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客》 第1章 《南山客》作者:君山银【完结】 本书简介:#人间惆怅客冷脸萌温柔攻x狐皮狼心美艳鬼受 1、 总有人骂桓秋宁是个妖孽,说他长了张狐狸皮,净会勾引人。 桓秋宁少时随母亲游历各国,他前脚刚踏进上京城,后脚便有了诸如此类的传闻: “这就是那个让上京城里的断袖恨的牙痒痒的妖孽??” “就是他在光天化日下掀了他爹和小三的床!!!” 传言愈演愈烈。 后来常有人看着桓秋宁额间那个像火苗一样的红色胎记,道:“他美的是皮,可狠的是心啊。” 再后来桓相国在大徵大举变法失败,一朝富贵化成尘土。 红雪染枝头,万鬼同悲夜。 曾经在上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桓氏,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五年后,上京城内无人再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位人见人嫌的妖孽,而满春楼内,出现了一位倾国倾城的花魁。 还他喵的是个男花魁!!! 2、 照山白怎么也没想到,他年少时暗恋的白月光,居然会主动地投怀送抱,还爬上了他的床。 然而,当他认出桓秋宁便是他少时心悦之人时,桓秋宁已经身中剧毒,生死一线。 为一纸情书。 救一人。 忤逆皇权,背叛氏族,遍体鳞伤。 无怨无悔。 桓秋宁:复仇!虐渣!搅弄风云! 照山白:煮酒煎茶,吟诗作赋,泡美人儿,还是自己送上门的那种(o.o?) “阅尽千山枝头月,惟愿秋风还安宁。” “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高亮】: 1双洁,照攻桓受。1v1,he。 2视角主受,因叙述问题会切换。 3架空历史,主魏晋南北朝,考究党慎入! 4贝贝们看清主角栏,别站错cp! 5有副cp,但只着重写耽美向,其他为推动剧情需要。后面可能会单开一本把其他的择出来写写,也可能写到番外中。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正剧 美强惨 主角照山白互动视角桓秋宁配角照玊祎殷玉十三狄春香杜长空照宴龛郑卿远郑雨灵常桀逯燕照宴龛陶萦娇杜卫殷禅殷宣威 一句话简介:“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立意:弘扬中国传统文化! 第1章 宫门初遇 云层吞没了天地一线,落日的余晖洒在边境线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像一张灰黄的狼皮。北风中裹挟了雪刀,一个瘦弱的少年趴在草坑里,身下压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浑厚的声音从小坡上传来。 “我蒙谚的狼王,能咬死几十个大徵的将士。只要我一抬手,他们会把你撕成肉碎。” 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荒原游荡了多少日。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衣服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撕裂的口子,他就如一棵枯黄的野草,根本抵不住侵袭而来的寒风。 “我要活!”少年抬头,看着四周凶傲的狼群,利剑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射来,恨不得立刻刺穿他的心脏。 西风裹挟着草屑掠过蒙谚的银狐大氅,蒙谚握着牛皮马鞭,鹰隼般的眼尾纹路浸染着血色的夕阳。 蒙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草坡下的少年,抬手拿起了胸前挂着的骨哨,厉声道:“这是萧慎的草原,你想来,得先问问它们愿不愿意。” 刺耳的长鸣声冲击着少年的耳膜。少年咬着干涩的下唇,踩着枯黄的草皮,冷笑着爬起来,“来啊,撕碎我!” 害怕,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一瞬间涌上少年的心头,他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狼崽,像日落的方向狂奔而去。 狼的速度惊人。一阵呼啸的狂风从身边扫荡过去,少年看到了尖锐的狼牙。 一匹灰黑色的头狼猛然扑来,咬穿了他的手臂。他发狠了,用刀去刺它的眼,它的脖颈,它的下腹。他拼命地撕扯着狼皮,手中的短刀猛然刺出,砍断了一颗狼牙。 蒙谚身后是黑压压的萧慎骑兵,他甩开鞭梢,寒声道:“狼崽子的牙还没长齐,就敢对着头狼的咽喉亮爪子,有几分胆量。只可惜,你走错了路!” 少年昂着头,咬牙发狠道:“路就在脚下,没有对错之分!” 怀中的小狼崽在凄惨的绝望中颤抖,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少年低头抱紧了它:“别怕,活下去,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狼再凶残也不过是个畜生,没了狼牙,它们就只能是供人驱策的狗!” 头狼扑过之后,四周的狼群环视着少年,蠢蠢欲动。 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在边境线时,狼群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嗥叫,在遮天蔽日的黑云下,向少年凶猛地扑来。 孤注一掷。 撕拽,咬透,断裂…… 头狼撕咬住他的手腕,一双猩红的眼睛逼向他半阖的双眼。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桓秋宁猛然醒来,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划破掌心的指尖凝着血,丝丝缕缕的疼痛感让他在萧瑟的北风中渐渐清醒。 他的睡眠一直很浅,浅眠少梦。噩梦虽然扰人,但他更怕久不能平息的心悸,在清醒与沉沦中层层缠绕的千丝万缕,勒的他心口疼。 桓秋宁侧卧在翟舆上,困倦地抬了抬眼。顶在鬓角前的手指细如竹节,手腕处有一道醒目的疤痕。 疼是真的,伤痕也是真的。这道疤告诉桓秋宁,那不是梦,是他的过去。 桓秋宁侧过脸看向远处,视线却未落到随侍的太监身上。 落雪了。 这是承恩八年下的第一场雪。 厚雪遮住了原本的红墙绿瓦,出墙的红梅上染了白韵,萧瑟的北风丝毫没有怜花惜玉,生生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裹挟了去,碎雪落在了枝丫上,雪染白头。 太冷了,没人会在意红梅的迎雪绽放,只会觉得那抹红色格外扎眼,像是溅上去的血。 御道上,一架绣金翟舆冒雪而行,明黄色的漆木上的绣绘皆金翟,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上面。 八位穿着单薄的男子赤脚抬着翟舆,黛蓝的折裥裙间露出了冻得通红的膝盖,曳地的长裙在脚印上拂过,沾走了细雪。 抬翟舆的男人衣冠不整地在雪地上艰难地挪动步子,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手臂上可见白骨的伤痕已经流脓溃烂,纤细的手指像被扒了皮的烂果,没一块好地方。 冷风掀起了朱红色的细纱,隐约可见翟舆上侧卧着的,是一位容颜倾城的红衣美人。他的身影在风雪中略显消瘦,那抹朱红的影子,仿佛一株销魂的彼岸花。 桓秋宁收回视线,低头打量着身上朱红的软纱,神色冷淡。 纱帐后传来了两声轻咳,一旁随侍的张公公连忙上前道:“公子,夜里风雪大,您裹好鹤氅,小心着凉。您要是冻坏了身子,陛下定会要了奴婢的命哪。” “无妨。”桓秋宁刚经历了大梦一场,尚未缓过神来。他看着宫墙旁倾斜而下的雪,皮笑肉不笑。 一别五年,上京城依旧繁华迷人眼。只是宫廷萧寂,难免让人提不起兴致。 桓秋宁摩挲着掌心的铜鸟令,看着抬翟舆那几位浪荡子,低声道:“孤魂野鬼,铜铃索命。今夜,有人要上路了。” 张公公不敢多言,低头走在翟舆的一侧,手中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宫廷深寂,落雪簌簌。 翟舆微微一停,桓秋宁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位身披白狐裘毛氅的公子,身边跟了一位为他提灯的侍从。 那人低头拍了拍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上的雪,而后紧了紧悬着祖母绿吊坠的带子。他侧迈一步,给翟舆让了个道。 张公公躬身上前道:“奴家见过丞公子。” 桓秋宁背对着北风,任凭雪落在额间。透过一层朱纱,他低眸打量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雾月一般淡透的眸子,像早春的暖阳落在清池中,映着池底的鹅卵石。 桓秋宁隐约觉得这个人他曾经见过。 或许是上元灯会,在上京城人来人往的街头,又或许是佛香庙会,在熙熙攘攘的香客中。 翟舆从那人身旁经过时,桓秋宁在那人的眼中见到了一抹红。风情万种的朱红中,有一双微微笑着的狐狸眼。 桓秋宁在他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微翘的眼角却带了几分凌厉,额间的花钿上含了一滴化了的雪,又给那双眼平添了不少魅气。 这双眼睛勾人,任凭那人是清风霁月的风雅公子,见到这双眼睛亦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公子别看,脏。” 提灯侍从的声音不小,桓秋宁听得清清楚楚。他勾了勾嘴角,转着掌心的铜鸟令。 鄙夷,厌弃,唾骂......这些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就像落在睫毛上的碎雪,融了就化成水了。 提着灯的随从迎着风雪,边走边道:“公子,您莫要怪荆广多嘴,夜里能乘翟舆走御道的人,想来定是陛下的新宠,能避则避吧。您久居与君阁中不知道,陛下近些日子在京城挑选美人儿,闹得满城风雨,被选上的坐上翟舆入圣殿,失宠了的就成了旁边那赤脚等死的人。” 第2章 翟舆越走越远,冷风裹挟着交谈声,从桓秋宁的耳边吹过。 他隐约听见那位不染尘世的公子,温声说了一句:“细雪覆尘埃,干净与肮脏早就分不清了。” 这话听着另有深意。桓秋宁淡淡一笑,把铜鸟令藏在了袖中。 张公公察言观色,见桓秋宁对那位公子颇为好奇,上前介绍道:“这位公子是相国大人的嫡长子照山白,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放眼京城无人能及。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少年奇才,十一岁入国子监,只可惜他学成后却不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在与君阁中做一位吟诗作赋的风雅公子。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整日养花饮酒,守着那一方静隅,这一闲就是两年。” “少年奇才,才冠京城。”桓秋宁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张公公猫着腰,快步走到跟前,回应道:“回公子的话,奴家承恩元年入宫,已经有八年了。” 桓秋宁侧卧在翟舆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问道:“那你可听说过六年前,上京的春日宴。群英荟萃,各方文人雅客齐聚一堂,金谷酒数,曲水流畅。” 张公公是个爱诗之人,常在宫中听皇子们吟诗作赋,日子一长,腹中积累了不少诗词。他点头,激动道:“承恩三年的春日宴,名声响彻整个大徵,奴家自然是有所耳闻。” 桓秋宁勾了勾嘴角,单挑一边眉:“那你可知春日之会的文斗的榜首是何人?” 张公公差点脱口而出,他连忙掌嘴,求饶道:“奴家贱命一条,求公子饶恕奴家不敢言之罪。” 桓秋宁抬头观雪,他伸手接住了几朵雪花,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要说刚才那人的才学名冠京城。” 张公公不敢言。 桓秋宁不紧不慢道:“人是死了,但是该属于他的东西,别人永远望尘莫及。” 御道寂静的像阳关道,桓秋宁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未央宫,微微翘起了眼角。 上京,该变天了。 *** 未央宫内烛火通明。 两位美人一左一右,捏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又是陪笑又是哄闹的,才将那流水的果子送进了稷安帝殷宣威的口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玉阶下跪着的人,汁水咽下去后,道:“抬起头来。” 艳红色的香云纱掩在白如脂的胸口上,深陷的锁骨处被风揉得嫩红,脖颈上的白玉珠串轻轻地蹭着喉结。他的双眸冰冷似水,却好似容纳了一汪圣泉。 桓秋宁看着他,楚楚可怜。 这是他的一张皮,一张专门为了杀人而捏造出来的皮,美艳,柔弱,让人心生怜爱。恰好他的本相本就丰神俊朗,眉眼如画,略施粉黛,便倾国倾城。 因为这张脸,总有人骂桓秋宁是个妖孽,说他长了张狐狸皮,净会勾引人。 少时桓秋宁随母亲游历各国,初次回到上京之时,令无数富家子弟念念不忘,称其惊为天人。 桓秋宁坐在金玉白马车上,从上京的长安街上路过时。总是能见到一群慕名而来的人,围着马车议论纷纷: “快看呀!这马车里的人是桓相国家的公子!”有人惊呼。 “一个男人怎了长了这么姣好的一张皮,真是馋死人了!”有瞧上了两眼,便不由自主地人流口水。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这是少公子!爷要养着他!”有人眼馋。 “……这位就是那个害得上京内几乎所有断袖都出柜的妖孽?!”有人对他的传闻颇为好奇,恨不得立刻把他的祖宗十八代认识一个遍。 然而当事人很苦恼,他因为这张脸,失去了出门游玩的自由。 后来上京中关于桓秋宁的传闻,大多是一些荒谬至极之事。 比如:相国府的小公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下掀了他爹和小三的床! 因为这件事,桓相国颜面扫地,气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见好。要知道他爹可是朝廷一品大官,权倾朝野,娶几个妾室延续香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桓秋宁不允许,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受一点委屈,一点都不行。 桓相国执意要纳妾,桓秋宁给了他三天三夜的时间,最后在桓相国迎娶小妾的前一夜,跪在中庭,将沾了红蜡油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从那之后常常有人看着桓秋宁额间那个像火苗一样的红色胎记,摇头叹息:“他美的是皮,可狠的是心啊。” 古人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句话放在桓秋宁这里就成了:大难不死,继续作死。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那个妖孽果真作死了! 桓秋宁从众星捧月的少年奇才,到众人唾弃的妖孽,不过三年。再后来那个让人觉得眼不见心不烦的妖孽死了,死无全尸。 他死在了大徵漫长的边境线上,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五年后,上京城的春满楼中出现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头牌,还是个男花魁。但是没有人把花魁与桓秋宁联想在一起。 因为桓氏一族,已经死光了! 桓秋宁厌恶这张皮,如今却不得不依靠这张皮,一步一步地爬回上京。他看着稷安帝,楚楚可怜的眼神中闪过几分阴翳,他动了杀心。 张公公躬身伺候在一侧,笑着脸迎上来道:“这位是太尉杜大人新送来的美人,说是亲自寻了数月,熬没了乌发,就盼着您瞧上一眼呢。” “杜卫有心了。”稷安帝推开嘴边的纤纤玉手,踩着玉阶上的红罗走了下来,低头时见那人香云纱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赞叹道:“确实是极品。朕很喜欢,赏。” 他转过头,挥袖拿了根香狸毛制成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张公公见状小心上前,不经意间抬眸扫了一眼,而后退了两步,拖着长腔道:“赐名——墨蝶。” 桓秋宁虽然跪在地上叩首,身上却有毫不遮掩的桀骜之气。他的嘴角勾着几分鄙夷的笑意,在抬头的一瞬间全藏在了那副皮囊之下,消失殆尽。 “承蒙陛下恩赏,墨蝶惶恐叩首。”清脆的少年音如鹅卵石轻轻相碰,他低着头,身上溢出了来时所沾风雪的冰冷之气。 他在忍。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以命换命固然孤勇,他却觉得不值。 因为桓秋宁觉得龙椅上那条人命,不配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 五年的时间,上京变了太多,他必须先站稳脚跟,弄清了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才能杀伐果断,报仇雪恨。 “墨蝶公子,请起吧。” 张公公退到暗处与人轻声说了几句,再上前时神色显然沉重了几分,他紧攥着手指,低声道:“陛下,相国照大人的长子照丞公子入宫了,如今正在九华宫与娘娘赏月呢。” 稷安帝的脸色如旧,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意,他捏了一盏将要燃尽的琉璃灯,用手指挑动着越来越弱的火苗,道:“赏月,丑妃还真是有兴致。是来替他那就要死了的弟弟哭坟呢,还是要联手搅了朕的安宁呢?你说,朕是不是还得去陪他们玩玩啊。” 桓秋宁叩首道:“陛下息怒。” 琉璃灯碎在地上之时,未央宫内鸦雀无声,四周跪了一片,只剩下不怕死的寒鸦在枝头哭丧,像是在跟乌鸦比谁更邪气。 “陛下息怒,说不准丞公子只是思娘娘心切,所以才进宫来探亲。”张公公叩首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砸在了地面上。 “丑妃进宫有些年了吧,朕从来没有冷落过她,朕认为她过得一直很不错,可她的心永远朝向外边。既然他们姐弟感情深厚,不如就把他们关在一起,让他们好好的叙叙旧,永远都不分开!”稷安帝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在编钟中回荡,他解下腰上的玉蟒带,勒在了侍奉在他右手边的男宠的脖颈上。 稷安帝猛然用力,眼见玉块割着男宠抖动地喉结,男宠歇斯底里地求饶,却不敢抬手去撕脖子上的玉带,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芳容失色后别有一种凄惨之美,建安帝俯身抽出那条蟒带,踩过仍有温度的残花,勾住了左侧之人的下颚。 稷安帝杀红了眼,他丧心病狂的勒紧了手边人的脖颈,勒出了血。 “陛下,臣有一计。”桓秋宁的手指在地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他抬起头,眼神落在了稷安帝的龙靴上。 未央宫里的人无不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稷安帝松开手,把玉蟒带扔在了一边。他侧坐在书案上,黑墨弄脏了龙袍,他拿宣纸擦了擦,嘴角的笑意更浓道:“不愧是杜卫挑的人,多少有几分胆气。说吧,朕给你这个机会。” 夜里风雪中,桓秋宁穿的单薄,此时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他听出了稷安帝对照氏姐弟的厌烦,丑妃独掌后宫,她的父亲照宴龛身居高位,权倾朝野。而照宴龛的嫡长子竟然在夜里无召入宫,稷安帝觉得照氏姐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稷安帝忌惮照氏,却撼动不了照氏在朝中的地位,他心里憋着气。桓秋宁想要成为对稷安帝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块随手丢弃的手绢,他就必须替稷安帝找到破局点。 第3章 想要撼动一座山,就得从山上石子开始下手。 他要主动的成为稷安帝让照氏声名败裂的棋子,让稷安帝送他去照府,接近照氏之人,看看这个后来居上的氏族,在桓氏灭门一案中用了哪一种腌臜的手段。 桓秋宁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不颤,低声道:“京城中人人皆言丞公子玉树清风,不入仕途,不染尘世,是最干净之人。如今的照府中只剩了这么一位无所事事但是名声极佳的公子,臣觉得杀了他,会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倒不如......” “这白玉掉进了泥潭中,就没人心疼了。”桓秋宁抬头,似笑非笑,“墨蝶愿意为陛下做一滩烂泥,去玷污那块白玉,只要陛下把墨蝶赐给丞公子,白玉便不再是白玉。” 寂静无声。 “朕允了。”稷安帝俯视着地上这一只带了邪劲儿的蝶,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头,而后将那条玉蟒带扔到了地上,道:“赏你了。” “朕听说前些日子丑妃的九华宫夜里漏雨,想来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调派几个手脚利索的奴才去修一番,顺便告诉她,朕给她的弟弟准备了一份惊喜。”稷安帝走下台阶,他赤足踩在公子墨的衣摆上,挑起了他的下巴,欣赏道:“美人在骨,丞公子的命比朕好啊。” 桓秋宁抬眸的一瞬间掩去了神色中的冰冷,只剩下了几分妖冶与乖顺。他看着稷安帝,像一只纯善的幼鹿,轻轻地颤了颤睫毛,轻声道:“墨蝶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逯无虚呢,让他滚过来。”稷安帝松开手,眼神却没离开桓秋宁。 张公公哆哆嗦嗦地爬过来,估计是吓尿了,连声音都带了些许异味,他啜泣道:“逯大人今夜在内侍省盯着奴才们清点腊月的开支,这才没来侍奉,奴才替逯大人陛下息怒。” “他倒是比朕还忙!”稷安帝抬手打掉了张公公头上的巧士冠,沾满了黑墨的手掌按在他的额头上,磨着牙根子道:“让逯无虚送这位美人去照府。他应该能明白朕的意思。” 稷安帝道:“另外,单单送一位美人,倒显得朕有些吝啬了。照丞颇有才学,他自诩清流,朕偏要让他看清自己。之前‘满口胡言’的著作郎,死了吗?” 张公公道:“回陛下,已经杖毙。” 稷安帝神色微悦,沉声道:“拟旨,真要把这个职位赏给照丞,日后大徵的史书由他来执笔,朕倒要看看他会怎么写。” “奴婢遵旨。”张公公的胆子吓烂了,眼角挤出的泪融在了汗里,很快就被雪夜里的冷风吹散了。 落雪无声,灯火摇曳。 未央宫的灯亮了一夜。 第2章 红衣艳鬼 子时,月上枝头。 照府外停了一架通幰车[1],一位傲睨自若的公公站在车前,穿了一袭隆重华丽的长袍,上面绣有玄武吉祥纹。 此人便是中常侍逯无虚。从稷安帝赏赐给他这一件玄武吉祥袍那日起,他便日日穿着,袍摆上已经有了好几处磨损,衣领也开了线。 逯无虚闭目站在雪地里,一脸的不耐烦都糅杂在了那一边单挑的眉上,困意极浓。他打了个哈欠,等着身边的小太监上前敲门。 开门的小厮见过不少宫里的公公,他见来人气度不凡,架势不小,知道此人身份不低,连忙跪在雪地里,说就去请自家老爷出来。 逯无虚把圣旨扔在雪地里,紧了紧盖在官袍上的狐裘宽氅,夹着嗓子道:“这种事咱家就怕你们家老爷听了,夜不能寐哪。罢了,咱家也倦了,圣旨咱家就不在门外宣了。人已经送到,丞公子的好事咱家就不掺和了。告诉你家老爷,他的福气在后头呢。” 逯无虚留了几位办事利索的太监在门外盯着,转头就避着风雪走了。 小厮看弄不清状况,也不敢伸手去捡圣旨。他刚跪在地上,便被人抓着领口拎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与君阁的方向走。 转头时见身后跟了位红衣披发之人,以为是碰见了鬼,吓晕在了路上。 跟着逯无虚来的小太监跟着府上的小厮走到了与君阁。身边胆子稍微大点的小厮上前扣门,也不敢回头,低声道:“丞公子,宫里来人了。” 片刻后,与君阁中亮了灯。烛火的影子映在窗户上,照山白披着狐裘宽氅走出,毛领上还落着未化的碎雪。 小太监站在与君阁前,跟三天三夜没吃过饭似的,夹着嗓子道:“奴家见过丞公子。” “传陛下圣旨。”小太监拿出了沾了泥的圣旨,摆正了五官,拖着长腔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圣贤治国,皆赖英才辅翼,相国之子,才德兼备,经世致用,授以文职理宜然也,赐著作郎[2]一职。自颁布之日起生效。愿尔恪守职责,勤勉为国,共创千秋伟业。” 照山白面色冷白,跪地接旨。 小太监递出圣旨的手停滞于空中,没交给他,就看他这么跪着,道:“丞公子,娘娘说公子身侧空寂,向陛下替您求了一位绝色的美人伺候您,奴家给您带来了。” 他侧身走了两步,露出了身后之人。 这人照山白见过,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所见之景仍历历在目,不容易忘干净。 依旧是那一身妖冶的红衣,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凌厉,与其说是一位美人,倒不如说是一株带有剧毒的曼珠沙华。 再美的花,带了邪气与毒素,都会伤人伤已。 “接旨吧。”张公公把圣旨扔在了他的手上,挥手示意后边的人端上了两杯酒,好声好气地陪脸笑道:“奴家就不打扰丞公子春宵一夜了。这酒还是温热的,丞公子趁热喝。” 小太监挤眉弄眼地要求照山白一定要把酒喝了,还必须得全喝完。 府上的小厮见狗奴才狗仗人势,悄默声地退下,给照府老爷报信去了。 与君阁外只剩了两个淋雪之人,一红一白,格外扎眼。 桓秋宁神态悠然地从照山白的身侧走了过去,衣袖拂过了他的手背,地上的脚印是挑衅也是不含欲望的勾引。 枯树上的寒鸦没完没了地叫着,它的叫声磨耳朵,桓秋宁的困意更浓。 他已经几日几夜没合眼了,脸上挂着的黑眼圈,脂粉盖都盖不住。他稍稍提了精神,今夜要用这张皮,演一出“品花宝鉴”。 戏要做全套。 只可惜眼前人不像是会乖乖配合他的人,他还得对照山白多花点心思。 进了与君阁,桓秋宁坐在烛火旁,伸手挑了挑那被风撩的摇曳的烛火。他抬眸饶有兴致地看着风雪中人的背影,鼻息快要扰灭了蜡烛。 照山白冰着脸,在与君阁外,站了很久。 腰上的令牌与玉牌在风中叮当响,照山白走在风雪中,脚步格外的沉重。他看着手中的圣旨,清楚的认识到过了今夜,他所奉行的“少私寡欲,清静无为”,便要染上权利的尘埃了。 此后,白玉染浊墨,内心的那一寸净土,再也寻不见了。 *** 桓秋宁看向枯树后的屋檐,不远处有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照山白,待他转身走进了与君阁,才稍微收敛了一点。 有人在盯着。 刚进门,照山白看了桓秋宁一眼,转身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无奈之下,他背对着桓秋宁,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条白绫,蒙在了眼睛上。 桓秋宁轻笑一声,单手撑在紫檀木桌上,捏着酒杯玩。他懒兮兮地打了个哈欠道:“丞公子没听见么,门从外边锁上了。” 他的语气越是随意,照山白就越是浑身不自在。 二人心知肚明,外头的人把他们所在这屋里为的是什么。照山白知道圣意难违,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来者不善。 照山白转过身背靠在门上,低头阴着脸,不像是来一夜贪欢,倒像是黑无常来讨债的。 照山白转过身,背对着桓秋宁。 “……丞公子未免有点太不解风情了吧?”桓秋宁伏在圆桌上,把桌上的茶具、酒具玩了个遍,一边玩一边道:“说来还真是有缘,爷在第一次进宫的路上就遇见了丞公子,几个时辰后又与丞公子共处一室,咫尺相隔。虽说是硬被人牵的红线,你不情我不愿,可是爷觉得这定是缘分在作祟。” 桓秋宁嘴上说着撩骚话,心里却在叹气。跟一块木头共处一室,他一个人要出两份力,才能把戏演下去。 他是稷安帝赏给照山白的美人,为的就是让照山白在上京名声尽毁,逆转照氏在朝中的风向。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那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明日照氏嫡长子照山白有断袖之癖,宠幸男宠的流言蜚语便会席卷上京城,今夜桓秋宁必须要让外边那些蹲守的眼线,明日有话可说,有流言可传。 桓秋宁是棋子,是眼线,也可以是布局者。 一尺之隔,照山白与桓秋宁相对而坐。他深吸了一口冷气,眉头紧蹙,闭目道:“别动。” 桓秋宁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手,看着桌子上被自己玩了个遍的茶杯和茶壶,问道:“……公子说的是哪一个?” 第4章 “都别动!”烛火的光映在照山白的脸上,分明上了一点红晕。 桓秋宁挑了挑眉,心道:“脾气倒是不小。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桓秋宁看了看桌子上的酒杯,已然明了酒里会有什么东西——情药。他突然来了兴致,一杯倒了酒,一杯倒了茶,非要看看照山白能挑中哪一杯。 他把两个杯子排成一行,抬眸紧盯着照山白道:“丞公子不在乎生死,可是爷要活。陛下赏赐的酒,不喝也得喝。倒不如来猜猜哪杯酒里有‘琼脂蜜酿’,爷给你这个机会,你来挑。” 照山白无动于衷,权当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外头的小太监敲了敲门,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对照山白道:“丞公子,把酒喝了吧,您改歇息了。” 明目张胆的强迫,赤裸裸的侮辱,照山白紧紧地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忍无可忍,却又无可奈何,照山白随手拿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冲门外之人道:“够了吗!” 一口闷?桓秋宁咽了口中的茶水,暗暗心道:“宫里的情酒药劲可不小,够他受的。” 桓秋宁漫不经心地盯着他看,烛火的光带着淡淡的橘调,落在了照山白的脸上。他像一株染上了灯火温热的兰草,烛光抹去了几分冰冷,映出了他眉目间的温柔。 桓秋宁的视线捕捉到了这一点,目光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 从眉间到长睫,从鼻峰到唇尖,短短几秒,将兰花的风华一览无余。 桓秋宁往前靠了靠,轻声道:“丞公子,坦白说的话……爷今晚好像救了你一命。” 烛火晃得他眼晕,他想一口气把它熄了,又不舍得眼前这张脸。 照山白一直在忍,他忍得很难受,而且越来越难受,耳根和脸颊是滚烫的,他不敢抬眼看烛火,更不敢去听对面之人说的话。 明明是正常的强调,可是落在他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勾人的情话。 情药发作了。 两人之间就隔了一指的距离。桓秋宁俯身向前靠,他的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视线落在了照山白的耳垂上,柔声道:“起红潮了。丞公子运气不错,挑中了那杯云间蜜酿。” 看着眼前人越来越把持不住,桓秋宁说话就越发放肆。 入宫之前桓秋宁仅仅用三日便懂了红帐之事,自然也学了不少撩拨人心弦的话,如今眼前正有一个人想要在欲望中守得清心,他偏要看看这块玉里到底有没有丝丝柔柔的棉。 桓秋宁凑近了一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温声道:“眼下这局已经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不知道岚公子是想要釜底抽薪,还是铤而走险?山风为‘岚’,既这书案上悬了个‘岚’字,想来是更喜欢铤而走险了。” “开口啊,不管你想要什么样的,爷都陪你玩儿。”桓秋宁抬手蹭了蹭他的耳垂,耳角的温玉搅得他浑身发抖。 身中情药之人,情难自禁。只是尝到了一点甜头,就越发想要更多。 照山白的下唇咬破了皮,一滴血凝在他的唇上,像一颗红润的珊瑚珠。 照山白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点,他的气息微乱,遣词造句乱成一团。 他扼住了桓秋宁的手腕,寒声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的目的已经得逞了,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哦。”桓秋宁指尖在掌心摩挲。他的眼神中划过几分阴翳,很快消失不见,仍然是一副浪荡子的做派。他失声轻笑:“看来丞公子是个明白人。” 桓秋宁扫了一眼照山白脸上的白绫,抬眸时看到他渐渐染红的双颊,视线一路向下,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胸口上。 起起伏伏,情|欲难忍。 半死不活的情欲能让人丧心病狂,桓秋宁单手托腮,斜睨着照山白身上渐起的红晕,他知道无论他想做什么,这个人都会在情|欲的折磨中对他顺服,即使不情不愿。 在满春楼,桓秋宁只学会了如何撩人,至于撩到手了以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就进宫了。 眼下情意渐浓,退无可退,只能继续撩。 更何况房间外处处是眼线,如果他不把这戏做足了,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扇门,就不一定了。为了这个局,他必须要继续演下去。 桓秋宁站起来,对着纸窗户后那双眼睛,缓步走到照山白的身后。 “那丞公子想让爷做什么,把你捆起来还是......裹起来......还是揉碎了?”桓秋宁扼住他的后颈,把他那紧紧地扣着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声音依然销魂磨耳道:“情药再不好受,也不能伤害自己啊。” ……这样够浪荡风流吧?桓秋宁看了一眼窗外的人影,俯身将照山白揽在了怀里。 青丝交缠。橘黄色的灼光映在白绫上,温火在耳尖渐渐烧了起来。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照山白的扼住桓秋宁的手腕的手猛然用力,他的手指冰凉,凉的桓秋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照山白手臂用力,把桓秋宁的手腕扣在檀木桌上。他弓着腰,将桓秋宁囚在身下,语气终于带了点情绪,他威胁道:“如果你再动一下,再说一个字,我真的会把你绑起来,锁起来,扔到……” 屋内陈设简单,没有能关人的地方。照山白抬头,映入眼帘的只有松松软软的床榻。 桓秋宁抓住酒壶,抬手一扬,美酒撒在空中,酒香四溢。酒水落在蜡烛上,“滋啦”一声,飘起了灰色的烟。 他笑着抿了抿嘴唇上的酒滴,抬手抓住了照山白鸦发上的白色丝带,顺带扯下了一串小银铃。 他失声轻笑,银铃声响。 桓秋宁的手指缠着照山白的发带,伸手要抓他眼睛上的白绫。他的眼角轻挑,笑道:“原来猫儿急眼了真的会咬人!” 照山白侧脸一躲,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他明明可以扼住桓秋宁的喉咙,把他捆起来扔出去,但是他松手了。 即使忍无可忍,即使对他步步紧逼,他还是没有做出伤害桓秋宁的事情。 而桓秋宁见他后退一步,举杯将美酒一饮而尽,他要与照山白一起醉。 一夜贪欢,不醉不休。 微醺中渐渐产生的朦朦胧胧的欲念,比美酒更让人沉醉。 这一夜过得太慢,桓秋宁玩够了,更想看另一个人聊以自|慰。 “今夜的戏做的差不多了,如果丞公子想来一场山间云雨,爷也可以奉陪。”桓秋宁身轻如燕,他轻步走到照山白身侧,用手指抿去了照山白下唇上咬出来的血,在他的衣袖上揉了揉。 屋子里的香薰销魂,桓秋宁打了个哈欠,趴在圆桌的对面枕着胳膊,手指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地蹭了蹭。 “……滚。”照山白大汗淋漓,他的蝉衣全湿透了,再怎么忍也控制不了浑身的颤栗,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能清醒地说一个字。 桓秋宁本来要困得睁不开眼,差点一头磕在木桌上倒头就睡。听到这个字,他实在是没忍住,揉着眼睛笑出了声。 这个字让他觉得稀罕,照山白忍了一夜,就骂了这么一个字。 桓秋宁想看照山白忍无可忍,抓耳挠腮,破口大骂,闷头撞墙。可从共处一室到现在,照山白也只不过是凶他了一次,骂了这一个字。 桓秋宁攒出了最后一点兴致,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照山白的手背,坏声笑道:“你骂的也太没劲了。”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困意消失殆尽,桓秋宁坐在圆桌前,守了他一夜。 *** “开门,把门打开!” 门是被撞开的,门锁处被砸的稀巴烂,来人各个覆着厚厚的落雪,显然是在门外折腾了很久。 屋内格外温暖,蜡烛已经燃尽了,一种摄人心魂的香味萦绕在屋内,照宴龛提着戒尺迈进来的时候,刚站定就打了个喷嚏。他气得说不出话,老脸通红,像是熟烂了的红柿子。 屋内,桓秋宁早就醒了,他懒兮兮地侧卧在床榻的里侧,用手指卷着照山白的一缕头发玩,脸上看不出几分疲惫,倒像是睡了个好觉。 见来人气得面红耳赤,像只炸了毛的公鸡,桓秋宁不由得一笑。他心里完全没有被捉|奸在床的背德感,因为他根本没占到照山白什么便宜。 桓秋宁趴在檀木桌上睡了一夜,胳膊都枕麻了。 门外人来的急,他为了把戏做足,还没来急的脱掉深靴,就纵身轻掠到了踏榻上,甚至不小心踩到了照山白的禅衣。 桓秋宁假装抬手扶额,小心翼翼地把靴子蹬到了榻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戏。 “照丞,你对得起照氏的列祖列宗么!”照宴龛是个顶要面子的人,怒到了极点,仍控制住了自己的一言一行。 他知道桓秋宁是皇上的人,他就是愤怒之至,也不能把气撒在桓秋宁身上,不然传到稷安帝的耳朵里,他就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第5章 照宴龛能训斥的只有照山白,他不论前因后果,也不论是非真相,举着戒尺要就地惩戒照山白。 落下的戒尺将要落在照山白的胳膊上时,被人挡了下来,这一击的力道很大,桓秋宁的小臂上落了一道很深的红印子。 “疼啊。照老爷好力气,不做个武将当了个文官,可真是屈才了!”桓秋宁疼得眉间紧皱,仍是笑着脸迎人,他揽了揽身上凌乱的衣服,等照山白清醒过来。 这药劲儿可真足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那几位老不死的东西给他下的安眠药呢。 照山白像一只睡眼惺忪的小羊羔,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眼前是火冒三丈的照宴龛。 他几乎是从床上直接掉了下去,跪在地上,膝盖摔得一块青一块紫,低着头不敢开口。 第二道戒尺凶狠地落在了他的背上,打的他的后背火辣辣的疼。 照宴龛发指眦裂,怒喝道:“照丞,滚去祠堂,跪到你悔改为止!” 桓秋宁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照宴龛强憋着一口气,没对他动手,气得出与君阁的时候狠狠地咳了两声。 照山白赤足走在雪地里,他头痛欲裂,根本想不起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想。 “丞公子。”桓秋宁从地上捡了件照山白的外衣裹在身上,他靠在门边笑着冲照山白摆摆手道:“咱们来日方长啊。” 第3章 一枝红梅 戒堂内灯火通明,却阴森可怖,一墙的碑牌像无数双眼睛,在审判着他的过错。 “照岚,你悔过了么!”戒尺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了照山白的后背上,单薄的外衣被打的炸开,血肉模糊在了一起。 几十道戒尺重重的打在了照山白的身上,照宴龛的右手打麻了就换左手,他不停地责骂道:“照氏一族满门忠烈,文武两全,先祖凭借赫赫战功被康政帝封为安平侯,后几代人虽重文轻武,那也是书香世家,从未出过一位有辱家门之辈,你照山白是第一个。” 照山白低头强忍着,他不吭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道道戒尺打在身上不痛不痒,竟没有昨夜那般难熬。 “不说话是心里觉得委屈?觉得吾冤枉你!你整日把自己关在阁中,不思不想,你可曾睁开眼看看如今这世道!天下万民沦为刀尖鱼肉,任人宰割。我在官场沉浮数十载,如今却只能靠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保全氏族。那烂了的文人风骨,那被踩碎了的人道,你睁开眼看看,你的父亲是如何像恶虫般委曲求全,活的不如一条狗!” 照山白仍然不语,他知道父亲心中有气,一直憋着忍着,如今能发泄出来也好。 其实他们都看得很明白,有些事身不由己,就像大雾中飘在湖泊上的纸舟,易倾船倒扣,更易满盘皆输。 照宴龛怒喝道:“犯了错就要改,再痛也要改!” 话说出来总是比做到容易。 照宴龛把戒尺狠狠地扔在地上,扶着膝盖咳嗽。 跪在戒堂外的婢女等照宴龛甩下戒尺才敢上前,她掩住了哭声,小声道:“老爷,琼公子走了。” “他不是早就走了么,北疆之地路途遥远,早些出发也好,若是路上遇上极寒天气,免不了要吃苦头。”照宴龛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 琼公子也就是照宴龛的次子照琼,字玊祎,正值志学之年。 全府的人都知道,老爷格外疼爱照琼。虽然他是妾生的,但是待遇一直要比嫡出的照山白好很多。 照玊祎虽然比照山白年幼两岁,可是在为人处世之道上参悟的更深,更懂得为人处世要圆滑应变,也因此更得老爷的欢心。 奈何世道弄人,圣命难违。 萧慎部族的骑兵闯过了边界线,出兵迫在眉睫。京城中各大世家近年来修习养生之术,服用修仙妙丹,武将之才屈指可数。 朝中正值用人之际,稷安帝下圣旨一封,各世家必须派一位公子随勋虞将军讨伐萧慎,照玊祎入了从军的名单,早些日子就已经去了营中。 这征兵之事本该落在照山白的肩上,只是不知怎么的照宴龛竟然舍得让他那视若珍宝的二公子替兄从军,去的还是勋虞将军的冷甲营。 要知道这勋虞将军郑卿远八岁练冷枪,十三岁斩杀蛮邑大将一战成名,从此之后镇守边境,鲜有败绩。 稷安帝赐名“勋成”将军,而郑卿远执意要将母亲的姓氏“虞”加进去,圣上为之孝心所动容,便赐名“勋虞”将军。 勋虞将军请命前往边境讨伐萧慎部族,琼公子入了冷甲营,就相当于跟着郑卿远去送死! 他勋虞将军是骁勇善战,可是琼公子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连刀枪都把持不住啊! 照宴龛心头一震,深情中多了几分担忧。他低头看着婢女,勉强保持镇静,问道:“发生了何事?” 婢女哭出了声,她跪在雪地里,颤抖着啜泣道:“适才军中来信,勋虞将军带领的冷甲军大败,琼公子战死,凌王殿下亲自去给他……给他安葬了!” 照宴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问道:“消息是否属实?”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没人能相信,更没人能接受。 婢女哭泣道:“老爷您一直在戒堂,奴婢们不敢打扰,这事儿一早就传遍上京了。” “你说什么!”照山白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他向外扑去,却被门槛绊倒在地,鼻尖擦出了血。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阿琼他……他明明……” 明明数月前还在府中吟诗作赋,期盼着隆冬后的花朝节。 门外的雪下的悄无声息,府中的下人皆跪在雪地中,失声哭泣。 “他是替你死的!”照宴龛的悲没有露在脸上,他在暗处冷冷道。 照宴龛怒目道:“我宁可看到死在沙场上的人是你!” 字字诛心,照山白的心被这几个字扎透,落雪盖不住痛到失声的悲哀,他捂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 意识涣散之前,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喊:“哥,城北的昭玄寺有位高僧,我去求过签了,他说我这一生啊必定顺风顺水,得偿所愿。” “哥,改天得空,我带你去一趟,只愿你做一只闲云中的野鹤,一生安乐无忧。” “……” *** 桓秋宁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与君阁中的熏香味很淡,他闻习惯了,想找照山白问问这是什么香料,推开门却看见府上的人正在挂白布。 有一秒他是慌的。 该不会是昨晚玩过火了,给那个小苦瓜给逼死了吧! 桓秋宁随手抓了位哭得像个囊包的小厮,试探地问了句:“打扰。冒昧问一句,死了个……谁?” 那位小厮沉浸在悲伤中,不愿意与人说话。桓秋宁可没有耐心,他把小厮拎起来,用戒指上的尖刺顶着他的喉咙低声道:“我今日心情不错,不想见血,懂么?” 小厮吓得跪在地上,竟然哭了出来:“琼公子走了。他待人一直很好,愿意与我们这些下人亲近,总是为府上的人着想。琼公子,他怎么能落得个这样下场,老天不公啊!” “……噢。”桓秋宁勉强挤出了一个惋惜的表情,单挑一边眉道:“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 小厮听了这句话哭得快要碎掉了。 桓秋宁站在他身旁揉了揉眉角,打了个哈欠,他拍了拍小厮的肩膀,闷声问道:“说吧,今日庖厨准备了什么吃食?” 这么大个相国的府邸,总不能不管饭吧。不过遇上了这种事,还真没人得了空给他准备一双筷子。 小厮只顾着哭,没把桓秋宁的话听进去,纵使拿刀顶着他的脖子,也还是哭。 “没关系,我自力更生!”桓秋宁裹了件黑狐裘的皮氅,顺手从一旁的红梅上折了枝,悠哉悠哉地走在长廊上。 人在饿的时候鼻子是很灵的,加上桓秋宁的运气一直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庖屋[1]。 他靠在门边,探头往疱屋里瞧了瞧,灶台上摆着做好了的豆羹饭[2]。瓷碗里是一团团雪白的豆腐,看着起来清汤寡水的,吃起来也是没什么滋味。 他揉了揉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夹着狼尾巴往回走。 桓秋宁踩着雪,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照氏祠堂。 按理说府上有丧事,祠堂应该最先是布置的,可他走近了看,祠堂竟然大门紧闭,四周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他刚要走,突然想起来祠堂的供台上一般会有果子,眼下与其去吃别人的豆羹饭,还不如先吃点果子垫垫肚子! 桓秋宁轻轻地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见到木牌前没人,他松了口气,直奔供台上的一盘果子而去。 桓秋宁冲祭台上的照氏的列祖列宗问了个好:“午好呀!吃个果子不介意吧。谢啦谢啦!” 他拿起一个丑了吧唧的梨子,用衣袖一擦,咬了一大口。 第6章 不是吃梨子的季节,供台里的显然也是存货,汁水很少,皮皱皱巴巴,好在还算甜。 “再吃一个叭!”桓秋宁期待地搓了搓手。 于是,他靠在供台上,背对着照氏一族的列祖列宗,乐滋滋地啃起了梨子。 “你在干什么。”这声音直击天灵盖,吓得桓秋宁直接把没嚼碎的一块梨肉咽了下去,差点噎着。 “闹鬼啊——” “闹鬼啦!!!”桓秋宁抱着梨子,大喊道。很快,他便回过神,自问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于是,他转头向一旁看去。桓秋宁转头见旁边跪着一个人,身上穿的还是昨晚上在床榻上穿的那件禅衣。 照山白的脸色苍白,完全没了血色,他的眼皮挂在脸上,眼神中毫无生气。他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是支离破碎的,语气却很硬朗。 桓秋宁吓了两跳,因为照山白这副模样真的很像鬼。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努嘴道:“丞公子真是好雅兴,青天白日的在这装神弄鬼,昨夜怎么不见你这般楚楚可怜?” “出去。”照山白依然低眸注视着地面,像丢了魂。 桓秋宁掰着手指数了数,认真道:“我算是明白了,你的词典里一共有两个词,‘出去’再加一个‘滚’。不对,还有一个‘别动’。” 照山白闭目凝神,两拳攥紧藏在了衣袖里,他低着头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桓秋宁又掰着手指数了数,他惊叹道:“七个字,居然足足有七个字!没想到丞公子饱腹诗书,竟然能一语用七字,真不愧是名冠京城的少年奇才啊!” 见照山白人忍无可忍,转头瞪了他一眼。桓秋宁举起了两只手,他妥协,很乖巧地说:“我饿了,来找吃的。” 照山白听罢,深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面对照氏的列祖列宗,他不能坏了规矩,不能破坏祠堂的肃静,他必须忍。 桓秋宁很会察言观色,他拿了一个地垫放在照山白旁边,盘着腿坐过去,一边啃梨一边说:“你听我给你解释。我呢,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真的很饿。路过疱屋的时候我见庖厨做好了豆羹饭,无色无味,吃那种东西我宁可饿死,所以就来这里了。” 说完他又啃了一口梨,鼓着腮帮子嚼了嚼,歪头等着照山白跟他说话。 照山白闭着眼,冷冷地道:“你不用跟我讲这些。” 桓秋宁往后仰,单手撑在地上,他嚼着梨肉,道:“不是你问的吗?” 他继续道:“你们照氏现在可是稷安帝的心头肉,说好听了那可是‘权倾朝野’,怎么府上的二公子死了,连个来吊唁的人都没有。是你们照府只认你这一个公子,还是说照宴龛相国的位子,已经坐凉了?” 照山白垂眸,寒声道:“如果你是特地来羞辱我的,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做到了。” 好冰冷的话啊。桓秋宁耸了耸肩,闷头啃梨子。 照山白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后背上皮肉见开的伤口黏在了禅衣上,每动一下就会痛不欲生。他咬着牙根忍着剧痛,问:“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好啊。”桓秋宁侧脸看了看他背上的伤,眉间挤出了一个小山丘,他脱下身上的狐裘厚氅,抬手覆在了照山白的身上。 照山白转头道:“你做什么?” 桓秋宁懒散道:“我热。” 窗外的冷风带着碎雪从窗沿上拂过,将凉意塞满了整个祠堂。红梅在瑞雪中开的正艳,桓秋宁打了个趔趄,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红色香云纱薄衫。 供台上烛火摇曳,暗影中两人对视,目光灼热,烛火挠得人心痒。 桓秋宁伸手帮照山白紧了紧白狐裘大衣上的衣带,视线落在了照山白脖颈上的伤痕上,微微一滞。他扶着膝盖起身,挡住了门缝透过来的光。 左脚已经迈出了门槛,桓秋宁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冷清,跪在祠堂中,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没有温度也没有心跳。 桓秋宁漫不经心地道:“如你所愿,我走了。” 走出祠堂,桓秋宁淋着雪,回头望了一眼,“撑不住了就叫人,别死在这了。”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落满白雪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白玉瓶,旁边还有一枝沾了雪的红梅。 第4章 唇枪舌战 桓秋宁走在照府中,见人人披麻戴孝,唯独他穿了一身红衣招摇过市。他低头一看,心想这也不是个事儿啊,于是换了一身黑色束身衣,溜进了账房。 他刚进去,就看见一个人靠在书架上盯着他看,那个人不紧不慢地缠着手上的绷带,脸上挂着一道刀伤。 桓秋宁走过去,扫过书架上的卷轴,拿起了一本写着“承恩三年”的账本,问道:“接了任务?” “废话。”那人的手背上有一块伤疤,仔细一看竟然是刻字“十三”。他缠好了绷带,拍了拍桓秋宁的胸口,摸索了一番后,问道:“十一哥,你的金疮药呢?” “你挺顺手啊?”桓秋宁低头翻看卷轴,不走心地回了一句,“扔了。” “扔了?真扔了!”十三难以置信,他想拎着桓秋宁的衣领好好质问他有几条命,居然如此浪费上好的药膏,但是他不敢,所以略微平和地说了一句:“真是暴殄天物,下次受伤了可别求我救你。” 桓秋宁浅笑,他问:“上头派你来照府做什么,照玊祎的死是铜鸟堂的人做么?” 十三摇头道:“铜鸟堂一向杀人不留尸,他照玊祎的尸体可是凌王收的,怎么可能是铜鸟堂的手笔。十一哥,明知故问,你耍我玩呢!” 桓秋宁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更何况我就是个替人卖命的,刀尖舔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这条贱命,我能知道什么。铜鸟堂的二阶铜鸟除了你,都是跟任务同生共死的死士,只能接,不能驳。” 十三稍稍侧身,靠近了些,小声道:“前夜子时,我收到密信说宫里要来人,上面派我来盯着,没想到那通幰车上坐的人是你!” 桓秋宁低声道:“我在满春楼里头查杜卫,结果被他送到宫里去了。事急从权,只能变中生智。皇上要动照氏,他身边那几个狗腿子闻着味就来了。想要活命,就必须先顺着他们的意。” 桓秋宁翻看着账本,继续道:“昨夜我接了新的任务——查账,承恩三年,照府所有开支明细都要查清楚。有人花了高价钱卖账本,要一字不差的。来照府是第一步,我顺藤摸瓜,将计就计,让殷宣威把我遣送到了这儿。顺便……” 十三进账房前拉了银线,确认过四下没人之后,他靠在书架上,松了口气道:“昨儿我在房顶上看到了,照山白见你的眼神像活人见了鬼,上京谁人不知丞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十一哥,你这张皮,对他没用啊。” “呵,你行你来啊。”桓秋宁转了转眼珠子,冷不丁道,“比起红烛帐暖,缠绵悱恻,我更擅长杀人夺命。” “啧啧,在满春楼混了不过半月,十一哥,你倒是学了不少本事啊,还是榻上之事!能不能展开说说,那杯琼脂蜜酿是谁喝了?”十三嚼着止痛丸,哼笑着问道。 “对这种事好奇?”桓秋宁抬眸,将手中账本扔给他,“要不然也赏你一杯情酒,送你去与照山白共处一室,让你也体会体会?” “不敢不敢,饶命啊。”十三低头憋笑,他稍稍正经了几分,道:“十一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面如冠玉,你可是满春楼也是花魁!头牌啊!” “滚。”桓秋宁骂完,不屑地笑了一会。 桓秋宁很少骂人,铜鸟堂的人一般活在暗处,很少与人接触。更何况以桓秋宁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他看不顺眼的人,抹脖子放血就完事了。 十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觉得他这个“滚”字骂的很好,字正腔圆,他竖起了大拇指。 十三打量着桓秋宁,小声嘀咕道:“十一啊十一,横竖都是个光棍啊。完了,这辈子已经完了!” *** 照山白走出祠堂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空飞过了几只鸿雁,在红梅上落了大片的阴影。 荆宁提前温好了酒,站在祠堂外候着。腊月天寒风凛冽,荆广见着照山白出来了,连忙上去替他披上了厚氅。 他低头一看,照山白怀里还抱着一件。 照山白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背上的伤已经结痂,大块黑红色的血块干在了白色的里衣上,像是蟒蛇猩红的眼睛。 府外传来一声马鸣,随后一大批人涌入了照府,为首的是勋虞将军郑卿远。 郑卿远大步朝正厅走去,长枪在手,威风凛凛。他的铁甲上血迹斑斑,由于常年征战,边境寒风呼啸,他的鬓发不似少年般乌顺,反而根根分明。 照山白见到郑卿远后,心口仿佛针扎一般,疼得他吐了一口血。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他站立,好在荆宁即使扶住了他,没有倒地。 第7章 两人相视一望,心中有共同的苦楚,竟无语凝噎。 上次见面明明才过去数月,两人心中竟有了久别重逢之感。那是琼公子出发前夕,三人月下畅饮,郑卿远立下血誓,“如果阿琼有任何闪失,我郑卿远提头回来见你,就挂在这棵梅树!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照山白之前不信,没有见到照玊祎的尸体,他不会相信琼弟已经死了。可是如今郑卿远回来了,那个在月下许下承诺的人回来了,照山白纵然自欺欺人,照玊祎也已经死了。 郑卿远单膝跪地,将长枪奉上,低头道:“山白,我失诺了。没能护好阿琼,我万死难辞其咎,这条命,我赔上!” 照山白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轻咳时骨头都是痛的,他走上前,扶住了郑卿远的胳膊:“卿远,不必如此,你快起来。” “君子一诺,死而不悔。这条命,我郑卿远给得起!山白,是我之过,我要承担,堂堂男儿,怎能苟且偷生?”郑卿远依旧跪在地上,“当日我立下誓言,并非呈口舌之快,如今阿琼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你让我怎么活?” “卿远,快起来说话。”照山白扶着石桌,说,“琼弟死于战场,我虽拊膺大恸,但是没到不辨是非的程度。琼弟之死,怎么可能过在于你呢?” 见照山白虚弱到虚脱,郑卿远扶住了他,问:“山白,你何苦把自己折磨至此啊?” “见笑了。”照山白轻笑,“并非是我自伤自残,只是家法威严,我身为家中嫡长子,犯了过错,理应受罚。” “琼弟之死疑点重重,我会查清楚,为阿琼报仇雪恨。至于我郑卿远这条命,从今日起就是你们照家的,是做报仇雪恨的刀,还是做石墩前看门的狗,你们说了算。”他起身,将自己的随身玉佩挂在了梅树上。 桓秋宁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他弹着手中的暖壶,对身后的十三说:“假惺惺,演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是把命保住了,真没劲。” “十两银子,”十三伸伸手,“十一哥,你不会是耍我玩儿吧。” 桓秋宁摸了摸身上,身无分文,他就是个穷光蛋。但是穷光蛋也是要面子的,所以他懒兮兮地打了个哈欠,不认账:“什么十两银子?” “刚才打赌,我说郑卿远不会真赔上一条命,你不信,咱俩赌了十量银子,够明白不?”十三掰着手指头说。 “麻烦。”桓秋宁抬了抬眼皮子。 十三问:“什么麻烦?” “我是说弄十两银子麻烦。”桓秋宁抽出了腰上的软剑,顺便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 “所以呢?”十三翻了个白眼,心道:“没钱你就直说。” 桓秋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郑卿远没把命赔给他,我去他杀了。人就在眼前,这不比赚十两银子快得多。” 十三啐了口唾沫,“啧啧”道:“真没人性。” 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不对啊,十一本来就是个杀手,那肯定是一点道理也不讲的啊。 于是他转身飞上屋檐,追上去说:“十一哥,玩笑归玩笑,你别冲动。” 别人可能是耍嘴皮子,但是他十一哥,杀手中的杀手,杀一个人那真就是手起刀落,分分钟的事情。 可那郑卿远可是朝中重臣,暗杀他是容易,可杀完了可就要遭殃了! 铜鸟堂的人潜伏在上京各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万不可轻举妄动。 十三身轻如燕,他紧追上去,“十一哥,等等我!” *** 宣政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稷安帝穿了件薄绒的金丝夹袄,坐在龙椅上吃着剥好的栗子。 照宴龛和杜卫一左一右,唇枪舌战,吵的不可开交。 “贼兵甚精。招募之制,意在选取精勇。罪犯充兵,不服从管制,滥竽充数之辈,怎能抵挡得了萧慎的铁骑?”杜卫急火攻心,脸涨得像烧红了的炭火。 “大徵自建国以来,征兵之法,多用三五[1]。三丁发其一,五丁发其二。如今已经是第三次征兵,百姓家中长子,次子皆已从军,若继续这般征下去,不用等萧慎的铁骑踏破边界线,人早就死光了!”照宴龛看着憔悴很多,虽然体虚无力,心中感伤,但是言语并不饶人。 杜卫见照宴龛口无遮掩,越发放肆:“你懂什么?你以为整日在府中纸上谈兵就能带兵打仗了?三千兵打十万兵,你告诉我,用什么妙计能打得过?将兵法要看实操,你又没上过战场,你硬气什么?” 照宴龛的气势丝毫不输,他一边咳嗽一边道:“行军所用牛马皆出自民间,兵器由官造。且不说百姓还有没有马匹能够上交,近些年国库空虚,东边要修筑堤坝,西边闹瘟疫,你们北边要军饷,从哪里能来这么多钱?百姓手里已经空了!” 两个老头从下早朝开始吵,吵到稷安帝吃完了一盘子栗子又用了午膳,他们两个还在宣政殿上吵。 稷安帝实在是听烦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两人住嘴,道:“给两位爱卿赐座,赐茶。” “谢陛下。”二人异口同声。 “宴龛啊,琼公子的事情朕听说了,朕心里的痛并不必比你少。琼公子尚年少,本该是正逢大好光阴,前途无量,却身死沙场,他的身后名朕替他写。”稷安帝挥了挥手,道:“宣旨,相国照宴龛次子照玊祎,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追封为‘良胄将军’。” 照宴龛跪谢道:“臣替幼子——谢陛下!” 稷安帝的视线落在了杜卫的身上,微微一怔,而后道:“东平关一役大败,死伤惨重,朕不能心安。先祖讨伐流寇之时,亦是天灾人祸,为免扰累平民起见,时亦发奴客为兵[2]。故此,朕决定遣散部分宫中奴才充兵,以及令各大世家上交府中奴役随军。杜卫,你怎么看?” 杜卫欲言又止,最终道了句:“陛下英明,臣无话可说。” “好了,都退下吧,朕乏了。”稷安帝起身,走进了偏殿。 *** 走出宣政殿后,杜卫憋了一肚子的气,他虎背熊腰,撑的官服又鼓又胀,像上京街头上穿着红衣的不倒翁。 他一边走一边跟身旁的手下抱怨道:“奴客、罪犯、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净把那些滥竽充数之辈塞进军营,军队里不缺沙场上的人肉垫子。人数是够了,呜呜泱泱的去了一大片,北疆的寒风一吹,还没开始打呢,人先倒了一半。” “这像话吗?宫里那些阉人,连男人都不是,怎么上战场杀敌,别吓得尿了沙场一片骚!” 杜卫这话刚好被路过的逯无虚听了个正着,他笑了笑,走过来道:“巧啊,杜大人,这是刚从宣政殿走?” 杜卫没赏他个好脸色,冷冷道:“逯公公好眼力,这都让你给看出来了,我还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呢。真不愧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啊!” “咱家就是个奴才,承蒙陛下抬爱,能在御前侍奉。”逯无虚侧过身,给杜卫让出了路,道:“杜大人慢走。” 杜卫见他这副恭恭敬敬的作态,肚子里的火气消了不少,他走了两步,冷喝了一声,道:“陛下信任有个屁用,到底就是个奴才。” 逯无虚弓着身往前走,他听着杜卫的脚步声,知道他走远了。他挺起身子,抬头看了一眼未时的太阳。 光线最是毒辣,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竟丝毫没让人想起此时正是腊月,寒风侵袭,本该裹紧毛氅。 他站在石阶下,向上望着庄严的宣政殿。这是整个大徵权利的中心,龙椅上之人是九五至尊,而他跪在殿侧,低了几十年的头。 逯无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不分善恶,不明悲喜。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石阶,一步也没有回头。 第5章 山肤水豢 亥时刚过一刻,章管家在房中泡脚,北疆的大红花活血通经,他一次性放了两包,满屋子都是腥苦味。 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翡翠宽戒,拿了块白帕子,低头看着木盆中的水。大金牙的倒影在水中晃了晃,他一眨眼,竟然看见盆里有个人影! 章管家猛然抬头,还没来得及往房梁上看,一把刻着字的匕首已经定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身后之人打了个响指,屋里的灯灭了。 “想知道这刀上刻的是什么吗?” 阴冷的声音从耳后传出,章管家张着大嘴却不敢出声,他的手指刚要往外伸,还没来得及够到床边,血已经流出来了。 “爷——!”章管家捂着手背,汗珠子砸在身上,低声求饶道:“您想要什么,我,我都给您。想要多少银子,金子?或者任何您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您别杀我,咱有话好好说。” “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身后之人冷哼一声,把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划了划,刀刃卡在了他的喉结上,“我每杀一个人,就会在这把刀上刻一个名字。近来闲暇无事,我把你的名字刻上去了。” 明目张胆的威胁。 他想要了章管家的命! 第8章 章管家神情骤变,五官扭曲到变了形:“求求您,别杀我!您是谁的人?是老爷派您来的对不对,我知道这些年承蒙老爷之恩,我多活了几年,这命该到头了,可是我还不能死,我的膝下还有一个孩子啊。” 他虽是在求饶,可是手脚却不老实。他低眸盯着脖子上的刀刃,脚已经踩在了盆沿上。 “可据我所知,你膝下无子。” 章管家听出来身后之人并不想一刀要了他的命,他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留我一命,以后我就是您在照府的眼线哪!” 身后之人闷声笑了笑,他松开手,一脚将章管家踹在地上,木盆仍稳稳地坐在地上,只是荡出来了些水。 章管家仓惶地向门爬去,抬头见房梁上飞下一人,蹲在地上冷不丁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比恶鬼的黑目还要骇人。 桓秋宁挑了挑眉,视线交汇那一瞬,十三将人按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脸,抬头看着桓秋宁。 不需要只言片语,两人的意思已然明了在心。 桓秋宁将账本甩在章管家的脸上,他俯下身,一页一页地撕给他看:“承恩三年五月至冬月照府所有的开支是上年的三倍,可是入府的银子却比上年少,钱哪来的?这八个月的账,上面记得驴唇不对马嘴。你是不是以为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前那些事就没人查了?” “承恩三年......您查承恩三年做什么?”章管家大口地喘着气,“我就是个记账的,那时候照府的管家不是我,您要查也不该从我下手啊。” “那时候照府的管家当然不是你,因为你刚从一个地方离开,投奔到照府保命。你不姓‘章’,你姓‘张’。我说的对吗——张识。” 桓秋宁低头看着他,手指扼住了他的喉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仿佛刚咀嚼完恨意。 张识的躯体陡然一震,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之人,惶恐道:“你到底是谁?不对,不会有人知道的,都死光了,除非……除非你是……” 他想要大笑,却被十三堵住了嘴,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看,他疯了一般吐出口中的帕子,“你是来索命的!不可能,桓氏已经死绝了,你报了仇也是没用。杀吧,那是你永远都无法撼动的位置,你杀不了的。” 十三忍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转了转手中的短刃,等着看他十一哥的眼神。 桓秋宁的手指在掌心摩挲着一个铜铃,他拿着它在张识的耳边荡了荡,低声道:“还记得这个铜铃吗?好好听听,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会让你记住这个声音的。” 一道刀光闪过,短刃刺穿了张识的喉咙,黑红的鲜血涌了出来,他张着嘴,发出了最后的几个音。 十三以为那时他死前的呻吟,而桓秋宁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你是桓秋宁!” 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他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他的名字连同他的姓氏一起葬在了承恩三年的隆冬,那场雪压着几百个亡灵,落在了静默的生死道上。 “十一哥,上头说让咱在照府搅浑水,你怎么杀了个没用的臭管家。他死了,照府能起什么风浪。”十三说。 桓秋宁走了三秒神,他的手指略过张识的鼻前,确认他死透了,随后往他的伤口上撒了一道黑色的粉末。一分钟后,张识的脖颈开始腐烂。 “他是没什么用,不过我想用他,给照宴龛准备一道山肤水豢。”桓秋宁看着那块发黑溃烂的皮肉,抬手比了比:“你说他是喜欢吃鱼头,还是鱼尾呢?” 十三笑了笑:“鱼头鱼尾我不知道,不过这鱼可真够肥的,就怕他噎不死,也先腻死了。” “来人了。”桓秋宁擦了擦手上的血,刀光落在了张识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刀痕,“去,拖个人进来,找个胆子小的。” “真绝。”十三看了看地上那条“鱼”,翻身从窗户上跃了出去。 *** 来人正是郑卿远。身上的铁甲未卸,他只身一人闯进了照府,不管倦鸟惊飞,也没在乎照府过未时不言不语的规矩,就这么撞开门,阴着脸走进来了。 东平关战败,照琼战死,稷安帝大怒,并且迁怒到了他的身上。稷安帝收了他的冷甲军统帅的军权,给了他羽林中郎将一职,让他在上京修养一段时间。 他心中有火气,照府中的下人能看出来,却不知道这火为什么发到照府了。 没人敢拦,郑卿远直奔与君阁而去,他站在阁外,震了震长靴上的灰泥。 长枪落地,激起了一阵冷风,他知道照山白的与君阁从不让外人入内,所以站在门外,长声道:“山白,我知道你绝非怜爱面首[1]之人,我来替你处理了这祸害!” “郑将军,照府规矩未时后禁声,还请体谅。”来人是荆广,他从屋檐上飞下,站在郑卿远的冷枪前,客客气气地说。 郑卿远知道照府中向来狗屁规矩多,他不理解也不尊重,“上京内传的沸沸扬扬的,说一向洁身自好的丞公子,不近女色,竟然偏好男风。我与山白相识数载,竟不知道他有如此癖好,特地来看看他喜好什么样的男风,断的哪门子的袖!” 他想破门而入,荆广抬臂拦住了他,“郑将军,公子已经歇息了,请明日再来。” “如果我非要进去呢?”郑卿远就不信这个邪了。 荆广按住了他的长枪,侧身轻掠到他的身侧,低声道:“郑将军看月上枝头的方向,有三双眼睛。此时公子不在阁内,如果郑将军把这门给破了,明日公子可就不仅仅是有断袖之癖了。” “什么意思?”郑卿远假装与荆广争吵,余光扫过梅树后的屋檐,其上卧着几个黑衣遮面之人,正盯着他们,“他们是谁的人?” “郑将军就权当是公子派我在此处拦着,今夜过后,公子会另寻时机与将军说清楚的。”荆广后退了一步,说,“将军请回吧。” 郑卿远愤愤转身,他扬了扬身上的披风,回头看了一眼屋檐上的那几双眼睛。 *** 祠堂内灯火通明,窗户敞开着,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侵袭了进来,扰得烛火在台子上左摇右晃,已经灭了几盏。 照山白跪在坐垫上,穿了一身苍白的轻衫,一如他清冷的面容。他低头刻着手上的木牌。 照琼是妾室所生,少时养在城外,克死了养父。昭玄寺的高僧汐璞说此子乃孽胎转世,不入轮回,此世必定会祸及近亲,危害世道,族中长辈听闻此事,将照琼从族谱中除名,死后其碑牌不入宗祠。 照山白跪在祠堂中,在一块小木牌上一撇一捺地刻他的名字。 桓秋宁杀了张识后想找个地方出了沾了血的衣服,误入了祠堂。他就坐在房梁上,看照山白在这跪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他一边转着手中的短刃,一边在想:这个人大晚上不睡觉出来找死,杀了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杀他,也没道理。 想着想着,桓秋宁手中的匕首掉了下去,擦过照山白的手背,径直地插在了地上。 幸好没落在那个位置上,不然照山白喜好男风的谣言,可就要不攻自破了! 桓秋宁从房梁上下来,落地时惊起了一层尘土,竟是没有一点声音。 他抬手勾住照山白的脖子,另一只手握住地上的短刃,手背上曲起的青筋像蜿蜒的山岭,纵横在隆起的手骨上。 “别出声。”他刻意地换了一种腔调,字间尽是杀气。虽是威胁之语,可是从耳畔传出,伴着哈出的热气,褪去了几分凌然。 照山白握着手中的刻刀,他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反而继续雕刻着木牌上的字。 见状,桓秋宁不由得好奇,他到底在刻什么。 桓秋宁的手臂虽然细瘦,但用力时小臂上隆起的小山丘依然撑着束身衣,他拔出地上的短刃,趁机看了一眼木牌上的字。 照山白突然停手,对身后之人说:“我知道你是谁。” 桓秋宁的手停滞在空中,而后顺势落在了他的背骨上。隔着几层细软的丝绸,掌心按着他的脊骨,很快找到了能在一瞬间从背后刺穿他心脏的位置。 照山白不紧不慢地说:“这把短刃的手柄用的青铜色呈灰白,是琅苏盛产的“吉金”。只是近些年这种精纯的青铜并不多见,且琅苏位于清江以南,贸易受到邻国旌梁的限制,鲜有机会向上京临郡运输制作兵器所用的材料。” 桓秋宁先是笑了笑,随后用刀刃顶在他的下颚上,略带玩味地问:“单凭这种青铜,你就断定了我的身份?” 照山白继续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刚才短刃从梁上落下后,径直插在了地上,而且是刀尖朝下,这说明刀身比刀柄要重,所以制作前刃所用的铁,并不是寻常的铁,而是干越的玄铁。能够同时用吉金和玄铁制作兵器的人,整个大徵很难想到第二个,你是杜卫的人。” 第9章 “说得好。”桓秋宁闷声哼笑,他揽着照山白,刀尖正顶着他的胸口,勾着嘴角说,“那你更得死了。” 倏然,刀剑抵着照山白的喉咙,微微用力。 照山白忍着疼,闭上了眼睛。 第6章 山雨欲来 翌日,天明后。照山白在晨雾中醒来,他靠在枣木柜上,浑身酸痛。 昨夜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个人从身后勾着他,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模糊成了一缕缕烟雾,越捋越乱。 荆宁不入祠堂,站在门外道:“公子,昨夜出大事了。府上闹出了四条人命,章管家死在了宅子里,死相极惨。” 听到这里,照山白更想记清昨夜发生了什么,那刺客明明可以一刀要了他的命,为何他却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 荆宁替照山白披上宽氅,边走边道:“公子,昨夜郑将军来过,我把他拦住了。” 照山白点了点头,他将木牌藏在宽氅下,紧了紧领口的衣绳,问:“屋顶上的眼线一直盯着?” “都死了。”荆广道,“廷尉府已经来人抬走了,我问过仵作,他们的死因很简单,利器穿心,整个心脏都穿烂了。” 听到“心脏”二字,照山白心中浮起几分后怕,他隐约记得,昨夜那位刺客也曾将刀刃顶在他的心口。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照山白问道:“章管家是怎么死的?” 荆广眉头微蹙,一想到那画面口中不由得出了酸水,他道:“章管家死的实在是蹊跷。昨夜有个小厮半夜起来小解,不知怎么进了章管家那屋,结果见到一个人敞着肚皮躺在地上,周围除了血腥味还有油盐酱醋的味。” 荆广忍着胃里泛出来的酸水,继续道:“走近了一看,那人竟然头身分离,身上被割的如鱼鳞一般,纵横的伤痕有上百道,皮肉被割的一块一块的,正像广和楼里那一道名菜‘鱼跃龙门’。” 他巴不得把那画面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来,愤愤道:“早上我过去看的时候,人已经发臭了。他身上有一种毒,能加快物质腐烂。可见昨夜进照府的人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这事不好查。” 照山白寒声道:“死要有因,不好查也得查,。” 纸是掩不住火的。廷尉的人前脚迈进照府,上京里就有了传闻。章管家的死相之惨,震惊了整个京城。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众人皆知相国照宴龛喜欢吃鱼,是广和楼的常客,最爱那一道千金难寻的“鱼跃龙门”。而照府中的管家不仅死在了照府,而且死的如一条削了鳞片的鱼。 早些年便有过照氏殴打杂役致死的传闻。 传闻中照府家法严格,一个月内处死了几位家仆,照宴龛更不是宽容待人的主儿,常常殴打下人,把照府闹成了凶宅。 种种传闻交错糅杂,变成了照宴龛凶残至极,为了满足自己荒诞至极的癖好,竟然把府上管家折磨致死,简直是丧尽天良! 荆广问照山白昨夜可曾见过什么人,他摇头不语。他已经猜到幕后之人的意图就是让照氏在上京名声尽毁。眼下,照府不能再乱中生乱了。 山雨欲来,避无可避,只能迎风而上,等待风向逆转之时。 *** 照山白回到与君阁时,桓秋宁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树下,捏着一块清香诱人的桂花酥。 桓秋宁穿了件青色的宽松绒衣,披着一件黑色的狼毛宽氅,仍未束发,鸦发随意地落在身上,发梢上沾了几瓣红梅。 他抬起手把桂花酥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地边嚼边说:“丞公子,你一夜未归,爷可是好想你。” 依旧是那副浪荡不羁的做派。 照山白的视线略过桓秋宁的眼睛,血丝缠着眸子,此人昨夜并未安睡。他本来想问两句话,可见到了桓秋宁那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只好低着头走进了与君阁。 一分钟后,他走出了与君阁,僵着脸问:“你昨夜睡在了什么地方?” 桓秋宁嚼着糕点看着他,抬手蹭了蹭嘴角的酥皮,回应道:“里面就一张床榻,还能睡在哪儿?” 他昨天晚上睡在了照山白的床上,并且把床榻弄得凌乱不堪。 照山白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保持着往日的温和,问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丞公子不愿意让人在这住了?”桓秋宁收起了笑意,眼神中转着几分难过,他放下未吃完的点心,“是陛下让我住在这的,丞公子若是想赶人走,得去找陛下说。” 照山白的视线偏过桓秋宁的脸,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手指的骨节,似曾相识。 此人绝非如表面一般,他是稷安帝的人,说白了就是稷安帝安插在照氏的眼线,他在府中好好地住着,对于照氏来说并非只是坏事,至少这样稷安帝的心能安生地落在胸口。 照山白明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却必须把他留在这里。与其把他安置在别处,倒不如让他留在与君阁,让这个眼线完全的成为明线。而且他隐约觉得,昨夜之事,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于是,照山白站在石桌前,渐渐收敛了眼神中的冰冷,低声道:“公子请自便。” 就这么算了? 桓秋宁在身后打量着他,听到这句话,转着茶杯的手忽然一停,他抬眸看着眼前人,轻笑着调侃道:“丞公子这样好的脾气,日后若是成了亲,怕是妻管严啊!这样不好,爷可见不得你受委屈。” 这句话让照山白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回头,看着身后之人,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只是不知道何人会有好福气,能与丞公子共处一室。”桓秋宁继续调侃,他玩上瘾了。 听完这句话,照山白略过桓秋宁,看了一眼与君阁中凌乱的床榻,而后视线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 与他共处一室之人,此刻就坐在院中,言语轻浮。 日光上了温度,落在人身上暖意渐浓。与君阁是两层阁楼,上层种着一排蛮邑商人带来的幽冥花,盛放于隆冬,香气销魂。 恰好一阵风起,花香顺着日光散在了树影旁。桓秋宁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玩笑之言,竟然把自己扯进去了。 那一刻,他看着照山白,竟然有了想要解释两句的冲动。 寒风中的花香很快消散,只剩下了纯粹的凉意。桓秋宁道:“丞公子,你这床榻松软,只是寒冬腊月天的,一个人睡难免太寂寞了。不如?” 桓秋宁挑了挑眉,他还是觉得说这种话比较适合他这张妖冶的皮。 “……”照山白转身就走,一个字也没留。 桓秋宁看着他消失在长廊的背影,收起了藏在石桌下的短刃。昨夜之事,只要照山白问一个字,桓秋宁就会立刻杀了他,让他的死成为搅乱照府的第二波风浪。 照山白绝对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是照山白没问,他在藏些什么。 桓秋宁捏起了茶杯,仔细思索了片刻,竟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这个人了。 *** 照府这案子惊动了整个上京,廷尉柳夜明到亲自照府喝了杯茶,带走了几位涉事的小厮。 虽然是来查案的,可来人却拎着上好的山茶,说是江南那边新采摘的嫩叶,茶汁含在口中温润如蜜,口齿间满是春三月的清香。 中堂内檀香萦绕,照宴龛坐在龙香木的宽椅上,喝了一口茶,他含了一会,细细地品尽了茶香。 照宴龛赞叹道:“好茶,柳大人不愧是上京城中声名大噪的茶圣啊。” 柳夜明笑了笑道:“照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个没什么品味的俗人,只不过夫人爱茶,常邀京中好友和昔日同袍入府相聚。我跟着蹭上两杯,时间一长,多少悟出了点茶道。” 柳夜明看了一眼照宴龛的三弟照铮,转头对照铮道:“没想到今日登门拜访,照三叔也在。听闻照三叔在晋州深受百姓爱戴,不知为何年末突然回京了?” 照三叔冷哼着笑了一下,他瞧不上柳夜明那副假惺惺的做派。 晋州临着东平关,圣上召他回京商讨晋州出兵支援干越之事,满城皆知,他不信柳夜明堂堂廷尉,会对这种事充耳不闻。 照铮憋着气,道:“今年大旱,晋州百姓快饿死了,就算是把我当成他们的爹,我也养活不了他们。还“父母官”,背地里都骂我老鳖孙呢!” 柳夜明瞧着照三叔不入他的套,只好先挖苦自己:“害,当官的哪有不挨骂的,拿着官禄就是要替百姓办事的。只是现在边境不太平,战火四起,国力又大不如从前,别说百姓了,各大世家这些年也是从牙缝里挤出银子过日子。” 照宴龛在一旁听着,问道:“柳大人见过杜卫了吗?” 柳夜明连忙道:“杜大人可是大忙人,哪有功夫见我啊。前两日征兵之事我听说了,大敌当前,照大人忧虑的点杜大人也不是不清楚,眼下确实没什么好法子,不然谁也不忍心看自己的血亲死在那沙场上啊。” 第10章 照宴龛神色微冷,端起茶杯嗅了嗅,又放回了桌子上,“来人添水,这茶凉了。” 柳夜明故意戳照宴龛的心窝子,他死了儿子不想把嫡长子也送去战场,可边关战事吃紧,戍边营缺人呀! 柳夜明见状,假装赔不是,“你看我这张嘴,嘴皮子总是比脑子快,对不住了照大人,还请您节哀顺变。我是个肚子里只有墨水的烂文人,但夫人和家中子女皆是武将,早就把命交在冷甲上了,我做不了家主,也上不了战场。如果有一日,大徵真的到了要跟萧慎拼个你死我的地步,老夫就算是废了这条命,也要拼出去,与大徵的将士们同在!” 照宴龛言语上客气了两句,道:“柳大人大义,令照某心生敬佩。” 柳夜明道:“谢过照大人的好茶。时候不早了,诏狱还有案子,柳某先走一步。照大人放心,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的水落石出,还照府安宁。” 柳夜明走后,照宴龛命人把壶中刚煮好的茶,倒在了院子里。他轻咳了两声,喝了一口清水漱了漱口。 “陛下刚收了郑卿远的兵权,晋州临近东平关,陛下想调晋州守备军支援东平关,要收回我手中的兵权。柳夜明这是见我手中的兵权不稳,特地来阴阳我的?” 照三叔砸了砸桌子,气愤道:“他柳夜明就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废物,一个乡野荒村爬出来的杂碎,给虞氏当了赘婿,真以为野鸡也能长翅飞了?” “能做到这个位子,他的野心和手段并不只常人看到的那么浅。铮弟,照氏现在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桓氏灭族那一日开始,照氏终会有这么一天。其他几个世家巴不得我们像桓氏一样分崩离析,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我们必须要沉得住气。”照宴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陛下想要晋州的兵权,你千万不要找人上奏挑事,这兵权必须得放。” 照三叔拈髯沉吟,道:“我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照宴龛摩挲着手上的帝王绿环戒,道:“另外,柳夜明手底下的人最近有不少动作,他去大寺里查了一个人——陶常隆。他哄着陛下,把诏狱里头塞了不少寒门子弟进去。” “陶氏!又是一个无名小氏,这几年寒门子弟在朝中投靠各大世家,背地里拉帮结派,看来当年那场失败的变法还是没能没挫尽他们的士气!”照三叔蹙眉,思索道,“陶常隆的案子当年闹得也挺大的,说白了就是替董明锐背了黑锅,他一个江北郡出来的鼠辈,董明锐拉了他一把,他还了董明锐一条命,到底还是不值当的。董明锐倒是挺会明哲保身,离开上京到干越做刺史,手里还有兵权,他离上京远,别人也管不着他。他这几年养精蓄锐,已经养出膘子了!” 照三叔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那案子是桓江城压下来的,后来桓氏出了事,董明锐没替桓氏说两句好话就算了,反而上折子火上浇油。多亏他远在干越,上京城里的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早就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孝敬了个了!” 照宴龛道:“柳夜明查陶常隆,就是想旧案重翻,如今郑卿远在东平关刚吃了败仗,干越百姓日子不好过,董明锐定是如坐针毡,这时候上京再有人揭他的老底,就相当于扼住了他的命脉。柳夜明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不仅哄着陛下,还巴结上了凌王。” “凌王这些年名声烂透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照三叔道,“至于朝中那些寒门子弟,泸州冀氏、清州柳氏,出了一个柳夜明,混了个廷尉正监,已经到顶了!剩下的都是一群志大才疏之辈,难成气候。” “只怕冬天过后,春风吹又生啊。”照宴龛看向窗外,落日绣帘卷,凉风惹梅枝。 往南飞的孤雁在空中悲鸣,他们走的太迟,怕是见不到春三月的暖阳了。 第7章 上京双才 章管家身死那屋里的一个血字——桓,又在上京城中搅起了一场风波。 “桓”。 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桓氏一族已经死绝了! 承恩三年稷安帝一封圣旨,桓氏老幼妇孺几百号人全部处死,连笼子里养的寒鸦都被人活拔了毛,扔在了长街上。 红雪染枝头,万鬼同悲夜。 当年的四大世家之首的桓氏,如今却成了上京城中人人不敢提的亡命鬼。那可是全族上下几百条人命,曾经在上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达官贵族,全都成了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桓秋宁站在广和楼上,俯瞰上京的“繁华迷人眼”。 他惊觉冬风中裹挟了碎雪,落在额间冰冰凉凉。片刻后,落雪凝珠,融化了他额间的那一抹红色的花钿。 十三踏雪而来,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十一哥,你让我查的五年前照府的账本,承恩三年朝廷按例发的俸禄,以及逢年过节朝中官员送的礼品都查过了,那一年照府的大部分开支都是府上人的吃穿用度,收支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账本上缺失的部分,能补上。不过,那一年照府购进了大批琅苏绸缎。” 桓秋宁思索道:“账本没问题,那就是很有问题。掩人耳目,故弄玄虚,账本上的一笔一划,都是专门写给人看的。” 十三继续道:“我顺着琅苏绸缎这条线查,在章管家的私宅里发现了承恩三年旌梁锻造的永光钱。” “琅苏,绸缎,照氏……”桓秋宁问,“那些绸缎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十三说:“大部分送进了宫中,给丑妃做了衣裳,剩下的送给了上京中各大贵胄,当做了那一年的新春贺礼。” “新春贺礼。”桓秋宁对这几个字嗤之以鼻,他家破人亡之时,正是上京城最喧闹喜庆的一日。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年味了,一个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的人,他见不得人间烟火。 桓秋宁转着手中的五铢钱,他琢磨着:“……承恩三年的永光钱,这就对了。” 十三摸不着头脑,问:“怎么就对了呢?” 桓秋宁不紧不慢地说:“你看,这是大徵的五铢钱,买一匹琅苏的绸缎需要五百钱。但是旌梁丝织业较为发达,并且旌梁五大州的铸币权由王室控制的死死的,所以旌梁境内鲜有私铸劣钱的现象,市面上流通的永光钱较少,所以在琅苏,只需要一不及两百钱永光钱就能买到一匹丝绸。” 十三又问:“这跟照府的账有什么关系?” 桓秋宁单手托腮,弹的五铢钱在木桌上转圈,他说:“照府那一年不敢收同党官僚的厚礼,也没有别的路子的钱财入库,却买了大批的琅苏绸缎。他们用的不是五铢钱,而是永光钱,并且他们走账走的也是永光钱。” 十三吃惊道:“他们是真不怕查啊,况且那琅苏可是杜卫的地牌。” “琅苏位于清江已南,与旌梁的望州相邻,是大徵与琅苏的货物交易中心,各种货币交错使用,商贾鱼龙混杂,什么道上的人都有,杜卫查不过来的。”桓秋宁哼笑一声,又道,“更何况承恩三年,谁敢查他照府的账,谁在乎他们花什么钱。” 十三继续问:“各大关口可一直卡的死死的,这永光钱是怎么来的呢?” 桓秋宁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坐在桌前,他思索着说:“这几年大徵私铸劣钱的世家大族越来越明目张胆,大钱当两[2],想用永光钱替账,他们有的是法子。你继续盯着,照府里肯定还有东西。” 他刚说完,店小二给隔壁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看的两个人眼馋。 “马上腊月过去,这一年也快到头了。”十三闻着广和楼里的珍馐美馔的香味,揉了揉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哥,我饿了。” 桓秋宁也饿了,肚子咕咕直叫。 于是两个人凑了十几钱,在广和楼里吃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十一喝了口无滋无味的面条汤,他骂道:“去他奶奶个腿的,跟城外驿道上的清水面有什么区别,那边才三钱一碗,这边要我十几钱。” 桓秋宁嗦了口面,他吃的很香,“在那儿你能听见照宴龛在府中大变活鱼的故事吗?” “谁说这面无滋无味的?这面可太香了!爽,我就好这口!”十一乐呵一笑,心满意足地闷头吃面。 两个人饶有兴致地听着广和楼里的碎嘴子们乐此不疲地嚼着舌根,一位腰佩黑蟒带的商贾说:“老子从清江那边运了十石的黍和稷,等杜家军出了裕昌关,这十石的粮食,能赚平日三十石的钱。” 他对桌的客官好心提醒道:“老爷财大气粗,不在乎小钱。可是最近城外可不太平,平阳郡那边山匪豪横,把平阳的郡主绑了,扛回去当了压寨夫人。您可得托镖师[1]好好看守您的货物啊!” 他拿了一根竹签挑了挑牙缝,不屑地白了那位客人一眼,“你出打听打听,绕着上京问一圈,哪个山的飞贼敢截陆家的车,是他们的祖坟冒烟了,还是那几个不怕死的乡野莽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原来是陆老爷啊,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对面那人连忙作揖,客客气气地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动陆家的东西啊。” 第11章 听到这里,桓秋宁和十一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下。 十一刚要张口,桓秋宁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继续听。 那位陆大人的脸上已经胀出了红油,仍然大快朵颐,啃着一块酱香的猪蹄子肉,吃的满嘴都是猪油。他说:“陆家也不单单是倚靠杜家,不仅仅是他杜家军的名声镇得住,知道这批货物有谁的人跟送吗?” 他买了一会关子,说:“凌王。” “凌王?”对面的人早已吓破了胆子,要知道这位凌王,那可真是比活阎罗还要骇人啊。 凌王殷玉是稷安帝的嫡长子,本该是要立为太子的。凌王是荼修宜所出,荼修宜又是从旌梁远嫁过来和亲的公主,原先是荼皇后,后来因为犯了错成了修宜,可仍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是,从殷玉出生那一日开始,荼修宜的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折。 谁让这殷玉打娘胎起就是个邪物。据说他在娘胎里咬死了孪生胞弟,又害得荼修宜成了一位眼不识人的疯妃。成年后更是胡作非为,做尽了丧尽天良之事,令众人唾弃。甚至有人传言,是他亲手勒死的他的生母! 后来殷玉认第二位皇后席氏做母,可好景不长,席皇后竟然在宫中离奇的死了!这人真真是天煞孤星,把周围的人全克死了! 再后来殷玉住进了凌王府。凌王府外每日都有被拖出来的人,有的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有的吊着半口气,有的甚至死无全尸。 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在凌王府中甚至能听到羊羔的惨叫声,一连数日。凡是从王府门口路过的人,无不心中生寒。 “陆老爷,您吉人自有天相,这批货物一定会平安运达的。”对面的人完全没了食欲,也不敢继续听下去,怕引火烧身,连忙告辞。 这人前脚刚走,杜忠凛和杜长空后脚就来了。 杜卫三个儿子,各个能文能武,吟诗作赋和驰骋沙场,两不耽误。长子杜忠凛刚从郑卿远手里接了虎符,择日启程去东平关收拾烂摊子。虽说上一战冷甲军不敌萧慎铁骑,好在东平关没有失守,如今董明锐的守备军在那压着,晋州的兵支援过去,杜忠凛再过去守着,撑过这个年是没问题。 次子杜长空自幼习武,才华横溢。他深受稷安帝赏识,年方十七便已经是手握重兵的骁骑校尉。幼子杜长念养在琅苏,人称“琅苏一杰”,此子亦是前途不可限量! “两壶‘一杯醉’,一盘花生米,一盘瘦肉丁。”杜忠凛点了菜,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杜长空的对面。 他对杜长空说:“今日这广和楼不怎么热闹,二楼戏台子也没搭,这酒喝的没劲。” 杜长空招呼过来店小二,要了一壶碧螺春,“广和楼的鱼吃最为出名,照府这事一出,没人敢来吃了。” 杜忠凛看着那一壶茶,问:“二弟,你还是滴酒不沾?你哥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个八斤不倒的酒鬼啦!” “我以茶代酒,为兄长送行。东平关战事紧,这一去怕是赶回不来过年,不过我会替兄长守好佳酿,等你回来,一饮空缸。”杜长空笑了笑说。 杜忠凛说:“留着有什么用,你又不喝。父亲年事已高,你多劝劝他,朝中的事管不过来的就放放吧,边陲我守着,保证大徵的百姓能过个安稳年。还有,你嫂子要是唠叨你,你就去找陆府住两天,正好问问平阳郡山匪的事。虽然那是逯氏的地牌,但是你嫂子的亲友就在隔壁的重山郡。双云岭是一分为二,劈了个叉,就怕这草寇是一窝啊。” 杜长空半应半否道:“兄长放心吧,我会留意着的。只是陆府最近来了贵客,我就不去添乱了。” 角落里的桓秋宁和十三已经吃完了,但两个人都没饱,只好听别人的闲聊撑撑肚子。 十三看着杜忠凛和杜长空相对而坐,杜忠凛颇有大帅的威武,杜长空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心中好是羡慕。 “这就是杜长空,百闻不如一见啊。”十三捧着脸,羡慕地说,“杜家三兄弟,守着大徵三分之一的边境。” 桓秋宁扫了一眼杜长空,问:“他很出名吗?” “那是自然,十一哥,你没听说过上京双才吗?就是照山白和杜长空。照山白就不用说了吧,你肯定比我了解,毕竟......”他瞧了瞧桓秋宁的脸色,轻咳了一声,“杜长空与他齐名,只不过上京女子的芳心有一半以上都在他身上,谁让那个照山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杜长空可是风雅书斋的常客。只要他一去,风雅书斋必定人满为患。” “哦。”桓秋宁单挑一遍眉,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上京女子的品味,大不如从前了。” 十三指了指广和楼的二楼,说,“你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啊,十三我就是没长开,不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你拉倒吧。”桓秋宁看了看他那探头探脑的样子,要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当了死士替人卖命,这会他还是个会哭爹喊娘的臭小子呢。 话音刚落,二楼的一间包间猛然开了门,随后便传来了如莺歌一般灵动悦耳的少女声:“长空哥哥!” 杜家兄弟二人几乎同时抬手扶额,杜忠凛拍了拍杜长空的肩膀,投以同情的目光。 半分钟后,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白纱遮面,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袄裙站在了桌前。 她走到杜长空身旁,弯下腰看着他,笑着说:“长空哥哥,你说要去书斋给我讲《诗经》的,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 杜忠凛看了一眼杜长空,低头一笑,他转脸对那位少女说:“雨灵妹妹,他知道你不喜欢读《诗经》,所以特地去看了《西厢记》。” 郑雨灵听了这话,欢心雀跃,她坐在旁边,双手撑着腮,歪头看着杜长空说:“早知道长空哥哥也喜欢看《西厢记》,我就不去读《孙子兵法》了。” 杜长空不敢直视郑雨灵的眼睛,他对杜忠凛说:“兄长,你莫要乱说,我何时看过那种书?” 杜忠凛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豪放,在广和楼中回荡,“……那种?你若是没读过,怎么知道它是哪种书。” 杜长空没想到兄长居然拿他开玩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一口闷了一杯茶,少年的青涩全在脸上,微微泛起的红霞,他想藏都藏不住。 郑雨灵见杜长空不说话,连忙说:“长空哥哥没关系的,如果你不喜欢看《西厢记》,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看兵法的。只要长空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 她这话说完,不仅仅是杜忠凛,广和楼中其他的宾客也笑了。他们不笑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反而笑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杜长空察觉到郑雨灵一直盯着他看,只好说了一句:“兵法晦涩难懂,你不必为了我去看,读你喜欢的书就好。” 杜忠凛恨自己的弟弟是块木头,重点是看什么书吗?他摇头叹息道:“长空啊,你还是去跟兵法过一辈子吧。” 郑雨灵摇了摇头道:“不行!” 杜忠凛笑了笑,温声问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还决定起来别人的婚事了。你且说说看,为什么不行?” 郑雨灵歪着脑袋,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服这个大将军。 她还没想好,就听见了杜长空说了一句:“因为我小时候跟她拉过勾,这辈子只能做她的夫君。” 第8章 寒鸦悲鸣 逯无虚在未央宫外跪了一夜,张公公在一旁如坐针毡,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弓着身子候着。 稷安帝唤他进去的时候,逯无虚的腿已经站起不来了,张公公架着他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他推开张公公,往那石阶上一摔,磕得膝盖直流血,这才敢往大殿里走。 逯无虚刚要跪,稷安帝扫了一眼他腿上的伤,让他站着说。 逯无虚硬是要跪在地上,长声道:“陛下,奴家入宫三十七载,从来没有求过您,眼下燕儿被山匪绑了去,逯毅手上的兵都在骁骑将军杜将军手里头,已经倾了全府之力去救,可连山匪的巢穴都没见着,人先死光了。奴家是个没根的人,族中没有男丁,就燕儿这一个孩子,奴家求您开恩,给燕儿一条生路,也给平阳郡的百姓一个条生路啊。” 稷安帝低头打量着他,寒声问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你想让朕派谁去端了山匪的老巢?” 逯无虚道:“全凭陛下做主,老奴是个糊涂人,老奴不知。” “不知?”稷安帝转着手中雕刻着龙纹的珠子,怒不形于色,“这些年你在宫里做掌事公公,怎么能看不清?平阳郡依靠双云岭,西边就是春庭河,依山傍水,郡中百姓本该自给自足,为何却落草为寇!逯毅这几年卖官鬻爵,往朝中塞了不少百无一能之辈,朕念在你多年尽心服侍,一忍再忍。如今平阳郡的山匪之乱,是他逯毅咎由自取,朕给他半月的时间,收不了草寇,他这个郡守就不用做了。” 第12章 逯无虚老泪纵横道:“陛下,那山匪凶悍,若单凭逯毅之力怎能清剿……望陛下三思啊!” “朕心意已决,下去吧。”稷安帝不再赏他目光,闭目凝神。 未央宫内的安神香萦绕在殿中,张公公见逯无虚走远了,小心上前伺候,道:“陛下劳神苦思,今儿的养神丹已经从琅苏送过来了。” 张公公呈上了一个紫檀木的方盒,里面放着一颗金亮的丹丸,借着烛光看去,竟像一颗纯质精圆的金珠。 稷安帝抬眼一撇,将养神丹送进了口中,喝了一口太医配的滋养汤,把丹丸咽了下去。 张公公收起木盒,藏在了袖子里,躬身道:“陛下日理万机,千万要保重龙体哪!今儿是冬至,丑妃娘娘去了御膳房,与御膳房地宫女们一同包了饺子,她亲自给您做了一碗。” 稷安帝摆了摆手,“她倒是颇有闲情逸致。不用端上来了,朕没胃口。你去查清楚,她在御膳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回来报与朕听。” 张公公叩首道:“奴家遵旨。” *** 冬至这天下了小雪,碎雪落在沿路的枯枝败叶上,给御膳房换了身新衣裳。 散不尽的白雾笼罩着御膳房,热气中混着各种佳肴的香味,诱的老树上的寒鸦直流口水。 丑妃照芙晴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她擀了皮,又包了饺子,动作干净利索。御膳房的宫女怕她磕着碰着,也怕她烧着烫着,小心地伺候在一旁。 照芙晴的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到下颚,像是把半张脸劈开了。若是换做旁人,定然用面纱遮住,不敢见人,而她却毫不在意地露出脸上的伤痕。 从照宴龛的养女到执掌六宫的贵妃,这条路照芙晴走了七年。 “娘娘,您小心灶台里的火,明火灼人,会留疤的。”宫女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万万没有冒犯娘娘的意思,求娘娘饶命。” 在一旁陪同的女官狄春香瞧着丑妃的脸色,见她没有动怒,连忙走过去说:“娘娘海涵,快谢娘娘不罚之恩。” 照芙晴忙着调饺子馅,她忙完手上的活儿,这才抽空说:“无妨,受了伤总会留疤的。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点伤不受吧。快起来,宫里人多,想让大家都吃上热乎的饺子,咱们可得忙好一阵子。” “奴婢遵旨。”宫女连忙起身,想要上手帮忙,又怕再惹娘娘不悦,在一旁犹豫不决。 照芙晴回头,把她拉过去,笑着说:“包好了吃好的,包丑了吃丑的,反正馅儿都是一样的,来吧,本宫准了。” 宫女这才上手,其实她包的很好,从她手中出来的饺子各个像元宝,下了锅也不变形。 照芙晴对她频频称赞,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女官狄春香上前一步,代她回道:“她叫苦菊,是浣衣房里的浣衣宫女。” 她的手上确实有很多冻疮,身上的衣裳料子单薄,瞧着也就两三层。照芙晴点了点头,“以后你来九华宫,跟着本宫吧。” 先前看着丑妃脸上那道疤痕,她心生畏惧,心里觉得害怕。如今站在她的身边,反而觉得没什么。 照芙晴为人和善,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与她亲近。苦菊微微抬头,满脸欣喜地偷偷看照芙晴。她又怕自己的小动作引起周围宫女的不悦,抿着嘴低下了头。 狄春香见娘娘心情不错,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瓶上好的玉容脂,呈上去道:“娘娘,这是家父从双云郡差人送来的姣颜霜,娘娘脸上的玉瑕就不见好,不如试试这个。” “罢了,本宫在这深宫中住了七年有余,陛下若是单单因为这道伤厌弃本宫,这么多年不会过九华宫而不入的。”照芙晴莞尔一笑,眼睛里多少是有些惆怅的。 她转脸看着漫天飞雪,怅然道:“况且女子容颜似水,岁月如风,怎么会不起涟漪呢?比起那张姣好的皮囊,至纯至善的本心才更难能可贵啊。” 苦菊听着这话,不知不觉中竟然潸然泪下,她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娘娘心生敬意:“世人皆笑她一钗毁容颜,将恩宠与前途锁在了那道狰狞的疤痕之下,从此永无天日。而她却依旧活的如天边云开,想要在遮日的红墙之下寻的生活的本真。” 自打荣德皇后席氏死后,照芙晴接管六宫大小琐事,很少出现有妃子为了争宠自相残杀之事,宫里也算太平了几年。 然而好景不长,稷安帝看倦了后宫里年老色衰的妃嫔,更喜欢满春楼里那些勾人的桃红,直接不顾众臣反对,把未央宫变成了上京第二大烟柳之地。 照芙晴对之心灰意冷,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很少往未央宫去了。 照芙晴对狄春香说:“这娇颜霜你留着,日后宫里若是有宫女受伤后留了疤痕,你就拿给她们用。” “下官替奴婢们谢过娘娘。”狄春香抬头看向护城河的方向,黑云压城,大雪后一片阴霾,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说,“今夜羽林军的将士们在外边冻着,归不了家,不知可否给他们送去些饺子?” 照芙晴温柔道:“将士们也辛苦了,你带几个人,把刚煮好的给他们送过去吧。” 狄春香叫走了苦菊,用棉布包裹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出了御膳房。 *** 郑卿远跟照山白走在上京的长安街上,他今夜不值守,得了空闲约照山白问问平阳郡匪患一事。 二人刚在酒肆拎了两壶烈酒,就碰见了从校场骑马而来的杜长空。 杜长空勒马,脚下马蹄腾空跃起,落地时溅起了碎雪。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笑容似骄阳,他侧身下马,说:“郑将军,丞公子,许久不见。” 郑卿远刚从东平关回来,与杜长空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至于照山白,虽说二人齐名上京双才,他的诗词是在亭台雅苑随处可见,但他这个人却是难得一见。 京中子弟常常议论,说照山白的行踪不那云游在外的世外道长还难以捉摸,实际上,他只是避世,在与君阁中不出门罢了。 郑卿远见着杜长空,眉头微蹙。他看了一眼照山白,让照山白与杜长空寒暄,自个儿拎着咣当响的酒坛子,往后遁了一步。 照山白知道郑卿远为何如此,浅笑着上前对杜长空道:“仔细一想,上次与杜将军亭下品茶竟然已经是三年前了。杜将军日后若是有空,随时来我与君阁,今年的雪下的干净,最适合融雪煎茶。” 照氏与杜卫势同水火,双方恨不得把对方里外翻干净了,鸡蛋里头挑骨头,硬找茬儿。 照山白客气一番,杜长空应着,两人心知肚明,客套话不做数的。 照山白一向形单影只,不喜与世家子弟结交。他与杜长空还算相熟,是因为照琼与杜长空同岁,二人在国子监同窗共读,常常邀请杜长空来府中坐一坐。照琼又怕照宴龛责备,所以将杜长空悄悄带到与君阁外,与他一起一起吟诗作赋。 “改日一定!今夜风雪大,黑云压上来了,丞公子......”杜长空看了一眼郑卿远,“还有郑将军,小心风寒。” 照山白紧了紧身上的宽氅,温声道:“多谢,杜将军有心了。” 杜长空策马走后,郑卿远松了一口气,他朝照山白抱怨道:“自打我回了上京,总是听府上的下人说起他。我家小妹整日缠着杜长空,把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完全抛之脑后,家父每次让我去寻她,不是在杜家的书斋,就是在他杜长空的跑马场,我真是拿她没辙。” 照山白早有耳闻,他笑了笑说:“令妹尚年少,天真烂漫,与其让她困于礼教,不如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些喜欢做的事情。” 郑卿远望着杜长空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山白,你根本不知道夹在他俩中间,我有多难堪。不仅我难堪,郑杜两氏都难堪,这两家要是结了亲,大徵一半的兵权就成一家的了,我甚至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杜卫的弟弟杜鉴刚升到了禁军领军,主五校,手底下还有刚收了平阳郡护卫军的骁骑军。我姨母打了十三年的仗,禁军的护军将军,统领三大营,现在与他平起平坐,他杜鉴凭什么?他甚至都没有上战场杀过敌!我比杜长空年长三岁,他才十七,杜忠凛去了东平关,他接了他大哥骁骑将军一职,这也是个只会假功夫的。我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做惯了吟诗作赋的公子哥,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管得了手底下的兵!” 郑卿远越说语气越快,他差点把自己给憋死!他手舞足蹈,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给朋友抱怨的孩子。 照山白知道郑卿远是个急性子,他不急不躁,给郑卿远降降火,“如今陛下重用杜鉴和杜长空,也是讲究制衡之道。” 照山白不徐不疾,边走边说:“论军功,杜氏从杜卫这一辈才开始有武将,自然是比不过虞郑两氏。虞信将军是跟随太祖的开国将军,虞家女儿各个巾帼不让须眉,女豪杰世代辈出。康政帝时期郑氏多出文官,但自从与虞家结亲之后,族中武将渐渐多了起来,这些年更是军功赫赫。桓氏没落后,杜氏在朝中势力不断扩张,杜卫虽为太尉,手握杜家军的兵权,但是并无军功。杜家子弟近些年名声不错,却没有实绩,陛下给他们官职,正是为了探探他们的虚实。” 第13章 “我知道。母亲常年驻守边陲,在西陇关一守就是八年,红缨军的兵权她一个人握着,旁人难免心生忌惮。加上我叔父郑冮任常边郡太守,手底下有守备军,常边郡与天州相邻,两方势若是合在一起,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万兵马。先前我驻守东平关,陛下只给了我三万冷甲军,还都是这两年才从军的新兵,精兵也就三千人。萧慎军队兵强马壮,浩浩荡荡地来了十万大军,光是他们的先锋营,我们都招架不住。”郑卿远思索道,“败了就是败了,我心服口服,不找借口。但是东平关这个口子,他杜忠凛去了,也得熬着。” 照山白拍了拍郑卿远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说:“东平关一役战败,在北疆早露端倪。只是陛下生性多疑,即使北疆战乱不断,他也不敢大放兵权。” 照山白耐心地慢慢讲:“大徵开朝以来,与相邻部落的摩擦不断,为了上京周围八个郡的安定,太祖与蛮邑的胡人立下盟约,允许胡人入夏豫,给了蛮邑王室在夏豫进行商品交易的权利。康政末年胡人越发猖狂,为了大徵的安宁,康政帝兵权下放到各郡,设置郡县守备军。常边郡、临边郡,平阳郡、这三个郡里上京近,若是有心之人在纵锦山和双云岭暗中培养势力,上京必然岌岌可危。圣心难测,常人能看出来的事,陛下心里也码码清楚。陛下借平阳匪患一事,收了郡守手中的守备军兵权,便是给训养私兵的州郡提了个醒。” “我郑家竭诚尽节,就没有离经叛道之人。倒是他杜卫,非佞即奸。”郑卿远冷哼一声,转头看向照山白说,“山白,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在这上京城内,也就你愿意跟我漫步闲聊,追根溯源,这般细致地讲给我听。兄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 郑卿远突然想起了一事,他拍了拍脑门:“我差点忘了问了,山白,你府上那位‘花魁’,没把你怎么样吧?现在上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我听了生气,已经把最开始嚼舌根的人绑起来打了一顿,可现在胡说八道的人太多了,唉,我打不过来了!” 照山白听了他这话,不仅没有苦大仇深,反而失声一笑:“卿远,你不用这样的。你要是把上京城的人都打一顿,这上京城的大门你怕是再也闯不进来了!” 郑卿远抱着拳,愤愤道:“我就是着急!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他们说你是断袖,说你在府上养面首,这种话我一听就来气!只要你发话,我立刻就能去你府上,把那野路子的‘花魁’杀了,堵住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的嘴!” “他是陛下送来的人。”照山白心平气和道,“你杀了他,陛下还会送新的人过来。而且,他也并没有传中那般不堪。” “那些话居然已经传到你的耳朵里了?!”郑卿远大吃一惊,平日里见到女孩子给他送花都要躲着的人,居然能忍受那些流言蜚语,还是因为一个男人! 照山白道:“我的事是小事,眼下最近要的,还是东平关的战事。” 郑卿远边走边叹气:“陛下不信任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非要我把心肝肺刨出来给他看,他才会信吗?有人说我郑卿远把必胜的一战打的哭爹喊娘,说我跟为了钱财故意输给萧慎人,说我有愧于‘勋虞’将军的身份,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根本就没把我郑卿远当个人!我郑卿远就算是死,也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死!那东平关,我早晚要杀回去!” 一转眼走到了广和楼,照山白看着他,知道他忠胆赤诚,这样的人在这个世道,或轰轰烈烈的死,或含恨而终。 其实,照山白一直看的很明白。 郑卿远问他:“山白,以你的谋略与才华,真的甘心做一只闲云野鹤?你若是早点入仕,现在已经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了。陛下赐了你著作郎一职,修撰史书,说白了就是个混日子的官。” 照山白的笑意总是散在眼角,郑卿远不知道他是笑了还是没笑,只怪雪下得太大,任谁也看不清。 照山白的眉毛生的极好,浓眉却不凌厉,偏偏眉下又是一双雾月一般淡透的眸子,给人一种不染尘世的脱俗之感。 他总是让人觉得生人勿近,实际上,大多数时候连熟人都觉得他很遥远。 即使他本性纯善,愿意跟人掏心掏肺,但是他身上那一层清冷的屏障,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在心里生出凉意,至于他的内里是温是凉,就没人在意了。 郑卿远与他相识多年,他以为照山白是壮志难酬,所以才会常常这么问。他不知道,照山白避世,是因为他看到了任何人也无法抗衡和改变的结局。 藏在奢靡与繁华中渐渐生长的烂肉迟早有一日会吞噬整个大徵,任谁再怎么努力,也无力回天。 这不是命运,而是像“激起千堆雪”一般翻滚的巨浪,芸芸众生,不过沧海一粟。 时至今日,照山白仍旧没有想明白,他这一生究竟该怎么活,该为了谁而活,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照山白没有回答,反而问了郑卿远一句,“卿远,你觉得大徵还能走多少年?” 郑卿远吓了一跳,他说:“你突然这么问,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照山白的唇边落了雪,融在了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下唇上。他看着满天入怀的落雪,想起多年前的冬至,曾经有一个人,在城外的昭玄寺给他留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回信。 照山白刚入国子监听学的第一年,锋芒毕露,他满腹经纶,在学堂上侃侃而谈。当时国子监的祭酒[1]是前相国席净,现已还乡昼锦,退居临豫郡。 席净告诉他,你的才华终究会沦为尘土,湮没在大徵的末路中。 年少时他不懂,心中苦闷,所以偷偷跑到城外,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上了一封又一封信。 偶有一日,他带着信来,竟收到了一封回信。那是承恩元年的冬至,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雪染菩提树,寺中人影疏。 少年满心欢喜地展开那一封不知从何处而来,何人所写的信。那张宣纸上的字字句句,他视若珍宝,记了很多年: “寒鸦悲枯雪,孤影揽残梦。与君同是惆怅客,未见亦相知。 ——南山客。” 第9章 血染宫墙 两列士兵带着几辆马车冲了过去,来势凶猛。街边商贩的心提到了喉咙,生怕自家摊子遭了无妄之灾。 照山白出了一会儿神,转眼间他见到郑卿远上了马,冲他喊道:“山白,宫里出事了,他妈的冬至吃个饺子也能吃死人,死的还是我羽林军的人。” 郑卿远勒着缰绳,跟身边的手下低声说了两句,随后转头向策马向宫门而去。 他走后,照山白站在原地,等他的手下传话,“丞公子,今夜之事怕是会牵扯到娘娘,将军说他先去替您守着,还请您尽快入宫。” 遇事不能自乱阵脚。照山白心里急,但是神态上没显露半分,他刚到照府,就见着了照宴龛。 照宴龛已经换上了官服,他瞥了照山白一眼,冷冷道:“走,进宫。” *** 御膳房外跪了一片,不一会儿人就来齐了。丑妃带着仁王殷仁跪在雪地里,旁边有一个被打的血肉活模糊的宫女,半米外还有一个额头流血的女官。 廷尉府来的人不少,柳夜明是只老狐狸,他的手下更是豺狼,这样的两种人就是审黑鬼,也能把他的嘴给撬开咯! 但是苦菊没招。 稷安帝在顶上坐着,兴致不错地吃着琅苏加急运来的荔枝,他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又一个地往柳夜明身上扔着荔枝核。 柳夜明急得直跺脚!他恨不得跪下来求苦菊:“姑奶奶求求您招了吧,黄泉路上老子他娘的给你烧纸成不?” 眼下苦菊就还剩一口气,要是把人打死了,死无对证,他柳夜明今天晚上就得赔上半条命;要是不打,就这么干等着,这人也活不了多久。 狄春香在地上跪着,她用余光瞥见柳夜明想转过头来继续撬她的嘴,她连忙冲苦菊哭喊道:“贱婢,娘娘的一片心意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你想害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脏水泼在娘娘身上?” 狄春香害怕到结巴,她低着头哭喊道:“陛下,娘娘,柳大人!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算是害自己,也不可能害娘娘和陆大人的!” 柳夜明思索片刻,他等狄春香哭诉完,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人上前说:“陛下,这位是太仆狄明的外甥女,年芳十六,承恩五年入宫,现任女飨。今夜这饺子,就是她给值守的陆大人送过去的。” “狄明的人,”稷安帝看了狄春香一眼,转头看向那一碗已经凉透了的饺子,问照芙晴:“这碗饺子是你亲自给朕准备的?” “回陛下,是臣妾做的。”照芙晴的唇色惨白,她一直侧脸不忍心看身边的人,此刻却不得不转过头回话。 稷安帝抬手把那碗饺子打落在地,他指了指狄春香,深情微妙地说:“你把全它吃了,朕就给你一条生路。” 第14章 狄春香惊恐万分,她看着落在雪地里的饺子,颤抖的连声音都碎了,“陛下饶命啊,臣女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稷安帝有些不耐烦了,他揉了揉眉角,呼出的热气带着烦躁,散在了冷风中。 柳夜明看了看了稷安帝的脸色,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他拎着腰间地白玉蟒皮腰带,走过去说:“陛下已经赏了你一条生路了,你怎么不领情啊。难不成你知道娘娘给陛下做的饺子真的里有东西,你不敢吃?” 太医院的席太医已经验过了,没有毒。可狄春香宁死不吃,这事就说不清了。 狄春香的眼神涣散,口齿却是清晰的,她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是娘娘给陛下做的饺子,臣女不是不敢吃,而是不能吃啊!” 吃了是死,不吃也得死。狄春香一直哭,哭的眼睛鼻尖都是红的。 “陛下。”照芙晴掐着手指,抽动了嘴角,她跪着道,“陛下若是不信臣妾,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陛下!”这是一声浑厚的男音,语气中满是急切,来人是照氏父子。 稷安帝见到了照宴龛,神色更为不悦,他踩着脚下剥好的荔枝,汁水浸在了雪里。 照氏父子前脚刚到,杜卫就来了。他带着杜长空以及一众手下浩浩荡荡地从灯火中走来,长靴齐刷刷地踩着雪。 棋局已然开始,棋子一个一个地落位,有人在明处做戏子,有人在暗处藏锋刃。 有人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向后看,视线落在了身穿官服的人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照宴龛与杜卫并排而站,身后不是文武百官,而是跪在地上的涉事之人。 柳夜明上前与二人站成一排,沉声道:“陛下,太医院的人刚刚来报,今夜给羽林军的将士们送过去的饺子中有一种剧毒,名为‘夺魂生’,此毒从蛮邑的一种花草中萃取,呈浅紫色,与荠菜同味,饺子中的馅正是荠菜,因此不易察觉。” “竟然有这种毒?”,杜卫急切地问:“陆决呢,他怎么样?” 其实急得不只有杜卫,羽林军的人都是从各大世家中选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子弟,如今出了事,就相当于是有人公然向各大世家下了战书,想要搅乱上京。 更何况羽林军守护的是稷安帝的安危,宫里的人现在能对羽林军下手,下一步就能把毒药下在皇上那儿。 柳夜明回道:“陆决吃的不多,好在毒素尚未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现在昏迷未醒,太医说性命暂时是保住了,只是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尚且不能确定。” 杜卫听罢神色骤冷,他上前一步,对稷安帝说:“陛下,陆大人告病回重阳郡养伤之前,把陆决全权托付给了臣,如今陆决在臣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臣无颜面对杜大人!臣身为太尉,护不好大徵的将士,臣更无颜面对陛下!臣恳请陛下,重罚臣,不然臣坐立难安啊。” “你倒是挺会请罪,朕得罚你,罚你把这件事给朕差个水落石出,不然,朕唯你是问。”稷安帝转着手中的龙纹檀木珠子,抬眼看着杜卫,说:“告诉太医院,设法保住陆决的命。去查,上京内所有涉及过这种毒的人,全部扣押,入诏狱。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其一。” “至于丑妃......”他迟疑了一会,问狄春香,“朕再给你一个机会,饺子你吃还是不吃?” 狄春香呼吸急促,她拼了命地摇头,“陛下,臣女不敢吃啊!而且,而且这毒不是臣女下的,臣女是冤枉的……是这个贱婢,一定是她做的。娘娘,您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陛下,娘娘一向淑质贞亮,惠心妍状,她绝不是会谋害他人性命之人,望陛下三思,莫要听信小人的谗言。”照宴龛上前,替丑妃说话。 此事虽然疑点重重,矛头却全都指向丑妃。有毒的饺子是出自御膳房,是丑妃带人包的,又是丑妃派人送过去的。中毒的人中又恰好有刚上任的羽林左监陆决。 陆决是光禄勋陆闻的独子,陆闻又是杜卫的内兄,这明显就是冲杜陆两家去的。丑妃多年执掌六宫,照宴龛是相国,一个伴君侧,一个传君意,其他世家忌惮照氏,怕“王莽篡汉”的历史重演,联合起来构陷照氏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这毒很可能不是一伙人下的。人人各怀鬼胎,谁又能撇的干净呢。 猜测终归是猜测,不做数的,铁证如山才能拍桌定案。 只不过今夜这个局,破局点在于查出是谁下的毒,而是谁能在这棋盘上率先占得先机。 狄春香不是傻子,她知道今夜自己必死无疑,这地上凉透了的饺子,她吃了也是死,不吃也是死,区别就在于自己是为了照氏而死,还是为了杜陆两家而死。 狄春香看向苦菊,她趴在雪地里,手骨腿骨已经被敲断,血水染红了地上的雪。 苦菊目眦尽裂地瞪着狄春香,她的心里有恨。她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替罪羊,注定活不过今夜。 可是凭什么? 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活,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苦菊无力地锤了锤地面,咬着牙要最后为自己争一次,她刚抬起头,便听见身后有人站了出来。 照山白穿了一件银白色的锦袍,风轻轻地撩起他额头上的碎发,耳后鸦发上的白色流苏上系着银铃,伴随着清脆的少年音随风作响。 “陛下,‘稻云不雨不多黄,荠麦空花早着霜’[1],臣以为农民劳作辛苦,宫人冒雪包饺子不易,虽不是山珍海味,绝味佳肴,却也是一番心意。”照山白上前一步,作揖道:“请陛下把这盘饺子赐给臣。” “你敢吃?”稷安帝打量着他,转头看向照芙晴:“朕准了。” 照山白走过去,蹲在狄春香的旁边,一个一个地捡起地上的饺子。地上的雪很厚,饺子落在雪上,结了一层冰。 他咬了一口冰凉的饺子,垂眸道:“多谢陛下恩赏。荠菜很香,年末雪大,明年早春不一定能吃上荠菜,臣有口福了。” 照山白把地上的饺子全都拾了起来,放进了盘子里。 照山白往回走时,苦菊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角,她手背上的皮肉绽开,抓得照山白的衣服上满是血水。 周围的人见她如此举动,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都以为她是要招了。 柳夜明摩挲着指腹,他心里琢磨着苦菊这么一抓,照山白就算是个清白的,这会儿也脏了。 野狐狸精着呢,只要苦菊说上一句跟照氏有关的话,他就能顺水推舟地把祸水引到照氏身上,再以此与杜卫结下关系。 苦菊缓慢地抬起头,她望着照山白,嘴角勾起了一抹惨淡的笑意。她嘶哑地说:“这是城外寒烟村的荠菜,只有那里的荠菜,才会苦涩中掺杂一点甜味。” 听罢,柳夜明不屑地啐了口唾沫,他怕稷安帝看见,抬脚在雪地里踩了踩,低声骂道:“打死也不开口,我以为这他娘的是个哑巴。一张嘴满是屁话,还不如把嘴闭上。” 照山白低头看了她一眼,心中难免悲凉。他解开了厚外套上的绳子,刚要俯身蹲下,就听见照宴龛硬硬地咳了一声。 照山白的手停滞在空中,他咬了咬下唇,低眸看着地上的人。 苦菊松开手,笑着吐了一大口血,她歇斯底里地说:“我要说,我认识那个人,让我下毒的人,他的腰上有一个玉佩,我看的清清楚楚,上面有一个字。” 稷安帝适才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突然来了精神,因为他知道丑妃爱玉,最喜欢玉饰,他偏过脸看着她,等苦菊继续往下说。 苦菊力竭了,她趴在雪里咳了好一会儿,抬眼看了看空中的落雪。 远方来的风孤寒,风声像是悲鸣。 她的手指抽搐地曲起,指甲抠在雪里,刺眼的血痕像是血字,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她的不甘心。 苦菊的脸偏向左侧,落发盖住的眼睛却看向前方,她在看照芙晴,那个短暂的温暖过她的人。 她真的因为那一句“以后你跟着我”而对往后余生充满了期待。 唯一的遗憾在片刻的对视中释怀,她仰起头,咬牙道:“我看清了,玉佩上的字是‘杜’。” 第10章 擦肩而过 太医院外,桓秋宁穿了一身黑色束身衣,黑纱蒙面,他转着手中的短刃,蹲在树上逗寒鸦。 十三轻掠到粗壮的树干上,他打了个响指,蹲在桓秋宁一旁,小声道:“十一哥,我刚接到密令,上头让我今夜去城外的寒烟村查一个叫‘苦菊’的人,没法陪你在这蹲人了。” 桓秋宁微微点头,他紧盯着太医院里头的人,眼神阴翳。 转动短刃的手突然一顿,他勾嘴一笑说,“时机到了。” 十三欣赏着他十一哥的眉眼,“啧啧”道:“十一哥,今夜太医院人多眼杂,你的这张脸太显眼了,千万别跟人对视……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我可不想日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出任务,太可怜了!” 第15章 十三的话没说完,桓秋宁纵身一跃,落在了后院的树影中,很快没了踪迹。 十三蹲在树上摇了摇头,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了。 他觉得自己说的那感天动地的番话,对他十一哥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个人眼里只有任务,根本没有生死。 十三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只乌黑的寒鸦,跟乌鸦聊了起来,他道:“你说我十一哥这长相,真不适合干这行吧。但凡有人跟他对视过,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要不是他身手好,这会儿已经死了千百十次了。他仅仅杀人不眨眼,而且阴晴不定,不知怎么的就不理人了,真真是可恶!” 寒鸦歪着头,伸着脖子叫了两声,忽闪着翅膀朝月亮飞走了。 “得嘞,连只鸟都不鸟我,服气!”十三翻了个白眼,他抬手朝那只乌鸦打出去一个小巧玲珑的暗器,打掉了它的三根毛。 十三乐呵一笑:“哎嘿,让你不理我。” *** 天井中列了两行人,身上盖着白布,四肢已经僵硬了。 三个仵作用小刀割开了他们的腹部,从体内取出了一块块烧得黑紫的烂肉。 桓秋宁在暗处拦住一个仵作,打晕之后把人拖到一边,换上了他的衣服。他的个子很高,穿仵作的衣服有点勉强,他索性就把裤腿子划开,再抹上点血遮掩一下。 他蹲在一旁,学着旁边三位仵作的动作,把手藏在白布下,掀了掀底下那人的眼皮子。 旁边的一位仵作对太医道:“席太医,此毒的毒性极强,死者的五脏六腑皆已溃烂,毒素扩散之快,非寻常药草能够控制,想必此刻陆大人体内,已经千疮百孔了。” 席太医听着啤酒肚,火急火燎地说:“圣命难违,救不活陆大人,你我今夜都得死在这里。救不了也得救,不管用什么法子,绝对不能让他死在今夜。” 这时,屋里边的太医冲出来着急忙慌地说:“席太医,不好了!陆大人口吐鲜血,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哎哟我勒个亲娘嘞,这可真是摊上大事了!”席太医神色大变,他急切地道:“去找,凡是上京中与蛮邑有关的人,都找来,死马当活马医,快去找!” 桓秋宁轻轻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就等着太医说这句话呢。 他猫着腰走过去,刻意地换了一种声音道:“席大人,小的家中有一位远亲,曾在各方游历,路过蛮邑之时害了一场大病,正是误食了蛮邑的花草,其症状与此毒颇为相似。小的斗胆,请席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人命关天,怎么能因为症状‘相似’,就一概而论!”屋里的太医心急如焚地想法子,听到他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要说上一句。 席太医上下打量着他,说:“继续讲。” 桓秋宁不疾不徐:“小的有一个法子,是蛮邑的偏方,成了能救陆大人的性命,就算是不成也不会伤害他的身体,只是小的并不精于此术,需要几种名贵的药材为引,才敢施术。” 席太医冷笑一声,扶着腰,指着西边的天:“我堂堂太医院应有尽有,区区几位药材,还能给不了你?你且说说看,若是我太医院没有,我席林亲自去给你寻。” 桓秋宁一一说来:“仙斛兰韵,七星海棠,朝凝苁蓉,雪芙子,伤鹤淮。” 屋里的太医听罢,长叹一口气道:“仙斛兰韵倒是有的是,朝凝苁蓉也有,只是这剩下的……先不说这雪芙子只在大徵的西部边境出现过,它生长于人迹罕至的久寒山上,百年才寻的一棵,就是这味伤鹤淮,那可是清江以南的白鹤悲痛至极咳出来的血,一个时辰内失效,根本无法保存。这两位药,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凑不齐!看来,陆大人是彻底没救了!” “席大人,小的无能。”桓秋宁垂下眼帘,认真道,“如果没有这些药引,小的需要一根蜡烛来替陆大人续命,直到五中药引寻齐了,才能施展救命之术。或者,小的可以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只是效果比不上那五位药材。” “一根蜡烛?”席林的目光落在了桓秋宁脸上的白纱上,他半信半疑,摆了摆手对身边的下人说,“去给他拿过来。至于药引……” “把头抬起来。”席林盯着桓秋宁问,“你一个仵作,身份低贱,怎么能懂得治病救人的法子,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桓秋宁低眸笑了笑,低声下气道:“小的自知身份低微,本不配施针救人。但是人命关天,如果能救人一命,为席大人分忧解难,就算是豁上小的这条命,那也是值得的。救人的法子和这些名贵的草药都是小的道听途说来的,小的一介贱民,不敢有所保留,把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大人若是不信,小的就继续去清理尸体了。” 席林上下打量着他,跟身边的手下低声轻语了两句,对他说:“进去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桓秋宁低着头走进了屋里,一炷香后,他浑身是血的走了出来,身后是已经醒过来的陆决。 在外等候的太医纷纷惊叹道:“这怎么可能,陆大人半条腿已经踏进阎王殿了,居然把他给救活了!” 桓秋宁用白布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他微微一笑,洋洋洒洒地迈过了门槛。 他冲一旁的席林微微行礼,道:“席大人,小的已经暂且控制住了陆大人的伤势,只是若要治愈,还需要那几位名贵的药材。城外有一农夫家中养鹤,虽不是南鹤,但是可以一试,小的这就去取。至于其他的药引子,就拜托席大人了。” “赏。”席林摆了摆手,身后的人给他扔了一袋银子,“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贱籍了。” 桓秋宁拎起那一袋银子,“小的谢过席大人,小的会永远记得席大人的好。” 他低着头往外走,身后跟了几个席林手底下的人。 走到天井后,他撞见了一个人——照山白。 驼色的粗麻布衣袖蹭过照山白身上的银色绸缎,勾起了丝丝绒绒的边儿。两人相对走过,冷风侵袭,衣袂一明一暗,人影错落。 桓秋宁微微侧目,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人而后的流苏上,银铃声随风起,清脆的声音如溪水落在青石上。 竹香。 这是照山白身上的清香,每次闻到这种香气,桓秋宁的心跳总会慢下来。 即使他在心里掐着时间,蜡烛燃尽之后陆决会七窍流血而亡,只要他的步子稍慢一步,就会逼近生死线。 但他还是放缓了一步,用余光看了照山白一眼。 照山白的脚步一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转身时,身旁走过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有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这个人他见过。 席林在庭院深处注视着照山白,他对身边的小厮说:“盯紧刚才那个仵作,他不简单。照山白来的正是时候,让他给陆决收尸吧。” 小厮的头皮倏然发麻,他大惊失色,问:“收尸!大人,您既然知道这个人有问题,刚才为何还要放他进去?” 席林抬手敲了敲旁边小厮的脑瓜子,他说:“这陆决正反都是死,与其在我太医院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让圣上治咱们无能的罪,倒不如把这锅扔给别人,等圣上追究问责的时候,刚才那个人就是活靶子。” 小厮大汗淋漓,硬着头皮附和道:“大人英明。” “盯个去处就行,别追太死,不然他柳夜明还以为陆决是我找人弄死的。你先下去吧。”席林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连忙遁入了屋里。 席林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对照山白说:“见过丞公子。今夜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你也受累了。” “见过席大人。”照山白往他的身后扫了一眼,见到一众太医围着陆决喋喋不休,他心里已经有了数,回神道,“今夜之事圣上龙颜大怒,涉事的宫女死之前指认的是杜大人。事情尚未明了,父亲令我过来看看陆公子的情况,如果打扰到了席大人,请您见谅。” “这事竟然与杜大人相关!”席林大吃一惊道,“丞公子,陆决公子就在里屋,请便。” 照山白朝里屋走去,他刚迈过门槛,烛火灭了。 陆决坐在木椅上,猛然吐了一口血。他的面容狰狞,乌发凌乱,眼珠混白,瞳仁小的像两颗芝麻粒。 敞开的前胸上布满了枝枝缕缕的黑紫色血丝,从他的心口处伸向四肢,像蛮荒毒草的根茎。 这口血吐完,他也就咽气了。 *** 桓秋宁回到与君阁时,十三正在房梁上等他。 他敲了敲屋顶,探着头轻声说:“十一哥,今夜城门关了,我没找到法子出去,只好先来这等着你了。” 桓秋宁转了转脖子,他已经换上了一身蓝白色的细纱衣裳,胸前是一层又薄又透的香云纱,细绳交织在他的脖颈下,露出了若隐若现的锁骨。 “滚下来。”桓秋宁嫌仰着头说话太累,他坐在宽椅上说。 第16章 十三纵身一跃,轻轻地落在了地上,他瞧着桓秋宁那身新衣裳,说:“啧,不愧是宫里送来的衣服,这面料看着就好。” 他伸手一抹:“哇,这料子摸起来手感真好!” “你想穿?”桓秋宁抬着眼皮子,单挑一边眉说,“冻不死你。” 十三撇了撇嘴,他说:“先前我闻到你身上有一种香味,来了这屋子才知道,原来是照山白身上的香味。” 桓秋宁淡淡一笑,他抬手闻了闻,微皱了眉,问:“很明显吗?” 十三笑着说:“十一哥,你天天在这住与君阁住着,已经腌入味了!每次你从我身边走过,浑身都散发着这种香味,而且越来越浓。这可不利于咱们这种杀手隐藏身份,你得小心。” 桓秋宁看着檀木桌上的香薰炉,眼神中闪过几分凶戾,指腹摩挲着掌中的纹路。指骨泠然一响,他抬头看向窗外。 桓秋宁的耳尖动了动,眼帘抬起,神色晴明,“照山白回来了。” 十三疑惑不解,他问:“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你怎么就知道来的人是照山白?” 话音刚落,清脆的银铃声在阁外响起,桓秋宁抬了抬手,“还不走?” “走走走,这就走。”十三拍了拍手,飞到了房梁上。 桓秋宁:“……” 第11章 共处一室 照山白推开与君阁的门时,桓秋宁正在铺床。 他见到床榻前多了一挂琉璃珠子串成的帘子,以为照山白要打地铺,所以一屁股坐在了榻上,美美地抱紧了蚕丝褥子。 来人身上沾了雪,毛领子上晶亮的碎雪一入室就化了,融成了透明珠子。一如往日,他关上门后,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条纤细的白绫,蒙在了眼睛上。 非礼勿视。 月光落在斑驳的树影中,昏暗不明,天地寂静。与君阁中灯火摇曳,夜风破窗而入,吹灭了几盏烛灯。 桓秋宁侧卧在床榻上,仰头看向房梁。他心想得先找机会把十三放走,怕是再过一会,照府就该来人了。 十三已经蒙上了黑色的脸罩,正准备伺机而出。 桓秋宁从袖中拿出了一把红扇,惬意地转动手腕,摇着红扇。 红扇上的金丝线勾勒着扇边,檀香纤骨,赤色的香云纱覆在扇骨上,如日薄西山前天边的火烧云。 扇面上无字,只有缕缕金丝,如池上残日,荡漾于红海中。 桓秋宁执扇掩面,轻轻地拍了拍鼻尖,他不说话,只是抬眸凝视着照山白。 隔着那层薄而透的白绫,桓秋宁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微微颤,如雨打白荷。 桓秋宁在等照山白的第一个眼神。 照山白径直到书案前,将桌案上的几封信小心地放在了木匣中。 十三低头看着照山白,他顶了顶腮,漫不经心地转着手指上的戒指。看着看着,他就动了杀心。 十三勾嘴一笑,他抬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戒指中淬了毒的细针倏然飞出,顷刻间要刺向照山白的后颈! 桓秋宁甩袖而起,衣袂翻飞,如一朵在夜色中绽放的白山茶。他翻身越过屏风,三两步轻掠到书案旁,伸手将毒针夹在了指尖。 好险! 咫尺相隔,他险些撞到照山白。 他嘻嘻一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轻轻地吹了吹散落在嘴边的碎发,歪头一笑。 桓秋宁单手背后,把毒针藏在了衣袖中。他一个没留神,左脚踩着右脚,竟然扑进了照山白怀里。 投怀送抱! 照山白躯体一抖,后退半步才勉强撑住他,不然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双双倒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桓秋宁的额头抵着照山白的前胸,连忙站定,他暗暗心道:“本想探探对方的虚实,没想到自己先投怀送抱了!苦也,惨也!丢人也!!!” 事已至此,要想套话,就得先乱一乱这位公子的心智了。 桓秋宁硬是不松手,他扑在照山白的怀里,仰头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嘻嘻一笑说:“丞公子,这么晚了还有心情整理诗书,雅兴啊。” 照山白忍无可忍,把桓秋宁推开,往后退了一步。 隔着眼上那条绸缎,照山白也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桓秋宁,他闭上眼睛,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你要做什么?” 照山白干净平整的外衣被桓秋宁抓得满是褶皱,他怎么捋也捋不平,只能生着闷气松开了手。 细针上的毒药灼烧着指尖,桓秋宁眉头微蹙,脸上依然挂着笑,他细声细语道:“丞公子,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桓秋宁的指尖沾了毒,毒素腐蚀他的皮肉,锥心刺骨般的疼。他掐着自己的手指,咬牙把毒逼出来。 “丞公子。”明明忍着锥心之痛,桓秋宁眼神却温和地落在了照山白的身上,他用勾栏中人销魂的腔调道:“几日不见,我想死你了。” 因为在人疼,他后半句话说的格外用力,带了几分狠劲,好似要把照山白揉碎了,才能把这股狠劲发泄完。 两人只隔了半臂的距离。 照山白握着书卷的手一顿,屋内萦绕着清新的竹香,他第一次觉得这种香会乱人心智。 照山白知道这个人情不真意不切,满口胡言,尽是虚情假意。可是听着他说这些撩骚话,照山白还是觉得心里有无数中蚂蚁在爬,酥酥痒痒的。 “此处没有旁人,公子不必装腔作势。”照山白侧过脸从桓秋宁的身边走去,他走到窗边,抬手关上了窗户。 “……噗。”十三捂住了嘴,闷声憋笑。 十三知道自己差点闯了祸,纵然想笑也得忍着。他盘腿坐在房梁上,看他十一哥如何调戏良家少男。 桓秋宁穿的是蓝白色的衣裳,指尖的血滴无处可藏,他只能把血迹掩藏在扇面上。 红扇遮面,他百无聊赖地说:“丞公子,我的一颗真心就在这,你不看,怎么它知道是假的呢?” 说完,桓秋宁掐了掐大腿,才忍住没笑出声。 “……非礼勿视。”照山白深吸了一口气,安闲地坐在了木桌旁。桌上有荆广刚送来的热茶,他倒了一杯,放到桌子的另一端,说,“夜里风雪重,与君阁内没有暖炉,热茶温身,公子请。” 桓秋宁在与君阁中小住了半月,每夜子时照山白会去二楼的书房休息,走之前他总是坐在书案旁,或读书,或作诗。 他从不主动与桓秋宁开口说话,就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个人一样。 桓秋宁心里纳闷:他今夜怎么破天荒的主动开口了?难道是我这身衣服符合他的喜好?还是这把扇子入了他的眼? 桓秋宁微微挑眉,心想他果然还是有所察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人绝对别有用心。 “茶还是温热的。”桓秋宁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丞公子,你这是在关心我?” 沉默片刻。 桓秋宁以为照山白会绕弯子套他,没想到他却斩钉截铁地问:“公子今夜可曾去过太医院?” “深夜去太医院?莫非丞公子觉得我有疾?”桓秋宁厚着脸皮问,他抬手将茶杯藏于衣袖后,佯装一饮而尽,说,“好茶。不知公子觉得我是何处有疾?” 照山白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法眼前人正常交流,不如直接让荆广去查他。 他刚起身,就听见荆广在门外轻声说:“公子,廷尉的人来了,说是杀害陆决的凶手藏在了照府内,要入府搜查!” 桓秋宁与十三对视。他抬指敲了敲手中的茶杯,微微点头。 骤然,一道剑光从上空冷冷地闪过,短剑如一道狡黠的月光顺势而来,杀意凝在剑尖。黑衣人手持短剑从天而降,横剑朝照山白刺去。 桓秋宁伸手将照山白揽了过去,他勾着照山白的后颈,让照山白不得不看着自己。 短剑顺势而下,划破照山白的右肩,血染光剑,径直向前刺来。桓秋宁卧倒在床榻上,开扇挡剑。 血剑破扇,身后之人微微笑着,那双眼中波光流转,带着艳丽至极的美感,或邪或魅,摄人心弦。 桓秋宁反手将剑刃别开,红扇在指尖转了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照山白,语气戏谑的问:“丞公子,你要杀我啊?” 十三破窗而出,门外的荆广追了上去,二人将房顶的瓦片踩得“吱吱”作响。 片刻后,照府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明如白昼。寒风裹挟着脚步声、叫喊声、打击声破窗而入,震碎了与君阁中的宁静。 照山白顿了一下,肩上的痛感渐渐蔓延,他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极细的伤口中流出了血,在白衣上渗出,很快晕染红了一片。 桓秋宁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道:“丞公子既然在屋里藏了人,想要杀我,又何必演这一出苦情戏,伤了自己,多疼啊。” 贼还捉贼,还能还不脸红地质问别人,这种事除了桓秋宁,天底下很难找出第二个。偏偏这个人还玩上瘾了,乐此不疲地逗着照山白。 第17章 照山白用手按住伤口,他抬头看着桓秋宁,欲言又止。 桓秋宁握住了照山白的手腕,不让他碰肩上的伤。刚才十三明显动了杀意,那一剑是冲着照山白的心口去的。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他及时拉住了照山白,这会照山白已经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后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桓秋宁稍稍透了口气,他看着照山白的伤口道:“这伤不能捂着,容易发炎。丞公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我心疼啊。” 寒风破窗而入,照山白眼上蒙着的那条白缎本就系的不紧,竟然被刚起的一阵风轻柔地解开了。 白缎顺着他的鼻峰滑落,蹭过下唇,稳稳地落在了桓秋宁的掌心。 白缎上扔留有一丝眼角的温热。 照山白的语气不再温和,干涩的嘴唇张张合合,他冷静道:“我认得你。那日在祠堂,我说你是杜卫的人,你没杀我。今夜我说你去过太医院,你依旧没有杀我。抛开你的身份和任务,你蛰伏在照府,另有所图,对吗?” 桓秋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腕上处的一道疤痕。滑落的汗水浸透了掩盖在疤痕上的粉脂,他没注意到手臂上的那道疤,竟然露出了一段。 想必那日在照氏祠堂,照山白就看到了这道疤。 桓秋宁低头笑了笑,腹诽道:照丞啊照丞,你未免有点太细心了吧。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偏偏我现在还杀不了你。 “丞公子难道不知道我图的是什么?”桓秋宁握紧了他的手腕,抬头看着他,一脸真诚地问。 照山白后退了两步,后背抵在了门上。他偏过头,避开了那双眼睛。 桓秋宁抬手点了点他的心口,轻飘飘的叹了口气,眼中闪过几分难过,“丞公子的心是铁做的吗?” 见他这副两眼空空的样子,桓秋宁不禁失笑。 若不是在满春楼对镜自赏过,他真不知道自己这张皮再配上这样的语气,就算是铁树也能催的他生根发芽。 “够了。”照山白转过头,抬眸直视着桓秋宁,寒声道:“如果你想对府上的任何一个人动手,就算是你是陛下送来的人,我也能把你送走。” 桓秋宁盯着他的喉咙看,他真怕自己忍不住,抬手扼住他的脖颈,要了他的命。然而他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丞公子不必多虑,我想要的人,只有你。” “……”照山白实在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字同他讲,索性闭上眼,不听不语。 近在咫尺,桓秋宁打量着眼前之人,心中若有所思。他恍然发现,今夜他在照山白面前用的自称不是“爷”而是“我”。 满春楼出来的面首,一贯喜欢用“爷”自称,只有桓秋宁学的有模有样,才能不被旁人发现端倪。 他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在照山白面前失去了一层伪装。 *** 陆决死的第二天,苦菊在诏狱中断了气。柳夜明的手段凶残,他用尽了牢狱中的刑具,也没能让苦菊改口,到死指认的只有杜卫一个人。 苦菊的身份干净的像一张白纸,她自幼父母双亡,常年跟随年迈的祖母生活。为了给病重的祖母治病,她入宫为奴,赚的银子却被宫里的女官苛扣殆尽。钱送到家中的时候,祖母已经病逝有一段时间了。 她只是一个浣衣的奴婢,没有接触上京中达官贵族的机会。柳夜明站在诏狱中看着她,心中乱成一团,他甚至觉得这个奴婢可能根本不认识杜卫,咬他一口只是因为碰巧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 又或者她是照宴龛的人。 这件事情的矛头全都指向丑妃,他照宴龛没道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她死了,尸体开不了口,真真假假从她身上是查不出来了。 杜卫在宣政殿上跪着,是死是活就等着他柳夜明带着审讯的结果过去。柳夜明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去替他跪着,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杜氏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会比死还要痛苦。 他拍了拍官服上的灰尘,甩着手走进了另一间审讯室。 狄春香含着血沫,趴在地上半醒人事。 柳夜明摆了摆手,令手下把她抬起来,绑在了后边的木架子上。他道:“给她灌点水,清醒清醒。” 手下往狄春香的脸上泼了一盆冷水,她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缓缓地抬起了眼皮子,轻声道:“大人,我真的是冤枉的。您就算是打死我,我也无话可说。” 柳夜明转了转眼珠子,心想这人可是太仆狄明的外甥女。虽然这些年狄氏一族在朝中势力渐弱,但是狄氏毕竟是太祖的旁族亲戚,从前那可是贵王。狄明这些年为朝廷,为陛下尽心竭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狄春香这条命,必须得留着。 他呵斥手下道:“碍眼的东西,我让你给人家喂点水,你泼她作甚。去,给她喂点水喝,要温水。” 狄春香浑身如针扎一般疼,耳鸣声扰得她思维错乱,她张了张嘴,咳嗽道,“咳,多谢……柳大人……” 柳夜明见人清醒了一点,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里边包着三个永安钱。他把钱放在掌心,拿给狄春香看,“得嘞,你要是非说你是冤枉的,那咱们就不提饺子的事儿了,咱们聊聊这个。” 狄春香看着永安钱,神色大变。她咬着嘴唇淌着泪,哭泣道:“我说!” 第12章 方寸之地 “你身在宫中,房内为何会有旌梁流通的永安钱?若是数罪并罚,可不是要了你这条命这么简单的事儿了。”柳夜明拿出帕子的钱,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狄氏一族都要遭殃。” 他这是在提醒她,谨言慎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清楚。 虽说是在受审,但是她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着狄氏的命脉,柳夜明想当个秉公执法的好官,可他得在上京活下去啊。 “这个是陆大人给我的,图的就是钱上‘永安’这两个字。陆大人说把着钱放在镂空的玉佩中,能保人一生平安。”狄春香含着血沫,口齿不清,她咬了咬牙,仰着头说。 “陆决说的?你跟他的关系不一般吧。”柳夜明蹲下来,指腹摩挲着腰上的蟒皮腰带,他顶着腮问,“女官与羽林军左监有私情,这件事是不是也得展开说说。” “冬至那天是你向娘娘提议要给值守的羽林军送饺子,出事后你又一口咬定自己绝对不可能害陆决。是啊,有情人怎么会互相伤害呢?”柳夜明满意地打量着她,道:“只是陆决已经死了,你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已经不重要了。你说这永安钱是陆决给你的,也就是说陆氏与旌梁人私底下有交易?” 狄春香摇头,“我不知道,陆决把永安钱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他让我留着,别的我都不知道。” “这事你只能知道,把陆决什么时候给你的永安钱,你们之间所有的往来逐字逐句地写清楚了。”柳夜明把钱币放回了帕子里,“丑妃娘娘在未央宫外跪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给你求个情。你好生活着,千万别死了,辜负了娘娘的一片真心。” 柳夜明走后,狄春香冷笑着淬了一口血,她腹诽道:“一只黄鼠狼披了层狐狸皮,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呸,今日你打在我身上的,来日必定百倍,千倍奉还!” 她偏过头,看向高墙上飘过来的雪,嘴角勾起了几分鄙夷的笑意,“陆决,死吧,你会永不安息。” *** 幽夜月明,未央宫前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照芙晴一人跪在雪地里,她身上披了一件赤色的宽氅,上面绣着锦绣牡丹图,纵使染上了白雪,依旧芳华绝代。 张公公在一旁愁眉苦脸道:“娘娘,已经一天一夜了,您别冻坏了身子,陛下会心疼的。” 他撑着伞走过来,在照芙晴的耳边轻声道:“娘娘,刚才廷尉传来消息,苦菊已经死了。” 照芙晴的身体一震,干涩的嘴唇上凝着血珠,她睁开落满碎玉的眼睛,望着未央宫的金碧辉煌,踉跄着站了起来。 “臣妾承恩元年入宫,在陛下身边七年有余。不求夫妻恩爱,但求能在这深宫中守着彼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照芙晴一步一拜,“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奢望陛下饶恕,臣妾自请入昭玄寺为尼,潜心修佛,洗清罪孽,从此不入红尘。” 照芙晴跪在石阶上,心里想的是入宫那年,稷安帝殷宣威满眼怜爱地看着她,对她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1]” 她入主九华宫,为皇室诞下一子,殷宣威见此子眼神至纯,赐名为“仁”,封为明王。一朝得宠,照氏在朝中势力渐起,承恩三年,桓彻变法失败,照宴龛任相国。也就是那一年,为了护住殷仁,金钗破相,她成了众人口中满目疮痍的丑妃。 未央宫的门依旧紧闭,白雪覆在石阶上,从下往上看,像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天路。 “陛下,仁儿尚年幼,臣妾恳请陛下不要将臣妾的罪过迁怒到仁儿的身上。”照芙晴迈上石阶,再跪。 第18章 眼中含着泪光,她的语气却格外的坚定。她的眼中泪水不是博取同情,而是在告别过去,告别这里的一切。她道:“生命不应该被践踏。苦菊不是奴役,不是生来就要替人死的罪人,也不是摇尾乞怜的狗,她是臣妾想要一起生活下去的朋友。” 殷宣威坐在烛光中,他的神色一直很平静,直到听到这了句话。他的眼中闪过几分鄙夷,冷“哼”了一声,沉声道:“她竟然为了一个贱婢,来跟朕唱了一这么出戏。” 怒火攻心,殷宣威的脸胀红,他将桌案上的东西狠狠地甩在地上,怒道:“你是朕的人,死也得死在朕的脚底下,想走?除非死。” 照芙晴刚要再跪,突然身后来了人,抬手扶住了她。 来人身着一件用金丝线勾边的墨玄色长袍,发髻上插着一根极好的翡翠。眉毛、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的,眉眼张扬,轻蔑与不屑全都糅杂在他嘴角冰冷的笑意中。 相由心生,此人性情乖戾,眼神狠绝,绝非良善之辈。 一只黑靴上沾着雪,张公公跪在一旁替他擦了擦,卑躬屈膝道:“凌王殿下,您来了!奴家扶着您?”他微微抬眼,观摩着凌王的脸色。 “滚。”凌王没赏他个好脸色。 张公公心下一紧,跪在地上连忙掌嘴,长声道:“奴家该死,奴家多嘴了,求凌王责罚。” 凌王抬手扶着照芙晴,一只脚踩在张公公的膝盖上。他低头,拎起张公公的衣领,看了看那张恐惧到扭曲脸,不屑一笑,“风雪这么大,她若是染了风寒,你这条贱命赔的上么?” 他抬脚踹在人心口上,黑靴踩着张公公的脸,把人压在雪地里。如果不是照芙晴替张公公说了话,这会儿张公公已经埋在雪里咽气了。 “凌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照芙晴想过去扶起张公公,凌王拉着她,抬脚把张公公踢到了一边。 “本王替人训狗呢。”凌王松开手,视线略过照芙晴,落在了未央宫的匾额上,他哼笑着说,“听闻娘娘要走,本王特地来送行。” 凌王走一步,停一步。宫里的人最忌讳看到他,尤其是不敢看他的腿。看了不该看的,就只能提着头去见阎王。 他冷笑着推开未央宫的大门,笑道:“父皇,真是好久不见啊。宫里人说父皇身体抱恙,本王怎么看着这传闻不实啊。” 他捏着鼻子,摆了摆手道:“你这未央宫怎么一股死人味儿,比不上本王的凌王府,真是浪费了上好的白玉。” 他四处打量着,额间的细辫上缠绕着银丝,烛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柔了他身上的锐气,反而让他身上的邪戾又多了几分。 “今日怎么没有美人相伴?实在是寂寞了些。难不成宫里传的父皇抱恙,是阳气不足之疾,玩不起来了啊。”言罢,凌王看着殷宣威那张又红又紫的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殷宣威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荼修宜诞下一对双胞胎,一死一残,活下来的就是凌王殷玉。小皇子是照芙晴的儿子明王殷仁。 殷宣威看着殷玉,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照芙晴的身上,他想起了那一句“辛苦最怜天上月”。曾经跪在那个位置的人,早已成了他心中不可言说的一枝梨花。 殷宣威端坐在龙椅上,指腹摩挲这圣戒,他问:“你的腿好了?” 殷玉抬手掀开衣角,露出了半条柞木做成的假腿,外面是一层黑色的狼皮。他拍了拍皮毛,道:“断肢已废,本王命人寻得柞木,做了条假腿。柞木做骨,狼毛成皮,本王终于能站起来了。” 殷宣威转了转眼珠子,他看着殷玉道:“你能站起来,朕很欣慰。” “欣慰?”殷玉抬头邪笑,他咬牙看着龙椅上的人,恨意掩在眼角,“你应该最是恨我。不,你应该最恨你自己。” 殷玉一步一步走上金子砌成的台阶,脚底踩着红丝绒,转着发辫的手随意地按在龙椅上,他轻笑道:“这位置坐着舒服吗?本王也想坐坐。” “殷玉,你个逆子!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吗?”殷宣威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红印子浮在他的脸上,像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殷玉抬手蹭了蹭滚烫的侧脸,放声大笑,眼中布满了骇人血丝。唇边的鲜血就凝在那儿,他舔了舔,勾起了嘴角,“本王就喜欢这种滋味儿,疼里带点辣,烧得人心里痒痒。” “滚回你的凌王府,朕不想再看到你。”殷宣威忍着怒气,帝王的威压骤起,他怒视着殷玉。 “这死人住的地方,你以为本王愿意来啊。”殷玉抿去了脸上的血,回头指着照芙晴,“放她走。” 殷宣威看着照芙晴,不言不语。殷玉回过头,俯下身逼近了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心里应该很清楚。别把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抹没了,不然我真的会弄死你。” 照芙晴看着殷玉,很多事情她突然就明白了。恩宠与冷落,从来都不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到头来,迷失在宫墙之下的人,只有她自己。 几枝开得正艳的红梅出墙来,很快便被北风摧残的只剩下了枯枝。 寒光晴明,落雪怅然。 照芙晴走时空空,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仰头望雪,这一年的寒冬她见了很多场雪,唯独这一场雪下的格外明亮。 她深吸了一口气,拥抱满天飞雪,“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丑妃,不再是宅心仁厚的丽妃娘娘。我是照芙晴,生活在大徵的一个平凡的女子。” “我自由了。” 第13章 孤魂野鬼 千年古刹,白雪覆石阶,钟声荡浮生。山中雾霭沉沉,檀香萦绕,微风吹过,琉璃风铃响。 昭玄寺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位艾老之年的高僧带着童稚小徒站在寺门前等候。 “阿弥陀佛。” 高僧慈眉善目,他转着手中的佛珠,半阖双目道,“汐璞在此等候施主多时了。” “见过高僧。”照芙晴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汐璞悲悯地垂着目,眼神中没有一丝涟漪。她看着汐璞,心中的悲凉不知不觉的淡了几分。 “一入佛门,红尘往事便如过眼云烟,逍遥云散。施主,汐璞只问一次,你当真要入昭玄寺吗?”汐璞温声问道。 “我这一生如漂浮的柳絮,见过繁华与奢靡,也见过世间的苦痛与悲绝。如今我是一个有罪之人,已无处可去,只盼日后能在这一方寺庙中,替大徵的百姓祈福,洗清今生的罪孽。” 照芙晴释怀一笑,她抬头看着寺旁的石像,平静道:“居于此处虽然孤寂,但是如今还能有个安稳的安身之处,我已然无憾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少年的声音:“阿姐!” 照山白冒雪跑来,他穿着单薄的里衣,背上披了一件黑色的宽氅,衣带向后飞,钻进了毛领中。他在不远处停住,满眼欣喜地看着照芙晴,嘴边呼出的热气散了一片。 “阿丞,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照芙晴拿了伞,轻步走到照山白的身边。她拍了拍照山白肩角上的落雪,抬起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脸,道:“是阿姐不好,走之前没能过去看看你,让阿丞担心了。” “阿姐,我好想你。腊八节那天府里人熬了粥,我喝了一碗,却总觉得没有味道。仔细一想,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喝过阿姐亲手为我熬的粥了。”少年肆意地笑着,夜深人静,寺外过客稀疏,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好,阿姐做给你吃。以后只要你想喝粥了,就来找阿姐,我会一直等着阿丞。”照芙晴温柔一笑道。 照山白抬眼看了看寺门旁的高僧,脸上收敛了几分笑意,蹙眉道:“阿姐,我已经长大了,我想成为你能够依靠的人。” “阿丞长得很好,阿姐一直都很喜欢阿丞。只是阿姐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人能倚靠谁一辈子。等阿丞以后有了自己喜欢的人,相知相伴,琴瑟和鸣,阿姐会为你们祈福,愿你们相守一生,安乐幸福。”照芙晴抬手拂去照山白眉角的落雪,看着他,温柔地道。 照山白的鼻尖红红的,他委屈地低下头,眼角湿湿的,耳后的流苏蹭过脸颊,风声划过耳际。 照芙晴把照山白拥入怀中,像抱着小仓鼠一样抱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哄着:“阿姐要走了,夜里霜雪重,回去的路上你要慢慢走。不用记挂着阿姐,我会好好的,放心吧。” 长姐如母。照山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酸楚。没有人能陪伴他一辈子,聚少离多是人生常态。 他一向看得清楚,却仍然期待那个会在寒冬为他端上一碗热粥的人,能与他相伴相随,一生安乐。 只可惜人生无常,天不遂人愿。 *** 荆广给照山白端来的粥,就放在与君阁的枣木桌上。桓秋宁坐在一旁,单手撑腮,看着热气一点点耗没了,他抬手掀起了瓷盖。 自打上次十三自作主张后,桓秋宁就不让他进与君阁的门了。十三靠在窗户边,探着头往里瞧,调侃道:“十一哥,想喝就喝吧,一会儿就凉了。今天晚上丑妃出宫,照山白估计是不回来了。” 第19章 “白瞎你这一双眼,谁说我想喝的?”桓秋宁冷哼一声,他把粥推到一边,“我是想看看粥里有没有毒,防人之心不可无。” “哦。”十三趴在窗台上凝视着他,“那你看出来了吗?” “你是不是欠削?”桓秋宁拍了下桌子,“你当我是什么人,药神谷的千年老龟?看一眼就能知道这里头有么有毒?” “……那你看什么。”十三撇了撇嘴,继续道:“十一哥,你这消息不够灵通啊。现在上京内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太医院去了一位神医,半柱香的时间就把陆决治死了,还说什么五种仙药,连伤鹤淮都出来了。” 屋里头飞出了一个茶杯,十三稳稳接住,一饮而尽。他乐呵呵地说:“还是温乎的呢。” “上头让你查的人,你查的怎么样了。”桓秋宁转着手中的茶杯问。 “苦菊,一枚弃棋。她的身世没查出什么东西,进宫的路子也很干净。但是,咱们铜鸟堂的人如果只能查出这么点东西,早就死了一万回了。”十三靠在窗台,叼着一根草,“她那死去的祖母是章管家托人埋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苦菊没能尽孝,死后苦菊想让她入土为安,所以她去了常安当铺。她当了一件宫里的东西,当铺老板不是傻子,他不可能要钱不要命,所以他找了照府的章管家,也就是这家当铺真正的当家人。” “她从宫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桓秋宁问。 “一枚玉佩。”十三摇了摇腰间的钱袋子,“不是普通的玉佩,是双云郡的空山玉。玉佩有半个巴掌大,镂空的,里面有两枚永安钱。” “……永安钱。”桓秋宁打了个响指,他轻笑道:“贼鼠一窝。” 十三挠了挠头问:“谁是贼,谁是鼠?” “这件事已然明了,苦菊是照宴龛的人,照杜两氏对立,朝中已经出现了踩着他们往上爬的势力。”桓秋宁慢条斯理地道,“搅局者开始布局了。” “十一哥,能说明白点吗?”十三听得一头雾水,他腆着脸笑了笑,见桓秋宁懒得解释,只好自己哄自己,闷声道,“行嘞,那我自己捋捋。” 十三思索道:“苦菊是照宴龛的人,毒是她下的。羽林军里头大部分都是身世清白的子弟,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搅浑水,嫁祸给杜卫,搓一搓他在军中的气势。十一哥,我说的对吧?” 他以为桓秋宁会夸他一句“孺子可教也”,结果桓秋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想下去,越想越偏。” 桓秋宁的眸色愈发深沉,低声道:“苦菊是照宴龛的人,他走这一步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让照芙晴入昭玄寺。一方面是为了撤出安插在稷安帝身边的眼,另一方面是因为照芙晴出了宫,他就能彻底地放开手,去布下一个局。我有预感,他要布的这盘局,会赌上他的一切。” 他单手撑腮,不疾不徐:“而且你忽略了一个人——狄春香。棋子落盘,步步为营,必然会有它存在的意义。狄氏是太祖时期的显赫贵族,这些年在朝中势弱,他们想要站起来,就必须先傍上靠山。杜卫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武将,他们需要谋士,狄氏愿意做他们的谋士,两氏距离一拍即合就差一步——诚心。杜卫要看到狄氏的诚心,才能决定这个盟要不要结。” “狄春香就是那个‘诚心’?”十三又问,“可是我听说狄春香和陆决可是老相好,她能谋杀自己的有情人?这不可能吧。” 桓秋宁的十指在枣木桌上敲了敲,冰着脸,满不在乎地道:“感情这种东西,在利益面前,就是狗屁,没有人会一直对你真情实意。在你风光的时候冲你摇摇尾巴,等你跌落深渊之后,他们还会倒踩一脚,而且比别人踩得更狠。” “我从小就没爹没娘,也不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十三耸了耸肩,他脑子一转,突然问了一句,“十一哥,那你跟照山白这算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他是断袖,你也不直啊。” “那是传言。”桓秋宁平静地注视着他,他越是平静,十三就越是害怕。于是他灵光一现,想起了之前在大门口听见的一句话,拍了拍手,笑道:“你们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桓秋宁的五官六亲不认,恨不得立马分家。 “你是王八,他是绿豆。”十三还没意识到骤然吹来的冷风,一边笑一边说,自顾自地笑道,“绝了!” 桓秋宁摆了摆手让他过去,十三不敢,缩在窗后瑟瑟发抖。 桓秋宁忍了,他跟照山白的关系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干脆不提,免得越抹越黑。 桓秋宁心平气和地道:“去查永安钱。狄春香是杜卫的人,她故意在房内放了永安钱,又在诏狱全招了。柳夜明拿此大做文章,绝对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想通过永安钱引出点什么……” “陆决之死,狄氏,永安钱……难道他们引出永安钱是为了让柳夜明查照宴龛?”桓秋宁思索了一会,思索道,“永恩三年照府的账肯定还有问题,我们要先人一步。” 十三听得一头雾水,脑瓜子嗡嗡的,他腆着脸,拘谨地问:“十一哥,咱们做死士的,真的有必要想这么多吗?” “死士?”桓秋宁笑着把玩着了手中的瓷杯,似笑非笑,挑眉道:“从狼群中踩着累累白骨爬出来的人,这辈子不可能再把生死交在别人手里。我站在上京的城墙上,只能看到孤魂野鬼,他们告诉我,没有什么比活着更有滋味了。” 听到这番话,十三的心里生出了几分恐惧。 他并不是害怕桓秋宁,而是害怕他的过去。他担心有一天,他的十一哥会因为没人拉他一把而再也走不出来了。 十三的过去是一块生了烂虫的朽木,千疮百孔,已经无可救药。而桓秋宁的过去是一条血淋淋的白绫,上面还有洗不干净的血。 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十三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一天,所以他颇为真挚地对桓秋宁言道:“十一哥,把我当成你的刀,我心甘情愿做你的死士。” 在铜鸟堂,十三是踩着十一的肩膀活下来的。从那一天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条命还给他。 从前他没说,是因为他怕他的十一哥觉得他没出息,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其实他们一样,都是在夜里游荡的孤魂野鬼,看不清上京的灯火,也没有归路。 第14章 人影入画 照府里规矩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府里人的一言一行,桓秋宁对这些破规矩嗤之以鼻,唯独对宵禁这一条还算尊重。夜里没人走动,他行动才方便。 桓秋宁在照府小住了半月,大部分地方他都摸熟了,唯独照宴龛的房间他没去过。 于是,在照宴龛去宫里看冤的一脸青绿的杜卫受训的那一夜,他潜入了照宴龛的房间。 照宴龛的房间内设有不少机关,一部分是为了藏东西,另一部分是为了保护他那条命。桓秋宁谨慎地逐一查探机关,搜完之后小心地复位。就在他以为不会在照宴龛的房间内发现有用的线索的时候,床底下响了两声。 床底下还有机关。 “什么东西值得他往床底下藏?”桓秋宁轻步走过去,他悄悄地蹲下,两手撑着地,探头往床底下看。 倏然,三个飞镖从床底深处径直飞向桓秋宁,他起身一躲,幸亏及时的攥住了飞镖,不然对面的白玉瓶被打的稀碎,定会打草惊蛇。 手掌流出的鲜血发黑,不好,飞镖上淬了毒。 此毒虽狠,但不致命。桓秋宁咬着下唇忍了忍,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缠在伤口上后,他伸手轻轻地敲了敲床下的地板。 果然有暗室。床下空间狭小,桓秋宁的胸脯紧贴着地板,小心地钻了进去,将入口的那一块木板挪开后,他顺着木梯进入了暗室。 与寻常的暗道一般漆黑,不同的是此暗道内有一种香味,像是女人常用的胭脂水粉的气味,而且要更呛鼻一点。桓秋宁捏着鼻子,强忍住了一个喷嚏,这一忍,给他把眼泪都憋出来了。 桓秋宁看着墙上雕刻着上京的街景,边走边摸索,他在想照宴龛会在暗室里藏什么东西。刚想到金银珠宝,他就在蜡油干涸的古铜灯上摸到了一枚永安钱。 藏钱?又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贪婪真是吃人啊。 明明已经家财万贯,却还要在府中藏钱,他的私房钱可不就是藏在床底下吗。 密道中有风,出口很可能通向地面或者其他的房间。桓秋宁点燃了一盏蜡烛灯后,看到了一扇铜门。上面刻着大徵各大世家杰出子弟的名字,处于中心位置的是皇族殷氏。 “这老东西该不会半夜睡不着,钻到床底下研究明儿谁会害他吧?”桓秋宁轻笑,他注视着铜门,没敢轻举妄动。 门上有画有字,远看是一幅大徵的地图,近看是各大世家的关系图。桓秋宁通过门上雕刻的文字,看出了各大世家从太祖建国以来在大徵势力变化的过程。 第20章 康政帝在位时期,狄氏与席氏在朝中半分江山,虞氏守护着大徵漫长的边境线,董氏暗中蓄力,慢慢崛起。稷安帝继位后,朝中格局大洗牌。前相国席净解绶,狄氏一族退居清江以北的双云郡。杜卫护驾有功,在朝中崭露头角,杜氏一族慢慢起势。桓江城少时为稷安帝的伴读,而后平步青云,一路升到了相国。 桓秋宁看着图上桓氏脉络中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渐渐红了眼眶。这些不是冰冷的刻字,而是曾经生活在他身边的亲人,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恨。 他抬手摸着两个铜字——桓珩。这是他的名字,与桓氏上百人一起,死在了上京的尔虞我诈中。 五年说漫长够漫长,他已经忘了上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梦里吧,母亲温柔地唤他,“珩儿,阿娘带你去琅苏看江南烟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儿可全是画中地仙子呢。” 少时的桓秋宁肉嘟嘟的像个小福娃,他哼哼唧唧地说:“珩儿才不要呢!佳人常有,而知音难求。我只喜欢真正懂我的人!” 母亲总是温柔道:“好好,不管珩儿喜欢什么样的人,阿娘也会喜欢的。” 桓秋宁灵光一转,腆着脸问:“如果那个人长得五官不正,奇丑无比,还是个闷葫芦呢?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傻孩子,喜不喜欢不是阿娘说了算,你得问自己啊。” 桓秋宁想了一小会儿,认真道:“那……我喜欢像阿娘一样脾气好的,温柔一点,不会生气的。” 记忆中的画面渐渐模糊,暗道里的蜡烛即将燃尽之时,桓秋宁回过神来,把刻着自己名字的铜砖放了回去。 等等…… 这些名字可以移动? 他看向门上的机关,左侧的墙壁上刻着四个字“承恩元年”,再回看这张图,中心位置有几个凹槽上涂了朱砂。桓秋宁大胆猜测,想要打开这扇门,就必须摆出承恩元年朝中各大世家的关系,并且要找到关键人物。 只是,为什么机关上固定的铜块是荼修宜呢? 她是旌梁人,远嫁大徵是因为和亲,而且早已死在了承恩元年。她和大徵的各大世家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局,落的第一颗棋子居然是一个死人。 桓秋宁打量着四周的墙壁,上面画着上京城中纵横交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路人有说有闹,其乐融融。这些代表什么呢? 若非平日里他打探到了不少各大世家的往来与利益关系,这个门上的图他根本不可能看懂。 桓秋宁先放上了杜卫,因为稷安帝与荼修宜大婚那日遇刺,正是杜卫护驾及时,稷安帝才没有出事。然后他放上了桓江城,承恩元年,桓氏一族在朝中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他看着照氏的铜砖,放上了照芙晴,因为她正是那一年入宫的。 还差两个人。 桓秋宁思索着,是逯无虚,还是董明锐? 突然暗道里传来了细微的震动声,桓秋宁把铜砖复原,贴着墙壁朝发出声音的地方逼近。在岔路口时,他在通向铜门的路上留了标记,然后脚步轻缓地走向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的墙壁上刻着照氏一族历代先祖的名字,在路的尽头处,有一个名字被划掉了。 一旁的墙壁颜色暗浅,并且有细小的裂纹,桓秋宁用短刃沿着裂纹往里探,墙壁果然是后来凿开过的。 入口卡的很死,桓秋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进去。站定后,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抬眼见到了一排排泛着潮气的旧书架。 透过紫檀木的书架,几缕橘黄色的光射了过来,顺着光的方向,桓秋宁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灯光中,那人背影越来越清晰,黑色锦衫上绣着银色的纹案,鸦发随意的披在肩上,银白色的流苏落在耳后。他的影子落在了一旁的古画中,勾勒出了或明或暗的边儿。 “照山白。”桓秋宁在心中默念了这三个字。他注视着那人的背影,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就像在端详一幅笔底春风的古画。 倏然,一把软剑落了照山白的颈前,剑刃被控制的很好,离他的肌肤隔了一段距离。 挥剑优柔,招式并不伶俐,这不是习惯使用暗器的桓秋宁的风格。 “丞公子,我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你?”桓秋宁的手指顺着软剑向前,停在了照山白耳后的流苏上,“夜深人静,暗室烛火,这要是不发生点什么,岂不是有点不解风情啊。” 照山白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头,见桓秋宁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后,又把头转了回去。桓秋宁的衣领歪了,心口就敞在他的眼前,伴随着心跳一上一下。 照山白面无表情的垂着眸道:“这里只有我的旧书,你找错地方了。” 桓秋宁的眼中流淌过几分失落,他坐在照山白手边的檀木椅上,单手撑腮,歪头看着他,假惺惺道:“我迷路了。” 谎话连篇。照山白刚要走,桓秋宁伸手拉住了他,“丞公子,你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转身就走啊?我好像没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儿吧。” 照山白不为所动,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道:“放开。” “真无情。”桓秋宁就是不放,他拉着照山白的手继续说,“摸一下你也生气?丞公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那一夜我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救你我的命。大恩不言谢,你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就当你是还人情了。” “……那一夜。”照山白的耳朵烧的通红,他抽回手,冷脸道:“公子请自重。” 桓秋宁被他这句话逗的哈哈大笑,心想这人真是块木头,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伪装成这副浪荡的样子,照山白怎么一点也看不进去呢?也是,他这种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去满春楼那种花柳之地,自然不知道勾栏之人是什么样的做派。 见他笑得肆意,照山白问道:“你笑什么?” 桓秋宁抱着肚子忍笑,他道:“当然是笑你啦,这儿还有别人吗?照丞,你脑子里边是不是‘咣当咣当’响啊。” 烛火映在照山白的脸上,他看着像是喝醉了。他的指腹摩挲着食指,带着一点粘稠,照山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沾了血。 照山白看向桓秋宁手上缠的血布,问道:“你杀人了?” 桓秋宁叹了口气,眉间拧出了一个小山丘,他抬起自己的手给照山白看:“是我受伤了,你不心疼我就算了,还污蔑我。这种地方连个死耗子都见不到,更别提人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照丞,我很寒心啊。” “你叫我什么?”照山白侧过脸,注视着他问道。 “没叫错啊,你们照氏的族谱上就是这么写的。”桓秋宁抿了抿嘴,幸好没有嘴快把他刚才在暗道里看过照氏族谱的事说出来。他眨了眨眼道:“不然你想听我叫你什么,郎君?” “……”照山白一忍再忍,他道,“我们谈一谈。” 第15章 烛火摇曳 “谈什么?”桓秋宁撑着腮,懒兮兮地看着他说:“照丞,我的底细你应该查清楚了吧。”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桓秋宁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心道:查呗,跟我有关的人都死光了,你要是能查出什么来,我桓秋宁跟你姓。 照山白的语气依旧平和,他说:“我有一个条件。” “上来就谈条件,丞公子是觉得已经掌握了我的把柄,可以随意开条件了?”桓秋宁翘了翘脚尖,歪头看着照山白说,“刀剑无眼,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照山白看着书卷上的软剑说:“所以我的条件是你不可以伤人,任何人。” “可我怎么看你不像怕的人啊。”桓秋宁弹了弹软剑,继续说:“现在你我可是休戚与共,如果咱们做不了一条线上的蚂蚱,油锅里煎的,可就不只是咱们两个人了。” “既然是休戚与共,我的条件就是那根绳。”照山白说。 桓秋宁盯着他看:“那我得先看看你的诚意。这样吧,三个问题,我们问彼此三个问题,怎么样?” “你问。”照山白说。 桓秋宁环视四周,烛火摇曳,此处有风。古籍与书卷虽旧,却一尘不染,空气中没有密道中刺鼻的香气,木梯就架在书架旁。这里不像暗室,更像照山白的藏书阁。 他思索了片刻,问:“这个地下的储物室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有些年了。我入国子监那年,在城中一家书斋收了很多旧书,与君阁中放不开,所以就把他们安置在了地下的这间储物室。在那之前这间储物室的地方很小,只能放一些杂物,就是那一年重新建造的。”照山白说,“我十一岁,也就是承恩元年。” 又是承恩元年。 “好巧啊,你、我竟然同岁。”桓秋宁笑了笑,他站起来,走到照山白的身边问:“丞公子是几月生的,蝉夏还是寒冬啊?” “春日,惊蛰。”照山白即答,言简意赅。 第21章 桓秋宁不乐意了,虽说是同一年生,但是晚了几个月,也是比人小了几个月。他抿了抿嘴,勉强道:“好吧,惊蛰是个好日子。我要继续问问题了。” “三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到我了。”照山白平静地道。 桓秋宁道:“照丞,你玩我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心平气和地讲话了。坦诚讲,除了十三,他已经很久没人聊过天了,照山白是个例外。 “只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照山白怕桓秋宁再对他动手动脚,所以稍稍退后了一步。 桓秋宁撇了撇嘴,眼珠子转一圈,他说:“我说了你会信吗?我说我看上你了,想在照府赖一辈子,你信吗?” “……无赖!”照山白暗暗生闷气,他想指着这个人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再胡言乱语,然后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稷安帝赐的名只是一个代号,他不想用代号称呼一个人,这不尊重。 “又生气啦?”桓秋宁歪着头,看了看照山白的脸,“你不是有三次机会吗,别急啊,你再问一个,我好好地回答你。” “我只有这一个问题。”照山白认真道,“现在不想说没关系,只要你应允我的条件,这个答案我可以等。” “真是个死脑筋。”桓秋宁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挑眉道:“改天你去看看,照氏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你遇上我,走大运啦!” 照山白不理他了。他走到后排书架子旁,从一个木匣中拿出了一个小白瓶,是桓秋宁之前留给他的那一瓶金疮药。他放在一旁的檀木桌上,看了一眼桓秋宁手上的伤。 古画上映着烛火,他的影子从桓秋宁的身上落过,消失在了书架旁。 桓秋宁扶额叹气,他觉得心里不痛快,好像有蚂蚁在爬。他真应该留一个问题,问照山白:你能当个混蛋吗? * 照宴龛床底下的密道居然通向与君阁。桓秋宁从地下藏书室出来的时候,照山白已经去二楼休息了。 窗外的梅树上停着一只寒鸦,桓秋宁在手上抹了一种毒,寒鸦闻着味飞了过来。他用短刃隔开寒鸦的腹部,从中取出了一个黄铜圆筒,里边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个人名:照宴龛。 桓秋宁回想着暗室中的那一张图,以及左侧墙壁上的机关。照宴龛的秘密不只是与桓氏惨案有关,而且涉及到了宫里的人。他还不能死,不过既然上头下了命令,桓秋宁就算是不要了他的命,也得让他半死不活。 天明之前,宫里来了人接他进宫。 杜卫在宣政殿跪了三天。苦菊已死指认他,陆决死在了太医院,柳夜明又没审出什么眉目,眼下想要就他,就只能祸水东引。 稷安帝一夜好眠,看着气色不错。柳夜明来的时候,桓秋宁刚到宣政殿,他看着杜卫那副消瘦样,着急忙慌地想要呈上新的供状,没想到稷安帝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一边等着。 张公公弓着身走上前说:“公子墨,陛下问你丞公子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啊?” 桓秋宁跪在大殿上,掐着自己的大腿,刻意地换了一种腔调,低声道:“回陛下,日夜缠绵,丞公子已经离不开墨蝶了。” 稷安帝听罢,笑了笑,他侧卧在龙椅上,抬手剥了一颗荔枝,说:“赏。看来这美人关困住的不只有朕啊,杜卫你说是不是啊?” 墨蝶是杜卫献给稷安帝的人,稷安帝把他赏给了照山白,就相当于他帮杜卫把眼线安插在了照府,如今脏水却泼到了他杜卫的身上。稷安帝这么问他,是在笑他的无能。 “臣罪该万死。”杜卫面色憔悴,已经完全看不出这是位高权重的太尉,反而像一个狼狈不堪阶下囚。 稷安帝心情不错,他问:“你想怎么死?” 柳夜明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上前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稷安帝抬了抬眼皮子,看了一眼道:“讲。” 柳夜明把供状递给张公公,道:“陛下,这是女飨[1]狄春香签字画押的供状,冬至夜一事,绝非杀人谋命这么简单。当夜狄春香给前羽林左监陆决送饺子是因为二人有私情,她没想到罪女苦菊会因为不满宫内女官苛扣银两而下毒。臣查了狄春香的房间,发现了一枚内有永安钱的玉佩,正是陆决给她的。陆决已死,所以臣沿着这条线查了陆府,发现陆府的账房内有少量的永安钱。臣押了陆府的管家吕思,他将府内永安钱的来去一五一十地招了。” 柳夜明缓了口气,继续道:“府中的永安钱是这些年府内下人去寺庙的香会求福后带回来的,因为大徵内禁止流通永安钱,这才把府上下人手中的永安钱全部收到了账房内。后来是陆决把陆府内私藏的永安钱送了人。这条线就查到了这里,上京周围的庙宇有数十座,大徵内更是有上百座,臣无法在短短几日内查清楚永安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求陛下责罚!” 稷安帝的指腹摩挲着金龙头,他打量着杜卫,而后看着柳夜明道:“旌梁的永安钱?朕是老了又不是死了,私藏永安钱,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也不把大徵的文武百官放在眼里!查,把所有涉事的寺庙都封了!” 柳夜明跪在地上道:“陛下,臣信佛,不敢去扰了佛门清净。臣无能,求陛下宽恕。” 柳夜明是只老狐狸,眼下宣政殿上还跪着一位呢,这事要是能让杜卫去查,要是能将功补过,他这条命就捡回来了。到时候柳夜明就是他杜卫的恩人,就算是上京的贵胄再瞧不起他这条偏远乡村来的野夫,也得看在杜卫的面子上,让他一头。 更何况杜氏与陆氏才结了姻亲,这事出在陆家,让杜卫去查,也免得他得罪了陆家的人。 他佯装束手无策,冲稷安帝卖了个惨,道:“杜大人武将出身,无所忌讳,臣认为不如由杜大人来查昭玄寺,臣继续查陆家。” 稷安帝沉默了一会,道:“杜卫,朕再信你一次。如果年前永安钱一事查不出来,这个年你就不用过了。”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杜卫松了口气,他跪在地上,腿已经软了。 稷安帝面色阴冷,他看着大殿上跪着的人,各个心怀鬼胎。正值用人之际,边关战事紧,朝中必须稳住。他刻意将照宴龛留在了偏殿,就是为了让柳夜明呈上供状,为杜卫开脱。如果杜卫就此失势,朝中暂且稳定的格局又要乱了。只是他既然要给杜卫将功补过的机会,就必须让照宴龛心里平衡。 “逯无虚呢?”稷安帝问道。 张公公上前道:“回陛下,逯大人对平阳郡匪患之事忧心忡忡,几日食不下咽,如今病重,已经起不来身了。” “废人。”稷安帝蹙眉一怒,呵斥道:“通知太医院,让他熬着,不用给他送药。” “陛下息怒,逯大人今早儿还想起身来御前伺候着,实在是病的太重了。奴才贱命一条,但是逯大人对陛下,竭诚尽节呐。”张公公跪地哭泣道。 “平阳匪患不能再拖了,时间已过,朕要罢黜逯毅平阳太守一职。羽林军刚出了乱子,郑卿远得留在上京。”稷安帝揉了揉眉头,他的视线落在了桓秋宁的身上,思索道:“朕差点忘了,照宴龛的嫡长子照丞还是个闲人。他越是不想入仕,朕就越要磨炼他。传朕旨意,从今日起,照丞任治书侍御史,与骁骑将军杜长空一同处理平阳山匪一事,朕也只给他们半个月。” “墨蝶,你跟着照山白一同去。”稷安帝道,“如果半月内能剿灭山匪,朕连你一起赏。” 第16章 飞镖剑影 平阳郡与双云岭相邻,沿着春庭河一路向东南走,乘马车走三日便到了。 刚过酉时,街道上的百姓已经收拾了摊子,掩门躲避,鲜有人外出。 杜长空骑马走在前,威风凛凛。他身披一副铁叶攒成的铠甲,盔甲映残阳,腰佩长剑,红色的长穗打在剑鞘上,犹如战场上的旌旗。 走到客栈前,他抬手示意身后之人停步,下马前去查探。片刻后,他走到马车旁,道:“丞公子,太守逯毅大人的府邸已经人去楼空,今夜只能在此处稍作休息了。” 话音刚落,马车晃了晃,车帘扬起,有人笑了一声道:“好呀!” 桓秋宁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穿了一件冷白色的长衫,衣摆稠叠下坠,当风飘逸。他掀开白纱斗笠,回头冲马车里的人说:“照山白,我饿了,先吃饭吧。” 他前脚刚迈进客栈的大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店里有什么,一把长剑便落在了他的身前,剑光冷冷如一枝白梅,动作虽然利索,但是缺少了力度。 桓秋宁侧身一躲,反手将那人的剑柄扼住,他夺了剑,笑着问:“姑娘,你这把剑是借来的吧?我看它好像跟你不熟啊。” “你别小瞧它,我可是要用它来剿灭山匪的!”蒙面女侠抢回了剑,理直气壮地说。 桓秋宁往一旁的板凳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茶杯道:“我没小瞧它,我说的是你。” 第22章 蒙面女侠脾气不小,她跺了跺脚,把剑横在木桌上,脚踩着板凳,居高临下地说:“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桓秋宁听笑了,他弹了弹衣灰尘,心想这话他之前对照山白说过,没想到从人口中用这种语气说出来,杀伤力如此之小。他吹了吹斗笠上的白纱,歪头道:“来啊,你杀杀看。” 店家瞧着情况不妙,连忙走来,躬身道:“小店简陋,先前已经被山匪洗劫了一番,如今只剩了锅碗瓢盆,实在是经不住几位贵人再次折腾了。求二位高抬贵手,给小的留条活路。” 杜长空大步走来,他走在照山白身前,抬手收了郑雨灵手中的剑,“雨灵,你怎么到这来了。利器伤人,小心手。” “长空哥哥!”郑雨灵摘下面罩,笑着走到杜长空身边,“我哥说你要来平阳郡平山匪之乱,我特地来这助你一臂之力。你看,我专门找匠人做了一把好剑。还辛辛苦苦练了三日,我手上都起茧子了!” “三日?”桓秋宁噗嗤一笑,喝进去的茶差点呛着,他拍了拍手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仅用三日就学会了剑术,莫非你就是传闻中的天才!” 这话显明了是在嘲笑她,郑雨灵悄悄地看了杜长空一眼,脸上挂着云,她觉得自己丢了脸,夺回了剑,气愤道:“你一个下贱的勾栏之人,怎么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这条不值钱的命,就算是死在这里,也没人会管你。” 她这话一出,客栈内的客人无不回头往这边看。白纱遮脸,两根玉骨雕着花,藏在鸦发深处。透过那层薄薄的轻纱,仍然能看出掩面之人的姿色不凡,浓丽的五官越模糊,越是勾人。 桓秋宁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修长修细的手指节节分明。他坐在那,不言不语,像一轮清冷孤独的月。 “雨灵,把剑收起来,这位是丞公子的客人,休要乱来。”杜长空不得不顾及照山白的颜面,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人,只能暂且把他说成照山白的“客人”。 郑雨灵把剑扔在地上,闹了点小情绪,“长空哥哥,你竟然因为一个低贱的娈宠,觉得我是在胡作非为?他刚才对我无礼,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难道要偏袒他吗?” 郑雨灵尚且年少,看不出这个人的身份并不只是娈宠这么简单。杜长空不便与她直接说,只能先想办法把她送回去,他转身叫了两个手下,道:“护送小姐回上京。” “我不走!”郑雨灵的眼角红了,她撇下这句话,转身往客栈的二楼跑去。 杜长空叹了口气,对客栈内的各位赔了个不是,道:“家妹年幼顽皮,绝无恶意,让各位见笑了。今夜各位所有开销,记在我账上。” 照山白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的桓秋宁,他刚想走过去,被杜长空拦住了。杜长空道:“丞公子,他的身份毕竟特殊,你与他坐在一起,旁人难免会议论。我知道丞公子是心善之人,不会对他的身份有偏见。但是,即使你不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 “多谢杜将军提醒。”照山白回头道。 见到照山白的脸色如平静的湖面,杜长空怕自己说错了话,又补了一句道:“丞公子,我并不是对他的身份有偏见。” 照山白抬眸,神色冷淡道:“在你怀疑他会不会受到偏见之时,你就已经对他产生偏见了。” “杜将军,先坐吧。”礼让过后,照山白径直走向桓秋宁对面的板凳,与他对坐。 坐下后照山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问:“想吃什么?” 隔着面纱,桓秋宁好像笑了一下,他单手托腮,手指点了点脸颊,说:“人在饿的时候,什么都吃。我不挑的,你看着来吧。” “不过有一点我要先说好了。”桓秋宁又说。 “什么?”照山白用手帕擦了擦木桌,顺便问道。 “我没钱。”桓秋宁蹭了蹭自己的脸皮,反正已经没什么面子可以丢了,干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管他偏见不偏见的,老子要吃饭。 杜长空在一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他道:“随便吃,我来付账。” 正逢隆冬,小店又简陋,没什么好菜能端上来。掌柜的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白菜炖肉,炒了点栗子,拎来了两壶米酒,木桌上的菜热气腾腾的,酒香也诱人。 有公务在身,杜长空不便饮酒,他趁机打听山匪的消息,问道:“店家,可否把近来双云岭山匪有关的事情讲一讲,这是我的令牌。” 店家见了令牌,连忙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原来是京里来的大人!求求大人救救我们吧,三个月了,我已经三个月不敢合眼了。每隔一段时间,山匪就会入室抢劫,最开始是不杀人的,后来实在是没有东西能给他们了,草寇忍无可忍,竟然杀了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太守老爷已经被抓走了,十来天没消息了。” 客栈里的客人大多是途径平阳郡落脚休息的商人,刚开始以为草寇伤人一事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骇人,如今听了店家的话,担心马车上的货物,也跪在一旁求大人庇护。 “快快请起。”杜长空单膝跪地,扶起掌柜的,“山匪再凶悍,也不过是草寇,我骁骑军的铮铮铁甲,定会还平阳郡百姓安宁!” 桓秋宁一边看戏,一边嚼着花生米,啧啧道:“假惺惺,有这功夫还不如问问那匪寇的老窝在哪条路上呢。” “大人有所不知,山匪狡诈,之前太守逯大人多次带人前去,想端了那草寇的老窝,救回郡主,却没想到连贼窝都没见到,人先死光了。” 桓秋宁笑了笑,问道:“他的人都死光了,那你们是怎知道他们去的人连贼窝都没见到的?鬼告诉你们的啊?” 店家道:“有一个人逃回来了!满身是伤,浑身是血,他把太守府的去的人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沿路的百姓,我们这才知道的。” “哦。”桓秋宁转着茶杯,“别人都死了,就他回来了。难道说,山匪杀他一个人,比杀一群人还难吗?” “此事不简单,看来我们得去一趟太守府了。”照山白道。 杜长空看了一眼窗外,北风卷草帘,明月润星尘,他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处。夜里不便行事,我们明日再去太守府。” * 桓秋宁抱着枕头,脚步轻轻地溜进了隔壁照山白的房间。他转身关门,忽觉耳边起了一阵风,自窗外飞来了一根梨花针,从他的耳尖擦过。 不好,有人要杀照山白。 桓秋宁侧身拂袖,衣带飘举,挡住了窗外飞出的梨花针,银针落地簌簌。他的脚步轻盈,屏风后宽衣解带之人毫无察觉,他起身翻越屏风,开扇挡住了一个直冲照山白而去的飞镖。 照山白频频后退,借着月光看清身前之人后,他披上外衣,一脸茫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桓秋宁把飞镖藏在身后,他斜视窗外,冲一道黑影打去,飞镖刺穿了木门,掷地无声。他理了理袖子,佯装无事发生,对照山白道:“我睡不着,过来转转。” “你怎么进来的?”照山白穿好衣服,点亮了灯,看了看紧闭的木门,问道。 桓秋宁道:“还能怎么进来,当然是开门走进来了,你又没锁门。照丞,你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平阳郡闹山匪呢,你就不怕半夜有人入室,谋财劫色啊?” “除了你没人进来。”照山白道。 “照丞!你......”桓秋宁觉得自己的良心不如喂狗,至少它会冲你摇摇尾巴,这人一点都不领情。算啦,就当他是条狗吧。桓秋宁哼了一声道:“你这房间挺大的呀。” “要是没什么事,回去睡觉吧。”照山白有点困了,他忍了个哈欠,眼睛润润的。 桓秋宁四处打量,二楼东侧只有他和照山白两个人住,万一他走了之后照山白一命呜呼,他以后就只能演独角戏了。他往床上一坐,决定赖在这儿了:“让佳人独守空房,非君子所为。” “私闯人室,举止随意,言语戏谑,岂是君子所为?”照山白反问道。 “你弄错了!”桓秋宁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是君子,我又不是。那条条框框的规矩,我可受不了。” 照山白的目光从窗户纸的破口子上移开,道:“无赖。” “......你就当我是无赖吧,以后叫我无赖就行。”桓秋宁伸手捡起地上的枕头,抱着它靠在了床边。 “为什么不走。”照山白走到过来,掀起眼帘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桓秋宁也有点困了,不想再继续跟照山白磨嘴皮子,于是他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的眼角翘了翘,微微笑道:“在与君阁住久了,一个人睡觉,我害怕。” 第17章 江湖侠客 太守府。 人去楼空,枯枝败叶。府内空的连点渣都没剩,不像被洗劫一空的府邸,倒像是荒废的老宅子。 府内只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在扫落叶,见到府外头站了人,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哑声道:“都已经空了,你们就是来了,也没东西能拿了。” 第23章 杜长空手底下的士兵声势浩大地围在逯府外,他下马入府,拿出令牌,对老妪道:“婆婆莫怕,我是骁骑将军,奉命前来平山匪之乱,无意叨扰,请见谅。” 老妪神色大变,竟比之前还要惊慌,她大惊失色道:“山匪在山上,你们来这里作甚。我这个老婆子一把年纪走不动了,在这捡口饭吃,帮不了你们。” 桓秋宁走到照山白一旁,打量着老妪,察觉到了几处不对劲:平阳的冬天来的早,银杏的叶子早就落完了,若是一直扫,三两天便能扫完。他低头一看,果然树底的落叶被雪水浸泡过,已经腐烂发黑了。 另外山匪豪横,她一介老人,怎么敢孤身一人留在逯府中,虽然嘴上说的是捡口饭吃,可她能去哪里捡呢? 除非,她留在这里根本不愁吃穿,或者说她留在这里是为了掩人耳目。 桓秋宁问道:“老人家,你白天除了扫叶子,还干别的吗?” 老妪脸上的褶皱特别深,像层层堆积的黄土沟壑,白发攒在蓝布中,横插着一根银簪。 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身一个人留在这里,天寒地冻的,自然是要为自己缝补衣裳了。” “这样啊。”桓秋宁低眸看了看她的手,虽然满是裂痕,可裂的不是指尖,而是手背。老妪佝偻着身子,脚步却走的格外的稳。 他收回了视线,道:“我的衣服也破了,不知道老人家可否帮我补一补啊?” “不要乱来。”杜长空道。 桓秋宁冷哼一声。眨眼间,他抽出了袖中的红扇,轻步掠到老妪的身侧,衣带当风飘举。扇尖从她的脖前划过,如落花拂过枯叶。杜长空出剑抵挡的时候,已经晚了。 桓秋宁不徐不疾地收了扇,他身轻如燕,侧身一闪,躲开了杜长空的一剑。 扇尖在老妪的皮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杜长空定睛一看,刚才那道红不是脖间流出来的血,是红扇的影子。 桓秋宁动作之快,令人惊心骇瞩! 那张假皮上的口子越来越大,露出了皮后狰狞的面容。这位老妪,竟然是一个面容狰狞的男人假扮的! 杜长空双指拂过剑背,神色淡然道:“大胆贼人,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藏身。” 桓秋宁退步向后,开扇挡在了照山白的身前。他回首一笑道:“小心,他身上带了毒。咱们退后,让杜长空跟他玩儿。” 话音刚落,男人咬破了指头,撕开了手上的皮。他抽出腰上的弯刀,径直向杜长空砍去。男人的刀功不浅,招式凌厉,每一击都是奔着要了杜长空的命去的。 刀光剑影中,杜长空率先占了上风。杜长空的剑是上京赫赫有名破风剑,此剑一出,破风凌空! 男人出一招,杜长空破一招,他见招拆招,逼得男人不得不使些手段。男人佯装侧砍,弯刀在掌中转着,刀柄中突然射出一个飞镖。 杜长空挥剑抵挡,剑尖本可以直接刺穿男人的喉咙,他却收刃回撤,步步后退。他应接不暇,稍不留神,右臂中了飞镖。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挥刀劈来。桓秋宁扔出红扇,替杜长空挡了一击,他回首对一旁站着的侍随道:“看什么呢,这么多人在这,还让杜长空一打一,要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道:“将军有令,不可轻举妄动。” 桓秋宁摊了摊手,单挑一边眉,撇嘴道:“等着吧,杜长空死之前,会让你们给他收尸的。” 众人心觉不对,贼人狡诈凶狠,此时不应该再等了,于是一拥而上。 桓秋宁欣慰地点了点头,转头见照山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笑着问:“这么喜欢看我?都近在咫尺了,还看不够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照山白问道。 桓秋宁掀开白纱,歪头看着他,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也在看你。” “......”照山白平静地看了一眼道:“你应当知道我在问什么。” “不解风情。”桓秋宁抱着胳膊道:“老妪常年做针线活,茧子应该长在指尖,他刚才伸手时,我看见他手上的茧子全在掌心,断定此人习武,且有些年岁了。” “我知道。你应该早就猜到了。”照山白道。 桓秋宁跟他卖关子:“猜到什么?” “逯府有问题。更直接一点说,是逯毅有问题。”照山白道。 桓秋宁看着照山白的侧脸,抿着嘴低头一笑,抬眸时眼睛亮亮的,“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照丞,原来你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啊。” “……”照山白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山匪之事久不能平,很可能是逯毅自导自演,他想要的是平阳郡守卫军的兵权。陛下派我来平阳郡,一方面是因为他留了杜卫一条命,想让照氏子弟心里平衡,所以给了我侍御史一职,若如果我能还平阳郡百姓安宁,他便可以以此升我的官职。另一方面是因为陛下不想把平阳郡守卫军的兵权给逯毅,平阳郡里上京近,逯无虚在宫内又身居要职,不得不防。” 桓秋宁勾了勾嘴角,心道:众人口中少思寡欲,清静无为的丞公子,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不想去评判罢了。 世间之事盘综错杂,一条线连着另一条线,线线交缠。 成了线,困在其中便走不出,只有局外者方可一刀斩乱麻。 “可是如今对逯毅下手的话,势必会给父亲在朝中树敌。”照山白忧思道。 桓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道:“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杜长空这不也来了吗。照杜两家联手抓的人,谁敢说什么。他逯毅也是有本事,能让照杜两氏的人联手来收他,这条命已经值了。” “我们在明,逯毅在暗。他能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对他一无所知。逯毅任平阳郡的父母官十几载,对这里了如指掌,又深得民心。平阳郡的匪患非一日而起,久压不下,逯府能逃的干干净净,想必郡内必然还有他的内应。”照山白道。 桓秋宁摘下来斗笠,随手挂在了肩膀上,道:“有内应好啊,就怕他没有内应。要是真走干净了,天下之大,一时半会儿可不好找。逯无虚假装告病避避风头,就已经是在提醒了他了。既然府里留了人,就说明逯毅野心昭昭,他不死心。把人逼到了悬崖上,生死一线,他会像疯狗一样咬人。照山白,你能挡得住吗?” “山雨欲来,无处可避,只能小心应对。担子既然落在了我头上,我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逯毅为了一己私欲置平阳郡百姓于不顾,置大徵的律法于不顾,他罪无可逃。”照山白冷漠道。 “假正经。”桓秋宁搓了搓冻红了的手,道:“其实你心里想的是不听不问,既来之,则安之吧。想告诉自己尽力而为,又见不得平阳的百姓受苦,这才把平日里听得那些大话搬出来,说给我听,也是说给你自己听。照山白,你何必呢。” “那你呢。”照山白问,“你来此又是为什么?” 桓秋宁笑他,只是一味地笑,不言不语,心道:“照丞啊,你看得懂权衡利弊,却不懂我。如果我说我来此就是为了搅局呢?” 他嬉皮笑脸道:“当然是为了你。丞公子,你是真不懂我的心思,还是懂了装不懂?” “......”照山白一时语塞,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忍再忍,终究是忍住了。 * 杜长空生擒了贼人,把他倒吊在树上,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审了一个时辰,连山匪的一根毛都没查出来。他是个死脑筋,只懂兵法,不懂人心。 桓秋宁轻飘飘撂下一句:“想让人开口说话,就得先扼住他的要害。” 他走到贼人的身边,看着他脸上没撕干净的皮,将银针扎进了他的巨阙穴。他用指尖转着银针,低声道:“疼么,只要我在掌心蓄力,将这根针从这儿扎进去,你就会立刻血滞而亡。” 贼人的嘴角扬了扬,脸充血而胀红,他瞪着桓秋宁,冷笑道:“你以为老子会怕死吗?给老子个痛快,阳关道上,老子不记你的仇!” 桓秋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身上上百道的伤痕。他知道刀枪不入的人最怕什么。 桓秋宁用扇尖一道一道地划过他身上伤疤,冷冷道:“你很想死吗?那为什么会留疤呢,你应该让伤口烂掉,毒至五脏六腑,渗透进骨髓,你早该死透了啊。只有你想活,伤口才会变成疤。” 贼人看着桓秋宁的眼神,心头不由得震颤。他是活阎罗,杀过无数人,但他害怕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透过他的皮,看到了他肮脏腐烂的内心,想要把那些烂了发臭的东西翻搅出来,让他生不如死。 “做笔交易吧,你来提条件。”桓秋宁抽出了那根银针,在他的脸上蹭了蹭血。 贼人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一个人!我愿意以命换命!” 红扇割断了麻绳,贼人摔在地上,震起了地上的落叶。他没有逃,而是趴在地上,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第24章 桓秋宁看着地上那把弯刀,指腹摩挲着食指,道:“那你是找对人了,我就是替阎罗索命的鬼。” 第18章 山中私宅 山峦杳杳朦胧,春庭河上船鼓催发,冷风震孤鸿。 孤翁扛柴过,老牛啃枯草。 “自在啊自在,乡野放牛郎,无事亦无忧。”桓秋宁跟老牛对了一会眼儿,他轻掠到后头,笑嘻嘻的拿着树条子抽了抽牛屁股。 老牛回头,略带慰问地注视着他。 桓秋宁一个没留神,挨了一蹄子,他揉了揉膝盖,骂道:“瘦牛还想吃老山草,想得挺美。” 杜长空走在照山白身边,喋喋不休,说的内容只有一个: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喂!问你话呢。那个山贼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杜长空掂了掂手中的沙包,抬手朝桓秋宁扔过去。 桓秋宁侧身一闪,伸手接住了沙包,他回头道:“首先,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叫‘喂’。如果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可以选择跟你旁边那个人一样,不跟我说话。其次,想知道山贼说了什么,别问我,去问他啊,他又不是哑巴。” 杜长空舒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他绝对不会与此人一同走在山间小路上。 杜长空看着桓秋宁那一袭白衣和他额间的红印,以及他跟一头牛聊天时的姿态,不得不怀疑民间的志怪传闻是否全是无稽之谈。 他问照山白:“丞公子,你可了解这个人?” 照山白适才跟老翁聊了几句,他接过老翁背上的干草,边走边道:“不曾了解。我只知道他想让我看见的一面,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也无从可知。” “那你怎么敢让他在前面带路的!”杜长空心里后怕,他看着远处悄悄跟着的骁骑军,稍稍安心了些,“人心不可测,更何况是全然不知的一个人。” 照山白道:“如果他想要了我们的命,他有很多机会,在来上京的路上,或者是在客栈。他主动套山贼的话,主动跟我们一起上双云岭,说明他的目的与我们的目的在找到山匪的巢穴之前,是一致的。” “你就不怕他卸磨杀驴?”杜长空问道。 照山白放眼向前看去,桓秋宁正在跟那头老牛边走边闹,老牛只要一低头吃草,他就逗它。 照山白轻声笑了一下,道:“谁是驴?主动权又在谁手里?” 杜长空沉思道:“主动权可以在我们手里,也可能在他手里。双云岭自平阳湖开始一分为二,两道山岭分别向东南和西南延伸,隔开了平阳,重山,双云三个郡。山上地形复杂,贼人熟悉地脉,本就于我们不利,如果同行的人有了异心,事态发展一旦失控,到时候一切就来不及了。” 照山白道:“杜将军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只是杜将军不要忽略了,我们之前的猜测——逯毅。如果逯毅在山上呢?虽然我不知道此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猜测大概与逯氏有关。” “我手上有圣令,如果逯毅果真与贼寇同流合污,我的破风剑会一视同仁,绝无例外。丞公子,只是那个人,我们该怎么办?”杜长空握紧了腰上的破风剑,看着桓秋宁问道。 照山白道:“静观其变,先看看他有什么行动。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逯毅,想必他已经在某处盯着我们的动向了。山中地势险峻,硬攻对我们没有利处,但凡有其他的办法,不要动武,不要伤及人命。” 桓秋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他们身后,他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歪头道:“我有个法子。” “又装神弄鬼。”杜长空眼也不抬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欸,怎么你跟照丞待久了,说话跟他一个味儿呢,这可不好。我能干什么,反正你们也不相信我,我只要在这,你们就会觉得碍眼,我做事情,就一定是别有所图。你们提前把路封死了,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吗?”桓秋宁抱着胳膊道。 “你讲,我听。”照山白道。 桓秋宁嗤笑道:“行啊,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一说吧。人总是会为了自己强烈渴望的东西失去理智,如果我们能给他呢?他躲在山上,是因为他想要名利也想要权利。他孤注一掷,想利用山匪之乱拿回守备军的军权,落败后又不想失去他百姓父母官的好名声,所以干脆藏在山里,等待时机,伺机而出。” “你想要假传圣旨?这可是死罪。”杜长空道。 桓秋宁道:“我可没说要假传圣旨。” “那你怎么给他守备军的兵权?你把他逯毅当傻子啊。”杜长空道。 “欸,”桓秋宁指了指后面紧跟着的贼人,道,“他的话对逯毅来说就是圣旨。逯毅现在躲在山上,草木皆兵,你的骁骑军是‘晋军’,我来当吓破他胆子的‘草木’。” 人不把自己逼到绝境,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实力。桓秋宁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断头台上,会死在萧慎的荒原里,会死在铜鸟堂冰冷的地牢中,但是他活到了现在。 不凭别人,全靠他自己。 “你要一个人去?”照山白问道。 桓秋宁回头看了贼人一眼,道:“我会和他一起去,他一定会把我带到逯毅的面前。” 杜长空忧心忡忡,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信眼前这个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信我,你们不会只赚不赔。一个人心甘情愿的替你们去送死,还分文不收,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桓秋宁笑着往后走,他松开贼人深山的粗绳,朝他使了个眼神。 突然,草丛中飞出了一根箭,射在了杜长空一旁的树上。杜长空拔了箭,取下了竹筒,拿出了一张纸条。 他神色大变,忧心道:“不好,雨灵出事了。” * 从进入山谷开始,桓秋宁一直低着头,他装作宫里来的人,小心地跟在贼人身后。经过一番交谈,他知道了贼人的名字——常桀。 他没有问常桀为什么想杀逯毅,却替他办事。因为桓秋宁明白,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恨。 恨之极,明明可以一刀送他下地狱,却非要看他痛不欲生地活着,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这种滋味,比一刀杀了他要爽上几百倍。 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桓秋宁跟着常桀走到了一个小山洞的入口。 在洞口外,常桀回头道:“我再问你一次,回头路就在身后,你走不走。” 桓秋宁撇了撇嘴道:“我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既然答应了你,我就算是丢了这条命,也能帮你把人杀了。你应当知道,杀手虽然没有感情,但是信用还是讲的。” 常桀点点头,他把身上的假皮撕干净了,露出了横阔的胸脯。他的身材魁梧,骨健筋强,弯刀别在腰间,身上有凌然的萧煞之气。 如果不是早知道他入匪为寇,且擅长易容之术,桓秋宁会把他当成一位江湖侠客。 “逯毅怎么你了,他是抢了你的财,还是杀了人?你这么恨他。”桓秋宁问道。 常桀道:“我身无分文,身家性命无所依托,本是江湖中漂泊的流浪客。有一日途经平阳郡,见路边有人闹事,我过去看,竟是路过的官人殴打老妇人。路见不平,我救下了老妇人,可是三日后,我意欲离开平阳之时,却听到了老妇人家中四人全部已死的消息。” 桓秋宁冷哼一声,心道:这也是块看不透世态炎凉的木头。 他闭上眼睛,不用想也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民告官,不论有理无理上来就是一顿打。这是他在大徵的边境,亲眼见过的。 常桀继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官府告状,我是个粗人,看不懂文书,只知道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跪在大堂上,所言句句事实,可是他们却把我关起来,打的头破血流。我稀里糊涂地入了狱,出狱后,平阳的百姓给了我一口粥,我记得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死在了马车下,逯毅的马车。” “然后你就入山当了草寇,准备杀到逯毅的老家,结果发现山匪跟逯毅其实是一伙的?”桓秋宁脱口而出道。 常桀略微吃惊道:“正是如此。” “蠢。”桓秋宁边走边说:“做事情不过脑子,一味地靠蛮力行事,你跟上京那几个没脑子的将军有什么区别?” 常桀一头雾水道:“我只知道我的刀,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杀我恨的人。” “那你要是杀不了呢?”桓秋宁道,“如果没有朝廷没有派人来,你打算在逯府扫一辈子的地?” 常桀道:“大不了我提刀而去,不怕粉身碎骨,只怕杀的不痛快!” “......”桓秋宁拍了拍手,他不做评价,只道了一声“少侠威武”。 走出山洞后,桓秋宁看见了山匪的老巢。逯毅竟然深山老林中,建了一座华丽的阁楼。他躬下身,低声对常桀道:“嘘,看我的眼睛,我来告诉你这条路该怎么走。” 