙师?” “别过来!”李忘情还是没有放松警惕,放出自己的锈剑作势要斩下雪鹿的头。 当锈剑飞临雪鹿的咽喉前、甚至刺中了它的喉管后,本命剑的异鸣却并没有再度响起。 剑修在外以保生民为先,但凡有疑似陨兽存在的,能力范围之内,格杀勿论,反正真正的陨兽死后必会灰飞烟灭。 “错觉吗……” 李忘情勾勾手作势要召回,但冷不丁地,还是无情地用锈剑刺进了雪鹿的心脏。 鲜血伴着她剑上的锈屑一道流出,林下一地碎花被浸透之后,又被锈屑点燃化成了灰烬。 这就是她的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剑上的锈迹主要由燬铁炉渣构成,而燬铁就是这世上最致命的东西,是三大势力赖以维持地位的关键。 论杀伤之力自然是强的,但前提也要伤得到别人才对。 “我知道你们陨兽只要降临在畜生身上就会马上诞生少许灵智,而且不止你一个,别的分化火茧在哪儿?” “你逃不了的,此地离御龙京不远,你一旦成形必然诱发‘百里剑鸣’,花云郡附近所有的剑修都会感应到。” “我已传信附近同门,你来不及收拢天地元气成形的。” 周围自然没有行云宗的同门,李忘情持续虚张声势,手上的剑诀已完成,正当她要毁去这头可疑的雪鹿尸身时,旁边的凡人突然大叫一声。 “仙师!手下留情啊!” 李忘情及时收住,看着扑上来的凡人:“你要做什么?” 突然扑过来的是个猎户,他身后同行的人慌忙道:“你不要命了,敢去惊扰仙师!” 那猎户眼睛发红,道:“我也不想!可这头鹿咱们追踪了三天三夜,若就这么烧了,郡里头哪能放我们活路!” 李忘情的视线终于从鹿尸上挪到这些凡人身上,事实上她并未从这头雪鹿身上感到其他威胁,只不过出于谨慎才如此行事。 毕竟火陨天灾之下,动辄数十万条人命,修士哪怕错杀也有义务防患于未然。 不过,这头雪鹿应该不是陨兽,所有的陨兽被杀之后都会当场化作飞灰。 此时那扑出来的猎户已被同行者按在了地上,他们慌忙向李忘情告罪道:“小、小人一伙追踪了这头鹿三天三夜,不知是仙师的猎物,多有冒犯,若是仙师想剖心取肝,小人可以代劳,免得脏了仙师的手。” 三度确认了的确已成鹿尸后,李忘情这才放松下来,她收回锈剑,甩去剑上血迹,道:“我路过此地,怀疑是妖兽作乱。你们无需惊惶,这头鹿本就是你们的,我不会抢。” 区区凡人自然不敢得罪修士,他们闻言千恩万谢道:“多谢仙师,俺们是花云郡的猎户,郡公这几日要为他的公子娶妻,强令我们三日内猎三头仙鹿用以下聘,倘若今日带不回去这头鹿,只怕村里的父老来年难过。” “花云郡,郡公聘礼?” 李忘情一听就想起了自己接的黄阶任务,这样的任务地方远、报酬少,向来是放在仓库里吃灰的,只不过因为地点合适才被她拣了出来。 可能那花云郡的郡公也没指望到有什么修士能来接他的活,故而去迫害郡里的百姓。 她倒也不在乎那五百灵石的委托,只不过是为了给司闻师叔一个自己提前跑路的正经理由而已。 “听你们的口风,这位郡公要的鹿还不少?” “是啊,村里还有几户猎人,明天要是再没着落,就只能把儿女送去郡公府里为奴为婢了。” ……那这郡公可真不是个东西。 这时,她的玉牌发烫,掏出来一看,是四五个在此附近百里内执行其他任务的行云宗弟子所发。 ——何处有陨兽!我等便在此附近,为何没有百里剑鸣? 李忘情尴尬了片刻,不得不回复:抱歉,疑似陨兽,是我误判,此兽当下已死。 这般谎报军情,当即招来了一通喝骂。 李忘情连番道歉后,再回过头来看可怜兮兮的猎鹿人,便打消了再去寻头鹿的念头。 天书古语有云,不与民争利。她猎不到灵鹿,只不过是任务失败,这些猎户猎不到,便会关乎生计。 李忘情心里自然也觉得这郡公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碍于花云郡受御龙京管辖,以她的身份随意出手干涉,恐怕会给这些百姓惹来更大的麻烦。 随后她便托这些猎户指路,天黑前总算到了花云郡的郡城。 婉拒了猎户们的感谢后,李忘情独自走在花云郡街市上,那猎杀灵鹿的委托她不打算做了,免得抢了百姓的生计,左右在司闻那多挨顿骂而已。 正打算随便找个客栈盘桓几日时,忽闻街尾传来一声吆喝: “月老庙抽结缘签啦!抽中就是万里挑一的桃花仙子,今年必得红鸾星福佑哈!” 李忘情循声望去,先入眼的是四周形色各异的百姓。 沽酒娘子关了窗、叫卖的簪娘收了摊、路过的买菜女子加快了步伐离去,不一会儿,半条街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怎么了这是? 李忘情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妖气作乱,放眼看向那吆喝声的尽头。 只见是间月老庙,倒也修葺得气派亮堂,却不知为何香火稀少,门前只有一麻衣少年。 他年约十来岁,做道童打扮,腰间挂着个陈旧的黄铜九连环。虽然生意冷清,但热情非凡,扯着嗓子大声揽客: “上上结缘签,抽中就送礼了!马上七夕了,走过路过的姑娘闺秀莫错过啦!” 大家都不去,怕不是什么地头蛇作乱吧。 李忘情步子一转本也想离开,不料那看门的童子已然注意到了她。 “姑娘、那边那位仙女姑娘!要不要来抽一签,我们这月老庙很灵验的!” ……可是他叫我仙女诶。 李忘情原地转圈又荡了回去,远远地往月老庙里瞥了一眼,想起出门时沈春眠为自己卜的卦,也起了三分兴趣。 “你这签,有多灵验?” “灵的灵的!”那童子突然亢奋,“一文钱一签,若抽中上上结缘签,当天就能得遇佳偶,还能随便挑花云郡当地土特产。” “嘁。”当了六十多年孤独女人的李忘情嗤之以鼻,但瞥了眼童子身后小山似的当地土特产,还是丢出一块银子,“给我抽一百签。” “……” 当然李忘情是抱着闹着玩的心思,随手拈了一签,还没有抽出来完,就见童子大喝一声。 “是上上结缘签!来人啊!” 李忘情一愣,只见童子一声号令,突然从月老庙里涌出一伙人高马大的健妇,冲上来将李忘情团团包围。 “姑娘!我月老庙百年难得一遇如此有缘分之人,你必是桃花仙子转世!” 李忘情:“啥?” 健妇道:“眼下正有一公子,年方二十,风华正茂,日前也抽中了上上结缘签,与姑娘正是良日良辰良偶,佳男佳女佳缘。” 李忘情僵硬了一下,看着那童子道:“你说的当天就能得遇佳偶,这个当天……” 童子点点头:“日头未落,现下正是当天。” 是个套。 走了走了。 李忘情意兴阑珊,婉拒道:“我年纪稍长,与府上公子不堪匹配,无意高攀,这便告辞了。” 健妇们仿佛意料之中,围起个人墙拦住去路:“姑娘芳龄几何?” 李忘情如实相告:“老身芳龄六十九。” “……开玩笑了,姑娘貌美如花,想来顶多一十八。” “被你们看出来了。”李忘情道,“其实是因为我阳寿……身负绝症,也活不了几年了,只怕耽误了公子青春,还请府上另觅良缘。” 听了她这话,周围的健妇们先是沉默,继而狂喜:“这岂非更妙?!我们公子也活不了几天啦!” 李忘情:“……” 李忘情第二次问童子:“这就是你说的佳偶?” 童子道:“所以敝庵的签便宜,城东那家庙五文一签,介绍的都是有手有脚会喘气的。” ……贵郡妇女的择偶条件也挺艰难的,难怪路上那么多自己开店的女掌柜。 李忘情:“呃……我另有他事,正要找个客栈投宿,还是不打扰了,别过。” 她说这话时已经做好被人用强掳走的准备,只是还没等她动手,周围的健妇们都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揪住她的裙摆就开始哭诉。 “请姑娘救救我们公子吧!” 李忘情:“……怎么说?” 健妇鼻涕一把泪一把道:“我们公子是原本是有那修仙的资质,但却因为体弱多病一直无法修炼,多年来饱受府上各房同辈的嘲弄,姑娘可能无法感同身受……” 李忘情顿时有了共情,蹲下来道:“我受,我受,你继续说。” “好歹靠着郡公搜集灵药熬到十九岁,可就在前几天,公子痼疾突发,路过有位修士留下个法门,说是公子命里有这么一场大劫,需要冲冲喜才能度过这么一劫,是以郡公嘱咐我们成日守在这月老庙,只等有缘人。” ……我六十多年没开刃,师尊怎么就没催我去绑个仙友冲冲喜,实在不行,那仙子也不是不能考虑。 李忘情撑着脸回想了一阵,忽觉不对。 这郡公府分明已经很久之前就开始操办婚事了,怎么今天还在找新娘? 这伙人还是在骗她,借口还如此粗糙。 想了想,她借口道:“实不相瞒我也薄有天资,此行正想前往御龙京拜仙门求长生,倒是没听说过哪路修士治病救人还要靠婚嫁冲喜的。你们怕不是遇上了江湖骗子。” 健妇们一僵,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姑娘怎么这么大胆,敢说修士的不是……那位仙师自称行云宗的修士,是一等一的大宗门呢。” “……哈?” 我宗除了我之外,竟还有这样的败类? 李忘情沉思中,童子期期艾艾道:“您若有兴趣,要不咱们进庙边喝茶边说?” 说剑 第7节 李忘情:“好叭。” 第五章 郡公府 (仙女脏话)%…&¥…… “姑娘醒啦?” “嗯,醒了。” “没事吧,其实咱们郡公府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嫁过来咱也不问你的出身,什么好吃好喝、穿金戴银的咱们郡公从来不吝啬。” “嗯,看得出来。” “往后你家高堂想养老咱郡公也可以一道接过来享福,对了还没问姑娘家里几口人呀?” “不多,还有两口人,家父爱钓鱼,家姐的爱打人。” 李忘情躺在雕花床上,手脚被绸缎绑着。 她是故意在月老庙里多聊了会儿,被童子呈上来的茶药翻的,其实被抬进郡公府的途中一直醒着,无非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哪路妖道败坏行云宗的名声。 狍子没打上,收伏个妖道也算是有个交代,毕竟司闻师叔把行云宗的名望看得极重,她这么多年给行云宗抹的黑也好找补回来点儿。 能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欺骗凡人的,估计修为也不算高。 她菜归菜,主要是跟宗内同门比欠了点,砺锋境实际上已经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同境界的很少有敌手,即便遇到筑基后期的也能搏一搏。 稳得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断断不会有什么问题。 见李忘情一脸放空,郡公府上的妇人们露出讨好的表情,有的端来一碗枣花羹:“睡了这么久,姑娘饿了吧,我知道姑娘可能没什么胃口……” “我有。”李忘情被枣花羹的香味打断了思路,抬头凑过去嗅了嗅,眼睛亮了起来,“那是给我的吗?” “……姑娘放心,这回我们绝对没有下什么歪药。” 其实他们下了李忘情也不在乎,修真界的丹药大都很难对剑修起作用,何况凡人的迷糊散,砒-霜拌饭都没事。 关李忘情的厢房外,一个对老夫妇和一个童子挤在雕花门外,看着李忘情乖巧地张着嘴接受枣花羹的投喂,观摩了半晌,神色各异。 老夫妇正是郡公两口,看了一阵,不大忍心地对那童子道。 “石秋啊,你这次药回来的,别是个傻的吧。” 名唤石秋的童子挠挠头道:“不像是傻的,刚才月老庙门口还对答如流呢。” 郡公夫人道:“那莫不是你的药下猛了,脑子给药傻了?不然怎么给什么吃什么呢。” 石秋道:“跟前三次下的分量一样的啊,隔壁院那两个姑娘还有精力见天儿上吊呢。” “可惜了,生得倒是像画儿上似的。”郡公夫人忧心忡忡道,“那,万一真傻了,等到了黄道吉日,仙师能用得上吗?” 老郡公沉下脸来,道:“现在也没法子了,谁叫府上看管不力逃出去一个,难得有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眼下也只能拿来充数了。” 此言一出,三人之间气氛诡异了起来。 那叫石秋的童子压低了声音:“二老放心,师父说了,只要他出关前,在良辰吉日弄到三个有灵根的女子,他就一定有法子能把贵公子救活。” 门外窃窃私语远去,健妇微笑着问道: “姑娘还要吃吗?” 李忘情含着勺子,舌头卷走勺心里最后一口甜香,墨色的眼眸盯着人影幢幢的雕花门,轻声道: “饱了。” …… 入夜后,石秋提着灯来到郡公府的后花园,打开一处侧门,提着灯沿着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花云郡郊外。 在这空无一人的所在,他左右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符,卡进了脚边石头中的凹槽上。 一阵灵光闪烁,面前出现了一座月老庙,和白日里郡城中那座招揽女子抽结缘签的庙一模一样。 “师父。”石秋进入庙中,来到一处贴满了符箓的堂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按师父的吩咐,徒儿用结缘签测过往女子的灵根。等了十来日,总算等来一个有灵根的,正好补上三天后的法阵缺漏。” 听到石秋身上随身携带的九连环晃动声,屋内里传出一阵嘶哑的笑,门上的黄符随风扑啦啦作响。 “不错,你虽然愚笨,但办事还算麻利,为师总算没有白收你。你……陨火疮这几日还疼吗?” “有师父在,疼也忍得了。”石秋脸一红,道,“如果不是师父从妖兽嘴里把我救回来,石秋哪有今日,现在只想好好回报师父,完成师父的心愿。” “最近外面不太平,为免夜长梦多,明夜就开始带那三个女子来布阵。等为师解了身上的修为禁锢,便为你易经伐髓,到时候你娘的病自然也不在话下。” 言罢,屋里的怪人用灵力从门缝里送出来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 玉瓶里是三滴金色的液体,各自悬浮,并不相融,看久了竟觉得头晕目眩。 石秋刚一碰到,指尖就是一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一般。 “石秋,接住。”怪人的口气严厉了些。 “是、是师父!”石秋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包住那小瓶。 “不要久看。”怪人满意了些,又递给他一颗丹药命他服下,“你拿着这个,点在那三个女子的眉心上,每个点一滴,不能多,为师有大用。” 石秋只觉得抓住的是块烙铁,好在有怪人的丹药才好受一些,问:“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怎么觉得拿在手上就头晕?” “告诉你你也不明白,若不是稀释了千百倍,你此刻已经暴毙了,仔细些。”怪人带着一丝亢奋,压着声音道,“这可是‘神降’。” …… 深夜,郡公府墙头的野猫叼着老鼠经过,瞥见墙下人头攒动,惊了一跳,丢下老鼠喵一声蹿进竹林里。 “……这孙家的丫头又想跑,翻墙的时候给逮住了。” 老郡公沉着脸,命府中护院押住那女子。 石秋紧张地上前去,只见地上的女子恐惧中带着一丝哀求。 “郡公老爷,小女只是一时贪图富贵,哪知道是来结这个阴亲的!小女家里还有年事已高的父母,万万离不开伺候,同村还识得几个穷苦的丫头,都是无依无靠的,您只要放我回去,我马上就能给您带过来!” 老郡公沉着脸不为所动,对石秋道:“石秋,仙师有什么吩咐,你就只管动手。” 石秋轻轻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张符纸贴在女子额头上,只见女子当即身子一震,被定在地上。 “这位姐姐,我师父不是坏人,只是借你的阳气救人一命罢了,师父也这样救过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石秋拿出怀里的水晶瓶,倒出一滴滴在女子额头上。 金色的液体仿佛有生命一样当即钻入她眉心里。 下一刻,女子恐惧的眼神涣散下来,黑色的眼仁逐渐变浅,然后慢慢合上了眼。 “我当年就是这样差点病死在街头,是师父拉了个女子摆阵渡来几口阳气才将我救活。”石秋向老郡公说道。 “可我儿如今已是一具骸骨……” “贵府世子所患陨火疮按理说是不能救的,但我师父神通广大,已保住世子一口阳气,等明日师父出关,布下这‘三阴炼骨阵’,世子复生有望。” 老郡公长叹一口气:“此回老夫是瞒着御龙京行事,万万不可有失,事成之后,自会按仙师的要求,召一千百姓入月老庙还愿。” 石秋点点头,对他师父的术法深信不疑,转而去给第二个女人滴下第二滴。 等到了新来的李忘情院落时,石秋看到负责看顾她的妇人刚好端着一摞碗出来。 “李姑娘晚上用膳了吗?” 妇人无言地举了举手里垒到下巴高的碗碟:“算是把花云郡的地方菜吃了个遍,芫荽鹿血羹也喝了一缸,若不是咱们哄来的,还以为是专程来骗吃骗喝的,腰那么一把子细,也不晓得都吃到哪儿去了。” 石秋道:“这就是师父说的人和人的资质不能一概而论吧,没准她们有灵根的是特别一些,不像我,师父想带我进修途,还要这般周折……” 妇人道:“您说的咱可不懂,只晓得听郡公吩咐办事而已。李姑娘吃饱了刚躺下,看她还算乖巧,可要去叫起来?” “不用,师父让我来准备准备,让护院守住门口,不要出岔子就行。” 童子交代罢,独自推门进去,屋内灯火幽微,他将腰上的九连环塞起来防止晃动间惊醒对方,才轻手轻脚地跨进屋,灯火映照下,隐约看到睡榻上有团隆起的被子。 “得罪了。” 他一手拿着定身符,一手拿出装着金色水滴的水晶瓶,刚要摸上被子,忽觉手感不对头,掀开一看发现被子里只剩下一团枕头。 “来人——”话刚说出口,石秋的手就被捉住反向一拍,定身符就拍在了他脑门上。 李忘情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身后响起。 “定身符,你背后的修士还真不是什么骗子,他什么修为境界,是剑修还是术修?” 石秋脸色发白,瞳孔缩起,浑身动弹不得。 他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李忘情是个修士。 李忘情见状,轻轻啊了一声,从乾坤囊里翻了翻,只翻出来一枚醍醐丹,强行塞进石秋嘴里,点了点他的喉咙解开一点定身束缚。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石秋惊恐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当然是猛毒了,你若大吼大叫,我必叫你肠穿肚烂死得好看。” 李忘情恐吓到位,坐下来抱着椅背道,“所以,你为虎作伥绑那些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知道,倘若是吸食人命的邪道,这地头上的御龙京断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我一发令符出去,马上就有四十个大汉飞过来坐死你。” 石秋:“……为什么是四十个大汉。” 李忘情:“四十个大姐你想得美。” 石秋一脸难色:“李姑娘……”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叫我仙子。” 石秋:“李仙子,你误会了,师父和我实无歹意,乃是应郡公之邀前来救人。” 李忘情白日里也听那些伺候她的妇人反复说明了,道:“哦?你们要救的,就是这府上老病缠身的世子?恕我直言,花云郡离御龙京这么近,但凡有救,这老郡公早就去请御龙京的修士赐下丹药了。” 石秋:“……姑娘,呃仙子说的对,其实这位世子并不是卧病不起,他是已经过世了。” 李忘情:“……” 石秋叹道:“而且已经死了有五天了,可惜了世子那般芝兰玉树,和姑娘也算郎才女貌。” 李忘情:“再怎么一表人才你也不能给我一大活人拉个阴亲,这合理吗。” 李忘情:“顺便问一下,长得到底有多好看?” 石秋:“反正老郡公给他安排的前两个老婆见过都挺满意的。” 说剑 第8节 李忘情:“我竟还不是第一个?” 石秋:“仙子是第三者,这亲要是真成了你还得喊前两个姐姐。” 李仙子头上的锈剑簪直接发烫,很想砍人。 但她作为行云宗脾气最好的剑修,到底是绷住了:“所以呢,这位俊俏的世子是怎么死的?” 石秋面色颓然:“世子应该是被敌对家族所害,患上了‘陨火疮’。” 陨火疮,难怪。 李忘情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洪炉界凡人最常见的绝症,陨火疮来源于火陨天灾产生的灰烬,长期在天灾遗址活动的凡人,没有灵气或本命剑的保护,吸食了过多灰烬,就会染上陨火疮。 火陨天灾的余烬会逐渐侵蚀五脏六腑生机,并在体表呈现火烧一样的黑疮,这些黑疮会像缓慢燃烧的木炭一样附着在皮骨上,病人往往是活活痛死的。 沾了此症的凡人想根治只有一条路,就是成为剑修。 普通的筑基结丹都救不了他们,只能依靠修本命剑带来的天生杀伐之气以刚制刚,才能根治这“陨火疮”。 但,这份修剑的资质,先就是一道大多数人跨不过的门槛。 “你也听府里的人说了,世子本来是有修炼的资质的,但无奈发现的时候病体太弱,剑都拿不起来,又怎么去修炼。” “老郡公夫妇爱子情深,重金求遍了御龙京下面的大小剑宗,都说世子体质太差,强行修炼只会经脉尽断暴亡。” 李忘情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得了陨火疮的凡人,死后七日便会化作焦尸骨灰,既然都死几天了,肉身想必早已烧成一副骨架,那还救什么?你师父莫不是在阎罗殿高就?” “我师父‘灵月老’不一样!” 石秋急忙反驳。 “他是行云宗的大师,能普度众生的那种!行云宗你晓得吧,西边最大的仙家宝地!只不过在御龙京的地头上不好施展罢了……” ……我们行云宗没有大师,只有一帮打铁的躁狂陨兽杀手,没听说过谁普度众生,主营的一直是超生。 李忘情一脸古怪:“你师父还叫‘灵月老’?” 石秋:“对,这是师父的名号,他虽然不是剑修,但也有秘法可以起死回生,我也是这样被救的……” 李忘情自然猜到这童子是被那冒充行云宗修士的妖人骗了,但看他笃信的样子,一时半会也没法解释,只能继续扮黑脸。 “啊对对对,你师父这个名号听着不像一般人,那么他打算怎么作法来复生这府上的世子?” 石秋略显犹豫:“我说了你就不把我师父救人的事告诉御龙京吗?” 李忘情支着下巴道:“倘若当真无愧于心,我自然懒得多事……哦对了,你多啰嗦的这会儿,我刚才喂给你的毒已经要发作了,你是不是感觉喉咙一阵辛辣清凉,脑袋清明了起来?” 石秋瞳孔颤抖:“……可是我肚子里也不疼啊。” 李忘情高深莫测道:“这就是俗称的回光返照,不急,你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可以宁死不屈。” 石秋年纪也不大,十来岁的小孩,闻言顿时两眼含泪:“我明明是帮师父行善积德,怎么遇到你这么个邪魔外道……” 李邪魔又拿出一颗醍醐丹:“一炷香太久了,我再送你一程。” “不不不我说我说……” 石秋抽抽搭搭地说起了实情。 “我师父是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年我得了陨火疮,师父也是这样摆出阵势,献祭牲畜,临时请了个女子匀我一口阳气,这才让我得救。” “但我当时是濒死,按师父的话说就是徘徊于阴阳两界之间,世子这般已经过身的,则代价更大。” “好在我师父修为高深,在花云郡听闻世子死于陨火疮,闯入府中他保住一口生机,当晚世子便招魂托梦给老郡公夫妇,只需要‘三阴三阳’、一千百姓祈愿,他就能重塑肉身死而复生。” “幻术,炼尸术……老手段了。”李忘情嘴里喃喃说了一句,但又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那‘三阴’指的是三个女子我能理解,‘三阳’是何物?也没见你们绑男人来啊。” 石秋:“哦,三阳是鹿血,师父怕你们三个姑娘阳-痿,特意嘱咐郡里打了头上好的灵鹿放血给你们三人各进补一盏,听府上人说你今晚不是才干了一缸吗。” 李忘情:昂? 李忘情:(仙女脏话)%…&¥&…… 第六章 圣子 “嗯,剑修,师承行云宗…… 李忘情算是弄明白了。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这个叫灵月老的骗子看中了花云郡郡公夫妇刚丧子,利用幻术和炼尸术欺瞒他们牟取好处。 按邪修们的一般套路,无非是拿拐来的三个女子吸血修炼什么的。 至于这个叫石秋的崽,显而易见是个傻子。 李忘情不客气地开始例行搜身。 “定身符一打,风行符三张,愈血丸一瓶,哦,还有你拿来迷我的药,‘闷倒熊’……你当时给我下的这个?这是给熊用的你给我一个妙龄女子下这个?” 石秋:“就一小撮,你不是没傻嘛。” “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李忘情用不上这些低级符箓,该烧的都顺手烧了,最后从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 不期然地,她碰到这水晶瓶的瞬间心头就是一跳。 石秋想起灵月老的嘱咐,着急了起来: “你还给我!” “哦,看来这就是你打算对我用的正菜了。” 李忘情提到眼前一看,只见是一滴金色的、像血液一样的东西,幽幽悬浮在瓶子中央,看着不像是什么善物。 “这是何物?” 石秋也晓得挣扎不得,神色一垮:“我不晓得,我也第一次见,可能是防你们脱逃的,比‘闷倒熊’品质好一点的……‘闷倒龙’吧。” “……” 李忘情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什么好东西,揣进自己的乾坤囊里,继续说道:“好吧,眼下你师父打算明天便用三个女子布阵为郡公世子复生,我姑且信你初衷是好的,但你伙同郡公这家诱拐到我头上,于情于理这事不能轻饶。” “可这是救人……” 李忘情对外人从来不客气:“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即便只是拔一根头发,也是慷他人之慨救人,到最后拿人情的还是你们师徒不是吗?难道你觉得得了陨火疮的若是郡里的平凡百姓,这郡公夫妇还会这般不计代价相救?” 石秋呆了呆,哑口无言,好半晌,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师父是这样教我的。” “我师尊也教我想不通的事可以少想,但,不能多做。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人人皆可真小人,论迹勿做伪君子,明白?” “……”石秋隐约觉得她很有道理,但还是摇摇头,“不大明白。” 李忘情抄着手说道:“罢了,今天我也不是专程来教你做人的,简单来说,你师父冒名招摇撞骗,我不能置身事外,眼下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然你就等着肚子被我刚刚喂给你的药毒穿吧,另外……” 她捞起石秋的袖子,一把捋开来。 石秋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大片黑色的焦痕,但与正在发病的人不同,他的陨火疮并没有发烫开裂,而是已经结痂、且黑痂正在脱落,很明显可以看出下面新生的皮肤。 “你也有陨火疮,但已被不明手段压制。你这么为你师父卖命,可是因为家里人也患了此症?” 石秋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好像肺腑被剖开来翻晒一般,有些难堪:“我、我师父说,我做他童子为他效命,他就愿意帮我治我娘的陨火疮……” “我就说,到底是有求于人才这么听话……脸色别这么难看,人之常情而已。”李忘情放下他的袖子,“这样,你我打个赌。” “赌什么?” “明天你师父摆阵时,你只当不知道今夜之事。倘若你师父当真只是抽一口阳气,看在这对我不过九牛一毛的份上,便当送个功德人情了。” 石秋微微动容:“李仙子,你竟然是个好仙女……” “前提是你师父得是真心救人,但我不看好。”李忘情语调一转,冷淡下来,“倘若他是邪修,骗我们两个美女一个仙女只为吸血练功,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师父很厉害的……” “我岂会单打独斗,自然要摇几个人来助阵,届时我同门来了,你再想浪子回头,他们就不一定听你的解释了。” 石秋一颤,他其实挺害怕面前这女子的。 总觉得说起话来平静随和,但语调起落间,总有一种把剑架在别人喉咙上的锐意。 他考虑了片刻,道:“师父对我有活命之恩,还有我娘的病、要仰赖他……” “何必舍本逐末呢,陨火疮最常见的做法,不就是剑气祛邪吗。” “我哪有灵石宝贝去请剑修……”石秋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 剑修抵御火陨天灾、灭杀陨兽、祛除陨火疮,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所以洪炉界的剑修最喜欢把剑器背在身上,用以彰显其身份。 但是他从见到李忘情开始就没见过她的剑,便默认了她和自己师父一样是走的筑基结丹的路子。 “你是……剑修?” “嗯,剑修,师承行云宗。” …… 花云郡外,两个行云宗剑修一脸疲惫,道袍上沾着妖兽血迹,正要回转传送阵时,腰间的宗门玉牌突然发出濛濛灵光。 “是同宗弟子求援,不知是哪个……呃,金光?莫非是真传弟子?” “你傻了,真传弟子是紫光,全宗上下只有两位少宗主召集百里内的同门时,玉牌才会发出金光。” 说话是的一男一女两修士,他们皆是开刃境界,刚同妖兽鏖战过一番,正是身心俱疲之时,突然见到少宗主召令,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羽师姐外出从来不会召集开刃境的弟子。” “对啊,听路上遇到的同门说,羽师姐好像带人去苏息狱海附近一带追杀陨兽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燃角风原?” “那……就只有另一个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眉头同时皱了起来。 “……她不是昨天才乱说有陨兽出现,差点吓得我折了条手臂在妖兽口中,这会儿不小的又在闹什么。” “她能有什么事,一个剑修,修为不济就罢了,还屡屡谎报灾情,估计此次也不外乎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她有宗主宝物护身,这里又是御龙京,就算我们不去,御龙京也不会坐视不管。” “可她若是因此死了,到时候尊座们来查,发现我们不听召令,那我们不是要受她连累?” “啧,就会麻烦他人。” 二人没什么好气地点了点玉牌,示意已应答,马上过去支援。 “花云郡……五十里而已,先休息几个时辰再说。” 说剑 第9节 花云郡那头,过了一夜,天色已明。 仪式在夜晚进行,直到正午,还没有人来找李忘情,像是忘了她一样。 但她也没闲着,在此期间拿出玉牌查看附近的同门,发了一圈求援,过了好几个时辰,十来个里面总算有两个应答,便点点头收了起来。 石秋早已被她放回去,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看一看那“灵月老”的真面目。 六十多年卡在弱小的砺锋境,她虽算不上事事谨小慎微,但处事一直以来都会多想一步。 这个灵月老实力她并不确定,看他给石秋的符文上残留的灵力浓淡,大致在筑基上下,至多是个结丹修士。 她一个人有点虚,加两个开刃境界的就很稳了。 不过饶是如此,她隐约还是觉得不安,主要还是因为……石秋身上那搜出来的金色液滴给她的感觉太邪了。 李忘情躺在榻上,把那拳头大的水晶瓶凑在眼睛前。 金色的液滴,浓稠得像是黄金一样,无论她如何抛接瓶子,液滴就那么悬浮在瓶中,丝毫不为外界所动。 她一拍乾坤囊,拿出一根指头粗细的玉简,玉简上写着三个字:灵材志。 这里面是行云宗记载的世上绝大多数用以铸造本命剑胚、法宝、丹药、符箓的天材地宝,全宗上下只要发现有新的灵材会随时更新。 李忘情找了小半时辰,还是没找到对应特征的灵材,只能先收起来等长辈来了再交上去看看。 “怎么睡着了,像昨夜那隔壁院子的,万一走脱了你吃罪不起!” 门外传来仆妇骂贪睡护院的声音,李忘情耳尖微动,视线扫了一眼榻前的房梁,将已经没什么用的定身符拍回到自己脑门上。 不一会儿,门打了开来。 两个端着水盆、捧着衣服的仆妇走进来。 “郡公老爷说要从简,但夫人心疼世子,即便是阴亲也要按规矩来,那边两件喜服安排上了吗?” “都安排好了,用料一概都是拣贵重的来,你都不知道做喜服的绣工多难找,还是看了夫人的面子才赶上。” “哟,这郡里谁敢和郡公家的抢?” “不是郡里的,是御龙京那边的,人家虽然不稀罕咱凡人的手艺,但每年还得专程送绣工花样给人家做法衣宝服打样儿。” “真好啊,咱们世子要是身体康健,也能去御龙京呢。” 仆妇交谈中,给闭着眼的李忘情换嫁衣时,捏起了她腰带上挂着的乾坤囊。 拳头大小,绣着一团很丑的、长着狗耳朵的云,两边还插着两只小翅膀。 “这是什么?” “该不会是这姑娘的私财吧。” 两个仆妇面露贪婪之色,听着像是要贪了。 麻烦了,即便是修真界最基本的一阶乾坤囊,所系的结也有特殊法力所附,不可能解个绳子就拿走,只会越拆越紧。 李忘情闭着眼睛正琢磨怎么混过去时,突然一股本能的警惕冲上心头。 ——不对,乾坤囊很薄,一捏就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两个仆妇怎么会认为里面有钱财? 这二人前面的话,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你去盖住她的头,别弄醒了她,让她看见我们。”其中一个仆妇幽幽道。 就在仆妇的手捏住她的乾坤囊同时,李忘情骤然睁开眼,一把挡住那仆妇的手。 刚才她只是听声音,此刻睁开眼一看,只见那仆妇根本就不是人,耳朵眼里生出两团青黑色的藤萝,正沿着肩膀缠在她双臂上操控她的动作,而乾坤囊的绳子已经被扯下来一半。 另一个仆妇直接从后面一把锁住她,毫不客气地张口想咬,却叮地一声被崩断了牙。 李忘情身上的行云宗弟子法衣起了作用,自动在周身撑开一圈薄薄的灵光,但并不足以挣脱对方。 李忘情抬眼看向对方,一把扯下她乾坤囊的仆妇张开口,吐出的却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难怪石秋这么古怪,你果然不是凡人。” “戏还未开唱就先缴了敌手的乾坤囊,好手段,阁下是哪宗的道友?”李忘情道。 “有胆识。”控制仆妇的老者冷笑一声,“可惜修为太差,凭你还不配同道爷说话。” 李忘情突然笑了一声:“是啊,我修为这么差,这位道爷还为了求妥操纵两个人来骗我,说明阁下修为颇高但眼下正是龙游浅滩之时。据我所知,能操纵藤蔓、又受其限制无法施展修为的修士,阁下应该是‘苏息狱海’的逃犯吧?” 饶是被操纵着,仆妇脸上还是如实传达了灵月老的惊诧。 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面露嘲讽。 “你见识不差,可那又如何,你的乾坤囊在我手上——” “得,知道这点就够了。” 李忘情抬起头看着房梁上昨夜放在上面以防万一的法宝,嘴唇轻动。 “千羽弦,落!” 第七章 月老庙 剑器是精钢还是废铁,…… 大陆以南,苏息死壤边界。 “……少宗主,这最后一个‘陨兽茧’不大,诞生的是一只独目枭,起初是一阶,破茧后已经飞速晋升到四阶了。它遁速奇快,我们的人追之不及,只怕要飞到了苏息狱海的地界。” 羽挽情甩去她‘折翎’上淡金色的血迹,道:“这片地域形成的陨兽茧虽不少,但好在火陨天灾形成缓慢,三日之内记得除恶务尽,此地交你善后,我去追。” “啊这……少宗主何必涉险?即便陨兽召来了天灾,那也是在苏息狱海的地界,和我们……” 羽挽情道:“你想说‘勿管他人瓦上霜’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话可以闭嘴了。”羽挽情顿了顿,还是解释道,“陨兽死后体内会留下‘燬铁’,只要有此物,无论是当今已至‘灭虚’的三位尊主,还是弑神杀魔皆不在话下,这些年御龙京为了与我们相争此物,明争暗斗不知多少,但凡有一分一厘遗落在外,都是对宗主的威胁。” 燬铁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既无法入药也无法铸剑,因为没有任何胚体能承担燬铁那毁天灭地的力量。 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威胁敌对势力的大修士,有传闻说,这东西在天外杀过“神”。 想到此,那弟子愤愤不平:“我们都知道燬铁得来不易,可宗主却拿这么宝贵的东西给那李忘情铸本命剑,实在是……” “行了。”羽挽情打断了他,“谁都知道炼出来的是把废剑,不许再提。” 此时,一道人影仓皇飞来,捂着受伤的臂膀神色惊惶。 “少宗主,大事不妙!我等好不容易布下剑阵困住陨兽,却被一个苏息狱海的不速之客闯入,还打伤了成师弟!” “带路。” 羽挽情着即加快了御剑,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林木荒芜之地。 这是一处分界之地,土黄的泥壤逐渐变深,然后化作了漆黑的沙漠。 放眼望去,这毫无生机的沙漠远方浓云阵阵,邪气冲天,连天上的日光也难以照亮。 这个地方,再往前就是被称作“死壤”的苏息狱海,洪炉界罪者流放之地。 而就在两界之交,稍微靠近黑沙漠“死壤”的地方,一株枯树上盘坐着一个少年人。 他看起来骨龄不大,右耳上扎着女孩的耳铛,戴着一圈繁复的银链,不同于被他用藤蔓捆在地上的行云宗子弟那边将头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他那有些蓬乱的脑袋只在发尾斜斜扎起一小揪,配合上他脸上恶劣的笑,还未说上话就透露出难搞的样子。 少年见了羽挽情一行前来,视线从左至右扫过众人,不屑地扬起眉梢,踢了一脚地上行云宗的成于思。 “这就是你说的出头鸟?也就中间那个大姐有点意思,其他的也不怎么样嘛,和你一样都是废物。” “你——”成于思被捆得像山猪一样,闻言扭头朝着羽挽情大声道,“羽师姐!这小子的藤蔓诡异,会吸取灵力,千万当心!” 他说完,嘴上又结结实实地缠了一圈藤蔓。 “嘘……”少年晃着腿道,“那话叫什么来着,观什么不语什么君子,别人在玩的时候乱说话,你很他令堂的不讲礼貌。” 羽挽情的目光先是看了地上被捆住的同门弟子,又看了看另一边同样被藤蔓捆死的陨兽。 那头独目枭陨兽在昨夜的围剿中杀伤数十人,早已在剑阵下伤痕累累,此刻正在弥留之际,很快就会化作飞灰,露出里面的燬铁。 燬铁一出,其奇特的天地火炎之气马上就会惊动附近的强者,必须马上弄到手。 “小子。”羽挽情落在地上,道,“为何对我宗弟子出手?” “老子本来是个礼貌人,有追杀逃犯的任务在身也不想动手,是这帮人先叫我滚的,我就只能打一架了。”少年勾勾手,藤蔓收紧,旁边的陨兽发出一声濒死的嘶鸣,“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这大牲口应该是什么‘产灰铁的晕瘦’?听大祭司说抵得上一千个人头呢。” 说话间,陨兽独目枭浑身的毛发已经无风自燃了起来,四周弥漫开了呛人的陨火灰烬味道。 好在两界之地没有凡人,不然这些陨火的灰烬马上就会造出一大片染上陨火疮的病患。 羽挽情不想同他废话,简单说道:“把你脚底下的人,还有陨□□出来。” 少年嗤笑一声,五指一合,当即残暴地捏断了成于思的腿。 惨嚎声里,他眼里弥漫开了杀机:“这位大姐,我承认你好像是强了一点,但你和这群废物都是切金境,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让开。”羽挽情沉声说罢,身后行云宗弟子对视一眼,纷纷御剑退出一里开外。 她缓缓抽出折翎剑,周身白羽漫飞,殊美异常。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即便都能切金,但剑器是精钢还是废铁,尤在天渊之别。” …… 在行云宗混了这么多年,李忘情兜里的法宝其实不少,其中千羽弦就是她师姐用折翎剑进阶切金时的“卸羽”炼制的。 行云宗再冰清玉洁的仙女起初都得抡锤子当铁匠,这算是她师姐练习之作,炼完就扔给她了。 因为意外地上手,算是她除了锈剑外最常用的法宝。 “藤蔓……” 千羽弦的丝线将仆妇身上的藤蔓刮干净之后,她们便失去了意识,李忘情没从她们身上找到别的线索,收好乾坤囊,把人扔进衣柜里之后便出了院门。 一出门,她就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门外贴了两张“静音符”。 顾名思义,就是隔绝外面杂音的符箓。 “难怪听不到什么动静。” 李忘情一边谨慎给自己身上贴了几个防御符箓,穿过无人的院落,好一会儿才发现出这郡公府的诡异之处。 府里没有人了。 说剑 第10节 “还以为有一仗狠的等着打,怎么没人?” 直到李忘情推开郡公府的大门,看到街上有来往的郡中百姓时,便更加摸不到头脑。 她截下一个抱着香烛的路人。 “这位老叟,请问你可有见过郡公府的人?” 老叟似乎听力不佳:“蕈菇煮人?人可不能煮啊丫头!” 李忘情:“……” 李忘情五指拢在嘴边:“您是本地人吧,这儿昨天还都在,今天怎么人都没了,连门口狗都走了。” 老叟震撼:“你就好这口?” “……算了。” 李忘情抽出锈剑,直接御剑起来打算上天兜一圈找找人。 “大爷,多有麻烦,没事了。” “你要拿我码饭,还美食?” 老叟呆呆地看着李忘情平地起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巴越张越大。 后面有路人过来问:“许大爷,郡公不是叫咱们去城郊新立的月老庙祈愿吗,你在这儿干嘛呢?” 老叟:“我不去了!我遇到吃人的妖怪了,她要去月老庙吃人,我要回家!” “?” …… 李忘情在空中盘旋了一阵,此时花云郡的街道上人烟寥寥,但也有不少拿着香烛的人往郡公府后面的郊外缓缓走去。 她找了个角落落下来跟在人群后,大约是郡公老爷平日里就好巧立名目折腾郡民,大多数人一脸麻木。 “都带齐了吗?” “嗯,刚才还见郡公府的人挨家挨户地催呢,香烛、福祉帖子都带了,按郡公老爷的吩咐,每家出一个人去给世子的婚事祈福。” “可我怎么听说那世子死了,接的是阴亲?” “这话可不能乱说,得罪了郡公老爷,没咱们好果子吃,早点祈完早点回家收粮食。” 天色已黑,往郡公府以北的郊外,一处树林口,几十个壮汉拿着火把守在一处路口,倒也没有人核验身份,只有一个人拿着名录数人头。 “第九百八十二个……快够数了,后面的快着点!耽误了郡公老爷的大事,当心吃板子!” 天色昏暗,李忘情也没有多作掩饰,过关卡的时候招了一阵风迷了守卫的眼算是混了过去。 不多时,她便看见火光重重的地方,有一座庙。 她眯起眼睛细看,一时觉得眼熟。 稍加回忆,李忘情便想起来,这座月老庙和童子石秋在城里开的那家一模一样。 除了对联有所区别,这座月老庙的对联听着就不祥。 上联是:恨海无边名花难主。 下联是:情天留憾两情相负。 中间的横批并不是四个字的,而是:……人…月老庙。 因为藤蔓横生,枯枝败叶压住了其中三个字,也看不清写的到底是什么。 李忘情看了一会儿,心想按这个环境,应该叫:成人之美月老庙。 转念一想也不对,对联就不祥,应该是,催人泪下月老庙。 ……总不会是趁人之危月老庙吧。 想起这一路来的遭遇,李忘情联想起临行前沈春眠给她的卦,不禁叹道:“沈师叔,你给我算的红鸾卦真的准吗……” 不过郡里的百姓大多不识字,四周树影婆娑扰了视线,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幅对联,基本上都径直走了进去。 李忘情跟着人流踏入庙中,只见前院到正堂已经排起了长队,前面几百号人一一上前,堂内有个郡公府的护卫拿着葫芦瓢,正从一只大鼎中舀出一瓢瓢热酒分发给排队的百姓。 “排好队,一人一勺不许多喝,这可是好东西。” 有个排到的妇人犹豫道:“官爷,小妇人前几个月刚生产,还在奶孩子,身体虚寒吃不得热酒。” 护卫一下子沉下脸来,一瓢酒直接灌进妇人嘴里:“让你喝酒喝,少废话!” 李忘情皱了一下眉头,但下一刻,那原本面色青白的妇人忽然浑身一颤,紧接着脸上红润有光起来。 “官爷、这,这是什么神酒,我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 “这是当然,为了世子的事郡公可是将仙家妙酒拿出来犒劳你们这些贱民,没来的后悔去吧!” 四周一阵“哎呦”的声音,花云郡的郡公家祖上出过御龙京的修士,在抵御陨兽时陨落了,御龙京为安抚这些修士的家族一直以来都予以庇护,多少是有几分祖上的积累。 “唉早知道就让我娘来了,她老寒腿这么多年,没准喝了这神酒就能痊愈了。”有人扼腕道。 “快点了,下一个!马上大典就要开始了,别耽搁了吉时!” 空气中煮沸的酒香顺风掠过鼻端,李忘情鼻尖微动,酒香中除了几味常见的枸杞地黄之物,别有一股澎湃的陌生灵气。 不待她分辨出那是什么,就感到自己乾坤囊里的宗门玉牌有了回应。 “行云宗内门弟子郑奇、白霞,应召而来。” 李忘情不动声色地用玉牌回复二人:“二位同门,长话短说,此花云郡有一自称‘灵月老’的修士盘踞在此,疑似苏息狱海逃犯,修为不明,恐怕非我三人所能应付。此地已有百姓为其蛊惑,万勿再靠近,请就近通告御龙京派修为高强者相助。” 宗门玉牌能传讯的距离有限,最近之处唯有郑奇、白霞二人,只能如烽火台般一截一截地经由同门将此中危情传送出去。 然而片刻后,李忘情突然心里一沉。 按玉牌上的感应,那两个同门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十分亢奋,加快速度向她这里而来,估计不到一盏茶的时辰就会杀到。 “少宗主多虑了,苏息狱海罪者皆受死壤母藤所束缚,但凡私逃者无不修为大减,正是我等开刃修士绝佳的磨剑之敌,少宗主只需跟紧对方,此獠交我二人便是!” 坏了。 任凭李忘情再怎么劝阻玉牌那边已经没了回音。 这月老庙里的敌人修为几何、布这奇怪的阵势要做什么还是一团迷雾,这般冒失闯入,只怕会落入陷阱。 “到你了,上前来。” 李忘情神情微沉,一步跨入正堂,正前方的供桌后立着一尊破破烂烂的“月老”,下面十几个郡公府的护卫抱着兵器立在周围。 大鼎里翻腾着浓郁的酒香味,白色的气雾如水一样从鼎内满溢出来。 酒味异常浓烈,凡人喝不出来,但李忘情踏入这堂中就马上判断出来酒味里面有一丝古怪邪异之气。 这仙家妙酒有问题。 护卫递来一瓢热酒,敲了敲鼎沿,不耐烦道:“愣着做什么,快喝了!” 李忘情身后的其他郡民也在催促:“快点啊,慢吞吞的耽误功夫,我还等着治病呢。” 李忘情接下那一瓢酒,正要假装喝一口,不料她发间的锈剑接触到大鼎里沸腾的酒气后,突然尖锐地嗡鸣了起来。 “嘶——哪儿来的怪声?!” 若是拿人来做比,就好似一个人喊破了喉咙的尖叫一样,离得近的几个凡人马上耳朵剧痛,捂着头蹲了下去。 陨兽?不对,如果是陨兽,百里范围之内都会有所感应,正在往这里赶的同门一定会停住。 玉牌显示他们还在往这里飞,说明不是陨兽。 ……麻烦了,锈剑又失灵乱叫。 就在此时,月老庙的供桌下面钻出一个人影,他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拉起李忘情就往后堂跑。 “快、从后面走,正门已经出不去了!” 堂内众凡人无不被剑鸣刺激得抱头蹲下,二人趁机从后面逃了出去。 李忘情十分诧异,“你没死?” 石秋转过头,他此刻遍体鳞伤,脸上还残留着一个巴掌印,神情惊惶。 “来不及多说了,我师父要出关了,他很厉害的,你快跑!” 话音一落,不待李忘情反应过来,一道沉重的威压从上方压下,整个月老庙一阵不祥的地震中,李忘情和石秋面前,后堂的大门左右开裂,一个面容枯槁、拄着拐杖的黄衣老者神色阴沉地站在他们面前。 “石秋,为师救你一命,你便是这样报答为师的?” 第八章 折翎 入我连理鼎,饮我合卺酒…… 苏息死壤边界,陨兽爆发之地,此刻已经。是一片疮痍,但凡凸起的岩石全数被折翎剑密密麻麻的剑气打得稀烂。 满地枯枝败叶里,荼十九呈一个“大”字,被虚幻的羽毛状剑罡钉在地上,他看了看左右,刚才被他捆住的行云宗弟子比他还惊恐,有的甚至哭了出来。 好强。 他从大祭司那里听说过凡人曾经有过一种战弩,发动时如雨如蝗,瞬间就能把千军万马扎成刺猬,刚才这一波剑气,就像那种战弩一样。 荼十九就享受了一把传闻中的折翎剑罡的洗礼,还是五分力不到的那种。 他回想起了临行时大祭司的嘱托,说他荼十九年纪还小,别去惹那行云宗和御龙京的两位哥哥姐姐。 名字他没记住,就记得那两个哥哥姐姐本命剑的剑名。 行云宗的是“折翎”,御龙京的是“窥冥”,大祭司再三叫他别去招惹。 对了,“窥冥”那位已经凉了,还是在他们苏息狱海凉的,眼下年轻这一辈最强的“折翎”就近在眼前。 “大姐,至于吗,犁地呢。”荼十九道。 羽挽情收了剑,落在已经被揍得躺下的荼十九身前:“你也不是一般的修士,看你骨龄绝不到二十年,那你的身份我也猜出来了。” “哦?” “……擅自出苏息狱海,死壤母藤不管你这个圣子吗?” 苏息狱海,洪炉界的囚牢,一旦被打入此地,很快就会被死壤母藤的树种寄生,从此依靠母藤活命。 “正所谓‘一日入狱海,永世死藤奴’。” 说剑 第11节 羽挽情提起地上行云宗的成于思,往身后远远围观的同门那边一丢,接着说道: “入苏息狱海超过十二个时辰的人,无一例外皆会被侵蚀,只能依靠死壤母藤分出的藤蔓苟活,一旦踏出死壤,必会衰弱而亡。只有少数得到狱海大祭司允许的罪者,才会倚靠死壤母藤的树汁在外面多撑持一段时日,但其中有一个特例,就是几千年来唯一诞生于死壤母藤胎中的‘死藤圣子’。” 荼十九翻了个白眼,呿了一声:“你知道的倒多。” “你若是偷跑出来的,一报还一报,按你无故伤我行云宗弟子之恶行,我合该断你两条腿回去慢慢养。不过,你还有几分运道在身上。”羽挽情抬手从他身上抽出一张卷轴,打开来一看,“果不其然,是你有任务在身,不小心撞上了才有此冲突。” 荼十九:“都猜到了还打我?” 羽挽情没有理会他,一眼扫完他的任务内容,神情一沉。 “坏了。” 背后的弟子闻声上前来,为避人耳目,用门内的玉牌传音:“少宗主,发生何事?” “立即把这位圣子捆上带走。”羽挽情神色冷凝,“出大事了,苏息狱海死壤七煞之一的‘邪月老’盗走‘陨兽血’和母藤树汁叛逃,要在某地用陨兽血召唤一头陨兽出来!” …… 花云郡,月老庙。 “石秋,你要上哪儿去?” 老者出现的一瞬间,拐杖顿地,突然间,有红色的丝线如同蜘蛛网一样从上面飘落下来。 “走!” 李忘情一个照面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修为,直接烧了个三阶瞬身符飞出五十尺外。 那些红色丝线飘落在地上,所触之处立即散出一片紫黑色的雾气。 有毒。 李忘情抽身而退,身后正堂大门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眼看着要刹不住撞上时,李忘情丝毫不犹豫,陡然蹬地飞起跃上房顶,同时就准备御剑飞天。 为李忘情极快的反应愣了一下,老者想起她套完话又弄死他两个寄身的手段,冷哼一声:“小辈,斗法倒谨慎。不过你以为上面就走得脱吗?” 如他所言,当李忘情飞身腾起不到五十尺时,月老庙里一声钟响。 “嗡——” 这灵力之浓!绝不是筑基修士! 李忘情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山岳一样的反震之力直接让她直直砸穿下方正堂的房顶,带着一身瓦砾摔进了刚才煮酒的大鼎里。 酒液四溢,李忘情刚伸出一只手抓在鼎沿,却不曾想这大鼎也是一尊法宝,当即散出金芒将李忘情压回鼎中。 老者沉声一喝:“镇!” 鼎里的李忘情似乎并不甘被镇,当即从鼎中开始攻击,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震响里,正堂里的凡人们纷纷逃出来捂着耳朵,诧异地看着发出滚雷般震响的大鼎。 “师父!” 适才被李忘情抓起来又及时扔到安全地方的石秋看着正堂里盛酒的大鼎飞出,他连滚带爬地到了老者身边涕泪四流。 “你饶了她吧,她要被淹死了!” 老者不为所动,冷冷注视着不停挣扎的大鼎。 “老夫这连理鼎当年在死壤也是镇杀过百余同阶的重宝,凭你一个小小剑修,不出片刻本命剑就会化作铁水。” 石秋连连求情,然而十数息之后,老者看着“连理鼎”,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术修的本命法宝,和剑修的本命剑一样都是心神相连,他很明显感觉出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本命大鼎一点炼化对方本命剑的迹象都没有。 石秋在旁边着急哭叫:“师父,她说她也是行云宗的人,你和她不是同门吗?” “你说什么,行云宗?!” 老者这才微微色变,心中开始暗忖。 “此小辈不过是个寻常砺锋剑修,竟能在连理鼎中挣扎这般久,莫不是背景雄厚,有大能赐下异宝护身?倒不知道是行云宗哪殿的长老。” “啧,麻烦了。有些爱护犊子的就好弄这些后手,万一真逼到她本命剑兵解的地步,触发她身上的异宝,岂不是耽误了老夫的大事?” “这天烧的死壤母藤,害老夫沦落到和小辈争斗……接下来还要起阵,不能在这丫头身上浪费太多灵力。” 老者心思百转,突然,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大笑起来。 “是老夫犯蠢了,送上门来的剑修,何必非要杀她。入我连理鼎,饮我合卺酒,就由你来做这个祭品,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此时,听得老者放声大笑,花云郡的老郡公颤颤巍巍地从后面走出来。 “仙师,怎么了,是不是召来的贱民不够救我儿?还是后院那两个女子不够,她们已经无血可抽了啊。” 石秋一呆。 “师父,什么血……你不是说,只抽一口阳气就够了?你之前救我时,那些人不是都好好的……” “好好的?”老者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石秋,念你为老夫奔波劳碌的份上,老夫还是告诉你,这修界各路术法五花八门,随便一个修士,哪怕是这鼎里的丫头,玩你就像玩一只蚂蚁一样。” 石秋:“可她说也有可能存在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愿意同我作赌,赌师父你人如其名是个好人……” “她说这些的同时,心里怕不是在笑你不懂控尸术罢了,就像这般。” 老郡公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变了:“仙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起死回生、你不是说能起死回生吗?!我都按你的要求做了,你——” 言未尽,老者顿了一下拐杖,下一刻,郡公的五官中突然爆生出无数藤蔓,顷刻间,他便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面。 蜿蜒的血液流到石秋脚边,但很快,暴毙的老郡公又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已经变成了两个血洞的眼睛对向他。 “这具做得脏了点,迄今为止,你为老夫诱来的所有男男女女都是这么同你告别的。” “不……” “你若想,他还能对你感恩戴德呢,就像你一路上看到过的那样。” 随着老者的一句话,已经气绝的郡公跪在地上,鲜血四溢的口中发出声音:“谢谢仙师救命,谢谢仙师救命……” 石秋忍不住疯狂干呕起来,他恐惧地看着老者:“师父,我们不是救人吗……你不是要教我本事,要用灵月老这个名号救遍天底下所有受陨火疮之苦的凡人吗……” “我去救人,谁来救我?”老者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闪过悲悯,但很快,他周身黑气四溢,仙气飘飘的手杖上落满了邪异的红线,“还有,为师从来不叫什么灵月老,而是……” 言未尽,整个月老庙陡然一震,只见两道剑光落在庙门口,看到那庙门的牌匾后,惊诧的声音正从外面传进内中。 “生人莫入月老庙?!苏息狱海的逃犯……你莫不是是苏息狱海死壤七煞——邪月老!” 盘绕在老者手杖上的红线散发出紫黑色的雾气,邪月老阴鸷地冷哼一声,一时间,月老庙四周亮起阵法,当即将两个新来的修士一起笼罩在内。 “又来了两只虫豸,找死。” …… “入我连理鼎,饮我合卺酒。 剥尔皮作伞,风雨永无忧。 抽尔骨作杖,老大皆不愁。 取尔血作咒,反噬皆汝受。” 李忘情被手背上的刺痛割醒了,耳边柔软的女声哼着怪诞的歌谣钻进钝痛的脑中,她睁开眼,看到眼前一片红。 倒不是因为流了血,而是头上被蒙了面红盖头。 片刻后,浑身还湿漉漉散发着一股酒味的李忘情挣扎了一下,感到自己被符箓做成的绳子捆得动弹不得,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坏事了,被逮了。 那老头呢?石秋呢? 最后她记得自己的玉牌昭示之前叫的两个同门已经赶来,就刚才那片刻的、被单方面碾压的程度来看,老者的法宝毫无疑问是元婴期。 但他本人似乎无法动用太多灵力,以至于法宝只有十分之一的威力。 两个开刃境同门应该能纠缠一阵。 自己得想办法脱身。 没等她想到对策,她的头就被“砰”一下重重按在地上。 “……一拜天地。”身后有个老妇人的声音幽幽发出来。 等会儿,怎么就拜天地了? 这场面李忘情是真的没见过。 视线被挡,她也只听到与她同时被按得磕在地上的响头还有另外三个。 两声沉闷,一声清脆,清脆的那个响头不像是活人的,而且就在自己旁边。 ……听这声音像是郡公夫人的,那……旁边不会就是那两个新娘,还有这府上的世子吧。 这世子得了陨火疮,这么多日过去了,不是干尸也是具骸骨了。 “二拜高堂。” 李忘情被拉起来拧身朝向一边,正要按头拜第二下时,郡公夫人忽然停下来,声音有些迷茫。 “要拜高堂了,老爷呢?”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老郡公拖着步子从外面垮进来,从李忘情身边过时,她瞥见了郡公踩了一串血印子。 郡公夫人道:“老爷,你身上哪儿来的这么多血?” 老郡公落座,声音发木:“是……是咱们孩子的好日子,红的,喜庆。” 郡公夫人似乎高兴起来,拍着手道:“对,喜庆。” “二拜高堂……” 李忘情又被按得“砰”一声磕在地上。 脑瓜子,有点痛。 她努力试着转头,但也仅仅能看到自己身边的新郎。 红色的喜服,袖口下面露出的不出意料是手骨,白森森的一截,阴异非常。 死于陨火疮的凡人就会这样,皮肉化作飞灰,过几天骨骸也留不住。 “夫妻……对拜……” 那边好似还有两个新娘,但此时喜堂里的气氛好似凝肃了起来,一股邪异的灵力在周围开始涌动。 李忘情眼珠动了动,她看着地上的影子。 说剑 第12节 这位世子的遗骨被老郡公扶起来,而自己身后的郡公夫人也扶起了最左侧的新娘,让他们相对而立,用一条细细的红绳分别在新娘和世子手指上打了个结。 两个影子缓缓弯下腰。 “契……成!” ……到底是迷信,这老郡公夫妇马上就会知道根本没用。 李忘情甩了甩头,好在锈剑也有几分心意相通,没两下就无声无息地顺着后背掉落在她背后捆在一起的手腕间。 她夹住锈剑,一边磨绳子,一边满不在乎地想着等下这对夫妇就晓得自己被骗,只消她稍加解释他们就能醒悟过来。 而下一刻,她倏然睁大了眼睛。 对拜的新娘突然燃烧起来了。 夫妻对拜,只是火光一闪的功夫,刚才还好好的新娘就凭空化作了一地灰烬。 红色的碎布飘落在了地上,打着旋儿落地的功夫,就被燃成了黑灰。 死了,就这么死了。 这绝不是寻常的火,也不是一般修士用的火系术法!这样的火她只听说过一种。 就是火陨天灾的火焰。 李忘情微微抖动的瞳仁里,她看到第二个新娘被推上来。 “此契不立,下一个……夫妻对拜。”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位世子垂在袖子下的骸骨,有一根尾指开始缓慢地生出了皮肉。 第九章 拜堂 “你没死啊?” 好似因为刚才的新娘死得太快,李忘情左边的另一个新娘被推上来时,郡公夫妇并不急着按头继续,而是拿了一杯酒过来,幽幽地说道: “一盏结妖灵,二盏通幽冥,三盏合卺酒,鬼神亦心倾。” 郡公夫妇背对着李忘情,趁这个功夫,她已经磨烂了手腕上符箓结成的绳子,双臂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她马上握住锈剑,先斩脚上的咒绳,再倒提长剑,直接将郡公夫妇抡起来打晕在地上。 “当真魔怔,你们这儿子怕不是被炼作了什么邪物,我替你们扬了,省得再戕害人命。” 李忘情抓起那新娘子,等到那位据说生得十分俊俏的世子一入眼,她差点没摔个踉跄。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就是具没有头的骸骨,头部的部分被装了个新鲜割下来的鹿头上去。 雪白色的鹿,双眸紧闭,脖颈上的切口蜿蜒留下血迹,融进了红色的华服里。 李忘情一看还有点眼熟,看着……好像是自己前天在花云郡郊外,因锈剑误判被她捅死的那头鹿。 好在没有同门在旁边看笑话。 就在李忘情拿捏不住到底要不要二度送葬时,门一响,石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他迅速扫了眼堂内的情况,看见李忘情时,与她异口同声道: “你没死啊?” “……” 李忘情单手夹着活下来的那个新娘,道:“那月老是不是在外面打起来了,你怎么没走?” 石秋道:“是的,来了两个仙师,正在庙门口和我师……邪月老打架。” “邪月老?”李忘情眉头一跳,这名号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道,“那就不废话了,先让庙里的凡人离开此地。” 石秋摇摇头:“走不了,月老庙只能进不能出。” 说话间,李忘情这才注意到石秋身后的夜空出现了异状。 整个月老庙外面一片火红灵光,如蛋壳一样笼罩在整个月老庙外围。 “阵法。”李忘情心里一沉,之前种种异状带来的不祥预感终于成真,“这里是御龙京下辖之地,在这郊外撑起这么大的邪阵,只会招来路过修士,他本人也走不了,他到底为什么弄这么大的阵仗?根本不可能成功。” “那你能打破这个阵吗?” “不能,我修为不够,这还在其次。破阵哪有这么简单,要先找阵眼。”李忘情观察了片刻,问石秋道,“这阵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你在他身边这么久,就没察觉到什么?” 石秋抓耳挠腮地回忆间,李忘情感到自己的玉牌发烫,灵力一探,果然是正在缠斗的二人传讯,已经累积了十几条。 ——少宗主,我等已到,待我等收拾了此獠,你不必出手。 ——少宗主,此獠难对付,斗法手段娴熟,请出手助阵! ——李师姐,这老者来头不小,你若有宗主赐宝,务必相助! ——李师姐?!该不会死了吧…… 后面七八条都是试探她的死活,到最后笃定她已经被害,直接留下一句。 ——嘶,白霞,你去看看李忘情身上的乾坤囊还在不在,若当真不测,先把宗门法宝回收,届时就说是她以少宗主地位强行命我们前来,我们尽力了。 玉牌上的传讯隔一阵子会自行消散,倘若李忘情真有个万一,这句话也不会留痕。 李忘情半截入土的人了,平日里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但眼下关系到庙里凡人的生死,一时间也不得不做出决断。 “你要不要先去前面帮他们打?”石秋问道。 “没有用,我去也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眼下最紧要的是想法子破阵,只要阵破了,能活一个是一个。”李忘情冷静下来,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阵法,“再想想,这阵法灵气北浓南稀,阵眼也多半在北边,你在这月老身边久,可有什么地方他不让你踏足的?” 石秋眼下也是心如乱麻,道:“……要说奇怪的地方,也有。” “在哪儿?” “有个后堂,一直被锁着,师父从来不让我进。” 言罢,李忘情跟着石秋转到月老庙最深处,沿途的门上多少有些护符,但似乎还未来得及对石秋解除限制,李忘情一路顺利地随石秋来到一处贴满了符箓的破败院落。 院落里石碑遍地,刚踏入,就有一股邪异的凉意钻入体内。 李忘情吃了颗醍醐丹防止幻术,道:“就是这里?” 堂屋门前贴满了符箓,石秋道:“这个月师父每天都要在里面闭关,只有在给我东西时,这扇门才会打开……我去试试。” 石秋走上前抬手去试探,还没摸到门,突然门上符箓浮起一抹雷光,像是要发动,李忘情在后面一把抓住石秋避开。 下一个眨眼间,一道雷光如蛇般打出,直接将正前方的地砖打出一丈见方的大洞。 石秋满头冷汗:“这……” “至少是三阶符箓。”李忘情判断道。 “这怎么办?” “也不是没辙,等着。”李忘情蹲下来找了块石头,开始磨剑。 石秋听着滋滋啦啦的磨剑声,道:“你现在磨剑有什么用,还能把门砍开吗?” 李忘情也不做声,石秋越来越紧张,扶起被一道带过来的新娘,道:“不行的话咱们还是去前面吧,大家人多,只要齐心协力的话……” “我不是要把剑磨利了才动手,我的剑是燬铁所铸,锈渣虽然比不上燬铁千万分之一,破这符箓还是绰绰有余。”李忘情磨出指甲盖那么大一撮,捏在指间,听石秋没有回话,“你是不信吗?” 石秋还是没出声,李忘情一回头,就看见他呆呆地盯着身后。 门洞里站着个红色的人影,沉默的鹿头在血色的阵法光芒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石秋咽了口唾沫:“那个世子的遗体,跟来了。” 李忘情:“是啊,跟了有一会儿了。” 石秋震撼:“啊你早就发现了?你怎么不扬了他。” 李忘情:“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他身上估计有邪月老的神识印记,我怕把人招来就没动手。” 石秋:“那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李忘情看了一眼石秋扶着的新娘子,道:“可能是我们把他老婆抓走了,他跟过来找老婆的吧。哎不管了,这种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应该是你师父在场时才会搅事,先抓紧时间破阵摇人来打群架更靠谱。” 李忘情说着,将手里的锈渣对着门一吹。 灵力卷起风,锈渣散落在符箓上,很快,细小的烧痕从符箓上一一浮现出,接二连三无风自燃了起来。 等到这些封门的符箓烧得七七八八,李忘情再上前一开,这一次没受到任何阻拦,顺利打了开来。 “成功了?”石秋愣了愣,他跟着邪月老,见过其他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修士来找茬,邪月老仅仅用一道符箓就能把人打得头破血流。 李忘情居然撒把灰就成功了。 推开门,入眼的是一座……应该说是喜堂。 四周布满了灰扑扑的红绫,正对着门的墙上贴着一副破烂的囍字,而在堂中央,被十二盏灯围住的地方,却摆着一副棺材。 棺材有十尺长,棺盖接合处同样贴满了符箓。 “棺材准备得这么早,你师父是打算不成功便成佛吗。”李忘情道。 石秋:“……没准是埋我们的。” “那我验验看结不结实。” 李忘情在乾坤囊里掏了掏,拿出一面罗盘,在手上一转,步伐一转一折,颇有章法,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口中念道: “破阵千万法,星宿列辰纲。 长蛇镇岭北,巨鳌霸东江。 天狼逐南斗,鲸鲵伏西荒。 神宫显四方,气合天目张。” 一串词念罢,李忘情手中罗盘亮起灵光,笔直地指向屋内那具棺材。 “这里面不会是你师父的私房钱吧,八十一道元婴阶封符,外面的门锁跟这一比完全是小儿玩闹的。” 石秋一脸绝望:“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个了……你要是不行。” 李忘情:“我说外面是小儿玩闹的游戏,可没说我破不了这封印,我可是成年人。” 石秋:“你一个剑修……” 李忘情:“我就是剑修修不下去,这几十年来才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去把门关上。” 石秋战战兢兢地看着门外院子里的鹿头世子,把门小心翼翼地关上,但他心里不安,靠在门上想了想,又打开一条门缝,想看看外面的动静。 说剑 第13节 这一开门,他“啊”的一声跌坐在地上,扶着的新娘也滚在一旁。 “怎么了?”李忘情从棺材后面探出头。 只见那鹿头世子的骸骨已不在院子里,而是安静地站在门口。 “他他他他他……他跟来了……” 李忘情:“那他挠你了吗?” “没、没,但是他……” “他找老婆的,你不用理他。对了,别让新娘和他夫妻对拜啊,给,这是醍醐丹,给新娘喂一粒让她醒醒,免得一会儿跑路时拖慢我们。” 石秋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然后接过李忘情丢来的药品,倒出一粒清香的丹药。 “……这个丹药为什么有点眼熟?” 李忘情:“丹药都难吃,大同小异,快给她用。” 石秋哦了一声,将醍醐丹给新娘喂下。 不多时,新娘嘤咛一声,幽幽转醒。 “这是哪儿……” 她清醒过来,一眼看到石秋,脸色顿时煞白:“是你!是你要害我!” “这位姐姐,听我解释。” “我要出去!”新娘当然不听,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一开门,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鹿头阴影,顿时大叫一声,一头栽倒昏迷了过去。 石秋:“这怎么办?” 李忘情正忙活着解开棺材上的封印禁制,头也不抬道:“再喂一粒。” 不一会儿,新娘二度转醒,哆嗦着看向门口:“那是谁?” 石秋:“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劝你不要离开这里,他一直在跟着你。” 新娘听了他的解释,也不敢出去,抱着膝盖哭道:“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还这么年轻,天杀的郡公府,骗人说嫁到府里冲喜,没想到是嫁了这么个妖物……” “嘘,安静一点。”李忘情正一张张烧棺材上的符箓,道,“真看不过的话,你不是有盖头吗,把他那妖怪脑袋给蒙上就好了。” 石秋为难了片刻,拿起新娘的盖头,小心翼翼地接近门口,然后踮起脚尖轻轻一盖,马上退开来。 “……李仙子,这世子是不是变高了些?” 李忘情扫了一眼,刚才那只是具骸骨,现在好像身形凝实了一些。 不得不说这位世子身形修长,气韵自然,就算是个骨架子,也是具好骨架子。 可惜天妒蓝颜,不是个会喘气的。 “控尸术是会生出些皮肉来免得骨骸散架,不必在意。”李忘情言罢,继续手上的活。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新娘一边流眼泪一边埋怨,“入这郡公府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同村那见钱眼开的小蹄子不是也来了,这鬼东西怎么不找她去!” 李忘情道:“她比你先拜的堂,人已经没了。” 新娘脸都绿了,歪过头来看李忘情:“那你又是谁,我怎么没在郡公府见过你?” 李忘情:“我是第三个新娘。” “……” 石秋道:“放心吧姐姐,这位李仙子是来救我们的仙师,等把阵破开了,等到其他仙师前来除魔卫道时,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新娘并非不想跑,唯一的出口被鹿头世子挡住了,四周窗户也都封得死死的。她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发现实在没有出路,便慢慢挪到了最里面的位置,躲在李忘情身后。 李忘情瞥了她一眼:“你在我后头做什么?” 新娘缩着身子,看了眼门口的鹿头世子:“我觉得这儿安心一些。” ……都是新娘,万一来了先找她,可别先找我。 “……” 李忘情不用问都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时也没时间计较了。 燬铁炉渣还是无往不利,棺材上的封印符箓很快也被祛除干净,她站起来扒开棺材盖子,往里一看,只见是个封满了黄符的人形怪物。 李忘情一时无法判断它到底是不是人,因为它的头已经被藤蔓缠满,双臂、下肢分别用穿着红线捆缚得死死的,即便燬铁渣撒上去,也只是在表面燃烧,丁点也无法烧进去。 思及此,她又看向这怪物的喉咙口用匕首扎着的黄纸。 正面是生辰八字,指的是其人,那反面…… 行云宗内并不是除了剑器什么都不修,丹鼎师沈春眠可是什么都会一手,据说曾经是个术修,后期突然转而修剑,其丹药、符箓、阵法皆是上乘。 ——洪炉界但凡涉及结契的阵法,其阵眼多半为驯服高阶恶兽纳为己用。以黄符镇其‘喉心位’,正面是生辰八字,定其阳魂,反面是结契条陈,为其约束。 ——第一个行使‘约束’的人,将驯服并纳之为己用,同时,也会承担结契的代价。 这个契约可以是任何契约,但如果她面对的是兽类,以她的修为能成功的希望很渺茫。 如果是人就好了,她还有最后一招…… 邪月老已经将阵法布好,面对御龙京的人丝毫不慌,想来几乎所有条件已经备齐,他冒这么大风险,不太可能只是炼一具普通的高阶傀儡尸。 李忘情突然抓住石秋,换了个问法:“你师父有没有说过,面对接下来的围剿,他打算怎么脱身?” 石秋愣了愣,道:“师父没有说过怎么脱身,但他好似说过……倘若不得自由,那就所有人,一起死。” 李忘情的瞳仁震颤了起来。 洪炉界中,有且只有一种情况,是大能修士也不得不全身心去应对的。 就是陨兽。 一旦陨兽降临在有人烟的地方,那些碎玉、元婴以上的大修士必须飞上天穹抗击天灾,不使陨火坠地,否则下面的凡人不死也必受陨火疮折磨而亡。 那就会造成一种场面,御龙京的大能修士离开战场,这里只剩下切金境上下的修士去应对陨兽和邪月老。 现在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这月老庙里即将出现陨兽! 第十章 陷危 你听说过‘交心血契’吗…… 月老庙正门处斗法已至尾声,这个尾声却并非是正道的胜利。 二打一,开刃对筑基,没能打得过。 本命剑各崩出一道豁口,郑奇和白霞双双跌落在地上,惊骇地看向邪月老。 “像你二人这般,以为苏息狱海的修士好欺凌的老夫见多了。” 邪月老毫不留情地将二人的本命剑一一夺下,投入连理鼎中,“你们可曾见过苏息狱海的人间炼狱,那里没有一个人可信,便是修至元婴期如老夫,也要日日如履薄冰,免得‘七煞’名号便宜了他人。” 他们之间并非修为上的差距,而在经验上实在是天渊之别。 说到这儿,邪月老看着连理鼎,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你二人应该与刚才那丫头同为行云宗剑修,怎么你们的本命剑这般脆弱,她的却无法炼化分毫。” “你……”郑奇脸色苍白,改换了称呼,“前辈何故为难我们二人,我们皆是听少宗主命令行事。” “少宗主?”邪月老一改之前淡然的神色,几乎可惊惶地失声道,“那丫头只不过砺锋境,她师尊怎么可能是澹台烛夜?!” 行云宗二人没有说话,其中的女弟子白霞脸色苍白下来,避开邪月老用玉牌传音道: “郑师兄?你怎能暴露李忘情少宗主的身份给邪修!” 郑奇恶狠狠地回道:“可眼下又有什么法子,是她不说清楚这邪修的修为!害我们本命剑伤至此地,即便苟活下来,也恐怕五十年无法问道切金境了!” 而这边邪月老却是开始焦躁了起来,他从行云宗二人脸上的沉默中印证了李忘情的身份。 “澹台烛夜……怎么会是澹台烛夜……” 洪炉界的剑修很多,说起来“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这六种境界并不繁杂,但修士到碎玉境后,修为进境会变得极其缓慢,动辄几百年,藏拙境界更是千年难以寸进,以至于整个洪炉界有人以来,就只有三个灭虚修为的存在。 他们分别是,苏息狱海的“死壤母藤”、御龙京的“太上侯”,还有行云宗的“刑天师”。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强悍,只知道他们寿岁悠长,即便弟子门人在和陨兽的争斗中陨落了一代又一代,他们还是稳如磐石般立在洪炉界的历史中。 不过邪月老很快冷静下来,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不同于偶尔还护短的御龙京太上侯,行云宗的宗主澹台烛夜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无论是门人被杀,还是御龙京挑衅,他从未出面,只有一个肃法师司闻代行宗内大小事务。 再者,一个砺锋境的弟子,无论怎么看都是累赘,或许死了就死了,他并不会在意。 眼下也只能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了。 “前辈还是早日回头吧,看在还……”郑奇看了眼远处被殃及的几个凡人,挪开视线,“看在还未酿成大祸的份上,只要你放开我等,我们大可放你回苏息狱海自首。” “对。”白霞也接着道,“否则以你此刻同时得罪行云宗和御龙京的行径,即便逃走,难不成还能逃到天外去吗?” 他们这句话反倒点醒了邪月老,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神色一厉,狰狞道:“你们懂什么!老夫就算陨落在外,也断不会回苏息狱海!献祭开启!” 随着他手杖一顿地,月老庙内不知何处显露出了千丝万缕的红线,有一些早早缠在了凡人身上,却此时才显现出来。 一股股血气从所有人身上被汲取出来,传送往月老庙的后方。 “你究竟要做什么?!”郑奇惊慌不已,他感到那些红线缠在身上后,自己的灵力正疯狂流失,“你可知得罪了行云宗的后果?!” “何止你行云宗……”邪月老一抬头,“已经来了吗,御龙京。” 随着他这句话,外面“轰隆”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高阶修士正在攻击月老庙外的阵法。 这一击,宛如重锤敲击大钟一般,所有的月老庙里的人,尤其是凡人们当即口鼻渗血,倒在了地上。 一个傲然的年轻声音从月老庙外炸响:“何方贼人,胆敢在御龙京外造此邪阵?!” 远在后堂的李忘情也是脑海一震,立时明白过来,这月老庙动静太大,引来了御龙京的修士。 这剑气,切金境无误! “太好了!”石秋听这声音如春雷一般,便晓得不弱于他师父,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兴奋道,“是有大本事的仙师来救我们了!” 他脸上的喜色不到片刻便凝住了,因为他看见堂屋门外骤然生出千丝万缕的红线,如蛛网般垂落下来,向着屋内所有人缠去。 这红线数量太多太密集,离得最近的李忘情只来得及躲开自己身前的红线,身后则没有防范住。 “救命!”新娘尖叫起来,她的手脚被红线一并缠住,身上的生机血气被疯狂汲取了起来,一时间容光萎靡。 红线绵密坚韧,李忘情蓄满了灵力的一剑下去,也只是砍断十之二三,很快就有更多的红线从棺材内涌出。 说剑 第14节 李忘情不得不落在房梁上用千羽弦远远绑住新娘,不至于让她被拖进棺材里。 再抬头一看,扫到石秋身上时,她发现了诡异之处。 所有的红线都绕过了石秋,只向她和新娘攻来。 “石秋!去关门,红线没有缠你!”李忘情道,“门上有防御符箓,挡得住!” 石秋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到了门口时,他面对鹿头世子又瑟缩了一下。 “他挡在门口我不敢……” “让开!”李忘情不废话,手上法宝千羽弦飞射而去,缠起那鹿头世子就往屋里扯。 鹿头世子高大的身形被扯得撞在棺材边,像个木偶一样滑坐下来,而石秋也终于把门关上。 李忘情站在高处横扫出几道剑气将红线击落,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一片幽幽灯火中,李忘情从房梁上落下,又斩断了新娘四肢上的红线。 石秋喘着粗气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忘情握着手腕,刚才那一下,她也感到自己的灵力在被红线碰到时被抽走了不少,道:“你是不是并没有沾过那老头的酒?” “没、没有,师父没有来得及给我喝那个。” “也或许是他不想吧,不然你早死了。”李忘情向上望去,“沾过那酒的,就视同与这月老庙阵法结成灵契,外面越是以蛮力破阵,里面献祭灵力与生气的就越多。” “师父他要这么多灵气做什么?”石秋道,“难道是治病?他经常因为身体里长出藤蔓而苦痛难当,可杀了这么多人都无法痊愈,岂不是……” 李忘情捏着耳朵想了想,道:“我虽未见过,但苏息狱海大名鼎鼎的死壤母藤却是无人不晓,那等鬼神一般的存在,其赐下的藤蔓在灵材志上按品质最高能排行第二。” “……那第一是什么?” 那当然是燬铁呗,而死壤母藤的藤蔓是世上唯一可以碰到燬铁而坚持一阵的东西,不过饶是如此,也只不过是给燬铁当柴烧罢了。 燬铁始终是古往今来、天内天外最无解的东西,毁灭的终极存在。 就像她师尊试图拿燬铁为她铸剑胚,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能炼化燬铁的炉子,于是便造就了她手上这把锈剑。 既没有燬铁的威能,也没有寻常本命剑的锋锐,只能僵在这里对着棺材瞪眼。 “闲话休提。”李忘情用罗盘确定了阵眼,道,“眼下要破此阵法,有三种法子,一是坐等外面前辈修士以力摧之。” 石秋:“那这里的人不都会死。” 李忘情:“他们到现在还没动手,说明来者还算有良心,正在想办法以救人为上。但他们不知晓这月老庙内中的诡异……” 李忘情还不能把这里有陨兽的事传出去,按洪炉界第一法则,确认有陨兽出现的地方,将不计代价抹除殆尽。 恐怕一旦外面御龙京的修士知道这里即将召出一头陨兽,为保花云郡方圆百里不受火陨天灾,到时候连她在内,这里花云郡的百姓都会死。 当然,这是最后的选择,真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作为行云宗的剑修,她会执行这个法则。 献祭她那特殊的本命剑,燬铁锈渣会杀光所有人,切断血气和阵法的连接,让外面的修士进来摧毁陨兽雏形。 “其二,想法子毁掉这红线人骸,但看你师父这做工……他修为虽然不行了手艺还是可以的,这具人骸耦合之处用上了死壤母藤的藤蔓,非切金境难动分毫。” 或许是过于绝望,石秋此刻反而索然下来:“你直接说咱们能怎么做吧。” 李忘情指了指棺材里的人骸:“第一个拔出它喉间匕首的人,将视同与之结定契约,从此性命相连,你看是你来还是我来,猜拳也可以。” 石秋:“那……代价是什么?” 李忘情:“不清楚,看眼缘吧,万一它看不顺眼你,就像刚才新娘尝试结契一样,当场化成灰。” 石秋:“……我才十五岁。” 李忘情:“年仅十五岁的你,已经为虎作伥背上了不少人命债,万一我们活下来,我还打算押你去御龙京的死牢来着。” 石秋无话可说,短短两日他已磋磨了不少,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疲惫,二话不说撸起袖子。 “这人骸我能怎么处置?” 李忘情:“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 石秋:“你只管说,都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李忘情:“你听说过‘交心血契’吗?” 石秋一脸迷茫:“那是啥?” “白话些讲,就是、就是……”李忘情道,“道侣,就是你们凡人来说,夫妻之间的一种不能轻易和离的誓约。” 石秋原本满腔勇气登时如遭冰冻:“……啥?” “因为这人骸一半是鹿,一半是人,我在赌它最终是人形,如果是以人的形态,那么我们就可以立下‘交心血契’,此契不会因修为实力有鸿沟而有所减弱。”李忘情一口气说完,补充道,“这还是听了‘月老’这词儿给我的灵感。” 石秋麻了:“你靠谱吗?” 李忘情:“别无他法,何况你这也不是没有危险的,说起来,和此异种怪物结契本就有违常理,或许他醒过来就把你吃了也说不定。” 石秋沉默了良久,道: “罢了,眼下我也没得挑,赔命就赔了……说实话我也不敢想我到底害了多少人,当时隐约感觉出来有所不对,但那个‘可能’太吓人了,我不敢细想……我不敢想,背着这么多人命,以后我四五十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其实他也不过十四五岁。 自己完全可以替代他……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而这个年轻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忘情握紧手指,垂眸道:“你若有个万一,我可以帮你带个遗言。” 石秋摸了摸身上的九连环,道:“我家住在海桑国遗址外的村子里,我若活下来,就继承师父当时的诺言,做个剑修去救那些得了陨火疮的人,若活不下来……算了,也不必把我的骨灰带回去,我是个不孝子,就让我娘以为我还在哪里浪荡逍遥吧。” “就这样吧。” 当石秋正要握上匕首时,李忘情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 “你竟然是海桑国的遗民?”她问道。 第十一章 变故 宗主不愿意,这就是理…… 石秋神情落寞下来:“不算是,我娘才是海桑国的遗民,当年海桑国毁于火陨天灾后,寥寥能逃出来的遗民都疯癫了……即便她疯了这么多年,还是收养了作为孤儿的我,还养我长大,只可惜没能报答她。” 海桑国,羽挽情的故国。 比起终日沉迷钓鱼的行云宗宗主,羽挽情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看着她长大的人。 羽挽情也不是一直都那么严苛的,小时候她还会手把手地教李忘情识字,说一些她故国的童谣。 那个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国,久而久之,也成了李忘情的心结。 因为在这片大地上人们说得最多的,那一场近百年以来最大的火陨天灾……摧毁了的百朝辽疆最繁盛的国度,就是这个海桑国。 举国上下一夜之间被天灾毁灭,零星出逃的遗民也大多在流亡中死于陨火疮。 这也是羽挽情自入道途以来,天南地北地追杀、歼灭陨兽的主因。 “那你还不能死。”李忘情拨开了他的手,“我师姐是海桑国王族仅存的血脉,多年来一直在寻访她故国的遗民。” 谁让她到底欠了师姐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情,寿元无多,能还一点是一点。 李忘情数着自己的寿元,也没有多想,将石秋推开了去。 “你还有用,还是我来。” 石秋自然扳不过她,道:“那……你要是没了,我不也一样死?” “还有计之四。”李忘情抬起头,盯向门口正要试图看看外面的情况,找时机钻出去的新娘。“你站住。” “干什么?!”新娘惶恐道,“我可万万不碰那妖怪!” “没说你,我是叫你别想着开门。”李忘情飞了张符过去把门拍紧,随后一个翻身跳到棺材上,手中千羽弦系在五指,如牵丝傀儡般将棺材边沉寂已久的鹿头世子吊了起来。 “我想先试试,能不能站着把这阵拔了。” 一袭血红婚服的鹿头世子头上红盖头垂荡,缓缓起身,袖子下一只修长的手探入棺中,握住了人骸上的匕首。 下一刻,随着匕首被拔出一分,人骸上,红线如同活了一般缠上那只手。 一股莫大的牵扯力量拉锯似的和李忘情对抗起来,她不得不逼出自己仅剩的灵力与之对抗。 “死马当活马医了……” 红线迅速沿着鹿头世子的手臂缠上,眼看着就要顺着千羽弦爬到李忘情这边时,她忽然看到被她当做傀儡的鹿头世子轻轻扬起头。 隔着红盖头,李忘情感到了一股明显的视线。 “……”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动作——他在隔着红盖头在打量她。 一股寒意突然上涌,李忘情很确定鹿头世子是具骸骨……不对,刚才他是具白骨之身,最多里面填了些稻草绫罗,什么时候长出肉来了? 一个愣神间,偏生邪月老在外面终于察觉到了棺材这边的变化,远远地便高声怒斥道: “石秋!你竟带人去破为师的阵?!” 石秋慌忙赶到门缝处观望了一番,惶急道:“李仙子,师父要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无人应答。 石秋一回头:“李……人呢?” 棺材边空荡荡的,唯有后面的新娘捂着嘴一脸惊骇。 “她、她被……那个世子拉进棺材里了。” …… “想杀老夫,先杀你御龙京的百姓!” 月老庙外,十几道人影浮在半空,人群当中有一老者、一少年。少年身着黑金蟒纹锦衣,头戴紫金冠,看着月老庙里面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平民,神色森然。 “二太子。”他身侧有一个面上挂着鳞片的老者说道,“我们此番回京乃为大太子奔丧,身边未带阵法师。此阵以阵中无辜凡人血肉为盾,着实恶毒,稍后传御龙京本部带专人来破阵便是,不必同这邪修纠缠。” “尸骨无存,还奔什么丧,要我说就该杀上死壤找那死壤大祭司讨几颗人头!” “二太子息怒,无论如何,还得等丧礼过后再议,要不然,我们先回御龙京?” 来者正是御龙京的二太子简明言,长老虽这么劝了,但身后的随扈晓得他的脾性,没有一个人动,一个个皆已按剑在手,随时准备动武。 “花云郡是两地人眼繁杂之地,家门口外出了邪修滋事,传出去让外人看了,御龙京岂不是颜面扫地。”简简明言冷冷道,“就不能把这地刨开了将此獠碎尸万段吗?” 说剑 第15节 长老鳞千古低头用神识一扫,道:“老夫记得此獠,是苏息狱海七煞之一的邪月老,他出了死壤虽然修为仅止于筑基巅峰,但阵法不受其修为所限,摆出来便能发动。阵法难破还在其次,这地下百尺已被他用震地符连着暗河溶洞,只要我们敢动手,他就敢带着月老庙沉下去,这些凡人还是没有活路。” 简明言清秀的面容上明显浮现出暴怒之色:“苏息狱海……害我长兄在先,这笔账还没算完,就敢来此造次,我今日就在这儿,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鳞千古叹了口气。 简明言的长兄、御龙京的大太子,可谓年轻一代第一人,短短百岁就杀入碎玉境界,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毫无疑问是御龙京最合适的主人。 而这位二太子从小被宠坏了,天资也不错,就是脾气太差。 眼下大太子陨落,也不知这二太子在“三都剑会”上如何争得过行云宗那位羽挽情。 不过,听说行云宗宗主另外一个嫡传弟子资质也不太行,只能说家家有块难磨的铁吧。 “鳞长老。”简明言突然冷静下来,指着月老庙里某一角的两个人影,“那边两个,身上的衣服看着眼熟,是行云宗的人?” “呃?”鳞千古一眼扫去,果然见到是行云宗的人,逼音成线送进去,“二位小友,老夫是行云宗四大长老之一鳞千古,尔等为何在此。” 阵法里正是同邪月老斗法落败的行云宗内门弟子郑奇、白霞二人。 邪月老并未杀他们,而是泼了他们二人金酒。在他看来,一个修士的灵力要顶得上百十来个凡人献祭,便索性留他们补阵法。 听得鳞千古询问,二人中郑奇心思多一些,立马回道:“前辈救命!我二人本是护送少宗主来此执行任务,见此妖人作乱,本想召集同门,却不想少宗主一意孤行要斩杀妖人,这才着了他的道!看在两宗交好的份上,万望前辈相救!” 鳞千古闻言,神色终于严肃起来。 “二太子,这邪月老掳了行云宗的少宗主,需得相救。” “哈?”简明言质疑道,“听兄长说羽挽情是个狠人,这邪月老再怎么强也不过相当于开刃巅峰、假结丹境界而已,怎么这么废物,还能败在此獠手上?” 鳞千古:“恐怕不是羽少宗主,是另一个。恐怕她是自恃有行云宗的宗主做靠山,虽然修为低微,也想在我们御龙京面前逞能露一手,到底还是年轻……” 简明言想了想,道:“我只晓得行云宗的刑天师座下收了两个弟子,平日里只听说过羽挽情,另一个却不曾听说过,就是庙里被困住的这个?” 鳞千古:“是,说起来大太子不惜违逆太上侯也要求娶这位……老夫记得应该是姓李,李少宗主,据说刑天师很是偏疼于她,竟用燬铁为她铸剑胎。” 简明言不屑:“荒唐,燬铁是弑神屠魔的天地奇物,哪儿来的炉子能拿燬铁成剑?再说了,燬铁只有杀了陨兽才会偶然有所得,极其稀少,能有所得者,皆是一宗生身立命的本钱,依我看必是谣传。” “不一定是谣传,大太子据说就是看中了这把燬铁剑,欲求娶这位李少宗主。还同尊上打赌去苏息狱海边界,要猎陨□□以为聘,结果……” 简明言愕然片刻,想起兄长死讯,眼里陡然盈满怒气:“今日看来此女不过一轻狂冒进之辈,就为此人,让我兄长赔上性命,我还要顾着行云宗的面子救她?” “啊其实是大太子他一厢……” 然而简明言此刻已不愿多听,厉声一喝:“赤乌牙,起!” 他手上那把名唤“赤乌牙”的长剑燃起赤红色的火光,转眼延烧满了脚下的林海,直将整个月老庙围了起来。 这火并不灼人,碰到月老庙时如同白蚁噬木一般从底部缓缓燃烧了起来。 “二太子!”鳞千古道,“你莫不是要以真火炼化这邪月老的庙?虽说能绕过阵法吸血,但这可大伤元气啊。” “我不伤愚民,但除了这邪祟后……行云宗这废物,他们宗主澹台烛夜不管,我就替他教训一顿。” 真火熊熊燃烧之际,鳞千古忽然神识有所触动,回身一掌,打断了天边飞来的一道闪烁着白羽微光的剑气,目标直冲月老庙。 “折翎剑罡?” 鳞千古负手而立,认出此剑气来源,看着远天外出现的重重人影。 “前方来者,可是行云宗的羽少宗主?” 几十道人影御剑而来,羽挽情一马当先,目光锁定前方血煞冲天的月老庙,道:“正是,事态紧急,请前辈让路,教我等从速破阵,除去这邪月老。” 鳞千古一时犯了难,倒不是他怜惜凡人,而是简明言此刻已经开始炼化月老庙的阵法,若中途被打断,只怕有伤他的根基。 他只得说道:“这邪月老在我御龙京境内作乱,我等已在处置,片刻即可,无需劳烦友宗出面……”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在场所有剑修神情剧变。 “嗡——” 剑鸣声陡然连成一片,百里之内,剑气冲天! “百里剑鸣,比苏息狱海那边的陨兽要强十倍……”羽挽情神色一厉,抬手放出折翎剑,摆开弥天剑阵。“行云宗众弟子,随我布下剑阵,勿让陨兽招来天灾!” “等一下——”鳞千古连忙喝阻,“阵中有此獠抓来的凡人!” 羽挽情一皱眉,她身后的弟子刚直面过陨兽,此时正是紧绷之时。 “难道要为这阵中之人舍弃方圆百里的人命吗?!按三都盟约,剿灭陨兽高于一切,宁错杀也绝不能放任火陨天灾降下!” 鳞千古此时咬死了要保他们的二太子,闻言即可道:“即便贵宗少宗主也受缚其中,也要舍而弃之?” “我宗少宗主正在此,哪有……” 羽挽情蓦然变色,拿出自己的宗门玉牌。 阵中有三道微弱的反应,其中一道正属于李忘情。 “她怎么会在此地?!”羽挽情又惊又怒,飞近月老庙,隔着阵法却无法确定李忘情所在的位置,扭头问道,“成于思!你说你出发前见过李忘情,凭她的修为怎会同这邪道打交道!” 平日里性格骄横的成于思此刻被羽挽情一吼,心里一凉:“我、我只是在传送阵前见过她一面,其余的一概不知……莫不是她又想擅自离宗?” 李忘情以前是做过这种事的,毕竟是个人都不愿意在宗内受上几十年的白眼,只是宗主就是不放人走。 没什么理由,宗主不愿意,这就是理由。 她便借一次剿灭妖兽之机诈死,丢了玉牌去一个小宗门隐居。 彼时宗主在闭关,宗门内上下象征性地找寻半年未果后宣布放弃,正要录入死亡弟子名录时,宗主出关了。 他知晓此事后,不到半天就把李忘情抓了回来,至于当时敷衍此事的行云宗门人,包括司闻在内,上下皆遭处罚。 成于思这么一说,在场的行云宗弟子也都想起这回事来,一个个面色铁青。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给宗门找麻烦!当真是不知所谓。” “少宗主,不能等了!立即用剑阵摧毁这月老庙,决不能让火云凝聚起来!” 羽挽情面容阴沉,咬着牙道:“此花云郡,有多少黎民?” “虽是凡人镇城,但离御龙京不远,还算富庶,约有……十万。” 众修士一滞。 “这么多,来不及撤人了,少宗主,三都盟约在前,做决断吧。”有人道。 羽挽情还未说话,那边御龙京的人先忍不住了。 鳞千古一步踏出,其化神期修为带着强横的威压一扫,逼得除羽挽情外所有的行云宗弟子全数退后。 “你行云宗行事未免也太过乖张,此地是我御龙京辖下,你们做什么决断?老夫便坐镇在此,二太子炼化收功之前,谁敢妄动打断,便视同挑衅御龙京!” 第十二章 棺中 确实,第一次当人,还…… “行云宗,御龙京……你们这两宗称什么同源一心,说到底,还是各怀心思。乱吧,乱起来吧,你们乱了,老夫的生门才能大开啊……” 经过一番争斗,邪月老用红线捆束住行云宗的郑奇、白霞两个开刃境弟子,此时他的灵力也已只剩下三成,苏息狱海的枷锁,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死藤正在疯狂汲取他的生机。 眼下阵法中所有的红线皆盘卷在一起,最终的末端围绕在他手中的木杖上,可见他本身就是维持这阵法运转的枢纽。 只是这般作为,也消耗颇大。 脸色苍白的邪月老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玉瓶,里面装着青金色的树汁,散发着一股邪异的血香。 “……母藤树汁,这是最后的了。” 从苏息狱海逃出的这数个月,他都是依靠盗取的树汁撑持到现在。 “死藤如此躁动,想来外面还有是大祭司所派的追兵,不过无妨。” 他一口饮尽剩余的树汁,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望了眼阵法外乌压压的修士。 “冒险挑这御龙京行事,就是料定御龙京的人绝不会和苏息狱海的追兵对付我,只要他们来不及破阵,老夫便胜券在握……” 毕竟,御龙京的大太子刚陨落于苏息狱海附近,对他们而言,苏息狱海就是最大的疑凶。 只要他们不和苏息狱海的追兵联手,那么争取出来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他满足夙愿了。 “眼下御龙京的凡人、行云宗的弟子皆在我手,看来是天要助我,只要召唤出那个神祇,让他帮我解开死藤束缚,再以布下的后手逃离此地,往后天大地大,再也不受苏息狱海奴役之苦……” 邪月老神色逐渐激动起来,他一步一步走向后堂,神识铺展开,当他发现封印棺材的地方门是开着的时,神色一沉,一个瞬移步入堂中。 “别杀我!”红衣新娘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尖叫道,“小女愿意供奉仙师!还请饶小女一命!” “你以为在这月老庙中能逃得掉?凡人。”邪月老没将其放在眼里,抬手一抓,忽然屋内柱子后掠过来一道人影,代替那新娘被邪月老抓了过来。 “你快跑!” 红衣新娘见状,求生欲占了上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石秋。”邪月老并没有去追,他掐着石秋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你现在还有何话说,左右皆是死,倒不如为师给你个痛快。” “师父,收手吧……”石秋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道,“不要……再害人了。” “……” 邪月老收紧了五指,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这凡人的性命。 但沉默了片刻,他还是放了石秋下来。 “为师入道之前,也……曾是凡人。彼时,为师还是山阳国一介普通凡夫,做的是月老庙的火工道人,有妻有子,温饱自足。” 他放出连理鼎,一点点将其中炼化之力压到最低。 “妻子有幸,早早病死了,没有后来那般如山阳国其他人一般惨死在火陨天灾下。我那幼子……算了,当初之所以救你,也多少是因为你和我那孩儿生得很像。” “洪炉界有前世今生这么一说,我从未遇到过,我那孩子也有剑修的天赋,才刚砺锋,就要去强盛的山阳国闯一闯,没想到那么一去,就遇到了火陨天灾。” “天灾之下,草木无生。” “有高人怜惜我寻子之心,引我入道。我修炼有成,因而寿岁悠长,一边苦修,一边枯等了百年,等到陨火熄灭,才依靠血脉找到了孩儿一把焦骨。却误被其他寻宝的修士以为是找到了燬铁那等世之奇珍……” 邪月老捂着脸苦笑数声。 “什么正道修士,他们才不会讲什么世间正理!强才不会被欺压,弱者连一把焦黑的骸骨都守不住!” “待我成就元婴大修士时,将那几人活活炼为尸傀,那其中便有一个宗门的少主。也因此被其宗门围剿,发入苏息狱海,幸得那里的祭司长赏识,成了死壤七煞。” “但我从未有一日放弃自由,我那孩儿未曾见过的天高地阔,我便要代他去看!无论耗费多少人命,闯下天大的祸,在所不惜!” 石秋被震撼住了,他红着眼睛:“师父,我真的不想你再杀人了,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孩儿,也是别人家的父母……” 说剑 第16节 邪月老也只是摇摇头,再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满是冷漠,他收起了最后一点冗情,将石秋收进连理鼎里。 “石秋,你睡吧,老夫若活下来,便洗去你的灵智,往后你我父子相称,若不然……” 他没有再多言,收起连理鼎后,一招手,原本逃出去的红衣新娘又被红线捆着绑了回来。 “天时已至。” 邪月老拐杖顿地,将惊恐的新娘放在棺材上方,手上一掐诀,地上阵法灯盏一一亮起。 绿色的火光一颤,随后陡然变作漆黑的火焰。 片刻后,火焰里飞出一条条写满了符文的布条,迅速将失神的新娘卷起,但很快仿佛是嫌弃一般,将其扔到一侧,布条自行缓缓卷成了个人形的模样,坐姿随意地落在棺材上。 “这……”邪月老大惊失色,“竟不收此祭品,怎会如此。” 【不需要。】 这声音陡然在邪月老心里响起,他神色一变,勉强镇定着道:“在下、在下是这洪炉界一介修士,因知晓神尊受困,故而特来襄助神尊重获自由,敢问您……可是不满这个祭品?” “……‘神尊’?” 对方仿佛并不熟识人的辞藻,片刻后,方才缓缓道: “活人献祭,低等的筹码……用你自己的,才算代价。” 祂有少许陌生的词藻,但这不影响邪月老的理解,他咬了咬牙,道: “棺中枯骨,虽是他人,但却是我以自身灵力喂养,愿以此为代价!” “祂”没有回答,邪月老的心沉了下来,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追加些什么时,眼前不可言说的存在却很愉快地同意了。 “好啊,记住,这是第一桩交易。” 成功了。 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祂并不苛刻。 邪月老松了口气,慌忙道:“我想得到自由!” 祂顿了一下,问道:“自由?” “是!请您降下神力,助我解除身内的死壤藤萝,并……开启脚下这座传送阵!” 说出这话时,邪月老心中也在狂跳。 他手中从死壤圣殿盗取的不止是所谓“神血”,还有半块誊写着这位邪神的禁忌。 【无论祂能兑现你多荒唐的要求,都不要与祂轻易交易,尤其是第三次交易。】 是“兑现”不是“许诺”,这对于已经无路可走的邪月老而言,已经是最后的选择了。 况且,他最多有两个需求,只要不许下第三桩交易就可以了。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眼前的邪神,祂坐在棺材上,抚摸了一把棺材沿,好似正在透过厚厚的棺板凝视着里面的人。 “你的要求有两个,这并不公平。” 邪月老嘴唇发青,道:“我还能献上别的祭品……” 人骸蓦然发出一声轻笑,祂的声音流畅了许多。 “你比那个‘母藤’无聊多了,至少,她不会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公平’。” 人骸身上的红线、布条一一落下,里面腾然烧起一层漆黑的火焰。 此刻的火焰里传出声音,语调淡漠地说道: “跪下,低头,不要窥视。” “不必言诸于口,在你心里呼唤你看到的,我的尊名。” “……很好。”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一字一个动作,邪月老伏在地上时,心里惊骇莫名。 他毕竟曾经是元婴期修士,尽管离开苏息狱海的死壤后,他修为大降,但以他的见识,他还是感应到了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正在扭曲当下的现实。 邪月老听着火焰燃烧声,作为逆天修行的修士,他还是忍不住通过身侧灯盏光亮的表面试图去窥视那火焰。 然而他只是扫了一眼,当那些黑火中的无法形容的符文映入眼中时,邪月老突然爆叫一声,双眼直接流出鲜血来。 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危,等他稍稍回过神来,很快发现自己体内几十年的死壤藤萝突然扭曲着从七窍中争先恐后地钻出体外,而他的修为也冲破了多年的束缚节节攀升。 筑基、结丹、元婴……灵气一路撑破了他的经脉,最终月老庙中,一道澎湃的灵气柱冲天而起。 元婴境界!修为回来了!甚至此番绝处逢生之下心境突破,不久后就有望化神步入大修士之列! 并且脚下的烛台依次点亮,其地上奇怪的符文并不是祭奠仪式,而是一块传送阵——直接将五十里外的大传送阵之一连地皮带阵坛传送至此! 想搬这样的传送阵,非得抽干五个化神期修士的灵力不可,但眼下只是须臾间,传送阵便已然逐渐显露形态。 阵符成形、灵力灌满……等外面那些人辛辛苦苦破阵进来时,他早就逃离此地了。 “你,还有两次机会……很快。” 留下这句话后,转眼间,眼前邪神的气息消散。 走了吗? 终于走了。 邪月老知道这邪神的意志只是临时在此,祂多半已经收取了他的代价,正在和那具“人身”融合,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关注外面的事。 他松了口气,站起来斗胆看了看眼前这一团黑火。 它上面那些奇怪的符文已经淡了许多,没有刚才那般直刺人心神了。 “石秋,看看,这便是凡人无法企及的伟力。” 邪月老眼底略有唏嘘。 “祂神降的躯壳,皆会成为陨兽,等下火陨天灾来了,这一郡十数万人,就要同葬了。”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看着地上逐渐充盈起灵力的传送阵,一脸狠戾道: “待老夫脱身,马上寻个僻静的洞府突破化神期。这些御龙京的废物,就放他们和陨兽继续玩吧……” 多年夙愿桎梏一朝得破,邪月老甚至想放声大笑一场,但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就猛地一收。 一个纺锥般的火茧中,一只眼睛睁了开来。 这火茧诡异非凡,周围的风絮、烟尘都只是穿过它,而接触不到它的实体。 它仿佛是一处独有的镜花水月,却酝酿着大地上最可怕的灾难,火陨天灾。 …… 李忘情在黑暗里摸索着。 这里是棺材内部,这棺木看起来破败,实则应是苏息狱海出产的灵材,是件不弱的法宝。而且内壁周围同样贴满了符箓,手按上去便如万钧山岳一般难以撼动。 她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动静,只有这一方小小的棺材困束着她。 “我是来做什么的来者……” 李忘情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是失忆,而是人莫名变得迟钝了些,好一会儿才回想起刚才的事。 刚才的变故几乎是一个呼吸间就结束了。 她操纵着鹿头世子这个傀儡去拔匕首,匕首拔出来的一刻,棺材里的人骸像是解除了封印一样化作了一堆布条。 里面什么都没有。 见鬼了,如果不是阵眼,那司南阵盘为什么会指向棺材? 里面那些布条也活了,似乎第一个想吃她,但不知为何退缩了,紧接着去找第二个目标。 新嫁娘忙着逃命,把石秋推在地上…… 李忘情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被拖进了棺材里,失去了意识。 多久了?应该没多久,她身上被划出的伤口还未结痂。 最难受的是她的灵力已经完全枯竭了,锈剑变回了簪子,不知道掉在棺材里哪个角落,此刻她与一个虚弱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李忘情尝试推了推顶上的棺材盖,这棺材盖好像有禁制,关上了就无法从里面打开。 她摸了摸乾坤囊,赶紧掏出几颗恢复灵力和伤势的丹药咽进去。 令人绝望的是剑修的抗药体质让她灵力恢复得极为缓慢,不可能以完满状态去挣脱棺材再次尝试破阵。 这回是真的要凉了,可能直到她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她被困在棺中了。 “丹灵,素魄……这回你们真的要帮旺旺师姐烧书架了。” 万策已尽的李忘情撑起身打算用蛮力去抬棺材盖,却忽然腰肢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腰上箍着一双手。 她身形一滞,大气也不敢出,身下的尸骸……或者说是刚才拖她进棺避难的鹿头世子寂静如故。 几个谨慎的呼吸过后,李忘情没有察觉到杀机,开始壮着胆子去摸她遗落的锈剑。 “按炼尸术的法子,应该在天灵下打一条符箓或扎一根法锥,倘若还未发动,这东西就不会擅动伤人……” 李忘情喃喃念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顺着臂膀伸向尸骸的头部。 片刻后,她僵住了。 “……” 她摸到了那面刺绣绸缎质地的红盖头。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花,这条红盖头是鸳鸯绣花的样式,是那个新娘带来的,刚才,应该是盖在那个鹿头世子头上。 此刻,这红盖头下面是一个人脸的轮廓。 ……这他娘的不应该是个鹿头吗?鹿呢!什么时候长成个人的,一言不合当场成精吗? 就在此时,她腰上的手动了,顺着她的脊梁上移,不紧不慢地抚上她的脸颊。 指尖玉润修长,不是骨骸,除了冰冷一些,和真正的、活人的手没有两样。 李忘情道:“你是郡公府的世子?” 尸骸没有回答,但李忘情的手还覆在他脸上,感应到他的嘴唇好似动了动,她又向下摸了摸他的下半张脸。 说剑 第17节 奇怪的是,她脸上的手也缓缓抚摸向了她的嘴唇。 李忘情古怪地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很快自己的耳朵也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立时判断出,这东西……这人在学她。 作为一个不知道是活尸还是狍子精的东西,没有突然起尸咬她,已经很讲礼貌了。 李忘情松了口气:“原来只不过是个学人精。” “确实,第一次当人,还在学。” 李忘情:“……” 棺材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回答她的,就是身下这具本应是尸体的怪物。 第十三章 障月 “你是老婆丙。”…… ……所以这到底是谁,邪月老召出的妖魔,花云郡的世子,还是山里刚成精的狍子? 或者三者兼有,就是邪月老弄出来的缝合怪。 李忘情心里一片茫然,察觉到他好像还很好奇地想捏捏自己的脸,反手捉住他的手腕按下去,口吻严厉道:“你捉我有何目的?” 这人没有回答。 李忘情又问了一遍,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声音也不再木讷。 他慢悠悠地说道:“我,看你眼熟。” 李忘情:“……我见过你?” 黑暗狭小的棺内相对无言了一瞬,他说道“你捅过我一剑。” 李忘情:? 李忘情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她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罚圣山川,燃角风原只跟师门来过两次,从未在花云郡停留过,遑论捅过这世子一剑。 “我几时捅过你?” “听外面那个人类说,你误打误撞打了头刚成精的鹿,被乡民进贡给给这府中的世子。” 李忘情:“你莫非就是那个世子死不瞑目后的……” 他说:“我是那头鹿。” 李忘情:“……” 哦,她明白了。 原来小树林里那头鹿,其成精后刚睁开眼想看看这花花世界,就被她捅死了,未消散的元灵还被邪月老抓起来当做炼尸的灵材。 邪月老将鹿一分为二,与世子的遗骸头身互换,如是一来,两具骸骨互相之间天然有所联系,控制住一具就能操纵另一具。 “难怪他人称‘月老’,能将不相干的东西强行结下契约,这等术法修为是真的厉害……” 李忘情这一刻也想通了,尤其在摸到了掉在棺材里的锈剑,刻意将锈剑贴在眼前这“世子”颈侧时,才确认了是她误会了。 本命剑最初感应到陨兽时会剑鸣数十息之久,数十息后剑器为迎战陨兽会自行冷静下来形成备战之势。 杀陨兽是洪炉界所有剑器的原初本能,靠的这么近,即便蠢钝如她的锈剑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这人……不是,这狍子精莫非不是陨兽? 洪炉界中正经兽类成精不易,刚成精就学会说话的、有文化的狍子精以后前程远大,是极有希望化形成为人的。 算起来,若不是她当初那一剑,邪月老未必找得到这么合适的灵兽。 李忘情略感歉疚:“抱歉,我以为你是陨兽。” “陨兽是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 李忘情只是在心里一想,没打算解释,就忽然感到他按住自己的额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盖头轻轻一抵。 她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电光火石间,她仿佛感到有一双眼睛正俯视着她的意识。 她猛然推开他。 “你做什么?” “……陨兽,招引天灾,只有修炼剑器的修真人能察觉。”狍子精不等她有所反应,又躺了回去,“有点意思。” 李忘情微微失色:“你刚才是在读我的心?!” “不是。”狍子精挪开李忘情抵在他喉间的锈剑,道,“我有一段这个‘人壳’十几年的记忆,不是很能消化,需要一点印证。” 李忘情的目光有些警惕,拿捏不定他到底是正是邪。 “还有一个疑问。”狍子精好似又从刚才的行为里窥探出了不能理解的问题,“为什么我这段记忆里会有三个老婆?” “算了……权当你是继承了这世子记忆的活死人吧,炼尸术需要血肉滋养、元灵蕴化,炼出的人骸才有灵性。”李忘情回想了一下沈春眠教过的那些术修中的邪道杂学,道,“打个通俗的比方,邪月老之所以给你找三个老婆,是因为你这具身体是饿死的,需要找三个老婆耗尽精力救你,然后让你成为活死人为他打架。” 此时,他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 “不是救赎,是献祭。” “哈?” “这不重要。”仿佛老婆对他是个挺新鲜的词儿,十分关切道,“那我老婆在哪儿?” 李忘情一噎,只得道:“呃……有两个在外面,一个已经作土,一个生死未卜,眼下你都见不到。” “哦,她们怎么称呼?” “我哪晓得,就拜堂的时候扫过一眼,你就叫她们老婆甲、老婆乙吧。” “老婆甲,老婆乙。”他对前两者反应很平淡,紧接着好奇道,“也就是说你——” 李忘情察觉他的手又在黑暗里试图摸清楚她的五官,忙解释道:“这是个误会!” 然而狍子精已然顿悟,笃定道: “你是老婆丙。” 李忘情,“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他突然兴致勃勃地扯了扯自己脸上盖着的红盖头,道:“老婆丙,我记得我们拜完了堂、磕完了头,还有什么没有干的?” 完了,这狍子精被邪月老缝合了太多东西进去,开始记忆混乱了。 眼下这情况还能干什么,拜天地喝交杯酒进洞房吗? 李忘情突然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应付道:“然后你就该抱着苹果在洞房里蒙着盖头等我。” “入洞房?” “早着呢,我还没吃席。” 此时外面似乎爆发了什么极大的变故,整个棺材震动了一下,滚落在地上倒转了过来。 “嘶……”一阵天旋地转,李忘情的脑袋重重磕在了棺材壁上。 自然,刚才身子下面的狍子精此刻也压在了她身上。 从上面垂荡下来的红盖头轻轻刮着脸颊,李忘情感到一股冰凉的吐息落在脸上。 半人半灵,四不像的怪东西离她很近的地方说道:“外面有些吵,这就是‘闹洞房’吗?” 李忘情一滞,挪开脸拉远了一些距离:“啊对对对,外面在吵着吃席。” 她是这么说,但心里并没有对这狍子精做任何指望,毕竟这棺材是邪月老的法器,不是那么轻易打开的。 即便是自爆本命剑,也不一定能出去。 自爆本命剑是剑修的最后手段,一个剑修自爆本命剑时往往是在九死无生之地,带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觉悟去做的,一旦折剑自爆,能发挥出越级全力一击的力量。 一般开刃境对外面的邪月老没有什么用,但李忘情有所不同,她的锈剑是燬铁所铸的废剑,一旦自爆,在燬铁渣迸发之下,便是切金境、也即对应术修的结丹期敌人不死也会重伤。 这是最后的手段,可前提是她得出得去。 思量了片刻,她的锈剑在手上转了转,当成个锥子开始在棺材壁上尝试刻下一些符文。 这时候,狍子精仿佛在这一片黑暗里如看穿了她神情的变化一般,轻声问道:“老婆丙,你在做什么?” “我在刻符箓,一会儿试试点爆了炸开这棺材。还有别叫我老婆丙,我不是你老婆。” “那你叫什么?” “我叫李……”话到嘴边,李忘情出于谨慎又咽了回去,她还未确定这狍子精的来头,不敢把自己的真名交托出去,谁知道他知晓后会不会下个什么邪魔歪咒。 “我是路过的普通仙女,你就叫我李仙子吧。” “太长,不想记。” “不都是三个字吗?!有什么不好记的!” “老婆丙。”狍子精根本不理她,敲了敲棺材壁,听着外面隐约传入的杂音道,“外面还在闹洞房吗?” 李忘情还在抠脑壳想办法,敷衍道:“不知道,可能在吃席。” 说完,她肚子咕噜了一声。 啧,她就是这点有别于其他修士,虽然已经是辟谷之身,不吃不喝也无所谓,但每天不吃点什么,肉身就一定会犯饿,是以嘴总是不能闲着。 狍子精关切道:“你是不是想吃席?” 李忘情苦涩道:“我想吃,但出不去。” “我可以帮你。” “你要是能帮我,就不会跟我一起关在这儿等死了。” 李忘情说完,下一刻就感到他的手又搭在她腰上。 虽然是个没有心跳的活死人,她还是感觉到了冒犯:“你再瞎摸,我等下自爆本命剑的时候就不会再考虑你的死活了。” 狍子精点了点她腰上的乾坤囊:“你这里面有个东西,给我,换实现你一个愿望。” “是何物,灵石?还是丹药?” 他说:“我的血。” 说剑 第18节 李忘情愣了愣,在这月老庙的诡异事件里,她拿到的奇怪东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邪月老交给石秋让他拿去戕害自己的金色的不明水滴。 如果她记得不错,这东西是邪月老拿来和凡人们定下契约抽取生机的。 按现在的目的来看,李忘情瞬间想明白了这东西的来由——极有可能是陨兽血。 回过神来时,李忘情已经本能地将锈剑从棺材壁上拿回来,重新压在他脖颈上。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 锈剑粗糙的剑锋压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对方却笑了起来。 “老婆丙,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对剑修而言,翦灭陨兽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不能拿着方圆百里的人命冒险。” 众所周知,陨兽一旦被杀,其骸骨很快便会自行烧成灰烬,其陨火灰烬中可能会产生燬铁,但绝不会有尸骸残留,更不可能有“血”。 鬼知道邪月老哪里拿来的“血”,倘若陨兽的“血”能召唤陨兽,那这背后的讯息就极为可怕了——任何人只要持陨兽血潜入各大势力腹地制造火陨天灾。 当然,前提是,他得是陨兽。 “所以,你最好说真话,如果你不是陨兽,那你为什么认为邪月老用来召唤陨兽的‘血’是你的?” 狍子精道:“真的是我的。” 李忘情不信:“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万一它答应了呢?” 李忘情不屑:“那你求我啊,你叫破喉咙它也不会——” “过来。”他说道。 这声“过来”并不是对她叫的。 下一刻,李忘情就感到自己乾坤囊里那从石秋身上拿来的水晶瓶“砰”一声自行碎裂了,一滴金色的水滴冲破乾坤囊,如同一簇小小的烛光一样,漂浮到了李忘情眼前。 狭小的棺材里,黑暗被幽微的光驱散,李忘情看到面前的红盖头缓缓被扯落下来,露出半面清逸如天辉出云似的面容。 李忘情不期然地想到了羽挽情教过她的一段诗。 天上一低眉,人间满霜降。 而这轮天上的月光看到她时,蓦然流荡出了些温煦的笑意。 “那,我求你了,和我换换吧。” 第十四章 不法天平 “你长成这样,早…… 李忘情:“老实说,我还想多活两年。” 李忘情:“我上有三千岁的师尊和别扭的师姐,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丫头,不是很想死在这儿,毕竟我来这儿之前还在吊唁路上去相亲,死在御龙京地盘上很麻烦。” “那你到底是去吊唁还是去相亲?” 李忘情:“就结果而言,我恐怕很快就会变成被吊丧的那个。” “倒也不必提前交代遗言。”狍子精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能给你什么?” 李忘情质疑道:“因为我不相信你,我对你一无所知,万一你是什么刚出生的魔神,再经由我的手解除封印为祸人间呢?” “我为什么要为祸人间?”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顿了顿,好似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干过,半晌,回忆无果,接着道,“那眼下你想怎么办?” “我哪知道。”李忘情继续故作姿态,“难不成我还能一封休书威胁你唯我的命是从?” “那样的后果是?” “你就没有老婆了。” 对方沉默了片刻,确认道:“没有老婆在你们这儿是一件挺严重的事吗?” 李忘情想到司闻师叔和羽挽情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许多年,带着一丝惧怕道:“还好,只要头够铁,也能凑合过。” “挺新鲜的。”他笑了一声,“也算是一种手段。” 李忘情佯叹了口气:“可我对你一无所知不是吗,我就算写休书都不晓得写谁的名字,我姓李,你贵姓?” “……”他这里好似被问住了,道:“我没有所谓姓氏,但你可以叫我‘障月’。” 障月。 李忘情默念了一声,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一股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又如雾气般飘散。 “是……”李忘情不自在地将锈剑重新放回到棺材壁刻下的符文上,道,“是哪两个字?” “这恕我无法回答,我还不认字。” “……你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居然还不认字?” “不然,和刚才提到的一样,把你识字的能为给我,我可以满足你第二个愿望。”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不似说谎的眼睛,李忘情一时噎住。 他的态度几可称得上温善,但这还打消不了她的疑虑。 “识字的能力?这也可以换?” “只要你同意。” 不止是这个,散发着莹莹微光的“血滴”就近在咫尺,李忘情想不通,为什么是“换”而不是抢? 他已经能违背她的意愿把东西取出来了,但还是要执意同她达成交易,且不像是故意作伪。 这个问题李忘情已经想了很久了,姑且跳过,问道:“一定要交易的话,我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 障月撑着侧脸,他的神态一直很温和,但微光映照下的眼睛却毫无波澜。 漆黑的,像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 “我想想……在我当下的权柄能实现的所求中,你需要的是……”他从记忆的深渊里寻觅了一下本能中带来的词汇,“升阶?” “升阶?”李忘情试图理解了一下,“你是说你能让我‘开刃’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 一滴抢来的血,换她几十年未能达到的开刃境界,这断不可能。 即使他真的是什么邪祟,李忘情不信连她师尊都做不到的时,眼前的狍子精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障月又说道,“你即便开刃了,也改变不了现状,外面那一只仍然比你强,你想收取他的性命,不如提一些更荒唐的要求。” “比如?” 障月轻笑了一声,他漆黑的眼睛里弥漫起了一片氤氲的雾气。 “比如,和外面那个人类交换修为,当然,是他解除桎梏后真实的力量。” 迄今为止和邪月老的交锋都是建立在他饱受死壤藤萝禁锢的前提下,不然按正常的力量对比,砺锋境之于元婴期,就如同蚍蜉撼大树。 “你能做得到?”李忘情迟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迷茫了起来。 “只要你愿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某种奇特的蛊惑感,李忘情从进入这里后,一直不太清明的脑袋渐渐为这句话有些微醺了起来。 “你背负这份心结很久了,我刚才已看到你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确实,在绝大多数弱肉强食之地,没有足够的武力就会受辱。” “即便是某些‘弱者’,有能力博取同情从而受到公平的对待,这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因为教条而隐忍苦难,因为本分而受到鄙夷,你本不该受此屈辱。” 障月冰凉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他的口吻称得上轻柔,眼睛里却毫无感情: “来我这里,我会帮你。” 微光跳动的一刹那,有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闪过。 【千锤百炼,舍死护生。】 这是每个剑修接到本命剑胚时必然被教导的天命,洪炉界自古以来饱受火陨天灾之害,唯一能感应陨兽的剑修从选择这条路以来就要承接天命。 如李忘情的同门一样,他们平日里暴躁狂傲高人一等,但临战之际,越是精纯的剑器,越会定会引导他们选择迎战。 相较而下,不能开刃一直是李忘情的执念。 砺锋到开刃看似只是剑修的一步,这一步,她却走了几十年。 几十年间,曾经幼时欢笑与共的同门在历经磨难后,看她的眼神逐渐轻鄙。 【我这么拼命修炼,宗主怎就不看看我!】【几代门人搏命挣来的燬铁竟浪费在这废物身上,笑话。】【有眼色的早就自请离开宗门了】【咱们岂能比得上人家,靠溜须拍马的本事也能留在四忘川。】 【她凭什么?】 是啊,她凭什么呢? 既不能痛痛快快地做个恶人,也不能挺剑出征护佑苍生,从头到尾都只活在师长、师姐失望的眼神里,浑浑噩噩度日。 她几十年前反复请出、被师尊无视时就已经负气出走过了,扔了玉牌在外面找了个小宗门打算养老,没过半年,宗主亲自来接走了她,那个小宗门后来也散了。 李忘情当时也没料到自己一个砺锋境的弟子值得师尊亲自来找,而对一个小宗门而言,藏匿行云宗宗主的嫡传弟子,不灭门已经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她那大部分时候都很随和的师尊从不解释他的行径,只对她说——不许走,不要问。 这种异常的“偏爱”带来的就是同门的孤立。 障月像是翻书一样慢条斯理地看完了她的一生,每个字眼都说进了她心里: “那么,你既然已经到了可以豁命的地步,又何妨更过分一些呢。” “不得志的人突然得到奇迹,让那些轻视你的人震惊于你的改变,不是每个人的梦吗?” “任何荒诞的愿望都可以在我这里实现,你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李忘情的意识有些混沌,甚至认为对方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是真正可以实现的。 其实他的措辞、语句都和常人不同,但奇怪的是,李忘情都能理解,而且认为理所当然,毫不起疑。 尽管这本身就很古怪。 李忘情好似就这样被蛊惑了,她微微启唇,道:“……我应该怎么做?” 说剑 第19节 障月似乎终于满意了,像对待邪月老一样,他缓缓道: “向我许愿吧,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呼唤你心底浮现的那个尊名。” “在天平的此端放入‘血’换取彼端的‘开刃’,价值不等,即行成交。” 李忘情感到自己一片心海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巨大人影。 他的面容隐藏在灰袍下,仅仅露出下半张面容。 李忘情感到他那隐没在黑暗里的双眼,带着某种嘲弄众生的笑。 最后,他山岳一样的,布满模糊符文的“手”悬在她头顶上。 比起寻常人皮肉骨皆具备的手,他……不,祂的双手被一层齿轮状的铠甲覆盖着,齿轮转动间,祂的手指上垂落的铁索也为之转动。 铁索的末端系着一架天平。 它的一端架在黑夜,装着宁谧的月亮,另一端架在蓝天,盛着刺目的太阳。 天平不向任何一侧倾斜,但它绝不公平。 它绝不能公平。 李忘情坐在其中一侧的“秤盘”里,浑浑噩噩地伸出手,在天平的一侧放入了一样东西。 琅铛一声,砝码落下。 “很好。”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如同以往无数个顺理成章的不平等交易一般,无论哪一方的大地上,生灵皆无法克服自己的欲念。 障月退出了她的意识,伸手笼住眼前的光。 但下一刻,另一道光在眼前亮起。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墨色的眼仁映出了李忘情手背上那金色的、如同火焰般的异纹。 漆黑的棺材里,早先被李忘情刻下的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 障月仿佛遇到了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 “你为什么,还没有被我‘污染’?” 李忘情反客为主,冷冷道: “我没想到,原本用在道侣身上的‘交心血契’会用在你身上,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 “不就是一点小小的代价,什么都能换吗……那就这样吧,我一文不值的‘心’给你,那滴血也封在里面,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你可以得到它,但只要我不索回,你永远也碰不到它。” “你长成这样,早晚是要被女人骗的,遇上我,算你倒霉。” 障月没有再说话,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声音幽柔地说着话,双手捧起他的脸,然后低头……微凉的双唇碰上了他的,略一犹豫后,便坚定了下来。 这是个冷淡的吻,他感到一口腥甜渡进了他口中,麻木的躯壳久违地……可以说是隔了不知多少岁月地,有了一丝烧灼的感觉。 “血”进入了他的身体,但“血”又无法被他收回,像是被封印在一块不化的冰里面,而冰的源头…… 李忘情撑起身子,抹掉嘴角那一线鲜艳的红,眼神冷漠如冰: “礼成了。” …… 月老庙上方,莫大的危机之下,争执还未停息。 “二太子正以真火炼化月老庙,此时中断必会重创本命剑!” “那又如何,御龙京莫非是怕死之辈!” “放肆,我御龙京百姓还在下面,还有你们行云宗的少宗主,剑阵一旦启动,岂不是全都一道杀了?!” “她算什么少宗主——” 两边声音吵嚷不断,羽挽情突然厉声道: “够了!” 她盯着月老庙,眉心深深蹙起,随后飞近御龙京眼下修为最高的鳞千古。 “鳞前辈,是我宗冒失行事,眼下最棘手的莫过于这月老庙的人血大阵,您可有对策?” 鳞千古道:“恕老夫直言,陨兽固然是弥天大祸,但二太子身份尊贵,接下来便要继承大太子的遗志坐上御龙京之主的位置,老夫在此地,就断不能让他有失。必要之时……虽然代价大了些,老夫也有手段保住太子。” 只保二太子,意思就是,紧急关头鳞千古会选择放弃月老庙里的凡人,和他们行云宗的弟子。 在场之中,鳞千古修为最高,在这样的局面下,羽挽情也无法阻止他。 化神期修士有一说一,底线亮出来就绝不会更改。 羽挽情沉声道:“现在还未到‘必要之时’,晚辈还有一对策,请前辈一听。” “请讲。” 她朝远处虚虚一勾手,拖着伤腿跟着一起来的成于思带着一个身上贴了一圈定身符的少年上前来。 “师姐,我不想看管他了,这厮一路上实在太……” “闭嘴。”羽挽情拎过翻着白眼的荼十九,“邪月老乃是苏息狱海逃犯,而此人就是为追杀邪月老而来,他手上必有钳制邪月老之法。” 此言一出,本来就紧张兮兮的御龙京修士齐刷刷怒视而来。 “羽少宗主未免也太放肆!”鳞千古看着荼十九,眼底一沉,“我御龙京大太子刚刚陨落于苏息狱海,倘若处理本宗下辖之地的火陨天灾还要依靠苏息狱海之人,岂不是笑话!此事断不可能!” 这时,羽挽情瞥了荼十九一眼,道:“前辈息怒,此子并不是苏息狱海挑衅者,其身份不凡,还带着他们大祭司的密信,正是关于大太子陨落之事,正要呈交御龙京。” 鳞千古火气一滞,道:“是何密信,快拿来老夫一观。” 羽挽情从荼十九身上掏出一封加盖了灵印的信,递给了鳞千古。 后者闭上眼将灵印层层打开,最后展开信笺时,却发现是一张白纸。 “这为何……” “长老!”旁边御龙京的人失声道,“她趁你拆信,把那苏息狱海的小子放进月老庙里去了!” 鳞千古定睛一看,只见荼十九从羽挽情背后直接冲进了月老庙的大阵里,其月老庙门前的藤蔓仿佛对他失去效力一般,任凭他落地,还“略略略”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鳞千古暴怒,这才知晓被羽挽情骗了:“羽少宗主,你!” “事急从权,只有苏息狱海的死壤圣殿才最知晓怎么克制其死藤禁锢的逃犯,前辈海涵。” 羽挽情说完,不再理会鳞千古,她提起剑,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缓缓浮出阵法外、凌空悬浮的漆黑火茧。 “还有,我们没时间争吵了,陨兽的‘茧’已经出来了。” 第十五章 传送 “这是什么火!竟能烧…… 御龙京的二太子简明言此时此刻已经深入到月老庙大阵前,周身真火如海潮般笼向月老庙,面前的三尺之地,如同一个皮球被按进去一个凹陷,这周围的人血大阵已经让他炼得七七八八,很快就能突破其防御极限开出一个口子来。 天上的火云盘旋不休,而且凝聚的速度比寻常陨兽降临时更快,这说明这一次的陨兽不好对付。 想到此,简明言心里更是窝火。 他一边用真火炼化大阵,一边朝阵中被邪月老镇伏在地上的郑奇、白霞二人喊话: “这月老庙门前写明‘生人莫入月老庙’,乃是死壤七煞之邪月老的招牌,凭你们断不可能降服于他,当时为何不及时上报!” 洪炉界默认的规矩,在哪儿发现的逃犯,就地找最近的宗门上报,作为友宗,行云宗弟子本就有义务及时通知御龙京来处理此事。 这位二太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脾性暴躁之辈,郑奇和白霞二人心里发苦。 这件事还在其次,倘若师长追究起来,他们不听李忘情劝阻执意犯险,导致火陨天灾降临,这就不是行云宗能处罚的了,搞不好就要流放苏息狱海。 “师兄……”白霞简直快要哭出来,“怎么办?” 郑奇更狠一些,一咬牙道:“没办法了,谁知道李忘情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为了咱们的前程,也只能……” 他勉力撑起身子,高声道:“二太子明鉴,说来惭愧,我二人不过是寻常开刃境,岂敢挑战死壤七煞。敝宗的李少宗主向来很得宗主偏爱,可能自恃有宗主赐下的重宝在身,这才想独力拿下这邪月老,我二人到此地时已救援不及……” 行云宗、御龙京的宗主都有两个继承者,尽管简明言自己也很努力以年少之姿成功进阶切金境,位在天骄之列,但仍比不上他那惊才绝艳的亡兄。 理所当然的,御龙京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兄长身上。 偏爱,这是拼命修炼的简明言永远也无法从他们的父亲太上侯那里得到的。 同样是相较之下不出彩的那个继承者,这个姓李的女人就是被偏爱的,此番即便是因她之故,错失良机导致火陨天灾降下,只怕也会被行云宗包庇。 而在这个局势当口,护佑御龙京百姓不力,这巴掌必然狠狠地打在他简明言脸上。 简明言怒火更盛:“刑天师的爱徒又怎么样,我今日饶不了这女人!” 真火随怒气陡然迸发,本就摇摇欲坠的月老庙人血大阵,在阵中所有人痛苦的哀吟中逐渐被烧融。 “破!” 一声落下,阵法被融穿了一个大洞,而简明言强行炼化,体内灵力也是十不存一。 “可以出去了!”郑奇震撼地看着阵法的破口,慌忙道,“请二太子相救!” “啧。”简明言拄剑在地,正要让御龙京其他修士进入,忽然背后飞来一脚,直接把他整个人踩进地里。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火气挺旺啊兄弟,借过咯。” 谁?! 谁敢踩他御龙京二太子的尊背?! “放肆!”简明言勃然大怒,但转眼间,那少年已然钻进月老庙里,只留下个背影。 …… “仙师来救我们了……” 月老庙里,满地都是被吸了血气的凡人们,一个个面容苍白、皮肉枯朽,这一遭过后,即便活下来,也是元气大伤。 荼十九穿过正堂,一路循着这些人身上红线的方向靠近月老庙后半处。 他看着满地虚弱的凡人,喃喃道: “这老东西,倒挺有想法的。” 说剑 第20节 此时,一个凡人努力爬过来,泪眼朦胧地抓向荼十九的脚:“仙师,请你发发慈悲,先救救我……我家中颇有余财,愿意供奉仙师以为报偿。” “是吗?那我先验验货。” 荼十九恶劣地扯开嘴角,反手就是一指戳穿那凡人的胸腹,带着满手的血收回来放到眼前。 他手背上生出藤蔓,很快将那血吸食干净。 奇怪的是,那些藤蔓吸完血后,荼十九仿佛也解析出了这凡人血中到底被做过什么手脚。 “看来是用陨兽血激发这些凡人的生机在先,又以‘结契’的法门剥夺其血气,供养这阵法……” 苏息狱海出身,无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辈。死壤七煞中的“邪月老”属于死壤圣殿的祭司长麾从,虽然修为上排于末流,但术法颇有其独到之处,精通阵术、符箓、秘法,更以一手结契之法闻名。 荼十九望向空中,抓了一把空中飘散的红线,“这老家伙到底偷了多少陨兽血?” 说话间,那些红线骤然绷紧,柔软的线突然被拉作钢丝一般,直接朝荼十九绞杀而去。 这一招来得又快又急,荼十九脸上多少有些错愕。 一入死壤,永世为奴。死壤母藤对苏息狱海所有的人都有绝对的制约之力,是以这些年试图逃出苏息狱海的犯人,遇到苏息狱海的追兵只会疯狂逃窜。 但很显然,邪月老现在选择了反抗……甚至反杀。 大量的红线从前方层层屋舍的废墟中喷涌而出,荼十九不得不释放出藤蔓应对。 一时间巨大的藤蔓从屋顶、地下、墙边疯狂生长,和红线绞在一起,彼此交锋中,荼十九惊觉对方的修为已经恢复。 如果是其他追兵,此时面对邪月老挣脱死壤母藤的绝对约束这件事,只怕早已已经呆在原地,可荼十九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而言都年纪尚小,对此异状也只是略微诧异,随后便进入了斗战状态。 “不错啊,邪月老,难怪祭司长这么看重你……不过趁着母藤枯眠期盗树汁又偷陨兽血,祭司长可是很伤心呐!” 密密麻麻的红线与藤蔓交锋中,一道人影立在废墟上。 “闭嘴!你这邪藤之子!老夫今日既得自由,待重振旗鼓,便立马将挣脱死壤母藤的法子昭告天下!届时人人皆得此法,苏息狱海万恶尽出,好叫你们这虚伪的‘三都盟约’热闹热闹!” “……” “怎么,没话说了?” 荼十九拍手称赞道:“好,真是个人才,等我宰了你之后,就砍一根母藤的树根为你雕个像,就放在大祭司门口。你值得苏息狱海所有恶人的崇敬,下回新来人的时候,每个人去母藤那受洗前先说一段你的故事……” 是个疯的。 “哼,你以为老夫不知晓你在以交谈拖延于我?”时辰已到,邪月老不在多言,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上品灵石拍在脚下,“老夫不奉陪了!” 他已等待许久,刚才的周旋也是为了最后启动传送阵争取的时间,此时时间已至,传送阵亮起的光芒包围住了邪月老。 再有数息,他即将成功脱身。 “就此别过,终究是老夫更胜一筹。”邪月老冷笑道。 荼十九收了笑,他向邪月老伸平右手:“对了,我记得你的拐杖是祭司长所赐吧,你是不是忘了……苏息狱海连根草也没有,他哪儿来的木头做拐杖?” 邪月老骤然一惊,下一刻,他手中拐杖骤然生出无数藤蔓,缠在他身上,藤蔓的另一端被荼十九拖住。 “可恶至极!!” 荼十九身影灵巧,穿过层层叠叠的红线,一手强拉住藤蔓不让邪月老被传送,但毕竟邪月老此时挣脱藤蔓后是元婴修为,他只是结丹后期,凭死壤藤萝带来的压制仍显不足。 一边急着走,一边死命拖,两股力量撕扯下,荼十九到底差一个境界,慢慢被邪月老拉过去。 “那你就跟老夫一起走,等下便让!”邪月老大喝一声,千丝万缕的红线倒缠上去,元婴期的功力压倒性地把荼十九往他的方向拖去。 “啧。” 荼十九回头一看,周围已无借力之处,瞥见个棺材倒落在旁,看起来是个重逾千斤的法宝,便毫不犹豫地用藤蔓卷住。 “纠缠不休!” 此时,外面御龙京和行云宗的人马已然杀入阵中,几十道剑影转眼间削断困住凡人们的红线,一个个如潮水般往外送去。 而看到红线既断得差不多了,外面骤然一阵密集如雷雨般的剑气落下,白羽飞散中,月老庙的阵法终于支撑不住,轰然一声炸开来。 “邪祟之辈,还不束手就缚!” 邪月老被死死困住,他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上方化神期的那位御龙京鳞千古已经将目光投射而来。 鳞千古伸手一指,一道蛟龙的虚影顺着臂膀冲下来,其目的明确,直指传送阵,试图破坏邪月老的传送。 邪月老见状,深知这一招不接,传送阵必然不保,高喝一声: “左右皆是一死,老夫何妨搏命!今日若不得生天,毋宁死!” 说时迟那时快,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大口精血,血液罗织成网,挡在传送阵前。 “蝼蚁。”鳞千古冷哼一声,下一刻,蛟龙虚影轻而易举地撕碎红线网,将邪月老直接撞飞。“莫再挣扎了,天要你死,如是而已。” 眼前剑光围近,浑身溢血的邪月老绝望地朝着半空中被团团围住的火茧,此时此刻,他已经彻底疯狂。 “天收我?这天从来都是假慈悲,与其如此倒不如……” 他高声大吼:“邪神!我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给我自由,哪怕只活一日!” 他凄厉的大喝声中,鳞千古正要动手了结了他,陡然听到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笑。 【第二次了。】 鳞千古浑身一僵,他感受到了有什么难以言明之物正在注视着他。 这对于一个化神期修士而言是从来未有过的,那视线仿佛来自每一处。 天空、大地、飞鸟、虫豸、林木、岩石……他周围的一切,乃至一弥散在空中的尘埃都好似睁开了眼睛一般注视着他。 “谁……到底是谁?”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了他,正要抹杀邪月老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而除了他之外,别人似乎毫无所觉,密密麻麻的剑光织成一片炽白的剑网,正要千刀万剐了邪月老这祸首之时,其脚下的传送阵先一步开启成功,连续亮起的阵光淹没了邪月老的身形。 “喂!愣着干什么,还不拉我一……”荼十九未来得及松手,整个人被同时拖进了传送阵里。 “站住!”羽挽情带着折翎剑光杀到时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荼十九拖着的棺材也进入了传送阵中被带走。 而传送阵至此,灵力刚好消耗殆尽,黯淡了下来。 “鳞长老,你在做什么?”后面的简明言愕然道,“为何让此獠脱逃了?” 鳞千古是在场修为最高者,他回过神来,刚才的注视仿佛是一种错觉,警惕地用神识扫向了四周。 “二太子,此地别有大能之辈,还请……” “你在说什么,那陨兽要破茧了!” 仿佛是天助邪月老最后一程,高悬于月老庙上方的漆黑火茧那虚无的影子里传出了清晰的碎裂之声。 “陨兽……”外面的鳞千古终于认真起来,他一把抓住想冲过去直面陨兽的二太子。 “鳞长老!你做什么?” “保护二太子!”鳞千古言罢,他大手一抓,一股化神期的庞然伟力掀起数道碗口粗的雷霆,在火茧周围结成雷网。 不止如此,他还抛出一柄三叉戟,其出现的刹那,周围虚空就出现了少许扭曲的波纹。 双重加持下,当熊熊黑火中,一头可怖的怪物探出犄角时,鳞千古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所有的手段。 “破!” 雷网、三叉戟一困一杀,集中向火茧一点爆发,然而这些足以瞬息炸穿一座大山的攻击都在一片腾然升起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鳞千古咬牙道:“火茧的大小决定其强弱,寻常火茧不过一臂或半人大小,这火茧高足有三丈,恐怕……” 无数道剑光如雨如蝗般刺向火茧,但下一刻,皆像是被火舌燎出焦黑的纸片一般,在一声声心神相连的痛呼声中狼狈坠落。 “这是什么火!竟能烧我的本命剑!” 众人目光集中处,火茧碎裂开来,内中走出一头异兽,它像是临时拼凑出来的、形似鹿又不是鹿,四足上缠绕着火焰,出现的瞬间,其金色的眼瞳便映出月老庙外一张张恐惧到极点的面容。 “嗡——” 百里剑鸣,在这一刻仿佛有了情绪一般,尖锐得让人感到了恐惧。 所有的剑器都在颤抖,他们的主人却没有办法安抚,因为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花云郡上。 云层急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浮云再也不是柔白的色泽,而是逐渐浮出霞光般的红,随后那霞光阴沉下来,里面仿佛烧起了一把火一般。 那不是长夜之后盼来的日出,而是正在酝酿中的火陨天灾。 第十六章 开刃 【背叛自己,视同背叛…… 百朝辽疆中有十万大山,辽阔的疆域中,其山形巍奇、江水诡谲,虽然妖兽横行,但胜在土壤肥沃,稻麦荞黍,一年三熟,便有上百小国盘踞生于其中。 但山林一向默认为妖物之地,人烟罕至,一旦逃入其中,便再难追寻踪迹。 此时此刻,在这寂静无人的山林里,便有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低阶的妖兽从山林里奔逃尖啸,而在其身后,一座小山轰隆倒下,不知埋葬了多少飞禽走兽。 “不愧是祭司长一手养大的圣子,区区十数年,便有这等好本事……咳咳!不过,你的火候始终不及母藤万一。” 邪月老半个袖子已经被撕裂,胳膊上被扎入了一些无名藤萝种子,那些种子如同某种凶恶的虫子一般,沾皮就往经络中钻,这让邪月老不得不丢出红线扎紧上臂,用自身真火煅烧,试图把那些死壤母藤的藤种驱逐出去。 他最重的伤自然是刚才那一下被御龙京的长老鳞千古所重创,导致传送过来之后不得不再同荼十九缠斗。 伤上加伤,所幸元婴期和结丹期的沟壑不是那么能轻易抹平的,同荼十九的交手半个时辰便见了分晓。 “所以,你为什么不过来取我性命?” “……”邪月老看了看手臂上被荼十九趁乱打入的藤种,脸黑了下来。 “不是母藤就还有救……” 不过,死壤母藤诞育的圣子,和其母体一样,有催化藤种之力,他只要靠近荼十九,就相当于找死。 更麻烦的是,那具棺材也被荼十九拽过来了,那里面装的可是…… “你以为老夫便奈何不了你吗?” “不然咧?” “黄口小儿,你莫要太嚣张!” 就在他身前数丈之地,一片颓枝乱叶里,荼十九靠在棺材边,他四周被八条红线捆得死死的,其末端的铃铛每响一声,红线便勒入肉中一寸。 被传送到这陌生之地后,他已经和邪月老打过一架了,其战况勉强两败俱伤,但估计再过半刻钟,邪月老烧完他臂上的藤种,就可以来收拾他了。 荼十九盯着他手上的藤萝,自来熟道:“说起来,母藤的藤蔓从无被摆脱的先例,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剑 第21节 邪月老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棺材,他晓得那里面是他准备给邪神的‘人壳’,但为了不引起荼十九的注意,也只得勉强维持镇定。 “老夫可不是那些空有煞名却浑噩度日之辈,这上百年在死壤圣殿,足以让老夫窥知其秘。” “不对吧。”荼十九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嘴,道,“大祭司让我出来追杀你之前,给我另有嘱咐,你一旦被我所杀,我就得杀光所有与你相关的人,这说明你拿的不是一般的东西。” “……” “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圣殿下面镇压着的那东西……大祭司看都不给看,你是怎么接触到的?反正一时半会咱俩都死不了,唠一会儿呗。” 他越说,邪月老越是紧张,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其他,扬手抛出一枚铜铃,四周困住荼十九的红线铜铃一并响了起来,随后又是一座血色的、如蛋壳般的阵法笼罩了荼十九。 “抱歉了,老夫可是断断不会相信母藤里生出的怪胎。此‘千丝煮血阵’是老夫毕生得意之作,能大能小,只要有足够的血气,便是连火陨天灾也能扛上一二。” 邪月老说这种话也不心虚,能扛火陨天灾所需的血气恐怕得耗尽一个小国的凡人性命才够,接着道,“但相反,阵中的祭品被活活吸死之辈,连元婴期也不在少数。” 他说到这儿,布下阵法后又从随身的乾坤囊不要钱似的丢出几十张符箓加厚封印,这才抽身离开,打算在这十万大山中找个僻静之地藏身。 “天黑之后,你便会生机枯竭而亡,不过也好过回去苏息狱海……哈,后会无期了,可悲的圣子。” 言罢,邪月老的身影便消失了开去。 这座小上许多的“千丝煮血大阵”红线串成的铃铛不停摇出恼人的声响,荼十九沉默了许久,不多时,他缓缓垂下头去。 天色微暗,其实并没有走远的邪月老冷哼一声,靠近过来,打算收割他的性命:“还是嫩了些,看在你身上的死壤母藤分枝也算是稀世奇珍的份上,老夫就当收一些苏息狱海的利息……” 十步之内,邪月老正要取命时,本来奄奄一息的荼十九突然抬起头。 “老鬼,说谁呢。” 说话同时,邪月老脚下骤然有无数藤蔓穿过土石,如密集的尖矛般刺穿了邪月老的身体。 “你——”惊叫声淹没,邪月老感到熟悉的死壤母藤再一次进入了他的体内,他一声暴叫,“不!!” “这次,是母藤的主藤了,熟悉吗?”荼十九嘲讽道。 几十年的筹谋,几十年的等候,他已抛却了一切,刚看到一点自由的曙光,便被夺走。 荼十九抬了抬腿,此时他的腿上如树一般伸出许多藤蔓,直接深入地下土壤之中,如同树木一般汲取大地的生机。 故而,刚才他只是看着被抽光,实则一直暗中有所补充。 一计得逞,荼十九呲牙一笑:“这一下,不知天黑之后,谁给谁收尸呢?” 痛苦、激愤之下,邪月老元婴期的灵力愤然一震,正要下杀手,然而荼十九已然发动了寄生在他身上的死藤之种。 “一朝入狱海,永世死藤奴。可惜了,你也不是例外。” 然而千丝百结,红线相缠中,荼十九发现自己的死壤之藤正要刺入其心房时,被其身上挂着的一片玉挡了一下。 那片玉很脆,就是普通的凡人用的玉片,但就刚好差那么一点,其元婴及时做出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肉身里突然钻出一个拳头大的虚影。 这虚影来不及带走乾坤囊,只能裹着其本命法宝“连理鼎”脱体而出。 “元婴?”荼十九啧了一声,脸色不免阴沉下来。 元婴期就是这一点麻烦,元婴可以脱体而生,只要找到合适的肉身便能夺舍重生,相当于到了元婴期就有两条命。 而死壤之藤未来得及困住其元婴,为免其元婴脱逃,只能转而困住邪月老的肉身。 “你这怪物,老夫的千丝煮血大阵还未破,只要你先死!老夫还会有活路!”邪月老大的元婴声音扭曲,“老夫手上还有一具肉身,待老夫完成夺舍,回来再给你收尸!” 荼十九在心里骂街。 见了鬼了,死壤母藤可怕之处就在于其肉身、神魂可以一并控制,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竟就让这邪月老的元婴跑了,这是什么运道? 刚刚也是,按理说刚才那化神期的老头杀邪月老是肯定能杀的,但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停手,让邪月老活了下来。 他真有这么走运吗? 眼见邪月老的元婴裹着他的本命法宝连理鼎化作一道遁光飞去,荼十九有气无力地朝他逃跑的方向丢了块石头:“歇了吧你!” 不过荼十九这波过后,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布下其他手段了。此时邪月老被藤蔓困住的肉身融入了周围的“千丝煮血大阵”内,顿时阵法吸力骤然增强了数倍。 修士到了元婴期本就难杀,荼十九被他临死前反扑一手,此时口鼻都溢出了血。 “啧。” 眼下的情况,已是你死我活。 荼十九抹了一把血,他足下树根抽取大地生机速度有限,思前想后,只能分出一缕藤蔓从后面不知不觉地“啪”一声掀开了棺材。 他敲了敲棺材: “里面看戏的那位,看够了就出来吧,那老鬼半死不活了,一具元婴逃不远的,帮我砍了这些恼人的红线,等会儿他的乾坤囊我七你三。” 棺中无人回答。 “死了?”荼十九不能动,勉力一抬头,便看到一只布满金色异纹的纤细素手抓在了棺材沿边。 片刻后,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狼狈的女子撑起身子,从棺材里翻出来。 她一落地,便差点摔在地上,勉强用剑拄着地站稳后,朝荼十九伸出手比了个“九”。 荼十九:“哈?” “三七分账,不行。一九分账,我九你一。”她哑声道。 荼十九“呵”了一声,他素来肆意妄为,断不会同人商量,尤其看她修为不过开刃上下,当下号令藤蔓抽向对方。 “口气挺大啊,平时挺喜欢吃芫荽吧?” 藤蔓尽管主人被束缚,也还是势如狂蛇,然而就在藤蔓即将给她白皙的脖颈开个血洞时,藤蔓却陡然停住了。 荼十九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才正经看向这拄着锈剑的女子。 棺材里还有什么东西,藤蔓末梢传来的感觉,竟然是……恐惧。 “你是谁?” “李忘情,行云……算了,不丢宗门的人了。”李忘情梳拢起脸上的乌发,重复道,“我有个拖油瓶要养,我九你一,不谈价。” 又有一股鲜血从七窍渗出,荼十九此时也的确耗不住了,开口道:“那你过来听我的指示,我指哪儿你打哪儿——” “不必,我能破。” 言未尽,便见眼前的女子握住剑刃,以掌为鞘,初露的剑锋缓出三寸,随后一剑拔出! 原本悠然地缭绕在山间的云雾骤然翻腾起来,仓皇地卷向两侧,在其之下,有一道散发着烧灼气息的剑痕如同一轮新月一般在云层下燃烧起来。 倏然,剑气凝聚如镰刀般聚起,回转斩在山坳里那千丝盘绕的红线大阵上! 刺耳的一声脆响后,山间陡然静寂下来。 尖啸的飞鸟摇摇晃晃地从苍空飞过,却在某一处时,其翅羽陡然被整整齐齐切下一截,在它摇晃着坠落时,周围一并震下的落叶也都一分为二。 就像这片山谷里,但凡有生命之物,都被凭空斩了一剑一般。 而就在数里之外,刚刚逃脱不远的邪月老元婴正狰狞回望。 “荼十九这怪胎一向被圣殿祭司护得死死的,却不知那死壤母藤知晓她的圣子被老夫炼成尸傀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当下还是要找一句合适的肉身。” 邪月老缓缓停了下来,他的元婴里裹着的“连理鼎”倒转过来,一阵灵光散出,昏迷的石秋被他放了出来。 “这就是那邪神许诺的运道……”邪月老心里一阵后怕,同时又有些复杂,“倘若刚才便杀了你,这十万大山里找不到肉身,老夫此时已无活路。” 邪月老的元婴散出黑雾,一点点钻入石秋的眉心,他仿佛意识中吃痛,无意识地叫道: “……娘,我好疼啊。” “好疼啊,是不是我的陨火疮又发作了。” “师父,你在哪儿……救救我……” 邪月老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荒诞,作为死壤七煞,在残酷如炼狱的苏息狱海里,他什么样的极恶之辈没有见过。 没想到出来一遭,随手捡的徒弟,却是个傻子。 “傻孩子。”邪月老声音嘶哑,像是要强行说服自己一样,“也是,你这资质平平的废物,怎么担当得起老夫元婴期的修为,晦气。” “自从遇上你,便没什么好事。” “蠢货一个,老夫杀人就杀了,还得编个借口骗你,你一个凡人也配?” “对,夺舍你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趁荼十九神魂虚弱夺舍了他的死藤之躯,岂不是比你这废物好上一万倍。” 邪月老语调讽刺,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这傻徒弟,还是在嘲讽他自己。 然而,此时有一个缥缈的声音从他心地响起。 【要记得,凡事利己为先,要作恶,便恶到底。】 【背叛自己,视同背叛命运。】 邪月老咬紧牙关。 不能说,说了就会死,不能后悔,后悔……会被祂看到。 下手吧,只是个相处了几个月的凡人而已,只是和他的孩子有些相像而已……而已。 夕阳坠落进云海,石秋的眼皮动了动,他迷茫的双眼里仿佛看见了邪月老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单纯的微笑。 “师父,你好了,我们……能回家了吗?” 回家。 他也想回家,可他已经没有家了。 石秋茫然地问道:“……师父?” 漫长的沉默后,邪月老散发出一缕微光,让石秋再度闭上了眼:“对,你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就不疼了,就……可以回家了。” 【你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很意外。】 一缕幽微的剑光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闪过邪月老烙在地上虚无的影子。 如同流星划过湖面,点燃黄昏,陨灭了一个恶人的一生。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行云宗四忘川。 说剑 第22节 一道从云中坠落的瀑布深潭边,丹灵打理完散发着莹莹青光的灵草,回过头来看到坐在芭蕉椅上的白发男子发尾落地,连忙跑过来抱起他逶迤在地上的雪白发尾,放回到芭蕉椅的扶手上。 这时,芭蕉椅前的鱼竿动了动。 “宗主、宗主!”丹灵指着潭水边,“四忘川的鱼咬钩了,丹灵帮您提吧。” “不必。” 一言落,鱼竿从池畔飘起,轻轻落在白发男子掌中,而钩那头的鱼在这一刻疯狂挣扎,连同四忘川的水都几乎沸腾了起来。 “嚯,这条鱼好生厉害。”丹灵看得目不转睛,而下一刻,一股无名的雾气自山间落下,卷起那咬钩的鱼。 是一条火红色的鱼,身上满是裂痕般的金色纹路。 然而就在白发男子欲接那尾红鱼时,红鱼骤然一摆尾,尖利的尾鳍划过他的掌心,鱼竿也应声而断,随后它便趁机跃回了鱼池子。 “可惜,难得有鱼咬钩了,平日里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的。”丹灵一脸惋惜,随后看向宗主时,她不禁失声道,“宗主,您的手!” 澹台烛夜伸开五指,对着光看了看。 他的手心里被那尾红鱼划伤的地方,犹如被火焰烧过,留下了一线余烬般的灼痕。 “这鱼也太凶了!”丹灵恶狠狠道,“看我借了法天殿的金刚网把它抄来红烧了!” “不妨事。”澹台烛夜不以为意地握起手指,“鱼钓不上来,不是鱼的错,是竿不好。” 他言罢,缓缓起身,像是要往四忘川外走。 “宗主去哪儿?” “闭关三个月,做鱼竿。” 第十七章 消失的陨兽血 你还会回来的…… 当半空中包裹着邪月老的藤茧坠落在地时,荼十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自己身上的红线松开了。 红线散了,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邪月老的元婴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荼十九并没有马上起身,立马拿出邪月老在苏息狱海的“本命玉符”,只见他的命火已经熄灭。 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个,就是眼前在同时动手斩了邪月老肉身的李忘情。 “你的剑……”荼十九瞪大了眼睛,“斩杀肉身,能连元婴一起斩?脱逃也没有用?” 他看着李忘情甩去剑上残余的杀机,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揉了一样。 要知道,修士到了元婴期是可以挣脱肉身夺舍重生的!除非是横压一个境界,能瞬间连肉身带元婴一起杀。 但她可是才开刃啊!一个相当于筑基修为的开刃境而已!谁家的开刃能斩元婴?哪怕是先后被围剿、重创的元婴! “你在说什么?” “我……操。”荼十九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少许震撼,他扪心自问,刚才那一剑,他自己除非早有准备,否则还真不一定接的下,“大姐,你哪路的?” 李忘情不客气地搜走了邪月老的乾坤囊,道:“不要叫我大姐。” “好吧二姐。”荼十九看她还很守信诺地准备分账,摆手拒了,“这老鬼死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按我们死壤的规矩,强者配享所有,归你了。” “多谢。” 荼十九得了自由,瘫在大地上恢复体力,打量她的装扮,好奇道:“你是行云宗的人吧?剑术这么好,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李忘情:“你再说一遍。” 荼十九:“你是行云宗的人?” 李忘情:“后面那一句。” 荼十九:“……‘你剑术这么好’?” 李忘情终于露出了少许满意的表情:“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你之前没听说过我也属正常,我天分不好,卡在砺锋境多年,至于现在嘛……” 荼十九还想顺嘴力邀她加入苏息狱海,不想视线角落倏然飘进一片红色的衣角。 谁?!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 荼十九如同豹子一样弹跳起来,定下身形后,他看到棺材上不知何时悠闲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上晃着一面红盖头,如血一般红的盖头随着他轻轻脱手一推,从指尖上飘落在不远处的邪月老脸上。 “你本是能得自由的,可惜……我有新的雇主了。”他嘴上说着雇主,口吻却像是在说玩具一样。 然后,他抬眸看向李忘情,兴致浓烈地问道: “老婆丙,我们去哪儿玩?” 李忘情:“……” 荼十九指了指他,向李忘情问道:“这人是你道侣?” 李忘情突然一阵紧张。 障月刚要开口,李忘情便抢道:“他是花云郡郡公的世子,被邪月老诓骗险些丢了命,你们刚刚在月老庙交手时我就带着他藏进了这棺材里。” 荼十九瞥了眼棺材,质疑道:“是个凡人?怎么丁点儿也不怕的?” 李忘情:“邪月老拿他炼尸……那个,炼傻了。” “哦。”荼十九这会儿缓过来,站起身观察了障月片刻,道,“确实有炼尸的气息,能活下来也是奇了。” 他伸展了一下双臂,向邪月老的尸身伸出藤蔓一卷,将尸体收进他身上的一个黑色乾坤囊里,似乎是要走,但刚走出没两步,就敲了敲脑袋停住了步子。 “对了,邪月老的财物无所谓,但你得把他盗走的陨兽血给我。” “那是自然。” 因为邪月老已死,其乾坤囊上神识淡薄,李忘情轻而易举地用剑气抹灭其上禁制。 打开一看,发现果然是元婴期的家当,粗略一扫约有几万灵石,大大小小的阵盘、符箓、丹药、材料,只可惜大多散发着一股邪气,不适合剑修所用。 在其中,李忘情迅速锁定了一个水晶瓶。 那水晶瓶比她在棺材里的更大一些,上面浮雕着一棵阴邪的藤树,内中有一团拇指大小的金色血液。 只是看到,李忘情就有一丝眩晕之感。 而当她刚碰到瓶壁的瞬间,她突然听到一声笑。 紧接着,那团金色血液隔着水晶瓶突然一动,然后钻进了她指尖里消失不见了。 这??? 陨兽血不见了,但也不在她身体里,而是以某一种方式虚空转送到了…… 李忘情猛然抬头看向障月,后者仿佛知道了一切一样,抬手指了指自己心的位置,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还记得吧,是用,“陨兽血”来换你的开刃。】 他并没有说是一滴,还是一团,还是……全部。 看他的意思,大概是今后李忘情遇到的所有的陨兽血,都在这场交易当中。 原来如此,他们是对着玩文字游戏。 见李忘情浑身僵硬,荼十九催促道:“怎么了,不愿意给?” 李忘情心里像是有一座火山爆发了,但所有的仙女唾骂都在临出口时憋在了紧抿的嘴唇里。 随后,她杀人的目光掠过障月,然后突然对着荼十九一笑,将邪月老的乾坤囊直接丢给对方:“适才我在邪月老这棺中昏迷太久,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不认得哪个才是你说的陨兽血,阁下不妨自己找一找。” “喔。”还挺大方。 荼十九接过来一看,邪月老的全部家当里面果不其然大多数是死壤土特产,圣殿里有的是,他也就兴致缺缺。 从中一把抓出一个水晶瓶,里头漂浮着一团红色血液。 荼十九只是扫了一眼,微微皱起眉来。 李忘情好奇地先发声道:“这就是陨兽血?” “……总感觉颜色不太对劲,瓶子倒是对版货。”荼十九将信将疑地收起来,“我要去看看邪月老是怎么死的,你等下往哪儿走?” 李忘情当然是挂心着花云郡的事,眼下花云郡恐怕正遭火陨天灾,不晓得御龙京那边怎么处理。 还有石秋。 虽然修士有不杀凡人的律条,但凡人胁从邪修行恶,不可能不追究。 此地距花云郡不知几百上千里,只能寄望于御龙京能多派大能修士来对抗火陨天灾。 多想无益,李忘情只能先应付荼十九:“我是想回花云郡,但此时赶回去已然来不及了。何况我刚开刃,还想巩固境界,打算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地方闭关几日。这十万大山里多有迷障,你若遇迷途,不妨回来一道结伴找出路。” 修士刚升境界就好比产妇刚生完孩子,多少需要休几日适应一下。 荼十九表示理解,道:“行,那我就先走了,等你……对了,听他们说,你是行云宗的少宗主?” 李忘情一噎:“也算是。” 荼十九:“那你这修为可比那大姐差了不少火候,这次‘三都剑会’你要是以开刃境之身去的话,怕是活不下来吧。” 李忘情:“……” 三都剑会。 术修两百岁以下、结丹期以上,剑修一百五十岁以下、切金境以上可以参加。 这本不关李忘情的事,但其中有一条是——各宗少宗主必须强行参加。 “可惜。”荼十九目光落到李忘情的锈剑上,“你那把锈剑倒是挺有意思,听说剑修开刃时,剑器会自鸣其名,你听到的是什么?” “……”李忘情记忆有点模糊了,她下意识看向障月。 障月很显然是听到了,对她无声提示了两个字。 李忘情眯着眼判断了一下,表示懂了。 她回复道:“叫‘无事’。” 障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 说剑 第23节 荼十九:“……‘无视’?” 李忘情:“就……无事发生的那个‘无事’。” “挺叛逆的。”荼十九表达了赞赏,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今天算完事了,我叫荼十九,三都剑会再见。” “后会有期。” 目送荼十九的身形消失在远方天际后不久,一身火红喜服的障月开口道: “你好像很不想去那个‘三都剑会’。” 李忘情确实很不想去,去了就得和羽挽情组队。 可以想象的出来她师姐在前面大杀四方,她在羽翼下面龟缩一旁的画面。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拖师姐后腿。 “不关你的事。”李忘情面无表情道,“既然已经脱险了,那我们就此别过。” 她已经打定主意就是拖。 不管这狍子精是什么来头,他附身的毕竟是凡人的尸身,而且是个得了陨火疮的凡人尸身,过一段时日自然就废了。 道侣契约防的是外力重创,并不防自然老朽,李忘情只要回行云宗躲几个月,等他一死,道侣契约自然消失,这事就算翻篇了。 障月倒是不慌不忙,随便找了个树荫坐下来:“你现在要走?这不太合适吧。” 李忘情已然御剑在空,道:“我掐指一算你我缘分已尽,往后茫茫人海,你还会另有仙缘,只当我是个路过的普通仙女罢了。” 障月像是没听她说的话一样,道:“别走远了,我会乱跑。” “那就不关我事了。” 树影婆娑,落在障月悠远的眼底:“不,你还会回来的。” 李忘情没有再多言,最后瞪了眼障月,脚上加速,毫不留情地飘然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李忘情全力奔出百里之外,终于稍稍放缓速度,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这一日过的,又是邪修,又是斗法,又是住棺材。 还遇到个邪门的狍子精。 是真的邪门。 十万大山里无法定位,等到了城镇休整片刻,再想办法回花云郡。 不知那里的天灾怎么样了,可能修士们此刻正在和陨兽苦战吧。 就在李忘情想进城镇歇歇脚时,突然,她的“无事剑”疯狂嗡鸣起来。 这剑鸣声前所未有地尖锐,李忘情迅速抛剑在空。 “陨兽在何处?!” 无事剑茫然地转动了一下,最后剑锋……指向了大惊失色的李忘情。 【你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不期然地在李忘情脑海中响起。 她一咬牙,调转剑锋向来的地方冲回去。 果然,随着她直线飞回,剑鸣逐渐减弱,直至消失。 他xx的!这狍子精不是陨兽也是陨兽的老祖宗! 这时,三五道剑光从西北方如流星般赶来。 “前面的女修,站住!” 只见远天方向有数个剑修御剑匆匆杀来,将李忘情团团包围,一个个脸上的警惕在看到她脚下的剑时变成了疑惑。 “是剑修?适才那剑鸣,还以为是……” 剑修和陨兽,天克的死敌。 李忘情头皮发麻,她刚才身上出现了陨兽反应,引发的百里剑鸣召来了附近山里的路过剑修。 她也不是傻的,抢道:“各位道友,可是听到了刚才的百里剑鸣?” 对方点头道:“正是,你可有发现?” 李忘情硬着头皮道:“我也正是发现剑器自鸣,但追查到这里时却突然消失了,各位是否也是如此?” 这些人被她问得一愣,连连点头。 “我们这么多人一道剑鸣,不可能是剑器出了问题,必定是有陨兽行踪。” 李忘情故作思考:“或有可能是其他大能修士遇到了陨兽,顺手给灭了?各位,既然遇到了便是责无旁贷,我们不妨在这百里内分散搜查一番?” 在场修士里有比李忘情修为高的,闻言不满道:“你这开刃小辈口气不小,我看你形迹可疑——” 他说到一半,看到李忘情拿出的宗门玉牌,不由得放缓了声音。 “行云宗?” 李忘情点点头:“各位,时不我待,为了护佑苍生,当早做决断,一旦有所发现,应尽快呈报就近的宗门。” “啊,这就近的宗门只有‘半夏学舍’那帮书呆子,最近还一直倒腾他们那什么鬼如意镜,到处借灵石,根本帮不上忙……” “算了,既然上宗道友说话,多少也要给个面子。” “正是,既为剑修,抗击天灾责无旁贷,道友,请了。” 遇到障月前,李忘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了求生居然这么能糊弄。 她并不怕谎言被拆穿,因为百里之内的确有刚战斗过的痕迹,就是荼十九和邪月老的拆山现场。 荼十九…… 李忘情至少有三次感到对方有想杀了她的意图。 ——忘情,你在外行走,永远不要相信苏息狱海的罪者,那是一群永无人性的凶徒。 沈春眠不止一次这样嘱咐过她。 危机还没有解除,荼十九随时可能因为发现陨兽血是假货而回来找她。 即便对方找回来,也必须咬死不知道陨兽血这回事,不然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死狍子,你最好别走远。”李忘情咬着牙道。 第十八章 交易 然后这个世间就再也没…… 石秋从黑暗中醒来。 他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他之前为虎作伥害过的那些人,都变成了冤魂来找他索命。 他师父为了救他受了重伤,然后受到正道修士的围剿,好不容易杀出来后,将一身本事传授给他。 而他由此踏上了修仙路,成了一位剑修,从此和师父一起踏遍山海去救了许多和他一样有陨火疮的人。 然后……然后呢?好像是,他想家了。 石秋想起了他那脾气不好的娘亲,想起了他家门口那把将他扫地出门的竹帚。 ——等我在海桑国挖到了了宝矿,发了大财,一分钱也不给你这个老婆子花! 临走时的狠话,是母子间最后的告别…… 石秋多想让他娘像师父起初时那样,鼓励他,认可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了……师父呢? “醒了?” 石秋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双幽幽的眼睛。 那属于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气息的少年人,他正坐在师父的“连理鼎”上,手上玩着石秋娘给石秋的黄铜九连环。 “你是邪月老什么人?”荼十九一边玩他的九连环一边问道。 石秋咽了一口口水,缓缓后退,出于谨慎,他没敢回答:“我不认识。” “不认识?”荼十九把九连环挂在手指上转着圈,冷笑了一声,“你浑身上下都是死壤的味儿,和那老鬼相处时日不短了吧?” 石秋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算了。”荼十九拿出一个水晶瓶,里面是一团红色的血,他敲了敲瓶子,问道,“邪月老把这瓶里的陨兽血藏到哪儿去了,只有他和李忘情碰过,我查过乾坤囊,不可能凭空消失。” 李忘情……他们认识? 石秋愣了一下,迟疑道:“邪月老,他怎么了?” “死了啊,他的本命法宝在这儿,多半就是在这里死的。”荼十九露出探究的神情,“怪了,即便李忘情出剑了,那老鬼也有足够的时间夺舍你,他怎么这么好心放过你一马?” 石秋哑然。 师父死了,就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听眼前的少年说,是被李忘情杀的。 石秋以为自己本该松一口气,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还是难过。 “我……”石秋也只能承认,“回禀仙师,我是他记名弟子。” “我想也是,那你——”荼十九紧紧盯着他,“把邪月老怎么用这陨兽血的法子告诉我,那东西不可能只是一团普通的血,真正的陨兽血的去哪儿了。” 一股杀机笼罩了石秋,他慢慢后退:“我真的不知道……” “不杀凡人是罚圣山川和燃角风原的盟约,苏息狱海从来没有这一条。”荼十九抬手一抓,将石秋提离了地面,“如果不是邪月老用的,那就是李忘情骗了我……我这个人啊,喜欢骗人,不喜欢别人骗我,明白吗?” 石秋抓着他的手,脸憋得发紫:“我,我真的,不知道……” 荼十九冷冷地看着他数息后,手一松,周围蓦然生出许多藤蔓将他吊在一棵树上。 “行,看你一副蠢样,应该不至于说谎。正好那姓李的女人应该还没走远,在这十万大山里宰了她,等她宗门找上来,我早就回死壤了。” 石秋瞪大了眼睛:“你……她可是行云宗的弟子,你怎么……” 怎么敢的? 荼十九不在乎地一笑:“行云宗?你提醒我了,我才刚挨了他们的打,该是找补回来的时候了。” 说剑 第24节 看着荼十九远去,石秋脑内一阵晕眩。 师父死了,眼前的这个人,要去杀李忘情。 他呆滞了一阵,蓦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 “你说的,是那一瓶……金色的血吗?” 荼十九停住了步子。 “师父早就用了,师父还说……”石秋牙缝里几乎要咬出血来,“等他修为恢复了,要在死壤放一把火,把你们那棵什么劳什子母藤,烧个精光。” 晚风吹过瑟瑟发抖的深林,荼十九被阴影笼罩的双眼慢慢回望向石秋,此时他耳上是银色耳饰散发出一抹幽光。 他垂眸,似乎在和遥远的地方、某个声音对话。 “对,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是行云宗某个剑修,他们的少宗主。” “不晓得,还剩下个凡人,可能是那老鬼收的记名弟子。” “呵……凡人也灭口?” “介怀?怎么会,杀就杀了,随手的事。” 石秋看到他娘给他的九连环被荼十九挂到腰上,一股逼命的恐惧彻底笼罩了下来。 荼十九看向他,口吻轻柔道: “我对找死的人一向很优容,你想……怎么死?” …… 障月果然没有留在原地。 回到原地的李忘情现在相信他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鬼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偏偏她还不能乱走。 荼十九和刚才那拨剑修就在这一带,万一第二次弄出来个百里剑鸣,她肯定会被刚才那拨剑修围剿。 莫名其妙白死了,还捎带着污了行云宗的名声。 不知道为何,李忘情心里越发躁狂,她四处搜寻,直到天黑时,她终于从某处高山上看到山脚下有一列燃着火把的凡人车队。 她心里微微一动,和障月之前立下的道侣契约多少起了些感应。 “终于找到了,这死狍子精。” 李忘情隐匿身形落在地上,远远地便听见赶车的人正在同车厢里的同伙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语调中带着狂喜。 “这下发财咯!原本还想着这批没采买到什么像样子的‘肉货’,那些达官贵人会降罪于我们,没想到路上捡了个没脑子的。” “是那个被你骗上车的漂亮公子吧,他怕是不知道你牛牙子的大名,哎你说说他是怎么个没脑子法?” 说话的是个戴着头巾的髭须大汉,他拿出一块玉佩:“看到了没,这夕霞玉的玉佩。” 车厢里的同伙探头看了一眼,道:“哟,这可真是好东西,是那公子的?” “当时啊,他就站在路边,身上没钱,俺老牛原本也没想图他那卖身契,只是看中了他的玉佩,想出几十两银钱低价买下来。”牛牙子道,“你猜怎么着,他说他不要钱,说看我的蒲扇不错,想用蒲扇换。” “啊那蒲扇才几文钱一把,这不是亏大了吗?傻子才换吧。” 牛牙子道:“是啊,我又看他那玉带钩是个好东西,喜服也是拈金线的。就说公子穿得这般华贵,在这十万大山里行走恐怕遭抢,倒不如一并卖了。” “他不会真的卖了吧?” 牛牙子大笑一声,再喝一口酒,脸上满是醉红:“他问俺识不识字,俺说认识几个,他就说拿俺识字的本事来换就行。你说这人有没有意思,识字的本事哪能换呢?” 车厢里的同伙安静了片刻,有人压着嗓子问:“你不试试怎么晓得?你看车头上的灯,那字可还识得?” “那咋不识得嘛,俺牛家的队,在这百朝辽疆以东是响当当的牌子,都十几年了。”牛牙子抬头一看,只见车上灯笼摇晃,一个“牛”字白纸黑字,落在眼里却分外陌生。 “哎?莫不是俺喝多了……咋不认得了?” 车厢里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只和他做了这两桩生意?” “啊?”牛牙子的声音有了少许茫然,“当然还有啊,毕竟他那么好骗,长得又标致,不骗他个卖身契卖给达官贵人,俺不是瓜批吗。” 此时,马蹄突然一顿,牛牙子被一把扯进车厢里。 只见一个清丽的人影逆着光,纤细却紧实的手臂把他一个七尺大汉按得死死不能动弹。 “娘嘞,劫道的?!”牛牙子大惊,“你可晓得俺老牛家在这一带可是响当当的……” “你和他第三桩生意,做了什么?”李忘情毫不客气,直接剑架在他脖子上逼问,“说话,换了什么!” “俺说俺说!”牛牙子慌忙道,“他说要俺这一队人的‘身份’,俺都听不懂啥叫个身份……” 李忘情一窒,此时车队已经到了一处驿站,他们的家眷早早就提壶携浆地等在驿站边。 牛牙子耳朵算是尖的,听到家人的声音,连忙道:“女侠,你看这天色晚了,要不改天换个别的车队劫?” “确实晚了……”李忘情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话,离开了马车。 外面似乎无人觉察李忘情来过,牛牙子听到自己家老婆孩子的声音,连忙爬下来。 一个胖胖的妇人牵着孩子快步走来。 牛牙子慌忙下来要迎接,突然,他老婆视若无睹地越过他,连带着他的孩子也张口叫着“爹~”蹦蹦跳跳地奔向了车尾另一个人。 他抬头望去,灯笼下有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一身文士素服,却有一股姑射仙人般的风姿。 牛牙子的老婆热情地上前,对着他说:“夫君,哎呀这回走货辛苦了,来喝口浆吧,才磨好的。” 他孩子还抱着对方的胳膊:“爹呀,这回走商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玩儿吗?” 牛牙子呆滞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一个同样一脸痴傻的同伙:“俺不是看错了吧,俺老婆怎么……” “大哥,不止你,我娘也——” 他们的家眷纷纷朝着同一个人围上来,场面当时就乱了起来。 “这是我夫君啊,你为什么贴上来?” “胡说八道,这是我儿子,都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认错。” “你们都发癔症了吧,这明明是我大哥!” 一群人混乱里,忽然一道大风卷着枯叶刮过,等人们睁眼时,被他们认作的夫君、儿子、大哥的那个人已经原地消失了。 …… “你可真厉害。” 李忘情重重地把人摔在一棵树上,单手“咚”一声在他肩膀边的树干拍出一道掌印。 “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强占别人家室算什么邪神?” 障月垂眸看着李忘情,缓缓举起双手。 “我没有强占别人家室,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换。再者……我不是什么邪神。” “那他们的身份是怎么到你身上的,幻术?媚术?”李忘情其实也是虚张声势,“……你真的不是什么邪神?” 障月托着下巴想了想,道:“你所谓的‘邪神’如果是指那种喜欢炫耀武力来展现威严、没了信徒就衰亡的低维意志,那我确实不是,我比那些东西强。” “……”李忘情,“说点我能听懂的?” 障月礼貌地说道:“反正,我没错。” 李忘情忍了又忍,道:“行吧,那伙人也不算什么善民。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离开你百里之后,我身上就有变成陨兽的迹象?” 障月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没有吧,难道不是你太想我了的缘故?” 李忘情手上青筋都绷出来了:“我现在可以冒着性命之危掐死你吗?” 障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明示她还有一条命寄在他那里。 “然后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挺好。” 好气啊怎么这么气啊! 李忘情肚子里像是吃了串辣椒,压着怒气道:“所以你这‘交易’到底是怎么个规矩,那交易只是头领一个人跟你做的,其他人可没答应。难道区区一个我空口白话要把宗门卖给你,你就能凭空占山为王不成?” “那倒也不是。”障月回味了一下,“可能我‘生意’做得不够多,等做多了,你说的这种事……也未尝不可。” 李忘情瞳孔微微震颤了起来。 至少在她认知里,从未见过这等诡谲的手段。 他现在只是换人身份,将来呢?换那些大能修士的修为,换天灾地害,换整个洪炉界? 所幸他看起来的确记忆不全,否则便会像无底洞一样,“生意”越做越大,膨胀到谁也无法制约的地步。 “啊对了。”障月抬眸看向她,“我觉得姓牛不是很好听,要不然,我跟你姓李吧?” “我们老李家的祖坟不埋骗子。”李忘情强勉着镇定下来,“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好像有的位面确实骂过我是强买强卖之神。”障月露出回忆的神色,片刻后,他稍有得意,“但是祂们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虽然听不懂但好想打他。 李忘情只好先捡紧要的说:“那你再说说,我离开你超过百里便会化身陨兽,这又是什么缘故?” 障月:“我也不清楚,醒来之后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当下只想先学学怎么做人。” 李忘情质疑道:“真话?” “要不然,”障月靠近过来,他的眼眸带着一抹真诚,“我们换换记忆?老婆丙。” 李忘情听到“换”这个词,立马警心大起,抽身后退。 “我不会再和你做任何交易了,总之……” 她咬了咬牙,衡量再三,道: “你既然要了识字的本事,我姑且相信你真心想学做人,跟着我,有的是不用交易也能学到做人的法子,你……愿意吗?” 一阵柔煦的松风拂过,除了自己的“权柄”,障月对于从前的记忆大部分都很模糊,只记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如天幕般浩大的声音与他对过话。 【你是否笃定,你能用你这份权柄得到一切?】 【光明与黑暗,星辰与虚无,连同其他意志的权柄,世上无我所不得之物。】 【那就做个赌约吧,就赌……终有一日,你总会有权柄无法换取之物。到那时,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天平”,而非“不法”。】 算了吧。 说剑 第25节 不知道是谁立下的无聊赌约,祂输定了。 “我问你呐。”李忘情道,“走不走?” 障月很快将这浮现在耳边的无聊对话扔在脑后,走近了他的新玩具。 “你可别再把我弄丢了,我真的会乱跑。” “谢谢,已经体会过了,我会记得打断你的腿。” “好啊,那你要背我。” 第十九章 你是不是不行? 我就走那么…… 因障月抢了别人的身份,这周围的城镇是不能落脚了,李忘情确定了方向后,只得连夜向南,终于在第二日天亮时,找到了一处新的小城。 这里仍然是凡人聚居的小城,但百姓衣着打扮文雅了许多,不少过路之人手不释卷,一边读书一边走路,彼此误撞了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可见是常事。 李忘情一进城,打听之下便知晓这里不到五十里,就坐落着百朝辽疆里赫赫有名的“半夏学舍”。 “……半夏学舍的地盘,那花云郡离这里怕不是有两千里,中间还隔着十万大山。” 对于修士来说,赶路最麻烦的并不是距离,而是途中的凶险。 妖物、邪修这都还在其次,遇上陨兽才是最倒霉的。 实际上,火陨天灾大多降在无人的荒地里,陨兽只要不是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巡狩的修士发现,呼朋引伴地扑灭苗头。 偏偏李忘情就招上了这么个麻烦。 人狍分离一百里,自动招天灾。 李忘情很愁,开刃之后,她本该是高高兴兴地回去给师姐、师叔们报喜,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个境地。 “狍子精。”她看向正听着一旁学塾里读书声的障月,“你再这么走一路看一路地拖时间,我就得考虑把你塞进乾坤囊里了。” 障月充耳不闻,只顾关心学塾里的书声琅琅。 “老婆丙,他们在读什么?” 李忘情凑过去一听,只见一些半大孩子,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成人,捧着书籍,齐声念诵: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李忘情解释道:“这是《寰宇洪炉经》,我在宗内开蒙时也读这个,讲的是洪炉界的地理风物。” “听起来有些怪。” “那是因为你识字不多。”李忘情解释道,“用白话些说,就是此界名‘洪炉界’,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西边的地方叫‘罚圣山川’,东边的地方叫‘燃角风原’,凡人最多的地方,称为‘百朝辽疆’,而苏息狱海所在的死壤,则是草木难以生长的绝地……” 障月没等她说完,便带着少许古怪的神情重复道:“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是啊,就像一个大锅盖扣在桌子上……这等天文地理之说都是常识,你要学就从这里学起吧。”李忘情顺手在书塾门口的书摊上买了一本《寰宇洪炉经》,试探道,“会看字吗?” 他接过书,李忘情观察他的反应,只见他所有的书页都只是看一遍,转眼间五千字的《寰宇洪炉经》就已经被他看完了。 “这么快。” 那惨变文盲的牛牙子不像是什么饱学之士,这《寰宇洪炉经》里多少有些生僻字,李忘情不免质疑。 “你都看懂了?” “没有超出象形结构与语境,不难理解。”说话间,障月已经翻完了这本薄薄的启蒙书,他闭上眼消化了不到片刻,谈吐已然趋近于寻常人,“书上并无著者,这些天文地理是从何处证实的?” “呃……”李忘情被问住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莽莽苍天,道,“应该是基于先民的探寻吧,又或者我师尊和御龙京的太上侯这等能灭虚大能有这本事证实,他们既然没有反对,那多半记载的就是对的。” 灭虚,顾名思义就是破灭虚空。 寻常修士的极限就是穿梭云端了,再往上的浩莽苍穹则是有一道“界壁”,打不穿、通不过,只有更高层次的修为才能窥见天外的虚实。 “那都是灭虚境才能触及的地方了,可能终我一生也无法触及天上的云端吧。”李忘情将目光收回来,“不想这些了,稍后我得去摘心学宗商榷借他们的传送阵,我先给你找个客栈待着。” 障月重申:“那你要早点回来,我会……” “乱跑是吧。”李忘情拿出千羽弦,呲牙道,“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这是你逼我的。” …… 半个时辰后,李忘情御剑落在了一座山门前。 比起其他修仙宗门仙云缭绕,半夏学舍的山门俭朴了许多,大门半开不开,来来往往的弟子大多眼神不好,走路飘忽,脸上戴着的水晶镜片里隐约有细小的文字闪烁。 ……头一次拜访,看到这种场面,李忘情也能理解这奇怪的宗门为何被人叫作“半瞎学舍”。 “原来是行云宗的道友,请坐。”接待的是个筑基期的蓝衣管事,对方一见行云宗的玉牌,便很是重视,请李忘情入宗内奉茶以待,“敝宗可有什么能相助道友的?” “冒昧拜访,我便长话短说了。”李忘情将花云郡火陨天灾之事一一相告。 半夏学社的蓝衣管事听罢,难免震惊:“竟有此事,敢在御龙京眼皮子下面招引天灾,这苏息狱海的罪者当真猖狂!” 李忘情:“也不尽然,苏息狱海也派了人来追杀这邪月老——” “那也是苏息狱海的死壤圣殿看管不严之故,一群不识礼教的恶徒……”蓝衣管事看起来本就对苏息狱海颇有恶感,复又神情微妙道,“道友当真要用?” “是,还有一些邪月老的事要呈报宗门。” “道友想借我宗传送阵,这、这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敝宗的传送阵……阵纹老化,这两日正在修缮,明日午时后应当可以使用,倘若道友不急,今日就在敝宗暂且落脚。” 阵纹老旧…… 传送阵需要花大笔灵石维护运转,他说“老旧”,估计是养不起传送阵,长久没有用过了,她来了才启用,而启用传送阵则刚好需要一日。 李忘情叹道:“……给贵宗添麻烦了。只不过,我被传送来此时,花云郡正遭天灾,实在无法不担心那边的情形。” “这也不急,待我打听来。”那蓝衣管事从乾坤囊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随手一抹,镜子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一排文字。 他双指一抹,一排文字渗入镜子里。 【可有同门知晓花云郡火陨天灾之事?】 “这是……”李忘情新奇道,“这是何物?” 蓝衣管事颇有炫耀之意:“此乃敝宗新做的法宝‘如意镜’,本也是要在今年末上贡行云宗与御龙京的,宗门玉牌传讯符已经沿用几百年了,且只能门内传讯,实属狭隘。倒不如广发此‘如意镜’,万一有个火陨天灾,人手一副,也好及时支援。” 李忘情微微睁大了眼睛:“能传多远?” “十万里内,不过得六个时辰才能有同样持有如意镜之人回复,而且所耗灵力不小。”说到这儿,蓝衣管事有些发愁,“也不瞒道友,我们在御龙京的附庸宗门里实属末流。去年向御龙京请款,被人奚落了一通,只请得了十万灵石,今年为制作这如意镜,全宗上下算是勒紧了乾坤囊,万一再被驳回,只怕这半夏学舍就得并入其他宗门了。” 李忘情反复看手上的如意镜,她剑修进度不佳,炼器却没少受宗门内的“百炼师”教导,一眼就看出这如意镜的精妙之处。 “贵宗此物……”李忘情真心称赞道,“倘若人手一副,那何拘于剑修与否,只要发现陨兽为祸一方,但凡修士皆可彼此通报,这是能救千百万生灵的至宝。” 蓝衣管事被镇住了,他们一帮修真界的“书呆子”,从未被一流大宗门的修士如此盛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见这如意镜里的雷光铜、凝金砂都是易得之物,若能量产必能普惠四方。”李忘情越看,眼睛越是发亮,“不知,贵宗将此物研制成形,还差多少灵石?” 蓝衣管事有些紧张,他听得出李忘情的意思,连忙去请示了半夏学宗内的长老,半晌,回报道: “十五万。” 十五万,一笔不小的数目,刚好,李忘情收了邪月老的乾坤囊后,手上正有十七万灵石。 先垫付了此宝,回去向羽挽情阐明了此事后,如果御龙京同意,行云宗可以连整个半夏学舍一并要过来。 表明此意后,半夏学舍的长老也被惊动了过来。 起初他们还不相信,但当李忘情表明自己是行云宗嫡传,有权替宗门决断时,半夏学舍的长老火速点了头。 “不止如此,上述两种矿材,你们大可向罚圣山川的黑黎国采买,其价还能再压两成,我可为代写一封书信,黑黎国当地的宗门看了就知是行云宗介绍来的。” “大气,不愧是上宗。” 现钱当头,便是书呆子也当即乱花迷眼,当即拍板立下契约。 “届时,万一量产起来,三成所得皆归行云宗……呃,敝宗毕竟还属于御龙京,万一被御龙京知晓,多少有些麻烦,不知可否只签少宗主的尊名?” 这就属于和别人家的妾侍眉来眼去,多少得背着些人,李忘情也很理解,反正进她的腰包跟进行云宗的也没什么区别。 “自然可以。” 签下大名之后,李忘情还微微一怔。 “这就是……往返易成吧。” 不法天平,往返易成。 那,为什么他叫作“不法天平”呢? …… 在李忘情拜访半夏学舍的同时,某家客栈大厅靠窗雅座。 一壶茶,一碟糕,一个坐姿优雅的端方君子。 一整个下午,他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李忘情离开的方向,桌上的茶水都没动半口。 “公子,还在等呐,这一下午了,带你来的姑娘想必有事耽搁了,要不上楼上歇一会?”老板娘热情道。 障月慢慢转过头来,他瞥了眼脚上被缠了一匝又一匝的无形丝线,回道:“不了,她回来之前我不会走。” “哦哟,公子可真是情深意重。”老板娘索性聊开了,“看那位姑娘气质不凡,倒比前几日来我们店里落脚的半夏学舍仙师还气派许多,莫不是仙家中人?” “怎么看出来的?” “仙师们虽然不到我们这种小店来,但走路上见到这般衣着光鲜,又不带沉重行李的外地人,多半就是仙家出身了。” “好眼力。” “不止呢,”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小二多上了碟花生米,道,“不过看公子没有带他们那种‘乾坤囊’,您应该是凡人……你们难道是私定终身?” “她是我的……”障月想了想,笃定道,“老婆丙,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老板娘一愣,自动忽略了那个“丙”字,道:“明白了,倘若那位仙子不回来,公子也别太挂心了,大娘我这些年见的冤家多了,要说贫富门第,还能匀一匀,可那仙凡之别,却是鸿沟难越。当然,凭公子的品貌,那仙子也难免一时寄心在你身上……” “她确实寄心在我这里,可我却捉不住。”障月侧过头,请教道,“大娘见过这么多……‘冤家’,可知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心吗?” 此言一出,小小一张桌子,立时有其他闲的没屁放的茶客被八卦吸引过来,纷纷贡献妙计。 说剑 第26节 “我等看仙师唯避之不及,敢以凡人之躯求爱仙子,公子好勇气!” “大娘我年轻时也是门庭若市,要说这求爱,先得是品貌端正,这个公子自然没话说,其次得谈吐上有礼有节……” “这得磨到何年何月去,别听这老虔婆的,老夫纵横欢场四十年,手下折花千百朵,听我的,关键一字就是‘缠’!人道是,百炼钢怕绕指柔,贞烈女怕缠丝郎……” “爬床!爬床!爬就完事了说那么多!” 人群一静,老板娘看向自己家后面起哄的丈夫,一把揪住自己丈夫的耳朵。 “爬什么床,老娘叫你回屋下崽,你天天往别屋跑,哪有一家夫妻天天住两间房,你是不是不行?告诉你老娘大不了再招个夫婿,不差你一个!” 喧闹夹杂着欢声笑语,直到李忘情再次踏入客栈里时,才倏然安静下来。 有茶客用扇子挡着脸小声道:“公子都学到了吗?” “学到了。”障月点点头。 李忘情的耳力也只听到了一点点,一脸狐疑地坐下来:“学到了啥?” 障月:“学到了爬——” “咳咳咳咳!!!” 李忘情一扭头,身后茶客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又停下了。 “我就走那么两个时辰,你真没干什么坏事吧?”李忘情问道。 “了解了一点人情世故。”障月撑着下巴随口问,“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李忘情收走捆了他一下午的千羽弦,倒了杯冷茶润了一下喉咙:“我去了这附近的‘半夏学舍’,想去借他们的传送阵,若不然,光凭御剑想穿过百朝辽疆东部的十万大山,还得绕过沿途不少妖兽秘境,没个十天半个月恐怕难以抵达花云郡。” “那你是没借到才回来的吗?” “不,半夏学舍的门人弟子很和善,我亮出身份,他们便愿意出借传送阵。但不巧,这几日损坏了,正在修缮,得等到明日才能用。” “你没趁机扔下我走,倒是挺让我意外的。” “我倒是想,可你我分开一百里我就……”李忘情说到这里,噤声片刻,借着杯子闷声含糊道,“更何况,道侣契约在你身上,你又形迹可疑,万一走路上被人莫名其妙宰了,岂不是死得很冤。” 障月但笑不语。 此时左右也没有其他事,天色已暗,李忘情又不想带着障月在半夏学舍引人注目,只能就地找客栈住下。 客栈的掌柜罕有接待修士,言行颇为紧张。 “……按行规,小店不收剑修大人店钱,不是剑修也没关系,今日权当给仙师孝敬了。”掌柜弯着腰道,“上房还有五间,不知仙师要几间?” “你们这儿没有受我的宗门庇护,该收就收。”李忘情拿出一串百朝辽疆的通行红铜钱放在柜上,“两间房,挑安静些的。” 不知为何,她这句话一说出口,周围竖着耳朵的茶客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李忘情正觉古怪时,便听障月在一边悠然唤道: “老婆丙。” 李忘情见周围视线投射过来,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啥事?” 障月靠在柜台边凝视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口中吐出了他学有所成的鬼魔之辞。 “一家夫妻住两间房,你……是不是不行?” 李忘情:“……” 李忘情:“哈?” 第二十章 相逢 我已经很平顺地过了这…… 李忘情当时便拽着障月逃离了客栈,找了个荒山野岭露宿。 她行云宗的修士,要脸。 “我觉得,我得给你普及一下做人的……美德。” 为照顾到障月如今的凡人之躯,李忘情还点了堆柴火。 劈啪作响的火堆旁,两人相对而坐。 “美德。”障月重复了这个词,请教道,“比如说?” 李忘情清了清嗓子,道:“你应该看了我给你的寰宇洪炉经,这片天地下常有天灾横行,凡人生存不易,是以更要心怀慈悲,越是力量强横,越要怜惜苍生。” “不是很理解。”障月悠悠道,“‘生’是万物所共有,不是人独有之性,‘苍’这个字形以草为头,其本义也应为天之下一切生灵。人如果以不杀生为道标……” 他视线下移,落在李忘情手上:“那为何你从果树上劈下的这堆柴一直在骂你?” 李忘情嘴角抽了抽,停下了添柴的手:“它骂我什么?” 障月:“它咒你结不出大胖果子。” 李忘情瞪着他,看他一脸认真,为了教化于他,把柴扔到一边,不想却砸中了一只过路的野兔。 障月:“现在多了一只兔子骂你,它咒你揣不上大耳朵兔子。” 李忘情:“……”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一只蚊蚋嗡嗡飞过,停在李忘情手背上呲溜一口。 然而凡蚊叮不穿修仙者的铁皮,只得带着弯弯的口器有气无力地晃悠着飞走。 “这只蚊子也在骂你,它咒你……” 不等障月说完,李忘情飞起一巴掌把蚊子拍死在身后的树上,这一巴掌饱含怒气,树应声而断,刚才在草中流窜的兔子也被压在下面。 蚊死、树断、兔殒命。 障月笑着说道:“这就是你的好生之德?”。 “只有蚊子渡不得。”李忘情恶狠狠地拎起地上的死兔子,“这份业障就由我来犯了。” 因为常年以区区砺锋境巡狩在外,同门大多不愿意和她一起行动,李忘情巡狩时往往要慢上许多。一旦在外受伤,如果就近找修仙宗门疗养,以她行云宗宗主嫡传的身份总是会惊动不少人,所以她常常喜欢混迹于凡人聚居之地。 久而久之,她便从凡人里学到了不少烟火气。 剥皮毛、剔内脏,架火一烤,顺手从乾坤囊里拿出一块盐晶敲了碎屑下来佐味,不多时,烤得焦黄流油的兔肉香味便袅袅飘散开去。 李忘情撕了条兔腿给障月:“分担一下业障?” 障月婉拒道:“这东西不在我的食谱上。” “那什么在你的食谱上?” 障月:“你啊。” 李忘情嘴里叼着的兔头顿时就不香了,她礼貌地往后坐了坐。 “我年纪大了不香的,你要是真的饿了……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个叫苏息狱海的地方,就刚才那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小伙子就挺好。” 障月:“我再说第二遍,我不吃人,但我需要‘做生意’,你不跟我交易,也不让我和别人交易的话……” 李忘情狂喜:“你就会饿死了吗?” “倒也不是,我会一直介怀于你这个胆敢阻止我权柄回归的人。”障月幽幽道,“我的印象里,上一个敢这么吊着我的存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李忘情身形一僵,同他对视了许久,直到在他眼里抓到了一丝戏谑的笑意,才忍着不破音问,“你不是在逗我吧。” 障月笑眯眯地说道:“确实在逗你。” 这一趟出来,遇到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忘情一时间有些食不下咽。 ……要是来碗鸡汤就好了,还是春眠师叔炖的鸡汤好。 她苦着脸道:“那你到底吃什么?” 障月定定地看着她:“鸡汤。” 李忘情绷不住了:“我是不是脑子里想什么你都了如指掌。” “倒也不是,如果你有些念头过于强烈,我是会感受到的。”障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你真的很想喝鸡汤的话,树上就有一只野鸡在偷偷骂你,它咒你——” 下一刻,李忘情的千羽弦一卷,卷了只野鸡下来。 “不必说了,就炖它了。” 障月看了一眼,好奇道:“我可以试试吗?” 李忘情:“你会吗?” 障月:“客栈里的人教我凡事要多学多看,何况你救我于水火,总得做些什么报偿于你。” 什么要想抓住她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口云云。 “原来你还有几分良心,我看那边有几朵香蕈,正好拿来一起炖。”李忘情对吃很讲究,手上炊具俱全,当下摆出一口老锅,对障月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如何洗手作羹汤。 “……就这样,把鸡杀了进锅煮一下,明白了吗?” “明白。” 既然学认字都那么快,做个饭想来也能触类旁通。 李忘情不疑有他,去林子里打了个转儿,不一会儿便摘了一堆香蕈,等回来时,已经看到袅袅白汽从锅里升起。 ……他还挺乖的嘛,让干什么干什么。 