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表里不一》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节 本书名称:长公子表里不一 本书作者:叶淅 本书简介: 赵雪梨的娘亲被淮北侯强取豪夺做了姨娘。 她也被迫一同住进侯府,成了地位难堪的“表小姐”。 侯府有位天人之姿的长公子。 长公子三元及第、天子近臣,清贵无双,是盛京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只有赵雪梨知道,这人光风霁月的皮下究竟藏了一幅怎样疯狂阴暗的内里。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着实艰难,她忍耐多年,心上人终于考取功名、上门提亲。 当天夜里,一人提着颗血淋淋的脑袋踏进她闺房。 长公子端方雅正、眉目淡然,见她惊惧惶恐,声音冷到彻骨:“不是说想见他,怎么哭了?” * 后来兜兜转转,赵雪梨还是要嫁给他人。 长公子在廊下站了一夜,点漆黑眸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透着无尽寒凉,“你嫁人,但我们不断。” “什么......不断?” “私通、通奸、或者是…暗通款曲?”他笑了下,清润中显出几分病态偏执:“姈姈,我们之前就很擅长这个,不是吗?” 强取豪夺、欺负老实人文学。 男主洁、对女主有肌肤饥渴症,男配死得不冤。 男女主无任何亲缘和法理关系,女主只是借住在男主家。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之骄子 主角视角:赵雪梨 裴霁云 其它:强取豪夺、狗血、疯子 一句话简介:他的爱,是囚笼 立意:关关难过关关过 第1章 长公子回来了 大缙永嘉十六年,盛京大雪。 淮北侯府也落了一层素白,墙垣上的积雪宛如一条柔软玉带,墙头飞檐似欲破雪而出的顽兽,天地四野,一派茫然。 廊下风吹雪晃,赵雪梨拢紧身上蜀锦竹纹的秧色兔绒披风,呼出一口寒凉雾气,向老夫人所住的松鹤院中走去。 她脚步轻缓,踩在厚厚积雪上,发出轻微“咯吱”声。 到了院外,一个身着藏青缠枝花袄的嬷嬷款款上前,“表小姐,长公子外出归来,正在陪老夫人说话呢,您可稍等些时候再来请安。” 赵雪梨深居简出,对外事一概不知,闻言有些错愕,“表兄回来了?” 表兄一词,细说起来也甚为牵强。赵雪梨一家原在京城千里之外的青乐郡,她爹娘都是小门小户出身,经营着一间裁缝店,日子说不上难过,但同淮北侯这等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权贵世家那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去。 赵雪梨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娘亲姜依沿着长街为丈夫抚灵送棺时,被从青乐郡路过的淮北侯一见倾心,随即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带回侯府做了姨娘。 而赵家嫌弃雪梨是个丫头片子,收了侯爷送来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之后,听闻姜依因思念女儿在侯府哭闹不止,便投其所好,将雪梨一驾马车也送进了盛京。 淮北侯府只对外说这是远方来的亲戚,那时雪梨才十二三岁,就这么忐忑不安又茫然无措地成了府中地位难堪的‘表小姐’。 这件事说来是淮北侯色令智昏,罔顾道义,强抢了他人遗孀,但落在世人眼里、嘴里,偏偏更爱议论姜依的样貌。 人人都说,若不是她长得太过艳丽勾人,又怎会让贵不可言的淮北侯不顾对方亡夫新丧,就将其抬进了府门呢? 府中诸人对自家侯爷自然不敢有任何微词,对宠爱加身的姜依也尚且能维持着表面恭敬,但对着寄人篱下的赵雪梨就不是那么有好脸色了。 侯爷为姜依用金玉打造了间阁楼,寻常时候不让她外出,也禁止他人相见。 雪梨入府以来,见到自己娘亲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也没有丫鬟、玩伴,就在这深府大院孤零零地长大,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冷待。 日子过得着实不怎么样。 不过近年来,长公子看雪梨可怜,对她多为照拂,下人们也察言观色,不至于太过疏落她。 王嬷嬷瞧着檐下姝色清丽,一身玉肌恍若胜雪三分的女郎,语气因为所说之人而高兴几分,“是呢,长公子念着老夫人,不顾大雪封路日夜兼程,今儿个寅时到的,一进府就先来松鹤院了。” 赵雪梨心下微微发紧,但面上还是跟着作出高兴的样子:“表兄时刻记挂着老夫人。” 她话音刚落,院中又走出一人,“表小姐,老夫人知道您来了,叫您进去说话呢。” 赵雪梨给老夫人请了四年早安,绝大多数时候都要站在院外等上半个时辰,像现在这种刚来没多久便能进院的情况,不作他想,一定是长公子裴霁云开了尊口。 她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入了暖阁。 阁中炭火烧得正旺,一股带着淡淡香草味的热气扑面袭来,赵雪梨长睫发梢的雪沫瞬间化作水珠,她冰凉的手指蜷缩了下,先是目不斜视,看向正座之上的老夫人。 因为室内炭火足,老夫人穿得并不臃肿,反倒较为轻薄,宛如秋装。她这一生,只生下淮北侯一个独子,淮北侯人到中年,膝下也只有两子一女,子嗣颇为不蕃,往日里她多是肃容着一张脸,银丝疏发,双眸沉着,瞧起来很有大家长的威仪,但此刻,她眉目舒展,嘴角带笑,气势十分和蔼可亲,就像一个寻常百姓家溺爱孙儿的宽厚祖母。 赵雪梨恭恭敬敬行了个福礼。 室内声音一顿,紧接着老夫人笑着开口,“姈姈,你来得正好,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赵雪梨这才起身抬头,向坐在老夫人身边那位墨发玄衣的青年看去。 冬日的早上,总免不了雾蒙蒙的,室内炭火映照出一片暖黄光晕,这位名冠盛京的青年就那样简单端坐在这里,却好似明珠生辉,照亮了将明未明的天色。 他的气质并不霜冷、也不热烈,反倒像莹润的月、柔和的云,眉眼清润,让人下意识想起温柔、君子、克己复礼、端正、俊雅之类的词。 但他到底出生在王侯世家,那份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矜贵气息还是从骨子里散发了出来,漆黑瞳孔看人时,透着冬夜的寒凉。 赵雪梨刚刚才热起来的身子,因为这一眼,又快速冷了下去。 她嘴角抿出一个笑容,乖乖开口:“表兄,你回来啦。” 裴霁云笑了笑,“姈姈,近来可好?” 他虽然在笑,言语之间也 像个真正关切妹妹的兄长,但他只是坐在高处这么问了一句,并没有旁的动作,瞧起来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冷淡、倒是有种轻微的距离之感。 赵雪梨自然是答一切都好。 老夫人道:“姈姈有侯府照看,哪里会不好?倒是你,为了赶路几夜没合眼了吧,你爹上朝去了,不用再同他请安,快回去歇一歇。” 裴霁云颔首,“多谢祖母,孙儿明日再来请安。” 他起身,撩开帘子离开了暖阁。 赵雪梨留下来,侍奉老夫人喝完早茶再次睡下后,才踏出暖阁。 这时晨雾渐渐消散了些,天空又开始下起了细碎雪花。她双手拢在袖中,从松鹤院走到西边的蘅芜院,尽管裹着披风,但还是冷得不行。 推开绯红色的门扉,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才感觉稍微好受一些。 她本来想直接钻回被窝,也睡个回笼觉,但一转头,看见一个挺拔如青松的身影坐在她的案桌旁。 他垂着眼,冷白的指尖执着一本书在看,听见开门的动静,抬起一双沉静黑眸,一语不发盯着赵雪梨。 赵雪梨心脏猛地紧缩,连忙跑过去抢他手中书,气恼道,“你怎么乱看我的东西!” 裴霁云任由她抢书,但在她拿了书之后,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 他滚烫的大掌和她冰凉的肌肤相贴,微顿一下,蹙眉道:“怎么这么冰?” 赵雪梨瑟缩着身子,有些担忧:“你怎么来这里了?万一被人看见可怎么办?” 裴霁云不语,只是安静地将她一双手捂在怀中。 赵雪梨本来就没睡好,被他火炉似的身子抱着,没一会就暖和地有些困倦了。 她眨了眨发倦的眼皮,意识昏沉之际,听见裴霁云冷不丁问:“姈姈,你有没有想我?” 赵雪梨面皮倏然发烫,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裴霁云骨子里是强势的,他偏就扭过她的下颌,要她抬头看他,要她无处可逃、必须回答。 赵雪梨不敢说不想。 但那个字太烫人了,烧得她舌尖发颤,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口,“......我......想。” 裴霁云安然欣赏她红透的脸颊。 她都已经窘迫成这样了,他却还是不甚满意,捏了下她的手心,语气不徐不疾,“姈姈,说完整。” 赵雪梨像根闷柱子,不吭声了。 但如果她不说出来,他就真的能一直维持着原样不动弹,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敛着长睫静静盯着她。 良久,赵雪梨还是败下阵来,她气若游丝,声如蚊蝇,“我......想表兄了。” 下一瞬,裴霁云掐住她的腰,按住她的后脑,俯身亲她。 他的动作有几分迅猛,像是发起攻击的毒蛇,赵雪梨无措地承受着宛如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脸颊烧得越来越红。 室内没有任何炭火,但在这一刻,气温却好似徒然升高了。 半年多没见,他似乎忍得厉害,一定要在这次的亲昵中讨个够本,赵雪梨被亲得喘不上气,双手无力地揪住他的衣襟。 这位在外清贵无双、盛誉无数的长公子,此刻气息也有几分不稳了。 他抱着人向床榻中走去。 赵雪梨被脱掉鞋和披风外衣放置在床上时,顿时一个激灵,挣扎起来,“唔......表兄......你干什么!” 裴霁云一双清亮的眼垂眸看她,“姈姈,往里面去一点。”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节 他说着,脱下了外衣,赵雪梨见了,连滚带爬就要下床,却又被他按回床上。 柔软的锦被落下,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他将她一整个抱进怀里,滚烫的胸膛贴着她,微凉的唇抵在她的额头,似浅浅的亲吻,“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赵雪梨听出他语气倦怠,想起他在大雪天赶路回来的,就没再动弹了。 即使她挣扎,也是挣不出什么花样的。 对于裴霁云的手段,她早就见识过。 这个人,看起来是清风明月,松竹之姿,但骨子里就是疯子一个。 只要他没有更进一步,做出更过分的事,赵雪梨一贯怕他,又是个鹌鹑性子,都是能忍就忍。 只不过她心里还有几分旁的忧虑。 本来裴霁云离京之时,说是至少一年才可归来,没曾想如今才半年,他就回来了。 她原本想将自己快速嫁出去的计划怕是不会进展得太顺利。 但她转而又想。 翊之哥哥只要春闱放了榜,就能来上门提亲。 她虽住在侯府,但这里到底不是她的娘家,无法左右她的亲事,只要到时候娘亲应允,她再坚持己见,应该也出不了大问题。 只不过她的户籍在青乐郡、到时候需得费些法子。 赵雪梨脑中思绪万千,想着想着,竟就那样躺在裴霁云的怀中睡了过去。 第2章 裴谏之 赵雪梨醒来时,裴霁云已经离开了。 他说只睡一会儿,似乎真的就只是一小会儿。 冬日里天冷,她向来不愿意离开床榻,往常都是拿了书缩在棉被中看。然而,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丫鬟,需得自己去公厨拿吃食。 赵雪梨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正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穿了衣衫出去,房内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表小姐,您起了吗?长公子让我们给您送些东西。” 赵雪梨顿时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衣衫,少顷,她穿戴整齐后,走上前打开了门扉。 门外,一连串丫鬟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吃食。 雕花鎏金的餐盒被轻轻打开,鹿茸乳鸽汤还冒着滚烫的热气,糯米与去核红枣相间蒸制的饭粒散发诱人的清香,麒麟烧尾,粉蒸肉、溜鸡脯、云片豆腐......多到那张餐桌都快摆放不下的程度。 还有上好的银骨碳,暖炉子,厚重漂亮的金丝羊毛地毯,款式多样的精美狐裘,填充着柔软绒毛的羊皮小靴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雪梨那不大的闺房,瞬间被这些珍品塞得满满当当。 自打前年春天她莫名其妙入了裴霁云的眼后,他每每在她这里占到些便宜,这些珍玩吃食和华贵衣裳便会如同流水般送进她的房间。 而每一次收到这些东西都会给她一种自己在进行某种不可见人的钱色交易的错觉。 赵雪梨略有几分不安地摸了下鼻子,内心纠结一番,最终还是小步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因为在侯府被散养着,她除了熟悉一些请安礼仪外,是不太讲究什么进食礼仪,餐具礼仪之类的规矩。 所以此刻她直接用牙齿咬排骨的模样落到正走至门口的少年眼里,就显得有几分粗俗不雅。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薄唇挺鼻,剑眉入鬓,墨发高束成爽利的马尾,单单从样貌长相来看,已经是美得颇具锋芒,但他又偏偏穿了一身红色骑服,就更显得锐利、英武、不可招惹。 “赵雪梨!” 他的声音一如样貌般,极具攻击性,惊得正在啃排骨的赵雪梨一个激灵,宛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瞪圆了眼睛猛地回头。 她一见来人,柔美面容上顿时露出了肠道梗阻般的神情,在第一时间放下排骨,语气愣愣的,“表......表弟,你怎么来了?” “谁是你表弟!?”少年瞪她一眼,毫不避讳地大步跨进她的房间,腰间坠着的金丝镂空麒麟玉佩在空中晃出轻盈弧度,他冷厉目光在房中扫视而过,发出一声不屑轻哼,“你给我哥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又给你送东西!?” 这便是侯府二公子,令赵雪梨十分头疼惶恐的‘表弟’裴谏之。 若说在侯府中,除裴霁云外欺负她的人共有十斗,裴谏之一人便可独占八斗。 这些年来,她所受的奚落、冷遇,吃不饱的饭菜、穿不暖的衣裳,都是拜这位小公子所赐。 赵雪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裴谏之是在她入府后的第二日, 那时候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很是惶恐不安,孤零零在房中抱着被子哭了一夜,而后鼓起勇气企图趁着夜晚人少去找娘亲。 但淮北侯府太大了,大到令人心惊。 她偷偷摸摸转到后半夜,不仅没找到娘亲,竟还找不到回房的路了,雪梨 害怕极了,没忍住就抱腿躲在假山下哭,却意外将住在附近的裴谏之吸引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初时对雪梨并不坏,还拉着她的手将其送回了蘅芜院。 送完人后,裴谏之并不急于离开,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告诉雪梨:“你不要怕,我守着你睡着了再走。” 当时雪梨以为自己认识到了一位人品非常贵重的好友,拉着他手不放,抽抽涕涕地就那么睡过去。 结果第二日天还没亮,这位小友一盆水将她泼醒,阴冷着一张俊脸,全然不复昨晚的友好,语气森然:“你就是姜依那个贱人的女儿?” 雪梨无错又惊惧地睁着眼,浑身湿漉漉的,长睫上落满了不知是水还是泪的珠子。 从此以后,裴谏之常常欺负她。 在裴霁云离京之前,雪梨的房中并不缺少过冬衣物,但在他走后,裴谏之差人搬空了这里,还放下狠话谁要是帮了雪梨,他定叫人生不如死。 雪梨是很怕他的。 这种怕在经年累月之中逐渐融入到了骨血,甚至夹杂着一丝隐晦的恨。 裴谏之记恨姜依,但姜依被侯爷严加看管,他反抗不了位高权重的父亲,也动不了受到父亲宠爱的姨娘,最后选择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雪梨身上。 雪梨时常会觉得委屈,但她寄人篱下,除了忍让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此刻面对裴谏之的嘲讽,她只能默然垂首,像个哑巴一样乖乖受气。 裴谏之一见她这样,心中更是烦躁不堪、怒火难止。 他前几日与好友在南郊围猎,今日早间听闻兄长回府,便舍了友人,急急骑马回来,没成想刚入府就撞见丫鬟们成群结队地往蘅芜院送东西。 拦住丫鬟一问缘由,更是气得不轻。 他的兄长少时早慧,又勤勉好学,下试之后更是连中三元,被圣上钦点为永嘉十三年壬戍科状元及第,论才学品性和样貌出身在盛京之中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样的一个人,却频频对赵雪梨另眼相待? 裴谏之忍不住冷嗤。 赵雪梨这个人一贯会装可怜,惹人注意,别看她表面上如琉璃般清透,但其实骨子里也是和姜依一样下作,常常会使一些阴招让他防不胜防,心绪难平。 这些日子他对赵雪梨的欺压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兄长人品贵重,又不知她的真面目,对她略有垂怜也是情有可原。 想通这一点后,裴谏之燥热的心总算平静些许。他大咧咧地坐在赵雪梨的位置旁,目光在满桌菜色上一扫而过,冷着脸道:“怎么不吃了?方才不是还吃得津津有味吗?” 赵雪梨眼睫一颤,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低声道:“我......我......” 她还没将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裴谏之就被她这副作态弄得心烦意乱,才静下来的心又瞬间鼓噪不已。 又来了,这种令人发狂的阴险招数。 裴谏之忍住想要将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女人掐死的冲动,他不耐烦地重重敲击一下桌面,咚的一声,汤水都溅出些许。“既然喜欢,就都吃了。” 赵雪梨不明所以,眼中露出茫然。 裴谏之阴狠道:“来人,给我看住她,吃不完不许休息。” 他放完狠话后,像是将满腔情绪都发泄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嘴角带笑,满意地大步离开。 赵雪梨看着他嚣张恣意的背影,真想拿起汤蛊假装失手泼他身上,好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 但她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事实上是,在嬷嬷目光如炬地盯视下,她苦着脸,又坐回了餐桌旁,认命地开始吃起来。 她的速度慢到出奇,半响才能吃下几口菜,磨磨蹭蹭到将所有小心思袒露在盯人的嬷嬷眼中。 等到两个时辰过去,长公子那边来了人,赵雪梨撑圆着肚子,也只勉强吃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饭菜被撤下,嬷嬷并未受到责难,赵雪梨也松下一口气。 裴谏之这个人,有了气必须得出出去,之后就能消停一段时间,否则他剩下的招数真是层出不穷。 赵雪梨不敢再得罪裴谏之,但既然是裴霁云插了手,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但她突然又想到,依照裴谏之这种阴险的小人性子,就算她乖顺老实,会不会也将此事记在她头上,觉得气还没撒够? 房中无人之后,雪梨来回踱步走了几圈,最终又拿出那卷常看的书册,将最后几页上那隐晦又坚定的隽永字迹来回读了三遍,心中才安定下来。 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忍耐一些时日就好了。 第3章 南郊猎场 那日过后,连着三天,赵雪梨除了要早起去松鹤院请安外,过得很是自在惬意。 裴谏之和一群二世祖整日在外打马游街,裴霁云则日日上朝,忙得只在夜里来过一次。 到了第四日,天幕洋洋洒洒的大雪停下,罕见放了晴,日光折射在冰雪之上,显得绚丽明亮。 待到巳时,连风都带上了一层暖意,赵雪梨这才搬出躺椅,懒懒散散地在院子中晒起了太阳。 身居在这深宅之中,除了看书,她算得上是无所事事、无趣至极,所以也养了一身懒骨头。 今日本想就那么糊弄过去,但她才闭上眼假寐了片刻,就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闯进院子中叫她,“姈姐姐!今日阳光正好,你快同我去南郊看二哥哥围猎,听说可有趣味了!” 她风风火火跑进来,院外紧跟着响起小丫鬟焦急的声音,“小姐,您慢些走。” 赵雪梨从躺椅上坐起来,看向眼前这位着了一身珊瑚赫流云锦裙的小女童,“君妹妹,你怎么来了?” 裴家这几个孩子中,二公子的样貌像其母崔氏,长公子和幺女则更像淮北侯。 不过裴君如的性子与二公子颇为相似,小小年纪就热衷于斗鸡走狗、游街斗殴,这长青坊中与其同龄的小孩儿都被她揍过。简直没有半点盛京中人人推崇的女子贤淑贞静的性子,但府中上下都视她为珍宝,就连重规矩的老夫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自不敢妄加议论。 裴君如也不知是从何处跑来的,大冬天里,脸蛋红扑扑,汗湿湿的,直接伸手去拉赵雪梨,“姈姐姐,快跟我走,二哥哥今日要比赛呢!”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节 赵雪梨一听到裴谏之的名字就头大,立马准备婉言相拒,但她突然想到南郊猎场连着景行书院后山,这是翊之哥哥每日上学的地方,她只在来往的信件中知晓此地,却是从未见过,如今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雪梨半推半就被裴君如拉出了蘅芜院,一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她心中才略生出些不安。 但她又不是幽会外男,只是去看看翊之哥哥所在的地方,应当...算不上不守规矩吧? 车马驶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赵雪梨就顾不得忧虑多思了,她身边没有下人,盛京又太过繁华热闹,她鲜少出府,就怕走丢了找不回来,现如今看着冬日里依然喧闹的长街小巷,忍不住频频张望,觉得处处新鲜。 裴君如扎了个蝴蝶双髻,额前有一层轻薄的刘海,长睫黑而密,眼睛水亮水亮,很是灵动,一路上她就没怎么消停过,时而抱怨二哥哥躲着她,不带她一起玩耍,时而兴奋地同雪梨计划怎么突然出现吓裴谏之一跳,又或者掰着手指头猜都猎了些什么动物。 抵达南郊之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正好,路边冰雪消融,有些泥泞。 裴君如外出一贯嫌弃下人多了玩不开,所以侯爷特意为她挑了位身强体壮的嬷嬷,此刻她被嬷嬷抱在怀中,脚不沾地,探头向不远处的猎场眺望。 赵雪梨提着裙摆跟在后面,也好奇地不住探头探脑。 裴君如突然大叫,“姈姐姐!我看见二哥哥了!你快看,他在马上!” 赵雪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一群骑着马的俊俏少年中看见了格外张扬的裴谏之。 他身下跨坐着一匹黑色良驹,腰间系着兽皮箭囊,囊中数只红羽箭,他单手持着弓,策马在林地中狂奔,墨发扬起恣意的弧度,瞧起来好不热烈鲜活。 虽然今日日光灼灼,但到底是厚雪绵延的冬天。 赵雪梨心想这人是真不怕冷呀,就不再感兴趣地挪开了视线。 她又跟着往前走几 步,突然弯下腰捂住肚子,皱紧脸蛋哀哀叫道:“君妹妹,君妹妹。” 连叫了好几声,裴君如才转头看过来。 赵雪梨故作可怜,“我...我突然肚子疼,可否容我去休息一番?” 裴君如瞪大眼,“姈姐姐,你不去看二哥哥狩猎了吗?” 赵雪梨点头,“我实在是疼得厉害,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回头申时我们再一块儿回去。” 裴君如是个小孩子心性,不觉有他,只为她惋惜了一会儿,便又兴奋地使唤嬷嬷快些往林场中走。 待到她们走远一些,赵雪梨才谨慎地在此地转悠了起来。 来的途中,她们经过了景行书院东门,是以她清楚书院的大致方位,踌躇一阵后,她鼓起了勇气,穿过人群纷杂的猎场外围,独自往人迹罕至的山中走去。 而猎场中,裴君如大叫着二哥哥,恨不能立刻飞上他的马。 这丫头嗓门打小就响亮,裴谏之自然听见了,他才猎完一圈,从林中策马而出,这些时日心中的烦闷疏散不少,一抬头就见裴君如在大喊大叫,在她的身后,还有一抹转瞬消失在人群中的秧色身影。 裴谏之眉头微蹙,疑心自己眼花了。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出府,还来了这里? 他策马走近小妹,口气有几分嫌弃:“你怎么来了?” 但还是将人捞至马上。 裴君如高兴地欢呼一声,“我偏要来!”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小脑袋,“我同祖母说带姈姐姐去购置新衣,她就放我出府了。” 裴谏之动作一顿,垂眸看她,“赵雪梨也来了?” “是呀。”裴君如用脚踢马肚子,“二哥哥,姈姐姐不舒服休息去了,你快带我去打猎吧,我想要一只小兔子。” 裴谏之当即冷笑,“她能有什么不舒服的。” 裴君如不理这些话,一心扑在狩猎上,她伸手抽出一支箭,“快走呀二哥哥!” 裴谏之护着她向林中折返,但彻底没入密林前,他还是鬼使神差回头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纤细身影。 既然不舒服,为何来了此处? 这个念头将将在心头浮出,他便立马将其撇去。 一个下作的女人,他管她作甚? 随即扬鞭策马,彻底进了林场。 * 赵雪梨沿着山路向上,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危险。 或许是书院的权贵子弟时常来此跑马,道路意外的畅通,地上有一层薄薄细雪,她担心打滑,就小步小步往上面挪动。 景行书院中均为男子,赵雪梨也只打算站在山头往下看看,好在同翊之哥哥的回信中多些话说,并没什么多的想法。 这个举止落在世人眼中会觉得大胆轻浮,不过雪梨被散养着长大,倒是并未有此意识。 她虽然一贯乖顺老实,但偶然也颇为大胆脸厚。 要不然被裴霁云纠缠的第一次,就该羞愤地上吊自缢了,哪还能勾勾缠缠到今日? 临近山顶,远远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在雪地山林中回荡,赵雪梨当即停下步子,不敢再上前。 虽然没能登顶见一见景行书院,但她心中没觉得不甘,只是有些遗憾。 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那声音并没有离开,赵雪梨见申时将近,只好准备往山下走。 但就在这时,下面的山路突然有人声渐近,赵雪梨的心脏重重一跳,慌不择路就往树林子里钻。 树木掩映的目光中,有两个蓝袄青年一前一后向着山顶而来。 后面那个走得气喘吁吁直叫唤,“翊之,你走慢些。” 赵雪梨听见这个名字,心下漏了一拍,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开挡住视线的雪枝,睁着眼睛往外细看。 前方那个笔挺清瘦的身影将将落入眼中,山路上方那数道人声却是猝然近了。 “江翊之。” “林度。” 下来了几个人同这两人打招呼,顿时就将赵雪梨的视线全挡住了,她只能从人群的夹缝中看到一个俊秀清隽的侧脸,他身上的书生气很浓,有些儒雅,同赵雪梨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甚至是更加好看,鼻梁也更高挺。 雪梨紧张得都要不敢呼吸了。 山路上的几人相互错开,而后下山的下山,上山的上山。 过了许久,这片林子里寂静到落雪可闻时,赵雪梨才钻出来,她蹲得两条腿麻极了,见山顶也彻底没了声儿,就狗胆包天地向上走去。 没过多久,她到了山顶的观景台,刚喘着气坐下准备歇一歇,头顶冷不丁响起一道清冽声音,“姈姈。” 赵雪梨被吓得差点从石凳上摔下来。 身后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见她稳住身子后,也没直接松开,而是执起一缕碎发将其拂至耳后。 雪梨惶恐地回过头,就撞进裴霁云点漆般的沉静双眸。 他神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但或许是此刻二人面对面距离太过近了,雪梨突然觉得他清雅的面容漂亮的极具攻击性,寒潭般的眼底晃着不近人情的点点光影。 雪梨在那光影中看见了自己煞白的小脸,紧张得呼吸不稳。 二人默默对视须臾。 裴霁云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温和笑了笑,“吓到你了?” 岂止是吓到,雪梨觉得自己方才都快要魂飞魄散了,她嗫嚅着嘴,“我...我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裴霁云指向后方的假山,“许是被它挡住了。” 赵雪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点了点头,小声道:“这样呀。” 裴霁云在她身边坐下,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把玩。 “姈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只是寻常问候,却让赵雪梨起了半身冷汗。 她乖顺道,“我……我是同君妹妹一起来的。” 不待他开口,她又立马反问:“表兄呢?为何会在这里?” 裴霁云平淡看她一眼,那双黑眸似乎将她所有小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没有戳破,只是道:“受院长所邀,来此讲学。” 赵雪梨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前天夜里,他似乎同她提起过,但那时她并不知晓讲学之地就是景行书院。 赵雪梨雪白的双颊染上几抹羞赧,有几分不好意思,“....我记起来了。” 裴霁云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天色不早了,姈姈同我回去可好?” 赵雪梨不敢耍小心思,连忙点头。 他们沿着山路向下走,到了赵雪梨方才藏身的那处时,裴霁云突然停下步子。 赵雪梨紧张地手指痉挛。 裴霁云笑了下,“别动。” 他另一只手从她的发上摘下一片枯黄的栾树叶,很随意地掷在路边。 赵雪梨看着这片树叶,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这是何时落在自己头上的,极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躲进林子时,但他为何之前在观景台时不说?偏偏要在这里停下了才摘? 赵雪梨的目光在这片林中扫过,心惊胆战地发现,栾树竟是只在这里长了两三株。 她不由疑虑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不是都被他看见了,手心也止不住发汗。 但裴霁云却好似并未看出她的忐忑,只是神色如常地护着她下了山。 到达山下猎场时,差不多到了申时,她见人来人往,就慌忙挣开了他的手。 裴霁云似乎觉得她这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有几分好笑,嘴角微微弯起,眸中染了笑,气质如玉般温润,内敛又清雅,好似冬夜寒山的一潭春泉。 赵雪梨看着他如此好姿容,有几分晃神。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道压着怒火的冷声,“赵雪梨!你在看什么!?” 赵雪梨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子,向来人看过去。 只见裴谏之英姿飒飒立在廊下,眉眼上尽是躁动的火气,他大步走过来,将她与裴霁云拉开很远,咬牙切齿地责问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敢勾引我大哥?” 赵雪梨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被这句话吓得脸白,“你..你..你不要胡说,我没有。” “没有!?”裴谏之像是气狠了,声音大了些,“我全看见了,你还敢说没有!?”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节 赵雪梨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裴霁云出声,“谏之。” 他的语气并不重,音量也不高,只是平平常常的语调,却 让裴谏之瞬间收敛。 裴谏之压着火瞪赵雪梨一眼,回头面对裴霁云却是犹如凶兽收起了獠牙尖爪,“大哥,你不要被她骗了,她同小妹说肚子疼去休息,没成想竟是跑来勾引你。” 赵雪梨长睫颤颤巍巍地一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难堪的快要哭出来。 裴霁云眉头微微一蹙,走过去,不理会他人目光,牵起了她的手,轻柔地捏了捏,很像无声的安抚。 他带着赵雪梨离开前,对裴谏之道:“在外论人是非,妄加揣测,回去后罚抄家规十遍。” 裴谏之盯着二人袖子下连在一起的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哥!” 裴霁云不再理会,带着赵雪梨径直离开。 第4章 表兄,我错了 赵雪梨被牵着上了裴霁云的马车。 这辆马车外部没有多余坠饰,在一众华美车辇中瞧起来并不出众,但若是走近细看了,便会发现此车通体是由上好的金丝楠乌木打造,四角上翘如飞燕,车身之上精雕细琢着繁复云纹,撩开莲花纹绀色云锦的车帷,可见内里舒适宽敞的简雅布置。 车内壁镶嵌着莹润光滑的玉饰,镂空纹路中沁出一股淡淡的松雾香。座位之上覆着雪狐皮毛制成的坐垫和靠枕,触手柔软温暖。 赵雪梨乖乖坐好,目光落在右侧书架上,书目较为驳杂,有晦涩的佛经,道教玄门之书,还有如《子摘文集》《入蜀记》之类的游记。 她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但坐在她身边的裴霁云压迫感太强,不经意就会同他的目光对上,她只好又看回了那方书架。 二人的手还牵着,在狭窄空间之内,他肌肤上的触感越加清晰,揉捏着她手心的力道时重时缓,让雪梨一度很不自在又不敢甩开。 这些年来,雪梨在同裴霁云相处时一贯如此。他总会贴着她身体的一处不放,目光平静地注视她,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明明他眉眼温和极了,却让雪梨坐立难安,恨不能夺门而出。 但她向来是无法逃脱的,只能在他沉寂平和的目光中感到一阵阵窘迫,一抹绯红从耳根窜上了脸颊。 赵雪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脸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看着她,她就觉得他的侵略性太强了。 那种毫不避讳的凝视目光一寸寸侵占了马车内所有空气,她甚至逐渐感到呼吸不畅。 裴霁云看了会儿梗着脖子、脸色越来越烫的赵雪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姈姈,左右无事,读给我听可好?” 近乎凝滞的氛围被打破,赵雪梨如临大赦般松出一口气,连忙接过来看,正是一本游记。 她翻开数页,未见书签,便问:“表…表兄看到何处了?” 裴霁云道:“从头开始即可。” 一时之间,摇晃的马车中响起了赵雪梨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临近戍时,马车才到了淮北侯府。 裴霁云刚下马车,就被侯爷叫去书房。 赵雪梨则是独自回到蘅芜院。 按理说劳累了整日,洗漱过后应当很快便能睡过去,但雪梨辗转反侧快到亥时,还是无法入睡。 一闭上眼就是裴霁云在山路中为自己摘栾树叶的模样。 赵雪梨确信,他绝对看见了。 但她当时表现并不出格,应当也不会教他多想。 唯有一件事不好解释,那便是她为何谎称身体不适,却去爬了山? 若是裴霁云转头去查景行书院之中同侯府的来往关系,她这桩事定会暴露无遗。 雪梨在被子中来回蛄蛹数次,最终认命地起床穿衣,避着下人去了裴霁云的庭院。 他的庭院在东边,同雪梨可以说相距甚远,一路上将她冻到身体发抖,脸颊发僵才抵达。 门口守卫唤作惊蛰,是裴霁云自己人,他见到雪梨后,没有通报,直接放她进了照庭。 雪梨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算得上熟门熟路,她径直去了卧房。 房中点着灯,烛火幽暗,隔着紧闭的房门,能窥见里面一半昏一半明的布置。 雪梨攥紧冰凉的手指,吐出一口长气,叩响房门,“表...表兄?” 半晌,无人响应。 雪梨又敲击数下,小声道:“表兄,你在吗?” 没人回应。 但他应当是在的,否则惊蛰不会放她进来。 赵雪梨下意识认为是自己来迟了,表兄心中不愉。 她抿了抿唇,姿态柔顺,“表兄,今日我......我不是故意撒谎肚子不适的。” 话音落下后,门内无声,身后倒是传来驻足之音,一道颀长阴影将她笼罩。 雪梨僵住,回头去看,就见裴霁云墨发濡湿,一身霜色寝衣站在阶上,眉眼笼着夜色,瞧起来恍若高山白雪,遥不可攀。 他平静地看她一眼,走上前推开房门,“姈姈,进来说话吧。” 赵雪梨缩着脑袋,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房门紧跟着关闭,二人再次独处一室。 满室的冷寂肃正扑面而来,赵雪梨心想怎么没点炉子? 她暗自腹议,但面上没有表露出,只是跟着裴霁云走到榻前,很主动地拿了锦帕给他擦头发。 酝酿一番后,她正准备再次开口,房门响起了清脆的三声笃笃。 裴霁云淡声:“进。” 惊蛰抬着火炉子推门而入,赵雪梨将将到了嗓子眼的话又吞咽回去。 室内凉气被灼热炭火烧退,惊蛰放下火炉,开了一角窗后悄无声息关门退下。 如果不是热意扑面,雪梨甚至怀疑这人方才来过。 第二次鼓起的勇气被这一打断,她又偃旗息鼓了,心里焦急,却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裴霁云明明知道她心中有事,为何而来,却偏偏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执起一卷书在灯下看,默认着雪梨的讨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着头发都快拭干,赵雪梨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随即小声道:“表兄,我错了。” 裴霁云翻页的手顿住,放下书,伸手将雪梨拉至身前,语气有几分不解:“姈姈,何出此言?” 赵雪梨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我是不想同君妹妹一起去见谏之弟弟,才谎称身体不适。” 裴霁云波澜不惊:“为什么不想见他?” 赵雪梨实话实说,“他总欺负我。” 她担心裴霁云认为自己是故意来挑拨离间的,又补充道:“是我不好,总让他心生厌烦。”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须臾,将她拉进怀里,语气不咸不淡,“是谏之心性顽劣。” 赵雪梨被他抱着,摸不准他的心思,有些忐忑,“表兄,你不要生我的气。”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我何时同你置过气” 他突然柔和极了,语气也轻柔,眉眼之间笑意盈盈,“你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寻我的?” 赵雪梨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脸颊被炉火熏得发烫,在他的注视之下窘迫点头。 裴霁云顺势低头亲她。 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吻,似乎就该在此刻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勾着她的舌,气息带着薄荷的凉。 雪梨感觉自己像是陷入柔软湿热的绵密云层中,情不自禁跟着他的节奏起伏,情感和肢体都受他摆布。 一吻未毕,房门再次被敲响。 紧接着,有道少年音高声道:“大哥,你歇下了吗?” 赵雪梨一个激灵,从意乱情迷中回神,当即就要推开裴霁云。 他漆黑眼眸凝她一眼,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扣住她的双手,翻身抵在头顶,将她彻彻底底压在榻上,紧紧贴着她,吻得更加深入。 如墨般的发丝也倾泻而下,赵雪梨被他的气息完完全全包裹,忍不住呼吸急促。 门外的裴谏之还在继续出声,“大哥?” 赵雪梨心跳擂鼓,被裴霁云按着又吻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出声时,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淡声问:“何事?” 裴霁云仍然压着她,但他的呼吸未乱,声音也很稳,甚至眼眸都清透无比,没有半点迷离之色。让赵雪梨险些怀疑方才与自己吻得难舍难分的不是他。 裴谏之道:“大哥,我是来同你致歉的,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裴霁云神色不变:“我歇下了”。 赵雪梨新奇地盯着撒谎的裴霁云看,湿漉漉的眼眸惹得他又低头亲了亲 她的眉眼。 亲完后,他才继续道:“你的歉意应当去同姈姈说。” 裴谏之不满,“什么姈姈!一个野女人罢了!” 裴霁云不再说话。 一阵寂静过后,裴谏之低下了头,“大哥,是我言行粗鄙又恶意揣测,我会好好同她致歉的。” 赵雪梨确信自己听见了这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她连连摇头,示意裴霁云不要如此。 裴霁云笑了笑,还没开口,就听见门外的声音又道:“大哥,你....你为什么如此护着她?” 赵雪梨一顿,也屏息静气。 裴霁云八风不动,伸手拨弄身下之人的额发,露出她染了绯意的明净面容。 “谏之,她再怎么样也是住在府上的妹妹,不能薄待了。” 赵雪梨忍不住咬唇,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节 室外一静,片刻后,裴谏之喃喃一句“只是妹妹吗”,随后笑开,告了辞。 赵雪梨被这一句冷淡的“妹妹”烧得脸慌,再次挣扎起来,企图推开他。 裴霁云却道:“今晚歇在这里。” 话落,他抱起雪梨,往床榻走去。 赵雪梨推他,“你干什么?” “姈姈,你还未同我说为何上了山。” 赵雪梨僵住。 真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此时提起这件事的,但她此行目的便是撇开自己上山同景行书院的关系,随即顺从下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睡在一处了。 赵雪梨缩进锦被中,将早已想好的措辞说出来:“我读诗书时,见那些文人皆有登高雅趣,好不容易有机会,就学着挑了座最高最近的山走一走,没想到会碰见外人。” 裴霁云在她身边躺下,语气平淡:“是吗?” 赵雪梨小心看他,“......表兄...” 裴霁云温和地笑,“我还以为姈姈是在景行书院有相熟之人呢。” 赵雪梨心下重重一跳,连忙道:“表兄你可不要胡说,我怎么——” 她的话被裴霁云俯身过来的吻打断。 他咬着她的唇,说:“姈姈,再亲一下。” 赵雪梨又被吻得眼神迷离,呼吸不畅。待她缓过神来,想继续辩解之时,却发现他已经闭目睡了过去。 耳边充斥着他平稳的呼吸,身上是他滚烫的胸膛,鼻息之间中都被那股凛冽的松雾香侵占。 赵雪梨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真心觉得诸事不顺。 第5章 癯仙山庄 赵雪梨到底没有彻夜歇在照庭。 待到夜深人静,她小心翼翼拂开裴霁云,轻手轻脚起床踏出房门。离开照庭时,惊蛰那张冷脸抬起来盯了雪梨一眼,像是对她没有留宿感到微微讶异。 雪梨不敢去想自己在这位侍卫眼中是个怎样不堪的形象,垂着头,揣着手匆匆回了蘅芜院,一路上被灌着喝下不少冷风,而后一头扎进被子中,辗转难眠至天色渐明才脑袋昏沉地睡过去。 或许是心中忧思,又受了凉,她竟直接病倒了。 这一病,就到了腊月,盛京长街小巷屋脊之上的雪又厚上几分,天色灰蒙蒙的,多日没再放晴。 淮北侯府也因着宫里那位年迈帝王染上风寒而忙碌起来,也不知永嘉帝病成什么模样了,裴霁云连着半个月都没回过侯府,一直同侯爷,太子,还有几位大臣、皇子宿在宫中。 盛京中颇有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意味。 但这些都与蘅芜院这个小角落没有干系,因着怕将病气过给他人,老夫人就免了雪梨的请安,裴谏之许是被长兄训斥,又或许是被狐朋狗友绊住了脚步,这么些日子只来过三回,每一次见着病得面色苍白、憔悴无力的雪梨都立马嫌弃走开,竟是未曾折腾过她。 直到初三这日,雪梨才恢复了精神气。 大病初愈,便又得早起去松鹤院。 她养病懒散二十来天,今日就起得迟了,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她抵达松鹤院时,里面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 才将将走至暖阁门口,隔着厚重的金丝勾边织锦祥云帘,就听见裴君如活泼快乐的声音。 “祖母,那癯仙山庄距离盛京约莫有三个时辰的路程,我们去了可是要小住一日?” 紧接着,在老夫人混着肯定回应的笑声中,裴谏之也笑着朗声道:“能出去四处撒欢,你高兴坏了吧。” 赵雪梨就是在这时踏进暖阁的。 满室笑声一顿,她垂着眉眼,感受到好几股视线向自己投射来,随即挤出一个笑容,柔顺地向老夫人请早安。 刚行完福礼,裴君如就从高处向她这边跳,欢呼一声,“姈姐姐,你来啦!” 雪梨下意识抬手接向她,但裴君如的小身子刚刚腾空,就被一双大手捉住,又抓了回去,她双脚在空中晃出几个不屈的幅度,再次稳稳落了地。 裴君如狠狠一跺脚,不乐意了:“二哥哥!” 裴谏之道:“你也不怕被过了病气!” 他明明是对裴君如说的,但眼神却直勾勾盯在赵雪梨大病初霁的面容上,语气很刺,暖阁中的人都能听出这是在指桑骂槐。 雪梨此刻的容颜其实同‘有病气’沾不上什么关系。 为提气色,她难得点唇画眉,还在脸颊扑上了胭脂,此刻一路走来,被暖阁蒸腾的热气一熏,一双撩人的眼清亮如许,绿鬓朱颜,雪腮粉面,很有几分暗室生光的惊艳。 老夫人视线在她脸上默默停留一瞬,对裴谏之的话不甚在意,笑了笑,“姈姈,病才刚好,怎么不多歇歇?” 赵雪梨自然也权当未曾听见裴谏之的讥讽,恭恭敬敬回道:“已经大好了,多日没来请安,心中挂念老夫人。” 老夫人听着她的这番话,面上没有过多情绪,只是道:“既然来了,快坐下歇一歇,也听听几日后的行程安排。” 赵雪梨心下惊讶,实在是想不到侯府中有什么行程是能与自己挂上钩,扯上关系的。 她乖乖在最下手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听着几人说话。 裴君如又缠回了老夫人身边,好奇发问:“祖母,既然皇上已经圣体无恙,那大哥哥是不是也会去癯仙山庄?” “你大哥哥到时候同二皇子一道来。”老夫人说完这句话,又对裴谏之道:“谏之,你也得去。” 裴谏之的眸光本来不动声色落在赵雪梨身上,闻言愣了一下才回神,“祖母,那什么赏梅宴太过无趣,我不想去。” 老夫人还是在笑,不过目光略有深意,“如今圣上虽然安康,但到底大病一场。二皇子心中挂念,便想在恩德寺为圣上祈福。那癯仙山庄与恩德寺颇近,二皇子顺势邀请大家共同前往休憩一番。” "不止我们淮北侯府,京中许多权贵亦会去,祈福完,也好好热闹一番。" 裴谏之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道:“孙儿知道了。” 话说了一圈,老夫人最终又看回赵雪梨,“姈姈,你也一起去。” 还不待赵雪梨说话,裴谏之下意识便刺道,“她为何也去?别平白污了大家的眼。” 老夫人佯装不悦地瞪他一眼,“莫要胡说。” 又笑着道:“姈姈不仅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 赵雪梨其实是感到有几分莫名其妙的。 她不懂自己为何也要去,但也反抗不了,只好乖乖点头,“我都听老夫人的。” 到了十五这天,恩德寺为期十天的祈福结束,淮北侯府数辆马车在大清早天蒙蒙亮就收拾妥当,向城外驶去。 赵雪梨起了大早,此刻坐在最末尾的马车中被摇晃得直犯困。 她惺忪着睡眼,本想坚持一路,也看看盛京之外延绵千里的雪景,但还未出城,就被困意打败,缩在披风中睡了过去。 老夫人此次也一同出行,与裴君如坐在前面的马车中,只有裴谏之不怕冷,是自己骑了马的。 他到天亮才策马出府,不到半个时辰就追上她们,这才拉了缰绳,缓下速度,自雪梨马车旁路过时,掀起的冷风吹翻了帷幕,露出一半她缩着身子睡得酡红的面容。 裴谏之发笑,嗤一句“比猪还能睡”,然后骑至前方同老夫人打招呼,没过一会儿,又慢悠悠坠到最后。 到癯仙山庄的官道十分平坦,车马一路通至山庄内部。 他们抵达之时,已然临近午时,日光被遮在层层云雾之后,天地显得冷清寂寥,赵雪梨睡了一路,胳膊腿都发麻发酸,从马车上走下来,被山上的冷风一吹,眯着眼见到这种灰蒙天色,恨不得立马回去躺着。 她目光在山庄内富丽堂皇的恢弘建筑上扫过,然后走至前方的马车,伺候老夫人下车。 嬷嬷撩开车帘,裴君如率先跳了下来,一双眼睛灵动地打量四周。 雪梨扶着老夫人,尽显温顺。 山庄内早已等候多时管事带着仆人们上前,将她们引进里面一方金玉琳琅的小院。 廊柱之上的雕鱼镶嵌进了金色鳞片,廊下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琉璃灯,灯盏亦是以金银打造,地面由汉白玉铺就,瞧起来温润生辉,院中有一方池塘,塘边围着白玉栏杆,池面并未结冰,数条五彩斑斓的锦鲤在水中欢快嬉戏。 管事在门口停下步子,“老夫人,您这一路幸苦了,请先休息一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二皇子特意交代了,一定要好生伺候您。”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临时住所,心中如何不得而知,面上还是一贯亲和的笑,“有劳殿下挂记。” 管事弓着腰,赔着笑脸,“您住着舒适,喜欢,殿下才放心。” “这里一切自然是顶好的。”老夫人道:“也不知殿下何时到,好教我们出门恭迎。” 管事回:“那边方才来了信,殿下未时三刻才能从恩德寺出发,许是要申时才到。后山梅花如今开得正好,殿下嘱咐老奴,让老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不要拘束,可随意观赏走动。” “也不必特意去门口迎接,只需记得酉时从山中梅景中回来参加宴席便可。” 老夫人点头。 二人又寒暄一番,管事这才退下。 赵雪梨伺候着老夫人进了屋歇息,午时三刻才回到自己卧房。 相较于她在侯府的闺房,这位二皇子的住所就舒适奢华多了,但来时已经睡过一路,此刻自然没有多少倦意,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会儿,见到日光竟从雾后射了出来,一时之间,云蒸霞蔚,好不壮丽。 雪梨随即起了去外面走走的兴致。 她裹好披风,从房中出来,转出回廊,竟正好同男舍走出的裴谏之撞在一块儿。 这委实怪不得雪梨眼睛不好,是他突然从拐角窜出,她压根没有看见,也预料不到。 裴谏之冷硬地站在原地没动,瞧着雪梨踉跄往后跌了几步,不耐烦道:“你又在作什么幺蛾子?” 赵雪梨一边重新裹紧披风,一边道:“我只是出来走走。” 裴谏之冷笑,“你能不能有一些自知之明?自己染了病,言行举止又粗鄙无状,也就淮北侯府高洁,忍得了你,但凡在这山庄中冲撞到谁,小心被扒去一层皮。” 赵雪梨掀开长睫,清润的眼眸瞥向他,抿唇道:“我的病早就好了。” 裴谏之瞪她,“蠢货!” 随后大步离开。 他坠在脑后甩动的马尾,摆动的衣袂,有力的脚步都充斥着一股恶劣烦躁气息,像是对雪梨极其厌恶。 雪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转身去厨房。 但刚转了个身,就见王嬷嬷从院中急走过来,“表小姐,你怎么出来了?老夫人正找你呢。” 赵雪梨一愣,解释道:“我有些饿了,出来寻些吃食。”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节 王嬷嬷神情一噎,对此颇感无语,心下不免觉得这位小地方来的表小姐上不得台面,“表小姐,如今出门在外,你展示的是侯府脸面,行事之前最好多多思量是否符合规矩,万万不要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招到非议。” 赵雪梨似懂非懂,却还是连连点头,以示受教。 她跟着王嬷嬷回到老夫人住处,见裴谏之也在,而且面色十分不愉,心中瞬间咯噔一下,忍不住拿眼神偷偷瞥他,疑心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但紧接着,老夫人的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 “姈姈,你看看这件衣裳可好?” 赵雪梨看向侍女手中捧着的衣物。 这是一套瞧起来便昂贵不已的冬装,一袭鹅黄狐裘,颈部滚边的绒毛蓬松白净,裘面是乱针秀法用金银二线织就的浮光掠影,内里袄裙则是清浅淡色,裙摆落着烟雨蒙蒙的湖山秋色,腰间月白束带环绕明亮珍珠,莹润有光。 雪梨看得直发愣。 老夫人笑道:“我们姈姈长成大姑娘了,总要有一些好看的衣裳首饰装扮自己,也好叫盛京中的好人家看看。” 雪梨心中发紧,面上却一派茫然,装作不懂。 裴谏之脸色十分不好看,直言道:“祖母,你要给她相看?” 老夫人并不在意他的语气,依旧笑着,“若是有合适之人,可以结个眼缘。” 她拉起雪梨的手,语重心长,“姈姈既然在我们侯府养着,叫我一声老夫人,我自当要为她多操心一些。” 裴谏之眉头皱得死紧,目光阴沉瞥到雪梨逆来顺受的脸上,语气冷沉,“她根本配不上京中任何权贵,祖母何必为她费心?” 老夫人对此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道:“此次宴席,除了京中贵人,还有不少等着春闱的举子,都是青年才俊。” 裴谏之听闻此言,眉眼更加阴冷,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问雪梨:“你要嫁人?” 赵雪梨垂着眉眼,露出一截细腻雪白的下巴,声音一如既往,“我都听老夫人的。” 老夫人神情不变,裴谏之脸上的嗤笑彻底僵住,片刻后,他阴着脸冷声道:“随你!” 然后像是被气恨了,顾不得礼仪,直接推门离开。 赵雪梨盯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风风火火、无所事事啊。 第6章 宴席 下半天的日光越发强盛,将癯仙山庄映照得恍若仙境,琼楼金阙,披素裹银,青瓦琉璃之上的冰晶熠熠生辉。 临近末时,老夫人休憩一番后,起了赏梅的兴致。便携着赵雪梨和裴君如向后山而去。 管事虽说可在山庄之内随意走动,大缙对于男女大防也并不严苛,但贵族设宴,自来都分了男女席,便是赏景观梅,也划出了一道,女客入右,男客走左。 赵雪梨扶着老夫人从右侧入了月洞门,迎面是梅枝交错挺立的夹道,拾阶而上,视野越加开阔,红梅灼灼,开了满山,在冰天雪地中像一簇簇不屈的火焰,打着旋儿落在青丝鬓发衣摆之上,霎那间就夺走了众人的呼吸,。 高远天地之间尽被这种壮丽充斥,很难不教人心情舒畅开怀。 老夫人暗沉的眼珠中露出点切实笑意,还念了句“独立千林压众葩。” 裴君如已经甩开众人,往更高处去了。 赵雪梨亦是看得舍不得眨眼。 这种满山红梅的景致可比深府大院中数枝名贵花朵来得震撼多了。 她们上到一处小金顶,进入供人沿途休憩的暖阁,却见里面已有数人。 一位穿着暗青色金丝勾边袄裙的夫人带着两三个丫鬟嬷嬷正坐在炉子边喝茶赏梅。 她见到有人进来,脸上顿时扬起了笑容,连忙起身相迎,“老夫人,您请上座。” 老夫人此刻面容恢复到以往的肃正,闻言打量这位夫人一眼,“不知你是.......” 妇人俯身恭恭敬敬道:“妾身丈夫姓江,是尚书省下的书令史。” 书令史一职,在朝中地位低下,日常公务是书写抄录公文、诏令、典籍等,属于没有品阶的流外官,最为末流,这种身家自然不在二皇子邀请的权贵之列,那便只能是家中有前途斐然、只待春闱一飞冲天的举子了,且这位举子还入了二皇子的眼,是欲要拉拢之人。 老夫人心下了然,当即也宽厚地笑了笑,“原来是江书令史的夫人,一起坐下歇一歇吧。” 江夫人点头应下,待到入座后,老夫人眸光向半开的轩窗转去,一顿,接着笑道,“这可真是个赏景的好位置。” 赵雪梨也不仅向外看去,却见红梅掩映间立着一处八角亭台,亭下数位衣袂翻飞的青年正在斗诗,个个都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其中一位蓝袄青年更是极为高挑,鹤骨松姿,气质出众。 隔得远了些,赵雪梨并不能看清这人的样貌,但她觉得与那日山中的人很是相像,心下顿时起 了联想。 还不待她有更多思量,那群青年突然喝彩起来,人人都朝蓝袄青年俯身作揖。 老夫人道:“瞧起来似乎是那蓝袄的青年赢下了诗会。” 江夫人闻言一笑,“那是妾身的大儿子,唤作翊之,正在景行书院中学习,师从江都大儒陆中岳。” 赵雪梨的心跟拉开的弓弦一样瞬间绷紧,她的身体也微微僵硬起来,忍不住偷偷看这位江夫人。 方才一眼初见,觉得她家中应当不富即贵,可现下细看了,却发现并非如此。 江夫人身上的衣裳虽然绣工、布料都不俗,但样式却是好几年前的,且袖口处有些微磨损发毛,她头上金饰也只一件棠花步摇尚且不错。这一身行头或许就是家中所有底蕴了。 老夫人听见陆中岳的名头,正正色色看她一眼,笑容也更真实几分,“江夫人教子有方。” 江夫人却不敢受这个话,忙道:“要说教养子女的功夫,哪里及得上老夫人半分这盛京谁人不知霁云长公子之名?” 老夫人对这句话坦然受之,没有再接,只是道一句:“过誉。” 江夫人见聊了几句,二人也相熟几分,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雪梨身上,“这位是府上的....?” 老夫人道:“这是从青乐郡来的,打小就养在府中,我待她同亲孙女一样。” 雪梨连忙对着江夫人微微俯身,以示尊敬。 江夫人早就对雪梨的身份有几分猜测,此刻听见是从青乐郡来的,便知道是当年那位闹得盛京人人皆知的姨娘之女了,老夫人不详说,她自然不可能细问,此刻看着雪梨的面容身段,只是笑说:“这仪态样貌,真真像是从天上来的仙子,我活了几十年,还未见过如此水灵漂亮又聪慧的姑娘。” 赵雪梨脸上发烫。 翊之哥哥的娘亲怎么说话也不打个腹稿,出口之前不先思量是否太过谬赞吗?夸得她都要抬不起头了。 老夫人同江夫人又说上几句,这才起身出了暖阁,向上走,一路又遇上不少夫人小姐,稍作寒暄。 申时三刻,王嬷嬷在山中抓到四处乱跑的裴君如,雪梨同老夫人回到小院,换衣休憩之后,前往山庄前厅的宴席。 宴席之中已经来了许多人,男女各坐一边,分得很开。 稍微懂些朝政的人都能从宾客中看出一些门路,淮北侯府,鸿胪寺卿,大理寺少卿,太府寺卿等家中都来了人,这些全是二皇子党派。 虽然朝中已有太子,但如今皇帝年迈,且极为宠幸瑾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再加上赵家势大,同羽林卫、左骁卫都有密切关系,权势不断增长,野心也就不免膨胀,敢于同不甚出彩的太子争一争最上面那个位子了。 此次赏梅宴,其一可以加强二皇子党派间的联系,其二便是为派系中的各家适龄公子小姐相看。 党派间联姻,是互相信任、牵制的一种常规手段,在朝中屡见不鲜,太子党中也常常如此,且联姻关系更为复杂密切。 虽然二皇子私下里明面上都搞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就连皇帝也偏向他,甚至让他进入御书房,参与国事决策,但朝中不少老旧派只认太子。 那争取朝中新贵支持就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还有什么比笼络尚未出仕的举子更好的法子呢? 是以这场宴席之中,除了盛京权贵,还有十来位入了二皇子青眼的举人。 而这群举人之中,江翊之无疑是最出众的,尽管此刻跟随江夫人坐在最下位,他的样貌气度也引得各家夫人频频问询。 老夫人在席位的上座,赵雪梨虽然出身低,但头上好歹顶着个淮北侯府的名号,也就跟着坐在了上位,同江翊之相隔甚远,她偷偷看了好几次,却依旧看不清对方样貌。 裴君如好不容易消停会儿,此刻安静地坐在雪梨身旁,睁着大眼睛在满座宾客中寻找相熟之人。 临近酉时之际,有个小黄门走进来,敲响手中云板,当当一声,四下一静,众人立时正冠纳履,赵雪梨也乖乖坐正。 门口先是鱼贯而入了数个高大禁军,个个披甲戴刀,英武不凡。 然后才是一个身穿黑色貂皮披风的青年领头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六七,长得剑眉星目,肌肤白皙,墨发高高束起,披风之下是锦缎长袍包裹的劲挺身姿,腰间系着一条黑玉带,脚蹬黑色长靴,瞧起来贵不可言。 众人顿时见礼,道一句“殿下万福。” 其次是紧跟在二皇子身后,身着深色狐裘,长相明艳大气,端正贤淑,头戴金冠的二皇子妃。她手中还持着一个羊脂白玉暖炉,十指纤纤,白皙柔嫩,长甲上染着绛红色的丹蔻,恰如冬日里的红梅点缀在指尖,美得恰到好处。 众人再次与二皇子妃见礼。 在这之后,才是同样身着黑色披风的裴霁云踏了进来,像是明珠悬堂,只静静走来就压住半边天光,瞬间夺走了宾客们的所有视线。 在场中人很难不将眸光落在这位拥有赞誉无数的青年身上。男人们光明正大地打量,只一眼便觉自惭形秽,夫人们则含蓄一些,看了几眼便挪过视线,呷一口茶汤,而后再看,心里谋算着如何才能同这等人攀上亲事,小姐们用眼角余光偷瞥着,羞红了半张玉面。 赵雪梨同男人们一般,是伸着脖子,毫不避讳地看。 裴霁云好些日子没有回府,她现在乍一看,却觉得他没什么变化,还是同以前一样仿若孤月松竹,君子之风,姿仪高雅,教人顾影自惭,望而生敬。 堂中许多人同他攀谈,他一一回应,耐性十足,雪梨与他隔着人群长桌远远对上一眼,他见到她的衣着装扮,似觉意外地眉峰微微上挑些许,然后如星子般的黑眸溢出点滴笑意,像是在同她无声地问安。 赵雪梨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逐渐发烫的脸颊,转开视线在末尾的席位中寻找江翊之,却见他仍然端坐在原位,不动如山,似乎所有名利皆不放在眼中,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 许是她盯得太久了,江翊之似有所觉,也抬头看过来。 雪梨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但羞涩使然,她提前转开了目光。 这一转,又正好瞥见如同鬼魅一般静静站在廊柱前的裴谏之,他也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导致雪梨一侧头,就正好同他对上了视线。 他阴冷一笑,宛如毒蛇吐信子,一股森寒扑面而来,雪梨忙不迭低头假意喝茶。 堂中寒暄一番后,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上座,裴霁云亦是走上前来,他没去紧挨着二皇子的下手位,而是坐在了老夫人对面的次座,这样一来,倒正好同雪梨相对。 接下来的琴瑟鼓乐胡旋舞,赵雪梨都低垂着头佯装不感兴趣 戍时一刻,酒宴正酣,裴君如吃多了酒酿丸子,此刻双眼迷离,生出几分醉意,老夫人便吩咐雪梨将裴君如送回小院。 雪梨正好被宴席憋得喘不过气,闻言立马起身和抱起裴君如的李嬷嬷避着人群退出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但地面积雪厚重,照得四野分外亮堂,今夜的月还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山庄中影影绰绰一片白,雪梨左右看看,民间怪事志异看得多了,不免觉得有几分渗人,抵达小院后,她便不太想再返回前厅。 但这于礼不合,君妹妹是小孩子,可以先行离开,她已经及笄一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是也同小孩子一般行事,必然会失了礼仪。 赵雪梨只得孤身折返。 她心下发怵,脚步也就急促不已,却不想路过一处拱桥时,见那桥上立着一黑影,当即被吓得呼吸停滞,也不管什么名门闺秀教养了,抡起胳膊腿就跑,结果才走出两步,迎头撞上一人。 这一下撞得狠了,那人胸膛里似乎装着什么格外坚硬的东西,雪梨痛呼一声,捂住头,眼睛洇出一层湿润的泪花。 她转头去看,这一看,更是有几分怔愣。 被她所撞之人竟是江翊之。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节 夜风寒凉,桂魄流光。他终于离她极近,面容也得以清晰地撞进雪梨的眼眸中。 这是一张书生气浓厚又十分清秀的脸,高挺鼻梁上有颗褐色小痣,眼睛偏狭长,是较为富有攻击性的一双眼,但眼中的一派淡然却冲淡了 那种天然攻击,变成恰如其分的孤冷。 江翊之看见捂着额头的雪梨也是微愣,旋即,他就回过神,道一句歉意,而后语气试探:“你..你是灵鸢?” 灵鸢二字是雪梨落在书签上的别号,只有与她通过书册交谈会友的翊之哥哥知道。 赵雪梨这下确定眼前之人绝非是与翊之哥哥同音同字,而正是本人。 乍一下见面就在四下无人的冬夜,她当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点头。 江翊之顿时一笑,仿若朗月清风入怀,他手腕一翻,不知怎么摸出一朵红梅花,“是我眼拙,冲撞唐突了,聊赠一枝梅,以表歉意,还请灵鸢莫怪。” 赵雪梨的视线落在梅花上,半响,伸手接过,“不...不碍事的,....我也没看路...” 江翊之道:“我见你行色匆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赵雪梨哑然。 她不愿意将自己彻彻底底袒露在翊之哥哥面前,便摇了摇头,“我是急着回前厅。” 江翊之欣然邀请:“我正好也透好气了,不若此刻一道回去?” 赵雪梨虽然不甚明白高门大户的规矩,但也清楚此举不妥,随即摇头欲要婉言相拒,江翊之似是看出她的顾虑,很是贴心地道:“灵鸢放心,只是暂且同路一段,待到前厅转角回廊,你且先进去,我会晚上半刻钟再进。” 雪梨嘴唇蠕动,“还是不......” 话未说完,江翊之落寞地看着她,开口道:“灵鸢是同我生分了吗?还是说,只喜欢书册笔墨之上的我,却不喜欢此刻真实的我?” 雪梨听着他张口闭口的喜欢二字,脸色涨红,忙不迭道:“那有劳了,我们快走吧。” 虽说是一起走,但雪梨一直急步走在前方,江翊之落开她一米左右,她能感受到身后一股若隐若现的窥探打量目光,这使得她走得更是快上几分,到了前厅,竟是出了一身汗,面颊之上的绯红更甚,但却不只是羞赧了。 雪梨整理衣冠,待到气息平静些许后,才暗暗回到了自己座位。 她回了几句老夫人的问话才重新坐好,没一会儿,目光就忍不住在门口游移。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人踏进门口,正是江翊之,他也遥遥看来一眼,略微颔首示意,便在靠近门口的下位坐好。 雪梨嗓子眼的那口气还没松下去,就敏锐察觉到正对面那道幽凉眸光。 她故作镇定地转回头,嘴角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对面的裴霁云八风不动,眸子在虚幻灯影中漆黑如墨。 在她笑得嘴角僵硬之时,他终于舍得也勾唇浅笑一下,温和了眉眼,像一弧轻柔的月光。 雪梨那口气松下,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滋润急步走动后干涸的口腔。 戍时六刻,宴席散,二皇子同皇子妃先行离开,而后雪梨扶着困倦的老夫人回到小院。 伺候着老夫人洗漱歇下后,雪梨这才回到自己卧房。 她刚推开门,就瞧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端坐在窗前,他洗漱后换上了寝衣,墨发濡湿,还是一如既往地执了卷书看。 而后她才迟缓地看见烧得正红的火炉子。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她连忙关上门,在架上拿了锦帕给他擦拭头发,边道:“你走路好快。” 竟然已经沐浴了,还有闲心雅致借月读书? 裴霁云对她的感叹不置可否,只是将书搁下,照例问:“姈姈,近来可有想我?” 赵雪梨或许是羞得次数多了,此时竟然只害臊了片刻,就点着头道:“我想表兄。” 裴霁云笑一声,不顾湿漉漉的长发,擒住她的手腕往怀中拉,想要先亲她。 雪梨十分顺从,刚倒进他的怀中,就立马闭上眼,嘴唇微张。 但他只是俯身浅浅吻了下,而后掌在她腰际的大手向上,一路攀过起伏的山峰,停在衣襟处,掐住一截细枝,拿出了一枝红梅。 赵雪梨顿时睁开眼,身体僵硬。 红梅映着裴霁云欺霜赛雪的脸,他神容静美,笑一下,温和地开口:“姈姈,你怀中的梅花忘记拿出来插瓶了。” 第7章 敲打 这件事说来是雪梨粗心大意。 江翊之送她一枝梅,她既然接下了便表示无论怎样撞人一事都揭过不提,那自然不好将其随意扔掉。 可时时拿在手上更加不妥,雪梨就将其藏进了衣襟中,计划着回到房中插瓶欣赏的,奈何裴霁云会提前来了此处。 其实这也确实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向来如此,两人但凡长时间不在一处,下一次再见面,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来讨个够本。 方才推门进屋时,她就应当警觉地换个地儿藏起红梅。 现如今被抓包了,她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万万不能因为心虚就露出马脚。 雪梨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顺着他给的借口说,“多谢表兄提醒,我这就去装瓶。” 她撑着身子,欲要起来,但是裴霁云却压制着没有退让,梅枝在他指尖转过半圈,划出道微弱冷风,点漆黑眸在月光下显出一丝凉意,垂眸淡淡地扫过一眼娇艳欲滴的红梅,又转回眸子凝视着雪梨,嘴角勾着笑,“姈姈喜欢红梅,所以特意折了枝?” 雪梨点头:“折了回来插瓶。” 裴霁云面上波澜不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道:“既然喜欢,为何舍得折下来?” 雪梨不明所以,她看了看那枝红梅,没瞧出些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老老实实道:“这样的红梅,后山都是。” 他静静地,没有再说话。 灯火葳蕤,月华从半开的轩窗洒进来,落在了窗棂,桌案,翻开的书册上,洒在他如墨倾泻的长发上,在他脸上投下几块大小不一的阴影,让他平静的面容显得有一些凌厉和危险。 雪梨躺在他怀里,有几缕湿发弄到了她的脖颈,凉凉的,很不舒服,她却不敢伸手拨开。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裴霁云沉默不语时的那双眼,俯视着,眸光落在她脸上,像雪亮的刀刃,雪梨莫名觉得刺眼、割人,她明明已经不心虚了,但还是下意识别开眼,就连呼吸也不由放轻放缓。 火炉烧得越来越红,雪梨方才被寒夜浸得湿冷的身体现在已经热得不行,有些出汗了。 裴霁云突然道:“姈姈,这支梅是在何处摘的?” 赵雪梨一个激灵,谨慎道:“就在后山。” 裴霁云似笑非笑,却没有追问,而是略略点头,放开了她,递出梅枝,道:“很漂亮的朱砂梅,去插瓶吧。” 红梅品种众多,赵雪梨不懂这具体是哪一种,听见朱砂梅几个字,心道原来是叫这名字,倒是贴切,而后才意识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忙不迭起身接过梅枝,在屋中翻出一个天青釉瓷瓶,随意插上。 经此一遭,她可就再也生不出什么赏梅的闲情雅致了。 插完梅,她回到裴霁云身边,重新拿起锦帕,欲要为他擦发,但裴霁云却是看她一眼,眉眼染上清浅柔和的笑意,“姈姈不必为我操劳,可先去沐浴洗漱。” 能不服侍人,雪梨自然是开心的,她顺从地放下锦帕,“多谢表兄。” 随后便从箱子中翻出寝衣,去了净室。 癯仙山庄中引入了汤泉水,雪梨清洗过后,觉得通体舒畅,就多泡了会,昏昏欲睡之际才强撑起眼皮穿上寝衣。 一走出去,迎面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顿时醒神,连忙向卧房走去,身子被风吹得越冷的同时也忍不住期盼裴霁云已经躺在床上,并且暖好了被窝。 她推开门,立时就失望不已。 裴霁云还维持着她走之前的模样坐在窗下读书,只不过头发此刻已经干干爽爽了。 雪梨掩门进去,抱着手臂,犹犹豫豫看他一眼,“表兄,该休息了。” 裴霁云连头都没抬,依旧看着书,不徐不疾,“不急。” 雪梨实在有些困倦了,正准备说自己先睡下,就听窗下静坐的青年忽然又道:“姈姈,过来。” 此刻,她心里是不太情愿过去的,脚步却已经实诚地迈开,“表兄,怎么了?” 裴霁云仰头看她,将手中书册递出去,“姈姈,读一下这篇。” 雪梨目光从他平静的面容上落到书册,瞧见这篇文章名为《王生结友》,开篇即是:山南有王生者,家室雍睦 ,人皆称善。一日,于外游历,遇客赵钱,相谈甚欢,遂结为友。 她便以为是一篇寻常结友趣文,于是顺势读了出来。 结果第二段便急转直下:“归乡后,一日王生正于家中展卷诵读,忽闻叩门之声。启户视之,乃赵钱也。王生问其故,赵钱戚然曰:“吾因窃财,触怒双亲,被逐出门,今无所归,特来相投。”王生闻此,心忧之。盖其家法森严,若以实告父母,恐不为所容。遂欺其父母曰:“此乃某大户之子,来此游历,欲暂居数日。”父母与妻皆信之,欣然纳之。” 雪梨此刻已经微微心紧了、她数次停顿,接着往下读:“...方晨兴,忽有衙役数人破门而入......” 她停下了声音,面色哑然,“表兄......我......” 裴霁云冷静看她,眸中光影不明,声音不紧不慢,却不容置喙:“姈姈,读完。” 赵雪梨头皮发麻,已然知晓裴霁云不知为何看出自己撒了谎,特意拿这篇文章敲打自己。 她心中想着对策,嘴上还是顺从地读:“......声言王生私藏罪犯,不容分说,将王生一家尽皆锁拿入狱.....至此,王生及父母始知赵钱所犯之罪,非止窃财,实乃杀人越货,为官府所缉捕。赵钱竟以谎言......”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读到最后,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落在书册扉页上,晕开一团水渍,模糊了字迹。 裴霁云不动如山,很平静地看着她哭了会儿,忽然叹气,伸手将她拉到怀里,垂着眼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眼朦胧,水盈盈的,映着月光下裴霁云清冷的面容。她鼻子哭得红了一块儿,瞧起来可怜兮兮的,说话声有些哽咽:“表兄,我方才说谎了。” 裴霁云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那支梅花不是我折的。”赵雪梨怯怯地:“方才老夫人让我送君妹妹回院子,却在折返途中同一位公子撞上了,梅花是他予以我的赔礼,我......我怕表兄责怪,是以方才不敢实说。” 裴霁云笑了笑:“我为何会责怪你?” 雪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又掉下几滴泪,“我就是......害怕.......” 裴霁云见她如此,抬手落在她眼下肌肤,常年写字带有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将泪水拭去,动作有几分重,按得雪梨白嫩脸上凹出一道道肉涡,他语气却是温柔得仿若春风秋水,笑说:“我们姈姈,很爱撒谎。” 雪梨顿时心惊肉跳,她瞪大眼,欲要为自己辩解一二,但是裴霁云已经擦完了泪,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整个人压了下来。 二人在他话落的下一瞬便唇齿相贴、呼吸交错。 雪梨还没给自己正名呢,随即挣扎不止:“.....表....表兄........” 裴霁云趁她张口说话时进入她的齿关,在里面攻城掠地,像一阵狂暴飓风,肆无忌惮、无所顾忌,搅得雪梨呼吸不能,憋红了脸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渐渐走入云层,窗棂阴影慢慢落到她们早已分不清彼此的墨发上,度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斑。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梨觉得自己意识都迷糊了,这个长到令人窒息的吻才渐渐变得温和。 他放她喘了几口气,继而又亲上来,清冷眉眼透出几分舒展的笑意,他半阖着眼,在寂静无声的冬夜里享受着她羞怯的姿态和让人欲罢不能的柔软唇舌。 对于裴霁云来说,这实属是一次放纵到令他上瘾的事。 在最初,他只是想碰碰她。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节 可一旦碰了,他又想抱一抱她。 抱了以后,他还不满足、想要压着她亲。 现如今,简单的吻也无法满足心中压抑的、叫嚣着的蓬勃欲望、它们随着每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不断膨胀、壮大。 这实在有违他自来所学、所遵守的君子自持、克己复礼的规矩。 裴霁云也不知道,这些无法启齿的欲望会壮大到什么程度。 他边亲边将雪梨往床上抱,实在舍不得放开她分毫。 到了床上,见她泪眼迷蒙,雪白脸颊上几处红晕,眸中一片水润,瞧起来委屈不已的模样,更觉心中怜爱万分、渴望万分,好不容易温和的吻再次狂风骤雨起来。 雪梨被彻底亲晕过去前,到底还是寻见机会,见缝插针挣扎出了埋在心中的那句:“我......唔......不是....撒....谎精.....” 裴霁云眉头微微一蹙,轻轻咬了下她早就红艳万分的柔软嘴珠,像是在谴责她的分心,随后再也没给过她半分开口机会。 第8章 看梅 又是一日晴,天大亮。杲杲日光穿过窗棂,散漫地洒进房间,海棠纹路轩窗微敞,可见浅青色床幔之内挨得极紧的二人。 赵雪梨睡得很不舒服,像被某种大型掠食者叼回洞穴、禁锢在身下一整晚的猎物般,不得舒展,她睡觉时四仰八叉惯了,如今将将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蜷缩着。 鼻间萦绕着那股略凉的松雾香,背后传来滚烫热源,烫得她心口重重一跳,连忙睁开眼坐起来。 但才起了个身,就被一只大手拽回去。 凌乱的发丝在空中晃过几道不屈弧度,她身子再次被拽回锦被之中,完完整整缩进了后方那人怀中。 裴霁云柔声:“再睡一会儿。” 赵雪梨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癔症。 她在被子里咕蛹几下,转过身子,正对着仍在假寐的男人。 日光明明晃晃漏了几缕进床幔,他睡在外边,右边身子便浸在了那光中,照得肌肤丰盈,温如软玉,是一种透着明净清透的亮色,高挺鼻骨在左侧脸颊落下一道阴影,睡颜中的他,没了一贯维持着的温和笑意,脸部轮廓透出几分带着攻击性的锐利,赵雪梨盯着他直晃神。 裴霁云长睫微动,缓慢睁开,一双黑如墨玉的眼平静看她,里面落着点点光斑,竟是没有半分将将睡醒的怔忪和迷离。 此刻赵雪梨只想捂住头哀嚎,她愣愣看着他,“表兄,你怎么还在?”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歧义,又连忙找补道:“我不是希望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今日竟然不忙吗?现下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下,好让我去同老夫人请个早安。” 雪梨心里更害怕的是二人同睡一处之事被他人发觉,毕竟白日可不比深夜,人多眼杂,容易被看出端倪。 这件事一旦被闹到明处,谁会苛责淮北侯这位声名极好的长公子呢?他顶多是添上一桩风流韵事,只有雪梨会被架在火上烤,被冠上‘水性杨花’,‘不知羞耻’,‘勾引长兄’等等帽子,到时候她只有给裴霁云做个没有名分的妾室,或是被赶出侯府回到青乐郡草草嫁人的下场。 雪梨不喜欢过深宅大院的日子,富贵人家的妾室虽然过得不错,但到底低人一等,要看主母眼色行事,还可被随意发卖,活得谨小慎微。 她也不喜欢盛京中的权贵,那些贵人们少有不养外室不纳美妾的,男子大多在十三十四就选了通房丫鬟,其后更是女人不断。 淮北侯府虽然对男子管得较为严苛,有不到束发之年不得收受通房的规矩,但老夫人思及子嗣单薄,早早就挑好了身家清白、身段样貌都好,瞧起来好生养的丫鬟养着。 裴霁云刚过束发的年龄,就被塞了两个教导人事的通房,只不过他对此十分冷淡,也不知什么缘故,见都不见就将人统统打发了。 老夫人体谅他忙于读书参政,也就暂时放下,这一放,他的权势越来越大,说话份量更足,侯府中也就少有能真正逼迫到他的事了。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挑的女人不合长孙心意,后来又送过去不少,都被裴霁云一一打发,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裴谏之过了年便是十六,雪梨请安时听老夫人同王嬷嬷提过为他挑选通房之事,她那时没甚么感觉,可若是自己要沦为他人妾室通房一类的,真是恨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老夫人没有想着让她给京中权贵做侧室,已然是极好,那日还说愿意帮她相看一些寒门举子 ,雪梨自然是想把握住机会嫁给翊之哥哥的。 此时,她咬着唇瓣,多次看向房门,生怕那扇朱红色小门被人敲响。 裴霁云将她所有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他清楚她的顾虑,了解她的不安,知晓她自以为掩藏极好的小心思。 见她将本就有些肿胀的唇咬得艳红,他伸手摸到下唇,将那可怜的红肉从主人贝齿下拯救出来,用指腹安抚性地摩挲着,“山路滑坡,阻了回京之路,怕是待到夜里才可清通。” 雪梨讶异:“啊?” 裴霁云见她瞪圆了眼,一幅惊得不得了的样子,颇像一只炸毛小兽,忍俊不禁地按了按她的唇:“祖母受二皇妃之邀,早早便出了门,你今日无需请安。” 雪梨松下一口气,想接着问君妹妹去了何处,但嘴唇刚动,他食指便微微陷入口腔,她连忙抿嘴不语。 裴霁云失笑,收回手,半靠在床头,享受融融的日光,佳人在怀,无人叨扰,他惬意地看了会儿雪梨刚醒的姿态,在她多次欲言又止时才主动出声问询:“今日留在房中陪我看书可好?” 雪梨十分不情愿。 她眨了眨眼,小声道:“表兄,难得天晴,我想出去走走。” 她倒也不是真想出去透气,只不过癯仙山庄中人多眼多,要是真和裴霁云在房中待了整日,不消多说,定会被人觉察。 裴霁云也不勉强,问道:“姈姈可要出去看梅?” 雪梨点了点脑袋,“要看。” 他在暖和的日晕中颔首浅笑,眉眼一派清润,温柔了天光。 “我陪姈姈。” 赵雪梨心想男女不同景,如何一起? 但等到出了小院,又转过好几个抄手游廊,她才反应过来裴霁云并非是要带她去后山观梅,而是一路出了山庄,上了马车,往官道上驶去。 赵雪梨探头探脑,很是好奇,“表兄,你要带我去何处?不是看梅吗?” 裴霁云端坐在马车中,罕见地没有看书,而是摆弄着案几之上的羊脂玉棋子。 “是去看梅。” 他回了一句后,对着扒在窗口的雪梨道:“姈姈,过来与我手谈一局。” 赵雪梨乖乖应好。 关于围棋,她只未入京前在青乐郡囫囵学过,水准连一般都称不上,但胜在品性好,不会做悔棋之事,也不是个臭棋篓子,只不过每次落子前都需要思考许久。 在侯府之中,除了裴霁云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下过几次,就再无他人了。 雪梨其实还挺喜欢下棋的,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 裴霁云耐心十足,尽管雪梨动作慢吞吞的,他仍然平静地跟个没事人一般,目光落在她凝眉思索、极其认真的小脸上,甚至透出几分欣然。 半个时辰的马车,抵达地方之时,也只堪堪下完一局。 雪梨虽然被杀得七零八落,惨败非常,但她也想出了半身汗,一下马车,被凉风一吹,就呼出一口气,觉得舒畅不少。 再定睛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山顶,远处是在灿烈金光之中翻涌的云海,近处是一簇簇被养护得极好的红梅,花色深红,散着香气,白雪要坠不坠落在枝头,沦为了点缀陪衬。 裴霁云领着她进了山顶阁楼,进去之后,里面豪奢华丽,非比寻常。金丝楠木做梁,檀木做柱,其上四爪莽龙镌刻得活灵活现,墙上悬着名家丹青字画,与博古架上的珍品名宝相得益彰。 雪梨再没眼力见,也看出此处是皇子行宫,难免呼吸都放缓放慢了,生怕自己出气大了,那些奇珍异宝就会被吓得从架子上摔下来。 阁中数个守卫侍女,见到裴霁云后,都默默退了出去,同惊蛰一起守在了门口。 赵雪梨胆小,小声道:“表兄,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这是二皇子的地方吧。” 裴霁云笑着推开窗,“我常来,不打紧的。” 他示意雪梨看向窗外。 赵雪梨眸光转过去,见到云海之中一颗极大的梅树,上面红花灼灼,开满枝头,在日光之中熠熠生辉,梅树旁还有一尊神女飞天像,那浮云晃动着,真真是宛如仙境一般。 “好漂亮呀。” 雪梨惊呼出声,看得不舍得眨眼。 裴霁云对此兴致不大,倒了杯茶,手搁在玉桌上,手指摩挲着瓷白杯壁,时不时品一口茶,安静观看雪梨赏景的模样。 赵雪梨伸长了脖子去看神女像,觉得很是心驰神往,忍不住央求裴霁云,“表兄,我们去近处看看神女好不好?”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不赏梅了?” 雪梨羞赧,“现才又更想去看看神女,表兄,我们去嘛。” 她到底年岁不大,受到的教条也少,再加上裴霁云近年来没再在她面前显露出过狠劲,雪梨警惕惶恐的心有所松懈,一个没注意就软着声音撒了个娇,惹得裴霁云拉了她过来亲昵。 再次走出暖阁,已经过了一刻钟。 雪梨率先上了马车,裴霁云还未有动作,就见一个侍卫匆匆而来,附在惊蛰耳边耳语一番,惊蛰连忙走过来对着裴霁云禀报。 裴霁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对着撩开帘子往外看的雪梨道:“姈姈,你且先去,我稍后来接你。” 雪梨不明缘由,但也不可能追问,她不在意裴霁云要去做什么,依然维持着好心情地点头,“正事要紧,表兄不必顾虑到我。” 裴霁云颔首,吩咐惊蛰:“叫唤云来,好生护着小姐。” 唤云身材魁梧,恍若男子,她从远处走过来时,连着地面都有轻微波动,雪梨还未曾见过比陪护裴君如的李嬷嬷更五大三粗的妇人,此时见了,又听她叫唤云这般好听的名字,不由多看几眼,细看之下才发现她虽然生得极为高壮,宛如小山,肌肤黝黑,但肤质却是较为细腻无瑕,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看人时显得很真挚无害,瞧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姐,你看我作甚?” 许是雪梨看得久了,唤云还歪着头困惑问了句,声音有几分懵懂的稚气。 雪梨连忙收回眼,解释道:“你长得魁梧,瞧起来很厉害。” 话落,她又恼恨自己不会讲话,讲一个女娘魁梧,对方怕是要恼了,以为她尖酸刻薄故意讽人。 谁知唤云很是开心一笑,“多谢小姐夸奖,我可是长公子手下最厉害的护卫,一定好好保护小姐。” 雪梨见她心无芥蒂,顿时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自己是最厉害的护卫,不仅一愣,“你...你怎么这么厉害!?” 唤云坐上马车,车身都往下沉了几分,她拿起马鞭,驾驶着马车轰隆隆往外走,边挺起胸脯自豪道:“因为我吃饭最厉害!别人都吃不过我!” 雪梨也不坐回马车软塌了,就蹲在车门处,掀起帘子好奇地发问:“这和吃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我娘说了,吃得多,力气就大!” 赵雪梨受教,掂量掂量自己纤细的胳膊腿,最后揉一揉小肚子,苦恼道:“那怎样才吃得多呀?” 唤云声音一顿,似乎被问住了,细细思索良久,才想出答案,骄傲道:“小姐,这是天赋,我娘打小就说我是个吃饭的天才,旁人羡慕不来的。” 马蹄落在石板道上,哒哒声、车轱辘声、混着二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 神女像距离并不远,约莫三刻钟便到了,只不过官道没再往上修,需要下了马车再沿着石阶向上走。 石阶之下有一处平地,平地上有两座供过路人休憩的茶馆汤馆,此刻支出摊子,有不少人坐在里面吃面喝茶休憩。 赵雪梨坐的是裴霁云那架马车,驶过来时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只不过唤云那幅高大模样惹来几人多看了几眼。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节 唤云寻着空地停了车,率先跳下去,然后扶着雪梨下车。 雪梨其实并不需要人搀扶,但唤云已经伸了手,她也就顺势下了。 她今日穿得并不如何贵重,只是一件简单袄裙,外面罩了件千山翠色披风,但那张脸刚露出来,就莹润生辉,招得茶馆面馆坐着的十来位路人频频张望。 因为放了晴,天气并不寒冷,雪梨只走了一会儿便出了一层细汗,唤云面不改 色,气息都没变一下,见雪梨张着小嘴直喘气,忙道:“小姐,我抱你上去吧。” 赵雪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好意思让人抱着走路?连忙摇头,红扑扑着脸坚持自己走。 越往上走,神女像越清晰,她那虚幻飘渺的神姿也似拨云见雾,逐渐呈现在雪梨视线中。 她站在神像之下时,已然从小口喘气变成了毫无形象的大口喘气,唤云将怀中水壶递过去,雪梨接过抿了几口,这才细细欣赏飘然欲飞的神女。 石像静静矗立在石台之上,一手向上托举,作兰花状,紧靠在胸前,另一只手手臂微微打开垂在右侧腰腹,兰花指向下,裙摆与发带都向后飞扬,浮云在神像四周游动,像是随时要腾云而去。 雪梨看得抚掌感叹,“好生活灵活现的神女娘娘。” 唤云瞅了两眼,就不再感兴趣。 雪梨绕着神像看了好几圈,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但还未迈开步子,就见神像后的空地处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有人担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上来卖,人群都围拢了过去。 唤云闻着那香气,没出息地直咽口水。 赵雪梨走了这一遭,也觉得饿了,就吩咐唤云去买几个回来。 唤云却是摇头,“我不能离开小姐。” 赵雪梨无奈,“那我们一起去吧。” 都到了摊子处,唤云才放心地挤在人群中买包子,赵雪梨安静等在一旁,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青年的声音,“灵鸢,你怎么也在此处?” 赵雪梨讶然回身,见到江翊之同几位书生从神像前转过来。 她着实是被惊住了,“你...你...也来看神女娘娘嘛?” 江翊之点头,道一句,“看来我与灵鸢心意相通。” 他身边的几个同行者连连看向雪梨,对她感到十分好奇。 雪梨听江翊之如此说,又被几个书生这般打量了几眼,脸色慢慢涨红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翊之与同伴说了几句,他们便先行离开了。 他则是向雪梨走了过来,“灵鸢,要一起走走嘛?我知道这尊神女娘娘的来历,可以讲给灵鸢听。” 雪梨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唤云,见她还在闷头买包子,心中松下一口气。 虽然心中又羞又喜,但她也不可能将唤云抛下,随即婉言拒绝。 江翊之看出她的顾虑,便说:“自然是带着你的丫鬟一同走走。” 他是一个外人,自然不知道雪梨同裴霁云私底下是何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雪梨一想到唤云是裴霁云的人,就不敢在她面前同外男过多讲话,生怕惹得裴霁云生疑,自然又是连连相拒。 江翊之只好告了辞。 但如此一来,雪梨反倒不急着离开了,她拿了个唤云买来的包子细细啃着,又回到神像处,企图再次见到江翊之,能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可惜江翊之已然不见了踪影。 雪梨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被神女像下一处石壁吸引,走上前细看,发现竟是一道暗门。 这又让她惊喜得不得了,颇有种探险寻宝的刺激感觉。 雪梨试着推了推,并未推动,唤云伸手摸上石壁,没怎么用力,那门就支呀一声响,从外向里开了,里面竟是有八尺之高,石壁上绘着色彩鲜明的图案故事,很是别有洞天。 只看了一眼,雪梨就有几分想进去瞧瞧的意动,但唤云体型太大,定是进不了这石门的,怕是不会应允,她感到为难,想了想便道:“我就在门口看看,在你时时刻刻都能看得见的地方,可好?” 唤云往里面看了眼,见空无一人,随即点头。 雪梨进了石门,沿着壁画细细地看,很是新奇地发现这上面刻画得便是神女像来历。 她看完一面墙,又去看另一面,却在刚转身的对向过道中见到同样也在静静观看壁画的江翊之。 雪梨差点惊呼出声,她连忙捂住嘴,生怕漏了声音惹来唤云探查。 江翊之谦然一笑,“抱歉,吓到灵鸢了。” 赵雪梨摇摇头,小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我方才进来的,也未曾想到灵鸢与我想一处去了。” 赵雪梨想起他那个心意相通的说法,面上红了几分,“翊之哥哥,好巧。” 江翊之见她这幅羞赧情态,笑了笑,“灵鸢,难得有机会,我们一起看完这个壁画如何?” 赵雪梨意动,但又有几分纠结,因为壁画剩下的那部分都在江翊之所处的过道中,她若走过去,必定会离开唤云的视线了。 江翊之叹气,“灵鸢不愿意同我独处吗?可是在忧心我心怀不轨?” 赵雪梨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看着雪梨,突然走过来,牵住了雪梨的手。 二人一霎离得极近,雪梨能听见他微微沉重的呼吸声,鼻尖嗅到一股梅香,手指之下是他温热的大掌,她下意识挣了挣,却没挣脱。 江翊之道:“灵鸢,春闱之后,等我来娶你。” 随后他便松开了雪梨的手,雪梨同时感到手腕一沉,她低头一看,看见了一道系在红绳之上的半月玉坠。 “上次见面,太过匆忙唐突,忘了备上面礼,如今补上,还请灵鸢不要怪罪。” 赵雪梨脸色红得都能滴血了,她结结巴巴回道:“....我...我...多谢翊之哥哥...”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石门之外唤云大着嗓门叫了声‘长公子’,雪梨脸上的羞红刹那间像退潮似得退了个干干紧紧,转眼就白了。 江翊之还欲说话,雪梨连忙打断他,“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慌慌张张返回石门,正正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颀长身影敛光而来,他立在石门之外,身后是辽远天地间飘忽的浮云雪山,清冷的眉眼在见到她时透出柔和的光彩,但只柔和了一瞬,下一刻,他点漆般的黑眸微滞,随即转冷,面上却是笑容不变,平静道,“姈姈,壁画可看尽了?” 雪梨不敢点头,怕他看出自己撒谎考校自己,诚实道:“......还没有。” 裴霁云淡然颔首,作势要进去,“那我陪姈姈看完吧。” 第9章 装病 赵雪梨没有退让,纤细的身子依然固执地杵在门口,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声音发颤:"表兄,我我我..." 她心跳得厉害,像是有只受惊的雀儿在胸腔里扑腾,说话不免断断续续的,连耳垂都染上了一层薄红。这般情状,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心里有鬼。 裴霁云却是突然顿住步子,玄色锦靴在青石地上碾过,没再急着进入,而是垂眸凝着她问:"紧张什么?话也说不顺了?" 如果此刻江翊之不在石门之内,雪梨或许会镇定许多,但她方才才收下了江翊之的玉坠子,温润的玉石还贴在手腕之上发烫,两人还牵了手,有过短暂的肌肤相贴。她胆子并不大,面对着仿若洞察一切的裴霁云,实在是很难平静下来。 雪梨袖子下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临到头了,急中生智,干脆捂住肚子惨叫一声:"表兄,我有些不舒服。"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倒显得格外真切。 随后跌着步子,往前踉跄几步,很是精准地扑进了裴霁云的怀中。 他身上的松雾香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裴霁云的眼眸依然寒凉如深潭,但还是抬手接住了她,大掌撑着她的手臂。 赵雪梨压根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表兄,我肚子好疼,我们快回去罢。"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哀求。 裴霁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石门之后,似笑非笑,"这疼得倒是不赶巧了。" 赵雪梨不吭声,只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裴霁云扶住她,到底还是转了步子,往外走,"看来只能下次再寻机会同姈姈看完壁画了。" 赵雪梨小声:"多谢表兄,那画得无趣,不看也不打紧。" 裴霁云笑着道:"姈姈耐性好,无趣的画,也瞧了这般久。" 这句话实在是让雪梨不免多想。她攥着袖口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发白。也不知道他是在说画,还是已经察觉出猫腻,在暗暗警告她。她后悔自己多那一嘴话,此刻含糊一句,一直到下了山,再次坐上马车,都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没再开过口。 马车沿着来 路返回,却已经没了之前的温和氛围。 车帘外,暮色渐沉,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惊蛰不知去向,唤云在外驾驶着马车,神情肃然,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 雪梨偎在裴霁云怀里,依然捂着肚子不敢放开,眸光都不敢乱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同他对上了,被瞧出所有心思。 他许久都没开口,只是轻一下、重一下地给她按着肚子。 雪梨心里也是没有底,她将那坠子往手腕上撸,又哀哀叫了几声疼,而后越想越觉自己实在是心虚得厉害,定然已经被瞧出端倪,可方才情急,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若是真让裴霁云进了石门,见了江翊之,雪梨简直能当场昏过去。 两相一比较,还是现在好。他虽然看出自己心虚撒谎,可到底没见着翊之哥哥,那层窗户纸没捅破,雪梨就还有一段喘息时间。 再次回到山庄,下马车前,裴霁云问她:"姈姈,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雪梨依然不敢抬头,她看不见他眼中讳莫如深的冰冷情绪,只是逃避性地摇头,发间的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裴霁云松开她,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过了会儿,惊蛰快马而归,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格外清脆。他附在窗前同裴霁云禀告一番,声音压得极低。 暮色渐浓,昳丽天幕一寸寸褪色,又逐渐变得冷冽灰暗、不近人情。落日的光落在裴霁云眼底,映出一片寒潭般的冷,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庄子里请个大夫给小姐好生治治这肚子疼的毛病。" 车帷落下,惊蛰应声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尚未入夜,雪梨闺中就来了人。那大夫望闻问切一番,给她开了好几贴药,尚未熬制成药汤,雪梨看着那上面的黄连、苦胆草等药材,脸色霎时就难看成了苦瓜。 她本想糊弄过去不吃,一个时辰后,裴霁云亲自端了药来。雪梨头皮发麻,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意:"表兄,这种小事,何需你亲自来?" 他披了件缟白大氅,如载月而来,短短数个时辰没见,雪梨却觉二人之间似多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纱,她说话也恭顺许多,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裴霁云笑了笑,"你性子娇,我不来,怕是不会喝药。" 雪梨本就理不直气也弱,不敢讨价还价,连忙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仰头喝。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头,苦得她泪眼婆娑,想吐出舌头哈气,但这太过不雅,她生生忍下了,只将脸皱成了一团。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节 裴霁云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神情愈冷,搁下托盘,径直离去。 雪梨放下药碗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她连忙扑到茶几前,给自己灌下好几杯茶水,才止住了胃中翻江倒海般的吐意。 入了夜后,二皇子处来人,说官道上的积雪乱石已经清通,老夫人便定下寅时出发。 赵雪梨心里存了事,在床上躺到丑时末还未睡着,只得又爬起来洗漱穿衣,眼下都泛着淡淡的青影。 此次回京多了裴霁云,队伍里多出好一些着甲佩刀的护卫,雪梨迷蒙着眼往外偷看过几次,觉得个个都威风得紧。 裴谏之颇有几分我行我素,在前半夜就扔下众人骑马回了京。 雪梨方才服侍老夫人上马车时,隐隐听出裴谏之此行也被安排了与太府寺卿嫡女沈怀意相看之事,但结果可能并不令人满意,裴谏之还没见到沈小姐就面色冷凝地摔门离去。这件事传到二皇子妃耳中,怕沈府同裴府生了嫌隙,从中做了不少调节。 一路上又是摇摇晃晃,睡不安宁,下马车时雪梨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强忍着睡意伺候老夫人回到松鹤院歇下,再次步出暖阁时天色已经大亮,整夜阴霾渐退,流金慢洒,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昳丽光晕。 她打着哈欠,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闺房,将将推开门,就见一个白衣人静静立在窗下。晨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衣袂随风轻扬。 雪梨困得视线恍惚,下意识以为是裴霁云,很是娴熟地掩门进入,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许多话在心中转过一圈都被按下,她犹豫着往前面走了两步,语气试探:"我…我想休息了,表——"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白衣人转过眸的视线中。那人俊俏的眉眼冷着,浑身笼罩在一股沉郁的气质中,又透着无尽的躁,好似被谁惹到了,十足十的不愉快。 赫然是一日未见的裴谏之。 他冷眼,挑眉问:"赵雪梨,你以为我是谁?" 第10章 为难 赵雪梨怔然,那点瞌睡在这张冷面之下像见了猫的老鼠彻底消失不见。 她盯着裴谏之身上宛如霜雪裁就的白色大氅,感到很是费解,这人什么时候喜穿白了? 随即,她又想到,裴谏之同沈小姐相看一事,想必他也是同自己一般被老夫人叮嘱后换了衣裳的。 他的那句质问弄得雪梨顿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垂下脑袋,硬着头皮唤了声:“......表弟。” 裴谏之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锋利,语气讥讽:“怎么?见到是我,很失望?” 雪梨连忙摇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心里七上八下,庆幸自己说话慢腾腾的,方才没说出那后半个字,否则叫他听见,麻烦就大了。 她不明白裴谏之这是发得哪门子疯,犹豫须臾,小心翼翼回道:“没有,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裴谏之没有接话,只是冷冷盯着她。 房中气氛逐渐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雪梨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乱开口,生怕说错什么话激怒到他。 又过去半晌,雪梨实在煎熬,视线再次转回他的身上。她看了两眼,仰起头,生硬地转开话头:“你......你穿白色,很好看。” 这句话并不假,雪梨也是真心实意这般认为的。 他本就长得极具攻击性,剑眉星目,线条锐利,平日里总是一身黑,沉着脸时显得冷郁沉闷,如今这身白倒是更加突出他鲜活的少年气,瞧起来都好相处一些。 但雪梨这句夸赞却没让少年心情舒展多少,他勾唇冷笑,“你少讽刺我。” 这句话实在是太冤枉赵雪梨了,她闷头看他一眼,却不敢多为自己辩解一二。 裴谏之靠在轩窗,下颌被亮白日光照得如同剪影,漆黑眼眸中满是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悦,他直勾勾盯着雪梨,到底是不再沉默,冷冷开了口:“我跟你可不一样,祖母左右不了我的亲事。”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不想激怒他,也只能接着往下顺毛。 她这个人,见到的市面少,奉承起他人来也是干巴巴的一句,“那...那你可真厉害。” 谁知道她才绞尽脑汁说完这一句,却像触碰到裴谏之逆鳞一般,他突然就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了,从窗边急步走过来,一把拧住了雪梨的衣襟,拽得她垫起了脚跌跌撞撞站不稳,涨红了脸。 雪梨惊慌失措的清透双眸中倒映出裴谏之压着眉眼的冷脸,“赵雪梨,你胆子肥了,还敢激我?” “是不是觉得祖母马上就要将你嫁出去,可以不用再讨好我了?” 裴谏之冷嗤,“你知道她看中了谁吗?一个小小的书令史之子,你嫁过去了,怕是衣裳都要自己浆洗。” 赵雪梨听见书令史几个字,心脏狂跳,嘴上却是下意识反问:“你你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对这句问话置若罔闻,依旧刻薄道:“你这个女人,贪慕虚荣,薄情寡性,还朝三暮四,惯爱勾人,嫁给谁就是害了谁。” 赵雪梨被兜头罩下这么多罪名,自然不认,她小声反驳:“你...胡说,我没有。” 裴谏之伸手拽了下她的头发,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雪梨痛呼一声,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霎时就红了,好似温玉的肌肤上浮出一层绯色,青丝凌乱,衣襟被揪得皱巴巴,微微敞开了,露出一片细腻雪白,令人遐想的禁地。 雪梨抽噎了两下,长睫一眨,泪珠坠出,落在裴谏之的手背,明明 并不却如何热,却烫得他心口漏了半拍。 他先是怔愣,而后愈加恼怒,“你还说自己没有!?” 赵雪梨同他实在是不对付,又怕他气恨了失了智伤害到自己,只好道:“表...表弟,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裴谏之冷眼看她,静默须臾,突然道:“我再问一遍,你真要嫁给那个破烂举人吗?” 赵雪梨无奈,“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婚姻大事,又岂是自己能做主的?” 裴谏之不吃这套顾左右而言他,追问道:“到底愿不愿意?” 赵雪梨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生怕这二世祖给自己的好姻缘搅合没了。 她垂下眼,落寞地说:“我做不了主的。” 裴谏之见她如此,积郁的心情总算轻松许多,道:“那便是不愿意的。” 赵雪梨含糊其辞:“我...我也不知道。” 裴谏之瞪她,“你就是不愿意!” 他松开了手,冷眼看雪梨喘着气整理衣裳,又鄙夷道:“一个穷酸举人罢了,哪里有淮北侯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自然不愿意,既然如此,就继续讨好我,我让你留在侯府如何?” 赵雪梨听他这样说,手指微微攥紧,没有吭声。 但她不吭声,他反倒又不乐意了,冷斥,“哑巴了?” 赵雪梨鼻子发酸,抬头看他:“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裴谏之似是没料到雪梨突然又起了回刺他的胆子,长眉一挑,冷眼看她。 赵雪梨笑了笑,方才脱口而出那句话时的不满随着这个笑容消失,她温顺地道:“你知道的,我年岁已然不小,不出意外,明年便会定下婚期了,就算你再如何厌恶我,到那时也就再也不见了。” 裴谏之原本轻松不少的心随着这句话一寸寸揪紧,躁意又一点一点从心肺处向外蔓延、如藤蔓般爬上他的脖颈,眉眼,手指也不耐地想抓住什么东西打砸,他沉声道:“我说了,继续讨好我,你可以留下来。” 赵雪梨摇了摇头,“这世上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她疲倦不已,见裴谏之还欲再说,心中突然也烦躁得不行,忍不住皱起眉头反问:“你要如何让我留下?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这句话的成效十分之好,裴谏之像被雷劈了一样,神情还处在怔愣之中,但是驳斥的话已然脱口而出:“你休想!” 赵雪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管是裴谏之还是裴霁云,都不可能娶赵雪梨的。她出身低贱,亲娘还是被淮北侯强取豪夺的姨娘,若是自己嫁进侯府,会连累得侯府声誉一落千丈。 裴谏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生怕雪梨动了歪心思,又强调一句,“你这样的人,如何为人正室?我是不可能娶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逃也似地推开门离开了。 赵雪梨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叹出口气,重新掩上门,连脸都懒得洗一把,径直将自己扔进柔软厚实的被窝中,只一会儿功夫,就沉沉睡去。 可只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她又被叫醒,唤云端着药碗,眉眼透出几分忧心忡忡,“小姐,长公子让我来给您送药。” 经了裴谏之那一通搅合,赵雪梨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肚子疼的病,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眸光瞥向那碗散发着苦味、漆黑无比的汤药,胃里涌上一股酸水,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她屏息静气,艰难地说:“唤云,我已然病好,用不着再喝药了。” 唤云摇头,“长公子说您怕苦,为了不喝药怕是会哄骗我,叮嘱我不论怎样,一定要亲眼见你喝了药再回去复命。” 赵雪梨还没喝呢,嘴里就直发苦,但她也不好让唤云为难,心中酝酿几番,眼一闭,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唤云道:“小姐再多歇息一会儿,晚间还有一幅。” 赵雪梨搁下碗,重重仰倒在被子里,恨不得真晕了过去。 她确信裴霁云在不动声色地惩罚自己。 但只要她能忍过去,他是不会主动揭露那些龌龊的。 二人苟且这么久,雪梨对他的性子算是有个大致了解,他读得那些圣人教训,君子礼节,教他放不下身段,弯不了脊背。 他不喜欢直言戳破她们之间浅薄可笑、见不得台面的暧昧关系,也不喜欢雪梨同旁的男人亲近,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一步步逼着雪梨这样去做,以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霸道手段让她成为他的笼中雀、掌中珠,任其摆弄、操控。 雪梨志气不高,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攀上些什么荣华富贵,裴霁云的掌控对她来说也是不以为意,但是唯有一点,便是不可步了娘亲后路,给人做见不得光的妾室、外室。 若是能凭自己本事挣得一个如意郎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嫁给翊之哥哥,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药是苦了一些,但也胜在以裴霁云的君子之风,能拖住一些时间。 如今已然到了腊月下旬,只待开年春闱之后,自己便能彻底解脱,再也无须担惊受怕。 赵雪梨凭着这个信念,一连喝下了好几天苦到令人作呕的药。 到了第六日,裴霁云或许是见这招对她无用,又或许是善心大发,终于又请了大夫来诊治一番,得出大病痊愈的诊断后,停了雪梨的药。 腊月底,临近年关,原本在大雪中沉寂许久的盛京突然热闹得不同凡响,许多人家都挑了好日子,张灯结彩地办起了喜事,再加上不少外域使臣进京朝贺,宵禁时间都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淮北侯府上上下下又再次忙碌不已,雪梨这个大闲人都被老夫人带着去参加了好几次宴席。 到了大年夜这天,裴霁云和淮北侯,还有老夫人这种有官职诰命在身的,须得入宫朝贺,裴谏之和裴君如虽然没有官身,但皇帝爱屋及乌,也特赦了他们进宫。 如此一来,便唯有雪梨一人守在侯府。 这样说也不对,毕竟她的娘亲姜依也困在侯爷后院,只不过不到初一这天雪梨是见不到娘亲的。 她一个人虽然没什么好守夜的,可也不能早早洗漱睡下,还是得等到老夫人她们回府才能休息。 赵雪梨干巴巴坐着,实在是无聊透顶,所幸翻出自己与翊之哥哥传信的书册来看。 她惯常是不爱出门的,少有的几次也是陪着裴君如。 去岁的一个仲夏,她被君妹妹拉着去书肆挑书,一眼挑中一册词话本,只不过囊中羞涩,并没有买下,而是租借回去。 她闲得无事翻开一看,却被这上面秀才公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差点气出个好歹,见上面有人批语赞叹秀才公才华了得,竟能让官家小姐给自己做了妾,又言他最后还在府中给了糟糠妻一席之地,人品贵重云云。雪梨实在忍不住,拿起笔痛骂了这秀才一顿。 后来还书半月,再次去到书肆,忧心自己言论是否会引起非议,便再次打开此书,翻到批语处一看,果然见到数条批判自己擅妒的言论,还有人骂那糟糠妻人老珠黄、何以为秀才公的正室。她心中不忿,看到最下方,却见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迹——若得辛娘,必珍之、敬之、重之,爱之,誓不纳妾。 辛娘便是那位糟糠妻。 雪梨是较为吃惊的。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节 时下男人谁不希望娇妻美妾,佳人在侧?便是盛京中人人称赞爱妻如命的京兆尹,府里亦是有两个通房,三个妾室。就连淮北侯,虽然宠爱姜依,但府里除她以外,还是有好几个姨娘的,只不过她们都被困在院子里,雪梨不怎么能得见罢了。 在情窦初开的年岁,江翊之只这一句话,就让雪梨生出了好感。 她犹豫几番,在后面又提笔写下一句:辛娘常有,然如郎君所想者,鲜矣。 自这以后,她便同翊之哥哥借用书册交谈了起来。 对于雪梨这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这件事过于胆大妄为,但她实在很难不被翊之哥哥许诺的绝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吸引,而后逐渐倾倒在他高风亮节的品性中。 他的这些承诺,都是裴霁云从未提及过的。 在雪梨眼中,翊之哥哥才是真正的君子。 她迫切地想要嫁给他,实在是无可厚非。 如今这些字句一一瞧来,她都为自己的胆大感到羞涩不已。同一个从未见过面,不知 名姓的男人攀谈是任何一个正经女子都不会做的,但在寄人篱下时同主人家的长子勾勾缠缠也是正经女子不会做的,从被裴霁云拉进怀里,她没有推开伊始,雪梨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与正经的一生无缘了。 既然如此,多撒几个谎,也没什么。 赵雪梨看完一遍词话上的批语,也才酉时一刻,她将东西仔细收起,又耐着性子干坐了不知道多久,侯府突然热闹起来,管家也派人来知会一声,道是老夫人们从宫里回来了。 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但宫里朝贺,为了不多更衣洗手,大多都只会略略沾点茶水点心,肚子仍然是空落落的,只待回了府再进食。 雪梨早早等在门口,此刻一见老夫人下了马车,连忙迎过去。 裴君如被裴谏之抱在怀里,已然是双眸紧闭,一幅睡得极深的模样了。 雪梨没见着侯爷和裴霁云,向后多看了两眼,被老夫人察觉,她此刻虽然略有疲态,但她今日朝贺,穿了一袭纻丝绫罗的大袖诰命服,面料细腻光滑,在辉煌灯火之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衣身之上是金绣云霞翟纹的霞披,下面坠着鈒花金坠子,瞧起来贵不可言,她的发髻被梳得肃正,藏在了一顶金冠之下,神情显得高深莫测,威严深重。 她道一句:“仔细脚下,莫要分心。” 雪梨便再不敢乱看,应了一声,垂着头恭顺地搀扶着老夫人进屋。 老夫人先是回到松鹤院换上了一身常服,才去了膳堂。 等雪梨随着她进入膳堂时,发现裴谏之已经静静站在了里面。 自那一日后,他似乎被雪梨的话吓退,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此时两人再见,雪梨倒是还好,依然维持着人前的体面温顺,裴谏之却是神色莫名地冷哼一声,极为不待见地转过了头。 老夫人对二人间的氛围很是习以为常,没有多想,也照例视而不见。 约莫等了两刻钟,侯爷和裴霁云才回了府。 他们也是先去换了常服才来膳堂,两人一前一后,先后跨步进入,赵雪梨又连忙上前,一一见礼。 侯爷生得一副极好姿容,身形挺拔,鼻骨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气质温雅,眉眼之上浸着常年身居高位自然流露出的贵气。 若是不明所以的人,见到这样一张脸,这样通身的气度,很难想到他会做那惹人非议的强取豪夺之事。 但雪梨知道,这个人矜贵非凡的外表之下,是一副比刀刃还锋利无情的心肠。 他对待雪梨的态度十分冷淡,见她来行礼,只是在她与姜依越发相似的面容上看了一眼,就略略颔首大步跨过她向里走去。 赵雪梨又给裴霁云见礼。 灯火之下的青年笑着扶起她,眼中落着盈盈光影,声音柔和,“姈姈,不必多礼。” 赵雪梨也是数日没见到裴霁云了,此时见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往日模样,心里提起的大石头松下许多,呼出一口气,跟在他身后重新走向圆桌,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侯府的这几位主子进食时无人说话,雪梨伺候着老夫人吃了一些东西,连头也不敢多抬。 待到老夫人搁下象牙箸,侯爷和裴霁云,裴谏之也纷纷放箸,这大年夜的团圆饭便算是吃完了。 老夫人没有率先起身离开,而是缓缓开口,“靖安,霁云同京兆尹家那位的亲事陛下可准了?”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得下意识抬头猛然朝裴霁云盯去,他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须臾,笑了笑,开口接过话茬:“祖母,这件事您问孙儿便可。” 雪梨在这时察觉到裴谏之盯来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又再次垂下脑袋,默默听着几人暗藏锋芒的对话。 老夫人似乎已然猜到裴霁云的意思,没再追问,而是眉心一蹙,叹出一口气,“霁云,那是京中最好的女子了,聪慧贤淑,大方得体,堪堪可为你的正妻。” 裴霁云神情不变,“我志不在此,莫要误了人家。” “哪一家的男人到你这个岁数还不成家的?旁人早已是房中娇妻美妾环绕,膝下孩子成群了。” 裴霁云八风不动:“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老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对着这个自己千娇万宠养大的长孙感到十分无力,她近乎明着说道,“京兆尹那位是个能容人的,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在娶了正妻之后也可纳进府中做个妾室,我们自然不会薄待了。” 盛京中的权贵虽然可以广收通房,但纳妾却是有讲究的,并不是随意而为,其中那些讲究最重要的,便是不好未娶妻先纳妾,搞出庶长子了便算是家风不正。 依着老夫人这番话的意思,许是猜测裴霁云心中有了人,但对方可能出身不高,不好将其带回家娶为正妻。裴霁云若是想要人家,就必须得先成了亲,此后纳妾与否自然是随他的意。 赵雪梨听出一身细汗,心跳擂鼓,比被问话的人还紧张不已。 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一句“孙儿晓得”,便再无多话,让旁人瞧不出丁点心中所想。 老夫人无法,再次看向淮北侯,“靖安,这是你的长子,你也多劝一劝。” 淮北侯神色淡漠,漫不经心道:“碰了壁,自然就会听话了。” 这句话雪梨没听明白,裴谏之也没听明白,但是裴霁云和老夫人显然是明白的。 老夫人神色隐晦,裴霁云笑着点头,“父亲教诲得是。” 淮北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对着老夫人道:“儿子还有要事处理,明日早再来拜见母亲。” 老夫人摆摆手,疲惫道:“都歇息去吧。” 待到膳堂的人走空了,老夫人才又唤了雪梨,她像一位同孙儿生出了矛盾、来寻求意见的普通祖母般问:“姈姈,依你来看,你表兄会心仪什么样的小姐?为何迟迟不愿成亲?” 赵雪梨紧张地干咽了好几下,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知。” 老夫人看着她没有立马说话,眸色欲深,突然道:“你同姜依,倒是越发像了。” 赵雪梨不明所以,不知道老夫人为何突然这般说,她茫然接道:“我...很多人说我长得像娘亲。” 老夫人见她这不开窍的蠢笨模样,又道一句,“霁云是靖安几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你说,会不会他们挑女人的眼光也十分一致?” 赵雪梨这下子被吓得简直是魂不附体,她立马伏低身子下跪,害怕道:“老夫人,我我我....” 她半响说不出后半句,吓得浑身颤抖。 老夫人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娘性子倔,你同她到底还是不同的。”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使唤雪梨了,而是招了招手,扶着王嬷嬷起身离开。 丫鬟们鱼贯而入收拾起膳堂,雪梨还保持着僵硬的跪姿愣在原地,她是真的被那句话吓住了,半天回不过神。 如果老夫人知道自己和裴霁云纠缠的事,为了让他成亲生子,是真做得出让雪梨隐姓埋名给他当个妾室,甚至是通房的事。 这对雪梨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她宁愿被赶出盛京,也不要落得这种下场。 进来收拾的丫鬟见到雪梨跪着,不免以为她做了什么错事,纷纷用余光偷瞥,雪梨心里七上八下,顾不上那些异样探究的打量视线,起了身,跟丢了魂似得晃回闺房。 一推开门,果然见到端坐在烛火下静静看书的裴霁云。 雪梨突然就气了。 气他要和自己勾勾缠缠,气他总是无所顾忌,在这样的时刻还要冒险来自己房中,气他不将自己的名声清白放在眼中。 她关上门,没忍住直接被气哭了。 哽咽着声音叫他:“表...表兄...” 裴霁云原本平静的面容有一丝诧异,他放下书,走过来将她牵回榻边,拿了锦帕给她边擦眼泪,边温声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怎么也止不住,她断断续续道:“....你..你成亲...罢”。 裴霁云听她如此说,已然猜到:“可是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赵雪梨点头,也有几分好奇:“表兄 .....为何不愿意成亲?” 裴霁云反问:“姈姈想要我成亲?” 赵雪梨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感觉怎样说都不太合适,她想了想道:“老夫人说,京中如你这般大的男子都已经成了亲。” 裴霁云依然温和:“同我这般大的男子也有不少人已经故去了,难道我也要如此吗?” 赵雪梨愣愣的,被这句话惊呆。 裴霁云俯身亲她,将她眼脸处的泪珠一点点吻去,叹出一口气,“姈姈,祖母同你说了什么?怎么委屈成这样?” 赵雪梨抽噎,摇了摇头,没有直说,只是语气执拗,“表兄,我不要给人做妾。” 裴霁云一顿,亲了亲她微微张开的嘴角,“祖母让你给我做妾?” 赵雪梨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只是,我不想给任何人做妾。”雪梨神色惶恐,“做妾的都没有好下场,妾室是贱籍,可以被随意打杀发卖,我是良家女,宁做穷人妻,也不要给富贵人家做妾。” 裴霁云看着她,静默须臾,笑着道:“我们姈姈,一定为人正妻。” 赵雪梨原本不安的心突然缓慢静了下来,她眨着眼睛问:“表兄....会纳妾吗?” 裴霁云好笑地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怎么这样问?” 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关心这个做什么,她说:“我没有见过不纳妾的贵人,但是许多平常之人、落魄之人是没有妾室的。” 裴霁云道:“姈姈认为他们为何能够从一而终?” 赵雪梨摇了摇头,“许是因为....没钱吧。” 她又突然想到了江翊之,“但如果是品性高洁,信守承诺之人,会不会发达了也能从一而终呢?” 裴霁云并不迎合,只是笑着道:“姈姈是遇见这样的人了吗?” 赵雪梨再次摇头,“没有....我只是....”很想嫁给这样的人。 后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嗓子眼,她没有选择继续说下去。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见她逐渐沉默,抬起她的下颌,再次亲上来,“姈姈,无须将祖母的话放在心上,她年岁大了。” 雪梨听懂他没说完的话外之音。 祖母年岁大了,管不住他的。 但是表兄,那我呢?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2节 第11章 姜依 大年夜的第二日,即初一这天,是赵雪梨为数不多能见到姜依的时刻。 她心中忧思,近乎深夜才在裴霁云怀中睡过去,但不到一个时辰,感受到些微动静,她就又模模糊糊睁开了眼。 赵雪梨眼中映着朦胧天光,见到裴霁云慢条斯理整衣束冠,她下意识开口:“表兄.....你去哪里?” 裴霁云将将束了发,他闻言侧眸看过来,神态自若,轻声道:“可是吵到姈姈了?” 赵雪梨摇头。 裴霁云走过来,俯身亲在她的额头,声音柔软:“我先回去换身衣裳,时辰尚早,姈姈还可再睡上一个时辰。” 赵雪梨含含糊糊应声,迷蒙着卷过被子,翻身又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裴霁云是何时离去的,但再次被惊醒时天色已经渐亮,她的房中似乎还残留着寡淡的松雾香,轩窗开了一个小角,那香很快便被吹散,雪梨恍然地坐起身,拍了拍脸,让自己更清醒几分,而后利索地一把掀开锦被,下床穿衣。 雪梨特意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颜色最鲜亮的红色襦裙。 其实她最喜爱的并非是热烈张扬的红色,而是青色,雪梨喜欢它的淡雅和脱俗。 不过每每能见姜依的日子,她还是更爱穿红,显得有气色、日子过得好,娘亲也最爱红了,见了总是很欢喜。 赵雪梨认认真真给自己上了妆,坐在铜镜前细致耐心地挽了个双髻,还用朱砂笔在额前画上了玉兰样式的花钿。 她放下笔,细细打量自己,铜镜中的少女朱唇皓齿,肌如温玉,发间的点翠蝴蝶簪流光溢彩,灵动不已,似真活过来了一般,与她清丽明眸交相辉映,盈盈生光。 赵雪梨满意了,这才起身推门离开。 她照例先去老夫人的松鹤院。 在大缙朝,子女拜年也是很有几分讲究的,寻常百姓还好,王公贵族的讲究就颇多了。 除了在服饰上有诸如颜色、图案、纹样、材质等细致要求,还有男女仪态,以及拜见顺序都有严苛规定。 侯府中的子女要先去祠堂,祭拜祖先牌位,而后才按着族中辈分依次拜年行礼。 但雪梨是个外人,自然进不了祠堂,于是免去拜祖这一礼节,只需要先向老夫人拜个早年,再去侯爷处见过姜依便可。 她来得迟了一些,老夫人已然领着子女祭过了祖,此刻正一家子坐在暖阁热闹地说着话呢。 雪梨进去时,又不可避免地与裴谏之打上照面,她只在进入帘子时不小心同他对上过一眼,此后都克制着眼睛不乱看,倒也算得上相安无事了。 一一见了礼,拜过早年后,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暖阁中坐了好一会儿,慢悠悠品茶的侯爷才瞥过来一眼,淡声开口:“初一了,稍后也去见见你母亲。” 赵雪梨心下欣喜,连忙应下。 她近乎立刻就坐立难安了,恨不得立马飞出松鹤院,去到琼华阁。 裴霁云似乎看出她的难耐,笑着开口:“姈姈,现在便去罢。” 他招了招手,从惊蛰手中拿过一个檀木礼盒,递给雪梨,“也顺道将这份薄礼带给姜夫人。” 姜依已然是淮北侯名正言顺的姨娘了,但裴霁云从来都是唤她姜夫人,老夫人并不苛责他这种失了礼数的行为,淮北侯亦是对此波澜不兴。 赵雪梨接过檀木盒子,又怯怯看向淮北侯,见他淡漠地颔首,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当即行礼掀帘离去。 姜依被困的琼华阁位于侯府东院,紧挨着淮北侯的寝殿,门口有着十来个粗壮的婆子把守,雪梨抵达时,她们或许已经被提前打过了招呼,仔细搜寻一番,又打开了檀木盒看过,便放了雪梨入内。 琼华阁被打造得极其豪奢,檐角之下垂着十六对金丝铃铛,风过时会唱出一段段清悦之音,阁中二十四扇朱漆雕花门皆镶嵌着南海砗磲,瞧起来醒目不已,就连足下铺陈的也是极其昂贵罕见的金线缀着南洋珠的波斯毯,地毯上绣着数百朵之多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赵雪梨踩过并蒂莲,进入里间,绕过整块和田玉雕成的四季屏风,看见床榻之上仍然酣睡的姜依。 房中地龙烧得旺,姜依只盖了套薄被,一截雪白皓腕垂在床沿,青丝横铺在床上,宛如绸缎,她毫无疑问是漂亮到极致、令人惊叹的,肌肤瓷白细腻,眉眼疏冷,似高山之上最矜贵孤傲的雪莲,将开未开地长在清霜里,面颊莹润泛着红,唇色却淡得近乎惨白,眉宇笼着,还未睁开眼,就自有一股坚韧倔强的气度流出。 雪梨走近床榻,默然片刻,才轻声唤道:“娘亲。” 姜依恍然在梦中,没什么反应。 雪梨走近床榻,又连着叫了许多声,她长睫才微微颤动,轻而缓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同雪梨有六分像的桃花眼,瞳孔是如出一辙的浅茶色,不过姜依目光如霜似雪,清冷不已,而雪梨眸中一派温顺,恰如软和春风。 姜依见到雪梨,初时有几分怔愣,而后边坐起身边语气恍惚地开口:“....姈姈...” 她们近乎半年未见了,姜依似乎更加消瘦几分,那寝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宽大衣襟之内隐约可见不少暧昧的青紫痕迹。 赵雪梨鼻子开始泛酸,“娘亲,今日初一,侯爷特准我来看看您。” 她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拿出来,“这是.....霁云表兄托我给您的年礼。” 姜依听见这话,才好似回过魂,怔愣开口,“初一了呀。” 她念完这句,没有看向檀木盒,只是不错眼地看了雪梨半响,掀开薄被,起身将那盒子随意搁置,而后牵住雪梨的手往临窗的软榻边走。 姜依随意坐下,迎着绚烂的日晕细细打量雪梨,视线在那张与自己越发相似的清丽面容上逡巡,目光近乎停滞,长睫下的浅色瞳孔逐渐覆上一层晦暗情绪。 赵雪梨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她眨了下眼,又唤了声娘亲,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嘛?” 姜依摇头,先是侧目看向房门,没见人影,才压着声音道:“姈姈,你年岁不小了。” 赵雪梨似有所觉,踌躇着 没有搭腔。 姜依又道:“娘亲别无所求,只愿姈姈不要同我一般,给人做了见不得光的侧室。” 赵雪梨心脏微微一抽,“娘亲,你是被逼的。” 她想到姜依这些年被圈禁强迫的遭遇,温顺的眼中泄出点难过和恨意,“都怪......他们仗势欺人....如果不是侯爷........” 姜依摇了摇头,打断雪梨未尽的言语,突然转开了话头:“姈姈,你的婚事自己可有想法?” 赵雪梨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江翊之一事告诉她。 姜依看着雪梨凝眉不语的模样,没有追问,只是平淡地扔下一道惊天大雷:“娘亲托人给你相看了一户好人家。” 赵雪梨惊讶地睁大眼,被这道消息打了措手不及,下意识重复道:“娘亲给我相看......” 姜依蓦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将雪梨拉近,盯着她的眼道:“姈姈,这件事,一定要听娘亲的。” 赵雪梨睁着眼,心悸到说不出话。 姜依眉眼一片冷凝,声音压到雪梨近乎听不清,“十五上元节,你去城隍庙给娘求一道平安福。” 这句话十分的轻,说得还是青乐郡小地方的乡语,雪梨很是认真回想了片刻,才大致听懂。 她心跳擂鼓,迟缓地意识到姜依想做什么了,怔然地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姜依凝视她须臾,抬起手摸在雪梨脸上,一点点抚摸过她的眉眼鼻梁,眼睛泛起了红:“一转眼的功夫,我们姈姈就长大了这么多。” 赵雪梨被弄得也很是想哭,艰涩地眨了眨眼,正欲说话,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女声:“表小姐,时候到了。” 这道声音不带丝毫情欲,说话干净利落,又透着公事公办的沉冷。 赵雪梨回过头,见到了一个黑色劲装的高挑女子,她脸上罩着一个黑色面具,身形高状腰间别着两把弯刀,只露出一双眼,看人时眸光带着割喉的锋利,自有一股煞气血气扑面而来。 姜依直起身子,冷笑一声:“姈姈,不必理会她。” 赵雪梨手指攥得死紧,不知道该如何,但仍然杵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黑衣女子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夫人,时候到了,侯爷......” 她话未说尽,姜依便随手拿了瓷瓶砸过去,准头很好,一看就知道她经常如此做,黑衣女子被迫住口,抬手去接空中瓷瓶。 姜依冷然开口:“裴靖安没同你说过,今日琼华阁内全凭我做主吗?” 黑衣女子眉头微皱,嘴唇翕合,就在这时,一人挑帘进入。 赵雪梨听见动静,看向门口,却见是神色淡漠平静的淮北侯,他穿过越发浓烈的日光走来,玄色织金大氅在走动间被风掀起道道暗纹,腰间坠着的玉佩轻轻晃动,明明他尚未说任何话,也没有丝毫情绪显露,但黑衣女子却是立马跪下了。 姜依也几不可闻地一颤,扯了扯嘴角,并没有下榻请安。 裴靖安目光掠过黑衣女子手中捧着的青瓷瓶,摆摆手,没有说话,女子却显然意会,迅速退下。 赵雪梨脚步踌躇,见他看向自己,壮着胆子装起了傻,并没有跟着出去,而是准备俯身见礼。 她膝下才弯曲了几分,裴靖安就冷淡开口:“下去罢。” 姜依沉默,一言不发。赵雪梨不敢不听,纵使心中不舍,也只能离开。 她转出那扇和田玉屏风时,听见里面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和姜依隐隐绰绰,含糊不清的斥骂。 赵雪梨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可心下却逐渐发冷。 她在外兜兜转转,吹了半天冷风,将自己在房中关到入夜,而后又偷偷摸摸避着人去到了照庭。 在往年,上元节的淮北侯府会设下宴席,广邀宾客,雪梨是出不了府的,她现在得找裴霁云借借那天出府的法子。 第12章 讨好 赵雪梨到了照庭门口,被惊蛰告知长公子在书房处理事务,不一定会回房歇息。 这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毕竟距离上元节还有十来日,不急在这一时与裴霁云讨个方便,但是雪梨又想到他惯常是个大忙人,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得抓住这次时机,别等到来日他又不见踪影了。 雪梨垂下脑袋,颇为不好意思地对惊蛰道:“那...那劳烦你告诉他,我在房中等着。” 惊蛰掀开眼帘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了句是。 雪梨揣着双手,忐忑地往里走,推开了寝屋房门,感到一阵冷气袭人,她哆嗦了下,掩上门,点上灯枯坐了会儿,感到手脚冰凉,又因为脸皮薄,不好再麻烦惊蛰点炉子,索性就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圈。 走动起来后,才觉得好受许多了。 她之前来这里时不曾细看,此刻天色虽晚,但月华正好,被堂外雪光一映,倒是分外明亮。 东面整墙镶嵌着紫檀木书架,各式各样,驳杂浩瀚的典籍书匣皆用素锦包了角,雪梨绕着这面墙走过,失望地发现没有一本是自己爱看的,她晃了晃脑袋,绕过屏风,看见西窗之下设着整块青玉棋案,案脚处别有雅趣,被雕成了断简残编之态,裂痕处还镶嵌着一些经文。 那两盏翠青釉棋罐更是脱俗,远看一眼,都似觉暮春之初的朦胧气息席来,罐身之上浮雕着兰亭雅集图,又是一派曲水流觞的典雅意态。 雪梨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两下,触手细腻温凉,棋子拿在指尖莹润生光。 她冷不丁地想,爱棋之人都心思深沉。 把玩片刻后,她松开棋子,还没抬脚再看室内其余布置,就听见房门打开的轻响。 雪梨实在没想到裴霁云会来得这般快,惊蛰方才所言赫然昭示着他应该是有要事处理的,怕是会直接歇在书房。 她心下陡然生出几分莫名心虚,连忙转了步子往门口走。 裴霁云却是已然走到了里面,他越过悠悠烛光,在那方屏风前站定,看着雪梨慌慌张张撞进了自己怀里,不免觉得好笑,轻声唤她,“姈姈。” 赵雪梨撞在他胸口狐裘上,并不疼,但她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角。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3节 裴霁云扯过她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安抚性地按了按雪梨额角,“撞疼了?” 赵雪梨连连摇头,她抬起脑袋,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盈盈笑脸,“表兄,你来得好快。” 裴霁云手指动作微顿,眸光在她明媚娇颜上凝滞,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静静等待雪梨的后话。 烛影倾落,拉深了雪梨眼中的讨好。 她反牵住裴霁云的大手往榻上走去,“表兄,你累了吧,姈姈给你揉捏舒缓一下可好?” 裴霁云无有不应,笑着答好。 赵雪梨手法十分粗糙,可以算得上是瞎捏乱按,只不过力度适中,姿态又是十足十的温柔小意,任谁也不忍拂了她的心。 裴霁云安然坐在榻上,半敛着眼,任她施为。 赵雪梨十分殷勤,不仅给他揉了肩,还体贴地服侍他洗漱更衣,像小蜜蜂般围着他团团转,全心全意,满心满眼都是他。 裴霁云即使知道她另有所图,也很难不为那种恍若是被她当成了挚爱的心上人,竭尽全力讨欢心的小女儿情态所动容。 他心底不住蓬勃叫嚣着压着她肌肤相亲的欲望,实在是难以忍受。 她手指捏着方帕绞水,在脸上擦,裴霁云站在一旁,忽然生出几分亲自动手,为她操劳这种亲密琐事的兴致,他顺从心意地走上前,将刚换上的寝衣袖子折上去些许,伸手拿了另一条方帕,浸了水,微微拧干。 雪梨看向他,面上有着几分茫然,不明白他已经洗漱完了,怎么又拿了帕子? 裴霁云道:“姈姈方才为我捏肩洗漱,现在合该我来服侍你。” 他一只手扣起雪梨下颌,另一只手按着锦帕细致地擦过她脸上肌肤,将她早晨上的那些胭脂水粉都一点一滴擦了下来。 雪梨木木的蒙蒙的,仰着纤细修长的脖颈,瓷白脸蛋在他专注凝视下一点点涨红。 像一只引颈待戮,任人揉弄的小鹿。 裴霁云又取了新的方帕擦过两遍,见再也擦不出一点胭脂水粉,才意犹未尽 地放下手。 他搁下锦帕,另一只手却没松开她的下颌,而是端详片刻,借着这个姿势径直亲了下去。 赵雪梨没有丝毫挣扎反抗,在他含吮舔|弄过红唇,又按着唇珠好一番欺负后,无比顺从地张开了贝齿,放他进去纠缠。 但裴霁云同人亲昵的本事日渐见长,雪梨还记得最初二人唇齿相依时,他只不过会轻轻贴着唇浅吻,慢慢地,他会撬开她的齿关了,时到近日,他已然好似不用出气了般,能压着亲上许久。 雪梨渐渐地感到空气越发稀薄,手里那方帕子不经意便落了地,她害怕自己再次不争气地被亲晕过去,于是稍稍抗拒,挣扎着说话:“......唔.....表....表兄.....我...喘不上....气......” 裴霁云并没有立马停下,而是轻轻咬了下雪梨的舌,又怜惜地逗弄了会子,才放开。 雪梨面色早已红透,额头还出了细汗,她眼神迷离着,朱唇被欺负得艳红,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水光,不住大口喘气,胸口起起伏伏。 裴霁云神色依旧从容,呼吸未乱,忍俊不禁地看着她迷乱模样。 赵雪梨好不容易喘均了气,见他的头又压了下来还欲继续,她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急切道:“表兄,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裴霁云顿住,瞥她一眼,到底是没再不管不顾地继续,而是将人打横往床上抱。 赵雪梨被他解了外衣放上床,立马熟门熟路地往里侧滚动,边给他腾出位置,边道:“表兄,我来京许多年,还没好好瞧瞧盛京之中的热闹呢。” 裴霁云上了床,拉她进怀,笑道:“明日我陪姈姈出去转转可好?” 赵雪梨又道:“表兄,我想看花灯。” 说到花灯,那必然是指十五的上元节了。 裴霁云道:“姈姈今年怎么突然对这感了兴趣?” 一年中除了上元节,还有中元节,中秋节都有放花灯的习俗,但赵雪梨往常都是蜗居在小院,不愿出门的。 雪梨早有对策,便满脸忧心地道:“今日早上我去看了娘亲,她.....表兄,你不要怪我言词不敬,但.....我看见侯爷打了她,娘亲身上好多伤痕,我想上元节在护城河为娘亲放灯祈愿,再去城隍庙求一道平安符。” 她说着说着,想到姜依处境,不禁落了泪,语气也哽咽起来。 裴霁云默然为她拭泪,任由她潸然片刻,才柔声道:“都依姈姈。” 赵雪梨咬着唇,犹犹豫豫:“那.....侯府客宴......” 裴霁云顺着她的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姈姈不必忧心祖母那边。” 这便是他会同老夫人说的意思了,赵雪梨心中大事顿时放下。 她讨好地主动仰头去亲他,软着声音道:“表兄,姈姈到时候给你也求一个平安符可好?” 裴霁云安然承受她的主动,笑着颔首。 赵雪梨哭过后,睡意来得格外快,只亲了他一会儿子就支撑不住,含含糊糊睡了过去。 月色渐浓,蟾光自琐窗棂间漫漶而入,浸过床边鲛纱帐子。 裴霁云垂眼看着睡得香甜的怀中人,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落了帐子,这才回亲她,喟叹道:“我们姈姈越发会说谎了。” 帐子里如胶似漆,帐子上流光溢彩,恰似银河倾落,帐外更漏推移。 第13章 城隍庙 上元节这日寅时初,雪梨便候老夫人院中了,她请过安,在暖阁垂首静坐良久,才得了老夫人一句出府特赦,又差人给雪梨拿了不少银钱。 在侯府宴请权贵之时外出,实在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话再次说回来,赵雪梨同侯府本就是无甚么关系。 侯爷留她在府中,对姜依而言即是安抚也是牵制,要说什么爱屋及乌?那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虽然裴靖安自己后院女人不少,但对待姜依,他有着极强的独占欲,从那圈禁人的金阁便可见一斑。 每每见到雪梨,他不免便会想起姜依在青乐郡同旁的男人耳鬓厮磨的模样,是以雪梨并不受待见,攀上裴霁云之前,她在侯府只维持着不被饿死的日子。 此时出府,老夫人因着裴霁云说话的份上,倒是也给雪梨备了辆黄花梨木马车。 贵人们喜静,长青坊近着皇城,自然远离闹市,城隍庙更是在城外数公里之处。 赵雪梨得了准予,没再多留,听得管事来报车马已经备好,便拢着兔绒斗篷准备出发了。 她欲要先去城隍庙,回来经过护城河时再放花灯祈愿。 心中也不免祈求万事顺遂,岂料将将跨出角门,便与彻夜而归的裴谏之打上照面。 雪梨这次没撞上人,而是立在他一米之远的地方站定。 裴谏之似乎喝下不少酒,那酒气被裹挟着霜气的晨风吹散,扑到雪梨鼻尖,还很是浓烈。 她几不可闻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一句“表弟。” 裴谏之喝醉了。 他近一个月心中烦躁,惯常是泡在酒肆的,也常常喝醉。 他一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就会出现赵雪梨的脸,她有时候会哭得可怜巴巴,有时候又是笑得极尽讨好,但更多时候还是胆怯地沉默不语,静静地,一言不发,也不看他。这些画面走马观灯般在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又晃到了前些日子,她拧着眉头问:“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哪家的女儿能说出这般胆大的话,赵雪梨真是太不知羞了。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回答。 他怎么可能会娶她? 娶一个自己父亲的姨娘同前夫所生的女儿。 这太荒诞了,不可能的。 放在寻常人家亦是要受耻笑的,又何况注重门第规矩的盛京权贵之家呢? 裴谏之确信自己不会娶她,但是他不娶,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这又怎么能行呢? 她那样可恶,他还没欺负够,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她? 裴谏之实在为难,肆意惯了的人头一次心烦意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时见雪梨一如既往的温顺模样,仿佛只有自己深受其扰,心里突兀生出一股巨大不满,冷着声音道:“你去哪里?” 赵雪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对他的冷脸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道:“我去庙里求一道平安符。” 裴谏之听了直皱眉头,立马追问:“给谁求的?” 赵雪梨嘴唇翕合,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她不好说是给姜依和裴霁云求的,只好道:“只是求来玩儿的。” 裴谏之喝了一夜酒,视线发虚,眼中只看得见她张张合合的红唇贝齿,那声音好似在空中打过一道弯,才入了耳。 他听后下意识便霸道地开口:“不准去!” 赵雪梨不满,趁他醉酒,郁闷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夫人已经允了。” 裴谏之有些想笑,但他面色依然沉着,“祖母应允了?怕是求平安符是假,与人相看才是真的。” 赵雪梨心惊肉跳,“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谏之原本只是随意刺她,但是话刚说出口,他又想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方才将起的笑意再次消散殆尽。 他看着雪梨慌乱模样,冷冷一笑:“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什么?” 赵雪梨真是惹不起他,连连低头,错身向外走。 裴谏之虽然醉了,但是脚步仍然扎实,稳稳当当站在檐下,大手一伸,就极准地擒住了雪梨手腕,他不快道:“跑什么?真要同那个破烂举人相看” 赵雪梨一愣,意识到他指得相看之人是江翊之,原本慌张的心稳住不少,回过身怯怯地道:“表弟,你莫要再胡说了,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我怕是不想嫁都得嫁了。” 裴谏之微顿,听出雪梨这是不想嫁呢,心里信了几分,看她眨着水眸,着急忙慌同自己解释,忽然觉得心口发软,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没再多言。 雪梨扯了扯自己手腕,裴谏之这才意识到手下一片滑腻温热,他像摸到尖刺般,立马甩开手。 两人纠缠的这一会儿功夫,天已经蒙蒙亮 了,下人们时不时经过一两个,虽然都不敢抬头细看,但雪梨还是感到不适,她垂下脑袋,再次往外走。 出了府,刚上马车,落下的帘子在空中晃荡还没有三下,就被一只大手掀开。 裴谏之进来,大马金刀坐下,眉眼依然不屑:“既如此,我便陪你一道去。” 赵雪梨惊愕地睁大眼,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她仍然婉言相拒:“表弟,你醉了酒,还是回去歇息得好,仔细吹风受了凉。”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4节 “都说了别叫我表弟!”裴谏之不喜欢被她叫弟弟的感觉,好似自己低她一等。 赵雪梨嗫嚅两下嘴,重复道:“.....你...你还是回房歇息罢。” “既然不是同人相看,我陪着一道去又有何妨?”他冷冷阖上眼,吩咐早就候在马车外的唤云,“走罢!” 赵雪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霁云派来一个唤云便罢了,怎么运道不好,临出门了又招上一个煞神。 娘亲虽然没说给自己相看了哪户人家,但嘱咐她在上元节这日去城隍庙求平安符,雪梨猜测定是在庙中相看。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少父母还是会给儿女暗暗相看一番。 寺庙祈福自来便是双方相看的热门之地,也不需如何说话商议,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可,城隍庙离盛京最近,往常在休沐日便是热闹非凡,在上元节这种重大日子里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雪梨虽然天未亮便出发了,但临近寺庙时已然到了午时。 裴谏之阖着眼睡了一路。 他为人张扬纨绔,但睡相却是极好,安安静静,呼吸平稳,像一尊俊美无铸的石像靠坐着。 赵雪梨偏过头,没有过多看他,生怕自己越看越气,会忍不住趁机做出点不好的事情。 城隍庙矗立在一座苍青古柏环抱的山顶,因着来往香客多,官道畅通无阻地修到了庙口。但正午时分了,雪梨的马车压根进不去,在堆叠人群中亦是举步维艰,索性便让唤云寻了处僻静地方停下马车。 她看一眼闭着眼的裴谏之,心道这样也好,他就这样睡着吧。 可他恍若有所察觉,在马车停稳的下一刻便猛然睁开眼,锐利的眸光正好抓住雪梨还没收回的视线。 裴谏之初时有几分怔忪,薄唇一张,不客气道:“赵雪梨,你怎么在我房间?” 赵雪梨看他酒还未醒好,无意过多纠缠,“我这便走。” 她撩开车帘,扶着唤云下了马车。 裴谏之被涌入马车的刺白亮光照得眼睛一眯,后知后觉回想起早晨之事。 他看着赵雪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冷嗤一句,“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是谁惯的。” 随后也利索地跳下车,远远跟在那方纤细身影后面。 赵雪梨跟着香客们走到东门,见到牌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恍若砌到了云端,其上琉璃瓦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正中央高悬着一副蓝底金字匾额,写着三个笔锋苍劲的大字,正是城隍庙。 雪梨进了庙,径直去了专供人祈求平安的佑安殿。 殿中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抬头望去,袅袅青烟中,一尊巍峨佛祖金身端坐在莲台之上,佛祖闭着眼,似是不忍看这人间疾苦。 她投了香油钱,点上香,在蒲团上跪下,双手交叠,将香举至额前,闭上双眼,较为虔诚地许了愿。 裴谏之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难得没有出言讥讽她装腔作势。 蒲团旁站着的知客僧见雪梨睁开眼,插上了香,笑了笑,问道:“女施主,是要求什么?” 赵雪梨说:“大师,我想求几道平安符。” 知客僧眸光落在赵雪梨脸上,又问:“可是家中有人外出要保平安?” 赵雪梨摇头,不好细说。 知客僧笑着道:“我观施主面相良善,倒是很有佛缘,若是心中有惑,可去了慧大师处,他绘制的平安符也最为灵验。” 赵雪梨不知道这知客僧为何如此说,但是听到了慧大师的符更灵,随即承了这番好意,忙道,“多谢大师,可否带我去了慧大师处?” 裴谏之听了知客僧那番话,目光直喇喇注视着雪梨打量。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翘琼鼻,朱唇红润,怎么看怎么千娇百媚,找不出半点知客僧所说的佛缘。 知客僧颔首,带着雪梨向殿里面走去,转过数道庙廊,人声渐去,他们在一处深静殿门口停下,知客僧对裴谏之和唤云道:“二位留步,请女施主进去便可。” 裴谏之和唤云立时不干。 前者道:“不过求道平安符,还用得着避开我?” 后者眉头一皱,直白道:“长公子吩咐了,小姐不可离开我视线片刻。” 知客僧笑而不语,看向赵雪梨。 赵雪梨咬着唇,回身央求道:“只消一刻钟,便容我进去好不好?” 裴谏之不语,唤云依旧摇头。 赵雪梨见她固执己见,想了想,道:“不若这样,我进去后不掩门扉,定然叫你们能看得见,这样可好?” 唤云没见过比赵雪梨还好相处的主子,也舍不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又想着这样不算违背长公子命令,便点头同意。 裴谏之靠在门上,冷然一笑,虽未言语,但瞧起来也是应下了。 赵雪梨便推开门,进了殿里。 往前转过一道半垂着的莲花金线佛帘,见到静静打坐着的了慧大师。 了慧大师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见到雪梨面容,目光似有恍惚怔愣。 赵雪梨亦是颇感讶异,并非是因为了慧大师样貌丑陋,而是他有着一张过于俊俏的面容。 他的肌肤过于洁净,脸部轮廓恍若刀刻,剑眉挺鼻,凤眸玉面,冷白指节扣着檀木珠子,腕骨在青灰僧袍下凸起嶙峋弧度,青烟萦绕在他身侧,压住一分冷面,显出几丝禅意。 这实在是很不像个和尚,更不像个得道高僧。 赵雪梨踌躇着没有开口。 了慧大师转过几颗佛珠,在空灵清脆的响声中启唇道:“是雪梨吧,你娘可同你说清楚了?” 赵雪梨愣愣地,“大师知道我?还知道我娘?” 了慧大师颔首,神色染上几分复杂。