第25章 常桀点了点头,他敲了敲山门上的古铃,随后对一旁的黄铜虎头道了一句:“我要见山主。” 第19章 调虎离山 黄铜虎头的虎口处有一颗铜丸,常桀弹指把铜丸打了下去。片刻后,山谷中走出了两位小厮。 小厮穿着得体,言语有礼,不像是山中的草寇,倒像是逯府的下人。其中一人打量着常桀与桓秋宁,轻声道:“令牌何在?” 常桀从胸前掏出了一块写着“匪”字的令牌,扔给小厮,道:“你去报,常桀求见山主,还带了位客人。别让客人等烦了,我常桀不给他擦屁股。” 桓秋宁故意把宫里的令牌挂在腰上,就在他们的眼前晃悠。 两位小厮见纯金的牌子上有一个“圣”字,知道来人身份不简单,不敢怠慢,连忙道:“既然有牌子,就不必通报了,二位请吧。” 穿过石头累砌成的山门,走到峥嵘涧道的尽头,方才见到藏匿于山雾中的高台楼阁的真面目。 飞阁想通,凌山跨谷,层楼叠榭,高丽堂皇。 亭台楼阁虽置于山中,阁内仍有假山。山中有山,堆山引水,缀以花木。放眼望去,牌匾上之上题着两个字:“栖静”[1]。 远处有高林巨树,能够遮天蔽日;近处有悬葛垂萝,能令风烟出入,俨然人间仙境[2]。 两位小厮快步走在前,长廊交错纵横,很快就走没影了。常桀对这里很熟悉,他在前面带路。 桓秋宁叼着一根草,边走边瞧,左顾右看,他笑道:“常桀,你这山匪当的也太舒服了!皇帝老子都没你们过得舒服,他那未央宫,连点活人气儿都没有。” 常桀目光阴冷,他在前面,紧紧地攥着弯刀的刀柄,道:“此处有上千个机关,稍不留神,便会万箭穿心。这是逯毅藏在山中的府邸,而山匪真正的老巢,已经被压在石头下边了。” “哦。”桓秋宁问道,“那你的那些兄弟们呢?” “你说的是逯毅养在山里的死士吗?”常桀道。 桓秋宁已然明白了常桀这句话的意思。逯毅野心昭昭,蓄谋已久。 平阳郡山匪一事是逯毅自导自演没错,只不过他以为是逯毅与山匪穿一条裤子,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什么山匪,都是他养在山里的死士。 这说明逯毅所谋所图,比表面上的还要多,逯无虚告病一事到底是不是让他藏锋于鞘,尚未可知。 常桀道:“不过,有一个人勉强可以算的上是当家的——陆靖。当年殴打妇人的朝廷命官就是他。” “陆家人。”桓秋宁不屑一笑,心想:“难怪当时在广和楼听闲言碎语时,听见陆家的商人不怕双云岭上的山匪,合着他们不是仰仗杜家军,而是黑|道白道都有人啊。” 常桀不解道:“那件事情闹得挺大的,陆靖被撤了职,此后销声匿迹。他本来只是寄居在逯毅府中苟且偷生的蠕虫,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山上当起了大王。” 桓秋宁边走边道:“世家大族表面上明争暗抢,实际上就像一个石榴里的籽儿,挤来挤去,还是一个壳子里的。逯毅这些年靠逯无虚得圣恩才能在朝中养养势力,但他终究是泸州出身的旁门远支,不敢得罪世家大族。更何况杜陆两家结了姻亲,陆家傍上了杜卫,逯毅卑贱惯了,他不敢惹。” 听罢,常桀道:“这些事情我听着就头疼,也不关我的事。杀完人,报了仇,我还是浪迹天涯的流浪人。” “纵使是流浪,也得在太平的时候。如果天下乱了,连根野草都活不下去,流浪人该当如何呢?”桓秋宁道,“想要置身之外,听起来容易,说到底还是由不得自己。就像此刻我们走在这长廊上,看起来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实际上走的路,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常桀思索着,他回头,冲桓秋宁点了点头。 * 园中有一清池,上面结了冰,小厮们正在池面上凿冰。远处有一座亭子,有一人正在亭中融雪煎茶。 常桀走过去道:“山主,朝廷派来的将军去了逯府,什么都没查到,已经回客栈休息了。这位是宫里来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他侧身,让桓秋宁上前。 桓秋宁弓着身子,他拿出腰间的令牌,递给一旁侍奉的小厮,道:“奴家见过逯大人。奴家是跟着照丞照大人一同来了平阳。可奴家是宫里的人,不听照大人的差遣。” 眼前人长得颇为富态,浓眉方脸,满面堆脂,耳垂快要与下巴平齐。他不疾不徐地转了转茶杯,问道:“那你听谁的差遣?” 桓秋宁回道:“听陛下差遣。” 逯毅将茶杯稳稳地放在掌心,他瞧着白气缓慢地散在冷风中,继续道:“那你为什么来了这里。” 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是皇上的人,却不怕死的来了他逯毅的山中府邸,这是询问,是警告,同时也是死亡宣判。只要桓秋宁下一句答偏了,他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从进山门那一刻,桓秋宁就在赌,他赌逯毅已经不把那龙椅上的人放在眼里了。如今看来,他赌对了。 桓秋宁佯装害怕,颤抖着求饶道:“奴家贱命一条,本就是如鸿毛一般,承蒙圣上恩典,逯大人器重,这才能来到此处,见您一面。陛下让奴家陪着照大人,可是逯大人对奴家有恩,所以有些话奴家就是丢了这条命,也要说。” “讲。”逯毅看着他,摆手让周围的侍从退下。他起身走下石阶,将茶杯递给了桓秋宁,道:“天冷,暖暖身子,慢慢讲。” “谢大人。”桓秋宁接过茶杯,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在了宽袖上,而后抿了抿蹭在下唇上的茶水。 桓秋宁上前,轻声道:“逯总管派奴家来,就是为了告诉大人,陛下忧心平阳郡山匪一事,却不想让照丞照大人得了功,让相国大人的势头再起,所以近日茶饭不思。逯总管给您留了一句话:‘风向要变了’。” “他告病就是为了让我退避,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他派你来,是想让我伺机而动?”逯毅问道。 桓秋宁藏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抬头道:“逯大人的意思是,圣意难测,况且您不可能在山上久居,永不入世。因此,时机就是生机。” “你且说说看,时机如何带来生机。”逯毅问道。 桓秋宁道:“孤掷一掷虽然不能回头,但是能杀出一条新的路。杜长空与照丞来平阳已有数日,毫无进展。陛下不想重用照丞,所以他定然不希望山匪一事解决的漂漂亮亮。” 桓秋宁打量着逯毅的神情,继续道:“如果这时,山匪之乱已经到了不得不立刻解决的地步呢?骁骑军来的人不多,平阳郡守卫军的兵权就在他手上,可是他用兵不善,这时候逯大人您——平阳郡最有威望的父母官,如果兵权在您手里,联合百姓一同抗匪,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逯毅听见“兵权”二字,眉头微蹙。他家财万贯,他受人敬仰,但他终究是臣,终究低人一头。 唯有“兵权”,才能让他抛除骨子里的低贱,有底气地抬头看一眼天命。 大徵的军营大多集中在北部的边州,南部驻兵零散,缺乏主帅。逯毅样的守卫兵,训练有素,实力强劲,只要他拿回兵权,在南部就有再谋大计的可能。 逯毅道:“山中岁月安好,可我终究不甘心沦为人臣。他逯无虚在宫里给人端茶倒水,连腰都直不起来,我逯毅不一样,不靠他,我也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我还能更上一层楼!” “事已至此,逯大人,不如让浪卷的更高一些,狗急了会跳墙,人急眼了不仅会骂人,还会失去理智。”桓秋宁继续道,“不如把火烧到整个平阳郡,到时候您想要的东西,自然就来了。” “今夜子时,集齐山上的死士,去闹一场大的!”逯毅将茶杯甩在地上,对常桀道:“告诉陆闻,今夜我有大事要做,他的喜酒,我就不喝了。” 桓秋宁回头朝常桀使了个眼色,他的局已经布好了,至于山下能不能稳得住,就要看杜长空的本事了。 * 戌时,后山。 婚妆染红山野,锣鼓响彻天地。 新郎官身着锦衣玉带,踩着满地的碎金子,在欢呼雀跃声中,干了一杯又一杯酒! 周边误入山寨的村民见风使舵,只要拍上几句响亮的马屁,就能得到几辈子花不完的碎金子,他们长声吆喝着,把陆靖哄的满面春光。 “闹洞房!大王,山寨里的大喜事,必须得燥起来!”有人大喊。 “听说咱们的压寨夫人,美若天仙,小的们只要能远远看上一眼,死而无憾啦!”有人高呼。 “大王喝醉了,咱们把他抬进去吧!”人群开始骚动。 突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只见长鞭震云霄,野兽抱地走。 “慢着。”来人紫衣黑靴,手中握着一条兽骨鞭,上面缠着乌黑的牛皮,像一条凶煞的蟒蛇。 她拎着一只还未咽气的蠪蛭[3],仰头褪下了泥土色的布帽,神色冰冷地注视着陆靖。 第26章 桓秋宁蹲在树上看戏,见来人气势不小,他转头问常桀:“这人什么来头?” 常桀体格大,树干撑不住他。他小心地收着力,道:“她就是逯毅的女儿,平阳郡主——逯燕。” 桓秋宁咧了咧嘴:“这就是逯无虚说的那位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被山匪绑走的逯氏的独苗?” 常桀点了点头:“逯毅就什么一个女儿,就是她。” “……逯无虚这个老王八嘴里没一句实话。”桓秋宁骂道,他转了转手上的断刃,“今夜逯毅手底下的死士会入城,到时候必然会与杜长空的骁骑兵交锋,一时半会打不完。到时候山门空虚,逯毅的命就在那儿,只要他出了‘栖静’阁,我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们在山下闹,咱们就在山里闹。”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常桀问。 桓秋宁单挑一边眉,坏笑道:“那当然是,抢亲了!” 第20章 针锋相对 杜长空带了人在山下潜伏,骁骑军披了泥色麻布,藏匿在山道周围的坡地上。 骁骑兵来的人不多,逯毅手底下的死士功夫不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夜里借着地势暗中出击。如此一来他们从明处变成了暗处,稍稍有方便行事了些。。 照山白则留在山顶的苍凉亭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生擒逯毅后,他要把事情的经过查清楚,如实上报。 老翁腿脚不便,天色渐晚,此时下山不容易,他打算在山上留一宿,明日一早再下山。他看着照山白,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有心事。 照山白解开衣带,把身上的宽氅脱下来,递给老翁道:“大伯,夜里天寒,您穿着吧。” 老翁哆哆嗦嗦地后退,他不敢接,连忙道:“不用不用,天黑了,你快些下山去吧。年轻人,快走吧。” 照山白坦诚道:“今夜我有要事要在此等候,不能走。” “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老翁继续劝道。见照山白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道,“我话就说到这里了,走不走是你的事。晚了走不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话音刚落,一道红光直上云霄,在空中“噼里啪啦”的绽开,烟火点亮了半边天。 与此同时,陆靖的婚席上,正乱哄哄地围了一群人,嚷嚷着要闹洞房。 又是力道十足的一鞭,逯燕挥鞭向前,大喝一声:“粗鄙之辈,竟然敢在逯家的地牌上放肆,我爹是个贪生怕死的,你们怎么没看看还有我呢!” 陆靖根本没醉,他抬手朝后扔了酒杯,拎着大红色的婚服,翘着二郎腿坐在正位上,捏了个核桃道:“郡主,您金枝玉叶,怎么到我这小地方来讨喜酒喝了?” “陆靖。”逯燕转着兽骨鞭,她紧了紧腰上的虎皮,乌黑的短发上挂着吉金的头饰,像一双双铮亮的眼睛。她抬脚一踹,掀翻了酒桌,冷哼一声道:“你这山大王好生威武,踩着碎金子当新郎官,行啊,我来给你撑撑场子!” 陆靖将核桃随手一掷,大笑道:“逯家,陆家,听起来就像是一家子,相煎何太急呢!来来来,给郡主倒酒!” “不必了,我不喝馋了尿骚的酒。”她踩着酒桌,歪头一笑道:“咱们来玩个别的。新娘子来的不情不愿,我来当她的娘家人!既然‘嫁娶之夕,男女无别’[1],那么闹洞房,新郎官也得让大伙闹上一闹!” “来人,把东西拿上来。”逯燕挥了挥手,只见几位小厮抬上了几十根木棍,给酒席上的每一位宾客送了一根。她道:“既然是闹洞房,咱们就敞开了玩。看到地上的碎金子了吗?谁先把新郎的门牙下来,这些金子就是谁的,我用平阳郡主的身份担保!” 陆靖见齐刷刷地木棍向他打来,连忙抱头逃窜,大喊道:“逯燕,你要干什么,你别欺人太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陆靖,我爹是郎中令陆闻,区区贱民,你们敢打我,我爹诛你们九族!” 逯燕掏了掏耳朵,卸下了身上的一件灰皮狼衣,她撕了撕手上的干皮,漫不经心道:“打就行,打死了不用偿命,陆家人要是追究下来,就说是没长眼的掉山底下摔死了。” 桓秋宁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笑了笑道:“没想到有人抢了咱们的风头。” 常桀拉了一张臭脸,他伸手拉住了桓秋宁,道:“你干什么去?” 桓秋宁道:“凑热闹去啊,顺便看看这位嚣张跋扈的郡主,到底有什么本事。” “别去。”常桀看了一眼逯燕,道:“此女蛮横无理,不好对付。看到她手中的蠪蛭了吗,从前这畜生在山里伤人,哭声跟个婴儿一样,几十个壮汉一同前去,也没能收了它。逯燕能以一人之力收了这害人的畜生,其功夫可想而知。” 桓秋宁从袖中拿出了一块白帕,蒙在了脸上,回头道:“我有说要去跟她打吗?你挺了解她啊。” “不是。”常桀闷声道,脸上露出了十分勉强的表情。 “管他三七二十一,陆靖的命是个香饽饽,可不能让逯燕就这么给打死了。” 桓秋宁从腰间抽出软剑,他执剑向前飞去,白色的身影如一缕孤烟,手腕轻轻旋转,软剑如出水的芦苇,弹到了逯燕的颈侧。 逯燕侧身一闪,抬手挥鞭,骨鞭“咯吱”作响,带着了一道迅疾的冷风,从桓秋宁的身侧闪过。 刹那间,尘埃骤起! 逯燕的招式凶猛,宛若猛虎扑来,让人招架不住。而桓秋宁的招式柔中带了凶戾,每一招都带着杀意,招招致命。 他的软剑宛如一条游龙,让逯燕的兽骨辫摸不着踪迹,从进攻变成了防守,节节败退。 “今夜这山里可真够热闹,你又是谁的人?”逯燕拉鞭抵挡,她知道自己的招式处于下风,故意分散桓秋宁的注意力。 “郡主没听说过山鬼吗?你看我有几分像。”面纱后的那张脸上挂着笑,在火光中格外妖魅。 “是吗。”逯燕伸手去撕扯他脸上的面纱,失手后再次抽鞭,伺机一击。 她这一鞭被常桀挡下了,他握着兽骨鞭,面无表情道:“这人是我带进来的。” “……” 周围乱成一锅粥,陆靖被打的鼻青脸肿,门牙一颗没剩,他脱了身上大红色的婚服,抱着头缩在酒桌旁。脚步声乱响,几十根木棍竖在他的面前,眼看着又要打下去。 “饶命,求求你们了,大爷们,爷爷们,孙子认错行了吗?”陆靖捂着留血的嘴,他的眼睛肿的像胀泡。 “平日里把哥几个当畜生使唤,早干什么去了?”有一个人拎起他的衣领,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怒喝道:“你他娘的上个月绑的人是我夫人,说,把我的夫人关在了什么地方!” “就在后面,我没碰她,我真的没碰她。是逯毅,都是逯毅让我干的,是他指使我去城中偷人,是我鬼迷心窍,我该死!我真该死!”陆靖刚想抬手指路,一根棍子立马落下来,打的他嗷嗷叫疼。 一旁逯燕还在与常桀对峙,她举着一根火把,烧得常桀眼睛通红。她道:“常桀,你还有脸回来!” “......你们认识啊?早说啊,白费我这么长时间。”桓秋宁收了软剑,对常桀道:“我去把陆靖关的人放出来,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侧身轻掠道常桀耳边,低声道:“别让陆靖死了,还要用他的命把逯毅逼出来。” * 桓秋宁一脚踹开婚房的大门,他抬手挡住眼睛,在指缝里瞧了瞧,见婚房里没人,这才敢睁开眼睛。 突然,一个上好的镂空白瓷瓶向他砸来,里边插满了燃烧的红蜡烛。 咣当!哗啦啦啦…… 白瓷瓶碎了一地,新娘从门后闪出,她怀里抱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惊道:“怎么是你啊!” 桓秋宁回头看着她,眼珠子转了转,轻笑道:“怎么,等着杜长空来英雄救美呢?可笑薄情郎啊,他这会在山下斗蛐蛐呢,没空来管你。” “卑鄙小人!你肯定跟他们是一伙的!”郑雨灵脚踩红盖头,气愤道。 桓秋宁没功夫哄小姑娘,他问道:“山寨走到此处就到头了,再无别的路口,想必陆靖关的那些人,就得从这间屋子开始找。你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哼。”郑雨灵掐腰道:“我不需要谁来救,我自己就能救自己。而且燕姐姐早就把山上的人放了,外面在喝喜酒的时候,受困的城中百姓就已经走山路离开了。” 桓秋宁转着手中的短刃,打量着这个房间,他偏头看到红帐后的床板是打开的,想必那就是通道的入口。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已经走了,你为什么留在这里?难道你真看上了陆靖那个混蛋?” “当然不是。”郑雨灵拔剑出鞘,认真道:“我说过我是来平阳剿山匪的!虽然我的本事小,但是绝对不会做缩在别人身后,需要被别人保护的人。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长空哥哥带兵来的时候,做他的内应。” 第27章 “行,那你继续在这儿玩吧。”桓秋宁转了转短刃,转身迈出了婚房。 * 常桀与逯燕对了七七四十九招,招招式式,针尖对锋芒。 逯燕对常桀有恩,常桀濒死那日,是她捡回了半死不活的常桀。恩情遇上血恨,是无解的苦果。 常桀道:“你拦不住我的。” 逯燕朝地上的蠪蛭抽了一鞭,抬头道:“蠪蛭我杀了,你要走的江湖,没有我的对手。” 常桀伤好的那一日,他们比了一整天的武。常桀为了隐藏实力,故意输了一招。 逯燕质问他的时候,他对她说,江湖中人,不在乎一招一式,输了是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赢了他常桀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如果她能收得了山中伤人的恶兽,在江湖上立了名,才算本事。 江湖中的刀客没人能单挑一只蠪蛭,逯燕用骨鞭做到了。 常桀偷偷舒了一口气,淡淡笑道:“祝贺你,从此江湖之大,任你扬名。” 逯燕挥鞭道:“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生来就是平阳的郡主,不在乎名与利,我断发习武,更不在乎世俗对女子的偏见。我逯燕,不需要别人来立我的名!” 常桀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也许过了今夜,她就该看清了。 第21章 眉间红印 阁中,逯毅面色阴沉,他低头看着天井中的三人,沉默不言。 一阵凉风起。他的指腹摩挲着茶杯,惊觉自己的心早已被贪婪与欲望吞噬。 栖静阁中奇珍异宝无数,其内不仅仅有大徵的金银钱币,更有各国的稀世珍宝,像蛮邑的龙蛇眼,旌梁的鲛珠,萧慎的白眼狼牙。 逯毅从泸州的旁门小户一路爬到平阳的太守,这条路他走了四十多年,从意气风发的书生变成了银丝裹鸦发的老宿,他突然有点看不清头顶的月光了。 桓秋宁盘腿坐在天井的玉石圆凳上,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的短刃。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杜长空的骁骑军已经杀进了山谷,山寨满地狼藉,宾客仓皇逃窜。 倦鸟惊飞,月光凉薄。 桓秋宁弹了弹玄铁刃,四处打量,他回忆着来时所记下的阁中机关,漫不经心道:“陆靖有十根手指头,我给你十个数。” ——“十。”桓秋宁松手,短刃掉在了陆靖的指缝中,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 ——“九。”桓秋宁不走心地数着数,他的视线落在长廊的转弯处,微微一怔,随后道:“我改主意了。口干舌燥,我想喝杯茶。” 桓秋宁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将半死不活的陆靖往后一掷,纵身向栖静阁飞去。 骤然,万箭齐发。从下往上看,栖静阁前像落了一场倾盆而下的黑雨,雨中带毒,好像要吞噬万物。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长廊中闪过,凡他所过之处,琉璃灯起。橘黄色的光追不上那道白影,却一盏接一盏的点亮了整座栖静阁。 桓秋宁的软剑宛若游龙,在黑雨中灵活地穿梭,忽明忽暗,踪影不定。少年执剑而行,剑胆琴心,锐不可当,好似一朵在雨中摇摇欲坠的荼蘼花,越是凶险,越是凄美。 他竟然以一人之力破了栖静阁中所有的机关! 桓秋宁背着剑,回首向栖静阁下看去,暗器落了一地,灯火在一瞬间熄灭,归于昏暗。 山雨已至,一道雷光在空中炸开,白光闪在桓秋宁的侧脸上,照亮了一抹桀骜的笑容。 桓秋宁抬剑挑了逯毅手中的茶杯,用勾栏中人的腔调道:“逯大人,奴家来送你了,您应该没有忘了奴家吧。” 窗外电闪雷鸣,眼前人白纱遮脸,鸦发在风中飘起。 他常年居于山中,见过无数凶恶猛兽,见到此人,竟然不由得心生恐惧。他颤抖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茶杯碎在了地上,桓秋宁踩着白玉碎片,邪魅地笑道:“总是有人这么问,真是无趣。替人卖命才能活下去的不是人,那叫傀儡。” 逯毅满头汗珠,他道:“开条件,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得了!” 桓秋宁捏了捏耳垂,他在回想:“这话听着耳熟。我想起来了,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变成了一道‘山肤水豢’。啧啧,死相一言难尽。” 逯毅怒喝道:“你杀了我,逯无虚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你是谁的人,他都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生不如死!”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摸了摸胸前的铜鸟令,抽筋扒皮这种折磨人的方式,在铜鸟堂就是给人挠痒痒。他冷笑着走过去,将剑尖顶在了他的心口。 “杀了他!”常桀一脚踹开了门,拔刀出鞘。 他的弯刀飞来,刀刃擦过逯毅的脖颈,穿过绣着锦绣江山图的屏风,插在了房柱上。 逯燕随后赶来,她拦住了常桀,大喊道:“胆敢伤我父亲!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周围脚步声乱响,逯燕手底下的人已经包围了栖静阁,死士都是些玩命的人,主人的指令就是他们的命。 桓秋宁听着脚步声,心里已然对来人的数目有了把握,他含笑回头道:“常桀,这条命留给你玩,最好在杜长空来之前完事。” 逯燕挥鞭道:“常桀,要想杀我父亲,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有错,但他也是我的父亲,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他这确实在平阳熬了半生,他不应该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里!” “贱民?”桓秋宁轻声嗤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是贱民。若论高低贵贱,你们只配做给我提鞋的狗。抛开出身与贵贱,逯毅将平阳百姓的血汗钱据为己有,养山匪,草菅人命,私自练兵意图谋反,诸罪并罚,论大徵的律法,他也该千刀万剐!” 逯燕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是做女儿的,能说的她都说过了。逯毅走的岔路,她都知道,逯毅回不了头,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逯燕听罢,不由得心虚,但她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打量着桓秋宁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隔着面纱,桓秋宁似邪似魅地笑着道:“因为我是山里索命的鬼啊,人能睁眼装瞎,鬼可不能啊。‘死不瞑目’你没听说过?” 栖静阁内气氛紧绷,逯毅的十指痉挛,他缩在檀木桌旁,用眼神求逯燕救她。眼下尊严与脸面不重要,命最重要。 万籁俱寂,月光落在窗前,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包围在屋外,没人敢轻举妄动。 杜长空带着心腹杀到栖静阁下的时候,桓秋宁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 他的戏已经演到了最关键的一幕,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独角戏。 桓秋宁回头,冲常桀使了个眼神。霎时,常桀的弯刀避开逯燕的兽骨鞭,径直向逯毅刺去。 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逯毅的心口,眼看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突然,软剑更快一步顶在了逯毅的心口,在刺进心口前,软剑微微一偏,挡在了常桀的弯刀前。 逯毅大惊失色,透过那一抹狡黠的月光,他看清了面纱后的那一张脸。桓秋宁在抽出软剑的一瞬间抬手抹去了脂粉,露出了额间那个火焰一般的红印。 鲜红,妖冶,又带着几分凶戾。 桓秋宁佯装什么也没做,他轻快地抽了剑,脚步落在了逯毅的一侧,俯身微微笑道:“逯大人可看清了?” 逯毅的心口旁被常桀的弯刀刺穿,他痛不欲生,正大口地吐着鲜血。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竟然仰头大笑,却笑不出声,只能挤着嗓子说了两个字:“余孽!” “别骂的这么脏。”桓秋宁笑着摘下面纱,额间的红印在他充血的眼前晃着,他拔出了插在逯毅身上的弯刀,抬手往他口中扔了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黑药丸,低声道:“告诉逯无虚,他欠我一命,是要还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逯毅话还没说完,就瞪着眼珠子闭上了嘴。 桓秋宁回头找常桀,他夺了弯刀,正在跟逯燕交锋。 桓秋宁看着窗户上听着的一只寒鸦,将一根细小的铜管塞进了它的口中。 杜长空带着人把死去的逯毅抬走了,人是常桀杀的。 这场戏演完了。 他费了不少心力,先想方设法的杀逯毅,然后再给他捡回一条命,为的就是在逯无虚那里留一个把柄。 因为他知道,虽然逯无虚日渐失势,但是想要在宫里谋事,就必须跟他打交道。只要逯无虚肯点头,事情就能办而且好办。 他必须先与虎谋皮,才能踩着虎骨登上他想要够到的位置。 他是在为自己谋进路,也是在为自己谋出路。 * 照山白带着老翁走到山谷的时候,栖静阁外血流成河,哀嚎边野。 他不忍直视,在阁外站了很久。在他的心中,是非对错跟人命相比,没有那么重要。但他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也救不回死去的人。 第28章 杜长空擦了擦铁甲上的血迹,走过来问道:“丞公子,你没受伤吧?” 照山白眼中无神,道:“没有。他们把我保护的很好,多谢杜将军。” 杜长空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身旁走过的几位将士,满意道:“做得好!回头我请大伙喝酒!” 杜长空对照山白道:“我先把陆靖押送回京。丞公子,我会留一部分守备军在城外,防患于未然。” “杜将军思虑周全。”照山白道,“我会留在平阳安抚城中百姓,调查逯毅近些年贪污之事。郡主的情况我听说了,想必她不会是不明事理之人。” 杜长空道:“山贼当死,郡主无法置身事外,亦难辞其咎。至于到底要怎能处置,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听见吵闹声,二人齐回头。只见身着婚服的“山寨夫人”不顾众人阻拦,硬要跑过来,她挥了挥手,大喊道:“长空哥哥!” 照山白很识趣,道:“我先走了,杜将军一路顺风。” “也行。”杜长空示意手下跟着,“丞公子万事小心。” 郑雨灵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裙摆,笑着跑过来,“长空哥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燕姐姐给我准备的。我本来想只穿给你看的,谁知道一个讨厌鬼突然跑了进来。” 杜长空从上到下看了一圈,确认郑雨灵没有受伤后,他舒了口气,道:“为何不肯回京,你兄长这几日不知该有多担心你。” “你不担心我吗?”郑雨灵问,“你不想见到我吗?陆靖把我抓来当压寨夫人,你不着急吗?” “我,我自然是……”杜长空支支吾吾,完全没有了身为将军的武断,他低头,灵光一闪道:“你这身衣服不错。” “呆子。”郑雨灵努了努嘴,偏头不看他,生闷气,“刚才问你你不说,现在问你别的你乱说。” 杜长空一本正经道:“我错了。” “认错倒是挺快。”郑雨灵翘了翘脚尖,抬头道:“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你要补偿我。” 杜长空觉得有人在看他,一转头见几个人围在一块看他热闹。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看什么呢!今夜收拾不完栖静阁,军法处置!” 几位将士围在一块起哄,笑他们威风凛凛的将军,居然搞不定一个小姑娘!他们惹完就跑,大喊道:“我们也错了将军,这就去收拾!” 他们走后,郑雨灵皱眉看着杜长空,气道:“长空哥哥,你凶我了!” 杜长空收剑归鞘,闷声解释道:“没有,我说他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刚才说的还作数吗?”郑雨灵腆着脸,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那我要你陪我去平阳的酒肆玩吗?喝酒也可以吗!” 杜长空仔细回想,没想起自己刚才承诺过什么。事已至此,先应下来才是上上策。 少年低眉垂眼,墨染青丝落在眉间,任凭郑雨灵围着他嬉笑玩闹,只是一味地点头应和,偶尔浅笑。 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第22章 人间惊鸿 桓秋宁给十三捎了信,让他盯好逯毅的“尸体”,务必在仵作查探死因之前把人给劫走,扔在乱葬岗等人来接。 逯毅是得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作用还没有被榨干,现在死有点太便宜他了。 他抱着手臂在栖静阁外悠闲地走来走去,转头见照山白在不远处看着他。心道:才一会儿不见,这人的眼神怎么又变得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桓秋宁走过去,嬉皮笑脸地问道:“照丞,今天晚上我是不是得记头等功?我这招‘以身诱敌’不错吧,你们要是早信我,之前就不用绕那么多弯子了,大智慧啊大智慧。” 照山白欲言又止。桓秋宁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抢先道:“打住。我猜你是不是想说:哎?这人脸皮真厚,自己夸自己?” 照山白看了一眼他腰上的软剑道:“不是。” 桓秋宁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会心一笑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呀!你想问我有没有受伤?多虑啦,逯毅手底下的臭鱼烂虾,追不上我,更打不过我。” 照山白不跟他嬉皮笑脸,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他相信的?” 桓秋宁转了转手腕,笑着道:“玩弄人心也是一种本事,偏不巧,这是我的天赋。” 照山白直言道:“你跟逯毅有交易?” 桓秋宁笑着摇头,眼神清澈如水,他道:“照丞,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这人有特别多的秘密?听听你这话说的,我跟一个人死人能有什么交易。” 照山白微微回头,边走边道:“坦诚相待是相互的,如果你愿意对我实话实说,我可以考虑对你敞开心扉。” 坦诚相待?敞开心扉! 桓秋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腹诽道:照丞啊照丞,如果我实话实说,咱们可能连一日都处不下去,别提一日,就是连一刻都不可能。 彼此把秘密藏住了,不戳破那层窗户纸,至少还能开个玩笑不是吗?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可他们下山的路走的很顺利,相比较起来就显得比较容易。 夜里放了不少炮仗,山中的野兽早已很识趣的逃之夭夭了,没出来吓唬人。 杜长空留的骁骑兵牵了一匹马,在前方领路。本来走得好好的,不知道谁突然扔了个炮仗,给马惊得撂蹄子,像中了邪一样,拉都拉不住。 桓秋宁见状,点评道:“马儿受了刺激,你们越吓唬它,就越难勒住。” 骁骑兵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治住它!” 桓秋宁嗤笑道:“欸——我还真就能镇住它,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是一匹汗血宝马,练得浑身是肌肉,贼有劲儿。它的毛铮亮,眼睛也很漂亮。 桓秋宁翻身上马,他温和地拍了拍马头,没想到一个没抓住,差点飞出去。 “哎哎哎——怎么不解风情啊小马儿,那可别怪哥哥凶你啦!”桓秋宁从鸦发中抽出了一根银针,覆手时扎进了马儿的脖颈中,马蹄子一瞬间老实了。 它转了转眼珠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像是喝醉了。桓秋宁温柔地拍了拍它的屁股,回头道:“照丞,看到没,杜长空的汗血宝马也没什么本事,我一招就给它治住了!” 没有回音。 黑云遮月,山谷中漆黑一片。云团过去后,众人大惊失色——只见照山白抱腹吐血,他身前的老翁坐在地上,紧紧地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两眼充血。 “保护照大人!大胆草民,竟然敢刺杀朝廷命官,找死!” 比佩剑更快刺过去的是一把软剑,软剑穿过照山白的绒衣,径直刺向了地上惊恐万分的老翁。 照山白眼见着软剑要取了老翁的性命,来不及抬手握住桓秋宁的手臂,只好侧身向他扑过去,反手抱住了他。照山白的力气不小,他压在桓秋宁的身上,两人一齐倒地。 桓秋宁握住软剑的手颤了颤,神色阴翳,眸光中浮现出了凌人的杀意。 照山白的目光落在了桓秋宁的双眸上,他第一次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凶狠,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此人是一个杀手。 照山白没有捂着腹部的伤口,反而用力地按住了桓秋宁的手臂,虚弱道:“别杀他,我能撑住。” 他嘴角的鲜血顺着脸侧落在了桓秋宁的喉结上,像一颗红痣。他没有觉得伤口有多疼,只是一味地拦着桓秋宁。直至他在不知不觉中晕死了过去。 “照丞,照丞!”桓秋宁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照大人!伤口极深,这可如何是好……”跟随的骁骑兵扼住了老翁,抬手要拉起照山白。 桓秋宁挡开他的手,厉声道:“别碰他!” 骁骑兵见状,缩回了手,继续道:“此处距离城中的医馆有些远,就算是骑马下山也需要两个时辰,更何况夜里走山路,马也骑不快。照大人这伤势,万万是拖不得啊,要是杜将军在就好了。” 桓秋宁脱下外衣,系在照山白的腰间。上马后,他抱着照山白,拉缰勒马,回首道:“告诉杜长空,明日城外烟云寺,我在那儿等着他。” 他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受伤的照山白劫走了!众人心里一凉,心想照大人此去,怕是性命难保啊。 *** 照山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少时闲居于烟云山的谷底,与清澈见底的春庭河为伴。 他常常坐在古亭中听流水潺潺,观河中碎冰轻轻碰撞,看早春的鸟儿在林中走亲访友,静静地欣赏万物复苏。 古亭中有一桌案,笔墨纸砚齐全,他握着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风景甚好,春光明媚,本可以写一首田园风光诗,可他久居林中,见惯了四季更迭,百鸟争鸣,野兽傍地走,总觉得少了点新奇感。 那就作画吧。 照山白刚提起笔,还未构思要画什么,便听见远处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只见一位白衣少年骑着一匹快马,沿着春庭河向烟云寺跑飞奔而去。 第29章 少年意气风发,他策马奔驰而过的身影如一道明媚的春光。 虽未看清他的容颜,可望着他随风扬起的衣袂,照山白便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 也许他的笑容如长夜中的星河,又或许他的笑容如一抹刹那芳华。 那一刻,春日盛景成了他意气风发的底色,所谓春意与暖阳,不抵人间惊鸿。 回眸一瞥,又恰似偶遇谪仙从人间经过。仙人未驻未语,唯冰破处折射七色虹晕,似云君回首时瞳中未熄的劫火。 墨汁在宣纸上晕染,照山白提笔作诗,写下了一首《遇惊鸿》: “久来避世林中坐,春庭日暖融冰破。” “忽见白马迎风掣,恰似云君谪尘过。” 他不认识那位少年,此后回了上京也没再遇到过。 有人读到此诗时说照山白是在林中坐久了,又或者是晒着太阳出现了幻觉,这才见到了诗中身骑白马的少年。 也有人说这首诗应该又名《春庭河遇神仙》,此子绝非人间凡品,当为误入尘世,走马观花的活神仙! 照山白从未解释过,因为他把那一次偶遇当成惊喜,藏在了心里。 别人的解读不重要,那个人到底是谁也不重要。 惊鸿一瞥的仙迹,不过是春雪消融时一句透明的谶言。 相遇已是缘。 第23章 白狼汤圆 照山白醒来的时候,他半睁着眼,见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好软。 这一摸,好像给白团子摸急眼了,一双尖锐的狼牙抵着照山白的喉咙,差点咬了上去。 有人轻咳了两声,白狼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跑没影了。它出去围着院子跑了几圈,又钻回了屋内,围着一个人撒泼打滚。 “死马当活马医,竟然醒了?”那人的手背在他的额头上蹭蹭了,紧接着掀开了他的里衣。 照山白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虚弱地问道:“你是何人?” “还能是谁。黑无常,白无常,你看我像哪一个?” 照山白微微偏头,看清楚后,他稍稍舒了口气。 桓秋宁看着照山白腰上的绷带,他这么一动,又出了血。他道:“我第一次给人上药包扎,没想到竟然弄的挺像样。” 照山白病恹恹的,嘴唇像腊月里的白梅,没一点气色,他问道:“这是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桓秋宁从后面的桌上端来了药碗,他摸着粗瓷碗,觉着有点儿烫,低头吹了吹,道,“平阳城外,忍冬祠。” “我知道。”照山白撑着床榻,勉强撑起身子,他背靠右侧釉色清雅的青瓷而坐,稍稍整了整身上的禅衣。 屋里生了炉子,并不算冷,他继续道:“想必此处便是忍冬居士的故居了。我曾听说过康政帝举办的‘忍冬会’,其亲自为忍冬寿[1],足以可见康政帝对诗词的喜爱,对才女早逝的惋惜。” “……早逝?”桓秋宁冷笑一声,道:“过往种种弹指云烟,惊世才女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成了尘土下的亡魂。就像这破屋子一样,爬满了蜘蛛网,路过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哪个丧家之犬的狗窝呢。” 照山白叹息道:“世人凉薄,追名逐利,总是会忘记曾经辉煌的的人,比起传说,他们更喜欢当世的英雄。只是在我看来,功名利禄比不过陋室里的粗茶淡饭,人间真情。忍冬祠虽然无人问津,却成了你我今日能落脚的地方,福祸相依,看来是我们沾了忍冬先生的福气。” “好一个‘斯是陋室,怡然自得’。诸如此类的话说的一套一套的,照丞,你真让人捉摸不透。” 桓秋宁言罢,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见白狼正凶巴巴地看着照山白,便唤了一声,“汤圆。” 白狼闻声,委屈巴巴地看着桓秋宁,它哼哼唧唧的吱歪个不停,趴在了桓秋宁的背上,舔了舔他的耳朵。它皱着眉头斜视着照山白,一脸不高兴。 照山白看了看桓秋宁手中的瓷碗,温声道:“我不喜甜食。” “……”桓秋宁看了看手中已经温热的药,再看看照山白,心道:“这人怕不是伤到了脑子,连药是什么味儿都分不清了。不管了,得先让他把药喝了。” “喝。”桓秋宁把药端到他的嘴边,见他无动于衷,于是使了个花招,他又想逗一逗这个假正经了。 于是,他捏了个勺子,慢悠悠地舀着药,坏声道:“你不喝,是不是在等我喂你?” 照山白二话不说,接过瓷碗一口闷。他紧皱眉头,虽然没出声,但看他的嘴型也能知道,他想说这药太苦了! 桓秋宁盯着他看,他单手托腮,懒兮兮道:“世家公子金枝玉叶,就是难养活,甜的不吃,苦了也不行。私室简陋,没什么好药材,你就委屈着吧。” 照山白捂着腰上的伤口,深吸了一口气,他轻声道:“谢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桓秋宁是真没听清,他刚才在回头瞪汤圆,想让它消停一会儿。 他转过头,见照山白的手到处乱碰,他道:“别乱动,我可不想再给你包一次。不过,如果你要是非想让我再看一遍的话,我倒也是不嫌麻烦。” “我说,多谢。”照山白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比上一句还小。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舒服。桓秋宁笑了笑,他揉着汤圆的背后,道:“照丞,你早就发现那个老头有问题了吧?非要当活菩萨,活该白受罪。” 照山白听见桓秋宁骂他,他刚要反驳,抬眼就看见白狼恶狠狠地瞪着他,于是心平气和道:“在长亭时,他曾经劝过我,让我早点离开。我想他一定是受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因逯毅之过身不由己,他虽有错,但罪不至死。” 桓秋宁问道:“那你呢,你挨这一刀,就白白受着了?” 照山白浅浅一笑道:“所以我方才说‘谢了’,便是多谢你给我捡回了这条命。” “我可不吃这一套。”桓秋宁挑了挑眉,“这世间最没用的一句话就是‘谢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即洗清了罪过,又还了恩情,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照山白道:“你想如何?我都允你。” “大恩言谢没有用,你得补偿我。”桓秋宁盯着照山白看,他的手指点了点脸颊,仔细想了想道:“我要你帮我养儿子。” * 宣政殿。 逯无虚跪在大殿上,哭喊道:“陛下,逯家就燕儿这么一个孩子!逯毅罪过滔天,万死不能偿还他的罪过,不能让陛下了却心头之恨!可是陛下,燕儿要是死了,逯家就绝了啊!求陛下看在老奴于御前侍奉数十载的份上,饶燕儿一命,老奴愿意以命换命。” 殷宣威坐在龙椅上,他扔穿着朝服。天子以素裳为朝服[2],他虽穿了件白布衣,可外面却披了一件销金织成的龙袍,雍容华贵。 “行啊。朕有点乏了,你看着来吧。” 逯无虚双目充血,他的脸色憔悴,巧士冠歪戴着,白丝缠绕。他取下了高帽,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奴先去一步了!” 眼看着逯无虚就要一头撞到金柱上,张公公冲过去,拦住了他。张公公贴着他的耳边送了一句话,逯无虚听罢,躯体一滞,他抬头,望向了金门外的天空。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 殷宣威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戏谑道:“怎么,又不想死了?你哄朕玩呢?” 逯无虚抿去了眼泪,他爬到龙椅下,跪着道:“老奴有罪。” 殷宣威问道:“你何罪之有啊?” 逯无虚诚恳道:“回陛下,老奴哀哀欲绝,这才失了分寸。死何其容易,可是若是老奴就这么死了,往后陛下跟前无人伺候,这才是大过。” 殷宣威皮笑肉不笑,他转着金龙头戒指,道:“你平日里没少看戏听曲儿吧,这一出出戏,唱的让朕拍手叫好啊!朕本来是打算诛逯毅九族,差点忘了你也在里头呢。你陪了朕这么多年,还算尽心尽力,朕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留你一命。至于逯毅的亲眷家属,以及府上养的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畜生,格杀勿论。” “陛下,求陛下饶燕儿一命啊!”逯无虚哭哑了嗓子,长声道。 殷宣威道:“不是朕不想给你们逯氏留个后,是大徵的律法不允许。若是人人都向他逯毅一样私养死士,占山为王,搜刮民脂民膏,这龙椅是不是也得留给他坐上一坐啊!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必须杀个干净。” “陛下,臣有事要奏!”郑卿远卸了甲,大步走进了宣政殿。 见到此人,殷宣威低头看了一眼张公公,神色冰冷。 郑卿远道:“陛下,此次清剿平阳郡山匪之事,家妹擅自前去,臣特来替她请罚。” “朕听说了。功过相抵,朕可以不罚她。”殷宣威打量着郑卿远,寒声道。 “陛下,家妹之所以能放走平阳郡被困的百姓,是因为逯燕郡主暗中协助,也正是因为有她在,家妹才能安然无恙。”郑卿远继续道,“郑氏家训,有恩必报,所以臣恳请陛下,饶郡主一命。” 第30章 殷宣威道:“没想到逯毅这个女儿,有几分胆识与谋略。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既然郑将军替她求了情,就将她编入羽林军,做郑将军的兵吧。” “谢陛下。”逯无虚与郑卿远异口同声道。 殷宣威点了点头,他困倦地揉了揉额头,道:“朕乏了,都下去吧。” 话音刚落,宣政殿上又来了人。柳夜明穿着降皂褠衣[3],沾了一身白雪。他打量着殿上地情况,道:“陛下,老臣来迟了!” 殷宣威明显不悦,他抬眼道:“你又怎么了?朕又不是明日就退位了,有那么多事情非得今日奏吗?” 柳夜明来的匆忙,他喘了一口气,道:“陛下,多亏有了杜大人协助,老臣查出来了!陆府管家吕思私藏的永安钱,正是来自于昭玄寺。” 殷宣威道:“那就封了昭玄寺,给朕好好查清楚了!” 柳夜明继续道:“臣不敢呐陛下,丑妃娘娘刚入了昭玄寺。况且昭玄寺是国寺,正是前卫国夫人的居所,臣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自个儿带人封了昭玄寺啊!” 殷宣威摩挲着指戒,沉思道:“不知丑妃近日在那儿住的怎么样了,这样你去告诉凌王,就说朕让他查昭玄寺,查不清楚,他就把他的王府搬去北疆,不用回上京了。” “那杜大人呢?”柳夜明问道。 殷宣威道:“至于杜卫,眼下边关战事吃紧,让他好生操练兵马,把征兵之事在年前办完。” 第24章 再谋出路 “驾——” 驿道上马蹄声疾,一队骑兵踏着雪泥而过,惊得路边的枯树震了震枝子。郑卿远带着兵一路飞驰到了烟云山底,路上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歇。 烟云寺外停着一辆马车,里边坐着的人正是照山白。马车外没有候着的车夫,只有一匹瘦弱的老马慢悠悠地啃着干草。 郑卿远下了马,他生怕车里有诈,先用长枪挑开窗帘,偏头看了一眼。 照山白见了长枪上的红缨,知道来人是郑卿远,他假装轻咳了两声,告诉车外人里边只有他一个人。 郑卿远这才坐上了车轼[1],他掀开车帘道:“山白,你受苦了。杜长空昨日托人给我捎了信,说他今日有事,不能来此赴约。不巧我昨日进宫面了圣,到夜里才见到信,让你久等了。” 照山白的气色润了很多,他的身上披着野蚕丝和水羊毛织成的毯子,手里捧着暖炉道:“我没事。逯郡主如何了?” 郑卿远道:“性命是保住了。如果不是雨灵吵着闹着要去给她求情,我是不肯为了逯家人在陛下面前露这个脸的。先前羽林军出了事,要从宫里拿人,他逯无虚横的很,条条框框的卡得很死,事情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眉目,耽误了不少事儿。现如今陛下将逯燕编入了羽林军,入我麾下,说到底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照山白道:“虽然山匪一事是逯毅为了一己私心自导自演,郡主有知情不报之罪,但她在前夜放了受困的百姓,及时走了回头路,她跟逯毅终归不是一路人。令母是红缨将军,以一把红缨枪镇守大徵的西北边境,战功赫赫。逯郡主颇有胆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女中豪杰,他日若是有机会,红缨将军见了郡主,定会惜才的。” 郑卿远愁眉苦脸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毕竟从前是个郡主,军中规矩严苛,就怕她受不住啊!你说我到时候是管还是不管啊?” 照山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想必你还没有见过郡主,你若是见了她,便不会有此顾虑了。” “当真?”郑卿远回头道,“山白,你是知道的,我就是个做事一根筋的死脑筋。有一个雨灵就够我头疼的了,现在又来了个逯燕。日后左不行右不通,我还不如自个儿请命去母亲的西陇关熬着呢!” “信我,身边有几位愿意与你吵闹的人,是你的好福气。”照山白道,“今日你想逃离的地方,说不定会是你将来日思夜想之处。” “我自然是信你的。罢了,此事不再提了。另外刺伤你的贼人已经伏诛,至于那位叫常桀的壮士,今日游街斩首。”郑卿远往马车里瞅了瞅,问道,“怎么没见你府上那位碍眼的‘狗皮膏药’?” “他留了人送我来此,我也没见到他。”照山白紧了紧身上的绒毯,继续道:“昨夜是他救了我。” 郑卿远看了看照山白身上的伤,又问道:“你身上的伤也是他处理的?” “是。”照山白点头道。 “他还懂医术?这个人太可疑了,你查过没有?”郑卿远问道。 照山白道:“查过。此人身世干净,他是从裕昌关一路流浪而来的边城孤儿,后来被人卖到了上京的满春楼,被杜卫选中后,献给了陛下。只是……他不像是在替杜卫卖命,倒像是另有所图。” 郑卿远转头勒马,他没听清,回头道:“他对你另有所图?” 此话一出,照山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顺着郑卿远的话想了一会儿。此人多次容忍自己窥探他的秘密,又多次于危难之中涉险相救,难道他的虚情假意中掺杂了点含糊不清的图谋? 难道他轻浮的言语中竟然有几分真心? 照山白浮想翩翩,找不到依据,也给不了答案,只能浅笑道:“倒也不是吧。” 今早城外上了露水,他醒来的时候没在忍冬祠内见着那人的身影,只见到了木桌上用棉帕子包裹着的汤药。 郑卿远道:“山白,此人不可久留。待你回京面圣后,如果时机尚可,趁早除了他,以绝后患。” 照山白回应道:“放心,我自有定夺。” *** 山匪之事了结之后,平阳的百姓依然觉得后怕。为了安抚百姓,逯毅之过多半压在了常桀的身上,他即成了始作俑者,也成了罪魁祸首,官兵押着他游街后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样一来,不仅维护了朝廷的颜面,把大事化小,也让周边临郡的江湖人士不敢在武林中强出风头,枪打出头鸟,这就是个例子。 新上任的太守是前国子监祭酒席净的儿子席力阳,先前任典客[2],近年来边境战事不断,和谈与交往之事大多由边境的守边将军负责,此职形同虚设,席力阳拿着俸禄养尊处优,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圆。如今稷安帝让他接了平阳郡太守这个香饽饽,即是扶持早已失势的席氏,也是为了不让临郡各氏族有机可乘。 席力阳端坐在临时搭好的断头台旁,挑着牙缝,翘起了二郎腿。 他看着街市上闹哄哄的百姓,悠闲地道:“这地方官当起来就是舒服啊!平阳真是个热闹地,瞧瞧这些人呜呜泱泱的挤在这儿,也不觉得晦气,摩肩接踵地来看人头落地呢。就是个腌臜货,有什么好看的。” 一旁伺候着的人连忙上前道:“席大人,时候差不多了,该行刑了。” “哎哟,这日头真好,就是晒得人头晕。”席力阳眯着眼,见刽子手已经磨好了刀,随便扔了个牌子道,“死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宜上路。” “行刑!” 常桀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人群中飞出了一把弯刀,正是常桀惯用的那一把。 只见两位黑衣人一左一右飞上了断头台,手握弯刀之人看起来不太习惯用刀,砍向刽子手的弯刀由于力道不足,稍稍偏了一些,只划破了刽子手的皮肉,未见白骨。 另一人身轻如燕,他轻掠到常桀身后,拎着常桀身上的囚服,低声道:“你个不讲义气的混蛋,让你走,你反倒来这里送死了。” 常桀猛然抬头道:“是你?” 桓秋宁偏头指了指旁边的黑衣人,寒声道:“你是了无牵挂了,可有人还挂念你呢。别死了,以后跟着我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吧。” 常桀垂目道:“可是我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桓秋宁提刀割断了捆在常桀身上的绳索,道:“以后把这种屁话收一收,有那脑子不如想想明儿吃什么,知道吗?” “驾——” 一人骑马冲散了人群,来人正是十三。他第一次痛痛快快地骑马,正享受着呢,非要把这威风劲儿给爽够了! 他大喊:“十一哥,我来接人了!” “热闹啊,好像更有意思了。”席力阳依旧不惊不慌地坐着,他捂着暖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对身边的手下道:“你们不追吗?还他娘的让老子请你们去追吗!” “追追追!大胆贼人,竟然还有同伙,快去追!”呜呜泱泱地去了一群人,一半往东,另一半往西,分两拨人追了上去。 人已经上了马,一群人跑着追,还没跑出街市就已经撒了气,扶着膝盖一个劲儿的喘。 “老大,咱不追了吗?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领头的人一边喘气一边道:“追什么追,散伙吃饭去吧!” “那席大人那边怎么交代啊?” 第31章 “交代什么?你看他那样像是个当官的吗?打肿脸撑胖子,他就是个来养老的。” “……” *** 十三带着常桀一口气逃到了烟云寺。寺外香客噤声走着,今年天灾人祸不断,人人都想沐浴佛光,得神佛庇佑。只可惜众生皆苦,神佛忙不过来啊! 桓秋宁紧跟上来,他拍了拍十三的肩膀道:“挺威风啊,策马从闹腾的街市上抢人,把追兵甩的没了影儿。” 十三笑得满目春光,道:“那必须的。十一哥,咱们当年也是在跑马场上练过马的人,这就是基操。不过,咱肯定没有十一哥你骑马‘英雄救美’帅啊。” “得了吧你,少揶揄我。”桓秋宁看着常桀问道,“还想死吗,你的刀我给你捡回来了。” 常桀闷声道:“不死了,丢人现眼。” 桓秋宁嗤笑道:“他是不是脸红了?十三,你路上笑他了?” 十三摆摆手,连忙给自己洗脱嫌疑,道:“十一哥,你别给我扣屎盆子,我屁都没敢放,一个劲儿的逃呢。不过,路上遇到了个截人的,还是个女人。” “喔——女人啊,常桀,你的缘分在等着你呢。”桓秋宁笑道。 常桀愤愤道:“那夜我与她已经一刀两断了,本该再无瓜葛。她今日来救我,我又欠了她一个人情,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恩恩怨怨,这世间最难解的就是‘情’之一字啊。”桓秋宁抱着胳膊,悠闲道。 十三蹙眉皱眼,注视着他,揶揄道:“听听这话说的,跟照家大公子待久了,连‘情’字都悟出来了,妙啊。” 一眨眼的功夫,桓秋宁手中的短刃就架在了十三的脖子上,他歪头问:“嗯?你说什么?” “哈哈,十一哥,你少欺负我。这个月你的解药还想不想要了?”十三嘴上硬气,手却很老实。他抬起手小心地抵着刀刃,嘻嘻一笑。 桓秋宁看了一眼常桀,冲十三使了个眼色。他问常桀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家的人只能闯江湖。”常桀握紧了弯刀,道:“不知,继续流浪吧。” 桓秋宁摩挲着指腹,他看着驿站上贴着的征兵告示道:“我给你指一条出路。” “你想让我入伍为兵?”常桀看着告示问道。 “不愁吃喝,以你的实力还能混个小官当当,这不比你喝西北风强?”桓秋宁道,“太平日子不多了,这条路你走走看,或许是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常桀道:“行,我信你。这条路我去闯一闯!” 第25章 铜鸟刺客 回京当日,桓秋宁站在与君阁外,看着铜鸟堂新来的密令,折了一只红梅。 铜鸟堂培养的杀手名为铜鸟,按照等级排序,代号数字越小,等级越高,所能接到的任务难度更大,手中掌握的信息网更广。 前九位铜鸟为一阶铜鸟,拥有驳回任务的权力,他们驳回的任务会传递给末位数相同的二阶铜鸟,二阶铜鸟不能拒绝。如果一阶铜鸟死亡,相应末位数相同的二阶铜鸟会升为一阶铜鸟,以此类推。 桓秋宁的代号是十一,说明他手中的任务有两个来源,一是堂主直接下达的任务,二是代号一驳回的任务。 这两种任务在下达时没有区分,也没有时间限制,只不过铜鸟在完成任务之前,不会得到解药。 铜鸟堂为了控制铜鸟,炼制了一种的毒药,名为“邪抑”。 中毒之人并不会有身体上的不适,也不会定期发作,只是“邪抑”会像蛊虫一样长期潜伏在人的体内,抵抗一切外来的药物,因此中了“邪抑”之人,在受伤之后不能服用药物,除了铜鸟堂特制的掺杂了解药的金疮药。 一颗能救一命,铜鸟每完成一次任务,便可以得到一颗。 桓秋宁摩挲着掌中的铜管,看着手背上已经流脓的伤口,他在想一个问题。 铜鸟堂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铜鸟堂的人遍布整个大徵,各大世家都藏着他们的人,近些年来各处的铜鸟将大徵各处的消息收集了个遍,但凡是存在过的人,都会在铜鸟堂留下痕迹。 幕后之人撒了一个网,将大徵内所有的人都关在了笼子里,他在高处观鸟,别人就在地处哄他开心,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桓秋宁抽出了铜管中的纸条,上面写着:“殷玄”。 上次是照宴龛,这次是殷玄,这两个任务哪一个是堂主直接下达的,哪一个是代号一驳回的? 铜鸟堂与一般的杀手组织不同,他们不在乎目标人物的生死,更在乎目标人物的剩余价值。如果目标人物的活着比他的死了更有价值,那么铜鸟可以选择留着他的命,在榨干目标人物所有的价值后,再杀了他。 当然如果目标人物的尸体能说话,且说的比活着的时候更多的话,铜鸟也可以直接杀了他。 十三处理完了寒鸦,他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低声问道:“十一哥,最近的两只寒鸦被铜鸟堂养的膘肥体胖的,上完毒后埋在地里,阁后那块地都发黑了。” 桓秋宁道:“桑兰花的种子带了吗,往后头撒上点儿,等桑兰花长出来,把毒素吸一吸,日子一长,就不明显了。” 二阶铜鸟之间可以互通任务,这样有利于构建人物网络,便于搜集情报。 十三问道:“十一哥,上次你的任务是照宴龛,上头也没说是杀还是查,这次你的任务还是跟他有关的吗?” “不是。”桓秋宁思索道,“是另一个人,还是个死人。这次的任务是凌王殷玉的孪生兄弟——殷玄。” 十三嗤笑道:“堂主是诚心刁难你吧。不过你的位置确实尴尬,代号一驳回的任务也落在了你的身上,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我就请命回到铜鸟堂,跟那些个一阶铜鸟斗上一斗,自个儿升到一阶,不给他们当孙子。” “铜鸟飞上天,也成不了金凤凰。”桓秋宁冷笑一声,他踩了踩地上的黑土,转头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任务有些棘手。”十三道,“代号三消失有一段时间了,与所有铜鸟断了联系。堂主下了生杀令,让我找到代号三,杀了他。” 桓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了他,你就是代号三。” 十三揉了揉脸,心思酸苦道:“还不是依了你那句话,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代号三要是有那么好杀,我早就成一阶铜鸟了。就怕到时候连代号三的人影儿还没见着,就先把这条命给赔上了。” 桓秋宁道:“都当了五年杀手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一样,你什么时候才能褪去身上的奶气。” 桓秋宁看着十三,想起了在铜鸟堂刚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脸只有巴掌大。同一批入铜鸟堂的有成百上千号人,就他喜欢哭鼻子。 也正是因为有他一直在身边吵吵闹闹,桓秋宁才觉得铜鸟堂虽然是人间地狱,但是至少还有一点儿活人气。 因为有十三在,他才护住了自己最想守护的东西,才能在看透生死后,依然对这世间留有眷恋。 十三看着桓秋宁手背上的伤痕,吸了一口冷气,笑道:“我才不怕呢,天塌下来有我十一哥顶着。对吧十一哥,你会一直护着我的,对吗?” “臭小子想的挺美啊。”桓秋宁道,“男人就要顶天立地,别躲在人后头当缩头乌龟。我信你,将来能一定飞上枝头。我不在乎你是金凤凰或者是铜鸟,只要你是自由自在的十三就行。所以,别害怕,大胆往前走。” 十三的鼻头有点酸,他抬手蹭了蹭鼻尖,笑嘻嘻道:“哥,我不害怕。” “这还差不多。”桓秋宁道,“人有了期望就会失望,与其把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不如靠自己。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 十三灵光一闪,他调皮道:“除了铜鸟堂的眼线。” 桓秋宁:“呵呵。” 桓秋宁收了笑意,道:“殷宣威授了我个官职,在城内的犄角旮旯里给我空出了一间宅子,我最近要去收拾收拾,你盯好照府,不要放过任何风吹早动。最近,照家要出大事了。” 二人一齐望向北方,黑云压城,今年的冬天过得有些慢了。 *** 照山白回京后进宫面了圣,稷安帝将他升为御史中丞,正四品。他这个官,已经快坐到御史台的顶了。 虽说御史台是挂在少府名下,已经具备了监察职能,但大小事宜还是御史大夫郑坚敲锤子定音。只是近些年稷安帝不怎么重用郑坚,将原本需要经他手的案子都分给了御史台。 御史台在朝廷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从历年御史台官员的收礼记录就能看出来。 照山白从宣政殿走出后,遇见了郑坚。 郑坚有腿伤,多年不见好,每逢隆冬更是难挨。他在府上养了一阵子,照山白已经有许久没见过他了,这一面算是久别重逢。 第32章 照山白示礼道:“见过郑大人。” 他见郑坚行走不便,伸手想上去扶,郑坚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这双腿还能撑几年。照丞,近来我常常听卿远讲起你,还是那些称赞,他说你满腹经纶,贯通古今。如今你得陛下重用,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真是后生可畏啊!” 照山白道:“山白诚惶诚恐,担不起‘后生可畏’这四个字。平阳匪患一事我不敢贪功,此事理应归功于杜将军与墨大人,我只不过是贡献了微薄之力。承蒙陛下赏识,特加超擢[1],心中愧不敢当,夜不能寐。” 郑坚道:“不必忧思甚重,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你的十年苦读,眼下已经到了大展才学之际。长江后浪推前浪,大徵的这盘棋局,只有源源不断的出现新的执棋者,才能将每一步棋下在该走的位置上。” 这番话照山白听进去了,官职不只是短短的几个字,而是一份责任。 走上了这宣政殿,他就不再是与君阁中避世的少年,而是大徵执棋者中的一位,他的身后有了家国,身前是黎民百姓。 从此他站在广和楼上,俯瞰上京之时,眼中不能只有灯火与繁华,更要看的见天下万民,民生疾苦。 照山白谢道:“多谢郑大人之言,如醍醐灌顶,山白定当谨记,莫不敢忘。” 郑坚点头道:“监察百官之责,听起来就惹人嫌,招人恨。逯毅在平阳占山为王,搜刮民脂民膏,不顾百姓生死,落得如今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与逯毅有关的账都要细查,贼鼠一窝,他一个人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定有同党。” “是。”照山白道,“此事敲响了警钟,涉事之人必然会有所防备,不过也可能会有人自乱阵脚,此时查就是最好的时机。” 郑坚道:“另外,听说陛下将永安钱的案子也交到了你的手上,事关昭玄寺,也得细查。这些年很多不干净的人进了国寺,以为可以安守一隅,他们是不把御史台放在眼里。不管是私铸货币,还是走私旌梁的永安前,都是重罪,抓一个就审一个,柳夜明要是阻你,你就来报与我,不用畏他。” 照山白再次示礼道:“谢过郑大人。”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轻咳了两声,逯无虚径直走来,手里的浮尘随风扬。 逯无虚眯着眼,笑道:“二位大人怎么搁这儿聊起来了,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多不值当的。咱家给二位大人备了热茶,暖暖身子。端上来吧。” 郑坚扫了逯无虚一眼,抬手回绝。 照山白见逯无虚面上有些尴尬,他接过公公端过来的热茶,一饮而尽,温声道:“琅苏的霞雾茶,此时一两难求,逯大人有心了。” 郑坚与照山白意欲离开,逯无虚上前,留住了照山白。 他道:“照大人,请留步。咱家有话想与您亲自说。” 逯无虚与照宴龛关系一直势同水火,他总是搬起石头砸照氏的脚,处处针对。从前对照家人,他也是能得罪的绝不客气,能构陷的也绝不放过,有过之无不及。 照山白还从未见过他这副姿态对人,实在有些不习惯。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恭敬道:“请讲。” 逯无虚直起了腰板,不走心地示礼道:“从前多有得罪,照大人海涵,不与咱家计较,咱家感恩戴德。” 冷风吹的人生不出暖意,照山白道:“逯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逯无虚继续装腔作势,道:“照大人真不愧是名冠京城的风雅公子,眼中容得下咱家这种下贱的奴婢。” 照山白道:“逯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心中有明镜,便不在乎旁人如何说,如何看,守得住本心就足够了。” 逯无虚大笑,他转着拂尘,仔细地打量着照山白,道:“照大人有如此心性,令咱家敬仰。明人不说暗话,咱家就有话直说了。” 照山白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逯无虚示意身旁的公公退下,向前低声道:“照大人府上那位美人如今封了官,在上京安了籍,从贱奴变成了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他的手段够狠啊,连陛下都被他的美色给骗了。” 照山白没想到,逯无虚突然“发难”居然是因为他。 逯无虚这个人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想来是逯毅之事逯无虚记恨他,要斩草除根。 照山白淡淡道:“逯大人贵人多忘事,您难道忘了吗?此人是您亲自送到照府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应该比我清楚。” “哎呦,咱家真是老糊涂了。”逯无虚皮笑肉不笑道,“咱家那夜过府不入,可不就是怕耽误了照大人的好事嘛。那照大人的意思是,不想与咱家一起聊一聊这个人了?” 照山白道:“抱歉。公务繁忙。” “这样啊。”逯无虚的脸色倏然阴了下来,他道:“是咱家多嘴了,不过既然遇见了照大人,咱家还想请您帮个忙,您看能否赏个脸,带句话?” 照山白依旧保持着谦逊道:“请讲。” 逯无虚道:“麻烦您告诉墨大人,‘梨花落,子夜归’。” 第26章 血染佛门 晨昏线在瓦当间移动如晷针,朝露从屋檐坠入瓷碗,荡开的涟漪里浮着蝉夏晾制的桔梗花。 这坐老宅子位于长安路的尽头,远离闹市,也算清净。 桓秋宁抱着一床野蚕丝织成的被子,边走边四处打量。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弹了弹指尖的灰尘。 桓秋宁看着屋内那张湿冷的床榻,自言自语道:“还算不错,至少有个能睡觉的地方了。不过,这张床肯定没有与君阁里的那张睡着舒服。” 他想起从前随母亲游历各国时,他们母子二人也是居无定所。 每当他想家之时,母亲总会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珩儿是不是想家了?你想想看,如果没有随阿娘来到旌旗,珩儿还能吃到如此香甜的梨花酥吗?” 桓秋宁小时候一换地方就水土不服,好几天吃不进去东西,小孩脾气倔,总是哭着闹着要回上京。他从小就念旧,但凡是经过他手的小玩意儿,都会放在小木盒里。 “可是,每一次换床,我都会睡不着。旌梁很好,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想玩我的小拨浪鼓,吃婆婆包的汤圆。”桓秋宁委屈巴巴地说。 往往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同他讲一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1]” 那时旌梁正值政权变革之际,许多胡人被困旌梁,无法归乡。 桓秋宁随母亲施粥救人,在客栈内收留了几位大蛮的胡人,他们中有很多人不懂旌梁话,却记住了母亲一直同他们讲的这句诗。 与其饱受思想之苦,不如先安定下来,等待能够重返故乡那一日的到来。 落雪又至。桓秋宁坐在院中,踩着未化的细雪,他仰头看向天边飞过的孤雁。 他心道:“阿娘,珩儿有家了。” “吾心安处是吾乡。” *** 青瓦托玉屑,红墙披袈裟。 昭玄寺内来了两批人,分别来自凌王府和御史台。照山白站在汐璞前,示礼道:“见过高僧。” “阿弥陀佛。”汐璞亦示礼道,“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先前宫里已经来人传过陛下口谕,昭玄寺内所有人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照山白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身后来了人。人未至,声先到:“本王还没问话呢,你倒是捷足先登了。” 众人回首向后,竟见到了朱漆轿厢,八乘鸾驾。八名轿夫捧着颤巍巍的鎏金喜轿,上面侧卧着的人正是凌王殷玉。 乌檀木的发冠咬住了三千青丝,玄色的织金箭袖压着雪貂的锋毛,他转了转蟒皮护腕勒紧的腕骨,丹凤眼尾扫过人群。 “御史台的人一向喜欢给本王擦靴脱舄[2],今儿来的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了。” 听罢,御史台的几位青袍连忙爬过去,跪在轿子旁候着。凌王垂眸一笑,踩着底下的脊梁走下了轿子,他看着照山白道:“这人瞧着眼生啊。” 照山白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他谦和道:“回殿下,我乃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中丞,照丞。” “什么玩意儿?”凌王略过照山白,径直走到汐璞身旁,冷声道:“寒冬十二月,你这寺里怎么有蚊子叫啊?看来是有脏东西,该清理清理了。” 凌王踩着石佛的脊背,歪头道:“来人,把寺里所有人都给本王绑了,拖到这儿来。本王今日心情不错,愿意花功夫跟你们在这磨,一个一个的审,但凡说不到本王的心坎上的人……” 他指了指寺中的菩提树,笑道:“本王要在上面挂人头灯笼。” 汐璞见着寺里的小徒跪了一片,垂目微怒道:“佛门净地,怎可造此杀孽!” “是吗?”凌王的凤眸弯成毒蛊翁口,瞳孔里沉浮着溺亡的星子。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块鲛绡帕子,蒙在了石佛的眼睛上。 他坏笑道:“佛怎么不曰:非礼勿视呢?把眼睛蒙上,就看不见血了。” 第33章 凌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他捏着一位小僧的下巴,温和地问道:“见过这枚钱币吗?看清楚上边刻的是什么字。” “永安。”小僧吓破了胆子,求饶道:“没......没见过。凌王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求殿下饶命啊!” “不知道啊。”凌王的眼中流过几分失落,他把永安钱印在了小僧的额头上,歪头道:“杀。” 身边的侍从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小僧顷刻间断了气,死未瞑目。 众人大惊失色,几十张面孔同时褪去血色。有的人吓晕了过去,有的人仓皇逃窜,刚站起来就被利剑刺穿了喉咙,紧接着丧了命。不过片刻,血染佛门,菩提树下横了几具温热的尸体。 菩萨玉像的眉间砂剥落,砸在了满地的永安钱上,混着冷汗渗进了地脉。 照山白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险些跌倒,他看着衣袂上的鲜血,红了眼眶。他走上前,厉声道:“殿下,请您适可而止!” “殿下!”照山白走到凌王面前,他跪在刀前道,“陛下将永安钱的案子交给了臣,如果殿下将昭玄寺的人杀光了,案子成了无头案,我定会以死谢罪。不如殿下现在就杀了我,让我死在诸位僧人前面。” “你想死?”凌王拎起照山白的衣领,他碾碎半朵枯荷的笑,寒声道:“区区爬虫,也配挡本王的路。” 照山白的眼角挑起午时的日光,他抬头道:“顶撞殿下是我之过,但寺内僧人罪不至死!” 凌王抬脚踢起了地上的冷刀,他刚握住刀柄,便听见血泊后传来了一声,“凌王殿下。” 来人是照芙晴,她带发修行,穿了一身素衣,压着心中的恐惧,快步走来,“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殿下莫要忘了,昭玄寺是国寺,里边的僧人,有曾经的功勋家眷,你怎可滥杀无辜。” “见过……丽妃娘娘。”凌王收了刀,扔在一边儿,擦了擦手上的血,道:“本王差点忘了,你也住在这儿了。” 照芙晴扶起照山白,护在他身前道:“殿下,请您三思而后行。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犯错?”凌王踩着玉屑,看了一眼照山白,冷笑一声道,“好啊,本王给你个机会,你来审。如果审不出来,本王屠寺。” 照芙晴很少从照山白的眼睛中看到冰冷,像这般刺骨的冷视她更是第一次见。 她握住照山白的胳膊,温声道:“阿姐在呢。” 照山白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道:“我身为御史台的中丞,这是我的职责。既然要审人,就得先把线索捋清楚了,揪着永安钱不放,对僧人们下死手,只会徒劳无功。” 他走到众位僧人面前,问道:“昭玄寺的庙会是否定期?每逢庙会,寺内可有专人制作香囊,发与前来参拜的香客?” 一位小僧道:“昭玄寺的庙会每月开放五次,逢朔望及“三八日”[3]。除此之外每逢佳节也会举办庙会,比较固定的是每年的二月初二花朝节,以及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年两次,但是具体的时间会有出入。庙会期间来往香客不断,他们手中的香囊大多是自己带来的,寺内并不提供。” 另一位小僧补充道:“寺外常有寺市,售卖香烛、素食及香包香囊,香客有可能是从附近的寺市上买的。” 照山白问道:“你们确定昭玄寺从未向香客们提供过香囊吗?” 众人不敢言。 一位老僧道:“贫僧记得偶有一年,观音诞[4],也就是农历二月十九。卫国夫人在寺内的菩提树下给前来参拜的香客发放了亲手制作的香囊。” “哪一年?寺中可还有剩余的香囊?” “记不清了。”老僧低声道,他瞥了凌王一眼,连忙补充道,“记得!贫僧记得!那时候城内出了一件大事,也就是承恩三年!” “承恩三年?” 照山白道:“依据陆府管家吕思的供状,他第一次在府内下人身上见到永安钱,是承恩七年的端午。受审的下人咬死香囊是在昭玄寺内领取的,里边就装着保平安用的永安钱。” 时隔四年,这样大的时间跨度,像是在欲盖弥彰,又像是在引出些什么。 照芙晴道:“卫国夫人是先帝的长姐,曾为了大徵远嫁萧慎。她出家后入了昭玄寺,先帝便将昭玄寺封为国寺,享皇家待遇。只是卫国夫人现如今游历各国,并不在寺内。” 照山白思索到:卫国夫人不在寺内,这位老僧却将矛头引到她的身上,让此事无人可查,他是在救他们的命,还是…… 照山白道:“卫国夫人之前居于何处?” 老僧道:“寺内禅院。” 照山白点了点头道:“查。” 汐璞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垂着目,沉声道:“不可。卫国夫人所居禅院为寺内禁地,不可擅入。” 殷玉在一旁悠闲地转着手中羊脂玉的平安扣,听到这句话,他冷哼一笑,将玉石砸在汐璞身上,道:“好狗可不挡道。呵,老不死的秃翁,你把眼皮子抬起来,看看地上躺着的,天上飞的,路边走的,哪个敢挡本王的路。” 见汐璞无动于衷,殷玉微怒道:“本王说,让他查!” 老僧知道这些人是拦不住了,但他还要拦。他紧攥着佛珠,刚要起身,往前冲,一道人影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照山白侧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照山白回头向诸位僧人示礼,道:“得罪了。” 而后他对廷尉的人道:“搜仔细了。把昭玄寺内从承恩三年至今所有有关香会的东西全部搜出来,凡有遗漏,与其同罪。” 第27章 南柯夜宴 这个案子不好查。 事涉陆氏,杜氏,以及昭玄寺内的功勋亲眷,主审人又是凌王殷玉,各个都是不好惹的主儿,他照山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稷安帝让他与凌王一同主理永安钱一案,明面上是为了让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官威立足了,实际上是强迫照氏与凌王上一条船。 近些年来御史台手握的监察权越来越大,有人看御史台是没实权的纸老虎,有人却看御史台是黄金台。 各大世家子弟挤破了头想要谋御史中丞之职,这个香饽饽凭什么就成了政绩平平的照山白的囊中之物? 杜卫与凌王交好,照氏与杜氏水火不相容,稷安帝强行让凌王与照山白一同谋事,实际上就是让照氏与杜氏继续往死里斗,这样一来凌王的左右手相互残杀,伤的可不只有手,还有那个夹在中间的人。 稷安帝对凌王心存猜忌,同时也在防照氏与杜氏。从前照山白置身事外,避世而不入仕,清白干净,如今稷安帝把他拉进漩涡之中,让他当“中心眼”,名利与污点都吸了进去,他就成了众矢之的。 此间种种,照山白都看的明白。 凌王大闹昭玄寺后,上京城内人心惶惶,百姓都等着照山白查明真相,还寺内僧人们清白。 可这个案子在照山白手里,成了一团乱麻,他抱着手中的“毛线团”,在与君阁中熬了整整三个通宵。 除夕当日,照山白收到了来自凌王府中座上宾送来的刺[1],邀请他去广和楼一聚,共同商讨永安钱一案。 长安街上第一个烟花在空中炸开之时,照山白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猛然惊醒,他的脸埋在书案上工整的案卷中,额头上印着衣袖上银丝线绣成的兰花。 “好烦。”照山白看着手中的请柬,揉了揉腮,像一棵焉了了吧唧的兰花草。 当他真正体会到在朝为官之苦的时候,他才认识到从前在国子监学的那些经世致用的大道理,根本没有实际用处。 要审案子,光有满腹经纶没用,还是得一本一本的翻看卷宗,一个人一个人的查。 照山白趴在书案上,苦大仇深地扒拉着一旁的卷宗,眉间挤出了一个小山丘。 他伸出两只手,左手抓住了“发疯”,右手抓住了“抱怨”,凶凶地攥了攥后,把这两个可恶的想法让扔在了一旁的花盆里,然后冲两只手吹了口气。 好了。他把自己哄好了。 照山白盯着那盆兰花看,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兰花和和气气地陪着他,而他却把坏东西扔给它。 于是,照山白走过去,轻柔地摸了摸兰花草的叶子,温声道:“这几天,幸好有你在。” 兰花舒展着长条叶子,像是也熬了几个通宵,正在困倦地打哈欠。 一阵小凉风吹过,兰花怄气似的偏过脸,就是不看照山白。 照山白给它浇了点水,又帮它擦了擦叶子,温柔道:“不要生气,我给你浇点水,和好吧。” 阁外烟火明媚,鞭炮声四起。照山白站在与君阁中,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绚烂的烟花。 爆竹声中一岁除[2],辞旧迎新,承恩八年在烟火中留下了最后的残影。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景常在。 *** 暮色初笼上京城,春庭河畔的广和楼已经悬起琉璃宫灯,朱栏外水波荡漾着胭脂色的光,隽丽迷人。 第34章 广和楼中,三层戏台上熏风卷过茜纱幔,忽听得云板轻叩,丝竹声如涟漪荡开。 台上人唱着一首《长恨曲》。 只见那扮作仙君的戏中人徐步登台,着一袭月白广袖鲛绡衫,衣摆以金线暗绣白鹤纹,腰间松垮系着碧玉髓带,行动时袍袖翻飞如鹤唳九天。 他面上傅了珍珠粉,眉间一点朱砂晕染,乌发半披半束在鎏金狻猊冠中,眼尾斜扫黛青,清冷中透出了三分冶艳。 手中麈尾[3]银丝拂过台下席间,引得几位簪花郎君掷去袖抓他的衣袂,琅然声没入笙箫。 台上戏中人眉目含情,回眸时眼神中满是哀怨:“可恨薄情郎呐,不知君心似我心,似水的深情付诸东流啊——” 他启唇唱罢一句,忽将麈尾[3]抛向伴舞的胡姬,反手抽出腰间软剑。 寒光乍起时,广袖如雪浪裂层层翻飞,露了出腕上缠绕的银铃。足尖踏着皮鼓舞剑,他反手挽着剑花。 戏中人的剑花挽得密不透风,婉若游龙。剑光与烛光交相辉映,好似日落后荒原尽头乍破的天光。 倏尔乐声转柔,十二幅缃色缭绫从梁间垂落。戏中人反手将剑插回云母屏风,信手扯过一匹缭绫缠在臂间,以翩若惊鸿之姿,逐绫而舞。 他蓦然仰面折腰,花瓣般的碎金箔从天而落,好似漫天的金色雨。 金粉散发着摄人心魂的香气,勾的在场的文人雅士各个敞开薄衫,恨不得立刻冲上戏台,亵渎了那位戏中仙人! 仙人坠落于凡尘,虽是美景,却实在算不上是美谈。 可在座的文人雅士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他的眼中只有戏子的腰肢和笑颜,哪还管此景到底是喜还是悲情啊! 戏中仙人的如柳枝一般的身姿在金箔雨中渐渐显露之时,满场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玉如意敲击珊瑚案的清音。 这是大徵贵族示爱的风雅旧俗。台下宾客侧卧在鹿皮软垫上,依靠着珊瑚案,把玉如意扔到一边,轻轻地摇着羽扇。 灯光骤然亮起。 紧接着满座哗然:“好!好一出‘仙人堕尘寰’!妙哉啊,妙哉啊!” “不愧是满春楼的花魁,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让人‘浮想翩翩’啊!” “再来一舞,走近些,让诸位好好地瞧瞧这仙人之姿!” 戏中“仙人”在乐声最激烈之时悄然退场,留十二位舞伴在台上翩翩起舞。 漏鼓三更,戏台绒毯已积了层琼花瓣般的碎金箔。 看台上的凌王意犹未尽,抚掌道:“戏中郎君这‘仙人堕尘寰’的把戏,倒比玄学的‘三玄之义’更摄人心魄。本王甚是喜欢,赏!” 董典倒了酒,连忙躬身凑上前道:“能让殿下您觉得这出戏唱的好,是诸位美人的福气呐。” 广和楼是干越董氏的家产,当家人是董明锐的表弟董典。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最会哄的上京城内的皇权贵胄称心如意。 这一出《长恨曲》,便是他亲自去满春楼请来的花魁镇场子,又从大蛮买了十二位姿色倾国倾城的胡姬伴舞。 这出戏,整个上京城除了他,再无人能把戏角凑齐,把戏台子搭的如此奢华。毕竟也没人愿意砸更多的金子花在哄人乐呵上。 但是,只要这个人是凌王,那别说是金子,就算是砸人命,那都是相当值的! 凌王不语,他品着口中的佳酿,回味着刚才那一出好戏。 痴情人遇薄情郎,纵使他是仙姿绰约的谪仙,也还是情坠尘世,动了凡心啊。 殷玉含着美酒,单手顶额,转脸向窗外望去。 窗外画舫飘来旌梁的江南水调,混着酒香漫过遍地狼藉的纨素扇、撕破的鲛帕。 席间服用了香云散的名士们早散了衣襟,适才击案长啸,废了他们不少力气,此时已经力竭。 有人醉醺醺将酒盏抛上戏台,琥珀光正淋在舞姬的锁骨上,映得锁骨间悬的翡翠辟邪佩碧色欲滴。 凌王瞧见周围自诩风雅名士的公子们各个陷在了酒色与温柔乡里,他冷淡一笑,接过董典手中的美酒,抬手扔在了戏台子上。 凌王挑眉问道:“刚才那位‘仙人’呢?” 董典上前陪笑道:“许是在台下候着呢,刚才那一首《长乐曲》,定是给美人累坏了。” 凌王意会一笑,他摩挲着手中缠绕的鲛帕,“美人得宠着。无妨,本王等得起。” 戏台之后,那位众人翘首以盼的美人,正在喂一只红眼乌鸦。 此人,正是桓秋宁。 他见惯了台下人轻浮的嘴脸,正如见惯了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他平静地抹去了眉间的朱砂,对镜自赏。 在这座奢靡繁华的上京城内,无论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只要他的这张皮在,便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更何况如今他可是令无数权贵急得牙痒痒的花魁! 从惊叹到厌倦再到唾弃,从头到尾,他们只不过是想看一个高高在上惊世骇俗的人,跌落到尘埃里,成了他们能踩踏的烂泥,这样他们骨子里的腐髓就能得到安抚。 把只可远观却不可得的玉石踩在脚底下,这种感觉谁能不喜欢啊?太痛快了,爽到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那纯白无暇的白玉,高贵无比呢! 十三扮做广和楼的杂役,在一旁侍奉着,“公子,人已经来了。” 他仔细地瞧了瞧身上蜀锦料子的衣裳,羡慕地地摸了摸,赞叹道:“真光滑,好料子摸起来就是不一样。没想到我十三英明一世,穿过最好的衣服居然是广和楼端茶倒水的杂役穿的。” 桓秋宁收拾完脸上的妆,换了一身青色的对襟长衫,散帻露发,腰间束丝绦,衣摆上绣着灵芝与闲鹤。 他从屏风后走出,穿着高齿木屐,走动时衣袂飘飘,似谪仙却又有几分妖媚。 桓秋宁拿起一把玉骨扇,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十三上下打量着桓秋宁这身衣裳,像一只开了屏的绿毛孔雀,他捂嘴偷笑,被桓秋宁抓了个正着。 桓秋宁平静地盯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十三一边憋笑,一边给自己开脱,“真没笑!喔,对,太热了,我热哈哈哈哈哈哈……” 笑的好假。 桓秋宁作出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依旧平静道:“怎么,那香云散也喂到你嘴里去了?你跟前面那些人一样,活够了,准备两腿一蹬见神仙去?好走不送。” 十三透过屏风,朝宴席上望去,那些世家贵族穿着轻薄的纱縠单衣[4],袒胸露臂,散漫地卧在鹿皮软褥上。 他们脸颊通红,一个个的喝的云里雾里,好像下一刻就要梦到太上老君来给他们送仙丹了! “呸呸。十一哥,你骂的真脏。”十三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不敢说桓秋宁这身衣服像开了屏的绿毛孔雀,只能昧着良心点评道:“好看,你这身衣服料子上乘,绣花也是一精美。主要还是人美!” “少油嘴滑舌。”桓秋宁打量着后台地皮影,“诱饵已经准备好了,就等鱼上钩了。” 十三心里苦,骂又不敢骂,夸了也不行,这日子混的真是灰头灰脸的。 他委屈巴巴地转头,见广和楼外的画舫上来了一位公子,正被舞娘们围得水泄不通,只露出了一截白色的衣角。 十三定睛一看。仔细看清楚后,他笑得呲牙咧嘴,学着戏腔唱道:“瞧瞧吧,你的有情人儿来了。” “……。”桓秋宁微微侧头,向游廊望去。 *** 广和楼西侧的游廊忽起了一阵骚动。 湘妃竹帘被撞的斜飞,跌进来个雪白襕衫的锦衣公子,襟前绣着银竹纹,耳边的流苏与鸦发交缠在了一起,银铃声清脆。 走在照山白身前引路的人早已被人群冲散,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些突然出现的人舞姬,睫毛颤如雨打白荷,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照山白跌撞着摸到戏台侧的乌木楹柱,他刚拿出袖中的手帕,便被身前的舞姬抢了去,舞姬频频笑着看他,一声声“公子,公子”的唤着。 照山白深吸了一口气,静定不语。周围的笑声,戏谑声,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都入了他的耳朵,他终是忍无可忍,抬起手,捂住双耳。 一阵耳鸣。 礼教要求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要对女孩子温柔地讲话,不能再人前失仪。可是,此刻他真的很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拉他一把,不然他真的要疯掉了! “丞公子,好久不见啊!”来了一只开了屏的绿毛孔雀。 桓秋宁轻步走来,松垮披着晨羲未晞的天水碧纱袍,指尖还勾着半截断在剑舞中的银铃链。 他摇着玉骨扇拨开人群,径直走向照山白,“一别数日,想我了没?” 周围喧闹声嘈杂,照山白依旧捂着双耳,不听不语。 桓秋宁见他这幅样子,闷声一笑,牵着他的衣袖,调戏道:“这位公子,你好不经撩啊。把耳朵捂住了,心就不跳了吗?” 第35章 照山白闻着熟悉的香味,睁开了眼睛。照山白看着桓秋宁,看他揽着身边的一位朋友,还要拉着自己的衣袖,欲言又止。 桓秋宁把十三推到一边,走到照山白身前,看着他道:“照山白,你理一理我。这么多人看着,你不理我,我好没面子的。” 身边有照山白的时候,桓秋宁的话总是很多,有时候是想打趣他,有时候干脆把他当成了不会抱怨的树洞。 其实桓秋宁跟熟的人都很能聊,只可惜他的身边根本没几个熟人。 桓秋宁调侃道:“照大人升了官,手里握着几个重案,已经今非昔比喽!但凡是个官,见了你都想请你去吃酒,大忙人不愿意跟咱这种芝麻小官玩,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们可是同床共枕过的友谊……嗯,或者是别的情谊,也行。总之,我们应该另当别论!” “够了。”照山白转过头,严肃地道,“墨大人新官上任,此处人多眼杂,不要给自己和别人平添事端。” “墨大人?这称呼我好稀罕啊。”桓秋宁笑道。 “等等……别人?谁是别人!才分居几日,怎么就变得这么冷漠了,好你个薄情郎,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我有怨,我要让大伙评评理!”桓秋宁抱着胳膊,一脸幽怨,自己生闷气。 “……”照山白拦住他,“你……你不要乱来。” 桓秋宁歪头,笑盈盈地问道:“你让我跟着你,我就好好地待着,都听你的,如何啊?” 照山白回看了桓秋宁一眼,没有拒绝。 桓秋宁离照山白很近,却也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袖。 玉骨扇打退了了伸向照山白的一只手,回扇时还带着那他身上的股竹香。 在座的宾客见状,突然来了兴致,谈论起了有关于照山白“断袖之癖”的传闻。 起初有很多人是不信的,那位不染尘世的旷世奇才,连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是男人呢? 可如今一位人比花艳的少年就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照山白的脸上虽然没有愉悦,可是也没有半分抗拒。 传言不攻就越演越烈啊。 广河楼外的春庭河中浮冰相撞,声若碎玉。 忽听得头顶有人轻笑,凌王摇着扇子,戏谑道:“照大人避香如避虎狼,倒比在座的假修仙的名士更似世外道人。可本王宁可相信是自己看走了眼,也不相信照大人的眼里容不下美人。” 凌王转着舞姬从照山白手中抢来的白帕,侧卧在织锦镶边的文茵[5]上,不紧不慢道:“本王适才还在好奇,一向守时的照大人怎么迟迟不来赴约呢,原来是耽于美色,把公事抛之脑后了。” 天降横祸啊! 照山白长舒了一口气。 照山白走上前,示礼道:“见过凌王殿下。并非是臣陷于美色,只是广和楼中宾客是在太多,臣从画舫走到此处,比从照府走到广和楼还要慢了很多,实属无奈。” 凌王斜视了桓秋宁一眼,道:“最近上京内来了不少新鲜人儿啊,这位又是谁的人?” 桓秋宁手中的银链缠住了照山白的手腕,他含笑道:“自然是丞公子的人。” 董典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上前对凌王耳语了几句,凌王这才正眼看着桓秋宁道:“哦,原来是那位单凭美色就能脱了贱籍,入朝为官,还能让父皇很是满意的公子墨。啧,可本王看着,姿色一般,不过是庸人之资而已。” 照山白松了一口气。他立刻转了话题,道:“殿下,昭玄寺内永安钱的来源有很多……今臣已查明……” “停。”凌王掏了掏耳朵,蹙眉道,“本王让你说了吗?如此良辰美景,你偏偏要煞风景。滚下去,本王唤你,你再上来。” 照山白的脸色一僵,语气淡淡道:“是。” 桓秋宁顶着腮,他看了眼照山白,迈步向前,站在了他的身前,朗声道:“殿下,除夕夜守岁漫长,肯定无聊。我听闻旌梁有一位技师,将剪纸与傀儡戏融合成了‘皮影戏’,能在皮革后把戏本子给演出来。适才路过街市之时,我见这位技师正在长安街上卖艺,便把他带了过来,本想给自己解解闷,没想到遇见了您。不知殿下以为如何呢?” 凌王心情不错,他道:“皮影戏。本王也曾听说过,只不过未能一赏。去准备吧,本王正愁没乐子呢。” “好事多磨。殿下莫要着急,且先听在下为您奏上一曲,就当做是这场戏的开场了。”桓秋宁拍了拍手,转瞬间消失在了茜纱屏风后。 片刻后,两位小生抬上了一床古琴,放置在檀木案上。 戏台后的屏风“吱呀”一声轻晃,桓秋宁赤足踏着满地金箔碎步而来,腕间的银铃在烛影里溅起了冷冷的寒星。 更漏声碎,西窗忽然灌进一阵裹着雪碎的风,照山白发间的银铃响起,与桓秋宁手腕上的银铃声相交相融,清脆悦耳。 照山白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那人,垂手抚琴。 此琴的琴弦为冰蚕丝,出音有力且余音消失快,声音甘爽,柔和饱满,且韵味醇厚。 “好琴!”在座的一位名士抚掌叫好,起身对照山白示礼道,“我知道丞公子有一古萧,名曰‘盼见’,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二位合奏一曲,此生无憾啊!” 照山白回礼道:“多谢阁下抬爱。只是我只身前来,并未携带古萧,抱歉。” 董典见状,立刻遣人去拿古萧。他上前笑道:“甚巧,前几日故友刚赠与我一支上好的古萧,就放在广和楼内。快快,去拿过来,让照大人瞧上一瞧。” 照山白先道谢,而后接过了古萧。此萧的材质和做工一般,想必音色平平,与桓秋宁的古琴相差甚远。但他不想驳了董典的好意,便赞道:“乐律不在于炫技,而在于抒情。故此,乐器不在于质地,而在于心意。谢过董大人,这是一支好萧。” 在场的名士各个越萧无数,一眼便看出了这支萧就是个三流货色。他们不仅没有拆穿,反而在心里赞叹照山白的品性与心境。 二人相视合奏,萧声与琴声相合,如流水沿着小溪流向悬崖瀑布,流水四溅之时,和声激昂。 夜色更浓,霜雪浸透西窗。突然,桓秋宁指下玉琴迸裂一弦! 裂声未绝,照山白的古萧声起,萧孔凝着将化未化的雪,片刻后,水珠顺着古萧向下滴落。 “嘀嗒!” “嗒!” 琴箫再次相合,却因为古琴断了一弦,迟迟不能真正的合奏在一起。桓秋宁不按常理出牌,偏偏没有弹出名的曲子,反而瞎编乱造,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他的琴声越古怪,照山白的萧声便越柔和,像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将琴音中所有的尖锐的锋芒全都包裹住了,用他的温柔与善意一点一点的疗愈那根断弦的伤痕。 桓秋宁的琴声轻快,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让人觉得心中悲凉,仿佛大喜后又大悲,心口处不由得揪紧。 而照山白的萧声虽然平和,柔中却不染悲,让人觉得心安。 琴声与萧声看似在融合,实则在争斗,两个人好像在乐律中吵架,又好似借着乐声,在与内心中矛盾与纠结的那一面和解。 戏台骤然大暗。 桓秋宁翻掌按弦,抬眼向台下望去。 照山白坐在烛影中看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的眼睛,看他心里的伤心事。 枯黄的残谱在烛焰中翻卷,其上落了一根断弦。 人的心事藏在乐声中。 桓秋宁把那根断弦藏在了衣袖里,连同他看向照山白眼神里的那几分不经意间透露的薄如蝉翼的试探,一起藏在了片刻的寂静中。 好戏要开场了! 第28章 宫闱旧事 这一出皮影戏名曰《宫墙怨》。 只见几人抬上了一张上好的皮革,烛光骤然亮起,口技者一敲快板,栩栩如生的剪影出现在了冰裂纹的皮革后。 桓秋宁走下了戏台,坐在了照山白的身旁。他单手托腮,歪头打量着照山白,笑而不语,指尖缠绕的是那根断了的琴弦。 照山白抬眸道:“你的琴技不错,只可惜琴弦断在了这首曲子最妙的地方。” “不可惜。”桓秋宁的手指点了点腮,他往前靠了靠,笑道,“那曲子是我瞎弹的,除了你,再没人能合奏上了。照丞,你好本事啊。” “我不知道你通晓音律,若早知道……”照山白吞了后半句话,他平日里喜欢收藏乐器,若是早知道桓秋宁通晓音律,琴技非凡,定会拿出自己珍藏的古琴让他弹上一弹。 “我不仅精于琴技,但凡上京城里有的乐器,就没有我玩不了的。你能见到的,我都会。”桓秋宁斜倚在一旁,继续道,“就算是上京城里没有的,我也会。” 他并非是夸大其词。不仅仅是上京城内的乐器,别国的乐器他也曾见过学过。 桓秋宁少时随母亲游历各国,见过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乐器,他玩心重,不玩上一玩,是死活不肯走的。时间一长,他见过的乐器多,会玩的也多。 第36章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想到少时自己也曾向国子监内的同窗们这般说过。 只是后来一位乐师途径上京时对他说,虽然他的技术精湛,但是他所弹奏的乐律中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真情。 他少时避世,心境静如止水,少有涟漪。因为缺了这一味“情”,索然无味,他已经很久没有沉浸地弹奏过一首曲子了。 照山白点头道:“如此甚好,他日若是有时间,我愿请教一二。” 桓秋宁端起一杯温茶,笑着一饮而尽。 席间万籁俱寂,皮影戏启。 琉璃灯忽然熄灭,而后降纱灯暗转淡红,皮革上出现了宫殿的剪影。 京中善口技者已经就位,只听一位书生朗声道:“传闻这宫墙之内有一位倾国倾城的惊世美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没熬过深宫中的雪夜。这位美人一胎生了两位皇子,却不知怎得染了邪,一个孩子不会眨眼皮,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令一个孩子断了一条腿,成了个没腿的混世魔王。那一年的雪下的很猛,落雪压断了出墙的红梅,有位宫女在宫门前的大道上看见雪地里趴着一个被扒了皮的女人,心口还处插着一枝开得血红的梅枝,当场就吓死了!这个女人谁呢?诸多传闻,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呢?且看皮影戏红颜!” 戏幕之上,皮影之中宫殿剪影倾斜如醉,灯光暗了又明。 老太监压声唱道:“九华宫的海棠开了十八载,比不过娘娘腕上一道疤——” 妃子皮影癫狂起舞,双臂缠满褪色白绫,腕间血红的玉镯撞柱而裂。 众宫女叠声道:“疯啦!疯啦!腊月里溺死亲骨血的疯妇又来索命啦!” 宫里的老嬷嬷道:“哪有亲娘掐死孩子的,造孽啊!只可怜那襁褓中的婴儿,投错了胎,认错了娘,还没睁开眼,就先没了命哪!” 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宫女,哭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娘娘是被逼的,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是那个男人掐死了孩子,孩子还没哭出声,就咽了气!” 老嬷嬷呵斥道:“休要乱说!你想死,别带上宫里几十号人,你自个去跳井死了就死了,我们可要活!哭,都哭啊,皇子死了,你们不哭吗,哭啊,哭了才能活下去哪!” 哭声一片。 冰裂纹窗棂的投影中,两只婴孩襁褓悬于枯梅枝。 妃子的指甲刮过皮影幕布,金粉簌簌而落,她哭喊道:“我的玉儿在水底笑呢……我的玄儿怎不睁眼?” 她崩溃大哭道:“孩子,你睁开眼睛看看母妃。外面下雪了,熬过这个冬天,就能看到开了春的新枝发芽了!孩子,不要留下母妃一个人……” 窗外的雪静悄悄地落在地上,几朵雪花不知从何处染上了血,从窗沿划过的时候留下了一点红晕。 苑中的红梅开得正艳,远处看好似枯树上烧起了火,雪落枝头,带走了所有的暖意。 帝王的皮影忽现。他从窗外走来,道:“朕给你们母子带了一份礼物。” 帝王念了一句诗:“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1]” 妃子道:“可笑啊,是那首《辛苦最怜天上月》。那年妾身不过十四,在城北的梅花苑遇到了陛下,自此香消玉损,再也逃不出去了。” 帝王道:“这些年,是朕负了你。朕为这两个孩子赐名‘玉’和‘玄’,日后会送到皇后宫里,她定会悉心照料。” 妃子死抓着帝王的衣角道:“你不配给这两个孩子赐名,你凭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帝王突然抓着她的手,用她的手握住了一个孩子的腿。 他突然用力,竟然将孩子脆弱的腿骨生生折断,清脆的断骨声,像针一样扎进了她的心口! 那个孩子单纯地眨了眨眼睛,翘着小舌头刚要张嘴笑。倏然,孩子的脸胀得通红,他撕扯着嗓子哭了几声后,便快要疼死了过去。 妃子一时间惊到失声,她疯了一样的叫喊着:“畜生!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的?!造孽啊!!” 那个男人将她摁在塌上,在她的注视中,将一颗黑色的毒丸塞进了另一个孩子的嘴里。那个孩子咽下后,眼中便失了神,很快就断了气。 一死一残,两败俱伤。 帝王寒声道:“这便是朕送给你们母子的礼物。” 倏忽风雪卷幕,大皇子襁褓坠地化白骨,小皇子襁褓渗出血,染红半幅幕布。 沉寂许久后。 满幕血红中浮起惨白月轮。 九华宫一夜之间变成了尸冢,几具死相狰狞的尸体上盖了一层层白雪,妃子的声音支离破碎,痛心地喊着:“玉儿,玄儿,母妃在找你们啊......不要丢下母妃一个人好不好,母妃快撑不住了……” “摇啊摇,孩儿笑。摇啊摇,孩儿闹..........” “母妃错了,真的错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母妃不该踏入这里,不该啊!!悔也好恨也罢,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皇上,我恨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你这个虐弱的伪君子,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却不能杀了你,我要你跟那些贱人一起,不得好死!!” 妃子倒在了雪地里。 白驹过隙,转眼十五年光景。 皇子跪在九华宫的大殿上,对着一幅画像道:“母妃,今日太傅夸我文章似父皇。” 画像中的人好似活了一般,从画像中走出。 妃子脖颈缠绕着傀儡线,如鬼魂游荡,头饰碎玉摇晃:“他不是你的父皇!去把你阿兄从阴曹地府里带出来吧!他还攥着本宫留给你的翡翠长命锁呢!孩子,好好活着,跟你的阿兄一起,好好活着。” 妃子啜泣道:“母妃从来没有恨过你们,一定要记得啊......” 白绫绞住剑刃,发间簪子坠地,妃子大哭道:“我那苦命的孩儿……来替母妃系紧些,母妃在黄泉路上怕冷……让母妃死吧……孩儿,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大雪过后,春天就来了。到了春天,咏梅苑的枯树会发芽……” 妃子消失在皇子的身侧,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残影。 皇子以断腿撑地,剑影刺穿幕布,哭道:“世人只道红颜乱世,宫墙闹鬼,无人记得我没了阿娘。” 剑锋掠过白绫瞬间,妃子皮影化作碎帛,落地拼出婴孩的轮廓。 忽有鹤唳裂空,乐声起。 灯光忽明忽暗。烛烟凝成小皇子幻影,拾起染血白绫覆住双眼。 老太监,挑灭残烛道:“九华宫哪有什么疯妃?不过是病死的美人罢了。” 戏幕落。 唯一完好的血玉镯碎片在黑暗中发亮,映出两行小篆:“长命百岁,双生同心”。 …… 台下安静了许久,众位宾客沉浸其中,仿佛亲历了他人的一生。白玉盏碎在地上之时,台下爆出阵阵喝彩。 董典不知何时跪在地上,早已汗流浃背。他本就脑满肠肥,此时浑身是汗,像一块刚出锅的炖肘子,腻得人鄙夷。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饶道:“殿下饶命,下官不知啊,这些个该死的贱奴,居然敢自作主张,把皇家的事儿班上戏台子,他们罪该万死!来人,把他们抓起来,让这群不知死活的畜牲跪在凌王殿下的脚底下!受死!” 这出皮影戏讲述的故事,竟然是皇家秘辛!戏中断了腿的皇子,居然是凌王! 众位宾客听罢,大惊失色,顾不得风流的做派,连忙叩首在地,频频求饶。若不是董典戏中人的身份戳穿了,他们还真不知道凌王殿下就是那故事中的主角儿。 凌王许久不语。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一道疤痕,他的姿势像是在握剑,想必他也入了戏,许久不能自拔。 戏中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故人。 凌王平静道:“掌嘴,往烂里打。” “好好……掌嘴!我……我自己来。”董典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哆哆嗦嗦地道,“殿下,下官真的不知情,绝非下官安排的!下官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是刚才那个人,不对,是照山白,是他带来的人!下官冤枉啊殿下!” 凌王顶着太阳穴,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想到的不是死去的皇兄,而是一位同窗伴读的朋友。 最恨经年不见,故人却作白骨。 * 康政二十七年,早春。 尚书房内。 那时候的殷玉还不是凌王,而是八岁的九皇子。 太傅狄常清正在讲皇帝赐予的御制书籍《三朝训录》,言治国之道,他讲要从历史经验中获取教训,扬长避短。 殷玉坐在由全天下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四轮椅上。此椅做工简洁,其上雕刻着儒雅朴素的暗纹,但是活动起来,却极其灵敏,即使不需要旁人借力,也可自行运动。 他攥着毛笔沾了点墨水,在自己的轮椅上画了张奇丑无比的脸。 第37章 狄太傅见状微微一怒,却将怒气藏在了灰白的胡子中,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不知九皇子所画为何?” 殷玉懒兮兮地往椅子上一靠,把毛笔扔到桌子上,墨汁很快在宣纸上晕开。他掏了掏耳朵道:“皇后。” 狄太傅气得那叫一个怒发冲冠,他的脸憋得通红,殷玉却突然笑了起来:“对,就是这幅样子,跟那吃错了药的死耗子一样!” “你给我出去!”狄太傅把戒尺甩在了地上。 殷玉做了个鬼脸,扣出个鼻屎弹在了太傅的后脑勺上,自个儿蹬着四轮椅就往外走,没想到硌了个石子,连人带车向前摔了出去,脑门生生磕在了眼前人的黑靴上。 殷玉往那人身上淬了口唾沫,骂道:“该死!哪个不要狗命的奴才敢挡了小爷的路。” 一旁领路的公公连忙跪在地上,扯着嗓子道:“殿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这位是相国大人家的小公子,单名一个‘琼’字,人称‘琼公子’。他与您同岁,是陛下亲自为您挑选的侍读。” 照琼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冲殷玉行过礼,道:“殿下,今后请多多指教。” 殷玉趴在地上,抬眼见那人着一身冰蓝丝襕衫,衣袂上绣着的雅致兰花的雪白滚边和他腰间的一枚羊脂玉佩交相辉映。 此人身形高挑,玉树临风,气度不凡。殷玉第一次见这般惊为天人的少年,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一眼过后,尊贵无比的九皇子趴在地上,蹬着一条腿,大喊大叫道:“穷什么玩意儿?管你高矮胖瘦,穷光蛋还是流浪汉!小爷不需要,从哪来的滚哪去,别碍着爷的眼。” 照琼蹲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黑靴,歪头看着九皇子,明媚一笑。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他问道:“真的不需要吗殿下,毕竟这早春的地面,很凉。” 殷玉咬着牙根子,紧攥着拳头,在地上用力地撑着身体,大汗淋漓。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把他抱到了轮椅上,他才舒了口气。 他坐在椅子上,凶巴巴地说:“爷要杀了你!” 照琼绕到他的背后,推着他的椅子,微微俯身,笑着模仿着那位公公的语气回了句:“臣罪该万死——” 他一路推着九皇子来到了御花园,路过几棵樱桃树开的正盛时,照琼满心欣喜,俯身凑过去嗅了嗅,惊喜道:“开花占的春光早,雪缀云装万萼轻。[2]” “别给小爷整这种文绉绉的骚话,让你推了吗?快停下来!不然小爷弄死你。”这一路上殷玉不是卸轮子,就是拆枢纽,可这椅子做的实在是结实,他急得满头大汗,也只能任由照琼推着他往前走。 “凝艳拆时初照日,落英频处乍闻莺。[3]”照琼没理他,自顾自地念了下一句,转头却见一位穿着艳色鎏金的长裙披帛女子走了过来,她的裙摆上有金丝绣成的折枝花纹,极其华丽。 来人头戴玉兰花冠,形似尚未开放的玉兰花苞,其上坠着成串的珍珠,眉心的花钿和酒窝上的面靥上都点着朱砂。 那人正瞧着金丝笼中的一只黄莺。 只是笼中之物虽然看着金贵,却奄奄一息,好生可怜。 宫中崇尚节俭之风,照琼见其打扮相当奢华,已然对女人的身份猜出了个大概。他上前低着头,作揖道:“皇后娘娘万安。” 再抬头,便见殷玉俯身从花坛中抓了一大块黑土,砸向了的皇后鎏金衣裙。 皇后大惊失色,她顾不上仪态,提着裙摆往后退了几步,怒吼道:“大胆逆子,汝怎敢尔!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本宫早晚把你的另一条腿打断!让你做个彻彻底底的残废!贱婢生的儿子,真是没教养!” 入宫这些年,皇后席蓉虽然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她并不得宠,日子过得狼狈不堪。 身上沉重的珠宝首饰,即是代表着她的尊贵,也是她的枷锁。 席蓉最恨的是十七岁那年,她的孩子遭到了了奸人的毒害,夭折于襁褓之中。再后来,皇上为了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将荼修宜诞下的那个断了条腿的疯孩子承到她的膝下,她却因此成了别人的笑柄。 宫里人笑荼修宜失去心智,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妇的时候,也在偷偷地说她要步荼修仪的后尘。 席蓉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身为皇后该有的凤仪。 殷玉她动不了,但是别人就无关紧要了。 席蓉冷着脸看了一眼照琼,她想杀鸡儆猴。她转头对身边的奴婢道:“这是哪来的野孩子?把他的眼睛剜出来,砸碎了,扔进锦鲤池,喂鱼!” 两位公公动作利索地把照琼按在了地上。他们从地上捡起皇后扔到地上的金钗,向照琼扎去。 眼见着金钗的尖头就要扎向照琼的眼睛,那攥着金钗的手却被一颗琉璃珠子狠狠砸偏。 殷玉转着琉璃珠子玩儿,他懒兮兮地靠在轮椅上,笑道:“毒妇,本皇子的人岂是你能动得了的?带着你的奴才们,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席蓉忍无可忍,瞋目切齿,怒喝道:“逆子!今日本宫非要替陛下好好地管教你!来人,把他关进老地方,不准给他吃食,本宫要让他知道什么是错。” “皇后娘娘息怒!”身旁伺候着的宫女见状,上前一步,小声言语了几句。 听罢,席蓉忍气吞声,咬牙切齿道:“玉儿啊,陛下向来是最疼你的,知道你行动不便,特地派了人来照顾着,倒是显得本宫这个做母妃的考虑不周。今日的事儿母妃可以原谅你,下次可不要冲撞母妃了。本宫有些乏了,回宫吧。” “滚。”殷玉差点吐出来,“见风使舵的无耻毒妇!” 席蓉走的时候,御花园里的鹦鹉没头没脑地骂了两句,语气跟殷玉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照琼松了口气,他知道宫中凶险,也料想过会遇上一些麻烦,却没想到麻烦来的这么快。 他走到殷玉的身后,推着四轮椅,道:“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臣定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所以咱们接来下要往哪走?” 殷玉伸手折了枝早春的白梅,歪头一笑:“右拐,直走。” 照琼按照他说的方向一直走,途中遇到了几位皇子正在练习射箭,他们并没有在演练场,而是在一棵苍天银杏树下,射着树上的黄鹂。 “先生,吾等苦练精技,却在此行杀生之事,又因于心不忍而犹豫不决,如此下去,怎能一较高下。学生觉得,不如将黄鹂换成死物。”一位皇子对狄太傅道。 “何为死物?”狄太傅反问。 “呼吸止而心跳停,或为匠人所造之物,此等都是死物。学生,不明先生所问。”那位皇子回答道。 “黄莺困于牢笼,择日必死。而如今有幸成为皇子的射靶,死之前尚可归于高树,结局相同,过程却不同,此类境况,不止黄莺。”狄太傅握着弓箭,射下了一片银杏叶。 殷玉闻罢,撇着嘴笑道:“哎呦喂,白胡子老翁,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照着铜镜拔两根白头发呢,骚言骚语听得叫人真郁闷。” 他的声音并不小,狄太傅听了眉头一紧。他“啪”的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口气。 “哟,瘸子哥哥又来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也很想让太傅教你射箭吧,可惜你没腿啊。”那位皇子揶揄道。 狄太傅连忙道:“臣请大皇子慎言。” 殷玉听了面不改色,他伸手挠了挠痒,脱口而出:“你是有腿啊,你有娘吗?也不知道曹贵妃坟头上的草长了几茬了?皇弟若是思母心切,大可下去陪她!”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自己心窝子也猛地痛了一下。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狄太傅摇头叹息,这可真是个提着头过日子的职位。他突然想回府翻出之前写的请辞的折子,不如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少能过上两天安稳日子。 一根箭擦过殷玉的腿,射在了轮椅上。 众人大惊。 照琼眼疾手快地拔出了轮子上的箭。箭杆是由白蜡木制成,其上雕刻着皇家印记,箭簇为扁体柳叶形,射箭人的力度不小,桑楠木制的轮轴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徒手握箭,瞄准了银杏树上一只位于低处的黄莺,借着风势发出,竟射死了那只黄莺! 照琼道:“若目标是杀死猎物,重点不是采取什么手段,又或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而是结果。徒手可射黄莺,坐着也行,躺着亦可。” 大皇子看着那只死了的黄莺,抚掌笑道:“父皇真是替你挑了只不知死活的狗,照琼你有所不知,在这宫里有两个人跟不得,不然会死的很惨。太傅说你最是聪慧,你应该能猜出来那两个人是谁吧?” “一位是修宜荼氏,一位便是你的主子!”大皇子走过去,指着殷玉说,“他是个邪物,会克死人的!他身边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殷玉微微挑眉,他的瞳仁灵动,眸子乌黑,像两颗泛着光泽的黑曜石。他轻蔑地赏了大皇子半眼,不屑地道:“跟着小爷,他偏偏死不了。” 第38章 *** 照琼推着九皇子走的时候,思来想去有两件事想不明白,最终还是没忍住,他好奇道:“殿下,您为何要称大皇子为‘皇弟’。” 照琼暗自腹诽。宫中最讲礼数,九皇子虽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但是也不能乱了身份。 不过他确实是能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殷玉伸手挡了挡烈阳,有声没声地道:“他那大皇子的身份是抓阄抓出来的。父皇膝下只有四子,为了打肿脸撑胖子,弄了一盒夜明珠,其上分别标了不同的数字,皇子出生的时候抓到几就是几。” 照琼问道:“那一共有多少个数?”。 “......九个。”殷玉板着脸回答。 照琼哈哈一笑,称赞道:“殿下好手气。” 殷玉转头,对身后的人道:“其实你不必对他们的话句句有回应,爷早就听腻了,若是有一日耳根子清净了,爷还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他侧过头,看向身后之人。 日光透过树梢,在照琼的脸上落下了斑驳的树影。他的头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如诗意般有光泽。 照琼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便温柔道:“我是殿下的侍读,就一定会站在殿下这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殿下一起探究这世间的问题,治国之略也好,人情世故也罢。对于其他人,我不过是把他们当做探究问题的范本,仅此而已。” 照琼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殷玉居然听进去了! 殷玉摆着个木瓜脸道:“你可真有意思。” 这条路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凉。早春的风夹杂着的暖意,在这条路的尽头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刺骨的冰凉。 照琼偏头,看见了一旁庭院门口上缠满蛛丝的牌匾,念道:“咏梅苑。” 他回过神的时候,身体被一股力撕扯着向下,耳边飘来了一句阴森可怖的话:“这里面有鬼。” 照琼看着殷玉那张五官扭曲的脸,竟不知他还有如此病态的一面! 虽然毛骨悚然,但照琼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他拍了拍胸口道:“这世间本来就没有鬼,若是有,也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殷玉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笑容。他松开手,把白梅枝扔进了咏梅苑,声音冰冷道:“去把它捡出来,爷会一直在这看着你。”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鬼,想来是这位九皇子是鬼迷心窍了! 照琼心中很不爽,却想着非要进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推开破旧的木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一脚踩碎了地上的头骨!再低头一看,黑靴上竟然插了一根指骨! 照琼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 他的里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照琼捡起了地上的梅枝,抬头见一位穿着赭色禅衣的女人倒挂在一棵枯树上,凌乱的长发垂在地上,她的双手抠着地面,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像嘶哑的喊叫,更像低声的诅咒! 照琼大惊到失语,他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后脑勺撞在了门后挂着的断臂上。他转过头,定睛一看,差点吓晕了过去。 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镇定。不要怕,都是假的!不要失了礼仪。”照琼自言自语,他将惊吓咽在了喉咙里,站定后,冲那女人微微行了个礼。 女人抬起了头,脏乱的黑发后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脸上爬满了烂疮,嘴唇裂成了两半,她的视线略过照琼,看向了门外的殷玉,瞳仁有了一丝轻颤。 “无意冒犯,打扰了。”照琼再次示礼,将身后的断臂放回原位,憋着一口气跑出了咏梅苑。 惊魂未定。 从那一刻起,他渐渐理解了宫中人为何穿着锦衣华服,拥有着荣华富贵,眼神中却总有忧郁和困惑。 见照琼满头大汗,殷玉笑得人仰马翻:“哈哈哈哈哈哈……刚才还把小爷的话当做耳旁风,现在信了吧。不过你有几分胆量,这只白梅,爷赏你了!” “我不要!”照琼吓得两腿发软,两条腿好似踩在了棉花里,根本使不上劲。 他憋着气,自己往前走,把殷玉晾在了一边。他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哄好了,又闷着头倒回来推轮椅。 “哼,爷可是九皇子!”殷玉努嘴,傲娇道,“爷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殿下,你!”照琼本想抱怨两句,心想算了,九皇子看见此景,也会觉得害怕吧。于是,他拍了拍殷玉的肩膀,温柔道:“殿下,你坐好了。” 照琼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枝白梅,驻足几秒后,将它放在了咏梅苑的木门前。 白云飘过,晴空万里。 殷玉突然来了兴致,他笑道:“已经坐好啦!能不能跑起来,快点跑,小爷心情好,想吹吹风!想放风筝!” “也不是不可以。”照琼只好推着轮椅,加快了脚步,他道:“跑就跑,殿下,你可真的要坐稳了。我怕你摔出去!” “别怕。”殷玉道,“只要能吹吹风,不怕摔!” “好!”照琼推着轮椅跑了起来:“殿下,信我,我不会让你再摔倒了!”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门开了。 第29章 烟火年年 桓秋宁一脚迈出广和楼的大门。他跑出了几步,心想既然把照山白拉出来了,就没有把他落下的道理。 于是,他倒退了两步,抓住了照山白的袖子,回头道:“照山白,跟我走啊!” 照山白本来看戏看的正入迷,他稀里糊涂地被桓秋宁带了出来,眼前人又让他快跑,他不知道所以然,驻足问:“为何要走?”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要你愿意跟着我走,咱们就算是走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桓秋宁攥紧了他的衣袂,回头笑道,“更何况我可没问你愿不愿。因为所以,我不讲道理,你只能跟我走!” 照山白被桓秋宁拉拽着,从广和楼外的画舫一路跑到了长安街。 除夕夜的长安街热闹非凡,有吆喝叫卖的商贩,有顶着吉祥彩球的舞狮,有笑得跟蜜饯儿一样的福娃。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烟火绚烂。 糖人的甜,烤肉的香,烟火的辣,山楂的酸,各种味道充斥在鹅毛般的落雪中。 承恩八年所有的幸福与遗憾,都化作了一团朦胧的雾气。 桓秋宁带着照山白,穿过挂满明亮耀眼的琉璃彩灯的街道,从春庭河上挂着红灯笼的木船旁路过,踏着除夕夜冰冰凉凉的碎雪,奔向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烟火人间。 “啪——” “噼里啪啦噼里啪!!!” 长安路上,鞭炮声响彻云霄,白雾升天,宛若天神下凡,仙雾缭绕。 桓秋宁大步迈过一串正在炸花的红鞭炮,他回头看,灰色的烟雾后,照山白正抱着耳朵,眯着眼睛,看爆竹在眼前“噼里啪啦”的炸开。 “照山白,你过来啊!”桓秋宁冲他挥手,大喊道,“照山白,旁边的小孩笑你呢。后边的鞭炮已经点上火了,你到我这儿来!” 照山白听见身后的爆竹如一道惊雷突然炸开,头也没回,踩着地上的红纸碎跑了两步。他站在桓秋宁的身前,微蹙着眉,一脸好不情愿。 ——他怕炮竹。 “真吓到了啊?”桓秋宁歪头看着照山白,他抬起手,在照山白的眼前晃了晃,“照山白,人还在吗?魂儿还在吗?别真吓傻了,我可不想负责的。” 桓秋宁想起小时候他摔倒了,坐在地上一哭二闹等人哄的时候,母亲总是拍拍他的后背,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说,“不哭不哭,珩儿别怕,阿娘在呢。” “咳咳。”桓秋宁清了一下嗓子,一边回忆,一边照猫画虎。 他试探性地迈了一小步,站到了照山白身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挤着嗓子道:“别怕,别哭,你大爷我在这呢。” 照山白终于抬起头,蹙眉着桓秋宁,送了他两个字:“走开!” 旁边的小孩看了一会儿热闹,乐呵呵地吃上了蜜饯。 他们看着桓秋宁和照山白,玩起了“作比较”的游戏。这个游戏非常简单,就是说出他们两个人像什么,公认比的最像的那个人获胜。 照山白要走,桓秋宁不想走,他留在这想听听这几个小毛孩能吐出些什么话。 一个小不点儿拿着糖人说:“这个哥哥像白鹤,至于另一个哥哥,像大绿蛇!” 旁边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儿说:“我想起来了!画本子上有一个故事,‘白蛇传’!白娘子和许仙!” 稍大点儿的孩子反驳道:“不对,白蛇传是爱情故事,这是两个哥哥,他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顶多算是……算是好朋友!” 听到这里,桓秋宁噗嗤一笑,他想给这个孩子讲讲照山白断袖的故事。 因为刚才得罪了那位“白鹤”,桓秋宁悄悄看了他一眼,捂住嘴偷笑。 第39章 “说到爱情,我总是听人说,穿绿衣服的不是好人!”一个小脏兮兮的小泥孩抓着脑袋上小揪揪,想了一会儿说,“啊!我想起来那个词是什么了,是喜欢爬别人床的‘小三’!” “哈哈哈哈哈哈他怎么骂人啊。” 这群小孩儿围在一起笑,他们笑了半天,才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小男孩黑着脸不说话。任他们逼问了很久,小男孩才开口,他指着桓秋宁说,“我爷爷说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不是人,是鬼!” 众小孩听罢,不敢看桓秋宁,连忙抱头逃窜了! 照山白偏头的时候,桓秋宁耸了耸肩,没说话。他挺后悔的,好奇心害死猫,他觉得自己真是自取其辱。 照山白好似能听见他的心声一般,突然温声道:“童言无忌,他们并非说你,别放在心上。” 桓秋宁耸肩一笑,云淡风轻道:“我知道,童言无忌嘛!不过是小孩随口说的玩闹话,从我的左耳进右耳出,‘嗖’一下就过去了!” “况且人云亦云,谁能句句当真。这种话我又不是第一次听,耳朵里的茧子早就比冷甲军的铁甲还厚了。”桓秋宁踩灭了引线上没灭干净的火星子,把小孩扔在地上的木棍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扔在了路边的竹筒里。 桓秋宁拍了拍手上灰,朗声道:“而且绿色并不是想那些小孩所说的那样,代表不忠不洁,我觉得绿色很美。见过冬日一片雪白,我会更加期待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绿色、青色、湖蓝色,这些颜色给人一种生生不息,节节生长的感觉。熬过漫长寒冬的人,怎么会不喜欢绿色呢?” “嗯。”照山白点头,抬头望天,“绿色很美,欣欣向荣。今年的冬天过得好漫长,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而且我认为‘三’这个数字也没有问题!”桓秋宁漫不经心道,“心里腌臜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他们把自己沾染的肮脏施加在平常的东西上,拿这些东西去取笑别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的心里头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孩童单纯,说者无意,万一听者有心,岂不是又要多了一个伤心人!” 照山白转头盯着桓秋宁看,好像在看他伤心了没有。 长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有他无关,他闲得无聊,只能跟照山白瞎扯。 桓秋宁随口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穿的这身衣服,像什么?” 他心道:“刚才鞭炮的事儿算我欺负你了,骂吧,骂完就两清了。” 照山白的视线顺着桓秋宁的左衽落到了他的裙摆,思索了片刻,认真道:“像竹。” 桓秋宁意外地看着他,冷不丁一笑,道:“我问的是我的衣裳,没说你。” 照山白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形容。 他抬眸,再次看向桓秋宁的眼睛。 仔细看来,桓秋宁那双眼里若是冷冷地注视着别人,还真有点像修长锋利的竹叶,可这双眼睛看着照山白的时候,却总是眉目含情,不像竹叶,而是像含笑的花。 桓秋宁继续道:“也行。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吧,让我听听你是不是在诓我,或者是在敷衍我。我这身衣裳跟竹子除了颜色一样,也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了吧。” 照山白眉目舒展,点头道:“有。” 桓秋宁心道:“看你怎么编。编不出来我可就要撒泼耍赖了!”他继续追问:“那你说有什么相似的?” 细雪覆尘埃。年味蔓延过大街小巷,烟火升空,人声喧闹。 可正是因为有了这层朦朦胧胧、冰冰凉凉的雪,人才能留有几分清醒。 此刻桓秋宁静下心来,等他的回答。 照山白的指尖落了雪,他的神色晴明,温声道:“凌霜虽寒,节节生长。” 他说,“节节生长。” 鞭炮声突然响起。桓秋宁捂住胸口,惊觉自己的心颤了一下。 不知那家泼妇小孩儿又往街上扔了一长串鞭炮,只是这次照山白没有捂耳朵,也没有眯眼。他好像走神了,鞭炮声都没给他吓回来。 桓秋宁看着照山白,脑瓜一转,他跑到照山白的身后,拉起照山白的宽袖,藏在后面,只露出了一双明媚的眼睛。 照山白回头,视线刚好对上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他跟桓秋宁抢袖子,问道:“你做什么?” 桓秋宁嬉皮笑脸道:“我怕呀!你转过去,帮我挡一下,我请你吃蜜饯,怎么样?” 照山白转过身,冷脸道:“不吃。” 桓秋宁扯着他的袖子玩:“那高粱饴吃不吃?” 照山白即答:“不吃!” 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红纸炸的满天飞。这次照山白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看着鞭炮笑了起来。 照山白的衣服上,鸦发上,脸上全沾上了红纸片。乍眼一看,他像是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满面春风,笑意盈盈。 他身形高挑,如松如兰,一身英气,红纸染白衣,肆意爽朗地笑着,像极了满面春风、风流倜傥、傥傥无羁的新郎官! 桓秋宁攥着照山白的袖子嬉笑不停。他拿照山白打趣,哈哈大笑道:“这位小公子,你成亲啦!恭喜恭喜,新郎官好生英俊啊!” 刚才跑走的小福娃们又跑了回来,他们胆子不小,居然敢围着“啪啪”炸开花的炮竹转圈圈。 其中一个耳尖的男娃娃听见了“新郎官”三个字,不知道个所以然就跟着起哄,不一会儿,这一群屁孩儿就抱着照山白要喜糖吃。 他们围着照山白起哄: “哇!好英俊的大哥哥!好潇洒的新郎官!” “要喜糖!要喜糖!要喜糖!” “放炮竹,穿新衣,结亲亲!!!” 最后,还是桓秋宁买了高粱饴,哄开了这几个福娃。 桓秋宁笑了好一会,他要是只王八,此时已经笑得四脚朝天了!他看着照山白,笑道:“怎么样,我厉害吧。我哄小孩可是有一手的。” 照山白不语,只是低头跟桓秋宁抢袖子。他拽不过桓秋宁,红纸染上了侧脸,成了天边的红霞。 桓秋宁跳到他的身边,歪头看着他,晃了晃他的胳膊问:“又不高兴啦?” “没有。”照山白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一下。 “问也不成,话又不说。”桓秋宁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怎么了嘛......画本里的神仙也没这么阴晴不定啊。” ——真难哄啊。 桓秋宁觉得此人比邻居家的小屁孩还难哄,他小的时候绝对是被家里长辈追着打的那种小孩儿。倔脾气,不挨打才怪呢! 出于好奇,桓秋宁还是开口问了。他问道:“照丞,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族中长辈教训,比如说挨戒尺,或者是挨木板子?” “从未。”照山白淡淡一笑道,“儿时,家中长辈对我寄予厚望,凡我所做,皆是按照族规和他们的要求行事,未曾逾矩。” 桓秋宁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去城北的田野里放过风筝?有没有把泥鳅塞到别的小孩儿的裤兜里?有没有拔过书斋里老先生的胡子?” 照山白答道:“都没有。” 桓秋宁“啧啧”道:“欸,完了。全完了!照丞,你小时候没有遇到我,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啊!” 照山白回头瞥了桓秋宁一眼,好像在说,如果我小时候要是遇见了你,那才会挨板子,挨戒尺,吃大亏呢! “算了算了。”桓秋宁道,“人生的憾事多了去了,耽溺于过往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要弥补。走走走,及时行乐去!” 说完这句话,桓秋宁就拉着照山白找乐子去了。他与照山白一起,走在儿时最喜欢的街市上,画糖画,吹糖仁,和胡人卖的果酒,看杂耍。 路过热热闹闹的灯会时,桓秋宁搓了搓手,激动道:“照山白,咱们抽个字符吧!我掐指一算,来年必然是大吉。这样吧,你先试试。” 桓秋宁心道:诸如此类的集市,为了哄客人们开心,那字符上必然都是些吉祥话,照山白这个人冷暖不吃,这一招说不定会对他管用。 照山白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还是挑了一个灯笼,抽出了里面的字条。 桓秋宁一把抢过,笑道:“别急啊,我先来帮你看看!” 桓秋宁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事事不如意,所愿不可求。” “……?”他揉了揉眼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桓秋宁冲摊主翻了个白眼,怎么有人连银子都不会赚,大过年的写这种话,他怕不是全家都跟阎王爷拜过把子。 桓秋宁把字条藏了起来,挑眉一笑,转头道:“哇!好签啊。这上面写着‘常欢愉,皆胜意,且顺遂’[1]。来年你定会平步青云,事事如意,说不定还能觅得良缘呢!” “借你吉言。”照山白温柔道:“礼尚往来,我帮你抽一张吧。” “不用,不用哈。”桓秋宁回绝道,“我不信这个,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那些都是瞎扯淡,我只信我自己。” 第40章 照山白问道:“那你为何替我抽签?” 桓秋宁把手中的字符团成一团,塞在了袖子里,道:“你不一样啊,神仙不鸟我,未必不会罩着你。况且我形单影只,在这世上已经无人可念,一人一影,不过尔尔。我若是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福气,都承给你,够义气吧。不过你也不要有很大的期待,我这个人很少能给别人带来好运。” 桓秋宁心道:“我可是个天煞孤星,说出来能吓跑一堆小屁孩!遇上我,你已经算是倒大霉了!” 越想越心虚。遇上他的人,确实也都是倒了大霉! 他想给自己找补,于是补充道:“如果我缠着你,给你带来了厄运,你可以骂我,打我也行。不过,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多谢。”照山白道,“我倒觉得为人处世,心意比运气更重要。” 桓秋宁一顿,笑意带了点凉,道:“随你。” 在春庭河边放彩灯的地方,他们又遇到了那个满口坏话的小泥孩。 照山白从桓秋宁的手中拿了一颗高粱饴,走过去,温柔地问道:“小朋友,你想吃糖吗?” 小泥孩偷偷看了一眼后面的桓秋宁,别过头说:“我不稀罕,拿走!” 照山白也不生气,他剥开糖纸,把糖仁捏在手里,道:“这是长安街上最后一颗高粱饴了,你不吃,我就扔到河里,喂锦鲤。” “简直是暴殄天物!你们这些世家公子,惯会这样!”小泥孩瞪着他,动了坏心思。 他想一把抢过糖果,然后撒腿就跑。他见照山白穿着锦衣华服,笃定他一定不会为了一颗糖去追一个流浪的小屁孩。 他没抢到,因为照山白把糖握在手里了。 照山白温柔道:“想吃糖,要讲道理。你刚才说了我的朋友,现在我们想要一个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小泥孩凶巴巴道,“你们从一出生开始就什么都有,而我只能要饭,看别人的脸色活着。我骂他一句怎么了,我说他是鬼,是畜生,是贱人,是小三,他不痛不痒,而我受过的伤,遭受过的屈辱,是他的千倍万倍!我就要骂,大声的骂,略略略!” 照山白把糖放在了小孩的手心里,温和道:“小朋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并不像表面上一样过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痛处。你的话看似不痛不痒,可是说的人多了,偏见就成了丘壑。人云亦云之时,石子堆积成大山,任谁也跨不过去。” 小泥孩扫了一眼桓秋宁,翻了个白眼道:“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他什么都有了,连容貌也是好的,凭什么!骂了就骂了,我不认错!” 照山白仍然温柔道:“漂亮不分性别,就像有的树会开花,而有的树本身就是花。小朋友,哥哥与你不过一糖之缘,你当然可以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一如过往。只是今夜是除夕夜,我想把不愉快留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不让它去新的一年。” 照山白凑近,低声道:“所以,在你离开之前,能对我的朋友笑一下吗?” 小泥孩嚼着糖,狡猾地说:“再给我一颗糖,我就答应你。” “没有了。”照山白摇头,“仅此一颗。” 小泥孩抱着草席从桓秋宁的身边跑了过去。照山白回头,见到桓秋宁微微一笑,笑容好似水面上荡漾的光纹。 照山白缓步走过,温柔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桓秋宁悠闲地嚼着糖,他指了指放眼望去,指了指春庭河,笑道:“有星星。照山白,你看!水面上有星星!” 照山白从桓秋宁的手中捏起了一颗糖,看向他手指的方向,“还有呢?” 桓秋宁激动道:“还有跳水的锦鲤,彩灯,夜钓的老翁,肯定还有四脚朝天的老王八!” 照山白一直听着,陪他穿过了半生桥,走到了长安街的尽头。 风轻轻吹过,带走了一句话。照山白望着烟火人间,无声地说:“事事尽如意,所愿皆所得。” 彼时,灯火阑珊。 第30章 坦诚相待 “让开,快让开!”一位浑身是血的将士骑着马从街市上驰骋而过,他举着一根断了的军旗,上面写着的正是“杜家军”。 一个时辰后,满城的年味被一则军报冲散了。 杜忠凛带领的杜家军败了。东平关失守,萧慎弘吉克部的铁骑已经踏过了大徵的边境线,干越守备军在边境线上负隅顽抗,弘吉克部的铁骑来势汹汹,边城危在旦夕。 太尉府内,柳夜明一边用金钩挑着火炉,一边盘着他的宝贝珠子。他看着杜卫在中庭里走来走去,像极了一只急躁的虎。 杜忠凛走之前承诺过,绝对让大徵的百姓过个安稳年,这不才过了除夕夜,兵败消息就传过来了。 先前冬至那顿饺子刚往杜卫头上扣了个屎盆子,才过去不久,永安钱一案还未了结,东北部战败的消息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柳夜明是真能沉得住气,只要这火没烧到他的狐狸尾巴上,他是一点儿也不急,他慢悠悠地道:“杜大人,这茶又凉了。我还帮您暖着呢,要不您喝上两口,去去火?” “喝。”杜卫走过来,一口闷,道:“我早就说过滥竽充数之辈成不了气候!这两年他们往杜家军里塞了多少奴客和罪犯,这些个人的素质,别说是抵抗弘吉克部的铁骑,就是那北疆的寒风,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现在好了,东平关失守,说什么也晚了!” 杜卫喘了口气,继续道:“东平关东临海安港,西邻晋州,北邻干越,过了边城就是北部粮仓,要是喂饱了弘吉克部的野马,就是他冷甲军的裕昌关,也撑不到十五!” “欸,杜大人,哦不,杜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柳夜明道,“正逢冬季,萧慎的游牧部落有天然的优势,等过些日子开了春,局势说不定就好转了呢。” “你懂个屁。”杜卫怒喝道,“去他娘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吃了败仗就要死人,死的不只有萧慎的野奴,还有边境的百姓!萧慎人野蛮,多年来总是在边疆挑事,吃的是干越的粮食,抢的他娘的也是干越的女人,这群喂不饱的豺狼,就该把他们砍死在雪地里,把他们的尸体插在冰碴子上!” 柳夜明吃了块糕点,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息怒啊,杜大人。我就是个一肚子糟糠的短见识,不懂的运筹帷幄,手也伸不到边州去,只能干着急。但是您不能急啊,军战大事,还得靠您多拿主意呢!” 杜卫搓了搓络腮胡,他坐在柳夜明对面,喘着粗气。杜卫也没上过战场,他当年做御前侍卫的时候,救了稷安帝的命,从此平步青云,把杜家的子弟一个个地送上了战场,成了他加官封爵的棋子。他自诩老当益壮,实际上也只是遗憾年少时没上战场风光过,被别人笑话是个没拿过真枪的将军。 柳夜明转了转眼珠子,换了个话题,他道:“永安钱一案得进快了结,照山白一插手,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办了。先前逯毅的事儿让逯无虚在宫里抬不起头,宫里的眼线说,逯无虚见了照山白,还请他吃了茶。” “逯无虚?一个阉人,就该好好当个奴才。”杜卫一向鄙视宫里那些直不起腰的公公,他道,“他见照山白,我估摸着是照山白去平阳剿匪的时候,跟逯毅打过交道,问话吧。” 柳夜明在心里琢磨着杜卫想听什么,他道:“也是。逯无虚最不可能跟照宴龛走上一条路,因为他骨子里就低人一等。” 柳夜明踩着火星子,继续道:“同样是国子监出来的少年奇才,他照宴龛戴上了相国的高帽,可他逯无虚呢,成了给人端茶倒水的奴才。任谁是逯无虚,都抬不起头啊。” 炭火烤的屋里人的脸上了红,杜卫听着这话,往柳夜明的手里扔了俩核桃。 “父亲,大哥来信了。”杜长空掀起了门上的绣帘,示礼后道。 杜卫道:“念。” 杜长空看了一眼柳夜明,又看了一眼杜卫。 杜卫摆手道:“你柳叔去廷尉府办案子,路过来吃杯茶,但说无妨。” “见过柳叔。”杜长空对柳夜明点点头,而后道,“边境的战况比我们先前预测的还要糟糕,杜家军已经带着百姓撤退到了禹城,而离东平关最近的三个边城,城内已经绝了粮草与吃食,守城的城守传不出消息,牺牲了自己。他自戕后将信笺藏在了尸体中,这才将消息传了出来。禹城是战略重地,万不能失守,否则干越危已。” 杜长空单膝跪地道:“大哥想请父亲向陛下进言,开放北部粮仓,全力支援干越。” 杜卫叹了一口气,道:“难啊。今年北部大旱,收成惨淡。南部水患,庄稼死在了地里,全靠从琅苏,郢州的运来粮食撑着,百姓难以饱腹,粮仓几乎没有新进的粮食,而之前的存粮,水患之时已经拨出去一部分了。” 杜卫怒道:“要钱没钱,要粮食没粮食,百姓快穷死了,边关的将士快饿死了。钱去哪了?粮食去哪了?现在火烧眉毛了,上哪儿给他弄去!” 第41章 柳夜明沉默了一会,他盘着珠子,道:“说到粮食,大司农陆礼刚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前些日子上朝,我怎么见他气色依旧不错呢。这些年,他吃的挺饱啊。” 杜卫知道,柳夜明在点他。自从他娶了陆金菱之后,陆家在朝中那可是文武两开花,陆礼做到了大司农,主管财政和粮食,陆闻任郎中令,虽说禁军不在他手底下,可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可都是他选出来的人。 陆家这些年吃了多少东西,他杜卫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他没法管,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杜家军也是要吃饭的。养军队需要硬家伙,可不是三瓜俩枣能养得起的。 等两位长辈说完了话,杜长空上前道:“父亲,骁骑军的刀,剑,枪,都已经磨好了!只待长枪策马驰骋疆场,饮马血,斩枭雄,杀他弘吉克部个求爷爷叫奶奶,让他们滚回草原,再不敢犯我边境。我想请命,与大哥一起,熬过这个冬天!” “不可。”杜卫厉声道,“骁骑军乃精锐,守护皇城才是第一要责,一切当以皇城为重。” “可是父亲,皇城有您,有朔兰将军,干越只有大哥。冷甲军已经撤回了裕昌关,照氏三叔回京后未返回晋州,晋州守备军按兵不动,我们能跟他们磨,可是干越等不起。” 柳夜明笑而不语,杜家各个都是急性子,可是越是急性子,越容易被人拿捏。 杜长空是个将才,可惜没有霸王之气,就像他的破风剑一样,长剑破风,来时潇洒,可是也就是那一阵儿,过去了最风光的时候,就是把破铜烂铁。 杜卫思索到道:“一切还是要等进宫面圣后,再做打算。” 毕竟,北疆没有天,只有云。真正的天,在那宣政殿里边坐着呢。 *** 昭玄寺外的天,一直阴沉沉的。 说来也奇怪,在城内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到了昭玄寺就阴下来了,像是有人下了诅咒,就咒这片地儿见不得光。 永安钱一案耽误不得,照山白一早就来了昭玄寺,亮星子在天上挂着的时候,他还没从昭玄寺内走出去。好巧不巧,他遇到了前来晃悠的桓秋宁。 见面第一句,桓秋宁道:“照丞,你真叫我好找啊。我要告状!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照府,府里那些人连大门都不让我进。任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放我进去!我进去拿东西,还是钻的狗洞。” 照山白心情不太好,他沉着脸,闷声收拾着功德箱外的卷宗。他低声道:“找我何事?” 桓秋宁道:“我,新上任的治书侍御史,你的下属,特地来向你请教,该怎么在史书上拍马屁,才能保住我的饭碗,以及我那夜里漏雨的破屋子。” 照山白回了他四个字:秉笔直书。 “秉笔直书?那可不是丢饭碗的那么简单的事儿了,可就要掉脑袋了!” 桓秋宁撇了撇嘴,坐到了照山白的旁边道,“我可听说过你任‘著作郎’的时候的糗事。什么写的东西被扔到跑马场喂马啦,被稷安帝叫去训话啦,被你爹关门打板子啦!诸如此类,比比皆是,都是因为这四个字‘秉笔直书’!你可莫要害我。” “如果不能实事求是,那写史书还有何意义?”照山白反问道。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种死板的话,桓秋宁一定会一边腹诽一边不做理睬。但他见照山白一副真诚的表情,调侃道:“照丞,你是不是把在茶馆听得宫闱秘事也写进去了。哈哈,如果你想写这种类型的,你来问我,我最喜欢去听书看话本子啦!” “如果你实在无事可做,可以去寺外扫雪。”照山白淡淡道。 桓秋宁瞧着四处无人,坦诚道:“欸,我跟你实话实说吧,凌王正满城找我呢,我是来避避风头的。你让我留在这,就当是积德行善了,行不?” 照山白也坦诚道:“此处刚被廷尉封禁,凌王随时有可能来寺内查案,你来此,是嫌这里不够乱?” 桓秋宁好心道:“查案嘛,查完了凌王不就不来了。永安钱的事我也听说了,你整日泡在这里,来,跟我说说你都查到什么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帮你捋捋。” 照山白道:“一无所获。” 桓秋宁揉了揉眉头,突然觉得头有点疼。院中闪过一道黑影,桓秋宁见十三已经飞到了寺中禅院,冲他挑了挑眉,继续拖着照山白。 来吧照山白,继续陪你玩儿。 桓秋宁掰着手指,道:“永安钱嘛,是钱都是好东西。我不懂案子,但是我懂钱啊!什么保平安,来福,之类的话都是狗屁,人拿着钱,想要钱,无非就是一个字‘贪’。” 桓秋宁继续道:“狄春香手里头的永安钱是陆决给的,陆决手里头的永安钱是昭玄寺的,昭玄寺里有谁啊?你知道的,照芙晴入昭玄寺那晚,永安钱的事儿就来了,很明显,这个案子就是冲着你们照氏来的。” 照山白道:“我知道,所以一无所获,因为所有的线索,他们都藏的很隐蔽。” 桓秋宁弹十三的脑门弹习惯了,差点伸手弹了照山白的脑瓜子。 他缩回了手,道:“他们藏起来的那不叫线索,那是把柄。既然知道矛头是冲向你们照氏的,你为何不从照氏开始查起,查自己的宗族,可比在昭玄寺死耗着,等别人牵着你的鼻子走,容易多了。” “话虽是这么说。”照山白道,“可是。” 桓秋宁替他把后边的话说了,“可是照府有照宴龛,府上的事情由不着你来查。照山白,照氏里边到底有没有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装不知道啊。” 桓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世上就没有真正干净的东西,凡事都有黑白两面。要看就得看是黑的那面能盖过白的,还是白的那边能压住黑的。照宴龛压不住的黑,如果你能压住,那么照氏就还有救。” 起了一阵冷风,照山白转头,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桓秋宁耸了耸肩,他抬手揉着额角,眯着眼道:“你就当我是晚上喝了点小酒,胡言乱语的。我是谁不重要,我说的话是为了谁也不重要。” 他突然靠近,抬指弹掉了照山白肩角的落叶,歪头道:“昨夜你认我这个朋友,今日我便对你坦诚相待。” 第31章 初来乍到 寺中的僧人已经休息,十三蹲在禅房外的圣水池旁,擦洗着刀刃。 他刚处理完铜鸟堂送来的一只寒鸦,手指染了毒,指尖发黑。 上京冬日多雪,每逢夜里,北风中掺了雪,刮在脸上像刀片擦过一样疼。 桓秋宁难得穿了件长绒衣,他的外衣上红了一片,显然是刚杀了人。 十三给他递了块帕子,轻声问道:“周围的眼线都已经被我杀干净了,怎么还能让你逮着个漏网之鱼。” 桓秋宁穿浅色衣服的时候像朵风一吹就倒的花,可他穿上玄色的衣服,再阴这个脸,真就像来吊魂的鬼。 害怕这种感觉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十三依旧清晰地记着,他第一次看见桓秋宁眉间红印时心尖的惊恐,那张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像是在勾魂,更像是在索命。 “杀了个廷尉府的人,冲照山白来的。”桓秋宁转了转手腕,冷不丁道,“顺手的事。” 十三拿出从寒鸦肚子里挖出来的密令,递给了桓秋宁,道:“我截获了一份密令,上面写着‘照山白’。是普通的铜鸟令,不是生杀令。” 桓秋宁的指腹摩挲着那张薄纸,视线扫过寺外的枯树,道:“这纸摸着像是一阶铜鸟用的暗纹纸,得用光照着看。代号三的踪迹,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藏在宫里。”十三道,“这天底下能让人悄默声地藏得住的地方,除了那红墙之内,都已经被铜鸟堂摸个干净了。代号三接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跟照氏有关,只不过查的具体是谁,不难猜到,是照芙晴。” 桓秋宁咬了咬下唇,他在想铜鸟堂把高阶铜鸟都安插在了照氏之人的身边,到底是想查什么。 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照山白的重要程度仅次于照宴龛,这盘棋局,布的是什么局,走的又是什么路? “章管家私宅里的永安钱该放出去了,杜卫想对照氏下手,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脏水能泼到照宴龛身上,是因为他本来就脏。承恩三年的血头案,桓党变法失败之事,以及照府底下密室里的秘密,我们想查的东西,让杜卫的人在前面探路,能省不少事儿。”桓秋宁思索道,“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咱们的人已经混在了昭玄寺的僧人中,凌王的人也在里头。凌王明面上在昭玄寺大开杀戒,引起众愤,背地里偷偷的往寺里塞人,他想做什么?”十三问道。 桓秋宁道:“殷宣威年事已高,膝下皇子多数夭折,只剩下了凌王殷玉和明王殷仁。荣王殷禅远在郢州,带着他的子子孙孙玩过家家,他就是想争,现在也够不着。所以,离龙椅最近的是凌王。”桓秋宁挑眉道,“他想要坐上那龙椅啊。” 第42章 十三不解道:“可是这些年他的名声烂透了!朝中文武百官,谁愿意把他推上龙椅,这种怪物,能咬死所有人。” 桓秋宁冷笑道:“他流的是殷氏的血,生母是旌梁的公主,如果他想坐上那个位置,谁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他是怪物,可是给他的脖子上拴上链子,不就成了只能吓唬人的疯狗了吗?” 桓秋宁盘算着凌王的下一步动作,继续道,“凌王也要动照山白,照氏在那撑着,朝中势弱的世家就起不来,偏不巧凌王拉拢的就是朝中的旧贵族。从照琼死的那一天开始,丧钟就已经在照府的大门外敲响了。” 十三问道:“十一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 桓秋宁的嘴里尽是苦味,他伸手接着雪,道:“该跟逯无虚那个老王八谈谈条件了。” *** 上京连着阴了半个月,不下雪也不下雨,就是阴着,让人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杜长空在城门外的校场跟刚从禁军里挑出来的“可塑之才”熬了半个月。 校场内,三个穿着盔甲还要披着厚氅的士兵围在一起,闹哄哄地逗王八。 “翻,翻过去啊!哎呦歪,这他娘的是个鳖孙吧,一点劲儿都没有,真是愁死人了。”一位瘦的像烟杆子的士兵指着王八道。 一位虎背熊腰,肚皮上的肉坠到大腿的士兵乐呵一笑,“啪”地一巴掌打在了王八壳上,打的王八在地上团团转。 他笑道:“你看看,这不腿脚挺利索呢么,转的多块啊,咱能把这玩意当蹴鞠踢吗?” 瘦子士兵比了个“二”,道:“那得找两只王八,合在一块儿踢。” 众人坐地大笑。 一旁的一位女将士独自练鞭,长鞭抽的空气“啪啪”作响,偶尔如一道惊雷,吓得一旁逗王八的人连忙叫魂。 “一个臭娘们,把长鞭当绣花针耍,别到时候见着个土耗子,就吓得梨花带雨,哭着叫,‘哎哟,不行啦,哥哥们扛着我回家吧’!”一位士兵揶揄道。 另一位胆小的士兵捂着嘴低声道:“别乱说,这位之前可是平阳的郡主,她叔叔是宫里的大公公,咱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瞧你那怂样,这里是校场,旁边是军营,逯毅已经死了,还有谁能给她撑腰?一个女人,不好好的在屋子里头给男人暖床,跑到这来耍什么威风。”瘦子戳了戳自己的脸,“啧啧,这玩意她是一点也没长啊。” 突然,空中闪过一声“惊雷”,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还没得来的急像黄鼠狼一样抱头逃窜,左脸边被鞭子整个的掀了去,只剩下了血淋淋的脸骨。 逯燕把他的脸甩在地上,踩着他身上的狐裘,回了他一句:“这玩意儿你也就长了一边啊。” 他还没来得及骂回去,顷刻便疼死了过去。 北风刮来了塞北的黄沙,还带了点血腥子气,杜长空人到校场的时候,那几个士兵举着王八,求他主持公道。 逯燕今日刚从羽林军调到了骁骑营,平阳一别之后,杜长空再没见过她。刚见面,他依然尊称她为郡主,道:“多日不见,郡主在军中可还适应?” 那几位士兵一听这话傻眼了,把刚挤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没人再敢露头。 “见过杜将军。”逯燕示礼道,“我早就不是什么郡主了,从前年少骄横,没为平阳的百姓做过什么,说来也惭愧。” 杜长空道:“那夜你救了困于山中的百姓,这份恩情平阳的百姓没有忘记。这年收成不好,他们听说你入了军营,还是一批有一批地往营中送吃食。量不在于多,心意实在是可贵。” 逯燕叹了口气,她攥紧了兽骨鞭道:“是我逯家对不起他们,父亲已死,这罪就该落在我身上。” 杜长空知道逯燕绝非困于过去,不肯向前看之人,他拍了拍胸脯,笑道:“那一夜我走的匆忙,没能见识一下郡主的好功夫,日后都在骁骑营,咱们痛痛快快的比一场!” “不打!”逯燕抱着鞭,“穿上这身盔甲,我就是大徵的兵。以后手中的鞭,只挥向敌军!” 逯燕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烟杆子”,道:“今日之事是例外。我打他,打的是他瞧不起女人,我要让他知道,恃强凌弱,狗眼看人低的人,才不配长着那张脸!” 军中有军令,在校场斗殴打闹确实有为军规,杜长空清了下嗓子,对逯燕道:“第一天的骁骑营,就违了军规,该罚!” 逯毅二话没说,自个儿去领罚了。 杜长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蹲到那几位高矮胖瘦,各大世家送过来滥竽充数的臭鱼烂虾面前,拎起了那只王八,笑着问道:“好玩吗?怎么不送到我那儿去玩玩。在土坑里斗多没意思啊,来来来,我那有桌子,上好的檀木桌,去我那玩儿呗。” “杜将军,是那个女人先挑的事,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前郡主啊。” 杜长空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你们挺能忍的啊。这么好的度量,从士兵开始做起真是屈才了,我听说平阳太守席力阳席大人那边正好缺人,要不你们去那谋条青云路?” “席,席大人......?” 杜长空踩着地上的石子,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啊,席大人这个人非同一般,他最近啊,痴迷于那一句‘丰年留客足鸡豚’[1],忙的不可开交呢。” 杜长空走后,几位士兵抱团取暖,继续交头接耳。 “啥,啥意思啊。”士兵挠头道,“咋就没听明白呢。” 这些个世家庶子,平日里自诩名流雅士,实际上大字不认识几个。别人一展琴棋书画,他们就跟着装腔作势,学得倒是挺像,时间一长,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周围路过的将士哈哈大笑道:“这没听出来?席大人在平阳忙着杀猪呢,你去了正好拿你开刀!让你们去跟着平阳郡守一块宰猪,别连杀猪刀都提不动啊!” “草,真他娘的晦气。还骁骑营呢,他杜长空当将军,迟早完蛋!” “传令。所有从禁军来的人,以后入骁骑军左部。” 人群中走出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副将,他身披玄铁寒鳞甲,左额角有道月牙形箭疤,双手骨节覆着细密刀茧。 他的眼神犀利,道:“认识一下,我是骁骑军左部先锋将,荆广。” 第32章 曲水流觞 荆广入骁骑营,是照山白去平阳剿匪那时候的事儿了。 他的父亲荆俞是清州荆氏的家主,最开始是个七品芝麻官——未央厩令,说白了就是给皇家养马的。 荆俞对清州刺史柳照非常不满。柳照在清州私铸劣钱,与夏豫,蛮邑的商人私自交易,赚的盆丰钵满。清州的守备军非但没有将横跨久寒山来大徵境内闹事的蛮邑胡人赶出边境线,反倒是利用手中的兵权,搜刮民脂民膏,滥用职权,欺压百姓,至使清州百姓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 因此,他入桓党,与桓江城一同主张变法,主张将刺史手中的兵权收归中央,同时严惩大徵境内私铸劣钱的官员。变法失败后,荆氏一族虽免于死罪,但举族上下发配为奴,流放北疆。 荆俞为官时与照宴龛有些交情,荆广这才能留在照府,成了照山白的贴身侍卫。 前些日子,朝廷下令第二次征兵,举国上下无一氏族能置身事外。 只可惜,照氏一族只剩了照山白这一根独苗,他可是照宴龛的命根子,又无旁人可去。加上稷安帝正重用照山白,杜卫也不好硬拉驴上磨,这时候荆广出来替照氏解了围,他主动请命,替他家公子入了军,皆大欢喜! 荆广自幼习武,他的身体素质过硬,跟那群整日服用香云散的臭鱼烂虾相比,更是鹤立鸡群。很快,他便升到了骁骑军左部先锋将一职。 恰逢春日宴,荆广带兵守在春庭河畔。在海宴亭外的阡陌小道上,他遇见了照山白。 一别不过月余,照山白看着荆广,竟然有了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之感。他看着从前那个喜欢跟在他身边唠叨的少年,穿上了盔甲,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副将,打心底里替他高兴。 荆广打量着照山白,笑着示礼后,关心道:“公子,你又瘦了。好在寒冬已过,春日已至,往后日头越来越暖和,你的胃口也能好些。” 照山白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他还真没觉着自己瘦了。可能是因为整日跟桓秋宁打交道,那人更瘦,相比起来,他倒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照山白淡淡一笑,问道:“好在你去的是骁骑营,若是入了羽林军,按照卿远的性子,免不了要跟你掰扯从前的事。最近在营里,还适应吗?” “如鱼得水。”荆广笑道,“说来也是痛快,公子应当知道,我祖上是驯马的,我一摸着马缰,就想起了儿时随父亲在跑马场上策马驰骋,那时候我的理想抱负还是给皇上驯一辈子的马。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我从了军,将来要是能建功立业,以后荆氏一族就能脱了奴籍,重回清州了。” 第43章 “会的。”照山白真挚道:“荆广,谢谢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一直想跟你道这句谢。” 荆广被照山白突然说出来的这句道谢冲的有点晕乎,他接也不是,驳也不是。 他知道照山白在谢他什么,但是该说谢谢的其实是他。 如果照府没有收留他,他早成了流浪的野孩子。在照府这些年,照山白从来没有把他当侍卫看,而是当亲兄弟。他能拜师习武,能入书斋听学,能有一个安稳的家,诸如此类,在荆广心里,不是一句道谢能还的了得,这是恩情。 荆广鼻尖一酸,在心里憋半天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习惯性地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照山白的身上。 二人定睛一看,发现这是鲜红的披风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 海宴亭中,稷安帝身着玄色织金纱袍,斜倚沉香软席上,笑着扒石榴。这是去年的陈果,皮已经干了,上面爬满了黑的斑,看着像是蛮邑的一种红毛黑斑鸟。 上京城内曾经有一位瞎了眼的贵胄就喜欢养这种鸟,这种鸟邪乎的很,总是在夜里倒挂在别人家的窗户上,红着眼睛,比夜猫子还要骇人。 殷宣威对兴师动众大办春日宴的兴致其实不高,但是朝中的百官吵着要办,他被这群人哄着点了头,本打算在宫里腾个地儿随便折腾一下算了,毕竟这两年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实在是没闲钱。 但是那些个老不死的硬骨头非说去年逢大旱,今年又取消了祭天大典,必须得挑个风水宝地,求天神降下福泽,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办!顶着东平关送来的一封封战报,春日宴还是大张旗鼓地办了。 殷宣威近来服用“仙丹”,总是觉得没劲儿,他的精神不佳,诸多繁琐的流程便省了。 朝中百官分坐在海宴亭外,郑坚为此宴会赐名“春庭雅集”。 春庭河畔,群贤毕至,风流雅客云集,其中还有不少云游在外的道人。 杜卫是个武将,这种场合他虽然坐的靠前,可是毕竟肚子里没有墨水,也没敢吭声。杜长空来了之后,他挺直了腰板,让杜长空坐在他的身后,给他当“参考书目”。 见文武百官都到齐了,逯无虚上前道:“陛下,各位大人都到了,您看今个儿咱玩点什么?” 殷宣威稍稍来了点兴致,但也不高,他盯着鬓角道:“诸位爱卿,朕久居宫中,许久没热闹热闹了。今日相国在场,朕便可以偷会儿闲,不用出点子了。宴龛啊,你来说说玩什么。” “谢陛下。”照宴龛起身示礼道:“诸卿且看,这曲水九转暗合洛书之数。不如,先来这‘流觞飞花’,诸位以为如何啊?” 河面漂浮着新折的桃枝,细看原是暗藏竹制水渠,清冽酒泉自白玉龙首汩汩涌出。此景若是不对诗,当真是有些不懂风雅了。 众人抚掌道:“甚好。相国请。” 照宴龛将鎏金羽觞递给了在一旁侯着的逯无虚,逯无虚挥动麈尾,指间的犀角杯映着天边的烈阳。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流转,停在了御史大夫郑坚面前。 郑坚起身示礼,拈须笑道:“前有兰亭诗会,今有春庭雅集,善哉妙也。‘春城无处不飞花’[1],既然让臣来开这个头,那我便选一个‘醒’字。不过,臣提议,今日这飞花令的规矩可以稍稍简单些,只要句中含有这个‘醒’字便可。” 他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因为考虑到在场有很多武将。春日宴最重要的是让各位享受其中,没有必要为了几句诗词驳了诸位大人的面子。若是寻常的诗会,那便要咬文嚼字了。 郑坚长声道:“臣先来。便念这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2]。” 话音刚落,案头墨迹未干,张公公已将诗笺系在柳枝梢头。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流转了又转,这次停在了平阳太守席力阳面前,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摸着大腹,恰巧刚吃过寒食,便笑道:“寒食后,酒醒却咨嗟[3]。” 众人联想到他今日在平阳闹出的那些事,不由自主地笑道:“甚妙,甚妙。” 武官列坐于河湾处,气派十足,银甲映着树枝上的杏花,格外清亮。 羽觞流至杜卫案前,虬髯老将以刀尖挑酒一饮而尽。他回头,将竹笺让给了身后的杜长空。 杜长空笑着陪了一杯酒,用提笔在梨花笺上写下一句诗句,念道:“困醉不知醒,欹枕卧江流[4]。” “好!”柳夜明起身赞叹,转身又给诸位大人敬了一杯酒,笑着奉承道,“诸位大人引经据典,可谓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老臣是个俗人,吟诗作赋样样不精,哈哈,憾也憾也。今日宴会,诸位名士,诸位才子,不妨一展文采,让老臣开开眼罢!” 柳夜明的意思是,想看诸位才子佳人于宴席上斗诗,一展才学。 枪打出头鸟,此等百官宴,谁也不想锋芒毕露,落入众矢之的,于是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羽觞,生怕那羽觞流到自个儿跟前。 眼见着那羽觞在照山白的面前停住了,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照山白在走神。他偏着头,看向宴席上的一个人。 那人着墨绛色菱纹锦,玄色深衣,黑中扬赤,腰佩水苍玉,头戴獬豸冠,正随意地坐在鹿皮褥上,饮美酒,观天阙。 法天象水,水能鉴物。御史台整改后,人人都穿上了玄色官服,照山白也是穿了一身黑。他端坐在那儿,心思全在另一个人身上。 像丢了魂儿。 柳夜明提醒道:“中丞大人,你再不接,这羽觞可要跑喽!” “抱歉。”照山白回过神,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又自罚了一杯,道:“作诗要看心镜,适才出了神,尚未想好。不过此处风景娟丽,我倒是想到了一句,‘醒看墨松倚闲云,不知明镜映霜台。” “出口成诗啊!”柳夜明笑着举杯,他复述了一遍,“这句好,张公公,你可要记好了。” 众人侧目,见柳枝上挂上了:“醒看墨松倚闲云,不知明镜映霜台。” 照宴龛的脸上本是多了几分笑意,见柳夜明再此颐指气使,他的脸上又只剩了冷漠。 照山白谦和道:“即兴而作,不入风流。柳大人过誉了,山白愧不敢当。” 照山白回座后,偏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颇具风情,只落在照山白的身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了眼,好似让人摸不着的轻羽,摸不着,看着还心痒。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继续流转,这次不管是同在谁面前,压力都不小。 这次羽觞停在了女飨狄春香的面前。众人见她示礼后莞尔一笑,顿时失了刚才的兴致。 宴席上鸦雀无声,只有流水孜孜不倦地冲打着鹅卵石,像是在奏乐。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苦菊下毒之事与她有关,狄春香上月便出了诏狱,还复了原职,说到底还是背后有狄氏撑着。 “饺子案”给杜氏、照氏、狄氏、陆氏都抹了黑,宴会上百官不待见她,也是合情合理。 狄春香隐匿了笑意,垂眸道:“臣女不才,不懂诗书,也不胜酒力,已经醉了。” 柳夜明见诸位沉默不语,他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太仆狄大人,刻意地迈过石阶,上前道:“女飨大人,我听闻你七岁通《女诫》,九岁晓《诗经》,实乃奇女啊!你且随意作,自会有人能对的上。” 狄春香再次行礼,她低眸看着酒杯中倒影出的胭脂,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残雀伤春胭脂色,半仰朱墙半醒生。” 柳夜明依旧是没头没尾地吹捧了几句,张公公紧接着写好了诗笺,系在了柳枝梢头。 文武百官渐渐没了兴致,他们各自肚子里憋着一些馊主意,就是没人敢先发牢骚。 这时,宴席上突然蹿出一只肥鼠,径直往照宴龛的怀里扑,把人吓得瞪目结舌,冷汗湿襟。 众人大惊失色之际,一人拎着酒壶,踩着满地的落花,晃悠悠地走到了宴席中央。 “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笑你们这些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人人都喝不过我!” 那人看着是醉了,酩汀大醉,稷安帝在前头坐着,他也敢不顾规矩礼仪,像个醉鬼一样在席间一边大笑一边走。 路过照山白身侧时,那人微微颔首,眨了一只眼。 第33章 醉客赋诗 众人打量着桓秋宁,明明是一身威严又简洁的官服,可玄中挑赤,穿在这个人的身上,飘逸的宽博长衫上好似带了点辣,相当灼眼睛。 桓秋宁捏着白玉杯,翘头履上挑着落英,他仰头将漆纱笼冠扔在了一边,醉笑着胡言乱语道:“应是良辰好景虚设[1],一叶障目,大醉不醒啊!” 这人柳夜明不熟,他稍稍退后,坐回了座位上,打量着周围人的表情。纵使桓秋宁在宴席上大放厥词,目无礼数,文武百官只能露出鄙夷的神情,却不能出言指责。毕竟,“天”还在上头坐着呢。 第44章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人的身份特殊,且不论近些年大徵境内男风盛行,有不少娈宠都是凭借美色谋得了高官,毕竟前有汉衰帝为了董贤“割袍断袖”,后有康政帝为了狄秀“万里求珠”,众人不得不对桓秋宁,心存忌惮。 稷安帝适才困意正浓,他恍若大梦初醒,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他抬了抬手指,赏了逯无虚一个眼神。 逯无虚猫着腰,上前道:“墨大人,陛下赐了您一杯上好的玉露酒,请您上来喝。” 桓秋宁仍旧一副酩酊大醉的浪荡样儿,他左歪右倒地走着,到了御前,他晃了晃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墨蝶谢过陛下。” 殷宣威抬眸打量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的眼睛,窥探这人的肚子里到底存了些什么坏水。早春的风并不温柔,殷宣威见他穿的单薄,便赐了他一件金丝大袖袍,让他坐到后宫妃嫔的芙蓉座旁。 桓秋宁的脸上晕着红霞,他抱着稷安帝赏赐的金丝袍,抬着眼皮,轻声道:“谢陛下恩典。臣不敢,凌王殿下正挨家挨户地找臣呢,臣若是坐了上座,凌王定会抽了臣的筋,扒了臣的皮,让臣生不如死。求陛下留臣一命。” 殷宣威的神色复杂,温谦中夹杂着冷鸷,他问道:“凌王为何找你啊?” 桓秋宁抿嘴一笑,将白玉杯中的温酒一饮而尽,回应道:“因为臣除夕夜在广和楼看了一出戏,凌王殿下以为是臣故弄玄虚,可是臣不过是在街市上随便请了一位技师,演了一出皮影戏,仅此而已。” 殷宣威继续问道:“是何出戏?” 桓秋宁偏过头,看向逯无虚,他咬字温柔,语气真切道:“回陛下,讲的是一位公公调戏宫中妃子的故事。” 殷宣威听罢,也将目光投在了逯无虚的身上。 逯无虚瞧着桓秋宁额间的花钿,越瞧心里就越乱。见殷宣威注视着他,逯无虚咀嚼着口中的苦涩,躬身低头,上前道:“陛下,民间的传言越发荒诞了。宫里所有的公公奴家都盯得死死的,定是哪个不怕死的下贱货色,为了抹黑咱家,以讹传讹。” 桓秋宁低声轻笑,狗急了真会咬人。会咬人说明是条有用的狗,也不枉他费尽心思才探清楚这人的劣性。 身后声响簌簌,来人踩着春水,脚步散漫。 不知此人从哪位道长手中抢了个拂尘,毛都快被他给薅光了。 殷玉只身一人跨过曲水,口气不善道:“本王记得那出戏分明讲的是杀妻杀子,丧尽天良的故事。” 来者不善。众人见状心觉不妙,连忙起身示礼道:“见过凌王殿下。” “看来是本王来晚了。”殷玉踩着酒壶,将手中的拂尘甩到了曲水上,拦羽觞,取玉露,不饮却笑,将酒倒在了地上。他道:“父王好雅致,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今日明明是您死去的皇子的祭日啊。” 殷宣威的面色沉重,帝王的威严犹如滔天巨浪,把在坐的文武百官压的大气不敢多喘。 殷玉对殷宣威一向没有敬重,只有鄙夷,他径直走到御前,抬靴踩着金玉案,笑道:“今日就算是不祭奠旧人,至少也得祭天吧。” “逆子!”殷宣威怒视着他,怒喝道:“朕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你若是再这般得寸进尺。” 殷宣威抬起的手被殷玉拦住,从前扇在殷玉脸上的手掌变成了紧握的拳,狠狠地锤在了金玉案上。殷玉不依不饶道:“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您想绝后啊?” 席间鸦雀无声,这时谁敢出头,谁就是在玩命。 桓秋宁这会也不醉了,他敲了敲手中的酒杯,单挑了一边眉,笑道:“凌王殿下好本事,真是令臣刮目相看。瞧着这空山玉竟然能在人手心迸裂,若是没有十年的童子功,怕是真的很难做到吧。” 殷玉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攥裂了案上的雕刻成龙的空山玉。他出了冷汗,风一吹浑身凉意,眼底的红退了下去,成了深不见底的阴翳。 他回首冷笑,抬眼看着桓秋宁,“本王没找人弄死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觥筹交错,百官之宴,多好啊,可本王今天就想见点儿血。” 宴席上数人同时起身示礼,道:“殿下,请三思。” “有意思。”殷玉将裂碎的空山玉扔在身后,他一边擦着掌心的血,一边轻步走向了桓秋宁。拂尘扫过桓秋宁的侧脸,殷玉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张皮是你的保命符么?看来还是你有本事,能让这些个鼠辈,成了你的脚下石。” 桓秋宁谦和道:“臣不过是只哄人开心的‘玄鸟’,殿下真会折煞臣。” “......玄鸟。”殷玉转着手中的拂尘,他一向享受拿捏别人心思的愉悦,可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有点捉摸不透。 有一种直觉告诉殷玉,这个人是他的同类,他能嗅出这个人骨子里的狠味儿,也能察觉到桓秋宁在透过一些眼神,一些话语,从他的身上获取着某些东西。 这边正热闹着,宴席上又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这次来的是羽林中郎将郑卿远,这人不好好地在春庭河畔守着,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沾了一身血腥子味,冷甲上印着干血,脸上还有划痕。 郑卿远没来得及卸甲,便带人冲上了宴席,他带来了一位濒死的将士。郑卿远是个急性子,沉不住气,他这般心急口快之人,在郑氏和虞氏中是很少见的。 他单膝跪地,寒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萧慎西部的蒙尔哈部同时向纵锦关、西陇关发兵,红缨将军已经带领天州守备军和虞家军,守在了大徵西北部的边境,绝不会让蒙尔哈部的铁骑踏过边境线。” 后半句话,他自己说着都心虚。 去年天州大旱,百姓的庄稼大多颗粒无收,北部的粮仓被杜氏和陆氏控制着,虞红缨多次上书求粮,到头来求得的都是些没用的绸缎。就是马革裹尸,也用不上这种光滑亮眼的琅苏锦啊。 郑卿远继续道:“只是,红缨将军守得了天州但是够不到常边郡。纵锦关的位置特殊,西临长常边郡,东临临边郡,南部就是纵锦山。过了纵锦山,便是上京。纵锦关虽然有常边郡的守备军守着,可是军无主将,便不成军,臣请命去纵锦关,守常边郡!” 殷宣威面色一沉。先是东平关失守,干越的边城告危,紧接着萧慎的蒙尔哈部突袭纵锦关,西陇关,大徵的北部边境线漫长,萧慎想从东边西边各开一个口子,两面夹击,中间便是离上京最近的常边郡和临边郡。 康政帝在位的时候,大徵与萧慎交好,边郡也太平了一段时间。稷安帝上位后,大徵西部的蛮邑的胡人隔着久寒山脉也要闯入夏豫和天州,并且带来了很多蛮邑的邪术,搅得夏豫和天州人心惶惶。因此,稷安帝封锁了大徵通往蛮邑的通道,这样一来,蛮邑的胡人便往北走到萧慎,再入大徵。迫不得已,稷安帝便一锁再锁,把萧慎通往大徵的通道也给封了。 萧慎地域极北,冬日草原变荒原,他们缺衣少食,早些年需要依靠大徵的粮食和衣物才能过冬。稷安帝封锁萧慎与大徵的货物通道后,萧慎三大部族的可汗联手,向稷安帝遣送了一封结盟书,意在提醒大徵不要忘了与萧慎的盟约。无奈的是,这些年大徵的天灾人祸不断,境内百姓本就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供给萧慎。 自打稷安帝驳回了萧慎的结盟书后,萧慎的三大部族便时常侵犯大徵的边境,求不来就抢,抢不过就打,从此往后,边境每逢冬季,便没有安稳日子了。 郑卿远不仅要兵权,还要钱和粮。杜卫一听,临边郡的杜家军也饿着呢,人人都眼馋北部的粮仓,可是那哪是北部粮仓啊,那根本就是一座又一座干瘪的麻布袋子堆成的荒山。 杜长空看了一眼杜卫,杜卫点了点桌案,让他老实待着。杜卫出列道:“陛下,老臣认为,东平关的状况,要比西陇关危险很多。萧慎的三大部族,唯有东部的弘吉克部的兵力能与大徵的军队一较高下,至于西部的蒙尔哈部,北部的利戈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的兵没有经过训练的兵,就是一群散沙。但是东部的弘吉克部,掌握着萧慎大部分的粮草,可汗蒙谚更是萧慎族人求天神选出的救世的王,在他的统领下,弘吉克部的铁骑才能破了东平关。所以老臣认为,应当先开放北部粮仓,支援干越,夺回边城。” 郑卿远反驳道:“杜大人身居高位,应当知道带兵作战,最忌讳的便是轻敌。弘吉克部的铁骑确实凶猛,但是蒙尔哈部与利戈部两部联手,实力更是不容小觑。万不可顾此失彼,萧慎已经在东边撕开了一个口子,若是在西边也撕破一个关口,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杜卫知道郑卿远这话说的在理,但是虞红缨掌管的天州与郑氏掌管的常边郡接壤,他不能让这两氏在大徵的西部当霸王。他沉思了片刻,转头对殷玉道:“不知凌王殿下,以为如何?” 凌王适才与桓秋宁大眼瞪小眼,听到杜卫问他,这才回神,搁杯轻叹道:“世事难料啊。诸位将军,大人莫急啊,本王是个闲人,不懂得兵法谋略,可是本王知道东平关已经失守了,那儿的百姓正置身于水火之中,若是不救,是不是有点丧尽天良了?” 第45章 郑卿远听罢,给身后奄奄一息地将士让出了位置,对殷宣威道:“陛下请看,军中将士为了硬拖着这口气也要把口信穿回来,天州也等不得了!” 听到“口信”二字,杜卫舒展了眉,问道:“郑将军不知‘口信’实乃空口无凭,咱们得凭借白纸黑字说话呀。若是他是萧慎派来的细作,我们又听信了谗言,那东平关不就完了吗?” 郑卿远厉声反驳道:“怎会有假,这是我母亲培养的亲信,怎会拿家国大事当儿戏!杜大人这般替东平关着想,莫非是怕火烧到临边郡,烧了贵氏的祖宅?” 郑坚心觉不好,若是再让此子继续闹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他出列,先向稷安帝请罪,向杜卫陪了不是,后指责郑卿远道:“岂敢无礼,这是太尉大人,你怎可用这般语气与他争辩?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平日里的家教礼法,你全都忘了吗?” 郑卿远偏执道:“父亲,我只不过是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我无愧于心。干越百姓的命是命,天州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起了一阵大骚动。太仆狄冬轲出列道:“陛下,双云郡地处偏南,去年又逢清江水患,新苗丧就苗,今年怕是也没有好收成。臣替双云郡的百姓求圣恩,救民生与疾苦啊。” 平日里在朝堂上寡言少语的寒门子弟陶思逢也站了出来,低声道:“陛下,清江的浪不只吞了双云郡的庄稼,还有江北郡。江北郡本就人丁稀少,水患无情,眼下,江北郡已经无人问津了。” 江北郡的位置实在是偏远,跨过清江,便到了旌梁的地界。好在旌梁的皇室荼氏不喜征伐,安守一方,不然就是旌梁夜袭江北郡,把江北郡给守了,估计都无人在意。 新上任的典客席滇道:“陛下,临豫郡年丰干旱与鼠疫……” 照宴龛起身道:“陛下,晋州与干越相邻,情况亦不乐观……” “陛下,请您三思啊……” “……” 说辞无非是那些,说白了就是换个地名,以当地的百姓疾苦为借口,要兵、要钱、要粮。 柳夜明瞧着诸位大人都说的差不多了,他出列,道:“诸位大人喝杯茶,润润嗓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不仅诸位大人心急,陛下更是心急如焚啊。陛下,您可千万别急坏了身子,臣等定会广思进言,替您分忧解难。” 文武百官顺着柳夜明的视线往上看,那位“心急如焚”的帝王,竟然枕着檀香木,睡着了。 第34章 两壶小酒 山门半掩,屋檐上的铜铃咽风。城北的梨花染白了半片天空,犹如雪染枝头。 桓秋宁到城北梨花庵的时候,逯无虚带来的人围在院外,他坐在屋内,等的快睡着了。 桓秋宁轻掠到屋内,他坐在逯无虚的对面,敲了敲木桌,低声道:“逯大人,你这样好睡,我真不忍心打搅你的梦境啊。” 灰蝶掠过香炉,衔走半缕未燃尽的檀烟之时,逯无虚从睡意中清醒,他惊觉自己失了态,不走心地赔礼道:“奴家几夜未寐,实在是困倦难忍,墨大人见笑了。” 桓秋宁笑意未减,他心道:“檀香中放了这么多催眠药,你要是不睡上个一钟头,铜鸟堂的冶毒门可真得以死谢罪了。” 虽然逯无虚对桓秋宁一向冷眼相视,但是桓秋宁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同为生不由己的沦落人,他还没到需要用贬低别人来满足自己荒芜内心的地步。 更何况,这个人对他有用。 桓秋宁单手托腮,漫不经心道:“说吧逯大人,千辛万苦地托人让我到这儿来,所为何事?” 逯无虚见他假惺惺地发问,也没绕弯子,他先道谢,示礼道:“平阳之事,若非墨大人手下留情,逯毅早已身死当夜,奴家欠墨大人一份恩情,定当衔草结环,永生不忘。” 他刚要跪,桓秋宁便抬脚将木凳踢在他腿前,让他跪不下去。桓秋宁道:“人的一生说漫长太漫长,说短暂也就不过一瞬。逯大人是明白人,咱们有话就直说。” 桓秋宁抬手抹去眉间脂粉,露出了形如火焰的红色胎记,抬眸道:“逯大人,你应当知道我是谁了吧。在栖静阁内我已经向逯毅挑明了我的身份,够诚意吧?嗯?” “……诚意?”逯无虚似笑非笑,“若非墨大人,不,应当是桓公子。如果不是您对咱家的兄长使了奸伎,给他下了套,又把逯氏这些年在平阳私养死士一事揭露出来,逯氏何至于此。‘诚意’二字太重,咱家担待不起啊。” 桓秋宁抬指弹了弹香烟,挑眉道:“与虎谋皮,你想毫发无损,有点可笑了吧。” “桓公子教训的是,咱家受教了。”逯无虚作揖道。他带来的人都是聋子,适才桓秋宁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几个人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桓秋宁还是偏过头,冲远处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探探附近到底有没有藏了逯无虚的人。 逯无虚习惯了低声下气,他依旧猫着腰道:“桓公子千方百计的设下这个局,费尽心思用逯毅来套咱家入局,应该不只是为了让咱家请您喝杯茶这么简单吧。既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想让咱家做些什么,还请桓公子明示。” “逯大人明察秋毫,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桓秋宁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眉目中的笑意冰冷,“你觉得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最想要得到点什么呢?” 逯无虚并非不知道桓秋宁想查什么,只是事关脖子上的脑袋,他可不敢多说。 逯无虚腔调恭维道:“承恩三年那场血案实在是骇人,咱家至今不敢仔细回想,生怕惹上梦魇。不过咱家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桓公子想查,咱家自然是会帮你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看您具体想查什么了?” 桓秋宁道:“真相。” 逯无虚眉头紧皱,他吸了一口冷气,而后摘下了拇指上的金戒指,放到了木桌上。他道:“这是御赐之物,择日桓公子带着它到宫里来,咱家带您到没人的地方转转,赏赏梅花,见见宫里的春雀,说不准这事儿啊它就能想起来了。” “好啊。”桓秋宁扫了一眼金戒指,“就看逯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儿了。” 逯无虚道:“只要桓公子有空,咱家随时奉陪。” “咱家冒险出宫,不宜久留。宫里还有事儿,今个儿咱家就不陪公子把这茶喝完了。”逯无虚的眉头颤了颤,道,“说来那日咱家见了照大人,寒暄了几句,没想到照大人竟然真的愿意把信儿捎给您,可见传闻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啊。” “那是自然。毕竟是同床共枕的情谊,能差到哪儿去呢。”桓秋宁慢悠悠地转着茶杯,伸手道,“逯大人慢走。” 逯无虚走后,桓秋宁的面色沉了下来。 逯无虚出宫到城外是铜鸟堂的消息,并非是照山白给他传的信,适才桓秋宁没有戳破,是因为他不确定逯无虚是不是在诈他。 照山白到底在藏什么? 桓秋宁思索到,平阳匪患一事,他与照山白联手端了逯毅的老窝,逯无虚虽然表面上惺惺作态,心底肯定把他们二人恨透了。 逯无虚让照山白给桓秋宁送话,便是认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点什么,既然他这么想,桓秋宁就陪他演下去。 那这枚金戒指又是作何指引呢? 暮鼓催发,晚云低垂。桓秋宁倚着窗台看斜晖漫过花枝,远处梵铃清响,近处檀香萦绕。 桓秋宁一转头,偏偏就看见所思所想之人站在了不远处的梨树下。烟青苔色的云雾染上了衣角,照山白抬手时拍去了身上的落花。 他看着那位如白鹤一般清风霁月的少年,看得出了神。 桓秋宁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照山白的名字,不过仅有只言片语,大多是称赞与仰慕。 他在国子监读书时,一向把这种先生与长辈口中的优等生从自己交友的范围内踢出去,毕竟他本人就浪荡的没个正形儿。 桓秋宁望向照山白,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最厌恶的方式接近一个人,与那人纠缠不清。还真就是白纸染了浊墨,一切都分不清了。 桓秋宁回过神,他靠在窗边,打了个响指,道:“照山白,回头!” 照山白的身形一顿,竟然真的回了头,只是他仍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跟桓秋宁打招呼的意思。于是,桓秋宁只好自己跑过去了。 在满春楼里学的本事不能白学,桓秋宁从歪七扭八的树枝下钻过去,他走到照山白身侧,热情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歪,你好冷漠啊,我看你见到你们家那位斗鸡眼的仆从都比见了我亲,寒心啊。” 照山白见屋内飘着香烟,侃侃谔谔地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老套。”桓秋宁靠在梨树上,抱着胳膊道:“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话,照山白,你这么下去,是交不到朋友的,更别提牢牢锁住小娘子的心了。人人都说你‘敏而好学’,你怎么不问问我,让我教你啊?” 第46章 照山白听罢,神色中飘过几分无语,但他仍然友好地道:“我方才在昭玄寺外看见了凌王府的人。” 桓秋宁闻言,哀嚎道:“阴魂不散啊!走吧走吧,可千万不能让凌王府的人给逮着了!我多躲上几日,说不定那位凶神恶煞的凌王就能把我给忘了。” 照山白转头看向桓秋宁,此人分明没有丝毫惧怕,他直言道:“你若是平日里少装神弄鬼些,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此言差矣。”桓秋宁反驳道,“我不犯人,人未必不会犯我。这世道吃人,与人争斗,斗个你死我活,轰轰烈烈地死,总比当那待宰的羔羊,被人扒皮抽筋,上烤架活活烤死要好吧。” 照山白注视着他:“……” “生命诚可贵,岂能戏言?”照山白极其认真道,“天色已黑,今日城外祸事不少,早些进城吧。” 桓秋宁给照山白让出路,恭恭敬敬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好走不送。 照山白驻足,回首道:“你在等什么?” 桓秋宁把刚从腰间取出的铜鸟令藏在背后,略微吃惊道:“噫。莫非你是在等我,想让我与你一同进城?” 桓秋宁面上淡定,腹诽道:一向生人勿近、性情冷淡的丞公子照山白居然也会等人?他莫非是猜到了我刚才见了逯无虚,想套我的话? 桓秋宁决定先将他一军,跟上前问道:“照山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照山白直言不讳道:“是。” 他这么回答,桓秋宁反而没法继续往下问了,他总不能把自己跟踪逯无虚的事儿,不打自招吧。桓秋宁心想,得先找个办法把照山白甩开,毕竟今夜可是要潜入他家,翻箱倒柜呢。 桓秋宁心生一计,他吵着闹着要去酒肆喝酒,到了酒肆给老板娘眨了个眼,拎了两壶桑落酒就往走。 他人刚出了酒肆,老板娘便骂了出来:“内个混小子嘞,整日在老娘这里赊账,马上要给老娘喝成穷鬼惹!” 桓秋宁从衣袖中摸出了个干瘪的荷包,眯着一只眼掏了半天,只摸出了两枚五铢钱。穷,实在是太穷了。 桓秋宁揽着照山白,拍了拍荷包,惆怅道:“大娘,你这泸州的口音也不正宗啊。俩个铜板两壶酒,剩下的钱算我朋友账上。” “谁是内大娘嘞,客官们都喊老娘叫‘姐姐’,就你嘴又馋,还最不懂事。”老板娘眼角的笑纹未动,盘在发尾的发髻中插了一根蛇血簪,媚骨自生。 照山白没有驳了桓秋宁的面子,他给老板娘留了十两银子,又要了两壶“秋露白”。 老板娘浓妆艳抹,她卷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的刺青。红珊瑚耳坠在她的脸侧荡啊荡,她扭着腰走出酒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对照山白温柔道:“公子,你那位将军朋友今日怎么不来九歌这儿喝酒了?是九歌这里的酒留不住人了么?” 桓秋宁扁了扁嘴,他勾着照山白的肩膀,揶揄道:“呵。对他就能好好说话,姐姐,你长得挺美,怎么待人竟有两副面孔,而且眼神也不太好。” 老板娘赏了桓秋宁一个圆滑的白眼,她反手将帕子往照山白的身前扔,被桓秋宁抬手拦住了。 这人照山白认识。郑卿远好酒,秦舫酒肆又是上京内出了名的酒馆,老板娘秦九歌更是酿的一手好酒,她酿的酒里最出名的是“清若空”,酒质清澈,酒香清淡,也不浓烈,在喜好烈酒的北方城郡中廖若晨星。 不过考虑到桓秋宁的喜好不一定清淡,照山白还是拎了两壶酒肆内多数客官都会点的“秋露白”。 照山白手里拎着酒壶,不便示礼,他直言道:“姑娘等的人最近有要事处理,酒是好酒,他常夸赞。山白言至于此,告辞。” 桓秋宁心道:“原来照山白也会应付姑娘啊,人不可貌相,我果然还是没有看透他。” 时隔一个月,桓秋宁终于不用翻墙,而是能光明正大地跟着照山白走近照府了。 实在是可喜可贺。他一高兴,便将那两壶桑落酒喝了个精光,以至于他半夜钻照宴龛床底,在密室中见到照山白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第35章 酒后误言 地下暗道里的霉味混着铜锈气直冲鼻腔,桓秋宁用袖口掩住口鼻,侧目看向火折子在墙壁上映出的斑驳的裂痕。 这密室有些年头了,墙皮都快老掉了。 酒劲儿正上头,桓秋宁的半醉未醉,他晃晃悠悠地走着,脑海里浮过适才在竹林中与照山白月下对饮的场景。 ——照山白一袭鸦青色长衫,衣摆上沾着着夜露,身后竹枝簌簌。 桓秋宁以为照山白是个一杯倒,顶多也就能撑三杯,没想到他喝了一壶秋露白,还能再饮半壶桑落。 而且这个人喝了酒,一点也不上脸,桓秋宁本想等他喝醉了套两句话,结果他根本就喝不醉! 桓秋宁跟照山白熬了好一会,终于等到他抬不动眼皮,进了与君阁休息。哄走了公子哥,桓秋宁才能安心地钻密道,办正事。 再次站在密室里的铜门面前,桓秋宁注视着铜门上的人名,拿出了手帕里的金戒指。 烛光中,桓秋宁仔细地观察着戒指。这个戒指乍眼一看没什么特别,外边刻着蟒蛇图腾,没什么文字,也没有机关。 直到桓秋宁把金戒指擦干净后戴在拇指上,这才发现了端倪。 金戒指的指环内刻有暗纹,桓秋宁的指尖摩挲着戒指上的纹路,他摸出了上面的图案——是龙。 一个太监,竟然在自己的戒指上雕刻龙纹,逯无虚想要的可不止是护住逯氏这么简单,他想要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别人对他野心的估量。 想到此处,桓秋宁觉得自己的身份会被逯无虚好好地藏起来,直到他的价值被彻底榨干为止。 抬头看着铜门上的地图与人名,他在想——莫非照宴龛想要的,也是够上那九重阙? 桓秋宁腹诽道:“殷宣威啊殷宣威,你自以为逯无虚和照宴龛是一夔一契,以为自己能扶大厦之将倾,你可曾料想到自己一定会死在身边人的手里。承恩三年,你把大徵唯一的解药,亲手碾碎了。” 突然,暗道里的墙壁响了两声。桓秋宁屏气凝神,心想该不会照宴龛在密室里藏了人? 他顺着暗道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到了那日进入照山白的藏书阁的墙壁前,用短刃在墙壁上撬开了一块土砖。 拇指上的金戒指在砖缝间幽幽发亮。 还真是藏了人。 桓秋宁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晕染着醉意,像云雾笼上了弦月。长睫毛盖在眸子上,轻颤,如雨打白荷。 那位好不容易哄睡了的公子哥,此时就在这密道外。 冤家路窄!有的人走到哪儿都能遇见。思来想去,桓秋宁觉得他和照山白也算不上是冤家,顶多算是相看两相厌罢辽。 桓秋宁一如上次,从墙壁的机关处钻进了藏书阁,他没管身上的干灰,靠在墙边,偏过脸看着。 原来他的好酒量是装的。到底还是个没什么酒量的“小孩桌”。 照山白没什么反应,还是木这脸撞“南墙”。桓秋宁勾了勾嘴角,他抬手,把手挡在了照山白的额头与墙壁间。 这人是真喝醉了?还是在梦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不知道照府内有这间密室,如果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呢? 桓秋宁这个人生性多疑,他抬手在照山白的眼前晃了晃,笑道:“照丞?照山白?小山白?真醉啦!看来你不是一杯倒,你是一壶倒啊。” 桓秋宁饶有兴致地反复试了几次,又晃了晃照山白的胳膊,手指间缠着他的鸦发。见照山白一直没反应,他这才断定此人是真的醉了,而且醉的不省人事。 照山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桓秋宁,像丢了魂儿一样。他突然转过头,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完全不顾平日里的礼仪和风度,转进了墙壁后的密道。 若不是桓秋宁及时的抓住了他的衣角,此人已经“以头抢地尔”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 桓秋宁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个醉鬼突然来个“投怀送抱”,他可应付不来,招架不住。 照山白好似很熟悉这个密室,他很快找到了刻有照氏列祖列宗的那面墙壁,蹲在墙壁前,用手指不停地蹭着一行小字。 照山白用手捂住的,正是照氏族谱上被划掉的那个名字。 桓秋宁问道:“这个划掉的名字,可是照琼?” 照山白用手帕爱惜地擦着那个名字,仿佛在温柔地抚摸一块墓碑。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是。” 桓秋宁蹲在照山白的身边,转头看着他问:“你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很好吗?传闻道相国府上有二子,一嫡一庶,势同水火,从小掐到大,照琼入国子监后,还刻意地避开你,这样也算关系很好吗?” 照山白眯着眼睛,揉了揉软乎乎的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第47章 真是埙篪相和啊。 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胳膊,让他面向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莫要诓我。” 照山白皱着眉头,侧脸看向他,神情中带了点儿幽怨。 桓秋宁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虽是你不情我不愿,但也算是同床共枕过,相识月余,桓秋宁第一次看清照山白的脸。 长眉秀容,他的眼睛似杏仁又似荷瓣,浅色的瞳仁中氤氲着雾气,朦胧中有一种似蜻蜓点水般的浪荡。睫毛的阴影中藏着一颗浅褐色的痣,像误入月光中的一抹残影。他的鼻峰高挺,唇形也是极好看的,下巴上也有一颗小痣。 桓秋宁看着他那双云里雾里的眼睛,总觉得这人是要哭了,于是,桓秋宁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耳后,遂摸了摸。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嘴唇开开合合,平静道:“你的手好凉。” ……嘶。 桓秋宁吓得立刻缩回手,藏在背后,还不小心把他耳后流苏上的银铃也给带下来了。 银铃缠在了桓秋宁的袖子上,一直响个不停。 越藏越响,越响越藏!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做“贼心虚”一般的恐慌了,上次心跳这么快,还是在与君阁撩拨照山白那日。 “你?你没事往头发上带这么多铃铛做什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桓秋宁把银铃扯下来,塞到了照山白的手里,触电般往后闪退了一步。 照山白低头看着铃铛,认真道:“阿琼有眼疾,夜里总是看不清路,我带着铃铛,他跟着我,就不会走丢了。” “照琼有眼疾?”桓秋宁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新鲜消息。从前听闻旌梁有一种怪病,害了病的人如观音一般半阖眼,到了夜里还看不清东西。只是这种病一般是下生就带来的,而且无法根治。难道照琼的母亲,是旌梁人?” “不是。”照山白反驳道,“阿琼的母亲是琅苏人,讲的一口标准的琅苏话。她的声音很好听,如黄莺一般。儿时我虽然不曾有幸见过她,但总能听见她的歌声。” 桓秋宁捏着下巴,他看向密道伸出的铜门,道:“从郢州向南过了清江就是琅苏,琅苏与旌梁相邻,说不准他母亲家族中就有旌梁人。照山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照府内有这个密道的?” 照山白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后转身往铜门的方向走去,他道:“阿琼死后,我看见有人把他的牌位带到了这里。” 桓秋宁继续问道:“拿着照琼牌位的人,是从什么地方下来的?” 照山白道:“祠堂。” 看来这个密道的出口不只有两个,很有可能通向照府中的很多个房间。桓秋宁思索着走到了铜门前,眼下最棘手的问题还是如何打开这扇铜门。 桓秋宁问道:“对于这位荼修宜,你知道多少?” 照山白摇了摇头,本是不置一词,可是看到铜门上的名字后,他好像又想起了点什么,道:“荼修宜的名字是荼梅,我阿姐说过,她此生后悔的事情之一便是没有早些认识荼修宜,没能在雨夜中替她撑一把伞。这位娘娘一生凄惨,死后又遭人诟病,实在是位可怜人。” 听到这里,桓秋宁心道:“那我是不是算得上她同病相怜?生前不受待见,死后还要遭人唾弃,这种滋味不只是他们二人尝过,桓氏一族几百好人都尝过。人已经死了,他们的身后名,只能任人践踏。我虽然还活着,但是对于这个‘死’字,领悟的却是极其彻底。” 桓秋宁对照山白道:“这世间的可怜人多的去了,若是人人你都要同情,那你怕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铜门机关上固定的铜砖是荼修宜,那么铜门后的秘密就一定跟她有关。我本来在怀疑是不是同为宫中妃嫔的照芙晴跟她有什么瓜葛,既然你说二人并未有过纠缠,想来荼修宜定然是与你们照氏的其他人有关系。” 照山白不语,他走向前,把刻有“照芙晴”名字的铜块拿了出来,放上了“殷玉”。 桓秋宁笑道:“我怎么就忘了,凌王可是荼修宜的儿子。既然放上了‘殷玉’,那是不是也得把‘殷宣威’放上去?” 照山白拿起刻着“殷宣威”的铜块,犹豫不决。最后,他放下了“殷宣威”,放上了照宴龛。 这一举动是桓秋宁没想到的,他以为照山白会先把照氏的人择干净。看来照山白知道的事情,不只是一丁半点的。毕竟他也是照府的嫡长子,未来可是要当家主的。 桓秋宁想起了在梨花庵,逯无虚留下的那句话。“赏赏梅花”想必就是为了让他注意到荼梅,“没人的地方”和“春雀”又是想引出什么呢? 桓秋宁转头,看到了锁着墙壁上的“承恩元年”,上次他没有仔细看,这回他又在密道的顶部看到了“承恩三年”。 两个时间节点,以荼修宜为中心的事件和人物,桓秋宁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他走上前,把刻有“桓江城”的铜砖放进了机关的凹槽中,道:“承恩三年,整个大徵内最大的事无非就是桓氏灭门案,既然有了关键时间点有这一年,想必事涉桓家。” 照山白看着铜门上的名字,看得出了神。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了橘黄色的影子,他转头,问道:“你从边郡而来,家中可还有挂念你的人?” 面对照山白的突然发问,桓秋宁闭口不答,心道:“照山白你果然暗中调查过我。想来照氏在大徵境内的眼线不少啊,连铜鸟堂给我安的‘悲惨身世’都查出来了。查呗,你要是真能查出点什么,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桓秋宁装作云淡风轻,摊手道:“当然没有。我的家中要是还有亲人,我肯定会厚着脸皮缠着他们的!我们家呢,算不上‘家族’,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无名小氏,家中人丁不过几个,皆已不在人世……反正,这张图上肯定是没有的啦!” 照山白垂下眼,略显失望。他咬了咬下唇,神色黯淡,就像是藏住了几句想问却没有张开口的话。 “机关上一共还有三个凹槽,咱们把这些人名交替着往里边放,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能把这个门给打开了。”桓秋宁拿起了刻着“逯无虚”名字的铜砖,“死太监,我看他不顺眼,先给他放上去‘鞭尸’!” 照山白听见这句话,似有似无的笑了一声。桓秋宁耳尖,他探出头,看向照山白,有点懵:“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声?别吓我,这里头该不会真藏着人吧。” 照山白立刻收住了表情,抿嘴吹腮,摇了摇头。 看他也不像是会偷笑的人,说不定还会觉得“偷笑”这件事不合礼仪! 桓秋宁后退了一步,躲在照山白的身后,道:“这是你们府上的密室,要是出什么事你得先上。若是一般杀手我自然手起刀落,可里面要是个疯女人,我真应付不了。照宴龛一把老骨头了,他要是真在里头藏女人,我一定会让他遗臭万年!” “松手。”照山白用两指夹住了桓秋宁的衣袖,回首道。 “酒劲过去了?别吧。再醉一会儿吧,小山白,哥哥还是比较喜欢你呆呆的样子。”桓秋宁伸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冰冰凉凉。 桓秋宁皱眉:“自己的手这么凉,刚才还欠嫌我的手凉,你珩哥哥可是天生的小暖炉!” 坏啦。酒后误言!桓秋宁“啪啪”拍了拍自己的嘴,踮着脚尖走向了铜门。他正心虚着,生怕照山白把刚才那句话给听进去了,稀里糊涂地拿起了一块铜砖塞进了凹槽里。 然后,铜门开了。 桓秋宁:“……?!!!” 第36章 密室秘闻 门开之后,桓秋宁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有了要把门关上的冲动。 铜门之后,宛若阎罗的老宅,黯淡无光,蛛丝密布,腥臊烂臭,里边仿佛下一秒就能冲出几只凶神恶煞的怨鬼,生生把眼前人撕碎。 最奇怪的是,在破布和蛛丝地下居然隐约透着金色的亮光,像一双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桓秋宁没想到照山白是个胆儿大的,他挡在桓秋宁的身前,抬脚迈进了密室。桓秋宁紧跟着他,前脚刚进去,后脚铜门就关上了。 奇怪!铜门那么沉,怎么就刚好等他们都进去就关上了,就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暗中操控一样。 细思极恐。 桓秋宁点着了手中的火折子,回头一看,正对上了一个烂臭的骷髅,它的眼珠子干在了骨头里,比恶鬼还要骇人。桓秋宁捂着嘴不出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照山白用方巾捂住嘴,轻声道:“这些年照府中总是有离奇失踪的杂役,看来是误入此处后,被困于此出不去了。” “不一定是误入此处,也可能是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被关到此处活活饿死了不是吗?果然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你们照府可真是‘卧虎藏龙’啊。”桓秋宁点燃了密室里的蜡烛,既然能点着,说明这个密室就一定有出口。 第48章 他抽出腰上的软剑,挑开了一件发烂发臭的旧衣裳,果不其然,下面藏着东西。 刚才那些金色发光的东西,不是眼睛,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破布下面盖着的不只有金银珠宝,还有一些形状古怪的宝贝,看起来像是别国送来的贡品。 桓秋宁戴上了黑色手套,他拎起了一件白瓷,翻过来一看,瓶底果然印着旌梁王室的印章。他又拎起了一件宝贝,这一翻,没想到瓷瓶里竟然“哗啦啦”地掉出了不少钱币——永安钱。 联想到十三之前查过的照府承恩三年至今的账单,这些年照宴龛从琅苏购进了大量的绸缎,而且还能对上账,这说明他在琅苏买绸缎用的很可能不是五铢钱而是永安钱。 大徵境内这些年私铸劣钱的情况只增不减,官商勾结,同流合污,致使大徵境内的永安钱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值钱。而旌梁五大州的铸币权由旌梁王室荼氏死死把控,市面上流通的永安钱较少。所以买一匹相同货色的琅苏绸缎,五铢钱要花五百钱,而永安钱只需要花两百钱。 这些年照府入账的钱跟走账的钱是对等的,可是买到的东西却多了很多很多,这种账御史台查的时候,很容易被表面上的对等所蒙蔽,毕竟也没人细查他到底是花的什么钱。 不过说到底,照宴龛是相国,照氏一族在官场上拉帮结对,结党营私,早已养成了自己的势力。只要稷安帝不细查照氏,也没人敢动他们。 而且琅苏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特殊之地。琅苏虽是大徵的国土,但是位于清江已南与琅苏接壤,琅苏中混杂着各国的商人,货币和商品交易复杂,在琅苏,什么钱都能用,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全看卖主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桓秋宁整理着思绪,他发现了三个矛盾点: 一、私藏贡品是死罪,而且密室中大量的旌梁贡品,是从哪儿来的? 二、照宴龛在府上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是为了买,还是为了卖? 三、琅苏是杜氏的老窝,照府为什么能在杜卫的眼皮子底下在琅苏用永安钱进行交易? 把一个个的珠子串起来,桓秋宁琢磨出了一种可能性:私藏贡品是死罪,销毁贡品一旦被发现,更是诛九族的大罪。所以照宴龛想悄默声地把东西送到琅苏,让府上的人混入各国的商人中,在琅苏以“假货”卖掉,换成永安钱。从而再用永安钱买昂贵的琅苏绸缎,送给各大世家做每年的新春贺礼。 这些贡品上印有琅苏王室的印章,别的地方没人敢买,只有在琅苏才能卖出去。 照宴龛绕了这么打一个弯子,就是为了处理贡品,那么这些贡品,又是哪儿来的呢? 照山白站在黯淡无光的珠宝中,脸色很差。这间密室里头藏着照氏一族所有的肮脏与腐物,照山白站在这些腥臭发霉的东西旁,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那一条条冰冷的家训。 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盯了一会儿照山白的背影后,桓秋宁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桓秋宁温声道:“酒醒了?” 照山白沉声道:“我没醉。” “什么?什么!!!别别别,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你别吓唬我,我胆子小。”桓秋宁不敢相信,不可置信,完全不信,他探头往前看,忐忑不安,心脏“嘭嘭嘭”地乱跳! 那些话若是让照山白给记住了,怕是要有大麻烦。也不只是麻烦,主要是怪丢脸的啊! 见照山白的脸上还泛着一点儿红,桓秋宁会心一笑,撩骚道:“装。没醉你脸红什么?” 照山白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永安钱一案我并非全无所获,每逢庙会,昭玄寺外有寺集,会有小贩在周围卖香囊香包,陆府杂役手中的香囊不仅是寺中僧人所赠,大多是在附近的庙会上买的。我顺着这条线,查到三叔府上的婢女,曾经在寺集上卖过香囊。” 桓秋宁顿了顿,道:“这条线好查,你能查到,凌王和柳夜明也能查到,而且不一定比你晚。” 照山白眉间紧皱,道:“所以那日在昭玄寺,你问我可有所获之时,我未答。我以为我查到的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没说。” 他说这句话的功夫,桓秋宁已经查探完了密室里的机关。 铜鸟堂作为大徵境内最阴险的杀手组织,这些年不仅仅研究如何杀人于无形,而且把各大世家的机关术都研究了个遍。 在铜鸟堂的那三年,桓秋宁也算是学有所成,简单的机关对于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桓秋宁挽了个剑花,抬手斩断了虎头之间的冰蚕丝。 倏然,密室的四面墙壁上突然出现了四个一米宽的通道。照山白察觉后,他单手背剑,耸了耸肩道:“运气不错,还真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夸赞之词就不必了,哈哈,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 照山白没吭声,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好像有点生气。 桓秋宁立马跑过来,根本没顾及脚下的机关,差点被虎头绊倒。他笑嘻嘻道:“其实我刚才有在认真听的,你那日在昭玄寺,你听了我的话,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对吗?” 此人真的是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放肆了!他可知自己若是这般同别人讲话,会有什么后果?照山白一忍再忍,忍无可忍,醉意全无,这下可真是彻底地清醒了。 眼下密室中有四个出口,分别通向不同的密道,桓秋宁仔细地探查了一番,猜测这四个出口中有一个能够通向府外。 二人正纠结着该从哪一条密道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其中的一条密道里爬了出来! “丞公子?讨厌鬼!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来人竟然是郑雨灵。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深更半夜出现在了照府的密道里,这传出去可不止是有损声誉这么简单!好在,这两个人并不会拿她大做文章。 桓秋宁见她浑身是泥巴,像个脏兮兮的小花猫,却还要用大小姐的语气使唤人,他笑道:“二对一,这次你毫无胜算!” 郑雨灵抱着胳膊,她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腿、胳膊、脸上有很多擦伤。听到桓秋宁这么说,她蓄着眼泪,委屈地哭了起来:“你要死啊!都到这般境地了,还要遇见你这个讨厌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长空哥哥不理我就算了,老天爷还要派你来取笑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桓秋宁抱腹哈哈大笑,“死吧死吧,没人拦你,是吧山白兄?” 照山白盯了桓秋宁一眼,好像在说:谁要跟你称兄道弟?不熟不熟,作死请不要带上我。 照山白将手帕缠在了手指上,这才走过去扶起了跪坐在地上哭的郑雨灵,温柔地问道:“可否告知,你是如何落入此处的吗?” 郑雨灵抹了抹眼泪,泪眼婆娑道:“我是从井里摔下来的,不知道哪个该死的人推了我一下!” “井里?有人推你?噫。照府果真不是久居的好地方,多吓人啊,这不比半夜闹鬼还要骇人!”桓秋宁揶揄道,“不过好在你遇到了我们,因为我们一定会把你掉进这里的消息传出去,然后就会有人来救你啦!够义气吧?” 郑雨灵道:“为什么不是把我带出去?” 桓秋宁蹲下身,调皮道:“想得挺美啊小姑娘,哥哥我呢比较懒,不喜欢背人。你看旁边这位,像是愿意背你出去的人吗?” 照山白几乎是脱出而出,他温柔道:“我来背你吧。” “……”桓秋宁置气,他凑上前,喋喋不休道:“礼教呢?‘不亲授’呢?你不是待人冰冷不讲情义嘛!” “礼教是为了约束有心之人的欲望,而不约束君子。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照山白认真道,“郑姑娘有伤在身,若是不救,才是犯过。” 桓秋宁努嘴,强词夺理道:“那若是有一天我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死了的那种伤。你愿意为了救我,放弃礼教与原则吗?你若是要说‘不’,我可就要说你是伪君子啦!” 照山白的忍耐力实属惊人,他依旧平静道:“你若是能安守本分,没人能伤的了你。” 桓秋宁在心里愤愤道:回答了等于没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照山白就是一个只会敷衍人的“伪君子”! “安守本分”这个词意味深长啊,桓秋宁抓了抓耳朵,这话他听着实在是耳熟。 桓秋宁举着蜡烛,在四条密道的入口处分别试了试,找到了一条透风最明显的密道,回首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先去探探路。” 他这一去,人就没回来。 第37章 引蛇出洞 半晌,密室内静默无言。 突然,铜门外传来了刀刃摩擦铜铁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声音持续了很久,蜡烛将要燃尽之时,照山白捧着微弱的烛火,看向了其中一条密道。 桓秋宁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他刚进密道的时候不停地抱怨密道里一股烂臭味,让他恶心的想吐。 第49章 郑雨灵听着心烦意乱,让他不要大吵大叫,可是过了一会儿,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一处少了人,另一处又来了人。 “如果觉得害怕,可以捂住眼睛,我会保护你的。”照山白把郑雨灵护在身后,递给了她自己的干净的袖袍。 他转过身,看向缓缓打开的铜门。 照山白想过来人可能是逃出去又返回的桓秋宁,可能是误入密道的杂役,也可能是凌王安插在照府的眼线,却没想到来人竟然是郑卿远。 郑卿远用长枪挑开了缠绕在铜门上的蛛丝,“山白,雨灵!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一夜之间,怎么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照山白见郑卿远跨步到他的身后,背起了郑雨灵,他稍稍宽心,连忙跑出了密室。 他担心铜门先上次一样悄无声息的关上。然而,他出去后,铜门岿然不动,如一面灰冷的墙壁。 果然有人在暗中操控。 今夜照府地下的密道里,到底藏了多少人? 一开始关上的铜门,郑卿远出现之前断断续续的摩擦声,以及消失不见的桓秋宁……谜团太多了,他一时间理不清楚。 照山白神色僵硬,他问道:“卿远,你如何找到此处的?又是如何打开的这扇铜门?” 郑卿远背着郑雨灵,满脸担忧道:“说来也是碰巧,府上的人说雨灵夜里来了照府,迟迟未归。我在贵府外的茶楼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只好冒然入府,可进来之后却没有人说见过雨灵,我一时心急,只好自己四处去寻。我去与君阁找你,见你不在,却发现了地下的藏书阁,紧接着便发现了密道。至于这扇铜门,我来的时候地上落了一块铜砖,我把他放在了空缺的凹槽中,门就开了。” 他这番话说的很详细,太详细了。 照山白回头看向铜门上的图,看清了那块至关重要的铜砖上刻着的字——照琼。 “雨灵受了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吧。”照山白道,“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去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解释。” 郑卿远回首看了一眼密室中杂乱摆放的木箱,以及满地的枯骨与狼藉,他神色一沉,道:“山白,里面的东西我全当没看见,你放宽心。” 听到这句话,照山白涌到嘴边的解释与安慰,全都化作了苦水。 这种滋味他从未尝到过。像苦涩的海水,灼烧胃脾。 他想说“对不起”,因为雨灵是在照府里出的事;他想说“对不起”,因为不想让郑卿远因为看到了照氏的肮脏与腐糜而为难;他想说“对不起”,因为他愧对于郑卿远从前一直将照氏之人视为一股清流。 但是照山白没有开口,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资格。 郑雨灵抱着郑卿远的肩膀,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哥,对不起,我又给你丢人了。有人说长空哥哥夜里来了照府,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了,这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是被人下套了。” 郑卿远心中有气,他憋着气,对郑雨灵道:“杜长空?他人在诏狱呢!雨灵,我生气,气的不是因为你喜欢他,而是你为了杜长空,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你要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啊!” 郑雨灵委屈至极,她犟嘴道:“我没有不顾自己的安危啊!我也不想掉进井里,是有人推我的!” 郑卿远没时间跟郑雨灵吵架,他转头对照山白道:“山白,我今夜本是要在宫里值守,府上人说雨灵不见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到照府,路上又听说诏狱出事了!诏狱走了水,身上拴着铁链子的罪客行动不便,逃不出来,已经死了几十号人了。都是人命,我不能顾此失彼,既然已经到了照府,我只好先来救雨灵。事不宜迟,人得先出去,山白,出去之后,咱们必须立马去诏狱看看情况。” 见郑卿远不理她了,郑雨灵更委屈了,她嘟嘟囔囔道:“诏狱里的人死了就死了啊。他们本来就是一些罪奴,活着也是占地方,早晚都是要被处死的,管他们做甚!” 郑卿远道:“人命关天,诏狱里的人虽是罪犯,但也是人命!” 郑雨灵能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但她性子就是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小公举,别人不哄着她,她就闹脾气。 她从郑卿远的背上滑了下来,哼哼唧唧道:“你去吧,别人都比你妹妹重要。把我扔在这儿就行,不用管我了。我在你眼里,还比不过那一些素不相识的人。” 郑卿远怒道:“随你!” “我讨厌死你啦!不要你这个哥哥了,你走吧。”郑雨灵听了这句话,眼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郑卿远看着照山白,扶额叹气。 照山白把郑雨灵安置在了与君阁中,他刚推开门,便看见阁外站了一群人,阴着脸,像是来审人的判官。 为首的人递上了凌王府的令牌,示礼道:“见过照大人。我是廷尉左平冀文佑,有人上报给凌王说照府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事关永安钱一案,万不敢疏忽,所以我特地来请照大人。凌王殿下有请,照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郑卿远要拦。照山白已经走在了前边,示礼道:“有劳冀大人带路。” *** 路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在哪儿呢! 路在身子底下。桓秋宁在密道里爬了快半个钟头,他非要看看这密道的出口到底是通向何处。 又是一口枯井。 桓秋宁站在井底向上看,看到辘轳旁有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他顺着绳索爬了上去,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位趴在井口上睡着了的小僧。 