说起来,障月在她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其“邪神”这个身份相称的凶残,甚至在他起初降临在她面前时,都是温逊有礼的。 凡人的小夫妻日子也无非是这么过了。 李忘情试图安慰自己,她挂起笑容,盈盈上前,等到她看见锅里炖的那一团散发着邪气的不明之物时,她就知道自己的锅不能要了。 “这是什么?” “鸡汤。” “这鸡,是犯了天条了吗?你要这么对它。” “杀了,下锅,煮。”障月清楚地记得她说的每一个步骤,“是哪里错了吗?” 没什么问题,无非就是下锅前血没放、毛没拔、活活煮死的。 好好一只野鸡,可能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它同族受过这等屈辱。 说剑 第27节 李忘情看着那一锅飘着鸡毛的血水,说:“你没错,是我错了,死者为大,咱们找个风水宝地把它安葬了吧,不然我怕它冤魂不散来找你索命。” 正寻摸着这周围哪里适合安葬这锅里的冤魂时,李忘情忽然一皱眉,将锈剑攥在手心,看向深林阴暗处。 “谁在那里,出来!” 树影摇曳,先是传出一阵细微的金环碰撞声,然后,一个清瘦的少年人影扶着树枝一点点挪进光亮里。 “李姑娘……” 李忘情一怔:“石秋?!” 她并没有松开手里的锈剑,站在原地道:“你不是在花云郡吗?!” 石秋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地坐倒在火堆前,哑声道:“我被邪月老抓进连理鼎里了,那连理鼎是他的本命法宝,元婴脱逃时一起被卷走……如果不是苏息狱海的圣子相救,我恐怕已经遭邪月老夺舍了。” “哦。”李忘情盯着石秋腰上的九连环,她有注意到过这个九连环,石秋一直很在意它,显然不能作假,“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这山里闻到香味了,这才找来的,没想到是你们……” 李忘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 她顿了顿,道:“苏息狱海的圣子……莫非是荼十九?”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看到邪月老的元婴死了便离开了,我走了一天才找到这里。”石秋面色惨然,“你这儿可有吃的?” “来。”障月先一步开口,“它活这么大,倒了多少可惜,喂你刚好。” 石秋:“那我就不客气……呃。” 现在下毒都这么公然了吗。 鸡毛漂浮在汤面上,难以瞑目的眼睛就在汤底浮浮沉沉。 石秋:“这是什么祭品吗?” 障月和蔼道:“这是神的恩赐。” 石秋僵在原地,忽然猛咳几声,假装打翻鸡汤:“我被邪月老打伤了,身上还没好,等下再喝吧。哦对了……” 他抬头看向沉默的李忘情,和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姐姐,邪月老的陨兽血你有放到安全的地方吗?” “……”李忘情袖子里的手握紧了锈剑,半晌,她说道,“陨兽血?我几时碰到过那东西,倒是邪月老的遗物里面有,已经交给别人了。” “那之前在月老庙里的呢。”石秋显得有些急切,“你难道就没有见过?” “我一天前只是个砺锋境的剑修。”李忘情神色不变,“倘若真的碰到陨兽相关之物,早就呈报御龙京了,怎么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抿了抿唇,坐下来道:“你刚才说邪月老死了,可以说说个中详情吗?” 石秋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是啊,他死了。说起来有些可笑,我……那位圣子搜了他的魂想要找陨兽血,误打误撞看到了他收我做徒弟的缘由。” 李忘情:“……怎么说?” “原来‘我’只是像他死在火陨天灾里的儿子罢了,这老家伙活了六百来岁,平日里心狠手辣眉头都不皱一下,最后却还想保护我、想治好我身上的陨火疮。” 石秋捂着脸,说到这里,最后喉咙里溢出的嘲笑也几乎懒得装了。 “你说,一个恶徒到头来忽然有了良知,这是不是个笑话?” 李忘情笑不出来,道:“那他有以此求饶吗?” “那倒没有。” “可惜了。”李忘情戳了戳火堆,飞起的火屑里,她的面容显得有些幽邃,“我一向认为好人和恶人的区别就在于良知二字,好人时时刻刻都依靠良知过活,而恶人一旦有良知,下一步就是千刀万剐,而他的良知来得晚了点,没剐个痛快便死了。” “……” “当然,”李忘情看向他,“我相信你是有良知的,哪怕现在不来,它以后也会来找你。” 带着代价来的。 “……”石秋幽幽地看了她一阵,突然绽出个笑,“我突然想起钱袋掉到林子里了,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忘情目送他步伐轻巧地进了深林,神情阴沉地坐下来,抓起一根木柴,如同泄愤一样丢进火堆里。 良久的沉默后,一道遁光从山林里飞起,然后消失在远山外。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障月随口问道。“他不是活人。” “……石秋只会叫邪月老‘师父’,而且他见过你,看到花云郡的世子这张脸活生生地在这里,不可能这么平静。”李忘情哑声道,“他被荼十九杀了。” 很高明的控尸术,苏息狱海的修士十有八九都会。 火光映照着障月的面容,他平静道:“我还以为,你会一怒之下血溅五步。” “然后他就能顺手把我也杀了,而你看起来不像是愿意为我报仇的样子。”李忘情抬起微红的眼看了他片刻,“是这样吗?” 障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的确无法从‘死’中有所感想,如日月隐光,星辰寂灭,只是一种风景而已。” “那,我对你而言,也只是‘风景’而已吗?” 当然。 当然……吧。 障月没有如之前那样对答如流。 因为他亘古空寂的心腔感到了一种陌生的难过,正从胸腔浸向肺腑。 那是她的情思,她好像有点孤独。 “是的话就太好了。”李忘情自问自答,撑着膝盖起身,不愿再多言,“他一定不屑于带一个凡人的尸骨上路,我去收收石秋的骸骨。” 障月又坐了一会儿,他看着火舌陨灭在灰烬里,抬手拂散了火光,慢悠悠地步入林中,踏着熹微的天光,来到了一处崖边。 李忘情已经立起了一块石碑,是用这山间的玄武石雕刻的,錾刻的字形带着几分不甘的气势。 “你是可怜他,还是不满你自己无力反抗?”障月问道,“好像别人欺凌了你那么多年,你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变强……是想给他报仇吗?” 李忘情看着石秋的墓碑,她来时,不出意外,石秋已经化作焦土了。 她都不知道石秋是怎么被荼十九折磨死的,对方就那样穿着石秋的人皮,来到她面前做最后的试探。 “无亲无故的,报什么仇,我只是单单看那苏息狱海的猖狂小子不顺眼,想剁他几剑罢了。”李忘情面无表情道。 “那你在不平什么?”障月口吻平静地问道,“是不是想到了你自己,终于觉得命途不公了吗?” 李忘情垂眸下眼眸。 “不公?有什么不公。” “比起这孩子还没开始就结束的一辈子,我已经很平顺地过了这么多年了。” “我本以为我们之间的相逢,会像话本里说得那样好听,给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新生。” “他才十四五岁,他娘还在家里等他,又不是我这样活够了的老家伙……” 细碎的喃喃中,李忘情垂在衣袖下的手忽然被牵了起来,她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交握的手。 “可我觉得,于你而言,他的一生是结束了,但……” 看惯生死的神祇,在日出的晨曦下,暖不热的骨骸竟也有了两分温意。 “于我而言,你的一生也才刚开始。”障月轻轻说道,“是从遇到我开始。” 第二十一章 天书 “他挑食得很,不必…… 清晨时分,鸡鸣三声,城里的各个街道上已然有了不少谋生计的百姓。 开店的卸开门板、耕作的背起锄头、出摊的升起炊火,当氤氲的锅气吹散袅袅蓝雾,修仙的人也离开了山间,踏入了凡尘。 “一碗豆花多加花生碎,来咯~” “多谢。” 摊主见李忘情一人独食,在她身边清雅的年轻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箸,不免多看了几眼,笑道:“这位夫人,莫不是小摊没有您夫君合意的口味?” 障月叫了一路的老婆丙,李忘情人已经麻了,此时懒得争辩: “他挑食得很,不必管他。” 摊主笑道:“哈,小人是百朝辽疆以西的‘丰醴国’来的,敝国虽小,但开国国主是轩辕九襄皇帝的御厨,举国上下均好美食。您若是在丰醴国里敢说‘挑食’二字,怕是会招来不少灶上高手专程上门来治治的。” 李忘情原本疲累的眼睛亮了亮,时至当下,她才迟迟想起开刃后的好处。 她的寿元增加至一百五十岁,不必再挣扎于在哪块风水宝地入土了。 像丰醴国这样洪炉大地上奇妙的所在,她没去过的还有很多。 一时,她看障月的眼神都柔和了那么万分之一。 “难得到此,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障月迄今为止对进食一直没什么兴趣,就在李忘情以为他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时,对街处一股酥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 “新出炉的老婆饼!枣泥芸豆莲子蓉,趁热了啊~” 障月凝视了片刻,指着那“老婆饼”三个字:“你原来是从那来的吗?” 李忘情:“需要我提醒你,从一开始这个诨号就是你给我起的吗?” “老婆饼。”障月稍有意动,“我想认识一下你的亲眷。” 李忘情眼里扑扑冒邪火:“合着你还想多囤几张,好盼它们成精长成我这样不成?” 障月看起来恰有此意,作势要起身:“我去请教一下——” “停,你别去,人家撑个摊子养家糊口不容易。”李忘情始终没放松对他的警惕,动作极快地买了两张过来。“走吧,差不多到时辰了,去半夏学舍吧。” 五十里之远,到半夏学舍山脚下时已经日上中天。 “……此次回花云郡,你就咬死了自己是花云郡的世子,全程当个哑巴,反正你身上确实没什么邪气,应该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有御龙京的人在,李忘情确实不好如实说明障月的来头,反正花云郡郡公府的人差不多死绝了,他们的百姓应该也只认识障月这张面容。 思及此,她又不免有几分好奇: “你真容就长这样吗?” “差不多,不过不是本相。” 说剑 第28节 “那你本相长什么样?不会真的是头狍子吧。” 障月悠哉的步伐一顿,回过头问道:“你真的,想看我的本相吗?” 李忘情一噎,她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印象,在棺中时,障月带她陷入的幻象中,所窥视到了一个巨大的灰袍阴影。 神秘,诡谲,空有人形,但绝不是人。 她本来应该畏惧的,可最后还是保持了清醒,不至于最后落得像那个牛牙子一样的下场。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可以,当然可以。”树影下障月依旧带着一副和善的表情,口吻更是亲切无比,向她伸出手,“你不介意被我污染的话,来。” “‘污染’?” “或者换个说法。”障月凝视着她,眼睛里的笑意一点点淡去,“你现在就想被我弄脏吗?” 李忘情呼吸一滞。 出于警觉,她飞速拉开了距离。 “下次、下次一定。”李忘情很不自然道,“咳,反正待会儿回花云郡之后,局势可能有些复杂,你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难怪邪月老在“仪式”后整个人就不太对劲了,恐怕是在那时候看了这家伙所谓的“本相”。 他的“本相”一定有什么诡异之处,能让人丧魂失智之类的…… “你要是实在介意的话……”障月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做什么?” 步伐未停,直至在李忘情很近的地方,障月脚下的阴影像是有生命一样扭曲、延伸,漫不经心地靠近,直至扩张到李忘情脚下时,李忘情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障月已经消失了。 “哈?” 李忘情环顾四周,他真的是突然消失,但诡异的是,李忘情时时刻刻都能感到他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周身。 “你在哪儿?” “在你影子里。” 李忘情一低头,便愕然后退了半步。 她的影子已经不是她自己的模样了,而是障月的影子。 “……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花活?” “挺多的,想起来一个是一个。” “那别人不会马上就发现了?” “不会,只有你看得到我。”障月的语调又恢复了随意的样子,他的影子指了指石阶上面。“这就是你昨日来过的地方?” 说话间,半夏学舍的山门已在眼前,李忘情一眼望去,只见半夏学舍的门匾已被打落在门槛上,本就破败的大门此刻满是断枝落叶。 李忘情连忙进了门内查看,昨日接待她的管事一瘸一拐地上前来,见了她来,颇怀歉意。 “让李少宗主见笑了,一个时辰前有个恶徒上门来要借我半夏学舍的传送阵,我宗见他一身邪气,盘问之下果然发现他来自苏息狱海。” “唉,没想到此獠强横,所使的竟是死壤藤萝……连敝宗的元婴期宗主都被重伤了,那恶徒更是强行闯进宗内,强行用了传送阵也便罢了,还用那死壤藤萝封了我们的藏书阁。” 言及此,蓝衣管事心痛不已。 “我宗藏书阁有万卷史册,更有轩辕九襄皇帝的天书拓本,刚才交战中,那恶徒撒了一把藤种在藏书阁下,眼下藏书阁一楼已经被藤蔓死死缠住,万一藏书阁被那藤蔓封死了,那我宗这么多年搜集的孤本就……” 半夏学舍,顾名思义就是专研“学究天人”之道的宗门,人均一个水晶镜就昭示了他们修为可以不提,书不能不读。 抢人家的传送阵,还封人家的书馆,缺德,太缺德了。 “又是荼十九……”李忘情皱了皱眉,“这般嚣张跋扈,难怪苏息狱海几千年来没有一个圣子能长大成人的。” 而障月仿佛别有所好,这半夏学舍不大,他一眼就能看到那藏书阁。此刻阁上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藤蔓,只要有人靠近三丈之内,便会主动袭击,而外围有修士试图用术法弄断,也都无功而返。 荼十九这么一折腾,李忘情又要多等半个时辰,低头瞄见障月的影子朝着藏书阁不动,问道:“你对这藏书有兴趣?” “今日有两次听到轩辕九襄皇帝。”障月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李忘情解释道:“这百朝辽疆以前可没有‘百朝’二字,从先民部落得天书以来,曾经有一个极大的国度,名为山阳国,坐拥百朝辽疆三分之一的国土,其国主从天书里取了一个尊称,自称皇帝,又自号名为轩辕九襄。” “‘皇帝’。”障月若有所思,“听起来是比小国王侯有气势些。” “当然,洪炉界强者为尊,这位轩辕九襄皇帝是术修,一度修至渡劫境界,那已经是可以和我师尊并列的境界了,可惜在渡劫时没能扛过去。”李忘情接着道,“在他陨落的同时,其国都‘山阳’遭到了史上最大的火陨天灾。” 说到这里,李忘情唏嘘不已:“天灾过后,山阳国沦为火海,他麾下分封的上百王侯无力救援,只能各自回封地立国,也就成了如今的百朝辽疆。” “倒是可惜。” “轩辕九襄皇帝和寻常修士不同,他并不吝惜‘天书’里的学识,在其位期间教化万民,如今凡人们所使的耕具织机、度量钱币、乃至文字都是他传习天下之功。” “我还当所谓修士,都是一心为己之辈。”障月第一次给予了一个人赞赏,“这个人倒是眼界非凡。” 半夏学舍显然也是有效仿轩辕九襄皇帝的意思,只不过,百朝辽疆割裂至今,他们为求生存,也不得不求附于就近的御龙京。 御龙京一力图霸,统治了丰饶的燃角风原还不够,手已经伸到了百朝辽疆大半地域,可谓强盛非凡。 相较之下行云宗就没那么强势,门内只收剑修,尊座们各干各的,出去斗气的只有肃法师司闻一个人。 而且宗主还是个钓鱼佬,但愿师姐继任之后能好一些。 “我想去看一看这个‘天书’。”障月对李忘情说道,“作为交换,我可以解开这些藤萝。” 这一次他的口吻听起来正经了一些,李忘情凑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别的附加代价了吗?” “我现在也只能和你做公平的交易了,你如果还是不放心,那我就给你个保证。”障月笑了一下,掌心摊平,“手。” 只能做公平的交易? 李忘情把这一条记下来,将信将疑地把手抬起来,障月。 “……你要做什么?” 这感觉极其诡异——一个看不见但就在身边的人,在她手心慢悠悠地写下一个字。 其笔画手感上很怪,但到了李忘情眼前,显露出的却是个字形复杂的“裁”字。 障月说道:“如果你认为接下来的这份交易不公,便可以‘裁决’掉这份交易。” 李忘情心头一动,她凝视着手上这个隐没于掌心的裁字,不免有几分晕眩。 就像她凝视障月的“血”时那样。 她有种感觉,只要自己想,就可以斩断她和障月之间的某种因果。 李忘情看着这个“裁”字缓缓融入掌心,问道:“你我之间的也可以吗?” “可以。不过,行使这份权柄会有一些代价,如果你这么喜欢舍身为人的话……”障月一如既往地笑着说出可怕的话,“欢迎你成为我的一部分。” 李忘情:“……” 师姐,我想回家。 早知如此,我就该老老实实去御龙京奔丧。 此时,蓝衣管事又回来了,向李忘情深深作揖:“李少宗主,劳您久等,传送阵已经备好了,您随时可以用。” “呃,反正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李忘情看了一眼障月,道,“其实行云宗的天书也不全,我想代宗门收集一下,不知可会冒犯?” “天书拓本本就是传习天下,可以是可以,只是这藤蔓……” 李忘情只能硬着头皮借口道:“我有师尊所赐的秘宝。” 谁都知道李忘情师尊是谁,蓝衣管事脸色变了,诚惶诚恐道:“既、既然是刑天师尊上,那敝宗岂敢有异议,还请少宗主尽力施为。” 死壤母藤的藤萝并不都是同一品质的,苏息狱海内能驾驭藤萝的也要分个三六九等,荼十九手里的藤蔓显然比邪月老的强上许多,李忘情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剑器能斩得断这藤蔓。 毕竟这剑,就是个残次之物,是师尊所铸之剑中唯一的败笔。 正好,也借此机会看一看,到底是苏息死壤的至邪藤萝硬,还是她的燬铁废剑利。 从发间抽下锈剑簪,开刃后的第一次释放,这把名为“无事”的剑器,其刃口已经薄有寒光。 修士只有一次机会祭炼剑胎,一旦成为本命剑,则无论优劣,都必须终身相伴。 不同于寻常女修士柔丽秀致的剑器,李忘情这把锈剑其色如血铜,剑格处同样被锈痕覆盖,隐约能看出是被两条锁链死死束缚着。 不过,它不再是一把废剑了,至少可以用。 李忘情长吁一口气,横剑便是一斩。 剑锋划过月轮般的残影,极短的瞬间,入木三分。 然而也只是入木三分而已,剑气斩进去如泥牛入海,很快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死壤藤萝便有意识地倒卷而上,打算反噬李忘情。 李忘情眼底一动,果然荼十九的藤萝和邪月老的那种不一样,看来是苏息狱海地位越高,所能得到的死壤母藤恩赐品质越好。 当周围的藤蔓如同青蛇一般蠕动爬而来,似要寄生在李忘情身上时,她耳边响起了障月的低语。 “我赋予你‘克制’它的权柄。” 就在这么短短一瞬间,李忘情发现自己的认知变了。 就像水克火、木克土一样,她能感到自己能轻易撕碎那些藤蔓。 事实上,在远处的半夏学舍修士看来,当藤蔓织成的天罗地网堪堪笼罩李忘情时,有一抹血红色的火光掠过,就在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些坚韧难缠的藤蔓就像是被火燎着的头发一般,迅速顺着主干烧进了其扎根的地底。 几个惊呼间,刚才还嚣张无比的死壤藤萝已经落了一地,焦黑的枯枝如同活的一样在地上蜷曲扭动了数下,回归了平静。 “好东西,竟然烧不坏。”李忘情一把将剩下的十来根藤萝收走,又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里面的书架歪七扭八,玉简、帛书、卷书掉了一地,显然刚才也被藤蔓波及过了。 “少宗主好手段!”半夏学舍的修士激动不已,连忙跟了进去,不一会儿,捧出一张铜色的纸页,“这便是天书拓本,我宗只有这么两页,少宗主只管拿走,宗内还有其他备份。” 李忘情道谢过一番,扫了一眼那天书,转手就不知不觉地放到膝边,脚下的影子卷了上来,不多时,影子手里就多了两片方形的阴影。 “这两页我在行云宗见过,讲的是百姓用的农事历法,都放在角落里吃灰。”李忘情说道。 这所谓“天书”上字形规整,不难识别,障月迅速看罢,道:“这上面写的是水旱疏浚之法、还有改良农具,怎么路上未曾见农家用过?” “……”李忘情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如此,很少见凡人学这天书上的东西。但凡有水旱,只要凡人们向修士献上供奉,自然会有修仙手段去保他们。” 没水了,一个降雨术的事,各个宗门自有专人管辖,是以凡人只需要讨好修士便可以了。 他们从不需要……自强。 说剑 第29节 障月似乎颇觉有趣,合上天书:“大千世界,求存之路终归无聊,取亡之道倒是各有各的精彩。” 第二十二章 火陨天灾 “在下李旺旺。…… 花云郡。 “娘亲,太阳怎么不落山呀。” “别看!当下被烧坏了眼睛!” 原本平静的郡城,此刻无数百姓拖家携口地出逃,而上方百里内的天穹,已经如同沸腾的铁水一般,蒸腾的火云里,无数道剑光织成囚牢,封锁了火云源头。 此时的花云郡,已然如同炎炎夏日一般,天地间一片赤红。 “快离开此地!”不断有御龙京的修士催促百姓离开,“再不走,等火陨天灾降下来,全家都要送命!” “可仙师大人,俺家里的麦穗可还没有收啊……” “生死关头了,区区几根麦穗算什么?!别给我们添麻烦,快滚!” 御龙京的修士一肚子火,作为筑基修士还没有资格去猎杀陨兽,只能在下面打打杂。 巡逻到一片麦田时,果不其然又发现几个一团黑火坠向花云郡郡郊,田间还有几个正在抢收稻穗的农妇。 修士本就焦躁,此刻更是勃然大怒,刚要骂出声时,天上一阵刺目的光芒闪过,一团火陨从火云里降下。 “火陨要落地了!”比起发呆的凡人,修士们当然知道火陨的可怕,还未等他们逃走,一道雷光从花云郡郊外、火云最密集之处掠出,击碎了燃烧的火陨,使之分裂成百十块细碎的火流星。 大部分火流星被那雷光接连消灭,只有寥寥数块坠落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第一块坠落在山林里时,还是点燃了整整一座山头。 “这就是……火陨天灾。”御龙京有些第一次面对火陨天灾的修士纷纷露出惧色。 “别发呆了!有块火陨朝我们这边来了!快击碎它!” 年长些的修士匆忙下了命令,但不止没有人动,还有不少人本能地御剑往反方向逃脱。 第一个人开始逃走后,接二连三的、其他修士也都一言不发地御剑飞走,只留下那田中的抱着稻穗的几个农妇,呆呆地看着那火陨朝自己坠落下来。 完了,都完了。 可惜了这田里的穗子,今年……是个丰年呢。 “救……”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农妇只来得及哭叫了半声,就感到一股灼热的炎流从头顶上方划过,身边的稻穗被热浪卷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在耳边响起。 片刻后, 她抬起头,只看见纷纷扬扬的金色稻屑中,头顶上方悬停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手中紧紧抓着一团陨火,半边衣袖被陨火焚烧至上臂处,陨火疮直接将她整条手臂烧得焦黑,嘴角当场溢出了血。 农妇呆呆地看着她,对方咳出一口血,不在意地抹掉,对她说道: “性命为重,快走。” 农妇一声谢卡在喉咙里,见到后面一道金色的剑光落下,连忙抱着稻穗逃出了这片田地。 “我没想到,你还真的是舍己为人的这种人。” “我体质和他人不同,师叔们给我试过,陨火和燬铁都不怕的。” “你大可用剑斩碎它。” “她们既然拼命来收,说明这口粮命系全家,若用剑斩开,陨火落在稻田里,这一家人的生计就完了。” 障月沉默了半晌,问道:“谁教你的这些圣人仁心?” “人间行走多了,本心自悟而已。” 李忘情说罢,咳出几口内伤的淤血,随后一掌拍在自己焦黑的手臂上,其黑色的焦壳落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其下面又是一副新生的白皙皮肤。 不知道是不是障月如影随形的缘故,此陨火之创,好似没有看上去伤得那么重。 正这么想着,手臂上忽然感到有被轻轻握住的感觉。 “往还易成。” 这声音在耳边落下,李忘情微微睁大了眼睛。 虽然伤害在,但她感到手臂一点也不痛了。 “你……换走了我的疼痛?” “我偶尔也想试试疼是什么滋味。” “那、那那那……”李忘情结巴了一声,“我这回要付什么?” “这是普通的赐福,我不想打你什么歪主意的时候,不会夺走你什么的。” “……”合着你之前没少打我歪主意是吧。 李忘情满腹抱怨没处撒,她落在田埂上,虽然不疼了,但这一下过后多少有些站不稳,此时一个刚才起就被吓到的人出声道: “姑娘,你没事吧。” 李忘情回眸看去,身后是个紫衣金冠的年轻人,他似乎也是刚好要赶来接这火陨的,只因一眼撞见她在徒手扛陨火,这才停下来与她攀谈。 “呃……我没事,有法宝护身才敢如此施为,阁下是?” 简明言先前破了月老庙的阵后,因为消耗过大昏迷过去,被御龙京的人扛走了,只不过半路上醒过来,觉得不能放任花云郡的事不管,便又杀了回来。 岂料一回来,就看见自家御龙京麾下的修士狼狈逃窜的情景。 之前逃走的御龙京修士见了他,连忙赶回来。 “二……” 简明言当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没见过陨火,还是手上没有剑?这么多人合力一击,陨火岂会落地,像什么话!” 那御龙京修士一脸为难:“我们不过筑基、开刃修为……” 话说到一半,他们的视线不由得投向了满身狼狈的李忘情,她生得清丽,此时发梢凌乱,衣袖破碎,颇有些惹人怜爱。 而且,这也是个开刃修为。 当真是不要命了。 “修为低?就让一外人替你们护着平民?” “花云郡虽刚入我御龙京不久,但只要加入便是我御龙京的子民,天灾之祸责无旁贷,让外人为我御龙京拼命,颜面何存?” “我把话放这儿了,再有临阵逃脱者,以叛徒论罪!” 御龙京修士被吼得脸色煞白,简明言骂完人,回过头来,丢出一件他自己的品质不低的法衣给李忘情。 “你是行云宗弟子?” 李忘情看了看眼前这华贵非凡的年轻人,十步开外便能感到一股切金境特有的锋锐之意,再一低头,见他丢给自己的法衣也是一样华丽无比,对着上头亮闪闪的雀金线很是沉默了一阵,试图还回去。 “前……辈不必如此客气,在下愧不敢当,其实我乃行云宗李——” 修界论修为排辈分,对面剑意外露,显然是个切金境的,李忘情也只能认了。 “我骨龄小,道友相称即可。”简明言又推了回去,一脸欣赏道,“没想到行云宗也有如此血性之人,还以为都是你们上下都是像那砺锋境的少宗主一样,若非此人妄自尊大,岂会让事态至此。” 李忘情:“……” 简明言:“光顾着自言自语,道友也姓李,还未请教道友姓名?” 李忘情:“……” 李忘情:“在下李旺旺。” 李旺旺,好可爱的名字。 简明言看李忘情的目光顿时温和了几分:“李道友义举,可见是肝胆之士,将来成就必不下于折翎剑羽挽情,值得简明言相交。” 听到羽挽情的名字,李忘情忙道:“我路上听闻我宗羽师姐也在此地,莫非也是来御龙京吊唁贵宗大太子的?” “我兄长四个月前就失踪了,作为婚约者,行云宗现在才来关心……”简明言冷哼一声,接着又想到不应该迁怒,口气缓和下来,“没错,我正要去与之会合,围猎陨兽。” “可否带上我?” 简明言打量了她一眼,此时李忘情一身的伤,有些不忍:“你只有开刃修为,又负伤在身,恐怕……” “天灾当前,即便不能参战,我也愿与同门共进退。”李忘情言辞恳切道,“可否请道友捎我一程?” 半点也不娇气,这等义士世上哪里找。 一时间,简明言眼里的激赏已经好似要溢出来一般:“你伤势太重,可要与我同乘?” ……搭个便车倒也无妨。 【老婆饼,你是个大人了,要自己飞。】 李忘情两巴掌啪一下拍在自己耳朵上。 简明言:“你怎么了?” 李忘情调整好表情:“无妨,我尚能御剑,还请道友保重体力应对陨兽吧。” 这位旺旺仙子当真是十世修来的好人。 简明言三度感慨,行云宗有这样心正无邪的女修士,他哥生前怎么就看中个了品行不端的铁废物? 御剑中,李忘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纠结好久,才忍不住问道:“简道友,请问那个……我宗的李少宗主到底何处得罪了御龙京?” 她在月老庙里自从进了棺材,确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她?”简明言面色不虞,“你可知为抗天灾,御龙京、行云宗、苏息狱海所立下的《三都盟约》?” 李忘情点头:“自然,我宗每个弟子都烂熟于心。” 三都盟约中,如果有“三都”修士发现陨兽降临在对方地盘里,匿而不报,致天灾降下乃是大错,轻则逐出宗门,重则废掉修为。 这是对行云宗、御龙京和苏息狱海这三方的约束,有这么一条在,三方势力才不至于明争暗斗得太凶以致陷入不可挽回的局面。 “你们这位李少宗主,以为是苏息狱海的罪者,便能随意拿下,没想到对方有召唤陨兽的后招,便导致了眼前这满地疮痍的局面。” 李忘情低头一看,花云郡中至少有五六处山林、湖泊、田地起了大火,只要天灾还未消退,还会有更多的陨火降下。 说剑 第30节 “简道友是听谁讲述的月老庙中情形?”李忘情问道。 “你们行云宗落进月老庙的弟子自己说的,我没留心叫什么……一个个勾心斗角的样子,我最是看不惯。”简明言说完,又回头对她说道,“我可没说你,哎对了,那行云宗也未见得是什么好所在,宗主也不理世事,不如来我们御龙京吧,我父……我御龙京太上侯对自家人向来是偏重的。” 郑奇、白霞,应该是这两个人了。 李忘情微微一蹙眉,暂且按在心里,然后眼前出现的场面,也让她没功夫想其他的事了。 上百个修士结成的剑阵悬浮于苍空之上,共同压制住源头的火陨不蔓延开,而在其正中央,那浓红如岩浆的一片火云里,剑气穿梭不休,是剑修正在合力猎杀陨兽之态。 这就是,火陨天灾。 第二十三章 杀陨兽 花云…… 花云郡的正中央天穹。 火云里的东西像是被猎网笼罩的凶兽一般,左冲右突,一旦剑光织成的网有被突破的迹象,立马有执剑修士上前补上。 如是周而往复,已过了一整个日出日落, 只不过,对于仍然困战于此的修士们而言,这“太阳”已经足足两日没有落地了。 “见鬼了,这陨兽怎地这般难杀?!” 那是一头双角四足皆燃烧着黑火的凶鹿,它就藏匿于这团十里火云之中,外界任何神识手段皆无法锁定它,只能不断让修士冲进火云里找它的位置。 但皆不成功。 “火云还在扩散,老夫还能限制其半个时辰。”此时主持大局的还是御龙京的鳞千古,他五指中正夹着四杆阵旗,正是这阵旗存在,才死死将火云限制住。 不过,饶是如此,还是招来了旁人的异议。 “前辈为何不全力施为?”羽挽情已经第七次杀入火云内找陨兽了,此番再出来,不得不开口,“前辈的‘五雷罚’闻名天下,只要全力轰击这十里火云,陨兽必难逃。” 鳞千古道:“老夫听从的是太上侯之令,首要保的是二太子周全,五雷罚虽强,但施法需要一刻之久,过后老夫会虚弱数日。可以说,一击不成,陨兽脱逃便会酿成更大灾厄,万一其逃亡的是御龙京方向,老夫吃罪不起。” “所以,就任凭火陨天灾在此地降下?” 火陨天灾也不是没有尽头的,因为陨兽逃不了那么快,通常天灾开始后,三五日便会结束。 在此之前,只要鳞千古一直撑持,哪怕火陨就落在这花云郡,也不会危及到御龙京。 言下之意,就是凡人的死活对他已经无所谓了。 羽挽情握紧折翎,道:“前辈难道连‘三都盟约’都不遵守了吗?” “说到三都盟约,恐怕先违背的还是你行云宗的弟子吧。”鳞千古讽刺道,“发现陨兽应就近告知御龙京,哪怕早一刻,也不至于酿成此情此景。倒是你,想好要如何向御龙京交待了吗?” 羽挽情神情一沉。 她还不知道李忘情怎么样了,只能通过宗门玉牌微弱的感应得知其应该性命无虞。 或许眼下,她正在困于那邪月老手中,只能指望苏息狱海的那名圣子尽早把邪月老拿下。 不过,此子阴晴不定,只能盼忘情小心些。 羽挽情一边挂心于此事,一边还要顾着眼前的陨兽,可以说熬到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 “师姐,别强撑着了。”已经歇过一轮的成于思御剑飞来,“我已经报知宗门了,但相隔甚远,玉牌传讯太慢恐怕还在路上。” “这是御龙京的地界,他不愿意全力施为,恐怕还是为了燬铁。”羽挽情抿了抿唇,“以这陨兽引发的火云的规模,看起来是必出燬铁的。” 他们想等燬铁,火陨天灾持续越久,所形成的燬铁越大。 “当真可恶,花云郡可是有好几万人,这帮术修竟如此不顾生灵涂炭。”成于思怒道。 “剑修也好,术修也罢。当下这人心不古的世道,能真正把凡人死活放在心上的,便是在行云宗里,又有几个呢……”羽挽情闭了闭眼,道,“我再进一趟火云。” 言罢,她不顾劝阻,再次化作流光飞入火云当中。 远处主持阵法的鳞千古瞥了眼羽挽情的行为,摇了摇头道:“这些小辈,还是年轻,不知性命宝贵……” 他刚一说完,有个御龙京的修士急匆匆前来禀告:“鳞长老,二太子已醒过来了,可他硬要来杀此陨兽,我等都劝不住。” “什么?!” 话音一落,一道锐利的金芒从远处一路扫开御龙京修士的阻拦,一头扎入火云当中。 “二太子!”鳞千古失声道,“快去救二太子!” 他一边让人去救,一边主持阵法,在他施法之下,手中五雷小旗旋转不休,不一会儿,形成一条雷蛟龙,但蛟龙在红云下方盘旋,鳞千古一时又犹豫了起来。 “嘶……雷蛟无眼,这火云里无法用神识引路,得有个修士……”鳞千古看向身后,“老夫需坐镇在此防止火陨坠地,谁肯持我雷旗进火云中击杀陨兽?” 身后的御龙京修士能战的此刻大多都进了火云里,剩下的你看我我看你,大多都是一副混日子的模样,一时间犹豫不前。 “前辈,你看我如何?” 鳞千古俯视下方缓缓飞来的一个半身是伤的陌生女剑修。 “你是行云宗的弟子?”他一脸质疑,“开刃?” 此地参战的绝大多数都是切金境或结丹期修士,一个开刃境,太低了。 而且,就鳞千古的眼光来看,这还是个刚开刃的。 “雷蛟引路,只要看到陨兽便可以了,这火云里难辨敌我,开刃与切金又有什么区别。” “也罢。”鳞千古不浪费时间,分发了数面雷蛟旗给弟子与眼前的小剑修,“只要看到陨兽,将雷蛟旗掷出,一击中,其余雷蛟旗便能循雷而至,陨兽必死。” 李忘情接过那雷蛟旗,此旗不愧是化神期法宝,上面蓝色雷光闪烁,入手便是一麻。 她不得不双手抱住,御剑飞进了火云里。 一进入其中,李忘情瞬间便是一阵晕眩,而且失去了南北上下的定念,四周皆是一片呛人的火云,呼吸间明显能感到有细小的灰烬钻入肺腑……像是她师尊的铸剑炉里一样。 “比胡椒面儿还呛……” 李忘情屏住呼吸,凭着直觉朝前飞行,身边偶然有修士御剑飞过,下一刻就失去了踪迹。 难怪这陨兽这般难杀。 “狍子精。”李忘情唤道,“这陨兽是你弄出来的吧。” 障月也不否认:“你在向我求助吗?” “你说火陨天灾不是你所为,现在,证明的机会来了。” “可我为什么要证明?” “你不是失忆了吗?难道你就不想探寻探寻陨兽和你之间的关系吗。”虽然是与虎谋皮,但当下李忘情也没别的选择,“莫非把陨兽烤着吃你会肉疼?” “也算在理。” 李忘情心里一松,马上就感到肩膀上微微一沉,紧接着有个人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蹭了蹭,动作很温柔,言辞却分毫不给她占便宜。 “因为和你的第一段交易未完成,我只能和你做‘公平’的交易。所以,作为交换,我会拿走你一点运气,你大概会为此……倒霉三天,你确定?” 呼…… 李忘情心里一松。 她猜对了。 障月多次提到“权柄”,他行使的是不等的交易,超过三次会陷入不可知的境地。如果是公平的则不然,因为她上一桩交易悬而未完,所以和他之间就只能立下等价的对换。 知道代价总比不知道的好。 李忘情没多作犹豫,提剑在手:“能杀陨兽便是剑修至高的荣耀,你不是说遇见你之后我的人生会有所不同吗,让我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的不同。” 懦弱、惜命、忍气吞声,这都不是她的本性。 卑弱之人,驾驭不了这么可怕的剑。 “老婆饼。”障月的低语里带着越发浓烈的兴味,“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合我的心意。” 他的声音迅速隐没,同时李忘情的双眼微微一痛,眨眼的瞬间,她发现眼前的火云淡薄了许多。 或者说,她的双眼可以看到火云里四处胡乱穿梭的修士,以及……斜前方数里外的陨兽。 四蹄踏着黑火,正将一个修士凌空踩落,而就在李忘情看过去时,它也似乎有所感应,抬眼对望。 在这一瞬间,李忘情明确感应到它在渴望吃掉自己……或者说是她影子里的障月。 …… 简明言连撞了数人,就是找不到那陨兽的行踪,不得不捏碎了一把又一把灵石,凭借灵气之间的联系,在周身形成一团环状灵石阵,而当有人或陨兽碰到时,他就会马上感应到。 进入火云一刻后,他好不容易察觉到了陨兽的行踪,正要杀将过去,忽然一道密集的剑气奔着陨兽扫过,险些帮他剃了头。 这羽毛状的剑气太有名了,简明言一眼认出,怒道:“羽挽情,我敬你和我兄长齐名,拿不下陨兽就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片刻后,羽挽情的身影出现,反口讽刺道: “二太子,区区一个邪修的阵法都能反噬你一天一夜,我还是更信我手上这把折翎剑。” “你说什么?!” 争执声迅速埋没在铿锵剑影里,两股剑意交错在红云里爆出,直接覆盖了数里云空。 从纷乱的折翎剑气里,羽挽情终于捕捉到了陨兽藏匿其中的影子,径直杀了过去。 “陨兽,受死!” 折翎剑落,奔着某个方向而去的陨兽势头不停,哪怕身上扎了几百根折翎剑羽,也还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我来!”折翎拖慢了陨兽的速度,简明言捉机一抹赤乌牙,一条火龙冲天而起,直扑陨兽,“我倒要比一比你的陨火和我的赤乌牙孰烈!” 火龙、剑羽接连降下,陨兽连番被阻,被打得身形连连后退,而当它回头看向羽挽情和简明言的同时,一阵恐怖的波动又从其身后精准地指向了它。 陨兽凝在空中,其四蹄上黑火爆燃起来,正欲再度形成一道火茧护卫自身时,那雷蛟已经风驰电掣地杀来,一头钻进黑火当中。 不止如此,在第一条雷蛟杀至后,第二、三、四条雷蛟从四面八方同受吸引,一重比一重暴烈的雷全数轰击在陨兽身上,连火云也无法遮蔽这惊天动地的雷响。 数十息过后,已经不由得后退了一两里的简明言和羽挽情停了下来。 “雷蛟旗?”简明言脸上一点也不高兴,“鳞老头出手也太慢了。” 烟尘弥散,刚才的火云此刻已经淡去不少,弥漫的灰雾里,羽挽情和简明言互相瞥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陨兽加速飞去。 陨兽死后还有一样东西,燬铁。 “都鏖战了三天三夜了,八十大寿的一把骨头不回去歇着还争什么呢?”简明言一边飞一边出言讽刺。 说剑 第31节 “当然是怕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没个轻重把燬铁砸了啊。” 羽挽情究竟还是强出一线,拼着最后的灵力冲入陨兽遭雷暴的空域,而当火云与灰雾里陨兽那炸得破破烂烂的身影浮现时,羽挽情心里一沉。 竟然还没死绝。 剩下了一副漆黑的骨骸的陨兽伫立空中,仅余一只的金色的眼瞳骤然散发出一阵奇异的光,羽挽情正要拔剑劈下时,陨兽余下的焦黑皮肉突然如冰雪般消融,在她剑锋所指向的地方,内中空荡荡的腹腔里,露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铁块。 羽挽情陡然剑锋一滞,脸上的惊骇还未消退,身后的简明言同样发现了陨兽,赤乌牙直指其胸腔,全力飞来。 “这陨兽是我御龙京的了。” “快收剑!那是燬铁,你不要命了?!”羽挽情爆喝一声,直接一剑扫开简明言的本命剑赤乌牙,然而她已来不及闪避,折翎剑末端轻轻擦过了燬铁的边角。 只是针尖般的一个交错,折翎剑的剑尖直接崩碎一角,心神相连下,羽挽情陡然喷出一口血来,直直坠落下去。 “喂!”简明言已然来不及救援,而与此同时,陨兽金色的眼瞳也锁定了他。 它身上的胸骨如蜘蛛般张开,周身漆黑的火焰不停灌注进燬铁当中。 数息见,那块燬铁突然如同活着的心脏一样跳动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眨眼间,浓浓的火云再次卷上来覆盖了它。 “燬铁……”简明言没有看见燬铁的异状,只是惊诧于羽挽情突然坠落。 他随即高声道:“羽挽情重伤了,火云可有异状?!” 问话生一出,困束火云的剑阵震动了起来。 行云宗的弟子十分不甘心,燬铁,那可是燬铁,没有人想放弃。 果不其然,鳞千古高声传音道:“二太子,先拿下燬铁!” 四周的御龙京弟子蠢蠢欲动,一副想上前抢头功的样子。 只有在近处的简明言发觉了不对之处,他感觉这头陨兽……像是要引爆这块燬铁。 不然羽挽情早就拿走了,不会突然踢开他。 “二太子!快拿燬铁啊!”远处的御龙京修士振奋不已。 简明言一咬牙,右手外形成一道虚无的龙爪影子,灵力全力灌注,一口气冲进火云当中。 而当他进了火云,才知道为什么羽挽情刚才要踢开他。 “这是……它要点燃燬铁?!” 一股莫大的吸引力将他的手死死吸附过去,而当中的燬铁显然正在被点燃,一旦爆开,他立马就会灰飞烟灭。 除非在它被爆燃前拿走。 拿,不是那么轻易地拿的。 燬铁常态只是一块石头,但只有被“点燃”,它就无法被任何灵力法器碰触,世间万物在碰到它的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羽挽情的剑只是擦了个尖儿就被崩掉了剑锋,眼下只能赌一把,赌这肉身之躯够快将其拿走。 ……但是他能吗? 简明言不敢呼吸,只怕泄了这口气,就在他在顶着那汹涌的黑火以龙爪虚影抓住了燬铁时,漆黑中透着毁灭般赤芒的铁块,突然渗出了一小股炎流。 就是这么一小股炎流,仅仅相当于吹灰一息,内中蕴含的毁灭之力就如同漩涡一样吸住了他的手,将其拉扯过去。 简明言震撼中抬起头,陨兽只剩下森然白骨的眼瞳正幽幽地俯视着他……就在这对视间,他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它想点燃这块燬铁。 他会死,谁也救不了他。 这一刻,简明言耳鸣声不断,他的赤乌牙尖锐地嘶吼着,叫嚣让他转头逃跑。 但他一寸也动不了。 谁来……救救他。 身后的御龙京修士已经兴奋地飞近,大声叫道:“好大的一块燬铁,太上侯必然嘉奖殿下!我来相助——”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一个一个清淡的女声在一团未散的火云里响起。 “请让一让。” 谁? 简明言充血的眼睛看向声源来处。 他先是看到了一道逆着光的身影,她周身的火云迅速弥散开,焦黑的袖摆下,逐渐挣脱陨火伤的手背上露出熔金般的诡美印痕,然后,这道身影化作长虹,先是冷不丁地撞飞了御龙京的修士,而后义无反顾地冲过来。 ……她想死吗? “咔”一声碎响中,简明言的身躯狼狈地被踢了出去,而李忘情抱着那块陨铁,从他身侧飞过,卷着一身燃起的火烬飞速坠落向大地。 “你……” 简明言睁大了眼睛,只来得说出一个字,便因灵力耗尽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天边突然不合时宜地传出两声犬吠。 两头看似不起眼的灰黄大狗踏空奔来,转瞬间张开獠牙,一者追向羽挽情坠落的地方,一者瞬息赶到李忘情身边,冒着陨火灰的凶险,在她落地之前叼起了她的后襟。 “散。”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同时弥天剑气从苍空落下,天上盘桓不去的火云登时被冲散开去。 只见行云宗肃法师司闻立在原地,面容冷肃地看了一眼他们两个重伤的嫡传弟子,又看向下方满是疮痍的花云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四章 被逐 是不是只要我弱,我…… 行云宗连战数日的剑修们却都精神一振。 “肃法师尊座!” 倒是忘了,行云宗本就派了人来御龙京吊唁的。 只见此刻远处又有一座楼船虚空横渡而来,楼船前方,适才两条巨犬一个叼一个背,将羽挽情和李忘情放在了甲板上,然后身形缩小,跑到了同样落下来的肃法师司闻脚边。 楼船上的行云宗弟子一拥而上将羽挽情抬起来:“尊座,少宗主重伤!折翎剑也……” “抬进去,先不要用药,用温养法阵护住本命剑。”司闻经验老到,利落地安排罢,才皱眉看向同样躺在地上的李忘情。 李忘情现在怀里冒着一缕焚烧过后的青烟,连逸散的灰烬落在楼船甲板上,都能烧出一个个空洞。 她肩臂处的衣服同样是一片焦炭,整个人撑着身子试图动了动,怀里一块漆黑的石头便从她臂弯里滚了出去,留下一条长长的烧灼痕迹。 被它烧过的楼船甲板登时融穿出一个个大洞,要知道,这甲板是可以扛得住化神期一击的硬度。 “是燬铁,好大的一块燬铁!”周围其他还没走的行云宗弟子惊骇不已,“原来李师姐这般英勇,敢从那二太子手里抢燬铁!” 此时,人群后面有人幽幽飘出一句:“比起当年倾全宗之力炼师姐的燬铁废剑,这块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啊这…… 刚刚才掀起的情绪一时间冷淡下来。 “也是,李师姐到底是更得宗主庇佑,连徒手拿燬铁都没伤了分毫,恐怕是别有秘宝吧。” “可惜了羽师姐,尽心尽力,还伤了本命剑。” “等一下,这块燬铁怎么这般古怪?” 在场之人全是剑修,对世间矿材如数家珍,马上就察觉出地上那块黑石头不对劲。 “燬铁应是‘形如乌龙晶、有火纹流动’才对,这块燬铁怎么像个木炭?” “对啊,要是真的燬铁,甲板早烧穿了,怎么熄灭了?” “莫不是假的吧,真的被李师姐藏起来了?” 质疑间,众人这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费力坐起的李忘情身上。 “李师姐,燬铁呢?” 司闻沉着脸,一缕灵光从指尖打出去落在李忘情眉心,片刻后,她缓过一口气来,体内灵力已然是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 “徒手夺燬铁,谁教你的?” “弟子知错……”李忘情担忧地回望了一眼身后围绕着羽挽情的拥挤人群,“师姐怎么样了?” “本命剑重伤,有的养了。”司闻这才看向那块地上的木炭,挑起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啊?” 李忘情反应过来,手心那股刮骨似的剧痛犹有残留,当时看到羽挽情被击落时,她并没有多想,情况紧急之下试图赌一把。 反正她的“无事”剑也与燬铁同源,就索性赌她也不怕徒手拿取燬铁。 她赌赢了,但古怪的是,一碰到燬铁,她就感觉其中蕴含的毁灭之力顺着皮肤就自行被吸纳进了她体内。 然后她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难道…… 李忘情愕然地看着那块黑炭。 修士可以吸纳灵石里的灵力用于弥补自身或修炼,难道燬铁之于她,也是如此? “李师姐,御龙京的人还没走,快把燬铁交给尊座吧。”有人催促道。 李忘情一时哑然,她愣了好一阵,完全找不到言辞去解释这个现象:“师叔,我说这块燬铁被我吸干了……你信吗?” 司闻一怔,继而道:“胡言乱语,即便是宗主,也不能随意触碰燬铁,你——” “少宗主想自行带回,也没必要在此行荒诞之举,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人群后面又有人小声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多少起了敌意,尤其是跟着羽挽情到此奋战了三天三夜的弟子们。 “说起来,李师姐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何发现陨兽后不及时上报,致使火陨天灾降下这件事了?” “什么致使火陨天灾降下……”李忘情茫然中,一眼看向人群后面,有一个目光躲闪的长脸男弟子。 “师叔,后面那个脸上被邪月老红线勒伤的内门弟子,当时也在月老庙。”她说。 听了她这话,司闻脚下的灰黄大狗窜出去,瞬间从人群后面把那长脸男弟子一口叼出来。 “你是谁人门下?” 说剑 第32节 李忘情一眼看过去,那男弟子脸色惨白,战战兢兢道:“弟子……郑奇,是内门弟子。” “我想起来了,成于思玉牌传讯于我,说你是被邪月老捉去的弟子之一。”司闻拿出自己的宗门玉牌,神识一扫,发现玉牌上讯息实在缓慢,啧了一声。 “这劳什子玉牌传讯用了五百年了,五十里外传个讯还不如龟爬。你们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此地离传送阵、御龙京都不远,发现陨兽怎么不尽早通报。”司闻道。 李忘情开口道:“是这样的,我起初察觉此地有异状,并不确定是邪月老,进月老庙之前先——” “是弟子在月老庙外留下了符箓示警!”郑奇慌忙抢白道,“可少宗主还是执意要前去月老庙,我等劝阻不及,只能为了保护少宗主一并深入险境!” 李忘情:“哈?” 郑奇在她来之前铺垫了许久,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此刻说出口来,连他自己都几乎相信自己了:“我再三相劝,在御龙京大太子丧期当口,遇到苏息狱海的修士应及时上报,可少宗主想着苏息狱海的罪徒好对付,以为手到擒来……” “你在说什么?”李忘情当即道,“司闻师叔,请查验我二人玉牌,一看便知。” 当时他们是有传讯的,所有的留言都在玉牌里。 郑奇心里一咯噔,道:“弟子的玉牌被邪月老打碎了,无以为证,少宗主若想推诿,我区区一内门弟子又能说什么。” “另一位弟子白霞何在?”李忘情接着问道。 “师妹与我一样。”郑奇硬着头皮道,“适才被陨火碎击中,眼下正重伤调息,还请少宗主莫要苦苦相逼……” 李忘情恼极,脑海里自己的心声突然极其清晰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好想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就在这道心声出现的同时,她的锈剑突然自行飞出,刹那间随着剑格上锁链发出刺耳的拉扯声,剑锋直指郑奇的面门。 郑奇嘴上本不打算停,突然只觉一股死亡的危机笼罩下来,只是眨眼的一刹那,一柄布满锈迹的长剑就悬停在他唇峰前。 心脏停了数息,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一把握住锈剑剑柄的司闻。 “尊座!少宗主要杀我——” “都闭嘴!你们当这是凡人街头巷尾,像什么话。”司闻皱眉看了一眼嗡鸣不断的锈剑,尤其在看到其上的锈迹微微褪去了一点、露出了剑锋时,瞳仁微微一缩。 锈剑开刃了。 “师叔,我……”李忘情自己也分外诧异,她不明白锈剑怎么自己动了,而且杀意这般明显。 “为了这点事,你要动手?对同门?”司闻沉着脸,不着痕迹地将锈剑丢还给了李忘情。 今天不能解释的事太多了,李忘情已经不知从何说起,她看了一眼郑奇,道:“弟子不敢。” “逞凶斗气回去关起门来再说,拿你的宗门玉牌来。” 李忘情的手指摸到腰间挂着的宗门玉牌,取下的瞬间,突然一声碎响传出,裂痕随着她捏着玉牌的指尖蔓延开。 这玉牌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但刚才可能是卷入了燬铁乱流里,到底是支撑不住碎了。 而且还碎得这么巧。 又来了,怎么回事?! 一片混乱中,李忘情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我会拿走你一点运气,你大概会倒霉三天。 李忘情漆黑的眼仁微微一颤,几乎是满眼凶光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在外人看来,那还是她的影子,但在她自己眼里,障月正一副闲适的坐态等着看戏。 郑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趁机道:“少宗主何必当着尊座的面行此手段,岂是光明磊落的剑修所为。” 四周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来,司闻没再追问这点小事,转而道:“比起这个,你是怎么回来的,邪月老呢?”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垂眸道:“我随那棺材被传送至百朝辽疆的十万大山处,等脱身时,就看到苏息狱海的圣子了结了他,我便随之通过附近宗门的传送阵回到花云郡。” 司闻眉头凝得越来越深。 李忘情虽然不是他的弟子,但也是从小看大的,多少感觉到……她说的话有些内情。 或者,在隐瞒些什么。 她说完,人群里一瘸一拐的成于思站出来,道:“苏息狱海的圣子没为难你?” “未曾。”李忘情闭上眼睛道。 她在说谎。 “李忘情。”司闻前所未有地严肃,道,“私匿燬铁,剑指同门,隐瞒师长,三件事,在这里你能哪怕如实交待一件吗?” 她能怎么解释呢,把障月交待出来吗? 李忘情浑浑噩噩地想着,话已经到了嗓子眼时,几十道御龙京修士的遁光飞速赶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行云宗的空行楼船,为首的正是御龙京的鳞千古。 “行云宗的司闻道友,前次一别,算算也有十数年,敝门的‘蛟相’可是很挂念阁下。” “哼。”司闻将李忘情扫到一边去,迎上去一脸不客气道,“鳞老鬼,少在那摆出一套阴阳怪气的架势,堂堂一个化神期修士,能让一头陨兽在眼皮子下面肆虐数日,可真有你的。” 鳞千古脸色一沉。 他此番没护住简明言,让其二度重伤,又没拿到燬铁,可以说正是火气最旺的时候,但他还不能发作,瞥了一眼身后的御龙京修士,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去就是一顿愤愤之言: “前辈,我御龙京不知怎么得罪贵宗了,燬铁自是先到先得!明明是我宗二太子先拿到手的,这三日间我们御龙京三百修士奋战不休才终于将陨兽拿下,可你们那弟子却公然偷袭,致二太子重伤,这就是行云宗的门风吗?!” 鳞千古捋须点头道:“贵宗的门人是少些规矩。” “偷袭?”司闻回过头看了一眼一脸无辜的李忘情,“我记得你们那二太子是切金期,一个砺锋境偷袭……等等。” 刚才还不太确定,眼下司闻对着灵力微弱的李忘情用神识一扫,确认道:“你已开刃?” 那神态,仿佛李忘情开刃这事儿比燬铁还重要。 “是。”李忘情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双指放出一缕微弱的剑气,这缕剑气不再是砺锋境那般混沌的一团,而是有了一丝锐芒,“百炼初开锋芒显,是为开刃。” 鳞千古不以为意:“看来贵宗当真是人才凋敝啊,一个开刃弟子都能让司闻道友动容。” 下面的郑奇看了看眼下的场面,突然开口道:“前辈慎言,这不是什么寻常弟子,是我宗少宗主!” 此言一出,原本就认定了行云宗那位李少宗主应该为此次火陨天灾全责的御龙京修士们“刷”一下,全数将目光集中在李忘情身上。 愤怒、厌恶、加上刚才她踹开简明言抢燬铁的事,一齐爆发出来。 “行云宗!”鳞千古勃然大怒,周身雷光闪烁,看着满面血污的李忘情,“悖逆三都盟约在前,伤我御龙京二太子、夺燬铁在后,你是要与我御龙京宣战不成?!”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李忘情终于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这位御龙京的前辈,燬铁是因为——” 她话未尽,便被司闻随手一拂,下了个封口咒。 “今日之事,是我教导弟子有失。”司闻扫了一眼李忘情的锈剑,此刻它正安安静静地待在李忘情的发间,并不起眼儿。 如果真的开刃了,那它就绝不能招人的眼。 心中有了取舍,司闻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虚空一划,一道圆弧法阵浮空出现,他伸手入其中,拿出一块形如乌晶,布满火纹的黑石。 这才是真正的燬铁。 “尊座……”那是肃法师自己收藏的燬铁,并不比李忘情夺下来的那块小。 司闻毫不犹豫,抛过去给他:“此燬铁便作为赔礼,可行?” “燬铁本就是我御龙京修士鏖战所得。”鳞千古知晓他守诺,接着要求道,“你这门人如何处置?!偷袭我御龙京的太子,此事断不能善了!” “你想如何?” “看在她是刑天师弟子的份上,废其本命剑,以儆效尤!” 司闻目光一沉,不怒反笑:“常听闻御龙京二太子娇贵,今日算是见识到了,鳞老鬼,要废刑天师的弟子的本命剑,你这句原话,要我如实转达给行云宗宗主本人吗?” 鳞千古气势一顿。 他活得久了,本应知道气该发到哪个地步见好就收,只是心中尚有余愤:“今日你必须给我御龙京一个交待。” 司闻回头看了一眼李忘情。 她此刻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软,看似平静的眼睛里蕴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屈愤。 泥人尚且有三分气性,何况剑修。 开刃,如果不领略这份剑斩万物的怒意,她永远也抵达不了切金。 司闻心里已下决断,他解开了李忘情的封口咒。 “我非为夺燬铁,彼时陨兽正要点燃燬铁,我……” 李忘情正要解释,司闻一道剑气精准地穿过李忘情的琵琶骨,血雾绽出,溅在她错愕的脸上。 “……师叔?” 死一般的寂静里,司闻微微一怔,他那道剑气是奔着给李忘情伤上三分去的,可在穿体而过时,有一种怪异感。 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力量将剑气转移到别处去了。 这丝疑惑稍纵即逝,司闻开口道:“行云宗肃法师司闻,代掌行云宗副宗主之职,即日起,废李忘情嫡传弟子身份,逐出行云宗。” 逐出行云宗。 李忘情想过一万种被逐出宗门的场面,但没想到最终是这般狼狈。 她半跪在地上,明明有很多争辩的话,此刻看着四周每一个人脸上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嫌恶至极的神情,一时间所有解释的冲动都淡了。 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想听她的话。 上空的鳞千古也有些愕然,他主要是没想到司闻会这么快妥协。 “这便算是交待了?” “你活了六百岁了,今日的是与非,你心知肚明。”司闻冷冷道,“还是说,你今日真的……想见一见我藏拙两百年的剑吗?” 剑修至藏拙境,剑器不再轻出,藏于鞘中酝酿锋锐,一旦出鞘,罕有不取命的。 鳞千古气得发抖:“你莫以为我御龙京就没有剑修!” “可惜你不是。”司闻眼神冷下来,藏拙境与化神期气势交锋间,天顶上浓云密布,不断有闪电如腾蛇绽出,又被凌空斩灭。 一轮看不见的交锋过后,鳞千古后退半步,气喘吁吁。 “我想杀你,如碾废柴,如是而已。”司闻收了剑意,天上的闪电也同时平息,细密的雨丝落了下来,“比不得你们术修会养生,既然走了这条图长生的路,就各退一步,今日到此为止如何?” 术修就是惜命,山海奇珍的丹药、五花八门的术法,都是为了能长生,活到最后的才是术修的大道。 说剑 第33节 鳞千古也不例外,看了眼身后,只能重新捡起了仙风道骨的姿态。 “今日之事,老夫会如实禀告蛟相。” “随意。” 终于打发走了御龙京的人马,司闻垂眸看了一眼大地上,立在细雨中满脸茫然的李忘情。 “师叔。”李忘情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几乎未闻,“是不是只要我弱,我说什么都没有人听?” “我知道你并非贪恋所谓少宗主,挽情也知道,可那又如何?”司闻身形一顿,留下一句话:“你在大雨里奔走呼号,谁会听?” “……” “记住今日的羞辱,要做,就去做雷霆,雨声再大,也挡不住雷霆,这是你师尊没教你的,今日,就换我来教。” 李忘情枯寂的眼睛里倒映出天上漫飞的剑修,似乎要永远记下这一幕。 她理了理被雨水沾在耳边的发丝,朝着司闻低头一拜。 这一躬身,拜别师长,再一昂首,目露锋芒。 “剑者受教。” 第二十五章 跗骨之蛆 ……我不挑食的…… 羽挽情从昏迷中幽幽转醒, 其身上无一处不疼,尤其是她心神相连的本命剑。 剑修的本命剑, 剑碎人亡,如今剑锋有缺,可见是连着心的剧痛。 她半梦不醒中,隐约听到一点闲言碎语,直到恢复意识后,从窗外之人的交谈中才知晓李忘情被逐出师门了。 “师叔……李忘情是四忘川弟子,你无权……砍。”羽挽情一旦能动, 就立马去找司闻,“只有师尊可以决定她的去留。” 司闻此刻原定行程并没有什么变动,见了羽挽情来, 也在意料之中, 罕见地没有驳斥她,挥挥手让他麾下议事的弟子们全数出去, 然后对羽挽情道: “然后呢, 让她留下来, 以这样的修为去三都剑会?” 羽挽情一滞,拧眉道:“那也不至于逐出师门, 当时那陨兽试图点燃燬铁,若不是她, 那御龙京的小子早死了, 该是他欠了一份活命之恩才是!” “我知道。”司闻没动, “那你知道今年的三都剑会设在哪儿吗。” 羽挽情迟疑着问道:“不是百崎国吗?” “换地方了,此次的三都剑会,在山阳国。”司闻已料到她的反应,“百朝辽疆分崩离析之前的轩辕九襄之国, 它的陨火历经数百年,就在昨日提前熄灭,这也是我为何迟来之因。” 羽挽情一时愣住,心里百味杂陈。 “春眠入睡前算了一卦,称山阳国此次异变,可能有熄灭陨火之法。” 羽挽情猛然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当真?”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最大的夙愿便是熄灭海桑国烧了六十多年的陨火,而山阳国靠近御龙京,马上就会成为他们的属地,你进入山阳国找寻熄灭陨火之法的机会可能不多了,三都剑会几乎是最后的时机,但……也万分凶险。”司闻,“现在回答我,你还要带着李忘情去吗?” 她如果留在行云宗,首先宗主不会换嫡传弟子,再者,她少宗主的身份根本无法避过这次三都剑会。 漫长的沉默后,羽挽情道:“师叔,这三都剑会,当真凶险?” “能活下来的,必能至碎玉境,但死的人也多。”司闻阖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师尊和太上侯数千岁了,如今膝下还只有你们的缘故,门人弟子战死一代又一代,为的无非是延续对抗火陨天灾的香火。” 羽挽情此刻也平静了下来:“弟子知晓了。” “你好好养伤,你的折翎剑,天底下只有宗主能帮你重铸,便趁三都剑会推迟的机会好生将养吧。” 司闻离开后不久,成于思蹑手蹑脚地跟着一群弟子钻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阵,挠着头道:“师姐,李忘情真、真的给撵走了啊。” “平日里就属你欺负她欺负得多。”羽挽情又咳嗽了两声,“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成于思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语调有些复杂:“我平时是看不惯宗主偏爱一个废物……但是她今天敢抱着点燃的燬铁救人,那、那她也不能算一无是处。” 说完,他搓了搓手,紧张道:“这事宗主知道吗?要不然,师姐你去宗主面前说说情?哪怕留下来做个内门也行啊。” 提到宗主,羽挽情的眼神黯淡下来:“……是啊,师尊他一向是很会把忘情放在心上的,哪里轮得到我多话。” 羽挽情言罢,幽幽叹了口气:“那,既被逐出去了,她的乾坤囊你们应该都收走了吧。” “没办法。”成于思撇撇嘴,李忘情被废了三成经脉这事他也没敢说。“大家都以为她私藏燬铁,收走才能平众人非议。” 反正肃法师肯定是不会徇私的。 羽挽情默然良久,摘下自己的乾坤囊,从里面只拣出几样要紧的东西,想了想,又脱下手腕上一只翠玉镯子一并放进去,又打下一道只有李忘情能解开的禁制,递给成于思。 “师姐?你这是干什么?” “往后她一个人在外面,不比在宗内,少不得花用,你替我把这乾坤囊给她送过去。” 成于思忙摆手:“我前几天才奚落过她,可拉不下这面子。” 羽挽情眼神一冷:“面子?这次火陨天灾行云宗的面子还不够扫地的,你还要什么面子——” “我送!我这就去送!” 成于思带着乾坤囊一边抱怨一边走出去。 这乾坤囊是四忘川自己做的,针脚蹩脚,绣着一只云中鸟,还有一对狗耳朵,一看就是旧物。 “都启程半日了,我上哪儿找她去……” 走着走着,突然腿上被荼十九拧断的旧伤又疼了起来,成于思“嘶”了一声,扶在栏杆边休息。 “师兄?”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是你啊,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郑奇。”郑奇紧张地搓了搓手指,道,“刚才送师妹去疗伤,不小心听到师兄和少宗主的对话……我可没有全听,就听到最后那么一点儿。” “哦。”船上人多眼杂的,一时忘了起隔音罩,再者也不是什么机密的话,成于思也就没在意,“是你啊,刚才差点被李忘情宰了吧,算你受委屈了。”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至此。”郑奇挠了挠头,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其实我只是不想隐瞒实情,也不想让李师姐落得这么个下场,所以……” 他瞥了眼成于思的乾坤囊,道:“这艘船是去御龙京吊唁的,我修为低微,此行缺我一个也不少,不如让我替师兄把这乾坤囊给李师姐送过去?” “你?”成于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倒也不怕对方偷藏,反正羽挽情是能感知到自己的乾坤囊是否在附近的,“她恐怕不想见你吧。” “以德报怨,也是修心之所在。”郑奇道,“师兄若不信,我可以发血誓。” “行了行了。”成于思本就腿疼,把乾坤囊一丢,“你伤的不重,实在找不到人的话,就自己回行云宗吧。” …… 李忘情在泥泞里行走。 远处的天穹上时不时划过飞遁的剑影,身边的尘道边,满是背负行囊的花云郡百姓。 一边在地上行走,仰望苍天,一边在天上飞行,目无下尘。 “姑娘,你也是要回家吗?”有人问道。 李忘情茫然地摇摇头。 “是家里被天上的火陨烧了吧。”那人惋惜道,“快回去趁着雨水好种些秋粮吧,今晚找个左邻右舍的帮衬帮衬。” 李忘情无言以对,她看了一眼长长的行人队伍,问道:“遭了这样的天灾,你们……不怨吗?” “怨谁呢。”那人苦笑着搂紧行囊,“日子总得过下去呀。” 行人一点点消失在细雨里,李忘情看着人影渐息,刚才还满是愤恨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头顶上一小片阴影落下,李忘情抬起头,看到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歪向她。 “想沉冤昭雪,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障月的口吻甚至还带了一点廉价的温柔,“别太难过,只要你仔细想想……就会想起来你还有我。” “对,还有个你,确实是雪上加霜。”李忘情顿时悲从中来,又瞅了眼他手上的伞,狐疑道,“……你这伞哪儿来的?” 障月:“别人车上拿的。” 李忘情:“人世间把这种行径称为盗窃你知道吗?” 障月:“我付钱了。” 李忘情:“你哪儿来的钱。” 障月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回道:“你放心,我掏的你的钱包。” 李忘情揉了揉自己的脸,叹了口气:“人世间把这种行径也称之为盗窃你知道吗?” 障月认真考虑了一番,微微恍然:“要不然,你也掏一掏我手上的权柄吧,我隐约记得我弄死的外神里还有……” “别说我听不懂的话……算了,以后要掏就掏我的吧。”李忘情这会儿已经懒得教他做人的美德了,她看了看自己的乾坤囊,“我得先找地方把这身衣服换换。” 说话间,李忘情瞥见远处树后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窥探着这边。 她如今灵力枯竭,但也不难看出只是几个凡人,便开口道:“有事吗?” 树后有两个提着竹篮的农妇,她们被叫破身形,马上慌慌张张地出来,纳头便想拜,被李忘情招了阵风托起来,同时也认了出她们是谁。 “你们是上午差点被火陨砸死在稻田里的……” “正是!正是!”两个农妇擦了擦手,道,“姑娘、不,小妇人想谢谢仙子救命之恩,这、这儿有些吃食,您不嫌弃的话……” 啊还真的有点饿了。 闻着像是有刚蒸好的地菜团子和稻香饼。 李忘情正想伸手,另一个农妇一把夺下了:“怎么能给仙子吃这样糟践的东西,怎么说也得宰只鸡来!” ……我不挑食的,很好养的。 这么一打岔,李忘情一时又想起这对农妇家境本就困窘,摆摆手道:“不必了,修士不吃这些。倒是你们,怎么才死里逃生不久,这就起灶做起吃食来了?” 农妇闻言,眼睛微微红了起来:“仙子见怪了,忙着烧这些吃食,是为了给我们家那嫁到郡公府的小姑上供的。” “啊?” 等李忘情和障月被农妇请到她们的茅草屋里后,才得知她在郡公府里见过的那两个新娘之一,就是这家出身的,还是第一个拜了堂就成灰烬了的。 至于第二个,据说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户,看见第一个小娘子进了郡公府心里嫉妒,便自己送上去……后面大约也死在月老庙了。 “眼下这情形,咱也不敢去城里收殓,只能捡一件小姑的旧衣服埋在后山,权当是个坟头了。” 李忘情听罢,又是一阵惋叹,轻轻在桌下踢了障月一脚。 说剑 第34节 “那是你老婆甲和老婆乙,你虽然没见过,但多少有几分因果,去上个香了结了吧。” “上香?”障月似乎不能理解,“有什么用处?” “寄托哀思。” 障月:“我感觉不到哀思。” 李忘情幽幽道:“寄托的是我的哀思,因为她们走得早,以至于现在我要养你,我挺悲哀的……去吧,反正不是你给我送终就是我给你送终,早点学学怎么给死人打钱。” 从被逐出师门以来,李忘情便一直颓丧至此,把障月催促走了之后,对另一个忙前忙后烧水的农妇道: “那御龙京的人有和你们说这花云郡以后怎么办?你们这儿也有几处陨火坠地,有说怎么处置了吗?” 农妇道:“哦,仙师大人们说,御龙京的那位太子已经把花云郡买下来了。” 李忘情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字眼:“买?” “对,咱们花云郡原本是百朝辽疆的某小国的郡,小国的国都被邻国打下来了,但花云郡离御龙京太近,邻国也不敢打过来,郡公花氏就成了本地的土霸王。如今郡公一族断了香火,本是要由其他旁支继承的,那位太子殿下一张口就索性从花氏手里把整个花云郡买了下来。” 哦豁。 想起简明言那副走一步都能抖二斤玉屑的财神模样,的确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你说断了香火?”李忘情瞥了眼门外障月离去的方向,晃着手里寡淡的粗茶问道,“可郡公的‘世子’不是还在吗?” “您说的是?” “就是刚才跟我一道的那位公子。” “……呃,仙子说笑了。”农妇赔笑道,“小妇人几年前去郡公府送菜是见过世子的,虽然长得也周正,但连这位贵人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怎么会是世子呢。” 李忘情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们每个人都说郡公府里障月附身的骨骸是花云郡的世子,但实际上郡公夫妇并没有真正看到过那具骨骸复原的相貌。 这也很合理,一具凡人的骨骸,怎么可能承载一个邪神? 如果不是的话……那,这具邪月老安排进仪式的骨骸到底是谁的? “仙子再坐一会儿,这时节有甜水梨,就在后院不远的地方,我去摘两个给仙子尝尝鲜。” “嗯。” 李忘情胡乱应了一声,反复回忆在月老庙的种种细节,怎么也想不通邪月老的意图,直到她手腕上系着的千羽弦陡然发烫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 农妇出去得似乎有点久。 千羽弦是羽挽情修炼时的赘羽所制,她的拂风羽衣、踏雪履、乃至乾坤囊也都是同一种材质,互相之间有所感应。 李忘情屏息踏出茅屋,在果林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拨开树枝,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面前的农妇正被一圈火环围着,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怀里有几颗被踩烂的甜水梨。 “说!”郑奇手上的举火之术又加了一重,恶狠狠道,“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月老庙里的事?!” 第二十六章 杀! 你……不能杀同门!…… 郑奇离开行云宗的空行楼船后, 马不停蹄地杀回花云郡。 他情知李忘情刚被司闻伤了几分根本,此时去找, 她一定走不远。 果不其然,很快便寻觅到她的踪迹。 看见她和两个农妇进屋,不知说了些什么,郑奇心里有鬼,一时猜疑不断。 这次是瞒过去了,但此次是因为在御龙京逼迫下做出的决断,而且行云宗内传闻, 宗主一向很看重李忘情,多年前她私自出走还被宗主亲自抓回来过,这次也说不定会被推翻。 倒不如趁着宗门玉牌损毁, 无人能探查她的死活, 一口气了结了她,将月老庙所有的事尘封起来。 羽挽情若追究, 就把她的乾坤囊丢给御龙京的修士, 假装李忘情是被御龙京的人报复所杀……一切都很合理。 所以他要快, 防范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仙师饶命……”农妇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这御火术的烟雾呛咳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快喘不上气了,饶、饶……” “你也别怪我, 你们命苦遇上火陨天灾, 我开开恩帮你解脱了, 下辈子投个好胎。”郑奇言罢,骤然一道剑气从身后袭来,他的本命剑自行飞出御敌,也还是挨了一击, 倒飞出去。 雨丝依然绵密,愁云惨雾里,地上的火环被一剑扫飞,散开的火花里,李忘情踩灭了余烬,用千羽弦卷住农妇送到身后远处,然后抬手拔下头上的锈剑簪。 “杀凡人,你好大的胆子。”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师姐。”郑奇挨了一道剑气,本来是很惊惧,但察觉到这缕剑气微弱,显然是因为灵力不济、重伤未愈所致,一时间便又放下心来,一步步走过去。 锈剑提在手中,李忘情盯着他:“你怎么会找到此地。” “哦,差点忘记了。”郑奇拿出一枚乾坤囊。 当这枚乾坤囊映在李忘情眼中时,她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念你在行云宗这么多年,拿上这些滚,再也别回来。’”郑奇一脸恶意道,“这可是羽师姐的原话。” 李忘情握紧了剑柄,哑声道:“一个杀凡人的修士口中说出来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我可不是杀凡人,说到底,还是李师姐的过错……明明可以独自一人离开做个自由自在的散修,非要和凡人来往,这不是有失身份吗?”郑奇脸上的笑显得十分阴森。 六丈间,杀机弥漫。 “败类,师姐是你配叫的?” “哦对,我差点忘了,你一句被逐出师门了,是个弃徒。”郑奇脸上突然露出一副阴森的笑,“不过,虽然是弃徒,但比起过我们这些苦苦从外门熬上来的弟子,你享受的优待已经太多了……明明是个废物不是吗?宗主却那还愿意认你为徒,而我们……” “所以你是觉得,只要我离开了,你就有机会了?”李忘情面无表情道,“看看你的本命剑吧,灵光变黑,是入魔之兆。” 郑奇那被邪月老打出豁口的本命剑此刻已经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但他不为所动,干笑两声道: “不管是正是邪,能变强就是世间至理,而这就是修士的大道,挡我者死的大道。” “歪理邪说,凭你也配称道?”李忘情一甩锈剑,眼底七分冷静,三分腥狂,“孰强孰弱,一战便知。” “正有此意!” 尾音一收,便是兔起鹘落,二人同时出声: “开刃式·撷萤。”“开刃式!撷萤!” 眼前倏然一暗,轻巧的花火虚空“噼啪”一响,刹那间化作千花万雨,穿过落叶,又穿过雨滴,致命地击节于林木间,宛如顷刻间一方瓢泼大雨降于此地,又倏忽离去。 只是一方大,一方小。 漫飞的萤火里,暗藏的剑锋陡然杀出,交击一刹那,锈剑闷沉的一声不支之响,倒飞出去落回到了李忘情手上。 “你果然已被掏空了灵力!”郑奇满脸亢奋地看着李忘情率先退后的三步,知道他赌对了,“你不是四忘川的高徒吗,怎么,宗主没有传授过你一招半式吗?!” 这是第二个他赌对的地方。 宗主的确从不传艺,他境界太高,不入碎玉境,连入门都看不懂,更莫提只有砺锋境的李忘情。 现在开刃了,也一样……至少剑式和他是一样的。 “我可是为了找你,一路上不停地用灵石丹药弥补灵力,怪只怪你经验太浅!”郑奇再次掀起火花似的剑气,如同密集的飞蝗一样刺向李忘情。 “……” 李忘情捏住了手臂,微微蹙眉盯着那飞来的剑气,突然,她封住自己的经脉,然后拔剑一抡! 对方袭来的剑气被她如盾一样挡下,但还是有几道擦伤了她的肩臂、脚踝。 汩汩鲜血渗出,李忘情不由得单膝跪地,依靠锈剑拄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真是一副丑态,不用灵力算什么剑修?你连剑气都发不出来,像个凡人武夫一样,拿本命剑本体来战吗?你怎么跟我斗?!” 郑奇眯着眼看李忘情本命剑上的锈痕不断掉出碎渣,看起来随时要断裂一样。 开刃了,但废剑还是废剑。 “对剑修而言,最痛的死法就是本命剑折断,那可真是如千刀万剐,强如羽挽情,被燬铁伤了个角,如今也只能躺着。” “你入魔已深。”李忘情道。 “是啊,可你在行云宗这么久了,就没学过倘若剑器入魔,是可以斩断别人的本命剑来恢复的吗?”郑奇的神情越发可怖,“我生出心魔的‘因’是由你而起,只有斩断你的本命剑,才能了结这桩果。”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手上原本青光湛然的剑器骤然黯淡下来,一丝丝锈痕从剑柄处蔓延开。 ——无论是行善还是为恶,剑器切忌质疑本心。 李忘情沉默下来,她握紧了手中锈剑。 “你不后悔?”她问道。 李忘情此刻的灵力已微弱到全然不像个修士了,郑奇也已经无所忌讳,他走入了七步之内,高高扬起剑锋,指向锈剑上看似最脆弱的地方。 “后悔?当然后悔,悔就悔在当时不该发善心管你的闲事。我本来也想当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可你不给我机会……你就这样消失吧,反正你一辈子都是这么个窝囊脾气,到死也就如此了。” 剑锋无情挥下,意料中地,郑奇听到了一声金铁折断的脆响。 他满意地看向李忘情的剑,却发现那柄锈剑此刻正指着他的咽喉。 看似即将散架的锈剑完好无缺。 而他的剑,陡然一轻。 剑锋插在地上,铁锈如同孳生的藤蔓一样迅速侵蚀了剑身,随着一声不支的碎响,须臾间,一把开刃修士的本命剑便碎成了一地渣碎。 “老实人?”李忘情一改之前的颓丧,眸光锐利道,“天底下真正的老实人一人呸一口都够溺死你了。” “你……这、这怎么可能?!你那是把废剑,是废剑!”郑奇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继而用余下的断剑向李忘情劈下,“我可是内门最有望进入真传弟子的——” 然而断剑已经如同凡铁了,李忘情剑势一挑,一条曳长的灼红色剑痕凌空划过,连同他的手臂一起斩飞了出去。 “你错了,魔出本心,斩多少剑,心魔不会消解。枉你持剑多年,还不知剑器为正心之器,妖魔诡谲,不配称剑道。” 自己的手臂落在泥淖里时,郑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股因本命剑被折而产生的剧痛。 那是一股五脏六腑都被突然撕碎的剧痛,这还只是第一息。 “李忘情,你——” 第二息,他的经脉被灌满了岩浆! “我死也不会放……过……” 说剑 第35节 第三息,骨头里打入了千万根钢钉! 三息过后,他只来得及短促地“啊”了一声,这三种灭顶的剧痛就随着他本命剑的节节碎裂一并扑上来将他彻底撕碎、吞咬了个干净! “你知道为什么我什么术法手段都不用吗?肃法师教过我们,清理门庭时,以恶制恶才是最合适恶人的做法。” 李忘情蹲下身,拍了拍他七窍流血的脸,从他身上拿出一个熟悉的乾坤囊。 狗耳朵,小翅膀,一朵白云的绣面,用了有些年头了。 “师姐……算了,到了御龙京再说。” 李忘情拧身离开时,郑奇倾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哭叫道:“你……不能杀同门!不能……” “你倒是提醒我了。” 李忘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又从乾坤囊里摸出一粒丹药,放在他牙关上,一弹指,打碎了他的门牙强行喂进去。 “虽然救不了你,也能让你多活一会儿,这是师姐对你最后的关怀,收好。” 当然,是临终关怀。 …… “啊仙子,这怎么好意思收。” “没事儿,是那个伤你们的贼人留下的遗产,他的尸体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好了,不必担心。” 给农妇的不多,只是些许金银块和凡人能用的丹药,多少够她们做些小生意。 至于郑奇……李忘情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写障月的事,只将月老庙的始末录入一片玉简里,再找别的地方先转给半夏学舍,再转给行云宗的沈春眠。 顺便,报个平安吧。 在农妇家里没有多盘桓,料理完一切后,李忘情换了身衣服就打算上路。 在此之前…… 李忘情一把抓住障月的手腕,很是放肆地上下摸了一阵,细致得宛如验孕的老郎中。 “你在捏什么?” “我在想,你然能走路了,那能不能修炼……你这脉象怎么这么奇怪?” 肉是肉、血是血,但肉是死的,血是静止的,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先前试图让他吃点什么时,吃是能正常吃,但障月的体质好像和那些肉身已成圣的修士一般,无论何物过喉即散,只能品个滋味儿。 障月有样学样地握住她的手腕,片刻后,李忘情感到他腕脉里的血缓慢地流动了起来,经脉也逐渐开始搏动,丝丝缕缕的灵气自行从四周吸纳入他的体内。 就像当时棺材里,他摸着她的脸,就恢复了皮肉一样。 “是要灵动些。”障月看李忘情一脸震惊,问道,“怎么?” 低阶修士很难分辨高阶具体的境界,但摸脉是可以有个模糊的判断的。 灵气流动涓如静流,是砺锋。 如泉水铮琮,是开刃。 如长河奔涌,是切金。 如大潮起伏,是碎玉。 再往上的,她就不晓得了。 但至少障月激活了这具躯壳后,其灵力起初如泉水、再如泉、如长河……到最后,切金境的灵力已经无法形容了,至此李忘情才判定出来。 这是一个碎玉境界的修士,只比司闻低了一个境界。 邪月老哪儿来的碎玉境修士?他巅峰期是元婴,对应的是剑修碎玉境,可按理说同等阶的术修是打不过剑修的,哪儿来的碎玉境剑修的尸骸。 “那个,你对你这具身体知道多少,比方说他是怎么死的?” 障月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我隐约记得当时差点降在你们这三个老婆身上,但我又觉得你很危险,最终才出于本能选择了这块骨头。” “我危险?我这般平和的仙女——” “那个被活埋的家伙还没死,蚂蚁们说他哭得挺大声的。” “那是清理门户。” “你已经没有门户了。” “你是一定要破坏我们之间这薄如蝉翼的情谊吗?” “坚强一点,毕竟你接下来还要倒霉两天。”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忘情勃然大怒,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正要作势掐他两下时,不知是不是被激活的肉身自行感应到外界伤害,障月的脖颈上浮出一圈薄淡的龙鳞形金光,差点反伤到了李忘情的手。 李忘情握住手指,震惊地后退了数步。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化龙诀”,是御龙京的招牌功法。 “龙鳞护甲……不会吧。” ——御龙京的大太子陨落在苏息狱海。 ——四个月前,邪月老从苏息狱海窃走重宝逃出。 ——我兄长其实四个月前就失踪了,直到近日御龙京发现他本命玉简碎裂,才确定下来。 难怪,她看见简明言时,虽然气质大相径庭,但面貌上总有那么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我们得去一趟御龙京。”她说。 第二十七章 初至御龙京 “相撕病。”…… 岁近中秋, 燃角风原的燥热随着北来的新风一点点减淡,但南来北往的鼎沸人声并没有受此影响, 反而随着御龙京昭告天下的大事而越发躁动起来。 修炼者行于世间,如蜉蝣之朝暮,即便是大名鼎鼎的修士,也总有陨落之时,不是死在陨兽与天灾中,就是死在各大秘境、或修士斗法里。 只是这回稍微可惜一些,乃是御龙京的大太子, 洪炉界百年一遇的天骄,无论资质、修为、人品,都是公认的上上之才。 除苏息狱海外, 绝大多数宗门在听闻此丧讯之后都派了人前来御龙京吊唁, 一时间本就繁华的御龙京暗潮汹涌。 “外地的,哪儿的人, 来干什么的?” “百朝辽疆, 千乘国, 做矿材买卖。” “有宗门吗?” “有的,千乘国临江阁, 这是在下的宗门玉牌。” 御龙京外城门口的一处大堂内,人来人往, 负责发放入城准许的御龙京值守百无聊赖, 一边接待往来的修士, 一边看着柜台下,一页一页自行翻开的奇闻录。 “花云郡火陨天灾……嚯,可真够近的,难怪那天鳞长老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值守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声, 突然,他面前的柜桌“咚”地一声,似乎有人撞上来。 他一抬头,便看到一张清丽的面容……只是神色略有些可怕。 “我要入城。”那美人哑着嗓子说道,“罚圣山川人氏,行……现在是散修。” 值守愣了愣,下意识地提笔:“你所来为何?” “给道侣寻医。” “那道侣呢?” 李忘情一把抓向身后,把障月扯过来:“在这。” 她说这话时,眉间森森然弥漫着一股怒意,让值守修士犹豫了一下,问道:“你道侣看着挺好看……挺、挺好的呀,得了什么伤病?” “相撕病。” 修士一言难尽:“当真?”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从这段孽缘开始就一直在撕,我已忍无可忍。” “行了行了。”值守修士摆摆手,拿出一块铁牌,“叫什么名字?” “……李旺旺。” “你道侣呢?” 李忘情抿着嘴和障月对视一眼,决绝道:“牛牙子。” “……”值守修士好一阵无语,道,“贤伉俪好生般配。” 交了二百灵石后,通行信物很快发放了下来,乃是两块铁牌,上面各署二人姓名,能在半年内出入御龙京而不受护城大阵排斥。 将两面铁牌揣好之后,李忘情长舒一口气。 鬼知道她这几日遇到了什么。 路过被毒蜂窝砸、落脚的地方遇到山崩这都是小事,被见色起意和见财起意的邪修分别盯上一次,要不是她跑得快,还没到御龙京就中道崩殂了。 生生在外面多耗了三日,才绕远路到了御龙京。 障月好似看不到李忘情脸上的愤怒一样,一如既往地请教:“什么是相思病?” “就是你遇见一个人,别后日日想、夜夜念,思而不得见,这就叫相思病。” “是因为有仇吗?” 李忘情懒得再解释:“单是有仇,那就不叫相思,是单思。” “唔。”障月垂眼思索片刻,一脸真诚地问道,“那你待我,是相思还是单思?” “……” 四周进城门的修士们不免被这句话吸引来了目光,被瞩目的李忘情耳朵都烧得有点疼了起来,连忙扯着他进了御龙京。 一过城门,踏上城中的青石砖时,整个视野都明亮鲜丽了许多。 这是一座占地足五百里的东方雄都,不同于罚圣山川的行云宗那般,将宗门立于浮空山上,整个御龙京抱据大地,东西南北各立外城,内城为其拱卫之所在,一眼望去,琼楼玉宇掩映在五色苍霞当中,时不时有锦雀彩蝶穿行其中,端得是绚丽非凡。 脸上的热气稍稍散去之后,李忘情环顾四周,喃喃道:“……和小时候来时没什么变化啊。” “你来过这里?” “嗯,都是四五岁刚开蒙时候的事了,后来因为……”李忘情顿了顿,道,“我师尊不喜欢我离开宗门太远,这几十年来,最远的也就差不多到花云郡这里了。” 说剑 第36节 哪知道,刚到花云郡,就出了这样的事。 障月侧眼看着她的双眸。 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每次提起她那个“师尊”,都隐隐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她在怕什么? 这种神色只是稍纵即逝,李忘情很快想起此行的第一件事:“我得找个驿站送信,你在这儿等我一阵儿。” 她走出两步,又扭头警告:“不要乱跑。” 障月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这片繁华的街市。 不少修士在空中飞遁,所乘的并不全然是剑器,还有飞舟、葫芦、芭蕉扇等不一而足,下面的店铺更是琳琅满目。 不过,没有烟火气。 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和纷繁往来的买卖? 不一会儿,障月便看见了一个凡人。 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他也的确看到了在一拨干干净净的修炼之人中间,也唯有这个凡人背着厚重的行囊,身上萦绕着几分因年老而生出的病气,当与修士擦肩而过时,他总是先躬身致歉,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御龙京内凡人不多,他应该不想惹事,他臂下卷着一卷厚厚的图纸,在一处华丽的屋堂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我是……门介绍来的,想向上京请准我们……国的百姓使用这种新农具,这是书信……” 庶务南阁。 障月看着其上的招牌,此地与其他地方不同,出入的大多是凡人和低阶修士,应该是御龙京打理其势力内凡人庶务的地方。 听得里面人声鼎沸,障月当然没把李忘情的话放在心上,慢悠悠地跟了过去,很快便听到里面修士对刚才那位老丈的嗤笑声。 “水车?你说这些小机关能引水灌田,所以要向御龙京请款?难道你们当地的宗门不管你们的水旱之事?” “呃也不是,可我们想……” “不是有甘霖阵、布雨符吗,再小的宗门都会的吧,你们凡人瞎忙些什么。” “可旱灾来了,那些行云布雨的仙术也只能管饱,俺们平头百姓也想多靠自己囤些粮食……” 那老丈一着急,口音都被逼了出来,接待的修士脸上有了些恼意。 “饿不死不就行了,多指望你们当地能生出些有灵根的人才是当紧的。莫说你们了,我上头月前还赶走了一个个叫什么半夏学舍的,也跟你一样整日里不想本分度日,醉心于些奇淫技巧之物,也不知对修炼有什么用处。走走走,道爷忙得很,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闲事。” 老丈终归不敢惹怒修士,只能红着眼睛跨出门外。 刚下了台阶,凡人便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你好啊。” 凡人怔了一下,御龙京绝大多数只有修士,从未有人这样跟他打过招呼。 他一回头,便见着一个清隽的人影闲坐在台阶上。 衣着并没有其他过往修士那般精贵,朴素的一袭白衣,撑着下巴看着他,冷白的指尖在脸侧一点一点地,乌黑的发丝随着他微微侧首,从肩侧滑落下来,带着三分好奇地朝他笑着。 分明是个仙人,眸光却像人间的灯火。 好一会儿,老丈才躬身拱手道:“仙师唤老朽有事?” “没什么,想问问你的‘水车’是从轩辕九襄所译的‘天书’上得来的吗?” 老丈张大了嘴,随即神情萎靡下来:“原来仙师们早已经知道了,难怪老朽这水车图谱入不了仙人们的眼。” “可你应该并不是直接照搬于天书吧?” “当、当然,天书也不是全对,就好比我们的‘水’要比书上说的水均重三两,这样轮轴就要用更结实的木材,但那些木材是作为灵材的,不能随意砍伐,俺们平头百姓用不得,没办法就只能上京来……” 老丈这头终于找到了个倾诉的对象,一肚子雄心壮志一股脑倾倒了出来。 那一边,“庶务阁”里的御龙京修士远远见他还没走,嗤笑了一声。 “又是个痴心妄想的,这洪炉大地所有的灵材只有修士配用,这些凡人,哼……” 说完他摇了摇铃。 “下一个。” 一个面色颓废的络腮胡子大汉坐了下来:“仙师,小人遇着妖魔鬼怪了。” “哦,除妖是吧。”修士百无聊赖地拿了张纸,“筑基期以下的妖兽,带着你的原籍簿找当地的宗门除妖。” “不是的!”胡子大汉忙摆手道,“仙师,那不是妖兽,是个……我猜是个鬼怪!还是个艳鬼,邪门的很!” “能让你一个凡人活着出来,能有多邪门……你说艳鬼?”修士眉梢微微一提,“详细说说?” 胡子大汉抹了把脸,嘴唇抖动了两下,突然呜咽起来:“仙师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小人原本在百朝辽疆行商,小本生意,几十年下来也积攒了一支商队。” “那一日,小人正准备回家,路边遇到了个年轻公子。” 修士:“你不是说是艳鬼吗?” “反正他一说话小人就迷糊起来了,不然也不会昏了头把他带上车!”胡子大会泪光闪烁,“他先是给了些财物,俺老牛一时鬼迷心窍收下了,哪知道这是买命钱!” “你说这么多,这艳鬼到底祸害了几条人命?” 胡子大汉:“就祸祸了俺一个!这艳鬼不知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俺老婆儿子、街坊邻居现在都不认俺了,都以为他是俺!俺又上我们当地的仙门去告状,他们找了镇守一核对,都说俺是外地的骗子,想我撵出去!” 说到这里,胡子大汉的胡须都气掉了几根:“若不是当时有个少年杀进来搅乱了场子,叫俺趁机一并逃进传送阵到了这里,眼下还不知到哪儿求这个公道!” 修士拉了一把同僚,笑道:“这故事还听新奇的哈,你也来听听。” “俺可不是在讲笑话!”胡子大汉欲哭无泪,“俺说的都是真的,好在当时有个路过的仙女将那艳鬼掳走,不然我和我们那商队迟早被他吸干了精气!” 听完的修士长笑一声:“你说有路过的修士捉了这艳鬼我信,但你老婆孩子、还有街坊邻里都不认你转而认他……哈哈,闻所未闻。” 胡子大汉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俺说的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劈!” “那你倒是去捞一个这样的艳鬼给我们开开眼啊~” 哄笑声里,胡子大汉委屈万分,正要一扭头走出去时,便望见门口有个言笑晏晏的身影。 胡子大汉:“……” 胡子大汉扯了一把修士,指了指门口,一脸苍白道:“仙师,这艳鬼缠上我了,在门口堵我呢。” 第二十八章 一桩因果 真是个说到做到…… “阁下请再说一遍, 想把这封信寄给谁?” “行云宗丹鼎师,沈春眠。” “这……阁下莫见怪, 行云宗丹鼎师乃藏拙境修士,地位超然。而阁下一介散修,想寄信的话,恐怕身份不足,望请谅解。” 散修。 李忘情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份。 洪炉大地上宗门林立,一个正经的修士要在某宗门内挂一个名头才能顺利行走。 往昔行云宗给予的便利太多,她也没意识到, 直到处处被提点她已是散修,才知晓个中艰难。 “这里规矩无法更改……当然,阁下若是再精进一个境界, 那就初具资格了, 届时也欢迎道友再来。”驿站的修士带着李忘情熟悉的礼貌笑容,这也是看在她是剑修的份上才有此态度。 李忘情只得暂且离开, 将月老庙的事按后, 打听起了当前更要紧关注的事。 “还有一事。”李忘情推了些灵石过去, “我也是刚从外地来,听闻各大宗门相聚于此, 为的是贵京大太子的丧仪,可对?” 那修士迟疑了一下, 收下灵石:“确实如此, 我御龙京大太子不幸陨落, 将在五日后于内城举办公祭大典……不过这和散修没什么关系吧。” “哦,我也是苦于散修的身份,之前有得到一个宗门前辈的青睐,但不知其身份。”李忘情佯装脸红, 道,“前辈说若有缘必得见,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努努力也参加一下大典,好找寻那位前辈为自己谋个机缘。” “原来如此。”那修士也表示理解,“散修想进内城实难,尤其是这个当口,不可能让不明人士进入……” 李忘情想了想,拿出一个沈春眠给过她的、装了醍醐丹的小葫芦:“指点我的那位前辈,曾给过我这个,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修士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微变。 这洪炉界的“云纹”不是什么闲杂宗门都能用的,只有行云宗才能用这等镶金云纹。 尤其是上头灵纹深邃,绝不是区区一介开刃境散所能拥有。 莫非她那机缘的对象是行云宗的人? 修士此时已经信了大半,心想行个方便也不会碍着什么,便重新挂起笑容:“道友说哪里话,我区区筑基哪能用得上这等宝物,倒是蛟相府一直在招炼阵师、炼药师之流,不知道友可有这方面的能为?” 炼器师! 李忘情一听这个便是一怔,她四十年前就已经砺锋大圆满了,几十年以来空闲的时间全在学一些杂七杂八的技能,当中尤以“炼器”最为精通。 如果她不是宗主的嫡传弟子,百炼师早就把她抢过去了。 “道友可是为难?我知晓这些炼器、炼丹之术都需要长年积累,还要耗费海量灵材,可能为难道友了……” “呃,稍微会那么亿点。”李忘情道,“我会去蛟相府碰碰运气的,多谢道友指点迷津。” 离开前李忘情还顺手讨要了一张御龙京包括内城在内的全地图,正巧,传闻中的蛟相府就在这南外城至内城的交接处。 李忘情脸上的轻松之色还没持续两息,面容就黑了下来。 ——我会乱跑。 真是个说到做到的邪神呢。 “你以为我不会长教训吗?”李忘情打了个响指,手上出现一道符箓,随着她一声“追”,符箓化作千纸鹤,飘摇着向某个方向缓缓追踪而去。 千纸鹤径直穿过街上来往的人群,飞到了一座“庶务南阁”门口。 李忘情抬头一看就知道这地方是大宗门专门用于处置领地内凡人事务的地方,通常是除妖、镇灾、弭平盗匪所用,还是近几十年兴起的。 毕竟修士们醉心修炼,子嗣不丰,要传承下去多半是靠从凡人家室里挑选资质好的弟子,让平民休养生息也是洪炉界赖以延续的一环。 难怪御龙京的势头这样猛。 李忘情摇摇头,刚跨进门内,右眼皮就猛地一跳。 只见一拨御龙京庶务阁的修士站在院子里,盘问道: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牛牙子。”一个让李忘情略微眼熟的胡子大汉道。 说剑 第37节 庶务阁修士又问另一边,一脸不敢置信:“你也叫牛牙子?” 众人目光集中之处,障月依然是一副心平静气的模样。 “是啊。” 进御龙京前,李忘情为了不让他招人眼,特地教他隐匿气息,在外人看来,修为大概在开刃中期。 庶务阁的修士脸皱成一团:“阁下堂堂一修士,何故耍弄这匹夫?到底图他什么?” 胡子大汉、真正的牛牙子眼眶发红:“他肯定是图俺家财,还图俺老婆孩子!现在还指不定图我身子!” “哎哎哎别胡言乱语,我们修士怎么可能……”那庶务阁的修士多半还是向着同道之人一些,向障月确定道,“阁下一定是在跟这人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障月托着下巴,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牛牙子,“我是图过,但我的老婆饼多半是不让我这么做的。” ——进了御龙京绝不能胡乱生事。 ——要不然呢? ——我会当场扔下你跑路。 李忘情想起进御龙京前对障月的反复叮嘱,但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跑路。 但为时已晚。 “老婆饼,你到哪儿去?” 都这么近了,障月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这儿,当即亲亲热热地把她拉回去,指着牛牙子对她说道。 “看,比起他的下场,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李忘情僵硬地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啊,你是那个救苦救难的仙女。”牛牙子一眼认出她来,又看了看障月,后退数步,“难怪当时仙子你警示了俺们,当时这艳鬼……莫不是仙子你收服走的?” 李忘情:“啊对对对……” 李忘情顿时来了灵感,一脸正色道:“正是如此,我见此人走火入魔,怕他伤害凡人,便暂时带在身边照料,此次来御龙京也是给他治治这疯魔之症,这是入城的铁牌。” 她出示了铁牌后,庶务阁的修士还是不大相信,左看右看都觉得障月眼神清湛,神志清醒。 “所以你们二人现在是?” “……”李忘情咬牙切齿道,“道侣。” “哦~”那修士与同僚低语了一句,“现在的散修怪猖狂的,路上捡着个长得好看且没脑子的就骗回去当道侣。” “不是心甘情愿的哪儿能定契呢,别人的事少管……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男子有些眼熟?” “有吗?” 这两个修士眼底微微泛起灵光,试图看一看障月的面容是否有幻术遮挡,但这一眼看去之后,他们的目光突然呆滞了一下,然后便略微困惑地挠了挠头。 是错觉吧。 “那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你们就去外面私了吧,散了散了。” 牛牙子一脸幽怨地跟着李忘情二人出了门,在一处巷角,他抱胸警惕道: “俺晓得仙子你也被他迷惑了,俺也不指望你能给个公道,但俺今日是无论如何要把老婆孩子讨回去的!” 李忘情瞥了障月一眼:“能还吗?” “也可以,再做一次交易,”障月道,“不过我已看不到他余下价值之所在,此时还给他,会有一些未可知的代价,连我也不知晓后果。”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他模模糊糊地说“倒霉三天”,李忘情一个修士都差点没了,何况这个“未可知”。 牛牙子忙道:“那我也可——” 李忘情突然抢话道:“三十年阳寿,换你回家,你回不回?” 牛牙子傻了:“啥?” “三十年阳寿换回你的身份,回家过三天一命呜呼,这就是你要回身份的结果。”李忘情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你确定要吗?” “我……”牛牙子咽了口唾沫,“你不是在吓唬俺吧?” “你可以试试。”李忘情看到他明显退缩的神情,接着给了他一条后路,“你此来御龙京,身上的余钱已经没了吧,即便要回身份,你凭什么回家?修士的传送阵多半是不会给凡人用的。” “这……”牛牙子颓丧不已,“可俺已经没退路了。” 李忘情又问道:“回答我,你是贩人的吧,可有强掳人口戕害性命过?” “那我哪儿敢,从前都是走些不让明面上买卖的木料,自那些小国官衙里走些肉货……奴仆的这活才做了半年,他们都是自愿签的身契,呃,有时候也克扣一些典身钱。”牛牙子叹道,“这趟走完本想收手的,都怪我俺。” “不是什么好生计,至少在我罚圣山川,买卖良家、掳劫妇幼,视同邪修,斩四肢抛尸荒野。”李忘情说得他脸色一白,便知道威慑够了,接着抛给他一面铁牌。 “此时回头时犹未晚,你先前所得非善财,命中当有此波折,便只当重新做人吧。御龙京之大,也有不少凡人,你若有手艺,也能容得一口饭吃。” “这是御龙京的入城铁牌,能让凡人在此地安分过一年,反正用的也是你的名字,此时还你,算了结一桩因果了。” 牛牙子久久不能言语,这样的铁牌只能用灵石买,而修士之间的“灵石”从不会在凡人手头流通,只有巨富之家才有些许收藏。 一般凡人想住御龙京,根本不可能。 “俺只会走商,还能做什么呢……”他坐在地上喃喃道。 眼前并肩而去的人影里,悠悠飘出来一句。 “比方说,做老婆饼。” “你怎么还记着那饼啊……” “我喜欢。” 诶? 牛牙子愣愣地看着障月。 他……是怎么知道俺从老母那里学过做老婆饼的? 第二十九章 半步器宗 晚辈修为还不足…… 为免障月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李忘情强行按着他进了影子里,又怕进了蛟相府被熟人认出来, 还特地拿出了一副水晶镜架在耳朵上。 这是手艺人最常见的打扮,通常是符箓师和阵法师为了校对图纹,才特地弄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几百年前就有了,轩辕九襄皇帝在位时弄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包括现下各个宗门里拿来传讯的玉牌,都是那时候普及开的。” “不过他死后,世上这些东西就再没有推陈出新了是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李忘情一边走一边同障月聊着, “可能是因为洪炉界矿材繁多而灵植稀缺,整这些花儿活要的灵材,修士们也需要, 只有轩辕九襄那个地位的大人物, 才会为了凡人和修士争利。” 障月问:“你们后世怎么评价这样的人?” “‘天授英才,离经叛道。叛天者, 天诛之, 可惜可叹, 不可循其道’。”这是洪炉界口口相传的、对于轩辕九襄的评价,李忘情复述了一遍后, 却叹了口气。 “你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李忘情嗯了一声,如实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没有专注于修炼才死于渡劫, 但说到底, 渡劫本就是风险极高之事, 这几千年以来,能成功渡劫的、与三都之主并肩的又有几个呢?因此而抹杀他泽惠天下的功绩,实在是有失偏颇。” 说出来之后,李忘情竟觉得心里顺气了许多, 如果在行云宗,她这样说,师姐和肃法师一定是认为她在为偷懒找借口。 作为修士,修炼是最主要的,于公是为了对抗天灾拯救大地,于私是追寻大道与天同寿。 除此之外,容不得第三种声音。 “可惜了。” “你对轩辕九襄好像很有兴趣?”李忘情好奇道。 障月笑吟吟地说道:“我对你也很有兴趣。” “……那好在他走得早,不然也和我一样可怜。” “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为难吗?” “你不为难吗?整天被我看得死死的。” “我不为难。”障月自然而然地回到,“我很喜欢你。” 李忘情身形一僵,停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七十多高龄的白嫩脸皮一点点泛起了红。 “你——” “怎么了?” “那几个字眼……”李忘情艰难道,“不能乱说。” “哪几个字?”障月好像发现了什么,促狭地问道,“说给我,听听看?” “……” 说话间,传闻中的蛟相府便近在眼前。 李忘情慌忙压了压脸上的水晶镜,遮去脸颊上泛起的一抹微粉,去门口了解了一下情况。 蛟相府的确一直在招各路“手艺人”,要求在筑基、开刃境以上,能使真火的炼器师是首选。 李忘情一表露自己是炼器师,对方果不其然重视起来,专门派了个童子带路从侧门进入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庭院内。 一进门,庭院内热闹非凡。 “要我说,混元丹得用冷火炼才能出丹纹,并不是火越大越好,得慢慢地去煨它……” “你炖汤呢,还煨,不用大火哪能出好品质,浪费灵药。” “你们说的都是屁话,有个好丹炉才是正经事。” 声音最大的是炼药师,修为全部在筑基上下,李忘情一眼扫过去,没有一个是剑修。 这也难怪,剑修很少嗑药,天地金石之气就是最好的丹药了,修炼起来要比术修花销少得多。 但并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剑修的资质的,相较之下,术修也有术修的好,比如刚一入炼气期,就能无病无灾地活到一百五十余岁……总之就是活得久。 “仙子,炼器堂在另一边,今日恰好是每月一次的升品拔擢,故而热闹了些。” “升品试?” 说剑 第38节 “是炼器师升品试,能从一千种灵材中辨识出五百种,便算中品炼器师,能炼制筑基与开刃境的法宝。” 下、中、上是炼器师的一般门槛,再往上的都是有名号的存在了,人称“器宗”,即炼器宗师,已可以凭手艺开宗立派。 李忘情:“哦,还挺简单的。” 她学炼器的那时候……算了,不回忆了,实在太痛苦了。 小童子道:“这可不简单,那些灵材都是结丹境的炼器师天南地北搜寻来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小人学了三年了,还只能认出两百种灵材呢。” “那你也很聪明啊,这么小就能记住这么多。”李忘情笑眯眯道。 小童子微微红了脸:“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他们此刻到的是一处庭院,院子里坐着约一二十名炼器师,每个人眼前都各悬浮着一枚玉简、两个乾坤囊。 李忘情扫了一眼,只见那些炼器师正从左边的乾坤囊里取出一件件灵材,仔细辨认后,迅速在玉简里一点,算是写下名字,然后马上放下灵材取下一件。 而上首监考的是个紫衣修士,修为明显高出一个境界,他身边放着个沙漏,看剩下的时间,已走了一半有余。 听得童子汇报的来意,那紫衣炼器师挑了挑眉,打量了一下李忘情。 “你是剑修?” 李忘情一拱手:“正是剑修。” 这位紫衣炼器师似乎对剑修有所偏见:“剑修很少有炼器师吧,炼器需通百艺,可不仅仅止于铸剑。” 李忘情道:“确实还需精进,不过也有几百件炼器的经历,前辈见笑。” “不谦逊。”紫衣炼器师哼了一声,冷不丁地问道,“臂重几何?” 连那小童子听了这话后都一脸茫然,但李忘情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经验的炼器师才会问的行内话。 炼器师手臂的重量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单臂低于十斤则火候不够,高于三十斤则精细不足。 李忘情流利对答:“臂重十二斤。” 果然,那位紫衣炼器师脸色稍霁:“小友是同道人,你炼器品阶可有下品?” 李忘情这却卡了壳,她的品阶玉佩还留在行云宗没带出来。 而且,可能以后都回不去了。 紫衣炼器师皱了皱眉,道:“无品炼器师,蛟相府不能认可。” “前辈。”李忘情道,“可否容我现在考一个来?” 她此言一出,下面正在考升品试的其他炼器师大多分了些注意过来。 “哪儿来的女修士,不知所谓。” “莫非想凭貌美走后门?那可是来错了地方!” “哼,她马上就要被撵出去了。” 紫衣炼器师略有些恼火,但看李忘情毫不退缩,冷笑了一声,敲了敲手边的沙漏:“这些待考的都是老夫的门徒,他们当中只有头名才有资格被蛟相府录用。还有一刻钟,一千种灵材,要认出其中八百种,你辨认得过来?” “是晚辈冒昧了。” “那就……” “就一刻钟,一千种灵材,缺、错任一种,晚辈任前辈责罚。”李忘情道。 好狂! “小姑娘说大话,别闪了舌头。”紫衣炼器师气笑了,他也不含糊,丢了玉简和乾坤囊给她,“他们用了两个时辰才鉴定出来这么多,你一刻钟若能识出其中五百种,即便蛟相府不录用,老夫也可收你做学徒。” 李忘情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烦,拜师是不可能拜师的,就只有凭本事了。 她再次行礼以示感谢,然后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打开乾坤囊。 此时已经有不少其他炼器师答完,正打算看她的笑话。 “千种灵材,即便写错了也不能修改,就看她如何现眼吧。” 然而下一刻,李忘情直接伸手进去抓了一把灵材出来。 这一下吓了他们一跳。 “这些灵材只有指甲盖大小,大多数根本连矿纹、株节都不全,保存不当致使灵气丧失的更是多如繁星,才需要一个个细看。” “此女简直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外行人!” 围观的人大摇其头,而李忘情已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拿出她看闲书的速度,一目十行般扫完所有灵材,然后握住玉简,火速烙下一个又一个灵材名称。 整个过程不过十数息,紧接着她放下已辨识的灵材,又抓了一把出来。 “……她在胡写吧。”下面考试的炼器师一个个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李忘情的表情实在太过气定神闲,尤其是看见原本坐姿随意的紫衣炼器师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惊讶之后,更是震动不已。 难道真来了个厉害的? “好快!”紫衣炼器师心里暗道,“老夫还特地放了十几种精炼过的矿材,上品炼器师都极少能一眼认出,这小姑娘竟毫不犹豫……” “不过,当中还有一种珍稀灵材,来自死壤,虽然只是废藤,但枯萎后坚硬无比,即便是老夫,也差点以为是某种矿石,她必定难辨。” “出身散修,能有此见识实属天赋卓绝,便是认不出来,老夫也要收她入门传承衣钵。” 紫衣炼器师已有了成算,看李忘情的目光和蔼了许多。 果不其然,大概到了五百件左右的时候,李忘情停了下来,她捏着一块圆柱形的灵材直皱眉。 “果然,”下面考试的炼器师彼此交换了个神色,俱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也卡在这块灵材上许久,没有矿纹,又异常坚硬,我还用真火试着融了一下,丁点都不带化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 李忘情沉默地看着这块“石头”。 她乾坤囊里有几十条,眼下已经枯萎得像一根根扭曲的铜钎一样,水火难融,只有她用剑才砍得断。 那玩意儿比眼前这块硬多了,不愧是死壤母藤的亲儿子才能使得动的分藤。 邪月老的藤蔓和荼十九的一比,跟蛛网差不多。 李忘情沉默了数息后,在玉简里写上四个字。 “死壤母藤。” 紫衣炼器师原本还在喝茶,他的神识全程监视所有人的玉简,当李忘情写下这四个字之后,他一口茶喷了出来。 “二段分藤。” 李忘情刚在后面续上补充的名字,紫衣炼器师就一抹嘴,拍案而起。 “能认出死壤母藤,还细化到分藤,你必定是有品阶的,阁下到底是几品?!” 李忘情停了动作,调整了一下语气,谦逊道:“晚辈修为还不足,所以……现在是‘半步器宗’。” 草,器宗。 就是,炼器手段已经登峰造极,一直到藏拙境之前,她都有能力炼制其所在境界最高品质的法宝,哪怕是刚突破。 “不可能。”紫衣炼器师如梦似幻,“倘若真是器宗,老夫不可能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叫……” 李忘情:“晚辈李旺旺。” 下面的人愣道:“听都没听说过……” “不,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紫衣炼器师回忆片刻,问道,“你是否师承行云宗百炼师?天下十大器宗,百炼师可排第三,上回这位前辈出来讲道时,酒后抱怨说,有个叫旺旺的就是不好好学炼器术……” “呃……正是我,不敢说师承,受过指点。”李忘情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并非行云宗门人。” “怎么会……” 李忘情熟练地亮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开始胡诌了起来:“本命剑祭炼失败,未能入门。” 她那把剑说服力实在太强了,而行云宗出了名的只收精品剑修,本命剑年年都检视,寻常弟子有一点问题都是逐出宗门不要的。 难怪是散修。 “也是,行云宗门槛那般高,不收废剑之徒。”紫衣炼器师给了个怜惜的眼神,“不过,他们放过如此英才,实在是有眼无……实在是我蛟相府之大幸啊!” 言罢,他火速挽起李忘情飞上了天:“前辈,老夫这就带你去觐见蛟相!” 李忘情:“啊这不太合礼吧前辈!” “无需客气,以后修为上你管我叫前辈,炼器术上我管你叫前辈,我们各叫各的,不耽误。” “……” 第三十章 入夜 “是不是那里只要还有…… “蛟相忙于三日后的大太子丧仪, 恐怕无法召见。不过,阁下既然能得宁大师认可, 那蛟相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和行云宗大小事务均由肃法师司闻代行一样,御龙京太上侯也不是轻易露面的,平日里御龙京由蛟相掌理。 大约是李忘情在行云宗的时候修为过于丢人,司闻从不让她出来现眼,是以和这位蛟相也是未曾谋面。 意料之中的事,李忘情并不急,当晚便在蛟相府住下了。 负责引路的还是进府时的小童:“敝府近日上下皆忙于丧仪, 若有照料不周,仙子请务必提出。” “客气了。”李忘情面上带笑,拿出路上随手买的酒酿糯团给他, 故意探问道, “我也是路上偶闻御龙京大太子的噩耗,进京后更是什么说法都有, 听说是大太子在苏息狱海一人单挑死壤七煞, 此事可当真?” “这传得也太过荒唐了。”小童毕竟年纪小, 还没辟谷,谢过之后一边吃一边说道, “我一个学童知道的不多,但侍奉茶水时, 从师长那里听到的是大殿下他是因为想求娶行云宗的少宗主为道侣, 想以燬铁为聘, 猎杀陨兽时不幸陨落的。” 李忘情不禁“啊”了一声:“贵宗的大太子竟为此甘冒大险。” 燬铁是天底下最珍贵之物,有一块傍身就等于有了第二条命,毕竟谁都不想跟燬铁鱼死网破。 以羽挽情的地位、实力、名望,这位大太子想求娶她也是情理之中, 同辈里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小童子叹了口气,又塞了口酒酿糯团,含含糊糊道:“御龙京上下都觉得以燬铁下聘这女人实属不配,听说大太子之前还因此和尊主吵了一架。” “怎么就不配了。”李忘情本能地反口辩驳,“同辈里还有比行云宗的少宗主更好的道侣人选吗?她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莫提她那把折翎剑,一出鞘瞬息三千六百剑,大慈大悲渡世人,哪儿就不配了?” 小童子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给李忘情倒了杯灵茶:“若是折翎剑羽少宗主,那当然没话说,可大太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看上他们行云宗的另一个少宗主了。” 李忘情:“噗——” 她猛咳一阵,眼皮直跳。 “……怎么可能呢,那李少宗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太子几时见过此人?” 说剑 第39节 “仙子是外地来的,不懂我们御龙京这二位太子的脾性。”小童子幽幽一叹,打了个酒嗝,“二太子一掷千金,这城里每家像样的铺子,上至各路藏宝阁,下至拍卖场,乃至百朝辽疆数得上的丰饶之国,他都有‘贵宾’身份。” “而大太子,他……他迷信。” 李忘情不大能理解:“什么叫迷信?” “就是……”小童子压低了声音,道,“大殿下他那把本命剑叫‘窥冥’,仙子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 窥冥、折翎,谁是切金境最强的剑,一直以来都很有争议,折翎剑不少人见过其威能,但“窥冥”却罕有人知晓。 “这原本是不让说的,如今殿下人已逝,大概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小童子此刻酒劲上来,迷迷糊糊道,“大殿下的本命剑‘窥冥’能做预知之梦,与人交战时也能先手一招。” 李忘情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间为羽挽情后怕了起来。 倘若三都剑会上遇到这样的强敌,羽挽情恐怕就危险了。 “正是因此,大殿下沉迷命运未来之说,算卦算到这位李少宗主了,说什么……”小童子挠挠头,道,“哦对了,我还是送茶的时候从蛟相口里听到的。” “是什么?” “大殿下说,若不得此女子,就会被她所杀。” “……” 小童子见她沉默了,打了个哈欠道:“不过,孰真孰假,现在也说不清楚了,大殿下没死在女人手里,反倒死在了陨兽爪下,照这么来看,没准是那名平平无奇的李少宗主错过了一桩良缘也说不定,你说她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后悔呢?” “……” 夜色已深,打发走小童子之后,李忘情关上门,还多贴了几道符防止人窥探,然后坐下来对影反省。 李忘情倒不是纠结道侣不道侣的,她想的是那桩她会杀了御龙京大太子的预言。 她自问脾性并不残暴,即便是常年遭受欺凌、被驱逐出来,也不会丧失理智。 杀一个御龙京太子,毫无疑问马上会引起两宗争端,而听传闻说,这位大太子也并不是郑奇那种坏坯子。 如果不是他的问题……难道我将来会变成那种坏坯子? “要真是那样,是不是顺水推舟找个道侣会好些呢……”李忘情嘴上说说,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应该另有内情。 设想了个嫁给热衷算命之人的开头,李忘情整个人就是一麻,紧接着,她脑中莫名一阵茫然,这些不重要的念头一并消失掉了。 “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开始把乾坤囊摆出来整理内务。 如今无家可归,散修身份在留在御龙京花销不小,即便是为了查实这位大太子和障月之间的关系,她也得先看看自己的“底气”。 李忘情将手头上用得到的本钱一一摆出来。 首先是邪月老的阵盘,大多数都要杀人为引,只有这一件“玄隐阵”,可以隐匿身形气息,是避敌的绝佳法阵。 再次是她自己除了无事剑外最常用的千羽弦,邪月老一战过后,千羽弦断了三成,看情况最多再用个两次就撑不住了。 不过,她还有一样东西,辅以现在的开刃修为,可以重铸。 几根难看的铁棍一样的东西“咚”一下磕在桌面上,蛟相府的梨花木桌差点被上门的死气腐蚀穿。 “死壤母藤,当真是鬼神一般的存在。” 这几根分藤出自荼十九之手,他使出的大多数藤蔓用完就枯萎了,显然是有意识地不留,但当时他可能急着走,没收走这藤蔓上的生机。 “这藤上生机最多还能再保存七日。”李忘情握住其中一根,很快推断出来炼制中会发生的异状,“好重的邪气,若是借别人的炼器鼎,一定会有邪气残留,不好解释。” “最好是,买个自己的炼器鼎,还得至少是切金境使用的。”李忘情估摸了一下御龙京的价格,大概要找到合适的炼器鼎,要花上两三万灵石。 而她如今手上的灵石,除非把简明言当时塞给她的那件法衣卖了。 不行,开玩笑,在御龙京卖他们二太子的衣物,这不是找不痛快? “实在不行……” 李忘情犹豫了片刻,她缓缓拿出她从郑奇身上取回的的乾坤囊。 狗耳朵,翅膀,白云。 是她十几岁的时候绣的,只给了师姐和师尊。 ——念你在行云宗这么多年,拿上这些滚,再也别回来,这可是羽师姐的原话。 郑奇当时如是说着,李忘情一直没敢打开来看。 直到拖到现在,心境沉淀下来,一看里面的东西,眼睛便微微一热。 师姐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呢。 十万灵石,切金境对应的各色符箓上千张,还有法宝几十件,其中一只由五色玉竹制成的手镯更是上品防御灵宝,是羽挽情常用的。 这可不是寻常法宝,一看就是怕她死在外面,把自己最好的都拿给她了。 可她自己怎么办呢,伤了本命剑不说,接下来还有不知何时举办的三都剑会。 “师姐……” 有点想四忘川了。 李忘情喃喃中,灯火噼啪一响,她抬起眼,看向对坐不知何时出现的障月。 “你,想回去了吗?”他问道。 障月之前还一副随性的样子,这会儿不晓得为何,平静得有些可怕。 “告诉我,你想回去吗?” 李忘情本能地抓紧那乾坤囊收了起来:“我想又有什么用,师叔是说一不二的人……何况我本就想早点离开行云宗逍遥自在。” 障月好似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继续道:“是不是那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对你好,你就还想回去?” “你……”李忘情动作微微一滞,“你想说什么?” 桌上的烛火轻巧地跳跃了一下,障月那安宁的眉眼里带着一抹无法言说的幽邃之色。 他抬起手,柔软的袖口顺着修长的手指一路下滑,似是想去抚触李忘情的脸颊。 “我不想让你回去。” 但这又不像是他平日里玩闹一样,多了几分难以理解的认真,直到李忘情微微向后一躲,垂眸道:“我的本命剑、炼器术皆是宗门所授,说一刀两断,还是不可能的。” “我也永远不会恨行云宗,但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这倒是发自内心的话,行云宗对她而言固然是家一样的存在,但她留在那个家里,只会带去麻烦。 就如同雏鸟离巢一般,长大了,是时候该飞走了。 “何况。”李忘情看了他一眼,开始挠头,“行云宗可不比别的地方,师尊要是发现我身上挂着个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且,师尊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逐出宗门的事。 这似乎引起了李忘情某段不愿回想的记忆,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惧意。 “你每次提到你那位‘师尊’时,都很害怕。”障月眉眼低垂,道,“他比上次你的那位,带着两条狗的师叔更可怕吗?” “有吗?”李忘情揉了揉脸,将神色恢复正常,“司闻师叔只是脾气躁了点,和师姐一样是个重情谊的人,很多事有他的考量。至于我师尊……” 李忘情脸上神色复杂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脖颈,不舒服地活动着。 “洪炉界哪里遭灾,门人弟子有多少伤亡,师尊一概不关心,我总是有些担心……他已经没有人心了。” “我也没有。”障月慢悠悠道,“你为什么不担心我?” 李忘情白眼翻上天:“你需要区区一介凡夫替你担惊受怕吗?” “不需要。”障月看着她,漆黑的眼瞳里沉淀着某种情绪,“但我想要。” 灯火摇曳了一下,李忘情脸颊白皙,耳尖儿却是红的,她不禁又想起了白日里障月随口说的话。 他就是随口乱说的!他都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意思! 李忘情一时间有些无措,就在这时,外面的敲门声急促地响起。 “深夜叨扰,实属抱歉,请问是□□吗?有要事相请。” 第三十一章 银汉水 “天下第一城。”…… 深更半夜, 李忘情满腹疑惑地被带出了蛟相府。 若不是门口早已有白日里见过一面的紫衣炼器师在,她都怀疑蛟相府是不是想把她给灭口了。 “魏前辈, 敢问何事如此紧急?”白日里李忘情已经熟识了紫衣炼器师,其名魏鹤容,乃是一名结丹期的上品炼器师。 “实在是人手紧缺,打扰你休息了。”魏鹤容问道,“是蛟相召唤我等前往内城。” 李忘情心里微微一动,苦笑道:“可是我还没有出入内城的资格……” “这好说,”魏鹤容拿出一面狮头金牌塞进李忘情手里, “拿好这个,莫丢了。” 沉甸甸的金牌入手,李忘情翻过来看了看上头所印刻的符文。 “扫霞城。”这正是御龙京内城的名称。 正猜测是何事间, 一个不满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魏道友, 你身后怎么有个生面孔。” 说话的是个穿着草履,手托一只小炼器炉的老者, 他神识一扫, 察觉出李忘情的修为在开刃, 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大太子的丧仪是何等大事,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入扫霞城吗?” 魏鹤容一皱眉, 先是对李忘情说道:“这皇甫老儿仗着自己是御龙京最大的百宝阁长老,平日里连我们都看不起, 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安慰一番后, 他又对着那复姓皇甫的老者冷哼道:“蛟相已传下话来, 内城中事需禁口,你莫不是忘了?” “马上就是尽人皆知之事了,还瞒什么瞒。”那皇甫老者似乎是个大嘴巴的,当即道, “不就是找苏息狱海要个真相吗,但凡尊主肯施展能为,又何必叫我们忙前忙后修补这‘水天一镜’。” 水天一镜?是什么东西。 李忘情心生好奇,又见魏鹤容微微变色。 “尊主也是你敢随口议论的,斋口吧。” “说说怕什么,和西边那位一样,都几年不露面了……咱们御龙京里的不敢说,外面可是沸沸扬扬的,连大殿下陨落,尊主都不出来。”皇甫老者眯着眼道,“别是扫霞城里有什么‘大事’,让长老们给按下来了?” 说剑 第40节 “你自己胡言乱语,别牵扯到老夫身上。” “你怕我可不怕。” “啊对对对,扫霞城里,谁敢找皇甫一族的麻烦。” 魏鹤容不再同他说下去,倒是李忘情听出来了话里的意思。 其实洪炉界一直以来都有这种传闻,猜测那三位“灭虚”与“渡劫”境界的存在是否寿元已尽了。 尤其是太上侯,据说年岁比她师尊刑天师还要长,已经好几年没有在御龙京出现了。 李忘情对这位太上侯印象很深。在二十多年前,她偶然在四忘川遇到师尊和太上侯在下棋。 那时,她记得对方是个面容枯槁、眉心有一条竖着的血纹的老者。 与他御龙京之主这个煊赫身份不匹配的是,他穿着粗布麻衣,双足着草履,一副返璞归真之态。 当她过去奉茶时,这位太上侯眉间的血纹突然张开,露出了血纹下的眼睛。 在一旁点香的师姐被这位太上侯的第三只眼扫视到的瞬间,人就晕了过去,至于李忘情,还没有被扫到,先就被师尊一拂袖扫出了四忘川。 事后,四忘川闹了一场山震,等李忘情回去时,那位太上侯已经被打发走了。 这也是李忘情为什么不怕被发现的缘由,御龙京的高层里她只和太上侯碰过面,而且她这种小人物,人家一宗尊主肯定是不会记得的。 此时,人已到齐,李忘情等人被引入一辆头生麟角的奇马所拉的马车里,坐下不久,马车乘风而起,御龙京地上的千家灯火一一缩小、远去,而车窗的另一边,一座笼罩在细雨里的山城缓缓靠近。 精雕玉砌的宫阁飞宇,如同一条睡龙盘踞于此。 “这就是扫霞城。”魏鹤容作为土生土长的御龙京人氏,显然也以此为豪,“天下第一城。” 确实。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罚圣山川人氏,李忘情很是认可。 比起不断扩张的御龙京,行云宗好像一直没有这方面的志气,开宗立派都两千年了,还是那几座山,连弟子人数都只有那四五万人。 每年只招剑修,势力能坐大才见鬼。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李忘情现在可以担心的了,她必须关注当下。 “对了,魏前辈,我见那位皇甫前辈手里的炼器炉很是不凡,不知是什么来头?” “他就是卖这个的。”魏鹤容指了指车窗外北城的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看见那儿了吧,人称北琉璃巷,最大的百宝阁和拍卖场是他皇甫家的,往后你在蛟相麾下任炼器师,少不得要和这条巷子打交道。” 百宝阁是个泛称,但凡专门卖法宝、灵药、符箓的地方都可以称为百宝阁,资力雄厚的也收宝物。除此之外,大部分修士就是摆个地摊,等人询价。 李忘情暗暗记下那片地名,而此时马车也已然进入了扫霞城。 “各位大师,请这边走。” 车一落地,便立即有几个宫装女子前来接引。 此时扫霞城正下着小雨,这些女子头顶上却是雨水不侵,显然是因为扫霞城灵气充沛,能随时随地施展避雨术的缘故。 和外面五花八门的衣着不同,李忘情注意到她们身着的皆是一般款式,连妆容面靥都别无二致。 “到底是什么事啊,明天不能来吗。” 皇甫老者满口抱怨,手上的小炼器炉一抛一接地,顶上炉盖松动了起来。 李忘情无意间望去,竟在那炉盖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晶亮的小眼睛,那小眼睛转动了一下,看向那为首的宫装女子,然后发出一阵白濛濛的雾气。 这雾气极不起眼,在场所有修士的神识都无法注意到,瞬息就钻进了宫女的袖摆。 那宫女眼神茫然了片刻,如实答道:“深夜叨扰,蛟相大人知晓各位大师或有不满,但水天一镜的裂缝难以维持到丧仪当日,只能请各位炼器师帮忙炼制几滴‘银汉水’,好维持住此宝不散。” “银汉水?!”闻言,到场的十来个炼器师有九个脸色发黑。“那玩意儿不是粘燬铁用的吗,拿来钉一个切金境的灵宝,有必要?” 一时间四周炼器师哀号不断。 “也难怪。”魏鹤容回头问李忘情,“你应该听说过银汉水吧?” “嗯,至阴至寒之物,需要从晴夜的星光里炼制。”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虽然炼法广为人知,但一旦开始炼制,除非吸干一个炼器师体内的真火,否则绝不会停,至于是否能炼出来,还看天数。” “对,这银汉水是否能炼出,不是看修为高低,而是看炼器师的缘分,要是不成,没有三个月是养不回来的。” 李忘情:“呃,其实我对这个还是有点心得的……” “你也觉得难吧。”魏鹤容完全没有听她的话,苦笑道,“不止如此,银汉水只能留存七日,过期便散……不过,她怎么现在就说出来了,不怕炼器师现在就跑光了吗?” 可能是这位皇甫老者手上的宝贝做的手脚。 李忘情再度看过去,只见他香炉里那双小眼睛似乎非常得意,不断喷吐白雾,被白雾接触到的众人一个个焦躁不已地说出了实话。 “我才不去!我手上还有几桩大活,这时候抽干真火,还炼什么炼!” “老夫下个月还得冲击元婴期,这时候炼银汉水,还要不要人活了?” 看来那炼器炉里有个小东西能挑动人的情绪。 李忘情站得不远,一低头,发现也有一小缕白雾飘近了自己,注意到的时候那白雾已经碰到了她的手背。 然而就在白雾堪堪缠上她手指的瞬间,李忘情看到丹炉里那双灵动的小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瞬,紧接着它严重陡然冒出了莫大的恐惧,死死盯着她片刻后,伸出一对小爪子猛地将炉盖合紧。 怕我? 李忘情错愕了片刻,想到这小东西似乎有勾引人说实话的能力,没准也会读心。 如果读到了她的心的话,那…… 李忘情低头看向自己最大的秘密。 “你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吗?”她闭着嘴在心里问道。 影子里的障月好一阵回忆,回道:“九不象。” “那是什么?” “别的地方有白犬的,也有叫谛听的,能观气辟邪,识破真身。” 李忘情轻轻“啊”了一声:“那它不是发现你了,告诉它主人怎么办。” 障月轻笑了一声:“它不敢惹我,它很清楚,被我看到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那你好狂哦。 李忘情用余光看向那皇甫老者,果然,在那小东西缩进去之后,皇甫老者一脸困惑,对着那炼器炉嘴里念念有词,但炉盖就是紧闭着不动。 “我不建议你垂涎于它,直觉告诉我九不象的肉不好吃。”障月道。 李忘情:“我不是馋那小东西,我馋他的炼器炉。” 巴掌大的小炉子,被盘得锃光瓦亮,双耳上的火工痕表示它大约成炉有上百年,最高能炼制至碎玉境的法宝。 这也是李忘情为什么不急着出去买的缘故,寻常品质的炼器炉于她不过是损耗品,这种有火工痕的才是她想要的。 看他如此珍视,多半是非卖之物了,得找机会旁敲侧击地问一问……眼下还不是询价的好时机。 见炼器师们因为银汉水踟蹰不前,那些扫霞城的宫女们连忙前去禀告,而就在以皇甫老者为首,炼器师们正要打退堂鼓之际,一道宏达的威压落了下来。 “诸位,留步。” 李忘情的脑子轰一声,被这威压镇得失神了一瞬间。 是化神修士。 而且,声音意外地耳熟。 李忘情回过神来之后就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魏鹤容身后。 “诸位既然供职于御龙京,危急关头就断没有脱逃的理由。”昊光一闪,一个黑袍老者出现在众人前方,随着他气场铺开,所有人都被这无名压力镇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皇甫老者硬着头皮出声道:“鳞长老,我等虽供职御龙京,但实则隶属于蛟相麾下,哪怕是提前一两日,知晓是炼制银汉水这等伤根基的神物,也好有所准备,现在实在是为难我等了!再者,扫霞城里不是有器宗坐镇吗?” “皇甫老儿,就属你最好闹腾。”说话的正是花云郡别过的鳞千古,他淡淡道,“三位器宗另有要事,顾不上这里。” “莫非鳞长老要以修为压服众人不成?”皇甫老者气哼哼道。 自然,鳞千古的修为高出这些人一大截,不过他也没有因此生怒,道:“你们今夜左右是走不出这扫霞城的,不过,我御龙京可不比行云宗,没那么小气,给你们的也有重酬。” 李忘情:“……”先找张闻声符录下来,有机会放给肃法师听听。 皇甫老者显然对此更感兴趣:“什么重酬?” 鳞千古微微昂首:“今夜参与炼制银汉水者,蛟相府库中结丹期法宝任选一件,炼出银汉水者,加元婴丹一枚。” 他说完,众人哗然一阵。 作为修士第一需求当然是晋升境界,在这里的炼器师大都在结丹期上下,闻言一个个目露渴望。 要知道,术修虽然寿岁悠长,但由于洪炉界多金石而少灵药,这等突破瓶颈的丹药一直是有价无市。 “皇甫老儿,你结丹后期已经卡了一百年了,不是想冲击元婴期吗?机会来了。”鳞千古循循善诱道,“按老夫的经历,晋升元婴期最好有三枚元婴丹傍身才算稳妥,听闻你悬赏元婴丹已经数年有余,迄今可凑齐三枚了?” 皇甫老儿一咬牙,高声道:“各位同道,今日无论是谁炼制出银汉水,老夫皆愿以高价相购!老夫在北城的皇甫氏百宝阁名下的法宝,也任君挑选一件!” 哦豁。 李忘情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轻轻戳了戳魏鹤容。 “魏前辈,倘若我有幸能炼出银汉水,能不能托您转卖给这位皇甫前辈?” “哦?”魏鹤容哭笑不得,“且莫提炼出银汉水的希望渺茫,他手上的都是结丹期的术修法宝,都不合你所用吧?” “我想要他手上的炼器鼎炉。”李忘情弯起眉眼,“我可以做得到。” 第三十二章 蛟相 十连下去总有一个中…… 李忘情一路低着头, 像个学徒一样,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 所幸其他炼器师也多少带了些童子门生来, 都没怎么注意李忘情的存在。 众人被带到了一处白玉砌就的广场上,在其正中央靠北的方向,有一座高台,隐约有个女子背对他们高坐其上。 李忘情一抬头,便注意到那女子盘着繁复的高髻,一顶闪着珠宝光泽的三爪银蛟冠冕戴在头顶,流苏垂在肩侧, 如同百朝辽疆那些国主一般。 毫无疑问,这便是御龙京的蛟相了。 “见过蛟相。” 众人是最后来的一批,不管有没有回应, 对于一个成名近千年的大修士, 还是应抱持礼节躬身一礼。 说剑 第41节 “银汉水炼制艰难。”一个威严的女声从高台上传下去。“还差三滴,请托诸位了。” 这一回, 没有一个炼器师敢反驳。 连刚才那位一直在搞事的皇甫老者也安静下来, 问旁侧的宫装女子道:“春剑侍, 银汉水要从晴夜的星光里所炼,可是眼下乌云密布, 哪里来的星光呢?” 被称作春剑侍的宫女道:“皇甫大师且等等。” 说话间,李忘情看见那位蛟相微微仰首, 右手朝天一拂, 同时轻吐一字:“散。” 霎时间, 浓云密布的夜幕骤然云消雨散,露出了一轮洁白的明月。 而这似乎还满足不了蛟相的要求,她再轻声低语:“掩。” 言出法随,刚才驱散的乌云被凝聚起来, 仅仅遮蔽了月光,随后漫天星河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天悬星河,洒落人间。 “这就是第三步大修士,动辄能影响天象。”魏鹤容不免露出欣羡之色,“到了尊主那般境界,以仙神相称也不为过。” 世间常以砺锋开刃为第一步,切金碎玉为第二步,藏拙灭虚为第三步。 每两个境界便是一个台阶,个中差别不可谓不大。 炼器师们三三两两地进入广场,每个人都知晓银汉水的炼制难度,低声议论着。 “咱们这儿城里城外加起来五十多个炼器师呢,十连下去总有一个中的吧?” “那要是沉了呢。” “沉了就沉了,当算命占卜吉凶了,说明最近不宜操劳,就吃着空饷躺他三个月养一养身体。” 大多数人不抱希望,李忘情顺着人流跟着魏鹤容来到一片一丈见方的白玉方砖前。 “用真火炼制银汉水不得有外界干扰,此地是个阵法,开启后会有‘观天井’出现在此,进入其中后,届时再由大能施法引来星光,后面的你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观天井,是专门用来炼制与天象有关之物的场所,因所耗甚巨,每次开启都需要大量灵石激活,寻常的宗门供养不起,也就只有御龙京和行云宗有。 “多谢前辈告知。” 李忘情最后再看了一眼远处高台上的那位蛟相,附身按在白玉方砖上,随着灵力注入,一圈圈散发着灵光的符文亮起,眨眼间,李忘情便落在了观天井的底部。 正上方的星光如流水一般从“井口”处落下,四周大多数的杂音也消失了。 “许久未炼了……” 李忘情盘腿刚坐下来,突然,上面的井口一黑,竟然被封住了。 “嗯?” 李忘情大为诧异,她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样的变故,本能地就要抽剑时,她突然一怔,眼神开始迷茫起来。 似乎有一个缥缈的女声在她耳边低语。 “离开扫霞城时,今夜炼制银汉水之事一旦向他人提起,即刻忘却。” 这声音带着一股幽魅迷幻的意味,李忘情感到自己的天灵有一缕清流涌入,全身的经络被无形地梳洗了一遍,随后,一缕白雾缓缓地从她眉心浮现出来。 “光阴鮰。” 随着女声缓缓说出这个名称,白雾袅然形成一条指甲盖大的、雾气迷蒙的小鱼。 “收。” 这条小鱼正要被井壁所吸走的瞬间,一只修长的手不期然地将它虚虚拢住,小鱼就像进了茶碗一样,即便挣扎游动,也只能任其观赏。 “抢我的东西,不好。” 障月拢着这尾小鱼,放回到李忘情面前,小鱼慌张地从他指缝中蹿出,扭着尾巴回到了李忘情眉间。 李忘情猛地一回神,目光恢复了清明之后,马上警惕地站起来,没等她做出攻击性的试探,头顶上的井口却又开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宫女的声音从上面飘过:“星光已至最充沛之时,各位炼器师,可以开始炼制银汉水了。” 随着她说罢,四周都响起了真火燃起的声音。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动静。 李忘情贴在井壁上,听了好一阵,她扭头问障月。 “我失神那会儿,你还清醒着?” “对。” “我身上缺东少西了吗?” “比如说?” “像被噶了腰子之类的……” 障月歪着头凝视了她片刻,星光落在他眉睫上,像是镀了一层薄淡的霜。 然后,他视线落到李忘情的腰上,伸出双手:“我不能肯定,让我捏一把——” “去去去。”李忘情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躲了一轮,然后盘坐下来道,“我刚才听到一段声音,应该是这位蛟相同时传声给我们这些炼器师,然后……” “她说,光阴鮰。”障月随意地靠坐下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光阴鮰。 该死地耳熟,但李忘情即便想得脑袋发痛也回忆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回忆未果,李忘情只得推测道:“‘银汉水’只能在七日内起效,那估计像这样的布局也不是第一次了,否则她手里已经炼制成功的银汉水又是从何处来的?” “你是想逃,还是想留?” 李忘情撑着下巴思索片刻,道:“留,记忆都抽走了,就没必要再伤人性命,留下来看看这大太子的丧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呢?” “你继续看着我。” “保护你的腰子?” “就当是吧。”李忘情从乾坤囊里掏了掏,拿出一块半凉的老婆饼,啃了一口递给他,“还挺酥,拿着一边吃一边玩儿去。” 然后她抹掉嘴边的酥皮碎屑,背过身,掌心一团红色的火光缓缓浮现,千丝万缕的焰丝开始与星光交融。 这是炼器师的天人感应,试图从星光里攫取那星汉的一滴泪。 说起来但凡有真火的修士都可以尝试,可难就难在,其原理像是撒出一张渔网,去捞一片海域里的一根针,对真火的操纵要求极高。 不过李忘情似乎对此很有经验,她手上的真火在开刃之后便涨至两指宽窄,焰心跳动间,她目光一定,开口道: “炼气千万法,窅然有玄意。 琴棋刚中辟,斧钺柔中取。 玄黄三尺明,神素八丈虚。 水火造神器,阴阳定玄理。” 随着她所念炼器真言,真火一分二、二分四,逐渐化作千丝万缕,直至肉眼几乎不可见,进而织成一张网,撑在了她头顶上。 星光洒落,如同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细碎的光点绝大多数转瞬即逝,只有少数几丝顺着真火网缓缓凝结,直至李忘情再催一次真火,大约一刻钟后,那些星光逐渐向网中央聚拢,凝结,最后一滴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银汉水”落在了她指间。 它又半个指甲盖大小,如同冰晶一样,但只要注入灵力就会软化下来,可以包裹住鸡蛋大小的一块东西。 “手生了。”李忘情收在掌中,然后她发现自己开刃之后真火涨了三倍,思前想后,总觉得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出去,便第二次开始催动真火。 “你不是完成了吗?” “我这么快出去,让别的炼器师面子往哪儿搁。” 主要还是因为外面有个鳞千古,李忘情不确定当时自己满面血污的容貌有没有被他记住,行事还是以低调为上。 况且,这里可是扫霞城,除行云宗外灵气最浓的地方,往后可能就再没有机会,让第三步修士降下这么浓郁的星光了。 作为半步器宗,第二次李忘情就轻松了许多,火焰在指间如纺锥一样来回穿梭,很快,第二滴银汉水便很快自星光里析出。 这第二滴银汉水,便是她的底气,先前在花云郡被她一碰就报废的燬铁块,其中蕴含的毁灭之力似乎并没有消失,李忘情隐约能捕捉到那么一丁点儿,只是无法驾驭而已。 这银汉水,就是拿来承载燬铁之力的最终后手。 “……出门在外,还是要靠手艺吃饭。”李忘情自己盘算了一下,她大概还得等到碎玉境的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器宗。 “老婆饼。”障月在后面慢悠悠地问道,“你手艺这么好,为什么从前过得这么惨?” 李忘情本来是想装没听见的,但无奈这个问题问到她心坎上,只得道:“作为宗主的弟子,除剑器以外,这些手艺在他们看来都是旁门左道。” “倘若是旁门左道,眼下的情形又当如何?” “剑修并不倚仗这些五花八门的法宝,本命剑就是最强的法宝,多了分心,反而对修剑不利。”李忘情叹了口气,“何况炼器用的是真火,往往会伤及根基,肃法师和师姐就不许我做这些。” “这就叫‘担心’?” “不错啊,你都学会什么叫‘担心’了。”李忘情语调舒缓了一点,“像他们一样,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总是不自觉地为人着想,外人看不到,但我晓得他们是担心我。” “你的脾性向来这么宽容吗?”障月问道,“哪怕被打伤、被驱逐,一点也不记恨?就没想过,像你之前杀的那个人一样……回以颜色?” 李忘情顿了顿,道:“不必激我,我不是没逞凶斗狠过……意气用事是有代价的。” 她言语里仿佛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戒惧。 “但是你凶我就毫不犹豫。”障月低语道,“可以告诉我缘由吗?” “我哪有?” “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 李忘情手上的真火陡然跳动了一下,火网登时散落下来。 纷飞的火屑里,李忘情红着耳尖,带着半分恼意:“是啊,特别烦人,你给我吃的苦头我至死难忘。” 障月这回倒是没有再追问,他把手上圆圆的酥饼转了转,眸光低垂,看向那饼上被咬出的一个月牙豁口,慢慢地送到了唇边。 一样的位置,他落下了一个重叠的咬痕。 其实他没有告诉李忘情的是,他一直感受不到所谓的酸甜苦辣,但现在他似乎有了几分体味。 “不苦,是甜的。” …… 广场上,一道道阵法的亮光如蜂巢般布于地面,夜晚的星光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 鳞千古缓缓走上高台,垂首一拜:“蛟相。” 说剑 第42节 这位御龙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修缓缓回头,她有着一双沧桑的眼眸,神态里带着几分倦意,随着她轻轻一动,脖颈围着的一串极宽的珊瑚镶金链也跟着发出好听的声响。 “今晚是最后一批元婴以下的炼器师了。” “是。”鳞千古犹豫了,目光瞥向蛟相膝盖上放着的、一口彩瓷鱼盆。 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当中雾气弥漫,好似有一尾尾小鱼在其中游荡。 他记得,此物是太上侯的重宝,如今托付给蛟相,足可见其信任。 “有一言,事关三日后的大殿下丧仪,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鳞千古道。 “说。” 鳞千古犹豫了一片刻,试探着问道:“这些年尊主闭关不出,只有您觐见过,以至于外界一直有些荒谬的‘传闻’。不知……丧仪上尊主在可能露面?” 蛟相眼底的倦意更重了一层:“比不得从前那些不成器的义子、传人们,大殿下和二殿下是尊主的亲子,他……必会到场,至于外面那些对尊主寿元的谣传,不必当真。” 鳞千古面色一缓:“那老朽便放心了,主要是此次到场还有行云宗那养狗的老东西,到我御龙京来耀武扬威,甚是叫人不快。” 提起肃法师司闻,蛟相倒是提起三分精神,嗤笑了一声:“听闻你在花云郡的火陨天灾里挨了他的奚落?” “蛟相见笑。” “不过他也只能欺负欺负你罢了,在御龙京,他翻不出什么水花。”蛟相说着,蓦地眉心微皱,只见高台下,广场内五十几道星光,有二十余道接连黯淡下来。 “能炼出银汉水的,大多在一个时辰上下,结丹期炼器师的真火只能撑半个时辰,毕竟是勉强了些。”鳞千古摇摇头。 蛟相没有多说,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此时一只玄鸟飞落下来,叼着一片玉符。 她接下来一看玉符中的内容,便起身道: “二殿下又想闯尊主的闭关之地,被赶出来了,本座去处理一下,此地交你主持。” “是。” 第三十三章 惊人 你不是说它值二百五…… 广场上阵法的光一个个熄灭下来, 不时有炼器师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地从星光井内现身,虚弱得甚至需要有人搀扶。 扫了一眼余下的零星几个尚未现身的井口, 鳞千古脸色也不虞: “可有人炼制出银汉水了?” 他并未抱希望,果然,已经出来的炼器师们一个个眸光躲闪,惹得他轻哼一声。 “虽说银汉水是看天数,但各位都已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老夫倒要考虑考虑御龙京是否当真要供养这么多有名无实的炼器师了。” 一个化神修士如此评价,所有的炼器师面上都无光, 直到广场中突然金光大绽,皇甫老者的身影一跃而出。 鳞千古本来也想嘲讽一番,却双目一凝, 看到了他手心上托着的星光。 “你竟炼出来了?” 时间仓促, 且不到一个时辰便炼出银汉水,不可谓不惊艳。 “如何?”皇甫老者环顾一圈, 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是他独占鳌头, “老夫还能保留三分真火, 看来这元婴丹是不必悬赏了。” 惊呼声中,鳞千古瞬移过去, 接过那银汉水之后发现其只有稻米大小,皱起眉来:“这银汉水不足一滴, 三日内便会散。” 皇甫老者闻言, 马上抢白道:“那也是炼出来了, 鳞长老,御龙京一言九鼎的规矩可不能破!” 鳞千古虽有不满,却还是勉强点了头:“要不是看在皇甫玺与老夫同列四大长老的份上……” 正当那皇甫老者喜滋滋地准备取元婴丹时,一个难掩激动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且慢!” 皇甫老者回头一看, 只见那平日便与他不对付的紫衣魏鹤容快步走来,右手握拳托在身前,像是藏着什么。 “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会也炼出来了吧。” 同为炼器师,皇甫老者很清楚魏鹤容的控火之术是不及他的,即便是炼出来,恐怕也不如他的银汉水。 “你能炼出来,别人莫非就不能?”魏鹤容一脸笑意,展开五指,登时惊掉了无数人的眼球。 一粒圆滚滚的、黄豆大的星光冰晶躺在他掌心,与它相比,皇甫老者炼出的半滴银汉水显得黯淡了许多。 “这是你炼制出来的?”鳞千古直接无视了脸色铁青的皇甫老者,啧啧称奇,“成色、大小皆是上品,简直能与器宗媲美。” 魏鹤容余光瞥了身侧一眼,只见李忘情正低着头往人群中躲去,便打着哈哈道:“只是侥幸而已,若再来恐怕是不行了。” “那也是魏道友天分觉醒之故。”鳞千古看皇甫老者吃瘪,一时也开怀起来,当即将三样东西痛快转交,“这便是元婴丹,由药王亲自炼制,品质可谓上佳,他日魏道友若成功进阶,可考虑考虑入扫霞城效力。” “自然,多谢长老。” 鳞千古说罢,扫了一眼最后出来的炼器师,看脸色就知道他们一无所获,便道:“能收获一滴……半,也算是有了交待,老夫这便去向蛟相回报,稍后魏道友可率先去宝库挑选法宝。” 他走之后,魏鹤容捋了捋胡须,对一旁的宫装女子道: “春剑侍,老夫可否带学徒入宝库?” “当然,这边请。” 魏鹤容一招手,李忘情便配合地来到他身边,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心里默数三个数。 三,二,一。 “魏道友且慢!” 果然,皇甫老者忍不住出声了。 魏鹤容满面春风地回头,带着一脸丰收一般的喜悦,只等宰人:“皇甫兄,还有何事呀?” “哼,你这老儿,明知故问。”皇甫老者托着他那只小炼器鼎上前,“你结丹中期,要用元婴丹少说也要二十年后,何况你手上只有一粒,还早得很。老夫不废话,开个价吧。” “你我是老朋友了,收你灵石未免见外。”魏鹤容眯着眼笑,“我听闻你皇甫家在西城新开了一处宝阁——” 皇甫老者瞪圆了眼睛:“你是打算狮子大开口啊!也不怕活活噎死你,那宝阁又不是老夫一人的,是皇甫一族的产业,断不可能!” “这样啊。”魏鹤容故作叹息,“没想到皇甫兄在族中这般说不上话。” “行了行了,虽然百宝阁给不了你,给个紫金贵宾帖总可以了吧。”皇甫老者在乾坤囊里掏了掏,取出一张巴掌大,用珍珠镶出一个“贵”字的宝帖,看上去颇为肉疼,“全御龙京除了化神期以上的大修士,可只有二太子有这个资格!” 魏鹤容传音道:□□,这皇甫氏族百宝阁的紫金贵宾帖通用于其名下各大宝阁、拍卖场,个中便利之处,你一用皆知。 李忘情瞄了一眼,知晓这都是魏鹤容替她要的,感激地点点头。 “就只有这个吗?”魏鹤容还不打算放过他,一脸嫌弃,然后故意去碰他手上的炼器鼎,“你这小鼎不错啊,做个添头呗。” “这可不能给你。”皇甫老者微微失色,连连摆手,“这是上古宝物,老夫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从苏息狱海的黑商那儿弄来的。” 魏鹤容还是一脸不屑:“古宝?就这?火纹倒是还让人中意,但也不是没有替代之物,要不是老夫最近就缺这么新炼器鼎,还看不上它呢。” 言罢,他一拂袖,把紫金贵宾帖还回去:“既然皇甫兄也拿不出其他什么让人动心之物,那就来日再计吧,等出了扫霞城,还要劳烦皇甫家的拍卖场帮着老夫给这元婴丹拍个高价出来。” 一言不合,魏鹤容马上便要走,这时皇甫老者才慌了。 等出了扫霞城,元婴丹就是有价无市的东西,渴望结婴晋升的修士海了去了,能不能再见到还是两说。 “……算你狠!”皇甫老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忍痛抹去手上小鼎的神识印记,抛过去,“这无名古鼎有器灵存在,器灵脾性精灵古怪,你若压制不住,别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你。” “器灵?这倒新鲜。” 交易完毕,皇甫老者仿佛是怕人惦记一样,也不去挑选法宝了,立马带着元婴丹离开扫霞城。 而魏鹤容也不着痕迹地将这无名小鼎递给了李忘情。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回去再慢慢琢磨。” “多谢前辈为我思量。”李忘情知道她能闷声得这么大的好处,都是魏鹤容为她考虑得周全,“晚辈感激不尽。” “也多亏你,让老夫大出风头,若有机会进扫霞城侍奉尊主,这才是大恩,不必言谢。”魏鹤容笑眯眯地回道。 李忘情点点头,此时那位蛟相麾下的春剑侍似乎已经安排好了,带着他们穿过一座座宫殿,来到了扫霞城更高一层的殿阁。 “这里正上方百丈山巅,便是尊主闭关之处,请诸位入宝库时,谨言慎行。”春剑侍嘱咐道。 众人便多提了一分小心。 魏鹤容作为炼出银汉水的功臣,带着李忘情第一个进了宝库。 这里是一座塔楼一样的存在,大大小小的木格子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宝光。 “魏大师可以在三层以下挑选元婴期或结丹期的宝物,当然,这位小友只能挑选开刃境的。” 魏鹤容点点头,道:“可否让我二人自由走上一走?” “可以,若二位看中了,便唤我来解开法宝禁制。” 等春剑侍一走,李忘情微微松了口气。 “李大-师。”魏鹤容俨然已不打算改口了,“你若看中元婴期法宝,只管挑选,老夫是得承于你才冒领此虚名,万勿推辞。” “前辈言重了,只可惜你我无师徒缘分,否则……”一提到师徒,李忘情本能地住了口,重新挂上笑容,“不耽误时辰了,分头吧。” 二人也不废话,当即开始浏览这御龙京扫霞城里的宝库。 看起来宝库大约有五层,上面两层似乎是封闭的,李忘情也没有指望能去见识,马上便一头扎进法宝堆里查看了起来。 羽挽情给她留了一件“五色玉竹镯”,只要有足够灵力,全力催动起来能防元婴期轰上半日,若持有者到了元婴期或碎玉境,拿着此物可谓同阶防御无敌,对方只能挨打。 这是羽挽情的保命之物,而且…… 李忘情拿出这枚玉镯,翻过来看玉镯内侧。 里面刻着一行古拙的小字——赠爱女,灵湫公主。 它并不是普通的法宝,是羽挽情在海桑国的旧物,她不可能收,这也是李忘情之所以回来御龙京的缘故之一。 没了这只五色玉竹镯,她首要所需的就变成了防御法宝。 一眼扫过去,甲胄、宝衣、臂环、玉带扣,种种法宝琳琅满目。 而且,不得不说御龙京的品味就是豪奢,没有一件不是镶金缀玉的,走在路上生怕没有人来劫道,即便是本来朴素的法宝炼完后都故意多加了一层宝光。 “符文粗糙、火候不足、缺斤少两、灵纹缺失……”李忘情一个个看过去,开刃境的法宝虽然很多,但她毕竟是行云宗出来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法宝的缺陷。 到最后,她只能放弃了,还不如找材料自己炼。 于是她索性把目光放在那些材料上,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一堆堆在角落里的石块。 此时,魏鹤容也刚好挑选完毕,过来找她时发现她正对着那堆石块沉思,便来解释道:“这些是开掘出来的古宝,有的是史上曾遭遇过火陨天灾的那些古国里发掘出来的,因其疆土内受陨火焚烧数百年,大地上的凡物早已焚烧殆尽,留下的这些宝物都被陨石封住了。” 说剑 第43节 “前辈。”李忘情道,“我想从这些陨石古宝里挑一个。” “你想赌运气啊?”魏鹤容劝道,“不是我多言,这些陨石块里大多数古宝都已经烧废了,有的即便保全了,打开之后也会马上碎掉,能开出来完整的、能使用的古宝实在寥寥,连皇甫老儿手上那无名鼎也是买现成的。” 李忘情道:“今日收获已丰,我已经很满足了,眼下只想试试运气。” “行吧,既然摆在这儿就是随便挑的,你挑中后叫春剑侍来就是了。” 魏鹤容转身离去,李忘情看了看四周,蹲下来,敲了敲地面上的影子。 “狍子,吱个声儿,出来干活。” 障月似乎还在影子里翻阅从李忘情兜里掏的闲书,闻言慢悠悠地显露出影子:“何事?” “你看这些石头,哪块比较值钱?” “值哪种钱?”障月随口道,“贝币、铜铁、金银、灵石……还有是,现在的物价,还是当时的物价,以什么为标的?” 李忘情:“要这么严谨吗?” “不严谨你又怀疑我在玩你。” “你现在就不是在玩我了吗?” “对,还是在玩你。”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默念时间有限,不能跟区区邪神一般见识,挂上一个狰狞的微笑,随手拿起一颗陨石块,“那,就打个比方,凭直觉,你认为这块石头里的古宝能换几张老婆饼?” 障月微微抬了一下头:“一张。” 李忘情聪明了起来,又拿起另一个:“这个呢?” “半张。” “这个?” “五张。” “哦哦,这个、这个大的呢……” 半刻钟后,李忘情满面春风地捧着一块巴掌大的陨石过来。 “魏大师这位小学徒很有闲情啊。”春剑侍见李忘情没有选法宝,而是挑了块赌石的来,哭笑不得,“进宝库的机会连器宗都不多,这位小友确定要它吗?” “晚辈已决定了。” “好吧。”春剑侍对着魏鹤容笑道,“小玩一把是可以的,但魏大师这位学徒可要管好了,莫让她去西城的赌石巷子,上瘾了颗不好,又伤道心又伤灵石的。” “见笑了,呃……”魏鹤容看到李忘情在听到‘赌石巷’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道,“你可是大有前途,万勿陷于赌石啊。” 李忘情满口答应,直到跟着众人一道回了蛟相府,借口调息关门落锁,然后对着陨石块插了炷香,才小心翼翼地上手去掰它。 她不敢用力,有些古宝十分脆弱,见光就烂,直到成功开出一条缝,里面青铜色的光泽显现出来,她才压抑不住心花怒放了起来。 求求了,出个能用的防御法器吧。 然而事与愿违,碎裂的陨石块里“铛啷”一声掉下来一片青铜碎片,上面皆是一堆诡异的、如同盘蛇一样的符号。 李忘情对着它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敲了敲自己的影子:“狍子精。” 障月手不释卷,现出身形来坐下,拿起那枚青铜看了片刻,道:“这就是你开出来的东西?” 李忘情略有些迷茫:“你不是说它值二百五十张老婆饼吗?” “对。” “那么相较于其他东西,它的珍贵之处在于?” “对我来说,一个文明的传承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障月一眼扫罢青铜片上的字迹,对着逐渐目露好奇的李忘情徐徐说道: “大概,值十分之一个你。” 第三十四章 九不象 你是干过什么穷凶…… 第三十四章九不象 “怎么不说话?” 障月好一会儿没听到李忘情说话, 放下青铜片,撑着下巴凑过去看她。 “不高兴?那好, 算百分之一个你好了。” 这话,不能细想。 李忘情连喝了两杯茶浇灭了胸腔里那不安的搏动,单手捂着脸沉默了好一阵,从指缝里给出半个羞恼的眼神:“说正事就说正事,不要扯我。” “好吧。”障月将青铜片还给她,“本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枚古代国度的宝库钥匙而已。” 之前还以为能开出来像炼器鼎一样的古宝, 李忘情已经做好打了水漂的打算了,听他这么一说,拿起来再仔细看了看。 “真的是百朝辽疆的古文……”李忘情打了个响指, 一缕灵光包裹住青铜片, 片刻后,上面残缺的古怪文字缓缓被拓印下来, 在空中排列开。 李忘情这才发现是因为上面有大部分字迹被烧融了, 按其笔画补写后, 其实际字迹应为: “山阳国,宫中秘宝, 见此开。” 缓缓念出这行字后,李忘情先是一愣, 继而摇了摇头。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重宝, 不过, 山阳国几百年前被火陨天灾毁灭,眼下仍是百朝辽疆中最大的一片火海,生人难入,即便这是什么秘宝钥匙, 也没办法用,更何况它看起来只是个残片。” 李忘情再仔细观察,随手裁了张纸拼接了一下,还原出其原状大概的样式。 “是方形匙,原材质不祥,可以用阴阳金或沉水砂补齐。这钥匙之所以剩下一半,不是因为陨火,而是被人用剑气扫到,一剑斩断所致。” 都被陨石包裹这么多年了,切口还是这样锋利,可见那剑气有多可怕。 “难道是山阳国当时遭灾时,有人在趁乱斗法?”李忘情猜测道。 山阳国,又是山阳国。 障月似乎对其产生了无限的兴趣,道:“老婆饼,我想去山阳国玩。” 李忘情不假思索地拒绝:“去不了,不到碎玉境我连它的外围都进不去。” “那你什么时候练到碎玉境?” “我师姐从切金境至切金大圆满都用了快二十年,已经是整个洪炉界排名第二快的了。”李忘情翻了个白眼,“我才刚开刃,离切金都早着呢。” “那第一快的是谁?” “就是你身上这个倒霉的御龙京大太子。”李忘情慨叹道,“即便是他,在切金境也卡了十年……不过听小道传闻说,他资质原本并没有那么夸张,不知道怎么地在几年间就突飞猛进超过了我师姐。” “十年。”障月衡量了一下这个时间长短,道,“这样吧,我放低一点要求,给你十天,你能不能到切金境?” 李忘情直接放弃讨论:“……我给你十个脑瓜崩你能不能打消这个念头?” “你不努努力怎么知道自己不行?”障月狐疑地看了一眼她的腰子,“还是你真的不行?” ……要不然明天找个荒山野岭掐死他算了。 日均一次扑扑冒邪火的李忘情瞪了他好一阵:“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们明天跟我上街去赌石,就按今天的法子,只要便宜占得足够多,我就努力给你看。” 障月终于心满意足地消停了,李忘情拿了本新书打发他去学做人,自己平复了心情,掏出此行扫霞城另外一件重要的收获。 无名炼器鼎。 它有巴掌大小,双耳三足,鼎腹外鼓,錾刻着不知名的兽面,与李忘情所见的当下四方鼎样式差别极大。 “来自苏息狱海……” 苏息狱海也有火陨天灾降下,但毕竟是死壤母藤坐镇的地方,死壤地下无不是母藤的根系,故而从古至今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灾害。 火陨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些这样包含着宝物的陨石,又不像其他地方那样陨火百年不熄,因此,这也是苏息狱海重要的一项生计。 李忘情没忘记在扫霞城时,这里面有一只皇甫老者所说的“器灵”,障月说是叫九不象的东西。 出于谨慎,她封住了所有门窗,将小鼎带到侧厅一处空地上,又磨了一小把锈剑的锈渣,撒了一圈下去,再把小鼎放到正中央。 最后,李忘情还把五色玉竹镯戴在手腕上,万事俱备后,才盘坐下来往炼器鼎里注入灵力。 “炼器千万法……阴阳定玄理。” 一番炼器法门念罢,灵力流倏然增大,小小的炼器鼎慢慢膨胀至半人高,青碧色的光顺着鼎上纹路一一亮起,当炼器鼎的盖子开启时,李忘情已经做好了器灵会冲出来的准备,但……却毫无动静。 往里面一看,李忘情不免意外:“空的?” 黑黢黢的鼎腔中空无一物,那只“九不象”根本就没有在炼器鼎里。 “难道是那位皇甫老者把九不象取走了?”李忘情转念一想,又否认了这个可能,“那他就没必要再嘱咐一句鼎里有器灵这回事了,说明九不象和炼器鼎是一体的,那……” 李忘情眼睛微微一眯,指尖“噌”地亮起了一朵火焰。 火焰自黄变红,而屋内也逐渐灼热起来,她身后原本静静燃烧的蜡烛飞速融化,而李忘情还觉不足,手背上的金色纹路亮起,逼着隐藏在经脉中的、沉睡的燬铁之力也进入到真火当中。 当那一丝漆黑的、如发丝般的火絮在焰心中亮起的一刹,室内的帐帘都隔空被烧得卷曲了起来。 李忘情管不了那么多,将指尖的真火靠近炼器鼎:“再不出来,我就用这样的真火点燃你了。” 炼器鼎被这充满了毁灭气息真火一激,瞬间青光一闪,一只形容古怪的异兽从炼器鼎里跳出来,现身的刹那,它扭头就逃,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残影,但它似乎不小心踩到了李忘情留在外圈的锈剑碎渣,痛叫了一声,身影瞬间消失。 “能隐匿形迹?” 李忘情熄灭了手上的真火,她用神识一扫,当真是一点也捕捉不到它的踪影。若不是她贴在屋内的符箓一点也没有被触动,她还以为这东西已经逃了。 “好高明的隐息之术。” 李忘情啧啧称奇,不过这也难不倒她,抬手拔下头上的锈剑,在掌心一转,当锈剑停下时,稳稳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确定了之后,李忘情毫不犹豫,千羽弦飞射而去,卷住了来不及逃脱的异兽。 “抓到你了。” 异兽果然是“九不象”,它通体雪白,有着老虎的脑袋,狗的耳朵,狮子的鬃毛,鹿的躯干。它被千羽弦卷住,当即一个旋身扑向李忘情。 但李忘情早有准备,手上五色玉竹镯散发出青莹莹的灵光,瞬息在身前形成一片翠竹。 这翠竹坚韧无比,且凝成极快,九不象冷不防一脑袋撞在翠竹护盾上,当即晕得掉落在地,一条腿不停颤抖着,惊惧地看着李忘情靠近过来。 “会说话吗?”李忘情蹲下来道。 九不象愣了一下,猛地摇摇头。 说剑 第44节 “但是听得懂人话是吧。”这小东西不过一只三个月的猫咪般大小,李忘情单手捏住它的后颈皮提起来,把它放回到无名炼器鼎里,“我还没听说过古宝里有活物的,哪怕是器灵。你为什么怕我,我比你之前的主人还可怕吗?” 原本一脸恐惧的九不象在听到“之前的主人”这句时,陡然瞪圆了眼睛,趴在大鼎边儿上“嗷”了一声。 “它说什么?”李忘情问影子。 “它说之前那老头是它的供饭官,不配当它的主人。”障月悠悠回道,“它怕你是因为我。” “怕你?”李忘情长长地“哦”了一声,挂起一脸笑容,强行呼噜了一下九不象的脑袋,“你是不是也能读他的心,你告诉我他在想什么,往后你的饭我也包了。” 九不象顿时瑟缩了一下,嘤嘤了两声,然后抱着李忘情的手搭在自己脑袋上躲了起来。 李忘情扭头问:“它是不是认识你?” “没有印象。”障月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抬眼瞥了一下它,“从前的事,但凡我能想起来的没必要瞒你,想不起来的,你问它,它也未必敢说。” “你是干过什么穷凶恶极的坏事吗?” “这我答不上来,如果你问我干过几件温暖人心的好事,我大概能慢慢回忆起两三件。” “……” 李忘情又和这只九不象对上视线,它大概明白了这里的地位,思量了片刻,伸出爪子紧紧抱住李忘情的胳膊,讨好地摇了摇尾巴。 行吧。 李忘情从乾坤囊里拿出两样东西,一者是千羽弦,一者是荼十九留下的死藤。 “炼器鼎的作用就是积聚真火,提高铸炼品质。你现在既然是器灵,如同我现在想用这死壤母藤的分藤炼入我的法宝上,你能帮上我什么忙吗?” 九不象伸头闻了闻那柴火棍一样的死藤,立即露出嫌恶的表情,呲了呲牙后,一跃而起身形拉长形成一条圆环,随后濛濛白雾从圆环四周落下,将炼器鼎周遭三丈之地封起来形成了一个坚实的结界。 李忘情试着弹指一敲,发现结界上迅速传来一股相同的反震之力。 “能反弹攻击……厉害。” 李忘情“嚯”了一声,伸手进那白雾内,无论她怎么点火,外面都分毫感知不到。 即便是炼器炼到引来天雷,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用你的这些雾气让别人认不出来我?” 九不象“嘤嘤”了两声表示肯定。 在这御龙京里本就不适合张扬,这样以来,可以借着九不象的能力,她的行动就自由多了,甚至不用费心去找什么千变万化的面具。 心里一定,李忘情盘坐好身形,双手往炼器鼎里点燃真火,开始铸炼其了千羽弦。 …… 千羽弦一炼就是一整夜。 次一日早,当蛟相府里的小童子前来换灵茶时,一开门,一股仙气缥缈的白雾就从屋内飘出来。 “……□□。”小童子一言难尽地看着满地烧焦的痕迹,“您昨夜这是?” “练功岔了气了,不妨事。”李忘情看上去心情好了许多,道,“我想出蛟相府采购一些东西,不知可否?” “当然,只要在宵禁前回来就可以了。” “宵禁?”李忘情对这个词儿听得十分新鲜,“御龙京一向是不夜城,怎么突然有宵禁?” “呃。”这十分八卦的小童子这下不敢说话了,“这个……小人也不知道,都是大人物们说了算。”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袖口,一缕白雾悄然飘出,不知不觉地钻入小童子皮肤里。 “我毕竟新到御龙京,怕犯了什么忌讳,你就提点提点我吧。”李忘情笑着道。 小童子眼神迷离了一下,挠了挠头,道:“我也是从茶房跟别屋伺候的童子那儿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他们说……昨天晚上二太子闯宫想见尊主,不知什么原因在尊主宫门口和蛟相大吵一架,被蛟相关起来了。” “那这和宵禁有什么关系?” “关起来了自然就没什么事,但问题是没关住,让二太子给跑了,不知道眼下在哪里躲着呢。”见李忘情瞪大了眼睛,童子叹息道,“眼下扫霞城里也不敢四处声张,只能封锁了城门,借着宵禁等入了夜再在城中搜寻。” 第三十五章 赌石(上) 他当他的逃家…… 御龙京的二太子逃跑了。 李忘情还记得她与那二太子在花云郡偶然的一唔, 除了先前因月老庙的事有些误会,看上去倒也是个耿直清正之人。 深夜闯宫求见其父太上侯不得, 反而被蛟相软禁。 到底是什么缘由呢? 李忘情一时想不通,她的目的无非是想通过这次丧仪,打听打听那位御龙京大太子之死的真相,即便她自己不去查,当着这么多宗门的面,御龙京肯定要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老婆饼。”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李忘情陡然回头, 嘴角微微抽搐:“你出来干什么?别忘了你现在用的是那位大太子的遗躯,万一有认识这张脸的人……” “简单。”障月转头便就近找了个摆摊的修士,“这些玉简怎么卖?” 摆摊修士抬了抬眼皮:“都是炼器谱, 一百灵石一张不保真, 你要几张?” 障月:“三张。” 修士:“三张一起买算你二百五。” “不,三张分开买, 第三次我要你的身——” 障月话没说完, 被李忘情从后面一把勒住。 “他走火入魔了, 这些都不要,走了走了……”李忘情强行把人拖到一个小巷子里, 戳了戳袖子,九不象冒出个脑袋, 畏畏缩缩地朝他吹出一口白雾。 顿时, 在李忘情看来, 他的面容陌生了少许。 “先这样吧,你的境界在碎玉境,同阶及以下没有特殊手段,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倒也没这个必要。”障月不以为意, “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说得笃定,但李忘情还是狐疑不定,正要拉着他走出去时,她突然愣了一下。 在街巷外面的街道上,有个戴着斗笠的少年身影提剑走过,身后不远处隐约有几个打扮平凡的修士,一脸警惕地远远缀在身后。 是简明言。 他似乎也用了一些简易的隐息之法,但李忘情有九不象在身边,连带着也染上了几分看破虚妄的能为。 这是要去西城吗? 李忘情脑子里那根冷静的弦儿让她别掺和御龙京的家务事,但明天就是大太子丧仪了,赌石巷子今日也是她必去之地。 要不然,就假装路人吧。 他当他的逃家小王子,我做我的赌鬼。 反正有九不象在手,李忘情并不怕被认出来,放平了心态之后,便迈开步子去往了西城。 …… 从南城到西城,租了个飞舟穿过七十多里的繁华街道,将近正午时,李忘情终于落到了御龙京西城。 御龙京东西南北四城各司其职,南城司政,北城司商,东城司武,西城司娱。 西城就是最繁华的所在,有修界欢场之称。 自然,作为修士的追求,真正声色犬马的享乐之地并不多,大多数都是拍卖场、赌石、赌斗法等能获得修炼资源的所在,但这并不影响此地的人声鼎沸。 循着那股火陨天灾下的陨石特有的焦味,李忘情穿过一处牌坊,来到了一条喧闹的长街。 五颜六色的旗幡上分别写着所赌陨石的出产地,连摊主也不再如别处那般死板,大多都带着弟子或童仆在摊子前呼喝。 “罚圣山川秋后新货,走过路过莫错过啊。” “陈年老坑,百斤大陨,有重宝灵气!数量有限,忍痛割爱了!” “花云郡新坑,热乎的啊!” 花云郡新坑,骗人的吧,这才过去几天,陨火都没灭呢。 李忘情揣着袖子,手指头梳着九不象细细绵绵的毛,向障月歪过头去:“是不是都没有昨天在扫霞城宝库里看到的好?” 障月略一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正的好货大多不会在外面摆出来,罚圣山川的坊市也是如此,骗骗外地修士而已。” 李忘情手头上灵石不少,但也得省着点,对于前面这些吆喝得厉害的,她都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到看见一家金石店,门前在修门窗,这才停下来。 她向门口正在修补的一个初阶炼气修士问道:“贵店这是怎么了?” 那炼气修士道:“客人见笑,昨日遇到个买陨石的,开了五十颗都没能出货,倾家荡产之下一时不甘心,便打了起来,被巡查使拘走时弄坏了门窗。” 李忘情微微一挑眉,仔细看了看这家店的门槛,其磨损程度看上去生意兴旺,也不像是个晦气的店。 而巧合的是,这家店的门匾右下角印着“皇甫”二字。 “就这家了,前面那位仁兄既然已经垫了五十颗,剩下能出货的或许会多一些。” 障月十分认可:“我欣赏这个人的执着,你应该学学他。” 学了然后做第三桩交易任你鱼肉是吧。 李忘情不会被他的诱导所影响了,斜眼看了他一眼:“我再确认一下,在我没讨回我的交心血契之前,我们只能做公平的交易对吧?” 障月勉强点了点头,但还是补了一句:“公平的交易会侵犯我的权柄,我不喜欢。” “你要学着喜欢,公平才会心安。” “心安,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的。” 说话间,李忘情跨入店中,入目便是三排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大大小小的陨石。与外面地毯上的不同,这些陨石大多被擦得干净无比,灰扑扑的粗砺表面甚至都磨出了一些光泽。 店内有个筑基修士坐镇,见了同阶的前来,尤其是这一男一女看不出修为,便本着直觉提高了一丝小心。 “客人想看几斤重的石头?” 李忘情一听就知道这又是行里的暗语。 通常而言,陨石越中,开出宝贝的可能越大,但当中有些本就轻盈的宝物则不在此列,所以这句话是为了试探买石头的客人是不是行内人。 于是李忘情微微一笑,直接拿出从皇甫老者那里拿到的紫金贵宾帖,道:“我不看斤两,只看贵店收藏的旧石。” 说剑 第45节 筑基修士面露诧异之色,拱手道:“楼上请。” 李忘情被引去了二楼,二楼要宽敞许多,足足一面墙的博古架上,每颗陨石都用黄符封印了起来,下标的价格也一样感人肺腑。 动辄以万计,还有一颗还未开出来就宝光四溢的紫皮陨石,直接起价五万灵石。 见李忘情目光投去,筑基修士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敝店的镇店之宝,已有元婴期的前辈来看过,称其中必出古宝。” 确实,宝光浓郁,大概是一件雷系古宝。 李忘情接触过的雷系法宝只有花云郡鳞千古那里沾手过的雷蛟阵旗,其威力犹然在目。 不过。 她看向障月,他的目光一点也没施舍给这镇店之宝,而是看着角落里的一块不怎么起眼的陨石。 李忘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是一块拳头大小的小陨石,她不动声色地左右迈着步子看了两圈,随意指了几颗陨石。 “店家,这几块如何?” “客人好眼光。”筑基修士客套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这几块是苏息狱海来的压箱底的货色,因前段时间大太子陨落在死壤,御龙京上下对苏息狱海的进货都查得严,您要是要的话,这一排的三颗一起,给您算这个数。” 他比了个“八”。 李忘情不为所动:“太贵。” “已经不算贵了。”筑基修士见她没有动心的意思,道,“这样吧,您有紫金帖在手,现在马上开了这陨石,就可以算您便宜一点,六千九百灵石。” 这倒是个更合理的价位,等于是一锤子交易,往后不再转手,陨石的价格就还能往上抬,等于是这里默认的行规。 李忘情略一想,便点头道:“行,那就现在开吧。” “好嘞。” 那筑基修士叫了个学徒上来,不一会儿,刚才门口修窗户的那个小炼气修士捧着一个装着细碎砂石的银盆上楼来,向他们一施礼,将李忘情选中的三块陨石放入砂石里搓洗了起来。 砂石显然是特制的,这就比李忘情昨天晚上开陨石的手法仔细许多,也能确保不伤及里面的宝物。 筑基修士收完灵石,心里暗忖这批货压了许久,灵气都快散光了,估计开不出什么好物来,正打算安慰起李忘情时,楼下又有人进了店。 筑基修士向李忘情告了罪,一下楼,看到来人便加快了步伐,嘴上提了十分的恭敬。 “原来是少主人驾到,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罚圣山川的贵客,特地来御龙京参加明日公祭,扫霞城里的长老们交代我来陪同贵客出来看一看御龙京的繁华。” 来的人仿佛也是皇甫氏族的,听称呼应当是皇甫氏族的少主,能由他亲自陪同,想必来者身份不低。 李忘情听到“罚圣山川”这句,不由得猜测起了是哪路熟悉的宗门,正要侧耳倾听,乾坤囊里刚经过祭炼、正在温养的千羽弦忽然微微一动。 同时,一个冷淡的女声在楼下响起。 “你们逛吧,我没有这个闲情,先回去了。” “羽……”那皇甫家少主忙道,“羽少主,难得来一趟御龙京,只当散散心如何?长老们若知道我皇甫绪招待不周,可是要责罚的。” 旁边另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帮腔:“是啊师姐,师父也说了不能闷在行馆,心情郁结可对恢复没什么好处。” 那皇甫氏族的少主皇甫绪接着道:“正好这店里有人在开陨石,也不怕耽搁这一会儿,打发打发时间可好?” 楼上。 “老婆饼,躲在我袖子下面是没用的。”障月不疾不徐地把李忘情的脑袋从他胳膊下面托起来,慢慢扭向另一头,“窗户在那边。” 李忘情:“下面都是人,直接跳窗是不是过于嚣张?” 障月:“你不是会飞吗。” 李忘情朝窗户下面瞟了一眼:“下面还有十来个行云宗的人,飞出去肯定会被注意到。” 障月略一思索,道:“说到底,你也不是什么千夫所指的逃犯,有什么不好见人的?” 李忘情转念一想。 对啊,她本来就想把东西还给羽挽情。 只不过之前是想找个机会私下还,而不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下。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忘情听着拾阶而上的脚步声,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李忘情捂着嘴,忍着不哭出声:“长姐如母,你不懂。” 挺有意思的。 “……”障月略一思索,指了指李忘情微鼓的袖子,靠近了些,笑眯眯地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把九不象交给我,你和它换一下身份。” “啊?” …… 皇甫绪今日很是得意。 作为皇甫氏族的少主人,在众多扫霞城出身各大势力的真传弟子当中,他为了能揽到这个带领行云宗弟子游玩的差事,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认识一下这位行云宗的天骄,切金境的第一人,羽挽情。 修士挑道侣没有那么多纤腰柳眉的废话,强就是美,就是优越,何况人家生得冰肌玉骨,声名品貌都没有话说,在大太子陨落的这个当口,御龙京内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至于二太子,他年纪还小,这种大人的事等他长大点再说。 “这里便是我皇甫氏族的赌石铺,自然,是四十七间当中的一间,街尾还有五家更大的,拍卖场就更热闹了。” 他吹嘘间,时不时去瞄一眼羽挽情的脸色。 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的缘故,她脸上犹带着两分病梅般的郁色,看起来还是不大感兴趣。 得想个办法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皇甫绪想了想,带着笑道:“羽少宗主,赌石巷尾有一株万年槐,据说在洪炉界开天辟地时就存在了,由尊主点化,每年会落下一片金叶,据说在金叶上写下的愿望皆能得遂。” “啊这个我听说过。”成于思把玩着一块陨石,凑过来道,“是那个赌石‘三连彩’的规矩吧,只要有人做见证,在赌石里连开三块陨石,皆出七彩宝光,便能得到一片万年槐的金叶,在金叶上写下愿望,再挂回到万年槐上就是灵的。” 羽挽情“哦”了一声,道:“当真这般灵,我们还修炼什么,只要抢片叶子来,写下明日就能进阶灭虚境岂不是更简单?若是那样,这赌石街早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了。” 皇甫绪接着咳嗽了一下,道:“倒是没有传闻的那么玄乎,不过万年槐有灵是真的,祈求平安,或者是求姻缘,都是极灵的,迄今为止,挂在万年槐上祈求这些的人,爱侣皆厮守,所愿必平安。” 羽挽情微微一怔:“……爱侣皆厮守,所愿必平安?” 皇甫绪见状,马上道:“来都来了,敝店也有见证的资格,不如就玩一把,打发打发时间如何?” 说着,他还咳嗽了一下,若有若无地暗示道:“在下以为,金叶只配真正的金枝玉叶,倘若在下有幸得了金叶,还请羽少宗主能笑纳。” 第三十六章 赌石(中) 给撸给抱给亲…… “师姐, 这皇甫道友是不是有点怪?怎么总是在献殷勤。” “怪?”羽挽情面无表情道,“见怪不怪了, 御龙京大太子丧期还这般如常玩闹,看来扫霞城里也不是一股绳。” “是啊,我也想不通他们怎么敢的,难道说太上侯寿岁已尽、御龙京局势有变的传闻是真的?” “你也别事不关己,御龙京失去一个灭虚尊主,对洪炉界的大势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成于思听了之后,对羽挽情更加敬佩。 不愧是行云宗未来的宗主, 格局就不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跟着皇甫绪上了二楼,还没等走上去, 就听见皇甫绪惊怒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二叔皇甫锟的炼器鼎, 怎么会在你手上?!” 众人心里疑惑,走上去一看。 只见二楼窗边的梨木椅上悠闲地坐着个清隽的人影。 在他手边, 有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三足铜鼎, 而他膝上, 正卧着一头正在朝他呲牙的雪白异兽。 “刚买来的。”障月随意回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试图去戳九不象的肚皮, 被它抱起来狠狠咬了一口。 店内的筑基修士这会儿才上来,见状道:“刚才与这位贵客同行的女伴说, 是在蛟相府同锟二爷一个炼器师同僚那里买来的, 呃……刚才那位女客呢?” “她有急事先离开了。”障月慢慢地捋着九不象的软毛, 起身道,“既然银货两讫,还请快点把石头开了。” “慢。”皇甫绪余光瞥见羽挽情上来了,拦在障月面前道, “皇甫锟乃是我二叔,他这两日正在冲击元婴期,我正愁不知该选什么贺礼,不如你再把这炼器鼎转卖于我,价钱好说。” 障月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绝,而是慢悠悠地从上至下打量了皇甫绪一遭,才说道: “你不值。” 皇甫绪一阵错愕:“你说什么?!” “少主人、少主人。”看店的修士连忙打圆场,“一点小事,外客面前,没必要起冲突,何况……” 何况,这是自家门店。 要砸,出去砸。 那边羽挽情却是皱着眉,脸上露出少许困惑。 她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修士很像一个人,回忆良久,实在想不起来,只觉得这位修士的气质神秘,而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大顺眼。 而那边皇甫绪已经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他伸手一抓,一张桌子被他凌空摄来,啪一声拍在面前,“赌石街有赌石街的规矩,三局两胜,敢不敢跟我赌石!输了你奉上炼器鼎,你敢不敢?!” 障月没有马上答应,垂眸似乎在征求胳膊上趴着的雪白异兽的意见。 “你说呢?” 雪白异兽只得气哼哼地嘤嘤了两声。 障月这才理会他:“那,你的彩头?” “小爷我富甲一方,你要是赢了,这间铺子输给你都可以!” “我不要你这些外物。”障月打量了他片刻,道,“这样吧,我赢了的话,你的本命剑——” 他回指了指了指手上的异兽。 “就喂给她。” “……” 说剑 第46节 一直在悄咪咪看羽挽情的李忘情闻言,一下子弹坐起来,她本体被收进了炼器鼎,所附身九不象的情况下也只能焦躁地拍打着尾巴。 【什么叫“喂给我”?】 【上回杀过人之后,你再也没叫饿了,我觉得,这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不是吗?】 李忘情一噎,无话可说。 而那边,皇甫绪看了看这异兽,一时无法理解:“我的剑喂给这只牲口?也不怕崩了它的牙。” “那你答应吗?” “有什么不好答应的,人要找死,我有什么办法。” 障月静静地看着他:“很好。” 皇甫绪嗤笑一声,虽是这么说,但他答应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一只虚无的大手从身体里捉去了一样。 “规矩是这样的,刚才你挑的不算,这里有一箱新货,价格各不相同,你要自己买下三颗来,一一开出来比对价值,法宝、灵材皆按市价计,最后合计之下,价高者得。” “这不太好吧。”旁边看热闹的成于思看着推上来的,满满当当的装着陨石的箱子,“斗财力,他一个散客如何比得过皇甫氏族。” 察觉到羽挽情的目光也不大赞同,皇甫绪补充道:“为免你说我欺负你们,你们若赢,我挑出的陨石可以由你们带走,我赢则分毫不取,只要炼器鼎。另外,无论价值高下,万一开出三连彩,便算赢,如何?” 障月无所谓:“可以。” 而李忘情看皇甫绪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死人一样。 你为什么要挑战一个用老婆饼来给万物标价的邪神。 此时,楼梯上又有一阵脚步声传上来,李忘情一看,又是个熟人。 “绪儿,听下面的人通报,你怎么不去招待行云宗,还在这里玩儿?” “二叔。”皇甫绪一回头,刚要解释,忽然感知到老者修为,登时大喜,“恭喜二叔进阶元婴修士!” 元婴修士! 卧在障月胳膊上的李忘情微微一怔,转念便知晓了这是那炼器师皇甫老者那天晚上从魏鹤容那里换得了元婴丹的结果。 没想到这么快。 “境界还未稳,同道的还有很多前辈。” 皇甫绪笑道:“炼器师进阶元婴何等之难,试问天下又有几个?二叔成为器宗也是指日可待了。” 皇甫老者哈哈一笑,先是和羽挽情等人寒暄了一声,继而注意到障月的存在,当然也看到了他手上的炼器鼎。 “我的炼器鼎才刚卖给魏鹤容,怎会在你这里?你又是谁?” 皇甫绪连忙去跟他解释了一番,这皇甫锟冷下脸来。 当着羽挽情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坐下来道:“既然是赌石玩乐,那老夫也出个彩头。” 说着,他一拍乾坤囊,拿出一只黑檀木匣,当众打开后,一阵耀眼的七彩光芒闪烁而出。 正是万年槐每年一落的金叶。 “三连彩毕竟太过难得,还得去赌石街公证,还得耗时两日才能拿到。恰巧老夫手上就有一片,无论今日有没有三连彩,你们谁赢了,就可以得到这片金叶。” 好! 皇甫绪心花怒放。 这一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全了,一定要在羽挽情面前好生表现一番。 作为经营赌石铺的东家,他家所售的陨石都带有暗记,外人不晓得个中区别,他却是一眼即成。 虽然也不是全然确定,但十有八九是会出宝贝的。 “传我的话,去把街尾总行的藏石取一箱出来。”他吩咐道。 店中修士一惊,得到皇甫锟点头之后,立马以最快速度飞了出去,片刻后,皇甫家这条街赌石总行派了两个修士护送着一箱陨石前来。 将所藏的陨石一一摆在桌上,大约有几十颗,大小、成色不一而足,全都没有低于五千以下的。 “这一箱陨石产地、年份各不相同,上面有标价,还请阁下量力而行。” “我后选,你先挑。”皇甫绪故作姿态道。 成于思等人纷纷好奇地投来目光。 “这一桌子按市价来看,得有几十万灵石吧。” “得开出来宝物才值,真正价值肯定没这么多。” “那肯定是价格越高的,越有可能出货啊……” 障月抱着李忘情,绕着桌子看了两眼,低头无声传音。 “里面有一样东西值五百张老婆饼,你要吗?” 李忘情摆了摆尾巴:“哪个?” 随着障月的手一指,李忘情一眼看到了上面的标价:一万四千灵石。 那还好,可以赌一把。 然而障月又接着道:“不止,它是一样物品碎成三块,你得再买两块凑起来,正巧,这些碎片都在。” 李忘情再一看,登时感到乾坤囊发出了哀鸣。 他指的还有两块,价格都不低,加一起,五万灵石。 “买。”李忘情豁出去了,“大不了我再去搞点儿灵石来,你看着挑。” 难得皇甫家把藏品级的陨石都拿出来,往后可能没这个机会了。反正现在在蛟相府,到时候问问魏鹤容有没有别的路子。 另外,开出来的宝物也可以拿去拍卖场换灵石,一进一出未必会亏。 皇甫绪看着障月挑出了三块陨石,价位在中品、下品左右,只有一块上品,心里一阵放心。 这些陨石轻易不示人,今日为了在羽挽情面前展现家族底蕴,他算是下了血本了。 “羽少宗主,我所选的这三颗价值不菲,石皮光润、年份很新,必能出宝物。”皇甫绪目光灼灼道,“最重要的是,它所诞生年限在百年以内。” 百年以内的火陨天灾。 羽挽情淡漠的双眼里陡然起了涟漪。 近百年内,最大的一场火陨天灾,就是在七十年前的海桑国,那个如今还深陷在一片火海当中的海桑国。 羽挽情并不喜欢把自己的苦难当众说出来,回道:“有心了。” “只要是为了羽少宗主,再赌几把也……” “太阳要落山了。”障月在一旁道,“可以快点吗?” 皇甫绪瞪了他一眼,催促那些负责开石头的修士动作快点。 只见他选的三块陨石中,第一块很快被特制的砂搓洗下来一块,其紫色的宝光绽出时,皇甫家的修士道: “出自苏息狱海的乙酉捌佰贰号陨石,雷云珠,可媲美化神期修士全力一击!” 成于思是经历过花云郡大战的,对擅长雷法的术修鳞千古颇有印象:“单这珠子就可以横行保命,用得好的话能越阶斩杀上位修士!” “差强人意。”没有出彩光,皇甫绪颇为失望,他看向另一边,正要奚落一番,却立时睁大了眼睛。“那是……” 是什么,炫了他的眼。 没等众人对雷云珠欣赏一番,就看见了一团刺目的光芒。 七色宝光下,旁边的皇甫锟立马站起来,道:“当心着点儿开!” 七色宝光的法宝,皇甫家不是没有,他之前的炼器鼎就是开出来这样的宝光,但可惜还没摸明白用法,就为了晋升元婴拿去换了元婴丹。 负责开陨石的修士手抖着一点点把陨石的碎屑搓落下来,然而最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稀世奇珍,而是五串石珠子。 “这是何物?” 一把石珠串子死气沉沉地被排列开,相较起那晶莹剔透的雷云珠,它看上去毫无灵性。 “此物已损坏。”皇甫锟扼腕不已,“怕是藏久了,灵性损毁了,可惜!” 这也是开陨石常见的事,好不容易开出来有宝光,结果是回光返照,并没有什么用处。 叹息罢,皇甫锟又看向障月怀里的九不象。 这异兽器灵在他那儿时,日夜悉心照料,端茶送水捏肩捶腿,一直都是爱答不理的,到了此人手上却灵动非常,给撸给抱就差给亲了,岂有此理。 大约察觉了他的目光,李忘情被这老头儿盯得毛都炸了起来。 “他怎么看我的眼神儿那么怨恨。” “他想撸你,抱你,亲你。”障月回道。 “……”李忘情,“没想到这老家伙竟对异类有这等癖好。”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输出去的。”障月淡然道,“这事只能我做。” 李忘情:“……”害怕。 第三十七章 赌石 “赌的啥石头…… “不过是一把烂珠子。”皇甫绪暗自松了口气, 险些开局就在羽挽情面前丢了脸。 相较于他的庆幸,其他人则十分惋惜。 “这堆珠子看起来像是一整条珠串, 不知有什么功用,若早开十几年,也是一件重宝。” 而李忘情这里,基于上一回的青铜匙片,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轻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不象天赋可以看穿真相的缘故,在李忘情看来,那把石珠子并不像是来自一整条珠串。 一共二十四条细碎的、黄豆大小的珠串, 足有几百颗,其大小、颗数全都一致,而且开出来有一阵了, 形状凝实而不散, 比起常见的丧失灵性,更像是宝物自污。 饶是如此, 李忘情一时间也联想不出这把珠子是个什么东西。 “开第二颗了。”皇甫绪催促道, “就开那块价值三万的陨石。” 他所选的第二颗一端上来, 便能看出与旁的石头不同,这一颗已经完全从陨石的石皮下露出一个小角, 且色泽凝实,是一件不错的宝物。 说剑 第47节 “仔细着些, 这块可是我父亲的藏石。” 皇甫家的修士不敢怠慢, 不再用手, 而是取出一只拂尘,在陨石上轻轻一扫。 灵砂轻柔地卷上来,石皮如风化般迅速被剥落,开到一半时, 紫金色的宝光便散发出来。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海螺做成的号角。 “这是何物?” 不等鉴定的修士说话,一直安静坐在一侧的羽挽情倏然起身,迟疑了片刻,认出那枚海螺号角。 “这是桑海螺。” 她说着,眼里流露出一些眷念。 “海桑国有精卫鸟,相传,整个国度的大地都是因精卫衔来石子而垒就的,只要在国境内吹响此螺,精卫鸟便会闻声而至。” 成于思在后面问道:“那传闻中的精卫鸟是不是……” “天灾之下,早已绝迹了。” 皇甫绪原本见到羽挽情终于动容,心头一喜,紧接着又听闻此物已经无用,一时间有些尴尬:“听闻精卫鸟乃仙灵,若能召唤神鸟助战,也是一样难得的宝物,可惜废弃了。” 李忘情看着羽挽情霜眸微敛,就知道她多少有点生气。 海桑国的一切对羽挽情而言都是极有意义的,可她必须顾及行云宗的立场,实在不方便开口索要。 皇甫绪有言在先,只要这边赢了,就能帮羽挽情拿下它。 “狍子精。”李忘情偷偷传音问道,“他那第三块陨石如何?” “一百五十张老婆饼。” 李忘情心里一紧,这个评价属实不低了,说明皇甫绪也是有备而来。 思量间,障月所挑的第二颗陨石也被开了出来,没等众人看过去,又是一阵惊呼:“出彩了!又出彩了!” “哈?”皇甫绪不可置信地冲上去,只见第二块长条状的陨石下,随着七彩耀光收束,里面露出了一根灰扑扑的古朴玉簪。 没等众人高兴一下,这支玉簪就如同刚才那堆珠串一样石化了下来。 “又坏了?!这可是二连彩!”在此做见证的皇甫锟比持有者还心疼,“能往头上戴的可都是好法宝,少说也是个防御重宝!” 皇甫绪嗤笑一声,他虽然没开出金色彩光,但至少两件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只要第三块品质够好,他就稳操胜券了。 说到底,还是要看开出宝物的价值。 “二叔,看来侄儿能为您要回这古宝炼器鼎了。”他得意洋洋地让人把最后一颗陨石呈上来。 这一颗陨石呈火红色,石皮甚至还有几分烫手。 “这是上个月刚收的,出自苏息狱海的陨石。众所周知,苏息狱海凡人无法存活,落在其死壤上的陨石品质也是最好的,市面上七成古宝皆出于那里。” 成于思闻言,一脸无语地看了看羽挽情,悄声传音道: “师姐,大太子才死在苏息狱海,看那二太子对死壤圣子的态度,这皇甫氏族怎么敢这么张扬地把他们和苏息狱海的生意往来说出来啊。” “……你还记得蛟相复姓什么吗?” “啊呃……哦。”成于思卡了壳儿,“蛟相复姓皇甫。” 那就是了,御龙京二把手的家族,是这么嚣张的。 而那边的李忘情同时也联想到了那二太子被蛟相软禁的事,如果太上侯当真寿元已尽,那……说不得,作为御龙京修为最高的蛟相,就要篡位了。 原来御龙京是这般暗潮汹涌。 不过,李忘情也只是这么一想,很快便把注意力放回到皇甫绪那值一百五十张老婆饼的宝贝陨石上。 果然不出所料,当石皮被磨落后,一抹彩光照亮了砂盆。 “少主人!出彩了!” 皇甫绪大喜,而当他看到里面的宝物并没有如障月的石头一样褪色石化时,傲慢之色已难以掩盖。 “是阴阳金刚杵一件!切金境法宝,正合我用。” 阴阳金是高阶灵材,只有上品炼器师才能用真火炼出,用一整块阴阳金打造的金刚杵,其威力可见一斑。 “怪就怪你运气不好,二连彩又如何?不能用也不过是废物一件,愿赌服输,快将你那炼器鼎拿来!” 皇甫锟也看向障月怀里的九不象:“还有那器灵,也还给老夫。” 起先他们要别的东西时,障月还一副兴致缺缺,直到皇甫锟要来抓他手里的李忘情时,他才微微一抬眸。 “愿赌服输,赌完了吗?” “你再挣扎也没用,即便开出彩光,又怎么和我三件宝物相提并论?” 咄咄逼人之下,一侧的羽挽情突然开口道:“皇甫道友,既是赌石取乐,何妨开它最后一颗。” 皇甫绪笑容一滞,道:“少宗主说的是,都怪我一时高兴忘了,二叔请稍等,我这便让他心服口服。” 最后一颗陨石足有人头大小,形状怪异,是他所挑的三颗石头中最贵的一颗。 李忘情没有忘记障月说的话,这三颗陨石中所藏的都只是不完整的部件。 那么一把珠子、一根玉簪,能和什么组成同一件宝物呢? 奇怪的是,那负责剥石皮的修士不断用拂尘去扫除,可石皮似乎比之前所有的陨石都坚硬,用灵砂洗了足足半刻钟,还是不见宝物真容。 “动作怎么这么慢!”皇甫绪眼见夕阳西下,耐不住性子,直接抽出本命剑。 他的本命剑是一口厚刃重剑,用各色宝石银丝做成的镂空剑鞘护住剑锋,不带灵力地砸向那块陨石。 “绪儿,莫伤了其中宝物!” “二叔放心,反正此人晦气,开出来的都是废物,砸就砸了,我赔得起!” 不由分说,他那口厚刃重剑不带灵力地直接砸下,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皇甫绪连人带剑被震飞出去,撞上身后的博古架,喷出一口血来。 “什么东西?!”皇甫锟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去一阵查看,“何物竟能震伤切金境本命剑!” 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回望那块把皇甫绪震飞的陨石,只见刚才那一下,石皮层层剥落,照亮了整个屋子的七色宝光中,露出了一顶黯淡无光的冠冕。 “又是个废物吗”连成于思也不得不惋叹道,“这可是三连彩吧,竟然一个也没落得。” “不对。”羽挽情眉头一凝,“若是废物,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反震之力?” 仿佛是应和她的话,障月提起冠冕的边缘,再一勾手,之前桌子上无人理睬的石珠、玉簪一起飞来。 李忘情见状,顺着障月的胳膊跳到炼器鼎盖子上,随后炼器鼎突然变大,将三样东西全数装了进去。 “你在弄什么玄虚?”皇甫锟恶狠狠地用神识散发出威压,打算给眼前之人一个教训,“莫不是你故意为之,要害我家绪儿!他可还是个孩子!” “……” 成于思往后退了一步:“师姐,这皇甫家的‘孩子’咱们就别考虑了吧。” 羽挽情也干脆:“此人从未入眼。” 当皇甫锟元婴期的神识如山岳一般压来时,原本以为至少能逼障月吐血受个内伤,不料神识重压之下,却如泥牛入海,根本砸不到实处。 片刻后,皇甫锟脸色变了。 “你不是切金修士,你是……” 话未尽,他的神识层面陡然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俯视了一眼。 就像,他如同一叶孤舟渡于海上,一低头,却发现浮沉在一只巨大的眼睛里。 