“你同你娘,有六分像。” 赵雪梨了然,知道大师是因为自己与娘亲想像的容貌认出了她。 了慧大师直入主题,轻声丢下一句话:“你娘给你相看的是一户游商,你下个月嫁过去后,便同丈夫远离盛京。” 赵雪梨简直是怀疑自己耳朵生出了病,了慧大师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就是不明白其中深意。 什么叫.......下个月嫁过去? 了慧见她这幅惊讶茫然的样子,叹出一口气:“你就在侯府,你娘怎么什么都同你说不了?竟是被裴靖安管束得这般严苛吗?” 赵雪梨含糊着晃了晃头。 大师语气意味深长:“你先同丈夫离京,你娘得了空,会来找你的。” 赵雪梨隐隐听出了慧大师的意思,她全身轻轻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小声问:“我娘...我娘....是要逃走吗?” 了慧大师笑了笑,“你在盛京,你娘便走不了。” 赵雪梨彻底听懂。 自己是淮北侯控制姜依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盛京,依着姜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囚在金阁六年。 她心里酸涩,眼眶红了,连连点头道:“我都听娘亲的,只不过....只不过侯爷会放我嫁人吗?”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裴霁云。 他会轻易放自己嫁人吗? 了慧大师明显已经考虑清楚了,“他不会放你远嫁,但只在京城之中定然可以。” 赵雪梨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了慧大师继续道:“今日晚,你去护城河西南段放花灯时不慎落水,幸得红绸画舫上一位公子相救,众目睽睽之下,以身相许再合适不过。” 他轻轻皱眉,“只不过有损名节,你可在意?” 赵雪梨脸蛋白了白,“我不在意这个。” 若是能同娘亲离了盛京,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人都不在京城了,名节一事自然是无足轻重。 雪梨只是莫名想到了裴霁云,心里一阵阵不安。 他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第14章 纷杂 诉表兄 赵雪梨从了慧大师手中接过四道平安符,指尖仍旧微微颤着。她转出半挂金线佛帘,出了殿门。 裴谏之靠在门上的身形缓慢挺直,目光在她眼角未散的红痕处一转,皱眉道:“赵雪梨你搞什么名堂?求个平安符怎么还哭了?” 唤云也歪着头看她,澄澈的眼中尽是担忧。 赵雪梨抿着嘴角,“我只是....有些忧心....” 裴谏之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是给谁求得平安符?” 赵雪梨招架不住他的刨根问底,照例含糊一句后就连忙低头一个劲往外走。 上山下山一个来回便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雪梨心绪纷杂,没有半点休憩进食的欲望,匆匆回到马车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捏出道道褶皱。 裴谏之紧随其后,掀开车帘在她身旁坐下,坐了没多久就冷不丁地挑着眉问:“赵雪梨,东西呢?” 唤云驾起了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车身微微晃动,赵雪梨的心也跟着颠簸不安,像挂在崖边的人没个着落,她听见裴谏之的质问,心不在焉地反问:“什么东西?” 裴谏之立马生出诸多不快,他面色沉了下来,语气更冷上几分:“少装疯卖傻!我问你求来的平安符呢?到底给谁?” 他凛冽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像是这样便能盯出答案。 赵雪梨的眼眸悠悠转向他,愣住须臾,才反应过来,她略有些结巴地道:“......你...你要吗?我...但我..”没给你求呀。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废话什么?是不是藏着掖着不愿意给?” 赵雪梨心中一阵无奈。多出的那两道平安符是给老夫人和江翊之求的,此时见裴谏之如此说,她只好头疼地拿出其中一道递过去。 裴谏之面上依旧不快,接过平安符,嫌弃地挑剔两句,便看似随意地扔进了衣襟中。 临近入夜,马车才再次回到盛京。 护城河上已然飘起了一条灿烂的光带,拥拥挤挤的花灯颤颤巍巍颠在河面,悠悠流淌,画舫雕窗里漏出丝丝缕缕的琵琶音,悠扬婉转,远远传来,听迷了岸边驻足的人。 夜风卷着家家户户灯火的青烟掠过长街小巷,拂过屋脊水面,又卷来糖人儿的焦甜香气,酒肆的醇香,茶楼的清香,弥漫了满城,街边摊贩呦呵声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儿童笑闹声传出很远很远。 上元佳节,圣上特赦解除宵禁,全城明灯,可通宵达旦,彻夜游玩。 赵雪梨从马车中探出头,望着眼前繁华盛景,没出息地惊叹连连。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5节 她往年不出府,没想到盛京的上元节竟如此辉煌盛大,点燃的花灯似乎长龙般蜿蜒到了天边,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和花灯小吃。 裴谏之自幼在盛京长大,见惯各种盛景热闹,并不觉得今日有何不同,他兴致缺缺地靠在车壁,看着雪梨探头探脑,感到好笑,“赵雪梨!你作什么一直掀着帘子?教人瞧见了,还以为多没见过世面。” 赵雪梨乱哄哄的不安之心被这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驱散些许,此刻被他如此挤兑,也并不着闹,眼中映着满城灯火,弯了弯眉眼道:“我本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裴谏之凝着她笑开的脸,目光微微一滞,没有立马接话。 马车外倒是响起一道高声呼唤,“谏之!谏之!” 赵雪梨听见了,将帘子掀得更开,好奇地循着声音探头看,只见对向马车上的一个少年也掀着帘子,对这边大声叫唤。 那少年生得亦是极好,剑眉星目,眸若清泉,墨发用一条黄色缎带束起,面上显出几分玩世不恭。 他的视线在雪梨脸上停顿片刻,才看向马车更里面的裴谏之,“谏之兄,还真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裴谏之挑眉看过去,见到那少年,冷哼一声。 少年半点不恼,从自己宽敞豪奢的马车跳下来,挤过人群,凑近雪梨的小车,笑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妹妹,怎么从未见过?” 他这句话放在寻常时候,怕是要被当做浪荡的登徒子了,但今日太过喜庆,人人面上都是一张笑脸,便是不相熟的人也能说上两句话,更何况他目光清明,没有丝毫轻浮之态,雪梨正欲开口,车帘子便被人从后方一把扯下。 裴谏之此刻离她极近,那张冷面之上的五官清晰锐利,他不耐道:“快滚!” 温热的气息拂来,赵雪梨缩了缩脖子。 马车外的少年又叫道:“谏之,今日去长青坊寻你数次,门童都道不在,原是与好妹妹外出游玩了?” 裴谏之听见他的打趣,下意识看向雪梨,见她睁着眼,没什么情绪起伏,微微热的心头瞬间冷了下去,不客气道:“瞎说什么,这是我....” 他哽咽了下,到底不愿说出表姐二字。 心里又莫名不爽了起来,索性掀开帘子,欲要离开,但下马车前,他又鬼使神差回过头。 赵雪梨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也就没说话。 裴谏之见她如此,越发气了,瞪她一眼,摔了帘子叫上那少年离去。 赵雪梨不甚在意,待他走远后,又掀开帘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唤云驾驶着马车往前没走出多远,就难以动弹了。此处距离护城河放花灯的口子已经不远,赵雪梨便下了车,同唤云走过去。 西南方向的日光还没完全散尽,河面被渡上一层金光,粼粼碧波,花灯也在这种波光之中,显得美不胜收。 赵雪梨带着唤云沿着河段走了会儿,紧张地挑选着落水地。 她心里觉得这个法子太仓促了,但时机难得,错过了今天,下一次不定有机会了。 从小到大,雪梨其实偷偷摸摸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不过那都是私底下,暗地里,没什么人知道。但现在可不一样,在人来人往的护城河落水,实在是太出格了,出格地没有边际。 如果逃不出京城,或者救下她的不是娘亲安排之人,雪梨这辈子都完蛋了。 她腿肚子一直在打颤,急躁地在河边来回走动,犹犹豫豫许久,都不敢下水。 唤云跟着来回走了许多趟,不解地发问:“小姐,你可是要小解?” 赵雪梨颤颤巍巍地说:“唤云,你去帮我买个棠花样式的花灯可好?” 她指向十来米外的商贩摊子,“就在那里,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唤云应允,转身去买花灯。 赵雪梨其实已经观察了许久,在西南河段上一直有一艘小型画舫徘徊,上面正系满着了慧大师说的红绸缎。 雪梨站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人也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女子,唤云买了花灯正往回走,那红绸画舫不知不觉又靠得近了。 赵雪梨心下一狠,在河岸踉跄几步,往后一跌,就要栽进水中,却听见一道清润的男声,“灵鸢!小心!” 下一刻,视线旋转,她就被人慌忙抓住手腕扯了回来。 赵雪梨撞进那人怀里,撞了个结结实实的,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数名女子发出惊呼,唤云快步越过人群赶来,“小姐!” 雪梨脑袋懵懵的,尚未回过神,就被唤云一把拎了起来。 “小姐,你可有受伤?” 赵雪梨捂了捂头,先是看着唤云摇头,而后才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江翊之。 他立在河岸,背后是灿金色的河水和红绸画舫,因为方才情急之下救她,发丝衣摆都微微凌乱,却仍然不减清俊姿态。 江翊之看着她,“灵鸢,抱歉,刚才情急拉你,没有注意着力道,可有摔疼?” 赵雪梨脑袋还嗡嗡的,手腕也似乎有几分脱臼,被他握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眼睛泛酸,强忍着没落泪,“翊之.....江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来陪同友人放灯许愿。” 赵雪梨心道真是不凑巧,面上却是十分感激,“多谢江公子搭救。” 江翊之笑着摇头,“无需这般客气。” 唤云提着花灯,好奇地打量江翊之,雪梨心中一片哀嚎,害怕唤云将今日之事细细告诉裴霁云。 依着他那般敏锐的性子,定然会察觉出异样。 赵雪梨不敢同江翊之多说话,言辞感谢一 番后,慌乱告了辞。 走出一段距离后,唤云冷不丁开口:“小姐,方才那位公子为何叫您灵鸢?” 赵雪梨心顿时往下沉。 果然被她听见了。 要是叫裴霁云知道,就真的完蛋了。 雪梨强忍着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对着唤云道:“我亦是不知,他许是认错了人。” 她拉起唤云的手,低声哀求,“唤云,可否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表兄,他若是知道了,下次定然不会允我出府了。” 唤云蹙着眉心,“小姐,我不能对长公子撒谎。” 赵雪梨道:“唤云,我方才只是没有站稳,你就在附近,也生不出事的,而且我此刻不是也好生生站在这里嘛?不过一件小事,何苦让表兄知道了忧心呢?” 唤云沉默着不说话。 赵雪梨这下知道裴霁云为何差使她来跟着自己了。 虽然唤云人看着憨厚好说话,但对于裴霁云的命令都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便是她如此哀求,唤云依然不应允。 赵雪梨没了法子,越发觉得自己倒霉,她哭得也更伤心了一些,瞧起来好不可怜,惹得不少人投来视线。 唤云手足无措,叹出口气,勉为其难地开口,“若是公子不问,我便不提。” 赵雪梨红肿着眼看她,哭得更狠了,她抽咽着道:“多.....多谢唤云...” 站在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好一会儿泪,雪梨才平复好心情,她往河面一看,又见到了紧紧跟随的红绸画舫,心里生出不甘,但有唤云看着,她想要落水被舫上的公子搭救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经过方才一遭,想要支开唤云又更是毫无可能了。 雪梨心里明白机会已经消失,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随后放了花灯,垂着头回到长街堵着的马车之中。 她深感疲累,在车中坐了会儿,感到困意席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靠在车壁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才感到马车才再次走动了起来。 到淮北侯府时,里面灯火通明,酒宴正酣,雪梨眼睛红肿十分明显,不愿意见人,特别是不愿见到裴霁云,马车停在后门,她被唤云叫醒后就自己偷偷绕回了蘅芜院。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连洗漱都不愿,就脱了披风外衣,蹬掉鞋袜,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了被子中。 想到白日之事,心里涌上一股股自责,若非自己初时顾忌过多,耽搁了时间撞上翊之哥哥,怕是已然按着娘亲的计划进行了,哪里会生出这般岔子? 娘亲又还要在金阁中被囚禁多久?自己实在是太无用,太拖累人了。 雪梨又想到救下自己的江翊之,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 翊之哥哥还等着春闱后上门提亲,她若是想要同娘亲离开盛京,那必然是嫁不了他的。 除非他愿意放弃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利禄,扔下家人,同她们一起逃走,做个异地他乡的寻常之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赵雪梨奢望不了这个。 她抽泣数下,在被子里转过身,又想到被裴霁云知道此事的下场,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只能祈祷裴霁云忙昏了头,忘记过问唤云今日之事。 这一夜,雪梨都在煎熬中度过,她毫无疑问地做了噩梦,醒来时头脑愈加昏沉。 但幸好并未受凉染了风寒,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她眼睛浮肿,睁开眼看东西时有几分艰涩,雪梨用力揉了揉,见到窗棂旁静静坐着一道白衣身影。 雪梨心脏重重一跳。 窗棂边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见她坐起身,笑了笑,浸在明媚日光中的眉眼显得柔和万分,“姈姈,醒了?时辰尚早,还可多睡一会儿。” 雪梨眼角余光瞥见窗外还有一个半蹲着马步、头顶水盆的壮实身影。 赫然便是被罚了的唤云。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赵雪梨眼前一黑,恨不得自己没醒来,仍然处在噩梦之中。 她只有一个念头。 彻底完了。 第15章 认错 赵雪梨抿紧嘴角,眸光小心翼翼地看回裴霁云。 窗外天光明丽,积雪消融,琉璃瓦上垂落的水珠落在青石上敲出泠泠碎响,他半侧着身,领口三枚青玉髓盘只虚虚扣着两粒,露出半截霜色里衣上若隐若现的莲花纹路,银丝掐线的春水纹沿着襟缘蜿蜒向下,浅青锦衣被窗外光影浸透,宛如玉色。 他今日似乎难得闲暇,姿态慵懒而温和,临窗的左手搁在深青绢帛作封的书册上,漫不经心地轻轻叩着,眼里还洇着盈盈笑意。 若是被哪个文人雅士瞧见了,不定多么盛赞他皎皎君子,清贵如月。 赵雪梨却是立时头皮发麻,连忙掀了锦被,就那么赤着脚走过去,忐忑不安地走到窗前,衣摆被绞出道道深色褶皱,轻声开口:“表兄.....” 她脑中思绪万千,没个法子,踌躇须臾,嘴上下意识认起了错:“...我...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同唤云无关的,你要罚便罚我罢。” 裴霁云没有伸手拉她,也没有故作不解地反问这是何意,只是看着她默然不语。 雪梨局促不已,绞紧了雪白脚趾,心中不安随着近乎沉寂的气氛越发大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6节 脚下木板寒凉,穿过窗户罅隙而来的浸了日光的早风也寒凉,她有些微微发抖,心里更是凉得可怕。 良久,裴霁云才平静地开口:“姈姈,表兄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面对这样毫不打弯,直白得过分的一句话,赵雪梨不知为何心里骤然一紧,眼里泛起了酸,有几分想哭,她连忙摇头,“表兄对我极好,是整个盛京对姈姈最好的人。” 裴霁云语气没什么变化,依然静如潭水,“但姈姈总是避着表兄,防着表兄,这是为何呢?” 赵雪梨睫羽颤动,眼泪珠子簌簌滚落,她不敢抬头,无力地辩驳:“.....表兄,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若是教你知道,定然不允我外出了...” 裴霁云不做声。 赵雪梨小声抽泣,“表兄....你原谅姈姈这一回好不好?” 裴霁云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任由她哭了会儿,冷不丁道:“你同江书令史的长子倒是颇有缘分。” 赵雪梨心里一紧,也不知道唤云是否将翊之哥哥唤自己灵鸢一事都细细交代出去了。 但是裴霁云定然察觉翊之哥哥对自己不一般,否则不会突兀地提起他,雪梨脑子里思绪翻飞,立时便抽抽噎噎地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裴霁云平静道:“下次?” 赵雪梨忙说:“不..不是...没有下次了。” 她眼泪不停滴落,沾湿了睫羽,眼眶鼻头和雪白面颊都泛着红,嘴唇被咬得近乎破了皮,瞧起来像一朵被雨打风吹的娇弱桃花,好不可怜无助。 见他仍是不松口,雪梨又惴惴不安地道:“表兄,姈姈同那位江公子只见过三回,也不知他为何总来搭话....” 裴霁云指腹轻轻叩着书页,笑得温柔,眼底却静若寒池,“姈姈不愿再同他说话了,可是对他心生不喜?” 赵雪梨违心地点头,“........他....他太寒酸了...” 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两步,抬起眼,红透了脸小声道:“姈姈.....只爱慕表兄。” 裴霁云手指微顿,而后又轻缓地敲击一下,他凝视着雪梨,笑了笑,伸手将她拉得更近几分,“姈姈惯会哄我。” 赵雪梨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讨好道:“表兄,你原谅姈姈好不好?不要生我气。” 裴霁云似乎是觉得她这句话说得颇为有趣,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反问道:“姈姈很怕我生气?” 赵雪梨点头:“我怕表兄生了气再也不理我,不要我了。” 裴霁云呼吸一滞,窗外斑驳交错的光影落了他半身,逆着光的面容显得幽深,眼眸中的寒凉褪去几分,他柔声道:“姈姈,表兄怎么会不要你呢?” 赵雪梨眨着眼泪,“我就是....怕..” 裴霁云道:“既如此,便不要再做让表兄生气的事可好?” 赵雪梨乖乖点头 。 裴霁云终于大发慈悲地将雪梨抱进怀里,温热指尖一点点拂去脸上泪珠,而后摸到她的下唇,轻轻一按,就让雪梨微微张开了嘴。 他见到贝齿中无处安放的局促小舌,轻笑了两声,将唇凑近,亲上去逗弄它。 赵雪梨瞬间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予取予夺,甚至还讨好地尝试着主动回亲,去服侍他,小舌柔顺地吞吃他给予的一切。 她方才发凉的身子很快便被揽着腰肢亲得燥热起来。 裴霁云亲了她半晌,心中那股难耐情愫被安抚几分,他放开她的唇,慢条斯理地开口:“姈姈,今日可有事要忙?” 赵雪梨从几近窒息的肌肤相亲中喘匀气,绯红着脸摇头。 裴霁云实在怜爱,又亲了亲她仍然湿漉漉的眼眸,才温声道:“左右无事,不若今日就去书房帮我研磨如何?” 赵雪梨自然答好。 她又看向窗外被罚的唤云,唯唯诺诺道:“表兄,可否也饶过唤云。” 裴霁云笑着道,“你险些落了水,自然是她看护不力。” 赵雪梨愧对唤云,忙说:“全怪我自己大意,只顾着看花灯了,脚下没站稳。” 她仰起头,笨拙地亲在他的唇边,“表兄,你便也饶过她罢,否则姈姈实在是心中有愧。” 虽然她动作生涩,亲起人来磕磕绊绊,但佳人主动侍弄,确实讨好到了裴霁云心尖,他骨子里就对雪梨的主动感到享受和欢愉。 赵雪梨亲到脖子泛酸,裴霁云终于应下,“都依姈姈。” 她心中提起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软着声音道:“多谢表兄。” 他伸手拂了拂她满头凌乱青丝,道:“去穿衣梳妆罢。” 十六这天日光灼灼,势要将盛京堆积数月的大雪都消融殆尽,赵雪梨梳妆打扮后,就在照庭书房伺候裴霁云。 说是伺候,也不尽然。 雪梨只帮着研磨了两次墨,剩下一整天都安静坐在他身边看书。 她初时在众多藏书之中挑中了碁经,但只看了片刻,就觉晦涩难懂,于是又挑选许久,换成了一本指物论,这一本更是看得不知所云。 雪梨盯着满墙不知所云的书籍,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了。 如果没有书籍打发时间,她在书房中只能干坐着,太过煎熬了,但她学识不深,看不了那些博大精深的,又不好叨扰裴霁云,只能皱着眉头,在书架前发呆,想着寻一本名字看起来好读一些的。 可裴霁云的藏书她大多听都没听过,随意翻开一本便晦涩偏僻得令人直皱眉头。 雪梨苦着脸将手里又一本放回书架,偷偷拿眼看裴霁云。 她尚未开口,裴霁云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从书籍上抬眼看过来,笑道:“姈姈,左手边第六个匣子里有一本酉阳杂俎,你可看着解闷。” 赵雪梨听话打开乌木匣子,将书拿了出来,她捧着书,打开一看,未见注解,里面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字,她顿时失望地凝起了眉。 裴霁云见了,失笑一声,“姈姈,过来这里。” 赵雪梨犹犹豫豫走过去,有些纠结要不要直言看得不甚理解,裴霁云伸手拉她入怀,温声道:“姈姈,若有不懂之处,但问无妨。” 他的怀抱宽大温热,浸着一股冷香,说话时,热气拂过雪梨脖颈耳侧,令她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心乱。 正经公子是断断做不出在看书时还抱着貌美佳人的荒诞事,但裴霁云却干得熟门熟路,一派端方如玉,没有轻佻,好似耐心温柔的长兄在细细教导年幼几岁的小妹。 赵雪梨面颊一寸寸红了,窝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她视线虚虚落在书页上,半天才将那黑白字迹看进了脑中。 酉阳杂俎本就写得趣味十足,精彩诡谲,又有裴霁云解惑,雪梨渐渐将小女儿的娇羞撇下,看得沉醉其中,入了迷,临到酉时要吃晚膳了,她还不舍得错开眼。 入了夜后,赵雪梨歇在照庭,二人共枕同眠一夜,到第二日天大亮,雪梨睁开眼时裴霁云已然早起出了府。 她洗漱一番后,跟做贼似得偷摸着出了照庭,先去同老夫人请了早安,才回到蘅芜院。 推开门后,雪梨照例往床上躺,想睡个回笼觉,结果掀开锦被后,见到一只玉簪躺在衾单之上。 赵雪梨将玉簪拾起,困惑地仔细看了看,不记得自己妆奁中有这支玉簪,更不记得自己近日戴过。 她突兀地想到一些看过的民间词话,有一些恶人在陷害旁人时会将赃物放进他人房中,雪梨倒不是觉得会有谁要栽赃陷害自己,只是觉得这簪子出现得实在古怪,随即细细研究起来。 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支玉簪倒是分外地轻巧,雪梨摸索一番,竟是转开了簪头那颗珍珠,一节极小绢布掉了出来。 赵雪梨很是吃惊,没成想真让自己摸出了奇怪的东西。 好奇地将绢布捡起,打开一看,只见那上面有数个蚊蝇小字,“花朝节,二皇子府,簪花时寻机落水。” 赵雪梨看得心口重重一跳,连忙将绢布攥进手心。 这怕是娘亲或者了慧大师的人寻机送进来的,看来他们也不甘心,又计划了让雪梨在花朝节落水一事。 赵雪梨胆子小,不敢将绢布留着,随即叫了火炉子,将那方字迹又看过一遍,确无遗漏后便扔进了炉子里。 炉子里燃起了火,照亮雪梨认真沉思的小脸,她长睫低垂,在火光中投下一片淡色阴影,那双自来清透澄澈的明眸透出几分不安但坚定的矛盾情绪。 这一次,雪梨定要好生落水,不再叫娘亲失望。 她看着被火焰逐渐吞噬的绢布,暗暗攥紧了拳头。 第16章 通房 盛京陆处大缙东南,枕着衢江洛水,钟灵毓秀,山温水软。上元节后,乍暖还寒,阴阴晴晴,一直到一月末,钟鼓楼覆着的最后一层残雪也化作晶莹水滴砸落,惊散盘旋在沉闷穹顶之上的苍鹰群,一夜之间,春潮漫上万树枝头,护城河两岸垂柳在软和春风中咿咿呀呀抽出了嫩绿新枝,这个冬日悄然退场。 连着数日放晴,雪梨身上厚重的冬袄也轻薄了一些,府中来了不少绣娘,给各院的主子们裁量新衣,就连雪梨也做了好几身春夏襦裙。 她这些时日都闷在侯府没有外出过,开春之后裴霁云日日入宫,鲜少能得闲,仅有的几次回府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都未同雪梨碰上面,倒是惯常在外恣意快活的裴谏之频频回府,教她撞上许多次了。 淮北侯府近日陆陆续续新入了许多貌美婢女,老夫人一一过了眼,亲自挑出两个柔顺本分的送进了裴谏之房中。 雪梨那时也在,老夫人浅浅呷了口茶汤,在氤氲的雾气中突然问她:“姈姈,你觉着哪个好?” 这句话实在问得太过不该,雪梨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子,依着老夫人的涵养为人是断断做不出询问她给府中男子挑选通房之事。 但她就那样直白地开了口,教雪梨猝不及防,面色渐红,羞赧地攥紧了裙摆。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堂中站着的婢子身上看,垂着脑袋,磕磕绊绊,“我.....我...都好...”。 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老夫人见了倒是一笑,“是我老糊涂了,这种事怎还问了你。” 赵雪梨不知道说什么,不敢冒然接话。 老夫人搁下茶杯,牵过她的手,道:“只你日后必然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如何给自己夫君儿子选一些房中人开枝散叶还是应当要学一学的,免得日后教人说淮北侯府不会教养姑娘。” 赵雪梨心里微微拧了下,面上点头,小声应是。 老夫人道:“你抬头。” 赵雪梨红着脸抬起头,眸光被迫看向前排规规矩矩站着的十个婢子。 “通房侍寝之人,自来以容貌秀丽,温顺本分,家世清白为上,以妖娆妩媚,泼辣巧舌为下,如此家宅才安宁,但男人们哪有不多心的,他们一贯是这个爱,那个也爱,往府里带人倒是不打紧,却不能任由他们弄出宠妾灭妻,生出庶长子的荒唐事。” “虽说夫为妻纲,但也不可万事都顺着,由着夫君,不论是府里的通房还是外面带回来的女人惯常是在正妻过门后,生下孩子才可抬为姨娘。你性子软,日后嫁了人,需得时时记住这句话,莫要教人欺负了去。” 赵雪梨诺诺点头。 “谏之已是到了可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年岁,他性子野,眼光高,肆意惯 了。”老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着雪梨话锋又转了回去道:“依你之见,应选哪个?” 赵雪梨不甚理解她为何再次询问自己,咬着唇,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老夫人再呷一口茶汤,见雪梨懵懵懂懂,窘迫交加的模样,终是道:“罢了,不难为你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7节 赵雪梨这才松了口气,又干坐了一会儿,亲眼见到老夫人挑完人,品完半盏茶,这才起身见礼离开。 在她走后,暖阁中的老夫人却没立时睡上回笼觉,而是蹙着眉心,似有什么困扰。 她看向伺候了自己一辈子的王嬷嬷,叹出口气,“此事怕是同她无关,是谏之品行不端。” 王嬷嬷道:“老夫人何必忧心,待二公子开荤尝了人事,必不会将目光都放在那位身上了。” 老夫人细细思索一番后,还是道:“江家虽然家世过低,但那长子年轻有为,便是二皇子妃也私下里同我夸过一次,春闱过后,定会受到二皇子重用。姈姈嫁他,不算薄待,谷雨后便定下婚期,年底就嫁出去罢。” 王嬷嬷应是。 赵雪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回到蘅芜院后,自己和同自己下棋,打发了一天时间。 第二日又去松鹤院请安,老夫人似乎心情颇好,将花朝节去二皇子府参加宴席一事告知雪梨,又让她挑了一套首饰,很轻易便放了她回去。 待到晌午时分,赵雪梨从蘅芜院往膳堂方向走,途经裴谏之所在的扶风院,想到老夫人那喜上眉梢的模样,鬼使神差往院子口的方向探头看了两眼,却见院门紧闭,只能看出他还尚未睡醒,也瞧不出别的。 雪梨晃了晃脑袋,不再感兴趣,去膳堂拿了午食往回走。转过一条小道,快到院口时,撞见了两个坐在石凳上闲谈的婢女。 蘅芜院在淮北侯府最西边,较为荒凉,不少婢子小厮想躲懒时就会来这边打发时间。 赵雪梨不是第一次在小路上撞见婢子们议论府中之事,她熟门熟路顿住脚步,避在廊柱之后,不教她们察觉。 这些婢子通常躲不了多长时间的懒,最多两刻钟便得走了。 雪梨不想出去使人难堪,惯常都是躲到人走了再出来。 她抱着食盒,将脚下一颗小石头翻来覆去地碾。 那边谈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二公子....昨夜子时回得府,现在怕是还未起....” “红缨和新柳不是也没起?” “我还道她们会被二公子赶出来呢,谁知竟是都留下了?夜里还叫了数次水。二公子要是也不近女色,老夫人怕是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终于可放心了。” 赵雪梨听了后脸蛋微红,有种窥探他人私密的羞耻感。 她忙垂下脑袋,转身往后走,想着绕道好了,哪成想刚转出去没几步,就闷头闷脑撞到了人。 头顶砸下来一个嗓音微微嘶哑的少年音:“赵雪梨,你躲鬼呢?路也不看了?” 赵雪梨怔愣,抬起头,见到挺拔如剑鞘的裴谏之,下意识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裴谏之被问得一噎,似乎不知如何回答,便瞪了她一眼,无赖道:“我去哪里还用同你报备不成?” “此刻我偏要去蘅芜苑,难道你还能拦住我?” 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前走。 赵雪梨见他要转出小路了,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人,“.......我们换......”条道走.... 话没说完,那边婢子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当哪个男人都如长公子一般坐怀不乱,君子之风呀,二公子惯常在外鬼混,瞧着就是一个花心浪荡的主,怕是早在青楼楚馆开了荤,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也是,否则也做不出一夜驭二女的事。” 裴谏之脚步猛然顿住,赵雪梨险些又撞上了人,她窘迫地小声开口:“.....要不然,我们还是换一道路走吧....” 站在她身前的裴谏之面色倏然阴冷,但却并未立马出去严惩那两个嚼舌根的婢子。 他在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雪梨,沉着声音问:“你都知道了?” 赵雪梨觉得有些荒诞。 谁家好姑娘会同表弟议论他收受通房之事? 她含糊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再次劝说道:“表弟...我们绕道走吧。” 裴谏之说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赵雪梨,我昨夜喝多了,一回房就睡下,到天亮才发觉房中还有两个女人,你不要多想!” 赵雪梨愣住,抿了抿唇,心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通红着脸,嘴唇嗫嚅数下,干巴巴道:“啊...这...这样呀...” 裴谏之冷凝着脸,“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没碰她们?” 赵雪梨没明白他怎么思绪又转到了这里,不知所措地掐了掐掌心,“我.....” 婢子们还在继续说着一些没羞没躁的话,雪梨的脸越来越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裴谏之猝然转了身,往外走出去,脚步敲在青石板上,沉闷地令人心惊。 那讲话的婢子立刻有所察觉,脸色煞白,声音顿住一瞬,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二...二公子...”。 裴谏之冷漠地看着伏跪在地的两人,声音冷到彻骨,“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等议论了?” 婢子们瑟瑟发抖,连连认错。 裴谏之心中烦躁,脸上更冷,真真切切动了火,他道:“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尽管害怕,但也不敢不答,婢子磕磕绊绊道:“....李...姨娘...” 裴谏之不知道他父亲后院都有哪些女人,叫什么名字,但一听姨娘二字就知道是淮北侯的人。 他冷冷一笑,“你们两个倒是清闲,不若割了舌头调去马厩做事吧。” 这下子两个婢子被吓得面无血色,哀求着哭了起来。 裴谏之漠然,他侧过头,下意识去搜寻方才面红耳赤的雪梨,却见到那方廊柱旁空空如也,没了半点人影。 赵雪梨在他走出去时就掉头溜走了,不惜绕了远路回到蘅芜院。 她实在是对裴谏之收不收通房没什么兴致,不愿意留下来目睹他惩治丫鬟,更加不愿意听他说一些奇奇怪怪,不合规矩的话。 回到蘅芜院后,雪梨忐忑地干等了一刻钟,没见到裴谏之进来,这才松下提着的心,安心看词话打发时间去了。 第17章 花朝节 又是一日晴方好,暮春二月的暖阳揉碎云絮,盛京城外的桃溪渡口浮起一层胭脂色的薄红花瓣,随着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一直摇摇晃晃蔓延到了护城河。 盛京城内,也静静沉浮着一股袅袅花香,小娘子们都不约而同摘了花做糕点,酒酿,胭脂,还簪成漂亮精巧的头饰戴在发上。 花朝节这日,赵雪梨依旧早早起床,去松鹤院给老夫人请个早安,再一同赴二皇子府的春宴。 她走进去时,老夫人已然起了,正坐在堂中紫檀雕花的榻上,慢条斯理用着早膳。裴君如穿戴整齐,倚在嬷嬷怀中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煞是可爱。 老夫人见她来了,瞥过去一眼,眸光微凝,打量片刻后,淡淡道:“姈姈,可也要先垫垫肚子?” 赵雪梨知道她只是表面客套一下,随即推辞道:“多谢老夫人,我来时吃过些糕点,如今并不如何饿。”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这时,帘外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裴谏之撩开珠帘走了进来,他依然一身玄色锦袍,面色不快,显得挺拔沉郁,衣摆处绣着金线暗纹,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撞出破晓之音。 雪梨见状,悄然退开几步,为他让出请安的位置。 裴谏之目光落在柔顺娇美的少女身上,眼底有片刻晃神。 今日的她显然精心装扮过,乌发间簪了几支新折的杏花,浅青色襦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如霜似雪般清透,只静静立在昏暗堂中,也分外俏丽明媚,仿若含苞待放的青莲,清姝娇艳,叫人挪不开眼。 老夫人搁下汤匙,瓷器相撞间,碰出清脆声响,裴谏 之错开目光,走上前去。 他抿紧嘴角,既未请安,也未开口说话。眼下有一层淡淡青色,瞧起来像是没睡好。 老夫人抬眼看他,笑意温和:“还在同祖母置气?” 裴谏之依旧不语,神色冷峻。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那两个婢子,你即是不喜欢,祖母已经打发走了。” 裴谏之这才开口,嗓音低沉:“祖母,我不喜欢这些,往后莫要再往我院中送人了。” 老夫人未置可否,反倒意味深长地问道道,“谏之可是有了意中人?” 裴谏之闻言,剑眉蹙起,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他语气急促,仿佛针刺了一下似,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放缓了语气,镇定地继续道:“祖母不要胡说,我没什么意中人,只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老夫人笑意更深,很是慈爱地道:“若是心里有了人,可一定要告知祖母。不论出身高低,祖母定不阻拦她进府。” 裴谏之一顿,余光克制地没有乱瞥,心烦意乱地道:“祖母,再说下去,宴席怕是要迟了。” 老夫人这才放过他,叫了赵雪梨往外走。 抵达二皇子府时,朱红大门敞着,早已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管事们早就候着了,此时见到淮北侯府马车,连忙上前相迎。下了马车,走入府中,又见雕梁画栋金玉琳琅,假山流水错落有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一路尽是名贵花树,看得人眼花缭乱。 男女宾客分列在明湖两侧,裴谏之被引进东侧,赵雪梨随着老夫人入了西侧观园。 园中央搭着一座锦绣高台,台上铺陈着名贵红毯,四周悬着琉璃花盏,盏内是各色花卉,姚黄魏紫,素冠荷鼎,达摩兰,垂丝海棠,绿萼梅.... 台前设着数排黄花梨木案几,案上用鲜花点缀着精致可口的茶点果品。 园中花架之间坐着数位夫人,二皇子妃今日穿了一袭大气明艳的牡丹宫装,立在园中,贵气得叫人不敢直视。 二皇子妃见老夫人来了,笑着走过来领她入座,眸光在雪梨身上一转,道:“我听霁云提过,他有位金枝玉叶的妹妹,想必便是这位吧,瞧起来果真如此。” 赵雪梨未曾料到二皇子妃会和自己说话,连忙站出来行礼,恭恭敬敬又不知所措地道:“娘娘谬赞,雪梨愧不敢当。” 老夫人见状,接过话茬,含笑着问:“霁云今日可也会来此?” 二皇子妃眸光转回来,摇了摇头,“他在宫中陪着圣上,怕是不会过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二皇子妃便又转身去招待旁的夫人小姐了。 赵雪梨暗暗松下口气,然而她还未坐定,又有数名夫人来与老夫人见礼,见到雪梨和裴君如,不免好一顿夸赞。 约莫过了数刻钟,围拢着的夫人们才逐渐散去。 雪梨感到周遭风气都顺畅许多,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一杯清茶很快见底,她还未抬起头,余光瞥见又一位夫人走了过来。 老夫人抬眼望去,温声开口:“姈姈,且同江夫人请个安。” 赵雪梨闻言,连忙放下茶盏,这才发现来人是翊之哥哥的母亲,她站起身俯身行礼,“见过江夫人。” 江夫人笑着扶起雪梨,“无需多礼,快起来罢。” 她抬手,从身后随侍的婢女手中拿过一只红木盒子,道:“老夫人,这是翊之特意从陆老先生处求得一幅笔墨,可供您闲暇时解个闷。” 陆中岳名头虽然响亮,但淮北侯府也并不缺这一方笔墨,不过江夫人能拿出此礼,已然是极为尊崇她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8节 老夫人心下满意,令王嬷嬷收下了。 江夫人又拿来数只锦盒,递给雪梨和裴君如,“一些薄礼,莫要嫌弃。” 赵雪梨双手捧着锦盒,颇为不好意思地连连致谢,“多谢江夫人。” 老夫人看在眼中,又问:“江夫人,令郎可是也来了?” 江夫人点头,“就在东侧,陪着贵人们吟诗游湖呢。”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待到巳时,宴席开始,高台之上唱起了《十二花神贺春》,怜人们身着不同华服,扮演花神,唱腔轻灵,舞步轻盈。 雪梨鲜少听戏,此刻不免听得有些入迷,老夫人淡声道:“姈姈,这碟鲜花饼不错,拿去给江夫人也尝尝。” 赵雪梨看向这碟没有被动过丝毫的鲜花饼,心里狐疑,但还是低眉顺眼地拿起瓷碟向花架最后的江夫人走去。 江夫人见了,笑得越发温和,她捻起一块儿尝了一小口,不住点头夸赞,临了又道:“这样好吃的糕点,也不知东侧那边有没有。” 赵雪梨不明所以。 这是二皇子府的客宴,即使东侧男眷处没有鲜花饼,也必然有更为贵重可口的吃食,江夫人何必这样说? 江夫人亲切地道:“姈姈,可否帮伯母将这碟鲜花饼子往东侧水榭送一下?” 赵雪梨下意识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距离她们很有一段距离,却像知道二人说了什么话似的,对着雪梨遥遥颔首,示意她应下。 赵雪梨这才后知后觉,老夫人这是看中了江家,在帮自己同翊之哥哥相看。 她心下一阵无法言语的欣喜,面颊在烂漫春光下一点点红了起来。 想必是翊之哥哥同江夫人提过,否则她怎会如此费心费力地攀着老夫人。 在她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翊之哥哥一直都在默默为她们成亲一事筹备,雪梨心里动容,软着声音娇羞地应了是。 她再次拿过鲜花饼,左右看了几眼,见到无人在意自己,便垂首向东侧水榭而去。 东侧没有点戏,倒是酒宴正酣,起了歌舞,贵人公子们恣意观赏,一派悠然。 赵雪梨没走太近,就见到独自站在水榭亭外十几米之远的江翊之。 那处地方颇为巧妙,紧挨着假山亭台,但后面又是茂林修竹,不仔细瞧,怕是看不清其中之人。 雪梨莫名紧张,心跳擂鼓。 她端着瓷碟走进去,羞赧地开口:“....翊之哥哥..” 江翊之立在郁郁葱葱的金镶玉竹前,一袭翠青长袍,身形笔直修长,压过身后无边翠色,清俊眉眼中浸着明朗笑意,见到雪梨,上前几步,道,“灵鸢,可是我母亲叫你来的?” 赵雪梨点头,将手中瓷碟递出去,“江夫人让我来帮你送碟点心。” 江翊之自然接过,“灵鸢亲自送的,我一定吃完。” 赵雪梨脸蛋红红,送完了东西却有几分不想走,她眨着水眸,眼中泛着好奇的光晕,“....江夫人...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江翊之点头,又摇头,“母亲只知你是我的意中人,并不知晓我们借书生情一事。” 赵雪梨面色更加绯红,比头上杏花还更娇艳几分,她紧张羞赧地说不出话。 江翊之见了,看得不舍得错开眼,道:“灵鸢,你能来此见我,想必老夫人已然允了这门婚事,春闱后,我就带着功名上门求娶,你...你等我可好?” 赵雪梨磕磕绊绊地说:“....好..我..我等你...” 江翊之亦是欣喜,伸了手过来,勾住雪梨垂着身侧的手指,“灵鸢,那便如此说定了。” 赵雪梨心知不能私会太久,二人又说了几句,她就转出假山,向西侧走,没走出去多远,才将将上了拱桥,迎面走来两个人。 走在左边的是裴谏之,他见到雪梨,立时便蹙眉:“赵雪梨,你怎么从男宾处过来的?” 赵雪梨暗道倒霉,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江夫人托我向这边送个东西。” 裴谏之警觉:“什么东西?送给谁?” 雪梨语气含糊:“就是些吃食。” 她不给裴谏之追问的机会,连忙反问:“你...你怎么没在东侧看歌舞?” 裴谏之不理会她,反而道:“什么吃食,你这样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在东侧勾搭旁的男人?赵雪梨,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赵雪梨不欲争辩,垂了脑袋就要溜走,头顶砸下一句不赞成的清越之音,“谏之兄,怎可如此揣测一位女子呢。” 裴谏之阴着脸,冷嗤一声。 赵雪梨抬眸瞥过去,见到一个系着红绸缎的墨发青年。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摆和袖口处用银 线绣着精致云纹,被风吹起时仿若流动起来,他同裴谏之一样,满头墨发束着高马尾,脸颊轮廓柔和,眼眸深邃明亮,好似藏着漫天星河,高挺鼻骨之下,是勾在唇边的淡淡笑意,显得端正清雅。 青年目光在雪梨脸上停留片刻,主动开口:“你便是谏之的表姐罢,我常听他提起。” 裴谏之恼了,“谁提过她了,宋晏辞你闭嘴!” 赵雪梨愣愣地,没有说话。 宋晏辞笑着道:“雪梨,我许是年长你一岁,可唤我一声晏词哥哥。” 裴谏之皱眉,真有几分气了,不客气道:“宋晏辞,你如此缺妹妹?怎么见人就认。” 宋晏辞讨饶:“是我唐突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串佛珠,递给雪梨,“雪梨妹妹,这是我从了慧大师处求得一串念珠,已在佛前诵经开了光,可保人平安,烦请收下这份赔礼。” 赵雪梨心里微动,眸光再次掠过青年头上红绸,又看向这串檀木珠子,犹豫片刻,伸出了手,还没碰过,裴谏之便大手一挥,将东西捞走了,他瞥着宋晏辞,冷笑:“赔礼是吧,我替她收了。” 他说完这话,又侧头对着雪梨不客气道:“还不快走?杵在这里是要勾搭谁?” 赵雪梨踌躇地收回手,掀开长睫偷看宋晏辞。 宋晏辞对着裴谏之颔首,道:“谏之兄,我见桥东南处那簇金镶玉竹不错,略有几分手痒,便先不奉陪了。” 赵雪梨见他走了,困惑道:“.....手痒?他要去折了竹子吗?. 裴谏之心里郁气未消,嘲笑雪梨,“那是个画痴,此刻是去挥墨丹青,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没有涵养?” 赵雪梨半点不恼,若有所思地告了辞,脚步匆匆离去。 第18章 落水 日影西移,鎏金戏台之上的光影越发浓烈,将台面逐渐渲染成了琥珀色,赵雪梨踩着满地碎花剪影回到老夫人身侧坐下时,已经临近午时。 台上那出花神贺春的戏接近尾声,扮演着十二神的伶人依次退场,末尾那位桃花神转入幕后之际,又有位身着月白色罗裙,手持一把绘着墨竹素扇,唱着“春日暖,百花鲜,蝶舞蜂飞绕花田”的伶人莲步款款登了场。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淡瞥了雪梨一眼,“你觉着如何?” 赵雪梨明白她的暗意,芙蓉面上晕开一层恰到好处的薄红,垂下头,小声道:“姈姈都听老夫人的。” 其实她心中是有几分发凉沉闷的。 若在这之前,她定当喜不自胜,满心憧憬,可现下,她想到方才撞见的那个唤作宋晏辞的青年,这应当便是自己稍后寻机落水会救她的人了。 不论是否做戏,她都要在盛京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了,甚至可能等不到春分放榜。 雪梨心中愧对江翊之,她捏住手腕上那道半月玉坠子,怜惜地摩挲数下,又抬头遥看了眼江夫人,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摒弃杂念。 她失神地看了会儿戏,东侧那边忽然传来不少热闹响动,西侧的夫人小姐们都不免好奇,随即差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二皇子和京兆尹来了。 赵雪梨听见了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裴霁云有没有来,要是他也来了,今晚计划怕是无法顺利进行。 她正思索着,西侧这边走进数个贵人,为首的是个容颜昳丽的夫人,她着了一袭孔雀罗裁就的八破裙,裙摆金线绣着宝相花纹,臂间披帛是由上等雪青色丝绸制成,用银线勾勒着繁复的缠枝莲图案,但衣裙仅仅是她容颜气度之下的点缀。 这位夫人肌肤细腻,容貌大气,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不怒自威的贵气。 二皇子妃原是端坐在主位,见到来人,便搁下茶盏,笑着迎上去,“关夫人,快快上座。” 关夫人俯身请安,二皇子妃抬起她的手,目光又瞥向关夫人身后端庄秀丽的女子,叹道:“数月未见,静姝越发漂亮庄重了。” 关静姝梳着簪花髻,发间九鸾衔珠钗却并未因为她的走动而过多晃动,她脊背挺着,亭亭而立,仪态刻入骨血般雅致端庄,浓浓日光照在她身上,仿若渡上了一层亮眼光晕,只是随意走动几步,同二皇子妃行了个福礼,亦是好看漂亮得不像话。 老夫人道:“这是京兆尹的夫人和嫡长女。” 赵雪梨立时便想到了裴霁云。 原来这便是老夫人给表兄选得正妻,当真也只有这样的气度容貌和出身才可配得上名满天下的裴霁云。 京兆尹关书砚年仅三十五,却已然是圣上亲信之人,掌京畿重地,司治安之责,理民政储事,还监管土木营建、兴修水利、缮宫室等。 他既不是太子党,也非二皇子党,而是顽固的中立派,只效忠皇帝。 若是关静姝嫁给了裴霁云,那二皇子便同京兆尹扯上了关系,这是他十分喜闻乐见的,但裴霁云志不联姻巩固势力,纵然他如何迫切希望,也做不出逼迫裴霁云之事。 那边的关夫人没有立马落座,而是领着关静姝来到老夫人跟前见了礼。 老夫人也带着雪梨站起身,抬手拂她,“关夫人何须见外。” 她同二皇子妃一样,这样道了一句后,便将视线投到关静姝身上,笑着夸道:“静姝出落得这般好,这满盛京的男儿怕是都配不上了。” 关静姝雪白小脸微微泛红,“老夫人,您又打趣我。” 二皇子妃在旁边笑道,“老夫人,要说与静姝相配的好男子,不就在你们淮北侯府吗?” 老夫人道:“若是能娶到静姝,是霁云的福分。” 关静姝面上更红。 关夫人见女儿如此,心下如何想众人不得而知,她面上倒是礼尚往来地寒暄:“静姝若能嫁进侯府,才是她的福气。” 赵雪梨忍不住偷看关静姝,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表兄并未同她定过亲,但雪梨还是不免生出些愧意。 即使现下表兄坚持己见,无意娶妻,但他总不会终生不娶,时候到了,还是会娶的,满盛京的名门闺秀中,老夫人最喜欢关静姝,她年岁也并不大,即使再等几年也是等得起的。 表兄到最后,应当还是会娶她的。 雪梨只要一想到自己同裴霁云的那些龌龊,就又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所幸她出身低微,若是旁的夫人不主动提及,老夫人是不会主动将雪梨推出去引荐的。 好一番寒暄后,关夫人才带着关静姝落了座。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9节 戏台之上的曲目换了一首又一首,茶盏之中的茶水添了又添,转眼便到了末时,二皇子妃着人摆出一簇簇名贵花卉,供众人折了簪花。 宴席到了此刻,满园的夫人小姐都有几分疲累,此时簪花,正好打个趣儿,春宴气氛也随意了许多。 赵雪梨亦是像模像样地折了枝海棠戴在头上,见到不少女娘簪了花后乘着花船游湖,心中一动,也频频故作好奇地直往湖水中看。 老夫人见了,不免道:“若是想游湖,便去吧。” 赵雪梨欣喜,连忙告谢。 她站在湖边看了会儿,见小姐们都成群结队搭着小船走了,这才走到一处僻静处,上了船。 船上孔武有力的小厮似是没想到会有人上船,见到雪梨有几分错愕地道:“贵人还是换一艘船游湖罢,这艘小船左侧船舷有些破损,恐会侧翻伤到贵人。” 赵雪梨并不在意,她的目标便是落水,于是道:“不打紧的,你帮我撑到那片金镶玉竹前瞧瞧便好。” 小厮依旧劝说:“贵人万万不可,若是翻了船,奴难辞其咎。” 赵雪梨见他实在为难,不好多说,但若是要落入那边金镶玉竹前的湖水中,不走小船,又得去到男宾那侧。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帮我再去寻一艘好船可好?我就在此处等着。” 小厮没有多想,应声离去。 赵雪梨见他走远,心下一狠,小心翼翼上了船。 她可从未做过撑船的活计,一时之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手足无措,脑中想起方才见到那些船夫撑船的模样,也照葫芦画瓢拿起木浆,在水中划拉起来。 经过她费劲巴拉地在水中滑动木浆,小船嘎吱嘎吱叫了几声,摇摇摆摆往前走了数米。 赵雪梨心中霎时涌上一股自得,眼睛都 亮了起来,天马行空地想到,若是日后逃离了盛京,她也可以像书中那样,扮做男子,在外做个船夫,依靠载人过河赚些碎银养活自己和娘亲。 她费劲地将船划到湖中,出了一身大汗。 因着明湖中引入的是护城河的活水,船出了岸边后,自己就顺着水流往金镶玉竹前飘了,不过雪梨也并非可以就此放任不管,她要时不时划水调动一下方向,不叫小船向另一条岸边偏。 赵雪梨坐在船上,眯着眼享受申时时分柔和的春风。 岸边抽枝发芽的柳条垂落到了水中,泛出一片影影绰绰的倒影,湖面宛如碎金般,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金色,赵雪梨划着船桨,离那处金镶玉竹越发近了。 她抬起眼向上看,果真见到了在湖边作画的宋晏辞。 他似乎也瞧见了她,眸光盯着她的小船靠近。 但此时时机并不如何好,因为那处金镶玉竹前除了宋晏辞,还站着数名男子,雪梨无法把握将自己救起的一定会是宋晏辞,是故远远停住了船。 反正此刻船上只她一人,再也不会有江翊之或是旁人能突然冒出来将她拽回,雪梨安心很多。 她静静坐在小船中,悄悄观察着金镶玉竹前的人影。 这一等,便临近入了夜,明亮硕大的圆月都从西边天际冒出了头,那竹前数人才依次散去,不过令雪梨傻眼的是,宋晏辞似乎无法推辞同伴的邀请,也被拉着离开了。 赵雪梨从船里探出头,盯着宋晏辞远去的挺拔背影眼睛发直,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东西! 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宋晏辞竟是再次从假山一侧冒出了头,回到了金镶玉竹前。 雪梨连忙划着小船靠近,临到了竹下那片地方,她再看宋晏辞一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呢,随即干脆地扔了木浆,闭着眼,走出甲板,但她还未往水下跳,那小船便突然一声脆响,而后似再也维持不住平衡,被雪梨踩得一个猛子翻了过来。 空中一阵冷风拂过,水面惊起一阵数米之高的波涛,赵雪梨视线陡转,下一刻便落入水中。 二月中旬的湖水在白日里还稍好一些,此刻到了晚上,透着一股冻入骨髓的寒冷,雪梨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被四面八方,寒凉入骨的湖水吞没之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惊慌起来。 她开始挥动手臂挣扎,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目光一片混乱迷离。 她迟迟没有听见宋晏辞入水的声音。 赵雪梨在水中沉沉浮浮,口中呛入不少湖水,她心里凉得可怕,挣扎着仰起头,往岸上那片竹影前看去,却见宋晏辞静静立在岸上,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面上一片冷漠,哪里有半点忧心和欲要下水救人的样子。 他不近人情的冷淡眸光,淡淡勾起的嘴角像一柄泛着血光的尖刀刺入雪梨心脏,她脊背发寒,在水中挣扎得越发无力,呛着水,流了泪。 赵雪梨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着叫起来,“救....救命....” 明明宋晏辞是娘亲的人,但是为什么要冷眼看她死呢? 赵雪梨一贯愚笨懵懂,不懂人心算计,但是此刻她忽然思绪翻飞,不由自主想到了,他们只在乎娘亲,并不在乎她。 姜依被囚在淮北侯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赵雪梨。 姜依要费尽心思地让雪梨嫁出去随夫君远离盛京,她再寻机假死,如此便不会引起裴靖安的追寻和怀疑。 但是这样也太过冒险,雪梨出嫁一事充斥着浓浓的不确定性,宋晏辞又如何避开淮北侯府的耳目,不动声色带着人远离盛京而不引起怀疑呢? 这件事本身便很值得疑虑深思。 那有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 有。 雪梨彻底死在二皇子府,不仅可叫淮北侯府同二皇子生出嫌隙,姜依也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她因为思念女儿,抑郁成疾过世,更是再合理不过。 或者她都不需要假死脱身了,以着给雪梨点长明灯的名义进入佛寺,了慧大师便可在其中动手脚,直接将姜依带走。 只需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赵雪梨便好了。 姜依或许会伤心难过,会恨他们,但是过个三年五载,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沉寂。 又或者,宋晏辞只需推脱雪梨落水位置离岸边太远,他救起人时她已然没了气,姜依许是都恨不了他。 赵雪梨狼狈又乏力地在水中挣扎。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凌乱着青丝宛如水鬼,脸部也因为脱力和呛水惨白不已,但是她仍旧在每一次浮出水面时大呼救命。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什么牺牲自己送娘亲自由的想法,而是自私地想要活下去,尽管一次又一次沉入湖面,还是会费力地冒出头。 雪梨现在甚至怀疑宋晏辞是故意选了这处地方,故意引了同伴一起,他料定她会有所顾忌,会等到人走了再落水。 如此一来,便到了入夜,湖面昏暗,即使有人在水中呼救,也不会如同白日里那般显眼。 赵雪梨绝望地想,没有会救她。 又一次浮出水面后,她最终彻底脱力,往湖下坠去,河岸之上那些喧闹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极远。 * 东侧男客之处,丝竹声中,貌美舞姬穿着舞裙,步履翩跹,柳腰杏眼,金钗摇曳,在花影之下美得如痴如醉,分外赏心悦目。 众人不免纷纷夸赞二皇子府圈养的舞姬不是俗物。 裴谏之位于上座,距离那群貌美动人的舞姬也格外近,他耐着性子坐了片刻,心中莫名烦躁,随后便寻了借口,外出透气。 他自来没规矩惯了,就连二皇子对他也多为包容,裴谏之就这样大摇大摆离了席。 水榭之外,夜风徐徐,他心里那股烦闷不仅没被吹散,反倒越演越烈,在心中烧了起来。 裴谏之冷着脸盯着天上月,竟是又鬼使神差想到了赵雪梨。 这个女人,浅薄,无知,庸俗,除了性子软,长得有几分姿色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但却总能莫名勾起他的怒火,他往往一想到这个人,就静不下来。 裴谏之面无表情地砸了一下白玉护栏,心里郁气宣泄不少,眸光又不受控制地往对岸的西侧飘去。 他看了两眼,又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正要四处走走再散散气。 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也从水榭中走出的青衫身影。 裴谏之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位江书令史家的长子江翊之,寒酸,落魄,又自命清高。 就这样一个人,还敢肖想赵雪梨。 纵使他瞧不上赵雪梨,可好歹是淮北侯府里出来的,裴谏之一想到这穷书生对赵雪梨心思不纯,心里就泛起了冷笑。 要参加二皇子府的客宴,他身上平日里戴着的那些武器现下都没带着,裴谏之视线在四周逡巡一番,阴郁地走到柳树旁,折下一段略粗壮些的柳枝,跟了上去。 江翊之步履匆匆,似有几分急迫,拐过一处假山,便直直向着另一边的白玉栏而去。 他在栏前朝昏暗湖面看了一眼,而后连厚重外衫都没脱,也不顾此处距离湖面多高,就翻过围栏,跳入了湖水中。 裴谏之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他直觉不对,快步往那处走去,一低头,见到令自己几乎呼吸骤停的一幕。 尽管此刻天色昏暗,并不能看清逐渐沉入水面的那位女子面容样貌,但是裴谏之还是透过浮在水面的杏花和那方青色裙裾认出了雪梨。 “该死!” 他面色难看,立马扔了柳枝,纵身越过护栏,像一只迅捷的猎豹般入了水。 站在金镶玉竹前的宋晏辞远远见了,眉心一蹙,也往水下跳,转瞬之间,便浮在水面,游向雪梨。 第19章 争夺 二皇子府邸并非新建,而是由前朝末帝行宫扩建修而成,明湖是府中最大一片湖泊,幽深不见底。昔年朝代更迭,湖里沉入不少尸体,到了十几年前翻修时,湖中水草已经被滋养得丰茂葱郁。虽说扩建时里里外外都清理过,捞了尸骨,拔了水草,甚至每隔两年就会如此来一遍,但这块儿地肥得不行,只不过一年左右的功夫,又能郁郁青青起来。 湖水冰冷刺骨,像无数细小的针尖争先恐后扎进赵雪梨的肌肤。尽管眼睛被刺得艰涩难忍,她仍然费力睁着,生怕一旦闭上,便再也掀不开了。 她的口腔、鼻腔、耳腔不 断被湖水侵入,水草在底下招招摇摇,像无数双鬼手,要来拖拽她。 胸腔腹部被灌入大量的水,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实在是太过难受了,雪梨在水中下意识屏住呼吸,再次挥舞手臂,试图挣脱这种状态,但藏了棉的襦裙吸饱水后宛如铅铸,拽着她再也浮不上去。 在嘈杂的水液轰鸣中,岸边那些碧绿丝绦被月光模糊得像扭曲可怕的长蛇,雪梨不断呛着水,意识越发模糊,涩痛着眼想要看清那到底是蛇还是柳条,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朝自己涌来。 她竭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宋晏辞。 他的面容在朦胧水下亦是模糊不清,但那双冷淡讥诮的眼却让雪梨一下认出,原就凉得不行的心刹那间坠入冰窟。 她并不认为宋晏辞是来救自己的。 那有什么是值得他现下就跳入水中的?毕竟她还未彻底断气。 电光火石间,雪梨只想到了一点。 那便是她的呼叫招来了他人,宋晏辞此时下水是迫不得已,佯装救她,但其实暗地里还是来弄死她的。 雪梨昏昏沉沉着脑袋,心里又喜又惧。 有人来救自己了,在这之前,一定不能被宋晏辞抓到。 可宋晏辞水性极好,转眼间就近了,他朝雪梨伸出手,企图拽住她。 那双大手苍劲,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瞧起来便贵不可言,可对于雪梨来说,这无异于是阴森可怖的鬼手。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0节 她惊惧地睁大眼,在濒死之下,受到了刺激,骨子里突然就再生了一股力气,双脚猝然乱蹬了起来。 宋晏辞在水中不好施力,手指将将触到她的脚踝,就被蹬偏些许,滑腻的肌肤从手心转瞬溜走。 他眉心微微蹙起,对于如何对待赵雪梨,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此刻借机杀了她无疑是对局势最有利的,但是方才跳下湖水的两人已经越来越近,他没把握能在那二人抵达前彻底让她失去呼吸。 这个瞧起来懵懂娇弱,仿佛一折就断的闺阁小姐,生命力竟是意外地顽强,令他感到微微讶异了。 如此一来,还是救起她,按着了慧的谋划进行才是最合适的。 宋晏辞再次向雪梨游去。 赵雪梨害怕极了,双腿胡乱蹬着,水下立时再次混乱了起来,不好视物,一时之间竟叫宋晏辞无法抓住她。 但她本就力竭,如今不过是困兽之斗。只约莫过了须臾,便再也蹬不起来,她呛着水,眼前一片模糊,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双腿被宋晏辞彻底握住了。 她想要再次踢开,可是无论如何也抬不动腿了。 在昏沉失焦的视线中,赵雪梨似乎看见了又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耳边轰鸣越来越大,水流被谁暴力地搅动了起来,她也跟着上下浮动。 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着宋晏辞将自己拽向他,雪梨窒息难受之余,感到无法遏制的倦怠,手脚也轻飘飘了起来,但她还是强撑着,不愿意落下眼皮。 那道黑影朝自己快速涌来,像一条在水域中急躁掠食的毒蛇,雪梨恍惚着,感觉只过了瞬间,那影子就由远及近了。 她被宋晏辞拽着腿,向后飘了些许,而后这道黑影也伸出手,箍住了雪梨的腰,令她的飘动戛然而止。 赵雪梨没有半点挣扎,像一具令人揉弄的木偶,谁的力气大,便被拽向谁。 裴谏之心悸得厉害,他单手擒着雪梨,感受不到她丁点的动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焦灼地带着人游向水面,但一股拉扯从手下传来。 裴谏之初时以为是湖中水草缠住了赵雪梨的双腿,眼眸瞥去,这才发现除自己以外还有个什么东西拽住了她。 夜里的湖水之中只隐约可见那是个漆黑人影。 裴谏之可不管那是人是鬼,是否也是好心来救雪梨的,他救不动人,心里窜出一股火,抬脚就踹了过去。 那人竟不躲不避,也未松手,生生受了这一脚。 裴谏之火气更大,还未再有发作,忽觉一股推力从手中传来。 他意识到那人是在将赵雪梨向上推,便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抱着几近了无声息的人游出水面。 赵雪梨其实还未完全失去意识,浮出水面时,她感受到刺骨的凉风吹在面颊,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赵雪梨!” 耳边轰鸣的水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夹着怒气的焦躁男声在恶狠狠唤她,仿若一道惊雷轰开了失声模糊的边界。 寒凉空气再次灌入鼻腔,赵雪梨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湖水。 裴谏之见此,悬起的心稍稍缓和,他冷着脸在湖水中骂了句:“净不让人省心!” 而后便将人往岸上拖。 此处距离湖岸颇有几分距离,他方才游过来时便觉得这破湖跟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叫人难以忍受。 裴谏之在湖面张望一番,见到距离最近的那处岸上来了不多人,他眉心缓慢蹙起。 就在这时,水面之上又浮出一个人。 裴谏之看过去,这才认出方才水下那个黑影是宋晏辞。 此刻他也颇为狼狈,但面上却十分镇定,道:“谏之,不若将她给我,我救起她,总比你救起她要好。” 裴谏之冷哼,没有理会他,心中纠结一番,带着雪梨往一处人迹罕至的暗处游去。 在这期间雪梨一直歪在他怀里咳嗽,脑袋一点一点,瞧起来很是脆弱不堪。 裴谏之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幸好他舞刀弄枪惯了,有得是力气,带着一个人游了很远,也能轻易上岸。 在他之后,是亦步亦趋的宋晏辞。 裴谏之抱着雪梨,拍打她的背部,任由她将脏水一股脑吐自己身上,眉眼渐渐舒缓,但口气还是沉得可怕,没忍住扬声质问:“赵雪梨你在搞什么?游个湖怎么还能落了水?撑船的船夫呢?” 往常这种令雪梨烦不胜烦的责问此刻听来如同天籁,她揪住裴谏之的衣裳,呕出水后好受许多,但那种后怕让她瞬间流下眼泪,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宋晏辞紧跟着上岸,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柳树下,眉眼晦暗,再次道:“谏之,方才救人情急,不慎碰到了雪梨妹妹腿脚,我愿择日来府上提亲——” 裴谏之冷声打断他:“闭嘴!” 赵雪梨此刻怕得厉害,怎还会同意嫁给宋晏辞,她往身后宽大湿热的怀里缩了缩,尽管还咳嗽着,也连忙颤着嗓子开口:“....我...我不要....” 宋晏辞一顿,继续道:“雪梨妹妹莫要害怕,此事我定会负——” 这一次没人打断他,但他说着说着,眸光顿在某处,忽然自己住了口。 裴谏之一瞥,也是一僵,下意识唤道:“.....大哥。” 雪梨的咳嗽都有片刻停滞,她抬起眼,见到踩着无边夜色而来的裴霁云,他着了一身霜白,如同披着一段冷月,广袖之上银纹晃动,面色深静,莹润如玉,恍若昆仑之巅一捧新雪,只是一道身影,还没开口,便叫人莫不敢言。 裴霁云边走边解了披风,越过宋晏辞,很是自然地从裴谏之怀中抱过雪梨,将她全身裹住,缓慢站了起来。 裴谏之怀里一空,手指在空中虚虚抓握一下,看着雪梨被冻得面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到底没开口说话。 裴霁云安抚性地拍了拍雪梨,而后才似得空,笑吟吟瞥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宋晏辞,“有劳宋公子,不知你想负什么责?” 第20章 坦诚 檐角铜铃轻晃,柳枝低垂,暗影斑驳,裴霁云所处之地树木杂多,但漫天星光月光却好似格外厚爱他,全部一股脑地往这处倾倒,将他浸在溶溶清辉中,仿若琼枝明珠。 宋晏辞从未见过裴霁云,自己亦是头一次在盛京露面,这些时日以来除了结交些纨绔子弟,并未过多招摇,但没承想裴霁云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位盛名在外的淮北侯府嫡长子远比他想像的手眼通天,高深莫测。 尽管此刻对方言行举止十分温和,姿态摆得并不高,但宋晏辞不会蠢到察觉不出那张笑面下暗藏的锋芒冷戾。 裴霁云似乎并不满意自己方才所言,是 将他当成了孟浪的登徒子,还是别有用心之人? 宋晏辞眸光看向偎在裴霁云怀里垂头咳嗽的赵雪梨,一时之间有几分骑虎难下,不知是否要继续求娶。 就在这时,湖面之上掠来一阵哗啦声响。常年读书,不胜武力的江翊之终于十分狼狈地浮出了水面。 他尚未察觉出剑拔虏张的冷凝氛围,边趟着水上岸,边忧心忡忡地开口:“灵.....赵小姐可有事?” 赵雪梨听出来人是谁,晕晕乎乎的脑子一沉,眼睛一闭,就要装晕,但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想晕都难,她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进裴霁云胸口,可这又导致了呼吸困难,她低低咳着,默默将头转了出来。 裴谏之率先开口,语气冷然又冒犯:“用不着你烂好心,快滚!” 江翊之一怔,倒是不恼,他视线在岸上几人身上扫过,虽并未见过,但他心里也是瞬间起了几分猜测,试探道:“可是裴二公子?” 裴谏之冷哼。 江翊之浑身湿透,墨发湿漉漉搭在身上,形容狼狈,但气度依然清朗,他又道:“赵姑娘....” 裴谏之冰冷地打断他:“闭嘴!她怎样都同你无关!” 赵雪梨不忍江翊之被如此对待,哑声开口:“表..表弟...” 奈何话才出口,裴霁云便垂眸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好似猜到她要说什么。 雪梨瞬间噤声,又低低咳嗽数下,仿佛自己方才并未开口 裴霁云笑容不减,道:“舍妹落水受了寒,诸位既然无事,便容我先行告退,今日大恩,来日必定亲自登门答谢。” 宋晏辞按下心中思绪,退开几步,道:“雪梨妹妹身体要紧,耽搁不得,裴公子不必顾虑我等。” 裴霁云瞥他一眼,笑着颔首,抬步离开。 赵雪梨被他稳稳抱着,心绪纷杂,但她此刻显然没精力细思后续如何,心中更多是对于自己活下来一事感到庆幸。 她不免又想到溺水时宋晏辞冷漠无情的眼眸,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裴霁云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步子迈得更大,没多久功夫,雪梨便感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偏殿之中。 她脑子发沉,眼睛闭着,一方面是身体确实疲倦不已,另一方面则是避免面对裴霁云。 雪梨听到裴霁云吩咐人拿衣裳的声音,随即,他似乎上了台阶,进入房中,饶过屏风,向里走去。 耳边很静,除了裴霁云平稳的呼吸和他踏在汉白玉上的脚步声,雪梨竟是没再听见人语。 少顷,她感到自己被褪下湿漉漉的鞋袜,放在了床上。 裹紧自己的披风被人剥开,殿中烧着地龙,一股又一股的热气扑来,但她仍然觉得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双手揪着披风没有撒手。 裴霁云动作一顿,柔声开口:“姈姈松手,需得解了湿衣。” 赵雪梨迷迷糊糊的,心中却一个激灵,忐忑地想:表兄不会亲自为我换衣吧。 她下意识将手捏得更紧了几分。 下一刻,他温热的手指覆了上来,只轻轻施力,便将雪梨捏得紧紧的小手一根根扯开。 赵雪梨手指虚虚蜷缩了下,随后被他半扶起身子脱掉披风,解下了湿漉漉的外衣。待到只剩下一件里衣时,她再也装晕不下去,长睫一抖,迷离地睁开了眼。 灼灼明烛之下,裴霁云笑着睨过来,“醒了?” 赵雪梨疑心他早看出自己装晕,眸光落在他脸上,慢慢聚焦,哑着嗓子轻声道:“....表...表兄...我自己来..” 裴霁云没有怜惜她体弱无力,也没有出言制止,只是松了手,道:“好。” 赵雪梨艰难地撑起身子,伸手将搁在一旁的干衣抓过来,侧头一看,却见裴霁云并未回避。 他眉眼平静,眸光深邃,似乎视线所到之处是一卷书,一片竹,一块砚台,或是一道泛善可陈的冷菜,而非一个女人衣衫湿透,春光乍泄的身子。 赵雪梨神色为难地咬唇,“...表兄....我要...换衣..” 裴霁云无动于衷,淡然开口:“就这般换。” 赵雪梨怔然,她怯怯地抬起眼,见到他眸中如寒潭映月,一派波澜不惊,但又藏着令她呼吸骤停的寒芒。 表兄...生气了。 雪梨手指颤抖,眼眶霎时起了红。 其实在初初入府那年,她是见过裴霁云的。 那时他才十六岁,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在盛京中已然声名鹊起,是个长街踏马而过,会引起满城轰动喧闹的翩翩少年郎。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1节 裴霁云出生权贵,容貌气度具是压过一众青年才俊,偏生又少时早慧,才思聪颖。这样的一个人,再轻狂恣意都不为过,可他偏偏沉稳内敛,虚怀若谷,温润自持,教京中内外无数人叹服。 雪梨那时早已听过有关他的诸多溢美之词,心里亦是好奇憧憬,但她没想到自己见到这位表兄是在蘅芜院外百来米处的凉亭。 他懒散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扣着茶盏,静静听完跪在脚边的一位婢子声泪俱下的求饶告罪。 那婢子长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卑微地不断叩头,颤声叫着‘奴婢该死,请长公子开恩’。 赵雪梨藏在廊柱后,见到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以为他会宽容地谅解这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婢子,谁知那方笑意下吐出的字眼比盛京凛冽的冬风更森寒。 他颔首,用一种处理无关紧要的花瓶瓷器般的语气淡声道:“既然如此,便打死了扔出府吧。” 赵雪梨听得傻眼,那婢子也傻了,似乎没料到素来清雅温润的长公子会如此草率地定下责罚,她还有几分怔愣,暗处便涌出几名影卫,塞着她的嘴,绑住手脚将人拖走了。 惶惶了一个月后,赵雪梨才知道那婢子唤作芷兰,是侯爷送去长公子庭院里的女人。 只不过这人命不好,起夜时失足落水而亡,但长公子良善,念及她伺候有功,还往其家中送了抚恤银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雪梨怕是都会信了那方说辞。 裴霁云这个人,惯常是笑着的,但却很难教人分清那笑是真是假,笑意之下是温和的,还是阴狠的。 相处了两三年,雪梨鲜少见他动怒,此刻他虽然一如既往,但她能笃定表兄是真的起了怒火。 她不敢再讨价还价,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解了湿透的里衣。 暖黄烛火之中,雪梨秧色肚兜下的肌肤宛如雪铸,莹莹一片白,胸前鼓起,腰肢纤细,晃人眼球。 她抓了干衣,正要直接穿上,忽听一声哗啦,视线一暗,抬首看去,印入眼帘的是垂落摆动的秋罗帐子,透过薄帐,可见那方挺拔的颀长身形向屏风外走去。 他到底还是没有令她太过难堪。 赵雪梨抽噎几下,解开肚兜系带,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裙。 锦被之上被湿衣洇开一团深色痕迹,雪梨头发还是水哒哒的,她站起身,撩开帐子,欲要寻了方帕来擦,掀开的视线中,却见裴霁云手中端着一承盘走了过来,承盘之上是氤氲着热气的药碗,藿香辛辣,南烛叶酸涩,还有白术的苦味等等全部一股脑涌了过来。 在裴霁云的注视之下,赵雪梨连眉头都不敢皱,还没待他说话,便连忙接过药碗仰头喝进肚子。 那汤药中不知还加了什么,汁液不仅苦涩,还味腥黏腻,像喝下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褐色毒舌,雪梨抑制不住,趴在床沿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不只是将才喝下的药吐出,还接连吐出不少湖水泥沙,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吐了许久,直到肚中空空,再也吐不出丝毫东西,才勉强缓过来。 地上汤汤水 水,一片狼藉。 裴霁云将虚弱的雪梨从床上捞起,抱至软塌,屋外等候着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清理起来,她们头不敢抬,眼不敢转,目光只落在身前三寸之地。 榻上早已放置着数条方帕,裴霁云取了一条,给雪梨细致擦过面颊,而后才换一条更大更厚的为她擦拭湿发。 赵雪梨身体好受许多,不过经此一遭折腾,已是累得连眨眼都困难,鼻尖萦绕着清淡的松雾之香,她整个人都浸在暖和温热的怀抱中,舒适地便要就此睡过去,但裴霁云却掐了掐她的脸颊,淡声说:“姈姈,还有一贴驱寒汤药,稍后喝下再睡。” 他话音将将落下,屋外便响起了轻盈脚步声,雪梨迷蒙转眼一看,见到端着瓷碗的惊蛰,他目不斜视,跪在榻前,恭敬将承盘举起,雪梨头发也擦拭得半干了,裴霁云搁下锦帕,取了瓷碗,执起汤匙亲自给她喂药。 汤匙小巧,一口一口的,实在磨人,那苦味在嘴里蔓延到没了边际,很像是在上刑。 雪梨梗着脖子,不敢提出异议,顺从地吞吃,希望表兄看在自己安分认罚的份上能降些火气。 殿中婢子们清理完毕,井然有序地退下了,惊蛰依然维持着原状,没有起身。 裴霁云道:“不必避着小姐,说罢。” 赵雪梨吞咽的动作一顿,小心看向惊蛰,这才知道他是有事要来禀报。 但....不用避着她? 雪梨的心刹那间提了起来。 惊蛰应了声是,语气古井无波,“从小姐落水,被救上岸途中,共有十六名婢子,八名小厮经过明湖东侧,有三人系二皇子之人,其余分属于京兆尹府,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太府寺卿,羽林卫,骁卫,金吾卫......” 赵雪梨听得愣神,那些名字从惊蛰嘴中报出来,跟报菜名似得令人咋舌。 裴霁云听了后,没什么太意外的神情,而是垂眸问雪梨:“姈姈,你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雪梨咽下口中汤药,怔然重复:“处置?” 裴霁云不徐不疾地解释:“若放那些人将此事泄露,姈姈名声便彻底坏了,连着淮北侯府都会蒙上一层流言秽语,我同谏之倒是不打紧,不过君如身为女子,许是会落人口舌。” 赵雪梨虽然想到自己落水后可能会让淮北侯府在京中染上风言风语,但她没想到此事还会牵连到裴君如,瞌睡都醒了几分,错愕道:“...我...我并非府里的人,便是名声坏了,怕是同君妹妹也扯不上干系罢。” “盛京之中想让淮北侯府难堪的可不在少数,姈姈莫要小觑了旁人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能力。”裴霁云道:“即便是没有的事,说得人多了,信得人多了,也就成了真。” 赵雪梨不懂这些尔虞我诈,但也信了几分他的话,一时有些愧疚和窘迫,将将止住了泪珠的眼眸又水润泛红起来,“表兄,都怪姈姈贪玩,你罚姈姈罢。” 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姈姈还没说要如何处置那些人。” 赵雪梨犹豫:“她们只是路过,许是未曾瞧见我落水。” 裴霁云好笑地开口,“姈姈能笃定没有他人瞧见吗?” 赵雪梨僵住。她确实无法笃定无人看见,但是,“.....表兄....处置是何意?” 裴霁云舀起一勺药喂给雪梨,见她咽下,才平静地给出两个选择:“杀了,或是断其手脚口舌送出京城。” 赵雪梨悚然一惊,口中苦涩的药汁恍若冰水寒霜,刺得她瞌睡飞也似得逃走,只剩下凉透的心脏。 她仰视着裴霁云,从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玉面上看不出半分玩笑姿态,雪梨磕磕绊绊道:“....表........表兄,这处置是....是否过重了些....” 裴霁云问:“那姈姈要如何?” 赵雪梨心乱如麻,哆嗦地说:“你...你..我..我...” 她半晌说不出后续。 人言可畏,且不受控制,她哪里会有什么手段管住这些人的嘴不向自家主子汇报,渐渐地,她声音渐低。 裴霁云像没看出她的为难,笑着反问:“还是姈姈要全须全尾放了她们?” 如果此事只关乎雪梨自己的名声,她自是无所谓,但经方才他那一方话,雪梨意识到自己名节有损还会拖累裴君如,到了嘴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赵雪梨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滚落,她皱着脸哭道:“表兄...姈姈不知道,若不然将我赶出盛京吧,这样是否会不再拖累君妹妹?” 裴霁云动作稍顿,搁下见了底的药碗,惊蛰立时不动声色地递上方帕。 他慢条斯理拿起帕子给雪梨擦净嘴角,惊蛰则是端着承盘药碗恭敬退了出去。 “姈姈想要离京?” 赵雪梨颤抖着身子,泣涕涟涟,“我不想连累君妹妹,也见不得那些婢子小厮丢了性命,此事都怪我,表兄....我不知道要如何做了.....你帮帮姈姈吧.....表兄....” 裴霁云笑了笑,柔声道:“姈姈,那你需得坦诚地告诉表兄,自己是如何撑船到了东湖落入水中的?” 赵雪梨哭着道:“我..我有几分怕生,是以走到僻静处选了艘小船,船夫说船舷有些破损,我便让他去另外寻一艘,奈何姈姈性子急了些,等上片刻,没见人来,心中想着府里怕是没有空余之船,而我这般轻巧,那船舷不定就会断裂,索性便撩了袖子上船,左右摸索一番,船便顺着湖水向东走了。” “后来....后来我见湖岸之上一处玉梅生得不错,想出了蓬舱细看,没料到将将上了甲板,船便侧翻了.....表兄...都怪我不好...” 裴霁云没有对这番言辞提出什么疑虑,只是冷不防道:“姈姈落水之地离那处金镶玉竹极近,可曾看见宋公子的身影?” 赵雪梨睫羽微颤,她虽然暗恨宋晏辞,但也不可能将事情全盘拖出,拉他下水,若是叫表兄起了疑心,顺着宋晏辞这条线,怕是能将娘亲揪出来。 可宋晏辞在那处待了许久,裴霁云不可能查不到,她若说未曾看见,又太过虚假了。 雪梨斟酌地说:“我只远远见到岸上有几名公子,不知具体是谁。” 裴霁云看着她道:“姈姈不认识宋公子?” 赵雪梨实话实说:“游湖之前,在桥上撞见过谏之表弟与宋公子,算是打过照面,但对他面容气度并不深刻,无法在一群贵公子中认出,更何况....” 她垂下眼睑,吞吞吐吐地道:“.......那是一群外男.....姈姈不敢多看。” 裴霁云听了,沉默不语。 雪梨只好又抬眼看他,抽噎道:“..表兄.......你真的不能帮帮姈姈吗?” 裴霁云道:“姈姈既然舍不得那群婢子小厮性命,不若便拔了舌头,断了双手,将她们逐出京城可好?” 这并非雪梨要的结果,她苦着脸问:“表兄.....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裴霁云没有嘲笑她的天真,只是平平静静地开口:“姈姈当真以为那些个人是无辜的?她们被各方势力安插进来,便已然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即使今日不撞在你身上,来日也会折在他人刀下。” 赵雪梨一时无言以对。 裴霁云为她擦了泪,语气温柔:“我舍不得姈姈声名有毁,便只好委屈他们了。” 赵雪梨在怔神之际,听见他又不咸不淡落下一句。 “日后姈姈做事,还需细致想想又会有多少人受你拖累,付出代价。” 赵雪梨心脏一缩,有些涩痛,她张了张嘴,下意识道:“... ..可.....可他们不说.....还有宋公子和江公子知道此事。” 裴霁云静静听她说完,觉得好笑,也就真真切切地笑出来,清绝玉面之上荡开潋滟波光,柔和了月下天色,呈现出春风般的柔和,但他吐出的字眼却是锋利的,刺人的,宛如刀刃。 “姈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安然无恙?” 第21章 回府 殿中点了数十根蜡烛,烛光如金丝般交织着,映得四壁生辉,亮若白昼。药汁的苦涩味尚未散去,在热气氤氲的室内沉淀得越发浓烈,好似呼吸间都带着一丝苦闷。 赵雪梨从他怀中缓慢坐起来,手指微微颤抖蜷缩,不可置信地开口,“....表兄....他..他们救了姈姈。” 裴霁云神色从容,任由她踉跄着撑起身子,语气淡漠如水:“救了你的,不是谏之吗?” 赵雪梨浅色瞳孔微微睁大,凝视着他,“.....表兄.......” 他不躲也不避,半敛着长睫同她静静对视,漆黑眸子宛如暗夜寒星。一张玉面,方才还像春风,此刻又更像一弧冷月,不可捉摸,深邃冷冽。 赵雪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噼啪声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表兄,你莫要说笑,他们......他们好歹是来救姈姈的,若是因此出了事,姈姈这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裴霁云默然凝视她片刻,没再就此争论,只是无波无澜地道了句,“既如此,此事便依姈姈罢。” 赵雪梨不是很相信,却又不敢再得寸进尺,垂下眼,嗫嚅着嘴唇道:“.....多谢表兄....” 她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心中虽然不安,但紧绷的精神确实猝然放松些许,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表明自己想要休息时,就听见裴霁云漫不经心的嗓音又在头顶落下。 “姈姈,若今夜救起你的是宋公子,他来求娶,你嫁是不嫁?” 赵雪梨心下再次收紧,又抬眸看回去,不明白他是随意一问,还是察觉到什么在试探她。 此前许多事,许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可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又会让雪梨疑心自己是否言辞不当,露了破绽。 这个人自小周旋在盛京权贵之中,少时便得圣上青眼,入了朝堂,数年尔虞我诈,宦海沉浮,早让他原就沉稳的性子越发讳莫如深,不漏声色。雪梨是无法从他的神情动作中辨出丁点信息的,但他却洞若观火,仅仅从她的神态言语之间就能推出真假始末。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2节 恰如此刻,在她松下心房之际,他偏偏又问起了宋晏辞。 是觉得若裴谏之不在,宋晏辞更有可能将她从湖中救起吗?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雪梨抿了抿唇,一想到险些杀了自己的宋晏辞,清润水眸中就不禁透出几分厌恶和恐惧,她连连摇头,坚定道:“不嫁。” 裴霁云一顿,眉梢微微挑起,眸色更深,须臾之间,又问:“若是江公子呢?” 赵雪梨知道此刻要顺从他,自然也是摇头,“不嫁。” 约莫是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发痒,她轻轻咳嗽两下,柔声道:“姈姈不愿意离开表兄,若是日后表兄娶了妻,我再没了念想,许是才会想着嫁人。” 裴霁云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又垂首亲了下她红润的面颊,没再逼问。 门外适时传来三声叩响,他慢吞吞松手,拉开与她的距离,淡声开口:“进。” 惊蛰领着数位小厮婢子推门进入,热气腾腾的浴桶被搁置在屏风之后,雾气四处逸散,转眼就缭绕了满室。婢子们放下胰子澡豆,香精檀梳,锦帕新衣,便识趣得依次退下了。 裴霁云将雪梨放在榻上,柔声道:“姈姈,湖水不洁,沐浴后再睡可好?” 赵雪梨方才被他那么一吓唬,瞌睡确实跑走不少,不至于此刻硬要睡下,洗漱沐浴的时间还是有的,随即乖巧地点头。 裴霁云俯身再次亲了亲雪梨额头,又叮嘱:“没开窗,不要洗得太久” 赵雪梨面色一点点红了起来,小声说:“多谢表兄,姈姈会记得的。” 裴霁云笑了笑,道一句‘好’,随即转身离开。 赵雪梨见他出了门,才从榻上起身,走至屏风后,宽衣解带进了浴桶。热水一泡,又是另一种舒适,满身惊慌恐惧似乎都被洗去了,她轻叹一声,靠在桶壁上瞬间昏昏欲睡。 一门之隔的殿外,裴霁云并未走远,只是静静站在廊下,殿中灯火通明,映得廊下也是一片蒙蒙光影。 惊蛰立在他身侧,低声询问要如何处置那些婢子小厮。 裴霁云语气淡然,“拔了舌头,断掉双手,放出京城。” 他面容亦是十分冷淡,仿佛处置的不是十几条人命,而是无关痛痒的花花草草。或许对于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族们来说,人命本就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低贱微薄。 裴霁云从来不是良善天真的贵公子,只是生了一幅好容颜,养出一身清雅的君子气度,杀人之话也能说得如同摘花逗雀般闲淡,“离了京,再一一送回自家主子处,也算有个善终。” “得了二皇子这番警告,想必那些不省心的可以消停些时日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杀人的名头栽到二皇子身上,或是借了二皇子的手杀人。惊蛰心中一转,已然出了好几个对策,应声下去。 他才转出回廊,便撞见洗漱沐浴后换了新衣,重新束发的裴谏之大步走来。 惊蛰脚步一顿,叫了声二公子。 裴谏之脚步不停,见了惊蛰就问:“赵雪梨还没歇下罢。” 惊蛰道是。 裴谏之冷哼一声,“那个女人胆小如鼠,夜里定然睡不着,我去看看,你且忙自己的去罢。” 不待惊蛰回话,他就转出廊角,走得没了影子。 惊蛰默然离开。 裴谏之快步进了偏殿,眼眸一抬,就见到廊下珠辉玉映,宛如琨玉秋霜的裴霁云。 他脚步稍顿,颇有几分意外。 原以为只有惊蛰在此,未曾想日理万机,焚膏继晷的兄长亦会在此。 裴谏之走上前去叫人,目光不住往殿中飘,有些扭捏地道:“大哥,我进去看看赵雪梨。” 裴霁云道:“姈姈正在沐浴,你且明日再来。” 裴谏之一愣,火急火燎的心静下来些许,这才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峻面容上有几分泛红,而后才回过神,听清那句‘明日再来’,心下莫名生出些不甘的情绪,不愿意就此折返,于是又道:“那...那我在这里等等。” 他说完这句话,面上有些发臊,像是生怕引起误会似得,冷着脸补充一句:“若非不想叫外人看了笑话,我今日一定不会救她,淹死了才好。等她沐浴完,看我怎么教训她!” 但他话落,兄长却没及时出声。 裴谏之觉得自己方才那方话可能说得有几分重了,欲要找补几句,就听见兄长淡着声音道:“谏之,回去罢。” 兄长语调无甚起伏,也不知是否误解了自己真是要去教训赵雪梨。 裴谏之心下有些后悔,想起那副在湖水中近乎了无声息,上了岸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孱弱身子,还是踌躇着没有立马离开,而是道:“大哥....她落水受了惊,我怕她夜里惊叫被下人们看了笑话,不若今夜我留在这里看住她,免得丢人现眼。” 裴霁云神色不变,只是再次道:“不必如此。宴席将散,你去告知祖母一声,姈姈被二皇子妃留下歇息,明日才回。” 裴谏之这才想起宴席一事。 此刻已经到了戌时,确实将散了。 裴谏之虽然一贯不羁张扬,但长兄说得话还是会听,他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道:“大哥,那.......那我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裴霁云颔首,目送着他远去。 约莫又过了片刻,殿中水声渐停,传来了吱呀开窗声,裴霁云便叫了下人们进去,将里面再次清理一番。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廊下等了许久,婢子们都统统离开后,他才踏进殿中。 缓步走到床前一看,她果然已经睡下了。 方才若是 他在,姈姈定然睡不了这般快。 裴霁云还有一众事务要处理,他俯身将雪梨盖住鼻子的锦被往下拉了些许,又掖住被角,才走到屏风之外的案几旁坐下。 红褐色的黄花梨桌案上堆砌着两摞公文,一方端砚散着隐隐墨香,笔架上坠着数只狼毫,笔锋如剑,雕工精细的镇纸压住一卷洁白宣纸的边角,案几左上角还放着一盏琉璃灯盏,灯影在纸面摇晃不定。 裴霁云神色淡淡翻开一本公文看了起来。 房中地龙彻夜烧着,赵雪梨热得踢了数次被子。 明明身处温暖舒适的大床之上,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做了噩梦,仿若又回到了冰凉刺骨的湖水之中,宋晏辞那张可恶的面容变得扭曲如鬼影,按着她的头往水中压,雪梨呼吸不上来,额发被密密麻麻的汗液浸湿,她感觉自己又呛了水,不由哭着喊救命。 裴霁云公文看到一半,听见那声声可怜的呼叫,再看不进丁点墨字,搁下笔,关了文书,向床榻走去。 他站在床边看着雪梨泪眼朦胧地挣扎,平静开口:“姈姈要自讨苦吃多少次,才能学会乖巧听话?” 赵雪梨自然不知这一番话语,她感到自己挣扎了许久许久,将近窒息之际,才有一只手将自己从水中拉出,清清冷冷的松雾香将她逐渐包裹,雪梨慢慢又放松了身子。 第二日,天大亮。 赵雪梨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中天,房里空无一人,日光刺眼。 她咳嗽两声,脑子有些轻微发沉,但是并未发热发晕。 依着她这常年不动的孱弱身子来说,这已然是极好的了。雪梨松了口气,穿上衣裙,推门走出去,等在殿外的婢子听见动静,连忙迎上来,“赵小姐,裴公子在殿下书房议事,他交代奴婢,叮嘱您醒了后先去吃午膳,待到末时再一道回府。” 赵雪梨肚子空空如也,此时也是饿得不行,随即点头:“烦请带路,我这便去用膳。” 走到膳堂吃下些东西后,再回到偏殿,已经临近末时了,雪梨没等多久,就有管事来唤,道是裴公子事了,让她先去马车中等候。 这处偏殿距离府门并不远,只两刻钟的功夫,雪梨就出了正门,上了马车。 她想到现下就要回侯府了,心里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 娘亲交代的事情搞砸了,还让宋晏辞和江翊之都在表兄跟前过了面,此刻回府,又不知道要如何同老夫人解释。 赵雪梨靠坐在车中焦虑了起来,裴霁云撩帘进入时,她立马敛起愁绪,笑着道:“表兄,你来啦。” 裴霁云应一声,在她身侧坐下。 马儿嘶鸣一声,拉着马车走上长街,赵雪梨在车轱辘声中靠近裴霁云,再次开口:“表兄,我们今日才回,老夫人那里要如何说呢?” 裴霁云道:“我昨日已让谏之知会过了,只说你被二皇子妃留下过夜。”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放了一半心。 回到府中之后,老夫人果真没有细问,雪梨请了安后,就回到蘅芜院。 她有心再去城隍庙一趟,奈何接连十来天都寻不到机会。 裴谏之倒是来过数次,雪梨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的一些颐指气使都格外顺从。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一,赵雪梨身体大好,也没再咳嗽,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样。 初二这日早,裴谏之踹开了蘅芜院的小门。 因着赵雪梨这些日子千依百顺,他行事越发无所顾忌,使唤雪梨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踹开门一看,见到雪梨又捧着书在窗下读,随即皱起眉头,高声道:“赵雪梨,你日日看书,也不怕把自己看傻了?” 其实赵雪梨是故意如此的。 近段时间,裴谏之来得越发勤快,张口闭口救命之恩,说什么都教雪梨难以推拒,她只好佯装看书,叫他不好打扰。 这一招初时有效,他见了后骂骂咧咧转身就走,但是随着雪梨看书的次数多了,他已经能对此视而不见,照常打搅。 裴谏之大步走过去,扬手抓过雪梨的书,低头一看,道一句‘这有甚好看的’,随即便扔了书,挑起眉头道:“猎场去不去?我带你去抓兔子。” 赵雪梨看着落在窗台下惊起一地落叶的书册微微瞪眼,摇头:“不去。” 裴谏之当即变脸,冷哼一声,“你这女人,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是要在这破院子里生根了吗?” 赵雪梨小声道:“我一个女子,怎好去——”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既然喜欢读书,那书院你可敢去?” 赵雪梨话断在嘴里,剩下的句子在舌尖转了一圈,出口变成:“......什么书院?” “就在猎场后的景行书院,我们先去抓兔子,再进书院听夫子讲学。”裴谏之凝着她,“敢不敢?” 赵雪梨犹豫:“可......可我是女子,怎么好去猎场,又去书院?” 裴谏之微怔,似是才考量到这个问题,他眸光上下打量雪梨,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这有何难,你扮做男子即可,有我带着,料想谁也拦不了你。” 赵雪梨愕然。 她倒是没觉得这样太过没规矩,太胆大妄为,太离经叛道。而是下意识道:“.....这...这...还可如此吗?” 要扮做男子,自然需要一身男子常衫,雪梨自是没有,裴谏之两年前的旧衣拿给她穿倒是能勉强合身,不过雪梨不要,她可扮做男子,也可穿裴谏之的衣衫,只不过她要未曾穿过的新衣,不要他穿过的旧衣。 裴谏之冷着脸骂她:“挑三拣四,我还嫌弃你呢!” 赵雪梨不是嫌弃他,只是觉得穿人旧衣太过亲密了,实在是难为情。 府中每年给主子们都做了不少衣衫,只不过两年前的新衣都被裴谏之压在了箱底,他耐性差,胡乱一通翻,揪出的全是暗色劲装,在雪梨身上一比划,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雪梨虽然很好奇书院学子是如何读书的,但也不是非去不可,她见裴谏之赶走丫鬟,弄得满地狼籍,抿了抿唇道:“......若不然.....今日便算了罢.......” 裴谏之在满地衣裳中抽空瞪她一眼,“你给我闭嘴!今日不去也得去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3节 赵雪梨噤了声,安静地坐在他房中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谏之又弄倒一个箱子,终于从一片暗色中揪出一套鹅黄锦衣,他这才住了手,站起身,将手里衣裳胡乱塞给赵雪梨,“这件娇滴滴的,定然适合你,快去换上。” 赵雪梨接过,有些无措:“......在这里换吗?” 裴谏之愣住,耳根倏然泛红,他一别扭,就会冷脸掩饰,这会儿沉下脸道:“蠢货!此刻换了你如何出府?自然是出了府,寻个客栈再换!” 赵雪梨不同他争口角上的便宜,点头道:“我受教了。” 她态度一软,裴谏之就哑火了,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外走:“跟上,磨磨蹭蹭的,再不走,猎场都关了。” 雪梨将这套鹅黄锦衣藏进宽袖下,跟在裴谏之身后出了侯府,坐上马车,向着城外出发。 途径朱雀大街时,雪梨进了一间客栈换衣,没多久,就换好了男装,她没有立马走出去,犹豫片刻后,开了一角房门,小声叫站在走廊的裴谏之,“....表.....表弟....我.....我不会束男子发髻......” 裴谏之听了,当即嘲笑她,“赵雪梨,你身为女子,怎么这也不会?日后嫁了人如何服侍自家夫君?” 他边说边往房里走。 赵雪梨不懂这个,放他进来,好奇地问:“女子嫁了人还要给夫君束发?这不是丫鬟做得事吗?” 裴谏之进屋,瞧见雪梨墨发披散,穿着一袭鹅黄锦衣 站在屏风前,肌肤雪白,桃花眼灵动水润,软和地比轩窗外的春光还过之不及,哪里有半点男子模样?一瞧便知道是哪家胆大妄为的闺阁小姐假扮的。 晃神之际,又听她说出夫君二字,心跳莫名乱了下。 裴谏之跟着赵雪梨走到梳妆台,冷脸:“废话真多,坐好!” 赵雪梨坐下后,他便从自己墨发上扯下一段白色发带,给她束发。 雪梨头发随了姜依,生得柔滑稠密,触手温凉,他大手拢起时,像掬了一段绸缎,散开时又似流云倾泻,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扑入鼻腔。 裴谏之动作逐渐僵硬,耳根泛起了薄红。 除了裴君如那个小萝卜头,他还未同哪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而且自小奴仆成群,衣来张手,饭来伸手惯了,还没伺候过谁。 裴谏之扯了扯手下青丝,语气不爽,“赵雪梨!谁能有你金贵?还让我亲自束发!” 赵雪梨安安稳稳坐着,没觉得受之有愧,听了挖苦也不吭声。 裴谏之给自己都没束过发,现在摆弄着雪梨的墨发,自然也是笨手笨脚。 赵雪梨安静看了会儿,突然说:“....表弟,你是不是也不会?” 裴谏之瞪她,“闭嘴!” 雪梨:“...........” -------------- 约莫一刻钟后,赵雪梨脑袋上也顶起一个有些松散的高马尾。 裴谏之对自己手艺有几分不满,但雪梨坐得烦了,不愿意让他再折腾。 即使束得不怎么好,她也认了。 但只束完发还不算完,裴谏之出了房门转一圈上来,带回一盒胭脂水粉,打开后,拿出香棉,沾了黄粉便往雪梨脸上抹。 赵雪梨措手不及,由着他弄完,走到铜镜边一看,瞧见自己又黄又暗的模样。她没有生气,只是暗想,原来还可如此做?日后若真离开盛京,想避人耳目的话,这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裴谏之凝着眉头注视雪梨,还是不满意。 虽然她肌肤暗沉了一个度,但过于明媚漂亮的五官却是遮不掉的,甚至瞧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裴谏之默默换上偏褐色的脂粉。 赵雪梨再次黑上一个度,瞧起来很是不伦不类,像个在田地里干活,风吹日晒,还吃不饱饭的小少年。 裴谏之左看右看,蹙起的眉心就没舒展过,看了两眼后还要换了黑粉再抹,赵雪梨却不干了,再抹下去,那就过于夺人眼球了,此刻这身褐色肌肤不至于太惹眼,她觉得正正好。 马车抵达猎场时,日头刚好。 草长莺飞的午时,山峦宝树褪去蒙眬晨雾,露出枯黄与新绿交织的斑驳脊梁。猫了整个冬季的蛇,兔子,刺猬,花栗鼠们从洞穴中走出觅食,猎鹰在高空盘旋,羽翼在日光下渡上一层金边,目光锐利地巡视地方,仿佛随时都能俯冲狩猎。 裴谏之带着雪梨将将下了马车,就有眼尖的猎场管事迎上来,奉承道:“裴二公子,您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围猎赛彩头是一套秋水含星的头面,送给家中妹妹把玩最合适不过。” 猎场每个月都有好几场赛事,盛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都会来玩,少不了立个彩头,争个一二,论个高低。 裴谏之不缺这种东西,但是他兴趣来了也会下个场,一旦下场就要争第一。 此时带着赵雪梨,他自然不屑于下场,摆摆手,就要让那管事离开。 赵雪梨从他身后探出头,“秋水含星?可是《皎皎传》中王姑娘戴的那套?” 管事目光看过来,有些错愕。不知道他是看穿了雪梨的女儿身惊讶,还是对裴谏之身边跟个了如此不雄不雌的少年感到讶异。但他很快便收起惊讶,脸上堆出谄媚笑意,“正是正是,公子也看过《皎皎传》?” 裴谏之皱眉:“什么东西?” 赵雪梨道:“一本词话罢了。” 裴谏之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想要?” 赵雪梨偷偷看向管事,心中叹气。 哪个男子会想要姑娘家的头面呢?他如此一说,不是变相告诉管事她是女儿身了吗? 裴谏之话刚说出口,就后知后觉自己暴露了,但他没觉着这是什么大事,挑着眉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 赵雪梨被弄得有几分难为情,连忙摇头:“.....不....还是不要了.....” 她明明说得不要,但裴谏之却道:“好!既然要,我下场拿了第一,取来送你就是。” 赵雪梨:“.......” 本要再推拒,但眸光在远处猎场一转,却见到了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的宋晏辞。 她心思一动,点着脑袋:“多谢...谏之兄。” 第22章 对峙 猎场是专供京中权贵子弟纵情享乐之地,自是修建得奢靡无度,几处瞭望角楼耸立在林中,碧瓦朱甍,层台累榭,隐隐可见飞檐之下悬挂着的青铜铎,但因紧紧挨着景行书院,倒是未见花幄云帐,章台杨柳。 赵雪梨之前来时只在外面远远看过,未进内里。 此刻很有几分新奇,不过不远处云集着盛京中诸多纨绔子弟,她不好乱看,只好故作正经的跟在裴谏之身后。 甫一进去,就有数个着了骑服的少年郎从廊角转上来,见到裴谏之,纷纷朗声打招呼。 裴谏之身份地位高,旁人同他见礼,他高傲惯了,连眼神都不给一个,更加不会搭话,那些人频频将视线投在雪梨身上,没一个敢主动搭话满足好奇之心的。 赵雪梨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生怕同谁对视上了。 越过这几个少年郎,到了一处转角,前方分出三道岔路。 裴谏之要下场,便得走左道去静室换了骑服,再去挑选马匹。 赵雪梨只是个看热闹的,走中间那条道,登上可将猎场风景一览无余的临观楼即好。 两人道不同,本可直接分开,但裴谏之却一路领着赵雪梨入了临观楼。 他只站在门口,视线在楼中数人身上一转,心中立马生出一些莫名不爽。 好不容易将这女人邀出府,结果他下场狩猎,放她同一群年轻气盛的外男共处一隅。 裴谏之忍不住对着雪梨道:“不若你也挑匹马下场?只拿眼睛看有什么趣味?” 赵雪梨抬眼看他,“......我...?” 裴谏之眉梢一挑,立马面色不虞地质问:“你不愿意?” 赵雪梨觉得他不可理喻,抿了抿唇道:“.....谏之兄,我不会骑马。” 裴谏之一噎,但又立马想出了对招,“你同我共骑即可。” 话了,他又似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即使带上你这累赘,那套头面也跑不了,无心担心拖累到我。” 赵雪梨可不想真同他去林中狩猎,委婉拒绝:“你我同为男子,共乘一匹,未免惹人笑话。” 裴谏之见雪梨一板一眼说出‘同为男子’几个字眼,觉得有几分好笑,心中不愉就那么散开几分。 他没再勉强,而是转头对管事道:“领她去三楼,进我那间屋子歇着。” 管事立马应声。 裴谏之拍了拍赵雪梨的肩,沉着脸警告她,“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跑,省得惹是生非。” 赵雪梨乖顺地点头。 裴谏之还是不走,眸光落在雪梨脸上,欲要再说,但管事小心出声提醒道:“裴二公子,第二场马上要开始了。” 猎场赛事惯常是一日三场,他们来得迟,第一场已经结束了,若是错过了第二场,只得等到申时了。 赵雪梨也道:“你说得我都记住了,谏之兄快去罢。” 裴谏之微顿,冷哼一声,一甩衣袍,转身离开。 赵雪梨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远去不见身影,而后才被领上三楼,入了一处正东面的屋子。 管事推开门,笑着道:“小公子,您先歇着,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廊外候着的小厮。” 赵雪梨颔首,视线在垂眸敛目候在廊中的小厮身上瞥过,开口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让他 下去歇着吧。” 这种要求在猎场中其实屡见不鲜,京中一些贵人不喜欢被外人服侍,常常自带奴仆,屏退猎场中的婢子小厮。 管事没觉着讶异,挥挥手,将人带走了。 赵雪梨掩门进入,见到轩窗敞开,满室亮堂,远处是起伏不定的山峦脊背,近处一片繁茂林场。 临窗一看,果真见到了许多骑着骏马等待狩猎的男子,她目光在这群人中逡巡,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宋晏辞。 反倒没过多久,一身黑红轻骑衣的裴谏之骑着匹通体漆黑的乌骓马踏进场中,即使隔得很远,雪梨依然能够隐隐到感受他投来的巡视目光。 她特意在窗前站了会,待到裴谏之骑着马儿彻底进入林场,赵雪梨才推门往楼下走。 她原是想出去碰碰运气,没成想将将走到楼梯角,就见到宋晏辞同两位骑装少年拾阶而上。 雪梨脚步顿住。 其中一个少年见她眼生,还黑不溜秋的,虽然衣裳极好,但却是几年前的款式,一看便不是贵气之人,眉头当即蹙起,冷斥:“你是谁带来的?不知道三楼不能随意进入吗?”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4节 赵雪梨微怔,“....我......” 宋晏辞眼眸落在赵雪梨鹅黄色的男装和褐色的脸颊之上,眉梢微挑,有几分讶异,但他很快便收敛起情绪,不动声色地出声:“想必这位小公子是不慎同友人走丢了,予珩,你们先上去歇息,我去送送这位公子。” 那位换作予珩的少年不屑开口,“管他做甚?” 宋晏辞又笑着说:“左右无事,只当结个善缘。” 少年没再多说,与另一位同伴向上离开了。 楼梯之间,一时只剩下宋晏辞和雪梨二人,但这处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宋晏辞道:“随我来。” 他提步就要走,赵雪梨却道:“不去。” 宋晏辞脚步一顿,狭长的眸子凝过去。 赵雪梨说:“你随我来。” 经历了落水一事,她对宋晏辞警惕性十分高,万万不敢跟着他离开临观楼,怕他寻了个无人角落将自己杀害,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异于主动送死了。 赵雪梨折返,回到三楼裴谏之的那处屋子,推门走到靠近轩窗的位置。 宋晏辞紧随其后,进入后,关上门,这才慢条斯理绕过屏风,见雪梨谨慎地站在半敞轩窗前。 他一眼看出她这是在防备自己。 但宋晏辞并不在意,若这女人对自己没有半点芥蒂那才是稀奇反常。 他状似寻常地开口:“是裴谏之带你来的猎场?” 赵雪梨冷着脸,直白道,“那日杀我,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了慧大师的主意?” 宋晏辞没有半点险些杀人的心虚,他笑了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姜依的意思呢?” 赵雪梨立即驳斥,“这不可能!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宋晏辞道:“或许姜依早就厌烦了你,你死后,她没了拖累和掣肘,会自在很多。” 赵雪梨自是不信这些鬼话,“你若尽是这般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话,那我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走罢。” 宋晏辞脸上笑容渐渐收起,作出认真的姿态,“说起事情,我倒是有一件想要请教你。” 赵雪梨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便径直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要见了慧大师。” 宋晏辞嘴角勾起淡淡嘲讽,“要去告状?你以为他能给你做主?”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了慧大师也是这般轻蔑姿态,皱眉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晏辞没答,反倒自顾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氤氲的热气之中,那张俊美面容被晕染得格外淡漠冰冷。 赵雪梨见他这种姿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胆子都被气出来了,扬声骂他:“宋晏辞,你这个.......” 但她还没怎么骂过人呢,半晌憋不出后面几个字,涨红了脸,磕磕跘跘道:“...你这个...这个....小人!” 宋晏辞听了,不痛不痒,他喝下一口茶,才道:“你若想同姜依离开盛京,必须嫁给我。” 这一句话令赵雪梨更是恼火恶心,她咬牙切齿,“你做梦!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宋晏辞淡然一笑:“那你们就被困死在盛京之中罢。” 赵雪梨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想要揍人的欲望,“为何一定要这般绕来绕去?我同娘亲直接跑了不行吗? 宋晏辞饶有兴味地道:“跑?你带着姜依怕是连淮北侯府都走不出。” 这句话雪梨实在无力反驳,她甚至连见姜依一面都困难,一起逃走自然无从说起。 她心中烧着的满腔怒火宛如被浇上一盆冷水,彻底凉了下来。 宋晏辞道:“想清楚了吗?” 赵雪梨觉得他实在令人讨厌,她厌恶地开口:“我不要嫁给你。” 宋晏辞喝茶的手一顿,似乎没想到赵雪梨还是如此说,身上那股平静和淡然缓慢消失殆尽了。 他冷笑两声:“怎么?还是选择被困死京中吗?” 赵雪梨也学着他的姿态冷笑:“那也好过被你算计,死在你手中。” 宋晏辞半眯起眼,审视地打量赵雪梨。 从她纤薄身躯之上看出股破罐子破摔的韧劲儿,那张被抹得不伦不类的脸上此刻却如明珠生辉,忽然亮眼了起来。 他不说话,赵雪梨也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他们好似两只互相顶着脑袋打架,陷入僵持之中的麋鹿,室内霎时沉寂不已。 良久,宋晏辞开了口。 “你既然不愿,我亦不强求。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只能凭借自己逃离盛京了。” 赵雪梨抿唇,手指绞得发白。 宋晏辞继续道,“不若我们都各退一步,做个交易如何?” 赵雪梨:“......什么?” 宋晏辞继续道:“逃离淮北侯府虽然困难,但并非做不到。” 他笑了笑,“我帮你和姜依离开盛京,你去刑部救个人出来。” 赵雪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刑部?救人?” 宋晏辞话锋一转,“你同裴家两位公子似乎十分亲密?” 他挑着眉问:“刑部就在裴霁云手下,受他管制,你做不到,难道他也做不到吗?” 第23章 李玄梧 浓烈日光透过微敞的雕花窗格,将繁复的花纹烙印在赵雪梨的侧颊、肩头。她浸没在大片斑驳阴影之中,倒是显出一丝沉稳。 听了那话,她倏然凝眉,那张褐色的小脸上瞬间浮现警惕怀疑之色。 宋晏辞修长的指尖轻扣着骨瓷茶盏,端坐在阴翳处,茶汤水汽如游蛇般缭绕,缓缓蜿蜒而上,缠绕在他的指尖与袖间。 赵雪梨心想。 这个人表面虚伪,内心狠毒,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同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以防被捅上一刀。 她立时摇头拒绝道:“表兄从不与我谈论公事,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 宋晏辞之前只听了慧提起姜依有个女儿也在侯府,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会将人养得怯懦不堪,毫无主见,没成想防备心这般重,甚至同裴府两位公子都关系匪浅。 毕竟是姜依的女儿,是他看轻了赵雪梨。她能自由出入淮北侯府,或许比姜依利用价值更高。 他心中有些后悔之前在明湖对她下手,明明最初因着姜依这层关系,她对他是毫不设防的。 现在倒是油盐不进,万事不应了。 宋晏辞没再迂回,直截了当地说道:“若要离京,少不了路引文书,我十日后 先将东西拿给你,你可再仔细考虑是否要同我交易。” 趁雪梨愣神之际,他轻轻搁置茶盏,又道:“我要你从刑部救的那人只是一位寻常商贩,只不过被扯进了一桩大案,才不得脱身。左右不过裴霁云一句话的事,就能换来你同姜依往后的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赵雪梨忍不住反驳:“你看起来可不像个愿意吃亏的好人。” 正如同他所言,若要救的那人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这桩交易必然不对等了,事情绝对不是他说的那般简单,雪梨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没搞清楚,不可能应下此事,但她转而又想,何不等他将路引送上门了再说呢? 到时候她也耍他一回,拿了文书就翻脸不认人。 宋晏辞听了雪梨的讥讽,无甚反应,只是缓缓起身道:“你不必多想。那人于我而言较为特殊,这桩生意算不得吃亏。你若仍心存疑虑,大可随时前往城隍庙询问了慧。” 赵雪梨咬了咬唇,“我在京中尚算自由,可要出城却不那么容易,你让了慧进京,在朱雀大街的祥云客栈等我。” 宋晏辞冷冷一笑,“了慧进不了京,你若不想他被裴靖安抓住折磨,最好自己出城。” 赵雪梨一怔,不甚理解地出声,“.......什么意思?” 宋晏辞眸光落在赵雪梨黯淡五官上,嘴角又挂上冰冷的讥诮:“姜依没同你提过,她勾过多少男人吗?” 他微微抬起下颌,“那些男人多到我都数不过来,明明许多家中都有了妻儿,还对她念念不忘。裴靖安只不过是其中最疯最狠的一个,谁也抢不过他,了慧昔年带着姜依跑过一次,后来裴靖安就铸了金阁,还将你接进侯府以作牵制。” 赵雪梨乍然听见这些,怔然着说不出话。 宋晏辞傲慢刻薄地道:“虽然了慧如今是秃驴一只,与数年前变化甚大,可淮北侯府势力通天,他藏在林间庙宇还可苟且一段时日,若是进了京,怕是立马便会被探子察觉。” 赵雪梨嘴唇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宋晏辞豪不在意自己的话对雪梨造成多么繁杂的心绪,径直从案几边走出,又将话头转了回去,“十日后,你去琳琅斋买一条点翠璎珞,要莲花纹样的。” 赵雪梨听明白了,这是叫自己去拿路引文书,她抿了抿唇,没说不要。 宋晏辞说完这句话,便推门离去,只留下雪梨一人站在窗前,怔怔出神。 夕阳渐渐西沉,斑驳光影如碎玉般洒落在雪梨身上,良久,她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仿佛要将堆积在心头的琐事都尽数吐出。 她现下是真真切切感到为难。 了慧进不来,她出不去,中间只剩下可以传话的宋晏辞,但他又极其阴险狡诈,不可信任。 或许可以书信往来? 这样也不妥,容易留下把柄。 那再求一求表兄,允自己出城呢? 如此短的时间频繁出城,一定会惹他怀疑的,不行不行。 赵雪梨皱着眉头,直到廊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仍未想出任何对策。 脚步停在门外,有人径直推门,赵雪梨以为是裴谏之回来了,顿时敛起旁的情绪,转出屏风,抬眼一看,来人却不是裴谏之。 半推开的光亮里,站着个高挑少年,黄色骑服上泛着金盏花般的釉色,衬得剑眉星目,英武不凡。 “谏之、你回得好--” 他似乎也以为里面的人是裴谏之,还没完全推开门,就朗声叫唤,不过剩下那个字眼在瞧见雪梨时断在了口中。 先是有几分惊讶,随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雪梨姐姐,谏之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赵雪梨也认出这少年是在上元节拥堵的长街中同裴谏之打招呼的那位。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5节 只不过他不再是一口一句好妹妹,而是唤着姐姐,想必是找人打听过她。 雪梨没有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讳的,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好奇地问:“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了?” 她对镜自照时,还觉得同自己原样差得十分之大来着。没想到宋晏辞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现在这位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也瞬间将自己认出。 少年站在门口,并未踏入屋内,笑意盈盈地说道:“雪梨姐姐生得好看,便是再扮得黑上三分,我也能一眼认出。” 赵雪梨尚未对这句话有什么表示,廊外就响起裴谏之不耐的冷斥:“李玄梧,谁让你杵在这里的?快滚!” 李玄梧一顿,侧头看向面容冷峻的裴谏之,不仅没走开,反而笑着跨进屋子里,“谏之兄,雪梨姐姐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我好带她逛一逛猎场,总好比闷在临观楼的好。” 裴谏之听见好友嘴里吐出‘雪梨姐姐’四字,不知为何,心头忽然窜出一股火气,他大步进了屋子,抬手将人往外架,“谁是你姐姐?勾栏瓦肆待惯了,见谁都叫好姐姐好妹妹?” 李玄梧立马对着雪梨喊冤,“雪梨姐姐,你可不要听他胡说,我家家规森严,那等烟花之地可是万万不敢去的。” 赵雪梨受不了同他们男子谈论这些,她边垂首向外走,边道:“我.....我出去转转。” 裴谏之见她羞得要走,才放开了李玄梧,连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跟了上去,“赵雪梨!你躲什么?” 赵雪梨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见外面天色临近申时,突然驻足问道:“今日还去听讲学吗?” 其实雪梨是有些想见见江翊之的。 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她心中闷得慌,时不时就将自己同翊之哥哥的来往书册翻出来看看,那时她一心盼着嫁给他,好离开淮北侯府,不再受人摆布,如今她却又走上了另一条路。 日后若真逃离了盛京,怕是再也见不到翊之哥哥了。 此刻能远远见上一面,即使不说话也是极好的。 赵雪梨停在楼梯转角处,仰头看向裴谏之,盈盈眸光中暗含期盼。 裴谏之亦是顿住脚步,垂眸看她,突然气了,责问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猎了多少动物?” 赵雪梨缩了缩脖子,“你这般厉害,定然是猎得最多的。” 裴谏之被她这温顺的模样弄得有些莫名窝火,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冷冷道:“用不着你奉承。” 赵雪梨对裴谏之突如其来的阴冷和怒火早已习以为常,静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讲学,还去吗?” 裴谏之冷脸,不满意赵雪梨若无其事,满心满眼都是那枯燥乏味的讲学,他当即就要拒绝:“不——” 就在这时,李玄梧从后面走了出来,笑着道:“雪梨姐姐,我是书院学子,你想听讲学,我带你进去如何?” 裴谏之后面那个字断在了嗓子眼,冷眼瞥向李玄梧。 赵雪梨犹豫地看向李玄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样......不太好吧......” 李玄梧对身侧投来的眼刀视若无睹,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你是谏之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我带自家姐姐去听个讲学,有什么要紧的?” 赵雪梨眸光转向裴谏之,后者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裴谏之觉得李玄梧这个人怎么这么烦,“李玄梧,有我在,用得着你带她去书院?” 李玄梧“诶”了一声,故作无辜:“谏之,你刚才不是说不去吗?” “谁说不去?”裴谏之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赵雪梨:“不是要听讲学?还不快走?” 说完,他越过赵雪梨,下了楼。 赵雪梨连忙跟上,脚步有些急促。 裴谏之听见身后动静,知道她跟了上来,可心中不快却并未消散。 这种不愉快并非是针对雪梨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就是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上次花朝节,在二皇子府,她撞上了宋晏辞。当天夜里,宋晏辞就愿意跳进湖中救她,还张口闭口求娶。虽然后来被兄长挡下,但自这以后,裴谏之就看清宋晏辞是个轻浮浪荡之辈,再不同他往来了。 如今,李玄梧不过才第二次见赵雪梨,竟也摆出一副殷勤谄媚的姿态,实在教人不耻。 赵雪梨也不知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惯了,还是心 机深沉,享受被男人簇拥环绕的滋味,竟是也不知冷言冷语拒绝。 裴谏之心里乱想,步子迈得大,不一会而就同赵雪梨拉开了非常大的距离,等他意识到这点,回头去看人有没有跟丢时,就瞧见李玄梧站在雪梨身侧笑着说什么。 两人走在一块儿,瞧起来真是碍眼极了。 裴谏之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第24章 撞破 景行书院是开国长公主为寒门学子所建,她不仅向太宗皇帝奏请赐了匾,还放低身段多次力邀大儒张洺亲自讲学。 在尚未修建时,长公主亲手在院中种下了一颗雪松,以其立身绝巘,但傲雪凌霜的姿态警醒诸位学子。虽说书院不在盛京城中,但一百多年来,声名鹊起,出了许多朝廷肱骨,名学大家,逐渐能与京中国子监比肩了。不过学院初心也随着长公主的薨逝而彻底变了味,学子名额被权贵尽数挤占,只剩下寥寥数个寒门,底层学子再次被打压得抬不了头。 不管权利如何更迭,书院如何扩建,大儒们在那颗雪松下讲学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 赵雪梨跟着裴谏之和李玄梧进了书院,一路上只撞见过两三位蓝衫学子。 李玄梧热心地对雪梨讲述着景行书院中的历史趣事,裴谏之脸黑如墨。 还未抵达雪松树旁,远远就看见了一众端坐着认真倾听的学子们,亭亭如盖的树下高台,坐着书院祭酒。 赵雪梨停住步子,不欲离得更近了。 李玄梧明白她的顾虑,立马道:“雪梨.......赵兄,我晓得一处既可听见讲学,又能不被众人发现的好地方。” 赵雪梨并不是真来听这晦涩难懂的学术之道,她刚才打眼一看,没见着江翊之,心里就起了溜走的想法,摇头道:“.....我......还是算了,在这里远远看一眼已然是出格之举,若是教人发现了,....我......” 她没将话说完,但裴谏之和李玄梧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裴谏之语气不善,“方才要听讲学的是你,现在临了又要走,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李玄梧却是笑着迎合道:“赵兄说得在理,但左右都来了,不若我再带你瞧瞧旁的地方?此刻那些地方定然是空无一人的。” 裴谏之心口莫名一睹,那股尚未宣泄的火气烧得越来越旺,他手指难耐地蜷缩一下,对着李玄梧道:“你快滚罢,这里没你的事!” 赵雪梨生怕他们吵起来,引起了他人注意,她连忙道:“你们....你们自便,我先回了。” 李玄梧一怔,抬脚就要跟上,但裴谏之眼疾手快扣住他的肩膀,将人留住。 裴谏之阴沉着脸对赵雪梨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李玄梧肩上吃痛,嘴上却还是道:“赵兄.......我后日休沐,可否来府上与你共读诗书?” 赵雪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脑袋一垂,直接走了。 裴谏之冷笑一声,将李玄梧往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后拖。 赵雪梨原路折返,途径一道岔路口,本来直走便可出了书院,但右侧过道忽然走过一位眼熟的身影。 雪梨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随后立马向右转了过去。 江翊之手中拿着一摞书,形色匆匆,瞧起来是往讲学的方向走。 赵雪梨心中纠结一番,想要叫人,但一时之间却不好开口,怕他觉得自己孟浪、不矜持。 就这般犹豫了片刻,又转出一道回廊,雪梨正要鼓起勇气叫人,余光忽然瞥见右侧夹道上三四位挺拔身影慢步走来。 为首的那位穿着月白织金锦袍,腰间悬着枚螭纹勾玉,凤眼微微上挑,龙章凤姿,轩昂雍贵,明明他已然十分亮眼了,但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氅衣鸣玉,松荺之节,更是端方清冷,招人眼眸。 只是随意一瞥,雪梨就认出了来人是二皇子和裴霁云。 她尚未叫出声的话就此胎死腹中,惊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可这处回廊较长,又空无一物,无处可躲,她此时折返已然是来不及。 赵雪梨索性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快步往江翊之那个方向走,只要转过这道回廊便可。 但江翊之已然走远,她慢上许多,还没走了两步,就被那几人发觉。 其中一位生了银丝,颧骨高耸,蓄了髯的山长见了,立马皱起眉头出声责问:“你是哪个科的学子?怎么形色如此匆匆?” 赵雪梨想假装听不见,但这样未免太过惹人生疑,她就立马停住了步子,作出一幅害怕惶恐的瑟缩模样。 山长见了,眉头凝得死紧。 怎么在今天撞上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学子,简直是有损书院在殿下眼中的名声,他当即严厉道:“平日里的君子四戒都学到哪里去了?回去后将《礼学》抄一百遍,休沐前交上来。” 赵雪梨鹌鹑似地直点头。 这桩事本要就此揭过,但裴霁云眸光落在雪梨穿着的那袭鹅黄袍子上,突然道:“我观这位学子心性率直纯粹,不知叫什么名字?” 山长一愣,严厉的面容上浮出与之极不匹配的愕然,他又将视线转到雪梨身上,似乎想要看出裴大人所言的率直纯粹,但怎么看,都只看出了窝囊。 二皇子原本并不在意这书院学子,但听见裴霁云开了口夸人,也忍不住细细打量起雪梨。 赵雪梨顿时如坐针毡。 山长见赵雪梨跟块木头似的一声不吭,语气恼了:“裴大人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赵雪梨闷声,含糊不清地随意说了几个字。 山长脸色不好看,自觉在二皇子和裴大人跟前丢了面子,就要冷声斥责,却听二皇子道:“抬起头来。” 赵雪梨踌躇不安,可也只能梗着脖子抬起头,将一张褐色面容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裴霁云的方向瞥,好似这样他定当就认不出自己了。 时下不论男女,都以肌肤丰盈,细腻瓷白为美。科考的学子之间也并不例外,甚至长得俊俏,夫子考官对其的印象也好,名次都能教一些丑人好上许多。 此刻二皇子一见到黑不溜秋的雪梨,顿时就丧失所有兴致,他道:“霁云,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裴霁云不置可否,笑着道:“臣之眼力,不及殿下。” 二皇子道:“走罢。” 他提步往前走,裴霁云的身位落后他一步,也似没察觉出异样般越过雪梨径直离开。 山长经过时,沉脸瞪了赵雪梨一眼,那副模样,就差拿出戒尺当场打她手心了。 他们都走远后,赵雪梨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也没心思去追江翊之了,掉头就要出书院。 哪料才出回廊,眼前映出一道黑影。 赵雪梨抬首去看,见到了惊蛰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冷脸。 他开口:“小姐,长公子有请。” 赵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每次做一丁点的逾矩之事,都会被裴霁云发现,这次更是以男装姿态直接撞上他,诸多种种,已经不是可以用倒霉来形容了,简直是裴霁云天生克她。 赵雪梨跟在惊蛰身后,在书院之中穿行,渐渐又靠近了那颗青穹覆玉的雪松树。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6节 但惊蛰却没带雪梨走近,而是入了一处临近的阁楼。 一路上了二楼,推门进入一间内室。 惊蛰道:“小姐,您在这里歇一歇,长公子稍后就来。” 赵雪梨半只脚都踏进了屋子,又突然停住,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偏过头问:“表兄可是来这里讲学的?” 惊蛰倒是没说不是,只是道:“长公子受邀来为学子们答疑解惑。” 赵雪梨好几天没见着裴霁云了,并不知道他今日也会来景行书院,若是早知道他会来,那她打死都不会来的。 此刻她颇为焦虑地问:“.....表兄......可有生气?” 惊蛰不理,只说:“若无旁的事,属下就——。” 赵雪梨忙说 :“劳烦打一盆热水,再寻一套女子衣裙来。” 她总觉得,若是等表兄来了,瞧见的是这幅模样的自己,说不定会愈加生气。 惊蛰瞥她一眼,应一声是,而后掩门退下。 赵雪梨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吩咐是有几分难为他的。 这里是在书院之中,自然不可能出现女子衣物,而惊蛰陪着裴霁云在外奔波,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女子衣裙。 赵雪梨不知道他要去何处给自己找衣裳,但等了片刻后,惊蛰就叩响了房门。 她打开门一看,见到他手中承盘之上放着套烟柳叠翠的交窬裙,裙头缀鎏金藤蔓纹玉带钩,悬挂着十二枚青玉竹节禁步,还有一双绣着天水碧云纹的千丝履。 雪梨有几分惊讶,“......这是......从何处拿来的?” 惊蛰走进静室,将承盘放在案几上,“小姐,这是长公子为您购置的。” 自打爹爹去世,家中突变,赵雪梨来到盛京之后,除了裴霁云,就再也无人会给她购置新衣了。 虽说侯府每年都会统一在换季时量裁新衣,但那种大采购与被人惦念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赵雪梨有些动容,没想到裴霁云忙成那样竟然还能抽出心思给她买了春裳。 惊蛰放下衣裙后,又送来了热水、象牙梳,方帕等洗漱物件,这才掩门而出。 赵雪梨将自己脸上的脂粉尽数洗掉,确认恢复到原样后,又换上了那套交窬裙,在房中转了一圈,竟然翻出一条戒尺。 待到静室再次被推开时,雪梨已经拿着戒尺,在心中想好了对策。 裴霁云将将踏进去,站在门边的她立马主动将戒尺举起来,低眉顺眼道:“表兄,姈姈又做了错事,要打要罚都由你,只不过千万别生姈姈的气。” 青年立在残阳斜织的门口,挺拔如青松墨竹,淬淬金光拢了他半身,像镀着一层金边,长睫在冷玉般的面容上筛下细碎阴影。 裴霁云静静垂眸瞥向她。 他近来忙得连觉都没怎么睡,只想快些事了,回府多陪陪她。 可她似乎并不需要。 裴霁云还记得两年前的赵雪梨,她总是小小一只蜷缩在角落中,茫然地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般。 淮北侯府中没有人搭理她,也没人对她以礼相待,婢子小厮们受了谏之的意,惯常会欺负她,冷落她,令她难堪。 她委屈,无措,可怜地像一只在森林里迷了路,无处可去的麋鹿,只能攀着他,依着他,他一丁点的神情变化都会让她忐忑不安地揣摩许久,认错时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真真切切。 而现在,她低头认罚越发从善如流,裴霁云却从她柔顺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丁点真心实意的悔过。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懊悔被他发现了。 裴霁云伸手拿过戒尺,走进去随意搁在案几之上,冷了声问雪梨:“来书院,是谁的主意?” 第25章 认错失效 赵雪梨心下微微一颤。 她认罚过许多次,但表兄从未真正的苛责过自己。 他一贯温和平静,总是不动声色地引着她主动认错,可现在,她率先递上戒尺认罚,表兄的声音却冷的像霜似雪。 赵雪梨明明心中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可他冷着声音才问了一句,就让她瞬间慌乱无措起来。 “.....我.....我....” 裴霁云耐性十足,一语不发,就那么凝着雪梨,等着她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 赵雪梨见无法含糊搪塞过去,立马选择出卖裴谏之,小声道:“.....我本是在院子中看书的.....但....但表弟...说看书无趣.....邀我来书院听大儒讲学....” 裴霁云听了,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神容深静,“你扮成男子也是他的主意?” 赵雪梨点头,甩锅道:“表弟不仅出了主意,还将自己去岁新衣借我,我....我实在推脱不得,心中又有几分好奇.....就...就...” 裴霁云听完,冷不防问:“姈姈,数日未见,你可有想我?” 赵雪梨一怔,自然是立马说:“想的,可是表兄总是太忙、不见人影,姈姈想也见不到。” 裴霁云语气淡然如水:“是吗?我见你胆子愈发大,已经形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了,怕是想不起表兄的。” 赵雪梨心中一紧,小心翼翼道:“表兄,你冤枉姈姈了,我....我哪有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耍?” 裴霁云眸色冷下几分,屋子里的轩窗虽然敞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近乎停滞了。 赵雪梨方才只是下意识为自己辩白,此刻被他这一眼看得脊背都发寒了,心中是真的又怕了起来。 她踌躇着走过去,同之前每一次一样双手不安地去揪裴霁云的衣袖,“表兄,姈姈再也不敢了,你——” 但这一次,裴霁云却没有任她施为,而是拂开她的手,动作并不重,但透着冷漠疏离。 赵雪梨一愣,手指僵在半空,求饶的话也就这么断在了嗓子眼。 他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近乎淡漠,“我还有事,姈姈自便。” 说完,抬腿便往外走。 赵雪梨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坠了下来,忽然就心慌极了,那些尚未出口的应对之策被这种心慌冲击地七零八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丁点话语,只能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哽咽地开口:“表兄,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 她心乱如麻,半晌语不成句,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能下意识认错。 裴霁云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门扉再次打开又掩上,只不过这一次房中只剩下赵雪梨一人。 她还站在案几半米远的地方,哭得停不下来。 明明裴霁云没有说任何重话,也没有责罚她,仅仅只是拂开她的手,离开了静室,可雪梨就是心慌得厉害。 她僵在原地,手指蜷缩着,窗棂罅隙之间吹来的风还带着落日余温,却怎么也吹不热赵雪梨宛如坠进冰水中的心。 在这之前,裴霁云生了气,还是会温和地笑,只不过问话字字珠玑,雪梨泪眼婆娑哭了两声,他就会不再追究。 数年来,赵雪梨还从未见过他推开自己的模样。 几次犯错后得来的哄人经验似乎在此刻不太管用了。 赵雪梨哭一会儿后,心中越发难受,不仅没随着裴霁云的离开而止住,反倒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也停不住了。 心里的惶恐也逐渐撕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无底洞。 但裴霁云不在,没人会来哄她。 她难受之余,忍不住在心中细细思量起自己的错处,或者说,在表兄眼中,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情。 女扮男装,混入书院,虽说是裴谏之主张的,可她半推半就来了,表兄定然看得出是她自己也想来的。 赵雪梨方才认错,也只是浮于表面,裴霁云显然并不满意。 她忽然又想到,会不会是自己近来犯的错太多,堆在一块儿让表兄厌烦了自己? 其实他若真的厌烦了自己,于雪梨而言反倒是一种另类的解脱。 现如今不管是嫁给江翊之,还是随着姜依逃离盛京,若是少了裴霁云的纠缠,一定能顺畅许多,可与之相对的,雪梨又会生出诸多不便,她无法再频频出府,也会回到从前被欺凌的日子,遇见事情了也无法再寻人解决。 赵雪梨实在是感到无措极了。 她走到案几旁坐下,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该如何善了。 而另一边,裴霁云从静室出来,下了阁楼,被书院祭酒迎进一间敞亮堂屋。 堂中坐着十来个青年,都是被书院寄予厚望,只待礼部颁布春闱时间 后下场的学子,也是二皇子所欲笼络之人。 裴霁云一走进去,学子们立时起身见礼。 二皇子则端坐在主位,笑着道:“霁云,就等你考校了。” 不管二皇子在外的名声如何张扬,但在这群学子心中,他的声望倒是极好。 被圣上寄予厚望的皇子中,谁还能有他这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公务繁忙之际,还带着昔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亲自在春闱前对他们指点一二。 裴霁云在二皇子右侧坐下后,这群学子才纷纷落了座。 他道:“殿下文采斐然,考校一番已然足矣,又哪里还需要我再多言?” 二皇子对待裴霁云十分温和,道:“霁云,你莫要推脱,在这些学子心中,你这个状元郎比可我厉害多了。” 裴霁云垂首,道一句“殿下过誉”,随后转眸看向这十来个紧张忐忑的青年才俊,温和地开口:“诸位便就三物、秀士、审器三词谈一谈取士之道罢。” 这个题目虽然较为晦涩,但在场的都是举子,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出处来自《十三经注疏》,又听裴霁云直言要他们谈取士之道,紧张的心瞬间舒展许多,不少人已经开始落笔答题。 但在场中有三位世家豪族出身的学子却暗中皱起了眉头。 但凡谈及取士之法,必然会涉及到权利的对撞博弈,寒门祈望广开通道,能跻身朝堂,而贵族把持着权势,自然希望严苛选拔。多多掣肘寒门学子。 圣上虽说不上多么明德治世,但也算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他自然不愿意看到朝中成了世家大族的一言堂,是以也同历代帝王一般重视科举,选拔寒门。 可寒门若是起来了,必然会挤动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权力地位,这是贵族们万万不能忍受的。 此题看似简单,但若结合朝中局势,其实并不好答。 尤其对于寒门出身的的学子,这委实算得上一个陷阱了。 若应对之策利好寒门,必然会被世家不喜,但若利好朝中贵族,又会被寒门唾弃。 这三人细细思量一番,才缓慢下了笔。 没多时,便有学子停了笔。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7节 二皇子见了,招上来看过两眼,又叫人下去,此后陆陆续续又看了数人的对策,虽然没说什么过多的评价,但从他微蹙的眉心便知,他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裴霁云也默然不语,没有开口劝解。 二皇子放下手中墨卷,眸光在堂下一转,忽然道:“江公子,你将墨卷拿上来一观。” 江翊之是满堂之中仅有的三个寒门之一,坐在最后,此刻听了二皇子所言,便起身将答卷呈送上去。 二皇子接过,垂眸一看,眉心都舒展不少,他道:“霁云,你也瞧瞧。” 裴霁云接过试纸,淡淡扫了一眼,见到一手上好的字迹。 答卷以取士如铸鼎,三物为足立其本开篇,并未直言阐述对策应利好于哪一方,通篇引经据典,用词讲究,富含深义,将平衡之术运用得极其巧妙。 二皇子既然叫裴霁云看一看,那便是较为满意的,想借他的口抬一抬江翊之的名声,好教他出仕之路顺畅许多。 裴霁云似笑非笑搁下试纸,目光落在江翊之清俊的面容上,却是没有顺了二皇子的意,而是平静地评价:“左右权衡,平庸之术。” 满堂一静。 众目睽睽之下被评一句平庸,江翊之面上涌出几分难堪。 二皇子亦是有几分愕然,他不动声色看了江翊之一眼,笑着道:“霁云聪慧惯了,可并非人人都有这般敏隽天资,你待他们便莫要太过严苛了。” 裴霁云颔首,不置一词。 二皇子又道:“我观这篇策论在一众答卷中已然是上乘佳作。” 而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摆手挥退江翊之。 时下科考是比较注重学子名声的,若是谁能得一句大儒夸赞,立时就能从名不见经传变得小有声望。 而谁若是得了一句贬词,也会瞬间一落千丈。 虽说二皇子又找补了回来,但裴霁云这一句平庸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江翊之身上,少不得惹人非议。 赵雪梨不知这里的暗潮涌动,她在静室呆坐许久,见天色都要黑了,还是没人来接自己,又坐立难安起来。 因为换回了女子衣裳,她不敢出了静室,只能静静等着。 但要她再换回那身男装,雪梨又不太敢,怕裴霁云骤然回来瞧见了,以为她屡教不改,故意同他作对。 她在门口踌躇着,忽然想到。 若是自己这身装扮被书院中的学子瞧见,定是会引起纷乱的。 表兄.....是不是怕她被人发现,失了名节? 第26章 总说想我 书院坐落在景行山脚下,入夜后,寒意比盛京城中更甚。 窗外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啁啾不绝,将赵雪梨本就难以平静的心绪搅得愈发烦乱不堪。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户紧紧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窗棂一合,仅有的微薄月光也被挡在了雕花窗纸之外。满室黑暗岑寂扑面而来,像一只狰狞恶兽,令人窒息生惧。 赵雪梨抱腿在门口坐下,恍然又回到了自己刚进侯府的那一年。 她不知道娘亲和淮北侯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进府后,淮北侯只让人将她仍在破旧的蘅芜院,任由她自生自灭。 蘅芜院之前也不知是住着哪位主子,不仅偏,而且久未打理,生了许多杂草,院子里有一口快要干涸的枯井,院子门也有破损,每次被风一吹,就吱吱呀呀的叫,和井中的呜呜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可怖。 她夜里害怕,时常是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哭。 甚至连哭也不敢大声,得捂着嘴,生怕招来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直到后来裴霁云让人重新修了蘅芜院,填了枯井,还搭上花架,院子虽然依旧不大,却日渐精致漂亮起来,府里的下人们再也不敢对她冷言冷语,雪梨也就慢慢地不再抱着腿哭。 此刻,她眼睛艰涩红肿,倒是没再哭,只不过很是落寞颓丧。 裴霁云忙完,回到静室推开门时,一低头,就看见楚楚可怜,无措地蹲在地上的赵雪梨。 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了,他是想要冷一冷她的。 此刻见她如此模样,也只是八风不动地道:“起来。” 赵雪梨听见动静,抬眼见到他,连忙站起来,只不过腿脚发麻,站起身时有些踉跄,没稳住下意识抬手拉了下裴霁云的衣袖。 他没什么反应,可雪梨站稳后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地收回手,嘶哑着嗓子说:“表兄.......我不是故意的。” 裴霁云淡声:“走罢。” 他转身向外走,赵雪梨连忙跟上。 夜里的书院内空无一人,两人一路无言走出去,惊蛰提着灯引路,也是莫不吭声。 这样冷凝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院门口,才被一道男声打破。 “赵雪梨!你死哪里去了!?怎么——” 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裴谏之从灰暗斑驳的阴影下走出来。 他下午将景行书院翻遍了,也没找到人,还疑心她是否出了什么事,但心里顾着她的名节,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着实将他焦躁烦闷得够呛。 在院门口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 裴谏之先是恼怒,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雪梨换回了女装,视线再往前一转,看清了她前方还有道十分熟悉的颀长身影。 濛濛灯光拉长了兄长身形,他的眸光淡淡瞥来,却如万顷之重,砸得裴谏之瞬间噤声。 他怔然,走过去唤了声大哥。 又见赵雪梨垂着头一言不发,意识到自己同她所做之 事已经被兄长撞破,抿了抿唇,主动开口揽下所有错误:“大哥,这件事是我的主意,赵雪梨是被迫的。” 裴霁云转头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留下一句:“明日来书房领罚。” 赵雪梨站在马车边,看着晃动的车帘,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裴谏之走过来,道:“赵雪梨,你杵在那里做——” 惊蛰道:“小姐,夜里车马不好走,您快上车。” 裴谏之的话被打断,眼睁睁看着赵雪梨上了兄长的马车。 他今日这件事到底做得不太合规矩,也不敢在兄长面前过多纠缠,但赵雪梨不坐他的马车,他索性也不坐了,而是让下人去猎场中牵了匹马,骑着回府。 马车之中,赵雪梨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再次认起了错。 “表兄,姈姈不该如此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你.....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良久,裴霁云才淡声问:“这是姈姈第几次同我说这般话?” 赵雪梨声音细若蚊蝇,“表兄....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哽咽得近乎发不出声,裴霁云听了,却是又再没了回应。 马车轱辘向前,赵雪梨的心跟着七上八下,她被他冷漠的姿态弄得又想哭了,干涩的眼中再次溢出晶莹泪珠。 她想了想,又呜咽着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谏之表弟出来鬼混了,我就在蘅芜院等着,你得空了就多来看看姈姈好不好?” 赵雪梨边说,边将手摸过去,跌跌撞撞碰到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 “....表兄...你这些日子太忙,我想你,却总见不到,谏之表弟之前多次邀过我出府,我全然拒绝了,今日.....今日实在是有些憋闷,才半推半就同他来了这里....我那时未曾多想,方才见表兄真的气了,才生出许多后怕,姈姈是一个闺阁女子,而书院之中尽是男子,尽管我扮成了男子模样,可也无法保证不出纰漏...” 裴霁云没有再排斥雪梨的触碰,只是静静听着她带着哭腔的解释之语。 赵雪梨碰到他温热的手指,心里安定了许多,继续诚恳地认错:“....表兄,姈姈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同谏之表弟胡闹的....你能不能....能不能理理我?” 她说完话后,过了会儿,裴霁云才缓缓开口:“姈姈。” 他叫她,声音没有太大起伏,让赵雪梨分不清他是否还在生气,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裴霁云道:“最后一次。” 赵雪梨那颗提起的心还没彻底松下去,裴霁云便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再有下次,表兄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让姈姈长些教训。” 赵雪梨听了这威胁,身子一顿,讲话都有几分僵硬:“表兄,姈姈晓得了。” 裴霁云反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忽然又问:“姈姈总说想我,却见不到我,可是在怪我?” 赵雪梨哪里敢怪他,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道:“表兄,我怎么会怪你...你得了空能多来蘅芜院看看,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裴霁云静默须臾,握住她的手终于将人拉进怀中。 赵雪梨嗅着那股清冽的松雾香,寒凉了半日的身子在他怀里逐渐暖和了起来。 裴霁云靠在车璧,触到她温凉滑腻宛如瓷玉的肌肤,有些难以忍受。 他对赵雪梨一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凝视她,触碰她,占有她。 在最初意识到这点时,裴霁云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的,他多次避开赵雪梨,甚至直接在外办公,十天半个月才回府一次。 可一段时间不见,那种欲望就会如同瘾症发作了一般想得格外厉害。 只有顺从本能驱使接近她,触摸她,同她肌肤相亲,那种难耐才可以得到片刻缓解。 裴霁云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俯身亲她。 香软柔嫩之余,还有些咸湿。 他想起方才在静室之中,赵雪梨红肿水润的双眼,嘶哑到近乎听不清的嗓音。 她一定独自哭了许久。 裴霁云扣着人亲完嘴唇,又亲了亲她浮肿的双眸,道:“姈姈,明日会有倚绣阁的人来蘅芜院送夏裳,你若有不喜欢的,直接同管事说即可。” 赵雪梨从他怀里抬起头,“表兄,你明日不在府里吗?” 裴霁云捏着她的手把玩,道:“近日刑部有桩案子,陛下令我督办,许是要十来天后才能回府了。” 赵雪梨听见刑部二字,心思微动,有些可怜地道:“那我岂不是有半个月都见不到表兄了?” 裴霁云沉默着没说话。 赵雪梨讨好地凑上去亲他,他往后靠,让出身位,垂了眸子,由着她亲。 马车中的空气都逐渐温热了起来,泛着暧昧粘稠的情调。 赵雪梨亲了半晌才停下,喘着气惴惴不安地问:“表兄.....姈姈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8节 裴霁云轻叹一声:“那你要如何?” 赵雪梨道:“表兄....可否让唤云带我去见你?” 她像是生怕他误会,又连忙补充一句:“绝不打扰表兄办公,只是远远看一眼姈姈就很知足了。” 裴霁云一顿,突然温和地笑了出来。 他大手扣住赵雪梨的腰肢,力道有些重,将她牢牢钉在怀里,语气却忽然就变得柔软,“姈姈,若是你想,可直接让唤云领着来刑部见我。”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于这件事如此好说话。 正要言谢之际,又听他笑着道:“只不过刑部里面全是朝廷重犯,受了严刑拷打,戾气和血腥气都很重,姈姈不怕被吓到吗?” 赵雪梨恭维道:“有表兄在,我不怕。” 裴霁云笑了笑,扣在她腰上的手逐渐收紧,“你总是胆大的。” 赵雪梨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又说自己胆大,方才便说她胆大妄为,此刻又如此说。 难道表兄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吗? 若是白日里,赵雪梨方才还真不敢同裴霁云提起去刑部见他之事,但是此刻是在漆黑一片的马车中,他便是再如何厉害,晚上也是看不见人的,雪梨方才言辞之间并不心虚,也没有磕磕绊绊,她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该被他察觉出异样的。 