这也是个胆儿大的,他是真不怕掉下去啊。 密道竟然是通向昭玄寺内的禅院。 禅院内坐着一位穿着素衣的妇人,她手握一本佛经,一边捻转佛珠,一边垂眸念经。 此人带发修行,持斋把素,仪态端庄,纵使穿着青灰色的素衣,仍然有着娴熟典雅的气质。 正值多事之秋,昭玄寺刚刚经历变故,此人却能安坐于此,想来她便是汐璞口中的护国夫人——梁秀兰。 桓秋宁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抛开护国夫人的身份,她曾是桓秋宁母亲董静檀的故交,桓秋宁儿时曾经唤过她一声姨母。 桓氏一族出事后,梁秀兰摒弃了昔日与董静檀的友谊,不仅置身事外,而且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说到底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从那之后她云游四方,便甚少与人有过交集了。 如今祸事再起,梁秀兰再次出现在了上京城,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有备而来。 是故人重逢,却也算不上故人。桓秋宁冰着脸,转身就往外走。 梁秀兰放下佛经,闭目道:“见了姨母,不打声招呼就走,看来你是早就把礼义礼法抛之脑后了。” 桓秋宁依旧背着身,道:“梁夫人好雅致,月下独酌,檀香萦绕。只是雾气这么重,您怎么就认错人了呢?” “姨母”二字太些沉,卡他的在喉咙里,怎么咳都咳不出来。 发髻上的枯藤黯淡无光,比不上寺外高洁狡黠的月。 这五年间梁秀兰的心境变了很多,如今她不是高傲的月,而是消瘦的枯藤。只不过她的眼神依旧晴明,眸子里的棉絮,倒像是月的倒影。 梁秀兰摸了摸茶杯,不疾不徐道:“凉茶虽冷,但是可以清肝明日,祛湿生津。茶离不开水,茶亦是水。改日你若是得了闲,姨母请你喝茶。” “不必了。”桓秋宁淋着月光,背影孤冷。他道:“今夜之后,梁夫人便可以在昭玄寺安稳地住着,你我二人,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这个词说凉薄不够绝情,说绝情却又带了点“藕断丝连”的意味。 这个词从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掺了杂念了。 桓秋宁出了昭玄寺,十三带着几个铜鸟堂的死士,蹲伏在周围的树上。见了桓秋宁,他轻步跟上,小声道:“十三哥,诏狱走水了,文官武官今夜都别想睡了,都挤在诏狱外挨冻呢。” “诏狱走水。查过是谁的手笔了吗?”桓秋宁问,“偏偏挑在今夜对诏狱动手,看来明日要有变数了。” 十三道:“今夜柳夜明提审了一个人——庸中郡太守梁云兼。这是稷安帝亲自下的密令,消息控制的很死,梁云兼入诏狱的时候,我们的人才探查到。今夜诏狱走水的原因不好查,柳夜明提人审案子,里边进进出出不少人,都有嫌疑。我觉得大概是梁氏之人为了劫狱,放的火。” 桓秋宁思索道:“不会是梁氏。趁乱防火劫人的主意太蠢,他们还没傻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梁云兼尚未定罪,他们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如今我是治书侍御史,有权审核诏狱案件的判决文书,到时候定能瞧见端倪。” 桓秋宁嘱咐道:“今夜不能轻举妄动,有心之人已经在暗处留了眼,切记不能自乱阵脚。另外,你这两天有收到铜鸟堂的密令吗?” 第50章 十三摇头,“没有。还是查代号三。我心里已经有人选了。还有一件事,十一哥,刚才凌王府的人和廷尉的人去了相国府,带走了照山白。” 桓秋宁吸了一口凉气。 *** 这一夜,柳夜明手底下的人快要忙死了!他把自个儿府上的杂役都喊来了,人手根本不够。 专司案件的廷尉左平冀文佑带了人去了照府抓脏,负责诏狱的廷尉右监陶思逢已经进进出出救了几十次火。 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老天爷,夜里刮起了妖风,火势只旺不退,烈火烧尽了诏狱里的立枷,连那刚刚枉死的怨魂,都被大火给烤化了! 这事要是追责,难辞其咎的人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冀文佑和陶思逢,这两个人是寒门出身,天塌下来,他们就是那补天的石头子,要上去拿命相抵。 既是寒门子弟,势力单薄,在朝为官站不住脚跟,必然要结党。陶氏远在江北郡,周围相邻的世家皆已失去势力,加上当年桓氏一案陶思逢的父亲陶常隆站的桓党,并且因此丧命,早些年陶氏是彻底爬不起来了。 不过好在江北郡的旁边就是清州,清州虽然偏远,但是出了个柳夜明。柳夜明混上了廷尉,陶思逢跟着他就当上了他的下手。 至于冀文佑,冀氏在太祖在位时可是名门望族,如今安守一方,泸州还算富庶之地。冀文佑为人正直,学富五车,稷安帝对他寄予厚望,他的官途还算顺利。 可是这大火灭的是相当坎坷啊。紧接着,禁军的人也来了,来的不只有杜长空,还有护军将军虞朔兰。 虞朔兰统领三大营,常年驻扎在城外的纵锦山山底,她带兵严苛,与虞红缨并称为“虞家双飒”。 虞红缨驻守天州守大徵安定,虞朔兰统领三大营,守护京师安宁,她们二人不仅撑起了虞氏的荣光,更是撑起了大徵的半壁江山。 要说朔兰将军唯一遭受过诟病的一点,便是她嫁给了野狐狸柳夜明。 柳夜明一身泥泞,愁眉苦脸的出来相迎。他揉了揉脸道:“虞将军,我这样子真是没脸见你了。” “别皱眉。烧了就烧了,烧了再重建!缺钱要钱,缺人手从我三大营里提人。” 虞朔兰身着筩袖铠,目光凌冽。她抱着重剑,对身后的人厉声道,“带人进去,死的活的,凡是骨头没烧干净的全拖出来。动作要快,天亮之前别让我看见火星子!” “夫人威武。”柳夜明拎着官袍,夹着狐狸尾巴凑过去,“真他……真呛啊!夫人,还好你来了,不然为夫真的要被熏成黑瞎子了。” 虞朔兰抱着胳膊,看他一副窝囊样,道:“你挺有本事。能让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把诏狱给烧了,是不是哪天府上被贼人偷个精光,你还能笑着来给我‘报喜’啊。” 柳夜明本想再卖个惨,谁知道郑卿远这个时候来了,远处还跟着个红衣服的鬼。 郑卿远疾步如飞,一边安排羽林军的人救火,一边气道:“好好地阳春三月天,刮这么邪乎的风。看来是老天爷要作践人。” 人齐了,扎个戏台子就能唱戏了。 逯无虚传了陛下口谕,大臣们跪地听旨。 “传陛下口谕,今夜所有进出过诏狱的人,全部扣押待审。” 第38章 故弄玄虚 审不过来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连诏狱都烧了,该上哪儿去审人啊。 好在稷安帝开了金口,没地方就腾地方,没人就向禁军要人,柳夜明等人的心这才从嗓子眼沉了下去。 火一直烧到翌日正午。老天爷宅心仁厚,赐了一场春雨,大火终于灭干净了。 春雨浇灌着黑烟,四周一片狼藉。几枚带锈的铜币半埋在灰烬里,悲悯地望着天。 本来这审人的活儿是轮不到桓秋宁上的,可他实在是太闲,穿着一身红衣像只鬼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让人看着心烦意乱。 柳夜明每次见到桓秋宁,总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他实在是难受。 眼不见心不烦。为了图个舒心,柳夜明让桓秋宁跟着陶思逢一起去审昨夜在诏狱值守的官员。一个一个地审,一个一个地查,直到揪出罪魁祸首为止。 诏狱附近的几间空宅子成了审讯房,临时架起来的刑枷像没命的稻草人。刑具散在地上,浸泡着泥水。 陶思逢见桓秋宁翘着二郎腿,跟个没事人一样懒兮兮地嗑着瓜子,他走上前,笑盈盈道:“御史大人,您说句话呀。我平日里跟着柳大人审过不少人,但那都是照着葫芦画瓢,没什么真本事。这关押待审的都是我平日里的同僚,我来审旁人会觉得有失公正,还得您来啊。” 桓秋宁打量着他。陶思逢长了一双小巧的杏仁眼,笑得像吃了蜜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软,像极了掉在地上的熟透了的柿子被人穿着靴子踩过的时候发出的死动静,软焉焉的。 桓秋宁心道:“陶思逢,‘曲意逢迎’的‘逢’,这也不是个善茬。” “行啊,我来审。”桓秋宁“噗”一吹,冲那位绑在刑枷上的犯人吐了个瓜子皮,抓起皮鞭走了过去。 桓秋宁先来了个连环问:“怕火吗?平日里用不用烟袋子,喜欢吃酒吗?或者,吃喝嫖赌,你喜欢玩什么?” 周围的人疑惑不解:“这、这都是问了些什么问题?我看他就是个半吊子,让他来审人,要是能审出个所以然,我今天就把头卸在这儿!” 陶思逢替桓秋宁说话:“这位大人,您可别开这种玩笑,外边打着雷呢。墨大人这双眼睛看着就不凡,定是一双慧眼。” 议论声不止。 有人看着桓秋宁那张脸,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小声揶揄道:“御史大人是个断袖,身上的风流债比咱们的卷宗还多。你没听说过他跟中丞大人的一夜情?” “呸呸,中丞大人可是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怎么会跟这种浪荡子鬼混在一起,一定是有人以讹传讹!” “他可是陛下赏给中丞大人的美人啊!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 “……”桓秋宁听乐了,他把鞭子往后一甩,“合着你们搁这儿来审我呢?来来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亲自帮你们辨一辨真伪?” “不不,御史大人,小的说笑呢。” 桓秋宁神色一冷。空气颤了颤,是风吹的。 “御史大人,他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你们计较的。外头下着雨,屋里湿寒,快,给御史大人端杯热茶。”陶思逢猫着腰,转头见照山白来了,客气道:“见过中丞大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照山白拖着腿走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不仅仅是一夜未眠,疲惫中透着些虚弱。 桓秋宁看向他的腿。照山白的右腿受伤了,走路的时候几乎不怎么打弯,全靠另一条腿往前带。好在衣身宽松垂坠,旁人若是不仔细看,还真能让他给瞒过去了。 桓秋宁“啧”了一声,向照山白走去。他大步流星,跨过水坑,握住了照山白的胳膊。 他先仔细看了看照山白的右腿,然后摸了摸胸口——找药。 周围人紧盯着他们看,桓秋宁知道他们想听什么,故意说给他们听。桓秋宁道:“中丞大人,昨夜你可让我好找啊。他们说你我关系不一般,你说这传闻是真还是假呀?” 照山白看向屋内的人,道:“人言可畏,尽数不实。”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像小孩躲在屋檐底下啜泣,下的扭扭捏捏的。照山白既然这么说了,屋内的人就算是不信,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于是闭嘴不出声了。 闷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照山白扶着屏风,差点没站住,桓秋宁用力拉住他,在他耳后轻声地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无妨。”照山白这语气,弱的快被春雨给揉碎了。 桓秋宁捏着他的胳膊,有点急,咬牙低声道:“照山白,你是不是想后半生坐屋里让人养着活,连腿都不要了。凌王的人对你动手了?他怎么敢的。” 照山白垂眸,不置一词。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人越挤越多。柳夜明和照宴龛前脚刚到,不一会儿郑卿远也来了。 桓秋宁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昨夜诏狱走水的事儿来的,他们是冲着照府内的永安钱和贡品来的。 未知全貌,得先审时度势。桓秋宁蹙着眉,让照山白靠在他的身边,先站稳了。 柳夜明拿着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他看了一眼郑卿远,转头对照宴龛道:“哟,相国大人,您怎么亲自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柳夜明一开口,屋内立刻寂静无声。 漆纱笼冠下是一张阴冷无神的脸。照宴龛寒声道:“诏狱走水,周围的百姓定然受了不小的惊吓。陛下体恤民生,让我来安抚周围的百姓,顺便帮柳大人您盯盯案子啊。” “陛下宅心仁厚,周围的百姓必定感激涕零。诏狱走水一事尚未有眉目,还得有劳相国大人了。” 第51章 柳夜明的脸上挂着笑,“今早凌王府来了人,说昨夜有人去凌王府告状,告的是相国大人府上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永安钱一案一直拖着未能结案,我一想,这肯定是有人想搅得上京城不安宁,栽赃嫁祸,这是明目张胆的把祸水泼了到您身上啊!定有奸人暗中作祟,不知昨夜,相国府可有行为异常之人啊?” 他能这么问,就说明凌王的人没在照府里搜到东西,不然早就把事报到宣政殿了。 桓秋宁心道:“密室里那么多东西,一夜之间全都搬走了,还是在凌王的眼皮子底下。看来背地里给照宴龛兜底的人,昨夜没少下功夫啊。” 照宴龛道:“昨日凌王府的人私闯我府上,不分缘由便带走了犬子,我还没得空去凌王府要个说法,凌王殿下倒是先遣人来告上我相国府的状。” “相国大人息怒。来人,给照大人上茶。”是非黑白,柳夜明心里掂量着呢。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谁都不想得罪。 柳夜明蹙眉道:“圣命难违,凌王殿下不也是为了尽快结案吗。你说这事拖过了初一拖到了十五,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 看遍了周围人的神色后,柳夜明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道:“听闻昨夜郑将军与令妹、墨大人也在相国府里,不知昨夜相国府上是有什么好事,让我给错过了?” 他这话是在试探郑卿远与桓秋宁,昨夜有没有在照府发现东西。桓秋宁明面上与照山白穿一条裤子,柳夜明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得探探这两个人的底。 敌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也能是“朋友”,挑拨离间就是了! 郑卿远看向照山白,蹙眉不语。他确实是为难,之前照琼之死他亏欠照氏,也亏欠照山白。 可是如今稷安帝与凌王抓着永安钱一案不放,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迟早败露。他今日有所隐瞒,他日别人就能顺藤摸瓜,拿他做文章。 郑卿远答道:“回柳大人的话,不过是一些小事。家妹雨灵嘴馋,昨日她听闻照府上的婆婆做了一种极好看的糕点,垂涎不已,于是去了照府。她又贪玩,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府,所以我才去照府寻她。” 柳夜明看向桓秋宁,又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糕点?” 人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郑卿远怕桓秋宁接不住,连忙回应道:“是杏仁糕。” 柳夜明勾了勾嘴角,挑眉一笑:“可是我记得相国大人对杏仁过敏啊。” 郑卿远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一茬,不知该如何接话,慌乱不已。 照宴龛脸色一沉,倒是没着急给郑卿远圆场。 照山白向屋内的诸位大人示礼,刚要开口解释,便被桓秋宁拦在了身后。 “喵。” “喵呜——” “是夜猫啊。”桓秋宁又“喵”了一声,“你们没听见过吗?每到夜里打更的时候,总是会有猫叫,怪渗人的。昨夜我瞧见一只黑猫,脖子上挂着铜钱,钻进了相国府。不只是妹妹嘴馋,猫儿的嘴也馋。各位大人不妨猜猜,那只黑猫最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 桓秋宁温声道:“掉井里摔死了。” 众人纷纷觉得可惜。 传闻中黑猫通灵,总是能带来祥瑞。可是这黑猫去了相国府却死在了井里,想必是有人动了手脚,不想让相国府上得到这份祥瑞。 柳夜明心觉眼下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再问下去照宴龛的脸面就挂不住了。他就此作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桓秋宁。 这个话题勉强转过去了。桓秋宁在柳夜明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松开照山白的胳膊,走向了待审的官员。 “诏狱走水可是大事,也不能耽搁了呀。”桓秋宁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 他看向刑枷上的人,道:“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陶思逢上前,介绍道:“他叫张天,是昨夜留在诏狱值守的人。” “张天。名儿里带个‘天’,好名字啊。”桓秋宁用长鞭挑起了张天的下巴,道:“你不想说我替你说。你的手指泛黄,你有烟瘾。身上带着酒气,昨夜你饮酒了。另外,从我进了这间屋开始,你一直在甩头,你不清醒,你昨夜被人下了药。” 张天恐慌到神色大变:“你、你一直在观察我!” “朋友,我要审你啊,我不看你,难道真要看天吗?”桓秋宁笑了笑,“说说吧,昨夜你见到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喝的酒,吸了什么烟,从哪儿弄来的,昨夜发生了什么?如实招来。” 张天甩了甩头,努力回想道:“昨夜。昨夜!我看见了鬼!” 桓秋宁笑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吧。我可不信这世上有鬼,就算是有,也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张天看了一眼柳夜明,道:“我知道昨日柳大人提审了一个人!是……是……庸中郡的梁大人。好几个人围在审讯室外,具体是在审问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见梁大人一直在大喊‘人不是我杀的’!‘人如果是我杀的,今夜我便被恶鬼索命’!‘烈火焚身’!然后,然后就起火了!” “噢。昨夜诏狱里挺热闹啊?”桓秋宁看向柳夜明,“柳大人,昨夜您就在诏狱啊。” 照宴龛斜睨着柳夜明,盘着手中的玉核桃。 柳夜明阴着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梁云兼的案子乃机密,无可奉告。” 桓秋宁笑道:“这不欺负人吗柳大人,你让我审人,又不让人犯说话,我审什么啊?难不成……真有冤案啊!” 他看向柳夜明怀中的佛珠,“我看别审了,不如大家伙都闭上眼睛睡一觉,到梦里头去问问佛祖,人是谁杀的、火又是谁放的得了。” 柳夜明脸上笼罩着一层雾,像北疆常见的黑沙雾。他淡定道:“张天,你可听清楚了,梁大人说的是这几句话吗?我记得他说的明明是要‘祭天’!污蔑朝廷命官,干涉朝中机密,可不止是死罪这么简单了。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张天的眼中布满血丝,崩溃道:“我不可能听错的!绑在木枷上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不可能有错!柳大人,昨夜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的酒量很好,千杯不倒!我没有看错,那火就是从审讯梁大人的那间牢房里烧出来的!您看见了,您一定也看见了!” 雨水打在窗沿上,“吧嗒吧嗒”的响,像是在计时。 张天的情绪逐渐失控,他嘶吼着,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柳夜明抬了抬手,让人朝他泼了一桶冷水。 照宴龛斜睨着柳夜明,道:“柳大人,看来昨夜您也挺忙啊。我虽不知梁云兼梁刺史为何在诏狱受审,听着这个人的申述,他像是疯了。您说他不是恶鬼上身,却说出了‘祭天’之类的话,难道真是另有隐情?” 柳夜明面上犯愁,不知该如何答复,说多了容易犯错,他摇了摇头。 这时,屋内又来了人。 逯无虚放下油纸伞,进屋作揖,和和气气道:“适才宣完圣旨,咱家去替陛下看望了周围的百姓,这才来迟了。正好两位大人都在,陛下想请两位大人到宣政殿议事,请吧。” 柳夜明对照宴龛恭敬道:“照大人,昨夜之事并非是我故意隐瞒,等到了宣政殿,您就能知晓了。” 照宴龛伸手示意,道:“柳大人请。” 二人走后,郑卿远看向照山白,欲言又止。他这个人向来有话直说,如今却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照山白明白他的纠结,主动道:“郑将军,我想请你单独一叙。” 桓秋宁抱了一件厚外套,刚想给照山白披上。听他这么一说,桓秋宁收回了手,靠在房柱上,问:“有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非得单独说的?外边雨下的那么大,你这腿要是再淋了雨,后半辈子就别想走路了。” 照山白执意要与郑卿远说清楚,桓秋宁无奈叹气,把外套扔到了他怀里,“去吧,冷死你算了。” 屋内的人很快散的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桓秋宁与张天二人。 桓秋宁弹了弹茶杯,抬眼道:“张天,你好演技啊,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嗯?我该说你什么好啊,你们张家的人怎么各个都喜欢给别人当走狗呢。” 张天仰头靠在木枷上,大口喘着粗气:“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刚才那两声猫叫学的挺像的。我从前养过猫,它抓人,后来我把它杀了,埋在了一个地方。你想不想猜一猜我把它埋在了什么地方?” 桓秋宁低头玩弄着地上的刑具,耸了耸肩:“没兴趣。” 一阵大笑后,张天的脸开始抽搐:“我把它埋进了我爹的坟里。生而不养,不养则弃,弃之又辱,他枉为人父!” 张天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又哭又笑道:“我知道那只猫没有错,可我就是恨,恨所有的与过去有关的东西,我要把这一切都还给他!你说我给别人当走狗,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受人冷眼,被人践踏,所以只要有人愿意给我一丁点温暖,我就会为了他赴汤蹈火,哪怕是杀人,哪怕是放火!” 第52章 桓秋宁抚掌,闷笑道:“从某些遭遇来看,你我二人挺像的。可惜你把自己说的如此快意恩仇,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吧。别人给了你温暖,你不照样能背叛他么?你要是真活的如你说的一般肆意,何至于此啊。” 张天不明白桓秋宁这些话的意思,他看向桓秋宁,问:“你之前认识我么?你是谁!” 桓秋宁将铁链缠在了他的脖颈上,突然勒紧,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张识?” 第39章 隔岸观火 戌时三刻,黑云压上飞檐,护城河腾起白茫茫的雾气,雨珠顺着太庙的黄琉璃瓦滚滚而落,惊起了角楼脊兽上栖着的寒鸦。 长安街上人影稀疏,灯火葳蕤。桓秋宁审完张天,独自一人走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 穿着蓑衣的更夫敲着梆子走上了半生桥,桓秋宁顺着更夫的背影望去——半生桥有一人,身形单薄,撑着青色的油纸伞,正缓步向他走来。 油纸伞上的翠竹纹高洁雅致,长伞骨下的少年一身白衣。 琉璃灯在风中晃啊晃,落雨如烟花般在石阶上绽放,石阶一层一层地淡去,柔和的灯光中,少年凝眸,向桥下驻足那人看去。 人影如画。桓秋宁望着此人此景,想起了琅苏的一副名画,眼前人如画中人,身后景如江南烟雨。 照山白递过油纸伞,与桓秋宁仅仅半臂之隔。他难得见桓秋宁如此安静,问道:“你在此处等我?” 桓秋宁抬头看着偏向他的伞沿,抿嘴一笑,笑盈盈道:“只是路过。” 确实是路过,虽然看来像是精心策划的偶遇。 桓秋宁见照山白握着伞柄的手在抖,意识到他的腿上还有伤,如此淋着雨,定是噬骨般的疼。 他伸手握住伞柄,冰凉的手指相触,照山白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桓秋宁低头扫了一眼,抬手吹了个口哨。他问道:“没包扎也没上药?照山白,一天过去了,你是一点儿也没管你这条腿啊。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把你的腿伤成这样的?” 照山白忍着疼,向前迈一大步,想证明自己的腿真的没事,结果差点跌倒。他强撑着道:“我自己摔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你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呢。”桓秋宁拎起衣摆,看着被雨水浸透了的长靴,“啧啧”道,“雨越下越大了。” 他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照山白以为桓秋宁是要背他回去,立刻道:“不必,我自己能走。” 桓秋宁疑惑:“你在想什么?我只是胳膊有点酸。” “我早就料到你想赖着我,所以……”桓秋宁打了个响指,给身后的马车让了个路,“所以,我刚才就让马车在此处候着啦!” 照山白:“……” 坐上马车后,桓秋宁回忆着车夫见到他把照山白抱上车的表情,“噗嗤”一笑。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位车夫一看就是个正经的良家好男人,他那表情,跟见到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一样。 桓秋宁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瓶金疮药,一瓶止疼药。金疮药他舍不得用,于是又塞回去了。 他把止疼药扔给照山白,道:“就这个能用,你凑合着用吧。” 照山白认得那个白玉瓶。他看了看止疼药,小声道:“谢了。”说完,他掀起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撒止痛药。 桓秋宁看向他的伤口,整个小腿又青又紫,最醒目的那道伤口可见白骨,结痂的干血挂在裤腿上,像一片片染了血的刀片。 照山白用手帕沾了点止疼粉,咬着嘴唇,眯着一只眼,药粉还没碰到伤口,他先冷“嘶”了一声。 桓秋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掀起衣摆,单膝跪在马车上,握住了照山白攥着手帕的那只手。 “这么怕疼,跟个小姑娘似的。也是,丞大公子生来金贵,平日里很少吃苦头吧。”桓秋宁一边逗他,一边轻轻地给他上药,上完了淤青,就该上那道醒目的伤口了。 仔细一看,居然是刀伤。 “喂!你别紧张,别抖啊!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桓秋宁找准时机,趁照山白不注意,把药按在了他的小腿上。 照山白竟然没叫出声,这么能忍。 等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然咬我! 桓秋宁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牙印,疼得嗷嗷叫:“你,你!你咬我做什么!疼死人啦!照山白,我好心欸!这辈子第一次伺候人,居然被人咬了!咬这么深,你太狠了。” 一道惊雷,马车震了震,桓秋宁直接滚到了一边,脑门磕在了马车上。他捂着额头,一边骂老天爷,一边骂照山白。 照山白用力把他拉到身边,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 “你倒是开心了,我可是遭了老罪了。哼,白眼狼。”桓秋宁不嬉皮笑脸了,他转头,冷下脸问,“昨夜我离开密室后,照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受审的人——张天,你看着应该很眼熟吧?” 照山白放下裤腿,坐正后道:“昨日,柳夜明的人要带我去凌王府,走到中庭后,我见到了凌王。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要烧一间屋子。他说,阿琼的旧居中,有蛇。” 桓秋宁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有蛇?我听闻殷玉怕蛇,是因为席皇后爱蛇,他儿时曾被席皇后关在笼中,与毒蛇相斗。席皇后心狠手辣,她不受殷宣威宠爱,本就有恨在心,殷玉又是荼修宜所出,恨上加恨,她没少折磨殷玉。时间一长,殷玉怕蛇,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这事为何会牵扯到照琼的身上?” 铜门上的关系图在桓秋宁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了打开机关的最后一个铜块,正是照琼。 “阿琼少时曾是凌王殿下的伴读。这件事鲜有人知道,因为陛下并未声张,是传了一道密旨让阿琼进的宫。”照山白揉了揉眉,“昨夜,凌王殿下先是在阿琼的房间内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而后又说有蛇,要放火烧蛇。阿琼的生前之物一直是我小心保管着,凌王殿下的态度很强硬,我上去拦,然后……” 桓秋宁紧接着说:“然后他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结果你还真就傻了吧唧的挨着了。照山白,你也挺拗的啊。” “故人之物是情寄之物,怎能任人践踏。阿琼一向珍爱他的笔墨与书籍,我理应替他好好保管。”照山白说到这里,黯然神伤,轻轻叹了口气。 照琼已经死了。那个与他朝夕相伴的人毫无预兆的猝然离世,照山白甚至还未体会到离别的酸楚,便已经被长诀的苦痛灼烧了心房。 照山白麻痹自己——只要守着那间屋子,阿琼就会回来。 …… 桓秋宁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照琼的死,照琼的身份,照琼的过去,像一根根蛛丝,把照氏包裹起来,同时,也掺了点别的东西进去,比如殷氏。 桓秋宁试探道:“昨夜诏狱的火,是你们照氏的人做的手脚吧!照山白,你挺能藏啊。今早你找郑卿远私聊,是因为他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你想堵住他的嘴?以你们的关系,你不说,他也会包庇你吧。” 照山白穿的单薄,禁不住冷风,他抬手,闷了个喷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照氏的嫡长子,身上担着照氏的责任,担着照氏一族几百号人的性命,他知道这事不能藏,但他现在还不能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上去,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清楚。 密室里的贡品和永安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宴龛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照氏内部的糜烂,是不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桓秋宁注视着照山白朦胧的眼神,他不紧不慢地掰着指骨,在一声声清脆的清响中渐渐清醒。 如今,只要查清楚照氏诬害桓氏,导致当年桓氏灭门一案的证据,只要找到那个证据,他就能顷刻间捏碎整个照氏,让这个踩在桓氏亡魂上位的氏族,永无天日。 只差一步。 桓秋宁微微一笑,心道:“照山白,我今日能救你,改日就能杀你。你与我一唱一和,咱们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情非得已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什么都没有真相重要。” “至于张天……”照山白闻着马车内的血腥味,心里有点难受。 不经意间,桓秋宁已经逼近,他歪头问道:“你觉得,张天会不会出卖你们照氏?” *** 西陇关的捷报刚到,干越战败的消息紧接着就来了。 一边报喜,一边报忧,可是稷安帝好像对这两件事都不怎么上心,他夜里召集文武百官,竟然是为了高禖祭[1]一事。 这事最早是柳夜明向稷安帝提出的。 柳夜明在宣政殿上当着文官武官“详略得当”地上报了刺史梁云兼受审之事,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无不感慨梁大人遭受了无妄之灾,因为这件事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第53章 半月前,梁云兼的夫人余氏突然发病,像中了邪一般六亲不认,在府中破口大骂,还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 “殷氏狗,泯人性!三代丧,绝种亡!灭徵者,仁农也!”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居然竟然在庸中郡传遍了,紧接着传到了相邻的江北郡。陶氏听闻此谣言后,立马将此事告诉给了他们所依靠的清州柳氏,然后这事情就让柳夜明给知道了。 野狐狸眨了眨眼,开始拿此事做文章。 谣言如风,很快席卷了大徵的西北部。眼看着事情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梁云兼迫不得己将府上所有人关在府里,暗中绞死了他的夫人余氏,试图用她的死为梁氏谋求一线生机。 然而离奇的是,在余夫人死后的第二夜,梁府上下几十号人尽数暴毙而死,只剩梁云兼一人独活。他悲痛欲绝准备自尽了结之时,让廷尉府的人给绑了,暗中押送到了诏狱。 说邪乎还真邪乎。梁云兼到诏狱那一夜,一场大火把诏狱烧了个干净,连片瓦都没留下。 要知道诏狱内常年阴湿,狱中多积水,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要么是有人在暗中精心策划,要么真就是依了神鬼之说了。 张天一口咬死诏狱走水之事是人神共愤,是报应!他宁死不肯改口,今早已经被杖毙了。 临死之时,他意识涣散,却清楚地念出了那句传言! 宣政殿之上,殷宣威因为那句传言,眉目见愁。 太祖开朝以来,到殷宣威,正好是第三位帝王。 殷宣威是康政帝的第九个儿子,他的母亲是一位旌梁的歌姬,一夜荣宠后,便是他们母子十几年的苦海。 年少的殷宣威藏锋于鞘,才学并未显露,他在宫中装疯卖傻,任人笑他是个贱婢生的孽畜。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暗中培养势力。 十几年的隐忍终于迎来了逆风翻盘的关键时期。康政末年,殷宣威弑父杀兄,踩着血亲的孤魂,登上了大徵的权利之巅。 ——“泯人性”。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要坐稳龙椅,就得过着梦魇袭身,血水洗手的日子。人性?终究比不过手中的权利。 累累白骨堆积出了无数条路,但是没有一条是帝王的回头路。 ——“三代丧”。 殷宣威登基那年不过十九岁,年轻的帝王曾经立下一统天下的豪言壮志,可是如今他已经白发遮乌发,力不从心了。这辈子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已经成了他脚下的尘土,他的野心,他的心气,早就湮灭在了未央宫的灯火中。 ——“绝种亡”。 殷宣威膝下子嗣,大多难逃幼年夭折的命运。他看着大殿之上的凌王和年幼的仁王,对这句预言,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 宣政殿上,鸦雀无声。 柳夜明难得愿意做一次出头鸟,他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举办高禖祭一事,既能让谣言不攻自破,让百姓心安,亦能让大徵王朝长盛不衰!‘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2]。祈求天神保佑皇室子嗣绵延不绝,自古以来便是大事。” 杜卫听罢,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不妥。大举高禖祭一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正值北疆动乱之际,国库亏空,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奸人误国,流言惑众,若是因此自乱阵脚,岂不是正中图谋不轨之人的诡计?” 殷宣威问道:“你以为,谁是那个图谋不轨之人?” “臣不知。” 殷宣威不走心地翻弄着奏折,继续问道:“那你以为,该如何让造谣者闭嘴呢?” 杜卫看向凌王。他道:“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殷宣威扫了他一眼,温声道:“但说无妨。” 杜卫作揖道:“臣以为,若是能定下太子之位,或许能让谣言不攻自破。毕竟,我大徵还有杰出无双,才学兼备的凌王、仁王殿下!” 文武百官无不替杜卫捏了一把汗。 照宴龛见大殿之上的文官武官议论纷纷,他出列,道:“陛下,臣以为,高禖祭一事,迫在眉睫。谣言起于庸中郡,其位置特殊,与上京周围的四郡相邻。若是任由谣言继续传播下去,很快便会传遍整个大徵。正逢战乱,百姓人心不安,若是能举办高禖祭,不仅能让百姓安心,更能让大徵的将士们安心!” 柳夜明冲照宴龛一笑。朝局还真是瞬息万变啊,他柳夜明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在朝堂上与杜卫对立,与照宴龛达成了共识。 他清晰地认识到,照宴龛已经与他有共同的利益了。 郑坚久病归朝后,他很少在朝堂上与人争辩,但是这次,他一针见血道:“既然要大举高禖祭,诸位大人是已经好准备从府上凑钱了?边关战急,将士们浴血奋战,却食不饱腹,亏虚的国库,是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了。” 柳夜明挑眉,道:“郑大人此言差矣啊。红缨将军不是刚在西陇关剿灭了蒙尔哈部的前锋军,在那萧慎边境搜刮的粮草,收缴的军械,不都是钱啊。别人穷,你们郑氏可不穷啊!” 他看了一眼虞朔兰,正对上她冰冷的目光。柳夜明后背一冷,没敢带上虞氏。 御史台的文官附和道:“大捷!是大捷啊!红缨将军果然是巾帼女豪杰,红缨军果然是战无不胜!” 这话一出,杜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因为东平关至今没夺回来,不仅如此,弘吉克部的铁骑已经踏过变成,直奔干越去。 杜卫咬牙,暗暗骂道:“董明锐真他娘的是个废材,干越守备军在他手底下,跟一群吃干饭的废物一样!” 干越的守备军毕竟人数少,主要还要是得靠支援过去的杜家军。只可惜杜家军面对的是萧慎兵力最盛的一个部落,弘吉克部的实力,远在他们的估量之上。 郑坚不急不躁,温和道:“柳大人有所不知,红缨军虽然骁勇善战,看起来雷厉风行,不讲情理,但是军中有规定——绝不掠夺邻国百姓的一分一毫,一枪一粮,不伤平民百姓的性命,不抢占他们的土地与牛羊。红缨军的使命是守护大徵的西北部边境,而不是侵犯他国。即便是打了胜仗,红缨军也不会像杜大人所说的,将萧慎百姓的钱与粮,占为己有。红缨军吃的粮食,是天州百姓咬牙挤出来的。” 柳夜明见缝插针,道:“郑大人,可是西北边不只有红缨军,还有勋虞将军郑将军的冷甲军啊。虽说冷甲军的虎符现在不在郑将军的手上,可毕竟是他养的兵,早晚都是认他做领帅的!” 郑虞两氏结了姻亲以来,大徵三分之二的兵力成了“一家亲”。 因此,殷宣威不断地提拔杜氏子弟,趁冷甲军年前战败收了郑卿远手中的虎符。可是,红缨军刚打了胜仗,杜忠凛又败了! 殷宣威头疼。他撑着额头,道:“办。传朕旨意,在上京南郊建高禖坛,举办高禖祭,祈求胤嗣繁昌。至于修建高禖坛之事,郑坚,你来负责。御史台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就不用插手了。” 郑坚道:“陛下三思啊!高禖祭实在是劳民伤财……” 殷宣威置若罔闻,继续道:“临江郡陶氏,及时地遏制谣言扩散,该赏。擢陶思逢为司隶校尉,继续彻查谣言之事,朕不想再听见诸如此类的传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陶思逢跪地接旨:“谢陛下。” 太仆出列,道:“陛下,高禖祭讲究‘阴阳之和’在,主祭人必须得是您和后宫中的一位娘娘。不知……” 前皇后席氏死后,殷宣威没有立后,也没有封妃。后宫之中,丑妃照芙晴掌管六宫,转眼八年。 太仆继续道:“只是,如今照芙晴入了昭玄寺,做高禖祭的主祭人,怕是不妥。” “朕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殷宣威摸着玉玺,“去请。高禖祭之时,朕身边站的人,必须是她。” 桓秋宁站在照山白身后,困的要死,他晃着照山白官服上的流苏玩儿。 听到这,他突然来了精神。心道:“能去见姐姐,小山白不得开心死。” 稍一不留神,桓秋宁把照山白官服上一边的流苏给扯下来了!他双手背后,装作无事发生,仰头一笑。 照山白回头,把官服上另一边的流苏拿下来,扔给了他。 桓秋宁:“啊喂,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40章 玉面观音 “喂!小爷真不是故意的!爷可是九皇子,我求你,你还不理我吗?” “不理。” 月光如银川落入宫殿,殷玉独自一人站在九华宫内,平静地注视着屏风后的画像,耳边浮现出一个人的声音。 “我愿意一直陪着殿下,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君子一言,绝不背叛。” 晚风震碎了记忆中的声音,殷玉回过神,隔着屏风,触摸着画中人。 画中人如一尊庙里的睥睨世人的菩萨。 他有一双悲悯世人的眼睛。 他的眉如小月,眼似双星,面润如玉,唇间一点微红,眉眼间透出了几分悲悯之情。一根通光的白玉簪在发髻上,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风都不舍得轻轻撩起他的衣角,生怕打破了他周身地宁静。 第54章 他从不抬眼,却总是淡淡的笑着。 殷玉的手臂上缠着一条蜡黄色的毒蛇,猩红的蛇信子一伸一缩,吞吐着毒液。 一别三年,阴阳两隔。殷玉的眼神中流淌过几分黯然神伤,他自言自语道:“本王现在已经不怕蛇了,你看,一点儿也不怕了。” 他把黄蛇关在了镂空的白玉瓶里,对画中人道:“照玊祎,你失约了。如今本王已经能站起来了,天下之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不是那个只能摇尾乞怜的残废。可是你呢,死的像一条可怜兮兮的狗。” “你的命真贱啊。” 九华宫内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殷玉临走时,留下了一枝花。 *** 承恩九年,惊蛰,高禖祭。 寅时三刻,春露未晞。上京城南郊的禖坛前,袅袅青烟渐渐攀上黛色的天际。 奉常董顾击柷三声,青铜编钟的钟声在祭坛上回荡。 巫祝们赤足踏过浸透酒醴的蓍草,腰间骨铃与祭坛四角的玄旗同频震颤,骨铃声清脆,玄旗飘扬。 逯无虚捧着龟甲灼纹低声道:“禖神属阴,当以椒浆代雄黄。赐雄黄酒!” 照芙晴没有穿凤袍戴凤冠,她一身素衣,接过鸾纹漆匜,将旧制的雄黄酒,泼在了祭坛上。 “陛下,该授弓了。”奉常董顾捧着缠绕着金丝的彤弓趋近,将彤弓献给殷宣威。 殷宣威拖着长腔道:“行授弓矢之礼!” 殷宣威转身,将彤弓交予明王殷仁。殷仁年幼,拿不动彤弓,他抱着彤弓,跑到了殷玉的身边,把彤弓交给了他。 行完授弓矢之礼,便是祓禊祈福。 日晷移过隅中之时,祓禊用的桃汤已蒸出氤氲,奉常董顾临水而立,念道:“日月悬于黄道,山河伏于玄衣。今陛下绍膺骏命,虔若昊天,授彤弓于宗子,祓兰汤于曲水,非独求胤嗣之繁。愿天神庇佑:宗祏、社稷、山川、百姓、高禖!” “天佑大徵王朝——永昌永盛!” 百官跪拜,虔诚地祈求上苍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祈求皇帝子嗣繁盛,无穷尽也! 突然,祭坛之下冲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她撞翻了祭坛上的圣水,大笑道:“可笑尔等丧尽天良之辈,也敢祈求天神庇佑!” 在场的文武百官闻之色变,杜长空率先拔剑出鞘,顷刻间剑锋已经逼到了妇人的喉咙前。 杜卫怒喝道:“神坛之下,不可伤人性命!” 殷宣威怒不自威,并未失了仪态,依旧平和道:“把她带下去,堵住她的嘴。” 妇人的眼睛竟然哭出了血,她嘶喊道:“殷宣威,你可还记得咏梅苑里的荼修宜!她是被你活活掐死的!你杀妻杀子,亲手弄断了你儿子的一条腿,弄死了他的哥哥,你还有脸向天神祈祷,祈求多子多福!因为你,大徵的气数已经尽了!你活该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照芙晴听罢,两腿一软,跌倒在圣坛之上。她的面色惨白,殷玉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蹙眉道:“有意思啊。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亲手造成的!” 丹凤眼微微上挑,殷玉冷笑着逼问道:“本王当了十几年的残废,原来是你亲手毁了我的腿!” 殷宣威怒道:“你宁可信这个贱婢的话,也不肯相信你的父王?殷玉,朕对你失望至及。” “父王?你还知道你是我的父王啊!我被别人欺压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我被席蓉关在笼子里斗蛇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我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求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殷玉一脚踹翻了香炉,“你以为你封我为凌王,我就能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地活着了?我是你殷宣威的儿子,这辈子,我只能像你一样,做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闭嘴!”殷宣威抬手,狠狠地扇了殷玉一掌,“这个逆子已经疯了!来人,把他带下去,给朕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殷玉抿去了嘴角的血,大笑道,“你是皇帝啊,九五之尊,你是天啊!谁敢忤逆天啊!哈哈哈哈哈哈!有本事你杀了我,像传言说的一样,绝种啊!” 杜长空惶恐地注视着祭坛,妇人跪在他的腿边,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哀嚎。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郑卿远的长枪居然刺穿了妇人的心口,整个心脏都穿烂了! 高禖祭上闹出了人命,实乃不详之兆! 太不祥了! “卿远,你在干什么!”郑坚大惊失色,一边咳一边道,“你怎敢自作主张!还不跪下!” “杀得好!”殷宣威抚掌笑道,“传朕旨意,日后若是有人胆敢造次,目无尊主,欺君罔上。便如此人一般,格杀勿论!” 众人跪地,不敢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高禖祭终究是毁在了一个妇人的手中。 春日未过,祸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人自危。 凌王被殷宣威软禁在了凌王府,彻查闹事妇人一事由御史台负责,月底之前必须要结案。御史台搬到了宫内兰台,就在未央宫的前殿附近,直接听从殷宣威的命令。 郑卿远在高禖祭上锋芒毕露,刺杀了闹事的妇人,按理说本应该赏。可是圣意难测,郑坚手中的监察大权却因此转交给了御史台,如今他有其名无其实,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到东南闹水灾的州郡搞重建去了。 桓秋宁挂着御史台的牌子,名正言顺的进入了九华宫。 九华宫内的陈设素雅,看着不像是后宫嫔妃的宫殿,倒像是城外空寂的私宅。 簇簇攒攒的海棠在流淌的月光中悄然怒放,虽然无香,却艳美绝伦。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在荧光的月色中格外让人心生怜爱。 自从照芙晴入昭玄寺后,此处一直闲置,很好会有宫女前来打扫,宫内陈设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桓秋宁弹了弹手边的白玉瓶,道:“出来吧。” 房梁上飞下了一个人,落地无声。十三蹑手蹑脚地走到桓秋宁身边,道:“十一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别动,里边有条蛇!” 已经晚了。一条蜡黄色的毒蛇猛然伸头,蛇信子眼看就要舔上桓秋宁的手背,只可惜软剑来的太快,蛇信子刚伸出来,便被一闪而过的软剑割断了! “好身手!”十三拎着蛇尾,把毒蛇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留着吧,我带回去制点毒药。”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香味?”桓秋宁四处打量着,“似曾相识的香味。” “这里是丑妃的故居,有女人用的香胭脂水粉很正常吧。”十三道,“等等,十一哥,你把人花给踩了!” 桓秋宁道:“我可没那兴致来这采花。” “脚底下!你把人家的花踩在脚底下了!”十三指了指桓秋宁的靴子,“这是什么花,我怎么没见过啊!” 桓秋宁低头一看,一枝大朵千瓣的白色花正躺在他脚底下,隐约飘着一点芳香。这种花,他也没见过,不过有点可以确定,此花尚且新鲜,应该是被人刚采下来不久,这说明今日九华宫有人来过。 这个人不仅来了,还明目张胆的留下了一条蛇和一枝花,桓秋宁很难不想到一个人。 十三本来想说这花像蔷薇,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便被桓秋宁捂住了嘴。 “嘘。有人来了。”桓秋宁把十三带到屏风后,指了指房梁,“上去,先藏起来。” 十三拍了拍手,踩着屏风飞到了房梁上。桓秋宁则躲在屏风后,静待时机。他转头,看到了一张画像。 人未至,银铃声响。桓秋宁勾了勾嘴角,心道:“哈。是照山白!” 桓秋宁踮起脚尖,扮做一道鬼影,从左飘到右,还弄了两缕长发甩在身前,嘴里哼着咿咿呀呀的小曲,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 他以为只要略施小计,肯定就能把照山白吓跑。没想到来人在屏风后驻足,淡定道:“幼稚。” “……”桓秋宁一股无名火,“好没劲啊,照山白,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照山白长身鹤立,神色冷淡道:“除了你,没人这么无聊。”他捡起地上的花,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私入宫闱,照山白,你胆子不小啊。”桓秋宁调侃道,“莫非,你对宫里的女眷有非分之想!难道是一眼定情,然后私定终身,最后明知不可为而强取豪夺!妙哉妙哉!” 虽然照山白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觉得照山白一定很想给他来上一拳。 奈何此人脸皮巨厚,他继续撒泼道:“不要灰心嘛,如今郑坚已经收拾行李去泸州修石堰了,现在你独掌御史台,可是三品大官,什么样的姑娘能拒绝你呀!咱们丞公子以后可就是万花丛中过,你独领风骚啊!” 照山白温声问道:“那你呢。” “……啊?!”桓秋宁一愣,他指了指自己,“是我吗?别吧,你不会真是……” 第55章 照山白继续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桓秋宁偷偷舒了一口气,抬着眼皮道:“我能干什么,瞎溜达,转着玩呗。” 他抬指弹了弹桌案上那朵花,问:“照山白,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好香啊。” “荼靡。”照山白回应道,“只不过这种花一般开在夏末,现在这个时节除非是在纵锦山,不然很难看到。” 桓秋宁捏着下巴,认真道:“你说它就是传说中的荼蘼花?据说它象征着分离诀别,穷途末路。这种花不适合送给女孩子吧?” 照山白解释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佛见笑’。” 听到这个词,桓秋宁想起了屏风后的画像。他转身,指着画道:“喔,原来这朵花是送给菩萨的。我看这画上的菩萨慈眉善目,就像活的一样。此画不凡啊!” “画中人不是菩萨。”照山白走到屏风后,温柔地注视着画像,“他是我的弟弟,阿琼。”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桓秋宁还是有些吃惊。他问:“照琼的眼睛真如画上一般,只能向下看,不能把眼睛全睁开!真是神了!” 照山白微微颔首,道:“确实如此。阿琼从出生起便生了一这种怪病,太医久治无果,称之为失神症。此症并非是寻常的失智,精神如常,可是看起来像失了魂魄,目中无神,他的眼睛只能向下看,时隔很久才能眨一次眼。不仅如此,一到了夜里,便看不见了。” 桓秋宁仔细打量着画上的人,心道:“他有失神症居然还能替兄从军,实在是勇气可嘉。只可惜天妒英才,他没能落得个好下场。郁闷啊,冷甲军连有病症之人都能收编,难怪守不住东平关!” 他瞧着照山白心情不好,便把这些话咽在肚子里了。 桓秋宁给那朵荼蘼花洗了洗脸,结果越揉搓花越焉,他尴尬一笑,收回了手,道:“抱歉。这花有点害羞。” “……”照山白道:“我见过陶思逢,他说今日肇事的妇人,曾在九华宫做过浣衣婢。我问过阿姐,她说不认识这个人,所以我联想到妇人今日在高禖祭上说过的话,怀疑她可能是荼修宜的人。毕竟,荼修宜曾经也是九华宫的主人。” “我倒是不这样认为。”桓秋宁思索道,“她今天在祭天大典上发那样的疯,不就是为了让人想起已经死去的荼修宜,揭穿殷宣威的真面目嘛。但是这个人能在羽林军的眼皮子底下跑到仪式上去闹事,得有不少人给她开路吧。而且,荼修宜已经死了,死人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你忽略了一个点。”照山白补充道,“荼修宜是旌梁人,她死了,不代表宫里就没有她安插的旌梁人了。芝麻虽小,聚少成多。” 桓秋宁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笑道:“那就更有趣了。” 第41章 末路荼靡 宫廷萧寂,桓秋宁拉着照山白的衣角,晃悠悠地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起初,照山白很想与桓秋宁保持距离,毕竟宫里人多眼杂,他不想让旁人议论。然而,无论他是好言相劝还是冷脸无视,桓秋宁非要与他走在一起,还一定要抓着他的衣袖。 简直是无理取闹! “大半夜的谁在骂我!” 桓秋宁打了喷嚏,转头看着照山白,歪头问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地骂我了?照山白,你看看,这周围连个活人都没有,要不是我陪着你,你一个人敢去那种地方么?” 照山白趁机抽回了袖子,淡定道:“我可以明日再去。” 桓秋宁抬手蹭了蹭鼻尖,打趣儿道:“明日复明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查案这种事情,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去查,要抢占先机,你懂不懂。” 他这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查案,其实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查。”照山白加快了步子,把桓秋宁甩在了身后。 桓秋宁撒腿就跑,他身轻如燕,三两步便追上了。 他勾着照山白的后背,道:“别走那么快啊,我听说这咏梅苑可是个邪乎的地方,你想想,但凡是有关荼修宜的传闻,大多血腥又怪异,要么出人命要么就是闹鬼,你一个人不行吧,我来帮你啊。” “豪言壮志”刚说出不久,桓秋宁看着咏梅苑爬满蛛丝的牌匾,浑身一颤,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是害怕,谁让这个地方是在是太诡异了! 桓秋宁“啧啧”道:“太阴森了!这种地方真的住过人吗?照山白,我觉得你挺有先见之明的,‘明日再来’果真是个不错的打算。” 照山白平静道:“你要是害怕,就在此处等我。当然,不等也可以。” “嚯,我偏要进去,偏要走在你前边!”桓秋宁一脚踹开了咏梅苑的大门,他半睁着眼,没瞧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于是回过头笑嘻嘻道:“传言都是骗人的,看吧,这就是个空宅子!” 照山白的表情不太对劲,他伸手指了指桓秋宁的身后,道:“别回头,他在看你。” “我刚才看了,什么都没有。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我三岁就不玩了!”桓秋宁才不信呢,他叉着腰,自信的转头。然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颗头颅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桓秋宁像只野兔子,他猛扑到照山白的怀里,吱吱歪歪地大喊大叫,“闹鬼啦!有怨有恨你冲照山白来,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好公子,肯定比我香!要吃你先吃他!” “咔嚓”。 骷颅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桓秋宁:“……”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骷颅原本是挂在门后的藤条上的,他刚才一踹,把它给震下来了。 好丢人。桓秋宁揉了揉脸,闷声走进了咏梅苑。 他察觉到,一种淡淡的花香盖过了腐尸的恶臭味。 这种香味他觉得似曾相识,从照府的密道里,到九华宫的寝殿里,再到咏梅苑,这种香味一直似有似无的存在着,就像在跟踪他! 照山白蹲在院中,俯身看着地上的一种植物,心中陡起疑云。 这种植物相当特殊,它开花且有香有色,它开的花是黑色的,花香摄人心魂,显然不是宫殿里会种植的花草。 桓秋宁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他辣手摧花,挑了一朵,道:“好稀奇,居然是黑色的花!不过,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你说,它像不像九华宫里那朵白色的荼靡。” 照山白见花朵流出了黑色的汁液,将手帕覆在了匕首上,道:“同为大朵千瓣的蔷薇,大小与香味也差不多,只是这种花的花香,要更呛鼻。” 桓秋宁心道:“你还真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公子啊,你绝对嗅不出来这种花香是做什么用的!哈,妙啊。” “这就奇怪了!”桓秋宁观察着黑色的花朵,说道,“你说荼靡生长在纵锦山上,此时并非是它盛开的时节。可是这种跟荼靡很相似的花,却能在这种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地方开的正盛!还真是一黑一白,同一种花,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啊!” 照山白仔细看了看,问道:“你记不记得,与君阁中有一种香气摄魂的花,名曰‘桑兰’,也是黑紫的。” 明知故问嘛,那花就生长在与君阁中,他怎么可能看不见。桓秋宁抿嘴一笑,心道:“我不仅看见了,还用它做了别的事情。与君阁中可不只有桑兰花,还有一堆烧焦了的乌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桓秋宁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打趣照山白,有时候是在心里,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桓秋宁捏下一瓣花瓣,放在掌心,坏笑道:“摄人心魂的花儿啊。没想到丞公子平日里也有这种需求,我还以为你真的清心寡欲呢。” “咳。”照山白听不下去了,他脱口而出道:“那是阿琼养的花,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你不觉得,这朵花与蛮邑的桑兰花和荼靡都很像吗?” “确实像。”桓秋宁指着地上的黑色花,“你看,这些花的花朵都偏向一个方向,花枝的另一边不长叶子也不开花。有没有一种可能,它们曾经是一蒂双花,孪生花!后来被人动了手脚,变成了一半是荼靡,一半是桑兰!” “有可能。”照山白道,“只是,这种怪异的花为什么会开在咏梅苑?” 桓秋宁挑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进了这间屋子,看看里边是不是内藏玄机后,才能好好地理一理思路了。” *** “进屋吧。” 杜长空提着黄花梨木的食盒,颔首示礼后,走进了凌王软禁的屋子。 熏香味很重,整间屋子里好似蒙着一层雾,殷玉半醉半醒地靠着床榻,腿边有七八个歪倒的空酒壶。 酒香混着熏香,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如梦似幻,好似丢了魂。 杜长空见状,心下掂掇着,此人绝不是个好惹的主。 杜卫让他问北部粮仓的事,此时怕是不宜开口,于是他打算先讲点别的。 第56章 杜长空示礼道:“凌王殿下,这是家父亲自为您准备的晚膳,里边有葱丝炒肉,凉拌鲟鳇,还有一碗薏米粥。您趁热吃!” 殷玉醉的两腮通红,他眯着眼,含糊道:“拿酒来,本王要喝酒!”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杜长空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想的却是:喝吧,喝死你个死酒鬼,喝死了明儿就不用专门来给你送吃食了!北部粮仓的陌粮令在这种人手里,北疆的将士们迟早饿死! 殷玉好似听见有人骂他,低头打了喷嚏。他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杜长空,一摇一晃地站起来,过了一会才有声没声道:“杜卫让你来的?为了开仓放粮给他养兵?” 这人怕不是会读心术?杜长空心头一紧,微微心虚。 “回殿下的话,正是如此。”杜长空作揖道:“我大哥杜忠凛在北疆守了尽三个月,东平关至今未能收回,杜家军的粮仓已经吃干净了,将士们如今只能饮马血,啃树皮,这么下去,弹尽粮绝,迟早是要撑不住的!” “已经开春有些日子了,千泷河上的冰还没化么?” 殷玉伏在桌案上,单手顶着太阳穴,说道,“隆冬那会儿千泷河结了冰,萧慎的铁骑跨河而过,打的边郡措手不及,是他们边防做的不好。如今弘吉克部的军营已经扎在了东平关,杜忠凛去了三个月,没能夺回东平关就算了,连兵防都建不了?” 杜长空听着这话,心里一股火。殷玉绕了个弯子,又把粮食的事给绕开了。 杜长空道:“殿下,建兵防需要钱,可是杜家军手里头没有钱。不只是杜家军,干越去年遭遇了大旱,百姓收成不好,加上干越本就地处偏僻,干越的守备军也没有钱。纸糊的兵防,怎么可能挡得住弘吉克部的铁骑!” “如今父皇将本王软禁在此,出不去也办不了事。本王听着你的意思,是希望凌王府来出钱,养着你们杜家军?”殷玉不紧不慢道:“想要钱,得拿出点诚意吧。” 说到诚意,杜长空眼睛一亮,道:“殿下,那日在宣政殿,我父亲的一句‘立太子’,便已经奉上我们杜氏最大的诚意了。难道殿下志不在此吗?” “好啊,确实够诚意。”殷玉笑了笑,“如果本王不只是想要入主东宫,更想要让一个人死呢?你们杜氏,愿意做本王的刀么?” 殷玉想弑父夺位! 此话一出,杜长空立刻慌了神!他倏然跪地,作揖道:“殿下请三思,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后悔莫及之事!如今边境告急,北疆战乱不止,上京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啊!请殿下以大徵的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啊!” 杜长空并没有直说,如今稷安帝年事已高,明王又尚且年幼,虽然陛下没有立太子,但是这太子的位置早晚都是凌王的,他何必铤而走险,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呢! “本王说笑的,你未免有点太紧张了吧。”殷玉甩袖,端起了食盒中的热粥,笑道,“替本王谢过杜卫,他有心了。” “殿下今日所言,您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杜长空的手心里满是汗,他连忙道,“请殿下放心。” 殷玉用勺子搅着薏米粥,说道:“本王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去吧。好好给杜卫去去火,别让他急火攻心,粮还没弄到,人先瞪了腿。” 杜长空走后,屋里又来了人。只是这个人,不是从门而入,而是翻窗户进来的。 来人朗声笑道:“凌王殿下,许久未见啊。杜长空给不了的‘诚意’,我能给得了!就看殿下您,愿不愿意用我这把刀了。” 第42章 自投罗网 殷玉醉卧在床榻上,半睁着眼看向屋内的一抹红,他心不在焉道:“你的胆子挺肥啊,还敢来本王这找死?” “知道殿下您心里有气,所以我来自投罗网了呀。”桓秋宁到哪儿都是自来熟,他坐在桌边,抬指弹了弹桌子上的食盒,细声道:“凉了。杜长空也太不会来事了,怎么不给殿下温好了再端过来呢。” 殷玉两指捏着酒壶,酒水顺着他的下颚往下流,打湿了锁骨。 他不走心道:“本王不吃油嘴滑舌这一套,给你一壶酒的时间,说吧,你想怎么死。” “我一上来就表明了自己的诚意,凌王殿下难道没听出来吗?”桓秋宁从衣袖中抽住了一枝花,放在了桌子上。 他挑衅道:“末路荼靡,凌王殿下也有忘不掉的人啊。” 殷玉斜睨着那朵花,轻笑道:“连这种垃圾你都愿意捡,月缺花残之景可入不了本王的眼。一个死人而已,你凭什么以为他能做你与本王谈条件的筹码?” “别急啊凌王殿下,单凭一朵花您就知道我想说的是谁了?还说不在意呢。”桓秋宁捏着荼靡花,又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枝摄魂花,“我这还有一朵呢。” 两朵花一黑一白,平静地躺在檀木桌案上,像两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熏香的青烟缓缓飘着,殷玉盯着那两朵花看,倏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一松手,酒壶掉在地上,“啪啦”一声,摔碎了。 殷玉像一条被人戳中了要害的毒蛇,他的目光如刀,眉梢微挑,眼角的纹路如鹰隼般锐利,带着几分不屑与轻蔑。 “既然知道本王在意他,你还敢拿他威胁本王?!” 他冷笑着起身,猛然抓起桓秋宁的衣领,将瓷片抵在桓秋宁的喉结上,寒声道:“本王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亲手杀一个人了,你想逼我疯?” 桓秋宁没有躲,他抬眸注视着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微微一笑,挑眉道:“我想和你一起疯。” 殷玉阴冷的笑着,他把桓秋宁摔在地上,“行啊,本王陪你玩。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进笼子里,本王要让他尝尝锥心蚀骨的滋味。” 被拖走之时,桓秋宁往地上扔了一块玉。 *** 春雨下的很急,城外的驿道上被落雨砸的坑坑洼洼。一辆马车停在了驿道的一边,后面跟着两位骑马的少年。 郑卿远见马车停了,他左脚一抬,轻松脱出马镫,轻盈一跃,利索地从马背上翻下。 “父亲,这才刚过驿站,还没到平阳呢。”郑卿远掀开车帘对郑坚道,“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您身子不好,我实在是不放心。” 照山白跟在郑卿远身后,替他撑了一把伞。 郑坚的咳嗽一直不好,今儿日头不小,但他还是穿了件厚氅。 他温和道:“不用送了,过了平阳便是泸州,到了那边你冀叔叔会来接我的。” 泸州冀氏是在承恩三年桓党失势后才在泸州起势的,从前泸州和晋州都是桓氏的地牌,如今这两个州被照氏和冀氏分而治之,井水不犯河水,也算太平。 冀秀荣也就是冀文佑的父亲,泸州刺史,曾经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在郑坚的手底下办了不少案子,这几年才在朝中渐渐崭露头角。桓氏灭族后,泸州刺史一职空缺,郑坚曾在御前举荐过冀秀荣,这可是份不小的恩情。 “毕竟是外人,说到底也比不过自己人亲。”郑卿远执意要送,“父亲,您就让我给您送过去,我这颗心也能安生地落在心口,不往上蹿。” 郑坚知道郑卿远是个拗脾气,他摆了摆手,示意照山白过去,温和道:“山白,你把他带回去。这孩子从小就想跟你交好,平日里你多提点他,别让他总是冲动行事!” “‘提点’二字不敢当,卿远是我的知心好友,一直是他在包容我,给我兜底。”照山白撑着伞,不便作揖,他诚恳道,“郑大人,那日在宣政殿前,多谢您传道受业,循循善诱。山白还未来得及道谢,今日一定要送郑大人平安到达。” “山白啊,你怎跟卿远一样拗!不必送了,老夫是老了,又不是不能行了!快快回去吧。”郑坚对车夫道,“老李头,走吧,咱们不能跟这两个孩子耍嘴皮子啦!” 郑坚心意已决,二人便止步于此。 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郑卿远低声道:“山白,我是不是做错了。” 照山白温柔道:“我知道,高禖祭那日你并非冲动行事,而是为了以小过而挡大罪,为了提前为郑氏谋一条退路,为了让郑大人远离上京,安享晚年。不止我明白,郑大人也明白。” 郑卿远牵着马,失望道:“可是我就是觉得我错了,你说我没有冲动,可我确实是心急。早些让陛下对郑氏失望,总比让陛下对郑氏忌惮要好!可是山白,我做的这些,不过是徒劳无功,挡不住什么的。” 落雨无情催人残,照山白收了伞,与他一同淋着雨。 雨声渐渐盖过了话语声。照山白道:“卿远,你为什不问。那一夜你在照府密室里看到的东西,确实是照氏这些年藏起来的烂根。” “因为我同样看到了郑氏的腐烂。”郑卿远回过头,望了一眼驿道的尽头,“我们这些个世家,已经烂透了。” *** 整整七日,柴房里只有三个烂馒头,还是长毛发霉的青馒头! 第57章 五年前在干越的时候,桓秋宁饿了半个月都没饿死。如今被关了七天,他只是觉得晕,还真没觉着饿。 也可能是早就饿得麻木了。 有人掀开了柴房顶上的茅草,往笼子里扔个药瓶。桓秋宁看着药瓶无动于衷,三秒钟后,房顶上跳下了个人,正是十三。 十三趴在笼子上,低头瞧了瞧道:“十一哥,你不会真饿死了吧。” 他开始小声的哭爷爷叫奶奶,“老天爷啊!作践人啊!我们十一哥美如冠玉,风度翩翩,怎么就饿死在笼子里了,这也太太太丢人了吧!” “别嗷嚎!”桓秋宁抬了抬眼皮子,“人还没死呢,先被你给哭死了。” 十三假装抹了把眼泪,他看了看周围死相极惨的毒蛇,砸开了笼子上的铁链子。 “啧,下手真狠,连小蛇蛇都不放过!” 桓秋宁饿得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但他的嘴还是硬的:“被它们亲上两口,你就知道谁更狠了。” “我可没有那么奔放,连蛇的便宜都要占。”十三从怀里掏出了两块油纸包着的梨花酥,递给了桓秋宁。 他还有点不舍的,眼巴巴的盯着梨花酥看。 桓秋宁一口塞了两块,差点噎死。他拍了拍胸口,道:“味道一般,不正宗。” “我就该饿死你的!”十三努着嘴,替梨花酥愤愤不平道,“这可是天底下手艺最好的婆婆做的,你的那两句评价,我要驳回!” 桓秋宁皱了皱眉:“婆婆?你在街上乱认亲了?人家给你两块糕点你就认上亲了!我救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爹?” “……”十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是爱。” 桓秋宁吊儿郎当道:“爱很珍贵,但它不是必需品。与其靠别人施舍的爱活着,我更愿意为自己而活。” “又整这些文绉绉的骚话!”十三打开笼子,给桓秋宁拎了出来。 他手臂和小腿被毒蛇咬的满是牙印,黑红色的血干在了皮肤上,看着就骇人。 桓秋宁从十三的衣袖里拿出了一瓶药,嘻嘻一笑道:“爱不是必需品,金疮药才是!谢啦,我的药袋子!” 十三:“……” “说正事,七天前我去了宫内的咏梅苑,我用了七日的时间,终于猜透了殷宣威与照宴龛之间的秘密。准确来说,是照府密室机关上的五个人的秘密。”桓秋宁嚼着金疮药道。 “惊讶、荒诞、可笑。”桓秋宁冷笑着回忆,“变革选举制度,收回刺史的兵权,严惩私铸劣钱的官员。所有人都以为桓氏一族是给‘变法’赔上了命,可真相确是一场荒谬至极的闹剧。” “十一哥,别想那么多了,上头给你下的任务,你已经欠了两个啦!” 十三抱着桓秋宁晃了晃,想让他清醒清醒,“代号三的小尾巴露出来了,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代号三居然是个女人!” 桓秋宁回过神,问道:“女人?” “那日在咏梅苑,我和照山白遇到了一个刺客。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照山白去的。”桓秋宁坐在笼子上,边回忆边说,“看她的招式和身法,也是个女人。”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可能。”桓秋宁思索着,“不过代号三现在被铜鸟堂的人下了生杀令,生死一线,她不好好地藏起来,竟然为了杀照山白而露出马脚,这有点不合常理了吧。” 十三道:“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代号三曾经假死过,是在诏狱里。” “诏狱。”桓秋宁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看来那把火,不是一伙人放的。铜鸟堂里有异心的人,不止代号三一个。” 十三没明白桓秋宁的意思,他问:“你怀疑的人是谁?” 桓秋宁的眸子亮了亮,“我想起了一句诗,‘残雀伤春胭脂色,半仰朱墙半醒生’。” 十三后知后觉道:“原来她早就主动地试探咱们了。” 第43章 狐假虎威 承恩九年,立夏,荆城失守。 弘吉克部的十万铁骑越过荆城,直逼禹城,在大徵的东北角彻底撕开了一个口子。 杜忠凛带领的边城营退守禹城,不日便将与弘吉克部的黑鹰军进行第三次正面交锋。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三项中杜家军占了两项——天时和地利。 夏日已至,广冰河里的冰已经化的差不多了。隆冬之时黑鹰军可以踏冰而过,打边关一个措手不及。现如今冰面破碎,广冰河河底又暗藏漩涡,黑鹰军的辎重只能走水运,拦截船只可比拦截凶猛的“黑鹰”容易多了。 ——此为天时。 黑鹰军想要拿下禹城,就必须从吊魂谷中穿过。吊魂谷位于裕达山和东坪山之间,地形复杂,仅有一条挤在悬崖峭壁之间羊肠小道,常常有自然落石,熟悉山谷的柴夫平日里走在山道上都能吓掉了魂,更别提是不熟悉地形的萧慎将士。 最关键的是,山路易塌陷,弘吉克部的铁骑根本无法通过,他们若是想硬闯,边城军定会早早的埋伏在悬崖之上,利用地形优势让他们震葬身于此。 ——此为地利。 至于“人和”,偏偏这一点是边城营的将士们最头疼的。杜忠凛善战,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军,但是他缺少一位能够运筹帷幄的军师。 萧慎可汗蒙谚生了个好儿子叫蒙岢,弘吉克部的人称他为“卓勒将军”。“卓勒”在萧慎语中是“天神的儿子”,弘吉克部的将士能这么称呼他,便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心目中下一任的萧慎王。 此人年少成名,执掌一部之时,也不过才十六岁!他的骨子里有一股野劲,就像那草原里的狼王一般,嗜血而生,一见到血便杀红了眼!他是天生的狼王,是天神赐给萧慎的新王。 黑鹰军在此人的带领下,犹如一道霹雳而出的响雷,来势凶猛,且不给大徵的边城留一点喘息的机会。 如果是将军对将军单挑的话,杜忠凛不一定会输给他,但是如果是边城营打黑鹰军,边城营俞战俞败,半月前荆城那一战大败后,边城营更是一蹶不振。 杜忠凛手底下的边城营里头,甚至没有一支像样的前锋军,里边全是从边境抓来的流民和上京流放而来的奴客,有的人甚至连长枪都握不住。这群人上了战场,不抱头逃窜的,就已经是个好汉了! 杜卫在朝堂日日唱衰,殷宣威听着头疼,为了图个耳根子清净,他封杜长空为“破风”将军,出兵支援禹城。 但是,殷宣威给杜长空拨的兵不是他手底下的骁骑军,而是干越、泸州的守备军。 上京乃重中之重,他这么做,一是为了留骁骑军戌卫京师,二是因为他疑心郑卿远。杜长空要是带着骁骑军走了,禁军和羽林军在虞朔兰和郑卿远的手里头,殷宣威可就真的是夜不能寐了! 杜长空一走,骁骑军缺了个首领,于是,殷宣威提拔了一个人——常桀。 他是悍匪出身,身上背负着杀头的大罪,越狱之后却能不要命的回来从军,殷宣威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一个人孑然一身又有着浩然正气的可塑之才,殷宣威认为朝中需要这样的人物,来削一削那些世家大族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势气。 除此之外,他是罪客出身这一点,正好也为殷宣威继续往北疆五大营里塞奴客和罪犯,开了一个好头。 *** 桓秋宁在凌王府的柴房里跟老鼠斗了半个月,终于在饿的前胸贴着脊梁骨之前,见到了柴房外的太阳。 他伸手挡了挡,这般烈日灼烧眼睛的感觉,与他第一次从铜鸟堂出来时感受到的一般无二。 那时他曾天真的以为从此将迎来新生。 凌王府上的幕僚示礼道:“墨大人,凌王殿下想请您过去叙叙旧,这边请吧。” 刚进屋子,桓秋宁先趴在桌案上,干呕了一会。他的腹中翻滚着一股热流,搅得他浑身难受,恨不得把肠子吐出来。 然而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再怎么想吐,也只能是干呕。 殷玉还是一副醉鬼的样子,他踩着地上的花瓣,用玉骨扇挑起了桓秋宁的下巴,说道:“好一张美艳至极的皮,瘦脱了相,还是这般眉目含情。” 桓秋宁干笑道:“殿下若是真喜欢我这张皮,怎么可能舍得把我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任由毒蛇作践我呢。” “你想的有点太美了吧。”玉骨扇别过桓秋宁的脸,殷玉阴冷地注视着他,“本王留你一条命,是因为你还有点用。若不是你身上还有这一丁儿的用处,本王早就已经让你生如不死了。” “还真是得多谢殿下,手下留情呢。”桓秋宁轻轻地咳了两声,“殿下想让我杀人,总得先给我谋好路子吧。毕竟那可是九重阙,是我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位置。” 殷玉踩着桓秋宁的衣袂,擦了擦黑靴:“你也是个鼠目寸光之人。本王想要的,是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徵王朝的新主人,单单杀了他,还远远不够。” 第58章 桓秋宁的眼神中浮现出几分虚情假意,他诚恳道:“我愿意做殿下的第一枚棋子,为殿下掌控整盘棋局,只要殿下答应肯我一个条件。” “条件?”殷玉冷笑,“你也配跟本王谈条件?” “殿下别急嘛。这个条件,您未必不会满足我。”桓秋宁扶着桌案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殷玉面前,“我要亲手杀了殷宣威,谁都不能跟我抢。” *** 北疆的流民争先恐后地往上京城里挤,郑卿远带着羽林军在护城河外拦。 羽林军的人往那一站,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城墙,把饿的皮包骨头的流民挡在了护城河外。 有的人见上京城挤不进去,直接往护城河里跳。不过三日,护城河里的死尸居然把河沟给堵死了! 荆广带人穿着油衣在护城河里从早捞到晚,他们捞的快,那些流民跳的更快。不能让流民进城,也不能让他们跳进护城河堵死河沟,骁骑军也是左右两难。 将士们穿着铠甲在水里捞人,本就行动不便,眼看着又有一批人跳了下来,他们发牢骚道:“操!真他娘的够了!要死快点死,死完了一块捞!” 甚至有人见几个人站在河边欲跳不跳,一脚给他们踹了下来! 这时,那位刚上任的骁骑校尉常桀穿了一身破麻布衣裳,拎着铁棍,好不威风地走来了。 常桀见状,怒喝道:“都住手!万不可伤人性命!” 骁骑军的将士全当做没听见,该捞的捞,该踹的踹,完全没把常桀当回事。 常桀没当过官,不知道该怎么整治手底下的人,他搓了搓头皮,急得干瞪眼。 桓秋宁恰巧路过,他一见到老熟人分外亲切,走过去笑道:“常校尉,你不够义气啊!如今咱们都在上京城里头,你升了官,也不请我去吃酒。” “我哪有那闲工夫,”常桀正急得慌,“你看看,哪有人把我当个官。同样都是上战场杀敌,与其在营中当个不受人待见的指挥官,还不如当个拎起长枪就闷头杀的将士,还能在沙场上多宰两个敌人!” “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桓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不是不听你的,而是你没把东西亮出来啊!军令如山,你的令牌呢?该不会是拿去当铺,换银两了吧。” 常桀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块镶着金子的令牌。 “这可是个好东西。”桓秋宁点头道:“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咱们看看这玩意管不管用。” 桓秋宁小声道:“先咳两声,大点声咳。” 常桀照做。 无人在意。 桓秋宁也不着急,他继续道:“把铁棍甩出去,往空地上砸。” 这下管用了。 郑卿远与荆广一齐向这边看过来,二人的眼神明显不悦,他们很显然不是很欢迎桓秋宁这个不速之客,但是还挺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桓秋宁回了他们二人一个略带挑衅意味的眼神。他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得先烧你手底下的副将——荆广。此人的出身与你相似,他是怎么在军中立威的,你就怎么把威风压在他的头上。” 常桀学着桓秋宁的语气,转着手中的令牌道:“荆副将,我看着你手底下的兵快跟羽林军的兵打成一团了,怎么也没把护城河给疏通开啊。” 令牌就在常桀的手上,荆广只能来跪。他瞪了一眼桓秋宁,单膝跪地,咬牙切齿道:“见过常校尉。这些流氓实在是难缠,劝也劝不走,打又不能打,他们想鱼一样往河里跳,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常桀道:“目无军令,杖责二十。” 常桀说完,转头看着桓秋宁,他那表情好像在问:你认真的? 桓秋宁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你手底下的兵伤害百姓,是你带兵无方,目无军法,按军纪理应杖责。你视而不见,罪加一等,二十杖,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常桀突然有了底气,厉声道:“不服?你想顶撞校尉……” 荆广紧攥双拳,闭目忍着,道:“荆广御下不严,冲撞校尉,自领军杖三十!” 周围的骁骑军见此,不敢再交头接耳,不敢再把疏通护城河一事不当回事了。他们闷头捞人,见到有流民想要往河里跳,连忙爬上去安抚。 郑卿远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他是正儿八经的贵胄子弟,身份尊贵,官途顺利,平步青云。他见两个人身份低贱的罪奴升了官,在此时耍威风当老大,心里憋着一股火。 他处理流民一事上,他要做的比这两个人更加体面,更能彰显世家大族的作风。 想要做的有排面,就得用钱和粮往里头砸! 郑卿远道:“北疆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已才南下。上京乃大徵的命脉所在,不能随意地容纳大量的流民,但是,问题不仅仅出于此处。从北疆到上京要跨过常边郡和临边郡,东边还有晋州,这些地方的刺史与太守,为何不容纳流民,又为何让这些人顺利的南下,直抵上京城!” 他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桓秋宁问道:“那郑将军以为,该当如何呢?” 郑卿远对身后的将士道:“上京城如此之大,竟然没有一家愿意为逃难而来的百姓提供暂时的温饱,我郑家愿意!传我令,开粮库,在护城河外施粥,让任何逃难而来的百姓都能喝上一口热粥。另外多准备一些草席,在城外的寺庙中为百姓们提供一处安脚之地。待我上奏给陛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桓秋宁拍手叫好:“郑将军可真是乐善好施,舍己为人啊。” 桓秋宁靠着常桀看乐子,心道:“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傻子,在上京城中可真是不多见啊。开粮库,养流民,听起来多么慷慨无私。最多等三日,流民之乱还会再来一波,到时候你们郑氏要是拿不出粮,可就要遭受万人唾骂了。”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困在城外的流民,又来护城河边闹事了! 他们就像一个漏了洞的麻布袋,永远都装不满,喂不饱。 郑卿远见状暗暗后悔。无计可施之际,他只能耷拉着耳朵去找照山白求助。 第44章 双影依偎 自打上次那一次皮影戏惹得凌王大怒之后,广和楼的戏台子上已经许久没有搭过台子唱过戏。董典小心地操持着生意,生怕哪天凌王殿下突然想起了那件事,直接把他的广和楼夷为平地! 光是琢磨着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董典勒着腰间的鹿皮腰带,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是那个野胚子惹得祸,老子早晚要弄死他!” 突然,有人他在身后笑了笑,问道:“董老板是在说我吗?” 董典吓得虎躯一震,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陪脸笑道:“下官不知墨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给您赔不是了。” 这人总是自称“下官”,他到底是个什么官呢——未央厩令。他的官职说小虽小,但是非常重要。毕竟,马场里的马尿马粪,也得有人管啊! 董典的身上一股尿骚味,桓秋宁捏着鼻子,“啧啧”道:“董老板还真是亲力亲为,一边要照看广和楼的生意,一边还要给马场的宝马端尿倒屎!董老板有这样的毅力,一定会步步高升的!” “承墨大人吉言,”董典的脸色很难看,“今儿个墨大人是来吃酒的?” “不是我想来,”桓秋宁拍了拍手,给身后之人让出了路,“是凌王殿下想听曲儿了。” 只见殷玉著白纱高顶帽,一袭墨黑色大襦搭配白罗裙,裙拂踝,赤足缓步而来。那双丹凤眼轻佻,看起来心情大悦,他朗声道:“今日闲来无事,本王来勾栏听曲了。去,给本王把场子清干净。” 董典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凌王殿下最是阴晴不定,他笑着的时候比怒目冷视之时还要骇人,仿佛下一秒就能让跟他对视的人去见阎王,真真是不好惹。 “来……来人……给殿下搭戏台子,唱曲!”董典倏然跪地,任凭殷玉踩着自己的衣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桓秋宁狐假虎威似的翘着尾巴上了二楼,他坐在镶了金边的文茵上,单手顶腮,向对面的坐席上望去。 轻纱帷幔后,照山白与郑卿远对坐谈笑,神情怡然,看起来聊的不错。桓秋宁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 郑卿远一边扒着龙眼,一边道:“山白,父亲让我有事多找你商讨。起初我还在想父亲为何总是不相信我,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我离了你还真就不行。” 桓秋宁掏了掏耳朵,长茧子了,有点痒。 照山白叹了口气,温声道:“在变局中能有个交心之人,是幸事。不只是我们两氏,如今这世道里外不太平,谁又能明哲保身呢。卿远,你若是信我,便听我一句劝,凡事一定要留有余地,给别人也给自己。你开粮库救助难民实乃善事,但是你没有给郑氏留有余地,要知道,常边郡的冷甲军和郑家军营也正是缺粮的时候。最怕你的善意,会变成别人攻击郑氏的刀与剑,到时候,你该当如何呢?” 第59章 “道理我都明白,”郑卿远亦叹了口气,“可是在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有选择。那日在祭天大典上,无论我杀不杀那位妇人,她都会死,陛下也都会忌惮郑虞两氏。与其陛下对远在天州的母亲下手,我更希望他能把火撒在我的身上。” 照山白沉默不语,因为他自己都没理清楚该怎么面对照氏那些烂摊子。 郑卿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斜睨了一眼对面,“尤其是那个姓墨的,他能入朝为官,他能进御史台,他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全凭借他那张脸,他有什么本事啊?他怎么配的!就是因为朝中有他这样的烂人,才会一步一步糜烂至今的!” “卿远,”照山白的眉目骤然一冷,神色一沉,“人总是会有‘不得已而为之’之事,你我是如此,他也是如此。起初我觉得这个人充满秘密,毫无善意,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他的眼睛里藏着心事,但也不全是恶意。” 郑卿远扫了桓秋宁一眼,故意大声道:“山白,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吗!他是从边城来的,他的过去就像萧慎的黄土,保不准里边就藏着东西。他绝非善类!” “查过,但是我不想去探究他的过去。”照山白诚恳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我也不希望他用我的过去来审判我。” 听到这,桓秋宁抬手摸了摸嘴角,心道:“我笑什么呢。” 郑卿远听到照山白这么说,转头看见桓秋宁在笑,气得他闷了一壶酒。 照山白顺着郑卿远的视线看过去,桓秋宁正趴在枣红色的围栏上,歪头看着他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坐在桓秋宁对面的凌王,神色一滞。 “看够了么?没看够的话,你就坐过去,跟他们凑一桌。”殷玉让人上了菜,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眼珠子,牛眼,羊眼,蛇眼…… 桓秋宁看着就恶心:“殿下的口味还真是独特。” “没你的喜好独特,连照琼那种死木头都能看的上。”殷玉揶揄着桓秋宁,掐起了一块腊肉,送进嘴里嚼了嚼,“淡了。没什么滋味。” 桓秋宁开门见山道:“殿下让我来此,不只是为了请我吃这些‘山珍海味’这么简单吧?” 殷玉敲了敲桌子。 桓秋宁定睛一看,这张桌子居然是一个棋盘,上面写着各大世家子弟的名字。看布局,有点像照氏密室中的那面机关墙。 “原来是下棋啊。”桓秋宁偏头看向对面的两人,“殿下觉得,这两颗棋子,该怎么下呢?” “你挺狠啊,连同床共枕的人都能算计。”殷玉打量着桓秋宁,“本王怎么能确定你不会反咬一口呢。” “殿下,你不敢赌?如果我坦诚地说,我接近照山白从始至终都是带着目的,步步为营,根本就没有一丝真情呢。”桓秋宁直视这殷玉的眼睛,“这般,殿下还敢赌么。” 这一个“敢”字激起了凌王的好胜心。 他的词典里最常出现的两个字便是“敢”与“疯”,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犹豫的人了,他不计代价,不走回头路,“敢”与“疯”又能如何呢。 “本王就喜欢你这种孤掷一掷的劲儿。”殷玉低声闷笑,“你果然是本王的同类。真心还是假意,本王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值得,也没关系咯。” 桓秋宁甩袖作揖,道:“我愿意对殿下俯首称臣,只盼殿下早日出震继离,抚重熙累洽之运,治定功成[1]。” 桓秋宁的脸上血色褪尽,白皙中染上了恨意。他的心声震耳欲聋:“一起死无葬身之吧,殷氏!” 殷玉突然逼近,低声道:“郑氏与照氏,你觉得谁才是本王的垫脚石?” 他主动抛出了两颗棋子,桓秋宁笑着接住,回道:“殿下,这两颗棋子都颇有意思。郑虞两家是姻亲,虞红缨手握红缨军的兵权,在天州战无不胜,早已深得民心,稷安帝忌惮郑虞两氏,咱们只需要一点把小火,再煽风点火,便能把他们一起扔到火海里,烈火焚身。但是,兵权不能丢,得先把这至关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至于照氏,殿下还记不记得那句谣言‘灭徵者,仁农也’,这个‘仁’,能不能是您的好弟弟,明王呢?明王的背后是照氏,想对照氏动手,为何不从明王下手?” 桓秋宁注视着殷玉,看着他微挑的眼尾,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穷途末路。 殷宣威懦弱无能,多疑善妒,他不是明君,可殷玉生性暴戾,他也做不了明君。大徵王朝从承恩三年桓党变革失败那一日起,便走上了永远无法回头的末路。 他看透了大徵的命运,也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已然明白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定会化作大徵史书上最苍凉的注脚。 但是他走不了回头路。 殷玉见桓秋宁出了神,突然拍了一下桌案,冷笑道:“你别忽略了一个人——荣王。” 桓秋宁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荣王远在郢州,与上京隔着两州三郡,他就是想来抢,也没那个本事横跨半个大徵。” “可是本王查到有一个秘密组织叫铜鸟堂,他们的人已经遍布上京城,万一铜鸟堂就是荣王安插在上京里的眼呢。”殷玉思索道,“有心之人不可不防,荣王的骨子里流的血,与本王同出一脉。本王能有的野心,他未必就不会有。” 凌王的城府比桓秋宁预想的要深。他明面上是个风流纨绔的失心疯,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他的野心遮掩。 殷玉是个敢恨的人,即使他想登上九重阙成为大徵的帝王,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殷宣威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发泄自己的恨。 他真的恨透了那个人。 “殿下,莫急嘛。咱们先从朝中入手,以内化外,荣王安守一方,毕竟跟朝中这些白胡子官袍的老登们不熟,他想来,可没那么容易。”桓秋宁举杯敬过凌王,一饮而尽道,“殿下知道承恩三年桓党变法失败一事背后的真相吗?” “略知一二。” “那很好了。殿下,从承恩三年桓党一案开始往后退,一步一步地理清如今朝中各大世家的关系,然后,从最顽固的那一方下手。”桓秋宁抬眸一笑,“不对,殿下您已经对他们动手了不是吗?” “这都被你给看穿了。”殷玉观赏着桓秋宁的皮,像是在看笼中物,“永安钱一案,该结案了。” *** 芒种那日下了一场大雨,照宴龛入狱。 迟迟不能结案的永安钱一案从冬末拖到了盛夏,所有的人证物证竟然在三日之里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照宴龛为官二十七载,第一次跪在了诏狱的审讯室中,他面色惨白,紧闭双目,不置一词。 从宣政殿走出来的时候,逯无虚给他披了一件外衣。照宴龛紧攥着身上的外衣,耳边不停地重复着他在宣政殿上对稷安帝说过的那句话:“臣罪无可恕。” “臣罪无可恕。” 照宴龛转移到晋州的旌梁贡品与永安钱竟然一夜之间被凌王的人全部收缴。宣政殿上,照宴龛平静地抬头望了殷宣威一眼,殷宣威只是冰冷的注视着他,眼里竟然是失望。 照宴龛无话可说。 他能说什么?说这些旌梁的贡品是稷安帝为了在照氏留有把柄专门赏赐给他的?说这些永安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贡品在琅苏置换的? 时过十六载,他用命替殷宣威守住秘密。而如今,他已然成了殷宣威的弃子。 所谓达官贵族,一生荣华富贵,顷刻间便能化作政治苦海中的云烟。从世家贵胄到家破人亡,不过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如今已经到了一念定生死的地步。 照山白在宣政殿前替父求情,已经跪了三日。桓秋宁瞧着他那副摸样有点可怜,伸手扶了他一把。 照山白这副六亲不认的样子跟那日他熬着一身伤跪在戒堂里时很是相似,一般无二的生人勿近和满脸隐忍。桓秋宁站在一旁,垂眸注视着他冷到发白的嘴唇。 明明是盛夏,怎么会这么冷呢。桓秋宁的两指往他的额头上一摸,心叫不好,他在发高烧。 桓秋宁道:“站起来。” 照山白半睁着眼,仍旧跪着。 桓秋宁很有耐心,温声道:“照山白,站起来。‘跪’,是最无能的行为。想要救人,就得把关键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去搜证,去反驳,去争,去战!而不是一味地跪在这里,绝望地等待别人的怜悯。” 其实桓秋宁心里明白,他跪的不是别人的心慈手软,他跪的是皇权。 “可笑吧,”桓秋宁暗暗腹诽,自己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管他,如今照氏濒死一线,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对照山白说这些话,真是因为你心里那点可笑的同情吗。” 仲夏的烈阳分外毒辣,烤在人身上不带一丁点的怜惜。照山白咬紧下唇,扶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受不住腿上的疼而摔在了地上。 他的腿伤还没有好。在宣政殿前跪了三个日夜,旧伤复发,锥心刺骨般的疼。 第60章 “就当是我欠你的。”桓秋宁心头一软,走到照山白身前,半蹲着说,“上来!” 照山白咬牙站起来,扶着膝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道:“不必如此,我不要你的……” 又是这般难哄。 桓秋宁不管他情不情愿,伸手把他拉到了后背,将他背在了背上。照山白比他想象中的要瘦,要轻。 桓秋宁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双影依偎,握住了身后人的衣袂,低声道:“三壶桑落酒,二两炒花生,一样都不能少。这是你欠我的。” 第45章 半句情诗 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透过雕花木窗向外看去,老树亭亭如盖,枝头有两只翠鸟。池中莲叶接天,偶有游鱼跃水,溅起珠玉。 檐角的铜铃轻晃,蝉鸣阵阵,似远似近,不聒噪而悠长。桓秋宁执扇轻摇,倚在窗边,抬眸看着榻上之人。 忽有一道白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桓秋宁轻抚窗棂,温声道:“汤圆,过来。” 一只白狼从窗外探出了脑袋,桓秋宁揉了揉它的后背,“进来吧,没事,他睡着了。” 汤圆纵身一跃,从窗外跳进了桓秋宁的怀里,在他的下巴上蹭个没完没了。桓秋宁捧着汤圆的脸,捏了捏它的耳朵,问道:“最近吃了什么好吃的,小脸养的这么圆。” 汤圆回头凶神恶煞地瞪了照山白一眼,然后不情愿地“呜呜”了两声,就好像是照山白欺负它了一样。 桓秋宁心知肚明,汤圆是个小霸王,以照山白那个性子,只有汤圆欺负照山白的份。 他走到床榻前,手指轻轻蹭过照山白的额头,还是很烫。 眼下照宴龛入狱,照家三叔又是个不擅长为人处世的主,从前对照氏阿谀奉承的氏族如今无不对照氏避之若浼,恨不得把自个儿撇的干干净净的。 平日里受了照氏不少恩惠的太医也是两难,他们不敢亲自到府上来,只托人送了些药材,此刻就堆在与君阁外,任凭府上的人给他们家公子胡乱煎药。 桓秋宁不懂医术,只知道些简单包扎伤口的法子。平日里他受了风寒发了烧,无法吃药,也没人给他医治,都是他自己熬过去的。 但是照山白不行,他没吃过苦头,不一定能熬过去。 桓秋宁托人按照药方熬了药,他把照山白抱起来,轻声地哄着:“照山白,起来吃药。多少喝一点,会好受一些。” 照山白烧的正难受,他迷迷糊糊的握着桓秋宁的手腕,嘴唇开开合合,吐出来的字又黏又热,像日影倾斜时耳边吹过的晚风。 桓秋宁替他擦了汗,又给他的额间盖上了一块新的帕子,轻声问道:“说什么呢。” 照山白枕在桓秋宁的胳膊上,眼角藏着珍珠,鼻尖也是红的。他闭着眼,哼哼唧唧地说:“我想我阿姐,我想喝阿姐熬的粥。” 原来是饿了。桓秋宁用帕子给他擦汗,顺便也擦了眼角的泪。 手帕顺着鼻尖滑到了他干涩的上唇,桓秋宁盯了一眼,突然收回了手。 “行。你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弄。” 桓秋宁喂完了药,带着汤圆往外走。他心想,突然去昭玄寺请照芙晴给他熬粥,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 于是,他转身走向了庖屋。 一个时辰后,一位蓬头垢面的青衣公子端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八宝粥,满脸自豪地走进了与君阁。而他身后的那只白狼,像是闻见了什么难以描述的味道,一脸嫌弃地跟着他走,边走边吐。 照山白已经醒了。他坐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件青色的外衣,脸色惨白,如澧兰沅芷般脱俗,又带了点凄美。 汤圆见照山白醒了,它趴在桌案上,咬牙切齿地冲照山白发狠。桓秋宁抬指弹了弹汤圆的额头,说道:“汤圆,凶谁呢,你以为你吃的那些肉和骨头是哪儿来的。快去,冲他笑一个,好好地谢谢人家。” 汤圆很不情愿,它拉着一张臭脸,三步一回头,就等着桓秋宁让它回去。汤圆趴在榻下,冲照山白摇了摇尾巴。 “原来它叫汤圆。”照山白没多少力气,正晕着,他想抬手摸一摸汤圆,却抬不动胳膊,只好温柔地看着它。 桓秋宁坐在榻边,伸手一摸,还是烫的。药也喝了,汗也捂了,怎么还不退烧。 他一边吹着热粥,一边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我怀疑你中毒了。” 照山白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盯着桓秋宁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受伤之后见到桓秋宁给他熬药。好像每次他生病的时候,桓秋宁总是对他特别的温柔,也不说那些让人心里难受的话了。 “说话。”桓秋宁不疾不徐,“你不说,我怎么给你对症下药。” 照山白半阖着眼,伸手去解上衣的衣带。桓秋宁舀粥的手一滞,他不知道照山白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烧傻了? 照山白掀开衣领,露出了肩膀上的一道伤。一个半指宽的伤口已经发黑发紫,上面虽然结了痂,但是还在流血,看着像是暗器所伤。 果然还有别的伤。桓秋宁抓着照山白的手,将他的衣角褪到了肩骨以下,按着他的胳膊,挺身向他的后背的伤口看去。 身旁那人的鸦发丝丝缕缕地落在了他的脸畔,如春风拂柳,如蜻蜓点水,如一圈圈荡起的涟漪…… 照山白屏气凝神,桓秋宁身上的淡淡香气从他的脸侧扑过,他感受到冰冰凉凉的指骨从他的耳尖蹭过,而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疼。 竟然是将肩骨刺穿了!如此深的伤口,照山白竟然能忍到现在。 桓秋宁帮他把伤口上抹了药,这次照山白忍住了,没有像上次一般乱咬人。桓秋宁问道:“什么时候伤的?” 照山白半睁着眼:“在咏梅苑那夜。” “……咏梅苑。”桓秋宁暗暗后悔,那夜他挡在照山白身前,还是让那个女人把照山白给伤着了。 “一直忍到现在?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不知道。”照山白说,“好几日前便觉得冷,我以为是在夜里受了凉。” 见桓秋宁又要盘问他有什么症状,照山白摇头,他心里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急忙道:“我没事。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怎么样了?陛下给照氏一族定了什么罪?”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的面色一沉,他摸着瓷碗,“粥快凉了,先喝粥吧。” 照山白把粥放到了一边,摸着长靴便要出去寻人。桓秋宁把他拉回来,摁在榻上,不小心蹭到了他的伤口,疼得照山白出了一身汗。 “放心,他死不了。”桓秋宁的语气中还掺杂了点藏不住的失落。 照山白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就算是去了诏狱,也只能是添乱。如今最重要的是稳住照氏一族,与照三叔商量好对策再行事。 他注意到那碗被冷落在一边的粥,端起来,对桓秋宁道:“从昨夜到今日,幸好有你,多谢了。” “小事而已,不必言谢。”桓秋宁懒兮兮地靠在一侧,手指轻点着太阳穴。照山白一连两句道谢让他有点接不住,他勾了勾嘴角,“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欠我的东西你别忘了。” 照山白淡淡一笑道:“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粥还是温热的,照山白用瓷勺舀着粥,他喝了一小口,手指突然握紧了碗。他这般勉强的表情,像是在喝药,又苦又涩。 “不应该啊。”桓秋宁心道,“红枣、枸杞、莲子还有白糖都放进去了,不应该会这么难喝啊。”他琢磨不透,厚着脸皮问了一句:“不好喝吗?” 照山白浅笑道:“尚可。碗挺别致的。” “那肯定!”桓秋宁抱着胳膊靠在榻边,冲照山白笑了笑道:“汤圆喝过,它说喜欢。” 汤圆趴在榻前,傲娇地摇了摇尾巴,它哼了两声,一脸嫌弃。 照山白吃了一小口,抬头问:“你要吃吗?” “不啦!我才不跟小孩抢吃的,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煎药。”桓秋宁抬手给照山白披了件毛绒绒的外衣,转身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汤圆,走吧。” 桓秋宁回来的时候,照山白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又等了一夜,照山白的烧还是没退。桓秋宁盯着他的伤口守了一夜,断定他中的是铜鸟堂的一种毒。想要救他,就得去见一个人。 走之前,桓秋宁坐在照山白的书桌前,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平日里照山白把他的书房四宝当成宝贝,别的东西都能碰,就这张桌案和上面的笔墨纸砚碰不得。 桓秋宁看着手底下的宣纸,微微挑眉,心想得留下点骚言骚语,逗一逗照山白。 写点什么好呢? 桓秋宁抿嘴一笑,想到了一句诗。写完,他满意地读了一遍,甚至红了耳朵! “十一哥,你写的什么啊?”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房梁上,此刻正伸着头往下看。 第61章 桓秋宁一心虚,把纸随便一折,随手塞进了一个木匣中。他抬头看着十三说:“你是不是有病?大白天的躲人房梁上干什么呢。” 十三一跃而下,努嘴道:“不是你让我来找你的么。十一哥,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明明是你写的太着迷了!你该不会是写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怎么可能。”桓秋宁心虚地把毛笔挂在笔搁上,“瞎扯两句,写着玩的。” “那我看看!”十三轻步一掠,跨步到桓秋宁身后,伸手抓住了木匣。 他打开一看,里边没有什么宝贝,只有一本《清心咒》,几个平平无奇的信封,以及桓秋宁藏进去的那张皱皱巴巴的宣纸。 桓秋宁夺回了木匣,他一眼没看,盖好了木盖放回原位,“别乱动!他就宝贝这点东西,给他留着吧。” 十三举起两手,乖乖地站在一边,揶揄道:“《清心咒》欸,十一哥,你别再撩骚人家了,看看给人家丞公子逼的,连《清心咒》都看上了!” “欠打了是吧。”桓秋宁揪着十三的耳朵往外走,“走吧,有人在等着咱们呢。” 十三抱着耳朵鬼哭狼嚎,被桓秋宁瞪了一眼。他问:“谁啊?这天底下到底有谁会专门等咱俩啊。” 桓秋宁转了转短刃,道:“那必然是你日思夜想的人啊。怎么,你不想去?” “我哪有什么日思夜想的人哪!”十三脑瓜子一转:“哦,是铜鸟堂,是代号三啊!这次我必然要揪住他的小尾巴。” “瞧把你给能的。”桓秋宁抬起手,把十三后脑勺上的呆毛给摁下去了。 走出了与君阁,十三回头,瞅了一眼照山白,小声问:“十一哥,你为什么对照山白这么好,又是给他煎药,又是给他熬粥的?难不成,你真看上他啦!” “皮痒了?”桓秋宁低头咬了咬下唇,嘴角勾成了月牙。走到石榴树旁,桓秋宁回头,朝阁中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没什么特别的缘由。” “有的人你只需要看上一眼,就会希望他越来越好。”桓秋宁伸手摘了一朵石榴花,夹在指尖,“照山白就是这样的人。” 风起,花香弥漫,石榴花染红了半边天。 *** 照山白醒来后,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在中堂见了照铮。 照铮虽然脾气爆一些,但是脸上总是挂着笑,像一尊极乐佛。此刻他在中堂中踱步,脸上没有半点平静,全是急切与焦躁。 照山白恭敬地示礼道:“三叔。” “山白,我听说你病了,一直没敢过去打扰你。你好些没,三叔从晋州带了些人参,你尽管拿去熬药养身子。”照铮握着照山白的胳膊,“太瘦了,你父亲这些年对你要求太苛刻了,本该是无忧无虑长身体的年纪。” 听到这句话,照山白心里一酸,疼痛遮不住内疚,他偷偷地掐着手指。“三叔,是我没用。如今父亲入狱,照氏危在旦夕,我怕我护不住照氏,也救不了父亲。” “天塌下来有你三叔顶着,还用你这个小娃娃来独当一面?”照铮拍了拍照山白的后背,“私藏贡品,私铸劣钱都是重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三叔在镖局有人,就算是劫狱,也得把你父亲救出来!” “三叔,万万不可。”照山白认真道,“即使是重罪,我们也不能逃避!父亲可以逃,照氏上百号人怎么办?我们必须得想出法子,以解燃眉之急。哪怕是功过相抵,哪怕是以卵击石,绝不能让照氏成为史书上任人唾骂的一笔。” 照铮问道:“山白,你有主意了?” 照山白忍着咳嗽,缓缓道:“我思来想去,想明白了一个点,为什么所有的人证物证会在三日之内一齐出现,根本没给我们应对的时间?因为有人要拿照氏开刀,为的就是在朝中扩大自己的势力,这个人是凌王。凌王下了一盘棋,父亲便是他落的第一颗棋子。” “如果是凌王殿下暗中操控,那就不好办了。”照铮思索道,“凌王殿下与杜卫素来交好,如今郑氏在朝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如果他非要置照氏于死地,那咱们便真是危在旦夕了。” “凡是有利必有弊,照氏这颗星陨落,对凌王殿下有利,就一定会有弊。” 照山白缓了一阵,继续道:“近些年私铸劣钱的氏族不仅仅是照氏,还有很多家族,比如陆氏。陆氏就是凭借在琅苏、郢州、泸州等地用私铸的钱币牟利从而发家致富的。如果这件事要一查到底,就一定会揭开陆氏的老底。杜陆两氏是姻亲,陆氏为杜氏养兵,杜氏保陆氏财源不断,他们同气连枝,密不可分。如果凌王动了陆氏的利益,杜氏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我们可以先从陆氏下手,就看凌王殿下是要一锅端,还是就此收手了。” “言之有理。”照铮问道,“山白,我该怎么做?” 照山白道:“三叔,你知道照氏这些年跟那些氏族关系最紧密,找一些你信得过的朝中官员,上书,请求陛下严查私铸劣钱一事,并且要查照氏贡品的来历,一定要查清楚。最重要的一句话,一定要有:‘凡私铸劣钱者,格杀勿论’!把事情做绝,说不定就会出现转机。” 照铮惊慌道:“山白,你这不是要害了你的父亲吗?” “三叔,你先冷静。”照山白安抚道,“物极必反,如果朝中有很多人认为私铸劣钱是死罪,那么那些曾经参与过铸币一事的官员,定会人人自危,他们会替咱们想办法保住父亲的。他们很清楚如果父亲死了,那么下一个大难临头的人就必然是他们了。” 照铮叹了口气道:“好。就依你之言,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三叔。”照山白叫住照铮,“你当真不知道照府里的那些贡品,是怎么来的吗?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往小里说是私藏贡品,往大里说可是私通旌梁贵族,意图谋反!” 照铮欲言又止。他握着照山白的胳膊,沉思道:“山白,有些事三叔不能说。如果你实在是想知道,也只能亲自去问你的父亲了。这是个秘密,一个牵扯到皇室命脉的秘密。” 第46章 父子相见 修建诏狱的工程进展的一直很慢,郑坚去泸州修筑坝堤后,这事拖得就更厉害了。如今关押照宴龛的屋子,还是诏狱走水后审讯张天的那几间破茅屋。 廷尉的人把这几间破茅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是真怕有人劫狱。 这种地方视野开阔,周围便是条条大路,若是想要在此处劫狱,要比在原先的诏狱容易的多。 因此,近来朝中甚至有不少官员议论,他们怀疑那场大火是照宴龛在里头闹得鬼,他早就料到自己终有一日会沦为阶下囚,所以趁乱把诏狱给烧了,方便自己的亲信劫狱! 众说纷纭,传言愈演愈烈,草草结案的诏狱走水一案,又被柳夜明给翻出来了。 审讯室内,照宴龛穿着破烂的囚服,被人绑在刑枷上。 那张平日里严肃威严的官相如今占满了泥土和血迹,混了白发的青丝垂在额前,半遮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的双手被铁链锁住,手腕上满是淤青和裂口,指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火盆中的炭火映照出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密布的冷汗与血迹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阶下囚,无人在意他曾经是谁,如今他就只是阎王爷脚下半死不活的罪人! 柳夜明踩着照宴龛穿过的破烂不堪的官袍,坐在他的对面,细细地打量着他。 沉默片刻后,野狐狸换上了那张假惺惺的皮,他斥责手下道:“我手底下这些个奴才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给照大人折磨成这样了!真是该死,人证物证都已经摆在那儿了,还审什么?快,给照大人放下来,喂点水。” 柳夜明手底下缺人,逯无虚给他送来了不少太监,这些人明面上是为柳夜明所用,背地里还是听逯无虚的话。 这些个人平日里在宫里低声下气地做奴才,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挺直腰板,他们也想狐假虎威,耍耍威风。 这些太监对照宴龛下手不轻,把人往死里打,留着一口气就行。 照宴龛的手骨腿骨都已经断了,铁链子刚撤下去,人就像张软软捏捏的褥子,坠到了杂草堆里。 柳夜明见状,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一旦进了诏狱,人就不再是人了。 屋外黄豆粒大的雨“吧嗒吧嗒”地砸着地面,屋内仍然静得能听见刑具下每一声痛苦的呻吟。 照宴龛已经算是能忍的了,他身上的气节还在,就算是让他死,他都不可能失声低吼。 水喂不进去,照宴龛一喝就吐,本来胃里就没什么东西,这一吐,他的脸直接青了。 柳夜明摆手示意旁人退下,他走过去,扶着照宴龛道:“相国大人,从前您待我不薄,我把人给您带进来了。我这可是拿自己的脑袋给您撑时间,别让我等太久。” 照宴龛抬了抬眼皮子,还没反应过来柳夜明说的是谁,照山白已经穿着蓑衣走了进来。 第62章 照山白抬起头,见到照宴龛这幅样子,两腿一颤,跪在了地上。他不敢去看照宴龛伤痕累累的四肢,垂眼道:“父亲,我来迟了,是我无能!” “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敢来的!”照宴龛抬不起手,他靠着灰墙一边咳一边斥责道:“你不要命,照氏几百号人也不要命么!” 听到这句话,照山白猛然惊醒。从前他总是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能做一只闲云野鹤,做个游手好闲的风雅公子。只要他不沾染尘世间的腥酸臭烂,他就能洁身自好,远离是非,独善其身。 如今他看着审讯室中浑身是伤的父亲,听到他忍着剧痛也要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清醒地认识到他从始至终都不能置之度外,他是照氏的嫡长子,他的身后是照氏上百条人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肩上有责任,他必须扛起这份责任。 照氏家训有四:博学善智,德行天下;经世致用,为国为民。 照山白少时避世之时,照宴龛用戒尺责罚他,因为他没有把家训记在心里;后来照山白入朝为官,束手束脚,不敢一展才学,照宴龛罚他,因为他没有把家训用在实处;如今照宴龛训斥他,因为照宴龛从他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照氏的期望,他的眼里没有家,没有国,没有天下万民! 审讯室内黯淡无光,窄小的窗户口中飘出了深灰色的尘埃。 照宴龛冷面如铁道:“错了就是错了,再痛也要改。我错在一叶障目,被一时之利蒙蔽了双眼,因小失大,酿成了大错!你回去告诉你三叔,不用为我谋后路,我这一生在官场沉浮二十几载,已然看透了为官之道,也看透了自己的命运。若是能用我的死,向陛下表明照氏的‘忠’,我这条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照山白跪地,坚定道:“父亲,请您告诉我密室中的那些贡品是如何来的,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您一生兢兢业业,为了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不可能如此决绝。” 照宴龛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看不明白吗?贡品是皇家之物,陛下若是想让我活,那便是赏赐之物;陛下若是想让我死,那便是我私通旌梁贵族的证据。真相比不过君意,生死不由人,由‘天’定。” “可是父亲,您所说的‘天’也是人!” “住嘴!尔怎敢妄言!”照宴龛怒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言一行当深思熟虑。‘天’是天,人是人,人这一辈子只能抬头仰望‘天’,与人平齐的那是草芥!” 照山白沉默了良久,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件破烂的官服,低声道:“自古以来天与地便是一体,但凡缺其一,便会崩坏,会塌陷,会消亡,一切便不复存在!人生在世,重要的是为人,我站在城墙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人,也只有人。” 照宴龛的手骨已断,却还是咬牙抬手,狠狠地打了照山白一掌。 不痛不痒,照山白只觉得耳边有点热。一阵耳鸣后,照山白跪在地上,觉得眼角也是热的。 “逆子!尔必然会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照宴龛惨笑道,“罢了,人各有志,从今往后,父亲也教不了你了。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这时,牢房外来了人,张公公上前,小声道:“中丞大人,有人来了,还请您先避一避。” “走吧。”照宴龛惨淡一笑,“不用再来了!照丞,坚定地走出去,不要回头,父亲会一直看着你的。” 照山白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低着头往牢房外走去。 *** 刚走出牢房,照山白便撞上了人。他还没来得及道上一句“抱歉”,便被张公公带到了临近的一间审讯室。 张公公连忙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照山白瞧着来人的架势,心里猜出了个大概,他颔首作揖,闭口不言。 顷刻后,有人说了一句:“除了逯大人手底下的人,其他人全部避退。你们去屋外头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照山白听罢,意欲离开,张公公却拦住了他,低声道:“中丞大人,已经来不及了,外头的门已经关上了。只能委屈您跟奴婢一块在此处稍等片刻了,您若是觉得不合适,奴婢这就出去请示逯大人,让您出去。” 张公公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照山白自然也是不想麻烦他,他们二人站在空置的审讯室里,很快便听到了隔壁屋子里的声音。 只听到了半句,张公公便嘱咐道:“陛下亲临,所谈之事定是机密,还请中丞大人给奴婢留条活路,把听到的话咽在肚子里,万万不可说出去哪!” 照山白点头回应。 他望着牢房墙壁上干红的血迹,望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刑具,心中的酸楚不减反增。 观念中两种思想的冲击让照山白不由得去质疑过往所知所学中究竟什么才是为人处世之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国子监之时祭酒告诉他“父之孝子,君之背臣”[1],尊君遵旨才是身为人臣的立身之本;族中长辈却教导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2],他必须要氏族的利益为重。 照山白闭目苦思,儿时他也曾这般困惑过,他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上他的“困惑”,几日后收到了一封回信。 依旧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南山客。 南山客在信上写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以前很讨厌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枉为人夫,也枉为人父!直到家中遭遇变故,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之时,唯一愿意挡在他身前的人,只有他的父亲。 如果真的到了“忠”与“孝”不能两全之时,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束缚住,与其在矛盾与纠结中失去方向,不如把手放在心口,感受心跳,去追寻自己的本心。 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忠”与“孝”,不是冰冷死板的礼义与规矩,而是你究竟想做一个怎么样人。 照山白又挂上了一封信,问南山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南山客说还没想好,大概是想做闲云野鹤一般悠然自得的人吧! 恰巧,这也是照山白少时避世之时,对于往后余生唯一的寄托。 只可惜池鱼笼鸟、身如困兽、身不由己才是照山白人生的常态,他站在牢房中,把手放在了胸口,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如果不管怎么做都会犯错,都会后悔,那便放手一搏,反正他已经不再害怕会失去些什么了。 *** 仅有一墙之隔,一旁的审讯室内,殷宣威摘下了帷帽,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照宴龛。照宴龛跪在地上,垂眸注视着龙靴,哑声道:“罪臣,拜见陛下。” 殷宣威示意逯无虚把照宴龛架起来,他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腿,命人给他放到了草席上。 “宴龛,你受苦了。”殷宣威屏退左右,一个人也没留,“朕也不想看你这样,但朕是皇帝,是天子。朕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照宴龛的鬓角已经全白,他垂着眼皮子,有气无力道:“陛下能亲临此处,能让罪臣见陛下一面,臣已经是承了圣恩。臣感激涕零,死而无憾,来世也只愿做陛下的臣子,伴君侧,常谏言!” 这番话听着真挚,可殷宣威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开门见山道:“朕来此只有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你应当知道朕问的是谁。” 照宴龛跪在草席上,挣扎着捶了捶腿。他的突然来了一股劲儿,抬头望天,作揖道:“陛下希望他活,他便活着。陛下若是想让他死,臣也可以让他死。” 这句话里带了点明显的威胁的意味。在位者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脚底下的罪臣,是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恍惚,不是对于受到他人要挟的不屑,而是切切实实的担忧。 照宴龛抬眸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惨淡地笑道:“陛下应当知道,臣为了他付出了什么——全部!臣怀揣着‘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信念入仕为官,可是臣为了这个人,连最后的本心都舍弃了。陛下,臣扪心自问,臣这一生有愧于很多人,但是绝对不曾愧对过陛下啊!” “朕都知道。”殷宣威踩着泥,“朕看得清你的真心,所以当年朕才把他托付给了你。” 照宴龛爬到殷宣威的面前,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了龙靴,泣道:“请陛下相信臣,照氏能护住他,一定能!照氏子弟永远不会背叛您,愿意永远替您守住这个秘密!” 殷宣威踢开他的手,“可是朕现在不想让他继续成为秘密,朕想让他光明正大地回到朕的身边,你能做到么?” “臣用命担保,臣一定能让他平安顺利地回到您的身边!”照宴龛叩首道。 “好啊,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朕就再给照氏一个机会。”殷宣威转着拇指上的龙头玉,“宴龛,你要记住,他就是你们照氏的命!” 第47章 铜鸟相见 尚食局内,炉火正旺,热气蒸腾。铜锅中的汤汁翻滚,香气浓郁,令人垂涎欲滴。 桓秋宁缓步走着,十三跟在他身后左顾右看,馋的就快要流口水。 第63章 见到几位小宫女正掩面看着他,十三有点害羞,他跑到桓秋宁身后,只露出了一双小眼睛。 十三道:“你说那位狄女官,这会儿能在尚食局吗?咱们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嘘。别说话,她来了。”桓秋宁摸着怀里的铜鸟令,侧脸对十三言道,“把你的身份藏住了,我先会会她。” 狄春香身着玄色广袖流纱袍,腰间垂挂青玉佩,她穿着这身官袍,眼角带笑,颇有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她的长相虽然英气,但是眉眼间带了点柔情。她的气质不凡,玉树临风中又带了几分温柔内敛,仿佛将山川毓秀与书卷灵气凝于一身,当真是“秀蕴灵枢”。 狄春香见到桓秋宁,并不吃惊,颔首示礼道:“见过墨大人。不知墨大人今日来尚食局,所为何事?” “我得好好想想。”桓秋宁打量着四周。 炉边的蒸笼里,白雾缭绕,隐约可见几屉精致的点心。宫女揭开笼盖,顿时,一股甜糯的香气扑来,蒸笼里蒸的正是梨花糕,晶莹剔透,点缀着几片黄白色的梨花。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十三曾经给他吃过的梨花酥,好像就是这个味,甜得腻人,像是蜜加多了。 桓秋宁的视线收回时,见到尚食局外走来了一个人,他久病未愈,身形消瘦,面色瞧着也不太好。 桓秋宁转过脸盯着照山白看,漫不经心道:“不为别的事,只是单纯的想找你聊聊,不知狄大人是否愿意赏个脸?” “只怕墨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狄春香瞧着照山白,微微挑眉,“没想到今日尚食局竟然来了两位贵人,看来是赶上良辰吉日了。” 照山白神色冷淡,就好像没看见这两个人一样,拎着一盒梨花糕,转身就走。 桓秋宁伸手一挡,歪头笑道:“照大人,又无缘无故地冷落人,连话都不说上一句就走?” 他伸手想摸照山白的额头,没想到照山白侧身一躲,他摸了个空。桓秋宁心道:“毒还没解,动作倒是挺利索。咏梅苑那夜躲暗器要是像平日里躲我这般快,也不至于白受这样的罪。” “你不是有话要对狄大人讲吗?”照山白转身作揖,淡淡道,“告辞。” 说完告辞,他真就一声没吭,转身就走了。桓秋宁看着他清冷的背影,琢磨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狄春香与十三对视了一眼,彼此眼神中皆闪过一丝杀意。这丝杀意在桓秋宁转头时,瞬间消失殆尽。 狄春香一甩袖袍,神色微沉,“墨大人,不是有话要对下官讲么?请吧。” “好啊,狄大人带路吧。”桓秋宁笑着道。 *** 正值盛夏,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百花争艳。一旁的锦鲤池周围有妃子观景,明王站在池边,扔着鱼食逗锦鲤。 狄春香寻了个偏僻的小道,她站在树荫里,朗声道:“墨大人,现在可以说了么?” “勉勉强强吧。你这地方挑的不好,太晒,太热,太安静。”桓秋宁站在太阳地里,伸手挡着光,“那夜我见狄大人身手不凡,今日仔细瞧着,怎么看你也不像是练过武的人啊。” 狄春香悠然一笑:“墨大人说笑了。想来是墨大人认错人了,下官确实不曾习过武。下官从小生活在宫里,别说习武,就是连刀剑都没见过,更别提其他的利器了。” 她还在藏。 “刀剑太凶,女孩子不一定喜欢。狄大人玩的不是暗器吗?”桓秋宁拿出短刃,挑起掌中的令牌,“狄大人不妨猜猜,这块令牌后面刻着的是什么字?” 听到这句话,十三的眼神中陡然逼出杀意,他的衣服里藏着几十个暗器,只要桓秋宁点一下头,他就能立刻要了狄春香的命。 桓秋宁察觉到背后起了一阵凉风,他握住了十三的胳膊,温柔地拍了拍。 狄春香依旧云淡风轻,她假装后知后觉,低声道:“哦,原来是同道中人。以墨大人的阶级,没有资格给我下达任务吧。” 桓秋宁步步逼近:“偏不巧,上头给我下了生杀令——杀你,你不死我就得死。看狄大人如此云淡风轻,莫非是铁定我会怜香惜玉,不忍心对你下手?” “杀手可不会跟目标多说一句废话,你来找我,是想要解药救你的榻边人不是吗?难道这也是堂主给你下的令?”狄春香反将一军,“以命换命,你说这买卖值不值?” 桓秋宁问道:“相当不值。而且,不够公平。早在铜鸟堂之时我便听说代号三精于制毒,擅长杀人于无形,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解药里动手脚呢?” “彼此彼此,你杀陆决的时候用的毒,可比我对照山白用的药歹毒多了不是吗。”狄春香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一个月之内他又不会死,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所以想吊着照山白的一口气,让他慢慢死,没想到你还挺心急呢。” 桓秋宁面色一冷,不想再继续跟她卖关子,“说吧。条件是什么?” “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回铜鸟堂必是死路一条。要想活着,我就必须要给自己找到新的靠山,我身后的狄氏还不够。”狄春香看向桓秋宁,微微挑眉,“我已经有了人选。” “凌王?你想攀上凌王。”桓秋宁已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对照山白下手。如此一来,她即能钓出桓秋宁,也能在凌王面前卖个乖,当真是一箭双雕。 “我查探到,你跟凌王殿下搭了个戏台子,正缺戏角,我愿意上台做戏,筹码是我背后的狄氏,以及我所知道的铜鸟堂近些年在大徵收获到的情报。”狄春香将解药放在了桓秋宁的掌心,“你也想脱离铜鸟堂的掌控,不只是吗?你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为自己争上一争?” 这可真是个心机莫测的女人。桓秋宁反问道:“你想要的不只是上台做戏这么简单吧?你想要的更多,比如你想嫁给凌王,成为凌王妃。为了权,堵上自己的幸福,这买卖到头来是赚还是亏,不一定吧?” 狄春香释然一笑,道:“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婚姻是否与权利挂钩。女飨的身份保不住我,如果我能嫁给凌王成了凌王妃,就能离我想要的更进一步,不是吗?既然如此,牺牲点莫须有的幸福,怎么能算亏呢。” 如今照氏的大戏即将落幕,康政帝时期的权贵暗中蓄力,狄氏便是其中一个。狄春香的想法早在桓秋宁的预料之中,凌王想要站稳脚跟,也需要狄氏一族的支持。比起一纸之盟,姻亲要更加可靠。 “是了,”桓秋宁闻了闻小瓷瓶中的气味,“你所图与我所图不谋而合,看来是缘分咯。只是铜鸟堂的生杀令实在是让人夜不能寐啊,还请狄大人务必让代号三死在宫里,一定是死要见尸,有迹可循。不然,我可就要为了你赔上一条命了。” “这一点你放心,我会办的滴水不漏。”狄春香道,“至于凌王那边……” 桓秋宁转了转瓷瓶,笑道:“放心,我会尽快安排你们见面的。说媒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 如今的昭玄寺鲜有人至,院内落叶堆积,孤鸟悲鸣。 照山白独自一人走在寺后小道上,几位小僧在禅房内诵经,檀香飘出禅室,散在了落日的余韵中。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有些话他不能直接问照宴龛,但是他想问一问照芙晴。在他的心里,姐姐什么话都愿意同他讲,长姐如母,照芙晴给足了照山白从小到大缺失的那份温情。 禅房内,照芙晴与梁秀兰对坐,煮茶念经。 照山白未曾想到护国夫人也在,他站在禅房外示礼后,不想打扰二人,意欲离开。 梁秀兰转身,温柔道:“照大人既然来了,可否赏脸一坐。” 照山白抬头看着照芙晴。照芙晴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他过去,“阿丞,这位是梁夫人。梁夫人带来了蒙顶山的千亩茶园新进贡来的蒙顶甘露,她想请你喝茶。” 照山白跪坐在软垫上,再次示礼后道:“多谢娘娘,多谢梁夫人。” “此茶味醇韵雅,含在口中之时仿佛能感受到蒙顶山的雨雾蒙沫,民间有句俗话:‘高山云雾出好茶’,此茶名副其实,实乃佳品。”照山白捏着紫砂茶杯,含了一小口茶在空中细品,闭目又抬眼道。 梁秀兰满意地点头道:“我常听娘娘说照大人清秀儒雅,才貌双全,如今一见确实是气度不凡。” 照山白谦和道:“夫人过誉了。” “这是今日尚食局做的梨花糕,好在路上没有损了形,娘娘、梁夫人请。”照山白将梨花糕奉上后,便转头看着照芙晴。 梁秀兰知道二人有话要说,吃过一块梨花糕后,便去了内室。她走后,照芙晴与照山白便恢复了平日里的姐弟相称。 照芙晴摸了摸照山白眉心的小山丘,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阿丞,这些日子你急坏了吧。府上的事情那么多,你还能抽出时间专门来看阿姐,阿姐心里高兴。只是,如果阿丞还是皱眉,阿姐就不高兴了。” 第64章 “阿姐,我心里难受。”照山白往前挪了挪,坦白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照芙晴温声道:“阿姐什么时候瞒过你,只要你想知道的事情,阿姐都会告诉你。” 照山白心里有了底气,问道:“阿姐,我在狱中偶然间听到了陛下与父亲的对话,事关一个人,我怀疑是阿琼。阿琼可能没有死,更甚的是,他可能与陛下之间有不可言说的关系。” “阿姐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不要急。”照芙晴好似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淡定地饮了一口茶,“阿琼是陛下与荼修宜之子,凌王的孪生哥哥——殷玄。这个秘密终于还是藏不住了,也到了该浮出水面的时候了。” 果然。 照山白闭目沉思,沉默不语。 片刻后,照山白理清了思绪,问道:“我已经猜到了,我越想,越心疼阿琼。这些年,他在照府过得其实并不好。为什么当初陛下会让他来到照府,为什么陛下不让他做金枝玉叶的皇子,而是做照氏无名的庶子?又为什么,要在现在揭穿这一切?在所有人都认为阿琼离开人世之后。” “因为殷玄必须死,只有成为照琼,他才能活下去。可是成为了照琼,照氏还是保不住他。”照芙晴暗暗神伤,沉声道,“阿丞,无论他的体内流淌的是谁的血脉,他有怎么样的身份,他都是你的弟弟不是吗?亲情高于血脉,朝夕相处中你们已经成了亲人。” “阿姐,我知道。”照山白道,“我不在乎他的身份,我只想知道阿琼是否还活在世上?父亲用阿琼的命威胁陛下护住照氏,可是如果阿琼已经死了,那么照氏,该当如何?如果他尚存于人世,那他如今在哪儿?” “阿丞,别再问了,别的事阿姐都不拦你,除了这一件。这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了的,氏族之间的利益纷争、尔虞我诈远比你想象的可怕,照氏的存亡不仅仅在于君意,也不仅仅在于父亲的力挽狂澜,更不仅仅在于阿琼的生死。”照芙晴握着照山白的手,狠了狠心,言道:“你就当阿琼已经死了,忘记这个人吧。” “可是阿姐,无论阿琼是生是死,活着的人总要留有念想不是吗?”照山白蹙眉道,“如果我们忘记了,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谁在乎他,还会有谁记得他呢?” “阿丞,姐姐知道你难过。”照芙晴安慰道,“他会没事的。你要好好地生活,这样才能等到重逢的那一日。” 夏末的风总是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好像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念。照山白回头望向院中的野草,荠菜的花快谢了,白色的小花像星星,可是没人在意它们。 “真的能等到重逢的那一日吗?” 照山白道:“阿姐,你还记得吗?曾经有一个女孩对我说,城北的荠菜很香。” “我一直在想,那日她抓住我,是不是想让我救下她。可我是个没用的人,谁也护不了。” “苦菊是个好女孩。”照芙晴的眼睛润润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阿丞,不是你的错,是阿姐对不住她。那件事阿姐看的很明白,她不是杜卫的人,她是父亲的人。但她为了阿姐,用命指认了杜卫,阿姐欠她一条命。” “阿丞,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无能为力之事也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看着。”照芙晴握紧了照山白的手,温柔道,“但是阿丞,你要知道,即使知道终究会事与愿违,即使飞蛾扑火,我们也要去做。别害怕失去,也别害怕失败,阿姐永远、永远相信阿丞。” 照山白揉了揉眼睛,点头道:“好,我听阿姐的。” 照芙晴温柔道:“天快黑了,回去吧。” “阿姐等等,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照山白从食盒的底层拿出了一小袋谷米,他笑着说:“阿姐,我想学做粥。” 第48章 凌王大婚 承恩九年立秋,凌王大婚。 府内宾客云集。 上京城内已经一年没有喜事了,这喜事要么不来,要来就来了个大的! 不管是朝中重臣,还是各大世家的子弟,凡是能抽出空来的,无一不登门道喜,就是没空的来的,也托人把府上最值钱的宝贝给送来了! “荣王献珊瑚树一对,黄金千两!” “太尉杜大人呈夜明珠十斛!” “廷尉柳大人呈稀有白狐皮一张!” “相国杜大人呈绸缎万匹!” “……” 司仪的声音刚落,席上便起了一阵喧哗。 “相国大人也道喜来了?” “没见着人哪,估计是礼到了人没到吧。也可能一会儿就来了!” “相国大人之前因为永安钱一案蒙冤入狱,几日前才刚洗清了冤屈,从那狱里头出来。我听说柳夜明手底下的人不知道下手不知道轻重,把照大人的手骨腿骨头给敲断了,他们现在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咯!” “你说的都是轻的,照大人什么脾气咱们能不知道?他向来睚眦必报,那些个人怕是连命都要陪上了!” “呸呸呸,凌王殿下大喜的日子,别说这种丧气话,小心被耳朵长的人听了去,下一个蒙冤入狱的说不好就是咱几个了!” “欸你这话说的,当时把照大人捉拿归案的人可不就是凌王殿下吗?!” 众人一时语塞,不敢多言。 刚入府的宾客见到凌王府内的陈设,无不大吃一惊。若非是有这种机会,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这样的景色—— 中庭里,九尊青铜饕餮鼎吞吐着沉水香雾,鎏金博山炉上蟠螭纹在暮色里缓缓地游动。 蛮邑使臣送来的葡萄美酒与早些年旌梁进贡的犀角雕在庑廊下堆积成山,礼单上墨字淋漓未干,便被新到的琅苏锦缎压出了褶皱。 唱礼声里,桓秋宁站在长廊地尽头,悠闲地嗑着瓜子。 他这位促成“良缘”的月老好像并不受人待见,几位端着金漆盒的侍女见到他就跟见了鬼一样,低着头就跑了。 桓秋宁左看右看,没见着照山白,倒是见到了扮做侍女的十三。 他的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两腮上的脂粉红的发亮,像是被人扇了两巴掌。嘴上的唇红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先不说那紫红色的胭脂像煮熟了的地瓜,就是那长度眼看着都快要画到后脑勺上去了。 像蛮邑的妖鬼,夜里能给小孩吓哭! 桓秋宁第一眼还真没认出来,直到十三有模有样的颔首示礼后,夹着嗓子道了一声:“公子,可喜欢奴家这副模样啊?”然后又挤眉弄眼地冲他笑了笑,桓秋宁这才“如鲠在喉”,差点噎死。 “……”桓秋宁无语了几秒,见他这副搔首弄姿的样子,抱腹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做男人没意思?你倒是会另辟蹊径。来来,唱支曲儿给爷听听,让爷也乐呵乐呵。” “可恨那薄情郎,不知君心似我心,似水的深情付诸东流哪——”十三模仿者桓秋宁的腔调,捏了个兰花指,一边扭一边唱。 眼见着桓秋宁抬手就要弹他脑壳,十三抛了个手绢,莞尔一笑,做作道:“公子,你好不经撩呀!闭着眼,心就不跳了么……” 桓秋宁舔着腮,忍无可忍,他揪着十三头上的发髻,低声咬牙切齿道:“学的挺像啊?你不去唱戏,可真是屈才了!” 十三挥了挥手帕,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比不上公子的一分一毫呢。” “……” 桓秋宁想装冷脸,结果还是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 他把十三往怀里一揽,勾起十三的下巴,“行啊,本公子赏你个脸,陪你玩玩,想玩什么样的?本公子会玩的花样可不少。” “不要。公子的心太凉,我可不敢碰。”他反手推开桓秋宁,抛了个媚眼,“公子日后若是见不到奴家了,可不要想人家哦。” 他还演上瘾了!桓秋宁揪着十三的耳朵:“本公子偏要圈着你,让你插翅难飞,看你能上哪儿去!” 听到这句,十三爽朗的笑了几声:“十一哥,真好玩,下次你还得陪我玩!我可是为了见你,专门打扮成这个样子的!” “以后别再弄成这中模样恶心我,”桓秋宁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问,“你接了新的任务?今日这是要来杀谁?” “代号三还没死呢,我哪能有新的任务。”十三努了努嘴,“只不过是有个傻子欠了别人的人情,我好心替他还上罢了。” “又扯这种鬼话。”桓秋宁四处打量,今日凌王府注定不太平,他嘱咐道,“不管做什么事,千万留个心。遇事不决,就来找你十一哥知道吧?别逞能,别受伤。” “呦吼,这种话我愿听,记住啦!放心吧!”十三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眼角亮亮的,他挥手道:“十一哥,保重!” “去吧。”桓秋宁点了点头。 不知道这小子今日中了什么邪,今日的行事作风怎么与往日大不相同,扭扭捏捏的?桓秋宁没多想,转身走向了宴席。 第65章 *** 凌王府的侍女们捧着金盘侍立在东阶,盘中赤玉合卺杯中流转着的霞光。西廊中前来道喜的夫人们身穿翟衣,浓妆艳抹,气派十足。 司仪柳夜明长声道:“新妇降辇——” 忽闻礼炮三响,万众瞩目中,凌王殷玉走上宴席,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腰佩镂空玉带,上面缀着十二颗鸽血石。 众人的视线在那十二颗鸽血石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落在了殷玉那张英气俊美的脸上。 诸位宾客以为那会是一张神采飞扬,喜笑颜开的脸,在不济也得是一张盛气凌人,目中无人的脸吧!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那张脸竟然宛若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活人气。 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凌王大喜的日子吗? 这这这怎么会是一张哭丧脸! 众位宾客不敢言不敢问,只好转头向刚从喜辇上走下来的新娘子望去—— 又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冰山脸! “强扭的瓜不甜,这这这到底是谁说的媒,谁强迫的谁?” “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凌王殿下亲自去宣政殿求陛下赐的婚!柳大人也在场,不信你们问问柳大人!” 柳夜明也很惶恐,因为他正是这场婚事的司仪,他抓着牢骚胡,蹙眉苦笑道:“是这样,没错啊!难道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我瞧着今日太仆狄大人竟然没来!也是,他可不敢让凌王殿下拜他这个老丈人,避而不见,不失为良策啊!” “殿下需要狄氏的支持,怎么能不给太仆个面子呢!我看啊,就没人把这场婚事当成个事!” 众人眼见着新郎官和新娘子就快要碰面了,无人吆喝捧场,反倒是人人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这两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来成亲的,更像是冤家碰上面,来寻仇的! 大堂内,司仪柳夜明战战兢兢地念道:“一拜天地!” 新郎官和新娘子神色冷淡,无动于衷。 柳夜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二拜高堂!” 依旧是无动于衷,两人中间的间隔甚至更大了! 柳夜明急出了一身汗,他看着手中的卷轴,瑟瑟发抖道:“夫妻……夫妻对拜!” 这次不是无动于衷了!狄春香转过身,冲殷玉行了个礼,行的还是臣民对君王行的礼! 而殷玉依旧神色空洞地看向高堂,不言不语,异常的平静。 柳夜明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走完流程这婚就是结了,他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礼成!” “哈哈哈哈好啊!妙啊!礼成!” “臣等祝贺凌王殿下与凌王妃结成良缘,祝殿下与王妃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大喜啊,大喜的日子!诸位同僚,不醉不休!” 听到柳夜明说了这句话,诸位宾客如释重负,连忙回到席上装出一副把酒言欢的样子,也不管那位阴晴不定的凌王殿下是否愿意赏他们好脸色了。 诸位官员在宴席上如坐针毡,歌舞与美酒索然无味,他们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极其享受模样。而新郎官与新娘一直如仇人一般,坐在宴席的上位,各自怀揣着心事,脸冷的就像是来吊丧的! “难挨啊——”有人叹口气,摇头道。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直到宴席上来了几位贵客,殷玉才稍稍抬了抬眼皮,往席上看去。 准确来说,是来了三拨人——相国照宴龛和御史中丞照山白、太尉杜卫以及羽林中郎将郑卿远。 这几个人也是拉着脸,没有一点笑意。 “鸿门宴!” “一定是鸿门宴!苍天啊,下官只是想来喝被喜酒,怎么就这么难啊!” “死人啦!马上就要死人啦!” 有人喝醉了,在宴席上胡言乱语,片刻后便被人拖了下去,用凉水灌醒了。 照宴龛坐在红木轮椅上,身上拍了件褐色的外衣,照山白推着他,走在红毯上。照山白站定后示礼道:“臣与家父特地来为凌王殿下道喜,祝殿下与王妃,芝兰和千载,琴瑟乐百年!” 此话一出,杜卫与郑卿远紧接着道喜。 郑卿远一身戎装,长枪在侧,他单膝跪地道:“陛下知道殿下今日大婚,特命臣携羽林军前来护卫殿下,祝殿下与王妃,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广和楼的董典连滚带爬地上前道喜,他扯着嗓子道:“凌王殿下——大喜呀!下官特地给您从蛮邑请来了几位胡姬,各个都是花容月貌,只要您抬个眼,下官立马就让她们登台献舞!” 殷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抬手赏了几位贵客一人一杯喜酒。 众人示礼道:“谢凌王殿下——” 胡姬登场,满座脂粉香。只见十二位身姿妙曼的胡姬从紫檀香雾中翩翩飞来,石榴红的纱裙在风中飘荡摇曳,恍若红衣仙子踏雾而来。 鼓点渐如骤雨,十二舞女忽聚忽散。领舞的女子额前缀着孔雀翎羽冠,眉心血痣艳如朱砂。她反抱一柄嵌满绿松石的曲颈琵琶,素手轻拨间向前飞去,纱袖从殷玉的眼前拂过,对他莞尔一笑。 殷玉伸手要抓她那丝丝缕缕的衣袖,胡姬却步步后退,让他只能看,只能闻,就是摸不着。 殷玉一向沉迷于花间酒地,他难能忍受得了这般诱惑,他握着酒杯起身,快步走向了十二位宛若天仙的舞女。在舞女们一声声“凌王殿下”中,殷玉渐渐失去了心智,好似着了魔,睁眼闭眼全是舞袖翩翩,满是红莲轻颤。 胡笳声咽的刹那,十二道红绫冲天而起,众人抚掌欢笑。 可那十二道红绫落下之时,众人却大惊失色,仓皇逃窜! 只见凌王抱臂坐地,脸上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这道血不是他的,而是那位领舞的舞女的。刹那间,桓秋宁已经将刺客生擒,此刻就跪在他的膝下。 桓秋宁打量着领头的舞女,她的招式伶俐,能一击致命,从这股狠劲儿来看,她确实是像铜鸟堂的人。可是仔细看她手上的匕首,质地与纹案又不像是铜鸟堂的刺客惯用利器,桓秋宁还未猜出此女的身份,她便已经咬舌自尽了。 她死后,桓秋宁捡起地上的匕首仔细一瞧,原来是淬了毒。他抬眸,向今日大婚的新娘狄春香望去。 在大婚当日谋杀亲夫,这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殷玉面上吓破了胆子,实际上心里淡定的很,他假装受了惊吓,连忙让人给他扶起来。太医院的席太医好像早就知道凌王要遇刺,这会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既然没什么大碍,这喜宴还得继续,桓秋宁将匕首藏在袖中,对殷玉作揖道:“殿下,臣还未来得及给您道喜呢!” 周围乱成了一团,刚要撒腿跑路的宾客听到这句话,只能把伸出去的腿收回来,猫着腰滚回了宴席上。 殷玉瞧着桓秋宁这副假惺惺的做派,不屑一笑。突然,他的双眸中闪过了一道光,像是长剑的剑影! 长剑破空犹如惊雷闪过天际。这到光从桓秋宁的身后闪过,剑刃划过他的肩角,径直向凌王刺去,满座惊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见那冷冷的剑光在就要刺穿殷玉的喉咙之时,突然转向,向身前并未有人服侍的照宴龛刺去。 此剑快如一抹光影,剑意凶恶,周围的侍卫离照宴龛太远,刀刚出鞘之时,剑尖便已经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 千钧一发之际,照山白向照宴龛扑去,展臂挡在了他的身前。 刺客犹豫了。 长剑在刺向照山白胸口之时猛然回收,穿皮刺骨,到此为止。 只有一秒,他只犹豫了一秒。 一秒过后,当他收剑回挡长枪之时,长枪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红缨挂在他的胸口,像一朵炸开的彼岸花。 桓秋宁的身形一顿,僵在了原地。 仿佛长枪|刺穿的是桓秋宁的心口,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疼痛,张开嘴却喘不了气,浑身如窒息一般僵硬。 郑卿远抽出长枪之时,血液迸出,染红了半边天。 他像挑垃圾一般,把刺客扔在了一边,又用长枪狠狠地刺向了那人的腹部。鲜血流了一地,渗透进了红毯中,没人看得出来这是血,因为它更像乌黑的毒。 “不知死活的畜生,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伤人。”郑卿远一脸鄙夷,“应该是死透了,把他扔到万坟冢,喂野狗。” 桓秋宁咬着唇,看着几个侍卫把那人像拎牲口一样从身边拎过,血腥味就在他的身边,盖过了喜宴上的一切气味,带着夜里刺骨的冷。 他闭上眼睛,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49章 万鬼同悲 婚宴一直到次日丑时才散席。 羽林军包围了凌王府,凡是当日进出过府上的人全部扣押盘查。仔细盘查过后,郑卿远才逐一放了人。 事发突然,但并非没有预警。很显然,昨夜刺杀一事有不同的幕后主使。郑卿远在盘问中发现了端倪——铜鸟堂。十二位舞女中藏着一个名为铜鸟堂的杀手组织的人,他将此事报给了凌王。 第66章 “殿下,臣怀疑您的府上还有铜鸟堂的眼线。”郑卿远道,“昨日只抓住了三个人,这是三个死士。臣盘查过后廷尉的人又审了一遍,得到了很多重要信息。” 殷玉慢悠悠地扒着核桃,“说重点,本王乏了。” “是。”郑卿远瞧着殷玉也不像是个会管事的主,他三句话并做两句话,言简意赅道:“铜鸟堂是一个潜伏在大徵境内的杀手组织,但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获取情报。昨夜的刺客中,一部分是铜鸟堂的人,还有另一部分,臣怀疑,可能是……是……王妃的人。” “噢?”殷玉抬头,“才到凌王府便已经下手了,她有点急不可耐了吧。” “臣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一种毒,这种毒跟去年冬至夜陆决等人中的是一种毒,名为‘断肠’。”郑卿远解释后,呈上了一个玉瓶,“臣在王妃坐过的文茵下发现了这个药瓶,里边就是‘断肠’。” 殷玉并不是吃惊,也不生气,他揉了揉眉头:“本王知道了,东西放这吧。” “那……殿下,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郑卿远不敢多言,先找了个理由退下,免得言多必失,引火上身。 他出去寻照山白,找了一圈没见着人,问了手下才知道,照山白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 秋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灰色的雾气笼罩在泥泞的小路上,四周被雨水砸的乱七八糟。 一个人在雨里像疯了一般不停地奔跑,犹如蒸笼里横冲直撞的气泡,看不清前路,只是觉得又闷又胀。 桓秋宁早就跑到虚脱,他不知道万坟冢在哪儿,也不知道十三是不是在那儿。有一股劲支撑着他一直跑,一直找,因为他知道十三一定在等他。 在城北的荒山村,他找到了一个大坑。里头堆放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成了一个又一个腥臭的小山丘。 万坟冢里没有坟,只有堆积成山的无名尸。 桓秋宁抿了一把脸上雨水,低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他踩着烂肉在尸骸中翻找,他想叫一声“十三”,嗓子却哑到发不出声。 雨声太大了,吵的他耳鸣。桓秋宁在万坟冢里头疯了一般哭喊,眼睛上蒙了一层水汽,他根本看不清脚底下的人。 桓秋宁虚脱到站不起来的时候,听见不远处有虚弱的呻吟,他爬过去,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那只手像尸海中长出的一棵小树苗,它看不见阳光,只能看见桓秋宁。 “十一哥,是你么?”那只手握紧了他的手指。 桓秋宁把十三从破布缠绕的尸体中扒了出来,他揽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伸手替他挡着雨,“十三,哥来了,哥带你走。” 十三已经抬不动眼皮了,雨水落在他的眼缝里,他就像能看见桓秋宁一般,抽动着嘴角笑了笑。 他握着桓秋宁的手指,虚弱地说:“十一哥,我等你好久了。我吃了一整瓶金疮药,你不要怪我。” 十三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白玉瓶,里边只剩下了血,“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哥不会怪你的,哥从来都不怪你。十三啊,你坚持住,哥带你走好不好,哥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桓秋宁睁不开眼睛,他抱着十三,摸着他的脸,喃喃道。 “哥,我好疼。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十三张着嘴,声音断断续续,“哥,我累了,不想走了。你抱我一会好不好。” 桓秋宁抱着十三,他觉得十三太轻了,像一堆散了架的骨头,无论他怎么拢,也没法把十三完整地抱起来。 挣扎了许久之后,桓秋宁抱着十三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抱着十三,转身想往万坟冢外头走。可是他的腿插进了泥浆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腿这么沉过,就好像坠着千金重的硬铁,怎么抬也抬不动。他绝望至极,痛到失声,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抱着十三,崩溃地哭着:“十三,哥错了,你别跟哥开玩笑。走啊,这里太冷了,跟哥走,以后不会再疼了。” 十三伸手,去够桓秋宁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手上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他抖得厉害:“哥,你听我说。逃吧,你快逃吧,不要再替人卖命了,哥!他们根本就没把咱们当人看,可是我们也是人啊——哥,你逃啊……逃吧……快逃啊……” “好!逃!我们一起逃。坚持住,十三!别丢下哥!”桓秋宁抱着十三往外跑,可是雨太大了,他根本就找不到方向,跑了两步就跌倒在泥潭里。 他爬起来,继续跑。 大雨落在十三的脸上,冲刷掉血迹,掩盖住伤痕,那是一张十几岁少年的脸。十三平静地笑了笑,仿佛这张脸从来没有遭受过伤害,依旧是一张干净明媚的脸。 “如果……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要练一身好武艺。下辈子,我要做大徵的将军,堂堂正正的活一次。”十三抱着桓秋宁的胳膊,轻轻地地摸着他的手臂,“这辈子我也不后悔,老天待我不薄,我的爹娘不要我,但是我遇见十一哥……不后悔……我不后悔……” “十三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你攒着劲儿,哥带你走!”桓秋宁抱着他,无声的哭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在铜鸟堂的时候是我救了你,不是的,是你救了我啊!十三,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那儿了。所以,你就当是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十三流着泪,却笑着看向桓秋宁,轻声道:“真好,原来我一直是十一哥心里的人。” 十三抬头看天,大雨无情地落着,他喃喃道:“十一哥,你没来的时候,我睁着眼,看到了婆婆。城北那位卖梨花酥的婆婆,是我的亲婆婆。哥,我找到了我的婆婆,但是我没告诉她。” 十三的手落了下去。桓秋宁握着他的手,心如刀绞,急切道:“十三,撑住,哥带你去找她。” “来不及了。我这个讨厌鬼,以后再也不会给哥拖后腿了。十一哥,你不要因为我的死而难过。我们好好地道过别了,我不许你难过。”十三的嘴角不住地流血,他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个笑,“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的……护着我的十一哥……” “不要!我不要你留在这里!你说过要和我一起走的。十三,我还没有帮你找到名字,没有找到你的身世……你不在乎过去,没关系,以后的路哥陪你走!十三你还有婆婆,你的婆婆,她还在等你啊……”桓秋宁轻轻地摇着十三,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后背,“你说过,你要和我一起走遍山南海北,你说过你要去琅苏看花,去北疆看雪,去吃天底下最好吃的梨花酥,哥会一直陪着你。十三,你别睡好不好!!!十三,哥求求你,求求你了啊!别留下我一个人……” 无声的哭喊。 到最后,桓秋宁甚至不能哭着叫出他的名字。 落雨渐渐变小,雨水温柔地亲吻着少年的脸,带走了他仅存的一丝呼吸,淹没了他最后的心跳。 桓秋宁一次又一次的捶地,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没有回应,不会再有回应了。 “十三……” “十三——” “十三!!!!!” 不会再有回应了。 永远,永远不会再有回音了。 …… 一只万念俱灰的鬼在雨夜里飘荡,面无表情,不哭不语,只是流泪。地上的水洼中映着灯光,他看不见,一脚踩进去,踩碎了上京城的繁华。 崩溃过后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桓秋宁晃晃荡荡地走在长安路上,有时哭有时笑,嘴里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城北的陋室——属于他的那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站在门前开门之时,桓秋宁才察觉到他身后站了一个人。 一袭白衣,撑一油纸伞。那人像是跟着他走了一路,全身都湿透了。 桓秋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一句话想对他说,转身走进了院子。 照山白放轻脚步,拎着食盒走进了漆黑的宅院。他见屋里亮了灯,没有前去敲门,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注视着那盏灯。 屋里人扔出了几句有气无力的话:“你来干什么?带我回去审讯,还是……来可怜我。” 照山白低声道:“路过,想来看看。” 屋内传来一声冷笑。 转眼间,桓秋宁抢过照山白手中的伞,扔在一边,两个人淋在雨里,他紧紧地攥着照山白的手腕,寒声逼问道:“这种话你自己信么?照山白,收起你这副假惺惺的做派吧,自欺欺人有意思么?别装的时间长了,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你很鄙夷我,讨厌我,恶心我,不是吗?!” 桓秋宁的语气一分分加重,已然失态:“从我第一夜出现在与君阁开始你就对我怀恨在心了吧?我以色示人,靠着这张皮上位,我对你出言不逊,行事轻浮,让你这位清清白白的好公子遭人诟病!我利用你,伤害你,踩着你的名声谋权谋位,你恨透我了吧!你之所以让我留在与君阁,是因为我是陛下安插在照氏的眼线。仔细想来,你也算不上是可怜我,你不过是为了让稷安帝放下对照氏的警惕之心,才对我一忍再忍。这样看来,我对你也不是全无用处,难怪你会用这种表情看我。照山白,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怜悯,恨啊,把你心里的恨发泄出来啊!” 第67章 桓秋宁把短刃放在他的手里,握着他的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疯了一般笑道:“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你也痛快,一举两得,行吗?!” “你冷静一点!”照山白扼住了桓秋宁的手腕,举过头顶,逼得桓秋宁步步后退,让他的后背不得不撞在木门上,震得两个人不由得贴近彼此。 照山白抽出挡在桓秋宁后背与木门之间的手,用手臂抵着他的胸口,强行夺过短刃,扔在了地上。他温声问道:“冷静一点,好不好?”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了。”他将掌心轻轻地覆在桓秋宁的眼睛上,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不要冲动,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想骂我,打我,或者是别的,随你!别伤害自己,好不好?” “后悔……”桓秋宁别过脸,直视着那双雾月般朦胧的眼睛,苦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后悔。我已经失去后悔的资格了。” 桓秋宁衣服已经湿透了。玄色的软纱紧贴着前胸,脸颊上的雨水顺着下颚滴到了锁骨,弹起的水珠飞溅到了照山白的耳垂上,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温热。 二人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 照山白低头看了一眼,隔着一层单薄的软纱,桓秋宁整个人都在抖。照山白觉得一直僵持在这里桓秋宁会冷,于是抓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屋内。 烛光微弱,在冷风中摇曳。待桓秋宁冷静下来后,照山白走出去,把食盒拿了进来。 扫了一眼食盒,桓秋宁冷笑道:“下毒了?想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照山白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沉默不言。 桓秋宁抬眸看了一眼照山白衣袂如雪背影,他打开食盒,看到里边有一碗用厚棉布裹着的八宝粥,还是温热的。 他心头一软,眼角热了起来。 恨吗? 他现在已经恨到无能无力,恨到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发生的这么突然。 命运打了他个措手不及,遍体鳞伤,如今连哭都不知道该找谁哭。 执棋者沦为棋子。 他以为自己可以操控全局,可以改变既定的结局,到头来,他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任人舍弃的废子,甚至赔上了十三的命。 桓秋宁端碗的手抖得厉害,他咬了咬嘴唇,把粥放回了食盒里。 他胃里难受,无论闻见什么味儿都觉得恶心。他知道这是照山白的好意,但他实在是无福消受。 “为什么……”桓秋宁面无表情,他平静地注视着木桌,声音干涩,低声问道:“为什么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不走?” 屋外雨声簌簌,月亮依旧明亮。照山白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天,“因为我想陪你一会。” 屋内安静了,桓秋宁没再说话。 照山白回过头,看见桓秋宁抱着脸趴在木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找不到人倾诉,只能抱着自己取暖。 也许他想一个人静一会。 照山白收好油纸伞,放在桌边。抬起的手悬在了桓秋宁的湿衫上,停了一会儿,又缩回去了。 走之前,他往食盒里放了一块高粱饴,温声道:“雨没停,出去记得拿伞。” 第50章 身世浮萍 宅院外,荆广带着三两个人,站在雨地里等照山白。 荆广上前为照山白撑伞,眉头一皱:“公子,雨这么大,您会着凉的。” “你都听见了。”照山白接过雨伞,沉声问道:“禁军要查人?” 荆广扫了眼身边的将士,言道:“今夜校尉下了令,要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查,务必要将刺客及其同党捉拿归案,揪出铜鸟堂背后主事之人。禁军此刻正在城内搜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公子,里边的人?” “不必进去查了。”照山白点头道:“里边的人干干净净,不是刺客同党。” 照山白回头望向屋内,他的声音不小,这句话像是专门说给某个人听的。 “可是公子,事关凌王殿下安危,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荆广亦看向院内,继续道,“他绝对是可疑之人,必须要严审!” “他是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你要拿他,一无陛下的诏书,二无廷尉下达的文书,三无我御史中丞的弹劾令,你凭什么拿他?”照山白受了凉,这会儿面色冷白,“禁军这几年先斩后奏的案子不在少数,有几次是抓对了人?” “荆广不敢。”荆广淋着雨,抬手作揖,诚恳道:“公子,那刺客可是冲着您和相国大人去的!荆广也是担心公子的安危。” “若是要抓凶手,你应该去凌王府查,如果刺客一党真有余孽,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此刻很有可能仍然在凌王府四周潜伏。”照山白沉声道,“他们是一群用命换命的死士,不达目的,定不罢休。” “至于照府,”照山白微微叹气,“我已经留人盯着了。” 荆广道:“荆广明白,可是公子……您对今日刺杀相国大人的那位刺客,一点印象也没有吗?可荆广清楚地记得,他曾经在照府出现过,就跟在里边那位御史大人的身边。” “记得。”照山白回应道,“我见过他。今日是他对我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出剑的剑势和速度,我早就命丧当场了。” 荆广注视着照山白,摇头叹气道;“公子,荆广知道您心善,可是他是个刺客,他做的就是杀人的买卖,这种人不值得您为他伤神。” 照山白黯然神伤,垂眸道:“逝者已逝,我于心不忍。” “那他呢?”荆广看向院内,那盏灯就快要灭了。 照山白回头,望着一点一点暗淡的烛光,眼神中流淌过几分心疼,“他活得远比我想象的痛苦。” *** 大婚当夜,凌王与凌王妃都不在府上,这可给府上的下人们急坏了。哪有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不在府上的道理。 次日清晨,狄春香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冒雨回府,身后还带了位陌生男人。 那位男人的眼神冰冷,身上带着一股萧杀之气,路过之时还留下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府上的女婢们暗暗害怕,不敢声张,想去悄默声地报给凌王,可凌王又不在府上,她们只能守在门外,静听风声。 那个男生满身凶|器,腰间佩戴软剑,袖口上扎着毒针,就连食指上的戒指也是带了刀刃的。 天明之前,桓秋宁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他没有草率行事,也没有急着给十三报仇,而是直奔凌王府。 在凌王府外,他遇见了早已经在外头等他的狄春香。 狄春香给桓秋宁扔了块干净的帕子,“昨夜死的小刺客是你的人?” 桓秋宁的脸上好似带着一张冰冷的面具,甚至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了,平日里玩笑打趣的姿态一概消失不见,他像个活死人。 他的声音低哑,只吐出了两个词:“城北,梨雪斋。” 狄春香的指尖扣在茶盖上,她心底思量着,这人昨夜是杀红了眼?还是死了个对他特别重要的人,怎么一副心灰意冷,悲痛欲绝的模样。 “不是我做的。”狄春香回答道,“那里没有我要杀的人。”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转身就走。他的衣袖蹭过红木桌,留下的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等等。”狄春香抬指敲了敲桌子,“我知道点你会感兴趣的消息,听么?” “半炷香。”桓秋宁站在原地。 “我知道城北的梨雪斋里有一位手艺精湛的老妇人,她做的梨花酥很出名。”狄春香起身走向窗沿,她向窗外看去。 窗外的菊花开的正艳,傲然挺立。 桓秋宁冷冷道:“已经死了。” 狄春香眉头一紧,心觉不妙:“昨夜死的?不是铜鸟堂的人做的,据我所知昨夜堂主对照宴龛下了生杀令,你的那位小兄弟接了令。不过以他的阶级,这种难度级别的生杀令应该轮不到他。除非,有高阶铜鸟驳回了生杀令,这才落到了他的手里。” 她的意思是十三当了别人的替死鬼。 桓秋宁并非后知后觉,有些事他早就已经想清楚了。只是,他不愿意接受,也无法接受。 “继续说,梨雪斋。” “原来你要查的是位妇人啊。”狄春香靠在窗边,娓娓道来,“这位妇人的身份有些复杂。她早些年是宫里尚食局的宫女,后来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她便趁机出了宫,去了梨雪斋。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她的丈夫,姓杜。” 桓秋宁转身,犀利的眼神射向狄春香,“你查过我的人?” 他这双眼睛凶狠可怖,任谁看了也害怕。 见了桓秋宁的眼睛,狄春香不由得生出了寒意,她坦白道:“那日在宫里,你身后跟着的小兄弟一直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不查他,岂不是对不住铜鸟堂十年的栽培?不过我觉得你应当谢我,若是我没有查他,有些事,你想查也查不出来了。” 第68章 狄春香不疾不徐,低声道:“杜卫有三个儿子,两个在京中为官,一个养在老家琅苏。这孩子七岁的时候在琅苏走丢了,被人找回去之后便得了失心疯,再后来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杜卫的兄长,琅苏刺史为了把这件事情藏住,让自己的儿子做了杜卫的儿子。你猜,杜长空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杜长念,是死了,是被人换包了,还是……梨雪斋里的妇人自毁容颜在宫里躲了几十年,也没能躲过陆金菱的追杀,她就是杜卫的正配原妻——梁湘合。她自毁容颜扮做老妇人,也还是没能逃过陆金菱的追杀。” 听罢,桓秋宁的心脏阵痛。原来,十三此生本就是少年将军的命。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他终究没有挣脱命运的枷锁。 桓秋宁每每呼吸,五脏六腑便如万蚁噬心般疼。他忍着疼,抬指抿去了嘴角的血。 “这天底下的事就没有铜鸟堂查不明白的。”狄春香转着手中的帕子,笑道,“铜鸟堂很可怕,但是相当重要。如果天下是一盘棋局,那么铜鸟堂便是棋谱。——得铜鸟堂者,得天下!” 狄春香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因为她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她睥睨着窗外的菊,粉面含威:“铜鸟活的久了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要凤鸣九天的人!” 狄春香的笑颜如刀,眉目横飞,她语气中含了裹挟的威势,厉声道:“我说我是凤凰命,不可能一辈子活在笼子里。我想要争的东西,在‘天’上啊。” 欲望这种东西擅于掌控人心,只要尝到了一点甜头,就会想要更多,权力要比情欲更加诱人。 狄春香悠然道:“我不仅不愿意再为了铜鸟堂卖命,我还要让铜鸟堂为我驱使,为我开天辟地,为我杀出一条路!不只有我这么想,凌王也这么想,所以他才会与我做这相看两相厌的傀儡夫妻。” 而桓秋宁此刻对铜鸟堂,只有恨。 秋风扫落花。红衣在窗前一闪而过,软剑已经逼到了狄春香的喉前。狄春香用两只夹着薄薄的剑刃,反手将袖中暗器刺向桓秋宁的心口。 桓秋宁侧身一躲,咬牙道:“是谁让一个七岁的孩子被迫成为杀手,是谁让他与原本幸福安稳的一生相背而行,又是害得他死在了十四岁!铜鸟堂恶积祸盈,惨无人性,踩着条条人命谋一己私欲,他们就应该受剑树刀山,鼎镬刀锯,以血偿血,以命偿命!” 桓秋宁一次又一次的因为十三的死,压抑不住心里的火。 “可你有那样的本事吗?”狄春香甩开软剑,微微一笑,“这番话听起来倒是大义凛然,可是你看清自己了么。既然不能杀之诛之,让其为我所用,共谋大计,有何不可呢?” “十一。”狄春香念着让他的代号,“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记住你现在的恨。在阎罗手中,有点恨,不一定是坏事。” 桓秋宁收了剑,身形一顿。事到如今,他还是只能忍。 桓秋宁看向窗外,秋风萧瑟,万物残败,毫无生机。 秋日已至,漫长的黑夜就要来了。 *** 凌王站在屏风后,一边擦刀,一边听着府上亲信转述着狄春香与桓秋宁的对话。 他笑了笑,“本王可真是给大徵寻了两把好刀啊!刀刃一个比一个锋利,就是不知道用起来顺不顺手。” 亲信道:“殿下,如今已经入秋,北疆的军报马上就要来了。‘天时’与‘人和’明显是偏向您的,只要北疆的战事如您所料,弘吉克部的铁骑逼近晋州,到时候您就能以‘远水解不了近渴’为由让朔兰将军带禁军三大营出兵支援晋州,到时候只要擒住郑卿远,控制住羽林军,大计必成!” 沙盘之上,群山巍峨,旌旗连天。 殷玉指着天州,思索道:“大徵需要将军,但是不需要战无不败,‘占山为王’的将军。虞红缨也该归朝授勋了。安排人手在天州到上京的路上设伏,她敢来,本王就要让她有来无回。她若是不来,本王便让她永远都别回来了。” 亲信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手中的军旗落在了上京。 殷玉看向窗外,北疆的冷风吹乱了落叶,黄沙迷人眼,也寒人心。 “盯紧了,宫里有不少人想坐收渔翁之利,咱们先杀‘黄雀’,再收网。”殷玉转身,收刀回鞘,顿时刀光凌冽,宛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上京,该变天了。” 第51章 夕阳西下 立秋之后,天气渐寒。北方的秋天总是短暂,落叶尚未落尽,北疆的寒风已经裹挟着尘土,掀起了枯黄的地皮。 晷针在威严的宣政殿前如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奈何日晷经不起岁月的消磨,已然出现了裂痕。 总有朝中官员站在日晷旁,日复一日地叹着气。 两鬓生白发,岁月欺人老。面对秋日的残败之景,他们总是难免惆叹。 一则北疆来的军报震碎了皇宫中的萧瑟,取而代之的一团更黑更浓的雾。 宣政殿上,郑卿远扛着一位满身血污的将士,跪在殿中。 将士的左眼已废,他单膝跪地,咬牙行了军礼,说出了那句早已传遍上京的军报:“杜家军大败,杜忠凛将军重伤昏迷,晋州告急!” “晋州!”朝中武官再次听到这个词时,还是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陛下,晋州万万不能丢啊!”朝中老将出列,严肃道:“晋州的位置特殊,西边是干越,东边是临边郡与平阳郡,过了春庭河就是上京城!更重要的是,晋州境内有北部粮仓,供给着整个北疆的粮草和军备,若是让弘吉克部攻下晋州,北疆危已,上京危已,大徵危已!” 稷安帝侧卧在龙椅上,悠闲地念着佛经,不置一词。 杜卫这会已经急得火冒三丈,在大殿上破口大骂:“蒙岢这个王八羔子,他娘的跟杜家军玩阴的,他带领七万精兵在吊魂谷跟杜家军玩‘二人转’!忠凛忍无可忍带一支步兵精锐剿灭了黑鹰军的前锋,他娘的刚杀了领头的‘黑鹰’,还没来得及砍下他的脑袋挂在军旗上,就已经被那七万黑鹰军困在山谷里头了。” “杜大人息怒,兵不厌诈嘛。”柳夜明知道言多必失这个道理,他怕杜卫引火烧身,便上前和声道。 杜卫扫了柳夜明一眼,压下怒气,愤愤地甩了甩官袍。 紧接着,一位老将叹气道:“吊魂谷易守难攻,黑鹰军仗着自己的人数多,分两支部队分别围了东坪山和裕达山,放一支前锋军作为诱饵把杜忠凛将军的步兵尖锐勾出,趁机走山路绕后,打了杜将军一个措手不及。破风将军集结的干越、泸州的守备军驻扎在干越的康城城外,赶过去的时候,中途又得到了黑鹰军突袭晋州的消息。” 年逾古稀的老军师出列,分析道:“黑鹰军把杜家军困在吊魂谷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只困不攻,悄悄将战力后撤,直逼临近的晋州。干越的四周多山,拿下干越损兵耗时,于是他们声东击西,困住杜家军的同时在晋州外布局,他们真正的目标就是那地势平坦且易攻难守的晋州!” 他在沙盘上琢磨了一辈子,熟悉大徵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 他的眼睛还没有花,他的身体撑住,可是稷安帝不愿意重用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军师,他只能在朝堂上,一声一声地叹气。 能在朝堂上谏言,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杜卫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烧起来了,他怒喝道:“晋州守备军吃的粮最多,用的兵器最精良,他娘的建的城防跟纸糊的一样?钱都上哪儿去了!进了谁的肚子,养了什么玩意儿,啊?” 杜家军打了一年败仗,杜卫在朝中猫着腰低了一年的头。他急火攻心,再这么下去,他真能拎刀冲去晋州! 杜卫这人是个小心眼,眼前杜家在舆论的暴风眼上,他心里不服,也得把郑氏和虞氏拉下水。 杜卫指着地,破口大骂道:“我大儿子重伤昏迷,二儿子也已经带兵去了干越,小儿子才十四,已经带着琅苏的守备军守在大徵的东南边境线上了!我杜家军是败了,从去年到今年就没打过胜仗,可是我杜家不丢人,不像某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占着好地方不拉屎的,戍边十几载,从未归过朝,我看他们不是能打胜仗,他们早就跟萧慎穿了一条裤子了!” 虞朔兰听着这话像是把矛头往他们虞氏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忙出列,沉声道:“太尉大人,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吧。我虞氏守的可是最偏远最苦寒的天州,天州气候恶劣,雪地里头常年寸草不生,这般条件下,红缨军的将士们还能挨着饿,打着仗,朝廷可曾多给过他们一口粮,送过一件绒衣?” “二位大人消消气。”柳夜明和和气气地劝和,“这是朝堂,不是二位大人吵架的地儿。二位大人唇枪舌战,陛下就是有话要说,也插不进去嘴啊,您说是吧?” 殷宣威把佛经扔在一边,摸着玉玺,闷了个哈欠。 第69章 柳夜明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殷宣威再装听不见,可真就得传太医治一治耳疾了。 “诸位爱卿觉得,晋州之事,该当如何?”殷宣威问道。 话音刚落,宣政殿上的文官武官齐声回应,不一会儿便炸开了锅。 又吵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殷宣威揉了揉太阳穴,将目光落在了殷玉的身上。 殷宣威抬指,指了指殷玉,不耐烦地道:“朕想听听凌王的意思。” 殷玉突然放声大笑,他自顾自地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停下。殷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儿臣第一次听见父皇对儿臣说这样的话,您竟然会问儿臣的意思?儿臣一时激动,喜极而泣,求父皇恕罪。” 殷宣威不威不怒,单手顶额,挑眉让他继续说。 殷玉转身面向朝臣,朗声道:“诸位大人吵的口干舌燥,本王自然是不能让诸位大人白费口舌。本王建议将诸位大臣的意见一一采纳,比如,红缨将军戍守天州十几载,战功赫赫,是不是得班师回朝,接受勋赏。晋州告急,天州那块一时半会没什么风浪,不如让红缨将军带着红缨军去守晋州,让杜将军去天州好好养伤。咱都挪个地方,换换空气,喘气也痛快!” 他这是在拱火! “简直是无稽之谈!殿下莫要信口开河!”郑卿远出列,单膝跪地,“陛下,边境大事,岂能儿戏?天州与晋州相隔甚远,红缨军长途跋涉,途中万一遭遇敌军设伏,后顾不堪设想。更何况,晋州已经等不起了!” “本王差点忘了,郑家军还守在常边郡呢,常边郡离晋州可不算远吧。不如,勋虞将军你带兵去支援晋州,保住北部粮仓,你们郑家军过冬的军粮可就不愁了!” “殿下不可。”杜卫可舍不得把北部粮仓拱手让人,他急切道,“若是将晋州交到郑家军手里,那大徵的北部,可就要改名换姓了!以后北疆是听陛下的,还是听他们郑虞两氏的!我看他们是想占山为王,把自个儿当英雄!” 杜卫跟殷玉对了个眼神,又往火里加了一把柴。 “陛下,郑虞两氏满门忠烈,绝无谋逆之心!”郑卿远转头看向杜卫,“太尉大人!如今大敌当前,怎么能相互猜忌,如此一来,军心不稳,萧慎只会更加猖狂,到时候可就不只是粮仓中那点粮食的问题了。” 殷玉笑着看他们吵,他看明白了这些个氏族的心,也看清了殷宣威的无能。 等他们吵完,他对殷宣威道:“父皇,儿臣刚才一时昏天昏地,听了诸位大人的话,这才茅塞顿开。儿臣以为,要论远近,临边郡与平阳郡离晋州最近,只是临边郡的守备军不能动,平阳郡的守备军先前归入骁骑军,也动不了。除了临边和平阳两郡,便是上京离晋州最近!禁军三大营就驻扎在上京城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出动禁军,由护军朔兰将军带领禁军三大营中的武营出兵晋州,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红缨将军在天州深得民心,区区戍边将军一职已经配不上红缨将军的丰功伟绩了,儿臣以为让红缨将军归朝受封,理所应当。这样一来,红缨将军得了封赏,朝中的诸位大臣也能心安,不是么?” 此话一出,郑卿远心头一紧。 殷宣威实在是头疼,他最近吃了不少“灵丹妙药”,如今坐在朝堂上,昏昏欲仙,连人都看不清了。 “朕乏了,一切就按照凌王的意思去办吧。”殷宣威揉着眉头,“另外,传朕旨意,让荣王回京,朕年事已高,睹物思人,有点想念旧人了。” 诸位大臣还未来得及道出那句“陛下三思”,殷宣威便已经甩袖走人了。 大殿之上,叹息声不断。 走出宣政殿后,照山白知道郑卿远心中愁绪万千,他走上前,拍了拍郑卿远的肩膀。 郑卿远想起去年冬至,照山白突然问他的那句,“大徵还能走多远”。明明才过去一年,郑卿远却觉得恍若隔世。 一年的时间内,他的心境变了很多,有些曾经觉得很遥远的事情,如今近在咫尺,他不得不去面对。 一阵冷风吹过,郑卿远打了个趔趄。他望着北边渐渐逼近的黑云,迎着北风问道:“山白,你觉得我此生能还有机会,肆意畅快地活一次么?”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照山白温柔道:“卿远,路在脚下。” 路在脚下。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他郑卿远说了算。 郑卿远抬头望天:“太阳要落山了。以后的路,没有光,也要走下去。” 暮色渐浓之时,支离破碎的影子在地面上游走,像无处可归的孤独的灵魂。 最后一缕残阳卡在宫殿的鸱吻之间,将琉璃瓦染成了浑浊的琥珀色。风掠过宫门时发出了空腔的呜咽,正如远方传来的悠长的牧歌。 一位宫人回头望去,乌云蔽日,怎么也看不见皇宫昔日的金碧辉煌。 瓦当间几丛枯黄的野草迎风生长,它们昂着头,窥破天光。 第52章 朱雀门宫变(一) 未央宫内,鎏金铜铃轻颤,晚风过处,琳琅声碎。大殿之中,烛火摇曳,舞姬如云,笙歌曼妙。 殷宣威斜倚在琉璃罗汉床上,披着鹿皮软衾。他眯着眼看着殿中的舞姬,只觉得她们像一个个身姿绰约的鬼影,忽明忽暗,忽藏忽现,越想瞧清楚,越模糊。 “陛下,今日的‘仙丹’奴家给您送过来了。”张公公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放着一个黑色的药丸。 殷宣威捏着那枚丹药,敛着眉目,转手将它放在了酒杯中,“仙丹配美酒,享人间极乐。朕是个有福之人哪!” 他嚼着丹药,眉目舒展,仿佛吸收了天地精华,感受到了飘飘然的仙气。 殷宣威突然睁眼:“朕觉得近日送来的仙丹,有些苦了。” 张公公接过木盒,解释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天气变冷,白鹤南飞,‘仙丹’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实在难寻,于是几位仙长便为殿下找到了一味效果更甚的药引。” “原来如此。”殷宣威睁眼,瞳孔发灰,“换成了什么?” 张公公道:“回陛下,是稚子的心头血。” 殷宣威点了点头,默许。他又问道:“荣王到哪儿了?朕召他回京的圣旨,已经传了有几日了吧。” “回……回陛下,”张公公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砸着地面,“荣王殿下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了。” “窝囊废!”殷宣威扶着额头,竟然低声闷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肆意,越来越疯狂,“殷禅这个没用的东西,朕不过是让他回京,他都回不来?朕还想把太子之位留给他,他有那个命接么!” 张公公跪地,不敢言。 编钟长鸣,笙箫骤然暗哑。殿中舞姬纷纷退场,只留下了一位红衣美人,一柄软剑在他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挽了个剑花,侧身挑起冰纨帛带,流纱剑影中,赤红的衣袂翻飞,宛若一朵在烛光中盛放的红莲,妖冶、魅惑、美的凌厉,美的惊世骇俗。 未央宫的宫门大敞,声乐骤停,夜里寂静无声,唯有软剑凌空时发出的阵阵脆响。 殿中美人身姿妖然,软剑滑入掌心之时,他回眸一笑,露出了眉心红色的花钿,似云似火,红的艳丽。 美人步步生莲,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殷宣威的面前,笑着将剑上的半截蜡烛奉上,柔声问道:“陛下和还记得,承恩三年的霜降,这里曾跪着一个人,为您点亮了一盏蜡烛。” 殷宣威接过蜡烛,用指尖捏灭了烛火,平静道:“朕记得你,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你们生着一般无二的眉眼,只不过他的眼神要比你的更犀利。他从来不会笑着看向朕。” “原来陛下早就认出我了。”桓秋宁坐在金漆御案上,“那陛下为何杀了我?” “朕这一生杀过太多人,倦了也厌了。”殷宣威垂目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朕能杀了你,却杀不干净桓氏余孽。” 殷宣威看着桓秋宁,往事涌上心头,“朕与你父亲十六岁便相识了。未央宫后有一处闲置的宅子,便是当年的望承斋,他与朕同窗共读五年,他对朕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2],他做到了。可是最后,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朕是帝王,朕永远不会错!但是现在,朕突然有点后悔了。” 桓秋宁静了片刻,挑眉道:“臣有生之年竟然能听到陛下的肺腑之言,可真是感激涕零,死而无憾了。” “桓珩,字秋宁。‘君子如珩,美人如玉’[3],你的名字是你母亲给你取的。朕知道你的母亲是忍冬居士。”殷宣威望向宫外,“朕为忍冬寿时曾经想起过你。那时在忍冬祠,朕为你母亲题过词。” “承陛下的福,忍冬先生已经故去五载,时间如梭,当日之景,历历在目。”桓秋宁眉目含笑,却尽是杀意,“陛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陛下知道桓氏几百号人是怎么一个一个咽气的么?用百命换一命,可笑啊,十年呕心沥血,竟然比不过一念君意。” 第70章 剑指寸喉。剑光打在殷宣威的脸上,毫无惊恐,格外的平静。 殷宣威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护驾!”脚步声渐近,来人迅速包围了未央宫。逯无虚抱着拂尘打大步走来,怒目道:“速速捉拿桓氏余孽,就地斩杀!” 四周一拥而入的太监们褪下宽袍,拔刀刺向桓秋宁。 刀光剑影中,桓秋宁踩着御案起身一跃,软剑勾住殷宣威的脖颈,他不紧不慢地擦着剑刃,挑眉道:“来吧,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逯无虚,你果真是狼子野心。” 逯无虚看向张公公,见到张公公微微颔首后,他跪在殿中,急切道:“陛下,老奴救驾来迟!罪臣之子,尔已经无处可逃,还不束手就擒,陛下宽宏,定会留你全尸!” 软剑又逼近了一分。桓秋宁冷笑道:“我今日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横竖都是死,我又不急,陪你们玩一会啊。” 逯无虚掐着腰,挤着嗓子,佯装大怒,冷喝道:“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你擒的可是大徵的天子,你怎么敢的!” 等了片刻后,他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桓秋宁,突然一笑:“桓公子,你是怎么当刺客的……还不动手,也不嫌胳膊麻?” “逯大人这么心急,莫非你也想分一杯羹?还是说,你想独占。”桓秋宁不紧不慢地挽着剑花,他看向殿外,神色微冷。 “来人!”逯无虚走上前,搬起了玉玺,对张公公道,“还愣着干什么,拟旨啊!承恩九年隆冬,稷安帝崩殂,死于桓氏余孽之手,享年……先这么着吧。至于遗诏,那就得按我的旨意来了。如今我能够的着九重阙,就能自称‘天子’!” 事已至此,逯无虚也不装了。 “奴仆下才,也敢妄称天子?!”殷宣威怒火攻心,他抬起眼,蔑视着逯无虚。 “陛下,奴家在您跟前跪了三十七年,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我跟那灭族的桓氏相比,又能好的到哪儿去?乱世将起,人面兽心之人尚能谋权篡位,我又何尝不可?” 殷宣威怒道:“尔只是个奴才!” 逯无虚直起腰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未在未央宫内如此畅快地喘息过,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在刹那间把三十七年的忍气吞声一并泄愤。 他扶在御案上,寒声道:“人生在世,谁又比谁高贵呢?我伺候了你三十七年,如今仔细一看,你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任何人都能要了你的命。” 逯无虚摸着玉玺,不屑地看着大殿上的人:“谁能坐上这龙椅,谁就是‘天命’!” 桓秋宁掐着殷宣威的喉咙,不言不语,只是淡淡的笑着。他转身,踩着龙椅,吹了一个口哨。 一瞬间,未央宫内涌入了上万只乌鸦,它们疯了一般喊叫着,无差别地撕咬着殿中一切活物!它们像受人豢养的豺狼,在飞出笼子的那一刻,野性毕露,拼劲全力地撕扯。 逯无虚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被突袭的乌鸦啄去了眼珠,只剩了两个冒血的空壳。他抱着头疼到失语,他被乌鸦撕咬的体无完肤,累累伤口可见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乌鸦的叫声渐渐消失,有人踩着他的手,阴冷地说了一句:“原来黄雀是你啊。” 龙椅上的殷宣威好似看见了曙光,他大喊道:“殷玉,召集羽林军,诛杀逆臣!朕……朕给你太子之位!大徵的江山,必须是殷氏的天下!” 殷玉略过殷宣威,看向他身后的桓秋宁,蹙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怎么连个人都杀不死。难道还要本王亲自杀么?” “殿下,你们父子之间的游戏,我不好插手吧。”桓秋宁松开手,一脚将殷宣威踹下龙椅,“要想名副其实地坐上龙椅,没有遗诏怕是不行吧。” “不是你说的要亲手屠龙么?本王特地给你留了这个机会呢。”殷玉将“黄雀”踢到一边,“遗诏能有什么用,得看父皇的意思啊。” 桓秋宁踩着满地乌鸦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玉阶。红衣似血,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陛下不是说了吗,让你从太子做起。” “太麻烦。”殷玉拎起殷宣威,直视着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本王何不一步登天呢?” “逆子!早知今日,朕当时就应该掐死你!”殷宣威骂道,“朕手底下有羽林军,有禁军!他们只听命于朕!你弑父夺位,必定会遭受天下人的唾骂,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殷玉大笑,“您忘了您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弑父夺位,杀尽手足,杀妻杀子。为什么未央宫总是这么冷清啊,您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不见脚底下的白骨么?” 殷玉俯身,凑近低声道:“父皇,儿臣帮您杀了您最后的血亲,荣王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您了。怒么?恨么?我的所作所为跟您相比,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吧。” “殷玉,朕是你的父皇,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殷宣威握住殷玉的手,突然多了几分柔情,“朕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你,朕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朕不那么做,你一定会死于席皇后之手!” “父皇啊,”殷玉摸着殷宣威霜白的两鬓,丹凤眼上挑,“其实我儿时养在席皇后宫里的时候,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性格。那时我想着忍一忍就好了,再忍一忍父皇就会来带我走。可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到那个女人死了,忍到我亲手杀了亲娘,忍到父皇改了年号,也没能见到您一面。” “后来我想着如果您膝下的皇子死干净了,您会不会想起我,过来看看我?”殷玉抓着龙腮,“没用的。再后来我自个儿就想明白了,无论您膝下有几个儿子,无论我做与不做,都无济于事。因为您厌弃的是我这个人,因为我断了一条腿!可我还是不死心,非要找人弄了条假腿,装作无暇的璧玉。到头来真相是什么?是您亲手折断我的腿,让我成了个残废。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都是因为您哪!” “我受够了!”殷玉恶狠狠地掐着他的喉咙,掐的他面红耳赤就快要断气,“我也想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殷宣威的嘴角流出了一道血,殷玉猛然松手,他吐了一口血,惨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恨,比朕绝!” “喔。”殷玉看着他乌黑发紫的嘴唇,看着他下颚上挂着的血,转头看向桓秋宁:“下毒了?” 桓秋宁耸了耸肩,坦诚地摇了摇头。 “父皇,您养的狗想咬死您呢。”殷玉看向趴在地上的逯无虚,他已经快爬到了宫门,只差一步。 桓秋宁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看着地上趴着的人,漫不经心道:“逯大人好手段。你倒是忠心,在‘仙丹’掺了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陛下去见阎王,那还不就是让他更快地得道升仙了么。” “嘶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逯无虚抱着伤口暗暗叫疼,“是杜卫!是他向琅苏的仙长求来的!事到如今,我这条命已经这样了,句句真言,你们要是不信,我也胡话可说。” “你得知道啊!”桓秋宁踩着他的指骨,“逯无虚,不是你说让我来宫里找你叙叙旧的么,话不说清楚,你也敢死?” 第53章 朱雀门宫变(二) 近日乌云连天,雨也是毫无预兆的说下就下。就像是老天爷跟人闹别扭,憋了一肚子的气,痛痛快快地撒气不成,就一点一点地折磨人。 城边百姓望着远处压着皇宫的黑云,只担心田里的庄稼,却不知道这团黑云真正压的,是宫里头那些个站的还没稻草人正的天命之子。 夜里,整座宫殿像是被黑烟和倾盆大雨给吃了,人走在御道上,连影子都见不着。 狄春香撑着玉骨伞,带着明王殷仁,一齐走在去未央宫的路上。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像是在敲肚皮鼓,“吧嗒吧嗒”的响。宛若银色的烟花在水洼中炸开,好似在庆祝一场无人在意的盛宴。 寻常躯壳中孤独的灵魂在风声雨声中呐喊,或哭或笑,不明悲喜。 独属于宫廷雨夜的长恨歌,在雨声中咿咿呀呀地唱着,把御道上的亡魂,勾得迷了路。 这些声音在狄春香的耳畔厮磨,只有她能听见。一旁的殷仁一头雾水地望着狄春香凝重的神情,仰头问:“皇嫂,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辰入宫啊?父皇应该已经安歇了罢。” “小殿下,您若是信我,便不要多问。”狄春香回应道。 “可凡事总得有个理由吧。”殷仁的小脸上沾了雨水,像一颗水润的蜜桃,他的眼睛又黑又圆,里边不掺杂任何杂念,只是水灵灵地望着她。 这张小巧可人的脸上只有八岁孩子的纯真,狄春香看着那双灵透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挣扎。 因为她知道今夜之事瞬息万变,殷玉很可能就是那个变数。 狄春香抬袖替殷玉挡着雨,编出一套话:“陛下命人传了一道密旨,说是今夜想见到小殿下,他有话要对您讲,而且是只告诉您一个人的话。” 第71章 殷玉眨了眨眼睛,皱着眉头,抱怨道:“可是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说我最没用,什么也不会,将来也难成气候。” 狄春香安慰道:“不是的。小殿下,请您恕我多言一句,您是所有皇子中最特别的。” 殷玉心中一喜,非要问出个缘由,追问道:“为什么呀?皇嫂,你就告诉我罢。” 狄春香坦诚道:“因为您很善良。” 此话一出,殷玉的神色黯淡下去,没再说话。二人心知肚明,在这深宫之中,“善良”是最没用的长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善良,很可能会害了他的命。 附近的宫门紧闭,唯有未央宫宫门大敞,灯火明亮。 雨中有一股浓烈的腥气,像海边的鱼虾烂在了雨水中,腥的发酸,发臭。 狄春香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声道:“小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无论一会儿您看到了什么,答应我,不准从我的身边离开,可以吗?” 四周阴森森的,殷仁胆儿小,他低着头走路,不敢往别处看。 “咔嚓”!突然一道闪电劈向屋顶的鸱吻[1],殷玉吓得一哆嗦,别过头含着哭腔道:“皇嫂,我害怕……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求求你了。” “不行。您必须要去。”狄春香俯身看着那双蒙上雾气的眼睛,“这条路是您身为皇子必须要走的路,一旦回头,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别怕,皇嫂会一直陪着你的。” 殷玉勉强地点了点头。 “小殿下,我们走偏殿过去吧。” *** 未央宫内的血腥味更浓了。 明明有极其浓烈的腥臭味,可周围却一切如常,地上连血星子都见不着,金器铮亮,上头也是干干净净的。 哪来的血腥味呢? 大殿中央有几位舞女翩翩起舞,没有笙箫伴奏,也没有乐师,甚至没有侍奉的公公。她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脸上挂着渗人的假笑。 明明是几张如花似玉的脸,可是她们笑起来,不像是在笑,反而像是在哭。要说她们是哭吧,可嘴角却是微微上挑的。 邪了门了! 一位舞女的双腿抖到发软,不小心被丝带绊倒,摔在了地上。她没敢吱声,连忙爬起来,抓着红绫继续跳舞。 氛围阴森又诡异。狄春香怕殷仁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后失声大叫,便用干净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嘴。二人躲在偏殿,小心地窥视着大殿。 殷仁透过编钟的缝隙,看向龙椅上的殷宣威。 殷宣威端坐在龙椅上,垂目不语,好似睡着了一般,眼皮子一动不动。他的脸色惨白,可嘴唇却是鲜红的,红的像民间传闻中吃了死小孩的妖鬼的嘴。 殷仁的视线顺着殷宣威的下颚向下,落在了他的前胸上。殷玉看到了一个药丸大的窟窿,里头什么都没有,似伤非伤,着实可怕。 父皇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的高大威严的父皇怎么会像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事一定有猫腻! 小皇子一见到他的父皇,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更何况这座宫殿是还他最熟悉的地方。殷仁见状,没多想,便挣开狄春香的手,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殷仁一时心急,左脚绊住右脚,一头撞到了编钟上,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鼓包。 编钟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久久没有消失。 狄春香没拦,因为她看见了编钟里头藏着的血迹。狄春香反手向身后投掷了一枚暗器,掷地无声——偏殿里藏着人。 狄春香没有回头,继续躲在编钟后,猜测着后面人的身份。她猜测他们没有对自己动手,大概率是因为利益相同,所以他们很可能是铜鸟堂或者凌王的人。只不过铜鸟堂的人向来做事很绝,杀人不留尸,如果殷宣威是铜鸟堂的人杀的,此刻便已经化作一摊黑水了。 铜鸟堂的人早已经被训练成了冷血无情的“铜鸟”,他们不在乎生死,眼里只能容得下任务。 铜鸟之间往往会有不同的任务——大部分是获取情报和杀人。比起等待最佳时机后再动手,他们更喜欢第一时间去抢夺,去厮杀。从决斗场厮杀出来的人眼里根本没有情谊,只有任务。有的铜鸟为了独占消息,甚至会将关键人物杀死,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慢于别人而成为失败者。 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强做出头鸟,不然就会与之失之交臂,然后赔上自己的命。面对失败即死的命运,他们一刻也等不起。 而殷玉样的死士就不一样了,他们活在殷玉的影子里,听殷玉的指令,殷玉不来,他们只能厉兵秣马,不会擅自行动。 编钟声消失后,殿中只剩了殷仁的说话声。 殷仁抱着脑袋跑到龙椅前,跪在地上行礼,小声道:“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没有回应,没有回音。 殷仁小心翼翼地抬头,他从下往上看,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看到了一双猩红的双眸,冰冷无神,好似两颗鸽血石。 殷仁当即哭出了声。虽然他很害怕,但他还是跑上了玉阶,跪在殷宣威面前,哭道:“父皇,您理一理儿臣,儿臣害怕。父皇,您不要跟仁儿生气了,仁儿以后一定勤于学习,不再让父皇失望了。父王,仁儿真的知道错了。” 大殿上的舞女好似没看见这个孩子一般,依旧重复着那些动作。她们害怕的发抖,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 有眼睛在看着她们,看着大殿上的一切。 小皇子的哭声一直传到了殿外。 “父皇,仁儿来看您了!您跟仁儿说句话好不好,仁儿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儿臣会好好听太傅的话,好好孝顺您的……”殷玉一直哭,他看着一动不动地殷宣威,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僵住。 登时,大殿上空突然落下了一把沾满血的匕首!殷仁吓得往后一退,可那把匕首好像长了眼睛长了腿,突然飞到了他的手边。 “皇嫂!皇嫂救救我!”殷仁害怕至极,他不敢再退了,只能抱着膝盖哭。 狄春香从偏殿走来之时,身上披了一件白素衣,她冰冷地注视着殷仁,阴着脸道:“小殿下,我告诉过您的,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您不听,那谁也救不了您了。” 最害怕的那一瞬间,殷仁下意识地扑向了他的父皇。 八岁稚子的力气不大,却将殷宣威扑倒在地。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嘴角流出了体内最后的一点血。 他已经死了。 殷仁哇哇大哭,几乎吓到晕厥。 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父皇竟然死了!死在了龙椅上,他死的那么安详,仿佛死之前没有遭受过任何折磨,没有任何痛苦,可他胸口的黑窟窿又那般骇人。 月光在云翳后忽明忽暗,盔甲的摩擦声渐渐逼近。 郑卿远带领羽林军包围了未央宫,殿中舞女相对无言,毒发之后纷纷倒地。狄春香泪眼婆娑地看向郑卿远,她装作大惊失色,哭道:“郑将军,陛下驾崩了!” “怎会如此?!”郑卿远半信半疑,他走上前,看着倒在地上的殷宣威和殷仁,伸手试了试二人的呼吸。 殷宣威死了。但殷仁还有气息! 郑卿远踉跄后退,对手下道:“封锁皇宫!不能放任何人出去!尔等务必要护住玉玺和小殿下,护住皇宫!” 羽林军还未走出未央宫,便被迎面杀来的骁骑军拦在了宫内。郑卿远眼疾手快地护住玉玺,转身时听见大殿上传来了阵阵抚掌声。 “郑将军果真是人中英杰,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的母亲在天州抗旨不归,你倒是更有本事,杀帝王夺玉玺!本王今夜要是不来,明日大徵是不是就要改朝换代了?!”殷玉从偏殿走出,他的腰上配着一把刀,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自己的佩刀出现。 今夜,他要杀人。 殷玉看着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狄春香,假装挤了挤眼泪,硬是没哭出来,“欸——本王没那个本事,就不演了。” 郑卿远心觉不好,今夜宫变,他成了殷玉的替死鬼! “殿下,您当真要成为史书上的污点么!”郑卿远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缴械投降,而是护住了玉玺和殷仁。 殷玉指了指地上的殷宣威,笑着问:“你看本王还有回头路么?你们郑家还真是满门忠烈,死到临头还没忘了那点莫须有的忠义。你看清楚了,从现在起,谁才是大徵的帝王,你们应该秉承着你们的‘忠’跪在本王的脚底下!” “弑父夺位,大逆不道!”郑卿远厉声道,“就算你今夜杀了我,杀光了羽林军,明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不会容许你登上皇位!” “那就杀呀!反一个,杀一个,本王不在乎多见几次血。”殷玉像一只丧心病狂的野兽,低声发笑,“强者为王!从今往后,史书该由我来执笔了!” “交出玉玺,杀了殷仁,本王留你全尸。”殷玉拔刀出鞘,他不紧不慢地抿过刀刃,刀锋指向郑卿远。 第72章 从来没有人见识过殷玉的刀法,宫变之夜,他终于露出了锋芒。 长枪在手,郑卿远毫不畏惧,少年将军骨子里的血性,永远不会向谋逆之人屈服! 刹那间,弯刀对上长枪,犹如电光乍破。郑卿远的枪法强劲,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旋身抖腕,银枪突然弓成满月,顺势躲开侧砍的弯刀。殷玉的刀法凌乱无章,完全是凭借一股狠劲,而这股狠劲注入刀中,致使他手中弯刀犹如杀了红了眼的豺狼,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 殷玉身轻如燕,他的假肢很灵活,可再灵活的假肢也比不过人腿。很快,他便有些招架不住郑卿远的攻势,柞木腿抖得越发厉害。 大殿之中,羽林军与骁骑军杀成了一片,其中混杂着殷玉的死士。狄春香伺机凌空翻越到龙椅一侧,抢夺玉玺。 “杀了殷仁!”殷玉冲狄春香喊道。 郑卿远趁殷玉分神,挥出长枪|刺向他的假腿,冷枪瞬间将柞木刺穿。失去了一条腿,殷玉身体失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殷玉顺势前滚,立刀劈向郑卿远的脖颈,郑卿远侧身闪躲,顾不上杀他,转身刺向狄春香。 殷仁还在她手里头! 这时,一袭红衣从宫外飞进,他轻步掠到众人身后,踩着御案腾空一翻,抽出腰间软剑,刺向狄春香。 左右夹击。狄春香招架不住,只能频频后退。桓秋宁趁机抱起了殷仁。 “杀了殷仁,以绝后患!”殷玉冲桓秋宁道,“杀了他,本王给你留一线生机。” “原来殿下早就想卸磨杀驴了?”桓秋宁抱着殷仁,抬脚踩着龙椅,“过河拆桥,这确实是凌王殿下的一贯作派。” 殷玉不屑一笑:“你敢违抗本王的旨意?!” 殷玉那双像蛇又似猫的荧青色眸子就这般斜睨着桓秋宁,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欣喜。桓秋宁在他面前隐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露出了真面目。 “明王不能死。”桓秋宁好声好气地说,“殿下,如果他死了,您觉得您的皇位能坐的稳么?如今北疆战事不断,萧慎、旌梁对大徵虎视眈眈,这场宫变,该到此为止了。” 从殷宣威死的那一刻,桓秋宁已然明白,大徵王朝已经踏上永远无法回头的末路。 甚至在此之前,便已经敲响了丧钟。 入宫献舞之前,他收到了铜鸟堂下达的对凌王殷玉的生杀令。桓秋宁杀不了凌王,他就得死。 如果他注定无法逃离必死的命运,那么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护住一个人。 所以他回到了未央宫,他要护住殷仁。 他是大徵王朝最后的种子,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 “既然你要护着殷仁,那你就去陪他一起死吧。”殷玉冷笑着摆手,偏殿中潜伏的死士瞬间飞出,桓秋宁抽剑抵挡。 如果只有他一人,桓秋宁尚且能够应对,可是他的背上还有一个孩子。刀剑无眼,殷仁的后背已经伤痕累累,他才刚醒便疼晕了过去,桓秋宁为了护他,身中两剑,歪头咳了一口血。 殷玉的亲信杀上未央宫,郑卿远手底下的人已经死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他一人殊死抵抗,银鳞甲片上映着无数张凶神恶煞的脸,像是来索命的阎罗。 “阎罗来挡,我便斩阎罗!”桓秋宁抬手抿去嘴角的血,挑眉一笑。 殷玉背靠金龙圆柱,回了他一笑。 亲信滚到殷玉身边,道:“殿下,骁骑军左部先锋将荆广死不从令,如今已经带着他手底下的兵,围了皇宫。校尉常桀将军倒是很会审时度势,他正带人与荆广在朱雀门交锋,咱们已然胜券在握。” “凡抗令不从者,格杀勿论。”殷玉在狄春香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 殷玉看向桓秋宁:“本王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殿下,明王不能死!他是我的底线。”桓秋宁捂着腰间的伤口,依然护着殷仁,“如果他死了,朝中文武百官定会拿此做文章,到时面对悠悠众口,殿下该当如何?” “他若活着,必定后患无穷。杀之,以绝后患不是更好么?”殷玉不屑道。 桓秋宁忍着疼,镇定道:“殿下,明王尚且年幼,您把他关起来,他怎么能奈何得了您呢!” “这番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一点可信度也没有。本王知道你的名字——桓珩。”殷玉单挑一边眉,笑着看向桓秋宁,“本王早就摸清了你的底细,当日父皇没有将桓氏杀个干干净净,留了你这么个余孽,看吧,他还不是死在你手上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本王可不想步他的后尘。” 听到这番话,郑卿远愤愤回头,淬了一口血,骂道:“果然是你!你、你害了多少人!当日我就该杀了你!” 红衣上沾了血,也还是红的。桓秋宁杀光了身边的死士,他似笑非笑地从台阶上走下,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上的血。 他斜睨着一边的殷仁,笑自己竟然被那点怜悯冲昏了头脑。今夜过后,殷玉便是新帝,郑卿远就算是死了,也会有人感念他的忠勇,为他立块碑。 而他桓秋宁,就算是护住了殷仁,也会遭人唾骂。无论他做了什么,或者做与不做,他都会是这场宫变的罪魁祸首。 他注定成为这场权利瓜分盛宴的献祭品! 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 桓秋宁擦干净了手上的血,他望向无数想要刺穿他的利剑,他还想为自己赌一次! “殿下,您很想杀了我吧。杀人灭口,让我替您揽了罪名。”桓秋宁抬头一笑,笑里藏刀,“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周围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桓秋宁的脚步很轻,他在伺机而动。 突然,编钟响了一声,众人回头看向偏殿。桓秋宁找准时机将殷仁扔到郑卿远的怀里,拎起软剑向前突进! 他纵身一跃躲过狄春香的暗器,落地时衣袂翻飞。他执剑向前飞去,身形宛若一道红色的绫带,眨眼间便逼到了殷玉的身前! 去死吧,殷玉。 这场戏该落幕了。 殷玉提刀来挡,周围的死士从四面八方出剑,刺向桓秋宁。桓秋宁瞬间腾空躲避,落地时震碎了软剑。他单手扼杀一位从身前突进的死士,抢了死士手中长剑,转身时旋刃像四周突袭的死士刺去,剑血封喉。 “滋啦”——鲜血在空中炸开! 战! 再战! 绝不退步! 又断了一把长剑。没有武器的桓秋宁红着眼恶狠狠地望着殷玉。他想起了萧慎荒原中的狼王,用锋利的爪牙刺穿敌人的喉咙,撕碎敌人的喘息,用它骨子里的野性征服每一头恶狼! 野性。 桓秋宁无畏无惧,瞬间来了劲。他的动作轻快,踩着脚底数十片亮晃晃的剑刃,径直向殷玉扑去。 蛇眼一颤。桓秋宁避开刀光剑影,抓着殷玉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之前的打斗消耗了桓秋宁太多的体力,如今他紧扼着殷玉的喉咙,却不能在一瞬间要了他的命。 四周的死士倏然出剑,桓秋宁躲避不及,后背中了一剑。 紧接着又是一剑。 刀剑在赤红的软纱划出一道道口子,露出了白皙的皮肤。皮肤上很快融了血,媚艳至极。 桓秋宁又吐了一口血,“你养的死士,不过如此。” “这么想杀我?”他单臂撑在在地上,声音低沉道:“我早就把这一切留给了一个,如果今夜我没能从朱雀门活着走出去,你的所作所为,之前一切的谋划,会天下皆知!” “乱世将起,天下大乱。殷玉,你敢赌么,用大徵的命数去赌?你敢么!”桓秋宁闷声笑着,“你想名副其实地坐上皇位,你想当受人敬仰的帝王?我拦不了你,郑卿远拦不了你,藏在各方势力可未必拦不了你。我手里掌握的消息,就是你的命脉,也是大徵的命脉。” 桓秋宁笑指龙椅,“我给各方一个瓜分天下的理由,到时群雄逐鹿,他们会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扼杀,碾碎,你……敢赌么!” “有何不敢!” 殷玉一边咳一边吐血,他爬过来,捏起桓秋宁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突然发笑。 “这种受人威胁的滋味,真是百尝不厌啊。”殷玉的手指顺着桓秋宁脖间的血痕一路滑到心口,“你的命真硬。” “本王可以施舍你一条贱命。”殷玉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对周围的死士道:“退下,让他滚!” 殷玉看着那么朱红的背影消失在未央宫的尽头,他挑眉一笑,抿去了嘴角的血。 “召集所有的弓箭手,本王要让他在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万箭穿心!” 第54章 残花映雪 是夜,降雪。 寒风掀白袂,雪花大如樱。空中横飞的雪好似玉珠落进了瓷盘,雪珠子在空中跳舞。 桓秋宁孤身一人走在御道上,靴印和血痕连成珠串,走一步,便落下一颗珠子。他半阖双眼,已然看透了“枯骨簪花”的命运。 第73章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他用命去相信的人,他孑然一身,几经生死,如今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也只不过是怜惜被落雪压残的晚樱。 城墙之上,翁城之中,潜伏着无数厉兵秣马的弓弩手,他们手中的弩箭齐刷刷地指向雪地中唯一的一点红。只要殷玉抬手示令,顷刻间便会万箭齐发,刺向那朵在风中摇曳的末路之花。 孤傲的月光穿透风雪,落在桓秋宁美艳的蝴蝶骨上,冷月映残蝶。 剑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晶霜,掩住了枯红的伤痕。 朱雀门前,桓秋宁按着胸前的伤口,给自己下了一种毒——“七步雪”。 他回头扫了一眼宫墙,吊儿郎当地走着,心道:“反正都是死,与其万箭穿心活活疼死,干脆直接把自己毒死咯!” 七步刚好到宫门,毒发身亡,也就疼一瞬间。 桓秋宁在心里默数。 “一” “二” “三” 上百支弓弦渐次绞紧,紧绷的弦丝割裂空气,震碎了弦边的雪。桓秋宁没有犹豫,继续向朱雀门走去。 “四” “五” 还有两步。 翁城之中,殷玉穿着狐裘宽氅,眉眼带笑。他戴着翡翠扳指,接过一把紫檀蟒皮弓,勾住弦眼出的青金石垫片。 “嘭”!鹿筋弦弓起,箭尖直指桓秋宁的心口,蓄势待发。 又一步。 桓秋宁闭上了眼睛。 北风在耳边呼啸,一阵耳鸣后,宫门缓缓敞开。 究竟是万箭穿心更疼,还是毒至五脏六腑更疼?桓秋宁释然一笑,他突然又想赌一把了。 横竖都是一死,桓秋宁暗暗自嘲,他很有可能得把这两种死法都享受一遍,死后还会被人做成人彘或者挂在城墙上。 无所谓了。 反正人死之后,不痛不痒,他也不想争了。 从前他畏惧死亡,不是因为他胆小怕死,而是因为他不想让爱他的人因为他的死而自责难过。如今不再有疼他爱他之人,生与死在桓秋宁面前,如鸿毛雪,不掺杂贪念,更没有执念。 桓秋宁睁开眼,向宫门外望去。他看到了无数苍白的影子,有的影子像他的母亲,有的影子像他故去的朋友,有的影子像曾经的自己。 