那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皇甫锟却宛如度过了一年一般,回过神来已是满身冷汗。 “我收敛了的。”障月不知在对谁说话,大约等到火候到了,他伸出手,让九不象跳回到自己手臂上,然后,炼器鼎的盖子也随之打开。 一瞬间,一股异常狂暴的灵气直接炸开! “轰!”一声巨响,赌石街附近的御龙京巡逻使纷纷化作一道道遁光飞驰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 整个赌石铺子的二楼变作一片瓦砾,切金境以下都被掀飞了出去。 有人咳嗽着回复巡逻使们:“没事、没事……我们在赌石。” 赌石。 巡逻使们满脸茫然。 “赌的啥石头啊这么大动静。” 一时间,赌石铺子的窗户外面飞满了围观的修士们,半条街的人都挤在这里。 当然,所有视线的中央,那非同凡响的宝物也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顶……冠冕?” “不是寻常冠冕,十二旒,是国主之冕吗?” “不对,百朝辽疆的国主只有九旒冕。”说话的是羽挽情,她撤下身前的防护灵光,不可置信地踏前一步,“只有皇帝才能九旒!这位道友,你且看冠冕之顶,写的是什么字?!” 障月单手托着那顶十二旒冠冕,轻轻一斜,念道: “天证山阳。” “天证山阳……”羽挽情呆呆地复述了一遍。 成于思问道:“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海桑国的王族后裔,羽挽情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天证山阳,十二旒冠冕,若不出所料……这就是轩辕九襄大帝的帝冕。” 第三十八章 天证山阳 我想跟你一起去…… “轩辕九襄的……帝冕?”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得随着障月手上的冠冕旒珠摇来摆去, 惊疑中隐约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贪婪。 那可是轩辕九襄的帝冕,洪炉界有史以来最接近三位“灭虚”的修士, 百朝辽疆的唯一霸主。 “也即是说,尔等在此赌石,从陨石中开出了轩辕九襄的帝冕?”巡逻使确认道。 说剑 第48节 皇甫锟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即便铺子炸了,按赌石街的规矩,赌局还在进行当中,一旦当着行云宗弟子的面承认这是轩辕九襄的帝冕,那之前皇甫绪开出来的所有东西都不算什么。 皇帝之冕, 有价无市。 “这不可能!”皇甫锟修为上没占得便宜,眼下也只能仗着口舌之利道,“三连彩也便罢了, 三块陨石中所藏都是同一件宝物的部件, 诸位想想,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此物必是假货!”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巡逻使们也晓得赌石场上的规矩, 向障月微施一礼。 “阁下可否让我们鉴定此物?” 障月自然无所谓:“可以, 但,你们谁能看出真假。” “这……” “我可以。”羽挽情站出来一拱手, “我海桑羽氏,是九襄皇帝分封的‘十王’之一, 我族之血, 可引出先帝遗声。” 闻言, 御龙京的巡逻使露出敬重之色。 “海桑羽氏……那您必是行云宗的少宗主,这样再好不过,请。” 羽挽情看向那轩辕九襄的帝冕,目光扫过障月肩膀上趴着的雪白异兽时微微一顿。 她竟从这小东西眼里看出一些担忧的神色。 “敢问阁下这异兽是……” “九不象。”障月提着它的后颈皮抱在怀里, 仿佛是怕它蹿出去似的,用手指一圈圈绕着它的尾巴,“陨石不是我买的,做决断是的是它。” “原来如此,是能看出陨石宝光的灵兽,当真不可思议。” 羽挽情是由衷感叹,但她身后不远处的皇甫锟却直接双目赤红了起来。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里头一瞬间问候了魏鹤容全家。 悔!若忍一时之气不去换那元婴丹,那今后岂不是横行赌石界?! 恨!那魏鹤容根本不识货,轻易转手给了一个碎玉境修士,即便想用强硬手段也麻烦了! 被皇甫锟的灼灼目光烫得头皮疼,李忘情蹬了一脚障月。 “那老头儿想弄你。” “十日切金,你努努力保护我。” 李忘情气噗噗地把尾巴挣脱出来,立起来看向羽挽情。 羽挽情划破掌心,一滴血顺着手掌落在轩辕九襄的帝冕上,期初还无甚变化,但很快,冕上十二旒珠穗发出琳琅声响,一缕光芒幽幽浮现而出。 光芒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 这个身影出现的一刹那,一股极其沉重的压力让修为稍弱者膝盖一软。 毫无疑问,是皇者的威压。 一时间,无论内外,整条赌石街被闻风赶至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让开!让老夫一睹轩辕九襄的真容!” “真的假的?!山阳国亡国多少年了,竟还有古宝留存!” “轩辕九襄,当真还有遗物在世吗!” 人群越挤越多,而在最近的地方,李忘情看到那伟岸的身影将冠冕戴在头上,随后其身形与帝冕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帝冕呢?” “在外面!” 所有人抬头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 “好一个法相天地!” 此时的天空已逐渐被红霞浸染,云朵之下,雄城之上,一道巨大的身影吸引了城中无数闭关大能的注意。 “轩辕九襄!”有活到近千岁的大能修士大惊失色,纷纷用神识试探。 而轩辕九襄那面貌模糊的身影张开双臂,浩大的声音传遍御龙京百里城池。 “凡洪炉大地子民,有大能为、大毅力者,来我山阳!” “火陨天灾,非无法可根除!” “灭虚之上,天外有天!” “寡人要你们知晓,天非圆!地非方!” “杀破天去!方证大道!!” 一道道炸雷似的声音如狂风般席卷大地,足足十息之久,百万人居住的御龙京陷入了一片死寂。 直到,一头蛇颈鳞鹰长啸一声,从扫霞城的重重云雾中方向振翅冲出而起,在天上撕开一条冰冻的轨道,势若惊雷般击穿轩辕九襄那虚无的身影。 随后在空中盘旋回来,又张开尖利的喙,口中喷出一大片霜晶,笼罩了那顶天立地的法相。 “是蛟相的冰隼!”有人失声道。 随后,一道浩渺的声音从扫霞城传出。 “敢在我御龙京妖言惑众,虽亡者,亦当逐!” 这女声言罢,轩辕九襄那虚无的法相身影在大笑声中连同其冠冕一道,缓缓消失。 …… “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赌石街这边,所有目睹了轩辕九襄那法相天地的人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直到有人亢奋地大叫了一声:“好!” 常年混迹在此的修士也跟着抚掌大笑。 “御龙京赌石街这一下名声大噪了!竟开出这样的至宝!这不得向扫霞城请示再建个城专门来赌石?!” “可惜那冠冕没留下来……” “是啊,随法相天地一起消失了,应该是当中的灵力就此用尽了吧。” 不是的,没有消失。 李忘情心里怦怦跳。 此时此刻,炼器鼎里,她沉睡的本体怀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那顶引发巨变的帝冕。 “银货两讫的东西,不可能逃出我的手心的。”障月轻声说着,然后施舍了个眼神给皇甫绪,“他也一样。” 此时,从一开始就被震晕过去的皇甫绪这才幽幽转醒。 他看着已经成了一片瓦砾的赌石铺子,满脸迷茫:“二叔,发生何事,我赢了吗?” 没有人理会他,全都在热议着轩辕九襄云云。 皇甫绪爬起来,看到羽挽情就在旁边,立马道:“羽少宗主!我皇甫家的赌石可还行?” “火陨天灾非无法可解……”羽挽情怔忡着,完全没有理会他,一步一步离开,口中不断呢喃,“非无法可解……” “羽——” “皇甫兄。”成于思上前一拦,“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赌石当真是无奇不有,时间不早,我们不便在外耽搁,先告辞了哈。” 满脸无措的皇甫绪只得走向他二叔。 “二叔,他开出来什么了?” 皇甫锟恨恨地盯着障月,旁边好事者笑道:“皇甫老儿,我们虽然是最后才来围观的,但眼下这赌局都惊动扫霞城了,愿赌服输吧。” “老夫不服!”皇甫锟怒道,“帝冕是真货这老夫承认,可现在它已经没了,那就是一文不值,还是我皇甫家胜!” 他一想起轻易换出的九不象就满心肉痛。 面子里子全都在这家伙身上丢了个干净,岂能甘心? “皇甫锟,念你是蛟相一族,请顾惜名声,莫坏了赌石街的规矩。” 事到如今,皇甫锟也豁出去了:“老夫可没有坏规矩,有言在先,他开出来的东西只要比我们这边的价值更大,就算他赢,这边三宝、包括先前所约皆是他的!若不然,叫他把帝冕再原样拿回来啊!” 四周围观的众人目光登时轻视了许多,有人拂袖而走。 “背信之徒,我御龙京苗氏,往后可不敢再与皇甫氏族交易了。” “刚升入元婴期,就做下此悖逆本心之事,他日心魔关恐怕难了,皇甫道友,好自为之。” 还有人对障月提出邀请:“这位道友,皇甫家势大,你今日为我赌石街博取声名,若有赌约我北城米氏愿意聘你为客卿,代偿此赌约。” 皇甫锟还想不依不饶,突然,皇甫绪看向自己身上的玉牌,脸色一阵变化,对皇甫锟耳语道:“二叔,我爹得蛟相传话,此次赌局作罢,把金叶给他算是和局。” “可是那炼器鼎……” “来日方长。” 这叔侄二人阴鸷地看了一眼障月,让身边人将那装着万年槐金叶的匣子交给障月。 障月顺手把金叶塞进九不象爪子里让她抱着,继而带着古怪的笑意对皇甫锟开口道: “我确认一下,你是在践踏规则吗。” 人都散了,皇甫锟也已经无所畏惧:“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你要在御龙京与我皇甫氏族为敌不成?!” “很好。” 障月笑意更浓,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 赌石街上熙熙攘攘,人们都聚在街中热议着刚才轩辕九襄遗影现身的事,反倒是街尾万年槐所在的位置人烟寥寥。 障月走到一处无人的巷尾,放下炼器鼎,把九不象放进里面,不一会儿,炼器鼎中一阵光芒闪烁,李忘情的本体从里面被放了出来。 她摸了摸后腰长尾巴的位置,看着臂弯里刚才引起轩然大波的轩辕九襄帝冕。 它现在还在沉睡,估计得注入至少相当于一个切金境修士的全部灵力才能再启用一次刚才的法相天地。 其效果,应当可以如适才所见一般,能与藏拙境修士过上那么两招。 收获过大,李忘情人都有点麻了。 “它是当着所有人的眼消失的,你……是怎么把它弄回来的?” 说剑 第49节 “我到手的就是我的东西,这是游戏的规则。”障月语焉不详地说道,“还有,践踏规则的人,双倍相偿。” 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但总觉得刚才那对皇甫叔侄两人都要倒霉了。 李忘情把帝冕封起来放进乾坤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自己想去山阳国,才故意挑了这么个与山阳国息息相关的物件吧。” 障月赞赏道:“你越来越聪明了。” 李忘情:“……老实说,你这身躯是碎玉境修士,这样的修为,完全可以自己去啊。” 说完李忘情就有点后悔。 她还没想出办法解开自己离开他百里外就会变成陨兽的麻烦。 他要真想走,自己还拦不住他。 一丝丝忐忑弥漫上心头,李忘情轻咳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稳住他时,障月却忽地低头贴近了她。 四目相对,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懂脸红的邪神看着她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别的人,都不可以。” 心尖尖上不期然地擂了一小下,就像小猫挠翻了丝线篮子一样,越是挣扎,乱得越厉害。 ……怎么就不是个人?哪怕真是个狍子精呢。 李忘情心乱如麻,还是嘴硬道:“反正你跟我在一起也不过是图好玩,等我弄明白你到底是哪路邪神……有必要的话,你别指望我到时候会对你容情。” “到时候?”障月重复了一遍,说道,“看来我得珍惜当下了。” 李忘情的脖子都红了一个熟度:“你这话术不像是私塾才蒙学的吧!你是不是背着我又生吃了几个花花公子!” “我没有吃人,只不过把你兜里的书都看完了。” “啊?”李忘情为之变色,“你、你全看完啦?” 障月:“全学完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新的?” “你想看什么。” 障月回忆片刻,道:“《游仙窟之我和妖仙的日日夜夜》第五卷 ,还有——” “好了我知道了!”李忘情皱着脸道,“这是御龙京,只能买到各路修炼秘籍,我上哪儿找那些乌七八糟的书给你看。” “那我可以扒你的记忆看吗?” “不可以!” “只扒十年份的。” “不准扒!” 每日一次的相撕病发作间,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后面,伸手就向障月抓来。 “哪里来的登徒子,放开旺-旺仙子!” 匆忙中,李忘情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慌忙道:“等等二太子,这是个误会——” 没等她出手去拦,却见刚逃出扫霞城的御龙京二太子简明言愣住了,他的眼神从陌生到熟悉,随后愕然地看着障月。 他手上的本命剑“赤乌牙”嗡然滚烫了起来。 眼底不确定的迷惑之色逐渐淡去,简明言不可置信地颤声道: “……大哥?” 第三十九章 认亲 那不是正好,我是个…… 李忘情不太明白。 其实障月在御龙京也算露过面了, 至少那皇甫家的叔侄身份,不可能认不出御龙京大太子的相貌。 但他们都以为是陌生人。 倘若是障月施的迷障还好说, 可简明言是怎么认出来的? “我不可能认错,虽然大哥他最近几年形貌总是会变化,但我与他血脉相连,不可能认错。” 简明言一脸笃定,看了看左右,对李忘情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李忘情看了看情形, 简明言身后不远处有许多装扮差不多的修士频频朝他们看来,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这里是赌石街的街尾,绕过交叉口那株参天巨树, 便是另一条喧闹的长街。 与赌石街偶尔还有地摊不同, 这条街两侧楼阁华美,鳞次栉比, 出入的修士也大多衣着光鲜, 身后扈从更是一脸骄奢之气。 李忘情甚至还看到几个行云宗下面一流宗门的人。 本以为查验得很严, 但简明言在前,他身边的随从出示了什么之后, 便一路畅通地进了其中一间最大的楼阁,随后向下, 有侍者带他们进了一间燃着昂贵龙脑香的屋子。 “这里是?” “拍卖场。” 简明言摆手请她坐下, 道, “我现在身上有些麻烦事,这里各大宗门人多眼杂,找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看来堂堂御龙京二太子,也不是全然任蛟相摆布。 李忘情见他坐下来便一脸复杂地盯着障月, 不禁开口问道:“二太子,若是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称我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是……” 简明言沉默了片刻,道:“李道友,花云郡一役,我相信你的人品,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你应该知晓我兄长陨落的事吧。” 李忘情点点头:“这个自然,我……呃,不止行云宗,相信如今御龙京各大宗门也是为此而来的。” “那时我从百朝辽疆巡视,惊闻噩耗之下才马上赶回,花云郡之事过后,我回到御龙京,自然要先去禀告我父上。”简明言皱眉道,“但,这么大的事,父上却还没有露面,我前去叩问时,发现父上闭关之地竟都是蛟相的人马。” 扫霞城里外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可即便太上侯在闭关,大太子陨落这件事不可能不亲自出面,如今的情况,倒像是被幽禁一般。 “兄长陨落这消息起初就是扫霞城里传出的,我也去确认了其本命玉简,的确是碎了,现在看来,多半是蛟相和苏息狱海有所勾结,合谋杀害我大哥,事不成便先毁了本命玉简。” 他说着,看向障月道:“你若不信,我再给你个凭证。” 简明言说着,拿出一把玉简的碎片,随手丢在桌上。 碎玉一路滚落到障月面前,在停下来之后,竟如蚂蚁一样自行朝障月滚动过去。 本命玉简识主,是铁证了。 “我就说,有化龙决、窥冥剑、水天一镜这些傍身,该是什么样的修士才能无声无息地把你给杀了,原来是被你逃脱了后见你没回御龙京,猜到你老毛病发作回不来,才急匆匆宣布丧讯。”简明言道。 李忘情好奇道:“老毛病?” “是啊。”简明言叹了口气,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又失忆了。” 又? 李忘情不由得诧异。 障月显然不认识他,带着某种困惑道:“你隔着皮肉都能认出骨相来?” “整个御龙京能一眼认出你的也只有父上和我了。” “……敢问这是什么意思?”李忘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 简明言解释道:“我大哥二三十年前修炼走火入魔,虽然修为大涨,但无法控制窥冥剑的变幻之力,近十年疯言疯语的,更是走丢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了,你和他来御龙京多久了?” “有几日了。” “是不是没人发觉到他的真实身份?” “这确实。” “那就对了,窥冥剑有千变万化之能,即便是我,也只能靠血脉共鸣认出他来。”说到这里,简明言对障月抱怨道,“你就仗着这样的本事,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抓不到你的行踪,跑到苏息狱海单打独斗,看,出事了吧!” 障月大约听明白了,道:“你是说,你,是我的血亲?” “不然呢。”简明言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等整治了蛟相谋反的事,再找父上治治你这心魔发作的老毛病。” 这语意中的熟稔让李忘情有些不自在起来。 如果眼前的人是御龙京那矜贵的大太子,那这些日子,她与之相处的这个人是谁? 若他不是什么邪神而是所谓“心魔”,那见了太上侯之后,障月会被抹杀掉吗。 李忘情竟发现自己本能地有些抗拒。 “那。”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二太子,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贵宗尊主太上侯,他可是与刑天师、死壤母藤齐名的灭虚修士,御龙京之内有谁是他的敌手?怎么会被幽禁?” “问得好。”简明言道,“我父上自然是一界中罕有敌手,可即便是一界顶峰的灭虚修士,也会被一样东西困住。” 李忘情突然想起了她被紧急召进扫霞城炼制的银汉水。 “你是说……” “燬铁。”简明言果然说的是这个,“扫霞城里能一次动用这么多燬铁的只有蛟相,只要用银汉水包住燬铁形成困阵,神仙也难逃。” 难怪!难怪炼制银汉水的过程中,李忘情的记忆被抽取过。 那尾奇怪的小鱼,应该就是炼器师当时参与炼器的记忆,而一旦被夺走,就会被蛟相的术法自行偷换掉记忆。 简明言撑着下巴困惑道:“可说来也奇怪,燬铁那玩意儿想如指臂使,也只有银汉水能扛上七天七夜,从蛟相敢动手的时间来看,应该早就过了七日才对,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银汉水。” 因为有我啊。 李忘情倒是不敢说得太多免得他误会,端起茶盏慨叹道:“蛟相也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却不知怎会这般想不开要对太上侯下手。” “也不算想不开。”简明言一脸索然道,“他们两个几百年前是道侣。” 李忘情:“噗——” 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震撼道:“道侣?可你、他……” “上一代的旧事了,御龙京里但凡拿这事打趣的都被蛟相收拾过了,几百年过去谁还提这个。”简明言也全然不避忌,道,“恩怨也简单,他们俩曾前是共掌御龙京的道侣,但你知道的,修士的修为越高,离肉身凡胎越远,就越难有后代,有一天,我父上当着道侣的面,把我年幼的大哥抱了回来。” 李忘情:“……我一个外人听了这些秘辛不会被灭口吧。” 说剑 第50节 简明言:“那我就不说了。” 李忘情:“啊不不不我斟酌了一下,灭口事小,真相事大,请继续。” 简明言:“原本蛟相以为父上只是抱养了个弟子回来,这在洪炉界也是寻常之事,但她很快发现,大哥身上有父上的血脉,这一下就彻底激怒了她。所以他们的道侣契约就被斩了,听御龙京的老人私下说,蛟相自斩交心血契,和父上双双重伤。” “至于再往后,二十多年前父上又把我抱养回来之后,他们两个已经是形同陌路了。” 哇哦。 李忘情叹为观止:“那,你们的生母呢?” “父上说,只有我们的实力能得他承认的时候,他才会告诉我们身世。”简明言扫了障月一眼,“我知晓在你听来可能会认为我父上负情,但,御龙京不能没有太上侯,否则单凭刑天师,恐怕无法震慑苏息狱海那棵老母藤。” 那倒是。 死壤大地每年都在向外扩张,可见比起传闻中寿元将尽的太上侯,死壤母藤的力量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与私情恩怨相比,洪炉界大局当然更重要。 “我还有一事不明。”李忘情道,“制衡的道理,二太子能明白,没理由蛟相和她的势力会不明白,失去一个灭虚修士,御龙京可是损失不小,虽然我师……刑天师可能没有这个心思,但苏息狱海可不是善辈,难保他们不会起扩张版图的野心,到时即便成功了,又要如何保证守得住御龙京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简明言同样困惑,“在此之前,蛟相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个聪慧非凡的人,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才突然为一点儿陈年破事发作至此。” 是啊,御龙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它不香么,等太上侯驾鹤西去顺顺当当地欺负欺负年幼的太子再篡位它不香吗?为什么要现在动手。 气氛沉默下来。 鬼使神差地,李忘情想到了花云郡郡郊,她斩断郑奇本命剑时的餍足感。 自那之后,即便没有刻意修炼,她开刃境的修为也在缓慢提升,直到最近,郑奇的死似乎“消化”完毕了,修为才停止增长,稳定在开刃中期。 她也是第一次进阶开刃境,仿佛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修炼法子。 李忘情开口试探道:“我听闻,有些剑修可以通过斩别的修士的本命剑来提升修为,会不会蛟相打算斩了太上侯的本命剑,来进阶灭虚修士?” “哈?”简明言一挑眉,“这是什么修炼法子,闻所未闻,蛟相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进阶灭虚,那岂不是成怪物了。” “……” “斗法是能尽快提升修为,但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斗法只能保证修炼时心境通畅,再辅以灵石、祭炼本命剑来提升。”简明言接着道,“真有这种捷径,我命人绑些同阶修士来挨个砍他们的剑,不是更香?” 那倒是。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遇到我大哥的?”简明言一脸疑惑,“我记得最后见你是在火陨天灾里……你之后是跟行云宗的使团一起来御龙京了吗?” 哦,他还以为自己是跟着肃法师那拨人一起到的。 李忘情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简明言:“这不才几天的事,能长到哪儿去。” “长话短说就是……”李忘情瞥了眼障月,声音低下去,“他算救我一命,所以就,就,一见钟情。” 简明言僵住了,扭头看向障月。 “不可自拔。”障月淡然地接道。 简明言:“所以就?” “私奔出逃。”李忘情别别扭扭地说,“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行云宗的弟子了。” “……” 简明言整个人就不太好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叶都险些呛进去几片。 随后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心路坎坷,语重心长地对李忘情道:“旺-旺仙……李道友,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出来,我兄长人有些毛病。” 李忘情:“完全看得出来。” “如果是他犯病时用了什么不正经的手段胁迫于你,我代他向你致歉。”简明言诚恳地说道,“你倒不如考虑考虑别的正经人。” 他说着说着,目光热烈起来,手伸了过去。 “比如我。” 简明言的手伸到半程,忽然茶壶被提起来,滚烫的水凌空浇在他手背上。 “老婆饼,喝茶。”拿着茶壶的障月说道。 李忘情:“……” 简明言收回手,道:“虽然我知道你又不记得了,但我还是得再说一遍,我是你亲弟弟。” 障月:“那不是正好,我是个六亲不认的人。” 简明言:“……” 简明言对李忘情道:“李道友,他就记得你,你能不能说说他跟我回家。” 李忘情咳嗽了一下,道:“他的意思是,有人害你失忆,还等着吃你的席,这事不能忍,叫你去踢了他们的桌子。” 简明言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既然没死,这笔账不能轻易和蛟相作罢,丧仪之日,你必须在大典上当众揭露其谋算,召集扫霞城四大长老,解开父亲的束缚。” “可如你所说,外人很难认出真正的大太子是谁,你要如何分辨?” 说到这里,简明言眼中露出自信之色: “窥冥剑就是铁证,你那本命剑本来是要替你下葬的,只要其当场认主,一切不言自明。” 第四十章 拍卖场 “……我要天书。”…… “旺-旺仙子, 实言相告是我简明言信重你的人品。御龙京内斗本不应牵连外人,何况此行危险不小, 可否请你暂且回避?” 他应该是要说一些御龙京的秘辛,李忘情作为一个外人,能容她听上个大概,对方已经算是诚恳了,话说深了反而不便。 “我到上面的拍卖场等你。”李忘情想了想,又对障月嘱咐道,“多听少说, 不要乱跑,不要抢别人的家室,也不要随便买别人的身体。” 障月:“嗯。” 简明言:“……” 简明言痛心疾首:“你在外面竟还干过这种事?” 障月回道:“大部分是对她做的。” “……” 得了简明言“此事过后御龙京会代他赔偿旺-旺仙子”的允诺后, 李忘情被简明言身边的随从请到了拍卖场上面。 “宵禁时辰快要到了, 仙子若急着回去,可先自便。”随从们说道。 言下之意, 就是丧仪当日, 简明言要做的事不想让她参与。 说到底, 还是因为她修为太低了。 李忘情站在人来人往的拍卖场,心里万般思量不停地拉扯着。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于公, 御龙京引发的事,就交给御龙京处置, 这里有的是比她强上千百倍的修士, 根本轮不到她来插手。 于私, 她只是想解开障月对她下的“百里剑鸣”的约束,如此而已。 如果只是这样简单的“于公于私”,那就好了…… “阁下可是来参与晚上的拍卖会的?” 李忘情思量间,场内有侍者走上前来, 约是看见了她襟口露出的“紫金帖”一角,主动呈上一张散发着熏香味的精致纸笺。 “这是今夜拍卖的清单,若想寄卖,也可以前往右手侧那头的三个雅间,有鉴定师接待贵客。” “多谢。” 李忘情收敛神思,想起之前障月相约的“十日切金”的荒唐话,垂眸看向这份清单。 前十几号拍品皆是明单,具体说明有何种宝物,后面的都隐藏了起来,但寄卖者也列出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大多是丹药、法宝、灵材,可以充抵灵石,甚至能优先考虑。 其中倒数第一件拍品,寄卖者表明:收购死壤母藤藤萝,主藤十万灵石一尺,二阶分藤八千灵石一尺,三阶分藤九百灵石一尺。 李忘情炼完千羽弦后,手头还剩五根一尺长的二阶分藤,而且马上就要丧失生机,正好可以拿来换些灵石。 刚赌完石头的李忘情急需回回血,便直接按指引进入了一间鉴定师在的屋子。 “小道友想寄卖何物?有急卖的,本行收购亦可。” “有两样东西。”李忘情先拿出五根死壤藤萝,“我见今日清单上有位修士在收此物。” “让老夫一观。”鉴定师推了推脸上的水晶镜,辨析片刻后,登时一惊,“这是死壤母藤的二阶分藤,竟还带有生机!少说也是一个月以内斩下来的,小道友你……” “阁下好眼力。”李忘情谨慎地托词道,“宗门偶然收得的灵材,不方便出面,托我寄卖。” 她暗示自己不是一个人,后面有其他势力,鉴定师点了点头。 “皆是上品,无可争议,稍等片刻。”鉴定师拿起一枚玉牌,似乎在同某人交流,片刻后,他点头道,“那位委卖的前辈同意收购,小道友是想换灵石,还是换物?” 李忘情多问了一句:“若是换物,能换何物?” “结金丹三枚,可以让筑基期修士晋升结丹期。” “青蔷磨石两块,可磨砺开刃到切金境的本命剑。” “山阳国轩辕九襄天书三页,讲的是凡人铁器铸炼法,真品。” “三选一,小道友看中何物?” 原本李忘情当然是要选青蔷磨石,但听说有天书真品后,一股奇怪的直觉让她犹豫了一下。 好像从障月来到她身边之后,轩辕九襄的线索就不停地汇集到她身边,甚至她乾坤囊里还有这位皇帝的帝冕。 就像是,障月一开口想要什么,就能在冥冥之中影响因果运数。 鬼使神差地,李忘情下了决定:“……我要天书。” 鉴定师面露诧异之色,如实回复了过去,不一会儿,有个侍者从门外捧来一个托盘。 “这天书名气是大,但都是些惠利凡人的无用之物,只能作为收藏之用而已。那位前辈吩咐说小道友痛快,多补您八千块灵石,算交个朋友。”鉴定师道。 李忘情谢过,接过那真品天书。 这天书和半夏学舍的拓本相比,真品天书显然有分量许多,入手就是一沉,薄薄的三页,却是以某种不知名的金铁铸就,隔着这么悠远的岁月,其文字錾刻还是清晰如初。 “铁器,三种弩-箭,机括如下……” 李忘情扫了一眼,作为炼器师,马上明白了这机括的精巧之处,不像他们洪炉界,几千年前用的是木弓羽箭,几千年后用的还是木弓羽箭,最多是修士拿来抄了弓箭的形,再仗着灵力发出开山裂石的威能而已。 说剑 第51节 总而言之,洪炉界的一切资源都向修炼倾斜,留给凡人的,只有温饱而已。 和障月处久了,不知不觉眼界放开之后,她竟也开始觉得……修士千百年惯于来打压凡人自强,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李忘情收起天书,想起赌石过后,囊中灵石已然不多,又假托道:“我还有一些东西,是宗内自邪修身上缴获,数量不少,敢问贵行可收?” 鉴定师笑道:“这里是御龙京,天下何物不敢收,小道友只管拿来便是。” 当李忘情摆出邪月老的十七八个元婴期阵盘、以及一看就是邪修用的法宝时,整个屋子都阴森了起来。 “啊这、这……”鉴定师抹了一把冷汗,“这些阵盘可都是元婴期的顶级阵术,老朽再请个专精于此的同僚来,小道友稍等。” 他叫来了另一个鉴定师,二人忙活了一阵,一笔笔算下来,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折算好价钱。 “小道友,其他还好说,可这些阵盘,尤其是这三个元婴期‘地阶阵盘’,我行若收也不是不可以。但今日也有苏息狱海旗下的魔宗参与拍卖,若挂上卖场,价钱保底能高出五成,按分成来算,你我都更赚一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忘情道:“可今夜还有宵禁——” “不妨事,以往宵禁只巡逻街道,不会查到本行里的,也有雅间供贵客休憩,就算本行请了,小道友便只当赏个脸。” 李忘情想了一下障月,又寻思着蛟相府没什么门禁,明日再回去也是一样,便点头答应了。 …… 华灯初上,御龙京西城挂起灯火来,虽然因为宵禁,街道上安静了许多,但各处楼阁中依旧人声鼎沸。 各地来的大小宗门,白日里刚向扫霞城致以过哀情,到了夜里,便又立即扑进了灯红酒绿当中。 “御龙京就是繁华,比罚圣山川那无趣儿的地方不知道好上多少。” “小声些,行云宗肃法师也在御龙京。” “那又如何,他为人古板,又不会找到这儿来打我。” 衣着富丽的绿袍修士,若不是身上携刀挂剑,看那搂着迎客的美人的浪荡样子,反倒更像凡人中沉迷酒色的权贵。 就是这样的人,在进入拍卖场时,目光一溜,粘在一个清丽的背影上。 “那边的那位美人,也是你们这儿的吗?”绿袍修士说着,眼底的贪色已禁不住流露了出来,“亭亭如玉,步履如风,这样的身段,不知舞起剑来是何等美景。” “贵客说笑了。”侍者忙解释道,“那位应是今日到场的某个宗门的客人。” 言语中,暗示这里一块石头下去能砸出一片有名号的宗门势力,请绿袍修士警醒着些,切勿乱来。 “哼。”绿袍修士不甘心地再望了一眼,搂着美人坐下来。 另一边,李忘情被侍者领到偏远的一个单独的包厢里,四面皆用帘子挡住,帘子上画了防止神识查探的符文,不会被外人发现。 不一会儿,侍者端着灵茶灵果进来,对李忘情深深一礼: “刚才鉴定师托传话,与您交易的那位贵客也在场中,想见您一面,不知可否?” 李忘情敛眸道:“宗门有规矩,请代我婉拒那位前辈。” 侍者没有纠缠:“小人会如实传达。” 这样的包厢在整个拍卖场有三十几个,其他的也差不多坐满了,不过有的包厢帘子是掀开的,想来是自信宗门势力庞大,无人敢惹,亮出身份反而利于竞价。 至于那位与她交易的前辈,李忘情虽然未曾谋面,但听他们尊敬的口吻,也猜得到约是位修为极高的前辈。 扫目望去,上下几层包厢里几乎坐满,露面的修士其修为皆是不弱,而在这其中,李忘情很快就注意到了最中央最大的一间包厢, 周围都很吵闹,只有那里极为安静,在其中间,坐着个穿着血纹黑袍的男人,其肩臂上缠着一条通体乌黑的睡蛇。 他面容英挺,眸色深邃,一条黑蟒刺青盘踞在半边面容上,双耳垂坠着蝎尾似的钩环,坐在那里不怒自威,散发着一股让人敬而远之的气场。 刚才那位送她来的侍者虽然没说明,但看他最后眼神所指的方向,和她交易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个黑袍男子。 没想到,竟是个邪道中人。 李忘情之所以如此判断,乃是因为在他周围尽是些凶神恶煞之辈,一眼看上去,皆是一副吃小孩长大的尊容,在他周围却都安静如鸡,连呼吸都收敛了起来。 这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李忘情有些后悔自己欠考虑了,打定主意等阵盘卖出去之后结账就溜。 很快,便有个珠圆玉润的女修士登台,拿着一只小锤,在身边的铜锣上一敲。 “钱二娘给各位前辈、贵客见礼,敝行为诸位准备了二十件珍宝,定能使各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刚才落座的绿袍修士高声道:“不是二十件吗,怎地又多了两件?若不是好东西,道爷可要寻你们的麻烦。” 钱二娘笑道:“敝行的鉴定师断不会让无价值之物上台,请贵客放心。” “老规矩,锣定之后,银货两讫。” “诸事繁忙,话不多言,今日第一件拍品——七百年份的黄玉芝,一千灵石起。” 场上马上开始了追价,李忘情在帘子后听了一会儿,前面几件拍品都是些灵药、功法、符箓之类的常见之物,品质很好,但都可有可无,是以追价的也很少。 刚才那绿袍修士又发牢骚道:“不是叫我们满意吗,这些俗物,如何叫我们满意啊。” “马上就来了。” 钱夫人敲了锣,提高了声音,侍者拿上来一卷画轴,铺开来之后,上面写着“百崎国,飞花谷。” “第十一件拍品,百崎国宗门之飞花谷,原宗门元婴期老祖陨落,长老战死,门中尚有门徒七百,灵矿、灵泉丰沛,道场大阵完整。为免强敌侵吞,请元婴期以上的大修士及宗门考量,起拍价,一百万灵石!十万一叫。” 此拍品一出,全场的人都愣了愣。 “还有拍宗门的?一百万灵石……算是贱卖了吧。” “可我记得百崎国夹在罚圣山川和苏息狱海中间啊,怎么会想着在御龙京拍卖。” 御龙京本地的修士有所意动,但想了想,那地方路途遥远,还夹在两大地盘中间,买下来也不一定守得住。 不过一百万的低价,还是值得身家雄厚的修士动心。 比如说刚才那一直很张狂的绿袍修士。 “一百一十万。” 此时,李忘情瞥见那黑袍男人抬手示意了一下,他身边有个戴着虎头帽的少女站起来,声音清脆道: “两百万。” 又有人叫道:“两百一十万。” 虎头帽少女继续道:“三百万。” “……” 接下来又叫了两轮,无论绿袍修士再怎么加十万,虎头帽少女都会凑个整,一直到六百万灵石后,他不悦起来,直接扭头对着虎头帽少女道: “那戴虎头的丫头,眼生啊,外地来的也敢这么嚣张,不晓得拍卖场怎么玩儿吗?” 虎头帽少女咧嘴一笑,天真可爱的眼睛眨巴了一下,说出的话却是残忍至极。 “阿叔,我乡下来的是不太懂,不过看你的脑袋怪圆润的,拿你的人头串个串儿玩想来也不错。” “张狂!你以为这是哪儿!” 绿袍修士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隔空一掌,一团黄绿色的毒雾从他袖中喷向那少女。 “贵客莫动手!”拍卖场的人大声惊呼中,却见那虎头帽少女跳上栏杆,张口对着那团毒雾就是一吸,瞬间,毒雾就被她全数吸到了肚子里。 有熟悉绿袍修士的人惊呼道:“我的天,那可是银环门的招牌猛毒!” 绿袍修士直接傻了,而虎头少女品了品,开口道:“你这毒雾没味儿啊,你也尝尝我的吧。” 说着,她鼓起腮帮子,似乎也要喷吐些什么出来时,她身后一直闭目养神的黑袍男人肩上的睡蛇骤然睁开眼,弹射而出,将虎头帽少女的嘴缠堵了起来。 “唐呼噜,别闹事。”黑袍男人沉声道,“丧仪日结束后,你再找他。” 第四十一章 死壤七煞 谁都不想惹上苏…… “唐呼噜……” 就在李忘情疑惑于这名字怎么听着如此耳熟时, 下面已经有人给出了答案。 “唐呼噜,死壤七煞排第四的唐呼噜?!旁边那个带算盘的, 岂不是万贯缺?” “死壤七煞竟来了两位,这……” 死壤七煞?! 李忘情倒抽一口冷气,有八成把握确定了旁边这伙人的来历。 苏息狱海,死壤圣殿。 如果这少女是死壤七煞,又听从这男子的命令,那他岂不是…… 李忘情低头沉思起来。 也对,御龙京大太子的丧仪主要就是为了说明其死因, 追究责任,作为其陨落所在地的地头蛇,死壤圣殿当然要派人来解释。 没想到来的是那位侍奉死壤母藤的大祭司,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位祭司踏出苏息狱海。 有麻烦了。 李忘情可没忘记自己寄卖的是邪月老的阵盘, 邪月老正是叛逃自苏息狱海,一会儿拍品上来后, 苏息狱海的人肯定会察觉到。 怎么办?下去找简明言? 不, 简明言在花云郡时就明显流露出对苏息狱海的不满, 找他来场面只会更乱。 就在李忘情进退两难时,她乾坤囊一动, 一头像小狮子一样的异兽钻了出来,对着她“呜嘤”了一声。 “九不象?”李忘情戳了戳它的脑袋, “睡醒了, 你想干什么?” 九不象蹭了蹭她, 跳上她的膝盖,直立起上身扒在桌案边,捞了一颗灵果开始啃了起来。 “你倒是无忧无虑,饿了就吃渴了就喝, 只有我周围群狼环伺的……” 李忘情看着它,忽然,心里莫名起了些疑虑,她同九不象耳语了一阵,把它盖在果篮下面,然后叫来了侍者。 “我见这周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前辈人物,我独占一处厢房,是否有所不妥?我先回去将这里让出,到时候拿个凭证再回来结账可好?” “客人怎么会这么想……”侍者刚要解释,一缕白雾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他鼻腔里,引得他猛然打了个喷嚏。 李忘情笑道:“修士也会生病吗?” “见笑了。”侍者揉了揉鼻子,眼神变了变,道,“贵客尽管放心,您这包厢有人请了,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李忘情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说剑 第52节 简明言的随从才暗示过让她离开,不可能是简明言请的。 “不知,是谁相请的?” “是天字五号的贵客请的,拍卖结束后,好似想见您一面。” …… 此时,外面的虎头帽少女扒开嘴上盘着的黑蛇,不满地嘟嘴道:“已经排第三了,上面那个才被我宰了的。” 这就更坐实了死壤七煞的身份,还是排老三的,修为至少是个元婴后期,化神也不是不可能。 那绿袍修士此时显然也猜测到了对方放身份,活像是吞了只毒蜘蛛一样,脸色赤红。 毕竟,谁都不想惹上苏息狱海的疯子们。 好在此时有别的人出来和稀泥。 “原来是死壤圣殿的步天銮前辈。”说话的是钱二娘,作为镇场子的二把手,她阅历丰富,早有所料,深深一躬身,道,“御龙京西城乃享乐之地,能得大祭司莅临,敝行蓬荜生辉。只是为了不耽误各位重要行程,今日姑且作罢如何?” 所谓重要行程,当然是大太子的丧仪。 这事可不能因为别的事耽误,两边姑且作罢。 “飞花谷洞天福地,五百万灵石,可还贵客加价?” “好,恭贺天字五号的步前辈。” 绿袍修士愤愤不平,又坐立不安,只得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而得了飞花谷后,这位苏息狱海的大祭司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那条黑鳞长蛇顺着他的胳膊卷回来,正要继续沉睡时,它忽然嗅到了什么特殊的味道,蛇信子咝吐间,黑袍男人低头开口道: “发现什么猎物了?” “不可以,已经喂过你了。” “可以出去透透气,不要惹事。” 黑蛇得了允准,缓缓爬落在地,细长的身形一点点变得透明,最终隐身不知游去了何方。 此时,下一件拍品,邪月老的阵盘终于被抬了出来。 “阵宗的阵盘三件,只要提供足够的灵石,启动之下可挡化神期全力一击、可作宗门大阵!起拍价十万灵石!一万一叫” 刚才还一脸悠哉的唐呼噜在看到那阵盘时,倏然瞪大了眼睛,连忙回到步天銮膝边。 “大祭司,是邪月老那叛徒的阵盘!怎么会在这里!” “他也是个有天赋的,杀他的人又不是不识货,自然拿走了。” “我就说圣子是个败家的,这东西也能让出去。”唐呼噜撇嘴道,“也就是说,寄卖这阵盘的人就是杀邪月老的人吗?!” 黑袍男人没有说话,只有瞳仁微微一动,看向了身侧不远处。 “也不能妄下定论,或许只是流转至御龙京了,被此人所得而已。” 他没说追究,叫做唐呼噜的虎头帽少女也就没再猜测,道:“邪月老那老头儿斗法上是个废物,阵术还有些看头,万贯缺,给我打钱!我想要。” 她说话的对象是脖子上绕着一串铜钱串子、手上拨弄着一张算盘的怪人,听了唐呼噜的话,这人翻了个白眼儿:“邪月老能叛逃是因为他精通阵法,能找出圣殿大阵的漏洞才成功盗得树汁脱逃,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你也想学阵法叛逃?” “呸呸呸。”唐呼噜嫌弃了一阵,“你不拍我拍。” 此时,场上阵盘的叫价已经到了十九万灵石。 作为阵盘,这个价格已经算挺高的了,但唐呼噜不在乎,开口就叫价:“二十万!” 而此时,刚才那银环门的绿袍修士不知道是不是想斗气,开口加价:“二十一万。” 唐呼噜眼睛一眯:“二十五。” “二十六万。” “……” 叫到“三十万”时,钱二娘明知已经超出正常市价三倍了,为免这两人砸场,适时咳嗽了一声道:“宝物难得的同时,诸位也请品鉴品鉴今日出自丰醴国的灵茶,能清心静气,颇有妙处。” 稍稍一打断,那绿袍修士也知道自己上头了,冷哼一声,似乎不打算再抬价,开口嘲讽道:“小丫头拿得出这么多灵石吗?” 叫到三十万灵石的唐呼噜嗤笑道:“怎么,你要借我啊,可以啊,找个乱葬岗咱们手下见真章。” 绿袍修士怒极,但碍于她身后的黑袍男人,根本不敢发作,只得再度叫价道:“三十一万灵石!” “唐呼噜。”拿着算盘的万贯缺叹了口气,提醒道,“区区阵盘,不值这个价,我们死壤的美德,是抢。” 唐呼噜“嘁”了一声,钱二娘见三次无人加价,落锤定音。 “阵盘三件,三十一万灵石成交!” 下面有其他修士窃窃私语道:“嚯,这银环门什么来头,身家这般丰厚,敢和苏息狱海争。” “葳蕤国银环门,洪炉界三分之一的灵草从他们那儿出的,能不有钱吗。此人又是他们的大长老,一直是扫霞城拉拢的对象,在御龙京少说也住了十年了。” 结束了。 死壤藤萝和邪月老的阵盘,到底还是被苏息狱海的人发现了。 李忘情实在不想多留,推开门瞄了一眼,只见走廊上站着不少凶神恶煞的修士,肌肉下盘虬着藤蔓一样的东西……显然也没有她逃跑的余地。 招来侍者问了问,却被告知需要再等一刻钟,后台点完灵石后,给她送过来才算结束。 无奈,她只能再坐一会儿。 后面几件拍品都拍得极快,直到最后一件拍品被推上来时,场上出身赌石街的修士不由得都挺直了腰。 那是一颗火红色的巨大陨石,足有半人大小,这就是今日的压台重宝。 钱二娘绕到这块陨石后,脸庞也兴奋得通红: “如各位所见,不出意外,此拍品就是今年的‘石王’,产地为苏息狱海,经五十多位鉴定师认定,这块石王必定‘出彩’,起拍价,一百万灵石,十万一叫!” 钱二娘知晓,这块陨石本来打算八十万起拍的,没想到今日出了个好彩头,也就是轩辕九襄那道震慑御龙京的法相幻影,一下子让整个西城沸腾起来,索性便凑个整。 若不然,今晚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到场参拍。 果不其然,这块石王推出后,在场的所有修士都兴奋起来。 “今日,赌石街上有个‘三连彩’,最后出了个轩辕九襄的帝冕,诸位可都看见了。” “当然,我们家家主本来在闭关,直接给震了出来。” “那可不能错过!” 就在钱二娘要开口叫价时,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一个从未参拍过的包厢响起。 一个陌生的修士拉开帘子,起身朝着苏息狱海那拨人的方向开口道:“此石王,蛟相府要了,以燬铁一块相换。死壤圣殿意下如何?” 啊这…… 本来都准备举牌的各大宗门、家族的修士纷纷偃旗息鼓。 燬铁。 按三都盟约,燬铁只能被三大势力持有,下面所有的宗门家族皆不能私藏燬铁,违者共诛之。 如果蛟相府要出这块燬铁,那就没有灵石之类的事了。 “原来,这块石王是苏息狱海带来的啊,难怪他们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李忘情撑着下巴看着苏息狱海那边。 黑袍男人身边那个拿着算盘的“万贯缺”得了示意,来到台上,走至那块石王前,笑道:“燬铁一块,自然是物超所值,但死壤圣殿还有一个要求,不知道蛟相府可否允准。” “是何要求?” 万贯缺敲了敲他们所带来的那块石王,道:“我等要求,这块石王要当众打开。” 蛟相府来的修士沉默了一下,下面其他御龙京的势力躁动起来。 “蛟相府怕什么!难道在御龙京的地盘还怕被夺走不成?” “今日让赌石街一个无名修士开出三连彩,可见是个好日子,此时不开更待何时?” “给我们开开眼界啊!” 沸腾的呼声里,那蛟相府来的修士考虑片刻,重重点头。 “如尔所求,开。” 一片叫好声中,整个拍卖场的气氛推至顶峰。 钱二娘一敲铜锣:“恭贺蛟相府,文真人,请。” 那文真人当场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块用水晶封住的燬铁,约指节大小,正处于沉眠当中。 李忘情看着那块燬铁,五脏六腑的某处,里忽然有一丝小小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所有人闻风丧胆的燬铁,在她看来,竟有点可口。 她本能地去摸手边的果盘,却捞了个空。 扭头一看,果盘已经被扫光了。 “嗝~” 一声满足的饱嗝传出,李忘情低头看向正在膝盖上肚皮朝天九不象。 “两盘灵果你全干光了,合适吗?” 九不象滚了半圈,正想撒撒娇时,突然,它的毛发炸了起来,眼睛圆睁,跳上李忘情的肩膀,朝着她身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怎么回事? 李忘情回头一看,背后空无一物,僵硬了一会儿,抓着九不象的后颈皮塞回乾坤囊里,又故作淡定地坐了回去:“什么都没有,别一惊一乍的。” 咝…… 细弱未闻的鳞片摩擦声顺着门缝靠近了过来,即便是元婴期的神识都很难察觉到它的靠近。 好香啊,这个女人的乾坤囊里有什么东西。 就在它打算靠近时,李忘情突然起身,一把扯下帘子朝身后空地处一罩,登时细软的帘子盖住了一条细细长长的、正昂着头打算靠近它的蛇影。 “哪儿来的蛇?” 蛇影显形,轻易洞穿纱帘,正要去扑咬李忘情时,迎面就是一把散发着铁锈味的锈渣,一下子撒进了它眼睛里。 李忘情当然不会客气,正打算张口叫人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回来。” 说剑 第53节 吃痛的黑蛇在地上疯狂扭动了一阵,咝咝尖啸着,身上的鳞片张开,一丝丝细小的藤蔓似乎正要从鳞片下伸出来,小小的身躯竟散发着元婴期的灵气,但似乎慑于那声音的压力,只得慢慢低下了头。 元婴期的妖物? 李忘情惊疑不定中,黑蛇似乎承受不了燬铁锈渣的苦痛,浑身变白,转眼间鳞片石化,脱皮后摆脱了被锈渣撒到的地方,缩着尾巴钻了出去。 刚才那个清冷的声音在李忘情打算推门跑路时再次传了过来。 “是本座的灵宠惊扰你了,请小友谅解。” “另外,可否赏脸一晤?” 第四十二章 石王 “山阳国八百珍藏全…… 事到临头, 李忘情反而冷静下来了。 默念三遍这里是御龙京,她默默走出自己的包厢, 走之前还不忘揣走刚才那条黑蛇留下的皮蜕。 苏息狱海还真是人杰地灵,打架落下的藤蔓,灵兽蜕下的皮都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李忘情就看见刚才那叫做唐呼噜的虎头帽少女正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了她一阵,让开一条道。 “你是剑修,你的剑呢?怎么不带在身上。” 剑修独有的锐意只有修为较高者才能一眼认出, 这唐呼噜外形是个矮个子少女,实际上至少是个百岁的元婴老怪了。 “本命剑斗法受损,正在温养, 前辈见笑了。”李忘情垂眸道。 唐呼噜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道:“进去吧。”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此时这间包厢里四面帘子已经落下, 刚才那条凶恶的黑蛇此时正乖巧地盘在黑袍男子肩头, 睁着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坐。”他说。 李忘情施了一礼, 在较远的一张圆凳上坐下:“晚辈不过一散修炼器师,不知何事能得蒙前辈相召。” “本座便开门见山了。”黑袍男人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 淡淡道,“邪月老是你杀的吗?” 李忘情心里咯噔一下。 还是没绕过去。 “本座不想听废话, 邪月老的阵盘, 还有那几条生机未散的死壤藤萝, 二者只出现其一,尚算巧合,同时出现,就只能说你不太走运。” 确实不太走运, 随便出来逛个街,随便出来销个赃,就遇到了赃主家的。 花云郡火陨天灾刚过去不久,李忘情没指望当时杀邪月老的事能捂得住,冷静下来后,回道:“惩治一个违反三都盟约,在凡人聚居之地作恶的罪者,晚辈不觉有错。” “有几分胆色。”黑袍男人略一点头,又道,“本座好奇的是,你一个开刃境,是如何斩杀的元婴期?” “开刃第一剑,威比切金,又因为邪月老当时已被贵地圣子所重伤……” “那也不够,开刃不可能斩元婴,不然按荼十九的脾气,他不会留没用之人见证他的狼狈模样。”黑袍男人没被她糊弄,道,“除非,你不是寻常的剑修……若本座所料没错,你应该是刑天师那位不怎么露面的小弟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忘情也只能闭了闭眼,道:“晚辈一介弃徒,不敢妄提师门。” 步天銮又打量了她两眼,道,“偶有耳闻刑天师的小弟子资质不佳,可见你才开刃没几日,如今已至开刃中期……司闻道友恐怕是看走眼了,也难怪荼十九对你赞叹有加。” 荼十九。 想起石秋那条命,李忘情眼底染上一丝暗沉之色,道:“那前辈唤我到此,也是为了褒扬我吗?” “本座是想褒扬你,但不是为了你杀邪月老这点小事。”黑袍男人拿出一根死壤藤萝,他慢悠悠地将藤萝一端展示给李忘情,“既然曾是行云宗的嫡传,那你也该知道死壤圣子无父无母,是母藤树胎所结的圣胎所化。” 嗯对,看荼十九那德性也不像是有妈的样子。 “他现在修为还不济,可他的二阶分藤已经是最接近于母藤本体的了,硬如磐石、韧如蒲苇自不必说,力压同阶,乃至越阶斗法也在意料之中。” 说着,他眸光幽邃地看着李忘情,丝毫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这条藤萝切口规整如镜面,连碎玉境的剑修都很难做到,几乎就像是……专克这条藤萝一样。” 苏息狱海死壤圣殿的大祭司,步天銮此刻终于说出了他的意图。 “作为死壤母藤的代行者,本座必须确认一下——你,是否有克制死壤藤萝的本事?” 他问这话时,目光灼然,气势压下来时,李忘情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她轻轻咽了一下,道:“前辈,我也曾是行云宗的人,宗内剑术卓越者芸芸,开口求助砍几根藤萝,不是什么难事。” “可本座听到的传闻是,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说着,步天銮随手一扬,李忘情坐下的凳子突然生出三四条藤蔓,转眼缠住了她的双臂。 这藤萝没有往死里捆,不轻不重地压绕在手臂上,不像是要害她。 “前辈这是做什么?” “用你的剑斩下去,本座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啊,头大。 砍吧,当时“克制死壤藤萝”是障月赋予给她的,倘若真的砍断了……那这位大祭司会不会为了维护死壤母藤的权威,要私下做掉她这个有可能危及母藤的人? 砍了就没完没了了,不能砍。 步天銮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道:“本座虽然不是剑修,但你有没有尽全力,忝为化神期,本座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句话堵死李忘情的退路,她只能故作艰难地拖着藤蔓抬手去摘发间的锈剑簪。 就在她手指头堪堪触及发间时,引得李忘情扭头观看时,一声裂石响传遍整个拍卖场。 “石王开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想要一睹石王的风采。李忘情也暂停了动作,朝纱帘外望去。 七色光芒久久不散,随后,陨石上的杂岩剥落下来,一块玉石板缓缓浮出一半。 纵横沟壑,颇有章法,其上山川林海,城池村落,一一在目,一枚枚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在其上。 “这是什么……地图吗?” “上方有字,快看看是什么!” 最后一层浮灰落下,有人念出声: “山阳国八百珍藏全图。” 当最后一个字儿落下的同时,拍下这件“石王”的扫霞城修士当即甩出一面手帕,这手帕迎风见长,将石板死死盖住。 “是藏宝图!” 下面的人躁动了起来,扫霞城的人这样遮遮掩掩的举动,更证实了这张藏宝图的真实。 “山阳国的藏宝图,足有八百处!” “可山阳国不是被火陨天灾毁灭了吗?!现在还在沦陷于火海当中啊。” “藏宝图既然能留存,那宝藏肯定也无虞,烧的不过是寻常房屋和凡人而已,要知道山阳国当年王都之繁盛,不下于御龙京。” 扫霞城拍下此物的修士当机立断,施法将其收进乾坤囊,随后冷笑一声,对苏息狱海七煞之万贯缺道:“死壤的朋友,该不会早就知道这石王中所藏乃是藏宝图,故意要当众开启的吧。” 万贯缺笑道:“众所周知,陨石皆来自火陨天灾,无法用神识查探,道友怎赖到我们头上。还是说,山阳国的火灾要熄灭的事,扫霞城还没周知于御龙京?” “你——”扫霞城的修士咬咬牙,冷哼一声扫袖离开。 “山阳国的陨火要熄灭了?!” 所有人震动不已,这就意味着山阳国可以作为秘境进去探索寻宝了,一时间全都在拼命回忆那藏宝图已露出的边角上标出的地点。 “我至少记得三处山川河流……” “早知多看两眼,就不该眨眼!” 李忘情没有眨眼。 她从陨石开启之后,就一直盯着看,露出的十二处宝藏点她倒是全都记住了,可想也想得到,这些地方到时候肯定人满为患。 山阳国的陨火熄灭,这表示不需要等到碎玉,切金境也可以进去了。 “想去吗?”喧闹过后,步天銮开口道,“三都剑会,死壤圣子也需要帮手,看在刑天师的面子上,只要你切得断这藤萝,即便你是个行云宗的弃徒,本座也可以破例给你这个资格。” “晚辈只是一介开刃境剑修,涉险之事尚需慎重考虑。” “现在就考虑。” “……” 远远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忘情垂下眼眸,道: “非晚辈不愿试剑,实在是本命剑锈蚀,若以剑相击这死壤藤萝,若落得个剑折重创的下场……晚辈实在为难。” “锈剑就更不可能杀邪月老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步天銮淡淡道,“你努努力。” 你努努力? 这熟悉的言语一出,李忘情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但步天銮说完之后,其本人也是一愣,面色却严肃起来,他捏着眉心,似乎脑海中有什么挥之不去的沉疴一般。 外面的唐呼噜察觉到异常,推门进来:“大祭司,怎么了?” “……又来了。”他皱着眉,挥挥手道,“别靠近我。” “可——” “你也想像我一样被祂污染吗。” 唐呼噜闻言,步子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片刻后,她看了一眼神情怔忡的李忘情。 “她怎么办?杀了?” “没必要。”步天銮按着眉心,转而对李忘情道,“你当真没有这个能耐?” 李忘情缓缓敛起眼中异常的神思,道:“我的确斩过,但那因为家师曾赐下剑穗,内中藏有几道剑器而已……如今剑穗已回归宗门,还请前辈勿要为难。” “剑穗?刑天师倒是疼你。”步天銮语调里带着一丝古怪,约是因为他脑中再次泛起不适之感,摆摆手结束了这次会晤。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今日就不为难你了,有缘再见吧。” 藤蔓落下,李忘情起身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直到她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心中的震撼还是久久未散去。 就在刚才,这位实力至少排名整个洪炉界前十的死壤圣殿大祭司,他的神态有那么一刻像极了障月。 说剑 第54节 李忘情不由得回忆起了障月的一言一行。 ——你不介意被我污染的话,来。 ——上一个敢这么吊着我的存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它很清楚,被我看到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在此之前,李忘情从未对“邪神”这个说法有过什么清晰的认知,甚至在和障月越来越熟悉的情况下,她的警惕心早已经放下得七七八八了。 障月不是在开玩笑,他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真的。 亏她还暗暗想过,能不能依靠那些大修士发善心净化一下他,让他老老实实做个寻常修士,然后再……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连死壤大祭司,化神期巅峰的修士都逃不过所谓的“污染”。 那他……祂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从哪儿来,如果祂恢复了记忆,祂要做什么? “喂,小姑娘。” 刚才的唐呼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忘情身后,自来熟地搭在她肩膀上笑着问道: “邪月老就没有什么别的留给你吗?” “前辈指的是什么?”李忘情道,“可是需要我现在就把他的遗物全部交出来?” 唐呼噜一噎,后面另一个“死壤七煞”中的万贯缺盘着手中的算盘珠子,一边走一边靠近过来,按着唐呼噜的脑袋转过去。 “所谓‘往返易成,银货两讫’,你一个元婴期和小辈纠缠什么,还嫌不够丢脸吗。” “呸。”唐呼噜不满道,“你们一个个现在这么守规矩,一定都是被污染了,可见苏息狱海人心不古,几百年前哪有这些破讲究,烧杀抢掠的传统都是被你们给带头败坏的……” 她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乾坤袋,召了个侍者来:“去登账吧,快把我拍到的阵盘给我拿来,这算银货两讫了。” ……往返易成,银货两讫? 随着他们离开,一丝寒意从蛰伏中苏醒,李忘情后知后觉地抱紧了双臂。 她是不是该就此置身事外? 李忘情难免有了一丝犹豫,这时,刚才那位侍者将唐呼噜给他的那一只鼓鼓囊囊乾坤囊递来。 “这就是您所得的灵石,还请收好。另外……宵禁将至,贵客可要在敝行的客舍留宿?” 苏息狱海的人还在这里,李忘情再怎么勇也不敢继续留下来。 她再次回望了一眼,障月还是没出来,便低声道:“……我不留了,这便离开。” 灵石到手,沉甸甸的手感一下子让李忘情内心安定下来,不停地催眠自己不要想那么多,随后,她看宵禁还差最后一刻钟,便跨出了拍卖行的大门。 第四十三章 外宿 你的剑穗还挂在我的…… 此时西城的街道上已经大多关门收摊了, 李忘情走向西城门门口时,身后不期然地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老婆饼。” 李忘情猛然回头, 没见着姓狍的,只见着个姓牛的。 牛牙子支着摊子在向一些还没辟谷的低阶修士叫卖:“卖老婆饼了,香喷喷的老婆饼,加了灵香蓉的老婆饼哟,对修炼有益哈……” 这牛牙子,还真的去卖老婆饼了。 李忘情哭笑不得,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时, 忽然她乾坤囊里的九不象又钻了出来,在袖笼里一阵乱窜。 “你干什么?” 九不象吱吱叫着,一口咬住刚才那装着三十万灵石的乾坤囊, 李忘情背过身在无人处稍稍解开了乾坤囊的一条缝。 “里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它立马拱进去半个身子, 撅着屁股扒拉了好一会儿,一口叼住了什么, 然后退了出来, 将那东西吐在李忘情手心里。 入手只觉得是一个圆滚滚的, 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当李忘情展开去看时, 那圆球突然转过来,上面的裂缝如眼皮般张开, 露出了一个横着的漆黑瞳孔。 什么鬼东西! 这邪目珠睁开之后, 横着的瞳仁恶心地转动了一周, 然后从眼瞳深处伸出了一小条细细的、长满了倒钩的藤蔓,立即就要刺进李忘情的手腕里。 “竟然是死壤母藤的藤种。” 李忘情皱着眉,不闪不避,下一刻, 那倒钩藤正要刺破她的手腕时,一缕青莹莹的薄光从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弥散开,倒钩藤“叮”地一声,邪目迅速充满了血丝。 “像蚊子一样……”李忘情反手用一团银汉水将其包裹了起来。 这邪目诛猝不及防遇上连燬铁都能暂且封印的银汉水,张牙舞爪的样子顿时一阵萎靡,最后,伸出来的藤蔓缓缓回到了眼瞳里,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李忘情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这多半是虎头帽少女或者那个叫万贯缺的下的阴招,想用死藤寄生她。 简直没完没了了。 而且按这个苗头,今晚那个唐呼噜多半是要来找她的,要不是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李忘情反省了一下自己今日的粗疏之处,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死藤种子时,一辆马车飞速经过长街,驶入街角时,一道金光打破了车窗飞了出去。 一张熟悉的面容从车里探出头来,怒喝道: “这古宝怎么又飞了,快拦住!” 话音一落,李忘情就感到一阵劲风朝她袭来,瞬息撤步一躲,那道金光擦着她的脸颊飞了出去,一脸砸伤数人,最后砸在牛牙子的摊子上,烤炉直接击碎,热腾腾的老婆饼滚了一地,落在她脚边。 “哎呀我的饼!”远处的牛牙子扼腕道,“谁砸我的摊子!” 众人怒视过去,然而在看到马车上“皇甫”的字样时,满腔的怒火也只能忍了下来。 “快走吧,是皇甫家的。” 牛牙子一噎,也只得扶起烤炉,连饼都没捡,匆匆推着摊子离开。 “真是见鬼了!明知道我急着走,还弄出这样的麻烦……” 皇甫绪嫌弃地抱怨了一句,抬手想收回那阴阳金刚杵时,却发现那东西完全不听他号令。 倒是一个路过的青衣女修士,指尖轻轻一勾,阴阳金刚杵就落在她手里,不停地颤动着,似乎还想攻击什么。 眼生,没见过。 “这是阁下的法宝吗?”女修倒也没有图他的宝贝,缓步走来,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托起那金刚杵递过去。“此宝好似不大听阁下的话。” 皇甫绪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女修,开刃境上下,手腕苍白如玉,但绝不纤弱,开口前眸若含霜,开口后,眉眼舒展开,却又温雅秀致起来。 “多谢,这阴阳金刚杵是刚开出来的古宝,还未认主,这才四处乱飞……敢问仙子是?” 这阴阳金刚杵想找她认主。 无缘无故的,李忘情也只能联想到百日里赌石的约定。 皇甫绪赌石输给她三件宝物,这是其中唯一一件有灵性的,大约是感应到她在附近,自行飞出来认主。 李忘情暗中烙下一个神识印记安抚了金刚杵后,忽地扬起一个笑,递还给他:“我是行云宗的弟子,在西城游玩过了头,未来得及赶上城门的门禁,正要找地方落脚。” 行云宗? 皇甫绪瞬间清醒了:“原来是行云宗的师妹,呃……白日里我也去接待了行云宗一行,怎没见过你,不知是谁门下的?” 李忘情张口就来:“我师尊是沈尊座,这次随师姐一行到此,见御龙京繁华,一时贪玩儿误事,恐怕……恐怕明日还得向肃法师请罪。” “原来是丹鼎师沈前辈的高徒。”见她态度自然,皇甫绪连忙抓住机会,“这会儿行馆在的东城恐怕早已下了城门了,正巧,我在西城这里有处别苑,平日里也招待些好友,不妨就去暂住一宿如何?明日我再把你平安送回到羽少宗主那里。” “我与道友素不相识,恐怕太打扰了吧。” “哪有,羽少宗主的同门就算是我皇甫绪的手足,哪有打扰,这边请。” 不到半刻钟,西城的一处别苑撑起了灯笼。 “……啊哈哈,李道友真是个妙儿人。没想到羽少宗主看起来冷若冰霜,私下里也有这一面,你还知道她喜欢什么?” “师姐还喜欢饮酒吃肉,对酒尤其挑剔。” “啊?可修士肆意饮食不是会生出五浊恶气吗。” “师姐说了,那也是一种修行。” 聊了一路,皇甫绪旁敲侧击地向李忘情打听羽挽情的爱好,不想对方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把羽挽情的梦中情郎描述成了一个奇装异服的酒肉之徒。 “是这样吗?” “是哒哟。” 李忘情言语间对行云宗的熟稔绝作不了假,皇甫绪挠着头姑且接受。 “今日恨不得能和李仙子秉烛夜谈,只是时辰已晚,我……” 他话还未说完,别苑中庭里,忽然一道粉色遁光掠出,有个圆脸少女红着眼眶道:“绪哥,你要求娶行云宗的少宗主,此事是真的?” “……”皇甫绪被李忘情的眼光一刺,皱起眉头来,道,“是谁打扰了宁宁小姐养伤?” 周围的家仆你看我我看你,皆低着头不做声。 那粉衣少女一脸凄楚道:“没有人通报,是我今日看见轩辕九襄的法相出门时听人说的,你回答我,你真的要娶行云宗的少宗主?是她吗。” 李忘情:哦豁。 顶着李忘情扎人的视线,皇甫绪慌忙道:“你乱说什么!这位行云宗的师妹是客人!” 他快步上前,拉住那少女的胳膊往旁边一带:“你才冲击切金境失败,要多休养才是,一会儿我去找你……” ……何必呢,大家都是修士,你用脚指头比划我也看得到。 皇甫绪将人劝走之后,连忙出来对李忘情解释道:“那是我表妹,最近冲击切金失败,心魔不散,总是胡言乱语……仙子万勿放在心上。” “自不会当真。”李忘情阴阳怪气了起来,“毕竟师姐那般优秀,心仪于她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单是在罚圣山川,扛着全副身家求娶的都能从山门口排到百朝辽疆去了呢。” “……” 皇甫绪今日面子都丢麻了,只能叫人去安排李忘情入住,随后让那叫宁宁的粉衣少女跟着他去了后院。 进屋前,李忘情特意留了个人问起刚才的事。 “敢问那位小姐是?” “让仙子见笑了,都是些家事……”仆人本不想说,忽然眼神迷茫了一下,道,“那是御龙京四大长老之一的蒲幻容长老家的贵女。” 说剑 第55节 李忘情恍然道:“四大长老里,我只见过鳞千古长老,这位却是还未拜见过。” “唉……二位殿下身边各有一位化神期长老随行保护,这位蒲长老正是负责护佑大太子周全的,此次护卫不力,使大殿下陨落,难辞其咎,正在扫霞城里被软禁着。宁宁小姐和少主人有婚约在身,此番也是为了蒲长老,才特地求上门皇甫家来,不想少主人却又……” 原来如此。 扫霞城太大,上回一行李忘情只去过两个地方,连那位蛟相,也只是远远看了个背影。 而今总算找到了那么一点关联——这位蒲长老恐怕是知道御龙京大太子当时陨落的详情的。 深夜,四方俱寂的子时,修士即便不睡觉,也是入定的最佳时刻。 李忘情算着时辰,在屋里放了个阵盘,布下自己尚在屋中修炼的假象,随后起身推开客舍的门走了出去,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一夜。 这里是皇甫绪自己的别苑,平日里只拿来招待些狐朋狗友所用,守卫不严,李忘情轻轻松松便避开守夜的炼气期巡卫。 也不是非要住皇甫家的别苑,主要是……今晚苏息狱海的人今晚来找她。 与其如此,只要被找上来,就索性把事弄大些,御龙京再怎么局势混乱也不会坐视苏息狱海的人在城中这般放肆。 沿着刚才在阴阳金刚杵上烙下的神识印记,李忘情一路弯弯绕绕来到后院一处封闭的所在。 门口的巡卫好似都被支开了,当李忘情走过去时,还看见门口的石狮子口中还插着一杆阵旗。 “百兽馆。”李忘情默念了一下这院落的名称,随后靠近去查看,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一杆拿来隐蔽斗法波动的阵旗。 “……这家伙在自己家里,干嘛要摆这种掩人耳目的阵旗?” 李忘情沉吟了一阵儿,瞥见墙角的蚂蚁顺顺利利地钻晋了这百兽馆,便断定这阵旗只对人有用,随即抬手放出九不象。 九不象打着哈欠,不情不愿地钻了进去,李忘情见它果然没有触发阵法,便指使它跳上石狮子,向阵旗喷出一团白雾。 这一下,阵旗的光芒减弱,一层半透明的涟漪浮动间,露出一小片缺口,让李忘情矮身钻了进去。 一进去,李忘情马上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咝咝”声从院落里传来,而身后恰好来了一队巡卫。 她连忙让阵旗恢复,躲进石狮子后面,静等巡卫走过。 三五个皇甫家的巡卫走过时,嘴里还闲聊着什么。 “……你今天可回本家了?家主可是把二老爷好一顿臭骂。” “赌石街上丢了大脸面,要不是少主跑得快,也少不了一顿闭门思过。” “哪儿会让他思过,都指望着他能得行云宗那位少宗主的青眼呐,好让本家这一支多在蛟相面前争个脸面。” “那蒲家的宁宁小姐呢?不是有婚约吗。” “蒲家犯了那么大的事,谁敢掺和?能保住自己就算不错啦。” 李忘情皱着眉听完,等到巡卫离开后,一阵金铁交错声从身后远远传来,而后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声音安静了下去。 “来。”李忘情对九不象一招手,让它用白雾把自己笼罩,隐蔽了所有气息后,顺着墙角的阴影一路静步靠近。 来到一处花墙下面时,一只不知名的鸟雀从屋檐上方扑啦啦地飞过,随即墙那边突然有什么重物猛地一撞。 李忘情身边的墙面上裂开一道道痕迹,显然对面的人摔得不轻。 有人在墙那边斗法。 与其说是斗法,倒不如说是单方面压制。 “宁宁,别闹了。”皇甫绪咳嗽了一下,似乎有些虚弱,“我今日是遭了那轩辕九襄冠冕的反震重伤,但收拾你一个开刃境的修士还是绰绰有余。” “皇甫绪!”蒲宁宁拄着剑爬起来,双目赤红着道,“御龙京四大长老,有一位已经同意在丧仪当日向蛟相求情,只要你们皇甫家点头,我祖父一定能保得住性命!我们三十几年的情分,十年的婚约,你的剑穗还挂在我的剑上,你就这么狠心?!” “我也不想跟你闹到这一步。”皇甫绪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本命剑,道,“你不提我还险些忘记了,眼下的情况,剑穗是该还给你,你的剑穗也还给我吧。” 他说着,一把扯下了剑柄上一枚玉穗。 剑穗连心,这个动作又让蒲宁宁喷出一口鲜血来,她嘶声道:“这就是你的回答?还是皇甫家的回答?!” “你实在太为难我了,我只是个晚辈,你家祖父如今离开死壤圣殿百里就变成陨兽的事若是传出去,岂止是你蒲家一家之事,整个御龙京都很难立足,不然你以为苏息狱海的大祭司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御龙京?治得好便罢,治不好他就死定了。” 离开死壤圣殿百里,就变成陨兽?! 一墙之外,李忘情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一样,险些没有收住气息。 她一旦离开障月百里外,就会突然诱发百里剑鸣。 没想到化神期的御龙京长老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只听蒲宁宁争辩道:“可祖父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发作了!只要尊主出手,他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蒲家这么多年为御龙京立下的汗马功劳,只要等到尊主出关……” “算了吧。”皇甫绪不耐烦道,“御龙京四大长老的位置又不是没有变过,连我们皇甫家贵为蛟相亲族,也过得战战兢兢。你们蒲家虽以幻术之道见长,但说到底,术修门庭,要多少有多少,马上要加入御龙京的银环门就是一个好备选。” “你……” 皇甫绪走过来,抓起虚弱的蒲宁宁,不耐烦道:“好了,我还要回去调养,把剑穗交出来,我带你去‘百日酣’的蛇窖里关一夜,等你睡过百日,我和羽挽情的婚约早已定下了。” 百日酣,一种珍奇的怪蛇,被它咬过之后,就会如醉酒一样沉睡百日。自然,它本身也是酿造灵酒“百日酣”的主料。 蒲宁宁浑身颤抖地被皇甫绪拖到了养蛇的蛇窖旁边:“不……绪哥,你知道我最害怕蛇的……” “那又怎么样,你醒了还不是会闹腾?”皇甫绪冷笑一声,“你这孱弱的样子我真是受够了,女子要么强得像羽挽情那样,要么就别当剑修。你一个开刃境修士又不会被咬死,就当历练了。” 他言罢,正要伸手去扯蒲宁宁的剑穗时,忽然身后破风声响起。 “你给我下去吧!” 第四十四章 斩切金 ……你、你竟斩了…… “谁?!” 皇甫绪灵力不多, 等他扭过头要挡时,只见迎面一脚踢来, 直接把他踹进了蛇窖里。 蛇窖里空间逼仄,刚一落地,皇甫绪正要反手出剑,兜头便是十几张爆炎符从上面落下来。 “轰!”“轰轰!” 一轮爆炎将蛇窖里的“百日酣”纷纷惊起,咝咝声中,群蛇受惊,直接蹿跳起来朝着唯一的活物皇甫绪撕咬过去。 “畜生, 忘了谁是你们的主人了吗?!”皇甫绪被咬中手背,勃然大怒,浑身剑气迸发, 一波将群蛇扫开, 随后指天大喝,“哪里来的贼人, 敢在我皇甫家谋害本少主!” 说着, 他也不傻, 神识一动就要解除百兽馆外面阵旗的禁止、好叫家中巡卫前来助阵。 但神识探出去时,却仿佛一头扎进了茫茫白雾当中, 完全寻不到他布置的阵旗之所在。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下手的人是有备而来, 只有在这里击杀他才能脱困。 “到底是谁, 现身与我一战!”皇甫绪气头上, 却也知道自己被百日酣叮了一口,恐怕无法缠斗太久,当即一拍乾坤囊,祭出一只细颈瓷瓶。 这瓶子一出现, 立即喷出一团青雾,随后青雾中化现出一条三角头的青蛇,其头顶鳞片下凸出两个小角,一出现,整个蛇窖里的百日酣都向它围了过去低头表示臣服。 “我皇甫氏走的便是腾蛇化龙之道,此青璃蛇我到手不久,百年化蛟,千年化龙,正好拿你进补!” 上面的李忘情知道此时逃脱无用,当即要拔剑时,身后地上奄奄一息的蒲宁宁忽然出声示警。 “当心!青璃蛇有两条!” 李忘情闻言立即收手,扭身一闪,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发出碧色微光,一片片竹叶飞绕在周身。 两条青璃蛇前后夹击已至,尖牙一张,死死咬在李忘情防护上,火花四溅,竟一时未能得手。 “蒲宁宁,你这吃里扒外的贱人!” 一击不成,皇甫绪消耗了不少灵力,但同时也很快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一股火气蹿上心头。 “哪里来的开刃剑修,也敢偷袭本少主!”他犹有余力,抬手虚抓了一把,两条青璃蛇凭借境界压制,轻而易举地让两条青璃蛇卷住对方拖了下来。 黑暗的蛇窖里,一个熟悉的女子人影映入眼帘,他又惊又怒:“是你?我待你无冤无仇,行云宗的弟子为何要害我?!” 青璃蛇倒卷而上,死死缠住李忘情的腰肢,但它却咬不穿五色玉竹镯的防御,僵持下,李忘情抬眼看向对方。 “凭你刚才那番言论,我何须解释。” 全都被她听到了。 皇甫绪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狞笑:“你都听到了啊……啧,你一个开刃境就敢如此意气用事,还是太年轻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慢慢走过去,恶心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李忘情。 “刚才我就觉得你姿色不错,现在仔细一看,确实十分动人,也不输羽挽情。”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御龙京眼下这乱局,行云宗弟子那么多,走失一两个也是常事。” “我有的是别苑山庄,等这一阵风头过去,我就把你送出去,到时候我可要好好尝一尝行云宗剑修的妙处。” 说着,皇甫绪走进她五尺之内,道:“青璃蛇,让百日酣好好伺候这位仙子。” 话音一落,青璃蛇昂起头颅,咝咝召唤着什么,周围畏畏缩缩的百日酣纷纷向李忘情游动过去,就在群蛇即将淹没她时,李忘情叹了口气。 “可惜了,都是好皮料。” 青璃蛇好似感应到什么,只觉得一条条锋利的细丝不知何时已经将它缠卷住,激得它张口就要咬向李忘情的肩头。 皇甫绪看见她竟然抬手去挡,正要嗤笑时,突然,青璃蛇出现了异状。 那青璃蛇本来想咬下去的,但半途时它察觉到李忘情手上仿佛套着一层不知名的薄膜,舌尖仿佛感应到薄膜上的气息,一瞬间吓得浑身鳞片炸起,身躯盘卷起来,化作青雾直接钻回到细颈瓶里。 “什么东西?!” “我赌对了。” 血脉压制,是死壤圣殿大祭司身边那条黑蛇的蛇蜕。 不止青璃蛇,周围更低一等阶的百日酣们直接把头贴在地上,随着李忘情一指,它们掉头就向皇甫绪咬去。 “我差点忘记了,你还欠我彩头。”李忘情面无表情地抽抽剑在手,“确实,开刃想打切金境几乎不可能,但刚才那一波,你的灵力已经消耗光了,现在,让我试试你的剑有几分锋利。” 手段已尽,纵使乾坤囊里还有其他法宝,皇甫绪也没有灵力动用,唯一可用的就是他白日里被震伤的本命剑。 饶是如此,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剑修可以容忍下位修士这般挑衅。 “你要寻死是吧!区区一个开刃,敢口出狂言!我今日要你断剑而死!”皇甫绪拔出他的本命剑,这一刻,他们灵力几乎相等,只能拼一拼本命剑之利。 “我之本命剑,号曰钟鸣!切金至今,断同阶之剑六柄,报上你的剑名!” “无事。” 从刚才到现在,李忘情几乎是灵力全满,此时此刻全身所有的灵力顺着手臂灌注在锈剑当中,手背上奇异花纹如同流动的黄金一样,与手中的剑器开始共鸣。 “一招决胜,来。” 说剑 第56节 低位修士向高位挑衅,皇甫绪本是不以为意的,但见她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不凡,一时半会难以杀她本体,也只能转换目标在她手上的剑器上。 当锈剑出现在眼前时,皇甫绪不禁讽刺道: “你那是什么破剑,可笑!” 言罢,他手上钟鸣剑嗡然作响,一层层鳞片般的光斑布满剑面,随后,一剑落下,直取锈剑中节。 这一下若斩实了,开刃剑必断。 但凡剑修,在本命剑受到威胁时,多少会有些方寸大乱,就在那么缓慢的一眨眼间,皇甫绪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太冷静了。 本命剑投射的就是剑主的心境。 一个开刃境的剑器而已,锈成这样早应该颤抖不止的,为什么,它一点儿都不为所动? “开刃式,撷萤。” 决斗中切忌剑器离身,但她却反其道而行,当钟鸣剑锋重重压下时,李忘情身形忽如萤火般飞散,竟将本命剑脱手,身形躲了开去。 疯了?还是傻了? 皇甫绪可不会手软,剑式一折,便要横斩向李忘情。 李忘情不闪不避,似乎就等着他这一招,待到剑入她三步之内时,已脱手的锈剑骤然回转,如盘蛇一般卷住钟鸣剑宽阔的剑身。 电光火石间,皇甫绪只看见一条赤红色的火蛇围绕着他的剑器一招百转,碰撞之激烈,火花几乎淹没了他的视线。 一个清冷的女声开口道: “有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汝竭我盈。” “克敌制胜。” “你的修为到家了,剑道却还在路上,瑕疵太多,不是把好剑。” 皇甫绪勉力握住钟鸣剑,竭力一抽,被震退十数步,嘲讽道:“弄这些花活有什么用,想以柔克刚?对我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锈剑一阵交锋旋搅后回到李忘情手上,她微微偏过头,道:“剑刃都能锯树了,也算挠痒痒吗?” 皇甫绪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本命剑。 钟鸣剑两侧的剑锋上如锯齿般被砍出了一道道细小的缺口,就像他的骨头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蛀穿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皇甫绪怒吼道,“你下了什么阴招!” 他所没注意到的是,在因为他自信本命剑要强过对方,剑上没有以灵力加护,刚才那轮交锋里,锈剑上的锈渣落在了本命剑本体上,这就如同赤身行于蜂群中,不被蛰个遍体鳞伤才见鬼。 然而此时皇甫绪已经根本注意不到这一些了,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切金境本命剑被一个开刃境打碎了。 “哦,不愧是切金境,还能站着说话。”李忘情甩了甩剑锋,道,“怎么样,发个心魔血誓,往后不得对行云宗的任何人起恶念,自然也包括我和上面那位小姐,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本命剑受创的剧痛正从四肢末端泛上来,皇甫绪咬着牙道:“你知道在……御龙京得罪皇甫家是什么下场吗?” “虽说我不想惊动你的本命玉简,但你非要逼人灭口的话……”李忘情眸光一寒,剑上一丝令人心颤的毁灭气息暗暗弥散开,“也无不可。” 她那把剑……到底是什么来头? 皇甫绪本能地感到了一股恐惧,片刻后,他不甘地改口道:“也罢,你去把蒲宁宁带过来,我起誓……” 李忘情仿佛松了口气,抬头正要离开蛇窖时,皇甫绪突然大喝一声:“阴阳金刚杵,杀了她!” 不同于法宝还需要灵力驱策,陨石中开出来的古宝自带灵性,能主动攻击。 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开刃修士,只要灵力充足,她没理由不死! 给我死! 皇甫绪赤红着眼睛,但不料,他乾坤囊中的阴阳金刚杵划过一条炽烈的金芒,正要击中李忘情后背时,却骤然凝住,然后一个逆转,金芒原路返回,击穿了他的胸腹。 鲜血绽出时,皇甫绪只看到李忘情的身影缓缓来到他身前,一手拿着血淋淋的阴阳金刚杵,一手提着那把仿佛流动着岩浆的锈剑。 “他说的对,我赢了的彩头,就是我的。” “连你也是。” 铿然一声碎响过后,整个蛇窟内,除了卧在地上不安地扫动尾巴的百日酣们,所有的杂声都归于沉寂。 李忘情没有急着离开,这一次她真切地体会到,在她斩断这把切金境的本命剑后,皇甫绪切金境的灵力如同潮水一样顺着锈剑灌注如她的右手,在她右手上奇异的金色纹路中来回冲刷周转,分成涓涓细流涌入四肢百骸。 修为……又开始增长了。 她都没有打坐调息,但灵力还是在疯涨。 几十倍于郑奇那时候的力量让锈剑也发出了喜悦的剑鸣,催促李忘情给皇甫绪最后一击。 它喜欢争斗,喜欢……杀戮。 ——剑修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进阶,那岂不是成怪物了? 也许,她还真的可能是个怪物。 奄奄一息的皇甫绪身前,李忘情眼底涌动的杀念逐渐随着呼吸沉重起来,而当她要控制不住了结了对方时,蛇窟顶上传来蒲宁宁震惊的声音。 “……你、你竟斩了切金境的皇甫绪?” 第四十五章 天眼 都是四条腿撒欢的,…… 半刻钟后, 李忘情用千羽弦把浑身被咬得血呼啦的皇甫绪钓了上来。 呃,有点惨, 看起来不像是只睡百日的样子。 而他的前未婚妻,看样子应该也同为出身御龙京世家大族的蒲宁宁正小心翼翼地缩在一边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害怕。 李忘情:“我……” 蒲宁宁:“姐姐不要灭我的口,我可以发心魔誓!今晚的事透露出去半分,皇甫绪全家不得好死!” 李忘情:“……” 李忘情:“我若想杀你,刚才又何必相救。” 蒲宁宁一愣,自己回忆了一下, 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 “是小女子小人之心了。” 李忘情承认她自己刚才也有点冲动,斟酌了一下语气,道:“蒲小姐, 这位毕竟是皇甫家的少主, 我对他下此毒手,你若还对他有些情分……” “白眼狼!”蒲宁宁一改刚才的柔弱之态, 扑上去就左右开弓啪啪二十几个大嘴巴子对皇甫绪一顿暴打, “你以为你这少主的位置是哪儿来的!皇甫家是十几房分支, 要不是我们蒲家帮你,你和你那死鬼老爹能坐稳这个家主的位置?!” 看来是没有情分了。 直到皇甫绪的脸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蒲宁宁才站起来,用帕子擦着眼泪, 语气柔软下来, 盈盈下拜道:“小女专精幻术, 不擅长斗法,还好今晚有仙子相救,小女子多谢仙子了。” 李忘情:“……”不擅长斗法,但挺擅长打人的。 李忘情:“那今晚之事……” 蒲宁宁立即表态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不是仙子,只怕我蒲家还被蒙在鼓里。” 李忘情咳嗽了一声,道:“此等渣碎自然是人所共讨之,但蒲小姐,刚才他说贵门的蒲幻容长老变成陨兽,这是怎样一回事?” “呃这……” “三都盟约在前,此事早晚是瞒不住的。”同为开刃境,李忘情也不怕她反悔,直接带上逼问的架势,“忝为剑修一员,还请如实相告。” 蒲宁宁脸上挣扎了一下,道:“这……罢了,反正丧仪当日也是要让天下人皆知晓此事的,就不瞒你这个行云宗的弟子了,事情是这样的,数月前,大太子要为了向行云宗提亲,去猎杀陨兽……” 正如二太子身边总是跟着一个鳞千古一样,大太子身边同样有一个化神期大长老蒲幻容。 数月前,御龙京大太子只身前往苏息狱海,名头是去猎杀陨兽。御龙京得知他又私自离开后,立马派遣同样擅长幻术的蒲幻容追到苏息狱海保护,岂料蒲幻容一入苏息狱海,便失去了消息。 在那之后不久,就传出大太子陨落的消息,御龙京派人前去苏息狱海交涉,最终也只带回一个蒲幻容。 而且他出来时情况诡异,尤其是离开死壤圣殿百里外,立即诱发百里剑鸣,直到死壤大祭司出手,不知用什么法子暂时把他封印至沉眠之身,这才没让他变成陨兽。 蒲幻容以这个状态被押回御龙京后,在扫霞城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立即要处死蒲幻容以免他招来火陨天灾,又有人说留着他让他说明白大太子的死因,一直拖到了今日。 “难怪丧仪要把苏息狱海的人也招来……”李忘情一时无法言语,前面所有奇奇怪怪的线索都最终指向了这位御龙京大太子的死因。 他的死,绝不是一起单纯的、猎杀陨兽失败的小事。 “还请仙子暂且保密,不要告诉行云宗的肃法师。”蒲宁宁小心翼翼地说着,她倒也很上道,直接把皇甫绪的乾坤囊扯了下来,“一点心意,还请仙子笑纳。” 李忘情没想到这位小姐姐如此社会,只能虚伪地推拒了一番:“蒲小姐客气了,我只是随脚为之,当不起如此厚礼。” “应该的应该的,他剑穗还在我这里,乾坤囊的禁制也帮仙子打开,免得皇甫家的人找回来。”蒲宁宁目光真诚道,“今晚的事,我蒲宁宁愿意对剑心起誓绝不外泄。” 李忘情还有点别的担忧:“我相信小姐的人品,只是……这里是皇甫家的别苑,倘若明天被人发现,不知该作何解释。” “这也是……” 就在二人寻思着是不是要把皇甫绪埋了的时候,仿佛瞌睡来了送枕头一样,突然皇甫绪别苑中,李忘情的客舍方向传来了一阵炸响。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随着皇甫家巡卫蜂拥而至,一个气急败坏的身影挥出一片毒雾扫飞一堆人飞了出来。 “谁家半夜睡觉在门上贴爆炎符!疯了吗?!” …… 次一日清晨,当皇甫家本家派了人前来时,看到蒲宁宁还特地致歉。 “昨夜西城宵禁时有围捕邪修之事,一时混乱,不慎让贼人闯入,那贼人是元婴期的高手,不知来我皇甫家有何目的……保护小姐不周,还请见谅。” “我就算了,绪哥被重伤成这样,那贼人实在可恶。”蒲宁宁噘着嘴道,“你们可要好好搜查,别在行云宗的道友面前落了我御龙京的颜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锅接得好稳。 昨夜百兽馆里被封住了斗法波动,反而是在同时,那元婴期的唐呼噜潜入府中时闹得动静极大,加上彼时府中皇甫绪这个切金境的算是修为最高的存在,理所应当地,所有人都认为是唐呼噜下的手。 李忘情和蒲宁宁走之前还特意把事发时的百兽馆布置了一番,甚至还在现场留了一小节烧焦的死壤藤萝。 想必很快,皇甫家的人就能推测出来人身份。 至于皇甫绪醒来,那也得等到百日之后了。 李忘情被蒲宁宁送出来时,出于谨慎问道:“皇甫绪重创至此,他族中本事再大也不敢轻易用药解开百日酣,百日之内我是可以一走了之,你怎么办?” “李姐姐放心。他谋害我在先,即便醒来也不敢声张出去。”蒲宁宁微微动容,落下两行泪来,,“这御龙京世态炎凉,倒是姐姐你这个陌路人是个实心儿的,他日我蒲家起势回来,必报姐姐的恩情。” 她左右看了看,又避开人群把李忘情拉到角落里,低语道:“既然姐姐以诚待我,若不以诚相酬,我心里也过不去,这便交个底儿……姐姐出身行云宗,请告知你同门,明日丧仪当天,最好不要入扫霞城。” 说剑 第57节 “为什么?” “我不清楚详情,只是忽然想起走之前家母说过,若皇甫家不愿帮忙救我祖父,那扫霞城里多半是要变天了。” …… 李忘情心如乱麻地走在大街上。 两天下来,虽然有许多风险,但眼下都对冲消失了,只要找个地方猫起来等事情了结便好了。 ……能了结,就好了。 昨日的拍卖场已关门,不比山野之地,御龙京里阵法、修士气息复杂,李忘情无法凭借道侣契约感应到障月的具体位置,顾虑到苏息狱海的人或许还在里面,也无法靠近。 眼下,也只能先回蛟相府等消息了。 不知不觉地,李忘情又走回了赌石街街尾的万年槐下面。 槐树叶沙沙作响,婆娑的树影下面漏出少许晨光。 李忘情驻足片刻,拿出了一片万年槐的金叶。 爱侣皆厮守,所愿必平安。 不知道那只狍子精怎么样了,会在简明言那儿露馅吗?蒲宁宁所说的、明日扫霞城的剧变里……他会死吗? 踌躇半晌,李忘情回眸看向别处,昨夜的赌石摊一大早又摆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轩辕九襄的热议还未褪去,今日赌石的生意又红火了许多。 连带着让街角唯一的算命摊子生意冷清了下来。 算命这活计,在凡人间十有八九是骗钱的,在修真界可没那么好骗。李忘情看了一眼那算命的修士挂出的是“天机道”牌子,才上前坐下来。 天机道是个正经宗门,他们的功法就是窥视天道,越修炼人越瞎,直到最后完全失明,额头上开出天眼,才算修至极致。 据说他们的门主能厉害到一眼看穿所有低于他修为之人的过去。 “打扰一下。”李忘情上前拿出一百块灵石,“我想问卦。” 眼神不太好的天机道修士收下灵石,道:“仙子想问吉凶,还是遇到了修为瓶颈?”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问姻缘。” 天机道修士确认道:“仙子是想问因缘还是机缘?” “姻缘,儿女情长的那种……姻缘。” “啧。”天机道修士索然无味,拿出签筒,“仙子一副好好的铮铮剑骨,纠葛于儿女情长,对修炼可没什么好处……抽一签吧。” 洪炉界的修士都奔着变成更强更猛修炼的,即便问卦也是问去秘境探险的吉凶等实实在在的问题,罕有问姻缘的。 李忘情随手抽了一签,上面是些看不懂的文字,递给那天机道修士时,那修士额头上的抬头纹立即堆了起来。 “仙子先说说你的姻缘有什么事儿吧。” “其实不是我的姻缘。”李忘情开始嘴硬,“我有一个朋友……” 天机道修士:“你们问姻缘的客人朋友可真多。” 李忘情:“是这样的,我那位朋友一直以来奉行斩妖除魔的大义,对邪道从未手软过。有那么一天,花好月圆的,她就遇到一个呃……狍子。” 天机道修士肃然起敬:“阁下那位朋友口味有点重。” 李忘情:“狍子怎么了,都是四条腿撒欢的,谁家没做过把狐狸养成仙女的梦?” “那倒也是。” “再者,我说的那狍子,也不是在林子里撒欢吃素的那种,已经有人形了。我……不是,我那位朋友因为某种机缘不得不和狍子精结伴而行,一开始因为那狍子有点厉害,我朋友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打算进了城找到大能修士把这只狍子给降服了。” 天机道修士:“嗯然后呢?” “结伴而行的时候,朋友发现这个狍子精也不纯然是邪魔,最多算个歪道。就像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偶尔也会混说些挠人的花言巧语。” 天机道修士:“恕我直言,哪家牙牙学语的小孩也不可能是从花言巧语学起的。” 李忘情幽幽叹了口气:“我朋友在落难时,也亏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一直在身边不停聒噪,道心才未钻了牛角尖。后来相处下来,有时候也会觉得,他没有那么坏,只是还没学会怎么正经做人。” “那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迄今为止倒也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李忘情抱着胳膊回忆道,“也就抢人家的老婆孩子,没事儿就掏我的钱包……” “……” “我会想,他的本性是不是并没有那么差,是不是只要相处得多了,他也能,嗯……试着当个人?” 天机道修士听到这儿,一言难尽道:“仙子,恕我直言,怕只怕真心换假意。” “我倒也不怕许错了心意,反正我这个人好离好散,看苗头不对可以自斩情丝,从此做一个无血无泪的冷酷剑修。” 天机道修士:“……仙子看得开就好。” 说到这儿,李忘情自己倒是把自己的纠结心思说开了几分,道:“我想问问卦,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的可能,他愿意放下一切,后半辈子和我在一起混吃等死的?” “行吧我看看。” 天机道修士看在灵石的份上点了点头,等他翻开铜签上的卦象一算时,脸上却露出迷惑之色。 “怪事。” 李忘情忙问道:“怎么了?” “水火不相逮,却永世相随。” “怎么说?他不愿意吗?” “不是他愿不愿意,看卦象所示,倒像是你这个求卦人最后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又逃不了,我再仔细算算……”天机道修士还想继续查看时,忽然,他额头上的皮肤一阵诡异地蠕动。 一阵呆滞后,这天机道修士露出狂喜之色。 “我开天眼了!我看到了什么,竟然要开天眼了!我看到——” 他一喜过后又是一惊,随后脸上露出了迷惘之色,紧接着这疯癫之态迅速褪去,呆坐了回去,久久未能出声。 “你怎么了?”李忘情问道。 天机道的修士盯着眼前的虚无,眼仁不停颤动,好半晌,他双眼里缓缓渗出血来。 李忘情愕然道:“你没事吧?!” 天机道的修士张了张口,瞳孔稳定下来后,歪着头痴笑着看向李忘情。 “你是人?” 李忘情:“啊?” 修士复有露出困惑的神色:“不,你不是人,我才是人……也不对,我很快就不是了。” 他无端端丢下这句诡异的话语后,头颅垂下去入定般喃喃说了几句后,迷茫地抬起头来。 “……我怎么了?” 李忘情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刚才是否有走火入魔之兆?” “是吗?”天机道修士掐指算了算,皱起眉来,“看来是了,这卦不吉利,灵石退与你,就此别过。” 说着,他大袖一挥收摊离去。 “……” 不知道这修士为何突然如此的李忘情也在原地愣了一阵,心想可能天机道的修士都是如此,只能作罢。 李忘情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回去时,一只纸鹤寻她而来,打开来一看,是蛟相府的魏鹤容前辈的消息。 “为明日丧仪之事,蛟相今日归府,请诸位客卿速回,逾期不归者,巡查使将强行带回。” 丧仪日终于要来了。 李忘情抿了抿唇,似乎下了决断,在金叶上刻下一行字,抬手让它缓缓飞向万年槐,回到了枝头上。 所愿皆平安……只是求个平安罢了,没别的意思。 第四十六章 再入扫霞城 以诚待之,也…… 李忘情回到蛟相府时, 门口早已有府中仆从等候迎接,与其他同样回府的修士一道, 被接入蛟相府的正堂中。 在那里,魏鹤容早在里等候已久。 “你昨晚去哪儿了?” “是晚辈的疏失,赌石赌到忘了宵禁,还请前辈恕罪。” 魏鹤容闻言,当即恨铁不成钢地开始教育起来:“算了算了,昨天有人赌出了轩辕九襄的法相,一时忍不住赌几把也在常理之中, 但修炼之道,脚踏实地才是正途,你天资如此惊人, 只要修为提上来, 他日成为器宗,必能稳压皇甫锟之流, 可要珍惜自己啊。” 李忘情心里一暖, 正色道:“晚辈知错了, 往后必将心思多放在正途上。” 魏鹤容脸色稍霁,道:“其实今日召众人回府, 是因为扫霞城里有位器宗修炼出了岔子,除了日前炼制银汉水休养的人之外, 我们蛟相府之人皆要征调去城中当值。” ——明日尽量不要靠近扫霞城。 李忘情心里一沉, 听人说话间, 身后远处的正堂大门外就已经站了几个修士,隐约有不让人离开的意思。 不一会儿,堂后转来一个脸色不善的中年人,炼器师皇甫锟也紧跟在后。 皇甫锟一来便横了魏鹤容一眼, 开口就挑衅道:“魏老儿,昨日你可是害得我好苦。” 魏鹤容上前一步挡在李忘情身前,笑道:“此话怎讲?” “即便是典当都有七日后悔药吃,你当日将我那宝贝炼器鼎转卖他人,叫我皇甫家惨亏,你倒好,躲在蛟相府里享清静!”皇甫锟恶狠狠道。 此时,和皇甫锟一起来的中年人蓦然想起什么,鹰隼似的眼睛看了魏鹤容一眼,对皇甫锟开口道:“二弟,与绪儿昨日是否就是为了那炼器鼎和一个陌生碎玉境修士对赌?” “是啊,兄长对昨夜袭击绪儿的贼人有线索?” “还在勘验,不过,绪儿的乾坤囊不见了,除了青璃蛇外,他昨日赌石时拿到的阴阳金刚杵等三物也一并被夺走。” 皇甫锟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道:“说的也是,昨日那怪人言语之中像是要讨回那三样东西……不过昨夜袭击者不是个元婴期的术修吗?” “他不是没动手吗?恐怕是伪装成剑修,好威慑于你。” “竟有此事!”皇甫锟怒上眉头,转而对魏鹤容道,“你既将炼器鼎卖与那人,当知晓他的身份,此人多半就是害了我皇甫家少主的凶手,速速交代出来!” 李忘情眉心一皱,没想到皇甫锟还要刁难魏鹤容,正要设法寻个借口时,魏鹤容暗中一摆手,上前不卑不亢道:“皇甫兄眼下进阶元婴期了,倒是威风日盛,不把我们这些老友放在眼里了。你那炼器鼎我用着不顺手,自是随手卖了,难道每卖一样宝物就要追到别人家里去?没这个道理吧。” 皇甫锟还是要纠缠:“可若不是因为你起初图我那炼器鼎,我们家绪儿又怎会因缘际会重伤至此,难道你就不该负一点责任?!” 说剑 第58节 魏鹤容揣起手和其他炼器师们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道:“贵家少主遭此祸事,作为蛟相府同僚,自是悲痛难当。可今日是蛟相为了丧仪召集我等,你要拉着我辩个是非也不是不可以,尽可以去向蛟相撒娇卖痴,放咱们一日公假,免了明日扫霞城里的操劳。” “你!” “够了!”一声断喝阻止了堂内的争端,堂中上首有雷电光芒一闪,御龙京四大长老之一的鳞千古现身正堂,道,“平日你们怎么争斗都可以,待会儿在蛟相面前还拎不清轻重吗?!” 皇甫家的家主阴沉着脸行了一礼:“鳞长老,我爱子遭祸,一时失态,还请勿要惊扰蛟相。” “你也是!”鳞千古冷冷道,“你儿子是老夫嫡传弟子,以为老夫便不上心?他身上所留的有死壤藤萝,加上昨夜那歹人明显是个女子,多半是死壤圣殿的七煞之一唐呼噜所为,此女最好杀人掠宝,明日定要找她讨个说法!” 皇甫家的家主和皇甫锟彼此互看一眼,忙低头拜谢:“多谢鳞长老!” “好了。”鳞千古口气一缓,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招了招手,让人分发了一件东西给堂中众人,“扫霞城人手不足,此安樨戒明日便作为凭据用以出入各处殿阁,你们戴上试试,看是否合用。” 下面的人接过来,好奇问道:“平日里都是以玉牌通讯,怎么换了木头戒指?而且这灵材怎么没见过……” “玉牌都用了几百年了,消息通达太慢,最近倒是有个什么学舍的进贡了一种‘如意镜’,用着倒是便捷,只是量少来不及赶制,且先拿这器宗所制的木戒对付着用吧。” “原来是器宗所制,难怪看不出来是什么灵材……” 这名为“安樨戒”的木头戒指入手沉甸甸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拿来做个凭证或实时交流之用。 但李忘情看着手心里的戒指,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没敢直接往手指头上套。 见戒指都分发下去了,鳞千古道:“宫阁各处所需人手不一,元婴、结丹听我号令,其他的闲杂人等听四剑侍安排。” 说着,他便原地消失,而蛟相府也开始准备车马。 “魏前辈。”李忘情捉机道,“咱们当日炼制银汉水消耗不小,不如便留在府中休养,我还有些炼器上的疑惑想同前辈请教。” 魏鹤容也不大想和皇甫锟这个老对头多相处,闻言正要点头时,皇甫锟却走过来一把扯住他。 “你可别想溜!倘若你想趁我们忙于丧仪而落跑,又上哪里寻你去?” 你爷爷的。 李忘情心中有些着急,而魏鹤容却不以为然。 “看给你急的,魏家虽然比不上你们皇甫氏族尊贵,多少也忝列四大长老之一,我能跑哪儿去?不过耽误两日,去就去,不必多话。” “魏前辈!” “你啊。”魏鹤容背过去对李忘情低声道,“我也不爱同那老鬼共事,但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若不喜欢这些场面交际的事,就留在蛟相府里吧,我那儿还有几本炼器手札,正好叫童子带你去参习两日。” 炼器手札是一个炼器师最重要的传承,眼见魏鹤容与他们一同离去,李忘情心底那一丝置身事外的念头还是被掐灭了。 以诚待之,也应以诚相酬。 李忘情上前一步,道:“魏前辈,明日我与你同去。” …… 扫霞城。 “你们是蛟相府里几位大师的学徒?” “正是。” 接待结丹以下的是之前炼制银汉水那夜见过的蛟相座下四剑侍之一的秋剑侍,比之春剑侍,她看上去严肃一些。 “灵堂设于幽明殿,今夜有十二位天机道修士唱灵,正好需要人手护法,尔等手上的‘安樨戒’就是出入各关卡的凭证,不可丢失,随我来吧。” 秋剑侍一一检视这些学徒们手上的戒指,走到李忘情身边时,颇为诧异地开口问道:“小道友这手套……” “抱歉,恕我无力,敢问可是触犯了规矩?” “倒也不是。”秋剑侍道,“只是见它材质不凡,做工却如此仓促,有些可惜。” “剑侍见笑了,我学艺不精,费了灵材。” 秋剑侍点点头便放过了她。 待她走后,李忘情不着痕迹地拉低了袖子掩住右手。 安樨戒是戴在了她手上,但出于防范,她抓紧时间拿苏息狱海大祭司那条黑蛇所蜕下的皮做成了个手套,因还未来得及炼制,样子极丑,只能让安樨戒不直接贴在她皮肉上。 再者,丧仪上行云宗的人也在,她遮一遮手背上的金色异纹,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一查验完毕后,秋剑侍带领他们来到一处灯火昏暗的大殿前,远远望进殿中,有不少人影背对着他们围坐在一座祭坛四周,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招魂一样。 “你们就在殿阁四周护法,倘若有天机道的修士灵力不济,便负责为他们补充灵丹,还有这地上的灵石晶块,哪一块有黯淡的迹象都要及时更换,你们都是炼器师,看管这些要比一般修士顶用些。” 秋剑侍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嘱咐道: “这祭坛上是大殿下的本命剑,夜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窥探靠近,都知晓了吗?” 众人连连点头。 “明日天亮后,我会再来接你们。” 秋剑侍交代罢,召左右侍从将幽明殿的大门关上,又用灵火点亮了门口两头护法石狮子,这才离去。 整个大殿安静下来,除了十二位天机道的修士仍然如同入定一样围坐在祭坛四周,蛟相府被安排来的修士们都各自散开,分管一片区域。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李忘情身边的修士有些耐不住枯燥,向李忘情传音搭话: “哎,你是魏大师新收的学徒吧?” 从进这幽明殿起,李忘情的弦儿就一直紧绷着,她总觉得,这幽明殿的布局有一点眼熟。 但又说不出来是哪处眼熟,仿佛这里冥冥之中有一丝力量在不断消磨她的疑心。 她向那人回道:“有幸得魏大师看中,留在他身边学艺。” “哦那你肯定对着扫霞城不熟吧。”搭话的是个男修士,见李忘情理会他了,便主动靠近两步,“听说魏大师很快就要被召进扫霞城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可算走运了。” 李忘情笑了笑不予置评,又开口道:“我区区散修出身,只希望不要给魏大师添麻烦。说起来,我们一路走来俱是金碧辉煌的宫阁,怎么这御龙京大殿下的居所,却是如此阴森?” “你说这个啊。”那男修士不屑道,“灵堂能有多喜庆,本来就是停灵的所在。” “可这儿也未见大殿下的遗体啊,供奉一个本命剑又有何用?” 那男修士左右看了看,闭嘴传音道:“我听说,只是听说哈……大殿下不是在苏息狱海被陨兽杀了吗?据我在扫霞城供职的长辈说,其实就是苏息狱海的人杀的。” “唔。”李忘情故作赞同,“今日还听闻苏息狱海之人在皇甫家行凶,没想到他们在御龙京还敢如此猖狂。” “他们没多少好果子吃的了。” “那要如何证实呢?” “现在不就在做吗?名为供奉本命剑,实际上就是为大殿下招魂。”那男修士冷笑一声,道,“等到明日,招出大殿下的魂来,便在御龙京镇杀了那死壤圣殿大祭司,以正御龙京天威。” 看他面上的杀气,不像是作假的,应该是御龙京上下都有共识。 李忘情沉思了一下,在行云宗、御龙京、苏息狱海这三都之中,三位灭虚尊主并不理会红尘事,一切俗务均由副手代行。 御龙京的是蛟相、行云宗的是肃法师司闻、而苏息狱海中代行死壤母藤意志的正是李忘情见过一面的大祭司步天銮。 在李忘情的模糊认知里,相较于现在还拽着老婆饼啃的障月,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壤母藤才是世人眼中真正统治一方的邪神。 其藤萝所布之处,大地生机尽归其身,相传从古至今,百朝辽疆以南已经有数十个国度被死壤母藤侵吞灭亡,时至今日,虽然死壤母藤还无法化作人形,但从来无人敢挑衅它的威严。 如果在这里杀了这位死壤大祭司,不就等于公然和苏息狱海宣战吗? 但太上侯又似乎被蛟相囚禁,在御龙京没有灭虚尊主坐镇的情况下,这样激怒死壤母藤有什么好处? 李忘情一时间想不明白个中的利益纠缠,而就在她思量时,眼前祭坛下的阵法前,有一块灵晶闪烁了两下,光芒黯淡下来。 她刚拿出灵晶想补充进去,旁边的男修士仿佛是想要示好,上前献殷勤道:“仙子不必操劳,这等杂活我来便是。” “多谢道友。” 李忘情点点头,但就在那男修士拔出灵晶,补充进去新的时,四周的灵晶接二连三地黯淡了下来。 怎么回事? 灵晶是炼器师用一万块灵石提纯其灵气的产物,通常在启动大型阵法时才会使用,而眼前的阵法上,灵晶镶嵌何止上百。 一瞬间抽光这么多灵晶,可见祭坛上供奉之物的可怕。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快补充灵晶进去!” 其他人都后知后觉地上前,只有李忘情扫了一眼下面围坐着的天机道修士。 ……他们的眼窝里正缓缓地渗出血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一片混乱里,李忘情退至众人身后…… 第四十七章 预言 “不要惊惶。”…… 中夜时分, 幽明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来。 一股缥缈的奇香自殿内涌出,被这香味袭击的修士大多有些不适, 只有当中的一个仪容尊贵的妇人不为所动。 在她身侧,是阴沉着脸的简明言。 “再过几个时辰,丧仪便要开始了,还请二殿下不要让御龙京失了颜面。”说话的尊贵妇人,一袭金银绣袍,眉目不怒自威,“你今日该为兄长守灵。” 简明言垂眸扫了一眼手腕上的无形灵锁:“事到如今, 还说什么守灵不守灵的,蛟相不如痛快点儿,把明日的丧仪改成禅位大典如何?” 蛟相并没有回答他什么, 摆摆手让众人退后, 带着简明言缓缓步入幽明殿里。 浓浓的白雾里,仿佛有一尾尾半透明的白色小鱼浮沉飘动, 简明言作为一个切金境修士, 跟着蛟相走进去时, 竟然也有了一丝头晕目眩之感。 “光阴鮰。”他叫出这些小鱼的名称,眉头紧紧锁起来, “‘观天盘’是父亲的至宝之一,能抽走修士一段记忆, 进而形成此光阴鮰, 倘若修炼中出了心魔, 也可一并抽走,好让心性臻至圆满……此物父亲从不离身,你如何得到的?” 蛟相回道:“观天盘是大殿下的遗物之一。” 简明言说着,看向了祭坛, 道:“观天盘、水天一镜、窥冥剑,这三者皆在你手上,很难不让我联想些什么。” 蛟相淡然地拂开白雾,露出满地倒下的护阵修士:“我也很难想象二殿下和心思缜密的大殿下血脉同源。” “你!”简明言气得咬起牙来,又看了看满地的人,道,“你用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杀个区区切金境的我,用不着费这么大周章吧。” “放心吧,我不杀你,捉你回来也并不是想与谁交代,只想借你的血脉求一个真相。”蛟相抬手一抓,简明言被困住的手臂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在她手里。 她牵着简明言缓缓走上祭坛,在祭坛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口镶金嵌玉的棺材。 蛟相将简明言带到棺材一侧,其棺盖在她眉睫微动间自行挪开,露出了下面的两样东西。 一面水银似的镜子,一口满是裂纹的剑。 说剑 第59节 简明言看向棺中所供的窥冥剑。 黑白二色的长剑如同两团流水般在剑柄中纠葛在一处,又缓缓流向另一端,其上锐意黯淡,一道道细细的裂纹密布其上,看起来随时要崩解一样。 “剑修的本命剑与其性命息息相关,按理说,如果剑修陨落,其本命剑应该会在三日之内锈化成灰。”蛟相的眼仁里闪动着暗芒,“但大殿下的本命剑却没有消失,我耗费了不少功夫暂且让其神形不散,不过,也是回天乏术。” “……”简明言仿佛明白了什么,“你让我来,是为了暂且稳住它神形不溃吧。” “二殿下的智慧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蛟相露出了微笑,“你与大殿下血脉相通,手足情深,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蛟相说着,便放开了简明言,她一挥手,四周白雾里漂浮的光阴鮰受到观天盘牵引,汇聚成一片鱼群缓缓注入窥冥剑内。 “窥冥剑的剑胚在炼制时,与尊主的观天盘所用是同一种不属界内的神材,共鸣之下可暂时以灵补灵。至于补形之处,就劳烦二殿下了。” 简明言哼了一声,挽起袖子道:“我还以为多大点事。” 言罢,他露出手腕,剑气横划而过,一缕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窥冥剑上。 血液浸入窥冥剑,其上的裂痕被血丝一寸寸填满,直至整个剑面上黑白界限模糊了起来,简明言才退后一步,正打算抽手时,背后一道灵光袭来,将他按在棺沿上。 “二殿下,还没完呢。”蛟相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 只见蛟相出手,一道银白灵光如同锁链般缠在简明言身上,他的手臂几乎要被拧断一样强行挤出大量鲜血,但古怪的是,简明言并没有痛叫出声,仅仅是皱了皱眉而已。 “不对。”蛟相似乎察觉了什么,“你体内至少应有那么一丝金色的‘神降’……你不是二太子?” 说着,她手下丝毫不容情,银白灵光千丝万缕般缠紧,一瞬间,简明言的躯壳轰然崩解开,但却未见血肉,只落下一片片衣料的碎片。 空气中残留着简明言讽刺的声音:“蛟相,拿三岁时对付我的手段想抓现在的我,太天真了吧。” “……” 衣料的碎片纷纷落下,地上一只贴着符的布娃娃,想来便是简明言的替身。 简明言的气息消失,蛟相并未动怒,拿起那布娃娃一把捏碎,摇了摇头。 “罢了,时日不多,还是找步天銮索要为上……” 蛟相慢慢退下祭坛,行走间,拖在地上的衣摆碰到了地上一只歪倒的小鼎。 她垂眸轻轻一瞥,小鼎似乎是从旁边倾倒的博古架上滚落下来的,便不以为意,抬手将四周所有游动的光阴鮰收回观天盘中,再拂袖一扫,所有倒在地上的修士们都无意识地爬起来,该坐的坐,该站的站,仿佛之前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如果这位蛟相稍微启用神识一扫,就会发现小鼎里有个屏息凝神的人藏在里面。 李忘情怀里抱着的九不象也没动,整个人盘腿缩在炼器鼎里,呼吸静止,一丁点儿气息都不敢外露。 刚才事发突然,她也只能躲起来,从炼器鼎盖子的镂空缝隙里看着外面的异动。 直至幽明殿的大门合上,蛟相那令人恐惧的气息消失,地上的炼器鼎才滚了一圈自行摆正、放大,李忘情从抬起鼎盖从里面爬了出来。 “嘘。”李忘情捂着准备往外扑腾的九不象,无声落在地上。 她靠近了旁边一个闭着眼的修士,他的气息刚刚恢复,醒来似乎还需要好一阵儿。 其他修士也都一样,被蛟相恢复原状后,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于说,这幽明殿里只剩下李忘情能自由活动。 李忘情在原地踌躇半晌,对于刚才的事她看不大明白,只晓得应该是蛟相昨夜错抓了个简明言的替身,其目的是想要简明言的血脉。 “神降……”她品了品这个特殊的字眼儿,对此没有什么印象,但蛟相提到了那是“金色的”,那李忘情就不免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障月的血。 那是邪月老从死壤圣殿窃走的东西,她能隐约推测出那是类似于某种灵力之源的存在,是障月明确表露出想要的第一样东西。 很显然,能得到的金色的血越多,障月能恢复的力量就越强……虽说他现在那种匪夷所思的“不法天平”式交易已经很可怕了。 蛟相肯定所谓“神降”和简明言也有关系,那么倒推来想……障月和那位大太子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偶然的。 御龙京这两位太子血脉同源,生母不明,因为他们的缘故蛟相和太上侯这对原本的道侣曾决裂过,其内因似乎并不是简单的不忠。 障月和那位大太子的关系,就近在眼前了。 李忘情抿了抿唇,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引导她走到祭坛前拾阶而上,屏息靠近了那副棺材。 除了窥冥剑外,棺中还放着一面镜子,镜子并不是平面,而是有无形的水波呈圆形扩散开,刚才简明言替身的残偶所留下的血被窥冥剑所吸收,有那么一两滴渗入到了镜子里面。 就在李忘情看到它时,镜子里显露出了一段陌生的记忆。 “皇甫绪?”李忘情大为惊讶,但很快她发现,并不是皇甫绪找她索命,只是一个普通扫霞城修士视角下的日常争端。 镜子里以血的主人的双眼所见,皇甫绪正伙同一大群人在挑衅。 “……你是二殿下的护卫又如何,将来御龙京还不是在大殿下手里?” 紧接着就是一顿拳脚交锋,还出现了明显是别人的记忆。 有赌斗的、练剑的、调情的……什么都有。 看来简明言这替身上的血用的是他护卫们的,混杂落入这镜子里,就显露出了不同人的记忆。 “呜嘤嘤嘤!” 就在李忘情看得出神时,衣袖忽然被九不象疯狂往后扯,她猛然回神,竟然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棺材里,一丝丝黑白交错的雾气正缠着她想要往里拉扯。 “断!”李忘情瞬时反应过来,锈剑自行飞出,几个轮转来回,斩断雾气,挣脱开来。 当她撤步离开棺材边时,一阵幽幽的叹气声传来。 “谁?!” 窥冥剑所形成的雾气缓缓飘在空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坐在了棺材边上。 “不要惊惶。” 说话的雾影声音缥缈,也不管李忘情是不是想逃,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呵,意料之中。” “窥冥剑只有在感应到‘神降’时,才会招引我这段意识出来……朋友,我不知晓你是谁,既然和‘神降’有关,那便注定了你是这团解不开的因果里的一员。” “你一定听闻了我的死讯,很好奇我是怎么死的,是被陨兽所杀,还是苏息狱海的袭击,甚至是,御龙京的蛟相。” “我可以告诉你,都不是。” “在我窥见祂那一刻,我的死早已注定。” 李忘情原本想逃的脚步僵住了,她退到祭坛的一角,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团雾影。 这是御龙京的大太子,正在说他的遗言。 “一开始我只是愚蠢地想背着父亲去寻找我的生母,为此我让御龙京不断扩张势力,兼并了天机道,借由他们的力量,我可以暂时越阶追溯自己的出身。” “当我回溯至我诞生的源头时,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生母的面容,我……窥见了不该看见的存在。” 简明熄的身影与声音同时模糊了下来,李忘情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听,但视线像是被捆绑住了一样,只能留在原地倾听他的低语。 他的言语已不再遵循所谓文法,而是本能地用堆砌的辞藻去掩饰其背后压抑着的恐惧。 “请见谅,我不能直言祂的名讳,否则你也无法保持清醒。” “我只能告诉你,祂沉眠在火焰与黑暗的地底,金色的血液淌遍了焦壤,一口顶天立地的大剑钉在了祂有形的躯壳上,而三个窃贼让祂暂时陷入了长梦中。” “我父亲就是窃贼之一,他们会趁祂沉睡时,撕下祂的肉、或者痛饮祂的血……我是从未见过父亲有那般贪婪的模样。” “父亲已经活得太久了,远远超过了一个修真者该有的年岁,我想这都是得益于那金色的血的缘故。他无法一口气吞噬太多,又不想分给其他两个胃口更大的窃贼,就想到了将‘神降’用在捡来的弃婴身上,至少将来,我成为他的助力。” “可是我没有等到父亲据实已告的的日子,因为强如父亲也很难消化那源自神祇的庞大神源,一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我不得不亲自去预知中所在的地方探寻祂的秘密。” 说到这里,简明熄黑白相间的雾气慢慢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他的声音也越发单薄。 “所得到的结论就是——不要去探寻,不要问他的名讳,不要……和他做任何交易。” “否则,你终究会像我一样。” “……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我是谁了,我就像一滴墨汁,自以为能改变历史,却没想还未提笔就被彻底淹没。” “有缘人,说完这一些,我就要踏进死壤圣殿地下去见祂了。如果你看到我的遗言,保管好我的这段‘光阴鮰’,可以的话,带光阴鮰去山阳国找寻轩辕九襄的残余意识……我如果死去,证明他的方法才是正确的。” “不要轻易相信整段因果里的任何一个人……这样,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声音缓缓淡去,窥冥剑化作的灰雾中徐徐钻出一条半透明的小鱼,它呈黑白二色,在空中游荡了一圈后,钻入了李忘情的眉心里,在她灵台的某个角落蜷缩着安静下来。 刚才所有的言语,以及内中堪称恐怖的内幕让李忘情一时无法接受。 先前所有不妙的预感都在一一印证。 “……” 直至烟消雾散许久之后,幽明殿冰冷的气息随着熏香涌入肺腑,李忘情才步伐凌乱地退到下面去。 地上的阵法灵晶再度亮起,刚才昏迷的所有人一一醒来。 “阵法失控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推开殿门要找人禀告时,负责幽明殿的秋剑侍却好似意料之中一样,走进来道: “各位辛苦了,宾客已至扫霞城,还请诸位与我等前去观礼。” 第四十八章 潜入 他们苏息狱海的人,…… 李忘情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众人身后。 其实从昨夜斩了皇甫绪的本命剑以来, 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好好调息,在简明熄的“光阴鮰”进入她体内之后, 灵力更是如同沸出锅边的水一样,让她脸颊上都带着一层薄淡的胭脂色。 “小友没事吧?”负责领队的秋剑侍皱眉道,“可要去个偏阁调息调息?” 李忘情甩了甩脑袋,服下一枚醍醐丹,道:“尚可,只是幽明殿里阵法失控,被反噬得有些虚弱。” “到底是勉强了些。”秋剑侍向其他人解释道, “原本想通过炼魂阵稳住大殿下的英灵,无奈人力有限,一时未能稳住, 扫霞城之后对各位会有厚报。” 闻言, 众人脸色稍霁,御龙京的“厚报”从来不小气。 李忘情趁机道:“却不知我师长魏鹤容大师如今何在, 我是否能去寻他?” “魏大师啊……”秋剑侍下意识地瞄了某个方向一眼, 道, “魏大师跟着大长老们别有要务,小友还是别打扰他了。” 李忘情眨了眨眼, 道:“不知魏大师是跟着余下的哪位长老?先前府中与他同行的皇甫锟前辈为难于他,鳞长老又是皇甫家少主的师父, 我怕魏大师被留难。” 秋剑侍嘴角微微一僵, 此时鳞千古和泽蜃长老都在前殿待客, 用不着炼器师。 说剑 第60节 思前想后,她只能回答道:“放心吧,蒲长老是个秉公之人。” 魏鹤容去蒲幻容那里去了。 “……”李忘情心里一沉,面上神色不改, “那就好。” 为免引起秋剑侍的疑心,她没有再多问,而是随便找了个之前就有意搭讪的男修士,一边闲聊一边跟着秋剑侍来到了一处偏阁。 “诸位在此休息一阵儿,若还有别的事,自会有人前来传唤。” 她一走,李忘情便拿了个托盘和茶壶,借口去给众人讨杯灵茶,顺利出了门。 凭着刚才秋剑侍所瞥的方向,她一路托着茶盘在扫霞城里慢悠悠地行走,过路的巡卫看她端着茶盘、神情自然,都以为是寻常侍女,没有注意她。 等遇到了两个岔道口时,李忘情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方向,又吃了颗醍醐丹让脑袋冷静冷静。 就在此时,在她身后右侧的月洞门里,行来一个戴着扫霞城玉牌的华发老者,正揣着手快步向她这个方向靠近。 李忘情见机上前,屈膝一礼,道: “长老好,皇甫家主嘱咐我将皇甫锟大师落在他那里的紫金帖送过去,我四下寻找都不见其人,敢问长老可曾见过他?” 她说着,将托盘示人,上面正是一张皇甫家正品的紫金贵宾帖。 那华发老者看着她沉默了一下,目光有些古怪,继而指了指身后:“在后面那红色屋顶的殿里。” “多谢长老。”她可真聪明。 李忘情心里一轻,走了五六步,却忽然觉得可疑。 一个御龙京的长老,指认殿阁为什么用“那红色屋顶”,而不是像幽明殿这种具体的殿阁名称? 她猛然回过头,恰好此时,那华发长老袖中有什么东西一阵挣扎蠕动,回过头来时,正巧和李忘情怀疑的视线对上。 “……” 四目相对,李忘情瞬间明白了。 对方也是个潜入扫霞城的二五仔。 如此心意相通之下,那华发老者的修为显然高上一筹,在他动手之前,李忘情就高举双手。 “你打我我就叫了,我嗓门还挺大的。” 华发老者身形幻影般闪现至她身前,狠毒地抓向她的脖颈:“你没有叫的机会。” 李忘情:“你确定?” 华发老者的手登时停住了,视线落在她手上已经点燃的爆炎符上。 “我还贴了两个在灵宠尾巴上,你动手我们就一起上路。”李忘情指了指身后,雪白的九不象已经灵巧地跳到了高高的殿阁屋檐上,正对着他们呲牙。 “算你狠。”华发老者看了看左右,一把将李忘情拽进了旁边的假山后面,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心思挺缜密啊,你是早就察觉了灵石里混进了母藤圣种,那天晚上才在西城那宅子里布下爆炎符的吧。” “哦?”李忘情见这老者鼓着腮帮子一副小女儿之态,已经大概猜出了这人是谁,贴在假山上装糊涂,“什么种?你究竟是谁。” 华发老者“啧”了一声,一抹脸,面上露出真容,正是那日的虎头帽少女,苏息狱海七煞之一的唐呼噜。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忘情一阵,眼里的怒意逐渐淡了下来。 “皇甫绪的本命剑是你砍的?” “我不明白前辈在说什么。”李忘情继续装傻,“我一个开刃境斩切金,前辈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二度在李忘情手上吃了个暗亏,唐呼噜气的牙痒痒,而就在此时,她袖子里刚才便挣扎不已的东西蠕动了一下,竟露出个人头出来。 妈耶。 李忘情惊地后退了一步。 袖子里钻出个人头这画面未免太过下饭,但仔细一看,那人头又有点眼熟。 “二太子?!” 唐呼噜是元婴期,虽说是要高出切金境的简明言一个大境界,但简明言又不是单打独斗,不大可能短短一日就被苏息狱海所擒。 简明言示意对方放自己下来,唐呼噜哼了一声,将外衣脱下来,然后……这件薄薄的外衣里竟然接二连三地钻出好几个人。 后面应该还有人藏在里面,但这假山后面狭窄,简明言便先把衣服收了起来。 “旺旺仙子,你别躲,这事儿我可以解释。”简明言先是正了正衣冠,然后转念一想,道,“不对,你先给我解释,你怎么会在扫霞城里面?” 李忘情抱着树张嘴迟钝地“啊”了两声,只能继续圆之前的谎:“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只能回行云宗……然后就和同宗弟子一起进来了。” “原来如此。”简明言也不多问,袖子里滑出一把折扇,打开来扫了一眼,上面依稀是扫霞城的地图,随后对着身后几人一阵指挥。 “你去幽明殿跟着窥冥剑。”“你去龙首顶,大阵一变立即用如意镜通报,就是昨晚给你的那新玩意儿。”“你混入万象殿去找泽蜃长老。” 一一交代罢,简明言看见李忘情的视线在他和唐呼噜之间来回扫动,解释道:“长话短说,我与此人暂时联手,借她身份进扫霞城。” 唐呼噜撇撇嘴:“我是听大祭司的命令行事,我可不是随便供人驱使的。” 简明言:“算我雇你,私底下报酬再加一倍。” 唐呼噜眼睛一亮:“好呀好呀。顺带一说,我们死壤修士上下一心,对外加倍,对内半价,下回有仇人请先考虑找我。” 他们苏息狱海的人,做生意,不寒碜。 李忘情微微一怔,但马上又想通了……简明言之前对苏息狱海的厌恶,是因为他兄长在苏息狱海陨落。 眼下事情到了这一步,局势已指向大太子简明熄是死于蛟相要谋反,加上他以为障月现在就是他兄长,前面的恩怨自然也就消散了。 恐怕蛟相本人也很难想得到,简明言会借苏息狱海之人的路子回到扫霞城。 李忘情踌躇了片刻,目光落在简明言手上的衣衫上:“那个,障……大太子他也在这里吗?” “他不在。”简明言道,“总之,此地危险,我派个人送你去万象殿去肃法师身边。” 一听肃法师已到扫霞城,李忘情哪敢现在现身,正要借口离开时,唐呼噜却突然动手一把扯住了她,袖子里的藤蔓如同蛇一样钻入她袖子里缠住她的小臂。 “二太子,贵宗的蛟相岂是吃素的?咱们的筹谋可没说过能随意泄露给外人。” 简明言:“再加两倍。” 唐呼噜沉默了一下,拍了拍李忘情的肩:“靓妞儿,现在起你我恩怨两清,我还能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化神期以下随便揍。” 好家伙钱能通神是吧。 李忘情苦笑了一下,道:“事既至此,我已无法置身事外,敢问二太子此行可是为了集结御龙京四大长老?” “正是。” “眼下要去找的是哪一位长老?” “是蒲幻容长老,他正是当时与我兄长一道前往苏息狱海之人,回来之后就被蛟相看押起来,眼下正要去解救他。”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昨日才见过蒲家的修士,据我所知,蒲幻容长老他……恐怕已经不能作为助力了。” 她将蒲宁宁透露出的情形如此这般地同简明言说明了一番,简明言一时无法接受。 “此事当真?” 唐呼噜插嘴道:“是蒲家那小妞告诉你的吧,哎说到这个,她怎么同意帮你无端端把皇甫绪的锅栽在我脑袋上?” 简明言也疑问:“你几时和皇甫绪又有了恩怨?” “言而简之,就是皇甫绪为了求娶我师姐羽挽情要和蒲宁宁退婚,被我撞见他想把未婚妻踹进蛇窖,就打了起来,他还想把我关在他的别苑里行不轨之事,就……”话未说完,李忘情掩面不语。 唐呼噜:“哇这不得呸一口。” 简明言:“呸。” 呸完之后,三人立场莫名亲近了许多,加上有蒲宁宁这么一出佐证,李忘情的话更加可信了起来。 “蒲长老是化神期大修士。我只知他保护大哥不力被蛟相关押起来了,原来还有此内情……可活人怎么可能变成陨兽?”简明言第一反应便是否认,可他脑海里此时却浮现出了花云郡的那头陨兽。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 “是与不是,去关押蒲长老的殿中一看便知。”李忘情道。 …… 万象殿。 这座御龙京最大的殿宇中门大开,四方仙客乘云踏雾,在一面面白幡下迤逦踏入。 对于惯看了生死的修士而言,如这等昭告天下举办丧仪的本就极少,因为修士陨落,就表示宗门实力削弱,此时叫宾客前来,反倒容易让人起了分他一杯羹的念头。 不过,那是对寻常宗门而言,对御龙京而言,不过就是换一个继承人而已,哪怕两个太子都陨落了,大不了再花上百年力气,再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 “鳞兄,四方宾客都来了,也起来迎一迎吧。”说话的是御龙京四大长老之一的泽蜃长老,这位公认的老好人迎来送往地忙活了好一会儿,见同僚黑着脸坐在一侧,退回来道,“如此垮着脸,倒让别人看轻了我御龙京。” “你徒弟又没被断了本命剑,当然一副置身事外样子。”鳞千古没好气地冷嗤了一声,“老夫今日就坐在这里等苏息狱海的人来给个交代!非要让那唐呼噜赔我爱徒半条命不可!” “那你可又得等了。”泽蜃长老捋了捋须,道,“死壤圣殿恐怕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且先去同我一道接待行云宗的道友吧,听闻你在花云郡与肃法师有所误会,正好借此机会杯酒两清。” 听到肃法师的名号,鳞千古脸色又是一沉,拂袖离去。 巧合的是,就在他离开的时候,门口的侍从正好开口报门—— “行云宗,到。” 第四十九章 炼化 好家伙,年纪轻轻,…… “羽师姐, 你听说了吗?”进入万象殿时候,成于思兴冲冲地找上羽挽情, “我听那边人说,昨天晚上皇甫绪被人袭击,本命直接被斩,恐怕以后只能做术修了。” 术修,除非在同阶之内实力高于羽挽情,否则绝不会被纳入行云宗未来宗主道侣的考量之内。 羽挽情谈不上高兴与否,只淡淡回道:“他与我无冤无仇, 有什么值得开怀的。” 成于思道:“那倒是,我也是才知道这厮之前与别人有婚约,还瞒着我们巴巴贴上来, 可真不要脸, 呸。” 羽挽情皱了一下眉头:“竟是个负情之辈,当真是恶有恶报。” “呃……”成于思被她脸上的杀气吓了一跳, “师姐对道侣还是那么苛刻哈。” 羽挽情回道:“剑修要么潜心修炼, 要么从一而终, 舍此之外,皆不可取。” 成于思和其他弟子都“喔”地表示受教, 这声音引起了走在最前方的肃法师司闻的注意,回过头来横了他们一眼。 “别人丧仪上如此嬉皮笑脸, 像什么话!” 弟子们顿时神色一整, 齐齐告罪。 说剑 第61节 “他们年纪尚轻, 又是切金境这样的锐气年华,倒也不必太过拘束。” 在花云郡时,鳞千古与司闻起了冲突,今日御龙京负责接待行云宗使团的又是另一位“四大长老”迎上来连连拱手, “司闻道友还是这般严苛。” “还欠些修行。”司闻说着,被那位长老引入坐席后,看向这处广场四周,开口问道,“泽蜃长老,今日怎未见蒲幻容道友?” 泽蜃长老捋了捋胡须,顿了顿,笑道:“今日事务纷杂,蒲兄应在尊主那边听用。” 提到御龙京尊主,一向严肃的司闻也不得不正色道:“算算已有十数年未见太上侯了,前次还听闻宗主说他老人家正在闭关,没想到今次现身,却是因爱子噩耗,实在令人同感痛心。” 泽蜃长老脸上露出复杂之色,叹着气摇了摇头:“老夫素知司闻道友是个实心人,不似这些个宗门,听了些风言风语,便齐聚于此想试探我御龙京的底细。” 他意指之处,都是些御龙京下辖的一流大宗门,一个个状似熟稔地同扫霞城修士交谈,言语间却频频瞄向扫霞城最高峰的龙首顶、太上侯所在之处。 “我还未至藏拙境时,便时常听闻灭虚尊主寿数有尽,实在是可笑至极。”司闻摇了摇头,道,“但凡见过尊主真正实力者,是断然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这也是洪炉界一大怪现象。 芸芸第一、二步修士最喜欢质疑灭虚尊主何时寿尽、是否真有传说中那般强横。 而强如藏拙、化神的第三步修士,对于灭虚尊主反而敬畏有加。 泽蜃点点头,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昨夜蛟相的皇甫氏族少主遭人袭击,鳞兄正气急败坏地咬寻苏息狱海之人的麻烦,到时有所冲突,御龙京作为东主不便同时有两个化神期出手,还望司闻道友看顾着些。” “鳞老儿的实力倘若有死壤圣殿大祭司的一半儿,根本不需要行云宗调停。”司闻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见泽蜃拱手相求,也只得点头,“我会看时机出手。” 说罢,他回头看向羽挽情:“离丧仪开始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在扫霞城中若有旧友,可以先去见一见。” 言下之意,便是羽挽情和皇甫绪这次遭灾多少有些因果关系,叫她去别处避一避。 恰好羽挽情此时也正被大小宗门的英才们如狼似虎地盯着,甚觉不适,便起身离席。 …… “这就是伏魔殿吧?” 几人来到一处大殿前,门口好似没有几个人把手,但上午的晨光却在中间的步道上照出了许多人影。 唐呼噜再度一抹脸,化作了泽蜃长老的模样,而李忘情跟在她身后,还是端着茶水,看上去行动自然了许多。 “我们这儿若失败了,二太子就只能寄望于龙首顶上太上侯尊主是否能顺利脱身,四大长老至少要有三个才能抗衡蛟相,实在不行,别指望死壤圣殿出手。” 简明言翻了她一眼:“办你的事去,保护好李道友。” 唐呼噜:“保护得不好你不会扣我灵石吧?” “你刚才这句话我要扣你一万。” 唐呼噜连忙在嘴巴上比了个叉,拉着李忘情就往那伏魔殿里走。 到了跟前时,伏魔殿里的护卫察觉到了来者,一见容貌,躬身行李道: “长老不是在前面待客,怎会来此?” “承蛟相之令,准备带蒲长老去万象殿候场。”唐呼噜捋了一把胡须,她身上的玉牌是简明言给的,以她元婴期的修为,勉强能充一充化神期的气势,“请放行。” 伏魔殿护卫道:“敢问可有伏魔殿法旨?” “在此。” 唐呼噜将一卷法旨递过去,伏魔殿护卫展开来之后,门前的阵光缓缓打开。 “等一等。”那护卫皱眉道,“这不是蛟相的法旨。” “当然,是尊主的法旨。”唐呼噜面不改色道,“怎么,从几时起,尊主的法旨反倒不如蛟相的管用了?” 那护卫连称不敢,让至一侧,道:“昨夜蛟相命人带了不少炼器师到此相助蒲长老疗养,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殿中。” “她只是来奉茶的而已,待会儿让她在殿外相候便是。” 李忘情全程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地紧跟在后面,一踏进伏魔殿时,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就涌入鼻腔。 凭她炼器师的感应,很明显判断出来……应该是很多炼器师同时催动真火在炼制什么东西。 或者说,炼化。 “你留在门口,随时支应一声。” 李忘情就在门口看着唐呼噜进入殿中,顺着她进入的方向,很快便看到了满地盘坐着的炼器师。 和昨夜幽明殿的状况差不多,十几个结丹期以上的炼器师围坐在一个被锁链捆缚住四肢的老者周围,每个人都并拢双指,不断散发出各色真火,试图炼化这位老者。 与其说是炼化他的皮肉,倒不如说是以真火注入他体内,正在尝试焚毁什么东西。 很快,李忘情就看到了人群角落里的魏鹤容。 魏鹤容此刻满面冷汗,他的修为在这一干炼器师里不算高,此时连续输出真火,灵力已至油尽灯枯。 但他身后的人似乎并不放过他,见他身形摇摇欲坠,直接上来强行喂了他一颗丹药。 这丹药一入口,魏鹤容手上的火势更盛三分,但他本人脸色却更加苍白。 “蛟相命老夫主持此地助蒲长老驱散心魔,……如此作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且忍一忍吧。” 说话的是皇甫家的家主,在他身侧,同为炼器师的皇甫锟却好端端地站着,并没有加入其中,直到看到唐呼噜进来,一挑眉,和皇甫锟对视了一眼,拱手行礼。 “泽长老安好,您不是在万象殿待客吗,怎么忽然到这后殿来了。” 唐呼噜一噎,这场面她正要开口,李忘情传音过来。 【他在试探你,按我说的回答。】 唐呼噜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讽刺的笑:“你这么对魏长老的族人,不怕她寻你的麻烦?” 原本脸上带着怀疑的皇甫家主果然打消了疑虑,连忙解释道:“泽长老言重了,蒲长老眼下如此情形,蛟相那边又不能不交差,不是吗……我若是炼器师,自然也责无旁贷。” 唐呼噜看向着伏魔殿正中央,凭她的神识,轻易探到这位“蒲长老”此刻体内有一块奇特的陨石,正卡在他的五脏之间,这奇特陨石与市面上那些灰扑扑的同类不一样,纹路奇特,如同一块乌木,内中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隔得太远,又有真火不断煅烧,唐呼噜只觉得极其熟悉,一时无法判断。 她回过头来,接着李忘情递的话讽刺道:“你这弟弟不也是炼器师,听说最近才进阶的元婴期,依我看,已算摸着器宗的门槛了。” “舍弟两日前因那轩辕九襄帝冕出世,为保其他人被反震致伤,恐怕无法动用真火。”皇甫家主振振有词,“我也不想空耗御龙京的人才,可炼器师不够用,也是无法。” 唐呼噜接着套话:“依我看也不过是区区一小块邪物,这么多炼器师怎就炼不下去半分?莫不是只顾着保全真火,怕伤了根本,才没有全力出手?” “泽长老说哪里话。”皇甫家家主道,“长老有所不知,大殿下陨落时,只有蒲长老相随,若想知道真正的死因,就只有让蒲长老苏醒过来。而他眼下的神识被体内邪物所封,只有炼化了这邪物,他才能醒来,事关我御龙京颜面,众人岂能不全力出手。” 说几次,他佯叹道:“可惜三位器宗上阵,真火还是不够炼化此邪物,实在无法才征调了蛟相府的炼器师……没想到还是不足。” 这时候,唐呼噜听见李忘情传了一句话进来,脸上露出了古怪之色。 【你确定?不怕被抽干?】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唐呼噜道:“我这不是给你们送炼器师来了吗,来,进来。” 皇甫家家主抬眼一看,见只是个开刃境的炼器师,一脸怀疑道:“泽长老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黄毛丫头能顶什么用?” 而他身侧的皇甫锟见了李忘情,不屑道:“这不是魏鹤容的学徒吗,倒真是重情重义。” 李忘情上来之后,拱手一礼,也不二话,手心蓦然绽出一团精纯得与结丹期炼器师不相上下的真火,道:“还请前辈让我代替魏大师。” 好家伙,年纪轻轻,能有这般精纯的真火。 原本轻视的皇甫锟面色凝重起来,但他前几日违约已生心魔,这会儿一见有个这么优秀的炼器师苗子,心里竟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嫉妒。 “兄长,年轻气盛,让她试试又何妨。”皇甫锟道,“也算全了她一份善心。” 自己人发话,皇甫家家主自然也无意见,让人把半失去意识的魏鹤容架起来扶往一侧调息,而李忘情代替其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李忘情一坐定,就发现地上的阵法一股汹涌灵力注入体内,如同在盛满水的大锅下面堆满了点燃的干柴,体内的真火瞬息被点了起来。 “此阵名为‘真焰荡魔阵’,体内灵力若不足的话,少时便会被抽干。”皇甫锟冷笑了一声,“现在你可来不及反悔了。” 确实。 在身后人看不到的地方,李忘情嘴角微微上扬了那么一分。 托皇甫绪的福,她体内的早就满溢出来的灵力终于有机会炼化了。 第五十章 伏魔殿 我的宝贝炼器鼎!原…… 修士之修炼, 与吸纳灵力密切相关,但只有炼化过的灵力才能为自己所用, 吸纳入体内的灵力一旦不及时炼化,就有撑破经脉的风险。 炼器师的真火,其本质上就是淬炼至极致的灵力流,无论是炼器、御敌都是极为得用的杀手锏。 幽明殿里的灵晶阵李忘情也动过心思,但时机并不稳妥,而当下却刚刚好。 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只要唐呼噜不暴露, 她便可继续以蛟相府炼器师的身份留在这里。 “我在这里可待不了多久。”唐呼噜私底下传音道,“这姓蒲的老头儿意识被封,怕是不行了, 二太子少个助力, 恐怕是要输……不晓得到时候能不能活着给我结账。” “……给我半个时辰,我想我可以试试。” “你试什么?” “解开这位蒲长老的意识封锁。” 李忘情闭上眼, 她原本靠斩切金得来的灵力十分狂躁, 遇上这阵中灵力, 两相中和,让她能肆意淬炼自身根本, 尝试了一下之后,便放肆抽取起来。 而在外面, 皇甫锟看着李忘情的脸色一阵发白, 嘴唇微微颤抖, 便断定她此刻已经吃到了苦头,正要闲不住嘴嘲讽一番时,却忽然发觉阵盘上的灵晶中,灵力流失的速度极快。 “怎么回事?” 由于炼器师们都盘坐在一起, 整个阵法里的灵晶同时衰竭,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异动何来。 皇甫家主道:“二弟,你是炼器师,是否是真火炼化蒲长老体内的邪物行之有成?” 皇甫锟一时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闻言也只得点头:“看样子是如此。” “那更好。”皇甫家主又命人取来灵晶,“你去换上新的灵晶,莫让灵气中断。” 源源不断的补充之下,李忘情体内的修为暗暗攀升,她表面上八风不动,修为却已经逐渐稳固在了开刃境巅峰,只差那么一线便能抵达切金境,而其他多余的灵力也没有浪费,当即炼化为真火。 离谱。 就这么一个月里提升的修为,抵得上她以前十年蹉跎。 但李忘情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转而放在正事上。 她将神识附在一缕真火上,如同控制着一尾群游的鱼混入鱼群,再顺着阵法注入到这位化神期的蒲长老体内。 真火一进入蒲幻容体内,李忘情瞬间就是一阵耳鸣。 说剑 第62节 化神期的修士,即便处于沉眠,其体内的力量层次与寻常修士相较,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麦秆撞坚盾、鸡卵磕山岳,一阵耳鸣过后,李忘情感到自己耳中可能是出血了,再一看其他炼器师……难怪没有人敢附神识进来,看来是都吃过苦头。 李忘情一咬牙,再次凝起神识,随着第二道真火进入蒲幻容经脉里。 这一回她倍加小心,老老实实地顺着经脉而下,直至对方的胸腔。 然后,她看见了那东西的真容。 “这竟是……” 被重重真火纠缠包裹、加上化神期的威压,刚才无法分辨,但李忘情凭她炼器师的认知,很快从那块粘连在蒲幻容心腔里的邪物上发现了一条条细微的……木纹。 “如犬牙般的水波纹……竟是死壤母藤,而且这一块质地之致密、邪气之浓稠,恐怕是一小节死壤母藤之主藤。” 难怪这么多炼器师,加上扫霞城器宗的真火联起手来也难以炼化。 这可是洪炉界第二硬的东西。 “……不止如此,内中似乎还包裹着什么。” 李忘情并不急着煅烧这节死藤,而是不断用神识反复观察,直到她的真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死藤时,仅仅是一瞬间,那节死壤母藤就陡然散出大量漆黑的邪气。 “怎会如此?!” 所有人同时用神识刺探过去,发现蒲长老的胸腔产生了邪异的反应,他的五脏六腑蓦然生出一排排獠牙,而他本人也张开了眼睛,露出了白色的、布满血丝的肿胀眼仁。 “归附吾!臣服吾!奉上汝等血肉,成为我的千枝万叶!!” 化神期的的威压势要吞并一切时,伏魔殿里不知何处钟声一响,随即一道道青碧色的阵环随着锁链重重压下,将蒲幻容封镇在内。 一片慌乱中,皇甫家主和皇甫锟这对修为只有元婴期的兄弟已经退到了殿门口,高声求助道:“泽蜃长老!此地你修为最高,快制住蒲长老啊!” “……” 东倒西歪的炼器师里,李忘情余光向身侧瞥去,只见唐呼噜脸上的伪装难掩恐惧。 这样的恐惧,李忘情从另一个人脸上也看到过。 邪月老。 “是母藤……”唐呼噜不由自主地抓住心口处的衣襟,高位的死壤主藤将她体内寄生的分藤彻底压制,作为死壤修士,她甚至膝盖一软想要跪下去。 “泽蜃长老?你为何不出手!”那皇甫家主见蒲幻容一时半会挣脱不出来,怀疑之下质问道,“他与你同为化神期修士,且泽长老修为更高一分,你为何如此惧怕?!” 坏了。 李忘情看到皇甫家主已经露出怀疑之色,心头一沉,起身穿过人群,径直向蒲幻容走去。 “你去那里做什么!”皇甫锟察觉到了李忘情的举动,思量之下忽然大叫道,“兄长!此二人形迹可疑,速速出手拿下!” 皇甫氏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家主杀向唐呼噜,而皇甫锟提掌便向李忘情打去。 电光火石间,皇甫锟这头先至,一掌拍下,眼前忽来一阵白雾,只听得轰然一声响,他竟被反震回来。 定睛一看,叫他气得不轻。 “嘤嘤!嘤!” 李忘情身前,一只小小的炼器鼎悬浮在空中,鼎上一头雪白异兽站在鼎盖上,正朝他呲牙发出威胁之声。 “我的宝贝炼器鼎!原来是你这小贼窃走了!”连日来的郁愤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出来,皇甫锟双目顿时赤红,“我杀了你!” “可惜,慢了一步。” 李忘情声线清冷地落下一句,侧过身去,而在她身后,正要发狂的蒲幻容大吼一声,口中连同内脏的血块一起,生生咳出来一节真火所包裹着的死壤母藤之主藤。 ——我赋予你克制它的权柄。 离开障月后,这份权柄似乎削弱了不少,否则刚才真火全力灌注之下,这节死壤母藤该是直接被烧毁才是。 李忘情顺带拿出阴阳金刚杵,直接撬掉蒲幻容脚下一条锁链,而皇甫锟正要二度杀来时,正逢一副疯癫之状的蒲幻容一把扯开身上的锁链。 “杀!” 伏魔殿里唯一真正的化神期修士,单就这么原地一拍地面,四面八方爆冲的灵气就将连同皇甫兄弟在内的修士全都掀飞在了墙上。 李忘情仗着炼器鼎一挡,恰巧被拍在窗户上,当即忍着发蒙的意识,飞出千羽弦,一把卷起地上的死壤母藤残块,直接御剑冲出窗外。 一边飞,她还一边大声示警:“蒲长老走火入魔了!快叫人来救救啊!” 此时伏魔殿里刚生出乱子,不少炼器师也正在往外奔逃,李忘情这么一冲出来,门口的护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里面皇甫锟暴怒地大吼道: “刚才那青衣女贼偷了我皇甫家的重宝,还有蒲长老的东西,快去追!!” 然而就在此时,当李忘情将那块死壤母藤拿远了之后,原本被镇在原地不敢动的唐呼噜恢复了过来。 她一把撕下身上伪装,虎头帽一正,先谨慎地瞄了一眼蒲幻容,确认他并无意识之后,道:“这化神期的老家伙还带着母藤邪气,在他没发泄完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 “死壤七煞的唐呼噜!”见得唐呼噜真容,皇甫家主瞬间也失去了理智,一把将皇甫锟推出伏魔殿外后,用玉牌锁死了伏魔殿,“今日便是大祭司亲自来求,老夫也要将你抽筋剥髓,好安慰我儿……” “安慰你儿子的在天之灵吗?”吵架一道,苏息狱海之人从不认输,唐呼噜咧嘴一笑,“只怕你这老东西消受不起。” …… 李忘情一脱身,当即以最快速度趁乱逃离伏魔殿,途中遇到两三道扫霞城内部禁制,好在她本来就有通行玉牌,转眼间便逃至一处僻静之地。 才一落定,李忘情额头便渗出冷汗,连服了两颗醍醐丹才定下神来。 晚走一步,她就得被化神期修士震伤了。 至于手里这块死壤母藤的主藤…… 李忘情张开五指一看,顿时愣了一下。 她拿在手里的这一节死壤母藤残块,竟和她手指上的“安樨戒”粘连在了一起。 仔细一看,那上面一丝丝的木纹宛如细长的蠕虫一样彼此纠缠相融,甚至有试图包裹吃掉李忘情手指的趋势。 “这……”李忘情毫不犹豫,真火、剑气轮番落下,甚至连九不象也跳出来帮忙撕咬扑扯,好一阵功夫,才连着她手上的黑蛇蛇皮手套一齐脱了下来。 饶是如此,她的手指还是差点被弄断了骨头。 李忘情越想越觉后怕:“这安樨戒的灵材,竟是死壤母藤……” 蛟相究竟要做什么,竟然把死壤母藤的主藤作为戒指分给这么多人, 李忘情躲在树后将目光投向远处,此时过往的扫霞城修士都在往伏魔殿飞去,他们的手指头上,也大多戴着那“安樨戒”。 李忘情再去观察她那节死藤,随着她真火煅烧,这节死藤里如同烧焦肉块一样散发出一股股黑气,而在黑气当中,有一抹淡金色的微光。 “这是……”就在李忘情觉得眼熟时,这缕金光猝不及防地从其中飞出,径直钻入了她指尖,然后融入了她体内的道侣血契之内。 熟悉的眩晕感传来,李忘情算是认出来了。 蒲幻容的体内,寄存着一滴……障月的血。 难怪他会变成陨兽,难怪蒲宁宁和皇甫绪争执时说过,她家长辈“已有好几日没有发作”了。 那与她与障月来御龙京的日子恰好吻合上。 就在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站住自身立场时,或许是因为那滴“神血”的缘故,李忘情感到自己的道侣契约蓦然生出了一丝感应。 障月就在很近的地方。 可当她四下环顾时,上方却骤然一道乌云落下,所处的这处花圃里,四杆阵旗“嗖嗖”插在四方,封锁了此地。 “小贼!还敢逃!” 李忘情抬头一看,瞳孔深处骤然弥漫出杀机。 只见皇甫锟一身狼狈,手里正提着昏迷不醒的魏鹤容,落下来,直接将其摔在身前。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想到魏鹤容竟与苏息狱海的死壤七煞有关,老夫作为扫霞城供奉的器宗候选,今日就要替御龙京清理门户!” 第51章 切金 你刚才竟然是在突破境…… “魏前辈与苏息狱海之人无关。” “那老夫怎么知道, 你是他学徒,勾结唐呼噜潜入伏魔殿引得蒲长老走火入魔, 众目睽睽之下,还敢狡辩?你若有悔意,便在此留影镜前招认魏鹤容是如何密谋篡逆的,老夫看你年轻,从轻发落。” 李忘情扫了一眼四周。 皇甫锟急着封住花圃,显然是没打算留她和魏鹤容的活口。 她嗤笑一声:“前辈倘若真的想伸张正义,何不叫扫霞城修士来相助?莫不是怕惊动那位魏长老, 好坏了你趁机栽赃陷害、排除异己的意图吧。” “倒是个奸猾女子。”皇甫锟虽说作为炼器师并不擅长斗法,但作为元婴期修士,还是稳压了李忘情两个境界, 他并没有在意, 只觉得对方是在挣扎。 “同你交涉是老夫不愿欺凌晚辈,倒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此阵法是云影阵, 到你死都不会有人察觉, 速速把老夫的炼器鼎与仙兽还来, 留你全尸!” 说话间,皇甫锟便已动手, 两团真火“蓬”一声从掌心燃起,直接向李忘情投去。 ……这老头斗法的手段好粗糙。 李忘情一凝眉, 为避免波及魏鹤容, 身影掠出一道残影朝远处逃去, 而那元婴期真火连续追炸在她身后,所过之处尘烟飞扬。 直至这般单方面的追逐绕场了一周,李忘情横跨了两个境界的炎力还是灼得满身狼狈,反手就是一道剑气向皇甫锟回赠而去。 但落在皇甫锟身外, 却只是擦破了他周围的护体罡气。 或许是李忘情狼狈的身影取悦了他,皇甫锟冷笑道: “躲?老夫就站在这里随你打,但你只要被打中一下,老夫必让你挫骨扬灰!” 他纵然养尊处优不擅斗法,但身家雄厚,出手便是一面铃鼓,这铃鼓一晃之下,无形音波笼罩住李忘情所在的区域,一时间,周围青石地板、假山纷纷碎裂向李忘情包抄压来。 轰然一声惊爆,烟尘弥漫处,却是一道虚无的翠竹将周围土石全数挡在外面。 “哦,五色玉竹做成的法宝!”皇甫锟又惊又喜,“此五色玉竹早已绝迹于海桑国,没想到今日竟能落在老夫手里,却是不亏!” 果然,比起先前毫无防备的皇甫绪,他二叔要难对付得多。 只见皇甫绪一拍乾坤囊,数只闪着寒光的毒蜂飞出来,速度奇快,瞬间扑向五色玉竹镯形成的屏障,如同镰刀割麦穗一样,转眼间屏障便被削去了一小半。 “你那五色玉竹镯属木,没想到会被我的‘锐矛蜂’所克制吧,我七日前才花了十万灵石收到此蜂,算你倒霉。” 七日前,那不就是她还被障月坑掉运气的那三天?现在都还有遗毒吗! 李忘情立时扑扑冒出邪火来,夹带着对死狍子的怨愤,开口道:“九不象,你价值十万的零嘴儿来了!” “嗷呜!” 说剑 第63节 一道白影快逾闪电从李忘情袖中飞出,一口叼住一只来不及逃走的锐矛蜂,拿前爪扒拉掉它的尾刺,咔嚓一口嚼碎在嘴里。 心心念念的九不象突然出现,还一口一个他的灵虫,皇甫锟顿时幻听到了自己的灵石“减一万、再减一万……” 双重伤害下,皇甫锟绷不住了,他红着眼大声道:“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跟着女人就跑了,她区区一个小剑修,究竟哪点好!” 九不象:“……” 九不象:“咔嚓咔嚓。” 脆响声里,李忘情此刻已经趁机完成了布防。 五色玉竹镯再度开启护在周身,竹叶纷飞间,皇甫锟再度用铃鼓与真火打来,连续上百道攻击下去,都再难撼动它的防御。 他脸色阴鸷下来,紧接着再度冷笑:“五色玉竹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想躲在法宝后面求饶,就太过看轻元婴期的手段了。” 皇甫锟再度展示出了他的身家,从乾坤囊里拿出一朵流淌着粘液的怪异花朵,往地上一插。 “此花名为腐水兰,是苏息狱海罕有的能与死壤母藤共生的异种,只要接触土壤,就会逐渐释放出毒氛腐蚀你体内灵力,老夫就坐在这里,和你比灵力底蕴!” 腐水兰一落地,花朵下面就伸出千百条触须,插入土壤里,如同活蛆一样吞咽地上的生机,四周原本还有一些灵草,在腐水兰的侵蚀下,迅速灰败下去,而很快,就一蓬粉紫色的雾气不断从花朵上喷出来。 一股恶心的香味弥漫开,皇甫锟已不打算再在攻击李忘情上消耗灵力,他盘腿一坐,直接倒出满地灵石,抓了一把在手心补充起来。 “你们剑修灵力精纯,但论起吸收丹药、灵石中灵力的速度,还是我们术修更胜一筹,不止如此,老夫还有丹药傍身,熬到你支持不住物五色玉竹后,老夫便要活剐了你!” 场面一下子僵持下来,李忘情担忧地看了一眼阵法边缘人事不省的魏鹤容,千羽弦飞过去一卷,将其暂时关进炼器鼎里,顺便往里面倒了不少灵石,使炼器鼎内处于灵气充沛的状态。 “你这小贼竟也有些孝义,”皇甫锟嗤笑道,“不过这样一来,你又有多少灵石足够撑下去呢。”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前辈,我们不妨打个赌吧。” “什么?” “眼下你奈何不得我,我也杀不了你,就赌上一刻钟,一刻钟后,我若油尽灯枯,便自愿招出魏家与苏息狱海勾结之事。” “好!”皇甫锟所来要的正是这个,杀一个魏鹤容容易,他背后的四大长老恐怕不会放过他们,尤其是这位魏华薰长老,是四大长老中唯一的剑修,修为在藏拙境中期。 御龙京强就强在蛟相,在三都中的副手里,只有蛟相修为至藏拙境大圆满,与她相对的行云宗肃法师,修为在藏拙境后期,故而御龙京才敢这般强势。 一旦蛟相问鼎灭虚境界,在以强为尊的洪炉界,这位魏华薰长老继承相位是既定的事。 皇甫家就是要确保,除了太上侯和太子外,他们永远是御龙京的头把交椅。 “口说无凭,先立个心魔誓吧。” 李忘情也不含糊,抬手指天誓日地说道:“若有违前言,叫我修为尽废,日夜受天魔扰心。” 言罢,李忘情有样学样,也倒出满地灵石,细一数竟有十数万之多,盘膝坐在灵石堆里就开始疯狂汲取灵力。 “……这小丫头身家倒是挺多。”皇甫锟也算身家丰厚了,见此情形也是眉头一跳,“如此浪费,倒不如想法子出手夺下。” 只是他细数自己的法宝,作为攻击之用的刚才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其他的都很难攻破五色玉竹。 倘若他的剑修,凭借本命剑之利,这死丫头早就不知道被他杀了多少回了。 “当真可恶。”说着,皇甫锟一动手指,从乾坤囊里取出一瓶灵液,倒入腐水兰里,促使其快速生长。 只是十来个呼吸的功夫,腐水兰得了养分,下方的枝条上扬,在末端又结出两个花苞,当花苞“啪”一下打开时,那股粉紫色的花雾之浓,连皇甫锟本人也不得不换了个更远的地方。 “这死壤之地,邪物当真是轻碰不得……” 皇甫锟也是头一次使用这腐水兰,他元婴期的灵力是李忘情这个开刃境的千倍之多,自然不怕被这独株腐蚀光,可令他意外的是,李忘情能撑的时间也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粉紫色的花雾已经将整个花圃弄得云里雾里,他的神识仅仅观察到李忘情仍盘坐在原地不动,倒是灵石被抽干灵力后化灰的动静再没停过。 “同境界剑修的灵力要比术修精纯得多,但吸纳灵气化为己用则慢得多……此女最多再耗上小半盏茶的功夫,便与凡人无异了。” 又过了一阵,皇甫锟吸纳灵气的速度有些跟不上腐水兰这无差别的腐蚀,灵力下降到一半,再一看李忘情,居然还盘坐在那里,五色玉竹的防护还是没有散去。 “怪事,莫不是在虚张声势?” 越是等,皇甫锟心里头越是起疑,腐水兰的花雾下,便是十个开刃剑修,也都耗光了,李忘情不可能还能坚持……何况她身边还有个炼器鼎里的魏鹤容,她相当于还要分出灵力去护另一个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包围了他,皇甫锟思前想后,忽然听见九不象呜呜叫了一声,脱力地卧倒在地,而五色玉竹的防护微微晃动了一下,登时眼睛一亮。 “小辈,撑不住了吧!” 他忌讳就忌讳在这五色玉竹的防御,眼下见那竹影不稳,当即再搓了两团真火,连带着那铃鼓猛地一摇。 真火将地上掀起的土石化作熔浆,如火流星般穿透重重花雾扑向李忘情。 “轰!!!” 烟尘飞扬中,大量灵石被抽干之后留下的粉尘飘扬着混入雾中,皇甫锟从头到尾都没把李忘情的攻击放在眼里过,当即一步瞬闪过去。 “老夫可没发心魔誓,怪只怪你涉世不深,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皇甫锟狞笑着走上前,正要拍下时,蓦然一阵躁狂的剑气在花雾彼端荡了开来。 “竟还有法宝?!” 冷不防地,在极近的距离,皇甫锟正面横遭这剑气旋搅,一时间如同陷入了刀片组成的龙卷风中,周身的灵光、法衣瞬息被碾碎,拼着一口气用铃鼓一挡,自己趁机脱身出去。 脱出一瞬,身后铃鼓便蓦然破碎,因那东西是他的本命法宝,当即便气息大乱。 “剑气……”他脸上慢慢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不是法宝,是剑气,切金境的剑气?!” 迷雾被剑气扫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口满补红锈的长剑,剑格上似有细细的锁链交错缠绕,那些锈迹随着持剑者起身,缓缓从剑身上剥落了一些,露出了内中如凝血般的剑锋。 饶是皇甫锟再想极力否认,也不得不承认—— “你刚才竟然是在突破境界?!” 这个时机,生死之刻,她竟然在突破境界?! 这几乎是所有修士都不能想象的,突破境界何等凶险,短则一时半刻,长则三天半月,甚至可以说……就在李忘情盘坐的那一小会儿,只要皇甫锟出手去打断,她很有可能就会因中断而走火入魔。 大敌当前,她怎么敢?!怎么敢的! “这不可能!世上无人能腐水兰的毒雾里突破境界!”皇甫锟大声否认,但很快,而李忘情随手一挥,那回敬与他的遇金即断的剑气却坐实了当下的情形。 皇甫锟匆匆甩出高阶符箓组成一重重防护,可切金境的剑气却轻而易举地撕碎了那些障壁,穿肩而过时,他似乎找到了李忘情不受花雾影响的答案。 在她身侧,有是一节漆黑的木块,一眼望过去,竟有一丝心神混乱之感。 “那是什么东西!”皇甫锟捂着伤处大喝道,“你敢仗着法宝瞒骗老夫!” “法宝?亏你还是炼器师,连天底下排行第二的灵材都认不出来。”李忘情拖剑而出,抹去唇边已半干的鲜血,露出一个极轻慢的笑,“对了,我差点忘记,伏魔殿众人联手炼化蒲长老体内邪物时,你在一旁躲懒,难怪会蠢到拿腐水兰出来斗法。” 听到她这么一说,皇甫锟直接呆傻了下来。 “你手上那莫非是……” 死壤母藤! 苏息狱海但凡存活下来的邪物,又有哪个敢与死壤母藤匹敌!腐水兰的毒雾见了死壤母藤只有躲的份! “所以……从刚才到现在,就只有、就只有——” “对啊,从头至尾,就只有你一个人在空耗灵力。” 这一句说得不轻不重,却宛如重锤般砸在皇甫锟心头。 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切金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对应结丹修士,我还是元婴期,仍然比你强!” 一丝丝赤红的炎流顺着锈剑盘绕在李忘情手上,她此刻眼中已满是杀念。 “你们御龙京两位太子,切金半年,可斩元婴。” “我师姐羽挽情,切金半载,可斩元婴。” “此皆世间天骄,非庸碌所能及。” “我素来是个没心气的人,但今日——” 李忘情提剑便是行云六式,金铁幻声交糅在此,沉冷地宣告: “我不吃素。” 第五十二章 不熟 “老婆饼,过分。”…… “俗言道, 因因果果,皆循天之道。有时为人处世, 自以为看见他人行于荆棘路,便自作聪明抄了近道,可又有谁料得到……今日之捷径,却往往是他日之艰途。” 皇甫锟头颅飞起时,脑子里蓦然闪过蛟相这句对家族的训诫。 他竟被一个修为低他一个境界的切金境剑修斩了。 他可以找一万个借口,比如他刚入元婴法术还不甚熟练、或法宝尚未淬炼至元婴期……可说到底,对方也才刚刚晋升切金境。 不, 不是他实力不济……这女子,这剑修,绝对是个怪物! 皇甫锟拖着残破的元婴从尸身上猛然逃出, 作为元婴期修士, 虽然才没突破几天,但他还有两条命, 只要找到合适的肉身, 他便能以跌落一个境界的代价重修。 可逃窜路上, 他发现自己刚才设下的阵旗成了阻碍……要收起阵旗,得十数息功夫。 有那个功夫, 李忘情早追上来把他的元婴剁碎了。 皇甫锟只能凭借元婴期稍快一线的遁速疯狂逃窜,一边逃一边求饶: “切勿下杀手!这里是扫霞城, 你放我一命, 我愿出全副身家买命!” “老头儿, 人牙子拐小孩都不会用这么蠢的说辞。” “我的本命玉符在我兄长那里,你下杀手,我兄长必定不会放过你!” “你倒是提醒了我。”李忘情停下来一剑削掉皇甫锟尸身上的安樨戒。“这东西虽是个邪物,但在不知情者眼里却是拿来互递消息的, 没收了。” 皇甫锟绝望了,他哀求道:“我可以发心魔血誓,今日之事绝不外传!对了,你不是已至切金境了吗,那山阳国的三都剑会必定有你一席,我可以把蛟相府拍得的八百宝藏全图都告诉你!” “……” 李忘情蓦然停了下来,手上凝着的剑招尚未放松:“你莫不是在唬我,世人皆知数百年前天灾后山阳国一片火海,早已是人鬼难犯的绝地,三都剑会怎会设在那里。” “是真的!”皇甫锟的元婴慌忙吐出一口灵气,“就在近日,山阳国数百年陨火已经熄灭,其中陨火下所藏古宝的陨石、灵材无数,此事三都和各地一流宗门早已提前知悉!我兄长给我看过一眼那藏宝图,你随便独占一座,不消百年,必能稳入碎玉境!” 不消百年。 倒也真是,剑修一至切金境,后面的碎玉、藏拙瓶颈期简直是炼狱之途,若不然整个洪炉界也不会迄今为止只有三个灭虚尊主了。 她那师尊自不必说,太上侯据传也有剑器傍身,至于死壤母藤……那虽不是剑修,但其之强,却是不逊于灭虚境,故而一以概称灭虚尊主。 李忘情长长地“哦”了一声,道:“今日之后,这御龙京我也是待不下去了,三都剑会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剑 第64节 “我可以举荐你成为皇甫一族的真传弟子!”皇甫锟道,“为表诚意,你现在就可以拿走我乾坤囊里的藏宝图拓本!我绝不食言!” 李忘情反手用千羽弦将皇甫锟尸首身上的乾坤囊摄来手中,皇甫锟连忙喷出一道灵息解除乾坤囊上的禁制。 “除藏宝图外,我乾坤囊内余下一切灵石灵材法宝,都可以归你所有——” 乾坤囊内的确还有不少东西,因他是炼器师的缘故,内中灵材品质都极佳,而在正当中,一张用兽皮纸拓下的藏宝图吸引了李忘情的目光。 “西北方有一十四处,正北位三处在一条线上……” 李忘情当时在拍卖场默默记下的藏宝图位置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一番核对之下,她看到的一角正与这藏宝图上相吻合。 这张藏宝图是真的。 “怎么只有一半?”李忘情看着藏宝图余下的半边空白,“另外半边呢?” 皇甫锟的元婴模糊了一下,道:“另外半边还在乾坤囊里被我封印了起来——” 而就在李忘情低头查看时,皇甫锟猛然朝一个方向冲过去。 他用元婴期最后的灵力燃起真火,将速度拉至极限,其目标正是……炼器鼎里的魏鹤容。 “魏老儿,你欠老夫的,今日就用夺舍来还吧!” 皇甫锟的元婴几乎带着入魔之兆,直接扑进炼器鼎里,但片刻后,他突然暴叫一声。 只见原本恹恹的九不象化作一道流光回到炼器鼎里,随着鼎身一阵晃动,鼎盖开启,它一口叼着皇甫锟黯淡的元婴跳了出来。 “死性不改。”李忘情摇了摇头,“我就晓得你的元婴逃出后会找魏前辈夺舍,早在炼器鼎里用千羽弦布下了网,这可是用死藤分枝淬炼过的,死壤七煞都逃不过,何况你。” 她说着,抬起剑锋指向皇甫锟,剑锋发出欢悦的嗡鸣声。 “你不能杀我!”皇甫锟嘶吼,“我是蛟相的亲族!你若动我性命,御龙京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届时我兄长必将你抽魂炼魄,叫你永世不得入轮回!” 切金境的剑修是很躁狂的。 到了这一步的剑,总想挑战一切,在搏杀中得到磨炼。 而李忘情却感到,这种好斗里面多了一分渴望饮血的杀性。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约有些抗拒。 这把剑不太对劲……或许,先用别的方法杀了他呢? “你莫逼我自-爆元婴!”这是皇甫锟最后的手段了,一股恐怖的灵气从元婴内部弥散开。 杀机已定,就在李忘情剑锋缓缓落下时,身后被阵法封锁的花圃蓦然被什么力量一招轰开,紧接着皇甫锟的元婴被什么无形的手段封锁住。 一道温淡的声音贴近她耳边。 “他已经是你的了,杀了他,喂饱你的剑。” 李忘情的瞳仁倏然放大,她感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将剑锋抬起。 而皇甫锟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傀儡线控制了一样,其元婴濒死的恐惧越来越浓,越来越—— “饶了——” 凄厉的嘶吼蓦然消失,四下的落叶放缓。 分明是一个虚无的元婴,当锈剑剑锋穿过它时,却恍如邪神啜饮血肉,锈痕磨碎骨头……而身后的人好似很享受这段韵律一样,作为仿佛久别重逢的调剂,靠在她肩窝里慢悠悠地低语: “送人要送到西,不是吗?老婆饼。” “……” 李忘情好一阵子没出声。 她有预料到可能会在扫霞城里遇到障月,但没想到他是主动来找她。 而且…… 皇甫锟的元婴气息彻底消散,李忘情立即挪步后撤,回头望向这多日不见的冤家,原本因积怨已久而想掐住这死狍子的脖子晃上几个来回的冲动在看到他情状的一刻却收住了。 “你怎么浑身是伤?” “你说这个?” 且不论他双手满是剑痕,连脖颈处都有一道绕颈半周的伤口……只不过,在李忘情询问的功夫,这些伤口的血肉正在缓缓愈合。 障月指了指扫霞城上方:“简而言之,今日是我躯壳这个人的丧仪,你知道吧。” 李忘情:“嗯啊。” 障月:“他家里的人就打算在上面举办一个招魂仪式。” 李忘情:“成功了?” 障月:“成功了,但听他们的说法,招出来的魂缺失了一段记忆,只是空有其形。于是就有个女人让人魂幡引着空魂四处去寻。” 李忘情瞬间想起了那条“光阴鮰”,代表着简明熄的一段记忆的光阴鮰……在她这里。 她只能故作镇定道:“嗯嗯,然后你去干嘛呢?” “我什么都没有做,是这把剑自行寻到了我。” 李忘情这才看见他袖下有一口黑白相间的剑器。 窥冥剑。 “生吃了个人,我很抱歉。”障月总结道。 言而简之,如昨夜的判断一样,扫霞城为大太子简明熄招魂,试图还原他死前的真相,但由于李忘情昨夜不慎触发其遗言,他的记忆形成光阴鮰被她所得。 今日招出来的却是个空魂,而空魂有还阳之本性,于是连剑带魂在还阳的过程中直接就被障月融蚀了。 她就被困住了半个多时辰,竟发生这么多事。 两两对视间,李忘情后退了几步,道:“你没被当场打死吗?” “亲弟弟说他挡着,让我从藏宝阁的传送阵直抵龙首顶。”他拿出一块简明言的玉牌,“大概是想让我去救父亲吧。” 救父亲?太上侯? 李忘情支支吾吾道:“那、那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御龙京的大太子?” 简明熄的遗言里有一条——他会尽力改变“祂”的认知。 抛去别的不谈,李忘情发现她自己很介意这个,比她自己想象中要更介意。 “唔。”障月探究地观察着李忘情的表情,片刻后,他仿佛看透了什么,笑眯眯道,“你在担心我。” “有那么一点儿吧。” “是吗,如果于你而言,‘一点’就有这么多的话,你不应该叫忘情,叫长情更人如其名。” “……不、不准读我的心!” 日常撕扯间,忽然一道密集的飞羽剑气从后方袭来,目标直指障月。 “哪儿来的登徒子!放开她!” 这是第二次了。 李忘情迷茫中推开障月,狼狈地躲开剑气余波后,发现那剑气并非对着自己,再抬眼一看,只见她的师姐,羽挽情带着一脸盛怒,折翎剑丝毫不留情面地对着障月飞来。 “师姐——” 轰然一声惊爆,附近还残留着的腐水兰紫雾里,障月身前一片黑白交错的雾气悬浮阻挡住了剑气,又玄之又玄地将折翎剑罡吸入其中,随后消解殆尽。 哦,差点忘记了,他这幅躯壳属于碎玉境修士,师姐还没找时间突破。 “李旺旺!你还在那里做什么,躲到一边去!”羽挽情扫了一眼满地战斗的痕迹,习惯性地要把李忘情护在身后时,蓦然察觉她浑身锐意,与先前大不相同。 羽挽情整个人一怔,急忙道:“你是吃了什么以命换修为的虎狼药了吗?!怎么突然到了切金境!” 李忘情连忙爬起来解释道:“师姐误会了,我没有吃药,只是这段时日遇上一些机缘——” 障月施施然接话道:“这个机缘正是我。” 李忘情:“……” 障月:“老婆饼,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李忘情满眼凶光地瞪了他一眼,道:“师姐,听我解释,那边那位修士,是御龙京皇甫家的炼器师,正要追杀我——” 她说一半藏一半,没把唐呼噜的事交待出来,只说自己是来找魏鹤容,碰巧救下了。 羽挽情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精彩,半晌,她才瞟了一眼障月:“我刚才见他挟持于你,还以为与你交战的是他……不过见你二人甚是熟稔,我可未曾听说过你有和别宗碎玉境剑修有过往来。” 李忘情本能地就怂了起来:“来御龙京路上遇到的,不熟。” 障月:“老婆饼,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是淡得太快了点。” 羽挽情厉声道:“我再问你一句,他是谁?!” 李忘情:“我真不熟。” 障月:“老婆饼,过分。” “你再多叫一声我就不带你去山阳了,去阴间。”李忘情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着羽挽情解释道,“只是路上偶遇,结伴而行的道友,呃……刚才算是他救了我。” 然后就英雄救美,趁火打劫是吧? 这样的套路羽挽情见得多了,腰后折翎剑跟着嘎吱嘎吱作响。 “你唬谁?他一直在叫你老婆,他都没有停过!” 李忘情脑子嗡嗡响,万般无奈下,她只得一闭眼,道:“师姐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了,我们二人……现下是道侣。” 第五十三章 正事 啊对对对神爱世人,…… 道侣。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 羽挽情彻底呆住了,继而不可置信:“就这么半个月, 你就有道侣了?你……莫不是因为这个才晋升的切金境?” 闻所未闻,她所能想到的就是有高阶修士对李忘情见色起意,然后通过种种好处相诱助她得成切金境。 一瞬间,羽挽情看障月的眼神就像看拐子一样,几乎要生吃了他。 “他若有胁迫你,我必杀此人!” “不不不。”李忘情结巴着开始编:“当时……我在外落难,他见义勇为。” 说剑 第65节 “不止。”障月跟着接话, “当时多少还有点见色起意。” 羽挽情:“你看他说的什么刁话!此人岂能托付终身!” 李忘情气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找机会见异思迁。” “荒唐……荒唐!”羽挽情怒上眉山,“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岂能随便找个野路子的人结侣!剑穗没给他吧!” 剑穗? 李忘情连忙拿出血晶自证:“没有, 请师姐放心。” “……”羽挽情长吁一口气, 强破道侣契约还可养回来,剑穗给别人那才真的交了半条命出去, 连扯下来都会重创, 碎了那就只有等死了。 所以道侣之间正式结侣后会交换剑穗, 以示忠贞不渝。 “你既已进阶切金境,说明已有自保之力, 便随我回行云宗吧,司闻师叔那里我来说。” 见羽挽情来拉她,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 后退一步, 拿出她给的乾坤囊与五色玉竹镯:“我知道师姐担心我,可道侣誓约已下,便不容更改。这些……还请师姐拿回去。” 看见她还出的五色玉竹镯和灵石,羽挽情一时间也想起花云郡时, 李忘情被逐出师门的情状,道:“我虽未见当时情形,却也知道你受苦不浅。肃法师管不到四忘川的事,你与我回去,自有师尊决断。” “回不去了,师姐。”李忘情眼眸微暗,也不想瞒她了,“恐怕师姐不知,我已杀了……” 就在此时,李忘情一眼瞄见羽挽情手指上的木纹戒指,她一把抓住羽挽情的手,“你怎么也戴了这安樨戒!快摘下来!” “什么?” 羽挽情一时不解,但就在李忘情正要将那安樨戒往下扯时,她感到皮肤上蓦然一痛,只感觉那木戒内圈里,某种细小的牙齿伸出来死死咬住了她的手指。 “这是什么东西?!” 但见那戒指上的木纹如同细小的触肢一样直接扎入她指头里,转眼间,羽挽情神情一呆,然后一股莫名的邪异之感袭上心头,她捂着双耳痛苦地蹲了下来。 “师姐!” “有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笑。”羽挽情咬着牙,试图用自身意志抵抗,“它想控制我——” “意志不弱。” 障月评价了一句,让关心则乱且保持镇定,看了一眼羽挽情手上的戒指,只见她手背皮肤下面青色的脉络正在往手臂上蔓延,道:“有点意思。” “可是中毒?” “不,是高维意志试图奴役她一阵子,服从之下其实并不伤她性命,可这个人素性刚烈,顽抗下可能会死。” 他说着,看向李忘情:“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刺激到它使之提前觉醒了?” “是这个!”李忘情连忙拿出她手中那节暂且被封住的死壤母藤,“我刚才就是用这东西吸走手上的安樨戒,可能再用?” “……” 当那节死壤母藤的残块映入障月眼中时,他幽邃的眼底莫名掠过一丝冷意。 仿若,源自灵明深处的……无法解脱的憎恶。 “怎么了?” “……无妨。”障月也没有问她何处得来的,接过来直接拿在手中时,李忘情正要提醒,却见刚才还凶煞无比的残块此时安静无比。 他说了一句“姑且试试”,便咬破手腕,一泓血进入残块迅速被其吸收,从漆黑的变成了暗金色,随后将残块悬在羽挽情手指上方。 刚才还正在渗入羽挽情手臂的安樨戒蓦然安静下来。 “你做了什么?”李忘情问道。 “我与它做了交易,原本戴了这个戒指的人如若被控制,其主会从那条干柴,换成信仰于我。”这一切做完,障月还摇了摇头,似乎颇有不适,“这些低维游荡神争来抢去的香火味儿还是这么难闻。” 李忘情扶着羽挽情盘坐下来调息,道:“那现在怎么办?扫霞城里还有很多人戴着这安樨戒。” “没有办法,我猜应该是这条干柴本体不能随意移动,要依靠抽取这些人的力量以供其降临,至于过程中多少人被生生抽死,那就无以计数了。” 死壤母藤,一定是死壤母藤! 李忘情心中如同被重锤一擂,又连忙去检视炼器鼎里昏迷的魏鹤容。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并没有直接碰触魏鹤容的缘故,魏鹤容手上的安樨戒并没有被触发。 这就说明,死壤母藤还没有降下。 “安樨戒是蛟相府发下的,蛟相到底在做什么,勾结死壤母藤那等邪物降下,万一灭了御龙京……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忘情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这背后的谋算,思前想后,留下了炼器鼎和九不象,叮嘱其照顾好羽挽情和魏鹤容,然后一把拉住障月。 “简明言给你指的那密道是不是在藏宝阁?” “对。” “为今之计,只有放出太上侯才能抵挡死壤母藤,挽救当前的局面。” “所以呢?” “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商量去哪儿玩儿吗?” “啊对对对神爱世人,我们去干点儿正事。” …… 扫霞城下层万象殿。 与会的数百人齐聚殿中,俱都听见了伏魔殿那边传来的声响。鳞千古似乎受到传讯前去查看好许久未归,叫坐镇此地的泽蜃长老一时压不住局面。 “扫霞城上方究竟何事?丧仪即将开始,为何太上侯尊主仍不露面?” “蛟相又何在?” “伏魔殿方向有巨响传出,有什么动静是鳞长老也压不下去的?” 泽蜃长老被围起来询问,饶是平日里长袖善舞,此时此刻也是左支右绌。 直到司闻叫成于思将泽蜃长老拉到后殿去。 “究竟是何事,可需要臂助?” 泽蜃长老知道司闻不是随便糊弄的,一时语塞,道:“不是我不肯直言,实在是事关御龙京名声。” 司闻道:“你素知我为人,如今蛟相和死壤大祭司皆不在,可见丧仪已然出了变故,不妨实情相告,以免祸事扩大。” 泽蜃长老只得长叹一声,道:“其实,大太子死因事有蹊跷,蛟相邀死壤大祭司前来,一则是为了还原事实,二则是为了救蒲幻容道友……” 如此这般地说下了,司闻总觉得这也还不是实情,便与人交代了一番,随同泽蜃前往伏魔殿。 远远地,便看见二人正在空中交战。 一者是鳞千古,一者是蒲幻容,两位化神期长老一攻一守,打得四周尽成瓦砾,僵持不下。 “泽蜃,快来助我!蒲幻容走火入魔已深!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鳞千古狼狈非常,泽蜃正要动手,司闻却抢在了他前面,一掌拍去,如同撞破浓云见天光,将发狂的蒲幻容擒了下来。 “鳞兄!”泽蜃长老连忙上前扶住鳞千古,“蒲道友不是正被镇压着吗,到底发生何事?” 鳞千古气急败坏地一把将瓦砾中的皇甫家主捉来:“是苏息狱海两个贼子进入伏魔殿,意图祸乱我御龙京!你就在当场,将此二贼的面貌画影出来与众人看!” 皇甫家主适才与唐呼噜一战,因其擅长用毒,相持之下稍落下风,此刻毒得声音嘶哑,抬手打出灵光,描绘下二人形貌。 “是、这两个女贼……开刃境的那个我派锟弟去追杀了,唐呼噜见鳞长老前来……逃往龙首顶方向了……” 司闻按着蒲幻容,本来事不关己,但扫眼过去,一瞬间便瞪大了眼睛。 鳞千古皱着眉:“唐呼噜便算了,这小一些女子怎么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就在此时,皇甫家主蓦然脸色一变,他从手上一枚储物戒里放出一把碎玉,嘶叫一声:“锟弟!我锟弟被杀害了!” “你不是说那女子是开刃境吗,怎么可能?” “此女恐怕别有帮手,这才杀害我锟弟!”皇甫家主凄厉地喊道,“长老!务必即刻通令上下捉拿——” 他正要详说时,司闻突来一掌将他打得吐出一口黑血,导致后面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就昏厥了过去。 “你干什么?!” 司闻面无表情道:“此人中毒已及元婴,不马上拍出毒血,他这条老命难保。” “我御龙京的人岂由得你管?!” “原来如此。”泽蜃长老上前打圆场道,“鳞兄,司闻道友素来表里如一,你错怪人家了。便是没有司闻道友热心相助这一节,咱们尽东主之谊,也该大气些。” “废话不多说。”司闻将发疯的蒲幻容扶起,道,“苏息狱海既敢在扫霞城行凶,大祭司步天銮责无旁贷,看那唐呼噜所去往的方向,应是与步天銮汇合,我等应即刻前往龙首顶支援。” 第五十四章 太上侯 但行恶障,从不管…… “你这口锅里还能装多少人?” “不止装人, 这趟若是凉了,还能装咱们俩的骨灰。” 扫霞城上下一片混乱, 李忘情收走皇甫锟的遗产之后将失去意识的羽挽情也安排进了炼器鼎里面收起来,随后便拉着障月凭着上一次的记忆去往了藏宝阁。 四面八方时不时有修士飞遁,而门前有两个结丹期修士守在门前,眼下正好奇地站在高处打望伏魔殿方向的动静。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地这般混乱。” “不清楚,城里各殿各阁都有禁制封锁,不晓得是什么修为的人在出手。” 就在此时,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飞了过来, 扫霞城准入的金牌在腰间晃荡。 “是谁?报上名来,不许靠近!”两名修士连忙上前阻拦。 却见那女子慌里慌张地丢过来一样东西,惊恐地看了一眼身后:“快!快捡起来将其交给蛟相, 苏息狱海的人打过来了!” 留下这句话后, 她嘴角溢血倒在了地上。 “啊?”其中一名修士见状,脑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来者如此重视扔过来的东西, 丝毫没有防备, 弯腰一捡。 “是什么东西?”另一个修士凑过来观看时,刚才那位弯腰捡拾的修士蓦然一僵。 “哎我问你呢, 这女的拿了什么东西来呀?”那修士随手一推同伴,突然, 那同伴一把抓住了他, 手中的漆黑木块也贴在了他掌心里。 那修士原本想反击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随后这两人木呆呆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圈极淡的金芒,他们站起,恭敬地退到两侧,抬眼看向来人时, 眼里带上了一些狂热地双手奉还漆黑木块。 “恭迎我主神降,太虚中所有的星芒终将匍匐与您的权座之下,伽蓝吠空尊者,混沌第七议席,文明记录者,天幕裁决官……” 说剑 第66节 李忘情从地上被障月捞了起来,好奇地看向这两个被篡夺了信仰的人:“他们说的这些是什么?” “不清楚,可能是以前的尊号吧。” 李忘情对他的认知已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一时间难以压抑好奇心:“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随口回道:“……或许是以前被我融蚀过的其他意志吧,神死了,牌位落我这里了,没想到这些‘香火’连这些都说出来了。” 从刚才篡夺信仰开始,障月就情绪不高,大概是对所谓的“香火”有些反感,打开了藏宝阁之后,就拉着李忘情往里走。 为什么?是因为太羞耻了吗。 饶是还想再多听两耳朵,但想到还有正事要做,也只得先进入了藏宝阁。 “香火就是信徒吧,就像我见有些凡人也会供奉灶神一样,这不好吗?” “被信仰就要负责,不信就不用负责。”障月头一次表露出不满,“而我的做法是但行恶障,从不管他人死活。” 那不挺好的嘛!这不就是正神之路? 李忘情心花怒放,当即以一种做作的腔调开哄:“喔~原来你是能这么厉害的呀。” 障月停下来,眸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好不好奇,我这样的能耐,是怎么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李忘情微微一滞,简明熄的描述一瞬间闪过脑海。 障月的出现,归咎于邪月老偷出的“神降”,落在了简明言的遗体上,导致其遗躯被融蚀……但或许,这个变化早在简明熄还活着时就被他所洞悉了,否则他活着时,其面貌也不会一直变化。 或许简明熄说的都是真的,障月的真身本体困在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可他若是真身觉醒呢? 以简明熄言语中透露出的恐惧,李忘情眼下还不敢赌。 “……我想不到。” 障月又笑了起来:“你的确不知情,对你来说还太远了,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探寻。” ……他是不是这几天又知道了什么新的内情? 李忘情心神有些不宁,好在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这里是藏宝阁最上层,凭借简明言给的玉牌,一直到藏宝阁最高一层,所有的阵法禁制都没有构成阻挡。 “下层金碧辉煌,怎么到了最高一层,反而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石室?” 藏宝阁最上一层,李忘情踏入时,发现这里的一切和楼下大相径庭,甚至地上的石砖之古朴,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苔藓。 相较之下,简直就是上古先民的石屋。 而在这石屋当中,唯一的石台上所供者,竟然是一对剑鞘。 “这莫不是太上侯那传闻中的双剑?”李忘情围着看了一眼,道,“师尊同师叔闲聊时,曾提到过太上侯的本命剑乃是双生剑,此剑剑鞘上刻着一个‘皎’字,应当是蛟相的真名。” “你怎么肯定不是别人的?” “剑修的剑鞘通常是道侣所赠,如果看到有剑修的本命剑连鞘带剑穗的,多半是已结侣的证明。既然是蛟相所赠,他们曾经又是道侣,反推之,这多半就是太上侯的本命剑了。” 想到这御龙京的风云变幻,以及蛟相的作为,李忘情也只得摇摇头。 “可惜眼下已然是怨侣一对,难续前缘了。” “什么叫怨侣?” “就是以前你侬我侬,现在你死我活的这种关系。” 障月“喔”了一声,紧接着本着求知欲问道:“我们算什么侣?” 李忘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的想出家做僧侣。” “那你就吃不了肉了。”障月道,“这么一想,做一对燕俦莺侣是不是还好一些?” “走了走了!”李忘情磨着牙,把他推进石台后面的传送阵,“……总有一天我得专门雇个人替你害臊。” …… 一阵晕眩感过后,李忘情再睁开眼,先入眼中的便是一片黑暗,随后便是比外面浓稠数倍的灵气。 刚一站定,就被障月扯到一侧。 一根盘龙雕凤的巨柱后,李忘情屏息凝神,背后靠上了一座浮雕墙。 她不敢举火照明,眼中覆上一层灵视,穿过黑暗,她先是看见一道巨大的剑痕,其下隐约可以看见熟悉的壁雕。 雕刻中央是一株顶天立地的巨藤,其下根深蔓延至整个南方,右侧是一个髭须老者,双目闭合,只开天眼撑持苍天。而左侧有一个白发男子的侧影坐在高峰上,托腮俯视着壁画最中央手拉手围着一团火焰的上古先民。 这壁雕极其眼熟,在行云宗的四忘川也有一面,只不过荒废久了早就被猫爪藤盖住了。 “这是三位尊主的创世神话……可惜了,世上只有三座先民雕刻,这里先毁了一座。”李忘情对障月低声道,“所以我们这些先民后代,也算是他们三位的香火信徒。” “这样啊,那么,那条干柴的信徒有够倒霉的。” 呃,是这个道理。 不过恶人自有恶藤磨,死壤母藤压制苏息狱海的罪者倒是很有一手。 李忘情再度环望这座大殿,因灵气浓稠,她所能看见的范围也极其有限,直到一串脚步声靠近,她登时紧张起来。 “嘘,好像有人来了。” “你这样躲会被发现的。”障月道,“到太上侯那边去。” 李忘情当然知道,收敛气息向另一个方向靠过去,不多时,她便看见了一道细小的紫光。 不知为何,她感到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睁开眼正扫视过来。 “这边。”已经来过一遭的障月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带着她加快了步伐。 “你捂我的眼睛做什么?” “有些东西你看不到他就发现不了你,看到了他才会知道。” 不一会儿,李忘情感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狭窄的地方,似乎有一层极其恐怖的气场笼罩了她,神识也无法探得,直到刚才的脚步声靠近。 “障——” “嘘。” 障月这才放下手,把她的脸扶到右侧。 【你看那个女人。】 李忘情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段银色的衣摆,看纹饰上的三爪蛟龙,当即判断出了身份。 是蛟相。 【是她打我,你要好好努力,以后替我打她。】 李忘情:“……”你认真的吗? 你堂堂邪神能不能自己努力,老是指望区区老婆饼努力是怎么回事。 脑子迟钝了半节,李忘情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哪里。 她在一座金色的龙椅后面,在她面前的龙椅上,正坐着一个人,再往上看,足足二十四支被银汉水包裹着箭头的燬铁箭正安静地降下,一层又一层地突破龙椅的防护。 燬铁箭不能被灵力策动,故而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可一旦它接触到了目标本体……那世上就不存在它毁灭不了的事物。 即便是太上侯也一样。 而造成这一切的蛟相,终于开口道:“想好了吗?简明熄已在外面被我重伤过了,而我也已封锁了扫霞城,今日他的丧仪算是没有白办。” “而你,也只剩最后一个儿子了,看在你还算宠那孩子的份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洪炉界的真相,简祚。”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嗤笑。 “你还不够知道真相的层次。” 这声音几乎带着重音,在他说话的同时,龙椅上的雕龙仿佛活了一样,长须飘扬,龙鳞怒张,甚至引起了一阵风吹得蛟相衣袂飘扬。 “好吧,你还是老样子。”蛟相无喜无悲地说道,“即便我已至轩辕九襄那般藏拙大圆满的境界,你还是认为我不够层次……好,很好,我今日就要带着整个洪炉界的眼睛看一看,所谓灭虚境,到底有多强。” 她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拂袖又甩出一支燬铁箭,这燬铁箭上的燬铁比之其他燬铁,多了百倍暴-虐邪异的气息。 “世上唯一可以稍微抵挡燬铁的之物,死壤母藤的主藤根枝所造的燬铁箭,配得上你灭虚尊主的地位了。” 她说着,环望了四周,语调里含着一丝哀戚。 “当年这座龙尊大殿是我悉心为你打造,没想到今日却也成了吸纳你修为的阴谋诡谲之地。” “你们这三位灭虚尊主,一个狂,一个痴,一个如你狠绝,真是没有一个有情人。” “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明言的吗?” “无知是福。”得到的只有这样一句冷淡的回应。 “好,那就永别了……天上地下,勿复相见。” 皇甫皎缓缓拭去眼尾的一滴泪水,她的容貌本应还是年轻的,却为了陪着眼前这位老者自行老去。 她知道,她和对方如今的关系,即便是变回年轻的容颜,也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皇甫家缓步走出这段她用双足在几百年间丈量了无数遍的宫道,直到她推开殿门,龙首顶外一片疮痍映入眼帘,而远方更有无数向这个方向的遁光袭来时,她才重新戴上御龙京蛟相那威势无双的面具,口出反叛之言—— “今日,我皇甫皎,要问鼎灭虚!” 第五十五章 见证 “老婆饼,做个见证…… 行云宗。 距御龙京千万里之遥, 罚圣山川以北,灵气至为浓郁之福地, 有三座巨山隐浮于云雾山霭之间。 盘鹤飞鹭,吞吐云霞,一派仙门气态。 巨山正当中,有一注飞瀑私是自天穹之顶飞落而下,坠入名为“四忘川”的深潭当中,而潭侧一如既往地架着数根鱼竿,大小不一, 甚至有的并非是竹竿,而是由金铁铸就,其上滚轴浮丝, 别有精巧之处。 “素魄, 宗主今日可在?” 正在修剪花枝的素魄回过头,连忙一路小跑前来迎接:“见过丹鼎师尊座, 宗主正在闭关。” 登门的正是丹鼎师沈春眠, 他蹙着眉, 仿佛别有心事,道:“我有要事要禀告宗主, 不知他可否拨冗一见?” 素魄看这位素性温善的尊座神色有异,不敢轻忽, 道了一声“我为尊座通报”, 便连忙去往了四忘川后山。 说剑 第67节 沈春眠立于原地, 背着手来回踱步,有些焦躁。 直到片刻后,四忘川里水花飞起,涌起的水慢慢形成一个人形, 闲坐在池畔,手里把玩着一杆做了一半的鱼竿。 “少见你这般急,哪里的天塌了?” 沈春眠忙上前道:“弟子回报,忘情违背三都盟约,被司闻当众逐出宗门了。” 雪发男子把玩鱼竿的手一停,徐徐回首道:“忘情都做了什么?” 沈春眠沉默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道:“延误……天灾不报,以致火陨降下,被指认时还出手打伤同门。” “还有吗?” “……好似不止是打伤同门,内门来报,指认她犯事的弟子在寻她致歉时,本命玉符碎裂了。” 杀害同门,除了苏息狱海,没有任何一个宗门能容得下这样的弟子。 沈春眠谨慎地看向澹台烛夜,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所考虑的却不是门规如何,而是—— “内门弟子,那就是开刃境。砺锋打开刃,开刃却死了。” “……” “也就是说——”眼前的四忘川水蓦然起了一阵波澜,直至波澜平息,澹台烛夜才慢慢接上后半句,“忘情,她开刃了。” “是,可是……”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沈春眠心中一沉,道:“宗主,忘情杀的是同门。” “驱逐废铁,她并未没做错什么。”澹台烛夜反单手掬起一捧四忘川的水,透明的水在掌心形成一道小小的漩涡,随后映出了一口锈剑。 剑上依然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锈迹,但锋芒却已尽出。 沈春眠骤然失声道:“切金境?!” 他惊骇出口之后,又觉失仪,道:“宗主见谅,我实没想到忘情这么快进阶切金境,简直……闻所未闻。” “……” 澹台烛夜却未有言语,半晌,他松开手指,让谁水自指缝间落下。 “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终证不世。” 他淡淡说了一句,身形逐渐变得模糊,化作雾霭消失。 “先不必管她,我期待……燬铁成剑的那一日。” …… “蛟相!你这是谋逆!” 龙首顶上,简明言站在中央,本命剑赤乌牙悬停在他身前,龙首顶上一条身披雷云的金紫蟒龙来回盘旋,其龙鳞张开,一道道鳞片似的光正不断打击着龙首顶上的龙尊大殿,试图击破封锁。 在龙尊大殿的禁制结界下,蛟相皇甫皎伸开双臂,其臂上披帛化作一条银色蛟龙,直接卷住龙尊大殿的门匾,张口一吸。 一缕缕带着浮金的血雾被银蛟吸入口中。 即便离得老远,所有人也都感应到了那血雾中所蕴含之力量的可怕。 简明言血脉瞬间震动,眼睛赤红:“蛟相!你这是要吞噬我父亲!” 可任凭他再暴怒,也无法阻止皇甫皎修为的节节攀升,而那条银蛟的第四爪也正在缓缓成形。 “蛟相的本命剑‘吞溟’已经有几百年未见了。”殿侧那头,两个人影丝毫不在意外面的大战,步伐随意地走上来。 死壤大祭司步天銮双眼缓缓扫过龙首顶,尤其多注意了一眼上方盘旋着的蟒龙真灵,道: “常言道,三爪的蛟,四爪的蟒,五爪的真龙,从蛟至龙,其中修炼之艰,可见一斑。” “可终究还是归于我。”蛟相道,“死壤母藤命你助我杀太上侯,可不是让你在这里袖手旁观的。” 银蛟垂首,步天銮肩上一贯凶神恶煞的黑蛇受其压制,低着头钻进了其袖中。 他笼起袖子,淡然道:“此前我们有约,我在此护法助蛟相进阶灭虚尊位,但太上侯所持的‘神降’则要归母藤所有,如今蛟相之夙愿已有九分把握,不知许以我苏息狱海的‘神降’又在哪里呢?” 蛟相轻笑了一声,道:“还不是时候。” “蛟相要违约不成?” “我眼下正在进阶之关键,何苦在此时惹你。”蛟相道,“神降虽只是一些流金之血,但其质千变万化,世上也只有死壤母藤仗其威能,敢放心扔在死壤圣殿任人盗取——” “蛟相慎言。”步天銮一抬手,按住身后脸色铁青的万贯缺,道,“母藤乃苏息狱海的神祇,我等皆是母藤信徒,若再轻言侮辱,恕在下不得不捍卫母藤尊威。” “好吧,那我就据实以告——” 蛟相说了一句什么之后,朝着天上的金紫蟒龙一指,上方银蛟的影子如同活了一样飞上空中,盘桓于空中的蟒龙骤然须鳞怒张,张口喷出一道闪电以因应。 然而影子蛟龙虽只三爪,其威能却生生压了蟒龙一个境界,身形如幻在密集的闪电里飘然而过,缠上那蟒龙,登时逼得它发出一声痛吼。 下方主持蟒龙的简明言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 “此地是龙首顶,二太子以其权能所策动的蟒龙真灵不下于化神大圆满!” “这就是藏拙境剑修的真正实力吗?!” 然而更让他们绝望的是,苏息狱海的大祭司也在此时踏出了龙尊大殿,来到了龙首顶的交战之域。 “二太子。”步天銮半蹲下来,五指触地,嘴上却如同闲聊一样,“不得不说,你们虽是兄弟,但和窥冥剑简明熄相比,你还是太幼弱了。” “你——” “不过,如此幼弱的你,竟然也是……” 言未尽,步天銮余光瞥了身后的蛟相一眼,眼底似乎在等什么,片刻后,当他听到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动静时,这才动手。 “安息秘域。” 轻吐一句,步天銮五指指尖化作藤萝扎入龙首顶,紧接着四处生出巨大的藤蔓,如同弥天触肢般张扬着向简明言扑去。 就在逼命时刻,简明言背后传来一声沉怒。 “皇甫皎,步天銮,毁弃三都盟约,你们可有顾及天灾之下的芸芸凡生?” …… “轰——” 一缕沙尘从龙尊大殿的殿顶落下,殿内壁画上虚无的蛟影停滞了一下,又继续潜伏在暗处,汲取着龙椅之上、这洪炉界最为鼎贵的尊主之一的力量。 刚才的动静如同幻觉,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李忘情一时僵硬,没等她脑子里罗织起言辞,忽然感到身侧一空,再一回头,障月便不见了。 殿内昏暗,她无法察知障月在做什么,但很快,那些伺机在侧不断抽取太上侯之血的蛟龙之影淡了下去。 “喂——”确定了障月大概的位置,李忘情连忙传音过去,“你在干什么?” “我有一坏主意”障月理所应当地回道,“这个人大补,与其让别人吃了他,不如你先下嘴为强。” “……” “吃了他,只要你不疯,马上就能出去和刚才那个女人掰腕子。” 李忘情:我&%¥&¥%…… “不一定,你直面我本相时都没有发疯,何况他这个半神。” 半神? 幽邃的大殿里,只有龙椅四周有夜明珠从上方投下的光,李忘情这才注意到障月说的“吃”是什么意思。 龙椅上的太上侯背影并不紧张,可这张龙椅上的扶手不知何时早已化作三爪蛟龙,死死咬住他的双手手腕,如同血槽一样,不断从他双腕处放出血来。 那是一股淡金色的血,顺着龙椅流入地上精雕细刻的花纹凹槽里,继而流向黑暗深处,被潜伏在那里的蛟龙不断啜饮着。 而障月现在在干的事,就是划开自己的手掌,也同样放出血来,代替太上侯喂进了那些蛟龙影子口中。 而这在障月口中,称之为“大补”。 “……” 明白了他的意图之后,李忘情人麻了。 在他看来,是搁这儿贴秋膘来了? 就刚才那番异动间,燬铁箭又下压了数分,最近的燬铁箭,已经离太上侯简祚的眉心不到一拳之遥。 “出来吧。” 逼命的当下,太上侯却仿若无事一样。 他早就发现了有人潜入,还特地为躲在椅子后的人施加了掩护。 李忘情自知藏不住,又怕障月开口乱说话,也连忙走了出去。 “见过太上侯前辈。” 她来到有光处,眉眼露出来时,龙椅上须发花白的威严老者瞥了她一眼,道: “孤还道是谁,原来是澹台烛夜身边的小徒儿。” 李忘情斗胆抬头,只见光暗交错之下,太上侯还是如几十年前那般威严不减,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之态。 “多年未见,晚辈没想到如今却是以这种境地再见前辈。” “你有了那么一点儿进境,变化还不算大。”太上侯的言语几乎称得上和蔼,他转过来看向障月,“不过,我的‘儿子’变化似乎不小。” 李忘情紧张地回望了一眼,只见黑暗深处,一条曳长的影子违反常理地贴在地上,被影子触及到的太上侯之血如溪流遭遇大坝一样,被反卷了回去。 障月悠然开口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孤的长子明熄,生来灵感凌驾众剑修之上,不听老夫所劝,弄得自己不人不鬼,眼下就是教训。至于你,无非是修士夺舍……或,邪神附体。” 说到“邪神”二字,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雄压力在龙尊大殿里降临。 好似障月只要妄动一步,就会被当即抹杀。 可障月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视线穿过黑暗,仿佛洞察了什么:“你的口吻不像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或者,我换个说法,他是第几次被融蚀了?” “……” 太上侯陡然沉默了下来。 