但裴霁云这个人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一字一句通常都有深意。 或许表兄只是觉得她态度有异? 在此之前,他也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可是她从未提过要去见他。今日忽然提起,惹他生了疑也是正常。 她虽然想要自己和娘亲的路引文书,却也不是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之人,若是宋晏辞让自己救的那人真是罪大恶极,雪梨是万万不会管的。 甚至就算那人看起来是无辜的,赵雪梨都不是很想插手,她如此做,只是要作出样子拖一拖宋晏辞,若是能顺着刑部那人知道宋晏辞的身份就好了,她就不会再如此被动。 此刻赵雪梨对这句话不敢反驳,也不敢应和,只是转了话头,道:“表兄,我身上这件衣裳是你亲自挑的吗?好漂亮,是姈姈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裴霁云手指就隔着这件襦裙贴着她的腰,近乎将她那截窄小腰肢全部掌控,他也没再为难雪梨,而是顺着道:“是南泽朝贡的流萤锦,陛下赐了我一匹,昨日才做成成衣送来。” 赵雪梨又是连连道谢,裴霁云笑着,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寒凉之色。 第27章 商议 惊蛰驾车十分娴熟轻巧,马车奔驰得极快,却仍然四平八稳,不偏不倚,赵雪梨坐在里面都没怎么摇晃过。 裴霁云搂着她,就没再放她下去。 赵雪梨窝在他的怀里,哭了半天,此刻情绪一缓和,精神松弛了下来,浑身又被抱得暖洋洋的,上下眼皮就不免打起了架。 在将睡未睡之际,她忽然听见车外有马儿疾驰的声音,与此同时,裴谏之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 现。 “大哥,这件事是我糊涂了,同赵雪梨属实无关,你不要罚她。” 赵雪梨一怔,没想到裴谏之策马扬鞭追上来后还在给她说情,困意都消散一些。 她觉得有些奇怪,裴谏之这个人张扬恶劣惯了,没将事情都栽她头上就算极好,又怎么还会坚持不懈地给她说情? 裴霁云有一搭没一搭摁着赵雪梨的手心,半晌都没出声。 车内还是维持着之前的沉寂,只不过马儿的嘶鸣声越发近了。 没过一会儿,裴谏之的声音隔着呼啸夜风和厚重车窗再次传来:“......大哥,你听见了吗?” 裴霁云笑了下,低头问赵雪梨:“你同谏之的关系何时这般密切了?” “没有,没有。”赵雪梨觉得太冤枉了,连忙摇头,“我同他才不亲密。” 话了,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受到的磋磨,小声告状道:“表兄,上次我在二皇子府中被谏之表弟救起后,就一直被他拿着救命之恩使唤欺负,这一次,你罚他禁足好不好?” 裴霁云未置可否地嗯了声。 赵雪梨咬了咬唇,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裴谏之许是意识到兄长生了气,故意不理他,此后马蹄声虽然没有远离,但他也沉默着没再出声。 抵达侯府已然到了下半夜,京中有金吾卫巡逻宵禁,见到了裴霁云的马车,连盘问都不曾有,径直便放了行。 赵雪梨跟在裴霁云身后下马车时,见到率先翻身下马,立在浓稠夜色中的裴谏之。 他被寥寥寒星和濛濛月光拉长了身形,像一柄锋利挺直的剑,只不过此刻剑身收在了剑鞘中,少了锋芒锐利。 裴谏之抬步走过来,先是看了赵雪梨一眼,而后对兄长道:“大哥,我自愿领罚,但这件事确实同她无关,你也知道的,赵雪梨这个女人一贯胆小如鼠,若是没有我的逼迫,又哪里敢混进书院去?” 明明他是在给自己求情,但不知为何,赵雪梨听他说完这些,脊背都有些微微发寒了。 她忐忑地看了眼裴霁云,小声道:“谏之表弟,你不要多想,表兄极好,不曾责怪过我。” 裴谏之一顿,“你嗓子怎么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还没解释,就听裴霁云淡声道:“谏之,你性子跳脱,不受管束,明日收拾一番,后日去羽林军中领个军职历练一番。” 裴谏之僵住,下意识推拒道:“大哥,我不——” 裴霁云似笑非笑,“你拿自己当三岁幼童?到了如今,还不明白权势地位女人都要靠自己争夺吗?” 裴谏之被训得面色一红,“大哥,我可没想什么权势女人....” 裴霁云颔首,没有强求,而是又给出另一种抉择,“你若不想去,便留在府中好生养养性子,来年听祖母的话,娶个夫人,延绵子嗣,也是极好。” 裴谏之一听这话就蹙眉头,“我....大哥尚未成亲,如何能轮得到我?” 裴霁云笑了笑,“若是哪一日你手中权势大过祖母父亲,也大过兄长,再说这番话许是才会有人听,也才有用。” 他的语气温和而包容,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为弟弟考量的宽和兄长,但是他说出的话语却恰恰相反,像料峭的倒春寒,裹着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的冷意,令裴谏之霎那间就梗住,再也找不出一丁点的推脱之语。 夜风习习,将赵雪梨浑身暖意都一点点吹散了,她瑟缩着身子,看见裴谏之默然片刻,而后垂首闷声道:“......我知道了,大哥。” 她察觉到裴谏之朝自己投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嘴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迟钝如赵雪梨,也听懂了裴霁云方才的言外之意。 他只给裴谏之两个选择,要么规规矩矩去军中领个职,凭借着自己往上爬,挣出一片天,到那时想要什么都自己争夺,要么就听从府中安排,娶妻生子,做个闲散贵公子。 赵雪梨一点也不可怜他,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欺凌,她对裴谏之是生了恨的,如果他一直欺负她,她反倒能心安理得地恨他,可自打经历了明湖落水一事,这种恨又逐渐变了味道。 这个她一直心存记恨的人,忽然间就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赵雪梨倒是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此后裴谏之被裴霁云安排进了羽林军中,必然不会再如现在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逮着她欺负。 雪梨也不用再感到为难和纠结。 至此,这场闹剧好似草草收了场。 赵雪梨回到蘅芜院的第二日,早上同老夫人请了安,便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晒起了太阳。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赵雪梨有一半时间都是这般百无聊赖地躺着。 到了午时,倚绣阁果真来了许多人,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裙让赵雪梨挑花了眼。 但也只忙碌了那么一会儿,待到那群人走后,她便又悠闲起来。 赵雪梨原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到自己同娘亲逃跑,没成想到了第三日,她同老夫人请安时就被打破了。 老夫人罕见地拉着她的手,面容忧虑道:“谏之这孩子,天没亮就出府去羽林卫衙署了,那个地方忙得厉害,怕是三五天都见不到人的。” “霁云自己便忙得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如今谏之也是如此,我心里不舍,但孩子们大了,有青云之志,我这个做祖母的总不好泼冷水。” 赵雪梨安静听着。 老夫人并不反对裴谏之进羽林卫,那毕竟是皇帝的禁卫军,盛京中人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侯府子嗣少,两位公子都不回府,如此一来,偌大的宅邸显得格外冷清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含饴弄孙,纵享天伦的时候。奈何府里的男子们,一个比一个不着家。 她叹出口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旧事重提:“也不知是否从前太拘着他们了,一个个的竟然连通房都不收用,谁家男子到了这个岁数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旁人若是知道了定然发笑。” 赵雪梨眼观鼻,鼻观心,跟个鹌鹑似的,恨不能立马消失不见。 “姈姈。”老夫人突然叫她。 赵雪梨以为老夫人还是要念叨怎么给裴霁云裴谏之选通房的事,没成想她却是说:“你年岁不小了,嫁衣可开始绣了?” 大缙朝婚嫁习俗之中,自来便有未婚女子给自己绣嫁衣、给男方绣新鞋的传统。 只不过女人们也并非都会针线活,有些笨手笨脚的可以花钱找绣娘。绝大多数的官宦富商小姐们也是不会亲自绣制的,她们选了样式,就去请绣娘,或是绣坊定做。 赵雪梨就没想过绣嫁衣,在青乐郡时,她们家虽然并不富裕,但姜父事事紧着姜依和雪梨,她们的衣裳连破洞缝补都未曾有过。 到了淮北侯府,虽然雪梨日子过得不顺,但是也从未缝补过衣裳。 是以雪梨长到现在,连针线都没拿过几次,又怎么可能会绣嫁衣? 其实细想起来,雪梨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不免有些羞窘,小声道:“......老夫人......我不会女红.....” 老夫人一顿,随后才似想起赵雪梨是放养着长大的,蹙起了眉心道:“若是嫁给王公贵族,不会女红也不打紧,但.....” 她瞧着赵雪梨,停顿片刻,忽而道:“罢了罢了,好歹是在侯府中长大的,姈姈便去我院子里挑两个陪嫁丫鬟罢。别的不消说,但女红和伺候人这块儿,都是顶顶好的。” 赵雪梨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自己塞丫鬟了,她下意识便拒绝道:“.....这...这...老夫人...我受之有愧...更何况,我也用不着丫鬟....” 老夫人却说:“给你了,你就收着。日后陪着你嫁出去,还可以帮着给你夫家开枝散叶。” 赵雪梨抿了抿唇,低头故作害羞道,“老夫人,姈姈离成婚还早着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也不愿瞒着,便将实话同你说道说道。盛京中权贵众多,可你出身不好,做不了正室。我替你相看了江书令史家,这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他家长子仪表堂堂,年轻有为,父母又是极好相处的 性子,你嫁过去,就是嫡长媳妇,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子定然蒸蒸向上,和和满满。” 赵雪梨即使早有猜想,还是止不住心脏骤跳了起来,她嗫嚅着嘴唇,“......江.....江家?” 老夫人点头:“待到春闱,江家就会来府上提亲。” 赵雪梨还处在心跳擂鼓的愣神之际,又听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补充,“此事无需告诉霁云和谏之,免得他们也跟着操心。” 赵雪梨脸色一片绯红,垂下脑袋应了是。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9节 第28章 试探 春闱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九、十二、十五这三日,时间越临近,盛京城中就越发热闹,大街小巷挤满了各地赶考的学子。日头也越发明艳苦闷了起来,像一团逐渐烧起来的新柴,令人感到孟夏将近了。 赵雪梨居在蘅芜院中,闭门不出,没了裴谏之的胡搅蛮缠,她成日里不是看词话,就是读志怪,好不悠闲自在。 老夫人说让她挑两个婢子,也是动了真格的,昨儿个还真选出了两个模样清秀,女红极好的婢子送来蘅芜院。 赵雪梨不敢推拒,着人收拾出仅有的一间偏房,让她们住了进去。 按着老夫人的意思,谷雨后便可定下婚期,年底了嫁出去,所以选了两天嫁衣样式布料后,这两个婢子就开始着手给赵雪梨绣制嫁衣了。 到三月初五这日,赵雪梨心里惦记着宋晏辞所言的帮她和娘亲逃离盛京,踌躇许久后,还是去照庭寻了唤云。 裴霁云连着数日都没回过侯府,她以想他的名义去刑部看看,有做做样子给宋晏辞看,此时真是再合适不过。 唤云似乎早就被打点过,一见雪梨来了,就直接道:“小姐,我这便去备马车。” 刑部官署临近皇城,与长青坊并不远,只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唤云并未走人多眼杂的正门,而是在官署后方一处小门停下了马车,赵雪梨手中提着漆花食盒,小心地打量刑部官署。 这里建筑得较为威严庄重,且主次分明,左右对称,细分了前衙,正堂,都堂,东院,西院,后衙等。其中囊括了左右司郎中员外郎厅,四司,吏员所,食所等。 在赵雪梨最初的想像中,刑部应该是凶煞无比的,随处可见鲜血淋漓,要被严刑拷打的犯人们,空中满是血腥气,可此时一看,这里分明肃正恢宏,清朗浩然。 表兄之前说这里戾气中,是在故意吓唬她? 赵雪梨跟在唤云身后,沿着三丈宽的青石主道,进到后堂之中的一处正厅,惊蛰站在厅外,目光远远瞥到了他们,很是熟稔地低声对屋子里禀报,“长公子,小姐来了。” 不一会儿,菱花门内走出一个秋霜琨玉般的挺拔身影,雪青广袖晃过酽酽日色,织出流云暗纹,他抬眼看着雪梨,轻声笑了下,“姈姈,过来。” 赵雪梨抬步走过去,也笑盈盈地开口:“表兄,姈姈给你炖了鸡汤。” 裴霁云一顿,问:“姈姈亲自下了厨?” 赵雪梨点头,有几分羞窘,“表兄,我....我第一次炖汤....你尝尝看..” 这是衡州府上供的湘黄鸡,膳堂的厨子门一大早就将其宰杀洗净,还备好各项炖汤辅料,由着雪梨亲自将鸡放进汤蛊之中看着火候,放进辅料,待到溢出香味了,再盛出装进食盒。 虽然她并未全权下厨,但有这份心意已然足够了。 裴霁云接过食盒,领着雪梨走进厅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墙整齐叠放着的文书卷宗,窗下案几亦是堆着许多公文,令人只看一眼,便能想像出他这些时日到底有多忙。 裴霁云昔年出仕便是大理寺起步,因深受圣上宠爱,再加上政绩卓然,不到两载就晋为大理寺少卿,后来官禄享通,两年前又被陛下调去尚书省,如今已然是下辖三部十二司的左丞之位了。 尚书令一职自来无人,在他之上仅有一位七十岁高龄,即将致仕的尚书右仆射,而尚书右丞又因犯事被陛下革职待办,整个六部二十四司现在都由他代管,可谓是权势通天。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圣上这是将裴霁云当做未来宰相培养。 他也常常忙得宵衣旰食,夙夜在公,不见人影。 赵雪梨关切地道:“表兄,你不要累坏了身子,今天歇一下好不好?姈姈来的路上看见许多好吃好玩的,我们一起去尝尝怎么样?” 裴霁云听了,有几分忍俊不禁,他打开漆花食盒,在氤氲的缭绕热气中温和出声:“姈姈若是想去,可让唤云陪着,有瞧上眼的就买下,不要拘着自己。” 赵雪梨早就料到他定然不会去的,可也不耽搁她面上浮出失望的神色,她迟疑片刻,摇着脑袋道:“那我也不去,我想陪着表兄。” 裴霁云盛了碗鸡汤后,便撩开衣摆,在案前坐下。 听了这话,不免瞥她一眼,道:“案牍枯燥,姈姈静得下来?” 赵雪梨乖顺地说:“有表兄在,姈姈不觉得枯燥。” 裴霁云笑着,点漆眼眸在浓艳天光中有几分缱绻,他将雪梨拉近,仰起头亲她,弥散的雾气攀过他凸起的喉结,像毒蛇进食一般滚动。 赵雪梨呜呜咽咽地说:“....汤...” 裴霁云将她完整拉进怀里,唇齿相贴之余,还抽空不徐不疾回了句:“不急。” 第29章 防备? 两人数日未见,好一番亲昵后,裴霁云才放开了雪梨。那蛊鸡汤正好放得温热,他亦是十分给面子的尽数喝完。 晌午之后,他处理博杂繁琐的公务,赵雪梨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读志怪。 屋子里虽然没人说话,却自有一派红袖添香的温情旖旎。 待到申时末,赵雪梨这才合上志怪,抬起头问:“表兄,你今日回府吗?” 裴霁云停笔,抬眼看向她,温和道:“姈姈先回罢,表兄今夜应当会歇在此处了。” 赵雪梨明亮水眸中浮出依依不舍之色,抿唇道:“......表兄,姈姈明日也来看你好不好?” 裴霁云颔首,纵容地道:“姈姈不觉得枯燥乏味就好。” 赵雪梨自然连连摇头说不乏味。 反正明日还来,她干脆将读到一半的志怪也放在了裴霁云的案几上,并未拿走。 她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裙,未见不妥之处,才同裴霁云告了辞,缓步走出菱花门。 裴霁云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坐在窗前,不动声色地凝着她走远,面上没有什么多余情绪。 此后,接连三日,赵雪梨都提了食盒来刑部探望,一待就是半天。 裴霁云并不全然都是待在屋子里处理公务,时常会有其余大人来上报商议一些事情,他就会将人引进小书房,有些公事甚至还需出了刑部亲自处理。 赵雪梨虽然待在刑部,可除了第一日见他时间多一些,此后竟是都没怎么见到。 到了初八这日,她手中那本志怪读完了,索性没再直接去刑部,而是久违地踏进了鼓楼大街的书肆。 学子之中虽然不乏一些临时抱佛脚之徒,但只剩下一天便是会试了,绝大多数学子还是闭门不出,闷在屋子里养精蓄锐。书肆照例有人,却没再如前几日般挤得迈不开腿。 书肆之中按着经、史、子、集分了四个区域,经部在东面,存放着儒家经典及其相关注解书籍,也是学子们扎堆聚集的地方。史部位于南面,存放着诸多历史典籍。处在西面的子部较为驳杂,涵盖许多诸子百家,志怪词话,是赵雪 梨最喜欢的一个区域。 她熟门熟路,一进书肆,就直奔子部。 眸光在上面扫视一番,落在最角落的一本《子阳轶事》上,这本书已经落下不少灰尘,显然久久无人问津。 在裴霁云回京之后,赵雪梨怕被察觉出端倪,就断了同江翊之的租书寄情,现如今看到这本书,想起之前她与翊之哥哥约定过,要共同探讨此书的。 赵雪梨将书从架子里取出,翻来一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见到许多十分熟悉的墨字批语。 翊之哥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看了书,还一字一句写下许多。 他写得极其隐晦,看起来是在点评书中之人,但是雪梨知道,这都是写给自己的。她一页一页地读过去,心里生出诸多动容。 雪梨翻过几页,拿着准备去找书肆肆主买下,但刚刚转出子部,却不想在一些学子口中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江翊之得了裴大人一句平庸,此次春闱定然榜上无名了。” “还没考呢,名声就坏了,我若是他,怕是无心下场。” “也是他倒霉,被殿下点了名让裴大人评文,虽然江翊之已然不俗,但在裴大人那等夙慧之人眼中还是普通了一些。” “.......” 赵雪梨一怔,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榜上无名”,心绪瞬间如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翊之哥哥撞上表兄了?还被评了平庸二字? 在即将会试的这个节骨眼上,即使是雪梨这种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也能立马意识到此事会对江翊之造成不小的影响。 她心里忽然生出些憋闷和无措。 此前明湖落水,翊之哥哥跳湖来救,必然引得表兄探查了一番,也不知道表兄有没有发现什么,此次翊之哥哥名声受损是否是受她拖累? 赵雪梨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抿了抿唇,走到肆头结账。 因为是租借区域的书籍,久久无人问津,早就放得陈旧发黄,价钱并不昂贵。 赵雪梨付完钱,拿了书,原本想着不去刑部了,而是回到蘅芜院,窝在房中将手中这本轶事读完。 只不过此刻,她踌躇一番,还是掉头去了刑部。 她倒不是要替翊之哥哥说情,只是想去探探表兄的意思。 奈何到了刑部,却被告知裴霁云已经回了尚书省署。 赵雪梨心思一动,问:“表兄怎么回了?可是案情告破了?” 刑部那个吏员是裴霁云的人,特意被嘱咐了应对裴府这位表小姐的,此刻听了,回道:“裴大人洞察秋毫,料事如神,今日朝时便破了案子,进宫禀告了。” 赵雪梨有几分哑口无言。 她接连来了好几日,裴霁云半点没提案情,她以为毫无进展,结果今日迟来了数个时辰,案子就告破了。 她小心观察了这么几天,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案子。 赵雪梨心里立时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裴霁云莫不是知道她的来意,在故意防着她? 如果真是这样...... 赵雪梨忽然有几分不寒而栗。 她突得又想到,以表兄玩弄权术的能力,若真是要防备自己,会教她察觉到吗? 他防起人来,一定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漏水的,教人死了都不知道。 可如今他做得这般明显,简直是在明晃晃的告诉雪梨,他在防着她。 既然如此,这还是防备吗? 赵雪梨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意识到这点后,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又冷又凉。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警告她?又是在警告什么 是查出宋晏辞同案子有关?又知晓了她与宋晏辞有来往吗? 那......表兄为何不直接罚她? 赵雪梨思绪万千,想不明白。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0节 她觉得裴霁云实在太会玩弄人心,仅仅是这样似是而非的一件小事,就让她瞬间胡思乱想,寝食难安,担惊受怕。 赵雪梨回到淮北侯府时,天色还早。 她在房中闷头呆坐着,心烦意乱地又翻开了那本《子阳轶事》。 结果这一看,又给赵雪梨看得差点惊呼出声。 她翻到第十三页时,见到子阳下场乡试的故事下有几个较为崭新的墨字: 【子阳颖敏,笃志坟典,然遘疾文会,珠玉未彰于县庭。既鹤病难飞,何不携昔日佳作再叩朱门,使荆山之璞不为尘掩?】 这位名叫子阳的书生倒是与江翊之此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难怪会引得他心生共鸣,又重新写下这些批语。 赵雪梨看得出来,翊之哥哥是在告诉自己,他另送了往日佳作给表兄,希望得到他的改观,或许,他写在书册上,也是念着雪梨是裴霁云的表妹,可帮其美言几句。 但.....赵雪梨与裴霁云并不是如江翊之所认为的那种纯粹表兄妹的关系。 幸好表兄这些时日都没回过侯府,江翊之送上来的那些文章应当同他人拜贴一般被管事堆在照庭的库房。 可万万不能叫表兄看见,否则翊之哥哥怕是会加上些‘急功近利’‘投机取巧’之类的恶名。 赵雪梨这下子是彻底坐不住了,一临近入夜,避着府中下人再次摸去了照庭。 裴霁云没回来,照庭换了个侍卫守着,不是惊蛰,赵雪梨还从未在裴霁云不在府中的时候来过照庭,是以也并未见过门口之人。 但那人似乎知道她,见到雪梨后,默默让出了道。 赵雪梨垂着头,赧然地寻了个借口道:“我...我上次有个东西落在表兄书房了。” 不待那人说完,雪梨垂着头,步履匆匆走了进去。 门口的清明盯着她故作镇定的纤细背影,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树叶簌簌晃动一下,再没了动静。 第30章 弄巧成拙? 赵雪梨虽然已经多次来往照庭,可走动区域也只在裴霁云卧房和书房之中,并未踏足过库房。 此刻她察觉到背后明晃晃的凝视目光,只得硬着头皮先拐向书房,推门进入后,吐出一口气,心里安定了些许。 雪梨在书房中来回转悠,尽管没人盯着,还是营造出一种找东西的假象。 她将袖子中早就准备好的珠子不经意地丢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又故作惊讶地捡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演完独角戏后,雪梨揪着珠子,踌躇了片刻,才推开书房的门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看,没见到别的人影,既松了口气,也尴尬于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她很快收敛情绪,掩上书房门,向着后院走去。 照庭很大,分了前后院子,但或许是裴霁云喜静,这里小厮婢子并不多,只有寥寥数个。 赵雪梨一间间屋子摸过去,终于偷偷摸摸找到库房,但令她失望的是,库房大门之上落了锁。 也是她之前太心急了,怎么就没想到库房会落锁? 赵雪梨不欲多停留,抬脚就要离开,却忽然听见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她心重重一跳,猫着腰就往廊柱后藏。 或许是夜色昏暗,她的身材也纤细不显眼,来人并未发现雪梨。 赵雪梨探出脑袋偷看,发现来人是门口那个守卫,此时他手中拎着好几个木盒,正拿了钥匙开锁。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库房大门被人缓慢推开,漆黑像浓稠的墨水一样蔓延,将守卫霎那间吞没。 没一会儿,里面亮起了淡黄色的光亮。 赵雪梨只是个有些天真的闺阁小姐,她读过许多志怪话本,虽然钦佩那些江湖侠客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胆量,但此刻那库房中进了人,她都是没有胆子跟上去的,也没胆子经过库房大门离开,生怕不巧,撞上那侍卫放完东西出来。 就这般干等了一许久,对方才从库房中走出,只是他并未落锁,也没有灭了烛火,而是径直离开了。 赵雪梨攥紧了手指,忽然觉得那洞开的大门像一个等着猎物主动跳入的陷阱。 她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 该不会是表兄在试探她吧? .......可表兄并未回府呀。 雪梨猫在廊柱后东想西想一番,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又近了。 再次悄摸一看,只见侍卫手中又拿满了物品。 赵雪梨的胡乱猜测这才停下。 原来他是在给库房搬东西,所以才未锁门,还一去便是如此之久,想必是从府门处拿回的。 赵雪梨用冰凉的 双手捂了捂逐渐发烫的脸蛋,在那侍卫再次离去得不见人影后,一鼓作气冲进了库房。 进到库房后,她瑟缩着身子连忙沿着货架翻找起来。 裴霁云自小到大,收受的奇珍异宝、拜贴投献数不胜数。一些较为珍贵的,他颇为喜爱的物品都是放在临近卧房的小库房中,而如江翊之之流投递来的行卷文章,都堆砌在纷杂的大库房,是以此处货架上的东西格外多,到了令雪梨眼花缭乱的地步。 只不过时间越近的,被摆放得越靠近门口,赵雪梨只翻了几个架子,就从一堆自我举荐的文章中翻出了江翊之的。 她心里松下口气,将东西卷起来一股脑塞进袖子中,转头往门口一看,见那侍卫还没回来,就闷头跑了出去。 这件事做得有惊无险,算是顺利,赵雪梨一路跑到书房,推门进去了,才停下步子大口喘气。 她喘气匀称了些后,情绪也微微平复了,正要推门离开,却听见一道轻微的噼啪声,暖黄的烛光倏然吞噬昏暗,书房之中霎时涌进令人心悸的光亮。 赵雪梨捂着胸口推着门的手还没放下来,僵硬地侧过头,看见裴霁云拢在森森明烛下的身姿面容。 他依旧是好看的,从容的,清冷的眉眼浸在烛火之中,像山巅之上被晴光照亮的一捧新雪。只是静静站在灯前,慢条斯理地搁下象牙筒的火折子,就能教任何人都难以移开目光,感到自惭形愧。 “姈姈。” 他侧过头唤她,声音温柔地宛若融化在春夜里的流霜,却令赵雪梨刹那间惊疑不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活见鬼了!表兄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才回来的,还是方才便一直都在? 这实在是令人琢磨不定到悚然的地步了,雪梨本就心虚,此刻不免被吓出半身细汗,惊得声音都有几分失真了,“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裴霁云走到书案前坐下,闻言半抬起睫羽看她一眼,黑瞳清透水润,透着似有若无的关切,“吓到你了?” 赵雪梨立刻点头,“你.....你怎么...也不出声?” 裴霁云笑了笑,道:“我亦是才进了书房,就听见推门的动静,借着月光见到是你,怕贸然说话吓到你,想着不如先点了烛火,也好叫你能看清。” 赵雪梨张了张口,又听他问道:“我听清明说,姈姈在书房落了东西?现下可找到了?” 雪梨半晌才反应过来清明是指照庭外的那个侍卫,她眼神有些发虚,微微转眸,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烛光之上,嘴唇翕合数下,才道:“....找...找到了....” 裴霁云颔首,“姈姈眼力极好,夜里无需点灯也能寻见想要的东西。” 赵雪梨僵硬不已,知道自己漏了破绽,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对策,只好扯开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两下,转开话头道:“表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霁云没有先答,而是坐在书案前八风不动地道:“姈姈,过来。” 赵雪梨一顿。饶是他再温和不过,她也不敢不从,随即顺从地走过去,被他驾轻就熟地抱进怀里。 在摇曳的烛影和晃动交织的衣物摩擦声中,裴霁云平静落下一句令雪梨头皮发紧的话语。 “有个举子送了些文章来府上,二皇子为他说情,令我评文。” 赵雪梨:“......是...是谁呀?竟然能引得二殿下帮忙说情吗?” 裴霁云似笑非笑,直白道:“姓江,名翊之。” 在他的凝视之下,赵雪梨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给出什么反应才算正常。 她还没想好,嘴巴上却已经下意识地道:“.....唔,这样呀....” 尚未说出个所以然,裴霁云又说:“姈姈许是比我更为熟知他,不如谈谈江公子为人如何,也好给表兄做个参酌?” 赵雪梨指节攥得发白,“表兄......我同江公子并不相熟。” 裴霁云道:“即便是不熟,好歹也见过数回,说说罢。” 赵雪梨见实在躲不过,只好挑一些中规中矩的词:“...江公子谦虚有礼..人品...人品敦厚..” 裴霁云似是被她的用词逗到,笑了出来,“姈姈说他敦厚?” 赵雪梨虽觉这个用词与翊之哥哥不搭,但却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此刻不免被裴霁云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 她眨着长睫,问:“表兄觉得不妥吗?” 裴霁云不置可否,鸦翎般的睫羽下、一双漆黑墨瞳却漫出几分微不可查的意味深长。 赵雪梨想了想,有几分好奇地问:“表兄,二殿下同江公子相熟吗?怎么会亲自开口让你帮其评文?” 裴霁云道:“我亦不知,许是殿下格外器重江公子。” 赵雪梨抿了抿唇,“那.....那表兄觉得江公子如何?” 裴霁云眉梢微微上扬些许,凝着她笑道:“自然是二皇子觉得如何,便是如何了。” 赵雪梨讶然。 依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顺了二皇子的意思,赞扬一番翊之哥哥,给翊之哥哥挽回些名声吗? 可.....表兄若真是无法推拒,此前又怎么会故意拂了二皇子的意? 他这般转一圈,是有什么用处吗? 赵雪梨百思不得其解,袖子中的行卷文章硌着肌肤,有些刺痛。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裴霁云没叫人进来禀报,只是淡声道:“直言即可。” 叩门声停住,紧接着,惊蛰的声音响起:“公子,属下寻遍库房,却未见江公子投献的文章。” 赵雪梨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了,不敢动弹分毫。 裴霁云把玩着雪梨的手,闻言一顿,似乎有片刻的诧异,但这件事对他到底无足轻重,也不值当多耗费心神,随即波澜不惊地开口:“既如此,便去回复殿下罢。” 赵雪梨有种弄巧成拙的羞愧,她连忙道:“....表兄,是不是管事还未送来?既然是殿下的嘱咐,姈姈也帮着一起找找可好?” 裴霁云垂了眸子,“姈姈是在关心殿下,还是忧心江公子?” 赵雪梨故作不解,“我怎么会在意他们呢?姈姈只是担心表兄若是完不成殿下的命令,会受到苛责。”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1节 裴霁云默然不语。 赵雪梨又硬着头皮开口:“....更....更何况....找个文章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只要是真投献来了,总不至于平白飞走不见了。” 裴霁云道:“姈姈如此善解人意,便依你。” 他放开赵雪梨,对着房门外的惊蛰吩咐道:“带着小姐一同去找,她眼力好,许是比你们用处大。” 惊蛰应是。 赵雪梨还没走出书房,又听见裴霁云细心体贴地叮嘱道:“夜里不好视物,都紧着些看护小姐,找不到东西事小,人若是摔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31章 何意? 照庭之中人手不多,只有几个小厮婢子在库房附近举着灯搜寻。 赵雪梨原本也是伸手欲拿一盏,却被惊蛰制止,他平铺直叙道:“夜里风大,小姐担心被灯火烫到。” 她只好讪讪地收回手,边随着众人翻找,边在心中思索如何将惊蛰支走。 心不在焉找了两处架子后,雪梨对着惊蛰道:“怎么不去门房处再看看?万一是被落在那里了。” 惊蛰道:“清明已去寻过,未曾找到。” “......这样呀...”赵雪梨抿了抿唇, 又说:“会不会是其他院子里的人看花了眼,手误拿走了?” 惊蛰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言简意赅,“不会。” 赵雪梨不死心,又提出诸多可能,都被惊蛰面瘫着脸一一挡了回来。 她无计可施,另找旁的借口想支走惊蛰,但他俨然不为所动,依旧紧紧跟着,令雪梨找不出丝毫机会将袖子中的行卷文章‘不经意’掉出。 赵雪梨再次转过几排架子,满肚子小心思都被堵得死死的,越找越郁闷。 她实在是没料到二皇子会横插一脚让裴霁云变了主意,竟愿意提笔夸一夸翊之哥哥了。 早知如此的话,她又何必因为担心翊之哥哥的文章被送进表兄书房受到恶评而将其偷走呢? 也怪她太过冲动了,才造成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可是不管雪梨如何不甘心,在惊蛰的‘看护’之下,她都没能成事。 月色不徐不疾晃过游廊,夜风凉飕飕的,她明明没有碰到烛火,可紧挨着行卷的那截手腕却滚烫不已,一路蜿蜒向上,烧到了雪梨的耳根。 她闷头闷脑被叫到裴霁云卧房时,耳根已经烧得一片绯红。 赵雪梨心中憋闷又忐忑,不欲在照庭歇下,只想快快回到蘅芜院细细斟酌应变之策,此时刚刚推门进入,看见在榻上自我对弈的裴霁云立时便失望地开口道:“表兄,姈姈亦是无用,没能找到江公子投献的文章。” 裴霁云执棋落下一子,闻言看过来,波澜不兴地道:“无妨。” 赵雪梨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故意抬手扯了扯衣襟,“许久不动,如今只不过走动片刻,便出了一身汗。” 裴霁云一顿,平静地看着雪梨晃着小手给自己扇风,不出意外地听见她继续道:“表兄,姈姈今夜便先回去沐浴一番,明日再来如何?” 她睁着一双无辜又水润的桃花眼,努力让自己瞧起来没有异样。 但她绷紧的脊背,微颤的睫羽,嘴角扯开的故作镇定的浅笑,都一一透出她心中另有算计。 裴霁云弯唇笑了出来,包容而温和地道:“姈姈,过来亲一下再走。” 他神容静美,霜白寝衣,肌肤丰盈,好似高居天上宫阙中琼枝映月的清冷谪仙,可他吐出的字眼不仅不是谪仙风度,也不是君子之言,反倒同盛京中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十分放浪形骸。 赵雪梨面颊倏然更热。 待她整理衣裳走出照庭时,已近戌时三刻。 再回到蘅芜院,沐浴一番,就到了深夜。 那两个被老夫人送来绣嫁衣的婢子早早歇下了,雪梨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却如何也睡不着。 房中昏黄的烛光也摇摇晃晃的,恰如她此时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张行卷因为被她胡乱藏进袖子而多了许多凌乱折痕,瞧起来有些落魄。 赵雪梨原是想烧了它的,可终究不死心,想着待到白日里再寻机会将东西丢出去。 可一个晚上过去,也不知道裴霁云会不会变了卦?应当不会的,毕竟是二皇子的嘱咐。 赵雪梨是知道淮北侯府同二皇子亲切的,二皇子的生母,如今宠冠后宫的瑾贵妃,昔年便是寄养在老夫人膝下,同淮北侯一道长大的,算得上是亲梅竹马,两小无猜。 逢年过节,宫中的赏赐就会流水一般涌进侯府,其中除了皇上的恩典,也不乏瑾贵妃的荣宠。 赵雪梨来了盛京几年,在诸多皇子之中也只见过二皇子,被携带着参加过二皇子的客宴,至于太子,在侯府中甚至没怎么听老夫人提起过。 在雪梨看来,裴霁云再如何大权在握,也是越不过皇家的。 她想通这一点后,心中安定许多,起床将那行卷铺开,捋直折痕,又取了几本厚书压上,这才睡下,到了第二日天亮,她起床一看,行卷被压得平整了许多。 她睡眼惺忪地拿起来,忽然有些呆滞地想:才压得好看一些,现下被带出去,岂不又得折起来? 可有既能随身藏着,又不用折叠的法子? 赵雪梨左思右想一阵,最终还是懊恼地将行卷几下对折起来塞进袖子中。 她穿戴整齐后,屋外响起婢子的声音。 “小姐,您起了嘛?” 赵雪梨道一声起了。 两个婢子便端着洗漱用的清水方帕澡豆推门走进来,伺候雪梨起床。 赵雪梨没被人这般伺候过,有几分不自在,但人是老夫人送来的,她无法推拒,再如何不适也得受着。 推开轩窗,一股股尚且带着夜晚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日头徐徐升起,在窗棂上跳跃着斑驳的亮斑。 赵雪梨净完面,看着两个温顺的婢子,心不在焉地想:她们再过几天怕是就得走了。 裴霁云昨夜才回府,还未处理此事,但今日一早,他去同老夫人请安时,一定会将这两人打发走。 蘅芜院又偏又荒又没人才好,这才方便他随时过来,若是住着两个老夫人的眼线,倒是教他生出诸多不便。 赵雪梨来到松鹤院时,裴霁云果然已经在了,老夫人笑得和蔼极了,只是也少不了抱怨,“谏之这孩子,怎生忙成这样,去了近十日,却不曾回过一次,霁云,他虽然缺少管教,可你也别太严厉了。” 要说这淮北侯府中,老夫人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公子裴霁云,他始出生时,就向先帝求了赐名,又直接将半数身家都过到他的名下,亲自挑选调教伺候人的奴仆,一路这样金尊玉贵地养大,当真是千疼万宠。 只不过近年来,二人因着成家娶妻一事有几分争执,老夫人初时还气,却舍不得逼迫,到了现在,裴霁云翅膀硬了,她再想逼迫也不成了。 有了裴霁云这个前车之鉴,老夫人自不可能放任裴谏之也如此做。 她叹道:“谏之可不能同你一般,他得先成家后立业,也好叫我有个盼头。” 裴霁云不置可否,呷一口茶汤,没有说话。 赵雪梨进门后就坐在下首,权当自己是个透明人般垂着脑袋。 室内点着安神香,老夫人的声音在沉静的空中起起伏伏。 “我仔细看过了,太府寺卿家那个姑娘是个极好的,聪敏灵动,又温柔小意,同谏之倒是相配。今年因着圣上龙体抱怨,春闱迟了些,现下才考,约莫是在谷雨时分才会放榜了,那姑娘十五那日要去城隍庙给家中下场的兄长求一道魁星符,你安排谏之远远见一面。” 裴霁云闻言,不动声色地道:“北衙禁军受圣上直辖,孙儿位居尚书省,无权干涉。” 老夫人见他不应,道:“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吗?那羽林卫中的吕中郎将不是受过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调遣谏之一日,怎也使不得?” 裴霁云搁下茶杯,笑了,缓缓道:“圣上十五要去醴泉行宫,羽林卫随行护驾。” 只这一句话,霎时就将老夫人所有未出口的说辞都堵了回去。 裴谏之才去羽林卫中领职,就有在皇帝面前露面的机会,虽说这其中不乏权力的运作,可到底是机会难得。 老夫人就算再急着给裴谏之相看,此刻也知道孰轻孰重。 她再次叹出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 老夫人有心放过这些闹心的话头,可裴霁云却是忽然道:“祖母,蘅芜院里用不着丫鬟,您且将人都叫回来吧。” 这个话头实在是转换得太过让人猝不及防。 赵雪梨虽然早有预料,此刻还是有几分愣住。 她怎么也想不到,裴霁云会这般直白。 依着他以往的性子,一定是不动声色挑一些那些婢子的错处,再将人送走。 老夫人眉头微蹙,“霁云这是何意?” 裴霁云笑容不变,道:“祖母,您知道孙儿的意思。” 老夫人脸上再没了丝毫笑意,她默然片刻,道:“姈姈年岁不小了,那是我给她挑的两个陪嫁丫鬟,现下在蘅芜院中给她绣嫁衣,怎么就碍了你的眼了?” 裴霁云状似好奇地问:“不知祖母要将姈姈嫁给哪户人家?可曾相看过?” 老夫人有所顾忌,蹙着眉头,一时之间没有立马回应。 室内气氛在这三言两语间突地就沉寂冷凝了起来。 赵雪梨揪着衣袖,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表兄发的哪门子疯,要在她在场的时刻故意提起这事,这不是让她给老夫人当靶子吗? 果然,她这想法才落,老夫 人就叫了她。 “姈姈,你过来。” 赵雪梨心中一紧,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短短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老夫人道:“现下虽然还未给你找见合适的夫家,但若哪一日遇见了合适的,姈姈,你可愿听老身的话嫁过去?” 赵雪梨头都不敢抬,垂首道:“姈姈自然是听老夫人的。” “左右也就一两年的事了。”老夫人又问:“那两个婢子留在蘅芜院为你绣制嫁衣,可好?” 赵雪梨嗫嚅着嘴说:“......好。” 老夫人这才满意,沉眼瞥向自己一手教养大的长孙,“你都听见了,霁云。” 裴霁云颔首,“孙儿都听见了。” 他眉眼越发温润,语气甚至是面对长辈时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只不过,” 窗外百灵的叫声清脆又婉转,裴霁云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平静地道:“这件事不由她做主。”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2节 第32章 风起 老夫人的一生之中,其实并不如何顺遂。 她出身于显阳王氏,虽然门庭煊赫,家中亦是人才辈出,如日中天了好几年,但物极必反,老夫人尚在垂髫之年,王氏因朝中党争站错了位,受到牵连打压,自此一蹶不振。 老夫人在显阳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落魄日子,后来,她的兄长在军中不顾生死、屡立奇功,王氏这才又慢慢烈火烹油了起来,她将将及笄,就因着世族大家的联姻攀附,被嫁给老侯爷做填房。 老侯爷为人十分固执严肃,对待妻子甚至比外人还苛刻,十分看中女子妇德,不仅要求贞顺,柔静,俭约,慈良,甚至对一瞥一笑,一言一语都有着一套顽固教条。老夫人本就是上嫁,不论老侯爷如何严苛,也只得尽数忍下。后来,她诞下麟儿,险些去了半条命,老侯爷对她才稍微宽厚一些。 许是老天有眼,在霁云出生的第八年,老侯爷歇在妾室房中睡了一觉,再没醒来,就那么故去了,她苦尽甘来,儿子孙子都养得十分出色,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顺畅日子,没成想现在又要重新操心了起来。 甚至是操心起她一贯器重,盛名在外,聪慧省心的长孙。 今儿说话时间较以往长了许多,日头都漏进了阁内。 老夫人看着被淡薄天光雕琢得平静温和中溢出些锐利的孙儿,叹出口气,“她好歹唤你一声表兄,怎就如此苛刻,连个婢子也不愿给?” 裴霁云面对长辈的问话,罕见没有立时回话,而是默然须臾,才缓缓道:“祖母,姈姈还小,近些年并不急着绣制嫁衣。” 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动作急了些,霁云颖敏,怕是看出了端倪。 可她没料到,他竟是半点不羞愧,反而言辞之间毫不遮掩了起来,像是要将她心中猜想都一一坐实了。 老夫人忍不住凝眉瞥向赵雪梨,见她垂眉敛目,一幅噤若寒蝉的柔顺瑟缩模样,又想起之前除夕夜她跪地惶恐的姿态,一时之间,心中竟是生出了几分郁气和无奈。 可她面对长孙到底是纵容的,端起茶水饮了口,压下诸多烦杂,沉着声音道:“王嬷嬷,你稍后将人唤回来吧。” 王嬷嬷同赵雪梨一般,也是不敢大声出气,此刻连应声都不复往日声量大小。 裴霁云笑了笑,对着帘外唤了声惊蛰。 惊蛰手中捧着个檀木盒子掀帘而入,恭恭敬敬打开后呈送上去。 内里置着一尊旃檀释迦摩尼跌坐像,佛像并非全金,而是取了天竺古法以紫磨金混砗磲粉塑成,日头稍稍偏移就流转出贝叶经卷般的光泽,佛陀右手垂膝结触地印,指尖抵着的却不是莲花宝座,而是一方雪玉雕琢的须弥山。佛身之上鏨刻着细密经文,随光影变换流露出深邃神圣的气息。 裴霁云道:“祖母,孙儿前些年遣人去西域为您求了这尊佛像,近些日子才到,您瞧瞧可看得上眼?” 老夫人以前是不怎么信奉这些虚无之物的,但自打她十几年前不堪老侯爷磋磨去庙里求解脱、死了丈夫后,忽然就对神佛敬重有加,往府中请了许多佛像,随着侯府越发钟鸣鼎食,权势滔天,她也越发虔诚地供养佛祖了。 此时见到这般罕见佛像,心中已是生出喜爱,又听他说是前些年遣人千里迢迢去西域求来的,面上那股子不虞缓慢消散了。 霁云一向是十分孝顺她这个祖母的,对着寄人篱下的姨娘之女生出些荒唐心思也没什么,待到他因事离京,将人嫁了出去就算了事,犯不着因为女人,同他置气。 老夫人再次恢复到往日里的慈爱模样,露出笑意,道:“霁云有心了,今日不忙,便留在松鹤院中用膳罢。” 裴霁云笑着应下。 二人又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了。 赵雪梨心里也松下一口气,知道老夫人这是被表兄三言两语哄好了。 老夫人又道:“姈姈,你也留下用了早膳再走。” 赵雪梨其实十分抗拒在松鹤院中用膳,老夫人不咸不淡的目光总让她如坐针毡,可她再如何不想,也只能乖乖垂首答好。 因着方才一事,赵雪梨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一顿精美的早膳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好不容易应付完,裴霁云告了辞,她也正要请退,老夫人却掀开眼皮,淡声道:“姈姈,你说个实在话,日后是想留在侯府,还是愿意听老身的话嫁出去做个正室?” 赵雪梨一惊,原本不安定的心神现下更是像被按进了冰天雪地之中,冷得不行。 她后知后觉老夫人察觉出了什么,否则怎会问出这般的问题? 雪梨甚至能补出老夫人没说出来的隐晦之意,是留在侯府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室通房,还是嫁出去当个正妻? 她有些胆怯,但是真心实意地道:“......老夫人,姈姈......愿意嫁给江公子.....哪怕...” 雪梨攥紧的手心都在发抖,但还是壮着胆子将话说完:“....哪怕他春闱落了榜,并未高中....” 老夫人闻言,正色看了她两眼,似有几分意外,又似乎没有。 堂中安静片刻,老夫人才点头,“是个拎得清的,下去罢。” 赵雪梨见她此刻还未起让自己做妾的心思,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连忙躬身退下,可出了松鹤院后,她却是打死也不敢去照庭了。 至于翊之哥哥投献的文章? 赵雪梨只能对不住了。 她回到蘅芜院后,将袖子中的行卷拿出,藏进了衣箱最底下,想着自己日后若是能嫁进江家,再还给翊之哥哥。 连着三日,赵雪梨除了早起请安,都闷在蘅芜院中闭门不出。 转眼就到了十二这日,赵雪梨即使再如何想要安分守己,可心里记挂着宋晏辞说的路引文书,也只得想方设法地寻些由头出府。 恰好裴君如到了上族学的年岁,缠着雪梨外出购置些文房四宝,她到了十四这日,才顺势出了侯府。 半日下来,临近末时,她们便逛得差不多了,马车正好从鼓楼大街驶过,赵雪梨看了眼抱着裴君如的李嬷嬷,小声开口:“君妹妹,夏日到了,我想去琳琅斋买些首饰,不知你可要同去?” 她们出府都是同老夫人报备过的,只允了去书肆,但裴君如向来有主意,不受规矩,李嬷嬷虽然不赞同,但拗不过裴君如也想去买些饰品。 没过一会儿,马车在琳琅阁门口停下,裴君如从李嬷嬷怀里起来,跳下马车,率先进了大门。 赵雪梨故意走在最后,同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为免出现意外,赵雪梨避开他人,寻见管事便低声道:“可有一条莲花纹样的点 翠璎珞?” 管事意会,却没立即拿出东西,而是道:“小姐,您前两日没来,那条璎珞被收在了库房,还请上楼小坐一会儿,我这就差人取来。” 赵雪梨见裴君如挑选地兴起,随即点头同意,与李嬷嬷打了声招呼后,随着管事上楼。 她被毕恭毕敬地引入进最东面的一间雅间,甫一进入,就看见端坐在窗前品茗的宋晏辞。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 宋晏辞倒是眉梢一挑,出声道:“久久不来,我还当你不要路引文书,已经想好要做一只被人供养喂食的笼中金雀了。” 赵雪梨不搭理他的讥讽,抿唇道:“东西呢?” 宋晏辞倒是没再顾左右而言他,视线看向案几右侧,“自己去拿。” 赵雪梨走近,拿起那个红木盒子,见到里面放着四张文书。她同姜依各两份,一份是作为商队家眷,另一份则是南洛郡来盛京探亲的母女。 时限都是一年,可途径的地方也并不一样。 宋晏辞道:“我让你救的人呢?” 赵雪梨看着这四份文书,不免产生了许多自己和娘亲逃跑后的憧憬。 她听见宋晏辞的问话,不敢说自己连那案子是什么都没弄清,而是斗胆回应:“刑部我去了好几日,表兄愿意让我翻看卷宗,想必同他讨个无关紧要的人并非难事。只要你能将我和娘亲安全送出盛京,这件事,我应下了,定然能成。” 宋晏辞缓缓敛了眉眼打量她,似乎在思量这番话的真假。 赵雪梨耿着脖子站着没动,一幅毫不心虚的姿态,她想了想,又道:“案子在初八那日就已经了结,表兄进宫同圣上回了话,如今那位管事却还未放出,想必他也并非如你所言那般无足轻重,许是被判了刑罚,可从你尚让我救人一事来看,他又并未被斩首示众、或是受了重刑将死,那便是只受到些牵连,罪责不重。” 最后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她又厚着脸皮补充了一句,“表兄一向疼我,只要无关大事,无有不应。” 宋晏辞考量片刻,拿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案几上,道:“两日之内,你带着这个去刑部大牢见一面范宽。” 赵雪梨错愕,“去刑部大牢?” 宋晏辞道:“再将他的话转述出来,我才信你能将人救出。” 赵雪梨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你这是在为难我,刑部大牢岂是我能进的?” 宋晏辞反问道:“不是说裴霁云对你无有不应?” 赵雪梨自吹自擂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他重复着反呛了一句,有些羞恼,她狡辩道:“....我央求一下,表兄许是会放人,但是不一定能允我进那牢中。” 宋晏辞并不退步:“若是你连见范宽一面都做不到,我如何信得过你能救他?” 赵雪梨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宋晏辞并不在乎她那些小心思,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将你和姜依送出盛京,我会被裴靖安那只疯狗撕咬下多少人力物力吗?” “赵雪梨。”他漠然地说:“拿出些诚意来,这场交易才能继续。” 赵雪梨怔然,知道他并不好惹,只好打消了心中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硬着头皮同意了,“我答应你,不过两日太急促了些,十日可好?” 宋晏辞道:“圣上十五去醴泉行宫,淮北侯亦是随行,为期十日,这是你们逃跑的最佳时机。” “你不仅要在两日内见到范宽,将他的话带给我,让我可着手准备送你和姜依离京一事,还需得尽快拿到由刑部下发的范宽的赦免文书,我见了文书,自会安排你们出逃。” 赵雪梨心湖霎时被惊起了一片涟漪,“十日?” 宋晏辞脸上露出些事不关己的冷漠看客笑意,“错过这次机会,只能再等数年了。赵雪梨,你和姜依能否顺利逃走,就全看你要如何讨好裴霁云了。” 赵雪梨肩膀上被落下如此重的任务,毫无头绪地道:“那你总得帮我寻个求表兄救那人的缘由罢,无缘无故的,叫我如何开口?定是会惹他生疑的。” 宋晏辞似是早就想好,道:“范宽早年在青乐郡做事,幼时你常常去他的食肆买零嘴,叫他一声范伯,今日出府,在街上偶遇他的亲人,这才知道他含冤入狱,念着昔日情分,应了那亲人之托,前去求情。” 赵雪梨张了张嘴,半晌,道:“....好...” 她拿上东西,出了雅间,下楼看见裴君如已经挑选地差不多了,正好管事将那条点翠璎珞拿了上来,随即拿出荷包结账。 几人大箱小箱的出了琳琅阁。 马车向着长青坊驶去,约莫两刻钟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果真有一个妇人带着婆婆儿子撞倒在马车前,赵雪梨掀开帘子一看,那妇人先是连连告罪,而后抬眼瞧见雪梨,神色恍惚一阵,忽然道:“你....你是赵家那位姑娘?我记得....是叫....是叫雪梨罢...” 裴君如和李嬷嬷立马看向雪梨。 赵雪梨有些僵硬地说:“....你...你认识我?” 妇人立时便像是他乡遇故知般红了眼,“....我是珍巷范家食肆里的,你幼时爱来食肆里买些零嘴,还叫我一声婶婶。” 赵雪梨幼时确实爱去买零嘴,但她已然不记得自己爱去的食肆名字了,此时看妇人如此动容,对她的表演不禁感到佩服不已,受到感染,也被带着入了戏,惊讶道:“.....你...你是范婶婶?范伯伯呢?你们怎么会来了盛京?” 妇人眼中的泪适时落下,语气霎时就哽咽了,“你范伯伯......” 她道,自己同丈夫在青乐郡做的糕点被京中贵人看上,前几年就入了京,盘了个小门面,受到贵人照拂将生意再次做起来,日子越过越红火,可前些日子,范宽去贵人府中送糕点,却不慎被牵扯进了朝廷一桩案子,被缉拿进了刑部,如今生死不明。 赵雪梨也露出恍惚的神色,“....范...范伯伯...被冤入狱了?” 妇人忽然拉着年迈的婆婆和儿子跪在马车前,磕起了头来,边磕头边哭着哀求:“赵姑娘,我知道你不一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救救你范伯伯吧,他实在是被冤枉的.....” 裴君如好奇地问,“姈姐姐,你要救她们吗?” 赵雪梨咬唇,说:“范婶婶,您快先起身,我.....我亦是没什么法子,只能先回去问问....” 妇人听她如此说,又磕下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长街的石路上都洇开了一抹淡红血色,裴君如直白地道:“姈姐姐,可是要去求一求大哥哥?” 李嬷嬷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3节 但赵雪梨知道她表面是老夫人的人,实则是裴霁云的人,她曾经撞见过李嬷嬷出入照庭,是以现在并不惊慌,而是含糊道:“我....我回去问问表兄,若是不行,也必然不会使他为难。” 裴君如哦了声,就对此不再感兴趣了,转而又捣鼓满手的饰品去了。 妇人留下了住址,跪送着马车远去。 * 赵雪梨带着路引文书回到蘅芜院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她实在是没有吃饭的心思,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忐忑不安地待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壮着胆子今天就去照庭。 圣上要离京,留了太子和数位肱骨大臣监国,裴霁云毅然在列,他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但许是为了安抚老夫人,夜里不管多晚他总会回府,第二日前去松鹤院请过早安才离去。 他这几天的夜里也没再踏足蘅芜院,两个人只在请安时能见上一面,当着老夫人的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等到天黑,夜深了,赵雪梨特意换上一身暗色的衣裙,出了蘅芜院,一路避着人向东走。 有过数次摸黑去找他的经验,雪梨已经轻车熟路,并不认为谨慎行事的自己会被谁抓住看到。 可她这次才走出蘅芜院没多远,转角后就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突然撞了上来。 赵雪梨惊住,以为这是老夫人派来蹲守自己的,当即心里就生出了悔意,欲要寻了借口求饶,没成想那人影擒住她的手臂,率先开口:“赵雪梨,你鬼鬼祟祟搞什么名堂?” 声音很是耳熟,赵雪梨僵住,更是惊讶了,“谏...谏之表弟?” 来人竟是差不多半个月没有回府的裴谏之。 短短时间之内,他的身量似乎又长高了许多,赵雪梨现下只到他的下颌了,他身上似乎还穿着盔甲,撞在上面,脑门一阵生疼。 裴谏之对于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被赵雪梨一眼认出有几分满意,他嘴角上扬些弧度,可说出口的话却有些严厉,“说!你偷偷摸摸的,要去干什么?” 赵雪梨跳到了嗓子眼的心又放下些许。 在她看来,裴谏之可比老夫人的人好糊弄多了。 她挣开裴谏之的大手,道:“....我.....我有些饿了,想去膳堂找些吃食.....” 裴谏之听了,倏然发笑,道:“你净不消停!” 赵雪梨越过他,闷不吭声往前走。 裴谏之很是自然地跟了上来,语气却又不满了,“赵雪梨,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何回府?” 赵雪梨满脑子都是要如何甩开他,敷衍应付:“你怎么突然回府了?” 她问出口了,裴谏之却是没声儿了,他冷哼一声,半晌憋出一句:“要你管?我想回就回!” 赵雪梨不与他计较,而是心思一动,脚步顿住,故意道:“你....你是不是....在军中操练后....没沐浴就回了?” 裴谏之上扬的嘴角一僵,变戏法似地又垮了下去,也停住了步子,语气隐隐威胁:“赵雪梨!你什么意思?说我脏?说我臭?” 如果是以往,赵雪梨一定是不会承认的,更何况夜里风冷,她其实没有闻到丝毫味道,但是此刻,她却是瑟缩着身子,婉转认下了,“.我...我就是...闻到了...一点点......” 她话没说完,但是裴谏之已经面黑如锅底了,“闭嘴!” 他心情顿时十分不愉快,深觉自己自甘下贱,才会在得知要随圣驾离京,十天不能回的消息后,半夜不睡觉,翻出军营、快马加鞭赶回来。 赵雪梨立时闭嘴。 裴谏之冷脸瞪她一眼,搁下一句“不知好歹!”,转身大步离开。 他转过廊角后,到底是没忍住绷着脸低头嗅了嗅。 明明来之前囫囵冲过澡,她是狗鼻子嘛? 赵雪梨见他快步走得没了人影,脚步一转,向着照庭去了。 第33章 表兄,这是什么意思? 照庭虽然处在侯府正东的位置,却依然冷冷清清,赵雪梨小心翼翼赶到时,裴霁云却还未回来。 她心底生出的那股胆气还没散,索性同守在门口的清明打过招呼后,直接去了卧房等着。 在春三月的时节,白日里只着两件薄薄的衣裳也并不冷,可一旦入了夜,寒意就如附骨之蛆,一点点爬上人身。 赵雪梨往常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总能撞见裴霁云,现下她主动找来,他却是许久都没回。 雪梨在房中兜兜转转,走来走去。 屋外夜色更深,实在是令人等得又冷又心焦。 可雪梨也不甘心无功而返,她第八次招了清明问话,确认裴霁云夜里会回府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可他还是没来。 赵雪梨心里那股胆气随着时间逐渐消散,她甚至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今夜先回去,明日再来的念头。 可现下回去后,明日晚上就能等到表兄,央求他让自己进刑部大牢一趟吗? 今日已经十四了,圣上明日带着淮北侯离京,表兄要协助太子监国,必然会愈发忙碌,是否会回府都并不可知了。 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赵雪梨等到深夜,来了瞌睡,眼皮困得上下打架,却也忍着不走,而是脱了鞋袜,缩进被子中闭眼小憩。 迷迷糊糊,就那么睡了过去。 但是她心中有事,睡得并不沉,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会睁眼醒来,每一次睁开眼,印入眼帘的都只有满室空寂,月光在室内静静流转,冷清得让人心里空落的发慌。 赵雪梨熬到后面,再怎么心焦也抵不过浓浓困意,她将被子一卷,翻个身,彻底睡了过去,一直到将明未明的天光倾倒进了床榻,她才跟平地踩了悬崖般猛然惊醒。 右边身子和腰上都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恍惚了一下,才迟钝地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形。 赵雪梨侧过头,看见裴霁云静美的睡容,她愣愣地开口:“...表兄...” 裴霁云半睁开眼,黑眸清亮如许,没有半分将将睡醒的迷离惺忪,他淡淡嗯了下,以作回应。 赵雪梨下意识道:“...表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姈姈等了你好久。” 裴霁云再如何表里不一,可到底也是雪梨在盛京之中最熟悉亲近的人,她说话语气自然而然带上几分撒娇似的埋怨和委屈。 裴霁云伸手将她的脸颊扭得更近,亲上雪梨的红唇,边含着她的唇珠来回辗转,边温和地开口:“是我不好。” 赵雪梨有事相求,很顺从地让他亲了个够。 片刻后,裴霁云才松了手,他气息罕见地有几分紊乱了。 赵雪梨通红着脸,眼眸覆上一层水润色泽,她小口喘息了会儿,轻声道:“...表兄..姈姈昨日出府,意外遇见了从前在青乐郡时就相熟的婶婶,她...她的丈夫被刑部抓走了,想求我...求我帮帮忙...” 裴霁云一顿,点漆黑眸中的纷乱情愫随着赵雪梨的话一点点消失殆尽,他笑了下,接过话茬:“姈姈是想让我帮忙吗?” 赵雪梨道:“表兄,她们实在可怜,姈姈不忍心,你...你帮帮她们好不好?” 裴霁云十分好说话,一点也不令雪梨为难,竟是半点不问具体缘由,而是道了声“好”,直接应下了。 赵雪梨还有满肚子的祈求没说出口呢,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声音下意识雀跃了起来,“表...表兄...你答应了!?” 裴霁云怜爱地又亲了亲雪梨,柔和道:“难为我们姈姈在盛京之中还有认识的故人,我自然不忍你因故人落难而伤神。” 不知道为什么,赵雪梨听了这句话,鼻头忽然发酸,眼睛也涩然了起来,心中更是生出动容之情,她缓了缓后开口:“....表兄,你待姈姈真好....” 裴霁云吻去她眼角的湿润,轻轻叹了口气,道:“姈姈,表兄什么都可以依你,但你可否也应允表兄一件事?” “...什...什么?..” 裴霁云声音温柔地像在诱哄,“姈姈,不论怎样,都要留在我身边,好吗?” 赵雪梨原本迷离的心一个激灵,瞬间恢复了清醒,她掀起眼皮,紧张地问:“.......表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霁云垂眸同她静静对视,平和道:“不要嫁人,不要离府,不要离京。”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表兄....姈姈本就不想嫁人离府,可...可是老夫人那里....姈姈做不了主....” 裴霁云笑了笑,“只要姈姈不愿意,谁也奈何不了你。” 他说出的字语虽然轻柔得不像话,但是赵雪梨知道这其中每一个字都有着宛如泰山般的重量。 她实在忍不住反问:“这里面......也包括表兄吗?” 裴霁云颔首,“包括。” “姈姈,表兄更希望你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留在我身边。” 赵雪梨一僵,张了张嘴,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些许多违心之话忽然有几分难以启齿。 她主动亲上裴霁云,只憋出一句:“多谢表兄。” * 因为裴霁云突如其来的好说话和无底线包容,赵雪梨在十五这日的下午就见到了范宽。 当然,她并非去到了刑部牢狱,而是裴霁云将人从牢中提了出来。 赵雪梨再次从小门入了刑部官署,跟在唤云后面进到一间偏房。 推门进去时,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的范宽立马就转头看了过来。 在这之前,赵雪梨其实已经对范宽的形象有个大致设想,可此时一见,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被宋晏辞十分看中的‘商贩’长着一幅矮小,羸弱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面无白须,头脸四肢都很小,整个人瞧起来竟是同雪梨一般大小。 范宽沉默着没有率先说话。 赵雪梨用戴了玉扳指的手捂住嘴,往前快走了几步,惊讶地道:“范伯伯,真...真的是你?” 范宽很敏锐,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赵雪梨手指上的东西,他眸光一顿,视线在雪梨脸上扫过,语气有几分不确定:“你...你是?” 赵雪梨忙说:“范伯伯,我是青乐郡赵家的雪梨,小时候常去范氏食肆买零嘴,不知您还记得我吗?” 范宽回想片刻,神色恍惚,忽然道:“.....我...记起来了,你小时候惯爱吃糖,总是避着家人偷偷来食肆,央着我多买你几个糖饼。” 明明两人从未见过,可他不仅演得像模像样,甚至还编造出一些琐碎细节,令人看不出丁点猫腻,好似他真的在雪梨幼时给她卖过零嘴。 赵雪梨道:“范伯伯,昨日我在街上遇见了范婶婶,她心中担忧,夜不能寐,央我来看看你,你...你可要我帮忙带个话给她?” 范宽神色落寞,眼角泛出些红,哑声道:“..难为她了,此事都怪我...” 他道:“劳烦赵姑娘帮我转告一番,若是我死了,让她不必守贞,寻个人嫁了,这些年来,我在青乐郡的旧宅中还藏了些私房钱,让她得空...就去取了罢。” 赵雪梨有些不明所以,但是有唤云在旁看着,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又晃了晃手,“范伯伯,只有这些吗” 范宽叹出口气,“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了,少说一些话,也好叫你范婶婶少一些念想。”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4节 赵雪梨抿了抿唇,没说会救他出去的事,只是又宽慰几句,这才告了辞。 她走出刑部时,日头还早。 赵雪梨看了唤云两眼,决定现下就直接去范氏食肆。 到了地方后,赵雪梨走下马车,就看见‘范婶婶’形容憔悴地坐在门口,瞧起来很是可怜落魄。 雪梨走近后叫了声,她迟钝地抬起眼,先是一愣,而后才是惊喜出声,“赵...赵姑娘!你..你可是来救我家口子的?” 若非是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赵雪梨简直都要被对方精湛的表演骗过去,她道:“范婶婶,可否借一步说话?” 范氏连忙将她们迎进食肆,走进后厨拿出许多糕点招待,“屋舍简陋,还望莫要嫌弃。” 赵雪梨摇了摇头,将范宽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出来。 范氏闻言当场就落了泪,忍不住哀哀哭道:“这个死没良心的,就盼着我改嫁....” 赵雪梨都不知道要如何接戏了,愣愣地看着她声泪俱下哭了会儿。 一刻钟后,范氏抹干眼泪,“多谢赵姑娘,不知你们用过午膳了没有?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餐如何?也好让我好好招待一番。” 唤云不赞同地出声,“小姐,该回了。” 赵雪梨虽然有心多待一会儿,看能否寻机见到宋晏辞,可也不好在外晃荡太久,于是只好婉拒了。 范氏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她从食肆案台之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条莲花璎珞,道:“赵姑娘,今日大恩,来日我们一定报答,还请收下这点心意。” 赵雪梨见到这条璎珞,知道自己这关已经过了。 她不客气地伸手接下,宽慰道:“范婶婶,范伯伯若真是无辜的,相信不日便能出狱与你相聚了。” 范氏听了,又是连连叫冤道谢。 赵雪梨再次回到侯府,已经到了傍晚。 这几日连轴转,她劳累不堪,可现下事情落定一半,只要一想到没几天就能带着娘亲离开盛京了,那些疲累都刹那间一扫而空。 第34章 再见姜依 用过晚膳之后,赵雪梨眼见入夜,心中又盘算起了旁的心思。 今日早上淮北侯裴靖安就随圣驾启程离京了,裴谏之亦是昨个夜里就快马回了羽林军衙署,而裴霁云自晨起外出后就整日未归,偌大侯府一时之间冷清得不像话。 赵雪梨穿上寝衣,干坐在床榻之上,强忍着一夜未睡,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她径直穿上外裳,随意梳了发,就步履匆匆去了松鹤院。 王嬷嬷见到憔悴万分的雪梨时,很有几分惊讶。 府上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虽然不受待见,可她向来温顺知礼节,怎么今日衣裳穿得凌乱,发髻也歪了,面上更是萎靡不振,这哪里是能出了闺阁见人的模样? 王嬷嬷眉宇凝起,看了雪梨两眼,放她进了阁内。 赵雪梨甫一掀帘进入,见到在软塌上坐着吃早食的老夫人,原就干涩的眼睛刹那间红了。 她垂下头,走过去恭恭敬敬请了个早安。 老夫人看她两眼,搁下调羹,有几分意外地开口:“怎么这般模样?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赵雪梨抬起头,将没有血色的面庞和一双红肿干涩的眼眸露了出来,她心神不宁地道:“老夫人....姈姈...姈姈昨日夜里梦魇住了。” 这是雪梨入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同老夫人这样说话,从前不管过得好不好,坏不坏,从未有过半句抱怨,每次都是恭静寡言,现下竟是哭到她面前来了,老夫人受雪梨多年服侍,此刻倒是愿意开口问上一句:“梦见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说来听听。” 赵雪梨抽噎了数下,哽咽着道:“我...我梦见娘亲生了大病,日渐消瘦,没多少时日就....就....” 后面那些话她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但老夫人已经露出了然的神色,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雪梨跪下来哭道:“老夫人....可否允我进琼华阁见见娘亲?姈姈实在是...忧心....” 老夫人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娘金尊玉贵养在琼华阁,怎么会不好?” 这便是不允的意思了。 连见自己娘亲一面都这般困难,赵雪梨的委屈在胸腔内决堤,哭声越发难以抑制了起来,她跪着膝行数步,近到老夫人腿边,哀求道:“老夫人....姈姈再过不久就要嫁人,日后恐是再难见到娘亲,求您允我见她一面.....自此也好安心待嫁....” 她边说,边俯身磕了几个头。纤薄的身子颤抖着,像是一片惴惴不安,无处安身的枯叶。 老夫人沉思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是道:“罢了罢了,念你多年服侍,就允你这一回吧。” 她叫了王嬷嬷,吩咐道:“带她去琼华阁。” 王嬷嬷看了雪梨一眼,有几分顾虑,“....侯爷那边...” 老夫人一想到自己疯魔般的独子,心里就忍不住发苦。 真不知是他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每次同姜依扯上一点干系的事,就跟疯了一般,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半点干涉不得。 靖安已然被一个女人困住,她现下更看重的是霁云,万不可令他走了靖安的老路,也耽于男女之情,而罔顾家族兴旺了。 赵雪梨还是早日嫁出去,再不要回府的好,如此彻底断了霁云谏之那些荒唐的念头。 老夫人不虞地道:“左右不过见一面,说两句话的功夫,姜依再如何被他珍视,也只不过是个妾室,难道我连这点决定都做不了了?” 王嬷嬷噤若寒蝉,忙说不敢。 老夫人又道:“姈姈身为人女,忧 思生母了,见上一面也是常理,便这样定下罢,琼华阁的下人若有异议,让她们亲自来见我。” 王嬷嬷应声。 赵雪梨声音还带着浓厚的哭腔,闻言连忙道谢。 老夫人摆摆手,一脸疲倦地让她们都退下。 出了松鹤院后,王嬷嬷却没立马领着赵雪梨去往琼华阁,而是道:“表小姐,您这般仪容不整,形容憔悴,教姜姨娘见了,定会多想。” 赵雪梨目的已经达成,现下自然是千依百顺地接话道:“劳烦嬷嬷等上片刻,我这便回去重新梳妆打扮。” 王嬷嬷放她离开,转而就去了侯爷庭院,避开他人,从小门进入,将方才之事都尽数报给了隐卫。 那隐卫面上戴着一个黑金面具,腰上别着两把弯刀,身形壮硕,只是从暗处走出,就仿若有股血气扑来。 赵雪梨若是见到了,定然会觉似曾相识,因为这位隐卫同琼华阁内看管姜依的那个黑衣女子装扮得十分相似。 王嬷嬷似乎很有几分惧怕,抿了抿唇问:“....此事,可要告知侯爷?” 隐卫道:“有关姜依,事无巨细,都要告知侯爷,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他冷着眼又补充一句:“既然是老夫人发了话,你且带人去,侯爷不会罚你家人,但切记,不要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王嬷嬷这才松下一口气,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隐卫则是再次潜进了阴影之中。 不多时,淮北侯府之中飞出一只信鸽,一路出了城门。 赵雪梨对这一切都浑然不知,她重新梳妆后,又折回松鹤院,请了王嬷嬷一同去往琼华阁。 在门口又是一番禀报搜身,耗费诸多时间,琼华阁的管事压不过老夫人的名头,只能皱着眉放赵雪梨入了内里。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姜依并未如大年初一那日睡在床榻之上,她罕见地有几分作画的闲情雅致,正坐在书案前挥墨丹青。 三个多月没见,她又更瘦了几分,可只是穿着一袭杏白寝衣,素面朝天,也依然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但她漂亮的不止是身段脸蛋,那股从里到外流露出的坚韧和清冷才是真正让人惊艳的。 赵雪梨时常会觉得自己不像娘亲,她胆小怕事,性子懦弱,只有一张同娘亲有几分相像的脸蛋,却没继承到娘亲半点骨气和冷傲。 她整理一番情绪,走上前轻声开口:“....娘亲。” 姜依听见后,作画的手一顿,稳稳停在原处,抬首看来,一双浅茶色的眼眸微微睁大,语气怔愣:“姈姈...” 赵雪梨走过去,忍着发涨发酸的情绪,解释道:“娘亲,我昨日梦见你生了大病,心里放心不下,特意求了老夫人来见你。” 姜依搁下手中狼毫,正要接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头对着屏风后的一处灰暗角落冷声道:“春华,滚出去!” 赵雪梨也跟着看过去,却见那灰暗之地慢慢走出一个黑衣女子。 正是初一那日险些被姜依用瓷瓶砸了的那位。 她走出来后,面无表情地开口:“夫人,侯爷走时吩咐属下对您寸步不离。” 姜依冷笑两声,比她更加面无表情,“你也知道现如今裴靖安不在府上?” 黑衣女子受惯了姜依的刁难,对这句威胁不为所动。 但姜依自有一套杀手锏,她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忽然道:“你对裴靖安如此言听计从,不若待他回来后,我让他也收了你做个妾室如何?” “到时候你也住进琼华阁,与我一般,终年不出,再无丝毫自在可言。”姜依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露出丝笑意,“裴靖安总是下贱得不行,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骂他,是不是很有趣?他老是命令欺压你们,春华,你想不想骂他?打他?” 春华方才还无动于衷的面瘫脸立马皱起了眉头,面色很是难看。 姜依说的这些话对她而言像是催命符一般,令她生出一身冷汗,惶恐地跪下了,“夫人,侯爷是万金之躯,还请您不要拿属下说笑。” 姜依收起笑容,“你觉得我不敢同裴靖安提这件事?” 春华不敢接话了,硬着头皮道:“夫人,属下只是听命办事,求您饶恕。” 姜依冷笑,“现下我要同自己女儿说些体己话,也请你高抬一手,自觉滚出去。” 春华不敢违抗淮北侯的命令,但也拿姜依毫无办法,她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赵雪梨道:“娘亲,便让她留在这里,我们去里面说话可好?” 姜依也不想耽搁自己和女儿的见面时间,拉起她的手向屏风更里面走去了。 春华掀开眼皮看了两眼,见她们尚在目之所及之处,就没有动弹。 时间紧张,赵雪梨小声用青乐郡的方言道:“娘亲,我已经找好了人,不日就能走。” 姜依闻言一怔,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次裴靖安不在盛京,确实是顶好的逃跑时机,只不过,“姈姈,你怎么没听娘亲的话嫁出去?” 赵雪梨知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便摇了摇头,只说“生出了变数。”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们两个自然无法一同在侯府之中消失不见,只能一个先走,一个后走。 而若是赵雪梨先离了京,姜依是万万不会被放出去的,只能是姜依先走,留赵雪梨在侯府以作幌子。 赵雪梨早就想好这些,不过现下令她感到为难的是,“娘亲,你要如何能出去?” 姜依却并不慌张,而是道:“我自有法子,只不过我只能走到医馆之中,剩下的需得使人接应。” 赵雪梨低声说:“我省得了娘亲,不知是哪处医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5节 姜依摇了摇头。 赵雪梨就不再多问。 姜依久不出府,怕是早就不知外面都有哪些医馆了,即使有将自己弄出淮北侯府的法子,也定然不可能全部都顺着她的意思走。 赵雪梨猜测应当是装病一类的法子,可府里养了不少郎中,什么病才能让她去到外面医馆呢? 离开琼华阁后,赵雪梨闭门半日,到了夜里,又去了照庭。 裴霁云自然是还没回来,她也没走进去,只是找到清明,小声问,“表兄此前应允过的赦免文书....” 她十五那日在卧房之中就将范宽的赦免文书一道求了下来,只不过刑部下发需要一些时间。 清明意会,走进去将赦免文书取出呈送给赵雪梨。 雪梨接过,看了几眼,问:“不知范伯伯何时能被放出来?” 清明道:“公子说了,全凭小姐的做主。” 赵雪梨是不太想范宽被立即放出去的,她怕宋晏辞见人救出来了就半道反悔,但没成想表兄让她做主决定何时放人。 好像一切都有些过于顺利了。 赵雪梨想了想,道:“....我不懂这些,虽然范伯伯是我的故人,但既然被刑部抓走,必然是有些过错,不若再关上十天半月,待案子风声过了再放出来如何?” 清明垂首,“属下明白了。” 赵雪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脚步没动,抿了抿唇,又问:“不知表兄什么时候会回府?” 清明回道:“圣上将将离京,朝中事务繁忙,公子许是近些时日都回不来,小姐若是相见公子,可以家眷身份前往探望。” 赵雪梨听裴霁云如此忙,焦虑的心又和缓了许多,她摇了摇头,“官署重地,我就不去给表兄添麻烦了。” 手握赦免文书回到蘅芜院时已经是深夜了。 赵雪梨将这文书仔细收好,她心里那股不真实感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着多么大胆的计划。 雪梨故意不去想若是事情败露了会有什么下场,她本就胆子不大,若是顾忌着那些下场,怕是就腿软地逃不下去了。 十八这日早上是裴君如第一次上族学,雪梨请安时被老夫人叮嘱了陪同前往。 虽然赵雪梨并非姓裴,但她也是在裴家族学读过一年书的。 这件事自然不是淮北侯或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她同裴霁云勾搭上后,由他做主送进去读书识字的。 裴家族学之中,请的都是大儒名士,在盛京之中颇为微名,常有他族子弟前来求学,男女是分院教学的。 女子主学一 些女德女戒,赵雪梨当时学得不精,只知道重点是教导女子要顺从贞静宽容大度一类的。 她是知道裴君如的性子的,心里有些担忧。 在学堂外等了没多久,果然见裴君如气冲冲走了出来。 “姈姐姐,这学我不上了,我们出去玩罢!” 她身后还跟着个吹胡子瞪眼的夫子,好似受了多大的气,威严地放狠话道:“你今日走了,明日便休要再来!” 赵雪梨惯常是惧怕这些拿鼻孔看人,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夫子。她仿若回到了自己上学那一年,忍不住瑟缩了下。但裴君如却半点不惧,她放声道:“不来就不来,那些规矩我也懒得学!得了空我让大哥哥亲自教我读书,一定比你这酸儒强得多!” 那夫子梗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 赵雪梨连忙就要劝说几句,却听裴君如又仰头对着她道:“姈姐姐,我们去琳琅斋瞧瞧可有新进的首饰,上次买的那些,我都很喜欢。”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被赵雪梨又吞进了肚子,她盯着夫子怒气腾腾的刺人目光,硬着头皮和裴君如走出族学。 守在族学外面的李嬷嬷一见,连忙迎上来问,“怎么就出来了?” 裴君如眨着眼珠子,天真无邪地道,“夫子说我学得极好,今天可早些回家。” 李嬷嬷虽然狐疑,但是到底是第一日上学,想必不会教些什么,放得早也是常理,所以没有太过深想,再加上裴君如已经拉了她往外蹦哒,那些疑虑便只能咽下。 托了裴君如的福,赵雪梨很快再次进入了琳琅斋,见到等候多日的宋晏辞。 第35章 虚与委蛇 宋晏辞依旧端坐在最东面的那处雅间,只是他似乎正遇上了什么难事,没了往日里那种从容淡定。 嘴角不如沐春风了,气质也不故作清朗了,明明室内亮澄澄一片明丽,他偏偏倚靠在窗后的阴翳中,眉心浮着一层燥意,凤眼低垂,手指不耐地揉捏着一张信纸。 赵雪梨被引进雅间时,宋晏辞冷厉的眼光顿时像刀刃一样射来。 有那么一瞬间,赵雪梨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明湖落水那一夜,这个人对自己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她在门口停住了步子,甚至不敢将门掩紧。 宋晏辞冷笑一声,“你拿到赵宽的赦免文书了?” 赵雪梨不懂他怎么知道的,也不明白他为何是这种姿态。 她拿到了赵宽的赦免文书,他不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会如此一幅想要杀人的模样? “我....”她捏紧袖子中的赦免文书,还是抿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宋晏辞不答,反倒沉着眼问:“你是怎么拿到赦免文书的?” 赵雪梨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她道:“是我先问你的。” 宋晏辞眉眼冷得可怕,他手中用力,将那团不知写了什么的信纸捏成皱巴巴一团。 他看着赵雪梨僵硬得梗着脖子站在门口,明明胆小得要命,还故作坚强,甚至是不知所谓地同他讨价还价,突然就被气笑了。 “赵雪梨,你不会以为背叛了我,今天还能活着走出琳琅斋罢?” 赵雪梨方才就不明所以,现在更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什么背叛?” 宋晏辞又问:“你到底是怎么拿到的赦免文书?” 赵雪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只好实话实话:“我同表兄求来的。” 对于这种含含糊糊的回答,宋晏辞耐心告罄,他搁下皱巴巴的纸团,从窗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赵雪梨,声音很冷,“怎么求的?” 赵雪梨心中一惊,手摸到门上,转身就要拉开门跑,可门外传来一阵阻力,她立马意识到是有人在外。 宋晏辞看她费力在门上扑腾,冷笑一声,凑近俯身,将她像提溜小兔子一样,拧住后领就往后提到了窗后椅子上。 他甫一松手,赵雪梨就惊恐无状地往桌案下钻。 宋晏辞眉眼一低,伸出一只手再次将她揪出来牢牢制住,另一只手在侧边架子上抽出一柄锋利雁翎刀。 赵雪梨只听见一声长刀出鞘的铮响,紧接着,眼前晃过一片刺眼光亮,脖子上霎时冰凉不已。 她睁大着眼,惊惧地维持着被他单手压在桌案的模样,不敢动弹了。 宋晏辞看她终于不挣扎了,没甚么耐心地再次开口:“怎么求的?” 赵雪梨脊背发寒,深觉自己与虎谋皮,果真是很快遭了报应。 但她是同裴君如一块儿来的,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管事请上二楼休憩,宋晏辞只要不是疯了,都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己。 她的面颊贴着冰凉的檀木桌面,脖子上刀锋逼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这个人实在是发作得莫名其妙,他既然不信她能求来赦免文书,当初又为何那般要求? 赵雪梨按下心中不满,连忙道: “我我我.....我就...就是同表兄说,范宽是我在青乐郡的旧识,想求他帮忙赦免范宽....” 雪梨头顶上传来一道辨不清情绪的“没了?” 她想要点头,但是想到脑袋旁抵着的刀刃,颤着声音回:“没了。” 良久,脖子上一空,宋晏辞终于松开她。 他随意将刀搁在桌案上,将椅子拉开些许,大马金刀坐下,用一种审视的眸光打量雪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雪梨垂眸瞥了雪亮的雁翎刀一眼,而后立马从桌案上起来,同宋晏辞这个阴晴不定,毫无信任可言的危险男人拉开距离。 宋晏辞忽然道:“你来求我。” 赵雪梨原本就僵硬得不行的身子顿时僵得更厉害了。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好似方才没拿刀胁迫过她一样,赵雪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想要骂他这又是发得什么疯 “赵雪梨,你怎么同裴霁云求来的赦免文书,现在就怎么求我饶你一命。”宋晏辞冷着声音道:“我倒要看看裴霁云是如何被你打动的?” 赵雪梨自然不可能对他做那些事情,她道:“你不是表兄,我求你是没用的。” 宋晏辞不置可否,只是讥诮地反问:“你的命,不要了?” 都这么久了,他还没杀掉自己,赵雪梨心中已然明白他心里对她有气,是在撒气,但不可能真失去理智杀人,于是又壮起胆子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她本就是转开话头的随意一问,没想过宋晏辞会回答自己,可他却冷笑两声,不仅回了,还回得分外详尽。 “范宽入狱多时,不曾透露过分毫消息,可自你去了几趟刑部,我的手下就接连因为各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被卷进刑部大案,这绝对不是巧合。”他说着说着,眼中的恼怒就愈加明显,“这其中一定有裴霁云的授意。” 赵雪梨正有些听得愣神之际,又听见他语气一顿,接着森然道:“赵雪梨,要么是你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要么就是你背叛了我。” 赵雪梨不愿意背下这口黑锅,反驳道:“不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赵雪梨咬了咬唇,“表兄一贯见微知著,你的手下许是自己漏了破绽?...更何况我连刑部为什么会针对你都不知道,又哪里有什么破绽可以往外漏的?” 宋晏辞默不作声。 赵雪梨往后退了两步,以为这一趟注定无功而返。 她有一种深深的恼怒和挫败。 宋晏辞这个人实在是太轻易就出尔反尔,背后捅刀了。 她竭尽全力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结果他转头就能拿刀贴着她的脖子威胁。 现下都如此了,他又怎么还会遵守帮她和娘亲逃跑的交易? “急着走什么?”宋晏辞忽然出声。 赵雪梨脚步一顿。 宋晏辞道:“将赦免文书给我,交易继续。” 赵雪梨是半点不愿意相信他了,再与他交易,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6节 她半晌没有说话。 宋晏辞看穿她的顾忌和防备,但是他毫不在意,方才发泄一通之后,此刻竟又像个没事人一般淡然了起来。 “你对我诸多不信任,不愿冒险走了,姜依也不想吗 ?” 赵雪梨想起自己和娘亲的商议,攥紧了拳头。 她好不容易才进去琼华阁,将谋划带给姜依,现下忽然生变,可又如何让娘亲知晓呢? 老夫人短时间内必不会允自己第二次进琼华阁的,到时候娘亲出了府,却孤立无援,又该怎么办? 赵雪梨指节绷得发白,脸色难看。 宋晏辞又说:“你放心,此次我是真心实意助你们出逃,裴霁云抓了我那么多人,我也合该回赠他一份大礼。” 赵雪梨听见裴霁云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心下生出一股股的不安。 送她和娘亲出城对宋晏辞而言就算报复表兄了吗? 她想了想,踌躇道:“....我将赦免文书给你,你送我和娘亲出城就好,千万别去招惹他。” 宋晏辞眉头一皱,“我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赵雪梨认真道:“这不是指手画脚,我只想同娘亲安全离京,但你若去招惹表兄,我们怕是不会顺利。” 她顿了顿,又在他嗤之以鼻的眸光中补充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得等我和娘亲出了盛京,否则...我不会将赦免文书给你。” 宋晏辞虽然已经差人去取范宽留下的信物了,但范宽本人亦是十分重要的。 裴霁云一边在京中设套捉拿他的手下,一边又轻而易举地赦免范宽。 宋晏辞实在看不透裴霁云到底是要做什么,是否已经查到了他?还是在虚张声势?或者是想用范宽顺藤摸瓜? 他看着赵雪梨,忽然问:“你同裴霁云到底什么关系?” 赵雪梨怎么可能同他实话实说,她道:“....他待我如亲妹妹一般。” 谁知宋晏辞听了,却阴冷一笑,“亲妹妹?我观明湖那日,他待你同情妹妹无甚两样。” 赵雪梨心重重一跳,强装镇定,“....你休要胡说...” 宋晏辞眼眸发沉。 其实不管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裴霁云对待赵雪梨都较为不一般。刑部自来是官署重地,寻常之人万不可进,便是家眷探望一向都明令禁止,可赵雪梨不仅去了,还去了多次。 虽然是掩人耳目走得偏门,可裴霁云在宦海沉浮,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御史知晓少不得被参上一本,有损清名,可他偏偏肆无忌惮地做了。 更甚至只因为一个女人的相求,就放过范宽..... 宋晏辞再一次认真地打量雪梨,着实看不出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魅力。 要说长相漂亮?确实是十分惹眼,清姝异常,教人过目不忘。 但这世间,从不缺乏貌美者,单单说裴霁云,他自身的样貌便久居人上,盛京中美名在外的公子小姐谁提到裴霁云不自惭形愧的? 宋晏辞自认样貌非凡,却也承认裴霁云姿容在他之上。 要说赵雪梨有什么品格? 宋晏辞只觉平平无奇。 虽然确实有几分脱俗,但也不至让人魂牵梦萦,失了神智。 裴霁云应当并非是因为赵雪梨而放过范宽,他定然别有目的,可人已经捉拿进了刑部,又放出来做什么? 思绪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他想不出所以然,愈发烦躁,也不知怎么就被裴霁云盯上了,从范宽事发到现在,没有丝毫预兆可言。 赵雪梨上来雅间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担心李嬷嬷会生疑,心里一阵挣扎,即使知道宋晏辞不可靠,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从袖中拿出范宽的赦免文书,置于案台之上,又将姜依的话转述出来。 宋晏辞静静听了,倒是意外地给出保证,“我会在全城医馆之中都做准备,届时你娘离府之后,你也从医馆之中离开,走北城出去,了慧在城隍庙中接应你们,我可拖到淮北侯回府。至于离京之后,随你们去何处。” 赵雪梨松了口气。 宋晏辞声音冷了,警告道:“只有一点,若是不幸被抓了回去——” 赵雪梨领会到他的意思,也保证道:“这件事全是我一人所为,定不会牵连到你。” 宋晏辞却是勾起嘴角,道:“不,这件事是太子所为。” 赵雪梨怔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晏辞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向雪梨,忽然细心地叮嘱:“用此令出城,切记随身戴着,可千万别弄丢了。” 赵雪梨看着他宽大手心之上的螭纹玉佩,伸手接过,“我知晓了。” 事情商议完毕,她转身向外走去。 手指刚搭上门框,还没推开,宋晏辞又出声问:“你不问缘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将事情推卸给太子吗?” 赵雪梨说:“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若是我与娘亲不幸被抓回淮北侯府,定然不会供出你,还望你到时施以援手,寻了机会再救我们一二,至于将事情推给太子.....你许是想让淮北侯府同太子殿下彻底翻脸罢.....” 宋晏辞没再多说,道:“你走罢。” 赵雪梨推门走出去后,老实温顺的小脸顿时就垮掉了。 她心想,自己若是被表兄捉了回去,一定在第一时间供出宋晏辞来求自保!! 第36章 见红 赵雪梨回到蘅芜院后没多久,老夫人就差人请她去松鹤院回话。 她以为是裴君如今日在族学任性一事败露了出来。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老夫人积威甚重,赵雪梨到底是惧怕的,她惴惴不安地去了。 结果将将掀了帘子入内,就听见老夫人笑着道:“姈姈,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她将手中的一方宣纸递出去,赵雪梨乖顺地双手接过去看,只见洒银素宣之上是一方药贴。 人参、黄芪、当归、白术、川芎...... 赵雪梨有些茫然,她不明白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药方。 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和蔼可亲,她又伸手将药方拿了过去,爱不释手地再看了一遍,才解释道:“这是一贴安胎药,姈姈,你母亲怀了身孕了。” 赵雪梨脑袋一瞬间嗡嗡作响,那些词语半晌才从耳朵灌进了脑子,叫她理解明白。 在数年之前,赵雪梨就有想过娘亲会不会再次怀孕,给她生下一个妹妹或是弟弟,但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么多年来,姜依从来没有怀过孕,一次也没有。 那时裴靖安刚将人抢夺回府,一整年近乎都歇在姜依房中,可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老夫人本就不满意,那之后更是看她不顺,明目张胆给裴靖安送了许多女人。 她那个儿子一开始还不收,被姜依迷得都找不着魂了,一下朝就进了姜依院子,别说是后院的妾室通房们,就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姜依跑过一次,裴靖安这才清醒一些,不仅收了送来的美人,也没再只留宿在姜依房中。 只不过,美人是收了,老夫人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想要的大胖孙子。 侯府后院的一众妾室通房就没一个怀上过,老夫人旁敲侧击问过,也没得出个具体缘由,这件事就如此不了了之,所幸她身边已经有了霁云,谏之和君如三个嫡孙,心里遗憾却也不至于太过着急。 时日一久,更是对淮北侯府添丁一事没有丝毫念想了。 今日下午,琼华阁请了大夫去问诊,老夫人原本并不在意,可没成想,却传来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看姜依再如何不顺心,此时都不免喜笑颜开,不仅在第一时间给靖安去了书信,连带着对待赵雪梨都宽厚许多。 “姈姈,你要做姐姐了。” 赵雪梨愣愣的,半响才恍惚接话:“....娘...娘亲怀孕了...” 在这一刻,赵雪梨自己都不知道姜依是真的就怀了身孕,还是为了逃跑一事收买大夫如此说的。 老夫人道:“府里府外的大夫都去诊过脉,错不了的,已经怀了两月,怕是到了年底就能生。” 赵雪梨 扯开嘴角,知道自己应该顺着老夫人一块儿高兴,或者说是表现得欣喜的模样。 可她心里实在是愉快不起来。 既然有那么多的大夫都来瞧过,那娘亲必然是怀孕无疑,可....娘亲会想要这个孩子吗?怀着孩子...要如何逃跑呢? 赵雪梨虽然天真,不谙世事,但也不会蠢到以为逃跑之路是花团锦簇,舒适快活的,她早就做好夜不能寐,舟车劳顿的打算了,但是娘亲怀了身子,会受得住吗? 她心里一阵阵发紧,嗫嚅着嘴道:“....恭喜...老夫人...” 老夫人也不在意赵雪梨是什么反应,她笑了会子后,宽和地说:“你娘整日闷在琼华阁,怕是对孩子不好,待靖安回府了,我同他提一提,也多放姜依出来走动走动,这当母亲的舒服了,肚子里的孩子才能长得壮实。” 她又高兴地同王嬷嬷猜起姜依肚子里是男是女,生出来,性子如何,不知道会不会哭闹,还说到了留意产婆,奶娘之类的话头。 赵雪梨安安静静听着,跟块木头一般沉闷。 待到老夫人说尽兴了,才放她走。 她心里七上八下,极不安定,也不愿意回了院子待着,在府里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到了门口。 临近逃跑了,这段时间她应该要安分守己,不要犯错惹人注意为好,但是她心里实在是闷得发慌,对置身其中的偌大侯府更是感到畏惧窒息,情不自禁想要逃离,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守门的小厮见了,迎上来问询,赵雪梨垂着脑袋低声撒谎:“我刚从老夫人处出来.......现下去给君妹妹买些释义。” 小厮便以为她是得了老夫人的令出府的,再加上这些日子雪梨出府频繁,小厮便并未多想,直接放她出了府。 赵雪梨沿着长街走,傍晚的春风一吹,苦闷总算散开了些,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长青坊。 她漫无目的,也不知道去哪里,只好顺着方才撒的谎往书肆的方向走。 这里距离书肆太远,只靠双腿怕是天黑了都走不到,赵雪梨打算走到日头彻底落山就回去。 她安安静静走在繁杂的街道,身影有些落寞和淡薄,坐在酒楼上与狐朋狗友小酌的李玄梧眸光往下不经意一瞥,就发现了雪梨,他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大眼,又扑在窗前仔细确认一番,见到真是赵雪梨,他忙不迭从桌前抽身,搁下一句失陪,匆匆下了酒楼,快步追上失魂落魄的青色人影。 “雪梨姐姐。” 赵雪梨听见这道少年声音时,一时之间有几分恍惚,她侧头看去,见到一张笑容满面的俊朗面容。 李玄梧凑得极近,星子般的眼眸熠熠生辉,眼尾生着颗小痣,显得睫羽浓密,肌肤透亮白皙。 她往旁边退开几步,依稀记得裴谏之叫过这人的名字,但她有些模糊了。 李玄梧很是贴心地道:“雪梨姐姐,我是谏之的好友,姓李,名玄梧,家里人都叫我镜明,姐姐叫我镜明就好。” 赵雪梨张了张嘴:“.....李公子...”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7节 李玄梧笑着道:“雪梨姐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盛京之中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定能叫你满意。” 他半点没提她为何一人走在街上,语气热切,又有分寸涵养,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唐突。 但在大街之上同一个女子搭话本就是唐突的,周边频频投来打量的视线。 赵雪梨再次同他拉开距离,拒绝道:“....不用了,我很快便回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闷头往前走,一幅不想同他扯上半点关系的疏离样子。 李玄梧陆体贴地落后她半步,道:“姐姐,这里虽是盛京,可你孤身一人到底不安全,你是谏之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还望你允我陪同着一块儿走走。” 赵雪梨还是说:“不必如此,我只是随意走走。” 李玄梧见她坚持,只好惋惜地停了步子,道:“既如此,那我在这处等着姐姐,宵禁前见你回了才可安心。” 赵雪梨脚步一顿,没有因为他的贴心而让步,只是走得更快了几分。 她在街上兜兜转转走了一圈,虽然没有去到惯常爱去的书肆,但见到街边的其余书肆,还是下意识踏了进去,她沿着书架挑选购置了几本适合裴君如的书册,正要出门,却忽然在东侧架子上见到挑书的江翊之。 他面容沉静,目光专注在书册之上,并未留意到赵雪梨。 赵雪梨已经决心离京了,此时见到江翊之本应该悄悄离开,不再打扰,但她心中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成了话本词话上、一声不响就抛下心上人离开的负心汉。 她想了想,正犹豫不决间,江翊之终于有所察觉,转头看了过来。 他一愣,随后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率先脱口而出:“灵鸢?” 赵雪梨没在第一时间抬步离开,本就有要与他说说话的心思,此时见被发现了,提起的心反倒彻底松了下去。 江翊之从架子后转出来,欣喜道:“灵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走得更近,而是停在一米之外,不会让旁人多想生疑。 赵雪梨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认真想了想,才轻声开口:“.....翊之哥哥.....我...我不能再等你了...” 江翊之清俊面容上的惊喜僵在脸上,他弯起的嘴角又一点点落了下去,先是茫然,像是不能明白雪梨说了什么,而后才是缓缓蹙眉,困惑地发问:“.....灵鸢,这是何意?” 赵雪梨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声音也开始发颤了起来。 “就是我不会嫁给你了,翊之哥哥。”她强忍着不要流泪,道:“你....你另娶他人罢。” 江翊之像是想到什么,有些急切的解释:“灵鸢,你是怕我春闱落榜吗?虽然我在考前声名有损,但却是绝无可能落榜的,只不过与前三甲无缘罢了,春闱要在谷雨放榜,你再等等些时日可好?” 赵雪梨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难受。 但是比起江翊之,娘亲对她更为重要。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实在是无法两全,只能辜负翊之哥哥了。 但心中到底是难以割舍,难受得鼻子发酸,眼睛也涩然。 她担心会被翊之哥哥看到眼眶中逐渐溢出的泪珠,于是低下头,强忍着道:“就这样罢,往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江翊之清亮的眼眸一寸寸晦涩了起来,他的困惑和急切都不是假的,但是面上尽数被不解和急迫占据,倒是瞧不出多少难过。 他温声道:“灵鸢.....你不要说胡话,明明我们已经说好了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可好?我一定会解决的。” 赵雪梨摇头不语。 江翊之眉心蹙得更紧,“难道是老夫人反悔了?没关系的灵鸢,我们还可以再想旁的法子。” 赵雪梨说:“...同旁的事情无关...只是我忽然不想嫁给你了.....翊之哥哥....” 她违心补充一句:“......府里的丫鬟们都说....书令史是末流官职,我若是嫁了过去,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件新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低得近乎听不见了。 但是江翊之在书院之中受过许多贬低奚落,很多话只是一个开头,他就能知晓后面是什么。 他面容更加僵硬,身体都僵住了,半响,他眨了下长睫,像是这才将话听完,语气也艰涩了起来:“......灵鸢.....是嫌弃 我的家境吗?” 赵雪梨实在难受,却也硬着头皮点了头。 这个理由似乎对他打击很大,两个人默然无言站了许久,赵雪梨的嘴唇被咬得发红破皮,指尖险些绞碎了衣角,他才不甘心地继续道:“....灵鸢,不需要很久,只要你嫁给我,给我五年,不!三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你喜欢的,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江翊之的声音脆弱极了,又含着显而易见的期许,“你....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家境出身这种东西都是可以靠自己争取到的。” 赵雪梨依旧摇头,她将这些话说完后,也算做了个告别,心中纵然难受,却也没那般空空落落了。 她转身就要向外走,江翊之忽然快步上前,不管不顾拉住了她的衣角,“真的....决定好不嫁给我了吗?” 赵雪梨点头,挣开他的手离开了书肆。 江翊之目光注视着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脸色难看,眉心皱得很紧很紧。 他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教赵雪梨轻易变了心。 至于她嘴上说的那些嫌弃他家境的话,江翊之虽然窘迫难堪,可是并不相信。 即使在互通书信时她并不知晓他的出身,可后来在瞿仙山庄之中,她定然是知晓了的,也并不芥蒂。甚至在二殿下的助力下,就连侯府老夫人那一关也通过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变了想法? 江翊之忽然想到在书院中令他损了清名的裴霁云。 那位裴家大公子,似乎对自己较为不喜,是他在赵雪梨面前贬低了自己吗? 这头的江翊之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 而吐出一番违心之语的赵雪梨已经掩面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了。 她转过街角之后,索性进了巷子里偷偷哭个够,腿脚都蹲得麻木了,才堪堪止住眼泪。她慢腾腾拿出锦帕擦干眼泪,平复一番心情之后,才走出巷子,顺着原路返回。 红日彻底跌进山头,赵雪梨又走到方才那个路口,见到仍然等在街边的李玄梧。 她脚步一顿,很想绕路,可这条路是距离长青坊最近的,若是绕路走,怕是到宵禁了还回不去。 赵雪梨忽然又觉得在长街之上同一个外男说两句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这里没有她的亲人、好友,只是一个华丽的、精致的牢笼。 而且,她很快就要走了。 赵雪梨走上前去,并不如之前那样避讳,反倒在李玄梧凑上前时能点一下头,算作打过招呼了。 但是沉闷的心情拉扯着她依然不愿意开口说话。 李玄梧一眼就能看出她哭过。 他的家中也有姐姐妹妹,知道女子心思敏感,总会多愁善感,更何况,她瞧起来并不像受了谁的欺负,他也就识相的没有多问,而是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支步摇递过去,“雪梨姐姐,你看看这支梨花步摇怎么样?我方才在珍宝阁见了,觉得与你极为相配。” 赵雪梨看了两眼,觉得有几分俗气。 因为那支步摇是纯金打造的,没有任何多余装点,明晃晃的金色甫一拿出来,落在她们身上的视线就更加多了。 赵雪梨虽然说服自己不要因为同外男说话而羞窘,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收受首饰还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拒绝。 李玄梧方才是讨好之心太急切,拿出东西后也觉不妥,随即收了步摇,又寻了个话头道:“雪梨姐姐,谏之怎么突然去了羽林军中?此次又随陛下离京,我已经许多日子没见过他了,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赵雪梨:“不知。” 李玄梧亲切地道:“谏之自己中了邪上进也就罢了,却被我家中父母知晓,连累得我也险些被押送进军中。” 他用词夸张,又说得生动有趣,赵雪梨没见过这般言辞的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李玄梧就说得更加兴起了。 他以裴谏之为开头,将许多事情都说得趣味横生,赵雪梨渐渐也被转开了心思,忍不住沉浸在他说的故事中。 不知不觉就到了长青坊,李玄梧停住脚步,道:“雪梨姐姐,你先回罢,来日我们再出来玩耍。” 他这话说的像是两个人方才是约好了一同出门游玩的。 赵雪梨道了声多谢,慢慢挪动步子向淮北侯府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大,可也很快就到了府门。 府里大门往常是关着的,府中人进出都是走旁边的角门,赵雪梨没有外出多久,她回去也没引得谁怀疑。 入了夜后,她心里不安,就迟迟没睡。 好不容易到了深夜,她将将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了许多喧闹之声。 蘅芜院在最偏僻的角落,府里那些热闹惯常是传不到这里的,可或许是夜里太寂静了,又或许是那些动静太大,险些将侯府都掀翻了,赵雪梨听在耳里都觉得嘈杂。 她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裙就往外走,出了蘅芜院后,见到满府明亮,下人们持着烛火在廊下急步穿梭,个个都神色匆忙,时不时有人提了声音催促:“快些!再去请大夫!” 赵雪梨拦住一个满头大汗的婢子问发生了何事。 那婢子抬头见到是她,面色一僵,又立马生出些不忍,道:“表小姐....姜姨娘见红了,现下....现下性命垂危,府里的大夫都去了琼华阁,老夫人叫我们再去外面多请些大夫来,又遣了人快马加鞭出京去告知侯爷......” 赵雪梨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娘亲为了出府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可还是没能控制住红了眼,她没等婢子将话说完,就拔腿向琼华阁跑。 她身子不好,经常走一小段路就喘得不行,可是此刻用尽全力跑了许久竟是没觉得半分难受,直接一口气跑到了琼华阁。 琼华阁此时很是森严。 许多她未曾见过的黑衣守卫守在阁口,除了大夫,严禁旁人进入,就连老夫人也是站在阁外。 琼华阁内服侍姜依的下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就连春华也被压着。 老夫人发丝有些凌乱,衣裳亦不平整,瞧起来也是突然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尽管点燃的烛火将琼华阁照得恍若白昼,但老夫人却像拢在灰暗中,面容显得分外憔悴灰败。 赵雪梨头一回没向老夫人见礼,而是哭着不管不顾往琼华阁里冲,嗓子又颤又哑,不断叫着“娘亲。” 却也被挡在了阁外。 她声泪俱下,眼睛一片红肿,在场之人许多都面露不忍。 若是姜姨娘去世了,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在偌大盛京就是真正的举目无亲了。 进去的大夫一个又一个面色凝重地走出来,没一个敢开口说能保住人的,都摇着头说姜姨娘没了活命的念头,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老夫人默默看着,忽然开口对腰上别着弯刀的守卫道:“她是姜依的女儿,让她进去看看罢。” 守卫们不为所动。 老夫人叹了口气,她老了,早就管不住靖安,也使唤不动靖安的隐卫了。 “让她进去唤唤姜依,当娘的,听见子女的哭声呼唤,许是就又想活了。” 守卫们这才有所松动,阁内走出一个黑金面具的壮硕隐卫,他打量赵雪梨一眼,道:“让她进来。”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8节 赵雪梨近乎是连滚带爬走进阁内,她径直就往房中冲去。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琼华阁,惹人心惊极了。 赵雪梨泪眼朦胧,欲要进去,却被隐卫按住身子。 他冷声道:“就在这里哭唤。” 赵雪梨也当即意识到里面人多,她进去了恐会添乱,便听话地没再动弹。 都不用隐卫命令,她就哭得无法自已了起来。 滚落的眼珠子坠在地上,洇湿了一片落了血色的地毯。 她哭着唤了许久的娘亲,房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不多时,一个婢子走了出来,“大人,姜姨娘能喂进汤药了,只不过...只不过大夫说,这只能撑一会儿,若是无法请来陆署令,怕是熬不过今晚。” 缙朝之中太 医院的太医署令为最高官职,一般由医术最高的太医担任。 而婢子口中的陆署令其实已经不在太医院中了,因为得罪到宫中贵人被撤了职,还进狱中待过,名声彻底臭了,只不过医术还在,他出狱后在乐熙巷开了个小医馆,纵容勉强糊口,落魄不堪,但却放出狠话宁愿死,也不再给京中贵人治病。 那隐卫听了,当机立断吩咐手下:“将人请来。” 赵雪梨听过有关这位陆署令的故事,连忙劝道:“他性子倔,定然不愿意给淮北侯府的人治病,万万不可直接去请人。” 隐卫垂眸看她,视线冷得能冻死人。 赵雪梨哆哆嗦嗦地说:“将...将娘亲装扮一番,扮做寻常妇人上门去求医罢,陆署令许是会尽心尽力救治一番。” 隐卫瞥了婢子一眼,那婢子立马意会,进了屋里,不一会,又走出来,道:“大夫说,此法可行,姜姨娘尚能撑住,只不过要带着珍贵药材尽快去,马车上多垫些被子软垫,不要颠簸。” 赵雪梨指节发白,在感到窒息的血气中听见隐卫毫不犹豫地对着手下道:“立刻照做。” 她抹掉眼泪,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37章 求医 马车很快备好,姜依被抬上去前,赵雪梨看到一眼她的模样。 那种倔强和清冷仿佛从她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死气。 她躺在厚实的锦被中,双眸紧闭,鬓发濡湿,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看起来摇摇欲坠,即将香消玉殒。 赵雪梨心里发紧,忍不住往前跟了几步,张嘴唤道:“....娘亲....” 戴着黑金面具的影卫不动声色扣住她的肩膀,粗糙的大手像钳子一样捏得赵雪梨停在原地,他冷漠地道:“小姐留步。” 这便是不允许雪梨跟着出去的意思了。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姜依被抬出去。 夜色已经浓重到粘稠浓黑,像被失手打翻了的墨汁一般笼罩在盛京之中,空中那股血腥气不仅没有随着姜依的离开而散去,反倒越发浓烈地刺入肺腑,令她一阵阵心烦意乱。 黑金隐卫松开雪梨,拔腿向外走,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潮水般褪去,赵雪梨反应极快地反手拉住隐卫衣袖,“....大哥,让我也去罢...” 她顺着拉住衣袖的手跪下来,晶莹泪珠模糊了视线,嗓子因为不安和恐惧而发哑发颤,“求你了,让我也去好不好?” 黑金隐卫漠然地看着雪梨,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赵雪梨哭着哀求道:“....我是她的女儿,让我也去罢,万一....万一娘亲又不愿意活下去了,我...我还可以唤一唤她。” 这句话似乎终于将他打动,他不动声色拂开赵雪梨的手,侧头吩咐属下:“再去给小姐备一辆马车。” 赵雪梨担心会耽搁时间,连忙道:“我可以不坐马车,将我随意放在车辕处就好。” 隐卫统领瞥她一眼,点了头。 赵雪梨到底是没被置于车辕之上,而是由一位女隐卫带着快马赶往乐熙巷。 因为要扮做寻常妇人求医,所以雪梨是换了一身素色粗布衣裳的,那高个的女隐卫也褪去了黑色面具,换上一身麻衣,临到巷子口后停了马。 她将雪梨抱下马,“小姐先去叫门。” 雪梨被颠簸地难受异常,下马车时腿还是软的。 她踉跄着脚步扑在陆氏医馆的大门上,惶恐叫了起来:“大夫!大夫!救救命.....” 赵雪梨哭着叫了会儿,医馆内终于点上了灯,黯淡的黄色光晕从糊了纸的菱花窗中透出。 不多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了大门。 “来了来了。” 医馆大门被人向里打开,陆署令穿着一身灰黑色衣裳,脸上皮肉瞧着约莫四十多的年岁,可他的鬓角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个子有些清瘦,五官端正,说话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那种不徐不疾。 他打开门后,定定看了雪梨一眼,“是你看病?” 赵雪梨站稳身子,忙说:“不是我,大夫,是我娘亲要看病,她今日小产,出了许多血,我先来叫门,她被家中的哥哥抬着,马上就到。” 陆署令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一句“进来罢”,随后转身进了馆内。 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姜依被伪装成寻常男子的两个隐卫抬进了医馆中。 赵雪梨没见到那个影卫统领,但猜测他应当就在暗处静静蛰伏着。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姜依身边,哽咽地道:“大夫,求你救救我娘。” 陆署令先是观察了一番姜依脸色,面上很快就有了几分凝重。 赵雪梨很有眼力见地搬来小凳子,让他坐着给姜依号脉。 她屏息静气,生怕陆署令一开口就是告知自己娘亲没救了。 幸好须臾之后,他只是问:“你们爹呢?” 赵雪梨踌躇道:“我爹,我爹上月死了,大夫有什么话同我直说便可。” 陆署令皱起了眉头,“你娘治是可以治,只不过.....” 赵雪梨最怕他人这般说话,她的心重重提了起来,“大夫,不管花多少钱都请一定要救救我娘。” 陆署令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寻常药材我这里都有,只不过要保住你娘还需要几样罕见药材,这些东西只有宫里头会有,寻常人是买不到的。” 赵雪梨听到只是药材问题,松了口气,道:“大夫,不知道是什么药材?我有个远房哥哥在宫里当差,我去求求他,兴许能成。” 陆署令一听这话,面上有几分冷了,“在宫里当差?” 他打量雪梨的模样,忽然道:“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瞧起来娇生惯养的,怎么会穿了这样一身极其不搭的衣裳?” 赵雪梨说:“大夫您不要误会,我那个远房哥哥是宫里服侍人的公公,我家境一般,只不过家里哥哥宠爱着,所以惯常是不做活的。” 陆署令冷不丁道:“京中的贵人瞧不上我,但得了要死的大病又会求上门,有些没脸没皮的甚至会扮做穷苦百姓来诓骗老夫。” 赵雪梨脸皮发烫,但她还是非常诚恳地说:“大夫,您真的误会我了。小女是在青乐郡出身,家中并无什么贵人。” 陆署令冷冷一哼,使唤沉默着的隐卫,“你去将笔墨拿来,待我写一张方子,那上面的药材若是能拿到,你娘便可活命了,但若是拿不到,我也只能保她三天不死。” 个头稍微高些的隐卫立刻去拿笔墨宣纸。 赵雪梨将油灯搬来,伺候着他写字。 一张药方不多时就被写好,赵雪梨连忙将方子拿给隐卫,叮嘱道:“大哥哥,你拿着方子想法子去寻表兄,不管怎样,叫他一定要将药带出来。” 那隐卫瞥她一眼,接过药方快步走了。 陆署令走到药架上抓了一副药,一出来见到杵在堂中的两人,又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起火烧水?先煎一幅药保住她的命要紧。” 赵雪梨连连应声,“我这就去”。 陆署令眉头一皱,“你留下给老夫帮忙,让你哥去!尽量快些。” 剩下的那个隐卫没有立马动弹,似乎有几分犹疑不定,陆署令眼皮一掀,“你怎么一点也不急?这不是你娘?” 赵雪梨害怕对方看出破绽,连忙走过去将隐卫往后院推,“大夫,这是我二哥哥,他幼时高热被烧坏了耳朵,不太能听见人声儿。” 影卫被她推进了院子里,厚重的帘子落下,须臾之后,才传来隐卫抬脚离开的声音。 陆署令的声音适时响起,“丫头,过来扶着你娘。” 赵雪梨走过去扶起姜依,掌心紧贴着她消瘦纤薄的身躯,忧心地问:“大夫,我娘现下怎么样了?” 陆署令不动如山,拿了银针落在姜依身上,一边施针一边气定神闲道:“放心,死不了。” 赵雪梨稍稍心安,又听陆署令忽然问:“你方才说自己是青乐 郡的?” 这并没什么好隐瞒的,赵雪梨点了点头。 陆署令道:“十六了?” 赵雪梨迟疑一下,再次点头,“大夫,您如何看出来的?” 陆署令不答,反倒说:“姜依给你许了人家没?我家那小子只比你——” “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被一串急促的咳嗽打断,赵雪梨原本还听得云里雾里,现下见姜依有了反应,也顾不得去探究陆署令话里话外的深意了,连忙低头去看姜依,惊喜地唤道:“娘亲。” 陆署令施完最后一根针,姜依已经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恍惚了片刻,才逐渐落在雪梨脸上,有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姈姈?” 赵雪梨被这一声又叫得落了泪,她道:“娘亲,你怎么忽然小产了,还这般严重?” 陆署令见她又哭了起来,道:“小产什么小产,假的。你娘屁事没有,就是排了个毒,出身大汗,睡了一觉。” 赵雪梨的眼泪僵在脸上。 姜依此时还无法动弹,但陆署令就坐在架子边,她抬眼就能看到。 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陆署令了,但是此刻只是一眼,她还是立马就将人认了出来,“....陆叔...” 她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虚弱憔悴,有气无力。 姜依知道自己只有在服了药假性流产之后那群冷漠的影卫才可能会放她出府看医,而淮北侯府之外,要论医术好的,除了宫中太医,便只有陆署令这一处了。 只不过她许多年没有同陆叔有过来往,裴靖安又从不允她获知一丁点外界消息,她不是很确定陆叔是否还在京中,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只能寻了机会赌一把。 目前看来,是她赌赢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9节 姜依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眼眸都清明许多。 陆署令给她把过脉,知道她身体亏空的厉害,没忍住道:“那裴靖安真不是个东西,你此次同宋则离开了也好。” 赵雪梨看看姜依,又看看陆署令,“娘亲,你们认识?” 陆署令道:“何止认识,你娘刚出生时,我还抱过她呢!不止是她,就连你,我也是抱过的。” 赵雪梨实在没想到陆署令是自己人,错愕地说不出话。 她又想到自己同宋晏辞的交易,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陆大夫...你同宋晏辞也认识吗?” 陆署令径直道:“他?宋则的独子,你该唤他一声表弟。” 他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过没多久,许是就成你名义上的继第了。” 赵雪梨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姜依闭了闭眼,忽然道:“陆叔...送我离开罢..” 陆署令一顿,止住了话头。 他嘴唇半天没有闭上,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出一口长长的气,什么话也没说,开始认真地给姜依拔针。 银针拔到一半时,隐卫端着药碗进来过一次,看着赵雪梨给没有丝毫动弹的姜依喂了小半碗药汁后又被陆署令支使出去熬汤药了。 医馆之内,烛光愈加黯淡。 姜依这次小产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即使是警惕万分的隐卫们亦是束手无策。 不管侯爷再如何交代过不许姜姨娘离府,但这个时刻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相较于姜依的性命,离府一事已经无足轻重。 那熬药的隐卫频频回到医馆前堂查看,倒不是警惕姜依会跑,而是需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安危。 他在侯府守了这个女人六年,已经麻木地认为她是不可能逃跑的。 但当天夜里,他第三次回到医馆前堂时,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不止是姜依,就连陆署令和表小姐都彻底消失不见了 手中的药碗猝然坠地,他心下重重一跳,那个荒唐的想法瞬间浮上心头。 他当机立断,快步推开医馆大门向在外守着的统领汇报。 戴着黑金面具的男人眉眼一沉,几步走到医馆内,踹开所有闭着的门扉,将里面里里外外看过一遍,见当真毫无人影,脸色更是冰冷地可怕。 脑中思绪飞快翻涌,他冷着声说:“影三进宫,将此事告知长公子。请他调遣北衙禁军,严查出城人士。” “影六,即刻飞鸽传书将事情禀报给侯爷。” “剩下的人,将乐熙巷围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夫人和小姐。” 第38章 逃离? 陆氏医馆之内有一条被加急挖出的暗道,很是狭窄,仅供一人侧着身子行走。 赵雪梨与陆署令一前一后搀着姜依,也不知摸黑走了多久,前方头顶才出现一道微薄亮光。 陆署令脚步顿住,嘴里发出一声春末夏初常常出没在田间地头的蝈蝈音,片刻之后,头顶一阵异响,紧接着,一块盖板被拉开,那道微薄的亮光转瞬变大变圆,清冷的辉光中,一个厚实的吊篮被放了下来。 赵雪梨这才发现暗道这头是连着一方枯井。 她同陆署令先将姜依扶上吊篮,之后才是自己,最后轮到陆署令。 赵雪梨被吊上去时,心脏一直砰砰砰跳个没完没了,有几分不安和局促。 井口之上站着许多个戴着黑面巾布裹面的男子,他们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寒暄,只是有条不紊地将人一个个拉出后,开始挥动铁锹填满枯井。 另有一批人牵了三匹马过来。 其中有个颧骨高的打头男人走过来道:“北城门处有我们自己人,但他今夜只值守到寅时三刻,现下已经寅时了,为尽快出城,还请夫人小姐将就一番。” 姜依同赵雪梨都知出城才是当务之急,尽管此刻很是虚弱难受,也是一声不吭上了马。 宋晏辞的这些手下之中没有一个女子,赵雪梨三人都是被男子带着骑在马上的。 夜风寒凉,天幕之上的星子多到炫目。 在将赵雪梨三人拉上枯井之时,已经有数位黑衣人骑着马闯入长街之中,将巡逻的金吾卫引开。 是以她们在前往北城门的路上虽然有一些小波折,但总体而言算得上十分顺利。 临到城门口时,他们于一处小巷子中下了马,打头的男子率先走出去探查,没过多久,他就再次折返回来将她们三人接出来。 城门开了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小缝,门口处一个守卫也没有,赵雪梨不知道他们是去巡逻了,还是被使计骗走了,她心跳得厉害,搀着姜依出了城门,又上马被带着向城外疾驰了数里路后,才恍然地回神。 她....竟然真的和娘亲逃离了盛京吗? 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马儿在官道上疾驰,将无边夜色和壮丽的盛京都抛下,身后迟迟没有追兵,赵雪梨不知道是侯府那群隐卫尚未发现,还是他们都被宋晏辞的人马挡住了。 她连连奔波,尽管在马上颠得厉害,却仍然有些昏昏欲睡,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大腿和臀部一阵阵生疼,胃里也不适地翻涌了起来。 这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身后的男人才放缓了速度,勒着缰绳,渐渐停了马。 赵雪梨腿软得厉害,顾不得丝毫男女大防,近乎是瘫在身后人的怀里被抱下了马。 姜依比她情况更为差劲,可也强撑着,没有昏迷过去。 这里是一处密林之中,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林子里并非漆黑一片,反倒透出一种灰蒙蒙的黯淡。 赵雪梨恍惚记得自己曾经在城隍庙求平安符时瞥见过这片林子。 他们下马的动静并不小,惊走了一片在附近休憩的小兽,将将下了马后,赵雪梨听见了车轱辘滚在泥地上的咕噜声,侧头看去,见到一个男子驾着马车赶来。 那男子毛发浓密,嘴角蓄着着髯,左边眉骨 上有一道蜈蚣模样的疤痕,初看一眼便令人觉得野蛮、不好招惹。 赵雪梨凝着对方越靠越近的粗俗面容和那双清俊凤眼,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了慧大师?” 姜依听见动静,也抬起眼看了过去,她虚弱地撑着身子站在林下,倔强又冷清的眼眸微微睁大,罕见得有些湿润起来,她嘴唇嗫嚅着唤了声:“...济源...” 了慧停下马车,将姜依从黑面男子手中接过,边大步走向马车,边利落道:“一一,你们先进马车换一身衣裳,这里不能久留。” 姜依也知晓现在并非叙旧的时刻,她将所有话都吞进肚子,勉力上了马车。 赵雪梨见状,也软着腿掀开帘子猫了进去。 马车的软塌上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裙,不出意外全是灰黑色的粗布麻衣,赵雪梨手忙脚乱解开外裳脱下,给自己套上更加质朴老旧的灰色布衣,又帮着姜依换好。 在这之后,陆署令和了慧大师都坐上马车,他们再次启程。 从姜依小产到出府寻医,再到走密道逃跑,拢共还不到半天时间,快得让赵雪梨生出诸多不真实之感。 可因着急于逃跑,一路上谁也没有出声说话。 她即使心中藏着疑问,现下也不好一一问出,怕令他们分了心神。 天际越来越白,笼在官道上上的薄雾缓慢褪去,黯淡到模糊的月悄然退场,赤金色的日光从东面山头斜斜射来,赵雪梨受不住困,在摇晃的马车中浅睡了一会而,再睁开眼时,已然是日上三竿。 姜依靠在车壁上亦是睡得不安稳,她眉心蹙着,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赵雪梨搓了搓脸,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撩开车帘往外一看,发现还是在官道之上。 或许是浓艳明媚的日光驱散了她心头黑雾,赵雪梨睁着眼看着路边葱葱郁郁的青山和高而远的天地,那种不真实感忽然就消失了。 她已经离开盛京了。 夜里的颠簸是真的,窗外的青山沃野也是真的。 她的逃跑又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临近午时,马车才在一处山间庙宇停下。 了慧大师出声道:“休息片刻,稍后再走罢。” 陆署令伸了伸胳膊腿儿,“我这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赵雪梨将脑袋探出去,终于能问:“了慧大师.....我们接下来是去何处?” 了慧未与赵雪梨沟通过,不知道她身上有路引,闻言面色有几分凝重,“没有路引的话,你们怕是哪里也去不了。” 赵雪梨思索片刻,将怀里的路引拿出来,她拿出的是那份南洛郡来盛京省亲的文书。 了慧接过一看,有些惊讶,“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赵雪梨道:“是宋晏辞交于我的。” 陆署令将脑袋凑过来,仔细看了遍路引文书,皱起眉头道:“怎么是南洛郡?宋家明明在朝阳郡。” 赵雪梨想到陆署令之前便说过宋则、继第之类的话,好奇地问:“为何一定要去宋家?” 陆署令道:“宋晏辞那小子没告诉你吗?宋则冒这么大风险救你们,就是盼着姜依给他做续弦的。” 明明日头暖和得极近燥热,连风都闷闷热热的,赵雪梨却像一脚踩空了坠下悬崖般心里泛凉。 宋晏辞是那什么宋则的独子,宋家之所以愿意耗费人力物力来京城救人,...是......是盼着娘亲嫁过去做续弦吗? 可这同另一个淮北侯府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同娘亲比随波逐流的浮萍还不如,她们费心费力地逃跑,就是为了跳进另一个牢笼之中吗? 陆署令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朝阳郡同南落郡不说南辕北辙,但也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宋晏辞糊涂了,怎么连路引文书都能弄错?” 赵雪梨可不认为宋晏辞是不慎弄错路引的。 他一定是故意为之。 赵雪梨想到他提起娘亲时轻蔑的姿态,顿时有些明白了什么。 看来宋晏辞与宋则并非一条心,毕竟谁也不想突然多个带着拖油瓶的后娘。 这对于赵雪梨和姜依来说反倒是件大好事。 只不过宋晏辞这个人实在阴险,明明是被自己父亲支使来救人的,却不动声色威胁着雪梨给他办事。 如果路引上真是朝阳郡,那就不仅是被耍得团团转了,还不得不千里迢迢送上门等着被吃干抹净,雪梨定然会怄死的。 她呼出一口气,道:“南洛郡也很好,我听说那里盛产鲛珠,女子亦可下海捞珠为生。”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0节 这番话未免天真,陆署令当即笑话她,“就你还捞珠?可别喂了海里的大鱼。” 赵雪梨抿了抿嘴,也不争辩,只是道:“现下除了南洛郡,我们又还能去哪里呢?” 陆署令不吱声了。 若是不去南洛郡,她们只能在盛京地界的深山里与野兽蚊虫为伍了。 了慧道:“等一一醒来,先问过她罢。” 赵雪梨自是没意见的。 只不过等了片刻,姜依也没能醒来,反倒是忽然发起了热,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陆署令给姜依把过脉,脸色难看了起来,他道:“这热起得太急太快了些,需得尽快降下来,暂时走不了了。” 幸好马车中备了许多药物,陆署灵挑了几样药,抱着搪瓷罐去庙宇后方的小河取水,了慧则是立即架起了柴堆生火。 赵雪梨方才还明媚的心又沉甸甸了起来。 她仔细给姜依擦干净额头虚汗,也走出马车想要帮忙,可无措地看了会儿,实在是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将屋子边散落的枯枝都捡过来,想着火大一些药也煮得更快。 她捡了些枯枝后,认认真真站在了慧身旁观摩他是如何生火的。 从今往后,她就要同娘亲一块儿过生活了,雪梨想多学一些生存技能好照顾自己和娘亲。 了慧利落地点了火,火焰在柴堆里噼里啪啦炸响,风吹着呼呼地响。 赵雪梨刚要张口向了慧讨个打火石,就见他骤然抬起头,警惕道:“有人来了,快上马车。” 她顾不得什么打火石了,拔腿就往马车中跑,幸好她反应及时,帘子将将落下没多久,一阵马蹄声就忽然近了。 第39章 危机 赵雪梨坐在车中,从车窗缝隙处偷偷往外看。 首先印入眼帘的数条健硕马腿,而后是踩在马镫之上的黑色马靴,再往上看,是被大手握在身侧长长的雪亮弯刀,刀上似乎还浸着血,在青天白日里折射出幽幽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仅有三人,可个个均是寒衣着甲,身量壮硕,手握弯刀,看起来极不好惹。 了慧抬眼看着他们,没有开口说话。 最中间那位看了眼庙宇前的车马火堆,翻身下马,其余两个与他动作一致。 三人一语不发,有条不紊又干脆利落地解开行囊,一个人拾柴火,一个人拿了罐子去河边取水,只有领头那个选了块儿地坐了下来。 虽然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但应当不是淮北侯府来人,瞧起来似乎也只是因为午时休整,意外在庙宇外撞上了。 陆署令取了水回来后,同了慧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方人马各干各的,一时之间倒是相安无事,直到这边架起罐子熬煮起了药材,甘苦的味道逸散出去,那边坐着没动的领头人朝这处望过来,忽然开口打破沉默:“这位兄弟,可是在煎药?” 陆署令看了眼对方神色,心里有了几分猜测,道:“夜里赶路有些寒凉,只是熬煮一些驱寒之物,都是自家在田间地头扯来晾晒的,算不得什么药。” 这番话即是表明他们出身普通,又透漏出略通些医理,识得些草药。 男人闻言,果然好 奇地问:“兄弟还会医术?” 陆署令露出谦虚的笑容,“略通一二,勉强算个赤脚大夫罢了。” 男人仔细打量他们须臾,“不知兄弟可会看刀创之伤?” 了慧抢在陆署令之前开口,“不会,他只会治些发热落枕之类的小毛病,若治旁的就是误人性命了。” 陆署令却说:“但若只是止血剜腐一类的粗活,老头子还是会一些的。” 了慧皱起眉头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男人听见陆署令如此说,若有所思片刻,道:“劳烦兄台过来帮我看看,我前些日子在山里遇了匪徒,同人打斗不慎被砍中了胳膊,已经撒上金疮药,却仍然血流不止,疼痛难忍。” 他边说边解下护腕,脱了轻甲,将粗壮的胳膊膀子露出来,上面果然缠着道被血染得斑驳艳红的纱布。 尽管他脱了一半轻甲,露出皮肉,看起来也伤势很重,可他刚解完衣服,左手又不动声色握上了刀。 那个拾柴火的和去取水的也都回来了,围在他两侧沉默地干活,腰上的弯刀甚至都没入鞘。 了慧不愿意招上这个麻烦,他心里暗恨陆署令多事,想着待离开盛京地界后定然要寻个理由甩开他。 陆署令像是没见到男子手里的弯刀,站起身给衣服拍拍灰,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他解开男人胳膊上的纱布看了两眼伤口,道:“这刃口太深了,金疮药虽有止血之效,奈何内里砍到了骨头,药力实在难达病灶,若是再不医治,这手怕是保不住了。” 男人脸色当即就难看万分,他粗着嗓子骂了两声,立刻问道:“兄弟可否帮我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需要的尽可直说,只要能保住我这条手臂就行。” 陆署令却推拒道:“医者父母心,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便是同你有缘,处理伤口又是我熟悉之事,顺手之劳而已,只是要劳烦你的另外两位兄弟多烧一些热水备着。” 男人听了这话,原本紧绷的脸色缓和很多,心中警惕也消下去些,他道了谢,又吩咐另外两人去烧水。 陆署令在他身旁坐下来,顺其自然地开口:“我稍后替你清理过伤口,再敷上草药,可保住手臂一段时间,你切记要在今日晚去京中的大医馆中再看看。” 男人听了面露难色,“我尚有公职在身,无令不得随意离军。” 陆署令惊讶,“伤成这般模样也无法离开片刻吗?” 男人摇了摇头,只说:“劳烦您先给我治着,晚上我到了丽水再寻医看看。” 陆署令闻言也不再多说,而是认真给他清理起了伤口。 了慧大师守着汤药,见熬煮得差不多了,就拿出汤匙瓷碗盛了药,放凉些许后拿到马车旁递进去。 赵雪梨乖顺接过药碗,给姜依喂药。 喂完药后又过了两刻钟时间,陆署令帮那男人重新包扎好,了慧浇灭火堆,走上前同人告了别,他们坐上马车,驱使着向外走了。 走出好一段路后,陆署令道:“是太子的人,那身轻甲弯刀只有东宫才有,太子同二皇子不睦,他们又是去的丽水,必然不会同淮北侯府有关。” 了慧不关心这些,只要不是淮北侯府的人就好,他忍不住道:“你方才太冒险了,那些人不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陆署令笑了笑,满不在乎,“你这和尚还怨起我来了,不打听清楚的话,我老头子能安心吗?” 了慧没再出声。 当年京中只知道陆署令得罪了宫中贵人被下了狱,却没传出具体是得罪了谁,宫中那些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他亦是无心多问,只要能够救出姜依就好,不管陆署令是念着旧情帮了姜依出逃,还是同宋则有过什么交易,了慧都决定要寻机同他分开了。 在他们走得不见踪影后,庙宇前的男人又换了幅沉稳面孔,他看着自己的手臂伤口道:“这手艺,虽然故意藏了拙,但也实非一般人,定是陆署令无疑,且去传信长公子,说找到人了,只是似乎感了风寒,可要直接将其带回。” 马车摇摇晃晃又往前走了数个时辰,终于出了盛京地界来到乾壹郡。 不论是向东去朝阳郡,还是往南去南洛郡,都需要途经乾壹郡。 了慧与陆署令都是男子,又各自有些挫折磨难,这些年都想着法子办了数份不同身份,去往不同地方的路引。 而赵雪梨与姜依身为女子,又被淮北侯盯着,若是在朝中没些权势,路引文书是绝不可能办下来的。 他们经过一番盘查后,顺利入了城。 姜依喝下药后虽然缓慢褪了热,却一直没醒,他们就近寻了处客栈,再次煎起了药。 赵雪梨亦是累得够呛,服侍着娘亲再次喝下一碗药后,又打起精神吃了些东西,就在房中的软塌上倒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舒服。 赵雪梨梦见了裴霁云。 她逃跑以来,总会避免去想任何下场,同盛京有关的人和事也统统不去想,但是她睡着了,那些被积压在心底的愁绪还是不可控制地跑了出来。 雪梨并非是第一次梦见表兄,在侯府中时,她偶尔也会梦见他,可那些梦境中的表兄都是温润如玉的,是柔和得不像话的,会软着声音哄她。 但是这一次,表兄站在一地的尸骨中,清绝眉眼被冷漠疏离笼罩着,像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长身玉立,霜色衣裳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姿,乍一看像天宫上来的谪仙,可再细看了,却发现他修长指尖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衣裳下摆也沾了血,仿若红梅一般盛放着。 裴霁云漂亮的眼眸转向她,没什么表情地问,“姈姈,是不是将他们都杀了,你才能学乖?” 赵雪梨悚然,想要大叫,可却因为太过害怕而颤抖着发不出声,她往后踉跄几步,低头一看,那满地的尸骨中不仅有娘亲的,还是了慧,陆署令,宋晏辞,江翊之的。 她惊惶地睁开眼时,房门正好被了慧匆匆忙忙撞开。 “圣驾提前回京了,今日晚就能到乾壹郡,我们现在就得走。” 赵雪梨还被梦境惊扰着,迟钝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她惊讶地问:“不是要去十日吗?怎么五日就回了,还绕路走得乾壹郡?醴泉行宫我记得是走西面回京会更近一些。” “或许是裴靖安说了什么谗言。”了慧咬着牙说:“乾壹郡守已经在清扫街道准备接驾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雪梨连忙从榻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了慧则是抱起姜依下楼。 她们动作极快,因为要随时逃跑,行囊也少得可怜,雪梨三下五除二就捡好了东西,连忙出了客栈坐进马车中。 陆署令抱着酒囊最后坐上来,了慧拿起马鞭再次赶起了车。 姜依一直昏迷不醒,也用不着问她意见了,了慧直接驶向南城,准备去南落郡。 陆署令看出来了,眉头轻轻皱起,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最后又犹豫地将话吞进肚子中。 赵雪梨将娘亲抱在怀里,感受着马车的颠簸,车帷被风吹得呼啦直响,但这种疾驰只维持了片刻,待到马车驶入主道后就慢了下后,最后陷入堵塞的人流车流中难以前进分毫。 没过多久,有几个官兵骑着马,手持铜锣一敲,大声道:“集贤大街恭迎圣驾,前方封路不允再走,烦请各位绕道。” 长街上一片哗然,小有微词,但也只能腹议几句,随后转了方向绕路。 陆署令一脸嫌恶,“这些狗官平日里骄奢淫逸,敛财敛色,却极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赵雪梨担忧,“如此一来,可还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去?” 了慧话不多说,立刻掉头。 虽然他对乾壹郡城很是熟悉,可以穿街走巷缩减路程,但是马车却无法在窄小的巷子里行走。 若是没有马车,出了城门也是束手无策。 了慧驾驶着马车绕了会儿路,眼见着是赶不上了,他心中思绪飞转,道:“现在铤而走险不仅赶不上出城,或许还会被侯府隐卫发觉,今日还需寻一处隐蔽躲藏之处,待到圣驾走了明日再出城。” 赵雪梨也难以平静,因为方才做了那个极为可怕的噩梦,她不安得厉害,宛如惊弓之鸟般忍不住一直透过车缝向四周看,盯紧所有靠近的人流。 就这么 盯了一路,没成想还真被她看到一些异样之处。 赵雪梨注意到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已经跟了她们一路,他样貌十分普通,混在人群中泯然众人,怕是谁也不会多看,但是雪梨就是惶恐地觉得谁都像是表兄派来的,她不仅警惕着老者,甚至连多次靠近马车的幼童都怀疑着。 在绕路的这半个时辰里,那位老者一直跟在马车后面,这实在是很不对劲的,他年岁大了,又怎么可能跟得上行走中的马车? 赵雪梨的眸光死死盯着老者,发现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不仅没大喘气,甚至还游刃有余。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1节 她发现这位老者之后,又顺着老者间或抬眼张望的方向发现了另外的人。 赵雪梨只看了一眼,心顿时凉下去大半截。 那藏匿在隐蔽处的黑影,腰上别着双刀,脸上戴着黑色面具,身量极高,一双眼像鹰隼般盯着她们。 赵雪梨手都抖了起来,她连忙靠近车门处,小声对外道:“了慧大师!我...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她将自己的发现都一一说了出来。 了慧手中动作一顿,但是驱赶马车的动作却是没停。 陆署令猫着身子进了车内,凝着脸色道:“这也太快了些,他们怎么发现的?” 赵雪梨更是不知道,她有些急了,急中生出了巧智,商议道:“我们需得分开走,我可以掩护娘亲,你们先跑。” 陆署令并不赞同,“你被抓回侯府后,裴靖安定会拿你的性命威胁姜依,到头来还是前功尽弃。” 赵雪梨摇了摇头,“我...我应当是死不了的。” 陆署令不解地瞪眼:“你当自己是谁?会让裴靖安手下留情?他虽不至于伤你性命,但剁只手送出来威胁姜依定然能干得出来。” 赵雪梨打了个哆嗦,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即使被抓了回去,表兄也是会护着她的。 但....表兄真会为了她忤逆自己的父亲吗? 她逃跑出来,表兄一定会生她的气,会不会再搭理她都难说,护着她....似乎不太可能。 陆署令又说:“分开逃走是个好法子,可以分散他们的人马,不至于一窝蜂地被对方轻轻松松捉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问雪梨意见,就自顾自出去与了慧商议了。 约莫片刻钟后,马车在一处人来人往的成衣铺子前停下。 赵雪梨掩面下了车,了慧又将姜依抱进了铺子里。 他们甫一进去,因为抱着个人而引得了些异样视线,但了慧一路视若无睹,而是熟门熟路上了二楼。 赵雪梨紧紧跟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陆署令同她解释道:“这是宋氏产业,你稍后换了衣裳,坐另外的马车逃走。” 赵雪梨不安地问:“那.....我娘呢?” 陆署令却说:“你不用担心姜依,宋则的这些下人定然会拼死送走她的,但却不一定会护得住你。” 赵雪梨僵住,隐隐绰绰明白了慧要做什么了。 她嘴唇翕合数下,却有些失声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署令又说:“会有人马护着你离开,但若实在不幸被抓住了,望你撑住一段时日,我们会想法子来救的。” 这与雪梨方才所言不是并无区别吗? 看来了慧亦是别无他法了。 可赵雪梨看着陆署令,心里忽然浮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也不知宋家下人会不会为了让姜依没有后顾之忧而杀掉自己? 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大的,她死后,姜依再无任何顾忌,甚至会因为此事彻底恨上淮北侯,宋则不仅抱得了美人归,这个美人还与前夫有了杀子之仇,再无任何破镜重圆的可能,简直是一箭双雕,一本万利。 但凡是心狠手辣一些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宋则又怎么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几会呢? 甚至更阴暗一些得猜想,会不会就是他故意引来了裴靖安的人,逼着她与娘亲分开逃跑,好寻机杀她? 雪梨惊出一身冷汗,忽然觉得之前她在明湖落水,宋晏辞杀她一事,其中许是就有宋则的授意。 她越想心中越寒凉,跟泡进了冰水中一般,只是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出了一身冷汗。 陆署令还在交代着什么,赵雪梨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觉得这些人都虚伪得可怕。 宋则此人如何,了慧大师和陆署令必然是比她更清楚一些的。 她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会想不到吗? 他们只是默认了宋则将要做的一切,选择放弃雪梨罢了。 赵雪梨木然地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安排。 她若是顺着此法子走,能安然逃掉的希望渺茫,反倒是被抓回去或者被宋家之人杀死的可能更大。 可她要死死赖着娘亲以求得一丝逃脱机会吗? 娘亲现在昏迷不醒,即使她厚着脸皮不愿分开,可只要与宋家的人在一处,就有无数个被制造意外的机会。 尽管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腿软,雪梨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沉默着换了一身碎花襦裙,被陆署令引着走向侧门。 现下日光已经完全落幕,空中还残留着暖阳温热的气息,赵雪梨攥紧冰凉的手,临到马车前时忽然道:“....我....我...我想净手.....” 或许是雪梨温顺老实的性子在陆署令心中已经定了性,他未做他想,只道:“快一些。” 赵雪梨连连点头,提起裙子向便所小跑着走了。 陆署令站在侧门口左等右等,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等来赵雪梨。 他觉得不对劲,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就是:这丫头不会如个厕的功夫就被不声不响抓走了罢。 赵雪梨进了便所,拿出行囊,给自己脸上抹了许多褐色脂粉,弄得灰扑扑的,又用一块灰布包裹住脑袋,在便所等了儿,等来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等她也小解完,向外走了,雪梨这才故作寻常地跟着向外走。 她耷拉着脑袋,安安静静紧紧跟在妇人身后,惹得那妇人多看了她几眼,但到底没有多说些什么。 不知情的或许还以为这是一对母女。 就这样一路出了成衣店子,赵雪梨还是跟在妇人身后,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妇人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 赵雪梨脚步顿住,结结巴巴道:“....我...我...大娘,我没有去处了,可否在您家中留宿一晚?” 妇人当即垮下脸道:“我家又不是开客栈的,不留不留,你快些走,别再跟着我了!” 赵雪梨也不勉强,她踌躇一会儿,还是灰头土脸地走了。 乾壹郡城虽比不上盛京,可也是大缙数一数二的大城,赵雪梨走在人影渐少的长街之中,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幸好她怀里还带着自己的路引文书,可以寻家客栈住下。 但她沿着街道走了许久,街边铺子越来越少,她也并未看见客栈,赵雪梨怀疑自己是进了乾壹郡达官显贵的住坊,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她不知道有没有淮北侯的人跟着自己,但想要是没有的,否则怕是直接就将她抓走了事,又怎么会放她溜达到现在。 可她若是无法尽快躲藏起来,到了宵禁时间,即使不被那些隐卫发现,也得被巡夜的卫兵抓住,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夜里并不安全。 赵雪梨其实很是害怕,她像一只在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寻不到任何落脚地,只能麻木地转身折返。 可这一转身,就看见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街口处走出了两个黑衣黑面的男子,在昨日夜里,穿着这身装扮的人还将赵雪梨和姜依拉出了枯井,送他们逃脱。 可是现在,他们明显没有丝毫善意,手里的短刀像尖刺一般,几十丈开外就刺得雪梨心脏重重一跳,她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赵雪梨从来没有这般疲于奔命地逃跑过,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受不到呼啸着灌入自己胸腔的冷风,只是凭借着本能疯狂逃命。 可是她再如 何拼命,也跑不赢训练有素的黑衣男子,她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前方一处宅院,慌不择路哭着跑过去敲门。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做法,这处宅院不一定会有人,即使有人也不一定会多管闲事。 但赵雪梨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剩这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她哭喊着叫了两声,门扉被人打开,赵雪梨没站稳,跌落在地,被一只大手扶起,手的主人有着一口粗糙的嗓音,惊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赵雪梨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裳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求你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她惊慌失措地哭着哀求,有些语无伦次,但好歹叫这人听懂了。 男子看了眼赵雪梨灰不溜秋的模样,又瞥见毫不畏惧,甚至持刀走得更近一些的凶恶之徒,默默扯开赵雪梨的手,边往后退开数步,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随后将大门砰一下关上。 扬起的尘土扑在赵雪梨身上、脸上。 她呛了数下,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彻底绝望了,呜咽着甚至有些哭不出声了。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了脚步声,一道肃正的声音穿透过来。 “快到宵禁时间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荡?” 赵雪梨猛地抬头,大声道:“救——” 可她才喊了一个字,就被已经走近了的黑衣男子捂住了嘴。 两个黑衣男子对视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人是羽林卫。 也怪这个女人会选地方,哪里不跑,偏偏跑到了陛下所在的荣勋坊附近。 这处被羽林卫接管,负责巡视护驾,尽管这里距离荣勋坊尚有一截距离,可这羽林卫兵许是听见了动静,被吸引了过来。 如果现在直接对赵雪梨动手,在荣勋坊街口见了血,怕是会节外生枝。 黑衣男子们收起短刀,在羽林卫走近之前扯下面巾塞进袖中,扮做寻常打手模样,连忙压着雪梨赔罪道:“这位军爷息怒,我们府里的姨娘一时没看住,不慎跑出来了,现在捉到了人,我们这就走。” 另一人则是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笑着递过去。 赵雪梨不甘心,一直挣扎得厉害,竟是从那黑衣男子手中扭开了片刻,她嗓子都哑了,却仍然尽量快速又清晰地说:“我不是!大人,我不认识他——”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再次将赵雪梨扯了过去,死死捂住了嘴。 赵雪梨鬓发歪了,头巾也掉了,一张涂了褐色脂粉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得不伦不类,手持陌刀的羽林兵脚步停在十米以外。 他虽是羽林军中,可家里并不煊赫,只是军中的末流之徒,否则也不会被分到来这最外围巡逻。 纵使相较于军中其余子弟他并不起眼,可家里父亲好歹也是一路从地方官做到了京官,对于这种强抢民女的戏码他早就见多不怪,只要没有对皇上产生影响,他自然是懒得多管。 更何况府上能养得起这种精壮打手的都是非富即贵,他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出头。 赵雪梨睁着惶恐的一双眼,看见来人收下银锭,道:“既如此,快些走罢。” 她知道自己一旦被拖走便是再也没了生机,心里发狠,又晃着头挣扎了起来,黑衣男子大掌微微向上偏了几分,赵雪梨张开嘴咬中他的尾指,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几乎是瞬间,一股血腥铁锈气就流进了口腔。 黑衣男子吃痛,眉头一皱,下意识甩开手。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2节 赵雪梨再次寻见机会,连忙急促道:“大人,我是淮北侯府上的,家弟裴谏之——” 另一黑衣男子连忙伸手卸了赵雪梨下巴,她吃痛,泪珠子滚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黑衣男子架起她就要走。 可幸运的是来人听清了她的话。 年轻的羽林兵当即道冷声喝道:“站住!” 黑衣男子听话地停住脚步,笑着道:“军爷,您可不要被她蒙骗了,她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乡野村妇,哪里会是淮北侯府上的?” 另一黑衣男子也接话道:“她被老爷抬进府里前在茶楼卖曲为生,许是从说书人口中听来了这些名字。再说,那侯府上的小姐不都在京城闺阁锦衣玉食住着吗?又哪里会来了乾壹郡。” 羽林兵方才听见裴谏之和淮北侯这些字眼下意识拦住人,此时听这二人一说也反应过来。 淮北侯膝下仅有一个幼女,并未有什么比裴谏之还大些的女儿,这个女子想来是随口胡诌的。 他摆摆手,放了他们离开。 只不过那群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瞥见到地上落了个秀气荷包。 上前走了几步捡起来一看,他发现不论是制式还是绣工都非同寻常,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张平安符。 他心思微转,又恍惚地想起,淮北侯府好像是住着一位远房来的表小姐?比裴谏之大了些许。 方才那个女子被压着,他没有细看,但只是粗粗一眼,也能看出姿容不俗,并无寻常卖艺歌女身上的风尘气。 他握着桃粉色的荷包,不可思议地想到:这人莫非是淮北侯府上的那位表小姐? 羽林兵抿紧嘴角,快步向外追寻,可那几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只好作罢,往荣勋坊巡逻而去,只不过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慎就撞到了人。 “王生,你怎么当得值?闭着眼睛巡逻?” 羽林兵抬头一看,见到沉着脸,很是不悦的什长。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道:“什长,我.....我......不知您可瞧见了裴谏之裴校尉?” 什长以为有什么大事,立马追问。 王生道:“我方才...方才好像遇见裴校尉的姐姐了。” 在什长开口之前,先是一道猝然靠近了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发沉的嗓音。 “姐姐?” 王生向后看去,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这少年一身轻甲,眉目锐利,此刻高高在上瞥过来一个冷峻的眼神。 王生不由得僵住了。 裴谏之受命领着人再次里里外外巡视一遍荣勋坊,没成想刚从里面出来,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听见了姐姐二字。 姐姐? 这个词在他耳里转了一圈,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赵雪梨,纵然知道她此刻应该是在盛京安稳待着,也还是没忍住拉紧缰绳,停了马,耐着性子再问一遍:“你方才说,见到了谁的姐姐?” 第40章 逃脱 裴谏之问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 这里是乾壹郡,赵雪梨怎么可能会在? 他懊恼地皱了下眉,觉得赵雪梨这个女人实在是阴魂不散,她不仅频频在夜里造访他的梦境,就连青天白日里也能勾得人想起她。 不待王生回话,裴谏之拉起缰绳,欲要离开。 就在这时,王生从怀里摸出一个桃粉色的秀气荷包,令裴谏之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王生双手举着荷包往上递来,“大人,这是那位女子身上掉出的。” 裴谏之俯身大手一捞,将东西捞进手中。 这荷包落了许多灰,边角还湿漉漉的,也不知被溅上了什么液体,但不管如何,他都一眼认出这是赵雪梨的东西。 她喜爱青色,但荷包却一贯是桃粉色的,似乎是青乐郡的乡俗,粉色能守住钱袋子。 裴谏之当初听闻这些时,还狠狠嘲笑过赵雪梨庸俗。 此刻,他打开荷包一看,见到里面躺着一张城隍庙的平安符,这种符他怀里也有一个。 裴谏之下意识问道:“那女子什么样貌?你在何处见到的?” 王生踌躇道: “那女子....面上似乎敷了一层褐色脂粉,穿着一身寻常妇人一贯爱穿的老旧花青色碎花襦裙,但看起来...还是很漂亮......” 裴谏之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他没什么耐心地打断道:“那女子往哪里去了?你给我指个方位即可。” 王生见他如此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他立马单膝跪地垂首道:“大人,我方才见到那女子被两个黑衣男子劫持走了,特来向您禀报。” 裴谏之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劫持!?谁被劫持了?” 王生道:“那位自称是您姐姐的女——”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顿时感到肩膀被一只大掌握住,再之后,那大掌用力将他提起,视线一阵急转,他被捏着肩直接架上了马背。 王生心跳不止。 早就听闻裴校尉力大无比,果真是名不虚传。 裴谏之将人捞上马后,冷着脸道,“带路!” 王生立刻指了一个方位。 裴谏之双腿一夹马肚,单手勾起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瞬间如风刃般疾驰而出。 王生被迎面急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他边被喂风,边道:“...大人...那劫持了女子的贼人是两位黑衣打手,他们称女子是府上逃出来的姨娘,此前在茶楼卖曲为生,但....但我观那女子通透轻灵.....并无丝毫风尘之气....” 裴谏之绷紧了下颌,没有出声。 如果这位荷包的主人真是赵雪梨,那她是怎么离了京,被带来乾壹郡的?还被什么黑衣人劫持了?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他不过是跟着陛下去了几天醴泉行宫,赵雪梨就被劫出盛京了? 她一向是鹌鹑似的蜗居在蘅芜院,哪个不长眼的疯了会去绑她?竟还真从淮北侯府弄走了人? 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他手中的荷包做不了假,赵雪梨确确实实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甚至就连里面那张京郊城隍庙的平安符亦是毫无二致。 这世上哪里来的这种巧合? 裴谏之心里困惑之际,也越来越发沉。 ........... 赵雪梨被黑衣男子拖走时,已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心中除了恐惧外,还自然而然生出了恨意。 宋则不愧是宋晏辞的父亲,论起心狠手辣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之淮北侯怕是也不相上下。 娘亲落入这种人手里,想必境遇与在侯府相比时好不了多少。 雪梨的下巴脱了臼,无法说话,哭声呜呜咽咽的,听在两个黑衣男子耳里莫名有几分瘆得慌。 他们杀人的勾当做习惯了,这还是头一次莫名其妙心里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赵雪梨不甘心地挣扎了一路,被拖出荣勋坊很长一段距离后,她才渐渐不动弹了。 黑衣男子将她带进了一条狭窄巷子后重重扔在地上。 腿部和手臂霎那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应该破了皮,可是她丝毫顾不上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站起来逃跑。 她的腿太软了,动作也太慢,还没完全起身,就被已经抽出短刀的黑衣男子握住了脖子。 赵雪梨惊恐地瞪大眼,想要求饶,想喊救命,可是她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只能任由短刀距离脖子越来越近。 虽然她没有杀过鱼,但是雪梨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应该也是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她因为惧怕,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起来。 雪梨是想要闭上眼的,可是她僵住了,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只能无力地等到死亡降临。 短刀将要割入赵雪梨脖子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长吟。 “嗖——” 一只锋利黑箭自高空射来,箭簇在傍晚夜空中划出一道笔直冷光,贴着赵雪梨头顶钉进黑衣男子眉心。 坚硬的冷铁破开皮肉,血花四溅,那箭力道大得出奇,钉进男子眉心后还将他向后掼了一小截距离,但那些迸溅的鲜血还是喷到了雪梨脸上,眼中,甚至是无法合拢的嘴里。 随着黑衣男子的倏然倒下,他手中短刀也砰一声落了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像只是眨了个眼,情势就忽然发生了转变。 赵雪梨愣愣地,半晌都没回过神。 不止是她,就连另一个黑衣男子也是惊愣在原地,只不过他很快回魂,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在他抬头的瞬间,先是看到空中一个亮点猝然更近了,而后才是听到空气被破开的簌簌嗡鸣。 这箭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剩下的黑衣男子才刚看到箭簇,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钉穿了脖子,也被箭矢恐怖的力道往后掼了一截。 随后,就是一道重物落地的轰响。 他死之后,惊愕的神情甚至还定格在脸上。 赵雪梨被这接二连三的声响惊得回神,她僵硬地捡起地上掉落的短刀,甚至不敢往身后射箭之处看一眼,连滚带爬往外跑了。 在她走之后,巷子附近的高树上响起一道无波无澜的男声。 “唤云,你太用力了,血都溅到小姐嘴里了。” 唤云收起弓箭,懊恼但犹不解恨,“是这些人太坏了,我没忍住。” 清明没再多言,他轻巧跃下大槐树,悄无声息跟上赵雪梨。 在他同唤云走后不一会儿,裴谏之策马寻了过来。 其实他的动作十分之快,从提溜着王生上马,到寻了四五条巷子后找到这里也只过去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奈何王生之前太过犹犹豫豫,将时间给耽搁了。 导致裴谏之迟来一步,只见到巷子间横陈着的两具尸体。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3节 王生亦是看见了,他惊愕出声:“....他们!他们怎么死了?” 裴谏之没在巷子里看见第三具尸体,松了口气,但见到那两个男子的死状,又不由得担忧赵雪梨是不是被凶手抓走了? 如果真是如此......他简直是不敢细想。 她那么娇气,一定会哭,会害怕,会不知所措、惊惧惶恐的。 裴谏之心脏突得一跳,只要一想到被抓走的是赵雪梨,生死不明的是赵雪梨,心底就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惶恐和涩痛。 他面色阴冷,将王生放下马背,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道:“这两人持刀在荣勋坊附近鬼鬼祟祟,欲要行刺陛下,被你我合力击杀,只不过他们疑似还有同党,你且在此守着尸首不要走开,待人来运走,我这便去请奏陛下封城捉拿刺客同党。” 王生咽了口唾沫,在裴谏之冷厉的眼神下,干巴巴应道:“....属下..属下...遵...尊命...” 裴谏之当即调转马头,策马扬鞭冲进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中。 赵雪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抹着眼泪跑出巷子后,一路沿着来时的长街折返,总算是寻到一家尚未关门的客栈。 客栈里那方并未半开着的大门对于此刻的雪梨来说无异于溺水中的浮木、暗夜里的萤火,她原本疲软竭力的双腿又生出了一丝力气,忍不住加快步伐跑了进去。 大堂内只有正在借着烛光拨动算盘的掌柜,他被赵雪梨破门而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巡逻宵禁的军爷。 等抬头一看,见到是满身血渍的赵雪梨,更是被吓得不轻,连忙从柜台后走出来,“姑娘,我们已经打烊,今天不接客了。” 赵雪梨说不了话,只能作出哀求的动作。 只不过她现在实在是狼狈,掌柜看她两眼,都以为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在路上还杀了人的疯婆子了。 他这种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些,连忙道:“姑娘,我们真的——” 赵雪梨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支金钗递过去。 掌柜将后半句拒绝的话语吞进肚子,他伸手接过,感受着手心沉甸甸的重量,忽然就热情地笑了起来,“小姐,您请上天字一号房,我再去给您准备套干净的衣裳,您沐浴一番也好睡个舒适觉。” 赵雪梨惊慌失措的情绪这才得到一些缓解。 她站着没动,又指了指自己下巴。 掌柜拿了钱财,认真看了几眼,心下了然,他笑着道:“这只是脱臼了,您要是信得过小老儿,我便可帮您复原。” 赵雪梨迟疑了下,轻轻点头。 这掌柜若是个恶人,用不着如此迂回,方才大可将门一关,捉了她索要钱财。 赵雪梨忍着痛,乖乖让掌柜替她接上了下巴,咯噔一声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多...谢...” 说话时,嗓子和下颌都疼得厉害,赵雪梨随即不再开口。 掌柜也没多问她如何是这幅模样的,甚至连路引文书都没要过来登记一下,就领着她上楼,一路走到第一间房。 他推开门,走进去点了灯,“小姐,您先歇一下,我这就去差人送热水来。” 在他掩门离开后,赵雪梨提心吊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来些许,双腿软得差点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果真有小二抬来了热汤,送来了干净的襦裙。 赵雪梨像脱掉尖刺一般迫切脱掉沾了血的衣裙,将自己整个泡进浴桶之中,身上摔倒时破了皮的地方一阵又一阵刺痛,她又红了眼。 渐渐习惯这种刺痛后,赵雪梨才开始用力揉搓起脸部和发丝。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黑衣男子的血腥气,肌肤上也似乎还残留着鲜血的温热。 她恶心地反胃,想吐。 待到将一桶热水都洗凉了,皮肤也被搓洗地通红一片,赵雪梨才停了手,从浴桶中起身,穿上襦裙缩进被子中。 她不敢熄灭油灯,也不敢闭上眼,害怕夜里看不见的地方会有人藏着,等她睡着了就冲出来杀掉自己。 赵雪梨握紧那柄捡来的短刀,一直睁着眼,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可怎么会不去想? 她被黑衣男子拖走的那一刻,真的是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淹没,那种无助害怕,甚至比之前在明湖落水时更加惊恐。 赵雪梨眼睛早就哭得红肿,此刻仍然后怕地想哭。 她蜷缩着身子,又不由自主地猜想杀了黑衣男子的谁,可想来想去,是一筹莫展,眼皮子却上下打起了架。 夜里有些冷,赵雪梨又迷迷糊糊地想到,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有绞干,这样湿一晚上,第二日会不会着凉? 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四肢宛如灌了铅一般,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劲,赵雪梨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终还是彻底闭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过半,客栈外驶来一辆乌木马车。 车上下来一个芝兰玉树,清冷挺拔的青年。 赵雪梨在睡梦中好似被人捞起擦了头发,又轻轻浅吻了眼眸。 还隐隐嗅到了熟悉的松雾香。 她有几分不适,想要挣脱,却被梦境困住。 赵雪梨又梦见了裴霁云。 对方依旧站在尸骨之中,清清冷冷一身霜白,提着鲜血淋漓的头颅对她温和道:“...姈姈,何必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呢?” “外面这么危险,你都已经一一见到了,为什么还不回头?”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哽咽道,“...表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救救姈姈罢...” 裴霁云见她哭,眸光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他扔了手中头颅,不徐不疾走到雪梨身边,抬起手指抹去赵雪梨脸上泪珠,动作时轻时重,触感温凉。 赵雪梨长睫抖动,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角,在止不住的抽泣中听见他轻声说: “姈姈,你要回头。” “同我认错,求我原谅你,与我保证再无下次。” “届时,那些欺辱你的人,表兄都会替你杀得干干净净。” 他一字一句落在耳边,像是诱哄,又像在保证。 赵雪梨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第41章 滞留 第二日天蒙蒙亮,赵雪梨从担惊受怕之中醒来。 她脑袋有些闷沉,身上酸痛难忍,下巴处依然很是不适。 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经不知不觉燃烧殆尽,透过窗纸的天光朦胧晦暗,赵雪梨僵硬地怔神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躺在床上没动,甚至往被子里更蜷缩了几分。 就这么缩着脑袋,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春日末的晴光终于洒进了房内。 尽管埋在被子里,赵雪梨身体依然是发凉发寒的。 她被灿烂的日光落了满头,肚子也咕咕作响起来,这才重新自棉被中探出脑袋。 赵雪梨眼睛肿肿的,被阳光刺到时有些涩痛,她揉了揉,感觉能视物后,才慢腾腾坐起来,给自己套上外衣。 满头墨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干爽爽了,柔顺地披在身侧。 下床时低头一看,床沿下落着那柄她睡前握在手里的短刀。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手的了。 赵雪梨先是将刀捡起,而后从旧衣中摸出路引文书和一些首饰,仔细地塞进怀里,最后才披着发在屋子里寻找可以挽发的首饰。 她的荷包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头上的寻常珠钗也早就在昨日弄丢,她原本的首饰又太过贵重,不适合戴出门,房中也没有女子挽发的木簪,赵雪梨只好用短刀割了些布巾编发。 幸好在侯府那么多年,她别的不会,倒是有一手为自己挽发编发的手艺,即使是布条,也能编出得体漂亮的发髻。 掌柜送来的这身衣裳是非常沉闷的藏青色,其上并无丝毫绣图点缀,款式亦是平平无奇,料子也是下等粗麻,赵雪梨穿着有几分硌人但却意外觉得透气。 她将自己收拾妥当后,走出屋子,下了楼。 客栈内意外得十分冷清,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小二在百无聊赖擦拭桌椅,大门半合着,瞧起来就不是迎客的样子。 小二听见动静,抬头见到雪梨,道:“小姐,您起了,可要在店里用膳?” 赵雪梨小幅度地点头。 或许是她昨夜给出去的金钗份量太重,小二端上来的膳食很是丰盛可口。 赵雪梨确实饿狠了,即使下颌不适,也慢慢地吃了许多。 她停下筷箸后,擦了嘴角,才有些犹豫地问:“....小哥...不知今日怎么——” 小二意会,朝门口看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在荣勋坊遇见刺客了,羽林军现下封了城,在严查呢。” 赵雪梨听得怔愣之际,又听见小二善意提醒道:“城里风声鹤唳了一夜,刺客同党还没抓住,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出门,不止是我们店里没生意,外面街上都没几个人呢,小姐若是没有要紧事,最好也不要出去。” 荣勋坊进刺客了? 赵雪梨第一时间想到宋家那群黑衣黑巾的手下。 这群人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打手,难道是宋家豢养的杀手? 可他们此行目的只是带走姜依,顺带着除掉她,断断没有行刺陛下的道理。 她又想到杀了黑衣男子的那两支箭矢。 莫非与他们有关? 但...如果他们是被训练的杀人死士,要去刺杀皇上,又为什么会节外生枝地杀了黑巾男子,却独独放过自己呢? 赵雪梨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昨天能活下来是巧合。 她那时太惊惶害怕了,不敢回头去看射箭之人,可此刻再回想,不免觉得有几分蹊跷。 那些人.....分明是故意放走她的。 可......为什么呢? 赵雪梨思索不出丁点头绪,又问:“小哥,昨夜除了此事,可还有什么别的大事发生?”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4节 小二一边收拾桌上剩饭剩菜,一边回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听说昨个儿酉时,在南边儿的衣巷似乎有人械斗....” 赵雪梨立刻想到了娘亲她们。 昨日那种被舍弃的滋味再次浮上心头,令她身子发颤。其实舍掉她,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宋家做事狠辣,一定要杀了她。 赵雪梨无法自保,一旦在宋家人面前露了脸,就会有性命之忧,即使她心里时时刻刻挂记着娘亲,也是不可能再次主动去衣巷中寻她的。 不管那些人有没有成功带着娘亲出城,他们左右不会伤了娘亲性命 。 赵雪梨当务之急是将自己藏匿好,护好,再另谋他路。 小二收拾完碗筷后,又去了楼上将雪梨那间屋子收拾一通。 此后一整天,她都蜗居在房中闭门不出,偶尔向小二打听两个消息。 这期间,不止一波的禁军上来搜查刺客,但雪梨路引齐全,模样又单纯无害,只照着路引上说自己是同娘亲省亲的,娘亲出门购置干粮去了,并未引起那些军爷的丝毫怀疑。 入了夜后,裴谏之领着一队禁军从集贤大街踏马而过,面容冷峻,下颌绷得极紧,沉默着一言不发,心中却急躁地宛如一团乱麻。 他封了一天城,一寸寸查过城中地界,可奈何地方实在太大了,他又无法一间间屋子亲自细查,只好着重审查查城中人的户籍、路引,从来路不明的人中入手。 赵雪梨户籍在青乐郡,即使她被什么人挟持,莫名其妙出了京,也定然是没有路引的。怕是被随意换了个名字,混在仆从之中出入城门的。 但这一个日夜下来,羽林军除了查出些官府逃犯,并无所获。 他昨日夜里就向京中去了消息,询问赵雪梨是否安好,可直到现在尚未收到回信。 裴谏之的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今日在外搜查了整日,皇上招他,裴谏之只得一路快马加鞭再次回到荣勋坊,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去时,却见到一身官袍、鹤骨松姿立在廊下的父亲。 皇帝身体不适,裴靖安同几位随行大臣日夜守在身侧,面上不免有几分疲态,可依然挡不住他霜玉般的姿容风度。 裴谏之脚步一顿,走过去垂首恭恭敬敬叫了父亲。 裴靖安淡淡颔首,一双辨不清喜怒哀乐的黑眸静静落在他身上,不咸不淡地问:“可拿住刺客了?” 裴谏之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沉默地摇头。 赵雪梨那个桃粉色的荷包此时在被他贴身放在怀里,可人却已经没了下落。他那日若是早一些外出巡查,说不定就能救下她了。 裴谏之其实心中犹豫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给父亲,可这件事到底是对女子清誉有毁,不可太过张扬。 万一赵雪梨尚在京中好生住着,自己这番行为岂不是害了她? 裴靖安似笑非笑,“谏之,稍后请奏陛下时,可提议再封城一日。” 裴谏之皱起了眉头,“陛下欲要回京,怕是不会应允。” 自己这个小儿子初入官场,说话做事都直白莽撞,裴靖安只好又道:“我帮你在衣巷活捉了几个刺客,现下就关在地牢中,京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陛下定会同意再封一日,待到肃清盛京中的刺客余党再回城。” 他说得这般明了,裴谏之听懂了,知道能再封一日城搜查赵雪梨后,重重松了口气,垂首道:“谢过父亲,儿子明白了。” 这才抬步向更里处走了。 裴靖安默默看着他远去。 对他毫无城府的少年心性感到几分不满,但一想到另外那个心思极深的长子,这丝不满又缓缓消失了。 * 赵雪梨一觉醒来,城门依然封着。 她猜想封城一事定然和淮北侯府脱不了干系,这也意味着他们还未抓到姜依。 雪梨松了口气,镇定地面对一波又一波的盘查。 她原以为这城还会封好几天,没想到第三天时,就解封了。 店小二道:“京里新来了大人物接驾,圣上早早回了京,城门也就解封了。” 赵雪梨听到是盛京来人,第一时间疑心是裴霁云,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他要协助太子监国,哪里能够轻易离京呢? 或许是京兆尹一类的大臣吧。 赵雪梨不再去细想这些,而是待到午时,城中热闹了起来后,用花布巾盖着头,踏出了客栈。 她走了许久,才再次走到衣巷。 那家客来客往的成衣铺子此时烧得一片焦黑,宛如废墟连着旁边几家店铺都被熏得黢黑。 赵雪梨就进了对面不远处的面馆,点了碗汤面,慢条斯理吃着。 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有好奇的食客问老板对面那家铺子怎么烧了。 面馆老板唏嘘道:“那家呀,前两日发生了械斗,不仅死了许多人,就连铺子都被一把火烧了。 食客跟着叹道:“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这样?” 面馆老板尚未出言,堂中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什么啊,你们还当那铺子里的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食客和面馆老板都向出声的小哥看去。 这小哥穿着不俗,面容白净,一看就出身不低,他道:“那铺子里的都是刺客,这些日子封城可不就是在抓他们嘛。” 食客惊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小哥不以为然,“待到午时,官府的告示就会贴出来了,大家都会知晓,这没什么要紧的。” 堂中众人心中了然,只怕这位小哥的家中有在官府当差的。 “那...那些刺客抓到了吗?” “这我哪里知道,但城门都解封了,或许是已经抓住了。” “........” 赵雪梨听他们一言一语间又说了许多,但后面都没什么太过有用的信息,她就搁下了筷箸,结了账,离开了汤面馆子。 娘亲她们真的被抓住了吗? 赵雪梨并不愿意相信这个,可是若是淮北侯没抓到人,又怎么会甘心解封? 她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担忧,只不过再忧心也是别无他法。 雪梨再次往那家客栈之中走,临到门口了,见到里面许多禁军拿着宣纸在找什么东西。 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再靠近,远远躲在别的商贩摊子后偷看。 那些禁军核查了好一阵时间都没走,客栈大门反倒缓缓关上了。 没过多久,客栈大门再次打开,只是里面看起来都一切如常,没再见禁军的身影了。 赵雪梨要是还看不出些异样,那就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她见此情形,掉头就走。 尽管不知道自己怎么暴露了,但那些禁军一定埋伏在客栈内,等着抓她。 赵雪梨沿着长街小巷走了很久,见到不少禁军。 她心里没底,不敢再寻客栈,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去何处藏身。 末时一到,街上行人就越发少了,赵雪梨恍惚又回到被黑衣人追杀那日,心里生出止不住的惶恐,脊背都开始发寒,她见到街边一处还开着的医馆,在门口踌躇着。 那坐堂的大夫瞥她一眼,问:“何处不舒服?” 赵雪梨咬着牙,弯了腰,一瘸一拐走进去:“大夫,我腿疼得走不了路了。” 大夫令她在凳子上坐下,仔细看了一番,摸不出什么毛病,又问:“你腿疼?” 赵雪梨厚着脸皮点头,“方才不知为何,小腿肚子突然宛如针扎,疼得走不了路。” 大夫狐疑得凝着她看。 赵雪梨正要央求对方让自己在医馆中留宿一夜,医馆外又走进来一个挺拔青年。 “大夫,我来抓一副药。” 赵雪梨原本正低着头装病,听见这个声音,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却见来人是一身单薄春衫的江翊之。 她惊诧不已,心都颤了颤,只看了一眼,对方就似有所觉地侧头看过来,雪梨连忙低头,欲要避开,却已经被江翊之看到了一般面容。 他亦是万分吃惊,“灵鸢!?” 赵雪梨连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压着声音道:“大夫,我腿又不疼了,多谢。” 垂首匆匆向外走,跨过医馆大门后就拔腿跑了起来。 江翊之连药都顾不得抓了,立马追出来。 他在 医馆外数百米的小巷子中追到雪梨,扣住了她的手腕。 “灵鸢,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乾壹郡?” 赵雪梨不敢抬头,将脑袋埋得很低,瑟缩地否认,“你认错人了。” 江翊之温和但又强硬地拉下雪梨头顶布巾,不出意外地见到了熟悉的清丽面容。 赵雪梨慌慌张张拉头巾,还想掩饰一番,江翊之忧心地问:“灵鸢,你怎么会扮做这幅模样?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寻常人落魄时不怕旁的,最怕熟人的关切之语,赵雪梨这些日子历经生死,心里堆了太多事。 可她既无法去找娘亲,也不能去找表兄,现下被江翊之这般一问,眼睛立刻就泛起了酸。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江翊之没有追问,只是又道:“灵鸢,你方才怎么在医馆中?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赵雪梨哪里好说自己是无处可去,想要装病在医馆之中借住一晚,她咬了咬唇,将万般情绪压在心头,道:“我....我没有不适,只是方才走累了,去医馆之中歇歇脚。” 江翊之松了口气,体贴道:“现在临近宵禁了,我家旧宅在集贤大街,灵鸢不若随我一道回去暂住一晚?明个儿早了,我再寻人通知淮北侯府。” 赵雪梨一听这个,脸色发白,她央求道:“我...我...翊之哥哥,求您别将此事告知淮北侯府。” 江翊之一愣,面上似乎缓缓回过了味,一双星眸看着雪梨,宽慰道:“你若不愿,我自是帮你隐瞒,只不过你一人在外,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同我回旧宅罢。” 赵雪梨并不愿意。 她既然已经逃出盛京,就最好不要再与从前的人有任何瓜葛,免得暴露了自己,又连累了他们。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5节 可她实在是去无可去了。 雪梨犹豫地问:“翊之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从善如流,“此前忙着科考,却忘了清明祭祖,如今考完只等着放榜,难得有几分空闲,索性就回来祭拜一番。” 赵雪梨看着江翊之清俊温和的面容。 觉得虽然在这里碰见他太过巧合了,可也勉强说得过去。 左右无法,去他家旧宅,固然损了闺名,可总比不明不白死在外面,或是被淮北侯府抓回去来得好。 赵雪梨只好同意了。 她们走出去后,唤云和清明从暗处角落现了身。 唤云满脸忧愁,“小姐怎么还没想到要找长公子?” 清明面瘫般的脸上都蹙起了眉头,“唤云,此事你去禀报。” 唤云虽然单纯,但是并不傻。 她去同长公子说,您放着小姐在外吃苦头,可小姐不仅没有想起回头求您,还同情郎回家了? 唤云可不嫌弃自己命长,她不同意道:“打死我也不去。” 第42章 意外 江家旧宅虽然紧挨着集贤大街,地方却偏僻落寞,自一条窄巷进入约莫百米,伫立着一座一进宅院,青砖绿瓦,斑驳朱漆大门。推门进去后,内里虽然干净整洁,却略显萧瑟落魄。 江翊之走在前方,道:“灵鸢,旧宅里没有下人,你先将就一下。” 赵雪梨能有个去处都是不错的了,哪里会挑剔这些,只不过现在孤男寡女走在岑寂的府邸中,叫她生出些胆怯和窘迫罢了。 如果此事被外人知晓,赵雪梨能被世人口舌、流言蜚语压死。 可若是没有逃跑一事,她本就想要嫁给翊之哥哥的。 这样一想,那些后怕和担忧好似又没什么了。 她跟在江翊之后面进了一间厢房,里面许是太久没住人,迎面一股厚重的尘埃之气。 江翊之自然而然拿出方帕擦拭出一个椅子,道:“灵鸢,你先歇一歇,我去烧些热水。” 赵雪梨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道:“我同你一块儿去罢。” 江翊之笑着将雪梨按坐在椅子上,“哪里需要你做这些杂事?你安心歇息就好。” 赵雪梨腿脚走得酸麻,也就没再推拒。 她笨手笨脚的,别给翊之哥哥帮了倒忙。 雪梨揉了没一会儿自己的腿肚子,江翊之又进来了。 他手中端着一个瓷盘,盘子里放着些零嘴,将桌案擦干净了,才放上去,温声道:“灵鸢,我怕你干坐着无趣,拿了些小食过来,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赵雪梨这两日承受了旁人太多的恶意,猝然被江翊之这样体贴关切,心里很是动容,紧绷的脊背都放缓和了许多,她看了眼盘中吃食,道:“多谢翊之哥哥,这些零嘴姈姈都很喜欢。” 江翊之一愣,他笑着蹲下来,眸光同赵雪梨齐平,好奇地问:“灵鸢的乳名是唤作姈姈吗?” 赵雪梨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江翊之道:“姈,女子聪敏也,亦通音律中的泠泠,是个极好的名字。” 他接着问:“往后我也唤你姈姈可好?” 赵雪梨怔住。 女子乳名一贯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晓,被外人念出来难免觉得轻浮孟浪。 从前在赵家,长辈们倒是都唤她姈姈,可自打爹爹去世,娘亲被淮北侯带走后,那些长辈鲜少来看望雪梨,也没几个人会叫她乳名了。 雪梨入京之后,倒是老夫人和表兄一贯是唤她乳名的,就连裴君如亦是叫的姈姐姐,这么几年下来,她自己也常常自称姈姈。 现下面对江翊之的话,赵雪梨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她与娘亲走散了,日后该去何处尚无定论,可总归是不能回京的。 赵雪梨一想到盛京之中的裴霁云,就会莫名惧怕,她做出了这样大胆的事,也不知道表兄会如何生气。 回京之后,娘亲若是尚未被抓回侯府,雪梨就会成为淮北侯威胁她的利器,更何况,还要面对裴霁云的怒火.... 如此一想,她倒是宁愿就待在乾壹郡,也不要回京。 但江翊之有着大好前程,不应该被她拖累。 赵雪梨方才动容的心神又慢慢冷却了下来,她沉默着摇了摇头,算是婉拒。 江翊之见了,落寞地问:“灵鸢...还在同我置气吗?” 赵雪梨被问得愣住了,“....什么置气?” “上次在盛京,灵鸢说不愿意再嫁给我了,不是在同我置气吗?” 赵雪梨错愕,“..我....” 江翊之又道:“我回去后思虑良久,这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赵雪梨睁大眼,茫然,“...啊..?” “灵鸢怕是已经知道上次在书院之中的考校之事了,你是对我的文章没能讨了令兄欢心而感到失望吗?” 赵雪梨半晌才将这句话想明白。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翊之哥哥....同此事无关。” 江翊之微微凝起眉头,一脸认真地问:“除了此事,我还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吗?竟使得你不愿意嫁给我了,灵鸢,你告诉翊之哥哥,翊之哥哥一定同你赔罪,势必悔改。” 赵雪梨又不得不再次陷入沉默。 反正她现下的落魄模样都已经被江翊之撞见了,也不用太过避讳一些话头,雪梨想了想,道:“翊之哥哥,不是我不愿意嫁给你了,而是我不能再待在盛京....” 江翊之闻言愣住,他不解:“这是何意?” 赵雪梨摇头,只道:“我只是个小地方来的贫家女,也只想过寻常日子,盛京的繁华不适合我,翊之哥哥,你是注定大展宏图的雄鹰,自有一番辽阔天地,不要叫我耽搁了。” 江翊之长睫下的眼眸发暗,他苦笑一声,“我哪里是什么雄鹰?” “灵鸢,我惹了令兄不喜,此次春闱主考又是同他亲近的礼部侍郎担任,我那日惹了他不喜,过后虽送了昔日佳作去府上,可都石沉大海,我担心....” 他言语未尽,可已经足以让人明白是在担忧什么了。 赵雪梨听见他说什么昔日佳作,有几分心虚,她下意识想宽慰地说表兄不是这样的人。 可她转念一想,表兄或许...还真是这样的人。 若是教他知晓了自己同江翊之的来往,翊之哥哥处境定会更加困难。 以权压人这中手段,不止是大权在握的裴霁云,就连裴谏之、裴君 如都运用得熟门熟路。 赵雪梨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也只是轻声道:“翊之哥哥得二殿下看重,必然不会被表兄三言两语影响的。” 可她提及二殿下,江翊之却仿佛没得到半点安慰,反而摇了摇头,“不提那些了,我去烧些热水,打扫一下厢房。” 他站起身,缓步出了厢房门。不多时,就提了热水进来,开始清扫起厢房。 赵雪梨静静看着,偶然上去搭把手,两人先前那种失意氛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江翊之又恢复到之前的清润模样,对待雪梨也不再提旁的事,只是轻言细语地问她晚膳想吃些什么,明日可要一块儿出门逛一逛之类的。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临近入夜,江家旧宅的厨房并不大,但灶里烧着火,倒是暖和又明亮,江翊之似乎对于做饭也并不熟练,了了吃了一餐之后,赵雪梨填饱肚子,回了厢房,就准备歇下,心中还谋算着明日再寻个旁的去处。 可这一觉,她注定睡不安稳。 将将躺下没多久,厢房门就被拍得直响,江翊之在外焦急地叫唤,“灵鸢,快些起来,外面走水了!”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醒,飘到厢房内的烟火此刻还不浓烈,但窗外一片火红,她立刻从床上爬起,边披外裳边往外走,刚打开门,就被一阵浓烟扑了满脸。 她呛了两声,还没看清是何处起了火,便被江翊之一把扣住手腕,拉着向外跑。 “灵鸢,我们先出去。” 赵雪梨穿过厚重呛人的浓烟向宅院外跑,一边在心中庆幸她睡觉也没拿出怀里的路引文书和首饰,一边又惊疑不定地想,是不是宋家那群要杀自己的人找上了门来。 否则江家旧宅怎么会偏偏就这个时候起了火呢? 夜里纵然有宵禁,可屋子起火是大事,街坊邻里不免都被惊动,跑出来查看,赵雪梨被江翊之拉出江家大门时,不免就和诸多邻里打上了照面。 一些年轻力壮的,提了水桶就往里去救火,但还是有好一些好看热闹的人站着没动,原本正在看火势,忽然见到江翊之拽出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不可避免地将视线盯过来。 “翊之,你在盛京成婚了?” “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水灵,是京城的千金罢?才配得上你这个举人。” “你今早回来时,我好像没见到她啊....” “........” 赵雪梨方才只顾着逃命,现在脸皮后知后觉烧了起来,连忙用力欲要挣开江翊之的手。 江翊之也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面上染了薄红,急忙放手。 他与赵雪梨一样,衣裳不整,墨发凌乱地披散着,一个颀长清俊,一个恍若新雪造就般的轻灵漂亮,不明所以的人乍一看,以为是从同一个被子里跑出来的。 赵雪梨垂着头,脸色烧红之后,又是一阵发白,恨不得寻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她虽然没有将女子闺名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但偷偷摸摸和被恍若被捉奸了般摆上明面并非一码事。 那些街坊好奇的询问,将她架在了火上炙烤。 若是说自己同江翊之并未成亲,想必她立刻就会收到一众明里暗里的轻蔑讥讽。 哪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尚未婚配就敢住进外男家的? 赵雪梨不敢出声。 江翊之道:“婶伯们不要说笑,这是我远房妹妹,在家中借住一晚,没成想竟起了火。”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旁人不免想歪。 纷纷笑着道:“什么远房妹妹,我们这些邻里怎么从未见过?怕是心上人罢?”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6节 江翊之又辩解两句后,有些无力招架了,他瓷玉般的肌肤上那层薄红越发明显,像是被邻里们的戏谑戳中了心思一般。 赵雪梨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夜色渐浓,她到底是怕不明不白死在外面,没骨气,不敢独自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忍下这些闲言闲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巡逻的士兵赶来,看热闹的人群鸟兽般散去,那些士兵提了水桶有条不紊地加入到灭火之中,烧红的天色一寸寸黯淡下来,燃烧的大火也被迅速扑灭。 江翊之被士兵长叫走问话,半刻钟后才回来。 他牵着雪梨回到险些烧成了一片废墟的旧宅,失笑道:“看来我们今日是睡不成了。” 赵雪梨借着明亮的月色抬眼一看,见到焦黑一片的屋子,在一根根烧焦的黑色骨架之中,只有江氏祠堂尚算完好。 如果是宋家追杀自己的人,为什么不直接进了厢房杀她?反而多此一举放了火,就算要烧死她,也得把房门锁上,让她无法逃脱才合理罢。 如此一想,倒是不太可能是宋家人放的火。 可也更不可能是淮北侯府,赵雪梨相信不管是侯爷还是表兄,都只是要抓她回去,而非放火伤她性命。 她有些犹豫地问:“翊之哥哥,怎么...怎么突然起了火?会不会是我们做晚膳后忘记将灶里的柴火灭了.....” 江翊之道:“并非如此。” 他面上浮出一丝羞愧,“你歇下后,我在庭院里烧了纸钱,后来没等火灭就去睡了,应当是这个缘故。” 赵雪梨闻言松了口气。 不是受到她的拖累就好。 江翊之又似想起什么,道:“方才邻里们的那些闲话还请灵鸢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一惯爱取笑人。” 赵雪梨闻言一顿,沉默地摇了摇头。 江翊之牵着她向祠堂走,“灵鸢,今夜就委屈你同我歇在祠堂了。” 赵雪梨其实只要有个片刻之地让她能安心待着,不再时刻处在被追杀的担忧后怕之中即可,至于具体在何处,她并不挑剔。 其实她也不怕祠堂这个地方。 当年爹爹去世后,娘亲也不在身边,雪梨总是整夜整夜地溜到祠堂抱着爹爹牌位睡觉。 她同江翊之走进祠堂,他点上油灯,清扫出一片容身之地,又从倾倒的库房中挑出能用的席被搬过来垫上。 江翊之道:“灵鸢,你睡一下罢。” 赵雪梨见只有一个地铺,“那你呢?” 江翊之道:“你先睡下,我再次挑拣一些。” 赵雪梨虽然困顿,但也不好意思自己坐享其成,她摇头道:“我等等再睡。” 待到江翊之在祠堂左边又打上一个地铺,雪梨这才钻进被子中。 两人一左一右,倒是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这样折腾了一番,赵雪梨疲乏不已,即使是在只铺了被褥的地上也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起来。 江翊之忽然柔声道:“灵鸢....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待在京城,待到嫁给我后,我向圣上奏请离京任职可好?” 赵雪梨一个激灵,瞌睡跑走大半。 她惊讶地问:“翊之哥哥,你愿意离京?” 江翊之翻了个身,同她相对侧躺着,笑着道:“我若是不离京,你怕是都不愿意嫁给我了。灵鸢,你比前程对我而言更加难能可贵,此生若是娶不到你,纵是权倾朝野,也心有憾事。” 赵雪梨听见这话。 第一反应是审视自己。 她虽然知道自己长相不俗,但却并不认为能使人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嫁给江翊之,一是她心中欢喜,二是他出身低,家中没那些高门大院的规矩,她亦可为正妻,三则是因他正人君子般的品性。 可如果哪一日,他真的权倾朝野了,赵雪梨并不相信他能始终如一。 权欲会腐蚀人心。 她希望翊之哥哥有一些才干,但却又并不希望他太过能干。 赵雪梨又突兀地想到 了表兄。 裴霁云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对她能有几分纵容,想必也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是赵雪梨并不认为这种喜爱有多深重,有多不可替代。 她现在年轻,他或许喜爱她的皮囊,但是一旦她年老色衰,甚至是生下了孩子身材走样之后呢? 表兄甚至不敢直言说愿意娶她。 赵雪梨想,他的喜爱一定轻之又轻,同喜爱一只雏雀儿、一张名画、一簇入得了眼的名花一般。 就在她愣神之际,江翊之又唤了一声灵鸢。 赵雪梨轻声开口:“翊之哥哥,多谢你的厚爱,但是灵鸢无法接受。若是你真为了娶我而磋磨前程,到时候才是真的后悔,我们恐怕就成了一对怨偶。” 江翊之见她还是拒绝,叹出口气,“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会不会后悔?” 赵雪梨不再多言。 江翊之也没再追问。 浓厚的夜色中,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没想到,赵雪梨一旦做了决定后竟然如此坚持、难以说动。 * 祠堂外,划拳输了去同裴霁云禀报的唤云匆匆赶来,见到一片焦黑,忍不住错愕地问清明:“你干的?” 清明摇头,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 他躲在暗处,亲眼见到江翊之给房屋淋上油,点了火。 唤云唏嘘:“这....这要是我点了屋子,我娘能把我也点着了当柴火烧。” 清明未置评语,只问:“你禀报后,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唤云神色一正:“公子说...让我们夜里不要走神,仔细护着小姐。” 清明心中一紧,立刻知道今夜注定风波不止了。 * 赵雪梨这几天夜里总是心神不宁,听到一点细小动静都会被惊醒。 之前在厢房中好不容易熟睡了片刻,现在即使疲倦地睁不开眼,却仍然睡得很浅。 她听见祠堂外一阵刺耳的猫叫,本想忍忍罢了,可那猫却叫得越发凄厉。 赵雪梨一阵头皮发麻,她再次睁开眼。 暗淡的油灯将熄未熄,还散发着弱小的光晕,她盯着油灯,忽然就听到了一阵极其轻的脚步声,像是有谁在踮着脚走路。 赵雪梨心脏立刻漏跳了一下。 她僵硬地偏过头,看见原处的窗棂上有两道悄无声息接近的黑影。 在这个瞬间,赵雪梨连气都要出不顺了,宛如溺进了冰水之中。 她身体开始因为害怕而发抖,可动作上已经快速掀开被子,轻轻走到江翊之身边。 赵雪梨先是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才是用力掐他手臂。 江翊之被她弄得很快睁眼,神态迷离,有几分不明所以。 赵雪梨伸手指向已经接近祠堂大门的黑影,江翊之见了,身体也是一顿。 他似乎也觉得来者不善,并未出声,而是立刻坐起身,拉着赵雪梨往祠堂后走去。 两人紧紧握在一块儿的手心很快就出了汗。 江翊之拉着她从后门离开了祠堂。 离开后,他正欲寻个地方与赵雪梨一起藏起来。 可赵雪梨却反拉住他的手腕,拔腿就向外跑。 江翊之以为她是太过害怕了,道:“灵鸢....那些人应是梁上君子,他们在府里转上一圈,见没什么东西许是就会走了。” 赵雪梨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偷窃东西的贼人。 一定是宋家派来杀自己的,她必须得跑得再快一些,再躲远一些。 这一跑,就跑到了大街之上。 令赵雪梨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她才跑到了长街上,不远处的路口驶来一辆被黑衣人护着仓惶逃窜的马车。 在这辆马车身后,还追着数个手持弯刀、策马奔腾的高大身影。 赵雪梨只是看了一眼,内心就升腾十分不妙的预感,脚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江翊之听见动静,看了眼,立刻拉住赵雪梨,道:“灵鸢,我们怕是遇见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了,先藏起来。” 那辆马车渐渐近了。 赵雪梨一眼看出马车之上负伤挥动马鞭的正是了慧大师。 如此一来,车中是谁不言而喻。 她以为娘亲已经离了城,或是被淮北侯抓走了,可没成想她们还在城中,还不知怎么在这时被侯府隐卫追到了。 宋家之人真是不知如何想的,都这个时候了,不全力保护娘亲,竟还能分出人手追杀她? 赵雪梨不愿意给娘亲添麻烦,顺从地被江翊之拉着向路口右侧躲去。 可那群马上的人眼睛格外尖锐,远远就瞧见了他们两人。 马车上的了慧倒是未曾一眼认出雪梨,反倒是侯府领头那个隐卫,视线如刺般瞥了过来。 他冷冷一笑,故意扬了声音道:“先抓住小姐。” 前方逃跑的一行人听见这句话,这才注意到赵雪梨。 姜依苍白着脸从马车中探出头,与赵雪梨隔着数米长街遥遥对视,“姈姈!”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7节 她见赵雪梨同一个男人被两个隐卫追着跑入了暗处巷道,立马道:“宋三,不用管我,先救我女儿。” 那个唤作宋三的是个精壮汉子,他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头,闻言面目阴沉不已。 那日在衣巷之中,他们死了许多人、好不容易甩开侯府隐卫,在城中龟居了数日,谋划着待到风平浪静些后再走。 可今日晚,得了赵雪梨踪迹,才派了两个人手出去解决她,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地却莫名其妙暴露了出去,惹来侯府隐卫追杀。 简直像被谁暗中操控摆弄了一般。 宋三点了两个人,“去救赵小姐,救不到人,提头来见。” 姜依闻言皱眉,“只两个人,如何够?” 宋三只好又点了两个去救人,他的声音在疾驰的风中传来,“姜夫人,四个已经足够,再去几个人,我们就跑不掉了。” 姜依方才说话被灌了满嘴风,她低低咳嗽起来,一时之间,连出声都难。 * 赵雪梨和江翊之被隐卫追得慌不择路,跑得险些断气。 她们只有两条腿,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快马,只得尽量往狭窄的巷子中走。 马儿在窄巷中行走不便,那两个影卫立刻翻身下马,飞檐走壁追来。 赵雪梨一颗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顷刻之间,后来的四个宋家人拖住了隐卫,这才给了雪梨和江翊之一些喘息时间。 江翊之体力不支,气息不稳地问:“...灵...灵鸢....那些人是谁?...为何追杀你?” 赵雪梨见他受到如此拖累,不忍心欺瞒,喘着气道:“..是..是侯府的人...” 江翊之闻言一怔,目光晦暗起来。 他们绕了数条巷子,企图走出去,可走到最后,前方却是一堵死墙。 赵雪梨此刻倒是想要被侯府隐卫抓走了,可回头一看,却是两个黑衣黑巾,手握长刀的男子。 那两个侯府隐卫被缠住了,一时之间没能追上来。 赵雪梨心中凉得可怕,仿佛又置身于数天之前那场绝望的逃杀之中。 她声音发颤地道:“...翊之...翊之哥哥,你...你要被我害死了...” 赵雪梨忍不住害怕地哭了出来。 她将怀里那柄短刀拿出来,递给江翊之,“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可是你却是无辜的,稍后我拖住他们,你先走。” 江翊之心里惊疑,“那些人...不是来救你的吗?” 赵雪梨摇头,一把推开他,拔腿向巷子外跑了。 她迎面跑向两个黑衣人,不止是江翊之,就连黑衣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可赵雪梨有自己的考量。 如果她干等在死墙前,会等来两个杀手,他们杀了自己,就能立刻杀掉江翊之。 可她往巷子外跑,虽然迎面撞上了黑衣人,或许死得更快,但一方面有可能会被侯府隐卫看到,让他们将自己的死因传出去,另一方面也可以给江翊之拖延一些时间。 那两个黑衣人见到送死的雪梨,齐齐挥刀而下,本是照着她的头砍去,空中倏然闪出一道冷光,而后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锵响,两柄刀的刀锋都在顷刻之间歪了,下一瞬,刀柄自黑衣人手中脱离,摔在地上。 黑衣人握刀的手被那打上刀面的冷箭震得发麻发颤,两人惧是惊骇无比。 赵雪梨睁着眼,只知道自己再次死里逃生,顾不了那么多,迈起僵硬 的双腿不停向外奔跑。 她出了巷子,在巷子口见到四具横陈着的尸体。 两具是宋家人的,两具是侯府隐卫的。 赵雪梨仓惶的脚步立刻顿住了,心里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 这四个人这么势均力敌吗?都把自己给打死了? 再抬头,皓月之下的巷子口停着一辆乌木马车,不管是马儿,还是赶着马车的面瘫护卫,都像寒池般静默着。 赵雪梨那颗还没落回原位的心再次心跳擂鼓了起来。 而那口没吐出的气仿佛再也吐不出,憋得她膝盖一软,脚步踉跄着差点跪了下来,声音亦是颤抖得厉害: “....表兄...” 第43章 无措 赵雪梨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乌木马车之上的冷面护卫赫然是惊蛰,坐在马车中的除了裴霁云自然不做他想。 自打决定离开盛京后,赵雪梨就从没想过被表兄抓回去的下场。 一方面是她胆怯,怕一但顾虑这些就会变得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了。 她下意识觉得表兄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一旦被抓回去,后果一定很惨。 另一方面是往往她心中刚浮现出表兄抓住自己的场景时,又会立刻矛盾地自嘲。 赵雪梨,你真的相信裴霁云会耗费人力物力离了盛京来寻你吗? 他圣眷浓厚,大权在握,总是忙得夙兴夜寐,常常不回府,府里养得打趣儿的雀儿飞走了,何必费劲心力去找?再挑一只更听话、更心甘情愿的养就是了。 或许他也会派人来,但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不满意赵雪梨的不告而别,脱离了他的掌控,派人来教训她的。 总而言之,此刻乍然撞见这辆乌木马车,令赵雪梨太过猝不及防。 她刚刚才从宋家杀手的刀下捡回一条命,心绪本就难以平静,此刻只是站在巷子口看见他的马车,还未真正见到人,就能将她吓去半条命。 像在漆黑暗夜里见到了雪亮刀刃一般,刺得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生出一阵阵涩痛。 她脑袋一片空白,身体颤抖得不像话,单手撑住墙,才勉力维持住站立的姿态。 风吹长街,一阵寂静,桂魄流光,暗影浮动。 赵雪梨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她见惊蛰没在第一时间说话,脑中万千思绪还没转过弯,脚步却已经转开,身体本能地寻了个方位就要跑。 惊蛰留意到她的动作,嘴角微抿了下,出声道:“小姐,请上马车。” 赵雪梨脚步顿住。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顺从地走过去,而是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局势。 目前来看,她是肯定跑不掉的,而且可能会让表兄更加不虞。 可如果不跑,她就要想好怎么同表兄解释离京一事,更糟糕的是,江翊之方才拉着她逃跑一定被表兄知晓了,这两件事单独拎出来就足够要掉一条命,现在竟还全撞一块儿了。 赵雪梨有一种生不如死的心悸感。 她不敢跑,但也不敢上马车。 良久,车内传出平平淡淡的两个字:“上车。” 他的声音像平静的海面,明明波澜不兴,可是却又暗藏锋芒,令人想到海面下尖锐危险的冰山。 赵雪梨僵硬着脚步,还没迈出去,眼睛就已经不争气地湿润了。 她不敢再耽搁,瑟缩着身子往马车边走,因为害怕,半晌才踩着车凳走上去。 惊蛰掀开帘子,放她进去。 赵雪梨一直垂头看地面,进去后二话不说就在裴霁云跟前跪下了,她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手心汗湿得像洗过一样,喉咙也宛如被扼住般说不了话。 裴霁云向来耐性好,可以安安静静,不动声色地等待猎物撑不住了主动投降。 赵雪梨感受到头顶投来的视线,一阵头皮发麻,这种不知道什么会落刀的状态对于她来说和凌迟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僵持了片刻,雪梨就颤颤巍巍开了口:“...表...表兄...” 裴霁云听了,倒是没晾她,只是极其冷淡地笑了下,比马车外无处不在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数日不见,表妹可安好?” 赵雪梨彻底僵住了。 她想说自己错了,可是从前这样的话说过太多,他定然能看出她的口不对心。 赵雪梨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她只是暗觉倒霉,怎么就被他抓住了。 一时之间,实在是无话可说,难以应对,赵雪梨只不停地默默掉眼泪。 裴霁云也不在意她是否回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不咸不淡道:“怎么哭了?” 赵雪梨连伸手抓住他的衣摆求饶都不敢。 低声抽泣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不出一丁点认错求饶的话,雪梨甚至想磕头求裴霁云放自己走,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她预感表兄一定会更加生气的。 裴霁云又等了会儿,见她还是一言不发,黑眸彻底冷淡下去。 他垂下眼睫,吩咐惊蛰:“走罢。” 惊蛰应声,下一刻,马车就启动了起来,赵雪梨还狼狈瑟缩地跪着,她被猝然走动的马车掼得前栽倒,扑在了裴霁云的双腿之间。 这实在是太过冒犯了,赵雪梨像碰到烫手山芋一般,立刻拉开身子,无措道:“.....表兄...表兄恕罪...” 裴霁云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赵雪梨不敢站起来坐在软塌上,马车虽然十分平稳,可她腿软得厉害,跪也是跪不住的,索性就慢吞吞坐在了地上。 僵硬发麻的双腿得到缓解之后,赵雪梨这才忧心起要去哪里。 只不过对于她而言,去哪里都好过留在那处江翊之随时会跑出来的窄巷前。 更何况,赵雪梨相信,表兄就算再如何生气,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比宋家那群人令她安心多了。 但她才为自己的小命感到安心,又立刻担忧起自己被抓回盛京后会连累娘亲了。 只不过这种担忧只维持了不到两刻钟,马车就停下了。 裴霁云道:“起来。” 赵雪梨身体比脑子还不敢忤逆他的话,几乎在他话落的刹那,就立马听话地起来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8节 惊蛰尽忠尽职撩开了车帘,赵雪梨被冷风吹着,意识到是要下车了,连忙走出去,先下了。 她视线在四周一转,不知道此处是哪一条长街,但却也晓得他们并未出城,而是仍在乾壹郡治之中。 马车前方阁楼的大门猝然打开,里面亮起了数盏灯火,有两个黑色劲装的男子出来行礼迎接。 裴霁云下车后,淡淡颔首,越过他们,脚步不停走进阁楼。 赵雪梨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惊蛰眉头一拧,道:“小姐,请进。” 赵雪梨抬起脚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抹掉未干的泪痕,偷偷问:“惊...惊蛰...表兄他...他是不是...很生气?” 他方才都不唤姈姈,而是直接叫自己表妹了,一定不是一般的生气。 惊蛰道:“属下不敢妄议公子。” 赵雪梨得了这么一句,真觉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方才竟然会慌不择路企图从这面瘫嘴里问出些信息。 她踌躇着脚步,跟了上去。 一直上到二楼一间临街的房子,赵雪梨走进去后,见到裴霁云坐在窗边俯视着长街默然不语,周身气度像霜雪一般冷然。 赵雪梨原本就惴惴不安地心更加忐忑了。 她站在门前没有动静,裴霁云也不管她,反倒执起茶壶倒了杯热茶,他没喝,只是放在一边任由茶汤变凉。 赵雪梨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间,惊蛰进来禀报道:“公子,人来了。” 人来了?什么来了? 赵雪梨心底困惑刚起,就听长街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 这处的方位倒也是僻静,周围略有数户人家,只不过仿若都已经熟睡,没有半分动静。 赵雪梨心中忽得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往前走了脚步,视线终于越过窗沿,落在了长街之上。 只是这一眼,就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远处数百米的地方来了一群熟人。 前方逃窜的马车不知道在什么坚硬的物体上撞过,已经要散不散了,可中了箭,似乎还在流血的了慧大师仍然企图勉力操控它。 车帘被疾驰的风吹得闭合不上,里面只有身姿单薄的姜依,陆署令不知去向。 原本围在马车身边保护的宋家人从二十几个到现在只剩下了六七个,追着他们的侯府隐卫却还有十来个。 赵雪梨焦心娘亲要被抓住了,但下一刻,姜依在马车中艰难撑起身子,似乎也意识到无路可走,干脆利落地从马车软垫下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心口。 “不要!不要!” 赵雪梨扑到窗前,猝然哭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哪里射来一支去了箭簇的冷箭,钉在姜依握刀的手腕,匕首瞬间落了地,姜依也被震得往后滚倒在软塌上。 赵雪梨既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惊忧于娘亲竟然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要被抓回去。 宋晏辞说娘亲跑过一次,可淮北侯抓她回去后就铸了金阁将人囚住,如今若是再被抓回去,此生定然都是逃跑无望了,还不知道要面对裴靖安怎样的怒火。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娘亲又挣扎地在颠簸马车中摸索起了匕首,哭得再也停不下来。 她抖着手离开窗台,连滚带爬来到八风不动的青年跟前,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了,声泪俱下,语不成调地哭道:“表兄!表兄!我求求你,救救我娘罢.....” “表兄,姈姈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逃跑了,你帮帮我娘好不好?表兄,我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胆大妄为,再也不同旁的男子有来往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娘罢.....” 赵雪梨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姜依自戕这一幕对她冲击太大,她心里一阵阵尖锐的涩痛,一抽抽的,惊惧后怕涌入四肢百骸,让她哭声越来越大,眼泪越滚越多。 裴霁云平静得看着,道:“表妹终于想起遇见难事可寻我求助了?” “只不过,你私自离京,就是决心断了同我的情分。” “我为何要帮你呢?”他笑了下,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赵姑娘。” 第44章 还有吗 赵雪梨怔愣当场,连哭声都有片刻停滞。 裴霁云轻飘飘的一句“赵姑娘”瞬间让她手脚冰凉得可怕,就好像两个人真的再无任何瓜葛了。 只不过表兄说得也没错,不论如何,自她离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决心同盛京中的一切都断了联系。 他现下是在责怪她不告而别,私自离京?还是说讥讽她心狠无情? 赵雪梨抽噎了数下,一阵心悸,头脑亦是一片空白,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清他说的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真的是来与她划清界限吗? 可是她转而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如果他决心要同她再无瓜葛,何必亲自领着她来此处目睹姜依被抓回的这一幕呢? 她被宋家人追杀时,他就偏偏那般巧合地出现了,将她带来这里没多久,娘亲一行人就出现了。 简直是将所有事情都算计好了一般。 赵雪梨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表兄是故意让她看到这一切的。 他也定然能料想到她会哭着求他的。 表兄....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嘛? 赵雪梨哭着道:“...表兄...姈姈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也没有要同你断了情分的意思,我...我只是心里害怕.....” 裴霁云温吞地反问:“害怕什么?” 赵雪梨硬着头皮道:“...我....我怕见了表兄...心里会不舍...就不愿意离京了...” 裴谏之听了,当即不咸不淡笑了下。 赵雪梨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得厉害,在越来越冷淡的夜风中到底是又流着眼泪如实补充道:“表兄,娘亲被侯爷囚禁了太久,欲要离京,可她若是走了,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姨娘之女又如何能继续留在侯府?更何况、我若不走,定会成为侯爷威胁娘亲的工具,到时娘亲亦是白走了....” 裴霁云慢慢听完,没说什么旁的话,只是波澜不兴地问:“还有吗?” 赵雪梨哭得厉害,但见他还能耐着性子追问一句,心里其实已经缓慢松了一口气,当即继续道:“表兄,其实我与娘亲从盛京离开,还要多亏了宋家的帮忙。” 她边说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依然没什么大的反应,就知道他定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将一切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现下只不过是来试探她的。 雪梨当即将心一狠,事无巨细道:“不知道表兄可还记得花朝节时,姈姈在二殿下的府邸中不慎落了水,宋家的宋公子也跳进了水中欲要救我。” 一说到宋家,赵雪梨真是恨得牙痒痒,她泪如雨下,“表兄,我们此次能出了京,来到乾壹郡全靠宋家父子。那宋老爷是我娘旧识,想娶她做填房,可是又看不上我,嫌弃我是娘亲的拖累,多次明里暗里派人来杀我,我....我上次落水也是他害的,那宋公子并非是要救我,反而是想让我溺亡...” 赵雪梨眼泪掉得更加真情实感,裴霁云浓黑的眸子垂下,静静看着她。 “此次亦是如此,我们到了乾壹郡治后,没多久便被侯府中人发现了,宋家人想趁机杀我,我....我没了法子,只能孤身逃跑.....可是姈姈这幅身子实在没用,没一会儿就被宋家的杀手追上,我跪着求人,大声喊救命,可是没有人救我,没有人想多管闲事....表兄,姈姈好想你,想回京找你,可是我实在害怕....我太害怕拖累娘亲了...我一回去,娘亲一定会万劫不复的,侯爷不会放过她的...” 裴霁云没有被她的可怜打动,只是道:“是吗?” 赵雪梨抖着手尝试性地去碰他衣角,泣不成声,泪眼婆娑:“我说得句句属实,千真万确,表兄你要信我...” 裴霁云道:“赵姑娘一张嘴总是谎话连篇,教我拿什么相信?” 赵雪梨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在怀中找出那份和姜依省亲的路引递过去,“表兄,这是宋公子差人给我和娘亲办的路引文书,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再信姈姈一次罢...” 裴霁云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不置可否,随后将路引文书搁在茶桌上,像是信了,又更像没信。 赵雪梨立马出卖宋晏辞,她又摸出一块儿螭纹玉佩,双手迫切地呈递过去,“表兄,这是宋公子给我的,他说到时候我被抓了回去,就说这事是太子殿下在暗中谋划,我们那日就是在宋家人的带领下用此物在夜里出的城门。” 裴霁云看了一眼这块玉佩,一顿,拿过来看了两下,忽然问:“那你为何不依他所言行事呢?” 赵雪梨无处安放的双手又可怜兮兮揪上了裴霁云的衣角,她眨着眼泪道:“宋家人一门心思想要杀我,我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再听他的话叫表兄被蒙在鼓里呢?” 裴霁云将玉佩还给她,“确实是太子令牌。” 赵雪梨摆头,“表兄,我不要了,随你如何处置。” 裴霁云就随手将玉佩也搁置在了桌案上,他又问:“还有吗?” 赵雪梨一时之间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表兄是在问她还有要交待的没有。 他这般问,那必然是还有一些他认为自己没有说清楚的。 赵雪梨想了想,道:“表兄,那日我被宋家人追杀进了小巷子,快要被杀之际,高空射来两支箭矢将那两个杀手射杀了,我不敢回头张望,爬起来就跑,好不容易住进一家客栈安稳几日,可城里封城严查刺客越发严厉,我来路不明,害怕被抓走,就连客栈也不敢再回了,走投无路之际,在街 上偶然撞见江公子....” 纵然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裴霁云不愉,雪梨还是踌躇着说道:“....他见我无家可归,愿意收留...” “表兄...”赵雪梨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同一个外男回家,可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那些宋家人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再不声不响杀了我....姈姈只是一个弱女子,能侥幸从歹徒刀下活下来一次已经是万幸,若是再多来几次....我真的会死的...” 她眼睛哭得红肿一片,像鼓起了一层水泡,裴霁云伸手帮她把垂落下来的凌乱鬓发捋回耳后,问:“你同那位江公子是什么关系?” 赵雪梨心里突突一跳,她连忙道:“表兄,我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之前陪着老夫人时同江公子母亲见过几面。” 裴霁云:“祖母让你同他相看过几次?” 赵雪梨感到窒息般的心悸。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一直隐而不发。 她再也不敢说半句含糊用语,将同江翊之相看一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交待了。 裴霁云笑了笑,忽然直白地道:“表妹,你想救姜夫人,也未尝不可。” 赵雪梨一听这个,立马心神回转,“我...我要怎么做?” 裴霁云一双寒凉的黑眸静静凝视着她,默然不语。 赵雪梨怔愣了一会儿,颤颤巍巍伸出手,去触摸他的手掌。 她颤抖地道:“表兄...我求你了,救救我娘罢,我想让她活着...” 裴霁云道:“表妹总是吝啬,求人办事,却连半点好处也不愿给?天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赵雪梨再次连连保证:“表兄,姈姈再也不会离京乱跑了,外面这样危险,只有表兄身边才是最令我安心的。” 裴霁云一顿,笑了下,问:“是吗?即使姜夫人不在京中,你也愿意留下?” 赵雪梨求他救姜依,其实也只是先想保住娘亲的命,至于保住性命以后,要如何面对裴靖安她都毫无头绪。 她也没想过求裴霁云放娘亲走,毕竟淮北侯府中当家做主的还是裴靖安,当儿子的就算官做得再大再好,还能大过老子去? 更何况,他饱读诗书,即使表里不一,可忤逆长辈的事雪梨还真是没怎么见他做过。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49节 现在,他说‘不在京中’? 赵雪梨心里发紧得不行,她抬手擦了下眼泪,“表兄,姈姈这些年早已经习惯没有娘亲的日子了,可离京这些日子来,却总是夜不能寐,在梦中想你,如果能一直待在表兄身边,又知晓娘亲过得自在幸福,对姈姈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裴霁云忽得想起前几日的夜里,她蜷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梦中还在唤自己的名字,神情终于缓和了几分。 他伸手抹去赵雪梨脸上泪痕,道:“如此最好。” 赵雪梨大喜,微微睁大眼,正要说什么之际,就被拉了起来。 裴霁云先是将已经放得温热的茶汤拿过来,递给她,道:“哭了许久,润润喉罢。” 而后,他又唤了惊蛰来。 赵雪梨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她抿了一口后,就将视线投到长街上已经逐渐力竭被包围了起来的姜依一行人。 那马车的帘布掉了下去,再看不见里面丝毫,雪梨有些急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裴霁云无波无澜地吩咐道:“都杀了。” 惊蛰对此没有任何疑问,领命去了。 赵雪梨半晌才回过神,她不太确定地问道:“....表兄,是要将侯府隐卫都杀了吗?” 裴霁云点漆眸子瞥向她,“不忍心?” 赵雪梨倒也不是不忍心,就是...“表兄...不怕惹侯爷生气吗?” 裴霁云笑了笑,没说话,可赵雪梨却莫名从这个温润浅笑里看出一丝危险又无所顾忌的意味。 第45章 姜依离开 春末冷风穿窗而过,沾染上了长街之上的血腥气,又带着露水的潮湿。 赵雪梨只是凭窗远远看着,都颇感不适。 在惊蛰领命离去的片刻功夫后,雪梨似乎听见了屋檐高树之上同时拉紧弓弦的声音,她并未见到裴霁云的手下,可是却眼睁睁看着数十支寒光湛湛的箭矢自四面八方射入正在打斗的人群。 不论是宋家人还是侯府隐卫,显然是没有料到还有他人埋伏偷袭,已经负伤、反应慢一些的直接就被射杀,有几个动作十分迅速的躲避了箭矢,没做犹豫,当机立断扯了同伴尸体做掩护,一拉僵绳,欲要直接离开,可下一刻,又是数十支冷箭破风而至,马儿被洞穿双腿,痛苦哀嚎一声,跪了地,马背上的人也狼狈地滚落下来,他们尚未有所动作,下一支箭又立刻射来了。 在乱流的箭矢之中,唯有姜依和了慧大师安然无事。 仅存的几人都立马意识到了这点,侯府隐卫迫不得已亮出令牌,意图表明身份,可他尚未举起说话,就被穿喉箭矢射杀,宋三见局势不妙,骂了好几声,不禁更靠近姜依的马车几分,“阁下,既然都是为保护姜夫人而来,大家就是一路人,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支力道极大的铁剑朝他射来,宋三手里拎着一具给自己挡箭的尸体,这尸体上已经落了数只箭矢,他本以为能继续给自己挡下箭矢,直到他上了姜依马车的。 这尸体挡是挡了,只可惜却没挡住,铁剑力道大得离奇,直接穿透了尸体,锋利箭簇刺破了宋三的咽喉,他大睁着眼,嘴唇还未完全闭合,嗬嗬嗫嚅数下,口中鲜血四溢,咚一声倒在了地上,惊起满地灰尘,发出沉闷的震响。 他倒下没多久,侯府领头的那个没一会儿也被射杀,在这之后,战局没什么意外地很快结束了。 赵雪梨忧心道:“表兄,我想下去看看娘亲。” 裴霁云颔首,“为人子女,应当的。” 赵雪梨转身就往楼下跑。 裴霁云神色寡淡,黑眸慢慢垂落在雪梨抿过一口的茶汤上。 赵雪梨到了长街,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有几个劲装侍卫在拖动尸体,清理血迹,姜依所在的那辆马车损毁严重,歪斜得立在街头,但了慧和姜依都没下马,而是警觉僵硬地看着处理尸体的侍卫们,一直到赵雪梨身影印入眼帘,了慧和姜依才露出怔愣神色。 姜依勉力从马车上下来,“姈姈!” 她身上沾了些血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形容憔悴不堪,衣裳墨发都凌乱得不成样子。 离得近了,雪梨才发现姜依脸上也被汁水涂黑了一层,看起来与往日的冰肌玉骨大相径庭。 其实雪梨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夜里睡觉,虽然没有将脸涂黑,但她没有束发,一头青丝早已凌乱得宛如稻草堆,衣裳也脏兮兮的,再加上哭过许久,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姜依见了,不免担忧:“姈姈,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赵雪梨被问得当场落泪,她终于能在娘亲面前揭发宋家对自己的迫害,心里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姜依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面无血色,眉眼压地越来越低,眼睛也渐渐发红,忍不住骂道:“宋则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一种破碎的清韧和恨意自她身上流露出,她抖着手抱住雪梨,“姈姈,是娘亲不好,识人不清,连累了你,竟不知道你遭受了这般多,等到来日,娘亲一定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全杀了。” 赵雪梨的委屈决堤,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但她没忘记当前局势,哭着问道:“...娘亲往后要去哪里?” 姜依道:“姈姈,我们还是去南方,只不过不去南洛,而是去更南一些的南泽。” 赵雪梨一顿,“娘亲要离开大缙?” 姜依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南泽是她唯一的退路,只有离开大缙,她才能彻底摆脱裴靖安这个疯子,“......姈姈不愿意吗?” 赵雪梨并不是不愿意,只不过她确定是走不了了。她眸光看向收拾残局的侍卫们。 姜依似有所觉,也看了过去,问:“这是谁的人?为何要救我们?” 赵雪梨张 了张嘴,担心承认这是裴霁云的手下后,姜依会反应过激,只好随意编了个谎言。 “娘亲,这是我在京中相熟的好友,他家中关系复杂,此次能暗中出手已经不易,并不愿叫更多人知晓。” 姜依神色迟疑。 一方面,她想不出姈姈寄人篱下,会在京中结交到什么敢于暗中同裴靖安作对的权贵子弟。 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怀疑姈姈言语中的真假。 若真是如此,那人不愿意透漏姓名倒也是常理之中。 赵雪梨抿唇道:“娘亲,稍后你同了慧大师先走,我还需同这位好友告别一番。” 姜依浅色明眸注视着雪梨,眉头微微蹙起,“...不过片刻功夫,我们等你就是了。” 赵雪梨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娘亲,他离不了京,此次是他的亲卫领着人来的,我还需要回京同他说清楚,才好来追你们。” 姜依听到回京二字,并不认同,“写信不行?非要回京?” “娘亲放心,他比宋家人可靠,我定然不会被侯府抓到的,待到回去了,我还可求他再帮忙多弄几份路引文书,到时候时间一久,我们隐姓埋名,还可以回缙朝生活。” 姜依久不出琼华阁,并不知晓雪梨在京中有什么好友,她原本是迟疑的,可见雪梨语气神色都十分笃定,再加上又确实被人所救,一时之间也没多做怀疑,只是她仍旧不太放心女儿再次深入虎穴。 一直沉默不语的了慧忽然劝道:“一一,我们就听雪梨所言先走罢,别再被侯府寻到,给她友人添了负担。” 姜依思量片刻,只好点头同意,临行前,她对雪梨叮嘱一番,说会在朝阳郡治等着,到时候她们一块儿离了缙朝。 裴霁云早就着人准备了舒适宽敞的马车和通关文碟,又点了十个高大侍卫护送,原本卯时才会开的城门,寅时就开了,没有丝毫盘查问话,似乎早早就得了令,放人出城,一路向南。 赵雪梨目送着姜依所在的车马远去,心中放下了一块儿沉重的大石头。 她回到阁楼时,天色未亮,裴霁云还是临窗坐着,似乎已经等候良久,一双眼眸比无边夜色还要漆黑。 桌上的茶汤已经凉了,再冒不出一丝热气,赵雪梨心中对裴霁云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不管如何,他到底是帮了姜依的。 她放低了姿态,主动开口:“表兄,多谢你愿意帮忙....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裴霁云笑了起来,他这个笑容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不急。” “姈姈,过来。” 赵雪梨一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已经有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预感,但还是顺从地走过去。 裴霁云坐着没动,只是微微仰头看她,这明明是一个低位的姿势,可却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带着笑意的锋利意味,“姈姈,数日未见,你现在应该低头亲我,以慰相思。” 这实在是过于直白孟浪的话语。 赵雪梨脸上霎时一红,她捏着手心踌躇片刻,颤颤巍巍俯身去碰他的唇。 她亲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反客为主,被摁在椅子上亲得意识迷蒙,难以喘息。 现在的她还没对这件事回过味。 从前姜依被迫囚在淮北侯府,赵雪梨是牵制她的工具。 现如今,裴霁云将人送走,只留雪梨在身边,看似是放了姜依自由,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牵制呢? 雪梨若是逃了,跑了,裴霁云难免不会从姜依处入手。 她们的处境看似好了一些,可细想起来,却仍然深陷泥潭之中。 只不过是拿捏掌控的人从裴靖安换成了裴霁云。 当年裴靖安手段强硬,强取豪夺,姜依心怀怨恨,现如今这种局面却是雪梨主动哭着求来的,纵然不是心甘情愿,却也没有怨怼。 裴霁云不动声色看着雪梨哭红的双眼,霜雪般冷清的玉面上依然平平静静,但扣住雪梨后脑的指节却绷得极紧,瓷白脖颈上突起的青色经脉,像毒蛇一般起伏着。 他手指微微蜷缩,又抬起雪梨的脸,垂首亲了下去。 她温顺极了,像一团任由摆弄的水,被动地承受着,即使喘不过气了,也没推开他。 裴霁云眼眸越发漆黑。 他知道,她的温顺是浮于表面的,是言不由衷,口不对心的。 仅仅这桩事,还是断绝不了她离开盛京的决心。 姈姈行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记吃不记打。 反倒越发会审时度势,哄他消气了。 裴霁云脑中浮现她睁着一双清亮鹿眼谎话连篇的模样,轻轻咬了下她的小舌。 雪梨似乎吃痛,嘶了声,脑袋一偏,两人亲密无间的唇瓣分开些许。 裴霁云手指微微用力,将她脑袋正了回来,吻上去,又爱怜地安抚起她的小舌。 阁楼之上,两个仙姿高砌的人唇齿相依,暗香浮动,呼吸越来越急促。 烛火噼啪炸响,月光缓缓淡去,浓稠暗夜黑得无边无际。 赵雪梨这些日子本就没休息好,身体疲累,再加上夜里奔波,心神紧张,现在一卸下那些纷杂之事,又被裴霁云压着如此强硬密不透风的亲热,没过多久就被亲晕在他怀里。 裴霁云面对晕过去的雪梨也能再亲上许久,甚至更加放纵。 往日里被压着的欲望现下爆发出来,他总觉得,怎么亲都是不够的。 裴霁云放纵了一会儿,又恢复到端庄君子的清雅模样。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0节 他伸手整理雪梨凌乱的衣裳和墨发,抱着人站起来,下了阁楼。 侍卫们早就将长街清理完毕,此刻都在楼下候着。 唤云拎着好几颗血呼啦查的脑袋凑过来,“公子,这些追杀小姐的人都在这里了。” 裴霁云垂眸扫了眼,“两日之内,送到宋府。” 他抱着人上了乌木马车。 临行前,又吩咐清明,“江翊之是二皇子的人,暂且不用动他,只不过江家夜里走火却没烧了祠堂,实在不该,你去成了这位孝子贤孙的心意再回京。” 清明领命离去。 其余侍卫上了马。 惊蛰挥动马鞭,朝着盛京而去。 第46章 交锋 赵雪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时天光亮堂地宛如一片巨大碎金,令人眼睛刺痛。 她又闭眼缓了缓,才看清四周一切。 ......这不是她的闺房。 雪梨从床上坐起,伸手拨开蝉翼般轻盈的绡帐,瞧见临窗处摆着一方黄花梨木打造的梳妆台,台面镶嵌进了珍珠母贝聊作装点,菱花铜镜前摆着数个银鎏金累丝烧蓝妆奁。 视线转开,还有倚靠西墙的亮格柜、堂中摆放的六曲花鸟屏风,翘头画案...... 这个房间布置得极其清奢,哪里是她住了许多年的蘅芜院闺房? 地上铺着一层软和地毯,光脚踩着也不硌人异样,赵雪梨赤着脚走下来,有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望,正在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 “小姐,你起了吗?” 赵雪梨一怔。 这人嗓门异常洪亮,像是撞钟般轰然撞进房内,雪梨立马就认出了,她扬了声音:“唤云?” 唤云推门而入,她手中捧着大红酸枝承盘走进来,上面叠放着一套天缥色叠鹅黄带子的襦裙,瞧起来明艳活泼。 她将承盘放在四方桌上,道:“小姐,你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差人去做。” 赵雪梨并不急着用膳,而是问,“唤云,这是哪里?” 唤云一笑,“这里是公子在金阙坊的别院,委屈小姐先住两天,等公子将侯府事宜都处理好,就会来接你回去了,左右不过两天的功夫。” 赵雪梨恍然。 看来表兄是去应对淮北侯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愿意再操心这些令人头疼的事,而是关心:“那我可以去街上闲逛吗?” 唤云神色为难,“小姐,公子来接你回府前,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别院,以免....” 她没将话说完整,但是雪梨已经听懂其中意思了。 虽然不知道裴霁云会怎么同淮北侯交涉,但她这几天确实还是安分守己些得好,免得再被侯府隐卫抓走,给表兄添了麻烦。 雪梨也不气闷,她一边拿过衣裙,一边认真思索起待会儿要吃什么早膳。 * 裴霁云车马劳顿了整夜,片刻休息都没有,入京之后,他将雪梨安置好,就沐浴更衣,换上朝服径直入宫了。 回到淮北侯府时,已经临近日暮。 府中一派风雨欲来的沉郁气氛,下人们行事都小心翼翼,胆战惊心,生怕惹了主子不快。 裴霁云去了裴靖安的书房。 他推门而入,抬眸看见戴了黑金面具的月孛卫首领跪在案前同父亲请罪。 裴靖安坐在太师椅中,眉眼一派冰冷,面上毫无情绪,可手下信纸已经被捏得褶皱四起。 裴霁云走进去,礼数周到地请了安,“父亲。” 裴靖安抬眼看他,冷着声问:“你从乾壹回来的?” 裴霁云神情自若,“正是。” “月孛卫在乾壹被杀了个干净,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 裴靖安冷然一笑,将手中那方信纸扔在案台,“霁云,你说会是谁做的?” 裴霁云温和地笑起来,“月孛卫是父亲派去抓姜依的,谁杀了他们,父亲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裴靖安眉头皱起来,没和自己这个长子打一些官腔太极,而是直接道:“赵雪梨呢?既然接回京了,怎么没带进府?” 裴霁云笑容不变,语气也柔和极了,可说出的内容却并不平和,“父亲,您想要姜依应该去朝阳郡找宋家,找姈姈是没用的。” 裴靖安淡漠地看着他,“你长大了,长大到可以教训我做事了。” 裴霁云垂首道:“儿子不敢。” 他没再说话,裴靖安也未曾言语,跪在地上的月孛卫首领亦是沉默不敢作声。 一场无声的拉锯在书房之中蔓延,气氛凝滞到坠入冰窖。 裴靖安手指叩着玉案,“月孛卫是如何被宋家人杀了的?你就那般袖手旁观?” 他倒是未曾怀疑这件事是自己长子所为,只是对他冷眼旁观十分不满。 裴霁云好笑道:“父亲什么时候心软到将一些隐卫的命看在眼中了?您许是更想问我为何任由宋家接走姜依?” 裴靖安手指一顿。 裴霁云继续道:“父亲,昔年母亲猝然病逝,我亦是——” 裴靖安眉眼一沉,“够了!滚出去!” 裴霁云眉眼平静地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立马走,而是又道:“宋则要娶姜依做填房,我劝父亲还是尽快去朝阳,免得迟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成为旁人的夫人了。” 他在心爱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似有嘲讽。 裴靖安神色越发冰凉。 裴霁云未做停留,俯身道一句“儿子告退”,转身大步离开。 他出了书房,没有在府中用膳过夜的意思,一直向府外行去。 临出角门时,撞见风风火火跑回府的裴谏之。 裴谏之身上轻甲都没脱,抬头一见到长兄,就急促地开口:“大哥!你终于回来了,赵雪梨不见了!” 他看起来像是没什么法子了,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一股脑说出来,“我封城找了两日,可都没在壹郡治发现人,原本还以为那个荷包只是巧合,快马加鞭回来却发现赵雪梨真的不见了,大哥,你快帮忙找找。” 裴霁云问:“荷包呢?” 裴谏之一怔,以为长兄心有疑虑,随即将荷包拿出来递过去,“大哥,你看是不是赵雪梨的?她人好好的,怎么就跑乾壹郡去了,这个女人真的太不消停了!” 裴霁云伸手接过,垂眸看了眼,“是她的。” 他见裴谏之一双凤眼熬地泛红,道:“去歇着罢。” 裴谏之好几日没合过眼,一天没找见人他的心里就一天没个着落,此刻哪里能睡得下去? “我要找到绑了她的人,活生生剥了他们的皮。”他满腔火气没处发泄,语气阴狠地道:“抓回赵雪梨后,我就打断她的腿,让她成天乱跑!被不长眼的盯上了!” “大哥,你说他们绑赵雪梨做什么?她有什么利用价值?” “赵雪梨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我又不好调动人手大张旗鼓地找,这么多天,暗地里我把盛京都查遍了,也没有丝毫线索。不行!我得回乾壹一趟,她肯定还在乾壹哪个角落等着我去救!” 他自言自语一番,忽然转身就往外走。 裴霁云叫住他,“谏之,我已经寻到姈姈了。” 裴谏之脚步一顿,猛然回身,“她在哪里!?” 裴霁云道:“姈姈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裴谏之忍不住道:“大哥,你在何处找到她的?走哪条道回京?我现下就去接她。” 裴霁云笑了笑,神容俊美,松竹之姿,“谏之,你这幅样子会吓到姈姈的,回去睡一觉罢。” 他说完这句话,提步离开了角门。 “我?吓人?”留在原地的裴谏之怔愣片刻,骤然想起什么,“诶,那荷包——” 他回头看去,兄长已经上了马车,车帘落下,惊蛰驾驶着马儿缓慢离开了。 裴谏之没说完的话就那么再次吞进了肚子中。 他抿紧嘴角,低头一看自己这幅潦草模样,若有所思地进了府。 * 赵雪梨用完早膳后,在别院中实实在在躺了一整日。 她浑身都酸痛得厉害,一范懒,连抬手都不愿意,就那么晒着太阳听唤云给自己读书。 入夜之后,赵雪梨早早就歇下了,她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不太能睡着,百无聊赖地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翻身坐起来。 经过这趟离京,赵雪梨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女子面对世道的艰难之处。 就算没有宋家人的追杀,她身无长物,没有丝毫谋生之道,也不知道能独自活多长时间。 大缙朝是不允许单身女子立户的,雪梨就算身上有钱,只要未出嫁,就无法给自己购置房产铺子去经营打点,只能租住屋子,自己找活干。 可人心险恶,她一个人住着,到底是不安全的,到时候或许还需要雇一些看家的护卫,这样她的积蓄会越来越少。 姑娘们补贴家用的法子少之又少,赵雪梨一个都不会。 她忽然沮丧了起来,觉得自己同不学无术的纨绔没什么两样,活到及笄之年,竟然没有一处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但她很快又安慰自己,这并非是自己的过错。 侯府没有人教过她女红,没有人教过她任何谋生手段,除了表兄,甚至没人在意她是死是活,她也就一直稀里糊涂地活着。 赵雪梨忽然蒙生出了学一门手艺的想法,这个念头一但蹦出来后,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1节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能学什么。 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女红。 她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想象不出它穿针引线的模样。 更何况,她年轻时可以靠女红度日,可等日后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呢? 赵雪梨心想,自己还是得学一门能干一辈子的手艺。 可是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活是身为女子能做一辈子的。 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遗憾地想,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 赵雪梨睡了没一会儿,忽然感到房里多了个人。 她一个激灵,第一反应竟然是宋家人来杀自己了,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竖起身子,准备翻身下床逃跑。 可视线一转,却发现来人并非是宋家杀手,而是沐浴过后,一身霜色立在床前的裴霁云。 他脸上有淡淡的疲色,却仍然遮不住过分漂亮的眉眼,瞧起来清贵极了。 但是他样子生得再好看,也切切实实将赵雪梨吓了一大跳。 她水润的桃花眼微微睁大,身子发颤,看起来极其缺乏安全感,“...表...表兄...” 声音甚至都是颤抖的。 裴霁云见到这一幕,动作一顿,然后掀开被子,也上了床。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赵雪梨拉进怀里,“姈姈,吓到你了?” 赵雪梨在他怀中躺下,忍不住点头,“我...我还以为是宋家的杀手....” 裴霁云听了,默然须臾,温柔出声:“姈姈,你别害怕,表兄保证,宋家那群人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她想了想,转开话头道:“表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府?” “再等两日。” 赵雪梨好奇,“侯爷和老夫人会允我回去吗?” “会的。” “真的吗?表兄,其实我...我还是有些害怕...” 裴霁云垂首亲她,贴着唇珠碾了碾,“怕什么?” 赵雪梨仰头欲躲:“....老夫人一定会盘问我的,我...我也害怕见到侯爷...” 裴霁云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将她压得更近,“姈姈,你担心的这些都不会发生。”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轻轻咬了下雪梨的唇瓣,冷清的眉眼上是一派缱绻的温柔,声音清润柔和,软得像春水一般,“姈姈,现在,你只需想我就好。” 第47章 谁关心你了? 两日后,赵雪梨果真被裴霁云派人接回侯府。 因着府中姨娘携子逃跑一事并未对外泄露出去,雪梨回府自然是寻一个天色未亮、人少眼少的冷清时刻。 她走下马车后,再次见到淮北侯府的飞檐绿瓦,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紧张多一些,还是挫败多一些。 但又好像有一种意料之中,果然如此的恍惚。 淮北侯将这件事瞒得极严,府中伺候姜依下人的被处死了一大批,多嘴多舌的也被隐卫抓出杀了好几个,自此阖府上上下下都将嘴闭得极紧。 赵雪梨向松鹤院而去时,下人们似乎都被提前打点叮嘱过,没人敢对她投去异样的打量目光,她提起的心落下去一些。 可到松鹤院门口时,脚步却越发踌躇不前。 她真的很怕老夫人。 松鹤院的王嬷嬷远远见了她,眼皮子掀开,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道:“老夫人请您进去。” 赵雪梨走进阁内,见裴霁云也在堂中端坐着,心下稍安。 她松开攥紧的手心,小步走上前去请安。 老夫人晦暗的眼眸扫过雪梨,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起来罢。” 赵雪梨这才站直了身子。 老夫人冷言道:“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住着,不要再生出旁的心思,也叫我省省心。” 她没有追问雪梨逃跑一事,仅仅只是这样一句警告,已经算得上是温和不已,雪梨彻底放下心,连连应是。 裴霁云笑着开口:“姈姈,过来些。” 赵雪梨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老夫人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挪动步子走过去。 裴霁云将案上一个装着翠色镯子的檀木盒递给雪梨,“这是祖母特意为你挑的首饰,同你身上秧色的衣裙倒是相配,且拿去添个妆。” 这镯子躺在铺着黑色绸缎的匣子里,像一段凝住的碧水般透彻漂亮,又像一截被关在其中的茵茵春色,还不用上手触摸就知道不是凡品。 老夫人瞥了自个儿长孙一眼,嘴唇微张,随后又无奈地闭上。 赵雪梨实在没想到老夫人不仅没责难自己,竟还备了个如此重礼给她。 她哪里敢收下,连忙低声道,“姈姈在外让老夫人忧心了,应当是我向老夫人送礼请罪,哪里能要您如此贵重的镯子。” 老夫人闭了闭眼,叹出口气,“你且收下罢,莫再多话推辞。” 赵雪梨哑然,只好迟疑地接过盒子。 裴霁云这才起身道:“祖母,孙儿稍后还要上朝,就先告退了。” 老夫人摆摆手,让他离开。 赵雪梨见裴霁云走了,顿时也很想一走了之,可老夫人却将她留了下来,明显还有旁的话要问。 她心里七上八下间,听见老夫人冷不防道:“谷雨到了,不出三天春闱就会放榜,你此前所言,可还作数?” 赵雪梨怔然。 她忙忙碌碌一遭,已经忘了春闱放榜这回事。 现在回到了盛京,往后如何尚无定论,可总不能真在淮北侯府被困一生,做表兄身边永远见不得光的情人。 只是......她才哄好了表兄,就又要惹他生气吗? 赵雪梨自觉不太会哄人,只会说些好话求饶,万幸的是裴霁云就吃这一套,可她不确定自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还能哄他多少次,用得多了,他一定会厌弃腻烦的。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可是......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确实该谈婚论嫁了,表兄却从来不说娶自己的话,连个承诺也没给过,雪梨乖觉,也从不妄想能嫁给他。 她......如果嫁给翊之哥哥了,表兄固然生气,可到时都嫁出去了,又哪里还需要依附他、哄着他呢? 赵雪梨胆从心起,默不作声点了头。 老夫人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罢。” 赵雪梨这才掀开帘子往外走。 到蘅芜苑时,里面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丝灰尘也没有,好似她只是起床请了个安又回来了。 赵雪梨给自己道了杯水,刚喝一口,蘅芜苑大门被人用力撞开。 她似有所觉,转眸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劲装笔挺的裴谏之。 一些日子没见,少年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容也更加锐利,只不过可能在军中操练得多了,没从前那般白净了,一双凤眼像鹰隼般,能将她盯穿。 赵雪梨缩了缩脖子,“......表...表弟...” 裴谏之大步走进去,责问道,“你!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被谁抓走了?” 赵雪梨捧着水杯手足无措,“...我...” 她没想到老夫人没问的话全被裴谏之一股脑问了出来。 裴谏之这几日在军中告了假,就等赵雪梨回府,连着等了两日,不仅没将他磨得心平气和,反倒越发心浮气躁,昨日夜里在院子里练了半夜的刀法才勉强睡下,得了赵雪梨回府的消息后匆匆洗了把脸就赶来蘅芜苑。 他其实想问赵雪梨可有受伤,那日在巷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素来恶言恶语惯了,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雪梨说:“......多谢表弟关心,我没什么要紧事。” 裴谏之下意识就道:“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赵雪梨一愣,没再说话。 裴谏之一顿,抿了抿唇,又道:“赵雪梨你哑巴了!?我问是你怎么离得京,哪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干的?” 赵雪梨不好将那些事说给他知晓,只好重复道:“我已经无事了。” 裴谏之看她这幅模样,莫名其妙火大了起来。 他冷冷地打量她两眼,忽然走上前更逼近了几分,“赵雪梨!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再问一遍,你怎么离得京?” 赵雪梨发觉他真的生了气,不敢再敷衍,可又实在难以如实相告,便道:“我也不知,莫名 其妙就离了京。” 裴谏之不论是在祖母还是父亲口中都问不出什么,但他也不会蠢到真以为贼人是来府里将人掳走的,还一连带走了两个。 赵雪梨不愿意说,这种被蒙在鼓里、被推拒在外的感受令他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伸手擒住赵雪梨的手腕,语气森然,“你拿我当三岁稚童糊弄?父亲昨日离京,是不是同姜依有关?你和姜依都干了什么?” 赵雪梨手中杯子没拿稳,倏然落了地,她的袖口处也被浇湿了。 裴靖安竟然离京了吗? 难怪表兄说自己不用面对淮北侯。 可他离京,是有了娘亲下落,去抓她的吗? 这不太可能,表兄既然说帮她,又怎么会留下把柄让侯爷找人人呢? 或许淮北侯是被表兄骗走的。 赵雪梨心思急转。 裴谏之见她沉默不说话,不仅更加怒火中烧,“赵雪梨!”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2节 赵雪梨思索着该如何应对他,可半晌都没想到法子,她忽然就无师自通地落了泪,语气也哽咽了起来,“表弟...你...你不要再问了,我,我....” 她的眼睛迅速红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像夜明珠一样滚落,滴在裴谏之的手背,烫得他心里一紧,立刻松开了手。 裴谏之迟钝地意识到,一个手无寸铁、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如果真被贼人捋走了,在施救不及时的情况下,会发生些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堪之事,或许能活着回来都已经是万幸了。 他这些天刻意去规避的那些念头现在像扎破了的水球,一股劲地涌上脑海。 赵雪梨一哭,就有些停不下来,她控诉道:“...你和那些人一样,你们都欺辱我...” 裴谏之听见这句话,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原本还气势汹汹,现在简直是僵硬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张了张嘴,“...你...你别哭,我不问就是了。” 赵雪梨默默掉眼泪。 裴谏之犹豫:“你...你是不是...” 赵雪梨抬起朦胧的眼看他,裴谏之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他的大手几度捏成了拳头,憋回心中的怒火搅动得他心湖翻涌。 他看了会儿赵雪梨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忽然手痒难耐了起来。 裴谏之抬起手,生涩又笨拙地地给她擦去眼泪,语气发沉,“我一定杀了那群畜牲!” 赵雪梨瓷玉般细腻的肌肤被他擦出了好几道红痕,她往旁边侧头,躲开。 裴谏之大手一顿,以为她是听自己说起贼人又伤心了。 他手指屈伸两下,没有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道:“你别再哭了,大不了...大不了...” 赵雪梨不明白他含含糊糊是要说什么。 裴谏之说不下去了,他道:“你等着,我杀了他们后再来找你。” 他搁下这句话后,又急匆匆走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去做。 赵雪梨隐约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好歹是将人应付走了。 她擦了擦泪珠,不再多想,将裴谏之抛到脑后。 * 第二日,赵雪梨在给老夫人请安时听她抱怨,说裴谏之昨日进宫向圣上请命去乾壹郡剿匪,当天夜里就领着兵马走了。 雪梨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想,就听老夫人又道:“姈姈,老身稍后要去寺庙祈福,你同我一道走罢。” 赵雪梨点头应下。 老夫人没什么表情地道:“挑身莲红色的穿,娇艳好看,很称你。” 赵雪梨听后,立马意识到老夫人这是要带自己去同江家见面了。 其实她也是有些好奇,老夫人到底要怎样避开表兄将自己嫁出去? 第48章 直白 盛京主城之中密布着诸多佛寺,大多香火旺盛,门庭若市,亦是有好几家只供贵人们祈福求愿的宝殿,但老夫人并非是真的拜佛,带上雪梨与江家见一面才是她的目的,于是就去了位置偏僻,香客不多的净觉寺。 赵雪梨跟在老夫人身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敬过香火,果不其然就被打发去寺庙后院了。 老夫人是这样说的:“久闻庙中的净禅大师有送子小观音的美名,姈姈代我去问问,侯府何时才可添丁?” 赵雪梨应了是,穿过一层层垂挂的佛帘,进到后院之中。 她来了没多时,江翊之就从一方侧门推门进来。 “灵鸢。” 赵雪梨早有意料,是以并不意外。 明明是青天白日里,由两方长辈领着见面的,可雪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偷偷摸摸私会的心虚感,她小声叫道:“翊之哥哥。” 江翊之担忧地问:“灵鸢,那日夜里——” 赵雪梨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无事的,翊之哥哥,你不要再问了。” 江翊之一顿,真的没有再追问,只是笑起来,转开了话头,“灵鸢,你又应允嫁给我了?” 赵雪梨轻轻点头。 江翊之说:“我已从二殿下处得知,自己确实在春闱榜上有名,明天放了榜,后日我就来府上提亲如何?” 赵雪梨被这个提议吓了一大跳,“......这,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 江翊之道:“不仓促,为了娶你,我已经准备了一两年时间,幸好,你又愿意嫁了,否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雪梨听他如此说,心中生出愧对之情。 纵容心中是喜欢翊之哥哥的,可她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他企图离开侯府。 这份真心里,是参杂着一丝假意的。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就有婢子来叫人了。 赵雪梨知道老夫人同江夫人谈好了事情,随即与江翊之话别,又出了后院。 老夫人脸上一如既往的沉稳,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们出了古诗,上了马车,在晃悠悠的车轮声中,老夫人才开口道:“姈姈,等再过两日,霁云离京了,你便挂在靖安名下,做个义女,将同他的兄妹关系坐实了。” 赵雪梨心里发紧,头皮发麻。 老夫人这番话,无异于是直接将事情摊开了说。 雪梨连忙应是。 老夫人冷淡地瞥着她,“到时候,江家就来提亲,左右也就十来天的功夫,你可会埋怨婚礼简单急促?” 不说达官贵人们,就连寻常百姓家嫁女儿,都是按着礼节一步步来的,少则半年,多了两年都有。 赵雪梨知道自己会被老夫人尽快嫁出去,可没想到竟然就十来日的功夫。 想必老夫人一定是极其厌恶她的。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老夫人尊贵了一辈子,一手教养大的嫡长孙和亲爹妾室的女儿有了苟且,这桩事要是被捅出去,裴霁云光风霁月的君子赞誉就会变得有瑕疵。她看雪梨,自然是厌恶的。 赵雪梨身为女子,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幻想过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嫁人? 可她自来身不由己,能嫁到心仪之人已经不易,对待婚典是否简陋了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意见。 老夫人看她乖顺,心中郁结之气才淡去些。 她闭了闭眼,道:“明日早我要入宫,不必来请安了。” 赵雪梨哑然。 才刚回到侯府时,她原以为又要过回从前那般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才两日时间,就有一股风雨欲来的起事前奏。 赵雪梨即使内心有些不安,但她素来身不由己,不管是面对表兄,还是老夫人,都只能点头应下。 第二日春闱果真放了榜,江翊之也确实榜上有名,从举子成为了贡士之身,只待殿试后出仕了。 如无意外,以他才能不说一甲,二甲定然是囊中之物,官袍加身只是时间问题了。 江翊之算是凭借自己,真真切切挣出了个大好前程,光耀门楣。 江家上下都热闹欢喜得很,然后江翊之本人却并不如何欣喜。 出仕之路并不简单,若是殿试后入不了翰林院,大概只能进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从低级官职做起,或者是外放到别处任知县。 虽说日后还可以慢慢升上来,可江家无权无势,没有靠山,他若真被分去这些位置,如无意外,一辈子基本也就到头了。 二皇子敦促他尽快将与淮北侯府的亲事落了实,虽然没说什么别的,可江翊之知道,若是再娶不到赵雪梨,自己对二皇子的用处就不大了。 现今陛下年迈,太子与 二皇子争斗得厉害,江翊之已经入了二皇子青眼,此后若是能一直攀着这个大树,日后若是二皇子继位,他定然能够青云直上。 可天下有才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二皇子凭什么要重用他呢? 江翊之想起自己同赵雪梨书册寄情一事,纵然始于算计,可他确实是动了真心的,娶她亦是心甘情愿。 虽然此事得了侯府老夫人点头,但有关提亲一事—— “老夫人说了,这些日子不适宜上门提亲,让你再等一等。”江母宽慰道。 江翊之被赵雪梨应允后又拒绝过一次,担心夜长梦多,又生变故,“这是为何?老夫人是要等殿试之后吗?” 江母亦是不知具体缘由,只依着老夫人的意思道:“老夫人说要给赵姑娘抬个身份,让她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母子二人心里都知这番话有多假。 若真是一心为赵雪梨好,又哪里会让江家不要张扬,一切从简,所有礼节能省则省呢? 江翊之却想到了赵雪梨跑到乾壹郡,又被不明人士追杀的事情。 那日的两个杀手被箭矢射杀,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心中惊疑一番再追出去时赵雪梨已经没了去向。 他心中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回到旧宅时又见祠堂烧起了大火。以为是之前没将火灭干净所致,心中不免生出一阵阵的悔意。 原是想着若赵雪梨坚持不嫁,到时候就借街坊邻居的悠悠口舌逼一逼她,可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不仅人死了,宅子也白烧了。 哪成想回京后没两日,侯府老夫人竟主动派人来商议提亲一事了,江翊之这才知道赵雪梨已经回来了。 纵然不知道哪日都发生了什么,但他料想赵雪梨在侯府的日子定然水生火热,不然为何会放着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不做,反倒跑出京城,沦落到受人追杀的地步? 也不知那深宅大院中,到底有多少龌龊之事。 江翊之不关心这些,只要赵雪梨对二殿下有用即可。 * 又是一日天色将明,赵雪梨进了松鹤院请安。 裴霁云竟然也在,她有几分诧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心中已然猜到许是老夫人进宫后干了些什么,表兄真的要离京了? 一番礼节性地请安过后,裴霁云果然开口道:“西边之地近年来与兖朝多有摩擦,陛下令我去西沙处理边境纠纷,没有两月定然回不来。” 赵雪梨听见两个月,心中一动。 老夫人微微抬起眉梢,没有丝毫意外,“几时走?我也好给你多备些东西。” 裴霁云笑着道:“五日后就走。” 赵雪梨还觉得太过顺利之时,又听裴霁云道:“祖母,再备一些女儿家所需之物,我担心姈姈在路上会不习惯。”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3节 老夫人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错愕之色,“你说什么?” 赵雪梨亦是瞪大了眼睛,“我?” 裴霁云平静看着她们惊讶万分的模样,“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何止是不妥,简直是荒唐。 老夫人冷了脸道:“你去边境之地,身边还要带个女人消遣?叫御史知晓了,弹劾你的奏折能堆满整个御书房!” 裴霁云颔首,“谢过祖母提点,明日我便以此缘由求陛下收回成命,料想陛下定能宽恕孙儿不舍家人之心,只不过孙儿没能离京,怕是要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这下哪里还不知道裴霁云的意思,“你这是嫌我多事?管着你了?” 裴霁云神色未变,依然从容,“得祖母关心,是霁云的福分。” 老夫人心里念头驳杂极了,但见裴霁云没再抵着自己说话,也冷静了一些,“既然你都清楚,又何必教我为难?” 她闭了闭眼,“霁云,祖母年岁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只想你有个好名声,官运享通,再娶一房贤淑正妻,生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裴霁云状似不解其中深意:“我从未求过祖母什么,哪里就使您为难到要赶孙儿离京了呢?” 老夫人一顿,掀开眼皮瞥了赵雪梨一眼,“是吗?那是你知道我定然不会同意,才未曾开口。” 裴霁云笑了笑,道:“祖母,我从未想过要使您为难,也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孙儿。” 老夫人听见长孙这般同自己说话,心中有几分不是滋味。 好似她们祖母二人不知不觉成了不可言说的敌人一般。 她叹出口气,看着默不作声的赵雪梨,心思一动,忽然道:“霁云,其实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再商议。” 赵雪梨指节绞得发白,手心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她听见老夫人像是又寻出新的法子一般,放缓了语气道,“你先娶一房正妻,若是实在喜欢姈姈,老身做主,可给她换个身份,纳进府中先做侍妾,再抬姨娘,如何?” 赵雪梨一张小脸顿时面无血色,浑身僵硬。 第49章 不愿意 裴霁云闻言,面上并无多少意料之外的神情。仿佛早就料到老夫人会这般说了。 他沉静黑眸看向赵雪梨,尚未开口说话,老夫人又接着抢先道:“姈姈,你可愿意?” 赵雪梨自然不愿意。 她心中对于老夫人竟然这般轻易就变了想法,言而无信,还随意替自己作出决定生出诸多恼恨。 尽管已经快入夏了,可卯时的天依然是凉飕飕的,赵雪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老夫人,表兄天人之姿,姈姈出身微寒,自知连服侍表兄都是不配,哪里敢肖想这些?” 老夫人笑了笑,“姈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出身虽然低了几分,可为人贞顺,不过是个妾室的位份,哪里就不配了?” 赵雪梨真是头皮发麻了,她状似忧心道:“老夫人,姈姈的母亲到底是府里姨娘,此事若是教外人知晓,只怕是会污了表兄的名声。” 老夫人听了此话,刚刚热切的心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些许。 她只想着让霁云早些成亲生子,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层关系,此刻也不免觉得此法不妥,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是再废些心思,给赵雪梨弄一个新身份罢了。 只要长孙从此愿意娶妻纳妾,老夫人觉得旁的问题并不大。 她最终又问了回去:“霁云,你觉得如何?” 裴霁云笑了笑,“祖母,您不要再打趣了,姈姈品性容貌都这般好,一定为人正妻,谁要是让她做妾,我这个做长兄的第一个不依。” 赵雪梨心下松了口气。 老夫人却眉目微沉,她像是听出了裴霁云的言外之意,道:“纵然样样都是上乘,可到底家世差了,即使是嫁出去做正妻,也只能配一些下乘之人,哪里比得上与你做妾?” 裴霁云道:“祖母,姈姈还小,您何必急着将她嫁人?更何况——” 他微微停顿一下,笑容温和到漫无边际,可吐出的字眼却让老夫人脸上更加不好看了。 “姈姈的亲人都在青乐郡,尚且不知此事,别传了回去,说淮北侯府仗势欺人就不好了。” 赵雪梨听得一怔。 其实她自己都要忘记在青乐郡的亲人了,但此时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于是也沉默着一言不发。 老夫人都要被气笑了,“霁云,祖母这是不愿令你为难,你这般说,是不愿意娶了姈姈?” 裴霁云道:“祖母,孙儿已经不是幼童了,哪里还需要劳烦您忙上忙下地操心呢?孙儿只愿祖母心无挂碍,逸享桑榆。” 老夫人沉闷地道:“既然如此,往后你也莫要后悔。自己去西沙罢,也别想着带上姈姈,既然你不愿意娶她,那想必也并 不在意她嫁给旁人了?” 裴霁云道:“祖母,姈姈好歹唤我一声兄长,我如何会对她的婚姻大事全然不在意。” 老夫人不明白他到底是想做什么了。 明明是喜欢的,却不愿意纳进后院,也不愿意让赵雪梨嫁出去,只这般干耗着,到底是要图什么? 老夫人摆摆手,“我管不了你们了,你要如何,且随意罢。” 裴霁云说:“那孙儿就不劳烦祖母准备离京所需之物了。” 他笑着看向还跪着未起的赵雪梨,“姈姈,左右你也是要与我一道去的,表兄将库房钥匙给你,自己去挑一些想带的如何?” 老夫人一顿,没想到话说了一圈,又被他不咸不淡绕了回来。 她掀开暗沉的眼,“你真要带着一个女人去边境?” 裴霁云道:“我亦是不愿如此,可姈姈年幼,孙儿怕她顽皮惹祖母不喜,只好带在身边。再者,西沙之地苦寒,孙儿一去数月,不免会想念京中亲人,还请祖母体谅。” 老夫人被气得闭了闭眼,“你!你!” 她想骂两句,可半晌也说不出口,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越发会气祖母了,这桩事我只当你未曾说过,你去的这些日子,姈姈也定会安全待在侯府,我定不叫她嫁人,现下可行?” 裴霁云心下如何想旁人不得而知,但到底是愿意退一步了,颔首道,“谢祖母体谅孙儿。” 老夫人冷冷阖上眼,“老身乏了。” 裴霁云起身,“孙儿还要入宫,就不打搅祖母休息了。” 他走后,赵雪梨也忙不迭起身退下。 王嬷嬷忧心地道:“老夫人,同江家的亲事可要暂缓?” 老夫人冷冷一笑:“不必。” “霁云不愿意纳姈姈为妾室,这么多年又不成婚,怕不是存了要娶她为正妻的心思。” “姜家这对母女,真是我的克星。”她似是想起什么,再次叹了口气,“当年,靖安若是没去青乐郡就好了,也就没这些事,哪家的男人像他们这般不争气,一个个都栽女人身上了?” “我乐意成人之美,他反倒不要,既然如此,也别怪我出尔反尔,哄骗他走了。” “到时霁云会体谅我一番良苦用心的。” “你派人去一趟青乐郡,将姈姈的祖父母和她的户籍一道接来。” * 赵雪梨后脚跟着裴霁云出来。 转出松鹤院后没多远,就见他静静立在廊下,似乎正常等她。 四周没有下人,赵雪梨踌躇一番,走了上去,小声唤道,“表兄。” 裴霁云侧身看她,“姈姈,你愿意同我离京数月吗?” 赵雪梨有些讶异,“表兄,不是已经同老夫人说好了吗?更何况,老夫人并不愿意让我离开。” 裴霁云平静地问:“不要在意祖母的话,你的意思呢?” 赵雪梨心绪有几分乱了,可她并不想离京,于是摇了摇头。 裴霁云默然片刻,一双黑眸中的温度一点一滴褪去,最终笑了起来:“既然不愿,就安心待在府上罢。” 他提步离开,留下赵雪梨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些不安。 第二日请安时裴霁云不在,第三日也是如此。 请完早安后,赵雪梨陪着老夫人出府去参加光禄大夫府上的客宴,临近申时才结束,但她们并没有回去,二皇子妃与老夫人相谈甚欢,将她们接去了别庄游玩。 庄子就在京中,里面种了许多樱花树供人赏玩,赵雪梨并非是第一次赏玩樱花,过了一番眼瘾后就没了什么兴致,她颇感劳累,想要回蘅芜苑躺着,但老夫人却与二皇子妃谈得起了兴,半点看不出要回府的意思。 一直到日暮西山,二皇子妃提了让老夫人就在庄子里歇下,老夫人微微犹豫一瞬,没有点头应下,还是带着赵雪梨回去了。 裴霁云临近离京,她心中再是有气,不免还是会想着念着这位嫡长孙,能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奈何她们是回去了,可裴霁云却依然没有回府。 老夫人夜里睡不着,同王嬷嬷叹道,“这是在同我置气,怨我进宫求了陛下,令他不得不得离京了。” 王嬷嬷道:“老夫人,那西沙之地荒芜、野蛮,您当真放心让长公子去吗?” 老夫人眉心拧着,似是有几分纠结,“西边素来有些摩擦,最近越演越烈,你以为我不提,以他的性子,便不会主动请缨吗?只不过是我逼得他现在就要走,乱了他的谋划。” 王嬷嬷犹犹豫豫道:“老夫人,嫁表小姐一事,老奴......老奴担心长公子会同您生了嫌隙,不若——”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王嬷嬷吓得立刻跪下,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言。 第四日、第五日裴霁云依然没回来。 老夫人还是从二皇子妃口中得知裴霁云天没亮就离京了一事。 她心中生出一丝挫败,也有些气了,回到侯府就开始着手操办将赵雪梨记在族中一位旁支名下,抬为义孙女一事。 之前她同雪梨说过,要将其直接记在裴靖安名下,让赵雪梨同裴霁云的兄妹关系彻底坐实,可临到下手了,老夫人心中又有顾虑,她想起裴靖安用在姜依身上的那股子疯劲,到底是狠不下心将事情做绝,还是留了转圜余地。 赵雪梨这些日子十分温顺,甚至是迫切地想要顺从老夫人嫁出去。 那顿纳妾的言论实在将她吓得够呛,一连几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她梦见表兄娶了关静姝为正妻,之后不久,就纳自己做了妾。 做妾不能穿正红色,算是从良籍入了贱籍,雪梨被困在小小的宅院里,连出门都困难,只能坐在房里等表兄宠幸,每日早上还要去同正妻请安,她日日在哭,可是逃不掉,自己又怕死,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压抑又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盼头。 赵雪梨好几次都是哭着醒来的,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现在别说只是婚事从简嫁给江翊之,就算是江翊之落榜了,没有聘礼,她都立刻嫁。 只不过赵雪梨这个念头在四月的第一天就破灭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4节 这一日,她被老夫人安排着同自己的义父母相见,好不容易虚与委蛇结束,将将回到侯府,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江夫人意外坠河死了。 大缙朝是很重视孝道的,江翊之死了娘,要守孝三年,不仅无法成婚,甚至就连出仕之路也断了。 赵雪梨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半晌缓不过来。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虽说是意外,但雪梨心中在第一时间就有了怀疑之人。 不止是她,老夫人也在第一时间沉了脸,回到松鹤院后就摔了茶盏。 一地狼籍之后,老夫人才缓缓开口,“霁云此事做得太过了,给江家多送些补偿去。” 第50章 再见 江夫人离世的第二日,盛京下了一场霶霈大雨,将大街小巷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之后数天,接连放晴,气温也像得了势的宠妃,越发气焰高涨。 原本凉爽的微风都泛起一股沉闷味道。 赵雪梨彻底脱下春衫,穿起了轻薄的夏裳。 她本以为嫁人一事要就此无疾而终,谁料老夫人却似乎另有办法,依然筹备着让她认义父义母一事,甚至还在初五这日特意放雪梨出府去见江翊之一面。 为了避人耳目,两个人是在一处临近京郊的废弃旧宅中碰面的。 短短数日未见,江翊之憔悴了许多,眉眼之上溢满了挥之不去的落寞愁绪,薄薄的夏衫勾出单薄身形,显得越发清瘦。 赵雪梨这段时间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精神气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好。 她看见江翊之成了这幅样子,心中亦是跟着难受,“翊之哥哥,你......” 其实赵雪梨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问他有没有事?劝他节哀顺变? 好像都不太合适,都显得太漠然了。 他 的娘亲死了,怎么可能会没事呢?又怎么可能会不哀伤呢? 赵雪梨甚至怀疑这件事是表兄让人做的,对江翊之不免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愧对之情。 江夫人.......或许是受她连累而死的。 可她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切的模样去宽慰翊之哥哥。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极了。 她嗓子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 江翊之掀开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疲累道:“灵鸢,仵作验了尸,说我娘是失足落水,可......可我不信。” 赵雪梨张了张嘴,声音变得艰涩起来:“......翊之哥哥是觉得有人故意杀害了令堂吗?” 江翊之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仿佛陷入了某种矛盾的思潮之中,“我娘为人谦和,邻里妯娌之间都十分和睦,从未与人有过龌龊争执,我虽疑心她是遭人谋害而死,可一时之间却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再加上她落水是在夜里,无人看见,我们再如何不信却也无从查起。” 赵雪梨体会到他话语间浓浓的无力之感,心情也跟着越来越沉闷酸涩。 江翊之叹了口气,“......灵鸢,可以抱抱我吗?” 赵雪梨觉得他实在是太过可怜了,哪里会忍心拒绝,她上前走了两步,笨拙地伸手环抱住江翊之。 江翊之一怔,也缓慢伸手抱住雪梨,闷闷地出声:“灵鸢,老夫人给我寻了一户人家,与我爹商议好,只说我幼时是被拐走的,兜兜转转被江家养了去,江氏实则并非我血亲,如此一来,二殿下再帮着说情,丁忧守孝一月便可,用不了三年,我还可继续参加殿试。” 他声音沙哑,发沉,“我同意了,灵鸢会觉得我不孝吗?可若是错过此次殿试,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我已经弱冠之年,再耽搁下去,出仕之路定然越发坎坷不定。” 赵雪梨早就有几分猜想,此刻听他如此说,倒是没觉得太惊讶。 谋划没生出变故,她心下也松了口气,轻声道:“翊之哥哥,你也不想这样的,此事只怪他人做恶。” 江翊之闻着近在咫尺的甜美馨香,手臂逐渐用力,将雪梨抱得更紧,他眼中有些冰冷,吐出的语句却仍然是软和的,“灵鸢,多谢你能这样体谅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赵雪梨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静静抱了会儿,江翊之好似才像缓过来一口气般,松开了雪梨,他内心不安地道:“灵鸢,这段日子,你多来陪陪我好吗?” 赵雪梨本就心虚愧疚,再加上在她心中已经将江翊之当做了未来夫君,自然不会拒绝,便点头应下了。 江翊之展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们又说了会儿别的不打紧的话,这才分别。 两个人是走不同的门出宅子的,雪梨向东走,江翊之则是走西侧门。 这旧宅位置僻静,是老夫人身边下人带雪梨过来的,纵容荒芜了些,可雪梨一个人走着,并不会有不安害怕的情绪,她一路出了东门,坐上马车,等候良久的小厮挥动马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到达长青坊。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赵雪梨在这里见了江翊之三次。 她知道江氏下葬后,老夫人安排的那户人家就上门来认亲,现在江家的街坊邻里都知道江翊之是被抱养的孩子了。 那对夫妻思念孩子,让江家将孩子还回去,可江翊之看重养母恩情,势要跪在灵前守孝一月再走,夫妻两个无法,只好应下,但还是拉着人去官府改了户籍。 四月十二这日,他们又在旧宅中偷偷见面。 除了第一次江翊之太过难过开口求雪梨抱过自己,这些天来两个人都没有任何逾矩,只是见个面,说上两句话而已。 赵雪梨对于这种私会已经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好意思变成了轻车熟路。 两个人再次见完面,又约定了下一次的私会时间,这才分别。 短短十天,赵雪梨已经摸清了这荒废的宅子,她照例穿过藤蔓葱郁的抄手游廊,要出东门,谁料临过一间屋子时,那紧闭的房门却忽然从里打开了。 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赵雪梨一惊,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房内猝然伸出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抓了进去。 赵雪梨肩膀吃痛,视线徒然转换,只在顷刻之间,见到的就不再是郁郁葱葱的抄手游廊,而是布满了灰尘气和蛛网的屋子。 砰得一声,门被重重关上,她也被重重摔在地上。 赵雪梨吸入灰尘,呛了几声,抬起眼向上看,见到一张熟悉的,俊美却冷漠的面孔。 对方穿着一身黑,没有了丝毫端坐在琳琅斋雅间的温润仪态,暗沉着的眉眼,冰冷地俯视她,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赵雪梨一瞬间就僵住了身子,“宋...宋晏辞。” 宋晏辞抽出腰间雁翎刀,铮一声嗡鸣后架在了雪梨脖子上,雪梨惊恐地后缩,想要逃跑,他残忍地开口,“再动,就割断你的脖子。” 赵雪梨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了,她睁大眼睛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要做什么” 宋晏辞眉眼迅速笼上一层燥意,语气近乎咬牙切齿,“赵雪梨!你还敢问我?!要不是你背叛我,我会被裴霁云撵得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无处可去!?” 赵雪梨连忙道:“冤枉啊!我怎么敢背叛你!倒是你!你们宋家三番四次地杀我,害我逃跑失败,漏了踪迹,被表兄抓了回来!” 宋晏辞冷笑,“倒打一耙?” 赵雪梨语气坚定:“我真的没有!你家的手下明里暗里一直对我下杀手,我娘又昏迷不醒,无法为我做主,到乾壹郡治后,为了保命我只能再次逃走,可没成想却被表兄的人发现,就此回到盛京,我现在甚至连娘亲的下落也无从得知。” 宋晏辞闻言,缓缓眯起眼,审视地问:“你被抓后,都同裴霁云说了什么?” “我就是按你说的那般做的。”赵雪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无辜,“我告诉表兄,那日在京中医馆之内,接走我们的人蒙着面,我并不知晓是谁的人,但是出城时,他们给了我一块令牌。” “是吗?”宋晏辞冷冷反问。 “千真万确!”赵雪梨道:“表兄将玉佩拿走了,就没再责问过我什么,我亦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对你发难。” 宋晏辞毫无风度地将用刀背拍了拍雪梨瓷白脸蛋,“还在撒谎。” 赵雪梨害怕得厉害,但是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承认背叛他一事,否则才是真正的生死难料。 她眼中溢出水润的泪珠,还是坚持道:“宋公子,你真的冤枉我了。” “不是你还能有谁?” 赵雪梨泫然欲泣,“我娘还在你们手上,我是疯了才会出卖宋家?宋公子,真的不是我,你们一定是从别的地方露出破绽,被表兄发现了。” 宋晏辞并不会真的杀了赵雪梨,他现在处境有些狼狈,还有得是能用上她的地方。 但在这之前,他得将人吓得更听话一些。 宋晏辞用刀挑起赵雪梨的下颌,阴狠开口,“赵雪梨,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赵雪梨泪珠子滚出眼眶,滴落在雪亮的刀面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响,“我...我...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有胆子背叛你?难道我就不怕被你报复吗?” 宋晏辞眉头微皱,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个女人胆小如鼠,怯懦得很,逆来顺受惯了。 之前在二皇子府,他杀她不成,还担心她会同裴霁云告状,哪里晓得竟然无事发生。 明明她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了,差点死在他手里一次,却还是同他交易。 这样一个人,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哪里敢出卖自己? 宋晏辞忽然想起了这几日的偷听偷看时的发现,冷笑一声,“身为一个未出阁 的女子,却敢同外男私相授受,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赵雪梨一僵。 方才发现挟持自己的是宋晏辞时,她就疑心同翊之哥哥一事应该是被他发现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破。 她窘迫地说:“我...我...你...你怎么偷看?” 宋晏辞心思一转,忽然道:“把衣服脱了。” 第51章 出卖 赵雪梨呆住了。 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地要掉不掉,她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什么?” 宋晏辞冷着脸,没有再重复一遍的耐心。 赵雪梨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的声音都更加尖锐了几分,“你要做什么?” 宋晏辞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确实会教人误解。 他要让赵雪梨乖乖听话,手上自然是要有能拿捏住她、威胁到她的东西。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5节 对于女子而言,贴身衣物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但看赵雪梨这幅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惊恐模样,似乎以为自己是要轻薄她? 宋晏辞挑高了眉,伸手去解她衣裳。 赵雪梨被吓坏了,顾不得脖子上架着的长刀,慌乱要避,脖子擦过锐利刀锋,蹭出一丝血痕,幸好宋晏辞收刀的动作快,否则她怕是真要被割出一个大口子。 “你疯了?”宋晏辞责问道。 赵雪梨实在是受不了了,伸手推他,骂他,“你才是疯子!卑鄙小人!离我远点!” 宋晏辞听了,不痛不痒,反倒见她反应这么激烈,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不少。 他说:“你那情郎弱不禁风,哪里比得上我?被我轻薄,是你的福气。” 赵雪梨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无耻,太下流了。 她泪珠子不再掉了,也不装柔弱了,被羞辱得泛起了倔性,一双水洗过的,还带着红意的清亮桃花眼恼怒地盯着宋晏辞,好像忽然间,又不怕死了。 宋晏辞还是半蹲着,比瘫软在地上的她高出很多,能够完全而绝对地看清她所有的神情和小动作。 这双眼太雪亮了,又太干净透彻,宋晏辞眸光微微凝滞,须臾,他说:“再瞪着我,就剜了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赵雪梨只硬气片刻,又软下来,她别开眼,“宋公子,可否放我离开了,再耽搁下去,府里的下人该找过来了。” 宋晏辞站起来,退开身子,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冷硬,“三日后再来这里见我,否则,侯府赵姑娘同情郎夜夜幽会之事会在一日之内传遍盛京城。” 赵雪梨刚刚站起身子,闻言脸色发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阴冷一笑,“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赵雪梨抿了抿唇,“我...我知道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宋晏辞颔首,雪梨快速推开门走出去,又带上门。 她恨恨地攥紧了拳头出了旧宅。 回到蘅芜苑后,赵雪梨思虑良久,一时之间想不到解决之法。 这桩事若是求助老夫人,那又会扯出之前姜依一事,可若是去照庭告知唤云,那表兄一定会知晓自己同江翊之私会一事。 她思来想去,忽然想到淮北侯府中本就有一个对宋家恨之又恨的人。 赵雪梨不想被宋晏辞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威胁,她壮起胆子,避人耳目去了淮北侯裴靖安的煊庭。 裴靖安不在庭院中,可他留了些隐卫。 他后院的妾室们个个都安分守己极了,这么多天就没人出来蹦跶过,整个庭院静谧沉寂得不得了,赵雪梨去后,门口下人较为讶异,掀开眼皮问:“表小姐有何事?” 赵雪梨小声说:“我...我有事想告诉侯爷。” 下人道:“侯爷不在,小姐请回罢。” 赵雪梨的眸光往庭院的阴暗处转,企图看到一个影卫,“若是侯爷的隐卫在,亦可。” 她想了想,补充道:“......有个高高大大的,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大哥,他在不在?” 下人一顿,还没开口说话,廊角的黑暗处就走出了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 男人脸戴黑金面具,身穿一身黑衣,像一只黑色猎豹自阴影之地缓步出现,原本闷热的夜风中像是都浮起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赵雪梨不得不得抬起脖子仰视他。 守门的下人不动声色退了下去。 赵雪梨见他真的在,心中微喜,连忙将已经想好的措辞说出来,“你...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宋家人吗?我知道宋公子藏匿在哪里。” 月孛卫首领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注视着赵雪梨,没有说话。 “想来近些日子老夫人让我与江公子相看一事也瞒不过你,我今日在京郊旧宅之中被宋公子挟持了,这才知道原来侯府一直在追杀他。”赵雪梨将衣襟往下拉了几分,纤细脆弱的玉色脖颈上横着一道惹眼又突兀的血痕,“宋公子拿刀威胁我替他做事,我....我马上就要嫁人了,实在不想同他有任何牵扯,遂来将实情告知。” “他让你怎么做?” 赵雪梨见他愿意管,压在心口的大石卸下了一点,“宋公子倒是尚未具体说要做什么,只让我三日后去旧宅找他,否...否则他就要找人毁了我的名节...” 高大的月孛卫首领听后,冷然一笑:“小姐,属下知晓了,请您放心。” 他嘴上叫着小姐,可话语里却没多少敬意。 但却叫赵雪梨紧绷的精神实实在在松弛了下来,她没有立马走,而是又小声道:“...宋公子一向狡猾,若实在活捉不了,不惜代价杀了也是好的,总好过又被他逃走,惹来一些腥风血雨。” 首领目光落在雪梨面上,令她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不管他是认为自己一个身为女子说出这番话是心思狠辣还是恶毒,赵雪梨都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宋晏辞被抓住其实不能令她彻底安心。 这个人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如果自己反复出卖他一事被其知晓了,雪梨相信自己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宋晏辞只有死了,她才能完全放心,否则他活着一天,她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首领道:“属下领命。” 赵雪梨听不出里面有多少认真的成分,但她也不好强求干涉对方,只能提上一提,希望有用。 回到蘅芜苑后的两日,赵雪梨都过得很是焦虑,第三日时这种慌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自天蒙蒙亮伊始她就在院子中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她偷摸着去了煊庭,却并未见到那位隐卫首领,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抓到人,只好无功而返。 夜里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天没亮就又爬起来敷上脂粉遮盖,去松鹤院请安。 老夫人见了,不免多问上一句:“怎么这些日子精神气差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雪梨有些骑虎难下。 一方面有老夫人的做妾言论逼着,她想要趁表哥不在早早嫁出去,也好安心。 另一方面又被宋晏辞威胁着,叫她不敢轻易出了侯府。若是嫁了出去,自己失去侯府庇佑,岂不是任由宋晏辞威胁拿捏了? 翊之哥哥只是一介书生,一定是护不住她的,到时候怕是还要受她连累。 赵雪梨的满腹心事只能吞进肚子里。 她摇了摇头,说是夜里没睡好。 老夫人不在意她是否说了真话,道:“老身已经找人算过了,明日就是个顶好的日子,正好你祖父母也要抵京,晚上就当着长辈的面认了义父母,安心待嫁罢。” 赵雪梨听到祖父母三个字,一阵恍惚。 入京四年多,雪梨已经快要想不起祖父母是什么模样了,她只还依稀记得两位老人对待自己时刻薄的嘴脸。 爹爹死后,她仿佛就不再是赵家的孩子了,那些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一直都很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 赵雪梨不想看见他们,但临到嫁人的节骨眼上,他们不在场又不合礼数。 老夫人又说:“至于嫁衣,认完亲后你去绮霞阁挑一套成品即可。” 赵雪梨都一一应好。 到了夜里,她再次去了煊庭,可隐卫首领依旧未回。 如果是抓住或是杀了宋晏辞,都不可能用这般长的时间,赵雪梨心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回到蘅芜苑后,甚至已经开始焦躁地想到自己被宋晏辞抓住后的下场了。 这一步,或许是走错了,将她处境更加艰难。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难道真 要任由他拿捏威胁吗? 他太危险了,即使自己真的妥协了,帮他做事,难道他就会放过她吗? 不会的,他一定会在利用完后就杀了自己。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 赵雪梨自己给自己开解了,倒进床上,蒙头就睡。 或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不安了,雪梨在裴霁云离京的十多日后,第一次梦见了他。 梦里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暖日,表兄穿着霜白锦衣,手持一本书册端坐在窗前静静看着,明亮日光落了半身,照得他肌肤丰盈,恍若谪仙。 雪梨走过去。 他听见动静,从晦涩的墨字中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她局促的面容,温柔地像一弧弯折的月光,“姈姈,怎么哭了?” 赵雪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她伸手扯住裴霁云的衣角,感觉自己突然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想要将这些日子的遭遇,内心的不安、焦躁都说给他听。 但是她又忽然想起,这事关江翊之,是不能告诉表兄的。 临到嘴了,她也只是下意识问:“表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话一出口,赵雪梨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几分想念表兄的。 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表兄还是迟一些回来才是好的,到时候她嫁了出去,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裴霁云笑了笑,将她拉近,抬起手指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姈姈想我了?” 赵雪梨忽得生出几分心虚,为自己瞒着他即将嫁人一事。 但她又很快想到:这没什么,反正表兄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所以她是否嫁人,要嫁给谁,也是从来都与他无关。 第52章 认亲 夜里没睡好,起床后赵雪梨不免要给自己涂上脂粉遮盖一下略显憔悴的面容。 因着今日要认义父义母,她特意挑了件较为得体的湖绿齐胸襦裙,外穿坦领齐腰的大袖衫,发髻上也簪了漂亮精致的珠钗步摇。 老夫人给她选的是并非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而是在三服之内一直有所来往的小宗。 虽然门第比之淮北侯府差了一大截,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权贵之家,雪梨要认的义父裴鹄在朝中任奉议郎,家里只有一个独子,唤作裴策,是上届的探花郎,现下在翰林院中当差,颇受上官重用,如今家里新认个妹妹,却依旧忙得抽不出空来见一面。 认亲一事自来繁琐,除了要祭告祖先、举行仪式、宴请宾客、还要再取个新字,上义父母族谱等等。但因雪梨是个待嫁的女子,再加上老夫人心中有旁的顾忌,不愿张扬,索性就去除了诸多礼节,只让双方长辈做个见证,令雪梨拜见新父新母即可。 到了晌午时分,去青乐郡接人的车马带着赵全盛夫妻二人抵达京城。 老夫人对这二人较为嫌弃,甚至没放人进了侯府,只在客栈之中暂且安置着。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6节 临了末时,三方人才在裴鹄府上的正堂见了面。 赵全盛夫妇二人已经是花甲之年,或许是接连赶路所致,脸上都略有疲态,进了高门大院,尽管穿着绫罗绸缎,但神色和仪态都较为拘谨,一进正堂,目光在堂中人身上晃过,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与姜依有几分像的赵雪梨,连忙堆起了笑走上前叫道:“姈姈!是我们姈姈没错!都长这么大了!” 老两口围着赵雪梨,一口一个姈姈,笑眯了两只老眼。这幅热热切切的模样,不明真相的人见了怕是真以为他们待赵雪梨有多亲厚一样。 赵雪梨现在也会虚与委蛇了。 她没有浑身僵硬,也没有不知所措,而是也扬起了嘴角,站起来笑着唤了声祖父母,还体贴地问他们来京之路可有累到? 好一顿虚情假意的来往之后,老夫人才搁了茶盏,缓慢开口,“姈姈自来聪颖乖顺,与裴家极其有缘,我们见了是打心眼儿地喜欢,今日叫你们二老来,是想问问,可愿意让她认了裴鹄为义父?也算结个亲缘。” 赵全盛夫妇哪里会拒绝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他们家这些年拿着侯府的钱财,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说是土财主都不为过了,邻里乡亲个个儿羡慕眼红得厉害,前些日子淮北侯府车马来青乐郡接人时,更是威风得不行。 在他们心中,儿子死了,儿媳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赵雪梨虽然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丫头,可到底是姓赵,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赵雪梨攀附上了裴家,不就是他们赵家攀上裴家了吗? 