若絮苍苍,鬼影暗暗。 飘飘然的影子里,有一人是清晰的。他迎着风雪,穿过支离破碎的鬼影,一步一步地向桓秋宁走来。 这人一身白衣,鸦发披在狐裘宽氅上,把雪地踩得“沙沙”作响,真实的就像是特地为他而来。 不是幻觉。 桓秋宁回过神,视线落在朱雀门外。眼前不是空旷的雪地,而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朱雀门外站着一个人。 照山白一人一马车,淋了一身雪。 桓秋宁想过门外之人会是追杀的死士,是前来与凌王抗衡的羽林军,是半路杀出来的乱臣贼子,却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是照山白。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带来的悸动,好似还带了点侥幸。他仔细地咂摸着这几分似有似无的惊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与君阁的一夜温情。 桓秋宁无声地念了他的名字。 “照山白。”从前他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文雅多好听,如今他反反复复地念着,念进了心里。 “可是我就要死了,死在你的面前。”桓秋宁的眼中流转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柔情,像是在撒娇,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照山白,为什么我一句戏谑的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见到你,我突然不想迈出这最后一步了。” “为什么,我最后见到的人会是你。” 相顾无言,新愁盖旧愁。 宫门在二人之间画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晨昏线,有人站在奈何桥头,有人站在生死道上。 “第七步”还未落下之时,桓秋宁没看清照山白的神情,便被他揽在了怀里。照山白身上的宽氅毛绒绒的,沾了雪还是凉。 桓秋宁的额头蹭在他的毛领上,眉毛瞬间染成了白色。 “能撑住么?”照山白解开衣结,抬手将狐裘披在了桓秋宁的背上。长毛扎在伤口上,疼得桓秋宁冷“嘶”了一声。 “我不冷。”桓秋宁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其实他早就冻习惯了,他只是怕疼。 照山白不管他的嘴有多硬,把宽氅后的帽子盖在了“花”上。 桓秋宁知道此刻照山白定然已经看到了翁城上的弓弩手,他问:“看看那些弓弩手,怕么?” “不怕。”照山白的视线从宫墙上一扫而过,他看见了蓄势待发的殷玉,抱着桓秋宁,回了殷玉一个冰冷厌恶的目光。 照山白把手捂在桓秋宁后背上靠近心口的位置,护着他,温声道:“我要带你走。”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觉得莫名的踏实,桓秋宁的心房里涌进一股暖流,润物细无声,丝丝柔柔地融化着他心里的那块冰。 这种能倚靠别人的感觉,桓秋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即使彼此心知肚明,城墙上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他们已经插翅难飞。不过桓秋宁想的很开,大不了就是一死一殉,吃亏的是照山白,他肯定血赚不赔。 桓秋宁的下巴抵着照山白的肩骨,温柔一笑。他把头埋在照山白的胸前,隔着几层绒衣,他能感受到自己压着照山白的锁骨,有点硌得慌。 他厚着脸皮道:“照山白,你好香,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他最熟悉的,能让人心安的竹香。 桓秋宁不知道这句话照山白听见没有,他的心口处揪紧一疼,意识越来越浅。 “七步雪”是剧毒,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心慈手软过,如今毒药发作,桓秋宁伸手抓着照山白的绒衣,就这么没骨气地闭上了眼。 *** 再睁开眼的时候,桓秋宁以为自己已经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浑身疼。 全身好像被车轮碾压过,就连稍微动动手指,都会头痛欲裂。他半阖眼,有气无力地向四周看去。 这里的陈设他很熟悉,看到照山白的书案,他便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与君阁里的床榻上。桓秋宁心笑老天爷带他不薄,临死之前还让他回与君阁看看,也算是赏他一份恩赐了。 不知道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睁眼的缘故,桓秋宁看屋内的陈设,总觉得它们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 四周寂静无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真就像是死了一般。 过了一段时间,桓秋宁的意识渐渐恢复,他隐约能听见院子里有人交谈的声音,这才断定自己已经从鬼门关闯了出来,捡回了半条命。 桓秋宁这个人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他用尽仅存的力气才勉强把身子撑起来,靠在窗边时已经累到虚脱,浑身冷汗。 他单手撑在床榻上,低头向胸前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素青色的绒衫干干净净。他掀开绒衣,看到胸骨上布满了树根一样的黑紫色脉络,从胸口出向四肢延伸,这是“七夜雪”毒发的迹象。 “七夜雪”是剧毒,中毒之人虽然不是无药可救,但也是两只脚踏进了阎王庙,能活着全靠前半生的造化。桓秋宁毒发未死,定然是有人替他解了毒,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照山白。 今夜除了照山白,还会有谁不顾自己的命去救他。 可桓秋宁还是在心里跟自己吵架,这个人不会是照山白。 桓秋宁觉得照山白一没那个本事,二不会为他去求药,三他中了铜鸟堂的“邪抑”,吃了药死的更快。抛开这些不谈,单单是解药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照山白就绝对弄不到。 所以他宁可相信是铜鸟堂见他身上还有一丁点用,给他留了几口气,也不愿意相信是照山白救了他。 好像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才能心安理得地去面对照山白。 桓秋宁背靠雕花木窗,转头向屋外望去。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几位有头有脸的照氏长辈神色严肃地站在伞下,书中捂着暖手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雪地里跪着的人。 一位背影清瘦的少年跪在雪地里,身上被落雪压的严严实实的,从远处看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的态度决绝,坚决不肯让人踏进与君阁,像是在死守着某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秘密。 桓秋宁的视线穿过雪中少年,看到了油纸伞下怒目不言的照宴龛。 桓秋宁的视线回落在少年的背影上,心头一紧。原来跪在雪地里的人是照山白,他冻得浑身发抖,身体不由得像一侧倾斜。 照山白有腿伤,不能让他就这么跪着!桓秋宁伸手够着桌上的软剑,却根本拿不动,他冲窗外喊了一声,声音哑到被一阵突然刮起的狂风吹散了。 片刻后,他听见了照宴龛的声音。 “为父最后再说一次。”照宴龛坐在轮椅上,靠人搀扶着才能坐稳,他怒喝道:“滚开!” 第74章 照山白抬头:“父亲,我不能让。我的本心告诉我,我不能弃他于不顾,他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是从朱雀门里出来的人!”照宴龛狠狠地咳了两下,他扶着腿,“你若是正人君子,便早就应该与他断绝关系,不相往来。照丞,你早就把照氏家训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夜,我就算是用戒尺打死你,也要把他交给凌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照山白跪着一动不动,“从前您用戒尺训诫我,约束我的一言一行,罚跪挨打我从未说过一句怨言。可是父亲,人生来平等,您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们本应该是平等的人。您就算是用戒尺打断我的腿,也杀不死我的心了!” 照山白的语气愈发平静,平静到不像是在冲撞长辈,而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十八年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地对照宴龛说出藏在自己心里十几年的心里话。 他从来没有叛逆过,他总是觉得等到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父亲就会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骄傲,然而今夜他突然想明白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他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本心。 “从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永远得不到您的认可,无论我怎么做,在您的眼里永远差强人意。”照山白的眼中融了雪,“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您的眼里根本看不到我的努力和挣扎。我的一生不能因为囿于过去而故步自封,我不应该把自己锁起来,我要走出去,去爱,去恨,去流浪!” 照宴龛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砸着轮椅:“这些话是那个贱人让你说的?!他教给你这些话,让你来忤逆你的父亲,你的眼里便没有照氏,没有族中长辈,没有养育你十几年的父亲了么!” 照宴龛根本不明白,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照山白,才是最真实的照山白。 他生来不是依照照氏家规而培养出的完美无缺的中流砥柱,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不应该因为世俗的枷锁而成为条条框框的苛训的模范范本,他是鲜活自由的人。 这十八年,照山白活得太矛盾了。 “不是。”照山白诚恳道:“父亲,这些话别人教不了我。您不明白,我花光了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的勇气,才敢对您说出这番话。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那照氏呢!”照宴龛怒目横飞道,“你要为了一个贱奴,弃照氏于不顾么!” “父亲,这些年谨小慎微,独吃自疴的氏族,有几个能明哲保身?”照山白说,“如今连郑氏都到了悬崖边上,您以为您把他交给了凌王,凌王便能护照氏安乐无忧吗?父亲,从少时起您便教我看人,您告诉我,凌王殿下是值得照氏鞠躬尽瘁辅佐的良主么!” 照宴龛反问道:“你可知凌王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皇宫,你可知天亮之后这天下很有可能就会易主,你可知忤逆凌王,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如果继续因循苟且,照氏也会难逃一劫。”风雪逼得照山白睁不开眼,可他非要睁,任凭大雪刮在脸上,“向怙恶不悛之辈低头屈服,只会任人宰割,到时候便是连抬起头的骨气也没有了。如果这场宫变的结局已成定数,那么照氏更不可能独善其身,惟有抗衡!” “照氏……照氏早晚有一天会毁在你手里!”照宴龛发指呲裂,气得咯血,“逆子滚开,再不滚,就打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照山白跪在雪地里,岿然不动。 “来人!打,打断他的腿!他若是不知悔改,今夜便让他跟那个贱人一起死在这雪地里!”照宴龛把戒尺扔在地上,一旁伺候的杂役不敢动,只能跟着照山白跪在雪地里。 “谁不动手,谁就跟他们一块死!”照宴龛已经丧心病狂,他气得红了眼。 府上的杂役为了保命,只能捡起地上的条条戒尺,打向照山白的后背和双腿。直到打出了血,打到照山白趴在雪地里,照宴龛才让人停手,他问:“改还是不改?!” 照山白看着雪地上的血,他惨淡地笑了笑,眼里居然是心疼。 原来桓秋宁后背上那些伤,竟然这么疼,疼到他喘不动气。 “这个人我护定了!”照山白扶着一条腿缓慢地站起来,他背对着照宴龛,走向与君阁,“我会带他走。” 屋内,桓秋宁刚看见那一抹白,便抓住了照山白的手——冰凉刺骨。 “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指,力气小的可怜,他抬头看着照山白的眼睛,渐渐地松开了手。 他放手了。 照山白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 桓秋宁的前胸压着照山白的后背,闻到了一股冰冷的血味。他哑声说:“照山白,放手吧。收起你的怜悯,别可怜我了。” “我没可怜你。”照山白微微回头,“我是可怜我自己。”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与君阁。桓秋宁压着他后背上的伤,才走了几步,照山白便疼得出了一身汗。 桓秋宁越动,越挣扎,他就越疼。于是,为了让两个人都好受一点,照山白忍着疼,轻声道:“别动,听话。” 桓秋宁难得的听话,他乖乖地靠着照山白的后背,一动不动。 照山白就这么背着桓秋宁,在一众照氏长辈的面前走过。面对无数犀利的目光,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桓秋宁歪头,偷偷地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脸。那张脸气得又红又紫,那眼神恨不得立刻把他抽筋拔骨,碎尸万段。 实在是吓人。桓秋宁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趴在照山白的背上,哑着嗓子说:“照山白,你的力气这么大?我从前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也没想到,”照山白把雪踩得“吱吱”作响,“有一天你竟然也会如此和善。” “和善?”桓秋宁被这个词逗得一笑,他美滋滋地抬头望月,“今夜过得好漫长,漫长的就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照山白。” “我在,你说。” “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桓秋宁的眼角热热的,他抬手蹭了蹭,“今夜你救了我,以后我可真的要缠上你了。一直一直缠着你,你想甩也甩不掉。”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之时,桓秋宁甚至期盼照山白能说一句“到此为止”,哪怕是骂自己两句。 他还没有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却得到了照山白对他的好,他心中有愧,他觉得自己受之不起。 照山白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敏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好。”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了一起,照山白回头看了一眼雪地上长长的脚印,“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听着好像迷人的情话。 可是为什么呢?桓秋宁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从前做了那样的事情,照山白还会如此对他。 桓秋宁觉得子配不上照山白对他说的这四个字,他的心如针扎一般疼,比毒发之时还要疼。 他弄不清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不是恨,也说不上是后悔。 苦涩生冰池,里头藏着说不清道不尽的东西。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走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路上,去往桓秋宁在城北的私宅。 后来桓秋宁见照山白脾气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问了照山白很多话,他就像是喝了假酒,一直微醺。 他问照山白今夜为什么会去朱雀门,为什么要带他走,为什么要忤逆照宴龛,有没有替他解毒? 诸如此类,很多很多。 照山白大多闭口不答,只是温柔地点头,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地话,比如他不经意间念了一句诗。 再后来桓秋宁用尽了力气,趴在照山白背上哼哼唧唧地说话,说了一些只有月亮能挺明白的含糊不清的话。 有一句话,照山白听清楚了。 桓秋宁声音沙哑,他说:“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把厄运带到了的你的身边。” 第55章 夜中梦呓 一夜之间,上京缟素。 这是自太祖建朝以来,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官道上的雪有半人高,禁军一早便在路上撒盐清雪,奈何北风太猛,人拄着长枪也站不稳。 未央宫内,木炭烧得“咔咔”作响,红光爬上窗沿,雕花上凝着刚化的雪珠子。 柳夜明带入守在屋外,时不时派人去问问屋里头的情况。 见到张公公弓着腰出来,柳夜明着急忙慌地过去问:“殿下醒了吗?已经三日了,席太医看探过玉体了么?” 张公公回话道:“回廷尉大人的话,席太医已经看过了,殿下玉体安康,只是前夜遇刺受了惊吓,不日便会醒来。” “不日是哪一日?”柳夜明心里急躁,“眼下文武百官都在朝堂上跪着呢!圣上遗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大字,这屋里头的人可是大徵的新主!若是殿下醒来见咱几个伺候不周,怪罪下来,那可就是死罪!” 第75章 “廷尉大人稍安勿躁,太医院的人一直在榻前伺候着,定不会让凌王殿下有任何闪失。更何况,屋外有您亲自守着呢不是么?”张公公和声和气地说,“您也得注意身体呀,捉拿刺杀凌王殿下真凶一事,还得劳烦廷尉大人多操心呢。” 柳夜明愁眉苦脸道:“前夜郑卿远以下犯上,起兵造反,宫里头死了上千人。没个十天半个月,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清楚,更何况是抓住刺杀殿下的真凶。一切事宜,还得等殿下醒来之后,再做定夺。” 屋内,殷玉咳嗽了两声,依旧没有睁开眼。 他浑身是汗,正在饱受梦魇的折磨。太医给他喂了点安神药,但是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梦里,殷玉站在未央宫的金殿中,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地上的人。 殷宣威刚吐了一口血,他侧卧在玉阶上,又哭又笑地捶着胸口。身后的龙椅金贵奢华,而他这位真命天子,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生死的边缘线上挣扎。 他今夜注定逃不出这座宫殿。 殷玉看着殷宣威毒发痛苦,平静如水。 什么滋味呢? 看着曾经对他冷眼相看,满脸鄙夷的父亲痛不欲生地倒在眼前,仪态尽失,甚至一说话就吐血,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殷玉看着他,心里莫名的痛快!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少时的殷玉以为只有自己死在殷宣威的面前,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才会有一丁儿的后悔,给他一丁点的怜爱。 他想要的爱不多,一个眼神,或者再奢侈一点,一个拥抱就够了。 殷玉无数次的幻想有一天殷宣威会抱着他的尸体痛苦流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疼他爱他,最后在遗憾里痛苦一生。 他宁可用自己的死去换殷宣威那点从未施舍给他的父爱,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甚至是唤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是亲切地看他一眼。 可是,到头来,就是连那么一丁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殷玉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八岁,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殷宣威的手里,死在深宫之中,发烂发臭,可是如今,更先一步站在死亡面前的人不是殷玉,而是殷宣威。 殷玉拖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过去,蹲在殷宣威的身旁,抬手抿去了他两鬓上的血。 殷宣威的人中发黑发紫,痛苦地张了张嘴,却骂不出一句话。 “父皇,你以前从未抱过我。”殷玉抱着殷宣威,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如果我不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甚至不会想起我。” 殷宣威张着嘴,“啊嘶啊嘶”的低声嘶吼着,他愤怒地抓着殷玉的手臂,鄙夷地怒视着他,想让他滚。 “疼么?”殷玉看着殷宣威充血的眼睛,“我小时候吃过很多毒药,苦的甜的都吃过。我享受那种毒发之后痛不欲生地感觉,却不喜欢吃了解药慢慢痊愈的感觉。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很痛苦,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更痛快,不是么?” “逆子……你现在就杀了朕……杀了朕!朕死了,你也别想活!”殷宣威伸手抓住手边的匕首,怒喝道:“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哎......”殷玉叹了口气,“父皇,你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句好话,给我留点念想吗?我怎么就忘了,从始至终,你一直都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也枉为人父啊。哈哈哈哈哈......当年我亲手杀了母妃,今日又要亲手送走你。看来,我真就是个注定孤苦的天煞孤星呢。” 毒素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殷宣威浑身颤抖着,生不如死。到最后,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求殷玉给他个痛快。 “朕这辈子伤害过很多人,可朕不后悔。朕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你的母妃。朕曾经深爱过她,可那时的朕根本护不住她。是朕负了她。事已至此,朕已经没有活路了,朕自知无颜下去见她,可你,更没有资格去见你的母妃!”殷宣威大口吐血,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抖动,“逆子,杀了朕,天下人都会恨你。大徵不需要你这样的帝王,你根本不配!” 殷玉握着殷宣威的手,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只要殷玉用力,殷宣威便能立刻闭上双眼,逃离痛苦。 “哎......是啊,您可是大徵的帝王啊!怎么就落得了这般下场呢。您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您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怎么知道我配不配呢?您一直不立太子,不就是在等您的弟弟,我那吃里爬外的皇叔回来么。真可惜啊......殷禅已经死了啊......”殷玉失望地看着怀里痛苦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丧心病狂地笑着,笑着在殷宣威的胸口上割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 “父皇啊,我偏不给您个痛快,我就要您一点一点的死。” 羞耻和厌恶在一瞬间涌进殷宣威的心头,他绝望地看向宫外的漫天飞雪,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用尽力气,大骂道:“逆子,你终究不得好死!” 突然,殷宣威用尽全部的力气攥紧殷玉的手,将匕首刺进了心脏! “啪呲——”天地一片血色。 殷玉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的手掌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血流之时,殷宣威已经气绝。那双充血的眼睛凶狠地注视着殷玉,至死没有阖眼。 死不瞑目。 “父……” “父皇……父皇?” “父皇!” “父皇!!!” “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死了啊哈哈哈哈哈......您死啦!死啦!怎么就死了?” “死了好啊,终于死了。死罢,您早该死了。” “不!” “不,话还没说完,现在还不是时候,您还不能死!” 殷玉愣了一瞬,用手捂住殷宣威的胸口,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鲜血还是直流不止。 殷玉慌了神,连忙脱下外衣盖在殷宣威的身上,用手捂住殷宣威的眼睛,嘴唇抽动着,有很多话卡在了嗓子里,想说却说不出来。 “父皇,您睁开眼睛,不,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身上的罪还没有赎清,死人没法还债。不,我......我亲手杀了......不,不该是我......” “父皇啊,再看我一眼啊......”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将玉玺狠狠地砸向殷宣威的胸口,“还给你!我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权力!什么都不要!全部还给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 殷玉筋疲力尽,跪在殷宣威的身旁,扪心自问,暗暗自嘲。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为什么殷宣威死了,他根本没有感受到压抑在心底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是无尽的迷茫与恐惧。 殷玉看向宫外,红梅在风雪中开的正盛,他从未见过如此凄美地梅花。殷玉抱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到雪里地,他仰望着红梅,哭道:“母妃,回来吧。父皇已经死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折磨践踏我们了。母妃,我……我亲手……杀了他......” “他死了!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他还是死了!他死了啊……活不过来了。” 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与殷玉有关的一切全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让他的心千疮百孔,也再也没有人会让他心痛了。 殷玉抬头望天,不明悲喜地笑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扭曲狰狞的脸…… 香薰的白烟缓缓升空,几张满头大汗地脸惶恐地注视着殷玉,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疯了一般大笑了。 殷玉在梦中呓语,说的也是些含糊不清的话,太医们不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各个提心吊胆的,焦虑的人脸发绿。 突然,屋外来了人,一众皮靴把雪地踩得吱吱作响。 杜卫趾高气昂地破门而入,他跪在殷玉的榻前,激动道:“殿下,杜家军大胜!黑鹰军已经滚回了冰江,荆城和禹城守住了!” 柳夜明连忙追了进来,“杜大人,您别心急啊!殿下还没醒呢,他听不见啊。您别给他吵醒了!也不对,您要是能给他吵醒了,那您也是真有本事。” 殷玉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 还真让杜卫把人给吵醒了! 众人跪地,沉声道:“恭贺凌王殿下!” “有什么好恭贺的?”殷玉身上并没有伤,太医已经给他安上了假肢,他扶着床榻坐起来,继续道,“本王又不是死而复生,只是在梦里告别了故人,贪睡了几日而已。都起来罢,你们跪在这里,本王看了眼晕。” 殷玉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以至于杜卫问他前夜遇刺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起了有人从背后扎了他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旁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夜,他本来是要宫墙上射杀桓秋宁,却没想到照山白竟然出现在了朱雀门外。 殷玉完全没有预料到照山白竟然真的肯为了桓秋宁这条贱命让照氏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真的肯赌上照氏一族的命运。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二人的情真意切,还是该立刻处死殷仁,断了照氏的念想。 第76章 殷玉问柳夜明:“殷仁呢?” 柳夜明小心回应道:“回殿下的话,明王殿下此刻在昭玄寺,由丽妃娘娘亲自照顾着呢。” “他们的动作倒是快。”殷玉揉着眉头,又问杜卫,道:“郑卿远那个不知死活的乱臣贼子呢?” 杜卫上前道:“殿下,郑卿远以及郑氏一族已经被禁军扣押,就等您发落了。” “恩。”殷玉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公公,继续问,“逯无虚呢?死了么?” 张公公跪在地上,倏然起了一身冷汗:“回殿下的话,逯大人他……他应该是死了,但是尸体还没找到。奴才已经派人去找了,还......尚且未找到。” “没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体也能算是死了?你当本王又痴又傻,任由你们糊弄?”殷玉的声音犹如寒冰,神色阴冷,“逯无虚在父皇服用的‘仙丹’中动手脚,毒素在父皇的体内堆积,已经渗透进了五脏六腑。宫变之夜,他仅仅用一味‘阎王泪’便要了父皇的命!这些事,你们查不清楚,本王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他逯无虚罪该万死!逯氏野心昭昭,蓄谋已久,呵,他们也该付出代价了。” 听到这番话,原本趾高气扬的杜卫,竟也生了一身冷汗。他斜眼看向柳夜明,二人互使眼色,低头不语。 殷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不仅人得死,尸体也得大碎八块,烂到泥巴里。 众人闭口不言后,殷玉单手顶额,沉思了一会。 “召破风将军杜长空回京受封,铲除京中郑卿远所有的亲信。先留着郑卿远的命,他这条命命是牵制虞氏和郑氏的关键。”殷玉定了定神,思索道,“至于殷仁——杜卫,你去把他带回宫里,安置在咏梅苑,不能让他跟任何人接触,否则格杀勿论。” *** 朝堂之上,诸位大臣看着稷安帝留下的的遗诏,议论纷纷。 这份遗诏上只有一个大字——“玉”。 可这个字写的,实在是有些模棱两可。这个“、”没有落在第三道横上,偏偏落在了第二道横上。这样一来,是“玉”还是“玊”,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荣王生死未卜,明王被囚禁于九华宫内,遗诏上又是这样一个字,虽然众口难平,但是大局已定。 毕竟,皇族殷氏之中,能跟遗诏沾上边的只有凌王殷玉。 殷玉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改年号为“史昌”,成为了大徵王朝新的帝王——永鄭帝。 新帝登基后,非但没有大赦天下,反而逐一兴师问罪,大开杀戒。凡是涉及宫变之人全部入了诏狱,死罪难逃。 上京的城墙上挂着十几具尸体,每一具都遭受过凌迟之刑,千疮百孔。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城中百姓闭门不出,凡是见到禁军的腰牌,无不心惊胆战。 史昌元年隆冬,天地清旷,冰雪冷绝。 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老者迎着风雪孤身而来,风尘仆仆。 在城门外,他将脱下的官袍,盖在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乞儿的身上。 归时满身风雪,他唯一带来的只有一封《罪己诏》。 第56章 陋室藏蝶 城北陋室中,两个孤独的灵魂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北风冲撞着破破烂烂的木窗,桓秋宁躺在窗边,浑身热到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 桓秋宁每次半醒未醒的时候,总是特别想见到一个人。 他会因为害怕一睁眼见到的人不是照山白而偷偷地闭着眼,仔细去闻空气中的香气。 如果闻到了竹香,他就会悄悄地睁开半只眼瞧一瞧。 如果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桓秋宁就假装渴了,哑着嗓子说一句:“水。” 如果没看到,那他就只好闭着眼睛继续睡,一直等到某人出现了再醒。 见不到照山白,桓秋宁就不停地在心里嘀嘀咕:“照山白~照——山——白——照丞你怎么还不来啊!呃,我要生气了!快点来嘛。欸,又丢下我一个人……我好难过。” 如果梦到的桓氏的灭门惨案,或者逃不出梦魇的时候,桓秋宁还会抓着照山白的袖子说梦话,甚至哭哭唧唧、委屈巴巴地装可怜:“山白,别抛弃我,求你。小山白,我不要离开你。呜呜。” 然后自己抬手擦擦眼泪。 日子一长,桓秋宁发现自己有点离不开他了。 好在,照山白不会让他等太久。 照山白一直一直都在。 夜里风大,照山白用一块石板挡在木窗前,点亮了一盏灯。他端来了煎好的药,放在了枣木桌上。 照山白用温水浸湿了棉布,小心地擦着桓秋宁的额头。棉布擦掉了他额头伤的脂粉,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胎记。 桓秋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闭着眼睛,轻声问:“是不是很丑?有人说,眉间有这种胎记的人,生来就是不祥的。” 照山白听着这话,倒不觉得桓秋宁在妄自菲薄,反而是在偷偷地撒娇。从相识至今,桓秋宁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连自己的心都捅,照山白日复一日,一层一层地剥开桓秋宁心里的坚硬的外壳,他早已经能透过那层薄薄的隔膜,看见桓秋宁敏感执拗的一面。 “好看,像祥云。”照山白的手停在了桓秋宁的鼻尖,手掌感受到了他湿热的呼吸。 桓秋宁的眼角弯弯,心里好似吃了蜜饯儿一般甜,他温声道:“倒是从未听人这般说过。祥云……像祥云……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桓秋宁睁开眼,看到了那张清秀中透着几分憔悴的脸。照山白的脸很红,桓秋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你发烧了?”桓秋宁扶着床榻坐起来,又摸了摸,有点着急:“你顶着这么高的烧,照顾了我三天三夜?照山白,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吃过药了。”照山白把药碗端过来,温柔地问,“要自己喝么?” “我不喝。”桓秋宁别过头,暗暗生气,“等你烧退了我再喝。” 破宅子里没有烧木炭,外头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药碗中飘着的热气,很快就散尽了。桓秋宁为了不让照山白再去给他煎药,他接过药碗,一口闷。 看着照山白嘴唇上的血痂,桓秋宁抬手指着他的嘴唇,问:“你的嘴怎么了?” 这道伤不在嘴角,偏偏在下嘴唇的中央,看起来像是人咬的。 “……” 照山白又不回答,他心里藏着的事,全都写在脸上。他拿过一个小木盒,里边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这种药可以安神助眠,吃了它,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桓秋宁咬了咬下唇,突然有点心虚。 他从前是不会做梦的,如今中了毒,还没痊愈,到了夜里意识不清醒,他也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说不定夜里梦游发疯,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糗事。 他试探一问:“我……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或者,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吗?我那是在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我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告诉我,我补偿你。我……做了吗?” 照山白握着棉布的手渐渐攥紧。他闭上眼,点了点头,喃喃道:“说了,也做了。” 听罢,桓秋宁的意念在一瞬间崩塌瓦解,心道:“完啦。这下彻底毁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在照山白面前原形毕露。天呐,怕不是亲了,也……也做了吧!这可如何是好!救命之恩挡在前面,这人也杀不得啊。照山白,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啊——” 他突然觉得“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说的并非纯是胡扯。 事到如今,他勉强苟住了小命,但是凌王和铜鸟堂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桓秋宁心想得先找个理由让照山白离开他,越远越好,不然等到大难临头之时,照山白想走也走不掉了。 欠人一命,是要还的!!! 桓秋宁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回过神,沉声问道:“照山白,你可知与我待在一起的后果是什么?你可知从今往后照氏便是殷玉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可知我会给你带来怎样的麻烦?” 这番话倒像是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子会说的话。昨夜刚亲了人,今日便要把人撇开,真真是作孽啊! 虽然,他的这番话中,十有九分都是真心。 真心不希望照山白受到伤害。 “我知。”照山白知道桓秋宁会这么问,并不意外,“等你伤好了,我会离开。况且照氏扶持明王,与凌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对照氏动手,其缘由,与你无关。” “你倒是挺会替我撇干净。照山白,那你呢?”桓秋宁抓住他的胳膊,让照山白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宫变之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朱雀门外,为什么要带我走?照山白,你不欠我的,如今是我欠你的。” 照山白垂下眼,云淡风轻地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身处险境,我都会救。” 第77章 “原来是我想多了,你还真是‘渡人不渡己’。”桓秋宁蹙眉一笑,松开手,“照山白,殷玉应该已经登基了吧,从今往后,你还能救得了谁?” “尽人事,听天命。”照山白捂着心口,咳了一声。他一用力,心口处的伤口崩裂,桓秋宁这才发现照山白的胸前也受伤了。 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伤?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 照山白身上的伤再不处理,任由着他这么烧下去,早晚要把这条命烧没。桓秋宁不管他愿不愿意,伸手撕开照山白胸前的单衣,看到了绷带后一道醒目的刀伤。 刀口很小,但是伤口很深,很可能已经伤到了心脏。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桓秋宁咬牙问,“你要让这伤口烂在你身上吗?!” 照山白忍着疼,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抵触桓秋宁与他的身体接触,也没有作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桓秋宁在他的伤口上涂药。 桓秋宁的动作很轻,他解开绷带,给伤口上了药,又小心地给他缠上了新的绷带。这一过程肯定很疼,但照山白闭着眼,一声没吭。 刚上完药,屋外来了人。 荆广像是刚逃命出来,脸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渗出了血。他站在门口,对照山白道:“公子,出大事了。御史郑坚大人回京了,他要一人抗下所有罪名,如今已经进了宣政殿。” 照山白听罢,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低着头冲进了大雪里。 *** 照山白离开城北的私宅后,没有直接入宫,有没有回照府,而是带着荆广的亲信,趁夜入了诏狱。 关押郑卿远的牢房正是永安钱一案时关押照宴龛的牢房,新帝登基后,诏狱官员还没来得及重组,其中有很多是已经被照氏收买过的。 狱守一见到照山白,便知道他是冲郑卿远来的,好言劝了几句后,见照山白态度坚决,喜滋滋地收了一袋金子,进去传报。 牢房中,郑卿远蓬头垢面,满身刑伤。他的头发乱哄哄的团在头顶,像是被屁崩了,衣服更是破烂腥臭,整个人像是刚从粪桶里钻出来的亡命之徒。 狱守砸了砸牢房上的铁锁,四处打量着,没瞧见永鄭帝的人,便小声上前说:“郑将军,中丞大人来看望您了,见不见您吱一声,小的好去回话。” “让他滚!”郑卿远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事到如今他还护着那个贱人,我郑卿远此生与他恩断义绝,再无往来!” “哎呦——”中丞大人在外头听不见,狱守觉得自己替人挨了骂,龇牙咧嘴地回了个礼,“小的这就去给您传话,您好好休息,夜里廷尉大人还要提审呢。” 照山白站在诏狱外,见着了一个人。这人从诏狱里头走出来,穿了一身黑。他眼尖,看见那人腰上挂着的是杜家军的统帅令牌。 那人没停步子,照山白也就没叫住他。 片刻后,狱守灰头灰脸地出来,一脸勉强道:“中丞大人,小的去问过了,郑将军不想见您,小的也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带您进去。” “也行。”照山白回头冲荆广使了个眼神,“辛苦狱守大人了。” 荆广冷脸上前,站在了狱守的身边。狱守以为他是要抢金子,便把金袋子揣进了怀里,却没想到荆广一抬头,打在了狱守的后脑勺上,给人直接放倒了。 荆广问道:“公子,下一步该怎么做?” “劫狱。”照山白毫不犹豫,“不用管他愿不愿意,打晕了直接带走。” 荆广笑着点头,带着一批人轻步走进了诏狱。 *** “哥,你醒了吗?”郑雨灵趴在床边,她托着腮,一脸困倦地看着郑卿远。 郑卿远倏然起身,立刻去摸腰上的匕首,只摸到了一块腰牌。他叼着腰牌,反手扼住了郑雨灵的脖子,高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他松开了手。 郑卿远用力不小,郑雨灵憋的小脸通红,她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哥哥!你要谋杀亲妹啊!” “雨灵,对不起,我太紧张了。”郑卿远转过头,焦急地看着郑雨灵,问:“府上的人怎么样了?母亲回来了吗!” “禁军来了好多人围在老宅子外面,丞公子把我带到了这里。”郑雨灵说,“母亲的消息断了,能确定的是她还有红缨军还没有回来。” 郑卿远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今红缨军和郑家军尚未归朝,永鄭帝定然不会轻易对郑氏下手,这也是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但是,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永鄭帝一定会让他死! “雨灵,对不起。哥哥对不住你。”郑卿远抱着郑雨灵,他内疚自责,他知道自己以后没法再护着她了。 “哥,为什么宫里的人要抓走族中的长辈们,为什么你一身伤?”郑雨灵挤着眼泪,“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京中的百姓对咱们喊打喊杀,说你是乱臣贼子!” “雨灵,离开上京,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剩下的事情哥会处理好,你相信哥。”郑卿远给郑雨灵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们家小妹这么美,哭了可就不好看了。雨灵,别哭,哥喜欢看你笑。” “那你呢?你会跟我一起走吗?”郑雨灵含着哭腔,“没有哥,我以后能跟着谁?” 郑卿远想到了一个人。在诏狱,他见了杜长空一面。 “雨灵,哥知道你喜欢杜长空那小子。从前哥看他不顺眼,不是因为他人品不端,才学不行,而是因为哥嫉妒他,嫉妒他命好。”郑卿远抬起头,忍了一会,忍着泪问:“雨灵,你愿意嫁给他么?只要你愿意,哥会亲自送你走。” “哥……为什么我突然要嫁给长空哥哥……为什么我一定要走?”郑雨灵问道。 “你只需要告诉哥,你愿不愿意?”郑卿远看着郑雨灵的眼睛问,诚恳地问,“让哥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后盾,哥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郑卿远苦笑,他总得给往后苦不堪言的日子留一点甜头,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雨灵。 嫁给杜长空是郑雨灵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她犹豫着,期盼着,终究是点了头。 郑卿远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好,雨灵,你跟他去琅苏吧。那里的风水养人,我妹妹比江南的俏娘子还要出众,以后哥去琅苏找你,你可不要忘了哥。” “哥,我真的可以嫁给长空哥哥么?”郑雨灵擦干净眼泪,腆着脸问。 少女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她期盼着郑卿远给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郑卿远把郑雨灵揽在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雨灵,答应哥,一定要幸福。” 他看着郑雨灵欢喜雀跃,看着她笑意阑珊,再也忍不住眼泪。 他一边气杜长空那小子命真好,竟然能娶他的宝贝妹妹。一边又心疼郑雨灵,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荆广进屋给郑卿远送热水,郑卿远叫住他,问:“照山白人呢?” “公子在屋外。”荆广说。 郑雨灵抬头问:“我听说丞公子让陛下龙颜大怒,眼下他把你救了出来,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哥,你跟丞公子一起走吧!” “他走什么?!”郑卿远冷笑着,“还没人替他护着黎民百姓呢,他走什么?” 殷玉登基,上京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位者高高在上地谋权夺利,到头来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郑卿远转头看了眼窗外飞雪,他锤了锤床板,咬牙道:“傻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任何人拿‘黎民百姓’这四个字威胁他,他都会义无反顾的,我能不知道么?在他眼里,任何人的命都比他的命重要!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 郑卿远赤脚走到木门前,愤怒地砸着门,大吼道:“这世道已经烂了,烂了你懂吗?!仁义道德被踩在脚下,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你的执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大徵已经烂了,病入膏肓,毒入骨髓,它只能等死了!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做乱臣贼子,你自己留在这里守着这些腐朽当你的千年万年好人,照山白,你真高贵,真无私啊?!” 照山白站在屋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捂着嘴咳嗽,紧了紧身上的厚领宽氅。 只怪天公不作美,皑皑白雪,衰草连天。 “哐当——”屋里乱作一团。 荆广忍无可忍,一拳搓在郑卿远的脸上,骂道:“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骂我们家公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公子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他妈不感恩戴德就算了,你放什么屁呢!” “我让他救了吗?!啊?!”郑卿远反打一拳,啐了口血,“我死了就死了,我死在里头烂在里头跟他照山白有什么关系!现在好了,他把我给弄出来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千古罪人,我他妈再也回不去了!” 荆广拔剑出鞘,砍碎了郑卿远的腰牌:“反了的人只有你么?骁骑军的两部也反了!朱雀门宫变之夜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将士们的命不是命么?!你以为你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人护着你,你的命就更高贵?他妈的都是野草,一场风一把火谁都剩不下!” 第78章 “你不过是一条跟在别人后边摇尾乞怜的狗,也敢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你别忘了,你可是罪臣的儿子!”郑卿远踩碎了木桌,一脚踹向荆广的胸口。 照山白推开门,看到掐在一块的郑卿远和荆广,连忙说:“别打了!抱歉,是我之过。” “别道歉!”二人异口同声,又是两拳。 照山白知道这两个人心里都有气,拉架也拉不开,他护着郑雨灵,站在一旁看到两个人打够了为止。 见屋内消停了,在门外候着的手下上前,道:“公子,墨大人不见了。” 第57章 囚禁牢笼 一道月光落在生满红锈的铁笼子上,笼子里关着一个人。 他的手脚上绑着白色的细绫,手腕脚腕被细绫勒的微微泛红,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道不轻不重的鞭伤。 桓秋宁跪在铁笼里,胸前的里衣微微敞开,皮肤上的毒痕已经消褪,成了淡紫色的暗纹。他舔着嘴边的血,平静地注视着地面上深褐色的皮鞭。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木门敞开之后,桓秋宁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他抬起头,觉得凉薄的月光有些刺眼,眯起了眼睛。 高大的黑色身影覆在他的身上。 殷玉用玉骨扇挑起了桓秋宁的下巴,用略带玩味的语气道:“朕还是比较喜欢用这个姿势看你这张脸。” “陛下可真是个念旧的人,竟然把这些破铜烂铁从王府搬到了九华宫。我有点好奇,陛下是单纯地想折磨我,还是想从我的口中得到点故人的消息呢?”桓秋宁抬起头,鸦发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了一只深邃的眼睛。 玉骨扇顺着桓秋宁的下颚滑倒了锁骨,殷玉点了点他的心口,摇头一笑:“你这双眼睛惯会揣测人心。朕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藏过一个人,朕把他囚禁起来,日日夜夜地陪着他,让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朕一个人。朕为了留住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全部的手段,可他还是逃走了。可是你不一样,朕想囚着你,你便插翅难飞。” 桓秋宁没想到殷玉还是个痴情种,可笑,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他付出感情。 他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掠夺者,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会弃之不顾,肆意践踏。 桓秋宁很想知道殷玉对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 “陛下想知道点什么,不妨直接问,问完了给我个痛快。”桓秋宁抬眸对上那双微挑的丹凤眼,阴冷地笑着。 “朕舍不得杀你。”殷玉坐在笼子外,观赏着笼中雀,“朕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了,朕要留着你的命,好好地疼你。” 桓秋宁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挑眉道:“陛下真会说笑,这可不是疼人的方式。你不问,我偏要说,照琼嘛,一个死人,他的过去明明白白地写在墓志铭上,只可惜没人给他立个碑。” “他的过去?他是个满口谎言,出尔反尔的骗子!”殷玉靠在笼子上,仰头望月,“朕此生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年少时相信了他的鬼话。朕恨他死的太早,如今朕坐拥天下,拥有了一切,却不能把过去他给朕留下的伤害千倍万倍地还给他。” “陛下用眼睛看人,而不用心去看人,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骗子呢?”桓秋宁反问道,“陛下可知他与你之间本就有一种割不断的羁绊?” 桓秋宁在试探殷玉,试探他到底知不知道照琼的真实身份,知不知道照琼还活着。 “同病相怜也算羁绊?”殷玉回过头,“啪嗒”开扇,“桓珩,你为什么至今没有杀了照山白?” 玉骨扇掩面,殷玉继续问:“每当你耽溺于那几分温情之时,仇恨没有让你擦亮眼睛,好好地看清楚身边人么?” “父债子偿的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桓秋宁微微一笑,仰头向前,“可陛下也太看得起我了,想杀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吧。你不也是多次派死士刺杀照山白,一次也没有得手么?” “还不是拜你所赐。”殷玉也不藏着掖着,他威胁道,“不过如今朕是永鄭帝,是大徵的王,朕想杀一个人,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行了。他的命便如朕的掌中之物,朕想杀就杀,想捏碎就捏碎。” “那臣便恭喜陛下了。”桓秋宁附和着,抽出了袖中藏的银针。 隔着几根生了锈的铁杆,桓秋宁看准了殷玉身上致命的穴位,蓄势待发。 杀殷玉容易,而他若是想全身而退难若登天。如今他欠照山白一条命,这条命他不能再随意送出去了。 殷玉转过头,欣赏着桓秋宁那张美而不媚的皮,“朕要赐你一杯酒,作为回报,你得陪朕做一出戏。” 殷玉抬手,示意张公公端来了一壶酒,一个酒杯,赏给了桓秋宁。 桓秋宁接过酒杯,皱眉一闻,酒里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香气,他瞬间便知道了这是一杯什么酒。宫里头的人,果真对这种酒爱不释手。 他将琼脂玉酿一饮而尽,将酒杯撂在了地上,而后眯着眼,一副醉态。 “这就醉了?”殷玉捏着桓秋宁身前的发丝,“好好睡吧,明日朕要带你上朝。” 折腾了这么久,桓秋宁实在是累了。他靠在笼子上,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站在忍冬祠外,悠闲地扫着满地的梨花。 风起,落花似雪满萦香。 他回头望去,屋内,照山白拿着一块腊肉,小心翼翼地扔给了汤圆。 汤圆两只腿立在木桌上,凶神恶煞地瞪着照山白,嘴里发出“嗷嗷”的恐吓他的声音,听着颇为吓人。 “你别害怕,这些都是要给你的!”照山白紧张地抱着鸡毛掸子,他没想打汤圆,反而怕汤圆咬他。照山白伸手去够装了腊肉的篮子,一步一后退。 到底是谁在害怕?汤圆翻了个白眼,耀武扬威地看着照山白,它学山大王耍威风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你别动。”照山白给汤圆扔了一块腊肉,立马后退一步,“你慢慢吃。” 汤圆装作认真吃腊肉的样子,突然纵身一跃,把照山白扑倒在地。 桓秋宁心觉不妙,抱着扫帚撒腿就跑。他跑进屋里,大喊道:“汤圆,干什么呢!怎么调戏良家小公子啊?!” 他揪着汤圆的后脖颈把它拎了起来,瞪了它一眼,还没来得及骂它,便先脚底一打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桓秋宁闭着眼叫疼,牙间竟然有了血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咬住了照山白的嘴唇,还咬出了血! 照山白皱着眉,一脸吃惊地看着桓秋宁。他两手抵着桓秋宁的前胸,那眼神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这下误会可太大了。 “要命啊!”桓秋宁一骨碌起身,他捂着嘴,自己先委屈起来了:“照山白,你、你不会躲啊!我这么大个人压上去,你不会跑吗?你可别怪我,要论吃亏,也是我吃亏!” 照山白坐在一边,抬手擦了擦嘴上的血,蹙眉看着他。桓秋宁见照山白一脸幽怨的瞧着他,知道此人定要拿此大做文章,于是便想先厚着脸皮上去卖个乖,以免日后常常听他说起此事。 长痛不如短痛。桓秋宁凑过去,歪头问道:“没生气吧?” 落日余晖洒满花枝,忍冬祠内梨花的香气萦绕,还带了点日落时分的清爽。可桓秋宁注视着照山白那双雾月般的眼睛,只觉得心里燥热的很,好似置身烈日之中,浑身充斥着一股冲动劲儿。 他的视线从那双淡透的眼睛,落到了鼻峰,落到了唇间。一滴血凝在照山白的下唇上,勾的桓秋宁的心跳声“砰砰”,任凭耳边的清风嘲笑,落日看戏。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得出了神。 突然,那双唇靠了上来,伴随着的是一股温热的呼吸。不知不觉中,唇间的血珠子已经含在了桓秋宁的舌尖,灼热,辛辣,缠绵,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浅尝辄止后是本能的沦陷。 四周好似静止了,丝丝缕缕的檀香中,温热的情愫渐渐发热。两个孤独的灵魂躲在忍冬祠中,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在交缠中品尝着那点梨花的香甜,在花香中缠绵。 桓秋宁还没尝出那个吻的味道,便被门外的声音惊得睁开了眼! 一身粘热的汗。桓秋宁回过神,恍若大梦初醒,他抬手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这是什么梦?他竟然做了春梦! 屋内亮了一盏灯,随后墙上出现了人影。桓秋宁猛然抬头,正对上了照山白的眼睛。 天有绝人之路。 桓秋宁的视线飘忽不定,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挣扎,视线还是落在了照山白的下唇上——咬痕。 他的下唇上竟然真的有咬痕。 桓秋宁心中火热难耐:难不成我夜里发疯,真把人给咬了?!咬了就算了,居然还忘了!忘了就算了,居然还在照山白面前说了一些毫不负责的撩骚话! 简直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啊! “咔嚓”——门从外头锁上了! 第79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秋宁的心里有鬼,他看着照山白的脸,心里越来越焦躁,身上越来越热。照山白走过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或者直接把自己毒死! “你别过来。”桓秋宁别过头,闭上眼,“琼脂蜜酿”在他体内发作,“求你,别过来。” 与其再次在照山白面前失态,他宁可咬舌自尽。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桓秋宁想起初到照府那夜,他是何其过分,对照山白百般折磨,如今轮到他来受这种罪了。 照山白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杯,看着桓秋宁越来越红的双颊,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碰到你。” 他单膝跪地,伸手去解缠在桓秋宁手腕上的绫带。 这怎么可能碰不到?桓秋宁觉得自己的手腕上好似有羽毛在给他挠痒痒,挠的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挠的他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呼吸,却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手腕上的伤,眉头一紧。他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在了伤口上。 桓秋宁吃疼,咬牙忍着。 照山白打开铁笼,蹲在一边,伸手去抓桓秋宁脚腕上的绫带,桓秋宁缩成一团,睁眼说:“我自己来。” 他中了药,根本没有力气,手使不上劲,解了半天也没解开绳结。他扫了眼地上的油灯,问:“为什么进宫?你就不怕中了有心之人的圈套?” “我来找明王殿下。”照山白拿过油灯,放在两人之间,“路上碰到了陛下。他说,你在此处。”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桓秋宁听见照山白碰上了殷玉,完全没了耐心,他用短刃隔断了绫带,凑近了问:“没受伤吧?” “我没事。”照山白摇头,“陛下今夜下令封锁城门,要抓逃犯,根本没有时间给我定罪。他知道我会一直留在上京,所以一时半会不会对我动手。” 桓秋宁进攻途中收到了铜鸟堂的消息,一是命他入宫刺杀殷玉,二便是照山白放走了郑卿远。 如实郑卿远处于众矢之的,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救他与危难之际。只有照山白这个眼里只有仁义道德的傻子才会不要命的去救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照山白,你真以为你能在殷玉的眼皮子底下放走郑卿远?明日他便会以‘畏罪潜逃’为由,用郑虞两氏逼郑卿远自投罗网。” “我知道。”照山白说,“郑虞两氏的手中有大徵三分之一的兵权,陛下不会轻易对他们动手,他留着郑卿远的命,就是为了控制郑虞两氏。只有卿远逃出去了,郑虞两氏手中的兵权才能威胁到陛下,才能让他不要再屠杀忠良,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所以,卿远我必须救,哪怕是抵上我的命。” “你的命也是命,你也会受伤也会疼。”桓秋宁看着照山白身上的绷带,“以后别再做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行么?你不在乎你的命,可是别人会在乎,也会心疼!你就当是为了……” 微弱的火焰在风中摇曳,照山白凑近了一点,眼角带笑:“为了什么?” 桓秋宁一见到照山白下唇上的咬痕就心虚,他猛然后退,撞得铁笼子一响,结结巴巴道:“为了……当然是为了明王。你知道的,明王已经是大徵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照山白不说话了。两人靠在一起,中间隔了一盏灯的距离。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桓秋宁忍受着体内的情药,出了一身汗。 他掐着手指,无力地说:“照山白,你真的很能忍。那一夜,你连眼睛上的丝缎都没摘。” 桓秋宁把短刃扔给照山白,转头说:“如果我一会发疯要咬人,你就用它刺我,把我打晕了也成。随你怎么做,我绝不怪你。” “你也知道你发疯了会咬人?”照山白用帕子把短刃包了起来,小心收好。见桓秋宁呆呆地盯着他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说了句什么话。 他抬手摸了摸嘴唇上的伤。 “你说的。”照山白转过身,捧起了桓秋宁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问:“随我怎么做?” 桓秋宁的脸烫的发红,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桓秋宁后知后觉,原来那是梦也不是梦,原来照山白嘴上的伤真的是他发疯咬的。 原来……照山白忍了他这么久。 桓秋宁的眼角也是热的。他看着照山白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照山白的手指蹭过他的眼角,温柔地说:“因为有的人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希望他越来越好。” 他看着桓秋宁额间红色的祥云,继续道:“我知道你过往所做之事是情非得已,我明白你的为难,也很感激你没有真的伤害过我。而我想对你好,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从前在昭玄寺,照山白说过,只要桓秋宁对他坦诚相待,他便会对桓秋宁将心比心。 时至今日,终究是照山白先袒露了自己的内心。 而此刻,桓秋宁忍受着体内的情药,快被那点半死不活的情欲折磨到丧心病狂。 他根本听不清照山白在说什么,只知道照山白离他越近,他就越难受。好似烈火焚身一般,痛苦难忍。 “得罪了。”照山白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桓秋宁吃惊地看着他,问:“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吗?!快吐出来!” “冒犯了。”照山白偏过头,注视着桓秋宁那双狐狸眼,此时含了柔水,褪去了平日里冰冷的凌厉与杀意,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粘热。 “我给你解药。” 照山白迎着那双眼睛,俯身吻了上去。 第58章 一夜贪欢 北风撞在木门上,碎雪从门缝间一拥而入,扑在了油灯上。微弱的火焰渐渐熄灭,独留一缕长烟曳曳,而后散在了风中。 满地狼藉。 照山白扼住桓秋宁的手腕,将他扣在笼中,轻轻地吻着他额间的胎记。青丝缠绕,桓秋宁的指尖摩挲着照山白耳边的青丝,顺着他的耳骨蹭到了后颈,顺势向下。 半死不活的情欲将人心里一层层坚不可摧的隔阂与猜忌碾作细粉,微粉作银川,如月光般一泻千里,到头来只剩了闪着荧光的星辰。 照山白的吻极尽温柔,如他的琴音一般,化作一团朦胧的雾气,包裹住了桓秋宁全部的锋利,温柔地舔舐着桓秋宁的伤痕。 他的吻从眉间顺着鼻峰落在了上唇上,轻轻一触。 少年十八年来仅有的叛逆,全部与桓秋宁有关。 销魂的情酒在体内燃烧,从心口烧到了脸侧,烧得两人听不见风声雪声,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 桓秋宁抵着他的唇,仰头迎了上去。 这是他的回应: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要放纵这一回。 酒劲上来了。 照山白把桓秋宁扣在身下,额头抵着额头,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喉结一路向下,在他的心口处摸到了一颗黑色的痣。 指尖轻轻一颤。照山白蹭着他的鼻尖,温声问:“你想让我亲哪里?” 桓秋宁嘴角微挑,含情一笑。他抓着照山白的手指,在一层素色的禅衣里顺着他的骨骼向下摸去,直至腰腹,“你想亲哪儿?……是这儿吗?……还是这里?……嗯……” 冰凉的手指渐渐温热。隔着一层如云如雾的禅衣,照山白看见桓秋宁的身上十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疤,有刀伤,剑伤,划伤…… 伤疤伴随着年轮,在过往的伤痛中生根发芽,生长在皮肉上,永远无法消失。照山白低头,吻在了他锁骨的上,亲吻着最长最深的那道疤痕。 桓秋宁抬起手,捧住照山白的脸,轻轻吻过他的唇,颤声道:“吻我,要亲这里。” 双唇相合。 情酒在心头愈烧愈烈,桓秋宁含着照山白的唇,把他下唇上的咬痕舔出了血。手指在他的唇边轻轻地揉着,桓秋宁凑上去,温柔地问:“咬疼了么?” “疼。”照山白将他眉目间的笑意尽收眼底,手背抵着他的蝴蝶骨,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 竹香萦绕,这是照山白身上的香气。桓秋宁嗅着落在身前的薄衫上的竹香,心中那层浓重的阴霾,终于拨开天日,化作了亲密相合时温热的水雾。 宫廷深寂,夜色更浓。 没有红烛帐暖,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你侬我侬,他们躲在深宫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冰冷的外壳,极尽缠绵。 照山白将压在他身上十八年的礼教与苛训抛之脑后,他放纵自己在这一方小天地间肆意地占有着一个吻。 他在情酒带来的荒诞的麻醉感中维持着仅有的清醒,一遍又一遍地聆听着彼此的心跳。 爱会在一个人心里慢慢生根发芽。 一夜贪欢,醉生梦死。 月光照在雪上,天地一片白。 桓秋宁一直半醒未醒,他由着照山白肆意侵占,肆意交缠,肆意亲吻。一切由他,桓秋宁在一次次起起伏伏,缠绵悱恻中渐渐汗湿,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疼,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涌上心头之时,他只希望照山白的吻能再深一些。 第80章 桓秋宁抱着照山白,低头亲亲了他的眼角。 这不是桓秋宁第一次见到照山白在夜里眼睛红红的,照山白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让别人只能猜。 雨云间歇,汗湿双鬓。桓秋宁亲吻着他,低声问:“你为什么总是在夜里哭,还总是偏过头不让我看见。” 即使无人应答,桓秋宁也明白。他的手指缠绕着照山白鬓边的发丝,任由照山白靠在他的怀里,闭目小憩。 靠在怀里的头一动不动,脸上的红霞未褪,桓秋宁吻着他脸上的红潮,一路吻至耳后,轻轻地咬住了他的耳垂。 印记。——他想在照山白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夜里风寒,屋外又下着雪。桓秋宁握着照山白的手,用掌心的余温给他暖手。桓秋宁温柔地捏着照山白的手指,怕捏疼他,便轻轻地揉了起来。 把照山白的掌心摊开后,桓秋宁发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字迹浸了汗,已经模糊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墨点。即使如此,桓秋宁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字条上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照山白发烧那夜,桓秋宁在与君阁留下的半句情诗。 桓秋宁看着这句情诗,心突然揪紧,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桓秋宁知道这只是他为了打趣照山白而留下的字条,他看着身边人,心想如果照山白把这句话当了真…… 如果他把这半句情诗当了真,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如果他是为了不辜负自己对他的感情而以身涉险去朱雀门救他;如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过自己,他只是把话藏在了心里…… 桓秋宁后知后觉,心头如有千万丝线缠绕,解不开,只是揪紧的疼。 为什么…… 桓秋宁扪心自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你如何想你,唯独对照山白的眼光和想法格外上心?为何朱雀门那夜你已经做好了一了百了的打算,却因为一个人而重新拾起了希望。 寒风不解意,冷月映花残。 桓秋宁靠在照山白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心口。 酒意未褪,桓秋宁不想清醒,只想一直这么醉下去。 他湿着眼眶,黯然神伤,自言自语道:“照山白,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并非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我恨你,因为照氏与殷宣威联手诛桓氏九族的血海深仇恨你,因为世人从未施舍我一点仁慈所以把对他们的恨同样加在了你的身上。可到头来我才明白,我恨的是你的善良,我恨你的真诚,恨你的傻,恨你‘渡人不渡己’,恨自己对你做的一切……” “厌我,弃我,恨我都可以,我只怕你爱我。”桓秋宁仰头望天,声音渐渐颤抖,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照山白,放过你自己行么?” 沉寂良久。 二人的青丝缠到了一起。 桓秋宁捡起地上的短刃,割下了一小撮照山白的头发,编成了麻花绳,藏进了怀里。 第59章 妖言惑众 腊月十五,大雪。 永鄭帝登基以来,就没上过早朝。今个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屈尊坐到了朝堂上,半抬着眼皮子嚼鹿鞭。 文官上书要他立明王为太子,武官谏言要他出兵,趁萧慎政变夺回东平关,殷玉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坐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 朝中官员在心里暗暗骂道:“又是一个有命睡没命活的困死鬼!” 柳夜明见诸位大臣对立太子一事各持己见,争论纷纷,他心想既然陛下不乐意立明王为太子,不如早日诞下皇子,到时候立皇子为太子,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柳夜明出列,和声和气道:“诸位大人消消气。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立后,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后宫安定诸位大人才能心安哪。” 太仆狄大人为了做国丈,这几天为了巴结京中官员,快把家底掏空了! 要论谁收的好处最多,那必然是能言善辩的柳夜明。这个老狐狸,凡事都要插上一嘴,太仆狄大人就算是不指望他说了两好话,也不想听他在里头胡搅蛮缠。 听见柳夜明这么说,他差点感动的老泪纵横,抬手擦了擦汗。 太仆狄大人一转头,见照山白侧脸看着他,吓得浑身一抖。 他拱手示了个礼,瞧着照山白的耳朵不是一般的红,他好心问了句:“中丞大人,你的耳朵怎么了?” “无妨。”照山白抬手捏了捏,果然烫的厉害。手指摩挲着耳垂上的牙印,微微泛疼,他低头一笑:“狗咬的。” “狗怎么会咬到那里去……这实在是……不幸哪!”太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什么狗能咬到人的耳朵,除非是这个人心甘情愿。 可中丞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太仆权当是自己看走了眼,硬着头皮笑了笑,“啪啪”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失言失言,中丞大人莫要介怀。” “自然不会。”照山白温柔一笑,“太仆大人多虑了。” 既然照山白都这么说了,太仆也就没多言。 朝堂之上,殷玉打了个响指,撑着两膝坐了起来,不厌烦道:“朕没有立后的打算。” 众臣跪地,齐声道:“立后乃国之大事,请陛下三思。” “你们送来的女人朕完全没有兴趣。”殷玉换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了二郎腿。 他蹬着玉玺,漫不经心道:“朕看着她们,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谁送进宫的谁领回去,朕可以为她们赐婚,给她们安排住所,以后别送进宫来折磨朕了。” 此话一出,底下心里盘算着通过嫁女儿谋权夺势的大臣的心凉了一半。他们求殷玉收回成命,可殷玉哪是个愿意听他们话的主。 殷玉掏了掏耳朵:“至于狄春香,朕当时娶她是一时兴起,鬼迷心窍。太仆,如果她执意要留在宫里,朕就封她为修宜,入主凤鸣宫。” 太仆跪地谢旨,脸色极其难看,他的家底可真是白掏空了! 他暗暗腹诽道:“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若是旁人所做定会被指指点点,可这人是永鄭帝,也就只能认栽了。好在,修宜也是一宫之主,慢慢熬吧。” “至于明王。”殷玉舔了舔下唇,挑眉道:“朕作为他的皇叔,会亲自管教他。朕会把他养在九华宫,好好地对待他。” 殷玉拍了拍手,张公公呈上了一个锦盒。殷玉打量着诸位大臣,蹙眉思索道:“这么好的东西,该赏给谁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照宴龛的身上。殷玉走下玉阶,将锦盒扔给了照宴龛,笑道:“朕听闻相国断了手筋脚筋,朕觉得赐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早些日子照宴龛的手脚便已经请名医医治过,如今已经能正常拿取东西。照宴龛谢过隆恩后,伸手要接。 照山白见殷玉来意不善,他抢先接过锦盒,跪地道:“相国大人行动不便,臣代其接赏,求陛下成全。” 殷玉默许。 照山白接下锦盒,当着众人的面把它打开,定睛一看,里边竟然放着一根手指! 众人大惊失色,跪地不敢言。 “你们怕什么呀?”殷玉看众人心惊胆战,放声笑着,“昨日朕想教明王写字,但是呢,他不愿意让朕教他,还抓伤了朕的胳膊。所以朕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惩罚,于是朕砍了他一根手指。” 众人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敢说话。 他们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朝堂之上的这位帝王,残虐无道,实乃现世阎罗! “陛下真是当机立断,实乃明君啊。”一人着一身玄色官服,从偏殿中走来,边走边系腰带。他双手捧着漆纱笼冠,戴在了头上。 桓秋宁站在殷玉身后,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臣实在是嗜睡,来迟了。” 桓秋宁从照山白手中抢过锦盒,冲他单挑一边眉,勾嘴一笑,转身对殷玉道:“陛下,这根手指我喜欢,赏给我呗。” “朕允了。”殷玉见着桓秋宁,笑意未减,他欣赏着桓秋宁的腰,“朕看百花尽失颜色,唯独见你一枝独秀。过来,坐朕身边,陪朕喝酒。” “臣遵旨。”桓秋宁扶正了官帽,点头回应。 桓秋宁走了两步,回首一笑,玄色官袍顺着肩骨微微滑落,露出了后颈上的咬痕。 大片白里透红的云朵上有几处不轻不重的咬痕,藏在若隐若现的红印里。可见昨夜之人明明想往狠里咬,却因为疼惜他,只咬破了外边那层皮。 后颈上的红印、手背上的抓伤、耳骨上的咬痕、缠绵悱恻的印记……这些都是夜里寻欢之时,照山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身上的竹香啊。 桓秋宁拎起微微滑落的官袍,回头看着照山白,微微上挑的眼睛看着照山白耳垂上的咬痕。 他的嘴张张合合,没有流出一个音,可照山白却听明白了,隐约还能想象到他带了点报复的语气。看嘴型,桓秋宁在说:“你才是狗。” 第81章 照山白摇头,他不想让桓秋宁去殷玉身边,不想让桓秋宁靠近危险。他轻声说:“不要过去。” 这可不是挽留人的眼神。桓秋宁拍了拍心口,让照山白把心沉回去,转身走向了殷玉。 柳夜明瞧着这些人,没瞧出个所以然,他心里明白的是,这位美人可是杜卫送进宫里的。 他冲杜卫挤眉弄眼:这可是朝堂,带着美人饮酒作乐,成何体统! 杜卫敢怒不言,回了柳夜明一个白眼,让他去说。柳夜明也不是个敢出头的人,他悻悻一笑,闭口不言,只能眼看着桓秋宁走上玉阶。 桓秋宁坐在龙椅旁,低头看着锦盒中的手指,断指处已经腐烂,就算是神仙来了,这根指头也接不回去了。更何况,殷玉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帮明王把断指接回去。 桓秋宁思索着,殷玉昨夜说的与他做戏,便是今日在朝堂上让他成为祸国乱世的活靶子,殷玉真正的目的,是要对郑氏动手。 果不其然,殷玉坐在龙椅上,问:“郑坚呢?” “回陛下的话,”柳夜明立刻道,“御史大人已经在朱雀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这是他写下的《罪己诏》。” “《罪己诏》?先皇让他去泸州修筑堤坝,他何罪之有?”殷玉把那份《罪己诏》晾在一边,一眼不看,“朕觉得真正有罪的,明明另有其人。” 朱雀门外,漫天飞雪。 郑坚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他跪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罪己诏》上的字字句句: “臣郑坚惶恐顿首,谨以肉|体发肤剖白于天,万死不辞!” “臣家世受国恩,三代簪缨。” “臣尝立誓以身为国,鞠躬尽瘁。先帝曾言臣为肱股之臣,臣莫不敢忘,谨记于心数十载。承蒙先帝信任,臣位列三公,常常因德不配位而自扰,后至泸州修坝,臣见民生疾苦,方才顿悟:天下万民,所受之苦远比为官之艰更甚!臣自知已是风烛残年,无力救民,特此归朝,罪己诏。” “臣有罪,在位之时囿于党争,为官三十载,功绩平平,从未做过一件真正济世利民之事。” “臣有罪,身为人夫却不能为妻分忧,未能替她护住族中亲友,未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自责。” “臣有罪,身为人父,教子无方。臣教给他忠君爱国,却从未交给他如何分辨奸佞,如何为人处世,如何看清眼前的路。子之过乃父之过,究其本源,是臣之罪。” “臣有罪……” “罪臣郑坚,愧对于先帝,愧对于陛下,愧对于天下万民!数罪并罚,臣自知一死不能赎罪,臣愿意守五马分尸之刑,忍凌迟之痛,以偿臣之罪!” “臣唯有一愿,恳请陛下给再郑氏,给吾妻,吾子一个为陛下赴汤蹈火的机会!” “……” 宣政殿上,张公公复述了郑坚的《罪己诏》,殷玉听完,心中无感。 诸位大臣闻之涕零。永鄭帝不懂,但是他们懂。 他们看到了一位文臣的风骨,看到了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为了至亲至爱用仅存的体面去换一个圣恩,宁可遭受千刀万剐,也要为他们争一回的决绝。 郑坚的今日,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明日。 而他们扪心自问,有几人能像郑坚这般孤勇,这般坚决。 “爱卿。”殷玉转头看着桓秋宁,“朕问你,你觉得郑坚这封《罪己诏》,朕是允还是不允呢?” 桓秋宁差点被那一声“爱卿”恶心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朝堂上的诸位大臣,心道:“郑坚想用自己的命换郑卿远和郑虞两氏的命,如今郑卿远逃了,郑坚的命,已经是悬了在刽子手的刀底下。用一命救百命,郑坚替郑氏背了谋反的罪名,值不值?” 桓秋宁看着殷玉,心里挣扎:“可笑的是,殷玉虽然是在问他,却已经给郑坚判了死刑。不止郑坚,只要虞红缨班师回朝,殷玉拿到了虎符,郑虞两氏必然在劫难逃。假以时日,朝中怕是连像郑坚这般以命换命的人都没有了。” 郑坚走的是必死的局,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杀。” 桓秋宁只说了这一个字。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陛下,您万万不可听信谗言!郑大人为官多年,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请陛下三思哪!如今边疆动乱,萧慎政变,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若郑大人死了,不仅仅朝中官员会心寒,京中百姓也会心寒哪!” “妖言惑众,臣请陛下立刻诛杀这个来路不明的乱臣!陛下,莫要被他这张皮所蛊惑,让诸位大臣寒心!” 桓秋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们知道自己救不了郑坚,还有拉他下水,让他当这块遮羞布,让他赔上一条命。 这些人自诩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自诩大徵的中流砥柱,朝中清流,可眼里根本没有人命。 殷玉偏头看了桓秋宁一眼,他单手撑在御案上,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位七品芝麻官见殷玉无动于衷,怒不可遏。 没人站出来,总要有人站出来! 他摘了官帽,悲愤填膺,发指呲裂道:“殷玉!你德不配位,你以为你当了皇帝,天下人就会忘了你之前做的那些腌臜事了?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在野鸡面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为了保住自己的那点俸禄连为官的风骨都不要了!你们不愿意说,我来说!郑大人若是含冤而死,大徵便真的病入膏肓,再无药可救了!今日若是郑大人要死,那我便死在他前面,黄泉路上,也能给郑大人敬一杯酒!” “哎哟。”柳夜明瞧着殷玉冷了脸,吓得不轻,心道:“又一个不怕死的乡野村夫出来大放厥词,他想死,不悄默声地去死,非得来害得别人陪他去死。” 杜卫朝他使了个眼神。 “是了。”柳夜明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是谁派来砸场子的黄鼠狼呢。” 柳夜明指着芝麻官的鼻子,骂道:“你是从哪儿来的青袍?胆大包天,目无尊法,还不滚出去!” “要滚也是你们这阿谀谄媚的伪君子滚!”芝麻小官脱了身上的官袍,踩了两脚,见宣政殿上来了要捉拿他的羽林军,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既然要流血,那我便做第一只头破血流飞鸟,以血谏青天!” 朝中官员大多冷眼旁观,无人敢拦。 芝麻官咬牙注视着这些人,恨不得把这些人的面孔全部嚼碎了!他失望至及,倒退了几步后,转身冲向大殿中央的金柱。 桓秋宁知道这人要寻死,见他转身便大喊:“等等!” 没有用的。桓秋宁离他太远了。 照山白伸手去抓那位官员的官袍,却只扯下了他身上的流苏。照山白要去拦,却根本出不去,挡在他前面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是三公,是他的父亲。 他被困住了。 最终那位七品芝麻官一头撞在了金柱上,头破血流,死不瞑目。 死寂片刻。 殷玉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下了玉阶,俯身看着那双死后发白的眼睛,啧啧道:“头挺硬。死的也挺快。” “朕最喜欢成人之美了。”殷玉漫不经心地往他身上倒着酒,“他不是想给郑坚敬酒么?带下去,让郑坚跟他死在一块。对了,就按照郑坚写的《罪己诏》上面的来,先凌迟再五马分尸。” 殷玉转身往玉阶上走。 突然,羽林军中杀出了一人,他将芝麻官的尸体砸向众人,从暗色轻甲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径直刺向殷玉的心口。 殷玉察觉耳边起了一阵冷风,他侧身一躲,转身抓住御案上的玉玺,想刺客砸去。 桓秋宁早就察觉到这批前来护驾的羽林军不太对劲,他见殷玉身手不错,躲过了突袭的几击后仍有余力应对,便找准时机,一脚踹在了他的假腿上。 殷玉撑不住身体,摔下玉阶,顿时大汗淋漓。 只要刺客的手够稳,桓秋宁这一脚下去,匕首必定能刺穿殷玉的心脏,让他顷刻间毙命。 千钧一发之际,文官中冲出了一个人,几乎是不要命地扑向了殷玉,用自己的前胸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桓秋宁扶额叹气,白了刺客一眼:这也能失手?! 好巧不巧,这两个人桓秋宁看着都眼熟。 一个是跟在照山白身边的小侍卫荆广,另一个是柳夜明的干儿子陶思逢。 殷玉吓了个半死,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摸到了温热的鲜血,以为是自己中了刀,一脚踹开压在身上的陶思逢,连忙在怀里摸金疮药。 半分钟后,骁骑校尉常桀带着骁骑军包围了宣政殿。 骁骑军来的时候,殷玉已经晕过去了。 第60章 天公送客 殷玉自从继位以来,总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佳,而且整日犯困。 席太医给他开了不少方子,吃了药也不见好,反而越发困顿。 第82章 在朝堂上受了惊吓后,殷玉一睡便是三日。醒来之时,他大发雷霆,把九华宫里头的东西砸了个遍,撒完了气,他开始挨个的查自己的日常饮食。 殷玉召来了杜卫,让他在雪地里跪着。 先前殷宣威的死,就是毒发身亡,殷玉对平日里自己的饮食用药格外小心,结果还是中了招。 因为“仙丹”一事他恨不得把后宫翻了个底朝天,到最后既没找到逯无虚的尸体,也没查到“仙丹”中慢性毒药的来源。 但是有一点殷玉心知肚明,殷宣威平日里吃的“仙丹”来自琅苏,而琅苏是杜氏发家之地。 杜卫前脚刚接过禁军的军权,清剿了郑卿远手底下的亲信,后脚便知道殷玉要查他。他事先拖族中办事利索的人去琅苏问了,那些个自称为“道长”的人云游四方,根本无处可寻,查不清道不明,这事就栽在他头上了。 “陛下,老臣无能。”杜卫跪在雪地里,他卸了甲,只穿了一件赤红的单衣,“臣已经遣人在琅苏挨家挨户的查过了,可向先帝提供‘仙丹’的道长,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确实已经不在琅苏了!” 按理说供奉给皇家之物应当由殿中监[1]仔细记录,可这殿中监是逯无虚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逯无虚死后他便咬舌自尽了,连带着销毁了稷安帝在位期间所有的记录。 逯无虚早在宫变之前,就已经暗中策划了。 殷玉不习惯与人接触,他穿衣从来不用宫女侍奉,都是亲力亲为。 他穿上金靴,拎起金猊[2]走到门外,不紧不慢地说:“杜卫,朕记得你的夫人陆氏也喜欢吃‘仙丹’,修习长命百岁之术。” “回陛下的话,夫人之前确实对求仙问道之事颇有兴趣,可近些年家中子弟尽数在外征战,生死难测,她早已看透生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服用过灵丹妙药了。”杜卫沉得住气,慢慢讲,“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之罪。陛下,臣以为,‘仙丹’一事,还得从宫里查。” 殷玉兴致不错:“继续讲。” “琅苏地处偏远,且位置特殊,与旌梁相邻。凡是从琅苏运往上京的货物,经过各地关口之时必定会由各州郡官员仔细盘查,以防有心之人将脏物运往上京。因此,由专人护送的‘仙丹’,早在入京之前,就已经是经过数次盘查的干干净净的东西了。” 杜卫继续道,“可是‘仙丹’还是出了问题!从琅苏运往上京,相隔千里,经过三州四郡,谋害之人能买通一方官员,却不可能买通半个大徵的地方官。所以,他们的人很可能就藏在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只要在‘仙丹’中添一味药,或者去一味药,便能变‘仙丹’为毒药。” “之前宫里头对‘仙丹’动手脚的是逯无虚的人,朕已经把他们都杀了,可朕还是从日常服用的药物与食物中查到了东西。”殷玉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把宫里的人杀个干净,以绝后患?” 杜卫少时是御前侍奉康政帝的侍卫,他见过后宫宫斗,见过无数次谋杀,他熟悉宫里人做事情的手段,知道宫墙之内暗潮汹涌,怎么杀也杀不干净。 他更知道,殷玉是个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主。无论殷玉会不会在宫里大开杀戒,他都必须先替自己洗清嫌疑,免得到时候成了殷玉用来杀一儆百的石子。 杜卫单膝跪地,作揖道:“陛下,如果您仍然觉得琅苏有问题,臣愿意立刻带兵前去琅苏,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向陛下证明清白。” 清白很重要。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如果君对臣失去了信任,那么君要臣死,臣也得心甘情愿的赴死。 殷玉没有回应。 这时,九华宫外来了人。一旁侍奉的公公猫着腰低声道:“陛下,破风将军回朝,已经到了宫外。” 殷玉挑眉看着杜卫,点头道:“带进来吧。” 杜长空卸了甲,大步走来。征战数月,他的身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气,脸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耳朵上爬满了冻疮。 北疆是个吃人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身伤,眼里也有风沙。 杜长空单膝跪地,喉结滚动:“臣杜长空携破风军班师回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殷玉赏了他一个金猊,让他站起来说话。 见杜卫还在一旁跪着,杜长空收回目光,依旧跪地,恭敬道:“陛下,朔兰将军带领禁军三大营守在晋州,并且在东平关外安营扎寨,只要弘吉克部有任何动作,禁军的将士便会立刻操刀上阵!” 殷玉漠然道:“如此甚好。另外,虞红缨的红缨军到哪儿了?先帝的召令已经下了月余,如今先帝已经驾崩半月,她是回不来,还是抗旨不遵,根本就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杜长空早已打探过宫里的消息,他知道殷玉想收回郑虞两氏手中的兵权,便早就派亲信探了红缨军的虚实。 虞红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女中豪杰。虞氏是功勋世家,族中子弟自幼习武,忠君忠国,从未出过一位乱臣贼子。如今虞红缨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一身伤病,仍然一枪一旗守在严寒的天州,守在大徵西北边境。 虞红缨收到圣旨后,立刻调兵回撤,仅留了一个步兵营驻守天州,其余军队随她班师回朝。 归朝途中,虞红缨得知先帝驾崩,全军镐素,为先帝守丧。奈何途中遇到了大雪,行军困难,这才耽搁在了路上。 如今萧慎虎视眈眈,旌梁也在大徵边境频频发难,大徵不能再失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也不能寒了红缨军将士们的心。 杜长空有所考量,认真道:“回陛下的话,红缨将军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如今已至常边郡。路上风雪大,行军困难,望陛下海涵。” 殷玉的脸色微沉。红缨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那么郑氏得先流点血了。 他转头问张公公:“郑坚死了么?” 张公公弓着腰,道:“回陛下的话,您先前昏迷了三日,廷尉柳大人见您一直不醒,不敢行刑。眼下,郑大人还在朱雀门外跪着呢。” 又跪了三日,就算是不砍头,也快冻死了。 “朕看今日的雪下的不错。”殷玉抬头望天,忽有雁阵飞过,啼血哀鸣。他沉声道:“就今日斩了吧。” 杜卫闻声,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还有一事。”杜长空沉默了片刻,“‘仙丹’一事臣有所耳闻,既然琅苏是杜氏所辖,那么杜氏便要负这个责任。臣请命去琅苏彻查‘仙丹’一事,臣只需要带族中几位熟悉琅苏的亲友前去,不需要一兵一卒。” 杜长空提前表明自己不需要一兵一卒,便是想让殷玉放下戒心。殷玉察觉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长空,沉默不语。 如今杜氏得势,正是杜长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他突然请命要去琅苏,不可能一点图谋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见过的“妖”多了,猜忌心放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杜长空做事越是滴水不漏,殷玉就越不会顺着他的意。 杜长空如芒在背,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坚定。他知道殷玉疑心重,他想走,就必须孤注一掷。 杜长空道:“臣愿意下军令状,如果三月之内不能返回上京复命,臣以死谢罪。” 这种诚意勉强能让殷玉放松警惕,给他一个机会。 “朕允了。”殷玉看了眼屋里的半炷香,对杜长空道:“走之前,把九华宫的雪扫干净了,朕一见到白花花的雪,就眼晕。” 杜长空偷偷松了一口气:“臣遵旨。” “让他……他是个什么官来着?”殷玉指了指太阳穴,转身对张公公道,“哦对,朕想起来了,治书侍御史,让他去查朕的饮食用药,查不出个所以然,朕杀了他!” *** 朱雀门外挤满了京中百姓,他们裹着麻布棉衣,拎着自家蒸的糕点和干粮站在雪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断头台上的人。 宫门外临时搭建的断头台相当简陋,几块大理石上面放了块巨大的磨刀石,旁边堆着几块白布。 刽子手光着膀子,在雪水里“滋啦滋啦”地磨着刀,磨得周围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郑坚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他跪在雪地里的腿已经发烂流脓,没一块好肉。 他浑身发抖,用尽力气抬起头,干涩的嗓子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郑坚承诸位父老乡亲的恩,郑某与你们大多素未谋面,你们能来送郑某一程,郑某感激不尽!回去吧,雪太大了!” 雪大太了! 狂风呼啸,卷起层层雪浪,却卷不掉断头台上的血。 “父……”人群中,有一位身穿破烂衣服的少年疯了一般向前扑,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人群后。 郑卿远猛然回头,还未拔|出腰间匕首,便已经没了力气。他回头抓着身后人的领口,咬牙道:“你干什么!他娘的老子要去救人命!” 第83章 看清身后是个女人后,郑卿远松开手,反手扶住了她。他认识这个人,她是酒肆的老板娘,秦九歌。 她一身酒红色的粗布裙,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即使用红纱遮住了面,可那浓妆艳丽的脸,那双像葡萄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将军,老娘冒死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掐老娘!你看看,你下手可真狠,胸口都给老娘掐红了!”秦九歌揉了揉胸,挽着郑卿远的肩膀,将手帕从他的面前甩过。 手帕上有迷药。 “没毒,忍一会就好了。”秦九歌抱住郑卿远,二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根本站不住脚,随着人流左摇右晃,像无处可立的旌旗。 “放开我!”郑卿远脸色惨白,他攥着拳头,却使不上一点劲,“靠,又栽在女人手里了!” “父亲——!”眼见着刽子手提着刀,走向郑坚,郑卿远彻底崩溃,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九歌,“给我解药!快,我父亲要死了,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么?” “老娘只在乎你。”秦九歌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将军,我一个风尘女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救不了他,城墙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别回头。” 周围的百姓怆地呼天,纷纷跪地:“冤枉啊!郑大人一生清廉,常年施粥济民,他没有罪,也不会有罪,求陛下开恩啊!” “求陛下开恩啊——” “老天爷啊,您要是有眼,就给郑大人一条生路吧!” 郑坚跪在断头台上,心中五味杂陈。写下罪己诏之时他没有落泪,愤然回京之时他没有落泪,跪断两腿之时他没有落泪…… 如今看着眼前为他求情为他哭诉的百姓,这位垂暮之年的御史大夫,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郑坚此生无憾……诸位……莫要为郑某的死而感到遗憾……!”郑坚仰头看雪,含泪道:“命运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如果安乐很难,郑某只盼诸位,无论前路有多难,一定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终有拨云见天的一日。” 郑坚缓缓抬手,冲身旁冻红了肩膀的刽子手示了个礼,温声道:“有劳了。” 刽子手冷漠地举起铮亮的刑刀,他扼住郑坚的后颈,将这位一身清骨的文臣最后的颜面,碾碎在肮脏发臭的烂泥中。 “不……父亲……!”郑卿远咬破了嘴唇,面目狰狞地看着断头台,看着刽子手倏然举起了的砍刀,看着郑坚跪在雪地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呲啦——”血如雨下,人头落地。 沉重的落雪把人压的直不起腰来,跪在地上的百姓绝望的嘶吼着,血水飞溅在他们的脸上,扼杀了他们张牙舞爪的灵魂。 天公送客,万民垂泪。 人群之中,郑卿远的眼睛流出了血,他痛到失声,张着大嘴却不知该喊什么。 “父亲!!!”泪水涌出的那一刻,郑卿远万念俱灰,晕死过去。 秦九歌无奈摇头,将朱红色的帕子盖在了郑卿远的脸上,带着他藏匿在了人群中。 离开朱雀门后,秦九歌代替郑卿远,朝断头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第61章 梅花轻吻 到酒肆时已近天黑。 秦九歌蹲在一旁朝郑卿远泼了半桶冷水,她卷起衣袖,拍了拍他的脸。 “郑将军,平日里你来酒肆吃酒,九歌要留你,你不解风情,甩头就走。今日你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乖乖的从了九歌吧。” 郑卿远已经醒了,他半阖着眼,目中无神,好似丢了魂。 明明早已看透,明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可他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郑卿远咬着牙,无力地砸着膝盖,他恨自己是个废物,父亲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倏然,郑卿远拔出腰上的匕首,转身扼住秦九歌的喉咙,刀尖抵着她的下颚,怒喝道:“想死?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是殷氏狗让你来拖着我,还是照山白让你死缠着我?” “……为什么非得让我活着,我的命算个什么东西,一条贱命,烂命,值得你们处心积虑的救吗?!” 秦九歌顿时憋红了脸,她扒住郑卿远的手,将银针刺进了他的血管。秦九歌在心里倒数,数到七的时候,郑卿远松开手,倒在了酒桌旁。 “这么想掐死老娘?”秦九歌抱着脖颈咳嗽,她拎起郑卿远的衣领,捏着他的下巴,“要不是老娘馋你身子,谁会冒死去救你这条命! 秦九歌抬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好声好气地说:“从前将军替九歌挡过灾,九歌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就当九歌是还你的恩,心甘情愿地受着吧。” 郑卿远把匕首刺进大腿,强行让自己保持清晰,“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将军,你是个有福之人,可不能就这么死了。”秦九歌关上酒肆的门,坐到郑卿远旁边,点亮了一盏灯,“以后的路还长,咬碎了牙根也得走,不是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郑卿远无力地靠在一边。 “我是天涯流浪|女,饮酒作乐,逍遥快活。我救你,不为别的,就是馋你这张皮。”秦九歌摘下发髻上的红花,插在郑卿远的怀里,“将军,跟着九歌去流浪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放下这一切吧。” “流浪?你让我放下?”郑卿远听见这个词,凄惨地放声大笑,“父亲死了,妹妹嫁了人,如今郑氏回不去,虞氏危在旦夕,我还真不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凭什么?!”郑卿远紧紧地攥着匕首,“郑氏何曾做过一件背叛之事,殷氏惨无人道,殷玉弑父夺位,为什么最后众叛亲离,付出代价的却是无辜之人?老天爷瞎了眼,君不是君,臣不是臣,这世道烂了,我要反了它!” “我要让殷氏狗血债血偿!” 郑卿远蜷缩在酒桌旁,眼中充血,血中藏泪。他心里很清楚,红缨军已经到了常边郡,一旦回到上京,交出兵权,殷玉一定会亲自掌控兵权,收编红缨军,到时候虞红缨必死无疑。 只有他起兵造反,斩断虞红缨的回朝之路,他的母亲才能有一线生机。 如今郑坚已死,他一身骂名,伤痕累累,已经没有退路。 “将军,喝了这杯酒,九歌陪你闯出去。”秦九歌端了一碗酒,她抹了一把泪,最后看了一眼酒肆,“我在上京待了六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从此天地之大,众叛亲离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秦九歌陪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 凤鸣宫内,寂静无声。 香鸾亭内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煎茶,安静地下棋。 狄春香两指夹着一颗白子,见桓秋宁落了一子,她所有所思地问:“你确定要走这一步棋?” “落子无悔。”桓秋宁抿了一口茶,淡然一笑。 狄春香落子,抬眸道:“本宫觉得险中求胜虽然是赢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到底也是输。因为有的人,根本就没那‘八百’能拿出来相抵。” “修宜娘娘提点的好,在下受教了。”桓秋宁知道她在内涵什么,他继续道:“既然想要赢,付出点代价不是应该的吗?娘娘如今独掌后宫,享荣华富贵,可不就是险中求胜才得来的。” 狄春香不想与他针尖对锋芒,她淡定地落了一子后,命人呈上了一个白玉瓶,问:“殷玉身上的金疮药,是你给他的?我查过,这不是太医开的普通的金疮药,就是能抑制‘邪抑’之毒的金疮药。” “我说修宜娘娘怎么得了空请我喝茶,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桓秋宁单手托腮,弹着茶杯玩,“那日我在殷玉身上见到这个药瓶的时候,还以为是你们伉俪情深,你给他的呢。” 狄春香微微蹙眉:“本宫劝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实话实说。如今你身居宫中,本宫若是要想查你,你以为你能藏住什么?” 桓秋宁摊开手掌,给她看自己手上的伤,“我要是有金疮药,早就自己吃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和殷玉的关系好到,我会用命救他?” 他不紧不慢道:“既然这金疮药不是出自你我二人之手,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宫里还有铜鸟堂的人,二是殷玉就是铜鸟堂的人。殷玉昏迷之时神志不清,不小心把金疮药给露了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永鄭帝,就算铜鸟堂想杀他,也很难近他的身,所以,他的警惕心会大不如前。” 铜鸟堂鬼就鬼在,它在大徵盘踞几十年,一贯喜欢对身世凄惨的孩童下手。 铜鸟堂利用生来不幸或者性格孤僻孩童的厌世之心,让他们对世事彻底绝望,彻底失去理智,把他们磨炼成一把冷血无情的刀,一只永远飞不出他们手掌心的铜鸟,让他们困于永夜,永无天日。 铜鸟堂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制毒,而是控制人心。 第84章 他们撕扯着铜鸟内心里的阴暗面,让他们永远被自己操控,永远成为掌中之物。 而殷玉自幼长在深宫之中,年幼丧母,殷宣威也不曾给他过一丝父爱,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铜鸟堂会对他动手,并不是没有可能。 即使是出身高贵的皇子,也逃不过被人利用的命运。 看清铜鸟堂的真面目后,桓秋宁不由得觉得他们曾经让自己铭记于心的那份恩情,简直是可笑至极。 罪魁祸首把你囚禁起来,竟然还让你对他们感恩戴德,真是荒诞又无耻! “另外,”桓秋宁问,“在殷玉的饮食中下慢性毒药的人,不是你吧?” “本宫还没有蠢到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自己陷于众矢之的的地步吧?”狄春香反问道,“本宫若是想让他死,宫变之夜,他就已经死了。” 如果下药不是狄春香,也不是杜卫,那会是谁呢? 殷玉让他去查这件事,查出来功过相抵,他还能多活两日,查不出来他以死谢罪,殷玉还会派别人继续查。 伴君如伴虎,虽然桓秋宁知道殷玉对他早有杀心,但他留着自己的命,一定还有原因。 会不会与铜鸟堂有关? 如果殷玉是铜鸟堂的人,那么大婚那日,舞姬刺杀一事很可能是他自导自演,而十三刺杀照宴龛…… 此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桓秋宁问:“我想知道一阶铜鸟是否有权限查看低阶铜鸟的过往任务?或者能不能查出任务是谁下达的?” 狄春香的手指碰着茶杯,思索道:“低阶铜鸟的任务是由堂主直接下达或者一阶铜鸟驳回的任务,如果要查明细,就得回到铜鸟堂,去档案阁中查看。可是,没有人知道铜鸟堂的真正位置。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桓秋宁不想对狄春香袒露过多,毕竟这个人见风使舵,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一旁侍奉的宫女见时辰不早了,上前低声道:“娘娘,夜宴快要开始了,请您移驾九华宫。” 狄春香扫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残局仍是残局,二人各怀鬼胎,真正的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 桓秋宁率先起身告辞,他出了凤鸣宫,在御道上遇见了照山白。 不知是怎么了,从与照山白对上眼那一刻起,桓秋宁的脸就越来越热。明明是寒冬腊月天,可他就是觉得热,心里热。 照山白见到他,神色一亮,快步走来。他伸手捂住了桓秋宁的手背。见他穿的单薄,照山白温声问:“冷吗?” “刚才有些冷的。”桓秋宁打了个趔趄,把另一只手也塞进了照山白的手心里,嘻嘻一笑道:“见到你就不冷了。” 桓秋宁的视线落在了照山白的脸上。 奇怪,这张脸他明明远处看过近处也看过,可每次看,都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怎么也看不够。 仔细想来,照山白能在花朝节的姻缘榜常年霸榜榜首,也不是全无道理。 清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就算了,偏偏还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任谁看了也移不开眼。 他又看到了照山白唇上的咬痕。 怎么还没好! “上药了没?”桓秋宁抽出手,指了指照山白的下唇,“你别舔,越舔越坏。” “没。”照山白抿着嘴,低头一笑,“忘了。” 他不笑就算了,可他一笑,桓秋宁的心恨不得直接烧起来!桓秋宁开始怀疑那夜酒杯里下的到底是情药还是毒,他觉得自己好似中了一种无解的毒药,每每靠近照山白的时候就会发作,毒素渗透进心房,经脉,让他的呼吸、心跳、思绪全部失控。 回过神,桓秋宁见照山白又在舔下唇,心里的火再也忍不住了。 “你又舔!”桓秋宁凑上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准舔,你要是再舔,我可就要……给你一点苦头吃。” 温热的呼吸在他的掌心慢慢散开,有点痒。桓秋宁刚要松手,便被人揽着腰,往前贴了一步。 他的另一只手无所适从,抓住了照山白腰上的玉牌才老实。 “忍不住。”照山白的笑意渐浓,眼睛弯成弦月。 照山白盯着桓秋宁的眼睛看,看他的睫毛轻颤,看他的鼻尖上凝着落雪…… 他低头,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上去。 桓秋宁有些懵然。这一吻,让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风流暧昧的画面,这一切都与眼前这位如松如兰,淡定自若,笑意盎然的人有关。 可这几个词与那夜的照山白完全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桓秋宁可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甘拜下风的人,他捧着照山白的脸,报复性地吻了回去。 夜色渐浓,红梅在雪中悄然盛放。 照山白带桓秋宁藏到梅树下,握住他的手腕,捧着他的后颈,肆意地霸占着一个吻。 梅花落了满身,处处芬芳。 照山白一边吻着他的左耳,一边细声耳语:“这几日,你为什么躲着我?我满上京找你,从城北找到皇宫,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你,守着你,不想让你再受到一点伤害。你为什么不见我?” 这些话听得桓秋宁心里酥酥麻麻的,他害怕照山白是真心的,又期盼照山白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他一直有很高的配得感,可每次到了照山白这里,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没躲着你。”桓秋宁心虚地喘了口气,他的脸蹭着狐裘宽氅的长毛,把头埋在了绒毛里。 药酒会上头,但终究会酒醒。桓秋宁在清醒中恢复理智,那一夜照山白是为了救他,不了不让他忍受煎熬,才喝下药,与他一夜贪欢。 桓秋宁心里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的善良,而不是爱。 到头来也只能算是情非得已。 如今桓秋宁醒了,照山白还醉着。 许是空中的白雾太浓了,含着酒香多醉一会,哪怕是醉生梦死,桓秋宁也心向往之。 桓秋宁蹭着他的脖颈,也确实嗅到了酒香。他心道:“欠你的这份情,我一定会偿还。千倍万倍的还给你。” 第62章 宫廷夜宴 宫廷深寂,夜里更是鸦雀无声。 九华宫中殷玉在热热闹闹地大办晚宴,别的宫里连猫儿狗儿的叫声都没有,像一间间阴气森森的殡宫。 路过黄门署[1]之时,照山白听见里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一位男子闷声哭泣的声音。 黄门署里进进出出的太监不少,可他们竟然对这声音置若罔闻,照山白心觉古怪,想过去看看。 桓秋宁挑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面给他探路。 枯井旁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官服,捂着胸口,张着大嘴,喘着粗气。 仔细一看这人的胸口受伤了上,虽然已经缠上了绷带,但是伤口不见好,还在“滋滋”地往外冒着血。 如果不是他抓住照山白的长靴,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中丞大人”,照山白都没认出来这人是陶思逢。 按理说三日前他替永鄭帝挡了刀,那可是救命之恩,不加官封爵也就算了,竟然连个给他医治的太医都没有,就把人扔在了太监住的黄门署里头,让他自个儿吊着一口气等死了。 照山白不忍心见人受苦,他蹲在旁边,把陶思逢小心地扶了起来。 他刚想把自己的宽氅脱下来给陶思逢披上,桓秋宁就已经把自己身上的绒袍脱下,扔给了陶思逢。 桓秋宁把灯放在雪地上,给照山白把狐裘宽氅上的带子系好了,说:“让他穿我的,你别着凉。” “两位大人,陶某有一事相求。”陶思逢的四肢已经冻僵,他紧紧地抓着照山白的长靴,哭道:“我要见陛下!求求你们带我去见陛下行吗!陶某要是能活下去,后半辈子愿意为两位大人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求两位大人给我一条活路啊。” 桓秋宁掏了掏耳朵,这种话他听多了,一听就烦。但凡是说出这种话的,很少有人能做到。 “今夜陛下在九华宫宴请百官,我带你去。”照山白看着陶思逢脸上的泪痕,叹气道。 “可是……可是……”陶思逢瘦的可怜,他抿了一把泪,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冻红的双脚。 他没有鞋子。 他不能赤足去面圣,这是死罪。 照山白察觉到了他的窘迫,伸手在雪地上量了一下他双足的尺寸,温柔道:“请稍等一下。” 片刻后,照山白找往日受过照芙晴恩惠的公公要了一双鞋,是崭新的湛蓝色布靴。 陶思逢看着那双干净的鞋子,泪如雨下。他咬牙忍着疼,穿上了鞋,弓着腰站了起来。 走出黄门署时,陶思逢咳了一口血,他把嘴里的血吐的干干净净,每一步都走的格外硬气。 今夜面对百官,永鄭帝就算是不记他的恩,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过了这夜,他就不用再受冻了。 *** 第85章 太医刚给殷玉停了药,他用整日看着药坛子发臭,开始嫌皇宫里寂寞。殷玉想让宫里热闹热闹,去去死气,于是在九华宫举办了百官宴。 他看着文官武官在雪地里挨冻,自个坐在宫内烤着碳火饮酒作乐。 殷玉想要热闹,文武百官就得陪笑。这群老头子捧着手炉哆哆嗦嗦地冻个半死,还得乐呵呵地捧场捧哏,面上开心,实则苦不堪言。 诸位大臣没想到的是,明王殷仁居然也坐在了宴席上。 殷仁也是在笑,仿佛那笑容是用毛笔画在脸上的,一动不动,一直咧嘴笑。有时候嘴里飞进去了雪渣子,他也还是呲牙大笑,极其阴森怪异。 也是,但凡是在宫里头待久了的,不疯也得傻,就没一个正常人。 桓秋宁与照山白已经落座,桓秋宁坐在照山白一旁,先把酒放在炉子上温热了,然后才递给了照山白。 舞姬刚刚退场,宴席上就来了人。陶思逢一步一跪,在华丽的氍毹[2]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柳夜明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陶思逢,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他摸不清殷玉的所思所想,不敢拔老虎的胡须,只能先试探试探殷玉的意思。 他起身对殷玉道:“陛下,这位是前日在宣政殿上冲撞您的小官陶氏,您看该如何处置?” “……冲撞?”殷玉懒得思索,他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勉勉强强想起了他的样子,“朕依稀记得,那日在宣政殿上,是他不知死活的救了朕。” 听见“不知死活”这个词,桓秋宁转头“噗嗤”一笑,他问照山白:“如果有一天我‘冲撞’了你,你会不会用‘不知死活’这个词形容我?” 照山白端起酒杯,宽袖一甩,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桓秋宁靠过去,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歪头笑着问:“想什么呢,丞哥哥。” 雪慢悠悠地飘着,眼前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笑着,那双狐狸眼弯成了弦月。照山白眉目舒展,温柔地看着桓秋宁,道:“看月亮呢。” 照山白察觉到宴席对面有几双眼睛冷冷地直视着他,他抬眸,见宴席中照宴龛正在神情冷峻的注视着他。 照山白眉头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护着桓秋宁。他非但没有心慌,反而抓住了桓秋宁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这一握,就再也没松开。 殷玉一脸厌烦地看着陶思逢,他想当明君,可他发自心底地瞧不上这些草根出身的贱民。他问陶思逢:“朕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吧,你想要什么?” 陶思逢没敢松气,反而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带了刺儿的悲凉扎进了陶思逢的心口,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他想要恩赏。 他看着周围鄙夷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这条命已经烂透了,但他还有一个妹妹。 陶思逢想用自己的亲妹妹,与世家大族傍上关系。对他来说唯一能“一步登天”的机会,便是让陛下为他的妹妹赐婚。 他知道殷玉是个阴晴不定的主,不近女色,宠幸面首,不一定愿意让他的妹妹入宫为嫔,所以,陶思逢悄悄转头,把注意打在了宴席上的另一个人身上。 ——上京城中唯一不会因为他妹妹的出身而对她另眼相看的人。 “谢陛下隆恩。”陶思逢跪在御前,惨兮兮地恳求道:“臣一生无所求,唯独放心不下家妹。家妹跟着臣四处漂泊十几载,臣不想让她再过这种苦不堪言的日子了。所以,臣恳请陛下为家妹赐婚,能让她在上京有一个家。” “赐婚?”殷玉突然来了兴致,“有意思。朕允了,上京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说吧,令妹看上谁家公子了。” 此话一出,宴席之上人人提心吊胆。 既然是永鄭帝赐婚,那必然是正妻,可世家之间联姻向来看的是出身和家世,谁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江北郡出来的野丫头呢? 陶思逢挺起腰板,环看四周,他把自己的心思藏住了,淡淡笑道:“全凭陛下做主。” “你可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殷玉走下玉阶,走到宴席上,左挑右选,他对‘乱点鸳鸯谱’很有兴致。他问:“诸位有要自荐的吗?” 沉默片刻。 “陛下。”照宴龛缓慢起身行了个礼,对殷玉道:“犬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从未找人说过媒,臣觉得这是个天赐的良缘,所以臣想替犬子求这个机会,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照山白。” 殷玉转头看向照山白,挑眉一笑,他心想看来今夜不仅仅要“乱点鸳鸯谱”,还要“棒打鸳鸯”了。他拍手一笑:“朕觉得妙极了!” 桓秋宁指尖转着短刃,神色一冷。 照山白连忙起身,跪地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与陶大人的妹妹素未谋面,且臣性情凉薄,不喜与人接触,实非陶姑娘的良配。臣不想耽搁陶姑娘的婚嫁大事,请陛下三思!” 照宴龛怒目瞪着照山白,他就是想训斥照山白,也不能在百官宴上失态,更何况,殷玉还没发话。 “性情凉薄?不喜与人接触?朕可一点也不信。”殷玉像是想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问陶思逢:“毕竟是你的妹妹,朕问你,你觉得朕选的人如何?” 陶思逢转头看了照山白一眼,狠心道:“照大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而且待人和善,性情温良,实乃良配。只是,只是照大人出身名门,如今身居高位,家妹实在是高攀不上。” “高攀?”殷玉皱了皱眉头,“朕给他们赐婚,便是他们最大的殊荣,你只需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这门婚事,成还是不成?” 殷玉这哪是在问,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让陶思逢点个头,让文武百官觉得他是个听取民意的好皇帝。 陶思逢迫不及待道:“臣全听陛下做主。” “爽快点多好啊,这事儿不就成了嘛!”殷玉故意使坏,他指着桓秋宁:“他们的婚事朕就交由你来操办了。一定要大张旗鼓的办,十里红妆,热热闹闹,缺什么东西,让少府给他们添上。” 桓秋宁刚才还在生气,现在只剩了无语。他阴着脸,像蚊子嗡嗡似的说了句:“臣遵旨。” 他在心里犯愁。他犯愁的是,如果殷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可以直接杀了他,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毁掉另外两个人的婚姻。 而且,其中有一个人还是照山白。 他不想看照山白再一次因为自己难以自处,陷入僵局。 人情欠的跟那田野里的稻草堆似的,都快堆积成山了!他真想让照山白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他一顿,一口气把欠照山白的人情全还上。 照山白见桓秋宁起身示礼,应下了这件事,心中说不出来的酸楚。 圣意难违。从前他违抗父命,顶多就是一顿毒打,可如今他要是违抗了圣令,可就不是一条人命这么简单的事了。 他不想与素未谋面之人成亲,更不想牵连无辜之人。 照山白悄悄转头,掀起眼帘看向桓秋宁。只要桓秋宁冲他摇头,或者说一句这门亲事不好的话,他就会纵容自己一股脑的再次请殷玉收回成命,他愿意承受一切代价。 然而,一旁的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趴在桌子上砸核桃,像小松鼠吃坚果,吃的不亦乐乎。瞧他那副模样,显然没把殷玉的赐婚当回事! 照山白看见桓秋宁的手上系着一根黑色的细绳,像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眼神中有藏不住的纠结和失落。 他忍不住想问桓秋宁,是不是早就已心有所属了。 那一夜,对他来说仅仅是情非得已吗? 照山白紧攥着掌中的茶杯,杯底已见裂痕。他克制地忍住了,没开口问。虽然他很失落,但是他不会用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威胁桓秋宁,让桓秋宁必须对他产生几分特别的感情,愧疚也好感恩也罢。 想了一会,照山白觉得桓秋宁能置身事外,不蹚进这滩浑水,也挺好的。 照山白刚依依不舍地把头转回来,桓秋宁就把头拧过来了。 只差一秒! 桓秋宁见照山白气鼓鼓地垂下眼帘便知道,这个人又在心里拧麻花了。 宴席上,百官为陶思逢庆贺,一片喧闹。冷了半天的场子,终于热起来了! 柳夜明见陶思逢有了巴结照氏的机会,心想得让他记起自己才是把他从江北郡带出来的义父。他陪脸笑道:“婚姻大事,我这个做义父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陛下,臣愿意为他们好好操办一番。” “行啊。”殷玉巴不得插手的人越多越好,他看向照宴龛道,“朕相信,相国也不会亏待了陶氏的女儿。” “承陛下的恩。”照宴龛恭敬道:“臣膝下无女,就馋女儿。臣定会把陶大人的妹妹视作掌上明珠,小心疼养。” 宴席之中人人欢喜,照山白在欢笑捧场声中,碾碎了掌中的茶杯。 第86章 张公公猫着腰走上前,轻声道:“陛下,出大事了!明王殿下不见了!” 殷玉看向宴席,殷仁的坐席上堆着一条白绫,早已没了踪影。 祸不单行。 常桀一身铮铮冷甲,拎着弯刀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宴席,单膝跪地道:“启禀陛下,郑卿远反了!他带领三千郑家军趁百官宴城门守备松懈之时,已经带人走水路从南城门杀了进来!臣与骁骑军已在朱雀门外待命,全听陛下调遣!” “来的好,朕等着他来呢!”殷玉丧心病狂地大笑,“传朕旨意,封锁北城门。杜卫,调动城外禁军两大营,骑兵营从东、西城门从后侧夹击。常桀,你带领五千骁骑军在内城伏击,在马面[3]留一千射击手,见人就杀。朕要跟他玩瓮中捉鳖的游戏,朕要让他插翅难飞!” 大喜又大悲。 这场百官宴,说到底就是一场鸿门宴! 第63章 生死一线 人命在刀剑面前,轻如鸿毛雪,甚至还没有盐粒子有分量。 没有敌军围城,没有刀山火海,置身于宫变中的人,全部是大徵的子民。权力之争,会流血,会死人,谁也阻止不了。 大雪掩盖住宫墙下飞溅的血水,仓皇逃窜的官员死于乱刀之中,连贪吃腐肉的寒鸦都不敢飞下枝头,生怕被铁甲踩在脚底下。 桓秋宁在刀光剑影中拼了命地寻找一个人,他看着桌案上碎成渣的茶杯,知道那个人今夜注定不会置身事外,可刀剑无眼,他放心不下。 皇宫中不少宫殿走了水,大火在雪地里烧不起来,冒着熏死人的黑烟。 桓秋宁披着一件湿透了的宽氅冲了进火海,出来的时候眉毛都烧秃了,他往衣服上胡乱抹着黑灰,紧接着冲进了另一间屋子。 他就这么不顾死活地从九华宫一直找到了咏梅苑,那间平日里闹鬼的日子在今夜格外安静,看见一抹孤冷的背影后,他站在门外喘了口气。 咏梅苑内,一个八岁的孩子蜷缩在白骨中,浑身发抖。殷仁躲到了这里。 殷仁的眼中满是惊恐,他捂着耳朵不敢听声音,直到照山白轻轻地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 “别杀我……我不跑了……”殷仁不敢抬头,缩成一团,啜泣道:“我真的不跑了……别杀我……” “小殿下,你受苦了。”照山白的声音如簌簌的落雪声,沙哑中带了点苍凉。 殷仁抬起头,露出了那张哭花了的小脸,他抱着照山白,哭的浑身发抖:“舅舅,我好害怕。他们要杀了我,救救我,我快撑不住了……” 照山白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身前的孩子,看着殷仁少了一根手指的手,心如刀割。 “小殿下别怕,我带你走。”照山白突然下定了决心,他就是死在这里,也要送殷仁出去。今夜,他宁可葬身火海,万箭穿心,也不想再看殷仁受苦。 这个孩子生来便是天横贵胄,却活的苦不堪言。 今夜郑卿远起兵谋反,殷玉早有准备,禁军和骁骑军里应外合,势必要将三千郑家军一举歼灭。城门处必定有重兵防守,该怎么逃出去,照山白一点办法也没有。 高大的人影覆在了他的身上,照山白转头,看见了桓秋宁身上刺眼的月光。 “照山白,你要是再敢不告而别,我就把你锁起来,让你哪也去不了。”桓秋宁咬着嘴,抓着他的胳膊,检查照山白有没有受伤。 胳膊上两道刀伤,后背也破了。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照山白见桓秋宁一身灰,像花了脸的小猫,他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擦了擦脸,“今夜注定不安宁,保护好自己。” 桓秋宁二话没说,他蹲在地上,把殷仁背在了后背上。 “我带你们走。”桓秋宁抓着照山白的手,回头说:“我护着你。谁敢拦,我杀了他!” 桓秋宁熟悉宫中公公平日里走的小道,他背着殷仁,顺着咏梅苑后的孤僻的宫道,一路往北走,停在了殡宫的门前。 寒冬腊月天,殡宫内没有腐尸的气味,几位太监面无表白地处理着宫内的尸体,他们将尸体装入麻袋后,放在了一架木轮车上。 尸体大概堆了有三层,最上面的人应该还有一口气,他的手脚已经被砍断,但是还没死透,四肢仍然在雪中抽搐着。 “这是什么地方?”照山白轻声问,“你想利用这架木轮车,把殷仁送出去?” 为了不让小孩子大喊大叫,桓秋宁反手把殷仁打晕,送到了照山白的怀里。 他凑近了,低声说:“这里是殡宫,是宫里存放死了宫女和太监的尸体的地方,每夜子时会有三两位公公用木轮车把尸体抬到宫外,到时候会有人来买尸体。此处离九华宫甚远,他们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此时还在准备往宫外托运尸体。你在这等着,不要走,我去给他们变个戏法!” 桓秋宁身轻如燕,一袭玄衣犹如一道鬼影,瞬间便轻掠到了那几位公公的身边。 他站定,歪头伸着舌头,假扮鬼魂。见几位公公无动于衷,也不害怕,心觉没意思,不想演了,抬手把几个人撂倒在地,送他们去一夜好梦了。 桓秋宁扯下一件太监的臭衣服,一脸不情愿地套在了身上。他一低头见木轮车顶上那具“尸体”正发指眦裂地瞪着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扮鬼的人居然被鬼给吓到了,真是打肿脸撑胖子,没胆装胆! 这个鬼他认识,桓秋宁抬眸看向照山白。 照山白也认出来了,他的眉头揪紧,心如刀绞,脚步如千斤重。 自从荆广在宣政殿刺杀殷玉失败后,便被人关在了掖庭,日日夜夜遭受痛不欲生的折磨。殷玉不会杀了荆广,因为他更喜欢看一个人生不如死之时,卑微地求他的可怜模样。 “公子……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荆广见到照山白后,眼睛瞬间湿润,他故作坚强,挤出一个笑,“公子,对不起。” “荆广,荆广。”他背着殷仁,没办法扶起荆广,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看向荆广已经碎掉的臂骨和腿骨,知道他遭受了无比残忍的折磨。 “公子,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从我下定决心潜伏在宫里刺杀殷玉的那一刻,我就没打算活下去。” 荆广的嘴边流着血,他看向殷仁,劝道:“公子,别管小殿下了,殷玉在宫中设下了密密麻麻的眼线,你救他,只会搭上自己的命。” 痛不欲生之时,荆广心里的想的,还是让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公子,远离苦海,他知道没人能撼动这一切,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生死不由人。 荆广闭上了眼睛。 “荆广,撑住!答应我,别放弃。”照山白忍着泪,一只手背着殷仁,一只手去推木轮车。 桓秋宁叹气,一个不够又来一个,日后这些人要是不给他建个观给他供起来,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桓秋宁轻轻地拍了拍照山白的后背,“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你信我,就按我说的来。” *** 骁骑军和郑家军在宣武门外交战,朱雀门的守卫埋伏在翁城,大多是弓弩手。桓秋宁扫了一眼角楼上的士兵,拉着木轮车猫着腰往前走。 木轮车在雪地上拉出了长长的痕迹。 桓秋宁听着翁城上弓弦绷紧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想起宫变那夜,他一个人面对上前弓弩手,对万箭穿心的命运心灰意冷之时,见到了孤身而来的照山白。 他拍了拍木轮车上的麻袋,低声问:“那夜你为什么会站在宫门外,你在等谁?” 麻袋晃了晃,传出了“唔唔”两声。 麻袋挣扎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出声的姿势,语气带了点抱怨,他说:“等你。” 明知故问。 可桓秋宁就是想听。这话从照山白口里说出来,跟他自己猜出来能一样吗? 桓秋宁勾着嘴角,满意地摸了摸麻袋,继续盘根问底:“你只回答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个,你为什么会来?你可别说是什么机缘巧合,鬼才信。” 麻袋说:“信。” 桓秋宁急得瞪眼:“鬼不信!” 麻袋狠狠地撞了撞木架车,再一次坚定了说了一句:“信。” “……。”桓秋宁摸了摸麻袋地脑袋,心道:“难道他是在麻袋里憋傻了?还是他根本就没听清。算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桓秋宁温柔地拍了拍麻袋,像说悄悄话似的:“好啦,我信!照山白,快到城门了,再坚持一下。” 木架车顶端的“尸体”突然咳嗽了一声。 桓秋宁吓了一跳,他看了眼荆广,“还没死透呢?” 荆广:“……不如死了。” 临近宫门之时,两排骁骑兵围在木架车前,厉声道:“站住!” 骁骑兵打量着木架车,问:“校尉有令,今夜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你们是干什么的?” “兵爷。”桓秋宁把破布围在头上,刻意的清了下嗓子,“这么冷的天,奴婢还有拖着这些个死了的玩意儿从殡宫走到这儿,您说奴婢是做什么的,总不能是专门来看兵爷您的吧。” 第87章 骁骑兵见眼前人要往他身上扑,吓得拄着长枪往后退了三步,差点脱口而出了一句“别过来”。 长枪指着桓秋宁,骁骑兵冷眼看着他:“别动,就站在那里说。” 骁骑兵看着木架车上已经干硬的尸体,问:“这些都是已经死透了的么?” “回兵爷的话,雪大的那么大,淋了一路的雪,不结冰就算好的了,怎么会有活着的。”桓秋宁夹着嗓子,轻声细语,“这些送出宫的尸体不是被大卸八块,就是扔到万坟冢喂野狗,要是没死透的,咱也不往那儿送呀。” 骁骑兵盯着荆广看了几眼,转身时打量着桓秋宁的脸,突然一怔,举起长枪|刺向荆广的腹部。 鲜血飞溅。 荆广咬断了舌头也没出声。 桓秋宁咬紧牙根,他憋着一股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小不忍乱大谋。他转头继续装模作样道:“别介!兵爷,咱可不能对尸体动手动脚,小心夜里见鬼啊。” “老子才不信什么鬼,老子只信手中的枪。”骁骑兵后撤一步,让出了一条路,“快点出去。你可想好了,出去以后,今夜你是回不来了。” “奴家命苦,承蒙兵爷关照。”桓秋宁握紧了腰上的软剑,拉着木架车往前走。 朱雀门近在眼前,只要出了宫门,殷仁便有了活路。 身后的骁骑兵打量着桓秋宁的背影,在风雪中戏谑道:“一个没根的奴才,身段还挺好。看他那低声下气的样子,能夜里跟死尸睡在一块的人,怕是连春梦都没做过吧,见到个人就这么馋。” 忍! 必须得忍! 再一次从生死道上走出朱雀门,桓秋宁竟觉得这次走的特别吃力,他身上背负着三条人命,他一步也不敢耽搁。 突然,骁骑兵排成两列,见了来人腰上的那块皇上的令牌,他们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大人。” “等等。”来人略过眼前的士兵,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那架木架车,他的语气渐渐低沉:“站住!” 他见拉车之人停下了脚步,看着桓秋宁的背影说: “把车上麻袋打开,我要挨个检查。” 桓秋宁的头皮倏然发麻,他扫了一眼宫门渐渐敞开的缝隙,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听,就算是鱼死网破,他也不可能回一次头。 麻袋中,照山白紧紧地护着殷仁,透过麻袋松开的圆形小口,他见到了一双湛蓝色的布靴。 布靴上布满了醒目的磨痕、血痕,这已经不再是一双崭新的布鞋,而是踏脚板了。 第64章 落子无悔 接连发生的宫变让朝中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世家与皇帝之间的抗衡僵持了太久,锥心刺骨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位十六岁登基的永鄭帝,将会用最血腥残|暴的方式结束世家对皇室的控制,铲除一切对皇权的威胁。 殷宣威用一生为殷氏铲除异己,到最后却为殷玉的暴政开辟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命运多舛这个词放在殷玉身上并不为过,虽然他一出生便是天横贵胄,可他生长在血雨腥风,见不得光的牢笼中,他的心要比常人狠了千倍万倍。 这样的人一旦坐上龙椅,成为帝王,他骨子里的恨与狠,会比皇权的压迫更加让人觉得窒息。 殷玉站在宫墙上,俯瞰这皇宫中永无止境的厮杀,看大朵大朵的红梅在雪地上盛放。 他咬着牙根,暗暗地发泄着心里的恨意。 殷玉很清楚郑卿远的谋反不过是无计可施,迫不得已才以卵击石。 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爹郑坚想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而他郑卿远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种,他要用自己的命,换他母亲虞红缨的命。 可殷玉偏就不会让郑卿远如愿,他要让上京变成炼狱,要亲手毁掉殷宣威用一生守护的东西,要让殷宣威在地下永无天日! 孤月之下,血染宫廷。 常桀扛着弯刀,单膝跪地:“启禀陛下,郑卿远在南城门部署的一千骑兵尽数战死,活着的将士不肯归降,已经自戕了。南城门的郑家军只有千人,所以臣以为郑卿远声势浩大地起兵谋反,他的真正目的,不是血洗皇宫,而是带着城中几百号郑氏族人闯出去!” 与此同时,北城门的角楼传来钟声,钟声在皇宫中回荡,好似在吊唁死去的亡灵。 常桀瞬间明了:“声东击西!陛下,郑卿远此刻必定带兵突袭北城门,他想拖住骁骑军,为郑氏族人争取时间。臣请命,立刻带兵去北城门清剿郑氏余党。” “允。”殷玉摆手示意,“把朕的蟒皮弓拿来,朕要亲自去会会他。” 殷玉转身,握住了一把通身漆黑的长刀,“告诉杜卫,把城门守好了,见到郑氏余党,格杀勿论。” 刀影落在锯齿般的城垛上,刀柄上猩红的蛇眼石怒目注视着常桀,常桀不寒而栗。 他少时在江湖中闯荡,见过不少名门刀剑,可这把刀,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油然而生的恐惧。 这把刀饮血,它杀人也吃人。 *** 陶思逢见拉车人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冲城门前的士兵大喊道:“关门!”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思逢心底生出了一种快感,他赌对了。 桓秋宁听出了陶思逢地声音,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的手臂倏然用力,弯曲的臂骨宛若弯刀,拼命地带着木架车往前冲。 陶思逢厉声道:“拦住他们。速速上报,明王要出宫!” 骁骑兵心觉不好,立刻遣人去通报:“盯紧木架车,千万不能伤到明王殿下。快去告诉校尉,明王殿下在木车中,他要出宫!” 忽闻悲戚呜咽声,一只大雁从空中坠落,砸在了木架车旁。 陶思逢回头看着翁城上一片黑色的云,淡定道:“不用通报了,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朱雀门在木架车即将破门而出的那一刻,紧紧地闭上了。桓秋宁拼到力竭,还是差了一步。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桓秋宁听着身后齐刷刷的脚步声,他知道,今夜他必须孤注一掷。 此时此刻,桓秋宁冷笑着嘲笑命运的懦弱,几次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却没能要了他这条命。 不是命运对他心慈手软,而是他的命足够硬,他足够敢拼,足够无畏。 “落子无悔。” 桓秋宁挺起腰,抬手撕去身上的破布,背影孤傲。他抽出腰间软剑,目光凌冽。 命运给他关上了这扇门,但他不信命,他要为了身后之人,闯出去! “答应我,无论一会发生什么,别出声。”桓秋宁看向荆广身下压着的麻袋,心中祈求道,“照山白,给我一个为你杀出去的机会,是死是活,我无怨无悔。” 桓秋宁转身,从容地注视着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骁骑军,“人拦杀人,佛挡诛佛,刀剑无眼,你们可要看清楚了!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要谁死!” 殷玉拎着长刀缓步走来,他斩下一块龙袍,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刀刃。 “朕想过把殷仁藏起来的人会是你,但朕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殷玉提刀,横刀砍碎了空中的落雪,出刀之快,宛如狂风刮过,震得雪地崩颤。 “朕还从未用这把刀杀过人,你会是第一个。”殷玉迈出一步,又一步,他慢条斯理地介绍着自己的刀,“想知道朕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吗?朕告诉你,它叫——雪横飞。” 殷玉看着刀上的刻字,杀意凌然,“曾经有一个人对朕说,他要送朕一把刀,握着刀就能护住想要保护的人。可朕如今已经没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朕只想杀人,没有爱,只有恨。朕要用所有人的血祭刀,祭奠亡魂!” 麻袋突然抖动,麻袋口就快要挣开了。——照山白想出来! 桓秋宁走到木架车旁,将淬了麻药银针扎进了麻袋,他温柔地轻声说:“睡一觉吧。醒来之后,忘了这一切。” “足够了。”桓秋宁释然一笑,“在天色未名时,我遇见一位了为我提灯的人。现在,该由我来为他开路了。” 他将木架车护在身后,剑指殷玉,“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雪横飞”横空砍来,桓秋宁抬剑去挡,狠戾的剑气骤起,刀剑摩擦出的火光四溅。 软剑纤细,宛若游龙,剑尖在雪横飞的横劈侧砍中巧妙躲避。朱雀门宫变之夜桓秋宁见识过殷玉的刀法,他挥刀凶戾,刀法杂乱,靠的就是他的狠劲。 想要在殷玉的刀法中找到破绽,就要比他更灵活,恰恰这便是桓秋宁的身法的长处。 刺客最擅长的便是突袭和一击致命,桓秋宁灵活地躲避这殷玉的雪横飞,见缝插针,把剑刃在殷玉的腰间划出道道血痕,挑断了他身上的龙纹,他只需要等殷玉的体力跟不上他挥刀的速度之时,便能一剑封喉。 那双凶戾的丹凤眼对上了一双淡定自若的狐狸眼,殷玉咬牙发狠,不顾一切地想要扼住桓秋宁的喉咙。 第88章 稍不留神之时,软剑刺向他的脖颈,已经刺进皮肉之时,却被一支箭打偏,剑划破了殷玉的脸。 常桀策马而来,见殷玉命垂一线,他勒马射箭,马鸣声响彻孤城。 “臣护驾来迟。”常桀一把抓起殷玉,他低头扫了桓秋宁一眼,眼神中满是诧异,“怎么会是你?” 殷玉的脸“滋滋”冒血,他捂着脸,怒喝道:“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许久不见,桓秋宁见常桀已经成为了一位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将军,心里不由自主地替他感到高兴。 如果不是面临生死抉择,桓秋宁会乐呵呵地说:“我没说错吧,你一定会成为国之栋梁的!恭喜你,终于有了安身之处,有了光明的前途,有了第二人生。” 桓秋宁看了一眼常桀手中的弯刀,站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心道:“杀吧,送你一条飞黄腾达之路,横竖都是死,死于你手,也算是没白死。” 常桀纵身下马,单膝跪地:“陛下,这个人臣不能杀。他对臣有恩。” 桓秋宁睁开眼,看着身前高大的影子,无奈摇头。江湖中人沾染了朝堂之气,却还是刨除不了骨子里的侠肝义胆。 可这样的人,真的能看清朝堂争斗,看得清他所忠心的人,应该是谁么? 朱雀门外,马蹄声“嗒嗒”,郑家军撞破了宫门,郑卿远浑身是血,杀到了朱雀门。 宫门敞开之时,那一架孤独的木架车停在门前,后边是一个断了四肢,却还要趴在雪里用头顶车的人。荆广咬着嘴里的雪渣子,全部的力气用在了往前推木架车上。 “郑将军!”荆广昂着头大喊,“明王……明王在车上。他在麻袋里!” “还有一个人。”荆广张了张嘴,他没有说出照山白的名字,嘴巴张张合合,郑卿远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照山白也在麻袋里。 郑卿远一掌拍在马背,纵身下马。他拎起麻袋,踩着马鞍飞上马背,他提着长枪,策马向骁骑军冲去。 “护驾!” 常桀横刀阻挡,长枪来势凶猛,他抵挡不住,侧身砍向马腿,一瞬之间马腿上血肉炸开。 “放箭!放箭!放箭!”殷玉在骁骑兵的掩护下退至翁城底下,他举着兵符,大喊:“击鼓摇旗,让禁军杀进来,朕要他们全都死!” 桓秋宁看着角楼上放出的信号灯,知道如果郑卿远再耽搁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桓秋宁拎起长剑,挥剑挡下常桀的进攻,冷声道:“走!” “走!” 总得有人活下去,有人活着就有希望。 无论这个人是殷仁还是郑卿远,他们都能给照山白带来一线生机。 郑卿远勒马后撤,带着照山白和殷仁从朱雀门闯了出去。宫中留守的骁骑兵不多,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是城外的三万禁军。 “杀了郑卿远,不然朕杀了他!”殷玉指着桓秋宁,用他的命威胁常桀杀郑卿远。 殷玉知道常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要利用常桀的软肋,好好地驯服他。 常桀握紧了殷玉的蟒皮弓,鹿筋弦弓骑,箭尖直指郑卿远的后背。 “杀!” 常桀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郑卿远是乱臣贼子,他起兵谋反,他就该死。这个人得杀,桓秋宁他也得救。 “嘭!” 常桀松弦那一刻,翁城之上万箭齐发,他亲眼看着那一箭刺穿了郑卿远的胸口后,放下了蟒皮弓。 桓秋宁身中一箭,步步后退。 常桀大步流星,横跨过地上的尸体,将桓秋宁扑在了身下。 他无暇顾及自己,身中数箭,铁甲破裂,血水顺着他身上的盔甲,抵在了桓秋宁的脖颈上。 “常桀!”桓秋宁挥剑替他挡箭,手臂上中了一箭,他还在挡,“常桀,别犯傻,躲开!” 抬头时见朱雀门外浩浩荡荡地来了一批骑兵,桓秋宁便知道,禁军已经杀到这里了。 今夜,谁也逃不掉! 第65章 情深几许 羽箭从后背穿透了整个胸膛,郑卿远疼得意识溃散,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 他顾不上致命伤,策马向宫门飞奔而去,马蹄子把雪地砸的雪水飞溅,震碎了上京百姓的夜梦。 “山白,今夜我难逃一死。”郑卿远咳了一口血,他解开麻袋上缠绕的粗绳,“兄弟之前对你说了很多重话,你别放在心上。下辈子,我拎上两壶酒,亲自去给你赔罪!” 他命垂一线,身受重伤,还是碾碎最后的生机,用手中的长枪,为照山白和殷仁杀出了一条血路。 郑卿远把紧追不舍的骁骑军甩在身后,策马奔向昭玄寺。 郑卿远单手撑着马背,纵身下马,他抓了一具尸体扔上马背,让马往城门跑。 昭玄寺里头有不少功勋家眷,丽妃照芙晴也在里头,对于照山白和殷仁来说,没有比昭玄寺更安全的地方了。他把照山白和殷仁,交给了高僧汐璞。 郑卿远蒙着脸,没让汐璞看出来他是谁。把人留下之后,他翻滚进寺外的草丛中,见汐璞把照山白和殷仁交给了匆忙赶来的照芙晴,终于松了一口气。 出不了城,他就只能等死。 他趴在杂草从中,昂着头看向城门。 郑卿远咬牙撑着一口气,因为他不相信秦九歌。他把郑氏一族的命交在了秦九歌的手上,如果她失手了,郑氏就完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他留在上京城里的亲信全死光了!他手底下的三千郑家军,有的人是从前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的是郑氏的私兵,这三千人已经是他全部的底气了。 可是如今,这三千人为了他,正在冰冷的生死道上厮杀,谁也撑不过这个雪夜。 从前郑卿远自怨自艾之时,他恨照山白救他,如今他真的快死了,他却想活。只要能活下去,他宁可做一只面目全非的野狗,他要活,他必须活下去! 爬出去! 郑卿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抗着长枪,一步一步地往外爬。 城门,就在火光中。 *** 三日后,雪止。 照山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禅房中,房内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想喊一个人,却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失落地拍了拍胸口。 冷空气涌入鼻腔,好似含了软刺,扎的他胸口疼。照山白整理着脑海中大段大段的断了片的记忆,他还未完全清醒,便蹬着长靴跑出了禅房。 寺中停放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远处,菩提树下,一个一身缟素的女子跪在树下,背影清冷。 “阿姐!”照山白目睹此景,放缓了脚步,他走过去,静静地站在照芙晴身后。 为何一身缟素? 照山白清楚地记得,那夜在麻袋里,殷仁醒了。 殷仁哭的时候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肩膀一耸一耸的。他很乖,咬牙忍着,一次也没有哭出声。 只是,照山白抱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冷,到最后冷的像一块冰雕,没有一点温度。再后来,照山白就晕了过去。 照山白问:“阿姐,小殿下呢?” 照芙晴抱着一件开了线的孩衣,脸色惨白,眼睛肿的像泡在水里的百合花。她沉默了一会,用帕子擦了擦脸,转过头说:“阿丞,你醒了,身上的伤还疼么?” “阿姐,你告诉我,小殿下呢?”照山白蹲在她身边,急切地问:“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陛下,有没有处死过宫变之夜逃出宫门的……御史台的人?” “阿仁回宫了,那是他该待的地方。”照芙晴垂着眼,睫毛下的双眸中血丝密布,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上存留着大徵最后的气运,他生是皇子,死后要入殇庙[1],谁也带不走他。” 照芙晴抬眸:“至于御史台的人和事,阿姐不知道。” 听罢,照山白转身要走,一刻也没有犹豫。 照芙晴叫住他:“你要去哪里,进宫还是回府?还是说,你要去找人。阿丞长大了,有心事也不跟阿姐说了。” “阿姐,我要进宫,我要去见一个人。”照山白没有一丝犹豫,“他还在宫里,我心不安。” 照芙晴扶着膝盖站起来,风吹的白色的发带翻飞。她走到照山白身后,温声道:“阿姐知道你要找谁,阿姐也知道前些日子,你为了他冲撞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府。” 照山白没有反驳,事实如此,他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照芙晴对他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来意不善的人冲撞父亲是过错,让他认错,照山白不会反驳,但是如果照芙晴让他从此跟桓秋宁一刀两断,他绝不会如此。 照山白见照芙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主动坦白:“阿姐,宫变之时是他救下了小殿下,也救下了我,他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他做过很多错事,说过很多伤人的话,那是因为他身不由己,他一直活的很痛苦。我愿意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第89章 “阿丞,你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吗?”照芙晴温柔地看着照山白,“你对他动了心。” 听见照芙晴并没有继续掀他和桓秋宁的老底,也不像照宴龛那般决绝,照山白悄悄松了一口气。 至于他对于桓秋宁的感情,他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他愿意告诉照芙晴。 少年的心动犹如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戳破了是情深几许,戳不破便是有缘无分。 “十八年来,我只放纵过一回。那一回,便看清了自己的真心。”照山白不疾不徐,一点一点地撕扯着那层窗户纸,“我想学着去爱一个人。” 照芙晴温柔地问:“那他呢?你能看清他的心吗?” 照山白的眼神清澈,他摇头道:“这不重要。我不会因为自己对他有了非分之想,就迫使他不得不对自己的感情有所有回应。” 照山白真诚道:“爱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无关于他是否爱我。” 这份感情并没有让他有很大的负担,真正让他无地自容的,是周围人的恶意的揣测以及冰冷的审视。 照芙晴见照山白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她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你能这样想,阿姐为你感到高兴。阿丞,阿姐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是姑娘还是公子,阿姐只怕你因为旁人的目光,而不敢直视自己的心内。” 听到这番话,照山白鼻尖一酸,他的心里涌进了一股暖流。幸好,他还有一个懂他的阿姐。 照山白像个小孩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并非不喜欢姑娘,只喜欢男人……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是他而已。” 恰好是他,仅仅是他。 想了一会,照山白的眼神暗了下来,他道:“可是阿姐,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消失,让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阿丞,你要知道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成为怎么样的人,注定要走什么样的路。一切的一切,终究是个人的选择。” 这段话照芙晴说给照山白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知道命运难以抗衡,她知道自己活的身不由己,但她不想看到照山白像她一样,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到头来已经分不清爱与恨,只有无尽的苦楚。 她要让照山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让他抛开世俗的枷锁与身份的禁锢,勇敢地去活出自己的人生。 她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死于权力之巅。她同样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护不住自己的孩子,没办法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照芙晴曾经无数次在挫败感中自怨自艾,直到她看到了照山白,她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做一个好姐姐。 “阿丞,去吧。”照芙晴将先帝留给她的玉符给了照山白,“去做你想做之事,见你想见之人,阿姐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但是阿姐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找一个人倾诉,阿姐就是你的树洞。” 照山白仰头看天,抬手蹭了蹭眼角。他把玉符还给了照芙晴,“阿姐,这个你留着,我只需要一匹快马。” 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一个人,一刻也不想等了。 *** 过了这夜,便是除夕。 本该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上京城,因为接连而发的宫变死气沉沉,宛若一座空城。 春庭河畔,几位白发苍苍的老翁蹲在河边,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单衣,哆哆嗦嗦地吆喝着卖冻果子。 拳头大的梨子冻得像泥巴团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块干净的麻布上,路过的行人大都行色匆匆,根本没有人低头瞧上一眼。 大冷天的,谁愿意吃丑了吧唧的冻梨啊。冻掉了大牙,只能算自己倒霉! 一位少年穿着白狐皮斗篷策马而过,马蹄把雪地砸的雪块子横飞,卖冻梨的老翁刚喊了句“公子,要梨子么?”,那位骑马的少年已经没影儿了。 半生桥头,照山白猛然勒马,马蹄子落地瞬间,激起了千层雪浪。 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让他没有缘由地停在了桥头,他回首向春庭河望去,一叶孤舟慢悠悠地在水面上飘着,河面上的白雾氤氲,碎冰块撞击着木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木舟之上,一人独钓。 他穿了一身玄色绣金长衫,衣摆落与水面,轻衫上落了一层轻薄的雪。 照山白触目伤怀,他不敢去唤那个人,怕一出声,幻影变成了泡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奈何马儿突然不解风情地撂蹄子,船上人闻声回头看,满脸欣喜道:“钓到了!” 桓秋宁连忙收线,整个人恨不得倒在船上。他抽空回头,冲岸上的人喊道:“照山白,我钓到大鱼啦!” 无论他怎么使劲,鱼线一动不动,他心觉不好,难道是鱼钩挂在船底了! 他趴在船边伸手去掏,还真是如此,鱼钩挂在了船底,根本没有什么大鱼,上钩的就是他自己。 “哎呀!什么破钩子,有你这么当钩子的么?”桓秋宁气得跺脚,结果船板一歪,左摇右晃,他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了船板上。 照山白见状,不禁一笑。 “照山白,你又笑我!连着倒两个大霉,倒霉到家了!”桓秋宁扔了鱼竿,他打了个响指,“喂,照山白,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啪!” 半生桥上的小孩往桥下扔了个炮仗,马儿受了惊,疯了似的甩蹄子,照山白一手勒着马缰,半个身子已经被甩下去了! 桓秋宁瞪了眼桥上的小屁孩,他轻踩船板,借力腾空,向白马飞去,翻飞的衣袂如泼洒而出的墨水,在雪中宛若一幅水墨画。 他抓住照山白勒住马缰的手,趁马儿步步后退之时,骑在了马背上。桓秋宁抽出发髻上的银色发簪,抿上毒,刺进了马儿的后腿。 “下马!”桓秋宁握紧了照山白的手,二人一齐下马,落地有声。三秒后,马儿好似喝醉了一般,跪在地上睡着了。 桓秋宁转着银簪,主动解释道:“迷药而已,半个时辰以后它就能醒了。”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看他在自己面前跟个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能忍。 下马的时候,桓秋宁的衣袖滑落,照山白看到他的手背上有好几到露骨的伤痕,黑紫色的血干在伤口上,像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看什么呢?”桓秋宁歪头,“吓傻了?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事。”照山白勉强一笑,视线还是忍不住桓秋宁的手臂上落,“上药了么?” 桓秋宁假装没听见,他抬手一拍脑门,说:“坏了,我的梨子还在船上呢!” 桓秋宁蹲在河边,看着已经翻了个底朝天的小木船,看着自己的买的一大袋冻梨居然沉了底,喂了鱼,恨不得立刻钻到河底跟鱼儿们来个鱼死网破! 他知道照山白在看他,所以忍住了,没仰天长啸,只是悲情地目送梨子们滚蛋。 照山白看着他,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人人都觉得桓秋宁是只张牙舞爪的狐狸,可照山白眼里,他跟汤圆一样,就是个没人疼的小狼崽。 狼心虽然狠,但是重情重义。 “地上凉。”照山白走过去,他想把狐皮斗篷披在桓秋宁的身上,桓秋宁见他解衣带,连忙起身,让他把衣服穿好了。 “有空吗?陪我走走呗。”桓秋宁跟个小孩似的主动卖乖,“我本来是想请你吃梨子的,现在梨子没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明儿就是除夕夜,咱们提前说愿望,应该也可以吧。” 照山白道:“我没有愿望。” 桓秋宁略微吃惊:“怎么可能没有,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可要想好咯!” “好。”照山白说,“那我现在就要实现我的愿望。——我问你什么,你就好如实的告诉我,可以吗?” 桓秋宁叉腰,努嘴道:“我可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你竟然用的这么随便!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算了,也行吧,你想问什么?今天我心情好,有问必答!” 照山白一口气来了个连环问:“陛下给你判了什么罪?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桓秋宁一一回答:“活罪,老鼠咬的,因为我想见你,所以在这等你。开心了吗小山白?” 当着本人的面叫他“小山白”,这种感觉真的挺奇妙的。桓秋宁捂住嘴,偷偷一笑,等着照山白弹他脑门。 即使桓秋宁满嘴跑火车,一派胡言,还给照山白乱起外号,照山白不气不怒,只是抬手,弹掉了他头发上的一块碎纸片。 “满意了。”照山白点点头,问:“走吧,你想去哪里?” “去夜市!虽然今晚那边可能没什么人,但是肯定比这里热闹!”桓秋宁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格外兴奋,他边走边说:“还记得吗?去年除夕,咱们在夜市买了高粱饴。” 第90章 说到高粱饴就会想起那个小泥孩,但是桓秋宁并不在意,反而乐此不疲地聊了起来,他依旧打趣照山白:“我记得某人沾了一身红纸,像个风流倜傥的新郎官!日后你若是成了亲,可莫要忘了请我吃喜酒!” 照山白冷下脸,又闹上了脾气。 还是那般阴晴不定,十分难哄。 二人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夜市,桓秋宁扯着照山白的衣袖,站在一个卖荷包的小摊前。 他拉着照山白过去看,各式各样的绣工精致的荷包整齐地摆在小摊上。桓秋宁挨个看了一遍,其中有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格外入他的眼,他指着那个荷包,问:“老板,这个荷包有香气么?” 老板见二位衣着不凡,乐呵呵地上前道:“咱们家荷包都是带香的,这款荷包更是深受上京小娘子们喜欢,供不应求呢!二位来的真巧,刚好还有一个。不知公子买香包,可是为了送给心仪的小娘子?那这款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如此甚好。”照山白道:“我要了!” “欸,明明是我先看上的,照山白,你怎么跟人抢呢!”桓秋宁连忙护着香包,转头对老板说:“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这个香包是我的了。” 老板乐开了花:“能让二位公子喜欢,是小店的荣幸。小的给您包起来哈!” 他转头问照山白:“这位公子,您要不再看看别的?这款大红色的格外喜庆,正适合春节佩戴呢!” 照山白笑道:“不用了。” 桓秋宁摸完胸口掏衣袖,发现依旧是自己身无分文。他叹了口气,转头一脸真挚地看向照山白,嬉皮笑脸道:“借我三十钱嘛,改天还你三百钱,成不?” 照山白二话不说,掏出钱袋子付了钱。 “爽快!”桓秋宁拿起香包,仔细一闻,香包中有一种淡淡的竹香,比照山白身上的香气要更浓烈一点。 老板见两位公子心气不错,连忙道:“公子若是日后还要买香包,小的可以给您送到府上去。小的在此祝两位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美满!” 照山白听到最后一句话,又给了老板一百钱,他笑道:“承您吉言。” 走出半刻后,桓秋宁回头,见荷包摊的位置悄无声气地飞出了一颗烟花一般的信号弹,在空中“啪”的炸开。他冷笑着攥紧了手中的香包,渐渐放慢了脚步。 落雪很快掩盖住路上的足迹,大红灯笼的影子落在雪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桓秋宁突然停下脚步,他闭上眼睛,把涌上心头的情绪压了回去。他转头,看着照山白那双清透的双目,嬉笑道:“照山白,我饿了,走不动了。恩……我想吃梨花酥!” 说完,他心里暗暗发慌,这种毫无诚意的支开人的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毫无水平。言语不够,表情来凑! 他腆着脸,眨了眨眼问:“我想吃梨雪斋的梨花酥,你会给我买吗?” 桓秋宁像只粘人的小猫,一边撒娇一边抱怨,照山白就算是块石头,也化了成了水。 照山白忍了不到半刻,便点了头:“好,我去买。条件是,你要在此处等我。” “我累了走不动了,不在这等你还能去哪儿啊?你就放心的去吧,快去快回,你可别把我一个丢在这里就溜啦!不然我就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着我!”桓秋宁耍赖皮,照山白刚走,他就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一道白色的光划过夜空,烟花似流星。桓秋宁看着照山白的背影,突然喊了句:“照山白,新春快乐!” “生辰快乐!” “新婚快乐!” “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 桓秋宁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安路的尽头。 他转头,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暗卫,其中有不少人跟了他一整路,甚至混了个眼熟。 陶思逢穿着一身干净的官服,摇着羽扇从暗卫中走出,他微微一笑道:“墨大人,你可让我好找啊!走吧,陛下在九华宫等着您呢,他给您准备了一条上好的蟒鞭,就等着您回去呢。” 第66章 恍若昨日 桓秋宁仔细想来,这些年自己当真是作孽,做了很多应该得被人打的屁滚尿流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算不上“福大”,但“命大”是真沾一点。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高大的人影落在月影上,吞噬了那一星半点的烛光。 桓秋宁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眼熟,他甚至不用仔细去想,便知道来人必定是那一头脏辫,眼尾斜飞的狗皇帝。 当他看见殷玉提着“雪横飞”,眼神又是阴鸷又是不屑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桓秋宁觉得骂他一句“狗皇帝”还是太温柔,他就应该直接说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眼球发黄,嘴唇发紫,殷玉确实是有病。 桓秋宁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顶多是一顿皮鞭毒打,却没想到殷玉根本没有那个耐心,上来就捅了自己一刀。 殷玉抓着桓秋宁的衣领,拔剑出鞘,没等桓秋宁反应过来,“雪横飞”便已经从他的腹部穿过,鲜血没有飞溅,顺着刀柄汇成溪水,流了出来。 桓秋宁吃痛,头皮倏然发麻,紧接着喉咙里涌出了一口血,他没忍住,吐了出来。 血水喷了殷玉一脸。 殷玉抿着脸上的血,低声笑着:“逃啊?继续逃啊!趁夜出宫私会情人,朕是不是得夸你一句‘为爱舍生忘死’啊。朕留着你这条命,是为了把你关起来,一点一点地折磨你,懂么?” 殷玉猛然拔|出长刀,闷笑着扔在了一边,掷地有声。 痛至极,桓秋宁挣脱不开绑在手腕上的粗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腹部的鲜血往外流。疼死了,他感觉自己的腹部烧烂了! 丧心病狂、走火入魔、灭绝人性……桓秋宁觉得诸如此类的词语根本没法把这个疯子形容的淋漓尽致。说到底殷玉还是儿时受到了太深的伤,他不得不用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填补过去的伤口,只有这样,他才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呸,”桓秋宁啐了口血,咧开嘴,露出牙,“真有意思。敢不敢来打个赌,我赌你不会一刀杀了我。” 殷玉勾起一边嘴角,蹲在桓秋宁身前,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蹙眉笑道:“这么想死啊,逼朕杀你,嗯?你想痛痛快快地死,朕凭什么给你这个恩赏。” 桓秋宁挑眉道:“就凭我知道一个秘密。——你想知道的秘密。” “你觉得有什么秘密是朕想知道却无从得知的?”殷玉不屑地看着他,“一个怂烂货,你有什么本事?” 伤口流血不止,桓秋宁忍着疼,咬紧了牙关:“我知道荼修宜的另一个孩子,殷玄,没有死。这个秘密,够意思么?不够的话我还有一个:这个人,你的孪生兄弟,曾经就生活在你的身边,如何呢?” “你是疼昏了头了吧?”殷玉抓着桓秋宁的伤口,捏着温热的血,“朕得让你好好清醒清醒。殷玄早就死了,朕亲眼见过他的遗体!” 桓秋宁的额头上滚落着汗珠子,全身如火灼一般,疼到视线模糊:“皇子薨逝后遗体会入殇庙,为何殷玄的遗体在宫中冰封了多年,直到殷宣威几位后才入殇庙。你看不明白?殷宣威这么做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所有人都相信殷玄已经死了,其中,就包括你。” “满口胡言!”殷玉撕扯着桓秋宁的玄衣,把他拎起来,“只要朕想查,朕可以立刻开殇庙,取出殷玄的遗体,你以为这种话,能骗得了朕?” “逝者已逝,死人开不了口。”桓秋宁不疾不徐,突然低声失笑,“我笑你宁可对死人下手,也不可肯去找活着的人!你是怕你的孪生哥哥回来了,抢你的皇位,还是因为你很清楚,兄弟至亲,成不了君臣,你宁可希望他死。” “闭嘴!”殷玉咬牙切齿,他把桓秋宁重重地摔在地上,摔的他脊骨脆响,“朕身受天命,受百官拥趸,朕就是大徵名正言顺的帝王!无论谁来,也只能对朕俯首称臣!” 桓秋宁爬起来,用怜悯的目光恶心他:“世家拥护的从来不是帝王,而是自己的利益。所以,无论谁坐上那龙椅,对他们来说都一样。怕了吧,殷玉,你的报应就快要来了!” 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生在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报应”二字。只是有的报应说来就来,有的报应会在最后一刻,打的你措手不及,遍体鳞伤。 桓秋宁像少时与萧慎的狼群死战时的眼神,他低着头,凶戾地瞪着殷玉。 殷玉看着笼中那一匹疯了的狼,他恍然意识到,有的动物天性很绝,生来就没法活在笼子里,成为笼中之物。 而他,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被人折磨了整整七年,才第一次昂起头,去撕烂老天爷压在他身上的命运。 殷玉后退两步,靠在门边,深吸了一口冷气。 第91章 他拎起“雪横飞”,用帕子擦着上面的血迹。片刻后,他倚在墙边,冲屋外候着的人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杀了吧。” *** 陶思逢在门外候着,殷玉出去后,他见张公公端着一壶酒要往屋里走,上前问:“陛下说什么时候行刑了么?” 张公公弓着腰:“回陶大人的话,陛下说的是今夜。” “给我吧。”陶思逢接过张公公手中的铜盘,“劳烦张公公在外头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陶思逢端着酒具走进了屋子,寒风从门外吹来,把屋子里的血腥气搅的翻滚,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 这个人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但是,当他抬手遮住下半张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笑意,全是冰冷的漠然。 “墨大人,你受苦了。” 陶思逢蹲在铁笼子外,垂下眼帘盯着地上的血水看。 这句话不是说给桓秋宁听的,而是说给门外候着的人听的。做戏要做全套,开局他就摆出了一副老好人的架势。可他看向桓秋宁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人情味。 桓秋宁抬起头,眯着眼,看清来人是陶思逢后,就跟没见着人一样,把眼皮子合上了。他穿了一身玄色的衣服,就算留了再多的血也看不出来,但是地上的血水藏不住。 陶思逢见桓秋宁死到临头还不待见他,只好说的别点,让桓秋宁无法忽视他:“殷仁死了。” 如扑棱蛾子扇动翅膀一般极小的声音,却让桓秋宁抬头一怔。 桓秋宁已经是将死之人,陶思逢没有必要骗他,想到此处,他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寒意。他问:“什么时候死的?” “今夜。”陶思逢站起来,在阴暗腥臭的屋子里踱步,“他绝食,活活饿死的。” 桓秋宁哼笑,这种话就算骗三岁小孩,也会让人觉得荒谬。与其说一个八岁的孩子把自己活活饿死,还不如说他失足掉进枯井淹死了,显然后者更有可信度。 陶思逢不疾不徐道:“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我去查看了殷仁的尸体,他的舌头断了。我又去问了送他进宫的太监,他们说,小殿下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不会眨眼皮了。你说,殷仁是不是在麻袋里的时候,就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桓秋宁回忆着那夜发生的事情,郑卿远明明把照山白的殷仁带走了。殷仁为什么会回到宫中,又为什么会咬断自己生的希望? 陶思逢漫不经心道:“我不在乎殷仁是怎么死的。” 他蹲在铁笼子外,用一双孩童般真挚的眼睛看着桓秋宁,淡淡一笑:“在这座上京城里,我只恨你,也只能恨你。因为我很清楚你这层皮下藏着的身份,你是桓珩,桓江城的亲儿子!在诏狱那夜,我便认出了你。我以为你听到‘陶氏’会想起我,可是你没有。也是,向陶氏这种江北郡的无名小氏,就算是替你们桓氏当了替死鬼,又有谁在乎呢?” 替死鬼! 虽然不知道今夜为什么有这么多莫名奇妙的疯子找上门来,但是“替死鬼”这三个字桓秋宁绝对不认。 这个人怕不是疯到记忆错乱了,桓氏已经灭门了,何来“替死”一说。 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太疼了,桓秋宁肯定会问上一句。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看了一眼酒壶,问:“毒酒?给我吧。” “你不恨我?”陶思逢皱着眉头,把酒壶踢到一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宫变那夜我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功,冒死去找殷仁,我猜照山白也在找殷仁,而你一定会去找照山白,所以我就一路跟着你。我看你像个疯狗一样在火里进进出出,我肆无忌惮地跟着你,你却没发现,你对照山白可真是情根深种啊。可是,陛下已经给他赐婚了。不日,他便会与我的妹妹成亲,你算个什么?你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我把赌注压在你身上,大获全胜!等你死了,我就不用再给柳夜明当狗,我就能去御史台,攀上照山白,走我的青云路!” 桓秋宁微笑着看向他:“恭喜你。现在能把毒酒拿给我了么?” 死不死先不说,喝口毒酒缓解一下身上的疼也是好的。桓秋宁疼到意识混乱,他真怕自己因为忍不住疼而胡言乱语,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这么迫不及待?”陶思逢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陶思逢抓起地上地酒壶,恶狠狠地扣住桓秋宁的后颈,把毒酒灌进了他的嘴里,“喝啊,喝完了下去给桓氏陪葬吧!” 灌完了酒,陶思逢把酒壶砸在地上,“啪”地重重地关上了木门。 桓秋宁被呛的不轻,咳了好久才缓过来。屋内再次寂静无声,桓秋宁感受着毒酒灼烧五脏六腑,嘴角流出了温热的血。 醉生梦死,一夜贪欢。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酒壶,想起了那一夜,照山白不假思索地将酒壶中剩余的情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壶甩在地上,俯身向他扑来。 缠上青丝的银铃清响,伴随着铁笼与地面的摩擦声,湿热的呼吸覆了上来。 亲吻、厮磨、交缠……无论照山白对他做什么,都是极尽温柔。 恍若昨日。 那夜也曾疼过,却是心甘情愿地疼,心甘情愿的与另一个人痴缠。 在头脑放空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哪怕没有情,没有爱,单单是片刻的温存,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如今生死难料,他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对他留有眷恋。 桓秋宁为了见照山白最后一面,用光了手中的筹码,可见到照山白之时,他却连一句狠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想陪照山白说话,与他说笑,让他们之间多一些简单欢乐的瞬间。哪怕只是一场顷刻便会清醒的梦。 夜半来临,除夕已至。 桓秋宁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除夕夜,他是如何在草堆中亲眼见着至亲之人死于刀剑,亲眼见着他的父亲倒在血泊之中,亲眼见到满天绚烂的烟花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如今又是除夕夜。 桓秋宁转头,月光透过的窗户,落在了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窗台上落了一只红眼乌鸦,远处是倏然升空炸开的烟花,绚丽耀眼。 那只红眼乌鸦歪头,冲他叫了两声,仿佛在跟他说话。 桓秋宁想起了在铜鸟堂时,堂主对铜鸟说过的话:“一旦成为铜鸟,便不再是人,你的命便不再由你掌控。生要为铜鸟堂生,死也为铜鸟堂死,只有堂主能决定你的生死。” 想让他死的人有很多,可是想让他活的人却寥寥无几。 他不觉得这一生活的很苦,只是觉得累。 处心积虑,身不由己。他不曾有一刻真正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本心。 他有了一个特别特别在意的人,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好好道别过的人,就一定会再次相见。 桓秋宁抿干净手指上的血,从胸口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把它放进了那个绣着白鹤的香包中。 与纸条一同放进去的,还有一把钥匙。 第67章 追忆往昔 九华宫内,月光一泻千里。 殷玉抱着一枝荼蘼花,坐在醉翁椅上,闭目沉睡。猛然惊醒之时,殷玉汗如雨下,急促地喘息着,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两腿之间湿答答的云雾,在心悸中回想着刚才的春梦。 只要在夜里看见这幅古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浮想翩翩,即使画中人根本不会抬眸看他一眼。 大抵是憎恶吧。即使画中人已经死了,殷玉也要对着他的脸亵渎他,玷污他,在梦里对他行肮脏龌龊之事,看着他被自己囚禁,折磨,痛不欲生,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停下脚步,为什么不肯回头。 春梦的腥风血雨中,殷玉对他百般折磨,可梦醒之后,他却连伸手触碰一下这幅画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敢远远地望着,恨不得连风都要隔绝在外,不肯让任何东西触碰到画中人。 他想把那个人藏起来,囚起来,让他永远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殷玉叹了口气,少年帝王的脸上浮现出了少见的悔意。他远远地注视着那幅画,将手中的荼蘼花放在胸口,深沉道:“还记得吗,那年花朝节,你送了我一捧荼靡花。那时我说想出宫看看,你说你会陪着我。你还说你要去双花庙为我寻一位神医,医治我的腿。欸,照玊祎啊,你骗我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我还是傻傻的信了你的鬼话。” 他拿出怀里的玉佩,放在掌心摩挲着:“为什么别人会有你的东西,为什么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哪怕是一封信,一句话,一根发丝也好。” “我又被困在宫里了。”殷玉坐在地上,神色哀伤,“这次的期限是一辈子,朕再也出不去了。如今就算是朕知道你还活着,朕也没法去找你了。” 其实,殷玉一直期盼的不过是一句道别。 哪怕后会无期,此生不再相见,他也只是渴望一句道别。 第92章 可说到底,他在乎的又不仅仅是只言片语,他想成为某个人心里的人。只要那个人说出了那句道别,殷玉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向他,抱紧他,不给他离开自己的机会。 贪念积少成多,变成了挡在他心里的丘壑,他看不清故人,也看不清自己。 沐浴着月光,再次闭上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年花朝节。 ** 康政二十八年春。 农历二月半,百花争艳,花朝节。 入宫侍读的公子身上少不了脂粉花香,他们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锦衣华妆的娘子抛了花枝,纵然有心仪的,也只能婉拒。 毕竟,陪皇子们读书才是正经事。 照玊祎穿了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有各种花粉混合的香气。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照玊祎来的时候抱了一大个花篮,里头塞满了大硕开得正艳的鲜花,他险些因为看不到路一头栽到学堂的地上。 他把花篮小心地放在了一边,四处张望,他在找一个人。 一位身着湛蓝色锦衣的公子紧随其后入了学堂,见状笑道:“诸位有所不知,一位小娘子捧着花篮子从照府门口一直追到了宫门外,照兄这才不得已把花篮收下,让咱们也能沾上这花香。如不是今日要来学堂听学,照兄怕是早已抱得美人归了吧!” 又有一位公子放下书卷,调侃了两句:“非也非也,以照兄的家世和才华,定是要全京城最惊艳的小娘子才能配得上,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桓府有位小娘子,容颜冠绝京城,人称菡萏仙子呢。” 有人疑惑道:“桓府哪有什么小娘子啊?相国大人只有一个儿子,如今正云游四方,还未回京呢!” 刚才那位公子继续道:“可传闻中那人容颜倾城,是个美人胚子啊!如果他是位公子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吧。” 有人一笑道:“害,怎么就说不过去了呢,容颜姣好的男子古往今来亦不在少数,兄台莫要太狭隘了!” “也对,也对哈哈哈!择日有机会,一定要去一睹相国家小公子的真容!不过今日,咱们就逮着照兄使劲看吧!” 照玊祎一只手撑在木桌上,轻摇羽扇,漫不经心地求饶道:“各位兄台嘴下留情,若是一会儿让狄太傅听见了,可是要挨戒尺的!” 学堂内渐渐安静,大家都压下声音,跟蚊子哼曲儿似的小声交谈。 突然,门口有人打了个喷嚏,接连着又打了两声。紧接着传来了“咕噜咕噜”轮子滚动的声音。 来人正是许久不入学堂的九皇子殷玉,他的面容白皙,看着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他好不情愿地掀起眼皮,一副困倦的样子,一进门就趴在了桌子上:“饿。” 殷玉刚一抬头就开始找照玊祎,他半睁着眼,懒兮兮地道:“照玊祎,爷饿了,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伴读的公子腹诽道:“咋滴?御膳房不管饭?一上来就要吃的!” 照玊祎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出来,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他歪头看了看那盆花道,抬手指了指,一脸真诚地问:“要不,吃这个凑合一下,行吗?” “净整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是想毒死小爷吗?”殷玉看了眼那个五颜六色的花篮子,趴在桌子上埋着头道,“拿走拿走,爷最讨厌这种花花草草,一股味,呛死啦!” 大皇子闻声走过来,往他的桌子上推了一块帕子包着的蛋黄馅儿的酥皮糕。殷玉闻着香味睁开了眼,看见了大皇子衣服上的虎纹,反手就把糕点往地上推。 酥糕落地之前,被照玊祎稳稳地握在了手里,他坐回自己的文茵上,笑着道:“多谢大皇子。” 岂有此理?! “不许吃!”殷玉抬起头眼见着照玊祎要把糕点送进了口中,脱口而出。 照玊祎摊开手把酥糕放在手心里,转着角度欣赏着,作出一副馋的就快要流口水的样子,频频称赞:“好香!不愧是御膳房做的酥糕,在下有口福了!” 然后,照玊祎在殷玉直勾勾地注视下,咬了一小口,一边嚼一边点头赞叹:“太好吃了!” “照玊祎,你死了。”殷玉自己推着椅子就往外走,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磨耳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 走了很远,殷玉按住木轮,停在原地。他回头,看到身后并没有人跟过来,七窍生烟,一只腿不停地揣着一棵树,红着眼睛,一边踹一边骂道:“该死的东西,早晚死在爷的手上!” 照玊祎从树后面探出头来,歪头对殷玉说:“殿下怎么总是说生不生,死不死的话。殿下贵为皇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寻常百姓无法拥有的一切,理应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诚可贵,殿下怎么能因为一块糕点就判了我死罪呢。” “呵,真是有意思,爷什么都不稀罕!你不好好在学堂读那些烂书,滚到这里来做什么?”殷玉的两根眉毛拧巴到了一起,身上乍现了几分八岁孩子身上的幼稚之气,他转头就走。 照玊祎转身一笑,三两步走到了他的身侧,温柔道:“我是殿下的侍读,既然殿下不在学堂,那么,我自然也不想留在那里咯!” 殷玉仰着头,微微挑眉:“少在这假惺惺,爷不吃这一套,从哪来的滚哪里去。” 照玊祎没理他,自顾自地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他问:“天气不错,不如殿下陪我去个地方?” 殷玉不可置信地歪头,舔了舔后槽牙,表情好像在说:你敢安排爷? “先等一下。”照玊祎跑回了树后,抱出了那盆鲜艳又刺眼的花。 殷玉两眼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是真不怕死。 殷玉看着花篮子,气鼓鼓地说:“你干什么?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人一个甜枣?小爷可不吃这一套。你不是喜欢吃酥糕吗?去去去,去给大皇子当伴读吧,把这花篮子也给他吧!” 他像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我并非是喜欢吃酥糕。”照玊祎蹲在殷玉身前,温柔地说:“殿下,我只是希望你能在宫里过得更好。” 阳光落在了照玊祎的身上,少年明媚一笑,胜却春风拂柳,百花艳艳。 照玊祎不疾不徐,温声道:“我希望殿下在宫中能有一两位交心之人,这样皇后娘娘再为难你的时候,就能有人站出来替你说话了。” “爷过得很好。”殷玉的眼角有点热,他抬手蹭了蹭,扭头道:“你不是说要去一个地方吗?走吧。” 照玊祎推着他往御花园方向走的时候,殷玉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要去哪里的主动权竟然不在他手里!因为他坐在轮椅上,只能任由照玊祎推着轮他走。 照玊祎往哪儿推,他就只能往哪儿去。想到此处,殷玉非但没生气,反而悠闲地打了个哈欠。他道:“走慢点,小爷困了,想小憩一会。”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宫女和受邀入宫赏花的世家小娘子,她们虽然表面上对殷玉恭恭敬敬,从未失了礼数,等殷玉走远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起了他的衣着和气度。 一位折了一枝淡粉色芍药掩面的娘子笑意嫣然,她看着九皇子的背影,对身旁锦扇半遮面的娘子低声道:“真是浪费了这一副好容貌,瞧瞧那双单若竹叶的眼睛,若是多上几分深情,不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她身旁的那娘子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他身上有疾,恐怕这辈子算是废了。” 手里捏着芍药的娘子回头,刻意地说得大了点声:“他就算是再不济,也是个皇子,也由不着我们在这挑来挑去。”她在提醒身边人,谨言慎行。 手握锦扇的小娘子看着照玊祎的背影,莞尔一笑道:“我倒觉得他身后那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便是照大人家的丞公子了。” 一位小娘子道:“看年纪,应该是琼公子吧!传闻中那位清风霁月,才学惊人的丞公子,此时不是在春庭河畔避世吗?” “也是也是。”手握锦扇的小娘子微微一笑,“你们看,琼公子和九皇子殿下长得好像啊,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围人连忙道:“嘘!千万别乱说,九殿下可是皇子,咱们可别因为说笑闲谈,给琼公子招惹祸端!” 一位眉眼英气的小娘子掩面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二人像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呢!” 微风拂面,小娘子们掩面笑着,竟比百花还要美艳。 殷玉的耳朵尖得很,这些话被他一字不落的收入了耳中,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竟被口水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拧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 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 “照玊祎,你居然敢跟爷穿一个颜色的衣服?!”他越说咳得越厉害,脸红得像被人扇了两巴掌。 其实那些话也被照玊祎大差不大地听了进去,他明明知道殷玉急什么,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大徵的律法上又没有规定伴读不能与皇子穿同样颜色的衣服,莫非殿下有特殊的癖好?” 第93章 “放屁!爷说不能穿就不能穿!”殷玉像一只炸了毛的鸟。 照玊祎只是笑笑,他知道眼前人虽然嘴硬脾气又怪,但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这深宫中渴望得到爱的孩子。 小孩闹脾气嘛,哄着就好了! 到咏梅苑的时候,照玊祎深吸了一口冷气。虽是二月天,但是这个院子周围依旧冷森森的,让人不想靠近,他鼓起勇气,问:“殿下,还记得吗?上次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个半死。” 殷玉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回头说:“照玊祎,你胆子真够大的啊!这种地方,你还敢来?” 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坦诚说的。照玊祎向来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他把心里话告诉了殷玉。 照玊祎拍了拍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害怕,但是我还要来。因为我知道,里头住着的女人是你的母妃。所以,殿下,我想与你一起过来看看。今天是花朝节,每一位女子都会期待收到一捧花,我想娘娘也是如此。” “殿下,不要怕,我陪着你。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害怕了。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他蹲在殷玉身旁,捧起花篮子,明媚地笑着:“当然,如果你不想进去,也可以在此处等我。” 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要把自己仅有的勇气分给他。 想到这里,殷玉鼻子一酸,努嘴道:“爷又不是胆小鬼!去就去,谁怕谁。” 照玊祎从花篮中拿出一捧白色的花,递给殷玉,笑着说:“殿下,送你。” 殷玉接过捧花,小心地抱在怀里,抬头问:“这是什么花?” 照玊祎温柔地回应道:“荼靡。这种花不常见吧?这是我哥从城外摘回来的,他让我送给自己喜欢的朋友。” 殷玉的眼睛亮亮的,他点了点头。 照玊祎看着花,不疾不徐:“荼靡花开的很灿烂,但是花期很短,所以有的人用它来祭奠亡妻或者寄托分离之思。可我觉得,它真正想要传达的是‘倾尽所有之爱’,在短暂的一生中,痛痛快快,潇潇洒洒,肆意的爱一回。” “所以我把荼蘼花送给殿下,祝愿殿下此生,能够为爱而无畏。”照玊祎看着捧花,又看向殷玉,“殿下,请你一定要相信,你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人。这无关于你的过去,你的出身,以及你的不完美。” 殷玉听得心里暖乎乎的,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热茶。他抬头,冲照玊祎笑了一下,亮出了他的小虎牙:“附议。我只喜欢你的说法。” 照玊祎调皮一问:“那……殿下喜欢这种花吗?” 殷玉努嘴,含含糊糊地小声道:“算是喜欢吧。” 照玊祎又问:“那殿下喜欢……” “你别问了!不是说要进去吗?还去不去了!”殷玉别过脸,把脸埋在了花里,任凭照玊祎说什么,他也不抬头。 “殿下,坐稳喽!”照玊祎拍了拍殷玉的后背,推着椅子就往前走,怀里还夹着那一篮花。好多枝都已经焉儿,他轻轻地给花朵扶起来,一把推开了咏梅苑的门。 铁链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内空无一人。 照玊祎的黑靴踩着骨头的声音轻响,轮子压断了不少骨头,声音清脆却让人心生恐惧。 殷玉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看,他是真的害怕。 害怕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更害怕见到一个人。 屋子的木门破破烂烂,勉强挡在那里,却挡不住风。红裙的衣角藏在木门后面,露出了一抹红色,红裙之后,是锈迹斑斑的玄色铁链子,比常人的手腕还要粗。 照玊祎上前行礼,将花篮放到了木门之前,作揖道:“在下照琼,见过娘娘。今日是花朝节,特以花篮相赠,望娘娘笑纳。” 铁链子动了动,很快就停止了。 门后之人趴在门槛上,透过缝隙看到了那一捧春色,这样鲜艳的颜色,她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所谓门槛,跨的过去是门,跨不过去的就是槛。 她紧紧地抓着地面,烂掉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女人摸了摸满目疮痍的脸,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却没有鼓起勇气跨过那道坎。 她知道门外的人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她怎么敢用这张脸,去见她日思夜想的人呢。 “啊……啊……”她张着嘴,努力了很久才勉强能说出几个字:“在……树下……有……东西……” “树底下有东西?”照玊祎大吃一惊,回应道:“我这就去找,请娘娘稍等片刻。” 照玊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包住了一块白花花的腿骨,很快从枯树下挖出了一把镶着玄色宝石的匕首,手柄上刻着一个字“玉”。 女人看见那把匕首,嘶吼道:“你的……它是你的……!” 照玊祎把匕首递给了殷玉。 那个字上染着红色的血迹,殷玉看着那个字,冷冷笑道:“又是‘玉’,爷这辈子最厌恶这个字!爷根本就不是块宝玉,爷一条被抛弃的丧家之犬!爷配不上这个字,爷恨它!躲在后面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出来啊,出来跟爷走,堂堂正正地走出这间屋子,让他们看看,爷是个有娘生有娘养的人!” 殷玉握着刀刃,任由锋利的刃刺进自己的手掌,鲜血滴到了他惨绿色的罗衣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莲。 “殿下,‘玉’其实是一个好字,‘美人如玉’,这个字承载了很多美好的祝愿,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爱意。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人在默默地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照玊祎小心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拿走了他手中的匕首,轻轻地用手帕包住了他的伤口。 照玊祎温柔道:“殿下,娘娘给你这把匕首,是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自己,而不是伤害自己。” 又或许,她只是想让你常来这里看看她,她希望你记住这里还有一个人。 木门之隔,是母子多年的分离,是这辈子都说不清的爱与恨。 刺眼的阳光把数尺高的红墙之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照的清清楚楚,却唯独照不清木门后的狼狈与痛苦。 殷玉坐在轮椅上,捶着自己的腿,嚎啕大哭。照玊祎陪在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怕他的后背,眼睛渐渐湿润。 大哭之后,殷玉啜泣了一会。随后,殷玉跪在地上,冲女人磕了响头。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行礼,从前他只敢在咏梅苑外偷偷掉眼泪,偷偷抱怨,却不敢走上前,轻轻地唤一句母妃。 如今,他遇见了照玊祎,遇见了那个愿意给他勇气,带他走进来的人。 出了咏梅苑后,殷玉抱着那把匕首,很久没有说话。 “照玊祎,爷想出宫。外面大千世界,世间百态,爷想去看看。”九皇子抬手挡了挡烈阳,他只是想要逃离,离开这让人喘不动气的深宫。 照玊祎笑着回应道:“等陛下日后给殿下封了王,天高任鸟飞,不管是去琅苏见烟雨江南,还是去北疆看月下残雪,只要殿下想去,就能去。到时候,殿下便可将这世间美景一览无余。” “真的可以吗?”殷玉失落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 照玊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想起了在清水面馆吃面的时候听到的传闻。 他不疾不徐地说:“我听闻城外的双花庙来了一位游历的神医,能治世间一切疑难杂症,可以把临死的人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可以让断臂之人生出新肢,亦可以让容貌尽毁之人变得倾国倾城!传闻虽然大多不可信,但是赌上一赌,也不吃亏。这是一庄赢了稳赚,输了也就是花点时间的买卖,殿下你赌还是不赌?” 殷玉抬头望天:“嗯……如果你愿意陪着爷的话,爷可以勉强试一试。” 照玊祎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应道:“我愿意一直陪着殿下,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真的吗?”殷玉回头,激动地问:“你可莫要诓爷,不然爷就会把你捆起来,囚起来,像毒妇对待我那般,伤害你,折磨你!你可要想好了?” 照玊祎诚恳道:“君子一言,绝不背叛!” 为了让殷玉心甘情愿地去医治腿疾,他补充道:“如果背叛,我愿不得好死。殿下,如此这般,你信了吗?” 殷玉从未想过儿时的誓言会一语成谶,也未曾料到他会用那把匕首亲手杀了荼梅。 过往所有美好的回忆,在他手中一点点变成泡影,最后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往后还会有无数个花朝节,可是记忆中明媚潇洒的故人,还会回来吗? 第68章 相思成茧 史昌二年,正月初一。一夜之间,上京缟素。 永鄭帝改制御史台,以勾结乱党,谋杀明王的罪名诛杀了治书侍御史墨蝶,将其尸首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三日。 文武百官用“罪有应得”四个字来形容他的死,甚至为此拍案叫绝。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哭诉,也没有人来认领他的尸体,他死后也不会有人为他立碑。 第94章 比起明王殷仁的死,他的死轻如鸿毛,除了唾骂,什么都没有。 第三日的时候,一位少年跪在城门前,穿了一身粗麻制成的斩衰[1]。他没带香烛,也没带纸钱,他带了三壶桑落酒,二两炒花生。 路人见状大多唏嘘: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竟然为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死人,不顾自己的性命,跪在雪地里! 他们看着雪地里的背影,暗暗猜测,能为了一个死人在寒冬大雪天,跪在雪地里的人,不是有罪就是有情。他们大都怕引火烧身,不敢上前观望,留下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了。 有人看出了跪在雪地里的人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更不敢上前问候了。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看完就走。 只有一位赤脚的孩子,抱着一件草皮蓑衣,跑到了城门前。 小孩一身泥斑,穿了一件破烂的麻布衣服,腰上系着草绳。他蹲下来,把草皮蓑衣放在一边,说:“我认得你,有一年除夕,你给过我一颗糖。” 照山白的眉毛和睫毛结上了霜,他的鼻尖和耳角冻得通红,像被人掐紫了。他掀起眼皮,目中无神地看了小泥孩一眼,轻声道:“多谢。你拿回去吧。” “喂!大哥哥,你不要嫌弃我的草皮蓑衣,虽然它比不上你们名贵的狐裘,但是它很挡风!”小泥孩掀起草皮蓑衣,盖在了照山白的背上。 小泥孩靠近了说:“大哥哥,你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给我糖吃了!” 小泥孩冻得浑身发抖,他见照山白跟丢了魂似的,趁照山白不注意,捏起盘子里的几个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小泥孩自顾自地问道:“大哥哥,上面那个人为什么死了呀?” 照山白道:“因为他有罪。” 小泥孩继续道:“他死的好惨!噫,人都死透了,尸体还要被挂在城墙上,实在是惨!。很小的时候,我还有娘,那时候我娘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那他……会不会变成恶鬼呀。” 照山白淡淡道:“或许吧。” 小泥孩担心道:“那岂不是很可怕!大哥哥,他是你的朋友么?他已经死了,你跪在这里他也看不到了,万一他变成恶鬼,从上面下来的时候看到你,过来报复你怎么办呀!” 照山白垂眸道:“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恶鬼,他会回家。” 小泥孩看看周围避之无不及的人,疑惑道:“他还有家吗?为什么没人来看他?他还真的有亲人吗?” “有。”照山白为他倒了杯酒,不敬天地,敬故人,“我就是他的亲人,我会带他回家。” 史昌元年的雪下的比过往每一年的都要大,但是北风却不像从前那般凌冽。寒风掀起地上的雪粒子,酒水撒过的地方,落了几颗晶莹的冰珠子。 照山白在城门前守了一夜。 他准备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想带那个人回家。奈何事与愿违,廷尉的人要将桓秋宁的尸首带会诏狱复审,至于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谁也不清楚。 也许桓秋宁的尸体进了诏狱就会被一把火烧了,也许过几日就会面目全非,断胳膊断腿,也会今夜就会被扔到万坟冢,这些谁也无法预料。 死人无法说话,无法反抗,可他们却要撬开他的嘴,逼他在史书上替人背下那些个污点。 廷尉的人将桓秋宁的尸首带走的时候,照山白没有像那夜在宫门外一般发疯似的嘶吼,也没有像他跪在照府求照宴龛那般决绝,更没有在城北陋室发现那封信时那般歇斯底里。 他只是平静地目送桓秋宁离开,平静的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宫里的人说桓秋宁逼死了殷仁,他折磨殷仁,逼得殷仁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照山白不信,但是殷仁已经死了,桓秋宁也为此葬送了命,过去已经成了空口无凭的回忆录。这世上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会在乎真相。 那日之后,照山白把自己关在了城北陋室。 半个月后。 元宵佳节,火红的灯笼挂满了上京城,沉寂了半月的京城终于在烟火中热闹了起来。 长安路的尽头,一座枯藤缠绕的宅院依旧紧闭木门,独有寒鸦登门拜访,时不时的在老树的枝头上叫两声,撑撑场子。 夜里来了人,轻轻地扣了两下门。 陶思逢拎着食盒,在门外轻声唤了声:“中丞大人?今日恰逢元宵节,我给您带了份元宵,能否进屋一叙?” 许久过后,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却依旧昏暗无光。 又过了许久,才来人开了门。 照山白面色憔悴,身形消瘦,他拎着一盏琉璃灯,轻轻地推开了门。 平日里一贯待人客气的照山白,如今见到陶思逢登门拜访,连句话没说,就转头走进了屋子。 无话可说。 如今他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陶思逢四处打量,他站在老树下,向屋内望去。 千只骨架干枯的蝴蝶,在月色中平静地睡去。桌案上散落着墨香浓重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只写了一句话。 照山白用极细的银钉把死去的蝴蝶钉在了墙上,蝴蝶身上的闪粉依旧绚丽,可它们的骨骼结了冰,肉|体已经干枯,灵魂也早已在夜色中安睡。 爱是脊椎中的一枚骨钉。 那一枚骨钉随着昼夜的轮转,时间的流逝,从脊椎刺进了骨髓,逼近心脏。 照山白拔出了那根插进骨髓的骨钉,用它留住了上千只蝴蝶。思故人,忆过往。他站在回忆与过去的分界线上,为一人留住了月色,留住了转瞬即逝的蝶,生出了藏满相思的茧。 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见到孤独的守在陋室中的人,见到此景,陶思逢方才明白,照山白对那个人,用情至深。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陶思逢便也不装了。他卸下伪装,卸下那张七窍玲珑的皮,坐在石桌旁。 自卑与矛盾的灵魂穿破皮肉,站在了夜色中,他对照山白道:“那一夜,我一直跟着你们,我还知道桓秋宁让你离开,但是你没走。宫门关闭之前,我看到你了。可我就想让他去死,所以我把你关在宫外,看你无计可施,让你只能去求你的父亲。相国大人怎么可能会救他,你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那夜的无助与绝望涌上心头之时,照山白将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吼道:“出去!” 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因为看不透生死而崩溃,他的心也会疼。 可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如果不是陶思逢逼他,他还是只会把自己锁起来,让悲痛在心中郁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做。 陶思逢见照山白失态,单手支腮,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照山白啊照山白,何必呢?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跟你未来的舅兄置气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恨,可是我也有恨!” “为什么我要把我的妹妹嫁给你,为什么我宁可用命相抵,也要让她嫁进世家。因为我不想让她再受我受过的苦!” 陶思逢走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酒壶渣子,不疾不徐道:“照山白你知道吗,在上京城里,我最想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觉得你跟其他的世家纨绔子弟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的心里能容下的我们这些从江北郡来的寒门子弟。我觉得我的妹妹只有嫁给你,她才能不在世家受到排挤,我想让她嫁给你,哪怕是做妾。你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大徵最好的男人,值得她托付一生。你应该怨我吧,我只顾及到了自己,顾及到了妹妹,却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可是我如何能问你?你和那个人的流言蜚语在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怕你们是真心的,我怕你为了他,退了与我妹妹的婚事,所以,我要至他于死地!” 照山白忍无可忍,他抓起一只毛笔,将陶思逢抵在了木门上,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背。照山白咬牙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从前照山白不明白桓秋宁为什么会因为恨而杀人,为什么会因为过去而丧心病狂。如今照山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恨,终于明白了桓秋宁的苦,他的痛,他的煎熬。 而他的恨与桓秋宁的恨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哈哈哈哈哈哈哈……”陶思逢抓着照山白的手臂,大笑道:“原来两袖清风,儒雅温润的照山白也会想杀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有本事,能把你拉下地狱!哦不对,应该是他有本事,能让你为了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愤怒在照山白的心里一点一点的堆积,他掰断了毛笔,抓着陶思逢的手,抠出了血。 “滚。”照山白愤怒至极,完全顾不得仪态。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如烈火灼烧般的疼。他抓着陶思逢衣领,怒目切齿地骂道:“我让你滚!” “你狂什么?”陶思逢目眦尽裂,他瞪着双目,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你愿意看他演戏给你看,却不愿意听我说我的苦衷。他到死,都把你蒙在鼓里。他告诉过你吗?他是桓江城的儿子,桓秋宁!你知道吗!” 第95章 照山白忍无可忍,他冲着陶思逢的胸口猛踹一脚。他看着倒在地上丧心病狂地大笑的陶思逢,厉声道:“我再说一次,滚!” “他是桓秋宁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你的!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他只想杀了你!你以为我跟着柳夜明这么些年,什么也查不出来吗?我查的清清楚楚,桓氏灭门的背后是先帝与你们照氏的交易。先帝给了你父亲相国之位,帮他解决掉桓氏,而你们照氏,帮他藏住一个秘密。具体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陶思逢咄咄逼人,唾沫星子乱飞,“是你们照氏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不沦落到满春楼出卖皮相求生,他就是恨你呀!他一边跟凌王缠绵悱恻,一边来勾搭你,照山白,你贱不贱啊!他这样对你,他死后,你还为了他伤心伤神?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闭嘴!”照山白抓住陶思逢的后颈,把他重重地摔在石桌上,“再说一个字,我真的会杀了你。” “疼疼……松手……”陶思逢疼的眼冒金星,他抱着头,满嘴求饶,“放过我……放开我!” 可当照山白松手之后,陶思逢后退了两步,却笑着继续辱骂。 照山白一脸鄙夷地擦着手上的血,静静地听他说。 陶思逢发完疯,便开始卖惨。他坐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父亲死后,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直到,我在江北郡收到了柳家的推举书。我拿到推举书后,乡里乡亲的百姓凑钱给我租借了一辆马车,载着我和我妹妹到上京。我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老乡们对我们有再造之恩,这些恩情我得还,如果我不争气,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他们的恩情我这辈子永远也还不上。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良心,为自己铺一条升官路。