障月接着说道:“为了维持清醒,他应该在几十年间不断引导不同的意志降临在他身上,所以才会形貌混乱,即便他没有死,活到现在也会成为一头恶心的怪物。” 说剑 第68节 “我来到这里之后,记忆里不断涌现出他作为你的子嗣、作为简明言兄长的过去,不得不说,很真切,我几乎以为我就是这个人了。” “这很有意思,他献出自己的身份,想让我变成人。” 李忘情一怔。 简明熄的遗言再度在耳边涌来——他所知的关于这位“邪神”的一切,都以光阴鮰的形式暗中给了她保管,余下的,在躯壳里的记忆会逐渐入侵障月,试图让他认可做“人”的身份。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试图让我降格为人类。”障月从黑暗里走出来,拉起李忘情的手,轻轻按了一下,眼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兴致,“我赞赏这份挑衅,相对地,做父亲的你,是否也要满足儿子的遗愿?” 太上侯的三只眼睛悉数闭合,封心缄口的姿态未维持多久,开口道:“不如就打个赌。” “如果你最终未能降格为人,那孤便将你的一切告知于你。” “你想赌什么?” 这一回,太上侯的三只眼睛同时睁开,一抹隐约的渴望在眼底浮现,那是经历过不知几千上万年,在修真界掠夺、搏杀炼出的本能。 “赌你的神权。” “一段记忆,赌我的神权,这并不公平……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不公平。” 障月侧眼看向李忘情。 “老婆饼,做个见证吧。” 第五十六章 死壤母藤 邪神当如死壤母…… 一道白芒从眼前浮起又消散。 李忘情回过神来时, 龙尊大殿里已经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太上侯了。 而障月…… “孤这长子,性情顽劣, 这段时日难为你了。” 长子? 李忘情感到手心里有一阵古怪的感觉,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一段记忆。 对,她是和障月来救太上侯的……然后这对皮囊上的父子相见,太上侯却认为是简明熄假死托生,前来相救。 脑子里这段父慈子孝的场景,总觉得哪里奇怪。 李忘情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缺了那么一段, 但不知是眼前的太上侯威压太重还是什么的,她混沌的意识一时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合理。 “明熄曾试图向行云宗提亲,没想到你二人不是引见, 而是偶然相见。”太上侯摇了摇头, “不过,明熄此子性情恶劣, 你若反悔, 孤可以做主再让你去挑两个扫霞城的小辈们作伴。” “前辈言重了。”李忘情一阵无语, 四下打望,“障……大太子去何处了?” “他与明言各能召一头蟒龙真灵, 孤让他去后殿唤灵助明言去了。你若无事,可先出城避祸。” 李忘情遥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后殿, 隐约感应到障月就在附近, 稍稍安心后, 正色道:“前辈受困,扫霞城危在旦夕,连行云宗的师长同门也遭死壤母藤分枝所控……若不看着他们脱离险境,我心中实是难安。” “你这小孩子倒是心善。” 太上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李忘情, 像是看小孩儿牙牙学语一样,道: “可孤听说,你已被司闻那铁榔头逐出师门了,如此豁命相陪,可值得?” 李忘情毫不犹豫地回道:“值!” 干脆利落地一句回应,阅人无数的太上侯不难看出她所言皆出本心。 “你叫李忘情是吧?” “正是。” 太上侯点了点头,忽尔起了一丝惜才之心:“给你一句忠告,若有机会,和明熄断了吧。你这样赤子之心的小孩儿,和明言更相般配。” 年届七十的李小孩儿道:“呃,前辈现在不是闲聊其他的时候……” 太上侯又自言自语道:“……可明言年纪也还是太小了,做事轻浮好奢靡,得再历练历练。只怕到时你师尊不乐意放人。” 李忘情:“前辈?外面已经打得昏天黑地了——” 提及行云宗宗主,太上侯意见颇多,继续道:“你师尊这个人,师德半斤,棋德八两,有人模有人样,就是没有人品,劝你翅膀硬了该飞就飞,少与他为伍。” 李忘情:“前辈,燬铁箭要掉下来了!” “你说这个。”太上侯终于听进来了一些,闭上双眼,他眉心一条血线缓缓裂开,内中金黄色的瞳孔里翻出一道濛濛紫光,被这紫光照射过的燬铁箭,其箭杆诡异地老化了下来。 啊?这就解决了? 太上侯道:“还没完,孤还想多聊一会儿才使了些手段,等会这些燬铁箭哪怕落下来一支,你就得找个骨灰罐带孤走。” 李忘情:“……” 李忘情长叹一声:“前辈是御龙京之主,总不忍看着死壤母藤降下屠戮扫霞城吧。” 太上侯眉心的天眼闭合,正常的双眼复又睁开,眼底多有感慨:“皇甫皎做到这一步,也算有魄力,至于死壤母藤……它本体决计脱离不了苏息狱海,至多降下一个半步灭虚的法相来。” 他话说得极其笃定,叫李忘情不免为之一怔,道: “请前辈指点。” 太上侯再度打量了一下李忘情,道:“若不是眼前几支燬铁困束,我看你修为刚好到了切金境,便能让你借冠冕放出法相天地,在御龙京母藤的法相不是你的对手。它一退,死壤圣殿的人便不会恋战,皇甫皎一人必定难支。” 法相天地。 李忘情想起了自己乾坤囊里的轩辕九襄帝冕。 原来这些大修士会在冠冕内寄存自己的法相幻影,便一再笃定了自己兜里那帝冕的用法。 “燬铁箭。”李忘情又凝视着那箭枝首端的燬铁,“敢问,要设法取下几枝,前辈才能重获自由?” 太上侯眼底闪过一抹古怪之色,道:“小丫头胆色不浅,听闻你的本命剑是以燬铁炼制,怎么,刚入切金境,剑上锈纹还没褪,便想一试锋芒了吗。” 她之燬铁锈剑的事四海皆知,当下便知道太上侯在考验她。 这是个机缘,正好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体会一把如何开启法相天地,等用到轩辕九襄那顶冠冕时,不至于当场无措。 “那晚辈斗胆,”李忘情上前一步,道,“倘若我能取下燬铁箭……” “取下三支,孤足以脱身。”太上侯道,“哪怕只有一支,看在你这般勤勉的份上,孤作为长辈,便指点你一式切金境剑法。” 刑天师有言在先,不到碎玉境不授业,李忘情当下也只会行云宗的定式剑法。 不过这些倒都是后话,李忘情把心一定,缓缓走上去,抬手去捉离她最近的一支燬铁箭。 燬铁不能被打造成任何法宝、兵器,因为世上并无铸剑炉去融化它,唯一这样干过的她师尊,也只是炼出了一口废铁。 而若以灵力驱使,那么在灵力所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又会因点燃它而被反过来追溯,使用者也会死。 最常用的做法,就是用坚韧的灵材、辅以银汉水制成箭矢,依靠箭杆灵材为燬铁指一个方向,它会自行沿那个方向,彻底毁灭第一个接触到的目标。 和上一次花云郡直面燬铁的感觉重合,李忘情越是靠近,反而越是冷静,手指接触到冰冷的银汉水后,箭头上的、拇指大小的燬铁骤然泛出红光。 “你提剑,是想在接触到燬铁失败后,便自斩手臂吗?” “我提剑,是为了慑服它。” 太上侯老迈的双眼里泛出一抹意外之色。 这孩子,看上去十分拘礼,甚至有些怯懦,但骨子里绝非软弱。 甚至可以说,杀性十足。 “你刚杀过人?”太上侯问道。 李忘情未答,因为她已经握住了燬铁箭头。 箭杆颤抖起来,上面的银汉水不断蒸腾变薄,这一刻,换了世上任何人都会因窥见死亡的深渊而战栗。 就在燬铁彻底变红之前,李忘情一咬牙,单凭肉身之力,一把捏烂了银汉水的封锁,接触到了行将点燃的燬铁表面。 一瞬间,李忘情看到了一片无垠的黑暗。 无论是人的喜怒哀乐,河山大泽,乃至亘古星光,都会被它彻底吞噬。 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行将消弭于世,好在,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你……”太上侯适才悠闲的姿态一去不复返,他脸上辨不出喜悲,直到看见李忘情掌中,化作灰砾的石块后,他才开口道,“能废去燬铁,你这样展示于人前,不怕被捉起来?” 李忘情神色不改:“前辈既说了要传我一招半式,便算我的半师。倘若前辈真的做下迫害弟子的事,这师德恐怕连半斤都没有。” 话里话外,都在拿太上侯刚才骂刑天师的话反驳他。 太上侯嗤笑了一声:“伶牙俐齿。” “那晚辈就继续了。” 李忘情揉了揉掌心,只有她自己晓得,刚才的情形不是“废去燬铁”而是“吸收燬铁”,恐怕连太上侯也很难想象会有人沾了燬铁的力量而不死的。 依刚才太上侯的言辞,他算是个自持身份之人,即便将此异能展示在他眼前,他应该也不屑于用下作手段谋取什么。 等到前一块燬铁呗吸纳完毕后,第二支燬铁箭也照样取了下来。 直到李忘情的手伸向第三支燬铁箭时,脚下的龙尊大殿蓦然一阵剧烈晃动,一股邪异至极的压力从头顶上方降下。 “退至后殿。”太上侯说着,手指微动,李忘情就感到自己后颈被提起来抛到了一侧。 下一刻,龙尊大殿的殿顶轰然陷落! 李忘情脑中嗡然一阵,双耳立即渗出血来,等到她勉强站定时,抬眼看向殿顶上的大洞,登时大惊失色。 “前辈!” “不必管燬铁,去找明熄。” 说话间,一条藤萝不知何时从天顶上伸出来,不同于被切分出去的那节主藤,这活生生的藤蔓,李忘情单是看了一眼,便觉双目刺痛,立即闭上眼。 借着刚才被李忘情摘下的两支燬铁箭所打出的缺口,太上侯心念一动,无形传递中,殿中角落里的传送阵再度亮起,一口剑鞘飞来,落在李忘情手上。 “不可睁眼,也不要以神识探路,见到明熄时,把剑鞘交给他。” 死壤母藤还没有降临至扫霞城,李忘情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灼痛肺腑般的腐烂味道,哪怕有修为在身,她都有一种想找个被窝缩起来的冲动。 邪神当如死壤母藤,障月?狍子尔。 骂骂咧咧地一路摸着墙壁来到后殿,李忘情怕灵台受污,也不敢放出神识,就这么一路摸进一道门里。 身后那邪异的气息有所减淡,她才睁开眼。 说剑 第69节 只见眼前的明珠照耀下,一个人影伫立殿中,脚下有一道黑圈,内中似是布着阵法。 李忘情刚要开口去叫障月,蓦然眉心一凝,身形后退的同时横剑在前。 “……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不言不语地看向李忘情,比起他数息的相貌,更让李忘情倍感惊怖的是……这位死壤大祭司,眼睛仁化成了流金色。 就像是,刚服用了“神降”。 “不必慌张。”他双目无神地回应道,“我只是,换了一下信仰。” …… 那外面本应是白天,此刻却浓云密布。 并非是化神期修士短暂影响的天象异变……这天象以扫霞城龙首顶为中心,让天穹上的浮云如同被被搅入漩涡一般向天穹中央坍陷而去。 万里晴空转眼间晦暗下来,比之更可怕的是,那深渊般的邪异漩涡里,垂落下了一条条生满了牙齿、眼球的邪异藤萝,它们垂落之处,扫霞城上方的大阵蓦然冒出阵光,上百层的防御光芒同时启动,但在那藤萝面前,就宛如逐渐融化的蜡膜一样。 几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身,但即便如此,当它几乎覆盖了整个扫霞城的邪异姿态降临时,也等同向世人宣告了它的威名。 外面龙首顶广场上,本来有两位化神期长老联手,司闻正在大占上风时,骤然看到死壤母藤降下,神色首次剧变。 他一剑扫开步天銮,朝着蛟相怒喝: “皇甫皎!让御龙京毁于一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而殿门处的蛟相仍是面无表情,她紧盯着苍天,眼里有着压抑了多年的无限渴望,看了许久,她回望向愤怒不已的司闻,独独对他传音过去—— “洪炉界创界之处,有三大支柱撑起这悠悠苍天,几千年来这片大地才得以传承至今……司闻,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倒下了一柱,这天,会不会真的塌下来。” 她在说什么? 司闻不解,而与此同时,与他交手的步天銮倏然失神,眼底似有流金涌动,而本来与他并肩作战的黑蛇身体一僵,惊恐地逃窜至一侧。 紧接着,他身形一幻,来到龙尊大殿之顶,看向天空上漩涡中心那可怖的藤萝,神色晦暗地开口道: “苏息狱海大祭司步天銮,请母藤神降。” 第五十七章 旧事 三百年,开一道天地…… 第五十七章旧事 “师弟、师妹?!” 成于思惶急地退到一侧, 手中的剑器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 原本他是在与几个御龙京的修士偷偷小赌一些陨石, 中间运气太差,觉得安樨戒影响他运势,便随手摘了交别人保管。 毕竟他认知里,就没有师父司闻处理不了的事,只想着师尊去去就会回来,岂料…… 死壤母藤突然出现在扫霞城上方,而他们万象殿里的人受其影响, 一个个突然发起疯来,只有元婴期与碎玉境大圆满的修士勉强保住了神智,其他元婴初期的修士即便反应过来, 也只能原地打坐调息, 根本摆脱不了手上的安樨戒。 死道友不死贫道,化神期的修士带头冲出万象殿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后, 余下尚存理智的修士纷纷做鸟兽散, 只剩下他这个可怜的瘸腿切金境。 此时, 便有一个发狂的修士抓着他的衣襟,口水差点喷到他脸上: “你信不信神圣的母藤!我问你信不信啊!” 成于思:“……” 成于思:“我信!” 发狂修士:“我不相信你相信, 你要让我相信就证明你相信!” 成于思崩溃道:“那我要怎么证明?!” 一波修士围过来,绿幽幽的凶煞眼睛死死盯着他。 “我们问你答, 答错就把你献给母藤做养料!” 成于思:“……你问吧。” “问!伟大的死壤母藤最喜欢的养料是什么?!” 成于思:“啊、嗯……年轻小伙子?” “算你蒙对了。那再问你!母藤迄今为止繁育了多少位圣子?” 我他妈哪儿知道它生了多少个孽畜?! 鬼使神差地, 成于思想起了打断他腿的荼十九, 试探着答道:“十、十九个?” 发狂修士们非常欣慰:“很好,看在你这么虔诚的份上,从今日起,你就是母藤珍爱的子民了!” “走, 我等应该为母藤传道!将御龙京都献与神圣的死壤!” “……” 成于思万万没想到竟是荼十九此贼救了他的狗命,眼睁睁看着那些发疯的人群一个接一个地飞了出去时,有个细小的声音从殿侧传音过来: “那边的前辈,这边有侍从走的小门,到这儿来。” 成于思急着找司闻,当下听见个还算冷静的声音,忙不迭地退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便看见一个送茶的小侧门,出去之后,有个纤细的少女等在门口。 “小女蒲宁宁,出身御龙京四大长老的宗族。”蒲宁宁脸色发白,道,“前辈可是行云宗肃法师的高徒?” “啊对,我师尊去了伏魔殿查看情况,现在还没有回来。”成于思苦着脸,看了看扫霞城顶上的漩涡,道,“谁能料到一个御龙京大太子的丧仪,竟成了这种局面。” “大太子没有死。”蒲宁宁神色严肃道。 “哈?” 此时蒲宁宁身后灵光一闪,一个双臂拖着锁链、浑身衣衫狼狈的老者出现在身后,一见成于思,他立即道:“死壤母藤与蛟相联手意图分食太上侯尊主,当下情形,非刑天师出手不可!速速把你的行云宗玉牌借老夫一用!” …… “洪炉界建立之初,三位尊主各自雄踞一方,以其伟力移山填海,在汪洋中造出一片广陆,此后上古先民便得以在此繁衍生息,几千年来,他们便如同三根支柱一样撑持天顶。” “人人口耳相传,所谓‘洪炉有界,天圆地方’,指的就是天顶是如同倒扣的大碗一般,而在天顶上,是流转不息的银河,倘若三根支柱断了一根,那天就会破开一个口子,银河倾泻而下淹没整个洪炉界。” 阴暗的后殿,步天銮举着一盏灵石灯,其光所照之处,是一面面稍小些的“三尊开天辟地图”。 李忘情皱着眉听他讲古到此,看了看身后那条拦在退路上的黑蛇,道:“前辈不杀我,也不放我走,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些人尽皆知的创界神话?” “活得久了,多少有些惜才,母藤想吞噬太上侯,不是你这种小辈能插手的,且安心留在此地吧。”他说道。 李忘情出不去,看了一眼步天銮身后,有一座宝龛中正供奉着一顶紫金龙冕。 这应该就是太上侯的冠冕了,只要带过去,哪怕太上侯一时半会还无法出来,她也能借着他的力量放出法相天地,届时或许还能救一救这扫霞城。 这么想着,她也不急了,开口周旋了起来:“死壤母藤本体降临,大祭司不去相助,反而躲在此地,是否有所不妥?” 不过,眼下这位死壤大祭司似乎神智有些不清醒,闻言居然老老实实地纠正她道: “母藤本体无法脱离死壤,来的仅仅是母藤分化出的蜕体而已,放在修士上就叫做‘法相’。” 而已?这么大场面叫‘而已’? 此时此刻,李忘情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为什么步天銮会出现在拍卖场,又为什么简明言当时也正好选在那个拍卖场,恐怕他们早就私底下有约定,正在密谋着什么大事。 李忘情手里的雷云珠就没松开过,她不免又想起了简明熄的遗言……最后的言语中,他前往了死壤圣殿。 再之后,过了几个月,邪月老将所谓的“神降”和这位大太子的尸体一起盗出,来到了花云郡打算召唤邪神。 现在回过头来将这些事串联起来,总觉得有些刻意。 “那么,前辈在这里,究竟是想助死壤母藤屠灭御龙京,还是……迷途知返?”李忘情大胆地发问,“依晚辈愚见,如果前辈没有趁机偷袭太上侯,那就是别有想法了,不是吗?” 无论是邪月老还是唐呼噜,他们都并非发自内心地效忠于死壤母藤,不过是受制于它而已。 倘若给他们机会,可能苏息狱海大部分修士都会毫不犹豫地背离而去。 眼前这位大祭司,李忘情拿不准,只能赌一把他也不是真心效忠那条辣眼睛的干柴。 “没有落荒而逃,你还有几分胆色。”步天銮接下那幅画,而后又想起什么,目光穿过黑暗看向李忘情,“那么你到底是谁?是蛟相府的人,是行云宗派来的细作……还是‘祂’的眷族?” “……” “也无所谓了,来到扫霞城,你注定会和我们一起见证洪炉界的历史。” 这口气,就像笃定了接下来李忘情会了结在此。 “请前辈示下。” “也好,多一个人知道真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步天銮将那幅画放在眼前,缓缓道。“在这个世上,凡人蝇营狗苟,修士追逐强大,一旦到了至强之境地,不免就会产生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天圆地方。” 李忘情觉得耳熟,下一刻,她便想起了不久前障月也对这个“天圆地方”的传统说法产生过质疑。 倘若在此之前,她理所当然地会反驳对方: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天地有尽头,古人所言都是至理。 可现在,她姑且想听一听这个洪炉界土生土长的大修士的说法。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蛟相年轻时,修至藏拙境,曾因燃角风原以东每隔十几年便有一头巨鲸作乱,沿海的村落、宗门有时会被其整个吞下。” “彼时尚未得封蛟相的皇甫皎听闻后便前去征讨,鏖战之下,蛟相击伤巨鲸后被其一口吞下,巨鲸不知怎么地,吞下她之后,便挣脱包围,向东一直漂游了数年。” 不愧是三尊之下第一人,在鱼肚子里活了几年竟没死。 “困于鲸腹数年,皇甫皎仍未屈服,直至有一日,她发现鲸鱼死了,压制她的妖核熄灭,便剖开鲸腹……此时,她看到了巨鲸的头颅血肉模糊,而其死因,便是撞击在了一座无边无垠的高墙上。 “这座高墙,上下皆不可深测,蛟相便以为到了天地的边缘。坐在巨鲸尸体上恢复修为时,看着那堵高墙,便想着,‘吾剑号称‘吞溟’,未能手刃此妖鲸,往后何敢称利?’” “你晓得的,剑修的毛病,不分出胜负是不会服气的。” 啊,是剑修第二步能干出来的事。 李忘情自己也发现了,刚切金不到半日,她就已经像是老鼠磨牙一样,总想到处找点什么来砍一砍。 “结果当然,她没能打破,只在墙表面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剑痕。蛟相认为这巨鲸未能撞破这墙,她若想彻底胜过巨鲸,必须打破这座墙来证明自己胜过它,立誓修为突破后再战。” “年年岁岁过去,蛟相每每变强一回,便来到巨鲸陨落之处,试图打破那堵高墙。” “从一开始的意气用事,到后面蛟相不断修为精进,如此三百年后,蛟相几乎将那道高墙开出了百里隧洞!” 说剑 第70节 三百年,开一道天地之墙! 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减,听到这里,李忘情终于严肃起来。 这不是什么闲聊,或许就是蛟相为什么要杀太上侯、又为何要不顾御龙京万千生灵引来死壤母藤的原因。 “或许,你会想要质疑她做这些有什么用,谁知道打破墙后会为洪炉界引来什么不可挽救的灾劫。”步天銮道,“会有这些疑问,是人之常情,当然,这也是因为你是修士,遇到火陨天灾这样的灾祸,你大可以御剑飞走了之。” 没错。 李忘情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倘若换成她自己,就不会冒险去那么做。 但仔细一想,蛟相她是否当时想着……打破这堵墙,去墙外看一看,是否存在那样一个不会受火陨天灾侵蚀的天地呢? “很好,看来你已想明白了。”步天銮接着说道,“还记得那头带着蛟相撞击这座墙的巨鲸吗?说到这里,你应当有个疑问。” 李忘情道:“那头巨鲸选择这里撞击,是否别有用意?” 步天銮由衷感叹道:“你的悟性比荼十九高太多了,他只会关心巨鲸肚子里的人会不会被腌入味。” 李忘情:“……” 看来步天銮是拿这件事当个故事和不少人讲过,也恰恰说明了蛟相与死壤圣殿的私交不是最近才发生的。 “没错,巨鲸撞死在那里,并非偶然。三百年的凿磨,连皇甫皎自己都怀疑,是否在洪炉界外,只有无尽的岩块。” “很快,她又说服自己既然能看见星河流转,那或许还存着一丝希望……直到有那么一天,她的剑划开岩缝,看到了一片人骨嵌在岩缝中,她取下来一看,上面有一句话。” “写的是什么文字?” 步天銮沉默一阵,道:“骨片上写的是‘七百年后,火陨天灾灭世,众生需往天外寻活路,轩辕九襄书。’” 他说到这里,忽而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神识,紧接着,他翻掌虚虚一推,李忘情身后的通道都被密密实实的藤蔓所封死。 随后一阵暴戾的尖啸突然爆发,随着一阵巨大的响动传出,龙尊大殿内,太上侯所在的地方,李忘情似乎听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逐渐填满了整座宫殿。 “让你留在这里,是不想让你送死。”步天銮面无表情道,“母藤的蜕体只有食欲,连我都认不出来,如果你不想变成它的一部分,就别乱走。” 李忘情艰难地抵御着死壤母藤的压力,稍稍松开一点儿捂着耳朵的手,死后一阵铺天盖地的尖啸声从指缝里渗进来,她只能勉强在其中分辨出一段模糊的、好似男女老幼杂糅在一起的声音。 这段声音词儿之际,哪怕不是对着她,耳朵里也好似被一千根针齐齐扎过一样。 “简祚!我,饿了,快把你的‘神降’给我吃!” 第五十八章 抗命! “我力虽薄,也欲…… 荼十九, 你妈真的好凶。 李忘情很难想象到荼十九是从这样的怪物肚子里生出来的,与此同时, 步天銮的情况也很不妙,他脸上的刺青仿佛活了一样,不断盘动扭曲,而另外半只眼睛,其眼仁已经化作了淡淡的金色。 “你怎么了?” “……这就是,背叛母藤的代价。”步天銮按着那刺青,眼神不自觉地在李忘情的手背上扫了一眼, 道,“和邪月老那种藤种不一样,母藤给予我的是一种‘拘束’, 这既是信任, 也是枷锁。” 李忘情呃了一声,道:“可你不是死壤圣殿的大祭司吗?只要拿到足够的母藤树汁, 逃出苏息狱海也不是——” “你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了吗?天和地, 是有尽头的, 三尊分掌一方,你逃到哪里, 都会被他们抓回去。” “……” 步天銮闭上眼缓解着苦痛:“不过,这里是御龙京, 母藤至少不会察觉到我正在背主行事。” 说着, 他一招手, 身边的黑蛇游了过来,直接盘在他手臂上,张口便咬进了他的颈侧,随后腹部一收一缩, 似乎是在拼命喝他的血。 背主。 这就坐实了李忘情的猜测,她想了想,直接大胆问道:“所以你和蛟相联手,不是为了摧毁御龙京,而是——” “今天只有两个结果,其一,太上侯死,皇甫皎进阶灭虚,成为新的尊主。” “其二,皇甫皎进阶失败,死壤母藤的蜕体法相必会吞噬我补足其神智,和太上侯动起手来,扫霞城还是会毁灭……” 他脸上痛苦的神情越发浓重,痛极了时,他反倒笑了起来。 “谁都不想白白受死,不是吗?没想到祂会和我交换身份……代替我去直面母藤。” 他? 李忘情终于知道障月去干什么了。 就在刚才!他跑来交换了死壤大祭司的身份,代替步天銮去成为母藤的点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步天銮看李忘情一脸空白,道,“可能现在说你也不会明白,这位御龙京大太子,祂……他和母藤,还不知道谁吞噬谁。” 不,她完全明白! 李忘情瞬间便想起了香火信徒口中那一长串障月的尊号。 一个落难邪神,一个死壤母藤的树皮,真比起饭量来,还不知道谁吃谁。 好家伙,放外面几天风平浪静,原来是想搞个大的。合着这死狍子平时不吃肉,是等着开全素宴啊! 李忘情大为震撼,震撼过后又陷入沉思,她谨慎地问道:“那、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外面的死壤母藤吃完之后,发现好似卡了根鱼刺在喉咙里时……” 步天銮:“对,它会想吃点人的压一压。” 李忘情一言难尽:“……会死很多人。” “他不去也一样,我们可从未低估太上侯,哪怕有燬铁……”步天銮冷笑一声,“燬铁就差了一丝灵性,哪怕这世上的燬铁能有一丝灵性,便是我,也敢去弑杀母藤。” “太上侯不会坐视御龙京被屠,是不是他不认为那七百年后的灭世预言会实现,二人有所误会?” 步天銮说完这句之后,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他半跪在地上,道:“从捡到那片骨头后,皇甫皎几百年来都在向太上侯要求,要他开辟一道天外通道,让洪炉界的人移居出去,免受那七百年后覆盖大陆的火陨天灾。” 李忘情设想了一下,一处火陨天灾就能让那么多人束手无策。 如果整片大陆上同时降下天灾呢?再强的修士,能挡得下吗? 想想就很绝望。 “到那时,就只有灭虚修士可以横渡太虚逃出去。”步天銮道,“我化神期寿元还剩下七百年,若赶得巧,也能一观灭世天灾是如何降临的。” “可太上侯为何不应允呢,是因为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 “如果是那样,你以为皇甫皎为何被逼到现在这一步,恰恰相反,太上侯不止驳回皇甫皎的请求,还不许在她试图进阶灭虚时亲手锁住了她的修为。” 所以皇甫皎要的“真相”指的就是这个? “今日扫霞城里的所有人,都是太上侯应付的代价。”步天銮的声音冰冷下来,“当皇甫皎找上苏息狱海时,母藤怎么会放过这个吞噬太上侯的机会,而我只是受命行事。眼下和祂的交易,无非也是为了留条后路。” “……也就是说,除非蛟相失败,大太子吞噬死壤母藤蜕体成功,否则扫霞城上下都会死?” “或许这便是天命所排布的吧。”步天銮道。 难道就没有人觉得,死这么多人是造孽吗? 在御龙京时虽日短,但简明言、魏鹤容、蒲宁宁这样的好人却也都是李忘情以往交游中十分难得的。 也许他们各有立场,有的为将来,有的为求生……可凭什么天上打架,雷劈凡生? “哪怕是七百年后……代价也太大了。”李忘情沉声道,“那一日,轩辕九襄的法相现身扫霞城,你不是也听到了他曾说过有制止火陨天灾的办法吗?就在山阳国,难道不能再容一段时日……哪怕太上侯不管,我师——” 师尊这两个字到了喉咙口,她又是一窒。 “那的确是件令人意外的事。”步天銮道,“如果是在动手之前,皇甫皎或许会犹豫一二,不过现在,在,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宫殿再次震动,厚实的侧殿墙壁上灵纹明灭不休,一道道裂纹从墙上浮现,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马上就会波及到这里。 步天銮皱起眉心,一身雄厚的灵力随着刚才的一阵地动,骤然如泄洪般流失,仿佛沿着某种牵系流向了信仰的另一头。 “母藤开始进食了。”他说道,“直到吞噬太上侯前,它什么都吃,我允许你躲进我墨虬腹中避祸。” 墨虬便是那条留了蜕皮给李忘情的黑蛇,此刻它在步天銮脖颈上饮饱了后,朝着李忘情长大了嘴,露出了满口染血的尖牙。 “恕我拒绝。”李忘情扶着墙站起来,道,“且莫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怕是如你所言,蛟相可能是想开天辟地为洪炉界另寻生路,可作为其中被牺牲的代价之一……我不认同!” 对于她的反抗,步天銮稍稍感到意外,而下一刻,墨虬突然狂嘶起来,只见李忘情竟然趁他灵力被抽,迎面一口硕大的炼器鼎朝他兜头罩下。 “不如前辈先进我这锅里避一避,至于外面的事——” 她抽出太上侯给的剑鞘,直接砸向步天銮身侧的宝龛。 宝龛上的禁制应声而碎,李忘情将那顶紫金龙冕抓在了手中。 “我力虽薄,也欲一抗天命!” …… 龙首顶上,随着死壤母藤的到来,战况彻底变成了一边倒的情况。 唐呼噜鬼鬼祟祟地躲在龙首顶后,死壤母藤降临当然又让她好一阵头痛,不过这一回母藤所针对的并不是她,当她喝了两口树汁后,压力便缓解下来。 “大祭司在干什么呐……” 她屏气敛息,跨过已经蔓延到龙尊大殿外的母藤枝蔓,其身上苏息狱海人特有的死壤之气让这些藤蔓对她视而不见。 “叫我去保护简明言,自己又站到了蛟相那边。”唐呼噜嘀嘀咕咕地爬上龙尊大殿殿后的龙鳞瓦。 随后,她看见了殿顶破开的大洞边,有个人影正坐在那里,撑着脸垂眸看着下方死壤母藤将太上侯连带着龙椅一道死死缠住的情形。 “大祭司!”唐呼噜觉得那身影较大祭司平日里更年少一些,一时觉得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远远传音过去道,“大祭司,咱们现在到底站哪边的?母藤都来了,要不别和简明言联手了吧,这单算我吃这个亏。” 吃亏总比赔命好。 而坐在那里的,自然不是什么死壤大祭司。 障月堂而皇之地冒着步天銮的身份回道:“不急,机会难得,我看看这条干……母藤身上有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唐呼噜低头一看就明白了。 眼下这副母藤并非本体,是它所蜕下的树藤皮。 而在死壤,母藤作为神祇一般的存在,一直以来享受供奉……简单点说,就是时不时会吃自己的子民,而这些子民又都是修士,修士身上那些消化不了的宝物久而久之就会嵌在其树皮里面,随着蜕皮脱落下来。 可以说,母藤蜕下的树皮就是一座移动的藏宝库。 啊,原来大祭司平日里侍奉母藤的时候,都在寻思着怎么薅母藤的树皮吗? 唐呼噜顿时对大祭司的景仰又多了几分,她贪归贪,但去薅母藤是万万不敢的,想想都会害怕。 “你也来帮我个忙。”障月指了指某个方向,道,“那条藤蔓上嵌着的‘天书’,你割下来给我。” 说剑 第71节 唐呼噜:“……啊哈?” 障月:“不会让你白忙一场,拿来之后,你就自由了。” 唐呼噜:“咦耶?” 唐呼噜一脸空白,呆呆地问道:“这个自由,是指……我被死壤削籍除名的意思了吗?” “对,你身上的藤萝,我会抽走。” 好耶……啊不对! 当着母藤的面放一名死壤七煞走,大祭司莫不是在诓她? “大祭司,”唐呼噜正色道,“我为圣殿流血流汗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天日可表,何须以此来试我。” “你不想去吗?”障月问道。 唐呼噜:“我对母藤之心,如磐石百年无转。” “好吧。”障月转向另一个方向,对另一个人道,“那你受累多取一些,老婆饼会需要的。” 唐呼噜这才发现在下面密密匝匝的藤蔓间,有个一脸狂热的同僚正疯狂对着母藤的树皮一阵开挖,怀里还抱着两页“天书”。 是万贯缺。 随着他拿到一页新的天书,他一阵弯腰呕吐,吐出了一条细蛇般的藤蔓。 “多谢大祭司开恩!我老万算是开了眼了,没想到大祭司竟已能代行母藤解除我们体内的藤蔓,您还要找什么,我拼了老命也要帮大祭司找到!” 唐呼噜僵硬了片刻,继而忽然暴起:“万贯缺,抢我生意!给我吃回去!!” 第五十九章 法相现 人们在这三寸剑锋…… 就在龙尊大殿里动作不断时, 外面更是一团乱局。 先是元婴期以下的修士为了抵抗死壤母藤的控制,不得不原地调息, 导致扫霞城的大阵只能凭借灵晶自行支撑,短短几十个呼吸,藤萝便已经突破了最上方的防护大阵,钻进了龙尊大殿当中。 “尊主!”正在与鳞千古一道联手围剿蛟相银蛟的泽蜃长老高声道,“司闻道友,务必先救太上侯尊主!” “我知道。”司闻沉着脸,作为皇甫皎的劲敌, 他已很久未见对方动真格的了。 没想到她的修为竟如此精进。 “四十年前交手时,你尚在藏拙后期,没想到你竟把修为藏得如此之深。”他说道。 皇甫皎缓缓步下台阶, 身后龙尊大殿便是与她一心同体, 她能感到太上侯的力量正在疯狂注入她灵窍当中。 如果只是她一人吸收,无疑是找死, 所以她必须借助死壤母藤的力量分流一半出去。 “的确, 倘若不使此手段, 我还要再修三百年才能到半步灭虚,可当下, 我已至此境。”皇甫皎脸上没有傲慢,无喜无悲地看着眼前的狼藉, “轩辕九襄当年也是到此境界, 却在渡劫时陨落, 前人未竟之事,我替他做。” 言罢,她双手执起泛着深蓝幽光的吞溟剑,眼仁中灵光愈浓, 当剑上光芒最盛时,她附身将剑锋插入了身前地砖。 “吞溟式·弥天倾海!” 她说出这招的名号后,鳞千古慌忙大叫一声:“不好,快逃!” 言罢第一个掉头逃走,而下一刻,大片如海潮般的银色波澜冲出龙首顶,沿着峰顶形成瀑布飞流而下,而正面所受冲击之所在,泽蜃长老头一个拉起简明言扔到半空,自己正面替他一挡这银色波澜。 “泽蜃长老!” “二太子快走——” 龙首顶上适才还混乱的战局一瞬间就被淹没得只剩下司闻和简明言二人,而龙首顶下,试图观望这里情形的诸派修士迎面受此冲击,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 当银色波澜速度减缓,流淌至扫霞城最下方的万象殿时,那银色潮水已经被染成了淡粉色。 “……半步灭虚,竟至于此。” 司闻分神查看了一下玉牌,正好看见弟子成于思半截传讯,说的是御龙京发下的安樨戒使众人发狂,他万幸受蒲幻容所救,正在想办法拖延时间等行云宗本宗前来救援。 看来喂了沈春眠的醍醐丹后,蒲幻容恢复神智了。 “蛟相!你罪不容赦!”简明言此刻已然大怒,正要上去拼命,被司闻一把抓回去,“不要冲动,二太子,我当下向行云宗请援耗时费力,只怕太上侯撑持不住,你可还有别的后手?” 简明言发热的脑子冷静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看着龙尊大殿眼下的情况,也是心里一沉,艰涩道:“若死壤母藤未入侵大殿,尚有希望,可眼下……” 他实在无法想象,里面的人要怎么活。 都是他的错,简明熄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没有死在除魔卫道,却折在自己的扫霞城。 简明言双目微红,一时失语。 “明白了。”司闻收起剑来,似乎下了决断,手中泛起虚无的涟漪,随后,他掌心出现了一颗尾指指节大小的、焰纹缭绕的黑石。 燬铁。 最终手段,只能赌这个了。 “我去做!”简明言道,“我或许近不了蛟相的身,只要前辈为我牵制,我会把燬铁送进死壤母藤体内!” 言语中,已存死志。 “好志气。”司闻道,“我那不争气的师侄若有你一半担当,何至于此……罢了,三尊皆有撑持天地之大任,而死壤母藤秉性邪恶并无人性,不可以大义说服之,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视太上侯被其所吞。” 他说着,丢给他一只玉瓶。 “你在死壤母藤下强撑至此已属不易,服下此醍醐丹,去找华薰或蒲幻容,疏散扫霞城上下,然后……” 简明言急道:“那你呢?” 司闻目光中已有了决断,他推开简明言,道:“藏拙三百年,当下出鞘,也不会落了名声。” 藏拙境,剑在鞘中所藏年岁越久,出鞘时威力便越强。 司闻一步瞬移上前,直视皇甫皎,开口道: “吾剑‘惟律’,藏拙两百一十七年,今日请了。” 皇甫皎神情沉静,道:“司闻,我素来不喜你脾性傲慢,可也不愿杀你,御龙京之事与你无关,三息内离开,我不会过问今日之事。” “我不管你有何苦衷,扫霞城上下数万条人命,不该被你拿来冒险!” 皇甫皎笑了一声,道:“简祚说过,无知是福,看到你,我算是明白了。” 司闻轻轻摇头,他那口青芒八面剑横在身前,缓缓抽出时,其鞘中迸发的剑意刹那间冲天而起,分毫不弱于皇甫皎刚才那清场的一招,连其后的死壤母藤都为之一顿,略显疑惑地朝这边分出几条藤蔓前来。 一身魔邪难近的建议涤荡四方,司闻目光坚毅地开口道: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这是洪炉界口耳相传的天文地理书,也一向是天灾之下,三都并立、同道求生的信条。 “……三都同约,劫难并济。百世千年,誓愿护生。” 司闻的本命剑惟律出鞘的瞬间,四周风停雨歇,云淡雾眠,已浑然与惟律剑势于一体,口中所吟,亦遵律而发。 “谓我同道,携手相将。 谓我背道,刀剑相伤!” 皇甫皎一怔,她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刀剑相伤……来!” 随后,此界之中,灭虚之下两口最强的剑终于交锋出了近几百年最为铿锵的鸣响! …… 当剑器的交锋在空中炸响时,在浑然如熔金的夕照下,这场从白天对峙到黄昏的斗法,终于在阴谋诡谲的迷雾里露出了其最狰狞的本相。 汪洋大潮与金石玉律的正面相抗,背叛与质疑的对答已经在这一生剑鸣里彼此心知。 “好剑。” 漆黑的眼仁里映出那撕破天穹的焰火,哪怕是障月一贯对剑器这种兵器抱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它几乎是带着诗意的。 好似人们口中的酒一样,越是陈酿的剑,当杀时,也越是欢飨。 ——人为什么如此迷恋这种古老的兵器? ——人们在这三寸剑锋上,寄情太多。 障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问过这句话,却又忘了是谁来回答的,只记得不是张讨喜的面目。 这时候,唐呼噜和万贯缺各拿了几张“天书”过来,脸上露出的亢奋让他们本来都快忘了这是在凶险万分的战场。 直到外面那双剑交锋,剑器自带的浩荡天地之气扫来时,他们的神智才为之一清。 “我滴乖乖,动真格的了。”唐呼噜连滚带爬地飞上去,脸上惊魂甫定,朝着下面的万贯缺道,“老万,快上来,你想喂母藤吗?” 万贯缺怀里的天书哗啦一下散落了满地,捂着发痛的头愣了片刻,上来说道:“大祭司,天书皆在此。” 连同唐呼噜的在内一共九页天书,他们体内寄生的死壤母藤祛除了一多半,至少三年内,不必依存于死壤就能在外活命。 唐呼噜感叹道:“不知道邪月老和收尸鬼泉下有知,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万贯缺一把拉走,用尽全力逃离正在翻看天书的“大祭司”身侧,朝龙首顶外逃去。 “怎么了?” “快走!那不是大祭司……”万贯缺脸色发青,口中喃喃道,“大祭司曾说过,不要与‘祂’做任何交易,我们刚才不知不觉间,已经做过一次了。” 而在那边,死壤母藤饥渴的藤萝在龙尊大殿里似乎受到了阻碍,尖叫声中,它混乱的意识集中在障月身上。 “我的,祭司!侍奉我,把你的力量给我!”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障月慢条斯理地将天书叠齐,看着眼前盘卷的藤蔓逐渐组成一张黑洞洞的巨口,他徐徐抬手抓住了一根藤蔓。 刹那间,他接通了这死壤母藤蜕体的模糊意识。 “你要吃了我?” “当然,我怎么会不愿意,你已经支付了这几页天书的代价。” “很好,那么我们的交易成立了。” 说剑 第72节 幽邃的眼仁泛起了一圈鎏金似的光,障月给了一个讽刺又悲怜的眼神后,走进了死壤母藤漆黑的巨口当中。 巨口闭合,扭曲的藤蔓吞噬了他的身影。 “……难怪你不敢本体出来玩,原来你已经是第三次交易了。” 在这段尾音落下后,死壤母藤的力量倏然暴涨起来。 它像一团潮湿的绳子,硬生生地从天空的缺口处垂落下来,恶心的藤萝几乎覆盖了龙首顶,疯了一般往龙首顶里钻探,咆哮声也越发刺耳。 “简祚!让我吃了你!快死,快去,死!” 断断续续的诅咒灌注入其中,它正在拼尽全力将燬铁向龙尊大殿里的太上侯压去。 只要燬铁先杀了他,死壤母藤就能凭借它本身的坚韧,在被燬铁彻底烧死之前吞噬了太上侯。 就差那么一点的当口,一声怒喝从龙尊大殿前传来。 “太上侯,接剑!” 一口方剑如霹雳闪电般从司闻的剑鞘里飞出,穿过与他正交手的蛟相身侧,直接送入龙尊大殿之内。 皇甫皎露出诧异之色:“剑影?!” 她的吞溟剑之前,随着一阵光芒收束,竟发现司闻手中的“惟律”竟是剑影所化,而在这片刻间,司闻已是徒手接住了她的剑。 “剑修进阶碎玉境时,剑影便是另一把剑,蛟相如今已是半步灭虚,竟忘了本吗?”司闻丝毫不在意被吞溟剑砍至腕骨的手。 “可惜你错算了。”皇甫皎沉声道,“你没看见的是,简祚早已被燬铁封死,眼下已是自身难保,龙尊大殿里,根本无人能接你的剑。” “是吗?”司闻抬起头,“若无人能接剑,那又是谁。” 皇甫皎睁大了眼睛,她的神色首度有了变化,一剑扫开司闻后,飞身来到龙尊大殿的殿顶。 只见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出现在龙尊大殿上空,其头戴紫金冠,轮廓逐渐清晰。 “不可能……” 皇甫皎双目绽放出濛濛银光,很快,她锁定了这法相头部正中央的一个纤细身影。 “那孩子,她是谁?” 作为法相天地的载体,当头戴紫金龙冕的李忘情睁开眼时,她感到自己的双目恍如日月般,御龙京扫霞城尽收眼底,每个人仰望的目光也能被她所感知。 与此同时,她也察觉了死壤母藤刚刚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多少夹杂着点私怨的无名火腾地烧起来,她抬起手,太上侯的擎天法相也如影随形地动了起来,抓死壤母藤如抓起一把杂草,而她右手上与这份法相所匹配的惟律剑紧握掌心,割草般横剑一斩! “那是我一张张老婆饼养大的狍子精,给我吐出来。” 第六十章 剑影分罡 “意志过人,可惜…… “李丫头, 孤只教你这一次,看好了。” 太上侯宏大而威严的声音在李忘情脑内传出, 她只觉此时自己的身与魂都处于一个玄之又玄的高绝之境。 当真如同仙神俯瞰人间。 只见法相虚影横斩一剑,死壤母藤蜕体并未当即断折,立即尖啸着又卷起大片藤蔓反朝李忘情袭来。 然而太上侯的法相不慌不忙,轻吐一句: “绝影分罡式。” 刚才看似已绝的剑式后,竟有一道剑影绕身一周,二度斩在猝不及防的死壤母藤之上。 剑本体杀一次,剑影再杀一次! 可怕的是, 比起剑身之利,那剑影如同隐藏在帷幕里的刺客一般,轮转一周, 双倍于刚才那剑招的力道重重斩在死壤母藤之上。 整个龙尊大殿登时火花四溅, 那是母藤的藤身被锯断时发出的哀鸣。 好硬的藤身!这还不是死壤母藤的本体,仅仅是蜕下来的树皮! 三, 二, 一, 李忘情把心一横,法相竭尽全力一撕, 死壤母藤的核心终于被这一剑击破。 而太上侯临时降下的力量也同时快用完了,在意识离开前, 给李忘情留下一句话: “自切金至碎玉的境界之差, 就在于此八字——” “巍岳千钧, 蝼蚁可移。” “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这八个字落在耳中,瞬间如同一道狂风,将李忘情多年以来修剑的迷惘轰然拂散。 从砺锋至切金, 对剑的追求就在于极致的快与利,达到这两种,便是所向披靡,但如是这般,也最容易进入迷障,会认为力量就是剑道的一切。 在进阶碎玉境时,这两种境界所追求的却是相反的。 山峦重逾千万钧,却是实实在在立在那里的,虽然只是蝼蚁,只要持之以恒,都能将其搬开。 而鹅羽虽轻,剑挥得再好,不懂其中机巧,便无法砍中。 这就是……绝影分罡式。 李忘情右掌发热,正跃跃欲试想以自身力量再试一剑时,眼前骤然有一道阴影笼罩而下。 一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威严气场降下,李忘情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蛟相既惊又怒的面容。 “竟是一个小姑娘……”皇甫皎看清李忘情之后,其眼中的杀机转瞬而散,吞溟剑倒转过来,用剑柄随手一击。“给我散!” 这一击,如同重重敲在一口大钟上,而李忘情就是钟里的人,顿时被那炸裂的震响撞得头晕眼花。 可死壤母藤尚未死透,她若此时散了法相,太上侯就会死,届时母藤还会死灰复燃。 可以说,现在扫霞城的命便系在她身上。 “小姑娘,把龙冕摘下!”皇甫皎见她还未放弃,皱眉道,“你不怕死吗?” “……”李忘情牙关里慢慢渗出血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恐泄了这口气,法相便会崩解。 再者言,放手了就不会死吗?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李忘情回忆着刚才太上侯所授的剑影分罡式,全身上下的灵力倏然凝聚在右手的惟律剑上。 皇甫皎从她起势便一眼便看出来这一招,道:“剑影分罡式?没有修出碎玉境剑影,何来这一式的后招?” 她看见李忘情右手青筋迸起,经脉似是要裂开一般,摇了摇头。 困兽犹斗。 “意志过人,可惜了。” 正要抬手了解了她时,皇甫皎忽然一皱眉,吞溟剑反手一挡,只见三道昊光从身后联手袭来,化作锁链直接顺势缠上皇甫皎双臂。 “司闻道友,我等来晚了!” 说话的是另外两道身影,一个是原本不在扫霞城的御龙京四大长老之一的魏华薰,另一个便是刚刚恢复神智的蒲幻容。 一袭蓝衣的女长老魏华薰高声道:“蛟相,御龙京是你心血所立,为此城曾斩大妖、平天灾,其中汗马功劳谁人不晓,究竟是何故要招来死壤母藤?哪怕你与死壤母藤联手刺杀了宗主又如何,请神容易送神难,死壤母藤会把整个御龙京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她怎么没有手段,有的是手段!”蒲幻容怒喝道,“我昏迷期间,体内被种入的东西便会让我化身陨兽,届时火陨天灾降下,死壤母藤蜕体不会留多久,御龙京就是她的了!” 火陨天灾? 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的司闻终于被触及了底线。 “皇甫皎!你还有何解释!” 吞溟剑嗡然一声鸣动,皇甫皎环视众人,双臂一震,那刚才联手的锁链瞬息被挣断。 “是啊,连你们都知道御龙京是心血所立……他不在乎,那我也不在乎了。” 言尽于此,皇甫皎吞溟剑抡起一圈,刺入身后的死壤母藤。 一瞬间,整座龙尊大殿的阵法如同千丝万缕的极光一样亮起来,四周所有人都感到自己身上的灵气都在飞速流逝,最终通过龙尊大殿疯狂灌注到皇甫皎身上。 银色的蛟冠落地,皇甫皎黑白交错的长发散落下来,眼底既冷静又疯狂。 “这座大殿一砖一瓦,我都未让他人经手,整座大殿几百年以来都是我的法宝,我又岂会让死壤母藤这等邪物夺走我的心血呢。”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和死壤母藤分享吞噬太上侯的修为! “我滴乖乖!”被万贯缺拽得逃到扫霞城边缘的唐呼噜傻了,“咱们家母藤大神被人虎口夺食了呀!” “完了,这回回去母藤肯定又要吃不少人泄愤。” “可咱俩不是不用回去也能活吗,都逼出来那么多藤蔓了……” “在理,我们都是打工的,管老板那么多。” …… 在龙首顶范围之内,皇甫皎终于露出了她最后的布局,死壤母藤刚才所吞噬的一切都借由龙尊大殿的阵法向她流去。 甚至连母藤的本体,在被皇甫皎吸纳之后,她的脸颊、脖颈、双臂表明也逐渐开裂,浮现出了一条条藤蔓般的东西,而之后众人拼命的攻击落在她体表,也都如同羽毛那么轻轻一拂。 “太上侯的修为、死壤母藤的外甲……真让她进阶灭虚,恐怕连宗主也……”司闻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甚至已经想到了自-爆本命剑的手段。 但即便如此,他也很难说一定能重创皇甫皎。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之时,皇甫皎蓦然面露痛苦之色,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右眼。 “是谁……” 指缝里她原本的黑瞳缓缓浮现出一圈淡金色,一时间,左右眼似乎分属于了不同的人。 “是谁?!谁在母藤里面!步天銮,你做了什么手段!” 她蓦然厉声大喝,但右眼处所见的光景却控制不住地沉暗下来…… 一眨眼的时间倏然变得无比缓慢。 皇甫皎失控的右眼前出现了一个庞大而高渺的身影。 祂沉静地立于镜子般的海面上,在映满星辰与诡丽符文的长袍下,金铁齿轮与骨架构成了双手,十指上悬着铁索,如同操控傀儡一样垂荡着一架天平。 她就坐在天平的其中一端,抬头仰望时,祂斗篷阴影遮盖下的面容带着几分玩味与恶意,开口道—— 【我想,你需要一点帮助。】 幻觉?还是简祚的后手? 说剑 第73节 皇甫皎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但她实在很难保持清醒。 “你是谁?” 【你不会知晓我是谁,但我知道你的愿望。】 【你想知道为什么洪炉界的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你想知道分明是相许的伴侣,却要阻止你为这个世界探寻生路。】 “我怎么相信你?” 【你们已经没有七百年了。】 皇甫皎瞳孔一缩,这一瞬间,她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坚持都被彻底撕了下来。 “你知道真相!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并非全知全能,我同样需要为我的权柄支付代价。】 【你可以选择,这个代价又你来承担,而我,会在你消亡之前,允许你传承这项意志。】 知道了会死去,将这件事交给后人。 “我如果不愿意呢,我离灭虚只有一线之遥。”皇甫皎固执道。 祂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我预知到你马上会死。】 【我是一个好心人,希望每段生命的最后都被利用殆尽……不对,我应该说得好听一些。】 【死得其所。】 祂说话的同时,皇甫皎便提前看见了她自己的死状,同时也看到了杀她的人…… 无比真实的未来,就在眨眼之后,它即将发生,无可避免。 为什么是现在呢? 皇甫皎眼底燃烧了数百年的不甘倏然安静了下来。 她蓦然想起年少时,天书上有那么一句她很喜欢的话。 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很喜欢这句壮烈而真实的话语,她曾无数次梦到,那在遥远的天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也与她看着同一片星河有感而发。 为此,她从一个乡村捡稻子的小丫头,一路追着那有能力去往天外的灭虚尊上,到了这个位置。 ——尊主,和我讲讲星河上有什么吧!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撑着渔船在星河上看我们呢? ——夫君,等我证得灭虚后,想和你一起去天外。 ——简祚,别阻止我。 漫长的几百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不休,皇甫皎沉寂了片刻,再抬头时,已下了决断。 “告诉我一切。” …… “剑影——分罡式!” 就在那么眨眼的瞬间,李忘情几乎是嘶吼般用出了这一招。 单单是首轮剑招,她的右臂瞬间崩裂,手臂上的金色纹路蔓延到了小臂,更莫提第二轮的剑影。 “李忘情!”离得最近的司闻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厉声道,“你没有修出剑影,越境用招会死的!” 他已经顾不上疑问李忘情为何会在此,反正眼下乱局已经不能更糟了,只见那剑式回旋一周,惟律剑意料之中地被甩飞。 但却有一道剑影从惟律剑下回旋斩出,重重斩过皇甫皎的身体。 魏华薰大惊:“这孩子疯了吗,这是死壤母藤的外甲岂是轻易可伤,她一定会被反震而死的!” ……不对。 司闻仔细一看,那火花飞溅的斩击中,所露出的并非是什么剑影……而是李忘情用她自己的本命锈剑代替了剑影。 而剑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如同星光一样的液滴。 那是…… “银汉水!” 众所周知,能用到银汉水来作为武器的,就只有燬铁。 那一招剑影分罡式,不是为了杀皇甫皎,而是借着剑势将燬铁送入皇甫皎体内! 等司闻的脑子回过神来时,一阵可怖的炎息传了出来。 “李忘情,快离开那里!” 话音刚落,皇甫皎的身形就彻底淹没在了一阵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炎流当中。 李忘情看着扑面而来的火焰,浑身上下脱力的她根本无从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毁灭降临,直到一个熟悉的、讨人厌的身影拦在了她身前,把她的脑袋往怀里一按。 “别告诉我你是特意来救我的。” “……仙女亲自来捞你,你不满意?” “满脸都是血,你们仙女都是这么救苦救难的吗?” 轰然爆响中,龙尊大殿彻底坍塌,化作了一片瓦砾。 第六十一章 朝闻道 一定要出去,去星…… 当焦灼的炎流缓缓熄灭后, 覆在头顶的手缓缓松开,李忘情这才抬起头来。 四周一片漆黑, 令她诧异的是,横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挡住最后的燬爆冲的竟然是死壤母藤织成的网。 “你……”李忘情难以置信地看向障月,“你该不会是把死壤母藤夺舍了吧?” 闻言,障月微微抬起眼,漆黑的眼仁里弥漫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在其深处, 又似乎暗藏着一丝鲜红的邪异之气。 “你受伤了?”李忘情问道。 障月眼底的异芒缓缓沉寂下来,他好似刚刚知晓了一些庞大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此刻的余韵尚未完全收起, 看着李忘情良久, 才回答道: “没有受伤……我刚才想换个更能承接我权柄的容身之骸,但这条干柴让我不太满意, 不止断腿, 还没有脑子。” 合着你刚才不止在吃素, 还想变成一捆草。 “……你要是变成这捆干柴,我是不会背你走的。”李忘情略显惊恐道。 “在理。”他五指虚虚一握, 那燃烧的母藤登时枯萎碎裂,做完这一切之后, 障月似是有些困倦, “毕竟我的本相也不是什么畸形怪状的东西, 还是人身更合你的眼缘。” 说着,他眼中困倦愈浓,闭上眼睛,往李忘情肩窝里懒懒一埋。 “怎么了?”李忘情挑眉问道, “吃饱了犯睏?” “老婆饼。”障月似梦似醒地说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救其他人,还是专门来救我。” “……各有一半吧。” “那换个说法,倘若以后我和其他老弱病残同时被困火场,你先救谁?” “……当然是先作法降雨灭火。”李忘情莫名其妙,“你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 “因为我从不给别人选择,但是对于你,无论你选什么,我都很高兴。”障月轻声低语道,“我们约定过,十日切金……而我原本的打算是,等你肉身摧毁,就给你换个身份,这里每个人的躯壳都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天平告诉我,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但我做出了不合理的选择……你把我搅乱了。” 喉咙里忽然干燥起来,李忘情嘴唇颤动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见胸腔里擂鼓一样的震响。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明确地改变了障月的意志。 一直以来他都像是猫玩老鼠一样,半强迫地推着她前进,或许更残忍一些,他真的会那么做,用尽手段把她转变为信徒。 “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如果是我看到你身处烈火,那我的眼里可能只有你……我甚至已经不知道如何称量你的价值。” “这很有意思,原来我也会为一个人类‘担心’……” 随着一声困倦的尾音,障月的身形缓缓消失,流入了李忘情的影子里陷入了沉睡。 只留李忘情跪坐在原地,肺腑里像是被猫抓散的线团儿,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理起。 “想不通就慢慢想吧……”李忘情看着自己的影子,无声地说道,“反正我也没想明白。” 还有,等出去了她得教教他别这么口无遮拦。 至少在外人面前别这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年纪大了脸皮薄。 在原地冷静了许久,身上所受的伤提醒她该离开了,李忘情这才捡起惟律剑,试图从废墟里寻找出口。 因龙尊大殿本就是一座阵法,如今摧毁了之后,阵法禁制一片混乱,全数陷在迷雾里,直到李忘情听到了一声虚弱的低语。 “朝闻道,夕死可矣……” ……竟还没死吗?! 李忘情瞬间警惕起来,紧紧握着剑,但很快,她脚下踩到了一口断剑。 是蛟相的“吞溟”。 本命剑断,皇甫皎确实是被燬铁重创垂死了,眼下……应该是她生机消散前,最后的一丝神识。 李忘情拂散了迷雾,打出一道萤火般的光。 只见微弱的光芒下,皇甫皎斜躺在废墟上,四肢几尽碎裂,胸腹中被燬铁燃烧出的伤痕边缘始终未停止燃烧。 那些细小的余烬最终将彻底将她燃烧殆尽。 或许是她的神态安宁得让人起不了杀心,李忘情靠近过去半跪下来,轻声问道:“蛟相?” “朝闻道……是你啊。” 皇甫皎喃喃说着,看向身侧的李忘情。 说剑 第74节 很奇怪,她在这个杀了自己的凶手身边,竟感到了一丝回家般的安心。 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需要传承意志的人。 “你……”不知为何,李忘情发现自己莫名有些难过,口吻放柔,“您有什么遗言给太上侯前辈吗?” 皇甫皎握住了她的手,与染血的灰发下徐徐衰老的容颜相比,她的双眸甚至显得年轻而明亮。 “孩子……你喜欢看星星吗?” 李忘情被问得一怔,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喜欢。” 这倒不是谎话,她是真的喜欢。 相较于行云宗同门的喧嚣,她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四忘川的小院里看星星。 因为星星从不会轻视她这口废剑。 皇甫皎的唇角抿出一个淡笑,缓缓说道: “你知道吗……星河上,没有撑着摇橹俯瞰人间的仙人。” “那里也不是什么水草丰茂、风调雨顺的净土。” “有的是远超于死壤的无尽荒芜,亿万年无人回声的独行。” 李忘情听得迷茫:“……我不明白。” “告诉我,如果星河是这样的存在,你还想去看吗?” 李忘情一怔,她沉默了良久,抬眼看向头顶。 雾散了,清澈的星穹再度浮现在云层外。 “除非我亲眼去看一看,否则我是不信的。” “这样很好。” 皇甫皎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尽管灯芯将残,她的双眸仍似满溢着星光。 “记住你的话,哪怕是你挚爱的人告诉你,外面有许多艰难险阻,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他会护你风雨无忧。不要听信这样的话……一定要出去,去星河之上看看。” 她说到星河时,带着无尽的缱绻。 竟无一字留给人间。 “蛟相……” 李忘情呆呆地看着皇甫皎的身形化作流沙,收紧手指时,却发现皇甫皎刚才留给了她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头骨,上面镌刻着几个细小的古拙文字。 【七百年后,火陨天灾灭世,众生需往天外寻活路,轩辕九襄书。】 这一刻她心里的震撼无以言表。 皇甫皎追逐的一切,那不惜杀上万人也要寻到的天外之路,都是咎于这片头骨。 小小一片头骨,在她手心里,却好似捧着一座山一样。 此时,李忘情听到身后的废墟深处,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她死了吗?” 李忘情收紧手心,不着痕迹地将头骨收进乾坤囊,随后起身走向声音来源处。 四分五裂的大殿内,唯一照耀到星光的地方,太上侯仍然坐在龙椅上,他似乎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并没有收到什么重创。 比之这些外伤,他的心神似乎更加疲累。 李忘情走上前,看了看龙椅四周散落着的燬铁铁块缓缓飞回到太上侯手中,垂首道:“前辈,蛟相已逝。” 太上侯抬眼看了看天上随着乌云散去而露出的星河。 “她太喜欢星河了,可上面什么都没有,远不如在地上看时那样璀璨……至少还能给人一个好梦。” 他活得太久,久到这几百年于他也不过是一段偶然的相逢而已。 皇甫皎的死,最终落在他眼里只化作了那么一瞬间的失落。 李忘情在她师尊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他们似乎同样有喜怒哀乐,但这些都分毫动摇不了他们的道心,这就是灭虚尊主。 可以说,灭虚尊主都是无血无泪的存在。 “……也难为你能用那样投巧的法子用出剑影分罡式。”太上侯抬手拂开眼前飘落的枯碎藤萝,刻意避开皇甫皎不谈,道,“饶是如此,能用出来,就说明你的资质并不差,是司闻没长眼,放过了你这块好玉。” 李忘情垂眸道:“请前辈勿要误会,司闻师叔为人公正,晚辈心里有数。” “过于温善是一种愚蠢。”太上侯又道,“不考虑加入御龙京吗?” 李忘情看了看周遭的瓦砾,长长地“呃”了一声,道:“晚辈身份复杂,恐怕不适合在御龙京效命,这之后便想出去游历一番……等历练好了,以备战三都剑会。” 三都剑会,山阳国,眼下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太上侯点点头:“三都剑会……对你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倒是正事。” 三都剑会,切金境剑修绝不想错过的试炼,运气好的,在剑会期间便能突破碎玉境。 李忘情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脚下一阵震动,看样子龙尊大殿还要二度崩塌,慌忙道:“前辈,阵法崩解势必会再度爆开,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了!” 太上侯看着她没有动。 “前辈?” “这椅子是孤的先天灵宝,颇有灵性,刚才为保孤不受燬铁所侵蚀,不愿放孤起身,你找个别的法宝帮孤离开。” 李忘情:“……” 李忘情:锅来。 …… 在万象殿殿顶,目睹龙首顶崩塌的成于思人都傻了。 谁知道参加个丧仪,最后弄成这个样子。 不过,当蛟相的气息消失后,人们即使震惊不已,却也都安下心来。 所谓,饱暖思所欲,身安算总账。 一时间,各门各派还能喘气的人马将率先逃下来的鳞千古围了个严严实实。 “鳞千古你这死老头!平日里你与蛟相府的人走得最近,那破戒指也是你发下来的,是不是也参与了这桩谋反的事!” “是啊是啊,我门人弟子还不知道重伤了多少,这笔账怎么算吧!” “御龙京总要给我们一个交待!” 鳞千古面红耳赤,他哪里知道蛟相背着他做下这么多事,连忙辩解道:“老夫平日里的为人你们还不知晓吗?!若刚才的事老夫有参与,怎么会上龙首顶和众人并肩作战?!” “还并肩作战呢。” 此时从龙首顶上下来二人,正是蒲幻容和魏华薰这两位长老,他们搀扶着重伤的泽蜃和二太子坐下调息后,当即对鳞千古怒目而视。 “皇甫皎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大嘴巴兜不住秘密,不表示你就没错。”蒲幻容怒道,“连二太子都没退,就属你长了八条腿!” 成于思左看右看,一瘸一拐地上前,担心地问道:“前辈,敢问我师尊司闻可还平安?” “司闻道友重伤,不过性命无虞,我们走时,他好似在废墟里找人。”魏华薰回眸一望,道,“你看,他回来了。” 成于思远远见到司闻拖着个人飞落下来,连忙丢了拐杖上前去扶。 “师尊!我到处都找不到羽师姐,你怎么样……呃,李师姐?” 他人再度傻了。 司闻拖着个人,人拖着个锅……呃不是,李忘情拖着个鼎,落地时人虚弱得不行,当即躺了下来。 “不要废话,把她带走……”司闻说到这里,刚才的重重伤患一并发作,整个人气空力尽,彻底昏死了过去。 “师尊!” 行云宗的弟子一拥而上,扶走司闻的同时,也发现了李忘情。 “李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忘情刚被逐出师门半个月,众人都以为她去哪个地方隐居起来当散修了,也没当回事,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这里。 有人小声嘀咕道: “李师姐莫不是想追到御龙京来让尊座收回成命吧,未免也太过难看了……” 此言一出,行云宗众弟子又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但很快,成于思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李师姐,你、你身上怎么会有切金境的剑意?” 第六十二章 锅 “说话,孤还在等着你…… “这怎么可能……李师姐, 你已经是切金境了?” 躺在地上的李忘情已经彻底没了回答的想法,和司闻一样, 刚才那法相天地的残留作用刮干净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她虚弱地敲了敲炼器鼎,向成于思招招手:“这等闲话之后再说……来帮把手,里面有人。” 这时,鳞千古好似终于拼凑起了李忘情这似曾相识的面目到底从何而来。 从花云郡,到蛟相府,再到现在,所有被他忽视的一幕幕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串联在了一起。 “是你!!!” 鳞千古终于找到了一个摆脱责任的借口, 他一袖子扫开众人,冲上前去情高声责问道: “此女是行云宗的弃徒,她一定是不甘被司闻驱逐, 想要趁机报复行云宗!依我看今日之事, 她也脱不了干系!” “啊?” 行云宗众弟子感觉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又有些牵强, 转头问道。 “李师姐, 此事当真?” 作为现场仅剩的前同门成于思正依李忘情的话去打开炼器鼎, 刚一开盖,一道白影先从鼎内飞出来, 扑到他脸上。 “什什什么东西!” 说剑 第75节 九不象好似在炼器鼎里面憋得极为不满,一阵乱扑腾后发现扑错了人, 又一脑袋钻回到炼器鼎里, 奋力往外拖着什么。 “大家都看到了, 她还指使灵宠袭击行云宗的弟子!”鳞千古道,“此女已经不是头一次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了,你们行云宗要清理门户也该清理干净一些,若不然, 老夫也可以代为清理!” 鳞千古话音刚落,直接九不象从炼器鼎里叼着一段雪白的袖子拖了出来,成于思看到那袖子角,忽然嗷地大叫一声,连忙去扶:“师姐你原来在这里!叫我们好找。” 竟然是羽挽情。 相较于李忘情之下,至少羽挽情体表是分毫无伤的。 “原来是李师姐救了少宗主。”成于思故意大声道,“你们看,少宗主手指头上的安樨戒是被摘了的。” 李忘情躺在地上说道:“师姐受安樨戒控制虽短,可神识受创,你们把她扶走找地方静养。” 鳞千古哑了一会儿,又转头去唤同僚:“魏华薰,此女还潜伏到你族人身边,你族魏鹤容恐怕已遭她毒手,这可是蛟相府上下都知道的。” 一身蓝衣的魏华薰皱眉了片刻,对蒲宁宁道:“有鹤容的气息,宁宁,你去看看。” 蒲宁宁连忙小跑过去,又是一阵惊呼,她从炼器鼎里把魏鹤容也扶了出来。 她原本就是站李忘情这边的,看了看情形也大声道: “师尊,是魏师叔,李仙子也把魏师叔救了!” “你个老不修。”魏华薰翻了鳞千古一个白眼,“怕别人说你抱皇甫皎大腿,非要推卸责任,就欺负人家小姑娘仁义,真是为老不尊。” “胡说!”鳞千古气得须发皆张,仍然嘴硬道,“那又如何,她今日坏了苏息狱海好事,死壤圣殿还能放过她?” 这时,一阵旋风刮来,只见刚才逃得没影儿了的万贯缺趁机从炼器鼎里再捞出一人,又瞬间开足了灵力逃之夭夭。 只留下一句话: “多谢这位李小友救下我死壤大祭司,他日苏息狱海有缘,必扫榻相迎……还得叫那罪过你的圣子去扫!” 众人:“……”这锅里到底装了多少人? “余孽往哪走!快追!” “追什么追,万贯缺那千里一息的遁速整个洪炉界都没有化神期追得上,何况我们这堆残兵败将。” 鳞千古一拍大腿,来到中间面朝众人: “老夫全都明白了!这姓李的丫头被逐出宗门后,对御龙京怀恨在心,于是便勾结苏息狱海假托身份,最终就是为了在我们所有人受困之时潜入龙尊大殿刺杀尊主,如今铁证如山,还不快来人将此恶女押下去审讯!必让她招出其颠覆我御龙京的阴谋算计!” 他一通言语,收到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还不动手拿下此贼?” 鳞千古正疑惑间,忽见面前御龙京众人齐齐单膝下拜。 “……”不会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众人低首齐声道:“拜见尊主!” 鳞千古僵硬地转过头来,只见太上侯本人,正单腿盘坐在炼器鼎上,将手臂上缠着的死壤母藤枯枝扯下来丢到一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要拿下谁?” “……” “说话,孤还在等着你的宏篇伟论。” “……” 鳞千古刚才健步如飞的双腿此刻好似化作绕指柔,回过神来时,已经跪在了地上,刚才的满口犀利言辞这会儿一个字眼儿都迸不出来。 好一阵,他才嘶哑着说道:“不知、不知此女为何会同尊主同行?” 太上侯鹰隼般的眼睛环视了四周一圈,道:“明熄为她向行云宗提过亲,你说她和御龙京是什么关系?” 御龙京众人刷一下望向旁边的行云宗弟子。 此时司闻重伤,羽挽情昏迷,李忘情翻着白眼已然摆烂,重责大任竟然落在了成于思身上。 “我?让我来说吗?”成于思人今天第三次傻了,他几时直面过太上侯这样的尊主问话,哆哆嗦嗦地回道,“禀前辈……我、我行云宗是收到过贵京提亲,可那时候……” 那时候按常理想,谁会向李忘情提亲呐! 整个洪炉界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追着羽挽情跑! “这不就行了。”太上侯随意道,“这孩子危难之时不离不弃,无论人品、资质皆是上乘,反正你们行云宗也将她逐出宗门了,孤就做主将她留在御龙京,择日成婚。” 不是,怎么忽然就丧事喜办了! 成于思忍不住道:“前辈,李师姐虽然逐出宗门,可她一个大活人怎么能结阴亲!” “谁说明熄死了。”太上侯一勾手,李忘情骤然神情一变,她的袖中飞出一口剑鞘。 不知何时,太上侯让她带在身侧的这剑鞘里雾气氤氲,随着他说了一个“凝”字,剑鞘里倏然弥散开一片黑白相间的大雾。 这雾之浓,连神识也无法穿透,只有雾中的李忘情察觉了之前在她影子里沉睡的障月气息消失了。 她扶着炼器鼎勉力坐起,诧异中,她看见太上侯手中空荡荡的剑鞘里凝成了一口黑白相间的剑器。 无论形、神,皆比她上一次见时凝实许多。 “不必担心,他修玄虚妙法,在本命剑中要醒得快些。”太上侯道。 ……没关系吗?万一被太上侯认出来不是他儿子呢? 李忘情感觉有哪里不太合理,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想到至少看起来是一家人,总不会害了这死狍子去。 再说了,凭这死狍子种种诡诞的手段,想杀他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云消雾散后,众人也看见了太上侯所收起的这口窥冥剑。 “尊主,窥冥剑既然在此,便说明剑主性命无虞,我等也在龙首顶曾看见,大太子现身,不知眼下何在,莫不是……最后龙首顶崩毁时受了重伤。” 太上侯略一点头,算是回答。 “他和这孩子,算是救了孤这回。” 一时间鸦雀无声。 太上侯从未承过人情,追随他这么多年的四大长老,又几时见他说过这种话。 可以说,无论李忘情以前是谁,犯过什么过错,这一刻,灭虚尊主的一个“救”字,世上就没人再敢轻视于她。 “有错必罚,有功也得褒奖。”太上侯道,“李丫头,孤欲做主,把这桩婚事办了,你以为如何?” 李忘情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失措地看了一眼行云宗那边。 整个行云宗都以为,被御龙京看上的是羽挽情,真说出来势必要伤了羽挽情的颜面。 她忙说道:“前辈,戏言做不得数,何况我已非行云宗弟子——” “戏言做不得数,你们俩的交心血契总做得数吧。” 啊这…… 以太上侯的能为,碰到窥冥剑的同时就晓得了这把剑对应的剑主已经结了道侣契约,也不难猜到就是李忘情。 “御龙京又不是那妄言不践之地,择日不如撞日——” 太上侯快人快语,根本就没有听李忘情的意思,长袖一拂,之前为了丧仪准备的白幡逐渐化作浓艳热烈的红,缓缓拂过李忘情麻木的脸颊。 “你放心,只要能喘气,孤必会让他出来拜堂,不行的话,孤还有个小儿子,更听话一些。” 当掠过脸颊的白幡化作红绸,李忘情五官彻底失去了知觉,满眼都写着两个大字—— 得溜。 …… 撞日是不大可能撞日的,但太上侯说话没人敢反对,趁着司闻还没醒,李忘情就被抬进了扫霞城里暂且住了下来。 在之后的两日,扫霞城重建的声音里伴随着吹吹打打的可怕动静是不是钻进李忘情的住处,叫她实在没法安心养伤。 好在她的亲朋损友们并没有忘记她,当李忘情第三天的凌晨,正打算闷一觉明日跑路时,窗子忽然传来响声。 睁眼一看,外面趴着个黑影。 李忘情鲤鱼打挺似的坐起:“谁?” “李师姐,是我。” 看清来人之后,李忘情松垮下来:“成师弟啊。” 成于思拖着残腿趴在窗户边上,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问道:“你还好吗?” 不知怎么地,离开行云宗之后,这往日里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成师弟性情一转,时不时地来问候,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巧取豪夺的良家妇女。 李忘情一脸麻木:“他们不让我出去,尊座和师姐伤情如何?” “尊座才刚醒,正在找太上侯说理,不过太上侯前辈在闭关,尊座一时也没办法。”成于思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问道,“师姐让我来传话,问你想不想逃婚?” 想,当然想。 但不能是通过行云宗,不然还是要回去。 李忘情道:“我自不会应下这荒唐事,你去转告师姐不必担心。” “师姐哪能不生气,她说那御龙京大太子不像好人,大概是看你这清纯无辜的小姑娘举目无亲,就装可怜把你骗来扫霞城好霸占于你。” 李忘情:“……”原来师姐眼里我竟是个年届七十的清纯无辜小姑娘吗。 成于思一脸悲壮道:“总而言之,若司闻师尊救不了你,师姐就打算大婚当日劫法场,你那天做好准备,带齐家当,我们好带你亡命燃角风原。” 不至于不至于。 打发走了成于思后,李忘情又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窗户被二度敲响。 “李姐姐,李姐姐!”第二个招来的是蒲宁宁,她泫然欲泣道,“我没想到尊主竟乱点鸳鸯谱,姐姐是天上自由自在的百灵鸟,怎好余生陪着一个神神叨叨的算命的,哪怕长得再俊俏也不成。” 从七十多岁的青春小姑娘到自由自在的百灵鸟,我这种族变得够快的啊…… 李忘情道:“你别担心,我相信太上侯前辈不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只要等障……大太子苏醒,说明情况,没准儿这婚事就作罢了。” 蒲宁宁抹着眼泪递上一面铜镜:“死壤母藤降临那事之后,御龙京上下的玉牌、传信灵戒都作废了,这东西是御龙京新采买的灵宝,还能面议要事呢,百息之内就能连上,你要是想逃婚就拿这个跟我说一声,我蒲家擅长幻术,大不了我骗二太子来替你。” 没等李忘情问个明白,蒲宁宁怕被人发现,就先行离去了。 李忘情低头一看她所送来的东西。 这不是如意镜吗?这么快就被御龙京采用了……那看来她先前放出去的本儿是有的赚了。 躺下来在被窝里研究了那如意镜不到片刻,窗户又呼啦一下打开。 说剑 第76节 李忘情麻木地转过头:“二太子,你也是来帮我逃婚的吗?” 简明言大伤初愈,醒来后还没见上太上侯一面,就被塞了一嘴喜糖。 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儿不妥,背着长老们偷偷过来找李忘情打算施以援手,孰料他竟是第三名,一时稍有愧疚: “我也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做,他说要是我大哥醒不过来,就换我来顶。” 李忘情:“……” 李忘情:“难为二太子了。” 简明言说:“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大哥半死不活,如此趁人之危岂是君子作风。” 李忘情:“呃……我到底是有哪点儿入了二太子的眼?” 简明言发自内心地称赞道:“花云郡奋不顾身为凡人抗击天灾,御龙京这回又舍生忘死救我父亲,你这样的正义之士,谁见了不想以身相许。” ……但是你听着不是想拜天地,倒像是想拜把子。 “这事还在其次,此来主要是有件事提醒你注意。”简明言严肃道,“皇甫一族的家主带着他儿子皇甫绪,趁扫霞城内乱时,拿了蛟相府不少东西潜逃,还发誓要杀你,你务必警惕在心。” 第六十三章 失约 “忘情,我是不是同你…… 据简明言所述, 就在扫霞城陷入混乱时,皇甫家的家主见势不妙, 回到蛟相府卷走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李忘情那日在拍卖场见过一次的山阳国藏宝图石碑,还有府中余下的三块燬铁。 在扫霞城之祸结束后不到一日,就有传言称这皇甫父子想委托苏息狱海的罪者来杀李忘情,不料却遭死壤圣殿回绝,看样子应该是还记着大祭司步天銮那桩活命的人情。 于是皇甫父子无奈,用了一块燬铁做代价, 最近似乎雇到了不少散修杀手,其中还有一个一个天机道的碎玉境叛门剑修,只等李忘情离开御龙京后就动手。 “其实只要你不离开御龙京, 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伤得到你, 两日后便是大婚,看你自己心意了。” 倘若放在以前, 听闻有一个碎玉境剑修等着追杀自己, 早就躲起来了。 而现在不知是不是该见过的大场面都在这几日见完了, 李忘情反而没怎么在意。 “顺其自然吧。”她说,“你可见过你兄长了, 他被太上侯前辈带走后就没有其他消息了,还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简明言忽地叹了口气, 道:“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过吗, 我哥他记忆混乱不全, 每当他修为有所精进,就会陷入深眠之中,等醒来后就会忘记一些人事物。” 不会吧。 李忘情想起龙尊大殿里,障月那种奇怪的状态。 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 便昏睡了过去……可、可简明言所述的这种情况是属于真正的大太子简明熄的,又不是这来路不明的狍子精。 他只不过是像夺舍一样占据了简明熄的遗体一样……不对。 李忘情捂着脑袋认真回忆了一下简明熄的遗言,脸色苍白地问简明言道:“我和你兄长认识的时间不长,他有没有什么熟悉的口头禅之类的……” “比如说呢?” “像‘很好’之类的。” 简明言眉梢一扬,道:“你也被他骗过吧,他诓人时就喜欢这么说,久而久之,身边的人也慢慢和他一个样子。” 难怪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障月的身份。 联系起步天銮在拍卖场时也有过同样的异状,李忘情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障月绝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花云郡,他像是某种灾疾一样,会随着“神降”降临到许多人身上,这些人反应不一,轻则像步天銮可以依靠自身意志及时察觉,重则就是简明熄那样的,分不清自己是御龙京的大太子,还是不知名的邪神。 或许对于简明言来说,这二者并无区别,他与兄长相差百岁,只有二十四岁,他印象里的兄长就是障月。 “二太子……”李忘情纠结了一下,道,“他们说婚前三日不想见,你能否替我向你兄长带封书信。” “休书吗?”简明言托着腮道,“他人还昏睡着,也看不了啊。” “倘若念给他后,他还是不醒,烧给他也是一样的。”反正庙里上供香烧黄纸是这样的,他应该能收到吧。 简明言对她的信任很是满意,铺开笔墨,拿出一方洒金笺道:“你歇着吧,我说我写?” “你就这样写。”李忘情酝酿了一下,道,“天地有尽,人海无边,与君相逢这多时,虽无风花雪月,也有共战之谊,而今——” 简明言咬着笔杆子道:“我这一万灵石一张的积香洒金笺写不了那么多字,能短点儿吗?” 李忘情一腔儿女情长瞬间忘了个干净:“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纸吗?积香洒金笺,那不是六阶符箓用的符纸吗!” 简明言:“我觉得你和我哥之间不管是分是合,还是得隆重一点。”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那就写‘狍,饼危,明晚子时万年槐下见,相约亡命燃角风原’。” …… 司闻气得脑袋疼。 死壤母藤降临那天,他的确是给行云宗发信求援了。 但支援还在路上的时候,扫霞城这边就结束了,等到他再与沈春眠联系上时,对方说宗主已经知晓,索性转去苏息狱海了。 宗主去苏息狱海,找死壤母藤了。 他知道洪炉界三尊看似并立,实则私交奇差,虽然没见他们真正动过手,但偶有交际,三尊之间都有一种想吞噬对方的意思在里面。 御龙京此役,死壤母藤失去了一个蜕体,伤了些元气,宗主又去了苏息狱海……难怪这几天过去,苏息狱海那边一点儿对御龙京趁虚而入的动静都没有。 接下来才是最让人头大的地方。 行云宗众所周知,刑天师任性自我,哪怕李忘情自己主动请求下放至外门从她可堪匹配的位置锻炼起,刑天师也从不放手,倘若让他知道李忘情被逐出宗门后,还被强留在御龙京成婚,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乱子。 在死壤母藤北扩的局势当下,好不容易通过此祸将两都绑在同一架战车上,这两位尊主又打起来那不是全完了。 “……师叔。”羽挽情把成于思倒的茶给司闻换了一盏,试探着问道,“是,宗门来人要来接我们回去了吗?” 司闻皱着眉点点头。 羽挽情忙道:“诚如先前所言,三都剑会需要切金境以上才能入境,我先前答应是因为她修为太低有性命之危,可如今她……且不论用什么手段做到的,进阶切金境是事实,回去后宗内上下也不会再非议于她了。” “是啊是啊。”成于思在一边帮腔,“我承认我以前是欺负她,可那是因为我以前以为她不上进,不像个剑修……可师尊你看她在外面苦也吃了、抗击天灾、救扫霞城也都出了大力。反倒是这御龙京行事霸道,不是什么善地,咱们得想办法救她出去。” 眼看着羽挽情一副要准备喋血燃角风原的架势,司闻的头更疼了,此时他的宗门玉牌灵光一闪,一个温和的人影虚虚浮现在身前,对着司闻无声说了一段话后,便消失了。 “原来是沈师叔来了。”成于思道,“有沈师叔在,咱们劫法场……不是,救李师姐的把握又高了不少,这御龙京的四大长老都重伤了,太上侯也不至于亲自拉下面子下场,咱们——” “啪!” 羽挽情见司闻在听过那传讯后将茶盏捏了个粉碎,神情凝重起来:“师叔,怎么了?” “当真不知轻重!”司闻一把将成于思提起来,“挽情叫你去向李忘情转交乾坤囊时,你怎么不亲自去?!” 成于思一时发懵:“师尊息怒,我当时是交给郑奇去——” “李忘情把郑奇杀了!” 司闻用脚指头也能想到,那郑奇恐怕是想灭口被李忘情反杀,只是他能推断出来,别人不知晓,只以为李忘情是个滥杀同门之人。 “怎么可能……”成于思脸色也白了,磕磕巴巴道,“我还以为郑奇是去道歉的!” “这丫头把事做绝,就是不想回行云宗。”司闻余怒未消,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能解决这棘手的场面,一指头戳在成于思脑门上,“蠢货,多跑一趟能累死你?非要惹出这么一桩麻烦!” 成于思在一边嗷嗷叫,而羽挽情则沉默了许久,道: “那,师尊他怎么说?” 司闻一顿,摇了摇头,道:“宗主几时在意过这些事,他喜欢的,善也好,恶也罢,别人哪有插手的余地。” 羽挽情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又问道:“师尊他说了要我们把忘情带回去吗,是否要做些准备?” “不必忙了。”司闻闭上眼,“他要亲自来接。” …… “这可是家翁最厉害的幻容符了。今日是我师尊魏长老当值,我早同她通过气儿了,你从西门一直走,过西城出去就行了。” 第二天晚上,李忘情还是联系上了表示要帮她逃婚三人,找的是看起来最靠谱的蒲宁宁。 天黑之后,蒲宁宁很快以试妆的名头来了李忘情这里,一顿幻术法器、符箓之下,将李忘情与她对换了容貌。 又听了皇甫父子要杀她的事,一时间怒不可遏。 “李姐姐,这是皇甫绪的剑穗,我就怕他报复,这才留了个心眼,没想到还找上你了!”蒲宁宁气呼呼地说道,“你把剑穗带着,倘若他出现在附近,你便可以通过剑穗察觉到他,到时候——” 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要给他任何机会。” 李忘情:“哦……好、好的。这次多谢你了,若不是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蒲宁宁说完之后,凶光复又淡作泪光:“姐姐于我的恩义又岂是这微薄臂助所能报偿的,只恨没能招待姐姐在御龙京正经游玩一段时日。师尊说我心境有所突破,打算叫我去闭关了,下次再相见恐怕就得等到一年之后的三都剑会了。” “出了这样的事,三都剑会还如期举行吗?” 蒲宁宁叹道:“尊主们神仙打架,咱们修士总得修炼啊。三都剑会是探寻古国遗迹、求证剑道之行,依靠的是陨火熄灭后的余烬锤炼本命剑,若错过这次机会,单靠切金境自己修炼,恐怕要耗上百年。” 三都剑会择址非得是那种遭火陨天灾燃烧百年以上,千里之遥的一方大域,凡人只要进入不到三日便会染上陨火疮,但与此同时,陨火余烬会使那里的天地金石之气趋于极致,是淬炼本命剑的绝佳之地。 无论斗剑、寻宝,剑修的心境与修为都能在锻炼中得到极大提升。 也是障月想去探寻的、轩辕九襄的遗秘之所在。 他回来吗? 会来吧,他都说了,别人不可以,想和她一起去的。 百朝辽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国度,一直以来她都是孤身行走,还没带这傻狍子去见识过呢。 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时间的。 李忘情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笑,作别了蒲宁宁后,借着她的样貌一路通行无阻地离开扫霞城,一路向西。 前日的大祸,也波及了不少扫霞城附近的楼宅,不少门户前深夜了也挂着灵灯,修补着自家门前的防护阵法。 乍一看来,此时眼前的千家万户,好似也与凡人的门庭没什么区别。 “哎,这不是蒲小姐吗?”有蒲宁宁的熟人上前道,复又压低了声音,道,“难得见小姐出门来,听说最近您摆脱了一桩孽缘,还要突破境界了呢,恭喜啊。” 李忘情:“啊同喜同喜。” “八条腿的飞云骊难寻,两条腿的男修不遍地都是。”那人挤眉弄眼道,“我这儿有天机道的红鸾符,还没摆到铺子里,先孝敬给小姐试试。” 李忘情推辞不过,被硬塞了一张进来,一阵无奈。 她对这个天机道测姻缘的实力有所质疑,这所谓红鸾符多半是个噱头。 说剑 第77节 不一会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她又来到了万年槐下。 槐叶沙沙作响,密密实实的叶片中,她已经不太记得上回放上去的是哪一片了。 到时候要考考狍子精,让他自己来找,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灵。 等下他来了之后,先为难为难他。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长街的灯火陆陆续续熄灭了下来,喧嚣的人声也慢慢沉寂进漆黑的夜里。 “是不是太久了……” 等到从树叶间洒落的灯光变成星光,李忘情一时有些坐不住,靠着万年槐无聊地将刚才的红鸾符折了个纸鹤,又凝起一团灵光打进去,让纸鹤翩翩飞起。 这死狍子好慢,是简明言没传达到? 就算是这样,用如意镜同她说一声也可以。 沉思间,纸鹤飞过李忘情微微凝起的眉心,倏然,它燃起火来,在李忘情抬眼时,化作了一团燃烧的雪片。 然后,一个负着手的人影缓缓投射到了李忘情脚边。 “怎么才来——”李忘情转过万年槐,等到她看见那逆着星光的人影时,嘴里的抱怨倏然如同结冰一样冻在喉心。 “忘情,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不要走太远?” 月光穿过浓云烙在来者如雪的长发上,在李忘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惊惧的目光下,行云宗的宗主,刑天师澹台烛夜双眸轻阖,温声柔语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听话?” 第六十四章 相忘 “不想回去吗……你…… 万年槐叶沙沙作响, 尽管尚在闹市之中,李忘情也感到身上的温热一点点褪了下去。 她后退半步, 咬了咬下唇,单膝跪下来:“师尊。” “你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想离开。” “……” 澹台烛夜以他一贯平和的声音道:“你在怕什么,是因为司闻擅自把你逐出门去,有怨气?” “我心里无怨。”李忘情五指暗暗握紧,道,“师叔没有想真的赶我走, 还派了人来给我送了护身法宝……” “那是因何不愿回来……是因为,那个人被你杀了吗?” 李忘情瞳孔一缩。 她杀了郑奇,师尊知道了。 “可会后悔?”澹台烛夜问道。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 摇头道:“恶毒之辈, 杀之无愧。” 她没有作过多解释,这也是一种表态——她不为杀同门感到愧悔, 就等同违抗行云宗的宗规, 于情于理都不得被赦免回归。 即便师尊素来任性自如, 这种触及底线的事…… “做的不错。”澹台烛夜的口吻随意得好似在问今日的晴雨时令,“如果他的性命能让你的剑得以开刃, 他就还算有用,你不用想太多。” “……”李忘情后面所有顺势自逐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她最怕的, 师尊待她不问是非的袒护。 李忘情的确是不后悔杀了郑奇, 但师尊问都不会问其中的因由, 不是因为相信她的人品,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 她宁愿像司闻师叔,或者师姐一样,做错了就直接指出来, 也好过这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偏爱。 这是不对的,这会让她慢慢变得……不像个人。 澹台烛夜来到她身前,修长的手覆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之后,道:“你不用想太多,一切有我。” “师尊,我不想回……”李忘情刚鼓起心气说出口,就感到澹台烛夜的手停在了她头顶,慢慢地,插进了她发间。 她能明显地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抚触过发丝,最后,握住了她发间的锈剑簪,缓缓抽了出来。 澹台烛夜并没有在意她那若有似无的反抗,将锈剑变回原状,从剑身审视到剑柄。 万年槐洒下的树影在暗红色的剑身上婆娑摇曳,露出的剑锋上,以往那副不驯的剑意此刻却显得服帖了不少。 洪炉界有十大器宗,然而这些威名赫赫的器宗所学的一切,都只是刑天师铸剑术的皮毛。 迄今为止,刑天师所铸之剑,两千年来就只有锈剑这一口废品。 “剑锋已露半寸……斩了些死壤母藤的残枝,还带着些元婴期的死息……” 澹台烛夜喃喃说着,低头看向长发散落的李忘情。 “回去吧,你的剑需要温养了。” 李忘情道:“师尊,我不想走……” “沾了太多驳杂之血,剑需要的是锐气,而非凶戾。” 李忘情:“虽是被逐出宗门的,但我在外过得很好,请师尊开恩。” “锈甲上甚至有磨痕,你拿它磨了锈沙?以后不许这样做。” “师尊,我不想留在行云宗了!”李忘情几乎是喊出来的。 澹台烛夜总是半阖着的双眼稍稍抬起一些,他弯下腰来,托起李忘情肩上散落的长发。 “不想回去吗……你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 李忘情脑海里忽然一阵钝痛,一幅陌生的场景不期然地出现在意识当中…… 那是一个很小的宗门,在师尊来时,那些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们拿着刚炼出的剑齐齐挡在她身前。 当然,这种抵抗就是个笑话。 她只记得,在漫天飘飞的光阴鮰被捏碎为细雪般的灵光后,那些鲜活的面孔最后都只剩下了麻木。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们的宗门? 李忘情终于回想起了光阴鮰究竟是何物。 那是一个人的记忆,乃至一段情谊,它就这样轻易地被夺走了……作为不杀他们的代价。 “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太上侯已经同我说了。” 澹台烛夜这才收住了声,他弯下腰来,凝视着李忘情浮现出血丝的双眸,摸了摸她的脸颊,说道: “他不会来了,就像上一次你离开时一样。” “不管是谁,只要污秽了这口剑,他们都不会记得你来过。” “想想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名字,忘情。” …… 一个时辰前,简明言来到幽明殿。 不出意料,障月依旧沉睡着,连呼吸也微弱至极。 “这都第三天了……” 简明言无奈地抖开他替李忘情写的书信,字正腔圆地对着他念上三回,除了看他眉睫似乎动了动,就没再看他有别的反应,万般无法,只得用起了李忘情给的第二招。 “也不知旺旺仙子这份心意,你收不收得到。”简明言有点发酸地拿出李忘情托他带来的第二件东西。 那是一枚血晶似的玉坠,指节大小,里面如血般流动,正是修士修为突破后所凝成的剑穗。 剑穗的形成有早有晚,但都标志着剑主开始正视其剑心,开始修炼心境了。 “但愿你这回可别忘了人家。”简明言鼓着腮帮子把剑穗塞进障月手心里,“也不知父亲怎会做这样的决定,明明这么多年都不插手俗事了……” 就在剑穗入手的瞬间,其上血红色的光起先是温和的,一缕一缕散入障月手腕上,顺着青白的经络缓缓渗入他体内。 障月微微睁开眼,空洞的眼睛里慢慢似是有神光凝聚起来。 “真有用啊?”简明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哥,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加一把什么时,那剑穗倏然如同吹熄的灯火般熄灭。 同时,障月重新闭上眼,他身上原本舒缓的修为气息突然开始疯涨。 起初,还是碎玉初期,但很快,他手臂下的经脉忽然起伏不定起来,慢慢传出江河怒涛般的灵力潮,这潮生进一步扩大,甚至出现了异状。 “这什么啊?!” 障月他所在乌木榻上骤然枝节横生,暗红与鎏金二色在这些藤蔓中起伏不定,仿佛在彼此争夺着主导一样,其上伸出的枝芽先是结出人的眼珠子,继而马上枯萎化灰,被星星点点的齿轮所取代。 术修和剑修的区别之一就在于,剑修前期修炼奇快,而至后期碎玉境后,因所需心境与修为需同步进益,修炼速度便慢如龟爬,卡在瓶颈一二百年都是常事,所以切金境的修士如羽挽情者都会做足了准备再杀入碎玉境。 在碎玉境,如果只是修为增长,心境没跟上,失心成狂也是常见的事。 简明言看到那些藤蔓上星星点点的齿轮后,整个人一阵眩晕,要不是他身上护身法宝多,此时恐怕连站都站不住。 “来人——” 他竭力呼喊,下一刻,正准备扑向他的怪异藤萝在一阵龙吟声传来后倏然一滞,随后纷纷断折下去。 简明言费力地抬起头,便看见太上侯皱着眉挡在他身前。 “父亲!” “退下!” 简明言眼前一黑,只听到耳边龙吟啸叫声中,有什么不知名的可怖东西在黑暗里短暂地交锋了片刻,随着太上侯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眼前的景象再度恢复。 “父亲……刚才是?”简明言再望过去,只见一条虚无的龙影从障月身上撕咬下来了一条虚无的游鱼,回到了太上侯手中。 他认得此物,名为光阴鮰。 藏拙大圆满以上的修士才能以玄妙之法施展奇术,截留出人的一段记忆,是规避心魔的无上妙法。 太上侯没有回答,眉心紧皱地看着那条金色异眼的光阴鮰,他张开手,掌心裂开一道口子,一滴滴泛着紫芒的金血从掌心流下来滴落在这条光阴鮰身上,这些紫金血化作一道道禁制符文,直至在其上绕上七圈后,那条光阴鮰才陡然一摆尾挣脱了他的手心,回到障月身上。 障月周身那狂暴的灵气这才为之一缓,被七道封印一层层禁锢住,封回了他体内。 简明言看太上侯神色肃重,问道:“父亲,大哥他刚才是走火入魔了吗?” “吞噬了死壤母藤一成灵力,你说呢?” 说剑 第78节 简明言失声“啊”了一声,脸色发青道:“我不知大哥他竟如此……” 死壤母藤一成灵力,那可是足以毁灭一个国度了,难怪要用七道封印来层层加固。 “孤只能暂且封住他的一部分记忆,免得被死壤母藤侵蚀,成了行尸走肉。”太上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继而一皱眉,好似感应到了什么,道,“你把那李丫头放走了?” 简明言心虚了一瞬,低头单膝跪下道:“御龙京屹立燃角风原千年,靠的是父亲的威名,也靠的高洁以自标、磊落以明志,绝不涉欺压良善之行,我以为……” “够了。”太上侯闭上眼摇了摇头,低声道,“她那时常说,明熄想得太多,思重不寿,你想得太少,又不知能走得多远……看了是一语成谶了。” 她?蛟相吗? 太上侯继续道:“作为继承人而言,刑天师会选得多,两个女弟子不说资质有多高,至少在心境上都不弱于生死场上的散修。” “尤其是李忘情,厚积而薄发,做事果决至极,皇甫皎说得对,你和这样的人相比,的确没资格扛得动御龙京的大任。” “不过,你也无需太苛求,毕竟……不是最好的剑,孤对你,也没有那么多指望。” 他说罢,又回望了简明熄的躯壳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对他也没有了。” “父亲,我……” 简明言心情复杂,蛟相于他,在其决定摧毁扫霞城的时候,就已经是仇敌了。 仇敌的评价,比骂他更让人难受。 他咬了咬牙。 看着太上侯的背影,道:“父亲!我和大哥一定会在三都剑会上夺魁!一定……要让你认同我!” …… 秋去冬来,扫霞城的风波作为谈资终于淡下去后,三都剑会在各大宗门的气氛便越发浓厚了起来。 落雪后的第二天,丹灵、素魄从入定到入睡,再到晚起惊醒,等她们慌慌张张地拿起灵帚去四忘川扫落尘时,发现那里早已被打扫干净了。 “放心。”李忘情挽着袖子站在一面画壁前,手上拿着半截新换的香,见了她们来,解释道,“师姐昨夜去闭关冲击碎玉境了,没空说教你们。” 两个小丫头这才松了口气,围上去一顿好师姐地叫,又把李忘情拉到一边捏肩捶腿。 “那、那这两天师姐可以带我们去山下的城里玩一玩吗?连五殿的真传弟子都下山去置办三都剑会要用的法宝物什去了。” 见李忘情犹豫,丹灵摇着她的胳膊开始撒娇: “师姐你都半年没下山啦,好不容易羽师姐不在,咱们就去嘛。” 李忘情神情恍惚了一下,不自觉地看了看身后的四忘川水,点了点头:“是该出去了,我去请示一下师尊。” 丹灵和素魄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地跑了回去:“等你喔!” 好吧。 行云宗的三都剑会十日后启程,好在近几个月洪炉大陆上没有什么陨兽作乱的消息,众剑修也能安下心来备战。 当然,她这个传闻中单枪匹马杀入扫霞城,掘了死壤母藤的根、救了太上侯的风云人物也的去。 李忘情后来回忆的时候总觉得脑子里缺了那么一块……毕竟她怎么想,自己也没有那么牛逼吧。 思量间,李忘情穿过一丛深红色的花圃,待听见四忘川流水声时,她才躬身一礼。 “师尊。” 澹台烛夜总是一半梦不醒地等鱼上钩的老样子,闻言,也不问李忘情的来意,道: “去吧,别走太远。” 李忘情点了点头,同时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澹台烛夜的鱼篓。 “那个,师尊……” “还有什么事?” 李忘情上前道了一声告罪,她拿起鱼篓,一件件往外拿。 “药囊、挂剑绳、荷包、撕毁的情书还有……这是谁家的灵宠兔子?” 一只湿漉漉的兔子,腿儿蹬了两下,吐出一口水来,蹦蹦跳跳地钻进了花圃里。 澹台烛夜:“有什么问题?” “要是您真的,除了鱼什么都能钓的上来的话……”李忘情道,“我可以顺道去菜市给您带几条傻鱼回来过过瘾。” 第六十五章 筹备 “师尊,我是从哪儿…… 李忘情开蒙得晚, 被澹台烛夜从外面带回来时,人才五六岁那么大, 与她一道入门的是长她十岁的羽挽情。 彼时海桑国刚灭亡于火陨天灾中,羽挽情一身的陨火疮,硬生生靠着自身意志觉醒本命剑挺了过来。也正是因为她这份坚强得到了行云宗上下的认可,这才有资格拜入救她性命的刑天师门下。 相较之下,李忘情完全是个来路不明的小屁孩,每天只会呆呆地跟着唯一熟悉是师姐走来走去,而当羽挽情一笔一划地教会她认字说话后, 她便时常问刑天师一个问题。 “师尊,我是从哪儿来的?”七岁的李忘情问。 澹台烛夜:“从河里钓上来的。” 七岁的李忘情心满意足地接受了,直到十四岁时, 和同门比划练剑, 不慎划烂了人家的乾坤囊,看了对方掉出来了一堆妖精打架的秘籍。 那一夜关门闭户攻读之下, 李忘情终于知道了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于是十四岁的李忘情又去诘问她师尊:“师尊, 我是从哪儿来的?” 澹台烛夜:“从井里捞上来的。” 李忘情:“请不要再用对待三岁童蒙的胡话糊弄我, 我就想知道是谁生的我?” 澹台烛夜彼时沉思了一下,道:“你是我生的。” 李忘情很艰难地接受了她有可能是师尊的私生女这件事, 追问道:“那我生母呢?” 澹台烛夜:“你没有生母。” 李忘情:“……我没有生母,但我却是你生的?” 澹台烛夜:“可以这么说。” 李忘情:“……” 这个问题没有被追究下去, 因为彼时彼刻, 误听到这段对话的羽挽情深受刺激, 咣当一声摔了刑天师用了两百年的茶具,跑了出去。 这个误会很快被解开了,因为李忘情凭直觉不认为她师尊这种千年钓鱼佬配拥有老婆,找了追随师尊时间最长的沈春眠确认了之后, 果然发现自己又被他糊弄了。 沈春眠带着她去了一处被火陨天灾摧毁的村落,说澹台烛夜路过这里时,从一株被陨火点燃的李树内听到了小孩的哭声,斩开来一看当真有个小孩不知被谁扔进了树洞里。 所以这就是她姓李的原因。 真相大白后,李忘情将这个喜讯带给师姐时,师姐难得高兴了一阵儿,当天就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李忘情很羡慕师姐的心态,那会儿她已经察觉出自己的资质不太对头了,孰料她的砺锋大圆满一卡就是五十年之久。 直至现在。 “李师姐好,这是上哪儿去?” 得了可以出去的允准后,李忘情左手牵着丹灵,右手牵着素魄,从四忘川走到三叠坪,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按以往的惯例,李忘情少不得要在这里听上些鄙夷之辞,但今日有所不同,大多数行云宗弟子在注意到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剑意后,目光深处都隐约带上了一丝嫉羡,甚至敬畏。 “去山下的观澜城逛逛。”李忘情道。 观澜城是行云宗山脚下的一座大城,虽不如御龙京那般庞大,却也是崇尚清修的罚圣山川中数的上的修士云集之地。 “师姐是为了三都剑会做准备吧?”搭话的弟子笑道,“以师姐现在切金境的修为,何必亲自劳顿,交代一声让下面的弟子跑一趟腿就是了。” 丹灵见惯了李忘情以前受过的奚落,闻言,挺胸抬头道,“我们是要去采买一些物什,只怕师兄以前克扣李师姐的灵石太多,待会儿不够用就麻烦了。” “丹灵……”素魄忙道,“何必如此。” “我实话实说嘛。” “好了。”李忘情开口打起了圆场,“时辰不早,还有别的要事,就不打扰师兄了,请。” 眼见得她拉着两个小丫头匆匆离开,被落了面子的那人冷哼一声,面容阴沉下来。 “平日里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背地里还不是没少向别人抱怨,如今得志了,真是给脸不要……” 言罢,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偷眼看他,又迁怒道:“关你们什么事?她的东西你们谁没占过,抢的时候没见你们这般有义气!现在倒是一个个装起来了。” 他拂袖而去时,险些撞到一个正在原地发呆的女弟子。 “没长眼睛吗!你哪儿的?” 白霞回过神来,慌乱地退到一侧:“抱歉,师兄,我有些发呆。” 好在那人并不与她为难,等他离开后,有熟人问道:“白师妹,在看李师姐吗?别羡慕了,人家是有机缘,还得了太上侯的青眼,差一点就成了御龙京半个主人,咱们哪里比得上。” “我不是在意这个,我……”白霞犹豫了一下,脚步跟着李忘情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我忽然想起有别的事,今日就不对练了。” …… 半个时辰后,李忘情御剑停在观澜城下。 此地仙雾缭绕,琼楼玉宇,白石铺地,往来的以散修居多,故而兜售宝物时,也大多随意地在地上划上一个灵力圈,将法宝铺在明面上,席地坐下来待价而沽。 “观澜城好像比几年前大了许多呐。” 丹灵和素魄欢呼一声,瞬间撒手没,李忘情一把逮住比较乖巧的素魄,可丹灵不知找谁学了门身法,瞬息就钻进了热闹的坊市里。 李忘情一时头疼,拉着素魄进了城。 “我得给你们两个买对小孩用的如意镜,免得你们会乱跑……嗯?” ——你可不要把我弄丢了,我会乱跑。 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忘情顿住了脚步。 又来了。 回行云宗以来,时不时地就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师姐也难查其因不,总担心她是修为提升太快,导致心境不稳,这才出现的幻觉。 或许真的是幻觉吧。 看李忘情的神情再度恍惚起来,素魄担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师姐,心魔又犯了?吃点宗主让沈师叔炼给你的药吧?昨天才拿了新的来。” 说剑 第79节 “嗯,好。”李忘情拿出一只玉瓶,当那药丹刚蹭到舌尖,那针扎一样的苦味儿让她直接把药扔了。 “怎么了?” “我最近是得罪沈师叔了吗……他怎么往醍醐丹里放血黄连?还是千年份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素魄道,“反正沈师叔炼了几百颗了,再吃一颗吧。” 李忘情捂着嘴摇摇头:“算了,我没事,等真犯病了再吃也不迟。” “那好吧。”素魄道,“按沈师叔的交待,三都剑会中极难有机会打坐调息,咱们剑修不耐那些恢复灵力所用的丹药,最好多备灵石,对了,师姐上次要炼的那副手套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是。”李忘情点了点头,“我御龙京一行,曾单枪匹马越阶击退了死壤大祭司的那条黑蛇,其蛇蜕正是极品炼材,出发前我想融合阴阳金炼一副驭剑手套。” 素魄又道:“等会儿丹灵会用宗门玉牌自己找回来的,咱们就先去采买师姐要的东西吧。” 这里是行云宗的下属城池,李忘情也不是很担心丹灵,便重新拿出如意镜,神识沉浸入其中,不多时,如意镜上便现出观澜城如今的热闹叫卖。 “新到剑胚一批,适合宗门训练新弟子。” “器宗门下大师新造法宝,都是正品,假一赔十!” “百年旧陨,一刀登天就是你了,走过路过莫错过啊~” 如意镜是近半年来忽然泛用开的,百里之内修士们但凡持有如意镜,便能在其上匿名发言,相互交流,无需再像从前那般,等个玉牌传讯,还时灵时不灵的。 “真方便啊。”李忘情不由得感慨道,“我这如意镜是御龙京有位蒲姓朋友送的,多亏了有她,我才顺利逃过了太上侯那乱点鸳鸯谱的事。” 素魄好奇道:“为什么呀,我听说那御龙京大太子是假死的,突然要娶你,你们见过吗?” 李忘情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在花云郡时我被卷入火陨天灾,倒是因缘际会见过他弟弟。” 此时,李忘情扫见了如意镜上闪过的一条消息,放大了一看,上面写着—— “猎得比翼鸟一对,半个时辰后,生拔啼血丝,当场拍卖,价高者得。” “啼血丝……”李忘情微微皱眉,“前些年不是不准猎杀比翼鸟吗,还生拔啼血丝,何必做这样的噱头。” 素魄嘶了一声,道:“是传闻中,当着比翼鸟的面杀了它的伴侣,让其啼血产生的丝线吗?” 李忘情道:“正是,可那东西只是为了让炼制出的法宝多一层璀璨宝光,论坚韧根本不及它自然衰老时的卸羽,好好养着每年收一回羽毛,不比造这样的孽强?” 素魄单是听听就觉得难过,道:“要不然咱们去把它买下来吧,反正师姐你炼那手套也就差这种坚韧的羽线。” 李忘情本来想说管不了那么多,但想到世上珍稀的灵鸟大多来自海桑国,机会难得,四忘川连野猫都养了,也不差这么一对鸟嘴,便点点头。 “我手头还算充裕,走吧。” 她手里的灵石是真的充裕,半年前那一趟奇遇算是没有白走,虽然细节记不太清楚了,但她的确是有了一笔不小的财富,都够盘下一座小宗门了。 带着素魄走走停停,不多时来到了一处露天小拍卖场。 这里的拍卖场随意得多,一个修士站在一处高台上,展示其宝物,周围修士当场叫价,价高者得。 李忘情她们来得很巧,被分关在两个笼子里的比翼鸟刚被抬上来,叫价的是一个黄衣修士,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弯刀,脸上带着笑: “在下是行商修士,头次来行云宗脚下开铺面做生意,就是为了打响我葳蕤门的招牌。” “此对比翼鸟,是在下花了十万灵石购得,诸位平日里只见过比翼鸟卸羽,可从未见过啼血丝是如何生出的,今日就给大家观赏一番,稍后若有意者,啼血丝当场售卖。” 十万灵石,对比了一下行情,倒是不亏,因为比翼鸟每年都会卸羽,一根就要卖上五千灵石的高价,养上几年断不会亏本。 知道了底价,李忘情便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刚要开口,便见一个穿金戴银、戴着水晶镜的胖修士走上前来。 “好一对比翼鸟,确实难得。在下正要去觐见行云宗少宗主,正苦于无好礼伴手,不知道友可否割爱于我?灵石不是问题。” 李忘情抬头望去,只见那人腰间别着一块玉佩,玉佩上写明了其身份来历。 半夏学舍,怎么这般耳熟? 第六十六章 旧识 “敢问,可是行云宗…… 半夏学舍要见行云宗的少宗主……是来找师姐的吗? 李忘情想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停下步子观望,只见那自称葳蕤门的修士看了看自家要卖的比翼鸟, 大约是同在这观澜城竞业,脸上多少带着些不服气。 “我道是谁,原来是半夏学舍,贵门如今靠‘如意镜’此宝风靡燃角风原与百朝辽疆,弄得敝门的灵药生意不得不跟着降价,没想到都躲到罚圣山川了,贵门还是不放过我等。” 那半夏学舍的修士闻言, 正了正脸上的水晶镜,笑道:“道友说的哪里话,敝门一向都是些书呆子, 素来以和为贵, 只做些法宝生意,怎会打扰到葳蕤门的灵药呢?” “真敢说啊!本来百朝辽疆以东的灵药都是我们定价, 你们那如意镜上消息传得这般广, 连那些小门小户的也敢拿低价的灵药过来抢客, 我……” 葳蕤门的修士越说越气,直到他同宗的人拍了他一下, 提醒他道“这人背后有靠山”,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怒意。 “总之, 这比翼鸟的啼血丝我等是取定了, 道友出多少灵石都不卖。” 原来是动了老牌宗门的大饼了。 众围观的修士一阵恍然, 窃窃议论起来: “听说这半夏学舍半年前还只是一个快散了的小宗门,偏偏运气好,造出如意镜此宝,御龙京那边数月前就已经是人手一件了。” “这么厉害, 就没人把这东西学过去吗?” “有啊,照着抄的可太多了,可他们也挺果断的,直接傍上御龙京的二太子,人家一看这是个好东西,当即就把如意镜所用的灵材产地全买下来了,现在整个大陆,就只有罚圣山川的灵材还没有被买断吧。” ……头脑真好啊,哪怕是个凡人,也能成个身价不菲的富家翁吧。 李忘情如斯感叹了一下,又见那半夏学舍的修士听了听比翼鸟的哀鸣,脸上不禁浮现些可惜之色。 “若非我原本寻的白蹄乌不幸染病拿不出手,今日也不会为难道友。为了寻合适的伴手礼,在下已经在观澜城等了三日了……不知给道友这个数,可否再考虑考虑?” 他比了个二,这已是双倍出价了。 葳蕤门的修士也是高傲,当即沉下脸来:“你们这些底蕴薄弱的小宗门,别以为凭着一时得意就能跻身上宗。凭你还想拜见行云宗的少宗主,我葳蕤门和少宗主倒是颇有故交,人家可是百朝辽疆的十王贵胄出身,岂会因一对比翼鸟见你这下九流的宗门?” 倒也不是,师姐挺喜欢海桑国的旧物的。 葳蕤门修士继续道:“若是真有用,我宗少主早几百年就搭上行云宗少主了!” 哦,又是一家追爱不得的少主。 这洪炉界追求羽挽情的少主海了去了,不知道三都剑会上,又是怎样一副争奇斗艳的修罗场。 李忘情偶尔也会想着,要不然等师姐继承行云宗了之后,自己就搬出四忘川吧,也像御龙京扫霞城那样盖个宫殿,分个东宫娘娘西宫娘娘,让这些追爱的少主们替自己去孝敬师尊。 然后她自己远走高飞,当一个飘零浪客,再也不替钓鱼佬菜市场买鱼饵。 就在她悠然神往之际,半夏学舍的修士疑惑道:“道友此言过甚了,再者言,我要见的行云宗少宗主恐怕和道友所知的并不是同一个——” “喔,原来你们就是那个少主在山门外用灵药摆求爱之言,结果被赶出百里外的葳蕤门啊。”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另一边响起,只见丹灵不知何时从人群里挤出来,“你们家少主求见不得,就到处说羽师……少宗主貌丑不敢见人,是不是因为这样,就拿这对比翼鸟出气呀?” 葳蕤门的修士一噎。 这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丫头还真的猜中了,这对比翼鸟原本捉来打算送给行云宗羽挽情的,他们家少主大张旗鼓地用珍贵的白头槿摆满了山道,为表深情在山门前长候七日。 然后第八日的时候,被外出回来的行云宗肃法师像扫垃圾一样扫走了。 回来之后,少主心中不忿,觉得伤了颜面,便四处说人家其实长得丑,名不副实,还让他去把这对比翼鸟处理了泄愤。 大庭广众下,他当然不可能承认,手里原本要去斩比翼鸟的弯刀威胁似的对丹灵比划过去:“哪里来的臭丫头,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快滚!” 丹灵道:“还不止呢,刚才有人拿如意镜传言说百崎国飞花谷内乱时被人趁机走了一对比翼鸟,人家都告到行云宗这里了,还敢把赃物拿出来呐。” 刚才那些到还没什么,说到这一点上时,四周的议论声轰然炸了开来。 “你胡说什么!”那葳蕤门修士恼羞成怒,见丹灵修为薄弱,一掌向她拍去,“你找死!” 然而下一刻,他眼前一道霁青色的身影闪至,随手接过他掷出的弯刀,在指间轮转一周,弹指丢了回去。 他反应不及,只见弯刀飞旋着擦过他的脸颊,在一阵惊呼声中精准地削断了比翼鸟的笼子顶。 下一刻,那对比翼鸟眼见笼子被打开,双翅一振,登时飞上天去。 “马管事!比翼鸟跑了!”同门的修士大惊失色,纷纷想御剑去追,无奈比翼鸟本就擅长遁速,一获自由便直接冲天而去,转眼间消失在云层中。 “大胆!谁敢放走我葳蕤门的鸟!”旁边的同门慢了一步,各自将法宝提在手中,但看清楚那挡在丹灵身前女子的修为之后,步子怎么也迈不出去。 “切金境……” 丹灵刚才也有点害怕,看李忘情出来帮她挡住后,一时有些讪讪:“师姐……” 回应她的是一个不留手的脑瓜崩,打得她“嗷”地叫了一声。 她刚想辩驳,看见李忘情皱起眉来,登时惊惧地捂住了嘴。 李忘情平时不会生气,可一旦动怒,眉眼便凛如霜雪,甚至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这般焦躁易怒,三年内不会带你出门了,回去后自己反省去。”李忘情沉声教训了一句,不过看在丹灵还算懂得维护羽挽情的名誉,也没有多作计较。 言罢,她往前走了一步,同时葳蕤门的修士们也都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敝宗晚辈行事莽撞,我愿照价赔偿。”李忘情道。 听她自称“敝宗”,那葳蕤门的修士尽管只是个筑基期修士,平日里仗着葳蕤门的声威,也没少欺压一些小宗门,看李忘情客气,登时胆气又上来了,高声道: “你又是哪里的野门野户?!今日你可闯下大祸了,别想善了,叫你们宗主来葳蕤门请罪!” 丹灵:“……” 素魄:“……” 李忘情想了想,道:“这不合适吧,又不是什么大事,私了不好吗。” 葳蕤门修士看那丹灵都不敢说话了,更加笃定已经吓住了对方,叫嚣道:“我宗老祖是化神后期大修士,你敢得罪我葳蕤门,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不让你们宗主奉茶赔礼道歉,信不信葳蕤门踏平了你们的道场!” 李忘情眼神复杂地抬头望了一眼远天尽头,行云宗那隐没于云层中的五道浮山,有些为难道:“有点难,还是私了吧。” “马管事,跟她说什么废话,让她留下名来,改日请少主出面为咱们讨回这口恶气!” 马管事觉得在理,刚要提出来,便听见身后半夏学舍的修士颤声道—— “敢问,可是行云宗的少宗主?” 马管事:? 这里是观澜城,没有哪个傻子敢在行云宗眼皮子底下冒充少主的。 李忘情已然默认找行云宗少宗主的都是来找羽挽情的,便道:“我不是羽挽情。” 马管事的心刚一放下来,便听李忘情补充道: “那是我师姐,不过眼下她还在闭关,你们怕是见不到。” 说剑 第80节 “……” “嗨呀!”半夏学舍的修士挤开葳蕤门众人,上前去热情道,“在下找的就是李少宗主,您如今已是切金境修士,还在御龙京名声大噪,在下险些不敢认出来!” 李忘情茫然道:“我们见过?” “李少宗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若不是您半年前慷慨解囊,相助半夏学舍完善如意镜,哪有敝宗今日的光景!”他说道,“您哪怕不记得小人,也该记得带走的那两页天书吧。” 李忘情的瞳孔微微一缩。 脑内那熟悉的钝痛又涌了上来,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师姐?”素魄看她脸色苍白,又担心了起来,向那半夏学舍的修士小声道,“我师姐半年前修为提升太快,落下了心魔,有些旧事记不得了,还请让我们离开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原来如此!”半夏学舍的修士道,“上回见少宗主还在开刃初期,这么快切金确实闻所未闻,若蒙不弃,请到敝宗在观澜城开设的商馆小坐片刻如何?” “倒是可以,但……”众人再回过头来看葳蕤门的修士,却见原地只留下那滚落在地上的笼子,人早就趁机跑了。 走了也好,省了好大一笔灵石。 她们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不多时,便来到了半夏学舍的商馆。 这里大大小小挂着各色如意镜,其中最大的如同一面匾额,悬在正堂中央,上面分门别类如同书册一样不停闪动着文字。 大到灵材报价,小到闲聊八卦,哪怕不是来买如意镜的,也愿意在这里多留一阵。 坐下来喝了一杯清心静气的灵茶后,李忘情好了许多,环顾这商馆四周,问道:“这几个月来,行云宗里面也逐渐泛用起来了,我只觉得方便,连出门都省了许多事,此宝当真是百年难得的巧思,不知是贵宗哪位器宗的大作?” 半夏学舍修士笑道:“敝宗那时哪里供得起器宗,若说为什么要做这如意镜,乃是本门喜好收集先民古籍,偶然得到的一页天书上,就写着有一样东西,能纳八方之言于一镜之中,门内上下觉得这样的法宝方便,一时兴起,没想到能让敝宗从一个连传送阵都养不起的小门小派,到如今的成就。” 他说着,又拱了拱手,道:“说来惭愧,上回少宗主相助我等劈开那死壤圣子的藤萝封印,我等却只给您了两页拓本,还不是全部的天书。今次前来有两件事,其一是请少宗主收下敝宗全部的天书原本。” 一共三页天书排在了李忘情眼前,其中两页她的乾坤囊里就有拓本。 半年前,她乾坤囊里多出了不少来路不明的东西,导致她自己也没办法否认半年前她那些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的战绩……就是那么牛逼。 而且加上这些,她手上就有足足十二页天书之多,已经算是很厚的一沓。 放眼洪炉界,几乎已经没有哪个宗门能无聊到收集这么多天书的了。 李忘情没有马上去接:“那‘其二’呢?” 他再度深深一揖,道:“敝宗与您有约在先,您先前以十五万灵石助我们完成如意镜之研制,今后如意镜三成所售皆归行云宗,当时是记在您名下。” 李忘情看着他拿出的一张纸,上面所写的数额,慢慢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道:“可如今事态有变,御龙京二太子要求半夏学舍带着如意镜并入扫霞城,要用这个数买这当时约定的三成分成,我等没敢说是和您做的约定,考虑到马上三都剑会就要来了……敝宗怕行云宗误会,故而特地前来赔礼道歉的。” 第六十七章 铁芳菲 三个月拆散了几百…… 李忘情捋了一下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按这位半夏学舍的朋友的话来说, 她曾资助过对方,并相约以后如意镜做出来后, 赚得的分成有她三分利。 只不过半夏学舍如今离御龙京近,御龙京那位二太子想要,便让他们把这份约定作废,以后如意镜从制作到外售全都归御龙京所有。 这事说到底是半夏学舍违约,又怕得罪了行云宗,以后在罚圣山川不好行走,便备足了诚意前来道歉。 “原本是该由敝宗的门主前来的, 门主如今还在路上,今日又遇到了少宗主本人,就……”他们说着, 拿出了一份契书, 上面所签的李忘情大名、手印俱全。 李忘情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多听少说,甚至还以为是人家哄她, 等这份契书出来, 才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她签的。 ……真的是因为走火入魔才“帮”我除去了记忆吗?签个契书能算什么心魔? 好像, 也不是第一次了。 见李忘情微微蹙眉,那半夏学舍的修士诚惶诚恐道:“若少宗主不满意, 但凡有敝宗能取得之物,请少宗主尽管开口。” “我明白了。”李忘情道, “你是怕三都剑会时, 御龙京二太子问起此事, 弄得你们面子上难做。” “对对对。”他身子弯得更低,“何止是面子上难做,如今御龙京的大太子行为诡异,上下都说难以托付重任, 二太子便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许诺请一位器宗来敝门坐镇。敝门思前想后,若往后去了御龙京被人察觉出来曾想投奔行云宗,恐怕……” “行为诡异?”李忘情还是没忘记她差点被留在御龙京和这位大太子成婚的事,好奇道,“他不是这一代修士中天骄中的天骄吗,为什么会行为诡异?” “少宗主有所不知,那位大太子以前还多少管一些御龙京的俗务,现在是什么都不管,甚至也不修炼,前三个月一直在扫霞城里看些古籍,全都看完了后,就开始给别人算命,仙凡不拒,要价还很是随意。” 不知为何,听到“要价”这个词之后,李忘情拿茶盏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好像是听说过,御龙京大太子的窥冥剑与寻常剑修不同,有玄秘之能……他都算些什么?” “算福祸吉凶这也都还好,就是偶有找他算姻缘的,算出来则全都是凶卦,而且十分灵验,三个月拆散了几百对道侣。” 李忘情:“……”这才是真正的邪月老啊。 李忘情:“为何会如此呢,难道以太上侯之能,就不能治治他?” “太上侯尊主哪管这事。”他叹道,“所以现在御龙京都在传言说,怕不是因为他老婆跑了,人疯了。” 那个跑了的老婆,该不会是我吧? 李忘情没敢接话,强行抿了口茶水,转移回话题道:“所以,你们今次是来请求我收回契书,好去迎接御龙京的器宗?” “正是。”他说着,脸上露出憧憬之色,“整个洪炉界只有十位器宗,敝门这种不以武力见长的宗门,只要有一位器宗,便能传承下去了。” 一个远在天边的少宗主,和一个近在眼前的器宗,孰重孰轻,这很好选。 “这里面的八十万灵石与各色灵材都是二太子的,我们半夏学舍愿意给少宗主凑个整,不知您意下如何?” 一百万灵石,都够买下一个小宗门了。 其实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李忘情也没打算为难他,毕竟她自己是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感觉。 她正要开口时,一个飒爽的人影倏然出现,一脚踹在那半夏学舍修士的屁股上。 “好啊你个滑头,骗咱们打铁的不懂卖货的行市是吧?我倒是还奇了怪了,怎么突然找上我来套近乎,要不是看在你们送的那几十坛百日酣的份上,老娘明天就杀去百朝辽疆掀了你们的山门!” 李忘情定睛一看,身边两个小丫头先就欢呼一声扑了上去。 “铁师叔你回来啦!一年多不见了,你又迷路去哪儿啦?” 来人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不同于大多数女修们的仙姿飘逸,她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间挂着一只刻着“铁”字的酒葫芦,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身后背着一口重剑。 这把剑,是洪炉界剑修当中裸重最沉的剑,名曰“钧岳”,正是行云宗百炼师铁芳菲所属。 李忘情连忙起身见礼,下一刻,酒香扑面而来,铁芳菲上来就是对她的胳膊腿一阵捏捏摸摸。 “师叔……” “是真切金啊,不是假的?”铁芳菲放开她,拿起酒葫芦嘬了一口,道,“你该不是前几十年早就突破了,一直压着修为骗我们的吧?” 李忘情无奈道:“我若有那本事,师尊哪能看不出来。” “也是。”铁芳菲道,“看来春眠给我传信说的这事儿是真的了……唉,我不在,司闻这老顽固又欺负你,别怕,此次三都剑会,就由我和你沈师叔坐镇。” 李忘情脸上的容光都焕发了几分:“那再好不过了,我也正好有个法宝,一直打不开,其他师叔不擅长此道,本就想找您给看看……” “行啊,咱们一会儿回去再说。”铁芳菲扭过头来,对着那半夏学舍的修士道,“你怕得罪御龙京,难道行云宗便是好欺负的了?你们这如意镜是有些门道,可供给行云宗的如意镜,用料上却在耍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被踹了的修士道:“敝门怎么敢?” “如意镜的灵枢本应用拒霜晶才能周转流畅,却被偷换成了次一些的寒玉,倘若我们两宗打起来,都用如意镜传讯,对方的消息但凡比我们快上一息,便是足以扭转战局。” 她一番话说得对方无言以对,继而神色严厉道: “或许你们还没敢做到这份上,但无论如何,对炼器求索之道心已不诚,我原本还看好你们,如今看来,便是器宗去了,见你们敢这么偷工减料,也是不会久留的。” 器宗非得是在纯粹的炼器之道上苦心孤诣多年,才能达成的一种境界。如铁芳菲所言,这宗门内已经很难养得住一位器宗了。 那半夏学舍的修士一时间羞愧难当,道:“多谢百炼师前辈教诲。” “还没完了,忘了告诉你。”铁芳菲拍了拍李忘情的肩,“我师侄炼器之道上的资质是我铁芳菲平生仅见,我敢说,哪怕是现在,同在砺锋境,我的炼器术也未必如她那般精准。假以时日,她必是洪炉界第十一位器宗。你们急着撇清干系,却是丢了冬瓜捡了芝麻,真是愚蠢至极。” 行云宗百炼师是公认的刑天师下第一炼器大师,她说的话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半夏学舍的修士看着李忘情抹去契书上的名字,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 “师叔也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你咋不厉害,谁都说你废,可哪个废物砺锋境的真火能越阶炼化灵材?要我说,宗主的眼光绝不会错,无非是生不逢时罢了。” 闹了一场后,铁芳菲带着李忘情来到一处灵茶坊稍歇,用两碟糕点把丹灵和素魄打发到一边去之后,拍了拍桌子。 “你的法宝出了什么事了,来给我看看。” 雅间里面并无外人,李忘情打开乾坤囊,将炼器鼎拿了出来。 “这炼器鼎从我回宗之后一直处于自封之中,我记得里面似乎是有一头雪白异兽九不象,应当为器灵,这半年以来都在沉睡,毫无回应,我怕强行开启会伤了它,故而一直都没动。” 记忆时不时缺一块的感觉实在难捱,加上三都剑会快到了,李忘情想出发前正好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免得到时候节外生枝。 铁芳菲接过那巴掌大的炼器鼎,凭她的经验,当即有所判断:“这是陨石中的古宝,看上面的兽纹,应该就是器灵原身……嗯,不像是外力所为,倒像是器灵胆子小,遇到了什么紧急之事,扔下主人把自己封印起来了。” 说着,她还在耳朵边晃了晃炼器鼎,意外道: “里面好像还收了不少别的法宝,听这响儿就不是凡物。” 李忘情问道:“那可有法子打开?” “那要看你要哪个了,若急着要里面的法宝作为三都剑会的助力。”铁芳菲将背上钧岳重剑咣当一下放在地上,砸得整个茶坊都震了震,“我就帮你砸开它。” 李忘情忙道:“不至于不至于,里面还有个器灵,多少也算一条……算半条兽命。” 铁芳菲可惜地摇摇头道:“……我还想看看这炼器鼎是什么材质呢,你要是不急,就用每日用真火以渗炼法喂一点进去,喂足七七四十九日,把里面的器灵烫醒了,它若还认你为主,自己就开了。” 李忘情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铁芳菲又问道:“你这小鼎哪儿来的呀,也是御龙京得的吗?”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非要说的话……”李忘情垂下眼眸,乌沉沉的眼底,飘过了一丝杂念,“我记得,九不象这个名字是有人告诉我的。” …… 千万里之外,御龙京。 简明言刚处理完一堆俗务,回扫霞城的路上,发现平日里喧闹的西城一个人影都没有,落下来一看,果然在万年槐下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哥。”简明言一脸疲惫,“你到底啥时候能恢复正常?” 被他叫住的人一袭灰袍,衣纹上错落点缀着星图,正抱着臂一脸沉思地看着万年槐,托腮的手腕上,一枚血红晶石贴服在腕脉之上。 说剑 第81节 “大哥?简明熄?” 随着简明言又叫了几声,他终于微微偏转过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一个人叫张三,是个因为老婆喜欢吃饼而去卖老婆饼的,又有一个人叫李四,是富家少爷但没老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自然产生了迥异的记忆。倘若这两段记忆同时出现在你脑子里,那么你到底是张三还是李四?” 简明言皱起脸来:“那当然是家里人说你是谁你就是谁。” “但是听家里人的话,就没有老婆。” “……”简明言崩溃道,“没有老婆是件挺麻烦的事吗?” “也能凑合过,但这里面的问题在于,老婆和家人总有一方是假的不是吗?” 他缓步走到万年槐前,起先还只是抬手贴在万年槐的树干上,感受了片刻后,手指突然插入树干中。 下一刻,整株万年槐震动了起来,被他手指插入的树干中竟流出了紫黑色的血来,一股求饶般的意志顺着树干传递出来。 “吃了几千年香火,早已成为游荡神了吧。”他的手指慢慢收紧,“你应该见过我吧,把那片写着我名字的叶子交出来,我就不吞噬你。” 第六十八章 往事如烟 “以师叔之能,…… “对了铁师叔, 你回来应该有几天了吧,怎么不回宗?”李忘情狐疑地瞄了眼铁芳菲的酒葫芦, “不会又是图别人的酒香吧?” 百炼师炼器时与旁人不同,好饮酒乘兴、抡锤锻铸,按她的说法,半醉不醉之中,手上炼出的法宝就会多几分灵性。 “哪儿能呐……”铁芳菲又喝了一口,道,“我也不是成日里奔着酒东奔西走的, 是去提前巡视三都剑会所在山阳国去了。” “喔?”李忘情立即摆正了态度。“三都剑会数百年一次,上一次举办时我和师姐还没出生,却不知到底是怎样的试炼?” “早该和你们说, 又怕今年的情况不一样, 误了你们的判断。”铁芳菲道,“三都剑会名为剑会, 却并不是一对一地打擂台, 史上曾举办过的剑会仅有七次, 考验各不相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且说说我经历过的那一次。” 李忘情当即添茶、奉食、摆开玉简认真记录了起来。 “你随便听听,到时候随机应变。”铁芳菲伸手拿过丹灵手里头的点心盘, 摆在面前以作比, “我当时参加三都剑会时, 修为刚突破碎玉境,那一拨里面也算是佼佼者了。彼时所定的三都剑会是在一个叫汐霞国的地方,进去之后,火陨天灾刚刚熄灭, 门内那时候的前辈们联手在汐霞国外围出一道千里屏障。” 李忘情疑惑道:“为什么要围起屏障?” 铁芳菲神情严肃起来:“因为不知道剑会结束后,出来的是人还是鬼。” “……哈?” 李忘情不解,见丹灵和素魄都伸个耳朵凑过来,把她们拉来一起坐下。 “何谓人鬼?” “在洪炉界有一个说法,剑修的本命剑是有前世今生的,它的名字在你开刃或切金时会自行传达给剑主,故而有人追索一个问题——那么这本命剑一开始的名字是谁给它取的呢?总不会是本命剑自己学会识字吧。” 铁芳菲又看了看自己的钧岳重剑,道: “所以这世上但凡叫得出名的本命剑,它本身就是有灵的,这个灵,就是剑器的前世。” “而在三都剑会当中,由于那是陨火之地,即便什么都不做,你的本命剑也恍如置身铸剑炉中,不断被剔除杂质,同时,你本命剑的‘灵’也在进一步觉醒,它随时会准备取代你。” 丹灵和素魄缩在了李忘情胳膊下面,紧张道:“这么危险!连自己的本命剑都不能相信了,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去?” 铁芳菲道:“当然值得去!在那里,你会发现你的修为进步飞快,哪怕是难熬的碎玉境,数月之中,便能一口气从初期冲到后期,这放在剑会之外的地方,可是要熬上几百年之久的……我要不是已入藏拙境了,去了只会让剑灵不稳,我也想去。” 数月,几百年,这差距太大了,没有剑修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不过忘情啊,你要是想找个安安稳稳的地方等着剑会结束,就别想了。”铁芳菲拿了两块点心放在刚才的空盘子里,“前面说过,常定的三都剑会之址都在被火陨天灾灭亡的诸国,在三都剑会当中,你会偶然陷入极为真实的幻境,如果你不能及时分辨,你就会被那些古国的幻境带走,永远困在旧时的历史当中……而你的躯壳,也将被本命剑的剑灵所占据。” 李忘情道:“这就是为什么要拉上屏障的原因?” “对,不是所有的剑灵都承袭君子之风的,毕竟说到底,剑本身就是杀器,也有嗜杀为乐的剑灵,在他们冲出来为祸一方的同时,我们就会就地格杀。” “那要如何判断到底是不是被剑灵所取代?” 铁芳菲咬了口点心,道:“大多数剑灵没有那么高的灵智,你问什么它就会答什么。也有例外的,那些本来就极厉害的名剑,像皇甫皎的吞溟剑就是极有灵智的,现身之后没有傻到夺舍,马上就逃跑,骗过守关的修士,直到皇甫皎追出来才被人发现。” “竟还有这样的事?” “听你沈师叔说,皇甫皎和她自己的剑灵打得横穿百朝辽疆,最后剑灵被打服了,自愿被她吞噬,所以进入藏拙境后,她的修为都要强过我们许多。” ……蛟相可真是个传奇人物。 李忘情也知道半年前的扫霞城大乱是这位蛟相的手笔,差点连行云宗的使团也一起祭了母藤……但不知怎么地,她就是恨不起来。 哪怕在她记忆里,蛟相最后是和死壤母藤的蜕体一起死在了太上侯助她显露的法相天地之下,至死都没有后悔她的作为。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她却忘记了。 “司闻师叔倒是也同我们说过,整个国度中并无活人,而陨火余烬之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倘若看到有村落城池之所在,那一定是幻影。” 铁芳菲又道:“但你们也未必要避之如蛇蝎,毕竟火陨天灾还会带来陨石古宝,要知道,山阳国可是古往今来最接近于‘王朝’的国度,比之我们那时候的零散小国要大得多,或许还有些不为人所知的好处,不容错过。” 李忘情点了点头,从乾坤囊里拿出一副做了一半的手套。 这手套由一层淡银色的薄膜组成,隐约有流动的灵力脉络浮沉显隐,因还未彻底完成,灵光断断续续,并未形成一件完整的法宝。 “师叔,这是我打算做的手套,您帮我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死壤墨虬的皮蜕!”铁芳菲是识货人,拿到眼前对着光打量了一下,“这该不是死壤大祭司那条蛇蜕下的吧,他那条蛇精贵,没想到落你手上了。 “机缘巧合所得。” “嗯……有这么一副手套,你剑上锐意能足足比同修为的剑修强上三成,我来看看……”铁芳菲闻了闻,又捻了捻,得出结论,“得用羽蛇筋或比翼鸟的卸羽,再把阴阳金炼成细丝作为导灵线便能成,这墨虬的皮蜕罕见,辅料用得也不多,我记得你沈师叔那儿还有些存货,正好我这回……” 铁芳菲向来快人快语,此时的迟疑让李忘情不得不提起了点注意。 “师叔眼下在观澜城徘徊,是因为和沈师叔有关吗?” 铁芳菲:“虽说,我是想说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李忘情把丹灵和素魄提到一边去:“她俩是小孩,我不小了,七十大寿都要在三都剑会过。” 铁芳菲打发两个不情不愿的小丫头去倒茶,继续说道:“也不是什么不好说的事,我这回不是去为了届时三都剑会上撑起禁制屏障,去山阳国先行查探吗?那里路过一个村落,正好是你沈师叔当年道侣的故乡,便顺道去看看。” 闻言,李忘情大为诧异,好奇不已:“我们可从未听说过沈师叔还有道侣的,这是几时的事?”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小孩呢,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谁见天儿挂嘴上。”铁芳菲翻了个白眼,道,“我虽然称春眠为师兄,但实际上他追随宗主的岁月,要比我和司闻久远得多。当年我入门时,有幸见过他与嫂夫人同进同出……嫂夫人可真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我要不是生错了性儿,也想有那么个老婆。” 李忘情:“……”人人都想要老婆,看来那位御龙京大太子老婆跑了后得了失心疯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叫缇晓,山阳国近郊人氏,大约是八百五十多年前入的行云宗,和你一样不擅长剑修之道,只喜欢丹药济世,和你沈师叔属于处久了水到渠成,那时可是人人羡慕啊。” 李忘情迟疑了一下,放轻了语气:“那后来为何?” “山阳国火陨天灾,那是紧邻着缇晓的故乡之所在,她这个人啊……修了长生道,却放不下心家乡,照顾了家乡一代又一代凡人。那时候天灾降下,她一听故乡有灾,便急着前往相救。” 铁芳菲叹了口气,接着道:“山阳国火陨天灾是洪炉界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灾,以山阳国当年之强盛,所有的藏拙境、化神期一起出手,都没能拦下那场弥天大祸,最终举国灭亡。” “我还记得那一日,你沈师叔浑浑噩噩地拖着一口鲜血淋漓的剑回到行云宗……那是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本命剑,迄今为止,那是我听过的最为惨痛的剑鸣。” 李忘情久久不能平复。 在她看来,沈春眠一直都是个和蔼的长辈,对他们这些晚辈极为关爱,从不藏私,以至于阖宗上下都以为他是个炼丹师而非剑修。 原来他是有剑的,而且剑上有这样一段苦痛的旧事。 “那这次三都剑会设在山阳国,让沈师叔前去坐镇,是否有些不太合适?”李忘情有些不忍。 铁芳菲摇了摇头:“没办法,司闻的惟律剑在扫霞城被死壤母藤污秽了,这两年不宜动用灵力,何况撑起山阳国的屏障耗不小。这一次我恰好路过缇晓出身的故乡,原本想去拜祭一下她在那里的衣冠冢,没想到那缇家庄却出了怪事一件。” 李忘情看她面容沉肃,道:“是何事?” “缇家庄几乎就在山阳国的入口处,我的本命剑在那里感应到了陨兽,但以神识来回查探了数日,却丝毫没有陨兽的迹象,直到我发现村子里的人很是奇怪,他们那里家家户户门上贴的不是门神。”铁芳菲皱眉道,“画的却是陨兽。” “怎会如此?洪炉界凡人闻陨兽无不望风而逃,怎会这么大胆,还供奉陨兽?” “我自然也找了不少村民质询过,他们都说是个小孩儿的鬼怪在作乱,一到晚上他们入睡时,就会在梦里看到这个小孩在自家门上画陨兽,倘若有哪家村民将画擦掉、或换了门板,那当天晚上,这户人家便会消失。” 李忘情道:“以师叔之能,竟也不能除去此邪祟?” “我专长于炼器,对这些奇术并不精通。离三都剑会时日五朵,我不想沈师兄去了之后再因缇晓为此事扰心,便想在三都剑会前,将缇家庄的事私下解决了。不回行云宗,来观澜城,也是为了收只能借法入梦的‘食梦貘’。” 她说着,手腕上的一只银镯中光芒一闪,隐约有一只缩小的沉睡异兽浮现,象鼻猪躯,浑身漫布着迷幻的纹路,正是一只罕见的食梦貘。 “这不才刚收到手,马上就打算动身去了。” 李忘情沉思了一下,回眸看了一眼远处的行云宗,一股奇妙的冲动驱使她想离开这里。 “那个,铁师叔……” “怎么了?” “反正十天后都是要去山阳国的,不然,我就跟宗内留个口信,提前跟你去缇家庄一趟吧?” 第六十九章 新的阴影 你杀了他,你杀…… 行云宗三位尊座中, 百炼师铁芳菲最好带弟子出去鬼混,被李忘情磨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下来。 不多时, 外面来了一个修士,要求见铁芳菲。 “……食梦貘罕见,愿意出手的修士不多,观澜城里面也只找到天机道的门人愿意租借。”铁芳菲向李忘情解释了一番,便叫外面约见的修士进来。 来者是个额上开有一条细缝的修士,修为在元婴期上下,见了铁芳菲, 便恭敬地深深一揖,双手奉上一个灵兽袋。 “见过前辈,听闻您要借用食梦貘, 晚辈特地发信至宗门, 差人调用了一只过来。” “劳烦你了,不必多礼, 请坐。” “哪里, 能帮得上前辈这等高人, 是敝门的荣幸。”那天机道修士这才抬起头,解说起来, “此兽昼伏夜出,前辈若要使用食梦貘, 须等到日落之时……呃?” 他说到一半, 看见李忘情时, 声音陡然一滞。 “怎么?”铁芳菲看了一眼李忘情,“认识?” 那修士连忙收回目光,道:“不、不认识。” 铁芳菲挑眉道:“有话直说,别藏着掖着。总不会是看我师侄人长得漂亮, 想认识一下吧?” 那天机道修士踌躇了片刻,刚坐下去的屁股怎么都不自在,索性站起来再次一揖,确认道:“眼前这位仙子,莫不是行云宗的李少宗主?半年前鏖战死壤母藤,于御龙京有大恩的那位?” 李忘情:“倒也没那么——” 说剑 第82节 铁芳菲突然高兴:“啊对对对没错就是她!年纪轻轻遇到死壤母藤不跑的翻遍整个洪炉界能数出来几个?厉害吧!” 李忘情:“师叔,那又不是死壤母藤本尊……何况出力的是太上侯前辈的法相天地,我只是狐假虎威而已。” “那也值得拿出来吹一吹,我们那一代像你这修为的时候八百里外闻到死壤母藤的味儿可只敢夹着尾巴跑路,你就别谦逊了。” 李忘情苦笑了两声,转而问那天机道修士:“您说的这位叛门弟子有些耳熟,我当时离开御龙京时,二太子曾告诉过我皇甫氏族的家主父子曾发布悬赏,其中便有一位天机道叛门弟子接了要追杀我,可是此事?” “正是、正是。”那天机道弟子庆幸自己如是以告,慌忙道,“敝门那位叛门弟子乃是元婴期修士,修炼的是血屠禁术……近来得知,他要参加三都剑会,还请少宗主多加小心。” “你说什么?”铁芳菲忽然神色一凝,厉声道,“血屠禁术?!” 她声量一震,那天机道修士被其威压震得脸色发白,道:“此人名叫孽影,正是因图谋这血屠秘术,还杀了他师尊,实乃十恶不赦之辈,只是因其精通幻容之法,门内追捕数年不得,极有可能出现在三都剑会。” 看铁芳菲大怒,李忘情问道:“师叔,何谓‘血屠禁术’?” 铁芳菲严肃道:“血屠禁术,是天机道开天眼的一脉邪路分支,炼此邪道的修士一旦开始就会不断杀人,堆砌自身血屠层数,当他杀的人数远胜于你时,他在神识上就能彻底碾压你……要知道,交手之前神识就被碾压,心神大乱之下,哪里还有胜算,只能任人鱼肉罢了。” 李忘情心里一沉,这个叫孽影的杀手恐怕不是皇甫锟那种不擅斗法的废物,此行又多了几分凶险。 铁芳菲皱眉了片刻,又对李忘情交代道:“你如今虽然已经切金境了,但不比在御龙京那时,在三都剑会里你绝不可独力遇上这样的敌手,到时你要跟紧挽情才能保全自己。” 羽挽情有十足的把握在这几日进阶碎玉境,到时便是她最坚韧的保障。 我也想帮帮师姐啊…… 李忘情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向天机道的修士拱了拱手:“多谢前辈提醒,我若遇到陌生男子搭话,自会提起几分小心。” 那天机道修士松了口气,掏出身上的如意镜,道:“如此便好,我会通告参与剑会的同门,若有孽影消息,会及时支援,请记下这是敝门的神识印记。” 好了,这回又多了个臂助。 李忘情心下稍定,与那天机道修士道别后,把丹灵和素魄叫过来一通交代—— “你们就去转达沈师叔,我和铁师叔出去找灵材了,到时候在山阳国相见。” 打发走了她们后,李忘情因还要采买一些东西,与铁芳菲约定一个时辰后相见,便独自出了茶坊。 在她的印象里,观澜城中比之凡人的市集,总是少了许多烟火气。 那是行人荷担行于天光初绽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短短几十年光阴,活得酸甜苦辣,活得冷暖自知。 这里每个人眼中所期待的,无不是长生与强大,好似并没有人仔仔细细地想去过过日子,或是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短暂的莫名惆怅后,李忘情忽然步子一顿,停在一处摊位前,蹲下来向摊主指了指位置上的一枝瓷管毛笔。 “这是符笔,还是法宝?” 摊主抬了抬眼皮,道:“是件残缺的古宝,你若要,我吃点亏作价三万灵石。” “残缺的古宝连法宝都不如,三万灵石?” 摊主冷哼一声:“道友一来就看中这笔,岂不知那笔端的毛絮是放了几百年的羽蛇筋,羽蛇早已绝迹,用一件少一件,三万收你已是厚道了。” 李忘情拿起那支笔来,在指尖转了转后,视线不自觉地从笔尖那看似昂贵的羽蛇筋转移到笔管上。 乌黑的陶瓷上点画着一幅看似寻常的山川水文图,好似在凡人的市集上也能随处可见。 但李忘情觉得眼熟……她在拍卖场上看过这张图的一角,那是山阳国的藏宝全图,里面的山峦与河川,正好和这瓷管笔上一角所绘制的一模一样。 这摊主也尽力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有价值的反而不是羽蛇筋,而是这幅作为装饰的山阳国地图。 李忘情神色不变:“道友,让些价吧,羽蛇筋放了几百年,上面的尘垢已堵死了筋丝,得请器宗的真火才能淬炼到能用的状态,你让我上哪儿去寻器宗?” “那我可不管,这是我族亲之物,我只是被委托在这里售卖。”摊主丝毫不带商量,“羽蛇筋就这个价,一块灵石都不让。” 也罢,三万就三万,反正眼下乾坤囊里根本就不差这点儿灵石。 就在李忘情想找个自然点的话拿下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一侧传过来。 “是……李师姐吗?” 李忘情回眸望去,只见一个俏脸苍白的女修站在一侧,甚是眼熟。 见了她来,摊主直接起身,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下来:“白霞,难得见你出宗,你们……认识?” 白霞定了定神,道:“那是我赌石所得的古宝,作价三万是开玩笑的,一件残品哪能这么昂贵,今日便送给李师姐了。” 李忘情见她神色游移,也没有去接她的东西,道:“你是内门的白霞师妹吧,无功不受禄,我还是按原价买好了。” 她可还没忘记,半年前自己被她指认违逆三都盟约,被司闻逐出宗门的事……说来也奇怪,都撕破脸成那样了,她怎么还敢来搭话的? 约是察觉出了李忘情眼中的意思,白霞的神情更复杂了,她说道:“我不要师姐的灵石,只想问师姐一个问题,师姐答或不答,这羽蛇筋笔都会奉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里是观澜城,李忘情修为又高出她一个境界,她应该不会主动找死……那就是真的有事。 李忘情点了点头,跟着她来到了一处巷子里,手放在墙壁上感应了一下,没有任何埋伏,这才问道—— “你要问我何事?” 白霞身形摇晃了一下,颤抖着说道:“李师姐,我说,我从未指认过你违逆三都盟约,你相信吗?” “……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记得了,都说我是落井下石之人,但不是的……”白霞声音嘶哑道,“你还记不记得,门内有个弟子,叫郑奇?” 嘶…… 一股尖锐的头痛骤然涌上来,李忘情眼尾颤栗了一下,忍着痛放轻了声音:“……谁?” “郑奇,我和他一道入的行云宗,可以说他的一切我都记得。”白霞惊恐地咽了一下口水,“那天,宗主带你回来的时候,行云宗突然降下大雾,我看到很多鱼儿游向四忘川,我——” 话未说完,李忘情便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说出来。”她眼眸微沉,闭着嘴传音道,“如果你要说宗主的事,就不要在罚圣山川宣之于口。” “……” “他能摘除几年、数月的记忆,但却摘除不了一个人的一生。”李忘情眼底有一丝微弱的火光正在缓缓复燃,“现在告诉我,在你的记忆里,半年前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霞眼仁颤动了一下,艰难地说道:“你杀了他,你杀了同门,行云宗里所有人却没有一个记得这回事……” …… 死壤圣殿。 荼十九在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中醒过来,仅仅露出一条缝的视线中,一个活人正被死壤母藤的藤萝卷起来塞进树根的某张血盆大口里。 母藤的胃口还是这么好,就像从未损失过一个蜕体一样。 荼十九喜欢装睡,每次他回到母藤里温养时,只要装睡,就总能听到母藤和大祭司之间,平时不会让他旁听的对话。 “圣藤祭司,我的圣藤祭司……”死壤母藤那令人战栗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你是我最爱的一位祭司了……可你已经很久没有让我品尝到美味的食物了……” 步天銮安静地站在死壤母藤面前,在他脚下,母藤庞大的根系如同群蛇一样缓缓蠕动着,时不时从树皮上露出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恕我直言。”步天銮按着胸口单膝跪下,沉声道,“世间万物最终都为了母藤的繁盛付出一切,可这需要漫长的岁月,至少太上侯还未到衰落之时,您已经知晓了这一点。” 死壤母藤永不忍耐,祂又从不知名的远方吞噬了两个罪徒后,才断断续续地要求道: “我太饿了……要填饱我的肚子……我不想再留在这荒芜的大地上,给我一双脚,一双能承载得住我的力量的……双脚!” 藤萝疯狂地摇晃起来,那些怒张的巨口中,带着腥味的血红涎水滴落下来,落在步天銮肩头时,当即烧烂了一块衣料。 “圣子到底还有多久能成熟?!” “圣子还不足以担当重任,不过请您相信我。”步天銮神色未动:“当时来到死壤圣殿的两个叛徒虽然失败了一个,但这一回,我将亲自带圣子前往,相信第二个叛徒将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荼十九垂眸了片刻,又抬头向上看去。 十八颗头骨如同盘列的星辰一样围绕着死壤母藤的神窍核心,空洞的眼窝里泛起的幽幽血焰,正冷觑着他,好似正在等他加入其中。 荼十九知道,那是他的,十八个哥哥。 第七十章 出发 杀向新地图 死壤圣殿深层的大门缓缓阖上。 灯火晦暗的甬道中, 两段脚步声一前一后从幽暗处走到尽头,在踏出母藤沉眠的深层之前, 圣藤祭司轻轻叹了口气。 “十九,你应该听到了。” 九连环在指间哗啦啦地转动,荼十九一脸无所谓地回道:“是啊,耳朵都起茧了。” 步天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道:“历代圣子在突破元婴期后,便会献祭给母藤……自我接任圣藤祭司以来,已送走了五位圣子。” “那你想说什么呢?”荼十九脸上既没有恐惧, 也没有震怒,反而十分古怪地看着他,“我从母胎里生出来, 最终回归到母亲肚子里, 这不是很合理吗?” “不……”步天銮余光扫向深层之处,在听到母藤重新进入沉眠后, 他才缓缓道, “你虽生为人身, 却没有正常的父母,不知道寻常世人心中, 母与子本不该是如此。” 荼十九停下动作,皱眉思索了片刻, 还是不能理解:“可死壤这里的人, 谁不是凡人腹中生出来的, 又好到那样了?‘母亲’若是那么厉害的东西,他们为什么还要远离凡身,出来求这个长生。” “……” 荼十九晃了晃手上的九连环,道:“你突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历代圣子到了元婴期, 修为便会一路疯长,乃至于倒噬母藤,所以母藤一定会在你进阶元婴期后吃了你。”步天銮垂眸道,“我很意外,你竟不怕死。” “怎么不怕,这不是逃不掉么。” 荼十九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半轮,皮开肉绽下,一条流动着金色纹路藤蔓如同锁链般附着在脖颈的皮肉之下,在他松手后,又飞速愈合。 “这是我出生时便附着的枷锁,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圣母拖回来,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倒霉了。” 步天銮自然知晓,他复又深叹了一口气,道:“倘若你不愿意,可以避开三都剑会。” “那样被圣母吃掉的就是你了,难得你是她这么多年以来最满意的祭司。”荼十九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眼神淡漠,“我又不是你生的,送走了我,下一个更听话,早点让我解脱了吧。” 他步伐悠然地离去后,守在圣殿深层外的唐呼噜慢慢走过来。 “虽说这里的人都该死,但我也难得有点可怜他了。”她摸着下巴道,“上一任圣子死后我才来的死壤圣殿,却不知是怎么献祭的。” “你想知道吗?” 唐呼噜忙说道:“我可不敢乱打听。” 步天銮看着荼十九远去的背影良久,对唐呼噜道:“告诉你也无妨,母藤吞噬圣子之日当夜,死壤会少三分之一的人,被称为‘大噬夜’,哪怕你修至元婴期,在那黑暗的夜晚,也只能任由母藤挑选吞噬。” 唐呼噜的脸色顿时惨白了下来。 “你想逃出去也没用,哪怕一时躲过大噬夜,当你再次回到死壤时,母藤会先挑你这种漏网之鱼进补。”步天銮背着手缓缓道,“现在你知道了,你能这么快做到死壤七煞之一,不全是幸运。” 眼底倒映出死壤圣殿深层的黑暗,唐呼噜听着那里传出的、微弱的濒死尖叫,双手都怕得发抖。 说剑 第83节 几千年了,到底有多少人想反叛死壤母藤,已然是无以计数,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了祂的一部分。 毕竟,人怎么能反抗神呢。 “对了。”步天銮意有所指地说道,“听闻这几日羽挽情已经在冲击碎玉境了,可见这次三都的少主们都是一个大的带一个小的。你带着圣子时,务必‘确保’他能平安回归死壤,不要误了‘大噬夜’。” 唐呼噜眼底露出了决断:“我、我明白了。” …… 观澜城。 “师叔,我回来了。” 当李忘情拿着一支古旧的瓷笔回来时,铁芳菲已然准备完毕,看了她手上的瓷笔,大为吃惊。 “羽蛇筋吗?看着都有七百年份的包浆了。” 李忘情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眨了眨眼后,恢复了正常:“有缘所得,请师叔看看是否得用。” “得用,就是少了点。”铁芳菲将身后巨剑放下,坐上去悬浮在半空,拍了拍身侧,“走吧,路上我指点你用真火淬炼一番。” 李忘情点了点头,当她坐着铁芳菲的巨剑飞上云端、远离行云宗时,她再望向那巍峨的山门时,眼神已有了些不同。 ——郑奇明明是你杀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疯了还是别人疯了! ——还是说,你在宗主眼里就那么特殊吗,为了你,让所有人粉饰太平…… ——我倒是也想忘……可我和郑师兄从小到大都是青梅竹马,或许这就是我没有忘了的缘由吧。 这是某种“偏宠”吗? “铁师叔。”风声从耳边滑过,李忘情问道,“你连血屠禁术都知道,那你知道招引光阴鮰之术吗?” “那个啊,现在倒是很少提起了。”铁芳菲道,“修士进阶时有心魔这一关,通常是一个人过去无法摆脱的苦痛记忆,如果能得大能修士将那段记忆化作光阴鮰抽出,那么心魔关就容易许多。” “也即是说,它本身并不是一种邪术?” “当然,何况此术触及大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的,哪怕是接近灭虚境界的大修士,史上也罕有能领悟出来的。”铁芳菲疑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是有心魔了,想让你师尊帮你?” “……”李忘情收回目光,淡淡道,“是有些心结,不过我这些小事哪里烦得到师尊。” 铁芳菲笑着摇了摇头:“在他眼里,你可没小事。” 李忘情:“师叔……” “都说凡人家里老人偏疼幼子,咱们宗里也不例外,挽情确实担当得多一些,又好逞强。你啊,难得能突破境界,往后姐妹俩一起继承行云宗,还是要多帮帮挽情。” “师叔说的是。” 藏拙中期的铁芳菲速度自然不在话下,在天黑时,便跨越数千里之遥,来到了山阳国的边境。 一路上在铁芳菲的指导下,用真火淬炼羽蛇筋的李忘情睁开眼,比起眼前闪烁着星星般火光的大地,一股特别的烧灼味道先涌入了鼻腔。 铁锈、血、寂静的尘沙,这是陨火灰烬独有的味道。 凡人在这灰烬中待上数日,便会生出陨火疮,终身难治。 “这就是山阳国了。” 铁芳菲遥遥指向远方山峦的拐弯处,不难看得出,两座连绵不绝的大山将一片燃烧着星点火光的大地隔在另一侧,而在山这边,是受益于火陨天灾而形成的矿湖,与依靠矿湖而成形的村落。 哪怕是时时刻刻饱受陨火疮的威胁,但这片大地上挣扎求生的凡人们还是选择了依靠矿湖活下去。 此情此景,再遥望向那沉没在历史上的、最繁盛的国度时,不免多了几分苍凉。 李忘情将淬炼到一半的羽蛇筋与真火收好,道:“以前巡狩时拨给我的地域只限于罚圣山川,倒是头一次到这山阳国来,那边两山之间的……是城墙吗?” “是啊,说来也怪,史上那次最大的火陨天灾正好覆盖了山阳国城池以内的全境,一丁点儿火苗都没有漏到城外,靠近东边的也一样。”铁芳菲摊平手掌,吹了口气。 这口气形成一阵大风,刮向那山阳国的关口,吹散了那里的烟雾,露出了下面的焦土。 真的是焦土,一丁点建筑的残骸都没有,就是一片漆黑的大沙漠。 “现在的陨火还没有彻底熄灭,等看不到这些火光了,会有一场持续数年的大雾覆盖全境,其中的故国幻境也会降临。” 李忘情见识了一番后,忽然注意到,随着铁芳菲这一口风吹散灰烬,她隐约在山阳国之中、极为遥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接天贯地的巨大山峰。 它像是一根天柱般,突兀地立在国度中央,而灰色的陨火云刚好将其笼罩得严严实实,在天空下,并不能观出全貌。 无论是谁,在看到它时,不免都有些心潮澎湃,李忘情也不例外。 “师叔,那中间的巨峰,莫非就是传闻中的……” “对,那就是‘神决峰’,也是洪炉界的创世天柱。”铁芳菲眸光明亮,“三尊创世之后,天柱归一形成这座神决峰,几千年来支撑着洪炉界众生的繁衍生息。它若是倒了,天就会塌,这片大地就会被上面倾流下来的星河淹没。” “……” “忘情,你对你师尊烦也好,恼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是洪炉界的创主之一,也等同是你我的生身父母。”铁芳菲嘱咐道,“你要尊敬他。” 李忘情还以为她看出来自己的异样,正要解释时,铁芳菲又补充了一句。 “不能拿对待凡人的眼光去看他,挽情更需要知道这一点,明白吗。” 没发现在……不过好好地提师姐做什么,她不是向来很尊敬师尊的吗。 李忘情姑且将心里杂乱的思绪压下来,跟着铁芳菲御剑沿着山阳国的边境,在月上中天时,她们落到了一座寂静的村庄里。 “到了,这就是缇家庄。” 在天上看这村庄还算富庶,约有几百户人家,算是个山城。 铁芳菲的飞剑在城外落下时,整个山城一片寂静,石子铺就的街上,只有过路的野猫偶尔叫唤两声,穿街而过。 “每个宗门在三都剑会开始之前都会找个地方住下,这里到时候也不例外。我可不想出了什么乱子,尤其是缇晓的衣冠冢那边,春眠肯定是会来的。” 铁芳菲重新将钧岳剑背在肩上,带着李忘情穿过村子。 “用食梦貘需要摆个阵法,咱们先去缇家旧宅里落脚,那里百年前被一户寻常凡人住下,隔出座后山,就是缇晓的衣冠冢,咱们不要惊动人家。” 李忘情点点头,路上时不时观望向周围的屋舍。 或许是这附近矿湖物产丰沛的缘故,不难看得出,这里大街上的屋宅颇为富裕。不过诡异的是,家家户户门上都画着一头异兽。 这些异兽形态各不相同,有虎豹,也有牛羊,甚至有形容奇异的海兽,皆用鲜丽的颜料描绘得极为细致。 “师叔,这些陨兽为何都闭着眼?”李忘情的目光落在那些门上,一一数过来,“闭眼的,又一个闭眼的……” 她脚步不停,一路走,一路默念。 “闭眼,闭眼,闭眼……” 忽然,她停在一家门户前,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那是一头四足恶兽,龙头雀爪,怒睁的双眼中,仿若有漆黑的一团火,还蕴藏着一丝熔金。 “它睁眼了,师叔。”李忘情猛然一回头,发现身前忽然空了,“师叔?” 第七十一章 孤身 嗨你也来孤身走暗巷…… 御龙京, 西城。 “这是怎么回事?”简明言站在一个巨坑前,四周围满了御龙京的修士, “万年槐呢?” 就在前几日,万年槐一夜之间消失,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大坑,人们议论纷纷。 “看这样子,难道是被人撬走了?” “那也不对啊,大庭广众之下,谁能无声无息地把这么大一棵老树撬走呢?何况这老树几千年了, 根深蒂固,也算是一株天地灵材,想扯片槐叶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总不会是它自己长腿跑了吧?” 正筹备着三都剑会事宜的泽蜃长老对简明言说道:“二太子, 老夫有个猜测, 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好讲的。”简明言气哼哼道,“你就直说是我哥干的得了, 那天我还亲眼看着他对着这棵老槐树动手动脚的。” 泽蜃长老一脸复杂:“难怪这几日没看见大殿下, 莫非……” 就在他们猜想简明熄是不是继老婆跑了之后, 和树私奔时,有下到大坑里的修士来报: “回禀二殿下, 这地洞下面有土行之术的痕迹,应该是万年槐自行离去。而昨夜有人看到大殿下独自离开了御龙京, 和万年槐离开的方向一致。” “……”简明言无法理解, 震撼道, “这棵老树原来真的是活的吗?!” 泽蜃也觉得不可思议:“老夫来御龙京时此万年槐便在了,天长日久成仙了也算合理。” 简明言:“合理是合理,可这又关他什么事,三都剑会都要开始了, 追棵树做什么?” “大殿下以前也如此,尊主又不能日日关注,谁也管不了他。”泽蜃安慰道,“他的如意镜可有带在身上?” “有,我强塞给他的。” “那便是了,派些弟子去寻,十日之内应当有其行踪。” …… 百朝辽疆山阳国近郊,缇家庄。 坏了,剩她一个人孤身走暗巷了。 李忘情发现铁芳菲失踪后,并没有马上到处乱走,而是先把该开启的防御如五色玉竹镯等先打开,然后闭上眼,将神识铺开查看四周的情形。 缇家庄这座山城并没有什么变化,门是门路是路,唯一不同的是,刚才一路走来,所有看到过的门上画着的陨兽都睁开了眼。 这些陨兽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李忘情站在哪个地方,但凡能看见这些陨兽时,它们的眼睛都一直盯着她不放。 李忘情一边警惕,一边分神用如意镜联系铁芳菲,无奈镜子内仍是回音空空,只有她一个人。 按她在洪炉大地上鬼混的经验,多半是这地方有鬼,应该先撤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反正铁师叔修为那么高,她要是有事自己也跑不了。 李忘情这么想着,正打算御剑离开这里,手摸到发间打算抽出锈剑簪时,忽觉触感有异。 “这是……” 她从发间拈下来一片树叶。 看着这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树叶,李忘情眉心蹙了起来。 她和铁芳菲全程在天上飞,进这缇家庄的一路上,也没有见过一棵长叶子的树…… “没有树?”李忘情回眸望去,终于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说剑 第84节 现在是初春,大部分地方山林枯萎,即便有,也都是些松针之类的,哪儿来的这鲜绿柔软的叶片? 李忘情心里起了疑问,再抬头看向天空时,就打消了刚才从空中飞走的念头……因为缇家庄上方,刚才在山阳国关口看到的稀疏几点星星也不见了。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点……可能消失的不是铁芳菲,而是她自己。 一抹剑锋,李忘情将锈剑倒提在手,沿着原路慢慢返回缇家庄入口。 没走两步,忽然,视线的尽头,路口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戴着驱傩面具的小孩。 “姐姐,我的笔用坏了,可以给我一支笔吗?” 头发乌黑,面具里面露出眼睛的位置,露出了一对葡萄似的明亮眼眸,白生生的一对巴掌讨好似的向她伸过来。 “求求你了。” 这就来了呀。 邪修陨兽李忘情见过,这闹鬼的小孩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气息上也感知不出来他实力如何,但莫名有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周围。 尤其是…… 李忘情目光微微下移。 这小孩没有影子,好似和树木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李忘情只好一言不发,远远绕过去,径直向缇家庄的山城门口走去。 可走了很久,她所耗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来时,还是未能走出去。当她拐过一个弯时,又看到刚才的小孩在自己前方。 这一次,他坐在一棵新的树下面,还是讨好地向她伸出手。 “姐姐,给我一支笔吧,我看到你有的。” 无视,继续走。 第三个路口,小孩还是挡在了她前方,而且越来越近。 “姐姐,你为什么要跑?” “我知道了,我们在捉迷藏对吗?” “好啊,那我来抓你好了,等我抓到你,就在你身上画一头大老虎。” 反复多次,李忘情最后一次停住时,那戴着面具的小孩已经在五步开外,背对着她开始数数了。 “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心慢慢攀升,正当李忘情握紧锈剑打算以力破巧时,如意镜在她发招之前忽然有了反应。 一段话出现在她刚才求助铁师叔的话下方。 【进陨兽闭眼的门。】 【你身后斜对角第二扇。】 是铁师叔! 李忘情一扭身,从斜对角处,发现了那扇门,门上画着的陨兽如镜子上所言,果然是闭着眼的。 门没有锁,李忘情一把推开后,眼前并不是民宅,而是一条新的街道。 但面具小孩的声音似乎远了一些,从近在眼前变成了在隔壁那条街上。 “七十七、七十六、七十五……” 如意镜此时再次指出了方向。 【西南方,再进。】 “五十四、五十三、五十二……” 【正南进门,不要踩门前那棵树的影子。】 “三十一、三十……” 【东北角,最后一扇。】 【你还有十个数,快。】 “十、九、八……” 树上的枯枝摇曳着,面具小孩的声音也越来越兴奋。 “三、二——姐姐,我来找你了。” 一阵诡异的寒风卷过整座山城,随着小孩驱傩面具下,双眼浮现出流金一样的光彩,城中所有陨兽的双眼都睁了开来。 低低的兽吼声过后,小孩刚才还甜软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 “谁啊,敢抢我的漂亮玩具,这不公平。” 说完,他忽然又扬起一个笑。 “我最喜欢的就是‘不公平’。” …… 与此同时,当李忘情推开最后一扇门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街道,而是一座庙。 这庙四四方方,坐落在一座山上,而李忘情所在的入口,大门则紧紧在身后闭合,从门缝里隐约传来一阵阵可怖的兽吼声。 “师叔?你在吗?” 如意镜上再也没有回复,李忘情继续往里走。 这座庙不知已经荒废多久了,牌匾朽烂,枯草横生,连庙里供奉的神像,头都被砸烂了。 李忘情在这神像下面驻足良久,委实分辨不出来这所供奉的是谁,直到一阵树叶沙沙声从后院传来。 树叶? 诚如刚才所判断,冬季罕有树叶,但这地方却有树叶声。 难道是师叔找到阵眼之所在了? 李忘情连忙绕过神像,朝后院奔去。当她扫开后院飘散的经幡时,便看到了一株极为眼熟的巨树。 眼熟得让她头痛。 来不及回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她血液差点冻结起来。 一个戴着驱傩面具的修长人影慢悠悠地从树后转过来,靡哑而舒缓的声音在看到她时,蓦然多了一分笑意。 “三,二……一,找到你了。” “……” 啊这…… 逃开了个小的来了个大的?! 不比刚才那诡异小孩摸不到底,她还敢赌一把,眼前这个,实打实地高她一个大境界,一对一没有丁点胜算。 李忘情怀念了太上侯那威势无比的法相天地一瞬,一边后退一边说道:“道友,你也来孤身走暗巷啊。” “是啊。” 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一边走一边将双手绕过脑后解着面具的绳子。 “我看你眼熟,又不是很熟,不如你来认认我。” 李忘情:“我只是路过的普通仙女,人海茫茫,咱们应该、未曾谋面吧。” 他说:“现在开始谋,时犹未晚。” 李忘情:“晚了晚了,都深更半夜了,不如改日在长辈的见证下再喝杯酒耍个朋友,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她一路后退,就在剑招将出未出时,神庙前面的大门忽然一阵巨响,好似有什么骇人的恶兽正疯狂撞击。 李忘情回眸望去,只见那本就不甚结实的神像轰然垮塌,破破烂烂的庙门缝里,明亮的火光中,一只凶戾的兽瞳直视着李忘情。 “找……到……你……了……” 掺杂着小孩惊喜声音的兽吼声响起。 “……我要在你身上……画一只大老虎,好不好呀……” “不好。” 李忘情只听得耳边一道冷淡的声音拂过,眼前一黑,脸上被罩上了刚才的驱傩面具。 而刚才的小孩忽然暴怒,好似就此看不见她了一样。 “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还给我!” “喔~我明白了,你也想和我玩?” “不值得?哈哈……为了一时的享乐,熄灭整个星穹,对,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来交换吧,你只需要支付一点小小的代价就好了,只需要把她给我——” 一双手臂将她从背后紧紧环住,头顶上的人捂着她的双眼,好似把那恶意全部隔绝在了外面。 “很抱歉,你要永远失去这个乐子了。”他轻缓而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换。” 第七十二章 槐语 “你的心跳得好快。…… 这是一张木制的面具。 致密的纹理上还带着些新斫的木痕, 当李忘情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上面具的表面时,发现双眼的位置下面雕了两条泪沟。 在那一瞬间, 一段短暂的对话通过这张驱傩面具投射在她耳中。 “光阴,生灭,传承,繁衍……在这一切文明不可或缺的规则意志外,那些依靠炫耀武力,或是蛊惑人心而形成的低等意志,被统一称之为‘游荡神’。” “游荡神居无定所, 寄生于一个又一个文明的群落当中,依靠骗来的信仰积蓄力量。” “你们贪得无厌,只要是能吃的就绝不放过, 饿了就去掠夺, 痛了就会逃走,这也注定了你们不会拥有智慧, 甚至连渺小的人类也不如。” 是谁在说话? 说剑 第85节 是眼前这个救她的人吗? “是的, 作为一棵树, 你不敢像死壤母藤一样大肆掠取,只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汲取不多的香火……你没错吗?你当然没错, 你只是吃掉了一样不该吃的东西。” 好熟悉的声音…… “我的真名,有人将它写在了树叶的背面寄托给了你, 想必你也感受到了这个名字背后源源不断地向你涌来的力量。” “招引来我的‘血’, 我的本相, 这就是代价。” “寄生在这个文明上千年,现在被寄生了,就知道喊痛了?” “求饶?想做我的灯塔,我的沉锚?”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请求了, 我褒奖你的勇气与无知,那么……嗯?” 这个声音说到这里,好似发现了什么,音调微微上扬。 “我想,我找到我的灯塔了。” ……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李忘情耳中的低语陷入了模糊,当她再次找回清醒时,第一反应反手就是一剑,刺向身后人。 意料之中,这一剑自然没中,手腕也被捏住拉了下来。 “你们仙女都是这么报恩的吗?” 面具从脸上缓缓滑落,被困在怀里的李忘情道:“我就试试看,万一误伤了阁下,我会包扎的。” “你好像有点良心,但又好像没有。” 太近了。 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手腕内侧被轻轻摩挲着,顶着莫名的心慌,强行镇定道:“姑且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信你和刚才那小孩不是一伙的,合力脱困如何?” “你最好别信。”他说,“从本质上讲,我和那个小孩就是一伙的。” 李忘情:“……” “但是从心里想,我想和你一伙。” 嘶,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 李忘情给闹不会了,她看着眼前的破庙,刚才前门的神像已经倒在地上,连庙门都变得破破烂烂的,中间豁开一个大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门前的废墟里,洒落了几滴闪烁着流金光彩的血。 那些金色的血化作一缕缕星光,缓缓朝这里飞来,从李忘情的位置看,那些金血缓缓落在了拢着自己的手中,马上便被吸收了进去,一丁点也没沾到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上。 李忘情忽地就忘记了呼吸。 她看到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枚血红色的晶石。 没有剑主不认识自己的剑穗,也没有剑主会把剑穗给不相干的人。 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间,李忘情见对方不再说话,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人。 “你……”她怔住了。 那并不是一张如他的言语般轻佻的面容,半阖的双眼中,宛如降霜般的碎金浮浮沉沉,最后隐没在浓墨浸染的瞳仁深处,化作了混沌的底色。 “看来你忘记了一些事,我也需要印证它是否真实……不过我还记得怎么称呼你。”他缓缓启唇,“老婆饼。” 咚。 咚咚。 胸腔里鼓噪的声响逐渐加快,以至于对方也察觉到了。 “你的心跳得好快。” “好像,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跳得很快……不过那时候是因为害怕。” “那个时候,你好像对我做了一件很无礼的事。” 他的眸光微微下移,落在她淡粉色的嘴唇上,嗓音里带上了一丝糜哑: “帮我回忆一下?或者……我帮你回忆一下?” 不好……哎? 本能的抵抗只在脑海中维持了一瞬,身体先诚实地诉说了那暗含着一点愤恨的渴望。 就好像在说“你怎么才来”似的,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抱怨,在唇齿相接的绵软中迅速交融成一滩烛台上的蜡液。 他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蹭开她微张的唇缝,勾缠着舌尖相抵,不容拒绝地碾磨着,直白又热烈地传递着他的想法。 他近乎是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观察着眼前雾气流淌的眼睫,与她半睁半合的、逐渐染上艳红的眼尾。 最终,他似乎得到了想要的趣味,那双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冷静的黑瞳也逐渐浮现一些只有人会有的,不讲道理的侵占欲望。 “嘶。” ……好半晌,当李忘情捂着嘴推开了他,第一句话不是问“为什么”,而是—— “你干嘛一直睁着眼睛?” 对方抹了一下下唇被咬出来的血,诚实地回道:“没见过,能看一眼是一眼。” 你是小孩吗?这种情况下好奇心还这么重? “不对……”李忘情晃了晃脑袋,又手脚并用地狼狈退后,“你到底是谁?怎么突然,轻、轻……” “是有点冒犯了,抱歉。”他说,“但是我明天还敢。” ……你为什么能做到每句话都能激怒我的? 李忘情很是气抖冷了一阵,摸了摸自己红得像柿子似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当我不跟你计较你的无礼,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凝视着李忘情躲闪的神情,扬了扬手腕上的剑穗,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说出来。” 剑穗和本命剑之间的感应,让李忘情心里自动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这该死地熟悉。 但就是缺了那么一块,像是被人生生挖走的一样。 “说出来吧。”他循循善诱道,“你寄托在这株槐树上的,该是它报偿的时候了。” 树影摇曳,风带着槐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李忘情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用舌尖递出了两个字。 这一刻过后,他眼里那隐约的一丝混沌之色逐渐沉淀下去,眸光也变得清澄起来。 “我就知道你记得。”障月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走吧,我的灯塔。” 灯塔? 他没有解释这是什么含义,拉着李忘情来到了那棵万年槐下,抬手一勾手指,枝条萎靡地垂落下来,当槐叶落在他手心里时,还没理出个思绪的李忘情眼前景象再次幻变,回到了刚才的缇家庄内。 “又回到这里来了,那小孩被打伤逃跑了吗?” 想到了刚才落在发上的槐叶,李忘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聪明。”障月轻快地说道,“那棵老树贪嘴,招来了我的另外一小部分意志……你可以当做那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李忘情一脸复杂:“你小时候是从别人那经历过什么痛苦的回忆,才变成那样的吗?” 障月:“严格地说,我一直就是别人痛苦的回忆。” 李忘情:“比方说呢?” 障月:“比如你头上这个面具就是我从那棵老树的力量之源,戴上它后,那小孩再看你就只会以为是棵树。” “这么厉害,怎么不多剥几张?” “它就两张面具,一张小孩拿了,另一张我拿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它等会枯死后小孩也逃不了。” 李忘情在心底哀悼了一下,将面具老老实实地戴上:“那现在我们是要怎么办,主动去找他吗?” “不用。”障月道,“找个地方花前月下,等老树枯死,他就熬不住出来了。” 好家伙,网鱼抽干塘是吧,多少是有点缺德。 李忘情刚才隐约感觉到那小孩应该是被打伤了,不知躲去了何处,她看了看四周,刚才的门上,大部分的陨兽是睁开眼睛的,现在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陨兽都一一合眼。 有的大概是不想面对障月,甚至背对过去。 李忘情瞄了一眼手里毫无反应的锈剑,按理说如果陨兽现身——如同刚才那小孩的陨兽出现时,在火陨天灾降下前,至少会先诱发百里剑鸣。 但她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可见她所处的并非是真实的缇家庄。 这里就是万年槐制造的幻境。 “一叶一乾坤。”李忘情看着手上的那片树叶,想到万年槐上密密麻麻几十万片叶片,一时间不免称奇,“没想到一棵树妖,有这般雄奇的伟力。”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李忘情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正确的路的?” 障月缓缓道:“这只是一座小小的迷宫,不难解开。它的最高呈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并行世界,时空竞列,梦幻泡影……大多数地方它都是极危险的,因为你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当你迷失其中时,就需要一座指引你的灯塔,让你确定自己是存在的。” “……” “所以,与其说是我指引你,不如说是你指引我。” ……他又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 呃,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沉思间,障月在一处屋舍前停下。 那扇门上什么都没有,障月也就没去推门,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抬手去敲了敲门环。 不一会儿,老旧的木门动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了一只警惕的眼睛。 “你……大半夜的,公子找谁?” 竟是凡人? 李忘情余光瞥向身后,诡异的是,周围的屋舍上,门上画着的陨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似乎还带着些隐约的怒意。 难道这里是真正的出口吗? 李忘情心里不免涌起了一丝希望,便听障月道—— “我们夫妇在山上遭难了,可否借宿一夜?” “不行!” 说剑 第86节 门板正要关上,“咣”一声却被障月的手挡住。 修士的手,自然不会被门板夹疼,连红都没红。 “我建议。”障月凝视着对方,“你最好答应。” 那门里的老头起初还是恶狠狠地,但很快他的眼神空洞了一阵,木呆呆地打开来,嘴里喃喃念着: “恭迎我主神降,太虚中所有的星芒终将匍匐与您的权座之下,伽蓝吠空尊者,混沌第七议席,文明记录者,天幕裁决官……深岩古槐的抹灭者。” 得,又多了一个受害神……我为什么要说“又”? 李忘情挠着头踏进门去,只见障月见那老头似乎又要重复念一遍,凌空点了点他的眉心后,老头再次迷茫了一下,苏醒过来。 “你们怎么进来了?!” 李忘情:“老伯,请听我们解释……” “快!”那老头连忙从屋里抬出来一个火盆,“快把你们身上所有的笔丢进去烧了!” 第七十三章 缇家 没有如果,这就是他…… 第七十三章身世 “快把笔都烧了!” 老头焦急不已, 过了一会儿,一阵猛烈的摇门声从外面传进来, 他更加暴躁。 “你们谁身上还有笔,快毁了!” 李忘情愣了愣,她不擅长制符,平日里身上也不会带笔,唯一的就是今日刚从白霞手里拿到的那根山阳国的古董笔。 她也不废话,把那支笔取出来,将上面的羽蛇筋整个拔了下来。 就在这支笔被毁的一瞬间, 那摇门声停了下来。 “赶上了……”老头长抒一口气,贴着门滑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这才抬头看向这二人。 “老丈。”李忘情半蹲下来, 瞥了眼身后似乎正对院子里的神龛感兴趣的障月,放缓语气问道, “你认得外面那小孩?” 修士和凡人从打扮上就不一样, 衣履大多透着一股飘然气, 那老头冷静下来后,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 本来想发出来的火登时咽了下去。 “原来两位是仙师……小老儿多有失礼,望请海涵。” 李忘情没打算听这个叫障月的人的一面之词, 思前想后还是想多方面求证一下, 便问道:“无妨, 您刚才让我们把笔扔了,敢问这其中有何缘故?” “啊这……” 见他面有疑色,李忘情便先礼后兵:“还请如实相告,毕竟门上那陨兽若不说清楚, 哪怕驱走了外面的邪魔,贵庄也难以保全。” 这么一说,那原本还犹豫的老头连忙作揖道:“小老儿也不敢瞒骗仙师,那小孩本来是庄上的孩子,我缇老七也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难得他缇家主家那边又出了一根仙苗,今春就打算送到仙门去……” 缇老七咽了一下口水,道:“早些天的时候,大抵是同村的崽子们嫉妒他将要去当仙师了,便私底下将他骗到后山的阳帝庙那儿,打算活埋了他。” 阳帝庙? 李忘情回想了一下刚才万年槐所在的那座庙,里面她没有来得及深入进去查看,就在万年槐下面被陌生人啃了。 敢在山阳国周围以“帝”立庙,那就只有轩辕九襄了,阳帝这个称呼应当是山阳古国之民对其专有的尊称。 “……”李忘情咳嗽了一声,用指节抵着嘴唇,闷声问道,“那这小孩到底是死是活?你们又是怎么发现他被埋的?” “按理说,该是死了。”缇老七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那几个行凶的小崽子回到庄上假装不知,我们全庄上下找了三天都一无所获,直到有人发现后山的阳帝庙里忽然长出了一棵大槐树。” 他比划着,道:“咱们这等山民,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槐树,都以为是阳帝降下的祥瑞,纷纷带着香火前去祭拜。” 李忘情:“然后呢?拜出事了?” 缇老七点点头:“有人说这是阳帝显灵,需要将神像重塑,庄上的富户也都同意。只是神像重塑所耗时日甚久,我们就请了个先生在神像那里作画,打算先用一张神像画挂在那,免得神灵以为我们不敬。可哪知道……” 他咽了一下口水,道:“可哪知道……那画笔自己动起来了,在庄上所有人面前,它自行画出了那个小孩,而且马上化成了个人形,朝着那几个吓傻了的小崽子笑了一下,说了句‘晚上再来找你们玩儿’就一下子钻进树里头不见了。” 香火,万年槐,阳帝庙,神降。 李忘情慢慢品了品这前后的蛛丝马迹,继续问道:“那几个害人的小孩也没了?” “那三个糟心的崽子当天晚上就有两个失踪,听他们父母说,当天晚上,他们做了个梦,那个死而复生的小孩来敲门,找他们要笔。他们当然不给,第二天就发现,家里的笔都消失了,而他们家的小孩……”缇老七艰难地说道,“被画在了门上。” 李忘情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这一家的门后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由得想起了一路以来看到的那些陨兽,它们睁眼时的神态并不似兽类,倒像是人。 “难道说……” “对,他们的父母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孩慢慢长出爪子和毛皮,最后就变成了那副陨兽的样子。”缇老七不安地抓着衣角,“事发之后,庄上的人都不敢睡,可哪怕是用针扎着,夜里被敲门的人家还是会少人!” 李忘情问道:“你们这里也不算太偏僻,为什么不离开到别的城镇上去?” 缇老七摇摇头:“走不了,有拖家带口离开的,一入夜就会睡着,然后从十几里外梦游回来,要不是邻镇的猎户发现,他们差点被狼拖走。” “事发时间也不短了吧,那为何不报给修士?” “我们是想凑点灵石去请,可这不是出不去吗……最近的仙门也在百十里外,我们凡人一双肉脚,哪怕加上良马,一日之内哪里能去得了。”缇老七叹道,“倒是几天来了位扛着大剑的仙师,我们怕她莽撞激怒了那邪魔,就没敢张这个口。” 难怪铁师叔没有以力破之,而是去观澜城找了梦貘。 “你刚才说三个小孩里,有两个被画在了门上变成陨兽,那还剩下一个呢?”李忘情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也就是说剩下那个被寻仇的小孩还活着?” 缇老七眼神闪烁了一下,道:“那个小孩叫缇耀祖,是变成邪魔的那个小孩的堂哥,他们俩是同一支的。不知是不是他们祖上出过大本事的仙师的缘故,他躲在自家老宅里,倒是没出事。” 祖上出过大本事的仙师? 李忘情想起铁芳菲说过的,沈春眠的道侣的旧事。 “敢问他家祖上是什么来头?” 缇老七道:“非要说的话,咱们这缇家庄祖上也是阔过的,本家是几百年前山阳国的‘观星司’,就是阳帝座下专司观星的要职,后来缇家祖上预言山阳国将有大祸临头,上疏给阳帝解散山阳国让百姓提前几十年逃命……现在看来是明智的,但那时包括阳帝在内没人听他的。” 他叹了口气,道:“缇家祖上便带着全族迁居到了离山阳国最近的地方,没过几年,火陨天灾就降了下来……那时候缇家但凡做修士的,全都进了山阳国那一片火海中救人,最后……自然没有人能回来。” 一声惋叹中,李忘情久久不能言语。 她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意志,才能这般飞蛾扑火一样与国同殉。 为了故国,毅然离开沈春眠赴死的缇晓,可曾有过那么一丝犹豫? “我们大家这几日都在想,或许是缇耀祖他们家是嫡脉,受过祖上观星司命师的庇佑,这才逃过一劫。所以就想全庄的人都进祖宅里避避祸,但缇耀祖他们家却大门紧闭,只有他家夫人说,不是祖上庇佑,而是他家坚持了几代供奉阳帝神像,这才能让那邪魔不上门来。” 缇老七言及此,不由得扇了自己一巴掌,自怨自艾道: “都怪我们数典忘祖,懒得去修葺那阳帝庙的神像。要是那神像好好的,哪里会有这些邪魔出来作祟。” 李忘情虽然对这些不成规矩的怪力乱神不甚了解,但经此一事,难免也相信了一点,转头对障月说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就去祖宅那边……你把什么捏碎了?” 喀嚓一声怪响过后,缇老七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障月手上的碎陶片。 陶片中,隐约能看到半个捏碎的陶土人头。 “你、你……” 障月把手上的碎陶片放回到神龛里,理直气壮道:“他说这供奉的神像能辟邪,我试试看没有这神像,他还会不会回来。” 缇老七“嗝”地一声栽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李忘情探了探他的呼吸,喂了颗灵药,回头看向障月:“他年纪这么大了,你就不能尊老爱幼一点吗。” 障月扫了缇老七一眼,确定道:“我比他年纪还大,他应该尊敬我。” 李忘情:“……” 障月:“你想尊敬我也可以直说。” 李忘情:“你想得美,我六十有九,指不定谁大呢。” 障月沉默了一小会儿,看着她微微发红的面容,漆黑的瞳仁里泛起了一缕称得上温软的笑意。 “或者,‘爱’我?” 李忘情后续的骂骂咧咧登时卡在喉咙里。 他知道那个字眼背后表达的意思是什么,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坦然得像问她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你这人……”李忘情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咬咬牙只憋出来一句,“别乱说话。” “也就是说你还是想让我来爱你。” “……”变本加厉了是吧。 障月随口就是一句虎狼之辞,把李忘情激得嘴角抽搐后,没事人似的走到门口,将手指贴在了门缝上。 李忘情刚罗织好言语要骂他两句,突然,门又被敲了敲。 又来了吗?! 李忘情立即站起来全神备战,刚才那一场她没参与,万一那熊孩子穷途末路了,要来个背水一战,还说不定到时会如何。 但是障月的手只是在门上停留了片刻,在外面试图推门时,让到一侧,竟主动把门拉开了。 李忘情刚要提剑,却发现门前站着的并不是陨兽。 “铁师叔!” 铁芳菲手里拖着一口重剑,在看到活蹦乱跳的李忘情后,长松了一口气。 “他爷爷的,当着我的面拐人,这妖怪小孩还真是邪门。” 李忘情总算见到了亲人,连忙上前去,发现她肩头趴着一只长鼻小兽,便道:“师叔你是通过食梦貘进来的吗?” “是啊,费了好大一阵功夫。”铁芳菲一扭头,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生面孔,“这位是?” 李忘情正要介绍时,障月看向铁芳菲,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现在是身灵两分?” “是啊。”铁芳菲挑了挑眉。 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年轻,骨龄至多一百多岁,修为大概在碎玉境的样子,但却平白给她一丝危险的感觉。 障月略一沉吟,道:“你是藏拙境界的修士?” 李忘情看了看铁芳菲,又看了看障月,道:“师叔是藏拙境修士,有什么问题吗?” “有。”障月说道,“一个藏拙境修士,空荡荡的躯壳就放在那里,你猜那个即将因为老树枯萎而衰落的熊孩子,会不会放着眼前的躯壳不偷,乖乖等死?” 一阵窒息中,铁芳菲倏然神色大变,她一点肩上的食梦貘,只见食梦貘昂起头,从长鼻里喷出一道五色雾气,逐渐团积为云,显露出铁芳菲盘膝坐着的肉身。 说剑 第87节 她倒也不是全无防备,肉身周围以钧岳剑为阵眼布了个简单的阵法。 但很明显地……在她肉身周遭,一个小孩的影子正试图撕开那防护钻入她躯壳里。 这是个骗局! 李忘情震惊不已:“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障月顿了顿,轻轻摇头,“错了,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这就是他会干的缺德事。 第七十四章 梦貘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半个时辰前。 铁芳菲一边讲着缇家庄的风土人情一边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咚”地一声,竟发现李忘情倒在了地上。 “忘情?!” 铁芳菲在意识到李忘情气息犹存, 只是元神不知被谁带走了时,马上一拍地面,一道道灵光顺着掌心钻入大地中,神识笼罩整个缇家庄山城。 藏拙境的神识几乎能穿透地下三五尺之深,可无论铁芳菲如何翻找,连庄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听见了,还是没有李忘情元神的踪迹。 “好家伙, 不是一般的邪祟。” 铁芳菲沉下心来,思考了片刻,夹着李忘情飞到半空中, 俯视整个缇家庄这几里山城的人家, 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山城最北侧,地势最高的所在。 那里坐落着一间大户, 在这寂静的山城中, 唯独那一家燃着香火。 铁芳菲当即把李忘情往肩上一扛, 飞了过去,也不敲门, 直接落在那家的院落里。只见他家的正堂里供着一个个牌位,一家三口就昏睡在了供桌前, 怎么也叫不醒。 “这就是缇晓那一支的后人吧。”铁芳菲在看到最上方的牌位中, 有“先祖缇氏晓”这个的牌位, 便明白过来。 关于缇晓的出身,铁芳菲只听说过她是出身于山阳国轩辕氏王朝,不知怎么地就被削位除名了,按理说缇晓那一代也该算是个不小的修士门庭, 没想到子孙后代却都是毫无资质的凡人。 看着这一家三口一个个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噩梦当中。 “别……别杀我,弟弟,我错了……”那三口里的小孩连哭带叫,就是没办法睁开眼,“我不是故意的!都是二牛他们逼我的,要是不这么做,他们以后就不跟我玩了!” “喂。”铁芳菲将李忘情的身体放在供桌旁边,单手提起那小孩,啪啪甩了两巴掌,还是没能拍醒,皱眉思索道,“不是符,不是咒,也不是阵法……到底是哪路的邪祟,好梦中杀人?” 所幸她上一次来时,已经大致判断出那邪祟就藏在这些人的梦中,便放出早已备好的食梦貘。 这头食梦貘尚且年幼,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将铁芳菲这藏拙境修士庞大的元神催入沉眠当中。 而铁芳菲不知道的是,在她入睡后,刚才那个做噩梦的小孩忽然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怪异,好似并不能完全驾驭四肢,当他定下神来抬头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最近之处,倚靠在一边,昏睡不醒的李忘情。 “……原来你在这儿。” 大约是被打痛了,小孩这会儿并没有刚才那么张狂,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李忘情好一阵,忽地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脸。 柔软,细嫩,这张闭上眼之后稍显清冷的面容上,嘴唇上不知被谁咬出来的细小齿痕尤其让人注目。 小孩越发觉得古怪,伸出指尖戳了戳,然后冷不丁地,李忘情无意识地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小孩收回被咬出血的手指,神情诡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按他的习惯,看上任何有兴趣的东西,都会想方设法地占有,或者吃掉。 但他发现他对这个女人却没有食欲,这只能说明,他的意志中,有那么一缕……甚至更多,抱着强烈的、亲近她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正在潜移默化地征服他。 小孩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对李忘情动手,转而看向了这屋子里,另一个极其强大的躯壳。 元神离体,留下这么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只需要稍微花费一些功夫,应该是能占为己有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万年槐正在枯萎。 而当小孩伸出手,在碰到铁芳菲影子的一瞬间,一缕青光从供桌上飞落下来,点燃了他的手指。 小孩面无表情地收回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右手,看着自己那带着咬伤的指尖在火中翻卷焦化,眯起眼睛看向一旁: “又是你。” 小孩所看的并不是任意一个牌位,而是被这些牌位所拱卫的一座尺高的神像。 这神像是陶土烧就,头戴冠冕,神披玄袍,面容威严……看样子已有了百年历史。 “这是一桩因果,因为他杀了这个人类幼子,所以我便有了容器。” “现在是他们该支付代价的时候了。” “人和人之间的杀戮从未停止,他们杀人可以,我来杀就不行?” “在那片亿万星辰的虚无当中,自标神明的低等意志有千千万……我见过太多了,那些自称赏善罚恶的‘神’见了我只会逃跑,你倒是个异数。” 小孩的眼神冰冷而空寂,他抬手虚虚一抓,一头陨兽的阴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那神像笼罩住。 做完这之后,小孩重新将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右手按在了铁芳菲的影子上,而他自己的影子如同融化了一样,缓缓包围、渗入对方的影子。 “你问我是善还是恶?不……我来自混沌,我可以救,也可以杀,一切都随我的心意。” “不必向我宣扬你们的正邪观,毕竟,我还要和我自己其他散落在这片大地上的意志争夺主导权。”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需要一个更能承载我力量的容器。” “还想将我继续封锁在梦里吗?你没有机会了……这个容器似乎足够我离开这里了。” 小孩说着,正要下手时,忽然,他扶住额角,神情有些混乱,咬着牙道: “你在侵蚀我……哼,算我倒霉,我是不如你强,回归了又如何,当你寻回一切的力量与记忆,你也将被吞噬……” …… “啊!”铁芳菲看着食梦貘翻着肚皮有气无力地喷着梦幻雾气,一时间急得挠头,“这头食梦貘还太小了,我这么强的元神,送进来和送出去都需要花大功夫!” 李忘情也想挠头,理了理思路,问道:“那我们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真正的缇家庄?” 