赵全盛忙不迭躬身说:“贵人们看得上姈姈,是她的福气,我们当祖父母的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氏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几声。 这桩事,就这般走了个过场后定了下来。 随后,在老夫人的主持之下,赵雪梨给裴鹄夫妇跪着敬了茶,改口唤了义父义母。 裴鹄和夫人李梁玉一直表现得十分温和,脸上笑吟吟的,看不出对突然被塞了个大闺女有任何不愉快、不满意的情绪。 他们欣然受了雪梨奉上的新茶,还给了回礼。 老夫人见事成大半,道:“姈姈,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半个娘家了,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此处待嫁罢,在蘅芜苑的那些东西稍后我都会让下人送来。” 才刚认完亲,老夫人就直言让她留下,不必再回侯府,怎么听都有几分赶人的意味。 在从前,姜依是赵雪梨与淮北侯之间的唯一纽带,可现在姜依人都不在府中了,赵雪梨与淮北侯府自然再无瓜葛。老夫人自认自己还如此费心操持赵雪梨的婚事,给她妥善安排好一切后才这说这番话已经是分外厚道了。 赵雪梨虽然忧心出了侯府的自己会失了庇护,被宋晏辞报复,但她又无法令老夫人转了心意,允自己再住几天,只好点头同意。 赵全盛夫妇也以要亲自送孙女儿出嫁的由头在裴鹄家的宅子里住了下来。 这一场正堂宴席,最后只有老夫人离去。 李梁玉给赵雪梨安排的院落在西边,里面琳琅满目,小女儿家的物件应有尽有,她笑着道:“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奈何生下策儿后身子一直不好,到了现在再也没怀上过。赵......往后我也叫你姈姈如何?” 赵雪梨点头。 李梁玉才接着道:“此前老夫人找我们说了要认你做义女一事后,我便开始着手准备女儿家的闺房了,可到底是没有养女儿的经验,也不知姈姈看了可喜欢?” 赵雪梨原本紧张局促的心落下大半,她也笑着道:“多谢义母,姈姈见了,心中很是欢喜。” 李梁玉道:“喜欢就好,若是觉得还有什么欠缺之处,只管来找我就好。” 赵雪梨也住不了多长时间,即使真有什么不适应之处,也是不可能去麻烦李夫人的。 待她走后,赵雪梨简单洗漱了一番,就躺床上歇息去了。 本以为初来乍到,她会不安地彻夜难眠,可或许是白日里太费心劳累了,她竟是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眠到天色大亮,雪梨睁开眼看见陌生的房间,还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哪里,她连忙起床去给李梁玉和裴鹄请安。 宅子比不了淮北侯府堆金砌玉,下人也不多,但却打理得很细致清雅,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赵雪梨到了前厅,见只有李梁玉在慢悠悠看账本,有些羞窘地走过去请安,又为自己起迟了一事致歉。 李梁玉放下账本,走上前笑着扶起她,“姈姈,我们家没有这些繁文缛节,策儿平日里在家亦是不用晨昏定省的,你们能起得来,我却还想多睡上片刻呢。” 赵雪梨微微愣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 “你义父早早去当值了,你祖父母方才用过早膳,出去游逛了。”李梁玉说到一般,似了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姈姈,往后你若是要出了府去玩,同我知会个去处就好,我若不在,与李管家说上一声亦是可以的,旁的都没什么,只不过晚膳前必须回来。姈姈,义母并非是要管束你,京中治安虽好,可你到底是女 儿家,天色暗了还是待在府里为好。” 赵雪梨还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自由,她将这些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只觉得有几分恍然和欣喜。 李梁玉见她半晌没吭声,问:“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赵雪梨道:“没有.....多谢义母...” 李梁玉笑了笑,摆手放她自己出去玩了。 赵雪梨走出前厅后,去膳堂吃过了早膳,然后安安静静回了院子。 倒不是她不想出去玩,只是在宋晏辞尚未抓到的这个节骨眼上还是闭门不出,安分为好。 转眼又过了数天。 赵全盛夫妻两人头一次来盛京,每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都没空来雪梨跟前惺惺作态了。 李梁玉和裴鹄更是没有半点架子,简直是不像盛京权贵作风了。 赵雪梨在裴家过得极好,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行事,也不用战战兢兢,尽管心里藏着事,也却没再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 临近四月末时,老夫人着人合了雪梨和江翊之的八字,没合出什么大的问题,就暗示江家在五月初可来上门提亲了。 但在江翊之来提亲前,却又发生了一个意外。 他丁忧了一月,又得二皇子帮助,本已是可以正常参加殿试、娶妻生子了。但是在四月最后一天,赵雪梨又听闻一个惊人的消息。 江翊之的两位‘亲生父母’再次意外身亡。 还是一样的落水,只不过一个溺死在了自家水缸,另一个死在浣衣的河边。 江府乱成了一锅粥,江翊之再迟钝,也知道是有人在针对自己了。 上门提亲一事不得不再次往后推迟。 他对那对便宜父母的去世倒是没多大伤感,只不过敌人在暗,做事又狠绝,令他总是如芒在背,不得安稳罢了。 思来想去,江翊之只得去找二皇子。 他自认自己为人处事并不张扬显眼,一向也没有什么仇家,若真是被谁盯上了,那也只可能是自己身为二皇子党,被太子党中的人针对了。 二皇子听江翊之说完后,道:“你只不过是尚待殿试的贡士,太子那边不会闲得没事盯上你了,这桩桩件件,定然还有别的缘由。” 别的缘由? 江翊之能想到的只有:“可是因着我与侯府赵姑娘的亲事?” 淮北候府虽然是二皇子党,但二皇子对其并无多少掌控力。 昔年瑾贵妃与裴靖安都养在老夫人膝下,两人一同长大,裴靖安袭爵之后,就是天然的贵妃党派,他之前也给过二皇子和瑾贵妃诸多助力,但近些年来,裴靖安志不在权势斗争,一心只想着温香软玉,佳人在侧,连后院的女人都哄不过来,就不太如之前那样鼎力相助了。 裴霁云自幼聪颖,瑾贵妃也极为厚爱他,常常将人留在宫中与二皇子一同读书,他亦是瑾贵妃费尽心思亲手培养的第二个助力。 他也确实没令人失望,一经下场就惊了众人,连中三元摘走了状元头花。 但.....他似乎有些不受控。 应该说,二皇子常常感到裴霁云是脱离了自己掌控的。 这位不过二十出头就手握大权的权臣虽然总是温润自持、姿容清雅,可二皇子面对他时,却并没有面对一般臣子时的随意惬意。 他不止一次听父皇惋惜叹道:“霁云若是朕之子便好了。” 论样貌和才学,二皇子自认比不上裴霁云,只有出身这点强过他。 可随着裴霁云越发权势滔天,二皇子忽然觉得仅仅凭借皇子这一层身份并不能令自己压制住他。 他应该让淮北侯府和自己之间的利益牵扯更加紧密,再找出裴霁云的弱点,徐徐图之,让对方彻底诚服。 但二皇子确实未曾料到只不过是让江翊之娶一个侯府姨娘的女儿也如此一波三折。 此刻面对江翊之的问话,他若有所思一阵,否认道:“应该不是,侯府若不愿意将人嫁给你,大可直接拒绝,何必又是送钱送财,又是给那位赵姑娘抬了身家只待出嫁?” 江翊之却忽然想起明湖那夜,裴家两位公子对待赵雪梨的姿态,犹豫道:“会不会是裴府公子——” 二皇子打断他,“不会。” “我在侯府亦有暗探,谏之向来厌恶赵姑娘,以欺负她为乐,赵姑娘若是离了侯府,他保不齐还要锣鼓喧天地欢送,哪里会阻碍你同她的亲事?” 江翊之道:“那...那位长公子呢?” 二皇子听见这话,更是发笑,“你说霁云?” “他君子之姿,怎么会为了搅黄你们的亲事使出这些下作手段?”二皇子道:“难不成他对府上姨娘带来的独女起了私心?不愿让她嫁人?” 江翊之沉默着没说话。 二皇子缓缓道,“霁云并非耽于女色之人。翊之,你应当是得罪旁的人了。” 他叹了口气,“有本宫在,殿试你无需担忧。只不过迎娶那赵姑娘一事,需得让你再费些心思了。” “真等上三年过了孝期,这桩婚事对我未必还有用处。” 二皇子居高零下,冷漠地说:“翊之,男人风流些没什么,寻个机会,让那女子珠胎暗结,到时肚子大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53章 算计 因着江翊之的“父母”双双离世,与赵雪梨的亲事也一推再推,赵全盛夫妇二人借此就在裴府住了下来。 五月初六这日,日日出府见世面,挥霍无度的老两口罕见来了雪梨院子,先是好一通嘘寒问暖,见雪梨神色恹恹,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终于忍不住直接道:“姈姈,你总这般宅在后院作甚?祖父祖母好不容易来一趟盛京,你这孩子也不说陪我们出去逛逛?” 心不在焉的赵雪梨总算抬起正眼看他们。 她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奇怪,便道:“祖父,你们这几日不是天天在外游逛吗?怎么突地想起要我作陪了?” 许多年不见,赵全盛也不敢同在青乐郡时一样对雪梨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了,他还是笑呵呵地道:“我们这是怕你在屋子里闷坏了。” 赵氏也道:“姈姈,这盛京城太大了,我们这几日下来也只逛完了鼓楼大街,你住了这么久,肯定熟知哪处是好的,便做一回祖父祖母的向导罢。” 赵雪梨拒绝,“祖母,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实在不愿出门。” 赵全盛和赵氏互看了眼,只好讪讪而去。 又过去三日,老两口再次来邀雪梨出府,又被她以腿脚不舒服为由拒绝。 之后数天,雪梨寻遍了借口打发了他们三次。 一直到五月十一,赵全盛老两口再次到访,还不待雪梨寻了说法推拒,他便压着嗓子道:“姈姈,早些年你爹在盛京的胡氏钱庄里存了些东西,只有你和姜依能取出,今日便随我们出府一趟罢。” 赵雪梨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人同自己提过爹爹了。 她爹叫赵徽,是个模样俊秀的裁缝,虽说在容貌上比不了娘亲,可爹爹耐心细致,粗活细活都做得得心应手,还做得一手好菜,事事都顺着妻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爱妻爱子,只可惜......命太短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7节 赵氏道:“虽说这是留给你们的,但你娘已经另嫁,算不得我们赵家人了,你的那一份自可拿去,但姜依那份却是我们的。” 赵雪梨想了想,还是说:“祖母,我这些日子实在是身体不适,不愿出门。” 她又不是傻子,赵全盛两个人这般频繁要她出府,一看就没安好心,此刻即使是拿爹爹做诱饵,雪梨纵容有几分心动,却也不会上当。 赵 氏一听就急了,“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难道还要把姜依的那份一起占了去,半点也不给我们留” 她说着从袖子口掏出一块儿香囊,“姈姈!这是你爹生前绣的最后一个香囊,我——” 赵雪梨没有防备,任由她将香囊凑近了自己,鼻尖霎时萦绕起一股腐臭味,这种腐臭中又夹杂着一丝甜香,雪梨脑袋发懵,目光忽然虚幻了起来,耳边祖母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边撑起身子,边张了嘴要唤人,可赵氏却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将香囊怼得更近,雪梨身子发软,心也寒凉,她挣扎着要推开人,双手双脚胡乱挥舞,企图砸碎什么东西。 但赵氏力道大,将她捂得太紧了,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 赵全盛小声道:“你轻些,别把脸弄伤了,卢世子该不要了。” 赵氏这才松了力道,她想起这些日子吃的闭门羹,没好气道:“小丫头片子警惕心这么强,不来硬的还骗不走了!” 赵全盛走上前帮忙架起赵雪梨,“她在盛京享福这么多年,也该孝顺孝顺我们了。” 赵氏:“那卢世子是皇亲国戚,给他做妾是姈姈的福气,比嫁给什么穷酸举子好多了!侯府死老太婆,这是故意不想让姈姈高嫁!这丫头死脑筋,要不是我们,她这辈子可就毁了!” 赵全盛说:“得了,快些将人送出去罢。” 两个人一块儿搀扶着雪梨,往府外走去,这些日子他们经常外出,已经摸清了什么时候走哪条道能避开人,是以很顺利就将雪梨带出门,上了马车。 赵全盛自己就会赶马车,坐上去一甩马鞭,马车咕噜噜走了。 一路驶向乐平大街,到了一处大宅外停下,赵全盛下了车,走到小门,敲了数下,就有小厮来开。 赵全盛陪着笑脸,“劳烦找一下钱管家,就说世子爷要的人我们带来了。” 小厮瞥他一眼,道一句稍等,随后关了门,去府里叫人了。 不多时,钱管家就赶了过来。 赵全盛见了人,连忙道:“钱管家,世子爷可在府上?我把孙女儿带来了,请他过过目。” 钱管家对于给自家主子处理这种纳妾的风流事已经十分娴熟,当即就问:“人呢?” 赵全盛搓了搓手,一脸憨厚,“这丫头性子倔,我们怕误事,就......” 钱管家立刻意会。 把家中女子迷晕了送来,这并非是什么稀奇事,他已经见怪不怪,谁让卢家是皇亲国戚呢?能被世子爷看上,无异于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哪家没点权势的会不心动? 即使是个妾室,也是世子爷的贵妾,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仆从成群。 钱管家道:“不碍事,将人扶进来罢。” 赵全盛听了,连忙和赵氏一起将雪梨扶下车。 钱管家见到人,眼睛顿时就亮了。 他家世子爷固然风流,可眼光却是异常挑剔的,后院里十来个女人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如眼下这样绝好姿色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没想到这两个俗气的乡下人竟真养出个如此灵动清丽的孙女儿,钱管家对待他们不由客气了起来。 赵全盛和赵氏甫一进入鸿远候府,眼珠子就转不动了,觉得哪儿哪儿都气派得不得了,比郡守老爷的府邸都大气豪奢多了。 两人心中原本那点不安彻底放下了。 五月初他们在外闲逛的时候,被钱管家找上,说是听闻他们家中养了个漂亮孙女,想进献给鸿远候府的世子爷。 两人原本并不相信,可钱管家不仅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还好吃好喝供着他们玩了几日,又气度不凡,确实是真正出入鸿远候府,在侯府里方差,老两口这才信了,随即就在心中比较起来世子爷和一个接连克死养父生父的穷酸举人。 在他们心中,江翊之死了爹娘,自然无法出仕,也不知道三年后再考能否再中,可世子爷就不一样了,这是名副其实的贵人,日后是要袭了爵,做侯爷的,这不比一个举人好多了? 更何况赵雪梨样貌随了姜依,出落得极其漂亮,赵全盛两个纵然不喜欢她,也不得承认这个孙女儿长得极好,被贵人看上眼一点儿又不意外。 只要世子爷见了人,他们相信这桩事一定能成,纵然是个妾室也没什么,到时候生下儿子,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们将雪梨送到一间厢房放下。 钱管家道:“世子爷定然喜欢,你们先回去罢,等到明日,任命赵臻做县丞的文书就会发往青乐郡。” 赵臻是赵全盛的小儿子,现年不过三十出头,被两个人娇养得一事无成,只会寻花问柳,一个接一个得玩儿女人。 可赵全盛和赵氏偏偏就宠爱得不得了,为他操碎了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现在听到钱管家的话,顿时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高高兴兴拿了一大堆钱财走了。 钱管家瞥了昏迷不醒的赵雪梨一眼,吩咐丫鬟,“先将人洗干净了。” * 鸿远候世子唤作卢元麟,虽然爱美色,可书读得也是极好,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坏,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 他亦在景行书院中读书,自来最是瞧不上那群臭寒门,尤其是里面一个叫江翊之的。 五月初二,书院将春闱上了榜,准备殿试的学子聚在一起考校,卢元麟与江翊之再一次发生了矛盾。 两个人只差大打出手,夜里,祭酒罚他们一块儿清扫书院,江翊之罕见主动开腔讥讽他庸俗。 卢元麟这个人受不得激,当即动手打他。 江翊之被打也不还手,反倒说:“卢元麟,你选女人的眼光和你这个人一样庸俗不堪。” 卢元麟听了,下意识就骂:“你穷得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敢评价小爷?就算出仕了,也只配娶一些平庸之辈,给小爷暖床都不够格的那种女人!” 江翊之笑起来,“我的未婚妻子,纵然出身不显,可只凭样貌,也是你后院女人望尘莫及的。” 卢元麟从江翊之这句话中读书了挑衅炫耀的味道。 他甚至忽然觉得江翊之今夜是故意找茬儿,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炫耀他的未婚妻。 卢元麟最见不得他这幅小人得志的嘴脸,“穷的叮当响,你可真敢臆想。” 江翊之被他压着又揍了一拳头,但仍然在说:“裴府赵雪梨赵小姐,是我未婚妻,不信你尽可去打听。” 卢元麟当时不信,后来回了府,夜里总想起对方炫耀得意的欠扁模样,就忍不住真去打听了。 他自诩是个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若是那女子果真长相不俗,他并不介意将人抢过来,教江翊之悔青了肠子、 只不过将事情吩咐给钱管家之后,卢元麟又将事情给忘了。 现在听见人已经带来了,他那份被激怒后冲昏了的头已经清醒大半。 那什么赵姑娘若真是天仙似的人物,又怎么会在盛京之中一直名声不显呢? 江翊之丁当是吹嘘无疑。 现在已经入了夜,卢元麟不乐意从妾室床上下来,当即摆了摆手,道:“将人送走,小爷已经没兴致了。” 钱管家张了张嘴,有几分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退了出去。 但他却没有将人送走,而是又寻了个心腹下人,让他去将江公子寻来。 不多时,江翊之步履匆匆赶来,一路避着人从小门入了鸿远侯府。 钱管家将人带至偏房门口,压着声音道:“我只给你两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立刻走人!” 江翊之连忙道谢。 他此计虽然危险,可因着对卢元麟和赵雪梨的为人品性的熟悉,胜算却是很大的。 二皇子令他与赵雪梨珠胎暗结,可若只是循规蹈矩的寻常手段,必然是不可能成功的,江 翊之思虑数天之后,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管家同他家有几分远亲的关系在,在他多次上门送礼央求之下,答应若是卢元麟对赵雪梨失了兴趣,可顺了他的意。 江翊之会在偏房中趁雪梨昏迷不醒将生米煮成熟饭,再悄然离开。 待到天亮,钱管家再将人送回去。 赵雪梨一个女子,察觉自己失贞,定然不敢往外说,赵全盛夫妇也只会误认为是自家孙女没留住人。 不管她有没有怀上孩子,江翊之都决定过几天就去提亲,对方失了贞,怕是也别无选择,一定会应承下来。 江翊之也想过退路。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监视裴府,今日亦是跟着赵全盛的马车来了鸿远候府的。 灵鸢是他的女人,他纵容如此算计,可也不愿真令旁人夺去了她清白的身子,若是半个时辰内钱管家没来寻他,江翊之就会自己冲进鸿远侯府救人。 彼时他英雄救美,将事情闹大,世人都会知道赵雪梨与他已经暗中相看,互相定情,届时求娶也是顺理成章。 只要先将事情落实,定了亲就行。 大婚可在三年之后再办,他也不用再担心中途生变,二皇子那边定然也能回复得过去。 只要赵雪梨彻彻底底成了他的人,不论是否成婚,这个人都同他绑在一处,只能嫁给他了。 江翊之深呼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他将视线投向床榻之上的纤细身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看仔细,后脑忽然剧烈一痛,眼前一黑,顿时就晕了过去。 清明在江翊之身后利落收手,无声无息冷眼看着他软倒在地。 唤云也从角落里走出来,她轻声走上前将赵雪梨抱起,看着她不省人事的模样,忍不住直心疼,“小姐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直所遇非人。” 她转头问清明:“我们要将小姐先送回裴府吗?” 清明摇了摇头:“公子应该已经抵京,进宫面圣了,直接带小姐去宫门口等着罢。” 唤云觉得有道理,“一个半月没见,公子一定想得厉害。” 两人随即扔下晕倒在地的江翊之,带着赵雪梨偷偷摸摸,悄无声息出了鸿远侯府,快马加鞭赶往皇宫。 一个时辰后,赵雪梨被送进了等候在宫城外的乌木马车中。 夜色渐深,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琨玉秋霜的挺拔身影缓缓自宫门走出,他黑色氅衣之上还沾着连夜赶路的露水湿气,眉眼落着一层披星戴月的淡淡倦意。 裴霁云掀开车帘,进了车内,时隔许久,终于又见到了赵雪梨。 赵雪梨的意识实在是太沉重了,她又做了梦,只不过这一次却没梦见裴霁云,而是梦见了江翊之。 梦中的江翊之被一层薄雾笼罩,看不见头,她唤他的名字,他也不答,就那么站在森然雾气里,令她心惊极了。“翊之哥哥......” 裴霁云一怔,点漆黑眸一寸寸转冷,原本充足的耐心好似随着雪梨这句呓语倏然耗尽了。 他温和的言语,不露痕迹的手段,纵然可以得到一个乖巧听话,全心全意都是自己的姈姈。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8节 可是这太慢了,慢到她心里竟然真的住进了一个朝思暮想的人。 这不是裴霁云想要的。 他看着赵雪梨紧蹙的眉头,听见她不安地又叫了一声翊之哥哥,冷漠地想:那些引诱姈姈的,都应该付出代价。 第54章 变卦 赵雪梨做了半宿的梦,醒来时脑袋生疼。 她睁开眼见到熟悉的闺房,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恍惚。 记忆迟钝地在脑海中复苏,雪梨记起自己被祖母用了迷香后晕倒了,之后事情她再没有丝毫印象。 她伸手在身上摸索,发现衣裳是换过了的,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只不过头有几分昏沉发痛。 难道祖母把她迷晕后什么也没做,仅仅是换了身衣裳吗? 赵雪梨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裙出门,见到府中下人,不免叫住一个发问:“可曾见到我祖父母?” 婢子答:“老太太和太爷天不亮就出府了。” 赵雪梨抿了抿唇,又问:“昨日...昨日他们去了哪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婢子:“昨日老太太和老爷亦是出府游玩,至于去了何处奴婢并不知晓,若说发生了什么事.....便只有小姐在酒楼小酌,醉睡过去,到了夜里被酒楼东家用马车送回府的,夫人老爷找了您半宿....” 赵雪梨听得稀奇极了,“......我?在酒楼小酌?” 婢子点头,眼神有些奇怪,“送您回府的天香楼婆子是这般说的,小姐...您不记得了吗?” 赵雪梨勉强牵起嘴角笑了下,含糊道,“我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她心中疑云满腹,去了正堂。 李梁玉见了她,罕见没笑,而是肃容着脸道:“姈姈,女子偶尔小酌,无伤大雅,只不过只能在家中,断不可在外如此,昨日若不是那酒楼东家人善,你便是不见了,我们也没处去找。” 赵雪梨张了张嘴,“...义母,我...我昨日真的喝酒了吗?” “一身的酒气,都醉得不省人事了。”李梁玉抬眼打量她,“你别是不知道自己喝的是酒水罢?” 赵雪梨心想:难道祖父祖母将自己迷晕后拉出去灌酒了?他们为何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疯了不成? 李梁玉见她神色迷茫,以为她是误喝了,神色终于和缓一些,“姈姈可是喝了果酿?这些初喝是甜的,可后劲并不小,没喝过酒的小娘子往往一杯就能醉倒。” 赵雪梨踌躇地点头,“义母,姈姈知晓了,往后再也不喝这些东西了。” 李梁玉见她睁着明眸,乖巧认错的样子,立刻心软,伸手拉过雪梨,道:“江家早上来了人,说是先来定亲,将婚事定下,三年后再过门,你意下如何?” 赵雪梨没有丝毫意见,道:“姈姈都听义母的。” 李梁玉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女儿心思,笑了笑,道:“既然已经快定亲了,江家出了双亲离世这般大的事,你可给江公子写信宽慰一二,也令他心头好受些。” 赵雪梨不敢出府,其实心中早就有给翊之哥哥写信的想法了,现在听李梁玉如此说,自然应下,又问了如何差人送信一事,便回了闺中。 纵然死去的那两人并非翊之哥哥亲生父母,但雪梨想,他应当也是不好受的,在信件开头,她细细安慰了一番,然后又婉转表示义母已经同自己说了提亲一事,最后她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怪异梦境,觉得自己应该是想他了,忍不住直白写道:别后起相思,未知近况何如?惟愿安泰如常,早遣冰人。 其实赵雪梨是有几分想江翊之的。 他经历如此坎坷,如此惨淡,这很大一部分缘由可能是因自己而起。 雪梨将信装好,拿给仆役,劳烦他跑这一趟。 回了院子后,雪梨一直在等江翊之的回信,却没等到,而是等来了淮北侯府的下人。 打头的王嬷嬷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她道:“小姐离府这些日子,老夫人想得厉害,昨儿个都忧思志病了,今日一早就遣我们接您回府呢。” 赵雪梨愣愣的,有几分难以置信,“老夫人病了?” 还是想她想病的?这怎么可能呢? 王嬷嬷陪着笑脸,“小姐且回去住着,见见老夫人罢。” 赵雪梨心中感到奇怪。 王嬷嬷竟没有一言不合直接令人收拾她的东西,而是这般低声下气的同自己商量?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雪梨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道:“老夫人病了,我自会去探望,可我同侯府如今非亲非故......搬回去就委实不必了罢?” 王嬷嬷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小姐这是说得什么话?老夫人待您同亲孙女儿一般,侯府如何就不是你的家了呢?不管如何,今儿个还是同我回去罢。” 赵雪梨一点也不想回去,她还要推迟,可王嬷嬷却突然话头一转,“难道小姐是顾忌着裴大人和裴夫人?小姐放心,老奴已经令人知会过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他们知晓后,也望着你回去呢。” “我......”雪梨仍然不甘心,道:“如此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我祖父祖母尚在,我——” 王嬷嬷笑着道:“令祖二人已经被接进侯府了,这些小厮婢子们不仅要来帮小姐将东西搬回去,还要去搬抬他们的东西呢,小姐莫要再纠结了。” 赵雪梨愈加觉得奇怪。 老夫人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她心思一动,问王嬷嬷,“嬷嬷,表兄......长公子可回府了?” 王 嬷嬷神色不变,尽力自然道:“长公子去的是西沙,此乃边境之地,就算不吃不喝快马加鞭,来回路上也要半月,更遑论还有国事处理,如今才一个半月的功夫,哪里就会回府了呢。” 赵雪梨仍然不放心,可又实在别无选择,只得让他们收了东西,坐上马车回了侯府。 临行前,她去寻李梁玉,却被管事告知她方才出府了,如此只得作罢,独自走了。 自被老夫人安排着住进裴府,到现在又突然令她回去,好似一场闹剧般,令雪梨实在是一头雾水。 她之前因为害怕宋晏辞的报复,不愿意出了侯府,可这些日子来,宋晏辞也不知道是死了、被抓了、还是被撵到什么角落躲藏着了,竟然没有找上过门,雪梨虽然为求安稳不能出府,可李梁玉和裴鹄为人过于好了,她仅仅是住在小院里,却仍然觉得自在极了。 现在又带着东西回到淮北侯府,心中实在憋闷。 入了府,第一时间就要去松鹤院中给老夫人请安。 赵雪梨甫一进去闻到一股浓浓的汤药味,还伴随着一阵阵咳嗽。 原来老夫人果真生了病。 她走进去,站在屏风外,如同以往那般轻声请安。 老夫人咳嗽的声音一顿,片刻后开口:“是姈姈回来了呀,进来罢。” 赵雪梨这才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老夫人在这短短十来天里好似骤然老了不少,鬓边白发多了许多缕,面容因在病中而憔悴万分,她见了雪梨,道:“姈姈,老身思来想去,你年岁这般小,并不急于嫁人,即使认了义父义母,和你娘好歹是靖安的女人,你也是府里的半个孩子,且先住回来罢。” 这句话对雪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夫人本就有过让她给表兄做妾的心思,只不过表兄不允,她心中忧虑,进宫请旨让裴霁云不得不离京,此后又接连动作,只想让雪梨快快嫁出去,可现在,她突然之间就变了态度,竟然说雪梨年岁小,不急着嫁人了。 怕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罢? 赵雪梨心里有些不安,罕见地反驳道:“老夫人,姈姈已经十六,不小了。” 十六正是宜婚配的好年纪,若是再拖几年,到了十八十九还没定亲,就不太好找人家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眸看着雪梨,从她自来柔顺的雪面上看出几分倔性,闭了闭眼,“老身知道了,先下去罢。” 赵雪梨走后,老夫人又咳嗽了起来,王嬷嬷一边给她顺背,一边忧心道:“老夫人,可要再去宫中请御医来看看?” 老夫人咳了几下,缓过来一些,摆了摆手,“我这是昨夜里气急了,复发了老病,不碍事的。” 王嬷嬷犹豫:“老将军那边......又来了急信......” 老夫人一听见这个,手都有几分颤抖了,她令人将信件拿来,打开一看,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霁云!霁云这是在怨我啊!”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句:今旦,钺为大理寺所遣,赍驾帖捕之,械入京。 老将军是老夫人的兄长,戎马半生,落了一身的病,近些年一直在显阳颐养天年,他膝下孩子虽多,可嫡子嫡孙却只有王钺一人。 昨天夜里,老夫人惊闻王钺名下多处铺子被查办,他本人甚至牵扯进了诸多旧案。 可如今这分了三六九等的世道之中,世家大族子弟哪个身上没点欺男霸女的恶劣事情?王钺出身显赫,只要不是叛国,即使杀人放火,逼良为娼都算不得什么。 令老将军都感到棘手的是,这次王钺被牵扯的案子中,有一桩是谋逆大案,一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他在第一时间给老夫人来信,让她帮忙。 虽说王钺被扯进的案子是一桩八年前的旧案,看起来与裴霁云毫无关系,可老夫人只看提出重审此案的官员姓名,就立刻知道这是裴霁云授意的。 这个官员,是裴霁云送去太子门下的,这桩事只有老夫人知晓,就连淮北侯裴靖安也不知道,老将军就更别提了,他本就不擅朝政党争,此刻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王钺一事是太子在对二皇子一党发难。 老夫人哪里会不明白裴霁云的意思,直接就被气得旧疾复发了,不论如何,她到底是怕他做事不留余地,真令自己娘家遭了难,叫过诊,喝了药后左思右想,还是令人将赵雪梨接回府中,至于亲事,也可缓和。 她亦是在第一时间给裴霁云去了信,只是目前尚无回音罢了。 而老将军的急信却是来了两次,此次甚至说王钺在今日天明时分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还是戴枷押送的,这如何能不令老夫人胆战心惊? 显阳距离盛京有数十天的路程,缉捕驾贴必然是半月前就下发了,可却忽然在今日一并发作,从复案,审理到稽查仅仅是一夜时间便完成了,不给人似乎缓冲时间,直接就将人械走。 老夫人叹了口气,“霁云应当已经在回京路上了。”或者是,已经抵京了。 他若是不在其中运作,那些趋炎附势的下官们未必敢上门抓人。 只是,他回京了,却没给府里来过半点消息,老夫人心里气闷之余,又生出了淡淡的悔意。 不论是靖安,还是霁云,谏之,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性子犟,只不过霁云平日里伪装得太好,温和得太过了,令她都有几分忘了,这个孩子才是大小最有主意,最固执的一个。 王嬷嬷道:“老夫人不是将小姐接回来了吗?那江家又死了人,小姐又没有嫁过去,长公子不会同您置气的。” 老夫人没再说话,又低低咳嗽起来。 这边的赵雪梨时隔多日再次回到蘅芜院,见里面没有半点变动,也就心无旁骛地住了下来。 夜里,她偷偷避着人群去了煊庭,又找上了那个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首领,这一次他依然不在,不过似乎料到雪梨会来,拖门房给她留了句话。 “小姐不必忧心,企图害您之人已不再京城。” 赵雪梨不知道宋晏辞具体如何了,但得了这么一句话,也委实放下了多日心防,终于敢出门上街了。 五月十二,殿试放了榜,赵雪梨也托人去打听,听说江翊之中了榜眼,亦是高兴得不得了,连晚膳都多吃了许多,撑得小肚子圆滚滚的,夜里睡不着,又爬起来给江翊之写信。 一封含了小女儿心思的信写到一半,窗外忽然下起了细密小雨,凉风横冲直撞,吹得树木歪斜,门窗轰响。 雪梨连忙搁下笔,倾身去关窗,被吹了满面雨水,她轻轻皱眉,拿锦帕擦过脸,才继续写信。 天亮后,她寻了人将信送走,就一直在等回信。 可不论是她在裴府时送出的第一封信,还是今日这封,都迟迟没能等到回音。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59节 这雨一路下到了十五这日,赵雪梨在松鹤院请完早安,忽然听到老夫人问:“姈姈,霁云离府这般久了,你可曾给他去过信件?” 赵雪梨一怔,她以为老夫人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私自勾搭表兄,连忙回道:“老夫人,姈姈这些日子忙着学习女红,不曾想到旁的事情。” 她觉得这句话很直白得 向老夫人表示了自己从没觊觎过表兄的决心,可老夫人听了,却微微蹙起眉头,似有几分不满,“霁云自来护着你,若听了你这番话,不定多么寒心。” 赵雪梨心突突一跳,被说得面热,“......是姈姈做得不对。” 老夫人颔首,“你给他去封信罢,问问他何时回京。” 赵雪梨应是。 出了松鹤院后,她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一来,她不愿意再同裴霁云有什么瓜葛。 二来,她忧心老夫人还是在试探自己。 可到了用午时,松鹤院又来了人,问她的信件可否写完,老夫人说要在末时前送出去。 赵雪梨这才知道老夫人是认真的,赶紧磨了墨写信。 可她委实不知道应该要给表兄写些什么东西,在书桌前呆坐半响,也只是写下几个字:盛京雨,兄处亦雨否?归期何定。 赵雪梨再写不出半个字,就这般撞进信封,令人送了出去。 那下人先是拿到松鹤院,老夫人展开一看,都被气笑了,“这丫头竟是一个字也不多写。” “罢了,连着我那封一块儿送走,这次霁云想必是会拆开看了。” 五月十六,天际短暂放晴,江家请了媒人携拜贴来淮北侯府纳彩。 这便算是正式提亲了,只不过是初议,此后还有合八字、纳吉、下聘等礼节。这些步骤一般会有些时间间隔,短则数日,长则数月。可当初为了求快,已经与江家商议过一切从简,八字在之前便私下合过,是以直接略过,此次纳彩与纳吉是一道办的。 赵雪梨刚起床就听闻这个消息,心情都舒爽了许多。 她去给老夫人请安时,甚至多次听到府中下人的小声议论。 到了松鹤院,老夫人却说,“姈姈,这桩婚事不急于一时。” 赵雪梨一听,心里已经开始微微发凉了,“......是不急的,只不过是先定下,江公子尚在丁忧,即使成婚,也需三年之后。” 老夫人:“定亲也不急。” 赵雪梨勉强地道:“......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悔了同江家的约定吗?”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放肆大胆,直接指责了老夫人的做法,是赵雪梨在淮北侯府说过胆子最大的一句话,也是最无礼的一句,直接就令老夫人沉了脸色,“你在质疑老身?” 往常这个时候赵雪梨早就跪下请罪了,可这次她却绞紧了手心,苍白着脸抬起眼道:“姈姈不敢,只是不解老夫人的话中意思。” 老夫人缓缓眯起眼,暗沉的褐色眼珠落在雪梨霜白面容上,“这桩婚事还有待商榷。” 赵雪梨状似不解道:“老夫人,之前不是已经商议完了吗?” 她抿了抿唇,壮起胆子倔强道:“不论如何,姈姈都愿意嫁进江家。” 老夫人冷笑两声,“好!好你个赵氏女!竟敢同我这般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赵雪梨心里害怕极了,可是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若是退了,这辈子怕是都嫁不出侯府了,所以再恐惧不安也只能硬生生忍下,她道:“...老夫人也说了,我是赵氏女...” 这句话没说完整,可老夫人哪里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赵氏女,淮北侯府却是姓裴,如何来的资格干涉她的亲事? 老夫人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温温吞吞,柔顺胆怯的赵雪梨口中听见这番话,一时之间又惊又怒,“侯府这么多年,是养出了个不知羞耻的白眼狼吗?” 赵雪梨抿了抿唇,“老夫人厌恶姈姈,大可将我放回青乐郡。” 她现在也是想明白了,如果不能嫁进江家,回到青乐郡亦是不错的选择。她手中还私藏有一份路引文书没交给表兄,到时候可从青乐郡逃跑,去了南泽找娘亲。 老夫人被气得犯起了头疼,她一摔茶盏,斥道:“滚出去!” 温热的茶汤迸射出来,溅到了雪梨的鞋面裙摆,她脚步一转,当真就直接走了,直把站在一旁服侍老夫人的王嬷嬷看得目瞪口呆。 老夫人咬牙,“现下便这般目中无人,日后若真进了霁云后院,不得仗着他的宠爱翻了天了?” 王嬷嬷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要嫁,便随她!”老夫人沉着脸道,“总归不是我干涉的,霁云要怨,也怨不得我了。” 赵雪梨不知老夫人为什么忽然反悔了,但她现在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执拗。 尽管刚出松鹤院,两条腿就软得打起了摆子,可她仍然勉力走向前厅,嘴角挤出笑容去接待被晾了许久的媒人和江家人。 江家来人是江翊之真正的父亲,他模样并不出挑,气质也不出众,瞧起来平平无奇,尽管是来提亲的,面上仍然浮着一层憔悴灰败。 媒人见到等了半晌,出来得竟是女方本人,而不是女方长辈,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应对了。 江翊之手中提着大雁,目光亦是落在雪梨身上,心中思绪却飞到另外的事情之上。 那日他被钱管家叫醒时,才发现赵雪梨人不见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因此事太过不光彩,他并不敢声张,只是在裴府外守了一夜,见到雪梨被一辆马车送了回去才心下稍安。 可紧接着,江翊之又会忍不住去想赵雪梨不见的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被谁劫走的?有没有......失贞? 事情到了这一步,并不是他想要的。 赵雪梨被接回淮北侯府后,他差人送了五六封隐晦询问,可这些信件却统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他不知道赵雪梨是没有收到,还是看见了却不愿意回信? 心绪忐忑了一阵时日,二殿下又催促他成亲一事,江翊之只好请了媒人来了。 在淮北侯府坐了许久,茶汤都放凉了三次,也没个主事人出来,江翊之原本以为是那日夜里生了变故,赵雪梨又反悔不愿意嫁了,正是低落之时,却见她神色如常走了出来。 她笑盈盈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江翊之无法从那样娇艳美丽的面庞上看出什么掩盖的不安焦急情绪,他的担忧忽然放下大半。 那日夜里......应该没有发生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赵雪梨撒谎道:“我父亲早逝,母亲如今不在京中,但与江公子定亲一事,她亦是知晓的。” 媒婆没见过这种情况,不由问道:“姑娘府中可有其他长辈在?” 赵雪梨摇头,“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能见风,此外再无旁的长辈在府里。” 媒婆便说:“那......我们改日——” 赵雪梨连忙道:“不必改日,我的亲事自己便可做主。” 随即从袖中拿出在裴府就写好了的坤书,“今日便将婚事定下罢。” 她说得面不红气不喘,算是给媒婆大开眼界了,没想到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竟如此......孟浪心急。 赵雪梨梗着脖子忽视对方怪异的目光,就这般简陋又不合规矩地同江翊之换了庚帖。 将人送出府后,她挺直的身子骤然垮下来,像经历一场恶战般,身子因为紧绷过度而有些微微痉挛。 赵雪梨手中拿着交换来的婚书,吐出一口气,慢慢回了蘅芜院。 只要换了庚帖,她与江家这门亲事就算彻底定下,收到官府保护了,谁也不得任意悔婚。 尽管这张纸上承载不了太多东西,赵雪梨还是感觉自己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这些日子,她过得十分平静,可却总是没来由的心慌,今日老夫人那般一说,这种心慌瞬间被放到最大,有了股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般的窒息感。 她如此大不敬地质问了老夫人,按理来说,老夫人应该要立马撵她出府的,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让雪梨滚出松鹤院,这太......古怪了。 老夫人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吗? 赵雪梨只能想到裴霁云。 一定是表兄做了什么让老夫人轻易变了脸。 她心里生出几分气闷,为自己一直以来受人摆布的命运。 难道真的要一言不发的接受吗? 赵雪梨不甘心,也不愿意如此,她终于胆大了一回,为自己赢来一张薄薄的婚书。 将将入夜,大雨又至。 赵雪梨心绪不宁,没有早睡,而是点了灯,在灯下认认真真学习女红。 窗外风声呼啸,雨势渐大,在噼里啪啦的浩大雨声中,赵雪梨恍惚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 步声和不太一样的滴答声。 初时她并不在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这声音却没消失,反倒似乎越来越近。 赵雪梨一顿,抬起眼向门外看去。 那脚步声也正好停在门口,滴答声却不止。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恍若新雪裁就的霜白氅衣,然后是劲挺的腰身,微微沾着湿意的墨发,清绝漂亮的面容,长睫之下,点漆般的黑眸冷凝着,像一团终年不化的冷墨。 第55章 争吵 赵雪梨愕然。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见到裴霁云。 他怎么会来?怎么就回京了? 赵雪梨讶异过后,很快恢复了镇定。 即使表兄回来了又怎样,知道她定了亲又怎样,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他早就应该做好自己会嫁人的准备,而不是在侯府被困一辈子,做他身边无名无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只不过表兄现在的脸色太冷了,令她心中有些发怵,雪梨开口说话时,不自觉带了几分瑟缩意味,“......表兄,你回来啦?” 若是按往常来做,雪梨定然会边说边起身迎上去,可这次她却下意识没有动弹,依旧坐在灯下,但手里刺绣的动作却是停了。 裴霁云立在檐下,也没急着进来,只是看着她冷不丁问:“姈姈,你要嫁人了?” 他的声音乍一听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可细听却是冷极了,像冬日里延绵不绝的风雪。 赵雪梨有几分心虚,可却没有后悔,她认真道:“表兄,姈姈总是要嫁人的。”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0节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很多次,可却没有谁真的听进去过,现在裴霁云听了,也是一幅不慎在意的模样,他只是冷冽着一双眼,冷静地问:“那我呢?姈姈不要表兄了吗?” 赵雪梨觉得这桩事并不是这么个道理,道:“表兄,我们之间......本就是不该,现下只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不该?”裴霁云听了,似是觉得好笑,他冷嗤一声,“拨乱反正?姈姈,你从前一遍遍求我、同我亲昵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赵雪梨脸上微微发红,“我......我那是寄人篱下,迫不得已,才以色侍人......” 她将话说得这般无情决绝,果然令裴霁云脸色更冷了几分,“你同江翊之是爱慕之情?同我便是逼不得已?” 赵雪梨心中有些难受,其实她并不愿意同表兄有任何争执,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那些好也是做不了假的。 可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只要她不愿意一如既往待在他身边,这种争执就是不可避免的,她想了想,狠心道:“对!翊之哥哥是我爱慕之人,我只愿意嫁给他!哪怕他春闱落榜,一事无成,尚在丁忧,要我再等三年,我也愿意!表兄,翊之哥哥同你是不一样的,他正直良善,温和有礼,家风清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答应过我,婚后绝不纳——” 赵雪梨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大过,从前那些隐忍和憋屈似乎都要在此刻被吐个一干二净,混着屋外连绵雨幕,显得坚定极了。 裴霁云抬步走了进来,整个人渐渐毫无遮挡地出现在灯火之下,赵雪梨眸光微微瞥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手中还拎着些别的东西,令她激愤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泛着红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从小到大,雪梨做过许多噩梦,也无数次被惊吓到哭着醒来,但那些虚幻荒诞的梦境都没有眼前这一幕来得更有冲击力,更令她心脏骤停,令她毛骨悚然,惊惧到浑身僵硬。 裴霁云修长指尖拎着的并不是什么一般的物件,而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今日早上,雪梨才和这颗脑袋的主人交换了婚书,定了亲。 头颅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割下的,脖颈处的断口十分整齐,鲜血滴滴嗒嗒流下,砸出和雨水不一样的滴响。 江翊之那双往日里清润的眼眸甚至还是睁开着的,并且因为惊恐而睁得很大,看起来死不瞑目,恐怖极了。 赵雪梨被吓得尖叫一声,慌乱之间打翻了身旁的桌椅,倾倒的椅子又带翻了架子上的瓷瓶,瓷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像一道惊雷炸在雪梨的耳畔。 她感觉自己好像忽然之间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也看不见任何旁的东西,她明明是想挪开目光的,不敢再看的,可视线就是偏偏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之上,隔着数米的距离一遍遍描摹他睁大着的死气沉沉的眼眸,他苍白的面颊和惨无血色的嘴唇,以及他被切割整齐的脖颈断口。 这些画面令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惊悚、反胃、颤抖。 赵雪梨不可置信得看回裴霁云,“表.....表兄......你...你!....这是假的,你骗姈姈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面色像见了鬼一般惨白,纤细身体支撑在桌前,和溢出眼眶的泪珠一般摇摇欲坠。 裴霁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他走进去,将江翊之的脑袋提得更近,近到赵雪梨仿佛能透过那些不停滴下的鲜血感受到江翊之尚且温热的肌肤。 她再次尖叫一声,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也顾不得碰倒了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叫道:“你不要过来!” 裴霁云依然端正,虽然指尖拎着颗头,可却没碰脏一丁点的衣角,依旧干干净净一身白,秋霜琨玉之姿,琼林玉树之貌,在葳蕤灯火下好似下了凡的清冷谪仙。 只不过,就算是仙,也是个堕仙,纵然神姿高砌,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与人人喊打的穷凶极恶之徒无甚两样。 他对她的害怕惶恐视而不见,对她的眼泪尖叫视若无睹,只是冷笑一声,眸若寒池,“不是说想见他?要嫁他?怎么如今见到人,反倒还哭起来了?” 裴霁云随意地将手中人头扔过去,跟丢一张废纸没什么两样。 赵雪梨下意识颤抖着双手去接,可刚碰到一手的血,触到湿热的血肉,她又惊恐地惨叫一声,失手将这颗脑袋丢了出去。 鲜血一霎落了满屋子,刺鼻的铁锈腥气无处不在,窗外大雨下个没完没了,赵雪梨不知所措,又惊又怕,眼泪止不住地下坠,她被剧烈的悲愤和难过席卷,一时之间除了哭泣和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裴霁云甚至还勾起嘴角问:“姈姈,怎么将你情郎的头扔出去了?” 赵雪梨再次抬起眼皮看他,“......你!你!......你杀了翊之哥哥还...还...” 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裴霁云云淡风轻地颔首,“我杀了。” 赵雪梨无法接受,“你骗我的对不对?表兄,那是一颗假头,你用来吓唬姈姈的是不是?” 她一边哭,一边慌乱道:“表兄,我不嫁给他了,我不嫁人了,你告诉我,这颗头是假的好不好......” 裴霁云残忍又恶劣地开口,“姈姈,不要自欺欺人了,这就是江公子的头颅,我亲自拿来蘅芜院,欲祝你喜得良缘。” 赵雪梨哭着道:“这不可能!翊之哥哥是过了殿试的榜眼,又得二皇子赏识,你哪里来的权力说杀就杀?” 裴霁云满不在乎:“杀了又怎样呢?” 赵雪梨觉得他俊美无俦的面皮之下是一幅可怕扭曲、肆无忌惮的癫狂人格。那些温柔体贴是假的,克己复礼是假的,虚怀若谷也是假的。 可是这些......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赵雪梨突然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翊之哥哥。 她明明知道表兄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为什么就会天真地以为定了亲,有了一纸受到官府保护的婚书就算为自己搏出一条活路了呢? 是她的理所当然,天真愚蠢害死了翊之哥哥。 赵雪梨浑身发软,颓然又绝望地跌坐在地,一个字也质问不出了,她甚至觉得再同裴霁云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 但是她不说话,却不代表裴霁云会就此放过她。 他走进几步,倾身捞她,赵雪梨哭着往后缩,却被他扣住身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力道拉了回来。 赵雪梨哽咽出声:“你走开!你放开我!” 裴霁云冷笑一声,一只手扫落桌案上 零散的物品,一手将雪梨提起禁锢在桌面上。 他方才还提着江翊之头发的大手扣住赵雪梨肩膀,将她牢牢抵住不动,冰凉的肌肤相贴,像一条毒蛇在她身上游走,赵雪梨悚然,哭着哀求,“你这个伪君子,别碰我!走开!!” 裴霁云一双漆黑墨眸冷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伪君子?” 他嘲笑她的天真,“那谁是真君子?算计你,利用你,妄图夺走你清白的江翊之吗?” 赵雪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裴霁云偏生就要打碎她坚硬的倔骨,伸手从腰间拿出一封信件,递给她。 赵雪梨朦胧着双眼,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这是什么?” 裴霁云见她情绪微微和缓了,才彻底松开手,居高临下地垂下眼:“你情郎的遗言,不看看吗?” 赵雪梨一顿,踌躇片刻,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打开。 可才看了没两行,她就脑中一片空白了,“......这是假的,一定是你威胁翊之哥哥这般写的...” 信纸之上,江翊之坦白了自己对她全部利用和算计,就连两人第一次书册传信也是他谋划得来的,甚至还说了在乾壹郡治时,是他故意给旧宅放了火,欲意用舆论逼迫雪梨嫁过来,还有前些日子她被祖父祖母迷晕,也是他暗中推动的...... 这与赵雪梨所认识了解的都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赵雪梨看完信件,哭得眼泪不停,“翊之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裴霁云忽然就有了几分燥意。 这场由他全方位掌控的局势在赵雪梨张口闭口的翊之哥哥中开始令他逐渐失去了一个上位者该有的耐心,他道:“姈姈,你哭错地方了。” 赵雪梨:“...什么?” 裴霁云:“与其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不如先想想如何自保?” “什么意思?” “忘记与你说了,父亲昨日已经从朝阳追去南泽了。” 赵雪梨心脏跟泡进了冰水中一般,麻木又寒凉,“......你之前说过,会帮助娘亲的...” 裴霁云声音冷冽,“之前你与我是何种关系?而今又有什么情意在?” 他重复她说过的那些字词,“逼不得已?以色侍人?拨乱反正?” 赵雪梨哑然。 她觉得自己挫败极了,没有一件事是能做好的,总是贪心,一边想要自在,一边又想要借用表兄的权势保护娘亲,忍来忍去,算来算去,到头来竟然是两头空。 赵雪梨僵硬地看着他,“......你...你要我做什么?” 他一定是有所图谋的,否则哪里会耐着性子与她拉扯这么多? 裴霁云恢复到高高在上的漠然姿态,“姈姈,应该问问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能让我回心转意,在知道你朝秦暮楚,私会情郎后还愿意与你回到从前?” 第56章 冷战 赵雪梨维持着跌靠在桌案的姿势,怔怔仰首望着裴霁云,同他一片寒凉的黑眸静静对视。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表兄......觉得姈姈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大可直接厌弃我,何必......何必报复在他人身上呢?翊之哥哥...是无辜的...” 裴霁云冷冷看着她。“江翊之对你满腔算计,你觉得他可怜无辜。” “表兄对你千依百顺,你却觉得我虚伪狠毒。” “姈姈,这对我不公平。” 赵雪梨心乱如麻。 翊之哥哥对她满腔算计? 即使赵雪梨深觉表兄表里不一,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不屑于在此事上欺骗愚弄自己。 翊之哥哥与她,真是始于算计吗?甚至将自己迷晕,送到鸿远侯府,想占了她的身子? 这实在是太荒诞了,冲击力不亚于她方才看到翊之哥哥被割下的头颅。 赵雪梨被矛盾的情绪拉扯得无措极了。 一方面,她脑海里浮现出江翊之温柔体贴的一面。另一方面,方才信纸上所见的内容又不断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裴霁云冷冽的眸光凝在她身上,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以往赵雪梨不知如何是好时,如何回答时,可以哭着求裴霁云糊弄过去,但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半点祈求的话语。 求他什么?对自己网开一面吗? 可赵雪梨实在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难道她就不能嫁人吗? 赵雪梨张了张嘴:“......表兄,......可...可我...也是无辜的......,这个世道对我也不公平啊,我爹死了,娘亲还被侯爷强取豪夺,从那以后,姈姈过得都不快乐,老夫人对我不喜,谏之表弟对我肆意欺辱,下人们也统统瞧不上我,表兄......姈姈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贫家女,过够了这深府大院的条条框框,只是想嫁出去,为人正妻,不求荣华富贵,只愿万事由心,这......这也有错吗?” 她的眼睛一片红肿,尚未停歇的泪珠又接连滚落,身子在冰凉冷风中颤抖不止,像一株破碎狼狈的新荷。 裴霁云冷眼看着,不扶,也不温声安慰,只是问:“你此前对我口口声声的爱慕,想念,都是假的?” 赵雪梨僵住。 从前那些厚着脸皮说出口的话,现在仔细一回想,就连她自己都不分不清哪些真哪些假了。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或许她应该壮着胆子,狠下心与他一争到底,彻底惹他厌弃,放了自己出府,可是离开淮北侯之后呢?她该何去何从? 回到裴府吗?但自己若是与淮北侯府再无瓜葛,那与裴府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1节 再者,同祖父母回到青乐郡?而后再南下去找娘亲? 赵雪梨已经逃过一次,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天真,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女子,即使有路引,又该如何千里跋涉去到南泽?怕不是半道就会丢了性命。 更何况,淮北侯追去了南泽,就算她福大命大,到了南泽,可那时候娘亲被抓走了又该如何? 赵雪梨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困在死局当中。 江翊之死了,她应该是要记恨表兄的,要硬气地与他对峙,决裂,可这桩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她又受制于人,显然现在继续激怒裴霁云并不是明智之选。 可顺了他的意去求饶祈求又实在做不到。 雪梨抿紧嘴角,只能一言不发地沉默起来。 裴霁云见她这幅模样,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道:“姈姈,你可以继续同我置气。南泽离京数千公里,即使飞鸽传信也需十日之久,父亲从朝阳走水路南下,再快也要十五日。对于姜夫人而言,时日尚多。” 赵雪梨长睫抖落一颗晶莹泪珠,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不动如山的面容上,终于还是开口说了话,“......表兄,我......不是在置气,可......可江公子好歹是一条人命,姈姈实在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甚至此刻,江翊之的脑袋就滚落在案桌边,空中萦绕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在潮湿喧闹的雨夜中,显得惊悚而令人窒息。 赵雪梨只要一想到同这个人过往的点点滴滴,即使知道他或许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纯粹,也很难忍住悲伤自责的情绪。 他会死, 都是受自己拖累的。 雪梨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泪眼婆娑地道:“......表兄,我实在是太难受了,他会死,都是因为我,是姈姈害死了他,纵然他在算计我,可......可我也企图利用他获得自在.......表兄,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有什么不虞之处,拿姈姈出气就好,为什么要杀人?.....我....我......” 她再次哭得泣不成声。 此番话落,倒是裴霁云陷入了沉默之中。 可他并非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沉默,只是情绪忽然降至了冰点的一语不发。 浮着血腥气的闺房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屋外沉闷的雨声和赵雪梨哭到力竭的抽泣。 裴霁云手指叩着桌案,任由她哭了好一阵,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应该是我问姈姈,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离开?” 赵雪梨嘴唇翕合数下,还未出声,又被裴霁云打断,“罢了,这并不重要,我亦不想知晓。” 他退开两步,仿佛耐心告罄,提步就向外走,临出门前,停住了步子,声音冰冷:“既然如此不舍,今夜不妨抱着江公子人头入睡,以此抚慰。”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雨幕之中。 风吹得房门晃荡不止,周遭一切动静都在此刻被放得极大,呜呜咽咽,噼里啪啦,听的人脊背发凉,寒毛倒竖。 赵雪梨浑身都僵硬得不得了,她甚至不看随意转动眼眸,生怕再次看到江翊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也虚伪。 江翊之是因她而死,可她心中除了难过自责,更多的竟然是恐惧,她一想到他的断头就在脚边,简直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蜡烛已经烧了许久,眼看着就要行将就木,散出的光亮也越来越小,赵雪梨心知没了灯光后,自己会更加害怕,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从案桌上下来,胆颤心惊地看向滚落在地的头。 可将将看过去,就正好对上江翊之那双灰蒙蒙的死人眼睛。 赵雪梨实在是感到太惊悚了,她踉跄着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一颗心剧烈地仿若要跳出嗓子眼。 毛骨悚然片刻之后,她壮起胆子,扯了锦被,将这颗头罩住。 赵雪梨哭着道:“.....翊之哥哥,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实在害怕,还望你谅解。” 她重新点上蜡烛,抱着腿在离那颗头最远的角落坐了下来。 “.......都是我不好....”赵雪梨通红着眼眶轻轻呢喃,“......我...一事无成...却总抱着侥幸心理,到最后,竟害了不止一条人命。” 加上江翊之生母,和后来认他为子的那对夫妇,已经是四条人命了。 她固然因为他对自己利用算计感到惊愕心凉,可雪梨对他又何尝是一颗纯粹的真心呢? 他不知道自己同裴霁云之间见不得光的龌龊关系,也不了解,不清楚她的处境。 在他生母死后,赵雪梨明明知道有极大可能是表兄做的,可是她却并没有对江翊之如实相告,而是选择装傻、将其隐瞒了下来,甚至在又死了两人后,还催促他来府上定亲。 那时她有想过表兄若是知晓此事,一定会做些什么,或许是在仕途上打压,或是令人放火烧了江家的宅子,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事。可是雪梨怎么也无法料到的是,裴霁云会直接杀了江翊之,甚至将头都割了下来,令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这实在是太肆无忌惮,太狠毒,太癫狂的做法。 江翊之已经是过了殿试,有功名在身的进士了,裴霁云纵然位高权重,可......可如何就能这般肆意妄为,想杀就杀? 赵雪梨那颗胆怯温顺,偶尔才会大胆几分的脑袋实在是想不到有人会毫无顾忌成这样。 若是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与江翊之定亲的。 “翊之哥哥....你会怪我吗?”赵雪梨手心还残留着之前触碰到他血肉的黏腻触感,她摊开双手,看着抖动不停,沾了血的双手,哽咽道:“一定会的,你一定会恨死我的,可......可我....我....” 她为自己说不出辩解的话,静默一会儿,又说:“你恨姈姈也好,怎么可能会......不恨呢?” 赵雪梨蜷缩着身子,又哭又自言自语,像个雨夜中的疯子一般。 天色渐亮,风雨不止,赵雪梨哭到脱力,才短暂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屋外廊下,站了半夜的男人听见里面没了动静,半晌,令人进去收拾满地狼籍,而后也没回头看一眼,径直提步离开了。 赵雪梨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恢复了原样,江翊之的脑袋不知去向。 她眼睛肿成核桃,近乎无法实物,夜里反反复复哭着醒来,听着五月中旬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雨,像挨过了一段漫长痛苦的时光。 接连五日,她都闭门不出,也没去松鹤院中请安,裴霁云亦是未曾过来。 好似要比一比谁先沉不住气。 但凡碰上裴霁云,雪梨总是输的那一个。 她撒的谎会被他戳穿,逃跑会被抓回来,定了亲未婚夫都死了。 现如今,她数着淮北侯到南泽的日子,还是只能暂时摒弃前嫌,去了照庭。 赵雪梨这几日没怎么进食,活得异常狼狈,模样自然是憔悴万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面无血色的自己。 仿佛透过这具形销骨立的皮囊看到了姜依的影子。 她会和娘亲一样,不得解脱吗? 尽管现在她尚未被囚禁折磨,可赵雪梨却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在乾壹郡时,娘亲宁愿死也不要这般麻木的活着了。 可她胆子小,怕疼也怕死。 赵雪梨想:她不要死,也不要活得像个笼中鸟。 表兄堂而皇之杀了江翊之,意在折断她的骨头,令她心生惧怕,再不敢生出逃跑、成亲、离开他的念头。 他要她乖巧柔顺、安分守己、心甘情愿做一只锦衣玉食的金丝雀。 可她,偏不。 第57章 服软 赵雪梨服了软,主动去照庭,可裴霁云一如既往忙得不可开交,第一次去竟是没见着。 门口侍卫说:“长公子连着三日没回过府了,小姐若是有事也只能再等一段时间。” 赵雪梨一听,不免有几分焦虑起来,她道:“不知可否寻人去告知表兄一声,说我有事相求。” 侍卫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小姐还是再耐心等等罢。” 赵雪梨不认识这个眼生的侍卫,若是惊蛰她还能想想办法,此刻也只能铩羽而归。 第二日又来,却依然见不到人,被侍卫不咸不淡,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眼见着时间越发紧迫,赵雪梨忽而又有些气闷自己意气用事,之前应该与表兄虚与委蛇,暂且保下娘亲的,现在她愿意放低姿态,可却求助无门了。 “劳驾问下,表兄何时才会回府?” 侍卫敷衍:“得了空,自会回府。” 赵雪梨无法,想了想,问:“不知唤云可在?” 侍卫:“不在。” 赵雪梨:“表兄可有交待过你旁的事?” 侍卫:“不曾。” 赵雪梨心里发寒,忽然意识到从前她总能见到裴霁云,归根结底是他愿意,现如今两个人 有了嫌隙,她连见他一面都难。 昨日她回去后就半宿没睡,今夜没见到人,雪梨索性就不回了,而是道:“侍卫大哥,我进去等一等表兄,兴许他半夜就回来了。” 侍卫眉头微蹙,直接开口拒绝:“小姐,这不合规矩。” 赵雪梨脸皮烧起来。 她觉得表兄一定算准了她会来照庭,所以故意换了一位不明真相、油盐不进的木头来值守,正好将她挡在院门外为难。 雪梨悻悻的,道:“那......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罢。” 侍卫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不让。 还没站上一刻钟呢,赵雪梨就又厚着脸皮道:“劳驾帮我搬个凳子。” 侍卫沉闷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赵雪梨以为他会说自己无法离岗时,他走进庭院内提了个矮凳出来,一言不发搁2在她的面前。 赵雪梨连连道谢。 令她遗憾惋惜的是,就这般在矮凳上坐着等了整夜,裴霁云也没回来。 赵雪梨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故意晾着她。 第三日入夜后,她又不死心地等在了院门口。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都没休息好,这一次只坐了一会儿她就靠在墙上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梨听到一阵吵闹的脚步声,她以为裴霁云终于回来了,一个激灵,立马睁开眼睛,却见明亮月色下站着个轻甲黑衣的少年将军。 高马尾干脆利落,玄铁护腕勒出劲瘦腕骨,手中提着堆什么圆不溜秋的东西。 赵雪梨看见来人,初时还以为自己尚且没睡醒,可对方下一刻就语气不善地开口: “赵雪梨!?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做什么?”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2节 他慢慢走进,一张锐利脸庞越发清晰呈现在雪梨眼中,眉骨如剑,眼尾微微上扬,像淬着火的烈烈寒星。 一段时日没见,裴谏之似乎更加锋利俊朗了些,如果说之前的他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此刻则像是缓慢出鞘,锋芒初露。 但赵雪梨没心思在意对方有了什么变化,只是警惕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后退了两步,“你!你手里拿得什么东西?” 裴谏之停住脚步,扬起手中东西,眼底溢出几分轻狂,“之前在乾壹郡治欺辱你的人,全在这儿了,赵雪梨,过来点点,看我杀错了没有。” 赵雪梨一听这个话,立刻头皮发麻,“你!你不会将他们的头割下来了罢?” 裴谏之冷硬道:“废话,不割头,怎么让你认人!?我将乾壹里里外外都搜查遍了,准是这伙欺男霸女匪徒没错,我带兵杀了好几百个,脑袋全割下来了,但我一手提不了太多,只提了几个嫌疑重大的快马加鞭回来,你且过来认认头,这里若是没有,明儿个还有好几车脑袋运过来,届时你再去认!若是统统没有,我再去杀!” 赵雪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内容。 让她去一个一个辨认人头?除了他手里这几个,还有好几车? 她寒毛倒竖着再次往后退,“谏之表弟,多谢你的好意,但......但此事就不必了......” 裴谏之看她一退再退,缓缓凝起眉头:“为何不必?难不成你觉得我杀错了?” 赵雪梨心想:确实杀错了,因为当初欺辱她的早就死全了。 但他杀得都是匪徒,倒算是为民除害了。 赵雪梨道:“表弟!我并非是疑心这个,只是这......这人头实在恐怖,我心里惧怕得紧,劳烦你拿远一些。” 裴谏之听了,一怔,像是这才想起雪梨是个娇滴滴的女郎,见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恐惧的。 他提着满手的脑袋有些犯难,“你不见见,怎么知道杀对了没有?” 赵雪梨连忙道:“你这般英武厉害,定然是不会弄错的,多谢谏之表弟为我报仇雪恨。” 裴谏之不死心,又往前走了一步,“你且看一眼,就一眼,一群死人有何好怕之处?” 赵雪梨脸色发白,仿佛又回到清晰目睹江翊之脑袋那一刻,在顷刻之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你别过来!我见了定会夜里睡不着,做噩梦的!” 裴谏之僵住脚步,拧着眉头纠结了会后,说:“这人都杀了,你好歹看一眼,又不会吃了你,若是实在害怕,大不了夜里我陪着你。” 赵雪梨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般坚持,“......表弟,我真的害怕,你放过我罢。” 裴谏之说:“可是你看都不看,若是我杀错了人,岂不是让那群真正的贼人逃过一劫?我说了,一定帮你报仇,就决不食言!” 赵雪梨怔住。 她此前并没有将裴谏之说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如此坚持,这实在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可若是直接告诉他那群贼人已死,一定会被刨根问底的,雪梨不愿被他知晓太多。 以如今这个架势,若是不看一眼,他又会不甘心地一直逼迫她确认,雪梨无法,只好道:“你......你且拿起来一些,我...我就看一眼。” 裴谏之听了,伸手将满手的脑袋举起来。 赵雪梨闻到浓烈的血腥臭,立刻反胃不已,她佯装看了眼,立刻颤声道:“是他们!我认出来了!表弟,你没错杀,快快拿下来罢。” 裴谏之语气怀疑:“你当真看清了?” 雪梨道:“看清了,就是那个脸上长了大胡子,脸庞四四方方的。” 其实她哪里敢细看,不过是囫囵瞥了一眼,根据话本子里匪徒的样貌胡乱说的。 裴谏之单独拿出一颗脑袋,气愤道:“我就知道是他!这人叫张魁,是匪徒里的二当家,惯爱逛青楼喝花酒,祸害了不知多少个女郎,你且再等等,我拿去剁碎了喂狗,稍后再陪你回蘅芜苑休息。” 他说着,又拎着满手的脑袋提步走了,步子跨度很大,光看背影就是余怒未消。 赵雪梨见这位不消停的主回来了,心知不好再在照庭等下去,她看了眼不动如风的木头侍卫,开口道:“既然表兄未曾回来,我就先——” “小姐,公子回府了,让您先去房中等着。” 照庭中走出一个黑色劲装的侍卫,打断赵雪梨的请退之话。 她将剩下未说出的话吞进肚子中,也没问对方明明从照庭走出来的,怎么就知道公子回府了。 赵雪梨苦等这么久,腰酸背痛的,听见这句话,也就直接入了照庭。 她来时沐浴过,现下径直就去了裴霁云的寝房。 屋子里不知道被谁点上了灯,熏了香。 赵雪梨目光在屋子里扫视而过,最终还是局促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她在心中酝酿着稍后要说些什么,直接认错吗?怎么认?说自己不该同江翊之私会,不该妄想嫁出去? 可是之前争吵,她话都说成那般模样了,此刻表兄一定不会相信的。 但是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 赵雪梨一时之间有些为难。 她若是撒谎,表兄定然是能看出来的,可是不撒谎,她又实在没辙。 就这么凝着眉思索了良久,廊上忽然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赵雪梨率先抬头,见到被缓缓推开的门扉,和渐渐映入眼帘的清冷端方的青年。 她觉得这一幕同之前那夜有些像,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沐浴过后穿了一身寝衣,手里也没提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可仅仅看到他,赵雪梨忽然之间就浑身都僵硬了,她一动不动,好似突然被点穴了一般。 裴霁云走进来,顺手掩上门,赵雪梨才从那种不可名状的僵硬害怕中回过身神,她站起来,怯声开口道:“......表兄,你回来了。” 那股清淡又冷冽的松雾香忽而离得近了几分,赵雪梨不自觉有几分发颤。 裴霁云冷淡开口:“何事?” 赵雪梨一顿,道:“表兄,姈姈是来同你认错的。” 裴霁云不置可否,“你能有什么错?” 赵雪梨说:“......是有关江公子那件事,实在是我没有顾忌到与表兄的情分,令你寒了心,江公子利用算计我,表兄杀他是为姈姈出气,我不该与你发脾气的。” 裴霁云语气平静:“这就是你的事情?说完后可以出去了。” 赵雪梨轻轻咬唇,知道他对自己不满意,“......表兄,姈姈此次前来,意在与你重修于好,你.....你心中若是有气,姈 姈愿打愿罚。” 话是这么说,但赵雪梨知道裴霁云既不可能打自己,也不可能骂自己,他只会疏离冷淡,不搭理自己。 裴霁云抬起漆黑的眼看她,“重修于好?我们此前是何种关系?怎么就好了?难道不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赵雪梨没想到他竟然又提了这句话,道:“表兄,那些话全是当时我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并非心中所想。” 裴霁云听后,极冷地笑了下,“此番话,才是口不对心罢。” 赵雪梨见他好似冷硬冰山,不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心头溢出几分无力。 这几天来,裴霁云对她的冷言冷语比之前数年都多。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来这桩事本就是表兄做得太过,临到头了竟是以娘亲之事逼得她认错求饶。 二来,她对于如此冰冷的表兄很不适应,惶恐、无力、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下微微泛起了涩疼,眼睛红了,“.....表兄一定要如此挤兑姈姈吗?” 裴霁云往床榻走去,不为所动:“若是你只有这番话,今日便可回去歇着了。” 赵雪梨想起他那日质问自己还有什么筹码才能让他原谅自己的话。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能有什么筹码拿来哄人呢? 服软认错他不吃,哭泣哀求他也无动于衷,金银珠宝更是不可能打动他。 赵雪梨颤颤巍巍跟着走过去,可怜道:“表兄,你别赶姈姈走,若是今夜得不了你的谅解,我怎会睡得着?”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冷眼看她,“谅解?你既说从前是受我逼迫,心中不怨恨我就算好的,怎还来求我谅解?” 赵雪梨隐隐知道要如何哄他了。 她大起胆子走到床边,伸手去拉他衣角,一边流着泪,一边满脸真诚,语气哽咽,“表兄,那些真的只是气话,姈姈当时是被吓傻了。” “表兄天人之姿,又端方温和,姈姈心中自然是爱慕你的,可是我年岁越来越大,表兄也从不说给我名分的话,我.......我就想着或许拿同江公子的婚事激一激表兄,许是就给姈姈名分了呢?” 裴霁云一顿,静默着没说话。 他知道她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但却没想到她会拿出名分一事来说。 赵雪梨越演,哭得越发可怜了起来,“表兄......姈姈再也不冲动行事,惹你寒心了,我出身卑微,哪里配得上你,可....即使明知这些,也忍不住心中偷偷奢望,我对江公子全是虚情假意,一来想借他令表兄吃味,二来想着若实在不成,就索性嫁出去,免得日后在府中看着表兄娶妻生子,心生妒忌。” 裴霁云忽而轻慢地笑了出来,只不过是似笑非笑,眉眼还是冷的,他问:“是这样吗?” 赵雪梨道:“千真万确!只不过....姈姈现在已经后悔了,早知如此....姈姈倒更愿意继续没名没分跟在表兄身边,只愿表兄再给我一个机会。” 裴霁云颔首,“既然你忽然之间又对我如此忠贞不渝,死心塌地,便解了衣裳上床罢。” 赵雪梨一僵。 裴霁云见了,不咸不淡问:“怎么?不愿意?你方才所言,难不成尽是哄骗我的?” 赵雪梨道:“自然不是.......只不过...只不过这...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些,姈姈没有半点准备....” 裴霁云一双眼眸深邃、漆黑、像暗夜平静诡谲的海面,他颇为宽容地道:“你要什么准备?” 赵雪梨心脏直跳,“我...我....”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裴霁云道:“既然不愿,便回去罢。” 明明现在他没有之前那般冷硬了,可赵雪梨还是不敢讨价还价,也想不出什么旁的推脱之词。 她想:其实表兄不一定会逾矩的,他可能就是在吓唬自己。 万一越过了界限..... 在和裴霁云纠缠伊始,赵雪梨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可却没思索出半点结果。 她现在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别无他法,索性心一狠,真就开始脱衣裳。 裴霁云眸光落在她逐渐显露在烛光下的肌肤上,平静极了,像在观赏一朵逐渐绽开的名花,可却无端让赵雪梨脸烧起来,她脱了外衣,细腻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像嫩生生的笋尖,秧色挂脖肚兜在胸前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出一截细细窄窄的腰肢,下身是白色的亵裤裹着两条笔直的长腿。 赵雪梨羞涩地站着原地,见裴霁云半晌没说话,以为他是不满意,内心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脱,却听他道:“上床。” 她松了一口气。 就知道方才他是故意吓唬自己的,忙不迭上床钻进被子中,正要再说几句甜言蜜语哄一哄他,却见他端坐在床边慢条斯理解了衣裳。 可是他本就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现下解了,里面便什么也没有了。 裴霁云边解衣裳,连垂下长睫看她,“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3节 赵雪梨睁大眼,心里立刻突突跳了起来。 第58章 天真 裴霁云虽然是个天资聪颖的读书人,可却并非生着一幅柔弱身骨,他的舅舅范崇统率东北边与胡人骁勇作战的云晖军,治军严厉,少时他总被母亲送去舅家游玩,算是有一小半时间是在军中长大的,早就养成了勤勉锻炼的习惯。 此刻脱了寝衣,肌理覆着层薄雪似的莹白,在明亮烛光下透出些淡青色经脉,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脐下三分骤然收紧,像没入海平面的锐利鱼尾。 赵雪梨浑身僵硬得可怕,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裴霁云只着亵裤,也上了床。 他掀开盖在雪梨身上的锦被,沉静如霜雪的眸光直白又无所顾忌地落在上面,将赵雪梨看得呼吸不稳,脸颊烧得通红不已。 半晌,赵雪梨伸手去拽被子,“......表兄.....我有点冷....” 裴霁云问:“哪里冷?” 赵雪梨其实不冷,她已经快热得烧起来了,但此刻依旧佯装镇定地说:“我...我胳膊有些冷...” 裴霁云一顿,温热大手触到雪梨裸露双肩,道:“是有几分凉。” 可他说完这句话,却没了下一步动作,仿佛只是随口应和。 赵雪梨瑟缩了下身子,试探道:“表兄,天色不早了......我们....我们歇息罢。” 裴霁云寒凉黑眸瞥她一眼,扔下两个字:“天真。” 而后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虎口抵着下颌,抬高,俯身亲了下来。 两人唇齿相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雪梨只将将颤抖了下,就习以为常地躺平,任他施为。 因着上身只着了件肚兜,随着他逐渐加深加重的动作,两人大片肌肤贴在一块儿,赵雪梨迷蒙着眼,感觉事情似乎有几分失控了。 裴霁云原本扣着她脖颈的大手,也逐渐偏离原本的位置,慢条斯理入了那片秧色之下。 赵雪梨一个激灵,瞬间睁大了眼,欲意要躲,“....唔...表兄...” 他亲着她的动作没停,半掀开长睫看她一眼,指尖轻轻用力擒住一端,唇上将她所有惊呼都围追堵截。 赵雪梨意识清醒了几分,但很快又被他强硬地吻到几近窒息。 就在她无力以为这桩事会逾矩之时,裴霁云才缓慢放过她已经麻木红肿的唇舌。 赵雪梨仰着头大口喘气,明明只是亲密无间地亲了许久,她却感觉自己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出了半身细汗。 裴霁云咬了下她泛着水光的莹润唇瓣,又顺着脸庞向下,咬住她的耳垂含|吮。 赵雪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痛,酥酥麻麻的,让她四肢一阵无力绵软。 他含弄完耳垂之后,又倾身过来吻她,赵雪梨实在受不住,忍不住颤声哀求:“....表兄...唔...我们...歇息好不好?” 裴霁云 不置一词,只是缠住她乱动的小舌,惩罚性地重重含|吮了下。 赵雪梨一阵头皮发麻,几近窒息。 等她缓过这阵,他终于大发慈悲离开,让沾了暧昧情潮的空气再次流入她的身体。 但这显然没完。 她身上那抹秧色布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解下,此刻歪歪斜斜,可怜巴巴蜷缩在一旁。 他毫不怜惜娇嫩瓷白的皮肉,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兴趣使然,一寸寸吻过,力道有些重,留下了一片暧昧红痕。 赵雪梨眼角不自觉溢出晶莹泪珠,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难受的多,还是舒服的多。 她有几分任性又绝望地安慰自己,就当被狗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清白还在。 这场完全不由她掌控的风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以一个将她吻到窒息昏睡的深吻收尾。 裴霁云一双漆黑墨瞳清亮如许,不见半丝睡意,只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迷离。 他垂眼看着自己弄出的种种痕迹,忽然生出几分怜爱。 明明他是有意如此的,她也未曾过多抗拒挣扎着说不要,可他偏偏就是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可怜。 她尚且挂着泪意的眼,绯红的脸颊,被蹂躏红肿的唇瓣,纤弱的脖颈,布满吻痕的细腻皮肉,颤颤巍巍挺翘的两端,都无一不在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怜爱气息。 是她巧言令色,见异思迁,与人私会,甚至一再背弃誓言,妄想离开他。 可裴霁云却觉得,姈姈应该也是很委屈的。 “姈姈,表兄不会娶妻,府中没人会让你难堪,姜依也好生在外,你为什么不能乖一些?” “既要权势的庇护,又妄图脱离权势掌控,世上哪有这般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道理?” 裴霁云想到她在梦中唤过江翊之的名字,心中怜爱之余,又生出几丝冷。 姈姈太年幼了,尚且分不清什么是爱慕。 裴霁云伸手安抚性地摩挲她破了皮的唇,谅解她此前的口不择言,用一种冷静、又危险的口吻道:“最后一次。”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是说最后一次原谅她企图离开自己的心思,还是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允许她受不住诱惑,心里落了道旁人的身影。 裴霁云体贴又细致地给她穿上衣裳,盖好薄被,而后起身,夜里叫了冷水沐浴。 半个时辰之后,才再次回到寝房,上了床榻,将人捞进怀里,阖眼睡去。 夏日里天亮得早,晨间带着夜里凉意的风在日光倾落后就带上闷热气息,赵雪梨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总待在照庭外等着,甫一睡下,就睡得极沉,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发觉自己浑身酸软,而后迟钝地想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雪梨腰间还搭着裴霁云的胳膊,她慢慢侧过头,见到他静美的睡颜。 面如冠玉,神清骨秀,如熠熠明珠,漂亮极了。 赵雪梨认真思索一会儿,随后探出脑袋去亲他。 这并非是她被美色所获,一时之间昏了头。 雪梨有自己的考量。 她觉得裴霁云一向睡眠清浅,很大可能在她方才侧身时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是没有表露出来。 此刻,她刚睡醒就去亲他,颇有一种情难自已的味道,这种仿佛发自内心的小动作应该能讨好到他。 赵雪梨唇瓣刚贴上裴霁云的,他果不其然就睁开了眼,平静深邃的墨瞳之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主动。 赵雪梨笑着道:“表兄,你醒啦?姈姈没有打搅到你罢?” 裴霁云道:“未曾。”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雪梨能看清他的瞳孔中自己笑脸盈盈的讨好模样。 她又主动亲了亲他的唇。 裴霁云被她撩拨了一会儿,扣住她的后脑,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极其自然又强硬地反客为主。 不多时,赵雪梨就气喘吁吁,面颊酡红了。 她喘着气问:“表兄原谅姈姈了吗?” 裴霁云问:“那姈姈呢?还会过而不悛,累诫不戒吗?” 赵雪梨一脸认真地说出违心之话:“表兄,姈姈这次真的长记性了,再也不敢如此行事,惹你生气,你就同我重修旧好,好不好?”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似乎要透过她乖巧柔顺的外表看穿她真正的内心。 赵雪梨心里微微发紧,正欲再说些哄骗他的话,就见裴霁云缓缓颔首。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我信姈姈应该不会再想看到情郎的首级,故而不会重蹈覆辙。” 这句话的语气含了丝笑意,却并非是温和的,而是暗藏危险,令人脊背发寒的。 赵雪梨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信任自己,只是觉得她是不敢再牵连旁人了。 她说:“表兄真是误会我了。” 裴霁云笑了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压着她亲了起来。 赵雪梨觉得这一个日夜的亲昵比之前所有更甚,让她有一种粘腻,不得解脱的窒息感。 好不容易挨过这一次漫长的亲吻,雪梨边喘着气边道:“表兄,我们快起罢,还要去同老夫人请安。” 裴霁云说:“不急。” 赵雪梨身子发软,觉得再放任他为所欲为自己一定会被再次亲晕过去,正绞尽脑汁要寻个借口,却听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这声音在房门口停下,“大哥,你起了罢,可否允我进来?” 是裴谏之的声音。 赵雪梨立刻紧张起来,她伸手去推不知节制的裴霁云,连连摇头。 裴霁云松开她,淡声道:“进。” 大门被推开,传来轻微响动。 赵雪梨心尖一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手忙脚乱扯了被子就往头上罩。 裴霁云好笑似得将她又从被子里捞出来,雪梨这才发现裴谏之是站在屏风外的,并未走入内里,故而是瞧不见床上风景的。 但仅仅是这样,也能让她大气都不敢出了。 裴谏之脚步停在屏风外,语气有些惊讶,“大哥,你还没起?” 裴霁云一边梳理着雪梨凌乱的青丝,一边平静道:“昨夜睡得迟了些。” 他一贯处理公务到深夜,裴谏之没有多想,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来回踱步走了两下,心绪难平地道:“大哥....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裴霁云看雪梨紧张地睁着水润的眼眸不敢动,心里生出几丝痒意,又想亲她了,心不在焉回了两个字:“何事?” 他扣起赵雪梨的下颌,含住唇珠咬了下。 赵雪梨微微吃痛,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她心中祈祷着裴谏之最好没什么大事,赶快走人。 可上天偏偏同她作对,裴谏之张嘴就落下一句:“大哥,我想娶赵雪梨,你觉得....父亲和祖母会同意吗?”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4节 第59章 我娶了她算了 赵雪梨蓦然瞪大眼。 裴霁云含吮的动作一顿,慢腾腾松开扣住雪梨下颌的手,终于舍得将眸光分给屏风外的弟弟。 他冷淡地问:“......你说什么?” 裴谏之似乎也知这件事有几分不好说,他声音闷闷的,像是纠结极了,“大哥,你知不知道赵雪梨在乾壹被....被人凌辱了?” 裴霁云没出声,垂眼看向雪梨。 赵雪梨脑袋一片空白,简直是被裴谏之那句娶她炸晕了。 裴谏之僵挺着脊梁,用一种为难勉强的声音继续道:“她哭着求我给她报仇,我自然没有心软,只不过她到底是府里的人,哪里就能让人白白欺负了,前些日子我请了圣命去乾壹剿匪,正好帮她报了仇,赵雪梨这女人知道后,哭哭啼啼说谢我帮她报了仇,言语之间又提到她的清白被.......” 他停顿一下,说:“大哥你知道我的,最是见不得女人哭,赵雪梨虽然出身差了些,品性也不好,但一个女郎,出了这 种事,到底还是不好,又那般求我,我就发发善心,娶了她算了。” 赵雪梨一时之间无法将裴谏之口中说的人和自己联系在一处。 她对着裴霁云黑沉的眼眸一个劲儿摇头。 裴霁云安抚性地摸了摸她乱晃的脑袋,问道:“此事,姈姈可知晓了?” 裴谏之理所当然道:“此事自然要先问过祖母和父亲,我要是先给她说了,这女人不得高兴得跳起来,到时不成,难免叫她空欢喜一场?” 赵雪梨觉得裴谏之是在胡说八道,恶意揣测。 裴霁云:“谏之,不必询问祖母和父亲了。” 裴谏之一愣,“.....大哥觉得她们不会应允?” “论出身地位,赵雪梨确实配不上我,可她在府里长大,知根知底,我娶她,纵然于名声有碍,但我名声本就不好,娶一个出身低的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了,顶多就是在前程上无甚助力,这都无关痛痒,祖母本就不寄寓我光耀门楣,若她实在不同意,我就说赵雪梨怀了我孩子,届时定会同意,或者大哥,你有什么旁的办法让我娶赵雪梨吗?” 他找补似得说了一大堆。 裴霁云耐心听完,脸上笑意缓慢消失,他道:“你误会了谏之,不仅是祖母和父亲不会应允,为兄亦是不同意。” 他话语落下后,室内明显一静。 裴谏之微微有几分惊讶地问:“大哥为什么不同意?难道你也嫌弃赵雪梨配不了我?” 裴霁云道:“你与姈姈性子不合,实非良配。” 裴谏之听了,有几分不服气,“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并非良配?从前我是总欺负她,惹她哭,但日后她做了我夫人,我还不至于混蛋到依旧欺负她。” 裴霁云听着弟弟张嘴闭嘴的“娶”,“怀了孩子”,“夫人”这些字眼,神色越来越冷淡,“姈姈年幼顽劣,自该配一个温和包容的青年才俊。你性子冲,年纪也小,难免意气用事,配聪慧沉稳些的女郎最好。” 裴谏之见长兄这般否定,原本踌躇紧张的心绪立时有几分失望烦躁了起来,他道:“我怎么反倒觉得赵雪梨性子骄纵顽皮,我纨绔恶劣,简直是天生一对呢?” 裴霁云冷声,“我早早说过,什么时候你手中权势大过兄长与父亲,说出的话才有人听。” 裴谏之问:“大哥,赵雪梨现在这种情况,定然无法安稳嫁人了,也就我不嫌弃这些,她除了嫁给我这个冤大头,还能嫁给谁?大哥,你不是一向疼爱她?这时候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若是嫁到别人家,被发现婚前失贞,她——” 裴霁云打断他,“此事不必你费心,我自会为姈姈考量。” 裴谏之说了这般多的借口理由,都被兄长轻而易举挡了回来,一时之间,没能想出些旁的缘由,不禁陷入了沉默之中。 室内静了须臾,裴霁云问:“还有何事?” 裴谏之心中憋闷,道了句“无事”,便自觉推开房门离开了。 赵雪梨见人走了,才赶快出声澄清,“表兄,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不曾求过他丝毫事情,对于今日这一出,我毫不知情,也实在困惑谏之表弟为何忽然像中邪了般,竟然欲意娶我。” 裴霁云:“谏之去乾壹剿匪,是为了你?” 赵雪梨一头雾水,“我......我不知道呀,只不过表兄离京之前,他确实来找过我一次,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就走了,我并不知晓是否与剿匪一事有关。” 裴霁云看着她急切解释的样子,笑了笑,温声说:“姈姈,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是谏之异想天开,行事孟浪了。”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方才被惊到呆愕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才不要嫁给他。姈姈心里只有表兄。” 裴霁云清楚赵雪梨这句话是故意说出来哄他开心的,里面半真半假。但他听了,总归是觉得悦耳的。 赵雪梨看他眉眼拢着缱绻的笑意,趁机问:“表兄,我.....我娘.....” 裴霁云给出令她心安的回复:“我三日前就去了信,姜夫人定然无恙。” 赵雪梨一算日子,三日前可不就是自己第一次低头来照庭找他的时间吗? 原来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有些想问表兄这几日是不是故意晾着自己的,可话到临头,却又问不出口了。 若是真的问了,他说是,她还能责怪埋怨他吗? 赵雪梨想了想,将话头扯开,说:“表兄,我们是不是该起了?” 裴霁云伸手拉过她,又压进锦被之中,“姈姈,今日不用去给祖母请安。” 赵雪梨微微挣扎了下,就只能被动地承受了。 待到她穿了衣裳下床,又陪着裴霁云吃过早膳,再踏出照庭时,半日的时光就那般过去了。 赵雪梨之前破罐子破摔,很久没去松鹤院请安了。 那日虽然是个雨夜,但裴霁云杀了新科榜眼,还将人头拎回家了,老夫人定然知晓,可这几天来,她却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当这桩事不存在似的,雪梨觉得有几分奇怪。 她本不愿意见老夫人的,但转念一想,还是转了步子去松鹤院。 松鹤院中的药味散了些,但还隐隐泛着苦涩,王嬷嬷见到来人,进去请示一番,出来竟然说:“表小姐,老夫人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您请回罢。” 赵雪梨站在院外,还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不想见自己,故意找的借口呢。 她感到稀罕极了。 老夫人以往若是瞧自己不痛快,直接就叫过来各种为难了,什么时候还这般避着她了? 赵雪梨纳闷地回到蘅芜院,因为一路上都在思索老夫人态度装变一事,一时不察,进了屋子竟也没发觉出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大咧咧端坐在案前,冷不防出声,“赵雪梨。” 雪梨被吓了一大跳,抬眼去看,果不其然又见到裴谏之。 她觉得这人有几分阴魂不散,又想起他早上胡说八道的样子,没好气道:“你怎么在我房里?” 裴谏之眉头立马就拧了起来,“赵雪梨,你什么意思?见到我不开心?” 赵雪梨纳了闷了,她想呛一句“我为什么要开心?少自作多情了”。可想了想,若是真这般说了,肯定又要让他不快,到时必定争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尽快将人敷衍走罢。 她扯了扯嘴角,“表弟,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突然见着你,有几分惊讶罢了。” 裴谏之神色这才舒缓一些,可又似想到了什么旁的,不到片刻再次沉了起来,“你干什么去了?昨儿个夜里没回,今日早上也不在?” 赵雪梨说:“我能去哪里?不外乎是去膳堂了。” 不待他追问些什么,雪梨立刻转移话题道:“表弟,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裴谏之不爽道:“瞧你金贵的,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 赵雪梨瞪了瞪眼,没接话。 裴谏之看她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沉郁的心情舒缓很多,他道:“赵雪梨,你这件事我细细想过了,唯有一招可破。” 赵雪梨随口问:“什么事?” 裴谏之勉为其难,“这样,你哭着去告诉祖母,就说我酒后欺负你了,祖母顶多打骂我一顿。” 赵雪梨被这句话整的摸不着头脑,“....啊?” 裴谏之烦躁道:“你不要不识好歹,小爷愿意娶你,是你积了八辈子福运了,难道你竟还不愿意?” 赵雪梨没想到早上裴霁云才敲打他,他竟然还没死心,不禁疑惑地问:“表弟,你为什么要娶我?” 裴谏之像是被刺到了一样,忽然语气很是不好地道:“赵雪梨,你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我看上你了罢?” “你除了会哭,会勾引人,还有哪里好?小爷我是看你失了清白,才好心收了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赵雪梨一怔,问 :“我失了清白,你还愿意娶我?” 裴谏之心里重重一跳,嘴上半点不饶人,“谁要娶你了,你婚前失贞,也只配给小爷当个侍妾,这样,你求求我,我说不定就娶你做正妻了呢。” 赵雪梨木着脸,“是吗?那你之后能只娶我一个,永不纳妾吗?” 裴谏之被问得心脏鼓跳得更加厉害,他耳上泛出一层薄红,觉得赵雪梨说话太大胆不知羞了,他们都还没成婚呢,她竟就提这般要求。 他下意识道:“赵雪梨,你妒忌心也太重了罢,我还没说要娶你做正妻呢,你就开始管我纳不纳妾了?” 赵雪梨说:“娶我不能纳妾。” 裴谏之其实从来没什么纳妾不纳妾的念头,但看赵雪梨这幅娇纵样子,他偏偏不如她意,故意反着说:“你少得寸进尺,你见哪个男人不纳妾的?” 赵雪梨干脆:“你纳罢。” 裴谏之一愣,她忽然顺着自己这么说,他反倒高兴不起来了,“你什么意思?” 赵雪梨:“只要不娶我,你纳多少妾室都同我无关。” 裴谏之见她这般坚持,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后悔方才故意那般说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答应你,两年内都不纳妾,这样总该行了罢。” 赵雪梨心绪一点起伏都没有,张嘴要说什么,却见裴谏之忽然站了起来,勉强道:“行行行!不纳就不纳,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外面喝酒,夜里来找你,明儿你就哭着去找祖母告状。” 他像是生怕赵雪梨反悔似的,大着步子匆匆走掉,高高束着的马尾在脑后甩动,跳跃出轻盈的弧度。 赵雪梨面无表情关了房门。 第60章 能避就避 还没到傍晚,赵雪梨就因事出府了。 下人通报说赵全盛夫妇二人在鸿运酒楼失踪了。 赵雪梨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赵全盛二人是死是活,他们那般对待她,打心眼儿里就没当雪梨是个亲人,只不过是借着她攀附权势罢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5节 祖父祖母两个词在她耳里听着掀不起丝毫波澜,之所以匆匆出府,一是鸿运酒楼离江家颇近,她想着可以打探一些江家境况,;另一方面则是避开裴谏之。 在赵雪梨看来,裴谏之说要娶她一事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 这个自来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恶劣人不仅不在意她‘失了’清白,还不辞幸劳领兵去乾壹给她报仇,甚至愿意娶她做正妻。 他好像并非说的玩笑话,也不是欲意戏耍她,可对着这样一张曾经以欺辱自己为乐的脸,雪梨一个字都不相信,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 不论他是可怜她,还是忽然中邪、神志不清了,雪梨都决定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不行,就去找表兄告状。 她听了下人通报后,状似急迫地出了门,实则刚上马车,整个人就都松弛了起来,心中甚至觉得赵全盛两人就此消失不见也是极好的,这样她的婚姻大事只有姜依能做主,谁也不能随意给她拉郎配。 马车尚未抵达鸿运酒楼,只刚转上长街,赵雪梨就听见由远及近的惊呼声,她掀开车帘,抬首去看,却见远处一片冲天的火光,那火烧了三层楼般高,气势逼人,火浪滔天。 赵雪梨听见下人惊讶的声音,“鸿运酒楼怎么走水了?” 她眉头微微一拧,心里也泛起狐疑。 赵全盛两人才刚刚失踪,酒楼就失火了? 也太过巧合了罢,就像是谁故意抓走了赵全盛两人,然后点了一把火将所有蛛丝马迹都烧毁一般。 可是......赵全盛才刚来盛京,谁会同他有什么仇怨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并非针对赵全盛,赵雪梨只能想到纵火之人是冲自己来了。 她心中立马就想到了宋晏辞,或许是他在暗暗警告报复她,但他不是被裴靖安的隐卫撵出京城了吗?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又卷土重生了? 如果不是他呢? 赵雪梨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她现在但凡遇到一丁点的事情,都只能将幕后黑手往宋晏辞身上靠。 既然鸿运酒楼被烧,赵雪梨一时之间又没了好去处,她没让小厮掉头回去,而是就近寻了处茶馆打听消息。 也不知道是江家在这处地界小有名气,还是他们阖家接连出事一事令人起了充分的说道之心。 赵雪梨进了茶楼,还没坐上半盏茶的时间,就从一个留髯的中年男人口中知晓了江家近来发生的事情。 江翊之为了功名利禄,不仅不认生母,还托人演了出拐卖抱养的戏码,这桩事被一位清正廉明的御史知晓,第二日弹劾江家的奏折就送到了御书房。 正如之前所说,盛京之中没有哪个大人的官身是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公公正正得来的,只是大家都藏得严实,做得狠绝,不会闹到明面上被旁人知晓。 可江家势力浅薄,没有背景,用心人稍微一查,就能将事情真相摸透个三四成,顺带查出此人受二皇子扶持简直是轻而易举。 皇帝知晓后,没觉得有什么,只不过着人撤了江翊之的进士身份,再下令永不得再参加科考。 但太子党的人硬抓着不放,使劲弹劾,致力于将小事化大,大事爆炸,最好扣一锅脏水到二皇子头上。 没过两日,皇帝就下令给江翊之赐了死,由刑部执行。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中,裴霁云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一个人将江翊之的死同裴府扯上关系,要么是说江翊之活该,要么是说朝廷党政日益严重,江翊之罪不至死、实在无辜。 赵雪梨听了半晌,茶水凉透了,人还是怔愣的。 她实在没想到,裴霁云杀了个新科榜眼,这桩事竟然对他丁点影响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杀人前就谋算好如何善后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赵雪梨一口口喝完了茶水,付过账,正有几分不知道再寻找些什么借口迟些回府时,却碰巧在茶楼口撞见同样结账往外走的李梁玉和裴鹄。 他们显然也瞧见了她,顿时笑开,走上前来。 李梁玉细细打量她两眼,“姈姈,几日不见,怎么好似瘦了?” 裴鹄也道:“瞧着下巴是尖了几分。” 赵雪梨没想到他们这般观察入微,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之际,李梁玉一拍脑袋,“瞧我这问的,江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姈姈自当伤神。” 裴鹄自来不会安慰人,闻言闭紧了嘴巴,不再多嘴。 李梁玉似乎就是那般随口道了一句,很快又笑着移开话头,“姈姈,你裴策义兄回来了,今天不若随我们回去住一晚,你们兄妹两也好认识一二。” 赵雪梨正愁要怎么应付今晚呢,闻言当即就同意了下来。 陪着李梁玉和裴鹄购置些东西后,赵雪梨就随他们去了裴府。 裴鹄和李梁玉的独子裴策是上届科考的探花郎,赵雪梨曾经听府里下人夸耀过他姿容艳绝,可心中委实想像不出一个艳绝的男子是该何种模样。 今日甫一进府,就见到了从回廊上转过来的青年。 他穿了一袭京中男子不太会穿的红,雅青长发束得随意,眉眼浮着些薄红,唇角天生微微翘起,未曾言语便先泄出三分秾丽,长睫之下是一双漂亮的多情桃花眼。 青年见到来人,先是笑着唤了父亲母亲,而后才将眸光看向雪梨,“这位便是我的新妹妹罢?” 李梁玉开口:“策儿,这位是你义妹,姓赵,唤作雪梨。” 她又对着雪梨道:“姈姈,这是你裴策哥哥。” 赵雪梨福身,开口唤了人。 裴策伸手扶起她,笑道,“姈姈妹妹不必多礼。” 赵雪梨一顿,站直身子。 裴策又道,“我听母亲这般唤你,想来是你乳名,我们既是一家人,姈姈妹妹可介意我这般叫你?” 赵雪梨摇头,“不介意。” 一行人向里面走去,刚至厅堂,却见一个鹅黄身影轻快跃了出来,“姑母,姑父,你们回来啦?” 来人剑眉星目,身姿颀长,一张俊朗面容, 宛如玉刻。 赵雪梨见到这人,觉得世界真窄。 李梁玉率先道:“梧儿,你既也在,正好认认姑母新认的女儿,你需唤一声阿姐。” 李玄梧方才从厅堂出来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身淡绿似新荷的赵雪梨,他原本就明澈的眼眸霎时更加熠熠生辉了起来,听见姑母这般说,心里微微讶异,嘴上已经连忙开口,“阿姐,我是玄梧。” 赵雪梨只好开口道:“玄梧弟弟。” 李玄梧脸上笑得更加真心实意,他早早听闻姑母新认了个义女,可却实在想不到,这认得义女竟然是裴谏之府上的表姐。 他知道赵雪梨在淮北侯府的尴尬处境,裴谏之一直不愿意开口叫她一声姐姐,倒令他有几分无端惋惜,总是会想,赵雪梨若是在自家寄人篱下该多好。 可实在没想到姑母竟然不声不响认了赵雪梨做义女,这份亲缘可比淮北侯府那层上不得台面,牵强附会的关系来得更亲密,更规矩。 李玄梧本只是来姑母家窜个门,现在立时决定今夜就在这里歇下了。 李梁玉和裴鹄领着他们去膳堂吃晚膳。 在裴府没太多规矩,用膳也是松快的。 裴鹄搁下碗筷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裴策:“可是明日就走?” 裴策却摇了摇头,“近来朝中波谲云诡,我已决议留京,暂时不出。” 李梁玉听了,一边感到欣喜,一边又有几分忧心。 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有丘壑,宁愿去外面历练个三五年,也不愿意待在翰林做按部就班的京官熬日子。 此次外放是他好不容易寻见的,可建立一番功勋之地,可却因朝中越来越风云变幻的党政而不得不搁置。 她们这一支是淮北侯府的旁系,在他人眼中自然是二皇子党,就连李梁玉自身也这般认为,她问道:“可是二皇子这边遇见了什么难事?” 裴策摇头,又点头。 他没怎么忌讳,随意道:“陛下在民间还有个皇子,是曦贵妃所出。” 这番话一落,除了半点不懂朝中纷争的赵雪梨,其余人皆是呆愣住了。 陛下风流多情,有遗落在民间的皇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这桩事令朝中震荡就震荡在此子的母亲是皇帝一生中最为宠爱的曦贵妃。 即使现在二皇子生母瑾贵妃在后宫中荣宠不衰,但她身上的宠爱不及昔年曦贵妃一半。 皇帝曾经为了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动过废后的念头,亲手扶持曦贵妃的娘家从微末之流到一方世家,为博美人一笑,没少干出些荒唐事,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曦贵妃生来体弱,进宫三年,皇帝独宠三年,之后猝然病逝,皇帝一蹶不振,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后来宫中陆续进了诸多同曦贵妃有几分相像的女子,皇帝的相思之情似乎才草草得到慰藉。 宫里但凡有些恩宠的都与曦贵妃有几分像,在这之中,瑾贵妃是最像的那个,不仅样貌像个七分,就连性子也有八分像,皇帝得了,如获至宝,一直宠到至今。 虽然众人不知道为何曦贵妃所生的皇子会流落民间,但这并不耽搁他们几乎是下意识担忧起这位皇子若是真被寻回之后,朝中局势会如何动荡。 一顿晚膳吃完,就到了沐浴休憩的时间,赵雪梨之前的院子还维持着干净整洁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有下人每日打扫。 她没带衣物,不打算沐浴,只想在外躲裴谏之一夜,可将将入夜,裴宅就来了人。 裴霁云来接她回府。 赵雪梨听后,是有些惊讶的,纵然她才同表兄和好,但他委实太过忙碌,在她最初的预想中,两个人怕是又得三五天见不到一面。 结果才入夜,裴霁云竟然就来这里接她。 她心里有几分莫名,像是心虚,但很快又觉得这没什么,自己完全可以实话实说的。 出了院子,到了前厅,果然见到一袭官袍端坐在堂中、芝兰玉树,贵不可言的裴霁云。 裴鹄是一家之主,即使夜里了,也得正冠纳履出来接待。 他神色恭敬紧绷,像在禀报什么事情,全然不复在雪梨面前的松弛。 裴霁云神色平淡地听着,没有丝毫多余情绪,像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像,他转眼看见渐渐走进视线中的赵雪梨,才逐渐溢出点滴笑意,又变成了端方温润的贵公子,温声开口,“姈姈,天色不早了,随表兄回去如何?” 赵雪梨乖乖点头,与裴鹄行礼告别,跟在裴霁云身后出了裴府,上了乌木马车。 她有些好奇,“表兄,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裴霁云熟稔地将她抱进怀里,“我若不回,姈姈怕是都要不着家了。” 赵雪梨道:“表兄,今日午间谏之表弟来找我,说要去喝酒,到夜里了就来蘅芜院,让我届时哭着去找老夫人告状,他顺势娶我为妻,可是姈姈不愿意嫁给他,又担心表兄今夜不回,只好想法子出来避一夜。” 裴霁云听了,面色有几分冷,“谏之还是太闲了。” 赵雪梨心里微微放松,她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裴谏之怕是都回不了侯府了。 只是她想起忽然不见的赵全盛二人,还是有几分隐隐担忧,“表兄,你还记得之前三番两次意图杀我的宋家吗?” 裴霁云微顿,不动声色垂眸看她。 赵雪梨将自己的担忧尽数吐出,“之前老夫人安排我同江公子相看时,曾在一处京郊旧宅中撞见受伤躲藏的宋晏辞,他对我种种威胁恐吓,意图操控我,姈姈心里知道若是就此妥协无异于与虎谋皮,回去就去找了侯爷隐卫告知宋晏辞的踪迹,后来也不知具体如何了,只知道他似乎被追杀得离了京,可现在.......我祖父祖母莫名失踪,宋晏辞许是又回来报复我了。” 裴霁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姈姈是要祖父母平安回来吗?” 赵雪梨摇头,“他们是死是活,姈姈并不关心,只是担心自己会被宋晏辞报复,表兄......我该怎么办?”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总是在遇见危险时才会想起要同我直言不讳。”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6节 赵雪梨脸蛋微微泛红,“......表兄,之前是姈姈错了,此后定然都对你实话实说,不再撒谎。” 裴霁云:“如此最好。” 他顿了下,又意味深长地道,“至于宋晏辞,姈姈放心,他现下自身难保,无论如何也是奈何不了你的。” 赵雪梨一愣,即使不知道宋晏辞遇见了什么麻烦,可有裴霁云这句话在,她提了半日的心也就真的落到了实处。 回到侯府,下了马车,裴霁云却没去照庭,而是随着雪梨一同去了蘅芜院。 现如今裴靖安不在府上,老夫人又因为王钺一事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裴霁云出入蘅芜院简直是明目张胆,毫不掩人耳目。 入了雪梨闺房,点上灯,裴霁云挑了本书坐在灯下看,不紧不慢出声,“姈姈先歇息,我在此等等谏之。” 赵雪梨尚未回应,又听裴霁云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盈盈抬眸看着她询问:“姈姈,为防谏之再乱来,不若令他知道你与我早就两情相悦,如何?” 第61章 我在等你 赵雪梨心下重重一跳,立刻就道:“表兄,不要!” 她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免谨慎去看他的脸色。 裴霁云微微挑眉,没有说话,但雪梨看出了他在问自己缘由。 赵雪梨确实不情愿让裴谏之知道这桩在侯府内近乎人尽皆知的事情,倒不是因为在意他会变得异样的眼光,而是她直觉这会让自己生出许多不可控的麻烦事。 她想了想,道:“谏之弟弟行事总是无所顾忌,想一出是一出,姈姈觉得让他如之前一般在军中磨砺就好,又何必令他知晓太多,多生事端呢?” 裴霁云:“姈姈害怕谏之会做什么逾矩的事?” 赵雪梨道:“表兄,我亦不知,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霁云颔首,“既然姈姈不愿,便算了 。” 赵雪梨摸不着裴霁云是什么想法,会不会多想,以为她不情愿是要勾着裴谏之?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是太冤枉她了。 赵雪梨又找补道:“但若是表兄想告知谏之弟弟,姈姈自然是都依你的。” 这番话其实就是客套一番,因为她知道以裴霁云的涵养,一定不会令她为难,但凡她流露出一丁点的不情愿,他就会立刻妥协。 此刻,她话音落下,裴霁云果然笑着道:“姈姈也会哄表兄开心了,此事便先瞒着罢。” 赵雪梨点头,又听裴霁云柔和地说:“姈姈,过来亲我。”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因为裴谏之今夜显然要过来,她怕被他撞见了。 但他既然是要喝酒,必定醉醺醺到半夜,待到下人们都歇下后再做混事,若是现在就来,岂不是她一尖叫就能立刻引来人? 雪梨于是不再纠结,而是习以为常、顺从地走过去亲他。 裴霁云极其熟稔地向后仰了半个身位,姿态闲适地享受这份亲密,半阖着长睫,眸光先是落在雪梨红透了的雪面上,而后才似有所觉转向门外。 夜凉如水,风簌簌响。 房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闺阁之中的烛光将他颀长漆黑的身影映照地分外清晰,裴霁云只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他似有若无地轻轻扬眉,沉静黑眸中溢出点儿罕见的冷硬轻狂之色。 即使房门掩着,可裴谏之依然能透过窗纸上屋中人的暧昧投影看出里面是怎样一幅情乱场景。 他在酒馆泡了一整日,身上酒气浓烈地熏人,视线亦是有几分迷蒙。 裴谏之疑心自己真的醉得不轻,否则如何解释他竟然看到赵雪梨和兄长在......肌肤相亲? 他身形绷紧地如同一张即将过刚则折的弓弦,一双凤眼死死盯着菱花窗纸之上的身影,脚步沉得像灌入了铅水,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一路攀爬进了箭袖之中,又自脖颈间起伏出来,一直显露到额头。 夜里的风明明是凉爽袭人的,可吹在他身上却沉闷冷郁极了。像一张张烧得滚烫的大网,裴谏之被紧紧束缚在原地,连抬手推门都做不到。 按他以往的性子,定然是不管不顾就冲进去了,质问赵雪梨怎么会和兄长有了苟且,但现在,他心里那股火烧得又凉又燥,竟然让他奇迹般冷静下来,在房外僵硬良久,最终视而不见般往外走了数米。 他脑中反反复复浮现菱花窗上缠绵的身影,在军中引以为傲、百步穿杨的优越视力让他看清楚了赵雪梨羞涩主动的每一个细节。 窗上投影明明是黑色的,可裴谏之却仿佛看见了兄长温和惬意的眉眼,赵雪梨红透的面颊,两人唇齿相依时是如何迷醉缠绵。 他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离开数米后不断告诉自己方才一切都是他酒醉后的错觉。 近乎是在停住步子的下一刻,裴谏之又立刻原路返回,他将脚步声放得很重,急不可耐之中破有几分破斧成舟的气势。 “赵雪梨!你睡了没有?” 尚未临近房门,他远远就放开了嗓子叫唤。 赵雪梨纵然在亲着裴霁云,却仍然警惕着,现在一听见动静,立刻如惊弓之鸟般从裴霁云腿上下来。 裴霁云怀中瞬间就空空落落的,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雪梨没想到裴谏之会来得这般快,她略有几分慌乱地整理衣裳,本以为依着裴谏之的霸道性子会直接踹开门进来,没成想对方竟然停在门前敲了几声。 纵然这叩门声很是烦躁不耐烦,却也足够让赵雪梨打心眼里感到惊讶了。 她匆匆走上前打开房门,凉夜冷风和呛鼻酒气齐刷刷冲过雪梨鼻腔,入了屋内。 裴谏之一双狭长凤眼,在雪梨脸上一寸寸逡巡而过,像要刮下一层血肉似的。 赵雪梨感到有几分奇怪,面色不显、明知故问道:“谏之弟弟,你......你有什么事吗?” 裴谏之语气不耐极了,“没事不能找你?” 这种对话于雪梨而言十分熟悉,她觉得很是无趣,索性没有回击。 裴谏之见她这幅鹌鹑样子,心头忽得一阵火大,他往前走了几步,不出意外看见软踏上神色平静的长兄。 裴霁云道:“谏之来了,坐下歇一歇罢。” 裴谏之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些什么反应才算合理,横冲直撞惯了的人犹犹豫豫开口:“......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霁云亦是直言不讳,“我在等你。” 裴谏之:“大哥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来?平白无故等我做什么?” 裴霁云:“平白无故?若非你行事乖张,我今夜不定会在蘅芜院。” 裴谏之锐利的眼瞥向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赵雪梨,语气有几分咬牙切齿,“赵雪梨怎么什么都同你说?大哥,她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就这么护着?” 裴霁云没有与他多说的意思,只略略冷了声音:“往后莫再叨扰姈姈。” 裴谏之问:“赵雪梨,我招惹你了?叨扰到你了?” 赵雪梨没想到他会忽然把矛头冲向自己,抿了抿唇,想直接点头,可是裴谏之的脸色太冷太沉郁了,让她一时之间有些失语。 裴霁云道:“你待姈姈如何,自己心中有数。” 裴谏之被这句话说得一堵。 话说打蛇打七寸,他确实对赵雪梨不好,现在被这一句话刺中得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粘腻在雪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阴冷。 赵雪梨一声不吭,誓要表现得置身事外。 裴霁云道:“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回去休息罢。” 裴谏之许久没动,半晌,他忽然有些讥诮地开口:“什么是不该有的心思?像大哥那般吗?” 第62章 大吵 裴霁云听了,神容似笑非笑起来,“谏之是什么意思?” 裴谏之顿了顿,语气却是毫不遮掩的尖锐,“大哥,我一向敬重你,可你竟然同赵雪梨苟且在一处?” 他说完这句话,又恶狠狠瞪向雪梨,“赵雪梨!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我大哥的?难怪之前不同意嫁给我,你该不会异想天开想做世子夫人罢?” 淮北侯府的爵位一早就定了要传给裴霁云的,但他似乎意愿不高,一直按着没有请奏圣上,可阖府上下,包括裴谏之都知道这个世子位置非裴霁云莫属。 赵雪梨抿了抿唇,跟个闷葫芦一样,权当没听见他的斥问。 裴霁云指尖叩着书册轻轻敲了两下,问:“嫁给你?不知你要如何让姈姈嫁给你?靠着毁了她清白这种不入流,上不了台面的法子吗?” 裴谏之微微凝眉,“大哥,此事只有府里人会知道,赵雪梨的清白怎么会被毁?除非有人在外大肆宣扬。更何况——”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瞪了雪梨一眼,“赵雪梨的清白早就在乾壹被毁了,难道除了嫁给我,她还有更好的退路吗?是我不计前嫌,是我善心大发,为人仗义,她为什么不感激涕零地嫁过来?” 赵雪梨嘴唇微动,有些想解释自己清白尚在,但她又觉得同他说这些实在是没必要。 她是想要为人正妻,嫁出侯府大院,可是嫁给裴谏之?还是算了罢。 幼时她被裴谏之欺负得狠了,可是发誓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报复回来的。 若是同他成了婚,雪梨都能想到婚后他以‘三纲五常’对自己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日子了。 简直是.......做梦都会惊醒。 裴霁云不紧不慢道:“她自然有更好的路可走,只不过,这都与你没有干系。” 裴谏之被兄长轻描淡写的姿态激得更加生气,语气也愈发不客气了起来,“那同大哥又有什么干系?难道你同赵雪梨之间就能上得了台面?” 他一想到赵雪梨不知道私底下和裴霁云亲昵了多少次,就很难控制住自己逐渐发狂的情绪,“大哥不让她嫁给我,难道你愿意娶她?” 赵雪梨一怔,也抬起眼看向裴霁云。 他笑了笑,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道:“谏之张口闭口的嫁娶,是有万全的把握能让姈姈做正妻吗?” 裴谏之辩驳:“自然!父亲祖母若是不允,大不了我带着赵雪梨脱离侯府,自立门楣。” 裴霁云颔首:“私奔,连妾室也不如。” 裴谏之不认同,“大哥,即使我脱离侯府,也能给赵雪梨三媒六礼 ,如何就不算正妻了” 裴霁云:“若真如你这般做便算结为夫妻,那些跟着男人私奔的女郎也不会个个下场凄凉,悔不当初。” 裴谏之:“他们是他们!我同赵雪梨定然不会如此!” 裴霁云似是觉得好笑,他略有些讥讽地道:“是吗?你这一句话能有几分重量?每一位诱哄女郎私奔的男子应该都如你这样坚定过,可是后来怎么又背弃誓言回去了呢?那些人在私奔之时尚且是真心的,有情的,或许他们最初也以为自己能忠贞不渝,耐住世俗唾弃责骂,两情相悦之人都尚且如此,而你呢?对待姈姈又有几分真心?” 裴谏之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他依然不服,“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就会私奔呢?万一父亲和祖母同意了岂不更好?”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7节 裴霁云问:“你有什么筹码能让他们同意?” 裴谏之确实没有任何筹码,此刻不免陷入沉默,可他尖锐的燥意依然没有收敛,反倒越发沉闷了起来。 裴霁云黑眸深沉:“你只是想用姈姈的清白去赌一把是吗?谏之,你明明知道宗族里的那些人不会应允的,可是仍然肆意妄为,心中是否想过,此事一出,姈姈即使做不了你的正妻,可妾室通房却是可以的?” 裴谏之立刻道:“我没有!” 裴霁云并不关心他是否有过这些心思,语气嘲弄地问:“那你有什么?一张说出的话毫无重量的嘴,一个不计后果、行事冲动的脑袋?一颗即使没有半分把握却敢拿姈姈一生去赌的真心?” 字字句句,刺人无比。 裴谏之心下一团乱麻,还不死心,“大哥,只要你同意,我还是有很大把握能娶赵雪梨的。” 裴霁云被族里寄予厚望,虽然他尚且无法做主自己要娶谁,可若是做出些让步,确实能干涉到裴谏之的婚事。 可是,裴霁云缓缓道:“谏之,你既已经知道姈姈与我情投意合,两心相许,我又怎么会愿意让她嫁给你?” 他话音落下,像一颗如有千斤之重的巨石砸落在地,令裴谏之绷着身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笼罩在裴谏之周身的燥和怒被浇上一层心凉的寒水,他僵在原地许久,忽然转头问赵雪梨:“你!你是什么意思?” 赵雪梨茫然地眨了下眼。 裴谏之死死盯着她,“赵雪梨,你要不要赌一把嫁给我?就算祖母和父亲不允,我亦可以让你过上安稳日子,不论是脱离侯府,离京在外,还是做我的侧室。” 他像是生怕赵雪梨误会,说完这句后又连忙补充道:“当然,我不会再娶妻,后院也就你一个,之前承诺你的算是变相做到了罢。” 赵雪梨没有犹豫地开口:“不要。” 她真心认为裴谏之还是孩子心性,若是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这种人,那才是真正的完蛋了。 更何况她还要靠着裴霁云保护娘亲,若是自己转头和裴谏之搞在了一起,不仅是自己下场凄惨,就连娘亲也会受到连累。 裴谏之脸色难看了起来,“我都说了,只会娶你一个,族里对我的亲事干涉远没有大哥那般强硬,你和他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赵雪梨轻声细语,认真道:“我不愿意嫁给你,同表兄没有干系,只是单纯因为我不喜欢你。” 曾经或许还是厌恶的,但因为他在明湖救了自己,又去乾壹剿匪给自己报仇,雪梨难以再恨起来,可要说解开心结,却也是有些困难。 恨就是恨,恩情就是恩情。 两者做不到抵消,令她喜欢上一个日日欺负自己的纨绔。 裴谏之额头上的青筋不屈服般跳个不停,他沉着脸说,“赵雪梨,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别以为攀上大哥就可以高枕无忧。” 赵雪梨叹了口气,“谏之表弟不是一向对我不喜,甚至厌恶,怎得忽然说要娶我?难道其实你是爱慕我的?” 裴谏之像被刺到一样,立刻阴着脸反驳:“闭嘴!我才不会爱慕你,只是我有情有义,见不得你因为失了贞洁被夫家厌弃的样子,既然小爷的好你不稀罕,那便算了!我还不愿意娶你呢!一个同男人无媒苟合,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你以为我会在意你是否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还爱慕你?我是什么贱人吗?不爱贞静清白的闺阁小姐,要去爱慕一个自己同表兄搞在一起、不知悔改的女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吐出的字眼像冰像箭,硬要刺进赵雪梨心中,激起她一些另类情绪才好。 赵雪梨张了张嘴,又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闭上了。 这桩举动让裴谏之更加气愤,难以自控,他道:“赵雪梨!你好样的!” 临走前,他搁下一句警告,“我可以抛了京中富贵同你离京,也可以就算纳你做妾,便再不娶妻,可是我大哥可以吗?我的婚事不由己,那他的只会更甚,他敢保证不管如何只你一人吗?赵雪梨!你最好想清楚,谁才是最合适的!当然!就算你现在反悔了,愿意嫁我,我也是不愿意的!” 他似乎是气狠了,摔上门径直离去。 屋子里在那一声砰响之后,就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良久,裴霁云缓慢开口:“姈姈,诚如谏之所言,若是由我去说,你确实有机会能做谏之正妻。” 他顿住了一下,似是在给雪梨反应思考的时间,而后才不咸不淡地问:“如今,你可会怨我没有成人之美?” 赵雪梨连连摇头,“表兄,姈姈谢你帮我拒了谏之表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怨你呢?” 裴霁云听到满意的答复,笑了笑,“过来。” 赵雪梨其实觉得他们兄弟两个才因为自己争执了一番,现在就过去亲昵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她又想,裴霁云都不痛不痒,一派风轻云淡的,自己又何必有所顾忌。 于是只迟疑了一会,便提步走了过去。 裴霁云伸手去摁她的唇,食指微微陷进去一些,勾出一缕银丝,“今日怎么这般会说话?是不是吃糖了?” 赵雪梨眨了眨眼,没有动弹。 裴霁云哑然失笑,将她拉进怀里,俯首去亲,轻叹道:“姈姈,好乖。” 屋子外,摔门而出却没立刻走,而是站在远处盯着菱花窗上投影的裴谏之一拳头砸上屋檐下的廊柱,手背出了血也好似没有知觉,他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锁住又亲昵起来的两个人,简直恨不得一脚踹开门将事情搅和了。 他此刻酒意已经彻底散去,脑子也越发发沉发冷,深觉自己下贱,被这般羞辱了,却还是不走,硬要看她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良久,屋内熄了灯。 可裴霁云却迟迟没有走出。 裴谏之本就难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一双凤眼溢出森森寒意。 第63章 魏阳郡主 此后半月,赵雪梨都没在侯府看见裴谏之。 裴霁云倒是三不五时回府宿在蘅芜院,越发不避着人了。 赵雪梨有时候能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说得不好听,她心知自己与表兄不会长久,也就任由旁人说道了。 其实经了裴谏之一事后,她也认真思索过,如果表兄真的愿意娶自己,那她会从此安分守己,再无二心吗? 赵雪梨心中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么多年,他温和漂亮的外表,三番两次万事由她,可实则处处留 有掣肘,他依着她的,都不过是些没有损毁自身利益的事情,若是雪梨让他帮着娘亲彻底拜托淮北侯,他定然是不会同意的。 还有娶自己做正妻一事,他或许也是不会应允的,赵雪梨乖巧,亦是从不令他为难。 可是难道表兄看不出自己心中所想吗? 他竟也是从来不提。 赵雪梨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说只是将自己当个玩物,可又偏偏迟迟不娶正妻。 她有时候也会开解自己,即使表兄现今大权在握,可婚姻一事依然越不过祖宗法礼,他或许可以坚持不娶正妻,却无法做到娶一个贫女为妻子,所以只能这么拖着? 不论如何,赵雪梨都是同他耗不起的。 她开始为彻底摆脱淮北侯府策划了起来。 不论是之前逃跑,还是江翊之身死一事,都让雪梨明白到:能压制权势的,只有更大的权势。 盛京之中,能压住淮北侯府的也只剩下皇家了。 可是雪梨无权无势,同天家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他们凭什么帮自己和娘亲脱离淮北侯府呢? 她太被动了。 盛京之中,没有一个可以商议事情之人,雪梨很懊悔自己这么多年居然都没交到一个闺中好友,而且事事懈怠,只会缩起脑袋度日。 就算攀附不到天家,那结交一些世家大族亦是可以的。 想明白这点后,赵雪梨开始主动寻一些帖子去参与贵族小姐夫人们组织的各种宴席,但由于这些人早已形成固定的玩伴,所以她一直处在边缘状态,没有交到什么好友。 赵雪梨有时候会听不懂她们谈论的京中时兴的衣裳首饰,或是各大世家间的趣事,很多名字对她来说都十分陌生。 就这样毫无进展了一阵日子,时光抵进六月。 这时候日头越发强盛,闷得人夜里都快睡不着了。 裴霁云给蘅芜院拨了大量的冰,赵雪梨这才感觉好受些。 她许久没同老夫人请安了,倒不是她不去松鹤院,而是老夫人不肯见她。 赵雪梨一想,觉得自己也能理解。 裴谏之和裴霁云吵了一架,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位公子不如从前亲近,老夫人定然能看出个一二,不论这件事雪梨是否无辜,定然都被她彻底记恨厌恶上了。 这倒是令雪梨有几分惋惜。 她还想着放低身段同老夫人认个错,再借着老夫人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攀附到天家。 既然老夫人哪里行不通,赵雪梨只好拐弯抹角去找裴霁云。 她是这样说的:“表兄,你不在的日子,姈姈一人实在无趣烦闷,京中小姐们都各有玩伴,我实在插不进去,表兄,我也想要闺中好友。” 裴霁云这段时间对她近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各种衣裳首饰流水一般被抬进蘅芜院,又哪里会拒绝这种小事呢? 赵雪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日,魏阳郡主就给她送来了冰酪宴的帖子。 这是雪梨未曾料到的,她还以为裴霁云会给自己选一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然后自己再假装挑剔一番,慢慢地接触到出身显赫的小姐。 裴霁云一来就给她寻了郡主作伴,雪梨虽然有些惊讶困惑,但很快就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转而准备起参加宴会需要的东西。 夜里,她虚心请教裴霁云:“表兄,不知魏阳郡主有什么喜好?姈姈想送些合她心意的礼品。” 裴霁云道:“这些事无需你劳心,我已经着人备好了。” 赵雪梨却说:“表兄,魏阳郡主可能是我第一个好友,我想亲自为她筹备礼品,你便告诉我罢。” 裴霁云随即搁下书,耐心细致地给她讲起。 赵雪梨听了,故意问他:“表兄,你怎么对魏阳郡主的喜好这般清楚?” 裴霁云果然对她吃味的样子感到受用,忍俊不禁地拉着她亲昵起来。 六月初七这日,又是一个艳阳天,赵雪梨穿了一身晴山蓝的破裙,又挽了个十分俏丽的双髻,她给自己上完妆,先去松鹤院,照例问了句老夫人身体怎么样,王嬷嬷也照例回“尚未好利索,见不了风。”随即将雪梨打发走。 赵雪梨带上精心备好的礼品,往府外走去,上了马车,前往魏阳郡主的府邸。 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 她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许多眼生的小姐,却也看见了些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如曾被安排与裴谏之相看的太府寺卿嫡女沈怀意,还有京兆尹府上的关静姝。 这二人似乎对雪梨也有几分印象,纷纷对她多看了两眼。 赵雪梨这些日子来虽然一人参加了好几个宴会,但那全都是小宴,这还是她头一次孤身参加郡主举办的宴会,不免有些拘谨。 但不知是否因为裴霁云提前打点过,她甫一进去,就受到了魏阳郡主的热情招待。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8节 这位同她一般年岁,穿着一身搭了碧海蓝披帛的牡丹纹样襦裙,容貌清灵脱俗的女郎刚见了她,就热切道:“这位便是雪梨妹妹罢,快进来,宴会马上就开了。” 赵雪梨被魏阳郡主亲自领着走进去,四周霎时投来不少打量目光,她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入了座,将礼品奉上,魏阳郡主见了,果然十分喜欢,主动同雪梨聊了许久。 后来还拉着众人小酌了起来。 赵雪梨没喝过酒,但却之不恭,便也饮了几杯。 见堂中一众人都面色酡红了起来,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酒量还行? 魏阳郡主打量着目光清明,没有半分醉态的赵雪梨,也有些讶异,“雪梨妹妹,你这真是......深藏不露,再来再来!” 赵雪梨觉得这个冰酪宴和自己想像中有些不同,但也推辞不了,只能再次拿上酒杯。 又喝了好几盏后,魏阳郡主也醉倒了,迷离着一双杏眼被婢子扶下去休憩。 赵雪梨有心送一送,巩固一下才见面的友情,但郡主没发话,她若是自己做主了难免显得逾矩,只好作罢。 干坐着没过多久,有一个婢子来唤她,“赵小姐,郡主叫您陪她去屋子里说话。” 赵雪梨跟着去了魏阳郡主的屋子。 她其实并不觉得魏阳郡主能同自己有什么好说的,但这没什么,来之前她已经准备了郡主可能会感兴趣的诸多话头。 可是魏阳郡主的性子就和这个冰酪宴一样,让雪梨始料不及。 她以为郡主会问自己与裴霁云的关系,以为她会说衣裳首饰妆发。 可万万没想到,魏阳郡主会问:“雪梨妹妹,你可认识我晟哥哥?” 赵雪梨不太了解朝中皇子们的名讳,可听见是晟这么个字,下意识想到的太子。 可魏阳郡主又补充了一句:“哦,我晟哥哥从前唤作宋晏辞,我听他提起过你。” 赵雪梨脑袋嗡一声,炸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喝醉了,忍不住问:“郡主,您说宋晏辞!?” 魏阳郡主噗嗤一笑,“你怕是还不知晓,我父皇近来认回了曦贵妃所出的儿子,正是朝阳宋家宋晏辞,他是在二哥哥前生的,本应行二,可那时父皇不知此事,现在认回来了,却又不好再动哥哥们的封号,便赐了晟字,你们见到了,得唤晟殿下。” 赵雪梨觉得这比编纂的民间话本还离谱,她有些艰难地问:“他......他怎么会?” 魏阳郡主笑道:“我亦是好奇呢,可惜父皇是不会告诉我们真相的。” 赵雪梨脑袋一片空白,“郡主说,殿下提起过我?” 魏阳郡主道:“是呐,晟哥哥不知遭遇了什么,被父皇寻回来时受了好重的伤,现下还在宫中修养呢,我听他提起过,说与淮北侯府的赵姑娘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雪梨妹妹,能同我说一说晟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同她关系非同一般? 若这位晟殿下真是宋晏辞,那定然恨毒了反复出卖他的赵雪梨。 这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宋晏 辞怎么可能会是皇子? 表兄怎么没告诉她? 赵雪梨心里一团乱麻,神色惊愕之余又有些恍惚。 魏阳郡主半晌没听见回话,道:“.....雪梨妹妹?” 赵雪梨这才勉强回神。 她回想一遍郡主的话,问她宋晏辞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雪梨近乎立刻就想到了答案: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 可她看着魏阳郡主一派天真的模样,只能说:“宋.....晟殿下是个温润的君子。” 魏阳郡主也道:“我瞧着也是呢。现今朝中最有君子之风的当属霁云哥哥,这第二,我本觉得是太傅家那位,可现在,定然是非晟哥哥莫属了。” 赵雪梨简直想要大为不敬地讪笑两声,说郡主您这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一言难尽。 魏阳郡主道:“待到晟哥哥将病养好了,父皇定然会大赦天下,宫中亦是宴席不断,雪梨妹妹,到时我带你进宫,给晟哥哥一个大大的惊喜,可好?” 赵雪梨本来十分想要攀上些天潢贵胄,可如果那人是宋晏辞? 第64章 姈姈聪敏 虽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但赵雪梨确信若是自己再敢出现在宋晏辞跟前,绝对是有死无生。 与其被宋晏辞寻了机会阴暗地杀掉,她觉得在侯府当一只金丝雀苟且着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至少性命尚在。 赵雪梨婉拒道:“多谢郡主美意,只不过雪梨出身低贱,恐污了贵人眼,就不给郡主添麻烦了。” 魏阳郡主因为醉酒困乏,语气有几分飘忽,“雪梨妹妹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从淮北侯府出来的,京中谁敢低看了你去?” 赵雪梨:“郡主,实不相瞒,民女是小地方来的,言行粗鄙,不懂规矩,万一不经意得罪了宫中贵人便是罪过了。” 魏阳郡主其实也看出赵雪梨的礼仪不是极好,但是,“雪梨妹妹,有我在,你且放心就是,宫中定然不会有人对你多加挑剔的。” 赵雪梨哑然,只能又绞尽脑汁地道:“郡主,入宫是大事,我还需回府问过老夫人。” 魏阳郡主一怔,这才微微歇下了心思,“好罢。” 她才失落一小会儿,又立马兴致勃□□来,“雪梨妹妹,你生得这般好看,问了老夫人后,往后多多随我进宫赴宴,我将盛京中的青年才俊都介绍给你,虽然统统比不上你家霁云哥哥,可也有些极出挑的,不仅容貌俊美,还家风清正.....” 魏阳郡主天真活泼的声音只兴奋了一会儿,又慢慢困顿低沉了下去。 赵雪梨其实有几分喜爱这般明媚烂漫的性子。 表兄挑了郡主来与自己作伴,是看她出她这些时日有些闷闷不乐了吗? 赵雪梨还以为自己将所有情绪都藏匿得很好呢。 可她现今这样的处境,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开心起来的? 更遑论此刻又从魏阳郡主口中得知了宋晏辞竟然是皇子这个噩耗。 赵雪梨见郡主沉沉睡去,便起身告了辞。 夜里,裴霁云又跨入蘅芜院,赵雪梨第一时间迎上去问:“表兄,你知不知晓宋晏辞是皇上遗落民间的皇子?魏阳郡主说宋晏辞已经被认回去了,现在正在宫中养伤。” 裴霁云接住她扑过来的身子,听了雪梨问话一点也不急,还有闲心提醒她慢一些。 赵雪梨的焦急并非作假,她被裴霁云牵着坐下软塌,又立刻道:“表兄,他一定会报复我的,我该怎么办呀?” 裴霁云平静道,“姈姈,表兄不是说了,他现在自身难保吗?又哪里有心思来对付你呢?” 赵雪梨茫然,“他都变成皇子了,怎么还会自身难保?” 裴霁云问:“姈姈知道曦贵妃吗?” 赵雪梨摇头。 裴霁云耐心地从曦贵妃开始一点点说起。 赵雪梨听完,有些唏嘘,又有些大不敬地道:“表兄,听你所言,我觉得皇上并不爱曦贵妃这个人,他只是喜爱那幅皮相和性子,不管谁有了这些,他都是喜爱的,否则又怎么会宠幸了诸多与曦贵妃相似之人。” 裴霁云笑了笑,没有做出什么置评,只是道:“姈姈所言极是。” 赵雪梨好奇,“表兄,你们男子都是这般吗?” 裴霁云抬眼看她,点漆黑眸映着跳跃的烛火和雪梨近来有些消瘦的面颊,他轻声叹了口气,认真道:“姈姈,旁人我不知晓,可表兄保证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人。” 赵雪梨没想到会听见他这样说,心脏突得一跳,又急又冲,像是站在高台一脚踩空了,她面容迟缓地生出绯红,掩下乱跳的心,也道:“表兄,姈姈也只要你。” 她这句话,说得亦是诚恳,可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裴霁云笑揉了揉她红透的耳垂,将话头转了回去,“宋晏辞是曦贵妃所出,如今他被皇上认回,姈姈觉得,谁会最心急?” 赵雪梨恍然。 瑾贵妃本就是因为与曦贵妃相似的容貌性子才盛宠不衰,连带着二皇子也有了敢争夺储位的野心,可如今宋晏辞回来了,皇帝会更偏爱谁? 雪梨问:“表兄是说,二皇子会对付宋晏辞吗?” 裴霁云颔首。 这实在是太显而易见的事情了,雪梨又好奇道:“那太子是不是会保宋晏辞?” 裴霁云温声夸道:“姈姈聪敏。” 朝中本来是太子党和二皇子党互相排挤争斗,还剩些保守的中立派,可宋晏辞回来后,二皇子与他天然便有些敌对,曦贵妃的母族极其附属亲眷从前是二皇子党,如今立马分割出去,成了晟皇子党。 如此一来,不仅削弱了二皇子的势力,太子还能坐山观虎斗,时不时再找准时机煽个风点个火,坐收其利就好。 若果雪梨自己是太子,一定不会让宋晏辞死掉,甚至还会暗中帮助扶持。 她又问:“表兄,你什么时候知晓宋晏辞身份的?是不是很早?” 裴霁云倒是未曾隐瞒,直白道:“姈姈帮他来刑部要人时。” 赵雪梨心下微微惊讶,她没想到竟然这般早。那时宋晏辞才来京多久? 她想起了之前的一桩事,趁着裴霁云此刻有问必答,连忙问道:“表兄,可否告诉姈姈宋晏辞利用我救出的那人是谁?” 雪梨咬重了利用二字,以彰显自己的无辜。 裴霁云:“曦贵妃的家臣,手中握着宋晏辞是皇子的重要证物。” 赵雪梨讶异:“表兄竟然全部知晓?那你此前是故意放了他吗?” 裴霁云眉目平静,好似在说一件不甚起眼的小事,“是。此前京中一直有人搅浑水,挑起太子与二皇子的争斗,经此一事我便确定了幕后黑手是宋家,宋则与宋晏辞借着姜依一事想要掩了侯府耳目,实则暗里煽动党争。” 他一顿,给出一个冷淡的评价:“让太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自己暗中得利,确有几分狡猾。” 裴霁云吐出的字眼也平静极了,可却让雪梨忽然有些浑身发毛。 在她眼里,宋晏辞已经是狡诈至极,可却仍然被表兄算计得不得不现了身,彻底暴露在二皇子的眼皮子底下,让他做不了坐收渔利的渔翁,反而成了与鹬相争的蚌。 局势转换,只在数月之间。 这一切他甚至在许久之前就谋算好了,雪梨也成了环环相扣中的一枚小棋子。 表兄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看自己同他撒谎卖乖、各种谋算的呢? 赵雪梨觉得他平静地、深邃地宛如寒潭一般的黑眸真的能将一个人彻底看穿,她绞尽脑汁、千辛万苦想出来的计谋恐怕在他眼中都是过家家一般的简单。 或许是她陷入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裴霁云轻声唤了她,“姈姈?”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69节 赵雪梨怔怔地,将眸光落在青年清绝漂亮、八风不动的面容上,“表兄,你好厉害,要读什么书才能同表兄一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裴霁云失笑,“姈姈,太过赞誉了。” 赵雪梨是真觉得自己消息太闭塞,太蠢笨愚昧了,她看着裴霁云,歪了脑袋,问:“表兄可以教姈姈读书吗?” 裴霁云笑容不变,“怎么忽然想读书了?” 赵雪梨道:“姈姈也想要变得像表兄一般厉害。” 她这句话并非玩笑。 第二日,雪梨就去了照庭,在裴霁云书房呆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多了,那些以往看了就犯困、从不进脑子里的晦涩书籍,现在也能静下心来细细品读了。 她看得都是些与计谋有关的书,遇见不甚其解的就留着,待到裴霁云回府了再一道儿问。 六月十五这日,大缙朝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则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由曦贵妃所生的皇子被找了回来,赐名为杨晟,皇家举办了隆重的认祖归宗,祭祀祈福一事,同时福泽天下,为皇子生长之地的朝阳郡百姓免了三年赋税。 第二则是皇帝这一日是六十岁的诞辰,普天同庆,又免了百姓诸多税目,是以许多百姓都自发地给皇帝过起寿来,感念他的恩德。 这一日的前一天,赵雪梨读写了好几个使人明智的晦涩谏文,收获丰盛。 裴霁云晚间没回,赵雪梨正欲早早歇下,破天荒的,松鹤院来了人,道是老夫人请她过去。 赵雪梨怀疑日头打西边升起了,否则避她如蛇蝎的老夫人怎么会请她? 她这一次心中没有任何不安害怕,只是带着几率困惑,跟着婢子去见了老夫人。 让雪梨有几分大跌眼镜的是,老夫人瞧着真是变化了非常多。 她头上银丝好像在短短一个月增了半个脑袋,雪梨一眼望去,甚至看不见几根黑发。 而且。老夫人瘦了非常多,穿着轻薄是夏裳,显得有些瘦骨嶙峋,老态毕显。 赵雪梨难以想像老夫人经历了什么,真的只是被疾病折磨成这幅样子? 她走过去请安,老夫人也没再如往常一样晾她许久,而是立时就喊了起,甚至还主动问:“姈姈,近来过得如何?” 赵雪梨挑一些可以说的,尽数答了。 老夫人半点不为难她,笑了笑,用一种显而易见的温和语气道:“若是有何处不满意,都可与管事说。” 赵雪梨本来没怎么怕她了,可老夫人这幅反常的样子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和狐疑。 总觉得下一刻老夫人就要暗暗算计自己了。 但是老夫人没有,只是与她絮起了家常。 就在雪梨以为自己想岔了之际,老夫人略显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明日皇帝大寿,你随老身一同入宫。” 赵雪梨轻轻皱起眉头。 皇帝大寿一事她早就问过表兄,表兄让她不必参加,好生在府里歇息就好。 老夫人为什么会想着要带自己进宫? 第65章 宫宴 赵雪梨并不想多生事端。 可她忽然想到此次宴席是一次正面接进天潢贵胄的难得机会。 其一,皇帝寿辰表哥定然在场,她不用担心会被宋晏辞算计针对。 其二,也算应了魏阳郡主的意。 赵雪梨念及此,便没有推拒,而是应承了下来。 表兄只说她可不必参加,但是没说不让参加,到时候若是在宫里惹出了事情,她干脆就说是老夫人逼着自己来的好了。 赵雪梨心下百转千回,老夫人却神色复杂了起来。 她近一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裴霁云同赵雪梨越发亲近,可算将王钺从牢狱之中捞了出来。 老夫人也是凭此意识到自己的嫡长孙在这个女人身上动了真格,她心中再气再恼,也只能受着,若是再如之前一般乱来,那王钺再进狱中,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索性这两人没有荒唐到搞出珠胎暗结这回事,老夫人渐渐地,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此次进宫,她其实并不想带着赵雪梨。 一来生怕出了什么差池,二来她其实已经将赵雪梨当做长孙的妾室看待了,哪有带着妾室在外抛头露面的道理? 只不过是靖安来信,让她将人带着参加宫宴罢了。 幸好赵雪梨尚未恃宠而骄,没将自己不放在眼里。 老夫人便觉带她出去一回见见世面也无妨,当即令王嬷嬷领着雪梨去库房选了身得体衣裳。 六月十五,皇帝先是领着朝臣在太庙祭天祭祖,再让宋晏辞认祖归宗,上了玉牒,临到酉时,才是宫宴。 赵雪梨再次同老夫人和裴君如一同出府。 她甚至还见到了许久没露面的裴谏之,对方气质越发沉郁,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森寒得像一条随时会发起攻击的毒蛇。 赵雪梨心里有些发紧,只当做没看见他,面色如常陪着裴君如说话。 倒是裴君如坐在马车中见了走过来的裴谏之,不免兴奋,“二哥哥,你近来怎么比大哥哥还忙?我都许久没瞧见你了,明儿个带我去猎场赛马如何?” 裴谏之穿了身墨蓝色立领斜襟的衣裳,墨发束成马尾,腰间坠着玉佩,难得正正规规的,少了纨绔气,多了世家大族的清贵,可他脸色实在太冷了,比寒铁更胜几分。 裴君如嘟囔一句,见他不搭理自己,也没多做纠缠,将脑袋缩回车内,直接噤声了。 只消停没一会儿,又找雪梨说起话来,“姈姐姐,族学上得我快烦死了,那个长胡子夫子.......” 赵雪梨耐心听着,时不时劝慰一两句。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宫门。 承天门处停了诸多华贵车撵,车里的贵人们都纷纷下来,持着身份文牒进宫,有些身份地位低些的,还得经过一番盘查才可入内。 赵雪梨本想去搀扶老夫人,可老夫人并不需要,她自有王嬷嬷服侍。 裴君如倒是黏着她,小手一直牵着她不放,一遇见大场面,倒是没再顽皮,而是规规矩矩的,只不过眼珠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来回看,像在找什么能打趣儿的人或是物件。 大缙朝中风气稍稍开放一些,宴席有时男女并未完全分开,只是分席而坐。恰如此次,皇帝认回了曦贵妃之子,龙颜大悦,在令皇后筹备宴席时就特意叮嘱了男女分席即可。 如今太子和二皇子,以及其余皇子都各有妻妾,有些甚至还已经诞下了孩儿,而宋晏辞被认回去时尚未成亲,后院里连个暖床的婢子也没有,皇帝此次未必没有借着宫宴给他挑些妃子的念头。 如此一来,参加这场宫宴时的穿着可就有几分讲究了。 若是想要被挑中去做皇妃的,便打扮得出挑一些,而若是家中无此意的,就尽量衣着朴素些。 赵雪梨就穿了一身素净的青色,款式也是中规中矩,既不出挑,却也令人挑不出错来。 她牵着裴君如走在老夫人和裴谏之后面,尽量目不斜视,循规蹈矩,连脚步都落得轻轻的。 