很可笑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寒鸦惊飞。月光照在院子里,带着无尽的凉薄。食盒里的元宵已经结了冰,霜花开在瓷碗上,闪着荧光。 陶思逢叹息道:“照山白,我真的很羡慕你。” 照山白不想同他多说一个字,他面无表情道:“如今我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可羡慕的?” 陶思逢听罢,沉默了许久。月上枝头,树影暗暗,他仰头望着着天边明月,沉声道:“既是如此,那我羡慕的,便是曾经的你。” “也许我终其一生,努力一生甚至达不到你出生的高度,我恨老天爷让我成了一个命运多舛的平凡的人,也恨桓氏让我的父亲成了替罪羊,让我和妹妹成为了罪臣之子,恨我没有肆意生活的机会。但是认识你之后,我突然没那么恨了。因为我后知后觉,原来想你这样的天之骄子,过得也没那么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受够了苦日子,我必须得争气,为了闯出去,为了我的青云路,我愿意付出一切,尊严、良心、哪怕是我妹妹的幸福!什么代价都可以,我都愿意接受!我孤掷一掷没有退路,我就必须得狠绝!” 他说完,如释重负,松开了紧紧攥着碎瓷片的手。 照山白平静道:“我不会娶你的妹妹。我虽然不会娶她,但是不会不尊重她,正是因为我尊重她,才不会让她因为我,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命运多舛是上天对你的不仁不义,而你,却把你的贪欲与执念施加在了别人身上。”照山白给他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陶思逢,我不会把你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害千倍万倍的还在你的身上,因为他不曾把对照氏的恨发泄在我的身上。我要为了他,守住我的本心。” 陶思逢挑眉,笑道:“照山白,你真可笑。” “我是很可笑。”照山白深吸了一口气,他背对着月光,背影孤凉,“如你所说,我并不是如白玉一般无暇的人,也并非生来就光鲜亮丽的人,过去我浑浑噩噩,虽然活在阳光下,却没有影子。我会犯错,犯了错会改。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我不认为是过错,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照氏长辈十几年的教诲教会了照山白如何做人,如何为官,如何成为照氏的中流砥柱。而桓秋宁让他懂得了性、爱、与死亡。 他曾经避之不及,闭口不谈的诸多疑惑,桓秋宁一一教会了他。 照山白站在陋室中,向北望去,他看着上京城的灯火,仿佛身处流沙漩涡中,快要沉沦,快要窒息。 让他感到痛苦与无力的,不是眼前咄咄逼人的陶思逢,而是上京城繁华背后的汹涌的暗潮。 人终究不过是沙砾,即使看的明明白白,也只能任由漩涡吞噬一切,冷眼旁观或是歇斯底里,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他的困顿与挣扎,再无人能诉说。 陶思逢走之前,给了照山白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 照山白握着荷包,迟迟没有鼓足打开它的勇气。他坐在桌案旁,提笔欲作诗,只字未写,泪水却打湿了宣纸。 许久之后,他收笔,坐在灯下打开了荷包。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竹香,荷包中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还有一个钥匙。 字条上原本的字迹已经渗透进宣纸,模糊成了飘在纸上的浅灰色的雾。 而盖在原本已经淡掉模糊的字迹上的,是一句桓秋宁留下的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 从前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本是戏言,却成了照山白打开桓秋宁的心门的一把钥匙。从那一夜起,照山白再也没有对桓秋宁说过一句冰冷的话。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捂热手中的冰块,握紧了怕化了,松开手又怕他会跑。 朱雀门宫变那夜,照山白不知道从此照氏一族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也没想过。 他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张纸上的字迹,是他多年没有回信的知己所写。 这是南山客时隔六年的回信。 照山白去了。 他第一次有了想护住一个人的冲动。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面自己的内心,去反抗压在他身上十八年的苛训,第一次对他的父亲袒露了自己的本心。 从那一刻开始,他走在阳光下,有了自己的影子。 窗外依旧在下雪,落雪无声,悄悄地覆上了枝头。屋内没有生炉子,如屋外一般干冷。干枯的蝴蝶骨架上长了寒霜,像染了一层银色的细粉。 这间简陋空荡的屋子里,照山白能藏住的,只有身后冰冷的蝴蝶。 照山白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张字条,他着那把钥匙,心道:“你忘了吗?你早就把这处私宅的钥匙给我了。从那日起,我便知晓了你的心意。只可惜,我还没来的对你讲,那年你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的那些信,就封存在你藏字条的木匣中。” “其实,我从未猜忌过你。从始至终,我只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出你的名字。”照山白捂着脸,缩成了一团,“如今信无寄处,人无归期。但我会一直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 照山白在宣纸上作了一句诗,连同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一同放进了荷包中。 “春风不解相思苦,只愿寄信雪白头。” 第69章 曾许永远 史昌七年,立春。 荣王殷禅在郢州称帝,立国号为郢荣,将郢州定为国都郢都。 五年的时间,那位早已死在承恩九年的短命鬼荣王殷禅不仅死而复生,而且策反了干越刺史董明锐,联手激击退了驻扎在晋州,泸州的禁军,在大徵的东南部撕裂出了一道军事沟壑。 与此同时,叛贼郑卿远弃守常边郡,与在天州坚守了五年的红缨军汇合,封锁了天州通往上京的各大商路,独占西北部粮仓,重重地关上了天州与上京之间的大门。 大徵的西北和东南边境被两股势力撕开了两个口子,萧慎与旌梁虎视眈眈,永鄭帝不得不出兵讨伐叛贼。 然而他面对的用兵无人的局势比稷安帝在位时更加严峻,京中各大世家子弟服用“仙丹”,飘飘欲仙,四肢无力。 可怕的是,服用“仙丹”谋求长生不老的风气竟然传到了禁军中,禁军的将士脱盔卸甲,穿着轻薄的纱縠单衣,成日里求仙问道,日子一长,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军无将领,兵无战心。俞战俞败,非但没有收回失地,反而助长了逆贼的势气,让叛贼更加肆无忌惮。 朝堂之上,杜卫暴躁如雷,他想找人争辩,为战事出谋划策,可他环视四周,当年那些能与他争上一争,辩上一辩的老官员,要么解绶回乡,要么吊着一口气,卧病在床,要么坟头草都已经割了三茬了。 照宴龛因病解佩后,柳夜明总百揆,统领政务。没人能想到那只乡野村沟里出来的野狐狸,竟然能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柳夜明这个人只谋私利,在家国大事面前,他拿不出一点主意。 真正能站在沙盘面前,挪动旌旗,为老将军杜卫出谋划策的只有照山白。 第96章 他任御史中丞的五年,为御史台开辟了一条真正能监察百官的道路。从前那位清风霁月,待人温和的丞公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位为了大徵律法而活的铁面判官。 诏狱之中,无论获罪之人如何哭怨,何其悲惨,照山白从不会为之动容,只会铁脸无私地抛下一句:“有罪必罚,死罪必诛。” 他变成了一本活的大徵律法,这本律法不仅能用法护民,而且能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为身在边境殊死一战的将士,谋求一条最稳妥的退路。 面对焦头烂额的文武百官,他搀扶着一身烂病的老军师,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荣王勾结董明锐叛变,从六年前他假死之日,便已经显露了端倪。他潜伏谋划六年,等到今日才出手,定然不单单是因为董明锐的投靠,他一定是把握了某一重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就是他自立称帝的底气。” “不知中丞大人所言是何物?”柳夜明胖了两圈,如今挺着将军肚,走路都费事。 照山白回礼,道:“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 殷玉斜倚在龙椅上,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会儿才刚醒。他漫不经心地扒着荔枝,问:“人?什么人,能给殷禅自立称帝的勇气?朕还没死呢,他以为这天底下就他一个人姓殷了么!” 百官跪地,惶恐道:“陛下息怒。” 杜卫的两鬓已经熬白了,他顶着殷玉的气,出列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琅苏。琅苏位置特殊,不仅仅是战略重地,而且是稳住大徵与旌梁关系的关键!一旦荣王攻下琅苏,在琅苏与旌梁权贵暗中交易,从中作祟,到那时,大徵的南部边境危已!大徵危已!” “琅苏不是你们杜氏发家的地方么?”殷玉干笑一声,语调微嘲,“杜卫,那是你们杜氏的地牌,你管不了?!” 他当然想管,那里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众亲族呢。可是管地得用人,得有兵啊! 眼下杜家军在晋州护着北部粮仓,一边要跟董明锐在干越养的两万大军抗衡,一边还要防着弘吉克部的黑鹰军,连能往琅苏调的兵都没有,一个也挤不出来。 “回陛下的话,犬子带兵在清江南岸守着,可是……可是荣王的大军足足有十万!十万哪!”杜卫长吁短叹,“守的了一时,却守不住一世啊!琅苏虽然富庶,但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老臣祖上的家底已经掏空了,可杜家军还要吃饭啊!老臣恳请陛下救救琅苏,也给杜家军一条活路啊!” 苦不堪言! “要兵你就去征,朕准了。”殷玉缓步走下玉阶,懒兮兮地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你跟朕急有什么用,你想要什么,朕就命人拟一道圣旨,给你什么,如此还不够么?” 杜卫一怔:“……” 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跟蠢货急眼! 这时,大殿之后,一位站在角落里的女将出列,厉声道:“臣愿意带兵支援琅苏,以解燃眉之急!” 诸位大臣随着殷玉的目光向后看去,一位女将身穿绛纱袍,头戴双尾鹖冠[1],一身孤冷,如寒梅傲雪。 有人瞧着女将的脸,瞧了半天才认出来她是谁,而后努着嘴,揶揄道:“原来是城门校尉逯燕啊,区区一个守城门的女将,也配挂帅出征?” 声罢,武官前列,常桀单膝跪地道:“陛下,臣请命与逯校尉一同出征,势必守住琅苏!” 杜卫急忙道:“万万不可,骁骑军乃骑兵精锐,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京中暗潮汹涌,常将军理应留在京畿,护卫上京的安危!常将军,你要是风风光光地挂帅出征了,陛下的安危可怎么办啊?千万别本末倒置哪!” 杜卫虽然是太尉,可他手里头握着的兵,完全不听他的调遣。殷玉把禁军三大营的兵权死死地握在自己手里头,而殷玉又是个不靠谱的主,他不能拿大徵的命脉开玩笑。 眼下局势逯燕看的明白,她对常桀道:“不必。末将只需要三千骑兵,明日便可出发。” “三千?”杜卫出了一身汗,在心里暗暗道:“这真是去送死吧?光要身后名,不要命啦!” 杜卫急得出了一身汗,他不敢惊动圣上,只敢在一旁小声的嘀咕:“疯了疯了!军中那些臭鱼烂虾,毫无体魄,比那妖鬼还似弱柳扶风,这要是上了战场,还不是任由贼军的马蹄践踏,完了,全完了!” 常桀转身看着逯燕,语气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指责,全是担忧:“你可知荣王的十万大军此刻正驻扎在清江北岸,你可知泸州冀氏御敌不力,已经溃不成军。你可知你要支援琅苏,就必须横跨清江!你可知你此去,有多么危险!” 逯燕回应道:“末将知。” 常桀没管杜卫在一旁挺着将军肚喋喋不休,他只顾着劝逯燕,忧心地问道:“那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逯燕抬眸看着常桀,脱口而出:“因为总要有人要去。” “这一仗在所难免,总要有人挂帅出兵,护住琅苏的百姓!琅苏虽远,却并非远在天边,只要脚底下有路,我逯燕就能带兵杀过去,就算是没有路,我逯燕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逯燕甩袍,跪在大殿上,作揖道:“陛下,臣请命挂帅出兵,就算是马革裹尸,变成清江里的死鬼,臣也势必要把贼兵拦在琅苏城外!贼兵若是想要攻下琅苏,就只能踩着我逯燕的尸体过去!” 平阳山匪一事后,逯氏满门流放,发配夏豫。逯无虚在稷安帝面前跪了三日,又是求又是以死相逼,才给了逯燕入骁骑军为兵的机会。 人人都以为她逯燕会因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可谁能想到这位女将,用她手中的兽骨鞭在军中立威,只凭她自己,一步一步地坐到了校尉的位置,虽然只是个城门校尉。 宫变之夜,逯无虚谋反失败后,生死未定。逯氏一族因早已流放,免去了诛九族之罪。因为夏豫之地,多黄土与烈焰,且有凶恶残|暴的蛮邑人,流放到夏豫的人,非死即残。 逯燕的前半生,幸也不幸,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殷玉生性多疑,他不可能把兵权交在逆臣之子的手里,就算是三千兵,也不行。 殷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逯燕上前甩袍,单膝跪地道:“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派人与臣一同前去。如果可以的话,臣需要一位军师。” “军师?”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殷玉问:“何人想自荐?” 文官和武官无一人敢应,没人愿意跟着逯燕去送死。 片刻后,一人出列,沉声道:“陛下,臣愿意随逯校尉同往,竭尽所能,为逯校尉出谋划策,殊死一战。” 此话一出,连柳夜明都觉得惊讶,他没想到照山白居然愿意闯这个必死的局。他一脸吃惊地看着照山白,问:“中丞大人,你可要想好了?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当真要放下御史台,跟一位毫无带兵经验的女将去琅苏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你当真要舍生忘死么?!” 并非柳夜明惜才,而是如今的大徵,离不开照山白。 “仗还没打,柳大人怎么就敢肯定,这一仗赢不了!”照山白站在百官之中,诚恳道:“诸位,今后的每一仗对琅苏来说都至关重要。我虽为一介文官,不懂军事谋略,但是我知道,上京是大徵的命脉,而诸位便是大徵的底气!天下万民置身水火,苦不堪言,诸位便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的每一仗,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杜卫从照山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还是康政帝的御前侍卫,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上太尉的日子。如今,他又怎么能知道大徵不会赢呢! 战! 是输是赢,要打了才知道! 事已至此,琅苏已经没有退路了。杜卫跪地:“陛下,臣愿意从临边郡调一万杜家军,随逯校尉和照大人一同支援琅苏,琅苏万不能丢!” 即使如此,殷玉还是没有给逯燕兵符,只给了她一张调兵文书。 出了宣政殿,照山白搀扶着年迈的老军师,缓慢地走下台阶。他站在丹陛[2]往下看,第一次觉得宣政殿那么高,离地面那么远。 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老军师的脸上爬满了褶皱,他握着照山白的手臂,缓缓地挤出了一个苍老的笑容。他按着胸口,逐字逐句道:“山白,吾与你的老师席净是故交,吾在认识你之前,便已经听说过你了。” 照山白谦和道:“能为军师所知,是山白之幸。” 老军师看向照山白的目光中满是欣赏,他道:“山白,时至今日,吾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山河震荡,大厦将倾,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想必你的老师席净告诉过你,你的才华和救世之心终究抵不住末路的洪流,他想让你明哲保身,做一个闲散公子。” 老军师抬手,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但是吾想告诉你的是,国运不可逆,但是战事不一样。久盛必衰是谁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命运,但是在沙场上,凡是两军交战,必分输赢!” 第97章 此话乃老军师的肺腑之言,照山白听的心头倏然揪紧,他温柔道:“军师的教诲,山白必定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春风并不和煦,吹在人身上的时候如冷泉过石一般冰冷,老军师抚平了官服上的褶子,回头看向庄严肃穆的宣政殿。 老军师回过头,怅然一笑:“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3]。叹兮,叹兮,人已老,两鬓白,空有凌云壮志,再无扬旗之力。” 孤雁在空中划出一道墨痕,散在了骄阳的熠熠光芒中。岁月易逝,病骨比枯叶更容易凋零。 但是太阳一直在。 无论阴晴圆缺,太阳永不缺席。 照山白抬头望天,“军师,出太阳了。” 骄阳照耀在每一位行路人的身上,其中或许就有心怀壮志的少年。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结局,但是史书会为向命运下战书的人留下一笔。 照山白扶着老军师,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他温柔道:“请允许我尊称您一声‘老师’。老师,往后的路,该由山白自己走了。过去也好,未来也罢,路在脚下。” 路在脚下,时间会给出答案。 如果上苍真的给每一个人一次回到年少时的机会,照山白会选择按照原先的轨迹重新活一次。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某一时间点再次遇见想见的人。 为了能够再次见到他,照山白愿意忍受长达十八年的生长痛,愿意为了他再次寻找自己的影子,愿意把过往的固执与矛盾再次写成寄给他的一封又一封信。 只是这一次,照山白一定会拼尽全力留住那个人。 期限是永远永远。 第70章 梨花似雪 城北,梨花庵。 檀香飘出雕花木窗,飘进了满树的梨花中。梨花白似雪,风吹时落花簌簌,宛若腊月飘雪。落花时,花香弥漫,还夹杂了几缕檀香。 茅草屋抖了抖,又震落了一片梨花。 照山白在屋子里,忙的不可开交。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花瓶,一转头汤圆又把茶壶碰倒了,他只好过去扶茶壶,结果汤圆叼着鸡毛掸子,又把屏风撞翻了! “汤圆!”照山白掐着腰,一边擦汗一边喊,“小祖宗,能消停会吗?!” 汤圆回头甩了个鬼脸,翘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走了两步,纵身一跃,从木窗中跳了出去。 照山白只好去追,他刚出门,就看见一人在梨树下练刀。刀刃斩碎层层落花,如横劈飞雪,乍开的白光倏然从照山白的脖颈前闪过。 看清来人后,照山白连忙示礼,恭敬道:“臣不知陛下微服私访,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哪儿来的白狼?”殷玉见汤圆恶狠狠地瞪着他,刚伸出手,手背便被狼爪子划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 “汤圆,不得无礼!”照山白心叫不好,那颗本就上蹿下跳的心脏就快跳出来了!他跨步到白狼身前,护着汤圆,“陛下,白狼年幼无知,它误伤陛下,是臣教养不善之过,求陛下饶它一命。” “你连一个畜生也要护?照丞,你能护得了什么啊?”殷玉提刀抵着照山白的脖颈,手背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照山白洁白的外衣上,很快晕染开来。 白狼看向殷玉的眼睛里满是杀意,它愤愤地喘着粗气,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他的脖颈。 照山白知道汤圆憋着一股气,他不能让它乱来,只好抱住它,胡诌了两句:“陛下,它并没有恶意,它只是怕人。” 殷玉收了刀,斜睨着白狼,漫不经心地问照山白:“你还没有告诉朕,这只畜生是哪儿来的?” 无奈之下,照山白只能说:“回陛下的话,这只白狼是臣母的留给臣的,臣无论如何也要护下它,求陛下治臣的罪,给它一条生路。” “既是如此,朕便留它一命。”殷玉靠在梨树上,“让它滚,朕不想再见到这个畜生。” 照山白悄悄舒了口气。很快,他的神色又沉重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可不是个会发善心的人,既然他愿意放走汤圆,必定是有别的事在等着照山白。 他转身摸了摸汤圆地脑袋,轻声地说:“小祖宗,先躲起来。快去吧,别害怕,我会去找你的!抱抱。” 汤圆“唔唔”两声,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到底是谁害怕?” 汤圆走后,照山白拿着一个扫帚,静静地站在梨树下。 殷玉也不跟照山白绕弯子,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问:“这是……他……照琼留给你的东西么?” 照山白仔细地瞧着那块质地纯原的羊脂玉,没瞧出什么特别,他回应道:“回陛下的话,阿琼并未给臣留下过任何东西。臣曾经亲自清扫过阿琼的房间,也并未发现过类似的玉。” “可朕见他佩戴过这块玉。”殷玉的手指摩挲着那块光滑的玉,“你当真没见过?” 照山白淡淡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也罢。”殷玉的身上落满了梨花,他提起刀,伸手将长刀横在照山白的面前,又问:“那你可曾见过这把刀?” “见过。”照山白说,“这是阿琼之前请匠人入府打造的长刀,他说要送给一位特别的朋友。没想到,阿琼珍重的那位朋友,竟然是陛下您。” “特别的朋友?”殷玉抱着刀,眼神中流过几分惊喜,他激动地问:“朕在他的心里,一直是特别的朋友么?有多么特别?” “臣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听阿琼提起过。也许是有身份之别,无法言喻,但是又特别想亲近的朋友吧。”照山白温柔道:“陛下,臣不知道陛下与阿琼是怎么样的交情,臣只知道,阿琼把这位无法言喻的朋友,当成了挚友。” “挚友。”殷玉的眼神暗淡了下来,“照丞,你知道朕为什么恨你却又没有处死你么?” 照山白隐约能猜到,大概是因为照琼。 承恩九年的那一次宫变之后,殷玉要对世家开刀,照氏本会与郑氏一起上断头台,但是殷玉却给了殷宣威一条生路。虽然他渐渐地收了照氏手中的权,却没有将照氏置于死地。 很显然,这并不是殷玉的手段,也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风起,花香沁人心脾。殷玉爱惜地看着手中的“雪横飞”,低声道:“那年,他赠与朕这把长刀,他希望朕出宫之后,能够用这把刀保护自己,护住自己所爱之人。可是如今,朕是大徵的帝王,朕是九五至尊,朕手中有数万禁军,却再也没有遇见心爱之人。” “陛下,臣相信,缘分会让有缘之人兜兜转转再次相遇。”照山白扫着落花,“陛下是大徵的帝王,心中有万千子民,臣相信陛下的心中会有大爱。” 照山白看着落花,沉声道:“况且臣以为,痛失所爱会比从未遇见爱更疼。” 殷玉冷哼一声,轻笑道:“你怎知,朕没有体会过痛失所爱的滋味?朕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让照玊祎对你这个哥哥,临死也忘不了。” 殷玉把七年前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照山白,他说:“七年前,朕带着一众死士杀到东平关的时候,冷甲军溃败退后守荆城,而照玊祎不肯弃城而逃,战死在了城门前。朕见到了他最后一面。那时,朕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他拼尽仅存的力气也要跟朕说话,朕以为那会是一句道别,而他说的却是,他要朕去求殷宣威,求他不要让你从军,他要让你自由……” 这几句话把照山白的心撕裂出一道口子,里边全是说不出口的疼,照山白揪着心口,喃喃道:“阿琼他……” “他是个有真性情的人,他与你一样,渡人不渡己。”殷玉说到音颤。 这是殷玉此生唯一一次因为一个人,而向同样拥有着那人记忆的人,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殷玉还未看清自己对照玊祎的感情之时,那个人就已经变成了一副只可远观的画像。 往后的很多年,他见过无数人,几经生死,看清了千人千面,唯独对一个人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越想看清,就越是模糊。 原来不告而别,就是永不相见。 少年帝王望着漫天的梨花雨,在风声中长叹了一口气。 “朕总是后知后觉。”殷玉伸手接住落花,攥在了掌心,“从他赠与朕这把刀的时候,朕就应该明白自己对他的情,可是那时的朕,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得了怪病,朕为他求医,为他求药,可是他却死在了北疆。” 殷玉沉声道:“到头来还是朕欠他的。” 后知后觉。 这四个字对照山白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 照山白回头望向雕花木窗,曾经倚着窗台看斜晖漫过花枝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他心中无法描述的天裂。 殷玉走之前,给了照山白一份关于郢荣的密报。 荣王殷禅在郢州称帝后,封董明锐为大司马,割断了郢荣境内殷氏埋下的暗线,肃清了残存的上京旧世家的势力。 第98章 除此之外,姝月公主陶氏嫁到郢州之后,不久便疯了。陶氏三年无所出,在那之后,殷禅认了一位义子,名曰谢柏宴。 殷禅旌用耆德,广纳天下名士,他的座上宾中有一位才学惊人的谋士,凭借纵横之术在郢荣闻名远扬。 那位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无姓,表字南山。 照山白站在梨树下,风扬起落花,从他的白衫旁卷过。他的指腹轻轻蹭过宣纸上的“南山”二字,心随风动,花香四溢。 南山。 又是五年。 “少时你以南山为名,为我点亮了一盏引路灯。如今你以南山为名,让我终于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你的痕迹。”照山白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需要去查探,也不需要去求证,他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他。 因为照山白相信,如果这个世间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么他在很小的时候便遇到了。 桓秋宁的一生中有很多身份,唯独南山客这个身份对照山白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从此往后,照山白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听他的消息,谈论他的事迹,为他作诗,给他寄信。 照山白终于可以隔着一层破碎的玻璃,从口中说出他的名字。 心悸像春三月的暖阳,像扑面而来的芬芳。照山白握着那封密信,跑出了梨花庵,他要去上京最高的阁楼,向南看…… 恰逢黄昏,落日余晖洒满上京城。广和楼的顶楼上风很大,吹的衣袂翻飞。晚风好似能穿过人的身体,把所有的思念带去远方。 照山白趴在红木围栏上,向南方看去。他望着青黛色的远山渐渐染上金色,望着升起的袅袅炊烟,望着那一轮将落未落的红日,虔诚地在心里说:“远山万里,惟愿安宁。” 店小二见风这么大,这位公子穿的单薄,便好心地上前劝道:“公子,顶楼风大,您别着凉啊。下楼喝杯热茶吧!” 照山白望着远山望出了神,他没听见。 于是店小二往围栏那边走了一步,又问:“客官,您为什么一直往南边看啊,南边有什么啊?” 恰好白云随风而去,红日艳艳。照山白回首,明媚一笑,温柔道:“我的心上人。” ——上卷完—— 第71章 画舫船(一) 人间四月天。 翠柳梳长发,老树展腰肢。三两只黄鹂蹲在枝头,仰着头唱着小曲儿。 春光明媚,芦溪渡口浸在一片暖光里。几位船夫蹲在石阶上歇脚,身上的粗布麻衣被汗水浸透,风吹干后,结出了一层晶亮的盐霜。 赶完早集的商贩拎着钱袋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朝船夫扔了几枚铜钱,挑着牙缝问:“什么时候发船?爷今儿赶着去琅苏买绸缎,时间就是金子,爷可等不起。” 船夫捡起铜钱,用手指抿去了上面的灰土,腆着脸笑道:“这位老爷,小的知道您着急,可小的也没办法嘞。这年头不太平,官府查的严,咱们得等官府的人把船里外查个遍,才能发船呢。” 商贩转了转拇指上的帝王绿粗戒,不耐烦地问:“给个准信儿,到底什么时辰能走?” 船夫哪敢给他准信儿。官府里的人各个都是黑脸阎王,无缘无故的就把船给扣下了,到时候耽误了这位老爷的生意,他那条不值钱的贱命可赔不起。 船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往石墩旁挪了挪,冲一位一身黑衣带着斗笠的男人,小声问道:“大哥,今儿个官府那边来信了么?官老爷什么时候来搜查,这有位爷等着问咱们什么时候发船呢。” 黑衣男人靠在石墩上,脸上盖着斗笠,懒兮兮地晒着太阳。他有声没声地“吱”了一声,蒙着脸继续睡。 船夫蹲在他身边,又问了一声:“大哥,您说什么?” 黑衣男人不耐烦地舒了口气,他掀开脸上盖着的斗笠,闭着眼道:“要坐船就等着,让他不坐就滚。” 船夫“欸”了一声,去给那位商贩回了句话,眨眼功夫又溜了回来,小声地问:“大哥,给俺块干净的方巾成不,我这块被汗浸透了。” “稍等。” 黑衣男人吹了吹脸上的几缕黑发,他揉了揉乱成一团的鸡窝头,眯着眼抓起一个布袋子。 上午的阳光极其刺眼,他适应了很长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眼睛。他给船夫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方巾,顺便给了他一块烧的嘎嘣脆的粗粮饼。 船夫乐呵呵地掂着粗粮饼,低头咬了一口,“谢谢大哥,您人真好。小的要跟着您混一辈子!” “别。”黑衣男人又把黑竹编织成的斗笠盖在了脸上,他漫不经心道:“以后带‘一辈子’这三个字的话,少说。” 船夫坐在他身边,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服,干啃着饼,问:“大哥,你说这年头,咱们还能在这条江上干几年啊?前几日我听琅苏的船客说,从郢荣去往琅苏的江东渡口已经封死了,荣王在江边扎了营,足足出动了三万水军。三万啊,咱们泸州是个小地方,一共才多少人啊!” “犯什么愁啊,车到山前必有路,快活一日是一日!更何况,这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从上京城来的人,就快要到了。”黑衣男人懒兮兮地打了个哈欠,他拎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醒了醒神。 船夫见他大哥醒了,笑得露出了一排大牙:“大哥,你这双眼睛真好看,眸子亮的跟那星星似的。你跟大伙一块穿这种破破烂烂的衣服,让俺们觉得自己也有了几分贵气。” “又贫嘴。”黑衣男人又给他扔了一块饼,他伸了个懒腰,悠闲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甭管他是打雷还是打仗,日子都得一天一天的过。” 泸州这个地方的人信风水,喜欢给人看面相。几位船夫围着黑衣男人瞧了半天,见他剑眉星目,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位素衣剑客,说气话来又慢条斯理,头头是道,不由得把他当成了自己命中的贵人。 若是不仔细看,人人都会以为他头上插得是一根黑玉簪,可那就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筷。 他们的目光比日头还要灼热,黑衣男人眯着眼,吊儿郎当道:“看什么呢?好好休息一会儿,准备干活。” 桓秋宁来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整日跟渡船打交道,不是在清江上漂着,就是在石墩子旁晒着太阳睡大觉,脑门都晒得秃噜了一层皮。虽然每天只能就着清江水啃干饼,但是能听着几位小弟天天冲他拍马屁,他倒也是觉得这样的日子相当舒服。 粗茶淡饭,谈笑风生。 这样才有活着的感觉。 桓秋宁吹了吹江风,精神了一会,又靠着石墩坐下了。他叼了根草,翘着二郎腿,仰头看云。 突然,有人往他身上扔了块生了锈的铁令牌。 桓秋宁无动于衷。 片刻后,那人又往他身上扔了个白玉瓶。桓秋宁这才有所反应,他伸手摸了摸,把白玉瓶放在手心里摇了摇,然后才捡起了那块令牌。 依旧是醒目的“铜鸟”二字。桓秋宁一脸嫌弃地擦着令牌上的锈迹,腹诽道:“啧啧,铜鸟堂也是今非昔比了。从前还能从令牌里割块金子拿去换钱,如今只能用这铁块子垫床底了。” 他打开令牌里的玄关,从中取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查:谢柏宴。” “呵。”桓秋宁翻了个白眼,叹气道:“真是把人当畜生使。死的时候不得好死,刚活了没几天,又得去替你们揭别人的老底。谢柏宴啊谢柏宴,你我无冤无仇,我本是不想去查你的祖宗十八代的,奈何你得罪了一群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我只能去替你慰问一番你的老祖宗们了。” 他灰溜溜地站起来,反手把斗笠扣在头上,侧落的黑发遮住了半张脸,回首道:“巳时发船,咱们去琅苏转两日。” 岸边碧波荡漾,浮着一艘画舫船。船身雅致,朱漆斑驳,船舷上刻着雕花,檐角挂着朱红色的灯笼。 桓秋宁站在渡口,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他双手叉腰,像个稻草人似的望着江面出了神。 身后之人驻足,轻声地说了一句:“借过。” 斗笠微微下斜,遮住了他的脸。桓秋宁转身向后看去,一位青衫公子以青蓝色的烟罗笠遮面,青纱垂烟,身形如松如鹤,长身玉立。 桓秋宁侧迈一步,视线在青衫公子衣摆上的竹纹上停留了几秒,而后落在了他的烟罗笠上。桓秋宁歪头,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坐船?” 青衫公子并未答话。他身边的侍从向前走了一步,客客气气地道:“请问这是去往琅苏的客船么?” 桓秋宁点了点头,视线依旧没有从青衫公子身上挪开,他若有所思地问:“哪来的?叫什么名?去琅苏干什么?” 侍从道:“抱歉。公子的身份特殊,不便相告。” “特殊,有多么特殊?”桓秋宁抬手顶着额角,轻声一笑,“开船拉客是小本生意,本就赚的不多。如今官府的人就在隔岸守着,二位如果不把身份说开了,这船你们怕是上不去。” 第99章 “而且,”桓秋宁不疾不徐,挑眉道:“整个泸州的客船都归我管,不交代清楚了,你们哪一艘船也上不去。” 出于无奈,侍从只好勉强回应道:“我们是从庸中郡来的,去琅苏谈生意,白瓷生意。” 桓秋宁微微偏头,他想等江风掀起青衫公子的面纱,一见真容。他回过神,继续问:“还有一个问题呢,姓甚名谁?” 青衫公子颔首,对侍从耳语了几句。侍从点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桓秋宁道:“姓吴,名宣梨。” 桓秋宁半信半疑:“姓吴?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庸中郡有吴氏。” 侍从笑着回应道:“我们只是庸中郡的无名小氏,世代经商,在朝中没有出人头地的先辈,况且家中人丁不过几个,算不上‘家族’。” 桓秋宁根本不信他们的鬼话,吊儿郎当地继续问:“既是如此,我便更好奇了。不知公子所名‘宣梨’,究竟是哪两个字?” 侍从不知该如何回答,紧张地抓住了青衫公子的衣袂。 青衫公子温柔地拍了拍小侍从的手背,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侍从把他们家公子的话重复了一遍,道:“‘心照不宣’的‘宣’,梨花的‘梨’。” “听着像姑娘家的名字。”桓秋宁打量着青衫公子的身形,心道:“此人说不定真就是从庸中郡偷偷跑出来的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她不肯与人说话,应该就是不想暴露身份。还是莫要刁难她了。” “好名字。”桓秋宁再退一步,给二人让出了路,“坐船到琅苏,一天一夜,一百五十钱。先付后坐,二位请吧。” “一百五十钱?”侍从目瞪口呆,他掂了掂钱袋子,抬头问:“你们这是霸王船啊!” 没等桓秋宁开口,一旁看戏的船夫们便唠叨了起来:“小伙子,你不知道清江的另一个名字吧?它可是屠龙江嘞!别看它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到了夜里它疯起来,那可真真是骇人啊!一百五十钱你嫌贵,可人命更贵哩!没有十几年的渡江经验的船夫,都不配开这条船!” “既是如此,便辛苦各位了。”侍从刚要打开钱袋子往外掏钱,青衫公子便伸手拦住了他。 青衫公子走到桓秋宁身前,从荷包中取出了一片金叶子,放在掌心,递给了桓秋宁。 冰冰凉凉的之间从他的掌心划过。桓秋宁两指捏起了金叶子,夹在指尖,抬眸看向青衫公子,笑道:“不愧是世代从商,出手就是阔绰。” 青衫公子颔首示礼,带着侍从走上了画舫船。 他走后,几位船夫凑到桓秋宁身边,瞪大眼珠子看着那片金叶子,眼馋道:“大哥,这玩意儿是真的么?您咬一下试试呢?” “真的不假,假的不真。”桓秋宁把金叶子揣进了兜里,嘱咐道:“盯紧刚才那两个人,别让他们在船上闹事。等到了琅苏他们下了船,就是把清江翻个底朝天,也算不到咱们的头上来。一片金叶子是小,往后的财路才是大。” “大哥英明。”船夫们吃饱喝足,拎起粗绳准备上船。 桓秋宁站在岸边,回首向泸州望去。远处,官府的兵在渡口边排查刚刚靠岸的商船,搜出了不少短刃与长剑。 这些兵器明晃晃的反着光,上面明明滴血未沾,可桓秋宁看着这些冷兵器,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生出了寒意。 一旦搜出兵器,拉船的船夫必定会遭受无妄之灾,而他们只不过是在努力地靠自己的力气混口饭吃。一旦郢荣与琅苏开战,必定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深陷苦海。 而这些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贫苦百姓动手的官兵,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他们手中的刀,该指向何处。 画舫船行得极慢,不像是船载着人,倒像是人拖着船。 夜里,星辰密布。屠龙江睡得安稳,一点也没闹脾气。 桓秋宁拎着尿壶,吊儿郎当地从船舱内出来小解。他仰头望月,“咿咿呀呀”地哼着一支小曲。一转头,他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吓得差点把尿壶打翻。 “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当水鬼?”桓秋宁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看清眼前人是那位青衫公子后,他抬脚把尿壶往后一踢,藏在了身后。 青衫公子依旧戴着烟罗笠,青纱遮面,桓秋宁看不清他的脸,怕他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不敢说撩骚话,只能讪讪地笑了一下。 青衫公子见桓秋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站在船边,仰头望月。 桓秋宁纳闷了,这人怕不是在梦游,话也不说,就跟没看见他似的。桓秋宁站在他身边,偏头看着他,这才意识到,此人比自己还高了半头,怎么可能是位姑娘。 他从未与姑娘打过交道,不知道该如何与姑娘相处,断定此人是为公子之后,桓秋宁身上那股浑身不自在的劲儿,慢慢的消失不见了。 闲来无事,不如站在船头吹吹江风,与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胡诌两句,反正两个人各自遮面,谁也看不见谁。 桓秋宁慢慢悠悠地问道:“公子夜里观月,可是有心事?” 青衫公子道:“无事。只是思故人。” 桓秋宁不走心地接着他的话,继续问:“故人在何处?” 青衫公子垂眸,沉声道:“远在天边……” “既然远在天边,又何必劳神苦思呢?”桓秋宁张口就来,反正思故人的又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随口扯上两句,“公子不如多看看眼前人。” “眼前人?”青衫公子转头,看向趴在船边捞浪花的桓秋宁。桓秋宁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他戴这个面具,只是因为出来小解,怕人见了尴尬,不如直接把人吓跑。 他转头的那一瞬间,月光照在了面具上,青衫公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脚后跟不巧偏偏踢在了尿壶上。 “哐当——” 桓秋宁听声不好,连忙伸手去抓青衫公子的衣袖。他的手指上戴着戒指,戒指上安插了细小的刀片,他这么一抓,刀片划在了青衫公子的衣袖上,恰好划断了一截绣着翠竹的衣袖。 这下成断袖了! 好在尿壶没倒。桓秋宁的头皮倏然发麻,他一边苦笑,一边要把那一截衣袖还给青衫公子,青衫公子却道:“不必了,船舱中还有能替换的衣物。告辞。” 这声客客气气的“告辞”让桓秋宁松了口气。其实他白日里问青衫公子是从何而来,是因为见来人气度不凡,怀疑他可能是从上京城来的,想向他打听一个人。 四下无人,桓秋宁又动了这个心思。他追上去,嬉皮笑脸地问:“公子可曾去过上京?” 青衫公子蓦然回首,点头道:“去过。” 月光皎洁,把江面照的波光粼粼的。桓秋宁闻声心头一喜,乐呵呵地问:“我想向公子打听一个人,不知……” 桓秋宁话还没问完,画舫船上的灯骤然亮起,一盏接着一盏,把画舫船照的像一盏巨大的琉璃灯。 见守夜的船夫大惊失色地从船舱中滚了出来,桓秋宁急忙问:“发生了何事?” 船夫吓到呕吐,他捶着胸口,磕磕绊绊道:“死……死人了!在船舱里头,死了个人!” 第72章 画舫船(二) 没等桓秋宁往船舱里冲,另一位船夫便把尸体拖了出来。刚死不久,尸体还是温热的。 与船夫一同出来的,还有跟在青衫公子身边的那位侍从,只不过他不是自愿的,而是被人夹着胳膊押出来的。 侍从浑身是血,他一见到青衫公子,便开始喊冤:“公子救我!人不是我杀的。我夜里醒来见公子不在房内,便想出去寻公子,没想到有人冲了进来,冲我喷了一口血,然后就死了。” 桓秋宁掀了掀死者的眼皮,瞧着那死鱼眼,“啧”了一声,转头对那张牙舞爪的侍从道:“你是说,这人临死了还要往你怀里扑。怎滴,你是他的小情人啊?” “你……你们莫要颠倒是非,栽赃陷害。杀人凶手一定就藏在你们之间,说不定就是你!”侍从凶神恶煞地瞪着桓秋宁,“你戴着面具装神弄鬼,杀了人,逃到船舱外面,你恶人先告状,你嫁祸给我!” “狗急了也不能乱咬人啊。小朋友,今天晚上哥哥可是一直跟你们家公子在一起呢。”桓秋宁打了个响指,轻轻一笑:“难不成,你连你们家公子也要怀疑啊?” 青衫公子看了桓秋宁一眼,好像在问:怎么就成了一晚上了?明明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这人是中毒死的。”桓秋宁验完尸,看向船上的船客,“既是如此,各位都有嫌疑。毕竟下毒这种事,见缝插针,谁都能做,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做。” 一位船客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一介船夫,你懂什么?你说他是中毒死的,他就真是中毒死的了?我们凭什么信你!” “在下不才,年少时当过几天仵作,还跟太医院的太医打过交道。”桓秋宁抱着胳膊,靠在船柱上,不疾不徐,“谁要是不信,可以留下一张字条,去屋里悄默声地死,死完了让我给你验验,看看你死的对不对。” 第100章 “有人要去么?请吧。”桓秋宁懒兮兮地打了个哈欠,“既然没人敢去,也没人能验尸,那就把嘴巴闭紧了,用眼睛看。” 船客见桓秋宁横的像江中霸王,翻了个白眼,怒喝道:“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要下船。” 桓秋宁摊了摊手,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清江,努嘴道:“去吧,自个儿往下跳就行。” 那位咋咋呼呼的船客不出声了,夜黑风高的,他见桓秋宁不是个好惹的,怕这个人一会儿到了气头上,把自己从船头扔下去喂水鬼。 然而,桓秋宁不仅没生气,而且一点也不着急。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只能替这位可怜的死者哀悼三秒,祝他下辈子别遭受这种无妄之灾,成了别人的死棋。 桓秋宁问船夫:“今日登船的客人,挨个登记了么?” 船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记事簿,抿了点唾沫翻了起来:“哎呦歪,这字看的人眼晕。大哥,要不您来看吧,小的实在是不知道这几个字念什么。” 桓秋宁接过本子,对着灯笼扫了一眼,道:“死者名为李玑,是琅苏城中破风将军府上的杂役,上面写着他是去泸州给府上的夫人买一种名为‘香云散’的香料。” 此话一出,船客们小声地聊了起来。 “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有香料么?”桓秋宁顺便翻了翻其他船客登记的信息,一边翻一边问船夫。 这个登记的本子上记得并不全,上面的内容也不一定是真的,桓秋宁之所以嘱咐船夫一定要让登船的船客在上面留下来处与名字,是为了靠岸的时候应付官府的人的搜查。 他们只负责把人送到岸边,至于能不能上岸,得看琅苏那边的官府放不放人。 眼下,人在船上莫名其妙的死了,这可是人命案,船上的人谁也逃不了干系。桓秋宁自然也是没办法把自己择出去。 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耽搁太多的时间,所以他必须要在上岸之前把死者的死因查清楚,揪出凶手,这样他才能顺利地抵达琅苏,去查铜鸟堂给他的任务。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船夫去舱内看了一遭,回来说:“大哥,死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双破鞋子。” “破鞋子?”桓秋宁提着灯,猫着腰走进了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屋子里有一种很浓的香味,这种香味他特别熟悉,五年前在照氏的密室中,他被这种香味熏得不轻,到了现在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种香味就是“香云散”的香气。从前在上京他听说过这种香料,知道这种香料是炼制文人雅客服用的“仙丹”的香料之一,但是从来没有把它的香味跟名字对上过。 桓秋宁带上布手套,拎起了那双酸臭的破鞋子,他看向死者的脚底板。毫无老茧,鞋子却穿的这么破,难道这不是他的鞋子? 桓秋宁的这双鞋子套在了死者的脚上,果然大了一圈。这双布鞋的尺寸要比寻常男鞋的尺寸大很多,拎起来还沉甸甸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用小刀划破了鞋垫子,里边漏出了碎成一块块的黑色的香料,虽是香料,却无香。 他捏起一块香料,回头,问身后的船客:“有没有人懂香料?” 青衫公子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桓秋宁的身后,沉声答道:“此香料便是香云散无疑。香云散遇水则黑,香气会溶于水中,晒干之后香气会复然。” 桓秋宁疑惑地问道:“既然是香云散,为何要藏在鞋底?” 一位琅苏的商客探出脑袋,跟蚊子嗡嗡似的说了几句话,他打心里对桓秋宁打怵,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小心翼翼地称了他一声“船老爷”。 船客闷声道:“船老爷有所不知,眼下香云散是万万不能往琅苏运的。虽然从前香云散在琅苏供不应求,很多商客都是靠倒卖香云散发家致富的。但是如今圣上发话了,要严查‘仙丹’,盛产‘仙丹’的琅苏就成了众矢之的。州府杜鸣大人为了给琅苏争一条活路,下令焚烧琅苏境内所有的香云散,且严令禁止从大徵与旌梁向琅苏运送香云散。如此一来,香云散便再也不能运往琅苏了。” 有位船客憋了很长时间,等这位船客的话音刚落,他紧着这位船客的话言道:“那死的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往琅苏偷运香云散,他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不仅敢偷运,还敢写在记事簿上?” 桓秋宁也对此事起了疑心,暗暗心道:“明目张胆地写在记事簿上让官府去查,这人是真的心大,不怕死,还是另有图谋?” 去往琅苏的商客拈须长叹,“死路却是财路。琅苏的杜氏和谢氏子弟常年服用‘仙丹’,已经成了瘾,一日也离不了‘仙丹’。他们甚至愿意用金块换‘仙丹’,那可是金块啊,谁见了不眼馋,有的人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得到那些价值不菲的金块。所以,很多人便像这位死者一般,把香云散藏在鞋底,偷偷地带去琅苏,炼制‘仙丹’。然而他们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州府查的严,凡是发现私藏香云散的,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百姓,格杀勿论。” 桓秋宁听完,问:“这种香云散人吃了会致死么?” “致幻但不致死。”青衫公子道,“至于大量服用的后果是否致死,有待考究。” “如此便够了。不必再考究。”桓秋宁的视线落在了刚从死者脚底下脱下的那一只鞋子上,他看到鞋垫子下露出了一个白色的角,应该是一张字条。 桓秋宁摸出字条,凑到青衫公子身边,借着他手上提的灯的光,念道:“母子安好。” 他还没琢磨出怎么又来了个母子,便听见青衫公子道了一句:“看他的胸口。” 桓秋宁顺着青衫公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死者的胸口上爬满的树根一般的黑紫色纹路,这种纹路他再熟悉不过,这位死者中的七步雪的毒。 七步雪是铜鸟堂为了处死叛徒而炼制的毒药,所有背叛铜鸟堂的人都会得到一颗七夜雪,当然这种毒药也能杀人。五年前桓秋宁接下杀殷玉的铜鸟令,得到了一枚七夜雪,用它杀自己,却没死成。 如今他在清江之上,再次见到了七步雪在人身上毒发的迹象。 那种烈火灼烧五脏六腑的疼痛仿佛仍然折磨着他,桓秋宁吸了一口冷气,逐字逐句地道:“他中的毒名为‘七步雪’,中毒之人走七步,毒素便会蔓延至全身经脉,然后毒发身亡。” 船客问道:“那这种毒,可有解药?” “有。”桓秋宁至今不知道当日照山白是如何替他解了毒,也不知道这种毒到底为什么没有在七步之内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只能说:“虽有解药,但是救活的机会如发丝悬铁,全看个人造化。” 如此说来,桓秋宁觉得自己当时真的是走了狗屎运。想到那个人,他的心口不由得疼了一下,琅苏与上京相隔万里,他不知道那个人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七步雪不是慢性毒药,毒发迅速,既然死者中的是七夜雪,那么凶手一定就在画舫船的船客中。桓秋宁看向了青衫公子身边的侍从,他走过去,盯着他问:“你说他见到你的时候,喷了一口血?” 侍从靠在门边,揉着自己的肩胛骨,不耐烦道:“当然,你没看到我一身血么?” 桓秋宁试探一笑:“可这中了这种毒的人,毒发的时候不会吐血啊?” 侍从别过脸,叽里咕噜地说:“我打了他一拳。” 眼看着日头快要从湖底下钻出来了,桓秋宁困得不行,他轻哼一声,耷拉着眼皮继续问:“一拳就给人打的吐了血?” 侍从咬着腮,恨不得冲上去搓桓秋宁一拳,他咬牙切齿道:“还踹了他一脚。正当防卫而已,你在怀疑什么?要论可疑,你带着面具,不仅长得吓人,说的话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我看你更可疑。” 他转头,一脸期待地问他身边的青衫公子:“公子,你觉得呢?” 青衫公子的影子落在了桓秋宁的身上,江风吹的面纱飘动,他转头看向桓秋宁,温声道:“我认为他言之有理,并非可疑之人。佩戴面具实属个人喜好,应当与凶杀案无关。” 侍从一愣,无话可说:“……” 听了这话,桓秋宁突然觉得青衫公子这身青绿色的衣裳看起来格外顺眼,尤其上上面绣着的翠竹,相当雅致。桓秋宁心中渐喜,眼角弯弯:“公子所言深得我心,没想到公子不仅气度非凡,看人也格外透彻。”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熟了起来?仿佛彼此之间,有一种割不掉剪不断的羁绊一样。 见船客们一脸恐慌地看着自己,桓秋宁捏着脸上的面具,嬉皮笑脸道:“诸位,当真想看看我面具之下的这张脸?” 侍从依旧不饶人,不屑道:“做贼心虚就不要虚张声势,免得自露端倪,成了那跳梁小丑。” “非也非也。”桓秋宁敲了敲脸上的面具,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抖了抖,“啪”地变了一张脸,依旧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在下可不是心虚,在下只是害羞。诸位可要看好了!” 第101章 桓秋宁转过头,“呵呵”地笑了两声,突然转过脸。 面具之下是一张伤痕遍布的皮,像是被千刀万剐过,比鬼脸面具还要骇人。尤其怪异的是,那张皮上挂着一个极其狰狞的笑脸,嘴角像是被人生硬地撕扯到了耳根,嘴角上有两道狰狞的疤痕。 那张脸明明是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一张已经干腐的假皮。桓秋宁用那张脸,阴森一笑:“诸位,喜欢在下这个样子么?” 第73章 画舫船(三) 众人大惊失色! 月光穿过船窗照在那张死皮上,极其狰狞可怖。真正让他们头皮发麻的不仅仅是那张皮,而是上面上百道密布的伤痕。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光是想想便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了。 大多数额皆因为害怕而频频后退,唯独那位青衫公子岿然不动,静静地站在桓秋宁的身旁。 桓秋宁挤出一个笑容,反手把面具扣在了脸上,歪头道:“诸位,现在是不是觉得这张面具更顺眼呢?” 船客频频后退,战战兢兢道:“你,你还是戴上吧。你那张脸人不人鬼不鬼的,比那恶鬼还要骇人!” “也好。”桓秋宁耸了耸肩,他抽出后脑勺上那根竹筷,转身挑起小侍从的下巴,漫不经心道:“小朋友,以后还是不要对陌生人太好奇,可不是所有人都像哥哥这般好脾气。说吧,你还对这个死人做了什么?说清楚了,靠了岸,你才能有一条生路。” “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侍从啐了口唾沫,看向桓秋宁的眼睛转到青衫公子身上的时候,变成了泪眼汪汪的狗狗眼,他哭诉:“公子,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公子您替我说句话呀!” 青衫公子作为难状。桓秋宁没等他回答,便用两指捏住侍从的下巴,用那根竹筷往他的腰间探了探,探出了一块巴掌大的令牌。他俯下身,侧过脸,在侍从的耳边轻声问:“小朋友,你该不会与哥哥是同道中人吧?” “噢。”那双泪眼汪汪的眼睛挤掉了眼泪,侍从低下头,勾嘴一笑:“接了个外快,赚点银子花花。既然是同道中人,可以把你手上的刀片拿开了么?” 果然是铜鸟堂的人。从他上船那一刻起,桓秋宁就发现此人有些古怪,他走路无声,腰带间藏了不少暗器。他猜不出此人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一直在暗中观察。 桓秋宁挑眉,问:“代号?” 侍从抬起手捂着嘴,轻声送出了一句:“十三。” “十三。”桓秋宁一怔,默念了一声。他往后退了两步,仔细地看了看侍从的脸。过去了这么多年,铜鸟堂已经培育出了新的代号十三,而那个死去的人,早就成了万坟冢中无人吊唁的亡魂。 除了那一丁点可怜的回忆,什么都没有留下。 沉默片刻后,桓秋宁没再问他的代号,而是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铜鸟之间一向以代号相称,侍从不知桓秋宁为何问他的名字,他沉默了几秒,还是回了一句:“阿远。” 桓秋宁微微点头:“阿远,以后便这么称呼吧。” 日出后,桓秋宁把阿远带到了船头,他从阿远的口中得知了很多关于琅苏的重要的信息。 阿远要查的破风将军与桓秋宁要查的谢柏宴,可以说是表兄弟的关系。 谢柏宴的母亲是谢氏族长的长女谢嘉宜,谢嘉宜死了丈夫后带着年幼的谢柏宴嫁给了琅苏州府杜鸣,谢柏宴随母姓。 而杜鸣与杜卫又是亲兄弟,破风将军杜长空是杜卫的次子,这么说来,谢柏宴理应叫杜长空一声表兄。 可是如今谢柏宴认荣王殷禅为父,殷禅在郢荣称帝,杜鸣是万万不敢再以谢柏宴的父亲自称。谢柏宴去郢州后不久,谢嘉宜便带着仆从离开杜府,搬回了谢府,杜谢两家的关系也就渐渐淡了。 阿远接的外快,便是要替将军府的一位夫人杀一个人,一个从将军府逃出去的人。这位夫人便是杜卫的妻子——陆金菱。这些年杜卫在上京当太尉,而她的夫人带着陆氏子弟去往琅苏,经营起了香料生意。“仙丹”出事之后,永鄭帝要查琅苏,陆金菱率先带领族中子弟把手头上的香云散烧了干净,这才躲过了杀身之祸。 近些日子,陆金菱又有了动作,她花重金养了一批死士,专门杀从将军府往外走的杂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罢,桓秋宁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鱼龙混杂的琅苏,要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复杂。 画舫船行至江中,在云雾中已经隐约能看见琅苏的山脉。琅苏地处江南,风景娟丽,四季如春。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多雨,又绵又密的细雨一下就是一个月,能把深巷中的石砖潮得发霉长毛。 从北方来的人常年泡在这种雨里头,难免会心生烦闷。北方人见惯了倾盆大雨,指望着老天爷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场大雨,可琅苏的雨下的跟小姑娘掉眼泪似的,细的像针,像丝线。 面对深巷中绵绵密密的细雨,打伞吧,显得人有点矫情,可不打伞吧,一会儿就淋湿了。 临近琅苏时,桓秋宁见到江上停着一排艨艟[1],像一条醒目的警戒线,正如郢荣与琅苏泾渭分明的立场。 几艘楼船停在艨艟之后,高似矮脚楼,它们藏在江上的云雾之中,犹如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 琅苏四面邻水,早些年在望苏河上与旌梁交战,杜氏先祖训练出了一支风樯阵马的水陆联军。如今面对劲敌郢荣,琅苏水军虽然在人数上没有优势,但是在战船和谋略上,并不逊于郢荣水军。 如果殷禅的野心是成为天下共主,那么这一战,在所难免。 熟胜熟败,仍尚未可知。 画舫船驶向了唯一向泸州开放的江西渡口,靠岸之前,桓秋宁问阿远:“你既然是铜鸟堂的人,那与你同行的那位公子,是什么身份?” 虽然阿远穿的很成熟,但是完全撑不起来身上的衣服,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桓秋宁约摸着他也就十几岁。 阿远靠在船柱上,嚼着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花生米,漫不经心地说:“不是很清楚,上头给我安排了这么个身份,让我跟着他。上头说我跟着他好接近琅苏那位将军,我便跟着他了。你没看出来吗?我跟他根本不熟,全靠我厚着脸皮往他身上蹭。” “确实。”桓秋宁似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问:“你是从哪里开始跟着他的?什么时候?” 阿远揉了揉头顶上的一撮毛,舔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还能在哪儿呀,我就没离开过泸州。至于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大概有半个月了吧。” “……半个月。”桓秋宁抱着胳膊,“这半个月,他一直在什么?” 阿远晒太阳晒得眼晕,他揉了揉眼睛,继续道:“他白日里在州府的宅子里呆着,夜里出门也不让我跟着,我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大概是私会小情人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一个大男人天天夜里出门,还能去干什么。” 听罢,桓秋宁噗嗤一笑。 他笑的是这位青衫公子昨夜还在船头望月思人,没想到这才分别几日,就已经思念难忍了。 想到此处,桓秋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无论他怎么努力,如何挣扎,还是忘不掉的人。 从前他连一日的分别都忍不了,后来却忍受了长达五年的分离。 思念日渐生长,爱在心里生根发芽。 桓秋宁惩罚自己无论多么想他,也不能去打听他的消息,因为桓秋宁真怕自己一旦知道了他的近况,只要他过得有一丁点不好,自己就会抛下苦心经营的一切,奋不顾身地去上京找他。 哪怕为了他再死一次。 每次桓秋宁想起照山白的时候,他就会告诉自己,既然当年他死里逃生,不告而别,就不应该再去打扰照山白的生活。 说不定照山白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有了焕然一新的生活。桓秋宁打心里觉得,照山白的身边没有他,会过的更好。 藕断丝连对两个人来说都痛苦,不如一刀两断干干净净,两不相欠。 桓秋宁望着远处的渡口,只觉得迎面扑来的江风有点辣眼睛,想躲却躲不开。 *** 画舫船在江西渡口靠岸,为了应付琅苏官府的搜查,阿远把李玑的尸体藏在了储物房的船板下,撒上了防腐的药粉。这个人的身份还没查清楚,他的尸体还有用。 大难临头,谁也不想豁出性命去换所谓的真相,诸位船客格外的配合,各个守口如瓶,在官兵来搜查的时候,谁也没有把事情捅出去。 桓秋宁扮做李玑,穿上那双酸臭的布鞋,用他那张面目全非的假皮骗过了搜查的官兵,顺利进入了琅苏。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桓秋宁到琅苏的第三天,便在街道的土墙上看到了官府的通缉令。画像上那张奇丑不比的脸,正是他的那一张假皮。 第102章 桓秋宁站在通缉令前,做了个鬼脸,顺手把那张皮撕了下来,扔进了临近的管沟里。 从那一刻开始,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反正嘛,他不过是一介天涯流浪客,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正午毒辣的太阳烤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桓秋宁坐在清水面馆的长板凳上,往阴凉地里挪了挪,嗦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清水面。他往嘴里扔了一个炒的嘎嘣脆的花生米,美滋滋地道了一声:“舒服。” 面馆老板穿了件麻布马甲,脖子上搭着一块汗津津的方布,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跟桓秋宁聊家常:“小伙子,我闻着你身上没有奇怪的香味,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是泸州来的吧。” 桓秋宁端着瓷碗,转头说:“我就是泸州一拉船的,您叫我小山就成。” 面馆老板擦了擦汗,长叹了一口气道:“小山,拉船不容易吧。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干,我这清水面馆开了几十年了,就今年最不好干。往年邻里亲戚都喜欢来我这吃上一口面,如今连吃面的钱都掏不出来,只能在家里啃干粮了。” “我在泸州的时候听说江对岸的琅苏可是富庶之地,‘遍地金子无人捡’,如今怎么成这般境地了?”桓秋宁探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面馆老板问道。 “‘遍地金子无人捡’?瞎扯淡吧!”面馆老板频频叹息,眼角的皱纹比黄土高坡的褶子还深,“十几年前的琅苏是真富啊,那时候我靠这家面馆,盖了个雅致的小阁楼。可是如今圣上不让琅苏做香料生意了,完全是断了琅苏的财路啊!” 桓秋宁接着老板的话,问道:“琅苏最出名的不是绸缎么?”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行。”老板坐在桓秋宁旁边,一边敲着木桌一边道:“琅苏的绸缎跟旌梁的云锦还是没法比的,但是琅苏的绸缎妙就妙在,它是用香料熏出来的。” 桓秋宁佯装惊讶,瞪大了眼睛:“竟是如此?” 面馆老板往前凑了凑,挡着脸低声道:“你没听说过?那宫里的妃子穿上琅苏绸缎做成的衣裳,能把君王迷的死死的,甚至连诞下皇子的机会都变多了。早些年的荼修宜,可不就是穿了琅苏绸缎制成的裙衫,才宠冠后宫的!为什么呀,就是因为衣裳上有香味,哪个男人闻了那摄人心魂的香味,能不鬼迷心窍?谁逃得过啊。当年我夫人就是这么把我给拿下的,一夜情哟。” 听到此处,桓秋宁想起当年在荼修宜的咏梅苑中,不仅发现了桑兰花,还闻到了有一种奇特的味。想来那不是桑兰花的花香,而是香云散的香味。 从照氏密室到荼修宜的咏梅苑,再到琅苏的将军府,珠子连城了串,是巧合还是阴谋? 没等桓秋宁把这些珠子穿成串,街道上便来了一群人。 一帮乞丐。为首的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他踩着一双草鞋,穿着一身破洞衣服,看着甚是凉快。 少年的脸上糊满了脏泥,皮肤因为常年遭受阳光的暴晒而干裂。他瘦的皮包骨头,两颗眼珠好似嵌在了干巴巴的泥块里,恨不得鼓了出来。 他瞎了一只眼,断了三根手指。比他身上的伤更可怕的,是他看人时候的眼神。 面馆老板见到他,神色大变,他拉起桓秋宁就要往屋里走:“小伙子,别吃了!快躲起来避避风头,丐帮的人来闹事了。” “你说这群屁小子叫丐帮?”桓秋宁不以为然,依旧坐在长板凳上看戏,“一群毛孩子而已,莫慌莫慌。” 面馆老板急红了脸,他汗流浃背,非要当这个好人:“快走吧小伙子,看到他身后的牌子了么?这就是丐帮帮主高梁饴!在琅苏有两伙人是惹不起的,一是官兵,二可就是丐帮啊。要是被他们捉去了,不断条胳膊断条腿,是回不来的。” “你说那小屁孩叫什么?高梁饴?”桓秋宁“噗嗤”一笑,转头向那位威风凛凛的丐帮帮主看去,他身后的确有块牌子,只是上面写着的不是“高粱饴”,而是“高梁饴”。 见到那块干裂的木板,桓秋宁拍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不识字的小屁孩,怎么就成了堂堂丐帮的帮主呢。 一束犀利的目光射了过来,桓秋宁大笑不止,完全没有注意到。江风吹的他浑身凉嗖嗖的,他一身淡蓝色的薄衫,宛若一束迎风玉立的蓝雪花。 突然,一把长刀横在了木桌上,把桓秋宁面前的瓷碗劈了个粉碎。桓秋宁掏出袖中玉骨扇,“啪”的一声倏然开扇,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横飞的碎瓷片。 那位少年抬脚才在对面的长凳上,提起刀,单挑一边眉,阴冷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第74章 琅苏烟雨(一) “不笑什么。”桓秋宁摇着扇子,扇面轻轻地点了点鼻尖,“我生性爱笑,笑一笑怎么了?” 桓秋宁还是那种云淡风轻,不知死活的姿态,可面馆老板快要吓死了。 面馆老板连忙跪在地上给丐帮帮主磕头,求饶道:“帮主饶命!您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跟俺们这些草民计较的对不?小的这就带他走,立刻就走。” 见面馆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替他求饶,桓秋宁微微叹气,心道:“老汉,你也忒好心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招惹过来打听点事,你可别真把给我带走了。” “草民?”少年歪头一笑,刀尖指着桓秋宁的胸口,不疾不徐:“你们背地里不是称丐帮的人是贱民么?何时变成如此顺耳的草民了。” 说到底就是个少年,他说话还是有一股孩子气。桓秋宁笑眯眯地看着高梁饴,他这个人就喜欢逗这种浑身带刺的小屁孩,一点也不怕扎手。 桓秋宁瞧着这位少年的眉眼有些眼熟,但他实在是没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心想也许是看错了。他掏出钱袋子,扔给高梁饴,爽快地问:“帮主,这些够么?” 少年不为所动,用刀尖挑起一粒花生米,“这是何意?你以为你主动示好,本帮主就会放过你了。” “非也非也!”桓秋宁收起二郎腿,盘起腿坐在长凳上,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托着腮道:“帮主,我现在是穷光蛋了,以后跟着你混,行不?” 面馆老板闻声一愣:“……” 哪有人好端端地往丐帮里钻啊,这人怕不是穷,是傻吧。 眼见着此人无可救药,老板收起了自己的那份好心,灰溜溜地钻进面馆,“嘭”一声关上了门。 高梁饴仔细地打量着桓秋宁,他从腰间抽出一条细布条,把头上杂乱的长发拢了起来。他坐在桓秋宁对面,抬指敲了敲木桌,清了清嗓子:“想入我丐帮,你还不够资格。” “嚯。”桓秋宁真真是被这句话“震慑”到了。区区一个小毛孩,口气倒是不小。他想混入丐帮,是因为他知道想要查清琅苏杜氏和谢氏的底细,从丐帮下手会省去很多时间,少走不少弯路。 但是他没想到,令琅苏百姓闻之色变的丐帮的帮主,居然是一位青涩的少年。 “帮主,给个机会嘛。”桓秋宁主动卖乖,他把发髻上那根竹筷抽了出来,放在桌上,“加上这个,够资格了么?你可别小瞧这根竹筷,它可不是一般的筷子。” “它能杀人于无形。”桓秋宁抬指在竹筷的底部敲了三下,竹筷另一端迅速地飞出了一根银针,其上淬了剧毒。 “我要的不是这个。”少年依旧不为所动,说道:“我要的是你的决心。想要入我丐帮,可以缺胳膊少腿,可以身无分文,也可以没有一点本事,但是不能没有决心。” 顿了顿,桓秋宁抬头,调侃道:“什么决心?烧杀抢掠,还是胡作非为?” “我丐帮,不做苟且偷生,烧杀抢掠之事。一旦入了我丐帮,就成了跟着我高梁饴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必须得是我敢把后背交给他的人,我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少年的脸色更加阴沉,简直像一块糊了泥巴的黑砖,声音也是含了霜的,“而且,还必须得拿出要成为人上人的决心。” 这段话听起来不像是丐帮帮主会说的话,倒像是江湖上的侠客拜把子的时候说的话。桓秋宁觉得此人颇有魄力,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何为人上人?” 话音刚落,高梁饴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弟便极其有信念感地喊了出来:“跟着俺们帮主,有的吃有的喝。俺们帮主说了,做人要有骨气,就算是要饭,当乞丐,也要当乞丐中的好乞丐,乞丐中的天下第一!” 他们颇有信心地补充了一句:“俺们丐帮早晚会成为天下第一丐帮!在这天底下横着走!” “正是如此。” 高梁饴撸起袖子,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道:“不求达官显贵,但求不枉此生之人,如此便是人上人。虽行乞讨之事,受人冷眼,但要成为乞丐中的佼佼者,不可轻生,不可看轻自己的命,不可无缘无故地寻死,不可背叛兄弟。诸如此类,你能做到么?” “当然。”桓秋宁没想到丐帮会有如此豪气的规矩,他伸出三根手指,抬头望天:“说吧,是要立毒誓,还是要下状?” 第103章 “都不必。”高梁饴吹了一声口哨,大街小巷的草堆里突然窜出了几百号人,把清水面馆围了起来。他拍了拍手,回头看着丐帮的一众乞丐,问:“兄弟们,这个人要加入咱们丐帮,你们是允还是不允?” 几百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同时眨了一下,扇出了一阵小风,吹的桓秋宁后背发凉,他心道:“这么多人?一人踩他一脚,都能给他踩成肉饼了。不好惹,实在是不好惹。”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乞丐慢悠悠地走出来,他在丐帮的地位大概类似于族中长老,一众小弟对他毕恭毕敬,连忙给他让路。老乞丐道:“帮主,我看此人并不面善,他怕不是官府派来的奸细?” “官府?”桓秋宁差点笑出声,他举起手,乖巧道:“在下不才,正是官府的通缉犯。在下实在是无处可去,无处可藏,求各位大兄弟小兄弟,给在下留一条活路吧。在下日后必定衔草结环,涌泉相报。你们行行好,收留我嘛。” 老乞丐不作声了,小乞丐又探出了头,问:“你识字吗?” 桓秋宁抓了抓后脑勺,笑得眯起了眼睛,谦和道:“算是吧!” 此话一出,一众小乞丐突然围在了他的身边,眨着星星眼,眼巴巴地望着他。桓秋宁不解,顺嘴问了句:“你们想读书识字?” 一众小乞丐猛猛点头,眼睛圆溜溜的,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见状,桓秋宁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拒绝他们,便应下了。 于是,桓秋宁就成了丐帮中的教书先生,唯一一个识字的乞丐。 桓秋宁在死胡同里扎了一个木桌,买了两本孩童的启蒙读物,逐字逐句地教给小乞丐们。桓秋宁问他们:“小调皮们,你们为什么想要识字啊?” 穿着草鞋的小乞丐们纷纷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腆着脸说道:“因为大街上的别的小朋友见到俺们,总是笑俺们不识字,他们说俺们是野狗,野狗只会‘汪汪’叫,说俺们听不懂人话。他们看不起俺们,还说俺们没出息。但是帮主说了,俺们虽然是乞丐,但是并不低人一等。所以俺们也想识字,证明给自己和帮主看,俺们也是有本事的人!” “别理他们。”桓秋宁翻开书,温柔地看着孩子们,“哥哥教你们识字,以后你们就是小学士!” 一位个头稍高一些小乞丐指着书本上的“大徵”这两个,激动地说:“我认识这两个字,我爹死之前对我说,生要做大徵的人,死也要做大徵的鬼。我爹死后我偷偷地去学堂偷听。虽然那里的说书先生把我打跑了,但是他告诉我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好孩子。”桓秋宁听的心里酸酸的,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温柔地说:“你的父亲是个好父亲,他想让你把这两个字写进心里,你做到了。” 那个小乞丐满脸期待地问:“大哥哥,你说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去学堂里读书么?我想跟那些世家子弟一起念书,我想听白胡子先生讲课,我也会念诗:‘锄禾日当午……’。” 讨人厌的江风又往他的眼睛里撒了胡椒粉,桓秋宁揉了揉眼睛,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琅苏与郢荣就快要开战了,到时候别说是进学堂读书,混口饭吃都难,他能拿什么给孩子们保证呢? 江风吹的纸张在木桌上翻飞,桓秋宁捡了块石头,压在了书本上。他问旁边的小乞丐:“小顽皮,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歪着头想了想:“我没有名字。但是帮主叫我黄六儿,他说他希望我顺顺溜溜地活成人。帮主总是给俺们比大拇指,说六六大顺。我喜欢这个名字。” 丐帮的少年帮主高梁饴,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便带着一群流浪的老小在琅苏讨饭吃了。也难怪,他的眼神会那般犀利,他的身上会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绝与沉稳。 桓秋宁把孩子们搂在怀里,温声问:“那你们呢,你们有名字么?” 小乞丐们摇摇头:“没有。爹死了,娘没了,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小淘气们,别这么说。”桓秋宁抬手蹭了蹭小乞丐们的鼻尖,温柔一笑,“来,挑个你们喜欢的字,大哥哥给你们取名字。人一旦有了名字就有了身份,有了身份,将来就一定会有人记得你们。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什么,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名字。” 小乞丐们问:“那大哥哥叫什么呀?” 桓秋宁翻开书本,手指落在了“珩”字上,他抬手蹭了蹭温热的眼角,说道:“‘珩’,这个字是美玉的意思。好听吗?” 小乞丐们拍手叫好,频频道:“好听。珩哥哥教我们识字,珩哥哥是个好哥哥!”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做过很多错事。”桓秋宁盘腿坐在地上,坦诚道:“所以,我会慢慢地赎罪。可我又觉得老天对我还是太仁慈,即使到了琅苏,我还是遇见了你们。” 桓秋宁少时入国子监读书之时,大徵正值鼎盛之期,那时世家子弟苦读诗书,讲的是“爱智”二字。不为经世致用,不为悟道养心,但求名满京城,对诗辩论。那时候的名流人士“爱智”远超于“爱世”。 可是如今桓秋宁坐在江南的深巷中,远观红日,吹着江风,方才明白天地悠悠,万物有灵,上苍并非独爱一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如这些乞儿一般,命运多舛,流离失所,自己不一定能如他们一般守得住童心,留得住笑颜。 他方才明白,困住过去的仇恨与遗憾,不敌清风习习,稚童欢笑,更比不上江南烟雨中的一抹新绿。 “谢谢你们。”有感而发,桓秋宁温柔道:“遇见了你们,哥哥今日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小乞丐们瞪大了眼睛,仰着头问:“是什么呀!” 桓秋宁怅然一笑,温声道:“读书者应当不能为追名逐利而读,而是为人而读。而这个‘人’,是自己,也是你们。” 煽情了半个钟头,桓秋宁被怀里的铜鸟令搁得胸口疼,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背着铜鸟堂任务。 他扶额叹气,问小乞丐们:“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谢柏宴的人?哥哥想知道点他的消息,越多越好。” 小乞丐们争抢着要先开口,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仔。桓秋宁比了个停的手势,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说。 然而他们说的最多的却是谢柏宴的风流往事,比如他是如何在殷禅的眼皮子底下勾走了姝月公主的心,再比如他是如何让琅苏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了见他一面,宁可私渡到郢荣去的。 他的个人魅力,当真是能与十年前的桓珩相提并论啊! 桓秋宁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比如,他家有什么亲戚,在琅苏有什么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 查人得从有他生活痕迹的地方下手。 小乞丐道:“谢柏宴这个人特别喜欢交朋友,琅苏之中,他的朋友数不胜数,关系最亲密的应当是将军府的破风将军。至于亲友,他有一个弟弟,名为谢禾,喜欢吟诗作赋,恰巧今日琅苏的望苏楼会举办春日诗会,谢禾公子肯定会去的!” “春日诗会?”桓秋宁心中一喜,他给小乞丐们一人塞了一大把高粱饴,悄默声道:“悄悄地吃,别让帮主看见咯,不然哥哥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有,不要吃太多,牙齿会长小黑洞哒!” 小鬼们各个机灵的很,他们嬉皮笑脸地把糖送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冲桓秋宁傻笑。 看着这群围着他笑的小鬼,桓秋宁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句话:“吾心安处是吾乡”。 初来琅苏之时,桓秋宁还是跟这群小乞丐一般大的年纪,那时候他还有母亲的庇佑。 如今他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与这群小鬼一样,成了个四处流浪的乞丐。 桓秋宁看向远处的望苏楼,心道:“人生何处不为家。” 在深巷的死胡同里,桓秋宁抱着孩子们,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诗: 人生何处不为家,心若安时步自华。 周有乞儿欢声笑,方知天公眷尘沙。 第75章 琅苏烟雨(二) 望苏楼位于琅苏的西南角,过了流珠街便是琅苏河。 站在望苏楼上向南望去,在云雾中隐约能看到旌梁的金州。那句“金子落地无人捡”其实还有后半句,“婢子头戴金玉钗”。 金子落地无人捡,婢子头戴金玉钗。 这句话最开始从旌梁的金州传出来的。金州是旌梁境内最为富庶之地,九衢三市,车水马龙。 传闻太祖时期的金州有绵延百里的白玉宫殿,殿顶铺满了黄琉璃瓦,相当奢靡繁华。只是如今的金州如琅苏一般,渐渐衰败,变成了一座封禁的空城。 这日是一年一度的春日诗会,有位长着老虎须的士大夫刚进望苏楼,便登上顶层,望着隔岸那如海市蜃楼的白玉宫殿,吟诗作赋去了。 望苏楼中,茶香四溢,酒香诱人。有人煮酒煎茶,有人吟诗作赋,还有人跟没骨头似的,侧卧在文茵上,好似梦游一般,喃喃念诗。 第104章 古琴的琴声古典悠扬,钟磬声起,琴瑟和鸣。一位玄衣公子戴了个纯白的面具,端着一杯温酒,侧卧在文茵上,对身边的公子悠闲道:“近日闲来无事,勾栏听曲,我想起了一个人。” 面具一戴,神鬼不知,桓秋宁惬意地摇着手中的墨玄骨扇,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宾客温声问道:“不知公子所思之人乃何人也?” 桓秋宁抬指弹了弹面具,眯眼一笑道:“故人。” “原来公子是在思故人。”那人再问:“画否?” “否。”桓秋宁微微叹气,墨玄骨扇“啪”地合上,沉声道:“人在心中,画的再像,亦不是他。” “也罢。”那位宾客亦摇头叹息,再问:“诗否?” “否。”桓秋宁用墨玄骨扇在心口画了个圈,掩住几分失落:“诗在笔下,句句相思,亦不能见。”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情。一位青衫公子带着烟云笠从随风而来,坐在了桓秋宁隔桌,微微一笑道:“公子用情至深,实在是令在下闻之感怀。” “嘿。”桓秋宁一骨碌坐了起来,心道:“没想到竟然来了个捧场的。” 他再饮一杯酒,玩心大起,借着酒劲儿又念道:“红豆不解相思意,江风不送枕边人。公子可知,相思之苦催人泪,真是苦煞我也。” 说完,桓秋宁抖了抖胳膊上骤起的鸡皮疙瘩,心道:“酸死人了。再这么说下去,自己要成了那痴情种了。” 青衫公子不疾不徐,与他对饮了一杯,颇为和善地点评道:“我见公子两袖清风,饮酒清淡,不像是为情所困之人,倒像是位肆意快活的逍遥客。” “怎么又不捧场了?”桓秋宁心道:“这个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刚才还说我用情至深呢。” 桓秋宁放下酒杯,转头看向青衫公子,见他衣摆上的翠竹纹一如往日,桓秋宁这才认出他便是那日同舟共渡的吴公子。 他凑近了一点,准备套个近乎,便笑道:“在下眼拙,竟然没认出吴公子来,实在是惭愧。今日你我二人不期而遇,想必是缘分使了力。那日下船之时,我对公子道了一句‘有缘再见’,咱们果然又遇上了,看来,咱们的确是有缘人呀!” 虽然隔了一个面具,还有一层面纱,但是桓秋宁见青衫公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就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青衫公子单手撑着下巴,转头看向桓秋宁,不疾不徐地问道:“在下与公子不过两面之缘,怎么就成了有缘人了?” “嗳,有没有缘分不是老天说了算,而是你我说了算啊。”桓秋宁笑嘻嘻道:“若公子觉得你我算是有缘人,何止两面,日后天天见,天天聊,又有何不可?” 听了这番话,青衫公子抬指点了点木桌。他起身,两手撑在桓秋宁腿底下的文茵上,把人囚在身体底下,冷不丁地问了句:“公子对旁人也是这般以‘缘分’相论么?” 怎么还盘根问底起来了? 桓秋宁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讪讪一笑。他不想把自己说成一个随便撩骚别家公子的浪荡子,怕把人吓跑喽!于是,他颇为真挚地道了句:“非也非也,还是要看缘分嘛。我见公子颇有眼缘,自是与旁人不同。” 青衫公子拿起桓秋宁手边的酒杯,笑而不语,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悠悠地品起了酒。 见青衫公子没再说什么,桓秋宁抿了抿额角的细汗,悄悄舒了口气。他咧着嘴,在心里道了句,幸好,幸好。 临近巳时,望苏楼内宾客满席。这次春日诗会的主宾是谢氏族长谢望宽,座上宾是琅苏州府杜鸣以及杜卫的夫人陆金菱。 谢氏乃琅苏第二大世家,谢氏的先祖在太|祖时期是宫中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寺。康政帝登基后崇尚清俭之风,携百官一切从简,取消了不少歌舞宴会,谢氏子弟便携带乐器来到了礼乐之风盛行的琅苏。 虽然杜鸣是琅苏的州府,但是琅苏的政务却是在谢氏的手中,主要政事也是由谢氏子弟负责。杜鸣以及一众杜氏将领主要负责统领琅苏的守备军和驻扎在琅苏的杜家军。 琅苏的军政分离,如此一来,杜氏与谢氏相互制衡,永鄭帝才能放心地把琅苏的兵权交到杜鸣的手里。 望苏楼内,谢望宽着一身绣金宽袍,站在了诸位宾客的面前。拍手间,两幅卷轴从二楼一展而下,其上题着他为本次春日诗会写的祝词。 见状,谢望宽展颜道:“适才,我听闻几位才子谈论相思之意,所聊甚欢。既是如此,吾便顺了诸位的意,此次春日诗会就以‘相思’为题,吟诗作赋,诸位意下如何?” 众位宾客连忙拱手示礼道:“甚好,今日能相聚于此,共论诗书,是在吾等之幸。谢公请。” 谢望宽回礼道:“今日非曲水流觞之旧宴,亦非金谷园中争赋。望苏河畔,恰逢盛景,此春宜醉。诸位请。” 桓秋宁侧卧在文茵上,颇为困倦地饮着酒。如果这场春日诗会仅仅是吟诗作赋的的话,未免有点太无聊了。宴席之中,各方势力都安插了眼线,谁先动,谁就输了。 果不其然,宴会才刚刚开始,就有人按耐不住了。 陆金菱端着酒杯,掩面而笑,笑声如金玲碎玉,眉眼藏刀。她面对诸位宾客,欠身示礼,言道:“妾见过诸位贵客。妾身本不该来这春日诗会,承州府大人的恩,妾才有机会来见见世面。妾替州府大人敬诸位贵客一杯。” “谢过杜夫人。”这些年陆金菱用杜氏的权势为诱饵,在琅苏广撒网,结交了不少商贵。这些商贵明面上跟杜氏没什么利益往来,背地里却通过陆氏这座桥跟杜氏子弟做了不少交易,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这些商贵自然是愿意给陆金菱一个薄面的。 见诸位宾客颇为赏脸,陆金菱便端着酒杯,走到了宴席中。 陆金菱一身降红色长裙,头上顶着高耸灵动的灵蛇髻,高髻簪花,浓妆艳抹,眉目横飞。她边走边道:“既然说到了相思,那从上京远嫁到郢荣的姝月公主的相思之意,更是催人泪下呢。诸位何不替公主作一首思乡之诗?” 她像一只骄傲的笼中鸟,披上了金色的羽毛,便把自己当成了凤凰。 无人敢应。 陆金菱分明是在阴阳荣王叛变后,姝月公主没有以死殉国,觉得她极有可能是嫁夫从夫,叛出了大徵。谁敢应,谁就是自寻死路。可若是不应,陆金菱这个人睚眦必报,手段毒辣,定不会放过他们。 这时,宴席上的一位少年公子握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忍”字。 长着老虎须的宾客仰起头,疑惑地问道:“谢禾公子,杜夫人让咱们替姝月公子作相思诗,你为何写了一个‘忍’字?” 话音未落,桓秋宁抬头看向那位公子。他见那位少年长相贵气,便猜测此人身份不简单。 听完青衫公子的介绍,桓秋宁方知原来这个人就是谢柏宴的弟弟谢禾。既是如此,那他便要好好地与此人打打交道了。 桓秋宁起身,亦提笔写字,他写了一个“仁”字,言道:“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谢公子所写的‘忍’字,在我看来却是‘仁’字。在下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姝月公主,但是听说过公主的事迹。姝月公主为了大徵的安定远嫁郢州,是为‘仁’;荣王叛变,姝月公主成了众矢之的,却依然留在荣王身侧,是为‘忍’。公主虽为一介女辈,有‘仁’亦能‘忍’,实在是令人敬佩。思乡之情与家国大义之间,公主选择了后者,所以我认为诸位不能以小情论公主,应当尊重公主的选择。” 听罢,谢禾看向桓秋宁,道了一句:“公子所言之意正是我的本意。谢某从未见过公子,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在下无姓,字南山。”桓秋宁轻摇墨扇,拱手笑道:“谢公子,叫我南山便好。” “南山?!”宴席之中一片哗然,众人看着桓秋宁,大吃一惊道:“可是荣王府上的座上宾,那位神出鬼没的谋士南山?!” “诸位也太看得起在下了。”桓秋宁先故弄玄虚,再打开天窗说亮话,让在座的宾客分不出真假。 他摘下面具,眯着眼笑道:“在下不过是一个天涯浪子,四海为家。我听闻郢州那位南山公子的名字取自:‘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1],虽然含了悲悯之意,但是太过悲情。” “而我名中的‘南山’取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2],自然是意在游山玩水,悠然享乐啦!诸位莫慌,重名而已。名字嘛,不过是一个称谓。”桓秋宁言罢,突然觉得背后一凉,转头一看,那位青衫公子竟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青衫公子见诸位宾客对桓秋宁投以异样的目光,议论不断,无人为桓秋宁的身份作证。 他挡下诸位宾客的目光,起身站在桓秋宁的面前,回首时,温柔道:“南山公子,酒已经温好了。” 第105章 “多谢。”桓秋宁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突然中了什么邪,竟然主动地站出来替自己证明身份,但是他也不会驳了吴公子的面子,便笑着回应了。 他心想,自己既然已经在琅苏的名流间露了脸,日后找人便已经方便了很多,不必再演下去了。 于是,桓秋宁一屁股坐在文茵上,顺手摸了摸酒杯,冰凉。 “……” 不是说酒已经温好了吗? 桓秋宁转头看向青衫公子,疑惑地笑了一下。他见青衫公子的手依旧抓着自己的衣袖,问道:“公子,你的手是不是可以松开了?” 没松。 这只手不松不紧地抓着他,一直抓到了春日诗会结束。 青衫公子说想请桓秋宁单独一叙,桓秋宁吃了酒,脑袋晕乎乎的,不知怎么的就跟着他去了望苏楼旁的雅苑中。 青衫公子摘下烟云笠,站在雕花木窗前,伸手推开窗户。 老木窗棂“吱呀”一声。开窗的那一刻,满园的花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大朵的开的正盛的玉兰花。 玉兰树枝干如水墨画上的泼墨,花瓣薄如新雪凝成的白瓷盏,又如无暇的白玉,相当雅致。 恰好一束阳光落在了玉兰花上,光影把树后的墙面晕染成了金黄色。青衫公子站在木窗旁,仰头望着玉兰花,背影冷清。 酒劲上头的时候,桓秋宁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照山白。” 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有故人之姿,思念之意涌上心头,任桓秋宁怎么藏,也忍不住。 桓秋宁回过神,盯着他的背影不肯挪开眼,戏谑地问道:“你终于舍得把面纱摘下了。在此之前,公子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沉默片刻。青衫公子依旧没有回头,他沉声道:“因为我怕。怕你看见我就会躲起来,让我再也找不到你。” “照山白,是你么?”桓秋宁再次无声地念了这个名字。他冷笑一声,心道:“我怕不是疯了,见谁都像照山白。可照山白在哪儿呢?他远在天边,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风起时,玉兰树枝轻轻摇晃。 江风带来的花瓣簌簌地擦过瓦片,落在了半开的窗沿上。青衫公子伸手握住了一朵落花,他蓦然回首,背着光,一步一步地走向桓秋宁。 “照山白!”桓秋宁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顿了顿,他的连山浮起了一层红晕。 日思夜想之人,竟然真的走到了他的眼前。 酒劲儿上来了。 “我好像真的醉了。”桓秋宁抬头望着青衫公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腆着脸笑了一下:“照山白,我抓住你了。” 只抓了几秒,桓秋宁就松开了手。他的手落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人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冰冰凉凉。 他的掌中多了一朵温热的落花。 往事渐渐涌上心头。桓秋宁清楚地记着,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抓住了他松开的手。 那时,大雪簌簌地落着,天地一片白。 然而这一次,桓秋宁没有犹豫地挣开了他的手。他不敢去看眼前人的脸,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就当我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桓秋宁握着那朵依旧温热的落花,低着头,像个没人要的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走出了雅苑。 门没关,花香依旧。 *** 桓秋宁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一个缩头缩尾的胆小鬼,只会低着头逃跑。 明明迫不及待地想把照山白拥入怀中,亲他,吻他,可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以只能躲起来,远远地看着他。 桓秋宁在雅苑外像孤魂野鬼般游荡了三日三夜,他怕照山白像自己当初那般不告而别,又怕照山白见到自己,无话可说。 月上枝头,繁星点点。桓秋宁坐在空荡无人的流珠街上,抱着酒壶,喝得酩酊大醉。 他斜倚着柳树眯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白色的鬼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倒挂在了树上。 桓秋宁笑嘻嘻问道:“咦。怎么吊树上了?你是吊死鬼么。” 鬼不理他。桓秋宁抱着酒壶打滚,一边撒泼一边心疼自己。他可怜巴巴地哀嚎道:“没人疼,没人爱,我才是个可怜鬼。” “冷么?”桓秋宁口中的吊死鬼脱下了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顺手抢走了他手上的酒壶,问:“喝够了么?” “没够。”桓秋宁反手抱住了那只鬼,额头蹭了蹭他腰间的荷包。桓秋宁闻到了竹香,登时知道了来人是谁。 他垂下眼,语气中含了几分委屈:“公子,你疼疼我吧。” 那只鬼很配合地一动不动,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 好一只听话的鬼。桓秋宁松开手,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揉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瞪大了眼睛,看清了那只鬼,然后腆着脸嘻嘻一笑:“照山白,你把我捡走吧,我愿意跟着你,我想缠着你。” 江风习习,柳絮似雪。 流珠街上的灯笼不分日夜的亮着,把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的,唯独照山白的脸,桓秋宁怎么也看不清楚。因为他至今不敢相信,照山白竟然真的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把自己喝成一个酒鬼,醉生梦死,这样,这场梦就不会醒了。 “别不理人嘛。”桓秋宁伸手往后一掏,拎起了一壶酒。他晃了晃酒壶,歪头笑道:“我请你喝酒,桑落酒!你是不是最喜欢喝这种酒?我记得你以前经常跟别人一起喝。从前在上京城,你会站在酒肆前,伸出两根手指,对酒肆的老板娘笑一下,然后说,‘老板,我要两壶桑落酒’!哼,你以前从来不主动地邀我一起吃酒,都是我求着你,你才应下。” “我不喜烈酒。”照山白把酒壶放在了一边。他见桓秋宁身上的外衣从肩膀上滑落了,便伸手帮桓秋宁系上了衣带,“况且,桑落酒,我只跟你一个人喝过。” “真的吗?”桓秋宁揉了揉脸,低下头无聊地掰手指,“好吧。” 江风拂影,漫天的飞絮似雪。望苏楼在月色中巍然矗立,它藏在飞絮与云雾中,多了几分古韵,仿佛天上宫阙。 沉默许久后,照山白把桓秋宁的手放了在掌心,一边帮他暖手,一边温柔地问:“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桓秋宁往照山白的身边靠了靠,喃喃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照山白低头看着他,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落了松针一般的影子,语气依旧温柔似水:“以我们从前的关系,难道不能问彼此一句是否安好吗?我想见你,我想听你说话,可你什么都不说。” 烈酒灼烧心脾,桓秋宁的脸烧的红红的,双颊上好似飘着两朵绯红色的云。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墨玄轻扇,两指开扇,歪头问:“你想问什么?” 照山白捏着他的手指,温声道:“我想问,这五年你过得还好吗?” “如果我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桓秋宁用墨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狐狸眼,坏笑道:“你会怎么做?” 吹了一阵冷风,桓秋宁清醒了许多,他终于看清了照山白。 所念之人近在咫尺,他欣喜亦心忧,凝神道:“我没在闹别扭,也没有故意躲着你。我只是觉得五年前我不告而别,害得你担心,怪内疚的。” “五年前的除夕,在春亭河畔,你把我骗得好惨。”照山白蹙眉,目光冰冷,那段时光他至死也不想回忆,可是那段回忆里有桓秋宁,他又不得不去回想。 靠回忆支撑着才能活下去的日子,度日如年,照山白一过就是五年。 桓秋宁叼着扇子,素手轻轻推开扇面,墨扇半遮面,他歪头一笑,露出了一只弯似月牙的狐狸眼:“丞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见到桓秋宁在眼前一笑一闹,照山白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在与君阁初相识的时候,那时候他想让桓秋宁走,如今却想留住他。 桓秋宁抱着酒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流珠街的中央,在月色中仰头饮酒,“本是月下独酌,如今却成了双影依偎,妙哉妙哉……” 他拿出怀里的梨花枝,别在耳边,花瓣落在了鬓角上,染了一片白。 他抽出腰间软剑,晃晃悠悠地转了两圈,用剑见挑着酒壶,在月色下,在江风中翩翩起舞。风起时,衣袂翻飞,如一朵墨玄色的桑兰花。 照山白看得出了神。他仿佛见到了少时在春庭河畔遇见的那位如谪仙一般的少年。或者说,在他的想象中,那位未曾驻足,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白衣少年,应当就是如桓秋宁一般的模样。 桓秋宁回眸一瞥,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他抓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别再喝了,跟我走。”照山白走到桓秋宁的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揽着人就要走,也不管桓秋宁是不是愿意。 “欸,欸!照山白,你看看现在夜黑风高的,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桓秋宁吓了一跳,他稀里糊涂地回过头,跟个喝醉了酒的猫儿似的连忙抱着照山白的胳膊,仰头看着照山白笑,眼睛亮亮的。 第106章 见照山白还是不松手,他哼哼唧唧地道:“照山白,我已经知错了,你可莫要欺人太甚!轻点轻点,疼疼疼!” 照山白握住他的猫爪,揣在怀里,回首道:“回雅苑。” 第76章 琅苏烟雨(三) 夜里的雅苑,寂静无声,静到仿佛能听见风吹花落的声音。 桓秋宁一进屋就跟没骨头似的趴在了檀木桌上,他不胜酒力,此时已经醉的看人有重影了。 他一手托腮,转头见旁边有两个照山白在点红烛,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桓秋宁一个没留神,三步并作两步,被人提到了窗边,后背抵着雕花木窗,眼前覆上来的是温热的呼吸。 “醉了么?”照山白按住桓秋宁的肩骨,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耳边的声音温柔地像春风,闻声,桓秋宁抬眸看着照山白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太凉,桓秋宁看到他的眸子里含了点水,不知是柔情还是凉意。 他仰头蹭了蹭照山白的鼻尖,蹭的自己的鼻尖也痒,轻声地问:“你为什么要找我?” “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话音未落,照山白用冰凉的手指一条一条地扯开了桓秋宁胸前的衣带。 隔着一层薄薄的禅衣,照山白的手指似游龙一般在他的胸骨上摩挲,指尖每往下一寸,桓秋宁的呼吸便急促了一分。他喃喃道:“你的手好凉。” 他的手指从桓秋宁胸前的每一道伤口上轻柔地抚过,每抚摸一道,他便会心疼地说一句:“从前这处没有伤,这里也没有。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受了伤就会留疤,没关系的。”桓秋宁垂下眼,他看着照山白起起伏伏的心口,淡淡一笑,心道:“原来不只有我的心跳的这么快。” 照山白的手并未停下,而是一路向上,揽住了他的后颈,温柔地问道:“告诉我,我该怎么唤你。桓秋宁,南山,还是……” “阿珩。” “阿珩……” “别叫阿珩……”冰凉的手指挠的桓秋宁浑身发麻,他抓住照山白的手指,犹豫之中,将他的手放在了心口。 他昂起头,去蹭照山白的额头,跟花瓣坠到地上似的小声地细语道:“别叫阿珩,我怕我忍不住,想吻你。” 呼吸声就在耳畔。 照山白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举过头顶,摁压在木窗上。随后又揽住了他的腰,俯下身,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略带攻击性地问:“再说一遍,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想吻你。”桓秋宁抬眼,笑意盈盈地看着照山白。他像个不知死活的小酒鬼,借着月光,咬了一下照山白的下唇,呢喃道:“你唇上的伤好了。” 手指沿着桓秋宁的指缝握了进去,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掌腹中沁着一层温热的汗,凉风吹不透,越揉越痒。 灼热的气息扑上来的时候,温热的唇已经深深地覆了上去,双唇相合,凝在唇齿之间的酒香,彻底地融化在了彼此的呼吸中。 窗外不知何时下了雨,绵绵密密的细雨落在满地的晚樱中,溅起水晶般的雨珠,花香四溢。 桓秋宁在照山白的吻中汲取着微乎其微的空气,把照山白的衣袂抓出了褶皱,掌中又浸出了一层汗。指尖隔着一层温热的汗摩挲着掌心,酥酥痒痒,仿佛被羽毛轻轻柔柔地蹭着。 屋内的烛火早已熄灭,江风冲撞着木窗,落雨淅淅沥沥,窗外的玉兰在夜雨中格外芳香馥郁。 两人较劲似的亲吻着,谁也不肯先松开彼此,湿热的呼吸渐渐灼热,里头掺杂了思念,内疚,遗憾…… 爱意吞噬了恨意,成了包裹住灼热的温柔。 照山白松开手,看桓秋宁像个小猫似的趴在自己的肩头喘息,他轻轻地拍了拍桓秋宁的背,温柔地问:“阿珩,你想不想醉?” “我早就醉了。”桓秋宁想到那日在芦溪渡口照山白自称“宣梨”,不禁一笑。他指着照山白的心口,呢喃道:“宣梨公子,你的心上人是谁啊。他在哪儿呢?远在天边,嗯?” 桓秋宁脚底一轻,两腿一软,整个人被照山白抱了起来。照山白扑在榻上,双唇在他眉心的祥云胎记上亲了亲,温柔道:“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 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桓秋宁不记得窗户是怎么关上的,蜡烛是怎么燃了又灭,也不记得那股竹香迎面扑来之时,自己是如何狼狈。 他只记得行至云雨之时,照山白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句:“如果你想停下来,就咬我的耳朵。” 箭矢穿心般的疼痛让他额角生出了汗,眼角沁出了泪。 桓秋宁忍受过无数种伤痛,或锥心刺骨,或生不如死,唯独这种痛让他刻骨铭心,却甘之如饴。 心甘情愿。 他从没有对照山白说过一句含有爱意的话,却得到了照山白的无尽的温柔。 桓秋宁想起他在与君阁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有的人你只需要看上一眼,就会希望他越来越好。”,而那个人却把自己的好全部渡给了他。 如果在九华宫那次他们是因为药酒致幻而一夜贪欢,那么今夜,他们是清醒地沉沦。情也好,疼也罢,只要夜雨不停,他们就会一直缠绵悱恻,在雨声中把爱意倾泻个彻彻底底。 桓秋宁仰头够着照山白的耳垂,没有咬,而是轻轻地亲了一下。 *** 天亮之前,桓秋宁穿好衣服,他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香,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人,踩上长靴一溜烟出了雅苑。 他浑身酸痛,还未走到望苏楼,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凉嗖嗖的江风让他醉意全无,他站在望苏楼前,回看藏在花林中的雅苑,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照山白的睡颜。 桓秋宁突然很后悔走之前没有再亲他一下。 天边显露鱼肚白之时,望苏楼旁的茶馆老板挂上了竹牌,煮上了今日的第一壶茶。 桓秋宁坐在茶馆外的木桌旁,买了俩肉包闷着头吃了起来。 昨夜照山白太能折腾人了,把他翻过来覆过去,让他累到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眼里都是水花,想睁眼却没了劲儿。 后来夜雨停了,蜡烛也融化殆尽。照山白一边轻声唤着“阿珩”,一边在耳边说着温柔的话,一边又揉又咬的折磨人。他的语气极尽温柔,可到了别处他是一点也不饶人。 看着榻上人的泪止不住的淌,照山白非但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背对着凉薄的月光,在昏暗处更加凶狠。他咬着桓秋宁的唇,含着玉兰花瓣似的软玉,让断断续续的喘息变成了绵绵不绝的呜咽。 发丝散乱,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桓秋宁忍着疼,却还是没忍住说了些撩骚话,他又亲又骂,咬着牙根道:“照山白,你个正人君子……你怎么这么狠……” 自从他上了塌,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哄人。他哪是正人君子,他分明就是个“登堂入室”的伪君子! 无论桓秋宁怎么求饶,照山白的动作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过。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他亲了亲桓秋宁的脸颊,细声问:“还逃么?” 终于是歇了下来,桓秋宁无奈地卖了个乖:“不逃了。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好不好?”他支棱着想爬起来,却被照山白摁了回了塌上。 “刚说了不逃,你跑什么。”照山白丧心病狂地箍着他,摁压着他的肩骨,沉声道:“继续。” 燃尽的红蜡在凉风中变冷,蜡油干在了木桌上,凝成了红印。到最后桓秋宁闭着眼,任由照山白折腾他,直到晕了过去。 桓秋宁抬起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骨。他低头看了一眼红的可怜的锁骨,用指腹蹭了蹭上面的红印,还是酥酥麻麻的疼。 “太狠了。”桓秋宁耷拉着耳朵,皱了皱着眉头,轻轻地锤了锤肩膀。 眼下照山白听不着也看不见,他闷声抱怨道:“伪君子,登徒子,恶狼……分明他才是一头不疼人的白眼狼!” 过了一个钟头,阿远跟个野猴子似的蹿了过来,蹲在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桓秋宁手中的肉包。 桓秋宁勉强挤出一个笑,朝他扔了个包子,怕他吃不饱,又给他扔了俩。 阿远揉了揉鼻子,问:“大哥,你身上怎么一股香味,你昨晚去沾花惹草了?” 桓秋宁差点被一口包子噎死。他一边咳,一边心虚地说:“瞎扯。我昨晚上睡的大街,沾什么花,惹什么草?” 说完他抿着嘴,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不禁一笑,心道:“兰花草!” 阿远瞧着他那副嘚瑟而不自知的鬼样,心中已然明了: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笑得满面春风,此人昨夜要么做了春梦,要么就是做了春梦里的事。 “说正事。”桓秋宁把那块破铁扔到木桌上,神色骤冷,他问:“这几日,将军府可有异常?昨日春日诗会上,我见到了谢禾,你查过这个人么?” 第107章 阿远往前凑了凑,道:“查到的都是一些众所周知的事。算了,我再跟你好好说说。谢禾是谢嘉宜和杜鸣的儿子,谢柏宴的弟弟,琅苏最尊贵的世家公子哥。这个人颇有才学,但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不是他不上进,只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两家都不敢让他致世,怕他随了娘,害了爹。” 桓秋宁道:“昨日我见他待人彬彬有礼,却故意跟陆金菱唱反调,让人猜不出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人还得细查。将军府呢?陆金菱养的死士进日可有动作?” “有。”阿远皱起眉头,不解道:“将军府那位夫人,又上吊了!陆金菱养的死士根本没工夫去办事,整日蹲在府里盯着那位寻思的夫人,生怕她真把自己给吊死了!” 同为杀手,阿远一边说一边替他们犯愁。他继续道:“将军府里的怪事不止这一件。我听人说那位夫人之所以夜夜上吊,是因为她身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说啊,将军府夜里闹鬼,好几个半夜出来小解的杂役,见到那鬼直接就吓死了!” “……闹鬼?”桓秋宁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只要以此为入手点,抓住在背地里装神弄鬼的人,不久能把事情看透了么?到时候谢柏宴和杜氏,谢氏之间的事,就会浮上水面了。” 阿远胆儿不小,但他还是有些发怵,他问:“大哥,你不怕鬼啊?” 桓秋宁皱眉看着他:“你见过鬼吗?” 阿远脱口而出:“没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你怕什么?”桓秋宁冷不丁一笑,“若是哪日你真见了鬼,记得叫我去瞧瞧,我还真挺好奇鬼长什么样的。这世上要是真有鬼,里头肯定有很多我的老熟人,要么是我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我的故交。” “好嘞哥。”阿远嘻嘻一笑,“我大哥不仅英明,而且颇有胆识啊!初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是个一根筋的死脑筋,没想到你的脑子里头东西蛮多的,嘿,难怪那些船夫临走还要带着你。” “骂谁呢?”桓秋宁揉了揉酸痛肩骨,继续问:“李玑的尸体呢?处理了吗?” 阿远连忙收了笑,认真道:“我没把他的尸体投河里喂鱼,我交给官府了。哥,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李玑也是铜鸟堂的人,他是十七。他不是我杀的,他是自杀的。” “我之所以把他的尸体交给官府,是因为他死之前跟我说,他的亲人有可能还活在世上。”阿远蹲在一边,叹了口气,“咱们从入铜鸟堂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家了,亲人就是唯一的念想。官府的人可能会帮他找到家人吧,我希望他死后能够安息。” 桓秋宁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呢?” 阿远抓了抓后脑勺,脸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我是个孤儿,我还是从丐帮逃出去的叛徒,在这天底下,连要饭都没有我的份,我只能靠手里的刀混口饭吃。别的铜鸟都恨铜鸟堂,但是我没那么恨,因为我不管怎么活都很狼狈,一样的狼狈。只有铜鸟堂让我觉得,我还是个有用的人。” “别这么想。”桓秋宁把茶杯送到阿远的手边,“其实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不欠别人的,你是不是个有用的人,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阿远,你要知道,人活着就是有意义的,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桓秋宁饮了一口凉茶,淡淡道:“很多人恨铜鸟堂,是因为它破坏了很多原本幸福的家庭,他让很多孩子失去了走在阳光下的机会,成了走一条路走到黑的恶鬼。所以铜鸟堂必须付出代价,必须要为自己的丧心病狂,遭受万人唾骂,千刀万剐。这一天,就快要到了。” 听罢,阿远问道:“大哥,你知道铜鸟堂到底在哪儿吗?” “不知道。”桓秋宁摇头,他皱眉道:“但总有人会知道。天下之大,铜鸟堂能藏,就一定会有人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它。只要活着就能等到那一天,一定要活下去。” 阿远点头道:“大哥,那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桓秋宁用帕子擦了擦手,沉声道:“去将军府。” 第77章 将军府闹鬼(一) 半夜爬墙入府的功夫,桓秋宁在照府的时候就已经练出来了。 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外,他见到门外并没有冲他翻白眼的守卫,反而觉得不太适应。他拍了拍手,踩着刚砌的墙,折了一枝墙边的梨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进了将军府。 将军府内鸦雀无声,阴森的气氛让人后背发凉。 当然,桓秋宁对这种阴森的氛围没什么感觉,因为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连个鬼影也没有。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桓秋宁轻步走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的树上瞧,他想看看将军府里头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那树上的吊死鬼到底有没有伸出长舌头。 吊死鬼还没见着,桓秋宁就见了到一只白衣鬼,在一棵梨树下飘来飘去。过了一会儿,白衣鬼不飘了,在树下驻足,仰头观月。 桓秋宁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他悄默声地走过去,做出一个鬼脸,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笑道:“小山白!” 眼见着照山白要唤出一声“阿珩”,桓秋宁连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道:“嘘嘘嘘。别出声,你在这干什么呢?看星星,看月亮,还是想我呢?” 见到桓秋宁衣袖上的湿泥,照山白已然明白此人是怎么进来的,他无奈一笑,抬手指了指梨树的树枝,道:“晾毛笔。” “雅兴啊。这位公子,今儿怎么心情这么好?”虽说桓秋宁本来是趁夜来查探将军府传闻虚实的,可他一见到照山白,就想冲照山白撒欢耍赖,想和他亲近。 桓秋宁没个正形,晃着照山白的衣袖,跟个小猫儿似的腆着脸往照山白身上蹭,慢条斯理地问道:“照山白,你来琅苏是为了什么?” 他想听照山白说两句情话听听,却没想到此话一出,那层薄如蝉翼的隔阂再次挡在了两人之间。 身份与目的是他们永远没办法敞开交谈的东西,情谊虽浓,但是彼此的立场依旧没有变。 桓秋宁能猜到,如今琅苏与郢荣关系势同水火,照山白来琅苏是为了与杜氏共同商讨对抗琅苏之计,这也是照山白今夜出现在将军府的原因。 虽说兵不厌诈,但他不想试探照山白,因为他知道照山白这块小玻璃一碰就碎,他舍不得看照山白破碎。 照山白颇为坦诚,直言道:“为了琅苏的兵权。” 这是明面上的目的,照山白不说,桓秋宁也能猜到。但他这个人就是不想欠别的人,照山白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桓秋宁就一定会将心比心,告诉他:“我呢,来琅苏是为了查一个人。” 点到而止,二人都没再继续往下说。 桓秋宁转着手中的梨花枝玩,他见照山白又皱了眉,便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他道:“你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往外说。照山白,你别皱眉了。有句老话说得好,笑一笑,十年少!快,笑一个嘛。”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照山白握住桓秋宁的手,欲言又止。 他纠结了好久,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回上京吗?待战事平息后,我会重翻桓氏一案,让桓氏一族的故去亡灵有一个安息之处。我想让你能以桓秋宁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我要为你正名。你,愿意相信我一次么?” “回不去了。”桓秋宁似笑非笑,语气渐渐低沉,“照山白,你知道吗?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有。”照山白道:“我就是你的退路。我愿意做你的棋子,做你的枕木,做你的垫脚石,或者别的……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我愿你为你做任何事情,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又诚恳地问了一遍:“给我一个机会,跟我走,好不好?” 桓秋宁佯装困倦,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湿热的眼角。他歪头一笑,问:“照山白,你喝酒了吗?怎么一直说醉话呢。” 照山白垂眸道:“我心不假,句句真心。你不信么。” “我当然信你。”桓秋宁身后从他的身后又折了一枝梨花,别在了照山白的耳侧。梨花似雪,把少年的皮肤衬得白皙,像温润如玉的白瓷。 “好啦,别不高兴了。我都依你,好不好?”桓秋宁冲照山白卖了个乖,笑盈盈地说:“我今夜可是来捉鬼的,你可莫要耽误了本公子的正事儿。我想问问,对于将军府的传闻,你知道多少?” 照山白答道:“略知一二。你跟我来。” 偌大的将军府,夜里竟然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所有的屋子都紧闭着木门,屋里也没光。红眼的乌鸦在树枝上孜孜不倦地鬼叫,恨不得喊破嗓子。 走到东厢房外,照山白回头,温声问道:“害怕吗?” “怕呀。我怕死了!”桓秋宁躲在照山白身后,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他当然不害怕,他就是想离照山白近一点,所以厚着脸皮笑道:“放心放心,一会儿要是真见了鬼,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先跑哒!” 第108章 他们前脚刚迈进东厢房,后脚便真见了鬼。 一屋子的鬼! 十几位一身缟素的男鬼女鬼在东厢房内游荡,他们有的没了眼睛,有的断了四肢,有的干脆吊挂在树上,额头“吧嗒吧嗒”滴着血。 桓秋宁第一次感觉到活人比死人更吓人,这些面目全非,半死不活的人居然还活着!他们好似失去了意识一般,伸着胳膊在厢房中游荡,即使脑门撞在了墙上也不回头。 其中有一位红衣女子着一身喜服,头发凌乱,倒吊在树上。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抓着一个占满了血的金凤钗,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隔得有些远,桓秋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看见了她那双血淋淋的眼睛。 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转头问照山白:“这些人是怎么了?” 照山白深吸一口气,道:“中毒了。” 桓秋宁继续问:“什么毒能把人折磨成这幅样子?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他们?啧啧,好生骇人。” 照山白向厢房内望去,摇头道:“无药可救。” “能不能救,要看过再说。说不定,我就有法子呢!”桓秋宁这时早已忘了害怕,转着梨花枝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东厢房。他刚进去,一个头顶秃的发光的少年突然扑了过来,惨笑两声后,突然咬住了他的脚踝。 少年没有咬透长靴,他一边咬一边“呜呜呜”的哭了起来,抱住桓秋宁的腿,哭着喊着叫:“爹!” 桓秋宁一怔:“……” 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回头看向照山白,耸了耸肩,笑道:“第一次见乱认爹的人,哈,有点稀奇。” “小心为上。”照山白紧随其后走近院子,他蹲在一旁,扶起了地上的少年,温柔地说:“他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已经在路上了。先起来,地上凉。” 秃头少年突然笑了:“好。我要等父亲回来,他不会丢下我走的!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另有其人啊!!!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桓秋宁见状,抱着胳膊道:“他……还能听进去你说的话,应该还有救。” 秃头少年松开桓秋宁,跑到了死树旁,冲树上吊着的红衣少女激动地说:“妹妹,父亲快回来了!你别哭了,父亲真的要回来了!父亲回来了,母亲就也快回来了。哥没休丢下你,你别跟哥生气了,哥求你了。” 听到这番话,桓秋宁才看明白厢房里的情况。这些少年少女分别扮演这个红衣女孩的亲眷。有的人扮演她的哥哥,在找她的父亲;有的人扮演她的父亲,在找她的母亲;还有的人扮演她,在招魂…… 这些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每个人身上都有残缺,每个人都会跑到红衣女孩身边跟她说一些奇怪的话,有的话是诅咒,而有的话是祈祷。 桓秋宁隐约觉得这女孩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痛苦至极,所以才让这些一身伤病的人扮演她的亲人。 如果他们都中毒了,那么中毒最深的人,一定就是这个穿着喜服的女孩。 解铃还须系铃人。 照山白站在桓秋宁身边,问道:“你还记得她吗?” “我应该记得她吗?”桓秋宁指了指自己,他不记得自己有过风流债,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身穿婚服的疯女人。他理直气壮地说:“从未见过,完全不认识。” 尤其是在听清楚了这个女人一直不停地重复着的一句“你爱过我吗?”,桓秋宁更加确信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疯女人。 老天爷很会安排,在他遇见自己的红颜知己之前,就已经遇见了照山白。从此之后,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 沉默许久后。照山白微微叹气道:“她便是将军府的少夫人,杜长空的妻子,郑雨灵。” 郑雨灵?! “竟然是她?!这怎么可能……”桓秋宁没有去看红衣女人的脸,而是不断地回想记忆中郑雨灵的样子。她明明是一个活泼机灵的女孩,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更何况郑氏已经叛变,她又怎么会嫁给杜长空? 挥手间,桓秋宁甩出一个短刃,斩断了系在郑雨灵脚踝上的粗绳,把人从树上放了下来。 郑雨灵靠在死树旁,目中无神,她好像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人,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句:“你爱过我吗?” 郑雨灵问的是别人,剖开的却是自己的心。 “你爱过我吗!” 她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自嘲。 大红色的婚服红的像被血水浸透过,婚服上金丝线绣成的鸳鸯,已经死了。 桓秋宁心里想知道的事情,照山白不疾不徐,一一道来:“朱雀门宫变后,郑卿远成了乱臣贼子,郑氏危在旦夕。为了保住郑雨灵,郑卿远与杜长空达成协议,愿意用郑氏在常边郡的粮仓做交换,条件是杜长空必须保住郑雨灵的性命,并且要承诺给她幸福。从那之后,郑雨灵跟随杜长空来到了琅苏。” 至于剩下的事情,桓秋宁能够猜得到。郑氏分崩离析,族人流离失所,她的哥哥成了逆贼,她的母亲不得不退守天州,而她的父亲,死在了史昌二年的大雪中。 照山白继续道:“她嫁给杜长空后,确实是幸福了一段时间。后来郑坚惨死,郑氏叛变,杜长空为了不让她知道这些事情,把她软禁在了将军府。你知道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桓秋宁看着郑雨灵,怒不可遏地问:“所以是杜长空把她弄成这个样子的?这个畜生!” 话音未落,郑雨灵突然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道:“畜生!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畜生!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哥哥,父亲,母亲,他们还在上京等我……我想回家,我要回去!放我回去啊……” 物是人非。任谁看到这一幕,也会不由得揪心。郑雨灵根本没疯,她只是无可奈何,不得不疯。 桓秋宁本不想去怀疑杜长空的为人,但是血淋淋的现实就在眼前,郑雨灵变成这个样子,最难辞其咎的就是杜长空。 故人重逢却是如此景象,照山白心里肯定比他更难受。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掌心。 两个人相互倚靠,总比一个人黯然神伤要好。 蹲在死树旁,照山白轻声道:“郑姑娘,今日我来并非是要劝你放下过去,而是希望自己能够为帮到你。令父曾与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沉沦下去。郑姑娘,如果你想离开,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走。” 与宫变之夜在咏梅苑见到殷仁之时一般无二,他还是那个宁可把自己搭进去,也见不得别人受苦的照山白。 桓秋宁与照山白站在一起,感慨道:“五年过去了,照山白,你还是这么让人放心不下。好啊,那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桓秋宁知道这个人一旦下定了某种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桓秋宁不劝他多替自己考量,而是与他站在一起,与他一同面对将至的风雨。 过去那么难都挺过来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畏惧了。 桓秋宁想站在照山白的身后,成为他能够倚靠的人。恰巧,照山白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琅苏是杜氏的地牌,想在杜长空的杜鸣地眼皮子底下把人送走可不容易,更何况还有一个陆金菱。 没等到他们看清楚厢房里的人中的是什么毒,身后便忽然想起了一个声音,极其阴寒: “不知今夜有贵客前来,本将有失远迎。怎么,还未叙旧,二位这就想走了?” 第78章 将军府闹鬼(二) 杜长空从偏房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憔悴,神色凝重。 他的体格仍魁梧如山,铁甲森然如旧,可周身却再无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倒似一位饱经风霜、郁郁寡欢的迟暮老将。 桓秋宁生平最痛恨躲在背地里的见不得光的人,当然,他也痛恨自己。 他扫了一眼杜长空,单挑一边眉,戏谑道:“哟,原来是杜将军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老的这么快?少年英雄早生白发,难道你也是因为‘情’之一字?” 杜长空垂着眼,寒声道:“南山先生不请自来,是觉得我将军府连叛贼也能容得下吗?还是你觉得我杜长空有眼无珠,认不出你来?” “哪有把剑指向自己人的?” 桓秋宁笑道:“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1]。杜将军,郢州的百姓就不是大徵的百姓了么?‘叛贼’二字太重,在下可扛不住。” 杜长空的视线略过桓秋宁,对他身后的照山白道:“照大人,琅苏与郢荣交战在即,家国面前,小情与大义孰轻孰重,想必照大人能分得清。本将相信照大人会秉公行事,此人绝不可留。” 桓秋宁回头,耸了耸肩,冲照山白抿嘴一笑。 杜长空出现的那一刻,郑雨灵突然变得格外的安静。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地上泥块,指缝中甚至流出了血。 她心中的恨无处发泄,她越忍,就越疯。 大错已经铸成,任谁也无力回天,如今再论对错,已然失去了意义。 第109章 桓秋宁的耳朵一动,他听见一群脚步轻快的人渐渐地包围了东厢房,想来将军府的人对今夜之事早有预料,他们想在这东厢房演一出“瓮中捉鳖”的大戏。 小小一个将军府,里头不仅有杜氏与谢氏的人,还有陆氏的陆金菱,今夜出现了一个郑氏的郑雨灵,如今先是来了照山白,然后又来了他桓秋宁,真是群英荟萃,各显神通啊。 想到此处,桓秋宁不禁一笑,他看了一眼郑雨灵,言道:“杜将军,地上那么凉,你不去把你的夫人扶起来,还让她坐在地上吗?” 见到郑雨灵,杜长空如行尸走肉一般,完全失了神。他刚走到郑雨灵身边,便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抿去嘴角的鲜血,将郑雨灵揽在了怀里。郑雨灵怎么可能让他碰,她歇斯底里道:“滚!” “滚!”郑雨灵想对杜长空说的话,只有这一个字。 杜长空任由她在怀里闹,低声安慰道:“听话,地上凉。先起来,好吗?” “听话?!”郑雨灵丧心病狂地放声大笑,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问:“我还不够听话吗?杜长空,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啊,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没听过你的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换军粮的筹码,要挟我哥哥的人质,还是任由你作践的玩偶?!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圈养在府里的畜生!我想死,你不让我死,如今我做了鬼,你却嫌我不够听话?杜长空,你还是个人吗?!你有血,有肉,你为什么没有心呢!滚,我让你滚啊!” 杜长空没有松手,他咬牙道:“雨灵,雨灵!你听我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这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雨灵!” 郑雨灵解开手腕上的绳索,一件一件地脱下身上的婚服,把它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她怒视着杜长空,质问道:“你何错之有?!你要我给你一个机会,可是谁给过我父亲一个机会,谁给过郑氏几百条人命一个机会?我哥哥十五岁戍边,胜过,败过,从未逃过!如今,他成了乱臣贼子,谁给过他一个机会?!” “对不起。”杜长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郑雨灵捧起他的脸,她抿去他脸上的眼泪,她哭诉道:“杜长空,你知道吗?从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嫁给你,做你的妻,与你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这是我唯一的心愿啊!” “当时,当时廷尉的人包围了郑府,柳夜明说我哥哥叛变,说我母亲抗旨不归,我不信。郑氏已经到了那种地步,我却还在担心你,我把一整颗心全放在了你的身上!那时候我哥哥死里逃生,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我什么都没想,我就答应了,因为他让我嫁的人是你杜长空!”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为了你,放弃了郑氏,放弃了所有人,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啊!我爹死了,我娘有家不能回,我的哥哥成了万人唾骂的乱臣贼子!”郑雨灵重重地锤着杜长空的胸口,“我如愿以偿地嫁给你,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我恨,我好恨。杜长空,我恨死你了!” 杜长空任由她打,任由她骂,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雨灵,对不起。” 他从未替自己解释过一句,因为他知道已经晚了,谁也回不去了。 郑雨灵咬着牙根,她恨不得立刻掐死杜长空,“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吗?从前为了能够见到你,与你并肩作战,我不顾哥哥的反对,一个人跑到军营里。我学骑马,学射箭,学长枪,把弹琴用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层老茧,甚至摔断过小腿。为了见你一面,我在书斋一守就是半个月,我读兵法,我学权谋之道,就是为了能与你交谈两句,让你开心。对我来说,见你一面,胜过赏百花,胜过买金钗,只要见到了你,我就会开心到好几天睡不着觉。我对你花光了我全部的心思,全部啊!!!” 杜长空抱住她,咬着嘴唇:“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雨灵,我错了……对不起……” “你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郑雨灵深吸了一口气,她踩着婚服踉跄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长空,问:“你爱我吗?” 郑雨灵扶着死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你爱过我吗?!” “……” 杜长空跪在她的裙前,他握着她的手,咬紧嘴唇,只字未语。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回答,不承认,也不反驳。 爱至极,恨至极,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几句话来说明。 郑雨灵抽出他腰间挂着的破风剑,狠狠地砍了下去! 剑刃斩断了杜长空鬓边散落的白发,砍穿了他肩膀上的冷甲,砍碎了他的肩骨,鲜血顺着剑身流了下来。 杜长空没有躲,郑雨灵也没有手下留情。 见状,桓秋宁心觉不好,若是任由郑雨灵这么闹下去,他今夜便真的要给杜长空陪葬了。 他捡起一颗石子,顷刻间弹了出去,弹偏了郑雨灵手中的长剑,长剑掷地,溅起了一片泥水。 “杜将军!” “郑姑娘!” 桓秋宁与照山白眼疾手快,一人拉住了杜长空,一人拦住了郑雨灵,他们如那闹市上拉架的汉子一般,把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两个人拉开了三米的距离。 郑雨灵看着手上的血,绝望地笑了起来。她已经分不清哭与笑,她只知道只有喊出来,心才不会那么疼。 桓秋宁曾经像郑雨灵一样绝望过,所以他没有想让她冷静下来,也没说一些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绝望到了心如死灰的地步,别人说什么也没用。 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怎么包扎也是疼的。 照山白撕下衣摆,把布条包在了杜长空的肩膀上,他问道:“杜将军,还能撑住吗?府上可有大夫,我去请。” 杜长空捂住伤口,他看向桓秋宁,严肃道:“不必了。今夜之事绝不能外传,我相信照大人的为人,但是他,我不能放。” 想让桓秋宁死的人不只有杜长空。这场闹剧刚刚结束,在东厢房外蹲守了半夜的夜猫子,终于现身了。 “没想到今夜府里来了这么多贵客,妾身有失远迎,来迟了。” 陆金菱摇着一把孔雀翎羽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东厢房。 她见杜长空受了伤,又跪在地上,佯装受了惊吓,用帕子捂着嘴道:“空儿,你这是怎么了?还有周围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儿膝下有黄金,谁敢让你跪着,快起来,母亲为你讨回公道!” 杜长空撑着膝盖站起来,他避开陆金菱的手,“母亲,夜深了,您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情,我能处理好。” “嚎。”陆金菱收起假惺惺的嘴脸,她甩了甩手上的帕子,“你母亲精气神好着呢,平日里也没少在夜里替你操心啊。我既然是这将军府的夫人,就得对府上的人负责。夜里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人,于情于理我都得来这看看,不是吗?” 桓秋宁看着这母子俩,心道:“真是贼鼠一窝,各怀鬼胎。” 陆金菱摇着羽扇,走到郑雨灵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鄙夷道:“嫁夫从夫,你既然嫁到了将军府,成了将军府的夫人,你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过去的那些事儿,过去的那些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从你嫁进来的那天开始,长空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你读了十几年的女戒,那些个礼教伦理,都喂了狗了么!” “嫁夫从夫,礼教伦理!”郑雨灵把眼泪往上抹,不让泪珠往下滚。 “那些都是你们用来把人囚禁起来的幌子!你们把我关在了笼子里,我还得对你们笑,陪你们闹,可我不是金丝雀!我出身将门,生来便是郑氏的鹰,鹰是没法活在笼子里的。只不过以前我有爹疼,有哥哥宠爱,我性子软,不乐意与人争斗,也不愿意伤害人。可如今你们逼我生出了恨,非要让我把心里的恨发泄出来,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是拜你们所赐,也是咎由自取!我疯怎么了?疯了,总比一声不吭地死了强!” “反了反了!我才是这个家的家主夫人,还轮不到你在我跟前用这番话来噎我!”陆金菱气得撕烂了羽扇上的孔雀翎,她怒视着郑雨灵,“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谁也不许给她放出去!我到要看看,她能不能做金丝雀!” 押走了郑雨灵,桓秋宁知道这些人该把火往他身上引了。 以桓秋宁的身手从这里杀出去并不难,但他担心这母子俩会因为他而为难照山白。照山白从上京而来,在这里并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虽然照山白带着永鄭帝的圣旨,他是朝廷命官,他身份尊贵,但是琅苏与上京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是杜氏的地牌,照氏的手伸不过来,没人能保证照山白的安全。 桓秋宁后退了两步,走到照山白身侧,轻声道:“能不能陪我演出戏,就当咱俩不认识,成不?” 第110章 演戏给瞎子看。 “不行。”照山白伸手把桓秋宁抓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站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我来护你。” “我来护你!” 这句话听的人心里暖暖的。桓秋宁踮起脚尖,往照山白的耳后吹了吹,温热的气息覆上了照山白的耳尖,他轻声说:“好。” “杜将军,你应当知道我来琅苏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照山白拿出一块雕刻着“圣”字的令牌,挂在了腰间的玉带上,“传陛下口谕。” 此话一出,陆金菱与杜长空立马跪地叩首,不敢言。 照山白挑眉,冷笑一声,继续道:“朕深知琅苏饱受郢荣逆贼侵犯之苦,特令殇雁将军挂帅出征,支援琅苏,特令照丞为军师,与殇雁将军一同前往。见此令牌如同见朕,如有违令不尊者,格杀勿论。” 见到照山白如此雷厉风行,颇具气魄,他轻轻地抚掌,心房里生出了花,他心道:“帅极了。再帅也是我的夫!” 杜长空再叩首道:“臣接旨。” 郢荣水军已经在清江一驻扎月余,琅苏迟迟没有等到上京的消息,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杜长空听见这番话,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不知道照山白口中的殇雁将军是何人,心中仍然存疑。 照山白收了令牌,严肃道:“如今殇雁将军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了泸州,我来琅苏便是想与杜将军一同商讨征伐郢荣之计。我需要知道琅苏水军的兵力,也要知道杜家军的策略,这样才能与殇雁将军里应外合,共同抗敌。” “而他,”照山白回头说,“他是我请来的谋士,谁也不能动他!” 那一刻,桓秋宁的心非但没有沉下去,反而跳的更加肆无忌惮。 他是一个浑身充满秘密的人,而如今他面对坦诚相待的照山白,看着照山白坚定地把自己护在身后,让自己与他同在,他痛心疾首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骗他了。 回到雅苑之时,天将明未明,窗外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床榻依旧是乱的,薄衾缩成一团,枕头旁还放着照山白昨夜用过的白玉发簪, 回到雅苑之后,桓秋宁用凉水洗了洗脸,他坐在木桌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照山白拿来了一个食盒,里边装着刚做出来的点心,有梨花酥,有枣泥山药糕,有桂花糖藕……大多是甜食。 曾经在忍冬祠,照山白那一句“不喜甜食”让桓秋宁记得清清楚楚。 他眼巴巴地看着糕点,问:“怎么都是甜食?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么?” 照山白把盛糕点的小碟端出来,放在桓秋宁的面前,温声道:“我见你好像有心事,所以想让你吃点甜的。你说过,吃了甜食,心情会变好。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桓秋宁咬了一口梨花酥,鼓着腮嚼了嚼,眯眼一笑:“好吃!我喜欢!” 照山白伸手抿去了他嘴角的酥皮,笑着问:“只喜欢梨花酥吗?” 桓秋宁看了一眼食盒,指了指枣泥糕点,言道:“还喜欢枣泥山药糕!” “那……还有别的吗?”照山白握住他的手指,让他不得不指向自己,继续问:“你还喜欢什么?” “我呀。我还喜欢……”桓秋宁反扣住照山白的手,摁在木桌上。 他突然起身,隔着桌子上的甜食,在照山白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装作如无其事地拿起一个桂花糖藕,咬了一口说:“我还喜欢桂花糖藕!” 照山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温柔地笑了笑。 他笑着问:“开心了吗?” 顿了顿,桓秋宁觉得脸颊一热,心思彻底藏不住了。他蛮不讲理地问道:“照山白,你学坏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老实交代,你跟谁学了这么多撩人的话?你不对劲!” 照山白笑道:“无师自通。” “鬼才信。”桓秋宁刨根问底,继续问道:“你说不说?” “你当真要听?”他的眼角带着笑意,一本正经道:“从前有一个人把他的毕生所学都用在了我的身上,潜移默化,我自然就会了。” 他抬眸,拿起一块糕点,挑眉问道:“我还学会了点别的,你要不要试试?” “别,不行。”桓秋宁扫了一眼床榻,又想起了昨夜的疼。他捏着自己的肩骨,求饶道:“下次我再与你好好探讨一番,今日就放过我这一回吧……好不好?” 心软的人最容易被拿捏,桓秋宁喂了他一块梨花酥,他就点了头。 又陪着照山白闹了一会,桓秋宁垂下眼,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问题了。 有些话,他必须要跟照山白说清楚,他认为这是他对照山白应该有的尊重。 “桓氏、铜鸟堂、南山,你想先知道哪一个?”桓秋宁敞开心扉,决定倾盘托出,他愿意告诉照山白,也心甘情愿地接受照山白知道一切后的选择。 他害怕失去照山白,但他更害怕照山白会恨他。 照山白非但没有紧张,反而云淡风轻地问:“不吃了?” “不吃了。”桓秋宁说,“我要对你坦诚相待,照山白,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你。过去,身份,立场,我对你隐瞒的一切,只要你问,我就会告诉你。” 照山白的指尖点了点木桌,他沉声道:“我不在乎。” 桓秋宁激动道:“可是我要说!照山白,给我一个向你坦白的机会好吗?” “我想问的,在那一夜就已经问了。”照山白不疾不徐,真挚地说:“我只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委屈,仅此而已。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于你的过去,你的身份,我只在乎我眼前的这个你。”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对我很好。”照山白一边回忆,一边温柔地说,“他会在我发烧的时候为我煮粥,会在我跪在宣政殿前,无助地替父亲求情的时候拉我一把。他会背着我跑,会偷偷地给我留诗。他还会狠心地躲起来,一躲就是五年,让我找不到他。” “好在,如今我终于找到他了。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 听罢,桓秋宁心头一热,喃喃道:“可是……可是……” “阿珩,你听我说。”照山白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也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尊重你的立场,同样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去郢州是因为荣王在你危难之时救了你的命,你要偿还他的恩情,我会送你走。” “只要你能得偿所愿,我愿意忍受离别,也愿意一直等你。” 照山白活的很通透,他一直看的很明白。桓秋宁心里想说的话,不需要说出口,他就能听见。 他总是能透过桓秋宁的眼睛,看到他无法言表的内心。 有些话变成了眼泪,桓秋宁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心道:“可是,如此狼狈不堪的我,怎么配得上这么好的你。” “阿珩,我喜欢你。”照山白捧起桓秋宁的脸,鼻尖对着鼻尖,轻轻地蹭了蹭,“我好喜欢你。” 照山白温声道:“从前我总是在想这些话该如何对你说,如何措辞,如何表达。” “嗯。”桓秋宁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那你想好了吗?” 指腹蹭了蹭桓秋宁温热的脸颊,照山白温柔一笑:“阿珩,我爱你。” 他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爱你。” 仅此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第79章 观音泪(一) 那夜郑雨灵大闹将军府后,陆金菱把她锁在了屋子里,也没留丫鬟在她身边伺候,仅仅让人按时给她送吃食。 郑雨灵非但没吵没闹,而且把食盒里的东西全吃完了。 她心平气和地坐在窗前,面无变情地看着院子里的花慢慢凋谢,偶尔会做做女工,读一会儿《烈女传》。 杜长空一日要过来看她三两次,后来郢荣水军突袭江东渡口,军事繁忙,杜长空三两日才得空过来看她一次。他每一次来看她,都会给她带一些从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有一次,杜长空送了她一个精美的风筝。 风筝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 杜长空以前从不饮酒,如今身上却沾染上了酒气。 人果然是会变的。 郑雨灵从来没有碰过杜长空送来的东西,那些东西整齐地堆放在梳妆台旁的檀木柜上,慢慢地落满了灰。 是夜,大雨。屋顶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瓦片顷刻间被击碎,碎片顺着雨水砸在了门前。 郑雨灵从睡梦中醒来,她随手拿了一件厚衣服披在身上,走到了窗前。她还未站定,一人便从窗户后面翻了进来,紧接着飘进来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来人轻捷地走到她的身边,用袖口捂住了她的嘴,威胁道:“别出声。” 如今的郑雨灵哪还是那个需要别人庇护的小姑娘,她遇变不惊,佯装害怕,悄悄地伸手摸出梳妆台上的金钗,反手刺向身后之人。 第111章 身后之人本就受了伤,他躲避不及时,手臂被金钗刺伤,登时流出了血。 他刚刚冷“嘶”一声,郑雨灵便认出了他。 郑雨灵把金钗扔在地上,望着窗外忽隐忽现的人影,寒声道:“讨厌鬼,为什么每次我最狼狈的时候,遇见的人都是你。现在看来,狼狈的人不只有我,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好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仔细想来,也是过去好多年了。”桓秋宁扯下脸上的黑布,摸出止疼粉撒在了伤口上,“如今,你也学会后发制人了。” 这些日子桓秋宁偷偷翻进将军府查杜氏、谢氏、陆氏与上京各大世家之间的交易往来,他查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想来郑雨灵这里求个证。 不巧的是这夜有人潜入将军府刺杀杜长空未遂,将军府的人捉拿刺客,正好碰见了刚从账房翻出来的桓秋宁,把他当成了刺客,追着他在将军府闹腾了半夜。 蚁多噬象。桓秋宁独狼难抵群犬,他的小腿中了箭,无奈之下,只能寻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桓秋宁撕下一块黑布缠在了小腿上,他咬着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沉默片刻后,郑雨灵背对着桓秋宁,冷冷道:“念及你我是旧相识,今夜我放你走。以后,别再来了。” 桓秋宁失声轻笑,不疾不徐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深夜闯入将军府,不问问我为什么被他们追杀,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与我无关。”郑雨灵回过头,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她问道:“你到底走不走?” 来都来了,哪能白来啊,至少也得套两句话再走。桓秋宁脑瓜子一转,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手帕,“李玑是你的人吧?” 郑雨灵别过头,低声道:“我不认识他。” 桓秋宁展开手帕,里边躺着一张字迹模糊的字条,上面写着四个字:“母子平安”。他把手帕放在一旁的木桌上,道:“这是李玑死之前写下的。最开始我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到底是给谁留的,直到我查到了将军府内有人给李玑的母亲送了一大笔钱财,我思来想去,将军府里头能有这般善心的人,只有你。” “母子平安。”郑雨灵小声问道:“李玑是怎么死的?” 桓秋宁全盘托出,他坦诚道:“陆金菱买了死士,要在他回来的路上杀了他,但是早在死士动手之前,他就已经自尽了。” “怎么可能?”郑雨灵不可置信,她急切道:“我已经找到了他的母亲,他还没有见到他的母亲,怎么可能自尽?” 桓秋宁道:“因为陆金菱威胁他,如果他活着回到琅苏,她就会以与杂役私通的罪名,把你逐出将军府,然后乱棍打死。我猜李玑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如果他为你而死,你一定会善待他的母亲,所以他服毒自尽了。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你,也许,他也想得到解脱罢。” “他怎么这么傻……我送他出去,只不过是想让他去泸州查探天州的消息,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母亲和哥哥现在怎么样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郑雨灵看着纸条上的字,她不敢相信,李玑竟然会因为她而死。 她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像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只要她一直等下去,她就一定能够找到机会逃出琅苏,再次见到哥哥与母亲。 可郑雨灵没想到无辜的人竟然会因她而死,她蹲在木桌旁,愤愤道:“陆金菱这个毒妇!她怎么可以对李玑赶尽杀绝,有错的人不是李玑,是我!是我害了他。” 相识一场,桓秋宁没发把她完全当做查探情报的棋子,他站在她的身后,安慰道:“现在不是论是非对错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李玑是为你而死,那就别忘了这个人。逝者已矣,无力回天,正是因为如此,活的人才更要好好地把握机会,为自己也为别人,重新振作起来。” 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雨打芭蕉叶,桓秋宁平静道:“雨下的再大,也终究会停。等太阳出来了,一切会慢慢变好。” 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窗户纸。郑雨灵慢慢地站起来,她抿去了眼角的泪,她问:“那你呢?你等到属于你的太阳了吗?” “没有。”桓秋宁摇了摇头,“我人生中的那一场雨永远不会停息,落雨不止,阴霾不散。” 他看着腰间的荷包,轻轻一笑:“不过,我在雨中遇到了一朵花,比太阳还耀眼的花。” “你说的那朵花,是丞公子吧。”郑雨灵言道:“那夜在东厢房,我见丞公子一直护着你,就已经知晓你们的关系了。” 想到此处,郑雨灵久违地笑了一下,她笑道:“若是让我哥哥知道丞公子与你在一起了,他一定会气的像只炸了毛的狮子,寝食难安,然后提着枪来找你寻仇!” “只可惜,回不去了。”郑雨灵黯然神伤,沉声道:“天州那么冷,我哥哥看似身强体健,可他受了风寒就会咳嗽不止,不养上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天州的冬季寒冷漫长,他一定很难挨吧。” “咳咳,郑姑娘。”桓秋宁清了下嗓子,他不想说一些让人难受的话,便换了张笑脸,继续道:“我告诉你了李玑的事儿,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得跟我说点我想知道的事儿?” “你叫我什么?”郑雨灵惨淡地笑了一下,她道:“如今我已经嫁了人,成了别人口中的疯妇,倒也是很久没有听人以‘姑娘’相称了。说吧,你想知道点什么?” 其实这年,郑雨灵不过十九岁而已。 桓秋宁也不拐弯抹角,他直言道:“谢柏宴这个人,你了解多少?或者说,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五年前,我见过他一次。”郑雨灵仔细回想,言道:“见他的第一面,我便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因为他长得神似观音,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悲悯。与其说他像观音,倒不如说他像庙里的泥菩萨,他虽然是观音相,却没有一点人情味。” “观音?”桓秋宁疑惑一问:“为何我从未听人说过他像观音?” “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郑雨灵慢慢道:“我听闻他少时曾失足落水,从那之后害了一场大病,神志不清,容貌全毁。他的母亲是谢氏长女谢嘉宜,出身名门,心高气傲,不肯接受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这副样子,所以让她的婢女照看谢柏宴。因此,谢柏宴是在谢嘉宜的婢女身边长大的。偶有一次荣王来琅苏参加诗会之时,遇见了谢柏宴,觉得此子才学惊人,前途不可限量,便认此子做义子,带回了郢州。再后来,就是荣王起兵叛变,自立称帝的事情了。” 桓秋宁思索道:“他的过去看似坎坷多舛,可仔细想来,每一次变故,他所遇到的每一个机遇,都像是别人刻意地安排好的。比如年少落水,比如遇见贵人,再比如他长得像观音。” 他不疾不徐,继续道:“荣王信佛,偏偏就有一个长得像观音又被人抛弃的少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有人提前算出了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并且挑中了荣王,让荣王当他命里的贵人,然后一步一步地让他出现在世人的面前,最后……” 郑雨灵问:“谢柏宴的背后可是杜氏和谢氏,谁能在世家的背后操控局势呢?你觉得这背后的玄机是什么?” 桓秋宁想到了一个人,但是他没说。因为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并且成为了制衡琅苏和郢荣的关键,而这个人,还是曾经牵动各大世家的关键人物。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背后布局之人的势力,已经覆盖了整个大徵,甚至不止大徵!在背后为谢柏宴布局的人可真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搅动风云的危险人物。 而这样的人,桓秋宁根本想不到他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放眼整个大徵,谁能在皇室和世家的眼皮子底下广撒网,并且牢牢地掌握着唯一一个能改变国势的棋子呢? 顺着这个思路,桓秋宁想到了一个点:铜鸟堂。 想到此处,桓秋宁不由得冷汗淋漓,汗流浃背。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颤的恐惧,对于未知与绝对掌控力的恐惧。 有人用几十年的时间在大徵布下了天罗地网,并且在大徵埋下了黑与白两颗棋子,如今黑子显现于世,成了权利顶端的九五至尊,而那一枚白子才刚刚崭露头角。 黑白相争,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很有可能,赢家不在黑子与白子之中。或许谁输谁赢已经不是唯一的破局点,又或许真正的破局点是要找出藏在背后的布局之人。 即使知道这只是一个猜测,桓秋宁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寒意。 执棋者沦为棋子,是身在局中之人无法预知的命运,即便如此,他仍然要与所谓的命运斗上一斗。 天亮之前,雨停了。 桓秋宁走之前,郑雨灵叫住了他。她轻声问道:“讨厌鬼,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112章 桓秋宁点头道:“你说。” 郑雨灵站在窗边,看着站在庭院中的桓秋宁,言道:“我有一把剑,藏在临江酒肆,你能帮我拿回来吗?” 桓秋宁没有回头,他问:“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郑雨灵道:“我出身将门,不应该忘了祖训,不应该丢掉手中的剑。如今我要拿回我的剑,与它相依为命。杜长空不爱我,可我得爱我自己。” 一阵清风吹过,耳边长发飘起。乌黑的长发遮不住的是一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 听罢,桓秋宁微微一笑,“今夜子时,来东厢房拿剑。” 第80章 观音泪(二) 将军府的杂役中藏了不少身手不凡的死士,他们趁夜在府里巡视,昨夜府里出了乱子,他们不敢懈怠,这会蹲守在临近的屋顶上,跟那猫头鹰似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天将明未明之时,桓秋宁终于溜到了将军府的后院,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钻狗洞出去,却没想到后院里头竟然有一位少年在练剑。 天还没亮就爬起来练剑了,这孩子也忒勤奋了! 桓秋宁藏在草垛后头,露出两只眼睛悄咪咪地往院子里头瞅。桓秋宁本想等这位少年练完剑,等他去吃早茶的时候再钻出去。 奈何桓秋宁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嘴巴还没闭上呢,就被人发现了。 那位少年可能以为草垛后面藏着的是一只老鼠,执剑刺来,长剑势如破竹,猛然刺向了桓秋宁的脚前掌。桓秋宁可不想当一位独脚大侠,他连忙缩回了脚,顺势抓起一根木棍,反手挡开了长剑。 少年用力不小,木棍挡开长剑的时候,他的整个手臂都在发抖。 而桓秋宁仅仅用了三成功力,他漫不经心地用木棍在空中画了个圆,一眨眼的功夫便把少年逼得不得不松开手,扔了剑。 少年浑身一悸,脖颈上青筋暴起,他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躲在草垛后面装神弄鬼?” 桓秋宁掀起眼帘,打量着少年。少年的皮肤黝黑,一看就没少在日头底下晒。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着一身浅褐色的薄衫,浑身上下充满了华贵之气,除了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 “嘘。”桓秋宁轻步向前,他左顾右看,确定四周再无旁人之后,他避开少年的问题,顶着下巴指点道:“你握剑不稳,练习再多的招式也是无用,还不如去拆房劈柴火。” “你!”少年本就气红了脸,听了他的这番话,脸瞬间红得发紫,他怒声道:“你算什么!你练过哪门子的剑?竟然敢对我的剑法指指点点!” “我当然是不算什么,可你手中的剑连我的木棍都挡不住。别提剑术了,你连剑意都没悟出来吧。”桓秋宁抱着胳膊,慢悠悠道:“小孩,别急嘛,练剑岂是一日之功,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啊?” 少年才不信桓秋宁的鬼话,他弯下腰捡起剑,提着剑气势汹汹地向桓秋宁横劈而去。桓秋宁身轻如燕,他背着双手,左一步,右一步,闭着眼睛也能轻轻松松地躲避少年猛然突袭而来的长剑。 片刻后,桓秋宁还没玩够,少年就已经大汗淋漓,喘息不休了。 桓秋宁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问道:“如何呢,服不服?” 少年的心气很高,他哪能轻易服输。纵使筋疲力尽,可他还是握起剑再次向桓秋宁砍去。 桓秋宁无奈一笑,他可没工夫跟这小孩在这玩过家家,他抽出系在草垛上的缰绳,拴着少年的左脚,把他倒吊在了一旁的刺槐树上。 桓秋宁弹了弹他的脑门,嘿笑道:“小孩,在这里吊上一日,可比你练十日功有用。不用谢,拜拜咯!” “别走!”少年大喊道,“放我下来!咱们再比试一次!” “挺有骨气啊。”桓秋宁回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血液奔涌进少年的脸颊,他的脸红的像一个柿饼,怒喝道:“你不是府上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你是昨夜的刺客!” “有点脑子。”桓秋宁三两步回到了少年的身边,他弯下腰,食指上的戒指抵着少年的喉咙,微微挑眉,低声道:“我本来没想杀你的,只可惜,你见到了我这张脸,还猜出了我的身份。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我托人去给阎王爷报个信,让你在黄泉路上,少受点罪。” 短刃紧逼着喉咙,少年心中大骇,他意识到此人绝非善类,一时间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我说……我……我叫杜长念!” “杜长念。这名儿听着有点熟悉。”转瞬间,桓秋宁想到了一个人,他扼住少年的喉咙,寒声逼问道:“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少年快被桓秋宁掐的断了气,布匹撕裂般的声音从他口中挤出来,他咬牙道:“我说,我叫杜长念!长生的长,留念的念。” 听罢,桓秋宁难以置信,在心中默念道:“杜长念,原来他就是杜长念。” 时隔多年,那把刀依旧能直刺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会痛,不呼吸会更痛。 如果十三还活着,他大概也会长这么高,也是瘦瘦的。只不过十三的性格很开朗,他一定会围着桓秋宁活蹦乱跳,像只机灵的鸟儿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十三也会天不明就爬起来练剑,他会练就一身好本事,他会找到自己的亲人,他的生活会重新步入正轨,他会拥有幸福。 可惜,没有如果。 桓秋宁知道眼前这位少年不是真正的杜长念,可他必须是杜长念。真正的杜长念已经死了,但是“杜长念”这个名字还有机会存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少年能以他的名字,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十三,桓秋宁松开了手。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反手掷出一个短刃。顷刻间,横飞的短刃割断了绑在刺槐上的缰绳,少年摔在地上,震起了刺槐树旁的尘土。 少年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问:“什么意思?你为什么突然放了我?” 风起时,刺槐的树叶簌簌作响。斑驳的树影落在桓秋宁的后背上,烧出了几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沉默许久后,桓秋宁背对着少年,沉声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少年一头雾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望着远方猩红的旌旗,犹豫道:“没什么特别的心愿,不知道成为一位上领兵上阵的将军,算不算?我出身将门,将来是一定要当大将军的!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什么心愿与你何干,你能帮我实现吗?” 闻声,桓秋宁的背影越发孤凉,他低声道:“会实现的。” 少年更是不解,他一骨碌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长剑,问:“为什么?” 桓秋宁沉声道:“因为有一个人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你,守护着你。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 “你的名字,也是他的名字。”这句话桓秋宁藏在了心里,他没有告诉杜长念,曾经有一位与他一般明媚的少年,拼了命的想回到这里。 而杜长念拥有的一切,他的锦衣玉食,他的亲友,他手中的剑,本该属于十三。 杜长念不明白桓秋宁在说什么,他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的名字承载了两个人的希冀,而另一个人,早就沉睡在了暗无天日的万坟冢中。 *** 出了将军府后,桓秋宁去临江酒肆拎了两壶米酒。他站在江边,朝着上京的方向,将米酒撒在了黄土中。 江风卷起黄沙,旌旗在风中飘荡。桓秋宁眯着眼,蹲在江边,捧起了一抔黄土。 除了那一丁点可悲的回忆,十三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把揉碎的回忆掺和进了黄土中,颤声道:“十三,哥想你了。哥给你带了两壶米酒,琅苏的酒味儿淡,不知道你喝的习不习惯。” 铜鸟堂有了新的铜鸟“十三”,将军府的杜长念也回来了,可是桓秋宁记忆里的那位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哥找到你的身世了。你的名字叫杜长念,长生的长,念想的念。这名字真好听,就是没有‘十三’叫着顺口。”桓秋宁把黄沙攥在手心里,可他攥的越紧,细沙流的就越快。 他想把手里的黄沙全留住,于是伸手去抓,可他一张开手,江风一吹,黄沙全散了。 桓秋宁仰着头,咬着牙忍着泪,他喃喃道:“十三,哥想回去看你了。如今啊,不只是你,哥也回不去了。上京太远了,千里万里,谁也回不去了。十三啊,哥觉得很累,走的每一步都很累,特别特别累。 这世上除了照山白再无人愿意听他诉说心事,而有些话,他却无法直接对照山白开口。 所以,桓秋宁只能把这些话对黄土之下的十三说。面对风平浪静的清江,他看着远方的云,低声道:“哥爱上了一个人,想和他长相厮守,可是哥不得不往前走,一直走,只有这样,哥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他的身边。很矛盾吧,可哥也没有办法。” 桓秋宁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了照山白的名字,“我爱他,却害怕自己不能让他幸福,甚至还会让他置身险境,痛苦挣扎。如果我的爱会让他难以自处,让他陷入两难,那我宁可离开他,从他的身边消失,可我又舍不得他。” 第113章 “十三,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会笑我自作孽不可活,是啊,命运真爱跟人开玩笑。”桓秋宁看着江风把手上的细沙吹的干干净净,他笑了笑,却又不像是在笑。 他站起来,看向远处。天高云阔,远山万里,无论天底下的人是何其痛苦,何其悲伤,远处的天永远晴明,阳光永远明媚。 桓秋宁背对着清江,低头看着被江风卷起的黄沙扑向长靴,沉声道:“十三,哥要走了。琅苏的花开了,很美,哥会折一枝花,给你带回去。” *** 继郢荣水军突袭江东渡口之后,旌梁水军在望苏河上放了一个烟雾弹,他们佯装在望苏河上举办龙舟宴,实际上是在查探水军在望苏河布军的情况。 如今琅苏腹背受敌,置身两难之境,州中百姓人人自危,各自屯粮,闭门不出。 临江酒肆在清江边上,从靠北的窗户往外看,就能看见江边停着的高大的楼船。 这几日临江酒肆内的客人除了桓秋宁就是丐帮的人,丐帮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反正都是要饭,他们什么苦日子都过过,也不怕顶着刀枪继续要饭。 酒肆老板看着店内的一群臭要饭的,愁眉苦脸地摘了牌子。见状,蹲在门口的小乞丐们吆喝道:“哎哎哎,怎么关门了?俺们不是客人呐,俺们有的是钱!老板,来两壶米酒,让俺们也醉一醉!” 桓秋宁翘着二郎坐在木桌旁,悠闲地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他捧哏道:“哎嘿,此话甚是有理!要饭的怎么了?乞丐怎么了?俺们可是乞丐中的好乞丐,你知道俺们老大是谁吗?” 蹲在门口的小乞丐们连忙大喊道:“俺们帮主可是高梁饴!” “对,高梁饴的大名你没听说过?”桓秋宁嘻嘻一笑,把盘子里的花生米吃了个精光,他冲小乞丐们摆了摆手,笑道:“真好玩。孩儿们,走,跟哥哥找乐子去!” 小乞丐们激动地拍手道:“好,好!珩哥哥,你要带俺们去找什么乐子呀?” 话音未落,酒肆就来了人。此人一身鹤氅,轻轻地摇着羽扇,文质彬彬,好似尘世里的谪仙。 见到他,桓秋宁换了个姿势,他蹲在长凳上,打了个响指,笑道:“不用去了,乐子已经来了。孩儿们,把他给我绑了!” 酒肆老板立刻吓破了胆子,他哆哆嗦嗦地说:“别介,这位可是谢禾公子,你们是真不要命啦!绑了他,谢氏肯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把你们活活打死的!哎哟喂,干什么呢?你们要闹腾,可千万别害了我这小店啊!快停手啊!” “噢。”桓秋宁回头,反问道:“你没听说过蚂蚁咬死大象的故事?去流珠街的茶馆里好好听听,什么叫蚂蚁噬象。” 小乞丐们的动作相当麻利,他们撕下一块麻布堵住了谢禾的嘴,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把人绑好了。 “好样的。”桓秋宁满意地拍了拍手,笑道:“我非要看看是咱们丐帮的人跑的快,还是他谢氏的驴子的蹄子撂的快。带走!” 第81章 观音泪(三) 灰青色的云层压着云珞山,道观藏在云雾之间,青铜香炉的灰烟汇入山雾中,云气氤氲,烟岚沉浮。 琅苏多道观,很多修道之人隐居与山林之间,世人大多仅仅知道他们的名讳,从未见过这些世外道长的真面目。 一入云珞山,便能见到藕灰洇散云雾,嗅到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檀香。 桓秋宁本以为云珞山中会是一派仙气飘飘的景象,却没想到藏在云雾中的却是几间残破的道观。山中之所以有浓重的檀香气味,是因为一众杜氏子弟正在焚烧藏在山中的檀香。 他避开杜氏的人,踩着太虚观的牌匾,把谢禾扔在了神像下。 这一路谢禾又晕又吐,此刻正眼冒金星,就算是有人跟他说桓秋宁是太上老君,他一时半会也反应不过来。 缓了好一会儿,谢禾才清醒过来。他一边捶着胸口,一边苦大仇深地问:“南山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绑至此处?” 天降横祸啊! 桓秋宁蹲在神像地旁边,伸手弹了弹神仙裙摆上翘起来的泥块。他冲小乞丐们使个眼神,小乞丐们立刻冲到谢禾身边,一边给他松绑,一边笑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谢禾更害怕了!这人把他绑过来,不打他不骂他,也不说缘由,现在又给他松绑了。谢禾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香炉,心道:“难难难道,这人是要拿我炼丹!惨啊!我好命苦啊!” 谢禾哪敢多留,他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可他刚爬起来准备往外蹿,身后的小鬼们就立刻扯住了他的衣衫,像收渔网一样把他给拉了回来。 简直是给他布了一个天罗地网! 谢禾走想逃却走不掉,又不敢得罪这个人,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出一种等君处决的架势,心如死灰的望着桓秋宁。 桓秋宁完全没理谢禾,他站在神像前,跟神像大眼瞪小眼呢。 这间道观的匾额虽然是“太虚观”,可是道观内并没有三清尊神的神像,反而是一些残破的泥像,其中有神,亦有佛。桓秋宁站在一座观音前,抬头望向观音低垂的眼睑。 见状,谢禾不怕死地调侃道:“常言道:‘凡人求神拜佛,诚心求渡,从来不敢看神佛’。你怎敢直视观音,你就不怕神佛降罪吗?” “有何不敢?”桓秋宁回首,半分正经半分随意地道:“你现在朝观音磕三个响头,看看观音能把你救出去么?更何况我岂止是看了他一眼,我还把衣服上的泥巴给抠下来了,那他是不是还得剁了我的手,砍了我的脚,再把我扔出去!神佛悲天悯人,普度众生,怎么不渡一渡你与我呢?咱们可就站在他们面前呢!”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谢禾见周围的小乞丐“咯咯”的笑,他一时恼怒至极,骂道:“你跟杜氏的人一样,你满身杀戮,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桓秋宁抢了菩萨手中的柳枝,蹲在一边,笑着反问道:“你们琅苏的人向来尊神重佛,为何永鄭帝一道圣旨,你们就拆了所有的道观,烧了大部分的寺庙,这天底下要是真有神佛,他们看不见‘天子’么?!如今两军交战,死伤无数,他们能止战么?他们能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安身之处么?众生皆苦,万民求渡,他们视而不见,为此,他们凭什么接受百姓的供奉?我看啊,你信他们,不如信我。因为我能给你放了呀!” 桓秋宁本以为他其他世家子弟一样,用权势威胁他。然而谢禾低下头,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小乞丐们齐齐转头:“……” “大智慧啊。”桓秋宁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拍了拍谢禾的肩膀,笑嘻嘻道:“春庭诗会的时候谢公子与我不谋而合,那日我便觉得我与你应当不只是萍水相逢,这不,好巧,咱们又见面了吧。” 说完,桓秋宁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他掏了掏耳朵,觉得耳边的小风凉嗖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谢禾胃里还难受着呢,他拉下脸,艰难地道:“你我的缘分,全靠你活绑硬抬,在下实在是承受不住。南山公子,你绑了我实在是白费功夫,你看看,我除了一把掉了毛的羽扇,什么也没有。” “非也非也。”桓秋宁吊儿郎当地说:“我看中的又不是你的财,从某些方面来看,你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特别的人。” 话音未落,道观里便来了人。桓秋宁觉得背后一凉,他转头一看,高大的影子覆在了他的身上,再定睛一看,来人的衣服上绣着白鹤与竹纹。 “是山白!”他心中一喜,心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日思夜想的人,终于来了。” 桓秋宁怀疑照山白是听他说完了那句话才进来的,没等桓秋宁主动卖乖,照山白便先开了口,他冷不丁地问候道:“南山公子,巧啊。” 这语气像拐了山路十八弯,每一弯都是直冲桓秋宁来的。 照山白抬眸看向桓秋宁,盯着他了一会,突然挑了一下眉。 桓秋宁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的心虚全写在脸上。他低下头,抬手“啪”的一下打在了脑门上。 他讪讪一笑,心道:“这称呼也忒冷冰冰了!前几日还‘阿珩阿珩’的叫呢,看来是生气了。” 谢禾一见到照山白,两眼放光,他恨不得立刻抱住这个救命稻草。他挤眉弄眼地看着照山白,咧嘴道:“吴公子,前几日家父想请公子到府上一叙,却没请到公子,没成想今日竟然在此处见到了公子。公子,咱们快走罢,在下请您去喝茶。” “吴公子?”闻声,桓秋宁乐呵一笑,他跳到照山白身后,探头问道:“我以为吴公子只在我面前自称‘宣梨’呢,没想到你对别人这是这么说。” 反将一军,扳回一局! 桓秋宁与照山白暗暗较劲,说到底,他觉得自己更委屈。这几日照山白忙于公事,连喝茶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去寻他了。照山白由着桓秋宁在琅苏闹,时不时的派人去给他送银两,倒也是大方。 第114章 谢禾见二人有些不对劲,自个琢磨了起来,他心道:“宣梨宣梨,听着像女孩儿名。欸不对,宣梨,不就是喜欢你么!这这这,他们怎么会……啊?” 眼见着谢禾要出去,照山白率先叫住他,温声道:“谢公子,在下今日来寻你,是有事要问。不知公子可否稍等片刻,容许在下问一个问题?” 谢禾哪敢多留,他回头一看,桓秋宁吊儿郎当地站在照山白身边,冷着脸冲他挑了一下眉。 谢禾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照山白身前,低声道:“公子请讲。” 桓秋宁满意地对谢禾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吓人。 照山白问道:“在下想问公子,你对令兄了解多少?你上次见他是在何时何地?当然,答与不答,全看公子的意愿。” 桓秋宁一怔,他没想到照山白查到了谢柏宴的身上。他见谢禾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阴着脸,清了一下嗓子。 “我说!”谢禾吓得一激灵,他小声道:“我兄长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琅苏了,想必你们应该知道,如今他是荣王的义子,长居郢州,已经不只是我的兄长了。” “谢柏宴是琅苏名士,为什么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平时不出门吗?”桓秋宁顺着他的话继续问,“我听闻他年少时容貌受损过,你见过他原本的样子吗?” “当然!我可是他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没见过他的样子。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哥哥生了一场病,脸上长满了红斑,可吓人了!后来上京来了一位高僧,医好了他脸上的骇人的红斑,可从那之后,他整张脸就像是被扒了皮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谢禾看了看身后的观音相,大喊道:“对,就是这样,他的垂眼像下看的时候,就像观音一样!他总是闭着眼睛笑,我害怕看见他笑,因为他明明闭着眼睛,可我却总觉得他在看着我。” “有人说他是因为落水后生了病才毁了容,而你又说他是因为长了红斑。”桓秋宁半信半疑,他看向照山白,“究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真?” “不知。”照山白摇头,沉声道:“能调控琅苏州备军的虎符丢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杜长空说,那日,有人打着谢柏宴的名义邀他去临江酒肆,他去了酒肆却没见到人,只收到了一封无字书。也就是那一日,虎符丢了。但是我们至今不能确定,当日让杜长空去酒肆的人到底是不是谢柏宴,也没找到有关虎符的线索。” 桓秋宁沉思片刻,淡淡道:“如果给杜长空下套的人就是谢柏宴呢?如果时至今日,他仍然在琅苏呢?真真假假,光猜测没有用,还是得查。” “嗯。”照山白看向桓秋宁,点头道:“福祸相依。虽然丢了兵符,琅苏很有可能陷入郢荣和旌梁趁虚而入的险境,但是丢失兵符一事是一个入手点,可以根据这条线,好好地查一查谢柏宴与琅苏之间的纠葛。” 听罢,谢禾弱弱地举起了一只手,轻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当然。”照山白温柔道:“若有谢公子相助,事情会好办很多。” “吴公子好温柔啊!”谢禾抿嘴一笑,眼巴巴地盯着照山白看,他顺带着还诋毁了一下一旁的桓秋宁,“比某些人好多了!” “不要!我不许你跟着!”桓秋宁把照山白揽在身后,小脸拧的皱皱巴巴的,抿着嘴地看向照山白。他皱起眉,心里的小灵魂张牙舞爪地对他道:“你怎么对谁说话都这么温柔?哼,不可以!不允许!不行、不行、不行!” “为何?我是真心想帮助吴公子的!咳咳,毕竟也是我们谢氏的事情,我理应全力相助。”见桓秋宁凶神恶煞地看着他,谢禾心中大骇,他连忙举起自己的完好无损地袖子给桓秋宁看,弱弱地道:“而且,我不是断袖!” 说完,谢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竟然真的断了一截!他差点万念俱灰,连忙解释道:“一定是在路上不小心划断的,我真的不是自愿的!” 尬死人的沉默。 过了一会,桓秋宁终于应允了。他舔腮,一脸不情愿地歪头道:“行啊,你最好是能帮上忙。就站在那,别往前走一步!” 应桓秋宁的要求,谢禾必须跟照山白保持五米的距离,只能更远,不能更近。谢禾哪敢跟疯子较劲,他耷拉着耳朵跟在两个人身后,一声不吭。 又回到了临江酒肆。 桓秋宁在酒肆大闹了一场之后,酒肆老板非但没有闭门关店,反而重新挂上了木牌。桓秋宁心中一奇,探头往酒肆里看,阿远镇守在店内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后续。 在谢氏的人找上门之前,照山白就已经替他扛下了这口大锅,他找谢禾不仅仅是为了打听谢柏宴的事,更是为了不让谢氏的人找桓秋宁的麻烦。 桓秋宁抓了抓后脑勺,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照山白这个人,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让人拿他没办法。 酒肆里头,有人坐不住了。 “噗——”阿远见桓秋宁与照山白站在一起,心中一惊,他连忙冲桓秋宁使了个眼神,好像在问:“哥,你把我卖了?” 桓秋宁扯了扯嘴角,挑眉一笑。 酒肆老板见谢禾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恨不得跪地叩谢,大喜道:“谢天谢地!谢公子您平安无事,小的这心终于能沉下去了!哎呦喂,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你要作甚!出去,快出去,小店才开门,你莫要再害人了!算小的求你了,成不?” 桓秋宁抱着胳膊,他站在照山白身后,努了努嘴。 “店家,今日贵店所有损失,记在我的账上。”照山白温柔一笑,继续道:“另外,我们还有一事。” 他把将军府的令牌亮给酒肆老板看,老板一见到令牌,连忙跪在地上,不敢吭声了。照山白把他扶起来之后,他哭诉道:“官老爷,您别再查我了!杜将军已经把我捉去审了好几次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无话可说了。” “啧啧,看把人给逼得,杜长空也忒狠了。”桓秋宁来了琅苏之后,学会了点琅苏的方言,他尤其喜欢这个“忒”字。 他坐在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问道:“说说,那日你看见了什么,做了什么?说完,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审你了。如何?” 有照山白的令牌压着,酒肆老板不想说也得说。他心生畏惧,哆哆嗦嗦道:“那日,一位公子来到了我的店里,他掷了一片金叶子,要我去将军府请杜将军来喝酒,一定要我亲自去。替别人去请人,总得有个称呼吧,于是,我问他,‘公子姓甚名谁?’。他说他无名无姓,给了我一封无字书。小店经营的是小本生意,我第一次见金子,见钱眼开,没想那多,我揣着金叶子就去将军府请杜将军来酒肆喝酒,没想到杜将军还真来了!” 桓秋宁问道:“哪位公子说他无名无姓,你是怎么知道他是谢柏宴的?” “小的不知道哇!”酒肆老板一边抹眼泪,一边抱怨,“到将军府的时候,门卫问我是谁要请杜将军去将军府的,我跟他们说我不知道,那人没名儿,结果门卫不信。我没辙了,只能瞎编,我想着那位公子身边的侍卫腰上挂了一个谢字,我就随口编了一个,没想到还真给猜中了!” 桓秋宁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猜中了?” “无字书。”未等酒肆老板开口,照山白开口道:“无字书上有谢柏宴的钤印,所用印泥是谢柏宴盘制的绛裟红泥。整个琅苏,只有他有这种印泥。” 酒肆老板附和道:“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我可真是个冤大头,为了一片金叶子,差点赔上了自己这条命!亏,亏大发了!” “绛裟红泥,名儿倒是挺特别的。”桓秋宁挑眉一笑,问:“这种印泥为什么只有谢柏宴有?” 照山白不疾不徐道:“杜长空查过,他查到绛裟红泥是一位高僧留给谢柏宴的降红佛珠所制,而那枚佛珠,世上仅此一颗。绛裟红泥的颜色很特别,与普通红泥的差别很大,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怪玄乎的。”桓秋宁思来想去,觉得最可以的不是绛裟红泥,也不是那封无字书,而是那位公子身边的侍从。 常年替铜鸟堂查人的经验告诉他,明面上的一切都是幕后之人布的局,他能知道什么,全是幕后之人想让他知道的。而他真正要查的不是浮于表面的东西,而是藏在湖底不起眼的东西。 他转头问酒肆老板:“那位公子,先不说他到底是不是谢柏宴,他身边的侍从,有什么异常吗?” “谁会注意别人身边的随从哪!我也就看了他一两眼。”酒肆老板回忆了一会,他突然眼神一亮,“我想起来一处,当时我跟在他们身后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火味!不是富贵人家用的檀香,就是寻常寺庙里的那种呛鼻的香火味!很熏人,很难闻。” 听的一头雾水的谢禾终于摸清了思路,他问:“那咱们要去寺庙查吗?可是杜长空早就命人把琅苏内的寺庙封起来了,有的甚至直接一把火烧了,这该怎么查?” 第115章 桓秋宁道:“寺庙烧了,那他们肯定就藏在别的地方了。” “不好查。”照山白道,“琅苏的世家子弟中有很多谢柏宴的故交,如果真的是谢柏宴偷的虎符,那么将军府中肯定有他的人,不仅仅是将军府,谢氏,以及琅苏中的其他氏族中也会有他的人。想把谢柏宴安插在琅苏的眼线全部揪出来,难如海底捞针。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虎符,不能让他把虎符带去郢荣,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倒是挺会省事。”桓秋宁笑道,“两军交战,他先来琅苏把虎符给偷了,贼也奸也!” 又是一阵小凉风。桓秋宁的耳朵动了动,他有一种莫名其妙地预感,这附近有人正在盯着他们看。 他问酒肆老板,“这附近有客栈么?” “以前没有。”酒肆老板伸手指了指桓秋宁的身后,平静道:“不过昨日刚开了一家,就在对面。” 桓秋宁顺势向后看去,“无题客栈”的旗子在风中“啪啪”地打着雕花木窗,二楼一间客房的木窗半开半掩,漆黑的客房内,有一双眼睛在发光。 “是呢。”桓秋宁摇了摇酒杯,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那今夜就住在那儿吧。” 第82章 观音泪(四) 日落之时,无题客栈里飘出了铁锅炖肉的香味,把饥肠辘辘的人勾得恨不得立刻钻进疱屋讨吃的。 谢禾揣着一个满当当的钱袋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他把钱袋子往柜台上一扔,顶起鼻尖,问:“掌柜的,你这锅里炖的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 “哎哟,客官您折煞我也,小的不是管事的人,小的就是个干活的。”店小二伸手往疱屋一指,弓着腰道:“客官,您鼻子真尖,这肉才炖上,还得炖一会才出味呢!” 谢禾解开钱袋子,把里边的铜钱倒了个干净,他搓了搓手,笑道:“香,本公子饿了,等这肉炖好了,给本公子端上一大碗,再加两壶小酒。” “好嘞!”店小二瞅了瞅谢禾身后的人,客客气气地问道:“几位公子是要住店?小店上好的客房正好还都空着呢!” “全包了。”谢禾敲了敲柜台,指着那些铜钱,挑眉问:“不够?” 店小二连忙低头数铜钱,他陪脸笑道:“绰绰有余啊,公子阔气,小的这就给您找钱。” “甭数了,忒麻烦了。”谢禾靠在柜台上,懒兮兮地说:“算本公子赏你的,去准备吧。” 店小二抱着前频频道谢,他连跑带摔地跑上了二楼,笑得跟吃了蜜饯似的。他高兴过头,一步一摔,跟那得道升仙的修士似的,连路都走不稳了! 见状,谢禾不解地问道:“不就是几枚铜钱,他乐什么呢?” 跟在桓秋宁身后的阿远本来想拍几个马屁,从这位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身上捞点钱花花的,可他听谢禾这么问,憋着一肚子话,坐在了谢禾的身边。 阿远端起茶壶想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嗓子,结果茶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他只能干着嘴唇慢慢说:“公子有所不知啊,如今琅苏大乱,州中百姓哪敢住店,想必这家无题客栈生意萧条,我估计这店小二也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铜钱了,这可是钱啊,谁见了钱能不乐呵哪!现在这天下不太平,对琅苏的百姓来说,铜钱就是仙丹!谁还在乎成生不老啊,能活一日是一日,有钱才能活下去啊!” “你跟他费什么口舌啊,人可是含着金汤勺出生,十指戴满猫儿眼的世家公子,人家金枝玉叶,他哪能知道钱的好啊。” 桓秋宁消失了一会,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 他把丐帮帮主高梁饴给带来了! 谢禾和阿远没见过高梁饴,以为他就是个臭要饭的,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有照山白的视线在高梁饴的身上停了一会,随后落在了桓秋宁的身上。 谢禾一见到丐帮的人就发怵,他往后退了两步,抱着自己,蹙眉看着桓秋宁,“怎么,又要绑人啊?吴公子可在这儿呢,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是……是吧,吴公子?” “你倒是会挑人护着你。”桓秋宁看了一眼阿远,“你怎么不让他护着你呢?” 谢禾抱着胳膊,努嘴道:“呵,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吴公子别有用心!你看吴公子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往他身上贴,傻子都能看出来。” 照山白颔首轻笑,他转头看向桓秋宁,把“别有用心”当着桓秋宁的面无声地念给他听。 桓秋宁回他一笑,吊儿郎当道:“岂止是别有用心,我呀,对吴公子一见钟情,一往情深,要缠他一生一世!我不仅想贴着他,靠着他,我还想跟他做点别的事儿呢。” 谢禾听得一愣:“你真是断袖啊?那吴公子他……” “……”阿远早已看透一切,习以为常。但是他没想到桓秋宁竟然能把这种话直接说出来,着实是不要个臭脸。他翻了个白眼,翘着二郎腿看戏。 桓秋宁刚说完,高梁饴转身就要往外走。 “别。”桓秋宁见高梁饴的左脚已经迈出了客栈的门槛,连忙把人给叫了回来。他好声好气地道:“帮主,您赏个脸,好歹吃一顿再走啊。反正嘛,这么大的客栈,谢禾已经全包了,不吃白不吃,不住白不住。更何况,人多点热闹热闹不好么?” 谢禾见高梁饴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手臂和小腿上爬满了烂疮,他鄙夷地看着高梁饴,不屑道:“连乞丐也要留,你当我是博施济众的活菩萨哪!让他快点滚,本公子见着他,连饭都吃不下去了。看看他那条腿,已经烂透了,真恶心。” 完啦,这话可真戳人心窝子!桓秋宁恨不得立刻往谢禾的脑门上敲一棍子,让他想清楚了再说话。 照山白的目光在高梁饴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今夜诸位所有开销记我在的帐上。”照山白往谢禾面前放了一片金叶子,他回头看向高梁饴,温柔道:“他是我久别重逢的一位朋友,我想与他叙叙旧。” 高梁饴站在客栈门口,抬眸看着照山白,一声不吭。他迎着江风站了一会儿后,似是纠结了许久,终于肯愿意给照山白一个面子,这才坐在了客栈的角落里,时不时的歪头看向照山白。 谢禾看着那片金叶子,叹了口气,“高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手往哪儿伸呢?”桓秋宁举起折扇“啪”地往木桌一敲,他护食似的等着谢禾,蹙着眉,威胁道:“我数三个数,把这玩意儿给我拿开,不然我让你数不清你到底有几根指头。” 谢禾吓出了一张青白脸,他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愤愤道:“又吓唬人!” 客栈内终于安静了一会。桓秋宁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打量着这间客栈。 眼下琅苏大乱,只有他们几个胆儿大不怕死的敢往客栈里住。 不过,桓秋宁觉得与他们相比,更可疑的当属这家新开的客栈。 如今连住客栈的人都没有,这家突然多出来的无题客栈,一没有生意,二没法赚钱,三它面朝清江还得吃沙子,这家客栈既然不是为了谋财,那就一定有点别的目的。 无题客栈内有一股浓烈的香味,不是普通的熏香,而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的香味。 疱屋里炖的菜迟迟没端上来,菜香味渐渐被江风吹散了。谢禾怀疑店小二饿急眼了,钻到疱屋里头自己把铁锅炖肉给吃了个干净,他饿的眼晕,抱着肚子溜进了疱屋。 照山白去了二楼客房,阿远身上还背着任务,趁夜出了客栈,大堂内只剩下桓秋宁和高梁饴。 过了一会,谢禾没从疱屋里头出来,店小二倒是油光满面地走出来了。 桓秋宁要了两盘小炒菜,盘着腿跟店小二唠嗑。 店小二给他斟了一杯酒,乐呵呵地笑道:“客官,您慢用。小店酒水管够,您喝完了小的再给您添上哈。今儿住客不多,小的也闲,能在面前伺候您,您要是闲小的烦,小的就去后头眯一会儿。” “哟,除了我们几个人,您这儿宝地还有别的住客呢?”桓秋宁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他凑过去问:“从哪儿来的?长啥模样,叫下来一块喝酒啊。” “哎哟!这个‘您’字小的可承受不起,您直接称呼我小李就成。”店小二抓了抓脑门,讪讪一笑:“欸,今儿的这几位爷,不都是跟您一块来的吗?” “是了。”桓秋宁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没有别人了?” “有。”店小二伸出手比了个“二”,然后双手合十,笑嘻嘻道:“还有俩和尚,一大一小!我瞧着天已经黑了,估计他们已经睡下了,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咱们客栈里有和尚好啊,如今琅苏不太平,处处闹鬼,有他们在,正好能辟邪呢!” “阿弥陀佛。那可真是凑巧了,我正好想寻一位高僧算算命呢!”桓秋宁指了指二楼客房,继续问:“你跟我说说,他们住在哪间屋子,今夜我就不去叨扰他们了,等明儿一早我去人房门前蹲着,求他们给我算完命我就走,成不?” 第116章 “成成成,您别着急,我想想哈。”店小二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他猛地拍了拍桌子,“就在二楼的最北头,最里面那间客房。” “得嘞,谢谢您嘞!”桓秋宁给店小二扔了一块碎银子,利索地站起来,回首笑道:“再会。” 桓秋宁端着一盘花生,拎了一壶酒,独自一人往楼梯上走。 走了两步,他发现身后有一个人,回头一看那人正是高梁饴。他阴着脸不说话,好似来讨债似的,恨不得立马拖桓秋宁出去打一架。 桓秋宁靠在墙边,笑嘻嘻地问道:“帮主,喝酒么?” 高梁饴头也不抬,冷冰冰地道:“我有话要说,说完就走。” 桓秋宁懒洋洋地作了个揖,挑眉道:“在下愿洗耳恭听。” 他坐在楼梯上,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安静地等着高梁饴跟他说话。 高梁饴莫名其妙地来了气,他抢过桓秋宁手里的酒壶,猛灌了几口,咬牙切齿地道:“死了的人为什么还能活过来?我亲眼见到你死了,死透了!那天下了那么大的雪,你被人挂在城墙上,全身都冻烂了,你为什么还能活过来?”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非但没有打桓秋宁一个措手不及,反而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他闭着眼,一声不吭地听着。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桓秋宁努力地想要忘记过去,可是总有人非要让他把过去的疼与痛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他倒是也不怎么抗拒,因为他早就已经麻木了。 “噢。原来当年那个满口胡话的小泥孩就是你呀!”桓秋宁不在意地说,“我就说咱们之前见过的吧。帮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吃高粱饴的嘛。琅苏的高粱饴太甜,我反倒是觉得上京城里的高粱饴更有滋味。” 高梁饴把他的话屏蔽在外,寒声道:“回答我。” “欸,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不过是没死透的时候被人救了,成了别人手里的刀罢了。”桓秋宁单手托腮,吹了吹手上花生米的脆皮,“五年过得真快,你都从小屁孩长成丐帮帮主了。” 高梁饴又问了一句:“他知道吗?” 这句话给桓秋宁问的一头雾水。 他是谁?他为什么知道?死没死透,活又没活成样子这种狼狈不堪的事情,说了也能让别人笑话,毕竟,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高梁饴站在桓秋宁面前,背对着客栈里的灯光,沉声道:“我本来没想到你就是我当年流浪至上京城时遇到的人,我先认出了你身边的公子。我知道他的名字——照山白。” 话音未落,桓秋宁的神色中骤然生出了几分阴冷,他捏碎了指尖的花生,抬眸直视着高梁饴。 “照山白”这三个字就是火药,谁在桓秋宁面前提,谁就得没缘由地挨桓秋宁的冷眼。 高梁饴扯了扯嘴角,他靠在墙边,低头看着桓秋宁,“你也不算太惨,至少你死之后,还有人愿意给你收尸。” 听这句话,桓秋宁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终究还是因为他的死受而苦了。 “我准备离开上京的时候,遇见了照山白。”高梁饴不疾不徐,他一点一点地撕扯着那段他不想回忆的过去。 “照山白跪在城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我问他,城墙上的人为什么死了,他说因为那个人有罪。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跪在这里,他说,他要带一个人回家。那天之后我去找过照山白,他离开了照府,把自己关在了城北的一间破院子里,谁也不见。他在那间屋子里养蝴蝶,然而蝴蝶根本活不了几天,每死一只蝴蝶,他就会哭一整夜。有一次我去寻他的时候,他哭到晕厥,倒在了院子里。我替他感到不值得,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再后来,我离开了上京,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他,也遇见了你。现在,我更替他感到不值得,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荣王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会伤害到他。” “照山白对我也有恩,我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就当是报了照山白的恩。”高梁饴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别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了。既然你成了我丐帮的兄弟,无论你想做什么,丐帮都不会抛弃你。好好想想吧。” 这番话直戳桓秋宁的心窝子。桓秋宁紧揪着心口,疼得眼角生出了泪。他咬着牙忍着泪,低着头跑到了二楼。 站在客房的门前,他低着头,闷声锤了锤胸口,把情绪全憋了回去。他心道:“照山白,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闭着眼,推开了门。 客房寂静无声,也没点灯。月光照在屏风上,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 绣着玉兰花的白缎屏风后,短刀的光突然一闪。桓秋宁一眼认出了照山白的身影,他瞬间抽出腰间软剑,指尖捏着一枚淬了毒的暗器。 “别动,刀剑无眼。”屏风后的人挟持着照山白,把贴在照山白脖颈上的短刀一寸一寸地挪到了他的胸口,“再往前走一步,我杀了他。” 冷风灌了进来,风里带着一股让人反胃的血腥味。 “你可真会挑时候。”桓秋宁挑眉笑了一下,他摩挲着指尖的毒药,掰得指骨轻响。他咬着牙根,厉声道:“找死!” 桓秋宁朝半掩地木窗扫了一眼,他见到了一只扒在木窗上的手。 顷刻间,他判断出了客栈内外的局势,他根本没有再三考量,反而是提起剑,如寒鸦扑袭般向躲在屏风后的人刺去。 他的动作极快,一袭白衣犹如天边乍破的雷电,软剑在直抵短刀时顺势侧弯,弹开了刺客投掷的暗器。 刺客的实力不容小觑,短刀倏然在他的掌中转了个圈,从照山白的胸口向上,径直刺向照山白的喉咙。 桓秋宁来不及犹豫,用掌心挡住了来势凶猛的短刀,鲜血飞溅之际,他如恶狼一般用手指穿透了刺客的喉咙,刺客还未来得及放声嘶吼,便已经痛苦至极,哑声低吼。 如果桓秋宁仅仅是想要了刺客的命,他根本不会以身相抵,他只需要在找到刺客的破绽之后一击刺穿他的心脏。但是这样太冒险了,照山白就在刺客的身边,他不想让照山白受一丁点的伤。 所以他宁可用手掌去挡刀。 夜雨骤降,江风裹挟着雨珠冲撞着木窗,藏在窗外的刺客如黑雨一般涌入了进来。 客房外,无数条人影从木门后一闪而过,杀意凌然。桓秋宁把照山白揽在怀里,后退到木门处,他猛地砸了砸木门,打不开,门从外边锁上了。 桓秋宁借着月光查看他的脖颈,轻声问:“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照山白握住他“滋滋”冒血的手掌,撕下衣角抱在伤口上,心疼道:“阿珩,你听我说。他们身上带了毒,势必要将我们置于死地。你别管我,我已经中毒了。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去。阿珩,你听我的。” 桓秋宁扯下手掌上浸满血的布条,抓起照山白的手腕,仔细地看了一圈,急切地问:“伤在哪了?” “阿珩,小心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清楚他们的实力,敌众我寡,我们很难与他们抗衡。”照山白摇头,他哑着嗓子,重复道:“阿珩,你听我的!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告诉我,伤在哪儿了?”黑暗中,桓秋宁把照山白抵在木门上,他捧起照山白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他顺着照山白的脸颊亲到了耳垂,在照山白的后颈处闻到了血腥味。他伸手摸了摸。 “照山白,你藏的好深。”温热的呼吸覆盖住照山白的耳朵,桓秋宁紧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是这里对不对?疼么?” 桓秋宁的手探过去的时候,指腹蹭到了伤口,疼得照山白咬紧了下唇,他咬牙道:“不疼。” 短暂的疼痛过后,是如细雨般温热的轻吻。桓秋宁掀起盖在他后颈上的鸦发,抿去了后颈上的血,轻轻地吻在了他的伤口上。 桓秋宁把他伤口上的毒吸出来,含在了嘴里,没有吐。他紧贴着照山白的后颈,轻柔地舔舐着他的伤口,颤声道:“你中了毒,我就陪你一块死。” 照山白揽住桓秋宁,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阿珩,听话。” “以后不许再说刚才说的那些的话了。”桓秋宁报复性地在照山白的耳垂上咬了一下,咬完,他又轻轻地捏了捏,“你的命,才是我的命。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他们全杀了,给你陪葬!不够,什么也比不上你,我只要你。” “好。”毒素渐渐蔓延,照山白已经有点看不清桓秋宁了。他握住了桓秋宁的手腕,温柔地说:“我答应你,一定会活下去。万事小心,我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怕的不是提刀杀来的刺客,他怕的是照山白。 一人,十人,百人,无论来多少个刺客,桓秋宁都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117章 但照山白仅此一人,他一次也不能失去照山白,他还没有偿还照山白数不清的恩情,他要让照山白好好的,不能受伤,也不能心痛。 桓秋宁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他用手捂住照山白的眼睛,把手帕蒙在的他的眼睛上。锁骨抵着下巴,他把照山白抱在了怀里。 雨中光影乱。他抱着照山白,吸了一口寒气,心道:“别看。杀人的事我来做,你站在我的身后,不要沾血。所有的血腥与罪孽与你无关,所有的痛苦由我来承受就够了。” 留下一句“等我”之后,桓秋宁提起软剑,转身面向身后伺机而动的群鸦。 适才挟持照山白的刺客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就躺在屏风旁。 十几个穿着黑色束身衣的刺客包围了整间客房,屋里的七八个人举着长刀,带着凶猛地杀意冷冷地注视着桓秋宁和照山白,恨不得立刻把他们撕碎。 他们在等人下令。 突然,一声哨声从楼下传来。屋内的刺客如同受了刺激的乌鸦,提起刀红着眼地向二人劈来。出刀的那一刻,屋内骤然刮起了一阵刀风,比北疆的寒风还要冷冽! 桓秋宁跟无数死士交过手,他知道死士拼了命地杀人其实是为了活,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杀人。他们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变成了一群没有人性的疯狗。 面对疯狗一般拼命撕咬的死士,想要杀死他们,就必须得比他们更狠。只有狼才能压住疯狗的野性,才能让他们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招式也喘不过气。 软剑很难正面抵抗长刀,桓秋宁避其锋芒,转为侧面突袭。软剑在他的手中宛若一条游龙,龙啸之时软剑刺穿了沾了雨水喉咙,咬碎了一众刺客的心脏。 刺客的攻势急遽变化,刀光映着月光,每每下劈之时,掺杂了雨水和汗水的血水四溅,逼得人挣不开眼睛。 杀了一批刺客,很快又涌进来了另一批。客栈里藏了近百个死士,每一个死士都想要了他们的命。 桓秋宁无比绝望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没有援兵,也没有退路,只能由他自己杀出去。 他不得不去怀疑,今夜出现在大堂里的人中就藏着幕后主使,他又陷入了一个死局。 没有生门,只有死门。 那就用手中的剑,杀出一条生路!孤立无援又如何,以一敌百又如何,他可是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恶鬼! “不,我不是孤立无援。”桓秋宁甩了甩发梢上的汗珠,他咬紧牙关,再次执剑杀出,“我的身后有照山白!” 刺客一波又一波地涌了进来,他们步步紧逼,每一击都是冲着桓秋宁的心口去的。桓秋宁小心地躲避着突袭的攻击,分出一半的精力留在照山白的身上,他站在照山白的身前,谁改砍照山白,他就先杀谁。 毒药发作之时,照山白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要摔倒在地。 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接住照山白,就在那一刻,一把长刀劈向他的手臂,桓秋宁躲避不及时,应扛着那一刀,反手扼住刺客的喉咙,顷刻间掐断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小臂上的刀伤可见白骨。 桓秋宁把照山白抱在怀里,额头上的汗珠滴在照山白的眼角,跟泪似的滑落下来。 凶猛的野狗不会给人任何喘气的机会,身后的刺客趁机向二人砍来,桓秋宁抬脚踢翻了木桌,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瓷片横飞。 桓秋宁抱着照山白在门前翻滚,与此同时,客房的门被人从外边砸开了。 木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明亮的烛光刺的桓秋宁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他看见了熟悉的人。 丐帮的人! 第83章 观音泪(五) “滴答!” “滴答!” “滴答……” 琅苏的雨,向来是这般,来的急,去的也快。夜雨在天边显露鱼肚白之时悄然退场,檐角“吧嗒吧嗒”的滴着水,一滴,两滴,像是打在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上,声音清脆。 客栈的旗子湿透了,软塌塌地垂着,任凭江风吹它,也只是垂着头打瞌睡。旗子上的墨色晕染开来,仿佛一张哭花了脸。 一切寂静如初,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丐帮的人围在客房外,与杜长空带来的人对峙,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客房内,灰白的光从窗格里渗出来,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画出了一个个方格。 阿远支开了窗,湿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涌进来,湿寒的空气搅得鼻腔发痒,倒也不难闻,只是有些陈旧,像早已腐烂的陈旧往事。 桓秋宁坐在床边,静默地看着榻上的人,往事随风涌上心头,他觉得胃里难受,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忍着。 阿远蹑手蹑脚地走到桓秋宁身后,小心地端来了一碗药,小声道:“哥,大夫开的药熬好了。要不,我帮你把吴公子扶起来,咱给他把药喂进去?” “不用。”桓秋宁伸手接过药碗,哑声说:“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琅苏所有的大夫都已经来看过了,没人知道照山白中的是什么毒,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跟他中了一样的毒的桓秋宁一点事也没有。 杜长空口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给照山白把完脉,叹息着摇了摇头。 大夫说照山白中的毒是没有解药的剧毒,只能勉强用药物控制着,至于照山白能撑到什么时候,全看他的造化。 桓秋宁小心地解开照山白身上的禅衣,看到从后颈处蔓延出的紫色的毒素一点点地爬向照山白的四肢,他咬着牙,无力地砸了砸床榻。 又是无能为力。 桓秋宁痛恨这种感觉,他恨不得拿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一道道的口子,用疼痛来麻痹自己。他趴在榻边闷声啜泣了一会后,端起药碗,给照山白喂药。 喂不进去。照山白的嘴唇惨白,呼吸微弱,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桓秋宁咬牙攥着药碗,把照山白抱在怀里,俯下身,一口一口地给他往嘴里渡。 只有靠在照山白怀里,才能听见他微弱的心跳。桓秋宁捂着他的心口,喃喃道:“山白……山白别睡了,你之前不是说,想让我跟你走么,我答应你了。你醒过来,我跟你走,好不好?” 桓秋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他把照山白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一边摇一边轻声说:“山白,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我爱你’,你醒过来,我慢慢地跟你说,好不好?” “每次我想跟你说我的心里话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先说一句‘对不起’。可我说出了这一句‘对不起’,就再也没法心安理得地对你说出我的心意了。因为我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桓秋宁红着眼,咬着自己的手指,强忍住涌到心头的情绪,让自己尽可能地不哭。 “我低估了你对我的爱,也没看清自己的自负和软弱。” 时至今日,桓秋宁才明白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从前他吝啬到不肯说出一句真心话,如今却恨不得把心剖出来,只要心爱的人能睁开眼,再次唤一声他的名字,他什么都愿意做。 桓秋宁低下头,泪珠比吻更快地落在了照山白的额头上。他吻着照山白的眉心,肝肠寸断地说出了那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捂着照山白眼角的掌心中划过了一丝温热,桓秋宁蹲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接住了照山白眼角的一滴眼泪。 “你听见了!照山白,你能听见我说话么?”桓秋宁忍着心里的痛,他扶起照山白,冲门外大喊:“来人,叫大夫来!” 片刻后,阿远敲了敲门,在门外道:“哥,有位高僧说他略懂医术,要不要让他进来看看?哥,你要是信不过他,我再去把那几位庸医给喊过来。” “让他进来吧。”桓秋宁抬手蹭掉了悬在睫毛上的泪珠,他摸出一把短刃,藏在了衣袖里。 门开的那一瞬间,刺眼的阳光照亮了阴暗潮湿的客房,屋内的血腥味骤然腾起。 两道长长的人影落在了光痕上,一位身穿黑色袈裟的僧人带着一位年幼的小僧站在了门前。 桓秋宁抬眸,顺着人影向僧人望去,那张面如润玉的脸上挂着两眉弯月。 只是那两弯新月并不狡黠如夜明珠,而是深不见底的黑。 “阿弥陀佛。”僧人站在桓秋宁身前,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施主,打扰了。贫僧游历至此,听闻有人中了一种无解的毒,性命垂危,实在是于心不忍。贫僧的师父曾经教给贫僧一些祛毒的法子,不知可否让贫僧一试?” 桓秋宁想起了店小二的话,昨夜这家客栈里住了两个和尚,想必就是这两个人。他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是昨夜刺杀的幕后主使,又为何要冒险来此救照山白? 他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僧人。 高个的僧人身上没有檀香,反而有一股阴邪的血腥气。他的肤色并不算白,看起来惨白是因为他的脖子上挂着夜明珠似的菩提珠串。他的眉心点了朱砂,不似朱砂,更似一滴鲜红的血。 第118章 矮个的小僧闭着眼睛,不言不语。桓秋宁发现,这个小僧不仅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他不是不想睁开眼,而是没了眼珠子。 小僧人身上有一股很浓烈的香火味,可这么浓的香火味,却盖不住他师父身上的血腥味。 这两个人实在是可疑! “站在这里别动。”桓秋宁轻轻地握住照山白的手腕,让僧人在他的面前给照山白把脉。 僧人垂目,微微一笑,两指覆在了照山白的手腕上。睁眼时,他看向照山白的后颈,而后微微叹息。 桓秋宁面色冷峻,单挑一边眉,语气中含着明目张胆地威胁意味,他问:“什么意思?” “南无阿弥陀佛。”