铁芳菲揉着食梦貘的肚皮,道:“现在我只知道缇家庄这几百口人,他们的梦境连在了一起形成了咱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对了,你的身体也在我身边。”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李忘情捏着眉心,忽然扭头看向障月:“你该不会也是做梦进来的吧。” “嗯,你说躯壳的话,是在别的地方。”障月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下,对李忘情道,“如果你介意的话,下次我们相见时可以重来一次。” 李忘情:“……” 铁芳菲:“重来啥?话说这位小哥看着眼生,之前没见过啊。” 事出突然,李忘情实在没时间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但铁芳菲似乎有些疑虑,说话间,直接试探出手打出一道剑气。 “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她出手是衡量过的,剑气压在了碎玉境的威力,当剑气临身时,障月身前陡然浮现出黑白二气,交错周旋将剑气化解开来。 “窥冥剑!”铁芳菲一眼认出来,立马将李忘情拉到她身后,一脸警惕,“我就说怎么一眼看过去你这么邪门,怎么,你们御龙京就这么想拱我们行云宗的白菜?” 障月:“想。” 李忘情:“……” “师叔。”看着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李忘情连忙站到中间,“眼下这食梦貘已经来不及传送师叔这么庞大的元神了,那小孩附身在凡人体内就那么厉害,万一夺舍了师叔的躯壳,还不知怎么作妖。” “我倒还好,除非他能破开钧岳剑的护体剑罡,否则没那么容易夺舍我。”铁芳菲把食梦貘拎起来晃了晃,“它太小了,这么短的功夫连续传送两次藏拙修士,它的确受不了。” 李忘情思前想后,想出来一个办法:“夜长梦多,总不能枯等万年槐枯萎。在场之人只有我修为最低,为今之计,只有让食梦貘先将我送回去保护好师叔的肉身,能拖一会儿是一会,不知师叔意下如何?” 铁芳菲:“你能行吗?” 李忘情:“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姑且一试。” “唉……”铁芳菲又听了听食梦貘的肚皮,叹道“话是这么说,可它不干活呀。”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障月慢悠悠地说道,“他被关在此处之人的梦境里,只要梦结束了,他自然就会陷入沉眠。” “你要解决掉这些人做的梦?” “我的意思是解决掉做梦的人。” “驳回。” “好吧。”障月走到铁芳菲面前,朝那只食梦貘伸出手,“这只猪不是无能,它是懒,我来和它聊聊。” 御龙京和饲养食梦貘的天机道关系匪浅,据说天机道的宗主就深得太上侯的真传。 铁芳菲便也没有拒绝,半信半疑地将食梦貘递出。 岂料刚才还懒洋洋翻肚皮的食梦貘突然一个打挺,小眼睛里冒出惊恐的光,撅着屁股就往铁芳菲怀里钻。 ……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呢。 可惜铁芳菲没那么柔情,发觉食梦貘是真的懒后,无情地丢给了障月。 后者将食梦貘提到眼前,四目相对,食梦貘的长鼻头顿时吓得卷了起来。 李忘情看他们一人一兽对视了数息不说话,谨慎地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障月凝视了它片刻,道:“老婆饼,它和你长得好像。” “……” “但是没有你香。” “……请你不要消耗一个切金境修士为数不多的好脾气。” 障月笑了一下,将食梦貘畏畏缩缩的脑袋扳正,漆黑的眼瞳深处泛起一丝隐秘的威慑。 食梦貘起先还在发抖,渐渐地,它乱蹬的四蹄垂落下来,躲闪的双眼呆了呆,身上迷幻的纹路一阵变化,片刻后,呈现出了一架……扭曲的天平的模样。 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目眩神迷。 “可以了。” 他把食梦貘放下来,对李忘情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仙□□先。” 食梦貘的长鼻朝天再度散发出大量七彩迷雾,这迷雾形成了一道圆门,恰好能容得下李忘情这个切金境的修为通过。 说剑 第88节 李忘情点了点头,一只脚迈过去时,障月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低语道—— “不用害怕,‘他’就是我。” 他?那个小孩吗。 此时身后的梦貘之门已经传来了一股不可逆转的吸力,李忘情忍不住问道: “你真身在哪儿,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说的是他的躯壳所在,他们在这里相见,是因为进入了同一个梦里,穿过这道梦貘之门,就会各自出现在别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四周的景象倏然模糊起来,只见一道狂风卷着万年槐的槐叶如同落雪般飞落过来。 “快走。”铁芳菲连忙推了她一把,“再不走又会被传进别的梦里了!” 李忘情穿过梦貘之门,强烈的坠落感中,她看见那漫天飘落的枯叶里,障月抬手接住了空中飞落下来的一片金色的叶子。 障月低头看了一眼那片金色的叶子,眼底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莫名地,她好像知道那片叶子上写的是什么。 正面是:我希望死狍子别死。 背面她也写过一行字,只是被胡乱划掉了。 她是这样写的—— 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身后的梦境缓慢地崩解成无数碎裂的光影,障月朝着李忘情消失的方向虚抓了一把,却只捞到了一捧碎光。 他头一回没有笑,对着虚无的远方,有些执拗地喃喃道: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第七十五章 影杀 “你根本不懂剑修。…… 一阵令人作呕的坠落后, 李忘情猛然睁开双眼。 开眼的瞬间,头顶上一面面牌位在一阵莫名震动后哗啦落下来, 李忘情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锈剑已然提在手中。 然而放目望去,这只是一户寻常人家的正堂,除了地上躺着的凡人,并无异常。 ……不,还是有异常的。 李忘情收敛气息,她目光所及之处, 地上出现了一头野兽的影子,盘踞在她刚才所躺的位置舔了舔爪子,随后影子再动, 朝着李忘情二度扑来。 “啧。” 还没碰到, 李忘情就本能察觉对方不好对付,连忙再次躲闪, 带着自己的影子险之又险地避开这陨兽的扑咬。 而她同时也发现, 自己的影子没来得及马上躲开, 袖子就被锋利的爪子抓成了几条布丝……要知道,这可是法衣, 能与同阶斗法不被余波所伤,那陨兽撕它时却就像撕纸一样。 所幸李忘情阅历还算丰富, 当即吹出一团真火, 以掉落在地上的牌位为凭烧了一对火, 照亮了整间屋子大半的地方。 她缓缓退到一面明亮的墙壁上,就在她用神识去找铁芳菲躯壳时,一只手不期然地抓住了她的袖摆。 几乎没有气息,是突然出现的。 “你是来救我的吗?” 说话的是屋里这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小孩,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虚弱,眼尾发红,抓着李忘情的袖摆宛如抓着救命稻草。 “我的家人都被吃了,它还想吃了我,姐姐救救我好吗?” “……” 李忘情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四处逡巡,发现实在找不到铁芳菲的躯壳所在后才看向脚边的小孩。 苍白的小脸上一双蕴藏着灵巧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你是缇家后人?”李忘情问道。“叫什么名字?” “我叫……缇耀祖。” 李忘情点点头,思索了片刻,猛然抛出千羽弦,先后将这孩子的父母,和他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小孩猛然被吊得离地三尺,沉默了一下,道:“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啊。”李忘情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这‘妖怪’是吃影子的,你待在地上不是很危险?” 小孩:“你可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我一向如此。”李忘情一边警惕周围的阴影所在,一边说道,“你要跟我走吗,我可以带你飞离这里?” “不行。”小孩摇摇头,“外面是黑夜,离开这里就更找不到它了。” 李忘情贴在墙上,道:“听起来你好像对它很了解,知道怎么对付它吗?” “你过来。”小孩眨巴着眼睛,道,“我爹娘说这是个秘密,我得悄悄告诉你。” 李忘情:“你不会骗我吧。” 小孩:“怎么会呢,骗你我是猪。” ……这家伙明明不是人,对猪却还挺有优越感的。 李忘情腹诽了一下,靠近过去:“你说吧,到底是什么……” 她的话语尾音倏然消失,与那孩子四目相对时,对方的眼瞳泛起了一圈淡金色的微光。 就像是被什么不可言状的神秘存在俯视了一眼。 “去把神像砸烂。” 小孩的声音冷淡下来,他直接挣开千羽弦,手指一勾,刚才那头影子陨兽从黑暗深处跃出来,背上似乎驮着一个背着大剑的女人影子。 他对李忘情吩咐罢之后,李忘情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缓慢地朝七零八落的供桌走过去,锈剑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当陶土碎裂的声音传出时,小孩似乎就等待着这一刻,他一掌拍在地上的阴影里,与此同时,从手臂开始,他的皮肉、骨骼如同落叶一样飘落下来化作灰烬。 而小孩的神情也逐渐诡异起来,一时惊怒,一时嘲弄,像是有两种意识在互相争夺。 “是啊,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游荡神困着我,没走只是没找到足够强大的容器罢了。” “你猜你跑不跑的掉?” “哈~我不止要跑,还要带着那边的女人跑,你气不气?” “是吗?如果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就污染她的话……你再仔细看看。” 小孩陡然抬起头,那边本应成为他“香火”的李忘情倏然将锈剑扔出,在神像上一个回旋,切豆腐一样被均匀地斩作两半,里面一张四四方方的金铁书页随着回旋的力道飞落在李忘情手里。 如果见过它这种材质的人,一定会脱口而出那是“天书”。 但它又厚重了许多,更像是一张被平摊的……书衣。 下一瞬间,地上的陨兽之影张牙舞爪地朝李忘情扑去,而她似乎早有应对,手上的书衣一个倒悬,如同飞镖一样砸进了地面,将陨兽的影子钉在了那里。 “你来不及了!”小孩震怒,他半个身子都化作了灰烬,而在他身下的影子里,终于露出了他的核心。 那是一团流金似的血,须臾间深入了地上那属于铁芳菲的阴影里。 “我没想来得及,不过……我现在相信你是外面来的邪神了。”李忘情浑身灵力尽出,口吻冷冽地说道,“你根本不懂剑修。” 她一剑刺向地面,随后立即向上一拔,带出了半颗狰狞的头颅。 当那陨兽的头颅真正出现在这里时,空中独特的、属于陨火的灰烬味道陡然充斥了整个屋子,上面的房顶当即崩落,同时鼓噪起来的巨大声响…… “百里剑鸣!!” 这里是山阳国,即将举办三都剑会的所在,百里之内率先赶到此地的剑修们纷纷从入定中惊醒,带着嗡鸣不断的本命剑,同时从各个方向,如同流星般飞来此地。 比之那惊动百里之内所有剑修的大场面,率先发威的,正是铁芳菲的钧岳重剑。 “干得漂亮!” 铁芳菲无处着落的元神大喝一声,本来陷入阴影里的、她的重剑如同从泥潭里挣扎而出一样,当场一飞冲天,在阴沉的天穹下,倏然化作小山般大小。 “管你哪路牛鬼蛇神,给我死!”铁芳菲怀愤一击,钧岳重剑从天而降,只闻一声惊天动地的惊爆声,烟尘彻底笼罩了整个缇家庄。 过了许久,李忘情灰头土脸地夹着那对夫妇从灰色的烟雾中缓缓飞出,找了个空地落脚之后,又等了一阵,便看见一缕金色的流光缓缓从已成废墟的宅院里浮出,又缓缓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再之后,铁芳菲一手扛着钧岳剑,一手提着一个牌位从废墟里走出来,见李忘情露出疑问的神色,回道: “神形俱灭,算是圆满解决了。” 李忘情一脸复杂地看着身后变成废墟的半个山头:“师叔。” 铁芳菲:“咋?” 李忘情:“人家的房子……这也就算了,可以拿钱赔。这家后山应该是沈师叔道侣的衣冠冢吧,你把山都削了,那衣冠冢……” 铁芳菲沉吟了一下,将手里的牌位强行塞给李忘情:“我问你,咱们是什么身份。” 李忘情:“剑修。” 铁芳菲:“另一个身份。” 李忘情想了想,道:“炼器师。” “对。”铁芳菲正色道,“也就是凡人们说的手艺人,我路过此地,见缇夫人的衣冠冢旧了,热心前来帮忙重砌一个,这很合理。” 她说着,一把捞走李忘情:“咱们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剑修,出来一趟,师叔没什么好教你的,先带你去盖坟熟悉一下。” “……” 可没过多久,附近的剑修也陆续来到此地,看到那云层中久久不散的剑罡余波时,一时间皆不敢上前。 似乎,也无需上前,因为那是藏拙境大剑修在出手,没有寻常修士的事儿。 直到在一座山头看到了铁芳菲和李忘情二人,这才匆匆前来询问。 李忘情不得不解释道:“此地发现陨兽,行云宗百炼师已出手降服,请各位宽心。” 原本还想进去探一探的修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只能拱手道: “不愧是百炼师前辈,得前辈庇佑,我等这次三都剑会可安心备战了。” 这波人走之前,铁芳菲忽然瞥见有个穿着御龙京衣袍的修士,扯过来就是一顿数落:“叫你们家那大太子离我们行云宗的仙女远一点,神神叨叨的,刚才那一波,他的神识倒是走得快。” 那御龙京的修士长长地“啊”了一声,连忙追问道:“前辈见到大太子了?他走丢多日,连二太子和长老们都在寻他呢。” 说剑 第89节 可惜这缇家庄梦境里无法追踪行迹,那御龙京修士追问再三也只能悻悻离去。 清净下来后,铁芳菲带着李忘情来到后山。 不出意外,缇晓在后山的衣冠冢塌了一半,连里面装着衣冠的棺椁都从石砖砌就的墓穴里翻转过来,露出了棺盖上刻着的缇家家史。 “啧,早知道就不用地动山摇这招了……我还是压到一成灵力才出手的。”铁芳菲摇了摇头,抬手就是一团真火,将腰间的锤子取下来一把丢到空中,一时间,真火化链,挥舞着锤子一点点将碎裂的石砖重新烧制砌就。 “对了忘情。”铁芳菲一心多用,道,“我出来的时候元神没有着落,见你从神像里劈出个什么玩意,把那陨兽钉住的?” “正要同师叔说这个。”李忘情将那金铁书衣铺在地上,问道,“师叔有没有感觉这东西很像是……” 铁芳菲见多识广,当即道:“天书!” 没等李忘情拿自己的,她便自己掏出了一张,兴致勃勃地递过去:“天书的书页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一种灵材,这是我闲着没事收的一张,你看看能不能粘上去。” 李忘情接过来,在中间比划了一阵,当天书的残页凑近书衣中央时,一抹蓝绿色的流光蓦然闪过,那页天书“啪”地一下被吸在了书脊里。 “还真是!这要是收集齐了……”铁芳菲一拍大腿,继而又神色索然下来,“哎我犯什么傻呢,天书几百年前早就被轩辕九襄收集齐了,还让山阳国的观星司译成了如今的文字,要是有用,当时半步灭虚的轩辕九襄早就破解出来了。” “观星司?”李忘情想起刚才梦境之中缇老七讲述的历史,忙追问道,“那不就是缇晓夫人在的家族?” 铁芳菲嗯了一声,道:“山阳国我年轻时是去玩过的,轩辕九襄开国封有十王,也就是现在百朝辽疆的那些大国,在国中还设有三司五门,观星司就像是现在的天机道,专司推演吉凶,缇家就是司命师门庭,其最大的功绩就是为轩辕九襄译完了天书。” “原来天书是缇晓夫人的家族所译……也就是说,他们家族将这天书的书衣供奉在阳帝神像当中,也是尽其守护天书的职责咯?” “那缇家夫妇是凡人,他们家那倒霉儿子又杀了堂兄弟,不像是这般忠节之士。”铁芳菲并不是很想聊缇家后裔,摇了摇头继续道,“再说了,要供干嘛不供一整本,还把天书撕了散到四面八方去。” 李忘情暗自估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些天书叠起来的厚度,加上铁芳菲今日给的这页,惊奇地发现……她竟已经收集了有一半那么多了。 这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诠释了,就像是……有只手,正推着她,前往几座大山之外,那笼罩在神秘里的山阳国揭开什么尘封的隐秘一样。 “师叔。”李忘情问道,“天书当真是一无所用吗?” “有没有用你不晓得吗。”铁芳菲像看傻子一样,“农牧冶炼,修士又用不上,诗词文疏,看看就得了……上面一丁点儿修炼的法门都没有,你说修士该怎么用?” 脑海中似乎又有陌生的景象模糊地浮现,李忘情慢慢说道: “我偶尔会想,会不会修士之于洪炉界,活得太过傲慢了,认为天地之间的所有一切,都应该用在修仙求道上……而耗费了那么多天地灵材养成的修士,却还在自相残杀。” “忘情。”铁芳菲严肃起来,“挽情刚直,她教你良善,是为对得住自己的道心,但过于良善,你的道心便会越发脆弱。” 李忘情缓缓点了点头:“是。” “悲天悯人是修炼的大忌,你不是神明,也不是生而为圣人,没有能力去化解天地之间所有的纷争,就不要用这些动摇你的道心。” 铁芳菲的目光扫向山下,那些摇曳的火把中,缇家夫妇正对着废墟哭泣。 “就好比我救他们,是我良心所选,但救不了他们的凶手孩儿,也不必为其歉疚,那与我无关,自然,也与你无关。” 言罢,她拍了拍李忘情的头。 “明日把羽蛇筋炼化完成,就等着春眠他们来山阳国了,现在除了三都剑会,你什么都不需要想。” 眼前不由得又浮现了障月的样子,李忘情轻轻嗯了一声。 要是能见得到的话,她想再好好谈谈。 第七十六章 葳蕤门 没想到还能来参加…… 山阳国东南角, 风树村。 天上终年不散的灰云被一道道御剑飞遁行迹割裂成了棋盘模样,云层下的山坳里, 凡人们背着一篓篓矿材,艰难地行于山道上,偶尔抬头望向天空时,无不露出渴望之色。 “看什么看,还不抓紧些!”啪啪两声鞭子响,山道上的工头催促道,“赶不上三都剑会的筹备, 让仙师们跌了面子,有你们好看的!” 管辖这一带的宗门叫做葳蕤门,势力庞大, 几乎垄断了半个大陆的灵药生意。 三都剑会择址通常由天机道推演陨火即将熄灭的古国, 三都共同商定后定下……在选址地最近的宗门,就成了为各大宗门临时落脚、以及提供锁国大阵祭坛的东道主。 山阳国的陨火熄灭得匆忙, 便是连底子不弱的葳蕤门也只能日夜加急筹备, 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山阳国, 更是需要海量灵石来维系大阵运转。 附近被征发到此的凡人苦力叫苦不迭,有人拖着被磨烂的双脚请求道: “大人, 我们村一百多人每日上山背十趟灵石,都不如仙师用乾坤囊装一次多, 地里头还等着春耕……” 话未说完, 就被工头甩了一鞭子。 “仙师大人们要是有那空闲, 要你们这些凡人做什么!让你们从天灾下活命就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就干这么点儿活还叽叽歪歪,一帮懒骨头!” “呸。”有人小声嘀咕,“他族中有人是葳蕤门的外门弟子, 明明是发了乾坤囊的,哪回不是让他倒手卖了……” 一脸横肉的工头似乎听力极好,瞬间扭过头去:“谁在后面废话!” 那人立即不敢吱声了,头一缩躲进了人群里,工头凶横地走过去:“怎么不说了,刚才到底是谁在说闲话,给你们三个数指认出来,若不然,你们风树村今年的红铜和灵石加倍!” 这可是要人命了。 风树村的村民连忙求饶,但那工头执意要刚才说话的人出来。 “爷是平时待你们太好了是吧!葳蕤门下面的土地这么肥,风调雨顺全靠仙师们庇佑,哪年亏待过你们这些白眼狼,是不是还得给你们供进庙里,每日里灵丹仙果照顾着才满意啊?今日话扔在这儿了,不把那人指认出来,你们全村都滚去深山妖兽出没的地方开荒去!” 村民们一阵沉默,既愤怒又不甘,最后也只能慢慢朝身后看去。 刚才说话的青年一时间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一咬牙,指向身侧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葛衣老妇。 “蔡大人,刚才我听到了,是石大娘说的!”那青年惶急道,“她无儿无女的,平日里一贯是个滚刀肉,早在村里就对蔡大人多有抱怨,大家都听过的!” 四周的村民一阵惊愕,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这石大娘是个口吃,她儿子据说死了一年了,慢慢地,家里的田地、瓜棚就被人占了,只靠半亩薄田度日。今年春天又因为修祭坛的缘故耽误了春耕,估计是活不下去了。 说话的这青年则相反,他虽然也在这儿干活,但家里是村头的“富户”,足足有六个男丁,轻易得罪不起。 “我、我……”被指认的石大娘踉跄了一下,被肩上背篓里的矿材压得跌坐在地上,张口断断续续地反驳,“我没……” 青年立即高声打断她:“你还想抵赖不成?蔡大人,去年就是她家没缴够红铜,可见是个老赖子了。” “哦,原来是你啊。”蔡工头走过来,看她骨瘦嶙峋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可是外乡来的,儿子死了一年多了吧,吃咱们的住咱们的,心里还这么多怨怼,可见是个坏的。” 石大娘嘴角紧抿,艰难地开口道:“我儿子、没……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蔡大人,别管她。”青年讨好道,“这老家天天在村口等人,见了外乡人就问她儿子的行踪,依我看,早就疯傻了,不值得大人生气。” “这事儿可不能了咯。”蔡工头背着手来回踱步,昂首正要趁机刮些油水时,忽然远天边的灰云中,一道道灵光呼啸而来。 不比之前那些御剑过路的修士,来的是一座两层的楼船,上面飘着大旗上写着“葳蕤门”三个字。 “是宗门的旗帜!”蔡工头连忙吆喝道,“快、快把灵石矿背起来,免得让上头看了咱们在偷懒!” “蔡大人……” “还废什么话,动作快点!” 村民们呆呆地指着那飞得歪歪斜斜的楼船。 “那飞舟好似要掉下来了。” 蔡工头抬首一看,果不其然,那本来富丽堂皇的楼船此刻极其古怪,有一半长满了奇怪的藤蔓,而他们葳蕤门的少主杜鹤正被挂在旗杆上,气急败坏地大骂出声—— “荼十九!你最好快点把本少主放下来,否则到了宗门,没你的好果子吃!” 风声猎猎,楼船的船头坐着一个少年人,一边玩着手里的九连环,一边嘲笑道: “你不是剑修吗,世上的切金境剑修都横压结丹期一头的,怎么你就这么废物?” 葳蕤门的少主杜鹤余光瞥见下方的大山上,有许多凡人正朝这边看他的丢人模样,更是暴跳如雷:“你也就仗着是死壤母藤的圣子罢了!有本事不用死壤藤萝和我打一场,看我不削掉你的狗头!” “那不行,我输不起。”荼十九歪着头道,“是你自己吹嘘说羽挽情的折翎剑只是花架子多,论实战还要看你的黄瓜条剑,还说能把她按在地上打,我才来领教的,就这?” “是绿玉绦剑!”杜鹤气急败坏,“我是斩妖除魔伤了根本,才被你这歹人偷袭!你要真想过招,羽挽情昨日已进阶碎玉境,有本事找她打架去!” 荼十九摇了摇头:“比起在那大姐跟前挨打,还是欺负弱小比较舒服,比如你。再说了,她不还是没来吗,拿你打发打发时间也不差。” “……”杜鹤脑门上气得直冒烟,咬牙切齿中,忽见一道灵光从远处飞来,当即大喜,“影长老快救我!” 一道庞大的元婴期波动从葳蕤门的山门方向飞来,靠近了之后,只见是个周围环绕着三只龟甲的黑衣人。 “你完了!”杜鹤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影长老是新加入门中的客卿长老,实力强横无比,看我不撕了你一条腿以泄我心头之恨!” 那带着龟甲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言,身形几个闪动,便从十里外瞬息来到这里,毫不犹豫地一掌朝荼十九抓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元婴期的身影倏然出现,抬手一道紫色瘴气形成的屏障挡在了荼十九面前。 “轰”地一声,天上一轮交手,却是各自见好就收。 紫色瘴气散去后,戴着虎头帽的唐呼噜临空而立,道:“葳蕤门的道友是吧,小孩子打闹,何必认真?” 那影长老将杜鹤救下,男女莫辨的声音从面具下面发出:“不小了,敝宗少主已九十多岁了。” 唐呼噜:“我是说我们家这个小,才十六岁,当大人的总不好打一个小孩,不然我没法儿跟大祭司交代。” 提到死壤圣殿的大祭司,那影长老没话说了。 洪炉界修为至上,葳蕤门虽然是一流宗门,后辈们闹闹可以,真要动真格的,他们还没那个胆子跟三都较劲。 他说道:“据我所知,行云宗的羽少宗主已进阶碎玉境,按理说就算是贵方圣子的前辈了。若圣子喜欢找同阶的切磋,她师妹李少宗主据闻前日已经来了山阳国附近,不知在何处落脚,可以找她切磋切磋。” 李忘情来了? 荼十九和唐呼噜同时眼皮一跳,前者是兴致盎然,后者却是不堪回首。 目睹了李忘情在扫霞城的行径后,唐呼噜可不敢轻视她。 “圣子。”她说,“玩也玩了两天了,都打了十几家的少主了,也该够了。大祭司叫我进了山阳国后继续保护你,为了你的小命着想,多少让我休息两天吧。” 荼十九完全没有在听,兀自感慨道:“李二姐都切金境了啊……” 唐呼噜:“你为什么叫她二姐?” 荼十九:“我第一次出死壤,遇到两个差点打死我的女人,叫大姐二姐是尊称,等我打过她们,就逼她们喊我做大哥。” 那你好牛逼喔。 唐呼噜也很想抽空打荼十九一顿,但想来想去,她堂堂元婴后期修士当这个三姐似乎有点掉格。 “行了,进山阳国后随你怎么玩,在此之前就老实点儿吧,你也不想再被大祭司拿蛇捆起来吧。” “嘁。”荼十九把九连环挂回到腰间,被唐呼噜拽走时,不期然地在风声里听到了一声极淡的呼声。 好似有人在奋力叫他的名字。 飞上云端后,他朝下望去,只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凡人,正呆呆仰头望着天空。 说剑 第90节 “你听到有人在叫我吗?”荼十九问道。 “没啊,听错了吧。” 荼十九“唔”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跟着唐呼噜飞离了这里。 他不知道的是,山道上一个脸上满是岁月沟壑的老妇正扶着悬崖边的一棵苍柏,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消失在天际的荼十九。 她老了,早已看不清人的样貌,却听得到自己送给儿子的九连环那独特的声响。 “石秋……”石大娘喃喃道,“回来呀。” …… “巍岳千钧,蝼蚁可移。” “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缇晓夫人的新墓前,剑气铮铮,却香炉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却未因这剑影而纷乱。 铁芳菲抱臂在一侧,敏锐的双眼中映出李忘情手上的招式,不时点头。 “绝影分罡式,听起来威势无匹,剑招走势却贵在一个‘柔’字,据我所知,连御龙京的二太子都很难领悟,难怪太上侯对你赞赏有加。” 银白色的手套,穿有羽蛇筋炼制的金线,灵力较先前流畅了足足三成之多。 李忘情收剑吐纳,睁开眼睛道:“是师叔帮忙炼制的这副‘玄虬丝尉’好用,手上的剑气裂纹没那么碍事了。” “都是你自己炼的,我也就是帮忙加把真火。”铁芳菲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哪怕是从砺锋境其,剑式上领悟之力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却让你师尊给了你这把锈剑。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怕就怕切金境大圆满要求‘切金如境’……也即是本命剑也要磨砺得像镜子一样雪亮,便是我也没什么主意。” “师叔不必如此,没想到还能来参加三都剑会,我已知足了。”李忘情将锈剑收好,插回到发间,视线又不由得飘远。 “说起来,师叔是不是得去准备了?” “嗯,等葳蕤门把祭坛盖好,就该我们了。”铁芳菲舒展了一下胳膊,道,“锁国大阵所需灵力庞大,三都各出两位第三步修士,行云宗的是我和春眠,御龙京的大概是两位长老带着二位太子,苏息狱海那边还不晓得……不过死壤大祭司一个人也该够了。” 御龙京的二位太子会来。 李忘情还是读不惯这个称呼,她总发自本心地觉得……障月就是障月。 就在她思绪飘远时,铁芳菲揉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我怎么这么睏啊,是不是被那邪门小孩下了什么诅咒了……” “不。”李忘情指了指她身后缓缓降落的青色灵光,“是沈师叔来了。” 铁芳菲僵硬地回头,只见缇晓墓前,一道青衣身影缓缓浮现,身形凝聚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缇晓的墓碑,察觉是新盖的了之后,皱眉看向铁芳菲。 “芳菲,私带弟子,侵扰百姓……事之过甚了。” 第七十七章 三都剑会 为了打你一顿啊…… “是我软磨硬泡要跟着铁师叔出来历练的, 这缇家庄之事,也有我一份, 沈师叔要罚就……罚我吧。” 三言两语将缇家庄的事交待了一番后,李忘情本想低头认罚,无奈倦意滚滚而来,眼皮慢慢便撑不住了。 沈春眠周围修为低于他的修士会逐渐精神涣散,困倦入眠,是以常常单独行动。 “你也是个不安分的,若来的是司闻, 免不了用袖里乾坤之术关你三五日……” 沈春眠轻声斥责了一番,见李忘情摇摇晃晃一副昏然入睡的样子,又叹了口气, “芳菲, 你带忘情先去葳蕤门吧,此地我来善后便是。” “不急不急。” 铁芳菲拔掉随身酒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 不仅不走, 还席地而坐, 看李忘情快睡着了,还将钧岳剑放到她身边给她做枕头。 “你故意的吧。”等到李忘情闭上眼沉沉睡去, 铁芳菲才对沈春眠道,“来到这地方, 一见这强制入梦的法门, 就想起来你也擅长这梦境之术。” 沈春眠点了点头, 倒也不反驳,他扫去碑上的浮灰,道:“这是缇晓的望乡之地,六百年前我离开时, 便为此地设下‘梦域’,但凡有敌来犯,便会被困入梦中。” “若非如此,那邪魔小孩早就把这一带的人屠尽了。” 沈春眠复又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要坏了我设下的阵眼?” 铁芳菲又拿手背试了试李忘情,似乎是确认她睡着了,才道: “我就实话实说了……你是我们这拨藏拙境之中年岁最长的,饶是修为到了这般境界,有剑不练,也会随着岁月而老迈,何况你当年闯入山阳国时,身上还带着当年被陨火灼烧三天三夜的旧伤。” 沈春眠苦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在说此事……那都过去几百年了。” “是啊,都过去几百年了……”铁芳菲又饮了一口酒,直言道,“陨火旧伤,加上几百年来年年到此撑持梦域……也就是说,你寿元快耗光了吧?” 沈春眠略一沉默,道:“还早。” 正在沉睡的李忘情眼皮蓦然一动。 铁芳菲刚才碰她那一下,用了道暗力让她清醒过来,应该是想让她听听真相。 ……沈师叔要寿尽了? 李忘情心下一沉。 在她心里,行云宗各殿尊座中,沈春眠为人最是和蔼,待弟子们一向关爱有加。 行云宗上下皆是剑修,沈春眠也不例外,但他平日里从不出剑,连同他关系熟稔的李忘情也没见过。 铁芳菲继续说道:“剑不磨不亮的道理但凡是个剑修都心知肚明,你分明有实力从藏拙后期进阶至藏拙大圆满,几几百年了却从未尝试突破,连我都看得出来你之的寿尽就在这十年间了……” 修士随着修为增长,寿元会逐渐增加,到了藏拙境,足有一千多岁的寿元。但修士如果下伤了根本而久久不愈,这寿元也会随之下降。 诚如铁芳菲所言,剑修不练剑,迟早是要生锈的,如他这般几百年修为毫无进益,早晚要剑心衰竭而寿终。 “不必过虑。”沈春眠轻轻摇头,“忘情寿元将至时,都没有这般躁郁,我们做师叔的,生死之事上若还不如一个晚辈,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哪能想比?”铁芳菲道,“又不是到了灭虚大劫,合行云宗上下之力,足可以送你再跃进一个小境界,藏拙境随便突破一个小境界便能增寿百年,要我说,就是你自己心结难开,一心求死罢了。” “……”沈春眠疲惫的双眼里映出碑上铭文,道,“修炼路上总有道心不稳之时,有心结难释,或许也是我天命已至的缘故。” “天命?都奔着修炼成仙混了这么多年了,说什么天命,倘若听天由命,我八百年前就该病死在行云宗山脚下,若不是有你救我,哪还今日。” 铁芳菲毫不留情地揭开这陈年疮疤。 “你就说实话吧,缇晓殁于陨火后,你当年在这山阳国找寻三天三夜,是因为没能找寻到她的遗骨,这才道心难复,对吗?” 沈春眠坐在缇晓的墓碑前,眼底含着一抹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良久才回道:“我所失落的,不是缇晓的遗骨,是她的剑穗。” 剑修的剑穗是极为重要的,挂在道侣剑上,能时刻感应到对方的平安,对自己的修为便大大有益。 倘若道侣死亡,那么剑作为杀器,会本能地复仇而时刻处于临战之姿,剑主会不停消耗直至本命剑崩解,除非剑穗回归,依靠道侣留在剑穗上那一丝气息,让剑器恢复平静。 “陨火烧了几百年了,就算是藏拙境修士的遗骨,也都该烧光了。” 铁芳菲瞄了眼自己的钧岳剑,上一颗黑色晶石嵌在剑格上,“可倘若是剑穗失落,倒也还有一丝希望。” “你早就猜到了吧。” “所以我就从来不把剑穗托付给任何人,哪怕修炼再难、哪怕陷危时没有道侣救我,也要自己走。”铁芳菲借着饮酒意有所指道,“可惜咱们藏拙境修士最忌前往陨火之地,否则倒可以进山阳国帮你找一找剑穗……不然托挽情帮你留留心?” “切勿如此。”沈春眠严肃道,“山阳国何其凶险,让她们顾好自己为上。” “是啊,保命为上。” 铁芳菲将“保命”这两个字咬得重了些,所有想传达的意思李忘情都已经明了。 保命为上,若有余力,在三都剑会中竭力帮沈春眠寻回剑穗。 “不过,话说回来。”铁芳菲又道,“这次我在缇家庄见到御龙京那传闻中古怪的大太子了。” “他啊……” 铁芳菲故作忧愁道:“他碎玉境大圆满修为,是能进三都剑会中最高的修为,对忘情虎视眈眈的。单靠挽情怕是在前期挡不住此人,你这做师叔的,就没什么好处给晚辈吗?” 沈春眠闻言,无奈道:“如术修那般琳琅满目的法宝不是没有,可法宝越多,越会分散剑修的道心,使之不能专注于修剑,等到了后期有的她苦头吃。” “这点儿上咱们行云宗做得倒还真不如御龙京,人家太上侯对两个儿子可是没有藏私,尤其那窥冥剑,我一眼便看出来剑胚是天外来的奇材,人家能富养儿子,咱们岂能穷养女儿?” “好吧。”沈春眠想了想,声音沉了下来,“等忘情醒来,你同她说,这次三都剑会,若看到有人手里有天书,能夺则夺,杀之亦可,若我所料不差,天书……在山阳国应该很重要。” …… 葳蕤门。 杜门主今日意气风发。 这几日除了他儿子前几天被打了而有伤颜面外,四方修士云集于葳蕤门,颇有洪炉大陆“第四都”的架势,可以说是风光无限。 这一日,他正为了明日的大典对镜演练。 “今日龙腾凤集,嘉朋列座,葳蕤门上下蓬荜生辉……不好,应该改为‘葳蕤门上下不胜荣幸’……” 斟酌改词间,他儿子气呼呼地闯进来。 “爹!”杜鹤大叫道,“你就让苏息狱海那小崽子堂而皇之地住进咱们宗门吗?!” “又怎么了?”杜门主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儿子,道,“你这伤不是好了吗,小打小闹的,忍忍就过去了。三宗的大修士们已经来了,这事关咱们葳蕤门能不能跻身洪炉界第四大宗门的紧要关头,你莫惹事。” “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放啊!”杜鹤开始闹,佯哭道,“我又哪里不是为了葳蕤门好了!我想娶羽挽情那不也是为宗门的前途着想吗!你管过我吗?你就知道捞灵石!” 杜门主一阵无奈,只能商量着道:“那羽挽情已经是碎玉境修士了,往后能追逐她的都得在碎玉境之上,你要不然,降一点儿门槛?行云宗的百炼师今早带着他们的少宗主刚过来,我瞅着她也已是切金境后期的修士了,模样也不比羽挽情差到哪儿去。” 杜鹤一阵打滚撒泼,始终未能得杜门主点头,只能愤恨不已地摔门离去。 等他踏出门后,正好撞见一个人影等在门口,好似专程在此相候于他。 “影长老,你不去监看山下驱散贱民的事,在这儿做什么?” 那戴着面具,浑身裹在黑衣里的“影长老”道:“我专程在此等候少主,只为帮少主出一口恶气。” “哦?”杜鹤来了兴趣,“你觉得那荼十九太过张狂了是吧?若不然,咱们索性在三都剑会开始之前……” “不,苏息狱海的圣子固然嚣张,但少主别忘了,他‘生母’可是死壤母藤。”影长老面朝南方虚指了指,道,“据说几百年前,有位圣子私自出逃,被一个化神期修士误杀,死壤母藤当夜便将死壤领土北扩八百里,吞灭了那修士所在的宗门。” “这……”杜鹤哼了一声,“影长老若是不想为我报仇,也不必拿死壤母藤来吓我。” “我的意思是,圣子虽然杀不得,但教训教训他也是可以的。”那影长老压低了声音,道,“少主可还记得,上回他离开时,似乎对行云宗的李少宗主颇感兴趣。” “李少宗主。”杜鹤回忆了一下,道,“该不是半年前御龙京那位……” “正是,如今她已是切金境修士。今日接待时我远远看过一眼,好一个朱颜玉貌、水佩风裳的佳人,据闻御龙京的大太子对其穷追不舍,那位大太子,应该就是这次剑会修为最高之人。” “佳人啊……”杜鹤神往了片刻,复又摇摇头,“不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怎么和碎玉境的修士争?” “少主既然对荼十九难以释怀,不如让我施展幻容之术,让少主化作荼十九的模样,去寻一寻那李少宗主的麻烦。”影长老阴恻恻地说道,“此之谓借刀杀人,等到了山阳国境内,生死自由天命,到时候圣子哪怕被碎玉境修士杀了,也不会脏了少主的手。” “妙啊,那咱们今晚就……” …… 说剑 第91节 入夜,葳蕤门客舍。 白日里跟着百炼师见了一堆虚情假意的前辈,等到了独处之时,李忘情心神略显疲惫。 山阳国的天书,沈春眠的剑穗……要做的事太多了。 还有,障月。 她死命地去回想失落的那段记忆,可脑海里依旧空荡荡的,唯有心底的鼓噪声从未平息过。 尤其让她无法反驳的铁证就是……她的剑穗在障月手里。 虽然铁芳菲坚称她是被骗了感情,但本命剑中传来的感觉却不是那样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倒是想单独和对方谈谈,至少让她知道,以前是怎么相识的,又发生了什么。 想着想着,眼前正在用真火喂养的炼器鼎忽然晃动了一下,似是吃撑了一般,“啪”一声滚落在地上,一路朝门口滚去,最后磕在门槛上不动了。 李忘情抬手想用灵力摄回来,却发现那炼器鼎好似在跟她角力一样,拉扯了片刻,她只能起身走到门口。 “可真像是猫猫狗狗一样……” 当她的手碰到炼器鼎的瞬间,心脏突然搏动了一下。 锈剑传来的感应昭示……她的剑穗就在附近。 李忘情诧异地抬起头,此时一个人影正烙在她客舍的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 来了吗。 她连忙抱起炼器鼎,塞进乾坤囊里,又回去把后窗的禁制解开,打开来以备后路,然后才回到门前,缓缓拉开门栓,然后…… “是你。” “那个,你是李忘情吧?” 李忘情:“你有事吗?” 杜鹤有点语无伦次,因为荼十九年纪小,个头没长开,此时李忘站上门槛,从刚好比他高一个头的位置俯视他,眼里还带着杀机。 “修为涨得挺快的啊。”杜鹤一时间有点忘了要说什么,道,“我听说你的锈剑无法修炼,还被逐出了宗门,现在竟然以切金境之姿重回了行云宗。” 李忘情很想打他,但这里是葳蕤门,正捏着追踪符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之时,忽见对方似乎鼓足了勇气,忽然从背后掏出一只合欢花叼在嘴里,露出了个自以为放荡不羁的笑容。 “咱们约一架吧,你若输给我,就做我的女人!” 李旺旺沉默了。 李旺旺想不通。 杜鹤继续叫嚣:“怎么,堂堂行云宗的少宗主就这么输不起?” 李忘情没有回答,只是略显困惑。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不是才十六岁?” 第七十八章 私斗 我们玩玩罢了,不必…… “阿嚏!” 荼十九躺在房顶上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又把刚入定不久的唐呼噜吵醒了。 她打开窗户:“又怎么了?” 荼十九从房顶跳了下来,道:“子时已到, 我要去找李二姐打架。” “哈?”唐呼噜疲惫道,“你想挨打?” 荼十九:“为什么是我挨打?我就不能风光大胜一把吗?” 唐呼噜:“那个成语叫风光大葬。” 荼十九:“我不管,打强的你不让,打弱的又说我欺负人,实力相当总可以了吧?” 正值两百岁青春年华的唐呼噜,才带了两天荼十九,心境就苍老了许多。 但是转念一想荼十九这一路上惹是生非的行径多少有些故意, 唐呼噜便稍稍有些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想法了。 三都剑会当中,术修虽然得益不如剑修,但修为也会进步飞快, 历来圣子活到元婴期就算是“成熟”了, 回去之后马上就会被母藤吞噬。 与其如此,有的圣子自知逃不掉, 就会自暴自弃寻死……可能他也是这么想的。 找个合适的对手, 战死, 好过回去经历那惨绝人寰的“大噬夜”。 身为苏息狱海的恶人,唐呼噜摸着虎头帽后面的尾巴, 油然闪过一丝念头——她可不想去碰碰自己从大噬夜下逃命的运气,最好的选择就是让荼十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山阳国内, 由于陨火云会隔开一切神识探查, 连死壤母藤都不会感应到他的死讯。 所以, 在三都剑会开始之前,他不能有事。 于是唐呼噜便说道:“你去了又如何,就算不听我的,你能和行云宗的藏拙境大修士掰腕子?和李忘情一起的百炼师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小心被吊起来揍一顿。” 但是荼十九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明面上答应了,等到被唐呼噜看着进了屋子后,便在屋里留下一具藤萝假人,自己翻窗户走了。 这几日葳蕤门客来客往,他这样的生面孔走在路上也没有招来什么盘查,随便抓了个弟子问了行云宗落脚的所在后,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说实话他始终忘不了李忘情的开刃第一剑,那时候她修为甚低,以境界来分高下的修真界里,那时候按规矩她得叫他一声前辈,可那开刃第一剑便斩灭了他彼时的想法。 不是说那一剑力量上有多强,而是剑中蕴含的极端恐怖的湮灭之意……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把剑,是能斩死壤母藤的。 死壤母藤,每个苏息狱海人心头原生的恐惧,在此之前,荼十九想都没想过反抗,他和母藤出于同源,一旦长大成熟,就会本能反噬母藤,而死壤母藤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每个圣子在反噬之前,就会被吃掉。 而与此相对的,荼十九的感受就是死壤母藤的感受,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剑,不可能是一口平平无奇的剑。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座院落外,远远地,他便看见一个黑袍面具人站在院墙下的阴影处,脚下一团幽暗的灵光闪烁不定,好似正想发动什么法术。 干嘛呢这是? 荼十九一点儿也没有自己是来寻衅滋事的觉悟,看那黑袍面具人眼熟,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 “哟,眼熟啊这位前辈。大半夜的也出来打架吗?” 那黑袍面具人一惊,先是发现脚边的花草枯萎,紧接着就看见荼十九抄着胳膊,右臂上蔓延而出的藤蔓插入地下后便如游蛇一样朝他袭来。 “啧!”黑袍面具人不得不中断了术法,也晓得荼十九哪怕修为低一个境界,也能依靠汲取大地生机不断续战,也只能一甩袖子,化作一团烟雾匆匆离去。 见他逃得那么快,荼十九砸了咂嘴,抱怨了一声“没劲”,随后便听到宅院里一阵闷响。 这不是寻常的闷响,根据荼十九自幼杀人越货的阅历来看,应该是有人不想惊动附近的百炼师,在院子外面布了掩盖灵力波动的阵法,好在里面干坏事。 荼十九断不能容忍有人比他还坏,一脚蹬开院门,只见铺面一阵碎花乱叶,一个人影被踢得倒飞出来迎面砸向他。 四目相对,荼十九不由得“哈?”了一声,藤蔓化作大掌一巴掌将他拍到一侧的假山里,砸出一地烟尘。 灰尘弥漫中,与杀机同至的,是一道红光。 “替身人偶?”李忘情一步一步从烟尘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荼十九本人,“终于用上真本事了吗?” 啥呀。 荼十九也没弄明白情况,不过他本来就是为了打架来的,见李忘情战意正盛,恰好兴起。 “听说你砍了母藤的蜕体?” “我就知道你们死壤圣殿是为了这个。”李忘情并不意外,眼前两个荼十九,前一个刚才交手中根本就没有用到藤蔓,若不是假的,就是什么假装替身的法宝,能用处死壤藤萝的才是正主。 斩除蜕体的其实是太上侯的法相,她只是充当了个容器的作用,但在有见识的人眼里,这个“容器”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灭虚尊主的意志过于强大,哪怕是元婴期,被降下如此庞大的神识,哪怕是灭虚尊主有心留手,也要重伤数年,她事后数日内便能恢复,可见不凡。 此事大祭司步天銮压下来了,不代表死壤圣殿不会追究,尤其是—— “你倒是提醒我了,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在你斩灭蜕体之后,本来是要死的,可刑天师在母藤发怒前来了一趟苏息狱海。”荼十九手臂上不断眼神的藤萝缓缓凝结成了一条长鞭,“不消说,我从前是低估了你们家那不爱出门的刑天师,他的确是极强,为了拦下母藤对你的出手,苏息狱海死了不少人。” 李忘情一怔。 难怪这么久过去,都没有见有仇必报的死壤圣殿对她下绝杀令,原来是师尊出面过。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忘情道:“圣子说笑了,我一无名之辈,岂能值得灭虚尊主为我交手。家师出手,乃是为了调节死壤母藤与太上侯之间不必要的交锋,维持三都稳定罢了,倘若圣子有怨想为逝者报复……” “那些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反正总有新的倒霉蛋进死壤,母藤又不会缺吃少喝。” 荼十九说话间,一丝一缕的凶戾之气渗入藤鞭,鞭梢逐渐生出一颗颗细小的獠牙出来,他眼中的疯狂也越发浓重。 “我就想试一试你的剑,到底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李忘情首度露出凝肃之色,但出于理智,她还是说道:“三都剑会便近在眼前了,要分胜负,圣子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要分胜负,我是要见生死。”荼十九笑得猖狂,“你的杀意好像没上一次见面时那么重了,让我想想……上一次你应该认出来我了吧,你想杀我,但是怕死,不敢吧?” 随着他的言语,李忘情脑中的钝痛有浮现出来一些。 ……我想杀他,我是为石秋报仇,当时、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身边,好像有个人。 “剑修的心境是再重要不过了,杀不了我,你永远就放不下那时你的怯懦,也就永远过不了心魔这一关。”荼十九挑衅道,“来啊,拿出你杀邪月老时的杀意,不然,我在剑会中,会再挑一个你身边的人,当着你的面来杀……谁呢?就上次你身边那个怪人好了。” 一句句求死般的挑衅中,李忘情的眼眸一点点冷冽下来,一股无名火顺着剑身缓缓浮出。 “如你所愿。” …… 怪物。 他到底招惹了两个什么样的怪物? 头卡在假山里的杜鹤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声响,人都蒙了。 他手里控制这地方的阵眼珠子一点点浮现出裂痕,一旦阵法碎裂,整个葳蕤门都会听到这里的动静。 届时他假扮荼十九的事就会被抓个现行,直接在三都人马面前丢了这个大人,他的少主之位也会不保,没准杜门主会再提拔一个嫡传弟子上来替了他。 ……影长老呢?影长老快来救一下啊! 杜鹤拼命用如意镜传音,影长老那头却始终没有回信,顿时陷入了绝望。 说到底,也没人提到过刑天师的小弟子竟是这样一个狠人,大家都在传她那把锈剑是口废剑,御龙京其实是太上侯降灵,她自己的实力根本没那么高。 这逼话到底是谁说的!照这个动静,寻常的元婴初期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杜鹤又往假山里拱了拱,眼下他只有逃跑这一条路了,可阵眼出口就开在他们交战的地方,万般无奈下,杜鹤只能甩出一张高阶隐息符,趁着他们打得激烈时,一头冲向院子外。 恰巧此时,空中一阵炸响,只见荼十九手上的藤蔓在一阵火花中艰难地卷住李忘情的锈剑,同时数十条藤蔓如鸟笼般罩下。 说剑 第92节 “我倒想看看是你的剑先折,还是我的藤萝先用尽!” “你以为我就只有剑可以用吗?”李忘情说话间,竟直接松手,下一刻锈剑还原成剑簪的大小,飞速从还未收拢的藤萝间飞回到她身边。 与此同时,李忘情双手腾地燃起两团真火。 这真火瞬间爬满了整个“鸟笼”,噼啪燃烧中,荼十九的藤萝竟如活物般发出了扭曲的尖叫声。 “我晓得死壤藤萝没那么容易烧断,可不表示你就不会疼。”李忘情一拍乾坤囊,一口炼器鼎飞出来,“我这几日不断往里面注入真火,大概囤了足以焚毁一座城的量,原本想等到山阳国再用的,你既来求死,那就别松手。” 她说着,炼器鼎缓缓放大,鼎上兽面如同活了一般,张口喷出十倍之于她如今的真火。 “原话奉还,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你先困死我,还是我先烧光你。” 庞然火光如同烈日一般,当场烧穿了制约住这座宅院的阵法,交手的巨大动静瞬间传遍葳蕤门,门中所有已入定的修士纷纷睁开眼睛。 一瞬间,几道威严的意志降临下来。 “到底是谁在的葳蕤门斗法!” 第三步大修士的神识如同天眼般降临下来,在众多目光汇聚下来时,却是一片朗月风清,只有一方花草丰茂,鸟鸣虫语的安静小院,以及其中坐在石桌上的三个呆滞的人影。 上一刻还在和荼十九大战的李忘情看了看对方,也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之色。 他们早已没有在交战,所有的争斗,都成了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手里厮杀的棋子似乎才是他们刚才的样子。 这个时候,有个熟悉的人影落座下来,制造了刚才那无法解释的幻境的人,声音清润地向那些第三步大修士的神识回道—— “各位,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们玩玩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第七十九章 亦幻 师姐言,要牢记…… 幻术?什么时候?! 荼十九的眼仁动了动, 手里的棋子落下来大乱了棋盘的瞬间,他认出了旁边落座的这个怪人。 是他, 那个在百朝辽疆的山间,和李忘情一起从棺材里出来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刚才竟和李忘情一起被扯进了幻术吗? 此时,另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各位道友见谅,老夫泽蜃,刚刚护送二位太子前来。晚辈们叙旧,惊扰了诸位, 还请海涵。” 这算是解了围,也同时托出眼前这怪人的身份。 荼十九沉默了一阵,道:“你是御龙京的大太子?刚才用的是什么幻术?” ……不是幻术。 坐对面的李忘情看着面前的棋盘, 一时间身上有些发麻。 若是没有经历缇家庄的事, 她也会误以为是幻术,但经历了之后, 她便知道那是“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乾坤”。 眼前的棋子便是“门”, 她和荼十九刚才不知不觉进入别的世界,正要对个大招时, 障月又把他们两个从那个世界排斥出来了。 他应该原本不会这一手的,依她的猜想……大概是他成功吞噬了那邪门的小孩, 也拥有了那小孩拖人入梦的能力。 或许, 此刻他还更强一些, 那并非虚无缥缈的梦境,是黑与白演绎出的混沌,融进他永远也看不清的神秘之下,凡人无法窥见的真实。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忘情开口道。 “有一阵儿了。”障月对荼十九的问话充耳不闻, 支着耳侧对李忘情道,“你就没有别的话想问我的吗?” 荼十九无语地看着他俩之间逐渐微妙的氛围,刚才燃起的战意登时泄了气儿,晃着脚问道:“我也有挺多疑问的,有人理理我吗?” 李忘情抵着下唇道:“有是有,毕竟我失忆了你也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你在哄骗我。但剑穗还在你手上,服帖得就像我自己送出去的一样,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倘若真是骗我的,干骗心不骗身有些不合常理。” 荼十九突然来了兴趣:“能不能说明白点,我不懂。” 李忘情:“大人的事你不必打听太多。” “我也想知道。”障月的神情专注了几分,“什么叫‘骗身’,解释给我听。” 荼十九伸长了耳朵:“详细点儿。” 见李忘情啧了一声,扭过头去,障月的手指划了一下,把荼十九整个人凌空抓起来,远远丢出去。 “他告辞了,你可以继续。” 李忘情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骂骂咧咧声,心想荼十九应该不是心甘情愿告辞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理了理思绪,垂眸道—— “师门的事我不会多说,只能告诉你,我如今分不清我的记忆是真还是假。” “以我所知,我因在花云郡火陨天灾中与邪月老缠斗,又被同门陷害,被逐出师门过一次,之后心有不甘,去往御龙京寻司闻师叔时,偶然撞破蛟相颠覆太上侯、夺取御龙京的密谋,在扫霞城内逃往时误打误撞得了太上侯所传一式,斩灭死壤母藤的蜕体。” “听起来就像是做梦一样,细想却经不起推敲,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认为……” “在这段故事中,应该还有一个人帮助我,指引我。” 李忘情十指交叠,表面平静,实则有些期待地问道: “那个人,是你吗?” 一颗流星从漆黑的天穹扫过,没入山阳国方向的云层里。闪烁着碎金的长尾曳过障月那双幽邃的黑眸,他眼中时常挂着的,对世事的戏谑缓缓沉寂下来。 “是我,不过我原本没打算和你再重复一遍。” “为什么?” “本能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我沉溺于虚假的记忆当中,以为自己真的是低维意志……甚至人的话,那么我就会丧失我的权柄。” 障月拿起两枚棋子,将黑棋盖在白棋上。 “哪怕是我,也必须小心,不让我的意志被污染,毕竟我无法判断你的记忆有没有被篡夺。” 我的记忆……当然是假的。 李忘情莫名有一丝失落:“你不会告诉我了是吗?” “的确,你的记忆存在与否并不重要,我总会重建它。”障月同她对视了片刻,又道,“我曾经是这么想的。” 李忘情微微睁大了眼睛,障月伸出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捏碎它,你会拥有一段真实的梦境,你选择的记忆将成为我的记忆,如果你选错了,那你要记得恭喜我。” 李忘情:“恭喜什么?” “恭喜我权柄坠落,黄昏降临。” 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词,像是把能杀了他的匕首交到自己手里一样。 冰冷的棋子落在手里,李忘情看着它,不免又想起了那句话。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李忘情毫不怀疑自己会如同在缇家庄一般,被扯入一场梦中,在那里她迄今为止关于障月,关于御龙京的困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现在看来,这有些烫手。 “我的记忆不是不重要吗?”她低声问道。 障月手上的黑棋在指节间跳舞般翻滚了一阵,好似把定了心意,说道: “但是你会难过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障月说这话时没有挂着耍弄人心的笑,这似乎是他审视过自己之后,与本能对抗下的回答。 他前面提到的那么多晦涩难明的顾虑,都不如她心里的难过这件事重要。 这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心口如一地对她说这种话。 李忘情觉得喉咙有些干哑,胸腔里风雨雷电鼓噪不休,好一阵,才狼狈地挤出一句话。 “你……天色晚了,这不是谈正事的时候,明日还有三都剑会,你不休息休息?” 障月:“晚上不是说正事的时候?” “……”李忘情又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那晚上该做什么不正的事?”联系上言,障月如实表露了内心的疑惑,“骗身?” 李忘情心底油然生出了一丝疲惫。 好在此时,两个暴怒的人影出现在了障月身后,一左一右,各自架起了她和障月的胳膊,强行拆开来。 “好你个小贼!”铁芳菲眉角青筋直跳,“要不是怕你老子护短,我早就撅断你两根指头了!忘情,跟我回去,别跟这样的人来往!” 李忘情沉默地看向障月,他那边倒不是为武力所挟,试图奋力拖走他的人正是简明言。 “别再乱跑了!你晓得我和泽蜃长老找你都快把沿途的地皮铲过来了吗?!剑会开始之前你必须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 “我不想待着。” “那就躺着!”简明言吼完,这才在铁芳菲胳膊下面发现李忘情。 当他看到李忘情眼尾微红,下唇上还带着因紧张而咬出的齿痕,不由分说便断定是他哥又在欺负人了。 “男儿立于天地间应当光明磊落,你若真心求娶,就别成日里偷摸扰人清净,有本事神决峰上用剑气立下志言,让天下人都看看你的决心!” 神决峰? 那不就是山阳国每个角落里都能看到的神决峰吗,在上面用剑气刻字的话…… 李忘情忽然慌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障月的兴趣已经被挑拨了起来。 “老婆饼,若我在山上刻你的名字,高不高兴,期不期待?” …… 次日,天不亮的时候,山阳国全境内星星点点的陨火终于彻底熄灭,喷薄了百年的灰雾逐渐升上天穹,凝成了一团横跨数百里的云团。 到了正午时,云团越发深沉,紧接着,发红的雨滴从云层中探出头,好似呼吸了一口天地间已经浓至极点的金石之气后,便争先恐后地从灰雾中探出,在天与大地之间织成了一道浩大的雨幕。 这雨幕落在地上之前,山阳国的正南方,忽来五道灵光,这灵光起初极微弱,到了山阳国国境前时,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直至形成一道青色的纱帷,从南方的国境关隘处起,沿着只剩下残垣的城墙,艰难地向北合拢,将所有的红雨锁进了山阳国之内。 这个过程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随着青色纱帷在山阳国以北即将合拢时,天上四散的浓云也收拢进了这帷幕上空,逐渐露出了几百年未曾相见的月色。 “娘?那是什么?” 葳蕤门下的山村里,有半夜睡不着的小孩第一次从窗户上见到月色的清辉,好奇地摇醒母亲。 说剑 第93节 “圆圆的,亮亮的,像个饼。” 被闹起来的母亲本想打孩子屁股,在看到那月色之后,也是一阵迷茫。 “娘也没见过。” 对于从未走出过山阳国附近大山中的山民而言,他们的确从未见过月亮。 紧接着,小孩又兴奋地大喊:“娘亲!天上还有萤石蜂,好大的萤石蜂,满天都是!” “傻孩子,那怎么是萤石蜂呢。”母亲这倒是认了出来,带着些许敬畏道,“那些都是仙人。” 那是整片洪炉大陆上,想要一赌命运而云集至此的修士。 最低切金境、结丹期,最高碎玉、元婴后期大圆满境界,连同诸多宗门在内,一万余名修士在三都修士的一声令下,纷纷踏上飞剑法宝,借着青色纱帷的掩护,从四面八方朝着山阳国涌去。 先杀入进去的大多是些年轻面孔或是散修,大宗门的弟子大多悬在空中并没有动。 不同于那些人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们留在这里,两两成队,都在等一样东西。 不消片刻,三都阵营这边各自踏出一道身影。 “各位都到齐了吧?”葳蕤门的门主走上前来,向各方团团抱拳,道,“敝宗忝为三都剑会提供落脚之地,在行云宗沈道友、御龙京泽蜃长老、以及死壤圣殿的祭司坐镇祭坛以维持‘青虹长帷’期间,为免各位在剑会中走火入魔,乃至于被本命剑夺舍,还请剑修者两两相认。” 行云宗这里,弟子们大多早就在宗内时就决定好了,而顺理成章地,李忘情也得和羽挽情一组。 只是,她此刻脸色有些苍白。 “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吗?”今早刚到的羽挽情神情严肃,“再说一遍。” 李忘情瞥了御龙京那边一眼,没看见想看的人,收回目光后眼神麻木道: “山阳行,不着急,师姐言,要牢记: 死男人,御龙京,说瞎话,不许信。 清清白白参会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第八十章 宣告 “望周知。” 在行云宗, 能管教李忘情的人很多。 但哪怕是司闻师叔,也只是偶尔来管一管她的言行教养, 平日里大多数心里都放在行云宗内门大小事上。 真正让她打心眼里害怕的,是羽挽情。 李忘情现在还记得昨天晚上,铁芳菲就她和障月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向羽挽情通告了一番后,自己从如意镜上收到的那一句“你来一下”。 于是直至三都剑会开始之前,她脑袋都嗡嗡的,同门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 “李师姐,别愁眉苦脸的。”成于思说道, “我们这些人想得羽师姐的庇佑还不够格呢。” “要不然我们换换?” “不了不了,我还需要多加锻炼。” 两两搭伴,是因为届时在山阳国境内, 本命剑的力量会逐渐暴涨, 尤其是切金境到碎玉境之间,倘若剑主的力量增长被本命剑超越, 那就可能被本命剑反噬, 届时作为搭档可以及时发现, 进而扼制其夺舍。 初生的本命剑剑灵大多数处于蒙昧,没有灵智, 可以轻易被压制,也算是多一重保障。 李忘情捋了一把发梢, 或许是修为还不够的缘故, 她的锈剑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一心同体, 倒也没有其他剑修那种喜忧参半的纠结。 在被羽挽情数落之余,她再次看向四周——最前列的是行云宗、御龙京、苏息狱海。苏息狱海那边荼十九盘腿坐在唐呼噜脚下的一只长了翅膀的大鱼背上,看那上半身僵直的模样,估计是回去后就被制裁了, 此刻正在和御龙京那边黑着脸的简明言互瞪。 至于简明言身边……障月果然不在。 对于他乱跑这件事,李忘情不知为何接受得极快,瞄了两眼后,就被羽挽情提着耳朵转回来。 “别看了。”羽挽情面无表情道,“山阳国辽阔,直至剑会结束你都不一定能见得到人。” 李忘情捂着耳朵道:“我就看看,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 “哼。”羽挽情翻了她一眼,从乾坤囊里拿出一枚小一些的戒指递过去,“……你单靠千羽弦来感应我还不够,五色玉竹镯是昔日父王母后赠我的遗物,只认我的元神,比契约更管用,你不要大的就戴着这个小的,若我被‘折翎’反噬,便能即刻引发我手上五色玉竹镯的禁锢。” 李忘情点点头收下,复又担心道:“那我的剑若是反噬了呢?” 羽挽情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试试看。” 李忘情不敢再问,此时葳蕤门的门主咳嗽了一声,来到中间开口道: “四方来客,剑会之中除去艰难险阻外,也有大机遇,众所周知,山阳故国乃是百朝辽疆有史以来最繁盛的国度,轩辕九襄皇帝更是真正的半步灭虚,六百年前,神决峰上晋升灭虚境时,他曾指天问道,其留下的遗言也在半年前御龙京中显现。” “其中所涉灭虚大道、天地真理皆在其中,最重要者,关于火陨天灾的真相……”他清了清嗓子,向三都的其他大修士点了点头,道,“散修只顾眼前利益,但我们名门正派,还是要为洪炉大地考虑,在争夺机缘之余,还请各位也为苍生探寻此真相,无论有何收获——” 他一拱手,以铁芳菲为首,御龙京、苏息狱海三方各抛出一颗被禁锢在水晶球内的漆黑石块。 “率先解开火陨天灾之谜者,三都愿联手提供其进阶至藏拙、化神的一切资源,并奉上三枚燬铁!”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大宗门很少做出如此切实的许诺,拿海量资源可以堆出一个碎玉境或元婴期,但第三步大修士是靠境界领悟的,倘若给的是一个资质不佳者,在此期间所消耗的资源就是个无底洞。 更莫提三枚燬铁——洪炉界除三都持有的燬铁,一切其他燬铁都不被允许私藏,这还是头一回被认可三都以外的宗门也能持有燬铁。 难怪不让散修参加。 “少主,这可是机会啊。”人群一处角落,一个黑袍修士对脸色阴沉的杜鹤道,“剑会当中,我愿助少主拿下这三枚燬铁,以壮葳蕤门声威,昨夜的事……就看在鄙人帮少主逃出来的份上,原谅了在下吧。” 杜鹤冷哼一声:“要不是昨晚你救得快,我才不挑你一道去山阳国……至于那燬铁,哪怕不看运气,咱们怎么和那些碎玉境的妖怪打?” “山阳国外他们是高门子弟,可在其中,便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了,少主不必气馁。” 各方交谈中,葳蕤门门主打开灵兽袋,一群蓝色蝴蝶从袋中飞出。 “请各位拿出手中的如意镜,风信蝶会在如意镜上留下印记,每十日更新一次,以便各位留心,免得无谓争斗。” 这就是防打架太过,警告大家不要闲的没事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强者。 李忘情低头从一万多名下往上拨,这里并不是仔细盘查过的,大多数是按三都剑会前三个月,各大宗门对外公布的弟子修为,比如羽挽情的就还标注着“切金境大圆满”,排在第三百位左右,而实际上她已经碎玉境了,这榜单十日之内暂时还不值得参考比较。 众人也不以为意,直到拨到最上面的榜首时,不免露出一丝疑惑。 “这家伙……碎玉境大圆满,进去是要给自己找死吧。” 御龙京简明熄,碎玉境大圆满。 同档的并没有其他修士,因为碎玉境以后修为进益缓慢,此时参加三都剑会,很容易被实力疯涨的剑灵超越夺舍,这也是为什么藏拙境的大修士不愿意进去的原因。 在其之下前十位都是元婴后期的修士,直到二十几位才出现碎玉境中期的修士,大概也是想赌一把自己能不能顶着风险突破境界。 李忘情确认了自己的排名在三千多位后,心里便有了数,同时她也发现了这榜单有意思之处——排名后面是能留言的。 比如三百多位的简明言和同他名次贴在一起的荼十九直接就一上一下地吵起架来。 “荼十九,山阳国里咱们恩怨并算!” “可以啊,作为回报我可以请你去和我老母吃个饭,祂可最爱吃小孩了。” 在一众趁机卖货的言辞中间,这俩年轻人掐架的话跳得极快,但榜首的名字下面一直是空着的。 就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所有人陆续起飞往山阳国方向飞去时,有人忽然教导—— “喔喔,御龙京那个排第一的大太子说话了。” “他说什么?” “大概是要放点狂言吧,他们御龙京一贯霸道的,我看看呃……‘老婆饼,今晚几时有空’?” 呼呼的风声中,正在看如意镜的成于思忽然发现一个人影从飞剑上一脚滑下来,随后被羽挽情掉头一把拎起。 “哎李师姐怎么了?” “她脚滑。”羽挽情冷着脸对耳朵发红的李忘情道,“你该庆幸他没把你连名带姓地说出来。” 李忘情忙道:“大概是发错了,不是故意的吧。” 如意镜没法子指定给谁,只能在一片地域里看到其他持有人的留言,她这么干巴巴地糊弄了一句之后,马上就听到成于思的惊呼。 “哦他又换了!” 就在这么一两息的时间内,李忘情手指微颤地拿出如意镜,一行甚至能想象出他语调的字眼儿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请转达给不希望透露名姓的李忘情。” 最后还接了三个字。 “望周知。” “……” 在四面八方的视线烧过来之前,羽挽情拽起李忘情就冲入山阳国的青雨长帷之内,还暴怒地骂了一声: “别让我在里面看到这登徒子!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 山阳国外,风树村。 这里是距离山阳国最近的村落,平日里靠采矿为生,罕有几亩薄田,都因为受陨火污染,收成稀薄,也使得村民几乎无休。 但这一日却是特例,他们所在的地域属于葳蕤门管辖,这几日山阳国陨火熄灭,三都剑会期间,严禁村民靠近,大多数人都只能蜗居在家里,通过窗户看着天上不断进入山阳国内的灵光。 石大娘耳朵不太好,当日运送矿材不力,暂时被撵回家之后,也没有听清楚后面的禁令,开始收拾起了行囊。 拨浪鼓,破碗筷,葛布衣,几个粗饼子,来回数了几遍,包袱皮裹上系好,才拄着拐慢悠悠地出了家门。 原本想出去时拿铁钱向隔壁的邻居换两块饴糖,敲了半晌,邻居家却没开门,依稀听见两句“……上面不让……回家去”的话。 石大娘没听清楚,再问时别人便不理了,只能拖着病弱的身躯前往村口。 到了村口的银杏树下,石大娘发现她经常坐着的树墩上,今日被别人占了。 那个人一身灰色的斗篷,衣袖上纹饰如繁星般出没不定,显得格外神秘。 石大娘半辈子没出这村庄,除了给葳蕤门做苦力时外,还没见过这样清贵的人。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正想行礼时,那个年轻人转过来。 不同平日里不耐烦的同村人,他只是同她对视了一眼,立即便读懂了她的心思。 “你想去找你儿子吗?” 奇特的是,耳朵不好的石大娘第一次感到自己能很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惊异之余,连连点头,“我、我儿子,大概这么高,十五六岁,胳膊上有火疮……请问贵人可、可曾见过?” 说剑 第94节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阵儿,说道:“你的寿命不长了,去了山阳国马上会死。” 石大娘执拗地说道:“我要去、找我儿子。” “……” 灰袍人抬起手,在他的五指上,如同操纵傀儡一样垂落下五条虚无的细链,尾端牵系着一架不断晃动的天平。 片刻后,他五指握紧,朝石大娘说道: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与我有关的命运交汇点,昭示我能从你身上解开枷锁……虽然你的死无法改变,但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给我一样东西,我会把你的‘儿子’送回到你身边,你就在这里等,一步也不要踏进山阳国。” 他的言辞并没有那么容易理解,但石大娘只听到了儿子会回来这件事。 她连忙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还有头上唯一的银簪子献上去。但对方却摇了摇头,手指动了动,她背囊里的拨浪鼓就如同活了一样飞过来。 “这就是报酬,看来你已经同意了,那么……”他起身,微微颔首致意,“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第八十二章 故国(上) 那你可以把王…… 李忘情撞入了一片浓浓的雾墙里。 ‘青雨长帷’将整个山阳国即将弥散向四面八方的余烟挡在帷幕之内, 当他们穿过微凉的灵力帷幕后,眼前陡然被灰雾占据。 无论是用眼睛去看, 还是神识查探,得到的都是一片迷茫。 与此同时,这由陨火的余烟形成的雾墙也吞噬掉了所有进入其中的修士,这些余烟并不是屏息就能驱逐的,它无孔不入地渗入护体灵光、法宝、直达修士体内,而与陡然突增的天地金石之气一道发生的是无法抑制的焦渴感,这对于头一次进入陨火熄灭之地的修士而言, 难免惊惶失措。 此时已进入雾墙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按他们当下谨慎的遁速,至少已经行进了五十里, 却还是看不到边界。 这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不要去抵抗, 洪炉界的天地金石之气就蕴藏在陨火当中。” 李忘情听到师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说来也可笑,我们剑修致力抵抗天灾, 而所修的剑却还要倚靠天灾降下的金石之气才能得到磨炼。” 李忘情微微点头, 跟着羽挽情缓缓向前飞行, 只有两个人在她也不用避忌,问道:“师姐对陨火这样熟悉, 还是因为海桑国吗?” “嗯。”羽挽情道,“年初时又回去过一次, 陨火依旧, 突入三里便有逼命之危。像山阳国这样的地方, 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么深的地域,也算是难得的阅历。” 海桑国亡国七十年,李忘情无法想象在羽挽情十几岁的时候,目睹火陨从天而降时该是如何绝望, 对于前半生活得毫无目的的她来说,师姐的愿望也是她的心愿之一。 而且,她总觉得,山阳国此行与天书息息相关,她一定会有所收获。 “师姐,要是我能解开火陨天灾的谜团,我们就把海桑国重建起来好不好?合三都之力,哪怕是一个国度,也是能重建的。”李忘情不禁说道,“这样我也就有故乡了。” 李忘情已经不太相信师长口中自己的出身了,但羽挽情却一直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像障月说的一样,她也需要一个“灯塔”。 羽挽情抿了抿唇,道:“大话倒是会说……就算解开了又如何,我蒙师尊救命之恩,哪怕故国重建,此身也将许于行云宗,岂能再贪图凡人之乐。” 李忘情:“那你可以把王位传给我,我图这个。” “我看你是皮子痒。”羽挽情啐了她一声,抬头看向前方,“有风出现,应该快到边界了。” 李忘情立即收声,阖目仔细感受。刚才她们行进途中,一丝风都感受不到,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行于正确的方向,而非在雾墙里打转,但现在这一缕只能吹动睫毛的微风却给了还在迷路的修士们莫大的信心。 “没错!这个方向就是出去的路!快!”附近有修士兴奋地大喊道。 羽挽情立即微调了行进的方向,但李忘情却忽然拉住了她。 “师姐,不对,别往那边走,咱们落到地上看看。” “有风便是出口不是吗?”羽挽情皱眉道,“地上又能看到什么?” 李忘情抓得更紧,坚持道:“我觉得不对,这风里有一点腥味。” 她作为炼器师,对各种材料的味道极其敏感,尽管有陨火余烟干扰,她也从中察觉了一丝异常。 此时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如意镜自然就没用了,李忘情只能尽力大声向四周喊道:“附近的道友!灰雾中不知有何种怪异,请慢行,切忌横冲直撞!” 所来修士众多,不一会儿便有陌生修士嘲笑般回道:“仙子是怕我们抢先突入,还是胆小不敢独行?抱歉了,三都剑会当中,大家各凭本事,我等先走一步了。” 也是哦。 这里大家不必再顾忌外面的门派高下,反正最后能活着出去的,修为都会暴涨。 只要修为上去,此时的口角之争也就无所谓了。 此时李忘情已经落到了地上,一阵无奈中,忽然发现羽挽情的手有些颤抖。 “忘情。”她不可置信地说道,“我怕是幻术,你摸摸地上……是不是,有草木?” 李忘情愣了一下,刚才没注意,却忽然想起来这是燃烧了几百年的山阳国,也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任何活物,也就不可能有草木。 她愣愣地蹲下身,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手感极其熟悉的……野草。 二人沉默了足足十数息,不免同时开始质疑。 “咱们走错了?” 就在她们百思不得其解间,羽挽情突然拉着李忘情往后退了数步,下一刻,上空有什么重物“咚”一声掉了下来。 几滴液滴迸溅到了李忘情手背上后,她瞬间提起了警惕之心,用千羽弦向那重物跌落的地方探了探,收回来断定道。 “师姐,是个死人,不是咱们行云宗的。” “你说的对,上空有邪物在食人。” 羽挽情心里一沉,折翎剑微微一动,白羽形成一圈不断轮转的防护飘在四周,而刚才落下来的那半具尸体似乎只是个开始,上空细微的惊叫声中,不断有肉块一样的东西下雨般坠落下来。 “此地不宜久留,”头顶上不断有肉块坠落下来,李忘情每隔十几步便蹲在地上摸了一把土壤,道,“每向左十步,土地要更湿润一些,应有水脉。” 山阳国地势中央是神决峰,水脉也是从神决峰上而来,只要判断清楚其走势,就能离开这片迷雾之地。 “不管这里还是不是山阳国,既不能靠风,就靠水,先离开为上。” 羽挽情也点头同意,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进,然而越是往前走,那股腥味就越是浓烈,这样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后,羽挽情忽然叫停。 “等一下。”她抬手打出几片白羽,这些白羽射向前方迷雾深处,很快随着一片连续的响动,似乎一齐钉在了什么上面。 “师姐,是什么?” “是一堵墙。”羽挽情皱了皱眉,道,“抓着我的衣角别丢。” 她缓步上前,不多时,前面的灰雾淡了下来,竟当真有一堵白色的墙突兀地横贯在了灰雾当中。 这一下连李忘情也不免怀疑她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山阳国的城墙附近,直到她伸手摸上那面白墙之后,脸上的神情才起了变化。 “师姐你有没有感觉到……” 羽挽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堵墙在动。”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这堵白墙忽然开始震动了一下,上方的灰雾中可能无法感应,但脚下的大地却一瞬间如地龙翻身了一般,原本下意识地要飞起来时,李忘情陡然大声道—— “下面有地下长河!” 她手中阴阳金刚杵化作一道尖锥直接将地面钻裂,在面前的白墙轧过来之前,拽着羽挽情便跳进了幽深的地穴中。 震动持续了许久后才平息下来,地穴中没有一丝光亮,唯一的出口都被上方那道白墙挡住,只有汩汩的地下河水在流淌。 “神识还没恢复。”李忘情手中啪地打亮了一团火光,“师姐,可还好?” “我无妨,你如何?” “没事。”李忘情道,“这条长河不知通往何处,按水文地理来看,应该就在山阳国附近,该是我们迷路了。” “不,不是迷路,这里就是山阳国。”羽挽情抬头凝视着上方被那奇异白墙堵住的缺口,道,“海桑国羽氏是轩辕九襄皇帝所封的‘十王’之一,因而我自幼就听父王母后说过一些山阳国的旧闻。” 她说着,指了指地下河上游的方向,示意李忘情和她往前走。 “自古以来,三尊不轻易干涉世事,彼时洪炉界三尊座下第一人就是阳帝……这是古称,指的就是轩辕九襄。” “阳帝与所有修士都不一样,世间的修士修炼,说得好听些为了苍生大义,难听些就是为了争强夺利,因此一个修士的一生中,几乎每日都在为了修炼境界而奔波。但阳帝是个奇人,他修炼中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帮助凡人。” 李忘情点了点头:“小时候师姐跟我说过。” “因此七百年后的凡人,哪怕不会用法术,也能穿上绸缎,也能识字、织染、冶炼灵材。”羽挽情一边走一边说道,“在山阳国最鼎盛的时候,四方修士全都来投奔这位英主,其势力之大,比之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那时,由于凡人们太过于尊崇阳帝,各地所立阳帝庙数不胜数,最终上天曾便下一头六首蛟,臣服于阳帝膝下,是为当时的镇国灵兽。” “此六首蛟相传只显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其降世之时,受阳帝之令,一分为六,首尾相接,融入山阳国城墙之内。第二次便是火陨天灾降下之时,当时从山阳国逃出来的寥寥修士中,便有我海桑国的先人,他说若非有六首蛟现身抗击天灾,恐怕他也逃不出来。” 李忘情想起了刚才那堵白墙奇特的手感,道:“莫非师姐的意思是?” “对,我认为,我们刚才所见的那堵白墙并不是什么城墙,它应该是这六首蛟的遗骸……就是骨头。” 闻言李忘情不禁“嘶”了一声。 如果是真的,那这头六首蛟原身之巨大,应该不小于死壤母藤了。 “八成是六首蛟亡于天灾之下,怨魂未散,对于天上来的东西自行反击猎杀,所以我们走在地上反而是对的。” 羽挽情见李忘情拿出如意镜开始给行云宗的同门分享,点了点头。 “灰雾里他们不一定能看得到如意镜传讯,不过只要落在地上,很快就能发现地下是可以走通的,但愿他们能早点识破。” 李忘情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忽而听到旁边的地下河里有响动,用千羽弦一拉,居然从水里卷出一条游鱼来。 一时间,她有些发蒙。 “几百年了,陨火足能烧穿地底千丈之深,有草我还能接受,有鱼是不是离谱了点儿。” 羽挽情沉默了一下,指了指上面道:“要不然,向上挖一挖,看看能不能挖出去。” 李忘情点了点头,这一次她没那么暴力,用分土符一点点让上方的洞顶岩石分散剥落,当最后一撮土壤落下时,一缕橘红色的光从洞口落了下来。 温暖,明亮,那不是毁灭一切的陨火,而是寻常的一日中,寻常的一捧夕阳。 第八十二章 故国(中) 都是假的,胡…… “天上星, 亮晶晶,仙人摇橹凡人听。 人生百年无闲日, 旱涝熬尽老来病。 惟愿来生乘云上,银河打渔与君吟。” 牧童在田间悠闲地放着牛,一段童谣唱到第三遍,便发现邻居家果园的果子熟了,左右一看无人,刚爬上人家的墙篱,就听见后面“轰隆”一声。 再一回头, 他家的牛竟然掉进了地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大洞里。 说剑 第95节 “我的牛!”牧童大叫了一声,连果子也顾不上摘,立马跳下来, 见那地洞幽深, 一屁股坐在洞口边伤心地哭了起来,“我的牛!今年还指着它犁地呢!” 泪水滴答落下, 牧童泪眼模糊中, 忽然看见他的牛缓缓浮了上来。 准确地说, 是一个青衣仙女单手拎着牛角,把他家的牛拽了上来。 小牧童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美女,呆呆地问道:“你是仙女吗?” “……” 青衣仙女不知为何却比他还震撼, 先是看了一眼远处的村落, 然后神情极快地平静下来, 浮在半空装模作样道—— “本座修炼多年,不知岁月几何,敢问小友,今年是何年, 这里又是哪处国度?” 小牧童一听她自称“本座”,登时肃然起敬,腰板挺直了说道:“回仙人的话,今年是洪炉历两千又六十二年,此地是山阳国,当今国主是去年才轮替的,轮到了海桑羽氏。” 洪炉历两千又六十二年。 那不就是今年? 而且国主是海桑羽氏……这怎么可能? 李忘情本能地就开始质疑这是不是专门针对人心的幻境,但神识反复扫视眼前的牧童,却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之处。 她也注意到牧童说的一个她所不能理解的词。 “轮替?”她问道,“百朝辽疆诸国,皆是一姓独传,怎么会有‘轮替’之说?” 牧童忙道:“仙人有所不知,这是阳帝六百年前灭虚飞升之后留下的铁律,因他并无后人,山阳国自此之后由其所封的‘十王’轮替为国主,上一任是丰醴尹氏,这一任就是海桑羽氏,十王每百年交替一次,还有三家的王没有轮完哩。” 他话未说完,便见青衣仙女身后,另一个白衣仙女突然飞出。 “多谢小友。”李忘情见师姐无法自控,拿出片金叶子聊以酬谢牧童,“我二人另有急事,这便告辞了。” 牧童含着手指,愣愣地看着她们俩乘云而去,挠了挠身边的老牛。 “老牛呀,你说这一青一白,得是啥仙女呀?” “哞。” “是不是像镇上的新戏里唱的青白二蛇呀。” “哞。” …… “师姐!” 在高空急停后,羽挽情脸上的震惊始终无法消退。 除了中央千古不变的神决峰,眼前的大地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庞大国度。 稻田里架满了水车耕犁,远处的山上,不知是什么作坊,浓烟里传出的铁硝味,在神识尽头,依稀能看见山民手持弩机,射出不下于砺锋境飞剑速度的弩-箭。 更莫提远处神决峰下巍峨的山阳国国都。 那里几十层的高楼连绵不绝,夕阳还未落下,便在星星布满天穹前燃起了万家灯火。 “这是真的吗?”羽挽情声音里多少带上了一丝哽咽,“这就是倘若火陨未降下,六百年后,山阳国的样子?” 一切都在牧童的话里揭晓了。 他们穿过雾墙,来到的不是什么简单的试炼之地,而是一场极为真实的幻境,洪炉界不存在的历史。 “这不是真的。”李忘情沉默了一下,冷静道,“这里还是三都剑会之地……证据就是,天地间的金石之气太浓了,我们的本命剑在变强。” 眼睛所看到的会说谎,但剑修的剑不会。 无论是锈剑还是羽挽情的折翎,此时都不禁发出了欢悦的微鸣声,一个灵性的芽,似乎正在剑中缓缓苏醒。 “从刚才的六首蛟开始,我们应该是进入了‘一叶一乾坤’的境地,这不是幻术,而是一段虚无的历史。”李忘情皱着眉,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声调说道,“师姐,哪怕你见到了海桑国如今的后人,他们也不是你的亲族。” ——挽情,你修为资质皆比忘情要高,但师叔还是得说,若遇到不能决断的事,你最好听忘情的话。 ——你像司闻,虽然严于律己,但紧要关头容易感情用事。 ——至于忘情,她像你师尊,永远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失态了。 羽挽情闭了闭眼,把手从李忘情手里抽出来,道:“我知道。” 李忘情四处扫视,尤其是往城墙的方向多注意了一阵,道:“师姐,那灰雾还在。” 羽挽情向身后望去,只见还是有那么一道雾墙立在那里,在她们望过去的同时,灰雾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身影蠕动了起来。 它好似一头巨蟒,只是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下,又消失在了这近百里之厚的灰雾当中,并没有再向内攻击的意图。 与此同时,李忘情又发现远处有一些乘着飞剑的人影从灰雾里撞出,自然,比之她们来时的千剑竞渡,此时只剩下陆陆续续撞出来的狼狈人影。 他们离得近的,彼此互看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落在地上。 毕竟这里视野开阔,谁也不想飞在半空当靶子。 “师姐,前面有城镇,我们易装步行吧。”李忘情道。 羽挽情点了点头,二人一道落在了一处城镇外,将身上的灵光敛去,踏入了城镇当中。 饶是去过御龙京,李忘情也觉得这里的城镇也繁华得不可思议。 镇口立着一个极大的驿站,里面供养的马匹膘肥体壮,往来的行人无一例外都是凡人,却都脸颊丰润,丝毫没有挨过饿的迹象。 “香粉口脂雪花膏,丝履头面绫罗裙!” “客官来看看我家的猎铳吧,拿这个猎熊比弩好用多了!” “金瓜饮!昨日才到的金瓜饮!先尝后买,第二颗半价哦!” 羽挽情几十年没有踏足过凡人的人流当中,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然而一扭头,就看见李忘情已经买了两只葫芦样的瓜果。 李忘情掰开葫芦口,里面是酥酪一样的果浆,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师姐你尝尝,这个金瓜饮绝了。” 羽挽情:“……” 羽挽情:“你不是才说了,这里都是幻境,是虚假的吗?” 李忘情:“就是因为都是假的,胡吃海塞才不会长肉啊,那我不得多吃点。” 羽挽情心情复杂,但旁边卖金瓜饮的小贩听了这话立即不满意了。 “两位姑娘怎么这样说话,小店的金瓜饮货真价实,都是几十年的好口碑,哪有作假的。” “是我失言了。”李忘情立即顺着话头打听道,“小哥,我们姐妹二人头一次来山阳国,想去投奔国都观星司的亲戚,可否指点指点该如何走?” 观星司,是李忘情确定知晓的山阳国特有的地方,顺嘴问出来后,果然见那小贩肃然起敬。 “不敢不敢,姑娘若是和国都的大人有亲缘,可以坐每日辰时、午时的马车,一个银钱,落日前就能到国都。” 李忘情接着问道:“我只怕去晚了见不到我那亲戚,不知可有修士的飞舟可雇?” “修士?”小贩愣了愣,继而笑道,“姑娘说笑了,六百年前三都灭绝时,大地灵气流失,修士就越来越少了,眼下还能呼风唤雨的修士们,大多都去神决峰养老了,现在咱们早已见不到什么修士了。” 六百年前,三都灭绝?! 饶是有了之前的铺垫,李忘情还是被着实震撼了一下。 山阳国逃过火陨天灾或许还能解释为是三尊有出手相助,但三都灭绝那是绝无可能的。 刑天师,太上侯,死壤母藤,这三尊神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哪怕是洪炉界灭了,他们也还能存续,怎么可能同时灭绝? 和李忘情有一样疑问的似乎不止一个,就在此时,街尾传来一声怒喝。 “简直妖言惑众!我铁拳门怎么可能灭亡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和灰雾里的妖魔是一伙的!专程来迷惑我们!” 说话间,李忘情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凡人从街尾直接被打飞了过来,落地之前就已经被一掌毙命。 进山阳国的修士杀人了。 羽挽情一皱眉,正要同李忘情前去阻止时,这城镇的凡人们竟还没有躲,一愣之下,第一反应竟然是抄家伙去围攻一个修士。 “干什么?干什么!”那修士也不是专程来杀人的,头一次看见凡人们不躲反而要还手,他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只见刚才叫卖猎铳的镇民从自家铺子里抄出一捆铁管一样的东西分发给四周的熟人,叫了一声:“一,二,放!” 一时间,十几口猎铳同时冒出火来,在修士看来极慢的一颗带着火花的铁弹从管口飞出,打向那修士。 这个结丹初期的术修糊里糊涂地侧身一闪,躲过大多数,剩下的也没打算躲,尽数炸在了他肩背上。 “咔”地一声,他法衣表面如同冰裂一样裂开了少许痕迹。 一时间,镇民懵了,这修士人也懵了。 镇民没见过猎铳伤不了的人,修士也没见过能打裂自己防御的凡人。 两方来自不同时空的视线交融了片刻,一股无名的恐慌蔓延开来,各自竟掉头逃跑了。 凡人们奔回了家中,那受惊的修士直接驾起灵舟飞走。 尘土漫漫,原地只剩下李忘情和羽挽情二人。 李忘情掏出如意镜,此时方圆百里之内,似乎有不少修士陆续在榜上留言。 她狠狠把第一名的望周知划过去,果然下面陆续出现了不少疑问。 【两千一百三十名:雾墙外别有洞天,山阳国竟没有灭绝吗?】 【七百八十名:怎么可能没灭,这地方不是幻境我头摘给你。】 【九百七十二名:剑修们有没有说法?】 【三百一十二名:你们还有时间瞎聊,都不寻宝的吗?我师弟呢,活着的话搞快来汇合!】 哦对了,还有寻宝这事。 “师姐。”李忘情喝光了金瓜饮,摊开一张简图,“之前御龙京开陨石时出过一张山阳国宝藏全图,咱们现在毫无头绪,正好附近山里就有一个,不然先去看看?” “嗯,走吧。” “师姐你喝不喝金瓜饮,真的很不错,清凉去火还——” “清凉去火,温经散寒,滋阴益气。” “你都没碰怎么知道的?” “霜糖金瓜,是我故国的特产,我小时候也喜欢过。” 说剑 第96节 原来如此。 李忘情抿了抿唇,道:“师姐,要是海桑国的火能熄了,咱们就先种这个吧。” “别傻了,哪儿还有种子。” “总会有的,就像人之一生,哪怕是记忆被割掉,只要走过的路还在,新的情念也还会重新长出来。” 第八十三章 血屠禁术 这是天书上传习…… 天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瑰紫色的天穹尽头,灰色的雾墙围锁着山阳国的边界, 不断有遁光从雾墙里逃出。 一落地,他们便连忙开始找地方打坐休息,与此同时,修士们,尤其是剑修立马感觉到了这里的不同。 “好浓的天地金石之气……明明看起来也不过是一片田园风光。” 说话的修士调息完毕,远远地看到一队凡人的马车路过,用神识谨慎地探测了一番后, 便径直飞了过去,悬停在半空。 “喂,贱民们, 这里是什么地方?可还是山阳国?” 做修士的对凡人的态度一贯如此, 但出于他意料外的是,这些凡人们并没有一如既往地慌忙跪下奉承, 而是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两眼后, 迅速拿起马车的货架里的铁管, 下了马车,躲在后面谨慎道: “你又是哪里的人?是国都的修士吗?” 那修士愣了愣, 他结丹期修士,自从十来岁入道以来就再也没有被凡人用“你”这种直截了当的称呼来叫过。而且看他们的意图, 好似还想反抗。 反抗?笑话。 修士一挑眉, 抬手一抓, 就轻易将凡人手里的铁管凌空摄入手中,转着翻看了一下,还拿管口对着自己的眼睛细看:“这是什么?弹弓?” 凡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对着自己的眼睛扣动了扳机,慌忙闭上眼睛。 “轰——” 冷不丁地, 一蓬火光炸裂在修士眼眶外,触动了他体外的护体灵光。 那修士吓了一跳,连忙把那火器扔掉。 在他的认知里,凡人就不可能有威力这么强大的东西,他堂堂结丹期的灵光都能被触动,倘若是个炼气期的低阶修士,这会儿眼睛都会被炸碎了。 “有点眼熟,怎么这么像我刚买到的那页天书上的火-铳……” 震惊之余,他本想给那些凡人一些惩罚,手伸进乾坤囊里想取法宝时,却忽然神色一变,将自己的乾坤囊摘下来扔到远处。 乾坤囊飞到空中,“砰”地一声炸裂开,小山似的法宝、灵石扑簌簌落下来,在那其中,一页天书像活了一样悬浮在空中,刚才的铁管火器化作金色的光融入到所刻的文字上,一笔一划地镀上了金光。 “天书?!” 那修士咽了一口口水,这天书是他来山阳国之前无意间得到的,本来也没当回事,现在看来在这山阳国里似乎别有用处。 好一阵儿,见它悬在空中不动了,修士就驱驰着法器上前去拿天书。 当那金铁质地的书页落在指间时,修士浑身一颤,眼前降下一片幻境。 那是在天穹之下,雪飞炎海的一处绝地,一个伟岸的背影立于离天最近的地方,指天大喝着什么,随后一只弥天大掌从云层中探出朝他抓去…… 再之后,那个背影湮灭了,其身上的余辉化作了一道光团,光团中便是一册天书。 这些景象只在眨眼间便逝去,唯独一个不甘的声音通过天书残页回荡在了修士耳边。 【后世人能有缘得天书者,分享寡人之修为。】 【集齐天书之人,承朕遗志,代寡人重开天门。】 修士没在意后半句,因为单是前半句就足以让他心脏快跳出嗓子眼了。 天书出自山阳国,刚才那自称“寡人”的人影,自然也不言而喻。 而确实如此,当他拿到天书的瞬间,这一方土地的灵气就倏然加快,数息之间,就已经达到了他平日里打坐修炼时才会有的吸纳灵气的速度。 “这是……这是大机缘!”那修士连忙回头去看那些凡人,但奇怪的是,那些凡人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如雷鸣般飞来的人影。 不好! 那结丹期修士刚才沉溺于天书的好处当中,一时间放松了警惕,等到他狼狈地收起自己刚才遗落的法宝时,敌人已经来到了数里之外。 元婴期! “我是铁拳门真传弟子!”那修士急急忙忙传音道,“我同门元婴后期,就在附近,道友要动我还需掂量着些!” “哼。” 那元婴期的人影轻慢地冷哼一声,见那修士还在忙于收捡法宝,将脸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了眉心一道被缝合住的细疤。 在进入那修士视野之后,这元婴修士额上的缝合痕迹倏然一阵扭曲,细疤向两边分开,露出了里面一只骷髅头似的眼球。 这眼球转动了一下,那修士恰巧看到了它,一瞬间,身体便僵住无法动弹。 “二十一条人命啊。”来者正是之前葳蕤门的影长老,他数出对方手上的人命债后,嘲讽地说道,“活在蜜罐里的宗门废物也就是这样了,空活了百年,在斗法上还是一帮白痴。” 此时,那结丹修士手里刚好握住了一张通缉令,在看到他面目之后,喉咙里发出惊恐之声: “你、你是天机道四处通缉的那个……” “孽影。”他冷冷说道,“天机道那帮老不死的顽固,竟宣扬得这么远……罢了,既到了山阳国,我这血屠妙法便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孽影额上天眼中的骷髅头缓缓转动起来,一瞬间,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后面陆陆续续浮现出了几百条爬行的影子,朝着那结丹修士脚下,加上他自己的二十二条影子扑了过去。 当结丹修士的影子被孽影的诡异术法吞没时,他当即惨痛地嚎了出来。 “孽影!你这也算是修士吗!这是什么邪法,根本不是名门正派所传!” “名门正派?”孽影冷笑了一声,“太上侯的‘天眼’传道有三法,观未来,观今朝,观过往。我所修‘血屠妙法’便是‘观过往’分支下最强的斗法禁术,这若不是名门所传,世间所谓正派也不过尔尔。” 那结丹修士七窍渗血,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天书夺走,绝望地用逼出自己的法宝向一个方向飞去,大吼道—— “师兄快来救我!” “晚了。” 孽影宣告后,他脚下更多的血影追逐着那法宝,瞬间又将其淹没。 他把玩着天书,道:“我这血屠妙法一开,便能看到对手杀过多少人,倘若所杀之人不及我手上亡魂之数,心神便会被我的天眼碾压,便如你现在这般,俎上鱼肉罢了。” “你、你叛门之后,到底杀了多少人!” “得快上万了吧,都怪我那长辈们迂腐,让这血屠妙法留在宗门立吃灰,杀修士要杀到什么时候去?拿凡人凑数更快,反正死后都是一样的。” 须臾间,眼前的结丹修士便化作一片血雨。 孽影将其遗产全部收走后,又取出自己乾坤囊里另外十页天书,雄心勃勃地说道: “自从在天机道得知这天书奥秘之后,我这几十年奔走收集天书可是从未停歇,这山阳国里其他宗门的修士一定想不到天书会有这等妙用……眼下只需避开那碎玉境的御龙京大太子,我自可在这山阳国横着走。” 他言罢,复又想起什么,拿出一块漆黑的石头。 “不过,哪怕是遇上了,倒也不是不能拼一拼,麻烦的是那银汉水难以取用……” 这石头被封在一块银色的水晶之内,正是燬铁。 “对了,行云宗那李忘情不就是炼器师?听皇甫家那对父子说,还是半步器宗,到时可以先捉个活的,骗走那皇甫父子手上的燬铁,再逼她炼制银汉水……那届时这山阳国便是唯我独尊了。” 想到这里,他腰间的如意镜刚好传来杜鹤的传讯。 “影长老!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在哪里,快来接应!” 姑且还需要葳蕤门长老这个身份的孽影“啧”了一声,盘算了一下杜鹤身上多少还剩下一些可利用之处,便离开了此地。 …… 山阳国国都近郊。 离开刚才的镇子后,李忘情二人便就近来到了一处山林里。 “师姐,这里就是第一处指示的宝藏之地。”李忘情拿出手绘的藏宝图,看向前方,“看山势走向应该就在这一带,不过这个地点流传甚广,不知有多少人先到此地了。” 羽挽情立在空中,拧眉扫视了这片山林一遍,对李忘情说:“你往后退退。” 李忘情闻言立马后退数步,便见羽挽情沉声一喝: “鬼鬼祟祟埋伏此地做什么,都滚出来!” 折翎剑出,瞬息化作成千上万的羽毛,如暴雨一样随着“轰轰”的巨响从山林的西边一路浇到东边。 山石滚落,草木摧折,被这一手敲山剑法瞬间震出来十来道修士身影。 “羽少宗主留手!我等并非蓄意在此地埋伏,只是暂时藏身罢了!” 这十几个修士中只有一个元婴初期修士,自然不敢和羽挽情较劲,连忙飞上来,远远朝这边作揖。 “请羽少宗主息怒。” 以羽挽情碎玉境的修为,转眼间就能把眼前这些人全杀了,自然不惧,收了剑道:“你们在此地也是为了宝藏?” “老夫姓柳,是浔风门修士。”唯一一个元婴初期的老者上前道,“原本是为了宝藏而来,不过羽少宗主在此地,我等岂敢相争,只需少宗主一句话,我们便离开。” 羽挽情扫了一眼这座山,他们刚才聚集的地方刚才被林荫遮蔽,经她刚才一阵剑雨,恰好露出了其中山坳处的一座祭坛。 这座祭坛是青石铺就,圆形的祭坛呈大环套小环的样子,远远望去似乎有一些文字刻印在上面。 “这是?” “正如少宗主所见,这宝藏不是凭力气就能轰开的,得需要解谜。”柳姓老者道,“老夫已经试过了,元婴期的修为,哪怕轰上数年都不一定打得开。” “是吗?” 羽挽情落了下去,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座祭坛。 祭坛上并没有设禁制,但上面的文字极其眼熟。她看了一会儿,手掌放在祭坛最外围的圆环上,发力一推。 随着咯吱咯吱的一阵粗砺响动,圆环随之转动起来,文字也彼此相接,只言片语中,隐约能看得出来是一种织物的做法。 “印染法……花红染,这是?”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李忘情忽然传声过来,“这是天书上传习下来的济民术,有对应的天书就能解开。” 她说着,落下来伸手一挪。 只听咔嚓一声合辙响,祭坛开始震动了起来。 说剑 第97节 第八十四章 官印 等到你飞升成仙了,…… “这位是……” “我师妹。” “呃莫非就是御龙京大太子说的那位?” “不是的, 恰巧同名同姓而已,我行云宗丢不起那人。” “……” 祭坛来回转动, 一点点开启的过程中,羽挽情横了一眼后面不想走的那些修士。 “还有别的事?” 柳姓老者踯躅了片刻,看了看身后大多数人都一脸流连,道:“我等不敢觊觎宝藏,但山阳国藏宝地众多,我等只是想见识见识是如何开启宝藏的,还望少宗主恩准。” 羽挽情示意了一下, 李忘情点点头,道:“这祭坛上古字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能看得出来, 是一种给凡人用的织染术。” “呃……何谓织染术?” 李忘情笑着摇摇头, 刻意没提天书的事,只道:“阁下修炼日久, 忘了自己也是凡人中来的, 你身上穿的衣料就是织染的一种, 凡人们没办法碾碎七彩矿料制作法衣,若想让自己的衣物颜色多一些, 就会从草木中提取颜料来染布。” 有的修士几百年间只在修士的地盘上混,早就遗忘了凡人间该怎么生活, 这也是常事。 “这……”柳姓老者悻悻道, “我等研习数个时辰, 还以为是某种山阳国术法秘诀。” 李忘情道:“那你们来时可能没有去过城镇,这里的凡人百业兴盛,正是因为街上看见有染坊在用织染术,这才有所联想, 解开了这个祭坛之谜。” 一时间,众人皆有意动,连忙询问:“难道说,山阳国这么多宝藏,其答案都要往凡人中寻找吗?” “毕竟才第一天,只能姑且作此推论。” 大多数修士抱拳道谢后离去,只有少数人面露难色。 “……我们修士地位超然,怎么能低头向凡人求教呢。” 李忘情对他们接着说道:“你若想用强,或以杀震慑,且不说会不会有人管,哪怕考虑到这里是幻境,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活人,出手者也许会遭报应也说不定。” 这是她和羽挽情共同的结论,在刚才的城镇里有修士出手杀人,但等到那骚乱过后,地上的尸体就不见了。 更重要的是,李忘情打包带走的金瓜饮在出了镇子后也消失在了她的乾坤囊里。 等回过头远远再看过去,镇子里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人影。 听她这般说完,余下的几名修士也只能行了礼后缓缓飞走。原地只留下二人后,李忘情问道:“师姐,你不怕他们走了后告诉别人了?” “少废话了,我们想的还不是一样。”羽挽情正色道,“比起所谓藏宝,解开山阳国火陨天灾的谜团才是第一位的,我倒是希望他们传得远一些,哪怕这里的人各怀鬼胎,但只要朝同一个方向走,在大事上总比单打独斗强。” 说话间,脚下祭坛的地动停了下来,最中央的地穴打开了一条缝的瞬间……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兔闪电般跳了出来,掠过二人的头顶向远方逃窜! 这兔子似真似幻,转眼间就要逃离,但忽然身形一滞,被一根丝线灵巧地缠住了后腿。 “回来吧你。”李忘情一收千羽弦,那只彩兔倒飞回来落到她手里,瞬间变成了一枚印鉴。 这倒是出乎李忘情的意外,她观察了一下这印鉴,上方雕作兔子,下方的印泥面上阴刻着一行字。 “地爵司织吏。”李忘情转过来看向侧面的小字,“师姐你看看着是何意。” 羽挽情接过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喃喃道:“地爵……” 李忘情:“吃颗醍醐丹想想?” “不用,我是十王之后,小时候学过这个。”羽挽情道,“司织吏我没什么印象,但按阳帝在位时所设的法度,一国之中的官位有两类,分别叫做‘天爵’、‘地爵’。” “哦?” “像是对外征战、观星望气、调风蓄雨这种要用到修士手段的封为‘天爵’;其余诸如农耕渔猎、撰学文书、税赋纳贡这些细致活儿,就由凡人担任,设为‘地爵’,二者没有地位高下,都为阳帝效忠。” “闻所未闻。”李忘情不禁疑问道,“自来修士无论寿岁、力量皆比凡人久长,在凡人面前自比为仙神已是常态,这样分作两边岂非不公?阳帝是如何做到一碗水端平的?” 羽挽情摇了摇头:“我所知也仅止于此,但隐约听说过阳帝朝中有个‘观星司’,似乎是如今天机道的前身,其势力极为强大,足可监管天爵、地爵之间的争斗。” 观星司?那不就是沈师叔的道侣,缇晓的家族? 李忘情想起了乾坤囊里的的半本天书,粗略估算了一下山阳国宝藏全图预估的数量,忽然有了个猜想。 “师姐,我在想,会不会这所有的宝藏数量,和天书的页数是相当的。” “怎么说?” “就是……有多少页天书,就有多少个宝藏,也就是这些官印。”李忘情再次铺开宝藏图,把官印放上去,“天书就是这些官印的答案,掌握官印,就能在山阳国获取一种身份,其用处……” 她又把官印拿起来,拍在了国都的位置上。 “或许是让咱们在国都当官。” 放在其他修士身上,甚至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毕竟修士但凡有实力的,的到哪个凡人国度里面都是称王称霸,只不过碍于三都盟约,不敢篡国罢了。 但羽挽情并不这么认为,她本来就是海桑国王族出身,和山阳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听李忘情这么一推断,道:“有道理,而且我认为这些官印的作用还不止于此,如果将这一切视为幻境的话,那持有它的数量越多,咱们可以‘重来’的次数应该就比他人更多。” 羽挽情咳嗽了一声,道: “我是指,如果我们死于斗法,凭官印还能重生,相当于第二条命。” “喔……”李忘情啪啪拍手,“师姐不上头的时候真的好聪明。” 羽挽情弹了她一个脑瓜崩:“那你就少犯让我上头的错,比如跟御龙京的骗子跑了这种事。” 李忘情捂着脑袋委屈道:“……我都没看到他,没准剑会结束了都没他的人影呢。” “我就知道你大典开始的时候在看他。”羽挽情面无表情道,“来之前师叔和我说你关键时从不感情用事,但我看你在那骗子身上感情丰沛得很,等到你飞升成仙了,大小得封个情圣。” 这话说得李忘情多少有点心痛,推着师姐道:“好了好了,下次你要是看到我跟他跑了就在排行榜上骂我。” “这可是你说的。” …… 二人从祭坛处一路又飞回了刚才的城镇。 果不其然,在城镇外,不少修士聚集在了一处,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就在李忘情落地的同时,人群中有个修士带着一身环绕的法器冲入城镇,就在越过镇口的牌坊时,这修士“砰”地撞出了一声巨响,连人带法器撞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他的同门将他扶起来,恨恨地朝着对面的人说道: “一定是你们杀了人的缘故!这镇子才不让我们进去的!” “你不是也杀了人!都说了这里是幻境,又不是外面那些贱民,你们莽撞行事,弄得现在谁都讨不了好!” 两方互不相让,而刚才离开祭坛后的柳姓老者似乎也在此地,见了她们,高声道: “羽少宗主!打开了宝藏后,可有收获?!” 这老东西是故意的。 一瞬间,周围带着杀机的目光纷纷聚过来,但看见羽挽情之后,却都纷纷一愣,垂下头去行礼。 “见过羽少宗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别人那儿可以适用,但在行云宗这里不行,哪怕是这些人敢动手,只要有一个围观的人消息传出去,是他们杀了羽挽情,就等于和行云宗结仇,这不是寻常宗门承担得起的。 何况碎玉境后的羽挽情也不是寻常剑修。 “免礼。”羽挽情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刚才在镇上看到的铁拳门修士身上,“你说说,怎么回事?” 那铁拳门修士懊恼道:“在下刚才在镇中不慎杀了人,刚才通过如意镜的排行榜上听说宝藏寻秘需要向凡人中求索,这才回来,不料却进不去了。” “你在人家那儿行凶,还指望别人好酒好茶地相待不成?”羽挽情讽刺了一句,道,“忘情,走。” 众人视线交汇了一下,看着她们从中间径直走向镇口,羽挽情踏入牌坊时,门口一阵水波一样的波澜涌动,毫无障碍地踏了进去。 而她身后的李忘情却停住了。 “果然!像排行榜上那些人说的一样,有官印的才能进去!杀了人就彻底进不去了,只能到别的城镇!” 就在羽挽情踏进去之后,刚才见过一次的镇民连忙上前行礼,姿态要恭敬了许多。 “羽大人,可是来看新布的?近来又有了不少新花样,还请指点指点我们。” 羽挽情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李忘情:“此人是我同僚,官印落在家中忘带了,可否让她也进门来?” 镇民微笑着回道:“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吏才能带随从,大人还是九品,这只怕不合规矩。” 羽挽情又问:“什么规矩?” 镇民还是带着同样的微笑回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嗯?” 镇民:“这只怕不合规矩。” 羽挽情回过头和李忘情对视了一眼,双方互相点了点头。 一句话连续说三遍,动作神情都一样,应该是这山阳国幻境中的铁律了,必须拥有更多的官印。 “事已至此,已经在镇中动杀的各位,若不想浪费时间,还是快点去其他地方吧,免得被别人抢了先机。” 外面的人大多也都看到了这一幕,有在镇中杀过人的也只能恼恨着离开了,余下还没杀过人的,见羽挽情在这儿坐镇,连忙道了谢冲入了镇中。 只不过这一回,他们礼貌了许多。 羽挽情在镇门口找了个树荫与李忘情总结了一下。 “这次三都剑会谁也没猜到其关键之处会和天书有关,就像考官出题,旁边就摆着藏书阁,既可以直接通过天书索取答案,也可以去凡人中自己寻找答案。” 但毫无疑问的是,本来就拥有天书的人会占据极大的优势。 像刚才那样建议那些修士们去凡人中寻找,无疑是耗时费力。 “这却是我没想到的,早知就找铁师叔把天书借来用了,听说她倒是收藏了几页。”羽挽情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镇上……” 她话未说完,就看见李忘情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个大厚本,砰一声放在地上: “师姐,不用去打工了,我有半本。” “……” 第八十五章 被劫 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月上中天, 两道身影掠过山阳国外围的田野,后面有不甘心的修士在远远看到那璀璨的白羽微光时, 也不得不退却。 说剑 第98节 短短半日,李忘情二人已经扫荡一样地搜寻过了三处宝藏祭坛,花了点儿时间将天书上的内容背住后,两人几乎是手到擒来,别人质疑着问起时,李忘情则一律用如意镜搪塞过去。 一个人在镇子里打工,另一个人负责确定祭坛位置, 再以如意镜传讯,如此两两配合可以少一半功夫。 这很有说服力,听到的人都一副恍然之态, 算是给个台阶下。 谁都知晓要配合, 但实际上就算拿到谜底,万一已经有人在祭坛守着了, 也免不了一场大战。 仗着师姐在身后, 李忘情难得嚣张了一回, 顾不上先来后到,去一个抢一个, 除了两处已被人开启过后的祭坛,等到二人稍事休息时, 手上已积攒了三枚官印。 “地爵监窑小吏, 九品。” “地爵食药巡小吏, 九品。” “天爵司妖吏,八品。” 翻开如意镜看了看今日修士们的收获,李忘情总结了一下:“看来大家都和我们一样,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所谓五品以上的官印。” 按镇民的说法, 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印才能携带副手,这说明七品是个分界线。 羽挽情张望了一下国都的方向:“今日巡逻过的这一带,离国都还是太远,按常理而言,应该是靠近国都的宝藏地,所得的官印品阶越高。” 她凝望了一阵儿,没听到李忘情说话,回头道:“怎么了?” 李忘情望着雾墙的方向,迟疑着问道:“师姐,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很眼熟?” “这里?” 她们所在的是一处小山上,向身后望去,极目所在之处,刚好是今日到过的小镇。 羽挽情看了一阵儿,神情也凝重起来:“我们一开始从地底钻出来的那个小村落不见了。” “不是不见了。”李忘情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牧童在的村落就位于镇子四十多里外,离雾墙很近。” “你的意思是?” “雾墙在扩张。” 山阳国的正中央天穹下,神决峰后面露出了半个巨大的月亮,它如同在窥视众生一般,连落在雾墙上的月光也显得格外冰冷诡异,将内中时不时出现的六首蛟那庞然的阴影勾勒得极为清晰。 “去。”羽挽情向雾墙那边吹出了一根白羽,白羽脱手后瞬息化作一只飞鸟,朝着雾墙的方向飞去。 大约调息了一个时辰后,羽挽情睁开眼。 “没错,雾墙是在一点点收缩。” 李忘情心里微微一沉,想了想后,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三都剑会一开始就不是给名门子弟胡闹着玩儿的,长辈们再三说过,这地方一定会出人命,现在看来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是不会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搜山检海地挖地皮寻宝的。 “还有,我总觉得这雾墙是在围绕国都转动的,进入雾墙后就仿佛在大海中行舟,自己以为在动,实则已经被潮水带走。若不然,咱们怎么会是从南边进来,却出现在国都北方。”李忘情道。 “难怪和成师弟他们一直联系不上,以山阳国之大,他们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羽挽情稍稍放心,道,“那就没必要在数量上花功夫了,我认为越是靠近国都的地带,所得到的官印品阶越高,等调息够了,就往国都方向进发吧。” 李忘情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姐你是十王后裔,对山阳国这些官制十分清楚,这本就是一大优势,却不知山阳国阳帝之下最高的品阶是什么?” 羽挽情闭上眼回忆了一下,道:“阳帝麾下六司,其中三个分掌农、工、法,由凡人担当,具体名称已失传,我只知其中三个修士任职的衙门。” “哪三个?” “观星司、伏妖司、香火司。” 观星司李忘情知道,伏妖司也很好理解,至于香火司……香火? 大约察觉出李忘情的疑惑,羽挽情解释道:“香火司就是统辖百朝辽疆境内阳帝庙的衙门,说来就像御龙京的太上侯生祠一样,供人们参拜祈福这些事。” “……” “我可没办法回答你‘这有什么用’,师尊清净自持,不好这些虚名,其他灭虚尊主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羽挽情道,“这三法司山阳王朝中地位崇高,其中统辖一司的就是‘一品’,全都由化神期或藏拙境修士担任。” “原来如此。” 李忘情不由得想起天书的书衣,也就是封装天书残页的壳,之前是由缇家庄神龛里供奉的,而缇家显然就是这“观星司”后裔……或许这就是一条线索。 “忘情,我们调息多久了?”羽挽情忽然道。 “快两个时辰了。”李忘情倒出一把灵石被吸干后留下的碎渣,道,“师姐也感觉到灵石消耗变快了是吗?” “以往调息,一个时辰早就恢复过来了,在这里似乎灵力补充得极为艰难。”羽挽情喜忧参半地说道,“不过,修为确实在缓步提升。” 就在她们调息时,远处一道遁光从山间仓皇飞了过来。 等到靠近的时候,才发现那已经不是活人了,而是修士躯壳被灭后,逃出来的元婴。 “前面的道友,请救救在下!我有重宝相酬!”那元婴慌不择路,看见李忘情这边有灵光闪动,径直飞了过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羽挽情调息到七成,便按住李忘情,起身道: “此人施展元婴血遁,急需傻子夺舍,可能想看看有没有低阶修士可以下手,你隐蔽气息藏到一侧。” 啊……到山阳国以来还没动过手呢,都是师姐在干活。 李忘情几乎躺平着看羽挽情飞到空中,当她的剑气提起来之后,那遁逃的元婴靠近了一看是个硬茬子,便猛地减慢了速度。 “羽……羽少宗主!”那元婴声音尖细了起来,“我是金镝门修士,正被那葳蕤门的强人追杀,还请看在我宗隶属罚圣山川的份上施以援手!” ……法宝都祭出来了,这不就是想抓人夺舍吗。 羽挽情冷冷扫了他一眼,但很快,他那半透明的元婴内包裹着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身上的……可是天书?” 都到这份上了,那元婴惊恐地回望了一下身后追来的影子,忙道:“在下有幸得到一页天书,只要少宗主护我性命,我便双手奉上!” 羽挽情道:“那你先拿来,退到一侧去。” “只要少宗主护我性命……” “既然是罚圣山川的人,就该知道我素来言出必行。” 元婴只能仓皇地点了点头,将官印吐出来,随后便躲到了羽挽情斜后方的山中。 “天书残页……枪铳制法。”羽挽情看那天书残页上散发着莹莹绿光,谨慎地没有去碰,仅仅是扫了一眼后,便凝神看向前方。 来者是元婴后期,而且不是一般的元婴后期,至于对方状态……几乎是全盛。 人还未至,周围的山林影子先就幽深了许多,一股极为冰冷的气息伴着不祥的血腥味蔓延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对方的怪笑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行云宗的羽少宗主。” “你是谁?” 眼前的山林景色越来越深,那些林下阴影仿佛活了一般,当一个漆黑的人影现身时,他身下的山林几乎化作了一片幽深的浓墨。 “在下孽影,一介无名之辈罢了……羽少宗主应该是初入碎玉境吧,啧,若是再过几天,在下可不敢现身在刑天师尊主的高徒面前。” 羽挽情横剑在前,道:“意思就是今日要战了,既然要战,就少废话吧。” “好啊,那就让我先看看,你手上的人命债够不够抵挡我的血屠禁术。” …… 孽影? 原本要听羽挽情的话暂时藏身的李忘情倏然停住了脚步。 这不是天机道说过的那个,要追杀她的人吗?!修炼的血屠禁术连铁芳菲都震惊的存在。 坏了,得让师姐注意一下。 李忘情正要传声示警,刚一开口,却忽然发现周围一阵安静,再一抬头,只见林荫上方,刚才的元婴头部膨胀起来,五官变作了一个骷髅头,不断转动着发出刺耳的怪笑声。 “咯咯咯……刑天师真是会挑人,你们这对同门师姐妹生得都不错,我快舍不得杀你们了。” 一股奇寒顺着四肢侵入神识中,李忘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就是铁师叔口中那天机道的叛徒?收了皇甫父子的好处,来追杀我的那个?” 一句话带出铁芳菲,还点出对方身份,是个人都得迟疑一下。 果不其然,那骷髅元婴沉默了一下,随后讽刺地说道:“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斗法时除了搬出背后靠山,可有凭自身实力取胜过?” 李忘情:“言之有理,那阁下不妨也放下传自天机道的血屠禁术,咱们只用刀兵过过招如何?” 如果世上的修士都没有灵力的话,所有的术修都是打不过剑修的。 骷髅元婴阴沉地说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不过我没那个闲心听你拖时间,还要忙着去拿我的燬铁和天书。” 燬铁?天书? 李忘情心里一动,故意道:“天书?你莫不是在开玩笑,那有什么用。” “哼,你们这些愚辈哪里知道天书的妙用。” 骷髅元婴一张口,体内足足飞出来十页天书,这些天书拼合在一起,竟然形成一道门,而周围的阴影也像流水一样朝门中逃去。 “我可没想和折翎剑争个胜负,就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说着,一大片阴影如同潮水一样吞没了李忘情,卷着她一道钻入了天书开启的传送门。 第八十六章 化劲裢 我老母一顿二十个…… 双足重新碰到地面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五感被封的李忘情再次恢复后,先是感到自己被塞进了一个麻袋一样的东西里, 四肢皆被禁制封住,而麻袋外面入耳的已经不再是原野上的风,而是人群中说话的声音。 “喂,孽影,你又把谁捉来了?闻这味儿……切金境剑修?可以啊,我尸傀不够用了,卖我呗。” “那可不行, 我得等人交货。” 尸傀?邪修? 暂时还看不到什么的李忘情动了动鼻尖,从麻袋的缝隙里感应到一股不是很明显的干燥沙尘味在空中流动。 这味道很特殊,但李忘情在别的地方对它有印象。 荼十九, 唐呼噜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那是在死壤中浸染多年的独特气息。 这地方的人……恐怕是苏息狱海罪者的聚集之地。 不一会儿, 李忘情被拧送进一个帐篷内,周围似乎有隔绝探查的符文, 一时间外面的窥探视线都消失了。 “我就长话短说了。”孽影坐下来拉开袋子口, 只露出她的脑袋, “我还没傻到想惹到刑天师头上去,但有人傻到悬赏刑天师弟子的脑袋, 若非他们手里的东西足够诱人,我是断然不会接这手生意的。” 说剑 第99节 “……在说这些话之前。”李忘情活动了一下脖子, 波澜不惊地提醒道, “不先收缴我的乾坤囊吗?” 孽影本来是要这么做的, 忽听李忘情主动这么说,一向多疑的他反而停住了,背过手道:“不必诈我,世上暗招千千万, 我岂知你乾坤囊里有没有设下后手。” 李忘情道:“堂堂元婴后期,连一个切金后期的修士都要忌惮,倒真是让我长脸。” 孽影嗤笑一声,道:“少宗主有气尽可以往外撒,我只要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事后少宗主可以拿手艺来买命,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就是黑吃黑咯。 皇甫父子叛出御龙京时盗走的燬铁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重宝,连三都都要重视,因为任意一块燬铁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都有可能对自家顶梁柱造成威胁。 “你做生意真讲信誉,若是去苏息狱海少说也能混个死壤七煞当当。”李忘情道。 言下之意,就是已经认出来附近都是苏息狱海的修士了。 “……少宗主好一个聪慧人,以前是我低估你了。”孽影感叹了一下,便暂时打消了去动李忘情乾坤囊的念头,道,“如实相告是在下的礼数,至于答应与否,对在下影响不大。” 孽影说罢,便不再理会她,兀自在如意镜上与谁通着消息。 大约过了小半时辰,李忘情听到孽影似乎等到了人,起身出了帐篷。 不一会儿,帐篷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愤怒交谈声—— “……为何不带到别处去,非要带到苏息狱海的地盘上来?” “皇甫公子,你手上可是有燬铁,我怎敢单独赴约。看在我抓了活口的份上,就别计较这些了吧。” 皇甫……什么来着? 李忘情沉思了一阵儿,从碎片一样的记忆里想起一个名字,随之而来的是自己揍过他的一段记忆。 “我得先看看是不是真人,你总没意见吧?”皇甫绪带着怒意道。 “这个自然。” 帐篷被“嗖”地一声掀开来,皇甫绪憋着一口恨意冲进来,在看见蒙眼的李忘情时,大怒着抽刀便劈。 “都怪你这妖妇!若不是你,我如今也能捞个御龙京太子当当!!” 破风声“叮”地一下停在李忘情脑袋上方。 “皇甫公子。”孽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是刑天师的爱徒,没有化神期以上的隐秘手段,杀她就相当于在行云宗眼皮子下行凶,你不要命我还要。” “这里是三都剑会!又没有人知道她死在我手里!” “是啊,山阳国里的争斗是传不出去,但周围可是有人看着呐。” 皇甫绪看了眼身后,果不其然不少苏息狱海的修士慢悠悠地靠过来看热闹,便明白了孽影的意思。 “坐地起价是吧?可你要想清楚,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出这等代价换她的人头!” “那我得问过死壤圣殿的人才知道。”孽影阴恻恻地说道,“皇甫公子应该没忘记李少宗主半年前斩了死壤母藤蜕体的事吧?我可是亲眼见到过苏息狱海的圣子找她的麻烦,若不是有御龙京的大太子调解,他们险些就打了起来。” 皇甫绪躁狂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儿!” “我的意思是,皇甫公子和我在外面都苦于被三都追缉,倒不如以她做个投名状,投到苏息狱海那边权且寄身。” “你疯了??”皇甫绪睁大了眼睛,“你想当死壤母藤的奴隶吗!” “哈,我岂有这么傻,活得好好的作甚要去死壤母藤那寻死。”孽影道,“这是姑且之计,现如今进入山阳国国都需要官印,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扫遍所有祭坛是不可能的,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正好所有进入山阳国的苏息狱海修士都因为身上所种的死藤要听圣子的号令,咱们何不找棵大树好乘凉?” 皇甫绪起初是抗拒的,但扫了一眼周围,很快发现了苏息狱海的修士比他想象得更多。 在山阳国这里,如意镜超出一定距离就不管用了,反而是这些修士身上所寄生的藤萝与圣子之间的感应更灵一些,是以短短一日内,便聚集了数百名修士。 “他们今日发现了一处大祭坛,恐怕没时间理会你我。” “哦?” “那祭坛估计能出一件三品以上的官印,其祭坛之繁杂,纵然向凡人求学也无法解开,只能找对应的天书残页……正好有人得到了对应的天书残页,正在往这边来,只不过那人难以对付,是以才纠结了这么多人马。” 孽影听到“天书”之后,眼中精光一闪,道:“哦?我才刚到不久,这么大阵仗,不知落在谁手上?” “御龙京简明言。” “……这是怎么知道的?” “你翻开如意镜自己看。” 孽影打开如意镜,翻到了下面四五百名的位置,进来之前简明言和荼十九的修为按排序正好前后排在一起,此时也还在吵架。 【简明言:天书的“潜海雷”制法这一页就在我手上,有种提头来拿啊下面的矮子!】 【荼十九:这可是你说的,我来捶你的时候别跑。】 “……”这是何等的傻子。 “三都少主们可真都是有恃无恐。”孽影还讽刺了一句皇甫绪,“当日若是蛟相夺位成功,皇甫公子又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光景?真是世事无常啊。” “还不是因为这姓李的!”皇甫绪恨恨道,“不过简明言可没那么傻,他根本就没和简明熄一起进来,敢这么挑衅,估计也是想让简明熄知道他遇险,那可是碎玉境大圆满的修为!在山阳国至少前三个月内无人是他的对手!” 孽影思索了片刻,嗤笑一声:“……这不是正好?那御龙京的大太子说是修为最强,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在这山阳国里,若不是个神仙,埋也能埋死他,咱们不妨就去凑凑这个热闹,看看他到底敢不敢现身。” 言罢,他手一收,将李忘情重新收进那麻袋里变小挂在腰上。 “我这麻袋可不普通,人称‘化劲裢’,除了收纳法宝外,还能锁敌装人,但凡感知到一丝灵气,就会强行吸走,她决计逃不出去。如此可放心了?” 皇甫绪冷哼一声,勉强同意下来。 化劲裢里的李忘情再次失去了感知,但好歹人是清醒的,审视了一下自己当前的情况,经脉中的灵气也在自行恢复,但很快就被这麻袋给吸走,四肢使不上任何力气。 不过,孽影失算了一件事。 他在夺取天书时,眼见过天书被激活后炸开了修士的乾坤囊,为防万一,将天书单独放在这化劲裢里面。 是以李忘情在袋子里颠簸的时候,很容易便从袋子内的角落里碰到了一叠四四方方的金铁薄片。 “一、二……十页。”李忘情微微扬起了眉梢。 难怪自己当时被抓的时候,感觉到乾坤囊里自己的天书有了一丝感应,原来孽影身上有这么多。 她没有急着去夺取,而是勉力抬起手一一触摸着上面的刻文。 一股堪称狂暴的灵力在指尖下面的字里行间流淌着,但这一叠天书似乎被孽影下过封印,加上这化劲裢吸取灵力的作用,二者之间勉强达成了一种此消彼长的平衡。 “此人的天书残页怎么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就没有这般狂暴。” 李忘情冷静地想了想,马上便回忆起来自己有一样孽影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天书的书衣。 书衣的包裹下,她的天书残页从进入山阳国开始,就安分得出奇。 那,要是把自己的天书打开的话,这化劲裢马上就会爆开吧。 李忘情也不着急,她慢慢地将自己的玄虬手套咬下来,握在手心吹了口气。 “去。” 这双手套迅速“融化”下来,形成了一条晶莹剔透的蛇影,钻入了自己的乾坤囊里。 铁芳菲是洪炉界第二器宗,她出手炼的法宝,自然不是什么只能帮剑修更好地用剑这种简单物件,而是还原了灵材的原身灵性,可以突然变成玄虬袭击敌人。 简而言之,就是个暗器。 不一会儿,玄虬便卷着李忘情的天书拱了出来,此时它身上的灵力也刚好被抽干。 “既然这袋子吸纳灵力的上限就是十页天书加个我,那就用十一页试试。” 李忘情将双手放在天书上,心念一动,天书上其中一页脱落下来,被她缓缓抽出。 当这一页残页脱离天书的一瞬间,原本松松垮垮的化劲裢陡然膨胀了一下,又马上塌陷下去。 “嗯?” 此时已经跟着人群来到祭坛附近的孽影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正要去查看一下身后的化劲裢时,旁边的皇甫绪阴沉地说道。 “他们已经打起来了。” 孽影重新被转移了注意,抬头看向远处,一处毒沼深处的大战。 紫色的瘴气中,一条条死壤藤萝拔地而起,拧成了一头藤龙,与天上环绕在简明言周身的紫金蟒龙正在肆无忌惮地进行着一场灵力对撞。 其中还掺杂着激情对骂。 “你没爹教!” “你没娘生!” “你娘几千年不挪窝,有本事真身出死壤一步吗?!” “我老母一顿二十个人,你爹敢吗?!” 毒沼泽旁边,唐呼噜蹲在这头,她管的孩子在那头,听了半晌,揪下了一根脑袋上因压力而生出的白发,喃喃道—— “他老母亲的,苏息狱海就没个有志气的人趁机篡夺圣子之位吗?我随套棺也成啊。” 第八十七章 推演 ……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天刚亮就在打了。” “年轻人真有精力。” 苏息狱海的修士一波接一波地进入毒沼和御龙京的修士交手, 数量倾轧之下,逐渐靠近了中央被御龙京占据的祭坛。 这座祭坛极大, 纵横数百步,半掩在沼泽中,石砖里丛生着黏腻的水草,只能隐约看得出来是一种“水底雷”的用于攻击之物。 重要的是,凡人可以制作。 “这么大的祭坛,官印品阶必定不低。” 孽影站在人群后面谨慎地观察全场,在他的正前方, 未参战的唐呼噜似乎察觉到这里另有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扭头看了他一眼。 “阁下是想来捡这杯羹?”她问道。 “非也。”孽影此时也不再藏头盖脸,以一副新面孔上前道, “在下天机道孽影, 特来投诚。” 对于苏息狱海,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洪炉界不成文的规矩, 但凡被名门正派追缉的修士, 只要确定其投入苏息狱海,便不会再被追究。 一日入狱海, 终身死藤奴。 “哈?”唐呼噜很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的傻话了,质疑了一下对方的脑子是否正常后, 才慢慢想起来这人的来历, “那个天机道叛徒是吧?万贯缺和我说过你, 听说你够恶的啊……结黎国屠城的事是你干的吧?” 说剑 第100节 “哪里,比起拜一个师父就挖师父一个内丹的‘过山虎’,在下还有的学。” “啧。”唐呼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拿出一颗眼球一样的种子, “行啊,管你是什么来头,是一时脑热投诚也好,包藏祸心也罢,干了这颗藤种,咱们从今以后就是路见不平□□两刀的那种关系了,家里有亲朋好友的也可以一并拉来,四海之中皆兄弟,苏息狱海欢迎你。” “……倒也不必这么急。” 看到这来自于死壤母藤的,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藤种,饶是强如孽影也不由得退了两步。 “我和这位道友在外名声不佳,山阳国中又不似那些宗门一样在外早有臂助,眼下只想找个地方托身。”见唐呼噜挑眉不悦,孽影又道,“我二人可不是空手而来,所带来的还有一件大礼。” “何物?” 孽影取出一片袖布的碎片,上面独特的流云纹路昭示其出身。 “行云宗的李少宗主,特地拿来献给死壤圣殿。” 唐呼噜沉默了一下,谨慎地远离了他数步:“灭虚尊主的徒弟,连我都不敢杀,你可真是个英雄,要不要再莽一下,把那边那个死孩子也一并收掉?” 皇甫绪讽刺地说道:“我看可以,连杀了死壤母藤的圣子和刑天师的爱徒,加上是从御龙京麾下的天机道逃叛逃的,三都惹个遍,你孽影可算青史留名了。” “唐道友说笑了,我岂有那个胆子。”孽影道,“眼下我已将李少宗主安置于隐蔽处,只要唐道友点头让我们临时加入苏息狱海,我便可将此人双手奉上,哪怕是不取她性命,留着换官印也是可以的。” “……” 唐呼噜沉默了,按理说,她是不大想和李忘情扯上关系,但眼下的局势,最终还是会汇聚成三都势力彼此争夺的形势。 “行,我做主答应了,不过为表诚意……”唐呼噜指了指毒沼内部,“那边的御龙京二太子也带了人马来随行护驾,又在祭坛外围布下剑阵,便请道友一试身手。” 孽影点头答应,瞥了眼身边的皇甫绪。 “我素知简明言的招式,去战场中间伺机而动。”皇甫绪道。 孽影缓缓飞过去,不多时,就看见了那祭坛。 正有个御龙京的修士将天书残页放祭坛中央的缝隙当中输入灵力,然而所耗甚巨,祭坛打开得极为缓慢。 “水底雷?”孽影沉思片刻,喃喃自语道,“好似和我残页中‘虎蹲炮’那一页的制法颇有相似。” 这么想着,孽影抬手打出一片黑雾。 这黑雾遮掩住了一大片战团,等到被你来我往的灵光打散后,孽影已变幻好了容貌身形,成了一个受伤的御龙京修士,边打边退,一直退到祭坛附近。 “大太子呢?还没有回音吗?!”那祭坛中的御龙京修士崩溃道,“分明见过一次的,怎会又让他走丢了!” “大殿下要乱跑谁能拦得住!京中的四大长老都难抓他!” “苏息狱海的人要杀到这边来了,别用灵石了,用灵晶开启天书!” 灵晶是专门供给阵法所用的,无法精细地控制灵气流,但胜在其蕴含的灵气庞大,能一下子释放出来。 果不其然,用上灵晶之后,整个祭坛飞速旋转起来,上面的神工妙法如同盘蛇一般来回旋动,最后随着一声轻巧的“咔”声,一道昊光化作一头金目隼飞了出来。 “走兽官印是地爵,飞禽官印是天爵!抓住它!” 原来简明熄不在。 孽影长出了一口气,同时计上心来,身形骤然化作阴影消失。 金目隼振翅高飞,一开始,其速就逼近碎玉境中期的飞剑,而且越来越快,转眼间已在剑阵中打了个旋儿,从一个不可思议的缝隙中冲出了剑阵的包围,与此同时,又被一个元婴期修士用蛛网一样的法宝绊了一下,连带着蛛网一头扎向云中。 “我去追它!”御龙京一个碎玉境中期的修士望着金目隼落在大地上时隐时现的影子,刚确定方向要追去时,云层中陡然传出金目隼的尖啸。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却没人注意,金目隼落在地上的影子正被一团黑影死死捉住,从天空中坠落下来,落到了一处深林。 “快去接!莫让苏息狱海的人抢先!” 余下的御龙京众人正要进入深林,却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林间走了出来。 黑白剑影朦胧地萦绕在周围,他整个人裹在灰色的斗篷里,在沼泽毒雾中看不太分明,但依稀露出的样貌,正是他们眼中御龙京大太子在葳蕤门时的模样。 “……是大殿下吗?” 这自然不是简明熄,而是孽影依靠幻容术所化,此时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枚官印,正是刚才的金目隼所化。 “是我,战况危机,明言恐怕有危险,你们先去助他吧。”他说。 “……” 孽影看也不看,将官印一把塞进化劲裢中,随后冷冷道:“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御龙京修士们忽然一麻,最前面的人抿着嘴暗中向同僚传音。 “大殿下……是又转性了?” “不晓得,平日里二殿下追着叫他,他都是看心情才搭理的。” 大约是御龙京的修士们这半年被折磨得够多了,闻言直接转身就要听令相助时,修士里突然传出一个少女的质疑声。 “等一下!有幻容术的熏香味!”说话的正是这次也一并来到三都剑会的蒲宁宁,她家精通幻术,当即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各位长老师兄,此人可能是假冒的大殿下!” “宁宁!怎可信口雌黄!” “大殿下!”蒲宁宁站出来高声道,“既然是剑修,请出示窥冥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孽影身上,他看着那一双双眼睛,脸上反而露出狞笑。 “都看着我啊……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眉心的皮肤一阵蠕动,裂开一的天眼中骷髅眼仁转动起来,脚下的影子一瞬间如同千军万马一样,猝不及防地向十来个围住他的修士包抄过去。 “皇甫绪说得对,修炼本就逆天行事,怎能不扬名立万?!” 孽影大笑着,正要吞没眼前的一切时,突然间,四周的空气一阵阻滞,平日里如指臂使的灵气一瞬间消失了,连眼前修士们的法宝也陆陆续续掉落在了沼泽里。 “怎么回事?!” 这诡异的情况以孽影为圆心,在毒沼中飞速扩散,连打得正酣的简明言和荼十九都不得不暂停下来,落在地上惊疑不定地看着远方。 “喂。”荼十九指着远处的孽影,“那是你哥吧?” “哈?” 简明言震惊地看到了孽影,但很快,出于血脉共鸣,他马上判断出那不是自己的血亲。 “各位长老!那是个邪修!” “二殿下,我们知道了!但……”离孽影更近的修士们掐住脖子,一副难以呼吸的样子,“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周围的灵力都被他抽空了!” 饱含灵力的空气是修士赖以生存的基本,眼下灵气急速流失,元婴期一下的修士们都出现了不适之感。 与此同时,孽影也终于发现了自己腰后胀成一个大球一样的化劲裢,胀得像是随时要炸开一样。 “这可是古宝!难不成……”孽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难不成是他收的那十页天书残页开始一起吸纳灵气了? 也不对啊,十页天书哪有这么强!简直就像要抽干汪洋里的水一样! 孽影无暇查看化劲裢里的情况,见所有人都在后退,也只能一咬牙,将膨胀的化劲裢高高掷上云端。 当化劲裢飞入云层的刹那,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云端如同电闪雷鸣一般,庞大的灵气流将这一片云层炸得雪亮。 这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云层中灵气化雨,黑云中莹白色的雨水从天上淅淅沥沥落下。 “可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孽影脸色极为难看,李忘情的性命这下要算在他身上不说,他辛苦搜罗的天书也将露在众人眼前。 而就在他犹豫的当下,忽然又两道人影率先反应过来,一个乘着紫金蟒龙,一个驾驭着藤萝,越过慌乱的人群朝着云层中一件跌落下去的东西冲过去。 孽影密切关注着云层,迟了一步才发现那东西不是零碎的几页残页,而是一整本…… 等等,一整本?! 他瞬间目眦欲裂,身形化作滚滚黑雾朝天穹冲去。 “天书!我的天书——”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那几页天书会变成一整本,但看简明言和荼十九的动向,原本犹豫的众人们瞬间冲了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这片毒沼上方天地之间的景物逐渐被黑云和白羽融合在一起,只剩下这两种色彩。 荼十九扫了一眼身侧,作为简明言的剑修比他快了几步,回头嘲笑他:“怪就怪你手短吧。” “手短?”荼十九眼底一沉,朝着离坠落的天书最近的一个苏息狱海的修士一握手,那修士的头颅当即爆开,断裂的脖颈内,一根藤蔓倏然飞出,猝不及防地将天书拍向荼十九。 草。 包括苏息狱海自己的修士都在心里大骂了一声这样的作弊行径。 “呵。”荼十九一把抓住那天书,正要嘲笑回去,神情倏然一变。 一股狂暴的灵力顺着他抓着天书的手涌入体内,只是短短眨眼间,他的右手臂皮肉就迸裂开了,天书也脱手而出摔落在地上。 简明言当即停在空中,他离得最近,也看出来荼十九的右手是被天书炸断的,当即喝阻了御龙京的修士。 “不要去碰天书!有古怪。” 荼十九是死壤母藤的圣子,本质上根本就不能算是血肉之躯,连他的手都能被撑爆,何况修士的血肉之躯。 然而天书所跌落的地方是毒沼,落在沼泽内的同时就慢慢地往下沉,还是有人径直朝它扑过去,但随着一声声血肉爆炸声,无一例外都被汹涌的灵气撑爆了。 如是献祭了七八个人之后,所有人都冷静下来,连同人群中迟疑了一步没能上前的孽影也是。 “啧……虽说可惜,但好歹拿了官印在手,倒不如从长计议……”孽影咬着牙喃喃自语了一句,刚后退了一步,忽然发现脚底的触感有异,抬起来一看,他不知何时踩到了一枚黑色的棋子。 然后,怪异的事发生了。 周围黑白色的环境在他踩到这枚棋子的一瞬间又恢复了过来,紫黑色的毒沼,绚丽的法器争斗,以及…… “大哥,你怎么才来?”简明言突然落在他身边,着急地说道,“官印拿到手了吧,走快去把这些苏息狱海的人撵走!他们太嚣张了!” 以及,时间倒回到三十息之前,御龙京的蒲宁宁还没有认出他的这一刻。 “一会儿要下雨了。”身后忽然幽幽飘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孽影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半步也挪动不了。 “你……是谁?” “你会把我的灯塔淋灭的,在此之前,麻烦你还给我。” 孽影颤抖的眼仁移向一侧,在沼泽的倒影里,他看到了自己脚下有个和他一般容貌的人。 不,确切地说,是他所模仿的简明熄,那张孽影在葳蕤门暗中一瞥的形貌。 “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形貌在那些高维的存在面前一直都是一个禁忌。” “无论是文刻,还是画作,都会被视为拿走了我一样东西,更不要说拿本身来模仿我的形貌。” 说剑 第101节 “简单地说,就是发生了一场等待我索取代价的交易。” 在他出现的瞬间,孽影血屠禁术中那些素来引以为傲的冤魂阴影们全数陷于死寂,宛如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的存在。 “看着这份惠顾的份上,我暂时将你的死期排后。” 他说着,随着沼泽中的水波一阵动荡,等到水面再次恢复平静了之后,原地只剩下孽影自己的面容。 “二太子!那不是大殿下,是有邪修模仿他!”远处的蒲宁宁慌忙出声示警。 一阵骚乱中,刚才经历了一场超乎想象的奇遇的孽影额角滑落下来一滴冷汗,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推演未来。” 精通天机道传承的他知道刚才发生的并不是幻术,而是一个李忘情死在天书的灵气爆炸中,又被否决了的未来。 第八十八章 再会 教我成人吧。 玩翻了啊。 李忘情贴在天书上, 此时在她看来,自己的天书已经长到了她如今的一人多高, 而刚才被丢进来的官印又重新化作了金目隼,在袋子里四处扑腾,还试图去啄她。 在她缩水到巴掌大小,且只恢复了一丢丢灵力的情况下,这的确是个大危机。 李忘情缩在天书夹层里,沉默地听着金目隼对着天书表面一阵“叮叮叮”地乱啄,她也只能死死扣出书衣, 不让这死鸟把天书打开。 现在的灵力刚好超过了化劲裢吸收的极限,修为正在缓缓恢复,但如果这天书被啄开了, 那可以想象周围狂暴的灵气会瞬间把化劲裢撑爆。 “鸟哥, 咱们打个商量。” “叮叮叮!” “你想出去,我也想出去, 抓你进来的又不是我, 姑且停嘴听我说两句一起求生怎么样?” “叮叮叮叮叮叮!” 李忘情:“……” 李忘情:“明明只是个官印, 怎么非要逮着天书啄,真隼呐。” 难道执掌天书的观星司和这官印的衙门有仇不成? 思前想后, 李忘情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官印是封印在祭坛里的, 而封印祭坛的咒文……也不能说咒文, 文字就是天书的一页内容。 虽然肯定不是这官印对应的了, 却不知对着读出来,是不是有用? 这么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李忘情便将双手放在身边墙壁一样的残页上,顶着压力一寸寸抚过上面充满历史气息的刻文。 “……九牧贡金, 其源襄禹,从此火金功用日异而月新。” “粮舟初制,底长五丈二尺,其板厚二村,采巨木楠为上。” “凡铸镜,模用灰砂,铜用锡和。开面成光,则水银附体而成,非铜有光明如许也……” 不知是不是以前从未深读过天书,李忘情此刻只觉得那些古老的文字,通过双手延伸出去的神识烙在脑海当中时,显得格外深刻。 它仿佛是一种和修士逆天修行的大道全然相反。 修士追寻脱离凡尘,而天书上的一切却要求回归凡尘。 就在李忘情沉声朗诵间,外面的金目隼慢慢安静了下来,它发出几声不知为谁的悲鸣,双翅笼罩住自己,随着一阵濛濛的白光,它化归回了官印的状态。 然而李忘情的诵读还没有停止,浑然不知时间流逝,一直到了最后一页,所收集的天书残页已不足让她诵读,这才不舍地停下。 “……竟读完了?” 李忘情拾起金目隼化作的官印,不可思议地审视自己烙印在心的天书内容,刚才的朗读中,她好似通过天书看到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世界。 稍稍回神后,她低头看向官印。 “天爵伏妖司,一品大司妖令。” 这个结果多少让她惊讶了起来,她和羽挽情忙活半日,得到的都是些小官印,没想到到这里却撞上个大的。 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怎会让孽影得了这样的东西。 安定下来后,李忘情警惕地望向化劲裢的袋口。 如今收获已算颇丰,该是时候想逃命的事了。 就在这么一会儿,李忘情的灵力便已恢复到了一半,同时这也支持她顺利打开自己的乾坤囊,把一样东西捏在手里。 这是一枚雷云珠,足以媲美化神期修士一击,一会儿等孽影打开这化劲裢时就照脸扔过去,哪怕是他的元婴,也难以逃出。 打定了主意,李忘情再次凝神尽力汲取起天书带来的磅礴灵气,数到深夜时,化劲裢内的吸力骤然一停。 李忘情知晓这是要打开的预兆,闭上眼佯装昏迷,连神识都小心翼翼地收起。 不一会儿,一缕幽微的月光从化劲裢袋口飘落下来,落在她眉间。 李忘情在听到有人发出一声含笑的鼻音后,看也不看,扬手竭尽全力将雷云珠从袋口的缝隙里投掷出去,然后马上激发五色玉竹戒指,将周身死死保护起来。 然而一息,两息……五六息过去,预想中的爆裂声却没有传出来,连震动都没有。 “……” 李忘情心底一沉,然而警惕了半天,都没有等来孽影的进一步行动。 犹豫良久,她用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却意外发现……没有人。 明明刚才是有人动了化劲裢的,但此时化劲裢却松松垮垮地躺在地上,而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一间破庙。 小半盏茶的时间后,李忘情举着天书从化劲裢里蹭出去,她的身形受化劲裢余力影响,一时间无法恢复,只能顶着天书小步向破庙外逃离。 这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李忘情一边跳出高高的门槛,一边掐算着恢复身形的时间,就在这个当口,一片瓦砾响,李忘情向一侧望过去,只见天书和草丛的夹缝里,露出两对毛茸茸的爪子。 “喵呜。”一双黄玉色的大眼睛低下来,凝视着差不多只有人的巴掌大小的李忘情。 ……唉这不是添乱么。 李忘情在行云宗时从不养灵宠,倒是喂了许多野猫。 主要是她认为她自己和猫之间,谁都不指着谁活命,万一有一天她死了,猫会马上薄情寡义地找下家。 久而久之,李忘情就逐渐养成一种野猫金主的体质……自然,也吸引了眼前这一只。 “呜喵喵~”这头黄皮野猫尾巴左右摆了摆,拿鼻尖拱了拱天书,正要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去掏一掏时,忽地后颈皮被提了起来,在李忘情正要出剑的戒备之下,它瞬间便消失在了眼前。 然后,李忘情的心房忽然“咚,咚”地擂动起来。 她看到眼前苍黄的草地上,缓缓躺下了一个人,他将刚才的黄皮猫举起来凑到眼前,任凭它舔了舔自己的鼻尖,意有所指地说道。 “小黄,连你饿了都知道找人要吃的,为什么有些人到了有危险的时候,却一句话都不愿意求助呢?” “……”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一片寂静中,黄皮野猫再次喵呜了一声,挣脱了障月的双手,一个起跳踩在天书上把发愣的李忘情压在下面,然后舔了舔爪子,一摇尾巴,慢悠悠地走开了。 李忘情堂堂切金境修士,自然不会被生生压死,只是脸颊趴在细细的草丛中时,也不免想着……是不是要打个洞逃走,这场面看上去才不会那么尴尬。 没别的原因,就是有气还打不过。 末了,李忘情还是只能憋出来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障月拿开天书,将李忘情放在手背上,说道:“刨去在你身上下了点追踪的手段的因由外,我相信我们是有缘千里来相逢。” 李忘情:“……你知道吗,人世间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意图不轨。” 障月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有点不轨,如果让你感到不悦的话……” 李忘情:“你会改吗?” “不。”障月道,“请你迁就我。” 好气啊怎么这么气啊。 李忘情沉默了数息,胸膛起伏越来越猛,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连串夹带着罚圣山川方言的连环骂。 “我们若是有前情你倒是说明白啊!一见面哪怕不是花前月下,混个同生死共患难也好歹给我家师叔师姐留个好印象,三媒六聘是累着你的脚了还是烦着你的脑了?好吧单惹我生气我也就忍了,你在我师长面前就不能有点人样?以前我还敢提,现在但凡御龙京三个字漏到我师姐耳朵里马上就给我一记眼刀子,你倒好神出鬼没该乱跑乱跑,留下我一个战战兢兢……” 她声音是愤怒的,但因为如今只有巴掌大,跪在障月胳膊上就像个细声细气的玩偶,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障月的眼尾久违地弯了下来,幽邃的瞳仁里映出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直至看够了后,才缓缓叫了一声。 “老婆饼。” 李忘情抄着手臂刚想再追加一套,身子却是一僵。 刚才激情骂人期间,不知不觉地,身体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大小,差不多算是整个人坐在他身上一样。 原本平静下来的心跳陡然间再次冲上来,连喉心里酝酿好的语句都被一瞬间击散了架。 “你、你还有什么事?” 李忘情正要起身,却为时已晚。障月伸出手穿过她的双臂,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 四目相对,已经抵近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 “老婆饼。” 障月又叫了一声,他的眼里像是盛着一片闪烁着微光的星湖,每一缕荡起的波纹下都是由衷的欢喜。 这一刻,李忘情第一次感到他好像不在是那个隐藏在迷雾彼端俯视人间的神了。 而神明也提出了一个悖逆他自己的要求。 “你把我……变成人,好不好?” “……” 这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但李忘情却陡然感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可怕而诱人的禁忌。 “你在说什么……”她喉咙有点干哑,“我不明白。” “你知道的。”障月微微垂下眼,抓起她的手腕,吻了一下她搏动的脉心,“教我成人吧。” 他说了这句话的时候,月光倏然熄灭了。 蔓草织成的荒野里,所有细小的虫鸣,鸟啁,连同不息的风声都被关在了相抵的呼吸间。 潮红一点点从雪颈燃向耳际,喉咙中垂死挣扎的拒绝之词始终抵不过剑穗那端如实传来的回应。 说剑 第102节 “你想……”李忘情哑着嗓子道,“我怎么教你?” 第八十九章 星垂 还是和花瓣一样柔软…… “你想我……怎么教你?” 李忘情心里默默冒出来一个想法——他要是整别的, 就当场弄死他。 但死狍子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你问住我了。”障月说着,拿出了如意镜, “我请教一下别人。” 回答他的是眼前怒拔出来的一道雷鸣般的剑气。 锈剑深深插进他耳边的地面里,狂暴的剑气沿着他肩侧的土壤一路裂往身后的破庙,直接将半座庙都轰塌了一半。 障月抬眼看了看身后半个废墟,眨了一下眼睛,道:“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李忘情劈手夺下他手里的如意镜,用力丢到了后面,“生!气!” 如意镜飞过一条弧线, 砸入破庙坍塌时扬起的尘土中,并没有磕到瓦砾,而是砸出来一声嘶哑的惊叫。 “哎呦!” “嗯?” 李忘情抬起头, 只见后面的破墙后, 抬起一张胡须密布的苍老面容。 视线相接的同时,这一身褴褛的流浪汉在看到李忘情一脸杀机地拿剑行凶时, 轻轻“啊”了一声, 说: “娘耶, 遇上杀人越货的了。” 说完,他扭头就往后爬去。 “站住!”李忘情当即起身, 飞出千羽弦,卷起那流浪汉扯了回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 这刚才分明躲过她神识探查的流浪汉竟是个凡人, 轻而易举地就被抓了回来。 怪事, 发现不了障月还能解释,毕竟他修为高出一个大境界,这凡人是怎么回事? 流浪汉被捆着滚了一路,“哎呦哎呦”地跌在地上, 疼痛地扭了扭,皱着脸道:“瓜人可没有撞破你的好事,抓瓜人做什么,就当瓜人不在,你该杀的杀,该睡的睡好不咯。” 口音奇怪,李忘情分辨了一下,才辨认出他自称的应该是“寡人”。 在山阳国能自称寡人的那不就是…… 李忘情惊疑不定地拍了拍手,收起剑来问障月:“你认识他?” “刚认识。”障月撑着脸说道,“夜晚的月亮晒得我头疼,这位好心的山羊王这两天就让我住在他家里。” “山阳王?” 障月抬起手在头上比了个角的样子:“山羊,王。”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在他说完的同时,李忘情就听到了一声“咩~”从四周传来。 她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这破庙坐落在一片苍茫的草海上,在破庙四周的高草地里,一只只山羊嚼着草从各个方向探出头来,说话间已经向破庙里面聚集过来,将那流浪汉拱起,并且井然有序地分立在两侧。 “他自称是山阳国放羊放得最好的人,所以被附近村落里的人叫做山羊王。” 李忘情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然后呆呆地问道:“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前……” “咩~” 李忘情:“是在知道有其他人在场的前提下……” “咩咩~” 李忘情:“还对我动手动脚的是吗?” 障月:“确切地说,是你对我动手动脚的。” 李忘情:“……” 障月:“明白了,那下次就由我来——” 一眨眼间,流浪汉山羊王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的另外半边破庙也塌了下来,抱着他的羊羊们从天黑围观到天亮,等到他们都看困了后,这场单方面殴打的架才停了下来。 “奇怪……”李忘情扯了扯衣领,喘着气道,“加上这次我才见过你三面,却不知道为什么想打你很久了。” 可恶的是,扭了个头的瞬间,对方身上的伤就消失了。 “说真的,你发泄的方式可以再激烈一点。”障月躺在地上慢悠悠地说道,“我很意外,你还没有用那枚棋子,是因为担心我吗?” “……就算是吧。” 李忘情咳嗽了一声,看向那边的山羊王。 这一次她仔细审视了对方,和之前在镇子中看到的镇民有所不同,他似乎更像是活人一般,此刻正抱着羊羔,黑魆魆的眼睛瞪着他们。 “我可以回屋睡觉了嘛?” 或许和之前的镇民一样,都是山阳国留下的遗影吧。 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李忘情点点头,正要回复,却发现对方的“房子”已经被她盛怒之下打烂了。 “这位老先生。” 山羊王:“请称呼瓜人为陛下。” 李忘情:“陛下,敢问这里离国都多远,我们若是想进国都,可有什么讲究?” 山羊王哼了一声,捋着羊羔道:“你们是外地人吧?会飞的那种?” “正是。” “国都不能再收外地人了,尤其是天上飞的那种,除非你有官身,不然可撑不下了。” “哦?”李忘情道,“怎么说?” 山羊王摇头晃脑地正要说话,肚子忽地“咕~”了一声,拍了拍肚皮后伸手道:“我得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话,你身上有点心吧,拿点心来换呗。” 李忘情瞳孔一缩,相较于其他修士而言,她确实会喜欢带点零嘴。 但问题是,这些吃食都在乾坤囊里,眼前这个山羊王是怎么知道她带了吃的? 她迟疑着拿出一只烧鸭,和一壶果子酿,山羊王欢呼一声扑上去,大口撕扯着流油的鸭肉,对李忘情顿时热情了许多。 “你可真是个好人,等瓜人重回皇位,就封你为拆房王。” 李忘情:“……拆你的房我是很抱歉,能不能换个称号。” 山羊王:“那你叫什么?” 障月往李忘情背后一靠,插嘴道:“她叫李旺旺。” 山羊王:“好,那就封你为旺旺王。” “就不能安静一小会儿吗!”李忘情用胳膊勒住障月的脖子,捂着他的嘴,面无表情道:“敢问老先……陛下,刚才的官身是怎么个说法,可是要有官印在手?” “对啊。”山羊王眼睛一撇,道,“你兜里那个官印能进城门,但活不到登神决峰的时候。” 他果然看得到我乾坤囊里的东西! 李忘情神情一凛,道:“莫非天爵和地爵还有差别?” 山羊王重重地点了点头:“这还不是因为山阳国出了大事了,瓜人安排得好好的,本来有十王来继任皇帝,只要按着规矩轮下来,总会有继承人的,可现在分封出去的十国可都灭啦。” 十国灭亡? 这又是与李忘情所知的历史全然不同的地方。 在她所知的历史中,轩辕九襄七百年前分封的十国中,有九个国度虽然声名不显,但眼下也都各自安居乐业,被火陨天灾摧毁的就只有海桑羽氏这一国。 而在这里,却是十国都灭亡了。 “现在当皇帝的海桑王头发都愁掉了,他今年八十九岁,膝下又没有王族儿孙,要在百官中寻一个继承人来继承,约定天爵和地爵里面,谁先爬上神决峰的山巅,谁就能当山阳国的新王!” 原来官印是这个作用! 山阳国的皇位不是血脉世袭,而是诸国轮替,几百年传承下来,竟然也没有修士凭借武力推翻阳帝留下的这套规矩。 不过李忘情转念一想这也正常,因为真实的山阳国早已覆灭,眼下的情形,实则是刨除了人性恶欲后,理想中的历史。 至于神决峰…… 哪怕是在现今的洪炉界,也没有人试图攀爬过,不止是因为它常年陷于陨火中央,而是它实际上是创界时三尊留下的天柱之一。 洪炉界四大镇界天柱,并不都以山峰的形式出现,实际上都是三尊所在之地。 比如御龙京的扫霞城,苏息狱海的死壤圣殿,以及……罚圣山川的行云宗。 如果这四个地方都损毁,按洪炉界自古以来的传闻,那如同一个大碗倒扣一样的天穹就会塌陷,上方的银河就会漏下来淹没整个人世间。 而且神决峰地理位置特殊,它正好处于洪炉界的正中央,峰顶直达天穹,除了三尊谁也无法攀爬上去。 就李忘情所知,也没有哪个好事的前辈往上爬……哦对了,是有一个,轩辕九襄爬完之后就被雷劈死了,还招来了火陨天灾。 看李忘情的神思飘远了一下,障月抬手捏了她一下耳朵,又扒下她的手说了一句:“禀告旺旺王,你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天爵和地爵是有差别的,最后爬山时只能保有一种。” 说完,他就乖乖地用李忘情的手再度把自己的嘴捂上。 李忘情瞪了他一眼,继续请教山羊王:“为何只能保有一种?” 山羊王嗦着一根鸭骨头,美美地喝了口果子酿,道:“因为道不同咯,道不同怎么走到一条道上。你拿天爵,就是想凭借神妙的法术飞上去,拿地爵,就表示抛弃修士的路,成为凡人爬上去。” “啊?拿了地爵的官印会丢失修为?” 李忘情大为意外,没想到地爵的官印对修士没有用处,反而是有害的。 山羊王这一次没有回答,摇了摇头,说了一声“都告诉你了,是道不同啊道不同。” 言罢,他便倚靠在一头山羊肚子上沉沉睡了过去。 李忘情没有办法,只能松开手问障月:“你有话说吗?” 障月指了指自己的嘴:“我有话,你能不能像刚才一样,给我点儿什么换?” “……比如说?” “出卖点儿色相?” 李忘情:“你为什么每次说浑话的时候表情都可以这么真诚?” 说剑 第103节 障月:“因为我真诚。” 李忘情一言难尽地捧着他的脸端详了片刻,这张骗人的漂亮面皮于她而言倒还一直挺难以拒绝的。 思前想后,她瞥了一眼周围,连山羊都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后,缓缓靠近,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还是和花瓣一样柔软。 “可以了吧?”李忘情像怕被人发现似的,瞬息一就分开来。 好在障月似乎从不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让人羞恼的话,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微哑的嗓音里渗两个糜丽的字眼。 “不够。” 第九十章 道不同 那到底什么是“道”…… “呼啊……” 当山羊王从熟睡中醒过来, 挠了挠被初生的太阳晒得发烫的肚皮,在一片“咩咩”声里撑起身子, 看向站在附近的李忘情。 “哟,旺旺王。”山羊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道,“你嘴怎么破了?”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被猫挠的。” 于是山羊王又看向另一侧:“你也是被猫挠的?” 障月揉着脖颈上一条正在愈合的血印子,道:“差不多。” 山羊王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这片原野的远方, 隐约有灵光飘过,似乎是有修士正在往国都的方向进发。 “已经开始了。”李忘情放目向那些修士飞去的方向,那里的神决峰下, 屹立着一座雄城。 它虽然没有御龙京那般仙气缥缈, 却是包罗万象,只是远远地看着, 那熙攘的人间烟火便已浸透了眼帘。 来三都剑会的修士们可不会全都耽搁于寻宝游戏, 拿到官印之后, 便想去国都碰碰运气,而此时再一看如意镜, 前两日的迷茫已经一去不复返,那些急不可耐的修士已经寻得了答案。 【高价收官印, 天阶优先!】 和起先推测的一样, 没有官印就不允许进国都, 大家也发现了,正在缩小的灰雾之墙。 大多数人一开始能穿过这座墙,还是与彼时的墙很薄有很大关系,哪怕一开始走错了方向, 只要不是沿着城墙飞了一大轮,总会歪出去。 但灰雾之墙一日复一日地变厚,国都外围的原野山林、村落镇子都会被逐渐吞没,此时如果不及时逃出,再进灰雾之中,恐怕就很难脱身了。 何况雾里还有头六首蛟,作为山阳国镇国灵兽,便是守在外面的长辈们出手,想镇压它都要废一番功夫,何况他们。 衡量清楚了之后,李忘情转头问障月。 “我要前往国都,你要去吗?” 障月此刻又重新翻开了那本李忘情带来的天书,他似乎很是满意,差不多是一目十行地看完,转眼间就将李忘情收集到的部分翻尽。 他也不急着回答,转而问山羊王道:“人世的王,你想回去吗?” 一直疯疯癫癫的山羊王歪着头,看模样很是慎重地想了想,然后又歪回了羊羔堆里:“我没啥念想,就不回去啦,还不如在这里好生做个长梦舒服。” 障月扬了扬手里的天书,竟直接抛进他怀里。 “你再仔细想想,没有别的愿望了?” 山羊王又被砸得“哎呦”了一声,抱怨道:“你们俩怎么都爱拿东西砸人,真没修养。” 眼罢,他将天书倒过来翻了翻,随后摇了摇头。 “不知所谓!不知所谓!能在天上飞,何苦在地上爬……倒不如给我点儿酒来!” 天书重新被还了回来,障月凝视了他半晌,向李忘情说道:“再给他拿些酒吧,他不想醒了。” 这段对话好似有一些隐喻,李忘情尚不能明了,依言将乾坤囊里所有的酒都给了山羊王,看着他一声欢呼把脑袋扎进了酒瓮里不再理会人之后,才和障月一起离开了这座破庙。 飞离百步之外后,李忘情再一回头,竟发现昨夜被她摧毁的破庙,又重新恢复了原状,而庙门上所书的牌匾,隐约能看出三个字。 阳帝庙。 此时,李忘情忍不住问障月道:“那个山羊王到底是谁?” “你猜是谁?” “是不是……”李忘情踌躇了片刻,说出心里的猜测,“轩辕九襄的遗念?” “是,也不是。”障月将天书还给李忘情,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老婆饼,你觉得凡人能在不依靠修炼的情况下,像鸟儿一样飞到天上吗?” 李忘情摇了摇头,道:“谁家小孩都做过这样的梦,我小时候也一样。” 障月继续问道:“那穿破天穹,去往银河呢?” 李忘情迟疑了一下,道:“那即便是修士,也是做不到的,至于我师尊那样的……以我所知,灭虚修士能漫游太虚,却未曾听他说起过所谓‘太虚’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对于天外的“太虚”,李忘情在幼年时被师姐带着哄睡的那几年,倒是时常听她念起洪炉界凡人们有口皆传的童谣。 天上星,亮晶晶,仙人摇橹凡人听。 人生百年无闲日,旱涝熬尽老来病。 惟愿来生乘云上,银河打渔与君吟。 绚丽而壮美的银河,仙人摇橹的传说,凝聚了所有人对天穹之上一切美好的愿景,那里有打不完的仙鱼,饮不尽的清冽河水,既没有风吹雨打,也没有火陨天灾。 “……我听闻过创世之初,人们修道所为的是救世大愿,洪炉界上下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出现一个穿破天穹,到天外寻求一片乐土的大修士,是以几千年来,凡人供奉修士,最终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李忘情顿了顿,道:“你今天提起的……让凡人不凭修炼便能飞天遁地,倒是挺新鲜的说法。” 障月笑着说:“你看了天书之后,觉得这全然不可能吗?” 李忘情沉默了,深读之后,她无法不从内心做出比较。 天书上的那些技巧,确切地说,并不是全然无法实现的,只要修士们出让一些资源,或者帮助凡人建设那些白工技艺,洪炉界凡人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但要说凡人们能飞,甚至飞上修士所不可及的银河…… “我实在没办法想象。”李忘情轻纾了口气,道,“昨夜山羊王说过的,地爵所指引的凡人道路,连他们能爬上神决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更莫提抵达峰顶了。” “若是拼命去做呢?” “那会死很多人。”李忘情皱起眉,“如果是发生在外面,至少我不会坐视不管。” “你似乎在内心里有一个规训你的道标,这让你一直都保持善良与清醒,这很好。”障月缓缓说道,“但你的出身、所见所闻,很难让你去察觉到这些苦难的根源。” 他的语调变了,不再是如往常那般漫不经心,而是多了一丝李忘情读不懂的凝重。 “你认为凡人可以?他们怎么做到的?” 障月轻轻摇了摇头,声调又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可违背我的规则告诉你,仙人摇的‘橹’可不是什么唱着儿歌捞鱼的善良玩意儿。” 他分明没有一个字在威慑,但李忘情就是感到遍体生寒。 说话间,在她身后昨夜的阳帝庙方向,蓦然传出“轰”的一声巨响。 李忘情脸色一变,回过头去时,竟发现整个阳帝庙被毁灭了,而两个看打扮像是苏息狱海的修士正从那里飞出来,一边飞一边骂骂咧咧。 “真晦气,只有一个死老头和一群牲口,连个官印的影子都没有。” “那雾墙都吞了一半多大地了,咱们时间可不多了!” 飞着飞着,这二人忽见一道烈风扑面刮来,定睛一看,是个女剑修御剑朝他们这个方向径直前来。 “好家伙来活儿了!” 另一个修士谨慎地用神识扫向四周,反复多次,没发现这剑修身后有什么其他的气息,便放下心来拿出法宝。 “此女来得正好,既是单枪匹马,直接劫杀了她,看看她手里有没有官印!” 这二人皆是结丹后期大圆满,见李忘情一个切金后期,便想赌一把二打一,岂料法宝刚出,就听她声音清冷地言道—— “我宗剑训,大争之剑,驱魔荡邪。你们两个一个魔一个邪,正好做数。” “狂言!”这两名修士一左一右,各自祭出法宝,一时间黑气滚滚地朝李忘情包抄过去。 可剑修的速度太快了,只在错身的铿锵一响,两颗人头随着法宝断裂的声音高高飞起,在天穹上划过两条交错的血花,便从空中坠落下来,直至落地前,这两颗头颅上还挂着狰狞的神情。 瞬杀。 李忘情看着那两具尸体坠入下面的高草地里,摄走这二人的乾坤囊后,再回头去看那阳帝庙时,却发现它变远了。 哪怕是自己再向那个方向飞,它也始终在这片荒野的尽头。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道不同”?那到底什么是“道”呢? 李忘情沉思了片刻,慢慢飞回到障月身边,他似乎听得到她自己的心声一样,说道:“你已经有点明白了。” 李忘情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道:“有一点儿,但不是很明白,可能进了国都,才会有答案。” …… 数个时辰后,在那两个苏息狱海修士陨落之地,一根根藤蔓从他们的尸骨中长出,周围原本青苍的草海一点点枯黄下去,周围的生机好似都被这些藤蔓所吸纳。 很快,两道身影来到了这些藤萝前。 “谁杀的?” “管他谁杀的,吃了就知道了。” “吸纳了这些藤萝,你差不多就能到元婴期了。”唐呼噜深吸一口气,看向身侧的荼十九,“圣子,可想好了?”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神色虽然不变,但心里的紧张却依旧拉到了极致。 苏息狱海的修士们虽然大多数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但都不认为圣子是他们的同类。 空有人形,实则就是母藤的备体,而元婴期就是备体成熟的标志。 元婴期以后,圣子的修为会不受控制地暴涨,很快就会初具死壤母藤力量……比如侵蚀大地,汲取生机等,同时也正好成长到了死壤母藤足以吞噬的阶段。 荼十九扭头看向唐呼噜,淡淡道:“你害怕我啊,这么怕的话,就滚远点儿吧。” 那倒是正合唐呼噜的心意。 她倒还真的慢慢退后,一边退一边说道:“你决定了?这么早就进阶元婴期?” 荼十九翻了个白眼,道:“那不然呢,等我回去就说你想认母藤当干娘,下一任封你当圣女怎么样?” 唐呼噜连忙摇了摇头:“我母亲虽然死的早,对我还是挺好的,这种缘分下辈子吧。” 说剑 第104节 荼十九皱了皱眉,他还是十分不解:“大祭司也总是对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倒想问问,为什么你们的母亲生孩子不是用来吃的?” “……”唐呼噜仰天一阵无语,道,“要是全天下的母亲生孩子都是用来进补的,那世上哪儿还会有这么多人活下来。你是从小在苏息狱海长大,不知道寻常人的父母是要辛勤劳作来养育孩子的。” 荼十九:“我老母也很辛苦啊,每天都在努力吃你们,拿来治我受的伤。” 那你牛逼噻。 唐呼噜看他跳入那堆藤蔓里,那些藤萝刺入他的双臂一点点被吸收,便退到一侧护法。 不知过了多久,当荼十九完全沉睡入那一对死壤藤萝的笼子里时,唐呼噜睁开眼,一个身影悄然来到她的神识边缘。 “唐前辈,你要的燬铁我们如约带来了,不知是什么怪物,值得用得到燬铁?” 第九十一章 圣藤坠落(上) “不过,…… 山阳国三都剑会外, 葳蕤门。 三都的大修士们围坐在祭坛上,维持封锁山阳国的青雨长帷已过五日, 便显出本次三都剑会的不同。 “虽说顾虑到山阳国的特殊之处,已备了双倍的灵晶下去支持青雨长帷运转,没想到还是太过勉强。” 沈春眠算了算时辰,起身向周围人道—— “华薰道友,本想着七日之后才该我们换下他们,但看如今不甚乐观。” 御龙京的华薰长老也担忧地凝望了一阵山阳国的方向,道:“山阳国上那层灰雾, 是否也太浓厚了一些,比之我当年所参会的百驹国废墟要浓上百倍不止。” 沈春眠沉默了片刻,道:“山阳国地域广大, 又是轩辕九襄故里, 本该如此。” 华薰长老微微点头,复又道:“沈道友, 恕我修炼时日不如你与大祭司, 死壤的尊主且不论, 却不知刑天师尊主对山阳国之覆灭可有评论?” 有那么一瞬间,沈春眠的瞳孔微微一颤。 但很快, 他就自然地接着道:“敝宗宗主素来不问世事,再者言, 彼时他也正在闭关当中, 再出关已是山阳亡国数百年后了。” “原来如此。”华薰长老微微点头, 道,“不过,二太子年少,听人拿轩辕九襄与太上侯作比较时气不过, 说过一些贬低轩辕氏的气话,尊主却是因此斥责过他短视。以我浅见,这也恰恰说明了轩辕九襄当年的确是灭虚尊主认可的唯一可进阶灭虚境的修士。” 沈春眠垂眸不语,华薰长老笑了笑,道:“可是我多言,让沈道友见笑了?” “哪里。”沈春眠道,“我也是与天争命的修士,和华道友一样,对灭虚大道同样有所神往,不过……寿元已至此,余生怕只能困守于这藏拙境了,倒不如指望晚辈们再辟新程。” 华薰长老点了点头,道了声“是极”,便打算同沈春眠一道换下坐镇祭坛的铁芳菲三人。 但此时祭坛上突然传来一股变动,只见远处的山阳国中灰雾沸腾,如同一个正在注满的水桶一样,灰雾的量逐渐拔高,而作为困住它的“水桶”——青雨长帷,也好似是因为灵力周转不济,慢慢黯淡了起来。 “有些不妙。”沈春眠高声问道,“芳菲,是什么异常?” 比起身侧脸色惨白的死壤祭司,铁芳菲倒也没有退,但神情也说不上轻松,骂骂咧咧了一阵,高声回道—— “化神后期以下的修为遭不住了!都过来!” 为这三都剑会本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铁芳菲一声令下,马上又有十几个三都顶尖的大修士进入祭坛,一时缓解了许多,但祭坛的压力还是在逐步增加。 再这么下去,就非得场上修为最高的沈春眠进去压场了,如果他还不够的话,按照御龙京点头让荼十九等人进入三都剑会的代价,死壤大祭司步天銮必须先御龙京一步进入祭坛。 “敢问死壤大祭是怎么还没来?”华薰长老不客气地苏息狱海的另一个化神期祭司询问道。 自从御龙京上回遭苏息狱海袭击,双方多少有些剑拔弩张,不过这一回来的死壤圣殿人马看起来充满了诚意,全程不废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此刻听了华薰长老的话,这些神情木讷的祭司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依照前约,大祭司别有要事,三日后才能抵达。” “到底是什么要事?” “安抚圣藤,是苏息狱海信众至关紧要的事。” 华薰长老冷笑一声:“死壤母藤还需要大祭司亲手喂饭不成?” 她说了这句话的同时,那些木头似的圣殿祭司,包括已经在祭坛之内的,都齐刷刷回头看向她。 “华道友。”沈春眠道,“这些木灵祭司都是活死人,切不可当着他们的面对死壤母藤出言不逊。” 华薰长老并非意气用事的人,只不过御龙京遭苏息狱海袭击后,每个御龙京人对死壤派来的人马都带着些戒备之心,尤其是这次他们的大祭司连面都不露了,就更为可疑。 思前想后,华薰长老故意道:“我不过陈述事实罢了,难道死壤母藤还能长了脚过来拿我加餐不成?是不是你们自知那小圣子本事不高,推断他已经陨落在山阳国,这才不乐意再为三都剑会出力?” 她说完,当即飞向空中,下一刻,十几个木灵祭司双臂化作藤萝,如同锐矛一样朝着她刺去,只听一阵如同金铁交击的巨响中,那些木灵祭司再次同时开口。 “污蔑圣藤,污蔑圣子,你已犯狱海死律。” 华薰长老眼仁一动,冒着在她周身外如盘蛇一样试图困住她的藤萝围杀,抬手打出一掌,如霹雳惊雷般拍向祭坛:“你们不干了,那我们又何必在此空耗灵力,各位,毁了祭坛,莫为死壤圣子做嫁衣!” 果不其然,木灵祭司们立即分出一部分护在祭坛外,再次开口道: “圣子即将成熟,山阳国的一切,都将成滋养圣藤的血食,不容打断!” 圣子即将成熟?! 这里的大修士们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小年轻,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即就联想到了什么。 “不会吧……难道圣子要把死壤母藤种进此时的山阳国?” 紧张的吞咽声中,沈春眠忽然抬手一拂,一股浅淡的草药香向华薰长老那边飘散过去,片刻后,正在疯狂围攻华薰长老的木灵祭司们缓缓闭上眼停下了攻击。 “……嘶,这死壤藤萝真坚固。”华薰长老艰难地从空中挣脱,落在地上,神情有了些许凝重,“沈道友,若死壤圣子能在山阳国化出母藤真身,那这场三都剑会就必须停止了,这必会是一方屠戮的局面!” 她对二位太子很有自行,但她可不敢小觑那个看起来只有结丹后期的圣子——他不是人,只是死壤母藤的一个青嫩的化身,一旦让他开始疯长,那就不是这样一辈能对付的了。 哪怕是他们自己……也不想直面这样的邪神幼子。 沈春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了一下,道:“不如我们各自请示本宗,听尊主之命如何?” 华薰也没有别的办法,各自请示了本宗之后,收到的结果不免让她皱起眉来。 “尊主的意思是,三都剑会,死生各安天命,要我们继续。”她叹了口气,“却不知刑天师的意思如何呢?” “与贵宗一致。” “可这些死壤祭司我御龙京却是信任不得了,要维系这三分之一的缺口……” 沈春眠垂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祭坛,道:“……由我来吧。” 祭坛上的铁芳菲抬头看向沈春眠,道:“不行,你孤身岂能支持这么大的阵法……” “我知道。” 只见他盘坐下来,双手向面前的虚空平伸而去,数息后,在场所有的剑修诧异地看向沈春眠。 一声凄清的悲鸣,是从他面前开裂的虚空中所传出,与此同时,每个剑修手上的本命剑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震动起来。 甚至包括了铁芳菲膝上的重剑。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沈春眠上那口剑,它看上去并不那么凶戾,其剑鞘如同一张花鸟画,但所绘制的却是一只死去的鸟儿,口中血色蜿蜒,如同玛瑙的裂痕,一路延伸至剑柄。 每个剑修都十分明晰地感受到了……这把剑和他们的不一样。 只有术修的修士们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有微微地惊叹。 “没想到沈道友也是剑修,这么多年以来,我等只知道友医术精湛,这口剑还是第一次得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沈春眠抚了抚剑身,目光在它没有剑穗的剑柄上停留了一下,低声道: “剑名,啼血。” …… 李忘情望见山阳国国都城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和之前看破庙时一样,望山跑死马,明明觉得只有半日路程,那堵城墙却一直卡在天边上,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 再一看如意镜上的排行榜,下面已经红红火火地做起了卖官鬻爵的生意。 好似全山阳国只有她被抛弃了一样。 哦不对,不止是她,还有个死狍子。 “我再确认一下。”李忘情对障月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质疑道,“你没有对我耍什么手段吧?” 障月一脸真诚地说道:“至少现在没有。” “……那你站在这里别动。” 李忘情说完,也不管有没有用,拍了他个定身符后,自己御剑呼啦一下朝着前方猛飞了一阵。 她内心估算足足飞了三里地后,等落下来回头一看…… 障月拨开脑门上的定身符,微笑着朝她打招呼:“嗨。” 李忘情:“……” 这一次她承认对方没有动,因为她耍了个心眼,在定身符上弄了点花粉,如果障月动了哪怕一步,周围的草地上肯定会有花粉散落的,没有就说明障月是真的一步都没走。 “你也不用着急。” 障月把定身符拿下来一点点卷起,绕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脸苦恼的李忘情身后,折了朵纸花,歪歪地插在她头发上。 “我没捣乱,但别人能走你不能。不如你再仔细想想,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一样。”李忘情又开始挠头,“和师姐比起来,我这么多年修为平平,剑术平平,姿色平平……” 障月:“你在你家里竟然算姿色平平的那一类吗?” “毕竟我们行云宗只会欣赏强者的美,长啥样不重要。”李忘情略显苦恼地思索了半天,正想习惯性地拿点吃的嚼两口时,忽然想起乾坤囊里的天书。 “对了,我还有天书。” 她把天书这个大厚本子拿出来,只是翻了翻后,上面并没有什么书灵老爷爷出来给指条明路。 李忘情无奈只得拉下脸问往她头发上插了一头野花的死狍子。 “你知道内情吗?” “我知道。”障月笑眯眯地说,“但是我想听你求我。” 李忘情一把抓下头上乱七八糟的野花,憋着怒气道:“……恕我直言,你到三都剑会不是来办事,而是来春游的吗?” “遇到你之前办事,遇到你之后春游。”障月刚想问问她喜不喜欢花环时,倏然间,李忘情手上的野花逐渐枯黄灰败了下来,连同脚下青葱的草野都枯黄了下来。 好似,整片大地正在慢慢化作了无生机的死壤。 障月似乎早有预料,抬眸看向远方:“不过,现在正事来了。” 说剑 第105节 第九十二章 圣藤坠落(中) 不用谢,…… 国都外五十里处, 有那么一片大地缓缓变成了死寂的灰黄色。 草丛中爬行的鼠蚁,水洼中挣扎的游鱼, 乃至于坚韧地繁衍了不知多久的野草,都在短短半日内化作了充斥着灼烧味道的灰骸。 唐呼噜就在这急速蔓延的死壤前奋力逃脱着。 “再等一等……只要他吃下那燬铁,我就解脱了!” 她眼中恐惧与狠戾并存,回望了一下远方,那本来无一物的原野已经被死壤几乎侵蚀殆尽,而这死壤的正中央,一片藤萝正在扭曲交错地向上攀升, 乍一看上去,这些藤萝彼此纠缠从成了一个六脚的巨人,巨人长发垂地, 每一根发丝都在地上延伸出无数蛛网一样的死藤。 好像很快, 就会蔓延到国都那里去。 “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唐呼噜不想施展秘法更快一些,实在是她一旦动用灵力, 体内的死藤就会与荼十九的死藤互相吸引, 最终也会被扯回去吞噬殆尽。 焦急地飞行中, 唐呼噜蓦然看见附近有一座破庙。 奇妙的是,死壤已经蔓延到了那附近, 四周的草地已经荒芜,但那破庙里的银杏树却依然葱葱郁郁, 似乎完全不受死壤的影响。 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后, 唐呼噜已是穷途末路, 一咬牙飞进了那破庙,撞进去的瞬间,就地一滚,直接踹倒了一个烤鸡肉的架子。 “哎呦喂!!” 一声痛心的惊叫中, 唐呼噜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拿着烧火棍气急败坏地扑过来,对着她就是一顿猛敲。 “瓜人那么大一只肥鸡!” 唐呼噜被敲得一阵发蒙,捂着虎头帽震惊不已,等回过神来,竟发现对方是个凡人。 “你谁?” “瓜人是山羊王!”流浪汉叉着腰道,“瓜人饿了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从过路人那讨了些吃的想热热,就被你毁啦!你赔!” 唐呼噜没有回答他,先是冷静地看了一眼墙外的死壤,那些藤萝蔓延到这里,似乎就不再前进了,而更神奇的是,连她自己体内蠢蠢欲动的死藤也不再躁动,而是缓缓缩了回去。 ……这“山羊王”似乎不是常人。 “这位……前辈?”唐呼噜谨慎地换了称呼,手伸进自己的灵兽袋内,直接宰了头灵宠兔子,拿出来帮他重新烤上,“晚辈举止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山羊王极为好哄,见了有肉来,便美滋滋地蹲下等吃:“你比旺旺王懂事一些,是哪儿来的呀。” 唐呼噜:“晚辈是苏息狱海来的。” 山羊王挖着耳朵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是洪炉界流放重犯之地……按山阳国的民风来说,就是个大牢房。”唐呼噜观察体内的死藤动向,心中一喜,机敏地凑上去,“看前辈偏居在这野外,万一外面那些死藤蔓延过来,恐怕等不到这肉熟,就被死壤圣子抢走了。” 山羊王长长地“哦~”了一阵,道:“你说那外面的小芽菜呀,没事,和那家伙比起来,他已算是人畜无害的了。” 死壤圣子是小芽菜?“那家伙”又是谁? 难道这山阳国里还有比死壤圣子可怕的多的东西? 唐呼噜无暇思考其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身后逐渐变成荒漠的原野:“这叫人畜无害?” 山羊王打了个呵欠,道:“这棵小芽菜最多把国都的城门堵死了,不让你们这些外地人进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唐呼噜没有办法,只能待在这破庙里等待,可一直等到日落,都未见到提前设下的燬铁被触发,不得不一阵焦躁。 而这时,远处又有三道灵光闪过,唐呼噜一眼望去,却不巧正是以简明言为首的御龙京一行人。 对方显然是被突然出现在山阳国的死壤吸引而来,查探一番后,也发现了这座与众不同的破庙,靠近一看是唐呼噜在此,简明言当即暴怒—— “你们苏息狱海到底搞什么鬼!把国都大门堵住不让修士们进去,是想与所有人为敌吗?!” ……是那样就好了。 唐呼噜暗搓搓地想着,打定主意死也不离开这座破庙,道:“就像二太子你管不住大太子一样,我一个元婴后期,哪能制止圣子显露死藤真身?再说了,山阳国国都那么大,没了城门你换一个不就是了?” 简明言:“是我不想换吗?!山阳国的国都只有一个城门!上空被镇国结界封死,根本没办法飞进去!” 这倒是让唐呼噜诧异了起来,举凡天下雄城,大多设有四座城门,以供四方民众出入……一座城门是什么鬼? “且不论这一座孤门是不是能进不能出。”简明言气哼哼地指着身后,“灰雾十日内就会抵达国都城墙,荼十九这家伙要是打算拉所有人下水,那我也不必留手,正好你们苏息狱海毁我扫霞城的仇还没报,这就一并了结!” 唐呼噜:“需要的话,我可以随套棺。” 简明言:“……” 唐呼噜:“顺带一提,圣子一旦突破元婴期,的死藤七日内便会达到圣藤十之二三的坚韧,届时哪怕再来一次火陨天灾,他都不一定死的了。所以我建议二太子把握时机,有大放大。” 虽然知道苏息狱海的修士除祭司外对死壤母藤全部不忠,但简明言还是不由得靠近了破庙,质疑道:“荼十九是你带进来的,不会诓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正要踏入破庙里时,忽然身形一滞,脸色古怪地伸手向前,但在他眼里,这破庙却越来越远。 他向前一步,破庙就退后三步。 “二太子,怎么了?”他身后跟随的御龙京修士连忙过来,不过古怪的是,他们倒是能随意进入破庙的范围。 “这破庙……不让我进去。” 唐呼噜一愣,猛然回头看向正在拿手指头试兔肉温热的山羊王。 他正被火上的兔肉烫得手指头一痛,龇牙咧嘴地嗦着指尖,扭头看了简明言一眼,道:“一个人只能进来一次,他已经来过了。” 简明言不解其意,但看唐呼噜表情古怪,也当即察觉出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凡人没那么简单。 “你是什么意思?” 山羊王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兔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复又扫了简明言两眼。 “没啥特殊的意思,你现在不是祂,将来也会是祂,就像外面那根小芽菜一样,哪怕活出个人样,最后也是个被吃掉的命。” “胡言乱语。”御龙京的修士对简明言道,“二太子,眼下这死壤已呈大势,我们应当联合行云宗人马一道围剿这死壤圣子。他动静这么大,行云宗的羽少宗主一定会很快发现的。” 简明言看着那山羊王,若有所思了一阵,对唐呼噜道:“把死壤圣殿交代给你的,所有关于圣子的事先告诉我。” “可以啊。”唐呼噜就等他这句话,“说来话长,圣殿交托给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促使圣子在山阳国进阶元婴,最后当他成熟后……” …… “等、等圣子成熟之后,整个山阳国都会成为一片死壤!” 在逐渐蔓延的死壤中,李忘情从地底截下一个被拖行的苏息狱海修士,从他口中多少打听出一些荼十九眼下的情况。 再一看面前的百里赤地,不免又想起扫霞城里那邪异的死壤母藤。 “他怎么不索性在死壤进阶?岂不是更稳一些?” “死壤都是母藤的地盘,哪怕是圣子也得滚出家门吃饭去。”被李忘情拎在空中的苏息狱海修士眼泪鼻涕齐飞,“仙子,能交代的小人都交代了,全副家当这便奉上,你可千万别松手啊!” 原来是来山阳国干饭来了。 毕竟按三都盟约,哪怕是丧心病狂的死藤圣子,也不敢冒着被化神期制裁的风险出来吸收万物生机……而且他胃口显然不止是吃几百个人、把青青草原化作荒漠这么简单的。 李忘情放目向远方,那国都依然遥遥在彼,听这人的意思,荼十九似乎是奔着吞噬整个山阳国去的。 不过这对她本人的好处是……她不必再急着进城了,因为大家都进不了,反而能争取点儿时间进阶碎玉境。 连李忘情自己都觉得修为速度快得出奇,这还是得益于她身上一直带着的天书让她每日如同暴风一样吸纳大量饱含天地金石之气的灵力,短短几日间,已抵得上几十年苦修。 “我还有一问。”李忘情道,“俗话说‘一日入狱海,终身死藤奴’,眼下圣子造成的死壤,倘若踏足久了,可也会如外面那般成为死壤母藤的奴隶?” 那修士谨慎道:“圣子和母藤不一样,他只是母藤之子,徒有吞噬生机和破坏之力,像收化修士为木灵祭司这种能为却是不行的。” “是吗?”李忘情并指飞出一道剑气,打落这修士暗中伸进乾坤囊的手,“你都拿法宝打算劫我了,那不拿你试试岂不是亏了。” 说着,她一松手,任由这修士惊惶地跌落在地上,瞬息就又被地下钻出的藤萝拖了进去。 李忘情悬在空中沉默地观察了一下这死壤,她周围时不时有藤蔓如同蛇一样在干燥的死壤中翻滚出没,而旁边坐在青石上的障月却丝毫没有被这些死藤打扰。 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她刚才审问那苏息狱海修士的同时,障月手上多了两个东西。 李忘情慢慢从空中挪过去,道:“……你手里的金瓜饮是从哪儿拿的?” “那边路过的商队。”障月递了一个给她:“这一回我是买的。” 李忘情顺着他指的方向,果不其然,在远处有一队商队路过。 这些商队是山阳国里幽灵似的存在,时不时出没在原野上,有时候追过去他们又消失了,偶有能追上的,也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李忘情在之前的小镇上喝过这金瓜饮,对它啧啧称奇,只可惜出了镇子金瓜饮就消失了。 但障月手上是不会消失。 沁人心脾的果浆渗入齿间,瞬间驱散了这几日奔波的疲劳,李忘情整个人也稍稍放松下来,看着满地蛄蛹的死藤也不觉得那么恶心了。 “难为你有心,谢了。” 障月温文尔雅地回道:“不用谢,我掏你的钱付的账。” ……这话、这场面为什么如此耳熟。 李忘情滋溜着冰凉可口的金瓜饮,喝着喝着,似乎是它起了清热去火的作用,冥冥之中抓到了一丝灵感。 她猛地飞高了一些,望向远处的凡人商队。 “他们……为什么在死壤上行走自如?” 李忘情低头看向障月,对方笑着说道:“因为道不同啊。” “道不同……”李忘情品了品这句话,鬼使神差地,她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地爵官印,握上去第一次用灵力注入其中时,眼神瞬间空白了下来。 她的灵力消失了。 而障月似乎早有预料,伸臂等了两息,老婆饼就从天上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进了他怀里。 “天爵能帮你在修士的路上更强,而地爵能让你把修士的身份储在官印里,恭喜,现在你是个凡人了。” 他将李忘情放在地上,这一刻,刚才张牙舞爪的死藤都像是看不见她一样越了过去,而更让李忘情诧异的是,她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山阳国都,其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数百步外。 第九十三章 圣藤坠落(下) 吞噬了你…… 荼十九的双眼陷入了一片幽深的黑暗。 双臂在扎入大地后无限延伸, 他源自于死壤母藤的力量在越过某个界限后,便如同化作深渊, 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坠落。 然而与这些疯狂的进食一同让他暴躁的,就是血脉深处中觉醒的……无尽的饥饿。 说剑 第106节 哪怕是在此之前,仅剩的对“会被母藤吃掉”这个威胁一直抱有的恐惧与清醒也逐渐消失了,他的五感逐渐漫布到每一条藤萝,循着血肉枝叶中感应到的生机,他仿佛觉得这被死藤侵蚀的大地已经化作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了不幸坠落在藤萝中,被撕扯分食的残肢, 看到了远处惊惶围观的修士,也看到了山阳国巍峨的国都——这是荼十九此行的目的。 藤萝沿着弥漫着厚重历史气息的城墙缓缓上爬,直至越过城墙头, 隐约能看见里面安居乐业的山阳国百姓。 外面时不时传入的修士斗法声仿佛全被城墙隔绝在外, 那些百姓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吞灭这个国都后,他便真正成熟了。 “杀光他们, 吃光他们, 吃下去……” 母藤的低语随着放肆的狞笑侵入荼十九的意识。 “好饿。” 荼十九蜷缩在藤萝深处, 倾听着四周的死藤钻入大地、掠食一切带来的响声,就在他的神智一点点涣散开时, 眼前漆黑的藤萝中,一条玄虬从他的乾坤囊里钻了出来, 盘上他的脖颈, 张口便是一咬。 只是那么一瞬间, 玄虬就被四周的死壤藤萝缠住拖进了黑暗里,可饶是如此,它也成功将毒液送进了荼十九体内。 仅仅过了数息,荼十九猛然在黑暗里睁开眼, 他摸了摸脖颈,一条锁链一样的血红藤萝正在露出皮肤,与此同时,他耳边一直低语的死壤母藤像是突然断了联系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耳朵里传出幻觉一样的熟悉声音。 “醒了?” “大祭司?”荼十九试图去摸一摸脖颈上从小戴到大的桎梏,不可置信的是,这死壤母藤用于束缚历代圣子的“锁链”,此刻竟有了一丝解开的迹象。 “我是借玄虬一条命才能在山阳国现身,长话短说。”步天銮的声音在荼十九耳朵里响起,“十九,你想逃吗?” “逃?”荼十九本能地想反驳一句“能逃到哪儿”,但脖颈上第一次浮现的锁链却让他犹豫住了。 “你颈上‘锢命锁’只能由灭虚尊主施展,有此枷锁,无论你逃到洪炉界任何地方,哪怕远赴汪洋深海,母藤都能随时把你捉回去。我所献祭的玄虬能使锢命锁显形三日,这三日时间内,你能保有神智,倘若能找到斩断它的方法,你就能获得自由。” “你这是背叛母藤的行径。” 荼十九试图碰了碰那锢命锁,马上就被上面传递出来的危险污浊感刺激到,拿下手指时,已经被灼伤出了一条焦黑的血口。 但是这个“锢命锁”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舔了舔手指,继续道:“虽说苏息狱海但凡是个能喘气儿的,都梦想过往母藤所在的地底圣殿放火,但今日这背叛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还真是新鲜……是因为害怕大噬夜吗?” 死壤大噬夜,母藤大肆进食的夜晚, “你可以选择和前几代圣子一样等死,也可以选择将锢命锁熔毁。” “熔毁?” “对,只能‘熔毁’,为了不让大噬夜降临,唐呼噜一定会想杀你,她手上会有燬铁,这是你唯一活命的希望。” “不可能。”荼十九道,“母藤不会允许你以外的人持有燬铁。” 三都的燬铁能且只能被三都中的化神、藏拙的少部分值得尊主信任的大修士持有……毕竟燬铁是能唯一能直接威胁灭虚尊主的存在。 而唐呼噜为了能参加三都剑会,将修为压在元婴中期,只要她碰过燬铁,就会被她体内寄生的藤萝感应到。 仿佛是知道荼十九在想什么似的,步天銮道:“之所以点她来保护你,就是因为她体内寄生的死藤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确实,她身上的母藤树汁味儿没那么浓了。”荼十九追问道,“你怎么能肯定她会听你的话?” “她的命数已定。”步天銮缓缓道,“我向‘祂’交易过唐呼噜的命运,这是唯一能瞒过母藤的法子。” 荼十九沉默了,他还是不明白这个实际上养他长大的大祭司在想什么。 苏息狱海每一个人都是以利益为先,他实在很难相信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情分。 “如果你是指望我能逃过成熟期,回去反噬母藤……那可真算个笑话,哪怕有那么个万一我成功斩断锢命锁,都不可能——” “你不用回来,有多远走多远。” 一丝从未体会过的古怪感觉在荼十九心里萌生:“你没走火入魔吧?帮我逃跑……你是准备卸任进祂肚子里养老吗?” “我只是累了。” 步天銮的声音里缓缓浮出一丝叹息。 “每一代圣子都由母藤选定的大祭司抚养长大,同时,每一个圣子被吞噬时,大祭司都等同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 “由我抚养长大的那七个……到被母藤吞噬前,他们的脸我都记得,一开始是叱骂我,再后来是求饶,直至与母藤融为一体、意志消失前,他们最后都会哭喊着向我求救。” “我总是看着他们抓着我的手慢慢枯朽,血肉与白骨化作变成死藤……在你之前,连母藤都认为我割舍得很好。” “十九,你是最后一个了,吞噬了你之后,母藤将获得一具人躯,那将是一场浩劫。” 步天銮的声音沉冷下来。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母藤不是不想离开死壤,祂是不能离开,因为祂肩负着封印一个邪神遗躯的重任,也正是因此,那两位几千年来才没有联手除去母藤。” 不知为何,在他提到“邪神”这个词的时候,荼十九脑袋就是一阵钝痛。 他和死壤母藤的通感告诉他,这个“邪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存在。 “地底圣殿下的那个‘邪神’,祂到底是谁?又从哪儿来,祂怎么会死在洪炉界的?” “我也未知全貌,只知晓母藤近水楼台先得月,所吸纳的‘神降’使祂日益壮大,否则也不会做出袭击扫霞城的事……那一次,就是想摸清楚太上侯的实力。”步天銮顿了顿,说道,“你不必深究太多,顾好你自己,我——” 言未尽,荼十九脖颈上环绕着的“锢命锁”好似被触怒了一般,周围的死壤藤萝焦躁地挥舞着,裂开一条长长的裂隙。 外面刺眼的天光照了进来,荼十九只来得及听见步天銮神识消失前留下的话。 “十九,哪怕一次,试着活下去。” 他的声音消失后,荼十九沉默了许久。 他体内犹然存在着母藤的暴食之欲,但脖颈上稍稍松开的束缚让他得以保持清醒。 “大祭司也是疯了……”他嘟哝了一句后,看向黑暗深处的一个位置。 这一带地域上所有的藤萝都是他的眼与耳,是以轻而易举便锁定了唐呼噜所在的位置,同时也看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简明言。 “啧……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杀我。” …… 李忘情费力地爬上不断蠕动的藤萝,这还是她第一次体悟到“跋涉”的滋味。 