宫内的墙垣又高又宏伟,没有人发出太大的声音,安静地只能听见偶尔穿过的风吟。 沿着长长的宫道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入了内里,自有宫女领着众人落座,淮北侯府自然是上座,雪梨同裴君如均坐在老夫人下首,裴谏之则一言不发坐在了对面男席。 现下酉时还未到,皇家诸位和一干肱骨之臣尚未到,雪梨只能干坐着。 她的前面放了些点心酒酿,裴君如拿了块小口小口吃着。 没有人会指望在宫宴上满足口腹之欲,为了不在殿前失仪,大家早在家中用过了膳食,现下都是带着七分饱的肚子来的,裴君如也并非是真的饿了,只是尝个新鲜。 她吃了没两口,便不再敢兴趣地放下了,又将眸光转到裴谏之身上,问道:“姈姐姐,我怎么觉得二哥哥有些不开心呀,这些日子可是发生了什么吗?” “姈姐姐!二哥哥在瞪你!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赵雪梨闻言看过去,对上裴谏之冷得能冻死人的森寒目光,她默默转回脑袋,“君妹妹,你看我像是敢惹他的人吗?” 裴君如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确实,二哥哥不欺负你都算是好的了。” 她还欲再说什么,门口来了个小黄门,敲了铜锣,拉开嗓子充满威严地扬声道:“皇上驾到,跪!” “皇后娘娘驾到,跪!” “瑾贵妃娘娘驾到,跪!” “......” 殿内众人霎时起身跪了一地 ,接连山呼圣上万岁,娘娘千岁。 赵雪梨还是头一次行这般庄重的礼呢,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眼珠子丝毫不敢乱转。 耳中听着太监叫了“太子”后,又说“晟皇子”,而后才是二皇子,三皇子等。 雪梨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尽力缩小存在感。 在好一阵冗长的行礼跪拜之后,皇帝才叫了起。 他们是从太庙过来的,一些肱骨大臣亦是跟在皇帝之后来了殿中,此番纷纷落座。 赵雪梨坐回凳子上后,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可她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或明或暗扫来了好几股不同方向的视线。 她大致都能猜到是谁。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是笑着的,可依然透着养尊处优、挥斥方遒的天家威仪,他先是说了一些勉励臣子的宴词,最后话锋一转,说得天庇佑,幸获皇子还朝云云。 在皇帝的口中,晟皇子是曦贵妃昔年在宫中所生,只不过其中一个接生稳婆受贼人指使,言曦妃诞下的是个死胎,随后寻人将孩子发卖出去,兜兜转转竟幸运地被朝阳郡宋家收养,前不久意外与皇帝相认。 这番话容不得人细想,稍稍一想便能察觉不少漏洞。 但没有人去较这个真,也不敢有不该有的好奇心,毕竟此乃皇室密幸,皇帝随意说个缘由,大家迎合恭贺即可。 皇帝说完,大臣们纷纷有眼力见的说起祝贺词,又对着宋晏辞好一通夸耀,直说有曦贵妃遗风。 宋晏辞半点不怯场,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礼仪周到地应对一众人。 皇帝听见曦贵妃的名字,浑浊眸光中有几分恍惚,好似有那么一瞬间真在宋晏辞身上看见了昔日爱人影子,心中不禁升起更多怜爱之情。 二皇子和太子默默看着这一幕,虽然两人都笑容不变,可心中如何想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赵雪梨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在将将开始给皇帝进献礼品的环节。 这桩寿宴算是一切从简,至少雪梨没有参与到什么复杂的庆典。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0节 她依然不能乱动,连抬头都不敢。 没过多久,就听见了裴霁云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清润,不徐不疾,混在一众而立,不惑,知天命年岁的官员中,像一堆沉铁之中敲出一段冷翡之音,格外引人侧目。 皇帝对他似乎格外喜爱,连声笑着赞扬了好几句。 赵雪梨浑身又麻木又僵硬之时,这礼总算送得差不多了。 皇帝金口一开,道是宴席已开,众爱卿随意。 婢子们开始训练有素地上菜。 殿中没有谁是能真正随意起来的,个个嘴上不说,可却都是谨慎极了。 赵雪梨终于可以借着在殿中穿行的婢子去看上座的数人。 第一眼就是看向目标五皇子、 她挑中五皇子的原因很简单,其一这人与自己年岁相当,其二他尚未婚配。 现在一看,见对方虽说并非长得惊艳绝伦,可好歹也是五官端正,俊朗清爽,赵雪梨就更满意了。忍不住开始思索起要怎么和他勾搭上。 只不过她才看了两眼,就再次感受道四股若隐若现的打量。 一道是高处的表兄,一道是对面的裴谏之,还有一道来自裴谏之下下首的李玄梧,这最后一道视线嘛,便是五皇子前面几个位置的晟皇子。 赵雪梨其实感受到宋晏辞已经偷偷对着这边看了好几次。 但她偏偏就是要避开视线,不同他对视上,让他想耀武扬威地对自己展示一个即将报复她的冷笑也难以完成。 雪梨对着裴霁云甜甜笑了下,以示自己乖的不行。 裴谏之见了,面容更沉冷。 宋晏辞是没想到赵雪梨竟然还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的。 他被这女郎背叛的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人马才从裴靖安的那群隐卫撕咬中保住性命,甚至完全抛弃从前谋算,被迫从暗里转明面上。 自打认回曦贵妃儿子这个身份后,宋晏辞都数不清在短短时日内自己受到了二皇子的多少次针对谋害。 他恨她恨得有些牙痒,做梦都想扣住赵雪梨纤细的脖子折磨,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断溢出泪珠,让她后悔出卖自己。 只不过二皇子实在咬他咬得厉害,令他没有一丝喘气报复的时机。 宋晏辞顺着赵雪梨的笑脸,看见一脸平静清贵的裴霁云。 亦是在心中冷笑。 待到宴席过了片刻,他主动站起来,行了礼对着皇帝道:“父皇,今日是您大寿的日子,儿臣想求一个恩典。” 皇帝听了,当即就大方摆手,语气宠溺:“吾儿直说便可,父皇无有不应。” 宋晏辞道:“父皇,儿臣不求什么旁的,只是看着几位兄弟与嫂嫂弟妹如此登对,心中有几分羡艳,若是能得父皇赐一王妃,便是儿臣的福分了。” 大殿之上,忽然十分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殿中冰块用得多了,还是深宫大院阴气重,赵雪梨手心莫名开始发虚汗。 第66章 唇枪舌战 皇帝六十岁,在盛京一众养尊处优的老夫人老太爷之中尚且不算年岁大,只不过他纵情声色,内里空虚,时常卧病,目前看着好似还可以,却已经是黄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要不然朝中党争也不会愈发势如水火。 或许是出于对曦贵妃的喜爱、想念、亏欠,老皇帝待宋晏辞十分宠溺,单单从赐的晟字便可见一斑。 宋晏辞在宫中养病的这些日子来,皇帝可谓是日日探望,还允他旁听御书房议事,甚至主动为他培养扶持臣子。 朝中经验老道的高官暂且看不清局势走向,都聪明地维持着原状,没有要投靠谁,得罪谁的意思,但有部分胆子大的却愿意凭着圣意往宋晏辞身上下注,就会嘱咐家中女儿尚未婚配的穿得出挑好看些。 只不过皇帝有自己的打算。 此时,他听了宋晏辞这话,眸光在殿中一转,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京兆尹方向,而后才对宋晏辞道:“此事是父皇疏忽了,我儿一表人才,早过了弱冠之年,是该娶上一位贤妻,如今众卿携家眷在此,盛京中最好的女郎也都在此了,不知晟儿喜欢什么样的?父皇看看可否相配。” 皇帝这话一落,殿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太子坐在高处,神色不变,瞧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变化,看起来是一个较为木楞的守成之人。 二皇子和瑾贵妃神色倒是微微僵硬。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要给宋晏辞靠联姻拉拢一些势力了,这对于二皇子是很不利的,不管他是否愿意,独属于他的圣宠都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向这位刚刚回宫的皇兄。 宋晏辞自然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他顺势开口道:“儿子自然是都听父皇的。” 皇帝当即笑着道:“如此正好,朕瞧着京兆尹家的就不错,淑慎柔嘉,贞静自持,与吾儿倒是相配极了。” 他微微停顿一下,叫了京兆尹,“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京兆尹似乎早被通过了气,现在立刻站出来道,“陛下慧眼,若能嫁给晟皇子,是小女的福分。” 赵雪梨听了,有些怔愣,她先是下意识看了关静姝一眼,见她面色并无异样。 可或许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直觉,雪梨觉得她将身子绷得太紧了,有些麻木僵硬之感。 皇子也只问了京兆尹的意思,似乎并未想过还要问问关静姝可愿意。 赵 雪梨又偷偷去看裴霁云,见他亦是神色如常,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 好像她们女子的婚事都不过是男子们权力争斗时可以随意支配的工具。 只是她尚且来不及伤春悲秋,就听宋晏辞又开口道,“父皇,关小姐自是极好,只不过儿臣想着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不若将侧妃也一同娶了,您觉得如何?” 皇子选妃一下子将正妃侧妃都定下来是常有的事,皇帝虽然觉得有些急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即就要再点两个人。 宋晏辞赶在皇帝说话前开口,他将眸光投向一直八风不动的裴霁云,笑着开口道:“久闻淮北侯府赵小姐琼姿玉质,德昭内则,不知裴大人可愿割爱将令妹嫁与我?” 在番话,宋晏辞曾经在早春时节的明湖对着裴谏之说过,只不过后来被裴霁云打断,他心中有所顾忌,便此作罢。 然而现如今,他以曦妃之子再次站在裴霁云面前,身上有着无边圣宠,纵然暗里处境艰难,可明面上却也敢同裴霁云争锋两句了。 他这番话落下时,反应最大的并非裴霁云,也非赵雪梨,而是一直面无表情,冷漠异常的裴谏之。 少年将军沉了一夜的脸,刹那间比锅底还黑。 裴霁云将眸光缓慢落到宋晏辞身上,云淡风轻道:“得殿下青睐,是舍妹幸事,只是不巧,前些日子舍妹的未婚夫故去,纵然未嫁,可念着已经提亲的缘分,亦在守节之中,便不耽搁殿下了。” 皇帝听了,问:“霁云,你家中除了君如,竟还有一个妹妹?” 裴霁云笑着道:“回陛下,臣这位妹妹并非族中人,只是暂且住在侯府,她爹早逝,娘改嫁,祖父母又不在京中,要论亲事,我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兄长怕是也无法替她做主的。” 皇帝只想给宋晏辞挑些家世好,有助力的女子,本来尚且有几分兴致的,但一听赵雪梨这么个落魄身份,立刻就歇了心思。 宋晏辞眯了眯眼,出声道:“父皇,实不相瞒,儿臣之前在庙会远远见过赵小姐一面,心中甚喜,不知父皇可愿全了儿臣这番思慕之情?” 皇帝正愁不知道怎么补偿这个自己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听了后,觉得并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那女子出身不好,侧妃一位实属不适,做个侍妾倒算可以,当下便要开口,却又听自己最为喜爱的大臣开口道: “晟殿下怕是认错了人,舍妹生来身子骨弱,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去过什么庙会,更遑论被殿下瞧见了去。” 裴霁云嗓音温和得像一盏新茶倾入玉壶,清润,和缓,透着股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气势。 宋晏辞道:“不若叫令妹上前来一看,我见见,就知晓是否认错人了。” 裴霁云说:“殿下,此举不妥,舍妹尚且待字闺中,不好这般显露人前,于她名声有碍。” 两人说了数句话,宋晏辞没占到丁点上风,他眉目微微冷凝了起来,心下已经气结。 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赵雪梨这女人是怎样一幅兴高采烈看自己吃瘪的模样。 宋晏辞知晓自己打太极是打不过裴霁云的,当即又将视线投向皇帝,“父皇,您说呢?” 皇帝此时也看出宋晏辞与裴霁云你来我往间争锋相对的意味了。 他不愿意驳了晟儿的面子,道:“霁云莫要太拘束了,此次是宫宴,亦是家宴,朕亦是好奇令妹是何种人物,便着人叫过来见见罢。”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将这件事下了定论。 裴霁云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赵雪梨的身上一下子就落满了或明或暗的打量窥探目光。 她不知道宋晏辞到底是什么打算,娶了她然后肆意报复吗? 好像确实是一个折磨她的好法子。 雪梨不敢想皇帝要是给自己和宋晏辞赐婚了,那她日后究竟会有多凄惨。 怕是被宋晏辞玩死了也不会怎样。 她被宫女领着走到殿前。 这个位置距离一众天颜更近了,她甚至还看见了朝自己挤眉弄眼的魏阳郡主。 赵雪梨跪下,行了个面圣的大礼。 皇帝不甚在意地道,“抬起头来。” 宴席开始了这般久,赵雪梨终于有了可以抬头的权力,只不过是被动的,被别人观看。 她今日虽然穿得素净,但奈何模样实在生得漂亮,即使在一众不俗的女郎之中,亦是出挑极了。 赵雪梨身上有一股明净的、澄澈的、宛如昆山雪水般的气质。 但偏偏又眼带桃花,就显得清丽撩人极了。 宋晏辞见了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不自觉攥紧拳头。 觉得这个女人可真会装。 他就被骗得不轻。 皇帝见了人,倒是有几分理解宋晏辞说得那句‘心中甚喜’了。 宋晏辞笑了笑,道,“父皇,确实是赵小姐无疑。” 皇帝略有几分迟疑地看了裴霁云一眼,尚未开口说话,只见一直安稳的二皇子站了出来道:“父皇,儿子觉得此事不妥。” “方才霁云说了,赵小姐尚在为未婚夫守节,此时要她嫁给皇兄,怕是会惹人非议。” 二皇子站出来后,立刻有一批二皇子党纷纷站出来劝谏此事。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1节 “陛下,臣亦是觉得此事不易操之过急,晟皇子刚刚回宫,熟悉京中事务才是要紧事,既已得了一位贤淑正妃,何不待到婚后再议选侧妃一事?” “陛下,晟皇子身体尚未大好,实在不宜接连娶妻.....” “陛下........” 淮北侯府是二皇子党,他自然不愿意看到候府里的姑娘嫁到宋晏辞府上。 即使赵雪梨同侯府并无真正的干系,可二皇子早从探子口中知晓了她在府里并非是无足轻重的。 至少目前来看,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句,殿中又喧闹了起来。 赵雪梨维持着伏跪的姿势,莫不敢言。 裴霁云慢条斯理呷了口茶,未置一词。 宋晏辞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太难看的神色,只是攥紧的手背上鼓起了蜿蜒的青筋。 殿中又站出来几个人,都是曦贵妃的娘家人,他们自然是迎合宋晏辞的,开口道:“陛下,微臣认为此乃小事一桩,方才李大人忧心赵小姐门第不显,配不上侧妃之位,微臣认为,只要殿下喜欢,先迎进府做个孺人亦可。” “陛下,臣亦觉得万事都比不上殿下心喜,若是曦贵妃娘娘尚且在世,定不舍晟殿下无法得偿所愿。” 这人不提曦贵妃还好,一提这几个字,皇帝原本还有几分摇摆的心当即向宋晏辞倾斜了过去。 裴霁云一顿,黑沉寒凉的眸光看了说话的这几人一眼,道,“陛下,非是臣不愿让妹妹入了殿下宫门,只不过臣曾经应允过妹妹,日后她若嫁人,定然为人正妻,臣实在不愿食言,还请陛下体谅。” 二皇子立刻道,“父皇,若是皇兄实在喜爱赵小姐这般模样的美人,儿臣稍后就送几个过来,还是不要令霁云为难了。” 赵雪梨头上顶着一众明争暗斗,像个鹌鹑似的忍不住拿余光偷偷往上瞄。 现下殿中站了不少大臣,她此番眼神动作倒是并不显眼突兀。 只不过她这姿势太低了,就算看,也只能看到高处人的衣摆。 不期然就瞧见了宋晏辞垂在袖子中青筋毕露的手,雪梨长睫微微一抖,看他如此骑虎难下,有几分想发笑。 宋晏辞现在确实是有几分进退两难。 皇帝才给他许了个正妃,他就开口要侧妃。 结果唇枪舌战了半晌,还没要到人。 京兆尹再深藏不露的脸色现在都有几分微妙了起来。 皇帝是不可能让赵雪梨给宋晏辞做正妃的,现在见裴霁云如此坚持,只好叹了口气,道,“此事——” 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个柔和清灵的女声。 “陛下,请恕臣女斗胆进言,若是殿下实在喜爱赵小姐,臣女愿同她以平妻之礼共同嫁给殿下,如此,既可使殿下得偿所愿,又不 令裴大人为难。” 殿中再次一静。 赵雪梨见局势再次变得不利,微微翘起的嘴角瞬间僵在脸上。 第67章 般配 不止是赵雪梨诧异、殿中诸人亦是有几分错愕,都将打量惊讶的目光投向行至殿中的女郎。 关静姝名满盛京,不仅仅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和出尘脱俗到令人惊艳的容貌,更重要的是她性子极好,仪态雅致,举手投足,一瞥一笑都是京中贵女的典范。 从未听过她有什么忤逆长辈,不尊师友的说法,甚至每一位同她交好的贵女但凡提起她都定然是赞不绝口的。 可是现在,没有得到陛下的传召,关静姝就这般直愣愣站了出来,甚至越过自己父亲,给皇帝和皇子出起了主意。 这番逾矩的行为实在是令人惊愕万分,并且关静姝说的话也使人十分不解。 晟皇子要同时娶了正妃和侧妃,这件事虽说不上不合礼数,但对关家来说,确实有几分下脸。 关静姝不仅不为自己争上些恩宠,反倒愿意将原本的正妃之位降为平妻待遇? 京兆尹眉头一皱,面色难看的厉害,当即站出来请罪道:“陛下恕罪,小女不知礼数,僭越唐突了。” 他道完这句话,又立刻偏过头训斥关静姝,“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决断,哪里用得着你说话?还不快滚下去!” 关静姝抿了抿唇,沉默片刻,不仅搭理自己亲爹,反而十分大胆地抬起头,将视线缓缓落在了高处秋霜琨玉般的青年身上,问道:“裴大人以为如何?” 她这话一出,京兆尹面色愈加铁青,关夫人也连忙上前,欲拉着女儿跪下告罪。 裴霁云眸色缓缓沉了下去,他并未回复关静姝,只是看着京兆尹道:“舍妹幼时失怙,无人教导,养出了一身顽劣性子,实在不堪与关小姐相提并论,共侍殿下,关大人以为呢?” 殿中这般局面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霁云并不愿意将府中妹妹嫁给晟皇子,京兆尹同裴霁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纵然受命于皇上,却也不想同这位明显前途斐然的年轻权臣产生什么嫌隙。 京兆尹正要说话,宋晏辞却是厚着脸皮率先欣然开口:“裴大人,关大人,我觉得此法两全其美,甚好。” 不给旁人说话的时机,他又立刻侧头去问:“父皇,关小姐淑德昭彰,有珩璜之德,赵小姐窈窕之仪,德容兼备,母亲若是知晓,定然也会开心的,只是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左右为难,一时之间难以作出决定。 裴霁云往日清亮的黑眸此刻沉得像尚未晕开的墨团,他暗沉眸光看着一直鹌鹑模样的雪梨,道:“陛下,臣不好替舍妹做主,也不愿令您为难,此事不若问问舍妹自己是否愿意?” 皇帝听了,也觉是个解决法子,不由将眸光投向了下方,“赵氏女,起来回话罢。” 赵雪梨瑟缩地站了起来,视线终于再次变得正常。 她自然也听清了殿中人你来我往间的锋芒话语,暗暗看了表兄一眼,面对着宋晏辞有些僵硬的神色,壮起胆子道:“回陛下,晟殿下身份尊贵,丰神俊朗,又才高八斗,民女......民女自知鄙薄,不敢妄想。” 宋晏辞被直接拒了,心中莫名生出恼怒,忍不住道:“赵小姐莫要自谦,我此前亦在民间长大,同你一般无二,又何来比你尊贵一说?至于容貌才华上,你有琼枝照夜之貌,又酷爱读书,与我明明配极了。” 他暗自咬重了读书二字,仿佛想暗示赵雪梨些什么。 赵雪梨几乎是立时就想到了自己同江翊之在旧宅私会被他撞见一事,她一顿,道:“......殿下,民女确如兄长所言,很是刁蛮任性,并非您口中的德容兼备,怕是要令您失望了。” 宋晏辞从善如流,“如此正好,我自来温和知礼,与你倒是互补。” 这番话很有些死缠烂打的意味,殿中人不少都听得聚精会神,相熟之人甚至还会暗暗用眼神对视交流些什么。 如魏阳郡主,就撑着头看得兴起,此时若非是宫宴,她怕是都要站起来鼓掌夸赞这一出精彩大戏了。 但有几个人是例外。 李玄梧眉头微蹙,隐隐担心。 裴谏之青筋暴起的大手险些捏碎了手中杯盏。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竟然转头成了皇子,还光明正大地觊觎赵雪梨。 甚至以当前形式来看,宋晏辞是有极大可能娶走这个女人的。 但是.......这凭什么!? 赵雪梨说过娶她不能纳妾,宋晏辞不仅做不到,甚至还企图一下娶两个,让她同旁人一起做平妻? 裴谏之有几分尖锐地想:如果他现在站出来说赵雪梨怀了自己孩子,不知道能否令她嫁给自己? 现下这般情形,她一定能够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罢? 赵雪梨不知道旁人心中如何思虑、好奇、看待这桩事的,她面对宋晏辞这种没脸没皮的姿态,有些头皮发麻,只能直接道:“殿下,民女真的不愿,还请您见谅。” 宋晏辞道:“赵小姐,我——” “够了,晟儿。”皇帝面色不虞地打断他尚未说出口的话,“吾儿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她一介民女,便是做妾都难相配,又怎可当得上正妻?” 皇帝显然是对赵雪梨的不知好歹生了气。 宋晏辞心中不甘。 其实他大可以私下里求皇帝将赵雪梨赐给自己,但他却偏偏选在了宫宴上,就是想要看裴霁云失去淡然风度和赵雪梨惊慌失措的脸色,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挡回话头,至此草草止住。 他还欲再开口,但皇帝已经摆手道,“此事就此作罢。” 宋晏辞虽然仗着皇帝宠爱,却也不好再说,只能将满腔莫名愤怒都憋回了肚子里。 赵雪梨呼出一口气,行礼退下,回到了座位之上。 她甫一落座,才惊觉自己方才出了半身汗,手心都是湿的。 老夫人淡淡瞥她一眼,眸色中另有思量,却没多说什么。 裴君如给她倒了杯茶水,“姈姐姐,歇一歇罢。” 赵雪梨颤抖着手接过,将将喝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不少人在打量自己,她一律置若罔闻。 关静姝从殿中退下时,临经雪梨座位,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赵雪梨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意思,好似有几分不解、困惑、和几分难以名状的晦暗。 宴至深夜,皇帝留宿几位大臣极其家眷留宿宫中以示恩宠。 赵雪梨头一次觉得宴席这般累人,后半场她枯坐了好一阵,终于等到散宴。 夜里,宋晏辞越过太子,扶着皇帝回宫休息,待到四下无人,直接在皇帝跟前跪下了。 “父皇,儿臣方才在殿中并非故意胡搅蛮缠,还望您宽恕。” 皇帝哪里会同他置气,只是不满意自己的好儿子被一个失怙女推拒了,当即就道:“吾儿快快请起,那赵氏女果真如霁云所言,骄纵浅薄,配不上你,你若是喜爱这般模样的,父皇明儿个就差人送几个去你宫中。” 宋晏辞依旧不起,反倒继续道,“父皇,旁人是旁人,赵小姐是赵小姐,儿臣不知为何,格外钟意与她,可她......她似乎并不喜欢儿臣。” 他难受又落寞地垂下眼,声音亦是低沉了下去,“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儿臣就可以问问她,这个时候该如何做,又该如何讨心仪的女子欢心了?” 皇帝听了,立刻想到了曦贵妃,往日思念和记忆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何必叫吾儿这般模样?” 他心疼又惭愧地拍了拍宋晏辞肩膀,心中微微一叹,只能明日再同霁云说道了。 “来人,拟旨。” 第68章 装模作样 皇帝纵然内心不虞自己的皇儿遭人拒绝了 ,可真动手写圣旨了,他却还是没给赵雪梨落个媵人之流,至于给她平妻之位?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不合祖宗礼法。 尽管心中顾虑着裴霁云,可皇帝落笔之时,还是写得孺人。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2节 大缙朝皇子的孺人虽不如正妃地位高,可却也并非一般的侍妾,而是会受到册封的侧妃,能给皇子做妾,怎么也比一般人的正妻要强。 宋晏辞就站在一旁侍弄笔墨,亲眼见到皇帝写的位份上去,他既没有出声要过雪梨再提一提位份,也没有出言降低,好似一切都听从父皇的意思。 按着大缙朝昭令的常规流程,圣旨一般由中书省起草,还需经由门下省审核,再由尚书省执行,期间门下省若是觉得旨意不妥,还可封驳。 宋晏辞直觉若是按着这套步骤走,这封旨意最后定然是不了了之,甚至给了裴霁云时间,令他再扭转局势,是以此次是直接央求皇帝写得手诏。 只不过这封诏书才将将写完,甚至笔墨未干,就有小太监进来说太子和二皇子共同求见。 宋晏辞眉头微微一皱。 皇帝睁开略有疲乏的双眼,有几分诧异好奇道:“这两人怎么一块儿来见朕了?” 对于皇帝而言,这件事算得上是十分稀奇罕见了。 太子同二皇子不睦,两位一个木讷呆板,一个锐意进取,向来是互相看不上眼,走不到一处去的,现下怎么齐刷刷一块儿来了御书房? 皇帝沉思片刻,到底还是开口道:“让他们进来罢。” 其实两人不偏不倚,都在这个时刻过来,他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可真听了这两个儿子的来意,还是不由沉下脸,在心中动了气。 太子一进来就掀开袍子,跪下了,一板一眼地开口:“父皇,儿臣听闻您拟了赐婚圣旨,此前宫宴上那赵氏女显然不愿嫁与晟弟,且她尚在为未婚夫守节,您下旨迫她嫁人,实在有损天家威仪,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二皇子圆滑一些,是这般说的:“父皇,赵氏女刁蛮任性,粗鄙浅薄,无论如何也不可配给皇兄做侧妃,儿子觉得此事不妥,也请您收回成命。” 殿中烛火噼啪跳跃,宋晏辞扮演着无辜的角色,一言不发,皇帝闭了闭眼,压着怒气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朕这墨水还没干透,人却已经来了,这皇帝的位置不若给你们来做?” 太子和二皇子齐齐跪着说不敢。 皇帝冷哼一声,“置喙朕的决定,我看你们敢得很!” 二皇子缄默,太子却依然道:“父皇,儿臣非是置喙您之决断,只不过您这般做,既不站情也不站理,只拿权势压人,教他人如何看待?” 皇帝额头青筋跳了跳,“朕是皇上,难道做事还要看谁的脸色吗?太子,朕颁布的旨意还得先通禀你应允不成?” 太子以头触地,“儿臣不敢。” 二皇子心中急转。 赵雪梨是裴府的人,他亦是知晓她娘在淮北侯心中的地位,这个女人绝不能进了杨晟宫中。 而对于太子也要劝诫的缘由,二皇子也能猜到一二。 太子是想要制衡他和杨晟,却不想要一个比他势力更大,更大父皇宠爱的皇子出现。 若是淮北侯府因为赵雪梨嫁给杨晟而倒戈,这是他与太子都不想看见的。 皇帝哪里会不清楚这两个儿子心中在想什么。 但在他看来,这件事实在是没什么,他的宠爱想给谁就给谁,更何况,晟儿现下才被寻回来,也不值得在外吃了多少苦,现在不过是赐个女人补偿他一二,两个受尽他往日恩宠的儿子就来闹腾。 惹人心烦。 皇帝摆摆手,正要挥退他们。 二皇子却忽然梗着脖子,语带哭腔地开口:“父皇,儿臣方才没同您说实话,儿臣罪该万死。” 这一声哭给房中人统统弄得有些惊愕。 皇帝掀开眼皮子,嘴角一抽,垂眼问:“什么事?” 二皇子哭着膝行几步,去抱皇帝大腿,道:“父皇,其实儿臣亦是心悦赵小姐良久,只等她守节三月后着人去府上提亲的。” 老皇帝一脚踢开他,“你府中女人还不够多?是哪门子的心悦?” 二皇子被踢开,还不死心,心中只觉得父皇当真是不宠自己了,以往他一哭,父皇明明就什么都答应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竟然还踢开自己? “父皇,儿臣.....儿臣不敢骗您,可自打此前瞿仙山庄夜宴后,儿臣就对赵小姐一见钟情,可那时她尚有未婚夫,是以儿臣从未表露过心意,那夺人之妻的混账事儿臣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后来赵小姐未婚夫离世,儿臣已经同王妃商议好,只待赵小姐守节时间一过,就去裴府提一提,娶她做侧妃.......父皇,儿臣是真的心悦她啊,父皇您不能只顾皇兄,也疼疼儿臣罢.....” 或许是因为带上几分真情实感的难过,二皇子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也更真情流露,竟然一下子都将皇帝唬住了, 宋晏辞眼皮子跳了跳,一时之间也不清楚二皇子是真心仪赵雪梨,还是编了假话来搅和自己好事的。 他见皇帝面露狐疑之色,当即垂下头,语气低迷,却又仿佛强忍着泪意,哽咽道:“......父皇,儿臣见皇弟这般,心中亦是难受,赵小姐虽是儿臣钟意之人,可到底比不上手足之情,儿臣......儿臣愿意让赵小姐让给皇弟,只不过......只不过可否宽限儿臣一段日子,待到皇弟迎了赵小姐进府,儿臣彻底死心后再迎娶关小姐为妃。” 二皇子心中咯噔一下。没料到自己这位外面来的皇兄比在宫里尔虞我诈中长大的自己还能装模作样。 皇帝看到自己疼了半辈子的皇子哭,心里还是有几分动容的,但他压根就没打算委屈晟儿,现在见到晟儿这般委曲求全,对着二皇子那点唯一的动容瞬间化为乌有,他看着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心头窜出一股火气,当即毫不犹豫又踹了二皇子一脚,怒道:“逆子!朕真是将你宠成了一个只知争抢,不懂谦让、兄友弟恭的纨绔,你皇兄流落在外多年,你在宫中千娇万宠的长大,不知道心疼皇兄便算了,竟连他看中的女人也要抢?滚出去!” 这一脚没留情,用了狠劲,二皇子心口一痛,哭声一顿,低垂着的眉眼刹那间阴狠起来。 太子嘴唇翕合一番,也欲抬首说什么,“父——” “你也给朕滚!” 太子呐呐闭上嘴,不敢再触怒皇帝,与二皇子齐刷刷狼狈出了御书房。 夜里风凉,吹得人心也凉飕飕的。 太子张嘴,“二弟,你——” 二皇子自觉在太子面前落了面子,听都不听,转身就走。 太子落了手,摇摇头,往东宫而去。 二皇子弱冠后在外开了府,可在宫中仍有寝殿,他今日亦是留宿宫中,此番向寝宫愤愤走到一半,脚步一转,向着南面而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裴霁云所在行宫等来了气愤难耐的二皇子。 他显然已经被气得失了风度,脚步匆匆,进了殿中瞧见坐在烛光下一人下棋的青年,立刻便道:“霁云,父皇下旨了,要让令妹做晟皇子的侧室,我极力劝说,却惹怒了父皇,被他一脚踢出御书房,霁云,这可如何是好啊?” 二皇子半点没提自己争夺赵雪梨的事情,只添油加醋,愤愤不平地将御书房一事道出来,期间还不忘狠狠骂上宋晏辞两句。 裴霁云沉沉的眸子凝着棋盘,淡声开口:“殿下,这只是个伊始罢了。” 二皇子自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现在就已经肆意满足杨晟的私欲,日后定然更甚。 二皇子忍不住阴冷道:“霁云,你快帮忙想个法子,令扬晟失了父皇宠爱,他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裴霁云好笑道:“殿下怎么这般天真?晟殿下有着那样一张神似曦贵妃的脸,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宠的。” 宋晏辞与曦贵妃有八分像,这是皇帝亲口说的,纵然不知是否真是如此,这仍然是令二皇子最为难受的一点。 曦贵妃故去太多年了,他并不知晓其样貌,纵然母妃同她有七分像,可二皇子实在无法想法曦贵妃的面容,是以在此前看见宋晏辞时,只是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没有深思。 这并不能怪他,就算是皇帝还有母妃瑾贵妃都没料到曦贵妃竟然还暗暗生了个孩子送出宫。 如果不是宋晏辞自己带着曦贵妃的信物找来,这桩事就会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 如果二皇子早知此事,定然不会允许宋晏辞活着站到皇帝面前。 但不论他再如何懊悔,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无法更改。 二皇子有几分焦躁地道:“霁云,我应该怎么办?之前多次设计,却都只让他卧床了数日,反倒热得父皇心疼,日日去看望,令他恩宠越盛。” 裴霁云道:“殿下,若想一劳永逸,此事只有一个法子,就看您是否狠得下心了?” 二皇子怔然,近乎立刻就想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并非没有如此想过,只不过心存顾虑,“父皇现在盯他这么紧,我又怎么可能动得了手?更何况,他若是真死了,父皇定然第一个就怀疑我。” 裴霁云问:“那又如何?” 二皇子愣住。 裴霁云缓缓吐出大逆不道的话:“殿下,皇上年岁已大,您若想取而代之,臣定当万死不辞。” 二皇子愣愣看着端坐在明烛下官袍加身的青年。 他是知道对方能耐的,在盘根错节的朝中密布着诸多心腹,甚至兵权也暗地里沾了不止一点半点。 二皇子耳边又响起对方蛊惑的声音,“与其坐以待毙,任大厦倾倒,何妨主动夺取?” 他心中冒出一个从未有过,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念头:是啊,与其看着父皇将恩宠都一点点送给杨晟,为什么自己不可以杀了杨晟和太子,主动上位?这样......起码还有三成生机。 不! 不止三成! 二皇子看着裴霁云,只要有对方的鼎力相助,他有六成把握可以登上皇位,“.......霁云,有你这番话,实乃我之幸事。” 裴霁云温和一笑,眼眸中却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漆黑冰冷之色。 那张笼在森森明烛中的清冷卓绝的玉面之下,仿佛暗藏着一个冰冷漠然又疯狂的另一面。 第69章 夜闯寝殿 宫宴散了以后,赵雪梨随着老夫人在行宫中休憩。 方才经历的事太多了,她洗漱过后,一时之间难以入睡,就点了灯,窝在榻上读书。 没过多久,有人叩门。 赵雪梨下意识以为是裴霁云来了,起身去开门。 在雪梨心里,裴霁云纵然一贯温润,可实则很是肆意妄为,虽然现今是在宫中,可他夜里来她房中,好像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只是令雪梨没想到的是,这次来人还真不是他,而是笑得满脸虚伪的宋晏辞。 赵雪梨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关上房门,宋晏辞偏偏眼疾手快,伸手挡住了,他有一双很深邃漂亮的凤眼,看人时约莫会显得情深不渝,现下他也确实是笑着的,那双深情眼落在雪梨身上,却像沾着雪沫的冷风。 宋晏辞好整以暇观赏雪梨的神情变化。 从她散乱的青丝,衣衫不整的仪容,到猝然睁大的明亮眼眸,微微张开的檀口,绷紧的脊背,抬手关门的这一连串动作。 无一不透露出这个女人的猝不及防和惊骇之情。 宋晏辞心里舒坦了,挡在门前,冷笑一声,故意问:“赵雪梨,怎么这幅见了鬼的表情?看我还活着,很失望?” 赵雪梨心想:可不就是见了鬼? 出卖宋晏辞那么多次,她就是抱着让他不死也脱层皮的心,可谁能想到这人竟然还有另一层身份,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心尖宠? 如果让她再选一次,雪梨觉得自己可能......还会这样做的。 同宋晏辞搅和在一起,是真正的刀尖舔血,她若是不出卖他,怕是早就被这人阴死了,现在纵然局势不妙,可好歹还活着。 此刻明明已经入夜了,宋晏辞放着觉不睡,偏偏来这里,无非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她惊恐、后悔、求饶。 赵雪梨想了想,觉得自己得有骨气一些,不能让他得逞,当即决定装傻,“......晟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民女.......怎么听不明白?” 宋晏辞瞥她一眼,随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雪梨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冷光从刀鞘中一寸寸绽放出来。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3节 这幅场景实在是太过眼熟了,雪梨并非第一次被宋晏辞拿刀恐吓威胁,她打了个冷颤,嘴巴一张,尖叫道:“救命——” 宋晏辞伸手捂住她嘴,不费吹灰之力,像拎只小雀儿般单手就将拖进了屋子。 砰得一声,房门被风吹关上。 宋晏辞将赵雪梨一路拖到软塌,倾身去拿方帕欲要堵住她的嘴,赵雪梨泥鳅似得边叫唤边从他腋下挣脱。 “救命!救命!来人呐!” 宋晏辞索性不去拿帕子了,只将锐利匕首往雪梨脖子上一架,冷戾的眼暗含杀气,睨着她:“再叫一声,就杀了你。” 赵雪梨被吓得立刻噤声,迟疑一会儿后,惊惧地开口:“......你......你敢?我...我是随着淮北侯府一同进宫的,你敢杀我,我...我表兄是不会放过你的。” 宋晏辞摆出浑然不在意的纨绔姿态,“我贵为皇子,他裴霁云能如何不放过我?难不成敢杀了我给你抵命不成?” 赵雪梨亦是觉得这不现实,宋晏辞若真是失手杀了自己,没准儿到最后有皇帝护着,只会落几句骂。 表兄就算再老谋深算,难道还能逼迫皇帝杀了自己亲儿子? 雪梨逐渐冷静下来,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殿......殿下,夜深了,不知您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吩咐?” 宋晏辞的刀抵着雪梨脖子往下,使她不得不坐下来。 刀尖顺着瓷白细腻的脖颈往上,像一双大手轻而易举抬起雪梨下巴,她生怕刀锋割破自己皮肤,仰着脖子不敢动弹。 宋晏辞满意了,冷然一笑,勾起嘴角问:“赵雪梨,你出卖我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赵雪梨颤颤巍巍道:“殿下,民女从前实非有意出卖您,只不过是受侯府隐卫威逼,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做,我......我是无辜的啊......殿下.......您要信我啊,以我的胆子,怎么敢出卖您呢?” 宋晏辞要是信她这话,才是真的见了鬼,中了邪。 经历那次九死一生的追杀之后,他可算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有多会做戏。 不仅是会装模作样,还谎话连篇,面上哭得梨花带雨,背后捅起刀子真是毫不手软。 他胸口下两寸的刀伤现在还隐隐作痛。 宋晏辞沉了沉脸,道:“闭嘴。” 赵雪梨抿了抿唇。 宋晏辞将匕首尖端压得离皮肉更紧几分,再稍微用力就能破皮流血的程度,雪梨惊恐得瞪大眼。 他挑眉,道:“将衣服脱了,去床上。” 赵雪梨虽然觉得自己脖子有些凉,可还是硬着头皮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晏辞冷笑一声,“哦,我忘了,今日晚了,圣旨明日早上才会来,你怕是还不知道父皇已经将你赐给我做侧妃了?” “赵雪梨,反正你一贯水性杨花,早些时日侍寝想必也没什么要紧罢?” 这句话对雪梨来说无异于六月天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晏辞就是记恨她的背叛,此刻故意来羞辱她。 赵雪梨心里沉的厉害,不清楚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身子无端端发起抖来,“你......你胡说,我方才在宫宴上明明已经拒绝了。” 宋晏辞 嗤笑,吐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无权无势的贫家女罢了,只不过是借住在淮北侯府,就算认了个干亲,倒也是无依无靠,没什么大用处,你的话,你的态度,你的拒绝,谁会在意?” 赵雪梨咬牙,“你......你们以权压人,言而无信,一群小人!” 宋晏辞不甚在意,“只会骂这两个字?我们都是小人,然后呢?你要怎么做?” 赵雪梨实实在在被气到了。 她沉默一会儿,忽得硬起来几分,伸手握住宋晏辞持刀的手,满脸认真倔强:“你说的没错,我无权无势,我命如草芥,没有谁会在意我是否愿意,但至少,我自己可以决定要不要给你做妾,要不要任由你羞辱。” 在烛火掩映之下,她那双桃花眼展现出的果决明亮极了,宋晏辞近乎是在雪梨话落的下一瞬就察觉到握住自己大手的柔荑猝然用力,将刀尖往前送。 他微怔,缓缓眯起眼眸。 锋利的刀没有刺破她脖颈肌肤,并非是雪梨没用力,而是宋晏辞反应极快地偏过了刀身,匕首在仓促间挣脱,掷了出去,哐当落地。 宋晏辞凝起眉头:“你要死?” 赵雪梨倔强地不肯流眼泪,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可她说话的语气一点也没有软下来:“与其往后生不如死,倒不如现在就死了,尚且是一种解脱。” 宋晏辞凤眼沉沉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但却也没有之前那股随意和欲要折辱她的意味,只是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雪梨亦是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房外忽然再次传来叩门声,紧接着,是裴谏之阴沉的声音响起:“赵雪梨,你歇了没有?” 赵雪梨从没觉得裴谏之的声音这么动听过,她立刻张嘴,却不想宋晏辞又及时捂住她的嘴。 他压着声音,低声道:“赵雪梨,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们之间实在没必要到这种不死不休,互相仇恨的地步,你让裴霁云助我对付二皇子,我帮你和姜依彻底脱离侯府掌控。” 赵雪梨呜呜咽咽地挣扎。 裴谏之又敲了几下,“赵雪梨!你别给我装睡,我都听见动静了。” 赵雪梨不明白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咋不一脚踹开门直接进来呢? 宋晏辞:“之前我算计你,你也背叛了我,就此两两抵消,揭过如何?” 他说完这句话后,又皱着眉头道:“你若同意,就眨三下眼睛。” 赵雪梨连连眨眼,宋晏辞将信将疑地轻轻松开手,雪梨识相地没有立刻出声。 他这才彻底放开,结果雪梨下一瞬就大喊:“救命!救——命!” 宋晏辞眉心狠狠一跳,来不及去捂她的嘴了,在裴谏之踹门进入前,他搁下一句话:“我只给你这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赵雪梨,你自己权衡利弊!” 而后飞快遁入屏风之后隐匿起来。 房门被裴谏之从外暴力踢开,哐一声撞在墙上,又剧烈晃动不止。 赵雪梨跌坐在软塌上,浑身发软,大口喘气,“......表......表弟....” 裴谏之大步走进来,衣袍摆动地飒飒生风,他进来后一眼就看见落在地上的匕首和仿佛劫后余生,狼狈喘息的雪梨,眸光边在房中逡巡,边蹲下下来,伸手扶住她,“赵雪梨,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他脸色依然是冷沉的,只不过语气不如之前敲门时强硬。 赵雪梨拽住他的衣袖,眼泪挂在眼眶,要掉不掉,“表弟,我......我......” 她方才怕得要死,是真觉得自己在宋晏辞刀下命悬一线,所以宁愿假意自尽骗骗他,当时纵然用了几分力,可雪梨只打算擦破些皮,流点血表示自己宁死不屈,没成想宋晏辞竟然将匕首偏开了。 或许,他确实只是在吓唬自己,没有真要动手杀她的意思。 她忍不住开始在心中思索起宋晏辞方才说的话。 同他合谋是与虎谋皮,但若是圣旨一下,自己真许给他做侧妃了,维持表面合作,防着他背后捅刀也总比得罪他后生不如死来得好。 赵雪梨渐渐冷静下来,在心中谋算着自己可不可以借力打力,利用裴霁云制衡宋晏辞,又利用宋晏辞卖惨,从表兄那里得到更到利益。 裴谏之见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吓懵了。 他想要伸手将赵雪梨抱进怀里,但想到之前她拒绝自己的事,有些抹不下面子。 或者他应该冰冷地推开赵雪梨,站起来仔细探查房中有什么危险,她方才喊了救命,说明是遇到了可以威胁性命的人?是刺客还是其他? 裴谏之垂眸看着赵雪梨依然颤抖的身子,苍白的脸色,有些生硬地开口:“你到底怎么了?地上是谁的匕首?” 他想了想,见她不如之前害怕了,到底还是伸手拂开她,捡起匕首,站起身欲向屏风后探查。 赵雪梨伸手拉住他,尽量镇定地开口:“表弟,我没事,方才只是梦魇住了。” 裴谏之动作一顿,感受到对方拽住自己手心时柔软顺滑的触感,还有粘腻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像碰到一团濡湿的云团,心中也潮湿泥泞了起来。 然后才迟钝地听到她说了什么。 他拧起眉头,明显不信,“梦魇?你梦见什么了?被吓成这样?” 赵雪梨期期艾艾地说:“表弟,我梦见方才殿中之事了,陛下下旨令我给晟殿下做侧妃,表弟,我不想做侧妃......” 裴谏之听了这话,面色一阵扭曲,“宋晏辞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他一想到方才殿中的一幕就情绪烦躁,但幸好,“没事,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吗?” 赵雪梨见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天真,心绪立马复杂难辨了起来。 她也没有和裴谏之谈心的想法,就点点头,将这个话头敷衍过去,而后问:“表弟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裴谏之一听,神色一紧,道:“你若当真不想嫁给宋晏辞,就得未雨绸缪。” 赵雪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主意,“怎么绸缪?” 裴谏之说:“我了解宋晏辞,这人暗地里和阴沟中的老鼠没什么两样,阴招层出不穷,不达目的又誓不罢休,他许是会再寻机会让你嫁过去,赵雪梨,你现在只有一条生路可以走。” 赵雪梨微微张开嘴,“......什么?” 裴谏之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对方还没明白过来,不禁有些不悦暴躁,但他怕吓着赵雪梨,语气还尽量放平缓了一些,“当然是先嫁给我!” 圣旨反正现在还没下,此事确实还有回转余地。 但赵雪梨听了裴谏之的计谋,顿时生出一种手心手背都是屎的难受感,于是没有立马接话。 裴谏之尽力维持的平和表面有些破碎了,语气发沉,“赵雪梨!你什么意思?你宁愿给宋晏辞做妾,也不愿意嫁给我!?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死贱人?” 赵雪梨眼皮一跳,想到宋晏辞就躲在屏风后面,不禁道:“表弟,你......你小声些,莫要招了旁人来。” 裴谏之自认在赵雪梨心中自己或许比不上长兄,但没想到连宋晏辞都不如,他哪里能冷静地下来,当即不依不饶,声音更加暴躁地问:“赵雪梨!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我和宋晏辞,你到底选谁?” 赵雪梨实在没想到只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事情竟变成了这幅 模样,她连忙出声安抚:“自然是你,晟殿下于我而言只是一介外人而已。” 裴谏之听了这才好受些,他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话落,他反手去拉雪梨,“既如此,现在便随我去同祖母说一声,明日一早,就去禀报陛下,求他赐婚。” 此事究竟如何,赵雪梨尚未有定论。 但她亦知时间紧迫,能否再又回转只看今夜了。 她现在只想去寻裴霁云,求一个对策,而不是顺着裴谏之的意思走。 雪梨道:“表弟,此事不急。” 她边说便站起来,“夜深了,我送你回去罢。” 雪梨是想着趁此机会自己也出了这房门,直接不再回来,去表兄所在行宫过夜即可。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4节 但裴谏之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刻追问:“赵雪梨,你是不是要去找大哥!?” 赵雪梨有几分应付不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又怕他嘴快说出些不能被宋晏辞知晓的东西,拉着人就往外走,“表弟,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着送你出去时能同你多待上片刻。” 裴谏之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到正常模样,反而不走了,大咧咧说:“你想同我多待片刻?那我今夜干脆在软塌上歇息就好。” 赵雪梨头疼。 裴谏之道:“你说得对,祖母现在必然睡下了,此事不急,我在这里守着,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去见祖母——不!错了!你直接同我去面圣,先不见祖母,待到求来赐婚圣旨了,我们再告知祖母和大哥。” 他说着说着,神色稍霁。 赵雪梨却是很为难,她又劝了好几句,但他似乎下定决心,打定主意,就是不走了。 裴谏之一闲下来,视线又转到方才捡起搁在桌案的匕首上,他大手一伸,又将东西捞了过来,仔细看了两眼:“这是谁的匕首?” 赵雪梨讪笑,“这是我的。” 裴谏之抬起锐利的眼看她,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他细细回忆着方才踹门进来时的场景,不动声色站了起来。 赵雪梨抬眼看他,不明所以。 裴谏之道:“万一祖母还没睡呢?我出去看看。” 赵雪梨松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说:“表弟,我与你同——”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裴谏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步子一转,极快地走进屏风中。 雪梨心中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见裴谏之暴跳如雷道:“宋晏辞,你这贱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妄想勾引赵雪梨!?” 第70章 打架 赵雪梨快步走进屏风内,就看见宋晏辞不知何时已经从屏风后的暗处走出来了,正姿态懒散地坐在床榻上。 不明所以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一直睡在床上,现在才被吵醒。 这幅肆无忌惮的模样,可不就让进来探查的裴谏之一眼发现了踪迹吗? 其实赵雪梨有些疑心宋晏辞是故意如此的,否则屏风后那么多可以藏身之处,如床底,纱幔后,或是干脆直接将头蒙住藏进被子中也可以呀。 他怎么就偏偏选在了明晃晃的床榻之上? 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为之? 如果想主动被裴谏之察觉,那在最初裴谏之破门而入时又为何要躲起来呢? 赵雪梨站在屏风后,忍不住蹙眉思量。 裴谏之可管不了太多弯弯绕绕,他脸色沉冷,一边快步往床前走,一边厉声呵道:“宋晏辞!你给我下来!谁准你坐哪儿的?” 宋晏辞安然不动,跟没听见似的,懒散地理了理衣襟,抬眼好笑道:“谏之兄,雪梨妹妹不日就要嫁给我了,我夜里来同她增进些夫妻情意,竟不知还需得到你的应允?” 裴谏之一顿,冷笑道:“嫁给你?赵雪梨方才明明说了,她是要嫁给我的,你少痴心妄想,信口雌黄!” 宋晏辞半点不让地回道:“痴心妄想的是你,信口雌黄的也是你,父皇已经拟旨,将她赐给我了。” 他用一种充满挑衅的语气道:“到时我同她大婚,还请谏之兄赏脸,来喝杯喜酒。” 裴谏之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走路走得虎虎生风,人还没走近床榻,拳头已经挥出去了。 赵雪梨立刻意识到局势不妙,快步跑上前去拽他,“表弟!宋公子现今是皇子,不可无礼。” 但她又怎么能拉得动裴谏之,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雪梨差点没被顺着一块儿甩飞就算不错了。 宋晏辞不躲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面上立刻红肿起来,偏过口呕出一口血。 裴谏之尚未解气,伸手将他拧起来,还要再打。 赵雪梨现在经历得多了,一看宋晏辞这模样就知道是要算计裴谏之了,她手臂方才被震得有几分发麻,此刻也只能忍着不适再次上前挡在宋晏辞前方。 “谏之弟弟,你冷静一些,若是将晟皇子打出个好歹,陛下定然大怒,届时我们都吃不了好果子。” 裴谏之怒气难遏,“赵雪梨,你给我让开!” 赵雪梨有些发抖,心想你们只要不在我这处行宫打架,就是打死了我都不管。 “谏之弟弟,你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 宋晏辞咳了两下,忽然道:“姈姈,多谢你护着我,谏之兄心中对我有气,便让他发泄一二罢。” 裴谏之眉心重重一跳,“你叫她姈姈!?” 宋晏辞还是在笑,“雪梨妹妹是我侧妃,身为夫君,自然可唤一声她的乳名。” 裴谏之勉强控制着力道将赵雪梨推开,下一刻,又对着宋晏辞揍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再揍脸,而是挑身上一些隐蔽处下手。 赵雪梨脚步踉跄往一旁偏了几步,怔怔看着。 宋晏辞故意激怒裴谏之打他,是要对付淮北侯府吗? 她想了想,知晓自己拦不住,眼珠子就在屋里转了起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 结果又看见了那柄被裴谏之扔在地上的匕首。 宋晏辞贵为皇子,裴谏之同他动手就是极大的不敬,只要被皇帝知晓了,一顿惩处必然免不了,或许还会连累裴霁云。 赵雪梨往外走,将匕首捡起来,手举着往打架的两人跟前凑:“别打了别打了,殿下,快拿个东西防身罢。” 她举着匕首的姿势比较巧妙,刀尖是对着裴谏之,刀柄是对着宋晏辞的。 裴谏之正在气头上,听见雪梨这番话,下意识就抬手一挡,“赵雪梨,你还护着他!?” 结果不出意外就被匕首划伤了,鲜血一霎泉涌般流了出来。 赵雪梨扬起声音惊呼,“谏之弟弟,你被晟殿下的匕首割伤了。” 宋晏辞掀开眼凝她一眼,眸色有几分凉。 赵雪梨知道自己宋晏辞没立刻杀了自己报仇,最大缘由就是顾忌着裴霁云,她可不能让淮北侯府现在就出问题,是以权当没瞧见他泛冷的脸色。 裴谏之明明被割了一刀,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反手将刀拿走,“赵雪梨,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匕首?” 赵雪梨:“是我记错了,这是晟殿下的匕首。” 裴谏之冷哼一声,嫌弃地将刀扔宋晏辞身上,“殿下,夜里黑灯瞎火,请恕臣眼力不好,误将您当成了意图不轨的贼人。” 宋晏辞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便宜,他只要身上这顿伤切切实实是裴二弄得就行。 只不过,还欠些火候。 宋晏辞笑着道:“哦?那往后裴兄可要看清楚了,本皇子是姈姈未来夫婿,出入她房中是再正常不过的。” 裴谏之本就余怒难消,听了这话,又立刻暴躁不已,“你没听见吗?赵雪梨要嫁得人是我!” 宋晏辞:“那只不过是姈姈安抚你的权宜之话,当不得真。” 裴谏之侧头道:“赵雪梨,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让晟殿下彻底死心。” 宋晏辞亦眯起眼眸看向她。 房中气氛瞬间紧张凝滞了起来。 赵雪梨原本害怕这两人又打起来,所以一直站在一旁没走,没成想战火烧自己身上了。 她往后退开几步,道:“......此处留给你们了,我另寻一处住所。” 真是懒得搭理这两人了,赵雪梨心想自己已经尽力,索性真的就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去,身后就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雪梨有些奇怪,怎么动静闹这般大,也不见来个宫女太监? 她转出殿门,也没看见几个下人。 这才猜到宋晏辞过来之前肯定是着人清过场,将这附近的下人都弄走了。 赵雪梨 倒也不是真不管那两个人了,而是去寻裴霁云。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二皇子也在,正同表兄在明烛下对弈。 雪梨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直言不讳,裴霁云抬起眼,见她衣裳凌乱,形容狼狈,微微一怔,随即搁下手中莹润白子,道一句:“殿下,请恕臣失陪。” 二皇子已经恢复到平日里的从容淡定了,虽好奇这赵小姐发生了何事,却面上不显,颔首道:“霁云无需同我客气,自便就是。” 裴霁云站起来,走向雪梨,将她带到隔间的偏房。 赵雪梨甫一进去,就小着声音告状:“表兄!你快随我来,谏之弟弟同晟殿下打起来了。” 裴霁云听了,微微挑眉。 赵雪梨不敢欺瞒,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出,包括圣上已经拟旨一事,只不过微微转变了宋晏辞最后说的那些话。“表兄,晟殿下欲利用我让你去对付二皇子,说事成之后会帮我娘彻底摆脱侯爷,还要给我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表兄,我该怎么办?” 裴霁云轻轻叹了口气,“姈姈,你心中是如何想的呢?” 其实赵雪梨在冷静下来后,觉得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跳板。 宋晏辞是豺狼虎豹,可她却有博一丝自在的机会,而若是一直困在侯府,在裴霁云眼皮子底下行事,她一定是玩不过表兄的。 而宋晏辞,好歹在她手中还吃过两次亏。 赵雪梨一旦确定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后,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她想:表兄没有直接说不会让她嫁给宋晏辞,就说明他尚且在衡量利弊。 不能告诉表兄不愿意,这样一来,表兄许是会不惜付出些代价,令这门亲事黄了。 可也不能直接说愿意,否则这桩亲事铁定立刻黄了。 赵雪梨认真思量片刻后,伸手抱住裴霁云,声音闷闷地道:“表兄,姈姈知道若陛下真下旨了,抗旨不尊定然会让你为难,姈姈不愿这样,更何况此次事由全因宋晏辞为了报复我而起,即使此次避开了,还有下次等着。不若将计就计,姈姈去给表兄当探子可好?” 裴霁云一顿,伸手拉开雪梨,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问:“姈姈,你知道女子嫁人意味着什么吗?你又要怎样将计就计? 赵雪梨张了张嘴,“我......” 裴霁云伸手给她整理凌乱散落的青丝,动作温柔,语气也温柔得像无边月色,只不过吐出的字眼却有些发沉,“你要为他穿嫁衣,同他拜天地,喝合卺酒,还要洞房花烛,肌肤相亲,共枕而眠,会有一些阿谀奉承的人说你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祝你们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赵雪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得发紧,泛起轻微的涩痛。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5节 “姈姈,这些东西,都应该是要给我的。” 半晌,赵雪梨干巴巴道:“......表兄,姈姈只是侧妃,是喝不了合卺酒的,更何况,我会与宋晏辞说好,不允他碰我。” 裴霁云默然不语。 片刻后,他给雪梨理顺了衣裳的头发,缓慢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去看看谏之。” 话落,裴霁云率先推门走出去,但是没直接离开,而是道一句“姈姈稍等。”后进了正殿。 不多时,二皇子同他一齐走出。 二皇子瞧起来心情松快许多,走在前方。 赵雪梨和裴霁云落后一步。 到了行宫之外,远远就听见房子里打得热火朝天。 二皇子率先给宋晏辞扣上黑锅,惊叫道:“皇兄!你怎么将裴公子打成这幅模样?” 赵雪梨探出脑袋一看,发现宋晏辞竟不知什么时候还了手,他不再打不还手,而是也用了狠劲揍回去。 两个人现在你压着我一拳头,我压着你一肘击,全然没了半点世家公子和天家皇子的风姿。 因为裴谏之手臂被割伤,是以两个人身上都沾了些血迹,瞧起来有几分可怖。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纨绔或是地痞流氓在打架斗殴。 雪梨是有些惊讶的。 她方才之所以不敢当着二皇子的面直说,就是担心过来时裴谏之已经将故意激怒他的宋晏辞打得半死不活了。 没成想,宋晏辞竟还起了手? 她走后,这个屋子里又发生了什么?裴谏之竟然将心机深沉的宋晏辞激得不顾谋算,直接动手了? 裴霁云立在行宫檐下,没再走进去,眸光扫过一地狼籍,冷声开口:“谏之。” 其实早在两人抵达之时,就有跟在后面的宫人上前去拉人,只不过两人似乎打红了眼,一时之间谁也拉不开谁,裴霁云出声之后,裴谏之才好似回过神,停了手,结果又挨了宋晏辞一拳。 紧接着,好几个宫人才将宋晏辞和裴谏之拉开。 二皇子看了看双方伤势,对着宋晏辞道:“皇兄,你怎么夜里来了此处,还将裴公子打成这样?可是有什么嫌隙?不若说出来,弟弟与裴大人也好帮助化解一番你们之间的恩怨。” 宋晏辞吐出一口血,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他第一眼不是瞥向二皇子,也不是裴霁云,而是站在一旁沉默无声的赵雪梨,勾起嘴角道:“姈姈,过来扶我一下。” ‘姈姈’两个字一落,周遭气氛明显冷凝了。 宫里仲夏夜的风泛着闷热,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苦。 赵雪梨头皮发麻,只当没听见宋晏辞说的话,站着没有动弹,恨不得凭空消失了才好。 裴霁云冷冽黑眸看向宋晏辞,“晟殿下,赐婚圣旨未下,您这般唤一个女郎闺名,是否有些孟浪了?” 第71章 面圣 宋晏辞急促喘了口气,神情不变,凤眼中锋芒毕露,“裴大人此言差矣,圣旨已经拟好,让我瞧过了,自拟好那一刻开始,赵小姐便是我只待成婚的妃子,我唤一声闺名怎么能算得上孟浪轻浮呢?” 裴谏之恼火道:“你闭嘴!” 他又转头看向裴霁云,迫不及待道:“大哥,你来得正好,方才赵雪梨已经应允嫁给我了,你若不想看见她给宋晏辞做妾,不若现在就随我去向圣上请旨?” 赵雪梨张了张嘴,有心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裴霁云看着这一个两个,面色越来越冷。 他对裴谏之的话视若无睹,只是看着宋晏辞道:“殿下,您与臣弟公然斗殴一事,还需禀报陛下,不若此刻一道去面圣如何?” 宋晏辞微微皱眉。 他知道自己论嘴上功夫是如何也说不过裴霁云的,没准一道面圣,能让裴霁云给自己反扣一顶黑锅。 可对方定然是去请皇帝收回赐婚圣旨的,若是此刻不一块儿去,岂不是就任由裴霁云‘蛊惑’皇帝收回成命了? 自打入宫以来,宋晏词就对皇帝的性子多有了解掌握,手诏只要尚且没有颁布出来,依着皇帝那个善变的样子还真有可能会被裴霁云将赐婚圣旨弄得作废。 二皇子亦是道:“皇兄,你将裴公子打成这样,流了这么多血,不好就此回宫睡觉罢?” 宋晏辞缓缓站起来,回讽道:“皇弟好眼力,能将裴公子身上每一处伤都瞧得清清楚楚,却为何看不见为兄身上亦是青紫交加,满身伤痕?” 二皇子是个惯会打嘴仗的,当即就面露惊讶道:“皇兄,你这竟是方才被裴公子打的?弟弟近来听闻你风流成性,潇洒恣意,日日与宫女厮混,还以为这身青紫是......” 他没将话说完,留了引人瞎想的余地。 宋晏辞眉心狠狠一跳,竟然下意识看了眼赵雪梨,“我——” 可才吐出来一个字,他又好似回过神,忽然改了口:“......有劳皇弟关切,不过一些宫女罢了,自是比不上你娇妻美妾,还有父皇疼爱。” 二皇子现在听到父皇 疼爱两个字就面色难堪。 他冷哼一声,也不打嘴仗了,一甩衣袍,道,“我先去禀报父皇。” 裴谏之没想到宋晏辞竟然还和宫女厮混,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赵雪梨嫁过去。 他无视兄长冰冷的眸光,走过来要拉赵雪梨一块儿求皇帝赐婚。 赵雪梨避开裴谏之伸过来的大手,“表弟,我身为女郎,如今这幅模样可如何能面圣?” 她穿得有些单薄,即使方才被裴霁云将衣裳理顺了,可墨发依然是散的,面庞也素净得厉害,确实不是能面圣的模样。 裴谏之觉得带上赵雪梨自己求婚胜算更大一些,见她不去,不甘心地道:“那我等你梳妆打扮一番。” 裴霁云瞥他一眼,裴谏之抿唇,却没服软。 赵雪梨直言:“我不去。” 她清楚自己去了会面对怎么让人窒息的修罗场面,反正她的话也没人会在意,倒不如不去。 裴谏之眉头一拧,还要说些什么,但裴霁云已经开口道:“姈姈,夜深了,先去休息可好。” 他亲昵地伸手将雪梨被夜风吹乱的额发拂至耳后,见她点头了,才唤了下人来,“此地不好再住人了,将小姐带去我那处罢。” 裴霁云完全不搭理裴谏之,做完这些后,退开半步,对着宋晏辞道:“殿下请先。” 宋晏辞也不客气,当即就往外走,只不过经临雪梨身边时,还是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甚至故作贴心地道:“姈姈,我们明日再见。” 落下这一句挑衅的话,这才大步离开。 裴谏之难掩怒意,但见兄长也走了,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就会让皇帝给别人下了赐婚圣旨,便也只好放弃让雪梨同往,快步跟上。 皇帝其实已经将要歇下了,只不过半夜听见宫人来报,说晟殿下和裴公子打起来了,又不得不穿了衣裳起床。 他实在是想不到今天能有这么多事。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给那赵氏女赐婚一事。 亥时一刻,皇帝头疼地坐在御书房中,听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宠臣弟弟唇枪舌战。 他初初见到晟儿时,是有几分动怒的。 不管如何,裴谏之对皇子动手,都是不对,更何况还将晟儿打得那般严重,一张俊脸近乎看不出往日模样。 可皇帝转头一看,瞧见血乎啦擦的裴谏之,又说不出责备的话。 晟儿看起来只是皮肉擦伤,可对方却是见了血的。 二皇子道:“父皇,儿臣去时就见到皇兄与裴公子厮打,裴公子是听见赵小姐的求救,误将皇兄当成了贼人,这才打起来。” 宋晏辞说:“父皇,今夜是儿臣太过欣喜,忍不住想见赵小姐一面,全怪儿臣沉不住气,吓到赵小姐了,裴公子视赵小姐为长姐,打了儿臣也是情理之中,请父皇不要怪罪。” 裴谏之连忙道:“陛下,臣与赵雪梨青梅竹马,早就定情,她并非臣的长姐,而是臣的心上人,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感觉耳边一群闹哄哄的鸟叫,吵得他头痛。 他耐着性子听完这三个人的话,心中天平立刻就偏向了晟儿。 晟儿纵然有千般万般不妥之处,可他尚且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按耐不住想要见心仪的女郎也不是什么太过分失礼之处,更何况,自己确实已经拟旨将赵氏女赐给晟儿了。 只不过裴谏之所言,皇帝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赵氏女竟已经同他人情投意合了? 皇帝问唯一沉默不语的裴霁云:“霁云,谏之所言可是真的?” 裴霁云:“陛下,臣并不知情。” 裴谏之连忙道:“陛下,您若不信可传赵雪梨来,一问便知。方才赵雪梨亲口说愿意嫁给我,晟殿下亦是听见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看向宋晏辞。 宋晏辞:“父皇,儿臣并未听见。就算真是如此,儿臣也不在意,赵小姐是还没见识过儿臣的好,才会如此,待到与我成婚后,她定然会知晓儿臣才是她真正的天命之人。” 皇帝方才还觉得晟儿委屈,现在又为他这厚颜无耻的话嘴角一抽。 裴霁云跪了下来,缓缓道:“陛下,您才为臣妹和晟殿下拟旨,晟殿下转头便与谏之起了冲突,闹成这幅模样,还令其与二殿下生了嫌隙,晟殿下与臣妹许是八字不合,臣以为,这桩婚事并不合适,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可以不在意赵雪梨的出身、样貌、品性,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在守节,有没有心上人,但对于她或许‘克夫’这一点还是异常在意的。 他的眉头当即拧得更紧。 宋晏辞见势不妙,又搬出曦贵妃,“父皇,儿臣这一生或许只会心仪赵小姐一个女子了,就如同您对母妃一般,儿臣今日受伤,全是我一人之过,同赵小姐无关的,在此之前,我便寻人合过三次自己与赵小姐的八字,均是上等姻缘,父皇,您就成全儿臣一番爱慕之心罢。” 裴谏之面色再次扭曲起来,眉眼黑沉沉的,“晟殿下,不知您是怎么知道赵雪梨一个闺阁女子八字的?” 宋晏辞道:“实不相瞒,我早就倾慕赵小姐,是以格外留心她的行动,也知道赵小姐祖父母前些日子进了京,数日前,我同他们相见甚欢,便请回宅子里做客,他们对我亦是十分喜欢,故而告知了赵小姐八字,他们亦是同意了我求娶赵小姐一事。” 裴谏之不由又攒紧了拳头,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有几分咬牙切齿。 皇帝本来年岁就大了,精力有限,他实在不愿意再多管,叹出一口气,摆摆手,“你既实在喜欢,此事便依你罢。” 宋晏辞表现得感激涕零,“儿臣谢过父皇!” 裴霁云抬起眼眸,“陛下,臣妹自幼离开赵家,同其母亲姜氏住在淮北侯府,她的亲事,自然还是要问过姜氏的意见。” 他这句话说得依然保持着恭敬,只不过失去了以往一贯的温和,头一次在天子眼中看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现今朝中许多事宜都由裴霁云处理,皇帝是个爱俏的,对自己这位不论样貌、品性还是才学都冠绝天下的大臣有着远超一般人的宠爱。 他甚至多次畅想,这若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6节 裴霁云从来没有忤逆过他,此次算是头一次,若是旁的事,皇帝肯定就纵着了,只不过这事关自己与曦儿的孩子,倒实在令他为难了。 皇帝再次叹气,正要开口说话,结果候在御书房外的总管王公公进来禀报: “陛下,淮北侯来信。” 这句话让房中诸人都不明所以,二皇子和宋晏辞都不约而同蹙起了眉,裴谏之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爹这个时间给皇帝送一封信干什么。 只有裴霁云在听见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就好似猜到几分信中内容,漆黑眉眼一霎沉了下去,洇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控和森寒之意。 皇帝接过信看了眼,当即笑了出来。 “霁云,你父亲来信,说他亦是赵氏女的半个爹,可做主让她嫁给晟儿。有了这番话,你这做儿子的可放心了?” 他着重强调了儿子和父亲这几个字。 在三纲五常,一个孝字大过天的大缙朝,这一句话就回绝了裴霁云所有尚未出口的推脱之词。 裴谏之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他跟被谁打了一榔头般,仿佛不能将皇帝说的话组成一个完整句子。 什么叫......父亲做主让她嫁给晟儿了? 二皇子亦是惊愕不已,全然没想到淮北侯会有这一出。 裴霁云一贯是冷静的,好似遇见什么事情都波澜不惊,八风不动,不会失态,丢了礼数,现在却罕见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想起要回皇帝的话,“......陛下,既然这是父亲的意思,臣......自然放心。” 他垂着眼,鸦黑长睫遮住一双溢出了杀意的黑眸,声音却依然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只不过,臣与妹妹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想斗胆同您求一个恩典。” 皇帝:“你想求什么?” 裴霁云缓缓道:“臣想替妹妹向晟殿下求一个平妻之位。” “臣曾经允诺过她,不会令她做妾,日后嫁人,一定为人正妻。” “陛下,臣不想失言。” “望您,恩准。” 第72章 试婚服 赵雪梨夜里没睡,她 在裴霁云所在行宫辗转反侧许久,半梦半醒的朦胧间恍惚听见屋外有细微的脚步声。 很轻缓,不徐不疾,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最后停在房门口。 半晌,无人开门。 或许是夏日实在太厚重了,雪梨觉得方才的脚步声有几分沉闷。 她坐起来,下了床,没披外衣,借着投进半开轩窗的月光摸索到门沿处推开。 门外那人静静立在斑驳月色下,像是刚来,又像是已经等候良久,赵雪梨透着稀薄的光,好似看见他眉目之间浮着一层淡淡的燥和倦。 她开口:“表兄,你回来啦?” 裴霁云失笑,那点本就飘忽的燥和倦也随着夜风消失殆尽了,他又变得深静温和,清雅得宛如一泓月华,“姈姈,吵到你了吗?” 赵雪梨摇头。 裴霁云视线下移,注意到她是赤着脚的,走进去,抬手将雪梨抱起来,“当心着凉。” 赵雪梨顺势缩在他怀中,说:“表兄,我不冷。” 裴霁云嗯了声,抱着人往床榻方向走去。 雪梨问:“表兄,陛下怎么说?” 裴霁云将她放进床中,盖好薄被,才道:“姈姈,京中过不久会生乱,你去西边呆一段时日可好?” 赵雪梨本来还有几分迷糊,听了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登时清醒不少。 “表兄,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哪里?你也一起去吗?” 裴霁云解了外衣,躺下,将她揽进怀中,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云上,没有回答,而是忽然道:“姈姈,我同陛下为你求了晟皇子的平妻之位。” 赵雪梨怔愣,“表兄,以我的出身——” “陛下允了。” 赵雪梨侧过身子,同裴霁云面贴面,“表兄,你同意让我去宋晏辞身边做探子了?” 裴霁云伸手触碰她辗转反侧间弄得凌乱的额发,动作轻柔地给她理顺,“姈姈,不做探子,去西边好不好?” 赵雪梨听懂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看来表兄还是不情愿自己嫁给宋晏辞的,只不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亦是没了拒婚的法子,所以此刻是要送她离京直接抗旨不尊吗? “表兄想让姈姈在西边待多久呢?” 裴霁云默然了须臾,“一年后,我来接你回京。” 赵雪梨心里泛起嘀咕,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难道一年后她就安稳了吗?抗旨后再回京,她不会被皇帝抓进大牢吗? 其实如果裴霁云此时说得是南方,让她同娘亲待在一处,雪梨定是欣然应允,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离京,可是他偏偏说得是西边,雪梨不愿意孤身在外,她困惑:“表兄,为什么这么久?” 裴霁云说:“表兄也想快一些,再快一些,可有些事,急了反而会生出差错。” 赵雪梨听不明白,感觉自己同他说得并不是一码事。 她垂下眼,声音低低的,故作可怜落寞地道:“可是姈姈舍不得离开你,让我留在京中好不好?” 裴霁云凝视了她好一会儿,黑眸中的情绪晦涩到令雪梨有些不安。 他好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阖上眼,道:“好。” 按着以往白日里这般一波三折的折腾,赵雪梨夜里都会做噩梦的,可是这天夜里,却是一觉到天明。 前半夜她睡不着,后半夜她得极好,天色亮了许久,她才被宫人的叩门声叫醒。 睁开眼时,房中意料之中的又只有她一人。 房门外的宫人道:“赵小姐,老夫人到处找您去殿前接旨呢。”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摒弃杂念,翻身起床。 她洗漱过后,转了好几条回廊来到殿前,见到乌压压站了一大片。 老夫人唤她去前面接旨。 赵雪梨走到最前方,才刚站稳脚步,就听见宫人来报,道是宣旨公公已经迈过西华门了。 不多时,果真在前方见到数位太监的身影,领头那人手捧黄锦缎包裹的圣旨,恭敬而威严。 老夫人当即领着一众人跪迎。 赵雪梨第一次接旨,跪得不是很标志,在一众太监眼中,算不得上好教养。 那大太监也没挑什么刺儿,打开圣旨扬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托,夙夜兢惕,惟思敦睦人伦,广嗣皇脉。今皇子杨晟,端方仁孝,敏达事机,既及冠礼,当择贤淑以配...” “兹有京兆尹嫡长女关静姝,承名门之教,仪范雍和。青乐郡赵氏女赵雪梨,虽出闾巷而毓秀钟灵,德秉兰心;二女皆柔嘉维则,堪为椒房之选...” “朕躬览坤仪,特降殊恩:允以平妻之礼...着礼部择乙丑年九月十八日吉时,于安庆殿行合卺大典。敕封关静姝...” “各赏宫锦百端,赤金千镒,着太常寺协宗政司具礼...” “今得双璧同辉,实天作之合。尔等既共奉皇子,当效女史之箴,修德自持,和睦相济...” 后面那一大串赵雪梨就听不太进去了,她满脑子都是那个九月十八的婚期。 日头浓烈,传旨公公读完了圣旨,赵雪梨双手接过,目睹着老夫人给太监一人拿了好几片金叶子以示打赏。 有圆滑处事的宫人笑着恭贺雪梨,也有风吹回廊簌簌作响。 老夫人神色莫辨看着雪梨,“你......当真命好。” 赵雪梨觉得婚期有些太急促了,简直像上赶着投胎似的,可心中困惑自然不可能去同老夫人讲,于是就点了点头,“谢老夫人吉言。” 老夫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知道两个孙儿因为赵雪梨起了争执的,原本还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又顾忌着霁云,不敢再在赵雪梨身上做文章,可没成想,进了一趟宫,对方竟入了皇子眼,摇身一变,成了王妃。 昨日在宫宴上赵雪梨拒绝了皇帝赐婚一事,老夫人还以为她是心中对霁云有情,可现在圣旨下了,她又跟个没事人一般,看不出半点伤心难过。 老夫人心中有些不舒坦,冷哼一声,转头吩咐王嬷嬷筹备出宫事宜。 宫宴后接连半月,赵雪梨都没见到裴霁云和裴谏之的人影,他们一个个的,就没再回过府,好似忽然之间比从前忙碌了数番。 日子飞逝,直直抵进七月中旬。 七月十八这日,宫中来人,让雪梨去尚衣局试穿婚服初样。 早前圣旨下达的第二日,就有尚衣局的人来给赵雪梨仔细量了尺寸,确定好婚服样式。 雪梨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婚服的样衣就做好了,宫廷人的女红厉害得实在教人心惊。 不仅是她需要试穿婚服,宋晏辞和关静姝亦是如此。 一般而言,皇子同王妃的婚期筹备流程并不一致,婚服也不会在同一日同一时间一起试穿,但宋晏辞发了话,尚衣局只好将婚服试穿都安排在了同一天。 赵雪梨有幸再一次入宫。 六七月一直暑气高涨,赵雪梨频频没胃口,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短短十来天又瘦了好几斤。 尚衣局的人眼尖,只一眼就瞧出雪梨身型哪里发生了变化,道:“女郎可要多吃些才好。” 其实在制作婚服时,尚衣局早已考量到了苦夏后的女子会消瘦几分,是以婚服都有些微调整,只不过雪梨瘦得有些快,若是按现在这样再消减下去,到了九月,婚服怕是就不合身了。 赵雪梨心不在焉地点头,“多谢,我知晓了。” 进了尚衣局中,赵雪梨没怎么意外地看见坐在屋子里闲适喝 茶的宋晏辞。 她走过去,还算规矩地行了个万福礼。 宋晏辞这些日子瞧起来过得好像有些不好,面上神情不是很愉快,他打量了赵雪梨一眼,开口就很不善,“你这一个月都死裴府了?” 赵雪梨一个月以来只参加过两次魏阳郡主的宴席维系下好友之情,旁的时间都一直在房中读书写字,宋晏辞明里暗里邀请她许多次,都被雪梨无视掉了。 宋晏辞现在明显是对此不满。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7节 赵雪梨问:“殿下有事找我?” 宋晏辞摆摆手,屏退旁人,“你是本皇子未过门的王妃,无事便不能寻你吗?” 赵雪梨道:“殿下,你之前说的交易......” 宋晏辞冷冷凝她一眼,“我这一个月都快被裴霁云和二皇子整死得半死不活了,你这才想起交易之事?” 赵雪梨受不了他这幅阴阳怪气、言语讥讽的模样,也不禁板起了小脸:“表兄是极不愿让我嫁给殿下的,您总该让他出出气。” 宋晏辞简直是要被这句话气笑了,“赵雪梨,我是皇子,行事难道还要看他脸色吗?” 赵雪梨:“看来殿下并不需要我劝说表兄帮你对付二皇子,既如此,那——” 宋晏辞阴冷地打断她,“你有什么筹码能让裴霁云倒戈?” 这个问题赵雪梨认真思考过了,她早有对策,直白道:“我没有任何筹码。” 宋晏辞目光发凉。 赵雪梨接着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左右表兄?殿下,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帮您缓和同表兄的关系,再暗中收拢一些情报。” 宋晏辞挑眉,刻薄开口:“听起来——一无是处。” 赵雪梨:“我无法让表兄倒戈向你,可离间挑拨他与二皇子却还是可以的。” 宋晏辞好整以暇,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赵雪梨却不说了,她反而问道:“不知道殿下又有什么诚意让我那般做?” 宋晏辞眉头轻轻一皱,“赵雪梨,本皇子不是允诺过了,事成之后许你同姜依绝对的自由。” 赵雪梨摇头,“殿下,不要将我当成傻子,我要看到切切实实的好处。” 宋晏辞见她似乎有备而来,生出几分好奇:“你要什么?” 赵雪梨说:“成婚后,你要给我钱,允我自由出府,经商买卖。当然,我会乔庄一番,不让旁人知晓。” 宋晏辞不置可否,“好日子过够了,想挨些骂名,吃点苦头?” 赵雪梨不说话,神色却异常认真。 这件事她自认提得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男子听了,定然会为了面子不允的。王妃乃是天潢贵胄,要是被人知晓在外谋营生,一定能让宋晏辞颜面尽失。 但赵雪梨知道,宋晏辞厚颜无耻惯了,并不在意这些。 果然,此刻他纵然不知晓她到底想干什么,还是无可厚非地同意了。 赵雪梨又连忙再提一条,“既然我们之间只是交易,那婚后你自然不可碰我。” 宋晏辞冷嗤,“自作多情。” 赵雪梨抿了抿唇,并不辩驳。 “现在,来谈谈你的离间大计。” 赵雪梨还是卖关子:“届时你自然知晓。” 宋晏辞感觉自己被耍了,他眉头一拧,刚要说话,雪梨又道:“若是年末我仍离间失败,可随你处置。” 其实雪梨哪里来的什么离间之计,她同表兄玩心眼?那岂不是成了跳梁小丑,嫌弃自己命太长了? 她现在这番行为都不过是拖延之计。 到时候年末她寻机一走,让宋晏辞竹篮打水一场空去罢! 宋晏辞不知雪梨心中所想,他一口喝完茶汤,搁下茶杯,沉声道:“给你三月时间,若不成,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赵雪梨听惯了他这动不动就拿生死威胁自己的话,也有些不痛不痒了,她一口答应。 宋晏辞起身,唤了人去试婚服。 也令人带雪梨下去试衣。 赵雪梨跟在尚衣局的女官身后,入了偏殿试穿婚服。 她穿戴好后,欲要出去,女官却上前道:“小姐稍等片刻,长公子知晓您在试婚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赵雪梨讶异,“你是表兄的人?” 女官颔首不语。 赵雪梨却惊出一身冷汗,开始思索方才自己与宋晏辞的密谋是不是都被表兄的人听了去。 她只等了半刻钟,裴霁云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廊之下。 赵雪梨猝然看见他,感觉好似过了大半年那样久,她别扭地没有率先开口叫人。 裴霁云尚且穿着深绯色的官袍,相较白衣,多了份权势温养出的威仪清贵,他进来后,眸光落在雪梨身上,女官默默退下,顺手关上了门。 他似乎察觉到她在闹脾气,走近了,温声唤她:“姈姈。” 赵雪梨忍不住仰头问:“表兄,你是不是气姈姈不去西边?所以一直不回府?” 裴霁云摇头。 他瞧起来也清瘦了些,眉目显得更加绮丽锐利,明明一举一动都轻柔极了,可就是莫名透出几分危险和攻击性。 赵雪梨忽然有些胆怯,她觉得自己表演过头了,于是见好就收,伸手抱住裴霁云,“表兄,你怎么现在有空过来了?” 裴霁云将她抱起来,坐到日光更浓烈的明亮之处,“你穿嫁衣,我总要来的。” 赵雪梨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穿上这身嫁衣后有什么变化,可裴霁云却沉眼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却见他忽然笑了下,“很漂亮。” 他伸手落到系带处,轻轻一拉,扯开了系结,抬起清亮如寒刃的黑眸,“姈姈,亲我。” 赵雪梨才穿好的嫁衣就这般松散凌乱了起来。 两个人有一段日子没亲密了,雪梨身上又穿着王妃制氏的婚服,听着裴霁云的话,顿时生出一种和以往不太一般的感受。 她犹豫着,没有行动。 裴霁云大手探入更里面,掌着她纤细的腰身,“担心什么?宋晏辞吗?” 赵雪梨有几分痒,却觉得他现在情绪有些不对,便不敢动弹,连连摇头:“表兄,我没有。” 裴霁云问:“那是在忧心这身嫁衣会被损坏吗?” 赵雪梨再次摇头。 裴霁云轻轻勾起唇角,“那你在犹豫什么?” 第73章 奇妙 缙朝嫁衣样式多以华丽为主,皇子正妃嫁衣更是如此,颜色鲜艳,是浓烈到深邃的大红,辅以金银二线织就栩栩如生的精美刺绣。 赵雪梨身上这套婚服,出自尚衣局之手,仅仅样衣便已是漂亮绝伦。 衣裳的好看自不用多说,偏偏她又生了一张绮丽明媚的脸蛋。 平日里一贯穿得素净,秧色衣裙是最多,她也最喜爱的,鲜少穿红,顶多也就着个粉衣。 裴霁云看着她这幅装扮,恍惚意识到这是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姈姈穿红色。 因为进宫的缘故,她今日是上了些胭脂水粉的,只不过妆容很淡,仅仅点缀一二,裴霁云透着酽酽日光,看清她剔透如玉的肌肤,像名贵的琉璃盏。 她头上戴着华美凤冠,清澈桃花眼中完全而绝对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是一种裴霁云从未设想过的漂亮。 可赵雪梨顺从地俯身亲他时,裴霁云还是摘了那顶凤冠,随意扔在地上,又不慎将婚服嫁衣扯坏了一处。 他一边亲着雪梨,一边动手解衣裳, 赵雪梨急促喘着气,想要制止,又不敢,只好含糊道:“...唔...表兄,还没穿出去给女官看过... ” 裴霁云笑了笑,将她微微张口的檀口再次堵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停滞地将嫁衣解下。 赵雪梨觉得天色太亮太刺眼了,她羞赧地僵住身子,闭上眼睛。 结果小舌紧接着被咬了一下,他强硬却又不失温和地说:“姈姈,睁眼。” 赵雪梨睁开眼。 两个人又亲了一会儿,裴霁云忽然将手往裙下伸去。 赵雪梨原本已经羞涩到麻木了,被亲得晕晕乎乎了,可还是被他这大胆的动作弄得头皮一紧,立马清醒,“表兄,你做什么?” 裴霁云点漆黑眸看她一眼,面容清绝,眉目缱绻,眼神冷静。 他缓缓低头。 赵雪梨下意识抵抗,却被他强硬制住。 现在纵然已经七月中旬了,可日头却算不上温柔,仍然是暴烈的、刺人的、没轻没重、无所顾忌的。 尚衣局的这处仅供换衣的偏殿中自然是没有冰拿来消暑的,嫁衣层层叠叠,本就厚重,尽管此刻是已经解开了,雪梨却依然感到自己有几分喘不上气了。 轩窗外的天光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脊骨酥麻,她实在是不堪承受,只好不由自主、颤颤巍巍地阖上眼。 赵雪梨或许应该抵死不从,强硬反抗的,但她没有这样。 她仿佛一下子忘却了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约莫半盏茶,或是一刻钟,她头脑一片空白之际,裴霁云终于放过她。 雪梨将无措、紧张又羞耻的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薄唇和挺翘鼻梁之上,嗓子颤到甚至半晌发不出声音。 裴霁云又扣住她的身子,要亲她的唇,雪梨慌张偏过头。 他笑了下,“嫌弃自己?” 赵雪梨抿唇不语。 裴霁云没有强迫,只不过是握住她的手,微微挑眉,谪仙般的样貌,含着克制的锋利,道:“姈姈,也帮帮表兄?” 赵雪梨身上烧得通红,香|汗淋|漓,连连闭眼,裴霁云却不让,硬要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8节 她手抖得厉害,心也跳动得近乎停滞。为这场明目张胆,肆意妄为,教人不耻的白日宣|淫。 偏殿中无端乱了一隅。 房门外,有脚步声渐近,房门被轻轻扣响,“长公子,晟殿下过来了。” 两人此时已经亲昵好了,只不过衣裳尚且凌乱不堪,满地狼籍,有些不堪入目。 赵雪梨一个激灵,立刻回神,“表兄,我们——” 裴霁云慢条斯理地拿了锦帕给她擦拭干净,整理散乱青丝,穿上破了口子的大红婚服,再戴上凤冠,才缓缓道:“不用拦着。” 门外应了是,脚步声远去。 赵雪梨见裴霁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中发紧。 她不想让宋晏辞进到这处刚刚乱来的地方,便拉着裴霁云出了偏殿,往外走去。 毫不意外地,雪梨与同样一身大婚吉服的宋晏辞在廊下撞个正着。 “赵雪梨,你——” 宋晏辞看清来人时,话语立刻断在了口中,上一秒还尚且平静的面容,在见到她身旁的裴霁云时先是不动声色蹙起了眉,然后扬起一个虚假的端方笑容,“裴大人,您怎么来了这里?” 裴霁云世家大族出身,比起君子之风,端正雅致,盛京无人可比。 他也缓缓勾起唇角,笑起来,“殿下,臣是来接妹妹回府的。” 宋晏辞眯了眯眼,看向赵雪梨,“姈姈尚且还在试婚衣,只能劳烦裴大人再等片刻了。” 他这话说得,反客为主,好似自己同赵雪梨才是更加亲密的一方。 裴霁云道:“臣同妹妹,一贯如此。” 短短八个字,既彰显了他与赵雪梨一起长大、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亲近,又显出温和耐心的风度。 宋晏辞占不到口头便宜,便索然无味地重新将精力放在赵雪梨身上。 他发现每次自己同裴霁云,裴谏之明争暗斗时,赵雪梨都像根闷柱子一样默不作声。 宋晏辞莫名不爽,视线落在雪梨红意尚未彻底退却的绯面上,眸光微微凝滞,更加生出几分不愉快,他扯开嘴角,“姈姈,你面色怎么这样红?” 赵雪梨面不改色,镇定撒谎:“天太热了,婚服有些厚重,闷得慌。” 宋晏辞还欲再说,雪梨连连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出去给直衣姐姐们瞧过罢。” 当着裴霁云的面,宋晏辞不好多说,他凉凉得睨了雪梨一眼,转头朝外走去。 到了正殿,女官眼尖,一眼看出雪梨身上的嫁衣有损,不禁问了缘由。 赵雪梨觉得愧对尚衣局绣娘们辛苦的缝制,但又如何敢实话实话,便只好道是自己穿戴时不注意,不慎扯坏了。 这番对话被宋晏辞听到,他自是不信,下意识看向了八风不动,神容深静的裴霁云。 又思量起赵雪梨绯红的情态,过久的换衣时间,眉头突地一跳。 他的视线并不隐晦,反而十分直白,裴霁云侧眸看过来,目色中溢出些毫不遮掩的寒芒和淡淡肆意。 宋晏辞心中忽然沉了下去。 他挪开眸光,执起茶盏喝了口,手指用力压着杯身,指尖被压得青白一片,瞧起来像失了血色一般。 女官在里间为赵雪梨重新量尺寸,外面静默得没有一丝动静。 但没多久,这股怪异的氛围便被打破了。 尚衣局又来了人。 关静姝姗姗来迟。 她亦是来试婚服的,但因为不想与晟皇子碰面,是以故意迟了许久,本以为晟皇子忙于公事,此刻已经走了,没成想入了尚衣局,发现人尚且还在。 晟殿下不仅在,殿中还有一个让关静姝为之侧目的身影。 她进去后,给晟殿下规规矩矩行了礼。 宋晏辞展现出未婚夫应有的体贴,笑着扶起她,“静姝妹妹不必多礼。” 关静姝不动声色避开他伸来的大手,将视线转向裴霁云,福身道:“见过裴大人。” 裴霁云同对待旁人没什么不同,微微颔首,见雪梨换好了衣裳出来,便站起来请辞道:“殿下,臣与妹妹先行回府,就恕不相陪了。” 赵雪梨也看见了关静姝,同她礼节性地行礼,对方亦是微微福身。 宋晏辞视线盯了眼赵雪梨,见她竟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跟在裴霁云身后就那般出去了。 觉得这女人还真是两面三刀,装模作样地厉害。 关静姝亦是看着裴霁云和赵雪梨的背影越走越远,眼中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和黯然。 * 此次过后,赵雪梨再次闲了起来。 裴霁云回府次数不多,经常是在夜里,雪梨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身下有异样,每每睁开眼,就会看到表兄被她淋湿了的玉面。 他像是新得了乐趣,最后一定要让她失神不可,随着婚期的逼近,越发不知餍足。 赵雪梨初时很不适应,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妙不可言,雪梨内心挣扎了没多久,就顺其自然地由着他了。 八月中的时候,赵雪梨又不得不进宫再试穿了一次嫁衣,这一次没了裴霁云的干扰,倒是较为顺利。 裴谏之很怪异地一次都没来过,赵雪梨不敢同裴霁云打听,老夫人又不允她去请安了,连个探听消息的地方也没有。 九月的第一天,盛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连绵不绝,原本闷热的暑气霎时就被冲散了,此后虽然依旧是晴天,可日头却不如之前猛烈,赵雪梨在这降温期间,不慎着凉了一次。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雪梨倒是没倒,只不过精神萎靡了不少,又消瘦些许。 拖拖拉拉喝了十来日中药,总算在大婚前好利索了。 淮北侯府并非雪梨娘家,到了九月十二这日,赵雪梨又从蘅芜院搬出来,住回了裴鹄和李梁玉那处。 届时,她会以裴府义女的名义出嫁。 赵雪梨给姜依写了好几封信,也从表兄处收到过娘亲的回信。 母女两个都是报喜不报忧,雪梨只知道姜依目前尚未被裴靖安抓住,其余一概不知。 她也并未告知娘亲嫁人一事,害怕连累姜依放心不下、从而回京。 虽然此次婚事时间紧,但却并未删减任何流程,宫里来的教导礼仪的嬷嬷给雪梨说相关章程、各种规矩的时候,差点将她听得睡了过去。 九月十七这日,婚期的前一天,又下起小雨,至夜未停。 第74章 九月十八 十七这日,赵雪梨酉时便歇下了,足足睡够了四个时辰,在十八日丑时初被嬷嬷叫起,由宫中尚义局女官拿五色丝线开面,又用犀角梳梳了九梳发,约莫寅时开始更衣上妆。 赵雪梨什么也不懂,只是神色恹恹任由着宫人折腾。 或许是大病初好,她这两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吃什么都没胃口,人瞧起来好似都清减了,尚衣局似乎考量到这些,雪梨现今穿上吉服没有出现不合身的情况。 宫人们忙忙碌碌,来来回回,一直折腾了许久。 赵雪梨听着窗外细雨,怔怔发呆。 临近卯时,终于妆点好了。 嬷嬷满意笑着唤她:“皇子妃,您看看。” 赵雪梨转眸,失焦许久的视线才慢慢回拢,落在了妆台铜镜之上。 镜子中的女郎梳着庄重的妇人发髻,脂粉轻薄,额心描着银鎏翟鸟衔环的花钿,头上戴着七树花钗礼冠,华丽得令雪梨第一眼差点没能认出自己。 她并不觉得哪里漂亮,只是看着感觉陌生极了。 但屋子里的嬷嬷和宫人都笑着夸赞,各种好听的话流水一般涌出,雪梨便也故作满意地笑了笑。 嬷嬷说:“障车迎亲是在辰时,您可要再歇一会儿?” 赵雪梨本来不困,被折腾了这么久,倒也疲倦了,索性点头。 其实嬷嬷说的歇息仅仅只是屏退下人,让雪梨安安静静待上一小会儿。 屋子里很快空无一人,雪梨本来还觉得很自在,但她坐着是不可能睡着的,没过一会儿,反倒迟钝地感受到十分干渴。 只是她穿的婚服厚重极了,孤身不好走动,需得有人扶着。 雪梨抿了抿唇,只好出声:“曲嬷嬷?” 无人应声。 或许是雪梨的声音太有气无力了,又或者是嬷嬷们去忙别的事宜,已经走远了。 赵雪梨身边没有贴身的陪嫁丫鬟,她不想忍着,于是就费力撑着妆台站起来,扭头去找水壶。 在转过头的那瞬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房门罅隙见隐约露出的一段霜色衣袍所吸引。 其实赵雪梨早就猜到裴霁云一定会来的,但是她有些困惑的是,表兄站在外面作何?怎么不进来? 雪梨想了想,拖着层层叠叠的吉服慢吞吞往外走,将房门推开。 这一幕同六月进宫,她被赐婚那夜的场景十分相像,只不过那时雪梨不知道裴霁云是什么时候站到房外的,是刚来,还是已经来了许久? 但现在,她推开门,见到立在廊下,眉眼拢在稀薄天光下的裴霁云时,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表兄是不是在外面站了一宿? 很自作多情的一个念头,可雪梨莫名觉得裴霁云真的在廊下静静守了她一夜。 赵雪梨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溢出几分显而易见、不容忽视的难受。 这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却在裴霁云抬眼,温柔唤了声‘姈姈’后越发翻涌沸腾,让雪梨险些就红了眼。 她吸了吸鼻子,“表兄,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来见我?” 裴霁云站着没动,只是道:“昨日晚,忙完了来的。你今日成婚,诸多繁琐之事,我何必在夜里扰你清梦?” 细雨延绵,他周身落着股湿冷之意,却依旧雅正端方。 赵雪梨忍不住问:“如果姈姈不嫁给宋公子了,表兄愿意娶我为妻吗?” 话音落下,半晌,裴霁云问:“那姈姈呢?会从此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绝无二心吗?” 赵雪梨心想:不会。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79节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还是会想方设法逃走的。 她看起来天真愚钝,乖巧温顺,逆来顺受,可是却从骨子里不相信哪个达官显贵会一辈子都只娶一个,永不纳妾。 盛京城之中没有这样的人,雪梨从未见过。 即使裴霁云已经守身如玉二十多年了,可雪梨并不觉得自己真嫁给他后,他能依然如此。 赵雪梨心里那股难受劲儿缓缓消散了,她笑了笑,“表兄,我同你说笑呢,姈姈还要去晟殿下身边做探子的。” 裴霁云也笑了起来,只不过显得有些凉薄,“探子?姈姈此番嫁出去,是我的探子,还是晟殿下的王妃?” 赵雪梨:“我自然一直都是表兄的人。” 裴霁云:“姈姈如何保证?” 赵雪梨算是看出来了,表兄这是怕自己嫁出去就向宋晏辞倒戈了? 他怎么会这般想 还真是......将她看透了一半。 但凡嫁给天家皇子,赵雪梨自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被他完全掌控,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多多了,要是能将宋晏辞利用妥当,完全脱离淮北侯府也不是不可能。 赵雪梨是有一番自己的小心思,现在被裴霁云直白戳破,她也并不心虚,勉力镇定,“表兄想要什么保证?” 裴霁云漆黑墨瞳映着将明未明的灰蒙天光,透出比雨幕更深邃的冷,“你嫁人后,要日日回府,我们不断、一天都不能断。” 赵雪梨呆了呆:“......不断?” 是这么个不断法吗? 裴霁云走过来,端详着她这身新娘装扮,低低笑了下,清润温和中却透出几分偏执和危险,道:“姈姈,我们一直很擅长这个的,不是吗?瞒着所有人,暗通款曲,只是从前偶尔如此,往后日日如此,直到你与殿下和离,这样,表兄才会信你一直是我的人。” 赵雪梨为这番话感到无与伦比的头疼。 日日回侯府,和他耳鬓厮磨? 那她还谈何筹备别的事项? 雪梨心中并未应允,只不过此刻,她还是点头乖顺道:“我知晓了,表兄,姈姈答应你,会日日回府的。” 裴霁云凝着她,将雪梨行动间有些歪了的礼冠扶正,“如此最好。” 赵雪梨以为他还会提一些诸如不准她与宋晏辞洞房亲昵的要求,可是裴霁云似乎只是来得这一句日日回府的,他将她送回妆台,倒了水给她润喉解渴,便径直离开了。 之后,一直道宋晏辞来姻亲,裴策送她出嫁,雪梨都没再见到表兄。 今日大婚,是她与关静姝一同嫁给宋晏辞。 纵然两人都是平妻,可这接亲的队伍也是有讲究的,她小门小户,哪里比得上关静姝的家世,所以宋晏辞是先去京兆尹府上接了关静姝,才来裴府接雪梨。 待到她坐上进宫的严翟车时,已经天色大亮,纷雨骤停了。 金吾卫开道,车撵一路行过朱雀门,行经太极殿时行了“望阙礼”,然后才入了安庆殿册封。 赵雪梨再次见到了皇帝和一众大臣,她与关静姝一左一右站在宋晏辞两侧,受到所有人的打量。 太常卿在朗声宣制,赵雪梨满脸认真,实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有些不受控制地神游天外。 安庆殿中的合卺大典章程规矩十分多,赵雪梨站到麻木僵硬,感觉脚底发痛之际,才被授了册封宝书。此后又与宋晏辞、关静姝来到宋晏辞行宫,同牢合卺、同食祭肺,最后各剪一缕发丝,用金缕带缠成了“合髻”,装入镶金嵌玉的檀木盒中,才算告一段落。 赵雪梨的双腿简直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直到酉时末,才被送入婚房。 她同关静姝的婚房一西一东,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同迎亲时的顺序一样,宋晏辞在礼成之后,上半夜会先去关静姝房中,后半夜才会来雪梨这里,以示对关静姝的重视。 这可就苦了雪梨了。 她倒不是想和宋晏辞洞房,只是他不来,她按着规矩就得一直盖着盖头端坐着,宫里规矩森严,甚至还有嬷嬷专门守着雪梨是否仪态端庄,但凡她稍稍歪了身子都会被立刻提醒。 赵雪梨忙了一整天,浑身酸痛,两脚更是疼痛难忍,她十分想卸了沉重的礼冠,解了长长的吉服,都懒得沐浴了,恨不得整个人栽进床中呼呼大睡。 幸好成婚之后,宋晏辞就会搬去外面的府邸居住,在宫中待不了多长时间,否则雪梨宁愿被淮北侯府被困到死,也不要进宫感受森严冰冷的重重规矩。 她眼皮一直往下落,第六次偏了身子被教习嬷嬷扶正后,雪梨终于受不了了发问:“不知殿下现在可过来了” “未曾,请娘娘耐心等候。” 赵雪 梨强撑着道:“不若请嬷嬷令人告知殿下一声,让他陪着关姐姐就好,夜里不必再过来了。” 嬷嬷皱眉,“娘娘慎言。” 赵雪梨鼓了鼓腮帮子,很想唉声叹气。 她又等了一会儿,见嬷嬷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再次问道:“嬷嬷,殿下来了吗” “未曾。” 赵雪梨忍不住道:“那劳烦嬷嬷派人去催催可好?我实在是困得受不住了。” 催?催什么? 催促晟皇子和关小姐快些行完敦伦之礼吗? 嬷嬷嘴角一抽,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赵雪梨困得眼睛直泛泪花,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屋子外面终于来了动静。 有宫人来报,“娘娘,陛下急招,殿下与诸位皇子都去御书房了,殿下让您早些歇息,不必再等。” 赵雪梨一揭盖头,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当即就往床上倒了下去。 嬷嬷将她捞了起来,“娘娘,老奴着人端水来,您洗过再歇息。” 赵雪梨催她快去。 屋子里脚步声渐渐远了。 雪梨再次阖眼躺下,不多时,脚步声再起。 她眼都没睁,语气含糊,“嬷嬷,你给我洗罢,我实在懒得动弹了。” 哗啦哗啦—— 房中传来拧帕子的水声,不多时,赵雪梨听到走到床边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动作轻柔地给她净面。 赵雪梨似有所感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一身绯色官袍,秋霜琨玉般的裴霁云。 她有一瞬间,觉得猝然看到他有几分惊悚,吓得瞌睡飞走了不少,一骨碌坐起来,“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裴霁云给她仔仔细细擦脸,动作有几分重。 赵雪梨转头要找宫人,却被裴霁云将头掰了回来。 “找宋晏辞?”他沉沉的黑眸看着她,“他今夜是不可能过来的,教姈姈失望了。” 赵雪梨:“......什么失望?” 裴霁云笑起来,“姈姈方才不是催了两次,要见他吗?” 赵雪梨:“......” 即使是在皇宫之中,宋晏辞的行宫里,依然有他的耳目吗? 她张开嘴:“......表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霁云擦干净了,搁下湿帕,动手解开她的发髻,扔了礼冠,忍不住用了力亲她,又去解那身红嫁衣,“姈姈,要先喝些水吗?明日嗓子别哑了。” 他的眼眸极其冷静,依然清贵不凡,宛如谪仙,看起来还是那个耐心温柔,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 赵雪梨却觉得他疯了。 这里可是皇宫,难道他意图在新婚夜与她胡来? 第75章 九月十九 裴霁云用在雪梨身上的力道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大,大手掐过的地方立刻显出一片片红痕。 赵雪梨吃痛,被亲得窒息,她别过头、伸手推搡、挣扎道:“......表兄...唔......你别这样...” 结果却是被扣住双手抵在头顶,迎接更加暴风骤雨的肌肤相亲。 雪梨咬他。 她用了些力,将裴霁云嘴唇咬得破皮,鲜血的铁腥味转瞬弥漫在两人唇舌之中,血珠滚来滚去,不少被裴霁云抵着送进了雪梨口中,好似偏要让她尝尝个中滋味。 赵雪梨喘气越来越急促,眼睛都因为呼吸不畅迷离了起来,逐渐发散地想到,裴霁云敢这么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一定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就渐渐顺其自然了。 华丽的红嫁衣被剥落,礼冠狼狈歪在地上,他吃够了上面,心里终于得到慰藉,俯下身去亲雪梨那处。 那种妙不可言,不受掌控的感觉又来了,雪梨实在是忍不住喘出声响。 裴霁云报复性轻轻咬回去,雪梨脑袋发懵,不多时就跟泡进水里刚出来一般,淋漓汗珠湿透了整个身子,也再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她水润的桃花眼在喜烛之下泛着一片莹莹泪光,原本被擦拭得素净的脸蛋绯红得宛如水嫩春色,她害怕裴霁云将事情做得太过,索性眼睛一闭装作晕过去了。 他唤她,“姈姈。” 赵雪梨听见了,不吭声。 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他指尖微微用力,掐了一下,赵雪梨抑制不住,嘴边溢出惊叫,只好睁开眼。 “不愿意同我欢好吗?”裴霁云居高临下,垂着眉目问。 赵雪梨有气无力道:“表兄,可否改日?我今日实在是太累了。” 这句话并未骗人。 到了这个时刻,她已经累得快要不省人事了,方才被裴霁云那般弄过,更是疲倦,只想睡过去。 他一顿,轻轻凝眉,半晌,叹出一口气,又将剥落的里衣给雪梨穿了回去,“没顾到你,是我不好,姈姈先睡罢。” 裴霁云身上官袍还好生穿着,只不过有几分凌乱,他离了床榻,略略理正衣冠,抬步走出去。 宫里嬷嬷就守在房门外,见他出来,恭敬福身,“大人,陛下宣您去御书房。” 裴霁云面色冷然,只不过说出口的吩咐还是温和的:“照看好小姐。” 嬷嬷跪下应是。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0节 裴霁云出了行宫,不紧不慢行至御书房时,里面吵得正酣。 “父皇,儿臣认为此举不妥,庸国兵力强盛,完全可战退胡人,怎么会借兵至缙朝,这其中定然有阴谋。” “送个和亲公主,就妄想借走两万兵马?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庸国内忧外患,早不如前,与我大缙在东北边又有大量接壤之地,此次若是出兵,不论胜败,他们都承诺从东北边割让五城出来,陛下,我缙朝男儿骁勇善战,个个英武,不过区区胡人,那五城,何妨取之?” “左大人,不可轻敌,胡人没那般好对付。” “陛下,臣以为,此事同缙朝无关,何必去惹一身腥臭呢?” “......” 皇帝身形浮肿,眼睛浑浊,平日里就靠珍贵药材吊着命,现在被一众肱骨大臣吵得脑袋晕晕乎乎,可好歹理智尚在,不至于胡乱发脾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 太监通报裴霁云进来时,御书房里霎时安静,皇帝也精神了些。 御书房中十几个大臣,都为了是否援兵一事争论不休。 二皇子极力主张增兵,一来支持他的属臣中武将居多,若是派兵援助,他这一党不仅得到重用,而且短暂将兵权握在了手里。 二来缙朝欲要割让的那五城之中有三座都紧挨着他的舅家,若真得了城池,又是极大助力。 太子一党则是守成求稳,并不赞同援兵。 宋晏辞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此刻没有立时表态。 裴霁云刚刚落座,皇帝就问:“霁云,此事你如何看待?” 他纵使不是尚书令,可日常担着尚书令之责,处理着尚书令的事务,皇帝已经习惯万事先问一问他了。 裴霁云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急,庸朝若是真心求援,不出三日,定会再割两城。” 皇帝紧紧蹙起的眉心稍稍放缓。 太子问:“若当真再割两城,便要出兵吗?此事万一是圈套呢?” 二皇子道:“那便让他们先割城池,再出兵。” 又有大臣提议:“既然七城可割,那何妨不将东北边与辽海接壤之处尽数要走?” “此举不妥,七城已是足够,再多要些,岂不是就从施恩变成结仇了?” “......” 又吵得不可开交起来。 皇帝道:“霁云,你以为呢?” 裴霁云道:“陛下,臣以 为七城即可,只不过其中三城需得由我朝挑选,另外,此番不过是两国交易,公主和亲一事是实非必要。” 太子皱眉:“裴大人为何主张出兵?兵事一起,太过劳民伤财。” 二皇子不认同:“皇兄未免太过缩头缩尾,此番正是杨我国威的好时机。” 皇帝若有所思半晌,抬眼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晏辞,“晟儿,朕记得你养父宋则乃是武将世界,极擅兵戈。” 二皇子面色一僵,随即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二皇子党派的老臣当即站出来不赞同道:“陛下可是欲意令宋则领兵?此举不妥。” 太子党亦是纷纷反对。 因着皇帝那一句话,殿中吵得更加激烈。裴霁云置身事外,没有参与其中,对于皇帝的意图,他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皇帝年岁这么大了,早就没了版图扩张的雄心壮志,现在之所以倾向援兵,不过是想着快速扶持宋晏辞一党,好让他在朝中势力得到巩固加深。 甚至就连下旨将赵雪梨嫁给宋晏辞,心中必然多少也有几分替宋晏辞拉拢淮北侯府的意图。 只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注定要打错了。 御书房中这场有关援兵庸国的纷争一直持续到了天亮,却始终吵不出个章程来,老皇帝实在难以忍受,最终强硬地拍了桌子,定下宋则领军。 朝臣们挨个走出御书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宋晏辞匆忙来的,身上新郎吉服都尚未换下,有个圆滑的官员想在他面前露脸,寻机说笑道:“晟殿下忧心国事,这喜服都尚未换下,新娶的两位王妃怕是独守了整夜。” 现在国事已经谈完,只从表面来看,宋晏辞可以算是最大受益者。 二皇子一党争来的机会,就被皇帝白白送给他了,方才议中,宋晏辞甚至没有说过半点自己见解,可就这般轻而易举将两万兵卒拿走了。 在不少官员来看,这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所以说笑打趣一二也无伤大雅。 宋晏辞什么也不用干,平白无故得了两万兵,压抑了许久的心也不不禁轻快一些。 他听这官员说到王妃二字,近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赵雪梨。 她独守空房? 宋晏辞扯了扯嘴角,这女人定然巴不得他不回去,死了才好,哪里会干守着,恐怕他一走,她便倒头睡下了罢。 他耐起性子敷衍这官员两句。 二皇子最是见不得宋晏辞春风得意,皇帝不在,被扶着去寝宫歇息了,二皇子也不再藏着掖着,他讽刺道:“皇兄今日可真是恩宠非凡,即使是要天上的星星,父皇想必都会设法帮你摘下来。” 宋晏辞侧眸,看见八风不动的裴霁云和一脸厌恶的二皇子,笑了笑,故意道:“是呀,父皇疼我,不仅令我同京兆尹结了亲家,甚至还与淮北侯结了姻亲,皇弟,你说我的命怎么这样好啊。” 二皇子气歪了鼻子。 宋晏辞问裴霁云,“裴大人觉得我的命,好是不好?” 裴霁云终于舍得施舍给他一个眼神,缓缓开口:“殿下福运昌隆。” 之前是深夜,御书房中虽然点了许多灯,可却到底不如青天白日里看得清晰。 宋晏辞简直是在裴霁云转脸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微微破皮的嘴角。 二皇子亦是眼尖,他府里妻妾众多,还养了不少家姬,一眼就看出这应当是女人咬破的,原本还在生气,现在简直是惊愕万分,“霁云,你昨夜来迟了,不会是去同女郎私会耽搁了罢。” 这话一出,许多原本往外走的大臣脚步瞬间放慢,视线偷偷转过来。 裴霁云淡然颔首,眉目上甚至染着股愉悦舒缓。 宋晏辞眉头一皱,不动声色试探道:“看来再过不久就要喝上裴大人的喜酒了,姈姈若是知晓,定然会为兄长娶妻而高兴的。” 裴霁云似笑非笑,“她自然高兴。” 宋晏辞感觉这句话有些奇怪,好像还有后半句没说完。 他问:“不知是哪家的女郎能入裴大人的眼” 裴霁云:“尚未定下婚期,便不告知殿下了,免得坏了她的名声。” 宋晏辞平日里并非什么好奇心深重之人,但他见到裴霁云唇上的暧昧痕迹,就是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赵雪梨。 裴谏之爱慕赵雪梨,想要娶她。 那裴霁云呢? 旁的他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裴府的公子小姐里,裴霁云是同淮北侯裴靖安最为相像的。 会不会看女人的眼光也一致? 宋晏辞想到姜依身后那群疯魔般的仰慕者,和赵雪梨那张漂亮到令人侧目的脸蛋,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精。 惹麻烦倒也没什么,他有自信可以解决掉。 但......已经嫁给他了,总不能不守妇德,胆大妄为到在同他的新婚夜与旁人厮混罢? 宋晏辞觉得,赵雪梨偶尔胆子很大,但应该不至于出阁成那样,心里稍安,告了辞,脚步匆匆走了。 大臣们也跟着陆陆续续全部离开了。 二皇子将裴霁云请到偏殿之中,咬牙切齿道:“霁云,真被他得了那两万兵马,我们日后如何处之?” 裴霁云道:“殿下,东边两万主力兵马北上援庸,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二皇子一怔,慢慢回过味来。 缙朝西方将领远远守在边陲之地,南方山林崎岖,行军有诸多险阻之地,北方世族多收二皇子的舅家扶持,若是盛京出事,唯有东边可及时救援,可现在,或许是缙朝太平太久了,或是皇帝老糊涂了,竟一下忘了那两万兵马担着援救盛京之责。 只不过,这也不怪老皇帝,东边那两万兵马白白养了二三十年,没有动用过几次,一时之间想不到也实属正常。 而京畿禁军之中,有三成是二皇子的人,暗地里还有诸多淮北侯府势力,届时宋则将兵马带入东北边的战场,他反手控制京畿附近,让父皇下了传位诏书,往后还需再怕宋晏辞夺了属于自己的恩宠吗? 二皇子越想,越难掩激愤之情,只不过事关重大,他一个人是万万做不了主的,言语恳切夸赞裴霁云一番,匆忙着脚步离开了。 裴霁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面上没有丝毫意图乱国的阴狠,只有一片深邃不见底的冷静。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仍然觉得慢了些。 宋晏辞同姈姈穿着婚服行合髻之礼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又思及对方在御书房外明里暗里的挑衅炫耀和得意,口口声声唤着姈姈。 裴霁云出生高贵,不可一世,端方温和,从未说过任何低俗字眼。 此刻却冷漠地想到一个词。 贱人。 第76章 算计 宋晏辞回宫后,先是问过关静姝的状况,得知她一直在房中等着彻夜未睡时,不免夸赞关切了一番,送了诸多物件。 等他应付完这些,大步跨进赵雪梨婚房时,见到她仍然睡得香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婚房中尚且维持着整洁模样,喜烛换了新的,桌上合卺酒未动,玉如意搁在红盖头之上安然置在一旁。 宋晏辞往里走去,见到被滚得凌乱的婚床。 她许是夜里热了,将衣裳扯得七零八落,被子也被踹得混乱,皱巴巴缩在角落。 宋晏辞眸光落在红床上粉面雪腮的女郎脸上,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开口:“赵雪梨!” 话落,女人没有丝毫反应。 不管骨子里如何,在大多数时候,宋晏辞还是会披上一层贵公子的皮囊,表现得温润体贴一些。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1节 如当初在二皇子府邸,他与雪梨的初见,又如现如今他对待关静姝的态度。 或许是在赵雪梨面前露出阴狠的一面太多次了,他渐渐就不再伪装,反而能够尽情释放恶意。 其实他与赵雪梨之间本就是有新仇旧怨,嘴上说着既往不咎,可谁会真的当真?不过是为了互相利用,暂时妥协罢了。 所以大婚夜,他说不用等,她竟真的没有等着他来掀盖头,而是直接睡了,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 可宋晏辞莫名就是觉得不爽利极了。 他想到之前在御书房时的那个猜测,不禁将目光落在雪梨唇上,没见到什么破皮痕迹,只不过好像有些肿? 是昨夜他离开后突然肿的,还是她嘴唇原本就这般红润丰满? 宋晏辞凑近床榻,伸手捏住雪梨鼻子。 没一会儿,赵雪梨就因为呼吸不畅迷迷瞪瞪睁开了双眼。 像是逐渐开合的窗牖,显露出其后清澈干净、恍如明珠的镜湖。 宋晏辞在这片泛着水雾的湖中看见了自己阴沉着脸的倒影。 啪—— 赵雪梨打掉了他捏住鼻子的手,语气不满,“你做什么?” 宋晏辞罕见没计较雪梨大不敬的行动,他退开身子,站定在床前,“该去给父皇敬茶了。” 其实皇帝刚睡下没多久,根本不必急于一时,可敬茶自来是在早上,就算等,也得在甘露殿外早早等着。 若是曦贵妃尚且在世,他们还得一道儿给曦贵妃敬茶。如今瑾贵妃代掌凤印,行中宫之责,为了将礼数做得周到,还得去瑾妃宫中一趟。 赵雪梨听见是要去敬茶,人也清醒了很多。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嬷嬷早早放置在床前的宫服,扭头一看,见宋晏辞还没走,当即提醒道:“殿下,我要换衣裳了。” 宋晏辞瞥她一眼,转身走出去,合上门。 待雪梨换好之后,又跟在宋晏辞身边一道儿去接了关静姝。 几人这才往甘露殿而去。 这一整日,赵雪梨别的没做,全在干巴巴的等待中度过了,只等皇帝睡醒,就已经正午了,敬过茶,得到几句夸赞和勉力之话,又去瑾贵妃宫中。 瑾贵妃与宋晏辞不对付,三个人又等了许久,才将这茶敬了,再次得到诸如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没用废话。 赵雪梨本来觉得自己在蘅芜院时就已经无趣得厉害,没想到入宫后更是无聊透顶。 太枯燥了,太规矩了,对于女子的仪态又太严苛了。 这才一日,她就已经吃不消了。 幸好不用日日如此。否则还真是折磨人。 一通折腾下来,就到了申时末,雪梨想起那个‘日日回府’的承诺,有些头疼地对宋晏辞道:“殿下,我想出宫一趟。” 宋晏辞通宵没睡,现在胸口的伤有些隐隐泛痛,闻言当即就不悦道:“不允。” 他们说话时尚且有旁的宫人在场,赵雪梨虽然不清楚哪个是裴霁云的人,但她确信这桩事会传到裴霁云耳中就行了。 正好,她累了一天,也并不想回侯府应对表兄,雪梨索性就乖乖不再提此事。 因为昨晚洞房未完成,入了夜,宋晏辞还是得过来歇在雪梨这里。 房门一关上,赵雪梨就说:“殿下,你待上半个时辰后便去关姐姐那处罢。” 宋晏辞要在朝中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势,联姻是最快最稳妥的法子,不论他心中有没有关静姝,至少面子需得给足了,要让京兆尹看到他的诚意。 他本就打算后半夜再去关静姝处的,结果赵雪梨这种迫不及待赶人的态度还是令他沉了脸。 宋晏辞看着赵雪梨毫无尊卑的懒散姿态,忽然想起自己最初提议娶她,一是离间二皇子和淮北侯府,二是为了报复她屡次出卖自己。 可成婚一天,她呼呼大睡,他站了整日,现在她又要继续睡觉,他反倒还要去逢场作戏。 宋晏辞真是要气笑了,他往椅子上一坐,开始秋后算账,“赵雪梨,我与裴谏之厮打那日,你为何一言不发?甚至在言语间多次向着他人?” 赵雪梨一顿,“殿下,我自然是应该要向着侯府的,若我反倒帮着你对付侯府,那往后我的话在表兄心中还有份量吗?又如何左右逢源,行离间之事。” 宋晏辞不可能将朝中之事寄托在赵雪梨身上,他根本不相信仅凭赵雪梨就能离间二皇子和裴霁云。 之前求旨赐婚一事,他已经看出来,淮北侯裴靖安怕是与裴霁云不睦,他为何不从裴靖安处下手呢? 只不过要拉拢裴靖安,还需要借助姜依。 这样一来,又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养父宋则。 可宋晏辞活了二十几年,早就学会将手中一切都向权力让路。 相信养父可以理解自己是迫不得已的。 宋晏辞思及此,问:“姜依现下在谁手中?” 赵雪梨不知道他是如何将话头扯到这上面来的,可涉及姜依的事,她一向守口如瓶。 宋晏辞忽然道:“父皇给了我两万兵马。” 赵雪梨呆了呆,“这......这是要?” 宋晏辞摆出一幅耐心告罄的模样,冷笑一声,“赵雪梨,现在就是救出姜依最好的时机,我有兵权在手,又贵为皇子,便是裴靖安也奈何不了。” 赵雪梨狐疑,“你爹宋则呢?” 宋晏辞明白她的顾虑,当即应承道:“这桩事,我不会让他知晓。” 赵雪梨问:“那救出我娘后,你要如何安排她?” 宋晏辞:“自然是全权由你决定。” “赵雪梨,我给你一百人,从今往后,你娘就由你自己护着,如何?” 赵雪梨心神一动,但是...... 她思量一番后,道:“我不要一百人,你给我银子、武器和马匹就好。” 他给的人,注定不是自己的人赵雪梨才不上这个当,若是要养一些心腹,还是得自己来。 宋晏辞一听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倒是有几分狡黠。 他心中冷笑,面上应了。 届时手中握着姜依,还愁她不听话? 赵雪梨不可能全然相信他,所以将话说得半真半假,“我娘被送去了南方,具体在何处、受到什么限制我统统不知晓,但与她联络尚且是可以的。” “她被谁送走的?裴霁云?” 赵雪梨摇头,“我不知道,娘亲没有告诉过我。” “殿下,若有什么谋划,你尽可告知我,我自会通知娘亲。” 宋晏辞没作声,雪梨看不出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半晌,他开口:“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 雪梨松了口气。 宋晏辞又道:“此事还需细细筹划,待我想了法子后再告知于你。过几日,你需为我做一件事。” 赵雪梨问:“......什么” 宋晏辞从袖子摸出一个瓷瓶,眉目一片阴冷,“你寻了机会将裴霁云请进宫,给他喝下这个。” 赵雪梨一时之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反应很大,不可置信,“你让我给表兄下毒!?” 宋晏辞眉头一皱,“什么毒,不过是让他快活的药罢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你知不知晓,裴霁云的心上人是谁?” 赵雪梨还没从‘快活’两个字带来的狂风骤雨中回过神,又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浑身都有些僵硬了,“......什么...什么心上人?” 宋晏辞探究地问:“你不知晓?” 赵雪梨木着脸摇头。 “现今朝野上下怕是都知晓裴霁云昨夜同女郎私会一事了,你说,是真是假?又会是谁呢?”宋晏辞一双凤眼盯着雪梨,不放过她任何一处面部变化。 赵雪梨依然木头脸,“我哪里会知道这些?” 宋晏辞看了她半晌,忽然一笑,“这都不重要,你也无需探究了,只需将我吩咐之事办好即可。” 赵雪梨面露犹豫。 宋晏辞:“赵雪梨,拿出确切的诚意来,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又怎么让我相信你能成功离间裴霁云和二皇子?” 赵雪梨看了那么多话本,从来没觉得身边的谁像话本里见不得光、阴暗搞事的奸佞小人,可此刻她是真觉得宋晏辞一肚子黑水,坏得流油,不仅坏,还下作,不入流。 如果说表兄光风霁月的皮下是疯狂肆意的内里,那宋晏辞扒去那身上好皮囊,就只剩下恶贯满盈。 良久,赵雪梨接过瓷瓶。 两天后, 回门日。 宋晏辞上午带着关静姝回了京兆尹府邸,午时过后,才赶回来,带着雪梨去裴府见过裴鹄和李梁玉。 因为要行龌龊的陷害之事,在裴府走了一遭后,马车还是去了淮北侯府。 两个人各怀鬼胎,一路上谁也没出声,不过临下马车前,宋晏辞还是提醒了句,“事成之后,便救姜依。” ————“表兄,这就是宋晏辞令我要做的所有事,姈姈不敢欺瞒你。”一个时辰后,照庭内,赵雪梨坐在裴霁云怀里,将这桩事细细道来,不过隐去了些自己要钱要武器的细节,她又将瓷瓶拿出,“就是这瓶药。” 裴霁云看了眼药瓶,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反而问:“姈姈之前应允我的日日回府,怎么食言了?” 赵雪梨早有托辞,立刻甩锅,“表兄,这实在怪不了我,是宋晏辞不允我出宫,姈姈也是没有法子。” 裴霁云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敷衍应对。 他眸色沉了沉,“你倒是乖顺。” 赵雪梨手里捏着药瓶,连忙扯开话头,“表兄,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裴霁云:“你照办即可。” 雪梨惊愕:“表兄要让他如意?”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2节 “他给你用这种孟浪的药,定是想让你出丑,给你塞女人,表兄,你......你如何想的?” “姈姈。”裴霁云捏了捏她的手,眼中压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静,说出的话却是轻描淡写,“他这般算计,我杀了他怎么样?这样,你又是自由身了,届时出宫住着,可以随时回来同我私会。”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得反应了好一会儿:“......表兄,他......他是皇子。” 裴霁云闻言,淡淡笑了下。 很快就不是了。 第77章 下药 赵雪梨听从宋晏辞的吩咐,邀了裴霁云三十日入宫。 在这期间,她亦是没有闲着,偷偷摸摸拿着宋晏辞的钱财在人牙子手中买了好几个身强体壮,适合干苦力的下人。 雪梨要培养一些可以从侯府侍卫中护住自己和娘亲的心腹之人,这件事很有难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完成的。 裴靖安现在朝堂之事都不管不顾,一门心思追姜依,就凭这股执拗劲,也不好糊弄,只要姜依还活着,他总会不死心地惦记,是以在雪梨看来,只要姜依没死,甭管什么法子,统统都是治标不治本。 雪梨此番挑人,并非是打着同裴靖安对抗的目的,而是想布施一个混乱的局面,令姜依在宋则和裴靖安眼前假死。 思来想去,唯有坠江或是坠海算得上一个假死的好法子。 海浪一卷,任他再权势滔天,也很难立刻找寻到人,届时还可弄一具同姜依相似的女尸,泡得浮肿、面目全非后让裴靖安捞起,从此彻底死心。 在雪梨看来,或许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再不必活得提心吊胆,时时忧心会被抓回侯府囚住折磨。 只是若要施展此招,水性好的人力必不可少。 这件事只能暗暗进行,不可让宋晏辞知道自己在找水性好的人,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一连五日,她出宫两趟,只挑了壮劳力来掩人耳目。 缙国西边与兖国相接,自来不慎和睦,南边丛山峻岭,自有天堑阻着,更何况南泽之地兵力孱弱,不足为惧,东边临海,唯有东北方和北方局势复杂,分了三股势力。 其一是离盛京最近,有着救驾之责的两万天熠军。其二是偏东一些,由裴霁云舅舅领着与东胡人作战的云晖军,只不过东胡人近些年安分极了,这一隅之地尚且称得上太平,可皇帝是万万不敢调走云晖军的,生怕东胡人乘其不备,猝然进犯。其三则是偏北一些,二皇子舅家掌控的世家大族,这些贵族往往会豢养一些看家护院的打手下人,加起来亦是不少人,可皇帝却知这些人不好用,若是打输了,不免有损国威,可若是打赢了,他又得封赏,这不就更加助长二皇子党的权力了吗? 皇帝想要给宋晏辞送兵权,拔高他的权势地位,似乎除了天熠军,一时之间还真难以找到更合适的选择。 二十九这一日,庸国允诺割让七城,皇帝下旨任命朝阳郡宋则为天熠军将领,令其北上,助庸国打退西胡人。 太子一党极力劝阻,未果。 二皇子一党罕见沉默,气势低迷。 夜里,宋晏辞难得好心情,拿了烈酒去找赵雪梨,“姜依可有回信?” 六日之前,宋晏辞让雪梨给姜依写信打探她如今处境,再斟酌相救之事,只不过现在尚且没有回音,赵雪梨很诚恳地摇头。 宋晏辞说:“明日之事,你筹备得如何了?” 赵雪梨:“殿下,不过是给表兄倒杯茶水罢了,这还需要谋划一番吗?” 宋晏辞一噎,面色冷了冷,“裴霁云当真就对你毫无防备?你们之间,不止是表兄妹这般简单罢?” 试婚服那日,他心中就起了猜疑,再加上大婚那日裴霁云和赵雪梨双双红肿的唇瓣,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可他没抓到确切的证据,所以拿了下药一事再次试探,没想到赵雪梨却接过了药瓶,竟然真愿意帮着自己对付裴霁云? 难道她同裴霁云之间,是被迫的? 宋晏辞难得设身处地思索了一下,若自己是赵雪梨,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住在侯府,估计为了过得舒适些也会凭着姣好容貌向上攀附。 赵雪梨沐浴过后,撑着脑袋坐在床上读书,还要应付宋晏辞,一心二用,语气也就敷衍许多,“殿下,这同您并无干系。” 宋晏辞觉得赵雪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在明湖险些杀了她之后,这个女人哪一次见到自己不是惊弓之鸟一样被吓得瑟瑟发抖,可成婚以后,她似乎不怎么怕他了,不仅敢回多次回怼,还总是敷衍了事。 明明一无是处,可身架却端得高极了。 “赵雪梨,你从前如何放浪形骸我不管,可既然入了我的宫门,只要还占着晟皇子妃的位置,就必须安分守己,将女子清誉给我守住了,若是因你行为不检点,同旁人传出些风言风语,令我跟着受辱——”他森冷地威胁,“我定然让你重温明湖之事。” 又来了,又来了。 这种威胁他说得不腻,她听得都腻了。 赵雪梨不痛不痒地打了个哈欠,合上书,终于正眼看他,“殿下,我知晓了,只不过此刻夜已深,我要歇息了,您若是还有旁的事情叮嘱,不若明日再说?” 宋晏辞一顿,沉沉看了她一眼,最终有些气闷地拂袖离开。 赵雪梨对此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她随手将书搁在床前的架子上,往里侧滚去,扯了薄被盖住肚子,闭上眼就睡。 第二日,天色有些阴沉。 宋晏辞邀了不少人在宫中举办宴席,关静姝招待女眷,赵雪梨称病不出,在屋子里静静等着裴霁云来。 朝会之后,他果真如期而至。 赵雪梨面上擦了白粉,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血色,符合在病中的形象,只不过一见到裴霁云的身影,还是热热切切地迎上去,“表兄,,你来看我啦?累不累?姈姈给你倒杯茶解解渴可好?” 她故意提了声音,好让宋晏辞的人听到。 裴霁云看穿她的小心思,有几分忍俊不禁,他顺着赵雪梨的力道在桌前坐下,看着她斟茶,温热的雾气散开,溢出清苦的茶香。 赵雪梨将杯盏递过去,“表兄,你且尝尝姈姈煮的茶。” 裴霁云接过,却没立刻喝,只是握着,“姈姈,你许久没出府来看我了?” 赵雪梨本来还要多做戏一番,现在听见他这么直白,不禁心下一跳,连忙走出去前将门掩上了,声音也低了许多:“表兄,宋晏辞见不得我回侯府,他似乎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一直在试探我,姈姈想着就先不回了,先骗过他。” 裴霁云问:“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赵雪梨笑着说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姈姈一直都是表兄的人。” 闻言,他轻笑一声,端起茶盏喝了口,拉过雪梨,覆上她的唇。 赵雪梨只有一个想法:幸好自己未雨绸缪,没有真的给里面下一些肮脏的东西。 裴霁云让她照做即可,便表示他对被下春药一事是无甚所谓的。 当时她还纳闷,回来后一想,就有几分想通了。 表兄估计是想着中了药,正好拿她去解呢,两个人厮混一通,再被宋晏辞抓奸在床。 这个猜想有几分大胆,不可思议,可赵雪梨又觉得是极有可能的,毕竟现在的裴霁云越来越肆意妄为,危险疯狂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耳鬓厮磨了片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声响。 裴霁云笑了笑,“姈姈,表兄带你去看戏。” 他站起来,拉着雪梨的手往外走。 赵雪梨挣脱出手,“表兄......外面有人......” 他静静瞥她一眼,没说话,迈开步子推门而出,赵雪梨连忙跟上。 其实裴霁云说带她去看戏,赵雪梨心里已经有了不太妙的猜想,可真走到前方偏殿,看到眼前场景时还是有些脑袋发懵。 此处明显驱散过人群,关静姝拧着眉头站在殿门口,“殿下,不过是酒后宠幸了个婢女,收作妾室就好,何必要了她性命呢?” 殿中传来宋晏辞恼怒到极致的声音,“闭嘴!本皇子做事,轮不到你置喙!” 关静姝一怔,默然不吭声了。 这时,有下人出声提醒道:“殿下,娘娘,裴大人和西娘娘来了。” 关静姝住东边,赵雪梨寝宫则在西边,下人们为了区分,便按了东西娘娘来唤。 下人这话一落,宋晏辞愈加怒不可遏,“让他们——” 裴霁云走过去,适时出声,“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好似最真的关切。 关静姝克制地将目光落在瑶琳玉树,霁月风光的青年身上,道:“裴大人。” 裴霁云颔首,“见过娘娘。” 关静姝抿了抿唇,没有过多言语。 赵雪梨这时候也走到殿门口了,她眼珠子往里面一转,脸色登时煞白不已。 空中静静沉浮着一股血腥气,凌乱不堪的地上倒着一个衣衫不整、浑身是血的婢女,她样貌一般,面上生着块黑斑,此时像是还没死透,睁着眼睛,捂住脖子一直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 赵雪梨被吓得差点尖叫了起来。 宋晏辞现在亦是狼狈,他头发散乱着,同样衣裳凌乱,似乎浑身无力地支在椅子上,可他那双凤眼却是亮极了,像烧着两股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冲天火气。 “裴霁云!你敢算计我!?” 赵雪梨以为裴霁云会不甚其解地装糊涂,可他却是不甚在意地说:“殿下宠幸自己选中的女人,怎么能说是被我算计了呢?” ‘自己挑中的女人?’ 是宋晏辞挑给裴霁云乱性的?结果却自己宠幸了? 不管是否如此,令令雪梨不明白的是,宋晏辞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因为睡了个女人就动怒成这般模样? 这个女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宋晏辞简直是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他看到缩头缩尾的赵雪梨,恼怒愈加攀升,“赵雪梨!你又背叛我!你怎么敢!” 赵雪梨确实小小地背叛了他一下,可她只是将下药一事告诉了表兄而已,又没实质性地做出什么,实在是对他这幅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样子感到费解。 尽管心中生疑,可雪梨还是连忙辩驳道:“......殿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宋晏辞气得扬手砸了桌上瓷瓶,厉声道:“你还在装傻!真当本皇子好糊弄吗?” 赵雪梨看着四分五裂的瓷瓶,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处境有些艰难了起来。 裴霁云缓缓道:“殿下,臣读过些医术,得了花柳病最好不要动怒,否则肝郁气滞,不利病情。” 他这句话一落下,周遭刹那间安静极了。 关静姝自来贞静,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的脸蛋此时显现出明显的惊愕,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宋晏辞。 赵雪梨也是目瞪口呆。 宋晏辞眼睛都红了,“闭嘴!闭嘴!本皇子没碰过她,怎么可能会得病?” 他被下了药,醒来时,这女子浑身赤裸躺他怀中,两个人都一身青紫,宋晏辞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碰了她。 裴霁云轻轻叹气,“殿下,不可讳疾忌医啊。”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3节 嘴上是如此说,他漆黑的眼眸却凉薄冷漠极了。 第78章 干涉 这位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确实身患花柳病,已经非常严重了。 宋晏辞让赵雪梨给裴霁云用的药很烈,寻常男子都会难以忍受,想要疏解。 他明明是将这女子安排在了雪梨寝殿附近,只要雪梨一得手,定让裴霁云今日声名命尽毁 宋晏辞甚至特意邀了诸多人宴饮,就等着看裴霁云笑话,酒宴之上,也没怎么进食,只在却之不恭下饮过一杯酒,可之后,便觉身体不对劲,寻了由头起身便走。 □□焚身在宋晏辞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前因着宋则对姜依的痴迷,他引以为戒,面上来者不拒,实则视女人为洪水猛兽,一个都不碰,就怕沦为宋则裴靖安之流,宛如中了邪,为了个女人到处发疯发狂。 但是现在他贵为皇子,又娶了妻,找个婢女疏解倒是可以,他总不会下贱得睡过后对着一个宫婢如痴如狂罢? 宋晏辞中了这种下三滥的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赵雪梨,一定是她那边出了纰漏,才导致自己被裴霁云反将一军,心里憋着的那股火不由越烧越旺。 他本来是要随意寻个宫女泄欲的,可心中恼怒,脚步却是不自觉向西边去了。 这一切全怪赵雪梨,他拿她疏解也是理所应当,并不算违了当初交易。 更何况—— 宋晏辞脚步匆匆,愤怒地想:赵雪梨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出卖自己,早已是不将两人之间的交易放在眼中,她现在是自己的王妃,怎么对待都是不过分的,他没施报复折辱之事已经算得上万分仁慈了。 但他没料到这药太猛太烈,不仅□□焚身,还如毒蛇般一寸寸吞噬他的意志。 宋晏辞记不清自己是走到何处时倒下的了,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在廊下见到了赵雪梨。 他心下有些惊喜,拉着人随意进了一处偏殿。 对方自是挣扎不休,可宋晏辞一点也不在意,他难受极了,赵雪梨应该也要尝尝这个滋味,感同身受才好。 后面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再次恢复理智时,就成了现在这幅场景。 躺在床上的不是赵雪梨,而是他特意挑给裴霁云的青楼女子。 若非关静姝驱散得及时,怕是会引来许多人围观,届时出丑的可就是他了。 宋晏辞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他压了多次,可是怒火怎么也止不住,实在是难以冷静下来。 他对裴霁云的话充耳不闻,侧眸看向赵雪梨,咬牙切齿地开口:“姈姈,过来!” 赵雪梨恍惚觉得他后面还有两个字:过来受死! 她不仅不过去,还往后退了一步,“殿下,里面太多血了,我......我见了害怕,闻着难受,您若有什么吩咐唤管事就好。” 宋晏辞被她后退的动作刺激道,声音越发大:“赵雪梨!你害我至此,竟还嫌我?” 赵雪梨一头雾水。 即使宋晏辞如今惨状是拜表兄所赐,可这一切根源是他心怀不轨,欲暗中加害他人,才受了反噬,怎么能怪在她的头上呢 雪梨说:“......殿下,您冤枉我了......” 裴霁云道:“殿下慎言,您既是被人所害,不若将此事交由臣彻查?” 宋晏辞见他们一唱一和,气得面色扭曲,身子发抖。 他死死盯着赵雪梨,森寒开口:“姈姈,忘性真大,怎么连夫君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在气我夜里没来陪你?” 裴霁云听见刺耳的字眼,眸色疏冷。 而赵雪梨不在意‘夫君’这种词,她心神都放在个中深意上,不消多思考,就知道宋晏辞是在明目张胆威胁自己。 他气成这样,现在有表兄在,他奈何不了她,可待会儿表兄走了呢? 赵雪梨抿了抿唇,挪动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在门槛处停下,“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宋晏辞眉心重重一跳,似乎耐性已经到了极致,“走进来。” 裴霁云淡声开口:“殿下,您这般行事,是否不妥?” 宋晏辞冷笑一声:“裴大人是否僭越了?我如何同内子说话,您也要干涉吗?” 裴霁云面上恭敬,语气却微微强硬:“殿下,臣妹并非可供您颐指气使、摆布撒气的姬妾,若是您这般不珍重,当初又何苦求旨相娶?既然您对臣妹如此不敬不爱,不如就此随我请奏陛下,赐下和离书如何?” 宋晏辞本就说不过裴霁云,现在又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之间更加寻不到回击的话语。 他见赵雪梨木讷老 实地站在门外一声不吭,气得扬手将桌上物件都打砸在地,“滚!都给我滚!” 赵雪梨忙不迭溜了。 回到所住寝宫后就开始收拾钱财细软,对守在一旁的嬷嬷道:“殿下同我置了气,我忧心他见了我会愈加气闷,于身体不利,索性出宫住几日。” 嬷嬷嘴角一抽。 这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即使是寻常百姓家,也是断断没有刚成婚就住回娘家的,更何况是天家。 赵雪梨明白她的顾虑,当即道:“嬷嬷,我并非是要住回去,只不过是去殿下宫外的府邸暂住,待殿下消气了再回来。” 嬷嬷嘴唇翕合,就要说些什么。 赵雪梨连忙道:“我知晓府邸尚未竣工,可一间整理好的厢房定当还是有的,你就休要再劝,容我去罢,否则殿下见了我发起火来病急攻心谁也担待不起!” 嬷嬷:“......娘娘,可要差人备车?” 赵雪梨想了想,点头。 她将装着珍贵物品的盒子抱在怀中,其余东西尽数留下,“劳烦嬷嬷差人将这些东西送来,我便同兄长先行一步了。” 嬷嬷知道她口中的兄长是在说谁,恭敬应下。 赵雪梨抱着东西走出去时,裴霁云尚且静静等在廊下。 她忐忑地走过去,小声道:“表兄,我出宫住几日,可会不妥?” 裴霁云垂眸,温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姈姈行事,自无不妥。” 其实是有很大不妥,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 裴霁云伸手去接赵雪梨怀里沉闷的箱子,“瞧着颇重,表兄拿着罢,待回府了再给你如何?” 赵雪梨摇了摇头,“表兄,我不回去,你送我去长康坊的晟皇子府就好。” 裴霁云一顿,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晦暗失控,但转瞬消失,他凉凉笑了下,“为何不回?” 第79章 皇帝病重 赵雪梨自然是不可能回淮北侯府的。 宋晏辞人不怎么样,但在钱财方面意外地大方,雪梨箱盒中的珠宝已经足够她骄奢淫逸十辈子了。 现在得罪了他,暂且搬出宫住,她就可拿着钱财多多行事了,而不是又回到宛如牢笼般、不得自在的侯府,做表兄没名没分的情人。 纵然心中是这般想着的,雪梨也不可能直言,她笑着道:“表兄,姈姈若是回去住着,不免落人口舌,必然是待不了几日就被迫回宫,可住在晟皇子府不一样,外面风言风语亦会少许多,姈姈也能多住些时日,届时便可做到允诺表兄的日日回府了。” 两个人向着宫外而去,被日暮残阳拉长了身影。只观背影,若教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这是一对恩爱璧人了。 裴霁云闻言,沉默了须臾,道:“姈姈既怕风言风语,便不用日日回府了。” 赵雪梨一怔,以为他是生了气,侧过头,正要再软着嗓子哄一哄,却听裴霁云又笑着道:“之前是我顾虑不周,未能考量到你的名声。你不来,夜里我去皇子府亦是一样的。” 这......这似乎更加不妥罢? 若是让御史知晓,保不定会参他一本。 但赵雪梨认真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 相较于住回侯府不得片刻自在,还是住在晟皇子府好。 裴霁云自来忙碌,必然是不会夜夜都来的,雪梨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晟皇子府被皇帝赐在了长康坊,宅子自然不可能是新建的,同二皇子的府邸一样,是由前朝亲王府邸修扩建而成。 只不过这座府邸被照料得极好,时隔许久,还如同新建成没多久的样子,不需要动很多大的东西,只是需得按着皇子规格修改一些细节之处。 赵雪梨晚间抵达之时,将皇子府的总管刘通惊了一大跳。 阖府上下都被惊动,提前出来迎接皇妃。 赵雪梨是这样说的:“殿下不日就要搬进来住了,令我提前看看可有不合规制之处,若无,自是极好,若有,现下便改了,也免得日后再动工。” 刘管事眼皮子一跳。 皇子府修完成后,自有工部派人勘验,哪里用得着皇子妃亲自操办? 但皇子妃是这样说的,刘管事也只能应下,恭敬迎她进去。 赵雪梨同裴霁云辞别,他耐心温和地顺了她的意。 雪梨抬步跨进门槛。 裴霁云转身回了乌木马车,透过半挂起的车帷,沉寂的眼眸盯着晟皇子府匾额看了须臾,才淡声吩咐:“走罢。” 马车逐渐驶离长康坊。 * 赵雪梨在临时收拾出的厢房中睡了一夜,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无人管束威胁了,她一夜无眠,醒来后亦是觉得神清气爽。 简单用过早膳后,雪梨就光明正大出府了。 她无需请示任何人,不用征求谁的同意,只交待了刘管事一句午时不回来,不用备膳。 头一次出门这般容易。 赵雪梨此刻才真切地享受到了嫁给宋晏辞的好处。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小厮,又轻车熟路地去寻人牙子。 这丫鬟和小厮是一对亲兄妹,并非是雪梨买来的,而是她前些日子令人从河边捞起的。 这两人因为得罪了吏部员外郎的幼子,被逼得父母离世,活不下去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4节 赵雪梨将人捞起来后,以皇子妃的身份将此事报给刑部,为她们申冤。 吏部员外郎虽然只是从六品上,算不得大官,可却因吏部掌着官员任免、考核,升降之责,是以也不容小觑。 六部本就由裴霁云掌管,雪梨又是皇子妃,她的一道口令,令刑部不可懈怠,当即严查了起来,那嚣张跋扈的纨绔被自己父亲打个半死,现今还拷在狱中,只等处置呢。 雪梨对于这二人来说,是有极大恩情的,纵然相处时日尚短,可确有几分忠心。 盛京城中的人牙子掌握着最好最佳的人源,雪梨此前买了许多人,各种各样的都有,全部放置在京郊新购的宅子中。 只不过今日她出府,并非是去购人的,而是以在城中闲逛做掩护,实则是令人去衣楼取信的。 之前同姜依信件往来时,雪梨都是借住裴霁云之手,她不敢写一些直白的话语让表兄察觉,只隐晦套出娘亲所在地,然后在她暗地里买了个下人,并未带回过侯府,在第一时间就令他带上行囊,给娘亲去了信。 当初嘱咐好了,若是回来后就在朱雀大街的衣楼之外等着,自会有人取信。 现今已经一月有余,她估量着当初派出去的人应当已经回了。 果不其然,雪梨闲逛至末时五刻,小厮梁兴则带着信回来了。 这时雪梨正在茶楼之中小憩,她见当真有娘亲回信,当即惊喜地掩了门窗迫不及打开,认真看起来。 姜依在信中细细地讲述了她当前的境况。 有裴霁云的人护着,她同了慧大师过得尚且算得上安稳,只不过也有诸多掣肘,需要避人耳目。 姜依不放心雪梨独自在京中,现今正在谋划着如何能将她一同接出。 赵雪梨看得难掩激动,来回读了三遍才开始提笔回信。 她将自己的盘算全盘脱出,询问姜依是否愿意冒险,又阐明京中局势近来有些不对,估计没多少时日会生变,自己再寻机逃出来, 让其不必担心。 赵雪梨顾忌着时间紧迫,一来一回信件来往十分费时费力,是以将事情交待地格外清楚仔细。 她仔细思索过了,坠海假死一事,自己远在盛京不好操弄,最好还是由娘亲自己实施。 至于坠海后救援之人,她在盛京之中找的,定然远不如靠海的南泽之人水性好,与其将人送过去,不若多送些钱财。 但送财宝一事又得慎重对待了。 买来的人里面成分太杂,雪梨信不过,可若是将珠宝首饰都换成银票,又不免引起表兄的注意。 雪梨是有想过要找魏阳郡主帮忙的,郡主府开销极大,换些银票应当是轻而易举的,可只要一想到如此行事或许会露出破绽,就不得不放弃。 较为稳妥一些的法子只能是将东西分开,让那群下人们一人带一件,隔三差五地换,甚至是离京去换。 一段时间以来,也换了许多。 赵雪梨不想用财帛去试探人性,可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了,在送信之人走后,也只能将梁兴则叫来,令他拿着钱财去一趟南泽,将东西交到姜依手中。 回到晟皇子府的当夜,裴霁云果然来了。 原本对他只是恭敬有加的刘管事莫名变了态度,敬重之余又多出几分惧怕,屏退下人,迎他入了内。 赵雪梨没察觉出刘管事细微的变化之处,也不知道短短一日时间他经历了什么,只是投入习以为常地应对表兄之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宋晏辞不知道是忙着治病,还是争权夺势,亦或是被裴霁云算计得不得脱身,一时之间顾不上报复雪梨,竟让她在晟皇子府住到了十月十九。 这个时候宋则已经从东北边领走了两万天熠军,将其带至庸国,投入与西胡人的战斗之中。 十月二十日,裴霁云没来,宋晏辞反倒罕见出宫。 他沉寂了许多,不如之前恨得仿佛要将雪梨生吞活剥了一般,来了之后,一言不发,用一种晦涩的眸光盯着雪梨看了半晌,直将她盯得坐立难安之时,他才开口:“赵雪梨,父皇病重,随我回宫。” 赵雪梨现在算得上是老皇帝的儿媳妇,当公公的病了,她合情合理也得去表现一番。 但她正等着姜依回信呢,不是很情愿回去,可一来这个理由实在无法寻到合适的推拒借口,二来宋晏辞没有同她翻旧账,姿态甚至算得上平和,令她想吵两句假意置气都做不到。 只得再次住回宫中。 十月二十二,天幕飘雨,开始转冷,气温骤降。 雪梨听闻皇帝此次病得格外重,似乎是真正的时日无多了,约莫只能再活十来天。 难怪给宋晏辞愁得都没心思折腾报复她了。 在老皇帝即将薨逝的节骨眼上,朝中平静极了,不论是太子党,还是二皇子一党,都似乎安分守己得不得了。 皇帝要死,这桩事众人心里都门儿清,可具体如何,许多人都是不知晓的。 瑾贵妃把持中宫多年,宫中处处都是她的人,现今她以侍疾为由时刻守在太极殿,不允任何人探望。 进去治病的御医一个也没放出来过。 这般做派,傻子也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就连不谙朝中事,迟钝如赵雪梨都隐晦猜到了。 如果真被瑾贵妃得逞,太子下场如何不好说,宋晏辞一定是第一个死得凄惨的。 那雪梨作为晟皇子妃,会有什么下场? 他这个关键时候为什么让自己回宫? 赵雪梨觉得自己为了保命,应该老老实实去找表兄,回侯府躲几天,但是她又意识到,这实在是一次混乱到,足以令自己彻底逃走的好机会。 京中生变,裴霁云还能有余力抓自己? 他已经有些时日夜里都没去皇子府邸和自己私会了,忙得不见人影。 赵雪梨私心里不愿意宋晏辞夺得皇位,若有这一日,自己一定会被报复折辱,生不如死。 她也不愿意二皇子坐上那个位置,这样表兄手中权势跟着水涨船高,自己日后若是再被抓回就很难逃脱。 最好还是太子即位,狠狠打压淮北侯府,让裴靖安和裴霁云都空不出一点时间才好。 不过这些也只能心里想一想,局势到底如何不是她能看清的。 但是这并不耽搁机敏的雪梨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生乱那日如何寻机逃走。 第80章 生乱 十一月初时,盛京刮起的风都开始冻人了。 初六这日夜里,赵雪梨睡得正酣,却被嬷嬷叫醒。 “小姐,长公子让我带您出宫。” 赵雪梨听见这句话,原本厚重的瞌睡立刻烟消云散,她一边惊讶于嬷嬷是裴霁云的人,一边意识到恐怕不多时就要生变了。 皇帝那般已经很久都没消息,宋晏辞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再没回过寝宫。 赵雪梨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她乖顺地起床穿衣,一边问:“嬷嬷,表兄可有叮嘱过你什么吗?” 嬷嬷道:“长公子只说带您出宫,并未有过旁的叮嘱。” 赵雪梨状似担忧:“现在深更半夜的,宫外怕是都宵禁了,这般火急火燎出宫是为何呢?” “小姐,宫外自有车架接应,您不必忧心。” 赵雪梨怕她起疑心,只好仿若被安抚到了一般,没再多问。 但在换衣裳时,她还是寻借口让嬷嬷出去回避了。 赵雪梨给自己套了两身衣裳,套在深色衣裙里面的是一身青色婢女装。 她身上的诸多财宝也已经令下人分批次换成了银票,现在贴身放进缝制在里衣内侧的口袋中一点儿不突兀显眼。 赵雪梨又将用来装扮的郁金黄粉带上,这才出了寝宫,随嬷嬷离开。 一路走出去,她竟见到不少尸体。 嬷嬷道:“小姐别怕,这些都是晟皇子派来伺察您的人。” 赵雪梨其实已经不再是见到死人就被吓到手脚发软走不动道的人了,可还是不免心里发凉,胃里泛起恶心。 宫里很静,静得仿若只能听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和草木摇曳的轻响。 途经东殿配房时,雪梨肚子忽然就泛起了绞痛,她停下步子,面露难色道:“嬷嬷,我不知为何腹痛难忍,可否歇一歇?” 嬷嬷想起长公子对自己的叮嘱,警惕道:“小姐,您再忍一下,出了宫就好了。” 赵雪梨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撑着墙,“嬷嬷,我实在受不住了,不若你背我一会儿可好?” 长公子虽提醒过自己小姐会使招数不肯出宫,令她警醒,可背一背小姐应该没什么? 嬷嬷犹豫的片刻功夫间,雪梨已经满头大汗地快要滑落到地了。 她只好蹲下来,让雪梨往背上靠,“小姐,老奴背您。” 赵雪梨软趴趴地靠过去,伸手勾住嬷嬷脖颈,瓮声瓮气地说:“嬷嬷,你真好。” 嬷嬷恍若闻到一股浓郁异香,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小姐!你——” 赵雪梨拿着熏过迷香的手帕使劲捂住嬷嬷口鼻,约莫片刻功夫,就将没怎么防备到这一出的嬷嬷熏倒。 雪梨自己倒是不怕,她鼻子下面涂了臭水,又尽量屏息静气,是以没有大碍。 嬷嬷一倒,她就将帕子收起。 只不过顾忌中宫里生乱一事,雪梨没有扔下嬷嬷不管,而是使劲力气将人拖进了偏殿之中,塞进床下。 她自己则脱掉外面那身衣裳,露出婢女装,给面上涂得黄不拉几,头也不回往掖庭去了。 