僧人垂着眸,转着手中的佛珠,再次叹息,沉声道:“毒入骨髓,无力回天。” 意料之中。桓秋宁没有动怒,他挑起短刃的刀尖,反手逼近僧人的喉咙,威胁道:“好好说,你看出了什么?为什么我跟他中了一种毒,我却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僧人心静如水,依旧平静地站在桓秋宁面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施主,你又何必执着?” “如果我偏要执着呢!”短刃离喉咙又近了一寸,“我不信什么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我想要他活,他就一定能活!”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寻欢不失。’”僧人微微叹息,“既是如此,施主,你要造下因,就必须要承担与之相随的果。” 桓秋宁冷哼一声,执着地问:“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才能救他?”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露出了几分凉薄的笑意,“药在眼前。” 说完这句话,僧人就没有再开过口。 “药在眼前。”桓秋宁坐在榻前,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半炷香过后,他终于能静下心来,把事情的经过仔细地复盘一遍。 他与照山白中的是同一种剧毒,照山白性命垂危,而他却安然无恙。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的体内有邪抑,两种剧毒在他的体内相互制衡,以毒攻毒! 桓秋宁立刻拿出装着金疮药的小白瓶,他的手在空中一滞。不对,不应该是金疮药。 他很快地反应过来,他要给照山白吃的不是邪抑的解药,而是毒药。 桓秋宁端来药碗,用短刃在手臂上划出了三道口子,把鲜血接在了瓷碗中。他含着血,把药再次渡到了照山白的口中,一口药,一口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桓秋宁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无力,头也是晕的。他单手撑在榻上,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强撑着身体,用指尖勾开了照山白身上的禅衣。 桓秋宁定睛一看,照山白胸口处暴起的紫色脉络终于消褪了几分。 他突然没了劲儿,跟没骨头似的趴在照山白的身边,终于松了一口气,“照山白,我命硬,有的是血,全都给你。” ** 当天下午,照山白依旧没醒。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但是桓秋宁知道他一定会醒。 桓秋宁走出客房的时候,将军府的人已经走了,只有丐帮的人守在门外。高梁饴站在围栏旁,看着手中的一面旗子发呆。 丐帮的人围着桓秋宁,“咚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豪气地说:“大哥,俺们不是孬种罢!俺们有三头六臂,什么刺客也杀不死俺们!他们敢在俺们丐帮的眼皮底下动俺们兄弟,他们有刀有枪,可俺们有的是义气!兄弟,你别怕,俺们就在你身后!” “多谢。诸位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定会永矢弗谖,此生不忘。”桓秋宁头晕目眩,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给丐帮的诸位兄弟行了个礼。 丐帮的人是这个世上唯一不问缘由就愿意对他出手相助的人。他们愿意救他,不带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中的义气。 见到他们,桓秋宁打心里觉得,他能遇见这帮兄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昨夜的刺杀不可能是丐帮的人,也不是高梁饴,那么当夜出现在客栈的,还有谢禾和那两个和尚。 当然,还有阿远。他不得不怀疑阿远,因为阿远的背后是铜鸟堂。 桓秋宁顶着额头,清醒之后,他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昨夜的人命债,该好好地清算清算了。” 若是冲他桓秋宁来的那还好,以命偿命就是了,但是他们竟然敢对照山白动手,这可就不是一条命的事儿了,桓秋宁要让他们千倍万倍的偿还,要让他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客栈大厅,谢禾跪在地上,抱着脱臼了的胳膊,哭诉道:“你们是恶霸呀!昨天晚上我一进疱屋就被人放倒了,今早才醒过来,一醒过来我就脱臼了!” 谢禾抬了抬下巴,指了指高梁饴说:“他能为我作证!昨天晚上有人要杀我,是他救的我!你们都是我大爷,我亲大爷行了吧?我都快疼死了,你们别绑着我了。” 听罢,桓秋宁回头看向高梁饴。 高梁饴见到谢禾那副窝囊样,虽然他一脸嫌弃,却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桓秋宁无奈一笑,他问:“昨天晚上那个店小二呢?” “死了。”高梁饴从一众尸体中拖出了最肥壮的一个,“他就是昨夜行刺的刺客之一。昨天晚上他把那人打晕了,扔在了疱屋的草堆里。” “喂,我怎么就成了‘那人’啦!”谢禾胳膊脱臼了不能动,但是腿还是好的。他既蹬又踹,冲高梁饴道:“拜托,我有名字的好吧,我叫‘谢禾’!你听见了吗?!” 高梁饴挠了挠耳垂,没理他。 “烦死啦!本公子怎么会落到一群恶霸手里,老天爷你好狠的心哪!”谢禾在大堂内又哭又闹,唱独角戏。 桓秋宁查探完刺客的尸体后,确认里头没有铜鸟堂的人,于是他排除了阿远的嫌疑。他问高梁饴,“那俩和尚呢?” 高梁饴道:“还在二楼。” 桓秋宁心觉不好,照山白还在客房内。他抓起软剑,踩着木桌顷刻间飞上了二楼。 “别走啊,我的胳膊要疼死啦!”谢禾心如死灰地叫喊,见桓秋宁没了人影,他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高梁饴,颤颤巍巍地说:“高梁饴,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的胳膊真的要坏掉了。” 高梁饴冷着脸,“啪”地把匕首砸在了桌子上。 谢禾吓得一哆嗦,他委屈巴巴地说:“丐——帮主,帮主,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可怜的胳膊安回去?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亲大哥!之前是小弟有眼无珠了,大哥,呜呜呜,我认错了,行不行吗?” 哪有什么名流雅客的风度,那都是刻意地凹出来的!谢禾一边装可怜,一边夸赞高梁饴,他说:“我见帮主气度不凡,有勇有谋,方才知丐帮才是天下第一帮!善哉妙哉,以后丐帮的兄弟们也是我谢禾的兄弟!” 眼见着高梁饴朝他走了过来,谢禾吓得立刻往后挪了两步,直到后背抵在了木桌上,再也没法往后退。 他一条胳膊放在腿上,一条胳膊抱着头,龇牙咧嘴地求饶道:“别,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别乱来!” 高梁饴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他演。 谢禾放下手,视线落在了高梁饴的脸上。他的皮肤黝黑,像广袤无垠的黑土高原,脸颊因为常年遭受暴晒而裂开了很多道口子,甚至能看见里头的嫩肉。 谢禾的视线从高梁饴的脸上不断下落,停在了他的胸骨上。真真是瘦的皮包骨头,一个人怎么能瘦成个样子,像那坟头里爬出来的骷髅一样。 看着看着,谢禾突然有点心疼他。 “看什么呢?”高梁饴按住谢禾的肩膀,“闭上眼。” “啊,为什么要闭眼。”谢禾偏要睁着眼,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肩胛处一股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你要死哪!疼死我了,你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啊!你就不能轻点吗?”谢禾像一只受了刺激的小兔子,嗷嗷大叫。他低下头,抱住高梁饴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 没有肉,全是骨头,硌牙。 “嘶。”高梁饴吸了一口冷气。他抽回胳膊,踹了谢禾一脚,把谢禾连人带桌子踹到了后头。 谢禾抱着胳膊大哭了一场,没人理他,他哭了一会自己就老实了。 小少爷端着架子,努着嘴走到高梁饴身边,跟蚊子哼似的说了句:“谢……谢了。” 高梁饴也跟没听见似的,抓起桌子上的匕首,头也没回就走了。 “哼。”谢禾瞬间炸了毛,他翘了翘鼻尖,指着高梁饴的背影,大骂道:“我才是你大爷!” 高梁饴迈过门槛,见到了客栈外似火的烈日,而桓秋宁迈过门槛,见到的却是微弱的烛光。 回到二楼后,桓秋宁跟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客房,见照山白安然无事后,他悄悄地退出了客房,沿着楼梯走到了最北头。 他停在客房外,用短刃在窗户纸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 第119章 透过缝隙,他看到了一面铜镜。 铜镜中映着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五官,像一张涂满了白粉的面皮。 坐在镜子面前的人将匕首插入面皮中,从眉心处一路向下,划到了下唇的位置。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扒着面皮,把那张脸从裂缝处撕开,露出了一双冰冷狠厉的眼睛。 很快,那双手把整个张脸完全撕开了,如瀑的青丝从皮下露了出来,他的头发黑的纯粹,像是被墨汁浸透过一般。比墨黑的鸦发还要深不见底的是那双深邃无光的眸子。 桓秋宁早有预料,一个修佛之人,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浓烈的血腥味,除非他是个假僧。 然而桓秋宁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假僧身边的小僧人,不像人,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跪在地上,给那人递过去了一撮头发,其中有显眼的白发。 那人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在了墨汁中,浸泡过后,他拿起一根染了墨汁的头发,插在了自己的头发里。 一根又一根,他把这一撮头发全部插到了自己的头发里。他拿起一把木质的梳子,缓慢地梳着落在身前的头发。 他轻轻地挽起发丝,一半垂落肩头,一般结成宝髻。无钗环之艳俗,唯有一根玉簪,清静自在。 镜中映出了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眉如远山,目似冷月,唇线分明,却未染艳色,好似的白樱落入水中的樱瓣。 他的容貌似少年,又似妙女,不浓不淡,如净水映月,既有男子的晴朗轮廓,又透露出了女子的温润气质。 虽然他的神色目中无神,没有一丝悲悯之意,但他的这张脸,确实是一幅超脱色相的观音相。 那人用指尖抿去了眉心的那一滴鲜血,对着铜镜,微微一笑。 桓秋宁的视线正对上那双笑眼,那人眼角噙着的凉薄的笑意似有似无,一阵江风吹过,便一点也寻不见了。 那人好似在透过铜镜看门外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光芒,掩去了眼角的笑意,只剩下明目张胆地试探。启唇间,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桓秋宁知道他在看什么,漫不经心地挑起一边眉,回了他一句:“原来是你啊。” 第84章 观音泪(六) 江风轻柔地撩起了雕花木窗前细软的纱帘,纱帘从暗黄的铜镜前轻轻地飘过,桓秋宁眨了一下眼,再看清时,视线中已是一位盘坐在白马车上的活菩萨。 玉面观音! 桓秋宁成为荣王的幕僚的第三个月,奉命代替荣王去寺庙中参加二月十九的观音诞。他本就是个四处鬼混的闲人,不信神佛不信仙,顶多算是去凑个热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是日,他坐在街边的茶馆里头,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那姝月公主的故事。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的身子瘦长,细的跟那宽面条似的。他的背脊微驼,穿了一身瓦青色的粗布长衫,瞧着也就四十来岁。 他拈着下巴上的那一撮疏疏朗朗的灰白胡须,眼皮一抬,便闪出两道精光来。他拈须一叹,朗声道:“要说这姝月公主哪,真真是让人不由得一叹。她本是跟着兄长四处流浪的苦命女,谁能想到她竟然不是一朵娇弱的花,她是一个狂女!” “狂女?”有位客官挺鼻嗤笑,把茶杯“啪”地砸在木桌上,“狂在哪儿呢!” 说书先生将身子略略一欠,露出半是谦逊半是得意的笑,缓言道:“且听老夫慢慢老来。这位姝月公主的兄长陶思逢如今可是御史台的白简朗「1」,当年她的兄长在御前替圣上扛了一刀,没求别的,就给他妹妹求了一桩婚事!诸位不妨猜猜,陶大人给她求的好夫婿,是谁啊?” 听罢,桓秋宁突然来了兴致,他端着瓜子盘子往前凑了凑,听得更仔细了。 “还能是谁啊,那当然是咱们的王荣王殿下啦!”茶馆里的一位客官吊儿郎当道:“咱们荣王殿下器宇弘深,乃天潢英粹!除了他,谁还能当得起‘好夫婿’这三个字啊!”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伸长了脖颈,摇着折扇,继续卖关子,“诸位继续猜罢。” “难不成,她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红尘孽缘!”一位客官浮想联翩,甚至给姝月公主脑补了一段奇葩的虐恋,他饶有兴致地道:“莫非是这位姝月公主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了,可偏偏一道圣旨下来,她不得不嫁给荣王殿下,这才有了前段时间的逃婚的闹剧!啧啧,诸位觉得,在下的猜测,有几分真?” 有人笑着揶揄道:“我听着倒是不像有半分真,纯是胡扯!”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桓秋宁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打了响指,挑眉道:“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上京城中最锦心绣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富有才学的公子——照山白!” 明明说的是照山白,他怎么浑身泛起了一股得意劲儿。 有为客官赞叹道:“原来那人是御史中丞大人哪,久仰久仰!如果是照大人的话,他确实能称得上是‘好夫婿’!” “可我听说那位丞公子可是个断袖,他独爱娈宠,不近女色呢!”一位客官夹着嗓子说。他转过头,问桓秋宁:“你了解那位公子,你说说看,他是不是有这种邪门的癖好?” “这位兄台,你莫要太狭隘了!如果是两情相悦,是心悦于男子或是心悦与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桓秋宁的尾巴翘得有三丈高,他乐滋滋地品了口茶,“据我所知,那位丞公子,早就已心有所属了啦!” 众人疑惑的看着桓秋宁,说的是那位丞公子,他没缘没由地笑个什么劲儿呢?难不成,那位丞公子的心上人,就是他呀! “啪!” 惊堂木砸在了案上。 “不错。”说书先生收了折扇,握在手里,不疾不徐道:“陶大人给姝月公主求的好夫婿正是相国大人的长子,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至于诸位所说的这位照大人不近女色,独爱男宠,在下就无从得知了。传闻本就真真假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不过据在下所知,这位照大人可是个痴情种哪!他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宁可死,也不愿意娶陶大人的妹妹陶萦娇为妻。两方为难之时,谁也没想到陶萦娇竟然自个儿去了那宣政殿。她跪在殿前,豁出性命也要请求陛下撤了圣旨!天意总是难测,恰好咱们的荣王殿下死里逃生,圣上乃新帝即位,他生信多疑,忌惮咱们荣王殿下,让用婚事拴住咱们殿下,于是便封了陶萦娇为‘姝月公主’,让她来郢州,嫁给咱们荣王。这次,公主为了大徵的江山社稷,一声没吭,就应下了。公主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若是仅仅如此,她还称不上是狂女。” 一位客官紧接着问道:“那咱们是不是得乘称呼她为荣王妃啦,虽然说公主还未正式地嫁进荣王府,却也是早晚的事儿啦!” “话虽如此,但她不仅仅是荣王妃,更是咱们大徵的公主!”说书先生将身子前倾,活似一只伺机哺食的秃鹫,他激动道:“诸位有所不知,姝月公主可是咱们郢州的大恩人哪!姝月公主在来郢州的路上,遇见了一位让干越活捉去的重伤男子,她在不知道那位男子就是荣王殿下的情况下,扔了红盖头,脱了婚服,不顾婚俗礼仪,出手救下了咱们殿下。在董明锐那个混蛋要将殿下置于死地的时候,她愿意以命换命救咱们殿下,这份恩情,可是大恩哪!她可真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把殿下这条命给捡回来的,她是咱们郢州的大英雄!” 诸位大惊:“竟有此事!” “所以说呐,虽然有一场逃婚的乌龙,但是姝月公主可是咱们郢州的大恩人,咱们必须得敬仰公主,切莫再继续传她的谣言啦!”说书先生再次把惊堂木摔在了桌子上,他敞开折扇,满意地朝茶馆二楼望去。 一位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拍手一笑,“说得好!来人,重赏!” 闻声,桓秋宁向二楼望去,他一眼便瞧出了那人的身份,心道:“观音诞这种大事托我去办,自个倒是躲在这茶馆里跟胡说八道的说书人一唱一和,说书人说的是姝月公主,乐的却是他。这婚到底是谁想结,一目了然啊。” 茶馆内说书先生刚领了赏,紧接着,茶馆外的云霓大街立马热闹了起来。 一只红眼睛的鸟儿听完了故事,歪头歪脑地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向了云霓大街。 云霓大街上来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的人排列成的车队,他们跟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似的,脚步轻飘飘的。他们的眼里没人路边的百姓,只有车队最前头的白玉马车。 众人簇拥着一架白玉马车,白纱萦绕的白玉车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好似藏在云雾中,没人能看清他的脸。 一阵凉风起,风铃“叮铃当啷”的响。懂事的小风悄悄地掀起了云丝般的细纱,让马车上的人的庐山真面目显露于万人簇拥着的云霓大街上。 藏在白纱后的手握玉如意的少年公子,竟然活似一尊皓月慈容的观音。 第120章 他盘坐在白玉马车中,一袭素纱广袖垂落,衣纹如水纹荡漾,不染尘埃。他的头上盘着高髻,白纱笼面,白纱从他的发髻一直拖到了白玉马车上,宛若天宫中仙女的软纱水袖。 他的眼眸半阖,似闭非闭,眼角微微上扬,笑眼中却不含一丝悲悯之意,而是无尽的凉薄。 车过处,莲影自生。 云霓大街上的百姓无论信佛与否,见到这位法相悲悯的玉面观音,无不纷纷跪地,一边叩首一边大声高呼,祈求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保佑我腹中的胎儿平安长大成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顺遂!” “菩萨保佑!我儿几年已经四十七了,还没娶到个媳妇,求菩萨保佑他今年能寻到个媳妇,让我和老头子临了之前,也能抱上孙子!” “菩萨,救救我爹吧,他害了重病,就快要死了!菩萨,您开开眼,给他一条生路吧!我爹这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人,他的命为什么还是这么苦哪!” “菩萨啊,您睁开眼睛看看罢,田里的庄稼又死绝了!年年闹灾荒,不是旱灾就是病虫,人没得吃没得穿,活的还不如牲口,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全都饿死了啊!这些年,饿死的人多到村头的义庄已经放不下了。放在老宅子里的尸体全臭了,熏死个人,这让人怎么活?没法活了啊!真是活着不如死了,可两腿一蹬,死了以后,却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啊。” “菩萨啊,求您保佑大徵河清海晏,社稷无恙!” “求菩萨保佑,吾等此生安乐无忧,长命百岁!” “……” 见到此情此景,桓秋宁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众生皆苦,万民求渡”。 可悲的是,白玉马车上的那个人,长得再像观音菩萨,却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受万民敬仰,听万民诉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神,他是人。 人成不了神,神也终究只是人。 白玉马车走到茶馆前的时候,桓秋宁不经意间看见了玉面观音的眼睛下悬着的一滴泪。 清澈干净的一滴泪珠,没有任何杂尘,凝在他的眼睛底下,不落,不散,像一面能容得下世间万物的镜子,把天底下的愁苦与哀怨照的清清楚楚。 这是一滴观音泪。 观音流的泪是天下万民的苦。 因为这座观音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沾满金箔的冰冷的泥像,所以他才能看见民生疾苦,他的眼睛才能容得下每一个人的苦楚,才会凝出一滴伤心泪。 白玉马车在万民的欢呼中渐渐远去,白纱帐中,玉面观音的背影渐渐模糊,唯有檀香依旧,让人觉得方才并非梦幻。 桓秋宁的又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他的眼里只有坐在铜镜前的那位假僧孤冷的背影。 一模一样。 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孤冷。只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背影中,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此时的他,倒是比扮他做观音之时,更像活生生的人。 桓秋宁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里的假僧,自言自语道:“谢柏宴,原来咱们早就见过了,你可真是一人千面啊。活菩萨啊,活菩萨,有你在,琅苏是一日也安稳不了咯。” 桓秋宁将要敲门,给谢柏宴演一出久别重逢的大戏。他的曲起的食指还未叩在门上,楼下便传来了哨声。 阿远在楼下等他。 桓秋宁翻身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吊儿郎当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有大事!”阿远踩在长凳上,指了指照山白住的那间客房,激动道:“哥,我查出来公子中的是什么毒了!他中的毒名为‘抑邪’,也就是七步雪中加了一味‘枯荷’。这种毒相当狠哪,中毒之人看起来不怎么痛苦,其实五脏六腑早就已经开始糜烂啦!” “‘抑邪’,那不就是‘邪抑’倒过来?”桓秋宁勾住阿远的脖颈,半信半疑地道:“你逗我玩呢。” “疼疼疼,哥你轻点!我没开玩笑,真有这种毒,我问过铜鸟堂的兄弟,他之前做任务的时候中过这种毒,他也是安然无恙,也是因为他的体内有邪抑。”阿远思索道,“不过,跟他一块中毒的普通人就很惨啦。撑了三天,然后七窍流血,死啦。” 桓秋宁心头一颤,他松开手,寒声问:“这种毒,能解么。” “能。”阿远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但是难如登天。北疆有一种花,名为荼靡,如果有荼靡的种子做药引,给他喂下邪抑,说不定还有救。但是北疆与琅苏相隔万里,等公子到了琅苏,早就成了一具干尸了。” “荼靡!”桓秋宁的眼中闪过一缕光,“荼靡不只有北疆有,上京也有。五年前,我见到过开在皇宫里的荼靡,一种黑色的荼靡花。” “去上京应该来得及。只要今夜或者明早能渡江,快马加鞭地赶去上京,说不定还能给公子捡回这条命!”阿远激动地蹦了一下,他锤了锤自己的胸脯,自信地道,“哥,我的马术甚好,你信不信我?给我一匹快马,我能带他回去!” “我可以信你一次。”桓秋宁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远,沉声道:“只不过……” “人命关天啊,什么事能比人命更重要啊!哥,咱们这可是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哪!”阿远的话还没说完,桓秋宁突然捂住他的嘴,往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指甲盖大的药丸。 他看见阿远把药丸咽了下去才松手。 阿远憋的脸通红,他掐着喉咙咳嗽了一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要命了!” 桓秋宁抱着胳膊,淡淡道:“剧毒。” “哥,你不信我,也至于要了我的命啊。”阿远扣着嗓子眼,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可那毒药一入口就化了,无论他怎么捶胸,也吐不出来了。 “莫慌,莫慌。”桓秋宁挑了挑眉,云淡风轻道,“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毒也跟七步雪有关,只不过是七夜雪少了一味‘残荷’,除此之外,药丸里头还有一个蛊虫。所以,七步之内你不会死,七天之内你也不会死,它会一直留在你的体内,你吃什么,它就吃什么。等你带着照山白回到上京,解了他身上的毒,我就把解药给你,如何?” 此招虽然狠毒,但也确实是铜鸟堂刺客的常用手段。 阿远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应着。他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眼泪倒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他扶着桌子,仰头问:“哥,现在渡口全封死了,客船停在岸边,没有州府的文书,根本没法开船啊。” “我来解决。”桓秋宁沉声道:“你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会有船在渡口等着你们。” 桓秋宁递给了阿远一个酒壶大的白玉瓶,里头装着猩红的血,满满一整瓶。阿远摇晃着白玉瓶,问:“哥,你这是给谁放血了?这么大一瓶,不得给人放死了。” “我的血。”桓秋宁的嘴唇发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的脸色很差,身体也比平时虚,“今天晚上我有事,你去守着照山白,他身上的毒要是发作了,你就给他喂这个。明早我会再给你一瓶。” “嘶,真狠。”阿远看着桓秋宁手臂上露出的密密麻麻的刀痕,倒吸了一口冷气,啧啧道:“不仅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太阳渐渐西落,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箔,日落金山。 阿远站在客栈门口,双手合十,抬头望天,祈祷道:“公子,你一定要活过来啊。不然,我可真就逃不出这个恶鬼的手掌心了。” 红日渐渐下沉,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在琅苏的亭台楼阁之时,桓秋宁跟着谢禾悄悄地潜入了将军府。 他本想绑了杜长念,威胁杜长空给他渡江文书。他在将军府徘徊了一整夜,却没连杜长念的影子也没见着。 天亮之前,桓秋宁在杜长念上次练剑的空院守株待兔,没等到兔子,却遇见了狼。 他和谢禾蹲在草垛后,碰见了被陆金菱一路打出来的杜鸣。杜鸣的裤子没提好,边跑边掉,他一只手抓着裤腰带,腿软的时候,险些把亵裤给露出来了。 “什么情况?”桓秋宁拎起困得要死的谢禾,一头雾水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金菱是杜卫的夫人吧?为啥他们俩会从一个屋里出来?难不成……” 谢禾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看了一眼,登时心如死灰地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人是我爹,可这个人不是我娘啊。他们,他们怎么会……” “嘘,别喊。”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谢禾的嘴,小声道:“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别打草惊蛇。咱们再等一会,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谢禾转头,满脸悲情地看着他,支支吾吾地哼着:“你要让我亲眼看着我爹睡别的女人?还是个毒妇!我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活着。” 第121章 “行,挺有骨气。”桓秋宁抓住谢禾的后脖颈,让他老实地等着,吊儿郎当地说:“想死还不容易么,一会等他们走了,你自个儿去那树上撞死。多容易啊,你要是嫌那样死的不够快,我帮你一次也行。” “你个没良心的,咱们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你怎么就不盼我点好呢!”谢禾跟个炸了毛的老鼠似的咬了桓秋宁一口,他蹲在一边,低着头生气。 “喔呦,疼哪!”桓秋宁甩了甩手,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不是你说你要死的,变脸比黄鼠狼还快。嘘,别说了,咱们就当俩死老鼠,老巴实地看着吧。” 刺槐树旁,陆金菱与杜鸣打情骂俏了一会儿,突然腻歪了起来。 陆金菱扑到杜鸣的怀里,枕着他的胸脯,跟那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嘤嘤唧唧地哭诉道:“你怎么不去找你的老相好了,怎么不去给谢氏当金龟婿了?我的命也是贱,偏偏看上了最没出息的你!我为了你,从上京冒死来了琅苏,可你呢,你跟我睡在一张榻上,心里却想着别的女人。你还来找我作甚,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跟你有露水情缘的情妇?” “娇娇,你怎么会这么想,吾心里苦也。”杜鸣也莫名其妙地煽情了起来,他搂着陆金菱,“吾与你都是成过亲,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非要似那年轻人一般别扭。吾查陆氏,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圣上下了死令,禁止琅苏再做香云纱的生意,吾万万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当儿戏啊。”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你怎么不查谢氏呢,你嫌我不干不净,你的老相好就清清白白了么?”陆金菱的眼泪来的快,这会已经哭的梨花带雨了,她别过头,用手帕挡住脸,“错付了,到头来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还是走罢,留你跟你的老相好在琅苏浓情蜜意,再续前缘罢!” “娇娇,吾若是不爱你,怎么会把杜长空手里的虎符,交到你的手里!”杜鸣替陆金菱擦着泪,“你应当知道,如今虎符就是琅苏的命脉,吾可是把全琅苏的命都交到了你的手里,吾做到如此地步,娇娇还看不清吾的心么。” 桓秋宁与谢禾相视一愣,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愤。 陆金菱的眼泪来的快,去的更快。她藏起了嘴角浮起的笑意,回过头,趁杜鸣不注意亲了他一口,亲的杜鸣心花怒放,抱着陆金菱不撒手。 “把你捉去的陆氏子弟放了,我就原谅你。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我的房里,让你只能看着我。你若是再敢想别的女人,我就挖了你的心!”陆金菱指着杜鸣的心口,会心一笑。 “好好,吾即刻遣人去把他们全放咯!娇娇,吾喜欢看你笑,真心喜欢。”杜鸣握住她的手,笑得跟吃了蜜饯一样。 “恩,娇娇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个夫君。”陆金菱勾了勾帕子,也勾住了杜鸣的心。 桓秋宁听得面露难色,腹中翻涌,他浑身难受。 “我怎么有这么个窝囊的爹!完啦,全完啦!我完蛋啦,琅苏的百姓也完啦!”谢禾盘着腿坐在一旁,像一尊刚渡完劫的雕像。他愤愤道:“琅苏迟早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这话说的对,也不对。”桓秋宁什么样的事儿都见过,他不以为奇,“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贯没有只怪一个人的道理。杜鸣要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跟他兄长的女人上了床,他要是个称职的州府,又怎么会把虎符交给陆金菱,依我看,他才是那个病根。” “我要去把虎符抢回来,不对,偷回来!”谢禾抓起一根木棍,又要往外窜。 “坐下。”桓秋宁给他捉了回来,“你别去,你去了只会弄巧成拙。这件事,还是得由另一个人处理,虽然他也不是靠谱的主,但是跟你比,他还是强点的。” 谢禾回头,蹙眉瞪眼地问:“谁呀,谁能跟本公子比!” 桓秋宁打了个响指,“陆金菱的亲儿子,你表哥,杜长空。” ** 天明之前,桓秋宁以陆金菱与杜鸣偷情一事为把柄要挟杜长空给他一艘渡江的船,杜长空面上作难,却爽快地给了他渡江的文书。 桓秋宁知道事情没表面上的这么简单,琅苏的水远比他所看到的更深,说不准里头还藏着不少漩涡。 他知道杜长空即是个体面人也是个明白人,如今琅苏腹背受敌,如果揭开了盖在杜陆两氏上的遮羞布,到时候杜氏和陆氏闹得难看,只会让琅苏更加无地自容。 况且照山白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琅苏,不然日后朝中官员谁还敢带兵支援琅苏。 杜长空知道照山白这一命关乎着成百上千条人命,因此他不仅给了桓秋宁渡江的文书,还周到地安排好了照山白渡江的事宜,派出了艨艟军随行保护。 这些年杜长空不停地打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受过无数伤,几经生死,他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位懂得权衡利弊的亡命徒,他的心早已变得麻布冰冷。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为人处世,若次次感情论事,早晚会因为自己的心慈手软而付出代价。 世道吃人,只有恶鬼才有资格游荡在这世间,因为恶鬼早就没了人性。 杜长空放走照山白已是仁至义尽,至于桓秋宁的命,他绝对不能留。 桓秋宁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让照山白尽快地渡江,他主动地向杜长空承诺,他不会离开琅苏,只要照山白能活,他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琅苏。 他把话说的像痴情人为了爱心甘情愿地赴死,他也知道杜长空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当然,这也是权宜之计。杜长空与桓秋宁心知肚明,眼下局势急遽变化,谁也没法预料到明日会发生什么。不过是两个赌鬼,在赌谁的命更硬一些罢了。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雾气还浮在水面上,河边的老房子的黑瓦与白墙倒影在平静的河水里,被早起的船夫摇橹搅碎,又慢慢地拼拢。 桓秋宁踩碎了江南清晨的宁静,大步流星地走近客栈,他摸起一把刀,在刚刚结痂的刀痕上割了下去,新伤盖旧疤,放了一瓶血。 他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脚步轻快地走上二楼,轻轻地推开了客房的门。 “谁!” 屋里的光线很暗,阿远被推门声惊醒,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桓秋宁扔过来的血瓶,问:“哥,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桓秋宁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照山白的额头,“他醒过吗?” “没有。”阿远摇了摇头,叹气道:“夜里他说过几句话,我没听清。好像是一个‘信’字,也像是一个人名。哥,等他醒了我怎么跟他说,他昏迷的时候人在琅苏,醒了之后人在上京,我要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吗?对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转达给他?我保证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沉默一会儿后,桓秋宁背对着晨光,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没有。” 阿远抓了抓后脑勺,讪讪一笑道:“行,那我看着编罢。”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达了清江沿岸。 江边停着两艘客船,一艘船头朝西,船身上雕刻了一个“杜”字,另一艘船的船头朝东,船身上雕刻了一个“谢”字。 很显然,一艘船往西走,去泸州,另一艘船往东走,去郢州。 桓秋宁注视着阿远背着照山白上了客船后,转头看向另一艘船。 如今连只琅苏的鸟儿都没法往郢州飞,怎么谢氏的人还敢开着客船往郢州闯? 半炷香后,谢氏客船的船舱中走出了两位僧人,桓秋宁不走心地瞧了一眼,已然明了这艘船是怎么来的了。 荣王的义子谢柏宴还在琅苏呢,别人进不去郢州,他还能进不去么。 谢柏宴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袈裟,他垂着眸,眼中笑意荡起,如江风吹起的涟漪。他双手合十,走到船边,问候道:“施主可是想与贫僧一道渡江?” 他仰头看了一眼江中渐渐浮起的红光,温声道:“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桓秋宁站在江边,任由江风吹起他腰上的墨黑色的衣带,一身桀骜之气。他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看向湖面,对谢柏宴的话听而不闻。 他挑起一边眉,张了张嘴,无声地念了“谢柏宴”三个字。他撕开了谢柏宴的一层皮,也好心地帮他把身份藏住了。 说到底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撕破脸皮对谁也没有好处。 谢柏宴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桓秋宁一眼。他不急不怒地转着手中的佛珠,换了一种称呼,温声道:“南山先生,该回去了。想必南山先生此行所悟心得颇多,贫僧心中有疑,乞望指迷。” 桓秋宁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自嘲道:“我何德何能与活菩萨同舟共度?回去作甚,不如在此吹吹小风,舒服,舒服。” “南山先生可要想清楚了。”谢柏宴指了指清江彼岸的黑云,“黑云要来了。” 第122章 青天大白日的,哪儿来的黑云?桓秋宁定睛一看,视线的尽头竟然真的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云团,再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云,而是飘浮在清江中的高大的楼船。 原来,那团黑云是郢荣的战船。 “这是拿我的命威胁我呢。”桓秋宁登时明白了谢柏宴的话中之意:今日不走,他就得死在这里。郢荣与琅苏不日便要交战,到时候便真的是连只鸟儿也无法幸免了。 桓秋宁回头看,晨雾中的琅苏宛若一幅水墨画,春日之景悄然落幕,琅苏的夏天悄然已至。他心道:“聚时欢喜散时愁,总是人世间的常态。花到了落的时候,我也该走了。” 空中飞来了一群红白相间的鸟儿,有几只他觉得眼熟,也许是在雅苑的时候,桓秋宁跟它们斗过嘴。他抬头望天,温柔地问:“你们是特地来给我送行的?” 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它们昂着头,送了桓秋宁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几坨鸟屎。 幸亏桓秋宁反应的快,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愤愤地指着空中幸灾乐祸的飞鸟,“你们……算啦,我才不跟鸟儿一般见识呢!” “行罢,上船!”桓秋宁背着手,轻轻地蹬了一下脚底的黄沙,轻松地飞上了船。他冲谢柏宴做了个鬼脸,转身要往船舱里走。 两艘船一东一西,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水天一线之处,一轮红日渐渐浮出水面,初日在死寂的清江中烧了一把火,烧得人心里火辣辣的疼。 走到船舱前,桓秋宁突然听见了阿远的叫声。阿远趴在船边,大喊道:“哥,公子醒了!哥,公子终于醒了,你回头看哪!” 桓秋宁的腿抽筋似的不停地抖,他没敢回头,倒退着走到船边。江风送来了一声呼唤。 “阿珩!” 桓秋宁猛然回头远眺,那艘渐行渐远的客船上,照山白披着一件单薄的竹青色外衣,站在船边,再次唤了一声:“阿珩。”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他忍住了涌到眼角的温热,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扑向船边,大喊道:“照山白,我在这里!照山白,你终于醒了,我终于听见你唤我了。” 桓秋宁揪着心口,每唤一声照山白的名字,他的心便如万蚁噬心般疼一下。 “阿珩,昏迷的时候,我一直能听见你说话,我把你说过的话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了。”照山白扶在船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阿珩,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你说,我想听,我要听。” 江风吹的发丝凌乱,照山白温柔地笑着,他大声道:“你可曾记得承恩三年,昭玄寺的菩提树下,你以‘南山’为名,为我留过信。那个时候,你的花押是‘南山客’。” 桓秋宁顿时大悟:“我记得……我记得!是你,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往事如烟,听到这句话,身处团团烟雾中的少年终于见得天日,他不曾想到,缘分竟然在那时就已经给他们牵上了线。 照山白温声道:“是我,一直都是我。你一直是我的知心人,而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等你。” 终于说出口了。 为了不掀起遮在桓秋宁少时那段悲惨遭遇上的幕布,照山白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少时的事情,即使他无比想让桓秋宁知道他就是那个整日守在昭玄寺等回信的少年。 即使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桓秋宁说,即使他怕自己因为承受不住思念,所以不择手段地把桓秋宁留在自己的身边。 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要尊重桓秋宁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好痛,他一日也不想与桓秋宁分开,更不想看桓秋宁一次又一次地身陷险境。 他愿意把这些话全都藏在心里,只要桓秋宁能不再因为少时那段不幸的时光而黯然神伤,只要他不再因为自己而纠结与挣扎。 隔着平静的江水,看着桓秋宁像渐行渐远的彩云一般离去,照山白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因为他害怕,这是他此生仅有的能对桓秋宁袒露心声的机会了。 两艘背道而驰的客船渐行渐远,模糊的视线中,他们再也无法看清彼此的容颜。好在江风有情,送来了只言片语,却也全是在诉说遗憾。 “对不起,我早该想到写信的人是你,是我太笨了,笨到没有认出你的笔迹,笨到没有听出你话里的意思。”桓秋宁疯了似的要往船下跳,“停船!我要下船!照山白,你别走!” “阿珩,我们会再见的。”初日的红晕染红了照山白的面容,掩盖住了他的憔悴与心伤,他看着桓秋宁融化在雾气中的身影,温柔地说:“阿珩,我想做你的夫君,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等你。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我不在乎,我要等你一辈子。” 世事总是事与愿违。刚刚许下永远的有情人,却不得不面临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命运。 江风有情却也无情。 桓秋宁蜷缩在船边,心如刀绞,“照山白,你这个傻子,你让我怎么忍心看你一次又一次为我伤神,我怎么能让你日复一日地等着我。” “我心甘情愿。” 迎着天边绚烂的朝霞,照山白拥抱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大喊道:“阿珩,我会在上京等你。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日,我娶你回家。” 桓秋宁紧紧地抱住从照山白身边吹来的江风,含着哭腔,“只要那个人是你,我愿意。” “我愿意。” 天边彩云散,琅苏的柳绿桃红中,传来了第一声蝉鸣。 第85章 楚歌起(一) 船舱内有一座沙盘。 桓秋宁俯身细看,只见这沙盘长越八尺,宽六尺,边缘用上好的紫檀木框住。盘中沙土堆叠成起伏的山峦,河流蜿蜒其间,城池关隘星罗棋布,猩红的旌旗格外引人注目。 谢柏宴从客舱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下了那件玄色的袈裟,换上了一件玄色云纹绫罗衫,发髻上簪了一根羊脂玉的细簪。 太阳越来越毒辣,江风也越发黏腻,他换上这件罗衫,倒是凉快了不少。 “不做和尚了?”桓秋宁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向谢柏宴,漫不经心地问。 “入世了。”谢柏宴淡淡一笑,他命随从的小僧煮上了茶,与桓秋宁面对面坐下,“聊聊?” “行啊,你想聊点什么?”桓秋宁单手托腮,望向船外,他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阴着脸,沉声道:“你最好跟照山白中毒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然,我一定会让你也好好地体会一下,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要算账,你找错人了。”谢柏宴抬起指,在木桌上点了点,淡定道:“我不会伤他,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信不信由你。” 桓秋宁大概猜出了那个缘由是什么,他没刨根问底,谢柏宴也没说下去。他转了转眼珠子,挑眉问:“活菩萨,我觉得你的身上充满了秘密,巧了,我也是。要不咱们比一比,看看谁能先把对方的秘密刨干净,如何?” “水至清则无鱼,自古皆然。”谢柏宴斟了一杯茶,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吹了吹,“干净的人没法活下去,没有秘密的人也是如此。你当真愿意撕开你的皮,来换我的真面目么?” “是了,水至清则无鱼。看看这清江,什么时候清过,水底下什么妖魔鬼怪、臭鱼烂虾都有。啧啧,你不觉得这条江有些臭吗?” 桓秋宁靠在一边,一脸嫌弃地揉了揉鼻子,他见谢柏宴低下头品着茶,继续吊儿郎当地胡扯道:“不过,我可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我这个没什么坏心眼,做的事儿都是善事,你不信?” “或许吧。”谢柏宴全当没听见桓秋宁说的话,自顾自地问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下棋么?” “乐意奉陪。”桓秋宁四下瞧了瞧,“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难不成,你要以这天地为棋局?” “正是如此。”谢柏宴放下茶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沙盘,突然俯下身,沉声道:“我要以天地为棋局,以世家为棋子,下一盘必分输赢的棋。你敢不敢,以身入局?” 桓秋宁挑眉一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入局,我要做那旁观者。” 谢柏宴道:“你做不了旁观者,谁也无法置身事外。这世间留给人的结局只有两种,输或赢,生或死,你没得选。” “你想做执棋者,你要让我做你的棋子?”桓秋宁走到沙盘旁边,他取出一枚红色旗帜,放在了郢荣与琅苏之间的江东渡口上,“你想把我用在哪儿,用在琅苏?上京?照氏?还是用在荣王身上?” “不。”谢柏宴走到沙盘的另一侧,他伸手触碰着微缩的山川,“我想让你做我的盟友。这一座沙盘,囊括了大徵所有的山川湖泊,所有的狭隘与军营,每一粒沙砾,代表一个大徵的百姓。从你登上这艘船开始,你与我就已经是一路人了。” 乱世起,人人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谢柏宴的野心远远不止郢荣。在急遽变化的局势中,结盟是最不可靠的关系。因此,桓秋宁觉得他主动示好,提出结盟,一定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有用的价值。 第123章 给铜鸟堂当了七年的狗腿子,桓秋宁早就有了极其敏锐的嗅觉,他从谢柏宴的身上嗅出了点别的气味——不怀好意的气味。 桓秋宁似笑非笑地问道:“活菩萨,你不诚心诚意地做观音菩萨,怎么开始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了?” “从我脱下菩萨天衣那天开始,我就只是我,我要做的事不再问佛法,也不再拜观音。我要做的是世事,所以我必须得先成为黎民百姓中最平凡的一个。”谢柏宴看向沙盘,他捏起一粒沙砾,“我不是执棋者,也不是控局者,我只是这一粒沙。” 神佛救不了世人,所以破庙里的泥菩萨活了,他要入世,他要翻了这天地。 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把天地翻过来,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谢柏宴很清楚他将要面对的是血浪滔天,是破碎的山河,所以他需要一位能让他没有无后顾之忧,能为了他孤掷一掷的盟友,也需要一把尚方宝剑。 桓秋宁就是他给自己选择的那一把最锋利的利刃。 谢柏宴知道桓秋宁孑然一身,在世上已经没有能让桓秋宁放不下的事情了。桓秋宁对人对事,没有执念,也就更能拎得清轻或重。 他是从上京城的万坟冢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受尽了冷眼与折磨,他比死人还要狼狈,也比鬼还要阴狠。 所以,他是一把沾了血的宝剑。 而桓秋宁遭受万人唾骂,生不如死,却依旧能够不疯不魔地活在这个世上,一是因为他的心够狠,二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能砸开他心脏外边的那层寒冰的点灯人。 谢柏宴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这一局,他在明,桓秋宁在暗。 “好一个黎民百姓!”桓秋宁听出了谢柏宴的话中之意,他半信半疑,反问道:“谢柏宴,无论你想做什么事,善事恶事,为了黎民百姓也好,为了一己私欲也罢,皆与我无关啊。你凭什么把我拉进这趟浑水,让我做你的垫脚石?” 谢柏宴看向桓秋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到那个笑,桓秋宁就知道谢柏宴已经掌握他的把柄了。 他过早的暴露了自己的软肋,给了谢柏宴一击致命的机会。 “与你有关。”谢柏宴打量着桓秋宁的神情,“我能向你保证,无论今后发什么什么,无论我的立场与结局的输与赢,照山白的命谁也动不了。这个筹码,够份量么?” “你想用他的命,逼我入局?”桓秋宁冷哼一声,他摇头叹息,“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这个人冷血无情,对谁都是只有利用。难不成你觉得我对照山白的那几分虚情假意,是真心实意?你也太天真了罢。” “虚情假意?”谢柏宴微微点头,不屑一笑,“我可不会为了照山白以身试毒,怎么,你比我这个活菩萨还乐善好施,心怀慈悲,喜欢以命换命啊。” 被人戳肋骨的滋味真不好受。 桓秋宁吸了一口冷气,耸了耸肩,假装附和道:“是啊,你可真是活菩萨,照山白刚中了毒,你就迫不及待地来探望了。我还知道的别的东西,咱们要不挑明了说说?” “下棋罢。”谢柏宴冷下脸,指了指沙盘。 桓秋宁第一次从那双含泪悲悯的眼睛里看到如此冷冽的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么,清江还有一个名字,叫‘屠龙江’。清江不清,是因为水底下藏着一条世人没见过的龙。你想不想见一见这条龙?看看这条龙的‘庐山真面目’。” 谢柏宴沉声道:“它既然藏在江底,一定有它不能显山露水的缘由。何必惊扰恶龙,自讨苦吃呢?” “噢,原来是条恶龙啊。”桓秋宁从木匣中取出几个小黑旗,放在沙盘边上,笑道:“先下棋吧。” 阳光穿过船窗照进了船舱内,把沙盘上的星罗棋布关隘照的清清楚楚。 谢柏宴把一枚小黑旗放在了沙盘上的清江北岸,他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说的不错,我们能以世家为棋,正是因为我们不是世家的人,不受世家的利益牵绊。其实我们一样,背后没有能依靠的权势。凡是必有利弊两面,虽然我们背后没有靠山,但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也能更果断一些,不是么?” “是了。不过,我们不一样。”桓秋宁两手撑在檀木边上,看向沙盘,“你不是傍上了荣王这棵参天大树么?你的背后还有谢氏呢。只有我是无依无靠的可怜鬼。” “我叛出谢氏的时候,就已经与谢氏一刀两断了。”谢柏宴不疾不徐,“更何况,谢氏是什么?它不过是一根绳,一根把杜氏、陆氏、照氏拴在一起的绳子。只要这根绳子断了,它牵制的三大氏族便会乱成一团,这就是它最大的作用了。至于郢荣,你想听点什么?” 桓秋宁想知道点郢荣的底细,但他也不是没有等价交换的筹码,“你与我讲讲郢荣,我跟你说说上京八郡,怎么样?” 谢柏宴坐在一旁,把戏台子留给桓秋宁,让他当主角,“先说上京。” “既然要说上京,那就必须得先从当今圣上殷玉说起了。”提到殷玉,桓秋宁憋了一肚子火气,他睨了一眼谢柏宴,“殷玉不仅仅是天底下第一个瘸腿皇帝,更是唯一一个瘸了条腿儿还能御驾亲征的皇帝!他有勇却无谋,所有的心计都用在弄死他老子的事儿上了,老皇帝死了以后,他接连着发动了数次宫变,先是拿手握重兵的郑氏开了刀,处死了前御史大夫郑坚,以叛国之名追杀郑卿远,随后命人急召虞红缨班师回京,想把驻扎西北的红缨军和郑家军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头。” “早些年蛮邑的蛮寇翻过久寒山到夏豫作乱,康政帝重文轻武,刚开始放任不管,后来事态恶化,他不得不把兵权下放到各州郡,以抵抗蛮邑的流寇。世家各自屯粮养病,到了稷安帝时期,各州郡的守备军的规模已经快敢上禁军的步兵大营了,这还是明面上能看到的数量。殷宣威到了晚年,荒于政事,寻仙问道,吃仙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州郡守备军扩张的事儿他没管,殷玉刚登基不久,便收兵权,并且命太尉杜卫控制各州郡的守备军规模,将多出来的那部分兵纳入了禁军。他快刀斩乱麻,以为自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事儿给办了,他太自以为是,所以才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上京城完全陷入众矢之的。” 桓秋宁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慢慢地讲给谢柏宴听:“他以为他穿上龙袍当皇帝,就可以把整个天下控制在掌心儿里,就能为所欲为。各州郡可是世家的老窝,他动了世家嘴边上的饼,世家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不,去年年底萧慎的弘吉克部突袭了原本郑氏驻守的常边郡,各大世家无人愿意挂帅出征,殷玉只能用他那条独腿骑上马,自个儿扛着刀杀到常边郡去了。” 听到此处,谢柏宴涩声道:“那一仗胜了,却也败了。” “殷玉并非明主,那殷禅就能做得了天下共主了么?”桓秋宁问谢柏宴,“权力吃人。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办法清醒地活着。如今萧慎虎视眈眈,旌梁搞暗度陈仓那一套,西部的蛮邑部落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了。群雄逐鹿,乱世必起,你以为殷禅在郢州圈起一块地,跟董明锐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唱一和,给自己弄了个封号称王称帝,他就真的能当得了皇帝么?正值大变局之际,可悲的是,大徵的内部先乱了套。如今,大徵成了板上鱼肉,谁能让这条鱼活过来呢?” 谢柏宴闻声一叹:“鱼已经死透了。” “是了。早就已经咽了气呢。”桓秋宁耸了耸肩,佯装叹息,再次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想不想活?” “那便让鱼死而复生!”谢柏宴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紧攥着拳头,叹息声变成了轻吼声,“有的人生来便是天横贵胄,就算是卑微到了尘埃里,也能昂起头,从泥潭里爬出来。我谢柏宴今日对你敞开心扉,我与你一般,受过见过奢靡无度,见过民不聊生,也受过万种苦。既然是乱世,便要出英豪,我谢柏宴要杀出一条路——大徵的回头路!” “好。”桓秋宁见谢柏宴一点一点地剖开了自己的野心,他微微一笑,“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活菩萨,苟富贵,莫相忘啊。” 谢柏宴亦以茶代酒,敬了桓秋宁一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信了你,日后你可莫要教我后悔。我这个人平生最恨别人反刺我一刀。” “那是自然。有句诗我很喜欢,‘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1」”桓秋宁抿了一口茶,他挑了挑眉,等着谢柏宴接下一句。 谢柏宴淡淡一笑,接了下半句:“若是命中无此运,亦可孤身登昆仑。「2」” “这两句诗,你我共勉。”桓秋宁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心道:“什么狗屁结盟,什么半吊子盟友,到时候剑指胸口,翻脸不认人倒是更有可能。” 他虽在心里乱骂一通,却凝眸看向了谢柏宴,欲言又止。 第124章 乱世必起,山河破碎,他需要为天下的百姓择一位明主。 桓秋宁不知道命运会如何改写史书,也无法预知急遽变化的局势的走向,更不知道所谓的明君此时是嗷嗷待哺的婴孩,还是浑身烂泥的流民,又或许就是他的眼前人。 此时此刻,在去往郢荣的客船上,命运以谢柏宴之手,给了桓秋宁一张空白的画卷。 他接,以后他就会是这幅画的执笔者。 他不接,这幅画也会落到别的人手中,让不可测之事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山雨欲来,即无宅院,也无茅舍,他避无可避。 因此,桓秋宁沉思许久后,终是接下了这一幅命运递给他的无名的空白画卷。 此时的桓秋宁不知道自己在这幅画上留下的每一道墨痕,都会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成为大徵王朝的这一幅画卷上最苍凉的注脚。 一切悄无声息地结束,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萌发出了新的枝丫。 从桓秋宁登上这艘客船的那一刻开始,这副空白的画卷上,就已经留下了第一道不深不浅的墨痕。 这道墨痕,名为机缘。 第86章 楚歌起(二) 客船在清江上晃悠悠地走了一日半,桓秋宁站在沙盘旁给谢柏宴把上京八郡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清楚楚。 第二日红日浮出江面的时候,桓秋宁顶着俩黑眼圈,口干舌燥地向谢柏宴讨茶喝。 谢柏宴命人煎了一壶蒙顶甘露,小厮端上来的时候紫砂壶中的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茶香四溢。 二人对坐于船边,谢柏宴若有所思地看向桌上的地图,他指着地图上的上京城道:“上京地处总纵锦山以南,西北角上便是常边郡,过了天山河就到了天州。如今郑氏叛国,萧慎在边境大规模安营扎寨,就等天一冷,冰河结冰,到时候萧慎的铁骑便能横跨冰河,踏碎大徵的边境。如此看来,上京的位置着实危险!我有一种预感,京中朝臣早就已经有了迁都的念头。” 桓秋宁品了一口茶,醒了一回会儿神,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他们想往什么地方迁?” “暂时想不出来。”谢柏宴沉思片刻,抬头问:“你怎么看?” “他们能迁都的地方并不多。”桓秋宁抬起食指,指了指地图,“如今大徵兵力不比当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要咬死这头鹿,分鹿肉吃。既然这头鹿要跑,那么它会往它觉得安全的地方跑。” “这里是庸中郡,地如其名,它的位置在大徵的中心,也是庸中梁氏的老家。”桓秋宁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我猜这头鹿,它想往这里跑。” 谢柏宴思索道:“可是如今庸中梁氏的子弟在朝中并不得势,殷玉生性多疑,未必会信得过梁氏的人。迁都一事事关大徵命脉,殷玉定不会选择他没有十全把握的地方。” “你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护国夫人梁秀兰。”桓秋宁继续道,“她住在昭玄国寺的这些年并非真的一心修佛,她在朝中安插了不少梁氏子弟,大多是不起眼的文官。蚂蚁虽小,多则噬象。我想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重新把梁氏的旗帜立起来。” “况且,庸中梁氏的子弟虽然在朝中没有显赫的地位,但是庸中郡旁边的双云郡可是出了一位不一般的女人——宠冠六宫的凤妃狄春香。她虽然不是皇后,可殷玉给她赐了一个‘凤’字,给了她执掌六宫的权力,也算是让她无其名,却有其实,她也算是当了半个皇后。”说到这里,桓秋宁看着谢柏宴,突然问了一句:“欸,你说殷玉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他为什么不立后啊?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无从可知。”谢柏宴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热茶烫得他嘴唇发红,他连忙用帕子擦了擦。 见状,桓秋宁又问:“殷玉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谢柏宴淡定道:“不甚了了。” “你没查过殷玉?我不信。”桓秋宁单手支腮,不依不饶地问:“就算是你没查过,殷禅应该也没少跟你说他吧。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一头虎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没有另一头虎呢。” 很明显,谢柏宴不太想聊殷玉这个人,无论桓秋宁问他什么问题,他不是蹦一个单字,就是用一个词草草应付,根本不往深里聊。 桓秋宁本来也没想从谢柏宴的嘴里挖出来点什么,他问了一会,觉得无聊了,也就没再问下去。 这段时间桓秋宁一直待在船舱里,他本还觉得奇怪,杜长空怎么没派人半路给他截回去。出了船舱他才明白,不是杜长空没派人来杀他,而是郢荣的艨艟一直在不远处跟随着。 艨艟上一排排的弓弩手跟冰雕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边,就算是只过江的鸟儿也甭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过去。 客船离郢荣越来越近,天空与江面从水天一线之处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团黑色的云雾也愈发清晰。 几十艘楼船如铁鳞怪鱼般贴岸蛰伏,距艨艟群百丈之外,五艘高大的楼船如巨兽般蹲踞。战船之后,便是驻扎在江边的军寨。 桓秋宁望了一会儿天,回头问谢柏宴:“上京八郡我给你讲完了,郢荣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说白了,桓秋宁在郢荣摸爬滚打了五年,除去流浪乞讨的日子,剩下的日子全是在鬼混。 仔细说来,最初他只在郢荣与干越谈判的时候干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说服了董明锐归降这一件正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以“南山”的身份在郢荣崭露头角,紧接着他替殷禅端了郢州旧世家的老巢,这才让“南山”这个名字声名大噪。 至于其他的事,他就算是有心查探,也查不到深处,所知不多,只能算是略知一二。 谢柏宴没给他回话,而是平静地注视着江边的楼船,望出了神。 下船的时候,谢柏宴终于回过了神,他对桓秋宁说:“有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所有的一切,你都会亲眼见到。” 听罢,桓秋宁抱拳,文绉绉地笑道:“那日后,就承蒙活菩萨你,多多关照啦!” 话音刚落,楼船顶层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越的玉磬碰撞的声响。 顷刻间,所有艨艟的弩窗在同一瞬间被推开,露出了寒星似的箭镞。紧接着,一名头戴漆纱冠的文官走到了楼船的栏杆边,向谢柏宴敬了一杯茶,恭敬道:“恭迎司徒大人回都。” 与此同时江边军寨中的驻军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向谢柏宴行了军礼,扬声道:“恭迎司徒大人回都!” 谢柏宴与那位前来迎接的文官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温声道:“赏。” “好气派!”桓秋宁不由得抚掌一叹。他看向缓步下船的谢柏宴,挑眉道:“真不愧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赌徒大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温润如玉的活菩萨,竟然也是个狠角色呢。” “走吧,先去皇城。”谢柏宴淡淡一笑,从桓秋宁的身边走过,微微侧首,继续道:“想必王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桓秋宁将要走,抬眸时视线被一艘艨艟的桅杆上绑着的黄布符箓吸引了过去。他发现,艨艟上不仅仅有黄布符箓,还画着白虎。 他指了指桅杆,问:“活菩萨,桅杆上面绑着的黄布条是什么?” 谢柏宴道:“那是五斗米道的‘水官解厄’,一种道家的符咒。” 桓秋宁讶然道:“竟是道家的符咒,看来郢荣的将士不仅心中有佛法,而且对修仙问道之事也颇有兴趣嘛。” 谢柏宴边走边道:“水军的将士常年驻守在清江一案,如遇风暴或敌军突袭,便会取出此符咒,向天祈愿,度过此难。他们在桅杆上挂这种符咒,大抵是想让自己多一些能够孤注一掷,所向披靡的底气。” “那王上呢?”桓秋宁心想,既然已经到了郢荣的王都,面对诸位将士,该避的讳还是要避则避罢。平日里,桓秋宁更喜欢称呼殷禅为“病秧子”,因为那人完全是一个活的药罐子,很少尊称他为“王上”。叫完这一声“王上”,桓秋宁挠了挠脑门,头皮麻了好一阵。 “先道后佛。”谢柏宴颇有耐心,不疾不徐,慢慢地讲道:“早些年王上的身体欠佳,在京都外的苍凉山上修建道观,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也请了不少世外仙长推演国势国运。后来他建立了郢荣,成了国之君王,从那之后,他不再囿于生死,而是心怀百姓,于是他修建佛寺,一心修禅,祈求佛渡万民。再后来王上便开始钻研兵法和纵横之术。如今,他可能对医术比较痴迷罢。” 桓秋宁笑道:“那他可真是融百家之法,养一人身性啊。” 一阵风起,江风卷起黄布符箓,桓秋宁还未看清上面的字条,等到他再定睛一看时,眼里已经是坎舛宫宫门上飘扬的彩旗了。 桓秋宁扶起一旁弓腰侍奉的公公,一展笑颜,期待地问道:“今儿这宫里怎么置办的这么喜庆,可是有什么喜事?” 第125章 “见过司徒大人。”老太监先猫着腰向谢柏宴行了礼,然后苦笑着对桓秋宁道:“回南山先生的话,近日宫里并无喜事,这些个小彩旗和琉璃风铃,是王上知道司徒大人和南山先生回都,特意命奴才们挂上去的。” 桓秋宁哈哈一笑,抿着嘴,心道:“这个病秧子,净会整些响亮的玩意儿哄人开心。” 进了坎舛宫,见到长辛殿的竹木匾额,桓秋宁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忒冷清了! 这里哪是一国之君住的皇宫哪,这简直是竹林里荒废的老宅子,还是那种一进门就能闻见酸馊味的那种凶宅! 桓秋宁一边搓小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啧啧”道:“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2]他这是劝自己莫要羡慕旁人长寿呢,还是哀怨苦辛实乃人生常态呢。” 本来桓秋宁还觉得这病秧子是在装惨卖惨,等他进了长辛宫,见到那张像从死人身上揭下来的脸,那撑不起帝袍的瘦骨嶙峋的身子,才知道病秧子的病更重了。 长辛宫里一股浓烈的苦药味,桓秋宁只是闻了一会,腹中便隐隐难受。 简陋的大殿里,殷禅坐在竹椅上休憩了一会,老太监过去传话的时候,他猛然睁开眼,额头上的黄豆粒大的汗珠断线似的掉。 他见到谢柏宴,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欣喜之意浮于面颜。又如囚犯见了狱守,恨不得立刻跪到谢柏宴面前,求他放自己解脱。 “这是唱的哪一出?” 桓秋宁瞧着他,眉头微蹙,苦笑着腹诽道:“好拙劣的技法,他真该去酒楼里好好地学学变脸!” 殷禅貌似对唱独角戏颇有兴趣,他憋出两行泪,乐此不疲地演了起来。 “柏宴,孤已经在殿里等了你三天三夜了,你可算是回来了!”殷禅掀起帝袍,连滚带爬地滚到谢柏宴的膝前,一身冷汗,战战兢兢道,“柏宴,有人要杀孤!第七次了,昨夜已经是第七遭刺杀了!孤好怕,他们把刀架在孤的脖子上,让孤向永鄭帝俯首称臣,让孤自戕谢罪,孤做不到!孤可是一国之君,孤才是天子!” 长辛殿上,君是君,臣是臣。谢柏宴向殷禅行了君臣之礼,起身时他握住殷禅的胳膊,低声道:“王上,小心身边人。” 殷禅的身后有一道孤冷的目光,直勾勾地死盯着他。 殷禅挑了一下眉,回了谢柏宴一个眼神。突然,殷禅从帝袍中抽出了一把短剑,拂袖间,把剑柄扔向了桓秋宁。 “王上,怎么又是我?”桓秋宁捂着嘴,捏住鼻子,根本不想把苦药味吸进去。他接住短剑,顺着剑光看向殷禅身后的老太监,歪头一笑道,“原来是你呀。” 老太监自知身份暴露,已经是死路一条,只能孤注一掷。他猛喝一声,撕开腰带,抓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如恶鬼般像殷禅猛刺。 这小老儿一把老骨头了,竟然一身牛劲。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替殷禅挡开了匕首,他抽空回头问了一句:“要留活口,还是直接杀了?” 殷禅演这出戏废了不少力气,抱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虚弱地道:“杀了罢,懒得审了。” “行。臣遵旨~”桓秋宁用杀鸡的手法给老太监放了血,老太监瞪着眼珠子,没喊出两声惨叫便咽了气。 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桓秋宁没敢去看老太监那张脸,背着光,往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道。他咬牙忍着疼,低下头,在心里对老太监道:“下辈子,别再选条路了。” 他把短剑扔在一边,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长辛殿中没有余下的刺客之后,撑着胳膊坐在地上,懒兮兮地问道:“没别人了?” “没别人了。”殷禅在谢柏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孤跟他大眼瞪小眼,瞪了三天,他一直不动手,孤本想跟他耗着,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大鱼没钓到,你们先回来了。孤累了,不想跟他玩了。南山,孤要赏你,说罢,你想要什么?” 桓秋宁弹了弹指尖上的灰,一屁股坐在地上,盘着腿,笑道:“病秧子,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实在不行,病死也成,千万别被人一刀宰了,太丢人了。” 既然殿里没有旁人,桓秋宁也懒得左一句“王上”,右一句“主公”的称呼殷禅。 “又口无遮掩。放眼天下,也就你敢把孤当成纸老虎。南山,你当真什么也不要?”殷禅这个人没什么架子,颇为随和,他一身坏病,也很少动怒。 桓秋宁的坐姿落拓,放荡不羁。他这个人随意惯了,殷禅不拿王威压他,他就没了正形,吊儿郎当道:“要啊,你们得补偿我。病秧子,也许你有所不知,我呢,本来已经在琅苏觅得佳人,打算跟他远走高飞了。奈何你的干儿子非要让我回来跟你们公共谋大业。可惜哪,佳人早已经远在天边喽!你们打算怎么赔偿我损失的大好姻缘?” 谁能想到一个君王,一个大司徒,一个声名鹊起的南山先生,这三个人居然盘着腿坐在陋室一般的宫殿里,对着苦情的牌匾,胡诌八扯。 殷禅笑着问道:“你想让孤赔给你什么?” “什么都行啊,比如,赏我个官当当呗。”桓秋宁突然来了精神,他指着谢柏宴,替自己打不平,“你是不知道,泥菩萨下船的时候,江边的将士给他行军礼,那场面有多气派!我跟在他后边,都没人瞧见我。” “孤之前要给你封官加爵,你不乐意,今日怎么突然想逞威风了。”殷禅说话的时候跟快要死了一样,一点劲儿也没有,他干嚼着药丸子,虚弱地道,“南山,孤觉得你是个能带兵打仗的好苗子,天生的武将!孤想给你一支骑军,你想不想挂帅出征,替孤开疆扩土,把郢荣的旌旗插到萧慎的荒原上去。” “带兵打仗得用长枪,用长剑,我只会用一些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到了沙场上,敌军的长刀劈过来,我的短刃和暗器可挡不住。”桓秋宁低下头,讪讪一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带兵打仗。 他当了七年的刺客,只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偷偷摸摸地抹人脖子,没跟人在太阳地里光明正大地对抗过,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况且打仗并非小事,上了战场,打起仗来,死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孤也没想过,有一天,孤能成为一国之君。”殷禅跟他将心比心,把话敞开了说,“孤七岁的时候被先帝扔到了郢州,孤坐着一架缺了个木轮的牛车来的,到苍凉山的时候,山路崎岖,牛车颠簸的厉害,孤掉下牛车,差点摔死。从孤到郢州的那一天开始,孤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一共一百一十七次刺杀,孤甚至不知道这些年,孤是怎么活过来的。可孤就是活下来了。南山,孤愿意信你,愿意给你机会。你愿不愿意信一次你自己?” 殷禅往桓秋宁的手里塞了一个虎符,桓秋宁用手指一搓,竟然搓掉了一块泥。 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个泥巴做的虎符! 殷禅惨淡地笑了一下,“别嫌弃,孤只有这个。真正的虎符不在孤手上,你要想拿,你得去找董明锐。” 说了半天,原来殷禅是要桓秋宁去替他拿虎符。 虽然殷禅说这番话是带有目的,但是桓秋宁还是听出了他的几分真心。 “行啊,我就是个跑腿的,给你们卖命的。”桓秋宁咧嘴假笑,点头应下了。他转头看向沉默许久的谢柏宴,问道:“那谢柏宴呢?泥菩萨穿得了袈裟,穿不了盔甲么?谁人不知,泥菩萨可有一身好本事呢。” 谢柏宴谦和地笑道:“泥菩萨出不了庙宇,我也出不了皇城,顶多去营帐里打肿脸撑胖子,拿着兵法,对着沙盘,纸上谈兵罢了。” 桓秋宁觉得谢柏宴这个人真神奇,眉眼与殷玉有几分相似,可脾性却像照山白。 他也像一块白玉。不同的是,照山白是通透无暇的暖玉,而他是含了棉絮的冷玉。 “行啦,这破殿我是也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啦!”桓秋宁捏着鼻子,揽着谢柏宴和殷禅,乐呵呵地问道:“病秧子,泥菩萨,咱吃酒去罢!” 走之前,桓秋宁给老太监阖上了眼。 低头的时候,他在老太监的半敞的胸口处发现了像树根一般的黑紫色毒纹。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倏然抬头看向殿外的一棵老树。 老树上,一只红眼的乌鸦歪着头,笑着冲他叫了两声。 又是铜鸟堂的人,阴魂不散! 桓秋宁冷笑着,反手扔出一把刀刃,正中乌鸦的心口。他走过去,把毒药撒在乌鸦的尸体上,看着脚底下的乌鸦一点点腐烂,心里想着一句话: “无论你走到哪里,铜鸟堂的人都会像鬼一样缠上你,永远地纠缠着你……” 第87章 楚歌起(三) 郢荣的京都也就是原本的郢州,殷禅把郢州最富庶的一块地圈起来建了皇城,又在皇城中最容易逃跑的位置建了个纸扎似的王宫。 建皇城劳民伤财,想要把皇城建的气派,就等往上面砸金子,快竣工的时候国库里的金子已经快被吃干净了,加上这些年郢荣水军不断扩军,军饷累积起来也是一笔巨款,等到殷禅修建王宫的时候,国库里就只剩下了仨瓜俩枣。 第126章 早些年殷禅潜心修道,对各州郡的奇珍异宝不感兴趣,真金白银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修建王宫的时候他只对匠人们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的王宫一定要跟上京的皇宫迥然不同。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单纯是因为他怕梦魇,想睡个安稳觉。 要说这京都之中最奢华、最气派的阁楼当属临江楼。它坐落于京都最繁华的云霓大街上,还是修仙的道长口中的风水宝地。站在望江楼的楼顶,向北能望见清江,向西能看见苍凉山,向东还能瞅见海港。 三人在日落时分进了临江楼。 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身上的衣料如江上云雾一般轻薄,知道这三人必是贵胄,便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包间。 殷禅坐在靠里的位置,背靠雕花木窗,窗外是云雾缭绕的苍凉山。他垂眸扫了眼茶杯,用杯盖抿去了杯角的茶沫。 出了王宫,殷禅的气色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精气神也提了上来。他的眉眼属于剑眉星目那一挂,骨相凌厉,眉如墨裁,斜飞入鬓,唇薄而锋,周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 但是他常年泡在苦药汁里,皮相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苦涩,如秋风扫残花,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却不似寻常贵胄那般养尊处优的白,而是清冷的苍白。 他像极了一味毒药,名为“枯荷”。 残荷本无毒,奈何寒霜伤花痕。 五年前,桓秋宁初次见到殷禅的时候,他虽然半死不活,却没有这般憔悴。桓秋宁打量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他在边塞的往事。 桓秋宁品了一口茶,抬头问:“这是什么茶,怎么茶味这么淡。” “此茶名为‘远岫疏香’,是琅苏的名茶。”谢柏宴翻盖品茶,答道,“春日宴那日,望苏楼里的茶,就是这种茶。” 桓秋宁一口饮了半杯,咂摸了一会儿,摇头一笑:“没尝出来。我去琅苏待了好些日子,茶没喝上几口,桑落酒倒是喝了不少。你们不懂,佳人在侧,美酒相伴,只有这般,才能尝出来人生的滋味。不是说来吃酒么,怎么喝起茶来了!” “小二,拿酒来!”桓秋宁叫人端来了两壶酒,他趁店小二倒酒的功夫把临江楼扫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便舒下心,握住了酒樽。 殷禅闻了闻酒香,悠然一笑,道:“南山,你还记得么?在边塞的时候,咱们被土匪捉了去,蹲在一个茅草屋里头。土匪不给咱们吃,不给不给喝,倒是日日给咱们仍两壶酒。那时候我说,咱们要是能活着逃出去,我要请你吃这天底下最好的酒!” 他说话的时候太用劲,身子没抗住,这会儿嘴唇又发白了。 “当然记得,咱们可是一起饮马血,啃甘草的交情。”桓秋宁是个念旧情的人,他面上冷漠,却总是把心里的旧事翻出来搅一搅。 他的话都藏在心里,从来不说。旁人看不透他的心,总以为他这个人没心也没肺。 桓秋宁第一次见到殷禅的时候,他还不是个病秧子,而是被边塞土匪活捉了的人质。 那时殷禅被边塞的土匪打的鼻青脸肿,屁滚尿流,半死不活地缩在土屋的犄角旮旯里,一声不吭。 不幸的是,那时候的桓秋宁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他刚从万坟冢里捡了一条命,被人塞在押送流放罪臣的囚车底下当人肉垫,他咬牙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挺到了干越的边境。 两个快咽气的人坐在土屋一东一西两个角落里,大眼瞪小眼。殷禅比桓秋宁还惨,他的两只眼只有一只能睁开,另一只眼睛肿的像泡发了的荸荠,又青又紫,“滋滋”的往外冒着血。 相处了几天,俩人都没死,桓秋宁怕殷禅先死了,便爬过去,掐了掐他的人中。他哑声问:“兄弟,还能撑住么?” 殷禅闷哼一声,虚弱地说:“快死了。” “恩,我也是,快死了。”桓秋宁在他旁边坐下,背靠着土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快饿死了。” 土屋外飘着雪,跟外头相比,屋里虽然算不上暖和,但也没冷到能冻死人的程度。寒风裹挟着沙土和碎雪冲撞到木门上,撞得整个土屋都在发抖。 殷禅没吭声,抬起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块碎瓷,塞到了桓秋宁的手里。 桓秋宁摸着碎瓷片,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你让我吃这个?” 他仰起头,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说:“等我死了,你用这个,喝我的血。然后,活下去。” “别,我还没饿到那个地步。”桓秋宁立马把碎瓷片塞到了殷禅的手里,咧着嘴说:“你拿好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你再撑一会,如果有机会,我带你逃出去,你可千万别给我拖后腿啊。” 桓秋宁是怕他把最后的家什交出去后,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 殷禅没睁眼,又哭又笑地抱着膝盖抽搐了一会,然后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土屋里横着一条马腿,红血渗进了土地,染红了一片。马腿旁边放着那个碎瓷片。 殷禅没看到桓秋宁,以为桓秋宁死了,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往木门上撞。他撞得头破血流,结果门开之后,桓秋宁正站在木门外边,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桓秋宁没死,他倒是快把自己给撞死了。 屋里烧起了柴火,烟熏得人一直咳嗽。桓秋宁蹲在一边,撕下一块布,给殷禅包扎了伤口,问道:“这么想逃出去?” 殷禅吃痛,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撞坏了脑子,变成哑巴了?”桓秋宁说完自己先乐了,他指了指地上的马腿,“土匪到隔壁村大扫荡去了,这条马腿,我是从土匪屋里偷的。怎么样,你兄弟我有点本事罢?” 殷禅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依旧没说话。桓秋宁一边撕马皮,一边跟他讲:“再往北走就到东平关了,那边在打仗呢。你记好了,逃出去以后,要往南跑,南边是干越,州府是董明锐。他跟我爹是拜过把子的兄弟,算得上是我小叔,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心眼,唯一的喜好就是养鸟。你要是能逃到干越,抓只鸟送给他,说不定他能救你一命。” 殷禅点了点头,他接过碎瓷片,舔了舔上面的马血。 涩的发苦,还腥的要命! 他刚要吐,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嘱咐道:“别吐,喝下去。喝下去才能活,忍着罢。死比喝这个还难受,你要是不信,你就往外吐罢。” 殷禅拧着眉头,挣扎了半天才咽下去。他抱着喉咙,干呕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也没那么难喝罢!”桓秋宁抿了抿嘴角的血,他撕下一块马肉,扔进了柴火堆里,“我很小的时候喝过狼血,比这个腥多了!但是喝了狼血浑身有劲儿,能跑好几天。” 听到这里,殷禅愣了一下,他似是想到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终于活过来了。”桓秋宁烤着火,回头问:“你多大了?” 殷禅装了好几日哑巴,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哑声答道:“二十四。” “嘿,你比我大呢。”桓秋宁又问:“你是哪里人,怎么到这来的?” 殷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东边,指了指南边,又指了指下边,虚弱地回话道:“逃命。” 他往哪边指,桓秋宁就往哪边看,他一通乱指,指的桓秋宁头疼。桓秋宁揉了揉额头,无奈道:“罢了,看来是真撞傻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1」”桓秋宁抬头望天,指了指南边,道:“你唤我‘南山’罢。我以前用这个名字,给别人留过信。” 殷禅微微颔首,默念了一遍:“南山。” 当天夜里,土匪又绑了几个人回来,他们把刚捉来的人质关到了隔壁土屋。 本来冬日里的北风就像狼嚎,隔壁屋新来的苦命人又一直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哭,吵的桓秋宁和殷禅一夜没睡。 天明的时候,桓秋宁本想闭上眼好好睡一会,又因为偷马腿的事儿被土匪发现了,挨了一顿毒打。这下好了,觉不用睡了,光疼也快疼死了。 桓秋宁瘫在草席上,疼得浑身发抖。殷禅坐在他身边,用那快瓷片给他喂了点酒。 “哪儿来的酒?”桓秋宁迷迷糊糊地说,“好香的酒,再来一口。” 殷禅又给他喂了一点,小声说:“土匪扔进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下毒。还喝么?” “喝。毒死我算了。”桓秋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吊儿郎当地说,“喝毒酒被毒死,我乐意。” 明明是两壶掺了水的米酒,桓秋宁却觉得它跟琼脂米酿一般有滋味。他抱着草席,脑子里想的全是在月华宫那夜,他和照山白在阴暗的囚室里相依相偎,想着想着,他的身子就热了起来。 “照山白。”桓秋宁抱着草席,喃喃道:“照山白,我想你了。” 殷禅俯下身,凑近一些,轻声问:“你说什么?” 第127章 桓秋宁的眼睛越来越湿润,他委屈地啜泣道:“照山白,我好想你。” “活下去,我带你去见照山白。”殷禅把桓秋宁扶起来,让他看向窗外,“看到了吗,那里有一座雪山。到了夏天,那里会有漫山遍野的照山白。” 渐渐的,桓秋宁什么也听不见了,却依然不停地重复着那一个名字。 殷禅看向远处的雪山,平静道:“那座山上有一种白色的杜鹃花,盛开时满树雪白,漫山遍野,所以北疆的人把那种开在悬崖峭壁上的杜鹃花,称为‘照山白’,也叫它‘夏日的雪’。” 他看的出了神,好久后才说了一句:“不过,那种花有剧毒。” 桓秋宁没听见殷禅最后说的话,他们也没能等到来年的夏天。立春后不久,干越的骑兵清剿了边境的土匪,带走了殷禅,而桓秋宁被铜鸟堂捉了回去,重新喂了一种名为“枯荷”毒。 后来,桓秋宁隐约觉得那座雪山上有他错过了的东西,当他回去寻找的时候,已经是千里雪飘的季节了。 他站在雪山的脚下,端着酒樽,给不告而别的殷禅敬了一杯酒。 酒香依旧。桓秋宁再次举杯的时候,殷禅坐在他的对面,释怀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桓秋宁干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种酒不够烈,我喜欢烈酒灼烧胃脾的感觉,这种酒太淡了,喝下去跟喝茶似的,没劲。” 殷禅拿帕子擦了擦嘴,坦言道:“笑你。” “我有什么可笑的。”桓秋宁单手托腮,努嘴道:“有没有烈酒?咱几个今日不醉不归罢!” 谢柏宴端起酒樽,温柔地笑了笑,好言劝道:“烈酒消磨人的心智,还是少饮些罢。” “我跟你们两个人在一块,喝不痛快!”桓秋宁懒散地坐在文茵上,单臂撑着身子,脸上已经浮起了酒气,“改日我要去城北的小酒馆,跟那些地痞流氓斗酒!我要是斗输了,你们可得给我赎回来啊。” “去罢,喝不死你。”殷禅撑着腮,笑道:“甭管他,让他喝死算啦!” 谢柏宴失声轻笑,点头以表赞同。 “不喝了。”桓秋宁蹙着眉,捏了捏太阳穴,“免得到时候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把我抬到江里,喂王八去了!” “说正事。”殷禅敲了敲桌子,“在入冬之前,咱们必须得拿下琅苏和晋州,不然天一冷,腹背受敌的不仅大徵,郢荣也好过不了。” 桓秋宁一脸不情愿地斜睨着围栏边飘着的旌旗,怨声道:“我就想当个吃酒玩乐的闲人,你们非要我跟你们一块蹚这趟浑水。” 旁边俩人对桓秋宁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司空见惯,任由他一边喝酒一边唱戏。眼见着这俩没良心的是不打算放鸟归林了,桓秋宁只好道:“行罢,那咱们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如何?” 殷禅点头道:“说说看。” 桓秋宁放下酒杯,指腹摩挲着掌心,缓言道:“郢荣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归心的问题。干越之所以能顺利地归降于郢荣,董明锐是最关键的因素。就算董明锐是诚心归附,干越的百信也不一定心向郢荣。董明锐在干越待了十几年,他本身就是干越最有势力的土匪,把干越的其他氏族训得服服帖帖,当所有的一切都系于一人的时候,这个人要是出了问题,就会满盘皆散。所以,咱们必须得把董明锐手里的权一点一点地挖出来。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在郢荣,只能有病秧子这一头虎。” “可是,”殷禅思索道,“董明锐这头象,不能轻易动。如今扩军的钱还得让他来出,也只有他出的起。” 桓秋宁接着殷禅的话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钱,既然现在干越归顺于郢荣,那他手里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和财,咱们也该好好地查一查了。” 殷禅叹气道:“如今朝中,怕是不会有人真敢掀他董明锐的老巢。” “我敢!”桓秋宁冷下脸,沉声道:“毒瘤不除,后患无穷。国得是国!王上,您现在是一国之君,董明锐的势力再硬,他也是您的臣子,他得对您俯首称臣。” 闲时小聚,本是不用以君臣相称。桓秋宁这么做是在提醒殷禅,如果他不狠,不够决绝,到头来遭殃的不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有郢荣的百姓。 殷禅自立称帝,建立郢荣,不过一年有余,百废待兴。郢荣的情况与大徵不同,殷禅没有延续大徵旧制,而是重新设立“三公”,在地方上采取曹公推行的“屯田制”,同时为了笼络边境百姓,颁布了很多利民惠民的政策。 然而郢荣的诸多制度,虽有框架,却无血肉。殷禅很清楚,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再郢荣自立,却没有在郢荣树立起威信。长此以往,别提改革旧制,就连边境的战事,郢荣都不一定能扛得住。 所以,他必须得在郢荣把君威立足了,这样郢荣的将士在抵御外敌的时候,才能更有底气。 可是,他怕自己千疮百孔的身子扛不住这些压力。 “我知道。”殷禅抱着胸咳嗽了好一会,“查!今日就开始查,务必把董明锐的老底揭干净。” “至于琅苏和晋州,”桓秋宁看向谢柏宴,“琅苏有谢氏,想必活菩萨去处理琅苏的事,会比旁人去更得心应手一些。而且,既然要动琅苏,就先得把眼线插在泸州,如果上京派兵解琅苏之急,那么他们只能在琅苏安营扎寨。况且,泸州位于清江的上游,他们的水军作战比咱们有天然的优势,咱们必须得切断泸州通往琅苏的这条救命之路,把他们压的喘不动气,才能一举拿下。只要能拿下琅苏,咱们就有了能跟旌梁谈条件的‘尚方宝剑’!” “确实如此。”谢柏宴沉思道:“既然要牵制泸州,双云关便是关键。大徵的禁军三个月前便驻扎在了双云关外,这三个月,他们明面上没有什么动作,应该是在等琅苏的消息。” “他们得到的全是假消息。”殷禅抬头一笑,坦言道,“我派了不少亲信扮做琅苏的商客,打着求援的名义,在泸州和琅苏散播假消息,如今啊,他们怕是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别掉以轻心。”桓秋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我们能往泸州传递假消息,他们也能来挑拨郢荣与干越的关系。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咱们也得把真真假假捋清楚了。” “是了。”谢柏宴道:“这个我来处理。至于晋州……晋州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晋州咱们轻易动不了,萧慎的黑鹰军就在冰河关外守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咱们与晋州开战,他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可晋州有虞朔兰带领的禁军三大营,还有杜家营,如果他们突袭干越,咱们也不得不战。” “别急,敌人的敌人,很有可能是朋友。”对于晋州,桓秋宁早就想到了一个点,“如果我们主动与萧慎谈判呢?” “不可能,萧慎不可能跟咱们议和。”殷禅脱口而出道,“萧慎的蛮寇巴不得咱们跟晋州立刻打起来呢。” 桓秋宁抬指敲了敲桌子,挑眉道:“不是议和,是谈判。仗要打,但是萧慎想坐收渔翁之利,也得看咱们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打仗劳民伤财,谁也不想把家底全赔进去,所以,咱们可以主动地跟萧慎谈判,至于能不能谈,就要看萧慎的诚意了。” 听罢,殷禅又道:“可是萧慎人野蛮,施虐成性,谁敢去跟他们谈判?如今朝中,没有愿意冒死去萧慎谈判的人哪!” 沉默了一会儿,殷禅与谢柏宴齐齐看向桓秋宁。 “又是我?”桓秋宁扶额叹气,“怎么每次有去送死的事,你们就想起我来了。我不是猫,我也只有一条命哪!罢了,罢了,我去!我去跟他们绕弯子,顺便尝一尝萧慎的手撕羊肉,我听说那边的烤羊腿,能把人香迷糊啦。” “你啊,”殷禅笑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没忘了吃。你就不怕,萧慎的蛮寇把你捉了去,架上烤架,活吃了你。” “哪有那么骇人,贪生怕死的人,往往是把生与死看的太沉重了。”桓秋宁不急不怒,笑着说,“生命诚可贵,但是,死亡不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既定的结局么。反正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与其因为尚未发生之事白白愁死,还不如吃烤羊腿香死呢!更何况,萧慎的蛮寇也是人,既然是人,他们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不是么?” “萧慎的事我去办,那查董明锐的事我就办不了了。除非你们把我从中间劈开,把我变成俩。”桓秋宁挺起腰板,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在一开始我便说咱们得兵分三路,齐头并进。我一个人办不好两件事,所以,查董明锐老底的事,病秧子,只能你去查。相比之下,晋州的事情更加危急,一旦入了秋,天气冷下来,再想跟萧慎谈条件,可真就得把命赔上了。” “嗯。”谢柏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我先去会一会董明锐那个老王八。”桓秋宁托着腮,漫不经心地道,“我得让他给我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风风光光地去萧慎。” 第128章 殷禅抱着胳膊,不屑道:“有什么东西是我给不了你的,嗯?” “那不一样!”桓秋宁坏笑道:“费钱的事儿得让董明锐来做,哪有从自己家摸钱的道理。” 殷禅哈哈一笑,他指着桓秋宁笑道:“你啊……如意算盘都打到人脸上去了。” 话音刚落,临江楼里的戏曲突然也停了,紧接着是一阵“叮呤咣啷”的砸东西的声音。 桓秋宁趴在围栏上,向下喊了句:“底下什么情况?” 店小二抱着头,频频叫苦道:“店里来了个乞丐偷东西,东西没偷到,他们就开始打人啦!要命啦,快去报官!” “报什么官?”桓秋宁回头看向殷禅,挤眉弄眼地小声道:“郢荣最大的官就在楼上坐着呢。” “别吵啦!”桓秋宁从围栏处翻身一跃,落地时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问:“哪儿来的小乞丐,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闹事。” 他定睛一看,戏台子上鼻青脸肿的小乞丐,居然是谢禾! “原来是你啊。”桓秋宁摸出短刃,勾起谢禾的下巴,冷脸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些旧账,咱们得好好地清算清算了罢。” 第88章 楚歌起(四) “怎么又是你?”谢禾的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怎么从琅苏逃到这儿来的?” “什么叫‘逃’?”桓秋宁一只手顶着谢禾的下巴,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不屑道:“我本来呢,也是不想来的,可是有人非要让我来,还专门请我来呢。倒是你,呵,你这个小兔崽子挺有本事啊,能躲过众多官兵进入王都,你挺会装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禾低下头,一脸心疼地看向自己手上的伤。 桓秋宁在他身边蹲下,低声道:“我思来想去,觉得那夜客栈遇刺一事,实在是蹊跷,可无论我怎么想,也找不到头绪。换了个地儿,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千算万算,怎么把你给忘了。” 短刃逼向谢禾的喉咙时,他不由得浑身震颤,哆哆嗦嗦地求饶道:“怎么可能是我!我与照公子无冤无仇,我怎么可能派人杀他!” “照公子?你不是叫他‘吴公子’么。”桓秋宁冷笑一声,瞳孔骤然紧缩,寒声道:“原来你知道他是谁啊!” 桓秋宁咬着牙根,扼住谢禾的后颈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寒声道:“我身上就这么一根刺,你偏要拔,那你就得死。” “别……我说……不是我……”谢禾的脸涨得通红,他拼命掰住桓秋宁的手。他的视线从二楼一扫而过,突然,他大喊了一声,“哥,救我!哥,我是谢禾!” 话音刚落,望江楼内顿时一片哗然。 “他竟然是谢氏的小公子?!” 戏台下看戏的诸位宾客不由得议论了起来,有些宾客指指点点道:“谢氏的小公子竟然成了乞丐!他是怎么进的王都的?” 一位宾客频频摇头,反驳道:“怎么成谢氏的小公子了?他的父亲可是杜鸣,他应该算是杜氏的小公子才对。” 一位老者拈须长叹道:“非也非也,说到底这孩子算是个苦命人。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爹娘就分了家,身怀六甲的谢夫人带着他回到了谢氏,他在谢府出生,在谢府长大,却不能入谢氏的宗祠,也不受谢氏的人待见。你们没听说吗?前不久,谢公子碰见他爹杜鸣跟陆金菱在将军府后院的古槐树下你侬我侬!他忍无可忍,当众揭开了他爹与陆金菱有私情一事,如今啊,怕是整个琅苏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想必,他也是不得已才流落至此的。” 这段话倒是给谢禾听得感动颇深,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爹不疼,娘不爱,我就是棵没人要的烂白菜!哥,你再不救我,我要被他活活掐死啦!” 桓秋宁回头望了一眼谢柏宴,谢柏宴平静地端坐在二楼的围栏旁,与殷禅对饮。 仔细想来,此处人多眼杂,谢柏宴和殷禅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桓秋宁本也没打算当众要了谢禾的命,他冲谢柏宴挑了一下眉,好像在说:“谢禾这条命,算你欠我的。” 谢柏宴微微颔首,淡淡一笑。 “算你走运。啧啧,我瞧着你确实有几分可怜,之前的账,咱们下次再好好地算罢。记住了,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桓秋宁松开手,把谢禾扔在一边,转头看向望江楼中其他的乞丐。他看了一圈,发现里边没有他认识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乞丐是不是高梁饴的兄弟,怕他们再惹是生非,心想得立马把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被潜伏在楼里的便衣士兵捉了去,乱棍打死了。 “你们是在这等死么?”他对周围的乞丐喝道:“还不快滚!” 望江楼内的宾客散尽后,桓秋宁拎着谢禾的后领,把他带到了二楼的包间,扔在了酒桌旁。 谢禾刚爬起来就开始哭,他哇哇大哭,抬眼时见谢柏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突然一怔,随后自个抹干净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跪在一边,等候发落。 谢禾低着头,悄悄地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殷禅。 那也是一尊冷血无情的大佛。 看着谢柏宴与殷禅,他才明白什么叫做“相由心生”。这俩人往那一坐,一言不发,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让人怕到不敢开口。 无形中,一股强大的威压逼迫谢禾不得不安生地跪在他们跟前,不得不向他们臣服。 那一刻,谢禾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反观一旁的桓秋宁,他翘着二郎腿靠在窗边,笑眯眯地饮着酒,适才身上的萧杀之气完全没了踪影。他这个人,比谢柏宴和殷禅更让人琢磨不透。 桓秋宁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当阳光透过去的时候,每隔一秒,上面就会浮现出不同的景色。那种不可捉摸的感觉,让人好奇,更让人心里忐忑。 谢柏宴和殷禅很显然不想插手之前的那件事,他们不言不语,等着看桓秋宁审人。桓秋宁抱着胳膊,冷哼一声,问:“说吧,是谁指使你做的?把解药交出来,我让你死的痛快点。” “我说!”谢禾低下头,皱皱巴巴地道,“那些人,是谢夫人安排的。具体的缘由我不清楚,大抵是因为照公子是照氏的人,所以她……她害怕,所以才对他下手的。” 桓秋宁问道:“哪个谢夫人?” “我娘。”谢禾答道:“出门在外,我不敢说她是我娘,只能称她为谢夫人。因为……因为我不配。” “喔,谢嘉宜是罢。为什么她要对照氏的人动手?她在害怕什么?”桓秋宁继续追问,“为什么她会有那种毒药?” 谢禾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答话之前,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个纯金的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酒桌上。 桓秋宁拿起那个金镯,仔细地瞧了瞧。金镯的品质极佳,制作工艺也是上等的,上面镶嵌着珍贵的宝石,里边藏着香物,时不时地飘出一股香味。 把金镯翻过来的时候,桓秋宁看见上面刻着两个印章,一个是稷安帝的玉玺,另一个应该是旌梁皇室的印章。 “这是早些年旌梁送给先帝的贡品。”谢禾不敢去看那个镯子,小声道,“金镯里边装着香云散。” 桓秋宁吃惊地问:“你说,这里边装着香云散?” 听到此处,谢柏宴的神色一沉,他放下酒樽,欲言又止。 “谢夫人一定要把我留在谢府,不是因为我是她的亲儿子,也不是因为什么母子情深,单纯是因为我知道谢氏的秘密,一个关乎谢氏与照氏的生死存亡的秘密。”谢禾抬起头,看向桓秋宁,“这样的金镯,在谢府里不只有一个,有很多。谢府内藏有很多贡品,而这些贡品……” 断了线的珠子突然串了起来,原来那根绳是一直被他忽略的谢氏。 就像照山白遇刺那夜他没想到谢嘉宜会是幕后主使一样,当年他知道照宴龛在琅苏倾销殷宣威放在照府里的贡品的时候,他只想到了杜氏,却忽略了谢氏。 这个跟各大世家相比根本不起眼的氏族,背地里竟然跟各大世家有这么多的利益瓜葛。 桓秋宁思索片刻,问道:“这些贡品,是你们谢氏从照氏的手中买的?私藏贡品可是死罪,你们为什么要冒死替照宴龛扛下这些贡品,难道是因为香云散?” “没错,谢夫人替照氏抗下这么多贡品,就是为了与上京的各大世家做香云散的生意。”谢禾闻了闻自己手腕上的香味,“其实,最开始从旌梁购买香料,做香料生意的氏族,不是杜氏,就是我们谢氏。杜卫当上太尉之后,在他的举荐之下,他的弟弟杜鸣成了琅苏的州府,从那之后在琅苏,杜氏便压了谢氏一头。杜鸣把琅苏香料的经销权握在了自己手里,谢氏的人要再想做香料的生意,就只能在琅苏把香料底价卖给杜氏,这样一来,很多油水就吃不到了。恰好那时,照氏的人来了琅苏,专门卖从各地带来的奇珍异宝,里头就藏着贡品。照宴龛也害怕,若是贡品被寻常商户买了去,再落入杜氏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便会被圣上知道。于是,照宴龛开始在琅苏寻找能替照氏藏住贡品的氏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谢夫人主动地找到了照宴龛,与他谈下了这笔刀尖上的生意。” 第129章 桓秋宁摇着酒樽,挑眉问道:“所以,你们谢氏帮照宴龛藏贡品,照宴龛帮你们卖香料。” “也不全是。”谢禾讨了一杯酒,小咂一口,他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即使是照氏,也没办法在杜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替谢氏卖香料,于是他们想到了一个法子,把香料藏在琅苏的绸缎里,然后再运往上京。若是普通商户这么做肯定会被查出来的,但是有了相国大人的手印,可就没那么多人敢查了。” “原来如此。难怪照宴龛每年都要给上京的各大世家送琅苏绸缎,他送的不是绸缎,是香云散啊。”桓秋宁理清了思路,“他处心积虑地精心谋划,为的是给照氏留一条退路。” 当年的事情如烟云一般渐渐浮现,桓秋宁阴着脸,沉声道:“而殷宣威跟照宴龛斗智斗勇,为的却是给那人留一条命。” 话音未落,桓秋宁身后的窗户突然“啪”的一声关上了。他抬头,对上了谢柏宴的眼睛,谢柏宴微微一笑道:“起风了,把窗户关上罢。” 那眼神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桓秋宁看向窗花,默念道:“起风了。” “现在你该信我了罢!”谢禾委屈巴巴地坦白道,“照公子人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他呢!谢夫人是怕照公子此次来琅苏,是找谢氏讨债来的。毕竟,谢氏也确实是欠了他们不少钱。至于那种毒药,我没吃过,也不知道解药是什么,要不你把我给杀了,给照公子赔命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桓秋宁还没开口,谢柏宴便先发话了,他涩声道:“我赔给他。” 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要赔给谁,赔给照山白么? 他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替谢禾给照山白赔命? 桓秋宁没琢磨出谢柏宴这四个字的意思,他抬眸凝视着谢柏宴,恨不得他脑海中有关照山白的事情全都挖出来,一探究竟。 紧接着,许久未吭声的殷禅突然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贡品和香云散牵扯到的事情太多,其中就包括殷宣威的死。当年在宣政殿,桓秋宁并没有给殷宣威下死手,因为他早早地发现了殷宣威的体内有无数种毒药,每一种毒药都能要了他的命。 殷宣威终究活不过那一夜,桓秋宁把泄恨的机会留给了殷玉,连同梦魇一同留给了他。 “仙丹”一事殷玉查杜氏,查陆氏,查谢氏,却没有查到照氏。照宴龛跟殷宣威的死到底有怎样的关系,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照山白,谁也没法得到定论。 桓秋宁看向殷禅,既然殷禅不予置评,桓秋宁也就没再问。 他转头看向谢柏宴,一向平静如水的谢柏宴,双眸中竟然多了几分不平静的涟漪,他在藏心事。 “罢了!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毒是谢嘉宜下的,我就没有杀你的理由。”桓秋宁给了谢禾一个台阶下,也给了谢柏宴一个台阶下,“眼下望江楼里的宾客也散了,你们兄弟俩好好地叙叙旧罢!” “这阵风把黑云给吹来了,我约莫着夜里要下雨了。”桓秋宁放下酒樽,看向殷禅道:“病秧子,我送你回宫。” 殷禅舒展着胳膊,爽快地道了句:“成!回宫!” 回宫的路上,殷禅坐在马车里,桓秋宁骑一匹白马,迎风慢悠悠地走着。 “南山,”殷禅掀开车帘,看向桓秋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桓秋宁回他一笑,潇洒地答道:“但说无妨。” 风卷起殷禅的鸦发,他坐在马车里,没神气色,语气也是弱的,他问:“你觉得谢柏宴这个人如何?” “怎么突然问起泥菩萨了?”桓秋宁轻拍马背,纵身下马,走在车窗边,朗声道:“我觉得他这个人啊,不怎么样!要论他的短处,我能说上一整日,可要我说他的长处,我就只能想到一个点。” 殷禅笑着问道:“是什么?” “坚韧。他有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桓秋宁坦诚道:“他是一株镶了金边的野草,再大的风,也吹不倒他。” “说的好!”殷禅满意地点点头,他吹着风,继续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大胆说,说什么都可以。” 马车突然停住了。 桓秋宁驻足,转头看向殷禅。那张病恹恹的脸上有一双暗灰色的眼睛。透过那双眼睛,桓秋宁看到了无尽的挣扎与无奈。 还有些许转瞬即逝的淡淡的哀愁,如白驹过隙,亦如化雪时的那几丝无法捕捉的冰凉。他的心里也藏着事,无法与人诉说的心事。 沉默片刻后,桓秋宁指向云雾中层峦起伏的山脉,朗声道:“天山的雪。” 第89章 楚歌起(五) 转眼间,郢州到了梅雨季,一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 郢州的夏雨不似琅苏那般“娇羞婉柔”,这儿的雨是被北疆的大风吹来的,要么不下,要下就是轰轰烈烈的一场大雨。 大雨下的畅快淋漓,让身披蓑衣的行路人不由得驻足观雨,他们摘下草帽,大步迈到大雨中,眯着眼睛抿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喝两声,豪气地喊一句:“好雨!” “确实是一场好雨!久旱逢甘霖,痛快啊!”桓秋宁穿了一件素青色的罗衫,发梢上系了两个小铃铛,走起路来铃铛伴随着雨声叮当响。 他小心地护着怀里的一只雏鸟,穿过山间小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间雅致的宅院中。 “欸,不对。”桓秋宁倒退两步,站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厮面前,冲他打了个响指,朗声问:“小孩,你们家老爷在府上么?” 小厮猛然惊醒,两只眼跟粘满了米糊糊似的想睁也睁不开,他稀里糊涂道:“在,在的!老爷在百鸟阁喝茶赏雨呢!今儿个老爷安排了几位俳优[1]登台做戏,这会儿也可能在戏苑寻乐子呢。” “行嘞,知道了。”桓秋宁捧着雏鸟,笑道:“没你事儿了,再睡会儿吧。”言罢,他转身往院子里走。 身后,那位清醒过来的小厮跪在地上,不停地喊着:“小的有眼无珠,竟然没看出来是南山先生登门造访,小的这就去给老爷通报。” “甭麻烦啦!”桓秋宁回首一笑,“我又不是不认路,不用送了。” 董明锐的这座宅院,盖的相当雅致。 桓秋宁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段时间后,见到了墨瓦白墙,穿过圆形拱门,映入眼帘的是雨水落玉湖。 湖中的荷花未开,挺立在湖面的花苞被雨水打的弯腰躲雨。湖面上有无数个小黑点,顷刻间,小黑点变成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再一眨眼,那些圈圈荡开的涟漪就成了巴掌大的小荷叶。 桓秋宁一边走一边赏景,他把雏鸟小心地捧在手心里,穿过一片疏影斜横的竹林。他先是听见了几声鸟叫,随后,便是如百鸟朝凤一般刺耳的齐鸣。 桓秋宁未见百鸟,便先闻见了被雨水浸透的鸟羽的气味。那种气味像是在陋室中藏了多年未见日光的被褥,又潮又酸,闻着有点说不上来的上头。 他抬头,看向百鸟阁的匾额,心道:“这哪是什么亭台楼阁,这里简直就是鸡窝!” “董明锐,出来迎客!”桓秋宁站在百鸟阁外,冲里面大喊了一声。 这一路上他没打伞,头发和罗衫已经湿透了。罗衫黏在皮肤上,又湿又冷,他巴不得董明锐出来接他的时候给他带一个暖炉,让他烤烤火。 半炷香的时间后,百鸟阁中走出来了一个矮小的小老头,他戴了个金丝的眼镜,头顶的高髻上插着金猊镶红玉簪,穿了一身金丝线勾边的玄色锦袍,蹬着恨天高,一脸笑意地跑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桓秋宁,视线落在了他掌心里的雏鸟上,满脸期待地问:“这只小家伙瞧着别致,这是什么好鸟?” 桓秋宁跟他卖关子,挑眉道:“你猜。” “我猜他是蛮邑的苍兽,长大了能变成半人高的猛兽!”小老头搓了搓手,笑得合不拢嘴,他急不可耐地要把雏鸟抢过来。 “想什么呢。小老头,你还是少看点《珍物集》罢。”桓秋宁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嚣张地道:“别把这里看坏了。” “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叔,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你真是反了天了!”小老头急眼了,他领着桓秋宁走进了百鸟阁,一边走一边问:“这到底是只什么鸟?” 桓秋宁把雏鸟双手奉上,坦诚道:“它是一只生了病的小灰雀。” “灰雀?还是快要死了的?”小老头气得直跳脚,他指着桓秋宁,怒道:“你就拿这种东西糊弄我?你把我当什么耍呢!我是老了,又不是老的神志不清,能被你这种孬孩儿糊弄了!” 董明锐一生气,整个百鸟阁的鸟儿全跟着他叫,桓秋宁一时耳鸣,头快要炸了。 “老头,你急什么。”他抱着脑袋,大喊道:“我也没说要把这鸟儿送给你呢。你快点,让你养的这群死鸟闭嘴,吵死啦!” 董明锐突然阴冷一笑,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帝王绿戒指,登时百鸟阁的鸟儿们立马闭上了嘴,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歪头看着他。 第130章 二人对坐于一座四周环荷的六角亭中,董明锐命人煮了茶,不过片刻,茶香四溢。 桓秋宁把灰雀放在手帕上,温柔地给它顺毛,他抬眼看向董明锐,问:“它得了一种绝症,快死了,你看看,它还有救么。” 董明锐单手托腮,侧坐在一旁,扫了灰雀一眼,冷不丁道:“死透了。” 灰雀轻轻地蹭了蹭桓秋宁的指腹,痛苦地惨叫了两声。桓秋宁怜惜地看着它,再问:“当真无可救药?” 董明锐抿着茶沫,低头嗅了嗅苦茶,漫不经心道:“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听到这两个词,桓秋宁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他垂下眼,看向灰雀,皮笑肉不笑道:“这种词说出来可真是容易。你不是养了上百只鸟么,你不是救过无数只鸟的命么,为什么唯独这一只,你不肯救。医者总是用‘无力回天’这四个字来掩饰自己的无能,我偏不信它一定会死。” “不是医者无能,而是生者无命。”董明锐把苦茶递给桓秋宁,“这个‘命’,不是‘活命’的‘命’,是‘天命’的‘命’。” “又是‘天命’,我才不信什么天命,事在人为。”桓秋宁不屑地冷笑着,将苦茶一饮而尽。 苦茶的苦和涩在他的嘴里慢慢散开,这种苦,比他吃过的任何苦涩的东西还要苦,让他不得不蹙起眉,强忍着苦味才能把茶水咽下去。 董明锐面无表情地将苦茶一饮而尽,他平静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万事万物,冥冥命中早已有安排。你不信天命,不信缘分,但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缘分,你所遇到的人和事,就都不会出现。无论你多么自负,你也不得不承认,有很多事,谁也改变不了。” “就像这只灰雀,你想让它活,很多人都想让它活,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只灰雀活到现在是不是已经算是逆天改命了。也许它生来便不平凡,但它确实没有命去承受属于它的大富大贵。”董明锐把灰雀拿过去,拈着白花花的胡须,“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死,也许它还能活三个月,也许三天,也许明天就是它的死期。” 沉默片刻后,桓秋宁握着茶杯,嘴角抽筋似的动了动,“这茶太苦了,难喝。” “不苦啊,”董明锐仰头一笑,再斟一杯茶,“你父亲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吃不了苦的东西。他的口味他别淡,喝茶要喝清茶,吃酒要吃淡酒,活的没什么滋味。那个时候啊,我总是喜欢往他私藏的酒壶里倒烈酒,我想看他酩酊大醉,想看他抱着老树说胡话,想看他发酒疯,可是他喝醉了的时候,不哭不闹,也不会破口大骂,反倒是抱着书卷干瞪眼去了,没劲,他这个人就是这般无趣。” 一别经年,天人永隔,桓秋宁甚至记不清他父亲的样子了,他只是记得,他与桓江城决裂那夜,下了很大的一场雨。 桓秋宁低眸,沉声问:“老头,我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孩子,这种问题你不能问我啊。”董明锐把灰雀还给桓秋宁,自顾自地喝苦茶,“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比我更有资格去评判,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他曾经是你背后的一片天。” 桓秋宁犹豫不决,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他从未看懂自己的父亲。 桓秋宁随母亲董静檀回京后,比桓江城更先出现在桓秋宁面前的,是关于桓江城的流言蜚语。 满天的流言蜚语让权倾朝野的桓相国面目全非,也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看不清他的父亲。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桓秋宁与桓江城决裂那夜。 当桓江城不顾董静檀的感受硬要纳满春楼的歌姬为妾时,桓秋宁跪在桓江城与歌姬的面前,以死相逼,当着他们的面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为的只是给他的母亲讨一个公道。 而那一夜,桓江城宁可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也不愿意追回离家出走的董静檀,也没有生出一丝歉意。 看到婚房中亮起的红烛,桓秋宁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去祈求那点莫须有的怜悯,他沉默地跪在雨夜中,把桓江城的凉薄与绝情看的清清楚楚。 从那之后,桓秋宁再也没有与桓江城说过只言片语,父子二人形同陌路。 再后来,便是承恩三年的万鬼同悲夜——桓氏灭门的惨案。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桓秋宁拼命地从回忆中拼凑桓江城的身影,得到的全是恨意,没有一点父子温情。 冷风吹散了檀香,董明锐推了推眼镜,拈须长叹道:“一转眼,十二年过去了。孩子,我比流言蜚语,先一步认识了你父亲。”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你父亲他不是一个好人,却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董明锐语重心长道:“他此生有愧于你的母亲,有愧于你,唯独没有让我感到遗憾。所以,今日我与你交心而谈,并不是为了让你原谅他,而是希望你能不要再受他受过的伤。” 桓秋宁抬头望天,欲言又止。 “你要是不嫌我唠叨,就听我慢慢给你讲。”董明锐摩挲着指戒,也抬头望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时候是在宫里,那时候他是先帝的伴读,他一身暗红色的锦袍,站在御花园里赏花,让我误以为他是被满园春色迷住的女官。那时的我也是个风流纨绔,我折了一枝红花,想哄得佳人一笑,却没想到他竟是一位剑眉星目的小郎君!他人还不错,没驳了我的面子,把花收下了。从那之后,我频频入宫,就是为了撩骚他,日子一久,我们便熟了起来。我喜欢养鸟,他喜欢赏花,我们约好要在上京城外建一座能容纳百鸟,种的下百花的花园,要比御花园更大,更美……” “口气不小。”桓秋宁单手撑腮,问道:“后来呢?” 董明锐的笑意渐渐消散,多了几分苍凉,他低下头,涩声道:“后来,你父亲成亲了。” 第90章 楚歌起(六) “他拿着先帝赐的婚书来找我的时候,满脸欢喜,我以为他真的遇到了心仪的爱人,可他却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妹妹。他要求娶我的妹妹,是因为他需要董氏的支持。” 董明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真正让我感到难过的,不是我们曾经的约定终究没有办法实现,而是他把婚姻当成了他青云路上的垫脚石,同为董氏的子弟,我妹妹能给他的那份如同盟约一般稳固的婚书,而我却给不了他。” 听到此处,桓秋宁微微一怔,不可置信地问道:“老头,你对我父亲是什么样的感情,你清楚么?” “我很清楚。”董明锐看向不远处的屋檐,落雨如蛛丝,“我不知该怎么说,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就像这屋檐上的落雨,雨如蛛丝,剪不断,越理越乱。可说到底,这雨再像蛛丝,却也只是水,一触即断的水。” “说到底,那种感情是情到深处却不知,回首唯剩空寂寥,泪两行。”董明锐沉默片刻,抬起头,坦诚地说了句:“我爱他。” 说完这句话,董明锐释怀地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蹙起了眉。 “因为爱他,我甚至恨自己的亲妹妹,恨自己不能被他利用,恨自己无能,我恨透了自己!”董明锐不再平静,而是愤愤地砸着石桌,“爱至极,我甚至有点恨他。” 帝王绿的拇指戒圈着他手指上的赘肉,勒出了一道红印。 桓秋宁安慰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 “不,你不明白,因为你没有痛过。”董明锐咬着牙,眼中血丝密布,“我助他达成所愿,一步一步地登上黄金台,让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到最后,我还是没能留住他。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在背后默默地守着他,仅此而已。我曾经也不信命,大喊着,‘去他娘的天命’!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一切!” “滔天的权势顷刻间便会化作尘土,当真值得他抛弃一切去谋求么?他早就成了权利的棋子。”桓秋宁冷着脸,寒声道:“他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是他利欲熏心,是他咎由自取,而你,便是那个助纣为虐之人。” “‘咎由自取’?‘助纣为虐’?”董明锐放声大笑,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石桌上,“你以为他与万人为敌,在大徵大举变法,为的是给桓氏盖几座宗祠,为的是多娶几个小妾?他为的是铲除大徵的毒瘤,让大徵的盛世延续下去,长盛不衰!他没日没夜,呕心沥血地为国为民,可你们只看到了他崩溃时为了发泄而做的傻事,只听到了他醉酒时说的胡话,就彻底地否定了他这个人。他做事太过激进是不对,可那是因为他看到了长在世家里的烂根,他怕如果他不去做,世家就烂透了,大厦将倾之时,谁也无力回天,那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世人从未善待过他,所以当我拼了命地回去救他的时候,他才会心灰意冷地赴死。谁会甘心去死呢,可若是要他独自一人背负罪名痛不欲生地活在世上,他早晚会死不瞑目!” 第131章 董明锐站在石桌前,指着桓秋宁道,“你恨你的父亲害了桓氏上百号人,恨他不曾疼过你爱过你,可你根本不知道,他临死的时候,嘴里念的是你的名字。他放弃了桓氏上百人的命,唯独希望你能活下去。” 沉默许久后,董明锐平静地说了一句:”你是他给世间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他抛弃一切去留住我的命!”桓秋宁觉得这些话不痛不痒,因为他的心早已冰冷,他咬牙道,“我活下来了,却也是如他所说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地活着!” “不一样。”董明锐走到桓秋宁身边,语重心长道:“活下去,一切就有转圜的余地。桓珩,你是桓江城的儿子,他的遗愿,必须得由你来完成。” “这座百鸟园我十二年前就建好了,我只养鸟,没种过一棵花树。”董明锐把帝王绿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在了桓秋宁的掌心里,沉声道:“因为我在等你。你的父亲为你埋下了种子,而他想要的百花齐放,只有你才能种出来。” 董明锐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灰雀,“戴着这枚戒指,百鸟园里的所有鸟,都会听你的话。你想种什么花,他们便会给你衔来什么样的种子。想听百鸟朝凤么,你戴上它试试。” 桓秋宁把指戒放在灰雀旁边,“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你没得选!”突然,董明锐掐住灰雀的脖子,猛然用力,灰雀登时断了气。 “你干什么?!”桓秋宁抓住董明锐的手,当他握住灰雀的时候,灰雀已经死透了。董明锐再次把指戒递给了他。 董明锐钳住桓秋宁的肩膀,让他不得不端坐在石凳上,“孩子,你已经入局了。灰雀的命在我的手里,我可以让它死,也可以让它多活两天。看到了吗,你不听话,它马上就咽气了。” 桓秋宁咬牙骂道:“老头,你真是个王八蛋!” “你父亲以前也这么骂过我,他骂的比你还脏。”董明锐勾嘴一笑,眼镜上方那两根又黑又粗的眉毛翘了翘,“桓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反么?因为我觉得殷氏不配。殷玉没有帝王相,他不配做天子,所以我要另择一位明主,想必,你也是这么想的罢。” 桓秋宁自嘲道:“老头,你那么有本事,你怎么不跟殷禅一样,自立称帝?你自己当皇帝去呗。你绑了我有什么用,我又没什么本事,我只会玩阴的,我就是个替人卖命的狗腿子。” 董明锐抓着凉透了的灰雀,反问道:“等殷禅这只鸟死了,你该替谁卖命呢?又或者说,你觉得下一只灰雀是谁呢。” “难不成,我也是你手中的灰雀?”桓秋宁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可没有殷禅那样的的本事,你找错人了,白费功夫。” “你就当我这个老头子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快拙玉。”董明锐挑眉一笑,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他再命人斟茶,这次不是苦茶了,是细茶。 桓秋宁小咂一口,含在口中品了一会,问:“这是什么茶?味挺不错的。” “此茶名为‘风吹荷’。”董明锐指了指一旁的荷花池,歪头笑道:“你进门的时候是不是路过了一个湖,里边是不是躺着几片荷叶?” 桓秋宁点头道:“确实如此,怎么了?那些荷叶有问题么?” 董明锐弹了弹茶杯,“这茶就是用那几片荷叶煮的,怎么样,品出荷叶的香味了么?” “你还真是有雅致。”桓秋宁看向周围开得正盛的烟粉色荷花,“这边就有荷叶,你非要大老远地跑那边去摘。” “那能一样么!”董明锐激动道,“那可是‘沧海遗珠’!” “沧海遗珠。”桓秋宁转着茶杯,心道:“这个老狐狸饶半天弯子,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可惜,我不愿做那笼中的金丝雀,也不愿做养在野外的灰雀,更不愿意做什么‘沧海遗珠’,我要做桓秋宁,只是桓秋宁,而不是谁的傀儡。”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更何况是宝珠。既然你明知这天底下藏着一颗惊世骇俗的夜明珠,又何必非要把我这颗沙砾赶鸭子上架呢。”桓秋宁微微一笑,“我志不在庙堂之高,亦不在权倾朝野,我想要的是一花一叶,煮酒煎茶,聊慰此生。” “可我听说,你要去萧慎,与那萧慎的拓剌王谈条件。”董明锐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若是无心于庙堂,又为何要冒死去那吃人的地方,做卖命却不讨好的事。” 桓秋宁乐呵一笑,潇洒地甩了甩袖,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去萧慎跟那群野狼周旋,是为了讨杯酒吃!若是能喝上弘吉克部的奶酒,吃上手撕羊肉,那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董明锐摇头笑道:“罢了罢了,随你去罢。你记得留半条命,能滚回来就成,你要是死了,我可真就没脸去地底下见你爹喽!” “放心吧,死不了。”桓秋宁吊儿郎当道,“我早就跟阎王爷打过照面了,他老人家嫌我这条命太凶太煞,怕我给他那阎王殿闹的不安生,就给我赶回来了。” “得了,甭贫嘴了。”董明锐道,“听说你要让我给你准备八抬大轿,给你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今儿你要是给我送只好鸟,我可以考虑考虑,但是你今儿弄了个死鸟糊弄我,那八抬大轿你想都别想了,没门。” “老头,这鸟儿不是你自个掐死的么!”桓秋宁无理取闹道,“不行,我不管,没八抬大轿也成,你得给我几片金叶子,让我有钱花,我可不想当个饿死鬼!” 董明锐斩钉截铁道:“没门!” “嚯。”桓秋宁脱口而出,“你信不信,我把你这一屋子鸟全给你烧了,我还让你逮不着我!欸嘿,我气不死你,我不姓桓!” “慢着!千万别动我的心肝宝贝们!”董明锐急眼了,“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哎哟,我的小祖宗哪,你可千万别冲动呀。吓死人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桓秋宁踩在石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董明锐,“我不要八抬大轿,也不要金叶子,我要这只灰雀好好地活到我回来,你能保证么。” “能,肯定能!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能请神医给他救回来!我保着他的命,你安心地去萧慎喝奶酒去罢。”董明锐朝桓秋宁伸了三根指头,“不过,我只能保证他活三个月,三个月之内你必须得回来。” “三个月。”桓秋宁思索道,“再过三个月,也快入秋了。” “没问题。老头,如果三个月之期到的时候我没回来,你也就不用等了。”桓秋宁跳下石凳,走到董明锐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你说我不懂你的痛,其实我明白。” 董明锐一头雾水地问:“你明白什么?” “我爱上了一个人——男人。”桓秋宁看向上京城的方向,沉声道:“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用了很多年才看清楚我对他的心意,才明白原来那就是爱。如今我与他相隔万里,可我却觉得他一直在我的身边,每时每刻都在。” “所以,我尊重你对我父亲的感情。”桓秋宁看向董明锐,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老头,你的人生还长,早日放下吧。” 留下这句话后,桓秋宁握住那只灰雀,低着头走进了大雨中。 望着桓秋宁远去的背影,董明锐汗如雨下,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悲悯地望着天,心如死灰地道:“完了!老桓家真要断子绝孙了!” 第91章 鹰奴(一) 雨一连着下了数日,驿道的土路上爬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洼,像害了疫病的病患的千疮百孔的皮肤。 这场雨下的太久了,城外的百姓没熬来晴天,反倒熬出了一身病。 突如其来的疫病打了王都一个措手不及,桓秋宁在六疾馆[1]里忙活了半月,他等馆里的百姓退了烧,才收拾行李,出发去萧慎。 走之前,桓秋宁去了一趟驿亭,查看郢荣各州郡送来的公文与信件。他把来信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封有关照山白的书信,于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驿亭外,抬头望天。 到郢荣的这段时间,桓秋宁每日都要去一趟驿亭,他怕自己错过任何关于照山白的消息,日日盼望着能收到一封照山白寄来的书信。 然而他很清楚,上京的书信是不可能寄到郢荣来的,更何况照山白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从驿亭离开之后,桓秋宁回到王都,脱下身上的罗衫,穿上窄袖短襦和缚裤,头戴风帽,腰系蹀躞带[2],踩了一双高筒皮靴,还给自己扎了俩小辫子。 换上这身利索的行头后,桓秋宁找殷禅要了一匹快马,比使持节[3]先一步去了与东平关毗邻的荆城。 郢州往北,一路上途径千山万水,江南的水榭楼阁渐渐消失于身后,眼前的景色变成了巍然矗立的土城墙,以及散落于戈壁荒野中的烽燧与关隘。 他仿佛穿过了半幅巨大的古画,告别了那抹层层晕染的江南绿,映入眼帘的豪气又苍凉的赭黄。 第132章 桓秋宁骑一匹快马,跟着驿使一路疾驰,没用半月便到达了干越的边城荆城。 他到荆城的时候正值盛夏,沿路巡察的官吏们穿着驼褐色的苎麻大袖衫,腰上系着挂汗巾,穿着从蛮邑传入的蒲草履,悠闲地坐在葡萄藤下乘凉。 他们见桓秋宁行色匆匆,以为他是来传信的驿使,便给他安排在了驿铺的廨屋[4]里。 桓秋宁也不嫌地方孬,他连义庄的棺材都睡过,自然不会嫌弃驿卒住的土屋。 他刚放下包袱,就跟同屋的驿使聊了起来。他给一旁大汗淋漓的驿卒倒了杯水,嬉皮笑脸地问:“兄弟,热坏了罢。这地儿可真够热的!你是从哪儿来的?” 驿卒见桓秋宁如此客气,也呲着牙,笑盈盈地言道:“我是从端城来的,刚栓了马,才进来歇歇脚。” “端城啊,那你这一路可够累的。”桓秋宁蹲在驿卒旁边,继续道,“裕达岭那块路不好走罢,我听说那边有个吊魂谷,相当骇人哪!” “可不是嘛,那吊魂谷,真能把人吓掉了魂。想当年杜忠凛将军带着杜家军跟弘吉克部的黑鹰军在吊魂谷交战的时候,利用那的地势,把黑鹰军耍的团团转,只可惜那群狗养的孙子跟咱们杜家军玩阴的……欸,不说了,眼看着,裕达岭那块又要打起来了。往后再干咱们这行,那可就是拿命换钱花了。”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桓秋宁的巴掌“啪”的一下拍在大腿上,他凑过去,又问道:“怎么个事儿?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打起来了!” “我跟你说,”驿卒咽了口唾沫,喉结上蹿下跳,“你不知道罢,上京那边出大事了!文武百官闹着要迁都,可咱圣上他不愿意啊。” “啊?竟有这事!”桓秋宁蹙了蹙眉,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朝中那些老狐狸们,想往什么地方迁?” 驿卒捂着嘴,小声道:“我听说,带头闹迁都一事的人是廷尉大人柳夜明,他说如今常边郡岌岌可危,若是让郑氏的贼人拿下了常边郡,那上京城可就完蛋啦!上京八郡密不可分,少了哪一块都不行,一旦让郑氏在西北角上撕开一个口子,其他七个郡也就不安稳了。所以,柳夜明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大徵的命脉,保住上京,可上京城跟常边郡就隔了一条天山河,这位置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跟柳夜明站在一条船上的那些官,便上书请圣上迁都庸中郡。” “喔,往庸中郡迁啊。”桓秋宁拍了拍驿卒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问:“兄弟,你知道的挺清楚啊!你好好看看,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驿卒一脸懵:“我当然知道,这是荆城的驿铺啊。” 桓秋宁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比划,挑眉道:“兄弟,你口中的圣上是永鄭帝,而你所在的荆城,是郢荣的属地。” 桓秋宁这是在提醒他,言多必失,莫要因为一时口快,白送一条命。 驿卒恍然大悟,登时大骇,冒了一身冷汗。他倏然跪在地上,扇了自己两巴掌,哆哆嗦嗦地解释道:“我知道!荆城是王上带兵打下来的,是王上救了我的命!我如今听命于王上,不该惦念着上京的事。可是……可是我的族人都在平阳郡,那里有我的年迈的老母亲,我忘不了那里啊。” 驿卒诚恳的言辞,让桓秋宁清醒地认识到,大徵必须归于统一,这样他们才能回家。 “是了,那边也有我念着的人。”桓秋宁把驿卒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随便给人下跪,我又没说要拿你怎么样,不是么?” 汗水落在驿卒的眼角,跟眼泪似的落了下去,他真挚道:“谢了兄弟,我不会再胡言乱语了,我改!” 桓秋宁问他:“你想回家么?” 驿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坦诚道:“每次我听说晋州跟干越要开战的时候,我的心里就难受。骨肉相连的兄弟,为什么要刀剑相向,为什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弘吉克部的蛮寇不除,荒原的恶狼不杀,却跟自家人兵戎相见,我不懂,也不敢看!每次说到那些蛮寇,我就想起了我的大哥。” 桓秋宁瞧着驿卒有点要哭的意思,安慰了他几句,“你大哥他怎么了?” “六年前,我大哥被蛮寇捉了去,做了鹰奴,生死未卜。”驿卒咬着牙,愤愤地捶着地,“当年,东平关失守后,弘吉克部那些吃人的蛮寇,恨不得把荆城的皮给扒了!他们抢光了城里所有能用的家什,他们不动女人,专门挑精壮的男人抢。他们把荆城的年轻力壮的男人捉了去,当奴隶,给他们驯鹰。萧慎的鹰是用狼肉喂养起来的,生性嗜血,它们不仅杀狼,还吃人。被蛮寇捉了去的男人,十个里边能活一个都算命大的了。我大哥被他们捉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已经过去六年了,所有人都劝我别等了,可我就是不信!”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桓秋宁道,“告诉我个名,我去替你寻。他要是还活着,我就给他拖回来,他要是死了,我就告诉你他埋在哪了。” 驿卒道:“我大哥叫李傀。” “他跟‘黑旋风’李逵同一个名么?”桓秋宁笑道,“他也是个天杀星?” 驿卒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比划了比划,摇头道:“他名字里的‘傀’字是‘单耳鬼’,所以我们都叫他李鬼。他虽然比不上‘黑旋风’,但也是个草莽好汉!他以前是东平关的守将,手底下有上千兵呢!” 桓秋宁盘腿坐在草席上,抚掌笑道:“好一个单耳鬼!我有一种直觉,他一定还活着!” “好兄弟,多谢你!”说着,驿卒拿出一条草绳,系在了桓秋宁的手腕上,还打了个结。 桓秋宁看着草绳问:“这是什么?” “平安扣!”驿卒笑道,“我大哥教给我的。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我大哥就给我系平安扣,手腕上系,脚踝上也系,我大哥说了,只要系上这个,就能保命!” “谢了,你大哥是个有心之人,他一定会平安的。”桓秋宁看了眼平安扣,温柔地说道,“你也是,一定会平安的。” “承您吉言!”话音刚落,驿卒拿来了一个铁匣子和一个囊袋。 桓秋宁低头一看,视线落在了函匣和邮囊上。想必函匣里的官方文书已经送出去了,地上的函匣没上锁,里边也已经空了,而一旁的邮囊鼓鼓的,里边肯定还装着不少普通的书信。 桓秋宁一时兴起,问了句:“邮囊里装的书信没人收么?” 驿卒也盘腿坐下,他把邮囊扔给了桓秋宁,不疾不徐道:“剩下的这些书信都是没人要的,也许,收信的人已经不在了罢。我掂着这些书信,沉甸甸的,要是不打开看,还以为里边装的是宝贝呢,所以我一直没舍得扔,我总想着要替他们留点念想,万一哪天就送出去了呢。罢了,整日带着它们也沉,你拿去看罢。”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给别人写信,每次收到回信都特别开心。”桓秋宁抿嘴一笑,小心地拿起邮囊,把里边的书信拿了出来,“我偷偷看几眼,你不要告诉他们。” 一张张枯黄的宣纸像是从大地上揭起的地皮,晕染的黑色墨迹像大小不一的屋檐。 大地上有屋舍,屋舍里藏着思念。 驿卒摇着葵扇,漫不经心道:“看呗,闲的没事的时候,我也看。这里边的很多书信都快被我给翻烂了,你瞧,这几张皱皱巴巴的。我啊,都能把上面的诗句背下来了!” “这里头还有藏头诗呢!”话音刚落,桓秋宁便从一众皱皱巴巴的信纸中拿出了个极其精致的信封。 信封上画着一只墨色的蝴蝶。 信封里边有一张格外光滑的蚕茧纸。这张纸的质地极佳,光滑如绸缎,坚韧又轻薄,很显然是宫廷用纸或者是世家子弟平日里作诗用的纸。 见到那只蝴蝶,桓秋宁的心突然颤了一下。他的指腹轻轻地在蝴蝶上蹭过,随后,他展开了那封信。 信中没有花押,也没有写明寄处,仅仅有一首词。 词牌名是蝶恋花。 “秋风紧,朱墙锁,深巷孤影对月吟。 冬祠寂,白狼声咽。 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念,念,念! 君之诺,愁难却,寄信无期空望阙。 天涯渺,前路如渊。 不知南山逢知己,相见恨晚。 憾,憾,憾!” 不知怎么的,藏在双睫下的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桓秋宁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晶莹剔透的珠子跟雪花似的倏然化了,再也寻不见了。 驿卒瞧着桓秋宁不吭声了,便坐到他一旁,给他倒了杯水,“这首诗我读过,不知道那人在写什么。我读着怪别扭的,感觉他在瞎写。嘶,我思来想去,觉得这首诗一定是写给小情人的藏头诗,不好意思送出去,于是草率地扔到信匣里,不管不顾了。” “怎么可能是瞎写的!”桓秋宁心里一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举着信纸,指了指,“看到没,这里写着‘相思’呢!这是一首寄情之诗,想必,作诗的人是个有情之人。” 第133章 桓秋宁的指腹爱惜地抚摸着信纸,摸到信纸上坑坑洼洼的蜷曲,甚至在想照山白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会不会偷偷地难过了。 想到这里,桓秋宁突然有点心疼他。 桓秋宁轻嗅着信纸上的气息,没有竹香,也没有墨香,只有尘土的气味。 他知道这封带着照山白的想念的信历经无数颠沛流离才到了自己的手里。照山白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书信送去驿站,书信中没有写明寄处,也没有花押,只有如浮光跃金一般的情意。 此刻,桓秋宁只想告诉照山白,他一切安好。 过了一会,桓秋宁问驿卒:“有纸笔么?” “有。”驿卒在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翻出了一根毛笔还有一块半指长的墨。他把纸笔递给桓秋宁,问:“你要做什么?” 桓秋宁道:“对诗。” 驿卒一头雾水地问:“对诗?!你怎么突然想对诗了?” “没什么。”桓秋宁微微一笑,挑眉道:“不过是睹物思人,一时兴起罢了。” “既然是睹物思人,那你的这封信,总得有人收罢。”驿卒给桓秋宁支了一张木桌,给他腾了个地,顺便问了句:“你要写给谁?” 桓秋宁提笔蘸墨,温柔地笑道:“吾妻。” “喔。”驿卒来了兴致,又问道:“往何处寄?” 桓秋宁答道:“他在何处,我的信便往何处寄。” “啧,说了跟没说似的,到底是往哪儿寄啊?罢了!你先写罢。”驿卒听得云里雾里,挠着头,腹诽道:“说半天也没说清楚到底要往哪里寄,这不是成心要折磨送信的人嘛。” 廨屋内安静了一会。桓秋宁转头看向窗外,满天的黄沙中,胡杨岿然不动,在云雾的尽头,有一座雪山。 可是如今是盛夏,此处又不是天州,烈日当空,那座山上怎么会有雪呢? 桓秋宁看着廨屋外尚未燃尽的篝火堆,眺望着远处斑驳的城墙,听着驿卒讲过往金戈铁马的故事,提笔写下了一首词: “黄沙卷,胡杨展,驼铃摇碎天山雪。 羌笛转,篝火簇暖。 冰河做镜,山花烂漫。 欢,欢,欢! 金甲灿,银弓满,笑将寒箭射孤雁。 毡帐软,星河织幔。 不知吾妻相思意,雪染千山。 安,安,安!” 毛笔在信纸上悬停了一会,风起时,桓秋宁回过神,在信纸的背面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的“珩”字。 “见此书信,如见吾妻,那年月下,侧身相依。一切安好,等我归来。”桓秋宁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他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递给了驿卒,问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驿卒接过信封,抬头道:“什么忙?” 桓秋宁转头,望向云雾尽头的雪山,“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等到你能归乡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寄到上京,那里有人在等我的回信。” 第92章 鹰奴(二) 别了驿卒之后,桓秋宁独自在荆城转了三日。 桓秋宁没有正儿八经的官职,他孤身一身到达荆城,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接待他。他穿着一身粗麻缝成的布衣,戴着风帽,吊着一根草,半吊子似的在荆城中瞎逛,路过的狗都不会看他一眼。 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嫌无聊,抓着一块烤的滋啦冒油的羊肉,边走边吃,不到半日便把荆城逛了个遍。 荆城之中,所见之景,皆残败不堪,百姓苦不堪言。 荆城是史昌三年殷禅自立后带兵打下来的。殷宣威膝下的几个皇子,自幼研读《吴子》和《六韬》,学习治军之法与纵横之术,各个胸有谋略,殷禅亦是如此。 殷玉御驾亲征去纵锦关打利戈部的时候,殷禅带兵突袭东平关,夺回了荆城。收复荆城后,殷禅给荆城以及与其相邻的禹城拨了一笔款,用于战后重建。 按理说,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荆城应该不会是这般惨败不堪的模样,桓秋宁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看见吃的膘肥体胖,大腹便便的城守的时候,瞬间明白那些钱都进了谁的肚子。 城外的流民怨天哀地,城里的官老爷搭戏台子听曲。 城里城外,被斑驳残破的城墙分割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外边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也出不来。 桓秋宁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触景生情,不由得难受了一阵。 他好像明白了,观音诞那日,受万民跪拜的活菩萨为什么会流下那一滴伤心泪。 入城后,桓秋宁憋着一肚子气,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戏院,拆了戏台子,用殷禅的御令牌威胁城守开城门,放城外的难民入城。 城守叽叽歪歪地哭诉了半日,说那些难民身上不干净,带着各种各样的疫病,还说那些难民手脚也不干净,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如果放他们进来,城里就要大乱了。 等桓秋宁把刀架在城守脖子上的时候,城守瞬间闭上了嘴。面对冷冰冰的短刀,城守哭丧着个脸,老巴实地承诺明日一早便开城门,放流民们进城。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才松开了手。 夜里,桓秋宁披上一件蓑衣,趁着夜雨出了城,他独自一人走到城外的难民留宿的破庙里,坐在了火堆旁边烤火。 破庙中,无人说话,只有痛苦的呻吟声。 流离失所的难民们躲在神明的脚底下,虔诚地向神明求救,得到的却是这世间最苦的命。 他们麻木地缩在角落里,撕扯着草席,无助地望着神像。 几只老鼠围在火堆旁边找食吃,找了半天发现只有草稞子,便抱着牙齿钻进了一位老汉的裤兜里。 “该死的畜生,又它娘的来咬人了!弄不死的三吱儿,真它娘的贱!”那人嗷嗷大叫,他捉住老鼠的尾巴,把张牙舞爪的老鼠扔到了院子里。 见状,忧郁了一整日的桓秋宁终于笑了一下,他歪头问:“它叫三吱儿么?” 无人应答,唯有沉默。 周围的人瘦的皮包骨头,跟饿鬼似的眼巴巴地注视着桓秋宁。桓秋宁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里头什么也没有,他很抱歉地耸了耸肩,低声道:“我也是流浪来的。” 不是流民们认生,而是桓秋宁看起来跟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们围在一起,把桓秋宁晾在了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他。 桓秋宁没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什么不同,毕竟,他第一次到干越的时候,比他们还惨。当时的他吊着半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那时,比肉|体上的伤口更疼的,是他失去所有至亲的痛。 一位牢骚胡发白的老头给桓秋宁扔了一块窝窝头,桓秋宁笑着谢过,咬了一口,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门牙。这块窝窝头不仅硌牙,里头还馋了土。 桓秋宁拧了拧眉毛,没再咬第二口。 一个小孩在一旁瞅了桓秋宁半天,见他面露难色,便从他手里抢走了那块窝窝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小孩翻了个白眼,仇视着桓秋宁,不屑道:“装什么装?你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这种窝窝头,俺们要隔好长时间才能吃一次。你不稀罕就别吃,俺们稀罕着呢!” 此话一出,破庙里顿时有了活人气。 又有人指着桓秋宁,挤眉弄眼地讥讽道:“他肯定是官老爷养的狗,专门来恶心咱们的!瞧瞧他那样,面上不说,心里肯定觉得咱们恶心又下贱!你回去,让那官老爷放宽了心吧,俺们就算是死,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不会脏了你们这些贵人的眼。” “我确实是从城里来的,但是我没有恶意。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桓秋宁坦诚道,“明日一早,城守会开城门放你们进城。边境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们去城里会安全一点。” 桓秋宁坦诚的说,他们却充耳不闻,依旧鄙夷地注视着桓秋宁。 桓秋宁能理解,任何一个人身处他们的这般境地,都会变得冷漠无情,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即使他们的本性可能并不坏。 没有人愿意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他们没得选。 虽然流民们不理睬桓秋宁,但是桓秋宁还是耐心地给他们把进城的路线讲清楚了。 桓秋宁说完,对面的小孩冷哼一声,质问道:“你们明天让我们进城,后天再把我们赶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像俺们这种半死不活的下贱人,就活该被你们一次次地耍着玩?你以为官爷让俺们进城,俺们就不用挨饿了么,俺们就不用睡大街了么?” “有我在,他们不会再把你们赶出城的,我保证!”桓秋宁脱口而出,说完,他想抽自己一巴掌。 等他去了萧慎,城守依旧会把他们赶出来,就算是他把那贪得无厌的城守关了起来,也会有下一个吃人血馒头的恶鬼。 小孩冷笑着问:“你拿什么保证?” 桓秋宁不知该如何回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34章 他即没办法保证城守会一直留他们在城里,也没办法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容身之所,他唯一能做的拼尽全力与萧慎人谈判,让边境的战乱来的再晚一些。 人太渺小了。 没有人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去做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事情的结果。 虽然有些受挫,但是桓秋宁依旧在心里告诉自己,做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他告诉自己,即使这瞎了眼的世道容不下他,也会有一个人一直能够理解他。 为了那个人,他不允许自己消沉。 夜雨突袭破庙,北风把木门当城墙,使了劲儿的撞。 破庙里的柴火越烧越少,光也越来越暗。想着想着,桓秋宁越发困倦。他抬不动眼皮子,也没什么劲儿,只能隐约听见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些什么。 牢骚胡老头站在火堆对面,指了指桓秋宁,小声地窃喜道:“得嘞,白捡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 此话一出,几个流浪汉围在桓秋宁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腿,“这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胳膊细腿也细。他尚且称得上年轻,但身子骨不算结实。叔,你说他这种的,萧慎人会收他么?”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啦,进贼窝了!” “差不多了。”牢骚胡老头苦大仇深地说,“前两天萧慎人在东平关放了句话,说是只要有人能给他们送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就能换条羊腿。虽然萧慎人野蛮,但是他们讲信用。那些个狗爹养的官老爷就是些披了人皮的畜生,他们嘴里放出的屁,比那马屁还臭!咱们要是信了他们的话,那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小孩们围在一起,猛猛点头。一个小孩问:“叔,萧慎人捉年轻力壮的小年轻,是要拿他们做什么啊?” “让他们做鹰奴。”牢骚胡老头解释道,“萧慎人擅长驯鹰,战时用雄鹰来引导他们的狼群和马群。萧慎的雄鹰嗜血吃肉,极其凶残,甚至吃人!萧慎人不愿意让他们自己的孩子驯鹰,便捉咱们的青年人去熬鹰,用他们的血去培养战鹰的血性。” 小孩看着桓秋宁问:“那……我们把他送给萧慎人,他会死么?” “数年来,被萧慎人带走的青年,无一生还。”牢骚胡老头阴着脸,叹息一声,“用他的一条命,换咱们十几条人命,他这条命也是值了!拿绳子来!” 这些话桓秋宁听得大差不差,他甚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是他浑身散了架似的疼,一点劲儿也没有。想来,是那块硌牙的窝窝头里放了软筋散。 他抱着个胳膊,假装睡着了,在心里安慰自己道:“罢了,这话说的也没错,用一条命换他们多活两天,也算是积了大功德。老天,你可要好好地帮我记在功德簿上,不然,我可真是亏大了!” 月上枝头之时,桓秋宁头痛欲裂,困意全无。他捏着自己的手指,腹诽道:“这软筋散怕不是假药!” 他还没琢磨出来他吃的到底是什么药,一众人便扛着他,走进了星夜里。这一路桓秋宁仿佛在坐摆渡船,晕的要死,他没抗住那股晕劲,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抬起了他的胳膊,还给他挪了个位置,他的腰下面有一块石头,硌得他难受。 当桓秋宁终于攒够力气伸手去摸那块石头的时候,天亮了。 桓秋宁张开眼,看到的不是残破的寺庙,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金灿灿的阳光把草原照的像泛着光泽的巨大的青铜器,桓秋宁坐在草原上,就像是青铜器上的一块黑色的小瑕疵。 远方来的风把翠绿的草原吹的像波浪层层的海面,他伸手抚摸着浪花,指尖沾满了青草的芳香。 萧慎的草原很美,十一年前他第一次闯出大徵的边境,跟着清风一路向北跑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时隔多年,桓秋宁再次坐在草地上,他望着远处的羊群,仰头笑了一下,少年的稚气一如当初,一点也没有改变。 如果没有那些惨痛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桓秋宁觉得这片草原真的很美好,它像一块无暇的翠山玉,能容的下世间的一切杂质。 桓秋宁愣了一会神,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身前站了一群人,黑乌鸦似的瞪着眼珠子看着他。 这些人的皮肤黝黑,泛着油亮的黄铜的光,像是镀了一层金。他们没穿几件衣服,身上就挂了几块布。他们的腰间缠绕着鹿皮,上面悬挂着狼牙,风一吹,狼牙相撞,叮铃叮铃地响。 他们赤裸着上身,前胸和腹部大块鼓胀的肌肉像荒原上凸起的山丘,筋腱如铁,看起来能赤手捏死一头狼。 桓秋宁被他们围在中央,跟只人畜无害的小狼崽似的,悻悻一笑,一声不吭。 突然,一声锐利的尖唳划破天际,如刀剑摩擦,穿透云层,直入长空。那声音高亢而孤绝,让人不寒而栗。 声落之时,一直半人高的雄鹰自高空骤然下坠,弯钩似的鹰爪瞬间紧缩。见状,桓秋宁登时咧着嘴,吸了一口冷气,他心想,这只鹰若是落在他身上,能给他活活砸死。 雄鹰大叫着稳稳地落在了一个人的肩上。一众鹰奴向两侧退开,一人一鹰穿过人群,那只半人高的雄鹰踩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啄了啄那人的额间卷发,不像战鹰,倒像是他豢养的宠物。 那人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桓秋宁。 他的面容冷峻,浓眉大眼,左脸上两道疤,看起来相当凶神恶煞。他戴着硕大的黄金耳环,风吹耳环荡,耳环荡一下,他肩头上的那只雄鹰就歪一下头。 桓秋宁的视线自上而下把这人瞧了个遍,心中一寒,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要倒大霉了。 他双手合十,向老天拜了三拜,嘀咕道:“贼老天,我就知道你不靠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咱们无缘,不见。拜拜了您嘞!” 话音刚落,鹰奴踩着草坡,迈着大步走到了桓秋宁的面前。他迎着太阳,鼻环,耳环,骨环全都闪着光,逼得桓秋宁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说什么呢。”鹰奴突然扼住桓秋宁的下颚,他的声音沙哑,用蹩脚的汉话说,“我听得懂你们的话,老实点,我让你多活两天。” “大哥!”桓秋宁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指了指雄鹰,卖惨道,“我不行!我害怕这玩意儿,我真不行。大哥,您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我立马就跑,绝对不碍您的眼!” 那畜生竟然能听懂人话,金瞳骤缩,喉咙间发出“咕噜”的低吼,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按在地上咬死。 桓秋宁跟它对视了一眼,登时冷汗淋漓。他从小便害怕这种体型大的鸟,更何况是半人高的大家伙。他举手投降,委屈巴巴地求饶道:“要不,你们把我杀了罢。” 鹰奴充耳不闻,拿出一把匕首,撕开桓秋宁的衣服,左划两刀,右划一刀,在他的胸前划了一个符号。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桓秋宁捂着伤口,连连叫疼。 “把他绑起来,”鹰奴不管桓秋宁的死活,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带去斗兽场。” 第93章 鹰奴(三) 桓秋宁没想到自己大难临头,马上要去给人当奴隶了,居然还能被人扛着走。 桓秋宁被一位鹰奴横抱起来,抗在肩膀上。他像一头没什么脾气的狼崽,顺从地趴在鹰奴的肩头。 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鹰奴的前腹上。此人身材魁梧,实乃一位彪形大汉,虬筋盘结的肌肉把腰间的鹿皮撑得鼓鼓当当的,小臂上隆起的肌肉更是比牛腿筋还要粗。 鹰奴的胸前有一个图腾,古铜色的皮肤上隆起了一层疤痕,疤痕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桓秋宁认识不少萧慎的文字,他猜测鹰奴身上纹的是一些能向天神传达祈愿的咒语。 萧慎人信奉天神,把鹰当做天神的信使,他们把狼王当做天神的子嗣。所以在萧慎,能够让狼王“俯首称臣”的人便是拓剌王,是天神认可的部落的王。 桓秋宁发现这种咒语,背着他的鹰奴和那位领头的鹰奴身上有,心想这个鹰奴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于是,便主动地跟他套起了近乎。 “大哥,您累不累啊,要不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行不?我腿脚很利索的,绝对不给您拖后腿。”桓秋宁怕鹰奴听不懂,特地用萧慎话又说了一遍。 鹰奴的脸上围了一层黑色的纱布,桓秋宁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桓秋宁觉得此人此时定是拉着一张驴脸,想让自己闭嘴。 可他偏要说。是老虎还是狐狸,要拔了这个人的胡须才能知道。 “哎!看来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啦~”桓秋宁才不管鹰奴能不能听得懂,乐此不疲地说道:“没关系,听不懂就不听不懂罢,免得你听了想打我。我说你们这些萧慎人,各个长得虎背熊腰,力能扛鼎,为什么要捉外族人替你们驯鹰,你们就不怕外族人给那些畜生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让它们咬你们,再比如,亵渎了你们那尊贵的天神……” 第135章 “大哥,你脖子上的狼牙挺别致的,什么时候磨的?有些年头了罢。”桓秋宁歪着头,看了鹰奴一眼,指了指领头的鹰奴,继续自顾自地问,“他,你们的老大,是不是特别冷血无情,特别骁勇善战?我听说萧慎的鹰奴不仅擅长驯鹰,而且很会打仗,他既然能当你们的老大,是不是应该挺有本事啊?” 说着说着,桓秋宁不经意间抬手一摸,竟然从鹰奴的后脑勺上摸到了一只虫子,他登时一怔,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大喊道:“喂,你们萧慎人不洗澡么,你都长虱子啦!” 此话一出,鹰奴顿时驻足,回头怒视着桓秋宁。他把桓秋宁扔在地上,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低头瞪了桓秋宁一眼。 虽然桓秋宁没看见鹰奴的表情,但是他觉得鹰奴一定朝他翻白眼了。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虱子,而是蛊虫,一种养在人的骨髓中,蚕食骨髓的蛊虫。 桓秋宁曾经在铜鸟堂见过这种蛊虫,这种蛊虫养在人的身体中,能致幻,它会一点一点地蚕食人的意志和肉|体,让活人变成躯壳,相当于一种极其狠毒的慢性毒药。 鹰奴怒视着嬉皮笑脸的桓秋宁,报复性地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么一闹,没人再愿意扛着桓秋宁了,他只能自个连跪带爬地到滚到了萧慎的弘吉克部。 进了斗兽场,为首的鹰奴把桓秋宁关在铁笼子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而鹰奴肩膀上的那只雄鹰,正歪着头,咀嚼着口中的肥肉。 它的那双牛血色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桓秋宁,仿佛下一秒,桓秋宁就会被它撕烂,咬碎,成为它的腹中美食。 桓秋宁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串下跳,心脏更是怦怦直跳。 “听好了。”鹰奴把手伸进笼子,掐鸡脖子似的抓起桓秋宁的衣领,按着他的头让他往巨人坑里看,“你,下一个,进去。” 巨人坑中,尸骸堆成了一座山。 十几只伤痕累累的雄鹰在坑中哀鸣,与它们厮杀的是杀了红了眼的鹰奴和野狼。 巨人坑中的鹰奴各个浑身充血,像一个个冷血无情的血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他们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如恶鬼般在坑中厮杀,有的被野狼咬断了臂膀,有的被雄鹰啄去了眼珠,有的奄奄一息…… 见到此景,桓秋宁不由得浑身一颤。眼前之景,比铜鸟堂的死斗场中的恶鬼厮杀还要触目惊心! 他们把人和畜生关在一起,用小臂粗的铁链子拴着他们,却还让他们跟畜生搏斗,简直是丧心病狂。 桓秋宁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战鹰啄烂心脏,看着那个人倒在了尸骸山旁,他的心如万蚁撕咬般疼。他咬着牙,冲鹰奴发狠,怒喝道:“你们怎么能把人当成畜生,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这下面,还有十几岁的孩子!” “这里是斗兽场,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鹰奴。”鹰奴面无变情地看着桓秋宁疯,云淡风轻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 鹰奴给桓秋宁扔了一把匕首,把他从铁笼子里拎了出来。三两个人抬着桓秋宁,把他扔进了巨人坑中。 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血腥味让桓秋宁腹中翻涌,难受至极。他重重地摔在了尸骸山上,没等他爬起来,一只雄鹰便立刻撕破了他的衣裳,在他的后背上抓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紧接着,数头野狼疯了一般扑向桓秋宁,它们如看见了生机一般,红着眼,恨不得立马咬断桓秋宁的脖颈,把他撕的粉碎。 桓秋宁还没得来及喘息,便已经见到了血红的狼牙。 十二年前,在萧慎的荒原中,他也是如此刻一般,成为了无数恶狼的眼中之物。 桓秋宁握着匕首,低下头,凶戾地蔑视着群狼。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不再是畏惧,而是尘封了数年的恨意。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沉溺在照山白留给他的温柔乡中,忘记仇恨,忘记过往的痛苦。 他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耽溺于那些他珍藏的爱意,做一只扑火的飞蛾,把所有的苦都碾碎在喉咙里,不咽下去,也不吐出来。 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爱和恨是没有办法抵消的。 如今站在尸山血海中,面对无数头恶狼,他还是曾经那个为了活下去孤掷一掷的少年。而那些沉睡了十二年的仇恨,再一次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足够狠。 桓秋宁握紧匕首,趁头狼猛扑之时,割断了头狼的喉咙,踩着头狼血液飞溅的尸体,扼杀了第二头猛扑而来的灰皮狼。 第三头狼…… 第四头狼…… 最后一头狼! 血泊之中,桓秋宁拎着野狼的尸体,踩着狼牙,站在巨人坑底,仰视着为他欢呼的鹰奴。 欢呼声是对胜者的嘉奖,可桓秋宁却觉得他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他把野狼扔在地上,无情地冷笑一声,“畜生终究只是畜生,它们的牙再锋利,也比不过我手中的刀!” 巨人坑上,为首的鹰奴依旧冷漠地注视着桓秋宁,他抬起手,吹了一下骨哨。 刺耳的骨哨声撕裂天空。顷刻间,十几只雄鹰一齐扑向桓秋宁。鹰爪如闪电一般向他劈来,桓秋宁躲避不及时,胸前被鹰爪划出了三道露骨的伤痕。 这些战鹰,比野狼还要凶猛!它们灵活地躲避着桓秋宁突袭的匕首,钳住他的肩头,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桓秋宁趴在血水中,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尖锐的耳鸣刺激的他想吐。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只红眼雄鹰立在他的胸前,用鹰爪勾住他的心口,一寸一寸地往里刺。 他疼得浑身发颤,抓起匕首反手刺去,却被鹰爪挡住,匕首只削断了它的一根指头。 桓秋宁咬牙顶着鹰爪,他直视着那双牛血色的眼睛,恨不得伸出手,生生剜出那双眼睛。可他够不到,他刚伸出手,手腕便被另一只战鹰钳住,钳的他动弹不得。 这场恶斗持续了三日三夜,到最后,桓秋宁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他跪在巨人坑底,背对着尸骸山,倒了下去。 他的手腕落在了血泊中,黑红的血浸透了他手腕上的草绳,染红了那个平安扣。 不知过了多久,桓秋宁终于有了一丝意识。他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问:“你是谁?” 那人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谁?”桓秋宁张了张嘴,喃喃道,“我到底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 最后,他说的是,“我没有名字。” 巨人坑在地底下,阳光是照不进来的。可不知怎么的,桓秋宁好似感觉到了一丝温热,他嗅到了清风,听见了砰砰的心跳。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诱人的烤肉的香气让桓秋宁垂涎欲滴,他悄咪咪地睁开小眼睛,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躲在羊皮帐篷的角落里,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在弘吉克部流浪的第十天,桓秋宁遇到了一位少年。他给了桓秋宁一个狼牙,告诉桓秋宁这是白狼的狼牙。 他然桓秋宁躲在羊皮帐篷里,等他的消息。 夜里,桓秋宁听到哨声,握着胸前的狼牙,小心翼翼地跑出了羊皮帐篷。 他跑到部落边缘的溪水旁,躲在黢黑的柴火堆后,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半个时辰后,一位穿着狼皮衣的少年,带着一头小白狼,抱着半个羊腿,如天神一般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嘘,别出声。”少年蹲在桓秋宁的旁边,把羊腿塞到了他的怀里,“你快吃吧,我撒了盐巴,很香的!” 桓秋宁如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眼巴巴地看着羊腿,咽了口唾沫,却不敢上前。 少年让白狼去放哨,往前凑了一点,小声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娘是汉人,你跟我说话,我能听得懂。” 桓秋宁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哼声道:“名字。”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少年坐在他的旁边,犹豫了一下,“我的名字叫‘天旦’,是爱神的意思。我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那你叫我‘山可’罢,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汉人的名字。” “山可。”桓秋宁默念了一遍,抬头说道,“我叫桓珩。” “什么?”少年挠了挠后脑勺,一头雾水地问,“我识的字不多,你写给我看,等我回去问问我娘,我就明白了。你可一定不要把我娘是汉人的事情告诉别人,不然我娘会死的。在这个地方,汉人是没法活下去的。” “恩,我答应你。”桓秋宁掰开少年的手指,在少年的掌心写下了他的名字。 少年撕下一块羊肉,扔进嘴里,抬头看着满天星,笑着问:“我们交换了姓名,算是朋友了么?” “恩。”桓秋宁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扯下一块羊皮,放在嘴里嚼了嚼,捂着嘴道:“好吃。” “真的吗?”少年转头看向桓秋宁,激动地说,“我有个朋友叫夏景,他特别会烤肉,这条羊腿就是他烤的。只可惜,他是鹰奴,不能跟我一起跑出来玩。” 第136章 桓秋宁嚼着羊肉,转过头,鼓着腮问:“鹰奴是什么?他也是你们的奴隶么?” “鹰奴是最下贱的奴隶,如果他们不够强大,就会成为鹰的食物。”少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的奴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在遇见你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父亲有三个儿子,而我是最没用的那个,族中所有的长辈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贱人生的孽种,说我不配流天神的血。他们骂我可以,但是不能骂我的娘亲。有一次,我为了娘亲,冲撞了族中的长老,夏景为了救我,被长老们砍断了一根手指。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愿意为了我付出一切的人,他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桓秋宁耸了耸肩,放下羊肉,伤感地说,“也没有亲人了。” “对不住,让你伤心了。”少年拍了拍桓秋宁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会到萧慎来?你想回去么?回到你的家乡。我没有离开过部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听我娘说过,她说外面很美,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红墙绿瓦,有烟雨杏花红。” “外面很美。”桓秋宁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他涩声道:“只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没有家了,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我很想让你留下来,可是,我没办法保护你。”少年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天,“今夜的星辰好美啊,为什么很多人看不到呢?他们的眼里没有星辰,只有杀戮,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桓珩,你说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娘告诉我,我只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了,可是,仅仅是活下去,就足够了吗?” “恩,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桓秋宁抬起手,抿去了眼泪,“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这么美的星辰。” 一阵突袭的凉风吹的两个孩子后背发凉。少年回头一望,白狼正从远处向他们跑来。 少年包起羊肉,抓起桓秋宁的胳膊,急切地说:“快走,有人要来了。你快跑,不能让别人发现你。” 桓秋宁躲在火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慌慌张张地问:“往哪里跑?” “朝着有光的方向跑!快跑,别回头!”少年塞给他一把匕首,指了指山丘的方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好!”桓秋宁低着头,朝着山丘的方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他蹲下来,抱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边星河灿烂,星光把草原照的宛如白昼。桓秋宁握着胸前的狼牙,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天边的星河,看得出了神。 那片星河由冷变暖,渐渐的变成了如烛光一般温暖的火光,桓秋宁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浮现出了一簇摇曳的烛火。 痛感很快蔓延至全身,桓秋宁抚摸着浑身上百道伤痕,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他从巨人坑中活下来了。 桓秋宁摸着胸前的雄鹰图腾,心想,如今的他,应该已经成为了弘吉克部的鹰奴。 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四周。羊皮帐篷中摆放着几个银盆,里边盛放着大块的烤肉,烤肉的香气诱人,烛火温热。 桓秋宁舔了舔嘴唇,摸了摸肚子,低下头,在狼皮榻下找皮靴。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一声,“你醒了?” 第94章 鹰奴(四) 桓秋宁以为来人会是爱神“天旦”,没想到竟然来了个天煞星。 他掀起绣着吉祥纹的门帘,大步迈进羊皮帐篷,坐在了桓秋宁对面地毡毯上。 桓秋宁瞧着他那一副气势汹汹地模样,以为他是来寻仇的,没成想,他坐下之后倒是心平气和了不少。他光着膀子,前胸上的雄鹰图腾和咒语如旧,桓秋宁一眼就认出了,他便是前些日子背着自己去斗兽场的那个鹰奴。 “吃点东西。”他拿起银碗,倒了一杯羊奶,撕下两块羊肉扔了进去,推到了桓秋宁的面前,抬眼道:“说,你是什么人。” 桓秋宁略微吃惊,虽然此人的汉话说的很生疏,但是一点也不拗口,反倒是让他觉得很亲切。他心想,难不成这个鹰奴是个汉人?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兄弟,我是汉人,吃不惯半生不熟的羊肉,你拿去再给它烤一烤,烤熟了我再吃。” 鹰奴不吭声,把银碗拿回去,三两口喝完了羊奶。他从羊腿上撕下了两大块羊肉,扔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这吃相可谓是相当豪放了,毫无礼仪规矩可言,完全不像是汉人的作风。 看他吃的这么香,桓秋宁的嘴角抽了抽,肚子没骨气地叫了两声。 桓秋宁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揉了揉肚子,心道:“算了,天大地大,吃食最大。面子丢了还能再找回来,人要是饿死了,那可就亏大了!再怎么说,也不能赔了老本罢!” 他在心里跟爱面子的自己打了一架,大获全胜。于是,他伸手抓起一块羊筋肉,美滋滋地送进了嘴里。 “真劲道!兄弟,你再给我倒杯羊奶呗!”桓秋宁咧着嘴,扬眉一笑,“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这羊肉真香!” 鹰奴无动于衷,抱着胳膊,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桓秋宁看。 桓秋宁察觉到,这个鹰奴一直盯着他手腕上的草绳看,根本移不开眼。想到这里,他的眉角微微一挑,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坐在这里美滋滋地吃羊肉了。 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哪! 他没想到初到边境时遇到的小驿卒,竟然在今日救了他的一条命。 “大哥,你稀罕这种草绳?”桓秋宁假装失落,垂下眼,“哎——可是我不会编啊!大哥,我跟你坦白了说,我是被人骗到弘吉克部来的。城外的流民为了一个羊腿,把我卖到了这里,如今啊,我怕是没法活着回去了。” 鹰奴斩钉截铁地逼问道:“你手上的草绳是从哪弄的?” “哎!说来话长。”桓秋宁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人还真是个直肠子,别人还没给他下套呢,他自己就先招了。单耳鬼李傀,我既然答应了你弟弟,那咱们就一块活着闯出去罢。” 见桓秋宁心不在焉的,鹰奴重重地砸了下桌子,怒喝道:“说!” “大哥,您别急嘛!咳咳,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桓秋宁盘着腿,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说,“我呢,有个亲哥,他要是还活着,估计长得跟你一般高大魁梧。他叫李傀,俺们都叫他单耳鬼!他以前是威风凛凛的东平关守将,只可惜,六年前东平关失守的时候,他被弘吉克部的黑鹰军捉去了,干了咱们这行,也就是给萧慎人当了鹰奴,生死未卜。我是汉人,没办法心甘情愿地给萧慎人当奴隶,大哥,今儿个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觉得我该死,你就杀了我罢!反正,我知道我大哥活不了了,我等了他六年了,也足够了,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烂命一条,你拿去罢!” 桓秋宁使劲挤出了点眼泪,演的那叫一个情凄意切,为了让李傀信假为真,他特意叫了李傀一声“亲哥”。 他低下头,把那两滴芝麻大的泪珠抿了去,抬头时,见对面的鹰奴哭得悲伤大怮,便知道自己在满春楼的那一年没白待,他是学到真东西了。 桓秋宁不知道李傀是怎么把他搂进怀里的,他只记得李傀像头饿狼一样扑了过来,然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他知道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不属于他,看着李傀在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发抖,他心里莫名地难受了一阵子。 李傀松开桓秋宁后,摘下了胸前挂着的狼牙。他用榔头敲碎了狼牙,从狼牙里拿出了一跟皱皱巴巴的草绳,草绳上系着一个平安结。 “六年了,哥终于见到你了。”李傀把草平安结放在了桓秋宁的手里,“哥带你走,离开这里,咱们不做谁的奴隶,哥要带你回家。” “回家。”桓秋宁的心颤了一下,他不禁想到那个守在边城的小驿卒,也是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哥,等他们一起回家。 桓秋宁纠结了一阵子,还是没能叫出那声“哥”。他拍了拍李傀的肩膀,笑着道:“单耳鬼,我厉害么,我从斗兽场中活下来了。这六年,我一直在好好地长大。” 最后一句话,是桓秋宁替小驿卒说的。他想,如果小驿卒见到了李傀,一定会跟李傀说这样的话。六年的遗憾不是一句话能弥补的了的,但是说了总比没说要好。 “嚯,这么多年没见,你小子怎么跟哥生疏了。”李傀摘下黑色面罩,露出了一张黑的发青的脸,着实是像土里挖出来的人面青铜钺。 桓秋宁看着李愧的脸,觉得他跟小驿卒长得一点也不像。 李傀也看着桓秋宁,感慨道:“真好啊,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你小子也长大成人了!” 这张脸虽然晒得黝黑,却相当英气。他的两条眉又粗又浓,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只可惜…… 他瞎了一只眼,连眼珠都没留下。 第137章 见桓秋宁一直盯着他的那只眼睛看,李傀捂着那只眼,自豪地扬声道:“这只眼是六年前我在东平关打仗的时候瞎的,蒙岢手底下的黑鹰军弄瞎了我的一只眼,我杀的他们那帮鬼崽子们哭爷爷叫奶奶!砍了他们一百个头!” 见到李傀这般意气风发地讲从前的事,桓秋宁才知道小驿卒说他哥是个草莽好汉,并不是给他个戴高帽。 李傀是黑鹰军破了东平关,包围荆城后,唯一一个没有逃命,留下来守城的将领。 黑鹰军的将军看见了李傀的武义和气节,才没有要了他的命,但是他们不敢任用这样的人,只能把他送到驯鹰的部落,让他当鹰奴。 “当年,蒙岢把我抓到斗兽场,让我给他当奴隶的时候,我本是想自戕,自我了断的。”李傀转着匕首,阴着脸,“可我不服,也不甘心!当年那场仗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活下去,可他们却没有能够活下去的机会,我不能就这么草率地糟蹋了自己的命。我要活着,为了荆城死的去百姓活着!” “好兄弟,好样的!你活下来了!有机会,咱们一块活着逃出去。”桓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便问了句,“弘吉克部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在边城的时候,我听说裕达岭那边又要打仗了。” 李傀跟桓秋宁一样,盘腿坐在毡毯上,不疾不徐地道:“外边的情况我不清楚,部落里的事儿我倒是知道不少。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一说给你听。” “先从你刚才提到的蒙岢说起罢。”桓秋宁思索片刻,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我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大多是皮毛,你讲点筋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对弘吉克部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是弘吉克部的心脉么?” 刚问完,桓秋宁便在心里把殷禅和谢柏宴骂了个遍,他暗暗心道:“病秧子这个混蛋,什么事也不肯跟我挑明了说,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我。我桓秋宁这个人啊,从来不走回头路,我既然下定了决心要给郢荣谋一条路,便不会当那吃里扒外,两面三刀的贱种!哎!心寒哪!” “蒙岢是蒙谚的小儿子,黑鹰军的领军,萧慎人信奉的天神为他们选中的下一任的王。只要他不死,他就是下一任的拓剌王。”李傀蹙着眉,继续道,“只可惜,此人亦正亦邪,不是个善茬。” 桓秋宁倏然竖起了耳朵,问道:“亦正亦邪,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蒙岢是蒙谚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他觉得蒙谚的母亲出身低贱,生出来的儿子只能是个孬种,配不上他身上流的天神的血。”李傀苦大仇深地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蒙岢跟蒙谚的堂弟蒙彡有着不伦不类的关系。” 桓秋宁错愕地问:“嘶,竟有此事?” “在弘吉克部,男人要比女人多的多,加上此处的冬天漫长寒冷,本就体质阴寒的女人很难熬过漫长的冬日,弘吉克部的女人越来越少。因此,有很多蒙氏贵族便与男人做|爱,来发泄他们压抑不住的性|欲。我听说,蒙岢年少时为了救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蒙彡的娈宠,为他服侍了很多年。而蒙岢不顾一切去救的那个,却死在了他的面前。从那之后,草原上的那个下贱龌龊的少年也死了,取代他的是心狠手辣的杀神,也就是蒙谚给他取的那个名字,用萧慎话来说,叫‘天旦’。” “你说什么?他叫‘天旦’?!他就是‘天旦’!”桓秋宁惊愕地抬头,又问,“‘天旦’不是爱神的意思么?在弘吉克部,还有别人叫这个名字么?” “没有了。”李傀解释道:“据我所知,这个名字是蒙岢出生的时候,蒙谚请求天神给他取的名字。当时,蒙谚从巫师的口中听到‘天旦’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凶煞,不吉利,便让巫师对外宣称出生的小王子是天神赏赐给人间的‘爱神’。他没办法给蒙岢换一个名字,这样会触怒天神,于是便把这个名字藏起来了,没有对外说。直到蒙岢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天,众人才知道蒙岢的这个名字。碰巧的是,那时候黑鹰军正好却一位将军,作为杀神的蒙岢带着蒙谚开疆扩土的雄心壮志,接下了黑鹰军的虎符,成为恶狼黑鹰军的将军。” “原来是他。”桓秋宁沉思着,喃喃道:“好在,我们都活下来了。山可,山可,可不就是‘岢’嘛,我早该想到的。想必这些年,你应该找到答案了吧。” 桓秋宁搜肠刮肚地把往事翻了个遍,他再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夏景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也是一个鹰奴。” 李傀沉声道:“你早就见过他了。” 桓秋宁指了指自己,笑着问:“我吗?什么时候,这么有缘分?” 李傀见桓秋宁嬉皮笑脸,他也嚣张跋扈地扬眉一笑,一副等君吃瘪地表情,咧嘴道:“那天在巨人坑外,就是他一脚把你给踹下去的。” “……” 桓秋宁宛如一潭死水中的一条死鱼,面无表情地抬头望了一下天:“贼老天,你作践谁呢!” 第95章 鹰奴(五) 天不应,地不灵。 桓秋宁收回视线,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萧慎话,紧接着门外的人齐帅刷地跪了一地。 “领主来了,快跪下。”李傀利索地起身,按住桓秋宁的肩膀,冲着他的膝盖骨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桓秋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人已经搁地上跪着了。 桓秋宁稀里糊涂地跪着,未见其人,先听见了各种金饰清脆的撞击声。他低着头,听见迎面走来的领主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一旁的李傀歪头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桓秋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声地回应道:“回领主的话,我叫‘见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民,幸亏领长收留我,要不然,我迟早是要饿死的。” 他故意卖惨,却没想到自己的卖惨大计在此地根本行不通,因为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些没心没肺的怪物。 领主的身上佩戴着几十个金饰,他一动,浑身闪亮亮的,犹如被火彩覆盖了全身。他抬脚,一双上好的鹿皮靴踩在了矮凳上,转头看着李傀,一双炯炯有神地金黄色的瞳仁瞪向李傀,瞳孔骤缩,寒声说了句:“打。” 李傀没敢反驳,咬着牙,抽出皮鞭,狠狠地在桓秋宁的背上抽了一皮鞭。 桓秋宁吃痛,没敢吭声,咬牙忍着。 领主蹲在桓秋宁的面前,捏住他的下巴,桓秋宁不得不抬头,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领主。 那双似水的眸子底下脏藏着狠劲,桓秋宁假惺惺地求饶道:“领主,我,我知道错了。” 领主抬起眼,欣赏玩物似的瞧着桓秋宁。他有一双特别的金瞳,瞳仁异常深邃,是罕见的琥珀金色,像凝固的阳光。他的眼角乌黑,两条墨眉横在双眸上,又有点像阎王殿前的青面獠牙的鬼。 他一抬手,桓秋宁又挨了掀皮带肉的一皮鞭。 “啊嘶。” 这两道鞭子下去,桓秋宁背上的旧伤全裂开了,滋滋地冒着血。 “你给我听好了,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旁的一个字也不能说!”领主扼住桓秋宁的下巴,看着桓秋宁的那张脸,他的眼角泛起了几分笑意,“你长的不错,做鹰奴可惜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听到这句话,桓秋宁撇着嘴,暗暗腹诽道:“这张皮可真真是给我招惹了不少是非,早知如此,在琅苏的时候,我就该把这张皮烧了,再把灰扔到望苏河里边去。罢辽,既然错也不在我,我也就甭折磨自己了。” 领主跟李傀说了几句萧慎话,桓秋宁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说完,领主带着他那一身亮闪闪的金首饰,飞扬跋扈地走出了羊皮帐。 这哪是一个奴隶能有的气场啊! 此人绝对不简单。 门帘落下的时候,桓秋宁瘫在地上,终于松了口气。 李傀扶起桓秋宁,找了两块干净的麻布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叹气道:“此处不比大徵,在这里,奴隶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你千万要记住,谨言慎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如果遇到了好的时机,咱们一块逃出去。你切记,一切听我的。” “是了。”桓秋宁苦大仇深地嗷嚎道:“好大哥,我已经大彻大悟了。我一定会痛改前非,一个字也不说了。” 缓了一会后,桓秋宁问道:“刚才那只金灿灿的野鸡,是什么来头?” “他就是鹰奴的领主——夏景。”李傀扫了眼门帘,“你忘了吗,当日在斗兽场,是他放的那只红眼鹰,是他把你扔下去的。” “此生难忘啊!”桓秋宁盘腿坐在地上,抿去了额角的汗,“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与蒙岢的关系非同一般罢。” “他是蒙岢的鹰爪,也是他的替死鬼。”李傀摸起一把匕首,塞进桓秋宁的怀里,把他拉了起来,“没时间了,你穿好衣服,马上夏景的人就要来接你了。” 第138章 “去哪儿啊?我才刚喘了两口气,身上还疼着呢。”桓秋宁面露难色,焉了吧唧地说,“能不去么?” “去銮城。”李傀道:“夏景要带你去见蒙亲王蒙彡。” 桓秋宁愕然道:“他怕不是要把我送给蒙彡当娈宠罢!” “蒙彡生性嗜色,连初生的羔羊都不放过,夏景把你送过去,大抵是为了投其所好。”说着,李傀打量了桓秋宁一番,颇为坦诚地道,“说实话,大哥也没想到,你能长得这么俊俏,你的眉眼真好看。大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只能想到一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1]。大哥读的诗不多,你莫要笑话哥。” “好一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妙极了!”说完,桓秋宁突然意识到这句诗是李傀用来形容他眉眼好看的,腼腆地笑了一下。 他这么腼腆地一笑,就更俊俏了! 李傀豪爽地干笑了两声。他拿了件羊毛毯,披在了桓秋宁的身上,笑道:“大哥还读过好几首有名的诗,等咱们回了荆城,大哥慢慢地讲给你听。你莫要怕,到了銮城,大哥一定会想出法子,护住你。咱们去銮城,说不定能遇到好的时机,总之啊,咱们必须得离开这个部落,留在这里,迟早要被夏景活活打死!” “行,我听大哥的。”桓秋宁咧嘴一笑。他确实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的时间,毕竟他此番来到萧慎真正的目的,是要给郢荣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从来没有人替他谋出路,可他却心甘情愿地替别人谋出路,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傻点就傻点罢,有句老话说的好,傻人有傻福嘛。 桓秋宁和李傀跟着鹰奴大军在草原中走了三天三夜,磨坏了两双草鞋,才见到了一座土城。 黄沙之中,那座城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苍茫的黄土地上。城墙并非由砖石堆砌而成,而是由黄土一层层夯筑而成,风一吹,城墙不住地往下掉墙皮,那场面,也是相当壮观哪! 到了銮城,草原的气息消散在了黄土中,土道上走着的不再是牛羊,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背着货物的骆驼大军。 途中,领主赏赐给桓秋宁一只鹰。这只雄鹰生性乖戾,脾气古怪,不通人性,桓秋宁与他说了一路,费了不少口舌,也没能跟它对上眼。 正因如此,入城的时候,别的鹰奴都是肩扛战鹰八面威风地入城,而桓秋宁就比较尴尬了。他的鹰在天上飞,他在地上追。他前脚刚进了城,后脚他的鹰突然掉头,飞到了城外,还嚣张跋扈地冲他叫了两声。 桓秋宁气的火冒三丈,他有气没处撒,只能跟路边的一头看戏的骆驼大眼瞪小眼,愤愤地冲它扔了俩石子。 “罢了,你走罢……反正你跟着我,也是没有肉吃的。你喜欢谁就去找谁好了。”桓秋宁抱着胳膊,冲天上的鹰道。 声落,天上的鹰冲他扔了一坨“土泥”,嚣张跋扈地叫了两声,然后远走高飞了。 桓秋宁一脸嫌弃地扫了一眼草鞋前的“土泥”,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指着在他头上盘旋的鹰,大喊道:“哪来的大小姐脾气?我祝福你,永远不会被夏景抓住,能在天上飞一辈子!” 说完,他灰头灰脸地走在鹰奴队伍的末尾,收回心思,开始仔细地观察这座藏在草原身处的城池。 这座城与大徵的城郡不同,城中没有明显的规划,也没有纵横交错的街市,它只有一道大道,从南到北贯穿了整座城。大道的两边有各式各样的上铺,城中百姓的衣着打扮也大不相同。有穿着麻布衣裳跪在地上劳作的老翁,也有穿着锦衣华服,拿着皮鞭沿路训斥奴隶的贵族,也有赤身驯兽的奴隶。 看到商贩的小摊前摆着的木牌上的字,桓秋宁才知道銮城的“銮”字怎么写。 见到“銮”字,他笑着问问身旁的李傀:“大哥,这座城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想必这个‘銮’字,应该有故事罢。你讲讲嘛,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听故事。” 据说在鹰奴中,夏景不在的时候,李傀就是“天”!无论他说什么话,下什么命令,别的鹰奴都得听。进了銮城之后,夏景离开了鹰奴的队伍,李傀便挺直了腰板,耀武扬威地走着,仿佛回到了他自己的老家,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小弟。 “很有趣。”李傀爽朗地笑着,“蒙谚那个贼头,大字不识几个,还硬要装蒜,结果,出大糗了罢!他年轻的时候带兵去裕昌关那边打了一场仗,听见临边的百姓说,上京城里有一座金子堆砌而成的宫殿,叫‘金殿’!蒙谚一听急眼了,大徵的皇帝有金殿,睡在白玉枕头上,他一个萧慎的拓剌王,睡在羊皮帐篷里,那怎么成呢!于是,他回到萧慎之后,没琢磨那场仗是怎么打输的,净想着从哪儿弄金子盖金殿了!” “没想到蒙谚这老头,年轻的时候挺逗啊!”桓秋宁转头,笑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开始在萧慎挖坑,可是萧慎根本就没有金矿,他挖了五年,只挖出了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没办法了,他只好用挖出来的这些土,盖了一座土城。在给这座城池取名字的时候,就更有意思了!蒙谚想着大徵皇帝有一座金殿,他不能比大徵的皇帝差,便抓了个边城的百姓问,有没有什么字,里头有很多金子,那位百姓一听,给他写了个‘鑫’字。谁能想到蒙谚这老贼头眼神不好使,把那个‘鑫’字,看成了个‘銮’字,于是便边给他建的这座土城,取了个名,叫‘銮城’。这座城的名儿就是这么来的。” “哈哈哈,蒙谚这个老东西,年轻的时候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呢。”桓秋宁乐呵一笑,边走边说,“好几年前,我被他捉住过,那个时候,我差点死在他手里。蒙谚放了几十头狼,想咬死我,结果让我给跑了。我估计啊,那次我跑了之后,他肯定气的夜不能寐,恨不得扒了我皮,抽了我的筋,喂他那几头红眼的狼!” “弟,你小子本事不小啊,没给咱老李家丢脸!”李傀给桓秋宁竖了个大拇指,“在哥认识的人里头,你是唯一一个能从蒙谚手底下逃出去的人。” 桓秋宁哈哈一笑,自谦道:“我肯定没大哥厉害,我还得靠大哥罩着我呢!” 李傀问道:“你之前跟夏景说,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见雪。”桓秋宁答道:“我随口起的,怎么了?” “这名儿好听,我记住了!以后我就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你甭再起别的名儿了,免得被旁人看出端倪。”李傀指了指大道尽头的一座宫殿,“那便是拓剌王的王宫,蒙亲王也住在里头。你去换身衣裳,夜里我带你进去。咱们啊,去好好地会一会萧慎的王氏。” “嗳!”桓秋宁单挑一边肩,给李傀撞了一下,挑眉道:“有大哥罩着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桓秋宁和李傀跟着骆驼车队从一间卖桂花糕的铺子前走过,铺子里,一位身材魁梧,眉眼英朗的少年正站在柜台前,看着方盒中的糕点。 掌柜的见来人赤裸着上身,又戴了不少金饰,已然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掌柜的估摸着他便是刚刚进城的鹰奴,只不过他的身份要比普通的奴隶稍微高了一点,但也只是个奴隶。 毕竟,在銮城中,低贱的奴隶是没有资格站着跟人说话的。 掌柜的盯着夏景身上的金首饰,语气稍微客气了点,问了句:“要点什么?” 夏景用两指捏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前闻了闻,没有香味。 他稍微用力一捏,桂花糕就如黄土一般碎在了指尖,落地时变成了一摊尘土。 这根本不是桂花糕,而是用黄土和面粉和成的土饼。城中的百姓缺食少粮,常年吃这种馋了土的东西,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食物原本的味道了。 夏景略微失落地垂下眼,他想给那个人带去些好东西,他知道那个人喜欢吃中原的糕点,可他买不到真的,也不愿意用这种粗制滥造的赝品去搪塞他。 他戴了一身的黄金首饰,却买不到一块桂花糕。 夏景微微摇头,他转过身,背对着柜台,失落地叹了口气。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奴隶,弄坏了爷的糕点,你还想走?!”掌柜的见夏景转身要往外走,火冒三丈,他伸手扯住夏景身上的腰带,扯着嗓子骂道:“这天底下哪有白白让你吃霸王餐的好事,更何况你只是个奴隶,最下贱的奴隶,你连人都不是!” 夏景没回头。他摘下了一个金色的耳坠,反手扔在了地上。 掌柜的见到黄金,立刻瞪大了眼珠子。他捡起黄金耳坠,扑到夏景身后,不依不饶地骂道:“给这么点金子就想走?你把爷当奴隶糊弄呢!你知道爷背后的人是谁么,是蒙亲王!你要是得罪了爷,回头爷上蒙亲王那里告你一状,到时候,无论你是谁的奴隶,也得跟条狗似的死在爷的面前,懂了吗?你要是个识相的,就乖乖地把身上的金首饰卸干净了,爷心情好了,就饶你一命!” 第139章 夏景站在原地,冷淡地说了一句:“滚。” “你说什么?你敢让爷滚?你他娘的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么,你只是个奴隶!”掌柜的没看见夏景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饿疯了的野狗,扒着夏景腰上的腰带,瞪大了眼珠子,“哎呦喂,这是鸽血红罢!瞧瞧这血色,真美呀!这么好的宝石,戴在你的身上,真他娘的是糟蹋了好货!” 夏景又说了一句:“滚。” 他的语气比上一句,更为平静。 “爷要把这颗鸽血红扣出来,镶嵌在帽檐上,爷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它!”掌柜的恨不得钻进那颗宝石里,“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东西,真是馋死人啦!” 就在掌柜的伸手去摸夏景前胸上的胸链时,夏景突然转身,反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夏景扼住他的喉咙,逼迫他跪在自己的面前,淡然地注视着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平静地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掌柜的满脸充血,大口地喘着粗气,“你……你要干什么!爷可是蒙亲王的人,你不怕蒙亲王么!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蒙亲王一定会弄死你的,你不怕死么!” “咔嚓!” 夏景捏着他的脖颈,倏然转了一下手腕,生生地捏断了他的喉咙。 掌柜的根本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登时断了气。他临死都在瞪着夏景腰间的那颗鸽血红宝石,那双充血的眼睛,比鸽血红的宝石还要红。 夏景低头扫了一眼那张狰狞扭曲的脸,用拇指抿下了他嘴边的一滴血,轻蔑地说了句:“血色真美啊。” 他松开手,平静地注视着掌柜的倒在他的脚边,顺便把那一滴血,抿在了腰间的红宝石上。 夏景背对着天空,转头看向背后,烛火突然晃了一下。 拓剌王宫内,烛火映在金碧辉煌的墙壁上,云雾缭绕般的烟雾氤氲在宫殿的上空,把珠宝的火彩掩盖在了那层若隐若现的雾气中。 夏景跪在大殿上,漫不经心地擦着腰间的那颗红宝石。 几位身姿妙曼的舞姬挥着衣袖从他身旁飘过,留下了阵阵芳香,他不闻不问,不看不听,无欲无求地低头擦着那颗红宝石,只是会时不时地,偷偷地瞄一眼王座上的那个人。 夏景抬头,见到两位舞姬一左一右地给那人喂着酒,而那个人,整斜倚在王坐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望眼欲穿,恨不得看穿他一起一伏的心脏。 那人总是用这般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夏景,除了他们肌肤相贴,十指相扣,在方寸的羊绒榻上,起起伏伏的时候。 那人当着夏景的面,揽住一位舞姬的纤纤细腰,仰着头,把酒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他看着夏景,勾了勾手指,似笑非笑道:“过来。” 此人便是拓剌王的儿子,天神为萧慎选择的下一任的王,弘吉克部的台吉——蒙岢。 夏景跪在大殿上,低下头,避开蒙岢的视线,涩声道:“台吉,您醉了。” “本王没醉。”蒙岢直勾勾地盯着夏景,反手推开了身边的舞姬,“过来,给本王倒酒。” 夏景赤着足,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铺满金箔的台阶。他低着头,凝视着腰间的红宝石,不敢去看蒙岢的眼睛。 高大的影子落在了蒙岢的身上,把他整个人全都包裹在了影子里,连钻石珠宝的火彩也罩住了。 蒙岢掀起盖在大腿上的金色的罗衫,拍了拍大腿上缠绕着金链,抬眸盯着夏景,“来,坐到这儿来。” 夏景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上的舞姬,低下头,沉声劝道:“台吉,不可以。我只是您的奴隶!” 蒙岢没在乎夏景说了句什么话,他揽住夏景的腰,轻轻一勾,像适才揽住舞姬的腰一般,把夏景楼在了怀里。他的指腹在夏景前胸隆起的腹肌上揉蹭着,哑声道:“本王想喝酒了,你来喂本王罢。” 夏景斟了一杯酒,两指捏住酒杯,送到了蒙岢的嘴边。他一送,蒙岢一躲,他再送,蒙岢再躲,两人一来一回,推推搡搡了许久。 蒙岢笑着握住了夏景的手,在掌心了揉了揉。 夏景再把酒杯往他的面前送,他便又笑着往后躲,直到夏景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才肯握着夏景的手,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他捏住夏景的手指,轻轻地替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滴,顺便,亲了一下。 蒙岢揽住夏景的腰,掌心扶着他的胸,在他的耳边温声道:“阿景,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呢。你看它,它也想你了。” 蒙岢握着夏景的手,低头向下看了一眼。 夏景被他揉的起了一层薄汗,他直起腰,轻声道:“台吉,这里不是能说这种话的地方,夏景不敢应。求台吉,留夏景一命。” “有我在,没人敢伤你。”蒙岢勾住夏景的腰带,直起身,扶着他的肩膀,嚣张跋扈地挑了一下眉,细声道:“我松手了,那你一会儿,可要好好地哄哄我。” 见到夏景点了头,蒙岢才肯善罢甘休。他放下酒杯,冷下脸,拍了拍手,“本王累了,今夜就到这里罢,都退下罢!” 殿中舞姬纷纷退场,一阵凉风吹散了殿中的芳香,反倒是把云雾搅和的更浓了。 云雾中,夏景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蒙岢胸前缠绕着的金链,他捧着蒙岢的脸,霸道地吻了下去。一直到云雾散尽,摇曳的烛光清楚地照在二人身上的时候,绵长的吻还没有停下。 一吻天荒。 这一刻,他们等的太久了。 蒙岢捏起散落在王座上的碎金箔,在指尖揉了揉,一点一点地抿在夏景的胸骨上,描摹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仰起头,含住了夏景金腰带上的鸽血红宝石,细细地舔了舔,抬头笑着问:“有血腥味,你杀人了?” “恩,杀了一个蒙彡安插在城中的眼线。”夏景摘下腰带,扔到地上,抬手抿去蒙岢额头上的细汗,“台吉,我带来了一个鹰奴,我要把他献给蒙彡。答应我,你不要再去找他了,好么?” “阿景,你心疼了?”蒙岢仰头蹭了蹭夏景的脸,温柔地哄着他,“别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要告诉天神,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永生的挚爱,永远的爱人。只有在你的面前,‘天旦’才是爱神。” 夏景捧着蒙岢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可是,你要我如何才能狠的下去心,看你一次又一次地被蒙彡那个畜生折磨!看着你被他羞辱,我生不如死,我宁可自己被千刀万剐,也不想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恨不得立刻把蒙彡那个畜生碎尸万段,让他死无全尸!我要让蒙彡跪在神的脚下,永远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永世不得超生!” 太痛了,夏景永远也忘不掉那个雪夜。 他跪在蒙彡的帐篷外,看着蒙彡一件又一件地剥掉蒙岢身上的衣服,扔到雪地里。他撕扯着那些带着蒙岢体温的羊绒,咬牙听着帐篷里传来的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他是一个奴隶,甚至没有拿起刀保护自己爱人的资格。 那一夜下着大雪,狂风席卷了整个草原,可夏景赤裸着上身,跪在雪地里,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冷,他只是觉得疼,肝肠寸断般的痛不欲生。 后来,他麻木地看着蒙岢一次又一次地进了蒙彡的帐篷,听蒙岢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呻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早就死在了那个雪夜,如今留在个世上的,只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如今,蒙岢已经成为了萧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台吉,成为了天神选下的下一任拓剌王,成为了黑鹰军战无不胜的“天旦”将军,可他身上数不尽的赫赫军功,却抵不过蒙彡的一道传召。 每每想到这些,夏景便心如刀绞,他攥着自己的心口,跪在羊绒毡毯上,悔恨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停下了,你不想要了吗?”蒙岢抱着夏景地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仰着头,涩声问,“阿景,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做了?” 夏景跪在蒙岢的面前,抱着头,浑身抽搐着,如天崩地裂一般嚎啕大哭。 蒙岢不明所以,也没再问,他把夏景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背。 每次与蒙岢行鱼水之欢之时,他总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动作尽可能地轻柔,尽可能地弥补蒙岢身上的痛,蒙岢也从未对他提过任何要求,总是纵容他对自己做任何事情。 可是,某一个瞬间,夏景突然明白,他越是刻意地去弥补蒙岢身上的缺口,就越会让蒙岢想起那一个又一个痛苦至极的夜晚。 夏景越是刻意地避开那些过往的痛,越是在蹂躏他的伤口,到头来,反而是自己伤他伤的最深。 不知不觉中,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无解的毒药,毒入骨髓,无论他如何触碰,如何呵护,也是疼的。 无可救药,两败俱伤。 “阿景,不哭了,好不好?”蒙岢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哭的一抖一抖的夏景,把他的整个后背抱在了怀里,“阿景,我给你唱首民谣罢。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总是唱给我听。” 第140章 夏景点了点头。他把眼泪抿干净,转过身,与蒙岢面对面抱着,两人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像两块天衣无缝的合玉佩。 “黄水汤汤,麦田苍苍。 孩童嬉戏土塬上。 驼铃叮当,驼铃叮当。 布谷鸟叫醒月光。 雪花扬扬,白霜茫茫。 远方的姑娘守在篝火旁。 月光凉凉,月光凉凉。 不见归来的儿郎。” 蒙岢在夏景的耳边轻轻的哼着民谣,夏景咬着他的肩骨,无声地哭了好久。 夏景的父亲死在了斗兽场,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奴隶们说他是他爹跟草原里的牲畜生出来的杂种,没人要的贱货,连奴隶都瞧不起他。 五岁那年,弘吉克部遇到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隆冬,那场雪下了整整十个月,到最后,草原里连一根完整的草根都挖不出来了。 瘦的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躲在冰窟窿里绝望地等死的时候,有一个穿着厚重的羊皮袄的男孩,把他从冰窟窿里带了出来,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想过要放弃自己这条低贱的命。 蒙岢把夏景带到了自己的温暖的帐篷里,让他的母亲给夏景煮粥。蒙岢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夏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见到她第一眼,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天神。 蒙岢的母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夏景”。她说,他一定能活到夏天,他一定能见到夏日的烈阳,看风吹麦浪,牛羊遍地青草香。 她说,他的眼睛特别美,像光闪闪的金子。她说,这么漂亮的眼睛,就应该看见这世间最美好的景色。 从那天起,夏景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他不再在乎周围的奴隶如何刁难他,侮辱他,诋毁他,因为他知道,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很幸运地遇见了这世间独属于他地那一份美好。 蒙岢的母亲去世后,蒙岢便是夏景在这世上唯一所爱之人,蒙岢是他的全部。 蒙岢的眼睛像她的母亲,水灵又晶亮,像天边的星辰。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夏景小时候总是喜欢盯着蒙岢的眼睛看,他觉得被蒙岢看上一眼,就好像被暖风亲吻过一样,暖暖的,甜甜的。 蒙岢眼睛里的温柔,是夏景唯一想要留住的幸福。 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蒙岢眼睛里的那份纯真的温柔,再也寻不见了。 殿中烛火越来越暗,月上枝头,四周静谧无声。 蒙岢唱完了民谣,握着夏景的手,温柔地亲了亲他的断指。 “台吉,我不会再犯错了。”