手脚会酸痛,四肢会疲累,挪到城墙边的这短短一路,她的心肺已经被剧烈的呼吸弄疼了。 “你累了吗?” “如果你不在那儿时不时扒拉我,我就不会累。” 李忘情白了施施然跟在她身后的障月一眼,弄明白了官印的用法后,她倒是不怎么慌。 地爵的官印用来临时转移她的修为,随时可取可用,当李忘情失去修为后,她脑子里倒是多出了一项“织染”的能力。 相对地,天爵的官印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凡人才能,但它的作用对于修士而言极有诱惑力——那就是它的品阶越高,能帮助修士抵达的修为境界就越高。 山阳国天爵三司——观星司、伏妖司、香火司,据推测这三司的官印都在元婴期到化神期,哪怕是艰难的剑修境界,也能保证持有的修士进入碎玉境大圆满。 到了山阳国国都内,对天爵官印的争夺将攸关这次三都剑会的排行。 “按以往三都剑会的惯例,举办三都剑会的国度归属于第一名所在的势力,上一届蹈霞国拿榜首的似乎是苏息狱海的圣子……所以蹈霞国如今也成了死壤的一部分。” 李忘情言及此,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被死壤藤萝腐蚀的山阳国城墙,她的记忆里多少还残存着死壤母藤的可怕之处,眼前的藤萝固然没有母藤本体的气势,但这样无限增殖时,如同蛇潮一样的场面难免让人不适。 在这片新的“死壤”中,李忘情时不时能看到飞过来的修士,但这些修士一旦被死藤感应到,就会被突然袭击扯到地上去,似乎他们体内的灵力是死藤首要猎食的对象。 而成为“凡人”后,李忘情并没有这方面的麻烦……她被死藤无视了。 “你怎么没事?”李忘情不由得问道。 障月:“你记不记得卖老婆饼的牛牙子。” “……”李忘情记忆里查无此人,但隐约冒出一丝怜惜的感觉,“你和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之前友好地交易了一下,他的老婆孩子都是我的了,所以我现在也可以同时是个凡人。”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老婆孩子?” 按道理讲李忘情本来是应该生点儿气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生过气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放心,我没有去打扰他的老婆孩子。”障月歪着头看了一下李忘情复杂的神情,道,“不过有言在先,我是不会给你生小孩的。” 李忘情:“……” 李忘情:“哈?” 邪神的思路果然邪门。 不过障月颠覆李忘情认知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她不由自主地凝视了一眼障月的腹部,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还能生、生孩子呢……” 障月撑着下巴,漆黑的眼仁里似乎了然了她在想什么,难得正经地解释道: “我这样的存在,其共性在于……如果孩子生下来不拿去烤了吃的话,等他长大了就会反噬我、夺走我的权柄,你可以参照之前见到的那小孩。” 李忘情想起缇家庄那诡异的小孩,不禁后心一麻:“所以你最后把他烤了吃了?” “是‘达成了一些共识’。”障月语调平静,“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李忘情:“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麻烦的是。”障月幽幽地说道,“万一孩子生出来像我呢?” 哦,那可真是个灾难呢。 “……你对自己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李忘情摸了摸鼻子,正在这茫茫死壤中寻思着该往哪儿走时,远处一个巨大的藤球飞速移动过来。 靠近了一看,那是死藤正在围攻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这修士虽然境界高强,但死藤众多,而且无穷无尽,一时间陷入了苦战。 李忘情看到对方的同时,这修士的神识也扫了过来,当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障月,当即又惊又喜地传音道—— “大殿下!快去救救二太子,他被死壤圣子困住了!” 第九十四章 地底 不愧是老婆饼,我都…… 简明言被无数藤萝捆着栽进地底时, 整个人都是麻的。 原本是山阳国国都外的荒野,此时却被疯长的死藤抽干了生机, 这让简明言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地下溶洞般的空腔。 说剑 第107节 所幸他跌在一块裸岩上,四周的死藤从下面流过,还没有注意到他。 “真是个怪物。”简明言周身紫色火焰一闪,身上缠绕着的死藤便缓缓化作焦炭跌落下来,不过与此同时,他的灵力也刚好耗尽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围绕在耳边, 凭他的听力,大致能推断出来,这地下空腔广阔, 至少有五十里见方的大地被死藤层层缠绕封锁, 他现在的境地就像是进了死壤藤萝的肚子。 不过荼十九应该还算有些理智,先杀他只怕会激发太上侯留在他身上的反制手段, 这才压后处置。 简明言思前想后, 坦白地说, 这场面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了,显然是苏息狱海在来之前就别有图谋。 “见鬼的死壤母藤。”简明言骂骂咧咧道, “这条干柴肆无忌惮地行凶,竟还坐视它活在死壤, 真不知父亲和刑天师在想什么。” 外界对于三尊实力上下多少年来虽有争议, 但大多默认凶名赫赫的死壤母藤为洪炉界第一, 太上侯次之,至于行云缥缈处不问世事的刑天师,外人只以他在铸剑上的造诣著称于世。 但简明言却记得,太上侯唯一一次正面训斥他, 就是因他言语中轻看了刑天师,好似不想让他和刑天师扯上什么关系。 看了看眼前荼十九化作的天灾,简明言更想不通这些灭虚尊主到底在想什么。 毕竟,死壤母藤已经有了灭世的架势了,他不信太上侯和刑天师还能坐视不管。 长吁了一口气后,简明言烧掉一张金色的隐息符,尝试碰了碰下面的死壤藤萝,勉勉强强能掩人耳目,但需要持续消耗大量灵力维持,且上限只有半个时辰。 他没有多犹豫,朝着刚才记忆里的方向行进而去。 “既然城门被封锁,说不定能从城墙下面进入国都当中,若不行,就动用赤乌牙的本命龙火……要是大哥在这儿和我同使龙火,那就十拿九稳了。” 简明言一边盘算着,一边警惕观察四周,很快,他便听见了一阵呼救声。 “孽影!你在吧!快来救救我!” 有点耳熟啊…… 等简明言靠近了一看,只见白骨累累中,一个修士苦苦维持着黯淡的防御灵光,一看他的面容,登时火气上头。 皇甫绪! 另一边,皇甫绪正在万般绝望当中。 他和唐呼噜做了交易,要给她送燬铁,交换对方保护他进国都的血誓,但没想到荼十九就在他眼前一下子化成了怪物,而他也被唐呼噜当场当做肉盾扔在了这里。 若不是他和父亲离开御龙京时,手上秘宝众多,此时早已变成了荼十九的血食。 不过这么久的时间下来,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十不存一,正疯狂地向孽影求救,而此时看到有个虚幻的人影靠近过来,立马本能求救。 “前面的道友!我手上有重宝,还请出手相救!在下必有重谢!” ……你手上的重宝是御龙京的。 简明言沉着脸,故意变了个声音套他的话:“生死交关,各安天命,我等你被死藤吸干再取宝岂不是更稳妥?” “道友!”皇甫绪已至绝路,慌张道,“你不救我,你自己也无法逃出去!” “怎么说?” “死壤圣子已经酿成天灾,而我们进入山阳国的修士,修为最多到元婴期或碎玉境的大圆满境界便算封顶了,是万万无法活着离开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了荼十九!”皇甫绪说着,从乾坤囊里拿出一颗指甲盖大小、充斥着毁灭气息的陨石。 燬铁! 尽管只是很小的一块,但杀荼十九足够了。 简明言心里一动,他此行并没有带燬铁进来,倒不是因为没有,只不过是因为来三都剑会的目的是为了修炼突破,而修士……尤其是剑修,身上带着燬铁,就像把剑放在海水里,哪怕一时见不得有什么影响,后面修为进境还是会被其他人甩在后面。 燬铁就是这样的东西,哪怕无坚不摧的剑器也害怕。 简明言不禁想起来破庙里赖着不走的唐呼噜,刚才被死藤拽进来之前,那座破庙也似乎被淹没了,不知道唐呼噜会不会也在下面。 ……没想到最后竟变成了要和所有人一起联手对付荼十九的局面。 “也好。”大事上简明言并不糊涂,靠近皇甫绪两步后,忽然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警,赤乌牙瞬间飞出,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错响动,火花四溅中,一道暗影不知不觉地跟在了他身后,正要从后面袭击他。 “你怎么才来!”皇甫绪大喊一声,“难道你不想要燬铁了吗!快救我出去!” 交手的一瞬间,简明言便心中一凛。 元婴后期,实力还不弱。 在黑暗中,两边交手都似乎有所保留,那黑影一击虽不成,但也成功锁住了简明言,之后便退到一侧,藏身在暗影中似乎在观察他。 “御龙京的二太子?”他声音嘶哑道。 简明言感到地上的影子正在死死捉住自己,一时无法挣脱,皱眉道:“你是谁?” “那可……太好了。” 简明言诧异的视线中,一个走路歪歪斜斜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行动极其古怪,骨头一节一节地动着,待走到灵光照亮处,他那可怖的五官让旁边的皇甫绪都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孽影,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孽影从两天前已经变得不对劲了,他所有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他开始变得热衷于找人做不平等的交易,哪怕之后自己吃了血亏,第二次还是会重蹈覆辙。 不止如此,他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扭曲的变化——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各有各的想法,灵气逆行这都还算是小事,时不时神智混乱,导致自己明明想离开这一带,最后还是走进了死壤里。 “我的脸?”孽影摸了摸自己的五官,果不其然,五官已经不在原位,甚至像有意识一样,眼耳口鼻都在脸上自由地游走,只有他的“天眼”还待在原位。 “这都是那御龙京大太子的妖术!”他蓦然激愤,“你们御龙京出了个妖物!是他把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简明言:“……你自己走火入魔不要赖到御龙京头上,我大哥性格是捉摸不定,但他至少比你像个人。” 但是孽影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自顾自地在原地晃悠了一圈,疯了一样喃喃道: “我知道他就在……就在附近,我得逃出去……” “不,不能逃,拿你去和他交换,换我恢复原状。” “交易,对,要好好做个交易。” 他说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竟用法术将五官都缝了起来,只留下额头上的天眼。 这时候他才稍稍恢复了些许正常。 “走吧,希望你在他面前能有些价值。” …… “……不知道上古之前,死壤母藤初次在洪炉界落地生根时,是不是就是这种场面。” 李忘情用地爵官印在修士和凡人身份中切换了四五回,等到来到这片死壤的中央时,果不其然便看到了一株不断向上生长的巨树。 与其说是树,倒不如说是无数藤萝虬结在一起缠成的柱子,在“树根”的位置,一个黑洞洞的巨坑前,正有不少修士的声音不断从坑道理传出来。 “救命啊!吃人了!” “外面的道友,救我必有重酬!” “娘诶!!!” 李忘情站在坑道口听了一会儿,断定大多数中气十足的一时半会可能死不了,回头去看掐了几条藤萝正试图编花环的障月。 “你兄弟在里面,不能上点儿心吗。” 障月慢悠悠地说道:“轮不到我干涉,简明言不会死在这儿的,太上侯比他想得要更重视孩子。” 李忘情心情颇为复杂,障月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御龙京的大太子,但他的态度一直游离于这个身份外。而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提及简明言,并且也没有反对“兄弟”这个说法。 “我姑且是这样想的。”李忘情比划了一下,“我想把天书喂进荼十九肚子里,用天书吸引来的天地灵气撑炸他……” “你也说了,是撑‘炸’。”障月手指向四周转了一圈,道,“也就是说这一大片地域会同时被炸掉,不愧是老婆饼,我都想不到玩出这种场面。” “我这不是向你请教吗?”李忘情抗拒地阻止了障月试图往她脑袋上戴死藤花环的举动,“哪怕是不为了当下的人命,雾墙压近之前,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行,你要做,那就做。” 障月瞥了一眼身后的山阳国国都,此时国都又离他们远了许多,仿佛一尊沉默的巨人,正在远远地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划破手腕,涌出的血液化作一只金乌鸟,飞入黑漆漆的坑道中。 “血脉牵引。” 金乌下去半个时辰后,飞回来停在了障月手臂上,数声鸣叫过后,化作了一支烛台,上面烛火无风自动,指明了一个方向——那是简明言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二人也成功进入了漆黑的坑道。 借着金乌火烛的光,李忘情看到里面四通八达,如同蚁巢一样的地底,岩壁上虬结的藤萝时不时恶心地蠕动着。 “我记得我和师姐也是这样进来的,之前就好奇过,为什么山阳国地下有这么大一片地洞。” “不是地洞。” 障月轻轻吹了一下火烛,烛光登时化作一丝丝,照亮了四周的溶洞地底,在他们的正上方,李忘情竟诧异地看到了一角破碎的石砖。 第九十五章 遗迹 这里不出意外的话,…… “青白石, 凤尾草……混烧而成,不是修士的做法。” 李忘情摸着洞壁上时不时出现的青砖, 一路向深处行走。 这地下洞穴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若不是死壤藤萝一口气抽空了地下河占据了这里,恐怕这些转世瓦壁都还淹没在水里。 而且越是向内走,四周的断壁残垣越是明显。 一开始李忘情还认为这里是山阳国修筑的地下宝库之类的地方,走着走着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这地方不像是个藏东西的所在,这一间间隐没在洞窟里的建筑连起来看,倒像是真正的城池。 “没路了。” 一路上四周的死壤藤萝尽管无视了他们, 但凡人的脚程终归有限,当面前走进一条死路时,李忘情还是不得不考虑要用上修士的手段。 可一旦动用灵力, 就又会把荼十九的藤萝引过来——在这狭小的地洞里, 对上源源不断的藤萝,是找死的行为。 李忘情过去敲了敲这堵墙壁, 贴上去听了听回音, 道:“墙厚一丈九, 不用灵力打穿得半日功夫。” 正琢磨着有没有别的法子时,忽然, 一道熟悉的怒骂声从斜后方的地洞里传出来。 “别叨我了!燬铁不在我身上!” 地底坑道里,唐呼噜发狂似的一路狂奔, 尽管她在施展秘术下, 速度已经很快了, 但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藤萝却始终粘在她身后,尤其让她害怕的是,体内残存的死壤藤萝正在与周围的藤萝共鸣,隐约有复发的迹象。 她是不知道荼十九到底是怎么晓得她的意图的, 追杀过来时,那破庙只是稍微抵挡了一下,就被荼十九的死藤连庙带地都拖进了地底,稍微晃神的功夫,那山羊王老头留下一句“会有人救你”的话就消失了。 没办法,唐呼噜只能逃命。 正在万般绝望时,忽然,斜方的洞口里深处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拽住了她。 “把灵力注入官印里。” 说剑 第108节 唐呼噜稍稍顿了顿,还以为是刚才那山羊王显灵,哪晓得一注入灵力,整个人就变成了凡人。 不过好在短暂的吃惊后,她发现死藤从她身后掠过,已经看不到她了。 “是你们啊……”看到不是苏息狱海的“自己人”,唐呼噜长吁一口气,“你也被捉进来了?你旁边这位是……” 在黑暗的地穴中,唐呼噜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猜出李忘情身侧之人的身份。 “御龙京大太子?” 伸手拉了唐呼噜一把的李忘情“嗯”了一声,道:“御龙京的二太子被擒,我们正要去搭救。” “带我一个吧。”唐呼噜像是怕被扔下似的,连忙道,“他很快就神智丧尽了,根本认不出来人,搭个伙一起逃出去呗。” 在此之前,李忘情早有预期,见唐呼噜苦着脸,道:“你不是死壤七煞吗?跟我们一道岂不是背叛了圣殿?” 唐呼噜“呃”了一声,道:“我们苏息狱海的修士活得比较简单,对母藤那样的存在,事到临头你忠或不忠,祂都一视同仁地要吃你。” “那你们大祭司能支使你们干活,也费了不少劲。”李忘情感慨了一下,将官印扔给唐呼噜,“只有暂时化作凡人,才能躲过藤萝,随取随用,明白吧?” “嗨呀原来是这个用法!”唐呼噜脸上明显露出懊悔的神色,“我只拿了天爵的官印,没想到地爵的还有如此妙用。” 说话间,四周的光忽然黯淡了一下。 李忘情扭头望去,只见障月手里的烛台上,烛火黯淡了许多,似乎昭示简明言有了什么危险。 “如何?” “他们在动。”障月将烛台放低,不一会儿,上面的焰心闪烁跳动了一下,火苗朝向了他们身后。 不一会儿,一阵异响从黑洞洞的坑道那头传过来。 “滴答,滴答,滴答……” 一路上四处传出的怒吼与惨叫他们听得已经够多了,但阵异响极其奇特,它响动时,周围窸窣不定的死藤像是进入了冬眠,被压制得安静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那个玩影子的人遇到了我的血……就先‘成熟’了。”障月喃喃念了一句,忽然,身侧的李忘情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唐呼噜。”李忘情皱着眉道,“你见没见过孽影?” “见过啊……呃,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李忘情说这句话是试探,意在看看唐呼噜的反应,倘若她有半分犹豫,即说明她和孽影有联手的嫌疑,李忘情就打算趁她是凡人的时候先砍断她的腿。 不过眼下看来,唐呼噜应该可以稍微信任一点。 “我上次遇到此人时,他还在元婴后期,但现在气息越来越强了。”李忘情确定地看向坑道那一头,触手一样的浓厚黑影正向这里袭来。“身后这堵墙应该是一条路,你想想办法。” 唐呼噜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那是什么妖物?!” 烛光所不能及的坑道另一头,那浓酽的深暗之处,一只竖着的骷髅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正潜伏在那里,在它下面,咧成月牙似的大嘴里,一条紫色的舌头拖在地面上,其舌尖上又长了一个眼睛,正在慢慢地朝这里靠近。 “化神期?!不……化神期怎么会这样!”唐呼噜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她马上重新用官印恢复修为,从乾坤囊里拿出两只雪白的虫蛹,叫道,“让开!” 四周的死藤闻风而动,但唐呼噜动作更快,看准了身后的墙壁,两只白色的虫蛹直接摔烂在墙上。 虫蛹顿时摔破,粘液里钻出两条蚕一样的虫子,它们一出来,便立马钻进墙壁里,同时,其身上的粘液散发出一股充满了灵气的异香。 四周所有的死藤越过他们,如同钻头一样追着雪蚕钻入墙壁,只是三个呼吸间,一条通道便被死藤打穿,露出了里面修砌得方方正正的一条向下的台阶。 “走走走!” 唐呼噜一马当先地先走一步,而李忘情紧随在后,扯了一把障月,见他停了停,才随她离开,便问道: “那个叫孽影的……你当时怎么从他手上救得我?” “我给过他一些馈赠,他试图进阶,但失败了。”障月的声音有些冷淡,“人到底摆脱不了那些低维的诱惑,只寻求血肉的超越,当血肉的馈赠到来时,这些蝼蚁们又无法承受。” 李忘情的神色微微一滞,她看到障月无声地对孽影评价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明显是——“渣滓”。 既不是嫌恶,也不是嘲讽,只是发自内心地描述了一个事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障月好像离她很远,也离那个在星夜下要她把他“变成人”的狍子精很远。 …… 打开的墙壁内,沿着开出来的台阶一路向下,中途轰开两道塌方的阻隔,在拐过一道弯后,四周的空间倏然放大。 “怪事了,怎么这里还有死藤。” 再次用地爵官印化作凡人后,唐呼噜把手臂从死藤的缠绕里抽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看了一下身后。 “该不会再追过来了……这里又是哪儿?” 入眼的几乎是一座地宫,不再是一片漆黑,每隔二十步,墙上都嵌着一盏长明灯。 地上的青砖也不再单调,而是刻满了华丽的花纹,四周的墙壁也露出壁画的样式,但大多都被生长到这里的死藤破坏了。 确定刚才的怪物没有再追过来之后,李忘情观察了一下这通道,道:“死藤到这里,反而越长越粗……是个好兆头,说明里面灵气反而更加充沛,没准能找到直入国都的路。” “不知,好像……”唐呼噜拿起地上遗落的一片衣料,道,“是修士的法衣,这里已经有人到了。” 唐呼噜正要警惕一下,却看到李忘情和障月一前一后地朝里面走去了,连忙追上去:“咱们不是要跑路吗?还往里面走什么?” “我们一开始就没想跑。”李忘情道,“找出荼十九的正体,在灰雾到来之前宰了他进国都,这才是正经事。” 唐呼噜脑瓜子一阵疼:“死壤母藤的圣子,你倒是有底气行侠仗义。” 李忘情指了指自己:“刑天师的弟子。” 又指了指障月的背影:“(名份上)太上侯的儿子。” 然后向唐呼噜一摊手。 “这就是行侠仗义的底气。” 唐呼噜一脸复杂地看向障月:“御龙京的大太子,你也这么想?” “比起那些。”障月慢悠悠地回道,“有老婆饼的我,底气很足。” 唐呼噜脑子里不免浮起一些这二位的花花旧闻,一时间牙根儿泛酸。 她在这里生死逃亡,这二位走马观花,倒是好不自在。 又深入行进了一里左右,四下原本破损的长明灯逐渐变得完整了许多,地道的光也明亮了起来,直到穿过一扇被死藤撬开的石门,眼前的光景倏然一亮。 森立的石俑捍卫在一座缩小了万倍的城池前,从大门里望进去,一座地宫呈现在眼前。 “这……”饶是早有准备,李忘情也一时失语,“这里到底是?” 这一刻,她确定这绝非是什么宝库。 “你还记得这里的方位吗?”障月问道。 李忘情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进来的方向,很快描绘出了个大概:“下来之后先是向北……中途转过两次,应该在国都东南方,那就是……那个破庙的正下方?” 障月略一点头,照亮了正上方穹顶的壁画:“如你所想,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轩辕九襄的皇陵。” 第九十六章 地宫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 世上大多数修士一生飘零, 死在哪里就在哪里化作灰,有亲朋好友的, 至多立一道衣冠冢权作纪念。 至于元婴期以后的修士,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才能抵达的境界,寿岁成百上千,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群人,更不可能在死前就为自己立冢。 但轩辕九襄是个例外,他是公认的、洪炉界创界以来第一个真正逼近灭虚的人,更是山阳国的皇帝, 哪怕是在其死前,剩余的寿岁都足有两千年。 但他却提前为自己的死修了皇陵……尽管这座皇陵最后并没有用上。 “阳帝是在进阶灭虚时,没能扛过天劫, 陨落于神决峰顶, 尸骨自然也谈不上被送进皇陵安置……” 洪炉界的历史,李忘情还算是知之甚深的, 此刻靠近地宫后, 更确信了障月的判断。 “等于说, 这里就是个空置的陵墓。” 三人缓缓靠近,在皇陵前那些林立为方阵的卫兵面前稍稍停住, 望向这座城池的大门。 “门上是不是有把锁?” 唐呼噜捡起一块石头,抡了一圈丢过去, 只听“碰”的一声回音, 便摇了摇头。 “化神后期的封印手段, 不是我们能破开的,除非你们带的有尊主赐下的秘宝。” 唐呼噜说着,后退了一步:“别指望我,这里只有我没有靠山。” 障月凝神看了一阵儿, 径直穿过两侧森立的石俑卫兵,来到了这座“皇陵”的大门下。 门上确实有一把锁,但并无锁孔,而是十六枚可以活动的骰子,每一面都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古字。 在锁的上方,门上刻着一幅石版画——这画李忘情相当眼熟,可以说到处都能见得到,就是灭虚三尊开天辟地图。 “天、陨、虚、妄、花、裂、幻……”数了数,李忘情皱起眉来,“是据图答字吗?九十六个字排出四行来,看这锁样,答错一次周围的石俑可能就要来砍人了。” 障月道:“我想试试。” “那你试吧。” “喂,你们别轻举妄动……”唐呼噜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石俑卫兵,它们全身覆盖着不知名的金铁甲胄,四肢关节间有接缝,看样子是能活动的。 李忘情绕着看了半圈,道:“应该是守卫皇陵的偃甲人……手艺上来看,是修士做的,不过它们里面镶嵌的灵石多半已经成灰了,灵路不通,只要不让它们碰到带有灵气的东西,应该是没事的。” 唐呼噜挑眉道:“你是炼器师吗?” “粗通一些。” “哦……行云宗最有名的是铸剑,第一第二的大铸剑师都在你们那儿,倒也不意外。”唐呼噜说着,掐指算了算方位,道,“我们现在该是在国都以南,想脱身的话……” 说话间,唐呼噜忽然神色一凝,身手矫健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下一刻,地砖中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先是刺了个空,随后好似泄愤似的转了一轮,将两个石俑卫兵扫了出去。 “都变成凡人了,死藤还有感应吗?!”唐呼噜气得发狠,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体内的死藤又重新萌发了几分。 常言道,一日入狱海,永世死藤奴,若没有希望,倒也认了。 可扫霞城得了机遇,山阳国又有了反杀荼十九的机会,唐呼噜无论如何是想赌上一把。 凭着感应,唐呼噜向李忘情高声道:“他发现我们了!” 李忘情神色一凛,只觉地宫四周震动起来,之前就侵入到此地的死壤藤萝焦躁地蠕动着,枝条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渗出来,不一会儿就如同蜘蛛网一样铺满地面,向他们包抄过来。 说剑 第109节 “还不动手吗?!”唐呼噜看向地宫大门前,一直盯着门上雕刻的石板画的障月高声道,“荼十九就在附近!错过这一次机会,他马上就会修为疯长!” 这是明智的抉择,能压制住荼十九的时机真的就在这一会儿,唯有等到修为最高者动手,才能有一丝胜算。 但李忘情却并不急,她也感应到这地宫附近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靠近,微微退后一步,问道:“这石门上的画别有玄机?” “给我一点时间。”障月道。 李忘情没有问为什么,只将地爵官印和锈剑剑簪捏在手里,背靠背道:“百息之内。” 随着这句话落下,地宫旁边的长明灯被越来越剧烈的地震震落下来,灯油溢出,滚出一排火线,而正上方的穹顶处,灰尘扑簌簌下落,在地道中的噪声达到极点后,随着轰然一声爆响,唐呼噜终于忍不住彻底恢复了修为。 然后,藤萝编织成的一只巨爪从天而落,将她一爪拍进激起的巨大尘霾中。 “我实在很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反抗什么,大祭司也是,你也是,都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尘烟散去,荼十九的身影落在了将唐呼噜拍进去的五爪深坑旁边,此时他的相貌已有了巨大的变化,半张脸上如同刺青般爬满了藤萝一般的面纹,原先的眼白处已经充血,看上去癫狂无比。 更奇怪的是,他脖颈上环绕着一圈锁链一般的藤环。 那是什么…… 他脖子上的锁链让李忘情稍微有点不舒服,唯有通过他腰间还挂着的九连环判断出他当下还算半个人。 “荼十九,你已经被死壤母藤吞噬了吗?” “你也在啊。”荼十九一寸一寸转动着脖颈,看见李忘情,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你好像变强了一点,但还是晚了……奇怪,别人都是很香、很好吃的,可只有你,让我一直觉得很难下嘴。”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荼十九行将“成熟”了。 不同于扫霞城那种无意识的蜕体,这是死壤母藤真正的分化之身,一个真正的,年幼的邪神。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的剑……”荼十九的思路仿佛断断续续似的,他想伸手抓一抓刺痒的脖颈,抓到的只有满手血,心里的焦躁便更上一分,“你杀邪月老时那把剑……很有意思,明明只是一把锈剑,却能斩断本源。” 李忘情背着手慢慢踱步到石俑守卫一侧,他说一句,她就接一句拖时间:“谬赞了,或许是燬铁锈渣天克死藤呢?” “不可能,哪怕是用真正的燬铁,想烧穿母藤的元神都要废上数年……你不一样,你真的不一样。”荼十九言语破碎,眼神中的杀机却越发浓郁,“对了,我吃掉你就好了,无论是真是假,我总能知道的。” 言语拖延已经到了极限,当荼十九意料之中地一挥手,死藤如密集的箭矢一样朝李忘情这边飞来时,她却还没有恢复修士的身份。 直到她身后的障月轻声褒奖了一声—— “老婆饼,聪明。” “看你的画儿去。”李忘情说着,突然一拍乾坤囊,抬手便倾倒出海量的灵石,瞬息淹没了两侧的石俑守卫方阵。 三十万块灵石的灵力瞬间充斥满了这片地宫前的广场,而荼十九在那几乎浓郁得要下雨的灵气中,看到了一双双亮起的眼睛。 沉重的甲胄声,踏着几百年前古国的遗音,齐步向他踏来。 “天佑……” “天佑,山阳。” “天佑山阳!” 地宫上方所有的坑道中,还在苦苦迷路的修士们都听到了这古朴的声音,无数道神识向下锁定。 “抱歉了。”李忘情瞬间又变回凡人的样子,看着被石俑大军团团包围住的荼十九,“阳帝是个偏心的怪人,此地……只容凡人通行。” 和荼十九是不可能打什么消磨车轮战的,他的力量来自于大地,如果不是一击必杀,他很快就能从大地中汲取生机恢复过来,何况死壤母藤哪怕本质上是条干柴,也是世间最抗揍的干柴。 “你——” 当唐呼噜从地坑中爬出来时,迎面就是石俑无差别的一斧头砸过来,直到李忘情在后面出声提醒了一句,才知道用地爵官印将身份变成凡人。 果不其然,这是石俑无视了她,全数朝荼十九围攻过去。 一片混乱中,唐呼噜灰头土脸地爬到李忘情身边:“你用了多少灵石?” “我刚才算过了,三十一万四千六百一十二颗,应该刚好够。”李忘情道,“有一部分还是你给我的,不谢。” 唐呼噜:“……” 唐呼噜:“能一瞬间算出这个数,你真的不是百炼师门下的吗?” 确切地说,李忘情和器宗就差那么一丝修为上的差距。 可没等他们稍微安心一会儿,地宫前又是一阵塌陷,更多的死藤从土壤里钻出来,原本被死死围住的石俑中,荼十九强行分开一条缝隙,红色的眼仁盯住李忘情。 “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忘情一抬手,手上向荼十九扔出了什么东西。“张嘴。” 以死壤母藤无物不吞的性子,荼十九当然也是下意识地飞出一条藤萝,藤枝条上裂开一张嘴,一口将那东西吞进去。 “让你张嘴就张嘴。”李忘情后退了一步,噙着一丝冷笑道,“真是条好狗。” “那是……” 随着一丝气息恐怖的蓝色雷弧从离荼十九极近的地方绽出,唐呼噜神色剧变。 “你疯啦!在这里用化神期的雷云珠!” 这地方距离地上不知多深,用雷云珠是能一时制住荼十九,但他们人也都会被埋在下面,虽不致死,但也是个大麻烦。 更何况,这雷云珠还不一定炸得死他。 李忘情退到障月身边,道:“一百息我拖够了,完事儿了吗?” “刚好。” 障月说着,在壁画上的骰子锁中排出四行字,分别是——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灭虚叛界,洪炉终裂。 “这……” 还未等李忘情对这大逆不道的文字做出什么反应,地宫折扇尘封了百年的巨门就“咔”地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是熟悉的一团灰雾。 “看来我们要进入一段尘封的历史了。”障月拉起呆呆的李忘情道,“从现在起,别放开我的手。” 第九十七章 七百年 “我叫缇晓。”她…… 还未来得及消化掉“灭虚叛界”这四个字眼背后的意义, 李忘情就被拉入了地宫门后的白雾当中。 荼十九的怒吼声在她进入白雾的一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净,等到脚下的地面踩实后, 她却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这是哪儿?” “为什么看不见?” 李忘情和紧抓着她的唐呼噜同时出声,因为她们两个眼前同样笼罩着一层白雾,甚至手边随时准备着恢复修为的官印此时也迟钝得要命。 尤其要命的是,二人同时感到胸肺处一阵焦渴的剧痛。 “这白雾有毒?” “不,不是毒。”三人中,唐呼噜精通毒术,她很快察觉出来这痛苦的来源, “这白雾里灵气太少了,修士的身体熬不住。” 李忘情压低了呼吸,好受了许多, 同时也发现障月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几乎有一种强迫似的意味。 “我们要去哪儿?” “不要跌进虚假的历史里……我们很快就能出去。”障月缥缈的声音很快沉默在四周倏然响起的风声里。 “我们还在地宫里吗?”李忘情问道。 障月并没有回答她,而后面抓着她的唐呼噜却本能地展露出了苏息狱海修士的尖刺。 “这地方不对劲, 我连自己的灵力也无法动用了。” 她下意识地将一只回旋毒镖飞了出去, 想试探一下周围的环境, 但毒镖飞出去之后竟然没有落地的声音传来。 很快,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轰隆隆地靠近过来, 这声音很奇特,像是马车行驶在轨道, 但却听不到马儿的嘶叫, 相反地, 却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烧木头味道的热汽喷涌过来。 同时,一股与这灼烈的气息相符的热情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三位迷路了吗?我们正要去国都,要不要带你们一程?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到。” 不知为何,李忘情很确定发出这声音的人真诚且善良, 是真心想帮他们。 她甚至有一些意动,但被障月教我的手稍微紧了紧。 “我们还要赶路。”障月说道。 “真可惜。” 因为警惕而没来得及搭上话的唐呼噜听见马车迅速离去,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答应他?万一这是进国都的捷径呢?” “的确是捷径,但捷径不一定是好事。” 在障月说完之后,第二波好心的路人竟然很快就来了。 这一次叮铃叮铃的声音里,同样有什么东西靠近过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向他们问道: “你们不会要走着去国都?那可要走上七百年啊,来,上我这里来,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障月同样婉拒了。 唐呼噜有点不乐意:“接下来该不会时间越来越长吧。” 如她所言,在第三波人带着熟悉的马车声来到时,邀请时承诺的“一个时辰”就变成了十天。 李忘情全程低着头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唐呼噜为第四波人提出的“二十天”动摇时,她才开口道—— “虽然去国都的时间越来越久,但是你有没有感觉到,灵气越来越浓了。” “啊?” 唐呼噜耸动着鼻尖嗅了嗅,道:“的确是这样,有那么一丝灵气了。” 对于习惯了洪炉界浓厚灵气的修士来说,这么一丝儿灵气就相当于沙漠里起的一场夜雾,最多能润一润嘴皮子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有灵气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离国都越来越远,别说二三十日了,十日内灰雾就会吞噬到国都城墙附近。” 李忘情沉默下来,在唐呼噜时不时发出的担忧声中,她努力分辨周围的动静——从车马声到脚步声,好似经历了一场她无法言明的退化。 有什么东西,曾经声势浩大地来过这个世间,但却被拒之门外,迄今仍在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对他们报以悲怜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走了太久,灵气也逐渐浓郁起来,唐呼噜便不再紧绷着,开始问起刚才门锁的事:“说起来御龙京的大太子,你刚才弄出来所谓的‘灭虚叛界’,到底说的是谁啊。” 火陨天灾,非咎于天,灭虚叛界,洪炉终裂。 说剑 第110节 李忘情心里一动,这十六个字里蕴含的指责已经昭然得不能再明显了,甚至到了随便换个修士都要骂他大逆不道的地步——毕竟灭虚的有三位。 “还有火陨天灾。”李忘情深吸了一口气,才哑着嗓子道,“按此谶言,是指火陨天灾是灭虚尊主所为?” 李忘情说得极其艰难,毕竟连太上侯和她自己的师尊都质疑进去,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障月并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反问道:“你们觉得会是谁?” “依我看那肯定是我们家母藤没跑了吧。”唐呼噜突然冒出来一句,“这种邪恶之事,母藤当仁不让啊。” 李忘情:“你刚才背叛了你们家母藤的宝贝儿子,这么把祂挂嘴上,不怕死壤母藤托梦来杀你么?” 唐呼噜:“母藤的耳朵又没有长到山阳国来,我想骂就骂,我还要先从祂那不着调的小崽子骂起,荼十九这个拧巴坨子成精的坏种——” “嘘。”李忘情轻声提醒了一下,唐呼噜顿时安静下来。 而与此同时,一直坚定前行的障月脚步慢了下来。 “到了。” 李忘情正在猜测接下来到底是谁来邀请时,一阵熟悉的淡香冲至鼻端。 真的很熟悉,安神静气的一抹香,她从小闻到大。 “国都城门要关上了,你们怎么还在城外。”来的是位女子,声音温柔而清悦,“是要离开国都吗?” “不,我们是要去那里。” “是这样。”女子缓缓说道,“阳帝驾崩不久,这个时候去国都可不是好时机,你们决定了吗?” 阳帝驾崩不久? 唐呼噜慢了一息,才蓦然反应过来。 轩辕九襄驾崩不久后,山阳国马上就迎来了火陨天灾,灭国就在眼前,这个时机去,岂不是送死? 李忘情感到唐呼噜瞬间慌了,她甩开自己的手之后,刚说了一句“我不愿意”,人就被一阵剧烈的风声卷走了。 “唐——” “她没死,只是跌进了虚假的历史里。” 听到障月这样说,加上李忘情对跟前的女子身份有所猜测,一时间又冷静下来。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女子继续问道:“你们决定好了要跟我走吗?” 李忘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障月也没有拒绝,说了一声“有劳”后,李忘情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 是熟悉的御风术,看来他们遇到了一位修士。 尽管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李忘情还是通过声音判断出了他们正在靠近山阳国的大门,包括那种熟悉的灵气禁制。 “来者何人?”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观星司密使回京。”女子说道。 随着这一声落下,李忘情感到四周的风声变了,好似有一扇巨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一道仿佛来自天边的古朽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宾至山阳国,当尽地主之谊。” 始终盘桓在李忘情眼前的雾气缓缓散去,当她的双足终于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抬眼看向正前方时,几近沸腾的人间烟火扑面而至。 哒哒的马蹄声穿街而过,一个执着令旗的骑士没策马行过一个街口,便敲一下马鞍后的铜锣,拖着嗓子高声道—— “阳——帝——大——诏——登神决峰者,坐享山阳国!” 李忘情站在扬起的尘埃里,不同于之前在山阳国近郊所看见的那些死板的假人,这里的景物真实得不可思议。 无论是摩肩接踵的街市,还是穿行上空的修者,都全然复刻了七百年前繁盛的百朝辽疆中最大帝国的盛景。 这些人群所耸动的方向,都朝向中央那亘古不变的神决峰。 也正是有这么一座通天的山峰在,李忘情才确信自己没有错入了其他地方。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茫然。 “我们这是在哪儿?要干什么?” “七百年前。”障月的声音稍有疲惫,但仍是兴致勃勃,“而进来时所在的地方是七百年后,我们得在这里待七百年才能出去。”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道:“我的寿元只有三百年,减去我七十大寿的话……过了二百三十年,你就得给我送终了。” 障月:“所以——” 李忘情:“我努努力对吧?” 那好嘛,还能怎么样。 茫然过后,李忘情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升起一丝惊喜与期待。 这代表她比别人多了七百年的修炼时间,而且没有讨厌的荼十九打扰。 “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障月习惯似的把下巴压在李忘情的脑袋上,懒洋洋地说道,“快到山阳国行将毁灭的那个时日了,最近一定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火陨天灾没有发生。” 李忘情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救世大任该不会落在我这个区区切金修士头上吧。” 障月:“老婆饼。” 李忘情:“……啥?” 障月鼓励道:“我永远是你背后的人。” 李忘情肩头一沉:“我只感觉你是我背后的重负……唉等等,你怎么睡着了?!” 她回头看过去,只见障月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狍子精?死狍子?”李忘情意识到障月的胳膊是真的向下滑时,终于有些慌乱,“障月?” 一瞬间,李忘情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许来到七百年前,障月需要付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代价。 至于这个代价是什么,很可能就和他的昏睡有关。 脑子里种种猜测涌现出来时,一道人影落在李忘情身侧。 “小姑娘,看你是官身,怎么会和修士在一起?” 熟悉的淡香里,李忘情抬头看向来者。 眼前的女子正是带他们进国都的人,她容颜秀丽,长发挽在肩侧,冲淡了不少作为剑修的锋锐。 李忘情没有忘记她入城时的自称——观星司密使。 “他是我的……”李忘情顿了顿,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的,夫君。” 对,只能这么说,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凡人。 至于道侣的称呼,顾名思义是相扶求道的伴侣,有那么一层修炼的目的在,凡人没有资格这样称呼。 女子颇为诧异,但也没有一般修士的傲慢,温婉地笑了笑:“能越过岁月沟壑而相知相许,也是难得。” 说着,她挥袖飞出一叶浮空扁舟:“你既是官身,必有官邸,让我这法器送你一程吧,它自会带你去你的官印所在之地。” 忙不迭地把障月拖上扁舟后,李忘情问道: “大恩不言谢,还没请教前辈名讳?” 女子笑了一下,她腰后镂空的剑鞘里露出殷红的剑锋,恍若杜鹃啼血。 “我叫缇晓。”她说。 第九十八章 落户 “驱逐邪神及其信众…… 就在李忘情等人进入地宫之后, 地宫门前的废墟上,荼十九缓缓从地底站起。 诚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 区区一枚雷云珠并不足以让他毙命,只会让他越来越饥饿。 “好饿……” 哪怕骨头全都被炸断了,荼十九也感觉不到任何痛,疯狂的饥饿与母藤的召唤声不停冲刷着他的理智,然后他看到了地宫里大开的正门。 ——你只有三天。 步天銮的提醒犹然在耳,他握了握双手,从手臂延伸出去的藤萝第一次停止了生长, 然后他向地宫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导致整个被死藤覆盖的地域发生了地震。 “怎么回事?!”远在地底中被困在死藤迷宫里的修士们惊惶失措,有来不及逃脱的,连人带法宝像是被渔网捕中的鱼一样, 哪怕疯狂挣扎, 也还是被向地宫的方向拖去。 一步,两步, 三步……等到荼十九一把推开半掩的地宫大门时, 一股无法抵挡的吸引力倏然向他扯来。 几乎是眨眼间, 荼十九感到他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枝叶都被扯离了大地。 眼前只剩下一大片茫茫的灰雾, 如同刚进山阳国一样,根本找不到方向。 而且更糟的是…… “……没有灵气了。” 对于暴食成性的死藤而言, 突然落进一片毫无生机的虚无中, 没有任何猎物, 它们不到片刻便互相蚕食起来,很快便枯萎了二分之一。 不过剩下的二分之一却变得更加强韧起来。 荼十九在这片混沌里行走,身后已无退路,只凭着对唐呼噜身上死藤那微弱的感应而缓缓前行, 直到他听到一声亲切的问询。 “你是要去国都吗?”灰雾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一瞬间朝那个方向甩出一根藤蔓,但却卷了个空。 接二连三地,荼十九在这之后又遇到了好几次这样的声音,饥饿的催使下,他每次袭击都没能成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这里枯竭的灵气让叫嚣不已的死藤也萎靡了不少,他才获得稍许冷静。 而冷静下来之后,荼十九就难免感受到了一股被窥视的感觉。 那不是某一道视线,而是四面上下投来的视线……与其说是窥视,倒不如说,他像是被抬上桌子的一块鱼肉,正在被什么高渺的存在俯视了。 “谁在那里?!” “哎呀。”一个带着窃笑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你能看到我们吗?” 这声音是极轻柔的,但落在荼十九耳朵里,突然就变成了一把尖刀,好似要入侵到他脑中一样。 “到底是谁?!”荼十九暴躁地挥出一团藤萝,如霹雳闪电般向声音的来源袭去。 说剑 第111节 这一次,他似乎碰到了什么。 这让荼十九心里一动,身形朝着那个方向冲过去,拨开灰雾后,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的所在——那是一片粘稠的湖面。 湖泊是深黑的,浓稠黏腻的湖水粘在脚底,甚至有一些温热。 “你在哪儿?!”荼十九脖颈上的锢命锁又开始让他控制不住地暴躁起来,“有本事就现身出来!” 那个轻柔的声音嬉笑着从周围传过来:“我在这儿呀。”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但饶是荼十九胡乱向所有的方向攻击,都未能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倏然放大了不少,好似还有人争论。 “乖孩子,离开那里,到我这里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 “一个幼小的游荡神,很好,从我们被关进来起,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吗?刚才那位不算?” “嘘……别提祂,我们可惹不起。” 荼十九听不懂,正要离开时,一开始同他对话的声音忽然靠近了过来,正好在他脚下的黑湖泊里响起。 “别走啊……我就在这儿,你不是看到我了吗?” 脚下的“黑湖泊”倏然掀起了涟漪,两边漆黑的湖岸山脉倏然朝他靠近过来。 荼十九低头看下去,在那一片幽深里,他突然领悟了什么。 他站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湖泊,而是一只巨大眼睛的正中央。 粘稠的“湖水”如同沼泽一样转眼间便吞噬到了荼十九的腰附近,而他赖以为生的死藤哪怕扎进湖中也无法汲取半分生机。 ……终于要死了。 这份安详的想法浮上来之前,荼十九看到了一道撕开灰雾的赤芒。 “它又来了!” 刚才还诡笑着的怪声倏然尖叫着褪去,在荼十九眼中,只见那道赤芒化作一口黑红色的、如同山峰一样的巨剑,不由分说地刺入黑色的湖泊里。 并没有什么山崩地裂,仅仅是在一声短促的尖啸过后,湖泊、山脉都像是被晨曦驱逐的黑影一样散去了。 恍惚的视线里,荼十九躺在一片让他感到踏实的大地上,那口巨剑缩小,落在一个女人手里。 对,是女人,还是熟人。 不对,不是熟人,才半日不见,她不可能一口气进阶到了这样可怕的修为境界。 而且……半日不见,这位行云宗的少宗主似乎长高了一些,黑金肩甲下一袭玄袍,神情冷漠得像是刚狩猎了一只野兔。 “你……是谁?”荼十九不由得问道。 “伏妖司的。”她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城外是邪神们的巢穴,修士入夜不要在外面游荡,不然会被香火司灭——” 她话还未说完,掩在兜帽下的视线倏然冷冽下来,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荼十九身边。 “原来是你啊,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揭开兜帽,荼十九看清楚了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先前掩在温善外表下的狂气此时毫无保留地浮在了表面,她撑着脸笑了一下,道—— “我倒是忘了,你这时候才来。” 说着,她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地面,荼十九暗中扎根的死藤在碰到她的剑锋瞬间,如同燃烧的棉线一样,瞬息化作飞灰。 “你……” “还是老样子,疯狗一样咬人。?”李忘情抽回剑,半跪下来,将手指放在唇上,“嘘……你大小也算个邪神的幼子,别让人听见。” “听见什么?” 随着李忘情手上的剑二度落下,荼十九的眼瞳倏然放大,脖颈上环绕的锢命锁发出瓷器崩裂的响声,所有的声音被李忘情的这扫过喉咙一剑堵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别让祂们听见你的惨叫。”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好奇。” “快逃。” …… 缇晓。 这一头,离开城门后,李忘情在脑子回忆了一下这位据说是沈师叔道侣的人物,她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巧。整个山阳国可以说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或许是在跟着障月穿越七百年被拉进来的过程中,自己的记忆被什么存在看到了,这才提取出一个她迫切关心的人物。 其证据就是—— “劳烦前辈了,不知可否方便改日再拜访让我归还这飞行法宝?” 在李忘情试探着提出这样借故攀关系的要求后,缇晓作为一个修士,几乎是毫无防备心地答应了。 这样以来,李忘情更确定了缇晓就是山阳国基于她的记忆而打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值得信任,因为山阳国和缇晓是本来就存诸于世的,缇晓和她的背景,她身上所有的故事在这七百年前的时代都是存在的。 沈师叔的剑穗,山阳国的覆灭,火陨天灾的谜……都将以缇晓作为这个引子一一呈现。 而值得李忘情注意的一点是缇晓的另一个身份——观星司密使。 “沈师叔的道侣……按理说该是行云宗的人啊。” 这么一回忆,李忘情又感到脑袋里涌起一阵熟悉的、缺了一块似的钝痛。 她捏着眉心使劲回忆了一下行云宗历代的师叔们,对于“缇晓”这个名字还是仅止于铁芳菲所说的旧事。 ……要是师姐在就好了,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 但是现在身边只有一个死狍子。 坐在飞舟上穿过长街小巷,等它停在一处三进的宅院前时,死狍子依然在李忘情膝上躺得安详。 “你倒是轻松。”李忘情跳下飞舟,正要习惯性地一把将人扛起就走时,忽觉手上一沉。 哦,现在是凡人了,已经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抡五百斤流星锤如捏牙签的体质了。 先前一直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后,李忘情捏了捏四肢……没有灵力支撑的情况下,剑修的身体相较于术修更强健,但也不是刀剑难伤了,手上没剑时,来几十个壮汉还是能揍她一顿的。 就在这么晃神的片刻,这座“官宅”里走出一个小吏,对着李忘情就是深深一揖。 “大人难得回府,可要沐浴用饭?” 李忘情微微一挑眉:“你认得我?” 小吏带着一脸没什么生人气儿的笑容,转过宅门口的灯笼:“李府今后就是您的居所了,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灯笼转过来后,上面缓缓浮出了一个古拙的“李”字。 这或许就是拿了官印的“规矩”吧,有官印证明身份,他们才能有权入住国都,而眼前的小吏也多半不是活人,只是个向导而已。 思及此,李忘情又指了指身后:“我家眷能与我同住吗?” 小吏笑着问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吗?” “嗯?”李忘情转了转眼眸,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向你询问还有次数?” 小吏道:“您一共能问我两个问题。” 李忘情道:“那我要是今后问了第三个呢?” 小吏道:“可以,但香火司晚上会上门来查问您的身份。” 香火司。 这是李忘情最不能理解的山阳国衙署,他们司掌的尽是阳帝庙等祭祀事宜,按理说作为修士是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神怪怪之说的,可轩辕九襄却允许它存在。 “好,那我就问第一个问题。”李忘情果断道,“香火司为什么要查问官吏的身份?” 小吏答道:“驱逐邪神及其信众,捍卫山阳国。” 这个答案像是一簇火苗“轰”一下点亮了李忘情的脑海。 她想到了缇家庄的小孩,想到了万年槐,先前的诸多猜测有了个看似合适的落点。 “第二个问题。”李忘情道,“阳帝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小吏却露出了木讷的神情,他摇了摇头:“恕我不能解答。” 是不能,不是不知道。 “看来是我的官位还不够高了。”李忘情继续试探,“如果是观星司的司命师,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对吗?” 小吏仍然说道:“恕我不能解答。” 嘴还挺严的。 李忘情到这里才笃定这个小吏根本不是人,只能姑且放弃,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和我说的吗?” “有。”小吏道,“香火司有令,都城入夜无宵禁,唯有凡人可通行。” 第九十九章 秘闻 “你还是找来了。”…… “下一炉的酥油饼得再劳您等片刻了。大人是生面孔, 可是外地来的?” “哈哈,不意外, 阳帝陛下用人从不拘于是否是山阳国之民……初次上京?那倒是,东都城里那么多衙门,我们住了那么久也没弄明白。” “怕吃了空饷,倒也不至于,像您这样的地爵,只要朝廷有需要,自然会来找您。” “天爵?呃, 我只晓得长辈们说过,万一后代生出来有修士,千万别去惹香火司……嗨, 咱又不是拿剑的修士, 倒也不必担心这么多,您的油饼好了, 承惠两个铜子儿。” 油饼的葱香与麦香缓缓在唇齿间散开, 李忘情站在街角抬头看向都城正中央的神决峰。 山阳国没有皇宫, 阳帝本人不好兴建宫室,一生中一多半时间与民同乐——这个民, 专指凡人,能让山阳国看上去姑且像是个修士国度的, 就是围绕在神决峰周围的三司衙。 观星司, 伏妖司, 香火司。 这个时候正好是将近落日的时分,李忘情雇了辆车来到了所谓的“观星司”附近。 这“观星司”半嵌在神决峰的山麓,似乎是因为天快黑了,远远看过去, 不少修士在其中穿梭,进入屋舍后便闭门谢客。 “请问,观星司的缇晓密使可在?我是来归还她法器的。”李忘情对着门口的报信石狮子说道。 她是故意以凡人之身选在这个时刻拜访,想证实一下“入夜修士不可通行”是否真的凑效——按这个时间判断,缇晓死于火陨天灾前应该是藏拙境大修士。 说剑 第112节 藏拙境都不能抵抗香火司的话,那她可以暂时放弃靠修炼硬顶的想法了。 李忘情在观星司门口默念了好几句“这是幻境”,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心想事成了。 “你来了呀。” 缇晓脚步轻巧地从观星司里走出来,搭在肩侧的乌黑长发摇摇晃晃,看上去并没有半点大修士的架子。 “何必亲自来送还飞舟,你夫君呢?”缇晓问道。 李忘情:“他体力不支睡着了。” 缇晓长长地“喔”了一声,复又皱起眉来,诚恳地建议道:“那你今晚最好不要让他出门,连我也是今早才被香火司放出来的。” 李忘情眉睫微微一颤,试探着问道:“可是帮我们进国都时,连累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也没什么啦……”缇晓好脾气地摆摆手,恰好这时候听到李忘情肚子里传来“咕~”地一声,便笑道,“看来你也饿了,我请你去吃酥油锅吧。” 啊,变成凡人之后更容易饿了。 两个油饼下肚没什么感觉的李忘情不由慨叹……难怪铁芳菲说如果她是男人也想要缇晓这样的老婆,人真的太好了。 “可入夜之后修士不是不能出来吗?” “是了,第一天回来差点忘记了。”缇晓说着,拿出一枚刻着“三品农部监禾令”当即地爵官印,片刻后,她修士的气息也消失了。“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又得和那些木头人似的香火司打一架。” 果然如此,连藏拙境都要遵守香火司的禁令。 转过一个街角,缇晓熟门熟路地把她带到一处湖畔的酒楼,在二楼等酥油锅的时候,李忘情又搭话道: “前辈也怕香火司吗?” 缇晓抿了一口香醇的茶水,道:“他们手上有燬铁,专门来对付邪神的,虽然不是轻易能用的……但我也不想招惹麻烦,尤其是剑修。” “莫非香火司的官吏和剑修有仇?”见缇晓沉默了一下,李忘情解释道,“我家那个也……算剑修,初次上京,只怕不懂规矩,还望前辈不吝相告。” “难怪我看你虽然是凡人,眉宇间却有一抹剑意,想来是耳濡目染。”缇晓自来熟地点了一下李忘情的眉间,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脸上浮现出一些疑惑,“……你和宗主有点像。” 听到“宗主”两个字,李忘情不免稍微坐直了些。 对于身兼行云宗和山阳国两重身份的缇晓而言,这个称呼肯定不是指轩辕九襄,而是她师尊。 缇晓微微出神了片刻,道:“你是凡人,可能没听说过这洪炉界的灾厄隐秘……比如说火陨天灾,你知道天灾是如何形成的吗?” 竟在这里能听到天灾的秘闻! 李忘情浑身的筋瞬间紧绷起来,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恕我孤陋寡闻。” “凡人寿岁短暂,没听说过不奇怪,哪怕是世上的修士,九成也未可尽知。”缇晓看她手脚麻利地添了热茶,笑了笑,屈指敲了一下李忘情推过来的茶盏。 一时间,茶盏上云雾升腾,化作了一片方形的山峦大地。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这寰宇洪炉经你肯定听说过,但在三位灭虚尊主创界之初,他们并不是为了给人们开辟一方繁衍生息的净土而造就的洪炉界。” “最初的洪炉界,其成因是一座战场,是从一开始,就是三位比肩仙神的灭虚联手镇压一尊天外邪神的战场。” “那时的无名大地几乎没有凡人生存之地,太古大修士们征战不休,邪神来到这里后,张口便要‘清扫’洪炉界。自然,便与太古时代的灭虚尊主们爆发了大战。” “当时的‘灭虚’还有很多,可最终一战之后,只剩下三位。在绝望之际,三位彼此曾互为仇敌的尊主联手,由死壤母藤提供封印,太上侯提供混沌重宝,而最终决定用来弑神的,是刑天师所铸的一口不世之剑。” 说到这里,茶盏上的云雾中似有闪电,一口弥天贯地的巨剑从云层探出,直插大地。 “不世……”李忘情不自觉地摸着颈侧跳个不停的经脉,嘴唇翕动着喃喃重复,“不世……之剑。”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张狂的称呼,她却不由得心脏一紧。 甚至有些可怕。 “你没事吧?”缇晓关心地问道。 咬到舌尖的痛让李忘情惊醒似的回过神,鬓角已经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喉咙干哑地说道: “没事……这名号够张狂的。” “对,没有别的名称,它是刑天师半生所成就的无瑕之作。”缇晓说着,抚摸了一下自己放在桌边的本命剑,“就是依靠这口不世之剑,三尊付出了极大代价,才勉强封印住了那尊邪神。” “他……没死吗?” “是的,只是封印,而且不世之剑也因此有了裂痕,邪神沉睡中的‘血’会时不时冲破封印,进入现世。”望着李忘情倏然变得苍白的脸,缇晓扫开茶盏上的云雾,道,“血会依附在兽类身上,也即是我们通常所言的‘陨兽’。” 李忘情心跳很快,呼吸止不住地加快,眼眶不由自主地漫上些许赤红。 “那,香火司要清理的‘邪神及信众’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邪神的血不是只会依附在野兽妖物身上吗?”她艰涩的地开始找借口,“或许个中还有误传呢?” 缇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巨鲸坠落,亦有鱼群争食,何况是动用不世之剑也杀不死的邪神……山阳国外面那些游荡邪神要弱得多,它们是被创界之初的邪神吸引来的,一旦祂们入侵到山阳国,就相当于给洪炉界开了一扇门。” “祂们从哪儿来?” 缇晓撩起窗边的珠帘,道:“神决峰之巅,最接近苍天的所在。而我们剑修,就是正面迎战祂们的存在……说来也算是命数使然,和那些邪神接触得多了,自诩除魔卫道的剑修也有意志瓦解、成为邪神信众的时候。” 李忘情终于茅塞顿开。 提防邪神蛊惑剑修,从内部瓦解山阳国,这就是阳帝建立香火司的用意所在……甚至更退一步,铁芳菲所告诉她的,剑修的剑灵会夺舍主人,实质上就是被邪神蛊惑了,布下青雨长帷也是为了防范邪神入侵现世。 都是藏拙境,铁芳菲竟然不知道,还是因为缇晓身兼神秘的观星司才会知道这么多? 或许是正义的教条在此时找到一个“抵御其他邪神”的落点,李忘情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剑修为世人做了这么多,最终还要被香火司防备……会不会往后世上修剑的人越来越少?” 缇晓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藏拙境的剑修里流传着一个说法。” “是什么?” “世上一共有四十四万八千名剑修,从古到今,这个数量从未变过,每死去一名剑修,世上就会出生一个有剑修资质的婴儿。” “为什么会是这个数?” “所有的剑修一开始获得的都是剑胚,但开刃后赋予剑名的却是剑修自己,有说是剑器转世重生所致,以至于剑的数量总是恒定的。”缇晓凝眸看向自己的剑,眼中似有一些说不明的眷恋,“如果有朝一日我陨落,很快世上就会有一把新的‘啼血’出现,它总会有新的主人,对于喜欢它的人而言……我这个剑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缇晓说这句话时,温婉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悲切。 “前辈有道侣了吗?”李忘情问着,当缇晓看过来时又慌忙摆手,“我见前辈没有挂剑穗,还以为前辈尚未结侣……” “有的。”缇晓缓缓道,“他不是剑修,所以只有我给他剑穗。” ……嗯? 沈师叔不是剑修?这不可能吧,行云宗上下无一例外都是剑修。 正在李忘情困惑间,热腾腾的酥油锅端了上来。 这是一口牛骨香汤与酥油炸制的蔬肉乱炖的陶锅,刚揭开盖子,香气就蹿上了天花板。 “来尝尝吧,我第一次遇到夫君时,就是在宗内偷着煮这样的锅,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缇晓情绪一换,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那些老古板修炼了之后整日里大谈辟谷,人要是没点儿口腹之欲,那还是人吗?” 被酥油锅香迷糊了的李忘情呆呆地点头,刚下了没两筷子,刚才还滔滔不绝的缇晓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李忘情身后的门口,低低说了一句。 “你还是找来了。” 李忘情叼着半片藕僵硬地回过头,只见比她印象中年轻不少的沈春眠僵立在门后,脸上满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安与急躁。 “晓,跟我回去,尽快。” 第一百章 四十四万八千零一 “香火巡…… “回去?” 茶杯在缇晓的指间转了半圈, 浅碧色的茶水一点点浸润了缇晓微抿的唇缝里。 “我生于百朝辽疆,生于山阳故里, 也同你坦白过我在观星司的身份,你让我回哪儿去?” 一两句简单的言语里,火花味儿不言自明。 李忘情端着碗慢慢地退到了窗户边。 她印象里的沈春眠一直都是和和气气、说话慢悠悠的,从未见过这般掺杂着恐惧、焦虑,好似下一刻马上就要动手的情态。 这对李忘情来说有点新鲜。 沈春眠定了定神,皱眉看向旁边的李忘情:“这个凡人又是谁?” 缇晓道:“萍水相逢的朋友。” 沈春眠看向李忘情:“我有话同缇晓说,劳烦你回避。” 李忘情还是头一次在沈春眠脸上看到修士那种对凡人一贯的“不耐烦”,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转性成那种面团性子的? ……我走可以,但我能放个耳朵在这儿听吗? 不待她有所回应,缇晓伸出手, 拍了拍椅子:“李小友, 坐回来。” 言罢,她又对着紧锁眉心的沈春眠道:“你知道山阳国的规矩, 天要黑了, 在香火司出来巡视之前, 麻烦你收收灵力。” 李忘情思前想后,决定听从缇晓的话, 坐下来开始闷头干饭。 头顶上来自沈春眠的扎人视线只停留了很短的一阵,便转为一声叹息。 “罢了。”沈春眠坐下来, 道, “跟我走, 离开山阳国。” “跟你走?回行云宗吗?”缇晓慢慢地说道,“这不可能。” “不回行云宗,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沈春眠顿了顿,艰难地说道, “至于你袭击宗主的事我……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咳。”李忘情差点噎到。 缇晓袭击过她师尊? 不过李忘情的反应并没有让缇晓和沈春眠的对话停下来,毕竟凡人只是蝼蚁,被一只虫豸听到一些秘密又能如何呢,捏死她还是易如反掌。 缇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宗主于你,可是有半师之谊。” “他不会在意的。” “好啊,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是第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缇晓开玩笑似的撑着脸,道,“刑天师允让你娶我,是你自己想娶,还是……仅仅因为‘啼血’是你命中注定的利剑?” “都……” “‘都有’这个回答,我已经听了两百年了。”缇晓脸上还带着温煦的微笑,她甚至把本命剑推了过去,“如果我离开你,会耽误你追寻灭虚大道,那就把‘啼血’拿走吧,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让它生锈的吧。” 最后一缕夕照顺着窗格洒落进来,除了他们两个浅淡的呼吸声,就只有炉子上的炭火在默默燃烧,噼啪作响。 “晓,山阳国有危险,这一次的殒灾,真的……很不寻常。”沈春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样,道,“不是谈这些儿女情长的空话的时候。” “不是谈儿女情长的空话……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缇晓的语调清浅如故,“阳帝于神决峰陨落,山阳国最艰难的时候,我守在我的国,我的故里,为的是苍生大义。如果你不是在儿女情长,那你为什么要追来这里?” 说剑 第113节 这一刻沈春眠已经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他张了张口,也只能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道侣。” 缇晓眼里又浮现出了李忘情那日看到的忧伤,她平静地说道: “我是真的讨厌极了‘道侣’这个称呼,如果我没有‘啼血’这口连刑天师也为之称道的剑,而只是一介凡人的话,我就根本做不了你的妻子。” “那么说到底,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人,还是一口剑呢?” “告诉我,你想要的是我,还是啼血?” 她像是一弯正在慢慢干涸的安静湖泊。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 缇晓将手放在剑上,血色的剑身,如同花朵一样的浅浅红印沿着五指、小臂一路在她皮肤上盛开,而她那满覆忧色的眼眸也逐渐变浅。 “夫君,我到底是人,还是你想收为己用的剑灵?” 在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淹没入黑暗,在夜幕完全封锁天空的那一刻,山阳国的正中央,一串幽微的铜铃声响起。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千家灯火在夜色下一一亮起,李忘情微微颤动的眼珠挪向身后,只见在很近的地方,十几个提着灯的修士悬立在空中,他们手上的灯极其古怪,提灯的悬垂的灯头如同司南一样四处转动,最后全数指向了缇晓的方向。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香火司使们像是鬼魂一样飘了过来,很显然,目标直指缇晓。 ——她要被剑灵夺舍了吗?! 转瞬间,李忘情身后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直接掀飞了房顶。 李忘情如今凡人之躯,瞬间就被余威刮飞出了窗户外,一路滚过两座屋舍的瓦片,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她便跌进了旁侧的湖泊里。 慢慢下沉的过程中,李忘情在水地睁开眼,恰好天上绽开了一片如同春日繁花般的巨大焰火,几乎照得半个山阳国国都如同白昼。 紧接着,香火司的巡夜使们从神决峰的方向鱼贯而出,如同一条明黄色的星河一样包围住了那片浓红的焰火。 国都震颤起来,一面灰色的雾壳浮现在了半空,将天上惊天动地的藏拙境交手隔绝在空中,想来是山阳国的护国大阵被触动了。 纵横的剑意撑满了李忘情的眼眶,还没等她看个明白,便感到后衣领被一只尖锐的钩子勾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水中被拖拽向岸边。 白色的水花“哗啦”地一响,李忘情好似被什么人提起来,让她趴在膝上,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把水咳出来。 “咳……咳咳咳!” 忘了自己是凡人了,凡人进水里是会被呛死的。 揉着呛得发痒的喉咙,李忘情连忙撑起身子想看看是谁把自己捞上来的,一揉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绺雪白的发尾上。 “……” 不会吧,虽然是基于自己的记忆造出来的幻觉,但……不会这么糟糕吧。 李忘情像是上冻了似的慢慢抬起头。 此时国都上方又炸开一片焰火似的争斗,炽烈的光遮掩住了星芒,但落到湖畔这里,却渐次减淡,最终连一丝湖水的涟漪都激荡不起来。 天上分明没有月光,但拥有雪白长发的渔翁却好似周身浮动着一层薄淡的月色一样。 “没有剑修的资质,这双手倒适合用剑。” 当李忘情跌跌撞撞地离开他,坐倒在地上时,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收着鱼线,道: “你好像很怕我,小姑娘。” 李忘情好一阵发懵,眼前这个一贯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的师尊太过还原,吓得她连掩饰脸上的情绪都难以做到。 “这么害怕,你认识我吗?”澹台烛夜又问道。 喘匀了气儿的一瞬间,天上再次震雷似的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山阳国国都都几乎震动了起来,大阵被晃得露出了一丝裂痕。 李忘情顺势抱头就是一滚,缩在一边发抖:“一震之威竟至于此,仙师们当真恐怖如斯。” “唔。” 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山阳国钓鱼的行云宗宗主,很是体贴地向天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眨眼间,所有惊天动地的动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封锁住了。 好似有香火司的夜巡使声音嘶哑地询问—— “是哪位高人插手?” 声音四处传荡出去,片刻后,得到的是一句朴素的回应。 “到此为止。” 随着澹台烛夜这四个字传出,那些交手中的灵光接连熄灭了下去,数不清的修士在天穹上朝四面八方抱拳一礼,数息后,化作一道道光点四散回到国都。 四个字直接碾死了山阳国的“规则”,饶是李忘情知晓她师尊深不可测,此情此景,也委实超出她的想象了。 李忘情喉咙发紧,据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她师尊接下来就会对她说…… “你还想要什么?” 对,就是“你还想要什么”这句话。 作为洪炉界公认的隐士尊主,澹台烛夜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是门人战死,还是敌对宣战,他一直就是那副混日子等死的样子。 李忘情所听说过的,他唯一做过的善事就是从被火陨天灾吞没的海桑国救回了年少的羽挽情。 然后几十年里他就一直在钓鱼,虽然一条鱼都没成功钓上来过,但哪怕尝试和行云宗山下的野鸭子比赛捞鱼,十战十败,也永不服输。 大不了,换个鱼塘子钓。 没想到七百年前就换到山阳国来了。 一瞬间种种离谱的猜测在李忘情脑袋里划过,哪怕大有可能眼前的人是幻境所致,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只能生硬地说道: “多谢……恩公救我一命,岂敢再有野望。” 言罢,李忘情坐正,捋了一把滴水的发梢,道:“不知有什么能报答恩公的?” ……反正多半是看鱼篓,或者穿鱼线吧。 比起威严的太上侯,或是恐怖的死壤母藤,澹台烛夜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随性的样子,当李忘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当真拿出了一把鱼线和鱼钩。 “我眼睛不好,帮我穿钩子。” 又猜中了,李忘情松了口气,熟练地接过来,咬着鱼线一头,拿着钩子穿了起来,嘴里趁机打听起来。 “恩公选错地方了,凡人的水域,哪有什么好鱼可钓?” “陪后辈来找他的剑,打发些时间而已。”澹台烛夜缓缓道,“虽不是完美无瑕,但也算是把难得的好剑,毁了有些可惜。” 鱼钩的尖随着手微微一颤,扎进了李忘情的手指里。 ……他知道的,知道沈春眠和缇晓的事。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吮尽指尖涌出的血珠,开口道:“恩公也是剑修吗?” “不过是个铁匠。” “不知恩公铸过多少剑?” “我想想……” 澹台烛夜倦懒而无神的眼睛迟钝地回忆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让李忘情心尖一颤的数。 “迄今为止,当有四十四万八千……零一剑。” 很巧,就是缇晓说过的,几乎就是洪炉界从古自今每一代剑修的人数。 第一百零一章 雪月 你说都不敢说,可…… 四十四万八千零一剑。 在今日之前, 李忘情一定会认为这是澹台烛夜的信口胡诌,毕竟她这个师尊从未在她面前做过什么符合身份的事。 可在缇晓说过的洪炉界剑修自古以来恒定不变的前提下, 这个数字的出现就好似揭开了某个真相隐秘的一角一样,让她既恐惧又难以抑制好奇。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剑修。 哪怕是听缇晓刚才那么说过,李忘情也还是坚定地认为缇晓只是特例。 她很清楚自己是人,和其他剑修一样,有七情六欲,能嬉笑怒骂,甚至她还更沉溺于人间烟火一些。 “抱歉。”李忘情道, “哪怕是器宗,一生到头所铸剑不过成百上千,四十四万……这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澹台烛夜也只是轻轻摇了摇鱼竿, 让鱼线飞过一条弧线, 无声落水。 “我只说自己是铁匠,你却问我铸过多少剑, 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点儿说。” 果然, 哪怕是幻象, 也比其他幻象难对付些。 李忘情思前想后,索性敞开一半天窗说话:“晚辈见过刑天师尊主, 有传言山阳国即将降下火陨天灾,不知尊主可是为了救山阳国而来。” “你这个小丫头成色尚浅, 操的心倒深。”澹台烛夜的口气没什么变化, “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那不成器的后辈辜负我的栽培,驯服不了剑灵,还要让我这个师长来帮他……事了之后,我便回去了。” 李忘情耳尖动了动, 大胆问道:“缇晓前辈明明是人,怎么会是剑灵呢?” 这个问法是很危险的,直接暴露了她知晓缇晓是剑灵这回事,如果对方不是刑天师,她是不敢这么直说的。 可也正因为是刑天师,也不会在乎她这个蝼蚁能知道多少。 在她紧张地等待中,只见澹台烛夜抬手指了指她腰间的乾坤囊,不多时,乾坤囊自动打开,从里面飞出一把阴阳金刚杵。 “你自己铸过剑吗?” “铸过……大多是术修法宝。” “那就直接看吧,能学多少在你自己。” 李忘情不敢吱声,一动不动地看着阴阳金刚杵落在澹台烛夜手里,被一团安静燃烧的雪白火焰包围,金刚杵外的灵纹飞速熔解、剥落,精炼成一团闪烁着二色的铁水,以及构成这法宝的其他零碎灵材。 “世人所称的剑有‘灵性’,指的大多是本命剑能如臂使指,说到底只是依靠灵纹与修士的灵气勾连所达成,而只能做到这一步的剑,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死铁。” 澹台烛夜一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随意动着手指,被溶解的法宝好似活过来了,阴阳金,水波玉,琵琶桐,这些放器宗手里也需要数日来彻底炼化的灵材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化作一条条丝线在空中自行“纺织”起来,转眼间,便织成了一口三尺长剑的雏形。 成剑的过程中,安静得连慢慢靠近鱼钩的鱼儿都无法惊动,只有开了眼了的李忘情在旁边震撼得大气也不敢出。 说剑 第114节 就铸剑师眼界来看,这样随意将一个法宝还原成铸材的手法简直是绝妙。 “这口剑如何?” 落在李忘情手里的阴阳金为主料的剑器还带着些余热,饶是如此,幻华流光的剑锋也昭示出其质地不凡之处。 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一口宝剑,有这样一口剑在手,在术修结丹境近乎同阶无敌。 李忘情空挥了一下,她发现澹台烛夜应该是考虑到她凡人之躯,连重量都是刻意按她最趁手的轻重调整过的。 “无可挑剔。” “是真的无可挑剔吗?” “……”李忘情犹豫了一下,试着想了想倘若用这口剑来换她自己的锈剑……还是摇头拒绝了,“它只是纯粹地强,可没有精气神。” “怎么说?” 李忘情沉思了一下,道:“和剑修的本命剑相比,倘若是剑修用本命剑去切豆腐,如果是抱着不想划伤豆腐的想法去做的话,本命剑碰到豆腐的瞬间就停下来了,这口剑就不会……杀人同理。” “有趣的比喻。”澹台烛夜道,“哪怕是动用了世上最好的灵材,最终铸出来的也不过是依靠修士而耀武扬威的‘器’,就好比用傀儡丝牵住一个活人的四肢行走,哪怕用上成千上万条,奔跑起来都无法超越活人本身。同理,只有灵材自己,才能知晓自己力量的极致之处。” 听到这里,饶是心底的弦一直紧绷着,同样作为炼器师,李忘情也难免震撼于师尊的境界。 他们名份上是师徒,可这位师尊却从不指望她们能学有所成,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但师尊到底到了哪种境界,他来历如何,名号背后到底有何成就,却是李忘情活了几十年还未曾了解的。 “所以那些剑器,不必在出炉时就让它们强大如斯,最好是让它们一步步磨砺自己,逼出最后一丝潜力。”说着,澹台烛夜又从李忘情手中取回刚才那口阴阳金炼成的剑,手指在剑面上缓缓抹过,“不过,我虽笃定这样的法子没错,但凡铁还是有极限的。” 他似乎在这口剑上感应到了什么,在剑锋五寸处屈指一弹,随着“叮”地一声脆响,阴阳金剑顿时碎裂了开来。 “灵材的品质,铸师的铸术,造化之玄妙……所铸成的剑胚还是高低有别,我一视同仁地给它们机会,但迄今为止还是没有一口剑能成器。” 李忘情鬼使神差地问道:“连‘啼血’也不行吗?” 李忘情已经见过很多名剑,无论是师姐的“折翎”,还是司闻师叔的“惟律”,在她看来都是锈剑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品质。在这七百年前的背景下,刚才的啼血就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类比的剑器。 “‘啼血’吗?” 澹台烛夜一边思索着,一边复又从指尖燃起一团雪白的火焰,将阴阳金剑还原成灵材交还给李忘情。 “‘啼血’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很有天分,是一把能进阶灭虚的好剑……但它最终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为什么?”李忘情艰难地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因为她对道侣用情太深,剑就不够锋锐了吗?” 澹台烛夜很感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忘情老老实实地回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不,铸剑就像授徒一样,拴着链子怎么指望它能长得好?”澹台烛夜慢悠悠地说道,“相反,剑是需要有人来驾驭的,情分越深越好,在这之中的牵系,是亲缘还是情缘,或是相知者……这都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听话吧。”澹台烛夜温淡的口吻里透出一抹薄凉,“它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但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最后能听话就好。” 刚刚才诞生出的一点熟络突然消退殆尽,李忘情的嘴唇又抿了起来。 有些人哪怕是在大声斥责她,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血是热的,心是在跳动的。 即便是障月,她知道自己在靠近后,他也会心动。 至少李忘情再不踏实,也知道在彼此传递中,障月对她的心意是真实存在的。 但师尊没有心。 李忘情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师尊在想什么,他情绪的每一次牵动,她都有一种仿佛刻进骨头里的感应……而她不想让师尊知道。 这种隐约的疏离伴随了她太久,以至于她迄今为止兴起过什么抵抗的想法。 是的,迄今为止。 李忘情碾磨着手心,用刺痛保持清醒,冷静地开口道:“那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听话’?我姑且以为这是奴性的一种,而您说剑器的精气神要用‘灵性’来滋养,人是万物生灵之长,天生便与奴性为敌,让剑器依靠人性而强大,又要奴役于它,岂不是自相矛盾?” 澹台烛夜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淡然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未说过有灵的剑不能有人性……我最重视的那口剑就不是很听话,可那也不妨碍它是完美无瑕的。” 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湖面上映出的、澹台烛夜的轮廓,道:“它也有剑灵吗?” “没有,或者说,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破坏,尚未开智……我有些头疼。”见李忘情沉默不语,澹台烛夜又问道,“你好似对她很有疑议。” 李忘情微微垂眸,道:“我只是在想,您的剑器既然如此不驯,倘若她成剑后并不愿意屈居于他人手下,您会不会放过她。” 风声与河水同时安静了一瞬,澹台烛夜终于放下鱼竿,道:“给我一个缘由。” “比如……她也想自在行于天地间。” “只有这样?” 李忘情忽然不敢往下说了,但澹台烛夜也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每一口出自我手的剑,我都视如己出,愿意如师如父一样待之。” “但如果你说的那个‘她’想改变一下我同她之间的称呼,她也可以试试。” 他缓缓起身,每向李忘情走上一步,四周安宁的灯火就熄灭了一片,最后在只剩下月色清光的夜里,他拍了拍李忘情的头,堪称温和地轻声道: “还有,那个词在俗世里叫‘背叛’,你说都不敢说,可见还是听话的。” 在这羞辱到了骨头里的言语刺进耳中的刹那,一抹无名的杀机与毁坏欲从李忘情心底蔓延出来。 这杀意来得连李忘情自己都被惊吓到了。 她是真的想杀了师尊,想杀了这个对她有大恩、抚养她长大的恩师。 “……”李忘情重重地喘息着,头顶的手却还没有拿开,而是慢慢插入她发间,寻觅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 “难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躲躲藏藏的手法倒像是轩辕九襄的手笔,你……” 澹台烛夜的言语忽然止住。 他抬头看向了夜空,天上一直高悬着的银白色巨月的边缘不知何时被侵蚀出一弯黑影,转眼间,黑影便扩大到了三分之一。 而与此同时,他的身影也薄淡了三分。 “老婆饼,出来赏月不带我是不是过分了点?” 不知何时,眼神微微涣散的李忘情人已经不见了,在河水的对面,月影横斜处,刚睡醒不久的狍子精将人抱在臂弯里,一点点抚平她被弄乱的发尾。 “下回看清楚点,这可是个假月亮。” 第一百零二章 心结 这一次,又是因为…… ——师尊, 为什么师姐可以下山去玩,我不可以? ——你火候还早, 离开我身边,成色会变坏的。 ——可是我想出去,想看一看师姐说的……人世间。 ——要听话。 不知为何,李忘情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对话。 她睁开眼时,天上那一轮孤悬的圆月看上去有些黯淡,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月下的澹台烛夜站在河水对岸, 好似离她很远。 李忘情神智不太清醒,本能地问道:“师尊是要回去了吗?” 她看不清澹台烛夜的神色如何,只见他向她招了招手。 “外面很危险, 跟我回去。” 李忘情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而当她一脚踏入眼前的河水时,袭上心头的冰冷却让她浑身一滞。 “师尊……我。”李忘情发现自己没办法思考, 想了半天也只是生硬地说道, “我还在三都剑会里, 我现在……我现在应该还有未了的试炼,而且, 师姐他们也还在这里,等试炼结束后, 我……我……” 河水安静极了, 李忘情如同陷入泥淖里的神智隐约听到了澹台烛夜淡漠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好像有句话, 想了很久,想和师尊说。 李忘情稍稍退缩了一下,但她感到这一次,好像有谁站在她背后, 这让她没那么窒息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视对方:“师尊,我不想回去。” 澹台烛夜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 “我在问你,这一次,又是因为谁?” 又? 李忘情张了张口,萦绕在脚踝上的水波仿佛活了一样,像一只手,慢慢加重力道,好似要将她拖进去。 一股想逃跑的冲动让她的喉咙口麻木起来,下意识地后退时,一双手不期然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别怕。”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安抚着。 “你又在发抖。” “你猜到了吧,只要你在意的人,他都不允许存在于你的记忆里。” “你总是在怕,如果反抗了,下一次会不会失去更多。” 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撕扯成两半,一边试图反抗,另一边顾虑重重。 “放心,我不一样,我会一直在。” “你可以告诉他,我不会消失的。” “这是等价的承诺。” 一隙天光撕开了黑夜的边角,而天穹上的圆月已几近被掩盖。 血液在体内奔流不休,李忘情颤栗的指尖缓而坚定地取下锈剑簪,当剑柄落在手心里的一瞬,她所有的不安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察觉到了李忘情的抗拒,澹台烛夜缥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过来。” “……师尊。”李忘情抬起头道,“我不愿意。”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李忘情知道澹台烛夜被她激怒了。 说剑 第115节 她双足踏入了河流中的同时,河水掀起了巨浪,张开了网一样想要吞没她。 “师尊,这么多年……我想说的话太多了。” “生于罚圣山川,长于行云宗,生养之恩,同门之义,或许终我一生都难以偿清。” “可饶是如此,师尊和师叔、师姐他们是不同的,他们待我是如家人一般,但师尊……你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是人,还是像缇晓一样的剑灵?” “剑修是一条成神之路,你现在还不懂。”澹台烛夜的声音逐渐化作四面八方汹涌的回声,“人间路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好,回来吧,我为你选的永远是正确的。” 李忘情蓦然笑了起来。 “我总是问师尊,我生身何处,彼时师尊说我是您生的……还以为是笑谈。” “我一遍遍自问……有七情六欲,能纵行天地,这样的我怎么会不是生人呢?”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为什么缇晓会那么在意她在沈师叔眼里是什么。” “人间道或许很难,可……是浑浑噩噩地活在一帆风顺的梦里,还是遍体鳞伤地行于荆棘路,都应该是我自己决断的。” 高扬的剑锋,随着撕开黑夜的日光一道斩向扑面而来的巨浪,连同眼前经年累月的恐惧源头,都在这一剑中碎灭。 李忘情一边笑,一边红着眼睛嘶声道—— “是‘我’来选,不是你。” 这就是人和剑的区别,生灵与死物的天渊。 “忘情,你真的很不听话。” 随着这样一声带着叹息的遗言,四周的黑夜如同镜子一样碎裂开了,不祥的银月也彻底从山阳国的天空中消失殆尽。 尽管只是个幻影,李忘情这一剑还是斩得筋疲力尽,全身的灵力榨得一丁点儿都不剩。 好在当她脱力地向后仰倒时,有个怀抱已经刚好等在了那里。 李忘情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障月膝上,她撑起身子,头上的锈剑簪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死气沉沉地落进草叶里,被障月重新捡起来,咬在嘴里,挽起她一绺长发试着帮她盘起。 整理了一下思路,李忘情任由他在脑袋上动作,余光四处扫动:“刚才……我师尊呢?” “你还怕伤了他?” 李忘情老老实实道:“我怕没斩干净。” 开玩笑,灭虚尊主怎么会被她伤到,主要是顾虑到这意识幻影回归行云宗,让澹台烛夜本尊知道山阳国这里的事。 “别担心,我都吃了。”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你来的还真是时候。” “本来应该更早些。”障月叼着李忘情的锈剑,还依稀泛着些鎏金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笑意,“我可以理解为,你刚才选了我吧?” “是啊,不用带着三媒六聘上行云宗过五关斩六将地把我娶走了,你满意了。” 李忘情正想摆烂地一躺,却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情况有些糟糕。 是下品的官印终于承受不了李忘情切金境大圆满的修为,自行碎裂,使她又成为了修士。 而且这个灵力还在不断增长,像是…… “嘘……别说话,仔细感受。你每斩杀一个强于自己的存在,就会变得更强……我明白那个钓鱼佬为什么不愿意放你走了,连我也想看一看你的极限到底在哪儿。” 这也太突然了。 李忘情一瞬间有些慌乱,但很快定下神来,一遍遍梳理自己的经脉。 本命剑如同跳动的心脏一样,一波比一波更强的灵气被挤压出来,冲过经脉,试图将她迟滞已久的修为,冲出一条通天大道。 碎玉境近在眼前了。 刚才储存修为的官印不知何时早已碎裂,眼下修士身份的李忘情有一丝慌张:“碎玉境突破需要闭关,带我回去。” “没了。” “啥?” “官印碎了,你现在是平民。” 还真是。 李忘情乾坤囊里倒还有两个备用的官印,但问题是,突破境界时灵力狂暴难抑,随便转换凡人之躯只会让身躯崩溃。 “你调息吧,交给我。”障月把她往背上一背,“我会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 李忘情:“……”认识以来你压根和稳妥这俩字不沾边吧。 但现在她也没有选择,只能半信半疑地闭上眼,分出一丝心神后开始调息。 然而马上,障月的举动差点让李忘情进了心魔关。 只见他穿过拂晓的长街,一路走,一路问街上的路人: “我老婆饼要升了,敢问哪里有安静的地方?” “……” …… 山阳国近郊,得益于死壤藤萝飞速枯萎,离地面较近的修士们慢慢从地底挣脱出来,但国都大门附近的死藤还是紧紧封锁着,只能在附近枯等。 此时此刻,站在城墙附近的修士,已经肉眼可见山阳国外围的灰色雾墙正在逼近国都城墙,且速度越来越快。 焦虑之余,对于国都城墙上层层封死的死藤,众人也只能等待,这一等,就不免察觉到今夜的月亮有所不同。 “说起来,山阳国的月亮是不是有点怪?” “哪里怪?” “你看,月亮在消失。” 月有阴晴圆缺,但山阳国的月亮从他们进来起,每个晚上都是圆的,而且……巨大得不可思议,抬头望向夜空时,它的长宽几乎达到了三分之一个神决峰。 看久了,甚至让颇有阅历的修士们都觉得可怕。 直到今夜的异状发生——它好似被什么东西缓缓转动了一下,阴影像涨潮一样慢慢从边缘覆盖上来,从圆月到半月,再到一轮细长的弯钩,寂静无声地消失在了夜幕里。 正当人们以为这是什么不祥的兆头时,天穹上随着月亮消失而猛然从云层后洒落的壮丽星河还是打消了修士们的疑虑。 毕竟那可是星河啊,多少修士梦中想杀破天去到达的仙人居所。 “师姐,看,是星河!” 刚同羽挽情汇合的成于思停下飞剑,他是头一次觉得星河这么近,比行云宗和御龙京的还近。 羽挽情却没有这个心思,她凝视了一阵月亮消失的位置,眉心始终紧蹙着:“……我没那个心情,可有孽影的消息?” 自从李忘情被孽影劫走后,羽挽情虽然苦苦找寻不得,却也和行云宗的门人顺利汇合了。 “有!”成于思忙拿出如意镜,“我让弟子们都去问了,御龙京的一个元婴修士说他在被荼十九的死藤掳走之前被李师姐救过!” “真的?在哪里?”羽挽情忙问道,“元婴期……她只是切金境,怎么会救了元婴期修士的?” “呃,不是她一个人。”成于思将如意镜翻过来,将御龙京修士的回复给羽挽情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她脸一黑。 成于思不免有些结结巴巴道:“大概是被御龙京的大太子救了,现在二人同行进入地穴……有那位碎玉境大圆满的大太子在,她应该平安吧。” “平安什么!”羽挽情勃然大怒,“她才七十岁,哪里斗得过那御龙京的贼子,我都怕十个月之后弄出什么事来!” “也、也不至于吧,只要李师姐守住道心……” “她要是能守得住我还操什么闲心!” 羽挽情算是一丁点儿仙子风度都没有了,正在暴躁间,就在此时,一个御龙京的修士匆匆飞过来求援。 “敢问可是行云宗的羽少宗主?!” “我宗二太子被孽影擒走,眼下情况不妙,还请施以援手!” 羽挽情刚想刺一句御龙京,转念一想着是个让对方欠人情的好机会,便冷着脸道:“若救得二太子,还望贵宗把我师妹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突破 “每一颗星辰都会…… 李忘情万万没想到, 躲了一晚上之后,还是没能躲过香火司的巡查。 等她突破到一半, 心境稳定下来时一睁眼看见铁窗幽幽,一时间竟连气都不知道从哪儿生起了。 “这就是你找的安静妥帖的地方?”由于四肢还是不宜擅动,李忘情只能抬了抬眼皮看向障月。 障月半垂着眼帘,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轻轻点头。 “你放心升,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碎玉境不比前面几个境界能短期突破,都是要经过三五日闭关,最后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才能突破的。 李忘情有想过在这国都内突破的危险, 但她没想到会被直接干进香火司。 李忘情:“我刚才入定了半宿,你是做了什么才被连我一起拖进来的?不都到了白天了吗。” “这不能怪我。”障月解释道,“我只是去问个路, 他们说你和那位叫缇晓的人约过饭, 就被抓进来了。” 李忘情:“……” 障月:“严格地说,是你连累了无辜的我。” “哦, 那算我对不住你。” 五心朝天地被扶坐起来后, 李忘情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修为, 就好比一方不断塞满沙子的包袱,随时有可能被撑炸。 至于撑炸之后是蜕变得更强, 还是会爆得七零八落,李忘情此时此刻心里没底。 她索性放缓了灵力流动, 张口道:“你知不知道碎玉境要怎么……” 话说到一半, 李忘情打住了话头, 双手捂住脸上,盖住苦恼之色:“差点忘记了,你不是人,哪能知道这些修炼上的事。” “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 “不, 我得加紧变强一些,如果连缇晓那种境界都无力反抗的话,我……” 这一次障月出奇地没有反驳,乌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阵儿,伸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双手掰开来。 说剑 第116节 “做什么……” 李忘情诧异地看着他把手指扣在她掌心,贴合时一阵陌生的搏动让她脸上的焦虑逐渐转化为诧异。 “别再害怕了,他不在这里,夺不走你什么东西。” 喉咙微微一哽,李忘情漆黑的眼仁颤动了一下。 相扣的掌心里传来属于人的温意,这让她一直以来混沌不堪的记忆缓缓出现了一些裂痕。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障月在她的记忆里更像个石头做的人。 对于世间的善恶是非,他从不在乎,哪怕李忘情有感受到对方在纵容她……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摸到他的底,尚在宽容的范畴之内罢了。 从什么时候起,障月隐藏在笑意下冷眼俯视人间的态度变了的呢? “告诉我吧。” 李忘情感到喉咙有些莫名灼痛:“……你不是会读心吗?” “有一半是猜的,我想听你说。” 一般这种话,都是升阶时心魔才会对修士说的,意在掘出道心的漏洞。 不过奇怪的是,李忘情并没有以往那种经脉肿胀、如坠幻境的痛苦,反而格外清醒。 “……如你所见,就像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生身父母一样,师尊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得知自己有可能是四十四万八千剑之一时,我是认同的,哪怕我有着人的躯壳。” “师尊不允许我和任何人交游过深,一旦他认为我‘脏了’,那个人就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对那些俩俩相忘的过往,师尊的不杀之恩,是我继续装聋作哑的缘由。” “我想过反抗,但我怕有一天,师姐也消失了。” 一段话说的语无伦次,李忘情也不想这么狼狈的剖露心事,越说声音越压抑。 “……我怕你也消失了。” ——所以那个时候你说“不会消失”的时候,我几乎是怀着怨恨落下那一剑的。 李忘情说完就闭上嘴,等着听障月的嘲笑。 “老婆饼。” “嗯。” “你喜欢看星星吗?”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一句,让李忘情着实愣了好一阵。 障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杀了他,那就去很远的地方……你知道星河上面是什么吗?” “是……”李忘情记忆深处的某块枯死的荒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远超于死壤的无尽荒芜,亿万年无人回声的独行。” 这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李忘情莫名感到了一丝悲凉。 但障月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你这句话的人走得还不够远,天上的星星或许需要亿万年的行程,但绝不是无人回声的独行。”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窗边一缕薄淡的星光洒落进来,李忘情怔怔地看着窗外,耳边是如同讲述童谣般低语。 “那里没有友善的仙人,大多是些贪婪的游荡神明,随时会入侵每一个被他们盯上的文明。” “每一颗星辰都会熄灭,但文明是不屈的。” “并不是每一个文明都有你们这样与天同寿的幸运,他们从火种中崛起,从被野兽追逐,到一步一步攀登到众生的顶点,直至以凡人之躯驾驭战船行于星河。” “你们并不是孤寂。” “反抗之外,你还能诀别于过去,我会带你前往星空。” 他的言语并不易懂,可李忘情却感觉自己积蓄的愁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决堤般泄洪之后,眼前的灿烂的星光照进了心海深处。 原来天地如斯浩大。 灵力欣喜地冲破那层薄纱,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隔壁的牢房里传出来。 “砺剑千万法,弹铗破青苍,忘忧斩邪佞,醍醐战四方……” 这是行云宗心法要决。 短暂的惊讶过后,李忘情回神看向身后隔壁的窗户:“缇晓前辈?您不是——” “你的修为正在突破,别分心,我为你护法引导。”缇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真是年轻人,哪有突破境界的时候还在打情骂俏。” 李忘情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对死狍子说一句“你看看人家”云云,肩膀上就是一沉。 障月又把胳膊一伸从后面将李忘情贴得死紧。 “她护她的,我护我的。” …… 两天前。 “可有寻到二太子的踪迹?!” “没有,倒是有几个苏息狱海的余孽……” “撕都撕破脸了,鬼知道这些剩下的死藤还会不会以他们为食重新长出来,见一个杀一个!” 修士们驾驭着灵光从天空划过,在他们离开不久,落在最后的一个修士忽然身形一滞,只见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被卷住,瞬间拖进了下面枯萎的死藤里。 不多时,这名修士踉踉跄跄地从死藤堆里爬出来,抬起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我要……做什么?” 如果他站在平地上,就能很轻易地观察出他的异常——他的影子和身形并不相符,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串怪物。 一个个垂着头的人影如同孔雀尾羽一样被拖曳在一个巨大怪影后面。 这就是之前在地穴里裹挟着简明言失踪的孽影。 “对,首先、首先要有一张脸……不能再用祂的了,用御龙京二太子的。” 他低下身子,手伸进脚底下,阴影如同沼泽一样吞没了他小半个手臂,然后随着一声恶心的淤泥响动,随着阴影深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笑声,影子后面的一个人形轮廓被无形的触肢抓着提了起来。 看轮廓这被捉起的正是简明言,但很快,孽影打算下杀手的动作被他背后一个更大的阴影斩断了。 “这是不法天平的异变分体,你想死别连累我,换一个。” “你是……” 还未等孽影问出声,他的眼神迅速迷茫了下来,短暂的黏腻咀嚼声后,孽影脸上的五官被浓重的黑影覆盖,在他喉咙口裂开一张密布着牙齿的嘴,嘴的中心竟然还有一只眼球。 “我没死么……”那张嘴蠕动了一下,很快露出了一丝狞笑,“也是,这么久过去了,哪怕是被封锁在虚假的历史里,力量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祂自言自语里,孽影浑身战栗:“我……我感到我的天眼在崇敬你,不,您……您难道是我修炼的血屠禁术的源头?!” “我明白了。”那张嘴一边发出怪笑一边对他说道,“看来是我从历史的间隙里逃出来之后,正好被你这个信众吸引,没想到真实的现世里,也有我的信众,你可以称呼我为‘血屠之影’,游荡神中血与孽的审判者。” 孽影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有了些许清醒,他向寄生在他身上的血屠之影跪下来: “没想到在山阳国能遇到能创造血屠禁术的神明,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太上侯的术法。” 血屠之影似乎冷笑了一声:“你们把‘道’叫做术法?未免太小觑我们了,确实,即便在高维意志里,你们中的至高者也相当可怕,拘禁了不少闯进来的游荡神,抄走了他们手里的规则之力,甚至还有天幕法庭的不法天平……” 或许是太久没说话,祂一张口就唠叨个不停。 “在被关在山阳国前,我记得你们本土里至少有三个高位半神,从力量上较量确实不是明智之举……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不法天平在玩什么,祂怎么可能落到那个地步。” “难道有其他议席出手了?” “不、不不,祂应该还是来玩的,毕竟是个最喜欢玩弄末法文明的恶劣神明。” 短暂的言语里,孽影尝试理解,但很快便双耳出血,神魂摇晃。 察觉到寄居的身体开始崩溃,血屠之影适时停止了抱怨, “真是太弱了……算了,既然踏上了我的‘道’,我姑且认可你作为我的信众,去吧,去打开山阳国的大门,让这段被一个蠢货阻止过的真实历史降临到现世。” 孽影拖着步子看向山阳国的方向,不断减退的理智里,他看了看自己作为人的双手,发出了一个生于洪炉界之人最后的疑问。 “你们到底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一直喋喋不休的血屠之影安静了下来,祂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们这里有人在试图侵入神的权柄……他快成功了。而我们,正是为了夺取它而来……它藏在那四十四万八千口剑里,在完全成熟之前,第一个奴役它的存在,将登临神座。” 第一百零四章 狱中 在洪炉界几千年因…… 山阳国城墙外, 随着雾墙抵近,原本散落在国境四周的修士们不得不汇聚至了唯一的正门前, 但对于被死藤层层缠绕的正门还是束手无策。 这座城门呈对开的拱形,其高近百尺,从门前不断蠕动的死藤缝隙中观察时,能看到死藤已经将沉重的大门拱开了一条指头宽的缝隙。 “周围的死藤尽皆枯萎,看来是荼十九在附近所吸纳的生气尽皆输送到这里来了。” “我说怎么会这么快就枯萎了,死壤母藤可是洪炉界最坚韧之物……却不知苏息狱海还有什么后招。” “对啊,唐呼噜呢!怎么不出来给众人个交代!我可不信他们苏息狱海的人对死壤母藤有那么忠心!” 骂骂咧咧中, 有人抱怨道:“这个时候扯这些有什么用,不想被雾墙里的怪东西碾死,就该齐心协力破除死藤封印, 一起进国都才是!” “所以御龙京的大太子在哪儿?他不是修为最高的吗, 如意镜榜单上也没掉下去啊,怎么不出来主事!” “御龙京的人说他进山阳国后就行踪不明了。” “二太子呢?” “死藤疯长的时候也失踪了。” “那行云宗的少宗主呢?!” “你说哪个?” “管他哪个总之出来个人顶事儿啊!” 不断有灵光试图攻击死藤打开山阳国大门, 但这一片死藤浓缩了一整片荒野上的生机, 没有统一的调度, 所有的攻击错落无序,消磨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再生。 修士们哪怕彼此无法信任, 看着越来越近的灰色雾墙,以及雾墙中出没不定的巨兽, 一时间也无法不考虑后路。 说剑 第117节 “各位, 若事不可为, 向下挖掘如何。”有人提议道。 毕竟死藤太过坚韧,没有三都牵头,花大力气切断死藤后,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障。 挖地就简单许多, 还能作为庇护所躲过灰雾里的怪物。 一时间人人心动,在雾墙贴近国都一里不到时,在几百名修士齐心协力下,贴着城门的一个深坑就被开掘了起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日,直到天色渐黑时,在深坑之底的修士发出了一阵骚动。 “这下面怎么有一面湖泊?” 借着打亮的灵光,修士们在城门下挖到了一片镜子一样的湖水,古怪的是,这片湖泊一个人影也倒映不出来,反倒能看到湖里映出山阳国的国都。 在那里,国都的正门是开启的。 “我明白了!”有修士狂喜着大叫道,“上面根本进不去!这里才是山阳国的正门!” 说着,他放出一只灵宠白兔,兔子一头扎进湖水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浪花,而是像穿过一道门一样,进入了里面的山阳国。 甚至一路靠近了山阳国的正门。 此情此景之下,几经试探,终于还是有修士耐不住跃入其中。 很快,后面的人看到先进去的人已经向城门进发了,接二连三地跟了进去,很快,这洞口便拥堵起来。 直到一声严厉的清喝声从上面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快回来!” 天上忽降白羽如织,形成一面大网将洞口堵住,后面的修士不满道:“羽少宗主!你不帮我们也便罢了,我等在此辛苦劳作,你还要霸占这城门入口不成?!行云宗行事未免有失公道!” 愤愤不平的声音中,羽挽情的身影飞近,等修士们还待斥责一番时,却发现她衣衫染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而她身后,行云宗和御龙京的人陆续赶到,竟也都是一副鏖战后的惨状。 “各位。”羽挽情抹去唇边的血迹,冷静地说道,“不要上当,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半日前,当羽挽情和御龙京的人一起赶到围剿孽影的地方时,意外地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更为严峻。 御龙京自有法子感应简明言的行踪,孽影变换容貌也无法逃脱,被堵住时就地“融化”成了一片小湖泊,他的人不见了,却像是倒影一样站在湖里。 有两宗修士进入其中,可不到片刻便神智涣散,陷入癫狂。 此刻也一样,当羽挽情到来时,地底的“湖水”骤然上涨,很快便涨至地面,里面一个扭曲的人影站在里面,咯咯怪笑着:“好强韧的意志,做血屠之影的信徒吧,我可以赐予你一份礼物。” 羽挽情悬在上空,尽管四周的阴影越发浓重,她的身形依旧毫不动摇。 “我不管你是何方妖魔诡谲,在此妖言惑众——” “你身上的血脉很有意思……唔,我记得十王酋里有个海桑氏,你族人还好吗,还是已经被杀光了?” 一瞬间,羽挽情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动,狠咬了一下舌尖,才强忍着喉咙的战栗,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海桑国的事?” 还有,海桑国明明是灭于火陨天灾的……“被杀光”是什么意思? 血屠之影发出一串怪笑声:“我都被囚在山阳国七百年了,你们这里的历史我什么不知道……我做生意很公道的,做我的信徒,我就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休想。”羽挽情一口回绝,“行云宗门人,断不会落了刑天师之声名。” 血屠之影原本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听到“刑天师”三字的刹那,他脚下的阴影顿时如同潮水一样涌动起来。 “孽影。”祂低声问道,“刑天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那把剑让我很不舒服。” “他们是……”血屠之影所附身的孽影道,“师徒,嫡传师徒。” …… 香火司地牢。 不同于巡夜时那般凶悍,白天的香火司寂静无比,提灯的巡夜使者在幽暗的地牢里鬼魅一般游荡,只要“犯人”不越狱,哪怕是正在修炼,他们也不为所动。 “没有越狱,有犯人,在……突破境界。” 察觉到灵气的变动,巡夜使提着灯飘了过来,掠过某一个囚牢时,微微一顿,随即散开。 “碎玉境,而已。” 他们言辞木讷,作为连化神期都敢围捕的香火司,一个区区准碎玉境剑修,并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哪怕此时牢中汇聚的灵气已经远超寻常碎玉境。 就在离牢门最近的巡夜使转身的一刹那,一股吸力骤然出现,将其整个拽进了地牢的栏杆里。 但古怪的是,那看似飘忽的身躯在被拖进栏杆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没用的,香火司和我们不一样,它们只是听从阳帝遗愿,负责驱逐邪神的傀儡。”隔壁传来缇晓的声音。 一丝丝带着药味的熏香从她那边飘过来,如丝带般浅浅围绕在盘膝突破境界的李忘情周围,正在为她驱逐心魔,安定心神。 障月看着手上的黑衣,刚才手欠的那么一下,栏杆缝隙中灵文闪烁着的雷弧在他手背上灼出一片焦痕,但眨眼间便重新长好。 “异乡人,你好像并不好奇香火司为何会针对修士。” “反正用修士也会成为那些低等游荡神的信徒,倒不如全都用傀儡,死壤那条干柴也是这么做的。” 缇晓微微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所以你可以省下那些没什么用的试探,回答我的问题。”障月道。 缇晓谨慎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障月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一个异类对你念念不忘的,我想学。” 言罢,一根纤巧的锈剑从闭目打坐的李忘情头上飞出来,对着障月的后心就刺了过去。 “……” 障月把扎在后背上的锈剑拿下来,扭头似乎读心般对着李忘情道:“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头等大事了。” 锈剑又自行飞出来,唰唰在墙上刺出几行字。 片刻后,障月毫无感情地读道:“她让我问你——‘有预言称山阳国将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火陨天灾,敢问观星司可有察觉’。” 缇晓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李小友倒是个心怀苍生之人……不过你多虑了,山阳国内不可能有陨兽。” “哦?” “陨兽本质上是封禁在苏息狱海的太古邪神之化身,我虽未知其详情,但几千年以来,三尊中唯有死壤母藤日益强大,也恰好说明那邪神已经差不多被其抽空了神力。如此以来,他的陨兽化神来到山阳国,只会被盘桓在山阳国外面的邪神们猎食,不过……” 缇晓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只是我观星司一族自己的想法,我们总觉得,火陨天灾应该不是陨兽带来的,天灾本身似乎和香火司一样,都只是为了清除邪神入侵而设下的法术,而有能为设下弥天盖日的法术之人……” 障月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在洪炉界几千年因火陨天灾累积的血仇下,你们这个想法很大胆。” “也只是猜测罢了,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若真如此,一旦城外的邪神越来越强大,乃至占据了整个山阳国……那降下火陨天灾玉石俱焚,也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缇晓脸上染上浓重的忧色。 这个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猜测说出口的瞬间,李忘情周围的灵气倏然狂暴起来,一口血骤然喷出来。 剧烈的眩晕里,李忘情感到一双手贴在她耳侧,一时间嗡鸣的双耳归于沉寂。 “就这么在意你那个钓鱼佬师尊是个坏人?”障月一边平息她的苦痛一边说道。 “不……”李忘情从喉咙里溢出一丝焦躁,“我看到师姐,师姐她……” 说着,她便身形一软昏倒在了障月的臂弯里。 “……一般只有感应到重要之人出事,才会扰心至此。”缇晓重新将药香点燃,声音略显沉重,“虽说突破境界靠的是自己,但碰上心魔关撑不过去,就只能衰微而亡。” 一缕薄淡的冲动如同羽毛般扫过心头,障月低下头靠近李忘情。 “她的命途不是很长,你希望我去救她吗?” 李忘情紧闭着双眼,无意识地抓紧了障月的袖口。 于是他接住了那片羽毛。 “请你照顾她一会儿。”障月对缇晓说道,“我去去就来。” 第一百零五章 混沌 “很高兴遇上你们…… 粘稠的黑影在大地上顺着枯萎的藤萝蔓延, 层出不穷的剑光饶是在黑影的泥沼里奋力穿梭,也还是无法抵挡。 “三十一, 四十六,一百七十一……” 孽影的脸上,那第三只眼睛如同嘴巴一样咧出一个一个嗜血的笑,在他朝着那洁白的羽状剑光前行的路上,在灰雾与国都城墙越发狭窄的夹缝里,修士们落在下面的影子,不断被他脚下蔓延的黑暗吞噬。 “别逃了, 人是摆脱不了影子的,就像是过去的自己手上的血债。” “屠戮是我的规则,而有幸的是, 我附身的信众有足够的‘血债’供我驱使。” “愚昧的人们, 加入我,在末法时代来临前成为我的一部分, 于尔等是无上的荣耀。” 邪神的低语并不凶悍, 但更可怕的是, 随着祂的言语如同飘絮一样灌进耳中,原本还在逃亡的修士们逐渐有人掉了队。 并不是没有余力, 而是心智受到了无名的诱惑。 “我受不了了!大不了进灰雾里!”有修士大叫着,一头冲入迫近的雾墙里。 但很快, 灰雾里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一丝丝血腥味从雾墙里渗了出来, 人们绝望地发现, 山阳国的镇国云蛟的阴影更加巨大了,不管离开多远,它似乎在每一段雾墙里都会出现。 “师姐!”成于思苦着脸,“这邪魔究竟是什么来头, 竟这般棘手!” “……” 羽挽情沉默了一下,她始终还在被血屠之影口中的海桑国被火陨天灾灭国的真相所牵绊,但看了看身后行云宗的众人,脑海里不由得又浮出铁芳菲的话。 她是行云宗的少宗主,无论眼前的邪魔说什么,她都要肩负起保护同门的责任来。 哪怕是亡国血仇,这时候也不要受对方诱惑。 “有三点。”羽挽情咽下涌上喉头的甜腥,道,“此魔修为并不高,甚至不会用修士的威压,他的手段无非两种,一者是蛊惑人心,你看那些被他吸引的,全数是术修,哪怕低阶的剑修都能逃出去,故而他的蛊惑我们剑修效用不大。” “二来就是影子,只要我们的影子被他追上,且手上的人命没有孽影多,就会被他吞噬。想靠近他本体击而杀之,除非找到一个手上人命比孽影多的存在。” 成于思抓了抓头发,懊恼道:“这孽影本就是御龙京出了名的在缉邪修,哪怕是去找苏息狱海的歹人帮忙……现在苏息狱海的歹人也都被荼十九杀完了!上哪儿去找——” 说话间,羽挽情倏然停在半空,视线紧盯住下方。 “师姐?” 顺着羽挽情逐渐凝重的视线望过去,成于思看见斜前方灰雾的边缘,有一片刺骨的雪白色从灰雾里慢悠悠地挪出来。 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片羊群,而羊背上躺着一个身影。 说剑 第118节 是个灰扑扑的流浪汉,在这充满杀机的场面下,他却悠然自得地以羊背为床,翘着脚在正午的烈阳下睡大觉。 “想来是山阳国的原住民幻影,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快走吧师姐!”成于思催促道。 “我剑速快,那孽影暂时还追不上我。”羽挽情交待道,“你们先走,我去去就跟上。” 出于对折翎剑的信任,行云宗同门也治好听令。 羽挽情看了看身后那铺满大地的阴影,估算出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余裕的时辰,便径直飞落在那羊群附近。 双足落地的一瞬,羽挽情忍着内伤,直接抱拳开口道:“请阁下出手相救。” 回应她的先是一片“咩~”声,随后,流浪汉晃动的脚尖停住了,他抓了抓蓬乱的花白头发,道,“女娃儿好没礼数,张口就要我这老人家救,我哪有那个本事。” 羽挽情定定地看着他:“阁下已收了我师妹的礼数。” “哈?” “我师妹身为修士却喜红尘烟火,阁下胡须上的酒味儿正是我师妹最喜好的存酒,该是见过我师妹了。” 流浪汉愣了片刻,一拍脑袋:“嗨,难怪那小的丫头给酒给得那么痛快……不过你想差了,瓜人可不是因为收了好处才专程来救你的。” “敢问阁下名号?” 流浪汉捏了捏胡须,道:“别的就算了,你该叫瓜人山羊王为陛下。” 山阳……还是山羊?陛下? 羽挽情半信半疑地上前一步,声音微微颤抖:“是因为我是十王酋之海桑一脉的后人吗?” 流浪汉沉默了一会儿,他身下的羊群自发围绕成一圈,当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时,竟有一股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流过。 “……孩子,你经历过火陨天灾?” “是。”羽挽情抿了抿唇,昔日那些燃烧的记忆从刚才血屠之影提起时就在灼烧她,“我之剑,从握在手中起,便立志斩尽陨兽,重建海桑。” “重建海桑国……”山羊王摇了摇头,“你还算是个心思干净的,来这儿应该是为了探寻怎么根除火陨天灾吧。” 一时间,羽挽情差点将危机扔在脑后:“您知道?!” 流浪汉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在座下的山羊毛里掏了掏,那山羊竟像乾坤囊一样,被他拽出来一个紧闭着双眼的人。 羽挽情倒抽一口冷气:“荼十九!” 眼前的人正是荼十九,但诡异的是,他身上一丁点儿灵气都没有了,就像一具假死的躯壳。 流浪汉像是扔杂物一样将荼十九丢到羽挽情面前,道:“我和‘那家伙’一致认为这崽子需要一点教训,但他好歹算是死壤母藤的幼子,对付那边喜欢算人头比大小的话痨,只有他可以拿来一用。” 羽挽情不甚理解,用羽弦谨慎地测了测他的经脉,道:“他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而且……修为尽毁?这和火陨天灾有什么关系?” “他可以拿来灭杀你后面那东西。” 荼十九的喉咙口有一道狰狞的菱形血洞,血洞周围,有着羽挽情极其熟悉的……燬铁锈渣的味道。 燬铁锈渣?剑伤? 羽挽情几乎马上判断出这是李忘情的锈剑所为,但令她疑惑的是,这伤口上残留的剑息却决计不是李忘情的修为所能施展出来的——那是一种几近碾压般的屠戮之意。 简直就像……藏拙境大修士。 忘情怎么有本事杀得了异化后的荼十九? 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可晚辈要一个活死人有何用?”羽挽情皱起眉,又忍不住问道,“前辈摆出此子来,该不会只是交出来让我等泄愤吧?” 山羊王也没有回答她,盘着腿挠了挠膝盖,指着远方那黑漆漆的阴影,道:“你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 羽挽情沉思了一下,道:“会蛊惑人心的天外邪魔?” “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是特意挑了个好啃的菜给你们见识见识。”山羊王挑着眉毛扫了一眼羽挽情手上的剑,“虽说是一口值得入眼的剑,但还是太幼弱了……你留下来断后,难道以为凭自己能杀了那东西吗?” 羽挽情垂眸道:“晚辈杀过不少邪修,但与这孽影相比仍显不足。” “哈,你剑上的血不止是人身上的吧。” “入剑修之道几十春秋间,曾斩陨兽二十七头。” 这在整个洪炉界年轻一代都是极为傲人的战绩,但看到山羊王嗤笑了一声,羽挽情却是眉宇一沉。 “有何不妥,还请前辈明示。” “你等着哈。” 说着,山羊王从身后厚实的羊毛下面掏了掏,翻出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有纺锥、水晶镜、还有喝了一半的金瓜饮。 饶是羽挽情勉强保持镇定,但身后逼命过来的血腥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血屠之影已经杀到身后了。 “前辈……” “喔,找到了。”山羊王从一堆杂物里扒拉出来一只水晶瓶,里面悬浮着一滴金色的液体。 当这水晶瓶被递到羽挽情手上时,她心里莫名一沉:“前辈,这是——” 山羊王一指地上的荼十九,又一指苍天。 “把这滴‘神血’滴在他身上,不出我所料的话,不消片刻,火陨就会降下来,我留得很少,足以杀了那东西而不至于伤到国都。” 羽挽情愣了好一阵,她拿着水晶瓶的手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这是……” “这就是火陨天灾的诱因。”山羊王拿出半瓮老酒来,喝了一口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祂那不被允许行走于大地的神血,现在竟然还要依靠祂来抵御那些邪神。” “……我不明白。”羽挽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手里所谓神血那邪异的感觉却让她那与陨兽久经厮杀的剑躁动了起来。 “嗡——” 折翎剑尖锐的剑鸣与远处逃远了的剑修们连成一片,剑尖所指的正是她手上的神血。 陨兽所在,百里剑鸣。 “这是哪里来的!你说清楚——”羽挽情再次踏前一步时,身后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山羊王,和那雪白的羊群突然消失不见了。 她身形一滞,忽然感到了一片死寂。 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的死寂。 她抬起头,一道阴影在他面前如同巨蛇一样笼罩了她。 血屠之影贪婪的视线穿过羽挽情身外骤然浮现的片羽灵光,落在她手中那口剑上,带着黏腻腥味的声线钻过光影裂缝响彻在羽挽情耳边。 “来,归顺我,成为我的一部分,从此新的权柄即将降临……我将带你俯瞰亿万星辰文明的生与灭。” 这与刚才大范围的呓语不一样,羽挽情感到自己像是在和整个天地对话一样。 折翎的光在经过本能的挣扎后,倏然黯淡下来。 “臣服我,信奉我,成为我……臣服我,信奉我,成为我……” 羽挽情不由自主地捂住双耳,她再次想起了和孽影对阵时的记忆,不同的是,这一次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已经开始影响她的记忆了。 ——这位就是刑天师,是他从海桑国里把你救来行云宗的,今后他就是你和忘情的师尊了。 ——把剑胚拿起来,它会告诉你它的名字……很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剑修了。 ——重建故国?可以,喜欢就去做,我对你并无其他期许。 铭刻在记忆里的身影逐渐被血屠之影淹没时,羽挽情咬着下唇,察觉出了对方的意图。 “你在……篡改我的记忆……师尊……” “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为你织起一段让你圆梦的历史,在我这里,你所有的缺憾都会实现,无论是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还是想回家的愿望,我都能让你看到你想看的……” 血屠之影狞笑着,却在阴影即将卷没她手臂时微微一顿,一时间,这声音谨慎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些诱哄。 “好孩子,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你很憎恨它吧……死都不想让它再度降临的火陨天灾,交给我,让我来终结这一切,好吗?” 幼少时模糊的故国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羽挽情紧紧握住水晶瓶,她感到自己的记忆一点点消失,所有熟悉的面孔都被替换成了浓暗的阴影。 可怕的是,她却久违地在这黑暗里感受到了一丝安宁。 她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了,只要稍微停下来一步,无尽的疲惫都会追上她把她压垮。 “休想……” “那你要发动一次火陨天灾吗?比杀了你还痛苦吧……哪怕不是你,总有别人去扛那些灾厄,凭什么总是你在为别人牺牲呢?何况你做了这些,刑天师又不会对你另眼相看。” “我……” 是,她再拼命,师尊也从未期许过她什么。 ……不,他说过的。 那是在羽挽情刚到行云宗不久,养好陨火疮的第一日,她走进天光里,师尊把一个头尾烧得焦黑的小女孩放到她面前。 ——挽情,这是你妹妹,要记得保护妹妹。 羽挽情已经闭上的双眸倏然睁开,原本胜券在握的血屠之影感到了一丝不悦。 “已经晚了。” 汹涌的黑影淹没了羽挽情的身形,而就在此刻,羽挽情那唯一可以活动的手蓦然捏碎了水晶瓶。 金色的血滴化作诡异的符文沿着她的手攀附而上,将羽挽情整个人扯得冲破黑影的封锁,在血屠之影爆发出的尖啸声中拍在了活死人荼十九额心。 “不、不——” 山阳国灰暗的天空变红了起来,拼命遁逃的剑修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剑器,它们都愤怒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在目不能视的黑暗里,荼十九的身影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面布满了星辰与符文的斗篷,斗篷下一只由金属机括组成的手缓缓伸出来,朝着血屠之影轻轻一点。 “选择是很重要的,作为高维的存在,你摄取力量的手法实在缺乏风度。” 血屠之影的黑影不断缩小,就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伟力吸进身后神祇的手中一样。 “那又怎么样!你会死在我前面!”祂越来越惶恐,当身形缩小得露出孽影时,祂终于哀求起来,“我愿意臣服于你,按照天幕法庭秩序阵营的法则,我愿意成为你的一部分——” “秩序?”祂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遵循过秩序?” “你是——” “我是不法的裁罚者,是混沌的原初,是新生的壤,不惜代价地制造毁灭,为文明开辟所有的不可能。” 祂宛如一个优雅的收幕者,将影子如一块黑布一样丝滑地收入掌中,消失不见,随后在一片泼天而下的火雨里,对着天上闪烁个不停的群星问好。 说剑 第119节 “很高兴遇上你们的不幸,晚安。” 第一百零六章 碎玉 “老婆饼,还吃吗…… “这是哪里……冥土吗?” 荼十九在昏蒙中睁开眼, 他仿佛成了一个飘零的孤魂,触目所及是一片无尽的骨骸荒原, 刺目的红色天空上,盘虬的藤萝如同笼子一样蠕动着,形成了一个牢房一样的所在。 熟悉的气息让荼十九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母藤的‘根腔’啊……连死都要回归这里吗?” 悲哀地料中了故事的结局,荼十九并没有太过惊讶,他短暂的一生都系于死壤母藤的意志,哪怕大祭司为他费尽周折地送到山阳国来,也未能帮助他摆脱被吞噬的命运。 他生于母藤, 从生到死与母藤都是一体。 就在荼十九打算好好观赏一番自己长眠的地狱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 “你真的觉得自己被吞噬了吗?” 在这声音落下的时候,血红的天空上落下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雨水, 随后荼十九惊奇地看到, 那些雨滴浓稠如流动的黄金,落在自己无形的身躯上, 竟逐渐勾勒出他死前的身形。 转瞬间,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骨架、血红的经络在这金雨中成形, 当呛人的铁锈味儿重新充斥彼端时,饶是荼十九无法理解, 他也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他侧首去看身侧声音来源的身影,他……或者是祂坐在骨堆上, 浑身被印着星辰的斗篷笼罩, 一面有着鹿角的青铜面具覆盖在其上半张脸上, 与这勉强能称为人形的姿态相去甚远的是他那由金铁机括构成的双手,看上去……手里仿佛缺了什么似的。 不知为何荼十九感到有些熟悉,但他肯定自己与对方是第一次见。 “你可以问我‘你是谁’了。”祂说道。 荼十九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怪人身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痛与眩晕, 但很快他便适应下来,一张嘴,竟然发现自己的喉口依旧带着剑伤。 剑伤,那时候李忘情差点杀了他。 “抱歉,我无法修复燬铁造成的伤,那是与我对等的权柄。”祂说。 荼十九张口,用气声嘶哑道:“你是谁?” “我不告诉你。” 荼十九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耐着性子道:“你可真无聊。” 祂笑了一声,说:“我的确无聊,不然也不会待在这里这么久。” “……我好像知道你。”荼十九捂着头,痛苦地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母藤与我的感觉是相通的,大祭司告诉过我……祂的根腔里封印着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鹿角面具的怪人静静地看着荼十九拼命回忆却无所得的模样,微微点头:“很好,你的确有取代这条干柴的价值。” 荼十九越想越头痛,只能放弃回忆,道:“你要做什么?” 祂愉快地伸出手,由金铁机括构成的手指上慢慢出现一条锁链,锁链下面是一架小巧的天平。 “我通常会给予每一位交易者基本的礼貌,但对你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哈?” “你对‘活着’这件事满意吗?”祂语速极快地问完之后,不等荼十九对此表现出疑问,便将另一只手拢在耳边,轻轻点头,“听到了,很满意,不错的强买强卖对象。” “什么意思?” “我赠与你躯体,你接受了,那么——你的命运归我了。” 祂说着,打了个响指,荼十九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骨堆忽然如流沙般下陷,在跌入漆黑的无底洞之前,荼十九脑海中划过一幕不属于他的记忆。 【神明来到大地上,告诉大地上的众生很久以后将有敌人造访,众生感恩戴德,希望神明长留此地见证他们的成长,但神明不知晓的是……迎接祂的是一口擎天贯地的巨剑。】 “他们分食祂,他们成为祂,他们……”无限的黑暗中,荼十九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是母藤,母藤是我……” …… 山阳国近郊,风树村前已经封路了半个月。 麦苗一茬茬地蔫了下去,村子里余粮不多,时不时便有村民去附近的山林里薅野菜。 石大娘也是其中一个,为了避开村子里那些强盗似的村民,她天不亮便出发了。 没钱打油灯,所幸山阳国附近的结界灵光不散,足以让林子里的地菜无处可逃。 胳膊上的筐子渐沉,石大娘心满意足,正要回去的时候,一串清脆的声音让她的步伐停住了。 她拨开丛生的杂草,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缩在草丛中,天光照亮了他腰间的九连环。 菜篮“啪”一下落在地上,石大娘颤声道: “石秋……” …… “又被师叔罚了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私自和四忘川外面的弟子出去玩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师尊说了不许,你就要听话。” “你的字……难道师尊不说你就不学吗,拿过来重写,我教你。” “可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师尊让我护着你。” 在山阳国香火司地牢的第三天,李忘情已经在半梦半醒的混沌梦境中了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当小时候的旧事在脑海中演绎罢,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感知有了变化。 行云宗的旧事占了大半,旧事里师姐羽挽情的记忆又占了大半,先前莫名的危机感应消失了之后,李忘情脑子里的梦境便没那么可怖了。 然后她便踏踏实实地摸到了“碎玉境”的边界。 随着修为的质变,她听得到每一缕流风的动向,听得到沙壤里窸窣的蚁群,甚至她也看得到,以往隐藏在心魔关的黑暗里,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来源。 “你们是谁?”李忘情向黑暗深处问道。 黑暗深处的眼睛们如同一盏盏无风自燃的鬼火,以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窃喜地说着—— “她看见我们了!她能看到我们了!” 黑影如潮水般扑来,但李忘情并不觉得可怕,她伸出手虚虚一抓,指尖渗出了一丝火焰。 就是这么微弱的一小簇光,那些窸窸窣窣的黑影见了却惊怖地发出尖啸,随后疯狂逃窜而去。 幻境中的黑暗淡了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引导她。 “恭喜,魔心辟易,这就是碎玉境,收拢灵气,别被余下的幻境迷惑。” 李忘情点了点头,在稳固灵息的同时,她看见一片片白羽零落飘散下来……不似心魔,也不似考验。 “缇前辈,这是什么?” “也是幻象罢了,我彼时进阶时,也有这样残余的幻象……”缇晓的声音露出一丝自嘲,“我看到的是他的余生不求长生,走遍了我走过的路,可惜我在他心里从未有这般重要。” 李忘情略一沉默,她有心追问缇晓和沈春眠的旧事,但一片不知从何处飘落的羽毛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四忘川的山峦在眼前突然出现。 天灾般的赤红流火将四忘川烧成一片焦土,正诧异于她那些强横的师叔们怎么可能坐视行云宗陷于这等境地时,李忘情看到一道白衣身影将她逼到悬崖边。 李忘情情不自禁地出声:“师姐……” 羽挽情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映着李忘情慌乱的面容。 “你明知道……我是不能容忍和火陨天灾有关的一切的……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忘情。” “你背叛了师尊,也背叛了我。”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折翎剑凌空落下,李忘情颤栗的瞳仁里,羽挽情决绝地一剑斩向她,随后将她推下四忘川。 羽挽情站在悬崖上,眼神灰寂地看着她仿佛说了些什么,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师姐。” 如果说刚才的那些幻境是恶意,现在这个环境便是猝不及防地捅了她一刀,就在她头痛欲裂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把她捞了回来。 “别怕,都结束了。” 障月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李忘情心底一静,当她睁开眼时,眼前仍是熟悉的地牢。 “你到哪儿去了?” “救你的师姐去了,顺便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回来。”障月说着,双臂穿过她的臂弯在她胸前合十,然后呲溜一下抽出一条散发着血腥味儿的黑布。 李忘情一低头,看见黑布表面突出一张痛苦的脸,正在无声尖啸。 “这是什么?”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障月:“零嘴。” 李忘情眉梢突突地跳:“你不要告诉我这是给我吃的。” 障月:“平时掏你那么多零食,算还你的,张嘴,啊——” 李忘情一拧身躲闪过去:“不客气,我是心甘情愿包养你的,请你的零嘴和你的人现在都离我远点……我得定一定神。” 碎玉境的修为并没有让她欢喜,相反刚才那幻境的真实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隔壁的缇晓收功结束护法,道:“我彼时也有这样的幻觉,倒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奇怪的是,晋升碎玉境时有过残余幻觉的修士会比其他同阶更强一些。” 李忘情微微诧异,道:“为何?” “修士逆天改命,求的是长生成神,或许是良材多磨吧。” 成神…… 李忘情不由得看向狍子精:“你有话说吗?” “我见过以其他方式成神的,道路大同小异,不过作为成神的征兆之一。”障月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说道,“我想那不是幻境,是你的预知梦。”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忘情的心头突然一紧,一股慌乱不由得在心底蔓延开。 陨兽招来天灾,陨兽又是神血的化身……她的确不敢想象,如果羽挽情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什么,梦境里的场面,太真实了。 障月:“你梦到了什么?” 李忘情垂眸:“你不是会读心吗?” 说剑 第120节 “从你开始做预知梦起,我就不能再你的读心了。”障月撑着下巴说,“所以你以后不要偷偷喜欢我却不告诉我。” “你……” 障月又抖开那张黑布:“老婆饼,还吃吗?” 李忘情:“……” 就在此时,黑布上的面容一阵扭曲,散出一小股黑雾,随后牢门外似乎有所感应,一瞬间,香火司的灯盏密密麻麻地飘了过来。 “山阳国都,不容邪神,杀!” 青色的火焰如同萤火一样飞散进来,下一刻却倏然停止,仿佛很困惑地围绕着他们转了转。 “你们弄错了。”障月像是变戏法一样,黑布在他手里倏然消失不见,原地站着一个与他面容有些相似、昏迷不醒的少年人,“这是舍弟,看着可怜顺带手带了过来,哪里是什么邪神。” 第一百零七章 缚 迄今为止,我成了你…… “这是舍弟, 可惜快死了,麻烦你们让他善终吧。” 说完这句话, 李忘情便看着障月像是变戏法一样,将一块手帕似的黑布盖在了简明言的脸上,随后她就惊悚地察觉到那块黑布像是活了一样,死死粘在了简明言脸上,逼得他手脚一阵痉挛,像是要直接捂死他。 “你干嘛?!” 李忘情慌忙伸手,却被障月握住手腕带离。 “放心, 他醒过来之后就不会被这些东西追杀了。” 如同幽幽鬼火般,香火司巡夜使们徘徊在牢房外,手上提着的灯烛不断跃动。 若放在之前, 李忘情肯定是先走为上, 但现在缺突然有了一丝想试剑的感觉。 “祛除邪祟……捍卫凡生……” “你们是邪祟……” “不,是凡生……” 低低的细碎言语里, 不难看出这些木呆呆的巡夜使正在判读牢里这几个人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与此同时, 李忘情也明显感觉到了简明言身上关于修士的灵气在减淡。 “醒过来就好了?”李忘情半信半疑,“那他要是醒不过来呢。” “醒不过来的话。”障月道, “我建议火葬。” 李忘情:“你建议得很好,下次别建议了。” 摇了摇头, 李忘情将指尖放在简明言颈侧, 意料之中地触到一阵冰凉, 像是死了好几天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他体内仍有一团细如发丝的生机在顽强地流淌。 神识进一步探入简明言的气海,以李忘情如今的碎玉境修为, 轻而易举地便锁定到了简明言气海深处,那唯一还有生机的光。 那是一滴金色的血。 在这滴金色的血周围,一片片浮动的虚无龙鳞环绕在四周,而那张黑布里渗出的黑气正在一丝一缕地侵蚀这些龙鳞。 ……又是“神血”吗?但好似和之前见过的有所不同。 话说简明言身上为什么也有“神血”?而这龙鳞,不免也让人想到太上侯。 就在李忘情沉思时,牢房里的黑暗一阵扭曲,不知何处来的云雾凝聚在他们身后,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牢房外。 是沈春眠。 “让开。”他提着一盏与香火司巡夜使无二的灯笼,见到这灯笼,巡夜使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李忘情看着沈春眠径直走向隔壁,然后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沈春眠的手中握着什么,穗子从指间垂落下来——李忘情对此极其熟悉,那是每个行云宗剑修都会亲手做的剑穗。 曾经那是李忘情眼里情比金坚的象征,但此时沈春眠脸上的神情却让那枚剑穗变味儿了。 “你冒充了香火司巡夜使。”缇晓先开口了,“在白天,巡夜使是没有那么强,但观星司可不是瞎子……何况,昨晚宗主已经说过‘到此为止’了,是说给山阳国听,也是说给你听。” 回应她的只有牢门被沈春眠庞大的灵力撕扯到震颤的声音。 “你可以不和我走,但我要带你离开山阳国。”沈春眠坚定道。 “为什么?” 沈春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阳帝遗命,七日后,废黜所有天爵,驱逐山阳国境内修士……失去山阳国城墙的庇护,外面那些东西不是你能对付的,要么战死,要么上神决峰,我都不想让你去,那样只会……” “对你来说有什么呢?不过是减了三分成色,我的‘来生’只会更听话。” 沈春眠抬起手,掌心里的剑穗发出的红光,一如他逐渐变得赤红的双眼:“我本不想用到剑穗逼你。” 剑穗上渗出的丝缕光带,引起了缇晓手中“啼血”的共鸣,当啼血悬于空中,逐渐浮向沈春眠的时候,一股异常的愤怒袭上了李忘情的心头。 ……好像她本能地就认为,世上所有的剑器都不该被奴役。 “住手!” 而就在她出手的瞬间,牢门上激荡起一圈波动,明明近在咫尺,却将她一瞬间拉得很远。 颤鸣的剑声,李忘情听到缇晓的声音依旧是温和而执拗。 “我今生至死都是以‘人’的身份来爱重你的,春眠,别侮辱我。” “……” 一句“别侮辱我”仿佛卸干了沈春眠所有的力气,他终止了催动剑穗,脸色灰败地抬起手,眼中露出了象征着道心动摇的混沌之色。 “别说这种话,你只不过……是把剑而已。” “……终于说出来了啊。”缇晓轻笑着,隔着牢门与他相望,“修行到你这个地步,说一句谎,便多一重心魔。迄今为止,我成了你多少重魔障?” 沈春眠将剑穗从手腕上扯下来,那东西像是原本就镶嵌在他血肉中一半,撕下来时带着一手鲜血,脸上带着荒唐的笑对缇晓说。 “是我太沉溺,宗主是对的,我不该教你这么多……剑器要听话,不是像你这样。” “我们相处了数百年,拜过堂,饮过合卺酒,到头来在你心里,我想要的在你看来却是非分之想吗?” “别说了,别逼我斩你这个心魔……” 缇晓定定地看着他:“‘魔’在你心里,否则你就不会这么怕我死,你在说违心话。” “若不违心,就是否认我迄今为止的千年修途。”沈春眠哑声道,“你对我来说,太短暂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仿佛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手心的血一丝一缕地渗入剑穗当中,与此同时,剑穗牵动的啼血剑嗡鸣已至极限,原本象征着姻缘的剑穗分出千丝万缕的红线,穿过重重灵气封锁的香火司牢笼无可阻挡地缠向缇晓。 她的脸上很快露出痛苦的神色,无法反抗,或者说对于她交托了剑穗的人,从心底就不想反抗。 “春眠……” “别再那么叫我……”沈春眠转过头闭上眼,“你该换一个称呼。” 缇晓眼底最后一点光消失了,空茫了许久,动了动嘴唇。 “主人。” 而就在缇晓的双眸逐渐涣散时,他手上的灯火倏然熄灭了。 “谁?!” 沈春眠诧异不已,一低头,很快就发现自己带来的灯上不知何时悄然蒙上了一层黑布。 诡异的是,这层黑布掩盖了他的灯火后,很快散发出大量黑气,这使得周围的巡夜使犹如被惊醒了一样,纷纷涌了过来。 “祛除邪孽!” 沈春眠震怒中,抬手一招扫退一波巡夜使的围剿,四下巡视中,在隔壁的牢房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分明眼前的只是一个他轻易能碾碎的碎玉境剑修,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杀机。 “剑穗交给心上人,是为了保护对方,不该被你这么糟蹋。”李忘情说着,慢慢摘下发间的锈剑,对障月说道,“缇晓前辈请我吃了顿饭,我还没报偿她什么。” “明白了。”障月略一点头,“给你十息,打不过叫救命,我尽量笑得声音小点。” 沈春眠对这番对话感到困惑的一眨眼间,手心里的剑穗蓦然震颤起来,指缝间竟溅散出一片充斥着毁灭气息的炽烈火花。 而眼前的缇晓,周围被剑穗所控制的红线也开始一根根断开。 “你做了什么?!”沈春眠震怒中,嗡鸣不断的啼血剑倏然一转,毫不留情地撕破牢门,化作一道繁花似的剑痕,轰然斩出一道毁天灭地的剑痕,不止掠过沈春眠,还将他身后的墙壁斩成一片废墟。 “剑穗的确能操纵剑主,但若交换了身份,结果则不然。” 牢中的“缇晓”扯断自己身上的红线,甩了甩沉重的啼血剑,眼里蕴满了怒意。 “告诉我,你所谓‘要尽快离开山阳国’,是因为你知道……火陨天灾要来了吗?” 尾音落下的瞬间,沈春眠身形一僵,不过他仍旧是极其强大的修士,在看出事不可为之后,急切地用目光寻找了一番,下一刻便出现在了暂时失去意识的李忘情躯体边。 “看来是承认了啊。”李忘情手中剑器扬起,追上来便是第二剑,“啼血剑在这儿,不是只想要剑吗,你到底要找谁?” ……行云六式? 来不及细想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把缇晓换了个躯壳的,沈春眠拂掌向她拍去,五指翻动间,风起云涌,如千军万马聚在一掌之间。 就在这么白刃临掌的一瞬间,四周蓦然炸开一片星光。 所有人脚下的香火司地牢倏然陷入一片黑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 “行云宗贵使,是要代刑天师与我山阳国背盟决裂吗?” 事已至此,沈春眠也只得收手,道:“绝无此意,我只想带走我的剑。” “阳帝已逝,按照盟约,七日封国,此后山阳国每一个修士皆将为守护洪炉界,与邪神死战到底,你不该留在此地。”那个苍老的声音疲惫道,“离开吧。” 四周陷入一片沉暗,半晌后,李忘情看到一盏盏灯向远方飘逝,沈春眠的身影也消失在一片云雾里。 此时十息已至,李忘情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换回了自己的躯体,朝四周望去,只见缇晓已经撑着剑站来,对着头顶的星光道。 “父亲,我们一定要死吗?阳帝为什么要对修士这般残忍。” “你也可以跟他走。”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晓儿,你该跟他走的,哪怕是为奴也好,为剑也罢,至少是活着的。” 缇晓报以沉默,在她躬身行礼之后,四周的星光也缓缓散去,她转身走向李忘情。 “多谢你为我解围,我们出去吧。” 这就可以走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缇晓说道:“天亮了,只要踏出去,香火司的人是不会记得我们的。” 等拖着全程昏迷的简明言踏出香火司、走上熙熙攘攘的山阳国大街时,李忘情还仿佛在梦里。 说剑 第121节 修士的风雷雨电,凡人柴米油盐,仿佛被这一堵墙割裂在两边,谁也看不到谁。 “前辈。”李忘情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阳帝分明也是修士出身,为何还要专门设立香火司来追捕修士?还有刚才说的……修士在山阳国战死的事,到底是为何?” “因为阳帝不能保证在他身故后,我们这些修士还会不会是真正的修士。”缇晓声音平淡地说道。“我父亲告诉过我,世上有两条路,一条是凡人靠双手搬山填海、带领整个人族前行的路,另一条是非凡之人侵夺灵气,独自向神明行进的路。” 说到这里,缇晓苦笑了一声:“我们修士就是后面一条,能活成百上千岁,遨游虚空,斩妖除魔,哪怕是炼气修士,在凡人眼里也与仙神无异,但很不幸的是,那些邪神们也在这条路上,他们动不了凡人,却能吞噬我们。” 李忘情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身侧,障月的影子与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邪神是从哪儿来的?” 缇晓抬起手指,指向神决峰。 “神决峰天顶,有个洞,祂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山阳国就是围堵邪神的第一道门。” 第一百零八章 汇合 障月:“坚强一点…… 在李忘情的认知里,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东南西北的边界,是一片浩渺的瀚海,而洪炉界的苍天犹如一个巨大的琉璃碗笼罩着四方大地,日月的影子在苍穹上流转,星河在碗顶奔涌。 “你一定在想,如果‘天’破了个口子让天外的邪神得益侵进,那星河岂不是会漏下来把人世间都淹没了?”缇晓对着皱眉不语的李忘情说道。 李忘情点了点头, 道:“不瞒前辈,我年幼时第一次学会御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天顶飞去, 只不过修为浅薄, 越是向上,越觉如入泥淖, 不到百里便难以寸进, 实难想象天外情状如何。” 缇晓笑道:“看来剑修会飞后干的头一件事都是一样的, 我第一次学会御剑,兴奋不能自已, 足足在天上挂了两个时辰。” 李忘情:“晚辈挂了两天。” 缇晓:“那你比较有前途。” 说着,缇晓咳了两声, 脸色有几分虚弱:“这些邪神越发猖獗, 以前只是在夜间行走, 如今阳帝驾崩,遗诏属意让凡人继位,若我所料不差,眼下国都的那些天爵, 应该正在围堵观星司要我父亲交出帝冕。” 轩辕九襄的帝冕…… 不知为何听到此,李忘情的脑袋又是一阵隐约地钝痛。 “莫不是要篡位?”她疑问道。 “篡位?”缇晓笑了,“哪怕是最弱小的炼气修士,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对他们而言‘篡’字都算抬举凡人了。他们所图者,无非是想抢在新帝昭告前,掌控住阳帝的帝冕。” 李忘情:“可阳帝不是在神决峰上肉身陨灭的?这帝冕……” “帝冕长留于山阳国,得帝冕者,得山阳国国运护身,不会被寻常邪神所侵扰心智,当然,也有另一项作用。”缇晓道,“继承阳帝的修为。” 洪炉界仅次于三尊的阳帝,离灭虚只有一步之遥,这诱惑太大了。 “当然,条件也很苛刻,若道心根基弱,就会被帝冕反过来抹灭神识,化作山阳国那条蛟一样的存在。” 此时一枚纸鹤缓缓飞来,落在缇晓手里,大约是有人给她传递了什么消息,片刻后,她向李忘情交待道:“昨夜香火司变动,致使城门那边有松动,闯进来不少和你一样的外来者……我父亲怀疑那些人里面有邪神寄身,下令拿下这些来路不明的修士。若你不急着走,改日可来观星司寻我。” 言罢,缇晓便化作一道光消失在桌子对面。 李忘情喝光了最后半杯冷茶,整理了一下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后,瞟向窗外。 又是剿邪神,眼下便有个邪神,就在附近逛街。 静悄悄了一个时辰之久没作妖的障月,正兴致勃勃地教简明言挨着街边的摊子认东西。 “这是松子糖。”“这是葫芦馕。”“这是金瓜饮。” 教完也不买,在附近摊主诡异的目光下,他又把简明言牵回李忘情和缇晓谈话时在的茶肆边,郑重介绍—— “这是老婆饼,不要认错了,她很重要。” 无人看到的地方,简明言半阖的眼帘里,有一道空寂的鎏金微光一闪而过。 另一边,李忘情呛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装作没听见似的伸手在简明言脸上晃了晃。 刚从香火司出来……准确地说,被一起带出香火司地牢的简明言头上依旧蒙着那块黑布,障月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活似具行尸走肉。 “好歹是太上侯的爱子。”李忘情心情复杂,“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但他这样子还有救吗?” “有,多晒会儿太阳就行了。”障月说道。 太阳? 李忘情抬起头,与进来时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天穹不同,山阳国的澄澈的碧云天上,烈日悬于正当空,恍如一只威严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到了碎玉境的缘故,李忘情直视起太阳来再也没有觉得眼睛发痛,穿过那团不可逼视的光晕,这轮和外界别无二致的太阳在她的眼里有了一点不同。 “你是不是在想,太阳好像不是圆的?”障月笑着问。 李忘情嗯了一声,用手指比划了个鱼形:“头一次觉得它像条鱼……不,像只眼睛。” 与此同时,在四周熙攘的人潮里,简明言脸上的黑布暴露在这天光下时,从下方开始,一点点燃烧起来,一张微微扭曲的脸在黑布的表面浮现,几乎可以看得出这张面目狰狞到了极点。 “我的规矩一向简单明了,可以换,不能抢。”障月漫不经心地说道,“赐予他生命的不只有那滴血,还有一个困在父子假象里的人,他就在那里看着你。” 人来人往,无人发现简明言身上的日照变得极为强烈,如同被太阳单独注视了一样,浑身上下被天光照成了一尊熔金似的雕像。 山阳国这里无法解释的异常李忘情见了不少,这场面却还是第一次。 “这太阳有毒?” 障月:“其实月亮也有。” “哈?”李忘情以为他说的月亮也出来了,环顾天空去寻,却被障月捧着脸正对着他。 “今晚不会有月出了,它在我这里。”障月说。 他的眼睛里沉着一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清冷的雪月,炽烈的大日,辉光后的眼睛……一瞬间,李忘情想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可能。 “山阳国,一直以来都被他们注视着,是吗?” 太阳和月亮都是虚假的,那是两只来自来自于行云宗和御龙京的眼睛,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山阳国的一切。 “很快就有答案了。”障月说道。 李忘情看向他身后的简明言。 因为无法忍受这烈日的灼烧,黑布上的邪神无声地嘶鸣了一阵,下一刻,简明言体内千丝万缕的黑气被抽了出来融入黑布当中,随着一蓬黑火燃起,黑布化作一团轻烟向城门外逃去。 简明言的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灰白慢慢恢复为红润,这个过程几乎是在他沐浴在光照下的瞬间完成的,与之相对的是,正当午的烈日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眼皮下的眼仁滚动了一下,简明言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如梦似幻地看了看四下,然后定在正前方。 “哥?” “你醒了。”障月见他开口,二话不说先用手指对着简明言虚虚画了个圈,“别动,站在那儿多晒一会儿,对身体好。” ……竟然真的复活了。 太上侯在保护简明言,难怪障月说不必担心他。 同样地,在障月吞噬了月亮前,想来师尊也一直在注视自己。 神念巡天,翻手生死……这就是灭虚吗?和眼下所能触及到的藏拙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李忘情由衷地感到五脏六腑里灌满了冰,短暂的惊惧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二太子,你可还好?” “无妨。”简明言的神智逐渐清明,活动了一下臂膀,困惑道,“我记得……我着了荼十九那小子的道了,这是哪儿?” 李忘情挑挑拣拣地解释了一番,不能说的部分全都甩锅给荼十九。 “……言而总之,虽不知我们脱身之后荼十九失踪去了何处,但看死壤母藤还没有入侵到国都内,他大概也是流落在外了。” 简明言的眼神从迷惑到愤怒:“他最好给我活着!看我不撕烂他的头皮!” 言罢,他一口灵气刚提起来便咳出半口血。 “哥、哥……扶我一把。” 障月:“坚强一点,我只扶老婆饼。” 简明言看了看障月,又看了看李忘情,不禁回想起了三年前的旧事,他一脸迷惑地对李忘情道:“我哥给你用什么不三不四的手段惑住你了?当年不是都闹到要逃婚的地步了吗。” “我没有用不三不四的手段。”障月诚挚地看着李忘情,“但关系确实不清不楚的,你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李忘情麻了:“我没想到你还在乎名分。” 障月:“入乡随俗,当时结亲的时候没磕过瘾。” 李忘情:“那俗称拜堂,高堂都不在我拜谁,难道把我师姐叫出来吗?都算半个亡命鸳鸯了,一切从简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障月推了推她的肩膀,“门开了,他们已经来了。” 一道道狼狈的遁光穿过山阳国的大门,当他们落在地上时,眼前繁华的山阳故都,让刚逃过一劫的修士们不可置信地呆滞在了原地。 “这里是……” …… 山阳国青雨长帷之外,风树村。 “石秋,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三天没下地了,得换个夹板了。” 今日第三次试图凝聚灵气被打断,荼十九不耐烦地把手边的馒头砸向门帘子。 “老婆子,我已经说了一百遍了,你认错人了,。” 馒头在地上滚了滚,一路撞到了石大娘脚边,她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揣进袖子里,尽管口吃,还是尽力说着:“不吃就不吃,何、何必糟践东西,石秋啊……” “我叫荼十九!别逼我杀你!” “听、听到了,你娘也……也没叫错啊。”石大娘撩开帘子,耳朵凑过去,“你要吃沙、沙糖果啊,只有村长家里有,还、还没到熟的时候呐。” 荼十九翻了个白眼倒在炕上。 他的现状再糟糕不过了,不晓得“那家伙”到底对他用了什么手段,眼下的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凡人,还是个被路过的老婆子捡回家的残废。 可恶的是,这个老婆子耳朵不好使,根本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怎么办?想法子联系大祭司?不……万一真的被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个废物,恐怕连拿去喂母藤都会被嫌弃。 荼十九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手,被外面的老婆子细心擦掉了血污与沙尘,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皮肤下面涌动的恶心藤萝。 梦里安静得出奇,没有母藤饥饿的嘶吼声,每天耳边只有老婆子絮絮叨叨的琐事。 “你……你从小就爱吃甜的,但咱们这风树村……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有货郎也、也不往村里走,你娘上……上哪儿买去?” 说剑 第122节 “要、要不然,我上村长家讨两颗,吃了沙糖果……你总算愿意吃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腿脚才好……好得快。” 饱? 荼十九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打出生以来就不晓得什么叫饱,饥饿是死壤母藤的本性,他自然也不例外,饥饿会一直折磨他,转化为暴戾的杀意。 他早就该习惯了的,但这三天饿晕两次,还是被老婆子强行喂了两碗粥才扛下来的奇妙经历让他颇为不适应。 见荼十九不理会她,石大娘叹了口气,抱了薄被给他盖了一半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件铜制的九连环,轻轻放在炕床旁的烂木桌上。 “平安回来就好、好啊。”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默默离开了家门。 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婆子。 荼十九懒得理会她,不一会儿因为饥饿慢慢睡过去。 等第二天,荼十九是在一片吵闹声里睁开眼的,他拨开窗户瞥了一眼,只见有几个穿着葛衣的青年将石大娘围堵在门口,好似在寻衅。 “好呀可让我逮住你了!说,这沙糖果是不是你这老不修上我家偷来的?” “不、不是……我给二夫人做的绣活,二夫人赏的。” “扯什么谎啊,我家的沙糖果可是得蔡大人夸过,万一下次蔡大人要吃不够了,让咱们风树村缴的红铜翻倍,你担待得起吗!” 石大娘手足无措,被几个青年推推搡搡,但仍然将怀里的果子抱得紧紧的,又因为紧张,只能一昧无力地申辩。 “二、二夫人允了的,你们可以去……问……” “行了,咱也不是故意为难。”为首的一个青年讥笑道,“只是前天可是有人看见了,石秋已经回来了,你们石家现今多了个男丁,这几年村里各家帮你分摊的红铜总该还给我们了吧。” 旁边的青年帮腔:“对!还要双倍,不,三倍上缴!不行就把家当全拿出来!” 几个青年见石大娘畏畏缩缩,索性一把扯下她头上唯一一件银簪,高高举起。 “还算有个值钱的东西,就当收利息了,还有啊,你家那小孽障既然回来了,就快点到我家赔礼道歉,也许磕几百个响头,咱们也就不追究他逃了这么多年徭役的事儿了,都乡里乡亲的……” 刚说完,石家破房子的门慢慢打开来,荼十九拖着一条长凳出现在门口,放下来,一脚蹬在凳子上,随意地捡了一把地上的石子儿,坐下来开口道: “大早上的吵死人了,是想松松骨吗?” 第一百零九章 海桑王族 你没有老婆,…… “哪儿捡的死瘸子!你们俩给我等着!” 好在母藤之子的体质尚有余威, 一通碎石乱飞后,风树村的村霸们只能捂着一脸青紫骂骂咧咧地离开。 一伙人尘土飞扬地消失在村那头, 石大娘这边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起来慢慢地将踩烂的果子捡起来,捡出三个好的给荼十九。 “现、现摘的,吃了吧,吃了好吃饭。” 陨火矿区的穷山沟,难得长出几棵果子树, 连结出来的果子都透着一副苦相。 哪怕胃肠里已经烧了三天的饥火,荼十九也没打算去接,一脸烦躁道:“你们这儿在山阳国的南边还是北边?他们说的葳蕤门你知道在哪儿吗。” 风树村这里终年被陨火云覆盖, 白日里天亮是整片浓云掩盖的天亮起来, 也不晓得太阳从哪儿落山,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矿山, 小路交错, 只有本村人知晓南北东西。 石大娘好像又没听到, 把果子荼十九那儿送了送,口里继续念叨:“石秋, 吃了吧。” “你认错人了。”荼十九心里很烦,拍开石大娘的手, “老婆子, 你是真聋还是假聋, 我哪儿长得像你儿子?” 他是一星半点也不记得石秋是什么人了。 石大娘欲言又止,此时荼十九微微一抬眼,反手一扯房顶檐边的稻草,随着一声惊叫, 一个拿着木棒的村霸从顶上扑啦啦地被扯下来吃了满满一口泥巴。 “刚才叫那么大声,这不是还挺有劲儿的吗。”荼十九捞起这人的胳膊一拧,随着对方的怒吼转为惨嚎,屋后一串脚步声慌张地消失。 “你可知道我爹是——” “行了别叫了,至少是个会说话的。”荼十九也不啰嗦,抓起对方的头发扯过来,“认得出村的路吗?” 那村霸痛得脸色发紫:“石秋你别嚣张,我对你可是知根知底……啊!我的胳膊!” 卸掉他半个胳膊后,荼十九又道:“现在认得了吗?” “认得……认得了。” “行,背我出去。” 这家伙,真的想杀人吗? 村霸迷惑了,但疼痛之余也只能按着荼十九的要求做,背上他颤巍巍地穿过风树村,进入了窄小的山道。 路上,他忍着痛搭话:“石、石秋啊,多年不见,你怎么这么大力气?该不会真的去修仙了吧。” 荼十九此刻正抬头看着重重山峦后,逐渐浮现出的青雨长帷的天光,心里大概明白了这是山阳国的外围,闻言回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当然认出来了。”村霸疼得冷汗直冒,“咱们……咱们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石大娘给你的那九连环,还是从我家走货的路子买的呢。” 九连环…… 荼十九的记忆稍微掀开一个角,他感兴趣的东西从来都是从死人身上抢的,想来这个石秋应该是他什么时候碾死的一只蚂蚁。 对了,是想救李忘情的那个凡人。 真可笑,那凡人的娘竟然在照顾他,还把仇人认成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为何,荼十九素来麻木的心里有了那么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他将此归咎于那个被母藤镇压的“神”,自己沦落到这份上,多半和那个神有关系。 一定是祂在耍我。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荼十九沉下脸,偏巧此时村霸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石秋,你娘在后面跟过来了。” 荼十九皱眉回头一看,石大娘步履艰难地跟在后面的山道上,见他回头,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看她口型,大概在说——不早了,快回家吧。 “你娘对你可真好,”村霸道,“我娘走得早,我爹娶的填房整天显摆她那葳蕤门的亲戚,其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还得是生母疼。” “生母?”对荼十九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词儿,又回头看了石大娘一眼,挂起一脸冷漠道,“不管她,继续走。” 说话间,一片青色的光晕从山堑间照过来,村霸惊呼一声: “哎呦,了不得!这村口啥时候变成悬崖了?!” 荼十九低头望去,只见村外原本的一条山道,被齐齐整整地切开一条巨大的沟壑,单单是站在这里,悬崖底扑上来的罡风就吹得人眼睛剧痛。 这是藏拙境剑修的剑气,竟打到这儿来了。 他抬首看向山那头,视线边缘处的天空,山阳国外的青雨长帷闪烁着幽谧的光,某个时刻,那朦胧的青光颤抖了一下,宛若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口弥天重剑从天空中伸出,重重斩向了青雨长帷,一个女人的声音炸雷般传开。 “步天銮!你莫不是欺我行云宗无人?!让开,看我不把你家那死小孩细细切作柴火丢进铸剑炉去!” 刹那间,大地鼓噪了起来,重剑的余波炸穿十几座大山,波及至荼十九这里时,引发了一片乱石崩落。 不及反应,村霸捉准时机一把将荼十九向悬崖那儿扔下去,扭头“呸”了一声,拔腿便跑。 “你——”荼十九一把抓住悬崖旁边的石头,但在这一片地动山摇间,石头也渐渐松动。 就在这沟壑将吞噬他的同时,一双枯瘦的手从悬崖边伸出来,死死抓住了荼十九。 砂石崩落中,荼十九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后,第二个“你”在他口中有些不可置信。 她救我,图什么? “抓紧!用脚,用劲!” 石大娘并不健硕,此刻却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生生凭着一把老骨头把荼十九拽住,死命往上拉。 短暂的呆滞过后,荼十九抓着山石借力而上,就在堪堪爬上去的瞬间,一道幽绿色的暗芒从天际那一端散出,大修士交手的动静如闷雷似的打响在山那头。 随之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土石崩落,干泥沙尘簌簌落下,荼十九断掉的双足使不上劲,二度往下滑去。 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砂石连番砸在石大娘年迈的脊背上,这位“母亲”还是没有放开他。 ……反正母藤早晚要蔓延到整个洪炉界,本来就没指望能活过今年,大不了尘归尘土归土。 一瞬间荼十九是可以借着这伸出来的双手,把眼前的老人甩下去借力上去的,苏息狱海之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荼十九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行。 “放开,我不要你救。”荼十九心里浮起一种强烈的异样,本能地抗拒,“我自己会爬上去!” “娘要带你回……回家。” 石大娘仍然紧紧咬着牙关,在荼十九不解又迷茫中,她穷尽了所有力气,仍然抵不过身后的乱石崩摧,落下去之前,这具衰老的凡人之躯强行拧转过身体,垫在了荼十九下面。 ……她在干什么? “要好……好好吃饭呀,石秋。” 荼十九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看到一片跌入深崖的黑暗里,有一道裹挟着药香的光飞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悬在空中。 或者说,他和石大娘被人救了,还是死对头宗门的。 “抱歉了,我宗修士正与人交手,无意侵扰你们母子。”青衫人回过头道,眉宇间带着一丝难解的忧色,“葳蕤门周遭只有白果村、风树村等大小十几个村落,你们是附近的山民吗?” 行云宗的丹鼎师,沈春眠。 荼十九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凡人误认他还能视为障眼法,沈春眠这种行云宗有名有姓的大修士也看不出来他这个苏息狱海的圣子……那个邪神是真的邪门。 等等,也就是说,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不是母藤的圣子了。 一种莫名的、摆脱命运的忐忑凝在喉头,荼十九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 “也不瞒你们了。”沈春眠神情沉重,“苏息狱海的圣子陨落,苏息狱海的母藤震怒,死壤正向山阳国这里侵蚀而来,你们回去后让此地村民着手搬迁为上。” 此时,另有一个行云宗的剑修御剑路过:“沈尊座,区区两个凡人,扔在路边得了,那苏息狱海的大祭司好生了得,快去帮帮铁师叔吧。” 沈春眠点了点头,将荼十九和昏迷的石大娘放在震区外的山道边,随手赠了些散药。 “你们这儿是葳蕤门辖地,母藤意在山阳国,应当不会拐道去葳蕤门,若要移居可向此门求助。” 荼十九拿着药,还在为刚才的消息震惊。 换句话说,他好像自由了……大祭司说的是真的,山阳国里,那把斩断自己脖颈上母藤所下拘束的剑…… 他蹲下来看着石大娘,一手捡了跟柴棍当拐杖,一手拖着石大娘向“家”的方向而去。 说剑 第123节 “麻烦死了……” …… 山阳国。 和其他人一样,羽挽情踏入山阳国城门时也被眼前的山阳古都镇住了心神。 一座城门之隔,外面的血腥与荒芜对比眼前熙熙攘攘的山阳古都,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虚妄还是真实。 “师姐。”险险跟进来的同门道,“如意镜上说,这里是国都幻境,我们和御龙京的人大多进来了,但经过刚才那一劫,如意镜上只余七百余人。” 羽挽情眉心紧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圈浅淡的竹纹,此刻竹纹隐约有灵光闪烁,表明她给李忘情的五色玉竹镯就在附近。 还活着。 羽挽情默默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有些担忧。 刚才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那邪神消失前,她好似隐约看到了御龙京的大太子…… “哎呀,李师姐竟然也在,我们明明是看着城门打开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同门疑惑出声。 “忘情的下落我自有决断。”羽挽情道,“此地看似升平,但铁师叔说过,此地幻境均由人心所生,或许还有未知的险象。速速清点伤亡,我们先……” 言未尽,随着身后的长街上,一串细小的竹铃声传来,羽挽情的瞳仁倏然扩大。 她腰后的折翎在剑鞘中第一次失去了冷静,颤抖着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切的哀鸣。 “师姐?” 视线的尽头,一队华美的仪仗车队缓缓行来,他们的车驾由木头做的马儿牵拉,神奇的是,这些木马没有灵力驱动,仅仅依靠两名扈从在前方牵引缰绳,轻轻一拉,四两拨千斤之下,木马上机括滚动,带着身后千斤的大车前行。 山阳国的守卫鸣锣开道,羽挽情这边的修士从来没有给凡人让路的经历,但看羽挽情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也不敢妄动,只能躲在一侧观望。 一边观望,他们还一边啧啧称奇。 “这就是山阳国的景象吗,难怪书里说过山阳国之富饶可压两京,这木马偃甲倒有些巧思,不过比起我辈修士还是差远了。” “等等,那车上是五色玉竹吗?怎么让凡人做了饰品,真是暴殄天物。” “可五色玉竹不是海桑国独有的特产吗,怎么会……” 洪炉界修士对凡人素来高傲,不等他们动心,便有一同进入山阳国的散修先就动手了。 “区区凡人岂配坐拥此等至宝,给道爷我交出来!” 动手的修士不止一个,可就在他堪堪飞到那辆豪车前时,斜刺里一道雪白的剑光飞来,同时,天上不知何处落下一片星辰。 白羽先发,但星辰更快,笼罩在那修士身上的瞬间,他就凭空消失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留在了原地—— “海桑王,速来观星司接任帝冕。” “多谢相助。”那车上玉帘掀起,一对相貌慈和的夫妇出现在帘后,回过话之后,海桑王后目光看向窗外,“小仙师,也多谢你出手义助,我等虽是阳帝敕封的十王,却是抵不过修士的。” 羽挽情嘴唇微微颤抖,含着泪笑了一下:“你们……不识得我吗?” 海桑王后面露疑惑,但还是温善地笑道:“今日之后便识得了,小仙师是外地来的?” “好了,我们还有要事要忙。”海桑王对羽挽情道,“今日多谢仙师出手,若蒙不弃,得位大典上,还望不吝相至观礼。”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海桑王夫妇回头看了看远处如石雕一样仃立在原地的羽挽情,低声交谈道: “倒也不是没有好心肠的仙师,但愿此次受诏接任阳帝之位能顺利。” 海桑王点头:“是了,倘若一切妥当,阳帝的修为便会降下。你我都久病缠身了,此番脱胎换骨,不知是挣脱凡人苦痛,还是寻了些新的苦恼。” “你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要我说,灵湫颇有天分,该传给她才是。” “那还是别了,阳帝帝冕是何等地腥风血雨,我只盼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只是做一生凡人。” “话是这么说,却不一定管得住。”车驾停了下来,王后指了指窗外,“喏,你看这丫头,都迫不及待地撵在咱们前面到观星司了。” 她指的方向,是一座星砂流转的水宫,无数道飞遁进去的灵光下,三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人,手腕上套着一只象征着海桑王女身份的五色玉竹镯。 一串金色的刻文烙于其上——赠爱女灵湫公主。 …… “嘶。” 李忘情倏然觉得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烫得惊人,等神识探下时,这玉竹镯又消停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师姐会不会来。” 李忘情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她现在所知,所有进入山阳国的修士很快就会知道这国都里最大的至宝就是阳帝这个帝位。 为了求生,修士是不可能选凡人那条路的,只会拼命来争这个帝冕。 刚才她掏出如意镜看了一眼,和她预想的一样,行云宗和御龙京大部分人都来了,至于没来的,大约都葬身于此了。 看得出李忘情有些郁郁,旁边的简明言道:“三都剑会,生死无眼,从摸剑开始每个剑修就各有觉悟了,无需太过伤怀,重要的是在剑会结束后脱胎换骨,想法子灭除天灾,以解洪炉界千年祸患。” “岂是那么简单的,我还不知如何下手。” 简明言一脸复杂地看了看李忘情,又看了看捞星砂湖水玩儿的障月:“在进去搞正事儿之前,我想问件事。” 李忘情:“你说。” 简明言:“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上回帮你逃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不管不顾的,真就这么抛家去宗了?” 李忘情:“喜忧兼有,我可没有不管不顾,我第一喜欢的是我师姐,他只能屈居第二。” “我不信。”简明言指了指他俩牵在一起的手,“你告诉我,比起在父亲面前明媒正娶,逃婚私奔真的就这么刺激吗?” 李忘情语塞,不由得看向障月,对方回望过来,眼神透着一股清澈的蔫坏。 李忘情捂脸:“我说不出口,你说,口气柔和一点。” “是挺刺激的。”障月对简明言道:“你没有老婆,你不懂。” 简明言勃然暴怒之前,一阵黄钟大吕的巨声传遍观星司,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开—— “请帝冕,山——阳——显——圣——” 第一百一十章 天外钟火 “但是我可以…… 山阳国的三司中最神秘的“观星司”在阳帝陨落后第一次向国中拥有“天爵”与“地爵”的人敞开大门, 但这对于刚进入山阳国的修士、且没能取得官印的修士而言是一记重击。 “凭什么不能进?你们也听到了,里面在请‘帝冕’!” “是啊是啊, 连凡人都能进去,我们凭什么不行?” 山阳国没有所谓皇宫,三司围绕神决峰而立,凭直觉也晓得山阳国必定有重要的秘密压在此地。 有人嚷嚷道:“在外面的守卫不过是结丹境上下,还有很多拿着武器装腔作势的凡人,只要我们联手未必不能强闯进去,这儿可是山阳国的中心。” “够了。”御龙京的一位碎玉境剑修冷冷道, “你们不过是指望有个冤大头替你们去试试这观星司的底细罢了,都走到这一步了,冤大头都死完了, 剩下的人又不傻。” 这个时候, 这位御龙京的修士眼见行云宗的人马也陆续到此,便径直走向行云宗队伍里沉默不语的羽挽情。 “羽少宗主, 经过刚才城外一场逃亡, 我等皆是灵力不满。眼下这观星司里好似在举办皇位继位大典, 刚好我们收到了二太子报平安的消息,你看是分兵在外, 还是大家一起进去?” 羽挽情依然发怔,直到旁边的人再次提醒, 她才略显茫然地抬头:“什么?” 御龙京修士:“对了, 还有一事, 贵宗的李少宗主也正与二位太子同行,正在其中。” 一听李忘情也在里面,这一下羽挽情彻底清醒过来,心里默念“皆是幻境”, 往复数下后,眼神平静下来:“山阳国都周围皆是邪魔环绕,难保这城中没有什么凶险。不妨以我们为主,各派十数人进入内中打探。” 这是个中肯的提议,大家到底是两方势力,终极目的皆是为了宗门谋利,公平一些也方便齐心。 行动马上敲定,羽挽情看着手上的两样官印,此时她手上还有两枚官印,一枚属于伏妖司,另一枚被称作“冶金中郎”,看起来像是个负责管铸炼的凡人官职。 “师姐,官印不够众人分的,他们都说天爵能保住修为,你拿着吧。”旁边的成于思主动道。 “也好。” 羽挽情没有多想,带着众人迈入了观星司里面,果然,守门的卫士没有拦住,而是拱手请他们进入。 一路上,修士们对观星司的星湖啧啧称奇,好似被这里的气氛一浸染,迅速遗忘了刚才还在被邪魔追杀,时不时作出感慨。 “要我说,山阳国也是有望成为洪炉界第四大宗的,可惜轩辕九襄脑子坏了,不去广招修士大能培植势力,非要娶拿有限的资源去喂凡人。” 细碎的讨论声里,羽挽情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出声呵斥,而是被视线尽头的一口大钟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口被银丝笼一样的观星仪包住的大钟,大钟呈银灰色,表面斑驳不平,看不出材质如何。神奇的是,它是钟口朝上,内中有一蓬蓝色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 在这口奇特的大钟周围,是一处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的广场,大多是穿着山阳国特有服饰的本地修士,都聚精会神地凝望着那口大钟。 羽挽情放眼一扫,修士群体里最低的修为都在切金境与结丹境上下,在这座奇异大钟正对面,正爆发着一场争吵。 台下的人群中,一道春雷般的怒吼炸开:“姓缇的老儿!你要谋取阳帝的帝冕,凭修为争个高下,我便没话说,交给凡人算怎么回事?!什么考验,莫不是尔等编出来哄骗我等的!” 便是以羽挽情的修为,也被这声怒吼吵得眉头跳了跳,立即判断出这位的修为必然压了她一个境界。 她放目望去,当她看清楚远处台上的人时,目光登时凝住了。 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老者正在互相对峙,而在他们身后,明显是王位的位置上,正坐着一对年长的凡人,正是海桑王,与海桑王后。 让羽挽情一时僵住的是,她看见海桑王后,正亲切地握着李忘情的手,而她的手上,正戴着她相赠的五色玉竹镯。 …… 半个时辰前。 当海桑王和王后在一片质疑和轻鄙的目光中缓步踏上受冕台时,便有不少修士蠢蠢欲动,本能地认为让凡人来当这个山阳国的皇帝是个笑话。 “凡人生命羸弱,这二人骨龄四十许。身有沉疴,如何能担当得起山阳国!” “凡人!哪怕你是阳帝亲封的十王酋,这帝冕之重你也是万万承受不了的,倒不如退下来,换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吧!” “若想坐这个国主之位我是没话说,但我等断不可能奉凡人为主!” 一片反对的声浪中,海桑王虽是凡人,此刻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向天空点了点头。 瞬息间,观星司上方的晴空白日里浮现了一片夜幕似的屏障,一束星光从屏障的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落在了海桑王身前,轻轻一拂袖,四面八方所有刺来的无形杀机宛如雪融般迅速消失。 下一刻,人群各处喷出一蓬蓬血雾,正是来自于一些想对海桑王下杀手的修士。 杀鸡儆猴之下,观星司的缇氏沉声开口: 说剑 第124节 “诸位,观星司奉阳帝遗诏,召海桑王承袭山阳国,老夫以道心起誓,绝无欺瞒。” “这还不是欺瞒?阳帝已是半步尊主,可谓三尊之下,万万人之上,我等才服他,这区区凡人以何服人,强在何处?!” 司命师平静地听他们说完,道:“尔等反应,阳帝早有预料,是以除了遗诏之外,有两道考验与诸位,若有修士通过这道考验之一,山阳帝冕与完整的天书,可择其一。” 言罢,所有人眼中一亮。 司命师继续道:“修士天性自利,老夫便不废话了,山阳帝冕之中藏有阳帝修为,得此帝冕,在山阳国之内,位比灭虚。而天书……” “天书不重要!”有人兴奋地说道,“早说啊,害我等这般误会,哪两道考验,莫不是手上武斗?” 司命师:“不是。” 又有人问:“是论天地道法?” 司命师:“也不是。” “总不会是让我等解决火陨天灾吧?” 司命师捋了捋胡须:“考验其一,攀上神决峰顶,熄灭火陨天灾之源头。” 刚才还在喧嚷的修士们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的戏谑都慢慢消失了,火陨天灾,是每个洪炉界之人心头的刺。 “司命师,阳帝陨落时,在神决峰上看到了什么?” 司命师脸上慢慢露出悲怆的神色,他向神决峰,也就是轩辕九襄陨落的地方缓缓跪下,用双手捧起一截枯朽的臂骨,轻轻叩首。 “请圣音。” 这截臂骨缓缓浮动升起,飞入后面那口银白色的大钟内,蓝火灼烧着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哀鸣,转眼间,这臂骨便被烧为灰烬。 但这些灰烬并没有散去,而是形成了一个模糊的魁梧人影。 “吾……” 一股无法说明的气息扩散开来,前排的修士在感受到这气息后,缓缓单膝跪下。 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这个模糊的人影中传出—— “吾,轩辕九襄,告洪炉界苍生。吾陨落后,山阳国交于十王酋之海桑国,并于即日起,山阳国将驱逐一切灵气,断绝修士大道!” …… 开始了! 与缇晓的告知不同,李忘情知道这一次是宣布,整个山阳国的国度被护国大阵笼罩的区域中,灵气急速变得稀薄,这让所有的修士神情剧变。 众所周知,修士飞天遁地,依靠的是吸纳天地中游离的灵气将之化为己用。而如果断绝灵气,修士则是只能空耗自己身上的灵石丹药,而再也不能通过调息打坐去自然恢复。 “竟是来真的?”简明言颇为诧异,他到此也是以天爵的身份前来,是以对此感受尤为强烈,“轩辕九襄自己也是修士,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轩辕九襄让灵气消失在山阳国,是为了保护凡人。” 简明言不解:“可修士难道不也是在保护凡人?明明我们都经历过火陨天灾,如果没有修士,凡人要怎么在天灾下活下去呢?” 一代代人的传承,凡人供奉修士,修士抵抗天灾,简明言天然地以为如此便是世间正理。 但他发现障月和李忘情都报以沉默。 “怎么,我说的不对?”简明言直接无视了神神叨叨的兄长,看向李忘情,“你曾在天灾下救过凡人,连你也这么觉得?” 李忘情道:“二太子,你觉得太上侯和你遇到的邪神,他们有区别吗?” “啊?”简明言本能地以为她在侮辱自己的父亲,刚想反驳,却发觉她的神情极其凝肃,甚至有一丝隐约的绝望。 “我父亲是洪炉界的支柱之一,怎么会和那些恶心的邪神扯上关系,那东西恶形恶状的。”他皱眉道。 李忘情回道:“那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支柱之一,还有个死壤母藤。”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灵气是修士的土壤,也是邪神的土壤,当修士的力量逐渐强大,我们也会变成你所见过的邪神。”李忘情艰涩地承认,“我们……是同源的。” 简明言的呆滞中,李忘情看向障月,后者的神情显然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你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障月撑着下巴凝视着轩辕九襄的影子,漆黑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无声的火焰,“人们把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称之为神,就像你看到我,也如同凡人看到你。” 骚动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安静的一角,修士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阳帝!我等为你立下汗马功劳,为何要害我们!” 但是轩辕九襄的遗声并没有回复,转眼间,灰雾聚合,重新凝成那条臂骨飞回到了观星司的司命师手中。 “阳帝半步灭虚时,其骨已是不死不灭,世间只有山阳国的观星台,与行云宗的小天地洪炉能炼化此骨,重新显现遗音,作不得假。”司命师说着,就在现场的杀机迸发时,他横在了海桑王之前,“不过,阳帝仍有遗诏,算是给修士一个机会。” “我等凭什么要听你的!哪怕鱼死网破——” “你们可以鱼死网破,但作为山阳国司命师,老夫也可以招来火陨天灾,我们和那些邪神同葬火海。” 司命师平静地说着,手中出现了一块巨大的水晶。 水晶的中央,流淌着一团人头大小的……金色的血。 一瞬间,在场所有的剑器都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嗡鸣! 那不是剑器想要杀除陨兽的挑战欲,而是彻彻底底的惊恐! 人群后面的李忘情突然脑中一阵刺痛,不同于之前的轻微反应,此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片破碎的真实画面,一段明确的信息从里面剥离出来。 引发花云郡火陨天灾的,只是一滴神血而已。 是了,山阳国的火陨天灾就在这里,就是它引起的! “它……是你的?”李忘情不由得握住了障月的手,“如果你拿回它,火陨天灾就不会降临了吗?”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拿回力量吗?”李忘情带着几分紧张的探询问道。 “拿回它之后,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记得你,更何况,‘我’比一切天灾都要可怕。” …… 混乱里,司命师开口道:“现在,诸位可以听听阳帝留下的考验了吗?” “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 “作为修士,老夫也并非强迫诸位选择这位海桑王为主。阳帝给大家两条路——其一,是登上神决峰,堵住邪神进入洪炉界的入口。” “这怎有可能?!那可是神决峰,直达天顶之处,哪怕到了藏拙、化神,神决峰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去的!” 司命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扬手撒出一片星光,那些星光转眼间化作雪片,进而化作一张张平平无奇的白纸,精准地落在每个人手里。 “那还有一个选择。阳帝虽不是剑修,却也承认剑修是所有修士中最强的,请各位在纸上写下世间最强的剑器该是什么样的,送入‘天外钟火’里,若是答对了,帝冕自会认其为主。” 这…… “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耍我们?” “老夫对阳帝遗骸起誓,能完成上述其一者,取代海桑王,成为山阳国新主,亦可解除断绝修士大道的决定。” 一时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司命师为了执行阳帝的命令能不惜毁灭整个山阳国,更没有必要在此时弄虚造假。 “最强的剑……”同样也收到了白纸的简明言困惑了起来,“我只能想到蛟相的‘吞溟’?你们行云宗呢,有谁见过刑天师的剑?说起剑器的话,就是他这个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了。” 李忘情摇了摇头,却很快看到障月“刺啦”几声将白纸撕成雪花。 “先前对轩辕九襄这么有兴趣,你不答吗?”李忘情道。 “我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没必要回答。”障月朝着李忘情笑了一下,在李忘情眼前打了个响指,“但是我可以帮你作弊。” 什么…… 没等李忘情反应过来,她眼前倏然一黑复又一亮,然后原本站在她旁边的障月和简明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于海桑王后的一声温柔的召唤。 “灵湫,来这里。”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降临 为我的回归,付…… “嗡——” 随着司命师将手里的“神血”收回, 周围所有剑修的剑器慢慢停止了嗡鸣,只有羽挽情手上的折翎剑还在不甘地啸叫。 羽挽情因百里剑鸣而引发的尖锐的头痛缓缓褪去, 正要按剑而起,周围的人却连续传音。 “师姐!这总不该是幻境能解释的了吧?!” “是啊,没想到是这山阳古国自己诱发的火陨天灾!难道他们本来就知晓如何制造陨兽?” “邪神、陨兽,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种种猜测纷至沓来,羽挽情顾不得其他,正要去追上与海桑王后一起离开的李忘情时,不知何处一个恶毒的声音传来。 “杀不了司命师, 杀了那海桑王,不就可以了?我们可是修士,手段多的是。” 羽挽情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回头看去, 不知何处的修士放出一条青紫色的蛇,闪电般从地下游过去。 