赵雪梨之前就筹划好要这般做了。 她借助宋晏辞跳出淮北侯府,又借着表兄从宋晏辞的手中脱身,再混入掖庭,装作寻常宫女,趁乱离开。 令雪梨有些没把握的是,她不知道娘亲那边如何了。 盛京局势变得太快,她嫁给宋晏辞连两个月都还没有,一切筹备都显得仓促。 如果姜依没能逃掉,那她们的境况同以往还是没什么区别。 不过事 已至此,不论如何,都得赌上一把了。 瞧瞧进入掖庭后,雪梨发现这里的婢子们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正安然睡着。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5节 她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掖庭外忽地吵闹了起来。 这座沉寂在暗夜里里的宫廷仿若忽然之间活了过来,灯火四起,脚步凌乱,喊叫喧嚣,像猝然爆发的、冲天的火山。 掖庭内接二连三点起了灯,尚且未穿好衣裳的婢子们急匆匆走出来,询问发声了何事。 有个好心的内侍匆匆忙忙撞开门,“姐姐们快别睡了,起来逃命罢,二殿下反了,现下已经打进皇宫了。” 造反这两个字落在一众婢子耳中好似天方夜谭。 一个个全部怔然惊惧。 这种皇子造反的事谁也没经历过,不知道身为下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但皇宫中已经是受瑾贵妃管制,二皇子应该......不会滥杀无辜罢? 内侍道:“晟殿下同二皇子的人在宫门口厮杀,已经红了眼,见人就杀,你们若是惜命,便快快出宫躲一段时日罢。” 好多婢子们都慌张了起来,没了主意。 她们见识浅,不知晓这个时候是留下来好,还是逃出去好,可见着外面已经乱了起来,大多数人都选择一起逃走。 此事不管怎么想都有一定的风险。 若是晟殿下赢了,他难保不会因为顾忌着瑾贵妃在宫中根深蒂固的势力而放任手下肆意屠杀,宁愿错杀也不放过任意一个二皇子的人。 若是二皇子赢了,造反逼宫一事到底是不光彩,他万一心一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宫中之人都杀了以此保全名声,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赵雪梨也混在这群人里面。 出了掖庭后,再向外走没多远,那些原本隔绝在厚厚宫墙外的喊杀声更加清晰灌入耳内,还有箭矢破空声,马蹄声,哭叫声,等等混做一团。 赵雪梨虽然早有预料,可脸蛋还是有几分变白了。 她选中一个略冷静的婢女,沉默寡言跟在后面。 但这婢女有些过分聪敏,没一会儿就发现她了,冷了脸质问:“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 赵雪梨展现出一个懦弱宫女应该有的惶恐和惊慌,哀切求道:“好姐姐,我是近来新入宫的,不熟悉如何逃走,就容我跟在你后面求一条生路罢?” 婢女仔细打量了她好多眼,有些迟疑:“你是哪个宫的人?” 赵雪梨说:“我是晟皇子妃身边的人,此次若是二殿下赢了,定然尸骨无存,好姐姐,你救救我罢。” 婢女闻言体会到她的难处,心软了,最终允了雪梨跟着。 她在宫中似乎有一些相熟之人,现下并未急着向宫门处走,而是同两个宫女汇合了,向着太液池而去。 赵雪梨心中浮出一个不妙的预感。 一入太液池,见到此处尚且安稳,她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之前事急,我忘记问询了,你会凫水吗?” 那个冷静的婢女问雪梨。 赵雪梨见到满池幽深水,不免涌上之前明湖时的不好回忆,她苍白着脸摇头。 婢女眉头一皱,倒是没有扔下她不管,而是对着两个同伴道:“我既答应了帮她逃出去,便不想食言而肥,现今,我欲将她撞进漆皮箱子中入水,你们可愿帮我一把?” 同伴们道:“不过是多凫个箱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赵雪梨方才其实已经起了退却之意。 一来水下的过往太过不堪,二来她觉得自己恐会拖累了旁人。 可没想到自己选中的这个婢子却是个极有主意且重诺的,竟真愿意帮她出宫。 “你不肯?”婢女似乎看出了雪梨的犹豫,道:“难不成你还想从宫门出去?不要犯傻自寻死路了,去了宫门处只有身首异处的后果,还不如从太液池凫水,去了护城河,直接出了盛京。” 同伴也道:“造反谋逆一事不过是盛京大乱的开端罢了,晟皇子还有太子怎会善罢甘休?这场乱事没有一月怕是停不下来的,想必你这些年为奴为婢也攒了些体己,若是忧心出宫后没了去处,可随我们一同去做个生意。” 赵雪梨动摇了,她道:“多谢诸位姐姐,其实我确实有些体己,都存在外面的钱庄中,待出了城,我愿取出一半以表恩谢,只求莫要半道将我弃之不顾。” 婢女这才知道雪梨在有心什么,她叹了口气,“你且放心,我们不是那等黑心肝的人。” 赵雪梨知道若想避人耳目,逃出盛京,不冒险是断断不可能的。 盛京乱了,城门处是何种情况尚且不知,她即使侥幸逃出宫门,也不一定能出了城,现在跟在这些婢女身后直接去到护城河,也是极好的。 她点头同意。 宫女们在就近的宫殿之中搜寻出漆皮箱子,有些小了,但雪梨蜷缩着身子也能勉强塞进去。 她抱着腿入了箱子中,身子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临关箱子前,婢女安抚她道:“水里颠簸,但我们姐妹几个都水性极佳,你且忍上两刻钟就好。” 雪梨道:“劳烦姐姐们了。” 她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确保自己若是被抛下了能有工具撬开箱子。 水里确实颠婆,刚被推下水,她就感到天旋地转了起来,胃里泛酸,难受得想吐。 雪梨强忍着。 明明没过多长时间,可雪梨莫名觉得煎熬了许久,她脑袋晕晕乎乎的,有些懊恼地想到:就算现在被半道扔下了,她还有力气划开箱子吗? 幸好这群宫女果真重诺,也是当真水性极好,几人合力竟然真将她从太液池带到了护城河。 雪梨感觉自己似乎被推到了水面之上,听见婢女们力竭但欢喜的声音,“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有人拍了拍箱子,告诉雪梨,“好妹妹,我们——” 她话音未落,雪梨忽然听见数道极近的马儿嘶鸣和刀枪剑戟之声。 “又逃出来几个,查仔细一些,看看有没有公子要找的人。” 紧接着,宫女们的惊呼响起。 第81章 有惊无险 “怎么还带了个箱子,这是卷了宫里多少银钱?” “有些重,怕是不少钱财。” 漆皮箱子被捞上去时,在荡漾的水波中,雪梨听到了近在耳边的窃窃私语。 她不敢作声,可也知道不出声是没用的。 果然,箱子刚抬上岸,就被人打开了。 那人穿戴着寻常士兵的甲胄,面上很黑,五官平平,探了脑袋一看,立刻惊愕出声:“怎么是个女人?” 现下天已经将蒙蒙亮了,虽然黯淡,可仔细一些也能将人看得清清楚楚。 赵雪梨蜷缩着身子,全身酸麻,又在水中被颠簸得天旋地转,眼前发晕,面色苍白。不过她脸上涂了黄粉,看起来很是面黄肌瘦,不伦不类,没有教人多想。 士兵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公主郡主之类的呢,仔细打量一番后不免心生失望,随即粗暴地将雪梨拽出箱子,同那三个婢女扔到一处。 赵雪梨吃痛,可也不敢反抗声张,只能憋屈地忍下了。 那个自来冷静的婢女伸手扶住她,“妹妹,你可有伤着哪里?” 赵雪梨默默摇头,又低声道谢。 士兵们对她们搜查一番后,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人,不免一阵失望。 他们在军中开荤的日子少,现在见到模样秀丽的宫女,眼神几多露骨,可却因上面治军严厉,没有人敢先动歪心思。 只不过仅仅是不善的眼神也就足够让这群宫女瑟瑟发抖了。 赵雪梨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可也庆幸现在天色尚暗,她面色又涂得青黄一片,不管这群人是不是受了裴霁云的命令,只要没有认出她就是好的,吃一些小苦头并不算什么。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去,士兵查完岸上这一溜儿人,又从姓名家世到那时候入宫,伺候的谁等等都仔细问过一 遍。 赵雪梨不敢说自己是晟皇子妃身边的下人,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婢女们道:“我们四个都是在张婕妤手下做事的。” 一句话,就将雪梨同她们绑在了一起。 也打消了士兵的疑虑。 他们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便排个人请示上峰去了。 以当前局势来看,仅仅只是盘查,暂时似乎没有性命之忧,一众人惊惧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又是半晌过去,远处官道上忽得传来一阵剧烈马蹄之声,由远及近的军队掀起阵阵烟尘。 赵雪梨她们所处的地方位于官道下的一节护城河岸,抬起眼眸能看见诸多士兵将领纵马疾驰,在黯淡的天光里像一只只充斥着血腥气的恶兽。 这群将士很多,足足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完了。 雪梨听见有士兵嘀咕一句,“领头那人似乎是小公子罢?” 但很快就有人怒斥他闭嘴,不可妄议。 他们再待了半个时辰,又守株待兔自河中抓出好几批从宫中逃出的婢子内侍,这才将所有人驱赶着离开河岸。 赵雪梨缩着身子,跟着往外走了许久时间,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 一个黑衣劲装男子远远骑马驶来,同他们正对上,迅速勒马,视线在湿漉漉的宫人里面扫去,“可有寻到长公子要找的人?” 赵雪梨余光瞥见来人这身眼熟的装扮,已是大觉不妙,现在听了这问话,心里更是突突一跳,不仅将头垂得越来越低。 那个领头的士兵回话道:“这些都是宫里的婢子,未曾见到有疑似晟皇子妃的人在。” 劲装男子没走,发倒骑着马慢吞吞走近了几分,吩咐道:“都抬起头来。” 他竟是要一个个亲自过目。 赵雪梨心里发寒,之前在乾壹郡时,她曾在表兄手下露过面,不知道这人是否识得自己,若是此刻被认出,当真是功亏一篑了。 可若是不抬头,在一众人里倒显得突兀心虚。 她也只好将头抬了起来。 那劲装男子正要一一查看,这时站在雪梨前方的婢女忽然惨叫一声,直直倒地。 这一出事故令众人霎时间乱了步子,雪梨下意识往群人后面藏去,劲装男子驭马走来,问发生了何事,另一个婢子哭着道:“大人,她身上烫得厉害,怕是受寒了,大人,奴婢们潜逃只是想求一条生路罢了,还请您放过我们罢。” 她一哭,不免有人也因为惶恐而跟着跪地求饶起来。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6节 赵雪梨亦是从善如流地跪下了,和旁人一起磕头求男子开恩。 劲装男子方才粗粗一看,确实未曾见到晟皇子妃,又看所有人都跪下求饶,心中已觉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怕是不在其中,索性道:“放她们走罢。” 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处去了。 士兵们听了吩咐,开始放人。 赵雪梨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这才连忙走上前查看起宫女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有些惊讶,但却没有声张。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倒地的宫女立刻睁开眼,没事人一般坐了起来。 那个冷静婢子才笑着道:“好妹妹,这桩难事已过,你可想要今后要去何处了?” 另两个宫女也关切好奇地看着她。 赵雪梨摸了摸脸,“你们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 她自认一向运气差得离奇,没成想危难之际竟挑中个如此重情重义重诺,又心善的人。 婢子道:“您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了,但樱桃和姐妹都受过您的恩惠,昨夜一眼就认出您了。” 这一句话,等同于直白地说她早就认出了雪梨的身份。 赵雪梨确实对这些人没什么印象,但若说起在宫中施过的恩惠,确实有过许多件,但都是举手之劳,实在担不起这些宫婢这般护着自己。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将怀中一支珠钗拿出,“此番多谢你们相救,这支金簪聊表谢意,只是这是我日常穿戴之物,恐教旁人认出,需得拿到离京远一些的地方才好兑换,还望你们莫要嫌弃。” 婢子摇头推拒。 赵雪梨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拿银票,目前怀中金银首饰中只有这枚金簪算得上最为金贵,她是诚心要给,见婢子不要,道,“这是我的心意,也算作缄口费,日后不管谁来问,还请都说未曾见过我。” 婢女们这才收下。 赵雪梨挪动步子,迎着逐渐亮堂起的天光,向购置的郊外宅子中走去。 却浑然想不到,她这一逃,让盛京生了多少乱事。 宋晏辞人马不够,虽有京兆尹相助,还有皇帝亲兵,可二皇子不知不觉调动了北方多城府兵,再加上瑾贵妃里应外合,没撑住多久竟就节节败退。 可宋晏辞自有退路,他知道裴霁云在乎什么,当机立断令人去捉赵雪梨,却得了晟皇子妃逃走的消息。 他本以为是裴霁云手段通天,将人接走了,又气又急,可却在酣战之后,对方迟迟没下死手,反倒派了人马全城搜捕什么人。 宋晏辞这才猜到赵雪梨这一贯阴奉阳违的女子应该是自己逃走了,而不是裴霁云所为。 他便找了个同赵雪梨身形相似的,再穿上赵雪梨的衣裳,将人压在队伍前,还令人传话,若是裴霁云不想见到好妹妹的尸骸,就劝说二皇子及时息兵止戈。 二皇子率先收到此番传令,他一举按下,没有让人将事情报给裴霁云。 裴霁云立在太清楼的廊檐下,冷眼看着宫门内外血流成河。 惊蛰躬身道:“晟殿下着人假扮小姐,传令威胁停战,二皇子扣住了消息,不欲让您知晓。“ “皇宫内外搜过三次,确实没有小姐身影,城中亦是没有寻见,但凡通了宫中的护城河段也全数围起来细细查过,均未见人。” “南边传来消息,说姜依在观潮时不慎坠河,陨了,侯爷亲眼目睹,打杀了许多下人,在河中捞了三日,才捞起一具浮肿女尸。” 裴霁云冷不防问:“你觉得姜依之死是真是假?” 惊蛰不敢妄言,“属下不知。” 裴霁云转动着手中茶盏,低低嗤笑一声,“惊蛰,你养过猫儿吗?” 惊蛰知道长公子这句话并非是真的在问自己,但他仍然恭敬回道:“未曾。” 裴霁云道:“父亲想来也是没养过的,不知一味圈禁,只会越发激得她们逃向府外,好似去了外面,就一定会称心如意,自在快活了,所以倾尽全力,不惜鱼死网破。” “我同父亲是不一样的。” “圈禁追逐是断不了她们心思的,只有在外面吃了痛、长了教训,才会知道哪里是好的,知道真正该依赖、离不开的是谁。” 惊蛰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接。 裴霁云凉凉道:“上一次的痛没吃够,这一次就多吃些,吃到长教训为止。” “她既然在京郊置了宅子,又买了那么多下人,岂有不回的道理,让人不必再找,直接扮做匪徒去京郊守着,见到人后,当着面将那些下人都杀了,好教她认清,这些人能否真的护住她。” 惊蛰从没见长公子在自己面前说过这些,他知道此次长公子是真的生了气,或许这番话也是在气头上。 小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群做下人的 怕是也活不长了。 不过小姐确实很会选逃跑时机,趁长公子近来忙于政乱,暗自回宫甩掉唤云清明的监视不说,还胆大到选了这一日逃走。 长公子原是要息事宁人,只将小姐抓回来就好,可现在动了怒气,不抓人,反倒改了主意,欲让小姐吃苦头了。 惊蛰领了这条命令,踌躇一番,又问:“二殿下那边——” 裴霁云眼底溢出点嘲弄之色,“暂且不用管,让他再得意几日,护好太子即可。” “那侯爷那边?” 裴霁云冷笑:“昔日御书房中父亲传信送我大礼,做儿子的岂有不回之礼” “将姜依昔日衣裳首饰快马加鞭送给侯爷,好令他睹物思人,聊解相思。” 第82章 追上 为了逃跑,赵雪梨身上穿得并不厚重。 青色的婢子衣装甚至算得上单薄,之前太过紧张,现在猝然放松之后一个人走在幽静官道之上,被沾着湿气的晨风一吹,倒是觉出几分冷意。 她拢紧了衣裳,脚步放得更快几分,脑中开始自然地思索起表兄知道自己逃走后,会怎么抓自己。 之前同姜依逃跑那次,他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去处? 是一直令人跟在她身后,还是后来追查之下才发现的? 依着雪梨对裴霁云的了解,此事更倾向于前者。 如此一来,此次自己偷偷摸摸做的这些小动作真的瞒天过海,没让表兄发现吗?还是他已经发觉了,可偏生就静静等着她犯错? 赵雪梨走了没一会儿,步子猝然停下。 她开始思索起自己是否真要去那处购置的宅子了。 表兄竟然令人围了护城河,是猜到她会迫不得已以此法子出宫了?既然如此,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京郊买了处宅子安置下人?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去京郊的行为很傻,很像自投罗网,感觉自己一过去,就会被表兄抓回去,他一定会冷言冷语,责问她为什么要逃的。 纵然自己购买的人力都在那里,甚至进宫前将贴身丫头也暂且安置在那里,可这些值得自己冒险吗? 她不去,这些人同自己没了干系,想必是安然无恙。她去了,又不愿被表兄带走,这些人要护着自己,下场如何还当真不好说。 既然已经不顾性命,做出了逃跑之事,为什么还要惦念着和从前有关的人或事务? 赵雪梨想着想着,颇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为什么要去那处宅子? 那处地方拿来迷惑表兄岂不是更好? 赵雪梨一夜奔逃,原本已是累及,可却忽然生出许多力气,让她又调转了脚步。 北边几多混乱战争,西边又有摩擦,东边是宋晏辞的地方,雪梨当机立断,决定南下。 但是她没打算直接去寻娘亲,而是去南洛郡。 如此一来,又不可避免地要途经乾壹郡。 赵雪梨细胳膊细腿儿,若是仅靠自己,怕是会饿死、累死在路上,或是造人劫持,落得个凄凉下场。 她怀里还揣着一份路引文书。 当初宋晏辞做了两份,一份被表兄收走了,还有一份她藏到至今,总想着日后再逃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如今这一日来得这般快,倒真是令雪梨心中欣喜。 她沿着南下的官道一直走,不敢有片刻停歇,生怕天黑还到不了驿站,只能宿在野外。 因着白日的时间足够长,雪梨不吃不喝,连着走了三个时辰,约莫申时初就到了就近的客站。 这时候雪梨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了,她扯了一截裙摆,包住头,狼狈地走进客栈,叫了水和吃食。 好一通狼吞虎咽后,赵雪梨才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在客栈中张望一番,运气不好,没有见到什么商队。 不论如何,赵雪梨今日都不可再继续赶路了。一是天色马上就要暗下去,一个女郎独自在外行走太过危险,二是她脚底好像起了水泡,现在稍稍动一下都难受的紧。 这处客栈离京并不远,如果从盛京快马加鞭追来,只需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赵雪梨心中不安,可也实在没办法真将性命置之度外,她再想逃跑,也不会在夜里行路,那太危险了,并非是她的初衷。 当初出宫时敢冒险,是她觉得活下来的希望更大,所以愿意赌一把。 而夜里赶路,死在路边或者被贼人奸杀的希望更大,雪梨折腾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条自在活路,而不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找死。 她定了间客房,找店家买了身寻常妇孺的衣裳,又强撑着擦洗过身子,这才上床,浑浑噩噩睡过去。 那厢,惊蛰派去的下人在京郊宅子外持刀等了一个整日,只喝了满肚子山风,没见到半点小姐的人影。 日薄西山了,领头的意识到大事不妙,忙遣人去上报此事。 惊蛰收到消息时,宫门口被血染红的地砖才洗上第一遍。 宋晏辞领着残兵败将逃走,二皇子篡夺皇位,将太子囚禁,逼着命悬一线的皇帝下旨传位于自己。 裴霁云处变不惊,从前是在尚书省帮皇帝批折子,现在是暂代国事,在御书房替皇帝批折子。 惊蛰就站在御书房外,听着里面商议国事。 他上下为难,不知道是否要立刻进去告知长公子,还是再等等。 约莫一刻钟过去,里面尚且激烈的商议声响戛然而止,这些人统统被裴霁云寻了个由头打发走。 惊蛰心中猜到长公子这是还有旁的挂心之事,待到人走完了,立马掩门走进去,跪下道:“公子,秋露领着人守了整日,都未见小姐身影。” 裴霁云夜里未睡,又接连忙了整日,原是已经有了淡淡的疲累之意,可他身姿依然是端正的,执笔落下的字句遒劲有力,漂亮得恍若刀刻。 他搁下笔,抬起眼。 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惊蛰却顿感脊背发寒,他事无巨细道:“秋露说宅子中确有百十来个下人,他们暂无领头之人,只听从一个丫鬟管束,行事懒散,没有半分护卫之样,她们早早就埋伏在宅子四周,确认不放过任何一道门,可从日升等到日落,小姐都未出现,秋露又令人分了几路,沿着宅子至盛京的官道细细找过,亦未见人。”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7节 惊蛰话音落下,殿中氛围显而易见冷凝了许多。 裴霁云指尖不耐地轻叩着案上奏折,“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找不到,便是他们大意疏忽、或是能力不足了,待到事毕,均去领罚。” 惊蛰应是。 裴霁云静默一会儿,冷静道:“她既连宅子都一概不要了,怕是猜到会有埋伏。” “没了下人帮衬,她又不会骑马,胆子小,不敢走夜路,是走不远的,令人快马加鞭沿着盛京附近的客栈搜查,着重查找南下官道一带。” 惊蛰领命,正要离开,裴霁云又说:“找到人后直接带回来。” 略略一顿过后,他又补充道:“你亲自去。” 暮色渐起,天光半昧的御书房中,他清绝的玉面映出几分厚重寥落和克制,此刻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说不上是妥协还是什么旁的,令人捉摸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惊蛰对于长公子又变了主意一事没怎么惊讶。 他只是有些踌躇:“公子,若小姐不愿意?” 裴霁云切切实实冷下眼,“她一定是不愿意的。” “还会花言巧语,假意求饶,拖延时间,寻机再逃,这些你统统不用理会,绑了后任她哭闹。” 惊蛰心里大概有个分寸了,告辞匆匆离去。 * 赵雪梨一逃离盛京,就很容易做噩梦。 不知道是太忧思了,还是顾忌太多,或是内心惧怕着被抓回去的下场。 她竟梦见表兄猜中了自己会在客栈中过夜,着人将她抓了回去。 雪梨哭着求这些人放过自己,但冷面的侍卫统统无动于衷。 表兄笑得温和,却透着股势在必得的漫不经心,高坐在明堂之上,垂眼俯视着她的狼狈落魄,怜惜地开口:“姈姈,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往后还逃吗?” 雪梨哭得眼睛都睁不开,语气哽咽:“......我不要待在盛京,放我走罢,表兄。” 裴霁云好笑道:“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 他忽然变了语气,沉下来,像携了婆娑阴气和毒蛇汁液,凉得人脊背发寒,“姈姈,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的,迟早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否则——” 赵雪梨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指尖,又看见了许多脑袋。 有助自己出宫的婢子,有娘亲,有贴身伺候过她的嬷嬷丫鬟,还有宅 子里购置的下人。 太多太多人了,他们全部死不瞑目,脖颈淌血,眼神怨毒,好似在怪罪雪梨为什么要逃,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赵雪梨喉咙骤然发紧,宛若被雷劈了般,从这场可怕的睡梦中醒过来。 她眼角尚且湿润,思绪还沉浸在梦中,半晌才分辨清自己身在何处。 赵雪梨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表兄不是还没找到她吗? 但是...... 她又忍不住想,表兄会猜不到自己走不远,不敢连夜赶路,就此居于客栈之中吗? 一定会的。 他一定能猜到的。 赵雪梨忽然慌乱起来,她睡前没脱衣裳,就是为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此刻一骨碌坐起来,掀了被子,匆匆下床,穿了鞋袜往外走去。 此刻才将将入夜,天地之间一派黝黑,客栈走廊点着一盏黯淡油灯,在风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熄灭。 赵雪梨下了二楼,来到大堂,伸手敲了敲案板,将坐在后面打瞌睡的店家惊醒,她说:“结账。” 老板睁开浑浊暗沉的睡眼,打量雪梨一眼,颇感讶异,“姑娘,现在要走吗?” 赵雪梨听见姑娘这个词,突得意识到什么不妥之处,她想了想,尽力冷静道:“现在就走,我要去南边,想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水路可以走,对了店家,你们这里可有男子穿的衣裳?我还有个弟弟在客栈外等着,但他出门太急,没有带换洗的衣物。” 店家没有多想,给雪梨找出一套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衣物,结了账,让她离开。 雪梨拿过衣服后,眉头一皱,说:“店家,我忽然有些内急,可否再借茅房一用?用完便走。” 店家摆摆手,“你自去罢。” 赵雪梨抱起衣服离开后,他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沉沉睡过去。 不多时,客栈门被人从外推开,呼啸冷风和走动间金属摩擦的嗡鸣再次叫醒店家。 他掀开眼皮,见到数十个健硕挺拔,腰间落刀,黑色劲衣的男子,猝然惊醒过来。 领头那个冷面人开口道:“近日店中可有年轻姑娘留宿过?” 第83章 再回乾壹 惊蛰眸光在客栈之中扫过,拿出一枚银锭置于案桌之上,补充道:“十五六岁大小,身量约莫五尺三,纤细单薄,五官漂亮。” 店家闻言,脑中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个女郎的面容。 纵然肤色黄了些,总是低垂着头,但模样着实漂亮极了。 店家道:“确实有一个,瞧起来还穿着宫里头的衣裳,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进来后点了许多吃食,狼吞虎咽吃完了。” 惊蛰听了,立刻追问:“人在哪间房?” 店家干巴巴道:“她......她说要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南下的水路,已经走了。” “走多长时间了?” 店家:“我......我方才睡过去了,记不清,应当是才走的,你......你们是什么人?她一个小姑娘犯什么事了?” 惊蛰眉头拧起,没有理会店家的好奇之心,先点两个人去追,而后拿出一枚银锭置在案桌之上,接着问道:“她还说过什么?” 店家见了银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还有个出门太急忘记带衣裳的弟弟等在客栈外,又买了身男子衣裳才走。” 惊蛰详细问了这身衣裳的颜色布料款式,还问清了雪梨走时的装扮。 他询问的档口,进客栈搜寻的下属也陆续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惊蛰上楼细细探查雪梨住过的客房,伸手触到锦被之下,还能感受到残存的温热。 确定人没走多远后,他遣了一人回京上报,留下俩人守在客栈,这才带着剩余数人追出去。 卯时初,在客栈中稍作休憩的些许商人开始陆陆续续起床赶路。 被惊蛰留下的冷面侍卫并非只是呆坐着,而是拿出银子逐个检查着装了货物的板车,甚至连车底亦不放过,凡是见了符合小姐身量之人,不论男女,统统都要勘验一番。 商人们拿了银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之处。 卯时三刻,一对夫妻自客栈中走出,很是平平无奇的两人,唯一有些令人多看一眼的不过是那妇人胖乎乎,圆滚滚的,挺着个肚子,似乎怀了身孕。 侍卫们此时正忙着搜查一辆装满了布匹的车辆,只看一眼,没瞧出什么异样,随即放了行。 夫妻两人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进了草木丛生,掩人耳目的林子深处,挺着肚子的妇人掀开盖住脑袋的布头,道:“多谢曹大哥相救,我们就此分开罢,免得你再受我拖累。” 曹大哥闻言,忙道:“那京中狗官欺人太甚,逼良为娼,姑娘何不随我进京去状告他?” 赵雪梨摇头,“他权势通天,就是告御状,也没什么用处。” 曹大哥之前听了雪梨被‘强夺做妾,艰难出逃’的经历,对她很是同情,对强迫她的高官更是憎恶非常,还欲再劝。 赵雪梨迫不得已编造了谎话,借助他躲过那些侍卫的盘查,现在既然已经暂时逃脱,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拉他下水了,又言语恳切请了辞。 曹大哥见她坚持,也是不好再多说,两人就此分开。 赵雪梨原本是定了南下之行的,但如今来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必定被表兄猜透,她又踌躇了起来。 应当去何处为好? 还要继续南下吗? 若是南下,表兄的人会不会就在官道上守株待兔? 可是不去南边,又能去哪里? 赵雪梨不敢走官道,捡着山间小路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些迷茫无措了。 之前表兄说盛京会乱,欲送她去西边,说明西边有着裴霁云不少势力,绝不能去。 可北边和东边亦是去不了,缙国辽阔富饶的土地上,一时之间竟让雪梨找不出一丝可去之处。 她左右衡量许久,最后向东而去。 东边虽是宋晏辞的地盘,但此时他自保都难,必然无暇顾及查找报复自己。 她向东走,那些侍卫发现在南边搜不到自己,应该就会去别的方位,届时她再向南边折返,或许就能真正甩掉他们了。 可人的脚力到底不如马力,雪梨当务之急应该是入了城,雇一辆马车。 她叹口气,将绑在身上的布头紧了紧,确认不会在走动间掉下来后,忍着痛继续行走。 此处距离乾壹郡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走到日落时分,赵雪梨也不敢再随意进客栈住一晚,幸好这附近也有许多住不起店、风餐露宿的行人,赵雪梨两条腿累极了,选了块儿妇孺多的角落里闷声坐下来,偷偷啃起从客栈带来的干粮。 她在这边日子过得苦巴巴。 惊蛰领着人只追出十来里路就意识到赵雪梨一定没有南下。 小姐并不愚钝,甚至因为历事太多,生出几分聪慧了。 她既然不顾深夜离开客栈,必然是察觉到自己行踪被发现了,可径直逃跑不免太傻,两条腿的如何快得过马儿四条腿? 倒不如留在客栈中,虚晃一枪。 惊蛰想通这点后,急急带着人调转马头,又回了客栈之中。 结果留守的两人都纷纷说细细搜查过了,还是未见小姐人影。 惊蛰一颗本就冷硬的心此刻像沉进了寒水中一般,越来越凉,从未觉得小姐滑得像泥鳅一般,这般会逃。 他遣人分了四个方位逐一排查追寻,硬着头皮亲自回了盛京复命。 裴霁云听完下属禀报在南边客栈中发现小姐踪迹后,就一直在御书房中静静坐至天亮。 等到惊蛰披星戴月走进来后,他眸光看去,没见到人,执着朱笔的手略微发紧,但还是开口问:“不是已经发现踪迹了?人呢?” 惊蛰连忙跪下请罪,“小姐狡黠,属下未能找到人,请公子责罚。”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8节 他将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部陈述出来,不敢漏掉丝毫细枝末节。 裴霁云听完,缓缓笑了下,眼中勾出凉薄意味:“姈姈本事见长。” 他失去了耐心,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清明,“时刻留意二皇子动向,若再生变故,无须在乎陛下安危,只需护住东宫。” 清明领命。 裴霁云搁下朱笔,站起身,道:“备马,去乾壹。” 惊蛰一顿,应是。 裴霁云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漫不经心开口:“你以为她之前逃走在乾壹被抓,此次就不敢再去了吗?” “惊蛰,你低看了她的胆量。” 他清楚姈姈的性子,自觉不会算错,可下属们三番两次都没抓到人,只能是他们粗心大意,太低看她了。 她明明一身犟骨,还胆大得厉害。 既然如此,他亲自去接她回来。 赵雪梨还浑然不知裴霁云已经抛下朝中事务,亲自来抓她了。 她露天席地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再加上连连奔波,担惊受怕,不出意外有几分起了热。 待到天色将明睁开眼皮时,此处空地只剩下几个不修边幅的男子了。 赵雪梨一个激灵,心中发寒,顾不上疲软的身子,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乾壹而去。 又走了数个时辰,快要午时了,远远看见人流如织,大大敞开的城门,昔日噩梦接踵冲上脑海。 赵雪梨摸了摸越来越烫的额头,再次变了主意。 她此番模样,实在不适合赶路,而是应该抓药休息几日,否则病情严重,恐会彻底拖累了身子。 若是进城,一时之间又走不了,岂不是任由表兄瓮中捉鳖? 赵雪梨想了想,索性不再往前走,而是靠在官道旁的树下,分析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个时辰,尚未找到什么可以借宿之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赵雪梨转头看去,见到一张笑着的圆脸。 圆脸丫鬟身后,静静立着一辆黄花梨木的马车,马车中有个姑娘半掀帘子,正望着这边。 “你莫怕,我们小姐心善,见你一个姑娘家这般落魄,十分不忍,特意遣我来问问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吗?” 赵雪梨张开嘴:“......不用了,多谢你家小姐好意。” 她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再加上起了低热,嗓子哑得厉害。 丫鬟似乎对她的不识好歹有几分不满,嘟囔一句回到马车旁。 也不知那小姐说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她又来劝说赵雪梨不要逞强。 雪梨心中已经起了戒备,她连连摇手,不得不往远处走了些。 结果不知是否因为病情加重了,她刚走没两步,眼前就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直接摔倒在地。 那圆脸丫鬟伸手扶起她,摸到一手布料,心里讶异,向马车中走去。 赵雪梨长睫颤抖,头昏昏沉沉的,半响睁不开眼皮,彻底失去意识前,朦朦胧胧间听见: “小姐,她晕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身上还绑了好多布料。” “且先放进马车中罢。” 赵雪梨被扶进了马车中,衣着鲜亮的小姐丝毫不嫌弃雪梨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 她伸手拨开雪梨围住脑袋的布头,仔细端详起来。 半晌,叹道:“确实是晟皇子妃,盛京乱成那样,她想必是一路逃出来去投奔晟殿下的。” 丫鬟闻言惊讶万分,“小姐,你说这是......?” 小姐道:“我自幼眼力极好,不会错认的。” 丫鬟脸色都变了,像遇见什么天大的事了一般,“那那那那,我们要将人送至晟殿下处吗?” 小姐思量一番,缓缓摇头,“晟殿下在朝中失利,现在向他投诚,并不明智。” “那是要送回盛京,向二殿下邀功吗?” 小姐还是摇头,“先带回府中,待我禀了父兄,再细细商议罢。” 只不过待她回到郡守府邸时,府中正好有贵人做客,父兄具是忙得空不出手,恭敬在前厅招待客人。 范鸢寻来人一问,才知是盛京那位权倾朝野的裴大人来了,欲意封城搜捕一个女人。 第84章 又没抓到 赵雪梨睁开眼时,见到雕花雅致的红木床顶和层叠着的天青色软烟罗帐子。 半明半昧的天光泄进来一隅,照得床内霞光万道,教她不免恍惚起来。 赵雪梨掀开帐子,抬眼望去,见到更加富丽堂皇的整个内室。 如果不是这些名贵之物瞧起来都极其陌生,雪梨甚至怀疑自己的出逃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她下意识摸了摸里衣内侧,发现银票和路引尚在顿时松了口气。 可心里还是浮着莫名不安,她似乎被喂过汤药,身体起的低热此刻已经退下去了一些,倒是好受许多,只不过浑身依然酸胀难忍,困顿乏力。 赵雪梨轻轻下了床,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到两个壮硕婆子一动不动把守着房门,当即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她转过身,目光在房内逡巡,找到窗,想着能否从那处出去,可奈何窗子太高,若是爬窗,必定要搬来案桌垫一垫,如此一来,定然会惊动门外婆子。 赵雪梨迫不得已又坐回了床上,只不过她这番动静似乎让门外之人有所察觉,雪梨听见有个厚重的嗓音出声询问:“姑娘,您醒了吗?” 她连忙躺回床上,心中忽得有了几分计策。 视线一转,见到床边药碗,纤手一伸,就毫不客气地将其打翻在地。 哐啷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让门外婆子刹那间推门而入。 她们走进来见雪梨已经睁开了眼,很是欣喜,其中一个道:“我这便去禀报小姐。”随即匆匆走了,留下一个更壮实些的看管着人。 剩下那个婆子给雪梨倒了杯水,一边搀扶着她坐起来喂水,一边解释道:“姑娘,您方才昏倒在城门外,我们小姐正好路过,将您带了回来。” 赵雪梨喝了好几口水,才嗓音嘶哑地问:“......你们小姐是谁?” 婆子道:“这里是太守府邸,我们小姐是范太守嫡长女,身份尊贵,可为人最是心软,常常救济一下命苦之人,姑娘你既被救回来,便是同小姐有缘,且安心住下罢。” 赵雪梨又应和了两句,估量着之前那个婆子已经走远了,手一翻,又打掉了婆子手中的水碗。 那婆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有几分怔愣,却见雪梨忽然面色苍白、痛苦地捂住头哀嚎起来,“我......我头好疼......” 紧接着,她身子也颤抖起来,似乎被猝然发起的头痛折磨得难以忍受,无助得抱着头撞在床板之上,因为过于沙哑的嗓子,导致她的痛苦和哀嚎更加真实。 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赵雪梨哭着道:“我旧疾发了,快去找大夫,好疼.....好疼啊!求你了......快找大夫来......” 嬷嬷手足无措,小姐只交待好生看住,不能让人离开了,可也没说这发了大病该如何是好,她思量一番,见这姑娘疼得快要去掉半条命,不敢再耽搁,道:“姑娘,你莫要随意走动,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火急火燎跑出去了。 赵雪梨见人已经离开,一边哀嚎,一边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 眸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见到搁置在承盘中,瞧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黄杏色襦裙。 这实在是一种过于招摇的颜色,可总不能直接穿个里衣走出去罢,那样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赵雪梨别无他法,只好将就穿上了,又匆忙簪了个简单发髻,这才急急推开门走出去,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番陌生景致。 因为对宅子里不熟悉,雪梨只挑了一个方位快步走。 她知道权贵人家的宅子一般是正门朝南,供主人和客人行走,而东西侧门以及后门则是小厮婢子走的。 赵雪梨看了眼天色,此刻应当是酉时,太阳将落不落,所以她径直沿着空中落日的方向走即可。 可才将将转过一个金玉回廊,就迎面碰上一个小丫鬟。 那丫鬟见到雪梨 ,颇有讶异,仿佛不明白她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贵人。 赵雪梨半点没有方才装病时的狼狈,玉面清姝,好似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浅笑着开口道:“我与贵府小姐新相识,来府中做客,见景观不凡,观赏间不慎走得迷了方向,不知你可带我出府?” 丫鬟见她衣裳不俗,举止自若,没有多想,当真信了这番话,躬身道:“小姐,您随我来就好。” 赵雪梨又说:“去西侧门即好,我家小厮婢子均在那处候着。” 丫鬟随即引着雪梨向西侧门而去。 一路上不免遇见其余下人,但雪梨都展现得十分闲适自在,再加上有个府中婢子引路,一时之间竟当真没人发现异样之处。 雪梨提起的一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直到远远见了西侧门,她紧张出汗的手心才有放松些许,开口叫停丫鬟:“且送到这里罢,再劳烦你回去告诉范小姐,便说我自行离开了,隔日得了空闲再来府上做客。” 丫鬟应了是。 赵雪梨有几分颤抖地向外走去,到了西侧门口,小厮已经将门打开后,身后徒然传来一声:“姑娘!停步!” 是那个被她支走去叫大夫的嬷嬷追来了。 雪梨惊讶于她怎么来得这样快,一边撞开门口小厮,拔腿向外狂奔。 如此一幕,不仅叫丫鬟和小厮都瞠目结舌。 嬷嬷方才是往外走了半道,越想越觉不妥,随即拦住一个丫头,让她去叫大夫,自己则又折返了回去,结果一回去,就发现空无一人放偏房,她这才知道自己将人看丢了,忙不迭找起来。 现在见雪梨已经跑出了侧门,不由急得大喊大叫:“哎呦!都愣着干什么?这是小姐要留住的人,还不快追!?” * 范鸢回府之后,先是沐浴洗漱换上一身得体大气的衣裳,而后不出意外被父兄派人叫去前厅见客。 说是见客,其实也不尽然,她作为内宅女子只是前去候着。 父兄早有将她嫁进盛京高门攀高枝的念头,若是贵人有意,就让她出去露个面,看看能否合眼。 范鸢本人在得知来客是裴霁云后,意愿并不高。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89节 倒不是她瞧不上裴霁云,而是觉得父兄有些异想天开了。 盛京那么多的贵女都攀不到的人物,哪可能就看上她了呢? 可再有自知之明,范鸢也不会违抗父兄之命,她坐了许久,都没来人传召,就知道裴大人无意于此了。 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范氏一族想要更进一步,就万万不可胡乱站队,父兄不敢站队皇子,是想着攀附裴大人吗? 政变一事,他看似置身事外,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作为恰恰是一种纵容,淮北侯府在放任二皇子谋反。 范鸢不清楚太多细枝末节,可现在手中握着晟皇子妃,若是将其送给晟殿下或是二皇子,都有几分不妥,可将人送给裴霁云呢? 晟皇子妃好歹要唤裴大人一声兄长,她将人送去,合情合理,更何况,裴大人要寻之人应当就是晟皇子妃,如此一来,他还欠了范府一个人情。 思及此处,范鸢便着人将在城外捡回赵雪梨一事告知父兄。 范太守正愁不知如何巴结裴霁云,听人来报时,不禁大喜,他是十分信任女儿的,没有过多疑虑,当即搁下杯盏,道:“裴大人,您欲找的人,小女已经意外寻见了。” 明堂之上,坐着一身玄色锦衣的裴霁云。 他的眉眼被这种幽深之色衬得极其雅致矜贵,范公子容貌并不一般,可站在一旁,却沦为了黯淡陪衬。 从下了封城命令到如今不过一个时辰,范太守就直言寻到人了。 就连向来镇静自若的裴霁云也有一丝讶异,他笑着问:“不知舍妹在何处?” 范太守本欲说,这就令人将其请来,可他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何不亲自带着裴大人前去呢?兴许还能让他同鸢儿见上一面,万一鸢儿能勾起他的兴致呢? “大人,赵小姐身体不适,昏倒在路边,被小女救了回来,如今喝下药,还未醒来,不若劳您移步,随我前去看看?” 身体不适,昏倒到地几个字一出来,惊蛰就已然心惊,他偷偷瞥向长公子,果然见他冷凝了面色。 裴霁云站起身,“有劳带路。” 范太守边领路边在心中夸赞女儿走运,不过是去城外寺庙祈福诵经,竟也能撞了如此大运,救了晟皇子妃回来。 他忍不住开口说了女儿好一通好话,什么自小聪慧,福运昌隆,贤良淑德,堪为女子典范,曾在国寺被方丈大师批过其命格如春水绕梧桐,凡近身者皆受润泽云云。 惊蛰都能知其深意,可裴霁云就是不接腔,仿若不懂。 自前厅出来没走出多远,范太守就迎面撞上了范鸢。 此刻她神情略有几分强装出来的镇定,倒是没有隐瞒,直接请罪道:“裴大人,父亲,小女疏忽至极,忘了叮嘱下人赵小姐的身份,赵小姐醒来后似有什么误会,使计驱走伺候的婆子,兀自离府去了。” 范太守笑眯眯的神情一僵。 范鸢连忙补充道:“裴大人勿怪,下人们怕赵小姐再次走失,已然追上去了,怕是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将赵小姐请回来,还请您移驾前厅再等片刻。” 她对府里的下人有充分信心,相信他们不出片刻就能追到尚在病中的晟皇子妃。 明明方才范太守已经简略说过雪梨被捡回府时的情形,可裴霁云见了范鸢,没有对她看丢了人一事感到气闷,而是忽然问道:“你在城外捡到她的?” 众人均是一怔。 范鸢始终垂眉敛目,没有直视过任何外男,她恭敬回道:“是。” 她知道裴大人如此问并非是只想听这一个简短的回话,识趣儿地细细道来:“赵小姐身上绑了许多布头,扮做臃肿孕妇模样,形容憔悴,面敷黄粉,步履踉跄,在城外驻足许久,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城,小女令人前去搭话,可没说两句,赵小姐就昏厥过去,小女一探,才知她尚且发着低热。” 裴霁云静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迎着瑰丽落日余晖的清绝玉面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切怜惜和矛盾冷意。 将自己弄得满身狼藉,危在旦夕,风餐露宿,差点丢了半条命。 纵然如此,还是要逃? 裴霁云问:“她从哪个门出去的?” 范鸢:“西侧门。” 裴霁云颔首,对着范太守:“有劳招待,失陪。” 他转身,衣摆迎风猎猎,被刺眼霞光勾出几分锐利剪影。 第85章 局势多变 赵雪梨视身后追赶而来的脚步为洪水猛兽,惶恐地一直竭力奔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沿着长街,一路甚至撞倒了好几个躲闪不及时的行人,雪梨恍若又回到之前被宋府杀手追杀的那日。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身后追赶之人或许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可雪梨累死累活,好不容易逃出盛京,尚未走出多远,哪里甘心又陷入乾壹郡太守之女的谋算中。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雪梨都是不愿意留在太守府的。 她憋着一口气跑出很长一段路,虽然尚在病中,可却因为身姿纤细单薄,在人群中轻巧地穿来传去,借着浩荡人群掩护,一时之间竟真将太守府的下人甩开一大截。 可雪梨也意识到一直跑并非长久之计,她迟早会将力气全部耗尽的,到时候又是被‘捡回’太守府的下场。 雪梨目光在长街之中游移,心思急转,尚未想出对策。 这时,身后忽得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响,她一惊,欲向左侧避让,可刚迈出两步,腰间猝然一紧,视线颠来倒去了须臾,最终定格在马蹄四脚之下飞速变幻远去的石板路上。 冰凉风刃急促拍在面部,吹乱她一头本就束得随意的长发, 耳边传来一个惊雷般炸响的厉喝。 “娘娘,且忍一会儿,属下这就带您去见殿下!” 赵雪梨被横腰扣放在马背之上,头朝下,马儿走出了没多远,就晕头转向,胃里翻涌,直犯恶心,想吐。 脑中将身后男子说的话艰难串在一起。 娘娘?殿下? 侯府中人惯常是叫自己小姐或是表小姐,就连出嫁了也不例外,会唤她娘娘的一定是宋晏辞下属。 雪梨虽然不知道宋晏词这位下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昏昏沉沉的脑袋却知晓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将她这般置在马背,教她不好受。 她断断续续开口:“......放....放我......下来!” 说话时用了些力气,在呼啸风中也不弱,足以令身后之人听清楚。 那男子却不仅没打算放了她下来,甚至两腿一夹马肚子,走得更快,粗粝嗓音混着浓烈风响,像炮仗:“娘娘,追兵来了!” 追兵? 太守府那群丫鬟婆子小厮? 赵雪梨越来越晕,沉沉浮浮,摇摇晃晃的眸光艰难向后瞥去,在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阵阵马蹄声之前,颠倒破碎的视线透过长街受惊的人群,先是见到一排排健壮漆黑马腿,而后才见到在空中翻飞着的、仿若穷追不舍的黑色衣摆。 即使因为目光有限,尚未看见那群骑马赶来之人的具体面容,雪梨仅仅透过这一截衣袍,还是认出了此乃侯府中人。 她心中一个激灵,不说什么放自己下马的话了,只恨不得马儿再长出四条腿,好将那些人统统甩开。 男子扣着她直奔西城门,在街上不管不顾横冲直撞,速度极快,因着太守府本就离西城颇近,雪梨又是自西侧门出逃的,没一会儿,就临近了西城门。 可是城门已经因为封城一事关了。 赵雪梨远远就见到了禁闭的厚重铁门,不明白男子要如何出城,硬闯吗? 还真是硬闯。 他们将将踏上城口这条正街,四面八方倏然冲出来许多个乔装过的布衣男子,他们似乎已经在城门口等候多时,此刻一齐冲出来,上百个精壮汉子持刀直奔城门口,二话不说砍向守城卫兵。 这些守城卫兵哪里会料到今日有如此变故,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砍死了好些个,剩下的这才惊慌防御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一阵又一阵箭矢破空的嗡鸣,带着杀伐之气,没入诸多精壮汉子胸膛。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空中开始弥散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迸溅的鲜血似乎进到了她的眼睛,生出涩痛。 不知道是否因为顾忌着马背上有她在,箭矢始终是避开马儿的,只射强闯城门的汉子们,可因为太守事先并未在西城门附近安排大量士兵,再加上这群汉子们又格外骁勇善战,不多时,还是强行打开了城门一角。 男子在一众人掩护之下,带着雪梨纵马冲出去。 咻—— 一声冷箭低鸣,如疾风破开男子身下马匹右腿,又一箭,精准没入男子挺立着的胸腹。 巨大力道男子只差钉飞出去。 赵雪梨感到一阵震颤,先是因马儿吃痛跪倒而滚落在地,狠狠摔在城门口,视线徒然转换,来不及顾忌剧烈翻涌着的五脏六腑和泛出火辣痛感的胳膊腿儿,似有所感抬眸,就见到不远处缓缓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的青年。 她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芝兰玉树,身着劲装,好不清贵,面色凉若秋霜,眉目沉如寒潭。 裴府长公子不仅文采斐然,权势滔天,还善骑射。 似乎就没有他不会的,像旁人如何也跨不过,只能望而生畏的天谴。 惊蛰领着另外几十个黑衣侍卫纵马加入砍杀宋晏辞下属的队伍中,局势忽然就颠倒了过来。 赵雪梨撑起身子,浑身都在发抖发颤,扬起的灰尘让她不自觉眯起了眼,目光尽力聚焦在前方,落在骑马逆光而来的人身上,平白无故生出诸多冷意。 怎么会,这么快? 她逃出宫那一刻就有设想过也许会被抓回去,可实在想不到裴霁云会来得这么快,才过了几日? 赵雪梨踉跄地站起身子,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见了黄河仍不死心,她拔腿向外跑去。 这种行径看在一众下人眼里无疑是困兽之斗,自不量力,自讨没趣,甚至是不识好歹。 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被千娇万宠养在盛京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不死心地往外逃,难道长公子待她不好吗? 除了没名没分,简直是要什么给什么,千依百顺,奉为掌中明珠也不为过。 盛京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她一个小小的民女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甚至将其视为洪水猛兽? 可不就是不识好歹? 现今已成定局的一个局面,她不哭着求饶让长公子心生怜惜就算了,竟还不死心地又跑了起来? 这除了会激怒长公子,还能得到什么? 不过这些下属却是有几分想错了,因为裴霁云似乎并不生气,至少面上看不出来,只是任由赵雪梨做无畏举动,也不出声,只慢慢驭马前进,透出一种观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纵容。 只不过今日倒要令长公子失算了。 赵雪梨跑了没两步,旁边官道之上忽而又冲出一伙蒙着面的黑衣人,也是埋伏良久,一出来就训练有素地拔刀杀向城门方向。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0节 这一波人足足有两百之多,似乎全是死士,如洪流般冲过去时令惊蛰都有几分惊讶。 局势再次突变,雪梨被另一个轻骑单手抱上马背,沿着畅通无阻的城外官道疾驰狂奔。 此次赵雪梨没被横放马上,而是被身后男子带着盔甲的男子拦腰环抱着。 她两腿尚且发软,心跳擂鼓,忍不住频频向后张望。 透过漫天飞舞的烟尘和厮打在一块儿的混乱战场,雪梨同裴霁云冷冽眸光遥遥相触,她甚至从那双沉着的凤眼之中看出几分死死盯着自己的森寒之感。 雪梨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她动来动去影响了男子,他不耐烦地冷斥道:“坐稳!” 赵雪梨原本还困惑这又是谁,听到声音后,立刻不敢置信地惊呼:“表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只黄雀竟是裴谏之? 实在是大大的出人意料! 可来人就是消失了许久的裴谏之,他抱着雪梨,头一次从兄长手中抢到人,还是在眼皮子底下抢来的,心情好不轻快,“怎么,见到是我来救你,高兴傻了?” 赵雪梨错愕地想:难怪他要将自己全身上下都遮盖地严严实实。 如今局面虽然令人凌乱,可雪梨忽然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这应当已经是最好的了。 若是落入宋晏辞手中,她下场凄凉。 若是被表兄抓回去,她怕是再无丝毫自在可言。 可裴谏之不一样,纵然他恶劣、纨绔、莽撞、总是趾高气扬,以使唤她为乐,但对雪梨来说,从他身边逃走也是最容易的。 她还有希望。 雪梨劫后逢生,忍不住笑起来,“表弟,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以为裴谏之为了避开裴霁云,会将她藏起来,可没成想,他道:“自然是回京!我立刻带你回京成亲,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拜过天地后,就算是大哥也奈何不了我们!” 赵雪梨听得眼前一阵阵发晕。 她想了想,道:“表弟,我不要回京,你带我南下可好?我娘在南边儿,你若要同我成亲,先去拜见她可好?” 裴谏之还不知道姜依溺海“身亡”之事,闻言一愣,随即大喜,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只不过,他道:“此事可行,但我还需先回京一趟。” 赵雪梨问缘由。 裴霁云语气有几分不自在,“大哥令我带兵驻扎在盛京外,此刻我若不告而别,定当让他猜到是我抢走了你,我还需回去同他周旋一二,打消了他的疑虑。” 赵雪梨听了不免头疼。 她觉得就算裴谏之裹得再严实,可裴霁云也一定能立刻知晓来人正是自己的亲弟弟。 还回京周旋?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顿时打消了让利用裴谏之送自己去南边的念头。 还是越早分开越好。 雪梨道:“我便不随你回去了,你将我放到最近码头,我在船上等你如何?免得回京后出了什么纰漏,就再难出来。” 裴谏之是个耳根子软的,再次觉得雪梨言之有理,考虑周到。 将她放在盛京外,比带回大哥眼底下更妥当。 但他蛰伏了这般久,才刚抢到人,还没抱热乎呢,就要分开,心里不是很情 愿,于是就沉默着没接腔。 赵雪梨以为他不认同,声音低了下去,含混着说来就来的哭腔,说:“表弟,我真的不要再回盛京了,你让我去南边好不好?我们可以成亲,你说过愿意带我私奔的......” 裴谏之看不到她面上神情,只听到了她可怜委屈的哭声,以为她真哭了,又听成亲二字,耳根子一红,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作何?我答应你就是了!” 随即调转马头,换了条南下的官道。 赵雪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风驰电掣到了码头,裴谏之给雪梨就近开了一间客房,赖着不走,一直重复让雪梨不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 赵雪梨无有不应,殷切点头,还主动发誓说不等到他就绝不离开客栈一步,这才打消了他心中残存顾虑。 裴谏之走后,雪梨一刻不停,立马奔赴码头。 第86章 下雪 此刻已经临近入夜了,最后一寸日光被天幕吞噬殆尽,码头冷风带着河水的咸腥味,大多数船已经开走,岸边停泊着寥寥几只小船。 雪梨上前一问,都说一个人不搭,要等客,且这些小船走得并不远,只往来于临近的城镇,若要去远方,还需等五日一回的大船。 这就让赵雪梨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急着逃跑,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五日自然不行,是以只能选择先去就近城镇,可这样一来,又要等待不知何时才能满员的乘客,危险亦是不低。 其实雪梨也可以直接出钱包下船只,但茫茫河面上,若是船夫见她一个弱女子,起了劫财之心又该如何是好?反正杀了人后,将尸体往河水中一扔,就一了百了,不会被人查出。 这样一想,她又只得按耐住性子,静静坐在船舱中等待。 夜里出行之人本就不多,等了一两个时辰,才等来两个人,令雪梨有些不安的是,来人都是精壮汉子,尽管他们只是在进来时扫了她一眼,可依然让她心生惧意。 幸好又等上片刻之后,上来了位膀大三粗的妇人,这才打消了雪梨下船的心思。 船家解开缆绳,划动船浆启程时,夜色已深。 赵雪梨绷紧的脊背随着动荡的水流声终于得到些微缓解,白日里受到的磋磨和伤痛都在顷刻间姗姗来迟,撕扯得人无法安宁。 可即使再痛,她也是疲倦的,甚至倦得眼皮都逐渐耷拉了下来。 在陆地上行走时,她连睡觉都无法完全放松,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个就会立刻惊醒。 现在靠在狭小的船舱中,离岸边越远,她才越放心,终于得到几分缓解,约莫两刻钟后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乾壹郡附近城池众多,这船最远也就开到三十公里外的棠花镇,天色尚未亮起,就已经到了。 一路有惊无险,赵雪梨下船时难得恢复了点精神。 她没打算在棠花镇久留,只不过肚子实在饿得说话都没力气,不得不休整一番了。 大缙十里不同音,棠花镇离盛京并不算远,可行人往来间的窃窃私语已经让雪梨有几分听不懂了,幸好说官话的人亦不在少数,她张口买吃食干粮时虽然引得旁人多看了两眼,但到底没有太引人注目。 雪梨不敢多做停留,狼吞虎咽吃完了两个包子,感到抽搐的胃好受些后就向成衣铺子中走去。 再走出来时,她已经着了男装,扮做一个瘦弱少年模样了,身上原本那袭脏污了的鹅黄襦裙因为害怕被人捡走,泄露了踪迹,雪梨亦是没扔,而是在铺子中借了个火,直接烧得一干二净,又买了顶斗笠戴上,遮住面容。 她细细观察过男子是如何行走的,尽量让自己也大摇大摆,不要畏畏缩缩的。 河边风大,有不少戴着斗笠防风的人,雪梨此番装扮倒是并不突兀。 她做完这些事情后,没有多逛,再次回到码头。 白日里的码头热闹极了,远不是夜里可比的,不仅有诸多拉客的客船,还有往来运输货物的货船,不仅人多,而且分外吵闹,好像人人都需得扯着嗓子吼叫才能让旁人听清。 赵雪梨在码头转了一圈,上了一艘南下客船。 纵然无法直接抵达南洛郡,可到底是向着南边去的,届时下了船,她再重新上一艘依旧南下的,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了也是极好。 一连三日,雪梨都格外幸运,没有人寻过她的不是,也没人察觉过她的异样,甚至就连她担心的路引都没查过一次。 唯一需要忧心的就是扮做男子后该如何避开人群,在夜深人静时如厕的问题。 第五日时,她距离盛京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了,日头还愈发明媚,似乎预示着今年会是一个暖冬,只不过经验丰盛的老船夫还是叹了口气,说:“凛冬要来了,不出三日,河面就会结冰,走不了啰。” 赵雪梨没两件厚衣裳,闻言很是担心。 在第六日时,刚到码头,就走运得遇见了南下的大客船,船上客座尚未坐满,但上船需要路引,雪梨无法,只好换回了女装,还去衣铺中各买了一套男女冬装、 上船之后,雪梨总算感觉自己逃出来了半只脚,只待到了南洛郡,同娘亲汇合,剩下的半只脚也才算彻底逃出。 接连几日的船上生活让她蓬头垢面,浑身都脏兮兮,臭烘烘的,可雪梨觉得这样正好,惯常只要将斗笠一戴,缩在位置上,不管是盯着河水发呆还是假寐,都没人会在意她。 第七日时,日头没再升起,河面上挂起了大风,吹得在甲板上放风的人瑟瑟发抖,不得不退回到船舱内。 真如老船夫所言,气温急转直下,天际飘起小雨,还夹杂着细碎雪粒子,砸在人身上,又疼又冷。 赵雪梨生怕被冻得起了风寒,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尽量不吹一丁点的冷风。 第八日时,河面真的开始结冰了,大船亦是走不动了,不得不停岸等待冰融化。 赵雪梨一直很警惕,害怕一旦出去就会发生意外,干脆连船都不下,就那般干等着。 可惜,一个日夜过去,河面之上的薄冰不仅没有消融,反而越来越厚,所有人都说走不了了,赵雪梨被东家退还了一半船费赶下去时一颗心跟灌了铅水般沉重。 她又开始在镇子上寻找能继续南下的马车。 南边多崇山峻岭,不仅路不好走,匪徒寨子也多,临近年关,山贼们也不安分,小鱼小虾都不放过,只想过一个好年,所以雪梨问了一圈,压根找不到在这个时候继续南下的车队,大多是早就走了,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再回来。 就这么耽搁了两日,她好 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逐渐越发不安了起来。 接下来,甚至下起了雪,雪梨困在客栈里寸步不出,夜夜被噩梦惊醒。 十一月二十二日,一个寂寂雪夜,雪梨所在房门被人敲响,门外那人扯着嗓子叫唤:“赵公子,你不是要南下吗?我给你找到车了。” 赵雪梨穿着一身耐脏的黑色冬衣,里面又套着夹袄,看起来倒是不单薄了,可一张脸过于消瘦,尽管涂黄了脸部,也不太像没长成的少年了,反倒像个长得过于女气的小倌。 她闻声打开房门。 门外的李二呼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道:“你还走不走?” 赵雪梨感到有些奇怪,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今日又肯走了?” 明明雪下得越来越大,没有片刻减缓或是消停,之前没有车愿意走,现如今怎么又有了。 李二都:“我有几个走南闯北的兄弟昨儿个回来了,他胆子大,人也壮,雪埋到腿肚子也敢走,只不过,要加钱。” 听到要加钱,雪梨又觉得合理了,她问道:“要加多少?” 李二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 “十两银子” 李二:“一百两!不还价。”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1节 赵雪梨本来还将信将疑,听见对方开价一百两,心中落定大半。 应当不是什么陷阱? 只不过她尚且还有几分犹豫:“此行出了你那几位兄弟,还有谁?” 李二道:“还有个带着夫人孩子着急回家过年的富商。” 赵雪梨还欲再问,李二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撇撇嘴,“问东问西,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算了。” 言罢,作势要走,雪梨一咬牙,道:“我走!” 收拾行囊后,赶到约定地点时果真见到了五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他们在雪天也依旧穿得轻薄,似乎并不冷。 正中的马车旁站着位留着八字髯的富态商人,掀开的车帷中坐着一名抱着个三岁男童的美妇人。 赵雪梨见了,心里安稳很多,付过银钱后上了最后那辆略微窄小些的马车。 就这样,时隔数日,再次南下了。 山路果真不好走,覆了雪的路走起来尤其艰难,虽然行程缓慢了很多,可一连走了三日都算得上有惊无险。 雪梨是在第四日天未亮的卯时忽然发觉出有些不对劲的。 冬日里没有太阳,不好辨别方向,雪梨其实并不知道车队是否在往南边走,可是她同那位富商攀谈过,知晓他确实要去南边,一路上又没提出丝毫异议,所以就暂且打消了顾虑,可随着马车的行进,在一处河边取水时,雪梨看见越来越厚的冰层,忽然意识到他们并非是南下,而是在北上。 老船夫闲谈时说过,越往北,河面冰层越厚,雪梨记忆犹新,她不认为是自己判断失误或是草木皆兵了,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是侯府所为。 是要不动声色将她送回盛京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让她坐立难安,心生惶惶。 当天夜里,雪梨就借着夜色掩映跑了。 一个时辰后,车队中的男子们才发现雪梨不见了人,领头那个气急败坏,“谁走漏了风声!这大肥羊还没到手怎么就跑了!?还不快追!” 李二早就盯上了赵雪梨,三百两银子卖给燕春楼去做红倌人的,这群男子也不是什么走南闯北的兄弟,而是燕春楼圈养的打手,现下连哄带骗来接人的。至于那富商一家,也是燕春楼中人。 现下眼看着就要到了,人却跑了,可不就气急败坏了? 可他们尚且没来得及拿了家伙什去找人,凌空射来好几只箭矢,疾风般刺穿了脖子,没一个能逃过一劫,尽数倒在了松软雪地上。 * 赵雪梨往外跑了很长一段路程,终于寻见一处小镇,她劫后余生般进了镇,凭着路引住进客栈一问,此地果真是北上之路,不由一阵后怕。 又觉处处都不安全,恨不得立刻再往外逃,她也顾不得什么财不外露了,拿出银钱就要去买几十个下人,护着自己南下。 可客栈东家说,牙行明日才开,雪梨只得作罢。 入夜后,她将门闩插紧,推来桌子堵住门,不说安全无虞,可至少多几分安慰。 结果一回头,就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了。 原本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的房中不知何时吊了个僵硬的死人,鲜血已经结冰凝固住了,那人被冻得面色青紫,眼睛尚且睁着,好似正死死盯着她看。 正是那位富态商人。 雪梨尖叫一声,连忙就推开堆在门口的桌椅,打开门就要冲出去,结果门一打开,又正正同一具倒吊着的死尸四目相对。 这人与富商死相别无二致,脖颈处都有一个黑漆漆的血洞,瞳孔瞪大,阴气森森。 赵雪梨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地不成样子,惊恐到近乎失声。 哒—— 哒—— 哒—— 耳中传来了靴子踏在木梯上的声响,雪梨惶恐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霜白之色。 第87章 针锋相对 明明已经入夜了,可飘飘洋洋的鹅毛大雪将此前天地映照得并不黯淡,反倒透出一股惨淡的灰白。 客栈走廊点着微弱灯盏,噼啪炸响,迸射的火星子似乎直接溅在雪梨眼中、心中、令她心悸之余,眼眸似乎也泛起了疼痛。 拐角之处的那点霜白不紧不慢、却又不可退避地挤进雪梨眸中,一寸寸占据她所有的目光。 她呆住了般,一时之间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跌坐在地的狼狈模样,望着头,目睹着那点霜白逐渐扩大,成了穿在来人身上的华裾氅衣。 青年从木梯下走上来,走出拐角,一点点露出真容。 清霜漱玉,风骨难拓。 身后还跟着三两个侍卫。 赵雪梨顿时生出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感,想要站起来,往外跑,或者是回到屋子里,将门闩插紧,亦或寻个窗子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她腿软得地站不起来,颤抖的身躯连呼吸都难发出,更遑论做别的了。 裴霁云视倒悬着的尸体如无物,缓缓步至雪梨跟前,垂下长睫,漆黑淡漠的眸光同她充斥着惧怕的眼睛相抵,洇开一丝霜寒戾气。 “不是很能跑?怎么站不起来了?” 赵雪梨一言不发。 她沉默的姿态似乎激怒到对方,他冷笑一声,“现如今,连话也不会说了?” 赵雪梨忽然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冷静,她直视着裴霁云,“你要听我说什么?求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马?还是痛哭流涕地说自己错了,再也不敢了?裴大人,难道我这样说你就会满意了?愿意高抬贵手,饶过我了?” 她语气不卑不亢,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可细看之下,她身子明明抖得更厉害了。 裴霁云伸手将她拎起来,压在墙上。 他没控制力道,力气颇大,雪梨撞上房门时发出一声巨响,门板剧烈震颤,侍卫们默默转开身子,不敢再看。 雪梨吃痛,却倔强地没哼出任何声响。 裴霁云冷着眼,声音不复从前一贯维持的无波无澜,像难以覆雪、骤然折断的松枝,尖锐刺人,显而易见地被她方才姿态激怒了,“难道不该如此吗?谎话连篇是你,薄情寡性是你,朝秦暮楚亦是你。” “我待你如壁上珠、天上月,可你却视我为蝎虿毒蛇、洪水猛兽,三番四次地哄我骗我耍我,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现今,你又如何能这般理直气壮同我对峙?赵雪梨,你本就应当哭着求我原谅你,指天发誓承诺再无下次,对我谄媚、求饶、讨好、用上十分心计,宽求我能怜惜你!” 赵雪梨抬手推他,“我不要!” 她眼眶红了,“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再求你,我也不要回京,做你的什么璧上珠、天上月。是,你是待我极好,可那同对待一只豢养的雀儿没什么两样,你给我流水一般的珠宝首饰,却对我真正渴望的视而不见,你给我铸造的金屋子再如何金玉满堂,可我住在里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我敢同你置气吗?敢骂你打你吗?我在淮北侯府住了四五年,却连见自己亲娘一面都难,你看得到我的如履薄冰,忍气吞声吗?你在意过吗?裴大人。” 裴霁云气极反笑,“原来你竟是这般看待自己,看待我的,若当真只是养了只雀儿,我又何苦费尽心思、千般谋划?利用我时一字一句表兄,爱慕情话张口就来,现今姜依假死逃遁了,却唤起了裴大人,赵雪梨,谁能有你善变无情?” 赵雪梨没意外他能猜到姜依假死一事,不甘示弱地回击,“我善变、薄情、水性杨花、寡鲜廉耻,还撒谎 成性、居心叵测,裴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苦痴缠着我这下贱之人不放?不若就此恩义两绝,不复相见。” 他眼中凝着的寒冰越发尖锐可怖,“你如此激我?还妄想善了?” 赵雪梨也知自己此番行为并不明智,毫无疑问会将他激怒异常,或许同以前一样求饶还可有一条生路,但她憋屈得厉害,有些话不吐不快,依旧刺道:“那裴大人要如何?杀了我一雪前耻、出出气吗?” 裴霁云似想起什么,很冷冽地勾唇笑了下,面若秋霜,“杀人出了郁气?倒是个好法子。” 话落,他竟松开雪梨,往后退开两步。 失了他大手钳制,雪梨腿软得根本站不稳,她两只手死死扣住门扉,极力让自己不要滑倒在地,失了气势,令裴霁云看了笑话。 他打量她一眼,道:“惊蛰。” 原本面壁着的侍卫统领立刻转身,恭敬地将将一幅玄铁弓箭奉上,裴霁云拿过弓,又取了一支箭,越过雪梨,走进她所在客房,侍卫们立刻上前推开紧闭的轩窗,风雪随之一拥而上,吹得房中呼呼作响,空中那股凝滞气氛不仅没散,仿佛还被搅成了盛大风暴,悬在头顶。 赵雪梨心脏突得一跳,视线跟过去。 裴霁云扫了眼窗外两眼,忽然道:“你从太液池逃出宫,是受了这四位宫女的恩惠,可惜你尚未报恩,她们就要身陨于此了。” 他拉弓搭上箭,没再言语,利落地射出箭矢。 那股隔绝在门窗风雪外的哭嚎声在顷刻间涌入赵雪梨的耳中,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步子奔跑至窗前,正好看见雪地中缓缓倒下的一个青衣身影。 除了青衣婢子以外,窗外雪地中还缚着许多人,在雪梨南下途中,他们都或多或少对她给予过帮衬,如老船夫。 他们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惊惧地连哭都不敢大声,只能压抑地啜泣。 赵雪梨脑中一片空白,乱哄哄地仿佛一时之间难以思考了。 裴霁云笑着道:“姈姈,你说下一个杀谁泄愤好呢?” 他又叫回了姈姈,语气缓缓平静起来,仿若从未失了风度愤怒责问过她,眉目沾了细雪,比屋外寒夜更冻人。 赵雪梨扑在窗前,哆哆嗦嗦道:“你!你!” 裴霁云替她说出未尽之语,“我以权迫人,滥杀无辜,人面兽心,禽兽不如。” 他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冷笑一声,问:“那你待如何?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吗?” 赵雪梨如鲠在喉,抖得不成样子。 裴霁云伸手,惊蛰又递上一支铁箭,他接过,拉开弓弦,“姈姈,早便告知过你,逃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不思悔过便算了,还口不择言,故意激我。” “害了他们的是你。” 赵雪梨极快地握住箭尖,语不成调,“不要!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同我没有半点干系,你要恨、要报复、都只管对着我就好,是......是我利用你、又弃你于不顾......” 裴霁云侧眸:“你不是早知晓我对你下不去手,是故有恃无恐吗?” 赵雪梨眼睛通红,被眼下局势逼得一点点没了方才倔强气节,她哽咽了下,“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何必牵连旁人呢?你如此草菅人命,便不怕被人知晓,名声尽毁吗?” 裴霁云冷脸,吩咐手下:“拉开。” 惊蛰闻言给另两个侍卫递过去一个眼色,他们硬着头皮走上前捉住雪梨,架起来往旁边拖。 赵雪梨急了,彻彻底底哭出来,能屈能伸地立刻求饶:“表兄表兄!我知错了,你不要这样,我求你了,不要,我长教训了,再也不会同你顶嘴,再也不敢再逃了。” 裴霁云置若罔闻,松开手,箭矢破空射出去,窗外又传来惨叫,赵雪梨心神俱裂,亦是跟着惨叫一声,不管不顾挣扎着往前扑,“你住手!住手!” 两个侍卫不太敢用力抓着雪梨,怕僭越了,这一下还真被她凭着一股疯劲挣开了手。 雪梨用力很大,大半个身子甚至探出了窗外,就像单薄的柳絮,即将掉下去了一般。 裴霁云眉头一皱,扔了弓箭,伸手将她拽回来,气道:“你要寻死?” 赵雪梨眼泪直流,脑中一直回荡着方才见到的画面,又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被表兄射杀,倒在了雪地中,“那些都是假人,你拿来骗我的对不对?或者......或者你们串通好了,是在做戏逼我认错是不是?” 她痛苦地看着裴霁云,“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逃了,你让他们站起来啊,别再做戏了,我认错,该死,我罪大恶极,我应该被千刀万剐,你让他们站起来......”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2节 裴霁云心中那股烦闷的郁气不仅没出出去,反倒越发胀大。 他手背渐起了青筋,喉结上下滚动几许,“你错在何处?” 赵雪梨眼神茫然了一下,泪珠滚落,“我...我不该激怒表兄的...也不该不自量力...逃出盛京,表兄...权势真的可以杀死人,我再也不敢了...” 她在认错,哭着求饶,看起来楚楚可怜,异常无措,但这并非是裴霁云想要听的,他沉默了下,极其罕见地有几分失神,不知道为何突得又想到了将将入府没多久的姈姈。 她受了下人欺负,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咬着唇,明明委屈极了,却也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 可那憋闷的哭声里又藏着股韧劲。 他听了后,总生出怜惜之情,推门进去轻声哄她,姈姈哭着哭着就哭到了他的怀中,睁着一双水洗过的碧眼看他。 裴霁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几分怀念那刻时光。 在他恍然的这么一会儿功夫,惊蛰忽然急促出声:“公子小心!” 裴霁云极快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出来,顿觉右手一痛,他左手反应极快地制住雪梨双手。 她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柄磨的锋利的短刃,出乎意料,又狠心薄情地割伤了裴霁云右手。 亦或者她要刺的并不是右手,只不过因为被惊蛰惊呼吓到,所以偏了很多。 裴霁云脸上发沉得厉害,眉眼比窗外风雪更令人胆寒。 他没有搭理惊蛰,左手用了巧劲,将雪梨手中短刃逼掉在地。 她明明也痛极了,却又沉默起来,不置一词。 裴霁云气闷异常,尚且淌着血的右手扼住雪梨脖子,“你方才,是要杀我?” 赵雪梨的脖颈纤细极了,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大半,仿佛一折就断,可她又偏偏硬极了,冷言冷语道:“是又如何?” 裴霁云闻言,再次丧失君子风度,气笑道,“好!好得很!” 他手中微微用力,想令她吃些教训。 但她却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好像觉得他真的会动手杀她。 裴霁云一顿,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手中力道不自觉就软得不成样子了。 第88章 说话 窗外号哭不绝,风声鹤唳,窗内静若寒潭,气氛冷凝。 侍卫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尽力减低存在感。 裴霁云右手手腕上的鲜血滴落在雪梨因为挣扎而乱开了几分衣襟的胸口上,不知是烫还是冰,弄得她浑身僵硬瑟缩,颤颤巍巍的娇躯更显瘦弱。 一张芙蓉面闭着眼无声淌泪,好不可怜。 裴霁云原是气急了,扼住她的脖颈将人抵在窗台上,此刻不多时,两人就沾了半身细雪,带上湿寒之意,她面色也愈加苍白无力,形容枯槁。 他凝眼死死盯着看了一会儿,手中忽地又用上几分力道,掐着雪梨,扯过来,劈头盖脸地亲下去。 惊蛰纵然忧心长公子受伤,可一见这番场景,还是连忙领着其余侍卫抬了房中尸体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掩上,隔断里面骤然响起的呜咽挣扎,惊蛰面无表情命令道:“将公子方才射伤的那两人带去救治,务必要保住性命。” 侍卫们都善武,哪里会看不出来即使方才长公子在气头上,下手却仍然留有余地呢,看似 凶狠,其实并没有射中要害。 但凡碰上小姐,长公子就无法将事情做得太狠太绝,若唤作了旁人,怕是早被刀剐成一片片的了。 即使没得到长公子吩咐,却也还是认同惊蛰所言,连忙下了楼,寻大夫去了。 屋外三言两语的功夫,屋内已经一片混乱了。 赵雪梨没成想这人会一言不发亲自己。 他唇舌上施展的力道前所未有的重,亲得她痛极了,自然震骇又恼怒地反抗起来。 不仅发了狠地咬他,还胡乱踢他,含混着骂他:“...滚开...伪君子...” 雪梨在裴霁云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胆大过,伏小做低惯了,见到他时都气短一截,哪里还敢大声说话? 裴霁云听了,更是重重咬破她的唇角,冷然道:“纵是伪君子,也亲过你多回了。” 他亦是被赵雪梨咬迫了嘴唇,两个人的鲜血流淌在唇舌之间,雪梨越发推拒,可他偏偏就要她咽下去,掐住她的下颌,让她无论如何也难以闭合,只能被迫吞咽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裴霁云的鲜血。 这实在是有些让雪梨感到反胃了,她一想到自己吞吃了人血,就恶心地想吐,“...不要...呕...” 她干呕起来。 裴霁云一顿,松开手,终于同她分开些许,两个人呼吸都凌乱急促极了,唇边染着血,红得绮丽非常,呈现出一种怪异暴力的暧昧氛围。 赵雪梨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恨不得拿手指捅嗓子眼,让自己将方才吃进去的人血尽数呕出来。 裴霁云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见实在呕不出,雪梨连滚带爬冲到几案旁,颤着手倒了杯水给自己灌洗口腔。 裴霁云脖颈青筋一跳一跳的,像是随时能冲破血肉咬人的毒蛇,他看着赵雪梨如此抗拒姿态,忽地就有几分理解裴靖安一并囚着姜依母女了。 从前姜依在他手中时,赵雪梨乖顺、柔软、对他言听计从,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现在,姜依死遁、不知所踪,她就仿佛无所顾忌了一般,不仅不思悔改,甚至越发故意激怒他。 他抬步走上前,将虚软无力的人扯起来,打横抱起,冷面往外走去。 赵雪梨已经是心如死灰了,她呕了半晌,也逐渐冷静下来,被裴霁云抱起时只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强忍着不动了,她哑声开口:“放我下来,我不走。” 裴霁云置若罔闻。 雪梨复而又动了起来,哭叫道:“我不能走,我要去救方才被你射杀的无辜之人,你放我下来!” 其实她知道若是裴霁云强硬起来,自己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雪梨现在哭闹都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宁死不屈的姿态,若他当真怜惜顾忌自己,定不会太过肆无忌惮。 幸好她似是赌对了几分,裴霁云淡淡瞥了惊蛰一眼,侍卫统领立刻站出来道:“属下已经令人去寻大夫了。” 赵雪梨坚持道:“我不走!她们没治好之前,我不走!” 裴霁云真真切切冷笑一声,垂眸睨着她,“肆意妄为,还得寸进尺?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她们?” 赵雪梨不再吭声了。 她知道被抓回去一事已成定论,再怎么抗拒不甘也只是困兽之斗,于事无补。 方才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咬也咬了,雪梨连日来奔波堆积的郁气和刚才惊吓所致的怨气都统统发泄了出来,纵然恨他草菅人命,拿了那些人威胁逼迫自己,可到底还是没完全活腻歪了,没再继续激他。 但她也不愿给他好脸色,脸色沉着,身体僵硬着,不愿意完全靠在他怀中。 裴霁云抱着人上了马车,依旧没放开手,沉声吩咐启程。 车轱辘碾在雪地中咯吱作响,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是比车外更冷凝的气氛。 赵雪梨以为这种沉默会持续到入京,但马车开出没多远,裴霁云突然凉凉开口:“父亲不日抵京,若是得了姜依假死的消息,会如何?” 还能如何?裴靖安这只疯狗必然会咬住雪梨这个饵不放,直到拿她钓出姜依。 而她此番又严重得罪了裴霁云,回到盛京之后,无人会再护着她,届时岂不是任由裴靖安折磨? 赵雪梨心里发寒,也清楚裴霁云故意提起此事,亦是在逼她同以往一样继续求饶。 反正他高贵惯了,是不可能低头的,又不愿放过她,是故总使手段逼自己先低头认错。 姜依已经脱离火海,雪梨没了牵挂,她又不觉自己有错,是故面无表情道:“不如何,左右不过一条贱命,反正也是无人在意。” 裴霁云冷眼:“想来姜依还是会在意的,你死后,我自会寻回她,令你们母女相聚,全了你的心意。” 这番话无疑是在直白地告诉雪梨:你再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我就杀了姜依给你陪葬。 一句话狠狠拿捏住赵雪梨的软肋,她顿时就气闷极了,抿紧嘴角一言不发。 裴霁云见状,掐她的脸,冷声:“说话!” 赵雪梨梗着脖子不就范,不屈服,结果又被劈头盖脸地吻住了唇。 他右手握着她的脖子,恼恨之余,又泄出些旁的晦暗情绪,亲了半晌,依旧冷冷命令:“说话!” 赵雪梨不仅不说话,还将唇闭得更紧几分,下一瞬,他带着寒气的左手就扯开了雪梨衣襟,她下意识惊呼,结果被他寻见时机,将舌头抵了进来。 裴霁云身上那股松雾淡香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呼吸。 雪梨死不悔改,又要咬他,结果他似有预料,转而利落掐住她的下颌,冷眼瞥她,道:“血没喝够?” 赵雪梨被捏开了嘴唇,闭不上,也说不好说话,忿忿回视着他。 裴霁云冷硬地再次亲下来,在她本就破皮的下唇重重咬了下,她轻轻嘶了声,下一刻,又被咬住唇珠,之后,他的舌伸进来,勾住她的舌含吮舔舐。 赵雪梨被亲得难以呼吸,眼睛泛红,她不说话,他就不肯放过。 被亲晕过去后,又会被裴霁云弄醒,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越发粗暴地重复着亲吻的动作,原本掐着下颌的手,没多久就掐住了雪梨腰肢。 赵雪梨感到粘腻、呼吸不畅、脑袋发晕、不知道多少次被亲晕又弄醒之后,终于不堪折磨,忍不住大声哭出来,“不要了...我不要了...你放过我罢...” 裴霁云毫不怜惜她已经肿胀破皮的嘴唇,重重碾了下,又去吻她脸上连成串的泪珠,“你唤我什么?” 赵雪梨出了半身细汗,面上也湿了一片,颤着嗓子开口:“...表...表兄,你放过我罢,姈姈求你了...” 裴霁云漆黑眼眸沉沉看着她,问:“为什么总是逃?” 赵雪梨道:“你说过,不管嫁给谁都会让我做正妻的,却又为何总缠着我不放?在侯府时,我是一直攀附着你,可当了那般久不见光的情人,已算两不相欠,为什么嫁人后,还要被你迫着继续?” 裴霁云听了,冷笑连连,“嫁人又怎样?除非我死,否则我们断不了。” 赵雪梨苦笑:“盛京中钦慕你的千金闺秀不知凡几,何必非我不可?你若真心待我,又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分?表兄,你太霸道,太自私了,姈姈只想过安稳日子,正常嫁人,同夫君琴瑟和鸣,而不是一直同你维持着那些龌龊肮脏的关系。” 她此刻模样不可谓不狼狈,嘴唇破了,眼睛红肿濡湿,笑起来没有丝毫生机活力,像僵硬木雕一般了无生气。 裴霁云不计较她的措辞,冷不丁道:“你既要名分,回京后我给你便是、” 赵雪梨心重重一跳,原本沉重迷糊的脑袋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语气也变得干巴巴,“...这是...什么意思?” 裴霁云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欣喜神色,除了诧异惊骇之外,竟然还有一丝抗拒和害怕。 他清冷眉目一沉,问:“逃跑这段时日,你爱慕上旁人了?” 赵雪梨不知道他的思绪,被这话问得脑子一懵,“我...”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3节 若说爱慕之人,即使十分不愿承认,可雪梨也清楚自己从始至终只对裴霁云生出过男女之情。 他不发疯的时候太具有欺骗性了,雪梨又最爱温润如玉的男子,她又不是真铁石心肠、冷情冷性之人,对裴霁云生出钦慕喜欢简直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曾经也恼恨自己不争气,可喜欢就是喜欢,总不至于因为自我恼恨羞愧就会变作厌恶。 幸 而她早早便知裴霁云俊美皮囊下冷漠阴狠的真面目,是以这份爱慕也带着警惕,同自己想要的自在日子相比,更是无足轻重。 现如今,这份爱慕也已经越来越淡了。 裴霁云见她一直不说话,克制而冷静地道:“赵雪梨,你既知我表里不一,狠辣无情,便休要做出慕上他人之事,否则,你爱一个,我杀一个。” 赵雪梨抬眼看向他,忽然笑起来,“那我若是爱上你的胞弟、或是父亲了呢?” 裴霁云一顿,也勾起唇角,回以一个更冷的笑:“倒会刺人,但告诉你也无妨。” “不管是太子、皇子、还是父亲、谏之,我都照杀不误。” “只不过,你若是同我之血亲厮混上了,杀他们之前,我会先杀了姜依赔罪。” 第89章 回京 赵雪梨哑然。 裴霁云张口闭口要杀了姜依,她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没意思,嘴巴一抿,又成了个锯嘴葫芦。 但转念又怕他故技重施,逼迫自己说话,雪梨想了想,木着脸,瓮声瓮气道:“太乏了,可以让我歇息片刻吗?” 裴霁云眉目依旧凉似寒霜,倒是没说不允,可制住她的大手却也没放开。 赵雪梨逃跑这些日子以来,旁的不好说,可脸皮着实厚了好几分。 一刻钟前她还怨恨得要死要活,现在冷静下来,自知对抗他犹如蚍蜉撼树,忽地又想开了。 与其干耗着被折磨,不如视其为无物。 眼下裴霁云不搭话了,她眼睛一闭,很干脆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姿势作势要睡。 如此一番行动,倒是令裴霁云有些怔然了。 他对待姈姈毫无疑问是狠不下心的,可她却恰恰相反,对他倒是格外无情。 说走就走,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弃他于不顾。 姜依陪着她的时间少之又少,自己明明千百般地依着她、宠着她,为何她总是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姜依? 不过是生养之恩,凭什么在她心中占据那般重的位置? 每次得了姈姈逃跑的消息后,裴霁云都忍不住残忍地想:姜依若是死了,姈姈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但姜依不能死,他还要留着牵制父亲和姈姈。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姜依竟有魄力从滚滚浪涛中假死逃遁。 借着雪夜明光,裴霁云垂眼看着雪梨许久。 方才在客栈之中,即使赵雪梨不伦不类着了男装,穿得异常严实厚重,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清减了非常多。 手心手背有好几处擦伤,满头青丝也干枯了很多,不如从前顺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姈姈吃了很多苦头,但她依旧不愿意回头。 裴霁云闭了闭眼,抱住她的手越发用力,雪梨哭了许久,此刻睡意上来了,被掐得不舒服,眉头拧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忍过去就好,没成想即使自己假睡了过去,依旧不被放过。 裴霁云扣起她的下颌,像是无法忍受般又重重亲了下去。 赵雪梨痛得闷哼出声。 明明已经暂时休战了,也不知道他突然生得哪门子气? 回京之路十分顺利,沿途别说劫匪,野兽都没瞧见过一只。 也不知是她们运道好,还是早有人在前方清过路。 虽然马车行走很顺畅,可赵雪梨这些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 她被裴霁云囚在马车之中,除了洗漱或如厕外,哪里也去不了,嘴唇甚至都不属于自己了,整日被蹂躏地红肿破皮。 若非是在马车之中,赵雪梨甚至觉得自己的清白必定保不住了。 马车越靠近盛京,她心情就越憋闷,简直是怄死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漏了破绽,竟就被如此轻易地抓了回来。 那些谋划和算计,现在来看无异于一场笑话。 赵雪梨神色恹恹,再加上郁郁寡欢,不出意外,在回到盛京后的当天就病倒了。 裴霁云毫不顾及她晟皇子妃的身份,直接将她带回了淮北侯府。 甚至没让她回蘅芜院,而是直接堂而皇之抱着人进了照庭。 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两眼一黑,拿这个长孙没有法子,连忙管教下人休要对外乱嚼舌根。 这厢孙子不安分,那厢儿子更是疯狂。 裴靖安就在裴霁云后一日抵京,他形容憔悴,衣裳凌乱,是抬着一具棺材回来的。 即使已经临近腊月了,到处都是寒冰飞雪,可裴靖安抬回来的棺材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了尸体腐败的异味,熏得人直作呕。 将一府下人都吓得大惊失色。 这还不算完,裴靖安抬回尸体也就罢了,可他不仅不允下葬,甚至还连人带棺抬进了寝屋,这种行为在老夫人眼中已经不足以用癫狂来形容了,简直就是邪门到家了! 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老骨头去劝说,结果还受到了裴靖安的冷眼埋怨。 “昔日若非母亲反对,儿子早娶了依娘为妻,她有了主母名分,又怎会想不开地寻短见?” 老夫人觉得实在荒唐,“一个女人而已,何以让你如此消沉?还记恨上了亲母?这天下肖像姜依之人并非没有,你后院中不是一堆吗?真喜欢这款,为娘再给你再寻几个送来,快将她送去下葬,以免闹出笑话。” 裴靖安闻言,一双眼暗沉晦涩到能滴出血来,当即令人将府里最像姜依的那个妾室带来,当着老夫人面亲手杀了,鲜血迸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像吃人恶鬼,语气亦是森然,“母亲,这些话依娘听了定然要同我置气的,还请你往后莫要再提。” 这妾室好歹也服侍过他数回,每每在姜依处受了气,裴靖安就会在她身上发泄出来,可眼下说杀就杀了,眼都没眨一下,直叫老夫人看得胆寒,疑心自己到底生了个什么畜牲东西。 有了这疯子一对比,她忽而又觉得自己亲手带大的嫡长孙样样都好了。 霁云纵也有几分疯,却不至于像靖安这般薄情寡义。 但腊月初一这日,老夫人的这个看法有几分动摇了。 裴霁云早早来请安,金相玉质,君子凤仪,可含笑吐出的话却是:“祖母,孙儿欲娶姈姈为妻,特来知会您一声。” 老夫人彼时正在喝茶,当即被惊到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不成?姜依尚未下葬,你同姈姈成哪门子的婚?” 裴霁云笑了下,眉眼温和,“孙儿已经决定给姈姈换一个身份,姜依之死,影响不到她出嫁,还请祖母放心。” 老夫人闭了闭眼,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本对赵雪梨有着天大的意见,可姜依被裴靖安 逼得投河一事传来时,又觉她们母女二人命途多舛了。 老夫人很难得设身处地想了下,若自己是赵雪梨或姜依,真恨不得死了一了百了。 现今听见长孙这番言语,她对于他要娶赵雪梨一事并不意外,反倒惊骇于裴霁云不顾姜依尸骨未寒,就要强夺其女为妻的做法。 护短如老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畜生行径啊。 第90章 下流! 赵雪梨和裴霁云又吵架了。 自打回到盛京后,她就被囚禁在了照庭,哪里也去不了,裴霁云又将唤云调来伺候她,名曰伺候,实则监视。 赵雪梨生了场大病,一直缠绵病榻,十来天也不见好转,连下床都费力,也尽力对唤云视而不见,以免将对裴霁云的怒火牵连到她身上。 在她离京这段时日,朝中政权更迭,二皇子谋反后,迟迟等不来皇帝的传位诏书,一时之间难以名正言顺地登基。 这在关键时刻,裴谏之领着六千云晖军直入京畿,同太子手中一万禁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盛京,将盛京从二皇子和瑾贵妃的把持中解救了出来,只不过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待到太子领着人冲进太极殿时才发现,皇帝已经因为拒不下诏被二皇子折磨致死了。 此等弑父弑君之举,令太子恼怒非常,当即就当着一众官员的面,亲手在殿前斩了二皇子和瑾贵妃的头颅。 在盛京同二皇子争斗过,逃去东边的宋晏辞自然也被太子党一行人扣上了谋逆逼宫的黑帽子。 而这当中,淮北侯府忍辱负重,蛰伏在二皇子身边多年,终扭转局势,匡扶正统。太子尚未登基,可宫中赏赐已经将侯府堆得快要放不下了。 在此次夺嫡之争中,裴霁云干干净净满身清白,半点污名没沾上,可明眼人谁不知道盛京几番变换全是他暗中推动的。 太子着太史局选了个吉日,在雪梨养病期间,便直接登基入住太极殿了。 他登基之时,任命裴霁云为尚书令的诏书也一同颁下。 至此,自大缙建国以来,除了开国皇帝担任过的最位高权重的官职再次后继有人。 裴霁云真正做到了年纪轻轻就权柄通天,便是新帝遇事都需同他商议,得了应允,才敢颁旨。 如此权焰,自也有些两袖清风的御史骂他狼子野心,杨家的江山都快改姓成裴了。 只不过谁要是说了这话,无须等到第二日,就自有想要媚上的官员寻了由头将人处置了。 裴霁云向新帝请了两道圣旨,一是晟皇子已经谋逆,实在辜负先帝心意,为了不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睡,还请收回此前晟皇子身上的一切恩典,这其中有两件大事:兵权、以及赐婚圣旨。 兵权自当要收回,只不过收回赐婚旨意一事有些荒唐,时下女子嫁人后还能回到清白之身?若将赐婚圣旨一并收回,那关静姝和赵雪梨不就又成了待嫁小姐?这就着实教人难堪了。 之前宋晏辞离京时,并未带走关静姝,京兆尹是其岳父,暗地里有没有帮助他不好说,至少明面上尚未被人抓到一同谋逆逼宫的证据,他这京兆尹一职暂且还未被撸下来。 不管旁人心中如何看待这出嫁女又成了待字闺中的小姐一事,圣旨却是已经下了,与其一同颁布的,还有另一道赐婚圣旨——将显阳赵氏女赵怀瑛赐给裴霁云做正妻。 此事一出,诸人哗然,纷纷探听这赵氏女为何许人也,竟有通天的福气让裴霁云亲自请旨求娶。 显阳传来消息,原来这赵氏女自幼体弱,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山外的庄子中静养,如今二八的年岁,身子好了不少,正在闺中待嫁。 好似没什么特殊之处,但赵怀瑛所在赵家并非显阳大族,只不过是中等世家,何以同裴霁云牵上关系了呢? 盛京中人再好奇也是打探不到其中细节真相的,没几日,倒传出了诸多流言蜚语,道是那赵怀瑛形如神妃仙子,长得惊艳非常,便是见多了美人的裴霁云也令其倾倒云云。 赵雪梨同裴霁云争吵也是因为此事。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4节 一来如今的她并不愿意再嫁给任何人,二来,若当真嫁了裴霁云,自己定当会被欺辱更甚。 现在她尚在病中,裴霁云每每回来,纵然会剥光了她含吮□□,可每每事了,他都会克制地去净室,到底不会做到最后一步。 赵雪梨当时就觉得,他并非是不愿,只是更想将圆房一事留到洞房花烛夜,到时尽管她哭闹挣扎,想必也是没有半点用的。 她听闻消息后,初时还想委婉拖一拖,只说自己成婚,需得有祖父母在场。 裴霁云听了后,不置可否,没过三天,她祖父母就被捆来了侯府,雪梨恼恨宋晏辞无用,竟早不知何时就让她祖父母被裴霁云抢了去! 雪梨又说姜依尸骨未寒,此刻成亲,定然会引起侯爷怀疑。 裴霁云彼时将她压在床上,一张清冷玉面正侍弄裙下之地,闻言重重咬了一口,在她闷哼之际,抬起了头冷笑回道:“若从你这张嘴里再说出任何推脱之语,父亲立刻就会知晓姜依死遁真相。” 赵雪梨一听,登时就恼火了,抬腿踢他,“你有何证据说我娘是假死?” 他不动声色握住她小腿,按下,依旧勾唇,笑着吐出几个字:“姜依现今人在西黎郡。” 赵雪梨僵住了,她自己都尚且不知娘亲去向,裴霁云怎会知晓? 她立刻想到了离京时自己给娘亲送去的书信,那时宋晏辞将她接近皇宫,尚且没等到娘亲回信,之后她逃出盛京,更是无法得知娘亲是否回信了。 现在来看,许是被裴霁云截走了。 赵雪梨心里发凉,忍不住直言:“你偷看了我的信?小人行径!” 裴霁云擒着她腿将人拖过来,两个人面对面,目光相抵,“来来回回只有这几个词?你没说倦,我听得都厌了。” 赵雪梨恼恨不已,咬牙切齿道:“我死也不要嫁给你!你同你爹有什么两样?都不过是强抢民女的恶霸,你们仗势欺人,通通不得好死!” 裴霁云颔首,“还有呢?” 赵雪梨被他冷静模样激到,骂道:“你!你厚颜无耻!没脸没皮!卑鄙下贱!” 裴霁云听了,不置可否笑一下,混不吝地承认:“是,我下贱。” 他一只手制住雪梨双腿,另一只往下按,“我不下贱会爱吃这里?” 赵雪梨一张尚未痊愈的芙蓉面烧得通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恶心道:“下流!” 裴霁云黑眸沉沉,通身谪仙般的气质,像冬日初雪。 可偏偏眉眼又带上情欲之色,是故更像个行事乖张的堕仙了,他问:“你不爽利?” 赵雪梨攥紧了拳头,梗着脖子道:“恶心死了!” 裴霁云:“谁恶心?自己的东西也嫌弃?” 赵雪梨:“你恶心!你的嘴恶心!” 明明他才是最孟浪轻浮的那个,行事作风哪里像个世家教养出的贵公子,私底下的花样怕是比青楼男妓还多。 赵雪梨拿枕头砸他,“你动不动就拿娘亲威胁我,恶心死了!给我滚开,滚出去!” 裴霁云伸手接住头枕,随意扔在一旁,只从神情来看不知道是否生了气,他用一种强硬的语气,面无表情道:“你安安分分同我成亲,心甘情愿待在侯府,我可保姜依后半生自在无忧。” 赵雪梨也学着他,面无表情道,“这种威胁你说得不倦,我听得都厌了。” 她同他对峙了几次,因为恼恨站上风,渐渐都不怎么怕他了,不仅张口闭口骂他打他,也敢阴阳怪气刺他。 待骂出口了,就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就是仗着裴霁云不会打杀了自己而有恃无恐。 裴霁云哪里会不清楚她这些小心思。 现今实在是对她这浑身是刺的模样有些没法子,他还是无法太过强硬,让两人走到覆水难收的那一步,但若姈姈实在要逃,他更是无法忍受,到时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自己亦是无法预料。 赵雪梨见裴霁云黑眸越发幽深,却一言不发,心里莫名发毛,忍不住想自己是否骂得过分了。 但他都这般囚着自己了,还日日占尽自己便宜,她不过是骂了两句,难道他还恼了? 赵雪梨才不管这个,她冷哼一声,扯住被子盖过脸,“我要歇息了。” 裴霁云松开她,下了床。 两个人算得上再次不欢而散。 纵容雪梨言词激烈表达了自己不愿嫁人的意思,可无人在意。 她甚至是动了些利用裴谏之的念头,可这人也不知道又被裴霁云打发去了何处,自她回府以后,竟是一次都没见到!更遑论什么利用算计了。 唤云一向是个油盐不进,视裴霁云的命令为圣旨也不为过,赵雪梨依然打着逃跑的心思,也不想连累唤云,所以待她亦是冷言冷语。 婚期定在了年末,很赶很急促,但裴霁云发了话,时间再紧下人们也会做到尽善尽美。 赵雪梨病好第二日,就要绣娘来给她量尺寸了。 这要是搁在半年前,雪梨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嫁了两道人。 且两个都是她不愿意的,当真是好不憋闷。 这种被人压迫着的、摆布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有时候她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貌偶尔会想:若是毁了,会怎样呢? 裴霁云心中再对她有情,可若日日对着一张 丑陋至极的脸,定然要不了多久便会腻了的,或许到时候她就能轻易得到想要的自在。 可是,凭什么呢? 雪梨又会不服气地想,自己为何需要断尾求生?划花了脸,她也会痛苦、伤心难受的。 她还是要逃,不仅要全须全尾地逃走,最好还要给裴霁云留下一个无法脱身的大麻烦! 冥思苦想了三日,雪梨终于想到该如何破局了。 第91章 求和 腊月初七这日,赵雪梨有意缓和一下自己同裴霁云之间僵硬冰冷的关系,好令自己能出得了照庭,不再举步维艰。 是以故意没用晚膳,欲要等着他回来一道吃。 却不知晓她有丝毫转变、异样之处都会被人详细记录在册,禀报给裴霁云。 尚书省官署,芝兰玉树的青年端坐在高位上,只扫过一眼面容就变得格外冷漠了。 若是她能一直犟着性子同自己恼脾气,那便是还未有逃跑之心,可一旦要作出服软样子,心中定然是有了别的谋算。 之前姈姈逃跑,惊蛰等人小看了她的胆量。 可现在,裴霁云忽然意识到,自己亦是小看了她的倔犟。 才回来多久,就又另起二心。 她要的名分,自己给了,甚至对于她之前的事没再苛责,可不管如何妥协,她始终只想逃。 既然这条怀柔之路走不通,那便需得换个玩法了。 裴霁云将手中详细记录着雪梨日常的簿册搁下,道:“此前南泽送来的那些东西,寻几个人去试试。” 惊蛰闻言一顿,心中几番忧虑,可是瞧着裴霁云脸色,还是不敢说任何劝慰之语。 小姐忤逆了公子无事,自己若敢有半点置喙,那真是嫌命长了。 夜里,裴霁云如期回府。 赵雪梨硬气了好几日,现在想柔和些,都有几分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 她很难直接对着裴霁云笑起来,这太虚假、太谄媚了,变化太大,定然是会令他立刻生疑的。 索性就没如往日一样说话刺他,而是沉默着不说话。 她以为裴霁云进来后会说些什么的,如问她用过膳了没有,此前两个人固然争吵,可他还是会问一句。 但今日他回照庭后,并未先来看过雪梨,而是径直沐浴洗漱,之后才去寝屋。 裴霁云推开门见到雪梨,只看一眼,就平静地挪开了目光,走到软塌边,垂首处理起了政务。 赵雪梨闷声愣住了。 她不动声色观察着裴霁云,想看出点什么。 半晌,从他俊美冷漠的脸上实在察觉不出丝毫东西。 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雪梨咬了咬唇,拿了被子蒙住头,也暂时歇了主动求和的心思。 两个人都一语不发,之前那般争锋相对的情景倒是没有了,可却更像风雨欲来时的天光。 接连十日,裴霁云都没主动同雪梨说过半句话,每日固然有回屋歇息,可因为朝中事务杂多,次次都是雪梨睡了他才歇下,第二日雪梨睁开眼时,人已经走了。 这般下去着实不是个办法,他不紧不慢的,雪梨倒是急了起来。 她沐浴时,故意等水凉了才进去,又坐在轩窗处吹了半日冷风,唤云怕她着凉,劝过数次,均是无果。 赵雪梨身体本就不好,接连吹了两日冷风,果不其然下午就发起了高热。 她听见唤云立刻找人将自己感染风寒的消息禀报给裴霁云。 赵雪梨以为再不济,心里再有气,可他应当是会早些回府的,却不成想,他夜里竟是没回,甚至也不曾派人传过丝毫话语。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竟好似比之前打他骂他时还严重。 唤云也觉着意外,夜里一边给雪梨喂药,一边安抚道:“小姐莫哭,长公子定然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赵雪梨晕晕沉沉的,听得这话,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脸,触到盈润的湿意。 她哭了? 可能是药太苦太涩了。 赵雪梨喝了药,又说屋子里太闷,让唤云将火炉子撤了,再开窗通通风。 唤云哪里敢真的这般做,即将炉子弄远了些,又小小开了轩窗一角。 翌日大雪,天地皆白,赵雪梨身子骨弱,一副药根本无济于事,病情不仅没好,反倒又加重了。 可烧了整日,裴霁云竟真的一次也没来过。 赵雪梨心里发凉。 临了入夜,他终于回来,身上大氅缀着不少雪花,一进屋子,被热气熏的融化,令他也带上几分雪水似的清灵。 赵雪梨躺在床上,尚未退热,眼神迷离看着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被这两日消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5节 裴霁云走近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十来天里,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喝过药了?” 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唤云在一旁回道:“回公子,已经喝过了,但小姐这高热偏就退不下去。” 裴霁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室内又沉寂起来,唤云再粗心大大咧咧,到了此刻哪里还会看不出来两人这是又有矛盾了呢,她给雪梨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退下了。 裴霁云在床边站了没多久,也转过身,像是要走,雪梨担心他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下意识出声:“你去哪里?” 这句话,才算得上两人回京以来不夹枪带棒说得第一句话。 裴霁云脚步顿住,平静无波道:“你既身子不适,我今夜便歇在书房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你这般晾着我是几个意思?” 裴霁云闻言,转过身子,道:“我不来见你,你当是高兴的,怎还兴师问罪了起来?” 赵雪梨:“...你放我回蘅芜院住罢,届时随你来不来。” 裴霁云:“你以什么身份同我这般说话?” 赵雪梨一僵,“...我偏要这样说话。” 他冷冷瞥过来一眼,大步往外走去,没再做任何停顿。 偌大寝屋中只剩下雪梨独自倚靠在床上,很突然的,心中生出了几丝茫然。 就那么坐在床上,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了。 在意料之中的,裴霁云又接着三日没来,赵雪梨耐心不足,终于放下了身段,主动让唤云去问。 夜里,人还是不来。 她知道对方是故意冷着自己的,可随之婚期临近,又不得不服软。 接连问了六日,她这场无人在意的风寒都渐渐好转了,裴霁云终于屈尊降贵再次回了照庭。 赵雪梨怀中揣着火炉子,正百无聊赖地翻阅往日读过的话本,听见动静,浑身僵硬地抬起头,抿了抿嘴角道:“你......用过晚膳了吗?” 裴霁云颔首。 赵雪梨逐渐捏紧了手中书册,“...为什么不回来?” 她说着说着,忽而就红了眼眶,流下眼泪,“你囚着我,不让我出了照庭,可自己却又总不回来,故意冷待我,仅仅是因为我打骂了你几下吗?” 裴霁云冷眼看她流泪演戏。 赵雪梨状似委屈气恼道:“可我心中亦是有气,连拿你发泄一二也不行吗?你到底还要气多久?” 裴霁云问:“那你又要气到什么时候?” 雪梨道:“这几日我好生想过 了,只要往后你真心待我,承诺不会纳妾,我愿意安生待在侯府,做个本本分分的妻子。” 她红着眼凝神去看裴霁云的反应。 他八风不动,没有反应。 其实赵雪梨算准了裴霁云不会打杀自己,从而有恃无恐,可裴霁云恰恰也可凭着她惜命倔犟这一点反向掣肘她。 就这么囚在照庭,断了她所有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甚至大可连个侍奉的丫鬟也不留下,反正她是舍不得自尽、也不敢自尽的,长连累月磋磨下去,总能将人教得听话乖顺,再不敢忤逆分毫,从前他不如此行事,一是渴望姈姈的真心相待,二是不忍那般对待她。 赵雪梨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平静面容下潮水般翻滚的狠厉心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服软的姿态,又硬着头皮道:“表...表兄...你觉得如何?我此前在外受了那么多苦头,其实也觉盛京高门大户的日子闲适安逸,更何况,姈姈这具身子已经被你玩弄遍了,这辈子除了你又还能嫁给谁呢?你应允我不纳妾,我们重修旧好如何?” 裴霁云听得发笑,但总算不再是面无表情了,他说:“姈姈提得这些我都可应允,只是,你若是失言了呢?” 赵雪梨诚恳道:“认打认罚我都甘愿。” 裴霁云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只不过,事不过三。若有下次,我就挑了你的脚筋,拿了金链锁在照庭,如何?想必这样,你一定就会听话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笑起来,不知道因为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之间透出一种克制的愉悦感,“到时候你日日夜夜都只能盼着我来,真真正正满心满眼、全副身心都是我了,表兄料理完朝政,就会回来陪你的,再不会冷待你。” 裴霁云华裾氅衣,立在门前,看着雪梨,笑盈盈的,好似又回到了两个人还如胶似漆的温柔清雅模样,“姈姈方才所言若当真诚心,想必亦会心甘情愿认这个罚罢?” 赵雪梨立马头皮发麻,甚至久违地毛骨悚然了。 其实自打回京以来,她怨恨、气恼他,可却真的没怎么怕过他了,现在只不过听他说了几句话,从前那股惧怕仿佛在顷刻间又回来了。 她犹豫的这片刻功夫,裴霁云脸上温和的笑就徒然转冷了。 赵雪梨心一狠,应下了:“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反正我也不会再逃了,那表兄日后若是纳了妾,辜负于我又该如何?” 裴霁云说:“你日日睡在我的枕边,倘若发觉我有何背叛你之处,就拿刀杀了我呀。” 他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般,见她僵住,又问:“姈姈,是不是不敢杀人?” 赵雪梨抿唇。 裴霁云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东西。 赫然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匕首,只观刀鞘便知价值不菲,是个稀罕之物。 他走至雪梨跟前,将手中匕首递过去,“刑部中有许多个死刑犯,要去试试吗?” 雪梨不语,也不接过匕首。 他轻笑,蹲下来,将刀鞘去了,拉过她的手,将刀塞进去,握着她的手将锐利刀锋贴近自己脖颈,“姈姈,若我失言,你便这样用力,在夜里割断我的脖子,表兄一定不会反抗的,你可以看着我断气,这样会不会解气一些?” 赵雪梨不自觉发起了抖,如果不是被裴霁云强硬握着她的手,匕首一定会立刻掉落在地。 她满眼惊骇,哆哆嗦嗦开口:“......我...我...表兄,不用如此...你若是背弃了我,只要赐下和离书就好,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 裴霁云却道:“对待失信之人,怎可如此心软?一定得要给足了教训,才能一劳永逸,否则只会屡教不改。” 他看似在说自己,可雪梨却知道这句话是在点她。 第92章 婚前 不管各自怀着何种私心,赵雪梨明面上倒是同裴霁云和好如初了。 他也不再只是将她拘在照庭,允了她在侯府自由走动,但是目前而言,出府尚且还有几分困难。 所以雪梨所谋划之事也不一定要亲自出府,只要能出了照庭,不再举步维艰即可。 她当真安生下来,没再故意刺他,和他找架吵,裴霁云也果真如从前一般,待她越发温和,甚至不再孟浪轻浮,连亲她都克制隐忍了许多。 朝中事务总也处理不完,他许是想多陪着雪梨,将不少公文都搬进了侯府处置。 赵雪梨见到那一摞摞快堆到自己腰际的公文,好奇地看过一眼,结果发现每一篇都极其冗长晦涩,反正她看得不甚明白,可裴霁云却能一目十行,极快地处理好,即使日日看到深夜,依旧不厌其烦,细致认真。 之前心里怨恨,雪梨都没曾注意到他眼下浮着一层淡青色。 因为裴霁云总是高高在上,洞察人心,仿佛没什么能难住他,在雪梨心中就跟个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一样,现今在观摩了几天之后,她意识到表兄也是人,只不过相较于寻常人而言更加克制约束自己罢了。 原来他忙成了这样吗?那之前是怎么有空离了京来抓自己的?甚至还是在盛京动乱的情况下。 赵雪梨百思不得其解。 裴霁云担心她在府里闷得无趣儿,将魏阳郡主请来府里陪她住了好几日。 魏阳郡主不知雪梨就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赵怀瑛,受邀来了侯府见到她时很是惊诧。 自宫变后雪梨就不知所踪,所以盛京有好一些关于她的流言,其中曲折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是她被宋晏辞带走了。 赵雪梨听后也没有辩解,只是寻机央求魏阳郡主帮自己去朱雀大街的衣楼中寻一个唤作梁音的女子,取一个月前订的一身青衣。 魏阳郡主有些不解:“何不直接教下人取了来?” 赵雪梨说:“那身衣裳是我给表兄订的,可惜现如今我大病初霁,表兄不允我离府,我亦不愿差使府里下人,令表兄提前知晓,郡主,可否避开府里下人帮我将衣裳取来?” 魏阳郡主一听,欣然应允,“原是这样,不过小事一桩,我自然是帮你的。” 翌日,魏阳郡主便去了衣楼之中,唤来那个叫梁音的婢子,道:“我替赵姑娘来取她月前定制的青衣,现今可缝制好了?” 梁音打量眼前这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小姐,略有几分迟疑地问:“不知是哪位赵姑娘?” “淮北侯府上的赵小姐,她给兄长订的那身青衣。” 梁音同哥哥梁兴泽在衣楼等了这般久,终于又等来赵雪梨的消息,心突突一跳,道:“小姐稍等,奴这就去拿衣裳。” 雪梨住在晟皇子府和裴霁云日日偷情时,还真的在衣楼之中给他订过许多件衣裳以作搪塞、哄他开心,梁音那时作为她的贴身婢子,自然知晓是哪件。 她将衣裳取来,给了魏阳郡主。 等赵雪梨拿到这件衣裳时,已经临近入夜。 因着魏阳郡主来玩,夜里雪梨还是回了蘅芜院去睡,她拿过衣裳后粗粗看过两眼,便收了起来。 魏阳郡主同她躺在一处,睁着一双皓眼,好奇地问:“你同裴大人是如何定情的?之前父皇还将你嫁给了晟哥哥,裴大人都不吃味的吗?” 赵雪梨对着这位唯一的朋友也很难说出个中实情,“我们青梅竹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自然而然便生出情愫。” 魏阳郡主问:“那你怎么没同裴谏之生出情愫?” 赵雪梨说:“他与我不睦,我们不常说话的。” 魏阳郡主又问了诸多个好奇的事情,但凡能说的雪梨都如实相告,不能说的她只能敷衍。 话了,魏阳郡主感叹道:“这盛京中最好看、最温柔的青年才俊到头来竟是被你摘走了,姈姈,你好大的福气,就连我亦是羡慕得紧呢。” 赵雪梨讪笑两声,没有回话。 夜逐渐深了,魏阳郡主说着说着就 困乏起来,没多时便睡过去。 赵雪梨却还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待魏阳郡主睡熟了,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再次将那件青衣拿出来仔细摸索,果真在夹层中摸到了一快儿方帕。 拿出来打开一看,见到极小的潦草字迹。 想来是梁音在情急之下匆匆写的,用词极其精简,有好几处还晕成一团,可雪梨猜一猜,也能认出。 自打宫乱后的第五日,姜依就来了回信,她没有提及自己在湍急河水中逃生经历的凶险,寥寥几个字只写了:坠海死遁成功。而后开始细细过问雪梨近日状况,问为何迟迟不来寻自己,可是被裴靖安困住了云云,最后她说自己同了慧大师打算在西黎郡培养一批势力,待到年末就派人来盛京接她。 赵雪梨一边看得止不住流泪,一边又忧心起最后那句年末来京接她。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了,娘亲派的人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吗?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6节 表兄知道此事吗? 赵雪梨看着这块方帕,心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才在她求和那日故意那般说,是动了要将她抓回来就挑了脚筋囚住的念头吗? 若是在之前,赵雪梨一定觉得表兄是在吓唬自己,可此次他说得太认真了,这顿时让她为难担忧了起来。 可也不能因为惧怕,就当真屈服不逃了。 就算届时真被抓回来了囚着,她也还是要逃的,打断了腿,挑断了脚筋,不能走,还可以爬,死在外面,也比做一只笼中雀好。 雪梨下定决心后,就开始着手写信。 只不过这封信并不是写给姜依的,而是裴靖安。 她将之前裴霁云在乾壹郡屠杀隐卫和护送姜依去了南泽一事细细告知,又说姜依之死是因自己逃跑触怒了裴霁云,他欲令她长个教训,故而安排了姜依坠海,没成想河水太汹涌了,他安排的下属未能将人救上来,竟令姜依真的身陨了。 赵雪梨写到后面,言辞激烈了很多,着重表示自己对裴霁云的恨意,想要给姜依报仇的急切心思,连带着还骂了裴靖安无能,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云云。 她没打算仅仅凭借着一封信就让裴靖安父子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只希望看到信时的裴靖安怒火冲头能帮自己拖住裴霁云片刻。 至于裴霁云会暴露姜依尚且活着的消息? 这桩事乍一看似乎无法避免,可雪梨在卧病期间仔细想过了,表兄未必会如此做。 在府中三年,侯府夫人一直是个禁忌,除了能在裴谏之口中听到只言片语,雪梨从未听旁人提起过。 表兄屡次拿姜依威胁自己,可却没有一次是真的泄露了她踪迹的,纵使凶狠,可似乎真的是只打雷不下雨。 若要狠下心钳制自己,大可将姜依抓回来,同从前一般,雪梨定然是不好逃的。 他甚至有千百种手段,可以将此事完全推到裴靖安身上,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如此一来,雪梨还得依附着他。 可裴霁云偏偏没有这般做,是因为他亦要令姜依离京吗? 赵雪梨自来觉得裴霁云深不可测,但这几日却逐渐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裴霁云和裴靖安之间那股隐晦的不睦她是亲眼目睹过数次的,再加上侯府夫人这个禁忌所在,想必这对父子俩的恩怨不似表面那样简单。 姜依假死离京,裴靖安形容枯槁,状似疯魔,饱尝生死别离之苦,裴霁云见了,会如何想? 在孝字为大的缙朝,他是无法光明正大报复裴靖安的,却可以借了姜依之手令裴靖安痛苦万分。 若是自己逃走了,告诉裴靖安姜依还活着的事,除了让裴靖安欣喜,表兄还能有什么好处? 似乎并无什么天大的好处。 赵雪梨想通这一点后,有七成把握姜依死遁一事是不会暴露的,这令她行事也更大胆了些。 将信写完后,雪梨就收了起来,打算在逃跑那日再差人拿给裴靖安。 夜里睡不安稳,第二日难免精神不济。 魏阳郡主走后第三天,雪梨再次到了试婚服的日子。 此次婚服同皇子妃吉服有很大不同,皇室吉服规制是定死了的,什么能用,怎么不能用,各个等级又是什么款式,都没什么可以调整改变的余地。 可寻常人结婚时的嫁衣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避开一些皇室独有的纹样图案规制,旁的尽可随着新娘意愿更改,世族虽有世族的讲究之处,但有裴霁云纵着,雪梨还是想怎么改便怎么改的。 这些女红了得的绣娘甚至是直接住进侯府别院,全凭雪梨做主。 只不过因为此次婚嫁赵雪梨意愿不高,所以她未曾去看过一眼。 试嫁衣时也是雪梨头一次见到这件喜服,漂亮得有几分惊艳了,衣色如赤霞倾泻,裙摆处用捻金线绣出了凤翎纹,每片羽稍上都缀着米珠大小的红珊瑚珠,行走时金红交错,灼灼生华,至于旁的如披帛、冠冕之类更是美得不消多说。 赵雪梨感叹道:“诸位姐姐们手艺可真好,便是宫中尚衣局也比不过。” 绣娘笑着回:“这是长公子选了样式后,细细叮嘱我们这般改动的,期间还数次过来查看,直到改好,他说您见了定会喜欢。” 赵雪梨哑然,想不到裴霁云还屈尊降贵去做这种琐碎之事。 绣娘道:“长公子温柔耐心极了,小姐当真是好福气呢。” 第二次有人这样感叹,赵雪梨连假笑都扯不出来了。 第93章 这婚 婚期的前两日,盛京依旧大雪,原就灰败的天光愈加显得冷淡。 城中街道不乏人手打扫,积雪只堆到薄薄一层便会被立刻扫净,徒留下淋漓的湿痕。 为了应对逃跑,赵雪梨每日都将自己吃得饱饱的,希望多长些力气。 自打魏阳郡主来过后,她就搬回了蘅芜院住,因着婚期将近,裴霁云守着男女婚前三日不可相见的旧俗,倒是没硬逼着雪梨回照庭。 夜冷风寒,雪梨第二次嫁人,颇有一种怪异的轻车熟路感。 但这一次到底还是有诸多不同的。 现如今她是以显阳赵氏女的名头嫁给裴霁云的,是以在二十八这日便被接去了赵氏一族在盛京新置办的宅子里。 与之前好似没什么两样,赵雪梨自知不过稀薄缘分,往后不定常常相见,面对赵氏一族的阿谀奉承也未过多迎合。 这些人哪里是赞美她?不过是在借着她谄媚于裴霁云罢了。 二十八这日,赵雪梨睡了整个白日来养精蓄锐,夜里被叫起梳妆前又进食了一番。 她穿好华美婚服,戴了凤冠,在闺阁之中等至卯时,府外终于来了动静。 婢子脚步匆匆跑进小院,却不是报喜,而是哭嚎道:“小姐,晟皇子领兵打回盛京了,道裴大人强抢了他的皇妃,今日这婚怕是......怕是成不了了...” 此言一出,院子中等着送雪梨上花轿的下人都纷纷惊骇。 赵雪梨未料到会生出这般重大变故,但随即欣喜若狂,豁然起身,“裴大人要应对晟皇子,一时之间恐是无法接亲,你去告知老爷,让他集结府中小厮,送我出嫁。” 丫鬟闻言,人傻了。 夫人老爷知晓此事后,特意令她先来告知小姐,意思是婚事得往后延些时日,可不是无人接亲,还硬赶着上花轿。 雪梨见丫鬟这呆愣模样,提了裙摆往外走,“老爷夫人现在何处,我——” 她话音未落,房门外就传来凌乱的声响,正是赵老爷和赵夫人一前一后赶来。 赵雪梨连忙走上前道:“父亲、母亲,此次赵府恐是要受我拖累了。” 赵老爷大气还未喘匀,听得一愣,“......此话怎讲?” 赵雪梨蹙眉担忧道:“您二位怕是不知,那晟皇子对我痴缠得紧,否则此前也不会被他抢夺了去,现下他若真打回了盛京,定然会来此处的,届时府中上下,怕是难逃一死。” 她声音并不低,就是故意要说给所有人听的,果真立刻令一众下人脸色大变。 赵老爷与赵夫人亦是悚然,可想到裴霁云,还是讪讪道:“这......这京中有裴大人守着,晟皇子怕是...怕是打不进来的,你当是多虑了。” 赵雪梨摇头,“切不可小看晟皇子,即使大军进不来,他亦会令人乔装打扮混入城中前来赵府。” 赵老爷与赵夫人半点不知宋晏辞为人如何,见雪梨如此笃定,不由面面相觑,面上浮出担忧之色。 赵雪梨趁机又道:“父亲、母亲,时间紧迫,我亦不愿府里几十条性命因我断送,快些送我出嫁,去了淮北侯府罢,那里才是唯一能护着我的地方,稍后我自会 同裴大人解释着一切缘由。” 赵老爷顺坡下驴,不再耽搁,依言送了雪梨出嫁。 待到花轿走后,他脸上那点子惶恐和惊惧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同夫人叹道:“裴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竟然连这位赵姑娘会用什么说辞离府都猜到了。 * 赵雪梨坐上花轿,一路离了赵府,向着侯府而去。 长街之上,意外冷清。 花桥行出好一阵了,雪梨暂未想到脱身之法,正有几分焦躁之际,对街竟来了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 她心里一凉,以为是裴霁云来了,没成想偷偷掀开窗帘一看,对面马上坐着的竟是位陌生男子。 那男子勒紧缰绳,缓缓停马,朗声道:“裴大人被急诏进宫,恐误了时辰,差我来替他迎亲,轿中坐得可是赵小姐?” 赵府管事并不知晓什么隐秘细节,见对方气度非凡,再加上晟皇子领兵回京一事,便信以为真,应声点头。 雪梨不合时宜地出声道:“赵管家,你便不必再相送了,快些领着这些兄弟回了府上保护老爷夫人罢。” 赵管家也知事态紧迫,不疑有他,立马将雪梨交了出去,领着其余人等匆匆往回赶。 接亲队伍中出来好几个人接过花轿,却没向着淮北侯府上去,而是渐渐偏离主道,走到愈发人迹罕至的小街中,入了一处私宅。 轿子一停,雪梨立刻掀开车帘,追问右边抬轿的眼熟之人,“你怎会在此处,他们是谁?” 这位眼熟之人正是她派去给姜依送信的梁兴泽,方才若不是在接亲队伍中见了他,雪梨定然不会贸然随了这队人来此。 那个胸前戴着红花,方才骑在马上的男子走过来道,“小姐,我等乃姜夫人手下,今日特来接您离京,与夫人团聚。” 梁兴泽也道:“小姐,夫人领着其余人在城外等着,您快些换了衣裳,随我们出城罢。” 赵雪梨真是感到大大的惊愕,没成想娘亲竟然亲自来了盛京,还真派人接到了自己,她原来想故技重施、装病从花桥中脱身,现如今这出狸猫换太子,正好不过。 她不再耽搁,立刻从下人手中拿过衣裳,进了房中换起来。 赵雪梨将将换好衣裳,窗边立着的一个人影忽然出声道:“小姐,您还是要逃吗?” 她本就紧张得不行,当即被这声响吓了一大跳,险些尖叫起来,侧过头一看,却见是唤云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那里。 唤云虽然并不瘦小,却很会隐蔽身形,若非是主动出声,赵雪梨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表兄一直令你监视我?” 唤云走过来,将雪梨随意扔在一旁的婚服拾起,仔细拍了拍灰,闷声道:“小姐,您应允过公子成婚的。” 赵雪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苦笑道:“你知道我是应付他的。” 唤云不解:“公子那么好的人,小姐为什么不愿意?” 赵雪梨没想到唤云竟然会为裴霁云说话,“...他高高在上,草菅人命,哪里好?” 唤云说:“小姐,在唤云心中,救得人比杀得人多,便是好的,公子身居高位,纵然杀过许多人,可在其位、谋其职,凡是戍边救灾公子从来尽心尽力,受过他恩惠的民众不计其数,陛下昏聩多年,大缙百姓依然安居乐业,都离不开公子夙兴夜寐处理政务平衡局势,您不能只看到他杀人。” 赵雪梨说:“...那是他对别人的恩惠,却不是我的。我受够了盛京之中无处不在的压迫,今日一定要走。” 唤云有些难过:“小姐,唤云求您了,今日别走好不好?” 赵雪梨听她语气中的悲伤哀求,也忍不住哑了声音,“他对我的强迫你明明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要拦我?”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7节 唤云:“可是小姐对公子并非无情,您如何才愿意留下,不能同公子直言吗?他那般在乎您,一定无有不应。” 赵雪梨觉得憋屈极了,“我要他放我走,你看他应了吗?” 唤云眼睛红红的,“小姐,您这样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长公子身边吗?没有什么旁的法子可以让您不走吗?” 赵雪梨自打起了离京的念头,确实还从未想过有什么能让自己放弃,一时之间被唤云问得哑然,最终也只是说:“没有。” 唤云神色彻底落寞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姐,走东边罢,那处有晟皇子作乱,是您唯一能逃的机会,旁的地方都被长公子令人守着,一旦您出了城,就会被即刻抓起来,到时后果难料,奴婢不愿您真同长公子反目成仇...” 赵雪梨愣住了。 唤云捧着婚服往窗边走,临跃出窗前,似想起什么,又侧身道:“愿小姐当真能逃离盛京,得偿所愿,往后若是记起长公子的好了,再......” 她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能继续说什么。 唤云身形利落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雪梨怔然片刻,纵然不知晓唤云出于何意忽然帮自己,但机不可失,她连忙推门走出去。 因为房中两个人都是压着嗓子说话的,外面守着的人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见雪梨眼睛红肿湿润,还有几分惊讶,连连询问。 赵雪梨不欲暴露唤云,随意寻了借口敷衍过去后问:“对于如何出城,你们可有谋划?” 梁兴泽道:“夫人在南边等着。” 又怕雪梨多想,他补充道:“攻城一事乃夫人谋划作假,只不过扯了晟皇子的旗帜令人在东城生乱,并非真在攻城。” 赵雪梨想不到她娘胆子大成这样,简直是惊掉了下巴。 但,为什么唤云说晟皇子在东边? 唤云是表兄的人,在情报方面肯定不会有错,那宋晏辞就一定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胆大包天来了盛京。 或许那场混乱能造出攻城之势其中一定有他的推波助澜。 娘亲在南边等着,唤云却说东边才有生路。 到底去哪里? 赵雪梨凝着眉头仔细思量。 旁的城门会有表兄属下守株待兔,那东边就一定能博得生机吗?即使唤云是真心提点,可她对表兄的谋划就当真全部了解吗? 除了城门,还有什么法子能出城? 第94章 成婚 赵雪梨还是决定相信娘亲的谋划,随着梁兴则一行人乔装过后,往南城而去。 长街之上淋漓湿滑,冷风扑鼻,让人几欲无法呼吸。 如果在半个月以前,让她嫁给裴霁云做正妻,雪梨或许真会感恩戴德,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到了如今,逃跑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本 能求生反应,似乎只要回到盛京,她心里眼里都被‘这一次该怎么逃’几个字占满了。 可不管如何谋划,猝不及防被抓回去也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命运。 第一次时,她受宋府下人追杀,生死存亡之际表兄出现,不仅救了她,还放走姜依,雪梨对他有着感激。 第二次她歇斯底里同他争吵,激愤不甘,满腔怨怼,他亦是难以平静,两个人都不复从前。 现在,此刻,在风雪飘摇的长街之中,赵雪梨前方忽而出现了一队铁骑,他们寒铁甲胄间落着一层薄雪,压住了幽幽冷光,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梁兴泽等人面色难堪,立马戒备,还没有什么过多反应,身后又传来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赵雪梨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去,见到冰天雪地中一抹艳烈的红。 裴霁云极少着红,昔年他一身状元吉服御街打马,郎艳独绝,昆玉孤高,比盛京满城名花更夺目,成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雪梨曾听人叹过旧日惊鸿,却也难以想像那应该是何等惊艳之姿。 在迷眼的风雪之中,她看着黑马之上、穿着新郎喜服,昳丽清绝的裴霁云,竟然罕见平静。 甚至都没能出了盛京城,他就这般骤然出现在眼前,明明仙姿高彻,秋霜琨玉之貌,可此情此景下,对雪梨而言却更像个不死不休的吃人恶鬼。 梁兴泽与其余人拔刀相向,雪梨木着脸,无动于衷。 其实方才见到唤云时,赵雪梨就有此预感了,表兄一定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此前一切谋划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斗。 尽管她信誓旦旦承诺过,但裴霁云显然不信,否则又怎么会这么快地给她下套?还故意在接亲时晚来了片刻,才给她们可乘之机。 明明就不愿意让她逃走,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布置陷阱,就等着她往下跳。 可一旦雪梨真入了那些算计中,他反倒又是最不乐意的一个。 赵雪梨从未觉得裴霁云矛盾至此。 像一个偏执的疯子,一定要看到她作出不一样的选择。 可偏偏雪梨也是倔犟偏执之人,她但凡摸到一丁点的机会,就不可能选择留下。 马儿在她三米之外的地方停下,裴霁云这一次没有之前抓到她时的森寒冷冽,他含着笑,眸光落在雪梨脸上,启唇温和道:“姈姈,同我回去拜堂。” 裴霁云原是想等赵雪梨离了城门再将她抓回来的。 但是他在瑟瑟风中等了会儿,脑中不由自主就浮出了之前姈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抢走的一幕。 今日再万无一失,可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他忽然就没了守株待兔的耐心,索性直接带着人出来。 她已经换下了嫁衣,便是又一次失信,那在城门口将人抓回来与现在就抓了人有什么两样? 反正都是强迫于她。 赵雪梨静静同他对视着,不像无声的拉锯,倒更有一种风雨终来的宁静。 她闭了闭眼,“让他们走。” 裴霁云大方颔首,那群黑压压的铁骑便立刻分开一条供人通过的小道。 梁兴泽等人自然不愿意走,可谁都能意识到不走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没人天真地以为能从这样一群精骑中将人带走。 赵雪梨不欲暴露娘亲就在城门外,往后有的是机会再逃,不由连连给这些人使眼色,他们沉眉犹豫半晌,还是识时务地咬牙切齿走了。 她看不到梁兴则等人人影后,才上了那顶掩藏在人群之后的大红花轿。 整个过程沉寂、无声,像失了生气的提线木偶。 花轿平稳折返,雪梨坐在其中,感受不到丝毫颠簸,甚至令人平静地有几分要昏昏欲睡。 没过多久,花轿在东街一处高阁停下,须臾,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探进车内,像是要牵她。 赵雪梨对此视而不见,躬身出去,入眼却并非侯府,不由眉头微蹙。 裴霁云缓缓收了手,道:“拜堂之前,还有一场戏要请姈姈看过。” 他转身走向高阁。 赵雪梨自然不会以为这个戏是什么寻常的戏,她良久未动。 侍卫走近了,恭敬开口:“小姐,请进。” 虽然他们姿态谦卑,可雪梨知道,自己再不动弹,一定是被架起来的下场。 她抿了抿唇,抬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腿肚子一直在打颤。 心里镇定了,可身体还是下意识发颤。 上到三楼,饶过屏风,见到立在东窗户前,衣袍猎猎的裴霁云。 他听见动静,未曾回头,只道:“姈姈,过来。” 赵雪梨依言走过去,来到了窗前,窗外一片火红刹那间闯入了视线之中,耳中听到模糊的混乱惊叫。 远处街道翻着滚滚浓烟,火势正大,连着的房屋烧红了一片天,尽管相隔甚远,可仅仅看着,却仿佛闻到了浓烈呛鼻的烟味。 裴霁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这是宋晏辞放的火,意在助姜依接走你。” “东城门死了上千人,全是宋家的,明明知晓盛京危险,恐是有来无回,你说,他为什么还要来呢?”他近乎波澜不兴地道,“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所有人都想将你带离盛京,离开我。”他笑起来,侧眸看向雪梨,声音温柔极了,“但很快,这些都要结束了。” 赵雪梨迟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裴霁云伸手将搁在窗边的一把臂弩拿了过来,又牵过雪梨的手放上去,“两刻钟后,宋晏辞会领着残党从这里逃窜,姈姈,杀了他。” 赵雪梨手指搭在冰凉玄铁上,好像被毒蛇叮咬了一口般,猛得往后缩,却被裴霁云快速制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置于悬刀之上,道:“里面已经装了箭矢,稍后对着宋晏辞按动此处即可,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赵雪梨手开始发抖,“......我...” 裴霁云目光又落进她眼眸中,似笑非笑开口:“你不忍心?还是同他夫妻一场,生出了情意?” 赵雪梨下意识道:“怎么会?” 裴霁云脸上淡笑一点点消失殆尽:“杀了宋晏辞,今日逃跑一事,我可既往不咎。” 赵雪梨面色发白,颤抖着手接过这把沉重臂弩。 此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耳中只余呼呼风响和一些远远传来的模糊尖叫。 干等了一刻多钟,一阵马蹄急响果真由远及近,雪梨视线之中出现了诸多个纵马疾驰之人,这群人拥着最中间一个带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像被逼赶而来。 裴霁云抬手,将那弩调整了个方向,诱哄道:“姈姈,按下去。” 赵雪梨搭在悬刀上的手指一直抖个不停,倒不是她不想杀了宋晏辞,只不过第一次杀人心里总有些害怕胆怯。 那厢被锐利箭矢对着的宋晏辞也似有所感,猛然抬首,目光鹰隼般越过层层飞雪,捕捉到高阁之上的赵雪梨,而后又是穿着新郎服的裴霁云。 他眉眼抑着股毫不遮掩的阴狠,面庞愈加森冷几分。 自打被扣上谋逆的帽子,他的日子一直就不好过,尽管回了朝阳郡,还是四面受敌,后来宋则领着那两万天熠军回来,这才得到片刻喘息。 他同数个谋士谋算一番,深觉不能坐以待毙,待到盛京局势稳定了,就再无翻身之日,是故他乔装一番,先于军队来了盛京,欲要劝服一些对父皇忠心耿耿的旧臣,不料意外得知了姜依正谋划从裴霁云手中救走赵雪梨一事。 宋晏辞此行本应万分谨慎低调,可一想到赵雪梨这女人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赵怀瑛要嫁给裴霁云,就不由一阵怒火中烧,愤怒难忍。 宫变那日他九死一生折回寝宫,却只见到自己派去监视她的人死了一地。 赵雪梨两面三刀,嘴里没一句实话,同裴霁云联合起来对付他,还想全身而退?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8节 回了朝阳之后,宋晏辞时常一想到赵雪梨就恨得牙痒,寝食难安,恨不能生啖了她才解恨。 赵雪梨在裴霁云手中,他难以报仇,可若是逃出盛京,离了淮北侯府,还不是任他拿捏? 所以宋晏辞推波助澜,帮了姜依一把,不仅浇油放火烧了长街,还点了五百人出去烧杀抢掠,弄混局势。 金吾卫来得极快,再加上侯府之人,将他逼得节节败退,又狼狈起来,可只要一想到牵制住了裴霁云,令赵雪梨逃了,他心里还是痛快的。 没成想逃命关头抬头一看,赵雪梨不仅没逃成,被同裴霁云站在一起,拿了箭弩欲杀自己? 这对奸夫□□! 赵雪梨同宋晏辞足以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遥遥对视着,指尖正要用力,裴霁云却失了耐性,扣着她的手向下按动。 弩牙松开,弓弦会弹震动,伴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的嗡鸣,弩箭就这般射了出去。 赵雪梨手臂被震得发麻发颤,一时之间难以抓握。 弩箭射出之后,埋伏在四周高处的箭矢像是得到信号般,争先恐后,密密麻麻跟着射了出去。 街外宋晏辞目眦欲裂,低低斥骂一声,下属们连忙护向他。 裴霁云垂首问她:“为何犹豫不决?” 赵雪梨哑然。 她沉默的次数太多,多到令他快要维持不住波澜不惊的表面。 即使知道再来三次 四次无数次,姈姈还是会毫不犹豫抛开他,可又怎么会不在意? 他从来知道自己并非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谦卑温和不过是因世人喜欢而装出的皮相,可自幼伊始,就无人能令他数次险些维系不住这幅君子风度,便是皇帝亦是不可,只有赵雪梨,一次又一次,明明是他在一寸寸逼迫她,可裴霁云却总生出是她在逼迫自己退步的下位感。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刀悬颈侧依然一意孤行。 他不仅在意她屡次逃跑,亦是在意她同宋晏辞光明正大拜过天地,纵然她都是不情愿的,可裴霁云每每想到两人合卺大殿那一幕就恨不能活刮了宋晏辞。 现今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登顶权力高峰,再没有需忍让之事了。 他从前想做的,要做的,都要一一做成,谁也无法阻拦。 裴霁云笑了笑,也不在意她是否回话了,将那弩箭搁下,“宋晏辞将死之人,莫要因他误了吉时。” “唤云,请小姐换上嫁衣。” 唤云自门外走进来,半个时辰前她才祝雪梨能得偿所愿,可现在却又不得不亲手奉上嫁衣,当真是好不可笑。 赵雪梨也意识到唤云之前是真心劝诫自己从东边逃走,有宋晏辞那群下属做掩护,许是能有一线生机,可盛京之中被布下天罗地网,就算有生机,也是极其微小的。 裴霁云只要不想放她走,好似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赵雪梨站着不动,像没听到那句换嫁衣的话。 裴霁云好似想起什么,突然对着清明道:“传令,凡东城作乱之人,令金吾卫一律格杀。” 赵雪梨听了,缓缓攥紧了拳头,“......别动我娘的人。” 裴霁云微顿,失笑,“好生没道理的话,姜依欺我就可,我不过杀几个下人就不行?姈姈,我马上就是你的夫君了,为人妻子可不能这般偏心。” 赵雪梨被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姿态激到,原本木然的声音有了不少起伏,“夫君?不过是个强取豪夺的恶霸而已。” 裴霁云半点不恼,毕竟她所言不假,“那姈姈如今是在意图同恶霸争个高低吗?” 赵雪梨抿紧了嘴角,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去换了嫁衣。 她自觉像戴上一幅镣铐枷锁,难掩郁闷心情。 裴霁云亲手给她整理衣襟,戴上凤冠,无一处不细致体贴。 待到整理完毕,下了楼,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开口:“送小姐上轿。” 赵雪梨再次被迫上了花轿,一路锣鼓喧天到了淮北侯府。 这边是艳丽的红,街那边却是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在烧得火红天幕之下,宛如一场荒诞戏剧。 裴霁云成婚,来府宾客自然尽是权贵,裴靖安却依旧守着已经烂透了枯骨不愿意出来主事,老夫人操办女眷客宴,裴氏一个德高望重的叔公则主持着男客那边。 新人接进府后,就要拜天地了,堂上只坐着老夫人,这算得上极其不合规制,但裴霁云不在意,赵雪梨也不在意,宾客们又敢说什么呢? 两人尚未入了明堂,惊蛰似有急事匆匆走来,在裴霁云身边附耳禀了句话。 雪梨此刻离得极近,却没听见惊蛰说了什么,眼前被红盖头遮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裴霁云脚步微顿,而后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进了明堂。 自来男女拜堂,女子都需将头垂得更低,脊背也更弯一些,以示低夫君一头。 雪梨原本是不知此事的,只不过之前嫁给宋晏辞时被宫中嬷嬷教导过,但现在,即使知道,她也故作不知,只微微欠了身子,头甚至没垂下半分。 裴霁云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躬身,身子低出雪梨许多,这一幕看得旁人直咋舌。 老夫人心里叹气,面上却依旧勾着嘴角,维持着世家体面,看起来没有丝毫不满。 周遭嘈杂喧嚣,赵雪梨却频频失神。 她原是计划着从赵府逃走的,只不过并不急着出城,想混做乞儿蒙混一段时日。 裴霁云再了解她,难道还能猜到她甘愿扮做乞丐吗? 雪梨之前借着魏阳郡主偷偷给梁音传了信,令她在大年夜里将那封有关裴霁云害死姜依的信托人送给裴靖安。 大年夜不宵禁,盛京一定人满为患,雪梨是想乘这个时机逃走的。 可不料姜依派了人来接她,总不可能一群人去扮做乞丐混淆视听,那也太突兀招眼了,立刻逃走才是最稳妥的法子,只不过是技不如人,没逃掉罢了。 现在局势一团乱麻,赵雪梨暂时也生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她被下人扶到婚房休憩时,时间尚早,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起来,雪梨一进房内,就径直掀开盖头,在一众嬷嬷婢子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开口道:“我饿了,想吃肉。” 她边说还欲边摘头上凤冠,被嬷嬷连忙制止了,“夫人,摘不得,现在还摘不得。” 赵雪梨一顿,问:“你唤我什么?” “夫...夫人” 雪梨认真打量着这位嬷嬷,忽然道:“我记得你,永嘉十三年的九月,我刚入府时,是你带我去的蘅芜院。” 嬷嬷神色微变。 雪梨继续道:“你叫我贱丫头,叮嘱我无事不要出院子,免得污了府里贵人眼。” 嬷嬷脸色已经僵硬了,嗫嚅着嘴唇,道“......老奴那时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宽恕老奴。” 赵雪梨笑了笑,眼睛凝着她,“这就是你告饶的姿态吗?” 她故意用一种小人得志的语气,恶劣道:“跪下,否则稍后我就将此事告诉表兄,还会污蔑你打过我。” 嬷嬷脸蛋煞白。 现在谁要是还看不出来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是裴霁云心尖宠,那真是瞎了眼聋了耳。 她连忙跪下求饶,一边磕头一边认错。 其余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说话。 赵雪梨心中却没有一丝舒畅的感觉,甚至仿佛从这个曾经为难过她的人身上看见了幼年小小自己。 她眼睛涩然,叹了口气,“下去罢,备些吃食来。” 她真的很饿、很累、很倦了。 第95章 合卺酒 酉时末,赵雪梨尚未等来吃食,反倒先等来了裴霁云。 冬日里天冷,入夜后更甚,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却并不厚重,秾丽之色偏生被他清润眉眼穿出几分红的覆雪的意味,不艳俗,只惊鸿。 尽管今日诸事波折,可拜过了天地,两人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裴霁云寒池般的眼眸洇开几分真切笑意,进入婚房后,见到已经兀自掀了盖头的雪梨也不恼,只摆手令人下去。 婢子们垂首恭恭敬敬依次退出,最后那个识趣儿地带上了门。 赵雪梨皱了皱眉头,抿唇不语。 裴霁云将她随意扔在架子上的盖头取下,走过来道:“姈姈,先戴上可好?” 赵雪梨抬眼瞧他。 满室通红,烛火也显得红艳,跳跃在他身上、脸上、眉骨之间,显得肌肤丰盈,五官深邃,宛若剪影。 漆黑墨瞳注视着她,语气轻缓,好似在同她商议。 雪梨犹豫片刻,点了头。 下一刻,眼前 一暗,紧接着,是一片黯淡的红。 裴霁云给她整理好后,这才拿了玉如意来挑开。 赵雪梨略有讥诮,“裴大人真是重规矩。” 裴霁云听得这个称呼,动作一顿,垂下眼睫,只作未曾听见,放下如意,道:“且喝合卺酒罢。” 时下合卺酒中都有助兴成分,之前与宋晏辞成婚时雪梨没喝,现在她亦是不想喝。 她自来是没怎么喝过酒的,之前在魏阳郡主府邸虽说没醉过去,可万一此次醉了,说出些什么胡话不要紧,就怕嘴上不把门,将一些埋在心中的私密之事吐露了。 但裴霁云却固执地要将婚礼规程走完。 他给两人倒了酒,将酒盏拿到床边,递过去,“姈姈,需要表兄喂你喝吗?” 这种僵持对雪梨来说十分熟悉。 她简直是吃够了裴霁谦和玉面之下暗藏着的威胁和强硬,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继续守着。 其实雪梨对于裴霁云上次那句挑了脚筋的话还是心有余悸,虽然忍不住了会阴阳怪气嘲讽两句,可若说真将他激生气了,吃亏受罪的还是自己。 她忍下心中不爽利,接过合卺酒,正要浅浅抿一下敷衍,却被裴霁云握住手腕,强硬地同他摆成交杯姿势。 他看着她隐忍咬唇的模样,轻声道:“从前的事,各有难处,姈姈,别怨我,好吗?” 赵雪梨没料到他会忽然说上这么一句,眼睛一霎那就红了,口中下意识道:“裴大人位高权重,我怎么敢对你有怨怼之情?” 裴霁云静默须臾,问:“仍在气我强留下你吗?”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99节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用一个轻飘飘的气字来囊括所有。 她费尽心机的谋划、屡次赌上性命的出逃,在他眼中好似都如同儿戏一般可笑,她所有的委屈、憋闷、气恼、愤怒、甚至是恨意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气字吗? 赵雪梨忽然就被这句话刺激到,她持着酒盏的手缓缓收紧,“你留得了我一时,还能留得了一世吗?” 裴霁云眼眸稍稍转冷,语气还是温和的,“姈姈,莫说气话。” 赵雪梨一听,更来气了,她扬手就丢了酒盏,睁着一双不屈的明眸,扬了声音道:“我偏要说!你最好将我死死看住了,否则来日寻见机会,我宁肯死在外头,也不再回来!” 裴霁云寒凉的黑眸凝着她,下半日的好心情在这一句之间烟消云散。 赵雪梨其实刚硬气说完那一句话就有几分后悔了,她应该哄着他、骗着他、让他卸下心防,日后再寻良机,可现在这么一说,不就等同于令他更加提防自己? 她咬了咬唇,眼中有泪,却倔犟地不肯流出来。 裴霁云抬起另一只手抚上雪梨脸颊,重重按了下,瓷玉肌肤上立刻显出一道红痕。 “难道真要打断手脚,锁在身边,才会乖顺一些吗?” 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令雪梨毛骨悚然的话。 她长睫抖了下,眼角那颗泪珠刹那间坠落,“...你若敢这样做,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裴霁云手指抹去她眼下湿润,轻柔道:“姈姈,别拿这个威胁我,你知道的,表兄从来不受这一套。” 赵雪梨微怔。 她忆起过往种种,心里忽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触。 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真是糊涂了。 裴霁云最吃什么,她明明就知道啊。 但凡硬来,只会换来更强硬疯狂的他,可言不由衷哭上几声,虽然窝囊些,可却总能让她得偿所愿。 赵雪梨从善如流地继续流泪,声音立刻哽咽了,埋怨道:“...是你总欺辱我...” 裴霁云温和道:“是我不好,姈姈尽可拿我撒气,只别再说什么离开的话刺激表兄就好。” 赵雪梨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甘心似的,又问:“表兄,你真的喜爱姈姈吗?” 裴霁云好似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 赵雪梨哭着道:“可是姈姈看不到你的爱啊表兄,你的喜欢太可有可无了,我只偶然感受到过,甚至一度怀疑是不存在的错觉,表兄,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想占有我、控制我,对我予取予夺。” 裴霁云罕见地顿住了,从内到外,由身到心。 他难得思虑起这句话,半晌后,坦然道:“若你想要的爱,是放你走,那表兄实在做不到。” 裴霁云宁愿姈姈恨他,也不要放她走,同她再无交集。 赵雪梨抽咽了好几下,没忍住讥讽道:“表兄这话好似是在说,除了放我走,旁的就能做到了?” 裴霁云:“自然。” 赵雪梨瞪着眼,恶狠狠道:“那我要你杀了裴靖安!他囚禁了我娘那么多年,我恨死他了,你既然什么都愿意做,那你帮我杀了他啊,你敢吗?” 裴霁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反问:“还有吗?” 赵雪梨口不择言道:“你不能再命令我,指使我,操控我,日后我哭了你也要哭,我喝药你也要喝,我受伤了你也要流血,我死了,你还要给我陪葬,你死了,要允我改嫁。” 裴霁云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姈姈,你说得这些我都可做到,亦甘愿如此。” 赵雪梨方才确实是一通气话,但见裴霁云如此说,心下还是不由一紧,没出息地产生了些动容。 尽管裴霁云再如何不好,她却还是相信他不会撒谎应对糊弄自己。 他从来没骗过雪梨。 不过紧接着,裴霁云说出口的话就将她那点动容打散了。 “可是姈姈,我不信你。” 赵雪梨僵住。 裴霁云将手中酒盏放下,伸手握住雪梨手腕,含笑道,“姈姈从前总说倾慕表兄,可表兄又何尝能看到你的情意呢?” “我的纵容、千依百顺,只能换来姈姈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戏弄、利用和暗中算计。” 咔嚓一声,金属扣上的细微声在婚房中响起。 赵雪梨手腕忽而一凉,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纤细腕上被扣上了个金色锁扣。 她骇然色变,伸手猛拽,金链子霎时丁零当啷响了起来,一直响到了床角。 裴霁云问:“姈姈,喜欢表兄送你的这份新婚贺礼吗?” 