夏景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抬眸看向他的眼睛,真挚地道,“也不会再任性了。” “阿景,你没有错,犯错的人是我。”蒙岢踮起脚,往前挪了挪,坐在了夏景的大腿上,“是我想要的太多,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台吉,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夏景真挚地道,“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台吉,如果我能成为对你有利的人,我死了也高兴。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只要你肯告诉我,我就会全心全意地为你铺路,我愿意为了你去做任何事,不问缘由,我只怕自己不能帮到你。台吉,你信我,我绝不背叛你。” 蒙岢俯下身,拿出了一个藏在王座下的雕花木盒,小心地抱在了怀里。 夏景从未见过这个木盒,他问道:“这是什么?” “我娘亲的骨灰。”蒙岢爱惜地抚摸着雕花木盒,“我想带我的娘亲回家。” 萧慎人死后,他的亲人会把他的骨灰撒到草原中,让北风吹散,让故去的人随风而去,走遍世间的每一寸土地,走到天涯海角,然后挑一个有缘的角落,等待新的轮回。 而汉人的习俗与之不同。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死后要安葬,蒙岢小的时候听他的娘亲说,人死之后是要入土的,人们在地上堆一个小土丘,叫做“坟”,再给逝者立一个碑,这样逢年过节,他们能跪在碑前,祭奠故人。 她说,她明白萧慎人的习俗,人死灯灭,什么也留不下。但是活着的人总要留个念想,活生生的人突然走了,谁也接受不了。 世间的一切都有法则,再深的伤痛,终究也会被时间治愈。 她告诉蒙岢和夏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他们不要难过。她想像死去的萧慎人一样随风而散,这样,她就能跟随着北风,回到她的家乡。 蒙岢没有遂了他娘亲的愿,而是依照汉人的习俗,把思念留在了一方木盒之中。 他要亲自送他的娘亲回家。 “阿景,如果有一天,我没办法亲自完成娘亲的意愿,你替我把这个带到干越,找一棵最高大的槐树埋了罢。”蒙岢把他母亲的骨灰盒交到了夏景的手中,“我的母亲叫王槐,她是干越王氏的女儿,只可惜干越王氏早在十二年前就灭门了,无一人幸存。我的娘亲,她也没有家了。” “不,我不配。”夏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蒙岢,“台吉,我不能答应。干越王氏灭门一案我会查清楚,但是这件事,我没法答应你。台吉,如果你死了,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台吉,你要记住,你要是死了,夏景绝不独活!”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遇到事,就喜欢跟我急眼。”蒙岢在夏景的额头上亲了亲,“我说笑的,你别当真。另外,之前的事,你处理的怎么样了?” 夏景答道:“我已查明,拓剌王身边的巫师,正是蒙彡的人。蒙彡近些年痴迷于巫蛊之术,害了不少人命,当然,奴隶的命在他的眼里也算不上人命。只是,如今他把蛊虫种进了拓剌王的身体里,那种蛊虫与鹰奴体内的蛊虫不一样。” 蒙岢蹙眉问道:“蛊虫?可是我娘亲死的时候,在她耳朵里发现的那种蛆虫?” “有些不同。”夏景解释道,“拓剌王体内的蛊虫,更狠毒,也更难杀死。这种蛊虫来自中原,所以我猜测拓剌王身边的这位巫师,很可能是个汉人。另外,这位巫师不喜与族中贵族来往,倒是常常与拓剌王身边的宠姬见面,想必,他们之间一定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就与蛊虫有关。” “我见过他几次,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宽袍,黑纱遮面,让人瞧不清他的长相。”蒙岢回忆着,“能确定的是,他是一个瞎子,两只眼睛都瞎了。那次他伸出手臂,给父王递丹药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我听闻大徵的皇帝常把罪臣流放至边境,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从大徵的边城逃难而来的罪人?” 顺着蒙岢的话,夏景揣测道:“你是说,这位来路不明的巫师是在弄虚作假,故弄玄虚?他用所谓的巫蛊之术,给拓剌王下了一个套?”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蒙岢侧卧在王座上,挑眉一笑道:“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呢?更何况,他到底是真还是假,也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去查,我要这个人全部的底细。” 第96章 鹰奴(六) 夜里的銮城与白日里大不相同。 白日里,这座城就是藏在沙漠深处的一块土疙瘩,风一吹,就掉了一层皮。但是,当暮色来临,城中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时候,这座城市便渐渐地苏醒了。 夜间的銮城,鼎沸的人声与嘈杂的闹声糅杂在了一起,道路两旁,牧民与商户高举铜碗,喝着奶酒,在天神赐予他们的不夜城中,欢庆着平凡的日日夜夜。 彪悍的鹰奴撕烂身上的衣布,站在火堆旁,把热油浇灌在碳火上,顷刻间,火堆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他们架起一只扒了皮的羊,扔在了火堆上,不一会,焦熟的肉香随着夜风,炽热地弥漫到了銮城的角角落落。 桓秋宁嗅着空中的羊肉味,回头望着不远处的篝火,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他着李傀进了一间卖皮料的商铺。正值盛夏,铺子里柜台旁堆积着很多卖不出去的羊皮和狼皮,李傀给掌柜的扔了两块金疙瘩,掌柜的才正眼看了他们一眼。 “要什么料子?” 李傀把桓秋宁拉到掌柜的跟前,道:“要成衣,最好是琅苏的丝绸做的衣裳,有么?” “口气不小啊。”掌柜的舔了舔嘴里的大金牙,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现在琅苏的料子可运不到这儿来,大徵的皇帝老儿想穿丝绸,都得等着上京城里的军爷给他供呢。不过,我这店里倒是有郢荣的织锦。” 李傀背靠柜台,回头漫不经心地戏谑道:“这大热天的,穿织锦,怕是会捂出一身痱子罢。” “哎呦,听着你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拓剌王的亲儿子呢。”掌柜的打量着李傀,努着嘴,指尖捏了捏,“想要好货,得再来点硬家伙。” 李傀二话没说,又给他扔了俩金疙瘩。 “大哥,你的壕光照耀大地啊!”桓秋宁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个金疙瘩,往前凑了凑,小声地问,“大哥,你哪来的这么多金块?干咱这行,赚的这么多?” 第141章 “托你的福,夏景那孙子给的。”李傀把钱袋扔给了桓秋宁,“不换身好衣服,咱们连王宫的门都进不去。去挑挑,有没有你喜欢的,咱一块买着。不买白不买,萧慎人的钱花着就是爽。” “得嘞!”桓秋宁转头看向衣柜。 掌柜的像一只鼓着肚皮的土拨鼠,在店铺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件压箱底的好货。他从羊皮堆里抱出了一个木匣,里边装着一件紫罗兰色的罗衫。 这件罗衫轻如落樱,薄如蝉翼,触感丝滑。桓秋宁笑着摸了摸,回首道:“确非凡品。” “这种好货平时可是要献给蒙亲王的,若不是蒙亲王见多了绫罗绸缎,不稀罕这种好料了,我才不会拿出来卖的。”掌柜的颇为自豪地看着这件罗衫,感慨道,“这件衣裳也有些年头了。” “只是……”桓秋宁捏着下巴,眉头一皱,笑道:“只是,这件也太妖媚了罢,我穿,怕是不合适。” 掌柜的与李傀异口同声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俩一左一右,打量着桓秋宁。 掌柜的拿起罗衫,在桓秋宁身上比划了比划,“我见你颇有姿色,正所谓好衣裳衬美人,美人就该穿这种好料子。你拿去试试罢,我今日就干一单赔本生意,不加钱了。” 李傀调侃道:“四块金疙瘩换一件罗衫,掌柜的,你没少赚罢。” “你真是的,什么话都让你给说明白了。这样好的料子我要是还赔本了卖,我还活不活啦!”掌柜的见桓秋宁换衣裳去了,他把李傀拉到身边,挤着嗓子问:“你老实交代,你给他买这种衣裳,是不是想把他送给蒙亲王?” 李傀坦诚道:“是啊。” “你这不是作践人么。”掌柜的苦大仇深地蹙了蹙眉,“你干这种缺德事之前,没好好地打听过蒙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么?他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在弘吉克部,没人敢得罪他,他比拓剌王还可怕。你把这位小兄弟送过去,就相当于是要了他的命哪!” “我知道啊。”李傀搓了搓胡茬子,打了个哈欠,“我陪他一块死,还他一命不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谁还怕死啊。” 这话把掌柜的给噎住了,他倒退两步,后背磕了在柜台上,疼的他“嘶”了一声。 不一会,桓秋宁穿着那件紫罗兰色的罗衫,戴着铃铛响的首饰,捂着云雾显露的胸口,拘谨地走了出来。 桓秋宁勉强一笑,别扭地问了句:“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 “仙儿啊!我滴个亲娘啊,老夫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活神仙啊!”掌柜的大吃一惊,看直了眼,频频惊叹道:“怎么能这么美呢,那壁画里的仙子,活过来啦!” 李傀爽朗地笑了两声,“弟,你真是长了张好皮囊!咱娘真是偏心,哥咋就长得这么朴实无华呢。” “也没有吧。”桓秋宁扣了扣脑门,拎起衣袖,“其实也还好,就是有点太……领口太低,袖子太短了,好不习惯。” 他在满春楼里学的勾引人的本事全用在照山白身上了,离开上京之后,他再也没对谁那般妩媚的笑过,如今穿上这身紫色罗衫,他不知道该把媚眼抛给谁看。 桓秋宁活到今时今日,经历过三次死里逃生,前两次他能活下去,是因为他对殷氏的恨,而从上京城逃出去的那次,他宁可烂在土里,也要留住一口气,是因为照山白让他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的爱。 死灰复燃般的爱意,支撑着桓秋宁一步一步艰难地活到了今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1]”桓秋宁看着身上的这件深紫色的罗衫,蹙着眉,默念了一句诗。 他曾经发过誓,只要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可是事到如今,他依旧没办法得偿所愿。 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想到照山白在上京城中一切安好,他愿意接受所有的不如意,只待他们能够重逢的那一天。 为君沉沦,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 拓剌王宫。 纸醉金迷,灯火通明。 觥筹交错,烛光艳影中,宫殿中的蒙氏贵族早已酩酊大醉,他们揽着身边的舞姬,就算是边境的敌军踏马而来,用长矛刺穿了殿中的云纱,他们也只会觉得是他们眼花了。 桓秋宁躲在偏殿,冷脸注视着萧慎的贵族,漫不经心地往短刃上抿着毒药。 “你要做什么?”李傀夺过他手中的短刃,严肃地问:“你要杀人?” “没。”桓秋宁耸了耸肩,乖巧地笑了一下,“我转着玩呢,没想杀人。” 李傀打量着宴席,低声道:“今夜不宜动手。大徵的和郢荣的使臣分别于昨日和前日抵达了銮城,今夜他们都在宴席中。咱们万不可草率行事,害了诸位使臣的命。弟,你看,坐在拓剌王旁边的人,就是蒙亲王蒙彡。” 桓秋宁顺着李傀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殿的中央,蒙谚和蒙彡像两只凛凛生威的雄狮一般坐在狼皮宽椅上。 蒙谚年过知命之年,略显老态。 他赤裸着上身,随意地坐在宽椅上,不怒自威。他的身上有无数道醒目的刀疤,如图腾一般匍匐在他的胸前,几个尖锐的狼牙吊在他的胸前,狼王的威严尽显。 反观一旁的蒙彡,虽然比蒙谚年轻许多,本该是血气方刚,气势正盛的年纪,可他坐在蒙谚的身旁,坐在蒙谚宽大臂膀的影子里,却看起来弱势了不少。 果不其然,在狼群中,谁是狼王,一目了然。 桓秋宁看着蒙谚那双凶狠乖戾的狼眼,看着他深邃却泛黄的双眸,不由得想起了十二年前,他逃难至弘吉克部,九死一生的时候,蒙谚对他下的杀令。 蒙谚的身旁站着一位穿着一身宽袍的巫师,黑布遮面,胸前挂着神图。桓秋宁扫了巫师一眼,遂再次看向蒙谚。 “他中毒了。”桓秋宁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身上被人种下了蛊虫,如今,已经度毒至骨髓了。” “谁?”李傀转头问道:“你说的是蒙彡么?” 桓秋宁道:“蒙彡的体内也有蛊虫,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并没有中毒。” 他转身,在李傀的后颈上横劈一掌,随后用短刃在李傀的后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咬破手指,把血滴抿在了伤口上,十秒的时间,逼出了几十只蛊虫。 李傀抱着胸口,猛然吐了一口血。他踉跄着晃了几下,抓住了桓秋宁的手,“你,你为什么懂的这么多?这蛊虫,六年前我刚到萧慎的时候,夏景就给我种进去了。有时候,这些蛊虫会从我的鼻孔或者嘴里爬出来,我用过很多种方式去杀它们,可它们根本就死不了。” “那是因为你用的毒不够毒。”桓秋宁摊开手掌,挑眉一笑,“以毒攻毒。再邪门的蛊虫,喝了我的血,也得死。” “弟,你吃过不少苦头罢。寻常人见到这种蛊虫,不被吓死,也被恶心死了。”李傀拍了拍桓秋宁的肩膀,“这条命哥记下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哥还给你。” “不值得。大哥,我不值得你用命来救。”桓秋宁咬着指尖,吸吮了一会血,“大哥不用放在心上,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你就当我是在赎罪好了。” “弟,你别这样说。”李傀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啊,当年的事,各有苦衷罢了。大哥看人很准的,大哥相信你的为人,你以后,莫要再因为以前的事儿偷偷难受了哈,都过去了。” “我听大哥的。”桓秋宁把短刃藏进了腰带中,扫了一眼宴席,歪头道,“时机到了,该我上场了。” 第97章 病狼(一) 自太祖建朝以来,这是大徵的使臣第一次进入到萧慎的国都銮城。 銮城地处极北之地,又处于沙漠之中,气候寒冷干燥,城中百姓缺衣少食,当然,他们本就是游牧民出身,早就习惯了缺衣少食,食不果腹的日子,见到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大徵使臣,他们放下手中的石器,围在大道两侧,目光追随着使臣的车队,向远处的拓剌王宫望去。 这次大徵使臣给拓剌王进贡的贡品为泸州产的“云丝”,其质地要比寻常罗衫要更加轻薄。夏日里把“云丝”穿在身上,不仅如赤身一般凉爽,而且没有裹身之感。 这些年战乱四起,大徵的国库日渐空虚,地方州郡的不少桑田转为了农田,“云丝”的产量骤减。因此,此物虽然算不上是旷世珍宝,却也是十金难求的名贵稀品。 而郢荣的使持节进贡的贡品为一颗“惊世骇俗”的丹药,名为“长生阙”。使持节放言道,此丹药世上仅此一颗,吃了可以强身健体,祛除百毒,延年益寿。 蒙谚闻之大喜,命人收下了“仙丹”,给郢荣的使臣赐了上座。 大殿之中,一群穿着霓裳轻衣的舞姬缓缓退场,笙箫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清脆的皮鼓声如雨声般骤起,十二位带着人兽面具的巫师簇拥着一位紫衣舞者从偏殿走出。 第142章 紫衣舞者轻轻地撩起了膝盖骨上的罗衫,露出了小腿上的图腾。他赤足走在满地的金箔上,随手从宴席中勾起一个酒杯,把奶酒撒在了巫师手中的“圣坛”中。 “哒。” “哒嗒嗒……” 桓秋宁摘下耳边的耳夹,掀起了紫罗兰色的面纱,他踩着绫带,腾空时袖中花瓣簌簌落下。美人撒花,身姿妙然,宛若误入凡尘的谪仙。 适才窝在狼皮毯上昏昏欲睡的蒙彡登时看直了眼,他舔着嘴边的酒滴,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桓秋宁看。 然而这有位仙人之资的舞姬,并非良善之辈。桓秋宁揽着“圣坛”,抬眸看向坐在金座上的蒙谚,眼露凶光,一身凶戾。 蒙谚一如多年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桓秋宁。时隔多年,那头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狼王已经生出了白发,露出了沧桑的病态。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桓秋宁单挑一边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当年,尖锐的狼牙曾经刺进过他的胸口,桓秋宁砍断了那颗狼牙,如今,他带着断牙,再次站在了蒙谚的面前。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孤注一掷,他要给自己谋一条退路。 桓秋宁一舞惊鸿,落地时弹了弹衣裳。他把在座的宾客的面孔全部记下后,把短刃藏在了衣袖中。 歌舞未停之时,一位立着高髻,簪着浓艳的红布花的宠姬扑到蒙谚的怀里,柔声道:“尊王,台吉到了。” 蒙谚扯了扯胸前的金链,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大殿中的巫师们纷纷退场,不知道谁踩了桓秋宁的衣摆,害得他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时,宴席中有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他的手,随后拉着他,坐在了宴席的角落里。 桓秋宁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软垫上的,便先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竹香。 猛然回头,见照山白戴了一顶深褐色的高帽,穿着萧慎人的衣服,戴着金饰,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照山白!”桓秋宁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心脏恨不得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心道:“天哪!鬼天爷,你竟然把照山白送来了!照山白,真的是照山白!” 明明有数不清的话想对照山白说,可当照山白真的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照山白给桓秋宁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揉着他的掌心,对他温柔一笑。 见到这个久违的笑容,桓秋宁差点泪崩,他抿着嘴,委屈地挤了挤眼睛。 “见过父王。”蒙岢掀起衣摆,单膝跪地,冲蒙谚行礼。 夏景紧随其后,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你来迟了。”蒙谚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睨着蒙岢,“今日大徵和郢荣的使臣来访銮城,带了不少旷世珍宝,你也过来开开眼。蒙岢,你去把本王的宝刀拿来,赠与使臣。” “是,父王。”蒙岢应道。 宴席中,桓秋宁见照山白猛灌了两碗奶酒,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照山白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在此处等我,不要走。”说完这句话,见到桓秋宁点了头,他才舍得把手松开。 照山白作出一副醉态,摇摇晃晃地走到郢荣使臣的身边,冲蒙谚示礼道:“外臣照丞,谨代陛下谢过尊王。” 蒙岢取来了宝刀,见到两位立场不同的使节,不敢擅作主张,亦不想草率地表露自己的态度,便转头冲蒙谚行了个礼,等着蒙谚发话。 蒙谚转脸看向照山白,不置一词。 照山白再次示礼,恭恭敬敬地道:“照丞虽不懂刀剑,却也能看出此刀绝非凡品。尊王的诚意,外臣会替您传达给陛下。我大徵的皇帝陛下,抚有四海,亦慕尊王坐拥万里草原,欣赏尊王翱翔九霄之姿。大徵愿意与萧慎化干戈为玉帛,以此‘云丝’与‘宝刀’为盟,惟愿自此之后,白马西风,再无战火。” “另外,”照山白转身对郢荣的使持节作揖,道,“大徵与郢荣本为一体,郢荣的子民亦是我大徵的子民。‘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大徵愿意与郢荣兵刃相见,但也不会容忍有心之人不自量力地发难。故此,愿意将此宝刀赠与郢荣,盼望与郢荣永结同好,早日归于一统。” 言罢,照山白转身看向蒙谚,又示礼,道:“外臣酒后多言,尊王容忍之恩,照丞深表谢忱,感激不尽。谢尊王恩典。” 听罢,桓秋宁在心里给照山白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妙啊,照山白此番话即替蒙岢解了围,又点明了他此番前来萧慎的意图,是为了与萧慎谈和,顺便还教训了郢荣一番,说郢荣的事就是大徵的事,让它莫要窝里横。当年那个写文书都会紧张的照山白,真的长大了。” 桓秋宁看向郢荣的使持节,此人他没什么印象,想来,这个人才是殷禅的心腹,而自己只不过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替死鬼罢了。 只是,桓秋宁不认识他,他未必没见过桓秋宁。想到此处,桓秋宁拉起面纱,又遮在了脸上。 蒙谚扬眉一笑,命人把照山白带来的云丝拿了过来,笑道:“此物甚好,本王很是喜欢。大徵皇帝的心意本王收到了,议和的事,本王会好好考虑的。只是,使臣有所不知,萧慎的冬天要比北疆的冬天寒冷十倍,我萧慎的百姓要想在冬天活下去,就得需要绒衣和食物。本王想要的不多,不知道大徵的皇帝能给多少。另外,本王不是一个偏心的人,既然另外一位使臣收到了宝刀,本王便会赏赐给你些别的东西。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谢尊王。”照山白揉了揉太阳穴,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醉醺醺地道,“照丞听闻銮城中有一座宫殿,里边住满了美人。照丞醉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竟然在这座宫殿里,也见到了一位仙子,好美的仙子啊!有句老话说的好,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照丞只是个俗人。所以,照丞斗胆,想向尊王讨要这位仙子。” “仙子在哪儿呢?本王怎么没看见。”蒙谚豪放地大笑着,“你若是能在这殿中寻得仙子,本王便把她赏给你。” 照山白闭着眼,在宴席中晃悠来,晃悠去,醉醺醺地饶了好几圈。最后,他站在一个人的身前,抓住了他的手,睁眼道:“我抓住了!” 桓秋宁笑眼看他,反握住了他的手。 “区区一个舞姬,本王赏你便是了。”蒙谚打量着桓秋宁,看到了他身上的图腾,“只是,此人只是个奴隶,不知道使臣是否还要他。”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夏景回头死死地盯着桓秋宁,眼中骤然闪出了几分冷色。不仅如此,殿中注视着桓秋宁的人,不只有他一个。 桓秋宁察觉到了那几束不怀好意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畏惧,而是云淡风轻地饮着酒。 照山白回首作揖,朗声道:“照丞见此人颇有眼缘,更何况照丞看中的是他的美色,又非他的身份。” “好!本王允了!才子觅得佳人,不失为一桩美谈啊!”蒙谚大笑两声,“诸位,继续喝罢!今夜,不醉不归!” 宴会一直持续到次日寅时才结束。 桓秋宁抱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照山白走了半里路,进了别宫中的客殿。他把照山白横抱到床上,伸手去解他胸前的衣扣,顺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摸完,他美滋滋地笑了一下,随后捧着照山白的脸,低头亲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他亲了好一会才肯松手。 照山白似醒未醒,抱着软衾,眯眼看着桓秋宁,傻乐了好一会。 桓秋宁端来一碗醒酒汤,把照山白扶起来,耐心地哄着他:“小山白,醒了没?要不要喝醒酒汤,珩哥哥来喂你呀。” “不要。我不想喝。”照山白盘腿坐在桓秋宁对面,托着脸,哼哼唧唧道:“我热。” “好好,我帮你脱。”桓秋宁只好放下醒酒汤,伸手为他宽衣,“你呀,明明是个没什么酒量的‘小孩桌’,为什么还要逞能救我?你看你,醉晕了罢。你可知蒙谚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喜怒无常,如今大徵与萧慎水火不容,明面上他让你三分,背地里,他早就派人把你盯得死死的了。你就不怕他哪日想起来,你在他的眼皮子底耍心眼,要了你的小命?你不惜命,我可心疼死了。” “阿珩。”照山白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珩,我好想你。” “山白,我也好想你。”桓秋宁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日日夜夜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照山白端起醒酒汤,蹙着眉,一口闷了,“阿珩,你的事,我刚到萧慎的时候就听说了。我一猜便知夏景刚抓的鹰奴是你。你这个傻子,什么时候才肯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你早知道我在銮城?”桓秋宁挠了挠后脑勺,讪讪一笑道:“还是御史大人消息灵通,在下佩服,佩服。” 照山白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心疼地道:“阿珩,在琅苏的时候,我放你走,是希望你能自由,而不是看你一次又一次地身陷险境。你可否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143章 桓秋宁收了笑意,颇为坦诚道:“我想为郢荣谋划一条出路,也想为大徵谋划一条退路。你在大殿上说的那番话没错,大徵与郢荣终究要回归统一,早晚有一天,郢荣的百姓能够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然而,想要历久弥新,大徵也必须要变一变了。仅凭一人之力,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我没办法预测和改变朝局,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在入秋之前,为郢荣多争取一些时间,不让郢荣腹背受敌,这也是我对殷禅的承诺。” “如今,上京的情况也不乐观。”照山白垂眸道,“柳夜明极其党羽主张迁都庸中郡,陛下虽未下定决心要迁都,却恢复了梁秀兰护国夫人的身份,给了她一块能够随时出入皇宫的金令牌。三月以来,天州和常边郡的战事愈演愈烈,陛下对郑虞两氏的征伐也愈发急迫。不仅如此,大徵西部的夏豫最近几个月也频频出乱子,西边的蛮邑部族多次越过久寒山犯我边境,夏豫与天州离的又近,着实让人犯愁。” “山白,别皱眉。”桓秋宁给照山白揉了揉眉头,“办法总比困难多,再难的事情,也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怕什么,天塌了有高个的人顶着,再不济,我给你顶着!” “我不要你以身犯险。阿珩,我只要你好好的。”照山白言道,“我收到你写的词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干越,等我到了晋州,你已经去了萧慎。但凡你肯等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这些苦。” 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笑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言道:“你就当这些苦是我替郢荣的百姓受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必须深入到萧慎权力的中心,才能知道蒙氏贵族到底是怎么把各个部落统一起来的,才能知道怎么与他们对抗。弘吉克部战无不破的驯鹰部的鹰奴们被中了蛊虫,这是我混到鹰奴中,切切实实地当了一回奴隶才知道的。在这世上,无论做什么,想知道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不是么?” “是了。”照山白低下眼,抱着羊毛软衾,闷声躺了下去,“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生气了?”桓秋宁连忙靠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别嘛,你别不理人嘛。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山白,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桓公子心系天下苍生,心里想着,念着那么多人,哪能想起我呢。”照山白背对着桓秋宁,“睡觉!再不睡,天要亮了。” 此话一出,桓秋宁竟然真的没再吭声,一动也不动。 照山白半信半疑,翻过身,转头看向桓秋宁,身边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睡觉。 谁成想,照山白才盯了桓秋宁两秒,桓秋宁便自己破了功,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撩骚道:“照山白,你真逗!” “你怎么这么好哄。以后啊,我怕是日日都想逗你玩。”桓秋宁往前凑了凑,跟照山白额头抵着额头,他凝视着照山白的双唇,没脸没皮地说了句,“照山白,我想咬你。” “来啊,想咬哪儿啊?”照山白握住桓秋宁的后颈,较劲似的吻了上去,鼻息在热气中蒸腾,在凉风中消散。他扯掉桓秋宁的腰带,一路向下探去。 “别……”桓秋宁抓住他的手,拧过头,蒙着水雾的眼睛望着远处的烛光,“蜡烛还亮着呢,我去吹蜡烛。” 他从照山白的臂弯下逃了出去,一只脚的脚尖还没够着地,另一只脚便被人抓住了脚踝。 照山白握住他的脚踝,扯下发带绑了上去,用力把桓秋宁拉到怀里,涩声道:“我让你去了么。过来,看着我。” “你先松手。”照山白把桓秋宁的脚踝抓的微微泛红,他想逃逃不掉,只好返其道而行之,用那双狐狸眼,笑盈盈地看着照山白,“郎君,你抓疼我了。” 照山白闻声一怔,立马松开了手,稀里糊涂地问了句,“你当年在满春楼,都学了些什么。” 桓秋宁勾着照山白的衣领,乐此不疲地撩骚道:“我呢,学了些哄人开心的法子。郎君,你想不想知道我究竟学了些什么。” 他本以为照山白会如从前一般羞得小脸通红,然后躲在软衾里闷头睡觉,谁料,照山白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盯着桓秋宁,道了句:“好啊,甚得我心。” 这下,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桓秋宁不知道照山白是如何练出来的这些欺负人的本事,叫他哭也不是,疼也不是,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哼声受着。他终于得空喘口气,还不忘抱怨一句,“照山白,你可真是,一点也不疼人。你,你好狠……” 话音未落,照山白又吻了上去,比先前的每一个吻,都要更霸道,更缠绵。 天昏地暗,天荒地老。 红烛燃尽之时,天边显露出第一抹晨色。 照山白抿着桓秋宁鬓角的湿汗,柔声问道:“阿珩,答应我,别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好不好?” “恩,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桓秋宁又饿又累,像块羊毛毯子一样,瘫在榻上。他怕照山白一会又要来,连忙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里衣,看着眼床边的人,揉了揉肚子,抿嘴道,“照山白,我饿了。” “食盒中有粽子。昨日端午节,我在荆城顺手买的,你吃罢。”照山白侧卧在榻上,温柔地看着桓秋宁,“甜粽子,蜜枣馅儿的。” 第98章 病狼(二) 李傀抱着胳膊,在客殿的门外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桓秋宁推门而出的时候,李傀睁开血丝满布的眼睛,抓着桓秋宁的胳膊,问:“弟,你没事吧。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事,睡了个好觉。”桓秋宁的嘴边粘着蜜枣的皮儿,他抬手摘下枣皮,舔了一下嘴角。 甜味在嘴里回荡。蜜枣甜的人心软,一点也不腻。 桓秋宁的眼皮子底下挂着两团黑云,李傀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半信半疑地追问道:“真的?你遇到事千万别自己硬抗,大哥在萧慎无依无靠,就挂念你一个。” “好大哥,我真没事。”桓秋宁转了一圈,笑着道,“有大哥罩着我,我怕甚么。” “吓死哥了。”李傀松了口气,又问,“大徵来的使臣靠谱么?哥想着等到郢荣使臣离开銮城的时候,带着你藏进他们的车队里。只是,銮城到冰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怕就怕,咱们能离开銮城,却走不出草原。” “他人挺好的,没欺负我。”桓秋宁回头望了客殿一眼,莫名其妙地腼腆了起来,“他看上我了,才不舍的伤我呢。” “啊?”李傀抓了抓脑门,不明所以,“啥?” 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天突然阴了下来。紧接着来了一群鹰奴,把二人围了起来。夏景从长廊的尽头走来,到了客殿前,他阴着脸,握着皮鞭,傲然睥睨着桓秋宁。 “怎么这么快就来找茬了?”桓秋宁瞧着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样,腹诽道,“昨夜看夏景拉着张驴脸,便知道他定要发作,没成想这小子挺能忍,等天明了才来捉人。欸,既然都忍到天明了,多忍一会又能怎?” 他抿着嘴,不知道接下来是要挨鞭子,还是会被关起来。 然而,夏景怒视着桓秋宁,强忍着怒火,嘴角抽搐着道了句:“台吉要见你。” “是,领主。”桓秋宁向夏景行了礼,硬着头皮扯了句,“能否容许我再说一句?” “台吉?蒙岢?他见我做甚么。”桓秋宁没多想,他溜到李傀身边,小声道:“大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其实,屋里的人是我特别重要的朋友,我怕蒙谚会对他动手,你帮我盯着点,回头我请大哥吃酒。” 李傀点头道:“你且放宽心,有大哥在,谁也没法动他一根汗毛。你多保重,这里有大哥。” 桓秋宁的心安稳地落回胸口,真诚地道:“大哥,谢了。” 拓剌王宫比桓秋宁想象的要大很多,其中大大小小的宫殿如蜂巢一般紧密地挨在一起,稍不注意,便会走错房间。 桓秋宁见到蒙岢的时候,他正坐在棋盘旁,耐心地给鸽血红宝石擦油。 他的侧脸如儿时一般鼓起了一块奶腮,羊毛似的卷发遮住了他的耳朵,金圈耳饰上挂着长长的金链,落在他的胸骨上,闪着金光。 本来桓秋宁还在为久别重逢,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犯愁,谁成想,他还没走到蒙岢面前,夏景就冲着他的膝盖骨踹了一脚,怒喝了一声:“跪下!” 桓秋宁摔在地上,咬着牙,暗暗骂道:“真是一条好狗!” 蒙岢放下宝石,把棋盘上的棋子收了起来,又重新放了上去,平静道:“夏景,你先下去罢。” 夏景连忙道:“台吉,我不能离开您,夏景不放心。” 桓秋宁回头扫了一眼,夏景那表情,恨不得立刻把他撕碎,然后扔到万人坑,喂鹰。 “还是让他留下罢。”桓秋宁不习惯说萧慎话,他估摸着蒙岢应该没把汉话忘干净了,于是道,“世子殿下,好久不见。” 到萧慎之后,桓秋宁没再遮住自己额间的胎记,所以,在他于宴席中献舞的时候,蒙岢就已经认出了他。 第144章 桓秋宁眉间的焰红又妖冶的胎记,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一直记得。 “过来。”蒙岢让桓秋宁坐到对面,命人给他倒了一杯茶。 萧慎的茶大多是陈茶,茶本身的香气已经消散,口感沉闷,还有一股甘草味。桓秋宁勉勉强强把茶水咽了下去,低头看向棋盘。 蒙岢在棋盘上拼了一个“珩”字,“你离开草原的那一夜,我的母亲死了。在那之后我查了你的身世,我以为你回到大徵也是死路一条,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到这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徵早就变天了。”桓秋放下茶杯,抿着杯边的水,“当年的桓珩也没想到,那个放羊的小男孩,竟然是萧慎的台吉。世事还真是难料啊。” “我们都无家可归了。”蒙岢掀起眼皮,露出了一双比夏景的眼睛还要亮的金瞳,问道,“白狼呢?” “它还活着。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汤圆’。”桓秋宁不疾不徐,“中原有元宵节,元宵节要吃汤圆,寓意着团团圆圆,阖家欢乐。‘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我们都变了,汤圆也长大了,没变的只有月亮。” “是啊,当年在草原里独战群狼的野崽子,也能把这天下搅得一层浪推一层浪了,不是么。”蒙岢凝眸看向桓秋宁,“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怀疑过你,我怀疑是你为了活下去,出卖了我们。” 桓秋宁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问道:“所以,世子殿下今日传唤我过来,是为了兴师问罪?” “我若是想杀你,在你刚到边境的时候,就已经要了你的命了。”蒙岢嗅着茶,“这茶这么苦,你也能喝的下去。很多事,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冲动给我不了我答案,只会让我失去理智。我父王一早便知我母亲在帐篷里藏了人,他没说,是因为他在等,等我母亲去求他,求他杀了自己。他要我母亲死给我看,他要让我知道什么是下贱,什么才是最肮脏的东西。当年我问你的问题,至今已经没有得到答案。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什么东西能把人困在原地,困十二年呢。 蒙岢生在草原,本该做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可他的母亲却偏偏把最没用的温柔生在了他的骨子里,让他成了一只病狼。 他父王的病在身上,而他的病在心里。年少时的疼痛终究像年年如期而至的暴雪一样伴随他的一生,雪山会融化,可是心茧一旦缠起来了,除非烈火焚烧,否则再难解不开。 蒙岢吃过天山上的雪莲,也喝过清晨的甘露,但是什么也比不上他娘亲给他熬的一碗奶酒。 困住他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那就闯出去!”桓秋宁知道蒙岢今日叫他来此绝非叙旧这么简单,他只能先顺着蒙岢的意思,说点他想听的,“当年我能从草原逃出去,你也能。” 蒙岢干笑一声,竟然被唾沫呛着了,又干咳了两声。 他一咳嗽,一旁候着的夏景立马给他倒水,蒙岢喝完,夏景又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滴。 这一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想必是熟能生巧啊。桓秋宁打量着他们,一眼便瞧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啊。 “谈点正事罢,南山先生。”蒙岢道,“虽然郢荣来了使臣,但是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得跟你谈,才能奏效。” 桓秋宁反问道:“谈可以,不过,我得先知道,世子殿下是在替谁谋划。世子殿下说的话,是拓剌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有区别么。”蒙岢停顿须臾,指尖夹着棋子,“萧慎也要变天了。不是南山先生告诉我的,要闯出么?” 蒙岢想弑父夺位,杀蒙谚,成为下一任的拓剌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一统萧慎的三大部族更是难上加难。 萧慎的三大部族之间常有纷争,胜者为王,利戈部的甘氏和蒙尔哈部的翀氏想来对弘吉克部的蒙氏只有谦让,没有臣服。 拓剌王是天神选定的,草原中只能有一个。可是,如果蒙氏的蒙谚和蒙岢都死了,那么天神就不得不再选一位新王,到时候,胜者便是王。草原上的人信奉天神,也相信绝对的实力,他们只愿意臣服于战无不败,以一敌百的勇士,而不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羔羊。 蒙岢与蒙谚不一样,蒙谚从小与人搏斗的勇士,少时便带兵打仗的将军,他的盔甲便是他的勋章,是神祇赐予他的荣光。而蒙岢的出身本就遭人诟病,近些年虽然打了几场漂亮仗,却也是在他老子庇护下逞的小英雄。 一旦蒙谚死了,蒙岢的台吉的身份就会变成一抔黄土,利戈部和蒙尔哈部的狂风一旦吹来,这抔黄土连渣也剩不下。 对蒙谚的恨意足以让蒙岢提起刀,杀了他的父亲,可是这些恨意却不足以让他成为草原真正的狼王。 头狼是独一无二的,他要有开天辟地的能力,也得有撕烂天地的狠绝。而蒙岢还只是一个在迷雾中徘徊的浪客,如果不是夏景一直在他的身后为他铺路,他走不到今天。 见蒙岢出了神,桓秋宁主动道:“大徵能给你的,不一定比郢荣能给你的多。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大徵与郢荣各分东西,早晚有一天,这两只虎会杀的只剩下一只。你觉得,谁会愿意把骨头分给你们弘吉克部吃?” 蒙岢笑得浅淡,道:“我弘吉克部不要骨头,要肉。” “要肉,也可以啊。”桓秋宁相当敏锐,他知道蒙岢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是想把自己套进去。但他也不能急着拒绝,得给蒙岢点甜头,不然,再谈下去,可就要掀桌子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在来萧慎之前,桓秋宁清楚地了解萧慎三大部族的情况。弘吉克部的雄起是从蒙谚成为拓剌王开始的。而蒙谚之所以能成为拓剌王,他与康政帝的一场谈判便是关键。 谈判结束后,大徵与萧慎止战,开通了三道商道,最关键的是,大徵每年冬日给萧慎的物资,会先运送至弘吉克部,再从弘吉克部运送至其他两大部族。这样一来,就当与是把发放物资的权利给了弘吉克部,利戈部和蒙尔哈部为了获取物资,只能看着弘吉克部的脸色,弘吉克部便靠着与大徵的关系,迅速崛起。 然而,稷安帝继位后,切断了大徵与萧慎之间的商路,大徵与萧慎的关系日渐恶化。再后来,萧慎西部的蒙尔哈部率先与天州开战,紧接着弘吉克部攻打干越,而与他们相比实力较弱的利戈部则做后备支援。后续的战局对各部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弘吉克部攻破东平关成为了它坐稳老大哥位置的关键。 如今,蒙尔哈部与天州的长达几十年的战火依旧烧着,大徵的政局变动,干越投奔郢荣,蒙谚日渐老去,身体情况每况愈下,萧慎的变局就在眼前了。 蒙岢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晋州,道:“大徵的禁军驻扎在晋州,为首的将军叫虞朔兰。他们打干越要走的路,与当年黑鹰军打荆城、禹城要走的路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你们这条路的图纸,作为条件,我要裕昌关的驻防图。” 裕昌关靠着临边郡,过了临边郡就是上京城。蒙岢开门见山,点名了他想趁着晋州与干越交战,把手伸到临边郡,甚至更远,桓秋宁自然不会遂了他的意。 “裕昌关的驻防图我可没有。”桓秋宁指了指东平关,“这地我倒是去过,到萧慎之前,我去那边的春楼逛过,里头可全是美人哪!” 蒙岢不急不怒,“我以为你会应着,然后画张假的给我。” “做人还是要讲诚信的嘛。”桓秋宁敲了敲桌子,弓着腰,凑上前,“咱们谈点实际的罢。” 蒙岢爽快地道:“说说看。” “我要弘吉克部在晋州与干越的战事结束之前,不让黑鹰军的一兵一卒踏过冰河。”桓秋宁指着地图上的干越,放上了一个小红旗,“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们向大徵示好,出兵与禁军一同灭了干越,然后想与大徵瓜分干越的土地,完全是做春秋大梦!你看好了,裕达岭易守难攻,当年黑鹰军之所以能险胜,是占据了‘天时’和‘人和’,唯独不占‘地利’。一旦大徵禁军进入干越,控制了裕达岭附近的军防,你们有几成把握,能再次从吊魂谷里活着逃出去?在晋州与干越止战之前,你们按兵不动,一来可以养精蓄锐,二来可以好好地维系你们各部族之间的关系,当然,你要是想当狼王,令其余部族俯首称臣,但遂君愿。” 桓秋宁说的花里胡哨,可蒙岢听得却是相当清楚,他沉声问道:“如果,干越战败了呢?到时候,郢荣还能给弘吉克部,分几块肉?” “干越不会败。”桓秋宁凝视着蒙岢的眼睛,挑起一边眉道,“我会与干越站在一起,亲自带着干越,把这场仗赢下来。当然,我是说,如果我有命,能活着回去的话。” 干越一定会赢。 并非是干越的军队多么强悍,有着战无不败的实力,而是桓秋宁站在城墙上,俯瞰人世间的时候,恍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第145章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想要长久的维持下去,就必须得变。 天地之间的灵气弥散于万物,世间的人和事,乃至万物运行的规律,都有灵气。 大徵王朝已经由盛转衰,踏上了穷途末路,若想让它长久,就必须注入新的灵气,而这个灵气,就是“变”! 郢荣中藏着一个秘密,当这个秘密浮出水面,凤唳九天的时候,大徵的穷途末路中,便会出现一盏孔明灯。 那一盏灯,就是大徵仅存的希冀。 不知不觉中,桓秋宁与蒙岢谈到了戌时。他回头看,夏景早已不在殿中,四周寂静无声,也无旁人,只有他二人的影子。 “今日便议到此罢。”蒙岢收了地图,唤来两位鹰奴为桓秋宁带路,“送南山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我认得路!”桓秋宁哪敢让鹰奴给他带路,他身上还烙着图腾,在他洗去写着图腾之前,他就还是鹰奴。 坦白说,他是怕半路遇上夏景,白挨一顿打。他一个人走,遇事不决,撒腿就能跑。 辞了蒙岢后,桓秋宁出了大殿,一人走在长廊中。 琉璃灯没日没夜的亮着,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肉香。桓秋宁嗅着奶香味,心里想着,要买几个奶疙瘩,给照山白尝一尝。 他刚掉头往宫门走,突然听到有人唤他,招魂似的。 “南山先生,南山先生!你回头看看我呀……” 桓秋宁回头一看,长廊中空无一人,一眼能望到尽头。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背后阴森森的。 他倒退两步,后脑勺磕到了一扇门上。谁能想到,那扇门竟然开了,一人突然伸出手,把他拉了进去。 桓秋宁摸出腰间短刃,瞬间扼住了那人的喉咙。那人哪敢犹豫,着急忙慌地点亮了油灯,连滚带爬地跪在了桓秋宁面前,哭诉道:“南山先生,是我呀!您可让我好找啊,郢荣出大事了!” 借着油灯的光,桓秋宁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问道:“你是郢荣来的使臣?你,认得我?” 使臣握紧桓秋宁的裤脚,老泪纵横道:“昨日在宴会上,我一眼便认出了您。我找了您一夜,可算是见到您了。南山先生,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啊!” “有事说事,你哭什么?”桓秋宁把他扶起来,“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了?” “在荆城的时候我收到消息,王上他……”使臣的面容憔悴,声音越来越沙哑,支离破碎,“王上病危了。” 桓秋宁大惊道:“你说什么?!” 骤然烧起的烈火登时灼烧着桓秋宁的心肺,他登时出了一身细汗,浑身热胀,思绪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么突然! 第99章 天杀星(一) 桓秋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先别着急,沉住气,好好想想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桓秋宁往使臣的腿后边踢了一个木凳,让他坐下说。 使臣的两条腿不住地发颤,坐下之后抖得越发厉害了,“在荆城的时候我收到了宫中密报,一则喜,一则忧。谢将军带兵封锁了江东渡口,切断了泸州与琅苏之间的水路,断了泸州给琅苏的补给,想要耗死琅苏。谢将军料到杜长空会带一支水军从苏清港破局,早早地带兵在荣清港拦截,生擒了杜长空,一时之间,我军士气大振!可就在那个时候,宫里头传来消息,说王上身染疫病,已经下不了榻了。” 眼下,谢柏宴在郢州带兵打仗,董明锐在王都一手遮天,他放出这样的消息,定然别有用心暗藏深意,更何况,郢荣的虎符还在他手里。 事态并非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桓秋宁心想,殷禅不是第一次置身深潭虎穴之中,他不可能没有防备。 桓秋宁问道:“京中传来的密报中,有没有说王上是何时染的疫病?是王上先染上的疫病,还是长辛宫里的宫人先感染的疫病。” 使臣喝了口水,压压惊,道:“回先生的话,是长辛宫的宫人先感染的疫病。至于王上具体是哪一日染的病……我收到消息的时候,王上已经害病快十日了。” 桓秋宁又问道:“你从荆城到銮城用了几日?” 使臣答道:“八日半。” “也就是说,王上感染疫病已经快二十天了。”桓秋宁在心里敲弄着算盘,眉头一蹙,心道:“董明锐这个老混蛋,我前脚刚离开王都,后脚他便把手伸进了长辛宫,真真是下了一盘好棋!他想效仿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看殷禅到底是不是头纸老虎!” “你记住,无论蒙谚和蒙岢问你什么,你都要一口咬定王上身体安康,旁的一个字也不要多说。他们要是逼问你,你就把话题转到郢荣与琅苏的战事上,最好把谢柏宴在荣清港吃了胜仗的事往天上吹,反正在萧慎的地牌上吹牛不用拿税,你可劲地吹,吹破天也没人管你。”桓秋宁转了转眼珠子,抓着使臣的胳膊,严肃地言道,“咱们能不能活着走出銮城,就靠你这张嘴了。” 使臣愁眉苦脸地道:“南山先生,我打小就是个没胆的,我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既来之,则安之。”桓秋宁安抚着使臣,“另外,有人想看郢荣跟大徵撕破脸皮,咱们偏就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以后谈话的时候,照山白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驳。他做事一向周全,定不会让你为难。” 听到“照山白”这三个字,使臣见了鬼似的哆嗦了一下,拍着桌子道:“坏了!来的路上,我看见蒙亲王带着几个奴隶,气势汹汹地进了照大人的房间!我太害怕了,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南山先生,这可是如何是好啊!” 使臣尚未看清桓秋宁的脸,便见他一脚踹开大门,如一只怒火正盛的黑乌鸦,转眼消失在了门外。 使臣汗洽股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哑着嗓子喊道:“南山先生切莫要冲动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哪!天菩萨,求您保佑南山先生和照大人平安无事啊……” “咔嚓!” 突如其来的惊雷把王宫震的一颤。紧接着,空中劈下一道闪电,电光在长廊中“噼里啪啦”的炸开。 闪电尚未消失之时,一道凌厉孤傲的身影立在客殿的门前,来人身后跟着的两只红眼乌鸦,正歪着头放声大笑,笑声刺耳又阴森。 “轰隆隆!” 一阵闷雷过后,又是一雷一闪,电光把漆黑的客殿照的清清楚楚。客殿之中,蒙彡牵着一头灰皮狼,坐在虎皮长椅上,狼顾鸱张地抬眼睨着桓秋宁。 蒙彡的身前跪着一个人。 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攥着匕首,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如蜿蜒盘踞的青蛇,血痕顺着青筋,从他的手背上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 他的背影孤冷,如一株在枯骨中傲然生长的兰花,虽素净淡雅,但临危不惧,百折不摧。 变天了。 狂风灌入长廊,冲破客殿的木门,照山白单膝跪地,染了血的衣袂与发带在风起的那一刻向后翻飞,浓烈的血腥味中仍然存留了几丝竹香。 见到照山白伤痕累累的后背,桓秋宁心中的杀意在一瞬间爆发。 又是一道惊天劈地的巨闪,光影中,桓秋宁拎着软剑,如恶鬼索命般剑指蒙彡,咬牙道:“蒙彡,我要你死!” 桓秋宁出剑的那一刻,蒙彡身边的那一头灰皮狼舔了舔狼牙,纵身一跃,猛然扑向桓秋宁。 灰皮狼的体型庞大,动作迅敏,桓秋宁的软剑抵不住狼爪,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摸出短刃,朝灰皮狼的喉咙刺去。 “你是夏景养的奴隶?”蒙彡抚掌,饶有兴致地看着恶狼撕咬桓秋宁的手臂,“你不仅是低贱的奴隶,还是羸弱的汉人。汉人生来软弱无力,却生性狡诈。如你这般卑鄙的汉人就应该死在我蒙彡的狼牙下,死无全尸。” 桓秋宁冷笑一声,杀意凌然地蔑视着蒙彡,蓄势待发。 “弱小?卑鄙?”照山白撑着膝盖站起来,抿去嘴角的血,用血淋淋的手抓紧匕首,转身向牵制着桓秋宁的灰皮狼刺去,“你且看好了,谁才是弱小又卑鄙的‘恶狼’!” “照山白,小心!”桓秋宁反手挽了个剑花,疾步向前,把照山白拉到身后,“跟这畜生拼蛮力只会被他耗死,你退后,我用毒。山白,他们胆敢伤你,我便要送这些个畜生去见阎王!” 桓秋宁用衣袖捂住照山白的眼睛,温热的喘息扑到照山白的耳后,他轻声道:“山白,闭上眼睛,别看。” 桓秋宁在指尖抿了毒,他扼住狼的喉咙,撕破狼皮,一时间鲜血飞溅。他把剧毒刺进灰皮狼的皮肉,很快,狼的喉咙开始发黑发烂。 灰皮狼发出一声惨痛的呜咽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狼死之时,雷电撕破天空。紧接着,远方传来了群狼的悲鸣声。 “好了,没事了。”桓秋宁抬手抿去照山白脸上的血,内疚地道:“山白,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146章 “我没事。”照山白反握住他的手,看向殿后,小声道,“阿珩,你的朋友为了救我,被蒙彡抓住了。他在帷幔后面。” 话音刚落,灯光骤然亮起,客殿的门从外边关上了。蒙谚转着指戒,命人把浑身是血的李傀拖出来,如仍垃圾一般仍在了地上。 “大哥!”桓秋宁刚提起剑,蒙谚的弯刀便刺进了李傀的后背,李傀痛苦地惨叫一声,昂起头,大口地吐着血,大骂道:“蒙彡,你有本事一刀捅死老子!你以为老子怕你么,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这个老不死的王八蛋鳖孙儿,你横的什么劲儿,他娘的老子弄死你!” 李傀的脸贴在地上,嘴角滋滋的冒着血。他拧过头,看向桓秋宁,挤出一个笑:“弟,大哥没事。挨上几刀,死不了!你不要怕,你要是有本事杀了这个畜生,哥给你竖大拇指。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黄泉路上,哥给你开路!” “有趣,有趣。”蒙彡蹲在地上,抬起皮靴踩着李傀的脸,抬眼看向桓秋宁,挑衅道:“你陪本王玩个游戏,本王给你一个机会,赏你一条命。” 他踩着李傀的脸,指着照山白,敞开双臂,扬眉大笑道:“你大哥和他,只能活一个,你来选。你不选,你们三个就一起死。怎么样,有意思么?” 见桓秋宁如鹰隼般怒视着自己,蒙彡非但没有心生畏惧,反而自顾自地放声大笑,“选啊,用你大哥这条命还你们的选走高飞,多好啊。本王一向看不惯你们汉人装腔作势,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底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哈巴狗。” “我呸!”李傀嗔目切齿,满眼血丝,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俺们指指点点!蒙彡,你且狂罢,人在做,天在看,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蒙彡癫狂地大笑着,在他丧心病狂地折磨李傀的时候,桓秋宁放出两只蛊虫,让它们悄无声息地爬到了他的耳后。 “蒙彡,这是人命!在生与死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奴隶怎么了?汉人又怎么了?你们跪在天神脚底下的时候,天神没有告诉你们,生命不能被比较么。”桓秋宁眼看着蛊虫爬进了蒙彡的耳朵里,冷笑一声,“如果你们信奉的天神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教会你们,那我觉得,你们口中的‘神’,不过尔尔。你们所谓的信神敬神,不过是你们自诩血统高贵的借口!” 听罢,蒙彡登时火冒三丈,扛起半人高的弯刀向桓秋宁劈去,大骂道:“你找死!” 桓秋宁侧身一躲,弯刀砍在木门上,把木门劈了个粉碎。紧接着,桓秋宁轻步绕到蒙彡身后,打个响指。 蒙彡猛然回头,当他再次抡刀的时候,两只蛊虫从他的眼睛里爬出来,把他的眼前蚕食成了模糊的肉团。蒙彡抱着眼睛,失声大叫,额间青筋暴起。 外头的雨歇斯底里地下,一道闪电劈下来,天空仿佛碎成了琉璃瓦片。 桓秋宁提剑砍人,回首道:“山白,先带大哥走!” “小心身后!”照山白扛起李傀,在刀光剑影中,拼命地向门外跑去。 落雨把血水打地四处飞溅,桓秋宁把蒙彡手底下的人杀了个干净,扒着门边往外闯的时候,在雨声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清脆的金饰碰撞的声音。 有人来了! 桓秋宁与李傀几乎同时抬头向前看去。长廊的尽头,夏景孤身一人淋着雨,扛着弯刀,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 桓秋宁看着夏景,心中咯噔一声。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夜,萧慎要变天了! 蒙彡的眼睛已经瞎了,他跪在殿中,听见脚步声后,痛苦地大喊道:“来啊,弄死本王啊,本王绝非贪生怕死的鼠辈!本王,本王可是蒙亲王,拓剌王的亲弟弟,你们杀了本王,王兄一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死无全尸!哈哈哈哈……本王笑尔等鼠辈,终其一生只能如蝼蚁般苟且偷生!” 长廊中血流成河,夏景踩着血水,大步流星地走到客殿门口。他咬牙切齿地抡起弯刀,倏然劈下,刀光闪过的那一刹那,桓秋宁大步迈到照山白身前,眼疾手快地提剑去挡。 弯刀的刀刃与软剑的刀尖摩擦出刺眼的火星子,桓秋宁的手腕受了伤,挡不住夏景侧劈而来的弯刀。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生扛这一刀时,夏景的弯刀突然变向,径直向蒙彡刺去。 闪电再次撕裂天空,电光照亮客殿的时候,弯刀刺穿蒙彡的胸膛,犹如天边弯月。 鲜血四溅! 蒙彡跪在地上,宛若一只高大威严的凶狼,昂着头,倒在了满地沸腾的雨水中。 第100章 天杀星(二) 夏景杀了蒙彡! 大雨不要命似的猛灌进王宫,雨珠子恨不得把地砸出一个个大窟窿,电闪雷鸣中,惨叫声与狼嚎声直冲云霄。 一道闪电在夏景身后炸开,紫电把蒙彡狰狞可怖的脸照的清清楚楚,他发指呲裂地嗔视着夏景,刚要张口,还未出声,便喷出了一口血。 夏景单手抓着蒙彡的脖颈,把他拎起来,又狠狠地他捅了一刀。蒙彡哀嚎一声便断了气,可夏景依旧丧心病狂地把蒙彡抓起啦,又狠狠地砸在地上,恨不得把他的骨头摔的粉碎,让他变成一团烂肉。 大雨无情地冲刷着地上的鲜血,许久之后,夏景撑着弯刀,跪在地上,如山崩地裂般嚎啕大哭。 他像一座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假山,虽然似山,却是空心山,没有了坚固的“心脏”。 那一刻,桓秋宁望着夏景刀痕遍布的后背,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蒙彡。 他以身入局,不仅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为了给蒙岢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地去冲破束缚,奔向自由的理由。 桓秋宁敬夏景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也很清楚,这只鹰只听命于蒙岢,只对蒙岢有情,旁人于他而言,不过是碍眼的沙砾。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必须立刻想办法带照山白和李傀离开。桓秋宁背起李傀,捡起了一把弯刀。他不习惯用刀,但是想与萧慎的勇士博上一博,就必须得用重刀。 狂风掀起了一层地皮,噼里啪啦的闪电下,桓秋宁与照山白一起,带着重伤昏迷的李傀,在暴雨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他逃出王宫,在泥泞的大道上向后看的时候,在冰冷高耸的城墙上,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诡异的是,那人的肩膀上站着一只红眼乌鸦。 三日后,在塌了一半的土屋里,李傀猛然惊醒,大喝一声:“蒙彡,老子弄死你!” “蒙彡已经死了。”桓秋宁端了一碗水,走到土炕边,把水碗递给李傀,“大哥,你昏迷三日了。你要是再晚点醒,连水都没得喝了。” 李傀端起瓷碗,把水大口地灌了下去,惊魂未定地问道:“蒙彡死了?他怎么死的!大徵来的那位使臣呢,他还活着么?” 桓秋宁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那只高大的布兔子。 布兔子从头到脚缠满了纱布,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勉勉强强地作揖,拱手道:“山白谢李大哥救命之恩!此等恩情,无以为报。山白记在心里了。” 李傀咳嗽两声,沧桑地笑道:“兄弟,人命比天大,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我李傀是个粗人,不计较什么礼义,什么恩情,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就算没白挨这些刀。自此以后啊,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说完,李傀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连忙爬起来,跪在土炕上,真挚地道:“照山白,照大人!竟然是您!” 照山白迈着兔子腿往前跑,连忙扶住李愧“李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照大人,我曾经是郑将军手底下的兵。我是东平关前守将李傀,跟着郑将军打了三年的仗!”李傀想着想着,挤出了几滴老泪,“当年,郑将军救了我两次,一次是在冰河河岸,一次是在荆城的城墙外。如果没有郑将军,我早就死在大徵的边境线上了。我记得郑将军曾经说过,他在上京城中有一位故交,名为照丞,表字山白,正是照大人您啊!” “李大哥竟然是卿远的部下。”照山白扶起李傀,眼中卷着泪花,“李大哥戍守边关,舍命护国,应当受山白一拜。他日山白若是有机会回到上京,定会上表陛下,为李大哥,为曾经东平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谋求应得的功赏。” “人生行至此处,功与赏对我来说,早已经是身外之物了。”李傀叹息一声,心中难受万分,“我心中有愧,也有恨。我恨当年那一战我身为城守,却没有护住东平关,害得荆城百姓流离失所,再无安身之处。我愧对于陛下,愧对于荆城的百姓,愧对于郑将军,也愧对于自己。” 照山白握住李傀的胳膊,坦诚地言道:“李大哥,你无愧于任何人,包括你自己。是非成败非一日能决定,你和将士们已经付出了全部,荆城的百姓会永远记得你们,只是,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尽管如此,他们已然记着你,一直念着你。李大哥,这一次,你一定要活下去,离开萧慎,回到荆城。我们一起活下去!” 第147章 “活下去!”李傀抹了一把泪,“照大人虽是文臣,却敢拿起匕首对抗萧慎彪悍的蛮人,单凭这一点,我李傀就不得不佩服照大人!若是有酒,咱们痛痛快快地大喝一场,不敬别的,就敬咱们这过命的交情!” 照山白谦和道:“李大哥过誉了。等咱们离开了萧慎,回到大徵,山白坐东,咱们把酒言欢,定让李大哥喝个痛快!” “好!咱们不醉不归!”李傀捧腹大笑,看到照山白身上系着的歪歪扭扭的纱布,不禁笑着赞道:“照大人,你身上这些蝴蝶结,系的还挺像样的。” 照山白转头看向桓秋宁。 见他们二人纷纷看向自己,桓秋宁抿着嘴,主动讨赏道:“这可是我的杰作,厉害罢。” 照山白笑着点了点头。见状,李傀哈哈一笑,只好给桓秋宁竖了个大拇指。 照山白身上受到不少伤,大多是深浅不一的刀伤,处理的不及时的话,容易发炎。这三日桓秋宁旁的事情一件也没做,净给照山白包扎伤口去了。 他知道照山白爱干净,所以特地找了干干净净的纱布。他怕弄疼了照山白,拿纱布小心翼翼地包在照山白的伤口上,一边上药一边吹。 桓秋宁不会打结,只会系蝴蝶结,他在照山白的手背上系了打了一个蝴蝶结,见照山白没生气,反而温柔地笑了一下,便心花怒放地给照山白每一个伤口上都系了蝴蝶结。 他包了三日,给照山白缠成了一只呆萌又可爱的布兔子。照山白乖巧地坐在土炕旁等桓秋宁,无聊地时候就用手指戳脸颊,或者玩桓秋宁给他系的蝴蝶结。 明明是在逃难,可是二人却觉得心安。 他们躲在破破烂烂的土屋里,望着随时会倒塌的墙壁,靠在一起,小声地讲着这些年他们的所见所闻,以及,他们为彼此写的情诗。 桓秋宁给照山白讲了他是如何被流民们卖到萧慎做鹰奴的故事,听罢,照山白替桓秋宁深感不值,愤愤不平道:“你好心为他们谋划,可他们却为了一条羊腿,把你卖给了夏景。他们如此忘恩负义,着实令人心寒。” “你看,”桓秋宁抬手指了指漏雨的屋顶,“城外的流民连这样漏雨的房子都住不上,他们只能挤在破庙里,跟老鼠抢地方睡觉。其实他们并非真的想置我于死地,他们只是太想活下去罢了。那天晚上,我其实很郁闷,郁闷自己为什么这么无用,没办法让他们有个地方睡觉,能吃饱肚子。” 照山白用兔爪子温柔地摸了摸桓秋宁的脑袋,安慰道:“阿珩,你已经尽力了,别太难过。” “我没难过。”桓秋宁耸了耸肩,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当我听见他们要把我卖给萧慎人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自己哄好了。我对自己说,看罢,你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还能给他们换条羊腿呢。我看不得年逾古稀的老翁在街边乞讨,也看不得五六岁的小孩没了爹娘,但是我没有能力解救他们,甚至没办法解救自己。虽是如此,我却也不能什么也都不做,哪怕是被他们绑去换羊腿,我也愿意。至少这样,我能帮到他们,哪怕是一丁点。” “桓秋宁,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照山白蹙起眉头,咬了咬下唇,又问,“那我呢?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么。自琅苏一别,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你的消息,你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多么难挨么。” 桓秋宁连忙转身,“山白,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照山白低下头,生闷气,“我在城北的屋舍里,日复一日地等你的消息,我总是在想,如果他心里真的有我,怎么可能连一封书信也不往上京寄,怎么可能不放出一丁点的消息让我收到。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驿站等你,我收不到你的信,也不知道该把信往哪里寄,只能盲目地送出去。” 桓秋宁连忙解释道:“山白,如今我身在在郢荣,身份特殊,我怕自己给你带来麻烦。” 照山白像一只炸了毛的兔子,气鼓鼓地道:“对我来说,你才是那个大麻烦!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你躲着我。” “山白,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桓秋宁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腆着脸,笑盈盈地问:“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照山白别过脸,抿着嘴,傲娇地道:“这招对我没用,珩公子留着哄别人去罢。” 桓秋宁又往前凑,恨不得贴到照山白的连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再问:“我会变戏法,变蝴蝶,你真的不想看?” “不想。”照山白嘴上说着不想,可是脸却转过来了。 “看好啦,变蝴蝶!”桓秋宁把两只手攥成拳头,笑着问:“你猜,蝴蝶在哪只手里?蝴蝶在哪儿呢,在左手里,还是右手呢?” 照山白挑起一边眉,气鼓鼓地抿着嘴,随手一指。 “山白!”桓秋宁吱吱歪歪地道:“照山白,你看看我嘛!山白,你看我一眼,就一眼,好嘛。” “你到底要做什么。”照山白问完,抬眼看向桓秋宁。 他刚抬起眼,便见到桓秋宁狡猾地笑了一下。桓秋宁突然松开手,两手捧住照山白的脸,紧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了上去。 照山白被他亲的一懵。 “看!”桓秋宁腆着脸,蹭了蹭照山白的鼻尖,笑盈盈地撒娇道:“蝴蝶在这里!是我呀!喜欢吗?” 又中了小狐狸的诡计了。 不过,照山白心甘情愿,也乐在其中。 “喜欢。”照山白心花怒放地笑了一下,他搂着桓秋宁的后颈,单手撑着墙壁,俯身吻了下去。 “我还想看。” 第101章 天杀星(三) “你看清楚了吗?” 油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照在黄铜镜上,映出了蒙彡魁梧却沧桑的背影。 蒙谚凝视着宫殿中的酥油灯,想起了从前在草原中策马奔驰时,扑面而来的自由又潇洒的晚风,想起了从前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的兄弟,想起了在火光中笑着跳舞的姑娘。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巫师站在台阶下,握着兽骨手杖,对着阶下囚,又问了一遍:“你看清楚了么!” “是!”跪在台阶下的鹰奴被打的遍体鳞伤,他沉下头,咬着牙,发狠道:“我丰马尔从来不说谎话!来啊,打死我!你问问我的骨头,我的心,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巫师被鹰奴的嘶吼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蒙谚,“尊王,还要继续审么。” “本王知道,在大徵话中有一个词,意思是,如果没听到想听的话,就打到他说为止。”蒙谚的颌骨紧绷,略显疲态,“本王还没有听到本王想听的话,懂了么。” “尊王,我说的都是实话!”鹰奴爬到台阶上,伸出了伤痕遍布的手,“鹰奴中有奸细!他和大徵的使臣一起,杀了蒙亲王!这些,全部是我亲眼所见。那一夜,他们杀了很多人,只有我活下来了。因为,蒙亲王让我跪在角落里为他擦靴,我跪了一夜,没有人看见我。” 蒙谚手中的戒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巫师的耳朵尖的很,他猫着腰走过去,蹲在地上摸索着给蒙谚捡戒指,下意识地甩了一下手中的手杖。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的是兽骨手杖,而非拂尘。 “巫师,”蒙谚侧目扫了巫师一眼,“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巫师的脸上爬满了丑陋的伤疤,他轻叹一声,道:“尊王,人说的话惯不可信。我就是因为信错了人,才被人卖到边城,瞎了一双眼。尊王,您看这个。” 巫师伸出手,一只蛊虫从他的袖子里爬了出来,“我知道该怎么让人说真话。只要在人想说谎的时候,咬住他的心口,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说完,他摊开掌心,走到了鹰奴的身旁。 “你,你要做什么。”鹰奴骤然大骇,拖着身体向后爬。他看向蒙谚,撕心裂肺地哭诉道:“尊王,我的都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我丰马尔宁可死,也不会中了这个畜生的诡计!” “是么?那你躲什么呢。”巫师蹲在鹰奴的身旁,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嘘,你听,它在说话。” 鹰奴转头看向巫师。他看到了一个干瘪的骷髅,再一眨眼,狰狞可怖的骷髅中竟然生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失声大叫,心口骤然生出了万蚁蚕食般的痛意。他低头一眼,自己的心脏居然烂掉了。 鹰奴捂着心口,撕心裂肺地惨叫两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死之前,见到了蒙彡倒地时的背影,犹如一座巍峨的大山,顷刻间山崩地裂。 巫师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他转过身,走到台阶前,把手掌扣在心口处,示礼道:“尊王,他说是夏景杀了蒙彡。” “夏景!”隐忍了许久的狼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咆哮,似怒似笑。蒙谚起身,把砚台上的东西全部砸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本王早就知道,贱人留下的孽子,迟早要反咬本王一口!他恨本王,恨本王杀了那个女人!” 第148章 巫师的眉梢挑了挑,心道:“他说的可不是夏景,好一出指桑骂槐。” 蒙谚的怒火尚未发泄完毕,他的宠姬彧妤悄默声地从偏殿走出,跪在一旁哭了起来。 “你哭甚么!你要哭死本王么!”蒙谚把他拎起来,捏着她的下巴,“你说,本王是不是早就该弄死那个孽种!昨日,他养的狗,咬死了本王的兄弟。明日,他就能带着他的奴隶,弄死本王!” “妾不知,尊王息怒。”彧妤扑到蒙谚的怀里,娇滴滴地擦着泪,“尊王心中若是有气,不如杀了妾,只要能让尊王心里舒服,妾死了也愿意。” 彧妤是蒙谚带兵打裕昌关的时候带回来的女人,她生的极美,长得娇魅,在一众生性狂野的萧慎女人中宛若一颗绝无仅有的夜明珠。她眼角滑落的一滴带着桂花香的泪珠,更是挠的蒙谚心痒痒。 蒙谚把她捧在手心里,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怕太过用力地握住她,弄疼了她,又怕自己不用力,让她花香似的一溜烟就跑了。 彧妤到銮城的这些年,没吃过一点苦头。遇到了事,她只要捂着脸,挤出点眼泪,蒙谚便能不顾尊王的威严,抱着她,哄着她。 可是这次,彧妤哭的梨花带雨,琉璃破碎,蒙谚不仅不为所动,还把她恶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狼狈中,彧妤收起眼泪,微微侧过头,看了巫师一眼。 蒙谚叫来了八九个高大魁梧的勇士,站成一排,一人扛着一把寒月似的弯刀。他们的脸上涂着青绿色的图腾,犹如阎王殿前守门的恶鬼。 “去准备一百匹马,一百头牛,一百只羊。”蒙谚道,“明日的天神祭典,本王要用夏景的血祭奠先祖。” “尊王,”闻声,彧妤的眼角恰好滑落了一滴泪,“台吉跪在殿外,已经跪了一夜了。他想求您,放了……放了那个奴隶。” “逆子!如果不是他次次护着那个孽种,让他苟活至今,本王的兄弟就不会死!”蒙彡怒喝道,“让他滚,胆敢再多言一句,本王让他跟那个孽种一起死!” “妾失言了,尊王饶命。”彧妤缩在地上,哭啼道:“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台吉的心一直都是向着您的。台吉与那个奴隶自幼一起长大,情比金坚,妾怕他,怕他冲动行事,怕就怕,耽误了明天的祭天大典。” “逆子怎敢!”蒙彡怒吼道:“把他关起来,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出来,一滴水也不要给他喝!” 巫师在一旁察言观色了许久。殿中气氛缓和了些许后,他上前示礼,言道:“尊王,那大徵和郢荣的使臣,昨夜趁乱逃出了王宫,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尊王是要请他们回来,还是……” 蒙谚面色胀红,横眉怒眼,刚喘了两口粗气。沉默片刻,蒙谚开口道:“去把他们带回来,要活的。他们想死,也得等天神祭典过去。” 巫师应道:“是,我这就去办。” 蒙谚走出宫殿,站在门前,抬头观月。他依稀记得,儿时母亲总是带他躺在草原里,吹着晚风,数天上的星星。 晃眼间,古树的年轮又生了一层,他也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 多年前,他效仿大徵的皇帝,在銮城中见了一座王宫。从此他离开草原,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享受无情无尽的荣华,可是如今他惊觉自己好像被这座王宫困住了。 他亲手打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金笼,把自己关在里边,一关就是几十年。 他是萧慎的拓剌王,是天神的儿子,他本该是这世间最自由的风。可是,风是留不住的,早晚有一天他会像蒙谚一样,被人用狼皮裹起来,一把火烧了,然后散在草原的北风里。 什么也留不下。 天边的月高悬于夜空中,犹如湛蓝色画布中落了一颗珍珠。 明月悄无声息地划过天空,与宫殿的阙角辞别后,落在了土屋的上空。 土屋旁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人。桓秋宁斜倚老树,仰着头,漫不经心地赏着月。老树上站着两只乌鸦,一左一右,对着彼此大眼瞪小眼。 照山白走到桓秋宁的身边,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问:“看什么呢。” “什么都看。山白,你看,今晚的月亮笑的真好看。”桓秋宁回头一笑,伸手指了指月亮,“‘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这轮月亮永远这么亮,从来没变过似的。” “它年年如此。”照山白笑着问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的美,不是么?” 桓秋宁瞬间明白了照山白的话外之意,凑过去,歪头调侃道:“照山白,你变了!从前那位不与人亲近的丞公子,可不会这么跟人说话。说说,是谁让你这株不染尘世的小兰花,动了凡心啊~” 照山白抱着双臂,靠在桓秋宁身边,笑道:“明知故问。” “山白,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月牙还好看。”桓秋宁转过身,戳了戳照山白的嘴角,“你说我往天上赏什么月呢,最美的月牙,在这儿呢,是不是?” 照山白抿嘴忍笑,道了一句:“薄情郎才喜欢油嘴滑舌。” 桓秋宁凑近了些,腆着脸,哼声问道:“丞公子不喜欢听甜言蜜语?那我以后不说了。” 照山白抵不住桓秋宁的步步逼问,避开他的眼睛,笑道:“随你。” 桓秋宁努着嘴,美滋滋地言道:“看来是喜欢啦!” “阿珩,我们逃吧。”照山白把桓秋宁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着他的手指,“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把身份和名利都抛了,什么都不要了,只有你和我。我们盖一座小庭院,建一个小花园,你喜欢猫,我们就养猫,你喜欢喝茶,我们就融雪煎茶,你喜欢烈酒,我陪你喝。” 桓秋宁笑着问道:“御史大人不要你的黄金台了?” 照山白道:“不要了。” 桓秋宁又问道:“也不管你心心念念的黎民百姓了?” 照山白道:“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桓秋宁抬眼扫了一眼照山白身后的红眼乌鸦,指着他的心口,又道:“你说的什么都好,可我不愿意。” 照山白失落地垂下眼,没问为什么。紧接着,他的耳边刮起了一阵凉风,他侧眼,见一根银针倏然从他的耳边飞过,刹那间,他的身后传来了乌鸦的惨叫声。 两只红眼乌鸦一左一右安详地躺在地上,蹬直了腿。 “好了。”桓秋宁甩了甩手,双手叉腰,踮起脚尖往照山白身后看了一眼,嬉皮笑脸道:“我答应你了。山白,你可莫要丢下我。不然,我就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照山白抿着嘴,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第102章 天杀星(四) 临近丑时,土屋外传来了齐刷刷的脚步声,桓秋宁下意识地动了动耳朵,摸起软剑意欲前去一探究竟。他又怕敌人调虎离山,便轻声地叫醒了照山白和李傀,三人一同前往。 土屋外站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勇士,各个跟野牛似的,凶巴巴地盯着木门。为首的人是蒙谚身边的巫师,依旧着一袭黑袍,眉毛不耐烦地上蹿下跳。 李傀扛着长刀,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挑眉问道:“要不要大哥去给你们开路?” 桓秋宁往外瞅了两眼,小声道:“先别轻举妄动。他们今夜应该不是来杀人的。如果他们想杀人,此时已经蹲在房顶上了。咱们先等着,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屋外的巫师好像能听见人说话似的,挤着嗓子道了句:“既然醒了,那就出来罢。怎么着,还想等人进去请哪!” 怎么一股太监味儿! 桓秋宁冲巫师肩膀上的那只乌鸦吹了个口哨,想让那只乌鸦把巫师脸上的面罩掀了,谁成想那乌鸦瞪着眼珠子往屋里头瞅了一眼,“喳喳”叫了两声后,竟然闭上眼,打起瞌睡来了。 没对上暗号啊,这鸟儿怕不是个没脑子的呆货! “这巫师来头不小,一定要多提防他。”桓秋宁回头,对照山白道,“山白,今夜他到此处来,应该是奉了蒙谚的命,把你带回去的。按照萧慎的习俗,人死之后,他的尸体会被亲人用狼皮裹起来,绑到马背上。马会驮着尸体在草原里跑,尸体掉在哪里,就在哪里举办祭天的仪式。蒙彡昨日死的,明日便要举行祭天大典,让亡灵归于草原。祭天大典之日,除了要祭天的祭品,旁的不能见血。所以,蒙谚就是想对你动手,也得等明天祭天大典结束。今夜,咱们不能逃,咱们若是逃了,就给了蒙谚一个杀你的理由。咱们不能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阿珩,我来护你。”照山白凝视着桓秋宁,道,“他们若是想杀你,便先杀了我。大不了,我们‘死同穴’。” “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低声道,“我们都会活下去的,山白,遇事你别管我,先考虑你自己。怕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杀出去!且让我先去会会外头那个邪门的老东西。” 第149章 乌鸦扯着嗓子,疲惫地叫了两声。 片刻后,李傀和桓秋宁在前,照山白在后,三人一齐出了土屋。 “哟,终于舍得出来了。”巫师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你们要是没聊够,可以回去再说两句,我有的是功夫,愿意慢慢地跟你们磨。” 桓秋宁扯了扯嘴角,也挤着嗓子,学着巫师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调侃道:“我们可不敢让巫师您站门外头等。哎哟!您养的乌鸦挺通人性啊,还知道给您扇风呢。这是什么品种的乌鸦呀?” “你刚才那口哨吹的不是挺响的么,怎么,你不认识这种鸟儿么?”巫师一甩袖袍,仰头看了眼月亮,“行了,时候不早了,使臣大人跟我走罢。若是让拓剌王等急眼了,可不是你一个人掉脑袋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桓秋宁仔细地打量着巫师,看到他脖颈上的伤痕,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些丑陋的疤痕,不像烧伤,倒像是被什么鸟儿给咬的。 桓秋宁想起了一个人——多年前死里逃生的人。 照山白虽看不惯巫师趾高气昂的作态,却没失了礼数,端手作揖,恭敬道:“劳烦巫师带路。” “慢着。”巫师扫了眼桓秋宁和李傀,“他们俩可不能跟你一块走,这俩人可是奴隶!”说罢,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勇士抓人,“把他们关起来,等拓剌王发落。” 照山白连忙道:“不可!” “使臣大人,您一路走好,不要回头。”桓秋宁冲照山白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眯眼笑了笑,又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照山白哪能放心,可即使他阻拦了一路,桓秋宁和李傀还是被关了起来。好巧不巧,关押他们的牢笼,正是筛选鹰奴死斗场——万人坑。 万人坑中,腥臊烂臭,尸骸遍地。桓秋宁搀扶着李傀,找了块血腥味没那么冲的地方,坐了下来。 桓秋宁被尸臭味熏得两眼发晕,他掩住口鼻,叫了两声“大哥”。 无人回应。 “大哥!”桓秋宁连忙去抓李傀的手,急切地问道,“大哥,你没事罢!” 过了一会,李傀醒过神,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弟,你别动,让大哥靠着你睡一会,行不?” 李傀伤的太重了,他的小腹被人捅了两刀,弯刀刺穿他的肚皮,连肠肉都穿烂了。桓秋宁给他包扎了三次,也只是勉勉强强地替他止住了血,没有草药,想让伤口自己愈合,无异于异想天开。 “大哥,你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我胆儿小,一个人杵在这,我害怕。”桓秋宁靠过去,把外衣脱下来,包在李傀的腰上,“大哥,你撑住,等明日祭天大典的时候,我找机会逃出去,给你弄点药来。” 李傀惨淡地笑着,问道:“行,你想听大哥说什么?” “什么都行。”桓秋宁知道李傀没多少力气,不忍心让他一直说话,便道,“我来说罢。大哥想知道点什么,我说给大哥听。” 李傀仰着头,靠在墙壁上,想了一会,“你听说过干越王氏么?大哥已经有六年没听到过边城的事情了,这些年,外面是不是变了很多?” “干越王氏……”桓秋宁替铜鸟堂搜集了十几年的情报,对各大世家了如指掌,唯独对这个姓氏所知甚少。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如数家珍,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干越王氏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灭族了。据我所知,王氏举族皆死,无一人幸存。王氏本是干越第一大氏族,至于十二年前为什么会遭此变故,我就不清楚了。毕竟,那个时候,我尚且年少,大字还没识几个呢,怎么可能清楚别的氏族的事情。不过,如果大哥想知道当年王氏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出去以后,我帮大哥查。” 桓秋宁心想,十二年前的那场大雪,把桓氏一族的亡魂打的支离破碎,他只顾着逃命,哪有功夫管别的氏族的事情。不过,桓秋宁隐约觉得,当年的事情一环扣一环,王氏灭族的事,说不定就与桓江城在朝中大举变法的事情有关,也有可能是一线断,万珠落。 他抓了抓脑门,悻悻地问道:“大哥,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干越王氏的事?” 李傀则淡定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我有一位故人,是干越王氏的后人。” 话音未落,万人坑中突然传出了少年的声音,诡异的是,这声音正是从他们二人的正前方传来,正如有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们一般。 那少年道:“我知道干越王氏的人是怎么死的。” 听到金饰碰撞的声音,桓秋宁看向漆黑的尸骸山,挑眉问了句:“夏景?” 那少年再道:“你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 听到这话,桓秋宁便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夏景无疑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如一只插了一身金翎野鸡,桓秋宁一时间想到了无数个词用来形容夏景,却一个也没说出口。 毕竟,万人坑中黑灯瞎火的,他是真的有点怕夏景莫名其妙地抽他一皮鞭。 不远处,夏景用燧石打出火星子,点亮了地上的一盏油灯。 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夏景乌黑的影子落在了高大的尸骸山上,像极了阎王殿前看门的石兽,冷酷又高傲。 桓秋宁把身边的断手断腿踢到一边,冲夏景大喊道:“喂,有灯你怎么不早点着呢!君子不窥人私语,这个道理,蒙岢没有告诉过你么。” 夏景蹙着眉,神色不悦,寒声道:“你不配直呼台吉的名字!” 桓秋宁盘着腿,慢慢地跟他掰扯:“我说兄弟,如今咱们同为阶下囚,你能不能对人稍微友善一点。你之前抽了我那么多皮鞭,我可没有找你报仇。做人嘛,要大度,要‘肚能撑船’!我不记你的仇,你也别说这不配,那不配的了。你看啊,咱们被关在万人坑里,都是他们口中的奴隶。奴隶和奴隶之间是平等的嘛,咱们好声好气地说话,你不吃亏的!” 夏景等着耳边嘈杂的风吹过去了,问了句:“听不听。” 桓秋宁竖起耳朵,看向夏景,问:“听什么?” 夏景看向李傀,扬眉道:“干越王氏。” 李傀凝眸看向夏景,亦挑起眉:“听!” 夏景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盘着腿,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十七年前,有一个叫王槐的女人为了逃婚,跑到了弘吉克部。弘吉克部的人向来仇视汉人,他们把王槐扔到死斗场里,看奴隶们凌辱她。他们想要把她殴打致死的时候,蒙氏贵族中有一个男人救下了她。那一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王槐生下儿子后,男人非但没有更加的疼爱她,反而把她视作污点,把她关进了羊圈里,任人凌辱她。” 听到此处,桓秋宁已然猜到了大概。他轻叹一声,明知故问道:“干越王氏灭族,跟一个逃到萧慎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逃到弘吉克部后,她也成了干越王氏的污点。”夏景继续道,“十二年前,干越来了一位新的州府,名为董明锐。董明锐为了夺取干越守备军的兵权,瓦解王氏的旧势力,以王槐私通萧慎为由,给大徵的皇帝上了一封奏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王槐的父亲王贺曾经是桓党一派,参与过承恩三年的变法。因为变法一事焦头烂额的大徵皇帝为了肃清桓党势力,便下令捉拿王贺回京。可当上京的官员抵达干越的时候,王贺已经畏罪自杀,而王氏子弟也已经死在了各自的宅院中。人死灯灭,死人没办法说话,所以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谁也不清楚。事情的缘由便是如此,我说完了。” “不够!”李傀骤然大怒,不顾腹部的伤口,一拳砸在地上,“远远不够!你还知道什么!” 夏景起身,走到李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沉声反问道:“看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的身上藏着秘密。你是谁?你跟王氏有什么关系?” 李傀撑着膝盖站起来,发疯似的扑向夏景,抓住他脖子上的金链,大吼道:“你说!除了王槐,王氏还有谁去了萧慎!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傀的胳膊,盯着李傀道:“大哥,别激动,你身上还有伤。” 夏景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都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桓秋宁挡在二人中间,依旧明知故问,缓和一下气氛,“我先问一句,那个王槐最后怎么样了?” 夏景垂下眼,脸上显露出几分无奈与遗憾,低声道:“死了。” 桓秋宁抱着胳膊,单挑一边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被那个蒙氏贵族杀的罢。” “确实如此。”夏景转头看着他,好奇地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桓秋宁摊开手,耸了耸肩道:“戏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嘛。痴情女遇上了薄情郎,无论她怎么走,都是死局。” “她不是痴情女,你休要胡说!”夏景怒道,“这些故事,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第150章 “别急,别急嘛。此事说来话长啊!”桓秋宁吊儿郎当地道,“我以前在上京城的广和楼里当过俳优,登过台,唱过戏。而且,广和楼是董氏的资产,老板正是董明锐的弟弟董典。董典为了哄人去看他排的戏,连宫闱往事都敢往戏本子里写,更何况是塞外边疆的故事了。所以,我听过这个故事,自然就知道王槐的结局啦。我知道王槐不是痴情女,可戏本子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跟我急没有用,你要是有本事,就去上京,把那戏本子给改喽!” 夏景早已看透桓秋宁的真面目,故意撕破他的假皮,咬牙切齿地道:“油嘴滑舌,满口胡言!当日,我就应该放鹰咬死你。” “啧啧,你果然心狠手辣,冷面无情!真不知道蒙岢为何偏偏要护着你。”桓秋宁不怕死地调侃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我便要再说一句。” “我不仅知道王槐的结局,”他阴下脸,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我还知道故事里的蒙氏亲王是拓剌王蒙谚!” 此话一出,夏景手中的弯刀倏然横起,冷声喝道:“找死!” “‘死’这个字可不能挂在嘴边,不吉利。”桓秋宁侧身一躲,踮脚掠过断臂,“你以身入局,为的就是逼蒙岢与蒙谚势不两立。你在赌,赌自己在蒙岢心中的分量够不够让他为了你,弑父夺权。其实,你心里很没谱罢。” 月上枝头之时,起风了。万人坑外,北风呼啸,犹如万鬼悲鸣。 “是,”夏景放下刀,“我用我的命去赌,无论输赢,我只要台吉能够得偿所愿。” “蒙谚的人至今没有把你绑到火架上,”桓秋宁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夏景,你赌赢了。” “你说什么?”夏景不明所以,冷眼看着桓秋宁,不屑道,“你只是个局外人,你凭什么下定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今夜的月亮很美,只可惜你看不到了。”桓秋宁道,“不过,你也不用难过。也许,你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第103章 天杀星(五) 天边的红日悄悄升起,红光点亮了天空,初晨的天空犹如一块赤红的染布。地平线把天空与草原一分为二,一半赤红,一半灿绿。 一匹膘肥体壮的红马跑了整整一夜,跑到临至萧慎边界之时,筋疲力尽,跪倒在地,后背上驮着的狼皮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红马跪倒的地方,便是天神指定的蒙彡魂归天地的地方。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草地上的临时祭台已经搭好了。蒙彡穿着萧慎族华丽的翻领长袍平躺在祭台上,如死时一般瞪着双眼,怒视着天空。 他的双眼上落满了沙尘,如两个肮脏的土疙瘩,发灰发臭。 巫师手持法杖,着一身玄袍,撇嘴注视着祭台,摇头叹道:“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死相真难看。” 半叹半悲,他双手合十,抬头望了望天,又闭目发问道:“神啊,你说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以后,还能魂归故里么。” 神没给他答话,他身边的小舍人[1]倒先开了口,言道,“巫师大人,时辰到了。” 小舍人面露难色,左顾右看,小步上前,轻声再道:“恳请巫师大人恕小人多嘴。尊王迟迟未到,小人不知该不该进行下一步。您看,要不再等等?” “不能等!”巫师蹙眉,深情严肃地言道:“不能误了时辰。把牛羊和奴隶带过去,先献祭品,焚祭可以稍迟一些。尊王那边,我亲自去请。” 小舍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巫师大人的话,那两个要献祭用的奴隶,还在斗兽场呢。昨夜台吉下了令,谁也不能动他们,否则,否则便要放鹰咬死人。” 巫师闻之动怒,咬牙骂道:“一根筋的蠢货!弘吉克部有成千上万个奴隶,就非得用他们俩么?台吉把他们二人护下了,你不会想法子再去捉两个么?你带几个人,去捉两个面相凶戾的奴隶,就地宰了祭天,立刻去!”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小舍人连滚带爬,一溜烟跑没了影。 “没用的废物!”巫师压着怒火,扬袖挥袍,转身向后看去。 羊皮帐篷外,蒙谚的宠姬彧妤坐在鹿皮席上,用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扒着紫葡萄。 见巫师走了过来,彧妤缓缓起身,颔首示礼,道:“妾见过巫师大人。今日祭天大典诸事繁忙,巫师大人费神了。来人,给巫师大人端杯奶酒来。” 巫师笑着婉拒道:“不必了。我一向滴酒不沾,更何况今日要举办祭天大典,不容一丝一毫的差错,饮酒容易误事啊。”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玄袍的影子覆在了彧妤的身上,低声问道:“尊王那边处理好了么?今日,他还来得了么?” “昨夜,蒙岢动手了。”彧妤抿着嘴,莞尔一笑,“一山不容二虎,父子相争,巫师大人不妨猜猜,鹿死谁手呢。” 巫师放声一笑,扬眉道:“虎毒不食子。昨夜那出戏,与多年前我在大徵皇宫中看到的一般无二。只不过,那两只虎,要更狠绝些。可惜啊,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我这双眼睛看不到了。” 多年前,在大徵的皇宫里,他离九重阙只有一步之遥。 他死里逃生,蛰伏于萧慎多年,从来没有忘了那一夜。 逯无虚摘下脸上的黑色面罩,露出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这些伤疤伴随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每一道伤口都曾锥心刺骨般疼过,每一夜他都被梦魇折磨,痛不欲生。 他背对着红日,低头看向地面。 逯无虚想象着,地上应该会有他的影子,不再如看门狗一般弓着腰,不再卑躬屈膝,低声下气。 万物分阴阳两级,事有悲与喜,过去不可得之物化作了泡影。如今,他站在阳光下,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逯无虚抬起头,长吁一声,沉声道:“乌云飘过来了,我赌蒙岢会成为下一任拓剌王。” “妾差点忘了,昨夜巫师不是已经得手了么。”彧妤一甩手绢,莞尔一笑,刹那间似有万蝶扑过,香气迷人。 那一瞬间,逯无虚嗅着芬香,有些慌神。他摩挲着指腹上的戒指,问了句:“只要蒙谚活着,你便能享一生荣华,至少也能保命。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巫师看不明白吗?”彧妤似笑非笑地看向远方,“我不可能用我的一生做赌注,去赌一个男人不会变心。等到我年老色衰的时候,巫师觉得尊王他还会怜香惜玉么?更何况,我对蒙谚没有情,只有利用。我与巫师一样,身处随时都可能丧命的狼窟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必,巫师大人看的比我清楚。” 逯无虚笑道:“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这话听着倒像是夸赞。”彧妤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向远处的乌云,“今夜会有一场大雨,巫师大人可要提前寻到去处避雨。” 天边的云缓缓地飘过,影子消失后复现。大朵的乌云遮住了红日,天空黑了下来,昨夜的星辰仿佛藏在了云里,悄悄地闪着光。 桓秋宁盘腿坐在万人坑中,用手指临摹着地面上的影子。 这夜过得相当漫长。 桓秋宁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郢荣使臣对他说过的话,“王上病危了”。 他在想,如果殷禅真的死了,郢荣会不会落到董明锐的手里,谢柏宴能否斗得过董明锐,大徵和萧慎会不会借机发难,郢荣百姓又该当如何? 诸多问题令桓秋宁头痛欲裂,他抱着脑袋,咬牙揉着太阳穴。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夏景突然对他道了句:“与我做个交易。” “有趣,有趣。你是在求我么,这可不是求人的语气。”桓秋宁抬头,看向油灯,调侃道:“真没想到这种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你想要做什么?” 夏景凝视着胸前的狼牙,沉声道:“我放心不下台吉,怕他做傻事,想再为他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桓秋宁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道,“替他杀了蒙谚?” 夏景扬眉一笑,狂妄地道:“有何不可?” “为何不做。”桓秋宁又问道,“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为什么不早些杀了蒙谚,非要等到现在才动这个念头。你在担心什么。” 夏景颇为坦诚道:“蒙谚毕竟是台吉的父亲,我怕他记恨我,更怕他难过。” “你没种啊。”桓秋宁摆摆手,再道,“怕这怕那,你什么事也做不成。你的犹豫不决不仅会害了你,也会害了蒙岢。今夜你问我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心里很没谱,你不知道蒙岢现在怎么样了。我呢,不介意你再多说两句。说罢,你想与我做什么交易,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夏景单手撑地,向后仰身,嚣张地言道:“我知道你与大徵使臣的关系不一般,你也算有点本事。你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我放大徵的使臣离开。没做成,我也会看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他一命。怎么样,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第151章 “不做。”桓秋宁耸了耸肩,摊手道,“这个交易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做。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别人心甘情愿地舍生忘死的人,你想与我谈条件,筹码还得再加。” 夏景不再卖关子,问道:“直接说罢,你想要什么。” 桓秋宁抬眸看向夏景,挑眉笑道:“我要你手底下的鹰奴。” 夏景冷笑道:“你不配。” 桓秋宁装作失望,阴阳怪气地道:“那蒙岢要是斗不过蒙谚,今天晚上就死了呢。你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可不一定能看见了。你手底下的几百号鹰奴,还比不上你心心念念的台吉么。夏景,你不够果断。” 夏景没有动怒,反而窥探着桓秋宁的眼睛,平静地道:“你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各怀鬼胎罢了。”桓秋宁眯眼一笑,狐狸尾巴翘了翘,试探道,“我会用毒,能帮你杀了蒙谚,保你的台吉不死。至于以后的事,不就是你们二人说了算了么。我是个有良心的生意人,跟我做交易,我不会让你赔本的。” 明日祭天大典,三大部族的亲王都会到场,如果这个时候蒙谚死了,萧慎必定大乱,而蒙岢要想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的拓剌王,必须得让三大部族的贵族亲王全部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蒙岢想要镇住各大部族,一要看他的本事,二需要时间。 萧慎乱成一锅粥,蒙岢必然就没有功夫再打郢荣,大徵也会针对萧慎的政变再做对策,也许就会趁机向萧慎发难,到时候郢荣就有时间喘口气。 时机不可多得。 所以,今夜蒙谚必须死。 而桓秋宁想要夏景手底下的鹰奴,为的是蒙岢手底下的黑鹰军。 想着想着,桓秋宁从夏景手中接过了一把匕首。他给李傀下了迷魂药,与夏景一起,爬出了万人坑。 *** 蒙岢在宫门外跪着,彧妤出来劝了他三次,他一次也没松口。 彧妤抱着一只小羊羔,赤着脚,围着蒙岢绕了几圈。见四周无人,她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劝道:“台吉,您这是何苦呢。尊王不忍责罚您,您又何必与尊王过不去呢。那人不过是个奴隶,为了他顶撞尊王,您可是要吃苦头的,值得吗。” 说完,彧妤回首冲身后的武士道:“去,把万人坑里的那三个奴隶带出来,绑到祭台上,明日祭天大典,要取他们的血祭天呢。不对,是两个奴隶,那个半死不活的,直接杀了罢。” “慢着!”蒙苛猛然睁开眼睛,他盘着手中的狼牙串,站起来,怒道,“谁也不许去,违令者死。” 彧妤佯装恐惧,用手帕捂着嘴,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可是尊王已经下了令……” “我亲自去与父王说。”蒙苛握住腰间弯刀,“在我出来之前,谁也不准去万人坑!” 言罢,他一抬手,吹响口哨,霎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几只雄鹰盘旋于拓剌王宫的上空,紧接着,几道犀利的光射向地面。 蒙苛腰配弯刀,低着头,走进了宫殿。 彧妤看了眼蒙苛的背影,抿嘴一笑,抬头望着夜空,对身边的武士道:“告诉巫师,乌云飘过来了,可以动手了。” 大殿的正中央,蒙谚坐在案几前,困倦地翻阅这案几上的古书。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怒道:“不用再报了。告诉蒙苛,他想跪,本王就让他在那跪到死!” “父王。”蒙苛低着头,不去看蒙谚,沉声唤了一句。 蒙谚放下书卷,抬头向下看去,问道:“想通了么?” 蒙苛并未答话,而是踱步向前,自顾自地言道:“眼下这个时节,中原的槐花要开了。不知父王是否记得,幼时我曾在父王的案几上放过一枝槐花。” “槐树一般四月开花,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谢了罢。”蒙谚反问道,“本王不曾记得萧慎有过槐树,你哪来的槐花?” “今年遇到了倒春寒,槐树开花会晚一些。”蒙苛淡淡道,“至于我赠予父王的那一枝槐花,看来父王是真的不记得了。那并非一枝鲜花,而是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中原的槐花,是淡黄色的。” 蒙谚看着蒙苛,沉思片刻,猜测着蒙岢的心思,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与本王说这些,是想让本王放了那个奴隶?” “并非如此。”蒙苛冷淡地笑了一下,悲喜不明,“我只是想让父王想起,我是您的儿子。十七年了,我从未求过您什么,我只有一个愿望,求您留夏景一命。” “他杀了蒙彡,他该死!”蒙谚走下台阶,怒喝道,“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本王很清楚你与夏景做的那些腌臜是勾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本王的儿子,可是你配么?你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生出来的下贱东西,你不配流天神的血,本王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你这么个孽种!你想求本王放了那个畜生?你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腌臜、恶臭、下贱……”蒙苛抬起头,直视着蒙谚的脸,“可是父王啊,您虐待我娘亲的时候,您把我送给蒙彡当脔宠,让我跪在他身子底下,被他凌辱践踏的时候,您可曾想到过这些词?您是天神的儿子,是高高在上的拓剌王,在您的眼里所有人与牛羊牲畜无异,除了跟您留着一样的血的蒙彡。可是父王啊,蒙彡已经死了。他死的很惨,死的面目全非,天神没有庇佑他,因为他本来就该死!” “逆子!蒙彡可是你的王叔!”蒙谚扼住蒙苛的脖颈,抡起拳头,重重地砸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蒙彡是我的王叔?他配让我叫他一声王叔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色鬼,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蒙苛吐出口中的碎牙,放声大笑,“人生来便是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谁生来便低人一等,也没有人生来便要做谁的奴隶。您和蒙彡,还有一众自诩高贵的亲王把他们关起来,打压他们,凌辱他们,是因为您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们有了力量,会把您踩在脚底下,踩成肉泥!” 蒙谚怒目切齿,大骂道:“闭嘴!逆子,你疯了!你已经疯了!” “我早就疯了。”蒙苛抿去嘴角的血,似笑非笑,“我一生下来便是个疯子,不是么。” 蒙谚抓起蒙苛,按着他的头,把他整个拎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蒙苛拔|出弯刀,爬起来,反手朝蒙谚劈去,怒喝道:“您是我的父王,可我们是平等的人!您不配把我踩在脚下,更不配支配我的命运!” 年迈狼王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他一生征战无数,杀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生死,如今他拔刀指向自己的亲儿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和犹豫。 蒙苛年轻气盛,可是,即便他用尽全力,抵挡蒙谚的招式时,也会略显吃力。 狼崽面对狼王,终究略显逊色。 面对狼王与生俱来的威严,蒙苛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战愈勇。深埋与他心中十七年的郁结与恨意,沿着他的手臂,渗透进了他的刀尖。 凌冽的刀光中,胜负尚未见分晓。 然而这一夜,雄鹰盘旋于空中,乌鸦在枝头苦叫,埋藏于拓剌王宫的几方势力,在蒙谚与蒙苛打斗之时,悄然显露。 窗外的乌鸦歪着头叫了两声,蒙谚的脖颈上突然浮现出无数条暗红色的血丝。 他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收刀,抬手捂住血丝。就在这时,蒙苛抓住时机,提刀从一侧劈下,刀尖砍在了蒙谚宽大的肩膀上,伤口可见白骨。 蒙谚脱力,惨淡地大笑着,那双苍老的眼睛凝视这蒙苛,寒声问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奴隶,要亲手杀了你的父王么?” “我为的从来不只有夏景。”蒙苛拔|出弯刀,血液飞溅。他抿了把脸上的血,抬靴踩着蒙谚的膝盖,冷脸注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叹道:“父王,我曾经以为您会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是您亲手毁了我,也毁了您自己。” 蒙谚的眼神闪烁,长舒一口气,道:“本王虽未善待过你,却也养了你十七年。” 常有人说狼这种动物最重感情,懂得报恩,重情重义。 可蒙谚不是普通的狼,他是狼群中的王。他冷血无情地活了一辈子,如今在生死面前,面对自己的儿子,他竟然奢望蒙苛能留他一命。 蒙苛利索地割下一段衣摆,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擦去蒙谚脸上的血,似笑非笑地感叹道:“可是父王啊,爱和恨是没办法抵消的。” 看到蒙苛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自己,蒙谚不由得感慨道:“天旦,你长大了。” “我也该长大了。”蒙苛把破布扔到地上,看着蒙谚脖颈上隆起的血管一根一根地爆裂,冷笑着捡起了蒙谚的宝刀。 “父王,永别了。” 弯刀刺穿蒙谚心脏之时,蒙苛捂住他的眼睛,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了句:“您且记好了,我的母亲叫王槐,槐树的槐。我诅咒您,永生永世都不会再与我的娘亲重逢。您欠下的债,永远都还不清。” 第152章 第104章 旧事(一) 偏殿中,桓秋宁注视着蒙谚脖颈处爆裂的血管,不寒而栗。他想起殷宣威死的时候,脖颈和胸口也是一片烂红,尤为可怖的是殷宣威胸口上的黑色窟窿。 仔细一想,那黑色的窟窿很有可能便是被蛊虫蚕食干净的心口,而蒙谚皮肤上隆起的“小山丘”,便是养在他血肉中的蛊虫。他脖颈处的血管之所以一齐爆裂,便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他体内的蛊虫,在一瞬间撕咬他的血管。 桓秋宁看着自己掌心适才画好的图腾,已然明了一件事——今夜,还有人想要了蒙谚的命,并且手段更加很绝。 一旁注视着蒙谚倒地的夏景看向桓秋宁,道了一句:“你确实有点本事。那夜,蒙彡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罢。” “不敢邀功,更何况人不是我杀的。”桓秋宁摊开手掌,给夏景看掌心的图腾,颇为坦诚地道,“那夜我确实给蒙彡下了蛊,而蒙谚的死,我可没出一点力。我掌心的图腾刚刚画好,蛊虫还未来得及放出去,蒙谚就已经没活头了。” 夏景全然不信,不屑道:“谎话连篇!” “信不信由你。”桓秋宁拉住想要往外走的夏景,再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台吉这会没有危险,咱们别着急出去,再等等,说不定,‘黄雀’还藏在后头呢。” 此话一出,沉不住气的“黄雀”便现了身。 只是来人与桓秋宁预想的并不一样。 宫殿的大门敞开之时,走进来的只有彧妤。她见到蒙谚倒在地上,浑身是血,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与害怕,反而悠然淡定地走到蒙岢身边,温柔地笑道:“台吉殿下好本事,斩狼王于窟穴,真真是教人钦佩,教人不由得想臣服于您的刀下。” 她刻意地加重了“臣服”两个字。是“臣服”而不是委身于蒙苛。 她想为蒙苛所用,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敢沦落而且很有智慧喝手段的女人,她有一身好本事,应该为尊王出谋划策,而不是在床榻上用自己的美色去献媚。 然而,彧妤很清楚,蒙苛不一定会给她机会。 蒙岢跪在蒙谚的身边,垂着头,如失了魂一般,未置一词。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手刃蒙谚该有多么爽,多么痛快,可当蒙谚真的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是无比麻木的。 麻木的四肢微微泛着痛,一股寒意穿过他的心脏,把他的血液冻住了。从那一刻起,他如雕塑一般,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大仇得报的滋味竟是万般不痛快。 蒙岢捂着胸口,把积压在心口多年的积郁咳了出来。他不过是咳嗽了两声,偏殿中的夏景立马藏不住了。 夏景跟头牛似的往外冲,桓秋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住,连忙小声地威胁道:“你要是冲出去,把你家台吉给害死了,可别回来怪我没拦你。” 桓秋宁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会,夏景才安稳地蹲了回去。 彧妤往偏殿扫了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了蒙岢的后背上。她蹲在蒙岢身边,柔声劝道:“台吉何必故步自封,囿于过去呢。今夜过后,您便是万人之上的拓剌王。从今往后,您会得天神的庇佑,受万民跪拜,这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啊。” “出去。”蒙岢收住气,哑声道,“别逼我杀了你。” 彧妤道:“台吉,您糊涂了罢。蒙谚已经死了,而妾是他的宠妃,一旦蒙谚身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妾就会被架到火架上,活活烤死,给他陪葬。今夜无论您是成是败,妾都得死。您不杀了妾,自然也会有别人将妾置于死地。” 蒙岢提刀起身,淡淡道:“你想活下去,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说出你的幕后主使,我饶你一命。”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与夏景一齐摇头叹气。桓秋宁心道:“这蒙岢怕不是也想当活菩萨?蒙彡和蒙谚都死了,萧慎之内能肆无忌惮地用蛊虫杀人的人,除了那位巫师,再无他人。蒙岢不可能想不到,可他还要以此为借口,给彧妤留一条活路。彧妤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他这么做,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彧妤也没承他的情,故弄玄虚道:“妾不知道台吉在说什么。妾想活下去,不用您大发慈悲地留妾一命,妾不会自轻自贱,而是会好好地留住自己的这条命。台吉殿下,妾愿意成为您的人,为您谋事。” 蒙岢问道:“你想做什么?” 彧妤倏地一甩裙摆,单膝跪地,颔首道:“我愿意成为您的死士,为您驱使,在所不辞。蒙谚已死,明日萧慎便会有新的拓剌王,我会助您名正言顺地成为萧慎的新王,替您铲除异己,坐稳王座。” “那你呢。”蒙岢问道,“你想要什么?” “没想到台吉会问这样的问题。”彧妤轻笑道,“我想要的东西,我会想方设法去获得。不过,我相信,只要我跟着台吉,为您做事,就会离我想要做的事情更进一步。” 蒙岢道:“你不妨直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如果我能替你达成所愿,你便可以早些离开。” 彧妤不解道:“台吉殿下不怪我么?从前我跟着蒙谚,做了很多伤害您的事情。” “蒙谚已经死了。”蒙岢看向手中的刀,“正如你所言,我不能囿于过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还有人等着我去救。” 听罢,彧妤歪头看向偏殿,笑道:“您想救的人,此刻就在偏殿呢。” “阿景!”蒙岢回头之时,夏景低着头,如丧家之犬一般颓丧地从偏殿走了出来。他跪在蒙岢面前,低声道:“台吉,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做。” 蒙岢望着夏景身上数十道黑红的鞭痕,万般心疼,连忙扶起夏景,涩声道:“阿景,起来。你的膝盖上有伤,别这么跪着,让我心疼。” “啧,此景此情,真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桓秋宁佯装感动,一边擦着泪,一边缓步走出。他查探过偏殿,没有逯无虚手底下的人,想来,逯无虚没有在此处发难,必然在别处作妖。 “南山先生,你口中的萧慎变局就是今夜了。”蒙岢拎起狼王刀,潇洒甩刀,横空一劈,沉声道,“胜者为王,我胜了。” 桓秋宁笑道:“现如今蒙谚已死,你我不必再藏着掖着,世子殿下再叫‘南山’,多少有些生分了罢。当日你我夜谈之事,不知世子殿下是否变了主意。” 蒙岢淡定道:“事关萧慎,兹事体大。今夜萧慎突发变故,桓珩,你这时候与我谈那些事,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害。”桓秋宁摆摆手,摇头道,“大徵来的使臣才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我可不算。我顶多算是天涯浪子,四海为家,四处浪荡。” 话音刚落,彧妤神色骤变,凝眸看向蒙岢,忐忑道:“不好,来此之前我得到消息,今夜巫师独自去了客殿。巫师本是汉人,从边境罪民窟中逃难至萧慎,早些年在宫中为奴,想必,他认得那位使臣。怕就怕,他图谋不轨,给使臣种蛊。” “什么?!”桓秋宁心中大骇,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转眼便没了影。 夏景扫了一眼殿外,脱口而出,问道:“台吉,你说他与那位使臣是什么关系?” “大抵是‘刎颈之交’罢。”蒙岢命人收拾殿中残局,抱拳站在香炉旁,指尖缠绕着香烟,“你有没有听说过竹兰公子与祸世妖宠的故事。曾经,他们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中,如我们一般,不为世人接纳,受人冷眼,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守片刻。如果,今夜他们能活着逃出草原,我便放他们一马。” 夏景劝道:“台吉,您怎可留此后患?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我去杀了他们。”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放他们一条生路,便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蒙岢道,“阿景,天快亮了。今日的祭天大典,我要给诸位亲王敬酒,让他们有来无回!” 真长的恶战,还在后头。 *** “许久不见,照大人。” 一阵风起,烛火摇晃两下,竟然熄灭了。焦黑的灯芯散着味,照山白掩住口鼻,淡定地把圆桌上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 窗户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敲了敲窗户,贴着窗户纸,问道:“照大人不怕么,老奴这副摸样,可真是好生吓人呢。” “既然逯大人已经获得了自由身,又何必以此自称。”照山白颇为淡定道,“来者是客,门就在那,逯大人不妨进来说话。” 夜黑风高,乌云遮住了月亮。 逯无虚摘下黑色的面罩,如一只瘦弱的乌鸦,扬起衣袍,弓着腰走进了客殿,边走边道:“从前在上京城,人人笑我逯无虚出身低贱,肚子里有点墨水却入宫为了奴,见了我能避则避,避不了也是冷眼相看,唯独你照山白愿意尊称我一声‘逯大人’。如今到了萧慎,我成了拓剌王手底下的巫师,旁人都视我为不详之人,独有你仍然愿意唤我一声‘逯大人’,也只有你认出了我的身份。照山白,你真是教人恨不起来。” 第153章 照山白重新点着了油灯。屋里亮起来的时候,他道:“罪孽深重之人尚且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逯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轻贱了自己。” “因为我看不开。”逯无虚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想象着自己的脸,沉声道:“我不仅罪孽深重,而且不知悔改,因为我的欲望太重了。欲望压的我喘不动气,让我不得不变成一只恶鬼,去与人撕咬,只有尝到了血的滋味,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哎!我这双手,已经洗不干净了。” 照山白亦轻叹一声,不再开口相劝。 “照山白,你不该放我进来的。”逯无虚用手指摩挲着脸上的伤痕,寒声道,“如今刚才你没有放我进来,我就会饶你一命。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善良,会要了你的命!” 又来…… 又是这间屋子啊。 听罢,照山白迅速地掏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他握着匕首,心中犯愁。他回想着曾经读过的“武林秘籍”,脑海中闪过无数五花八门的招式,可当逯无虚手中的权杖打过来的时候,他只会笨拙地用匕首去挡。 照山白面上淡定,心里犯愁,心道,年少时,应该学些防身之术的! 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人。 那人一脚踹开大门,喘着大气,怒喝一声:“秃驴,休要伤我兄弟!拿命来!”李傀大步流星地冲到照山白身前,一把把他拉到身后,问道,“照大人,你没事罢。” “我没事,你来的相当及时,我差点就有事了。”见来人是救星而非杀星,照山白松了一口气。他问:“李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阿珩呢。” “不知道!”李傀憋了一肚子气,怒道,“那个不讲义气混小子,一棒子把我打晕,自个跟着夏景找蒙谚讨命去了。甭管他,让他吃苦头去罢,都是他自找的。照大人,我先带你杀出去。今日便让这秃驴见识见识俺东平关守将的拳头!” 照山白担心道:“李大哥,你身上还有伤!” 李傀捂着小腹,吸一口冷气,强撑着道:“区区刀伤,不碍事的!俺有三头六臂,定不会让照大人受一点伤。不然啊,那小子回来肯定跟俺急眼。” 逯无虚站在黑暗中,许久未吭声。 突然,李傀大叫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腹处的皮肉开始溃烂。他小腹的伤口处爬出了十几只半指长的蛊虫,刚探出头,又钻进了血肉,咬的他痛不欲生。 “李大哥,李大哥!”照山白扶住李傀,怒视着逯无虚,“逯无虚,你收手罢!”他指着李傀,再道,“他曾是东平关的将守,你在宫里安稳度日的那些年,是他在用手中的刀,守着大徵的边境。你怎么能给他下蛊?!” “我在宫中那些年,何曾安稳过?” 逯无虚轻飘飘地道一句:“他本就活不长了。你想救他,你有那个本事么?” “跑!”照山白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要带李傀出去。他不懂巫蛊之术,解不了李傀身上的蛊虫,但是一定有人能解。 照山白扛起李傀往外跑,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上有东西在爬。李傀身上的蛊虫爬到了他的手背上,眼看着要钻到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两只蛊虫对着他的耳垂,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一刻,照山白觉得自己要完了。 可是,事情竟然完全出乎所料。照山白伸手一摸,凡是咬过他的蛊虫,全部死在了他的皮肤上,化作一滩粘腻的肉泥。 竟会如此?! 想到此处,照山白拿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让鲜血流到了李傀的嘴边。此时,李傀的意识已经溃散,他听不清照山白对他说的话,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名字:“李玑。” 照山白俯身贴近,终于听清了李傀说的那句话:“李玑,大哥要来见你了,你莫要怪哥,哥真的尽力了……” 第105章 旧事(二) 李傀喝了几口照山白的血,竟然真的清醒了些许。他一醒神,抓着照山白的手,讶然道:“照大人,你这是何苦呢!我李傀自知活不过今夜,早就不管这条烂命了。你千万记住,莫要管我,一定要逃出去。” 照山白扛起李傀,在逯无虚阴冷的注视中,大步向殿外跑去,边跑边道:“我虽是文臣,不会耍刀弄枪,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李大哥,我就算打不过这些蛮寇,也不会做那‘弃甲曳兵’之事。你的命与我的命同样珍贵,我不许你为了我,轻贱自己的命。” “照大人大义,此等恩情,李傀记下了。”说着,李傀解开刀衣,拔|出长刀,冲身后紧追不舍的死士怒喝一声,“呵,老子他娘的来劲儿了!尔等鼠辈,不怕死的,且过来战!” 乌云遮月,空中响起了一阵闷雷。闷雷过后,滴雨未下,反倒是狂风骤起,掀起了一层枯黄的地皮。 逯无虚站在长廊中,平静地注视着四周的厮杀。他捡起一块烂肉,用匕首割成小块,漫不经心地喂着肩膀上的红眼乌鸦。 “告诉阁主,他等的人今夜就要闯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他发话了。” 乌鸦“喳喳”两声,歪着头,把逯无虚手中的肉块吃了个干净,扑腾两下,向南飞去。 红眼乌鸦刚飞出长廊,便被一枝长箭射中,惨叫一声,一头栽到了地上。 桓秋宁扼住乌鸦的喉咙,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于心中发问道:“铜鸟堂的手果然伸到了这里。那枚棋子,到底是谁呢?” 天上的黑云贴着宫殿的屋顶缓缓压过,压的人喘不上气。桓秋宁望着那团要吃人的黑云,恐惧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担忧。 在宫门口见到照山白和李傀的时候,他那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沉了下去。 桓秋宁很清楚,一旦逯无虚抓住了照山白,他便会放弃一切去救他,哪怕跟逯无虚同归于尽。 他也知道逯无虚故意放照山白和李傀走,正是为了给他和蒙岢下套。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因为陷阱里,有他的命脉。 敞开的宫门外并没有追兵,也没有埋伏的刺客。鲜血染红了照山白的一身白衣,他扛着李傀,提着那把长刀,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李傀已经不行了。旧伤添新伤,他的整个腹部已经烂掉了。 三人逃出銮城,逃到草原的时候,李傀彻底撑不住了。他从桓秋宁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坠到地上。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大哥,撑住!”桓秋宁牛皮水袋,给李傀喂了口水。李傀喝进去的是水,吐出来的却是血。 李傀半阖着眼,嘴边“滋滋”地冒着血。他抬了抬手,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吧嗒着嘴,哑声道:“馋了,大哥想喝酒。” “喝!等咱们逃出去了,喝他个三天三夜,十日十夜,不醉不归。”桓秋宁知道李傀已经没命活了,他跪在地上,握着李傀的手,咬着嘴唇,痛苦地抽搐着,“大哥,你说过要带我走的,别丢下我。” 照山白蹲在桓秋宁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道:“阿珩,大哥有话要说,听他把话说完。” “是啊,大哥有话要说。大哥不想死。”李傀惨淡地笑着,抬眼望向天空,“天快亮了。真美啊,哥从未觉得草原的天空如此美过。哥还想喝烈酒,还想骑一匹快马,绕着东平关痛痛快快地跑一场,还想回到荆城,吃阿奶煮的疙瘩汤,啃羊腿,听小曲儿……哥不想死,但哥不害怕。哥放心不下,哥还有一个弟弟……” 听到最后一句话,桓秋宁心如刀绞,来萧慎太久了,久到他差点忘了自己根本不是李傀的亲弟弟。他跪在地上,哑声道:“大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你的弟弟。对不起,我该死……” 桓秋宁解下手腕上的草绳,放到李傀的掌心里,颤抖着道:“在荆城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驿卒,他说他有位大哥,六年前被黑鹰军捉到了弘吉克部,做了鹰奴。大哥,他才是你的弟弟。大哥,你的亲弟弟一直在等你回家,你一定要撑住。” “回家”二字如利剑一般刺穿了三个人的心脏,无一人逃脱。 李傀艰难地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桓秋宁的脑袋,温声道:“其实,大哥一直都知道。那日在帐篷里,你叫了我一声‘亲哥’,大哥便什么都知道了。” 桓秋宁心里难受,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大哥的亲弟弟,很多年前就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傀忍着剧痛,咬牙说道,“八年前,我在东平关做守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孤儿,他瘦的皮包骨头,看着教人心疼,大哥心一软,便认他做了弟弟。大哥教他编草绳,给他系平安结,希望他能平安地长大成人。大哥想着,救人一命,多积善德,也许有朝一日就能找到自己的亲弟弟。我以为东平关失守,荆城沦陷后,他会无处可去,再度流浪,没想到他成为了驿卒,有了差事,大哥替他感到高兴。” 第154章 听了这番话,桓秋宁心口绞痛,后悔地问道:“对不起,大哥,都是我的错。那日,你既然知道我这个弟弟是假冒的,为什么还要一路带着我,护着我?” “害,哭甚么。大哥还没死呢。”李傀握着掌心的草绳,眯着眼,笑了一下,“大哥一个人在萧慎待久了,形单影只,难免孤寂,心里也空落落的。那日见你惨兮兮地被绑了来,又被夏景扔到万人坑中受罪,觉得你这孩子煞是可怜,便想着使点法子救下你,以后在萧慎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其实,大哥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不是个俗人。大哥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所以大哥相信,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以后的路,你一个人也能走下去。” 桓秋宁后知后觉,顿悟道:“原来,大哥救我,不是因为看到了我手腕上的草绳。大哥,你叫我有何脸面去见那位小驿卒,如何再面对你……” “大哥不怪你。”李傀指着老天,笑道:“真好呀,大哥也算是在死之前,做了件善事。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不让我当牛做马,还能投胎成人的话,我还要生在荆城,我要守一辈子的东平关!” 说完这话,李傀力竭,捂着胸口吐了两口血。 “李大哥!”照山白拿出匕首,又要往胳膊上划口子,李傀拦住他,道:“不必了,我李傀苟且偷生,能苟活到今日,已经是承了天恩了。我少时家中曾遭遇变故,死了很多人,只有我和弟弟逃出去了。当时若知道往后的人生如此坎坷,倒不如死在那日,也能少吃些苦头。可笑啊,我李傀自认为是个有种的人,却还是没能活着回到荆城。憾啊,我的弟弟,也许早就死在那一年了……” 照山白问道:“李大哥,你中毒昏迷的时候,口中一直喊着一个名字——李玑。李玑,便是你的弟弟么?” 听到这个名字,桓秋宁登时抬头,愕然地问道:“李大哥,你的弟弟叫什么?!” “李玑。”李傀的声音越来越小,闭着眼道,“我的母亲叫王桦,是干越王氏的女儿。而夏景口中的王槐,便是我的姨母。干越王氏灭门那夜,我和弟弟李玑因为在城外的池塘中摸泥鳅而逃过一劫。那夜过后,我们无家可归,只能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可是,那时的我们太单纯了,以为自己躲起来,藏起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上京城来的干越新州府董明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活阎罗!他买通了与王氏亲近的所有氏族,为的就是找到我与李玑。在我们逃往荆城的路上,李玑失踪了,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董明锐这个人心狠手辣,想必,李玑早已身死异处。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哥与他的缘分,早就断了。” 霎时间,桓秋宁出了一身冷汗。李玑已经死了,不是死在干越,而是死在琅苏。 想必,李玑被董明锐捉走后,进入了铜鸟堂,成为了一位刺客。李玑死之前告诉阿远,他想回家,他想找到自己的亲人。而他的大哥李傀,亦日日夜夜想着他,念着他。 造化弄人,他们就这么错开了,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桓秋宁低着头,恶狠狠地捶着地,咬牙骂道:“鬼老天真真是作践人!” “又是董明锐。”思绪乱成一团,桓秋宁于心中自问道:“铜鸟,铜鸟。董明锐与铜鸟堂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年,他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的手上,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桓秋宁心中愤愤,却也心觉后怕,不敢再往深里想。如今,他看着濒死的李傀,心中万般愧疚。 “搭把手,扶大哥起来罢。”李傀疼到脸颊抽搐,眼角却带着笑意。 李傀在照山白和桓秋宁的搀扶下艰难地挺起腰,桓秋宁以为他是要站起来,却没想到他竟然转过身,面朝着风平浪静的冰河,跪了下去。 他单臂撑着长刀,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倒下去。 桓秋宁要去把李傀扶起来,照山白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我与这条河相伴了十七年,如今也该和它道别了。”李傀垂下头,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从草地上抚过,“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竟对这片草地也生出了感情。罢辽,罢辽,我这一生也算潇洒地活过一场,也算是无憾了。” 桓秋宁望着李傀的背影,忍着泪,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哥……” “这条河叫冰河,到了冬天,河面结了冰,便可策马踏冰河,长驱直入。”李傀垂下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攥着掌心的平安扣,虚弱地道:“过了冰河,就能回家了。” 东平关最后一位城守,面朝冰河,握着长刀,垂下了头。他没有倒下去,反而如石碑一般,脊背挺直,庄严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大哥!” 那一刻,桓秋宁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痛苦,耳边吹过的清凉的晨风仿佛穿透了他整个身体,把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刺的粉碎。 照山白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温声道:“阿珩,别看。大哥会安息的,我们不要吵到他。” 桓秋宁转过身,扑到照山白的怀里,如受伤的孩童一般,颤抖着哭出了声。 三日后。 桓秋宁扛着李傀的尸体,与照山白一起,逃到了冰河河岸,萧慎的边境。 浑浑噩噩地逃亡了三日后,桓秋宁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见到冰河上听着两艘木舟,竟以为那是两艘艨艟,下意识地要带照山白躲了起来。 草原之中,藏无可藏。 桓秋宁崩溃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敢视物,也不敢听耳边的风声。 “阿珩,没事了。”照山白抱住他,温柔地道,“大徵的船来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照山白捧着桓秋宁的脸,在他眉心的胎记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个绵长而温柔的吻,渐渐地唤醒了桓秋宁的神智。他顺着照山白手指的方向,向冰河上望去。 两艘木舟后,果真停着十几艘战船。 岸边的两艘木舟上分别插着大徵水军和郢荣水军的军旗,想必,留在萧慎做内应的人早已把消息传了出去。 桓秋宁看着那两面完全不同的旗帜,心中已然明了,他和照山白又要分别了。 那条无形的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短暂的相遇,只不过,是他们强求来的罢了。 桓秋宁从怀里掏出一节编发,用短刃割下一段头发,随后将自己的头发与编发缠在了一起。看向照山白的眼睛,他涩声道:“在琅苏的时候,你说过,你要与我成亲,你会等我一辈子。那些话,还作数么。” 照山白似是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眉头微微蹙起,凝视着桓秋宁的眼睛,道:“君子一言,此生不改。” 桓秋宁笑了一下,把那截编发放在了照山白的掌心里,问道:“山白,你可否愿意在等我一回?你在上京城中等着我,等到所有事情都了结了,等到了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我们成亲罢。结发为夫妻,与你相守一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如你所言,君子一言,此生不改。” “我愿意心甘情愿地等这你,可我怕你这个傻子,会再次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你猜。”照山白反扣住桓秋宁的手腕,真挚道:“阿珩,跟我一起走,好不好?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了,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听到这番话,桓秋宁低下头,似笑非笑,不言不语。 他如何能跟照山白走?他如何能把危险带到照山白的身边,让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地因为他身陷险境。 他如何能忍心,看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因为自己而痛苦地纠结。 郢荣容不下照山白,上京城也没有桓秋宁的容身之地。 他们注定背道而驰,势不两立。 桓秋宁长舒一口气,看着照山白,眼角弯弯,却笑得苦涩,“山白,你信我。这次我不会再毁约了。” 照山白无论无何都不肯松开他的手,坚定道:“我不要听你说,我要你跟我走,和我在一起。” 这时,一位老者从木舟上缓缓走下,站在照山白身后,寒声道了句:“御史大人,该回京了。” 此人桓秋宁见着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照氏三叔。如今晋州是军事重地,照铮升了官,手握重兵,守的就是冰河关。 “三叔。”照山白转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他并未示礼,手依然紧紧地抓着桓秋宁的手腕,不肯松手。 照铮忍者怒火,喝道:“你的眼里若是还有我这么个三叔,便立刻根我走。立刻!” 照山白两难之时,桓秋宁主动地做出了让步。他挣脱照山白的手,后退三步,道:“山白,往前走罢,别回头。” 照山白低下头,终是再也忍不住,偷偷地落了两滴泪。 纵使万般不舍,可他还是会尊重桓秋宁的选择。再等一次又何妨,只要那人愿意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 “李大哥身死异乡,我要带他回家。所以,我必须跟着郢荣的军队,回荆城。”桓秋宁说话的时候,抖的厉害,他掐着手指,尽力地让自己不要失控。 第155章 照山白背对着桓秋宁,肩膀颤抖着,哑声问道:“阿珩,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你都最先抛弃了我。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给我一次机会。” 桓秋宁咬着嘴唇,心道:“山白,因为我没得选。如果无论我怎么选都会伤害到你的话,我宁可离开你,永远地从你身边消失。我愿颠沛流离,不得好死,唯愿你能安好,再也不会痛苦。” “没有为什么。”桓秋宁心中万般挣扎,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五个字。他再一次伤害了照山白。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生离”比“死别”更痛苦。 这一次,桓秋宁向后走,照山白也没有回头。 走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在上京等你。你说过的,不会再毁约了。我信你。” 第106章 旧事(三)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蒙岢收鞭勒马,向冰河望去。 在祭天大典上,蒙岢杀死了蒙尔哈部与利戈部中试图夺取王位的亲王,铲除了蒙彡一派的贵族,与彧妤联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萧慎的新王。 夏景站在马侧,亦看向远处,道:“尊王,他们就要渡河了。再不动手,怕是没机会了。” 蒙岢沉思片刻,沉声道:“放人。” 夏景本欲再劝,见蒙岢心意已决,只好摆手,让潜伏在四周的死士退下。 刺眼的阳光逼得人睁不开眼,蒙岢眯着眼,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问了句:“那夜,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想要什么?” “回尊王的话,”夏景示礼,犹豫几秒,低头道,“他想要我手底下的鹰奴。” 蒙岢点点头,平静道:“给他。” 掌心扣在心口,夏景跪在地上,道:“可是,黑鹰军离不开鹰奴!一旦让他得到那些鹰奴,就相当于断了黑鹰军的半条命脉。尊王,请您三思!” “阿景,你变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蒙岢眺望远方,沉声道:“本王手底下的黑鹰军,是本王亲自带出来的,黑鹰军能打胜仗,不全依靠鹰奴。况且,你手底下的鹰奴大多是汉人,趁此机会,放他们走罢。” “尊王……”夏景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吹响骨哨。霎时间,几百号鹰奴如狼群一般从草原的四方扑来,几百只雄鹰随之而来,盘旋于高空。 闻声,桓秋宁回头看。有一只战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在桓秋宁的头顶上盘旋两圈,随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桓秋宁认得它,它便是桓秋宁在去銮城的路上认领的那只骄傲的“讨厌鬼”。 他摸摸“讨厌鬼”的脑袋,问道:“你是特地来给我送行的?别吧,我怕你咬我。” 鹰傲娇地昂起头,不耐烦地叫了两声。耍完小脾气,它朝桓秋宁的怀里扔了一个骨哨,正是夏景统领鹰奴用的狼王骨哨。 桓秋宁抬头向小山坡上望去,十二年前,站在那个位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人是蒙谚,如今却成了蒙岢。那时,他只有一个念想,便是活下去。 在草原中逃命之时,他说过一句话:“路在脚下,没有对错之分。” 是啊,路在脚下,要走什么样的路,全看个人的选择。 世间之事,最先评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想到此处,桓秋宁回过头,向后看,照山白坐在木舟上,神情不舍地望着他,不舍中夹杂了几分失落。见桓秋宁回头看他,照山白转过身,背对着桓秋宁,如一株伤心的兰花草,耷拉下了叶子。 “山白,对不起。”桓秋宁紧紧地攥着骨哨,闭上眼睛,心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走上一条路,一条能找到你,与你相守的路。再等等我,等等我……” 他决绝地回头,带着一众鹰奴,走到了岸边。 上船后,桓秋宁发现,这几艘船并不是郢荣水军的战船,而是董氏的私家船。桓秋宁心想,有些事,该找董明锐好好地清算清算了。 安置好李傀后,桓秋宁走进船舱,对屏风后的人道了句:“叫你的主子出来罢,我已经上了贼船,也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罢。” 站在屏风后的人无动于衷,非但没有答话,反倒是抚着掌,低声笑了起来。 “你想见哪位主子?”那人挤着嗓子,拖着长枪,“整艘船上都是你的老熟人,你看不出来么?” 话应刚落,十几位穿着黑色束身衣的刺客翻进船舱,同一时间摘下面罩。桓秋宁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扫而过,这些面孔大多他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不过有一点桓秋宁可以确定,他们都是铜鸟堂的人。 他竟然自投罗网,上了铜鸟堂的贼船。 藏在屏风后的人踱着步子,缓步走了出来。那张狰狞的面孔显露于桓秋宁的面前,桓秋宁不屑道:“你可真是只不要脸的死老鼠,搅和的处处不得安宁之后,没人能逃的比你快。怎么,萧慎待不下去了,又开始给铜鸟堂当狗了?” “啧啧,话可不能说的这么难听。我可是快好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逯无虚阴森地笑着,指着桓秋宁,再道,“更何况,若论晦气,你才是那个祸国恶种。” “彼此彼此罢。”桓秋宁冷哼一声,不屑道。他环顾四周,问,“说罢,你又布了什么局,又在替谁卖命,又想使什么幺蛾子?既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说出来,我避着点,省的坏了你的好事,不是么?” “十一。”逯无虚打量着桓秋宁,“堂主说,你的代号是十一。你区区一个二阶铜鸟,不配知道我想做什么。” 桓秋宁抱着胳膊,靠在窗边,歪头看着河面,淡淡道:“铜鸟堂的规矩,谁要是有本事杀了一阶铜鸟,谁就能取而代之。呵,逯无虚,你觉得我要是想杀你的话,你能活过半炷香的时间么?” 逯无虚淡定道:“你没这个本事。此番你舍弃照山白,上了我的贼船,不只是为了那个死人罢。你想知道点什么呢,干越王氏是怎么灭族的?李玑是怎么进的铜鸟堂?如今王都的局势?还是说,你想查一个人。我劝你不要往火坑里跳,毕竟,你活着,对我还有点用。” 冰河的水很浑浊,桓秋宁想起在清江上,他与谢柏宴说过的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依了这句俗语,那冰河之中,一定藏着条大鱼。 他回过神,冷冷地瞥了逯无虚一眼,揶揄道:“可真是应了那句‘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怕我猜不到,在这点我呢。既然你不杀我,我也懒得摸刀,咱们还是别在这费口舌了,多留点力气,到了干越多活两天罢。” “是了,我这条可值钱了。”逯无虚跟桓秋宁大眼瞪小眼,就这么瞪了一路,谁也没想动手。 到了干越之后,桓秋宁第一时间打探了王都的消息。 殷禅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他这条命够硬,竟然撑下来了。 谢柏宴在琅苏打了胜仗,生擒了杜长空,如今琅苏已经成了郢荣的领土。想必,他也担心董明锐会对他赶尽杀绝,于是留在琅苏整顿水军,这样一来,朝中政局完全由董明锐掌控,他趁殷禅病危,一手遮天。 大概了解王都的情况之后,桓秋宁没有立刻返回郢州,而是去了一个地方——干越王氏的旧宅。 *** 废弃的老宅坐落于裕达岭与东平山之间的山谷中,正逢夏末,谷中的鸣蝉疲倦地鸣叫着,偶有几只小兽从山道中经过,一点也不畏惧生人,反倒是好奇地歪着头看人。 越往山谷的身处走,周深的山风越清凉。 桓秋宁孤身一人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道中,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心中却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他曾经在这条山道上,遭受过痛苦的折磨。 行走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干越老宅的庐山真面目。 荒废的老宅前空无一人,只有堆积成小丘的落叶,以及一些鸟兽的粪便。 桓秋宁顺手捡起靠在铜门上的扫帚,铜破了糊在铜门上的蜘蛛网,迈过门槛,走进了老宅。 一股呛鼻的毒药味冲入桓秋宁的鼻腔,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这种气味他再熟悉不过,在铜鸟堂的那五年,他日日闻着这种气味,起初觉得恶心,到后来便习以为常了。 时隔十二年,他终于找到了铜鸟堂的老巢。传闻中“得铜鸟堂着得天下”,“天下第一次刺客组织”,竟然就藏在干越王氏的老宅中,从来没有外人踏足过这里。 老宅之中,机关密布,可能是因为鲜有人至的缘故,这些机关已经有些年头了,桓秋宁抓住的短钺甚至已经生了锈。 他查探了许久,却没有找到铜鸟堂的入口,当他有些疲惫,准备靠在老树上歇歇脚的时候,屋檐上传来了两声乌鸦叫。 红眼乌鸦,有人在监视他。 桓秋宁饶有兴致地冲乌鸦吹起了口哨,然而乌鸦并没有搭理他,反倒是歪着头瞪他,一贯的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他本想跺跺脚,逗逗乌鸦,却没想到,他一跺脚,竟然掉进了机关里。 第156章 出身未捷,先掉进了坑里。桓秋宁掉进地洞,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见到了一面熟悉的铜墙。 比照府密室中的那扇门更大的一面墙,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桓秋宁从上往下看,视线略过十一,落在了十三上。 那个位置上堆放了三个铜块,说明代号十三已经换了三个人。前两个已经死了,其中一个便是杜长念,真长的杜长念。看到“十三”,桓秋宁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十三,哥回来了。”桓秋宁走到铜墙前,用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两个字。他们自进入铜鸟堂成为铜鸟的那一天起,便没有了名字。桓秋宁替十三找到了身世,可十三却早已不在人世。 世间之事,十有九悲,鲜有人能得偿所愿。桓秋宁看透世事无情,却终究没办法放下过去,人生来便有血有肉,谁又能真的做到一点情也不念呢? 桓秋宁把刻着“十三”的第一块铜砖取了下来,放进了怀里。 地道里的烛火微弱,墙顶上低着水。桓秋宁每走一步路,耳边便会想起十三说过的一句话。 死斗场中,桓秋宁手中的短刃指向十三胸口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说了句:“哥,杀了我罢。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辛卯年正月十五生的,你别忘我了。” 听到小不点的临终遗言,桓秋宁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傻,傻人有傻福,桓秋宁想送他点福气。桓秋宁孑然一身,早就已经对生死没什么感觉了,便想送他一条命。 于是,桓秋宁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要往下割。 也就是那一天,十三把桓秋宁当成了自己的亲哥。 “哥,你别看我现在长得又矮又小,等过几年,我长大了,练就一身好本事,以后在铜鸟堂,我护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十三的大哥,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手指头。” 桓秋宁停下脚步,笑道:“小不点,你先护好你自己吧,你能打得过谁啊。遇到事,往哥后边躲知道吧?别给我拖后腿。” “知道知道,我大哥天下第一!哥,你回头,看我给你带了个梨花酥,堂主赏给我的。我听说上京城中有一间梨雪斋,那里的梨花酥最好吃啦!哥,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一块去尝尝吧。” “你呀,整日就知道吃。”桓秋宁低头一笑,“我到要看看,堂主能赏你什么好东西。” 桓秋宁猛然回头,有些恍惚。他的视线慢慢清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以及奄奄一息的烛火。 “小不点,哥只不过是狠心了一次,就把你彻底地弄丢了。”桓秋宁心空片刻,不见故人,终是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十三,你才是天下第一。你是天底下,最让人觉得后悔的人。” 第107章 旧事(四) 桓秋宁沿着密道往前走,一路畅通无阻,很显然,幕后之人早料到他要来,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敞开大门等着他自投罗网。 明知这么做很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可桓秋宁还是头也没回地闯了进来。 入山之前,他问过自己,你探入铜鸟堂的老巢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李傀的死,为了查清楚干越王氏与铜鸟堂的关系,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为那些被铜鸟堂捉去培养成死士的孩子讨回公道,还是为了郢荣?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这条路自己非闯不可! 桓秋宁在密道中发现了一间密室,里边藏着各种卷轴,布局倒是有点像照山白的底下藏书屋。他点着密室中的油灯,边走边查探。 几番查探过后,他弄清了每个书架上的卷轴大抵是记载了些什么,有的记录着铜鸟堂的铜鸟来铜鸟堂之前的身份,有的记录着每位铜鸟执行过的每一件任务,杀过的每一个人,收集到的每一条情报…… 出于好奇,他找到了记录着代号十一的任务记录的卷轴,上面写满了名字,这些都是他杀过的人。时隔多年,桓秋宁依然能清楚地记着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过去,他的杀人手段极其凶残,死者大都死状极惨,甚至死无完尸。 年少时,桓秋宁以为自己会给铜鸟堂当一辈子死士,染一身罪孽,最终不得好死。可他遇见了照山白,因为那个人,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想给自己求一条洗清罪孽的回头路。 桓秋宁的视线在无数卷轴上扫过,停在了写着“十三”的卷轴上。 当年十三死的太突然了,桓秋宁至今不知道那夜十三为何要突然刺杀照宴龛,于是,他展开十三的任务录,直接看到卷轴的最后。 关于十三的死因,卷轴上只写了四个字: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桓秋宁不禁冷笑,“铜鸟堂的铜鸟之间除非自愿相告,否则不可能知道别人的任务,他能越谁的俎,代谁的庖?他一个二阶铜鸟,难不成还能替代号一杀了人?” 想到这里,桓秋宁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十三自幼不与旁人亲近,只愿意黏着桓秋宁一个人,他把桓秋宁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告诉桓秋宁。正因如此,桓秋宁对他从未有过戒备之心,十三愿意替自己跑腿,桓秋宁便把自己的任务告诉他。 要说十三能知道谁的任务,能义无反顾地替谁杀人,那个人只能是桓秋宁,也只有桓秋宁才愿意把任务告诉他。 桓秋宁揪着心口,打开了自己的任务录,看到了被划掉的一行:杀照宴龛。 过往的记忆不断地涌出,桓秋宁的耳边传出了十三那日说过的玩笑话: “公子日后若是见不到奴家了,可不要想人家哦。” “只不过有个傻子欠了别人的人情,我好心替他还上罢了。” 竟是如此。 原来如此。 桓秋宁后知后觉,十三早已看出自己对照山白有情,知道他会因为照山白而为难,便自作主张替他接下了任务。 那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才说出那番话。 “十三,你怎么这么傻,你不知道,照宴龛他该死,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桓氏几百号人化作亡魂,我恨自己在上京那些年,没能亲手杀了他。”桓秋宁痛心疾首,靠在书架上,双手发抖。 他打开写着自己过去的卷轴,看到自己的名字,看到那些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恨不得把手中的卷轴撕的粉碎。他攥着拳,把卷轴狠狠地砸在了书架上。 摊开手的时候,他发现掌心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借着油灯的光,桓秋宁认出了字条上的字迹,是十三的字。 “哥,我可能要完蛋了。我竟然一不小心掉进了放着咱们的档案的密室,堂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活剐了的!算了,死就死吧,我才不怕死呢!” “哥,对不起,我有点好奇,所以偷偷地看了你的档案,知道了你的过去。你看到这张纸条,要是想打我的话,你就打吧。不过,只能打一下哦,我怕疼的,你要是再打,我可就要跑咯!” “对不起,十一哥,我现在很后悔,刚见到你的那一天,没能抱抱你,还冲你翻了个白眼,我真是个混蛋!我从小就没爹没娘,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别人给我扔块饼,我就吃口饼,别人骂我两句,冲我啐口唾沫,我就受着。我其实是个特没骨气的人,烂泥扶不上墙,苟活一日是一日,饿不死就行,要是哪天饿死了,我也认命。但是哥,遇见你之后,我的骨头硬了,我跟别人打架,从来就没怂过,因为我知道我背后有十一哥,我挨了打,十一哥会帮我报仇的。” “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看了你的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十一哥以前也是一个受了委屈会哭鼻子的小屁孩,才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那可是几百条人命啊!原来,我的十一哥,这些年活的这么苦。在铜鸟堂,我有十一哥护着,有十一哥疼我,可是却没有人心疼过你,你一直都是自己扛下来的。我十一哥也是人,没有铜墙铁壁,胳膊腿都是肉做的,也很疼,我不能再让你因为我而受苦了。我要快点长大,我要为你报仇雪恨,我要替你杀光仇人,我也要护着我的十一哥!” “哥,我还是觉得好难受,真不敢想那些日子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知道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哥,其实你说出来也没关系,十三能懂你。” “希望十一哥以后能遇见一个真心疼你爱你的人,这样,就算我死了,十一哥也不会再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知道人这一辈子幸福很难,可我就是希望十一哥能过上两天好日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要是我们都没来铜鸟堂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日复一日的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过够了。” “哎,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当初堂主没把我带回铜鸟堂,我就遇不见我的十一哥了……” 第157章 “十三啊,哥后悔了……”桓秋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泣不成声,“哥好后悔……” 常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能解万种毒药的解药,可是转眼过去了这么些年,十三死去之时的那场大雨依旧倾盆而下,把桓秋宁困在原地,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后悔”才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两个字,伤人伤已。 油灯将熄灭未熄灭之时,一个人走到桓秋宁的身后,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卷轴,轻声道:“我说过,我和你父亲在地底下埋下了种子,他想要的花,只有你能种出来。” 桓秋宁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他扶着墙壁,背对着身后之人,缓缓起身,问道:“你是谁。我该如何称呼你,事到如今,你想用什么样的身份与我谈你口中的‘种花’。董明锐,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 “灰雀没有死。”董明锐两手掐腰,大腹便便,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像一个肥头大耳的不倒翁。 见桓秋宁没答话,他把手中的卷轴往后一扔,弹了弹指尖的灰尘,继续道:“我可没违约啊。那‘灰雀’如今虽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龙榻上,可确实是吊着一口气,没死呢。起来罢,别跟条丧家之犬似的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铜鸟堂不算你的第二个家哪!” “老头,我只问一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桓秋宁转过身,对上那对闪着光的金丝眼镜片子,“你蛰伏这么多年,先是灭了干越王氏全族,铲除异己势力,取而代之,随后建立铜鸟堂,培养刺客、死士、间谍,为你搜集大徵乃至萧慎和旌梁各大世家的情报,一手把铜鸟堂推上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位置。” “更可笑的是,你把我从萧慎的狼窝中捡回来,让我做你手底下的狗,为你卖命。你明知我要复仇,顺着我的意送我去上京城,让我一步一步地入你的局,杀你想杀的人。董明锐,以你的城府,当年桓江城变法失败后,你有的是办法明哲保身,可你偏要让稷安帝把你贬谪到干越,为的就是卧薪尝胆,你想要颠覆大徵,你也确实做到了。可你坏事做尽,受之人辱骂唾弃,忍尤含垢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董明锐叉着腰,叹了口气道:“桓珩,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与你父亲的过往,我以为你会懂?” 桓秋宁道:“我懂得你对我父亲的情意,却不明白你为何会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我是一个一始而终的人。”董明锐推了推金丝镜框,眯起眼,眼角的皱纹似鱼纹,相当显眼,“我喜欢养鸟,便养了一辈子的鸟,我年少时心悦于一人,便念了他一辈子。你说我变得面目全非,可我却觉得我从未变过。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手段要比现在更狠。” 董明锐抬起手,转了转手腕,淡淡道:“这人的手腕啊,要有劲。”他敲了敲手腕,继续道:“这里要是没劲,什么东西都握不住。你想知道我处心积虑谋划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行啊,我可以告诉你。” 他两手攥拳,伸到桓秋宁面前,挑眉一笑道:“我的手心里握着两枚棋子,你不妨先猜猜,这两枚棋子是谁?” 卖完关子,他乐呵一笑:“好好想想罢。这两个人,可都是你的老熟人。” 第108章 先帝遗孤(一) 桓秋宁想起了在琅苏去往郢荣的路上,谢柏宴给他看的沙盘。沙盘之上,是谢柏宴布下的以天地为棋盘,世家为棋子的棋局。 那日,谢柏宴对桓秋宁说,从他脱下菩萨天衣的那一天起,他要入世,他要为天下的黎明百姓争一回。 他说,他的背后没有世家,没有可以倚靠的权势,所以他需要桓秋宁。 在去往郢荣的船上,桓秋宁便已经想清楚了,如果真的到了要他做抉择的时候,他会赌一次,选择谢柏宴。 桓秋宁选择谢柏宴,并非是因为他是殷禅的义子,并非是因为他的另一层身份,也并非是因为他背后缠绕着的无数解不开断不掉的丝线,而是因为桓秋宁曾经见过他流下的一滴泪,为天下万民而流下的“观音泪”。 桓秋宁赌谢柏宴的眼睛,容得下天下万民。 “想好了吗?”董明锐摊开手掌,轻轻吹气,抬眼看向桓秋宁,“你有答案了么?” “我不选。”桓秋宁往后一仰,靠在书架上,吊儿郎当地言道,“一个狼心狗肺的瘸腿皇帝,一个只见皮囊未见真心活菩萨,你要我选,我如何选?不过,我要有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殷玉那个疯子为你卖命的?” “你知道啦!”董明锐舔了舔大金牙,乐呵一笑:“你猜猜呗!” 桓秋宁耸了耸肩,努嘴道:“我不知道啊,我套你话呢,没想到你这么实诚,一句话就招了。” “没大没小!老子可是一堂之主,再不济,我也是你叔!”董明锐气得炸了毛,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桓秋宁的脑门,骂道,“你跟你爹一样,一肚子坏水,全是歪心眼!” “老头,收手罢。”桓秋宁敛起笑,沉下眼,“回头是岸。就算没有岸,往回走,也许就有活路。你知道的,我杀过很多人,不想再见血了。” 董明锐掐着腰,放声大笑。笑完,他抹了两把眼泪,道:“哎,你跟我说什么回头是岸,说什么不想见血,怎么,你想弄死老子?桓珩啊,天下已经在我手里头了,还有谁能奈我何?我想让谁当皇帝,谁就是天下共主,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在我脚底下。你不是想知道,我处心积虑地谋划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想要的,就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我回不了头了,你也是。” 恍惚间,董明锐叹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1]” “人生长恨水长东,”桓秋宁没想到董明锐气着气着,居然感慨上了,问道,“老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遗憾什么呢?” “我有憾,可是恨却远远超过了憾。我恨殷氏,恨殷宣威,恨你父亲,恨我妹妹,也恨我自己。到后来,我恨天下人。”董明锐摇摇头,叹道:“你可知桓氏为何会灭门,你可知殷宣威为何非要弄死你父亲,弄死你全家?因为你父亲知道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要从康政帝在位的时候说起。康政帝膝下有七个皇子,殷宣威是最不受康政帝重视的那一个,康政帝也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竟然能一步一步地爬到龙椅前,用匕首指着他的胸口,对他说,‘父皇,您该退位了。这天下,要易主了!’。殷宣威这个人手段毒辣,与当时在朝中得权得势的席氏联手,弄死了他的六个兄弟,杀了他老子,当上了皇帝。登基后,他娶了旌梁的公主,也就是殷玉和殷玄的生母——荼梅。当时的皇后席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儿子夭折于襁褓之中,而荼梅却为殷宣威诞下两位皇子,她心生嫉妒,想要杀死这两个孩子。殷宣威刚登基不久,仍需依靠席氏,不敢与皇后席氏撕破脸皮,只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亲手弄断了殷玉的腿,给殷玄喂下毒药,让殷玄假死。恰巧,两位皇子出生的那个晚上,照府的夫人诞下一子,殷宣威急中生计,把殷玄送到了照府,所以那夜死的孩子,其实是照宴龛的儿子。而你父亲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偏不巧撞见了这件事。” “殷宣威生性多疑,不信你的父亲守口如瓶,等他完全掌控朝中政局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你们桓氏下‘慢性毒药’,而‘变法’,便是致死的那一味药。” “他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不惜杀死别人的孩子,杀死你全家几百口人,这就是殷宣威,而殷玉,跟他爹没什么区别。我设局,让殷玉杀死殷宣威,让他也体会体会,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凭什么要走回头路?!” 怒至极,董明锐大口地喘着气,老脸涨得通红。他瞪着眼珠子,指着桓秋宁,吼道:“桓珩,你知道谢柏宴是谁么!你知道他和殷玉是什么关系吗?他的每一层身份,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的每一层皮,都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我知道。”桓秋宁佯装淡定,嘴角抽了抽,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没选。” 董明锐阴下脸,一边眉微微扬起,接着桓秋宁的话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手中的这两枚棋子,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桓秋宁抬眼,勾起嘴角,挑眉道:“那么,我选谢柏宴。” “糊涂!”董明锐又来了火气,指着桓秋宁的脑门,“你就不问问我,就没有第三个人可以选,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吗!” “怎么,老头,你想赶鸭子上架呀。我志不在此,你看错人了。”桓秋宁猜到他想说什么,去萧慎之前,在董明锐的府邸里,他就已经把话明着说了。 “你父亲死的冤枉。他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实现,我想,他的心愿,只有你才能完成。”董明锐摘下拇指上的戒指,递给桓秋宁,“孩子,这些年,你董叔我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想要这天下,董叔也能让你登上那九重阙,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荣华。” 第158章 “什么都可以。”他指了指桓秋宁的心口,又说了一遍,“只要,你想要。” “不。”桓秋宁后退一步,没有接董明锐递过来的戒指,“我可以尽力地去完成父亲的遗愿,但是,我不能完全按照你们的意愿活着,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桓秋宁望着那枚戒指,摇头轻叹,语气却格外坚定,眼神晴明,“天下要一统,大徵和郢荣需要新的帝王,而我没有资格做上那样的位置,不是因为我没有成为王侯将相的能力,而是我不想成为被权力束缚的傀儡,我要清醒地活着,干净地活着,自由地活着。为此,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不是么?” 董明锐沉默片刻,再问道:“你可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你放弃的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权力,放弃的是为桓氏一族洗清冤屈的机会,浪费的是我和你父亲几十年来的心血!这些年,你在我手底下吃了很多苦,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桓珩,人不吃苦,怎能成人?我要你看清生死,看清人性凉薄,看清世事无常,这样,你才能……” 桓秋宁笑着反问道:“才能顺着你们的意,走你们想让我走的不归路?老头,你把我当成乖巧听话的木偶,可我是人。” “你没得选。”苦劝没用,董明锐不再多费口舌,抬手指了指密道的身处,“你也有很多年没回到这里了罢,往里走,每个为铜鸟堂死的人,我都给他们立了块碑,就在最里头的密室里。你得知道,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他们不是因我而死。”桓秋宁冷下脸,低声道:“他们是因为你的执念和贪念而死,而我,只是侥幸活下来了。人在做,天在看,你的所做作为,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清算的。”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董明锐不屑一笑,推了推金丝眼镜,后退半步,“你就留在这,好好想想罢。等你想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董明锐想要往外走,刚抬脚,一把短刃如风吹柳叶般从他的脖颈前划过,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喉结上。他闭着眼,淡定地问:“你要做什么?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嘘,我听见有小孩在哭。”桓秋宁揪着董明锐后脑勺上的一撮小辫子,压低声音,“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放我出去。他们太孤独了,你也留下来,陪陪他们罢。” 董明锐咬牙骂道:“桓珩!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来啊,杀了我,咱们一块死。”桓秋宁手中的短刃从董明锐的喉结处一路向下,停在了心口处,寒声道,“老头,你知道的,我疯起来,谁都杀。” 他知道桓秋宁确实疯,疯起来连狼都敢咬。董明锐心里没谱,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声音有点抖,“桓珩,你别胡闹!” 见他哆哆嗦嗦地快站不稳了,桓秋宁歪着头,从后面看他,笑道:“我没胡闹啊。离一个刺客这么近,你这是自投罗网。老头,你比我更懂什么叫‘讨价还价’,说吧,你打算用什么还你这条命,你得说点我想听的,我手中的刀才会听话。” “小兔崽子,我就是心太软,才让你给逮着机会,在老子面前蹬鼻子上脸!”董明锐想抬手抹一把汗,又有点怕桓秋宁手中的刀,只好乖乖地把手放下去了。他叹了口气,道:“你来说,你想让你董叔替你干什么!说罢,说啊!” 桓秋宁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董明锐的衣领,俯下身,低声道:“我要见殷禅。” 第109章 先帝遗孤(二) 坎舛宫外,一位老太监哭丧着个脸,抱着大扫帚唉声叹气地扫着地上的黄纸。 起了一阵凉风,地上厚厚的一层黄纸在贴着地面刮来的凉风中翻飞,几张黄纸蹭着桓秋宁的黑靴飞过,留下了些许烟火味。 桓秋宁往宫门前一站,对老太监道:“我认得你。我从琅苏回来那日,入宫时碰到的在这里挂彩灯的人,是你罢。” 老太监猫着腰,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南山大人。回大人的话,那日大人见到的人,正是老奴。老奴入宫数十载,日日守在这宫门外,不曾有一日离开过。” 桓秋宁扶起老太监,弯下腰,在他耳边试探地问了句:“你是董明锐的人?” 听罢,老太监吓得一哆嗦,登时跪在地上,惶恐道:“老奴生是王上的人,死是王上的鬼,身家性命尽是王上的……老奴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哦,这样啊。我看错了。”桓秋宁打量着老太监,扫了眼地上的黄纸,又问道:“宫里死人了?谁死了?” “回大人的话,仁宁夫人死了。”老太监似是没缓过来,依旧战战兢兢,颤声道,“近来王上龙体欠安,宫中本不该办丧事的。可王上与任宁夫人感情深厚,奈何董大人劝了又劝,王上仍旧依照周礼,厚葬了任宁夫人,替其守丧三年,举国哀悼。这黄纸啊,从仁宁夫人的安乐宫一直飘到了这里,扫都扫不干净。” 桓秋宁曾听说过任宁夫人,却未与她碰过面。任宁夫人是殷禅的奶娘,是殷宣威登基,殷禅封王后唯一一个跟着他来到郢州的宫人,与殷禅相伴了数十载,也是殷禅在郢荣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桓秋宁不由得怀疑,任宁夫人的死,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刺殷禅的软肋,想彻底地击垮他。 “不错,你知道的挺详细。”桓秋宁拍了拍老太监的肩膀,赞叹道,“只是,你一个打扫宫门的太监,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难道说,你是专门候在这里,等来了人,把这些话传出去的?” “大人若是想要了老奴的命,不如一刀杀了老奴!”老太监苦大仇深地哭诉道,“这些事早就在宫里头传遍了,老奴若是对王上有二心,老奴不得好死!” “啧,我也没让你咒你自己啊。”桓秋宁神兽扶起来太监,“起来罢,地上凉。” 已经入秋了,郢荣的树叶尚未泛黄,可是吹来的小风却掺杂着不少凉意。桓秋宁撸了撸衣袖,大步迈过门槛,向长辛殿走去。 长辛殿中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相当呛鼻。几位女婢穿着素色的衣裳,垂头丧气地候在殿内,瞧她们的表情,仿佛是在等着殷禅咽了气,她们好给他哭丧似的。 桓秋宁打量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心道:“坎舛宫内的人果然换了遍,如今全是董明锐的人。殷禅的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死死的,当然,还有他的命。哎,病秧子啊,我该如何救你呢。” 殿内的女婢们没有阻拦,桓秋宁径直走到龙榻前,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道了句:“南山见过王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刚落,殿中的女婢们连忙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甚至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叮呤咣啷的响了几声。 殿中气氛相当诡异,桓秋宁小心地打量着四周,直到殷禅开口说话,他才收回视线。 殷禅撑着龙榻,艰难地坐了起来。他背靠羊脂玉的靠椅,转头看向桓秋宁,声音支离破碎,“南山,起来罢。孤许久未见到你了,有些想你,你靠近些,让孤好好看看你。” 桓秋宁抬头,看向殷禅的脸。 没有一丝血色,像戴了一张人皮面具,那双原本秀气有神的眼睛仿佛被人挖了眼珠子,只剩下了深邃黢黑的骷髅,相当诡异可怖。 更诡异的是,任谁看殷禅都是一副死相,可他身上竟然没有一处伤痕。就算是中了毒,濒死之时身上也会有毒发的迹象,可殷禅身上任何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殷禅坐在榻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面,像一具完美无瑕的死尸。 “王上,我来迟了。”说罢,桓秋宁意欲向前,看看殷禅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 谁知,他刚迈出步子,身后的一众女婢齐齐抬头,大惊失色,阻拦道:“南山先生!董大人有令,不能让任何人靠近王上,否则便会要了奴婢们的命!求南山先生饶奴婢们一命。” 殷禅捂着胸口,大吼道:“如果孤执意要让他过来呢!郢荣是孤的郢荣,孤还没有死!” 婢女们吓破了胆,连忙叩首,啜泣道:“奴婢罪该万死,求王上饶命。” “王上……”桓秋宁刚要劝殷禅莫要动怒,身体要紧,话还没说完,长辛殿外便来了人。 “王上,我给你带了蜜饯儿,你要不要吃?” 来人是位女子,穿了件清雅飘逸的淡白色罗衫,腰间系着赤红色带子,长裙曳地。她走起路时腰间的一对玉佩叮当响,声音清脆悦耳,如她的嗓音一般清越。 闻其声,便知这是一位活泼灵动的少女,也许天真烂漫,也许蛮不讲理,不像是宫里温婉淑贤的娘娘。 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檀木食案上,从桓秋宁身旁走过,走到龙榻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殷禅的额头。 那位姑娘先是宽心一笑,随后又叹了口气,问道:“没昨天那么烫了,可是,气色看起来依旧不好。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第159章 殷禅想去抓她的手,偏不巧,那位姑娘刚好转身,殷禅抓了个空,指尖捏着还没来得及悄悄溜走的清风,抿起嘴,失落地道:“不好。孤快要死了。”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少女抱起食盒,走了三两步,一转身,坐在了龙榻上。她笑着捏起一个蜜饯,送到殷禅嘴边,笑眼盈盈,“来,吃个蜜饯吧。” 殷禅舔了舔下唇,苦涩地道:“不吃,孤没有胃口。” “不行。你这个样子,不能不吃东西的。”少女凑上前,两指夹着的蜜饯抵着殷禅的嘴唇,“我喂你吃,你不吃也得吃。” 殷禅无奈地笑了一下,张开嘴,把蜜饯含了进去。 这位姑娘嚣张随性,做起事来不拘于礼数,殷禅没说什么,殿内的女婢们也没说什么,桓秋宁心想,难道此人便是姝月公主?于是,低眸示礼,恭敬道:“见过公主。” 此话一出,长辛殿中的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桓秋宁,只是看着,哑口无言。桓秋宁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讪讪一笑,随后看向殷禅,连忙找补道:“王上,可否容南山冒昧地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殷禅刚要开口解释,便被又那位姑娘喂了一个蜜饯,只好抿着嘴嚼了嚼。 “我叫熹和,住在城北的董府,才来不久。家父让我进宫照顾王上,我还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请多多谅解。” 难怪敢在坎舛宫如此放肆,原来是董府的人。只是,她不顾礼节,举止随意,倒不像是祖训严苛的董氏能养出来的女儿。 熹和见桓秋宁长相俊美,即使只穿了件素雅的青绿色长衫,依旧气度不凡,便问道:“你是宫里新来的太医?我瞧着你不像是有真本事的人,倒像是个靠脸吃饭的花瓶。” “他是……”殷禅动了动手指,想替桓秋宁解释,却没想到桓秋宁竟然顺着熹和的话,应着了,“臣正是新来的太医,擅长研究诸类毒药的解药。王上,不知臣可否为您诊脉。” 熹和与殷禅对视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言罢,她摆摆手,对殿内的女婢们道:“家父夜里要入宫,他想和王上一起吃顿饭,你们下去准备吧。这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女婢们退下后,熹和抓着殷禅的手,看向桓秋宁,焦急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我父亲让你来的?” 桓秋宁打量着殷禅惨白的皮肤,笑着反问道:“你父亲是谁?” “你不知道?”熹和下意识地挡在殷禅身前,“我父亲是大司马董明锐,怎么,要我亲口说出来,你才信?” “是了。没错,的确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桓秋宁依旧半信半疑,心道:“董明锐明明是个孤独终老的命格,先是死了爱人,后来又死了夫人,哪来的女儿。呵,怕不是在路边捡来的。” 他握住殷禅的手腕,阖上眼,探了探,慢条斯理地言道:“我并非太医,刚才那番说辞是说给宫里的女婢们听的。不过,我虽不懂医术,却会给人下毒。我救不了他,但也许能告诉你,他中了什么毒。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桓秋宁的手指落在殷禅的手腕上,探了半炷香的时间。睁开眼后,他看向殷禅,欲言又止。 “南山,说罢。”殷禅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惨淡地笑一下,问道:“孤只有一个问题,孤还能活多久?或者,你能不能告诉孤,孤会在什么时候死?” 桓秋宁沉默地注视了殷禅一会,换回他们之间最常用的称谓,由心发问道:“病秧子,你真的想知道吗?” “恩,我想提前有个准备。”殷禅抬眸看向熹和,温柔道:“熹和,我渴了,想喝杯水。殿里只有茶,你能去帮我换一壶水吗?” “为什么不让我听。”熹和是个有灵气的姑娘,她知道殷禅怕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会难过,才故意支走她。她已经做好了和殷禅一起面对的准备,可是殷禅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等着喝水吧!”熹和留在这句话,低着头跑出了长辛殿,甚至连茶壶都没拿。 殷禅望着她的背影,捶着胸口,痛苦地咳嗽了好久。 桓秋宁坐到殷禅身边,眉头微蹙,“病秧子,你的体内有十几种毒药,每一种都会让你痛不欲生。我真不敢想,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每一天,你都有可能会死。”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我早就没有知觉了。”殷禅的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声喘息都像是在呻吟,“我现在就想死,可我还不能死……” 桓秋宁失落地望着殷禅,摇头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的身份,桓珩,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见过你了。”殷禅回忆着过去,嘴角微微扬起,“那时,我父皇还在人世,我还是上京城中最风光的五皇子。那时候,上京城里的姑娘们,都说我是上京城中开的最肆意的一朵凌霄花。” “偶有一日,我与皇兄出城赛马,归来时,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时辰了。我赢了皇兄,心情大悦,骑着马,拎着酒壶悠哉悠哉地游街赏灯的时候,遇到了满身是血,被赶出家门的你。那天晚上,我朝你扔了一壶酒,你没理我。再后来,我查过你,知道你是桓相国家的小儿子,也知道你干过的那些事。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有个性,有血性的人。真好啊,繁华的上京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只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番话打了桓秋宁一个措手不及,他看着殷禅,一时语塞,竟然只字未语,眼神中却满是遗憾。 富贵迷人眼的上京城,那么繁华,那么美好,却那么让人觉得遗憾。 “桓珩,从你入荣王府,成为幕僚的那一天起,我便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殷禅的眼神越发清澈,仿佛不曾见过人间冷暖,未曾体会过病魔缠身的痛苦。 “当年,桓氏灭门一事,我想要拦,却无能为力。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殷氏,恨我的皇兄,也恨我。我知道你是董明锐的人,知道董明锐这些年一直在为你铺路,替你们桓氏报仇,可你到郢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下过手。说到底,是我殷禅欠你的。” 桓秋宁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波涛,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原谅殷氏?” 殷禅偏过头,看着香炉中缓缓飘出的白烟,哑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替殷氏赎罪。当我真正独居一方,称王称帝的时候,我才明白,殷氏造下的深重的罪孽,是赎不完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无论谁坐在这个位子,都会变成这样的,利欲熏心,遍体鳞伤。桓珩,我死不足惜,可天下人怎么办?郢荣的百姓们尊我跪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活一日,便护他们一日,可我死了以后呢,谁来护他们呢?” “来到郢荣后,我尊佛礼佛,常常在想,庙宇中的神佛是否真正地庇佑了苍生,为什么那么多人求佛拜佛却于尘世中沉沦,遭受各种苦楚。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不是天下的百姓心不诚,而是神佛,有眼无珠。” 桓秋宁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知道殷禅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份遗诏,送到了他的怀里。 殷禅的眼中血丝密布,眼角掬着一汪苦涩的泉水,“桓珩,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我求你。我告诉你,柏宴是我皇兄的儿子,也是养在照宴龛照府的二公子,殷氏会保他,照氏也会保他。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郢荣的新王,大徵的新皇。等我死了,你替我把这封遗诏交到柏宴的手里,我要传位于他。必须要等我死了以后,再把他的身份公之于天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桓秋宁看着手中的遗诏,问道:“为什么信我?” 殷禅惨淡地笑了一下,歪着头,望了望殿外的天空,“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依然能够好好活下去的人,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还有良善,一定能绝处逢生,闯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第110章 风筝上的绝笔 乌鸦喜食腐肉。 几只乌鸦落在枝头,歪着脖子盯着木盆中殷禅换下来的衣裳,好似闻到了血腥味,拧过头叫了两声,一齐扑到木盆中,把殷禅的龙袍撕了个粉碎。 宫中的女婢们见此场景,心中大骇,仓皇而逃,自此宫中便有了殷禅是个“活死人”的传闻。 谢柏宴带兵从琅苏回到王都的时候,殷禅已经从“活死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活尸”。 从桓秋宁入宫见他那日起,他的身上便开始长一种黑紫色的烂疮,最开始是长在手背上,慢慢地顺着小臂爬上肩膀,最后连胸口处也烂掉了。 仿佛他的价值已经被一点点地榨干殆尽,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了。 殷禅死的那一天,王都下了一场雨。 秋雨寒凉,倾盆而下的大雨把宫人们扬起的黄纸砸在泥水里,雨水冲掉了金丝楠木王棺上的金漆,也带走了宫廷中凄惨的哭声。 第160章 天地恸哭,万民哀吊。 桓秋宁站在坎舛宫外,看着力夫们[1]抬着殷禅的王棺冒着大雨走向帝陵,心中大恸。 桓秋宁抬头望天,有感而发,喃喃道:“人在生死面前是多么渺小,即使是天横贵胄,死后也是被人抬着,走向那冰冷的墓穴,什么也带不走。” “是了。”谢柏宴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桓秋宁身后,偏伞替他挡着雨,淡淡道,“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转世轮回吗?” 桓秋宁道:“我不信。但我希望殷禅能有来生。” 他转身看向谢柏宴,再道:“活菩萨,时至今日,我好像明白世人为什么会信神信佛了。神佛有眼无珠,高高在上,见死不救,可他们却是很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谢柏宴淡然道:“世人信神或者信佛,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向善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放下执念的理由。或者,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徘徊不去的念想。很多人看不透生死,所以才渴望在轮回中重逢。”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定数。”桓秋宁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你离开上京城那一日,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回去么?” 谢柏宴摇头一笑,坦诚道:“没有。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北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要比蛰伏在江南,卧薪尝胆,步步为营痛快的多,不是么?” “是了。”桓秋宁戏谑道,“不过,我以为隐忍才是你的天赋。” “要论蛰伏的本事,我与桓公子相比,还是逊色了不少。”谢柏宴挑眉一笑,眼神中饱含着试探的意味。他转过身,面向桓秋宁,问道:“这些日子王都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我?” 桓秋宁笑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谢柏宴道:“都可以。” “于公于私,我都只能选你。”桓秋宁看向北方的群山,眼神中多了几分心疼,“你假死之后,有一个人因为你的死痛苦了很久。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想看他开心,所以一定会保你活下去。你猜,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谢柏宴想起那个人,笑眼弯弯,笑道:“凡是有关于哥哥的事,你从未说过假话。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哥哥那样温柔的人,为何会心悦与你。” 秋雨萧瑟,万物枯悲,可桓秋宁听到这番话,如沐春风,心情大好。他忍着笑,摊了摊手,像个小孩似的傲娇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就是喜欢我呢。” 谢柏宴倒不似桓秋宁那般愉悦,突然提到:“在琅苏的时候,我见过哥哥了。” 桓秋宁登时变了神色,叉着腰,气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说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恩……我想想。”谢柏宴捏了捏耳垂,想了一会,“在客栈,哥哥受伤的时候,我守了他两个时辰。他醒过一次,问我,他是不是要死了。我告诉他,你不会死,佛祖偏爱善良的人,他会保佑你的。” 桓秋宁调侃道:“你们佛门不是一个说法,叫做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么?” 谢柏宴道:“没错。我说那句话是因为我有私心,我希望佛祖能偏爱哥哥一点,因为他很善良。善良的人应该得到神佛的偏爱和宽恕。” 桓秋宁弹了弹衣袖上的雨水,撇这嘴,阴阳怪气地“赞叹”道:“好呀,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说正事。”谢柏宴敛起笑容,后退一步,躲雨,“如今琅苏已经归于郢荣,我生擒了杜长空,也把郑雨灵带到了王都,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我想,你有法子说服杜长空,真长地归顺于郢荣。” 桓秋宁抚掌笑道:“好一出擒贼先擒王!不对,你不止是想要驻守在琅苏的杜家军归顺于你,而是想让杜氏背上叛变的罪名,想让殷玉猜忌杜氏,从而搅乱大徵的朝政罢。” 谢柏宴笑道:“不错。知我者,南山也。” 依照殷禅的遗愿,他把殷禅留下的遗诏递给了谢柏宴。谢柏宴看到遗诏,愣了片刻,随后接过来,握在手里,笑道:“我已经收到一份了。有再多的遗诏也没用,想要坐上那个位置,靠的得是过硬的手段不是么?” “是了,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桓秋宁望了望天,眉目舒展,“雨快停了。宫里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告诉我杜长空和郑雨灵在哪儿,我去会会老友。” *** 谢柏宴把郑雨灵囚禁在一间客栈内,周围全是守卫。 桓秋宁拿着谢柏宴的令牌,大摇大摆地进了客栈。他站在门前,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屋里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应该是茶碗碎了。 “你们要是杀了杜长空,我就死给你们看!”郑雨灵喊哑了嗓子,闹起脾气来,依旧像个小姑娘。 桓秋宁清了清嗓子,屈指敲下门,贴着门,问了句:“蜜枣糕吃不吃?” 又是“哐当”一声,又碎了一个茶碗。郑雨灵吼道:“滚!” 桓秋宁后退一步,拎着食盒,笑道:“哟,还学会骂人了呢!” 三秒后,门开了,飞出来一个缺了个口的茶碗,直冲桓秋宁的脑门飞去。幸亏桓秋宁有一身好功夫,躲得快,不然脑门上绝对要鼓出来一个大肿包! 郑雨灵浑身又脏又乱,像一只从泥潭里打过滚的小野猫,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喊道:“怎么又是你啊!为什么我每次倒霉的时候,你都能来看我笑话啊!死了算啦,我不活啦!” 桓秋宁被她吵的一阵耳鸣,捏着太阳穴,摇头叹气。他看着又哭又闹的郑雨灵,离开将军府之后,她又变回了上京城中骄横不讲理的小公举,而非琅苏将军府中怨天哀地的怨妇。 “好啦,别蹲在地上了,小心被碎瓷片扎着。”桓秋宁把食盒放在食案上,“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罢?酸的甜的我都带来了,喜欢吃什么自己拿。另外,杜长空暂时不会死,只要他肯带着琅苏的杜家军归降。” “拿走!我不吃你给的东西。”郑雨灵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吼道:“如果你今日投我所好,给我送吃的,是为了让我替你劝长空归降,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有点骨气啊。”桓秋宁坐在桌案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喝,就看着,“不过,你想多了。我不需要你去替我劝杜长空,只要你活着,你的命在我们的手里,杜长空归降不是早晚的事么?被人刺穿软肋的滋味可不好受,你猜,杜长空能忍多久?” 郑雨灵骂道:“你们卑鄙无耻!” “我都把话说明白了,这也能算卑鄙?”桓秋宁弹了弹茶杯,又问道:“你不想回家吗?回到上京城。只有我们能带你回去。当然,如果杜长空愿意归降的话,他也可以活着回去,杜家军的将士们也可以。郢荣的百姓也是大徵的百姓,杜将军的将士们也不忍心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赶尽杀绝罢。” 郑雨灵冷笑一声,寒声道:“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们杀了杜长空,我就没有亲人了。这世道就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世道,成王败寇,如果琅苏一战败的是谢柏宴,被生擒的人是你们,你们会背叛郢荣,归降吗!” 桓秋宁单手脱腮,慢条斯理道:“没有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赢了。成王败寇这个词你用的不错,你们想活命,就得听话。你可以让杜长空陪你一块死,殉情也许会是一段佳话,但是活下去,才会有转机,不是么?” “我好言相劝,听不听由你。”桓秋宁拍拍手,门外的人送来了一个风筝,放到了郑雨灵眼前的桌案上。他看着风筝,平静道:“握着风筝线的人,往往看不清天上的风筝。” “这是杜长空亲手为你做的风筝,我给你带来了。能握在你手里的机会不多,这一次,好好看看吧。” 桓秋宁离开后,郑雨灵背着光,走到桌案前,拿起了风筝。 郑雨灵记得这个风筝,从前杜长空带兵打仗,没时间回府看她的时候,总会让人给她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她高兴,那时她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在意这些东西。 风筝上有字,竟是杜长空写给她的绝笔。 “纸鸢飞上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它离阳光那么近,那么耀眼,那么明媚。雨灵,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就像纸鸢一样,明媚又自由。”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句话,可我忍不住,因为我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我自幼跟随哥哥在外征战,每次回到上京,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我嘴上没有说,可是心里总是想着你,念着你。我喜欢你缠着我,喜欢看你对我笑,喜欢你每次见我穿的漂亮的衣裳。他们都说我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其实,我是第一个知道你喜欢我的人。你的眼睛特别漂亮,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你笑起来的时候,你的眼睛已经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了。” 第161章 “我多么幸运,此生能够遇见你。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便是与你成婚那日。我很幸福,娶到了我心爱的姑娘。可是我太笨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怕郑氏的事情会牵连到你,我怕你受到伤害,所以擅自把你带到了琅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太自负了,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害了你……是我伤你伤的最深,是我罪该万死。” “我答应过你的兄长,要护你一声,可我是大徵的将军,我的身后还有千万将士,还有大徵的百姓。我欠你的,终究是还不了了……我杜长空对起的大徵的百姓,对得起身后的将士,对得起杜氏,唯独负了你。我究竟该怎能做,才能补偿你,挽留你,我想好好的爱你。可是我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我曾许诺过,我要与你,生同眠,死同穴。雨灵,如果有一天,我失约了,你一定一定要离开这座困住你的府邸,离开琅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忘掉我这个让你难过的混蛋,做回那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纸鸢。” “你曾经问过我无数次的话,如今我告诉你答案。” “雨灵,我爱你。可是,我已经失去爱你的资格了。” 泪水打湿了字迹,秋风起。郑雨灵后知后觉,原来过往每一年的秋天,都是这般苦涩。 可她竟然没有发现,在那些苦涩的过去里,一直有一朵向阳花,是为她而盛开的。 而那朵花,正是她不顾一切、拼尽全力也要追随的。 第111章 九月九日 这些日子,王都乱成了一锅粥,要说王都之中最游手好闲的人,当属桓秋宁。 桓秋宁先是去王都西边的暮亭山采了些菊花茶,一边采茶,一边登高赏景,在山上玩了四五日。下山后,他去云霓大街上的观音庙替忙得不可开交的谢柏宴上了柱香,顺便给丐帮的孩子们买了些高粱饴,打探了些丐帮的近况。最后,他去了荣宁河南岸,找家临河的酒肆,一个人喝着桑落酒,思故人。 桓秋宁之所以能过两天安稳日子,是因为董明锐气桓秋宁烂泥扶不上墙,害的他只能一边在心里骂谢柏宴是王八羔子,一边假笑着与谢柏宴一同议事,绞尽脑汁地稳住郢荣的政局,根本没工夫跟桓秋宁嬉皮笑脸。而谢柏宴那边更是忙的不可开交,他得到了殷禅留下的遗诏,又见了上京来的高僧汐璞,不日便要登基称帝,与大徵的永鄭帝明摆着硬刚,也没有闲工夫搭理桓秋宁。 这样一来,正好遂了桓秋宁的意。他本就不想掺和进去,沾一身腥臊烂臭,他很清楚,自己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他插手的事情越多,死的就越快。两边的眼线死死地盯着桓秋宁,别的地方他也去不了,只能在郢荣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唯一让桓秋宁头疼的,便是郑雨灵和杜长空的事。 杜长空宁死不降,带着杜家军的将士们想要以死明志,而谢柏宴手底下不缺人,正好想借此机会,杀一儆百,树立威严。于是,谢柏宴下了死令,要在云霓大街与祥欢大街相交的闹市中,将杜长空与一众不肯归降的杜家军,斩首示众。 桓秋宁没有劝谢柏宴留杜长空一命,也没有劝杜长空归降。他知道,立场不同,终究不能同谋。成王败寇,败者想要生,就只能舍弃尊严与立场,别无他法。 九月九日,晴日却下雨。 杜长空赤裸着上身,挺直脊背,跪在断头台上。阳光耀眼,落雨却不止。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断头台上的血水中,刽子手踩着血水,走到杜长空的身后,无情地磨着刀。 桓秋宁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早已伤痕累累,从远处看,犹如迟暮将军沧桑的面容。 “上京双才。”桓秋宁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 当年,在上京城的广和楼里,桓秋宁第一次听说杜长空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名字是跟照山白的名字一起出现的。 上京双才,世家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十五岁挂帅出征,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跪在闹市中的断头台上,在冷漠的谩骂与恶咒中,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眼。 杜长空抬头望着天上的雨,想起了雨灵的父亲郑坚。 郑坚为官清廉,为国为民,最后却落得了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可郑坚死的时候,万民垂泪,而他杜长空,却是在一声声谩骂中,屈辱地死去。 “为什么!”杜长空昂起头,看向四周冷漠地百姓,看着跪下他面前的赤身的将士们,他大笑着质问老天:“为什么忠臣良将不得好死,阴佞小人却名垂千古?!哈哈哈哈哈这世道烂了,烂透了!” “为什么那一战,我杜长空会输,杜家军会败!” “老天爷,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质问上苍,也是在质问自己。只可惜,断头台下的谩骂声太大了,他听不清老天爷的回话,也听不清自己的心声了。 雨越下越大。 今日到行刑现场下命的人是逯无虚,他穿了件暗红色绣玄武纹的锦袍,人模狗样地端坐于断头台后的高台上,把玩着手中的令牌。 逯无虚挤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时辰快到了。杜将军,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去给王上磕个头,认个罪,服个软,带着你的兄弟们投个降,命不就有了么。” 杜长空大笑两声,怒喝道:“我杜家但有断头将军,却无有降将军!死有何惧!尔等奸佞小人,刍狗不如的畜生,早有一日,你会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好吵啊。”逯无虚掏掏耳朵,若无其事地看着杜长空,反问道:“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的人是谁啊?是你吧杜将军。你就骂吧,使劲儿骂,反正啊,你也骂不了几句了不是么。哈哈。” 杜长空啐了一口血,骂道:“呸!” 他扭过头,不去看高台上人模狗样的逯无虚,转头看向台下的百姓们。他看着一脸愁苦的百姓们,看着跪在台下的将士们,心中不忍,无奈却真挚地道:“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看清楚,谁才是忠,谁才是佞!我杜长空今日以死明志,却不忍看兄弟们为我赔命。走啊,我杜长空已是死路一条,而你们还有活路,何必与我一同憋屈地死在这里。兄弟们,长空与你们情同手足,你们的命比我杜长空的命更珍贵,走啊!” 将士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齐声道:“吾等誓死追随破风将军,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将军,来世,吾等还要跟着你,追随你,下辈子,咱们只打胜仗!” 杜长空攥紧拳头,咬牙道:“好!好!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下辈子,不会再输了……” 逯无虚拂袖遮着太阳,揶揄道:“死到临头了,演给谁看呢。死就死吧,快点死。哎哟这小太阳,晒死人了。” 他两指捏着令牌,“时辰到了。行刑!” “慢着!”桓秋宁双手背后,身轻如燕,三两步穿过人群,足尖落在断头台上。他仰头看向逯无虚,“啪”一声开扇,扇面抵住鼻尖,道:“我掐指一算,今日大凶,不宜杀人。不如留着,明日再杀。” 逯无虚两指捏着根金针,挑了挑牙缝里的碎牙,不耐烦道:“来人,把他带下去。继续行刑!”他指着桓秋宁,不屑道:“碍眼又碍事的东西。要是误了时辰,你就跟他一块死吧。” 桓秋宁刚想骂回去,或者扔个暗器打掉逯无虚的官帽,谁成想他还没出手,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桓秋宁的衣摆。 杜长空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向他,苦笑道:“我从前那般对你,今日你却肯为我拖延时间,这份恩情,我杜长空记下了,下辈子再还你。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前在上京城的那些情分,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雨灵,我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却唯独放心不下她。” 桓秋宁看着他,诚恳道:“如果你想活,我能救你。” 杜长空垂下眼,释怀一笑,坦诚道:“可我必须死。一旦我归降,我父亲,兄长,杜氏几百号人,都会死,跟我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们,也会死。大徵可以没有破风将军,但是杜氏不能有杜长空这个叛徒。谢柏宴用尽手段,折磨我,就是为了让我投降,让杜氏背上叛国的罪名,让文武百官弹劾父亲和族中长辈,让大徵的百姓再度陷于危难之中,我杜长空,宁死不屈。用我一人的命,换成百上千人生,我杜长空死的不丢人!” “我知道你跟谢柏宴已经是一丘之貉了,只不过,我知道你过去遭受的那些痛苦,所以没办法恨你。我对你说这番话,是希望你能看清楚,大徵郢荣开战,孰胜孰败,受苦的都是百姓们。我杜长空是没命等到天下归于一统的那一日了,但是你,仍然有机会。你走罢,下辈子,兄弟请你喝酒!” 令牌坠地,刽子手落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桓秋宁墨青色的长衫,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出那句,“雨灵还在等你。” “长空!” “长空——” 第162章 “长空!!!” 听到郑雨灵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桓秋宁悬着的心终究是烂在了心口里。 看着断头台上身首异处的杜长空,郑雨灵痛苦到失声。她揪着心口,跪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爬到断头台下,抱住了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天降骤雨,雨水混着血水,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天上下的到底是雨,还是血。 只差一步,错过的却是一辈子。杜长空带着今生的遗憾万般痛苦的死去,而活着的人承受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 郑雨灵跪在泥潭中,失声大哭,她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裂开了,血水灌在她的胸腔中,根本喘不上气。 逯无虚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出苦情戏,“啧啧”道:“真可怜,死的真惨啊。还没杀完呢,你们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送他的好兄弟们下去陪他,小心杜长空,他诈尸啊~” “夫人!”将士们发疯一般挣脱身上的粗麻绳,跪在郑雨灵身前,痛苦地道:“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吾等无能,护不住将军,也害死了将军……” “你们为什么要护着我,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郑雨灵咬破嘴唇,看着伤痕累累的将士们,喃喃道,“是我一心想要回去,是我为了得到天州的消息,才让叛徒出了琅苏,才害得你们战败。是我的无知和任性害死了长空,也害了你们,该死的人明明是我!长空已死,我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死了。” 郑雨灵把杜长空的尸首交到将士们的手里,独自一人走上断头台,跪在长刀下。 “我的母亲驻守天州几十载,从未得到过朝廷的一石粮食,一寸棉布。我的父亲辛劳一生,却惨死于雪地。我的兄长自幼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却成了他们口中的叛贼。