此时的海桑王, 依然安静地立在司命师身侧, 就在那条蛇即将袭击到他的同时, 司命师冷哼一声,随着一道星辰闪烁, 下手的修士被从人群中提出来,转眼被碾成一蓬灰烬。 而与此同时, 一道白羽般的剑光飞速奔来, 将袭击海桑王的毒蛇钉在了其脚下。 “再说一次, 海桑之主是阳帝指定的新王,与其欺压凡人,倒不如想想阳帝留下的难题,或有一条生路。” 司命师说着, 翻掌一拍,一道刺目的光芒降下,他与海桑王便消失在了原地。 成于思苦着脸看着手上是白纸:“完了,这司命师如此厉害,师姐,你晓得这世间最强的剑是什么吗?你是嫡传,应该知道宗主的剑叫什么呀。” 羽挽情收敛心神:“我不知道,师尊从未说过他有本命剑。” “宗主可是天底下第一的铸剑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本命剑?”成于思不禁挠头,“那太上侯的呢?总不能写死壤母藤吧。” 另一人说:“他们又没有说失败了会如何,把司闻师叔的剑名写上去试试。” 说着,不等他们动作,便已经有人飞向了那口天外钟火边。 “刑天师史上从未出剑,只怕他根本就不是剑修。天下间有名有姓的剑修,以前蛟相‘吞溟’最为人称道,我便以此相试。” 白纸黑字,“吞溟”落入钟火之中后,钟火淡了几分,片刻后,其化作一团浓厚的灵气,竟直接反馈给投入其中的人。 “灵气?!”那第一个尝试的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修为竟有所提升!”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成于思亢奋道:“师姐!这应该是轩辕九襄留下的机缘呀,前蛟相肯定不能算是天下第一的剑修,咱们写司闻师叔的吧!” 说剑 第125节 而羽挽情却显得尤为冷静:“蛟相已死,不一定非要写活人的。这观星司让你去大,是为了解谜继承轩辕九襄的帝位,而非这点蝇头小利。” 她话是这么说,但利益当前,哪怕本宗弟子,在经历过邪神追杀之后,对变强也有了狂热的追逐,纷纷涌上去尝试。 这个时候,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在后面响起。 “小姑娘,你很不错。” 羽挽情回头望去,只见叫她的是个穿着观星司服饰的女子,而当她看见她背后背着的剑时,心里不由得一颤。 作为行云宗的少宗主,她晓得,这是沈春眠的本命剑。 行云宗无一例外全是剑修,而沈春眠对外以药师身份示人,本就奇怪,他有本命剑这事,还是百炼师铁芳菲告诉过她的,也给她看过那口剑的图鉴。 其名,啼血。 那眼前的,便是沈春眠的道侣缇晓了。 羽挽情垂眸颔首:“行云宗后世弟子羽挽情,见过前辈。” 这是一句试探,她在赌,这山阳国里的人知道他们的来头。 果然,缇晓听罢之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行云宗,好让人怀念的地方。” 羽挽情一步上前:“前辈可否明言?为何我会在山阳国见到我已逝的父母。” “你父母?”缇晓眼睛里浮现一抹星沙似的流光,“你是十王酋之一的海桑国王脉。” “是。”羽挽情直言相问,“海桑国覆灭于六十年前,而山阳国亡于七百年前,我父母只是凡人,断不可能在此时出现于此地,他们……” 羽挽情握紧了指节:“他们,是我心魔所成的吗?” 缇晓垂眸道:“跟我来吧,我和你讲个故事。” 她不等羽挽情反应,抬步便向观星司后面走去。 “你读过天书上的故事吗?” 羽挽情只能跟上:“偶尔。” 缇晓娓娓叙述道—— “举凡传说,在漫长的历史中,总会出现一些英雄人物,洪炉界亦然。” “三尊是开天辟地时便存在的,在阳帝之前,洪炉界的修士并没有那个志气去触犯三尊的神权,甚至打破界限,穿过我们头顶上的星河,去看天外的一切。” “而轩辕九襄就像是芸芸众生对三尊的反抗,在他称雄的时代,三尊之下,皆无敌手。”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我夫君悄悄和我说过那些不允外传的尘封历史,说阳帝年少时,踹翻过刑天师的铸剑炉、坐过太上侯的龙椅,甚至去烧过死壤母藤的主藤。” 羽挽情诧异不已:“从未听说过……” “自然,如司闻尊座他们,是不允许这些事公之于众的。”缇晓继续道,“等到阳帝成为我这个境界的第一人时……不,他那时已经可以短暂地借用‘灭虚’修为了。凭着实力,他把一盘散沙的百朝辽疆归于山阳国统治之下,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下一步就是等灭虚之后向三尊发出挑战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缇晓停下来,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的天空,介乎于晨昏交界,星星慢慢随着逐渐弥漫的深蓝闪烁于天幕之上。 “他想去天外看看。” 羽挽情也随之抬头。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学会御剑飞行时,也是朝着天穹进发过,当她发现越是向上,越是如泥牛入海时,回去还问过刑天师。 ——师尊,天外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摸不到星河? 澹台烛夜说,天外很凶险,你们不要去想,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羽挽情当时以为那是师尊罕见的关心,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天外有什么?”羽挽情问道。 “这段经历,藏在山阳国的历史里,只有君主能探知。连我父亲也只知道在阳帝回来之后一蹶不振,推翻了所有扩张百朝辽疆、挑战三尊的筹谋。” 缇晓意有所指地望向羽挽情。 “他再也没有执着于成为洪炉界的第四尊主,在上百年间,他或是混迹于凡人之中,或是游历于四海八荒。” “在阳帝最后一次回来时,和我父亲说,他再也不会离开山阳国,这里是他的家。” 羽挽情压抑着怒气,道:“可我看不出来他以此为家,若真是如此,为何会有那团陨兽之血?又为何会召来火陨天灾毁了山阳国?!” 缇晓道:“你已经见过了,山阳国不灭,邪神就会通过此地入侵到洪炉界,当然,你的海桑国也保不住。” 羽挽情哑然,在来此之前,若外人和她说有邪神这么一回事,她是定然不信的。 “邪神,你是说……” “对,神决峰顶上,有一个缺口。”缇晓道“就像是一根针扎在纸碗里,邪神从那里进入,而山脚下的山阳国便是他们第一个目标,当山阳国被他们占领,他们才能逐渐入侵其他地界。” “那三尊怎么……” “你想问三尊怎么不出手?”缇晓闭上眼,“我所知并不多,但缺口不止一处,三尊应该堵着其他缺口,否则你以为死壤母藤又是怎么会被称作尊主的?” 无论再怎么刻意美化,死壤母藤的邪异是人所共见的,祂被称为三尊之一,本就令人质疑。 “所以。”羽挽情艰涩道,“当年的山阳国没有守住,为了不让邪神扩散,便召来火陨天灾和邪神们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我们就站在这个决断的交叉口上。”缇晓道,“邪神们只会污染我们这些修士,让所有的修士退出山阳国,将国度让与凡人,是阳帝想到的,唯一的活路。” “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只要山阳国存在,修士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进来,占据这里凡人的一切。”缇晓自嘲地笑了笑,“在无数次轮回里,我们试过一切办法,好不容易将所有修士驱离,耗死了所有的邪神,外面的修士却还是杀了进来,把整个国度屠灭了。” “轮回?” “阳帝用秘法将彼时的山阳国拓印下来,但凡进入此地的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便会化身幻影,出现于此地。这一些穷举之变数,就是在为山阳国找寻活路,就如同你之父母,让他们来继承山阳国,这也是一种可能。” “我不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但已经无用了。”羽挽情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道,“事实就是山阳国已毁灭于火陨天灾……如你所言,你们在七百年前已经以山阳国为代价,阻止了……” 说到这里,羽挽情蓦然一怔。 如果以山阳国的牺牲为代价阻止了邪神降临,那海桑国是怎么覆灭的?七百年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火陨天灾,其目标是谁? “你们……没能阻止邪神的降临?” “不,我们成功了。如果你是想问那些火陨天灾为何还会发生……”缇晓神色凝肃,“以我所知,是因为洪炉界创界之初,本来就有一尊邪神被镇压在洪炉界某个角落,祂和城墙外那些小邪神可不能同日而语。” “祂是谁?在哪儿?” “阳帝将那一切记载在了历史里,我父亲已经安排海桑王夫妇来接你去……” 缇晓说到这里,倏然露出疑惑之色,她抬起手,五指间缠绕着星砂,仿佛有人低语。 片刻后,缇晓疑惑地问羽挽情道:“你认识她吗?” 星砂形成一个圆形的圈,圈中间如同水面般波动了一下,露出一幅图景,正是海桑王后牵着李忘情往里走的场景。 “忘情!”羽挽情焦急道,“她在哪里?” 缇晓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相信她应无恶意,但观星司里有我父亲坐镇,不可能认错一个人的命途,除非是某个强大的邪神动用手段窃据了你的身份,在此前提之下……要么她是背叛洪炉界投效了邪神。” “绝无可能!”羽挽情断然道。 “要么,就是她被污染了。” …… 灵湫。 李忘情默念了两遍,在视线扫到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时,顿时恍然。 她和羽挽情的名字皆是刑天师澹台烛夜所赐,修士以赐名、授剑胚为始,从此摒弃凡人身份,从此进入修道之路。 这镯子就是海桑受火陨天灾亡国后,羽挽情手上为数不多的信物之一。 莫非这幻境里的人也是只认信物不认人?若师姐就在附近,岂不是夺了她该有的机缘? 障月说要作弊,难道和这个有关? 李忘情想起障月经常窃人身份,恶行累累,深觉此情此景颇为不合适,试图推开对方。 “伯母……不是,王后,您认错人了,我不是灵湫。” 然而海桑王后仿佛没听到一样,紧紧抓着李忘情的手,力度逐渐收紧。 “灵湫,跟我们来。” 李忘情手腕旋即紧绷起来,她来之前已进入了凡人的状态,可饶是凡人,也算得上顶级武者的行列,眼下这看似瘦弱的海桑王后,五指竟似铁箍似的,轻松地将她拉着带往观星司殿后。 “等……” “跟母后来,你父王受冕后,往后便是这百朝辽疆的共主。不过呀,我们年纪大了,虽得了阳帝的近神修为,却难活得久长,这次进山阳来,实则是为了你。” 李忘情眼仁微微一颤,她扭头看向身后,人们大都专注于手中的白纸,正在苦思何谓“最强的剑器”,根本无人发现她。 而障月也不知道和简明言跑到哪儿去了。 ……死狍子,也不交代一声! 李忘情发现自己越挣扎,海桑王后就抓得越紧,一股不祥的预感中,她视线转向一侧,随即屏住了呼吸。 此时她已经被王后拉进了一条通道里,当李忘情回头去看时,发现身后竟然没有进来时的入口,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通道。 气氛陡然诡谲下来,侧边灯烛摇曳,将她们的影子投射在一侧的墙壁上。 李忘情看向墙壁,她自己依然是一个人形,但这位王后的人影周围,依稀笼罩着一轮怪异的薄淡阴影——像是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巨鸟。 仔细看去,却发现它还长着人的脸,其脸上,其头发像是一条条细长的蛇悬浮在空中,其中有一条顺着王后的胳膊盘卷过来,刚好咬住李忘情手腕上的五色玉竹镯。 ……那是什么东西?! 惊异之余,李忘情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了,试探了一番,发现这头人面蛇发鸟除了叼住她手上的镯子外,并不敢碰她,慢慢地也冷静下来。 “王……母后。” “怎么了?” 李忘情假意道:“我路上贪玩睡着了,没瞧见山阳国城外的沃野,有些可惜。” “是啊,你该醒醒的,路上我和你父王还见到了许多远方来客,祂们也想进城来,可惜车上载不下那么多。” 李忘情脊背发凉,她心想:真是无孔不入,竟能乘着修士心中诱发的幻觉人影进到山阳国里面来,难怪山阳国要和这些邪神玉石俱焚。 李忘情视线再度飘向那头人面蛇发鸟的影子,一开始她还有些忌惮,但多看了两眼后,她发现这头邪神的威慑力并不高,甚至也不像是有灵智的模样,根本无法和死壤母藤那等真正的邪神相提并论,顶多……算是个有些门道的妖物罢了。 说剑 第126节 可它要带我去哪儿呢? “母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取帝冕,这可是个麻烦事儿。”海桑王后幽幽地说道,“司命师说,这里没有修士能答对那道题,他们也不配继承山阳国。” 李忘情当然也收到了那张白纸,往狂了想,她大可写自己的剑器之名,但冷静思索一下,出题的人可是轩辕九襄,他的“最强之剑”,其意义和刑天师眼里的绝对不一样。 她问道:“那母后知道答案吗,世间真的存在所谓的‘最强之剑’吗?” “阳帝出的题,母后怎么知道呢?”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拔下锈剑簪,口气变得冰冷:“你不知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海桑王后突然停住脚步,慢慢回过头,她身后的人面蛇发鸟垂下头来,其面孔与之重合。 一瞬间,她的五官模糊起来,逐渐变成一面镜子。 然而下一刻,镜子上“咔”一声,不等它再说什么,其头颅直接被神色森然的李忘情一剑贯穿! “几个胆子!让你骗我师姐!” …… “噗。” 简明言疑惑地看着前面领路的障月突然停下来,肩膀抖动,闷笑出声。 简明言:“不是说要让我去帮个忙吗,笑什么?” “没事。”障月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抹了一下眼角,道,“人性真是个极有意思的变数,所有出人意表的行为都可以以此为解释。就像你我,本来是一口井里打出来的水,有人在你心里种了一朵花,你便以为自己是那朵花。” 简明言不解,他眼神里的空茫逐渐散去,紧接着,他这才发现自己被障月带到了一个四下皆是黑暗的地方,而正前方,被一缕缕星砂笼罩缠绕的,是一枚封着一团金色血液的水晶。 他的视线瞬间被那团金色的血液夺取了,连所思所想也很难挣脱开去。 “熟悉吗?”障月说,“我本来应该在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把你收服融合,接着和你一起归顺于‘我’所散落在这个世上的其他部分。但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不想把自己现在的意识交给别的我,在我尝试融合它的时候,需要临时地吞噬你来均衡一下。” 简明言呆呆地看着他:“我……” 障月如魔魅般低语:“所以,现在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谁捏造了你的身世,还把你当成孩子去养育?” 简明言颤抖地按住头,一条被锁链束缚的“光阴鲤”虚影缓缓从他天灵飘出。 障月等的仿佛就是这个时刻,他转身轻轻点向身后的水晶,随着“咔嚓”一声恐怖的碎裂响动,金色的光芒吞噬了他和简明言,也吞噬了那来不及逃脱的光阴鲤。 这光芒并没有停止在此,被它所照亮的黑暗处,逐渐显露出这片空间的真相—— 这里是一片白色的沙漠,如同盖碗般被上方千条万绪的树根所封禁,每一根上都趴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它们形态不一,有的是一团漆黑的线构成的大掌,有的是一块蠕动的五彩肉块,有的是充血眼球聚集成的虫豸,甚至还有燃烧的火焰巨人。 祂们正是围绕在山阳国外的天外邪神。 一道道贪婪而凶戾的视线集中处,金色的光芒收束凝成一架怪诞的“天平”,它缓缓降落在一只金铁机括做成的手里,当天平的一端落下,迟来的恐惧终于充斥了这些奇形怪状的眼球。 “来吧。”声音冷漠了许多的障月低声道,“为我的回归,付出一点掌声,与死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噬 “那一些的,也…… “碎玉式·扫霞。” 当李忘情口中清冷地吐出这几字后, 锈剑上的血锈仿佛是因为寻到了合心意的猎物一般,嗡鸣中, 锈迹又脱落了些许,赤玄的锋刃在幽暗中划过一道血霞似的残影。 死寂又暴-虐的气息中,剑气穿过假海桑王后的身躯,一瞬间,她的身影如同镜子碎裂成千万片,而四周的烛火也在一瞬间熄灭了。 黑暗中,李忘情知道这邪神并没有轻易就死, 闭目以神识探测,向前数步,某一刻, 她霍然睁开眼睛。 锈剑抡出一道半圆形的火花, 向身后斩去…… “忘情?” 刹那的光亮中,李忘情剑锋猛然一停, 剑尖停在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容前。 李忘情脸上的杀气迅速如雪融般消解, 收剑诧异道:“师姐, 你怎么在这里?” 羽挽情脸侧被她剑气扫到,一条细线般的血痕扩大, 她愕然中,不可置信地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 李忘情上前:“我剑上有燬铁锈渣, 得快点弄干净。” 说着, 她便要上手去抹除, 却被羽挽情挡开手,退一步,似有戒备。 “不急,你是真的忘情, 还是假的?” 李忘情一愣,便晓得对方和自己一般境遇,道:“我入门时,师姐第一次教我拿件时曾告诉我……持剑当依心而施为,正所谓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下一句是,重峦千钧,风烟可夷。”羽挽情松了口气,继而皱眉,“那魔修把你掳走之后,你是怎么脱身的?” 李忘情不由得飘过障月临走时那可恶的笑脸,掌心泛起灵光除干净羽挽情脸上的燬铁锈渣,道:“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能进阶碎玉境算是侥幸。” 羽挽情点点头:“三都剑会中突破者不在少数,等剑会结束后,便请师尊为我们进阶藏拙境铺路。这地方诡异,眼下先想法子解开这山阳国之谜吧。” 提到师尊,李忘情本能地有些抗拒,但也没说什么,她望向身后,在她斩伤那只邪异精卫鸟时,祂流下的血凝成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通路。 羽挽情问:“那是什么?” 李忘情:“我遇到了一个邪神,想诱我献出自己的血,可惜不巧,祂把我错认成你了。那是被我斩伤的痕迹,跟着走,应该能找到祂的源头。” 羽挽情张了张口,没有继续问,示意李忘情一起走,边走,边听她挑挑拣拣地将这几日分别的事大概说了说。 “……我同御龙京的二太子汇合之后,便打算来这观星司查一查山阳国被邪神侵蚀的谜团,眼下能肯定的是,大概正是因为邪神入侵,山阳国为了保住邪神不进入洪炉界作乱,便用‘陨兽之血’招来火陨天灾,玉石俱焚。” 羽挽情露出沉重的神色:“若七百年前的这段历史是真的,作为活下来的受益者,我本没什么好谴责他们的,可……我得查清楚这一切的源头,我们眼前看到的种种,到底是当年邪神的幻境,还是可以更改的历史。”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师姐,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们成功解决了邪神的源头,那山阳国会不会不会灭掉,等我们出去……海桑国会不会还在?” 仿佛被戳穿了一丝心事,羽挽情道:“我没有奢想那么多。” “铁师叔以前总说我是石头做的心肠,是你教我明白人心是肉长的。”李忘情拉了拉羽挽情的袖子,“师姐,别总是憋着了,跟我说说海桑国的精卫鸟吧。” “……正如六首蛟是山阳国的镇国图腾,精卫鸟,也是海桑国的图腾象征。听我父王说过,海桑国原址是一片汪洋大海,当阳帝分封十王酋时,忽然有一只神异巨鸟飞到大海上化作万千羽毛,羽毛坠地,便如同息壤生出沃土,阳帝见了便攫取天书中的一个传说的名称将其命名。” 李忘情:“只是传说?” 羽挽情脚步一顿:“是真的,我见过它……在亡国前夜,我看到精卫鸟盘旋在王宫上方,哀鸣不止,所有的海桑之民都出来看它,然后……” …… “然后呀,天上就降、降下火流星,将精卫鸟一下子点、点燃了,烧得像太阳似的。好在我当时在河里捉鱼,一下子被浪头卷到下……下游,不然就没你咯。” 风树村里,随着地震暂且止息,村民们也只能回到家中等待葳蕤门的消息,毕竟这个时候拖家带口地出去逃难,被山石砸中,活下来的可能更小。 荼十九捂着耳朵躲在床边,心里杂思不断,不耐烦地对着石大娘道:“讲什么睡前故事,我又不是睡不着!” 石大娘笑眯眯地说:“你以前可、可喜欢听这个了。” 荼十九:“差点死在悬崖下面,亏你笑得出来……把药吃了就快去睡,别烦我。” 石大娘好似口吃也不怎么犯了:“明天,给你换点儿石榴吃。” 荼十九对着石大娘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看着手里的药瓶,回忆起和沈春眠的匆匆一晤。 行云宗的那位药师既然都这么说了,死壤母藤必定是知道了他在山阳国失踪,这才动了怒,要把根系蔓延出苏息狱海,说不准,来百朝辽疆的路上已经吞了几个小国了。 不知怎么地,荼十九对此有点不太舒服。 “大祭司,我按你的安排获得了自由活下来了,可你呢……你根本承受不了背叛母藤的代价。” 喃喃自语间,荼十九脑子里不免又闪过石大娘羸弱的身躯去救他的那一幕。 “你想让我过的日子,就是当个凡人,将来像她一样老死在这山坳里?” 越想越烦躁,荼十九辗转难眠,拖着伤腿起来打算出去走走,路过外间时,看见石大娘住的小厕屋房门虚掩着。 他侧首瞧了一眼,看见石大娘倚靠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针线,缝补着荼十九险些掉落悬崖时,被碎石割裂的外衫。 荼十九慢至无声地走过去,从石大娘手里轻轻拿走针线和外衫时,目光不由得落在石大娘的手背上——那是一截半隐藏在衣袖里的陨火疮。 荼十九觉得刺眼,本能地拉过被子盖在石大娘身上,做完之后他又是一脸古怪。 “我这是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天生恶种,荼十九茫然之余,对自己的行为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反感,退出去,拿了根木柴当拐杖,一瘸一拐地披着月色出了家门。 …… “也就是说,山阳国的象征,那祥瑞的精卫鸟不管是不是传说,都已经死于天灾了,刚才的一切,都是那邪神想要掳走你。”李忘情总结道。 得到羽挽情的肯定之后,李忘情不由得猜测起来:“可为什么是师姐你?” 羽挽情一愣:“什么意思?” 李忘情陷入沉思。 如果每一个剑修,其本质都是如缇晓一般的剑灵化身,这说明他们在邪神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个有思想的、可以掠夺的法宝。 选中羽挽情,读取她的过去以营造幻境,这个行为必然是有目的的。 这说明……羽挽情在那些邪神眼里有特殊之处,或者说,这些天外来的邪神,认为羽挽情就是那把不世之剑。 “弄错了,祂们弄错了。”李忘情喃喃道。 羽挽情:“你怎么自言自语的,难道是中邪了?” 李忘情蓦然抬头,道:“师姐,你试着把剑穗给我一下。”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羽挽情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在解开剑穗了,但就在她碰到剑穗的瞬间,周围黑暗的空间一阵蠕动,一双双眼睛从黑暗里睁开。 “给我。”“给我!”“是毁灭!”“我要那权柄!” 细碎的鼓噪声里,李忘情和羽挽情耳鸣不止,背靠背双双举起剑,看向四周那些邪神的阴影。 “这些声音扰人心智,速速除去。”羽挽情沉声道,“忘情,剑阵。” 李忘情一点头,刹那间,羽挽情剑上白羽飞散,勾连为剑阵,李忘情以剑插地,剑上的血痕蔓延至剑阵周围,二人同时吐出两字。 “起阵!” 电光火石间,剑气爆发出一道炽白的光,暴风骤雨般撕碎了四周所有的黑暗。 当光芒收束,李忘情发现自己周围的场景一变,她们此时正在一座地宫里,地宫四面幽深至极,中央则有一棵根系浸在水中的枯树。 而刚才被她们以剑阵炸碎的邪精卫,此时只剩下半颗头颅,一只眼睛镶嵌在鸟首上,既愤怒又恐慌。 “原来刚才我们在你肚子里。”李忘情冷冷道,“那些邪神招数倒是挺花,说,山阳国正史到底藏在哪里?” 说剑 第127节 只剩下半颗头颅的邪精卫滚动了一下眼珠,李忘情二人这才看向身后,眼前的景象让羽挽情手中的剑尖不由得垂落在地。 在她们上方,宛如一片湖面所在的地方,无数奇形怪状的邪神阴影涌流而过,祂们有的身披铁甲,有的眸中生花,大多数是一团不可名状的腐肉, 羽挽情眼角迅速流下鲜血,闭上了眼睛,在她一并催促李忘情保护好自己时,李忘情却一动也不动,仰头呆呆地看着那群邪神所疯狂逃窜的来源。 那是一个披着星辰纹路斗篷的人影,金属机括制造的手中,有一架精巧的金色天平。 祂走到李忘情正上方,长袍下涤荡出的波纹让祂停住脚步,风帽下一张面容淡漠如冰。 李忘情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双眸刺痛中,逐渐充血,一字一顿地开口。 “障,月。” 然而障月也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一步踏出,消失在了邪神潮的末端。 …… 因为白天的地动山摇,晚上偷鸡摸狗的村民们这下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荼十九得以顺着昨天那条路走过去。 走运的是,因为石头滚落的缘故,原本狭窄弯曲的山道被撑开了许多,借着远处山阳国通红的陨火夜色,荼十九顺利摸到了昨天的位置。 之所以到这里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白天他匆匆一瞥,在此地看见了死藤分枝的藤萝。而荼十九了解死藤的习性,只要没死绝,被割断的死藤就会往母藤方向挪动回归。 果然,荼十九很快找到了指甲盖那么细小的一截死藤,他用叶子做成碗,舀了杯浑浊的山泉水,将死藤放在上面。 不一会儿,这截枯死的死藤便如同某种蛆虫一般精神了一点儿,弯曲扭动着往一个方向漂去。 借着这简易的指南针,绕过几个山道,当荼十九发现死藤突然竖立了起来,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一道身影急速下坠。 “大祭司……”荼十九不由得叫出声。 只见步天銮周身被一大片血色雀影重重包围,刺耳的鸣叫声中,步天銮的身影飞速剥离出一片片蛇鳞,而他的灵蛇也同时被血色雀影撕成碎片,他本人亦坠至一处山坳荒地,脸上已被藤蔓侵蚀了一半。 沈春眠提着剑从一步踏出,唇边染血,好似经历过一场鏖战。 “死壤大祭司以一敌五,犹能脱身,可也到此为止了……看在你这么多年为三宗斡旋的份上,把安抚死壤母藤的法子说出来吧,我可不杀你。” 重伤的步天銮哑声道:“没有人能阻止母藤,圣子在山阳国失踪,祂得不到圣子的血肉……就一定会发疯。” 沈春眠皱眉:“我素来有所耳闻,死壤母藤会吃掉自己诞育的圣子,残忍至极。” 步天銮蓦然发出一阵笑声:“残忍?你们行云宗又好到哪里去?全是剑修,应该只有两个活人吧……哈哈哈。” 荼十九在树后看见沈春眠倏然变了神色,眼底仿佛闪过一丝哀切,但转眼间,他目光扫向树后荼十九所藏身之地,一抬手指,一道剑气飞出。 血色的,带着尖锐鸟鸣的剑气飞来,就在荼十九以为他要对自己下杀手时,剑气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击中了突然裂地而出的一根手臂粗的藤蔓,将其禁锢在原地。 “死壤藤萝已经侵蚀到山阳国附近了,看来母藤很快就会到这里。”沈春眠又飞出一张符,符箓贴在荼十九背后,迫使他浮空而起。 沈春眠道:“我见过你,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还在游荡?” 荼十九飘在空中下意识地望向步天銮,对方对他这个凡人并没有任何反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荼十九突然一滞。 远天处没有星光月色的地方,一块地皮逐渐拱起,如同有什么无形的巨物在大地之下行走,每一个脚步都带起生灵的战栗。 “祂饿了……”步天銮凄然地苦笑一声,“你们离开吧,母藤吞下我,至少能抵挡几日,那些试炼者能不能从山阳国出来,就看他们的命了。” 沈春眠叹了口气,飞到荼十九身边:“走吧少年,邪神造乱,凡人是无能为力的,我送你离开此地。” 然而荼十九却呆呆地指了指山阳国的方向:“那一些的,也是邪神吗?” …… 远方,山阳国的雾墙上,一张张邪异的面孔浮现,在无数震颤的目光下,第一张面孔冲出青雨长帷。 祂的上半个身躯还是一个披发的人,但下半身却是四肢如蛇尾的马身,其出现的瞬间,下方所有的树叶都在簌簌寒风中枯朽飘落。 “我自由了……洪炉界,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星河上的真相……” 祂化作一缕黑烟,飞速向前,面前的大地却突然开裂,一条生满巨口的藤蔓从大地的裂缝中拔地而起,将这邪神一卷,拖入地下。 下一刻,吞噬了邪神的巨大的藤蔓发出一阵欢悦的鸣叫,藤蔓如同牢笼般,转眼间遮天蔽月,将所有被赶出山阳国的邪神一并吞噬。 在这场无声的屠戮中,山阳国外,浓云后的月亮露出了半个银白的轮廓,但很快,蒙上一层血色,缓缓坠入一架天平的秤盘当中。 大小,远近,光影,这些所有的规则,随着障月轻轻一拨弄,崩解得一塌糊涂。 “死壤母藤,它分食了‘我’的力量。” “太上侯,他分食了‘我’的存续。” “他们都追逐力量,而你呢,这赌局之中,想用什么样的闹剧阻止我?” 障月低声喃喃中,不法天平上的月亮中,传出一声叹息。 “天地燬炉,铸炼神明,不死不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 秩序阵营的‘燬…… ……刚才那是障月吗?可又不像。 障月一直是有人性的, 至少是为了她,也会有人性。 怎么办?是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吗? “障月?” 李忘情有些惶惑地低声轻唤, 然而障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她连忙上前去追,却被人猛地一拉。 “忘情!你去哪里?” 李忘情被猛地一抓,随即失重的感觉袭来,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已经半个身子浸入一片泛着星光的湖水里,湖水似乎有吸引力一样把她向下拉去,而羽挽情正死死抓着她。 李忘情连忙借着羽挽情的手挣上岸, 这才发现她们此刻正处在一处孤岛上,四面环水,而水下奇迹般地映出了观星司的全貌, 每个在外面苦思冥想着何谓“最强之剑”的人都分毫毕现。 “刚才咱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送到了这里, 你又突然想下水,我拉都拉不住你。”羽挽情问道, “‘障月’是谁?” 李忘情错愕:“师姐, 你刚才没看见那些……邪神?” 羽挽情抹了一把眼角的血, 皱眉道:“我的剑在颤抖,应该为了保护灵智不失, 自行封闭了神识,没有印象了。你的本命剑没事?” 李忘情摇摇头:“我都莫名其妙投湖了, 怎么会没事, 倒是此地……” 她们脚下的孤岛由一片雪白的砂砾形成, 而在身后,则孤独地生着一棵树,树枝如枯死黄杨,裂缝中露出了一只只眼睛, 正在时不时眨动着。 与死壤母藤所不同的是,这株“百目黄杨”并没有任何邪异的感觉,枝条上的眼珠干涸而布满血丝,让人不禁联想到,它之前或许属于一个疲惫的老农,或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提起警戒心转到这株百目黄杨另一侧去,却发现这树的另一侧别有奇妙之处。 “这是,山阳国的王座吗?”李忘情问道。 无怪乎她们会这么想,这棵树在另一侧靠近树根的位置,木纹走向自行扭曲起来,天然形成了一个座椅的样式,甚至背靠的位置上的木纹也显露出了太阳与山峦的图腾。 羽挽情思索片刻,道:“这个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观史古木。” 李忘情:“做什么用的?” 羽挽情:“这不是天然形成的,恐怕是阳帝祭炼的一样法宝,用以记载、推演山阳国的历史,你看上面那些枝叶。” 这株“观史古木”上方的树冠可谓参差不齐,大多数枝叶到了尽头都呈现出燃烧的痕迹,那些白色的碎屑燃烧罢,落下来的灰烬如雪般堆积,就形成了脚下的孤岛。 李忘情:“也就是说,每一条枝叶,都是推演的一段历史?” 羽挽情想起缇晓的话,霍然有所明悟:“应该是如此,打个比方讲,当历史的走向推演失败导致山阳国灭亡,代表这段历史发展的枝叶就会枯萎燃烧。但我父王从没告诉过我观史古木上还有这些眼睛,它们到底是……” 说话的瞬间,羽挽情就不自觉地想去碰触,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树干的瞬间,她的指尖倏然被刺破,一滴血被观史古木瞬间吸收。 “师姐!” 李忘情连忙试图把羽挽情拉开,却不想树木产生了一股吸力,将羽挽情的手掌粘住,而且迅速孳生出无数细小的树藤,刺入羽挽情手掌中疯狂汲取血液。 李忘情见状,锈剑提在手上,毫不犹豫地斩向这棵观史古木,却被羽挽情抬手挡住。 羽挽情:“不要动手,忘情……这是个好机会。” 李忘情:“师姐,它在吸你的血!” 羽挽情:“我是阳帝分封的十王酋后裔,观史古木认可我的血脉,趁着我激活它,你坐上去,去在山阳国的历史里,找阳帝所说的……消除火陨天灾的方法,快!” 李忘情为之一震,只犹豫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扔下一句话:“不要豁命!否则我就算找到了也带不出去!” 羽挽情点点头:“师尊说过你的锈剑比我强,靠你了。” 李忘情双手拄着剑,坐在了观史古木上。 一瞬间,她感应到周围一丝一缕的血丝化作红线缠绕在双臂上,随后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自己像是一颗逆冲向天际的流星,双眼所见的一切都在飞快攀升、拔高,脱离地面,进入云层。 然后,身后的一切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直至一股猛烈的撞击侵袭了自己。 砰! 这是一声回荡在无尽虚空的怪响,它像是火膛里碎裂的琉璃,又像是投入沸油的坚冰。 紧接着的便是一股彻骨的寒冷,每一寸空气仿佛要扼死她一般,直至体内释放出如同实质般的灵气护罩,李忘情的视野才逐渐恢复正常。 在模糊的视线聚焦前,李忘情先听到了一个粗狂的声音。 “呸,还想拦着老子?还不是让老子突破了虚空!” 李忘情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如果她还能感应到自己的肢体的话,恐怕她现在都要颤抖起来了。 这是轩辕九襄的视角!此时此刻,正是他突破洪炉界虚空的瞬间! “狗屁太上侯,刑天师,还有死壤那坨干柴!老子就知道你们欺世盗名!” 轩辕九襄骂骂咧咧地回过头,李忘情也跟着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或者说,她看见了洪炉界的全貌。 没有洪炉界童谣中所赞颂的仙人与银河,那是一片上下皆黑的虚无之地,四周漂浮着巨大的山……或者说是山一般大的巨岩,而在这些细碎的巨岩环绕着的地方,一个火炉突兀地悬浮于虚空中。 这一刻,李忘情终于理解了洪炉界为什么被称之为洪炉界。 它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炉,三足圆肚,其下甚至盘着无数熟悉的藤蔓……那正是死壤母藤的分支,正静静地燃烧着。而在其上,半圆形的盖子被砸出一条裂隙,轩辕九襄似乎正是从那盖子里逃出来的。 还没等李忘情从眼前的震撼里醒过来,轩辕九襄突然冷笑一声。 “我就晓得第一个追来的是你。” 说剑 第128节 说着,他脚下一抹星光炸开来,瞬息转眼,李忘情就发现自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千里外的一颗巨岩上。 随后,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响彻这片寂静的虚空。 “留步。” 一道剑影钉在了轩辕九襄脚步前方,他回头,却发现身后无人追来,再转过去,一道刺目的白发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了身前。 李忘情站在轩辕九襄的视角,也不免心头陡然一寒。 轩辕九襄:“刑天师,凭一道剑影化身就想逮住我?” 四方上下的碎岩如同被卷入浪潮中,开始像四周弥散开去,同时,以刑天师为中心,他的背后缓缓升起一轮缥缈的雪白圆月。 “洪炉界还需要你,你不能离开。”澹台烛夜说道。 轩辕九襄讽刺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将洪炉界众生蒙骗得好苦,成仙是假的,星河是假的,日月星辰都是假的!闪开!我要去找一个没有火陨天灾的星山!把洪炉界的万千苍生救出苦海!” 刺目的白光与轩辕九襄施展开的金芒彼此交织对冲,一瞬间淹没了李忘情的视野。 下一刻,李忘情被眼前纷乱的交手所震慑——她看见二人彼此对峙,身外数百里,那些被推出去的浮空碎岩,纷纷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切碎,其断面之平整,连核心内的岩浆都凝在其中,无法渗出。 成千上万被切碎的星辰,在那些惨白色的星光里形成了一道金红色的星带。 这就是灭虚尊主之间的争斗? 这样的震撼在李忘情的神思里飞速加快,不知过了多久,轩辕九襄一掌拍下,无匹气劲穿过星辰,击碎了刑天师躯壳。 只见那躯壳模糊了一阵,化作一截断剑,弥散于虚无之中。 “可惜了我这把比肩啼血的好剑。”澹台烛夜留下这样一声喟叹,“你一定要去?” 轩辕九襄:“既然没有什么神仙可以求助了,还不让我们靠自己?!我就不信群星成千上万,没有一处让凡人栖息的圣地!” 澹台烛夜:“有,我甚至可以带你去,只盼你别害怕。” 澹台烛夜言罢,身形的残影化作一道剑光飞向某个方向,轩辕九襄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过去。 李忘情看着群星化成一道道丝线般的光,脑中轰鸣不止。 ……洪炉界原来是一个炉子吗?那火陨天灾……听轩辕九襄的意思,当真是这火炉所致,甚至,可能就是人为? 为什么?火陨天灾成百上千年对洪炉界众生的屠戮到底是为什么? 但此时,澹台烛夜已经对轩辕九襄讲起了洪炉界的起源。 “我曾与他们相约,一旦有人突破天地洪炉的界限,就要将真相告诉他,几千年来,你是第一个,这已经比我预想得要早很多了。” 说到这里,他的身影停了下来,轩辕九襄也跟着停止,只见他们此时出现在一个雾茫茫的、青翠的“浮空山”外。 “我、刑天师、死壤母藤第一次离开自己所在的星峦时……这对你而言可能有些陌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将叫脚下这片漂浮在虚空的大地称为‘星峦’,别的文明称作星体、星球。” 轩辕九襄随手点了一下手边漂浮而过的岩体,瞬间化作粉末:“星峦……倒是很传神,这些泥岩比洪炉界脆上许多。” 澹台烛夜:“天地洪炉……也即是洪炉界是我们三方联手炼化了不知多少星峦才铸就的,要比寻常星峦坚固成百上千倍。当然,有生机的星峦无以计数,眼前的云雾星峦,曾是我们第一次踏上虚空后花费近千年所发现的最适宜居住的所在。” 轩辕九襄精神一振,神识扫向眼前的星峦:“你所言不虚。” 澹台烛夜:“可惜上面的瘴气还要十万年才能让凡人适应。” 轩辕九襄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精神:“或者炼化整个星峦的瘴气呢?将其改成洪炉界一般的……” 澹台烛夜露出一丝说不明的笑,他指向一处:“这样的星峦曾经不止一座,只可惜别人也这么想,你可以会会他们。” 轩辕九襄抬眼望去,李忘情也随之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相距上千里外,一把银色的巨剑幽灵般地悬浮在虚空里,不远不近,在他们看过去的瞬间,这巨剑前端发出一阵光,这光迅速扩张成一片渔网般的光点,笼罩向眼前的云雾星峦。 很快,周围那些寂静中漂浮的岩石诡异地朝那光织成的渔网倾斜而去,但很显然它的目标是云雾星峦。 “不好!那把剑在抽取星峦上的生机!” 轩辕九襄惊喝中,眼前星峦上漂浮的云雾被光网疯狂汲取而去,而星峦表层的苍翠绿意在云雾被抽走的瞬间变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轩辕九襄显然不能放任自己看中的栖息之地被这般糟践,身影一个闪动,出现在了那巨剑前端发出的光网中。 “法天象地!” 一声怒吼,他身后崛起一道光影,将那光网生生一撕。 “巨剑”被震退,撞击在周围的漂浮岩山上,擦出火星。 但“巨剑”仿佛也不甘示弱,迅速调整好剑锋,下一刻,一道刺目的、带着电弧的蓝色光柱击穿眼前的漂浮岩石带,向轩辕九襄而去。 “好家伙,这一剑得有百年藏拙的火候!”轩辕九襄发出一声赞叹,手上捏诀,周围浮空的岩石迅速被他所控,纷纷飞来形成身后法天象地虚影的铠甲,对着那道蓝色光柱一拳砸去。 刺目的光晕飞溅开来,那些残破的碎片坠落在云雾星峦的表面,一瞬间,已经有一片大地化作火海。 天外的一次交手,就是一片相当于火陨降下的灭顶之灾。 李忘情无从判断这一交锋的威力,只知道如果是自己站在中间,只怕一瞬间就会被碾为齑粉。 “你究竟是哪路修士!报上名来,别藏在本命剑后面不出声!” 然而“巨剑”仍然不回应,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后不久,它后面一串光点连闪,又出现了十余把一模一样的银色巨剑。 轩辕九襄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剑阵?刑天师,你故布疑阵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 澹台烛夜仍然袖手在侧,道:“那不是剑。” 轩辕九襄:“确实不像是剑修的剑气……不过威力分毫不输,老子平生难逢这般强横的对手,待破了这剑阵,非要认识认识这天外的同道!” 言罢,他身后的虚影化作三头六臂,头顶上也出现了山阳国帝冕。 一国气运加身,属于灭虚强者的实力全面释放出来,直冲他双目中的剑阵! 这种争斗已经脱离了李忘情所能见解的层次,她只看到眼前的光影闪烁,轩辕九襄的意志从昂扬到激愤,在斩碎最后一把银色巨剑后,他回身看向身后的云雾山峦。 意料之中地,云雾山峦已经在刚才的争斗中,被银色的“剑阵”摧毁了大半,不可能再作为迁居之地。 狼狈不堪的轩辕九襄恼怒了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而当轩辕九襄转过身去寻觅刚才与他交战的对手时,一具残破的、烧焦的尸骸从他眼前飘过。 就在这一瞬间,轩辕九襄的神色如同被冻住,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刑天师,我刚才……到底在和什么斗?” 澹台烛夜无悲无喜地望向虚空,对方的所有反应似乎都在他意料之中。 “凡人,蝼蚁般的……凡人而已。” 轩辕九襄无法相信,不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一切,澹台烛夜抬手虚虚指向那些被轩辕九襄摧毁的碎片。 “如你所见,太虚之中,并非只有洪炉界。更久以前,我也曾和你一样蒙昧……” …… 山阳国外。 时间像是冻住了一样,疯狂逼近山阳国的死壤母藤在吞噬了那些小邪神们之后,被从天而降的,如雨水一般的剑芒钉在大地上。 “宗主竟然出手了……” 大地之上,沈春眠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向天穹,他身后的荼十九同样也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 山阳国上方的陨火云层散开了,露出了陨火云层后面,神决峰顶上的……一道天之裂痕。 …… 神决峰巅。 一座祭坛巍然而立,中间供奉着一株枯萎的虚幻树木,树木之上,枝条向天空生长而去,如同一针一线般,将天顶上那道裂痕修补住。 但这棵树也在被不断侵蚀着,一些怪异的眼球如同虫子般蛀食其上,但当障月无声无息地落在树下时,那些眼球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慌乱……甚至恐惧。 障月踏足树下,那棵树的树干向中间凹陷而去,很快形成一个王座。 王座中央,一丝丝红线虚浮其上,缓缓绕成一个人影……李忘情的影子。 障月平静的双目中起了一丝波澜,尽管此刻他的人性被稀释得淡如死水,本能还是促使他抬手去碰了碰李忘情。 而就在碰到的瞬间,一丝赤黑色的火从他指尖燃起,眨眼间,便沿着障月的泛着金铁色泽的械指疯狂燃烧起来。 但障月并不意外,甚至欣赏了片刻,才摘下一颗就近的眼球,在它尖声惊叫中,轻吐一句。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眨眼间,他手上被烧毁的械指迅速恢复,而那颗眼球上却燃起火焰,在一阵凄惨的嚎叫中化为灰烬。 “你应该想起来,被燬铁灼烧的痛苦了。”背后有人道。 障月眼中还是一样无悲无喜,看向身后的澹台烛夜时,才多了一丝玩味。 “我不止想起来了,也想起来所谓燬铁的来源……好像是我撕碎了天幕法庭对桌席位的神权所导致的。” “祂曾司掌一切事物的湮灭,在祂死后,遗骸飘散在星河之中,被称为‘燬铁’’。” “末法文明的铸剑师,秩序阵营的‘燬’,祂的遗骸好用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祂杀了祂 “他的故乡…… “净化整座星峦, 凭我一人之力,需要耗费七百年, 刑天师应该不会帮我……呵,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应该留下一些活口的,不过是些凡人而已,倒像是老子倚强凌弱。” “可……他们到底是怎么锻造出那样的剑的?能载着凡人在星海中遨游。” 破碎的星海中,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外的一处浮空岩山上落脚,一边布阵炼化云雾星峦上的瘴气,一边仔细钻研那些大战后的碎片。 “奇怪的金铁之物, 嚯,汗毛粗细的字眼就刻在芝麻大小的铁片上,怎么做到的?” 轩辕九襄一向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凭借着毅力, 在那些碎片里解读出了一些“巨剑”的来源。 他将几把相同“巨剑”的碎片重新拼合起来,眼前形成的轮廓, 让他震惊之余, 又多了一丝兴奋。 “天外有人!还是凡人!不必苦等什么灵根,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了一把巨剑,让人人都能进入星河!” 这种兴奋过后, 轩辕九襄旋即又陷入懊恼中。 “我仗着修为高深,将十五把巨剑全数摧毁……万一, 这就是他们的全族了呢?” 无边的孤独感陡然袭击了他, 轩辕九襄沉默下来, 打定主意如果在炼化云雾星峦瘴气的七百年间再遇到那些巨剑,他一定不能随意伤害那些凡人。 说剑 第129节 轩辕九襄打定了主意,他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澹台烛夜。 只是一个对视,澹台烛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把洪炉界的凡人运到这座星峦上?” 轩辕九襄:“我若回去了, 你和太上侯他们说不准又会把我关起来,我的意思是……把血脉造生之法交出来!” 说着,他便直接动起手来,正要掀动星光抢夺时,刑天师却无声地笑了一下,身后一座浮空碎岩石被一道寒芒扫过,眨眼间便化作了一座石碑。 石碑坠向星峦“轰”地一声砸出一个巨坑。 轩辕九襄旋即收手,落在星峦上,读出石碑上的字: “炼天铸地,血脉造生。” 刑天师:“你自己悟吧。” 轩辕九襄哼了一声,双手插入星峦大地,抓起一把泥壤,随着他将灵力注入其中,这些泥壤自行站起来,在白色的火焰里,杂质灰飞烟灭,余下的精华,逐渐凝成一个婴儿的身躯。 看到这一幕,李忘情倏然脑海刺痛了起来。 ……这就是洪炉界最初剑修的诞生吗?可我们能和其他人一样繁衍生息,有七情六欲? 仿佛是穿过时空回应她的话一样,轩辕九襄喃喃低语。 “在刑天师看来,剑是死物,不会斗的剑就没有杀器之锐利。而生就是争斗,只有让剑灵自己学人一样物竞天择,才能砥砺出最强的剑器……可这么一来,人和剑灵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是天地万物哺育的灵明。” 轩辕九襄点了一下那婴儿的眉心,一瞬间,婴儿发出了在这云雾星峦上,天地之间第一声啼哭。 刹那间,处于轩辕九襄视角的李忘情眼前一花,四周的星海斗转星移,很快便过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对于修士说长不长,但足以让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上养成一个凡人的部落。 他分出一个化身以“先知”之名传授耕织、农作,本体则高居于凡人们称之为“月亮”的地方,不断用自身的灵气去净化云雾星峦上的瘴气,让凡人能活动的范围一年比一年大。 “当整座星峦被净化,这些云雾星的凡人繁荣兴盛,便能尝试将洪炉界之民转送过来。” 轩辕九襄纵然乐观,但也考虑到自己离开后,这里或许会发生意外,他就在云雾星峦的外围,将那些巨剑的碎片炼成了两道环绕星峦的交错大环,这两圈大环兼顾防御与净化,不断周围袭击星峦的陨石撞开的同时,将云雾星峦中的瘴气炼化,滤掉其中有害的杂质,再返还至星峦上。 “一旦进阶灭虚,就能独自在星河上生存,甚至灵气生生不息,这就是洪炉界口口相传的仙人吗?”目睹了这堪称伟大的壮举之后,李忘情如是想道。 而就在此时,轩辕九襄感到了一丝异状,在他极目所眺之处,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幽蓝色光点再次出现在了漆黑的星穹里。 “来了!” 出现的仅有一把巨剑,甚至比十年前那一把要小上许多,银白色的剑身外闪烁着盔甲似的光。 轩辕九襄精神一振,这一次他并没有那么张狂,而是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急迫地打算靠近它。 “你们从哪儿来的!可否出来说句话?!” 然而这一次,当他靠近一里外时,巨剑上的“盔甲”陡然放大,无形的雷击将轩辕九襄逼退了出去,紧接着,巨剑的前端再次闪烁起熟悉的毁灭光点,转眼间,一道炽白色的光点燃了星海,拉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径直击碎了轩辕九襄构筑了十年的金铁大环。 一瞬间,大环的碎片如同火陨天灾般落在了云雾星峦上,栖息于此的凡人部落正在收获的季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火,死伤大半。 轩辕九襄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身后的“巨剑”不依不饶,但这已经触怒了这位洪炉界第一个敢反抗三尊的异类。 战争再一次打响。 李忘情已经预感到了这段历史的惨烈,却没想到惨烈了十年。 那些巨剑从一开始的单枪匹马、到小股战团,再到无形无状,不分昼夜地偷袭,轩辕九襄独自守护了云雾星峦十年。 打退了一波又一波,但那些巨剑是如此坚韧不屈,每一次败战,下一次来的就会更强。 轩辕九襄试图拆开那些巨剑找寻“人”,但多年来也只能圈禁起寥寥数人,或是一离开巨剑便冻成齑粉,或是自戕当场。 直到第十个年头,轩辕九襄撕开隐藏在这巨剑“群”里一个极小的伪装,击溃了指挥的核心,这场争夺云雾星峦的战役才宣告结束。 而在这里,李忘情震惊地看见,轩辕九襄捕获了一个凡人。 或许是轩辕九襄那歼灭巨剑大群的天地伟力震撼了他,凡人通过画图、手势向他表示了臣服……甚至信仰。 于是轩辕九襄将之放在了云雾星峦上仅剩的部落里,以先知的身份和他做起了朋友。 这一幕过于模糊,并不是李忘情听不到或看不见,而是她的认知被一层迷雾给盖住了,这让她纵然知道轩辕九襄和这个特殊的凡人互相交流、学习对方的所知所学,但还是不清楚凡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似乎是一种……澹台烛夜留给剑灵的禁忌。 但和李忘情认知相同的是,凡人的寿命还是太短暂,大约过了十几年后,那个特殊的凡人须发花白,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故乡的历史镌刻在了巨剑碎片制成的薄页上,送给了轩辕九襄。 这一刻,李忘情的意识被震撼住了。 那是天书,是教养洪炉界的凡人放弃仙途,用双手创造想要的一切的天书。 凡人死去的那一天,云雾星峦上的部落尝试着用他所教的天灯载着他的骨灰飞往天际,也是这一天,许久没有出现的刑天师幻影再次现身,他和疲惫的轩辕九襄在云雾星峦的“月亮”上看着天灯熄灭在大环之间。 轩辕九襄问他:“我做过的一切,你是否尝试过?” 澹台烛夜仍然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我只想再次见证剑器能达到的极境,比不上你那般痴傻,想救那么多人。” 他说完,仿佛是早有预见一般,看见了疾驰而来的……新的巨剑群。 规模比之前大一倍,上千个幽蓝的光点如鬼魅的眼眸般跳动在死寂的太虚之中,甚至在它们后面,簇拥着一座母星。 “他的故乡来找他的游子了。” 轩辕九襄的头发一瞬间花白,明亮的眼睛也衰老下来,就如同他那只短短做了几十年朋友的凡人一样。 “这就是洪炉界之后要面对的敌人吗?”他嘶哑而疲惫地问道。 澹台烛夜语调空灵:“是的,只有进阶灭虚者,能在文明的全面争战中存活……他们正在向我们而来。” 轩辕九襄忍不住道:“可洪炉界现在的凡人不可能是他们的敌手,哪怕是一般的修士……这不公平。” 澹台烛夜罕见地露出一个笑:“那你和那个凡人公平吗?他们只是没有扔下任何一个凡人,而我们扔下太多人了。” 这一刻,轩辕九襄那残存着一丝希望的眼睛彻底熄灭了,他没有再去回应云雾星峦上部落的祈求,毅然回向了洪炉界。 但刑天师却没有走,他来到当初錾刻下“血脉造生”的石碑前……而李忘情此时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视角转到了这里。 几乎是面对面地,李忘情万分确定澹台烛夜正在穿过时空向自己对话。 “看到这里,你没有疑惑同师尊说吗?忘情。” 师父知道!他在等!等自己放松警惕,迷失在这段历史里! 宛如一颗冰砸入油锅里,李忘情骇然中,脑中嗡鸣,如同抓住稻草一般抓住意识里羽挽情放在自己身上的“红线”,试图让自己的心神跟着离开这段历史幻境。 但这需要一个过程,李忘情一边艰难地让自己的意识传送出去,一边看着澹台烛夜那淡淡的虚影逐渐凝实,并且抬手向自己抓来。 就在他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李忘情突然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澹台烛夜的动作停了下来。 李忘情接着问道:“你创造我们的原因,就是为了抵抗他们的入侵吗?” “是,也不是。”澹台烛夜口吻淡然,几乎是有问必答。“你在轩辕九襄这里只看到了两个文明的对垒征伐,而你的诞生绝非仅仅是为此。” 李忘情定了定神,道:“轩辕九襄经历的一切,你们都经历过?” “不止。” 澹台烛夜开始娓娓讲述。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这曾是我们原始星峦上对天外的想象。那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我们所处的星峦上灵气丰沛,数万年来,修士们动辄移山填海,彼此征伐,但凡人们却始终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避无可避地,我们所处的星峦迎来了末法时代,甚至十个太阳也被上古修士们夺取炼化,大地一片黑暗,人们日日沉溺于争斗,致使满地荒芜、灵气枯朽,死壤母藤成为了这片大地的王者。” “死壤母藤侵蚀了整个星峦,生机死绝时,半神们打算去寻找外域星峦……很幸运地,我们找到了,但可惜那里没有可供修士修炼的灵气。” “那里的凡人很有意思,他们也会求助神明,但却并非一昧执着于讨得神明的垂怜。” “饥荒来时,他们改善粮种,洪水侵袭,他们筑坝抵挡……那些天灾并不比我们星峦上的凡人少,没有修士保护他们,他们凭借自己的双手活了下来。” “我们之间对于如何处置那座星峦发生了争议,修士间的背叛并不鲜见,很快,决定霸占那里的修士打算在那些凡人面前显露真身,成为他们的‘神’……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举动引来了太虚之中真正的‘神明’。” “祂自称‘燬’,来自‘天幕法庭’秩序阵营,掌握着埋葬、终结一切的法则之力。”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句,李忘情脑海里闪过障月的脸。 天幕法庭,不法天平。 澹台烛夜继续淡淡道:“燬杀掉了那个试图统治凡人的修士,连同我们对于那个修士的记忆也慢慢被抹除,自然,我们也被驱逐回原生的星峦。”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太上侯留在了那里,目睹了一场神明间的内斗。” 李忘情感到一阵窒息:“什么内斗?” “天幕法庭有两个阵营,有秩序,就有混乱,而我,则目睹了来自秩序阵营的‘燬’,是如何被混沌阵营的‘不法天平’所篡夺权柄的。” “祂们在星峦的一角相见,没有战书,一个照面,燬便率先熄灭数以百万的星辰,将祂所在的地方制造出一片逃不出的黑腔。” “只剩下不法天平周围的星光,而燬的火焰则燃向了祂。” “却也只是眨眼间,祂手中的天平颠倒过来,银河的旋臂逆转过来,点亮的星光与燬制造的一切则反噬到其本身。” “否定、转嫁,祂们之间的交锋轮番上演,直至燬被撕碎成一片暗红色的碎星。” “意志瓦解,那个自称不法天平的不速之客赢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李忘情耳中一阵轰鸣,李周身上下开始散发出细细的烧灼痕迹。 那种痛处,来自于燬铁上唯一刻印的不甘。 “祂的力量不再完整,需要用一个文明的生灭去疗养。”澹台烛夜的声调里溢出一丝狂热,“祂说祂厌恶一切势均力敌的争斗,那样的温巢根本催生不出绝境中也要求生的强大文明。” “我们和祂做了交易,每个人借走了祂一份力量,五千年后,如果我们的文明还是无法抵抗对手,他将加倍收回这份力量。” “在那之后,我们凭此几乎与真神无异,炼化洪炉界,重启文明。” 听到这里,李忘情心底一丝怒火无可避免地燃烧起来。 “七百年前,轩辕九襄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了,可你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五千年……洪炉界还有凡人死于饿殍,甚至死之前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星河……” “忘情,那没有必要。”澹台烛夜的口吻堪称温柔,“在一个人出生就因为灵根而定下高低贵贱的文明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存有希望,它注定是会毁灭的,想赢的唯一方式,就是打破这个赌局。” 李忘情声音嘶哑,身上的灼痕侵蚀到了面部,“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想看到的是……有生之年,我铸之剑,血涂神庭。”澹台烛夜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有心 任凭你将我抽筋…… 说剑 第130节 “以你所铸之剑, 血涂神庭……” 这言语在耳边轰然作响,李忘情终于明白了这位师尊为何总是什么都不在意, 为何对她无底线地偏心。 行云宗,他不在乎。 洪炉界,他也不在乎。 苍生毁灭,与他何干?在这位铸剑师看来都是必然毁灭之物,而他只想挑战裁决这一切的所谓“神庭”。 想通了这一切的李忘情无言以对,而澹台烛夜此时的身影已经凝为了实体,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口吻称得上温柔。 “想通了,就跟我回去吧,忘了这些凡尘俗事吧, 等一切结束后, 师尊会带你离开洪炉界,往后的无尽虚无里,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相处。” 说着, 他指间向李忘情眉间点去, 随后一条光阴鲤在她眉间浮现。 就在澹台烛夜一如既往地要抽走她的记忆时,李忘情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忘情双眸赤红:“你究竟抽走了我多少记忆?”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燬铁剑灵生灭轮回了五千年, 七情六欲磨去了凶性,却也多情, 所以我才把你这一世取名为‘忘情’, 可你每次都这么恨我……那些记忆, 当真这么重要?” 李忘情:“以前与我交心之人,是真心换真心,而你,没有心。” 澹台烛夜低头, 银白色的无神眼眸映出她藏着恨意的双哞。 “所以,你恨我吗?” “恨。”李忘情说道。 “那么……” 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掰开她的手指,按在自己要命的脖颈上,轻言慢语地问着。 “我有让你恨到……想杀了我的地步吗?” 李忘情陡然沉默.她脑海里陡然出现一幕腥残的画面—— 只要她收紧指尖,刺破他的脖颈,将燬铁灌注进去,眼前这道压在她心头无尽岁月的身影就会灰飞烟灭。 她就自由了,永远自由了。 这种想法拉扯着她的思绪,就在她手背上金色的花纹微微颤抖、行将崩溃之际,澹台烛夜雪白的眉睫微微动了动。 “忘情?你在做什么?快放了师尊!” 李忘情浑身上下的血液骤然冻结,她回过头,竟然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回到了那棵百眼黄杨的树下,而一脸虚弱的师姐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甚至握紧了剑。 而不等她张口解释,澹台烛夜一句话就让她百口莫辩。 “她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被邪祟污染了。” 李忘情试图辩解:“我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痛从手背上传来,她一低头,便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与生俱来的咒纹浮现出银白色的光。 羽挽情一怔,还以为李忘情是被影响了:“师尊,是什么邪祟?忘情她可会有事?” “如你所见,邪神侵染神识,扭曲意志,唯有杀了邪神,她才能恢复正常。”澹台烛夜淡淡道。 羽挽情问:“难道师尊是察觉了有邪神在山阳国作乱,这才前来搭救我们的?” 澹台烛夜:“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邪神,而真正的邪神……” 他的双眸无悲无喜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李忘情。 “早已经在她身边,污染她太久了。” 李忘情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此时已经太晚,澹台烛夜脚下绽开一轮皎白的圆月,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溺水一样,不断沉了下去,一股短暂的窒息感过后,眼前逐渐清明,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枯木王座上,眼前不再是山阳国的观星司,而是一片浓重的陨火云,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高居于神决峰顶。 这也使得她的神识穿透神决峰下的陨火云,把山阳国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神决峰上裂开一个大口,不断有奇形怪状的邪神从天而降,他们绕过山阳国国都的城墙,对外城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冲向山阳国最外围雾墙的唯一的裂口,在那里,不知名的神力和整个山阳国的封印抗衡。 造成的一切的源头,却是……那个说好了,要带她去看星海的人。 羽挽情的惊叫声闪电般劈进她耳中。 “御龙京的大太子,他怎么在号令邪神冲出山阳国?!” “从来都没有什么御龙京的大太子,借尸还魂的邪神罢了。”澹台烛夜点了点太阳穴,一尾小小的光阴鲤载着一团记忆飞向羽挽情。 “当时你境界不够,为免你也被污染,就为你剔除了这段记忆,现在你知道一切后,正是心境圆满之时。” 光阴鲤飞入羽挽情眉间,她脑海一阵剧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趁澹台烛夜没有再制住她,李忘情找回一丝清醒,连忙向师姐扑过去,试图要扶她。 “师姐,咱们得离开这里……” 猝不及防地,羽挽情猛地将她一推,下意识地远离了她。 “半年前,忘情,你……你还记得半年前的事吗?” 李忘情一呆,只听羽挽情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饱含失望和恨意地说道: “师尊把你从御龙京带回来之后,你无数次想逃跑,全然不顾师门养育之恩。” “我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事,但你竟然敢隐瞒他陨兽之身的事!” “花云郡的火陨天灾,都是因他而起!他是邪神……是火陨天灾的源头……” 羽挽情双目赤红,泪水从眼角落下,仍然掩不住失望与愤恨。 “火陨天灾毁我家国,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能……背叛我?” 李忘情满腔的辩驳之言瞬间冻结了似的,她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挪到羽挽情面前,艰涩地解释。 “师姐,你不知道我在刚才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火陨天灾,其实不是因为他……” “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和别的邪神不一样,他救过我们?”羽挽情冷冷道,“你半年前被关押在宗里时,这样的狡辩,我已经听腻了。” 羽挽情拾起剑,向澹台烛夜一礼:“师尊,弟子剑心已定,愿前去扫灭邪神,此行为守卫洪炉界众生,虽战死,亦无悔。” 她说完,折翎剑一阵颤抖,隐约散发出一股藏拙境的意味。 澹台烛夜点了点头,羽挽情留恋地看了他一眼。 “师尊,若我不能回来,还请……让忘情恢复到以前那样。” “师姐,别去——” 李忘情来不及挽留,羽挽情已经纵身御剑而下,身披月光,掠入邪神之间。 而背后,澹台烛夜淡淡道: “挽情在燃烧修为假借藏拙境之力,藏拙之剑,能不惧寻常邪神,但要杀祂,还不够。” 李忘情咬牙:“你要我怎么样?” “你已经看到了真相,在这寰宇太虚之间,只有神明能屠戮神明……燬,是万物归墟之尽头。”澹台烛夜口吻平静,“我用神明的遗骸铸炼你,就是为了这一天,忘情,你是选择一个来摧毁洪炉界的邪祟,还是和师尊在一起,杀了他,成为神。” “你倒不如干脆点,说他不死,师姐就会死。” “你可以这么理解。” 燃烧的焚云从眼前掠过,李忘情狼狈地爬起来,第一次昂首与澹台烛夜对视。 “师尊,我有一个问题。” 澹台烛夜微微抬眸,似有异色。 “七百年,轩辕九襄算出的……洪炉界灭亡的时限是七百年,今时今日,七百年,到了吗?”李忘情声音沙哑地问道。 “……” “回答我,七百年到了吗?” 澹台烛夜没有说话。 李忘情向前艰难地迈进了一步:“没话说了?障月是裁决这场洪炉界与轩辕九襄看到的‘天外剑阵’存亡的裁决者,他不可能在七百年的决战之时到来前,就放任这些邪神毁灭洪炉界。” “我想,唯一的解释是……” 李忘情一手指向远方,那个唯一的出口。 “他在帮山阳国消灭这些积压在此的邪神们,无论如何,他必须保证文明存续,活到洪炉界……不,洪炉文明与我们注定的敌手,那些以凡人之身,进军虚空的大敌白刃相见时。” …… 荼十九艰难地攀上一座高高的石山,大地依然在颤抖,他看清楚了他真正“母亲”的力量。 散发着枯寂气息的死亡藤萝弥天改日般形成一道道大网,那些低劣的邪神如同被蛛网粘住的蝗虫群,不断被死藤搅碎、吞噬,死壤母藤的分支上每一张血盆大口都发出欢悦的餍足声。 这就是死壤母藤的力量。 他险些成为这天地伟力的一部分。 荼十九又不禁看向笼罩这一切的阴影。 天空上陨火的云层后,有一个渺然无际的的浩瀚身影,他的手上垂下千条万丝的法则细线,而死壤母藤就好似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着,绕过大地上绝大多数的人族聚落,精准地吞噬向那些邪神。 但这一举动似乎极其消耗力量,那阴影逐渐不支,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如同裂开的伤口一般,空中飘洒下一道道细密的焰雨,穿过云层、穿过被死壤母藤啮嚼的邪神尸骸,落到了荼十九掌心里,无声地化作一缕薄淡的微光。 祂到底是谁?祂为什么要这么做? 荼十九突然感到双目一阵没来由的刺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满手伤痕的石大娘匆匆忙忙奔向他…… “别过来……”他骂了一句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神决峰上,一缕金色的焰雨被澹台烛夜握在掌心,他感应着里面的至高法则之力,半晌,他看向因死撑着没有折服的李忘情。 “山阳国这一局,本不指望这位‘不法天平’能出手,可他还是愿意履行裁决者的义务,为了保护洪炉界而消耗他那未恢复的神源……这是试剑的好时机,千载此刻,我等了太久。” 他看向李忘情:“忘情,把剑拿出来,你这把大千寰宇中至强的剑,真正的开刃,要用至高神祇的血。” 李忘情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燬铁剑簪。 “不可能……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在捍卫洪炉界,我不可能帮你背刺他!” 她说罢,一阵灭顶般的剧痛禁锢了四肢百骸,随着一阵骨折筋断的声音,她五指被无名的力量掰断开来,剑簪滚落在了澹台烛夜脚边。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什么惋惜,地上的剑簪浮到他掌心,转眼间,随着焰光一闪,剑簪化作一口吞吐着烈焰的长剑。 那毁灭的气息,让周围还盘桓着的邪神们不由得纷纷投来目光。 说剑 第131节 “为师还没有教过你,看好了,这才是不世之剑应有的力量。” 澹台烛夜信手一指,燬铁剑的剑尖向下,盘旋着坠落,某一刻,它的剑尖扫过神决峰下的悬崖,只是轻轻一磕这天柱的岩层。 “叮”地一声轻响,细微得似乎无人在意,下一刻,李忘情突然觉得身子下面一空。 继而一道暴烈的火光照入眼帘。 李忘情挣扎着向悬崖边爬去,让她哑然失语的一幕撞入眼帘。 这创界以来便存在的神决峰,如同被切割过的蜡烛一般,腰部处融化为岩浆,只剩下一半岩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突然的一剑,遍逐渐被同化为了金红色的焰流。 与此同时,李忘情惊恐地发现,自己经年累月的饥饿感得到了一丝缓解。 “感觉到了吗?”澹台烛夜看着她,“只有毁灭和杀戮才能喂饱你,这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命数。” 澹台烛夜说罢,燬铁剑上铁锈逐渐剥落,银白色的刻印闪烁,强行裹挟操纵着剑身飞向远处山阳国外的障月。 确切地说,不是飞过去,而是燬铁剑与障月之间的距离凭空被摧毁消失了,当障月猛然睁开眼时,那缕充斥着毁灭的剑光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然后,风停、云止。 “……忘情。”障月口中发出一丝干哑的低音。 是剑穗,燬铁剑的剑穗挡在了他面前,而剑尖碰到这剑灵之心的一刹那,就崩解开,化作一片暗红色的飞灰。 与此同时,李忘情躺倒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甚至笑出了声。 “师尊……任凭你将我抽筋炼髓千万次,也没想到剑灵有心,有心的剑,怎么去杀心仪的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宣判 “萤虫航于星河…… 一头浑身由手掌组成的怪形的邪神匆忙逃窜, 心中不断怒骂。 “见鬼,是谁说的天幕陨落, 能吞噬者得权柄……这洪炉文明何德何能,装得下秩序与混沌的两大权柄……” 它一边怒骂,一边仿佛看到了求生的曙光,只见它刚要靠近那片熟悉的星空,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吃啊,怎么不吃了,不是来吃我的吗?” 邪神全身上下的手掌张开, 无数只眼睛里,映出一张冰冷的面容。 障月目中并无它的存在,而是冷冷看着下方被澹台烛夜用结界撑起的神决峰。 李忘情正被关在里面。 他抬起手上天平, 锈剑落在其中一个秤盘上, 随着一声轻响,手掌邪神当即溃散, 一丝毁灭之力被吸纳, 他则借着这一丝毁灭之力, 让锈剑从天而降,斩在那结界上, 如同斩在厚厚的冰层上一般,冰晶四散, 却无法突破。 “还不够……” 障月轻喃着, 抬眼看向了天外窥视的那些眼睛。 “都给我下来。” …… 暴蹿的灵力流中, 李忘情看不到外界的一切,但不祥的气息让她越发不安。 “忘情,你向祂低头称臣了吗?” 当锈剑拒绝袭击障月后,澹台烛夜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变化, 甚至有些不解。 他半跪下来,抬起李忘情苍白的脸。 “我没有向谁称臣,他也不会视我为奴。”李忘情倔强地盯着他,“他和你不一样,不会明面上做个世人敬仰的尊主,背地里却用火陨天灾屠戮无数。” “有什么不同?”澹台烛夜说,“你也曾见到过‘愚公星峦’摧毁轩辕九襄构筑的星环,很快,祂就会把他们引导到洪炉界,到时候也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心底顿时像是被投入一块铁石,李忘情哑声道:“那你的行径,是在拯救苍生吗?” 澹台烛夜停顿了一下,说: “这不是一把剑该在乎的问题。” 李忘情笑了,笑得悲凉。 “如果我真的是一把剑,我就不会去想着给这人间求一条出路……师尊,你把顽铁炼成人形,磨砺千年万载,只为求一丝灵性,可你还是不明白,灵性也是人性。” 澹台烛夜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好似开裂的冰面,短暂的茫然过后,又否定了她的言语。 “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混沌法则,贪欲无穷,他今日不杀众生,不意味着将来不杀。” “可我能怎么办呢?你们各有各的宏图霸业,各有各的纵横之志,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一眼莽莽凡生。”李忘情嘶哑道,“如果这世上有救世的神,他愿意救一日,我便信一日。” “或许让挽情带你,是我的失误,她教你慈悲,也教你短视。” 澹台烛夜闭眼摇了摇头,此时山阳国上空的太阳产生了一丝扭曲的波纹,一束光从太阳中坠落到了澹台烛夜的脚下,烙印下来一行字。 【邪祟入界,神骸愈强,火陨降世,毁弃山阳。】 澹台烛夜拂袖扫灭那行字,但李忘情仍然看了个分明,一时间有了个恐怖的猜测。 “你们要召唤火陨天灾摧毁山阳国?!” 他轻叹道:“忘情,这里只是轩辕九襄的忆念幻境。” “那师姐他们呢?!”李忘情激动道,“山阳国封锁,天灾降下,她们怎么离开?!” 澹台烛夜只是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头,口中的话温柔得恐怖。 “如果你觉得寂寞的话,等到我们离开洪炉界,你会有新的师姐,新的同门。” 言罢,他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裂痕,下了命令,“沈春眠,开炉,落陨火。” 裂缝那头,沈春眠的声音传出来。 “是……尊主。” 这声音疲惫至极,仿佛早已麻木不仁。 紧接着,锈剑嗡鸣起来,山阳国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百里剑鸣之声。 天空一片赤红,浓烈的陨火云急速聚集。 “山阳无主,这护国大阵,也不必存在了。” 澹台烛夜再次一点虚空,一道雪白的幽光入侵了神决峰上的百目黄杨。 这棵黄杨是承载整个山阳国的史书,李忘情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化作冰晶,而神决峰下方的护国大阵也被慢慢打开,那些莽莽凡生一个个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苍天之上,那凶邪的火陨天灾。 绝望,还是绝望。 “沈师叔!”李忘情朝着裂缝那头的沈春眠高声厉喝,“我不管你是从什么时候和他一起勾结的,别用火陨天灾,别再帮他杀人了!” 沈春眠迟疑了一下,传音问道:“……尊主,忘情在你那边吗?” “我在!”李忘情咬了咬牙,开始恳求,“师叔,求你……至少让师姐他们活着出去……” 沈春眠那边陡然沉默,片刻后,他回复道:“对不起,忘情,只有尊主能让缇晓复生。” 李忘情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她茫然无依地看向天空。 “你在等祂来救你吗?”澹台烛夜淡然道,“等不到的,天地玄力有数,不法天平,燬王杀之不死,到了这井底般的洪炉界,却也只能调动有限之力,而灭虚,则占到了这洪炉界天地之力的九成。” 他口吻冰冷,浇灭了李忘情的希望。 “三尊合力,我们永远压在秤盘这头,他出不去,也翻不了天。” 澹台烛夜宣告完之时,天上的火云中,那些陨火也成形,即将把整个山阳国,连同无数邪神、凡人、修士一同葬送。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李忘情的双眸红得似血一般,被愤怒烧灼的感觉她不陌生,但此刻她只想让眼前的人挫骨扬灰。 当一行血泪顺着眼尾落地,一个疲倦的声音讥嘲地响起。 “刑天师,太上侯,老子允许你们动老子的山阳国了吗?” 轩辕九襄! 那五十年为一瞬的旁观中,李忘情眨眼间就听出是他的声音。 “轩辕九襄。”澹台烛夜眉头微紧,但很快又松开,“你当年被我们所杀,如今不过是一方鬼魅,还左右得了这片废土吗?” “我是鬼没错。”轩辕九襄大笑,“但是老子可以传位给活人啊。” 澹台烛夜的神色倏然一震,他的神识铺天盖地般弥漫开,横扫半个山阳国,挖地三尺,誓要将轩辕九襄这缕残魂挖出来。 “你在哪里?” 他说完,猛然看向李忘情。 只见李忘情的乾坤囊不知何时已经敞开,一只小鼎,一本天书,分别落在她左右手中。 “丫头,还记得山阳之主的考验吗?”轩辕九襄的声音从小鼎中传出,“世间最强的剑,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李忘情看向天书,这一刻,她突然看明白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有人觉得那只是一些柴米油盐之道,一些……上不得台面,入不了仙神法眼的东西。 现在她好像终于明白了。 李忘情抬头看向星空,她仰望过,也恐惧过,愤懑过……但此刻,她突然又发觉了它的美丽之处。 “轩辕九襄,你在助她证道。”澹台烛夜察觉的瞬间,刺目的白芒绽出,一轮雪月在脚下蔓延开,但不巧的是,此刻的结界陡然崩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障月的目光从缝隙中投射下来。 轩辕九襄还在继续引导。 “世间最强的剑,他们有的说是合道神器,有人说要稀世罕铁,还有人说要以杀扬名,丫头,你的答案呢?” “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屠戮万千……是……” 李忘情突然笑了起来,眸中灿若星海。 “萤虫航于星河……是百转千年,奋飞不朽之志。” “轩辕九襄!” 整个神决峰都在因刑天师的怒意而重新熔铸,但却止不住山阳之主的大笑。 说剑 第132节 “道种……已入你心中,你再也不是任人驾驭的杀器了。” 李忘情的目光落在澹台烛夜身上,这一刻,她头顶出现了一顶熟悉的冠冕。 九旒垂落眼眸前的瞬间,她以前漫长岁月中对这个人的仰视、回避,一切的一切都瓦解了。 她的神识与整个山阳国的一草一木都联系在一起,像是要咬碎那个弱小的自己一般,她坚定地开口。 “护国阵启,驱逐外敌。” 山阳国的天地法则陡然降临,无论是属于刑天师的雪白月光,还是太上侯的烈日,这一刻,照耀于此的虚假光芒都如同吹灭的蜡烛一样湮灭。 风中仿佛传来太上侯的叹息:“走吧,刑天师。” 但是他似乎走不了了,因为此时,四周的结界崩溃了, 这恐怖的一幕中,障月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他,他身后的天空裂口四周猛然出现了无数死壤母藤的分枝,这些分枝藤萝上的眼睛不再凶神恶煞,而是同时泛出神性般的金色微光,从两侧缓缓合拢,将椭圆形的裂口如同梭子一样来回穿梭纺织。 而余下的分枝,则将那些奇形怪状的天外邪神们一一捆束,如同牲畜一般缢死在空中。 最终,他掌中的不法天平泛出星芒一样耀眼的光团,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刺耳嗡鸣,光柱降下,笼罩了澹台烛夜。 李忘情下意识地遮住眼,余光瞥见澹台烛夜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知是忌惮还是兴奋的笑意。 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法天平,我要求……” 他缓缓念出障月的尊名,但却被光芒吞没。 而障月则如无情的裁决官一样,启口宣判。 “历时三千七百年,火陨天灾造就的千万轮杀戮,于此天平,悉数奉还。” 第一百一十七章 啼血 “可我,不想完…… 天罚降临。 障月的双眼一片漆黑, 身前的天平一端,飘出千丝万絮, 裹住了一个人影。 那是无数个名讳组成的锁链,它们有的是成书的文字,有的仅仅是一个音节,每看清一个字便能听到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那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加诸了无以数计之人临死前的苦难。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人,还活着。 而另一侧,手掌铜鼎, 维持着山阳国结界的李忘情神识化作千丝万缕,如同巡天日月,将国都的万千生灵保护在城池之内, 等到看见大部分修士也撤入城内避难后, 她才将视线落到那天罚的人影上。 “天地洪炉,好一个天地洪炉。”李忘情心中复杂, 一字一顿, “这到底是多少众生血债……” “亘古以来, 凡生不过长河流沙,在每一个文明的垂死挣扎中随着掌舵者沉浮, 有人与船共沉浮,也有人弃船而逃……”障月没有张口, 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 “可你们三个‘舵主’, 是我见过最贪婪,也是最懦弱的……尤其是你。” “这不是你们这些混沌神明最喜欢的游戏吗,什么时候也学会如凡人一样,开始用道义挞伐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回复道。 听完这句话, 李忘情突然神色剧变,凭着山阳国之主的位格,她察觉出了虚空处有一丝异常的波动。 灭虚境界,能随意穿梭空间! 澹台烛夜没死! 她抬手一指,燬铁剑往虚空处一斩,登时一道道裂缝被斩开,澹台烛夜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这一次燬铁剑并没有屈从于他手,而是狂暴地想向他斩去,浓烈的杀机中,燬铁剑的剑气终于撕破了澹台烛夜周身凝实的月光,很快,他的手指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见血,可以伤到他了。 “这就是燬之规则的力量,”澹台烛夜捻了捻指尖,眼瞳深处有一丝痴狂,“它造成的一切伤痕永远会存在,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乃至于神……” 他言未尽,李忘情已然把剑握在手中,直指于他:“把火陨天灾收掉!否则下一剑,行云宗易主!” 澹台烛夜却笑了,笑得甚至有些悲悯。 “傻孩子,不法天平怎么会罚错人,发动火陨天灾,必受业障,我们活了千万年岁月了,这样的事,怎会自己亲手去做。” 李忘情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天罚中间的人影,那人影越发熟悉,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可惜了,我那比你还不听话的掌炉传人。” 澹台烛夜说着,障月已然收了天罚,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倒在黄沙中。 “当年他的剑灵出逃后,我总是说,可以给他更好的,他不要,只要那一个,只要他的剑灵复生,他什么都听我的。” 说罢,澹台烛夜对障月微微颔首:“神明总是擅长用一个人的罪过来惩处他,可你怎么也想不到,造业的不是我。你用掉了唯一的业障,如今你杀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我的剑,总会回来的。” “小心点,游戏还没有结束。”障月说。 “拭目以待。”言罢,他的身影散为月光,消失殆尽。 李忘情呆滞地看着地上的血人,这个行云宗最温柔的长辈。 “怎么会是你,他说的剑灵是……” 此时沈春眠伸出手,声音嘶哑又执拗: “缇……晓不是剑灵,她是人,她是我……妻子。” …… 天地惊变中,整个山阳国下了一场喧嚣的血雨。 “挽情师姐,我们到底在杀什么,它们还有多少?”行云宗余下不多的同门拄着剑粗喘着。 脚下因被母藤猎杀而惊恐逃窜的邪神在修士的围剿下洒下一片片残碎血肉,羽挽情握着嗡鸣不休的折翎剑,身上的白衣已然半数染血,她抬头看了看神决峰,麻木的手又握紧了剑。 “师尊就在那里,只要我们守住山阳国,他一定会想办法全歼这些邪祟。” “那宗主为什么还不出手?!” 羽挽情微微皱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心里滋长。 此时一道邪神的触肢从她头顶掠来,被一道灿然剑芒削断。 “简明言。”羽挽情讶异道。 “你过去吧,我父亲也来了,正在尝试掌控山阳国的结界。”简明言从高处缓缓飞下,手中的金乌双灵剑同样浴血,“守界之战,御龙京绝不让你们行云宗专美于前。” 羽挽情点了点头,复又犹豫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兄长他……” “我兄长?”简明言突然顿了一下,脑中似有刺痛,皱眉疑惑,“谁是我兄长?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 羽挽情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周围突然变暗,一道道邪祟黑影降临,空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 “祂动手了,别去寻晦气,寻人壳附身,这些剑灵都是好宝贝……” 随着这样的声音,羽挽情喝简明言等人脑中一阵刺痛,砭骨的寒意从四周的邪祟处传来,一道道乌光仿若化作细碎的沙尘,渗入七窍经脉。 不待羽挽情等人拼命出手,突然一阵厉喝传来。 “一剑震山岳!” 重剑从远处的天穹砸落而下,狂烈剑气撕碎邪祟织成的罗网,瞬间,那些暗影一哄而散。 “挽情!山阳国外围城墙被死壤母藤捣开一个口子,你们如何?!” 羽挽情一见来者,大喜:“铁师叔!” 铁芳菲一身沐血,在她身后,成千上万的遁光从外界支援而来,围剿着那些仓皇逃窜的邪祟。 “你们快走吧,接下来的事交给藏拙大能和尊主们。”铁芳菲忧心忡忡地看着天上的裂口,“邪祟横行,火陨天灾将会把它们连同整个山阳国一道毁灭,这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她说话间,天空上一簇簇蕴含着无尽毁灭气息的火雨已经坠落下来,大量的邪神来不及逃走,被火陨天灾击中,尖啸中化作灰烬。 “为劫造劫……”铁芳菲呢喃了一句,回头对羽挽情和简明言道,“你们这些小辈快离开吧。” “那不行,我哥还在城里!”简明言显然不打算听话,“你们要走就走,反正我……” 他话没说完,铁芳菲论起重剑在他脑袋上一拍,当即给他神识封死,丢给目瞪口呆的御龙京众人。 “还你哥呢,太上侯已经昭告了,御龙京大太子被陨兽附体,见之则杀。” 铁芳菲言罢,回头看向羽挽情,却不料她此刻已经驾剑化作一道白光向神决峰上飞去。 “果然如此,忘情她一定是被披着人皮的陨兽骗了,才会如此,只要解开误会,我们就能回到以前一样……” 羽挽情一边向上飞,一边心里松了口气,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求情,但飞到半空中,空气中狂暴的气息已经让她呼吸艰难,连神识也难以探索,仿佛……仿佛像是整片天地塌了下来一样。 直到她咬舌松出一口精血,奋力撕破云障,她便看见了神决峰上的一幕。 “忘情,你……你们杀了沈师叔?!”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忘情,此刻的李忘情只是难过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解释。 羽挽情崩溃地质问:“沈师叔做错了什么!纵然你再被蛊惑,他……他可是对你最好的师长啊!” 她冲过来,却被挡在了无形的结界外。 山阳国的灰雾再次浓了起来,这是国君行使权柄、重启大阵的征兆。 李忘情疲惫不堪地看着沈春眠,她抬手将羽挽情推远,随着神决峰一片片砂石恢复成天柱的模样,她又将现下的一切记载入山阳国的史书巨木。 “本年纪,山阳国顶住火陨天灾,国祚存续,即日起,驱逐一切灵气、修士、神明邪祟,归于凡人国度,封国七百年。” “忘情!”羽挽情被不可抗的力量推远,焦急地呼唤,“忘情!你不回家了吗,你……不要家了吗!” 她的声音消失在了灰雾外,看着突然宁静下来的天地,李忘情扯下头上的冠冕,颓然坐在沈春眠的遗体边。 “如果你想要,学刑天师那样,截取他的光阴鲤,将一段记忆放在山阳国里。”障月轻声说,“这叫梦幻泡影。” “其实你想说,整个山阳国都是轩辕九襄的梦幻泡影吧。”李忘情苦笑着,“都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修士,轩辕九襄救世而亡,死后还在不断推演洪炉界的存续,可我师尊……我那么强大的师尊,却一点怜悯都不愿意施舍给这个世间。” 她说着,来到沈春眠身边,坐下来,疲惫地问道: “师叔,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和师姐入门时,还是你教我们,剑修手中的剑,为抵御火陨天灾,维护众生而战。” “对不起……忘情,是我罪有应得。” 李忘情苦笑一声:“洪炉界的众生,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是饲养的蝼蚁,还是铸剑的耗材?” 沈春眠一身青衣染血,摇了摇头,并不想为自己辩驳什么。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铸剑一把能破开天地的剑,但是燬铁无法成材……就要铸成剑灵,以灵性聚合为器,为此……铸剑无数,你看到的洪炉界所有的剑灵,皆是为了成就你,试错而生……” 李忘情接着问:“那你曾经也是这么看缇晓的吗?只是一件死物?” 说剑 第133节 “曾经……曾经……”沈春眠唇角流下鲜血,眼神异常平静,“我早就该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七百年前,轩辕九襄从天外归来,想带整个山阳国离开洪炉界,他们怕天塌地陷,邪神出世……我来摧毁山阳国,发动火陨天灾,我就是在那时,舍弃了缇晓……” 他抬起手,一把剑落在李忘情身边,一把血红色的剑,中间隐约可见一道裂纹。 “别见笑……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我用精血修补,才落得这样红……” 难怪他一直病弱,也难怪……他不以剑修自居。 李忘情此时蓦然想起了什么,她在山阳国所见的缇晓,她的剑也是血红的,甚至她本人也比旁人有灵性得多,几乎与活人无异。 她的特殊,应该就是沈春眠日夜以精血修补的结果。 “师叔。”李忘情说,“迟来的情深,连草芥也不如。” “是啊……”沈春眠露出一丝苦笑,“忘情,你拿着它,我死之后,以宗主的薄凉,不可能再助我复生缇晓……” “你想让我替你保护她?” 沈春眠摇了摇头,道:“你护好自己……宗主不知道,我将发动火陨天灾的掌炉烙印放在其中,哪怕是他,也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重掌火陨天灾……” “你是说……” “没有火陨天灾的制约,祂在这些时日,不必再担心恢复真身会引来天灾剿灭。” 长久以来,大地之上的火陨天灾,皆因陨兽而触发。 陨兽则是因障月的神血逸散,附身生灵所致。 换句话说,整个洪炉界三尊管辖地界,一旦有剑修感应到障月复生的迹象,就会以剑鸣示警,继而降下火陨天灾,无差别摧毁障月周围的一切。 “真神之身,不死不灭,只能依靠……咳,依靠燬铁不断摧毁。”沈春眠的声音低了下来,染血的手抓住李忘情的衣袖,“三尊各有野心,皆不可信,我把决定权给你……但也难保,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说着,望向障月。 李忘情也看着他,她这才发现障月已经沉默了许久,直到她看过来,才给了一个安抚的笑。 “天帷之下,不过凡生。”障月说,“他们这么猖狂,无非是因为吃掉了我的一部分,只要收回来,就是普通的界主。” “可……” “忘情,不必觉得亏欠什么。”沈春眠素来平静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凛冽,“刑天师炼化火陨,太上侯巡天降杀,死壤母藤吞噬生灵无数,和我一样,皆是九死难赎其罪,只有除掉他们,这洪炉界才能留下最后一口生机。” “我以何战灭虚?”李忘情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从前那般质疑自己。 她得到山阳国,已入半步藏拙,更是从轩辕九襄这里,窥见了灭虚境界的一角。 “你……咳咳,你把锈剑拿出来。” 李忘情依言取出锈剑。 沈春眠抚摸着粗砺的剑刃,其上锈迹已经祛除大半,只有剑柄附近还残留着一些。 “剑修七境,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灭虚之上,犹有‘不世’。” “要成就不世,就要杀,杀得越强者,它的力量就越强大,这些天外的邪神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李忘情的目光扫向神决峰之下,随着山阳国重新封锁,来不及脱逃的邪神们聪明的遁入地下,与大地融合,但它们仍然野心勃勃地看着国都,看着神决峰,看着……他们。 “我明白了。”李忘情点头,“我会就此化出剑影,巡杀山阳国,此间邪祟尽除之日,就是我灭虚之时。” 她言罢,正要拿回燬铁剑,却见沈春眠紧握剑刃,纹丝不动。 “师叔?” 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沈春眠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依恋地看了一眼啼血剑,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反手将锈剑送入心腔。 “……师叔送你一程。” 李忘情抬手似要阻拦,僵在空中片刻,复又垂落下来,手掌落在地上,五指蜷曲,将沈春眠身下渗血的沙尘抓在掌中。 只是那血痕也很快化作飞灰,摇摇欲坠的半步藏拙境,随着腹中涌现出的饱足感,以惊人的速度稳定下来。 李忘情此时有些明白了那剑修七境……那本就不是为了修士,甚至不是为了其他剑修。 它就是澹台烛夜为了燬铁剑量身打造的登神之路。 “我还真是个怪物。” 李忘情坐在地上,目送沈春眠化作漫飞的火星,疲惫地向一边倒去,障月顺势一接,让她枕在膝盖上。 “死狍子,我好累啊。” 障月:“嗯。” “其实冷静想想,只要听他的话,安心做一把剑,我过得未尝不好。”李忘情苦笑着捂着眼睛,“可怎么……好像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了。” “天助叛逆者。” “你可真不会安慰人。”李忘情坐起身,试图拉着障月起来,“走吧,离他炼化火陨天灾,有十天,这十天之内我们还要穿越苏息狱海,你才能完整。” 她话没说完,却察觉有异,回望障月,只见他用一种执拗的眼光看着她。 “可我,不想完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归凡 所以我会克制,…… 山阳国荒野。 “洪炉有界, 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 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一只蛇形邪神挣扎着从红色的泥淖中爬出来,它已经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继续蚕食血肉时,看见了一群牧羊。 白色的牧羊,团在一片青草地上,随着醉酒的老牧人, 它们所过之处,被糟蹋的土壤重新长出了青草。 蛇形邪神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但牧群的幻影一下子又出现在远处, 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绿茵之地。 他在放牧, 所过之处,山阳国的土壤不断焕发新生。 蛇形邪神为此疑惑, 它打算再度张开巨口, 施展吞噬时, 眼前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一声剑鸣响起,模糊的影子穿过蛇形邪神的躯壳, 它燃烧了起来,化作一片晶尘, 被吸纳入人影中。 转眼间, 模糊的人影变回一口熔火长剑, 落进了李忘情手里。 “藏拙境界,能分化出剑影代替主人修炼。”李忘情将燬铁剑放开,望着远处残破的大地里,处处邪神的踪影, 抬手一指,“去吧。” 再过个几百年,剑影修成人形,回归她原身时,她便能完成蜕变。 剑影分身带着燬铁剑去往了远处,李忘情转身踏上青草地,一步一步,靠近了那片白色的羊群。 终于,她触摸到了那些白羊,从里面抱出一只绵软的羊羔,看向放牧的山羊王。 “外面的邪祟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回城里去?”李忘情问,“阳帝。” 听到李忘情点破他的身份,山羊王脸上没有神明波动,他从羊群里掏了掏,捡出两壶酒,分了一壶给她。 “你到了我这个心境的时候,也不会想回到过去的。” 李忘情垂眼看着手里的酒,问:“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笃定我的将来?” 山羊王:“那不然呢,你还觉得你有机会变回那个混吃等死的凡人吗?” 他说着,灌了一口酒。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见识见识刑天师手上的不世之剑,于是仗着修为挑战你们行云宗……对,那时候你在刑天师手上并不驯服,燬铁本性让你同我恶战了百日,直至把行云宗的山门道场劈成三座。” 原来行云宗的山是我劈的。 李忘情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没有人跟我讲过。” “这就是刑天师头疼的问题,燬铁本就是神祇尸骸,不是修士能操纵的,尽管我们已经很接近神明了……”山羊王有些半醺,“可我们修士和神祇不同的是,我们仍然有一半属于人,属于一个飘零在寰宇太虚中的‘文明’。” “所以他决定把你制成人形,起初只造出来一个疯狂屠戮的怪物,一旦失控,他就把你回炉重炼。” “再后来与人接触得多了,你越来越像人,到了你现在这个形态,燬铁的力量已经如臂使指,所以不止三尊,连那些个东西也想来抢夺。”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栖息在暗处的邪祟中,不少贪婪的视线仍然粘在李忘情的身影上,但很快被李忘情放出的燬铁剑影扫灭。 李忘情喝了一口酒:“原来洪炉界发生过这么多事,既然无人记得,想来也是他们的‘光阴鲤’被篡改了吧。” 山羊王点了点头。 李忘情:“那我还能找回光阴鲤中寄存的那些记忆吗?” “我不太同意这么做,整个洪炉界,尤其是剑修,本质上都是凶刃,一旦拿回光阴鲤,里面积攒了千百年的、关于回炉重造的恨意就会瞬间爆发。” 山羊王说着,突然又笑了笑。 “嗨,我倒是想起来那家伙提过,光阴鲤它就不是什么术法,是秩序阵营‘岁月逝者’的部分权柄。” “那是说什么?” “简而言之,太虚之上,俯视万界文明的神祇所在,是一个被称为‘天幕法庭’的地方,在那里,秩序与混沌争斗不休,光阴鲤就来自秩序阵营中掌管岁月的神,是祂的权柄之一。” “既然是神的权柄,又怎么会流落到在我们洪炉界这里?总不会又来一个神吧。” “那必然是有混沌阵营的邪神抢的了。” 哦,明白了。 李忘情不由感慨:“他可真是劣迹斑斑啊……” “不法天平,你听听看,这像什么好词儿吗。”山羊王没好气地指着周围,“多少次历史重演,这些个低等邪祟,没一个想招惹他祂的。” “阳帝,如果,我是说如果……”李忘情问道,“如果我送障月去苏息狱海拿回他的本体,他也会和三尊一样,视洪炉界为玩物吗?” 山羊王好笑地看着她:“混沌阵营俯视万界,在无数星峦间引发争战,为的就是筛选出更适合存活的文明。你可以说祂们残忍,但你要相信一个邪神想跟你一起守护人世,才是个笑话。” 李忘情握紧了酒壶。 她早就知道了,她和障月相处的每一天,都不过是一晌贪欢。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山羊王忽然又说道,“光阴鲤昭示,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是记忆的长短决定的,你承接了山阳国的天命,使其免于火陨天灾,山阳国也会给你一个回馈。” “你是说……” 说剑 第134节 “七百年。”山羊王说,“这是没有经历过火陨天灾的山阳国还能存续的时间,我们将与修真文明割席,山阳国会像我在那片星峦的旧友所讲的故事一样……” 他朝李忘情伸出手,李忘情会意地取出天书,递给他。 山羊王抚摸着天书上盤刻的字迹,语调难得地柔和。 “我的旧友只是一个凡人,他最后的那几年,哪怕病魔缠身,也要写下这些,想让我知道他所在的愚公星峦是多么辉煌的一个文明。” “牧民驾着钢铁战驹,五行在燧火中燃烧,他们不会呼风唤雨,却靠着双手征服大地与瀚海,最终冲破星河,跨越天与天的交界,最终才来到我面前。” 分明讲的是陌生的文明,却不知为何,李忘情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她去过那片轩辕九襄守护了五十年的星峦,当时她还不了解,这是怎样的一次接触。 现在想想,那是两个文明间早已注定的命运,太虚中无声的战火间,彼此都窥见了寰宇之中的真相。 障月,不,应该叫做“不法天平”也加入了这一场豪赌,只是她还不知道,他下注的到底是谁。 洪炉界,还是那所谓的“愚公文明”。 “七百年,你可以作为一个凡人,看看这个国度的变迁,也看看那位傲慢的神明,能否在这七百年里,记住自己是个凡人。”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说:“七百年,只足够一个修士勉强触摸到天顶的短短岁月,你想让凡人凭一己之力踏上星河,很难。” “我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了,只要不是被火陨天灾毁灭一切,我相信我的百姓总会找到出路。” 山羊王言罢,喝干最后一滴酒,懒羊羊地躺回到羊群中。 羊群又开始向前慢慢挪动,脚下喜人的绿茵再次生长,相信很快,山阳国的城墙下,战火纷飞的土地,会再一次化作绿野。 李忘情躬身行礼,良久,她慢慢走回山阳国的国度。 燬铁剑影化身飞回来,似要融入她的身躯,被李忘情制止。 “你就在这里,从今天起,你就是山阳国伏妖司的李忘情,邪祟未灭之前,不要回归本体。” 剑影化身看不清五官,但已经产生了一丝灵智的它显然有些委屈。 “去吧,我要做七百年的凡人,在此期间,你的力量会随着屠戮邪神而不断增长,相信我离开那里之后,离灭虚就已经不远了。” 李忘情说罢,抬手点在剑影化身额头上,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送入化身体内,面前便出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衣李忘情。 只是这一位,看上去杀性更盛。 “别放任何一头邪祟进来。”李忘情交代道。 “我会杀到祂们怕。”红衣李忘情回道。 李忘情点点头,返身回到山阳国。 …… 山阳国的国都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火陨天灾在老百姓们看来,不过是天上的晚霞突然变得更艳丽了些,而后又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 李忘情在城里转了两圈,没有找到障月,倒是路过观星司时,发现这里门可罗雀。 她走进去,看见缇晓正拿着扫帚,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缇晓前辈。”李忘情走过去,试探着问道,“您还认得我吗?” 缇晓转过身来,她眉目如旧,眼神平和。 “当然认得,只是历史被更改了,我不再是修士了而已。” 果然,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李忘情不免又想到了沈春眠。 “缇晓前辈,抱歉……” 李忘情拿出那口沈春眠死前交给她的啼血剑,这并非幻象造物,在山阳国之外,它是真实存在的。 缇晓接过那把剑,碰触到的瞬间,她的眸中又多了一丝人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书上有句诗?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 李忘情恍惚了一下,她似乎还真的有所印象。 天书上传习天下的诗文很多,但因为无益于修炼,一直被修士们诟病。 “我听过,但师姐和长辈们不允许我读那些,他们说,有碍长生。” 缇晓笑了笑:“长生是岁月的骗局,你不要学春眠,修炼到最后,穷极一生都想找回当年那朵枯萎的花。” 她说完,指了指城西。 “你家的花在城西的桥上等你,去吧。” …… 李忘情找到障月的时候,他正在一座桥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夕照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连李忘情的影子和他挨在一处时,他都罕见地没有动。 桥下有人迎亲,吹吹打打地路过,他看得出神,似有一片喧嚣的红云飘过眼帘。 李忘情拿肩膀轻轻怼了他一下。 “这位神尊,你打算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 “大太子?” “……” “死狍子,吱声。” 李忘情见他还是不说话,转身想走,却被障月一把拉住。 “终于肯理我了,那去苏息狱海的事你是怎么想……” 障月抬手指着桥下吹吹打打的迎亲队,开口打断她。 “我也要。” “啊?” “我们成亲,就从今天起。” 天边云霞漫天,灼进了他黑沉沉的眼底,再没有一丝笑意。 “这是一场交易,你教我凡人的一生,我就答应你。” …… 六个时辰后,月上柳梢头。 山阳之主的权柄能让李忘情轻易把自己安排一个身份,但饶是如此,她仍然想不到,凡人一天之内安排一场婚礼是这么麻烦。 “恭喜新娘子啊。”“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李忘情:“大家吃好喝好。” 她没敢去打扰熟人,只是悄咪咪地找了个巷子,火速置办房产、扯了红嫁衣、办了酒席、再邀请街坊邻居来赴宴。 唯一让她困惑的就是…… “凭什么是你坐在新房里蒙着盖头等我啊!” 累得像条狗的李忘情踹开门,看见障月坐榻边,顿时来气,摔上门噔噔几步坐到他旁边,扯下身上的大红花丢在一边生闷气。 “明明不是这么弄的。”李忘情撑着脸,小声嘟哝,“我也想装装样子等夫君来挑盖头来着……” 她在外面有些吃醉了,山羊王虽然人不在,但听说了之后还是用了不知道什么手段送来了烈酒,一通下来,喝得她满脸通红。 “那好,明年再结一次,换你来。” 李忘情听见这句话的同时,障月的手就覆上了她的手背,修长的指节穿过她的指缝,带着她的手拉下了红盖头。 李忘情呼吸微微一窒。 其实她罕有称赞障月的容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的确有让她想妥协点什么的冲动。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紧张。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突然想……想成亲。”李忘情的声音逐渐细若蚊呐。 “我怕我会忘记你,所以我想用这七百年来记住你。” 障月牵起李忘情的衣袖,慢慢卷起来,让她靠近自己,随后绽出一个让她熟悉的笑。 他也不主动,只是一手紧紧着她的腰,一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现在是不是该礼成了?” 李忘情的心腔里,不可抑制地重重跳动了起来。 长生是岁月的骗局,这一刻她的确感觉自己被欺瞒了太久。 她捂住障月的眼睛,仰首慢慢贴了过去。 起初只是羽毛般的轻触,但对方很快被点燃了本性,纠缠间,呼吸渐稠。 最后分开的时候,便换李忘情用手背捂着自己的眼睛,躺在红锦间,透过指缝,她觑见了障月撑在她上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彼此心知的欲念。 他抓住李忘情的手,贴在脸颊边,轻轻蹭着。 “不教我点什么吗?”他嗓音微哑,“你知道的,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 李忘情什么也没说,倒不如讲,后半宿,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以为仗着自己虚张声势的阅历,能更游刃有余一点,没想到徒弟青出于蓝,趁着她是凡身,在几近熬到天明的时候,把她近十年以来夜半独处的记忆都替换成了今晚。 十几年份的春闺幻梦叠加起来,差点没把人玩-坏,收回的时候,李忘情连气急败坏的力气都没有了,通红着眼睛问他想这么做多久了。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障月还是永远只会说实话,“我每一次融合回归,都想过如何迫使你献祭,让你意志泯灭,永沦长夜……最后,完全属于我。” “‘但是’呢?” 障月亲了亲她的眉眼,徐徐绽开一个柔和的笑。 “但是我更喜欢和你一起等天亮,所以我会克制,许你自在忘情。” 说剑 第135节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偕 “就像你会觉得…… 李忘情看着窗外渐白的天光, 不禁有些迷茫。 好似自己一直在全力奔逃,突然得到了一个漫长的闲暇, 一切都好似偷来的一样。 ……这样消磨时间,是对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时,障月的手指又点在她眉间。 好似要抚平她内心的忧虑一样,缓缓勾出一条光阴鲤,但他没有夺走,只是将其内的忧愁焦虑收走后,又把这条一身轻松的小鱼还给了她。 李忘情的眉间稍稍松开了一些, 转眸看向撑在身侧的障月。 “这么霸道,一点儿都不让我想别的事吗?” “这已经是我最克制的讨债方式了。” 他说着,扯下帐帘, 遮住了外面唤醒她的天光。 “你还有很多事要教我, 很多,很多……” “……唔。” 呢喃声消融在障月赐予的黑暗里。 如他所言, 他的确学什么都极快, 总是有无限的精力来扰乱她刹那的清醒, 她沉睡的时候,他也沉睡, 睁眼的时候,他也会同时醒来。 直到某一天, 李忘情睁开眼时, 竟发现已到了日上三竿。 头脑久违地清晰, 她呆坐在榻上,审视了自己良久,心底有种陌生的安宁感。 “饿了……” 她窸窸窣窣地穿衣,起身, 打开门的时候,阳光照入眼帘,一阵粥米的香味从外面飘来。 她一脸古怪地来到屋外,瞧见树荫下,障月挽着袖子,正盛着一碗粥,见了她来,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你做的?”李忘情对那碗粥一通望闻问切,大为震撼,“以我对你的认知,你不应该有这个能力做出人吃的东西啊。” 障月笑了笑,折了根新开的梨花树枝,甩去上面的残碎花蕊,撩起李忘情披拂在肩侧的长发,试着用梨花枝挽起来。 “我和别人学的,不行吗?” 李忘情半信半疑地舀起一勺来,温软的粥米带着一丝甘甜的味道滑入腹中,引得她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米,怎么是甜的……” 洪炉界的米,尤其是生长于火陨天灾侵蚀过土壤中的米,大多都有一股铁锈味,不似这样清香。 哪怕是在罚圣山川行云宗山脚下的地带,也没有这样饱满的稻米。 李忘情顿了顿,山阳之主的权利让她瞬间感应到了院子角落的一棵青翠的幼苗。 她看向障月,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她来到幼苗旁边,拨开一点土壤,发现幼苗是从一个熟悉的东西上面长出来的。 是天书。 障月把天书埋进山阳国的土壤里,里面生长出了一棵……新的史书幼苗。 李忘情用手碰了碰幼苗上伸展出的叶子,叶子晃了晃,抖落出一捧稻米。 她讶异地回头,障月望着她,露出微笑。 “想出去看看吗?” …… 两个时辰后,二人来到城外。 没有修士的身份后,城外广袤肥沃的平原上,稻田上农人细心耕作着,与外界不同的是,这里的农田开垦出一条条沟渠。 龙骨水车不断将远处干净的水源运送到了田地里,牧牛在田间缓步拉犁,农人们脸上的汗水闪耀如晨星。 李忘情为眼前的一切吸引了,趴在城头着迷地看着水车更新迭代,日升日落间,喜人的青翠逐渐染成金黄。 她觉得这一幕很美。 “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障月:“写天书的人替轩辕九襄将所有的弯路都规避了,当然快。” 李忘情:“愚公文明……我是说那个写天书的人,他明明是敌人,为什么会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轩辕九襄?” “因为孤独。” “孤独?” “他们从刀耕火种,到探索群星,在茫茫银河中探索了不知多少代的岁月,终于遇见了你们,他们恐惧之余,也是欣喜的。” 障月说到这里时,日照西移,暖金色的光晕融在他眼底。 “你欣喜吗?” 这一刻,李忘情终于意识到了她也是一样的。 在这里,她有亲朋好友,可是她终究和他们不一样。 她总觉得,洪炉界不应该是这样的,修士不应该只抵御天灾,他们应该用呼风唤雨的法门帮助底层的凡人强大起来,而非驱使他们如奴隶般挖掘资源以供少数人成仙成神。 可只要一张口,迎接她的就是所有人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了沉默,只是那一簇质疑的火苗还在心底燃烧。 现在,这个质疑成真了。 终有一日,他们眼中的蝼蚁,将穿过星海,如流星般向他们坠落而来。 “我……”李忘情轻声说道,“我知道我们相遇的那一日,必然会爆发争端。但我……我还是觉得……” 她沉默了许久,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直视障月。 “跨越星河而来的他们……很美。” 听了这句话,障月眉眼弯起,李忘情看见群星随着深蓝色的夜幕在他身后的天穹上升起。 “就像你会觉得向这方天地坠落的流星很美,在我眼里,你也很美。” 一瞬间,李忘情突然如释重负,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能认真听她说话。 她往前挪了一步,慢慢地踮脚抱住他。 “再和我讲讲他们的故事吧。” “你想从哪里听起?”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是比我们这里的凡人体魄强横,还是智慧超群?” “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在太古之初,他们还要更羸弱一些,没有灵气滋养,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他们甚至无法战胜野兽。” “那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李忘情问。 障月捧着她的脸,让她仰起头,四目相对,他附身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第一粒播种的稻米说起……” …… 罚圣山川。 苍色的天穹上,剑修驾驭的长剑拖曳出长长的尾光。 肃法师司闻从闭关之处出来后,发觉宗内的气氛有所不同。 他扬手一抓,附近一个行云宗的弟子被他摄来。 “现在不是早课的时辰吗?你们这些去不了三都剑会的人,不去早课,乱窜什么?” “啊,师叔……是这样的,三都剑会已经结束了,全宗上下都要奉命离宗缉拿叛徒。” “叛徒,谁?” “您应该知道啊。”那弟子说,“是李忘情,她如今已经与陨兽为伍,还杀害了沈师叔!” 司闻一愣。 …… 半个时辰后,司闻表情严肃地来到行云宗的四忘川。 这昔日宗主与两位亲传少宗主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荒芜,那些蔓生的灵草,都如同被火燃烧过一样,火星子如同虫豸一般爬满枝叶。 司闻来到空无一人的四忘川水瀑前。 “宗主,李忘情虽然懒惰,但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请收回通缉令!” 几次三番求见,四忘川里都没有回音,司闻一咬牙,冲入水瀑布后的洞府。 里面是一座冰雕玉砌的剑炉,白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在炉膛中,火舌吞吐间,司闻听见剑炉后,一丝痛苦的低吟传出。 他过去一看,只见羽挽情昏死在地上,皮肤皲裂,雪焰在裂痕间灼烧,隐约传出一丝灭虚的气息波动。 司闻大惊失色,连忙试图从炉中夺回羽挽情的本命剑折翎,但灵力碰到折翎的瞬间,就已经灰飞烟灭。 “宗主!你怎么能让她强融燬铁?!” 澹台烛夜从阴影里走出,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抬袖间,衣袖中的右手不知被什么力量摧毁,皮肉不存,只剩下一只白骨。 他就用这只骨手从剑炉里抽出折翎剑,抹去剑面上萦绕的雪焰,并从里面剥离出一块黑红色的燬铁。 他宛如盲人的眼眸中,依旧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如实评价。 “凡铁的极限,到此为止了。” 羽挽情强行撑持着开口: “师尊,让我用吧,我要进阶灭虚,才能回山阳国……” “不用太勉强自己。”澹台烛夜将剑插在羽挽情身边,微微附身,拍了拍她的头,口中的话语却残忍至极,“你的失败,一直在为师意料之中。” 羽挽情的双眼瞬间露出绝望,她像个木头人一样,拿起自己黯淡无光的折翎剑,踉跄着离开。 司闻沉默地看着羽挽情的背影,开口道: 说剑 第136节 “宗主,沈春眠是怎么死的?” 澹台烛夜仍然在出神地看着手里悬浮的燬铁,好似在考虑如何使用。 “……燬王尸块,再融合这最后一块,她就完整了。” “宗主!” 澹台烛夜这才转向他。 “什么事?” 司闻忍着怒火:“李忘情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为何明知道她是冤枉的,还要命罚圣山川的剑修围剿她,不给她一丝申辩的机会?!” 澹台烛夜:“围剿?” 司闻一愣。 “剑是要磨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怎么能磨出最好的剑呢?”澹台烛夜垂眼,声音幽柔。“这都是为了她好,司闻,你也一样,四十四万八千剑,都要喂给她……才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他说着,走到司闻身侧,按住司闻腰间嗡鸣的本命剑。 “司闻,你的剑对我露出杀意了,这可不是一个藏拙境应有的成色。” …… 山阳国。 一个农民扬起锄头,重重落在地上时仿佛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叮”地一声后,鹤嘴锄整个断裂,而土地里露出一段森白色的骨骸。 农民不明所以,扒开泥土,发现是一个骨架,骨架里面藏着一包蚕丝茧一样的东西。 就在农民犹豫要不要花钱雇个木牛流马来把这堆骨头搬走的时候,蚕丝茧蠕动起来,伸出湿哒哒的触手,眼看着就要扎进农民体内,突然,一道剑影从天而降,瞬间就将骨头砸了个粉碎,连同蚕丝茧也点燃了。 一个黑红劲装的女子鬼魅般出现,凝视着这团被火焰包裹的蚕丝茧。 “啊,是伏妖司的大人!” 农民千恩万谢地离开,不敢多问,等他离开后,蚕丝茧里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呼救。 “疼……疼疼疼!别烧了!” 这女子自然是李忘情的剑影化身,此时她的修为进境飞速,稳固在藏拙境,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听见这声呼救,她手指一勾,火焰飞回萦绕在指间,再一道剑气飞出,剖开蚕丝茧,里面爬出一个熟悉的人。 “唐呼噜,没想到你还活着。” 唐呼噜狼狈地从蚕丝茧里爬出来,浑身被腐蚀的衣衫里残留着邪祟紫色的血浆,跪坐在一边呕吐了一会儿后,又慌忙从蚕丝茧里扒拉出自己的乾坤囊,从里面拿出一件干净的法衣。 “他xx的荼十九!” 唐呼噜一边大骂荼十九,一边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换衣服。 “早知道带个娃带成这样,我就该烂在苏息狱海!死孩子,活该被他妈细细切作臊子当花肥!” 她一顿折腾完,怒目看向抱臂漠视于她的李忘情。 “还有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我可是元婴……” 李忘情:“哦?” 唐呼噜倏然变了脸色,藏拙境对比的是化神期修士,她现在足足比李忘情低了一个大境界。 她目瞪口呆地指着李忘情,一个“你”字含在嘴里半天没下文。 “你想说什么?”李忘情问。 唐呼噜咽了一下口水:“我、我被这邪神吃了之后,是躺了几百年了吗?” 李忘情的剑影分身整个人看上去要比本人高冷许多,见唐呼噜说的话没什么价值,转身就走。 唐呼噜连忙跟上来。 “李道友,不是,李前辈!”她夹着嗓子凑上来,“三都剑会结束了吗?哦,看我这张嘴,还没恭喜李前辈突破境界呢!” 李忘情脚步不停。 “有事说事。” “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厉害了,难道……这三都剑会是你赢了?你已经找到了阳帝的宝藏?”唐呼噜围着李忘情绕圈圈,恍然大悟,“难怪你的境界涨得这么恐怖,原来是继承了阳帝的修为啊!” 剑影化身:……苏息狱海的人真的好吵。 “啧,这破如意镜跟我们苏息狱海的人联系不上了,应该都死完了……哎你怎么不回行云宗,该不会是跟宗门决裂了吧,我就说嘛,那羽挽情眼高于顶,现在你这么强,肯定容不下你,要不来我们苏息狱海吧,除了母藤有门禁得按时回家,其他的百无禁忌……” 唐呼噜一路唠唠叨叨,李忘情突然停住步子。 只见她在一侧矿山处停下来,里面是一些矿工在开矿,他们似乎遇上了一座岩层挡住矿脉,正在上面鼓捣着什么。 “开矿呢。”唐呼噜打望了一下,“没想到这鬼地方老百姓干活还井然有序的,我们那儿就只靠抢……怎么,你要帮他们一下吗?” “不用,他们自己就能把山搬开。” 唐呼噜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倒是一个雷火咒就能办到,他们凭自己?怕是要干到下辈子了吧。” “从凡人时起,你练成一个雷火咒用了多久?”李忘情问。 “两百年吧,怎么啦?” 唐呼噜一脸迷蒙,却看见李忘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矿山。 她也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见神识所及之处,矿工退到一里外,齐声大叫。 “三、二、一……开山!” 四野同时响起呼号。 “开——山——” 一阵天崩地裂的炸响,让唐呼噜脸上的表情瞬时僵住,神识告诉她,刚才不是李忘情动的手,周围也没有灵力波动。 也就是说,这座山,是凡人自己搬开的。 “他们把这火雷普及开只用了五年,没错,是每个凡人都可以用。” 第一百二十章 神国 “障月,你说,火…… 短短半个月, 唐呼噜在山阳国外围的荒郊用双脚丈量了一圈。 一路上,她发现那些呆板的山阳之民开始有了变化, 确切地说,是每天都有变化。 “姑娘,昨天这糖葫芦卖完了,今儿特意多做了一串,给您,承惠一角铜字儿。” 唐呼噜拿着糖葫芦,看着卖糖人走远, 慌忙跟上来。 “他居然记得我诶!他们不都是假人吗?!” 剑影李忘情没有理会她,她停在一处稻田边,又不走了。 她这种走走停停的举动, 唐呼噜这几日已经习惯了。 每当她以手按剑, 就代表在山阳国里发现了残余的邪祟。 对,现在那些玩意儿在她剑下已经不配称神了, 无论强弱, 那把剑总能摧枯拉朽地吞噬它们。 此时稻田里, 有个脖子上带着骨牙项链的巫师在跳舞,口中含了一口酒, 喷在点燃的稻穗上,“呼”地形成一道火柱。 周围的凡人围跪在一起, 脸上露出憧憬。 “那是什么?” “此地有蝗灾了。”剑影李忘情解释道。“他们在拜蝗仙。” 人们耕地为生, 自然有季节轮换, 有天灾人祸,当人力无法应对天灾,就开始祈求世上有神明相助。 唐呼噜看那“蝗仙儿”上蹿下跳,一时间五官皱起,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唉,世无修者,骗子当道。”唐呼噜道,“我帮他们把这蝗仙杀了吧。” 说着,她正要动手,被剑影李忘情拦下。 “你不能杀他,凡人的问题,不是剑可以解决的。” 唐呼噜不解:“为什么?你的剑杀那些邪祟如猪狗,怎么连个骗子都治不了。” 剑影摇了摇头,身形一幻,瞬息消失,风中只留下一言半语。 “你在这里待两年,我先去除掉别的邪祟。” 唐呼噜大急:“哎!你得带我出去呀,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阳国吧!” “那你想回苏息狱海?” 唐呼噜陡然沉默。 那倒是,山阳国不受洪炉界三尊监视,只要自己出去,凭她弄丢了荼十九的过错,加上体内的死藤,出去马上就会被感应到。 “且珍惜当下吧,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七百年也不过吹灰一霎。”剑影李忘情留下这段神秘的话语后便消失了。 唐呼噜骂了一声,留在这处村子里默默修炼。 恶人不会多管闲事,剑影说的两年就是两年,这两年间,蝗灾去了又来,饿死了许多人。 那位“蝗仙”声称,只要每年上贡,蝗仙会按信徒的心诚程度分今年的米粮。 他能让一小部分信徒吃饱,底层的人,饿死就饿死了,只要蝗仙在,他们就会有更多的信徒。 到了第二个年头,唐呼噜看着那越长越像蝗虫的巫师,心里默默明白了什么。 这里的的确确有邪祟,不在剑下,在人们心里。 直到某一天,破败的村口出现了唐呼噜熟悉的身影。 她大喜过望,以为李忘情回来接她了,等靠近了却吓了一跳。 “你修为呢?” 眼前的李忘情,何止修为,连剑都没有了,她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文士袍,满头黑发被一枝不知是杨树还是桃树的孤枝挽着,正抱着一箱书,跟村长说话。 见了唐呼噜傻站在那,李忘情跟村长交代了两句,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她。 “是你啊。” 说剑 第137节 唐呼噜用神识上下检视,狐疑道:“你本体呢?” “这就是我的本体。” “啊?”唐呼噜挠着耳朵,“你跟那谁不是一起的吗,他人呢?” “嘘,别提他的名字。”李忘情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左右,“我最近跟他打了个赌,他随时会来捣乱。”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小孩围过来,轻易把李忘情手里的书箱抢走,顶在脑袋上大呼小叫地往村里跑过去。 李忘情无奈地从地上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如你所见,这两年我四处办学塾,教小孩认字。” “哈?” 唐呼噜足足愣了十几息,她一脸思索,随即将灵力聚拢在掌中,一掌朝背对她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李忘情袭击而去。 孰料,她掌中蕴含的灵力却穿过李忘情的身体,甚至也穿过了她前面那些小孩子的身体,轰然一下打在最前方的老树上。 老树的树桩被打穿,扑簌簌地落下一片片枯黄的叶子。 小孩们看不见灵力轨迹,见到叶子落了满头,大叫着“下雨啦”,迅速把书箱丢在一边,在叶子雨里闹腾起来。 “别费功夫了,如果你还想出去,灵力只会越用越少。”李忘情拍了拍书本上的灰,“此地,仙道禁绝。” 唐呼噜瞳孔一缩,她不是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只记得在死壤母藤的核心地域,每个人无论吃什么都会感觉到无止境的饥饿,大祭司说过,如果母藤完成了最后的蜕变,那祂的死藤所在之地,都会遵循‘饥饿’的法则,他们称之为某种规则之力的‘神国’。” 说到这,她看着李忘情,咽了一口口水,眼底露出一丝敬畏。 “你……现在……是在铸就自己的神国吗?”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只有那执剑的李忘情可以在山阳国里巡狩邪祟,她就是在捍卫自己的领地。 “神国……”李忘情抱起书,望着天穹,摇头苦笑,“我能有什么功德,不过是苦苦挣扎……若是这样都能成神,难怪太虚之中,到处都是邪孽横行……” 她说到这里,沉静的眸底掠过一丝苦涩,而后转为一丝淡笑。 “不说这些了,你既然来了,就跟着那些孩子们一起来开蒙吧。” “哈?开蒙?我都几百岁了,我开什么蒙……” 唐呼噜摸不清李忘情想干什么,只见她在三天之内,就和村里谈好了学塾的事,正好大人们白天去耕地拜蝗仙,那些乱跑的小孩就此也有了个托付。 很快,就到了开课第一天。 唐呼噜坐在最后一排,前面都是交头接耳的小孩,上面的李忘情显然不是第一次教课了,三言两语让课堂安静下来后,就让孩子们翻开书本。 “不就是‘洪炉有界,天圆地方’那一套吗……” 踏马的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荼十九坐在这儿学习? 等到翻开书本一看,脸上的不耐就转为了迷茫。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球,天不是圆的,地也不是方的,甚至日与月也皆是虚假,实则是一大一小两颗星峦,彼此旋转在无边无垠的太虚之中……” “而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就像是有人把一只皮球剪开,翻过来,把所有人缝在了里面……” “所以我们需要把自己变成针,戳破这只球,才能看见外面最真实的银河……” “银河上没有仙人,只有无尽的死寂……” 小孩子们认真地听着,他们是第一次认知这个世界的模样,因此也无人提出异议,看着李忘情用两颗皮球做比方,在手中旋转。 他们被其吸引,有的问顺着山阳国上的神决峰能不能去抓那些星星,有的问为什么他们被关在球里还能看见银河……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这一天,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唐呼噜留在堂里,宛如被突如其来的知识给玷污了似的。 “为什么你明明是胡说八道,我却觉得很合理。” 李忘情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含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讲的是大道天音呢?” 大道天音,人间至理。 修士那冥冥之中对天地的感应,会指引他们相信正确的东西。 唐呼噜在原地坐了许久,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就是你在山阳国受到的传承吗?洪炉界的真相?” 李忘情不置可否,此时,学塾外面一阵哭闹,只见几个小孩被他们怒气冲冲的父母揪着耳朵提到窗户外。 “你都教了我们家小孩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地里的粮食是蝗仙赐给我们的,我们生来都要赎自己的罪,赎完了才有干净的米吃!” 说话的,显然是“蝗仙儿”的信众。 唐呼噜一言难尽:“这比我们苏息狱海还离谱。” 面对外面的吵闹,李忘情不为所动,问她:“你们哪儿是怎么个信法儿?” “尘归尘,土归土,反正都要归藤母。”唐呼噜翻了个白眼,手里随意搓了颗冰锥,“呲溜”一下朝人群飞过去。 她原本只是觉得烦,没指望灵力打中这些凡人,却没想到,这一下,冰锥径直穿过人群中,那披着五彩衣裳的“蝗仙儿”大腿,打得他血流如注,瘫倒在地。 “这……” “他选了鬼神之路,就会被我们看见。” 李忘情叹着气将书本收好,此时那长得一副蝗虫脸的“蝗仙儿”气急败坏地扬手一指—— “这里面都是传扬邪说的异端!给我烧!烧了明年就能丰收!” 话音一落,村民们点起火把,将不大的学塾点燃,一片叫好声中,夹杂着一些小孩子的哭泣。 “夫子,对不起……” “太过分了!不就是神迹吗,让这骗子装神弄鬼,还不如我来!” 唐呼噜大怒,撸着袖子就冲了出去,随手一指,土地里蹿出一条条藤萝,将“蝗仙”高高吊起来,在他的惨叫声中,生生被撕烂。 村民们四散奔逃,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又看见了唐呼噜扬手一道布雨术降下,一片云凝聚是私塾上方,大雨哗啦落下,浇灭了火焰,甚至连烧掉的部分也在转瞬间被修补好。 “管你是蝗仙儿还是骗子,老娘忍你两年了,可算是……” 唐呼噜嘴里埋怨着,正想向李忘情邀功,却见她摇摇头关上门,而面前却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的村民。 “仙人!您是真正的仙人!” “请留在村里,我们、我们可以把造水车的钱拿来供奉您!” “收我们的孩子为徒吧,您要多少供奉都可以……” 唐呼噜也明白过来,自己成了新的“蝗仙儿”。 哪怕她声嘶力竭地让他们把孩子继续送去学堂,这些愚信也仍在不受控制地蔓延。 她仿佛明白自己犯了错,干涉了李忘情传道授业,索性施了个障眼法,把自己也变成个小孩儿,开始跟在李忘情身边,不厌其烦地一家家拜访,请他们把孩子交给她学东西。 “学那些有啥用,我们地都卖了,改天就带孩子去寻仙访道去!” 如是过了三个月,李忘情一无所获。 直到某一天,她发现唐呼噜也不见了。 “大概是觉得无趣,准备离开山阳国了吧。” 这也在李忘情的意料之中,第二日,她提着书箱,来到村里最穷苦的一家,去了之后,却发现这家人昨天走了,但在米缸却留下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从米缸缝里抠米吃,见了李忘情,瑟缩在缸底。 李忘情叹了口气,大概是旱灾之下,养不起了,就把女娃儿留下了。 这样的事,在洪炉界也并不鲜见。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出门想找个人问问,却发现村民们都围在一处。 “验灵根十文,推吉凶百钱,算姻缘分文不取。” 声音清越干净,隐约透着一丝讥诮。 李忘情眼皮一跳,扒开围着算命的人,一脚踢翻了算命摊子。 “说好的今年不见面,你来干什么?” 障月:“话是说好的,可万一你想我了呢?” 李忘情噎了一下,绷着脸道:“我是说除非遇到天大的事……” “这就是天大的事。”障月的目光瞥向李忘情怀里的小女孩,“你看,这不孩子都出来了吗?” “这是我学塾的第一个学生。”李忘情推搡着他,“走走走,你在这儿只会天天裹乱,害我分心。” “我只是来提醒你,又到了该修剪‘枝叶’的时候了。” 他说完,周围所有的村民倏然消失,原地出现了一棵树。 这棵树只有齐腰高,上面生出两条树枝,上面闪烁着诡丽的花纹,只有李忘情能读懂上面的文字。 这是山阳国未来即将发展的两条路——人之路,与神之路。 人之路生长艰难,而旁边的神之路,虽然经过数次修剪,却还是茁壮成长。 李忘情叹了口气,握住人之路的枝条,瞬间,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信息。 粮谷丰收了没几年,地力耗损殆尽,加上天灾,连年无雨,导致人们又开始向往天降的神明帮助他们解决一切。 “在去年的选择里,你剪掉了神之路的方向,死去了三成的人。” 障月眸色幽微地看着李忘情将刀刃压在神之路的枝条上,继续提醒。 “这一次修剪,会死掉一半人。” 李忘情一怔:“为什么?” “人饿到一定数目,会诱发战乱。我必须提醒你,哪怕是愚公文明,在早期也是通过建立某种信仰,用以凝聚人心渡过难关。”障月说道。 李忘情:“人真是古怪,不管是拯救他们,还是伤害他们,他们都能信仰其为神。” “那你要试试妥协吗?” 李忘情沉默了片刻,目露坚定,将神之路的枝条“咔嚓”一下剪掉。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们做选择,如果我输了……” “陪我回去取回本体,我带你离开这里,至少,你不会看见洪炉文明的末日。”障月搂住她,手指没入她发间,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不必害怕,我永远都会在的。” 说剑 第138节 诱哄似的话语这几年反复在她耳边响起,李忘情抬眸凝睇,忽地粲然一笑,将手中象征着神的职业插在他发间。随后,她猛地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靠近下来,狠狠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别忘了我是一口剑,不与天地争锋,算什么剑器。” …… 捡来的小女孩还不会说话,李忘情给她起名叫米花糖,因为她见了大米和糖就走不动路。 喂了半年后,小女孩脸上的肉长得丰润起来,五官越发熟悉,看起来和出走的唐呼噜有一点像。 她生得漂亮,有一回李忘情给她打扮得像个瓷偶娃娃,出去玩的时候轰动了全村的小男孩。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小崽子们便到学塾来偷看米花糖。 “我只跟认识一百个字以上的人玩儿。”米花糖高傲得宛如村花。 于是,上课时,窗户上的小脑袋越来越多。 没几天,学塾里面落灰的桌椅就被新主人蹭干净了。 李忘情李夫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劝不来的学生,最后竟是以关起门来偷学的形式上起了课。 “夫子,有时候诱之以色,总归是有点用的。” 入秋的时节,障月抱着枕头,不让李忘情起床。 “你少来这一套,今天下了学还要上门去家访呢,我总能说服他们爹娘名正言顺地……” “晚点再说,晚点。” 秋风瑟瑟的时节,危险的邪神二话不说地将人勾进了被窝里。 到了日上三竿,李夫子急急忙忙掩盖住脖子上秋后的蚊子咬痕,踢拉着鞋子,来到学塾里时,诧异地发现里面已经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米花糖坐在夫子的位置上,手里卷着书领读着。 等到读完,下面有小孩出声询问。 “糖糖,我爹娘说,老天爷再不下雨,秋收的粮食以后再也过不了冬了,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不会的!”米花糖高声否认,“咱们要学的本事不是跪天跪地,是去学着修水车,盖水坝,从我们这一辈起,再也不要指着老天爷落泪过日子!” 李忘情在窗外驻足良久,直到读书声再次响起,她背过身来,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一行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天空中好似又有雪落下来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把伞斜靠在她头顶,为她挡去雪花。 李忘情抬头,流着泪,扬起一个笑容。 “障月,你说,火烧起来了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饥的神国 “凭你…… 死壤母藤停止蔓延的第三天, 简明言御剑掠过山阳国的外围。 放目望去,大地沉陷, 遍地哀鸿,到处都是拖家携口、背井离乡的灾民。 数量多到让人绝望。 “太子……真要把人都带到御龙京去吗?” “那不然呢,和火陨天灾不都是一回事。” “可是尊主那边……” “没能继承到阳帝的造化,他对我失望,也在意料之中。”简明言眼中黯然,忽的,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 降落在一处山峰,指着远处慢慢迁往山阳国方向的灾民。 “再往前面就是山阳国的雾墙,已经没有路了,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身后的修士也一概不知, 简明言一皱眉,原地打坐, 并将神识分出一缕, 附着在一个村民身上。 …… 风树村灾民。 前些天的山崩地裂, 在贫苦的山民眼里,不过是一次大一些的地龙翻身。 村里死了一些人, 余下的活口合计了一下,决定另找一块更平坦的地方造屋建村。 “这回总该轮到我当村长了, 凭我的关系, 跟葳蕤门的管事打声招呼, 平地起高楼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只擦破了点儿皮的村霸得意地瞥了一眼队伍最末的一对母子。 荼十九背着石大娘在最后缓缓地走着,比起前面村民的忐忑,他还是一样平静,只有背上的“老母亲”显得格外有精神。 “跟、跟着羊走。”石大娘连说带比划, “老山羊,认、认识路,你小时候,逃难也是跟着老羊才、才找到的活路。” “知道了。”荼十九不耐烦地应付着。 “累不累,娘可、可以自己……走。” “我是怕你死在那儿。”荼十九翻了个白眼,“拖我后腿。” 荼十九谎称自己的腿已经好了,其实还是一样钻心地疼,所幸他家学渊源,这点苦痛还不算什么。更令他在意的,还是死壤母藤。 “……大祭司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背叛了母藤?是因为那逃出苏息狱海的‘神’吗?” “我是应该就此隐姓埋名,还是回去看看?” 以前荼十九是不会想这些的,可是自从成为了“凡人”,他看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不同。尤其是最后看大祭司的那一眼,他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悲哀。 山路周折,荼十九低头沉思,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村霸瞥了眼身后,故意崴了一脚,踢歪了斜坡上一块滚石。 滚石骨碌碌顺着山路掉下去,沿途一片惊呼,最后越滚越快,径直砸向荼十九。 “石秋!” 一声焦急的呐喊,荼十九抬起头来时,滚石已经重重地飞落过来。 避无可避,他正要去挡,背后的石大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扑倒在地上,任凭滚石砸落在她羸弱的脊背。 鲜血从她口中喷出,落在一脸震惊的荼十九脸上。 “你……” 高处有人埋怨似的推搡。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当心,砸死人了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原本带的粮食就不多,多吃一口呗。” 一瞬间,一股鲜明的杀意从荼十九倏然血红的眼睛里迸发出来,然而那些满含恶意的交谈却在说话间没入了山回路转之处。 荼十九本能地要去追杀,走出两步后,身后的石大娘一声忍痛的闷哼声,让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石秋,别、别去了。” 石大娘老了,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岁月无声无息地抽空了她的生机,这一块石头砸下来,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如果放在以前,按荼十九的脾气,那几个人今天就得死,可现在,比起愤怒,他发现自己更多的是恐慌。 “我……”荼十九找了块木板让她躺上去,免得扯动伤口,“我会救你,你别说话!” 可是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荼十九又迷茫了。 他上哪里去求救?最近的山门,有几十里之遥,遑论山路崎岖,没有个三天根本无法望见人烟。 “石秋,放下娘吧……” “没事,只要翻过这座山……” 不知道走了多久,星星升起,荼十九艰难地拖着石大娘攀上一座山顶,入目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崇山峻岭。 没有路了,死壤母藤的枝叶只是在这片地域轻轻扫过,就不知道断绝了多少人的生机。 鲜血浸透了手里的麻绳,荼十九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掌心,他没有听见石大娘唠叨了一路的“停下”。 “你怎么样?你醒醒!”荼十九挣扎着紧紧抱住已经面无血色的石大娘,可她的呼吸仍是细若无声,四肢也逐渐冷了下来。 如果放在以前…… 不,如果是在以前,他也根本不会救人,他只会杀人。 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杀一个人那样简单,救一个人,却比登天还难。 这个时候,他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有热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娘,你醒醒,别……扔下我……娘……” 无尽的绝望中,荼十九蓦然想起了什么,他望向天穹。 “你在看着我吗?夺走我身份的……地底的邪神。” 他嘶吼着:“你叫不法天平,不可能只是掠夺,像你对他们……对所有人那样,对我开出你的条件!只要她活下来,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荼十九吼完,蓦然间,眼前一黑。 随即,他的灵魂仿佛被拉入了一片虚无的深海,四面皆是静谧的星尘,而他,发现自己如同筹码一样坐在一座天平上。 此时,天平向一侧慢慢倾斜,他惶然地抬起头,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惧,随着眼前看见的一幕降了下来。 “不法天平”像是玩弄筹码一样,将他称量在天平上,斗篷下半透明的、涌动着寰宇中无数文明中金色符文的面容,如同苍天一样压迫满了他的视野。 “你还挺聪明的嘛。” …… “出来做生意,我能办到多少事,取决于你能给多少,这才叫交易。” 疏散灾民,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死壤母藤造成的灾难,导致整个百朝辽疆南部尽数沦陷,单一个御龙京自然是忙不过来的,不得不分散给了下面的宗门去。 风树村的村民抛下了石大娘和荼十九之后,紧赶慢赶,终于还是来到了仙舟前。 这仙舟属于葳蕤宗,管事的看人下菜碟,见风树村的村民给的孝敬不够,礼貌地退回去,让他们继续等消息。 “可仙师!万一再闹地龙了可怎么办?”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看在你们排了这么久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们,夜里靠近山阳国的雾墙睡,有梦里的鬼来喂你吃饭。” “啊?什么意思?” 说剑 第139节 “就是啊,最近好多灾民夜里睡觉的时候,说是自己梦见了成片的稻田,还有背着谷米的巨蟒飞驰在原野上,他钻进地里,像牛一样吃那里的青麦,第二天,发现自己肚子竟然是圆的。” 村民们不解其意,只觉得是糊弄人的。 可神识附着在村民身上的简明言却不这么想。 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些在梦里吃饱的百姓白天会不自觉地前往山阳国去,而随着灾民们慢慢涌入,雾墙的范围似乎有了一丝扩张的迹象。 作为御龙京的太子,除了死壤母藤的威胁外,他自然也不能放任这样的诡异发生。 “殿下,药来了,这净尘丹能暂时让修士变成凡人,不过只有一颗。”拿药来的修士面露艰涩,“您非要亲自去不可吗,罚圣山川那边对叛徒李忘情下了通缉令,尊主让您在这也是为了拦截她……” “行云宗一帮疯子,你听他们胡扯。”简明言一把夺过净尘丹吞了下去,“他们人人都各怀鬼胎,与其在那勾心斗角,我倒更愿意做点实际的。” “可万一您要是回不了了呢!” “那些人都是自愿进山阳国的,我倒要看看,我们离开了之后,里面又生出了什么邪祟!”简明言把修士推走,“好了好了,不是要‘截杀’李忘情吗,在这儿守株待兔有什么用,还不如进去一探。” 言罢,他当天晚上便混入灾民的聚集营地里。 令他意外的是,这里的灾民没有什么苦楚,也没有发生哄抢欺压的事,天一黑,大家顾不上起锅造饭,便匆匆钻进帐篷里入睡了。 有睡不着的小孩在抱怨:“阿爹阿娘,我饿得睡不着……” “乖,睡着了就有吃的了,咱们要去无饥的神国了。” 细碎的话语从帐篷外传来,简明言缓缓闭上眼。 “无饥的神国?会和她有关吗,她在山阳国最后到底做了什么……” 这么想着,简明言的眼皮渐沉,不一会儿,他的警惕心也沉入了久违的困倦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混混沌沌地发现前面有一条路,顺着路走去,好似有一扇漏着些许光源的门。 他推开门之后,一阵刺眼的白光袭来,随后,一声从未听过的尖响冲入了他耳中。 它像是一股蒸腾自火焰中的水汽,被炽热的炎风千刀万剐,在狭长的铁管中蜿蜒冲击,走投无路后,觑见了正上方的天空的一角,随后,朝着那片光一路向前,嘶吼出声—— “嘀——” 简明言走入那道光里,眼前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从眼前轰鸣而过,这让他本能地以手遮眼,但挡不住指缝间传来的烧炭味道。 是什么东西? 他呆呆地走出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人来人往的台楼上。 干净的青瓦、地砖,眼前无论男女,都穿着细密结实的衣料,手上拖着竹编的、或者皮制的箱子。 男人们衣着精简,发式剪短了许多,而女人们的衣裙稍微还带着一些旧时代的影子,材质从绸缎到毛毡不一而同,走起路来大多啪塔啪塔地响着,一点儿也不甘心落在丈夫身后。 “买票吗?铜币和纸币都收。”身后突然开了一扇窗户,一个戴着叆叇(眼镜)的老头敲着琉璃窗,不耐地催促着,“不买就让让,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简明言这才发现自己堵在了一处排队的窗口,他茫然地走开几步,脑子里几乎已经忘了调查“无饥的神国”的来意。 这是哪儿?百朝辽疆的某个国度?这一节节的、像蜈蚣似的房子是做什么的? 直到,身后有个迟疑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是……简明言?” 这声音有点陌生,或者说是发声的语调沉稳了许多。 简明言回过头,顿时愣住了。 “是你?”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忘情。 这个在外界被罚圣山川四处搜捕的要犯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出现了,出现的方式还极其日常。 李忘情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墨绿色的半壁披肩下,是一身贴合腰肢的长裙,蜿蜒旋转的裙摆下,麂皮的鞋面染上了些许尘埃和磨痕。 此时她那戴着丝质的黑手套的手,正拿着半杯热腾腾的豆浆,挑眉望着他,脸上的神色讶异转为了然。 “你怎么在这儿?也放弃做修士了吗。” “也?” 就在简明言要把一肚子问题翻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声汽笛响,不知道哪里来的扩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卯时第一班车的开拔时刻已至,客人请及时上车,逾时不候。” 简明言感受不到一丁点灵力流动,如果不是眼前的李忘情,他几乎怀疑这还是山阳国的幻境。 “路上说吧,我帮你买张票。” 李忘情把豆浆喝完,提起脚边一只绣着三足鼎的小箱子,随着她来到售票窗口前,小箱子上挂着的琉璃瓶微微晃动,吸引了简明言的目光。 他看到琉璃瓶里栽着一棵小树,看样子像是一棵缩小的黄杨,上面正绿茵茵地抽出一条清翠得喜人的枝干。 晃神的片刻,李忘情已经将票买好,带着他登上了这列晃晃悠悠的列车。 车里人不多,各安其位,李忘情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来到一角座位上。 坐下来之后,车子慢慢发动,简明言想说点什么,却看见一侧的琉璃窗外,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闯入眼帘。 在那里,他看见了山阳国外游荡的灾民,那些熟面孔在油菜花田中来回奔跑,喜极而泣,将一捧又一捧的细碎黄花和着眼泪吞入口中。 “这里是无饥的神国,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没有天灾了……别让我们醒来……” 简明言愕然了许久,转向李忘情:“……这是什么幻术?” 李忘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戚。 “他告诉我,只要永不醒来,哪怕身处梦幻泡影,也无所谓真假。他们渴求安定的生活,所以被送到土地里,你呢?你渴求什么?” 她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简明言也说不上来,可他很确定,李忘情身上出现了一种熟悉的“非人感”。 这种非人感,他只在父亲太上侯的身上见到过。 思及此,简明言艰难地从满腹疑问里挑出一个问题。 “我的渴求始终如一,结束火陨天灾,让眼前这些幻境,变成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父亲说死壤母藤还会再次北扩,下一次整个百朝辽疆都会被吞没,还说你……” 李忘情笑着问:“他们是不是还说,我勾结了陨兽?亲手杀了师叔?” “其实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凭你这句话,车票钱就不找你讨了。” 气氛有所舒缓,简明言不禁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若是以后山阳国被死壤母藤吞噬,你离开时可有自保之力?” “自保?” 李忘情说着,从一侧卖零嘴的侍者那买了一颗黄灿灿的橘子,她慢条斯理地剥开橘子皮。 “我确实没怎么修炼,可以说,你们离开山阳国之后,我在此甚至一个周天都没有吐纳过。” “啊?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做很多事啊。”李忘情咬开一瓣橘子,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绽开,声音略带含糊,“种田耕地、教书育人……十年前还抢了他的算命摊子,算得不准被人砸了之后,又去当厨子……哦对了。” 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子,在里面翻找了半天,在叮叮当当的零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最近在写地理游记,山阳国地盘扩张,又多了几座山,可惜都是矿山,我希望多点林地沼泽,毕竟地下河水还是不够撑起这三十万人的城野……” 简明言无法理解,他低头看着那地图,这地图是活的,能很明显地瞧见城郊上,一排排的农田中间,列车的轨道穿过青翠的麦海,一直延伸到城内那直插天际的神决峰山脚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简明言一脸复杂地问。 “我在收拾行李。”李忘情放下空荡荡的橘子皮,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将橘子皮放在上面,慢慢裹起,“我想把山阳国像这样……带走。” “带离哪里?洪炉界?” 李忘情点了点头:“我需要去一场成神仪式,由凡人亲手拨开星河面纱的成神仪式。在那之后,我会把我的故乡,装进里面带走,只留下一处战火纷飞的空壳,那三个称孤道寡的‘神’,可以继续他们的伟业了。” 在简明言震颤的瞳仁中,列车不知不觉已经抵达。 城中的月台上,隔着透明的琉璃窗,障月撑着伞,早已候在那里,捕捉到李忘情的目光后,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七百年都陪过来了,等我这一会儿很难?” 李忘情走下月台,障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向她身后,眼瞳不由得闪了闪。 “怎么还带了个尾巴?” “你是不是欠别人一点儿什么,没把账算清楚?” 简明言茫然中,只见眼前的男人缓步上前,在他身后的远方,一轮淡红色的月亮从泛滥的天穹处升起。 这张记忆里陌生的脸,随着他张开五指,将一只光阴鲤送入他眉心后,简明言的脑内传来一阵剧痛。 他脸颊抽搐着,神色可谓狰狞。 “你、你是……” 障月缓缓说道—— “你父亲太上侯当年拿走我的神源,却不敢直接吞噬,害怕会变成死壤母藤那样,于是就拿神源结合剑灵做出两把剑,其中,你的兄长简明熄占据的神源更多,算是我的某一片‘半身’。” “恐怕在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个谎言之后,就有意安排了一切,至于你身上的神源,的确,太上侯也有一些手段,将其化作了自己的力量,但是他对你是否有别的谋算,我不得而知,也不在乎。” “现在,我拿回属于我自己的半身,而作为交换,真相予你,银货两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雁书 你很幸运,能见…… 从车站里出来之后, 障月和李忘情没有和简明言解释更多,而是聊起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题。 “第三次试飞怎么样?” “当然失败了, 领土太窄,他们希望‘雁书’能用一些更轻的矿材。” “意料之内,不过山阳国的领土还在扩张,我们有了六十条矿脉……” 说话间,简明言诧异地看见一只形似大雁、尾巴上拖曳着青蓝色光带的东西从头顶上方掠过,它的速度是那样快,比之飞剑也不相上下。 不等简明言惊呼出声, 就看见那“大雁”失衡地发出一声爆裂,一头撞在仿佛长满了蘑菇群的残破神决峰上。 说剑 第140节 此时此刻,他才透过那缭绕着蒸汽的云雾看见此时此刻的神决峰已经与印象里大不相同。 那千年以来一直屹立着的洪炉界天柱, 此刻已经修满了藤萝般缠绕的阶梯, 蚁群般辛劳的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工具搬运、开凿着它的土石。 “意外吗?可以说是这几百年,山阳国能得以将‘天书’破译到如今的地步, 这座山峰功不可没。”李忘情回过头来对着他说道。 “这……这……”简明言不知道说些什么, 嗫嚅了片刻, 本能地反对,“可是洪炉界是天圆地方的, 没有天柱撑持着天顶,火陨天灾就会……” 他说道这里, 突然变了神色。 “你们这里, 几百年了?没有修士, 是怎么扛过的天灾?” 李忘情敛眸转身,她和障月都默契地没有回答简明言。 有些真相用看的,比言语转述,要更有说服力。 简明言有太多的疑问, 却不知从何问起,直到第二只“雁书”打着旋儿飞落到他们所在的街对面,他才找到了话题的切口。 “那是……用了灵石的偃甲?” “可以这么理解,但凡人们并不会以灵根去引导灵石里的力量,他们会将其打碎、制备成一种……小火炉。” 李忘情组织言语,突然想到了一个能用作比方的东西。 “你还记得如意镜吧?” “啊?” “它的制法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修士是直接用灵力将灵石的力量榨取出来,在凡人手里,灵石就像一个不断散发力量的茧,抽丝剥茧之后,人人都可以用灵石去编织法器。” “人人?” “对,每个人。” 他们沿着平整而拥挤的道路向神决峰走去,沿途的人们繁忙而有序,某个时刻,简明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唐呼噜?” 她站在一扇通透的琉璃窗前,浑身上下属于死壤修士的危险气质已经一卸而空,嘴上叼着一支炭笔,正绞尽脑汁地勾画着一张图。 图上是“雁书”的分解部位。 李忘情见状,在窗户外将尾指含在唇间,吹了个口哨。 玻璃窗里的唐呼噜耳尖一动,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对上李忘情的目光后,欢欢喜喜地抱着一叠图纸绕过后门跑出来。 “李老师你回来啦,这位……有点眼熟啊?” “朋友。” 李忘情简单解释了一下,和障月接过她递过来的图纸。 “今晚我和徒弟们打算再试飞一次,这次的新灵石回路,一定能让‘雁书’飞到星河上面去。” “确定?”障月笑道,“上次试飞时,灵石火仓爆炸,掉到郊外烧了三亩田的事,都忘记了?” 唐呼噜大怒:“我不是下地帮人干了三个月农活赔回来了吗!老不死的,不帮忙就别耽误我的事!李老师,今夜寅时山顶见!” 她说完,气冲冲地正要离开,却被简明言叫住。 “唐呼噜!你忘了苏息狱海吗?!” 她步调一僵。 简明言本以为唐呼噜和他一样是被抽走了部分记忆,但唐呼噜只是古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绽出一个笑。 “我在这儿很好,不想回去。” 她脚步轻巧地离开了,只留下简明言愣在原地。 障月拍了拍他的肩:“去喝杯茶吧。” 三人来到一间茶楼。 虽然跨越了几百年,但喝茶的规矩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沸水冲泡进干焦的茶砖,蜷曲的茶叶迅速渗出青黄澄澈的茶水来。 配茶的黄米凉糕也是兼顾了甜糯与清香——修士们的味觉大多寡淡,因为攫取灵气已经是至上的享受,对于凡人追逐的酸甜苦辣则要求不高。 “她是自愿的,既不想回苏息狱海,也不想以修士的身份在山阳国里虚度岁月,主动献上了她的光阴鲤,投身为一个孩子,体验作为凡人的一生。” “第一世,她学天文地理,勘测风水,拓土伐荒,活到九十岁,发现熬死了所有亲朋好友,才发现自己是个修士,还有五百多年的寿岁。” “于是便赖着不走,又投生成了官吏,第二世帮助山阳国整合原三司,废除所有祭祀,清理修士遗迹。” “而后她做过挖矿的苦力,做过谋反的首领,做过农民……” “到了近几十年,我如约将她的光阴鲤还给她时,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了。” 简明言听到这里,眼中的警惕依然没有消解。 “我不明白你们的目的何在,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修士们转化为凡人?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是啊。”障月撑着下巴,侧眼看李忘情,“这要问现今的山阳国之主了,劳苦功高,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忘情抿了一口茶水。 “简明言,你觉得这里是凡人过得如何?” 简明言启口就想说这里不过是虚幻,但口中黄米凉糕的味道又是切实存在的。 “一个没有天灾的世外桃源,外面有很多灾民想进来,就像一个大戏台子,外面的修士脱下法衣,进来穿上凡人的衣裳,就成了凡人。呃……你的意思是……” 李忘情点了点头:“做梦的人多了,梦就是真实的,他们在真实的土地上劳作生息,一饮一啄,唯一的代价就是放弃洪炉界的一切。” “只有凡人会被吸引,修士不会的。” “很可惜,在大劫到来之前,我救不了修士。” 简明言的目光在障月面容上逡巡着,试图从他随意的神态中看出一丝端倪。 “你接受了阳帝的传承,是他告诉过你,洪炉界将有一场大劫?是什么,是邪神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李忘情道,“三尊,包括你父亲太上侯在内,他们都惧怕那地底的邪神苏醒,向他们索讨当年被分食的血债,死壤母藤的扩张就是其中之一,祂那里镇压着邪神的真身,如果邪神苏醒,祂将首当其冲。” 她说起这些时,神色毫无波澜,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反复思索这件事,已经让她可以足够冷静地解读。 “我父亲不会这么做。”简明言绷紧嘴角,“他建立御龙京,海纳百川,让燃角风原成为不亚于百朝辽疆的凡人安居之地,至少大劫来临是,他能保证……” “我真羡慕你,至少你还相信你的父亲有那么一丝恻隐之心。”李忘情淡淡道,“而我那位师尊,却是真正视天地如洪炉,不管天灾之下烧死多少蝼蚁,也要见证一把废铁成神。” 简明言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归凡的药效逐渐淡去,随着灵力涌动,他的身形逐渐透明。 “我没猜错的话,你在指控火陨天灾是三尊的阴谋?包括我父太上侯在内?” 李忘情目光幽宁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请原谅御龙京不会接受毫无来由的指控,尤其是……与邪神为伍的人。”简明言冷冷道,“我姑且不会追究山阳国吸纳灾民的行为,但你要我站在你这边,恕我做不到,而且……你叛逃的事,如今天下皆知,你那师姐的情况,似乎很不好。” 李忘情抬起头来。 “她将继任行云宗的宗主,举行开炉大典,邀请天下所有的剑修,共议讨伐死壤母藤的大事。” “坐稳这个位置,必须要进阶藏拙……而最快的法门,就是强融燬铁。” “她似乎觉得,只要坐稳了行云宗宗主的位置,就能收回对你的追杀令。” “李忘情,你该梦醒了。” 他话没说完,障月倏然抬手一扫,简明言的身形便烟消云散。 障月目光低垂,看见李忘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至少应该看淡一点儿了。” 李忘情那历经了几百年风霜,已然恬淡的眼眸深处浮荡起一丝痛苦,眨眼间又沉浸下去。 “我也以为在这方寸之地,会过得很煎熬,却没想到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 障月叉起一小块黄米凉糕,送进李忘情口中,眉眼弯弯。 “晚上去看她的雁书启程吧?” “好啊。” …… 入夜。 李忘情二人踏上云梯,这云梯是水力驱动,升得缓慢,不过也因此,山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显得格外温柔。 身后的神决峰几乎已经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被挖穿,林立的铁架上延伸出许多平台,站着许多手持“雁书”的人。 云梯升腾的短暂闲暇间,已经有几只描红绘彩的“雁书”被点燃放飞,它们越过星星般昏黄的灯火,越过高高的城墙,越过城外的旷野,如飞蛾扑火般撞向极目之处,那遥远我雾墙。 他们打算依靠研制出“雁书”,载着他们越过山阳国七百年来终年不化的雾墙,为族群的扩张、也为将来寄出一封信。 年年岁岁,人们未曾停止过尝试。 “又失败了。” “哈哈,那明年再来。” 旁边试飞的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依靠在云梯栏杆上的李忘情知道,那雁书每次冲入雾墙,属于山阳国的土壤就要扩张一分。 不一会儿,他们便远远地看见神决峰至高处,或者说,是对于李忘情而言,很久以前的不世之剑削出的山顶所延伸出的平台上,正蓄势待发的唐呼噜。 “她今年的雁书是不是不太一样?她想做什么?” “她想往天上放。”障月回答道。 他牵着李忘情的手走下云梯,在一棵郁郁葱葱的黄杨树下,倚着它的树根坐下。 “我记得天书上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李忘情依靠在树上,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说完,察觉到障月的沉默,便贴着他坐下来,靠近了一些。 “你最近有点安静,也很久很久没有和我说天外的事了。” “我在想明天吃什么而已。” “障月。”李忘情握住他的手腕,手指轻轻碾着他手腕上属于燬铁剑的剑穗手链,“你有事情瞒我吗?” “……” “我的手已经很久没有握剑了,它上面的每一道沟纹,都是和你共度的岁月所留下的。我觉得……我应该配知道一些真相。” 说剑 第141节 远处,一道焰火倏然腾空而起,那是唐呼噜他们为了测试风和云雾是否适合放飞雁书而点燃的烟火。 炸开的烟火映亮了障月幽邃的眼眸,他让李忘情俯卧在他膝上,取下她束发的发簪。 那支簪子已经陈旧了,他将发簪插回土中,片刻后,一支树苗从枯朽的木簪上长出,迅速壮大,化作一只木梳。 他用这把梳子梳拢着李忘情乌黑的长发。 “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让你放弃一切,陪我在山阳国度过这七百年的虚假历史?” “嗯。” 李忘情没有刻意去算日子,或者说,她自己也不想。 但简明言的到来,让她知道,这场梦要结束了。 障月声音轻缓道: “那个时候,我为自己做了一笔小小的交易。” “当我对你的爱意淡去,现在的我就会衰亡。” “对,像你想的那样,容颜衰老,肢体消亡。” 他梳着梳着,将二人的乌发梳拢在了一起,两缕浓墨般的黑,就这样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你从没有老去。”李忘情说,“以凡人的尺度来看,这已经算是永恒了。” “很抱歉,我没办法许诺所谓的‘永恒’。”障月顿了顿,缓缓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永恒’,到底是多久,那是无数星河、无数文明的生与灭……而亿万年之后,我会遗忘,会认为你不过是我某段岁月里一簇细小的烟火。” 他在害怕自己会遗忘,所以他这七百年极尽一切挽留她,占有她全部的岁月。 李忘情一直以来绷紧的弦在这一刻缓缓松了下来。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转过身子,勾住障月的脖颈让他抵近过来,“你把能想象到的,属于人的一生经历的所有事都和我一起做过了,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有哪一天,腻了,淡了?” 障月轻轻摇了摇头,天上的烟火在他眼眸里绽出细碎的微光,这一刻,他像极了人。 “我也曾以为我和你就这样安静地度过属于凡人的一生后,我就会满足地离开,但是好像……故事的尾页总是翻不完。” “神明也会有不解的事吗?”李忘情笑着问道。 “是啊,很奇怪。比起告别,我总是会忍不住地去想,明天我们一起看的日出和晚霞会有什么不一样。” 两个人额头相抵,同时露出了一个笑。 这时,远处的人群后面,唐呼噜垫脚跳着招手。 “老师!来帮帮我!今天的雁书一定能穿破云层!” “这就来。” 李忘情站起身,正要前去,却被障月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手腕。 烟火已经逐渐熄灭,远处的雁书在风中孤立在风中,尖喙向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蓄势待发着。 障月不知为何,本能地想拉住李忘情。 ……别去。 “怎么了?” 障月微微一晃神,旋即又恢复正常。 “没什么去吧。” …… 苏息狱海。 确切地说,死壤母藤在的地方,都叫苏息狱海。 比起火陨天灾,祂降临的时候,根本不会给任何生灵以活路。 不过所幸,在那一次大规模吞噬了山阳国的邪祟之后,死壤母藤仿佛被过于杂乱的力量撑坏了,陷入了沉睡。 这使得受灾的幸存者们得以逃生,尤其是原本属于苏息狱海的修士。 “大祭司和唐呼噜都死了,还说什么,散伙吧,我是宁愿在外面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都不愿意等着大噬夜被母藤吃掉。” 修士们小心翼翼地低空掠过,唯恐惊扰了蛰伏在大地上的分藤。 直到有人注意到地上那些小蚂蚁似的逃灾之人中,有个背着老妇人逆行的身影,他去往的方向,好似是死壤圣殿。 “那好像是……圣子?” “你看错了吧,只是长得像而已,还背着个死人,待我去放火烧死他……” “你行了吧,血腥味把母藤叫醒怎么办!快走!” 在这样奇异的死寂里,荼十九背着早已冰冷的石大娘,缓缓向死壤圣殿走去。 双脚早已被磨出血,不过他不在乎,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大地在运送着他向圣殿移动……那里地底的邪神,正在趁母藤沉睡,召唤着他。 他抚摸着熟悉的枝干,上面隐没在枝条间的尖牙一张一合,邪异的天外力量被分散在其中,不断涌动着。 荼十九知道,等母藤将那些邪祟全然克化,大噬夜就要来了。 某一刻,他忽然脚步一沉,不断有流沙从四周向他滑来,他紧紧抱住石大娘,任凭流沙将他埋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深处地下的一片白骨沙漠。 死壤母藤形成的一个巨大囚笼中,有个披着星砂般斗篷的人影正背对着他,摆弄着手里的天平。 祂身形虚幻,体内不断有金色的碎光散出,融入周围的死藤中。 “我来了。”荼十九抱起远处石大娘的遗体,“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但是这位“邪神”并没有回答他,尖利的指尖挑着浮浮沉沉的天平,仿佛在等待什么。 荼十九大声道:“你想要自由,我也可以放你出来!你已经被困了千万年……” “哈。” 祂轻笑了一声,反倒让荼十九一僵。 “嘘,别吵,我快要等到了,你很幸运,能见证一场寰宇间亿万年未有的创神仪式。” 他走上前,死壤母藤的威压刺得他骨骼生疼,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压迫着他,但看了看石大娘,他又坚定地上前,通过牢笼间的缝隙,他发现……那位神明的天平一端,称量着一个小小的城池…… 非常眼熟的城池,它被雾墙包裹,中间矗立着一座天柱般的山峰。 那是山阳国。 而另一端,则是一片被无数“巨剑”护航的星群。 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宛如蒙眼的大雁飞过夜空。 祂似乎心情极好,言语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 “那簇文明之间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聪明的愚公只要看一看月色,马上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孤独。” “而她,诞生自‘燬王’的骨骸,也终究会践行‘燬王’的遗志,亲手招来一次文明之间的战乱。” “最后,摒弃秩序,加入混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碎星 你曾让我误以为…… 躺在青麦田里的新民众正享受着饥馑的苦痛被缓解后的满足, 余韵中,他们抬起头, 看向那片乘风而起的雁书群。 雁书们并不规律,像烟花般左冲右突,其上的灵石回路闪烁着,它们引导着火与风,在一阵阵撕裂云层的尖啸中,盘旋起飞,拖曳过一条条长长的萤火碎光。 它们中的大多数, 进入云层后便燃烧了起来,少数一些,钻开了漆黑的夜空, 其光芒好似融入了星河, 却又转瞬间垂头丧气地坠落。 只有一架雁书,它的火焰点起时, 炽白的光仿佛燃烧在山峰上的星火。 这一幕映在了田埂边, 一个放羊的醉翁眼里, 原本醉醺醺的眼睛,在听见了神决峰下、那埋没于修士绝灭的年代, 观星司内的天外巨钟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时,倏然明亮了起来。 “不一样, 今天的, 不一样……”他醉意全无, 佝偻的身体站直了,凝望着那簇明亮如星辰的火。 …… “老师,我有预感,今晚这架雁书会冲破山阳国……不, 洪炉界的封锁。” 唐呼噜站在白光里,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未如此激动过。 “你敢想吗?我从不敢想象,穷尽一生都在死壤挣扎求生的我,能触及到‘灭虚’才能看见的星河。” 长生是岁月的谎言。 李忘情冷不丁地想起这句话。 做修士的时候,她周围的人永远在为了活得更久而争斗、修炼,几百上千年,脚下的凡人还是耕作着同一片荒芜的耕地。 或许,这片大地需要一场彻底的“烧荒”,才能让文明的在下一个春天焕然新发。 一瞬间,她的眼中有了些许明悟。 “老师,您来点火吧。”唐呼噜把燃着的火炬放在她手中。 这一刻她也等待太久了,而就在李忘情将火炬伸向引线的时候,耳边的喧嚣声倏然一静。 她感到一阵遥远的注视从天顶、或者更遥远处降下,投射在她身上,一阵古老的回声在她耳边轻柔地扫过。 【燧人,认可。】 【圣喰之母,认可。】 【薪传之火,认可。】 【众仰神临,认可。】 【最后,为了守护秩序,岁月逝者,愿为您掬一捧属于时间长河的水流。】 这些声音转瞬即逝,李忘情一愣中,障月微微躬身,开口道。 “怎么不动?” “我刚才听见了……” “他们在等。” 被这么一打断,李忘情点点头,用火折子引燃火焰尝试去点引信,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引燃。 说剑 第142节 她回望向障月,后者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点燃它吧,它飞得越高、越远,被外面越多的人看见,这片土壤才能扩张。”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手里的火折子“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原本金红色的火焰变得深红泛黑,在一片欢呼声中,“雁书”如同一簇烟火腾空而起。 “飞呀,飞得高高的,别回头!”唐呼噜兴奋地大喊着。 喧闹声中,李忘情默默地退回到阴影里,凝视着漆黑的夜空。 这雁书起飞得并不好,斜斜掠过低空的薄云,眼看着其鸟状的尖喙折向下方,引起一阵阵失望的叹息,却又突然二次加速,穿云破霄,斜上夜幕。 它的速度超过鹞鹰,超过飞剑,穿过山阳国的刹那,炽白的光吸引的不止是凡人的目光。 …… “那是什么?有天材地宝出世了?怎么一丝灵气也感觉不到。” “不知道,一会儿等它掉下来,过去看看。” 许多还在疏散平民的御龙京修士们惊异地看着那簇雁书,很快,他们的脸色变了。 洪炉界的上空,是绝大多数修士的禁区,越是靠近,越是感到灵气滞涩,如背山岳。 但那雁书没有如预期一样坠落,而是不断攀升,越来越快……直至,一声愤怒的龙吟从极东的燃角风原传来。 那是一道撕破天空的龙影,它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穹,盘旋在天穹之顶,试图去阻止那架雁书,但那威赫万钧的影子却好似幽灵一样穿过了那在云层中挣扎前进的雁书。 “轩辕九襄!你想把洪炉界毁暴露于太虚之中吗?!” 随着这样一声震天铄地的怒喝,山阳国的雾墙中,缓缓站起一个法天象地的人影。 他羊皮缝制的破衣逐渐变幻,变作一袭点缀着稻禾、星芒的衮服,花白的头发也变得乌青。 轩辕九襄一扫七百年的颓丧,向着远方张目的太上侯,嘴角咧出一个嘲讽的笑。 “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恳求,七百年前我早已对你们说尽了!既然你们为了成神,不给所有人活路,那就别怪我们踢翻这天地洪炉!” “你疯了?!” “哈哈哈哈……自比为天,做着成神的春秋大梦,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轩辕九襄回望了一眼云端下的故国,无声地对着下方仰望着这一切的李忘情开口。 【交给你了。】 …… 尊主之一,终于下场动手了。 一边是三大天地支柱之一,另一边是洪炉界有史以来第一个进阶灭虚的百朝君王。 他们之间的争斗并不在洪炉界中进行,而是撕开了一条天之裂隙,冲入星河之中。 雁书启程后的十日间,人们在夜间一抬头,就看见了一颗颗星辰倏然变亮又消失,有的化作一颗颗流星,撞碎在了洪炉界看不见的屏障上。 人们闻得到星星碎灭的硝烟,听得见天穹与大地的震颤,却无能为力,任由恐惧蔓延。 直至第十一个落日。 一颗流星穿过夜空,借着晚霞,消融在了海面上,只化作一小团泡沫。 李忘情抱着一座木头削制的碑,来到海边。 那里有一片残破的鲸鱼骨头,应该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被冲至海边的,上面累满了藤壶、礁岩,只有顶部正面接受风吹日晒的部位,露出苍白的本色,朝天怒张着。 跟在她身后的障月想帮她挖坑,却被李忘情拒绝了。 她沉默地在鲸鱼骨头远处的小山上挖开土壤,掏出一片小小的碎骨头——那是一小片头盖骨,上面刻着一些文字。 丢进坑底,将写着“轩辕九襄之墓”的木碑插好。 障月坐在礁石上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开口道:“这座墓很快就会被涨潮冲走的。” 李忘情:“阳帝说过,反正他死都死了,骨灰扬了他也没意见,被冲走就冲走吧。” 她象征性地双手合十拜了拜,逆着晚霞,又说道: “你知道吗,他曾经有机会去往太虚遨游的,但是为了生身故里,为了这片虚假的天地,他还是回来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辜负过家国子民,唯一的愿望就是寄一封雁书,给他在愚公文明里偶然相处过几年的朋友。” “嗯。” “现在雁书启程,他这片执念也该消散了。” “是什么执念?要用雁书跨过星海相寄托?” 李忘情回眸看向障月,眼里映着火烧似的晚霞,她拉着障月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行字。 障月默默感受了一下,立即判断出来。 “一句诗?” “嗯,他说这是他们那里的一首古代诗文,他和那位朋友约定,当这首诗再一次寄到的时候,两个文明的下一次接触,能用雁书代替刀剑。” …… 云雾星峦,碎星带。 一个打着瞌睡的考古者在一阵急促的铃声中醒来。 他知道是自己的学生有了新发现,穿上厚重的防护服,推开舱门时,学生们护送着一个由半透明的气囊包裹着的飞鸢碎片,献宝似的呈给他。 “老师,这是从碎星带上飘下来的?上面有规律性的文字,你看和不和六百五十年前那场和‘天神’的大战残骸有关?” “什么天神,考古要严谨一点,那叫未知天外生命,我们要牢记前辈为保护我们种群而战做出的牺牲。” 考古者教训了学生后,推了推机械眼,小心地用工具擦去那破烂雁书上被星尘锤击的表面,一行小字映入眼中。 “老师,是天神留下的古代文字吗?” “不是……它像、像是我们的古体通用语,难道当年那场大战里还有我们的存活者吗?” 考古者压抑住满腔的激动,缓缓念道: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你知道吗,我和他曾有一个傻子般的约定,有那么一天,我们两颗在太虚中流浪的星峦,能通过雁书互通有无。” 真是傻子般的约定。 每个挣扎求生的文明之间,只要看见彼此,都是你死我活。 即便像李忘情这种偶尔会抱着一些天真的侥幸想法之人,也觉得轩辕九襄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七百年内,她每次偶遇轩辕九襄在放养的时候喝酒,他都要借着酒意,神情振奋地絮絮叨叨这场约定。 这个时候,最没个正形的邪神总会在她背后低语。 “每一个游荡在寰宇中的文明都是理智的疯子,只有动手慢人一步的,没有不掀桌的。” “你们一个说着好难听的真话,一个说着好悦耳的疯话,我听得好累。” “反正到头来,这山阳国是你当家,当家的,你得支棱起来。” 于是李忘情选择跟轩辕九襄一起发疯。 她决定向曾经的云雾星峦、那片轩辕九襄和愚公文明大战之地,主动发出一封信。 赌上七百年仅仅属于凡人创造的历史,三尊只要在他们的“道”上还未成神,这封脆弱的雁书,足够穿过时间的缝隙,风雨无阻地抵达。 也赌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对方会接受这个和平的兆头。 “或许也只是个念想罢了,回去吧。” 枯坐到天黑,李忘情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坠落至海面,起身拉起障月。 但障月却没有动。 “不再等等吗,也许今晚就有回信。” “你说笑了吧,雁书要飘到那里,恐怕要几十上百年。” “不一定,‘时间’也列席于天幕背后,会插手……也说不定。” 障月看着天穹,神色莫名。 一簇星火,仿佛十日之中,轩辕九襄和太上侯大战时的余烬,不起眼地划过星穹,它燃烧成灰,最终,飘落在海面上,随着李忘情一招手,涨潮的海浪将那片铁片送到了她脚边。 接触的一瞬间,李忘情眉梢一凝,她拿出“天书”。 是一模一样的材质。 天书她已经收集完整,而这片铁片,是多出来的。 李忘情抓着铁片的手指微微发白,她对着海浪折射的月光,看见向上面的刻文。 那上面只写着三个字。 “这是诗。” 无论怎么解读,这三个字都显得莫名其妙。 “或许,他们只是觉得你不明白,解释给你听。”障月安慰地拍了拍李忘情的肩。 但李忘情捧着那铁片,边走边看,突然定住了步子。 她抬起头,呼吸颤动,双目微微发红地看着障月。 “怎么了?”障月抬手拭去她眼角流下的眼泪。“只是一首诗罢了,没必要这么失望吧。” “不是,不是一首诗……” 李忘情翻过铁片,让其对着月光。 纤柔的银亮月色,伴着海潮声落在铁片上,慢慢地,上面似乎吸满了那月光,折射出一个个文字。 这光小而执拗,穿过海风、穿过夜色,投射在了远天的云层上。 一时间,海岸边夜间出海的渔民、远处的村落、路过的修士,都看见了那云层上的陌生文字。 而饶是障月,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忘情抱着那铁片,哽咽着出声。 “全部……他们回信了,回复的不是战书……是他们整个文明全部的诗篇。” 说剑 第143节 送过去半句诗文,他们回赠了全部。 透过这些密密麻麻的刻文,仿佛有无数热情的声音要拉着她,诉说他们走过星海,且行且歌的一切。 “等到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要和你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要和你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们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很多,很多事……” 在寄出这封雁书之前,李忘情曾无数次否定那天真的猜想,可是同时,她也用七百年的时间验证了轩辕九襄的那位“朋友”写下的天书。 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陷阱,他用尽生命的最后时间,无私地赠与了文明的结晶。 这说明,相见之后爆发争端,不是两个文明唯一的可能。 他们之中,也存在渴求和平相处的人。 现在,通过“诗”,他们牵系在了一起。 “障月,你赌输了,这是可行的,我们可以一步一步解决死壤和火陨天灾的侵蚀,最后,当我们相见的时候……” 李忘情眼眸闪烁着光彩,她握着障月的手,兴奋地诉说着。 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微弱下来。 因为她发现,障月的手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铸铁。 他垂下的眼睛里不忍和无奈依次隐没,缓缓捧起李忘情的脸,轻声说道。 “对不起,我本以为,在这场注定的文明战火里,你看不到希望,就不会失望。” “……什么意思?”李忘情愣住了。 障月什么也没有说,他抬眸的瞬间,李忘情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一片星空。 那是一列满载着激动的考古者和学者的飞船,在他们之前,雁书歪歪扭扭地航行在星海中。 原以为很遥远的距离,在穿过一些虫蛀般的黑洞后,飞船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群星深处,有一片火红的星云,不同于周围星辰那球形的规则形态,整个洪炉界都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的火炉。 半透明的界壁下,即便是羸弱的凡人,肉眼可见那里面的云山雾绕,海河横流。 而在这半透明的火炉下,一片片死寂的、虬结的黑色藤蔓如同鸟笼的栏杆一样环抱着它。 那艘飞船就这样缓缓靠近,通过障月的眼眸,李忘情看见了舷窗里一张张贴在上面,热泪盈眶的面容。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将结束上千年的流浪,结识这浩瀚宇宙中第一个朋友!” 但这却让李忘情脸上瞬间露出了恐惧。 “不……不……不是现在……” 快回去!快逃!不要手无寸铁地靠近这里! 他们误以为那首诗,是代表整个洪炉界发出的和平信号。 “障月!让他们离开!” 李忘情绝望的大喊着,但这却无济于事。 她看见那飞船好奇地靠近那眼神至星环外的沉寂死藤,当那陌生的东西靠近时,死藤上倏然睁开了一只饥饿的眼球。 而后的场面,没有任何奇迹降临。 只是满载着求知者和书籍的飞船轻而易举地被死壤母藤张开的藤萝撕碎了,它还分出一些细小的藤丝,捕捉着飘散在太虚中的、蚂蚁般羸弱的人体,在无声的惨嚎中,死藤只是好奇地地拆解着那陌生的异乡来客,玩腻了之后,便吞吃入腹。 在这场无声的屠戮过后,那飞船染血的碎片间,发出了一阵人耳男辨的低语,这低语穿过虫洞,朝着愚公文明的大本营返程而去。 他们带着诗文而来,却带着战书而去,同行的殉道者,就是答案。 这也是障月给她的答案。 李忘情推开障月,剧痛的双眼一片模糊中,她看见,障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幻了颜色。 星辰在他背后熄灭,一双金色的眼眸替代了他原本的黑瞳。 “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他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和本体连接的呢?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祂”的呢? 障月,或者说是“不法天平”,眨动了一下他那鎏金似的眼睛,慢慢地,他那并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这么问,我还是我,一样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哪怕会发生一点变数。” 李忘情慢慢地退开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如坠冰窟。 这是一场骗局,从他们相见开始,从障月对山阳国感兴趣开始,他的本能就在催促着他引导那封出自她手的雁书点燃这场战火。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祂温柔地李忘情不断颤抖的手,将她后退的身体拉了回来。“我答应过的,你的愿望,我都会满足,很快我们就会变成同样的存在了,不高兴吗?” 李忘情嗤笑了一声,用力挣开祂,踉踉跄跄地向山阳国的方向走去,足下的脚印绽出一片片赤红的、象征毁灭的火星。 “老婆饼。” 身后突然传出来熟悉的称呼,让李忘情顿住了步子。 她回过头,障月如同在意料之中,正要追上来,眼前却降下了一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赤红长剑。 李忘情从地上拔出燬铁剑,缓缓指向他,脸色苍白地笑着,哑声如泣—— “是我输了……你曾让我误以为,我爱你这件事,是没有代价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孤身 告诉我,死壤母…… 【如果一个人宁愿为你付出生命, 也不愿意承诺永恒,那只能说明, 你们相处的时时刻刻,除却爱语,皆为谎言。】 …… 时间又来到了启动山阳国七百年历史的那一天。 十天后,澹台烛夜将夺回火陨天灾的权柄。 此时此刻的李忘情,回到山阳国的临时住处,她将藤编的旅行箱封入柜中,清理走多余的茶杯食具, 散开了盘在一起的长发,重新用剑簪束起。 她打开窗户,目光越过蒸汽袅袅的城池, 越过一片片垂着饱满麦穗的稻田、还有开垦中的荒山, 在那绿意的边缘,蔓草荒疏的地带, 山阳国尽头的雾气变得稀薄而透明。 随着轩辕九襄的消失, 这最后一层障壁也即将逝去。 头顶上是悬自天外的战书, 墙外是随时会看见这片世外桃源的修士……其实这都无所谓,只是李忘情没想到, 这么一天到来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 或者, 让自己孤立无援, 这也在那位神明的算计之中。 李忘情想到这里, 不禁苦笑了一下。 如果有人告诉执剑之初的李忘情,有那么一天,她要孤身一人向眼前所见的每一个可称神明的存在挥剑。 她一定会想,活的那么难的话, 早点投胎得了。 而现在…… “老师,上次的雁书……你要出远门吗?”唐呼噜在门口问着,而当她看见李忘情那久违了的剑修装束时,脸上也逐渐凝重起来。 “我出去一趟。”李忘情说着,又问道,“你还有亲朋好友吗?我现在的能力,足以把他们都带回来。” 唐呼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牵挂,只是……”她沉默了一下,道,“我已经历经了三次转生,按理说已经摆脱了母藤的束缚,但……最近还是感应到了,死壤里产生了一些剧变,你出去的时候,要当心。” “什么剧变?” “就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挣脱出封印了一样。” …… 罚圣山川、苏息狱海接壤之地。 灾民们聚集在一处营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蹲在路边,将身上所有的首饰摆出来,祈求过往的路人能给她一点吃的。 终于,一个咽着口水的中年人路过,停在妇人身边。 “两个馍馍,换不换?” “换!换!”妇人脸上刚露出欣喜,却发现对方盯的并不是金银首饰,而是自己的孩子,立马紧紧抱住。“不换!” 那人啐了一声:“不识好歹,再饿你两顿你就肯了。” 说完,身后“咚”地一声,又有人倒地。问价的中年人和周围早已盯梢已久的人一拥而上,将那饿昏过去的人撕扯着拖到了山坡后面。 妇人胆怯地缩到了草丛深处……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山坡后隐隐约约升起的炊烟。 随风而来的肉香让她的喉咙鼓动了一下,但还是忍了下来,抓起怀里一把枯黄的麦草,嚼成草糜喂给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被苦得流泪,却懂事地没有哭出声。 然而妇人却哭了,这把青麦是她逃出家里的麦田时最后拽的一把,如果没有死壤母藤的扩张,今年原本是个丰年。 “为什么我们过得这么苦!好不容易熬过了天灾,种上了新粮,又被邪神逼到这个地步!” 她哭叫出声,然而下一刻,她又听见外面那些人开始不满。 “路上粮食肯定不够的,先把女人和孩子先搜集起来吧,刚才那对母子呢?” 妇人惊恐地捂住嘴,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高高低低的枯草丛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她看见了远处的一截断裂的死藤旁,站着一个清丽的人影。 “姑、姑娘。”妇人惊恐地压低了声音,“快走吧,他们在抓米肉呢!” 那女人微微转过身,朝前面指了指一个方向。 “绕过那座山坡,有一片麦田,你进去,就安全了。” 她说完,走过妇人身侧,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后向她来的地方去了。 妇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怀里一沉。 她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竟然发现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冒着麦香的馍馍。 她狠狠地啃了两口,发现是真的了之后,将馍馍又吐出来,塞进小女儿嘴里,转身向女人所指的山坡后而去,而她饥馑的双眼,在看见一片茂盛的绿撞入眼帘时,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说剑 第144节 …… 就在那灾民进入青麦田的瞬间,成于思也御剑冲了过去,孰料当他靠近时,那片麦田倏然变得透明,连刚才那妇人一并消失了。 他挠挠头,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转而回到了刚才的灾民营地,却发现眼前一片血腥。 一只煮着“米肉”的大锅被踹翻,所有吃过里面肉的人都被划开了胃部,血流成河。 而营地里其他没吃过米肉的男女老弱则诡异地消失了。 成于思心脏狂跳,因为他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李忘情杀的。 她杀凡人,破了剑修的规矩。 其中,一个胃部被划开的男人苟延残喘地看着李忘情,声嘶力竭地吼着—— “天灾来的时候你们修士到哪儿去了!现在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了!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没有粮食吃,谁会吃人!” 李忘情站在一堆尸山血海里,鲜血沾在她剑锋上,迅速被燃成一缕灰烟,眼中无悲无喜。 “你今日一早吃了半个婴童,一只耳朵,没有饿到要继续吃人的地步。” 她说完,一道剑气扫过,从他断成半截的胃里流出来的残余东西,证明了这句话。 “果然。” 余下的人们见此情形,纷纷逃跑,就在李忘情抬起手要清理这些人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但落在李忘情身上三尺开外,便如同落叶一样弹了出去。 