赵雪梨气恼不已,“你说过只要我按下臂弩就既往不咎的!” “是,那是我给姈姈最后的机会,可是你按了吗?”裴霁云笑着,芝兰玉树,金相玉质,但吐出的字眼却比窗外风雪更渗人,“面对我,姈姈总是心狠手辣,格外无情,但对着宋晏辞却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姈姈,表兄见了,心里也是会吃味难受的。” 赵雪梨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死了。 她又气又怕地辩解道:“表兄你误会了,我没有犹豫,只不过是从未杀过人,有些胆怯,当时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就按下去了。” 到底是忧心自己真被这样锁了起来,再不得半点自在,赵雪梨又连忙声泪俱下地求饶:“表兄,你方才说的姈姈都应允,从前我们各有误解难处,我不怨你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姈姈刚才所言全是气话,当不得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罢,表兄...” 她像是真的害怕了,哭得越来越真切,也越来越可怜。 裴霁云看着赵雪梨,觉得她应当是委屈极了。 明明知道她是在演戏,故作可怜,可时隔数月,又见到她这幅求饶姿态,不禁令他想起了往事。 他总是不忍心的,再者心中总想看姈姈选一次自己,是故总会轻描淡写地谅解。 可现在,裴霁云心里再怜惜,面上却是缓慢道:“你说的话,表兄一个字也不会再信了。” 赵雪梨脸色煞白,一刹间像失去了所有血色般,胭脂水粉都掩不住那点惊骇惶恐。 他下了床,又倒上一杯合卺酒,走过来,伸手递过去。 赵雪梨悲愤看着,欲要扬手打掉,可裴霁云早有预料,温声劝道:“姈姈不想两只手都被扣上,便最好不要如此行事。” 她僵住了,指尖颤抖。 裴霁云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赵雪梨泪眼婆娑:“表兄,别这么对我...姈姈不想恨你...” 裴霁云将酒盏放进她手中,再次摆成交杯姿势,仰头饮尽。 雪梨也颤颤巍巍抿了口酒,以示心诚,还在妄图博取他的心软,“表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罢...” 裴霁云失笑,“姈姈,喝过了合卺酒,你要唤我什么?” 赵雪梨粉面通红,“你不解开这金锁,就休想让我听话。” 裴霁云似有动摇,闻言发问:“解了金锁,姈姈会愿意同我洞房,行夫妻敦伦之礼吗?” 第96章 失忆? 赵雪梨反应了一会儿,脸色烧得比喜烛红火还艳丽几分,羞恼参半,忽而觉得同自己这身清白相比,这金链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了。 她别过头,抿唇不语,将抗拒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眸光凝视着她,漆黑眸中沉着叫人琢磨不透的黯淡情绪。 人已经娶回来了,不必急于一时,裴霁云心中还是不愿意让自己走了父亲的后路,一味强迫到底只会将人越推越远。 他伸手将雪梨头上凤冠摘下,“一整日了,脖子可压得痛?” 赵雪梨僵着身子,仍不说话,裴霁云自顾自帮她卸下了冗长服饰,又叫了热水亲自为她洁面,嬷嬷带来膳食之后,甚至体贴地给雪梨喂食。 如同对待一只金贵娇气的金丝雀。 除了囚住雪梨,裴霁云没有再做出任何过分举动,似乎是打着温水煮青蛙的意思,让雪梨在长久温养下平了棱角,变得驯服。 初时两日,雪梨爱惜自己身子,虽然同他吵架,可却依然会进食喝水。 大年夜那日,因为忧心那封未被送出的信,雪梨惴惴不安,担惊受怕,可入夜了,府中也迟迟没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 梁音许是知道她没能逃脱出去,是以没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翻过年,初六那日,赵雪梨才隐约发觉自己有几分不对劲。 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日日梦见裴霁云,甚至就连白日里对他也越发想念,但凡长时间没见到人,心会难以抑制地产生焦虑、空虚、慌张之感,好似不堪分离之苦。 这种难以言喻的煎熬只有在见到裴霁云时才会得到片刻缓解,渐渐心悸到无以复加。 赵雪梨悚然。 裴霁云对她做了什么? 自打这日开始,雪梨就偷偷断食了,但凡是下人们送来的饭菜她一口不碰,连水也不怎么喝,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十二这日,裴霁云请了御医问诊。 赵雪梨虚弱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了二人的声音。 “...大人...药已经见效了...夫人再醒来就会忘掉前事...无什么旁的弊端,只平日里不可再受刺激...” 裴霁云嗯了声,问:“她是否郁郁寡欢,忧思成疾?” 御医回道:“是。” “往后她离了我会如何?” “回禀大人,夫人若久不见你,不出半月便会心衰而死。” 良久,裴霁云道:“下去罢。”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打开又关上,此后雪梨就没再听见丝毫声响。 为着方才听到的那番话,她脑中一片混乱,惊怕交加。 什么叫做醒来就会忘了前事?离了裴霁云还会心衰而死? 是这些时日来裴霁云给自己喂了什么吗?她最近确实发现自己有几分离不开他了,与此事有关吗? 赵雪梨满腔惊疑,不敢彻底睡下了,生怕自己一睡之后真如那御医所言将一切都忘了。 她想要醒来质问裴霁云,但眼皮却沉重到根本打不开,没过多久,雪梨就感到自己被扶了起来,又苦又涩的药汁被一点一滴喂进嘴中。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0节 “姈姈,睡醒了,一切便好了。” 喝了许多汤药后,雪梨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唇上一热。 裴霁云丝毫不在意那苦药滋味,有些按耐不住地在她口中汲取,雪梨脑袋越来越闷,最终还是没坚持住,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已经到了第二日。 正月十三,连着数日的大雪有渐停之势,天上放了晴,不再是雾蒙蒙一片。 尽管出了太阳,可依旧是冷的,冻人的。 赵雪梨睁眼见到尚且未被撕去囍字的房间,一顿,挣扎着坐起来,手腕金链发出清灵的响,提醒着坐在窗前处理政务的青年。 她看了眼那昂贵漂亮的金链子,将转过头,将视线投向浸在酽酽日光中、芝兰玉树的青年,抿了抿唇,没率先说话。 裴霁云搁下下手中公文,抬步走过来,长身玉立停在床前,温和发笑,“姈姈,醒了?想吃些什么?” 赵雪梨张了张嘴,随又闭上。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伸手去碰她额头,雪梨似是警惕,微微偏过头,欲要躲过,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掌住了头。 温热肌肤贴上她额头。 裴霁云道,“已然退了热,却怎么还似傻了般不说话?” 随即请了时刻候在府中的御医前来。 那御医诊脉后,直言道:“大人,夫人这是高热太过,伤了脑,以致神志不清,记忆受损,需得以清热醒脑之剂慢慢调理,只是...往后如何,尚难定论啊。” 裴霁云眉头微微蹙起,隐有惊忧,凝着雪梨问:“姈姈,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赵雪梨思索了一会儿,才好似不甚明白地启唇:“...我?” 她迟疑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裴霁云漆黑墨瞳盯着她仔细看,直让雪梨有几分毛骨悚然之际,他又笑起来,轻柔安抚:“不记得了也无事,慢慢养着,后面兴许就想起来了。” 他摆手,挥退御医。 房中只剩两人之后,雪梨有些不安地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裴霁云握住她的手,含着笑意的玉面静美得宛如一捧昆仑山顶将将落下的新雪,“姈姈,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去岁底,我们成了婚,现如今你是我的妻子。” 雪梨:“...我...我们...” 他看着雪梨,字字真切,“我们两情相悦,十分恩爱。” 赵雪梨不甚理解,她抬起被金链扣住了的手腕。 裴霁云从善如流,“只不过婚后,你生了怪病,总在夜里寻机往外走,我迫不得已,才打了金链扣住你。” 赵雪梨露出茫然之色,“...我...我生了病?” 裴霁云:“不打紧的,好生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的。” 赵雪梨哑然,又问:“我唤作姈姈?那你...” “从前,你总唤我表兄。” 赵雪梨张了张嘴,像是有几分羞于启齿。 他不是很在意这个,没有硬让她叫人。 此后,裴霁云又亲自喂了药和吃食,无一处不体贴细致,饶是谁见了,定然会以为这是个再好不好的温柔丈夫。 赵雪梨面上有些惴惴不安,在裴霁云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自己失忆之事。 淮北侯府之中冷凝了数月的气氛,终于迎来一丝舒展。 正月二十六这日,冰雪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只剩挂在屋檐的残冰在苟延残喘地淌着水珠。 裴霁云下朝回来,入了照庭,将将推开房门,就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 赵雪梨笑吟吟出声,“表兄,你回来啦,今日教我写字好不好?有一个字太难了,姈姈总是写不好。” 裴霁云伸手接住她,抱着人往软塌边走,坐下后,触到她冰凉的脚底,“怎么没穿鞋?” 一提起这个雪梨就有些恼了,“你又不让我出去,穿鞋也没用。” 裴霁云见了,怜爱地扣住她的下颌,垂首亲她,边亲边道:“是表兄太在意你,太害怕你走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姈姈,你别怨我。” 赵雪梨被亲得直喘息,保证道:“...唔...表兄...我已经许久没再犯过病...不会走丢的...你解了这金锁,让姈姈能陪你一道出去...好吗?” 裴霁云一顿,同她分开些许,眼中清润,语气温柔,“姈姈,我们生个孩子好吗?” 赵雪梨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面颊一点点涨红,羞恼道:“表兄,我...我...” 她不知道该寻什么推拒之词了,索性故作被羞得不敢开口。 裴霁云手指按着她水润的红唇,“姈姈,我们是夫妻,行鱼水之欢,延绵子嗣,是纲常伦理,再正当不过的,对吗?” 他语气有些轻,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着雪梨。 赵雪梨尽力说服自 己,心想:真行了夫妻之事,他定然会对自己更加信任,届时得了些自在寻机再逃岂不是轻易许多? 更何况,她日后也没指望再嫁良人了。 雪梨咬唇,“...表兄,去了金链子,好吗?” 裴霁云指尖用力,将她下唇从贝齿中解救出来,没答好,却也没拒绝,而是再次亲吻上去,同她耳鬓厮磨。 赵雪梨足不出户,衣裳本就是随意披着的,满头青丝柔顺披散,桃花面上不施丝毫脂粉,但她越来越绯红水润的面颊却比任何粉黛都要好看。 裴霁云本就想她许久,时常梦见,可因恪守着最后一丝理智,不愿强求此事,但现如今,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总归是答应了的。 他吻得越发肆无忌惮,喉结上下滚动,胸膛不住起伏,反手将雪梨往床上抱去。 二人抵进锦被中,雪梨感觉自己陷入一种又热又湿的怪异之中。 兴许是身上的药效发作了,她竟然为裴霁云的亲吻触碰心跳到无以复加,陌生又充实的酥麻之感在心尖炸开。 她刹那间香汗淋漓,头发和衣裳亦是濡湿起来,黏糊糊贴在身上,很不好受,她低低嘤咛。 裴霁云动作稍稍一顿,解了她汗湿粘腻的衣裳。 温柔的动作中透出几分锋利、野蛮的进攻意味来。 赵雪梨很快就承受不住,难以呼吸,心中立马生出几丝后悔,颤颤巍巍地仰开脖子,要躲。 裴霁云唤她,一字一句,都深情缱绻到无法言语:“姈姈...” “...姈姈...” “...莫怕...” 赵雪梨好似一瞬间真的忘却了两人之间的恩怨,回到了一年前如胶似漆的模样。 她颤着嗓子,低低哭出来,“...表兄...” 其中难受委屈,教裴霁云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又倾身向上,将那泪珠卷入口中,贴着湿漉漉的泪痕吻回唇瓣,含吮艳丽的唇珠。 “...姈姈,我是谁?” 赵雪梨迷离着一双桃花眼,乖顺呢喃:“...表兄...” 两人肌肤相抵,唇齿相依,墨发交缠,具是乱了呼吸。 他盈盈笑起来,湿润的眉目像逐渐融化的冰川,漆黑瞳中清亮无比,仍然残留几分克制冷静。 裴霁云亲着她,更进一步,随着金链子的清灵响动,边亲边夸赞道:“...好乖,姈姈,再唤唤我好吗?” 赵雪梨哭得越发不能自已,身体好似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只能依附着他。 碎金般的日光不知何时洒进了床榻之间,照亮满室暧昧风月。 不多时,赵雪梨不仅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了,甚至就连嗓子、耳朵、心脏亦不是自己的了。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意外、并不难受的奇妙感觉。 她初时有过后悔,可渐渐被他温柔动作取悦,得了趣味,那股子也就悔意渐渐消散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雪梨又一次这般告诉自己。 只不过因为裴霁云的梅开二度、三度,身子而渐渐浑身乏力,四肢彻彻底底软了下来。 赵雪梨嗓子已经嘶哑,难以承受地哭着哀求说不要了。 裴霁云忧心趴着会闷人,捞起雪梨软趴趴的身子,拨开濡湿的青丝,让其躺在柔软的头枕之上。 赵雪梨现在已经和水里刚捞出来的没什么两样了。 裴霁云缓缓眯起眼,目光看进她布满了水汽的明眸,微微仰起头感受暖和舒适的明媚天光。 这个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冬日,好像在悄然之间过去了。 可吹拂的风、散漫的光,却依旧是冷的、没有人情味的,带着乍暖还寒的不屈。 第97章 二月 接连几日,赵雪梨都在同裴霁云耳鬓厮磨,行夫妻敦伦之礼。 这种事一旦开了个口子,心中那层防线好似就悄然转变,裴霁云食髓知味,不知节制,那些清贵君子的风仪都有些不复存在了。 雪梨也有些沉沦,对此予取予夺。 但情欲暂歇时,她开始忧心起自己会受孕,一旦怀了孩子,裴霁云或许会放下猜疑防备,但自己逃脱的机会也会大大降低。 御医又来过数回,次次都说雪梨记忆受损。 她固然不明白为何自己并未失去记忆,可也知这实在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机会,是以扮失忆越发得心应手,终于在二月初哄得裴霁云解了手中金链子,得以踏出照庭。 只不过为了博取更多信任,她并未立刻就出了侯府,而是老老实实在府中状似好奇地转了好几日后才打算出去。 酉时三刻,陪着刚回府的裴霁云用过晚膳后,雪梨就笑着开口:“表兄,现今的天逐渐热了起来,姈姈想去买外面购置几件新衣,明日你同我一道去逛逛可好?” 她怕被拒,又补了一句:“姈姈亦想给表兄采买几件衣裳,你总是衣着太素净,姈姈想多见见不一样的表兄。” 裴霁云颔首应允。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1节 他竟真甘愿推了公务,拨冗陪着雪梨去长街闲逛,除了不允她随意离府,床事上霸道了些,其他当真是无可挑剔了。 一连三日,赵雪梨好像都格外新奇,拉着裴霁云一刻不离,如胶似漆地模样,羡煞了不少人,也令一些不怀好意的窥探之人咬碎了牙齿。 第四日时,裴霁云实在抽不开身,便另派了一个婢子伺候随侍雪梨。 这位新来的婢子唤作挽衣,瞧起来清瘦纤细,可雪梨暗暗观察过,她步子沉稳,力道极大,曾经在雪梨假摔时,反应迅速地单手接住了人,一定是个会武的。 可只要能出府自在活动了,就是一大进步。 赵雪梨心中对于那御医所说的离开裴霁云便会心衰而死的话语有疑心,在第五日逛街时故意崴了脚,这才如愿去了就近的医馆。 医馆中的女医一边给她处理伤势,一边叮嘱些修养细节。 雪梨忽而捂住心口,“挽衣,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未时一刻。”挽衣见雪梨面色苍白,忧心问:“夫人可是想大人了?可要先回府,奴婢唤人进宫禀告。” 赵雪梨确实有几分不适,“上个月都还好,没见到表兄只是心慌,怎么这几日来越发离不得他了,想得厉害,心中犹有万蚁啃食般了。” 挽衣没什么太大反应。 那女医闻言倒是抬头多看了雪梨一眼。 赵雪梨好笑似地问:“不知这是否便是人人常说的相思之病了?” 女医若有所思片刻,问:“夫人犯了这病时可还会出虚汗、食欲不振,浑身乏力?” 赵雪梨明知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挽衣告知表兄,又无法支开她,但知晓此事真假对自己至关重要,是以也顾不了太多,连连点头称是。 女医便直言道:“夫人所言,倒像是中了缠春香,乃南泽秘药,只需少许便可教人情根深种。” 赵雪梨惊愕,“世上还有这种奇香?” 女医笑着道:“自是没有,民女的母亲恰好便是南泽生人,这缠春香不过是一种能教人至瘾的毒药罢了,误食了缠春花的汁液后就会对其香味割舍不断,闻得时间久了,这毒就越发深入骨髓,若是长时间闻不到,便会觉得心悸恐慌、身子奇痒无比。” 赵雪梨一颗心沉入谷底,“...若是...若是长久地闻不到呢?” 女医道:“会茶饭不思、心衰而死。” 赵雪梨问:“...此毒可有解?” 女医道:“这倒是不难解,若是误食了汁液,只需将根茎挖出煮成沸烫饮下即可......只不过缠春花存世极少,被南泽皇室视为不详,已经令人尽数烧毁了,世上应当是再也寻不到此物,夫人此番许是我多想了。” 赵雪梨只觉哀莫大于心死。 难道真要一辈子都被掣肘在裴霁云身边,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她浑浑噩噩出了医馆,却不知晓在她走后,有一黑衣人从阴暗角落中显出身形来,那女医恭恭敬敬回禀:“大人,民女已按您所言尽数说给了夫人听。” 黑衣人放下一枚银锭,这才离开。 这厢赵雪梨回了侯府后,连晚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心中衡量着利弊得失,越发心烦意乱,待到裴霁云回来,那种烦闷神奇地消减了许多,心中难以克制地涌上欣喜那一刻,雪梨就对女医的言论信了七分。 她崴了脚,没如从前一般扑进裴霁云怀中,反倒坐在软塌上没动,面露哀怨,控诉道:“表兄,你怎么才回来?” 已经有人将今日之事禀报过,裴霁云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拿起雪梨受伤的左脚,脱下锦袜看了两眼,“还疼吗?” 赵雪梨摇头,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霁云温声哄她:“姈姈,明日表兄在家陪你练字可好?” 这并不是雪梨想要的,她哭有一部分是因为莫名的情绪使然,但更多的是在装模作样,道:“表兄可不要因为我而耽搁了正事。” 裴霁云说:“不打紧的。” 下人们端着晚膳鱼贯而入,他亲自执着条羹喂了雪梨半碗。 入夜后,赵雪梨被抱回床上。 两个人夜里是做惯了的,今日她脚伤着了,难得空闲。 赵雪梨偎在裴霁云怀中,娇声说:“表兄,你平日里用的什么香?怎么这般好闻?” 裴霁云似笑非笑睨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雪梨委屈地道:“我越发离不开你了,半日见不到就心悸惶恐,大夫说此症同那南泽的什么缠春香十分相像,表兄,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不然姈姈怎么会想你想成这般模样?恨不能时刻待在表兄身边,一刻也不要分离才好。” 尽管知道她并非真心,裴霁云还是呼吸一窒。 他问:“那大夫还说了什么?” 赵雪梨回:“大夫说离了缠春香太久会死的。” 她可怜道:“表兄,你一定不会舍得姈姈因为见不得你而相思致死的,对不对?” 裴霁云黑眸注视着她,神色温柔,语气也柔和,“姈姈为了活着,一定不会让表兄找不到你,对不对?” 两个人静静对视须臾,颇有种各怀心思,针锋相对的意味。 最终,赵雪梨讨好地倾身过去吻他,“表兄说的都对,姈姈离了你,是活不下去的。” 裴霁云喉结猛烈滚动一下,很突然的,因为这句话有几分失控。 她的甜言蜜语,才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二月中旬,大缙发生了一件大事。 宋则领着两万天熠军彻底反了,还与胡人勾结,放了他们入缙烧杀抢掠,此事被传入朝中时,自然引起众怒纷纷。 深谙阴谋算计的高官骂完宋则,还要骂一句裴霁云太过阴险。 原本驻守京畿的天熠军成了反贼,朝廷自当要出面清剿,那谁是最大受益者? 自然不可能是犹如丧家之犬的晟皇子和宋则,也不会是失去了一支只忠于皇家的皇帝。 此事除了能令裴霁云更加高枕无忧地操控宋家江山,再无任何人受益。 可他没留下过一丁点掺和进此事的证据把柄,你说佞臣?谁有证据? 是以就算骂,也只能关紧房门偷偷骂,否则就是活腻了。 赵雪梨与裴霁云同床两月,除了来月信和崴脚那段时日有过歇息,就没停过鱼水之欢,裴霁云好不容易休沐,两个人甚至会白日宣淫。 但在如此高强度的欢好之下,雪梨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在裴霁云的眼皮子底下,她并无喝堕胎药的机会,御医问诊后,没查出雪梨身子哪里有不妥之处,自然也开不出什么调理方子,只能归结为缘分未到。 朝中从紧临着朝阳郡的各郡抽调三万兵马,派遣裴谏之领着前去收拾反贼。 虽然在人数上是多于宋则的,可天熠军是装甲优良,训练有素的精兵,在加上有胡人助力,不可小觑,三万寻常兵马不定能打赢。 可裴霁云都没说什么,旁人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了。 二月底时,临近清明,盛京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草长莺飞,宫中各种祭祀亦不间断。 裴靖安不知怎得,好似忽然从姜依之死中走了出来,终于舍得踏出寝宫,再次上朝了。 只不过他的回归令裴霁云多出诸多掣肘之处,单凭孝之一字就压过一头。 对赵雪梨而言无异于天大的好事,她能有时间绸缪更多了,甚至通过衣楼这处隐蔽场所与姜依通上了信。 姜依并未离开,而是同了慧暂居在城隍庙中,此外,她们养的上百个手下也就在庙宇附近,只要雪梨能寻见机会来庙中,便有七成把握带走她。 赵雪梨敏思苦想了好一阵,特意挑了个日子,在裴霁云上朝后里求去了老夫人处。 因为‘失忆’的缘故,又已经同裴霁云成了亲,是以雪梨现在改口唤老夫人一声祖母。 “祖母,我与表兄成婚了好几月,可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孙媳想去庙里求一求送子娘娘。” 成亲一来,老夫人见到雪梨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如今对那声祖母和孙媳都还很不适应,她皱了皱眉头,知道霁云看雪梨比眼珠子还紧,不敢开口允诺此事。 赵雪梨早就发现老夫人不知道因为发生了什么,现在压根不会再与裴霁云对着干了,她特意选了今日早晨来松鹤院请安,就是因为另一个更加肆无忌惮,不怕裴霁云的人也在。 “父亲,不知您可否允了儿媳去庙里求愿一事?其实,也不只是求子、”赵雪梨略微停顿一下,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哀叹一声,揪心道:“不知为何,近来我总梦见一个淌着水,湿漉漉的女子——” 裴靖安原本冷漠的神色骤然变了,抬起一双具有攻击性的凤眼死死看向雪梨。 “——她与我长相极其相似,在梦中责问我为何总不去祭奠她?骂我不孝,没有良心......”雪梨说到这里,似是神伤,有几分泫然欲泣,“虽然儿媳因着风寒高热烧坏了脑子,忘了前事,可却明白,那女子一定就是我娘......我娘......是被淹死的吗?她瞧起来好痛苦...” 裴靖安有些无法忍受,沉着脸驳斥道:“住口!她没死!你休要胡言乱语!” 赵雪梨湿润着眼睛,从椅子上下来跪地求道:“父亲,可否让我去庙里给娘亲点上一盏长明灯?我想告诉娘亲自己嫁了人,夫君温柔,公公明理,祖母亦是慈爱有加,好令她放心。” 裴靖安不说话。 周身岑寂又阴郁暴怒,盯着雪梨的眼中情绪复杂,恍惚、怀念、恨意、愧疚、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依娘近日都不来自己梦中了,是给她托梦去了? 赵雪梨被这眼神看得毛骨悚然,“...父亲?” 裴靖安一顿,闭了闭眼,“准了。” 赵雪梨心中狂喜。 但裴靖安又突然对着老夫人道:“母亲,我也有事要问一问依娘,便恕不奉陪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瞥一眼刹那间呆愣住的赵雪梨,皱眉道:“愣着干什么?跟上。” 赵雪梨心惊肉跳,恨不能回到半刻钟中,收回那句话。 她是想出京不假,却并不想将裴靖安这头恶鬼也引去啊。 娘亲等人定然没有防备,要是被发现端倪,她简直不敢细想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第98章 长明灯 裴靖安要带着赵雪梨去城隍庙给姜依点 长明灯,即使是裴霁云在场也不好阻拦,更何况他本人早早便去上朝了,现今定是还在含元殿中。 虽说府中留有不少护卫,但这些人哪里是淮北侯的对手。 裴靖安此人断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品德,要不然也不会一言不合全凭心情就将侍候了自己好几年的侍妾直接杀了。 这种人,即使爱上谁也是自私的、霸道的、疯狂而不择手段的,或许对待姜依确有真心,可这真心能值当什么?不过是附着在姜依身上的樊笼枷锁,令她惴惴不安,抑郁成疾、不得半分自在。如同被吃人恶鬼缠上了没什么两样。 赵雪梨是被裴靖安身边那个隐卫统领架在身前、纵马狂奔出的京。 盛京之中可以点长明灯的庙宇并不在少数,但裴靖安却直奔城外的城隍庙而去,许是他曾经带着姜依来这里求过子的缘故。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2节 原本一个上午的路程,仅仅一个时辰就到了,被扶下马车时赵雪梨臀部已经被颠得痛到极致,大腿内侧更是火辣辣的痛,四肢发软,刚下马车直接就软得踉跄数步,险些栽倒在地,那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首领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慢慢站稳了。 裴靖安面无表情瞥她一眼,率先大步拾阶而上。 赵雪梨想装病拖延时间,但又觉得依着裴靖安的性子定然不会管自己死活,届时许是会直接让那隐卫大哥将自己拎上去。 她只好满心忧虑地跟上了。 行至寺庙门口并未花费多长时间,赵雪梨却已然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一方面是近些日子裴霁云娇养所致,另一方面则是心中忧虑焦急,她实在是太怕裴靖安在此处撞上姜依或是了慧了。 幸好一直到入了庙中,并未出现什么引起注意的地方,从扫地僧到迎客僧、或是盘在蒲团上打坐诵经的和尚都一切如常。 赵雪梨跪在送子观音前十分不诚心地求了一番。 长明灯并非是谁都可点的,需要寺中德高望重、有大功德的高僧才可主持点灯。 因为裴靖安的侯爷身份,主持亲自出来为其点灯。 先是选了长明灯的样式,有铜制、铁制、瓷制等等不一而足,不同样式的价格自然也不一样。 反正是侯府出钱,赵雪梨直接财大气粗地要求黄金样式的灯盏,点个一百年。 点灯也是有一定规程的,需先净其器,次净其手,乃注油燃灯,还需主持领着一众高僧在一旁念诵法华经,之后将其置于佛殿须弥座前。 赵雪梨为示心诚,也跪坐于蒲团之上诵经祈福。 她到底忧心待得时间太久会让裴靖安极其下属发现端倪,是以只跟着念诵了一遍,便起身道:“父亲,事情已了,我们快快回去罢,许是正好可以赶上晚膳。” 裴靖安自打进了寺庙中,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的阴沉姿态,他幽暗的视线长久逡巡在高处耸立着的鎏金佛像中,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听见雪梨这句问话,侧过头,嗤笑一声,冷漠道:“事情已了?你是姜依之女,点个长明灯竟如此敷衍行事?若教你娘知道,岂不伤心?” 雪梨怔愣住了,不明白裴靖安为何忽然对自己如此不满,她抿唇问:“不知父亲以为,如何才算心诚?” 裴靖安道:“至少也需念够十日。” 他看着赵雪梨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走的样子,冷漠沉寂已久的心甚至溢出几分病态的喜悦和讽刺。 依娘,你看见了。 这个世上,最爱你,最在意你的人是我,宋则比不了,你这个亲生女儿更是无法相比。 赵雪梨闻言,简直是十足十的错愕了,“可是......可是表兄哪里......” 裴靖安不虞道:“都是为人子女,霁云还会阻了你为生母祈福尽孝之心不成?他那处你不必管,自有我去告知。” 赵雪梨又问:“那父亲——” 她的话被裴靖安打断,“你只管诵经祈福即可。” 随后摆摆手,一甩衣摆,转身走向后院。 赵雪梨听出他这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见到裴靖安往寺庙后面走去,哪里能不心急,当即也跟了上去,还是拿着裴霁云说事,“父亲,十日不回府太过突然了,我还未同霁云商议过,恐是不妥,他知晓后,定会恼我的。” 裴靖安不语,脚步没停。 赵雪梨又硬着头皮道:“父亲,我娘性子柔和,待我似乎极好极宽厚,即使知晓未曾诵经十日,想必也不会怪罪于我的,我们还是回罢,莫要留下叨扰寺中僧人。”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即使走不了,也寄希望于引起娘亲和了慧大师的警觉,让她们能有个防备。 裴靖安脚步猛然一停,忽而质问雪梨:“你说你娘性子极好?待人宽厚?” 赵雪梨也险险停住脚步。 “你了解她?知道她为何投河自尽?”裴靖安阴沉道:“她有什么不满意的?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就连对我也是任打任骂,我到底哪里亏欠了她?让她这般狠心,竟然寻了短见,你以为她有多爱你?待你有多好?不还是抛下了你?” 他看着这张同姜依十分相似的面容,语气愈发恼怒,情绪极不稳定地指责道:“到底为什么自尽!?不会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一了百了?还是念着那个死了十几年的丈夫,想下去陪他了?” 赵雪梨满脸骇然,步子往后退。 这个动作激怒了裴靖安,他骤然擒住雪梨双臂,一双布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姜依,你休想善终!你敢抛下我,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你敢和赵雲在地府厮混,你就杀了你女儿!” 赵雪梨惊惧道:“我我我...父亲,你在说什么?” 她往后挣扎,背后抵上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盔甲,高大健硕的隐卫统领道:“侯爷,长公子离京过来了。” 长公子三个字宛如神奇良方,将裴靖安从那股子陷入自我的魔怔之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恢复了理智冷静,松手放开雪梨,冷笑一声:“他同你,倒真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这句话暗藏着几分嫉恨和讥讽。 裴靖安搁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开。 赵雪梨方才被吓得够呛,现下也不敢跟上去自讨没趣了。 那隐卫首领面无表情越过她后,雪梨踌躇了一会儿,见没人看顾自己,步子一转,向另一处而去了。 她尚且记得第一次来城隍庙时了慧所在的禅房,现在准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再见到他。 才刚刚转过一个回廊,右臂忽而被谁用力擒住,那人拉住她的第一时间就去捂她的嘴,似乎是怕她惊叫引来旁人。 赵雪梨先是闻到一股熏得浓烈的檀香,而后才在骤然转换的目光中见到来人。 那人被素色兜帽遮住了头,身形清瘦,五官明丽脱俗,眼睛教雪梨而言偏窄几分,失了媚色,多处几分挺拔的坚韧来。 赵雪梨心跳擂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姜依将她拉进最近的禅室之中,声音亦是发抖:“姈姈。” 赵雪梨这才如梦初醒,眼睛立马红了,简直潸然泪下,“娘亲...” 姜依伸手抱住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雪梨脑后青丝,以做安慰,“姈姈,娘亲来接你了,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不管再如何故作镇定,姜依的手依然在发颤,心情甚至比她投江一博时更加难以平复和激烈。 赵雪梨回报过去,闷声哭着。 她抽泣了一会儿,将不合时宜的诸多情绪按下,小声道:“娘亲,女儿不慎将裴靖安引来了,裴霁云现下也来了,我们要如何走?” 姜依早有准备,“姈姈,夜里你来观音殿,我们从地道中逃,出了地道就是码头,届时换了行头,一上江河,直接去南泽寻个无人地,再也不回这缙朝了,别国疆土,淮北侯府无法大力搜捕,是奈何不了我们的。” 赵雪梨有几分担忧:但确实没有更妥帖的法子,随即点头。 她与姜依商议好后,就出了禅室,回到方才点灯之处,装模作样跟着主 持高僧一同诵经。 约莫一个时辰后,赵雪梨身前落下道挺拔黑影,她似有所感转过头,见到立在身后、瑶林琼树般清雅的青年。 雪梨眼睛尚且残留着几分红润,哑着声音叫人:“表兄。” 裴霁云笑了笑,没有质问她为何忽然离京,而是将人从蒲团上拉起来,温声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立刻告状,挑唆道:“表兄,父亲方才令我在这里跪着诵经十日,否则不能离开。” 裴霁云一怔,“你是何意?” 赵雪梨道:“我想表兄,不愿留着这里祈福,可父亲所言颇有道理,我...我且诵经两日,后天再回去好不好?” 裴霁云搀扶着她往殿外走,回应道:“好。” 待到出了殿们,他便将雪梨打横抱起来,由迎客僧领着大步走向寺中供人休憩的上客堂。 那迎客僧不敢置喙什么佛门重地,不可无礼之类的规矩,半垂着眼,对两人亲密的举动视而不见。 待到入了客室,赵雪梨就被裴霁云按在门上亲吻了起来。 他从容不迫的行动间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焦渴。 随着吻得越发深入那点子平静镇定悄然消失了。 不过片刻功夫,赵雪梨就难以呼吸了起来。 在床事上,她总是吃不消的,裴霁云要得太多,简直就像有瘾症一般,恨不能将她拆吞入腹,彻底交融一般。 往日里也就纵着他了,可今日夜里还要逃跑,要是被弄得腿软无力,岂不恼恨? 赵雪梨挣扎起来:“表兄...不要...不要在这里...” 裴霁云眉目上是被压着的情欲,“姈姈,今日不是求子了吗?” 赵雪梨愕然,不知道话头怎么一下子偏了。 裴霁云将她往床上抱,“你只求送子娘娘是无用的。” 他平静清绝玉面吐出有几分轻浮猛烈的话语,“姈姈,半日没见了,表兄很想你,这一次,依我好不好?” 其实这并非只是混不吝的情话,裴霁云确实很想赵雪梨。 成亲两个月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可裴霁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她。 那些被抑着的,渴求她的念头,自从行了敦伦之礼后,简单的肌肤相亲就再也无法满足。 只要碰到她,肌肤相贴了,就会难以抑制地愉悦,一旦无法触到她,心中便是空落落的,难耐的、难以平静、甚至发涩发痛,只有注视她,彻彻底底在一起,才可以短暂平息欲壑难填的贪欲。 裴霁云凝着她,温和发笑,“姈姈,不想表兄吗?” 她脸色一寸寸涨红,羞得将头埋进被子中。 最终还是拗不过,随了他的意。 二月底的天色,是晴雨交加的,上一刻日光酽酽,下一瞬有可能就会落下瓢泼大雨。 今日下午,就猝不及防淋了场大雨,只不过没多久功夫,天又放了晴,日头烈烈起来。 一番折腾过后,用了晚膳,又闭门不出纠缠在一处,直至快要入夜裴霁云还食髓知味,依旧是不愿放过她的模样,赵雪梨哭诉道太累了,这才作罢。 两个人偎在一起,相拥而眠。 夜半,赵雪梨睁开眼,借着明月清辉,轻手轻脚起身。 将将下床,披了外衫,穿上鞋子,正要起身,床上一只大手猝不及防握着她手腕。 裴霁云清泠到似乎毫无睡意的声音响起:“你去何处?” 暗夜里,本就心虚紧绷的雪梨被吓了一大跳,她掩下惊呼,镇定道:“表兄,我去方便一下。” 裴霁云闻言,起身道:“夜里黑,我陪姈姈。” 赵雪梨连忙制止,故作嗔怒,“表兄!你给姈姈留一些薄面罢。” 她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那股不容忽视的长久目光,听见裴霁云问:“姈姈,还会回来吗?” 赵雪梨心惊肉跳,几乎觉得他已经发觉了一切。 可是在侯府时,她夜里如厕,裴霁云总也这般询问。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3节 赵雪梨说:“表兄,你说什么梦话呢,姈姈离开你,是会死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裴霁云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那姈姈去罢。” 赵雪梨这才下了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裴霁云维持着凝视她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鸦羽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涩阴影。 他点漆眸中温柔之余又带着点仿佛看透一切的淡漠。 离开了他会死,那她依旧选择离开吗? 第99章 受伤 屋外寒凉,尚且携着水汽的冷风自庙中林立的菩提树梢吹过,翠绿叶片沙沙作响。 月影朦胧、清浅、缠缠绵绵、不点着灯很难视物。 赵雪梨踩了一脚泥水,泥泞着裙摆,在暗夜里跌跌撞撞来到观音殿。 殿中油灯飘忽,观音座前立着个人,打眼一看,却不是姜依,而是神色莫辨的裴靖安。 赵雪梨站在门口,心脏骤停,连连躬身要躲,但一侧身,就见到站在她身后宛若石雕的一名隐卫。 他垂睫瞧来一眼,“少夫人,侯爷请您进去。” 赵雪梨扬起一个讪笑,“表兄还在房中等着呢,我就不进去了。” 她转了个头,拔腿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跑。 又被一个健硕隐卫堵住了去路。 裴靖安沉声说:“进来。” 赵雪梨这才心有余悸,瑟缩地走了进去,维持着虚伪的表面唤了一声“父亲。” 她进去后,隐卫将殿门关上。 裴靖安没有回头,只是在门扉扣上声响之后道:“如果姜依还活着,一定会来观音殿中的。” 赵雪梨浑身僵硬,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故意如此说。 她站在殿门口,没有走进去,忧虑地环顾了一下周遭,没看见娘亲或是了慧的身影,抿了抿唇,鼓足不解地问:“父亲,这是何意?” 裴靖安猝然笑了下,转过头,森然看了她一眼,淡漠地说:“你当然不懂,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赵雪梨被吓到,强装镇定地道:“父亲,时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去,表兄就该找来了。” 裴靖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紧张什么?不过是叫你来给观音娘娘上个香罢了。” 赵雪梨其实不是很信这句话,婉言推拒道:“父亲,儿媳白日里已经给观音娘娘上过香了。” 裴靖安耐心不足地道:“将人带过来。” 佛帘之后,隐卫首领走了出来,尚未出手,赵雪梨就识趣地道:“我自己走。” 她不明白裴靖安到底是要做什么,心有余悸地上前,可一走近,发现观音像前还置着一具方方正正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通体漆黑的棺材。 这棺材置于香火通明的佛像前,往上是观音闭目含笑的慈悲面容,往下是可能装着尸骨、阴气森森的死棺。 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让赵雪梨瞬间腿软了。 她别开眼,只当做没看见,紧张僵硬地给观音磕头上香。 在一片沉寂之中,裴靖安猝然出声,问:“你不上前看看那是谁的尸骨吗?” 赵雪梨小心应对:“我失忆了,即便是相熟之人,恐怕也是认不出的。” 裴靖安不予置评,只命令道:“去看。” 他尊贵了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简单两个字透出的那股子威严让人不敢拒绝。 赵雪梨不是不敢拒绝,只不过她知道自己不顺从的下场一定是被牛高马大的隐卫按头去看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来,起码不会太被动。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到棺前,忽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料味,这味道很杂,极其浓郁,像是为了遮掩什么旁的味道,雪梨再进了一些,才从这股子无法呼吸的味中嗅出掩藏不住的尸臭味。 那实在是令人生理不适到呕吐的味道,和殿中信香混做一团,齐刷刷往雪梨鼻子中钻,她脚步顿住,难受地干呕起来。 裴靖安就站在棺材前,却 能面不改色。 这一刻,雪梨甚至都惊骇于他的偏执疯狂。 她一阵阵不适,呕得停不下来,待到稍微好受些后,才告饶道:“父亲,儿媳身体不适,可否容我先回去休息?” 裴靖安嗤笑,一脸冷漠。 虽然未置一词,可那冷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赵雪梨只好强忍住刺鼻的气味,抬起步子往前挪动。 走指棺材前,眯起眼看了下,见到一具高度腐烂,已经露出嶙峋白骨的女尸时,尽管有所准备,可依旧被吓得够呛,血色全失,往后踉跄几步,若非靠在了供桌之上,险些摔倒在地。 她尚未从悚然之中回过魂,一只大手忽然拎着她,往前一拽,按着她的头压向棺材,那高度腐化的尸骨近距离撞入眼底,熏人的尸臭涌入鼻腔肺腑,雪梨再次呕了起来,眼睛甚至被熏出连串的泪珠。 裴靖安按着她的头,道:“她摔断了肋骨。” “姜依坠海,会摔断肋骨吗?” 赵雪梨一边难以抑制地干呕,一边心惊。 忍住恶心,逼迫自己去直视那丑陋可怖的尸体,见到那裸露出的肋骨果真断了好几根。 裴靖安:“更何况,她耻骨断开了。” 赵雪梨不明白耻骨断开了是什么意思。 裴靖安扯了下嘴角,“仵作说,她是个尚未生育的女子。” 赵雪梨心脏骤停。 裴靖安拽着她的头发,将人扯起来,森然笑道:“姜依假死骗我,她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如此戏耍我!” 赵雪梨头皮发紧,被拽得扬起了头,瑟缩哭道:“父亲...父亲,儿媳纵然不记得往事了,可...可万一这具尸体是您捞错了...我..我夜里还梦见娘亲湿漉漉,会不会她仍然沉在江水中?” 裴靖安额角青筋重重跳动着,暴怒道:“闭嘴!她就是没死!” 赵雪梨还在继续说:“父亲...是谁告知你这些的?他又如何知道娘亲没死?” 裴靖安之前分明已经信了姜依之死,现在怎么又开始查起此事了? 赵雪梨不得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 裴靖安冷笑:“为人子女,你怎么好似更想要生母已经死了?” 赵雪梨道:“父亲...实非我如此想,只是娘亲确实已经死了啊。” 裴靖安阴鸷的目光转向属下,那隐卫首领当即恭敬呈上一柄短刀,他伸手接过,架到雪梨脖颈之上,一幅油盐不进的狠厉模样,“姜依在何处?” 赵雪梨脖子发凉,绷紧了脊背,抬出裴霁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儿媳,表兄若是知晓此事——” 裴靖安打断道:“霁云色令智昏,为了你同我作对,放走姜依一事,我尚且未同他算账,你以为他能如何救你?” 但凡说起这个,裴靖安就压不住火气。 他这个儿子越发能耐了,拿老子做筏子去抱得美人归,当真是一身不忠不孝的佞骨。 赵雪梨哑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裴靖安一向是个心狠手辣的,丝毫不顾及手下之人是姜依的女儿,说动手就动手,抬手一刀插进了雪梨肩膀,鲜血瞬间浸湿单薄的秧色衣裙。 赵雪梨虽然几度出逃,可确实还未曾受过如此大的罪,没忍住痛,情不自禁惨叫了出来。 烛火明明灭灭,晃动了好几下,在供桌之上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裴靖安压着刀轻轻一转,赵雪梨立时又哭着惨叫了一声。 他又问:“姜依在何处?” 赵雪梨痛归痛,理智仍在,尽管眼泪不停,可却死不改口道:“我娘死了。” 裴靖安眉头一拧,将头拔出来,扯着赵雪梨头发,沾着血的薄刃贴着她的嘴唇游走,残忍开口:“再嘴硬,接下来,这把刀会割下你的舌头。” 赵雪梨浑身都在抖,说不害怕是假的。 肩上的疼痛真真切切告诉她,裴靖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随心所欲,真的敢这么做。 别说只是割掉舌头,恐怕杀了自己他也是会毫不犹豫。 雪梨抬起一双清韧的眼,虽然胆怯,却逼着自己去直视这个疯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我娘死了!是你逼死的!” 裴靖安面色扭曲了一些,“你闭嘴!闭嘴!” 他原本拽着头发的手去掐住雪梨下颌,短刃撬开她的齿关,就在这时,佛像后忽而传来一个物品掉落的声音。 啪嗒一声,并不大,却让殿中的嘈杂猝然一静。 裴靖安一顿,眯起一双暗沉的眼看去,见到一个戴着兜帽的纤薄人影。 那人遮住了脸,只单单一个在暗夜里模糊不清的身形却教他心脏都漏跳了好几下,手里动作猝然停下。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邪风,殿中数盏油灯骤然熄灭,那身影也就随之黯淡了下去,仿佛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他下意识去追寻,松开了雪梨,往前急走,“依娘,依娘,是你吗?” 裴靖安的声音有几分迫切,步子迈得也快,可他到了佛像后,那处却是空无一人。 隐卫拿出火折子,将灯点燃,室内再次亮了起来。 高大的首领目光一扫,道:“侯爷,少夫人不见了。” 裴靖安这才仿似如梦初醒,又怒又笑,“一定是她,我不可能看错!姜依没死!月一,她没死!没死!她骗了我。” 月一不敢接话。 裴靖安纵然恼怒,可却更是欣喜,他甚至激动兴奋到浑身颤栗了起来,像个毛头小子般难以平静,但想到此情此景,还是摈弃杂念,命令道:“她们走不远的,将这里给我围起来,细细搜查,我要亲自接依娘回府。” 月一领命称是。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4节 * 那厢赵雪梨被姜依拉入供桌之下,落入了敞开着的地洞之中。 这地洞入口极其狭小,只恰恰能够如姜依一般身形纤细单薄的女子穿过。 赵雪梨已经极为瘦小了,仍然是贴着墙壁才可通行的,那群牛高马大的隐卫定然进不来,这也是姜依有把握带走她的底气。 只不过有一点纰漏的是,裴靖安拿刀扎伤了雪梨,她肩膀一直在流血,若不即使止血,本就气血虚、身体弱的她很可能在逼仄的地道中晕了过去,到时候就难了。 姜依一只手牵着她,一边轻声道:“姈姈,你可还好?” 赵雪梨其实格外不适,不仅是肩膀痛,浑身虚软无力,肚子亦是隐隐作痛,还心慌、紧张、呼吸急促。 不知道是不是那缠春香发作了,她竟忽然十分想念裴霁云,很想触碰他、抱进他、缩进他怀里哭诉裴靖安对自己的种种。 但这些不适都被她忍下了,勉力道:“娘亲,我没事。” 尽管她已经是用尽了力气让自己声音尽可能正常一些,可却依旧虚弱得不得了。 姜依自然听出雪梨在逞强。 她不得不仔细思量起来。 这处地道是由身材矮小的男女挖掘而成,为防被抓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中途亦是没有可以休憩放风的场所,姈姈如今这模样定然是走不出去的。 裴靖安这贱人! 姜依眼里是滔天的恨意,她想了想,脚步顿住,道:“姈姈,先回去,我有东西落下了。” 赵雪梨 眼前发晕,“娘,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可不可以不要了?” 姜依却说:“不行。” 赵雪梨:“娘,你不要顾虑我。” 姜依坚持道:“娘亲真有重要东西落下了。” 赵雪梨这妥协,挪动步子折返。 只不过两人原本也就没走出几米远,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地洞入口处,姜依道:“姈姈,你在这里等我片刻,娘拿了东西就回来找你。” 赵雪梨肚子疼得厉害,浑身发虚,靠着墙重重喘气,迟钝地问:“娘亲,你去拿什么?” 姜依没答,利落地爬出地洞。 赵雪梨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越来越晕,不仅是喘不上来气,甚至站也站不稳了,肚子疼得厉害,甚至一度超过了肩膀上的痛感。 她眼皮子耷拉下去,想要睡,又不敢睡过去。 隐约间,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争执,乒里乓啷响了好一阵, 赵雪梨听不太清在吵什么,只觉得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忽得十分亮眼,笼在地洞上方的供桌像是被谁掀开了。 有谁跳入洞中,将她绑在绳子上,紧接着,雪梨被拉了上去。 她难受地睁不开眼,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松雾香,泪珠从颤颤巍巍的眼下淌出来,雪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以为又被抓了回去,无意识地喃喃:“...表兄...我恨你...” 裴霁云一顿,静默着一语不发。 他抱着她的手摸到粘腻的湿意,摊开手一看,晦暗灯光之下是无比刺目的鲜血,他下颌猛地绷紧。 惊蛰见到,亦是一惊,“属下这就去请御医。” 匆匆转身离去。 裴霁云抱着仿佛是个血人的雪梨,指尖有几分轻微颤抖,沉声道:“将侯爷请回来。” * 姜依是突然产生了要与裴靖安同归于尽的想法。 这种念头早就横亘在心头,只不过以往觉得裴靖安贱命一条,不值当她作陪,可在地道之中,听着姈姈强忍的闷哼喘息,她忽然就无法忍受了。 凭什么自己只能带着女儿像肮脏卑微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裴靖安却能做怡然自得的猫儿? 他那条命虽然又贱又烂,可却极为难缠,如今得了她未死的消息,定然会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紧咬不放。 既然不死不休,不若就豁出这条命杀了他,一了百了。 若非没有那群隐卫的帮忙,杀了裴靖安对于姜依而言并非难事。 她主动现身,他欣喜激动地毫不设防,又怨又怒又小心翼翼地急步过来要抱她。 姜依根本不用费心思,抽出紧握着的匕首就直接捅过去。 裴靖安仿佛不觉得痛,还轻声诱哄道:“依娘,再来一刀罢,这样你总该解气,愿意随我回府了?” 姜依冷笑,满足了他这要求,连捅了好几下。 裴靖安抱着她,腹部一个劲流血,他却笑起来,诉说着这些时日的折磨和思念,“依娘,你骗得我好苦,这些日子,我真以为你死了。” 姜依手上、脸上都是血,面无表情问:“从前你说我死了,你要殉情的。” 裴靖安一顿,因为肚子上的伤口,喘息了一下,愉悦道:“你没死。” 姜依最见不得他这模样,还欲再补上几刀,却被隐卫制止了。 月一夺走匕首,道:“夫人,再如此下去,侯爷会死的。” 姜依瞥向他,忽然笑了起来,“月一啊,许久不久,我倒是有几分想您呢。” 殿中气氛瞬间冷凝,月一绷紧了身子,立马跪下来。 裴靖安眯起眼,看了他一眼,又看回姜依,“解气了吗?随我回去可好?” 姜依伸手推他,“滚开!你死了我才解气!” 裴靖安失血过多,有些脱力,可擒住她的力道却依旧极紧,眉眼往下一压,“依娘,别说气话。” 姜依露出作呕的表情,“少惺惺作态,那伪君子的模样熏得我要吐了。” 裴靖安眸色渐渐转冷。 姜依搁下狠话,“裴靖安!我不可能再回盛京,死也不回,你死了这条心罢!” 裴靖安吩咐道:“将夫人请回去。” 月一站起来,走近姜依。 姜依从袖中又摸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脖颈,裴靖安骇然色变,“住手!住手!你要做什么?你敢自戕我就杀了赵雪梨给你陪葬!” 月一顿住脚步。 姜依不为所动:“我不回去!” 裴靖安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脖子,妥协道:“好,不回去。” “你要住在何处?我都陪你。” 姜依心思一转,问:“你怎知我没死?” 裴靖安瞥她一眼,没立马接话。 姜依说:“坦诚一些,裴靖安,或许我会考虑让你跟在身边。” 这句话对于裴靖安而言是一种巨大无比的诱惑,尽管知道一定是假话,也很难不被捕获,他沉默了一瞬,道:“是扬晟告知的。” 姜依自然知道杨晟是谁,不由暗骂了几句。 裴靖安:“依娘,现下可否回到我身边了?” 姜依抬眼看他,讥讽笑道:“你好贱啊裴靖安。” 月一冷汗涔涔,裴靖安无动于衷。 直到姜依轻飘飘说道:“回到你身边?除非我死!” 裴靖安抿紧嘴角,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消失殆尽,他面目肃冷了起来,道:“带走。” 月一这才再次上前。 姜依作势自杀的把戏忽然就对他不痛不痒了起来,他知道,没能杀了他,她是舍不得死的。 抓到了人,裴靖安迫切地要回去。 在琼华阁以外的地方,让他心底涌现着无法填补的巨大不安,只有尽快回去,这种不安和惶恐才能得到缓解。 裴靖安肚子淌血,出了观音殿,简单包扎止血后,就迫不及待要带着人回去。 下了城隍庙,来到捆马的地方,却发现马儿倒地,全部死了。 不仅是马儿死了,侯府隐卫的尸体也在石阶的空地处堆了几十具。 月一神色倏然紧绷。 裴靖安眉眼阴寒不已。 姜依认出那一地尸体都是月孛卫中人,微怔微讶,随后盈盈笑了起来,心里痛快。 就在这时,石阶之上走下来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躬身道:“侯爷,长公子有请。” 恭敬谦卑的姿态,说着并不如何尊敬长辈的话语。 第100章 小产 赵雪梨疼得厉害,缩在裴霁云怀中一直发抖痛哼。 肩上血洞经过处理,现下已经不再出血,可她下身裙摆依然是鲜血淋漓,止不住血,尽管是任何没有妊娠经验的人见了也知道其中蹊跷,更遑论近来一直研读胎产书籍、渴望与雪梨有个孩子的裴霁云。 那片血污前所未有的刺眼,让他素来八风不动的面容僵硬又暗沉,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裴霁云心里涩痛,连着四肢百骸也钝痛颤栗,他脑中罕见空白空洞,只剩下一个令人悚然的念头:姈姈小产了。 明明知晓父亲亦在寺庙中,他不应该放任姈姈一个人出去的。 裴霁云知道她要逃,也早料到姜依就在庙中,他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暗地里遣人将那地道查了个彻彻底底,只要姜依带着姈姈自地道而出,蛰伏在出口的清明等人就能立刻将其一同请回盛京,这样一来,他又可以通过姜依控制姈姈了。 只不过那地道又闷又逼仄,姈姈应该会吃一些苦头,但这都是她自找的。 有了姜依在手中,她应该会哭着告饶的,回京之后,她一定假模假样的安稳一段时日,短暂收起獠牙利爪,再寻机逃跑。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5节 他不会怪罪迁怒的,既然她喜欢逃,那就由着她,自己不过多费些心神一直抓罢了,等时间一久,或许她就跑不动了,彻底死心了,能够安分留在盛京。 可是裴霁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雪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怀了身孕,又在今夜多番刺激下导致小产。 他和姈姈的第一个孩子,就这般猝然出现,又倏然没了。 裴霁云再克制冷静的一个人,也很难不懊恼悔恨。 她脸上面无血色,额头被汗珠浸得湿透,应该是痛极了,眼角一直在溢出眼泪,他怎么擦都擦不完。反倒误让血渍弄化了她的脸。 明明赵雪梨没能逃走,此刻就躺在他的怀里,可裴霁云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长睫很久都没眨动一下,像寥寥岑寂的雪山。 赵雪梨缓过一阵难以承受的痛楚之后,似乎活过来了一些,艰难地掀开眼皮。 她哭得太狠,眸中尚且是红的,有几分失焦和空洞,见到裴霁云时,又化作哀恸和麻木,“...表兄,我...” 话一出口,雪梨才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多嘶哑。 裴霁云指尖泛白,浑身紧绷,见雪梨还能唤自己一声表兄,心中五味杂陈,他想问还疼不疼,可又觉得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 赵雪梨肚子余痛犹在,见裴霁云极其罕见的愧对怜惜姿态,懵懂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唇色愈加苍白,“表兄,姈姈是不是...小产了?” 裴霁云看她直掉眼泪,哑声道:“此事全怪我,姈姈,是我没照顾好你。” 赵雪梨见他没否认,脑子嗡嗡作响。 这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过荒诞不真实了。 她怀孕了?但就在方才,这个孩子流掉了? 赵雪梨眼睛刹那间更加红了,强撑着支起身子,“我...” 这个字滚落的瞬间,雪梨再次泪珠滚落,她紧紧盯着裴霁云,像是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我怎么会小产?你骗我的是不是?表兄?” 裴霁云喉头滚动,宛如一张绷紧的弓弦,“...姈姈...” 赵雪梨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哭道:“...是你爹害死了我的孩子!是你爹!” “他不仅逼迫我去认尸骨,还拿刀捅我!他是个畜牲、疯子、表兄,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她骂完裴靖安,又崩溃地指责裴霁云:“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要护着你爹?你们都是伪君子,一丘之貉!你滚!滚开!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赵雪梨挣扎着推打他,裴霁云任打任骂,“姈姈,你想让父亲付出什么代价?” “我要他给我的孩子偿命!”赵雪梨泪如雨下,激昂道:“一命低一命,天经地义,他杀了自己亲孙子,难道不该偿命吗?表兄,姈姈求你了,杀了他好不好?” 裴霁云尚且未作回复,殿外响起裴靖安的冷嗤,“弑父?他敢吗?” 赵雪梨哭声一滞,抬眼看向门口。 姜依自然也听见了雪梨那一番哭诉,神情骤变,快步就要往殿中走,却被侍卫拦下了。 可透过昏黄明烛泄下的光,却依然令她看清了雪梨那幅虚弱憔悴的模样,以及下身裙摆上斑驳的血迹。 姜依不可置信,“姈姈,你小产了?” 她的姈姈,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小产? 赵雪梨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哀嚎道:“娘,侯爷方才折磨我,我...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方才...方才腹中疼痛难忍,才知是小产了...” 姜依闻言勃然大怒,对着身侧的男人怒目而视,“裴靖安!你枉为人父,就是这般对待自己儿媳的?” 裴靖安眉头拧起,“我不知她怀了身孕。” 姜依动手打他,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清脆地声响回荡在半空,“畜生不如!你给我孙儿赔命去罢!” 裴靖安确实并非有意致使赵雪梨小产,倘若早知她怀上了,自己定然会让那孩子顺利出生。 倒不是他对孩子有多喜爱,而是赵雪梨若是生下了孩子,那他就又多了一份可以牵制姜依的筹码。 裴靖安当着亲卫和亲儿子的面挨了好几巴掌,不觉颜面有失,只是问姜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消气了几分?” 这句话太冷漠了,太高傲了,令姜依心里直发寒。 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将雪梨折磨到小产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姜依的辱骂责打都不过是在生气,既然已经纡尊降贵任由打骂了,那她自然也该消气了。 甚至他只问了姜依,对于赵雪梨从始至终一句关切话语都没有。 裴霁云抬起眼,看向裴靖安,黑眸中冷凝得可怕,“父亲,您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吗?” 裴靖安一顿,黏在姜依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分出一缕,落在了长子脸上,“霁云,此事是为父之过,回京后,我自会多加补偿。” 裴霁云闻言,竟忽然笑了起来:“父亲真是一如既往,从前您就不在意母亲为您生儿育女、操持中馈的夫妻情份,在她生产时下了毒手,现今您亦不在意姈姈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轻飘飘一句补偿就要打发了此事。” 裴靖安眉心拢得更紧,“我做事轮不到你置喙。” 裴霁云问:“您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吗?” 裴靖安眯起眼眸,目光阴鸷。 裴霁云好笑似地问:“父亲,今日有把握全须全尾回京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殿中氛围冷凝地诡异,裴靖安沉冷面色这才透出几分讶异和怒气,“你屠杀月孛卫之事,为父早就已知晓,不欲同你计较,你却要与我作对了起来?霁云,我是你父亲。” 裴霁云不为所动,垂眼看向雪梨,“姈姈,御医马上就来,你且歇息片刻,表兄去去就回。” 随后令人将裴靖安和姜依请至偏殿。 赵雪梨不知道他要拿裴靖安如何,可见到娘亲亦在此处,心里焦急,只觉命运弄人,她哭求道:“表兄,姈姈不逼着你为腹中孩子报仇了,你放我和娘亲走罢,好不好?姈姈求你了。” 不论怎么跑,好像总是无用功,在外还是担惊受怕,不得半分解脱。 赵雪梨从他怀里挣扎而出,伏跪在地,哀求道:“表兄,我真的不要盛京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纵然人人羡艳,可却没有半点自在,姈姈想要出府逛街,看一眼娘亲都做不到,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快乐,没有人会听我说话,同我交心,看在我小产的份上,你放过我罢,表兄,你救救姈姈罢...” 她语无伦次,痛哭不已。 裴霁云说:“姈姈,地上凉。” 他伸手捞她,却被雪梨拂开,她抓住他的衣摆,抬首道:“表兄,可不可以可怜姈姈一二?放过我罢...” 裴霁云轻声说:“姈姈忘了,表兄给你下了缠春香,离了我,你会死的吗?” “如果往后是同娘亲都囚禁在淮北侯府的日子,我宁愿死。”赵雪梨泪眼朦胧,“你不肯放过我,也总拿杀了娘亲吓唬威胁我,是不是只有死了才算解脱?” 裴霁云眼睛也涩痛了起来,“表兄不会囚禁你的,也不会让父亲禁锢姜依,姈姈,除了离开,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赵雪梨扬了声音道:“那你将方才流掉的孩子还给我,你还给我啊!” 她可怜的哀求神色又变成了怨恨,“你根本做不到!我让你杀了裴靖安你做不到,让你将孩子还回来你也做不到,你只会欺负我,你和你爹没什么两样,都是只会折辱女人的禽兽。” “方才我是骗你的。”赵雪梨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孩子流掉我一点也不伤心难过,就算没有今日之事,若我知道自己怀了孕,也会想办法流掉的,表兄,姈姈宁愿死,也不要给你生孩子。” 她没有讥讽地叫裴大人,还是叫着表兄,可却字字句句戳进裴霁云肺腑,令他僵硬沉默地可怕。 并非是动怒,或是什么旁的,只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像终于撕开遮掩的帷布,裸露出不堪入目的枯败内里。 半晌,裴霁云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御医到了没有。” 他往外走,只看背影,近乎是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赵雪梨瘫软在地,仍然在哭。 她悲愤难受异常,方才所言确实是故意激他,反正都是要被带回去的命运了,自己不好受,他也别想快活。 裴霁云出了殿门,脚步顿住。 下属们一贯面瘫的脸也难掩落寞和忧心,“公子,御医尚且未至。” 尽管快马加鞭,可路途在这里摆着,并非片刻就能赶到。 裴霁云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他颔首应了声,走向偏殿,听见前方一阵凌乱脚步声,一个下属惊道:“公子,姜夫人自戕了。” 白日里才下过一场雨,夜风明明是寒凉的,可吹在裴霁云身上,他却觉得泛着苦和闷。 他抬步走至偏殿,透过大开的殿门和摇曳的烛光,看见里面满地狼籍。 姜依自戕,被裴靖安适时阻止,没有死成,反手一刀插进了裴靖安的腹中,虽不致命,可那股不死不休的劲 头依然令人心惊。 裴霁云站在殿门口,没向自己的父亲瞥过去一眼,目光虚无,不知落在了何处,脚步迟迟不动,仿佛透过这一幕瞧见了自己同姈姈的将来。 那倾倒的桌椅,破碎的茶盏,染着血的匕首,还有女人怨恨的眸光都在真真切切地提醒他。 自己从始至终想要的,渴望的,求而不得的姈姈那一句心甘情愿,或许真的一生也无法等到了。 姜依被裴靖安圈禁了六年,对他却没生出半分情意,反倒恨他入骨。 裴霁云以为自己同父亲是不一样的,可如今看来,好似又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进去,沉默片刻,转身回了观音殿,将尚且软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雪梨抱起来,向外走去。 赵雪梨已经麻木了,以为他忍耐不住,是要带她回京。 可裴霁云只是将她带回了两人白日里缠绵过的禅房,唤来热水,避开伤口给她擦洗身子。 随后,又亲自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裙。 这期间赵雪梨抽噎着,抗拒着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裴霁云忽然开口道:“姈姈,今夜就走罢。” 她木偶一样,没什么太大反应。 裴霁云语气轻缓柔和:“宋晏辞尚且没死,被囚在地牢之中,他那群属下并不安分,一直试图营救,此刻你同姜依离开,恐会受其追捕,以此来威胁我放人。” 赵雪梨愣愣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同姜依离开? 裴霁云怜惜地抚摸她红肿的眼下肌肤,“姈姈,你受什么保护,就被被什么禁锢,往后莫再依赖他人了。现今,我放你走,只会令人护你至南洛边境,再南,就是南泽之地了,表兄囚不住你,也再护不住你了。” 赵雪梨睁着通红的眼,泪珠要坠不坠。 “只不过,你要应允我一件事。” 赵雪梨下意识问:“...什么?”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发抖。 与之相反,裴霁云的嗓音却依旧沉稳,甚至回到了从前的温和,“此后,你不能再嫁人。” 赵雪梨一怔,嗫嚅着嘴说:“...我...我不嫁人...” 裴霁云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也不要再踏进大缙疆土分毫。” 他竟然愿意放自己和娘亲走,赵雪梨应该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答应下来,可此刻心脏跳得厉害,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为什么?”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6节 既然已经放她走了,为什么还要干涉这些? 裴霁云道:“姈姈,表兄会忍不住的。” “只要你出现在缙国疆土,表兄就会忍不住将你抓回盛京,让你长长久久的留下来。”他笑了起来,神色莫名,“我会将父亲囚在侯府,折断他所有势力,姜依再不用担惊受怕。” “你要的,我都成全。姈姈,表兄也望你不再失言,说到做到。” 不嫁人、不回缙。 这对于宁死也要离开的人而言并非什么太过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赵雪梨一口应下。 裴霁云亲自给她梳了个女髻。 原来他并不会这些,成婚数月以来,还特意请了手巧的下人来教,多看过几遍,也就渐渐会了,只不过一直不曾在姈姈头上试过。 现在,他细致地梳好了发,瞧着雪梨憔悴苍白容颜,漆黑眸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姈姈,此去路遥,关山难越,善自珍摄,此后一别,你我再难相见,你得闲时会念我一二吗?” 这一句,算是道别,只不过却没得到赵雪梨只言片语的回复。 月一双拳难敌四手,再如何厉害,也抵不住多人围剿,更何况裴霁云的属下身手也不低,没多时就将其拿下了。 裴靖安失了月孛卫,又身受重伤,再勃然大怒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姜依被送走。 他失血过多,勉力支起身子坐着,身边侍卫拔刀格在身前,防止他的行动。 裴靖安狠厉眸光看向站在一旁沉默寡言的儿子。 这真是一个成长得过于丰满、有主见的儿子,在很久以前就脱离了他的掌控,但裴靖安没料到,裴霁云竟真有胆子明目张胆忤逆、对抗自己。 “你不是也爱慕赵雪梨吗?你应该同我一起,将她们抢回来!如此行径,岂不懦夫?自己软弱也就罢了,还敢囚我,不忠不孝之徒!逆子!逆子!” 裴靖安的怒骂激不起裴霁云丝毫情绪波动。 经过一夜折磨,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立在窗前,凝着被接连扶上马车的二人。 进了车中,帘子落下,就再看不见人了。 挽衣和唤云遥遥行礼后,驾驶着马车远去,车轱辘声响彻在淌着斑驳水渍的小道之上,越来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姜依和赵雪梨都没回过头。 一次也没有。 甚至连掀开车窗帘的举动都没有。 裴霁云睫羽半响都没垂落一下,目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好像人还没走一般。 道上忽而传来急促马蹄之声,一匹黑马载着两人疾驰而来,一人神色焦急,另一人被颠婆得险些散架。 惊蛰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着人下马,匆匆上了石阶,“公子,属下将院令带来了。” 裴霁云恍若未闻,关了窗,道:“回京罢。” * 这厢,唤云驾驶马车,挽衣领着一骑侍卫自官道南下。 途中无人开口说话,明明是奔向渴望了许久的自在,可雪梨却觉察出几分沉闷压抑。 姜依脖子只受了几分擦伤,没什么大碍,此刻小心揽着雪梨,揪心问道:“姈姈,可是身子哪里还难受?痛得厉害吗?再这样哭下去,眼睛该哭坏了。” 赵雪梨身体确实还十分不适,心中亦是揪得厉害,压抑着哭声,抽泣道:“娘,表兄给我下了缠春香,我离了京,便只能活一个月了。” 姜依一惊,“什么缠春香?” 赵雪梨随即将近日诸事娓娓道来。 “那缠春香极为诡异,我对表兄依赖日益严重,不见他的时间久了,不仅焦虑恐慌,还心悸失眠,那御医说,中了此香还会忘却前事,不知为何我没失忆,可旁的症状却是都有,御医说离了这香后,不出一月就会心衰而亡。” 姜依听得惊疑不定,“缠春香?是哪里来的毒香?” 赵雪梨道:“似乎是南泽之地。” 姜依在南泽待了数月,却未曾听过此等奇香,闻言自是狐疑不定。 她眉头皱起,宽慰道:“那香既然有如此奇异效果,必定未曾灭绝,待到了南泽,娘令人去寻,断不会教你失了性命。” 赵雪梨闷声说:“多谢娘亲。” 姜依怔怔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一路畅通,不多时就到了码头,两人同了慧大师等人汇合,只不过因为雪梨身子不适,无法立刻启程南下,不得不休整了几日。 这几日赵雪梨都住在医馆之中,原本憔悴孱弱的身子只好了一点,不见太多起色。可只是这两三日时间之中,就遇到了一次截杀,这些人很明显都是宋晏辞的下属。 赵雪梨不知道朝廷要扣着宋晏辞和宋则商议什么,只对宋晏辞什么时候死有几分关注和好奇。 现在裴霁云已经放过了自己,只要宋晏辞和宋则一死,压在自己和娘亲头上的铡刀才算彻底消失。 第四日时,众人启程,继续南下,途中几经追杀,却依旧安然无恙抵达了南洛和南泽交汇之地。 唤云和挽衣,以及一众铁骑也只奉命将人送至此处。 临行前,唤云问雪梨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长公子的? 赵雪梨吹着异乡之地闷热咸湿的风,长途劳顿的脸上溢着几分疲倦,猝然听到长公子三字,心中一阵揪紧,半晌,沉默着摇头。 唤云垂下头,还是勉强扯开嘴角笑着道:“恭喜小姐得偿所愿。” 随后领着一众人马,快马加鞭折返。 赵雪梨落下车帷。 了慧驱赶着马车渐渐步入南泽。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进入南泽的第一日,赵雪梨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出虚 汗,晕晕乎乎,难受得厉害。 她们在一处临海的城镇中暂时安置下来,姜依衣不解带照看雪梨,听见她眉头紧皱,难受得呢喃表兄二字,心中不是滋味。 在姜依看来,裴霁云同裴靖安是没什么太大差别的,都是强取豪夺,毫无君子风范的小人。 纵然此次得以逃脱,是裴霁云善心大发般突然放下了,可他对姈姈造成的那些伤害是不可能随之消失的。 迫她嫁人,囚在侯府,甚至让姈姈小产了一次。 诸多种种,令人不齿。 姜依自然是不认可这个女婿的,但她没想到,姈姈似乎心中有他。 身为母亲,她陪着姈姈的时间实在太少,这几年又是女子心智、身体增长的关键时候,每年大年夜,她见到的姈姈都是一个新模样。 这几年中,姈姈不知道受到多少冷眼和恶语相向,才会令她对一个强迫自己的人生出了情感? 还是说,真是那劳什子的缠春香之毒发作了? 不待赵雪梨缓过一些,姜依就马不停蹄搜寻起缠春香,令她诧异的是,南泽之地的传言之中竟然真有如此奇香,但人人都说这香已经灭绝了。 可她们自盛京至南泽,时间早就过了一月之久,姈姈此番发作,更像水土不服,并非毒发心衰之像。 这厢姜依百思不得其解,数千里之外的盛京之地,亦不平静。 四月的天,已经逐渐热了起来,数日里都不曾落下一滴雨,侯府众人,已经处在一个多月的压抑沉闷之中。 主子们的心情不爽利,做下人的日子自然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裴霁云以裴靖安追敌重伤为由头,奏请皇帝给淮北侯加封了个奉天翊卫的头衔虚职,免除其一切朝中职务,令其居于府中养伤。 京中几多揣测,但没人知晓各种细节。 老夫人猜到几分,也只能故作不知。 疯癫固执的儿子被孙子囚在府里,依旧偏执,可一朝失了权势,又无可奈何,老夫人日日去看,只觉得这一对父子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她忍不住私下里找到裴霁云,话里话外都在为裴靖安说情。 赵雪梨离京后,裴霁云的性子淡然平静得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一瞥一笑,那股世家大族,克己复礼,端方温润的君子仪态更胜从前。 “祖母,孙儿面对杀母仇人,只是禁足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老夫人闻言血色全失,惊得只差中风,但裴霁云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些证据呈送上来时老夫人当即就在惊怒之下病倒了。 养病了好一阵子,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拎起拐杖去打裴靖安。 裴靖安为人虽然狠辣无情,但对待老夫人却还有些情分,被打骂了没有还手,还难得放下姿态,低头认错,哄骗老夫人帮自己一把。 侯府之中这个中矛盾不宁,不消多说。 四月二十五,朝廷以宋晏辞为质,令在东边叛变的宋则投降称臣。 宋则原本就是仗着两万天熠军发动的叛乱,口号也喊得很是正统,对外说先帝已经废太子,有立晟皇子为储君之心,此事被太子知晓,立刻伙同贼子杀了先帝上位。 信服此事之人还真不在少数。 身处官场之人,谁不知道先帝不满太子良久,早有废除之心,更偏爱二皇子,可晟皇子一回宫,这偏心就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不仅提拔养父宋则,还将京兆尹的嫡女嫁了过去,甚至诸多只忠于皇帝的旧臣都纷纷倒向晟皇子。 这其中要说没有皇帝的授意,谁信啊。 只不过晟皇子命不好,刚回宫没多久,先帝就病重,然后死在了宫变动乱之下。 但凡先帝再多活两年,坐上皇位的不定是谁。 这两万天熠军是死忠皇帝的,不少将领都得过先帝密令,让他们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听命晟皇子差遣。 现在晟皇子人被困在盛京,他们自然无心跟着宋则继续造反,更何况,背着反军的名头也不好听,大家都有亲人尚在,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想造反。 宋则投降一事,全在裴霁云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 东边战事一歇,被他以军令调离盛京的裴谏之也要回朝了。 这叛军投降一事,并非可以很快处理的,对于两万天熠军,和宋晏辞、宋则如何处置,都需要细细商议,朝中数日争论不休,那远在东边的对敌将领没有数月自然是回不来的。 可裴谏之胆大包天,没有皇命,偏偏就单枪匹马地杀回来了。 前方战事吃紧,不能为外事干扰,他心中记挂着赵雪梨,又久不得消息,哪里能忍到大军班师回朝的时间? 结果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回了京后,才知兄长居然已经娶了亲。 还是什么显阳赵氏赵怀瑛,裴谏之从未听过此人名号,回到府上捉来下人一问,却是什么也没问道。 他眉头一皱,没有进屋,而是奔赴狐朋狗友家中,结果这些人竟对那赵怀瑛亦是不甚了解。 虽然没了得到确切消息,可裴谏之心中已经有了极其不好的念头。 待到再次回了府中,去到老夫人院子,直接问道:“祖母,那赵怀瑛可是赵雪梨?” 下人们被裴霁云堵住了口,不敢多言,老夫人也不愿让两个孙子生出嫌隙,否认道:“非是如此。”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7节 裴谏之心中狐疑,没有尽信,道:“可否请嫂嫂出来,容我敬个茶?” 老夫人摇头,“你嫂嫂身子骨弱,近来还受了凉,前两日被霁云送去郊外庄子上养病了。” 裴谏之自是不信,“果真?” 老夫人尚未说话,门外传来裴霁云波澜不兴的两个字:“不真。” 诸人一愣,纷纷看向门口。 芝兰玉树的青年挑帘进入,恭恭敬敬同老夫人请了个早安。 裴谏之见到亲兄长,心里发沉,踌躇了一下,才问:“大哥......什么不真?” 方才老夫人说话时,他极力反驳,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可现在裴霁云来了,他又希冀大哥能同祖母一样,说赵怀瑛并非赵雪梨。 可青年落座后,抬眼看过来,字字和缓清晰:“赵怀瑛便是姈姈。” 裴谏之脑中轰然,眼睛刹那间泛起红潮,“大哥!赵雪梨是我的妻子!你如何能娶了她?” 裴霁云漆黑一片的眼眸中冷静又理智,“姈姈是我的妻子。” 裴谏之即使有所预料,可还是难以接受,他忽得暴躁起来,“这不算!不算!你把赵雪梨叫出来,我要亲自问她!” 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嫁给他的,要一起南下去见姜依的,可赵雪梨人不仅跑了,竟还转头嫁给了大哥。 “大哥,我不信!一定是你逼她的!赵雪梨说好是同意嫁给我的!她在照庭是不是?我现在就去问她。” 裴谏之火急火燎,抬步就要往外冲。 裴霁云道:“她不在。” 裴谏之一怔,脚步顿住,随后惊喜问:“大哥,我就知道方才你是在骗——” “京中憋闷,姈姈怀了身孕,在庄子上养胎去了。”裴霁云道:“谏之,她是你的长嫂,日后不要没大没小,直呼她的名讳。” 裴谏之焦躁的神情僵在脸上,一颗心已经不是泡在冰水中那般简单了,简直是跟被雷劈开了一样。 这句话每个字眼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块儿却怎么也无法理解了。 裴谏之没听明白似的,“......大哥,你在说什么?” 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发颤发哑了。 裴霁云冷漠回应:“你听见了。” 裴谏之死死盯着他,企图从这张平静面容下找出丁点说笑之意,可是没有,大哥认真而冷静。 屋子里沉寂了良久,最终裴谏之红着眼,一咬牙,道:“赵雪梨即使有了身孕,定然也是被你强迫的,我一点也不在意。” 老夫人听了不仅乍舌。 裴霁云回视着裴谏之,没有说话。 裴谏之站直了身子,僵硬又恼怒道:“大哥,你强占弟媳,是你不对!你将赵雪梨带回来,同她和离。我要和她成亲,至于那腹中孩子,生下来后,我会视如己出。” 老夫人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道:“荒唐!荒唐!” 裴霁云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她不愿回来。” 裴谏之不明所以:“赵雪梨回不回来,不是大哥一句话的事吗?” 裴霁云听得发笑。 若真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姈姈不是他豢养的鸟雀,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谏之眉头皱得死紧,急道:“...大哥?” 裴霁云道:“谏之,此事我不能应允你。不论姈姈愿不愿意回京,她都只能是我的妻子。” “旁人,休想。” 裴谏之脸色发白:“...可我不是旁人啊,她明明,是先答应嫁 给我的!这对我不公平,大哥。” 裴霁云毫不客气道:“公平?” “你说是我强迫了她,可你又何尝不是在以权势、力量压迫她?此前种种,还需我再多提吗?” 裴谏之反驳道:“我....那是我年少不懂事,往后我不会再那般待她,我已经许久都没欺负过她了!” 裴霁云问:“那你可曾同姈姈真心实意告罪过?” 这一句话让裴谏之彻底僵住了,竟无法找出丝毫应对之语,尽管气焰低下去了一大截,嘴上依然强硬道:“大哥带她回京,我可当面告罪!” 裴霁云冷笑一声,搁下手中茶杯,没有理会裴谏之,站起身同老夫人告辞,出了府。 一日朝政下来,夜深方才回到照庭。 却依然毫无睡意,裴霁云坐在书房之中继续处理公文。 惊蛰见了,心里不忍,罕见劝道:“公子,夜深了,明日再看罢。” 裴霁云没有说他僭越,而是放下厚重公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惊蛰,我后悔了。” 即使姈姈怨恨他,可好歹人还在身边,他能看得见、摸得着。 若是数年之后,她怨恨不已,动手杀了他,裴霁云觉得自己是甘愿引颈就戮的。 他叹出一口气,若有所思片刻,道:“差人去刑部,将陆蜀令提来见我。” 第101章 养病 南泽临海,初夏的风总是咸湿闷热,赵雪梨住了小半月,已经下过七日雨。 熬过最初的水土不服,她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虽然仍未寻到缠春香的解药,但姜依下属近来打听到一位见多识广的老隐医,或许会有方子能解那毒香。 赵雪梨夜里时常梦见裴霁云,大多是两年前的往事,他总是温和极了,笑着唤她、耐心哄她,她犯了错后才会有间或的冷漠神情。 表兄应当是骗自己的,那缠春香只会教她忘不了他,并不会要人命的,毕竟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仍然活着。 既然没死,又离开了盛京,赵雪梨身子渐好后,就寻思着找个事做。 姜依和了慧早已经改头换面,有了南泽国的户籍,雪梨自然也不例外。 现如今,她们在外人眼中是一家三口的寻常形象,唯一值得说道两句的也只有了慧是个还俗和尚一事。 至于那些旁的护卫,都被安置在别处,并未引起当地豪绅地头蛇的注意。 赵雪梨在盛京的那些年被养得没什么长处,可好在现在有钱有时间可以慢慢学了,那些体力活自然干不了,她倒是对丹青尚有几分兴致,姜依给她找来个画师,尽心教授。 这画师早些年曾去缙朝游学过,对其瑰丽山水甚为推崇,自来只乐意画些山山水水,又见听学的乃一女子,若非看在钱财丰厚的份上,定是对雪梨没有好脸色。 相较于那些青山绿水,赵雪梨更爱画人,将书册上诸多场景在宣纸上呈现出来让她有一种新奇又满足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个太大、或是有出息的志向,可架不住喜欢,尽管画师教人像丹青并不如何细致,但雪梨学起来倒是格外认真,两个月下来,也有诸多收获。 五月底时,那位隐医所在之处终于被姜依找到,带着雪梨前去求医。 其实赵雪梨都快忘掉自己所中毒香之事了,除了一到入夜频频想起裴霁云,自己身体没有太大不适,那隐医居住在海岛之上,还需得乘船前往,海上风险太大,她不愿意让娘亲和自己再去冒险。 奈何拗不过姜依,五月初八,是个易出海的黄道吉日,赵雪梨只得扔下画到一半的人像,跟着娘亲上了出海的大船。 站在码头上看海和坐在船舱里看海是不一样的。 从前赵雪梨觉得大海包容、宽和,可两个月以来,听到许许多多有关海浪吞噬人性命的可怕传说,又觉得危险、凶残才是大海的底色。 她望着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意识想起了五月的盛京,还有总含笑温润的裴霁云。 那张面容在脑中刚刚浮现,赵雪梨就立刻转开心神,逼迫自己背记画师教过的一些作画技巧。 七日时间过去,海岛终于在视线尽头若隐若现,约莫正午时分,大船在岛边码头靠了岸。 隐医喜静,是以此次出行姜依并未带太多少,只有一个带路人,两个丫鬟,三个家丁罢了。 一行人下了船,在客栈中休整一夜,第二日早早起床跟随本地人启程,进入海岛深处。 这一找,就是整日时间,日暮时分才到。 隐医是个近八十高龄的老妇,她早就不给人治病了,儿女早逝,只带着个孙女儿离群索居,不怎么待见外乡人,也听不懂雪梨等人说的话,幸好那本地人忠厚,在中间周转一二,总算同意给雪梨诊脉。 “确实是缠春香,只不过那香毒已经所剩无几了。”本地人转述道:“此香有至人上瘾、生出依赖的作用,却也易戒,只需离香一月不再闻到便可,并不会之人死亡。” 此话一出,赵雪梨不禁怔然。 她早猜到这香不会让自己死亡了,可没想到竟然如此容易戒除,岂不是自己早就不受香毒控制了? “除此之外——”本地人停顿一下,小声道:“这位小夫人身上有不少顽疾,小产后忧思过度,以后恐难再生育了......” 屋子里早已屏蔽了下人,赵雪梨尚且没有太大反应,姜依却刹那间色变,“什么叫再难生育?” 本地人同隐医再次交流起来,随后面有难色叹出一口气,“小夫人身子骨本就孱弱,再加上头胎小产,心中愁郁堆积,伤到根本了。” 姜依凝眉沉默,艰涩问:“可有治愈法子?我女儿还这般小,怎么...怎么能......” 赵雪梨安稳道:“娘,我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她答应过裴霁云不再嫁人,那又谈何再生个孩子呢? 姜依看向雪梨,“姈姈,娘一定想办法给你治好。” 银丝疏发的隐医又说了几句方言,本地人眉头舒展,又连连道:“夫人,阿乜说她就可以治,只不过要让小夫人留下来养着。” 阿乜在这里的土话是郎中大夫之类的意思。 姜依眼前一亮,哪里会不同意,当即道:“我与姈姈一同留下来。” 隐医似乎猜到她说了什么,没 等本地人转述,就摇了摇头,开口道出一长句话。 本地人眉头又渐渐拢了起来,为难道:“夫人,阿乜只收病着,她说您若也要留下来,就不治了,让你们一起回去。” 治生育之病,别处的大夫未必不行,可最好的都在缙朝,南泽确实莽荒逊色许多,但她们才刚从缙朝逃离,又怎好又回去寻医? 眼下这位老隐医倒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姜依思索一阵,点头应下。但她也不可能真将女儿扔在海岛之上不管,随后使用钱财在隐医不远处寻了个农户带着人暂住下来。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8节 赵雪梨虽然年龄小,可对于生孩子一事并非随意对待,她是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若生不出,日后想养了,抱一个也行。 可耐不住姜依坚持,她只得在老隐医的家中住了下来,虽然不懂当地土话,可也跟着叫一声阿乜。 阿乜家的孙女只有六七岁大小,脸颊上有着几颗可爱雀斑,时常会好奇地偷偷盯着赵雪梨看,每当她察觉到回望过去,又会怯生生的躲起来。 赵雪梨听见阿乜唤她唛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猜测应该是小女孩的乳名,在又一次感到那股窥探视线后,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发簪,走出去,来到兔子般倏然缩在草药架子后的女孩儿身边,在对方睁大眼,胆怯的目光中将簪子递过去,“唛唛,可以陪我说会儿话吗?” 唛唛缩着肩膀,深棕色的瞳孔像小鹿无辜的眼眸,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粹,余光瞥到雪梨手中簪子,抿紧了嘴角不说话。 赵雪梨见状,直接将簪子插进唛唛发间,牵起女孩子僵硬到不敢动弹的手,故作好奇指向一旁的药架,“这是什么?” 唛唛不知道明没明白雪梨的意思,半晌后,小声回了几个听起来又奇怪又模糊的音节。 赵雪梨并不是真想知道那草药是什么,只不过是寻了这借口同小孩子拉近关系罢了。 她又接连指向了好几中草药,唛唛一一作答,这样一番下来,紧张怯懦的心情缓和不少,也没那么怕雪梨了。 连着好几日过去,赵雪梨都在喝苦兮兮的草药汁,但她的身体竟真在明显恢复过来,不再如从前一般,坐久了都会累。 甚至还因为无所事事跟着唛唛和阿乜进山采了好几回药。 住在远处的姜依看着赵雪梨一日又一日的放松活泼起来,沉闷压抑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也不再日日守着,而是可以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一个月时间过去,赵雪梨似乎又抽条了几分,脸颊红润又光泽,尽管在山里伙食比不了外面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但她却意外地莹润了起来,就连笑容也明显变多了。 唛唛与她越来越相熟,晚上居然开始赖在她房中不肯走,黏着她要一起睡。 脸上布满皱纹的阿乜掀开眼皮看了雪梨一眼,由着孙女去了。 赵雪梨也很喜欢唛唛,虽然两人还不能顺畅沟通,但连比带划也能大致知晓其中意思。 山里景致怡人,夏季更是果树丰茂,沉甸甸挂在枝头,别提多喜人了。 赵雪梨小时候也是会爬树摘果子的,后来摔过一次狠的,给亲爹心疼坏了,再不许她上树胡来,现在时隔多年,又一次爬树摘果子,不免生疏僵硬,慢吞吞地上、慢吞吞地下,倒是找回了些童年乐趣。 村子里人口不多,孩童更是没两个,他们亦是从不来这边,似乎很怕阿乜。 唛唛正是爱伴爱玩的年纪,却没一个朋友,雪梨性子好,乐意同她一起玩,一来二去,可不就粘人得紧嘛。 七月十三这日,赵雪梨又喝下慢慢一大碗苦药,阿乜给她再次诊脉检查身子。 唛唛被支出去洗衣裳了,生着炊烟的木屋里就只有她们两人。 赵雪梨心说,早知要诊脉,不若请来那位本地人沟通一下,也好问问阿乜自己身体如何了。 她这想法尚且刚冒出来,阿乜便收了手。 “可以走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一个许久没说过话的人猝然开口。 赵雪梨睁大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从阿乜嘴里冒出来的,她自是惊讶不已,“你你你你会缙话?” 甚至还是缙朝官话,能教她听懂。 阿乜没有要要解答她困惑的意思,困倦地坐回竹椅之上,一个字一个字怪异地从嗓子眼中挤出来,“走罢,带着唛唛。” 赵雪梨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道:“带着......唛唛?” 阿乜说:“我活不了几天了。” 她早上甚至才从山中采了一背篓的草药回来,走路也是稳稳当当,看起就精神矍铄,半点没有行将就木的模样。 赵雪梨有些困惑和不解,“您放心让我带走唛唛?” 阿乜沉眼凝着雪梨,在黑灰色的烟雾中缓缓道:“她很喜欢你。” 带走一个小孩子,这并非一件小事,赵雪梨无法轻易做下决定,一时之间沉默了起来。 阿乜道:“你们缙朝,不是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我治好了你的身子,也用不上那些金银珠宝,让唛唛跟着你,一起走罢。” 赵雪梨说:“阿乜,您问过唛唛的意思吗?” 阿乜平淡道:“我死了,她一个女娃在村子里,活不下来。” 赵雪梨心里忽地一揪,“若您不嫌弃,我可带走唛唛,只不过......只不过她未必愿意。” 就算唛唛十分喜欢赵雪梨,可难道她就愿意抛下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同她离开海岛吗? 雪梨觉得唛唛不会同意的,此事若换作自己,亦是不会同意的。 阿乜呼出一口浊气,“我不奢求旁的,只要你护到唛唛及笄,否则——” 老妇人浑浊的眼眸暗沉下来,透出几分锋芒毕露的阴狠,“老婆子死后,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雪梨承诺,“只要我尚且活着,就一定让唛唛平安顺遂。” 阿乜这才垂下眼,拨弄起了火柴,道:“三天后走罢,唛唛会同意的。” 随后就闭口不言了,不论雪梨再说什么,都宛如没听懂一般。 赵雪梨不知她与唛唛是如何说的,但小姑娘当天晚上眼睛就红了,也不缠着雪梨一块儿睡了,而是同阿乜住了回去,第二日起床,甚至还躲着雪梨,不肯同她说话了。 不过第三日时,唛唛还是收拾了东西,红着眼睛与赵雪梨离开了。 从海岛折返回镇上,又是七日,如此一来,就到了七月中旬,很巧的是,赵雪梨前脚刚踏进宅子中,还未见到姜依,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哟,姈丫头,是你呀,我就说看着眼熟嘛。” 赵雪梨和唛唛一同回头,见到一个不修边幅,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他的脸实在是太黑了,想是在哪里乞讨过日子的,让雪梨想了半晌,才从恍惚模糊的记忆中找出一个对应的身份,她险些惊掉了下巴,“陆...蜀令?” 应景似的,一群麻雀从枝头飞跃,惊掉簇簇树叶。 堂桌之上,陆蜀令一边对着满桌菜肴呼呼大吃,一边含糊诉苦。 赵雪梨认真听着,好一阵才明白了。 “陆蜀令,你是扮做乞丐,一路乞讨至南泽的吗?” 男人大快朵颐,狂点大头。 赵雪梨很是一言难尽。 没成想自己当初没用上的法子,被陆蜀令用上了,还真教他逃了出来,不过这其中定然也有那是自己和娘亲都受裴霁云掌控,侯府没再派人追踪搜查他的缘由。 对于了慧和陆蜀令,赵雪梨做不到毫无芥蒂。 尽管知道当初在乾壹郡,他们抛下自己选择娘亲是迫不得已,可那又怎样? 她不记恨,假装不知,维持浅薄的表面关系就行。 就这样,自称因为言语不通,在南泽乞讨了近乎一整年的陆蜀令死皮赖脸在姜家住下了。 姜依回来后,了解了情形,也没赶他走。 赵雪梨依旧跟着画师学画,唛唛坐不住,也不爱丹青,再加上对外面的一切都新鲜好奇地不行,就没再时时刻刻跟在雪梨身边。 等十来天过去,赵雪梨才突然发现陆蜀令同唛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得极其亲切了。 唛唛喜欢医术,跟在陆蜀令身边比自己强,雪梨也就放任不管了。 这一来二去,就到了九月。 赵雪梨在山中静养过后,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绘画技巧进步飞快,常常一点就通,画起人像来也颇有灵气。 自打能独立画人后,赵雪梨逮着人就画,府里谁都没逃过她的魔掌,被抓来当过入画人。 本以为这样平淡随性的日子能 一直过下去,但九月十六日时,南泽出了一件大事。 都城不知为什么,闹起了天花。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将南泽一众人炸得魂飞魄散。 陆蜀令原本还犯愁怎么将赵雪梨骗回缙朝,此刻觉得真是天意,连忙就去找姜依商议此事,却被回绝了。 都城距离她们所在的黑水镇有数千公里,便是天花,一时半会儿也是蔓延不过来的,与其冒险回缙朝,不若暂时静观其变。 赵雪梨听说此事后,难免忧心,但她不通医理,自然毫无法子。 如此一月过去,天花没有止住,且在南泽四处开花,姜依知道此时已无挽回之地,随即将人都聚在一起,彻夜商谈应对之策。 不消多说,众人一致认同需得离开南泽,只不过这去哪里就成了问题所在。 旁人并不知晓裴霁云不许雪梨回缙,只以为是他善心大发,放过了她们,此刻遇见难事,不免提议回青乐郡。 姜依亦不知其中细节,可见赵雪梨蹙起眉心,面带踌躇犹豫,便否决了回缙朝的提议。 陆蜀令眼珠子一转,提议道:“去西边怎么样?” 南边东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边乃兖国所在之地,亦与缙国接壤,且与南泽京都有着辽阔江河阻隔,确实是个好去处,也似乎是唯一的去处。 姜依认真思索片刻,当即拍板向西走。 第二日就花钱寻到一队兖国游商,收拾行囊,在十月初七的日子,包下商船,登上了西行之路,与此同时,数只信鸽飞往千里之外的盛京,将消息带给已经枯守半年的青年。 裴霁云是在十月十五的夜里收到消息的。 这一天,是个冷峻的雨夜,冷风细雨飕飕往门板空隙间钻。 这场雨一落完,便又是一年初冬了。 他开着窗,罕见没有处理冗长公务,而是坐在窗前观雨。 没什么好观赏的,看不出丝毫雅致诗意,他只是觉得无趣极了,想清静片刻。 半年来,裴霁云清瘦许多,在朝中一人独大的权势熏染之下,他身上那股子上位者的冷硬压迫感也更甚从前,笑起来还好,依旧是端方贵公子,不笑时冷着一张脸简直是教人头皮发麻,不敢直视。人前人后差别之大,判若两人。 惊蛰半年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每逢禀报事情都不免提心吊胆,不过今日收到南泽来的信鸽后,他难得步履匆匆,有胆子进屋打扰。 “公子,陆蜀令来信。” 裴霁云闻言,一顿,随后抬起一双暗沉漆黑的眼,未做言语,伸手接过信纸,展开一看,眉梢微微挑起,忽地想起一件事,“兖国特使在驿站坐几日冷板凳了?” 惊蛰仔细回忆了一下,回道:“有十日了。” 裴霁云合上信纸,笑了下,语气不徐不疾,“将人带过来。” “现在就去。”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09节 第102章 兖国被抓 兖国之行说不上顺畅、或是不顺。 总而言之惊险亦有,可一伙人也算齐齐整整到了。 人是到了,怎么进城就成了一大难题。 因为南泽天花之故,不少人拖家带口西行来了这里,兖国边境查得十分严厉。 可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散出去一大笔金银财宝之后,在城外被阻了半月的一行人终于搭上城内高官,得了入城机会。 那位被派来接引他们的管事是个大胡子,眉眼深邃的高壮男人,操着一口生涩僵硬的缙话,颇为好奇地问:“你们缙人,怎么来这里了?” 出门在外,这一路来都是由年岁高的陆蜀令抛头露面同人交涉的。 他闻言,当即叹了一口气,说自己带着家中一众人听闻海边奇景,原是要去观赏小主的,谁知碰上南泽天花,路上又收到蒙骗,稀里糊涂就登上了来兖国的船只,现下只想进城休整一段时日,再做回去打算。 管事似是未曾起疑,没有追问,将人领进了城内,却没走,而是邀他们去都护府上夜宴。 初来乍到,本不该推拒,可姜依有自己的思量,他们只是暂时避一避天花的风头,总归还得回南泽的,兖国不管是吃食还是当地风俗习性都与他们极不相符,既然没有久留打算,那讨好当地高官实在是没有必要,更何况,谁有只要对方是狼是虎? 她对着陆蜀令摇头,示意拒了此事。 陆蜀令假意推脱,“有劳大人美意,只不过草民一行舟车劳顿,又从南泽而来,染病风,便不去打搅都护大人了。” 管事不甚在意的一摆手,“休要推脱,大人交待了,务必要宴请诸位。” 陆蜀令就不吭声了。 姜依眉头一皱,瞥了了慧一眼,了慧当即领会其中意思,站出来道:“不知可否容我们寻个落脚地沐浴休整一番再去赴宴?总不好这般潦草尊容就去面见都护大人。” 管事似是觉得有理,就应了此事,亲自将人带往就近客栈,在堂下等着,急声敦促他们快快洗漱换衣。 如此情形,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必定有诈。 可如今才刚进了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服软一些。 一入客栈之中,众人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幸而客栈内热水备得不多,需得重新烧水,又给他们争取到了一下思考对策的时间。 陆蜀令颇有种置身事外的淡定,不急不慌,也不表态,好似全听大家的。 姜依将选择抛出来,“一是小心赴宴,谨慎应对,二是打晕那管事,乘机逃了。” 无论选择何种,风险都不低。 赵雪梨亦是凝起眉头若有所思,出主意道:“娘,只要天花没有被带来兖国,咱们在城外寻个山间住着也未尝不可,不定非要住在城中的。” 姜依叹出一口气,“就算在城外住下了,若要置办物件房产也需得进了城找官府的,否则城外怎么会堵着那般多的流民。” 她很有一种被谁设了局、推着走的挫败感。 在外行走,到底比想象中难上许多,姜依疑心是自己为了进城不慎将财漏了出去,引起了这位都护大人注意,否则实在难以想到对方缘何如此。 “对方若是只贪图些钱财倒也没什么,就怕是有杀人灭口的心。”了慧亦是担忧,“我们在这兖国之中死了,怕是同死了几只蚂蚁无甚区别。” 唛唛沉默抱着雪梨胳膊,昏昏欲睡。 陆蜀令不得已道:“此事哪有这般复杂?只看方才那位管事待我们的姿态便可知晓都护大人恶意不大,不若就先去赴宴看看?” 此言说得在理,若那什么都护是存了杀人的心,又何必差管事将人带进城中,不若直接在城外寻个借口直接杀了了事。 姜依看着陆蜀令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下存着狐疑,可到底没有更妥善的法子,只得应了去赴宴一事。 这都护府建得并不大,满庭简朴,一路走进去,丫鬟婆子小厮都没见着几个,瞧起来当真是清廉极了。 都护大人出人意料地面容肃正,还隐隐透出几分慈悲,夜宴也只是一顿简短晚食,并无什么大鱼大肉的奢靡热闹之风。 若非姜依就是花钱进的城,只观宅邸,怕是当真会被骗过去,以为此人是什么廉洁好官。 这般两面做派,还不若明明白白贪官来得令人放心。 可一顿饭下来,都护只是好奇地考问了几句几人来历,未曾多言旁事,饭后,还贴心问了几人对兖国吃食可还满意,如此这般,劝了几人留宿在府中。 陆蜀令在姜依示意之下自然连连推脱,可都护大人却笑着道:“非是某信不过诸位,只是你们从天花泛滥之地而来,若是不慎将疫病带给了城中百姓,便是某的罪过了,还请在府中住满三日,若无高热,此后便可随意离去了。” 这番话一落下来,当即就将一切推辞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姜依站出来道:“大人,此举不妥,我们住在府中,若是有个不妥之处岂不是连累了您?不若还是让我们住在客栈之中,您可派人守着,三日之内,我们绝不出门,否则任由处置。” 都护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看向她,微微眯起,半晌,笑着答好。 一出都护府门,回了客栈,姜依即刻道:“这城中不能久留,我们明日一早便走。” 对方定然是有所图谋,可却依然应了姜依的请求,很难不教人心中疑窦丛生。 在外做流氓也好,苟且在山野也罢,总比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大刀来得好。 陆蜀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却说不出什么劝诫的话。 赵雪梨对城中诸事亦是不喜,也是想走。 这一路颠沛流离,苦是苦了点,可好歹自在,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什么不想干的人和事了。 可一入城中,见到那都护嘴脸,不免又令她想起盛京之中虚虚假假的权贵们,看起来笑眯眯很是慈眉 善目,实则心狠手辣,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做了多少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的恶心事。 姜依的话就是决定,无人会质疑反驳,当即不动声色回到房间早早休息,好为第二日的出城做准备。 唛唛同雪梨睡在一张床上,白日里说得多,晚上睡意反而少了,她对那些筹谋听得一知半解,此刻支起身子好奇地问:“走?” 她缙话说得还是很生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慢吞吞的很吃力。 赵雪梨不知道为什么,对唛唛总是有一股怜爱之情。 尽管刻意不去想那个已经没了的孩子,可她总会不经意地想,若是生了个女儿,能同唛唛这般可爱康健就是顶好的。 “唛唛,我有些不安。”赵雪梨面色隐隐担忧:“你说,我们能顺利离开吗?” 城门开的早,近些日子流民太多,已经进了城的没几个二傻子想再出去,是以城门口并未几个人,他们一群外乡人尽管层层伪装过,可看起来依旧是扎眼的,更何况,谁又知道都护是否提前下过令,不允他们出城? 可好在姜依自有办法。 先是用迷香将客栈内看守他们的人统统弄晕,而后大摇大摆马不停蹄奔赴城门口,那守门士兵果然早就得过令,不欲放他们出城,姜依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自己胳膊,哭求道:“这位大哥,我们染了天花了,你快放我们出去罢。” 士兵们虽然没听懂,可那一截白嫩胳膊上的水痘实在太吓人,当即骇然色变,一连退开好几步,呼吸脚步都乱了。 原本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也一窜好几米远,生怕被传染了。 赵雪梨同其余一众人也撩开衣袖,将或多或少的水痘暴露在城门守兵的眼皮子底下。 这些士兵没料到会有如此突发状况,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做。 姜依给下人们使了个往外冲的手势,便一马当先,边哭便大步往城外而去,其余人亦是哭天喊地地跟上。 士兵们哪里敢靠近阻拦,又不敢动武伤了几人性命,除了言语不通地喝止两声,竟真放她们出了城,城外流民仿若遇见洪水猛兽般,四散躲开,无意之中给他们一行人让出来一条道。 就在将要顺利离开之际,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之音,一队三十几人的精壮骑兵眨眼功夫就近了,领头那个赫然是昨日里笑眯眯的都护大人。 他打量紧绷的姜依一眼,高坐在马上,面无表情道:“你们将天花带到了兖国?” 得了天花之人都会被驱赶在一处活活烧死,姜依知道对方不好糊弄,脸色难看,只能沉默。 都护冷笑一声,“本官怀疑你们是缙国来的细作,来人,将她们绑了!” 这一句话是用兖国话语说的,他们听不懂,可见到拔刀下马的骑兵也能大致明白个中意思。 陆蜀令连忙跳出来,“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姜依凝起眉头打量对方装甲精良的骑兵,对等着自己命令的属下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有选择硬碰硬。 几个人倒是没被烧死,又被压回了城中,只不过这一回没客栈住了,得去住地牢。 地牢中已经关进去了不少人,里面黑,看不清他人模样,时不时有两句窃窃私语传来,竟都是熟悉的缙话。 陆蜀令面露忧愁,惴惴不安地问身旁狱友,“你们...你们怎么都是缙人?这都护抓这么多缙人作何?” 劳中刹那间一静,良久,数只耗子叽叽从墙角溜过去,那被问话的人才回道:“缙兖两国怕是要打战了。” 当即就有人反驳,“谁说一定会打起来?只要缙国同意交换俘虏,兖国寻回了皇太子,此战还是打不起来的。” 姜依冷不丁问:“交换俘虏?” “也不一定,万一朝廷不同意呢,我们就只能死在这异国他乡了。” “真希望来的是裴相,他素来清正爱民,一定会愿意将我们换回去的。” “你傻了吧,我们值当几个钱,裴相若是知晓兖国俘虏中有皇太子,哪里会同意交换?” “哎,我......” 狱友们断断续续又论起了旁事,动扯一句,西扯一句,有人怀着被换回缙朝的希冀,有人面如死灰,似乎料定了惨死结局。 姜依面色铁青,赵雪梨神色怔楞,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其余人则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乌漆嘛黑的夜色中,陆蜀令嘴角一扯,一个仰倒,放心躺下了。 而另一边的都护府中灯火通明,年过四十的都护大人一张脸皱巴巴成了褶子精,叹出一口气,问属下,“裴相当真如此说?” 跪在地上回话的男人道:“当真。” 都护大人摆摆手,“我知晓了,你去回话,让裴相务必留皇太子一条命,切不可伤了他。” 第103章 杨威 后半夜里,声音渐消,尽管各怀心思,可到底折腾得太累了,抵不住直往下耷拉的眼皮。 在酣然四起的呼噜声中,姜依低声唤了句,“姈姈......” 可只开了个口,却又没了下文,好似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又要走入死局了吗? 那些抗争、流血,誓死不从,忽然之间都成了无足轻重的笑话一般,兜兜转转,竟要以俘虏之身被送回缙朝? 赵雪梨心绪难平,睁着眼睛直视不见半点天光的黑夜,空洞难平的心中没有太大涟漪,只剩下麻木无力。 事情怎么会巧合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细节真相,可雪梨对这种无声无息的被动十分熟稔。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0节 裴霁云就是有明明白白算计人、还让人寻不到丝毫把柄的本事。 从前的自己就是深受其害,以至于已经养出了一身只要稍微有些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现就自然而然怀疑一切都是裴霁云在背后做局。 一定是他算计,才令自己和娘亲陷入如此境地之中的。 赵雪梨咬紧下唇,眸中不自觉泄出一丝气愤。 明明说好了放自己走,却还是在背后耍这种阴险手段暗中摆弄操控她的命运。 哪里是真的放过了她,不过是将手中拴住着筝的线松了松,到头来,凭着心意又可肆意妄为了。 裴霁云在雪梨心中自来是个伪君子,她不信他,一出事就怀疑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这一次却是令她感到稍稍诧 异了。 十来日过去,狱卒传来消息,道是缙国拒绝了交换俘虏,前方已经集结兵力,快要打起来了,兖国君主下令将这些俘虏都压到前线祭旗。 此事一出,牢房内霎时沸腾不已,怨声载道,陆蜀令也跟着惊疑哀嚎,一是装模作样,二是此事亦是出乎自己意料,心中不免怀疑裴霁云是不是另寻了新欢,改了心意,要置他们于不顾了。 姜依原本亦是怀疑背后有人设局,此刻那丝狐疑念头却是缓缓打散了。 只有赵雪梨深谙裴霁云手段,依旧猜忌着他。 众人自然不可能就这般心甘情愿地被送去祭旗,只不过时机不好,只能暂且蛰伏着,待到被扣押出城再寻逃跑良机。 不过一旦倒霉了,事情往往会比意料的更糟糕。 他们这批被抓的缙国人竟是跟着兖国军队一起被押送的。 行军路上,那些粗壮的兖国兵卒荤素不忌,对着俘虏肆意妄为,没将其当做人看待,若非姜依舍了全部银钱,买通一个百夫长,他们定然遭罪。 如此半个月下来,到了边境之地,赵雪梨都不由开始动摇起自己猜忌裴霁云的心了。 边关混乱、萧条,人人都因或将打起来的战事四散逃命,那群兖国人将俘虏都关在茅厕旁的帐子里,没人太关注他们的死活。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拉出去祭旗,姜依原是打定主意夜里乘着兵卒们睡着了就发动混乱逃走的,没想到时来运转,天色尚且亮着时,边关猝然起了战火,这群刚到的兵卒被紧急拉去前线,着急慌乱之下,只留下了十来人看管俘虏。 被留下的人全然没料到任打任骂了一路的俘虏会忽然反抗。 这群俘虏早在不知不觉间被姜依联合起来,此刻一哄而上,兵卒们即使着盔负甲,可措手不及之下也很快便被砍杀了。 唛唛纵然胆子大,能将毒蛇毒虫视作玩伴,却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血腥混乱的场面,有些害怕地一直紧紧拉着雪梨。 赵雪梨见识稍微多一些,也不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场景了,可不管见了多少次,依旧十分不适,腿肚子直打颤。 她握着唛唛的手,一声不吭跟在梁兴泽后面往外冲。 但上天只垂怜了她们片刻,尚未冲出营地,远处竟又来了一支精壮部队,瞧着旗帜打扮,却不像是兖国人,反倒很像缙人,赵雪梨心里咯噔一下,停下脚步,身边那群冲出来的俘虏却像见到救兵一般,欢天喜地冲了上去。 姜依领着手下解决完帐子附近的兵卒,走出来一看,亦是神色莫辨。 打头的将领穿着一身银甲,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握住银枪,好不傲气,垂下来的眼轻飘飘打量混乱的营地一眼,有几分诧异,没料到这群俘虏竟然有胆子逃走,还有胆有谋,将要成功了,他扬着道,“诸位莫惊,我乃宣州张浒,奉杨威将军之命,前来救诸位回缙。” 此言一落,诸多人面上立刻涌上喜极而泣、不可置信的激动之情,即使有生性多疑的,也在张浒及其部下令人熟悉的缙话之中打消掉了。 张浒令部下将营帐中的兖国士卒屠杀得干干紧紧,拉来数辆板车供俘虏们乘坐,这期间没有人质疑反抗,都七嘴八舌感念杨威将军的恩德。 姜依没有轻举妄动,和一众人混在俘虏之中上了马车,张浒多看了梁兴泽等人几眼,见一群精壮汉子聚在一辆车上,眉头微皱,但并未多言。 赵雪梨蓬头垢面,和唛唛缩头缩脑窝在板车一角,湮没于人群中,像根不打眼的枯草一般,倒是未曾引人注意。 张浒领着部下带着几大车感恩戴德的俘虏们出了营帐,一路疾走,很快便离了此处。 此处是兖国边关之地,一众被虏来之人对于地形自然是陌生的,只能是张浒带到哪里就是哪里,不过看方位确实是回缙朝的,这可就令赵雪梨为难了,她不愿回去,也不想在兖国任人宰割,不由急了,抬眼频频看向姜依,都只得到了摇头的安抚回应。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离了边关前线这等要命之地,赵雪梨也只好将满腔忧虑暂且压下。 跟着军队急行一夜,所有人紧绷的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在颠簸板车之上都有不少人耷拉下眼皮,昏昏欲睡了起来。 唛唛蜷缩在雪梨身边,也撑不住闭了眼。 张浒极其部下再勇猛,也是需要休息的,见状便停下队伍,勒令休整两个时辰。 迎着逐渐亮起的天光,混乱急促的疾行似乎终于迎来片刻安宁,赵雪梨垂着眼皮,思绪放空,鼻尖充盈着血腥汗臭味,又被冷峻的晨风吹散,她恍惚回到了自己多次逃离盛京时的境况,心中隐隐冒出一股不安。 她从板车之中探出头,目光在这处暂时休憩的山间林地一一略过,没见到什么异样,抿了抿唇,以为是自己多虑了,就在将要卸下心防之际,眼睛忽而被什么刺眼的亮光晃了一下,她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张浒突然大声戒备道:“敌袭!敌袭!!” 这片刻的安宁像虚幻的泡沫一般在顷刻之间就被戳破,嘈杂声,叫喊声,箭矢破空声一股脑拥挤而来,像猝然倾泻而下的山洪。 赵雪梨在害怕之余立马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个脱离张浒军队的绝佳机会,她看向姜依,对方也认可地点头,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 张浒部下只在最初慌乱了一瞬,而后立刻有序迎敌,尽管他们反应已经十分之快,但惊慌失措的俘虏们四下乱窜依旧让局面混乱不堪。 赵雪梨带着懵懂的唛唛疯狂向林子里逃窜,梁兴泽以及两个护卫紧紧跟着保护。 一路来都是如此行事的,姜依领着大众断尾,雪梨则先行跑路,不给他们拖后腿。 那些尖叫和砍杀声逐渐被抛在脑后,赵雪梨和唛唛也渐渐体力不支,索性停下来休憩,等了一会儿,姜依和其余人迟迟未来,她忧心生变,遣了一个侍卫折返打探情况,又喘着气焦急等了会儿子,没等来人,却听见身旁咚一声沉闷的响。 赵雪梨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可身体已经骤然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眼角余光瞥到令人胆寒的幽寒光亮,动作极快地将唛唛向右边推了一把,那染着血的刀光贴着唛唛面额砍下,只差毫厘就要削下头颅。 唛唛被惊得险些跌坐在地,雪梨亦是瞪大眼看向持刀的精壮护卫,“赵城,你干什么?” 因为过于惊骇,她以为很恼怒的愤声其实又干涩又尖细,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 赵城是姜依拨过来同梁兴泽一道保护赵雪梨的,一路上他都忠心耿耿,曾有一次还为救雪梨去了半条命,是以实在令人难言料想他的背叛。 梁兴泽被砍晕在地,雪梨和唛唛两个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无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叛变。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尽力说话拖延时间,“赵城,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年轻的护卫冷着脸,洞察了赵雪梨的心思,没有接话,只是缓缓逼近。 赵雪梨从他方才落刀的状况可以看出此人是欲要杀人灭口的,不管梁兴泽是死是活,至少他不在乎唛唛的性命。 从事发到现在小姑娘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旁的,赵雪梨一咬牙,将唛唛往斜坡下推了把,自己拔腿狂奔。 赵城脚步一顿,看着骨碌碌往坡下滚的小孩子,犹豫要不要先杀掉了事,就在这么会儿功夫,赵雪梨已经大喊大叫救命了起来,他忧心姜依的人听到,一时之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提刀去追赵雪梨。 其实张浒停下休整的这处林子并不密集,也不是荆棘丛生,草木之间算得上稀疏,好似常年照不到阳光一般,赵雪梨跑起来并不曲折费力,只不过这导致赵城追起来也毫不费力。 他一个猛扑,将雪梨扑倒在地,轻而易举压制住,一个手刀将人打晕了过去。 * “此计能行?” “大人,即便不成,于我等亦无坏处,可若是侥幸成了岂 不妙哉?” 即使闭着眼,逐渐恢复意识的赵雪梨依旧能感受到有人在打量自己。 约莫片刻时间过去,那道浑厚,略有几分苍老的声音道:“长相确实不俗,但未必能勾住裴霁云。” “大人,此女乃——” “盛京风言风语,不可尽信。但能为那逆贼妻子,想必另有过人之处,来人,将她泼醒问话。” 赵雪梨眼皮沉重极了,被冷水泼了脸,也是挣扎许久才睁开眼皮,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模糊,仅有的微薄光线从又高又窄的窗口漏进来,照不亮这方寸之地。 她眨眼,水珠从睫上滚落,依稀可以看到前方几个居高临下站立的人影,静默着,像蛰伏的凶兽一般,用着挑剔、不屑、探究的目光扫视自己。 赵雪梨既没有从地上坐起来,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维持着瘫软在地的狼狈姿势,像一块沉闷麻木的枯木。 漆黑的室内一静,须臾,有个男声率先开口:“赵氏,你可知此乃何处?” 赵雪梨沉默。 男子眉头微微一皱,冷哼一声,道:“杨威将军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杨威将军? 赵雪梨掀开眼皮,向领头之人瞥去两眼,面上依旧是极力维系的冷静,可心中已经是一片沸腾了。 张浒不就是杨威属下?赵城也是这将军之人?为何将自己虏来?娘亲和唛唛又如何了? 之前那场敌袭是为了让自己同娘亲分开故意做戏的吗? 雪梨心思翻涌,探究自己身上有什么筹码能入了杨威之眼。 不是她自我看低,而是自己确实空无一物,唯一能让人多看一眼的怕是只有裴霁云之妻这个身份。 想到未睁开眼时听到的谈话,雪梨一颗心凉飕飕的,直往下坠。 这群人,不会是要自己去勾引裴霁云罢? 第104章 安西都护府 赵雪梨缄默着,半死不活,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带着麻木的不为所动。 那发话的男子拧紧眉头,正欲呵斥,却被杨威打断。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语气平缓,并未有丝毫面对不敬者的气愤,甚至可以算得上和颜悦色,“你同姜氏,为何离京?” 很是直白的问题,直接问到了痛处。 赵雪梨手指微微一动,沿着墙角从地上坐起来,不答反问道:“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深陷未知危险之中,她瞧起来是冷静的,淡然的,杨威甚至从此女身上看出几分裴霁云那副道貌岸然的影子,可细看之下,就能瞧见她轻轻颤抖着的双手。 他发号施令惯了,不习惯被人如此反问,心中自是不悦,但念在眼前人的身份上,杨威可以大发慈悲地不同她计较,届时只要将裴霁云拉下马了,这女子还不是任由自己处置。 “你可恨他?” 赵雪梨闻言,不经多打量了杨威一眼。 现下局势如此,只要她还想活下去,就得在这个明显同裴霁云有仇怨的将军面前表现得配合温顺,她扯起嘴角,苦笑道:“大人想必早已将我查得透彻,民女若是爱他,又何必放着盛京的富贵日子不过,九死一生逃出来,一路颠沛流离,还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没什么太大意外,个个都是一幅果然如此的淡然姿态。 在这群养尊处优惯了的上位者眼中,没有人是不攀附权势的,越落魄的人越会使劲心思向上攀附,为了得到一丁点权力富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丑态百出。 若非是心中有恨,谁又会舍了那泼天富贵离京? 所以此刻即使赵雪梨说没有怨没有恨,杨威也是不信的。 要论起他同这位青年权臣之间的恩恩怨怨,那可说的就多了去了。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1节 以裴霁云如今地位,权力倾轧之下自然会结下一些恩怨,杨威是个粗人,打了一辈子仗,本就不屑于同朝中文臣为伍,奈何永嘉帝登基后,休养生息,不再擅动兵戈,反而重视起文官,以至于武将地位一落千丈。裴霁云是文臣魁首,自下场至入仕一来,锋芒毕漏,对于削弱敌方兵权一事上毫不退让,一方面在永嘉皇帝示意下以雷霆手腕令数个威权千里的武将下狱,另一方面又暗暗培植自己的兵力,可谓是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偏偏这人做事固然狠辣,却干脆利落,使人挑不出丁点错来,又生了一幅极好皮相,迷惑世人,深受民间百姓爱戴,甚至将其传唱成了惩奸除恶,为民请命的清官好官。 此次西征本应由杨威领了虎符,带兵镇压,可皇帝却将兵权给了裴霁云,如何能不让他忌惮又害怕呢? 本就是恨之入骨,有着前人之鉴的杨威连觉都睡不安稳,总觉得刀悬颈侧,自己随时会在西征一途身首异处,便决定一做不二不休,先出手陷害裴霁云。 杨威好歹做了十几年将军,在军中自然有许多拥趸,离了盛京那等权力中心,来到这西南边关才有他挣扎反抗的余地,如今又擒了对裴霁云怀有恨意的夫人,不正好是一个上天赐下的良机吗? 杨威目光居高临下落在赵雪梨单薄消瘦的身躯之上,颇显仁慈地笑了起来,“赵氏,你可想过要报复回去?” 赵雪梨抿紧嘴角,苦笑得越发无奈凄凉,“大人莫要说笑,裴霁云是何种贵人,我区区一届卑贱民女,又谈何报复?” 杨威耐心问道:“你同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雪梨落寞地垂下眼帘,“大人有所不知,民女在嫁于裴霁云前早有心上人,可因被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上,不仅连累心上人身首分离,自己还被强取豪夺,几次羞辱,不得解脱...” 她说着说着,泪水簌簌滚落,渐渐泣不成声。 在场几人听了这等前所未有之事,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惊讶和意犹未尽。 杨威冷嗤了一声,不禁骂道:“实乃小人!奸佞之臣!” 其实不论是他还是旁人,都没觉得此事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对于王公贵族而言,欺男霸女实在是再小不过的小事,特别是官位做到裴霁云这种地步的,除非叛国谋逆大事,否则谁也奈何不了他。 杨威骂完,蹲下,亲自将赵雪梨扶起,笑着问:“如今有一事可令你报仇雪恨,你可愿意?” 赵雪梨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装模作样到如今情形,自然是立刻露出咬牙切齿的憎恨神情,“只要能让他付出代价,民女做什么都愿意!” 杨威颔首,道:“李蒙。” 名唤李蒙的男子走上前,将手中之物递出,用一种阴沉的声线道:“赵姑娘,请将此物暗中置于裴霁云房中,我们便会助你一雪前耻。” 赵雪梨看过去,见到一个上了金锁的小匣子,巴掌大小,靛蓝色,上面刻着简单的银竹纹,显得沉闷又神秘。 她没有立刻接过,反倒蹙起眉头,提醒道:“大人莫嫌我多嘴,此匣之中若是寻常之物,对于裴霁云怕是无用。” 杨威不屑地笑了下,“你照办即是。” 赵雪梨只好将匣子收下。 又有一位下人手持承盘向前走了几步,承盘之上放着碗已经凉透了的药。 杨威道:“赵姑娘放心,此药并不会伤及性命,只要十日内你将事情办妥,我自会给你解药。” 赵雪梨脸蛋白了几分。 顺利离京明明是她最想要的,可在真正得到以后,她又泛起了迷茫。 姜依与昔日旧友一起,面上轻快,即使颠沛流离,过得也自在轻快,赵雪梨能看出来娘亲是很快乐的。 她其实也是觉得自在的。 没了深宅大院里的规矩礼法,不用再看人脸色行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可不知道是不是南泽的风沙太大太多,偶然她会觉得很闷,除了学些丹青绘画当真可以算得上是无所事事,甚至就连上街也提不起丝毫兴致。 姜依和她虽然是母女,可见面次数实在是太少了,现在就算有时间住在一起了,但两人之前也不可能是毫无隔阂,能宛如闺中密友一般。 娘亲身边总是那么多人,一个又一个,他们都能逗她开心,给她出谋划策,陪她出门办事。 赵雪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真是别无所长。 她似乎只是个模样稍好一些的寻常人罢了,被散养地没有丝毫上进心,意识到这点以后,她逼着自己认真仔细琢磨了丹青一术,沉浸其中,总算找到点事情做,可一旦停下来,雪梨又会感到恍然与不真实,直到唛唛的出现才让她感到日渐充实了起来。 离京后自己没有预想中的快乐,可至少没了人再管束自己,无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活着,心中那丝微妙的失落实在是无足轻重。 赵雪梨是不想死在这里的,她现在装模作样,虚与委蛇,都是想活下去。 可面前这碗不知来历,不知被下了什么的汤药摆在眼前,沉寂又无声地告诉雪梨,她没有别的选择。 喝下去,则还能再苟活几日,不喝,或许当下就会死无全尸。 赵雪梨伸手接过,咬唇喝光了苦涩的汤汁。 杨威安然看着,见此情形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实他并不在意眼前这女人是否另有心思,他很有自知之明,自觉玩不来弯弯绕绕的心计,论算计筹谋,远远不是裴霁云的对手,对这种深沉之人,只有不按常理出牌、出其不意才是最有用的。 抓到赵雪梨以后,他大可以肆意凌辱,消其四肢每日送给裴霁云以此欺辱折磨他,但这无异于是打草惊蛇,自投罗网,杨威总觉得自己这样干的第一天,就会被裴霁云寻到 围剿借口,到时被做成人彘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李蒙说得对,只有如今这个蛮横法子对付老狐狸才有些许胜算。 杨威走了,去校场调兵了,走前将后续事宜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幕僚李蒙。 李蒙恭敬垂首,待劳中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对赵雪梨细细交待接下来需要办的事项。 原来杨威被裴霁云撸了诸多权力,已经忍无可忍,预计在明日兖国来使的宴席上对裴霁云发难,赵雪梨任务十分简单,只需要在宴会开始前将木匣放进裴霁云卧房即可。 赵雪梨听得眉心蹙起,心中很难不泛起阵阵涟漪。 她对裴霁云的感情很是复杂,就连自己也理不清,这段时日以来,亦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过往,以及过往中的那个人。 不知道怎样面对时,她总是逃避的。 可现在,杨威横冲直撞地将她掳来,撕开她所有逃避的帷幕,将裴霁云明晃晃摆在了自己眼前。 她手有些发抖,最终还是点头,应了是。 李蒙将赵雪梨带出地牢,令人给她换了身舞姬样式的薄透裙装,是鲜嫩的秧色,像刚出水的春色一样鲜嫩,一瞧就知道是细细打听了盛京之事,按着她昔日爱好来的,或许是想以此勾出些裴霁云的怜惜之情。 赵雪梨乖顺地穿了衣衫,被安排进一众舞姬之间坐上了马车。 鼻尖萦绕着女子们馥郁香气和惴惴不安的议论声。 这些无辜的女子根本不知道杨威利用她们是去做什么的,以为只是同往常一样,献舞后供人取悦而已。 赵雪梨靠在马车角落之中,冥冥之中预感到此行怕是不会善终,恐有血光之灾,她们这群人未必能活着回来。 她难免担心起唛唛和娘亲等人,也不知道队伍里还有多少个他方探子,她们又是否安然无虞? 那张浒是杨威的部下,若是捉拿住了娘亲,杨威不会不拿出来威胁自己,可在牢中之时他却只字未提,想必娘亲他们已经成功脱身了。 赵雪梨在盛京耳濡目染多年,看人也是有一点自己的拙见,她昨日见到杨威,观其行为举止就感觉这不是个有城府的,否则怎么会这么鲁莽地将自己掳来塞进舞女之中送去裴霁云处? 虽然他给自己喝了苦兮兮的药试图让她听话,可赵雪梨始终觉得这一切还是太突然了。 依照她对裴霁云的了解,很可能杨威已经落入圈套,就等着上门送命呢。 那......他知不知晓自己被杨威抓住了? 一路上赵雪梨都难以控制纷飞的思绪,不断思索着近日之事,可想来想去,又觉自己无权无势无谋略,想出花来了也是无用的。 左右一条无足轻重的小命,索性不再胡思乱想,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约莫入夜,马车才堪堪停下。 赵雪梨跟着舞姬们下了马车,见到一处与四周风格迥异的大宅,匾额上五个大字:安西都护府。 此地临近边关,同兖国接壤,诸多房屋建筑都是粗犷臃肿的,可眼前这个宅子是很明显的盛京风格,将世家大族那股子奢靡风气简直是要腌入味了。 一看就不是个好官。 赵雪梨心中对这位大将军有了个粗略印象,随后想到裴霁云或许就在里面不知那个房中安坐着,双腿忽然有些发软了,引得身旁人频频看过来,更有甚者还好心出言安慰道:“小妹妹是头一次来贵人府上吗?莫忧心,我们只管跳舞,少说少做就行。” 当然也有人好奇打听:“我听李大人说,妹妹是独自献舞?” “瞧你姿态举止似乎不像常年练舞之人,怎么会得了大人青眼?” ...... 赵雪梨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故作镇定的假笑,装聋作哑般没有回话,那些人眼见着打听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在意她了。 入了都护府后,里面果真同盛京贵人们的宅邸一般豪奢讲究,舞姬们纷纷低眉垂目,不敢放肆,跟着府内小厮向着西苑而去。 明日才是两国交涉的宴席,她们需得在府内暂住一晚,此时天色已然不早了,舞姬们左右无事,大多都选择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夜里,更深人静。 三声短促鸟叫过后,赵雪梨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穿了鞋子,蹑手蹑脚往房外走。 李蒙说了,今夜会给雪梨制造同裴霁云相见的机会,助她完成陷害任务。 赵雪梨出了房门,左右探探脑袋,果真没见到什么巡逻下人,紧绷的心暂且松了许多。 相较于去同裴霁云周旋,赵雪梨觉得还是死了更令人舒坦些。 当然,她也不想胡乱凄惨死了,至少得留封遗书,再见亲人最后一面。 借着杨威的人将都护府下人都支走了,赵雪梨捂紧脸蛋向后厨走去。 她猜测这与盛京差不多的宅子里布局应该也是一样的,后厨设在西苑,有侧门可供下人采买。 赵雪梨决定钻进泔水桶里混出去,虽然埋汰了点,可好歹是个出路。 只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厨房夜里仍旧灯火不灭,人员杂多,好似在为明日吃食做准备。 赵雪梨不敢再走进,蹲在角落偷看了半夜,没见那些人有休息停歇的意思,又只得苦恼地往回走。 她尚且未回到供舞姬们休憩的院子,就被一个端着茶盏的小厮拦住。 赵雪梨垂着头,佯装镇定。 小厮压低声音,出口道:“你想反悔?李大人说今夜事若不成,姜娘子等人怕是凶多吉少。” 寂静寒凉的夜里,赵雪梨悚然一惊,正欲追问,却见那小厮已经快速退开,端着东西隐入黑夜中。 杨威是在威胁警告自己。 他真抓了娘亲? 赵雪梨不太相信,可又不敢赌这是假的。 她攥紧拳头,看着这偌大的都护府,忽然生出一股子胆大妄为的匪气。 明日就开宴了,她知道兖国来使和缙国接待官员都住在这府上休整,裴霁云在此,那杨威必然亦是在此。 自己可能都要中毒而亡了,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胁迫呢? 赵雪梨脚步一顿,转头又去了厨房。 府上东边侧院,杨威也是一宿未睡。 他心头念着明日之事,自是睡不着,更何况,自己身为西南都护,花费无数心力建造了这都护府,如今却被灰溜溜赶出了主院,只能屈居人下,已经憋屈烦闷许久了。 主院之中,裴霁云亦未歇下。 连同惊蛰清明等人都随侍着,院子里如寒潭般寂静,只有唤云不时进来,禀告些事情。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2节 “小姐溜出房了,属下已经将府内下人统统撤下,严禁走动,以保小姐能顺利来到主院。” “......小姐没来主院,去了西边。” “小姐在厨房外守着,频频朝泔水桶张望,似乎......是想离开....” 更深露重。 “公子,小姐往回走了,今日......当是不会来此了...” 裴霁云搁下半夜未读一页的公文,抬眸看向死寂一片的夜空,恍然透过唤云的禀报看到了在府中来回窜动的赵雪梨。 她明明离自己这么近,却又远极了。 即使被人用毒药胁迫,宁愿毒发身亡,都不肯再见自己一面。 裴霁云忍不住蹙眉,玉面之上被一层阴翳遮盖,不近人情的冷淡墨瞳显得深静又危险。 唤云禀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噤声。 裴霁云安静听完,没怎么犹豫地道:“将杨威的人放出去。” 他们会逼着姈姈来找自己的。 裴霁云不愿意在她面前再次呈现出强势压迫的一面,他应该是被算计的、无辜的、被动的,不知情的,身不由己的。 唤云领命退出前,忍不住极快地抬眼向阴影朦胧的烛火后看了下。 一整夜了,长公子都端坐着,未曾离开,神容静美,面上无波,可他手背和脖颈之处剧烈起伏的淡青色脉络,都明晃晃昭示着平静表面下波涛汹涌的情绪。 第105章 委屈 就在府中诸人都各怀鬼胎 ,彻夜无眠之际,一场大火从柴房烧了起来。 柴房紧挨着厨房,被发现得快,可却迟迟无人救火,放任着火势越来越大,甚至还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赵雪梨也有些傻眼,她方才混进厨房,以舞姬身份借口拿了火出来,将柴房点了,原以为只烧一会儿就会被发现,届时她正好趁着混乱溜进桶中藏起来,没想到自己点完火,离开没一会儿,火势忽然窜起数丈高,就像被谁突然泼了热油一样,转眼就不可控了。 因为厨房被波及,赵雪梨原计划也被打乱。 可好在随着火势蔓延,以及东边也不合时宜起了大火,像死水一样寂静的都护府内开始乱了起来。 下人们争相奔走,贵人们纷纷起了床。 赵雪梨在自顾不暇的纷杂人群中丝毫不起眼,她转身向侧门奔去,却被一只大手拽住了。 “你要去哪儿?” 赵雪梨回过头,见到了方才那位警告自己的小厮。 他是杨威的人。 小厮道:“情况有变,将军已经令人将裴霁云困死在主院,你随我走一趟。” 赵雪梨脑袋嗡嗡作响,忽然之间有些无法将这个人说的话组成一个完整句子,可她又切切实实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只不过,什么叫裴霁云被困死在了主院? 对于雪梨而言,这是很难以置信,甚至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她凝着眉头,半信半疑被小厮拽着拖向东边。 东边的火烧得更大更猛,横贯天际,原本漆黑如墨的夜空被映照得一片火红,黑烟缭绕,呛得人咳嗽连连,熏得眼睛涩痛。 赵雪梨见到不少拔了刀的牙兵,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毫不留情的砍杀,他们如那燃烧着的烈火般冲进都护府各个院子,将人一个个压出斩杀。 杨威手持一柄大刀,耍得虎虎生威,领着牙兵血洗了自己被各方势力安插得如同筛子般的都护府。 小厮将赵雪梨带过去,他刚斩了一个兖国来使,心中舒坦不已,暂且停了手,居高临下开口:“赵姑娘,稍后还需劳烦你一件事。”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李蒙。 李蒙意会,走近赵雪梨,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开口道:“赵姑娘,裴大人通敌叛国一事被杨大人揭发,畏罪之下放火自杀,还望您做个见证?” 赵雪梨愣愣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找见自己的声音,“自杀?他......不要说笑了,这不可能的...” 李蒙打量着赵雪梨的神色,看不出太过明显的伤感,可也没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意。 “赵姑娘,您是裴大人之妻,是他最为亲近之人,您说他叛国自杀,又有谁会置喙呢?” 赵雪梨嗓子干涩,“...我不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李蒙不知道她想表达何意,就连雪梨自己也不知道,只不过没人在意她尚未说完的后半段,为了展示赵雪梨同裴霁云感情深厚,增加证词的可信度,杨威令人将赵雪梨带去主院,命令她隔着一层火墙大声痛哭。 热浪铺面,烟尘滚滚,赵雪梨自然是不好受的。 但是她哭不出来。 甚至还止不住地走神。 这太荒唐了,裴霁云怎么可能会被困死在里面?惊蛰呢?唤云呢?他那群武功高强的下属去哪里了? 赵雪梨看着眼前这场满天大火,有种深陷怪梦般的荒诞之感。 李蒙在一旁沉着脸提醒道:“裴夫人,一点也不伤心吗?” 他故意将称呼换回了裴夫人。 赵雪梨看向他,抿了抿唇,不可思议反问:“你们......真认为裴霁云死在里面了?” 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个呢? 赵雪梨觉得这个谎言一戳就破,就和旭日西升一般毫无道理可言,简直是莫名其妙、无稽之谈。 但令她意外的是,杨威和李蒙似乎都毫不怀疑,甚至是深以为然。 李蒙一笑,道:“裴大人那群忠心耿耿的下属早被杨大人使计调走,只留了惊蛰一人伺候——” 话锋一转,继续道:“诚然,他年纪轻轻便一手遮天,不论文学谋略还是治国之道都无人能及,但年轻人,总会被暂时的权欲遮蔽双眼,变得自负骄矜,目空一切,熟不知这却能要了他的命。” 赵雪梨很是突兀地叹了口气。 李蒙生出几分莫名。 雪梨缓缓道:“曾经我在盛京时,见过许多同李大人般别无二致之人,他们成就不大,可道理总是最多,对待青年晚辈,总是嫉妒打压,不愿相信对方能力才学皆胜过自己。” 李蒙:“......” 赵雪梨道完这句话,又沉寂下去,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绝不相信裴霁云就被困在那大火横生的宅院之中。教李蒙一时之间,感到万分棘手。 他干脆冷笑一声,道:“裴夫人若是不信,不凡进去一看,裴霁云中了迷毒昏死在里间,现在怕是尚且喘着气呢。” 赵雪梨仍然不信,可不管是方才一脸快意的杨威还是眼前这个笃定万分的李蒙,都让她不免陷入茫然呆滞,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又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倏然近了,李蒙抬眼一瞥,微怔,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远处两个牙兵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近,将那人往地上重重一扔,邀功道:“李大人,折了我们几十个弟兄,终于将他拿下了。” 赵雪梨垂眼看着被扔在自己脚边的男人,见到他汩汩冒血,尚且插着箭的胸口和身上密密麻麻,无法细数的伤口,感到悚然,她周身血液似凝固了一般。 惊蛰失血过多,半真开眼,极轻却极厚重地喃喃了几个字,紧接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李蒙一脚踩了下去。 李蒙阴冷道:“败家之犬,还想负隅顽抗?” 惊蛰被踩了下去,趴在地上痛哼一声,再没了动静,好似昏死了过去。 李蒙还欲再激几句,却见赵雪梨骤然拔腿,向着烧得一片通红的主院跑去。 他见人跑没了影儿,这才抬脚。 地上那人依然死了般没有丝毫动静,李蒙将人翻过来一看,竟真是因流血过多晕了过去。 —— 十一月的天,惯常是冷风不绝,阴雨绵绵的,可边关之地气候同盛京大不相同,这个时节了,依然干燥闷热。 赵雪梨一鼓作气冲进烟尘滚滚的主院,目之所及倒是比隔着数米之外围观时的火势好一些。 纵然她一直要逃离裴霁云,可却确确实实没到让他去死的地步。 那么多年来,只有裴霁云给过她关怀陪伴,就算是高高在上、施舍而来的,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就算她记恨裴谏之对自己的欺凌,却也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赵雪梨更加靠近主院了,烟尘热浪呛得她睁不开眼,连连咳嗽,但她的目光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在主院各个屋子中逡巡着。 火舌汹涌、翻滚着四处攀爬,贪婪吞噬着描金绘彩的梁柱,刺耳的噼啪之声拥挤着钻入人耳,赵雪梨没看那些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的屋子,而是朝着尚且完整的屋子冲了过去。 尽管已经这般冲动行事了,可她仍然不觉自己会在撞开一扇门后见到裴霁云的身影。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躺在火海之中等着她来救呢? 这是不可能的。 赵雪梨只为求个心里慰藉,待她看过后,就会立刻离开此处的。 她慌慌张张踹开第一扇门,空无一人。 第二扇门,依旧无人。 她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片刻放松,直到第三扇门被她打开了—— 屋子里处处都是规整的,并不凌乱,也毫无人气,其实赵雪梨第一眼甚至没看出不妥之处,可是余光在房中一转,却在满地烟雾之中见到一片垂落在柜角的霜色衣摆。 赵雪梨看着这块衣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到底是深陷大火之中,她害怕惶恐也是情有可原的,只不过这个屋子尚未被火完全包裹,浓烟肆意浸入就已经让她感到呼吸完全凝滞了。 她竟没觉得热,反而生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赵雪梨扑过去,扯开柜门,见到青年靠坐在里面,闭着眼,脸色苍白,腹部衣裳被鲜血浸透。 他黑色的睫羽微微颤动这,直停鼻骨上凝着莹润的汗珠,额发也被汗水浸湿了,明明是那么端方清正的样貌,此刻却像正被烈火烘烤的妖艳名花。 赵雪梨被这个场景冲击地几乎要站不稳了。 她跌坐在地,伸手去碰昏迷着的裴霁云,嗓子眼干得像吞了一把沙土,“......我..表...表....” 甚至叫不出完整的称呼。 她将将抓住裴霁云的肩膀,他似有所觉,半睁开眼。 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3节 赵雪梨从来没在裴霁云眼中看到过这种神色,并非害怕焦急紧张一类,反而是一众生机渐渐消失的涣散。 雾蒙蒙的,像隔着一层水幕,这双漂亮的眼睛半虚半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渐渐失去焦点。 他甚至没有张口说过一句话,身上血迹也并不夸张,可赵雪梨眼泪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像从前一样,她总是会在他跟前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表兄...表兄...你醒醒...” 时隔一年之久,赵雪梨又唤出了这个称呼,说出口后比预想之中的更快适应了,她勉力将裴霁云往背上拉,以蒲柳之姿妄图带着这个高大许多的青年冲出去,尽管府外是心怀不轨的杨威,可雪梨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裴霁云死在这个角落中。 可事情却没能如愿。 她的手被人拂开了。 赵雪梨又伸手去抓,急道:“表兄...你先跟姈姈出去...” 在这种危急关头,裴霁云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赵雪梨将他拉进背上,撑着凳子要站起来。 他忽然叫了一声,“姈姈?” 赵雪梨听见他还能说话,一边哭一边安慰,“表兄,你怎么被一个武夫算计了?你别怕,清明他们一定立刻就来救你了。” 她哭得很大声,里面是掩藏不住的害怕。 裴霁云不知道她是被自己这幅模样吓到了,还是害怕四处燃烧的大火。 两个人的这次见面,是他不惜一切算计来的,也是算好了的,可当事情真的如他所料般进行着时,裴霁云却忽然被一种巨大的自卑和茫然填充。 姈姈瘦了好多,她一直在发抖,背着他简直是寸步难行,大火已经烧到了这间屋子,浓烈的烟熏和烧焦味道让她呛得面红耳赤,几欲断气。 他明明知道姈姈心软,早就料想过这一幕的。 他会装得更加可怜,更加凄惨,甚至可以沦为杨威暂时的阶下囚,姈姈一定会不忍心的,会可怜他的,不会不管他的,届时他有的是手段和心计让她心甘情愿同自己回盛京。 可是现在,这一切发生了,但情感走向却并不如自己料想的一样。 他的姈姈,这样可怜,甘愿舍命来救一个伪君子,却对他的算计浑然不知。 姈姈一定很委屈罢。 他见到她,总觉得她是委屈的。 裴霁云忽然意识到,他算得再多,也总是算不准自己对姈姈的感情。 在嘈杂的噼里啪啦声响之中,裴霁云再次挣开雪梨,从她的背上跌落,有几分狼狈地撑在一旁桌子上,他缓慢坐直了身形,点漆般的眸子溢出几分迷蒙笑意,声音又轻又缓,“姈姈,你被骗了。” 赵雪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或者说就算听见了也无法理解其中意思,她只是满脸焦急,连忙要去拽他。 裴霁云身在火海之中亦是不好受,意识发沉,再加上腹部这一刀为了真实确实挨得有几分深,他确实体力渐渐不支了,可他的语气却仍然端正认真,“你听不懂吗?你被骗了?我怎么可能被杨威那样的莽夫算计?” 赵雪梨眼睛一片通红,“表兄,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再说!” 裴霁云忽而疯笑一声,拍开她的手,声音骤然狠厉了起来,那双氤着红血色的眼眸中涌现出掩藏在表皮下的危险和疯狂。 “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在算计你,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我告诉你,去年城隍庙中你头也不回走掉时我便后悔了,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要放过你?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有多少仁慈之心,为什么我不如从前一样抓了姜依胁迫你,为什么不真的给你下药下毒让你再也离不开我?你知不知道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我不止一次告诫自己,此次之后,一定要彻底囚禁你,一旦带我踏出这个门,姈姈,我不会对你手软。” 赵雪梨彻彻底底僵硬住了。 裴霁云直勾勾凝着她,苍白脸色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染出绯意,清冷眉眼上都是艳丽之色,明明是好看的,勾人夺魄的,可此刻他身上那股尖锐却让赵雪梨无法直视,不敢细看。 她被烟呛着边咳嗽,边哽咽着低缓出声:“表兄,先和我出去,火要烧到这里了。” 雪梨其实有些无法理解裴霁云在此刻的固执,局势这么危急,就算他是为了骗自己的,可那熊熊烈火是做不得假的,再不出去,他们会被烟熏死在这里的,她已经感到呼吸格外困难了。 裴霁云亦是无法理解她,他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她还要自投罗网?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有多难熬,许多次险些就要无法忍受地抛下朝中诸事去南泽寻她了。 裴霁云甚至想过,如果跪下来求一求姈姈,她会不会心软地回头? 不会的。 她不会为这种事就回头的。 裴霁云逐渐发沉的脑中又不免想到现在,那些运筹帷幄、了熟于心的算计如今纷纷变得摇摆、不确定。 他没有把握可以对姈姈狠下心,也没有信心能让姈姈回心转意。 裴霁云意识到这点后,尖锐的疯意像死水一样迅速沉寂下去,他没再多说什么,温和笑了下,摇头道:“不用管我了,你走罢。” 这句话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自己本能在做样子博取一些微弱的可怜,还是出自真心。 赵雪梨泪珠子大颗大颗掉,眼睛越发涩痛难忍,她扑到裴霁云身边,一边拖着他往外走 ,一边哭诉,“你怎么这样坏?难道要逼着我眼睁睁看你死在这里吗?我做不到....表兄...我真的做不到...求你了,跟我出去罢...” 裴霁云的眼眸一直凝在她的身上,脸上,半晌,顺从地被拽了出去。 方才他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的,例如今日风向早就算好了,这间最南边的院子一定是最后才烧到、清明就在屋子里候着,一旦赵雪梨头也不回离开,立刻就能将他救出。 甫一出了院子,屋子里的房梁霎时就砸落下来,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窗跃出,没发生任何声响。 天际已然开始泛白,周遭尚且带着热气的空气灌入鼻腔,赵雪梨带着裴霁云踉跄跌在院外两米处,又痒又涩的眼眸止不住流泪,咳得难以自抑。 裴霁云也低低咳了两声,而后再没了动静。 原本围困在主院外的牙兵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此地只留下他们二人。 雪梨听见裴霁云没了动静,连忙去看,担心他晕死了过去,所幸他尚未闭眼,可周身气息却依然微弱。 不知道为什么,赵雪梨此刻竟然会觉得他真的要死了,明明她们刚从火海之中冲出来。 她一夜未睡,按理说应当也是筋疲力竭,可雪梨却一骨碌爬了起来,哭着道:“表兄,你别睡,姈姈带你去找郎中。” 裴霁云看着她哭,下意识抬起手给她拭泪,难得真诚地含笑开口:“我算计你,不要管我了好吗?” 语气温柔的像在诱哄。 为什么不走?不能无情一些?如此,他还可以狠心继续算计。 姈姈如今这般待他,实在是令裴霁云狠不下心,可他心软的后果就是继续失去她。 ...往后想起来一定会懊悔的罢。 毕竟,他这样卑劣。 裴霁云轻缓地垂下睫羽,眼眸逐渐失去了光亮,“...姈姈...” 他不知是要说什么,还是只是纯粹想再唤一声她的乳名,总之这两个轻柔的字眼后,再没了声响,手臂也缓缓垂落在了地上。 赵雪梨哆哆嗦嗦的,手脚都在剧烈发抖,她忽然觉得气极了,又无措地痛哭出来,“表兄,我恨死你了!你想死就死在盛京啊,远远的不行吗?怎么非得让我看见?我恨死你了,你快起来,这一切不是圈套吗?你让清明和唤云出来带你去找郎中啊......” 裴霁云脸上被热浪熏出的绯红因为流血过多而一寸寸褪去,在幽冷天光笼罩下,竟真越来越像个死人了。 赵雪梨慌得不行,哭成了泪人,“表兄,其实我猜到你在算计我,你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但是你知道的,姈姈从前对你用情至深,只是因为你总不愿娶我为妻,还强迫我,姈姈心灰意冷,我们才成了如今模样的?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要恨你,厌你,再不见你的,可是我真没用,我忘不了,我恨不起来,我甚至会梦到从前刚来侯府时孤零零一个人,是表兄替我出头,陪我说话,我太没用了,居然会梦见你的好,就像现在,你算计我,我却不敢看你死在这里,表兄,我...我好难受....” 她是真真正正的没用,知道裴霁云满腹算计,真假难辨,她应该要大骂一场,头也不回走掉的,或者更狠心一些可以打他一顿,但是雪梨此刻只感到铺天盖地的无措和难受。 即使是假的,她也只想哭。 可她哭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裴霁云身体却越来越凉,面色越来越惨白,令她想到从前见过的那些死人。 赵雪梨从没这么绝望过,她慌慌张张,手忙脚乱扯开裴霁云腹部的衣裳,瞧见里面一个近乎能看见脏器的血洞,她手抖得险些就要痉挛了,勉力撕下一节裙摆,生硬地给他包扎,可是上面的血太多了,怎么也止不住,反而转眼就将秧色裙摆浸湿了。 她两只手上都是淋漓艳红的鲜血,刺眼极了。 “...我...我跟你回去,表兄...你别吓唬姈姈了,我和你回盛京,你别这样....”赵雪梨简直是想跪下给他磕头了,求他睁开眼听一听。 耳边响起一道轻微的脚步声,赵雪梨眼前出现一道黑影,她猛然抬头,见到了满脸黑灰的清明。 她倏然惊喜万分,“清明,快、快、郎中、” 雪梨慌张地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可相较于她的慌张,清明只是沉默。 赵雪梨又说了一遍。 清明只道:“公子吩咐我送小姐离开。” 赵雪梨睁大眼,语气尖厉了起来,“你眼睛瞎了吗?他快死了!他快死了你看不见吗?我说快将郎中带来!” 清明问:“小姐何必关心公子的死活,难道真愿意同他回盛京?您若只是此刻骗他,公子醒来后或许还是会死的。” 赵雪梨前所未有地大声吼道:“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说郎中!郎中!” 眼见清明不为所动。雪梨又哭骂了起来,“我回去,心甘情愿的,到底要说几遍?你这个蠢货。我要郎中!求你了,我要郎中...” 再不来,表兄就真的要死了啊。 这一次,是他赢了。 赵雪梨永远也没有这么狠的心,真拿自己的性命做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