一把剑“咣啷”一声被震落在地面。 “李……”成于思变幻了一下神色,坚定道,“你这叛徒!杀了沈师叔后,还敢行凶,还不随我回行云宗向宗主请罪!”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李忘情微微出神了片刻。 对于他来说,只是短短数日不见,而对于自己,则已经阔别了七百年。 “……” 见李忘情沉默着,成于思自己反倒不自在了起来。 眼前的人的确是那个自幼饱受非议的宗主嫡传,但她的修为自己已经看不清了。甚至此时此刻都不应该废话,他应该第一时间该发信给同门一起来围剿的。 脸色复杂的成于思还要试图劝降,可下一刻,身后那些已经逃跑的灾民拿着武器重新围了过来,有的嘴上还沾着半生的血肉。 “仙师!我们来帮您!” “您杀了这魔修之后,这些米肉我们都还可以拿走吧,别的宗门都是默许了的。” “行云宗的仙师上啊,杀了她!” 显然他们是觉得靠山来了,打算再把这些尸体捞回去下锅。 这一刻,成于思很想骂人。 而李忘情终于开口了。 “你回去吧。我只有十天的时间,要尽量收拢更多值得救的人。” 她说完,疲惫地合上眼,一瞬间,那些贪婪的灾民胸膛里像是灯笼一样,冷不丁地亮了一下,仿佛五脏六腑成了蜡做的,干瘪的皮肉被照成了金红色,随后又马上熄灭……连同眼里的神采也都熄灭了。 随着“咚、咚”的人体倒地,成于思大怒,重新提剑劈来。 “亏我还以为你是受陨兽蛊惑,才犯下悖逆大罪!现在竟还敢当面行凶,你无可救药!” 然而那切金碎玉的剑锋却在李忘情指间如拈花一样被夹住,不止如此,一股焚风从李忘情脚下生出,而指间的剑也同时发出痛苦的悲鸣。 “我没有时间和你辩经,既然遇到了,在大劫到来之前,废你灵根,也算是条生路。” “你要干什么!你……” 成于思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修为像是蜡一样被李忘情溶解,连手上的剑都在飞速失去灵力,就在他试图同归于尽的时候,一个沉冷的声音,让李忘情停住了动作。 “住手。” 李忘情没有住手,随着一声轻响,成于思的本命剑横遭折断,他本人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进了一片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麦田里。 身后的折翎剑发出了嗡鸣,李忘情回身一挡,出乎她意料地,那记忆里雪白的剑羽此刻如同被火烧过一样,散发着焦痕和毁灭的气息,砍在她剑锋上时,竟没有当场折断。 和简明言说的一样,羽挽情融合了燬铁。 这一刻,李忘情瞬间想通了这背后的含义——天地间、乃至整个太虚中的燬铁是一个整体,她想拿到足以镇压一切的力量,就要去斩断眼前这把剑。 不是废,是斩断,是杀了所有融合了燬铁的存在。 “你还要行差踏错到什么时候?!” “这话要是早点说,我还会装聋作哑。但现在,我不觉得我有错,错的是澹台烛夜,不止如此,等我处理完眼前的事,我还会去杀了他,了结这一切。”李忘情漫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姐,你接下来是不是会说,我疯了。” “你疯了!” 一前一后的话语紧凑地接续出来后,羽挽情顿了顿,疲惫而阴鸷的目光落在李忘情那平静的脸上:“你当真想好了,要和我拔剑相向?” 她说完,就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地错了。 自己那把折翎剑,就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的鸟儿一样,哀鸣着被送到李忘情面前。 “你的修为……”羽挽情咬着牙道,“是那邪魔给你的吗?” “确实是他骗我成为如今这副样子的,放在世人的眼里,这应该算是得了好处吧,只是……这份好处,太沉重了。”确认了燬铁已经和折翎剑密不可分之后,李忘情叹了口气,松开桎梏,让其回到羽挽情手里。“师姐,把通缉令撤回去吧,修为不到藏拙境的,在我这里都是送死。” “你可有想过……” “停,不要和我辩经。什么善和恶,好与坏,我都懒得再想了,只要我强到把他们全都杀了,一切就都解决了。” 李忘情的语气里带着深切的疲惫,而此时此刻,羽挽情耳中收到了行云宗其他长老们的传讯。 “少宗主,动手吗?” 没错,这是一个陷阱,只要她一声令下,周围埋伏的长老们就会启动剑阵……而且,抓活的看来是不可能了。 羽挽情颤抖着启唇,就在她要做下决断的时候,突然间,地裂三丈。 沉睡了许久的死壤藤萝撕开大地,冲天而起,无数只眼球在藤萝表面怒睁着。 羽挽情和附近埋伏的长老们迅速规避,回过头来一看,却发现李忘情在原地不动,不止如此,还伸手主动抓住了一根死藤。 死藤迅速绞住了她的手腕,血淋淋的尖牙从树藤缝隙中弹出,正要撕烂她时,一道剑鸣响起,死藤下端被无形剑气斩断,切口处火光萦绕。 众所周知,死藤是洪炉界最为坚硬的东西之一,也是唯一能抵挡燬铁的存在。 但它现在就像是豆腐一样,被李忘情轻易切断了。 这一幕落在行云宗的众长老眼里,一个个脸色发青,这意味着他们准备的手段根本不够看。 下一刻,地上的李忘情终于动了,她将那截死藤丢弃在一侧,抬步间,缩地成寸,瞬间转移到了几十里外,深入了死壤深处。 “快追!” …… 苏息死壤。 世人闻之色变的苏息死壤,一片了无生机的灰黑沙漠。 放眼望去,茫茫万里,没有一丁点儿的绿意,更遑论人烟。 倒不是真的没有一个人,李忘情知道,死壤圣殿终究还是存在一些残党的,但不巧的是,今天大概就是唐呼噜口里的“大噬夜”。 死壤母藤胃口大开的夜晚,会吧领土内一切生机吞噬殆尽。 “刚才所见,死壤母藤里面夹杂着两道不同的气息,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夺舍一样。” 李忘情又斩下一条死壤,神识从断口处探入,果然捕捉到了一强一弱两股气息。 其中一股应该是死壤母藤本体无误,她在御龙京直面过祂,当时的压迫感历历在目,而另一股,虽然弱小,一直在被母藤压制吞噬,但十分执拗,流窜在死藤中,始终没有被彻底消灭。 李忘情跟着弱的那股气息追寻而去,转眼间,深入到了苏息死壤腹地。 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李忘情了下来,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的黑沙凹坑。 里面死藤也足有数人合抱粗细,如同盘虬在一起的巨蟒一样,翻腾在黑沙中。 “此地……难道是死壤圣殿?”李忘情身形一幻,行于这巨大凹坑的上空,全貌入眼,她嗅见了那黑沙最幽深处,浓烈的吞噬气息。 不断有白骨在其中翻腾,这表示死壤圣殿的人,应该都死绝了。 她手中“腾”地燃起一簇火,转眼间遍布全身,随着脚下虚空一踏,一道剑影坠像黑沙坑深处。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默默数到十七息,李忘情便感应到了自己的剑难以寸进,“半步灭虚,还是太勉强了。” 她看见过死壤母藤的全貌,祂的真身在外面几乎包裹住了整个洪炉界,千万年来一直作为“天地洪炉”的柴薪,不断给火陨天灾提供火源。 “难怪他总是称死壤母藤为‘干柴’……他早就知道。” 正要转身离去时,李忘情突然神色一凝,她一个闪转腾挪,顺着刚才剑影打穿的通道,来到了黑坑之下的地底。 越是向下,死藤的颜色越是苍白,而就在这苍白而死寂的森林里,李忘情听到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她不解地向前,不多时,便看见一片发青的死藤中间,一个蜷缩着的老妇人,正半死不活地昏迷在哪里。 李忘情的神识扫去,她的四肢已然冰冷,甚至血夜不再流动了,但就是活着,好似时间凝冻在了她死前的一瞬。 就在她疑惑地伸出手时,一道道苍青色的藤萝降了下来,随后,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从藤萝中响起。 “别……碰她……” “荼十九。” 李忘情的目光瞬间冷淡下来,指间的火星漫飞而起,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荼十九的青藤第一时间却是牢牢护住了那个老妇人。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你会不知道?”荼十九嗓音冰冷而虚弱,“我和祂做了一场交易,只要我成功夺舍母藤,祂就能让我娘复生。” 李忘情陷入了一阵沉默,依照她对荼十九的印象,这家伙想杀人就杀人,应该不屑于用诡计来遮掩。 “有生之年,我竟然能从你嘴巴里面听到救人的话。” 然而面对这样的嘲讽,荼十九竟然罕见地没有动怒。 “你不会不记得吧,我曾经在你面前杀过一个人。” 他这么一说,李忘情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她那被数次剥夺的记忆中,的确有那么一段——荼十九曾经为了试探‘神血’,活剥了一个人的皮来试探她。 “你怎么有脸……”李忘情话没说完,就听见藤笼中的老妇人在梦中喃喃出声。 说剑 第145节 “石秋……回家了吗?” 她梦呓了片刻,又沉沉睡去。 “如你所见,我在还债……我现在只要她活着,哪怕是夺舍死壤母藤。” 李忘情发觉这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回身一点,指间的萤火在黑暗处炸开,照亮了死壤母藤的核心—— 荼十九整个人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从五指开始,半个身子都在尖牙的碾磨中,心口处更是被啃得只剩下森森的白骨,一只眼睛已经空了,一条死藤正在他眼窝中和代表他自己的青藤互相撕扯着。 这一幕让李忘情整个让怔住了。 “如你所见。”荼十九自嘲地笑了一声,“每一个圣子都是这样被‘母亲’吃掉的,我是第十九个……如果我失败了,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问:“你要我帮什么?” “替我做一阵子‘石秋’,凡人的性命很短的,我想让她善终。” 说完,荼十九闭上眼,意识渐渐削弱时,一道陌生的生机注入青藤当中。 他睁开眼,便看见石大娘所在的地方,逐渐长满青翠的麦苗,将其淹没,好似被摄入到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 与此同时,铁锈和火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死壤母藤的地下圣殿。 李忘情手里那萦绕着毁灭气息的长剑轻磕地面,被接触到的母藤分枝如同被点燃的桔梗一样,转瞬间被烧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轩辕九襄越阶挑战天地支柱的时候,碰巧比我大不了多少。虽然还是没有准备好,但……算了。告诉我,死壤母藤的核心在哪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根狱之间 本体的胃口…… “我和我以前的兄弟们都出生在母藤的‘根狱之间’, 任何存在,包括灭虚……甚至是天外的邪神进去, 也会被母藤吸食其一切生机。而灭虚之下,触之必死,你……” “不必多言。” 荼十九没有多问,脸上浮现出痛苦,从眉心抽出一条细细的藤蔓,捆绕在李忘情手腕上。 “我只能做到这样,它能让你被母藤视为其同类, 你沿着指引下去,劈开根狱之间的牢笼,哪怕只有一瞬间都可以, 我便能取母藤而代之。” 李忘情点了点头, 面前根系缠绕的地面打开一个幽邃的黑腔,她走到边缘时, 回头看了一眼荼十九。 “你要知道, 即便我成功了, 你也再也无法和那位非亲非故的母亲相见。” “无所谓,她活下去就好, 或者说,没有我, 更好。” 李忘情沉默了, 她转过身, 一步迈入深渊。 “希望你的‘人性’不要辜负我的赌注。” …… 和李忘情想象得不同,死壤母藤的地底没有什么贪婪的巨口,也没有什么突然袭击的妖魔,有的只是一片难耐的死寂。 李忘情甚至久违地开始产生了一点细微的饥饿。 她知道这是死壤母藤的无尽食欲所感染了她, 不过对此她并没有过多担忧,倒是发现自己的衣衫边缘开始被啃咬得破破烂烂了起来。 “锈剑,如果你无物不毁,那就试着毁去我眼前的幽暗。” 一抹火光淬过眼眸,周围一切神识无法探知之处骤然大亮起来。 李忘情看到自己正在一根晶莹剔透的管道中缓缓沉去,而外面的一切,让她不由得惊讶地贴近了透明的管壁。 四周并非寂静无声,死壤母藤那些根系正张开嘴互相吞吃着彼此,每啃食下一口,都会化作雪白的晶尘向下坠落。 而更远处的另一些管道,则是从最下方往上抽取着,金色的碎光在其中沉浮,不知飘向何处。 沉思间,那些管道似的藤须为之一缓,周围重新模糊下来。 李忘情发现自己好像落到了实地,只是这里像迷宫一样,走出管道,周围的孔洞四通八达,而母藤的气息浓郁到分不清前后左右,更遑论核心之所在。 她抬起手,手腕上荼十九给的血藤微微抬起一节,生出一片叶子,指向某个方向。 她循歩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极窄的孔穴,另一边空间仿佛极大。 “……不行,现在是潜入,斩开通道恐怕会激怒死壤母藤。” 沉思中,李忘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怪响。 回身望去,只见远处半透明的通道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在其身后,一个套着一团头骨、由死藤纠集的怪形在后面追赶。 “救、救命!”传来的是一个小孩的声音。 李忘情没有动,她很清楚死壤母藤的根狱之间不可能有人,更遑论小孩。 不过,荼十九说过,他和他的兄弟出生在此,也有那么一种可能,发出声音的是死藤圣子。 呼救的声音一会儿在前方,一会儿在后方,四周的地形也开始改变,而那小孩的呼救声就在李忘情正后方,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绊,发出一声痛叫,摔在地上,继而被抓住,往后拖拽而去。 “救……” 李忘情听到这里,眼帘一合,足尖轻轻一磕地面,那些虬结的死藤缝隙中,青麦疯狂抽芽而出,浓郁的生机如同鱼饵撒进饥饿的鱼群,死藤们的愉悦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青麦继续生长,长出一条路,将那头骨怪形引去了别的方向。 李忘情这才转歩来到通道尽头,拨开余下的藤蔓,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蜷缩在死藤中央,手臂和小腿上还吸着几条恋恋不舍的死藤。 “你是谁?”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小孩的脑袋从臂弯中抬起,眼圈微红,我见犹怜地看着李忘情。 “……” “不说话,那我走了。” 李忘情刚一转身,那只小手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袖摆。 “我是母藤的孩子……刚才追我的,是母藤,祂饿了,就想把我……” 泫然欲泣中,李忘情皱了皱眉头。 “死藤圣子?” 小孩轻轻点了点头,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可以带我出去吗?我想跟着你。” 李忘情微微沉默了一下,道:“帮我个忙,我就答应你,跟我来。” 她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指着那窄小的藤萝缝隙。 “带着我的剑,爬过去。” 小孩犹豫:“那边……那边是母藤的囚牢,镇压着一个邪神,如果让祂跑出去,那外面就会遭殃的。你为什么要过去,难道……你是想救他?” “也说不定,我是想趁他被镇压着,杀了他呢?”李忘情不置可否,“快去,我对你们这些死壤圣子没有半点好感,别让我改变主意。” 小孩满脸委屈地接过李忘情手上沉重的锈剑,一步三回头地从缝隙里艰难地爬过去。 缝隙极窄,进去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直到眼前光芒大亮,一座由巨兽骸骨做成的巨大囚牢出现在眼前,小孩才放下锈剑,回过头贴在缝隙间,朝那头喊道—— “大姐姐,你可以过来了!” “我在这儿。” 小孩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李忘情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刚才放下锈剑的地方。 “看什么看,你要真是死壤圣子的话,那位保姆大祭司应该教过你,剑修修到极致,本命剑之所在,就是身之所在。” 在这里李忘情没敢擅动灵力,果不其然,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会惊醒死壤母藤。 她说完,径直走向骸骨牢笼,那些森然的白骨间,无形的障壁严密封锁着,其骨骸的表面上,李忘情看到了来自死壤、御龙京……甚至行云宗的阵法刻印。 很显然,几千年来,这座囚牢曾被无数次刻印加固,而里面…… “滋啦”一声雷击响动,李忘情的视线被牢笼里的存在牢牢吸引,以至于手掌被禁制烧坏,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错的,他在这里,或者说,祂就在这里。 那是一头沉静睡卧的雪白巨鹿,皮毛晶亮,闪烁的幽微柔光,是一个个细小到无法辨认的字符,头上的鹿角如同树枝一样蔓伸至虚无之处……而让人倍感惊怖的是,它只有一半。 随着李忘情艰难地绕着这巨大的囚笼走动,她看见了另一边,死壤母藤的藤萝张开獠牙,撕开了雪鹿的腹腔,贪婪地汲取着金色的血滴,那些血流落在沙子里,百年前年,网一样覆盖在牢笼的地面。 “千百年来,你一直……在被他们吞噬吗?” 李忘情艰涩地喃喃着,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为洪炉界招来天外的灾祸,也是因为……恨吗? 指尖微颤,锈剑发出哀鸣。李忘情想做些什么时,袖子又被那小孩拉动。 “我们快走吧,母藤要醒了。”穿着破烂麻布的孩子有些惊惧地贴在她腿边,“祂每次醒来进食时,都顾不上别的,咱们可以趁机离开。” 李忘情没有动,她执剑而立,道:“除了可以趁机离开,也可以趁机杀了祂。” “啊?” “你如果害怕,可以到我袖子里躲一会儿。” “我、我不躲。”小孩说道,“反正出不去也会被吃,我、我可以像刚才那样帮你!” “这样啊。”李忘情想了想,手指捏在锈剑边,随着清脆的一声崩响,拇指大小的锈剑碎片被她轻而易举地掰了下来,交到了诧异的小孩手里。“想干活还不容易,你是死壤母藤生的,那就从死藤里游进去,把这片碎片送到那头鹿的腹腔里,我有用处。” 小孩在原地沉默了一下,捧着那碎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进去?” “我不知道啊,这不是你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吗?”李忘情斜着眼睛道,“抱歉了,我有个朋友来自苏息狱海,对死壤的一切,我都很难抱有善意。” 唐呼噜以自己的一切修为作代价,获得了以凡人的身份轮回于山阳国的历史中,在此期间,她偶尔想起自己的过往,没少向李忘情抱怨过苏息狱海。 ——“如果火陨天灾能修仙,只要往母藤的地盘上砸几百年,功德都够它飞升了。” 小孩抬头凝望着李忘情,开口问道:“那我要是死了的话,你会为我难过吗?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叫什么。” “这不重要。”李忘情的目光逡巡着四周,眼底的凝重一点点爬上来,“听着,死壤母藤虽然吞噬大地,屠戮无数,但同时也是洪炉界的根基,它一死洪炉界也就完了。如果想阻止它继续扩张死壤,就必须给荼十九的夺舍创造时机。” 在轩辕九襄的记载中,三尊里的死壤母藤力量最为强大,但祂的灵智却如野兽一般,常年被饥饿裹挟,很少清醒。 “等下祂醒来,我会在外部吸引、激怒祂,你便趁机到里面去,用我给你的燬铁碎片,斩断那些附着在……附着在这邪神身上的束缚。” 死藤扎根在其骸骨上,通过这囚牢,不断夺取力量,恐怕从洪炉界创界之处,他都一直在遭遇这样的酷刑。 “……你就不怕我不去?”小孩问道。 “箭在弦上,进则生,退则死。”李忘情弯腰朝他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孩蓬乱的头发,“不要想太多,我爱的人教过我,当你学会省下辩经的功夫,就能种下更多新的禾苗。” 她说完,轻飘飘后退,手中的锈剑下,剑影,一分二,二分四……很快,密集如鸟群般集结起来。 说剑 第146节 李忘情背手执剑浮在半空,食指抵住嘴唇,朝着小孩默念。 “三、二……一。” “一”字落下的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燬铁剑刹那间钻入四周的母藤中,那些蛰伏的利齿在一根根藤萝间张开,并露出了里面猩红的眼球。 “你——” 神识层面传来一阵慑人的刺痛,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锁定了李忘情,甚至要比当初在御龙京的压力高上数百倍。 难怪祂可以镇封障月…… 这个念头稍微闪过,李忘情身形便立即从原地消失,躲过泼天而下的一束死藤。 李忘情的嘴角一瞬间就溢出血来,她散出去的剑影,说到底也算是她的一部分,在触怒死壤母藤的瞬间,那些密密麻麻的剑影就被吞噬了一半。 而当她回望去时,四周的光也逐渐熄灭……或者说,被吃掉了。 死壤母藤和当初降临在山阳国的邪祟们全然不是一个等阶的存在,祂一直以来都是离“不法天平”最近的存在,上千年的蚕食,让祂早已掌握了一定的法则。 最先消失的是光,其次是四周的声音,如果是个同阶的修士,此刻早已五感尽失了。 不过好在李忘情早有预判,散出去的剑影都是她的眼耳口,在大致勾勒出地形之后,李忘情便感到有一簇死藤纠缠在一处,形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形象。 祂睁眼的瞬间,身上每一寸由死藤编织的皮肤上纷纷裂开一张张嘴巴,獠牙开合间,李忘情感到自己和祂的距离被吃掉了一部分,转眼便到了其近前。 如果不是剑影看到了,她甚至没有感应到一丝丝危险,相反,一种古怪而甜蜜的安心感涌上心头,仔细一听,一股细小而柔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来吧,孩子……来我这里……” “这尘世苦难无穷无尽,唯有母亲才会永远接纳你。” “回到我的肚中,你将永远安眠,你将永远幸福……” 随着这样催眠般的声线灌入脑海,李忘情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神情也逐渐放松,蜷着膝盖乡下坠去。 而死壤母藤也张开怀抱,祂似乎极为欢愉,甚至多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那鼓胀的腹部也如同巨口般张开,就在她即将吞噬掉李忘情的同时,四周倏然一滞。 一道道符文争先恐后地从那骨骸囚笼中飞出,形成一道道锁链,将李忘情紧紧束缚住,并在她面前撕开一道空间裂隙,看起来是想把她传送走。 “刑天师……” 囚笼为三尊所立,那骸骨牢笼中自然带着刑天师的封印,此刻它被李忘情触动,显然是要趁机带走她。 但是死壤母藤也断不可能坐视到嘴的食物飞走,一阵阵刺耳的尖啸在根狱之间爆鸣开,所有的獠牙之口大张,死死咬住那咒文锁链,含混不清的尖叫道—— “刑天师!太上侯!你们让吾困于洪炉之底,待她也成为吾的食粮,吾便先吞御龙京,后噬行云宗,此后天地洪炉,吾便是天道!” …… 在根狱之间上方,只要还在死壤境内的修士们无不惊骇飞起,只因他们看见那亘古不变的黑色沙漠开始下陷,就像无数条地龙同时翻身,整个洪炉界所有的生灵都感受到了整片大地的战栗。 在遥远的罚圣山川和燃角风原,行云宗和御龙京深处的两双眼睛同时俯视向了大地。 “神之博弈,如期而至。” …… 根狱之间。 李忘情的意识在两种声音里游离。 “忘情,跟我回去,师尊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对吗?祂只会让你走上一条无尽苦难的长路。” “孩子,你太疲累了,跟母亲走,好吗?母亲不会让你再为任何事烦忧,你需要很久很久的休眠。” 这两种声音以各自的方式诱哄着,同时也是疯狂地撕扯着她,数个回合后,刑天师的意识似乎占据了上风。 “忘情,我听见你的剑在哀呜……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曾遇到过他,对吗?” 李忘情垂着头,披拂在面颊上的长发掩去了她的神色。 “对……我后悔遇见他,如果没有他,我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我每个日夜都在想,为什么这苍天偏偏要塌在我的身上,我明明什么都不想背负。” “糊涂地活,糊涂地死,再轻松不过了。” “那就跟我回家吧。”刑天师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会帮你剥离那些无用的人性。” “哈……”李忘情低笑了起来,“师尊,还是老样子啊……苦途难行,总也好过藏锋暗室,不见天日。” 她睁开眼,剑影在她背后凝聚为锈剑,直至那困束她的锁链。 “没用的,即便是燬铁也难以……” 刑天师那淡漠的话语未尽,便见李忘情勾唇一笑,锈剑落下,自斩一臂,连同手腕上荼十九的青藤手镯一并被同样撕扯她的死壤母藤吞入腹中。 “荼十九,还在等什么?!” 如同墨水滴入杯中,荼十九的神识终于侵入到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核心,一瞬间,整个根狱之间开始坍塌,而,随着死壤母藤和刑天师封印力量的抽离,白骨牢笼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痕,继而崩裂出一角足以让外部入侵的通道。 牢笼的力量大大削弱,而李忘情在下坠中,匆匆一瞥,却见那自称死壤圣子的孩子站在入口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边。 那目光穿过向李忘情包围过来的死藤,在越来越小的缝隙中,李忘情无声道—— “我的生死,抉择在你。” 紧接着,她将锈剑抛出去,斑驳的剑身落到了白骨囚牢旁边。 那小孩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幼子该有的神情,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那头巨鹿尸骸前,握紧锈剑的碎片,朝着那自创界之初,便啮咀着天外邪神的根本之藤刺了下去。 刹那间,争斗的死藤和刑天师,根狱之间,苏息狱海……乃至于整个洪炉界都停滞了。 海潮静默,星斗停转,所有来自天外窥视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挪开。 巨鹿尸骸逐渐化作晶尘,继而凝聚为了一盏天平,落在了一个披着星辰斗篷的人影里,他翻袖将天平收入掌心,甚至那冰冷的机括十指也生出皮肉,重新化作了一双人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即将被死壤母藤撕碎的李忘情。 “你知不知道,扔掉燬铁剑,你就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凡人,我不救你,你会死。” “我知道的,你也打算借我之手脱困,不是吗?” “死壤圣子,你应该不曾知晓,我从荼十九那里换来了这份身份。”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新生死壤圣子,都是诱骗她来到这里的伎俩,无论李忘情用什么方式查探,这身份也毫无破绽。 “七百年了,不是只有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也在看着你。”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指虚虚抚过他的眼尾。“你每次准备骗我时,总会从眼尾开始蓄起笑意,等着别人落入你的圈套,你就心满意足了……这个坏习惯,你一直都有。” 她轻巧地落地,但马上又被不容拒绝地拉近。 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神祇拉开脖颈处的斗篷,展示给她看的是一道细小的疤痕,散发着燬铁特有的赤玄幽光的碎片就蛰伏在里面。 “所以你的回应,就是把燬王遗骸送入我的体内?只要你不收回,就永远保留随时重创我的权力?” “我没有强迫你,就像和你‘公平交易’的所有人一样。”李忘情的眼中映出祂泛起浓浓兴味的面容,“你也可以选择坐视我去死,反正你脱困也不差这一会儿。” 可这一切都是祂自己的选择,祂舍不得她去死,所以落入了她的阳谋中。 ……有趣,太有趣了。 祂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有的珍宝一样,灼然的视线意图明确地望进她眼底。 “容我提醒,那短短七百年的人性会为你克制,但本体的胃口可经不住挑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名不世 我说过,三…… “我将诸多人性收回一的那一日, 眼,耳, 口便背叛了我。” “它们使我的口说不出诱骗人心的话,听不见来自混沌的号角。” “而我洞悉一切的眼,也无法自已地凝睇于她的哀愁。” “于是……于是我暂且将我的人性抹除、封存。因为我已胜券在握,我坚信,星河之上,秩序的天平终将倒向混沌。” …… 死壤母藤从沉梦中苏醒,祂感到力量在流失, 随之而来的饥饿让祂张开无处不在的眼睛。 但是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在疑惑中, 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半截手臂。 那是李忘情危急间, 自断在祂口中的一臂。 “呵呵……愚蠢啊,孩子, 我知道你, 刑天师的禁脔……” 腹中的獠牙张开, 向那半截手臂咀嚼而去,与此同时, 祂又开始思考,自己沉睡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饿了……我的祭司和圣子呢?被吃掉了吗?” “也好, 我需要更多的食粮, 先吞噬了百朝辽疆,再是燃角风原……” 祂咀嚼着、咀嚼着,但却发现自己越嚼越饿,肚中的烧灼感越来越猛烈, 某一刻,祂忽然反应过来,那并非是饥饿感,而是自己的体内被点燃了。 不知从何处开始,自己那封闭的视听里,突然涌现出另一个意志,它借着那蹿烧在每一根藤萝中的火焰,逐渐生长,如同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祂的命核,而一棵细小的绿芽正借机攀援而上,钻入了死壤母藤的意识深处。 “谁……到底是谁?!” “是我啊,‘母亲’。”荼十九那充斥着无尽恨意与讽刺的声音响起,“您不是一直都想吞噬我吗,我来了。” …… 根狱之间。 障月缓缓附身,托起李忘情那半截空荡荡的袖摆,附身吻去的同时,火星飞旋,在他掌心里逐渐生出骨头和皮肉,一吻落下,刚好轻触在她新生的手背上。 燬铁流淌在四肢百骸,她与锈剑,早已不分彼此。 “如果你真的不想救我,那大可不必到此。”障月握住了李忘情那紧握的手心,口吻称得上温柔,“别这么疏离,好吗?” “我只想知道,你自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做我应该做的事。”障月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温声细语道,“在这场寰宇赌局开始之初,我答应将力量分给须弥世界三个近神的存在,允许他们自由改造麾下的文明,千年备战,只为和凡人的文明一夕决胜。” “这不公平……” 李忘情说完,立即便想起,眼前这位神祇的尊号。 不法天平。 没错,这正是寰宇内最不公的赌局,一者埋首躬耕,一砖一瓦垒砌驶往星海的宙船。一者剑指神庭,以苍生炼蛊,铺出一条一人的通神路。 “他们已经锁定我们了,而洪炉界……”李忘情低头看着死壤母藤那痛苦扭动的枝蔓间,那些冰冷的骨骸,“我们永远在自相残杀,让贫者无立锥之地。” 说剑 第147节 不知不觉地,当她的目光着眼于整个洪炉界时,她只感到一股无力。 这种无力感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当天塌下来,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躲避。 “‘天幕’背后那些意志也正注视着这场赌局,一旦愚公文明取胜,这将是压垮秩序天平上最后一根稻草。”障月朝她伸出手,“你不必如此戒备,我是来帮你的。” “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感到过这世道需要重新洗牌吗?” “你从有意识以来,就对底层的苦难怀抱怜悯,试图改变他们的命运。” “可你又为此感到痛苦,因为你知道你只能救他们一时,等你行侠仗义的故事结局之后,被你帮过的弱者仍然会面临上层的剥削。”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自己就是维系这不合理的秩序的其中一环,甚至是源头。” 修士不需要吃东西,他们轻视农耕,迫使凡人们挖开中满秧苗的大地,为他们寻觅能增进修为的灵石。 漫长的岁月中,几千年前的凡人桌上的一日两餐,与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忘情紧紧抿着唇,对方并没有施展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但她却觉得自己的皮囊像是被掀开来,彻彻底底地展现了出来。 “你一直困于迷惘,你怕自己但凡做点儿什么,就会牵累更多无辜。这就是最初的你,剑锋锈蚀的缘由。” 李忘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幼时某一段谈笑。 ——为什么行云宗的所有人都要学剑啊。 ——傻瓜,自然是为了抵御火陨天灾,保护百姓呀。 ——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帮他们把草房子换成石头房子呢? ——他们如果住上了不怕天灾的石头房子,那谁来供养我们呢? 那时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莫名难过。 刑天师不在乎,羽挽情无法理解。而无论是初见还是现在,障月都是第一个察觉到她迷惘的存在。 “宝物自污,这是你本能的选择。”障月握住她颤抖的手,一口淬火的长剑在她掌心缓缓成形,“你怕自己终有一天变为世间最强的利器,便再也没有底层人站出来举起反旗,打破这不公的世道。” “所以你看,我是来帮你的。” 祂的声音听上去温柔而诚挚,好似是捏准了李忘情最爱的言辞语句,不知不觉间,祂握住锈剑的的手又变回了冰冷的机括形。 “我一直都很害怕。”李忘情垂着眼睛,细若无闻道,“剑在谁手中,是正是魔全在持剑者一念之间,我怕我所托非人,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你可以放心了。把你给我,让我来了结你的迷惘,从此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像在山阳国那样。”祂笑着说道,“这次,七百年可不够。” 于是李忘情慢慢松开了手,祂拿起剑后,金色的瞳仁中,映出这原初的燬王骨骸。 锈剑上的斑驳终于彻底脱落,浓酽的火红光焰中,无尽的毁灭在当众盘旋,势要将世间万物搅碎、撕烂、付之一炬。 “好久不见。” 祂对着剑如是说道,转过身,没有再看沉默不语的李忘情。 “天幕法庭中,作为秩序的守门者,燬王既无人形,亦无意志,永远保持中立。为了让你能主动交付权柄,真是,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 随后祂轻抚剑面,流火如岩浆般乡下滴落,几乎是接触者根狱之间地面的一刹那,宛如被腐蚀般,一道黑腔开启了。 要知道这里是死壤母藤的领土,甚至空间法则都是随祂心意蚕食鲸吞的,但无论祂在此掌握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在终极法则面前,都湮灭得无声无息。 这口剑直接把洪炉之中最禁忌的地带划开了一条裂口。 踏入这黑腔中之后,祂顿了顿步伐,才回头看向李忘情。 “走吧。” “我有一个问题。”李忘情看似乖顺地跟在祂身侧,“在我们相识的最初,你为什么不强取这口剑?我那师尊为了折去我的反逆之心,无数次清洗过我的记忆,我相信你有更高明的手段。” 说话间,他们已经踏出那黑腔,星光从天上落下,李忘情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死壤的上方。 一片寂静的黑沙漠,清冷的星河流荡于天穹,任谁也想不到,地底之下危险的死壤母藤正在与自己的圣子绞杀争夺这片大地明日的归属。 “我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祂一边说着,一边将锈剑不断缩小,最终放在了手中天平的彼端。 祂的动作很轻巧,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戏法,但细一看,另外半边的秤盘中,是一片小小的、不断转动的星河。 或者说,是天外那无垠的深空。 “障月,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用抢的。”李忘情执拗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祂张口的刹那,两束光撕破夜色,甚至无视了时间的距离,一前一后重重轰向了障月。 这两道光到了近处,却仿佛被无限放慢,仔细一看,光晕中分别是一道剑光,和一头龙影。 显然,这来自于行云宗和御龙京。 但奇怪的是,这两道影子到了障月身侧,却不断裂解城一个个细小的文字,最后变成障月衣袍上那时隐时现的符文。 “我说过,三千年为限,你们取之于我的,到期自当偿还。”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代价 你好,天幕第六…… “洪炉有界, 天圆地方……” 苍凉的梆子声响彻在充满逃荒之人古道。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跟着前面的人流逃窜,前面的人又跟着天上的仙人逃, 而天上的仙人,却在发疯。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死,哈哈哈哈哈都要死……” …… 一颗小小的灵石在障月指间转动,轻轻抛起,落在了障月面前的天平上。 “你们是想一个一个送, 还是联手?我的建议是后者。”他说道。 天平轻轻摇晃,灵石安静地倒映着一场天地变动——无尽的黑沙漠彼端,一头龙在天际线上抬起了头颅, , 翻着微光的龙鳞化作一道巨大的天幕将整个苏息死壤笼罩起来,宛若倒扣的巨碗一般。那张真龙巨影便盘旋在外, 须发怒张, 赫然是太上侯的法天象地。 “我们等你许多年了, 邪神。” 黑沙漠的中央,一直站在障月身侧, 沉默不语的李忘情感到了一股危机,闭目细细感受, 便察觉天地之间那游离的灵力流在这龙鳞阵中被改变了形状, 雨滴般被拉得尖而长, 在低低的龙吼中,龙鳞镇缩小起来,这些被笼罩在内的灵力流开始被压缩。 一个眨眼间,天便黑了, 乌沉沉的天穹上,只剩下太上侯的法相天地那充满杀机的双瞳。 李忘情一低头,察觉自己的衣袖逐渐破烂,这表示被太上侯捆锁的区域里,天地灵力已经浓郁到了一个狂暴的地步。甚至连地上的砂砾都融化成了岩浆,不停沸腾起来。 “死壤母藤的囚牢你待腻了吧,换一处坐坐如何?不过这一次,就不止三千年了。” 太上侯说着,百丈的龙爪刺入死壤,仿佛抓握住了大地的根系一般,一声咆哮。 “死壤母藤!还不醒来?!” 一道前所未有的大裂谷出现在了死壤大地上,根植在地底深处、正在和荼十九的意志搏斗的死壤母藤主根如同疯涨的山岳一样伸出大漠,这震动之烈,不止是洪炉界的大陆,连海水也开始摇晃了起来。 …… 苏息狱海的边界,羽挽情呆立在空中,看着这灭世的一幕,也看清楚了洪炉界的模样。 “它不是天圆地方……它是……” 死壤母藤的枝条原来并不止埋根大漠,而是铺在了地底,从海洋,到日出日落之处。 现在,它长了出来,沿着天边乌暗的云层,仿佛整个洪炉界都是一个巨大的笼子,无数与天同寿的巨蟒就这样盘卷在外面,不知道凝视了他们这些笼中人庶几春秋。 忽尔,羽挽情听到她身侧一道前来追杀李忘情的修士接二连三地栽倒了下去,被地上盘虬的死藤吞噬。 她神识一扫,竟发现是道心破灭,剑碎人亡。 很快,这刻骨的恐惧中,绝大多数人手中的剑都出现了裂痕,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疯狂逃离而去。 但这种临阵脱逃的行径并未持续太久,始终孤悬在天穹一角的月亮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凝成一条月光似的道路,那些逃跑剑修手中的剑器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在一阵阵惨叫声中,剑器融化为铁水,最终重新铸成一把新剑,落在了踏着月色而来的白发铸剑师手中。 羽挽情的眼瞳缩了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师尊容情!” 但是她的求情并无效力,澹台烛夜轻弹了一下剑身,剑鸣铮錝,大道至简,却是让身后下了一场血雨。 “握不住剑,就不配用剑。” 羽挽情惨白着脸,闭上眼道:“师尊教训的是,是我修为不济,未能将李忘情带回来。” “不必认错,你的上限在此,本就是既定的结果。回去吧。” “我不回去,邪神出世,剑修只有战死,绝不偏安一隅。” “好,那随你。” 羽挽情勉力望向那苏息狱海中震天动地的一幕,道:“邪神出世,师尊要与太上侯和死壤母藤一道镇而杀之吗?” 澹台烛夜言罢,将手里的剑抛向空中,任其化作晶尘。 “要动手的,只是我在等我要的那把剑动手。” …… “从分食你的那一日起,我们就在等这一天。感受到了这股毁天灭地的法则之力了吗?正如三千年前,我们离开洪炉界时目睹的那一场天外至高神明间的争斗。” 太上侯的法天象地不断盘卷着,龙鳞阵不断缩小,恐虐至极的气息被无限压缩在他掌中的小球中,而死壤母藤也在奋力蔓延其藤萝,层层叠叠,封印之强,超出根狱之间万倍,便是虚空裂痕,也会在出现的一刻溶解在里面。 “刑天师,你不动手吗?”太上侯冷笑道,“若想坐收渔翁之利,那你就算错了。” 言语间,死壤母藤显而易见地开始狂躁起来,无数死藤挣扎着向他伸去,甚至不分敌我地开始啃啮太上侯龙身上的鳞片。 但鳞片防御之强,饶是其动用了吞噬法则,也只是消解了一层淡淡的灵光。 下一刻,太上侯龙口一张,竟将关押着障月和李忘情的龙鳞阵一口吞入腹中。 “天地洪炉,炼的便是反天之志,是主宰寰宇之力,从此以后,再也不许尔等于高天之上,垂视我们!死壤母藤,该你了!” 太上侯如是说着,看似要顺势吞噬死壤母藤,却龙尾一摆,弥天该地的龙影从远处的刑天师澹台烛夜背后出现。 “袖手旁观,事必有妖,以为我会给你黄雀在后的机会吗?” 澹台烛夜没有动,身侧的羽挽情刚要拔剑,却听他淡淡道。 “太上侯,你是不是忘了祂的尊名?任何所得,皆会被百倍索回。” 龙影上巨大的竖瞳缩了缩,太上侯忽然猛地一仰首,一道血色的剑芒穿过他的腹腔,从其眉心间穿出,直破云层,将天刺出一个洞。 从其喉咙开始,他的龙鳞一片片离开身体,而被吞下去的龙鳞阵也飞速收缩,连同海量到恐怖的灵力一道,被凝成一颗小小的灵石,“啪”一声落在一盏天平的秤盘里。 仿佛刚才一步都没有挪动一般,障月还在原处,一手提着象征着权柄的不法天平,一手握着一把剑……确切地说,是握着李忘情执剑的手。 说剑 第148节 劈出这一击之后,李忘情身形晃了晃,被障月接住。 不过他没有多看,而是望向了澹台烛夜。 “世间的一切有识生灵,从呱呱坠地时,便想掌控规则。你们的规则是‘灵’,他们的规则叫金钱。” “很遗憾,我给了洪炉文明这么多偏爱,你们却只知道分食我的力量,却不知道,当法则纳于掌中,力量,要多少有多少。” “而更可笑的是……哪怕是力量本身,也在我手中。” 他掌中似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密密匝匝地牵缠在了李忘情手中。 看见这一幕,羽挽情勃然大怒,但手按在剑上时,她怎么也拔不出来……甚至,她能感到,自己的剑身在李忘情那口锈剑面前,只剩下恐惧颤抖。 刑天师的目光从天穹上的大洞上收回来,那里不同于之前山阳国中开了一个洞就有无数邪祟争先恐后钻入的盛况,被不世之剑斩出的裂口,没有一丝邪祟入侵的迹象,甚至连注视也不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澹台烛夜道。“寰宇之中,有无数个像洪炉界这样的地方,你们希望文明之间合理征伐,但是‘诸神’之间意见相左。信奉秩序的认为,远离战乱、休养生息者才能壮大。而崇尚混沌者,则会制造混乱,磨难中砥砺出最强的文明……我想问,存活下来的文明,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障月的眼眸眨动了一下,道:“很好的问题。秩序与混沌的席位各有定数,秩序者的席位越多,寰宇中那些僵死的文明也就越多,比如你们……一个三千年都不曾变更层级的文明,就是秩序固化的典范。” 他说着,把因力量施展过多而暂时失神的李忘情拢在怀里,继续道。 “相反,混沌阵营永远是弱者的救世主,我永远相信蚍蜉足以撼树,也永远愿意给所有挣扎着的文明一个机会。而证据就是,你们的对手,那三千年前曾被你们这些踏足星空的修士所鄙夷的耕种文明,如今已经远比你们强大了。” “也就是说,当愚公与洪炉相遇……” “混沌就会赢下这场赌局,拿下一个席位,整个寰宇间所有因秩序而僵死的文明会获得救赎。”障月的嘴角扬起一个笑意,“旧王死去,新王鼎立,王侯将相,迭代不休。” 澹台烛夜道:“但同时,混沌也会带来无尽的战乱和征伐,那些时运不济的文明会就此被毁灭。原来如此……” 这位洪炉界的铸剑师眼中似有明悟,他仰望天穹,目光似是穿透了洪炉界的障壁,接触到了高天之上,那些正垂视于此的神明。 “洪炉和愚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天幕背后设下的赌局,压死骆驼的一根草罢了。” 障月的背后缓缓浮起那盏天平,微缩的洪炉界就静静地陈放于秤盘中,而其对面,是一团数不清的……正在缓缓向洪炉界靠近的神舟星云。 “所以你明白了,在我面前炫耀武力是一件多么愚昧的事。幽囚,吞噬……你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摧毁肉身之法皆无法毁灭我,只要不公永在,我即永在。” 不公永在,不法天平便永在,这是世间不可动摇的法则之一。 听不懂的羽挽情只觉忌惮,而听得懂的太上侯却发出一声绝望的苦笑。 此刻的他,落在了大地上,双手捧起一把漆黑的流沙,任其在指间漏出,身形佝偻了许多。 “一场空,都是一场空……何必再战,等死吧……” 太上侯苦笑着,任凭体内的灵力如潮水般溃散,踽踽而去。 一切都似乎结束了,障月衣袍上的星光流水般渗入地面,转眼间,一面星湖浮现,其下的倒影中露出了一节节台阶,似乎通向不知名的彼方。 “等等!”意识到他也要带着李忘情离开,羽挽情慌忙上前,却发现身体凝滞,无法寸进,只能大声道,“你要带忘情去哪里?!” “嘘……”障月道,“别吵醒她,她活在你们这个人世,已经太痛苦了。我带她去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兑现从前许诺的一切。” 不知不觉地,障月想起来,他似乎是许诺过李忘情,想带她去天外看一看。 她一直放不下这满目疮痍的故乡,从没有真正点头,直到今日……她应该认命了。 这样对她很好,他会想一个办法,让她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 障月想到这里,莫名觉得被他压抑住的那一部分人性尖锐地作痛起来。 与此同时,澹台烛夜幽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忘情,醒来吧,看清楚,他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言毕,澹台烛夜手背上浮现出灼烧一般的印痕,同样的痕迹,也如同引燃的火线一般燃烧在了李忘情的手背上。 钻心剜骨的灼痛让李忘情睁开疲惫的眼睛,她的眼中一片死寂,如同湮灭的燃灰一样消失在了障月怀中,复又出现在了他身后,手中熔岩似的燬铁剑尖如泣血般滴下一滴岩浆,刹那间,便将障月脚下的星海烧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障月,我不跟你走。” 神明面上那胜券在握的笑容淡了,他捻着手中的剑穗,那是李忘情亲手交出去的,曾经用来保护他的证明。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也给过我使用你的权柄……这是一场既定的交易。” 他将剑穗握在掌中,背在身后,谁也未曾发现,他开始有了一丝慌乱。 李忘情释然地笑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 “来到我身边,和我说的那所有的话。” “我们拜过的天地,是你罗织的假象。” “因果因果,不分你我……这样你就能得到我,或者说,是我手中的这把剑。”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和我的法则融为一体,这洪炉界是否湮灭,就与你再无因果。”障月向她走了一步,凝视着她的眼睛,“而推翻契约,你会付出一些惨重的代价。” “你开始和我讲‘代价’了。”李忘情没有一分一毫的哭闹,仿佛多年恐惧的事物终于落到了实处,剑尖抬起,“那我乐意付出这个代价。而同时,我也很好奇,为何对我你要用这般周折的手段,明明巧取豪夺的手段,你也不是不会。你这么做,是否意味着……” “……” 赤红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火光在眼前燃起,障月漆黑的眼瞳中,映出李忘情在飞火中的身影。 “是否意味着,我在天幕背后的‘席位’序列,本应在你之上?” 障月沉默了良久,如同戴上某种象征着宣战的面具一样,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个战前礼节。 “你好,天幕第六法则,悬剑之主,文明坟场的埋葬者,燬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欺骗 再压上,李忘情…… 剑, 悲泣般嗡然作响。 从这七百年的相处中,李忘情其实渐渐明白过来障月这种存在的意义。 他从不炫耀武力, 因为他深知作为规则的化身,天幕背后的存在是不生不灭的,就算把他烧成灰烬,他也会无限次地重生降临。 能押在天平一端的赌注越重,他赢得越多,所以他不惜以身入局,以下搏上, 只为求娑婆世界倒向混沌阵营。 “我很抱歉,但你知道得太晚了。” 障月张开手,那枚被李忘情亲手交付的剑穗, 叮一声落在了他身前的天平上。 就在这刹那间, 李忘情手上的剑如同流沙般碎灭消散,一丝丝奇异的晶尘从中浮出, 神识在触及到它们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 而被其掠过的空气, 甚至也出现了一丝丝虚无的裂痕。 那是“燬铁”本身,一切毁灭的法则本源。 随后, 他的目光落在了澹台烛夜身上。 “我想你应该还没有遗忘,我们之间做过一桩交易……你们三大支柱可以随意分食我的力量, 直到洪炉文明抵达的末法之日, 我会收回它。” “而你们拿到力量之后, 一个试图构建王朝,却不敢称王,一个贪食无度,舍弃了意志。而你, 你比他们更疯,你对天幕有着莫大的好奇心,试图挑战我们……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很可笑。” 障月拿满是星辰的长袍上,一串串隐秘的字符从中浮起,如同绞索一样,穿过一切阻挡,从地底的死壤母藤、从澹台烛夜身上收回了他们曾吞下的力量。 这个过程中,他的双眸逐渐变得漆黑如夜,一阵丧钟般的宣告从他口中传出—— “我裁断——洪炉文明,进入末法!” 整片天地震动了一下。 这震动极其轻微,但除了凡人,所有一切拥有灵力,或与灵力相关的存在,都感到仿佛什么东西从头顶上的天穹被撤去了。 这改变无声无息,然而只有藏拙以上境界的修士察觉到了异常,甚至有的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双目流血,当即发疯。 洪炉界的天空如同莲花一般裂开、翻转,死壤母藤在惨叫中,被裹回地底,重新回到祂数千年前,大地之核中被永世燃烧的境地,而层层叠叠包裹在这方境界外的隔绝禁制消散得一干二净。 所谓的天圆地方,终于变回了它原本应有的模样,天地间那层不可逾越的障壁消失了。 或者说,洪炉界……不,洪炉星峦,现出了它的本相,暴露在了整片暗无边际的太虚中。 一颗星辰出现在了洪炉界上方的永夜星河中。 它很小,但并不随着周围的星辰运转,而是恒定地发着光,越来越明亮,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们只要抬起头,就能注意到那颗星辰投来的目光。 就在此刻,两个不同的文明看见了彼此。 李忘情凝视着那颗星辰,一切比她想象得要早。 “为什么……” “文明的体量并不相当,他们分布在寰宇之内诸多盲区中追寻着彼此,但我们为了使他们生存下去,在每一个文明之外设置了‘天幕’,这样以来,他们不会观测到彼此相差过于悬殊的文明。” 李忘情轻声道:“但你,为洪炉界加了码。” 她话音一落,障月的天平上缓缓持平,秤盘两端,一个是被死壤母藤所包裹的洪炉界,另一个则是向着某处全速航行的“愚公文明”。 愚公文明根本想不到,洪炉界的大多数底层人,还停留在以耕种为生的境地,而能随手灭星的那些“灭虚”,只是少数存在。 原本洪炉界和愚公文明永远不会相遇,直到障月盯上了它。 他先是故意在太上侯等人第一次探索星空时展示力量,而后让自己重伤,被他们带走分食封印,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任何引导,自然也不会触犯规则。 拿到神之力量的洪炉界,在天平上会进一步加码,直到匹配上它本不应对上的对手。 这种作为当然不会被允许,可秩序阵营无法插手,因为有一个秩序法则已经在这儿了……就是被重塑的李忘情。 而这场相遇中,她已甘愿将操纵自己的权柄交了出去。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李忘情所有的忐忑和茫然最终都找到了一个落点。 “你骗了我。” 障月朝她慢慢走近,目光无悲无喜: “我是欺骗了你没错,七百年的光阴,在我所存续的过去中,不过是一粒砂埋入了长河中。”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我的“永恒”太过久远,我怕此刻的相爱会像一粒砂,只要融入那条记忆的长河中,就会消失不见。 “抱歉,早在你诞生之前,你的家乡就注定是我手上被抛弃的筹码。” ——我会为你留下一片净土,哪怕希望不大,我也想尝试一下。 “我会毁掉一切,一如既往。” ——你所重视的一切,就是我此刻还存在的意义。 “李忘情,梦醒了。” ——忘情,睡吧,我在。 说剑 第149节 层层叠叠的声音撕裂了李忘情仅存的侥幸,她看着眼前的神明,缓缓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这一幕落到障月眼里,倒是让他很意外:“没有别的想说的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后手……不,剑已经不在你掌中了。” 李忘情轻舒一口气,抬起右手。 金色的纹路一点点从皮肤下面钻了出来,那是刑天师所烙印在她身上……生生世世的禁制。 那是她的枷锁,她的无数次熔毁重炼的记忆。 “师尊,解开它。” 她的声音穿透太上侯留下的龙鳞大阵,直达远天边际。 澹台烛夜那霜白的眉睫微颤了一下,而李忘情的威胁紧接着说出下一句话。 “解开它,把我生生世世累积的人性还给我,我要以人的身份拿回我的剑。否则,你会失去所有。” 这个铸剑成痴的人最在意的,是他的作品,那是他的一切。 而眼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你所愿。”澹台烛夜也扬起了一个笑,他那素来平静无光的眼中,慢慢地染上一抹狂热,“来,让我看到我所期待的——” 他的双手被一团血火燃烧,手背上浮现出金色的诡美花纹,一股燃尽一切力量倏然间爆燃而起。 “师尊……” 羽挽情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翻卷而起的气浪掀飞了出去,而下一刻,澹台烛夜出声道: “我在行云宗等你。” 言罢,他的身形就被那金色的火焰所吞没,与此同时,李忘情手背上的禁锢被解开了。 “回来。” 随着李忘情的声音,障月手掌中的不法天平上,一把剑震颤着试图脱离控制,看到这一幕的障月眼中的星辰闪烁着,无数符文飞出,如同锁链一样,试图将李忘情拉入天平里,但那些锁链却始终压不住李忘情伸出的右手。 一阵刮骨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出,如果是常人,只怕要疯了,但李忘情却笑出了声。 “你是和一块燬铁做的交易,与我李忘情何干?我是人,你弄错对象了!” 她话音一落,天平陡然一震,在障月诧异的目光下,他突然察觉到,自己那无往不利的天平并未达成交易的条件。 祂的目标在那口剑,但是李忘情用七百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人,那口剑只是她的影子,是她撕裂出去的力量。 祂和剑交易,控制不了李忘情。 不可逆转地,李忘情体内的一切关于燬铁的力量从身上抽离,铁锈斑驳脱落,凝成了一口真正的……不世之剑。 “这改变不了什么。”障月冷静地说道,“抛弃‘燬王’的力量,将自己化身蝼蚁,你……” 然而言语未尽,障月眼瞳中突然浮现出星尘,一枚细小的铁片浮现在了他右眼中——那是当时诱导李忘情来解开祂在死壤母藤的肚子里时,她遗落在他那鹿形本相中的燬铁剑碎片。 尽管他不断地用法则之力交换、削磨,但那枚燬铁碎片还是一路摧古拉朽地击碎了那层层禁锢,从他眼中飞出。 祂没有流血,只眼窝处形成了一处泛着乌光的黑腔,只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任何普通人崩溃。 祂被打伤了,被凡人打伤了。 在这一刻,寰宇中的一切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罚圣山川,死壤母藤灾后分发粮食的人愕然地看着秤盘上的粮谷不断涌出; 在燃角风原,打算一命换一命的决斗修士茫然地看着对手们成片死去; 在遥远的愚公文明……十进制变成了九进制,金钱的交易短暂崩溃…… 然而这一切只持续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可只有障月清楚,他被毁灭的本源伤及到了法则之力的本身。 燬王的法则,就是毁灭一切,包括其他法则。 “你……” 障月按着眼窝,从刚才起,他那面容上始终裹着的淡漠与傲慢终于裂开一条缝,好似终于有让他感到狂热的挑战出现了。 “你骗我?” 祂能看得穿任何谎言,自然也清楚,李忘情的痴缠是真的,但她果断的下手也是真的。 祂骗她来相救,她在祂身体内埋下致命的肉中刺,全程没有说谎,最后的背叛和反抗如此顺利而果断。 最后一片铁片归位,李忘情没有给祂说话的机会,迅速开口道:“我要和你做交易!” “……” “按你的话说,法则是纯粹的,只要价值足够,你应当愿意接受任何交易。” 障月笑了起来,他张开那发出些许干涩噪声的、机括双手,那天平倏然放大在了李忘情面前。 他高坐在天平之顶,俯首凝视着被圈在秤盘一方的李忘情。 “欢迎来到我的法则中,你能在此交换到一切,前提是,价值足够——而如果你未能让天平向你倾斜,你将和他们一样,满盘皆输。” 李忘情垂目看向彼方的秤盘中,两座星峦正在一片无边的星河中相向而行,一串文字以诡异的方式投射在了她脑中,好似也自行翻译成了她勉强能懂的情报。 秩序与混沌的赌局,两个文明的末法之战,将于七日后于寰宇相遇。 此战将使混沌阵营取得多数席,三千甲子内,共计八千秭六垓六穰三百三京七兆五十亿个文明将陷入乱世。 筹重——无量。 无量? 且不论这个“无量”,她根本就无能理解,单单那寰宇之间文明的数量就足以让她的神智陷入了空白。 一刹那间,李忘情眼中闪过的绝望没能瞒住障月。 “敢在这个时候和我交易,你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障月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疯笑,“来吧,撬动它,如果你输了的话……” 祂那高高在上的声音突然响彻在李忘情耳边。 “当然,更欢迎你落到我的手里,我对你这么快变心的缘由很感兴趣。” 祂很自信,对方的筹码太低,天平不会为她而低头。 李忘情沉默着开始了尝试。 在见识过轩辕九襄当年的尝试之后,她对于愚公文明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他们的力量增长并非限于一两个人,而是他们所有人的进益,虽然在这其中,也牺牲了一些人,但人和人之间没有出现过洪炉界这种一出生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差异。 可以想见,在二者交锋的瞬间,洪炉界那层恐怖的外皮被揭下后,他们就会发现对方不过是一具空壳。 于是李忘情首先压上的,就是洪炉界战死至最后一人的代价。 果不其然,战败的结局无法被撬动。 李忘情又反复进行尝试,越尝试,“无量”带给她的绝望就越深重。 忽然,她看向障月。 “我不会一直等待你的。” 障月轻轻敲了一下天平正中顶端,那繁复诡丽的机括中,一只沙漏正缓慢流动着。 不同的交易,有不同的时限,李忘情目测了一下,这沙漏正好有七日——那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限。 随后,她清冷的眼眸望向了障月。 “这就要结束了?” “我在想我们以前的事。” “哦?”障月脸上浮现出几许兴味。 “你曾经说过,混沌的游戏,永远在寻觅那一丝不可能的可能。”李忘情道,“你所行所想,也都遵循这一点吗?” “当然。” “这场赌局,有你未能摆在明面上的捷径。” 她点出不法天平的规则——一切在其上的东西,都是筹码,包括,障月自己。 “我未必然要去撬动‘无量’,我撬动你就行了。”李忘情固执地看着他,“渺小如我,眼中的你不也是一种‘无量’,不是吗?” 障月的眸底,破碎的星砂不断流转着,渐渐地,趋于深黑,仿佛有某段记忆亟待破土而出,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踏足洪炉界开始,你早就在局中了,不然你就不会出现在天平之上。”李忘情沉声道,“下来,你的位置,应该站在我这边。” 精彩。 混沌的神明,百无禁忌。不法天平贪求一切,可从未有一个人,能让他将“想要”这二字写在眼中。 这欲望是如此迫切,仿佛要烧穿祂的灵明。 “我的确在这里,但我的份量,可以轻如鸿毛,也能千载万秭。问题在于……你打算用什么筹码,在七日内让我改变这个结局?哪怕这只是一个机会?” 神明会后悔吗? 祂不会,因为人性无法撬动神性。 可饶是如此,李忘情还是更换了愿望。 “我的索求,就是这七日间,你把我的‘障月’还回来。” 障月略作沉默,道:“就算我不刻意去压制那七百年,这也没有意义,七日一过,我还是会像今日这样,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我对于我们之间的七百年记得很清楚,可如同我之前说过的一样,那只是一粒砂。” 李忘情:“那你要吗?” “要,怎么不要?你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贪心,说实话,有点失望,我更喜欢看人满盘皆输又不肯认赔的狼狈模样。”障月向她伸出手,“请压上你的筹码,直到天平回应。” 李忘情将此前自己尝试过,又没办法打动天平分毫的一切压上。 “为此,我将压上我的修为,我的权柄,我所能影响到末法降临的一切挣扎。” “不够,还有呢?” 筹码不够。 李忘情垂着眼眸,继续道: 说剑 第150节 “我将永远不会回应你人性的复苏。” “不够。” 浮冰似的笑意溢满眼帘,李忘情张了张口,如同裹着一腔他们最后看过的那一场雪。 “最后……再压上,李忘情爱过障月这件事,我们之间的一切如日出雪融,它再也不会是你的隐患了。” “……” “可以了吗?” 障月感到自己的心空了一角,他顿了顿,握上李忘情的手。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约 废剑之道,废人…… 往还易成的那一刻, 障月依旧很自信,他从来没有输过, 自然也不会因为情感的回归而产生任何动摇。 睁开眼的瞬间,他其实没有感受到任何变化,甚至语调也没有改变。 “所以,你究竟希望我做什——” 他已经做好了被再刺上一剑的准备,然而言语未落,面前被欺瞒的爱人就伸手紧紧拥抱住了他。 “欢迎回来。” 不会吧。 祂很了解李忘情,即便是最情浓时, 她也总是带着些许防备,但此刻怀里的她却是真切地欣喜着,庆幸祂的归来, 并没有遮掩情感, 反倒是让障月错愕了一瞬。 转眼间,他也欣然接纳了这份本应有的热情, 反正这是祂应得的报偿, 七日之后, 祂会永远如今日般拥有她。 “忘情。”障月轻轻回抱住对方,“如果累了, 你可以放弃,救世本就不是你想承受的责任。我的人性永远会属于你, 不止在这七日之中。” 李忘情朝他笑了笑:“总要挣扎一下的。” 障月疑惑地看着她。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 你不可插手, 做得到吗?” 挑衅吗?想要一点点撬动祂的立场? 障月的嘴角微微翘起。 “如约。” …… 障月很好奇她会做什么,第一日,李忘情向南开始行走,一步百里, 日落的时候,来到了死壤母藤气息消失的地方。 由于大地的剧变,整个洪炉界像是被翻折的橘皮一样,重新形成了一个球状星峦,连修士都在苟且偷生,自然,也不会再有多余的精力管辖凡人的死活。 李忘情追上了一支迁徙的凡人队伍。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充斥着茫然。 “你们要到哪里去?” 他们停下来,眼中的警惕在李忘情拿出一把麦种后旋即化去。 “不知道,我们想去有水的地方,但不知道哪里有水。” 言罢,他们捧着手里的麦种,看着眼前的黑沙漠,露出了麻木之色。 “这片沙漠从古至今都是死地,或许我们走不出去了。” “我可以帮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李忘情一抬手,抱出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如果找得到可以耕作的地方,你们愿意带着她一起生活吗?” 李忘情说完,便听见身侧始终紧随着她的障月发出一声轻笑。 “忘情,你已经见过太多,饥饿会让人失去一切,他们不会拒绝这种储粮。” 如他所言,凡人们顺利接受了这桩交易,背着老妇人在李忘情的指引下远行,而李忘情二人则隐匿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这支迁徙的凡人们由几个大人,和许多孩子组成,大人们看了看手上的粮种,又看了看这满头白发的老人,似乎他们已经决定,留下粮种,今晚烹杀了这个外人。 到了深夜,孩子们饿得哭叫起来,万幸的是,随着母藤死去,这些藤蔓的焦枝可以给他们一丝温暖。 大人们把藤蔓捡起来,聚成火堆,接了收集到的雨水,凑成一锅。 等待水开的间隙,今晚即将被烹杀的老妇人因为孩子们的哭叫睁开了眼睛。见她如此,大人们有些不自在,但也还是沉默地磨着刀。 但是老妇人却始终盯着那些哭叫的孩子,半晌,她启口道:“别哭啦,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老妇人讲的是村中古谣,情节单薄,却让孩子们停止了哭泣,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 大锅上白烟升腾了很久,大人们似乎在犹豫,但还是有一位母亲站了出来,她提着早已杀过不知多少人的刀走向了老妇人。 这时,她的孩子忽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衣角走到一边,悄悄地说道: “娘,煮了我吧,让老奶奶把故事讲完,妹妹想听。” 这位母亲麻木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片刻后,她突然捂着嘴,无声地嚎哭起来。 哭过之后,这位母亲将手里的粮种撒入锅中。 “你们听吧,听完就有粥喝了。” 没有人阻止她。 李忘情这个时候看向障月道:“回答我一个问题,神性是否也是一种兽性?” “是。”障月毫不犹豫道,“并且,神性比野兽更冷漠。” 李忘情又指向他们:“那人性是否高于兽性?” 障月的目光高渺如故,祂明白李忘情是在问祂,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的人性会被撬动,凌驾在神性之上。 “这只是个例,他们还是不够饥饿,等饥饿到只剩下兽性,就不会考虑这一些。” “原来混沌阵营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以‘泛例’作为裁断文明的依据吗?” 障月沉默,祂确说过,天幕的混沌阵营永远在追求那一丝不可能的可能。 僵死的秩序中寻觅生机,在泛滥的恶中寻觅善,这符合混沌的原则。 李忘情贴近了祂,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眸:“你现在不会再对我说谎的,对吗?” “……” 李忘情没有给他沉默的时间,仰首狠狠咬住祂的颈侧,鎏金般的血渗入齿列,沿着嘴角淌下,她复又开口。 “说话。” “你开启了一个有趣的话题。”障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角,“兽性中诞生人性,我承认这片废土上的人们仍有混沌所追求的价值,可这仍然与你无关。” “我觉得有关。” 仿佛刚才那一丝暴丨虐的神情不曾存在过一般,李忘情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沉静的模样。 障月却道:“我知晓你所有的过去,远比你想象得更多。平心而论,你在这里并无牵挂,哪怕是你的师姐,看到现在的你,她也会选择站在别人身边。” 李忘情抬起头,凝视着漫天星辰,轻声道:“你提醒了我,接下来,我们去罚圣山川,算一些账。当然,这一次,你仍然不可出手。” 她一步步往西而去,面前却突然降下了她那把“不世之剑”。 李忘情的目光从悬停在她面前的剑上移开,绕过它继续行走。 “不带上你的剑吗?”障月问道。 “不必,我已经押上了它,现在的我没有剑了。” 她缓步向前,障月也正要跟着她离开,忽然,远处的营地里传出惊喜的笑声。 祂回眸望去,伴随着淡淡的粥香,一个孩子欣喜地扒开土壤,指着地上萌生出的一株绿茵茵的新苗,激动万分地指道—— “娘亲,这里有一棵小草!” 火焰的照耀下,死去的土壤里,有生命再度顽强地生长出来了。 …… 又是一个彻夜,或许也是罚圣山川中平凡的一天。 对于看守大阵的修士许诗而言自然是平凡的,今年她已经一百三十余岁,在行云宗,已经是“砺锋”境界的寿元极限。 陨兽之灾,御龙京变故,死壤母藤……一切的一切,在她看着自己两鬓斑白时,都已经毫无意义。 她在等待某一日一睡不醒,剑身朽烂,魂归天地。 “这几日传送阵已经因为母藤造成的地动毁坏了,到处都是空间乱流,宗门早该来人废除了吧,怎么都没消息呢。”许诗咳嗽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她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打算撬掉阵法上灵力耗尽的灵石。 而就在此时,传送阵光亮起,她慌忙催动阵法接引。不一会儿,四周的灵石突然开裂。 “不好!”许诗心下暗道不妙,灵石崩毁,正在被传送的人极有可能被搅碎在空间乱流中。 她连忙发出信号求救,但是回头一看,整个传送阵却轰然一声开裂。 完了,这样传送过来的,只怕是一地碎尸。 烟尘弥漫,许诗呛咳了许久后,并没有闻到臆想中的血腥,相反,她看见了一个站着的人影。 怎么可能?!空间乱流就算是藏拙境界的大能也不一定全身而退! “有宗门令牌吗?借我,我要回行云宗。” 一个沉静的女声传出来,许诗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那张容颜,竟和贴在旁边已经朽烂的通缉令别无二致。 宗门叛徒,和邪神同流合污的……李忘情。 她眼中逐渐爬满了错愕,三息之后,才祭出自己的本命剑,摇摇晃晃地飞向了李忘情。 她的剑多年没用,灵力溃散,这速度慢如龟爬,就算是普通凡人也躲得过,自然也就温顺地落到了李忘情手里……这让许诗一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李忘情倒是没有嘲笑她,掂了掂手中这把砺锋的废剑,漫不经心地问道:“行云宗给你月例多少?” 许诗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块灵石。” “寿元将尽,又攒不下多少灵石,那你拼什么命。” 说剑 第151节 李忘情屈指一弹,剑上的朽败之色突然被震去,露出一抹上好的剑器才会有的寒光。 一瞬间,许诗感到自己停止许久的修为突然动了,甚至……有从砺锋境界突破到开刃的迹象! 她拿着剑,人直接傻了。 李忘情从她身侧走过,回眸淡淡道:“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带路。” 许诗抱着剑张大了嘴巴,如梦似幻地跟着李忘情,直到了行云宗山门前,突然察觉不对劲。 “啊?我怎么给宗门叛徒带路了?!” 行云宗这么大的山门也不是瞎的,许诗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为时已晚,一道道剑光从山门飞出,为首的正是李忘情昔日的师弟成于思。 “李忘情!你还敢回来!”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师弟,其实我真的很烦你,尤其是你虽然打不过,总要叫两声的样子,真的,很烦。” 成于思没想到她会还嘴,掐诀的手突然凝住了。 却见下一刻,李忘情指使身前一个砺锋境的普通弟子道:“去,给他两耳光。” 许诗看了看如今已经突破碎玉境界的成于思,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啊?我吗?” 下一刻,她手中的剑器不受控制地飞起,闪电般划过一道曳长的锐光,只听所到之处丁零当啷,所有悬浮在空中蓄势待发的剑修纷纷坠落在地上,而在击落了他们的同时,许诗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灵力暴涨,竟然一口气突破了开刃! “你在干什么?!” “干你们啊。”李忘情淡淡道,“废剑之道,废人之剑,成己之道。” 第一百三十章 重铸 “我还不是喜欢你…… 李忘情回来了。 从行云宗的山脚到山上, 每一口朝向她的剑,都尽数折断。 消息传到山上时, 宗主所在的四忘川前,羽挽情提剑而起,却遭到了司闻拦阻。 “让她上山,我要知道宗主在做什么,” 一口“惟律”比羽挽情的“折翎”先一步出鞘,司闻脸色铁青地挡在了她面前。 “李忘情已被邪神同化,宗主遭其反噬, 眼下正在养伤。”羽挽情冷冷道。 司闻:“那为什么行云宗的弟子失踪了这么多?” 一阵死寂蔓延开,若按以往,司闻知道以羽挽情的性子, 一定是会有所交待的, 但现在她的眼中只剩下浓浓的麻木。 她没有再回答什么,自顾自地往前。 司闻立即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又在拿活人铸剑?!” 羽挽情顿住步子, 轻轻抚摸着手上的本命剑, 道:“师叔, 我融铸了燬铁进折翎之后,获得了一些记忆……比如, 这世上有四十四万八千剑,我们这些古往今来的剑修, 都只不过是李忘情那口锈剑的失败品。” “……” “而每一个失败品, 在天地间每一口剑成形时, 都掺入了一点燬铁,所以李忘情每摧毁一口剑,里面融铸的燬铁就会回归她自己身上。” 司闻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听见羽挽情的“折翎”在不安地嗡鸣着。 “杀尽天下的剑修, 这是她的命,也是你我的劫。” …… “愣着做什么?继续上山。” 许诗如梦似幻地看着自己曾经那朽败的破剑在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中,进阶到了碎玉境界。 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境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这百步山路上。 她甚至有些惶恐地看向身后敦促自己的女人……以及她身后满山的断剑。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名字?” “对,境界突破,本命剑会告诉你一个名字,它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许诗纠结地看着她,半晌,才小声吐出两个字:“望归。” “好名字。” 随着李忘情指尖晃动,这口“望归”如臂使指般回环转动着。 “我那位师尊铸剑成痴,淡漠世情,没想到起名字的时候,还有‘望归’的时候。” “哎?” “没听懂?也是该然的,毕竟人们很难想到,这世上的剑修都是剑铸成的人,或许在他眼里,我们都是一些金石造物而已,不满意了,随时可以熔毁重炼。”言罢,李忘情复又自言自语道,“我倒是挺好奇的……在这三千年间,我究竟重炼过多少次了?” 就在她短暂的思考间,一片轻羽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脸颊附近,随后陡然飞掠而过,将她的脸颊割出一条细微的血痕。 下一瞬,如濒死的鸟儿嘶鸣中,一道剑影摧古拉朽般飞出,李忘情眼疾手快地将许诗的“望归”横在面前,抵住了眼前熟悉之人的剑锋。 “你还敢回来……” “师姐。”李忘情盯着对方,“只是碎玉之剑可不……” 话音未落间,一向雪白净透的折翎剑上血痕骤然蔓延而出,如同蛛网般爬上“望归”的剑刃,强大的冲击让行云宗的长阶崩开道道裂痕,而李忘情的身形也一直被逼迫得退开数十步。 烟尘弥散,李忘情拂去剑上缠绕着的燬铁之息,停顿了许久,才抬眸道:“你用了燬铁把本命剑修至‘藏拙’?” 许诗痛得身体弓起,坐倒在一侧的乱石中,从她的视角望去,李忘情刺客的眉梢微微蹙着,从上山以来那随意的姿态也逐渐严肃起来。 而他们行云宗的少宗主,或者也可以说是现任宗主,满脸冰寒地望着眼前的叛徒。 “没错,我已经‘藏拙’了,为了让师尊看一看和你相比,我到底算不算一口废剑,我确实把燬铁熔了进来。” “你不该这么做。”李忘情压低了声音道,“强行重铸,燬铁会慢慢毁蚀掉你的本命剑。” 这一句话在羽挽情耳中极为刺耳,她几乎是狰狞地说道:“别废话!拿出你的剑!少用别人的剑糊弄我!” 李忘情站在原地顿了顿,视线瞥过一侧满脸惊恐的许诗,松开了握剑的手,将“望归”平稳地送了回去,随后双臂摊开,目视羽挽情。 “没了。” “什么没了?” “赌没了。”李忘情上前一步,道,“我把我的锈剑,输给你们口中的邪神了。” 羽挽情那张盛满愤怒的面容上,出现了短暂的错愕。 “需要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吗?师尊这三千年以来,用尽一切铸炼的燬铁剑,它的力量现在是那位邪神的了。” 李忘情缓步上前,这一回不自觉后退的却换成了羽挽情。 “你……你……” “师姐,你一直觉得他不关注你。现在我把他所关注的一切都赌输了,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就在李忘情说出口的刹那,一声怪异的响动骤然弥漫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行云宗,乃至罚圣山川的剑修,他们的本命剑上都出现了奇怪的裂痕,这裂痕蔓延纠结,仿佛一只张开的眼睛,冰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李忘情所在的方向。 目力所及,所有的持剑者都痛苦地抱住头颅,如同被灵魂深处某一条风筝线陡然绷紧。 其中自然也包括羽挽情。 她的情况较为好一些,却也仍是拄着剑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眨眼间,她手里的剑就消失了,出现在身侧的另一个苍白的人影手中。 月色入眼,澹台烛夜用折翎剑抵上李忘情的喉心,剑上燬铁如水流一样蔓延缠绕,却始终没能和李忘情再引起任何共鸣。 锈剑是真的不在她手中,那在何处,不言而喻。 “你让我很失望。”澹台烛夜说话的声调一如既往地淡泊,“不过,我会再一次重铸你。” 他一拂袖,当真将李忘情整个人装入袖中,正要离开时,羽挽情挡在了他面前。 “师尊,为什么不是我?” “让开。” “我愿意做那把剑!把燬铁押在我身上,我扛得住!”羽挽情说着,单膝跪下来,声音颤抖地恳求,“放弃她吧,她一直……一直都不喜欢你押注在她身上的期望。” 澹台烛夜沉默了,他将折翎放在眼前,上面的裂痕随着他的意念慢慢愈合,但燬铁留下的侵蚀纹路却无法消弭。 “挽情,这不是‘想’或‘不想’。你只是一把好剑,却不是最好的,你心里有太多的放不下,情念,牵绊,还有你故国被焚烧的那夜,你对着精卫鸟发誓时,刻在心底的恨……你上不了天穹之上的战场,因为你不够冷静,轻易就会被那些‘至高意志’所摧毁。” 这一刻,羽挽情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在意。 师徒二人的距离越拉越长,羽挽情坐在破碎的行云宗长阶上,当暮光照过她的眼眸时,忽地,她开口问道: “师尊,你怎么……怎么知道,我故国被火陨天灾摧毁的那晚,我对精卫鸟立过复仇的誓言?” 她那时年幼,是立誓复仇后的第二晚,在燃烧的废墟中,才被路过的澹台烛夜相救,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羽挽情没有得到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司闻出现在她身边。 “刚才我去过四忘川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师叔?” 司闻的神色带着一丝苦涩,良久,他漫叹一声:“沈春眠半疯时跟我说过,火陨天灾,祸不在天,而在人为。宗主铸剑成狂,有时会指使他将天灾降在凡人聚居处,封锁疆域,以千万人性命,为他所铸之剑开刃。” “开刃?” “你早该想到的,他怎么会是为了救你,才去的海桑国?”司闻闭上眼道,“你走吧,我会留下,毁掉他的天地洪炉,那里封存着天地间所有剑器的印记,到时候你们便真正自由了……只愿,李忘情能在被重铸前撑得久一些。” 他言罢,起咒,一道传送阵出现在羽挽情脚下,却被她反手一剑,将阵打碎。 羽挽情双瞳赤红,嗓音嘶哑。 “我……不走。” …… 四忘川。 李忘情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还记得自己幼小时,总喜欢钻入熄灭的铸剑炉中,在废渣中寻找一些亮晶晶的碎片。 那是她难得快乐的童年,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那些视为珍宝的碎片……是被生生煅烧后毁弃的剑修。 说剑 第152节 一切,只是因为刑天师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所瑕疵。 “师尊。”李忘情被放入铸剑炉时,仿佛故意这么叫似的,“我把你的心血交给了敌人,你不生气吗?” “我不是第一次失败。” “你没有时间了。”李忘情道,“你的眼睛能穿过星河,应该也感应得到,愚公文明快要看到我们了,到时候……会死很多人。” 她终于从澹台烛夜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冷漠的蕴意。 他俯下身来,银白色的长发滑落在她脸颊边。 “那又如何?或许你不记得了,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为了开刃,我带着你杀过多少人吗?” 一丝尘封的疼痛在脑髓深处悄然弥漫。 李忘情的瞳孔微微扩大。 “一把剑器,成形却无法开刃,我所能做的,就是带它见血。就在这洪炉之中,从隐匿地底的邪神,到肆虐一方的恶兽,但出人意料的是,凡人的效果却是最好的,尤其是那些你产生过牵绊的人。” “只是每次命令你杀了他们之后,你总要对我持剑相向,所以我总是说你不是一口听话的好剑。” “可那都不是一口剑应该关心的,你只需要依赖我就好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睡吧,等我去向太上侯讨一把火回来,一切就又都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一点点远去,李忘情的眼前陷入黑暗,仿佛在这天地烘炉中,她的意识在无限下沉。 她听见了一些尖锐的呼号。 “别杀我……别杀我们……” “我做错了什么?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活活受罪吗?!” “求你了……” 她看见了自己,最初被祭炼成形的自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跟在澹台烛夜身后,所过之处,一片血海。 “是人种不对吗?为什么它还是无法开刃取得灵智?或许向百朝辽疆南方去……那里的海桑国之民,曾经拥有轩辕九襄的部分大道。” 而后是天降火陨,呼号中,她看见一张张面孔远去,化作锈剑上累积的尘埃。 难怪锈剑总是擦不干净的。 李忘情意外地平静,无生轻喃道:“再等等我,我会让你们回来……” 直到某一刻,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缕光。 下落停止了。 “我们的契约约定过,你不会干涉我的一切,哪怕我的生死。”李忘情睁开眼睛,在虚空中盘膝而坐,口吻淡淡道。 滴答,滴答。 黑暗彼方,李忘情看见自己的影子蔓延出去,显露出障月半个身影。 “这只是幕间休息。恕我打扰……我实在看不出,你到底想拿什么撬动我?”障月轻声慢语道,“比如,你会被熔毁?可你别忘了,你死去的瞬间,视为自行认输,对我来说,当获得你这个筹码后,从历史的夹缝中重新拥有你,对我而言,并不困难。” 李忘情点了点头:“和我想得一样,寻死觅活威胁不了你。” “你可以这么理解。”障月又靠近了一点点,“所以你回来的意义是……只是奚落一些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吗?” “我奚落谁?” “你那个师姐,她对澹台烛夜心存爱慕,嫉恨错了人。或许在她看来,刚才你所言种种,都是对她的嘲笑。” “我为什么要嘲笑她?”李忘情面无表情道,“我还不是喜欢你,比她还蠢。” 黑暗深处,一声浅笑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了李忘情耳边。 “说句题外话。” “别说。” “我想……” “别想。” “就亲一下。” “不……” 数十息之后,当黑暗继续开始流动,李忘情摸着被咬痛的嘴唇,恶狠狠地对着黑暗道: “你可真是个混蛋。” 她言罢,突然,上方的天地洪炉震颤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神识探了下来。 “李忘情。”是司闻的声音,“还活着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华炼天术 “你可真…… “李忘情!” 司闻叫过第三次之后, 终于得到了李忘情的回应。 “我听得到,司闻师叔。” 司闻在心底松了口气, 一缕剑气纠结成索,探入天地洪炉之底。 “听到了就顺着它上来!快一点!” 洪炉界翻转,面对真正的太虚,然而许多人修为不够,只是觉得天地有异变,高悬在上的星河有所不同。 只有司闻这一批藏拙化神之辈,神识穿破天穹, 才窥见了天外的奥秘。 他们称之为——“开天之密”。 可尊主们都在发疯。 死壤母藤枯萎入地,太上侯简祚闭关散功,而最疯的, 就是刑天师。 许多人察觉不到, 但司闻却很清楚,短短数日之内, 宗内的剑修少了十万人。 他们消失得悄无声息, 其他人却一无所知, 或者说……他们的记忆被篡改了,根本不记得身边曾经有这么一个同吃同住的人。 这种事, 只有一个人能办得到。 “真不知道你犯什么傻!快走,现在宗里失踪的人已经够多了!” 李忘情没有动, 她仍然盘膝坐着, 道:“师叔,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以为我想救?一个叛徒,还废了本命剑,他怎么会容忍自己手上铸出你这样的……” “原来你也猜到了啊。”李忘情缓缓吐出一口气,“四十四万八千剑, 这是整个洪炉界应有的剑修人数,我们都是他铸的剑,而他只要最强的那一柄。” 司闻脸色铁青:“你知道就好,还不快走!” “师叔,别找了。”李忘情向后仰去,她四肢舒展,躺了下来,“你还不想承认吗?从我诞生开始,与我同铸的他们……都在这里。” 她周身的雾气散去,这被称作天地洪炉的铸剑所在,在她身下,无以数计的断剑无边无际地铺展开。 某个瞬间,司闻脸上强行伪装的镇定开裂了。 在他眼中,那些铺在李忘情身下的断剑,一瞬间都变成了人……都变成了行云宗的弟子。 他们双目空洞,如同破碎的瓷偶,挣扎在死前最不甘的一刻。 这不是铸剑炉,是裹尸炼狱。 司闻那一向端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颓败,仿佛这一生守护的宗门、信念都如梦幻泡影般溃散了。 “师叔,你其实早就知道吧。” “我们都是为他所创,生死皆在他一念。” 司闻沉默着。 巍巍行云宗,屹立在这洪炉界千年,终究不过一副葬剑棺冢。 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年少,只记得踏入行云宗之后,便立誓捍卫宗门、荡平天灾。 这么多年,他一直刻意忽略的那些真相到底还是打醒了他——他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一口成色较好的剑,如是而已。 而在澹台烛夜眼里,昨日称师道友的,今日也不过是一捧炉渣,就算摧毁世上所有的剑器换李忘情这一口废剑也在所不惜。 “你早就知道……” “对,我早就知道,师尊是个疯子。”李忘情抚摸着身下的断剑们,“一直以来,我满身锈痕,不想崭露锋芒,只是怕吸引到他的目光。因为我了解他,他一旦得到了想要的最好的那一把剑,那么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司闻苦笑着捂住眼睛。“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傻,我只是很珍惜你们。”李忘情口吻平淡地回答道。 利剑锋寒,是天性。 锈剑自污,是贪情。 “你不是一口好剑。” “都一样的。” 李忘情的目光缥缈,仿佛穿透浓暗的阴影,盯着谁。 “刑天伐世,九襄救民,人也好,器物也罢,我们行于大地,都在违背天性,但……情念在心,让众生平等。” 在这一刻,观微深处,障月抬起头来看向无尽虚藏。 【不法天平】产生了一丝细小的动摇。 混沌是他的根基,一切试图扳平这种“不公”的诡辩,都是对他的挑战。 但好像为时已晚。 障月好像明白了李忘情要做什么,她看似输光了一切,但在此之前,却不知不觉地带着他走上了一条证道之途。 第一日,她证明荼十九找到了真正的母亲,使恶向善,使死壤生芽。 第二日,她证明饥饿者会为了不可捉摸的明日,克服兽性。 第三日,她来到这里,她想证明自己并非一件可供摆上赌局的死物,有和祂平等对话的权利。 平等? 说剑 第153节 祂陡然意识到,从收下锈剑的瞬间,李忘情的陷阱就已经对他张开了——她刻意剥掉自己身上一切可称量的利益,只为让祂正视于她作为人的意志。 她赌得只剩下她一无所有的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障月用任何作弊的手段,都等同于承认这种“平等”。 有那么一瞬间,障月感到了一抹陌生的慌乱。 祂那机括般的五指深处,密集的齿轮开始异常旋转,衣袍上星辰般的字符流转不息。 从祂诞生以来,直到登上天幕背后,掌控法则,罕有这样的狼狈。 因为这意味着,这已经不是一场祂所必赢的狩猎了。 障月几乎感到一种不可控制的亢奋,祂沉迷于一切挑战陈规、蔑视权威的事物,在祂眼里,此刻李忘情那无声的挑衅目光极美,美到祂恨不能掀翻赌桌,珍藏起来。 “你可真让我惊喜……剩下的日子,别让我等太久。” ………… 御龙京。 早在天地异动之时,御龙京的大阵就已经封闭起来,人们等着这里的主宰给他们引导方向,但却始终无法得到回应,仿佛盘踞在此的已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 直到这一日,月自西天而上,所有的剑修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那诡异的月亮。 “夫君?”“师妹?”“母亲?”…… 不同的疑惑之声中,剑修们的本命剑皆不受控制地从鞘中飞出,有的甚至在离开主人不到三尺,就化作了一泓飞向天穹的铁水。 紧接着,那些失去本命剑的人瞬间就化作飞灰。 有人试图攻击那一轮古怪的明月,却根本无法靠近,直到御龙京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愤怒—— “月华炼天术!” 这声音不再避着所有人,而是响彻整个燃角风原。 “月华炼天术?那是什么?”御龙京的二太子,正在闭关中的简明言也被这惊世变故惊出,问向身边的长老。 长老面带恐惧地解释:“相传,刑天师是万剑之祖,世上所有剑器出世,都带有他一抹神念,而月华炼天术,就是将一切剑器收归本源,一旦发动,除非燃尽施术者的魂火,绝无可能停止,其产生的铸剑之火,足以炼化一片星河!” 说着,周围的长老都惊恐万状地看向简明言,和他手里的剑。 作为太上侯的儿子,他也是一名剑修。 龙影从御龙京冲出,撕破虚空,瞬息来到了那轮明月前,却被一个人影抬手一指,当即龙鳞溃散。 “澹台烛夜,你疯了?!” 澹台烛夜一向古井无波,但此时声音里却含着一丝疯狂。 “此界剑器,本就为我所造,如今只不过是收回而已。” “你已经看到了!猎神之战已经失败,洪炉界不过神明玩物!” “这就是你我所求的不同,你要保住洪炉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而我想看到的,是凡人之力,是否能让神明流血。” “你就这么不惜杀了所有人,只为李忘情那一口废剑?” “她骗不了我,我从她的剑锋上,嗅见了神的伤口。” 澹台烛夜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直觉,李忘情的剑没有折断,哪怕她彻底剥离掉了自己的力量。 最疯狂的铸剑师,穷极一生都在找那么一丝弑神的可能,现在,他离那个目标无比靠近……所以,更是需要赌上一切。 “简祚,你的神源已被不法天平收回,如今也只不过是个败者,哪怕耗尽所有,御龙京中所有的剑器也保不住,何必做此无用功?” 他是一条老龙了,指爪不再锐利,嘶吼也显得虚弱,更重要的是,在那场和神明的游戏中,他道心已折。 面对曾经同道者的沉默,澹台烛夜丝毫不留情面,他的言语里带上了大道之音的蛊惑。 “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你的懦弱之处,没有称王的担当,只敢自号太上侯,莫说轩辕九襄,连死壤母藤都比你坚定。” “与你联手,只是需要一个压制死壤母藤的助力,如今你道心破灭,倒不如……” “以尔残躯,为我柴薪。” 残忍至极的话语中,太上侯无一言以对,与此同时,澹台烛夜的月华宛如巨大的蚕茧,丝丝缕缕的茧丝宛如饮血的虫豸一般刺入太上侯,好似要将其的毕生修为吞噬殆尽。 “若不以天地相争,还是修士吗……” 混沌之中,太上侯突兀地想起了过去,想起了蛟相。 她到底是如何在得知了天地真相之后,还没有道心崩溃的呢?甚至还有抗争之心。 或许在最初,见证了那天幕背后的寰宇伟力时,自己就和他们是不同的。 死壤母藤看见的是贪婪,澹台烛夜看见的挑战,而自己……自己是畏惧。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简祚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一道剑气扫过,微弱、细小,但却气势决然。 他睁开眼,如同烈日一般的光芒中,简明言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 “父亲!退回御龙京中,我的剑可自爆重生,能拖他片刻!” 在这样等级的交手中,简明言的存在好似风中一缕飘絮一样,几乎弱不可闻,但澹台烛夜却没有继续动手。 他凝视着简明言的本命剑,没有急于炼化它。 “洪炉界中,唯有这一对‘金乌双灵剑’并非全然出自我手,甚至还保留了一丝‘祂’的意志。”言及此,澹台烛夜抬手一指,“很好,把他给我。” 月华破天而下,如同温热的细雨,简明言只觉得自己的剑锋如同融化的蜡一般,无法凝聚,一点点开始崩散。 而下一刻,太上侯化作的龙影却挡在了他前面,任凭月华炼天术侵蚀其皮肉。 “澹台烛夜,放过他,我任凭你吞噬。” “父亲!” 动手之前,简明言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寡淡的太上侯会如此主动地去保护他……哪怕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何必呢?” “适可而止,不是只有你敢拼命。” 太上侯双眼闭起,仅存的完好龙鳞携带着一界法则层层叠叠地围绕在了简明言身外,这相当于把他和洪炉界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如果动了他,就相当于要动摇这一方境界的法则根基。 “此界大劫在即,让他多活几日,有什么意义?”澹台烛夜道。 太上侯摸了摸简明言的头,像是许多凡人的父子之间那样,将他送回御龙京,而后冷笑一声,对着澹台烛夜讥讽道: “若如你所言,世间万物终为覆灭,你铸剑弑神,又有何意义?” 就像一座死寂的废墟中,突然传来大道之音,澹台烛夜难得感受到了他道心上的一抹裂痕。 “够了。” 他不愿多言,让月华如瀑般降下,彻底吞噬了太上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地上的人眼中,日月在天上互相抗衡,随后太阳熄灭,月华如丝茧一般铺满了苍天。 除了那些消失的剑修们——就在刚刚,他们还是一些活生生的人,是某人的父母亲朋、姊妹兄弟,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化作了那噬人的月光。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有些怀恨者冲向那邪异的月亮,然而这月华炼天术也已靠近尾声,它倏然撕开一条空间裂隙,紧接着出现在了地形丕变的百朝辽疆……最后又绕了一圈回到了罚圣山川。 行云宗的弟子们在山上等候着,但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心底都产生了一丝无法忽视的恐惧。 “看!” “是尊主的月华!” 那轮月亮停泊在了行云宗内的四忘川上空,渐渐地,它如同有生命一般呼吸着,吞吐的月华丝茧将吞噬所有剑修得来的铸剑精华送入了天地洪炉中,李忘情所在的地方。 “还不够。” 澹台烛夜看着天地洪炉,那里面没有一丝剑气溢出,他没有犹豫,苍白的五指拂开云层,屈指一点。 诡异月亮如法炮制,降下亿万光丝,缠绕在了每一个行云宗弟子脖颈上。 四十四万八千剑,是澹台烛夜一生铸下的剑器数,行云宗上下全数是剑修,也全数都是为了重铸弑神之剑而生的祭品! “尊主、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声,一时间,整个行云宗的恐惧蔓延开来。 直到一片片焦灼的羽毛飞旋而起,羽毛尾端飞出的火花,燎断了那些月华丝线。 是羽挽情的折翎! “为师倒是忘记了,你炼化了一块燬铁。” 澹台烛夜看羽挽情的目光有些悲怜。 她的“折翎”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原本雪白清亮的剑刃布满裂痕,燬铁狂暴的力量如同狰狞的伤疤,不断撑开,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锁在其中。 “你不该这么对待它。” “那师尊,就该这么对待你一手创办的宗门吗?他们……可都是你呕心沥血培养出的弟子。” 羽挽情嘴唇苍白,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说一个字眼,自己便都尝到一抹血腥。 澹台烛夜无心去解释,一如既往地,他只是张口说出一句,他觉得羽挽情会妥协的话。 “挽情,这次不站在为师这边了吗?” 这一瞬间,羽挽情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原来她所有的孺慕之思,师尊都一清二楚。可他是个理智的疯子,只要为了达成目的,他不屑于戳破她的心思。 而李忘情才是一开始就看清一切的那个。 “师尊,你如果……是为了杀我们,当年又为什么救我?!” 折翎哀鸣,剑上火红色的裂痕,几乎从羽挽情的手背蔓延到了脸颊。 “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刚好路过,在那里试剑,如此而已。” 他的口吻平淡,如同无数个四忘川的日常中,闲话家常一般。 试剑,只是试剑。 刹那间,羽挽情的脑海中剧烈地疼痛起来,闪电般地,一些片段悄然撕开尘封的壳,精卫鸟的哀鸣中,她本应该看清亡国之日,那凶手的面容。 ——海桑国之人,受到轩辕九襄传承,血脉中蕴含特殊大道,以其血开刃,不知是否能让锈剑生出灵智…… ——沈春眠,在此地界,降下火陨天灾。 说剑 第154节 ——我有预感,这一次觉醒出的燬铁剑灵,很特别。 “挽情,其实我不明白你们都为何这般执着于做人。在我看来,剑器存世,比人要高贵得多,我赐予你们生老病死,如今也不过是回归本源,你们应该为自己成为最好的那口剑的一部分而骄傲。” 羽挽情死死按着面颊,亲人的哀嚎和这几十年来的过往交替出现,化作一声充满恨意的凄吼—— “澹台烛夜!滚出行云宗,我才是这里的宗主!” 折翎如扑火飞蛾,袭向了空中月华,燬铁之火却在此刻如泥牛入海。 这一切只因云上的是世上最了解燬铁的人。 “傻孩子。” 云中传来一丝叹息,更多的月华丝线如蛛网一般笼罩整个行云宗,将未能逃脱的剑修们全数笼罩在内。 就在这一刻,咚,沉闷的开裂声响起。 那声音不大,来自四忘川,却让澹台烛夜素无神采的眼瞳中涌现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有他明白,那是天地洪炉的开裂声。 所有人应声望向四忘川,无数神念汇聚之处,人们听见了一道喑哑的女声。 “师尊,惊喜吗?现在……不止我一个人不听话了。” 是李忘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焚 “掀翻赌桌,才…… 星海彼方, 一道光幕在缓慢地靠近着洪炉界。 附近游荡的星峦试图靠近,却被光幕排挤在外, 不得寸进。 在光幕所包裹之中,一排排人造的光点形成壮观的阵列,层层叠叠排布在漆黑的天幕上。 陌生又熟悉的语言,在死寂的星河间响彻于此。 “向——先驱者,致敬!” 这些阵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方形的天幕,上面演绎着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那是一艘勇敢的飞船, 他们循着人们行驶了上千年以来,唯一一个信号,抵达了一座陌生的赤红星群。 怀揣着“我们在寰宇中并非孤独”这一理念, 飞船仅仅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冲入那片陌生的星群。 探测到的生命踪迹的瞬间, 不等他们欢呼,就看见了那恐怖的死藤。 它伸出巨大的触肢, 宛如星空中的巨怪, 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这艘满载先驱者的航船。 唯一逃逸出来的信号器目睹了这一切, 毫无疑问,当信号器被回收, 在星河彼岸的一角,爆发了激烈的思潮。 在漫长的孤独旅程中, 这名为“愚公”的文明将故乡从资源枯竭的星环中拔出, 驶向一个个未知的新家园, 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战争。 在这个过程中,孱弱的躯壳追不上人造甲胄的进步,迄今为止这艘航船上的船员, 仍然承受着生老病死的折磨。 通过先驱者阵亡前的短暂探索,他们从残留的记录中知晓了那遥远的彼方,被赤色死藤包裹的星辰中,生活着能以一己之力遨游虚空的永生者。 为什么?凭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人类。 在他们不知道的天幕背后,无形的大手将切断了这被选中的文明通往资源丰富地带的航线,拨开了两个文明间的迷雾。 此时此刻,这两个全然相悖的文明,已经被这茫茫因果所牢牢牵系,宛如被一锤定音的天平,滑向不可见的深渊。 “一百年内,在现今的人口规模下,我们所有的资源即将耗尽,成为太空中的坟冢。” “但现在不一样了,先驱者牺牲的地方,已被证实拥有储量恐怖的资源。” “这是存亡的一战。” 这场纪念先驱者的葬仪,同样也是一场誓师大会,在结束之后,那构成阵列的虚空航船,宛如一口巨剑,穿过了光幕,进入了洪炉界可探知的范围。 在其中央的心脏、旗舰中,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第一条回传的情报。 终于,当数据传输完毕,指挥官才忍耐着激动和恐惧向观测员询问。 “你观测到了什么?” “上次那吞噬星舰的红色怪藤消失了,还有……” “还有什么?” “那个神栖的星辰……它……它在爆炸。” …… 那是洪炉界中一声极为沉闷的怪响。 这是澹台烛夜想起每次抹除李忘情记忆、将燬铁之剑重新投入天地洪炉融铸的时候,那种被燬火冲击炉身时的不支之声。 以人之力,重铸属于神明的力量,并非容易。 但将其赋予人性变成剑灵,再操而控之,就简单得多。 于是澹台烛夜将燬铁分散出千千万万,一点一滴地融铸在自己的每一把剑中。 然后,洪炉界的剑,有了应对火陨天灾之能。 而纯粹的燬铁主题,则被炼为李忘情,现在她主动回到天地洪炉,澹台烛夜能猜测得到她想做的事。 “她想收回那些残余的燬铁,重铸自己?” 洪炉界中所有承载着燬铁的剑,他已用月华炼天术收回,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在别人眼中,几十万剑修被他杀死吸入了那一轮月华中。 只要为了铸出最好的那口剑,他,刑天师,在所不惜。 “太愚蠢了,你应该需要我来维持铸剑炉不毁,否则……” 在这道话语落下的同时,他身后的月光便已浓郁到滴出水来,那些莹白的“雨水”细若无声地滴落下来,最先落下的一滴,落在一个弟子头上。 刹那间,那个弟子的剑和人就瞬间融化成月华,原地只剩下掉在地上的衣物。 恐惧的浪潮尚未弥漫开时,刑天师就看见行云宗前,一道厚重的光幕在面前冉冉升起。 一把剑插进了行云宗的护宗大阵之中。 那是羽挽情的剑,那把折翎早已破破烂烂,但此时,裂口处却不断有鲜血渗透出来,勉强维持形状。 就是这样一口剑,生生拧开了行云宗千年未启的大阵——用来对抗其创始者。 “师姐……宗主!”身后已经彻底绝望的行云宗剑修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然满眼血丝的羽挽情。 羽挽情秀致的面庞上,有着一道道细小的裂痕,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嘴角居然还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笑。 “好、好,原来恨你,是这样痛快。……行云宗上下听令,澹台烛夜要葬送我们所有人,自此时起,宁为剑碎,不为他全!” 澹台烛夜那目无下尘的白色瞳孔终于向下挪了一丝。 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创造物还有反抗这样的举动。 “听话,不要挡在那。月华炼天术不会让你们感到任何痛苦。” 他说着,一指点去,下一瞬间,又有两口剑插在了阵眼上。 那是司闻和铁芳菲的两口剑,紧接着,不等澹台烛夜启唇,最后一把灭虚之下一等一的剑器也死死钉在了阵眼中。 那是已死的沈春眠的“啼血”,这把剑极为特殊,它肩负着其主人的印记,可以操纵火陨天灾的开启。 当漩涡般的火陨缔结在澹台烛夜头顶时,这位痴狂的铸剑师终于感受到一抹荒诞。 至此,他最为得意的造物们,已经全数背叛了他。 ………… “李忘情,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来救你们。” “你在说什么?” “师尊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选择最极端的办法,或许,会牺牲此世所有的剑修。” 李忘情在天地洪炉中说出这句话时本来没有指望司闻能相信自己,但出乎她的意料……司闻相信了,甚至和羽挽情一起守在了行云宗面前。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来障月的嘴角正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丢下一句评价。 “可惜这只是螳臂挡车。” 可是,在存亡之前,螳臂挡车,难道,就不挡了吗? 这是一切有识生灵的本能。 抗争,为种群,为自己,至死皆抗争。 剑器,两面开刃,斩一切荆棘,正应此道。 一瞬间,李忘情似乎有了新的明悟,而这一丝明悟,让她身下,炉中的碎剑们也共鸣起来。 “我沐火与共的姊妹兄弟啊……”她轻声低语,“你们是愿意继续留在炉中,等待下一个任人操纵生死的轮回,还是愿意为我,出鞘最后一次?” 嗡鸣,不停地嗡鸣,像是万物苏醒的时节,第一缕初阳下的振翅声。 这已是回答。 李忘情笑了,随着她的笑容扩大,整个天地洪炉震动了起来。 “我与神明赌约,祂手握重筹,预言我们挣扎无用。” “我手中无剑,但我想让祂知道,剑在天平上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言罢,李忘情抬起眼,嗡鸣的无数废剑残刃,其尖刃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专属于燬铁的光,那些光密集如萤火,一致指向天地洪炉的炉壁。 “破炉!” ………… “轰——” 这是澹台烛夜发动月华炼天术之后,从天地烘炉中听到的第二声响动。 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说剑 第155节 天地洪炉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不止炼铸了四十四万八千剑,还将整个洪炉界翻过来铸炼过。 是名副其实地可炼化天地、镇压邪神的镇界之物。 此时此刻,它居然要崩溃了。 李忘情的锈剑不在她手上,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调动了那些炉底的废剑。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灵性。” 这大大出乎了澹台烛夜的意外,因为这意味着李忘情能轻而易举地吸纳他投入的所有月华。 不等他欣喜,第三次冲撞,就让一道刺目的光从四忘川的天地洪炉入口中飞射出来。 这道光中所蕴含的毁灭之力,几乎不会被减弱一般,撕开云层,直刺星空。 天地洪炉本就已经被使用到了极限,在澹台烛夜的谋划中,他是想用来重铸李忘情的,一旦碎裂…… “炼。” 澹台烛夜一指,月华分出细密的网,将四忘川包裹起来,澎湃的封印之力,生生止住了天地洪炉的崩溃趋势。 但就在此时,一丝气息触动了他。 洪炉界包括李忘情在内,四十四万八千剑皆出自他手,多余这个数的剑器会全部铸炼失败,少于这个数的剑器会逐渐补足,这是刑天师对洪炉界独有的权柄。 但此时此刻,天地洪炉内有一股崭新的淬火气息。 “忘情,你在做什么?” 一道沉重如渊海的神识从天地洪炉的裂缝中垂下,只见原本雾霭中的李忘情,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胚。 燬铁的火灼伤了她的手,殷红的创口淌下的血却凝结成火焰般的晶石,将自己和剑胚连在一起。 李忘情抬起头,剑尖向上。 “师尊。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见证我去触犯神的领域吗?” “……” “我铸了一把剑,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夜焚’。” “这不是一口好剑。” “是的,它只能用一次,而且需要天地洪炉毁灭的瞬间才能斩出一剑。” “在杀死我以前,它会裂解。” “我知道。” 李忘情并不犹豫,她闭上眼,“夜焚”划下一道长长的焰痕,直刺她脚下。 叮。 一声不同于先前冲撞的异响,窒息般的死寂后,一片迸发的光淹没了李忘情,淹没了天地洪炉外的所有人,淹没了行云宗,三息之内,整个罚圣山川失去了一切的形与声。 它太亮了,仿佛要将把三千年天圆地方的弥天大谎所欠下的光尽数偿还一样,咆哮着向真实的星河倾泻着。 最终,在这一片茫茫的白中,传出障月的低语。 “一场盛大的……”他想了想,望向头顶上没有丝毫变化的不法天平,“螳臂挡车,而且,适得其反。” 无怪乎障月会这么想。 他的裁决让愚公文明没有选择地和洪炉界逐渐靠近,二者接壤的瞬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而李忘情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了一座灯塔,反而给愚公文明指明了航向。 文明之间的冲突只会加快。 “或许她你是想以此来震慑对方?”障月否定了这个无用的挣扎之举,“那你恐怕小看了一个苦难中成长的文明为了求存,能有怎样的执着。” 只能活一个,这意味着就算愚公文明知道对面有可能是神明的国度,也会去碰一碰。 结束了,都结束了。 障月走向不法天平,特地变化为人的手轻轻碰向李忘情寄存在不法天平上的虚影。 那虚影紧闭着眼睛,当她睁开时,李忘情就会回来了。 障月不会去嘲笑李忘情的狼狈收场,在他完完全全拥有她之后,他们会有很长的时间去磨灭掉这场游戏带来的不快。 这么想着,当障月去收取李忘情压在天平上的自己时,一个微不可察的变化,让他停住了动作。 李忘情的虚影轻轻动了一下……确切地说,是他的天平动了一下。 障月的眼瞳中,无数符文如漩涡般疯狂旋转,在某个瞬间,祂没来由地记起自己在李忘情身边的某个同醉的深夜。 那是在一片青葱的绿野,他啄吻着李忘情的嘴角,却发现她的目光穿过自己耳侧,盯着星空有些不专心。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天空。” “那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天空为什么是黑的?” “很稀奇的问题。” “所以连神明也无法解答吗?” 李忘情问得很认真,大有一种不回答就不给亲的执着。 那个时候,他只能随口回答—— “那是为了让一些不肯发光的星星,能保护自己。” 就像海渊深处的鱼,藏进黑暗,才不会被吃掉。 李忘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她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无聊尝试,那些在障月眼里过家家的小动作,太多了,以如今的视角来看,祂将其归类为某种值得一哂的情趣。 直到刚才,不法天平的动荡越来越明显,祂才发现了李忘情最真实的意图。 是光。 ………… 洪炉界的光太亮了,它的光芒逐渐超过了星辰毁灭前的哀嚎,超过了星环相撞的风暴,它的光像一口剑锋,撕破了星河中寂静的帷幕。 当一个黑暗的屋子中被灯光照彻,那不自然的黑暗的一角,就会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现在的宇宙正是如此。 李忘情站在天地洪炉的废墟上放声大笑。 “我知道你们都在看着我们,来啊,不要躲在天帷之后!” “让那无以数计的文明看看你们的存在!” “掀翻赌桌,才是真正的混乱!” 李忘情动用了燬铁的权柄重铸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剑,如其名“夜焚”一般,它被用以毁灭了一样东西——黑暗。 夜焚之下,整个星河宇宙亮了一瞬,然而就这么一瞬,宇宙中所有能窥探天外的文明都发出了不可名状地尖叫。 所有的文明,无论是初出星球,还是自以为统治了宇宙的,他们都看见了白昼的宇宙后面,环绕着一圈注视着他们的天帷巨影。 这些巨影不受距离远近的限制,仿佛一直围绕在每一个文明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们都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苦苦挣扎,都活在祂们的垂视之下。 而在这其中,全速向洪炉界航去的【愚公文明】更是凝滞在了虚空中,不敢寸进。 一切观测到那些阴影的人,随着第一眼看到的帷幕之影的不同,都出现了奇怪的异变,有的悲天悯人,有的疯狂,有的丧失了智力,有的急于繁殖……总之,他们无法再轻率地开战。 因为他们观测到了第三方的存在。 一切文明存续最害怕的不是对冲之下的毁灭,而是有第三方渔翁得利。 显然,那天幕之后的阴影,成了所有文明共同忌惮的存在。 在这疯狂与混乱中,一个沉冷的声音响起。 “不法天平,重新垂下天幕,换走与燬铁相关一切光源。” 仿佛幻觉一般,李忘情瞳孔中映照的白昼暗了下来。 星空重新闪烁,她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自己被拉回到了独属于障月的空间。头顶上的不法天平好似和从前不同——障月那一侧的筹码在不断逃逸,此时此刻,已经趋近相等。 可万分不幸的是,就在它几近放平时,游戏结束的钟声响起。 十日,结束了。 李忘情听见障月来到她面前,音调再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 “你犯规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忘情 “抱歉,我不知…… 如何描述神明? 在不同的文明中, 有人以此解读自然,解读一切恩赐与惩罚者。 但是天幕之后的神明们则不然, 不管是对祂们顶礼膜拜,还是妄图挑战的,祂们都会一视同仁。 在愚公文明的舰队中,当无数人的目光重新被降临的黑暗所遮断,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突然大笑出声。 “凡被看到,即被感知。凡被感知,即被理解。原来如此……哈哈哈……” 说着, 最先理解了一切的人,抬起铳械,在炸开的沸议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死寂的天幕背后, 某个诡诞的无序空间, 一道道模糊的身影降临下来,围坐在一张如同湖水一样的圆桌旁。 严格来说, 应该称呼为“祂们”。 十二张席位, 只有两个是空缺的, 以此为界,其他存在泾渭分明地坐在两侧, 以某种一切生灵都可以听懂的通用语低语着。 每个眨眼间,都有数以亿次的信息交换, 若是一个普通人在此旁听, 恐怕头颅瞬息就会因关珠的信息过多而炸掉。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道流星坠落的时间, “圆桌”上的星海中,蔓延开一圈淡淡的波纹。 说剑 第156节 “燬王的残骨,想把我们都拉下场。” 不知是谁的意志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轻嘲。 “但混沌世界一致同意,这才是真正的混乱。” …… 筹码将天平压垮的刹那, 障月就已然收起所有的玩心。 “神明”们之所以避于天幕之后,就是为了维持一条共同的规训——通过合理的竞争,整合那些值得存续的文明。 不法天平擅长以小博大,故意在近神者和凡人中间选择了弱的一方,并且引诱另一方走进他的圈套里。 这样当赌约到来之日,洪炉界和愚公文明二者相遇,就会达成一种蛇吞象的结局。 但现在祂落入一个困局。 李忘情唯一一次行使她那摧毁一切的权柄,却是用来撕开天幕。 这意味着,那些已经开眼看星空的文明,会观测到祂们,会认为这是个有神的世界。 她将战火从文明之间抽离,引向了天幕之后。 就在刚刚短短的几个呼吸中,障月已经感触到了此时此刻,浩如烟渺的文明中,已经有很多因为那短暂的寰宇白昼,休兵止戈。 障月来到李忘情面前,他星辰般的衣袍上,那些细小得几不可见的神秘文字正暴躁地沸腾着,饶是如此,祂的口吻也还是异常镇定。 冰冷的械指抚触在李忘情的耳侧。 “你犯规了。” 李忘情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如果真的犯规了,你只会用做的,而不是用嘴说。” “回答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里。你一直在想着这一天?” 障月问完之后停顿了一下,祂的试剑宝贵,本不该问这个问题。 可这个问题就像一根刺一样,卡在他天平的某处,转眼间就锈蚀了祂很大的一部分。 祂一定要听到答案。 障月看到李忘情脸上的癫笑慢慢淡下来,嘴边的嘲弄缓慢地融化。 “是,那又怎么样?我们彼此欺骗,早已心照不宣。” 她说着,张开双臂,手里的“夜焚”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碎成了齑粉。 就像个砸了赌场的陌路赌丨徒,露出脖颈,任人鱼肉。 “我承认我的确小看了你。”障月眼中没有什么情绪起伏道,“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放弃了一半的权柄,我本应给与你翻盘的机会。可惜,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刹那间,李忘情看到星光与潮水泼天而下,她感到自己在向某个深渊缓慢坠落。 那是障月为她特地开辟的某个世界,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世界。 “睡吧,我知道真实的世界已经折磨你太久,你已经很累了,睡吧……” “等你醒来之后,你不会再有任何痛苦。” “梦里会有你所想要的一切。” 障月又开始了祂对自己的模仿,用李忘情最喜欢的语调安抚着她。 李忘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就像想澹台烛夜赐予她的无数次重铸。现在她又落到了障月手里,在祂的凝视下,继续着脱逃不了的轮回。 这就是一把剑本应有之的宿命。 彻底沉浸下去之前,李忘情突然握住了障月的衣角。 “障月。” 障月停了下来,等待着她和真实的世界告别的终言。 “还有什么话想对那些死人说?” “最后一个问题。”李忘情缓缓放开了他,“你总是在说,和我在一起的你,相对于你无以数计的寿岁而言太短暂了。” “……” “那,将来呢?” 一丝细小的开裂声,在障月冰冷的胸腔深处响起。 那像是某个微不足道的、坏掉的齿轮。 障月像是突然停摆了一样,祂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李忘情没有未来。 没错,祂是拥有了李忘情,但那只是过去,饶是他不断回溯到二人相遇的最初,祂也只能在无尽岁月中品尝这寡淡的轮回。 祂永远也等不到李忘情对祂爱意再增长一点点的明天。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障月即刻封锁了自己。 “这是我能承受的代价。” 祂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抬手拨开天幕,俯视洪炉界下的芸芸众生。 “李忘情赌约已败,洪炉界应劫之日已到,直至你与愚公之间被吞没一方,方得存续。” …… 李忘情打小就不喜欢她的名字。 听起来像个得道高人,可实际上却是个不能修炼的废柴。 山阳国这个地方风水好,几乎人人都有仙根,一旦入道,都能长命百岁。 仙师们年年漂洋过海,都会来带走一些人,其中就包括刚刚送了李忘情花环的少年。 “忘情,等我修炼有成,一定回来娶你。”少年泪眼婆娑地被仙师提溜上飞剑飞向了瀚海那头。 这已经是第十个向李忘情表白后就幸运地觉醒了仙根的崽。 村里人把李忘情当成吉祥物,只要对她好,喜欢她,总能得到福泽。 是以虽然是个孤儿,李忘情从小到大都被村里人养的很好。 李忘情也很喜欢这里,但随着年纪增长,她看着海面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她肯定是想那些白眼狼了,一帮小没良心的,走的时候指天誓日说一定回来娶她,结果都一去不返。”村口的大姨们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为李忘情鸣不平。 直到李忘情二十四岁那年,村民们看见她开始天天往海边扛木头。 瀚海无垠,波涛汹涌,村子里自古就没有人造船。 但是李忘情很倔,木筏散了,就造木船,木船沉了,就造风帆,如是又过了十年,她再一次扬帆起航。 这一次,李忘情觉得自己离家乡前所未有地远。 远得她几乎看不见回头的岸。 远得她心生恐惧。 偏偏暴风雨来了,自然伟力撕裂了人造的脆弱船身,跌入大海前,李忘情前所未有地后悔,要是再把船造得结实点就好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下辈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家,围坐在床前的,依然是村里熟悉姨姨姆姆们。 “你可醒啦,以后可千万别再出海了,要不是有个海上客救了你……” 后面的话,李忘情完全没在听,只是第一眼,她就被院子里为她煎药的这位“海上客”深深吸引住了。 眼眸深邃,嘴角噙笑,几乎是每一根发丝都按着她的心意长的。 “你是?” “我叫障月,打算来这儿定居的。和你一样,船被暴风雨打烂了。” “那可真有缘啊。” “对啊。” 李忘情有生之年没想到自己会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在姨姨姆姆们震惊的目光下,邀请了这位说不到三句话的海上客共居了。 从那以后,李忘情再也不往海边扛木头,而是往家里扛。 她的小破窝里很快盖了第二间大屋,但是用不到三个月,第二间就变成了杂物房,堆满了她做的小木船。 而另一间,装满了障月每个夜里关于瀚海彼方的故事。 “外面的天地那么大,你怎么不想着回去啊?”李忘情搂着他的脖子歪缠着问。 “那里战火连天,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你跟我在一起,年年岁岁地留在这么个小地方,不会腻吗?” “这话我要反过来问你,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李忘情迷迷糊糊地想那也未必。 第二天,她就去杂物间里捡了快最好看的石头,用红线缠了做成手链,送给障月,问他想不想跟自己拜堂成亲。 那个时候,障月看着那块石头,眼中带着李忘情看不懂的神色。 她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但对方答应得却很痛快。 理所应当地,李忘情得到了全村的祝福,她觉得人生至此,别无所求,直到拜堂当日。 喜筵过后,她牵着障月又来到了海边,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海边停泊着一艘更为坚固的大船,它披着星光,似能穿越风暴。 “还差一点,等补好了帆,我们就出海吧,去你说过的那些地方。” 李忘情兴奋地描述着,眼眸熠熠生辉,她跳上了船,想在近海和障月一起过夜,却发现障月死死牵住了锚。 他的眼神中带着陌生的执拗。 “留在这里,不好吗?” 李忘情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想了想,认真回答:“这里很好,但一辈子留在这里,不好。” “哪怕是为了我?” 说剑 第157节 “对,哪怕是为了你。” 障月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的日子,李忘情还是会说说笑笑,极尽缠绵,但是障月直到,她越来越不专心。 村里的人开始劝他们要个孩子,李忘情也半开玩笑地也问过障月,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如果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还不足以留下你,那再多一团血肉造物,也毫无意义。” 李忘情偶尔会觉得,除开面对她,障月有种非人般的冷漠。 更诡诞的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村民们轻而易举地接纳了他的说法。 李忘情并非是那种执着于血脉传承的人,但她能感受到自从障月来到她身边,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村子变得更好了,或者说变得太好了。 整个村子不再衰老,孩子们不再长大,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李忘情觉得最好的那一天。 好得她都忘记了岁月,直至某一天,她披衣秉烛,又来到了成婚那年藏着小船的海湾。 一股寒意冲击了她——她看见那艘船已经腐朽。 刹那间,她才想起来,好像和障月已经日复一日地过了几十年了。 李忘情在海滩边坐了一夜,直到日出之前,她拔下了已经生根的木锚,漂入了大海。 又是和许多年前,她尚年少时的那次航行一样。 故乡在海面上消失,风暴不期而至,这一次,电闪雷鸣,又一次撕裂了她的船。 李忘情掉入深海,汹涌的浪潮中,她听到一个可靠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抓紧我。” 她本能地想去抓对方的手,但碰到对方手腕上的石头手链的一刹那,却猛地缩了回来。 不,她不想回去! 海水将她淹没,李忘情耳边鼓噪的暴风雨远去,她感到肺腔胀痛、麻木,直至幽蓝的光照进海底,她俯身下望。 突然,她停止了挣扎。 一副地狱般的画面刺入眼帘——死寂的海底,堆满了障月的骸骨,每一个都戴着李忘情送的石头手链。 障月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将颤抖的她轻轻拥紧。 “你看见了。”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杀死自己。” “生老病死,人鬼仙魔,我还会无数次出现在你的生命中……” “以更完美的样貌。” 莫大的寒意如坚冰般将四肢百骸包裹,李忘情从喉咙中溢出几个颤抖的字眼。 “你……疯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祂·他 属于我的障月…… 障月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时候得到自己的名字的, 或许在列席于天幕背后时这个名字就已经存在了。 祂们这种存在,确切地说并不能被称为“神明”。大多数神明们会炫耀力量, 回应信徒,显现神迹,但祂们不会。 祂们是围绕文明所产生的底层规则,有了这十二个存在,文明才能得以萌芽、成长、直至驶向星海。 依据列席排序,在祂之上的还有启示录“燧人”、圣喰之母“息绵”、岁月逝者“恒沙”、众仰神迹“勿视”、薪传之火“夫子”。 包括陨灭的“燬王”在内,祂们主导着秩序阵营, 使得文明之间相对安定、不会产生什么巨变。 至于在祂之后的六位——欲望驱轮“无厌”,诸恶源头“摧尔”,蒙昧温巢“昧眠”, 无妄之门“禁徒”, 衰变纪元“亡钟”。 祂们是混沌的意志,认为战争固然不是好事, 但没有战争革新阶层的文明, 更是一潭死水。 障月就是遵循着这样的动机, 布下了一场游戏。 祂使得序位为五的燬王分崩离析,借此向天幕法庭开了一场赌局—— 祂自愿被洪炉界中的最强者蚕食封禁, 让洪炉界的上下层之间保持着绝对的秩序,而另一个属于凡人的文明则远离了有秩序庇佑的世界——疫厄、战乱、天灾, 不知摧毁了那脆弱的凡生多少次。 而结果, 就如同障月那与生俱来的自信一样, 在混沌中成长的愚公,以压制的姿态,率先穿过星海,来到了几乎已经半死的洪炉界面前。 十二位赌徒下场, 混沌胜利,这就是祂想要的结果。 这本应是祂最优先考虑的事……本应是的。 在这场游戏中,祂得到了一枚无法称量的砝码,这枚叫李忘情的砝码若有似无地停留在了他的心里,价值由祂来定。 障月确信如果单论过去,和李忘情那短暂的情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无数道记忆掩埋,但问题是……未来呢? 祂把李忘情关在孤岛上,想彻彻底底拥有、占据她的一切,但每次都好像差了那么一点儿。 李忘情会想离开祂,在她看来,她对障月的爱仅止于此,或三五年,或三五十年……反正是有生之年内,李忘情一定会想要离开祂身边。 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有这样的一生就足矣,但障月是神明,对祂来说,这种体验就像是前一晚还抵死缠绵告诉祂要永远在一起的人,第二天天亮就忘了他,说自己要远行一样。 她一共就爱祂那么多,不会再多一点儿。 “这是我理应承担的代价。” 障月不知道多少次这样对自己说着,然而可以确信的是,祂越来越忍受不了了。 有时候只需要某个深吻的间隙,李忘情的眉睫一动,祂就知道对方想离开自己的心思已经萌生了。 然后,消除记忆,让自己变得更完美,使她的人生重来,直至自己再度沉入骸骨之海。 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唯有障月的贪婪与日俱增。 祂想要李忘情更多的偏爱。 这种贪婪顽固得无法消解,如果不是同阵营,祂甚至怀疑是“欲望驱轮”在祂背后狞笑。 祂突然感受到了李忘情残忍的一面。 真是人如其名地残忍,在那么长的时间内,算计着自己的爱,算计着祂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傲慢而后悔。 不,不……这不是后悔。 “障月,你疯了。” “或许是吧。” 海潮狂烈地涌动,又是新的一次轮回,障月握住了即将跌往深海的李忘情的手臂。 她苍白的面容上有着难以遏制的惊惶,某个瞬间,她成功挣扎了出去。 这还是第一次,障月主动放开了她的手。 障月知道李忘情不会就此死去,直到祂重启轮回后,她还是会一无所知地重新开始。 只不过,祂的理智告诉祂,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如祂之前对李忘情所言,愚公文明和洪炉界已然接壤,在短暂的试探过后,洪炉界在行云宗的整合下,开始了负隅顽抗。 是的,失去了所谓支柱,洪炉界只剩下负隅顽抗而已。 很快,祂即将赢下这场赌局,至于李忘情的问题,也不会再成为问题。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障月看着李忘情慢慢沉入深海,与众骸安眠。 这个时候,李忘情脸上的错愕慢慢散去,她也没有再挣扎的念头,短暂的明悟过后,她慢慢张口朝着障月无声地说了什么。 “你要放弃我了吗?” “……对。” 障月凝望着李忘情沉入深海的影子,祂想说那只是暂时,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祂陡然发现了一个异状。 李忘情送给祂的手链,那颗红色的石头开裂了。 这颗红色的石头,曾经是锈剑的剑穗,曾经是李忘情最重要的东西,说它是燬王的权柄也不为过。 在障月未曾注意的时候,它不知何时已经从内部缓缓开裂了。 随着裂痕蔓延,障月清晰地意识到,李忘情的身影模糊了一角。 旋即,祂没有犹豫,瞬间从不法天平中攫取了属于燬铁剑同源的力量,用以弥补。 石头崩毁的速度极快,仿佛从久远以前,就瞒着祂,悄悄地、小心地蒸干了、烂透了一样。 障月一瞬间将自己的思维裂解,绝大部分用以索引恢复的方法,而极少的部分,开始思索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是裂隙中那浓烈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痛苦,却让祂陷入了茫然,祂清楚那是李忘情的心,剑器那铁石般的心肠。 她是……在报复我?预先埋下的自灭手段? 这似乎是个合理的解释,障月这样想了之后,冷静在祂的思绪中再次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你觉得这样能从我手中解脱,那就想错了。” “我拥有你,即是拥有你的全部。” “将来,现在,乃至过去。” 随着一声沉闷的异响,祂身后的天平向一侧重重倒去,一段段字符和画面从中涌潮般流出。 对于早已成为祂所有物的人而言,殁亡是不存在的,祂可以任意从对方过去的任何一个片段中攫取其存在。 她绝无可能从祂身边解脱。 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机会,将眼下的局面推翻重来,回到最初。 这么想着,障月立即便产生了成千上万的说辞,祂自信那些说辞彻底污染她,让她可以免于那些无法解释的痛苦。 仿佛是抽出了一卷史书,再睁开眼时,障月回到了和李忘情一同度过的那几百年间,某个星月夜,灯火可亲时。 障月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雁书”放飞的前夜,李忘情独自将自己关起来,次一日神色如常,与他赴约,一道去看雁书穿星曳月。 说剑 第158节 看到李忘情的身影没有再崩毁,手中的红色石头也停止了溃裂,障月略略安心,随即看向了李忘情那点起灯烛的小窗。 那时他们并未日日夜夜都粘在一起,虽然祂使尽手段,李忘情却也还是坚持要拥有自己独处的时间。 “是从这里开始吗?”障月的眼神从红色石头上的裂痕转向李忘情,悄然掩去了身形出现在了李忘情身侧的桌边。 此时的李忘情刚好停了笔,垂眸看着被她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那仿佛是给什么人的信,只不过很快,她就将纸张折了起来,送到灯烛下点燃。 看着纸页一点点在指间被烧得蜷曲,李忘情默默地发着呆。 这让障月产生了一丝好奇,祂一如既往,或者说模仿着当时的自己,鬼魅般从李忘情背后出现,双臂环绕着她,以她最喜欢听的语调张口。 “在写什么?是给我的吗?” “……” “怎么不说话?” 障月感受到一丝错愕。 祂很确定,这时候的李忘情,是最心软的李忘情。 但李忘情也只是回头看了祂一眼,张口说了些什么,便又不期然地溃散了。 障月看着空荡荡的怀抱,甚至都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为什么? 属于她的过去,也在消亡? 短暂的愣怔后,一股陌生的暴怒涌了上来。 从来都是赢家,也从来不知道愤怒为何物的不法天平,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星月夜,山阳国,他们久居的小屋瞬间湮灭,最终只剩下李忘情刚才坐过的椅子,写过信的桌子,四野晦暗,一灯如豆。 障月没办法推演出缘由,眨眼间,祂伸手探向灯烛,在突然跳动的火光中,复原了李忘情刚写下的书信。 “寄君书。” 这三个字映入眼帘后,障月的怒火陡然一息,仿佛又找到了祂意料之中的支点。 但是开篇的话语,却让祂又困惑起来。 “障月,你听过精卫填海的故事吗?” 精卫填海? 承载着无数文明神话传说的不法天平自然知晓这个歌颂坚韧的故事。 她想说什么? 障月仿佛看见李忘情背靠着祂,娓娓道来。 “这是小时候师姐给我讲的故事,它经由轩辕九襄从天外带回的天书传扬于洪炉界,如今我终于知道,它本是属于‘愚公’的神话。” “神话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怪,虽然是移山填海的、属于神仙的故事,执笔的却是羸弱无依的凡人。” “在我幼时所听闻的一切哄睡故事中,这个故事是最无聊的。我天生铁石心肠,长久以来,只觉得无论人们如何传扬精卫鸟矢志不渝,时至今日,海潮依旧如故,世上没有任何一片汪洋,可为飞鸟衔石所平。” “可人们为什么还要将这样愚蠢的故事引以为美谈?” 没有一句话是给障月的,祂虽然不明白李忘情为什么要写这些,但也还是给出了作为天幕裁决者应有的回答。 因为这是文明的基石,为薪传之火,生生不息。 种群所不能平的,岁月可平。 “在这七百年间,凡人的寿岁短暂,我们见证过许多生离死别。安然阖目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都在病痛的折磨中狼狈离世。” “那个时候,死者的孩子们会哭,尤其是那些初识死亡的孩子们。” “他们第一次知道,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会死的。” “总有一天,岁月会带走他们的青春和愿景,使他们行如枯骨,就像天书上记载的那句诗。” 人生自古谁无死。 障月默念道。 生于天光,毁于暗场。这是人,神共有的无常。 李忘情大约是从这里预见到了洪炉界的结局,所以才慢慢开始积累痛苦的吗? 障月承认自己的确犯了一个大错。 祂让李忘情睁眼看见星河璀璨,却又残忍地摧毁了它。 不过没有关系,祂会就此遮蔽星空…… 这个想法陡然一滞,因为障月又看见了李忘情书信的背面。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如若孩子们早知晓这一生终归草木,那便不再朝天啼哭了吗?” 写到这里,李忘情的笔迹陡然变得如同初刃的剑锋,一如她所书的精卫般坚韧,字字句句,直刺障月的眼眸。 “如若我知道我和你的将来终究不过死水一潭,我便不再爱你了吗?” “我明知山阳国是你赠与我垂死的幻象,是你留给我一个人的坟茔,可我仍接受了它。” “我没有故意离你很远,只是向你走近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当神性将你收回天幕时,我就知道,属于我的障月不在了,面前这具叫障月的空壳只留给我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再也不会予我对等的爱。” “只是……痛苦的是,明知了这一切后,我心如旧,未有一日忘情。” 墨迹洇开,皱痕重重的角落里,留着李忘情没写完的最后一句话。 “祂所爱的,只会越来越不像我。就像每一只精卫,不见彼岸,终将坠海。” 这一刻,眼底的星砂不再流转的障月看着碎裂成粉末的红石头,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一切反应。 祂满心满眼地,想让李忘情远离那些沉重的苦难,却忘记了,若没有那荆棘丛生的峭壁,李忘情也不再是李忘情了。 她终究是一把剑,两面开刃,杀人杀己的剑。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铸 “你爱我。”…… 行云宗。 这是愚公文明出现在洪炉界外星环的第一个年头。 在天幕被点亮了之后, 那些巡视星河的“巨剑”并没有任何一把斩向下方的大地,而是就那么警惕地守护在外。 毕竟有观者在星空彼方俯视的情况下, 谁也不愿意一开始就竭尽全力地发动征战。 羽挽情曾亲自冲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界壁,来到近处观望。 然而得到的反馈却让她异常悲观。 在她看来,那天外而来的愚公文明,在造一个环形的炉子。 他们深知离开了那金刚的外壳,不可能在洪炉界上着陆,所以采用了另一种方法来掠取资源——建造。 这是羸弱的愚公之民,自古以来向灾难、向天地、向星河挑战的唯一手段。 他们以围绕在洪炉界外的星环为基, 造就了一个个能源炉鼎,它们连成羽挽情看不懂的阵法,向洪炉界垂下千丝万缕的“线”, 这些“线”深入洪炉界的云层、山峦, 一点点将一切化为粉尘,汲取上去。 而在洪炉界的原住民看来, 这就是挑衅。 几次三番的争斗中, 洪炉界的修士们也死伤惨重, 羽挽情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在那异常强大的火光下被打得支离破碎,好在在镇压困囚了使用月华炼天这等禁术的澹台烛夜后, 羽挽情修为再度突破,自然也有了越界反击愚公文明的能力。 她已逐渐麻木, 这一日, 照旧歼灭了一些“巨剑”, 在灵力耗尽前,她竟然发现那些破碎的“巨剑”中飘荡出了一些活口。 本想抓一个俘虏带回洪炉界,却发现愚公文明的人异常羸弱。 甚至都没有穿过了洪炉界的界壁,此间太虚中那流窜的炎风就已经让他们奄奄一息。 但他们却一点都不恐惧, 甚至眼中充满了亮光。 “真神奇啊……你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语,却能这样遨游在太空。” “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落在我手中,不害怕?” “怕什么?”那位敌人居然流着血、还笑了起来,“在航行至此的路上,无数人还没有看见这里就已经牺牲了。能有幸成为第一批与天外生灵对话的一员,我虽死无憾。” “可……以你们的体质,在洪炉界根本无法生存,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送死?” 那人笑了笑,按了一下头盔,一道光幕亮起,那是一只风筝一样的器物,它不断放大,细密的字迹呈现在羽挽情面前。 “是你们先跨越星海寄来的邀请,为了这个约定,无论是战争,还是拥抱,我们都将如期赴约。” 说完这句话,他的笑容便被浩瀚太虚中的冰冷所冻结,成了一座飘荡的孤坟。 但羽挽情脸上的震惊却无法消弭。 她清清楚楚地在那风筝般的“雁书”上看清楚了落款的姓名。 “李忘情。” …… 行云宗四忘川。 这个曾经宗主的道场,如今却变为了囚牢。 自从一年前,李忘情借澹台烛夜的天地洪炉和月华炼天术照亮寰宇之后,澹台烛夜的毕生修为几乎被掏空,至此,旧洪炉界的三大支柱彻底倾塌,而这位疯子一般的刑天师,就被羽挽情关押在了水牢之地。 “宗主辛苦。”“宗主此去探查天外来敌,收获如何?。”“宗主可有受伤?” 羽挽情回到宗内,没有功夫和门人说话,径直进入了四忘川的牢狱中。 十数条锁链穿刺在澹台烛夜的四肢百骸中,他那月白色的长发亦如同生锈了一般,弥漫着深色的血污。 对于灭国杀亲的仇人,羽挽情没有任何容情的余地,澹台烛夜曾经对障月下的禁锢,也落在了他身上。 如今的他,就像一条巨大的灵脉,被敲骨吸髓地,反哺于行云宗中余下的弟子们。 “睁开眼睛,我知道你还活着。”羽挽情一脸冷漠,“把你知道的,关于那邪神的一切告诉我。” 澹台烛夜依然安静得像一具风化的骨骸,羽挽情等待了十息后,身侧翎羽浮出,箭矢一般刺穿了他的眉心。 “如果不是要聚集力量守护洪炉界,我真想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 说剑 第159节 羽挽情浑身上下还残留着炼化燬铁带来的龟裂旧伤,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眼前之人带给她的痛苦万一。 可终究,她还是保持了理智。 “李忘情早就知道那自称‘愚公’的来敌会降临,她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被邪神带走了……她……还活着吗?” 问到最后一句,羽挽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忘情。 在羽挽情还在自欺欺人的时候,她就好像看穿了一切,现在想想,李忘情只是不愿意逼她在宗门和自己之间做抉择。 短暂的沉寂后,原以为今日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羽挽情微微侧过身,在离开前,被锁链禁锢着的澹台烛夜突然动了动。 “她死了。” 羽挽情不会以为这是他刻意的诅咒,一时间,眼眸深处涌现出极大的悲绝。 “为什么?” 澹台烛夜断断续续地回答。 “她……一直在和那位‘神明’对弈,想改变洪炉界的命运,我本以为她会在力量上挑战对方。” “结果却远超我的想象。” “虽然,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结果……” “如果她死在邪神手上,那邪神为什么还不来报复洪炉界,他不是一直都想要洪炉界灭亡?”羽挽情紧握着手心道。 “报复?”澹台烛夜依旧不带什么情绪,“你始终不理解祂们。战乱早就爆发了,但李忘情给了所有迷失在太虚中的文明一个真相,那个真相,让混乱暂停,这也就是为什么愚公的航船未能靠岸的缘由。” 刹那间,羽挽情脑海中一片雪亮。 她想起了那个第一次接触到的“愚公”的话。 【是你们先跨越星海寄来的邀请,为了这个约定,无论是战争,还是拥抱,我们都将如期赴约。】 所以……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拥抱”? 而桥梁,早已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是轩辕九襄从带回来的语言,是李忘情在山阳国默默寄出的回信。 我们竖起尖刺,而他们在找寻道路! 羽挽情摸向脸颊,发现那里已然满是泪水。 她重新看向澹台烛夜,珍而重之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重铸李忘情?” 洪炉界需要她来完成那个遥寄给星海的约定。 剑完不成的事,要用人来完成! 澹台烛夜沉默了许久,才道:“要看,那把剑,是否锈毁。” “可锈剑还在邪神手上……” 澹台烛夜微微抬起来头,在羽挽情困惑的目光下,首次睁开了他那无神的眼睛。 “祂已经来了。” 祂? 一种不妙的预感陡然降临,羽挽情刚要拔剑,身后的虚空陡然间裂开一个口子。 浓郁的星光渗透出来,只是那星辰并不高洁,而是激烈地震颤着,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羽挽情就瞬间耳鸣晕眩了起来。 这不是被攻击到了,而是突然被塞满了无数推演、筹算的讯息,其内容之庞大,如果不是本能闭目塞听,差点就将她的识海彻底撑炸。 “看来你也没能驯服她——” 澹台烛夜的言辞还没有说完,身后的锁链陡然无风自动,猛地收紧。 紧接着,那洪炉界的祸源、搅动星河的混沌神明,就这么出现了。 祂的身影虚幻而迷乱,嵌合着一重又一重的影子,没有见到祂张口,森冷的声音便回荡在了地牢内。 “铸回来。我要你……把她……铸回来。” 一口颤栗着、分崩离析着的剑浮现了出来,羽挽情始终被压制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挣扎间,她看见了那口剑的模样。 即便是未开刃前,那口锈剑都未如现在这般死寂。 是的,它已经死了,只是形态还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强行笼络在一起,看起来只消吹灰一息,就会彻底湮灭。 一个可怖的想法撞得羽挽情耳中轰鸣。 以焚夜劈开太虚的黑暗后,李忘情死了,死在这名邪神手上。 她想拔剑,但无法动作,下意识地望向澹台烛夜。 后者微微掀起眼皮,轻言慢语地回答。 “我,不铸废铁。”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被生生扯碎了一条。 “那,我便不需要你答应。” 障月脚下的阴影无限扩张,那条断臂坠入天平,一刹那中,属于澹台烛夜锻铸剑器的所有技艺、阅历被祂彻底吸纳,与此同时,面前的锈剑迅速被火焰包围。 赤色的火焰,足以熔炼世上一切,然而那口仅剩下余烬的剑,却未有一丝重燃生机的迹象。 澹台烛夜缓缓地笑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剑,便要投入对等的东西,若不然,便也只能铸炼出一捧炉渣。” 始终面无表情的障月,那迷乱又重叠的身影停顿了刹那,仿佛所有的推演、取巧的方式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瓶颈。 祂的尊名为不法天平,或以大博小,或以小博大,不可能用相等的东西去换,自己背叛自己,等同寻死。 “无用的训诫。” 障月的身影重新没入虚空,就在此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硬生生挂在了虚无的裂隙上,忍着被虚无撕裂的苦头,羽挽情紧咬着牙关。 “你,是要救回忘情吗?” 对于所谓的神明,羽挽情已然没有什么惧怕。 障月沉默以对。 羽挽情艰难地继续出声:“去……她住的地方,四忘川的故居,我一直留着。” 眨眼间,障月面前的景物瞬移,来到了四忘川李忘情的故居。 障月的身影凝实了一些,祂伸出手,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又湮灭了一样,尖锐的指尖在触及李忘情的房门时,变成了属于人的手指。 在洪炉界徘徊的这一年,祂拒绝回归天幕,不停演算如何找回李忘情,而按不同的星历纪元,或许在外面已经过了几百上万年。 因为祂的缺席,天幕的裁决中,混沌阵营始终没能开启祂们所想要的大争之世。 整个星空都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和平。 但障月没有功夫理会别的意志在耳边咆哮,祂收敛起所有外溢的影响,来到了李忘情的故居。 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什么人气了,可一点一滴地,仍保留着独属于她的习惯。 比如,那些充满着烟火气的凡人玩意。 风车,手鼓,杂书……毫无章法地堆成一小堆,扫目过去的瞬间,障月的目光凝滞了。 祂一招手,那些杂物堆的底层,一口削制到一半的剑鞘悄然飞落在祂手心。 通常来说,洪炉界的剑修不作鞘,若作鞘,则大多是为意中人,表达一个愿意为对方收敛锋芒的意思。 而在鞘中,障月看到了一点细小的燬铁晶尘,那是李忘情曾经作为行云宗弟子的证明。 因为连李忘情自己都忘记了,障月才不曾在她的记忆里搜到。 而现在,它无异于一簇火种。 这一刻,障月那深邃无垠的眼瞳骤然有了一丝微光。 祂倒转影子,召出不法天平,谨而慎之地将这一缕火种置于一端,而另一侧,也标注出了它所需要的筹码。 奇怪的是,重铸李忘情需要的东西并非那蕴藏着规则之力的燬铁,而是标出了一些障月无法理解的东西。 首先就是她故居里的那些杂物堆,这代表了蒙昧时的她。 再来,就是她长成的几十年间,那些奚落和苦难。 自此,火种开始闪烁亮光,缓缓抽离出一些火花,勾勒出一个人形。 看到这个轮廓,障月终于结束了那动摇祂本源的疯狂推演,祂终于还是找到了救回李忘情的方法。 这个时候,一道意念穿过无尽虚空,来到了祂耳边。 “障月,你已经拖得太久,行使裁决,回归天幕。” 障月没有理会,一个念头,掐断了那道意念。 然而紧接着,混沌的各种意象悄然而至,诡异的低语跗骨之蛆般响起。 “回来,你的人性已经影响到了混沌。” “你竟然留恋燬王的骨骸?那只是一样死物而已。” “快,‘秩序’已然等不及了。” “回来,为这寰宇间的一切宣判,让更多的纷乱和争斗哺育我们!” 这不是某几道天幕意志在发声,是同一时间,整个混沌阵营都在逼迫祂。 障月紧闭着双眼,而就在祂近乎狂躁中,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碰触上了祂的面颊。 “为什么不答应祂们呢?” 李忘情的身影模糊而虚幻,她似乎选择了先凝结双手,用这双手来触碰祂。 熟悉的触感,是她的手。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障月的瞳孔震动了一下,祂那张不曾流露出任何悲苦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神情。 但是祂没敢去拥抱,好像很怕对方碰一下又消散了一样,最终,祂那能言善辩的嘴也只是干哑地说出了一个短句。 “别离开我,留下来。” 祂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好了,甚至没能编纂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说剑 第160节 圈套、威胁、利益交换……什么都没有…… “回答我,为什么不答应祂们呢?” “你明明说过,我的生或死,是你可以承担的代价。” “你在我身上投入的一切,早已远超了预想的代价。” 障月仿佛稍微清醒了一些,但仍是执拗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我所愿意承担的。” 祂说到这里,五指却握了个空,刚刚才成形的李忘情再度停止了凝实,缓缓地消散着,只剩下带着平静笑意的嘴巴,吐出既残忍又真切的话语。 “可是障月,你始终没有承认,你平等地爱着我。” “你这个问题,和杀了我无异。” “那你可曾臆想过,被我杀死吗?” 臆想过?太多了。 在障月所存在的漫长岁月里,他看过许多自称生离死别的爱侣。 到最后,都会在某个时刻,狼狈地计算着自己的输赢。 祂知晓,祂明白,所以祂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会输。 因为祂很确信,李忘情已经赌上了她的所有。 她分明……分明什么都没有了,分明,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了。 “我……” “我曾杀死过你一次。” “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报仇。” “我赢取你的剑,夺走你的心,我想,这样,你就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直至她消亡之后,障月才认识到一个祂所不能承认的事实。 所有在她身上不公的索取,终将用灵魂的残缺来偿付。 其实李忘情离开祂,不过是短暂的,可数的时间,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障月依然感受到自己日渐锈蚀,心腔如被刺穿,伤口暴风呼啸。 终于,祂意识到,如果不把自己的弱点交给她,那自己也到此为止了。 李忘情早就把伤害她的权力给祂了,那,祂的呢? 障月近乎自弃一样,哑声对李忘情那模糊的光影询问——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不要站在高处空谈痛苦,要看着我的眼睛说。” 李忘情那光点构筑的手指在祂心口处点了点,又转而指向自己。 “你爱我。” 爱是平等。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牢笼 障…… 障月的意识慢慢抽离。 只是觉得脑海深处传来轰鸣, 仿佛亿万年以来构筑自己的基石在不断分崩离析。 就像露水面对朝阳,凡人面对天灾。 障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差不多七穰左右的岁月之前——这是一个九成九以上的文明从诞生至灭亡都无法触及的时间,在那样古老的时代,祂受到了所谓“至高建则”的承认,以不法天平的权柄登上了天幕法庭。 祂誓言道:“我,永不背叛权柄,抛却法则。” 自此,群星见证, 万古如一。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祂没有任何变化,高居于天幕之后, 戏谑地凝望着群星, 看它们涨潮、破灭。 祂把那些破灭文明的哀嚎镌刻在衣袍上,碑文如同奔腾的星河, 堆砌混沌的漩涡。随后祂看向了天幕对面的席位——一个秩序的守门者。 和别的存在不同, 秩序阵营的燬王没有人形, 没有活着的意志,祂是一具燃烧的骸骨, 所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对混沌阵营的叩门者进行处刑。 席位更迭过很多次, 没有任何存在挑战成功。 “我们的规则很简单, 若你们任何一方占据多数席位, 那整个星空的历史将为你倾泻。”至高建则如是说。 这让障月感到无法抑制的渴望,祂不能忍受星空的死寂,祂要混乱,要在日渐尖锐的阶层间塑造天梯。 然后, 祂做出了一个举动。 在燬王前往主持洪炉界和另一个相近文明的斗兽场时,不法天平截杀了祂。 天幕对此进行了一场审判。 “不法天平,你是否承认,在‘燬王’行使裁决的过程中,摧毁了祂的形塑?” “是。” “我们将保留你的席位,但你是否服从于被囚禁在洪炉界,直至燬王归来?” “是。” “你是否愿意赎罪?” “我愿意献祭自己的部分,重塑‘燬王’的形,但我不能保证祂归来时,仍然归属于秩序——这是我们阵营之间合理的竞夺。” 至高建则落下判决,从那之后,障月就被囚禁在了洪炉界这个监牢中,任凭死壤母藤啮食他的形塑,任凭自己的意识被撕裂成金色的血滴。 如其所愿,祂遇见了她。 说来很奇怪,燬王亿万年无声的骨骸,被锻打成千上万次后,居然有了那样明澈的眼眸。 起初,接近她的动机并不干净,用人能听懂的话来说,祂想占有她,控制她,让她成为混沌阵营的傀儡。 一切都很顺利,神明的潜意识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一切。偶尔入戏时,祂也会取代表层的自己,试图向李忘情展示自己真实的一面。 只是自认为是人的李忘情,并不喜欢祂的本相。 障月没有意识到,祂始终希望李忘情能看到祂真实的一面。 祂希望对方能接受自己的欺瞒、索取、操控…… 祂固执地觉得这没有问题,燬王的骨骸是寰宇间最坚韧的东西,不会畏惧一切催折。 直到……她死了。 “为什么?”障月翻阅过往,无数次推演历史,祂始终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是祂陨灭了她的故乡,让她绝望? 还是祂欺骗了她的情思,让她心死? 越是推演,障月越觉得愤怒。 到了祂这个地步,在无数岁月中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情绪,但祂却在这里感觉到了愤怒。 祂感觉到,李忘情好像只是那么短暂地爱了祂一阵。 至少对祂来说,就是千万年间眨眼的那么一瞬间,被她禁锢住了目光。 这好像,并不公平。 “真可笑,我竟然在向你索求公平。” 行云宗的四忘川上,障月感到有什么在灼烧自己,但祂仍是控制不住地看着李忘情的身影。 祂没办法触碰,因为就是这样一点残影,也在随着落日消弭。 李忘情却显得十分轻松,她双手一撑,轻巧地坐在窗上。 “时间不多了,陪我看看落日吧。” 障月沉默,显然也意识到了李忘情是特意留下这么一缕意识,要和祂交代什么遗言。 李忘情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行云宗的落日,很美吧。” “……” 障月没有说话,祂慢慢放空了那些纠结的思考,也跟着倚在窗边看李忘情眼中的落日。 燃烧的天穹上,有一圈圈针刺般的巨构环带。 那是愚公文明在这短短的一年中建造在天上的建筑,是他们刺下的战书。 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直觉地认为,洪炉界即将被侵掠。 “是不是很像一个笼子?”李忘情声音平静,宛如闲谈。 “你是因此愤懑?” “是的,在我的认知里,这是我的家乡,哪怕折剑阵前,我也要保护它。”李忘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巨大的构造,“所以在察觉到你要毁掉洪炉界引发战乱的时候,我曾经怨恨了很久,很久。” “曾经?” 李忘情垂眸看向自己虚幻的手掌,点点光尘中,她缓缓说着。 “其实我明白眼前的天地对我们并不慈悲,就像剑器生而为杀,火焰升而为毁,无论生灵如何祭献,它总是像熔炉一样灼烧众生。” “这是放之寰宇内外皆准的法则,也即你们的‘神性’。” “障月,这就是你,我永远没办法了解的你。” 障月的眼瞳像是飘满了雾气的湖,倏尔透出一缕光,抱着某种期待,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了解你就可以了,不是吗?” 李忘情摇了摇头,她虚虚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眸,嘴角漾出一抹苦涩的笑。 说剑 第161节 “这是不公平的,这意味着,我将永远活在牢笼里。” “牢笼……” “对,唯有这个,是我生而为人无法接受的。” 她手无寸铁,但坐在那里,就像一口囚于禁中的剑。 “被行云宗捡回来的时候,宗门是我的牢笼。” “叛出宗门的时候,大地是我的牢笼。” “当我触摸到洪炉界的边界,天地是我的牢笼。” “我撕破这虚假的天空后,发现洪炉界的历史也变成了我的牢笼。” “紧接着,我照亮星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处于一个牢笼中。” 熔金般的夕照侵入了李忘情漆黑的眼眸,她笑得很平静。 “那个时候,我以为让我痛苦的不是你的欺瞒,而是我以为我拥抱的是整片天空,可它实际上只是我爱的‘人’,妄图为我编织的牢笼。” “以为?” 李忘情侧过脸,一半面孔淹没在阴影中,她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拢。 “我以为只要‘笼子’足够大,就不必有这样的心结。可我是人,只要我看到牢笼,我就必然要去抗争,撕咬,斩碎,直至天空焚烧,寰宇白昼。” “正如你的本能是引诱与剥夺,我的本能,则是焚灭我眼前的一切,无论是所恨的,还是所爱的。” “障月,你不该用你唯一的人□□我,你会被我……焚毁。” 夕照沉入夜幕的怀抱,可李忘情的眼眸还在燃烧。 她好像,变成了一团寂静燃烧的火,障月在火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像一只飞蛾。 障月耳边始终徘徊的混沌呓语默默平息,一切都变得冰冷,唯有眼前的一簇火光显得那样温暖,温暖到疯狂。 是啊,祂……他用自己唯一的人□□她,本就是一场孤注。 他明白了李忘情的自毁。 她觉醒了燬王的法则,随时可以从人身蜕变出去,但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因为她察觉自己的力量来源就是摧毁。 但这个时候,障月又觉得自己空洞的心被什么东西盈满了。 傲慢的神明眼眸中,星海失色。他缓步上前,轻轻抚触着对方残留着悲伤的脸颊,吻上她的眉心。 “忘情,你小看了我。” “若我敢以身入局,便敢赌上一切。” “别想着借口死亡忘了我,这不可能。” “了解我吧,以焚毁我的方式。” ………… 太虚深处,漆黑的一隅。 一张浮动着星海的圆桌,一明一暗的阵营分坐两侧。 祂们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其他更为抽象的东西,有的索性是一片朦胧的光团。 秉烛的老人、双面的孕妇、眼眶流沙的贤者……种种怪异但不可为人所直视的存在们,祂们在同一刻,意识陡然归拢集中在此。 只因为其中一把石椅,开裂了。 “祂疯了。”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羽翼蔽目的少年出声嘲讽。 “或者是死了。我们是不是该投票决定下一个荣膺此位的倒霉幸运儿了,要不然,也让我坐坐祂的位置?” “昧眠,你还未够格。” “如果以掀动因果的规模来算,我的确差一些。但只要给我一次机会,赌上一个文明的命运,我会让亿万星辰为我沦落欲望的深渊。” “赌局还未散场,别太心急了。” 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天幕法庭中。 “因寰宇白昼造成的影响,天幕算量已到达极限。以不法天平所在星域第三个落日时为准,若不能及时报知结果,参战双方文明皆被抹杀,请表决。” 整个天幕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片刻后,祂们陆陆续续地给出了意向。 “通过。第三个落日之后,天幕将向星河宣告,任何灭亡洪炉文明和愚公文明的‘游荡神’,将有资格入席天幕。” ………… 羽挽情报剑站在四忘川的悬崖边,目光穿过云层,凝视着云外那点点抵近的太虚巨剑。 她知道今天又会是一场大战,但她更忧虑的是,今天陡然现身的障月。 她看向远处李忘情的曾经的住处。 已至渐明,里面悄然无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祂一手引来了眼前这一些天外的威胁,却又并不参战,就好像看虫豸撕咬一样,这让羽挽情感到恼怒。 可某种和李忘情的默契又让她觉得,是时候该赌一赌。 “宗主,长老们等您的出战号令……” “再等等,等天亮。” 羽挽情来回踱步,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出鞘的剑锋,闯入了那洞府。 她没有看见邪神,让她愣在原地的是眼前熟悉的身影。 “忘情?” 人是旧时的人,只是看上去背影倦惫,坐在地上,焰色的瞳孔怔忪地凝视着地上一截断裂的天平。 羽挽情视线转移,只是望了一眼那天平,脑中就是一片剧痛,好像漫天星穹的知识如同洪流一样从眼前冲击而过,再睁开眼时,地上却已空无一物。 “忘情,祂放弃你了?” 在羽挽情看来,李忘情消失就是因为被那邪神掳走。 “不,他……没有放弃。” 李忘情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天平,天平尖锐的一角刺破了她的指间,刹那间,一滴金色的血珠缓缓渗出。 试图还想问些什么的羽挽情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脸上一片空白,目光凝滞。 在那一滴金色的血滴里,李忘情看见了自己眼瞳深处,那流转着火焰的瞳孔之后,住着一轮由无数历史和文字构成的星河。 那是障月自诞生以来所经历的无数岁月。 他用这样的方式,迫使李忘情接受他的一切。 “祂还在这里?”羽挽情警惕地四处逡巡。 “祂们这些法则化身,身合天地,早已超脱生死。只是……我也没想到,他宁愿自毁形塑,也要让我记住他。” 李忘情闭了闭眼,拾起地上半焚毁的衣袖,缓缓系在眼前,挡住了眸中足以灼伤凡人的金色火焰。 “师姐,他在愚公文明上一定还有形塑存在,我要去那里,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羽挽情略作沉默,道:“你,要参战吗?” 月光照耀入窗,面对李忘情的沉默,羽挽情正要继续追问,却发现她的影子变了。 那不再是清丽的人影,而是被月光映出一把剑的形状。 李忘情的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如你所见,我已不再是人身。我感应得到,天幕在召唤我,赐我以正名。” “我的时间不多,在此之前,让我们一起,完成轩辕九襄未了的心愿吧。” 恍然间,羽挽情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知道,李忘情已经勘破了属于她自己的虚空,或许在此之后,她便不在了。 “你要离开吗?” “我会永远都在的,在诸天万剑每一次出鞘中。”李忘情缥缈的声音中,忽尔笑了笑,“虽然天地不仁,但我们还要重填沧海,让人们重归桑田呢。” …… 愚公文明。 一艘航船停滞在大气之外。 “你们是第一批先遣队,任务是带回一个活口,不用担心,已被证实他们和我们的语言是相通的,口音上并没有太大差别。” “真是个奇迹。”有人小声议论。 “没错,为了这个奇迹,我们才拥有这样的任务,但这也意味着危险。”长官深吸一口气,肃穆道,“洪炉星的大气无法让我们生存,所以……只要遇到了那些‘仙人’,被击溃了舰体,我们就是有去无回。” 集结在此的队伍末端,“信纸”默默地透过舷窗望向那飘荡着雾气的星辰。 “信纸”这个名字是她祖父给她取的小名。祖父是第一批牺牲者,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未参军,当那封天外的风筝漂泊而至时,缠绵病榻的祖父撕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切维生装置,和一批同样不顾一切的学者,毅然驾驶着飞船来到了这里。 而最后的影像里,她也眼睁睁地看着祖父的飞船被被盘踞在这座星球的怪物吞噬殆尽。 信纸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觉悟,参军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只希望,不要在落地之前,就被那些仙人击毁,尽量多带回一些资料,哪怕是…… 杂乱的思绪间,信纸瞳孔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裹着云气的缥缈身影,隔着玻璃,和她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类似古画里的衣衫,过腰的乌发,古拙的发簪,眼眸被遮挡在一条有着焚灼痕迹的衣带后,和她对视的一眨眼过后,她缓缓笑了起来,在信纸无法喘上一口气的真空中,极为温柔地伸出手,像是一个如期拜会的朋友,在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笃、笃、笃。 当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来的瞬间,整个星舰内部一片死寂。 信纸凝滞的眼眸中,她张口说出了一段话语,一段哪怕没有声音只看口型,也能完全理解的话语。 “抱歉,我找不到入口,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说剑 第162节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神之日 你们想留在…… “这就是, 你说的‘沟通’?” 一天后,羽挽情拿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面前闪烁着蓝色电弧的光牢, 一脸复杂地看向身侧依然挂着笑容的李忘情。 没错,她们正身处这艘舰船的牢笼里,被舰船载着回往他们口中的‘母舰’。 十二个时辰内,不停有值守轮番看着她们,每一个眼神都异常壮烈。 当然,这座脆弱的电牢,凭她们一根手指头就可以随便打破, 但李忘情看上去没有这个意思,她正好奇地透过遮目布料观察四周炽白的灯光,平滑的墙壁, 还有光牢对面的看守。 “信纸”苍白着脸, 手指按在一个按钮上,她身上装满了引燃装置, 就是为了确保“仙人”不会脱逃。 为此, 长官们直接放弃了用枪口威胁这个选项, 因为李忘情这两个人出现的方式过于恐怖。 仿佛是能量体系不一样的缘故,最先进的雷达都无法扫描到她们的形体, 而在没人给她们开门之后,这位意态悠然的仙人竟然在一个响指后, 从窗外跃迁到了舰体内。 当时所有舰员心都凉了。 毕竟上级分派给他们的任务是——抓一个活口回去。 现在他们明白了, 实际上, 就是让他们抓个神仙回去。 “信纸”每分每秒都觉得异常难熬,直到对面那美丽得不似人类的仙人主动开口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信纸知道这个房间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控着,舰队里除了全力向母舰航行的人员外,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里。 她吞了吞口水, 压下颤抖的喉咙:“我的代号是‘信纸’。” “师姐,她和我们一样呢,不同的是,我们以剑名代称自己。” 李忘情笑了笑,说话间,随意打了个响指,隔空解除掉了信纸身上的□□。 “把那小东西卸下来吧,对你来说它很危险。” 对我来说很危险?对她们来说,无所谓? 信纸呆了呆,果然见到□□像死了一样。 “你……怎么做到的?” 李忘情长长地“嗯”了一声,道:“很难解释,非要说的话,得从天地初开说起了。” “何必说这些。”羽挽情淡淡道,“就算带着善意而来,他们也未必然有和谈的意思。” 和谈? 信纸眼瞳陡然发红,声音颤抖而愤怒:“明明是你们先挑衅的,明明寄出了友善的讯息,骗我们手无寸铁地前往,结果呢?那巨大的藤蔓怪物杀了我的祖父!” 李忘情遮掩在布条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回忆,随着她心念微动,体内那沉默的金血缓缓有了波动……她听到了信纸的心声,一如障月能读懂她的悲欢一样。 李忘情感到,面前的肉体凡胎,就像一张纸一样摊开在眼前,她的出生过往,她的悲痛和恨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祖父变成文明的尸骸。 信纸的喘息中,李忘情语调缓慢地开口。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我很抱歉,向你们的文明飞去那封‘雁书’,是我寄出的。” ………… 是她! 作为愚公文明整个历史以来最重要的文物,雁书一直作为第一道天外的信号,被珍重地封存着。 无数的学说理论围绕它展开,人们肆意在它的每一道笔画上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想象星海之外有那么一处长生不老的神国。 所有人震动不已。 舰队的长官拨通了信纸的通话。 “下士,继续和她对话……信纸?!” 惨白灯光照耀的牢房中,信纸掐断了通讯,从内部拉下安全闸。 这是一个应急预案,为了防止她们脱逃,监视的人要将牢房锁死,即便发生大爆炸,也不会影响到舰船的航行。 相对地,外面的人也暂时进不来。 做完这一切,信纸双眼发红地看向李忘情。 “那是一个陷阱吗?为了示威?还是试探?” “我在你身上感到了仇恨。” “是,不如说我加入舰队,就是为了这一天。”信纸嘴唇微微颤抖,“没想到我会这么幸运,这么快就遇到了仇人。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杀了我祖父他们!” 李忘情听她发泄式地问完,缓缓回答:“都不是。你们的舰船被死壤母藤摧毁的时候,洪炉界内正在遭受一些……混乱。” “混乱?” 李忘情点了点头:“和你们相反,我们的文明在这几千年间一直困守囚牢,我们这样描述所处的天地——洪炉有界,天圆地方……” 随着她不快不慢地简介起洪炉界的历史,羽挽情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在她看来,在洪炉和愚公处于敌对的前提下,主动说出自己一方的弱点,是在给对方可乘之机。 但是她没有阻止,因为她也想了解眼前这个异星来客,如果他们确切表达出了敌意,她也有能力摧毁这里。 信纸默默听完李忘情的件数,按着脸颊,掩盖目光:“没想到所谓的神明国度,也有这样的苦难。” “神明国度?” “对,在我们的媒体……就是那些声量很大的人群中,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想要割裂出去,加入你们。”信纸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但他们恐怕不知道,你们的星球上还寄生着那样可怕的巨构……哼,看来他们为你们设立的神坛要报废了。” 羽挽情只觉得荒唐,在她看来,洪炉和愚公注定只有一方能存活,哪怕是她有交好的寄望,但理智还是告诉她,那是属于孩童的天真。 “你们……想加入我们?想修炼?” 看着羽挽情错愕的目光,信纸口吻沉重地说道:“过去的二百年中,我们通过一些战争取缔了全部的宗教,因为他们的‘有神论’在我们驶向星空之后渐渐丧失了传播的根基,可饶是如此,还有很多人愿意相信这个星空是有神明存在的,而我们的人口,单单在‘核心环带’就有六百多亿。” “人口一多,注定各种思潮驳杂混乱。困于资源不足,我们的人均寿命缩减到了六十岁,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天外,希望通过祭祀,吸引神明来接他们离开自己所处的活地狱。” 羽挽情为之深深撼动。 她曾经看着饱受天灾折磨洪炉大地,以为这就是活地狱,誓愿带领人们到星河之上寻觅生机。 可她没想到,星河之上的文明,又是另一处地狱。 此时,李忘情开口了。 “看来你们也面临着一些难题。” 不知为何,羽挽情感到她口吻冷静,如同七情六欲抽离出形骸之外,宛如一个旁观客。 “是的。”信纸垂眸道,“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们的核心环正在进行一场艰难的争论。” “争论什么?” “他们在争论,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是否……有你们。” 听着信纸的话语,李忘情那舒展的眉梢缓缓凝肃起来。 她感受到一种……反秩序的暗流。 一个无神论撑持起的文明,怎么会如此期待和渴望着有神明来拯救? 他们走的路和洪炉界分明是不一样的,这是障月买定离手的规则。 换言之,如果障月都不能改变这一点的话,那到底是谁在这么做? 而在山阳国的经历中,轩辕九襄告诉李忘情了一个讯息——对于人而言,当他们渴望看见神明,就势必会暴露于邪神们的注视中。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舰船“轰”地一声仿若遭受了重击。 一道刺耳的警告从外面传入牢房中。 【权限已禁止舶入。】 “发生了什么?” 信纸错愕地抬头,只见这狭小空间内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全舰通报。 冰冷的声音从屏幕中传出。 “本纪元第九十二次公民投票结束,50.001%赞成‘有神论’。” “它将被编写入历史、学说、教材。” “自现在起,任何军队不得进入‘神国’。” 它听上去分明那样理性。 “……忘情,你要小心一点,哪怕是我,也要当心不要陷入虚假的历史。” 耳边不期然地响起障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李忘情霍然感到一阵通明。 是天幕,是天幕在操纵愚公文明的历史。 这个时候,舷窗外的星空突然黯淡了下来,好像一道巨大的幕布逐渐掩盖了群星的辉光。 仍然震惊于这种变故的舰队成员们彼此相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羽挽情的剑陡然尖锐地鸣动起来。 经过山阳国被邪神入侵一役的她明白,那些隐藏在黑暗中露出獠牙的是些什么东西。 “忘情。” “我知道。” ………… “瞧瞧我们发现了什么?” “本以为是个残羹冷炙的战场,没想到,却是一场盛宴。” “成为我们的信众吧,我们会赐予你想要的一切,比如,让你们平等地分享健康和寿命。” 一道道贪婪的视线从天外投来,种种怪诞的现象集中在同一时间出现。 某个“外环”区域,老旧的医疗仓中,一个正在等死的老人突然睁开眼睛,他那早年因矿难而截肢的双腿突然生出了新的骨肉。 与此同时,广播中正在发表演说的有神论者突然大笑。 说剑 第163节 “我就说我们的祭祀是有用的,神明发声了,它们来拯救我们了!” 躁动的声音传入医疗仓,随着双腿的触感加剧,骨骼凝实老人激动莫名,拼命按铃召唤家人。 “你们看!我的双腿长出来了!” 他狂喜着看向门口,却发现儿子正绝望地和迷茫的医生拉扯。 “你告诉我,我的双臂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医生彻底崩溃,老人掀开被子下了地,正要去询问,却看见儿子和医生双双投来惊恐的目光。 老人低头一看,他的双腿……不,从膝盖以下,长出了两条手臂。 他和家人平等地分享了健康。 ………… 混乱逐渐扩散,阴影之后的笑声越发密集。 “一位天幕裁决官陨落在此,只是留在这里,吸收祂流散的‘血’,我们就变得这么强大……这就是玩弄规则的感受吗?” “这样多的香火,庞大的文明,以前竟然从来没有发现!可恶……是谁在保护他们!” “无论如何,高贵的天幕法则,轮到我们了。” 最初的尝试过后,邪神们从阴影深处伸出漆黑的指爪,这些指爪扭曲成线,千丝万缕地伸向愚公文明。 为什么? 目睹了这一刻的混乱后,愚公文明的首脑们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就在那些漆黑的丝线穿过防御降临在人们头顶上的天空时,人们的尖叫刚到了喉咙口,一道剑芒穿过漆黑的天幕。 她织羽为光,破灭邪孽。 “是……神国的神使吗?” 那道光击碎了第一波入侵的邪神意志之后,羽挽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迈出了舰船,悬浮在了半空,反手又是一剑,在愚公文明的核心环带外撕开一条裂口。 一时间,万众瞩目,所有的眼睛对准了她。 愚公文明的首脑,以最冷静的声调询问。 “这不是个友善的信号,洪炉文明的来者,你想趁机逆转局势吗?” 大大小小的电子屏上,仍然处在邪神影响的人们望向了羽挽情的脸。 “天书,不,你们的典籍中应该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很遗憾,我们并不是有神的文明,神明也从来不会救人。” “那你为何在此?” 羽挽情略一沉默,她嘴角扬起一个笑,握住自己的剑锋,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 “或许真的如她所言了,我应该换个方法用剑。” 她的“折翎”征战无数,历经种种,淬火重生,这一刻,那锋锐的剑锋碎成了千万片,顺着她斩开的愚公文明的裂口,化作无数羽毛飘向了呆滞的民众。 每一片羽毛上,承载的都是洪炉界的历史,所谓“神明”的真相。 对于邪神们而言,它们力量的根基,就是凡人的信仰。而羽挽情要以此,向愚公文明昭示,神明并不会拯救他们。 “神国的确存在,但从不向人打开。” ………… “她在动摇我们的食粮!” “杀了她!无知才是凡人应有的美德!” “若让他们知晓,他们就不会再敬畏!” “将她的灵明丢入我腹中腐化!” 羽挽情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邪神们,它们纠集成团,在漆黑的天幕上,不断糅合,最终组成一个巨大的眼球,横着的瞳孔中,獠牙纷纷而现,向着愚公文明吞噬而去。 “吞噬他们,我感到了‘祂’那无主的形骸!‘祂’还有一半留存在这里!” 信纸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她走出门,穿过混乱的人群,看向漆黑一片的舷窗外。 那本该是群星所在的地方,此时却是一片浓沉的黑暗,散发着让她恐惧的气息。 就在此刻,一道赤红的光在黑暗深处微微闪烁了起来。 比起那邪神撑满星空的眼球,这一缕火光微弱得像是一簇行将熄灭的萤火。 但它仍是执拗地闪烁着,所照耀的地方让邪神们不得寸进。 一时间,所有或怨毒或愤怒的目光集中向了它。 “你是谁?” 这用的是一种通用语,不是形声字,也不是象形字,而一切有识生灵都能听懂的语言,若用一个词汇来描述它,便可称其为“神谕”。 这粘合在一起的怪物,已经有了天幕的位格。 而它正在用这种位格压迫着眼前那一缕静静燃烧的火光,它在等它崩溃、熄灭。 然而并没有,火光中,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焰色的衣袖和发尾,泣下金血,如世界一切痛苦的终点。 祂抬起手,金色的血滴涌出,凝聚为剑,剑锋直指逐渐弥漫出恐惧的邪神群落。 “滚出这里,或者,你们想留在我的神国……诸神陨落的国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幕终篇 …… 愚公文明。 随着因天外飞落的羽毛而闹动的人群中, 一双眼睛穿过虚幻的天幕,看向了凭一己之力挡在那不可直视的深渊巨瞳前的人影。 他只是这个文明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民众。 不平凡的是, 他是祂,混沌阵营中被称为“蒙昧温巢”存在。 作为临时的监视者,祂已经彻底了解了愚公文明历经无数次天灾人祸,王朝更迭,从最初的星环中冲出,穿越星海抵达他做安排的目的地。 在此之前,不法天平做的不错, 一切都在祂预料之中,这里本应爆发一场人的文明与神的文明之间的、寰宇瞩目的战争。 但是没有。 不止没有,还被李忘情阻止了。 “狼狈收场, 是你最初所想要的吗?” 昧眠最大的问题是, 这边的不法天平是怎么会为了留下李忘情,心甘情愿地在她剑下毁灭自己的。 祂缓步向前, 几步之间, 脚下的道路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这一切都在祂意料之中, 这是自然的,法则混乱, 导致一切都变得不稳定,所有的常量, 公式都失效了, 这是凡人之躯航行星海赖以生存的基石。 “真是狼狈的局面, 祂竟然想逆转自己的法则根基?祂自灭前,竟然尝试探讨‘公平’。” 昧眠感到荒谬,而更让祂觉得荒谬的是,各大屏幕上出现的、正在救灾的人群里, 有一道来自洪炉界的身影。 “敌人在救灾?一个以剑为本质、寄生着无数凶戾邪物的杀戮文明,在救灾?” ………… “我已经说过,它们是邪神,千万不要相信它们的存在,相信得越多,它们就越强大!” 羽挽情花费了莫大的勇气说出了眼前灾厄的本质,她原本没有指望眼前的“愚公”们理解,可出乎意料的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尽管他们畏惧,他们不解,但和洪炉界的凡人不同,他们迈出的步伐毫不犹豫。 分明这样羸弱的四肢,却摆出了一副有困难,就去解决的态度。 “姑娘。”一位老学者用了一个历史中提取的古老称呼,“您想帮助我们?” “否则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交换着眼神,短短数息之后,羽挽情就看见这些轻若羽毛的普通人们围了上来,无论老的少的,眼中都闪烁着光。 “我们的动力毁了,需要一个支点,不,很多个,您能提供帮助吗?”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先救人?我们的飞船可能不够……” “武器并没有损坏,你的同伴需不需要支援?” 七嘴八舌中,羽挽情反而呆滞住了,她回望天外,那里漆黑一片,只有她能看见一个身影挡在了那些邪神面前。 “忘情,你是对的。” ………… 李忘情有一口锈剑。 当她行于人间,这口剑总是漫布锈痕,不知情的人觉得是天赋残缺,知情的人认为是宝物自污。 但李忘情知道,这把剑只是没能遇到想杀的猎物。 锈剑从来就不想斩断熔炉中的姊妹兄弟,它一直在等待眼前的这一刻。 当李忘情手中的剑轻轻鸣唱时,听到它的邪神聚合物们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战栗。 “不,留下来,会死!” 它们想错了,死亡在这里,只是最温柔的催眠,而被李忘情所焚烧的一切存在,时间就停止其被摧毁的一刻,因为岁月也停滞了。 死在她的火光中,将永世被灼燃。 意识到的时候,这些邪祟的聚合物知道已经晚了,不知是哪一团意志试图解体,但却被一层淡薄的金色血丝环绕覆盖着。 那是它们贪食的,不法天平自毁后留下的神源。 逃亡无路,悲号声从那些蠕动的丑陋眼球中传出。 “伟大的燬王,不熄的天罚,万物归亡的主宰,请赦免我等的冒犯,我们以践行的道路和全部的信仰发誓,永不踏足您的神国!” 说剑 第164节 伟大的燬王,不熄的天罚,万物归亡的主宰。 这是天幕背后最巅峰的“祂们”所能拥有的称号,这意味着,它们这些游荡在寰宇中,以凡人惊惧为食的游荡神灵们,认可了她的力量。 她已是事实上比肩天幕的神明,掌控了一个领域的法则,足以直接向天幕对话。 密集的臣服声中,千丝万缕的神骸血丝被它们交了出来。 李忘情浑然不在意它们刚才献上的称号,抓住那缕血丝,她熟悉这样的颜色,那是障月的眼眸。 她就这样仃立在火海中,静静地凝望它编织成缕,缠绕在自己漫布灼燃裂痕的腕间,让她想起曾几何时,障月那未解的疑问。 “忘情,你是不是只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故乡?” “如果你想要,我就铸就给你。” “那里有你爱的人世间。” “当然,也有我,我会不断杀死自己,直到留下你眼中最好的我。” “可是障月……”李忘情低头轻轻吻住那缕绳结,它像极了自己的剑穗,“走不出去的,不叫故乡。” 李忘情想,或许在那成千上万次的轮回孤岛中,障月就已经病了。 神明之躯不会感到痛苦,可她知道,障月的自毁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陪伴她的只是一缕神念,后来是一段记忆,再后来,他投注在她身上的心神越来越多,直到毁弃躯壳,碎灭权柄。 他们互相间,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执着,就好像是一对流浪在海潮间的不系舟,如果不紧紧牵着手,就无法固定彼此的存在。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你放弃就好了,可你终究没有。” “来吧,让一切自这口剑开始,也自这口剑结束。” 李忘情呢喃中,足以熔毁人们眼眸的火光在黑暗降临的瞬间爆发了,积聚而至的宇宙邪祟们顷刻间就被湮灭了近半,余下的部分则发出了嘶吼。 “天幕,这不是你们应许的判罚!” 祂们的燃烧撕裂了障月当时设立在星河中的黑暗,一时间,祂们被焚烧的痛苦咆哮就这样传达至纵横亿万计的光年,换得了漆黑的幕布之外。 【停手吧,我知道你想和我们对话。】 果然,澹台烛夜唯一说对的,就是在这太虚之中,通行的用语不是言辞,而是暴力。 “还不够。” 李忘情笑了。 她没有停手,燬铁的炎流从她皮肤的裂缝中渗出、蔓延焚烧,从那些邪祟的聚合物开始,围绕着两个文明的星环铸成一道凡人所不可见的火墙,在亿万光年外,宛如漆黑的森林里点燃的一束火把。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发现自己的视界变了,从上下四野,到古往今来,无数的目光从整个寰宇投了过来。 她能感觉得到,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星星就这样,循着她燃烧的光,逐渐汇聚而来。 在天幕降下的黑暗中,文明们循着火光来了,宛如洪炉界三千年撕开虚假天空的求索,现在,他们也来寻觅世界的真相了! 【燬王。】 【若你向寰宇宣告,这是个有神的世界。】 【那么后果,你无法承担。】 【难道你想向秩序和混沌,同时开战?】 沉重如古老墓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李忘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可即便眼眶开裂出金色的裂痕,她也没有停手,一边癫笑着一边开口。 “一直以来,你们自诩为‘神’。” “每一个文明从萌芽开始,到仰头望向星空,都是为了登上你们的戏台。” “当然,你们有近乎无尽的寿命,这使得他们的生灭在你们眼中不值一提。” “你们在背后操纵文明,使他们进入命中注定的斗兽场,你们将之视为恩泽与垂怜。” “秩序铸就命运的囚牢,混沌开启争端的号角。千年万岁,始终如一。” 【你要什么?】 “我要天幕停下这荒谬的决斗,还所有文明以自由,否则我会告诉他们,一切的战争,一切的痛苦背后都是一个叫‘天幕’的存在操纵着一切。” 【这是保护,自由只会造就不可控的混乱。】 “那只是你们对人们兽性一面的狭隘理解。” 这个时候,当愚公文明发生规则混乱时,洪炉大地上,一条条坚韧的藤蔓破土而出,沿着愚公文明刺入大地的钢针,攀援而上,就像葡萄顺着篱笆缓缓生长,最终,那曾经在第一次接触时摧毁掉和平使者的大地死藤就这样牢牢地稳定住了不断崩解的雪白星环,附近游离的、操纵规则的邪神们来不及逃跑的,都被死壤藤萝一口吞下。 渐渐地,黯淡的愚公星环重新明亮起来。 天幕的声音不再紧迫,李忘情目光温柔地俯视着脚下赤红的星辰,和与它相依偎的雪白星环。 “我们和野兽终究是不同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撕咬彼此,以求一夕温饱。” “比起血肉,我们更渴望品尝彼此灵魂的味道,更渴望对方旅途上写就的诗文。” “争端只是开始,不是终点。” 【燬王。】 “不要叫我燬王,我只是李忘情,一介为人性张目的凡生。” 【我们只是为文明的存续寻找道路,而你的行径过于自私。】 “你们说着为文明找寻道路,实则只是安排他们互相吞噬,既然道途无尽,为什么独独把和平的可能排斥在外?” 李忘情缓缓说着,目光逡巡,某一刻她挥出一剑。 这一剑并无太多波澜,连一粒沙尘都未曾伤害到,但眼前的黑暗,却如天幕在眼前打开。 她找到了神庭的道路。 李忘情一步踏出,这一步超越了宇和宙的边界,随后,她看见森立的石椅,如同墓碑般伫立在星河深处。 刹那间,随着石椅上一道道不可言说的身影浮现,疯狂的信息洪流涌入了她的眼界。 【你僭越了。】 即便是以她燬铁铸就的身躯,也感受到了心神的摇晃,仿若有什么东西撕开了她的记忆,灌注下无尽的浪涛,冲淡她的理智和人格。 然而令“祂们”意外的是,李忘情的身影并未消散,她甚至一步都未退。 要知道,她这个主体存世的岁月,相较于祂们中最年轻者,也不过是眨眼的一息。 【你要在此,阻止我们?】 或许是这句话过于荒谬,以至于混沌阵营中投注来的视线都充满着戏谑。 “回归我们,你受到的只有欢迎。”目睹了现场的昧眠率先鼓起了掌。“当然,相反的话,那就更精彩了,我一直觉得这天幕太过无趣。” 说着,一声细微的婴儿啼哭悄然渗入李忘情的心间。 她本有拔剑的意图,却感受到一股诡异安眠,就像是被亲人的胸怀所环抱,让她想要放弃一切思考和抵抗…… 祂第一个动手,因为祂是这里最擅长应付人性的法则,只要是人,就会向怠惰堕落。 李忘情自认是人,故首当其冲。 “睡吧,然后和其他挑战者一样,成为我的收藏品……一个神级收藏品,真有趣。” 昧眠的声音仿佛唱着摇篮曲一样,其他石椅上模糊的身影们对此无动于衷。 直至…… “剑禁匣中,待时而开,沉眠千载,锋芒难改。” 李忘情沉郁喃喃中,一道尖锐的剑鸣割裂了那些灌注的呓语,撕破了虚妄的催眠,最终,那缕剑芒停驻在了蒙昧温巢那被多出来的双掌捂住的双眼间。 “燬王!” “你叫错名字了。”李忘情笑了,剑上血滴蒸腾如烟,“原来你们也怕疼。” 四周的星芒疯狂旋搅起来,若隐若现的身影们缓缓凝实,谁都能感受到李忘情权柄的威胁性。 她那把剑,从诞生开始,就是为了诛杀神明而生。 【镇压她,解离她的权柄。】 四周的一切变了,星河在李忘情头顶拧成一个神秘的符文,进而,无数符文从石椅上飞出,拧成一个巨大的星团,朝着李忘情压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刻,李忘情嘴角的笑意一凝。 不是因为惊惶,而是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变了。 星河下压的趋势陡然一缓,随后,她手腕上的剑缕绳结淌下细碎的星砂。 一道天平从李忘情的影子中浮出,牢牢地,撑住了星河,甚至,还隔绝了天幕到宇宙的通路。 突然,祂们同时感受到了什么。 那是一种规则意志的诞生,它悄然无形,却无处不在。 被李忘情一剑劈得形骸不稳的昧眠陡然艰涩地出声。 “你……成功逆转了规则根基?” 一个相较于记忆中略微显得端肃的声音,在李忘情背后响起。 “此地的决断从来只有纷争,这不公平。” 李忘情感到有人和她并肩而立,有人握住了她满布裂痕的手,有人紧紧地牵住了她。 她回眸向身侧,这一次,障月的眼中不再只有无尽的星辰,看向她的时候,眼里就只有她。 他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障月,你也要背叛天幕吗?】 终于,天幕的至高建则意识到了什么。 只是李忘情一个人,祂们有无数种方式使其剥离权柄,但她现在有了一个支点。 昔日的不法天平,如今通过自灭证道,重塑形骸,甚至……改换了阵营。 障月看向天幕间的一切,开口: “诸神,尔等沉睡太久,而我已醒觉。” 祂已醒觉。 说剑 第165节 从无任何一位真正的神明在形骸碎灭后,重塑己身,因为这意味着某种“不灭”。 而现在,这里就有两个。 【不法天平,你愚弄了秩序和混沌。】 “各位,愿赌服输。”障月露出一个淡笑,随后,他金色的眼瞳中,“另外,你应称我为‘正法天平’,从此以后,天幕法庭将为曾经造成的千秭计的纷争,偿付安宁与和平。” “而我和我的剑,便是这漫长公平的见证和处刑者。” 李忘情和他并肩向前,没有任何意志再敢阻挡他们,就这样,她落座在了原属于不法天平的石椅上。 而障月则出现在了她对面,属于秩序的阵营。 没有谁提出异议,有的只是偶尔不满的叹息。 李忘情终于想起,障月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障月,就算有什么变了,也还是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不,还是有的。 他坐在对面,嘴角噙笑,对着她轻巧地眨了一下眼睛,于无声中,启唇说了三个字。 “我……你。” 他一定是早就想好了的,毕竟从今以后…… 李忘情终于还是被传染了他的好心情。 从今以后,两两相望,千年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