而我的丈夫宁死不降,却被你们当街斩首!我们郑氏对大徵,对朝廷付出了全部,却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 “今日,我郑雨灵反了!” “我郑雨灵带着八百将士,归降于郢荣。”郑雨灵站起来,厉声道,“我夫已死,我嫁入将军府的时候并未冠从夫姓,从今日启日起,我郑雨灵,只做郑雨灵!从今往后,琅苏的八百将士不再是杜家军,他们跟着我郑雨灵,就是郑氏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杜长空无关,与杜氏无关。造反的人是我郑雨灵,投降的人是我郑雨灵,如果你们要杀我的兄弟们,就踩着我郑雨灵的尸体过去。” 将士们泪眼望向郑雨灵,“夫人何苦为了我们,把自己搭进去……” “长空把你们视作手足,你们便也是我的亲人。”郑雨灵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活下去。终有一日,我要带你们回家。” 郑雨灵捡起杜长空的长剑,转身,怒视了逯无虚一眼。 那一眼,足以让逯无虚汗毛耸立。一把短刃直冲逯无虚的天灵盖而来,他往后一仰,抱着官帽哆哆嗦嗦地摔在地上,起了一身冷汗。 下断头台的时候,郑雨灵走到桓秋宁身边,驻足,停了两秒。 桓秋宁看着地上的血,未置一词。郑雨灵抬眸看了他一眼,寒声道了一句:“我恨你。” 第112章 折兰荆 坎舛宫中,死气沉沉。 长辛殿内依旧充斥着苦臭的药味,更甚从前,人在里边待久了,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琢磨不透的苦涩。 谢柏宴站在殷禅从前病卧的龙榻前,看着榻便七零八落的药罐子,以及满地的药渣,突然觉得很遗憾。 他隐姓埋名,换了无数张皮,就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他没想到的是,殷禅早就知道他是谁,不仅没有拆穿他,还一直在用命保他。 而他呢,眼睁睁地看着殷禅在自己面前咽了气,却终究没有叫出那一声“皇叔”。 他揪着心口,扪心自问,殷玄,你到底在恨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与当年的事情相关的人一个个的死去,你身边的亲人所剩无几,你为什么仍然不肯摘下面具,跟随自己的本心活着? 你看看你身后的累累白骨,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让你活下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你呢,你到底是为谁而活? “王上,门外有人求见,是位高僧。”宫中女婢的声音打断了谢柏宴的思绪,他回头,示意女婢退下,亲自出去迎接。 来人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虽然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一面了,可汐璞看见谢柏宴,仍然一脸惊喜和欣慰。 当年那个不吃不喝,连路都不会好的半死不活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长得这么好? 谢柏宴垂眸,微微颔首,温声道:“见过高僧。” “阿弥陀佛。”汐璞的白眉微微舒展,面带笑意,示礼道:“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贫僧会诵经念佛,为先王祈福。王上,节哀。” “阿弥陀佛。”谢柏宴双手合十,眉眼中只有悲悯,并无一点哀伤,语气依旧温和,“有劳了。” 汐璞似是看出了他眼底的几分忧郁,随着谢柏宴进入长辛殿后,平静地问了句:“王上可是心中有惑?不知贫僧可否为王上解惑。” 谢柏宴令殿内的太监女婢们退下,命人关上门,转身走到汐璞身前。 “我有一问。”谢柏宴道,“我入照府,成为照宴龛的儿子,随后替照山白到边疆充军,在北疆假死,再到琅苏谢氏,成为谢嘉宜的儿子,最后到郢州,入荣王府,成为殷禅的义子。这一切,是我父皇谋划的,还是照宴龛谋划的?又或者,是你谋划的?汐璞,我知道你是先皇后的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而是替我隐瞒至今?” “殿下,先皇于我有恩。”汐璞盘着掌中的核桃,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柏宴一眼,“我与先皇后有染,本是罪该一死,可先皇不仅留我一命,还准许我留在京中,剃发为僧。我知道,先皇让我留在京中,是为了牵制先皇后与她背后的席氏,可他终究是念在我陪伴他长大地情分上,让我一直活了下来。至于,我与照宴龛的情分……” “照芙晴是我的女儿。”汐璞道,“照宴龛认她做义女,养了她二十几载,我也该替他做点什么。我就救下你,送你去琅苏,一来是想偿还尘世中欠下的债,二来是因为我要赎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汐璞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递给了谢柏宴,道:“殿下,我们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也只是为你铺了一条路。而这条路,是你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想必你见过这块玉,这是先皇留下来的,你一块,陛下一块。你自幼戴着的那块是假的,这块才是真的,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偷梁换柱,这块玉我替你守了二十年。敲碎这块玉,里边有先皇为你亲笔写的名字。一玉一玊,你的真名,叫殷玊。” 谢柏宴接过那块玉,过往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二十年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他曾经最渴望找回的东西,当他真正找到了的时候,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用谢柏宴这个名字活着,久到他已经忘了过去的痛,甚至不想去回忆。 汐璞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我已入佛门,本无意再造杀孽。只是尘世的债未还,尘世的缘未了,我无法自欺欺人,亦无法潜心修佛。也许,只有了却红尘事,才能真正的解脱罢。” 谢柏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再问一句,我该如何做?” 汐璞双手合十,闭目道:“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为王道。为一人而杀百人,是为魔道。普度众生是为佛道。选择没有对错之分,而结果却分好坏。殿下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便走什么样的路罢。” “我生来便是天横贵胄,这是天意。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死里逃生,这是我命硬。我扮作观音,受万民跪拜,这是承了百姓的恩。”谢柏宴抬眸,眼神晴明,“我既然承了他们的恩,便要为了他们,争一回,搏一回。” “天命于此,我要走王道。” *** 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永鄭帝听闻破风将军宁死不降,为之动容,下令以王公的待遇厚葬杜长空,赐予其丰厚的随葬品,亲自安抚了杜卫以及一众杜氏族人。 然而,杜长空死后,谢柏宴并未允许杜氏的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回京,而是悬挂于城墙上,示众三日。 三日后,桓秋宁带人趁夜爬进尸横遍野的山谷,在野狼口中抢下杜长空的尸体,跳了一个不长草的山头,把他安葬在了那里。 桓秋宁亲自给他立了个碑,刻上了几个大字:“不归将军之墓”。 桓秋宁端着一壶酒,站在杜长空的墓前,大口饮了半壶,“事死如事生。兄弟,你且先在这睡着,等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日,兄弟送你回家。” 他把剩下的半壶烈酒倒在石碑前,抬手抿去嘴角的酒水,苦涩地笑道:“这是京城的烈酒,劲儿很足,你喝罢,最好能大醉一场!喝醉了,就不痛了。” 第163章 桓秋宁在杜长空的墓前喝了一夜。 天亮之前,山间雾气萦绕,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桓秋宁靠在石碑上,抱着酒壶,隐约看见不远处来了人。他嗅着潮湿的雨雾中掺杂着的苦涩的药味,以为是见到了殷禅,便笑道:“病秧子,你莫要来讨酒吃。你身子弱,不宜嗜酒,你来了,我也不给你喝。” 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于桓秋宁身前驻足。 桓秋宁抬眸看见他衣袍上的绣着的金色龙纹,惊觉自己喝醉了,认错了人。殷禅已死,而他还活着,阴阳两隔之人,怎么会相遇呢。 桓秋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接过谢柏宴手中的油纸伞,揉了揉鼻子,醉醺醺地问道:“好呛鼻的药味。活菩萨,你也病了么?要不要我这个活神仙,给你把把脉?” “我的疾,乃是心病,你医不了。”谢柏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桓秋宁,“看看这个。” 桓秋宁接过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谢柏宴道:“军报。” 九月十七日,干越八百里加急军报到王都,杜卫亲率三万杜家军自晋州攻打干越边城,势如破竹,三日的时间,已经攻破荆城、禹城、郇城,直逼裕达岭。 杜卫发兵攻打干越的第二日,萧慎弘吉克部的黑鹰军一路向西,绕过东平关,冰河关,直击纵锦关,于次日烧毁大徵的北部粮仓。 谢柏宴指着地图,道:“如今杜家军困于晋州,腹背受敌。而萧慎的黑鹰军来势凶猛,他们一旦拿下临边郡,便可直逼上京。你觉得,如今这个局势,郢荣该当如何?” “有两条路可以走。”桓秋宁道,“一,与杜卫谈和,咱们不费一兵一卒,收回边城,还要拿下晋州。他先打的咱们,如今还想弃車保帅,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呢。我想,杜卫是个明白人,晋州与上京,孰轻孰重,他应该能掂量清楚。当然,如果他想鱼死网破,咱们就耗到他弹尽粮绝。” “二,蒙岢想做直取上京的美梦,咱们就让他睡的再死点,来个瓮中捉鳖。黑鹰军自纵锦关一路向南拿下临边郡,想过了春庭河直逼上京城,咱们就从东南往西北走,在平阳郡等着他。平阳郡以前是逯氏的地牌,逯无虚这枚棋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蒙岢不在萧慎好好地当他那个拓剌王,异想天开,想到大徵当皇帝,咱们就送到他到地底下去,当亡命皇帝。” 谢柏宴道:“孤本想用杜长空的命逼杜氏与殷禅生出嫌隙,却没想到杜卫竟然因为丧子之痛,而失去理智,鲁莽行事。想必这些年,他在朝中,已经隐忍很久了。孤知道他急功近利,迫不及待地想用军功证明自己并非英雄迟暮,先给了他点甜头,他便入了孤给他设下的圈套。” “南山,你说的这两条路,孤都想过。”谢柏宴沉声道,“只是,如今朝局不稳,孤必须留在王都。孤做不到用人不疑,但孤信你。” 桓秋宁反问道:“你当真信我?” “如今,这天底下,唯有二人,可以让孤毫无猜忌地去相信,其中一个,便是你。”谢柏宴道,“南山,你可否愿意与孤一起,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上京,堂堂正正地杀回去。” “如你所愿。”桓秋宁并未斟酌,点头笑道,“不论成败,我们试一试。” ***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轮春秋,北边战事不断,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桓秋宁穿上铁甲,寻了一把顺手的长剑,带着边城守备军和从萧慎救回来的鹰奴们,在荆城当了一年的城守。 董明锐把铜鸟堂交给了桓秋宁,他放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创办了学堂,让丐帮的孤儿和铜鸟堂的孩子们能有一处安心读书之地。 每次打仗回来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孩子们围在城门口等他。孩儿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抱着桓秋宁,笑得像花儿一样甜。 孩子们不知道桓秋宁到底是谁,有的叫他南山先生,有的叫他大将军,还有的叫他珩哥哥。 无论他们叫桓秋宁什么,只要肯腆着小脸冲桓秋宁笑一下,就能得到一块蜜饯儿,或者一颗高粱饴。 有个小泥孩鼓着腮帮子,嚼着蜜饯儿,眨着眼睛问桓秋宁:“珩哥哥,你上次说这次回来,要带我们出城去玩的。大哥哥要说话算数,不许骗人。” 桓秋宁卸下铠甲,挠挠脑门,悻悻一笑,问:“我有说过吗?” 小孩们立刻团在一起,围着他,撒泼打滚,“你说过!你就是说过!我们都听见了!大哥哥骗人,坏哥哥,说话不算数,好想出去玩啊呜呜呜……” 桓秋宁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哭。他抱着孩子们,立马服了软,温声哄着:“好好好,是哥哥忘记了,哥哥认错好不好?你们想去哪里玩,哥哥带你们去。去抓泥鳅?放风筝?还是去爬山?” 这时,几个丐帮的孩子异口同声道:“去爬山,去爬最高的山!” 桓秋宁眯眼笑道:“当然可以。我可以问问,你们为什么想去爬山吗?” 小孩们抿着嘴唇,眼神中有几分失落。其中一个小孩坦诚道:“因为帮主走的时候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想他了,就爬到最高的山上向南看,他说,他会在最高的高楼上看着我们,等着我们。” 六月初五,桓秋宁如约带着孩子们出了城,他们一路向北,途径驿站,远远地看见了一座雪山。 已经到了夏天,干越并非天州,怎么会有雪山? 桓秋宁也曾纳闷,那座山为何一年四季都是雪白的,仿佛山上的雪不会融化似的。 上山之后,桓秋宁终于明白其中缘由。 山上有一种花,生长于悬崖峭壁上,盛开于夏日,花开之时满树雪白,漫山遍野,从远处看,犹如雪山。 这种花盛开时花香清淡,似茶花,如带着清香的雪花压满枝头,淡雅又明媚。 “好美的花。”桓秋宁看的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已经伸出手,想要触碰花蕊。 几个小孩连忙叫住他,急切道:“大哥哥,不要碰,这种花有毒!” “好,我不碰。”桓秋宁收回手,笑着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孩道:“我们这边管这种花叫‘兰荆花’,它是杜鹃花的一种,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照山白’。” 桓秋宁不禁一笑,讶然道:“你说这种花叫照山白?”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道:“好久不见,照山白。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好想你。” “母亲说我出生于漫山遍野一片雪白的季节,原来夏日也会有雪。”桓秋宁极目远眺,视线掠过漫山遍野的兰荆花,看向上京城的方向,心道,“原来我们的缘分早已注定。” 明知此花有毒,桓秋宁还是折了一朵,藏在了怀里。 孩子们见桓秋宁看着兰荆花傻笑,于是凑过来,腆着脸问:“大哥哥,你笑什么,这花有那么好看吗?” 桓秋宁笑得甜蜜,笑眼弯弯,如清风掠过花捎,温柔又明媚。他抿着嘴笑了一会,点头道:“好看,特别美。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花啊。我真幸运。” 这时,一个稍大点的小孩似是看出了猫腻,捂着嘴,笑着问道:“大哥哥是不是有心上人啦!所以才折一枝花,想偷偷地送给喜欢的人?” “是。我有一个心上人,喜欢很久了。”桓秋宁温柔地拍了拍小孩的后背,又道,“就你机灵。不过,为什么要偷偷地送给喜欢的人?我要光明正大地送给他,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于他,我喜欢他,我要和他永结同心,长相厮守。” 小孩们笑着起哄,道:“大哥哥,那我们快去找他吧!他收到你的花,一定会开心的。” 桓秋宁摇头道:“现在还去不了。他在很远的地方,我还没有资格去找他。” 小孩们失落地问:“那怎么办呢……” 突然,有一个小孩从小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还有一节烧焦了的柴火,递给了桓秋宁,呲着牙道:“写下来吧大哥哥,我们替你送给他。你告诉我们,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他的名字像花一样美。”桓秋宁被小孩逗乐了,坐在树旁,笑道:“我听闻他前些日子去了泸州,本想过去找他。可干越战事实在是吃紧,我脱不开身,也怕自己去了,给他带去危险。作诗罢,我相信,他会看到的。” 于是,桓秋宁看着漫山遍野开得正盛的兰荆花,念着他的名字,写下了一首诗: 《折兰荆十五年六月初五》 昨日登高望远晴, 乱绪越过泸州境。 颔首忽见青石嶙, 兰荆白蕊似雪明。 知君闲来思暇静, 夏晌小憩长悠梦。 不知卿卿恼何事, 日日托风送耳声。 ——下卷完—— 第113章 前传(一) 承恩三年,冬至。 落日时分下了雪。书斋旁的腊梅鼓着花苞,几朵早开的梅花迎着毛绒碎雪笑意盈盈,在斜灌而来的北风中打了个喷嚏,花香四溢。 第164章 相国府里的小公子桓秋宁靠在雕花木窗前,颇有兴致地逗着树上的红眼乌鸦。他伸手摸起两个石子,冲着乌鸦的脑门弹去。 “嘿,歪了!”桓秋宁一骨碌站起来,指着仓皇逃窜的乌鸦,“别走啊,陪小爷玩会嘛。过两天再来呗,小爷赏你吃石子儿。” 一旁抱着卷轴打鼾的小书童吓得抖了抖,连忙揉了揉眼睛,跑到桓秋宁身后,懵懵地问:“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逗鸟呢。”桓秋宁抬手替他抿去了眉毛上的落雪,笑道:“你真好玩,睡了一觉,变成白眉老翁啦。” “公子莫要取笑我了。”小书童扣扣脑门,抬头看雪,“下雪了,我去给公子拿狐氅。” 小书童跑进书斋,抱了件厚重的白狐毛的氅衣出来。桓秋宁见他就拿了一件,紧了紧衣领,猫着腰跑进了雪里,回首道:“你穿着罢,小爷就喜欢下雪天。走,去疱屋,看看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路过梅树时,他低头,捧着刚开的腊梅嗅了嗅,心中一喜,笑道:“雪中腊梅迎风开,正是人间好时节。” 小书童望着漫天纷飞的白雪,瞧着四周枯败的景色,不知道桓秋宁口中的“好时节”到底好在哪里, 走到疱屋前,闻到里边飘出来的诱人的香味,小书童揉了揉肚子,突然就理解桓秋宁说的“好”到底是好在哪里了。 二人正要进去找点吃食解解馋的时候,屋内的庖厨们齐齐转身,背对着热气,朝他们的方向颔首示礼。 桓秋宁觉得后背发凉,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桓江城正站在长廊中阴着脸看着他,那表情犹如发疯了老猫终于抓住了几次从他手中逃窜的死耗子,没有恨意,只有杀意。 “你先走罢。”桓秋宁耷拉着耳朵,叹了口气,“小爷要遭殃了。” 这次,桓江城不是独自一人来捉他的,还带了一个“帮凶”。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戴着个金丝眼镜,用小米粒大的小眼睛打量着桓秋宁,要不是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桓秋宁都没看出来他在笑。 桓秋宁走过去,不情愿地低着头,如蚊子叫一般叫了声:“爹。” “桓桁,把头抬起来。你看看你这副事不关己,无所事事样子,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该有的野心和气度。”桓江城如吃了炮仗一般,一开口,就点着了一串十米长的炮仗,劈里啪啦地骂个不停。 桓秋宁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用脚尖去踩地上雪,在雪地上踩出了十几个月牙。 “别人尚且不谈,你看看照宴龛的儿子!照山白与你同岁,跟你一块进的国子监,他心中有丘壑,能出口成章,文风不错,致世论世的观念也不错,确实是与你差不多大的这些小辈中的翘楚。你看看照山白写的文章,你再看看你写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先不说国子监的祭酒如何点评你的文章,我这个做父亲都看不下去。桓桁,你好好地反思反思,他照山白在书斋中研读古籍,思索治世之道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吗?”桓秋宁抬头望着屋顶地麻雀,吊儿郎当道,“我在城北抓泥鳅啊。” 此话一出,桓江城身边的小老头扑哧一笑,不由得赞叹桓江城真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桓江城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人,板着脸,压下火气,对桓秋宁道:“这是你董叔叔,问好。” “喔,我知道你。”桓秋宁三两步跳到小老头身边,歪头看着他,笑道:“嘿,你就是喜欢养鸟的那个小老头?” 他刚回到上京城的时候,便听闻京城中有一喜欢养鸟的富商,叫董明锐,在私宅中养了上百只鸟。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叫董明锐的老头,是他的舅舅。只是,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他的母亲董静檀与董氏断绝了关系,与董明锐也闹了些矛盾,桓秋宁便从未叫过他一声“舅舅”。 不过,董明锐与桓江城的关系甚好,可以算是桓江城的知心好友,金兰之交。这些年,董静檀与桓江城与其说是相敬如宾,倒不如说是各过各的。董静檀带着年幼的桓秋宁周游各国,行医救人,很少回京。要论亲疏,反倒是董明锐跟桓江城更熟一些。 董明锐也不想让小孩为难,很少过问桓秋宁母亲的事情,也没强迫他叫自己一声“舅舅”,顶多让他随便叫一声,叫“叔”也行。 “没大没小。我比你爹还笑两岁呢,怎么就成小老头了。”董明锐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比划,拇指上戴着的镶了宝石的金戒指格外醒目。 他笑着拍了拍桓秋宁的后背,问道:“小孩,跟董叔去住两天罢,董叔知道哪条小溪里的泥鳅多,保不准,咱俩能抓上一大桶。” 桓秋宁一努嘴,蹙眉道:“不靠谱。你不知道?清水里是没有泥鳅的,我一般都去泥坑里抓。算啦,改天要是了抓到大的,我送你两条。” “行,你这小孩爽快!来罢,来董叔家住两天,董叔带你去城外骑马,放风筝,好不好?”董明锐转着指戒,不依不挠道,“你董叔我刚在城外置办了新宅子,你想要的东西里边都有。” 奇了怪了,这小老头怎么一直想拐跑他!桓秋宁皱了皱眉,转头瞄了一眼桓江城。 其实,桓秋宁一直偷偷地观察桓江城的表情,只要桓江城笑一下,他就会立刻站到桓江城的身边,傲娇地冲桓江城眨眨眼睛。只可惜,桓江城冷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地面,一次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不去,你家全是鸟,吵死啦!”桓秋宁怄着气,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踩着地上的雪,叽里咕噜道,“好了,我要走了。老桓,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您爱跟谁吃就跟谁吃罢。反正,您跟我坐在一块,没胃口,也吃不进去。” 桓江城这才回过神,问了句:“天快黑了,你要干什么去?” 桓秋宁扭过脸,看地上的雪坑,哼哼唧唧道:“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要你管!况且,您可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管我啊。” 桓江城指着桓秋宁的脑门,咬牙道:“逆子,你给我站住!” “别生气,别着急。哎,老桓,你这个性子要是不改改,早晚要气出病啦。”董明锐劝完桓江城,转头看向桓秋宁,“行啦。小孩,跟你董叔说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找乐子去。”桓秋宁抿嘴一笑,眯着眼,实话实说,“我听说城南的昭玄寺里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里边有两个金蟾。庙里的和尚说,每个人见到的都不一样,有人看见的是金蟾,而有的人看见的却是金子!还有人说,井里边的金蟾一到晚上就会变成金子,邪门吧?我要去看看,井里边的金蟾到底能不能变成金子。” 桓江城莫名其妙地来了气,怒喝道:“净听这些不入流的传闻,不许去。” 桓秋宁翘翘狐狸尾巴,摇头晃脑,屁颠屁颠地道:“我得去啊。我得去抱两块金砖回来,要不然,您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拿什么前继续在府里养小妾呢。嗳,我知道,您肯定在心里偷着乐呢罢?不过,您也别太高兴,万一您儿子就是个俗人,看不见金蟾,也看不见金子呢。” “桓桁,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府里,哪里都不能去。饭也别吃了,去书斋,抄书!”桓江城气的像鼓着腮的金蟾,只是他穿了件银丝线的锦袍,不像金子,倒像是块银子。 “桓珩!你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啊。很清楚啊。”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捏着耳朵,又翘了翘狐狸尾巴,“坏了,我忘了。您说了什么来着?” “寺里有我认识的高僧,你让他去罢,我派人照看着他,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罢。”董明锐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挥挥手,“快去罢,玩够了再回来,董叔给你留点心,你晚上回来吃。以后可别再说你董叔不疼你啦!” 桓秋宁撒腿就跑,路上好像还听见了府上的下人们说什么,宫里头来人了。他没多想,一口气跑出了相国府。 到了府外,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吆喝叫卖的小商贩们,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走得太急,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一阵不怀好意的冷风吹散了他心中骤然出现的欢喜和雀跃,他还没咂摸出其中的甜头,就只剩下了冰冰凉凉的苦涩。 今天是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他念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菇肉的饺子,倒退两步,站在大门的正中央,回头望了一眼。 半途折返太丢人。于是,他选择带着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落荒而逃。 毛绒雪在不知不觉中裹上了一层糖衣,变成了鹅毛大雪。桓秋宁迎着北风,捂着耳朵,狼狈地跑进了雪地里。 一路向南。 第114章 前传(二) 桓秋宁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他撑着伞,抱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板栗,踩着雪,慢悠悠地走在长安街上。等他走到昭玄寺的时候,寺门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第165章 天色渐晚,几位小僧抱着扫帚扫雪,时不时把冻得透红的手揣进怀里暖一暖。 桓秋宁把糖炒板栗送给了门口的小僧,随后,走进了昭玄寺。 他沿着小路向里走,雪越下越大,寺中人影稀疏,雪染菩提树。那棵披上白衣的菩提树宛若生于人间的神树,圣洁又神秘。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菩提本无树”。 菩提乃无树之树,那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桓秋宁走近了看,见到菩提树上竟然挂了几封匿名的书信,信中字迹隽丽清雅,却又虬劲有力,他相当喜欢写信人的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弥陀佛。此乃菩提树,可解人心中疑惑。施主,你可有惑?” 桓秋宁转头,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高僧站在他的身后,双手合十,微微垂目。 “有。”桓秋宁左顾右看,终于找到了那口被大雪压住的井。他趴在井边,用手扒开井口上的雪,往下看了两眼。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桓秋宁爬起来,抖了抖衣袍上的雪,回首问道:“大师,这口井里有什么呀?金蟾,还是金子?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高僧抬眼,看向桓秋宁,神色晴明,微微笑道:“井中本是空无一物。施主想看到什么,里边便会出现什么。若是施主无欲无求,里面便什么也没有。” “无欲无求?那岂不就是老桓说的没野心,没出息?”桓秋宁讪讪一笑,挠挠头,否认道,“有的,有的。只是,什么欲什么求,我还没想好。” “迷时师渡,悟了自渡。”高僧垂眸,温声道,“施主日后若是想找回今日这般心境,不如想想这棵无树之树,望施主能观照本心,迷途知返,修得清明。” 桓秋宁听的云里雾里,半晌才想起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道:“大师,可否借我一支笔,几张纸?明日这个时辰,我给你还回来。” 高僧沉默片刻,命小僧取来了纸和笔,递给桓秋宁,道:“不过纸与笔而已,贫僧赠与施主,施主不必还了。” 言罢,高僧领着小僧,走入了禅房。 桓秋宁得了纸笔,跑到菩提树外,踮脚看着树上的书信。树上的书信大都是同一人所写,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写的是他的烦心事,诉说的是他的迷茫与孤独。 自打桓秋宁回京以来,就没结交几位知心好友,他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与自己处境相似,连志向与想法都一般无二之人,最难的能可贵的是,写信之人虽内心煎熬,无助困惑,可所写的文字依旧温柔,依旧希望读到这封信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桓秋宁揉了揉越发酸楚的鼻子,捧着宣纸,提笔写字。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又怕对方得知自己的身份,会像其他世家子弟一般与自己疏远,便只留下了两句诗。 他写了删,删了写,写到手脚都冻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寺庙中亮起了灯,桓秋宁把回信挂在菩提树上,揣着冻得麻木的手,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走之前,桓秋宁又去那口井前,趴着望了一眼。 这次,他竟然在井底看到了一对热烈燃烧的红烛,烛光温热,红光诱人,他没忍住,伸手一抓捧,却捧到了一抔冰凉的水。 “疯了疯了。”桓秋宁连忙洒了水,心疼地搓了搓手,心道:“完啦,冻出幻觉了!嗳,要是冻死之前能做一场春梦,小爷也算是没白死。哈哈。” 桓秋宁走后,寺庙中安静了许久。 月上枝头之时,高僧从禅房中走出,抬头望月,未置一词。身后挑灯地人上前道:“他是相国府的人。他写的东西,要不要去查一查。” “不必了。”高僧捻着佛珠,神色平静如水,“相国府的天要变了。也许,他今日于菩提树下种下的果,来日,能救他一命。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第115章 前传(三) 空中飘了几片雪,落在鼻头凉凉的。老天爷做贱人,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长,让人觉得熬不到头。 一辆破旧的茅草车上挤着五六个人,大都饿的面色蜡黄,没什么气色。角落里,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少年缩成一团,抱着脑袋低声呜咽。 “晦气玩意儿,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哭的什么劲。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别挤在这占地方,滚下车,找地方死去。”一个瘸了条腿的青年骂道。 少年的肩膀抖了抖,片刻后,捂着嘴不出声了。 越往北走,天黑的越早。沿路的村庄炊烟升起的时候,茅草车上的人开始在干瘪的麻布袋子里找吃的,那个瘸腿青年没摸出吃的,气急败坏地冲少年狠狠地踹了一脚,又骂道:“丧气玩意儿,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哥几个要是饿死了,都是你咒的。” 他抓着少年的衣领,把人拎起来,仍下车,“小兔崽子,去,给哥几个懂点吃点来。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自己找个地方死去吧。你抬头看看,南边的云那么黑那么浓,你还回得去么?”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转头就跑。 跑了许久,他猛然回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知道小爷是谁么!小爷可是......” 是了。车上的人不会知道他是相国府的小公子,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桓氏的人的话,一定会把他捆起来,带到就近的官府,换赏钱。 桓秋宁浑浑噩噩地走着,他的脚步很沉,身子却格外的轻。一想到那夜见到的满地尸首,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就恶心的想吐,恨不得把肝肠全部吐出来。 走进村落,闻到肉包子味的时候,他没忍住,趴在路边干呕起来。包子铺的老板见他又呕又咳,连忙给他端了杯水。 然而,桓秋宁转过头,最先看到的不是老板的脸,而是墙上贴着的自己的通缉画像。 风中裹挟着黄沙,老板的眉毛上粘了一层沙土,他关切地望着桓秋宁,那种眼神,反而让桓秋宁觉得很讽刺。 他很好奇,包子铺老板知道桓秋宁就是画像上的人之后,会不会立刻兴奋地把他捆起来,像关禽兽一样把他锁在笼子里,然后,送他去死。 桓秋宁冷漠地打翻了老板手中的瓷碗,一溜烟跑没了影。 可当他回到茅草车前,看着车上人鄙夷和威胁的眼神时,又不得不折返回来,去包子铺给那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偷包子。 桓秋宁用麻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躲在墙后,扒着墙皮死死地盯着那间包子铺。他扪心自问:“桓秋宁,你为什么不肯低声下气地去乞讨,求他赏你两个包子?为什么你宁可去偷,也不肯要别人的施舍?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了你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卑贱地苟活着吗?” 此地临近大漠,前些日子刚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鲜有人外出。包子铺老板愁眉苦脸地坐在蒸笼旁,看着刚升起的热气被冷风吹散,叹了两口气便进了屋。 桓秋宁趁机跑过去,打开蒸笼,伸手抓了两个软乎乎的肉包,掉头就跑。跑到墙后,看着嫩白的包子上黑灰色的手印,桓秋宁心中一痛,颤抖着捂住了心口。 从前,他只觉得画本子上写的有人因为没得吃,没得喝而杀人抢劫简直荒谬,如今,他方才明白这世间的苦痛有太多种,如今,他能践踏着自己的自尊心偷生,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临走之时,桓秋宁听见包子铺内传来了几声咳嗽声,他于心不忍,把身上仅存的之前的东西留给了老板,自此之后,他跟从前的桓桁,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回到茅草车上时,桓秋宁把包子扔给那几个青年,冷漠地笑了一下。笑中有自嘲,更多的是鄙夷,对自己,也对车上的亡命徒。 瘸腿青年见到肉包两眼放光,把肉包两口塞进嘴里,没嚼直接干咽下去了。他伸手往桓秋宁身上摸了两把,问:“就弄了这么点吃的?怎么弄来的?” 桓秋宁道:“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偷的?哥几个见你长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还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人生的好种呢。”车上的人放声大笑,指着桓秋宁骂道,“你就是个被遗弃的孬种,你娘不会是窑子里的小贱货罢?” 说完,他们一人朝桓秋宁啐了一口唾沫。 桓秋宁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背对着车上的人,犹如一块耸立的冰冷的墓碑。 夜里,下了大雪,茅草车停在桥底下避雪。瘸腿青年眯着眼,晃晃悠悠地起来小解。他觉得脖子有点凉,以为是雪钻进脖子里了,伸手一摸,竟然看到了鲜红的雪。 他骤然大骇,哆哆嗦嗦地转头看,一旁,桓秋宁正抿着匕首上的血,歪头笑着看着他。 瘸腿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便捂着脖子断了气。桓秋宁踩着他的头,蹲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了句:“孬种、畜生、贱货......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爷说这种话。好好看看,谁才是下贱玩意儿,爷动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你。”桓秋宁学着瘸腿青年的语气,骂了回去。 第166章 说着,刀尖刺破瘸腿青年的喉咙,“都去死吧。别着急,车上的人,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 桓秋宁转着匕首,转身向茅草车走去。彼时,月亮高悬,而他的背影,却漆黑如一座枯井,深邃不见底。 从那之后,桓秋宁盲目地逃命,他见到成群的难民活活冻死在雪地上,见到无数冤魂飘荡在北疆的冻土上,他的心中仅存两个字:“活着”。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熬过漫长的寒冬,见到开了春的新枝发芽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眼前是必死的绝境,身后是回不去的苦海。可桓秋宁偏要活,偏要从这必死的死局中杀出一条活路。 他要活,宁可爬过冰冻三尺的冰河,去萧慎为奴。 他要活,宁可心甘情愿地成为死士,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刀尖舔血,替人卖命。 他要活,他必须活下去。 ...... 转眼五年,他从铜鸟堂阴暗无光的密室中走出来的时候,正逢春日,城外的老树抽出新芽,春光明媚,清风拂面。 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竟然真的还活着。 从此之后,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空壳慢慢地生出了血肉,慢慢有了温度。 枯木已死,但和煦的春光会一直在百花盛开的时节等着他。 桓秋宁回到上京城的时候,城北的梨花开了。 第116章 前传(四) “把头抬起来。” 一位穿着淡黄色罗衫的怜人跪在董典的靴前,用手指轻轻勾落肩角的薄纱,抬起头,哼声道:“老爷,奴家在呢。” 董典扫了怜人一眼,转头看向坐于一旁的几位大人,敬了一杯酒,面对着杜卫,陪笑道:“杜将军,您看,这个美人有没有进宫侍奉陛下的命哪。” 杜卫如招了虱子一般浑身难受,一脸苦涩地盯着手中的酒樽,哪也不敢看。他摆摆手,撇嘴道:“我看不成。这种货色送到宫里去,献给陛下,岂不是污了陛下的眼,成何体统!” 说罢,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公公,再道:“他逯无虚要给陛下送人,托我来挑算什么事。老子是个武将,这种沾花惹草的事,老子一辈子没干过,老子可挑不好。你回去告诉逯无虚,想要什么样的人,让他自己来挑!” 张公公弓着腰,恭恭敬敬道:“回杜将军的话,要您亲自来挑选美人,的确是逯大人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笑声道:“逯大人的意思是,想替您在陛下面前讨个赏。陛下近来有意要重用照相国的长子照山白,逯大人知道贵府的长空公子学富五车,文武双全,正是可用之才,定然前途无量。于是,逯大人便想让您先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他好替长空公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啊。” “逯无虚当真是这个意思?我儿长空,将来定是一位挂帅出征,替大徵开疆扩土的真英雄!”这番话恰好说到杜卫心里去了,他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逯大人了。日后有机会,我请逯大人到府上喝,茶。认识这么多年,还没找个机会跟逯大人好好聊聊,真是一件憾事啊。” 张公公谦和道:“奴婢不敢揣测二位大人的意思。若是二位大人能够因此交好,奴婢打心底替两位大人高兴。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得替陛下挑选一位心仪的美人哪。” “是了,挑呗。”杜卫放下酒樽,捏着眉头道,“这个不行,让人看着别扭。董典,我听说你这满春楼中,藏尽天下绝色,怎么,还舍不得把美人们请出来吗?” “哎呦,杜将军,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小人了。真正的天下绝色,肯定是藏在宫里头啊。”董典身宽体胖,大腹便便,笑起来的时候几层下巴叠在一起,好像在往冒油。他拍拍手,示意下人去把美人们带出来。 脂粉香很快从大大小小的客间中溢出来。 一众穿着各式各样的锦绣云衫的美人从一楼一直排到了三楼的楼梯尽头,如百花争艳,教人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该看向谁。 万花丛中,有一朵墨色的花格外刺眼,教人移不开眼。 四周的花恨不得把脸笑烂了,而那多墨色的花,神情阴郁地站在中央,不耐烦地缠着手上的红线,如一朵枯死的曼珠沙华。他明明没有笑,也没有凶,可就让人觉得他在恨,恨所有人。 杜卫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此子必定是个祸患。 说不定,他身上的那股恨劲儿,偏偏就合了陛下的口味呢。 杜卫抬手指了指中间那朵阴曹地府中生出来的邪花,点头道:“就他了。” 此话一出,站在杜卫身后的董典回过头,摸了摸养在笼子里的红眼乌鸦,嘴角微微翘起。 他打开笼子,抱着乌鸦,走到杜卫身边,笑道:“杜大人好眼光,此人正是我满春楼的花魁。前些日子,刚从北疆买来的,他一来,满春楼中的百花,便尽失了颜色,唯独剩了这一抹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的黑。他若是进了宫啊,那这人间绝色,可不真就藏在宫里了么。” 杜卫道:“等着领赏罢。” 花魁入宫那天,坐着华丽的通幰车,城中百姓于长安街边围观,沿路茶楼酒楼人满为患。 正逢腊月,空中飘起了雪。 花魁着一袭红衣,眉间祥云似的红色胎记格外醒目,宛若张扬的火焰。从此之后,无人再赏腊月里的红梅,心中皆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红色背影。 无人知道花魁的身份,也无人在意花魁到底是谁,他们只会记得他绝色的容颜,记得坐在金丝线织成的帷帐中,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徵最高贵最奢华的宫殿。 入宫门之前,花魁掀起车帘,回头望了一眼。 望了一眼曾经对他弃之如敝履的上京城,望了一眼熟悉的长安街,望了一眼久违的烟火人间。 灯火依旧,故人却不再重逢。 可是,他回来了。 第117章 相思意(一) 台上人唱着一曲长恨歌,只见那戏子身姿妙曼,声线娇媚,令人骨酥。忽见那人折腰时水袖翻飞,转眼间便踩着彩绫凌空而起,以翩若惊鸿之姿,逐绫而舞,好似那坠入凡尘的谪仙。 只是戏子虽美,歌声却实在是凄凌。那歌声分明教人潸然泪下,可戏台下的一众看官,却只顾得为“谪仙”的妙曼身姿拍手叫好,哪里还在乎这戏中情、曲中意到底是喜还是悲啊。 戏子唱完了戏,于灯光渐暗时悄悄退场,下台时不慎失足,跌进了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官老爷怀里,娇嗔一声,伸手去勾官老爷的下巴。 这一挠,可把官老爷的心智给挠散了。官老爷晕乎乎地抱着戏子,捧着戏子的脸,狠狠地亲了两口,伸手就要去扯戏子的身上的衣裳。 偏不巧,这时,一位煞风景的不速之客叫住了他。 “柳大人,您急什么呢,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陶思逢握着酒杯,笑看柳夜明,往前俯下身,捂嘴道:“柳大人啊,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这里是酒楼,不是香院,您再忍忍,再忍忍罢。您要是看上这位美人了,回头您去找董典要人,让他把这位美人卖给您,送给您也成。今儿个我特地邀御史大人来此饮酒听戏,您卖我个面子呗。我可是亲自登门拜访,请了他好几次,他才肯赏我个脸面,与我一同前来的。您体谅体谅我,我记着您的恩,成不。更何况,您看看,御史大人也在一旁看着呢。” “御史大人也在啊,那还真是巧了。”柳夜明阴下脸,不情愿地把戏子推开,整了整衣襟。他转头,向陶思逢的对面看去。 照山白穿了一件蓝白色的锦袍,胸前、袖口、衣摆上皆绣着素白色的竹纹,相当雅致。他单手撑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的酒杯,魂不守舍,仿佛只有人坐在这,心早已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陶思逢轻轻扣扣桌子,轻声笑道:“照大人,酒凉了。” “抱歉。”照山白回过神,放下酒杯,“今日心情不佳,无心饮酒,若是两位大人觉得山白在此有些不合时宜,山白便先告辞了。” 陶思逢替照山白倒了酒,倒了个满杯,劝道:“别啊,丞兄,你已经有些年没喝酒了罢,当真不馋这口?心情不佳,才更要吃酒啊,有句老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嘛。” “饮酒容易误事,山白有公务在身,就不贪杯了。”照山白没什么兴致,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况且,知心之人不在身边,与旁人同饮,终究不是那般滋味。” 陶思逢听出了照山白的话中之意,托着腮,佯装惆怅道:“是了。这些年,我有意与丞兄交好,可丞兄始终容不下我。哎。恨也,憾也。若是早些与丞兄相识便好了。” 这话听着教人不觉得遗憾,得到觉得陶思逢是在阴阳怪气。 照山白则直言道:“知心与否,不在于相识的早晚,而是在于是否能走进彼此的心里。将心比心,方能如此。陶大人是个有心之人,想必,应该能明白山白的意思。” “明白,明白。”陶思逢眯眼一笑。他笑起来总是这般皮笑肉不笑,让人瞧不见他的内里,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欣喜,还是在讽刺。 第167章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酒楼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可照山白依旧觉得冷。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柳夜明和陶思逢颔首示礼后,转身意欲离开。 陶思逢吃了几杯酒,有些上头。他叫住了照山白,那张七窍玲珑的皮没有露出任何表情,颇为坦诚道:“丞兄啊,我一直很想跟你成为朋友。对,我确实是个表里不一,见风使舵的小人,但是从那夜,从城北的那间陋室走出来之后,我就再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你当真,连一丁点的信任都不肯施舍给我吗?你放不下、忘不掉那个人,所以恨我?” 照山白驻足,没有犹豫,道:“忘不掉。” 陶思逢走到他身后,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恨我?” 照山白没有回答。 陶思逢低头轻笑,无奈地摇头,叹气道:“没想到,你照山白还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他走到照山白身边,转头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当年上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让他死么?你知道朝廷中有多少人是踩着他的骨头爬上去的么?这么多人,你很得过来吗?” “恨不过来。”照山白蔑视地赏了陶思逢一眼,有些嫌弃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漫不经心道:“不过,恨你,绰绰有余。” 听到这句话,陶思逢竟然笑了。他笑道:“照山白,你真的变了。” 照山白拿起油纸伞,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陶思逢大笑两声,冲照山白的背影挥挥手,喊道:“丞兄,慢走啊。下次,再来广和楼喝酒呗!我等你呀!” 柳夜明看完戏,自顾自地喝完了半壶酒。他的酒量很好,三壶不倒,可这广和楼里的酒实在是烈,他才喝了半壶,就已经上了头,老脸通红。 他指着陶思逢的背影,笑道:“陶大人啊,人已经走了,你还在那喊什么呢,过来吃酒罢。” 照山白走后,陶思逢变了个人似的,连装都不愿意装了。他端着酒杯,竟然也没有吃酒的欲望了,就干看着,对柳夜明道:“柳大人,您也真是雅兴啊,朔兰将军在外带兵打仗,不回京,您的本事可真是在这酒楼里‘显山露水’了。” “我算什么啊。”柳夜明也不让着他,讽刺道:“朝中的大官小官都说陶大人的行事作风像我,可不是吗,时间久了,我差点忘了,陶大人也是我带出来的,你说话做事,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这做人哪,要懂得知恩图报,大恩报不了,小恩也不能忘了。今儿我再教你一句,通俗点说,叫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食,没那个本事,就别管那么宽。” 陶思逢的眼睛是冷的,可嘴角确实笑着的,“是了。柳大人教训的是,思逢受教了。” “能明白就好啊,就怕你明白了,装不明白。”柳夜明捻须,打量着陶思逢,“你进了御史台,哦不对,是黄金台、青云台,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你巴结照山白确实没错,可你得看清楚了,他照山白在御史台已经坐到顶了,陛下不提拔他,他就得跟郑坚一样,在那耗一辈子了。而你,想要再往上爬,就只能取而代之。我看啊,你巴结照山白,跟他站一边,不如跟他撕破脸皮,这样朝中看不惯照山白的人就会过来巴结你,等你站的够稳了,就能爬上照山白的位置,成为御史台的‘天’。到时候,不用你求他跟你结交,他自己就会乖乖地过来找你,不是么?” 陶思逢怎么可能看不明白,柳夜明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但是,柳夜明不懂照山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陶思逢也不懂。 只是,陶思逢知道,照山白与旁人不同。 在朝为官表面上受人尊敬,光鲜靓丽,实则过的并没有比刀尖舔血的人舒服多少。离那座龙椅越近,命就越薄。 其实,陶思逢看得很清楚,朝中之人,大多两面三刀,明面上一套,背地里另一套,狠起来连自己的人都算计进去。但是照山白不一样,他永远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将旁人置于死地。 他善良也心软,却总能找到一条明哲保身的路,不害别人,也不让自己置于险地。 陶思逢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照山白,有时候,甚至想毁了他。可每次,他都无从下手。 “罢了,做不了朋友也好,至少,他还在恨我。”陶思逢摸了摸酒杯,“酒凉了,我也该走了。柳大人,您慢慢喝,思逢就不奉陪了。” 陶思逢离开广和楼的时候,在门外见到了一把油纸伞,正是他与照山白一同前来的时候撑的那一把。 来的时候,他没带伞,照山白替他多拿了一把。 走的时候,照山白依旧把这把伞留给了他。 陶思逢捡起油纸伞,拂去伞上的落雪,心道:“照山白,我也很想恨你。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恨不起来。我果然是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天赋的人。” 他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 雪越下越大,长安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街道中人影稀疏,照山白撑伞走在路上,心中有万种愁绪。 他自幼体寒,每每到了冬日,容易感染风寒,所以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雪。可是现在,他却总是盼着下雪。 因为到了下雪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在雪地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 “阿珩,又一年要过去了,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照山白偏伞遮住脸,躲在伞下偷偷地难过。 他伸手去抓雪,看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在心里抱怨那个说要和他一起赏雪的人,说话不算话,总是让他一个人等。 一旁跟随的侍从走上前,关心道:“公子,风太大了,您穿上狐氅罢。” 照山白揉了揉眼睛,涩声道:“荆广,你穿罢,我不冷。” 侍从挠挠头,愁眉苦脸地望着照山白,委屈道:“公子,您又叫错了。我是吴念,不是荆广啊。” “抱歉。”照山白回头看,吴念正笑着看着他,他补充道:“下次不会再叫错了。” “公子,您每次都是这样说的。”总是被叫成“荆广”,吴念难免好奇,所以问了句:“公子,您口中的荆广,到底是谁啊?” “他......”照山白心中一痛,沉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从前,他在我身边,陪了我很多年。我欠了他很多债,只可惜,没有机会还了。” 吴念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很好看,所以总喜欢用笑眼看人。 荆广和吴念一点也不一样,荆广总是皱着眉头,跟个说话絮絮叨叨的老大爷似的,总是苦口婆心地劝照山白不要做这,也不要做那。 照山白从来没有觉得他烦,只是觉得荆广很可爱,也很善良。 可是为什么,善良的人却落得了那般凄惨的下场。 为什么,在意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越来越远,甚至永无再见之期。 吴念察觉到照山白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狐氅披在照山白身上,明知故问道:“那......那个叫荆广的人,最后是离开公子了吗?” 照山白低着头,声音有些抖,“他出远门了。不回来了。” 吴念跺跺脚,叉腰道:“可恶!公子拿他当朋友,他竟然跑了,自己逍遥快活去了,留下公子一个人担心他,替他伤心!哼,公子,你放心,我吴念是个讲义气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我发誓,吴念要是背叛公子,就被天雷劈死,被乱棍打死......” 照山白连忙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要这样说。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原谅你,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吴念,你要记住,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要你对自己好,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吴念拍拍胸,大笑道:“公子人真好!吴念要赖上公子啦!对了,上次公子让我打探的消息,我查到了。那个叫南山的人,在公子您去泸州的时候,去了干越的边城荆城。据说,是做了城守。”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照山白,继续道:“公子你看,这是那个人写的诗。” 照山白展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逐字逐句地读着,他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他的心口处涌出,涌入四肢百骸,渐渐地温暖了全身。 “不知卿卿恼何事,日日托风送耳声。”照山白温柔一笑,心道,“傻瓜,我一直在想你啊。日思夜想,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吴念见照山白笑得开了花似的,更好奇了,又问了句:“这位,也是公子的朋友吗?” 照山白摇摇头,又读了一遍诗,温柔道:“他是我的意中人。” “意中人?!他是公子的意中人?!”吴念激动地张着大嘴,捂嘴大叫,跟个野兔子似的跳来跳去,“公子喜欢他,公子竟然有喜欢的人!” 撒泼完,吴念似是想到了什么,如五雷轰顶一般摔在地上,喃喃道:“完了。晋州对干越宣战了,陛下要御驾亲征,打的就是荆城。” 第118章 相思意(二) 第168章 “陛下,臣以为这时出兵攻打荆城,实在是不妥。”常桀一甩袖袍,单膝跪地,劝道:“弘吉克部的黑鹰军已经破了纵锦关,烧毁了北部粮仓,如今再要打荆城,一来腹背受敌,二来没有后方的补给,很容易陷入两难之地。” 杜忠凛附和道:“晋州已经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杜忠凛自多年前干越一战重伤后便再也没有挂过帅,打过仗,在京中养了好些年,终于接上了腿骨,可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下来,又把腿骨给摔断了。 殷玉瞧不惯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窝囊样,便把以前用下来的轮椅赏给了他,自那之后,朝中便有人日日拿此事做文章,说永鄭帝殷玉宅心仁厚,体恤官员,又有治国理政之谋略,骁勇善战,实乃千古一帝,民间也开始流传殷玉是一位重官爱民的好皇帝。 那位好的没边的皇帝此时坐在宣政殿的中央,叼着一个蛮异进贡来的香草杆子,吹着嘴边吐出来的烟,漫不经心地盘着掌中的佛珠。 常桀与杜忠凛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张公公带人给他们奉上了茶,他们喝口茶,喘口气的功夫,殷玉便坐在龙椅上睡着了。 二人相视一愣。杜忠凛转头问张公公,道:“陛下这是累了?” 张公公不敢擅自答话,于是猫着腰走上前,低声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说完,他转身走到殷玉身边,挤着嗓子,拖着长腔道了句:“陛下——” 毫无反应。 张公公擦了擦汗,悻悻一笑,又问了句:“陛下?” 殷玉没睁眼,但是眼皮子地下的眼珠子转了转,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常桀愤愤地叹了口气,小声揶揄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觉也睡不好?九华宫里的觉都让谁给睡了!” “杜大人您息怒哪。”张公公连忙跪在地上,啪啪掌脸,“是奴婢伺候不周,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你先起来罢。”杜忠凛看了眼殷玉,“陛下在上面歇着,常将军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替陛下给奴才们定罪啊。”他抬指挡住嘴,“嘘,别给陛下吵醒了。伺候好陛下,劳烦转告给陛下,余下的事情,明日早朝我们再给他报。” “奴婢定会好好传达。”张公公爬起来,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几位大人慢走。” 出了宣政殿,杜忠凛捧着绣着金猊的暖手炉,回首对常桀道:“陛下白日里没有精神,许是昨夜宫里的娘娘们太折腾人了。这些日子诸位大人们催得紧,说皇上要想御驾亲征,就必须得先立下太子,可是,如今陛下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况且皇子年幼,未必有将来能继承大统之能。” 常桀抖了抖肩膀上的落雪,严肃道:“自古便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盛王殿下乃狄春香所出,后宫里头就她一个有名分的女人,陛下不立皇后,她生的皇子便是大皇子。况且,盛王殿下一出生便封了王,足以可见陛下对盛王殿下的重视。” 杜忠凛笑道:“常将军,你看的比我明白啊。我记得你是草莽出身,早些年是窝在山头当悍匪的,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的?” “是啊,我以前可是山中猛虎,天不怕地不怕,敢跟阎王爷斗一斗。”常桀推着轮椅往前走,感慨道,“如今却是谨言慎行,连个宫里边的奴才都不敢得罪。” 杜忠凛摇摇头,苦涩道:“哎,人生无常啊。我十七岁挂帅出征,我以为我能当一辈子的将军,如今却成了个断腿残废。我弟弟死了,弟妹叛国了,我的父亲受困于晋州,我谁也救不了。命运啊,命运终究是给我上了一课。我身上的刺啊,全被命运给拔干净了。如今,我唯一所求,便是百姓们能少受点苦。所有报应,我杜忠凛愿意承担。” 常桀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蹲了下来。他给杜忠凛披上毯子,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抬头道:“杜将军,别信命。” 杜忠凛笑道:“我知道你是万里挑一,从流民中杀出来的将军。你确实做到了逆天改命,我佩服你。” 常桀坦诚道:“杜将军有所不知,我不仅是流氓出身,当过草寇,还上过断头台,替人背过命债,差点死了。有一个人救了我,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杜忠凛问道:“什么路?” 常桀道:“一条飞黄腾达之路。他没有骗我,这条路,我走下来了。” “常将军,你竟然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走了他给你只得路?”杜忠凛哈哈一笑,再问道,“如果当初他指错了呢?”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愿意赌。”常桀想起曾经的事,有些感慨,“仔细想来,这条路是否能让我飞黄腾达已经不重要了。当初如果不是他救了我一命,我早就成了断头台上的冤死鬼了。” “这话说的不错。”杜忠凛问道,“我很好奇,是谁这么有眼光,又很有本事,让我大徵多了一位常胜将军。” 常桀叹气,道:“我不知道。” 杜忠凛拍拍常桀的肩膀,安慰道:“无妨,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相,若是有缘,你会知道的。” “但愿罢。”常桀蹲的腿有点麻,他扶着腿站了一会,走到杜忠凛身后,推着轮椅往前走。 杜忠凛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挑眉道:“咱们快些走罢,不然宣政殿里头那位听着咱们的说话声,要睡不安宁咯。” *** 宣政殿内,炭火烧的通红,飘进殿里的雪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殷玉根本没睡,单手撑着额头,问张公公:“今儿点的什么香?” 张公公跪在地上,回话道:“回陛下的话,今个儿点的是苏和香,有醒神通窍之效。” 殷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嗷。你的意思是,朕已经不清醒了,需要靠熏香来醒神?” 张公公登时大汗淋漓,连忙叩首,求饶道:“陛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呸,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无话可说......” 殷玉摆摆手,道:“撤完了,再去死。” “是,是。奴婢这就去撤,谢陛下隆恩。”张公公连忙待人去撤香,额头上的汗珠子砸进眼睛里,他都没工夫管。 张公公带人出去后,殷玉顶着额头眯了一会。听见脚步声后,他微微睁眼,道了句:“这么快就死回来了?” “臣妾拜见陛下。”来人是狄春香。她抱着小皇子,站在殷玉面前,“陛下,阿盛想见见您。您看,他长了一颗牙,马上就能叫‘父皇’了。” 说来也奇怪,这小皇子竟然是裂舌,已经十个月大了,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件事情在宫里只有三个人知道,除了殷玉和狄春香,便是小皇子地乳娘。除此之外,凡是不小心见到小皇子裂舌的人,全都被活活割了舌头,最后折磨致死。 殷玉睁开眼,扫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只有冷漠。他看向狄春香,冷笑着道:“朕从来没有碰过你,朕也不想知道这是你跟谁生出来的杂种。如果你还想带着这个孩子在宫里多活两条,就立马滚出去,别碍着朕的眼。” “陛下,您怎能如此冷漠,他可是您的亲生骨肉!”狄春香跪在地上,哭诉道:“您忘了吗,那一夜,在九华宫......” 殷玉还剩点耐心,逐字逐句道:“你应该很清楚,朕一碰到女人就恶心。朕宁可去跟一只羊交|媾,也不愿意碰女人一根手指头。你觉得,朕看你,就不恶心么?” 狄春香啜泣道:“可是臣妾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在九华宫,您一件一件地脱了臣妾的衣裳,与臣妾做了哪些事。” “那夜你醉了。”殷玉笑着走下台阶,站在狄春香的身旁,蹲下去,看着她怀里的孩子,“朕知道你想要一个孩子,大徵要想一个太子,而朕想要御驾亲征,离开这座宫殿。仅仅需要一个孩子,就能皆大欢喜,满足所有人,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朕给了你一个孩子。” 狄春香见殷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中大骇,哆哆嗦嗦地往后退,“陛下你这话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么?”殷玉蹲在一旁,冲襁褓中的孩子笑了一下,“朕可得好好想想,他是谁呢?” 殷玉扼住孩子的下巴,阴森一笑:“朕想起来了,他是诏狱里的罪奴。将死之人,没有身份,没有亲人,罪孽深重,肮脏不堪,可他对朕来说却是干干净净,因为他跟世家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孩子只能由朕控制,旁人谁也干涉不了。” 狄春香万念俱灰般摔在地上,怀中的婴儿骤然大哭,却没有一点哭声。 她抓住殷玉的衣摆,抬起头,眼角流着泪,绝望地问道:“阿盛的嗓子,是不是你做的。” “当然。”殷玉抱起孩子,轻轻地捏了捏孩子的脸,“他不需要说话,朕会替他说。” 狄春香的双手撑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道:“陛下,这是一条人命!这些年,臣妾一直在宫里守着您,从未有过异心,臣妾甚至天真的以为,只要臣妾付出全部的真心,陛下的眼里就能容得下臣妾。可是您做了什么,您亲眼看着臣妾与别的男子行夫妻之事,还要臣妾替别人诞下一子。您不如直接杀了臣妾!” 第169章 殷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全部真心?狄春香,你很清楚,朕娶你,把你留在宫里,不过是因为你对朕还有那么点用处罢了。而你嫁给朕,也不过是为了你那荒诞可笑的野心,不是么?你想自欺欺人,朕无心管你,可你要朕信你,呵呵,未免有点可笑了罢。” 狄春香惨笑两声,“既是如此,那臣妾,无话可说。”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朕让你活,是赏你恩赐,你要跪着,说‘谢主隆恩’啊。”殷玉俯下身,斜睨着狄春香,如捡不值钱的家什一般捡起了地上的孩子。 “抱着他罢,好好地照顾他。”殷玉把孩子塞到狄春香的怀里,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好好看着他,他呀,马上就要叫你‘娘亲’了。” 殷玉走后,狄春香木然的在地上坐了很久。 随后,狄春香把脸上的眼泪抹的干干净净,站起来,轻轻地晃了晃怀里的孩子,冷漠道:“孩子,没关系的。你不会说话,母妃替你说。母妃一定会让你成为大徵的太子,再忍忍,你再忍忍。” 说完,她怜惜地在孩子的眉心亲了一下。 第119章 相思意(三) 一众文官上的折子和北疆的军报在桌案上堆积如山,殷玉草草地翻阅了几份,便一怒之下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推到了地上。 殷玉看了照山白上的折子,怒道:“朕就知道他照丞要跟朕唱反调!若是再不解晋州之难,让郢荣夺了晋州,再与萧慎合谋,直逼平阳郡,下一步,就要逼到上京城了。到时候,朕难道要靠你们这些扶不上墙的烂泥,为朕杀出一条生路么!朕不战,还要谁能战?” 文官武官连忙齐齐跪地,道:“臣等无能,望陛下赎罪。” 殷玉从前不是个急性子,可自打他当了皇帝,便越发没了耐性。之前杜卫在京的时候,与他日日争吵,没少挨板子。现如今杜卫困在晋州,京城里都是些胆小惜命的人,大都顺着殷玉的意,阿谀奉承,也就照山白直言不讳,敢直言进谏,所以,殷玉只能拿他撒气。 他挑了个软柿子捏,可这柿子偏偏就不跟他急眼。照山白的好脾气,在上京城里可真是出了名的。 偶有一次,柳夜明喝醉了酒,骂人骂到了照府的大门口,谁料照山白听见之后,非但没跟他生气,还差府上的下人把柳夜明给送回去了。从那之后,柳夜明见到照山白,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也骂不出来了。 宣政殿内,一旁看戏的柳夜明扶了扶官帽,拱手道:“陛下,您消消气。照大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国不可一日无主,您要御驾亲征,若是萧慎蛮人声东击西,那上京可怎么办啊。况且,您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此时正值隆冬,北疆严寒困苦,臣不怕您受不住,只怕那些个没用的奴才们,照顾不好您啊。” 难得,柳夜明竟然和照山白站在了一处。 并非他主动与照山白示好,而是御驾亲征一事,实在是兹事体大。殷玉虽然残暴无能,却也是身系大徵的命脉。如今,皇氏并非只有殷玉一人,郢荣多出了一位“先帝之子”,身上流的也是皇氏的血,又有先帝亲传的玉佩和亲笔所书的遗诏为证,即使文武百官不信,不认,民间也会谣言四起,人心不稳。 况且,殷玉从来没有反驳过那人的身份,也没有因为照宴龛替先帝私藏皇子而治照氏的罪。一来二去,反倒是让谢柏宴神乎其神的身份,愈发扑朔迷离。 殷玉想要御驾亲征,赢了,鼓舞士气,皆大欢喜。可若是败了,死了,那郢荣那位“先帝之子”,便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从郢荣的王变成大徵的皇。 北疆战局急剧变化,朝局不稳,谁也不想当国破家亡时的亡命徒。 朝中文武百官一而再,再而三的抱着脑袋劝着,可殷玉始终没有放下想要御驾亲征的念头。 照山白出列,进言道:“陛下,依臣之见,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出兵增援晋州,并且召集临京八郡的刺史,稳住京边各州郡,以防敌人在上京周边撕破口子,军逼上京。而亲征之计,并非良策。为了大徵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徵的百姓,臣请陛下三思。” 众臣附和道:“臣等请陛下三思。” 殷玉踩着地上的奏折,狂傲地笑着。他一甩龙袍,轻蔑地笑道:“如果朕非要去呢。仗还没打呢,你们凭什么觉得朕一定会输。朕绝不可能输!” 常桀摇头叹气,出列道:“陛下,晋州之难并非死局,您为何非要御驾亲征。况且,近来郢荣频频传出消息,说郢荣王会亲自带兵攻下晋州,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放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引我们上钩,将注意力转到晋州,从而声东击西。很可能,他们真正的目标便是如照大人所说的围困上京。万不可弃帅保車啊,陛下。” 殷玉反问道:“他可以带兵出征,开疆扩土,凭什么朕不可以?前有北周武帝亲率大军东征北齐,一统北方,后有后周世宗力排众议,多次御驾亲征,于高平之战大获全胜。朕想战,朕要战,你们凭什么拦!朕才是天子,这大徵是朕的天下,郢荣也是朕的!朕不过是想收复失地,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非要阻挠朕,你们想把朕困在这宫里,想让朕跟你们耗死在这里,是不是!” 众人皆跪,唯独照山白站在殿中,拱手劝道:“陛下是大徵的天子,臣等希望陛下身体康健,寿与天齐,福寿绵长。只是必陛下,大徵并非没有可用之将才,御驾亲征一事事关大徵存亡,百姓安危,臣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以天下人为重。” 殷玉后退着走上台阶,玄色龙袍堆积在台阶上,龙纹鬣鬃奋张,呼之欲出。他坐在龙椅上,抬手顶着下巴,平静道:“照丞,朕知道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朕。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天下百姓再三思虑,可是朕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一己私欲。” 照山白的神色凝重,坦白道:“臣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皆是为了大徵,为了黎民百姓,绝无私心。照丞可以当着百官的面,在此立誓。若违背此誓,照丞永失所爱,不得善终。” 见殷玉不置一词,照山白淡然道:“陛下若是不信,臣愿意以死明志。” 此时此刻,于宣政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照山白扪心自问: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吗? 没有。 他可以自问一千次,一万次,答案无一例外,皆是没有。 去广和楼听戏那日,照山白告诉吴念,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那是因为照山白希望吴念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而对于照山白来说,有一件东西比他的命更重要,那便是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在朝为官,为国为民,他身上背负着的是天下万民的命。 照山白可以为了桓秋宁心甘情愿地赴死,却不能为了他,拿天下万民的命做赌注。 他爱桓秋宁,爱的痛彻心扉,爱到入骨。 但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舍弃天下人。 于照山白而言,天下万民的命,每一条命,都同等重要,都同样有分量。人生于世,无论贫贱,无论罪过与功德,无论残缺或完美,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都有存在的意义。 文武百官尽数退去,到最后,宣政殿中正剩下照山白一个人。沉默许久后,殷玉凝视着冰冷的地面,平静道:“可是朕有私心。朕想去见一个人。” “陛下,臣能理解您。”照山白道,“是人皆有私心,每个人都有血有肉,也有情。可是陛下,您不能有私心,因为您是天子。” 殷玉又问道:“朕去晋州,就一定会败么?” 照山白拱手道:“无论胜负。您若是要御驾亲征,从您带兵离开上京城的那一刻起,上京城必定会被两虎撕咬,即便您大获全胜,解了晋州之危,拿下干越,上京很有可能已经被萧慎和郢荣的军队围困住了,到时候,大徵会落入何种境地,想必,陛下比臣看的明白。” “早知如此,当年,朕就应该听了护国夫人的话,迁都庸中郡。”殷玉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疲惫之感,苦涩地叹息道,“晚了,晚了。朕已经没有机会了。” 曾经的凌王殿下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在殷宣威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敢妄想一手遮天。如今他成为了帝王,却没有了少年时的心气。 照山白心中感慨颇多,他知道殷玉的无奈,却不能表露出来,劝道:“陛下,为时不晚。” 转眼间,殷玉抱着玉玺走到照山白身边,问道:“照丞,如果朕走了,你能替朕守住上京么?只要你能守到朕班师回朝,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照山白后退三步,俯身作揖道:“臣无能,无所求,望陛下三思。” “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殷玉把玩着玉玺,似笑非笑,“朕想再见见他,哪怕只有一眼。朕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朕想成全自己一回。” 照山白恨不得磨破嘴皮,却终究拦不住殷玉,最后,他替天下的百姓跪在宣政殿中,再一次劝道:“陛下,臣恳求您,不要离开上京。” 第170章 “莫要再劝了,朕心意已决。”殷玉道,“朕不会降罪于照氏,朕也不会去否认他的身份,因为朕希望他活着。如果他真的是朕少时认识的那个人,也许,他比朕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下雪时的天总是格外明亮,即使没有太阳,也会让人觉得远方的天,能一眼看到头。 他又把自己困住了。 四方的高墙似一座囚笼,把他困在了里头,而“毒蛇”在他的肉|体中埋下的毒素,一点也不比儿时中的蛇毒少。 从前玩伴笑他是个瘸腿皇子,如今天下人笑他是个瘸腿皇帝。他因为那颗不甘又好胜的心成为了帝王,却也因此深深地败给了自己。 殷玉告诉自己,最后一次,他要逃出去。 *** 史昌十二年,殷玉第二次御驾亲征。 苍穹之下,京畿北郊,天地肃然。 殷玉穿上金甲,接上沉重的假肢,骑着一匹八骏马,走在宽大的军路上,接受万民跪拜。 出征之前,他站在九华宫中,望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画像,将一枚玉佩放进了怀里。 这是殷玉此生唯一一次虔诚地向天神祈祷,他自知此行凶险万分,所求所愿难以实现,却还是卑微地祈求天神赏赐给他一个机会。 他不能败,这一战,他必须赢。 殷玉带走了七万禁军,仅仅留下三万驻守京畿。上京至晋州快马兼程也要半月才能赶到,殷玉带兵出征后数日没有传回消息,一时之间,上京城中,人心惶惶,百姓难以自安。 第十五日的时候,比大军抵达晋州的消息更先传入上京城的,是郢荣王谢柏宴要在王都与姝月公主大婚的消息。 第120章 一念缘(一) 殷玉此番御驾亲征,带走了身边所有的亲信。杜忠凛主动请命随军一同前往晋州,他并不是怕军中没有运筹帷幄的军师,而是怕殷玉容易行事过激,无人能拦住他。 大军行进缓慢,到第十日的时候才刚刚行至双云岭,不巧遇上大雨,山中多滑坡和落石,行军相当艰难。 大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数日行军,殷玉的腿与几十斤重的机械假肢摩擦后擦去了几块肉,泡水之后发了炎,半条腿肿成了牛腿,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军帐中,张公公跪御案前,替殷玉往伤口上抹着药膏。 杜忠凛在一旁等张公公上完了药膏,上前道:“陛下,雨太大了。山道中处处有落石,今夜进山若是遇到落石与滑坡,恐怕十分危险。臣以为,不如回撤到山外村寨,等这场雨下完了,再行军不迟。” 殷玉抵着眉,微微睁眼,道:“不迟?” 这时,一老一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来人是平阳郡太守席力阳和他十七岁的儿子席岑。 老子还没开口,儿子便先说话了。席岑道:“陛下,臣以为杜大人所言不妥。” 他指着沙盘,解释道:“平阳四周多山,且双云岭的地势险峻,这场雨势必会将部分狭小的山路冲断,而大路必定会变得泥泞不堪。趁现在山路尚且平坦,不如加快行军的步伐,尽快走出山地,出了双云岭,路便好走了。若是一拖再拖,怕是行军只会难上加难。” 这番胡倒是正合了殷玉的心意。他抬头,扫了席岑一眼,又扫了席力阳一眼,对席力阳道:“这是你儿子?” 席力阳道:“回陛下的话,这正是犬子席岑。” 殷玉点头,打量着席岑,问道:“双云岭的地势你可熟悉?若是今夜冒雨走山路,明日一早能否抵达晋州南部边城。” 席岑道:“陛下,臣自有虽父亲清剿平阳周围窝藏的山匪,早已对双云岭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陛下若是信臣,臣愿意在前方为大军开路。今夜快马加鞭的行军赶路,明日一早必定能抵达晋平关,过了晋平关,便到了晋州。” “好,好!”殷玉大笑两声,“朕允了。就依你所言,加快行军,不能停!” 话音刚落,一旁收拾纱布的张公公猫着腰,老泪纵横道:“陛下,请您万万要注意龙体哪!您日夜兼程,又冒着雨,只怕......” 殷玉咬牙锤了锤腿,怒笑道:“怕什么,朕这条断腿,烂了就烂了。朕没了腿,照样能打仗!” 席力阳见自己的儿子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还得到了陛下的赏识,一边陪笑,一边大赞“陛下英明”。 军帐之中,只有杜忠凛一个人在心里犯愁。殷玉想收复失地,想打胜仗本不是一件让人犯愁的事,可坏就坏在他心太急,过于急功近利。 行军打仗不能行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杜忠凛很清楚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在一众阿谀奉承的官员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冷着脸,再道:“陛下,纵使今夜要行军赶路,也必须在平阳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平阳。” 早先萧慎的黑鹰军突袭纵锦关的时候,平阳的守备军已有三分之二被调去支援临边郡,纵锦关失守后,那部分守备军便留在临边郡,抵抗萧慎的大军。现如今蒙苛攻破纵锦关后,非但没有深入,反而掉头去打裕昌关,与郢荣一同,对晋州两面夹击。 “慌什么。朕已经北调庸中、江北和双云三郡的守备军,不日便会抵达平阳。”殷玉道,“朕这次一定要守住晋州,拿下干越。召集平阳余下守备军,与朕一同出征。” “陛下,双云郡的守备军不能北调!双云郡与泸州相邻,逯将军在泸州与郢荣打了数年,早已弹尽粮绝,不知还能成到几时。若是泸州告危,那下一个,便是双云郡。您莫要忘了,清河南岸的旌梁,也并非弱豹。” “这也不能丢,那也不能掉,怕这怕那,朕还打什么?”殷玉烦躁地捏捏耳朵,斜睨杜忠凛一眼,冷嘲道,“杜将军若是腿脚不便,大可立刻打道回府,朕身边不缺你这位‘能人’。杜将军还是省些力气,好好想想你的轮椅,能不能走山路罢。” 杜忠凛有气不能撒,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咬咬牙道:“陛下......臣......臣先行告退了。” 出了军帐,杜忠凛大口喘着气。他望着石头大的雨点子,心想,若是下一场大雪,也好过这场大雨。 天不遂人意。 大军在山里困了整整五日,终于在第六日的时候,穿过了地势险峻的双云岭。 天气严寒,下雨天更甚。将士们穿着铁甲,里边塞不了很厚的棉衣,大多是生生扛下来的,各个冻得嘴唇发紫,没什么起色。 突然,领头的将军抬手,大喊一声:“停!” 坐在马车中的殷玉被前方骤起的呼喊声吵醒,掀开帘子,向四周望去。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自家煮的鸡蛋和蒸的干粮站在大道两旁,眼巴巴地望着将士们。他们大都淋了雨,一些本就瘦的皮包骨头的妇女和孩童哆哆嗦嗦地大喊着,“将士们辛苦了。收下罢,你们收下罢。天太冷了,你们行军打仗不容易,多穿一件罢,多吃一点罢......” 三两个鸡蛋、几块干干巴巴的杂粮饼、一件亲手缝的棉衣,这些已经是她们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一个穿着破烂小褂子的小孩瞅着母亲手里的饼,眼馋地快要点眼泪。看着母亲把干饼和鸡蛋塞给了一旁地将士,小孩“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紧接着,无数小孩一齐哇哇大哭,他们也想吃鸡蛋,也想吃干饼,可现在是隆冬,地上的草都干死了,母鸡也饿死了,他们不会再有鸡蛋吃了。 一个将士从破布中摸出鸡蛋,扒开之后一闻是臭的,反手扔在了地上。 而旁边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见他把鸡蛋扔了,连忙跑过去,带着土把臭鸡蛋捧起来,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的土。 年年闹灾荒,到了冬天,几户人家才能凑出一袋粮食,连臭鸡蛋也成了宝贝。 老人捧着鸡蛋,悲怮地哭了两声。 这一幕恰巧被殷玉看见了。 那一刻,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他后知后觉,原来,他的子民过得竟然是这般苦不堪言的日子。 殷玉心中动容,下令给周边的百姓分粮食和过冬的衣物。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位老汉惊慌地望着殷玉所在的马车,随即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句:“天啊!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跪在地上,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是数万禁军,身边是他的百姓。 时至今日,殷玉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天子”。并非上苍选定他,让他做帝王,也并非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身上留着谁的血,而是眼前这些人尊他敬他,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赎,当成了脱离苦海的唯一的希望。 “朕不配啊。”殷玉仰头望着天,眼角流出两行滚烫的泪水,他抬手抿了抿,“朕不配做‘天子’,朕对不住你们。” “陛下,我们能熬过去的,一定能熬过去的,您一定要赢啊。”那位老汉往前爬,爬到马车前,跪在殷玉的脚下,磕了三个响头。他仰起头,撕开上衣,“陛下,我年轻的时候在北疆打过仗,您看看我身上的枪伤刀伤,我杀过十八个萧慎的蛮人!陛下,如果我还能跟上部队,我就跟您走了。只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路了。我的妻子重病,已经下不了床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第171章 殷玉愣在原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握住了老汉伸向他的那只颤抖的手,涩声道了句:“辛苦了。” 老汉紧紧地握着殷玉的手,仰天大笑道:“天啊!陛下!有您这句话,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啊!陛下,王军此去,一定要赢啊!” 周围的百姓围着王军,有的哭有的笑,大都深情坚定地望着王军,如同望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大喊道: “赢!” “赢!” “赢、赢、赢!” “王军一定会凯旋归来!” “朕答应你。”殷玉握着老汉的手,把他扶起来,“这一次,王军决不后退。若是败了,朕不会活着回来。” *** 上京并未落雨,倒是下了一场雪。 照山白拎着食盒,独自一人去了昭玄寺,看望照芙晴。 昭玄寺中,几位小僧抱着扫帚魂不守舍的扫着雪,照山白放轻脚步,从一旁的小道上走过去,没有打扰到他们。 到了禅房,他轻轻叩门,唤了一声:“阿姐。” 过了一会,禅房中亮了灯,传出一句:“阿丞,进来罢。” 听到照芙晴的声音,照山白难得的笑了一下。他抬手蹭了蹭嘴角,惊觉自己这张麻木的脸竟然还会笑,自嘲地心想,原来自己并非行尸走肉。 照山白推开门,身后的碎雪比他先一步涌进屋子,风吹的蜡烛晃了一下。 木案旁,照芙晴盘着一串一百零八枚佛珠,闭目平静地念着佛经。照山白进屋后,她睁开眼,看着照山白,温柔一笑道:“阿丞,你又瘦了。阿姐是怎么跟你说的,旁的事不打紧,好好吃饭就是最要紧的事。你过来坐,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照山白很听话,端着食盒,乖乖地坐到照芙晴旁边,伸出胳膊给她捏。 照芙晴捏了捏他的胳膊,眉头一皱,“太瘦了。怎么这么瘦,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耍小脾气不吃饭?告诉阿姐,是不是。” “没有。阿姐,我好好吃饭了。你看,我的胳膊上没长肉,都长在这里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好了,阿姐信你。”照芙晴给他倒了杯热茶,顺口问了一句,“父亲近来身体可好?他在府里住着,可还称心,若是不称心,不如来我这寺里,虽然简陋,倒也清静。” “不好。”照山白摇头道,“父亲致仕后,仍是放不下朝中的事,很少宽心。今年四月,患上了痴症,这几个月病得厉害,已经没法如常人一般说话行走了。是我照顾不周,阿姐,我很后悔。倘若那些年,我没有三番五次的惹父亲生气,他的身体就不会这么差。” “阿丞,父亲的脾性你我是清楚的,他一贯如此。”照芙晴安慰道,“人啊,谁能逃得过‘生老病死’这四个字呢?父亲这一生,想要的太多,受执念所困,所以才埋下了很多病根,他自己种下的因,就会得到这样的果。” “阿姐,你说的我都明白。”照山白蹙眉道,“明白虽明白,可我看着父亲这般痛苦,还是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照芙晴替照山白推开眉头,温柔道:“别想了阿丞。阿姐不想看你皱眉,不想看你犯愁。答应阿姐,凡是尽力而为,不要让自己为难,好不好?” 照山白点点头,打开食盒,解开包裹在瓷碗外面的棉布,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温声道:“阿姐,尝尝我熬的粥。上次你说莲子太苦了,这次,我多放了点糖。” “阿丞有心了。”照芙晴吃了一口粥,笑道,“很甜。阿姐记得,你小时候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怎么现在喜欢了?” “阿姐,我......我有一个特别的朋友,很喜欢吃甜食。他喜欢吃蜜饯,喜欢吃甜的点心,喜欢喝蜜枣粥.......所以我......”照山白低下头,抿嘴一笑,“所以慢慢的,我也喜欢吃甜食了。” 照芙晴拿手帕擦了擦嘴角,逗小孩似的问道:“特别的朋友?有多特别呀,能让阿丞念念不忘?” 照山白眯眼一笑,歪头道:“是我喜欢的人。” “阿姐猜到啦!”照芙晴捂嘴笑笑,把瓷碗放回木盒,盖上盖子,“走罢,跟阿姐去佛堂走走。” 照山白起身跟着,替照芙晴撑着伞,一路走到佛堂。 在佛堂外,二人看见有一位一身戎装的将军正站在佛堂中,笨拙地握着三柱香,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等他礼佛完,照山白温声道了句:“常将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幸会。” 第121章 一念缘(二) “见过师太。”常桀对照芙晴示礼后,对照山白道,“御史大人来此,可是为了烧香礼佛?我是个俗人,不懂这些,不知可否向师太和御史大人请教一二。” 照山白温和地问道:“不知常将军向佛祖请了什么愿,所求为何?” 常桀笨拙地握着三柱香,坦诚道:“我想替故友求个平安符,保平安。害,我就站着在拜了三拜,把心愿跟佛祖讲了讲,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佛祖会不会怪罪我。” “佛前众生平等。”照芙晴温声道,“将军且宽心。佛祖怎么会因为你不熟悉礼法而怪罪你呢。只要你心至诚。你的心声,佛祖会听见的。”说完,照芙晴命小僧拿来一个平安符,赠与常桀。 常桀接过平安符,谢道:“多谢师太。” 他拿着平安福,欣喜过后,却又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又要打仗了。只可惜,我不能替城中的百姓,一人求一个平安符。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能免于这场灾祸。我常桀一生杀伐无数,罪孽深重,可城中那些百姓,本不该遭此劫难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将军,你是一个心善的人。广结善缘,必有善果。”照芙晴道,“既已入佛门,我本不该再插手世间之事,但我佛慈悲,不能见死不救。若是战火烧到了上京城,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我便破了此处的寂静,给城中百姓一个避难落脚的地方。” 照山白道:“阿姐,我和常将军会竭力护住上京城,也要守住这一方静隅。惟愿天下太平。” “阿丞,记住阿姐说过的话。尽人事,听天命。”照芙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过错,全力为之而不可逆,也不是过错。凡是尽力而为,不要问因果。” “恩。”照山白应声道:“阿姐,我知道了。” 落雪时总是安静,照山白辞了照芙晴,与常桀一同走在昭玄寺的小路上。原本干干净净的雪地上多了两行脚印,几只麻雀从树上飞下,停在脚印上,歪头找食吃。 照山白问道:“常将军,大军有消息了吗?” “今早刚收到消息。”常桀神色凝重,叹气道,“行军至平阳时遇到了大雨,王军在山中困了五日,昨日已经过了晋平关,出了平阳地界,今日便会抵达晋州南城。除了这则消息,还有另一则军报。” 常桀愤愤地攥紧了拳头,神色中尽是不甘,“三日前,郢荣的水路两军突袭了泸州,过了燕云山,破了泸州三城。还生擒了逯燕!” 照山白登时明了,为何常桀会突然到昭玄寺求平安符。 常桀忽然抬手,咬牙切齿地大骂两句,一拳砸到树上,竟然把树干砸的四分五裂,吓得寒鸦抱头逃窜。 “常将军冷静。稍安勿躁。”照山白拿出手巾,递给常桀,让他包一下手背,“泸州的军报,陛下收到了吗?” “陛下早就知道了!可是,可是陛下仍然要御驾亲征,去北边打,丝毫不管南边的泸州。泸州三城已破,敌军必定长驱直入,不日,泸州便会被郢荣整个吃掉。”常桀咬牙,愤愤道,“如今大徵缺良将,我常桀就能打仗,为什么要在这上京城中干等着,等那些贼寇打上门来?!” “大敌当前,事关大徵存亡,百姓性命,陛下怎可这般意气用事!他身上担着的,可是数不清的人命啊!” 兵马调动不是小事,御驾亲征也不是小事,可这些事在殷玉眼里,却比不上他的一时冲动,一己私欲。 照山白安慰道:“常将军,上京乃国都,陛下信任你,才把上京交给你,由你来护。” “照大人,我是草民出身,如今做了将军,也没觉得自己比百姓们高贵,人命都是一样的,在我眼里,上京与泸州没有区别!他是皇帝,大难之际,他弃大徵安危于不顾,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在逃命,他不配当这个皇帝!”常桀怒喝道,“世家呢?!平日里争权夺势的各大世家呢,如今大难临头,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不见世家子弟主动请缨,挂帅出征!” 从殷玉登基那年,郑坚惨死,郑卿远起兵造反的时候开始,各大世家就渐渐的分崩离析了。如今,只剩下干枯的骨架,早已没了血肉。 照山白沉声道:“世家早已经散了。” 他少时担忧的一切终究还是发生了,这些年他看得明明白白,却无能为力。这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 “是了。早就散了,一盘散沙。”常桀冷静些许,低头叹气道,“如果当年郑氏没有造反,陛下没有逼的虞氏不能回朝,大徵能不能再多‘活’几年?哪怕只有几年,也好过现在,病入膏肓,千疮百孔,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救。” 第172章 无药可救,眼睁睁地看着大徵一点点死去,照山白做不到。 照山白道:“无药可救,也要救。物极必反,大徵一定能等到转机。常将军,我们一定不能放手。” 出了昭玄寺,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二人撞见几辆马车正在冲撞出城的百姓。一问便知,这些是柳氏的马车。 马车里装的,全是金银珠宝和玉石首饰。 城门前,车夫握着缰绳,一脚踹开路边的百姓,大骂道:“你们几个他娘的没长眼啊,柳家的马车也敢挡,死一边去。他娘的让你们让道,没听见吗!滚开!” 没等照山白上去拦,常桀已经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拎着马车的后颈,仍老鼠似的把他扔到地上,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撒这种野?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老子是谁!” 周围的将士冲常桀道了句“常将军”,车夫才知道他是谁。 车夫摔得眼冒金星,连忙爬起来,抱着头,战战兢兢道:“将军......将军饶命!小的无意冲撞将军,是老爷叫小的务必赶在天黑之前把马车里的东西运出城,不然,老爷会打死小的。将军啊,小的也只是为了活命啊。求将军放过小的,饶小的一命罢。” “滚开!欺软怕硬的走狗!”常桀抬脚把车夫蹬到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老人,转头问道,“说,你们家贪生怕死还贪财的狗官是谁,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能养出你这种好狗。” 车夫哆哆嗦嗦道:“回......回将军的话,府上老爷是......是柳相国.......柳大人。” 常桀抓着车夫的领子,把人拎起来,贴着脸:“柳夜明是罢?!他是觉得这上京城要守不住了,提前把他的宝贝运出去,早点逃命是罢!好啊,好啊!都滚罢!让他带着你们这些鼠辈,都滚!” 说完,常桀把人扔到地上,咬牙道:“你可以滚了。”随即,一脚踹翻马车,金银珠宝“哐当哐当”的洒了一地。常桀拔出长刀,竖着刀砍下车轱辘,把长刀竖在地上,大喊一声:“放你们出去,让你们去当走狗,真是便宜你们了!今天我常桀就站在这里,看看谁敢逃命!” 此话一出,柳府的家丁连忙弃了马车,仓皇逃窜。常桀踩着地上的金元宝,在心里发狠,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要军饷没军饷,要粮食没粮食,全让这些吃里爬外,狼心狗肺的贱人私吞了!打仗罢,打罢,打!老子不仅要跟叛军斗个鱼死网破,老子还要带着那些个畜生一起死!” 照山白带着周围的百姓往后退,等常桀撒完了火,他终于输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 这时,城门外来了一匹马,驮着一位濒死的将士。将士浑身是伤,满身是血,就叫吊着一口气。 见到常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哑声道:“将军,军报!” “军报!”怕常桀没听清,他又念了一声。说完这句话,将士从马上摔下来,登时咽了气。 常桀展开军报,登时神色骤变,握着血书的手抖到抽搐。他两腿一软,这位身材魁梧,如猛兽一般的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山崩地裂一般绝望的摔在了地上。 震起一大片碎雪。 照山白似是料到了什么,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血书,凝眸一看。 血书上仅仅写了五个大字: 皇帝驾崩了。 *** 王军抵达晋州那一日,是难得的艳阳天。地上的雪在暖阳中已经开始融化,渗出了干干净净的雪水。 殷玉发了高烧,在马车中一直睡着,留在车里侍奉的人给他喂了点粥,车一走,他一晕,就全吐出来了。 “朕这是怎么了?”殷玉抱着蚕丝软被,靠在车窗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问道,“朕为什么浑身难受,朕好难受。” 他摸到一个黄铜镜,拿到脸前,稀里糊涂地照了照镜子。他理了理额前地头发,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和紫到发黑的嘴唇,虚弱地问道:“朕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殷玉转头,见张公公跪在马车里,眯眼笑着看他,好像戴着一个鬼脸面具。 “你......你......在做什么。”殷玉登时吓了一跳,黄铜镜掉在车上,砸碎了瓷碗。 不知怎么的,殷玉看着张公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皇。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殷宣威坐在龙椅上,毒发之时,那张满目疮痍的脸,想起匕首刺穿殷宣威胸口时,飞溅而出的血。 张公公捡起铜镜,放到殷玉的手里,依旧笑着,道:“陛下怎么受惊了?车上只有奴婢一个人啊。陛下看到奴婢,觉得害怕么?奴婢什么也没做,就在这里看着陛下呀。” “朕现在才看出来,你是我父皇的人。这些年,你像条狗一样跟在朕身边,真教人觉得恶心。说,你对朕做了什么?”殷玉指着张公公,问道,“你给朕下了毒?种了蛊?!” “来......来人!朕要下车,朕要出去!”殷玉抱着嗓子,无论他怎么使劲,都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张公公从车上捡起一个茶杯,给殷玉倒了一杯苦的发臭的药汤,端道殷玉面前,细声道:“陛下,您该吃药了。吃了药,嗓子就好了。” “下贱奴才!你竟敢趁朕发烧,在朕地药里动手脚,给朕下毒。朕的嗓子......”殷玉抬手打翻药碗,指着殷玉,骂道,“朕要你死。” 张公公把瓷碗再次捡起来,倒上药,递过去,“陛下,息怒啊。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往您的药里动手脚啊。陛下,喝罢,喝了就不疼了。” “滚!”殷玉抬起脚,横着踹出去,却因为没有力气,只是软绵绵地踹了张公公一脚。他愤怒之极,掐着嗓子,掐到脸憋得通红,就快要吐出来,嘶哑地呐喊着:“来人,他要杀朕!朕要出去!朕要出去!” 力竭之后,殷玉无力地瘫在马车中,像一只待宰羔羊,绝望的望着窗外。他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了刺骨的冷风。 殷玉斜睨着张公公,虚弱地问了一句:“是父皇让你杀我的?” 张公公乐此不疲地替殷玉调着药,假笑道:“死人可没有这个本事。” “放过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殷玉绝望地喘息着。如今,他还能承诺些什么呢,没有人会信了。他已经成了刀刃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奴婢要送您去见一个人。”张公公给殷玉盖好被子,凑到他的面前,眯眼假笑,“您亲手杀了奴婢的主子,奴婢啊,要您偿命。” 抵达晋州之后,殷玉昏迷了三日。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雪山。他张开嘴,想叫人给他送杯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的嗓子完全哑了。 殷玉坐在床榻上,看着自己流脓发烂的断腿,痛苦地大笑着。没人能听见他的笑声,只觉得他在哭,无声的痛哭,歇斯底里。 杜卫日夜打仗,难免折福,面上老了不只十岁,已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他的盔甲上全是窟窿,旧伤添新伤,身上没一块好地方。跟他打了半辈子仗的老枪断了,又叫人打了支新的。 杜卫单膝跪地,跪在殷玉塌前,朗声道:“陛下,有您在,晋州这一战输不了!” 雪山脚下是城墙,城墙之外是绵延数里的营帐。 他的天下,他的军队,他的子民都在这里。想着想着,殷玉急火攻心,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 杜卫大惊失色,滑跪到塌前,扶着殷玉,急切地问道:“陛下!怎么会这样?!您的身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来人,传太医!” 张公公道:“是奴婢照顾的不周。这一路舟车劳顿,遇上了大雨又逢大雪,陛下发了一路烧,腿也伤着了。” 杜卫扶殷玉躺下,又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杜大人的话,太医日日盯着,从没有离开过。”张公公回话道,“太医说陛下病的蹊跷,若仅仅是感染风寒,不会病的这么重。具体的病因太医尚未探出来,不过已经开了药,好生控制着了,杜大人放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扛过去。” 杜卫转头看向殷玉,言道:“陛下,您好好养伤。军中有臣在,请陛下放心。” 为了让殷玉放宽心,杜卫多嘴,多说了两句:“况且郢荣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主今日要在王都与姝月公主举办大婚,三日之内,不会主动对晋州发难。三日之后,说不定,陛下的病就已经治好了。” 此话一出,殷玉撑着床榻,坐起来,扒着杜卫的胳膊,长着大嘴,痛苦地喊了两声。 杜卫不解,问道:“陛下,您这是何意?” 殷玉紧紧地扣着杜卫臂膀上的铁甲,低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那张惨白的脸极其扭曲,如一张褶皱多到展不开的宣纸。 张公公在一旁打量着殷玉,对杜卫道:“杜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让您继续说。”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杜卫察觉到异常,握着殷玉的胳膊,问道,“您想知道郢荣王与姝月公主的婚事?臣讲给您听。” 第173章 “据郢荣的密探打探到,荣王死之前并未与姝月公主完婚。荣王临死之时,把郢荣和姝月公主一同托付给了谢柏宴,谢柏宴允诺荣王,会在登基后迎娶姝月公主,让她做自己的王后。今日,便是谢柏宴实现诺言的日子。据闻,谢柏宴为姝月公主专门建造了一座婚楼,名为‘灵犀阁’,想必,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灵犀阁中大办婚礼。所以微臣推测,这几日,谢柏宴应该无心战事。毕竟娇妻在侧,任谁也不忍割舍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今夜洞房花烛,那郢荣王的心啊,怕是都要被勾走了。哈哈哈。他打什么仗?他哪还有心思打仗!” 听到最后一句,殷玉突然大笑起来。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他笑得特别诡异,好像已经崩溃到了极点,崩溃到浑身抽搐。 “好一个‘灵犀阁’。”殷玉跪在床榻上,捂着脸,心道,“娇妻在侧,花容月色。朕算什么呢?从始至终,朕只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朕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啊!” “照玊祎,朕这一生,被你给毁了。”殷玉屏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了三壶烈酒,伏在桌案上,提笔在纸上作画。 他没有写下那人的名字,只是潦草地画了一幅玉面观音像。画中人有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总是不抬眼,淡淡的笑着。 “是你啊。”殷玉抬手,摸了摸画中人的脸,“朕忘不了你。” “朕不在乎你是谁。不重要,朕只想要你活着。”殷玉临着摹那个人的眉眼,指腹轻轻地从他的眉心蹭过,一路向下,蹭过鼻尖,停留在他的唇上。 “如果当年朕自私一点,把你囚在宫里,让你一直留在朕的身边。这些年,朕与你是不是就不会错过了。朕很后悔。好后悔。” 殷玉捧起那张画像,就如当年捧着照玊祎亲手送给他的那一捧鲜花一般,把画像抱在了怀里,不敢用力,不想松手。 他抱住的仅仅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画中人一如当年,垂眸向下,从未抬眼看过他一眼。 这是一场千疮百孔的苦恋。 殷玉很清楚,照玊祎是他短暂的人生中的主角,而他却只是照玊祎漫长人生中的过客。 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到头来,他什么都不是。 殷玉敞开大门,伸开双臂,扑向漫天飞雪。望着夜色中神秘又遥远的雪山,望着城墙上星火般的灯光,他突然觉得很遗憾。 殷玉不由自主的去想,多年后,照玊祎回到上京城,见到藏在九华宫中的那一副画像,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哪怕只有一丁点。 曾经有一个与他一样经历了万般痛苦的人,在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的情况下,在不为人知的深宫中,孤独的爱了他很多年。 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怎么会不遗憾呢。 自少时一别,便永不再相见了。 “照玊祎,朕想见见你。哪怕只有一眼。”殷玉穿了一件单薄的禅衣,赤脚踩着雪,踉跄着跑到雪地里,如一朵白色的荼蘼花,一路跑到了城墙上。 殷玉一生唯爱玄色衣裳,可这一次,跑着去见他,却穿了一件素白的禅衣。 冷风穿透殷玉的身体,如吹落一瓣落花,轻飘飘的。殷玉的心也是轻如鸿毛,随风而去。 对来说,照玊祎是无法言说的爱人。而对于照玊祎来说,殷玉是他死去的孪生兄弟,是大徵的永鄭帝,是无足轻重的过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身份了。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合时宜, “我爱你。”殷玉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远处是郢荣的军帐,灯火通明,如雪夜中烧起的一场大火。 殷玉趴在城垛上,恨不得把远方看穿,无声地呐喊道:“我爱你啊,你听见了吗?” 没有声音,心跳却愈发疯狂。 “你能不能回来,能不能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恍惚间,殷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儿时,他还是骄横跋扈的皇子,虽然饱受冷眼与虐待,但是至少身边还有一个知心之人。 “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快乐过。每一步路,都不是我想走的。我被困住了,困了一辈子。”殷玉大口地喘着气,痛苦地捂着胸口,“我想变成雪啊,跟着风四处飞,能落在自己喜欢的角落里,然后慢慢融化。真好啊。” “为什么上天连一点幸运都没有赏赐给我,我不要做皇帝了,我想逃走,躲起来。” 殷玉的视线随着漫天的大雪一路向下,停在了远处的雪地上。 恍惚间,如梦一般,他看见了一个人,提着灯朝城墙的方向走来。那人身着一身雪白的锦袍,一尘不染,宛如降临于尘世的谪仙,美的不可方物。 那个人很像,很像他记忆中的人。 是他吗? “是你吗?”殷玉扒着城垛,恨不得立刻坠下去,喊破嗓子也要喊出声音,“是你吗!照玊祎,我看见你了!” “照玊祎,我找到你了。” 那个人站在城墙下,好像听见了城墙上面传来的声音,抬头向上望去。 对视。 殷玉看不清那人的脸,当他瞪大眼睛,伸出手,奋不顾身地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时候,一股锥心刺骨的凉意从他的喉结处蔓延至全身。 他伸手一摸,鲜红的血铺满他的手掌,顷刻间,绝望的窒息感把他整个人吞噬。 殷玉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鬼脸。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大雪盖不住他脖颈间涌出的殷红,殷玉趴在城墙上,最后看了一眼漫天的飞雪。临死之时,他用尽全部的力气,从城墙上,一坠而下。 “如果有下辈子,老天爷,让我做一个普通人吧,我想要一双能走出去的腿。”殷玉闭上了眼睛,笑声、风声和耳鸣声,刺的他头痛欲裂,“还有,还有......” “照玊祎,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殷玉的嘴角微微翘起,平静地念着他的名字,“这辈子,我已经爱的足够多了。” “我爱够了,也就放下了。” 一朵轻狂傲世的荼蘼花落在了雪地上。 周围盛开出一片红色的花海,每一朵花,都是为一人盛开。 足够了。 最后一刻,殷玉睁开了眼睛,落雪飘进他的眼睛里,把血和泪水都融化了。他念着那人的名字,把最后的爱意藏匿于雪地中,与世长眠。 但愿你想起我时,会有一点遗憾。 但愿,你会想起我。 第122章 剥离茧(一) 次日卯时,据晋州城墙外三十里的郢荣军军帐中,谢柏宴与桓秋宁通宵下了一盘棋,胜负未分。二人一齐吃了茶羹,站在沙盘旁,等潜伏在晋州城中密探的消息。 昨夜,谢柏宴下令命五百轻骑自郇城进裕达岭,走山路一路向南,扫清了杜卫藏在山中的守军,绕道晋州东南部,从后部突袭了增援大军的补给粮仓,打了晋州一个措手不及。 今早二人看着沙盘,把小旗插在了晋州南部。 桓秋宁有些困倦,靠在沙盘一侧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抬了抬眼皮,指着地图道:“裕达岭易守难攻,拿下裕达岭,相当于掐住了晋州与干越之间的要害。杜卫只在山上留了这么点兵,看来临边郡那边的压力不小啊。蒙苛这个人,打起仗来,绝对不会给你留喘气的机会,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昨夜我们赌赢了。”谢柏宴笑笑,眉头舒展了些,“本是想用五百轻骑探一探裕达岭的深浅,杀山中守军一个措手不及,顺便去烧一烧晋州的尾巴,没想到竟然真把他们的尾巴烧着了。不急,晋州的援军才到,咱们陪他们多耗几天,搓一搓他们的士气。” 郢荣境内多山地,谢柏宴初到郢州时便亲自培养了一支骑兵,熟悉地势,擅于走山路,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是啊,现在晋州里边,可都是急性子的主,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桓秋宁努努嘴,调侃道,“不过你这招也真够阴的。保不准,杜卫那老头以为你昨夜跟美人洞房花烛夜呢,肯定猜不到你跟我下了一晚上的棋。要我说,他们就是不了解你的品性,你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可能娶你的亲叔母啊!可惜呀,可怜呀,王都里的美人,可要伤心喽。泥菩萨,你这是要江山不要美人啊!” “论深情,我自然是比不过桓公子。”谢柏宴反将一军,挑眉道,“桓公子身在郢荣,心在哪儿呢?” “我的心在哪儿呢?”桓秋宁笑着自问,揉揉眉梢,美人嗔笑,对谢柏宴道,“在你哥哥那儿呢。泥菩萨,咱们什么时候能打到上京城去。” 谢柏宴闷声笑笑,反问道:“一切都在桓公子的算计之中,不是么?” “是了。”桓秋宁懒得装出一副假惺惺的自谦模样,笑着点点头,“谁也逃不出咱们的谋划。”他指了指泸州,道:“是时候了。郑雨灵这枚棋子,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174章 “泸州很关键。”谢柏宴若有所思,捏着下巴,不经意间咬了咬下唇。 起了一阵风。冷风从缝隙中窜进军帐,掀起一层地上的土。 军中密探通报后,掀门而入,厚重的羊皮大氅上淋了一层厚厚的雪。密探跪地,将密报呈上,道:“王上,据晋州密探来报,昨夜,城中出现变故——永鄭帝失踪了。” 桓秋宁抵着眉头,侧目看向谢柏宴,意味深长地问密探:“他不是病重,连床都下不了了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能插翅飞了?在哪里失踪的。” 密探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柏宴一眼,神色凝重,犹豫片刻,道:“王上恕罪。属下无能。属下已联络所有潜伏在晋州的密探,均无人知道永鄭帝是于何处失踪,去向何处,又或者是被谁绑架。属下只从一位喝的酩酊大醉的士兵口中得知,昨夜,好像有人从城墙上掉下去了。属下根据他的话追查过,晋州城墙外的坠尸全部被巡逻的守军用麻袋裹着,拖到附近的山头烧了。属下无法确认那些坠尸中,是否有永鄭帝。” “恩。”谢柏宴阴着脸,抬抬手指,“孤知道了。继续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密探退下后,二人沉默了一会。 “从城墙上掉下去的?”桓秋宁琢磨着密探的话,看向谢柏宴,问道,“昨夜王上下棋下烦了,提着灯出去走了一圈,没看见对面城墙上有人掉下去?” “没有。”谢柏宴道,“昨夜我没走很远,本是想安抚一下夜里无法安睡的将士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两军交界处。说来也奇怪,从护城河处往城墙上看,昨夜,城墙上的守备貌似并不森严,所见无光,一片漆黑。隐约间,好像只有一盏灯亮着,灯光微弱,风一吹就灭了。我独身前往,未敢多留,看了几眼,就回来了。” 此时此刻,桓秋宁心里想的也是这件事,他知道的,却是另一个结果。 早在谢柏宴收到这份密报之前,桓秋宁便收到了铜鸟堂的密探送来的一侧消息:殷玉死了。 死因:城墙坠亡,尸体已被人运走,劫尸人身份未知。 名义上,董明锐把铜鸟堂交给了桓秋宁,实际上,他只是把藏在铜鸟堂老巢的那些无辜的孩子交给了他。铜鸟堂的密探早已遍布天下,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他们只听命于一人,而这个人,还是董明锐。 想到此处,桓秋宁抬手摸了一下心口。 他体内的毒还没有解。 桓秋宁的指腹揉着心口,心想:“殷玉死了,命运的天平已经偏向郢荣,只要能稳住董明锐,谢柏宴成为大徵的新帝,便只是时间问题。只有谢柏宴,才能让天下回归一同,他是唯一有资格的人。我保住谢柏宴,助他登上九重阙,所求的,不过是他能留照山白一命。而我这条命,能活到今日已是向老天借来的时间,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罢。” “殷玉已经死了。”桓秋宁选择坦诚相待,因为他要用殷玉的死,破开晋州的大门。他觉得,与其让殷玉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 毕竟,这也是一条人命。 哀莫大于生死。相识一场,恨也好,伤也罢,如果有如果,桓秋宁还是希望这条命能留在世上。 烛火在风中晃了晃,帐外脚步声“踢踢踏踏”,军帐内安静到连心跳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冷风起,烛火灭了。 白色的烟缓缓升空,在灰暗的军帐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不知要飘向何处。 谢柏宴沉声道:“我猜到了。” 毕竟是骨肉相连的血亲,桓秋宁知道谢柏宴心里不舒服,便抬指弹了弹空气,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日在船上,我与你讲上京八郡的时候提到了殷玉,你闭口不谈,是担心我猜出你的身份?还是你觉得我会因为殷氏灭我全族,殷玉千方百计地杀我,而记恨你?” “是。”谢柏宴道,“我不与你讲他,确实是因为如此。不过,我对你说我并不了解他,并非假话。少时相识,那些年,我始终觉得我从未真正懂得他这个人。” 谢柏宴摸了摸茶杯,茶已经凉透了。他把茶壶放在火炉上,蹲在炉子边暖了暖手,道:“十五岁我替兄长参军之时,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些年,我只是照府中不受人待见的庶出的公子,若不是哥哥替我向父亲几番争取,我连入学堂听学的机会都没有。其实,那几年,我过得很幸福,哥哥和晴姐姐对我很好,真的很好。那时,我与长空,还是深交好友。” “深交好友”这四个字从谢柏宴的口中说出来,相当讽刺。 “我与殷玉是在宫中认识的。十一岁那年,我入宫,做他的伴读。” 火炉中的木炭烧的噼啪作响,谢柏宴夹起一块木炭,扔进火炉,继续道:“他虽然是九皇子,却与我一样,在宫中并不受人待见,过得并不好。我与他一同在咏梅苑中见到了荼修宜,也就是我的生母。她被人关在那里,受人折磨,生不如死。当我听到殷玉亲手杀了荼修宜的时候,我没觉得吃惊,只是觉得痛心。到底是什么,逼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那时候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桓秋宁沉声道:“他确实是一个不幸的人。都说杀人容易救人难,泥菩萨,就算你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也救不了他。没人能救得了他。或许,他曾经想过要拯救自己,太难了,他自己都做不到。” 殷玉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如果他能遇到一个死缠烂打也要把他从泥潭中拖拽出来的人,也许,他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很遗憾,殷玉少时遇见了这样的人,却没能留住他。 “人生无常,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定胜天’这个词,只适用于凤毛麟角。”谢柏宴温好了茶,端着茶壶坐在桓秋宁对面,言道:“殷玉死的蹊跷,得查。他身边的祸患不少,要一一查清楚。祸患决不能留。” “恩。”桓秋宁道,“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就见识到了宫城里的水有多深,淹死人如碾死一只蚂蚁。另外,我还收到一则消息,昨夜,姝月公主也不在王都。” 谢柏宴并不吃惊,淡定道:“她的身份很特殊,名义上,她仍然是大徵的公主。若我想名正言顺地入主上京城,娶她是一件益事。这些年,陶思逢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是个有用之人。陶思逢这个人的野心很大,他想到的,永远比他得到的要多。如果他想利用自己的亲妹妹,那我们就可以用陶萦娇,反过来利用他。” 桓秋宁哈哈一笑,调侃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以为你是个痴情种,没想到你却是个薄情郎!泥菩萨,你如此薄情,就不怕凉了美人的心?你啊,当真不愧是‘天选之子’。” 谢柏宴低头,凝眸看向茶杯,茶面上映着他的脸。他沉声道:“‘天’没有选我,‘民’也没有选我。第一个选择我的人,是你。” 话音未落,他抬指,弹了弹茶杯,一圈圈的涟漪冲散了他的面容,谢柏宴竟然觉得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他这双眼睛,还只能垂眼看人,如今,却能抬起眼,如常人一般光明正大的看人。 “泥菩萨,咱们啊,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了,也该回家了。”桓秋宁一茶代酒,敬谢柏宴,突然冷下脸,嘴角扬起,微微一笑,拱起手,朗声道:“王上,我们杀回去。” 桓秋宁起身,后退三步,单膝跪地,抱拳道:“从今往后,君是君,臣是臣。我不再是你的挚友,而是您的臣民。桓桁愿意于帐中为王上出谋划策,愿意于阵前为王上冲锋陷阵,义无反顾,在所不辞。今日,桓桁便把这颗心摆在这儿了,他日若有背叛,桓桁甘愿以死谢罪。” 君是君,臣是臣。这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无法逾越。 二人心知肚明,若谢柏宴真的有命杀回上京,成为大徵的新帝,桓秋宁不做赤胆忠心的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刀下亡魂,根本没有“挚友”这一条路。 走到今天,他也该让谢柏宴把心落下去了。 “杀回去!这是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谢柏宴扶起桓秋宁,道:“孤允诺你,日后必定重审桓氏一案,为桓氏洗脱不该有的罪名,让九泉之下的桓氏亡魂,走的安息。” “桓桁,谢过王上!”桓秋宁低下头,心道:“谢柏宴,你还是信不过我。若我想替桓氏平反,早在上京那些年,我便会留在殷玉身边,阿谀奉承,替他谋划,让他重翻旧案。人死不能复生,我选你,是因为我真心觉得你能做一个好皇帝。罢了,但愿你不会忘记曾经许诺我的。” “好!”谢柏宴起身,走到沙盘旁边,沉思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桓秋宁起身,走到棋盘旁边,两指夹起一枚黑子,轻笑道:“从晋州到上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半月,依臣之见,要让‘流言’先一步传到上京。不如,咱们找一个人,假扮大徵的将士,把这则‘殷玉已死’的军报传回去,等到杜卫的殷玉失踪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上京已经乱套了。消息越多,朝中那些老东西就越慌,这人要是心慌了,就容易犯错。咱们就要等他们自乱阵脚,然后,趁火打劫。至于萧慎那边,不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先藏一藏。” 第175章 谢柏宴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另外,”桓秋宁道,“微臣以为,得先命人去好好地查查姝月公主,以免她坏了王上的大计。不知王上,舍不舍得让人去查她。” “查罢,孤允了。”谢柏宴笑道:“等打完晋州这一仗,孤要重赏你。孤允你一诺,想要什么,你自己定夺。” 第123章 剥离茧(二) 三个月后。 冬去春来,北边刮过来的风没那么冷了,老树抽出新的枝桠,春天的气息悄然遍布整座京城。 只可惜,三月初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大多数时间是见不到太阳的,天上笼着一层暗灰色的雾气,让人抬头望天时,总觉得心中烦闷,喘不动气。 到了夜里,整座上京城的灯光亮起来,相当繁华明亮,却让人觉得虚无。太安静了,没人知道这座城的灯光,究竟还能亮到什么时候。 照府的长廊里挂满了彩色的琉璃灯,镂空的挂灯现在迷人的夜色中,淡淡的橘色光晕染在淡淡的雾气中,灯低的金莲偶然闪一下光。 照山白站在琉璃灯前,往灯底挂上了一张字条。 “常欢愉,皆胜意,且顺遂。”吴念歪头,念着字条上的字,眉头一皱,疑惑道:“公子,怎么又是这句话啊!您都已经挂了大半天了,从那头挂到这头,每个灯底下都有这么一个签,您到底是在给谁祈福啊?今儿好像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照山白两指捏住字条,言道:“今日常将军带兵出征,这一战,决定着上京的存亡。但愿这些灯,能给大军带来好运。” “公子,您真的要在上京一直守下去吗?”吴念抱着脑袋,唉声叹气道:“城中那些官老爷、富老爷一听说常将军要出去打仗,连夜收拾包袱,拖家带口的弃城逃命去了。平日里就他们吃的油水最多,过的最舒坦,如今大难临头,他们倒先茶插翅飞了!真教人觉得生气!公子,您要是想走,吴念认识几个丐帮的兄弟,我去喊兄弟们给您开路。” “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照山白提着灯,顺着长廊往与君阁的方向走,“府上有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城中百姓大多世代安身于此,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可是公子,我听说皇帝死了,临边郡被萧慎的蛮人攻破,当天夜里就要屠城,幸亏天州那边及时增援,不对,不叫‘增援’,叫及时出手相助,不然临边郡的人可怎么办啊!哎,临近的平阳郡和南边的双云郡也被郢荣的大军攻破了,若是常将军守不住双云郡,上京城,早晚是要完蛋的!公子,您是个好人,吴念不想让您死。” “政权不稳,战火不息。”照山白抬头望天,沉声道,“在朝为官,为国为民,我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稳住朝局。” “哎!公子,您真是教吴念好生着急。”吴念知道劝不动照山白,叹了几口气,回屋睡觉去了。 对吴念来说,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毕竟,天要是真塌下来了,他们家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把天给补上。 雾气散去,天上难得的出了星星。月光照亮了天井,照山白的影子落在与君阁前,清冷又孤独。 吴念走后,照山白独自一人坐在与君阁前的竹林中,对月独酌,形单影只。 他握着酒樽,自言自语道:“新帝登基,却只有八岁。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狄春香联手护国夫人梁秀兰已经完全把控住了朝政。梁秀兰想带着新帝逃亡庸中,那上京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为大徵搏一个喘息的机会?” 风吹竹林,簌簌作响。照山白想起那年除夕,桓秋宁问自己,他穿的衣服像什么的时候,自己说了一个词“节节生长”。 “凌霜虽寒,节节生长。绿竹长青。”照山白想着想着,越发感伤,仍是自言自语道,“阿珩,寒冬过去,春日已至。只是这次,我恐怕没命等你了。” 照山白提笔,写了一封家书。随后,他摘了一片竹叶,夹在纸中,与家书一同,放在了珍藏桓秋宁少时给他写的那些回信的木匣中。 月上枝头之时,月光照亮了整座城。 照山白抱着木匣,一路向北,走到了城北那间简陋的院子,轻轻推开门。 汤圆趴在院子中,乐此不疲地抱着一个空酒壶打滚,像一个胖墩墩的糯米团子。它的脑门上粘着的一片落叶,在它打滚时落到了鼻子上,它抱着脸,打了个喷嚏。 见到照山白进来,汤圆兴奋的嗷了两声,然后把酒壶扔到一边,用爪子揉了揉脸,屁颠屁颠的跑到了照山白的身边,咬他的衣角。 “汤圆,乖。”照山白蹲下身,温柔地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温声道,“抱歉,这次来忘了给你带糖了,下次补给你,好不好?” 汤圆一脸委屈地蹭了蹭照山白的腿,下巴搭在照山白的手臂上,幽怨地望着他,好像在问,照山白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它。 照山白捧着汤圆的脸,捏了捏它的脸颊,温柔道:“汤圆,真乖。我答应你,下次给你带好吃的,还给你带好玩的,好不好?我们拉钩,来,伸手。”说着,照山白握住了汤圆的爪子。 “嗷呜~唔~”汤圆扑到照山白的怀里,撒了个娇,跑道一边咬住酒壶,拿过来给照山白玩。 照山白带着汤圆走到一棵梨花树旁,用铲子挖坑,汤圆趴在一旁,用俩爪子帮他刨土。 “梨树快开花了。”照山白转头,望了一眼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没什么家什。一个枣木搭成的书架上放着几本桓秋宁看过的书,桌案摆放着纸墨笔砚,大都是照山白带过来的,桌案旁有一个给汤圆喂食的小盆。几件桓秋宁穿过的衣裳是这间屋子里最鲜艳的东西,却被照山白藏起来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些衣服藏在哪里了。 从院子里望去,屋中最显眼的,当属桌案后那面贴着一千只干枯蝴蝶的墙。 那面扎满蝴蝶的墙上沾上了些许月亮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细碎的荧光。风一吹,满墙的蝴蝶好似随风飞起,美的不真实。 照山白身重剧毒,被阿远扛回上京那年,在这间陋室前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挖了一个坟。 他想着,如果桓秋宁没能活下去,就找一件桓秋宁的遗物,与桓秋宁合葬在上京最安静的角落里。 生不能共枕,那便死后一同长眠。 从此往后,他们合葬于此,世事也好,恩怨也罢,都与他们无关。 往后他们只有彼此。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今夜,照山白带来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如果萧慎的铁骑踏碎了上京的城门,如果新帝逃命,弃百姓于不顾,如果他注定要死在上京,他要葬在这里,等桓秋宁回家。 君子一言,绝不失诺。 不知怎么的,突然下起了雨。 一时空庭落雨花。 照山白淋着雨,把那封家书挂在了梨花树上。等到春风拂过树梢,和煦的春光落满枝头,梨花盛开,一片雪白之时,照山白要向春风寄梦,把自己的思念告诉他。 第124章 剥离茧(三) “这场雨下了多久了。”梁秀兰坐在窗边,抬头看着雨水吧嗒吧嗒的打着树枝上新生的枝桠,放下茶杯,沉声问了一句。 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是屋子里的火炉依旧没有撤下去,红炭劈里啪啦的烧着,把奴婢们的脸烤的红扑扑的。 狄春香抱着殷盛坐在梁秀兰的对面,拿着一个小金锁,逗小皇子玩。听到梁秀兰这么问,她转头冲身边的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给梁秀兰回了话,跪着递过去一件绣着深青色香炉的大氅。 梁秀兰抬了抬握着念珠的手,对手底下的奴婢道:“拿下去罢。‘春捂秋冻’这个说法,在上京这个地方不管用。” 她转头看了眼天,道:“下雨是好事。这是春雨,万物复苏,雨来了,省级就来了。”言罢,她闭目,双手合十,淡淡道:“春雨送福,大徵一定能度过此劫。” 梁秀兰的眉心有一颗黑痣。 少时,一位算命的道士看到她眉心的这颗黑痣上长了一撮毛,便断定她是个不祥之人。梁秀兰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大发雷霆,当天便要叫人将这颗痣剜了去。 可她是个女孩,若是毁了容,将来该如何嫁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婿。梁秀兰的母亲忧心女儿的未来,便护着梁秀兰,不让人动她女儿的脸。 梁秀兰的父亲却担心这个不详的孩子会影响自己的仕途,硬要教人剜去那颗不详的痣。梁夫心意决绝,梁母多次劝阻无果。 梁母不信自己的女儿生来不祥,注定给别人带来祸患,可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无可奈何。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那是梁母第一次反抗别人口中的命数,反抗族中长辈,自己的丈夫。 她跪在梁府的门口,用匕首剜去了自己的双眼。血泊之中,她流着血泪,歇斯底里,大喊道:“我是她的母亲,若她是个不祥之人,那么,她身上的不祥之物也是我带给她的。你们要剜去她的眉心痣,可我是她的母亲!敢问哪个母亲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剜去自己的孩子的肉,毁掉她的容颜!我做不到! 第176章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不祥之人,那也是我!我要用我的双眼,换我女儿眉心的那块肉!” 从那之后,梁母在旁人眼中,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有人看出她的爱女心切,也没有人为她们的母女情深而动容,他们只觉得她疯了,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甚至自残。 梁母剜眼那天,也下了一场大雨。 梁秀兰望着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回过神时,空中闪过一道血红色的闪电,劈在了宫殿的脊梁上。 殷盛吓得一哆嗦,登时嚎啕大哭。狄春香下意识地捂住了殷盛的嘴,心虚地看了梁秀兰一眼,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慌张。 梁秀兰很快便明白了狄春香的眼神。她放下念珠,伸手要过殷盛,问道:“你把他身上的毒解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狄春香掐着手指,假笑道:“本宫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阿盛哭了之后不好哄,还是本宫来抱吧。” “是不知道?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梁秀兰抱着殷盛,温柔地晃了晃。殷盛睁着水灵灵的小眼睛乖乖地看着梁秀兰,不一会就哭不了。 梁秀兰寒声道:“这孩子的眉眼生的不错,像你,却不像殷玉。你的心太急,永鄭帝的尸体还未找到,这孩子就已经做了皇帝。文武百官上了那么多奏书,我都压下来了,但这不代表他们都认了。如今大徵需要一个皇帝稳住政局,可这个八个月大的孩子,没有这个本事,而你,也没有。”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女人想要权力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仅不会阻碍你,反而会由心的敬佩你,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你毕竟太年轻,很多事情处理的不稳重,我会帮你。慢慢来,不要急。” “夫人教训的是,本宫洗耳恭听,受益匪浅。”狄春香客客气气地回话,佯装为难,再道:“若不是北疆战火不止,朝局不问,大徵需要阿盛,本宫不希望阿盛做皇帝,倒希望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王爷,安度此生。阿盛是本宫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本宫自然是希望他好。只可惜,造化弄人啊。” 梁秀兰笑道:“造化弄不弄人我算不出,不过,太后娘娘算计人的本事,倒是让我频频开眼。” “夫人贯会抬举我。”狄春香道,“夫人在宫里住了好些年,应该比本宫更清楚,这宫里头的女人啊,本事再大也翻不过高墙,够不着‘天’。本宫在泥潭里蹦跶两下,摔跤翻跟头,不过是为了多活两日。也是命好,才能活到今日。” “这世道作践人,想活着不容易。”梁秀兰的瞳孔收缩些许,神色略显疲态,“宫墙虽高,却不够坚固。这座皇宫护不住你们母子二人,若想活命,就带着小皇帝去庸中。我会替你们安排好一切。” 狄春香看了眼殷盛,为难道:“这件事昨日早朝的时候大臣们议了,一番争吵过后,仍然有些人直言反对,甚至闹出了人命。只怕本宫想带皇帝走,却走不掉。” 雨越下越大,春雷越炸越响,嘈杂的雨声、风声和雷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痛,屋子里头更是闷的让人喘不动气。 梁秀兰揉着眉头沉思片刻,心不再平静,“重山郡的战报该传回来了。若是重山郡被郢荣的大军击破,上京城就真的要破了。到时候,谁也走不掉,都挨在一起,一块死。” 狄春香叹气道:“再等等罢。上京是京城,离开了京城,阿盛还能做皇帝么?” “糊涂!他是皇帝,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京城。你们还等什么!”梁秀兰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她很少动怒,这次是真的急了,“上京城里的喜鹊全都逃命去了,飞进来的都是乌鸦。你要让皇帝死在上京,把皇位,把天下拱手让人么?你要记住,郢荣的王姓谢,不姓殷,这天底下有资格做皇帝的人,只有你儿子!只要他活着,他就是大徵的皇帝。 你要想清楚了,你的荣华富贵系在谁的身上。皇帝就是你的命!” 屋里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襁褓中的孩子。 他的大徵的皇帝,是所有人的命根子。 他若是死了,谁也别想活。 *** 京城里的喜鹊拼了命的往外逃,城外的乌鸦成群结队的往城里飞。大片的乌鸦群连结成群,挡住春日里的阳光,成了南风吹不散的阴霾。 史昌一十三年三月十七日,重山郡的战报传至上京,大军战败,常桀被俘。 当夜,太后带着年幼的皇帝逃离京城,三日后抵达庸中郡。 皇帝弃城而逃后,上京大乱。各大世家纷纷回各自势力所在州郡避难,朝中文弱的文官只能拖家带口的出城逃命,无数流民乞丐涌入城中,抢夺金银珠宝和粮食衣物,城中哀嚎声震天,残尸遍野,满地狼藉。 留下的城守是一个叫章远的年轻校尉,他带着手底下的八百个兵,召集了城中一百多个刚刚成年的青年,组成了一个不到一千人守城军,日夜巡防,安置城中的流民和无处可去的百姓,成了百姓口中的“小英雄”。 下大雨时,他正骑着马去城门的路上。碰巧走到照府门口,章远便拴住马,到照府门口躲雨。 他站在门口,刚搓暖和了手,照山白便拿着蓑衣冒雨走来。他款步走下台阶,穿过天井,走到大门前,迈过门槛,对章远道:“章校尉,若是有时间,便进来坐罢。若是有事在身,便拿着这个。” “不急,说会儿话的功夫还是有的。”章远接过蓑衣,利索地披在身上,笑道:“多谢照大人,这雨下的不小,若是没有你雪中送炭,我回去怕是要淋透了。我一会还要去巡守,就不进去了,就站这叙叙旧罢。” 照山白点头,温声道:“章校尉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山白虽无用,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有什么能用上我的地方,山白随叫随到。” 章远挠挠头,笑道:“照大人,您现在可是上京的脊梁骨!您还是叫我阿远罢,您一口一个章校尉,我听着容易飘,哈哈,现在是关键时期,我得沉下心,好好准备,打一场硬仗。” 照山白温柔一笑,道:“好。阿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些日子,我过得痛快!”章远道,“我这辈子,第一次受人尊敬,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多亏照大人举荐我,给了我这个机会。 当年从琅苏到了上京,我以为我还会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活着。真好,照大人,您让我跟着常将军,真是救了我的命,让我重新投了一次胎啊!” 当年,阿远背着照山白从琅苏赶回上京解毒,一路上累死了三匹马,他真是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照山白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晚,他花光了这些年在铜鸟堂替人卖命赚的钱,去广和楼把上京城的名酒喝了个变,喝的痛痛快快,酩酊大醉。喝够了酒,他趴在照府门口,打滚撒泼,闹的照府鸡犬不宁。 照山白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温柔地问他,“阿远,你想好了吗?你想要什么?” 章远数着与君阁上空的星星,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他想留在上京。 于是,他告诉照山白,他没有家,但是他喜欢这里,喜欢上京的烈酒,他想留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替照山白卖命。 照山白没要他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让他留在照府,做自己的奴仆,而是向常桀举荐他,让他跟着常桀,做了一个守城的将士。 多年过去,章远从最普通的将士一路高升,如今成了校尉,也成为上京城唯一的守将。 章远看着这么多年一直对他温柔以待的照山白,不由得问了一句:“照大人,当年您为什么要给我一个留在上京的机会?是因为他么?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让我救你的人。” “不是。”照山白坦诚道,“能十日之内从泸州骑马赶到上京的人,天底下没几个,我见过的人里边,只有你一个。我是真心的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你对大徵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 章远哈哈一笑,心里美滋滋,笑着问道:“真的?” 照山白拱拱手,挑眉笑道:“当然了,章校尉。” “真好。”章远掐着腰,看了眼大雨中的街道,感慨道,“上京要是一直那么美就好了。我福薄,来得有些晚了。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上京城的万家灯火,这座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变成了不堪入目的一片狼藉,原本摆放着各种小彩灯和糕点的小摊倒在地上,只剩下了破烂的盆碗和雨水冲不掉的脏泥。 章远心里没底,问照山白:“照大人,上京要是守不住,会怎样?我不怕死,怕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照山白道:“阿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年,努力了很多年,也无法逆转这一切。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能改变这一切,或者,让事情不会变得那么可怕。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守,只有等。” 第177章 天上的黑云把上京城最后的颜色吸走了,大雨落在灰色的街道上,只有看客在感叹,良辰美景不再,大厦倾倒,分崩离析。 雨仍然没有停,章远站在照府门口,舍不得走。 他刚想厚着脸皮问照山白能不能留下来蹭个饭,就听见不远处马蹄声震碎雨声,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将士勒缰勒马,大喊了一句:“校尉,出事了!城中的乞丐聚在一起,在城门口闹事,非要打开城门。眼下,就快要拦不住了!” 第125章 重逢(一) 城门前乱成一团。 多日前,柳夜明下令封锁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城,当日便有几百个乞丐趁乱混入城中,在各个狭窄逼仄的小巷中席地而睡,如狗皮膏药一般来在地上,谁来也托不走。 这些乞丐没有住所,也没有吃食,便入室抢劫,闹得鸡犬不宁。章远带着巡逻的士兵捉了些人回去,关在大牢里,随便给了他们点口粮,这才安稳了几日。谁料,这些不怕死的贱骨头竟然越狱,城里待不住了,又要硬闯出去。 “滚开,都滚开!” 街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刺耳的呵斥声。 章远带着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策马奔驰而来,正待惩治这些乞丐和流民。他一会马鞭,指着四周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冷喝道:“城门已关,想要好好活命,就老实的在成立待着,休要闹事。再有人胆敢引起骚乱,我叫人把他杀了,挂在城墙上!” 这些乞丐也不是怂蛋,挥着个“天下第一丐帮”的大旗,又要发作。 章远骑着马绕弯,咬牙骂道:“敌军就要杀过来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要出城做什么?早知这地是阎王庙,你们来这里要饭作甚,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要死,也得死在城里。省得敌军杀过来了,还以为上京城里头没人了!都滚开,再闹事,格杀勿论!” 一旁围观的百姓见状,哭着喊着要章远为他们做主。一个老头更是急得跺脚,非要章远打断乞丐们的手脚,免得他们即偷又抢。 章远不想让事情越闹越大,想抓几个乞丐惩治一番,以儆效尤,也堵住百姓们的嘴。 谁料,他刚命人把一个老乞丐架起来,还没叫人打断他的腿,便有人出来阻挠了。 “且慢。”丐帮中走出一位青年,听声音,看长相,约莫二十岁的年纪。 他穿着一双草鞋,鞋头磨破了,露出半截冻得红肿的脚趾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像是破布条胡乱拼凑起来的,每一块地方都漏风。这人长得面相不善,脸上伤痕不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看人的时候像是豺狼在盯猎物,有一股狠劲儿。 青年走到章远面前,手里握着一把刀,“我丐帮的人没有偷没有抢,你们凭什么打断他们的腿。” 此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立马反问道:“一群睡大街的乞丐,你们还有理了?不偷不抢,那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打断你们的腿已经是轻的了,这要是在和平年代,你们早死在牢里了。” “哦。是么。”青年冷漠地扫视周围,“我请问,诸位这些日子有没有在家门口收到粮食和药草?” 周围的人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一个孩子大喊道:“有的!每到晚上,家门口就会多一袋大米和一包药草。我们家有,邻居家也有。” “我丐帮的兄弟怕打扰你们,挑夜里去给你们送粮食送药,竟然成了贼了。”青年冷笑一声,重复了刚才那人说的那一句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你们吃了我们丐帮的粮食,用了我们丐帮的东西,是不是也得砍下手,砍下脚,用你们的手脚胳膊腿来报答我们啊?” “你胡说!”一位老头大喊道,“我们收到的是朝廷的赈灾粮,你们丐帮算什么东西?!” “哦。赈灾粮啊。”青年低头一笑,“皇帝都跑了,谁会不要命的留在这里,给你们分粮食啊。你当朝廷里头的官老爷,是活菩萨啊?” 四周议论纷纷,老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怼,只好看向章远,问道:“校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章远亦抱着胳膊,与青年大眼瞪小眼。 他认得这个人。 从他走出来的那一刻,周围的乞丐大喊“帮主”的时候,章远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章远觉得他的名字有些不正经,没好意思开口叫他的名字,便道了句:“丐帮帮主,你也是有本事,竟然混到这里来了。” 高梁饴挑眉道:“彼此彼此,你也挺有本事,竟然混了个狗官当。” 二人相看两相厌。 这时,人群中又冲出一位生面孔。来人穿着一件雅白色的鹤氅,手里握着羽扇,款步而来,气质不凡。文质彬彬,仪表堂堂这几个字形容他当真是不错。 只是,这位气质文雅,易卓不凡的公子哥,竟然站到了丐帮帮主的身边,还把手随意地搭在高梁饴的肩膀上,笑道:“帮主,我瞧着他有几分眼熟啊。这不是照山白的小情人身边的小跟班吗。怎么不跟那死狐狸一块在郢荣作妖,跑到这来逞英雄了?” 又来了个小嘴巴抹了蜜的。 “我也认得你。”章远不屑一笑,“琅苏谢氏的谢禾公子,真是巧啊。哦,我明白了,你被谢氏逐出家门以后,无处可去,跟着他,做了丐帮的压寨夫人是吧。” “这话说得不对。” 谢禾嘿嘿一笑,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调侃道:“他穷死了,连寨子都没有。我哪能算他的压寨夫人啊,我就是个没名没份的流浪汉。” 章远见他们二人靠在一块,跟那被米糊糊黏在一起的宣纸似的,不禁拍手笑道:“嚯。有趣。真是般配!” 三人耍完嘴皮子,处理完城门口的事情,一同去了城中酒肆。 章远给照山白传了消息,喊他来酒肆吃酒。照山白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酒肆里的烛光,便是长安街上唯一的亮光。 照山白前脚刚迈过门槛,谢禾便挥动着酒壶,笑道:“终于把贵客给盼来了。许久未见了,照大人。” “山白见过诸位。幸会,幸会。”照山白坐在空位置上,见到木桌上歪七扭八的酒壶,唯独缺些凉菜,便叫店小二上了两盘老醋花生,一盘凉拌猪耳,一盘干煸肉丝。 章远闷了一壶酒,酒后伤情,感慨道:“来罢,今夜都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喝,喝个痛快!谁能想到呢,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能在上京城里聚一聚的,竟然是咱们几个。” 谢禾笑道:“还差一个最能喝的。” “他呀,他可来不了。”章远喝的有些晕,抵着额头,扫了眼照山白,“他如今可是谢柏宴身边的红人,不对,是亲信。这天下要是易主了,他怕是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咯!” 说罢,章远指了指谢禾,问道:“你也是谢氏的人,你怎么没跟着你哥哥混?也不对哇,谢柏宴如今可真是顾不上你了,他是殷氏的人,他要做皇帝!” 酒肆中只有他们几个,章远就是大骂皇帝老儿,也没人管。只是,夜黑风高,周围难免会有有心之人安插的耳朵,于是,照山白好心提醒道:“常校尉,你喝多了。” “是了。我喝高了,开始说胡话了,哈哈。”章远抱着酒壶,醉醺醺道,“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算啦,咱们不聊这个了,说的别的。”他打量着四周,指着墙上的一排奇形怪状的酒壶,“我听说,这家酒肆以前有个酒女,是萧慎蛮人的公主,还把咱们大徵的将军给勾引跑了。那个将军,是不是以前的勋虞将军?你们说,当年要是郑氏没有叛国,北边有郑虞两氏守着,大徵还会怕萧慎的蛮人么?” 照山白道:“从前这家酒肆的老板确实是一位女子,她酿的酒与这些酒不同,入口甘冽,回味却是苦的。除此之外,其他捕风捉影的传闻,大多不实。至于你口中的那位将军,是我自少时相识,一同长大的朋友。” “来。照大人,我敬你一杯。”谢禾端着酒樽,安慰道,“既然照大人与那位将军是朋友,想必,你这些年,应该过得很矛盾罢。我这个人以前就活得很矛盾,害怕犯错,更害怕失去。可当我真的什么都失去了,反倒无所畏惧了。哎?帮主,你看我做什么,当时我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跟着你,可是你非要带着我的!” 章远哈哈一笑道:“我没看错啊,你果然是他的压寨夫人。” 谢禾托着腮,羽扇点了点鼻尖,生气道:“什么嘛,都说了他一穷二白,没寨子就算了,还老是压榨我。要说,那也是‘压榨夫人’!” 一旁沉默许久的高梁饴看向谢禾,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这张伤痕遍布,不是很面善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颇有几分少年的晴朗。谢禾捕捉到高梁饴的笑容,连忙凑过去,捧住他的脸,捏了捏,调皮道:“就这样!好看!帮主,我喜欢看你笑,你多笑笑嘛。” 第178章 “哎呦,瞧这俩人腻歪的。”章远一个人喝闷酒,转头看着照山白,道,“照大人,咱们不拘于小情小爱,咱们聊正事。” 他的食指敲了敲桌案,用酒水画了一张地图,道:“北边萧慎打到了临边郡,南边郢荣破了重山郡,西边的夏豫被蛮异人占了。太后带着小皇帝逃去了庸中郡,把上京扔了,就咱们几个傻子还有心情在这喝酒,咱们都是不怕死的。打罢,乱世出英雄,是好汉还是怂蛋,已经见分晓了。” 高梁饴看着木桌上的地图,沉声道:“丐帮来上京,不是为了揽钱财,也不是为了抢东西。怕死的皇帝小儿舍弃上京,丐帮来守。无论是萧慎的铁骑先踏破城门,还是郢荣的大军先杀过来,丐帮都不会走。 校尉,这次我丐帮来了一千一百八十个人,每一个都是好汉,没有一个怂蛋。这座城,丐帮守定了。” “好!”章远握紧酒樽,敬丐帮帮主,“此战过后,你们丐帮,就是‘天下第一丐帮’!谁要是不认,我章远就打到他认。” “够义气!”谢禾陪着他们一起吃了一杯酒,笑道,“只不过,瞧不起丐帮的人太多,你怕是打不过来。” 照山白道:“那我便和你们一起。” 此话一出,三人看着照山白,爽朗地大笑了几声。 月光不明不暗,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街上,只有这间酒肆亮着灯。弃暗投明的刺客、不受人待见的丐帮帮主、落难的世家公子还有孤独守城的御史大夫,这四个人,在这间酒肆中,为这座被人抛弃的城池,做着最后的谋划。 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城门会被萧慎的黑鹰军撞破;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之后,这座城池会易主;也许,明日他们都会葬身于此。 烈酒不解愁,却能壮志。 乱世出英雄,不战,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更无法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 唯有一战。 深夜子时,三人醉倒,唯独照山白一人清醒着。他摇着酒壶,思绪杂乱,无法怅然。 再后来他醉了,隐约间梦见一个红衣将军,挥动着旌旗,策马而来。 照山白伸手摸了摸眼前模糊的影子,涩声问道:“阿珩,是你么?” 第126章 重逢(二) 史昌一十三年三月,萧慎的尊王蒙苛亲帅十万大军自纵锦山一路南下,至二十七日突破临边郡与上京之间的最后的关隘,军逼上京。 当夜,驻扎在上京城外二十里的弘吉克部精锐军和黑鹰军突袭京城,此后双方鏖战十日,城中死伤无数,弹尽粮绝,仍不投降。 萧慎围困上京这十日,郢荣大军自南向北先后在双云郡和重山郡驻军,暂且按兵不动,没有直逼上京。 考虑到背后有郢荣的大军,蒙苛没有一味的强攻,十日没有拿下上京,他便下令在城外修正军队,准备最后一击。 上京也因此能够在濒死之前,稍稍喘一口气。 照山白到军帐的时候,章远和高梁饴正在处理伤口。 章远伤的很重,腿骨被重器撞断了,小腿用钢板夹着,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勉强能支撑着走路。照山白扛着章远坐到了虎皮垫子上,给他上了止疼药。 “照大人,我这条腿废了。明儿打完仗,估计另一条腿也得废,这些止疼粉你拿去给外面受伤的兄弟们用罢。我不疼,能抗住。”章远苦涩地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还有水么,我想喝水。” 高梁饴扫了一眼旁边的水缸,道:“就剩半缸了。” “喝罢,我实在是太渴了。”章远道,“没事,喝完了这半缸水,你去抗一匹死了的马回来,咱们喝马血。怎么样都能活。” 照山白给章远喂了点水,心疼道:“阿远,今夜我替你巡防,你休息一夜,不要逞强。”他笨拙地拿起章远的刀,握着刀柄,犯愁道:“但愿它能听我的话。” “公子,小心,别伤着手。”高梁饴从照山白手中接过刀,刀刃对着自己,道:“杀人的事情我来做,救人的事情公子来做,各做各的。公子的手干干净净,不要沾血。” “我并非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照山白看向高梁饴,摇摇头,坦诚道:“你们不知道,我杀过人。在萧慎,我杀过蒙彡手底下的死士。” “是么。”高梁饴非但不吃惊,反而笑着赞赏道,“公子好本事,深藏不露啊。” “帮主!”一旁熬药的谢禾急眼了,他捏着鼻子,把药渣倒掉,回头道,“你好偏心!上次我失手杀了只兔子,你骂我歹毒,照大人杀了人,你却夸他有本事!难道,我就没有本事吗!” 章远哈哈一笑,揶揄道:“好浓的醋味啊!谢禾,你该往罐子里加点水了,醋快溢出来了。” “嚯。”谢禾把药罐子扔到一边,甩了甩手,掐着腰道,“我好心好意给你熬药,你倒是揶揄起我来了。我不干啦!疼死你个嘴毒的瘸子。”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照大人,帮主,你们快救救我。”章远抱着腿鬼叫,“这有个小毒物要咒死我,你们快把他轰出去,让他出去跟弩炮斗嘴去。” “你个死瘸子!”谢禾鬼叫道:“欺人太甚啦!” 屋里热闹了一会。 这边章远刚喝完救命的药,那边一位重伤的将士被人扛着抬了进来,大口吐着血,捂着胸口道:“校尉,黑鹰军打过来了,城门要守不住了。城防有漏洞,城内有萧慎的内应,昨夜,有萧慎的人进城了。兄弟们快死光了,没办法了......” 章远爬起来,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萧慎今早才撤兵,他们诈我们!拼死撑住,不能退!” “丐帮还要多少兄弟?”高梁饴回头,问谢禾。 谢禾道:“死了一百六十五个。活着的,加上我,还有八百个。” 高梁饴沉默片刻,而后看向帐外,语气异常的平静,道:“告诉兄弟们,城门要破了。想活命的,立刻沿着春庭河走水路逃出去,生死本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没必要为了丐帮把命留下。如果还有想留下做英雄的,拿上所有能杀人的东西,跟着我,去守城门!” 谢禾连忙收拾东西,道:“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公子,我要走了。”高梁饴走到照山白身边,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送给照山白,“那年除夕,我从公子的手里抢了一颗糖,今天还给公子。糖很甜,公子要活下去。” 那一刻,照山白真的很想让他留下,让所有活着的将士,丐帮八百个兄弟,全都留下。 照山白温声道:“答应我,后会有期,好吗。” “好。公子,我答应你。”高梁饴一向自由如风,不受世俗的规矩约束,可是临走之时,他学着照山白平日与人辞别时示礼的模样,拱起手,微微俯身,轻声道,“后会有期。” “照大人,我也要走啦!咱们后会有期。”谢禾对照山白一笑,辞别后,跟着高梁饴一同走出了军帐。 “后会有期。” 照山白望着二人的背影,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恨相识太晚,恨终究要分别。 章远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沉声道:“照大人,别太难过。在琅苏的时候,十一哥给我念了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相遇便是缘分,能有这段缘,我很幸运。照大人,回去吧,这里不安全,百姓们需要你。” 照山白摇头道:“我不能回去。我要去昭玄寺,我阿姐还在那里。” “昭玄寺!不好,适才有探子来报,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去了昭玄寺,我怕打草惊蛇,便叫他们按兵不动了。”章远急切道,“照大人,我与你一同前去。” “我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照山白沉声道,“来人不是蛇,而是蟒。阿远,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 “师太,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包围了昭玄寺,已经有人闯进来了,此刻正在佛堂。”小和尚道,“之前您打开寺门收留城中受伤的百姓,便已经入了这场纷争,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禅房中,照芙晴正抱着新生的婴孩,为他擦去眼角的泪。 “我佛慈悲,不救是慈悲,救也是慈悲。”她看向佛堂的方向,“家国存亡之际,守着一处安隅有何用?既然他们已经来了,与其躲着,不如去见见他们。” 小和尚道:“师太,若是他们要对寺里受伤的将士们动手,该怎么办?” “将士们已经受伤了,让他们留在禅房,安心修养。”照芙晴道,“有我在,没有人敢对他们动手。” 佛堂外,站着十几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一人站在前面,十几人站在他的身后,如城墙一般把前面的人围了起来。 很显然,从他们的体型和身上佩戴的刀具来看,他们是萧慎人,而且,为首的人,身份不一般。 这些萧慎人披着纯黑色兽皮大氅,肩上扛着战鹰,底下藏着半臂长的弯刀,放眼望去,刀光刺眼,杀意正浓。 第179章 照芙晴走入佛堂,站在佛像面前,捻着佛珠,垂目,不去看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为首的萧慎人上前一步,抬手摘下帽子,学着一众小沙弥的模样,双手合十,颇为温和道:“我听说这里是大徵的国寺,是你们口中香火最好的地方。我们萧慎人不信佛,有自己的信仰,所以我不太了解这里的事情,想请师太指点一二。” 照芙晴没想到来人竟然自己挑明了身份,并且没有刀剑相向,有些讶然。她平静道:“施主请讲。” “阿景,拿过来罢。”那人回头,对身后的人道。 一众随从的侍卫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位抱着一个黑色雕花木盒,走到前面,单膝跪地,递上木盒,道:“尊王,汉人狡猾,莫要轻信他们。”他的大徵话说的相当别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有点像鹦鹉学舌。 照芙晴依然明了,此人便是萧慎的尊王蒙苛,而他身旁的人,便是萧慎的驭鹰将军夏景。 在强攻城门的关键时刻,到底是什么让这位萧慎王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提前潜入城中,来到昭玄寺? 蒙苛接过木盒,抱在怀里,对着照芙晴,问道:“我有疑惑,不知师太是否愿意指点迷津。” 照芙晴道:“但愿能为施主解惑。” “这里面是我娘亲的骨灰。”蒙苛道,“我听闻佛门有些说法,比如‘兰因絮果’,比如‘往生轮回’,比如冥冥之中的重逢。我该如何做,才能在轮回中,找到她。此生未能尽孝,来生,我想好好地补偿她。” “他来此处竟是为了这件事。”照芙晴有些吃惊,心道,“太矛盾了。这位杀人如麻,屠弑无数的萧慎王,冒险来此,竟然是为了求佛,求与他母亲的重逢。既然他有这个心,我便能护住这座庙。” 蒙苛见照芙晴许久未说话,补充道:“我的母亲是大徵人,她生于大徵,长于大徵,一生并未杀过人。” 照芙晴看着木盒,道:“逝者已逝,入土为安。” 她带着蒙苛走到菩提树前,双手合十,垂目道:“此为菩提树。施主将她安葬于此,广结善缘,结善果,也许便会如愿,在轮回中重逢。” “多谢师太。”蒙苛示礼道,“本王今日在此立誓,不毁国寺,不伤寺中一人,惟愿娘亲于此处安心长眠,不再受世俗纷扰。”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在羊群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年,终于成为了一方尊王,一路征战,带着他的娘亲,回到了故国的京城。 哪怕,是用黑鹰军的铁骑踏破的城门,哪怕,是踩着累累白骨走回来的。 蒙苛带着夏景,跪在菩提树下,看着木盒,沉声道:“娘亲,我和阿景都长大了。这里是你的故国,你在这里安睡,不会有人打扰你。今夜还有一战,儿子先走了。等我攻下上京,杀了大徵的皇帝,再来此处,拿皇帝小儿的血给娘亲祭酒!” 装着骨灰的木盒埋进土里,蒙苛长舒一口气。压在他心口十多年的石头,终于沉下去了。 他对娘亲的爱,连同少年时期的屈辱和自卑一同埋进土里,往后活在世上的,便只是杀伐果断、潇洒英勇的萧慎王了。 他是草原的狼王,他要带领着他的狼群,在呼啸的北风中,护住他的领地,杀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可以丧心病狂,可以心狠手辣,唯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阿弥陀佛。” 照芙晴回到佛堂,跪在佛前,揪心地望着佛像,心道,“佛祖,弟子有罪。为了保住这座寺庙,利用了他的爱母之心。弟子知错,求佛祖责罚。我知道,世间之事定数,可身在其中,我如何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呢。修得六根清净实在是太难,弟子苦修无果,终究放不下执念。大错已经犯下,弟子愧对佛祖,无颜面留在此处,自欺欺人,自今日起离开佛门,舍却空门,再入凡尘,但求无所憾,无所恨,无所念,终不悔。” 别了青灯古佛,别了寂寥的岁月。 而后,照芙晴回到禅房,脱下那身洗的发白的衣服,折叠好,与那串陪伴她多年的沉香念珠一同放在床榻上。旋即,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色常服。 照山白在禅房外等她,见到照芙晴走来,迎上去,温声笑道:“阿姐,欢迎回家。” “以后,我便只是你的阿姐了。”照芙晴握住照山白的手,温柔而又坚定地笑了一下,“这座城,阿姐陪你一起守。” 第127章 重逢(三) 偌大的照府中只要三两家丁在清扫地上破碎的瓷碗,年轻的家丁见到照芙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照山白,只以为这位夫人是前来避难的。 一位年迈的家丁抱着扫帚,盯着照芙晴看了许久,直到看清楚了她脸上的那道疤,才恍然大悟,连忙跪在地上,大喊道:“老奴见过丽妃娘娘!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奴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此处见娘娘一面。天呐,娘娘,这些年,您受苦了。” “丽妃”这个身份是照芙晴最先舍弃的。 “我认得你。”照芙晴扶起家丁,“我刚入府那年你就在这里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转头,对照山白道,“阿丞,给他些银子,让他走罢。留在这里,终究难逃一死。” 家丁道:“娘娘!老奴不走,老奴在照府待了一辈子,伺候了老爷一辈子,死也要死在这里。” 照芙晴劝道:“明知死路一条,为何还要执着?你还有生路可走。” “不走了。”家丁老泪纵横,哭喊道,“老奴就留在这,守着这间老宅子了。” 远处的谯楼上传来了急促的鼛鼓的声音,照芙晴看向北归的大雁,沉声道:“没有机会了,萧慎军已经打过来了。” 坐在梳妆台前,照芙晴久违地照了照铜镜,“许久未照镜子,竟然老了这么多。白发生得真快啊。阿丞,你说,阿姐是不是已经老了。” 照山白道:“没有,阿姐跟以前一样。” 不止照芙晴,这些年,照山白的鬓角处也生出了几根白发。银丝生于乌发之间,相当刺眼,他拔了几根,结果越长越多,索性就不管了。 鼛鼓闷沉急促的声音就在耳边,照芙晴想说句玩笑话,却没有心情说,只道了句:“不知少时的我,见到我如今这副样子,会不会伤心。” 起了一阵风,窗外的血腥味冲了进来,里边还有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教人闻着恶心。 吴念轻叩三下门,站在门口道:“公子,萧慎王出了昭玄寺后,下令要于今夜攻下城门,然后......然后屠城。除了昭玄寺中的僧人,一个不留。” “荒唐!”照芙晴攥着桌子上的金钗,怒道,“萧慎王竟如此自负,他以为把城中的百姓杀干净了,他就能入主上京城,成为大徵的新帝?真是荒谬至极!他要造此杀孽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那埋在昭玄寺里的母亲?!上京城中有多少妇孺和孩童,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既然蒙苛已经下了屠城的命令,我们不能再等了。”照山白望了一眼天,道:“阿姐,还有四个时辰,来得及。上京有七个城门,护城河和春庭河两条水路,我与章远早已计划好城中百姓的逃生路线,城中的百姓大多数已经逃离,留下的都是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由受伤的将士带着他们,立刻就走,能走一个是一个。京城很重要,但是他们的命更重要。” 照山白把匕首递给吴念,道:“吴念,你带着阿姐先走,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不。”照芙晴沉声道,“所有人都可以走,但是我不可以。因为我曾经是大徵的丽妃,我吃的是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百姓亲手缝制的衣服。只要还有一个人困在城里,我就不能走。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阿丞,你一定要活下去。”照芙晴拍了拍照山白的手背,“不仅仅是因为阿姐心疼你,更是因为大徵需要你。如今奸臣当道,大徵的根基早已腐烂,无论将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谁,大徵都需要你来守护。阿姐知道这是你的毕生所愿,阿姐支持你,也为你骄傲。” 照山白道:“阿姐,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就留在这里,不逃了。” 照芙晴的侧颜上映着木窗上的雕花,那道醒目的疤痕在岁月中渐渐融入皮肤,俨然枯萎的芙蓉花。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历经沧桑,即使容颜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如花似月,依旧倾国倾城,气质绝代,无人能够比拟。 “人生总是聚少离多,总是要经历离别。”照芙晴温柔地看着照山白,“都说血浓于水的才是亲情,可我入照府三十载,做了照氏三十年的女儿,早已把这里当成了我唯一的家,你和阿琼便是我的亲弟弟。阿琼的遭遇很不幸,他变成现在这样,阿姐不怪他。如果你们有缘再次相见,阿姐希望你们能像从前一样。阿琼走的这一条路,注定众叛亲离,注定孤独一生,阿姐知道他不会原谅照氏,但愿能放过你。阿丞,答应阿姐,遇事,不要逞强,好吗?” 第180章 照山白抿着嘴,低下头,伤心道:“阿姐,我答应你。” 这座空荡的京城匍匐在地上,灰暗的西边静谧无声,而红霞照耀着的东边却厮杀不断。萧慎的军队要一点一点蚕食上京,直至这座城彻底失去心跳,流干最后一滴血。 即便诺言震耳欲聋,能听见的,也只有他们彼此。 这场生死之战照山白等了许久,可当战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一切没有照山白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 死人味盖过了血腥味,四处都是奢靡的腐烂气息,这种令人嗤之以鼻的气味在上京飘了很多年,至今没有散去。 “吴念,把匕首给我。”照山白从吴念手中接过匕首,“告诉章远,将敌军注意力引到朱雀门,我带着百姓从东华门和西华门撤退,百姓撤退后,我会在宫门前等他。” 照山白走到院子里,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斥着铁锈和血腥味,然而,在腐朽和糜烂的气味中,他闻到了一丝花香。 春三月,本该是百花齐放的时节,上京城本该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色。 片刻后,他正在眼,看天边的红日渐渐西沉,在黛粉色的晚霞的陪衬下,那轮红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突然,一盏火红色的琉璃灯打在照山白的面前,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公子醒醒!公子,您能听见我说话吗?东华门和西华门已经被萧慎军攻破了,咱们只能从朱雀门硬闯出去了!” 照山白的胸口一阵剧痛,他醒过神,睁开眼,问道:“吴念,我这是在哪里?” “咱们正在章校尉打的地道里。公子,您都已经昏迷好久了。”吴念急切道,“哎。都怪我不好,我没护好您!下午您护送百姓撤退的时候受了伤,我给您包扎了一下,给您上了止疼药。我没本事,只会做这些,公子,您放心,吴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您抗出去!” 照山白摸了一下胸口,掌心全是血。他望了望四周,捶着脑袋,虚弱地问:“下午,我带着的那些人,都逃出去了吗?” 吴念小声道:“大伙都在这呢。下午咱跟一群黑衣人撞上了,那群兔崽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灭口,您忘啦,里边有个高个的说要活捉您,可给吴念吓死啦。” 照山白道:“我们撞见的是萧慎王蒙苛,我在昭玄寺里见到他了。” “欺人太甚了罢,竟然主动送上门来,真欺负我们大徵没人啦?”吴念讶然道,“要不要去给章校尉送个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已经知道了。”照山白摇摇头,“只是,既然蒙苛敢进来,就说明城里已经全是他们的人了。昨日我在想,若是蒙苛打下上京,下一步,他必然要以上京为筹码与太后谈判,也许,他会以上京的百姓做人质,这样,至少我们还能多撑几日,等一个结果。我没想到,蒙苛竟然下令屠城,此人狼子野心,他想要的,远不止上京。”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啊!”吴念万念俱灰地哀嚎两声,“郢荣和萧慎是一伙的,他们恨不得把上京撕碎了,全吃掉。北边虞氏和郑氏置之不理,他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肯定不会来救我们的。完啦,上京完啦!我们都要死了。” 此话一出,蹲在黑暗中战战兢兢的逃难的人,哭着爬过来,哭诉道:“大人,救救我们罢,我们还不想死了。” 一位老汉道:“大人,我这一辈子,从来给朝廷少交过一袋粮食,我有三个儿子,全部从了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抛弃我们......大人,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您了啊!” 明明置身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照山白依然清清楚楚地看清了眼前几十双无助的、绝望的、饱含泪水的眼睛。 那一刻,照山白突然明白了照芙晴说过的话,帝王无德,朝廷无能,军队软弱,百姓受苦,而他们吃的是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百姓织的衣服,就应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许久后,照山白抹黑走过去,握着老汉的手,温柔道:“朝廷没有抛弃你们,我也不会离开你们。我照山白再次立誓,只要天不亡我,我便命不该绝。只要我有命活下去,山白一定还诸位一个太平盛世。” 老汉抹了把眼泪,回握住照山白的手,言道:“大人,我们不怂,我们愿意跟着你。” “好!”照山白沉声道,“不能再等了,这里的地道不深,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此话刚出,吴念爬过来,焦急道:“公子,不好!地道被发现了,这群秃驴,竟然往地道里仍火把,这是想熏死我们,真够贱的。” 照山白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冷笑一声,咬牙道:“他们真是来的好啊。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 第128章 重逢(四) “吴念,他们不是想活捉我么?”照山白扬眉一笑,“那我们就跟他们玩一个‘请君入瓮’的游戏。他们不知道地道里有谁,我们就告诉他。” “听不明白。”吴念挠挠头,问道:“公子您就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罢。” 照山白笑着拍了拍吴念的肩膀,问道:“吴念啊,你会演戏吗?” “公子,您莫要取笑我了。”吴念低着头,抿着嘴,戳戳手指,“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照山白又问道:“那......‘大喊大叫’你会不会?” 吴念嘿嘿一笑,自信道:“这个我擅长。” “恩,很好。”照山白俯下身,在吴念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吴念歪着头,笑道:“哈哈,公子,您让我把外边那几个秃驴当猴耍呢。有趣,有趣。只是,公子,他们会信吗?你会不会有危险啊?” “不会的。萧慎人一向忠诚,只要是他们尊王想活捉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救,而不是杀。”照山白帮吴念整了整衣服,送给了他一个香囊,“至于他们会不会信,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吴念,我送给你一个锦囊,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就打开看看。” “既然公子信我,吴念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谢公子,锦囊我就收下啦!”吴念舔了舔手指,往脸上画了两道泪痕,假哭两声,“公子,吴念这就走了。” 照山白对藏在地道里的百姓道:“你们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虽然地道的另一头被堵上了,但是这条地道通向照府,你们往里走,走到有十字井的地方爬出去,照府里有水和粮食,你们拿到吃的和水,如果无处可去,就回来躲在地道里。地道太过狭窄,一旦被人发现你们很难一起逃出去,所以如果外面有人,千万不要往外走。如果顺利的话,今晚会有人来打开地道,救你们出去。” 老汉问道:“大人,您不跟我们一起吗?” 照山白温声道:“我先去拖住他们。放心,我没事的。” 辞了照山白后,吴念一口气爬到地道口,用头把压在地道上的木板顶开,把火把扔了出去,大喊道:“死人啦!要死人啦!你们是什么人,竟然这么缺德,非要致人于死地。造孽呀!呸呸呸。几位爷,小的好不容易爬出来了,不想死呀。” 走之前,吴念忘记问了,要是萧慎人听不懂大徵话怎么办。好在,其中有一个瞎了眼的秃驴能听得懂,吴念刚露出头,那人便是下意识的说了句“杀了他”,随后才用萧慎话对身边的人说。 吴念冲着那个瞎子,声情并茂地大喊道:“爷!爷呀,我认得你!之前逃命的时候我见着您了,我想跟您走的。哎,可惜呀,您没看见我呀!” 说着,吴念爬到瞎子面前,低声下气地道:“爷,您留我一命,我给您说个事儿,您听了,一定会留小的这条狗命的。爷,我旁的什么都不要,就想捡一条小命,小的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瞎子蹲下身,捏住吴念的下巴,用不屑且玩味的语气骂道:“贪生怕死的畜生,你能有什么用?算啦,爷今儿心情不错,赏你一个机会,就是不知道你这条贱命,接不接的住。” 吴念跪在地上,猛猛地磕了三个响头,磕的脑门直冒血,陪笑道:“谢谢您,您的大恩,小的莫不敢忘,将来一定会好好地报答您。爷,小的跟您说,几个时辰以前,小的碰巧遇见您在抓人,小的告诉您,您要抓的人,就在这地道里,小的看见他了!” 吴念虽然没进过皇宫,但是他觉得这个瞎子说话有一股太监味。不知道为什么,这瞎子就像一块在宫里腌了几十年的咸菜,远远闻着,就知道是什么味。 瞎子问道:“那你说说,他长什么样?” 吴念咬着嘴唇,“嘶”一声,正儿八经道:“那人看着像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书生,说话温温柔柔的,但是呢,又呆呆的,没什么脑子。用一个词来说,就是‘书呆子’!” 说完,吴念心道:“公子,这只是权宜之计,您莫要生吴念的气啊。嘿嘿,公子脾气那么好,才不会生气呢。没脑子的人是我,公子长脑子了,哈哈。” 第181章 听罢,瞎子扑哧一笑,点头道:“对,对对对,就是他。爷要抓的人,就是他。你确定,他真在里边吗?” “是啊,他就在里边躺着呢。只不过,他受了重伤,快死了。”吴念叹气道,“爷,您再不叫人把他拖出了,就只能拖出一具死尸了。这要是臭在里边了,得多难闻啊。”吴念装模作样地捏了捏鼻子,一脸鄙夷。 瞎子立马让人下去拖人,谁料,下去三个秃驴,一个没上来。 吴念看着地道口,冲里边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公子好本事。” “你笑什么?”瞎子揪着他的后衣领,贴着他的耳朵问,“人呢?怎么还没出来?” 吴念捂着嘴,心想:“萧慎的蛮人我干不过,你一个瘦的跟孙猴子似的瞎子我还干不过?呵呵,一会从你下去吃烟灰。” 他佯装害怕,抱着脑袋,哆哆嗦嗦道:“爷,小的不知道哇。许是里边的烟雾太浓了,呛得慌,不好找吧。再等等罢,实在不行,小的下去给您找。” 瞎子按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没有耍花招,不然,爷会让你死的很惨。” “那是自然。小的命都在您手里头了,就算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瞎折腾啊。”吴念觉得背后有点痒,好像有虫子在爬,他伸手挠了挠,结果挠出了血。 他把血抹在了裤腿子上,没在意。 又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那三个萧慎蛮人依旧没出来,瞎子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对身边的人嘀咕了两句,又下去了三个高大魁梧的壮汉。 这下,吴念反而有些按耐不住了。他担心照山白应付不过来,便主动对瞎子道:“爷,小的是从里边爬出来的,熟悉里边的情况,要不小的下去替您看看?” 这回,瞎子反倒淡定许多,反问一句:“你急什么?” 吴念连忙低声下气道:“小的自然是替您着急啊。小的怕您等急了,这才想替您下去一探究竟的,您这么问,反倒是让小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恩。”瞎子轻声应着,“闭上嘴,等着。” 这次倒是比上次更快一下,见到一个蛮人扛着浑身是血的照山白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吴念担心地望了照山白一眼,照山白回了他一个温柔的微笑,吴念这才安下心来。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吴念佯装大喜,冲瞎子张牙舞爪地大喊道,“爷,您快看,他们出来啦!呸,小的该死,小的忘了您看不见啦。没事,小的替您看了。” 瞎子问:“他们在哪儿呢?”吴念领着瞎子走了过去。 蛮人把照山白放在地上,照山白眯着眼,紧紧地攥着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悄悄转头看向那个瞎子。 照山白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瞎子。 他是逯无虚。 兜兜转转,他竟然还是回到了上京。照山白注视着逯无虚脸上那两个干瘪可怖的窟窿,心中产生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替他感到可悲。 世事可悲,命运可悲,人性可悲。 那两个窟窿直勾勾地盯着照山白看,相当诡异。周围的蛮人对逯无虚说了几句萧慎话,意思大概是地道的结构很复杂,有几个人迷了路,失踪了,问逯无虚要不要等等他们。 其实这个地道根本没有分岔路,那几个蛮人不是迷路了,而是死了。照山白踩着他们的尸体爬到洞穴口,在洞口的墙壁处挖了几个窟窿,在烟雾中看,就像是有分岔路一样。照山白主动找到最后一个进去的蛮人,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他带自己出来。 逯无虚冷漠地对萧慎的蛮人道:“不用管他们了,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走,立刻去与尊王汇合。” 依旧不把人当作人,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这句话引起了萧慎人的不满,照山白见缝插针,用萧慎话道:“我要死了,走不了了。尊王见到我死了,一定会怪罪你们的。而且......” 照山白爬起来,伸手指着逯无虚,虚弱道:“我认识这个瞎子,他是个骗子,他欺骗你们。他根本不是替你们的尊王来抓我的,他是大徵皇帝身边的太监,他是潜伏在你们萧慎的细作,他表面上是在抓我,实际上是为了获取你们尊王的信任,等待时机杀了你们的尊王!如果他真的衷心与你们的王,真的在乎你们,怎么会不管地道里的人?” 说完这些话,照山白虚弱地倒在地上,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吴念眼疾手快地扶住照山白,掀开照山白地衣袖,看到他的手臂上满是伤痕,心疼地握住了照山白的手。 逯无虚大笑两声,歇斯底里道:“都是亡国奴,你在高贵些什么?照山白,上京城就要亡了,你马上就要变成黄泉路上的死鬼了,你在嘴硬什么?你以为,我能重新回到上京,靠的是身边这几个没用的奴隶吗?” 照山白惨淡地笑了一下,对蛮人们道:“听见了吗?萧慎王封你们为勇士,而他却把你当成奴隶。如果萧慎王想抓我,我可跟你们走,但是,这个人,必须死。况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根本不是你们萧慎王的人,他是郢荣王谢柏宴的人,对吗?” 蛮人看着照山白,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照山白坦诚道,“如今,除了你们的萧慎王,没人在乎我的命,我只有跟你们走,才能有一条活路。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你过来,背我起来,我能证明给你看。” 蛮人半信半疑,走过去,扛起照山白,背着他,走到了逯无虚的身边。 逯无虚刚要后退就被两个蛮人按住,站在了原地。逯无虚大吼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你们尊王的客人!放开我,快点放开。滚远点!” 蛮人制住逯无虚,犹如按住一只蚂蚁,“闭嘴。他要证明你的身份,配合一点。” “看好了。”照山白趴在蛮人的悲伤,微微一笑,温柔道,“在我们大徵有一个古老的传言,传说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人的后颈上会长一种囊瘤,特别可怕。我来看看他的后颈上有没有。” 按住逯无虚后颈的那一刻,照山白反握住袖中的匕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旋即,刀刃如柳叶划过水面一般从逯无虚的喉咙割过,逯无虚呜咽一声,登时血液飞溅。 而后,照山白松手,把匕首仍在地上,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着逯无虚在痛苦中咽了气,对周围的人淡淡道:“他死了。” 蛮人大吃一惊,把照山白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死人没办法开口说话,我来替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说他是谁,他就是谁。”照山白把沾了血的帕子盖在了逯无虚的脸上,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走罢,带我去见你们的尊王,别让他等急了。” 吴念吓到大张着的嘴巴许久没敢闭上,他呆滞地望着照山白,竟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急眼的兔子不仅仅会咬人,而且会杀人。 只有照山白知道刚才的自己像谁,像一个手上沾满了血,拼了命也要找一条回头路的人。 直至此刻,照山白感同身受,方才明白,那些年,桓秋宁过得究竟有多么煎熬。 如果不是被逼到无可奈何,快要疯掉的地步,没有人愿意拿起手中的刀,与阎王爷对峙。 但是,如果他能用手中的刀护住地道中几十位无辜的百姓,照山白绝对不后悔。 哪怕,从此变成一个恶人。 第129章 重逢(五) 这夜过得相当漫长。 照山白和吴念二人在城中与萧慎蛮人周旋一夜,直至天快亮时才抵达昭玄寺。然而,当他们到达昭玄寺的时候,蒙苛和夏景已经出城了。 上京的七个城门都已经被敌军攻破,萧慎的旗帜插在长安街上,黑色的旗帜像黏在木棍上的干血,让人看着深感绝望。 进了昭玄寺,照山白和吴念找了个机会进入禅房,僧人们躲在禅房中,见到照山白进来,连忙询问照芙晴的下落。 照山白根本不知道照芙晴的下落。 城中已经乱套了,萧慎的骑兵在城中烧杀抢掠,用城中的腐尸喂鹰,有几十只战鹰盘旋于上京的上空,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人了。 吴念抓起一个茶壶,干了一壶水,对照山白道:“公子,他们有鹰,肯定跟萧慎王传上信了,萧慎王很快就知道我们的位置了。公子,我去牵制住他们,你先走。” “不行。”照山白道,“我不能走。阿姐还在府里,我还不知道阿姐怎样了。更何况,那些百姓还在地道里,地道的通风口在照府,我要去照府。” “萧慎的军队已经入城了,援军还没有到,朝廷果然把上京抛弃了,这群狗娘养的畜生!京城都不要了,他们不如跪着回来,给萧慎人当奴隶。我看啊,那些逃出去的狗官,简直是没用的东西,他们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吴念愤愤道,“公子,没事,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一定要活下去!地道里的百姓我去救,您安心回照府,想做什么就去做,旁的事情我顶着。” 第182章 照山白摇头道:“地道通向照府,我去照府挖开地道,让他们从照府出来。只是地道太窄,救他们出来需要时间。” 吴念看着照山白身上的伤,担心地问道:“公子,您的身体能抗得住吗?” 照山白捂着胸口,强忍着道:“我没事。” 门外防风的小僧叩门三下,轻声道:“有人来了。” “公子先走。”吴念推着照山白往后门走,焦急地道:“公子快走罢,救人要紧,没时间了。” 照山白放心不下吴念,嘱托道:“吴念,你一定要保重。” 吴念笑着望了照山白一眼,摆摆手,轻声道:“公子,吴念就送你到这了。往后的路,无论多难,公子都不要回头。” 照山白出了禅房,走到后院,钻进了昭玄寺与照府之间的地道。当他回到照府的时候,照府已经被萧慎的军队洗劫一空,只剩下了几具冰冷的尸体。 照山白脱下衣服,盖在了那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他站在天井中,为他们默哀几秒,唯有叹息。他已经没有力气为他们哀悼了。 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 照山白去了照芙晴住的屋子,却没有找到照芙晴,但是他不能再等了。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去后院把密道里的人就出来。 到后院的时候,照山白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着急忙慌地把地上的金银珠宝往麻袋里塞。麻袋已经被金石玉器撑的鼓鼓的,可那人仍然疯了似的往里塞,恨不得把麻袋的“肚皮”撑破。 照山白注意到,那个人跪着的地方,正是密道的通风口。 “你在做什么?需要帮忙吗?”照山白假装好意,握着匕首,缓步走过去问道。 那人闻声后转头。一张被火烧的烂掉的脸突然转过来,惊慌失措地瞪了照山白一眼,冷喝道:“站住!别过来,就站在那里。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照山白温和道,“我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那人大骂道:“你是瞎呀,还是傻呀!我在偷东西,你没看到吗?滚,有多远滚多远。” “看到了。只是......”照山白皱了一下眉,“你偷的这些东西都是赝品,换不了几两银子。真正的宝贝,都在你脚底下的地道里。” 窃贼抽搐一下,半信半疑地把麻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扒翻一通后,问道:“你确定这些东西都是假货?” “恩,我可以用命担保。”照山白有些撑不住了,踉跄一下,蹙眉道,“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在密道里。你看到了,就明白了。” 窃贼跪在地上,如狗刨一般扒了一会土,而后抱着头,鬼哭狼嚎道:“完啦,全完啦!昨夜我听见这地道里有声音,怕有小偷从下面钻出来偷东西,便把地道用石头堵上了。我忙活了一夜,往下面扔了几百个石头,你看,那边的墙都被我拆了。” “什么?!你把地道堵上了?”照山白愤怒至极,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他的身体受不住,吐了一口血,“你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吗!下面是人啊,活着的人啊!” 窃贼倒退三步,后怕道:“怎么可能,下面怎么可能有人呢!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叫喊了,可是你知道的,城里死了这么多人,我以为是冤魂在哭叫,我没想过下面会有人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只想偷东西,没想过要杀人啊!” 照山白虚脱的跪倒在地上,喃喃道:“我有罪,是我来晚了。” “你怎么伤的这么严重!你不会要死了吧?别呀!”窃贼看着照山白胸口大片的血迹,“你别死啊,你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啊,我可不想被死鬼缠着。你——你还能撑住吗?” “算了。”照山白解下腰上的白玉佩,放在了窃贼的手里,虚弱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比那些东西都值钱。那些东西太沉了,你扛着麻袋不好逃命,你拿这个走罢。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大错已经酿成,你还是忘记这里地事情,逃出去,保住自己的命罢。” 窃贼握着那块沾满血的玉佩,抽搐着问道:“你不怪我偷东西,你不怪我害死了地道里那么多人?”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评判是非对错。”照山白半睁着眼,看着窃贼那张满是伤痕的脸,问道,“你脸上的伤是被蛮人放的火烧的吗?如果上京城没有被萧慎军攻破,你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我知道,如果有好好生活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做一个窃贼。乱世之中,求生之举,不分贵贱。你走罢。” 窃贼叹息一声,言道:“如果你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刚才转头就走了。不过,我改主意了,既然我收了你的玉佩,就得替你做点事情。至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说罢,窃贼扛起照山白,走小道从后门出去,随后向春庭河跑去。 不幸的是,二人不巧撞上了萧慎军正在清剿城中大徵的守军,萧慎军放火杀人,甚至连路边的百姓也不放过。窃贼背着照山白,在人流中躲避着从上空射下的箭矢,稍有不慎,便会立刻毙命。 不知跑了多久,照山白渐渐醒了过来,此时,窃贼的前胸中了箭,血正滋滋的往外流。照山白替他捂着按着伤口,问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破碎声、歇斯底里的叫喊以及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交杂在一起,照山白听不清前面的人在说什么。于是,照山白从他的背上挣脱下来,抓住他的胳膊,左肩扛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春庭河。 “驾!” “驾、驾!”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大,渐渐震碎了四周的哭喊声。照山白闻声向前方望去,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的箭矢在空中布下天罗地网,他的眼前一片黑,如有同一片名为“恐惧”的黑云遮住了他的双眼。 照山白望眼欲穿,终于在那团挥之不去的黑云中,见到了一抹红光。 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口子。一位红衣将军提着长剑,策马驰来,长剑所过之处,血液飞溅。战马长啸一声,竟一跃而起,悍然撞入挡在人群前的黑鹰军中,紧接着便是刺耳的嘶吼声。 “不是敌军,是援军。”照山白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讶然道,“援军来了!” 援军的到来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窃贼瞪大眼睛,大喜道:“援军来了!哪里来的援军,那个将军是谁,他是谁?!是大徵的将军吗?” 照山白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身形无比熟悉。 长剑在空中横飞而过,红衣将军策马从照山白的身边飞过。他的脸从照山白的眼前一闪而过,照山白捕捉到了他眉间的红色祥云,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句:“阿珩!” 红衣将军登时勒马,鲜红的披风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掀起,马蹄腾空之际,他转过身,抿去嘴角地鲜血,潇洒地向照山白伸出手,无比坚定地大喊道:“山白,抓住我!” 照山白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旋即,手腕被一个温热的手掌紧紧地包裹住。 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把他抱到身前,拦住他的腰,旋即掉头,向城门的方向策马奔去。 “山白,我来迟了。”桓秋宁抱着照山白的要,低下头,额头蹭了蹭照山白的脸,“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说完,桓秋宁把脸埋在照山白的肩膀伤,内疚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照山白已经虚脱,疼到没有知觉了。可他靠在桓秋宁的怀里,靠着桓秋宁,莫名觉得特别安心。 “阿珩,刚才有个人为了救我受了伤,他还在那里。还有,城里的百姓......” “你放心,我回来了,萧慎的黑鹰军就该滚蛋了。”桓秋宁道,“城里的百姓,我一个一个地救。” 照山白仰头望着桓秋宁的眼睛,轻声道:“阿珩,我快要撑不住了。我好困,能不能睡一会。” “山白,别睡。”桓秋宁的心骤然揪紧,说不出的难受,“你要是睡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城门上。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撞给你看!山白,你说过,只要我回来了,你就跟我成亲,我不许你骗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他又亲了一下照山白的耳朵。 “调皮。”照山白努力地掀了掀眼皮,看向猩红的城门,温声道,“阿珩,你终于回家了。” 第130章 重逢(六) 三日前。 桓秋宁和谢柏宴坐在军帐中喝茶。二人表面上一个比一个淡定,实则全都心急如焚,人在军帐中安稳地坐着,心却早已经蹦到上京城里去了。 最先按耐不住的人是桓秋宁,因为每日他收到消息的时间都要比谢柏宴早一点。桓秋宁把密报展开,平铺在桌案上给谢柏宴看,言道:“蒙苛已经入城了。三日后,他要攻破城门。王上,您说,他会不会用上京百姓的命,逼太后交出小皇帝。” “不会。”谢柏宴道,“他会直接屠城。” 桓秋宁也料到了,所以他更坐不住了。谢柏宴察觉到他的浮躁,给他倒了杯茶,气定神闲道:“桓桁,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上京城就是一个圈套,蒙苛若是自己跳进去了,只要把郢荣军把口堵住,不就把这匹狼困住了么。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孤不信蒙苛不知道郢荣军就在后方,可他若是偏要剑走偏锋,孤决不饶他。” 第183章 “这步棋若是走错了,想要退出去,可就难了。不到万不得已,孤不允许你犯糊涂,绝不能硬闯。”谢柏宴强调几句,“桓桁,你要想清楚了。” 沉默片刻,桓秋宁沉声道:“王上,我已经为郢荣铺好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了。我把全部的忠心和所有的计策都留在这里。在晋州城外的时候,王上曾经允我一诺。今日,我想求王上给我一个机会。我要一千轻骑,我想救一个人,这是我唯一的私心。三日后,王军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我会带一人来与王军汇合。” 谢柏宴当日允桓秋宁一诺,便是料到他的心还在照山白的身上,故意给了他一次机会。并非是因为他在乎照山白的命,而是因为他想利用桓秋宁,率先在上京撕开一个口子。 唯有相互利用的关系才最为可靠,桓秋宁为谢柏宴出谋划策,那么谢柏宴就必须给桓秋宁利用自己的机会,不然,他怎么敢相信桓秋宁的忠心呢? “孤准了。”谢柏宴放下茶杯,点点头,“只是,一千轻骑兵根本不足以冲破萧慎军的外防,你确定你不是要去送死?” “当然。”桓秋宁笑道,“王上不相信我的本事,还不信自己练的兵么。一千骑兵与数万黑鹰军迎面相撞,确实是以卵击石。可我偏偏不跟他们面碰面,我要等待时机,趁他们不注意,咬他们的尾巴。” “另外,”谢柏宴道,“郑虞两氏在纵锦山东侧屯兵三万,他们也在等待时机,蓄势待发。孤本以为郑虞两氏会安据一方,不会插手此次上京围剿。想来,这些年,虞氏在天州养的不错。” “是了。”桓秋宁揉揉眉,展眉笑道,“群雄逐鹿,他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想分一杯羹。不过,郑虞两氏若是出兵,我们大可拿他们‘乱臣贼子’的身份大做文章。他们想要替上京解围,也得弄清楚自己是为谁卖命,任谁做主啊。” 桓秋宁走到沙盘前,指着地图,言道:“若王上能够入主上京,再与萧慎维持盟约,郑虞两氏必然腹背受敌。他们如果不想跟杜卫一样,在晋州急得直跺脚了,才想起来要求和,必然会主动向郢荣示好。如果不出微臣所料,三日后,郢荣大军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他们便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到时候,若是有用之人,便留下,若是自诩不凡,偏要逞英雄的老鼠,便杀了,扔到护城河里喂王八。王上以为如何?” 谢柏宴肯定道:“便依你之言。桓桁,如果没有你,孤根本走不到这里。” “王上乃天选之子,臣不过是跟着王上,苟且偷生罢了。” 桓秋宁自谦道:“况且,郢荣大事当由王上决断,臣不过是替您出谋划策罢了。”说完,他看了眼太阳,拱手示礼,再道:“时辰差不多了。事不宜迟,臣这就走了。王上多保重。” 谢柏宴放人放的相当爽快,这倒是出乎桓秋宁的意料。桓秋宁在军中并没有亲信,谢柏宴也容不得他养亲信。他去军营转了一圈,也只是带走了当初从萧慎带回来的战前才编入军队的鹰奴。 至于那一千骑兵,只是桓秋宁试探谢柏宴心思的幌子。军中调兵程序复杂,层层审批下来,上京城已经被萧慎军烧光了。就算谢柏宴真的给他批了一千骑兵,桓秋宁也等不起了。 烈日当空,桓秋宁顶着大太阳,在露天的兵器房里挑兵器。行军打仗,软剑在抵抗长枪和长剑时弱势不少。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这些年,桓秋宁一直有心想寻得一把合适的长剑,却没遇到机会。 谢柏宴放言道,兵器库里的兵器桓秋宁随便挑,但凡是他看上的,不用报备,直接拿走即可。有这句话在,桓秋宁倒也是不客气,可他挑了半天,硬是没找到一件合适的。 “桓秋宁!接着!” 他回头,接住了身后之人扔来的一把长剑,掂了掂,笑道:“这把剑剑身修长,而且比较轻,剑刃却格外锋利,倒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郑将军,你这是要把它......送我了?” “送你了。”郑雨灵抱着胳膊,一脸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这把剑是用没人要的废铁打造的,也就你把它当个宝。反正放我这也是占地方!” 桓秋宁拱拱手,笑道:“多谢啦!郑将军。” “笑什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郑雨灵瞪他,皱眉道,“你不要以为我送了你剑,我们以后就能冰释前嫌了。桓秋宁,这天底下,我最恨的人,依旧是你。” 桓秋宁抱着剑,贱兮兮道:“哦。那你为何不一剑捅死我,还送我剑做什么?” 郑雨灵咬牙骂道:“你是不是找死?!” “是了。我找死!我自己找地方去死咯。”桓秋宁转头就走,走了两步,他回头,见郑雨灵仍然站在原地,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找我?哎,有事情就说嘛,反正我收了你的东西,就是欠你的。你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愿为君效劳。别客气呀,大方说罢!若是我能帮到你,你日后叫我桓大善人就行~” 郑雨灵忍无可忍:“你还是去死吧。” 桓秋宁一脸认真:“哦。” “我听说你要带兵突袭上京。”郑雨灵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句:“你还要兵么?”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桓秋宁道:“当然要了。可惜,谢柏宴不给哦。” 郑雨灵道:“我手底下有八百兵,没有编入大军,我跟你去。” 桓秋宁抬眼看着她。当年那个处处要人袒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他沉声问道:“打仗会死人的。你不怕死么?” 郑雨灵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怕死么。” “是了。你不怕死,你早就不在乎你这条命了。”桓秋宁心中有些许感慨,再问道,“告诉我原因,为什么要去。” 郑雨灵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的。” 殷氏杀了她的父亲,谢柏宴杀了她的夫君,大徵和郢荣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如今,在郢荣,她唯一能说话的人,便是桓秋宁。虽然在郑雨灵眼中,桓秋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但是同是生如浮萍,在外飘荡,他们一样孤独。 桓秋宁低头看了一眼郑雨灵为他准备的长剑,想必这一天,她等了很久了。 与其让她困在这里,不如给她一个机会。桓秋宁道:“郑将军,一个时辰后,城门口集合。王上那边我去说,你且去准备吧。午时,城门口,你等我。” *** 二人日夜兼程,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萧慎军已经控制了上京城外所有官道。桓秋宁得到消息,蒙苛与夏景已经入城。 当夜,他们扮作村民,沿着小路潜伏在城外村落的时候,得到了蒙苛要攻破城门,然后屠城的消息。 彼时,郢荣军在后,郑家军的大军驻扎在纵锦山脚下,双方皆在等待时机。只要蒙苛下令攻打上京,双方便会出兵。而桓秋宁要做的,就是趁乱杀入上京救人。 行动之前,桓秋宁问郑雨灵,是否要与郑家军汇合。她如果想摆脱谢柏宴的控制,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郑雨灵却道:“当年在上京城,丞公子救过我多次,我郑雨灵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本自同根生,上京的百姓危在旦夕,你让我如何能走?” 言罢,她望着上京城中的灯火,怒道:“真是讽刺!郢荣分明有机会抢先一步支援上京,可谢柏宴偏要等萧慎的军队踏破城门之后才肯发兵。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愧是殷氏的人,一般无二的心狠手辣,一般无二的绝情。” “这便是帝王之术。”桓秋宁道,“萧慎军替他破开上京的城门,蒙苛替他杀干净上京的世家余孽,等到最后,郢荣死最少的人,他谢柏宴却能风风光光的出现,如神明一般将百姓解救出来。每一步,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郑雨灵狠狠地瞪了桓秋宁一眼,道:“这些全部是你的谋划!没有你,谢柏宴不可能走到这一步!桓桁,你太自负了。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吗!” “你太高看我了。”桓秋宁道,“谢柏宴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他的城府很深,深不见底,连我都看不透他。明面上我替他谋划,实际上我也是在按他的谋划走。谢柏宴虽然算不上一个良善君子,却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做皇帝的好苗子。天下苦于战乱久矣,而我想要的,便是辅佐他,由他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郑雨灵道:“走着瞧吧。我倒要看看,你亲自选下的‘明君’到底能不能如你所愿。” 一番争吵过后,桓秋宁选择尊重郑雨灵的想法,与她一前一后,趁乱混入上京。 与此同时,蒙苛带着夏景刚从昭玄寺出来,马不停蹄地出了城。一道烟火划破空中,城墙上的灯火灭了又亮,城门前,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举着一封谈和书,站在萧慎的黑鹰军前。 黑鹰军首领问道:“来者何人!” 女人道:“使臣。” 黑鹰军首领又问道:“意欲何为!” 第184章 女人道:“奉上谈和书。” 无论黑鹰军的首领是用警告的语气,还是用威胁的语气,女人始终端正地站在城门前,仪态自然,不卑不亢,语气从容淡定。 这般,反而显得黑鹰军首领咄咄逼人,有失风度。 对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鹰军中渐渐传出了笑声。闻之,那位首领自认为占了上风,大笑两声,道:“谈和?!大徵的皇帝都已经跑路了,谈什么和!今夜,黑鹰军便要破了这城门,踏碎这座城,你一个人女人不去逃命,站在这里逞什么英雄!” 女人的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句:“你是大徵人,为何会站在那边?” 黑鹰军首领骑着马,倒退两步,迟疑了几秒,恬不知耻道:“我曾经是大徵的人。” 女人道:“试问你卖国求荣那一日,可否想过自己的亲人会因你而死,你的手足同胞会因你而亡。你可曾有过一丝廉耻之心,可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不曾!”黑鹰军首领怒吼一声,收缰勒马,怒喝道,“杀了她!” “住手!” 军队整齐地分成两列,一人骑着马从后方走来。走到首领身边是,他抬起手,咬牙抽了他一鞭,将人从马背上抽下来,骂道:“滚。” “是,是。”首领捂住滋滋冒血的脸,连忙滚到一边,“尊王息怒。” 蒙苛反手又是一鞭,冷冷地斜睨他一眼,怒道:“有多远,滚多远!” 首领大气不敢喘一下,立马滚了。 蒙苛骑马走到女人身前,低眸注视着她。视线落到素色衣帽下的那张脸上时,他看到了一道狰狞的疤痕,而后打量着女人的衣裳,道:“既然你你已经入世了,本王是不是该称你一声,丽妃娘娘?” 此人正是照芙晴。 照芙晴依旧站在原地,吹着眸,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献上谈和书。 战马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迎面而来的风打在照芙晴的脸上,掀起了她耳边的头发。蒙苛扫了一眼卷轴,道:“本王不想欠别人人情。昭玄寺本王不会动,除此之外,本王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条件。不过,本王也有一个条件。本王不要谈和书,要大徵的降书。” 照芙晴冷笑一声:“绝无可能。大徵永不投降!” 蒙苛再道:“本王知道,你有一个弟弟还在上京城里,本王已经把他活捉了。你再好好想想,你要什么?” 照芙晴扫了蒙苛一眼,眼神中满是憎恶。她依旧道:“大徵永无降书!” “有意思。”蒙苛提起弯刀,架在照芙晴的肩膀上,刀刃紧贴着她的脖颈,“想死么,本王突然也不是很在乎到底要不要广积善缘了。本王啊,想要成为天下共主。尔等绊脚石,杀一个,便少一个。” 照芙晴把谈和书仍在地上,踩了踩,而后闭上了眼,寒声道:“要杀便杀,痛快点。” 蒙苛握紧刀柄,突然一笑。刀刃将要划破脖颈那一刻,一把长剑径直刺向他的手腕,蒙苛不肯退缩,手腕竟被长剑刺穿,血流不止。 来人大笑两声,道:“蒙苛小儿,你爷爷来也!” 桓秋宁策马疾驰而来,他抽回长剑,反手刺了蒙苛一剑,旋即俯下身,拉住了照芙晴。 夏景的长刀紧接着就劈了过来,桓秋宁拉照芙晴上马,侧身一躲。 蒙苛咬牙道:“杀了他!”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大喊一声,“开城门!” 紧接着,城门为二人打开了一道缝,桓秋宁带着照芙晴骑马跃入城门,将身后的追兵和如大雨倾盆而下的箭矢甩在身后。 上京城中,部分潜入城中的黑鹰军与守城军正在厮杀。桓秋宁将照芙晴安置在暂时安全的地方,慌乱中,照芙晴抓住他,问道:“你是谁?!我似乎在宫里见过你。” 照芙晴完全没料到,这个人一边处理伤口,一边笑眼弯弯地看着她,突然叫了一声:“姐姐!” 桓秋宁调皮道:“你是小山白的姐姐,自然就是我的姐姐啦。姐姐,你且稍安,我这就去把山白救出来。姐姐,你好生待在这里,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去做,放心罢!” 他一口一个姐姐给照芙晴叫的云里雾里。照芙晴眉头一皱,反问道:“你叫他什么?小、小山白?” “是啊。”桓秋宁捋了捋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吊儿郎当道,“姐姐还不知道吧,你们家小山白,早就被我拐跑啦!” 照芙晴恍然大悟,却依旧懵懵地看着桓秋宁,颇有一种自家鲜美的白菜被妖孽拔了的无奈,摇头道:“山白的意中人,竟然是你。” “是呀。姐姐!” 闻声,桓秋宁很是乖巧地笑了一下。 第131章 七夕特辑 照山白醒过来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人在给他挠痒痒。他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后,见到有一团肉嘟嘟的白团子正趴在他身上,舔他的脖子。 “汤圆,你怎么来了。”照山白抬手摸了摸汤圆的脑袋,温声问道,“这是哪儿?” 汤圆嗷呜两声,不会说话,只能眨眨眼睛,呆呆地望着照山白。 照山白想要坐起来,可他刚要起身,胸口处便一阵剧痛,抬起来的手刚要落下去,便被人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里。 照山白猜到坐在榻上的人是桓秋宁,于是安心地闭上眼,往他的怀里靠了靠,轻声唤了句:“阿珩。” 他一连着唤了三遍。 “山白,你先别动,我看一下你的伤口。”桓秋宁小心翼翼地解开照山白的衣带,掀起照山白身上那层薄薄的禅衣,解开纱布,给照山白重新上了药。 桓秋宁俯下身,隔着那层纱布,在照山白的伤口上轻轻地吹了吹,轻声问道:“是不是很疼?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照山白吃痛,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一直在忍着。闻声,他温柔一笑,言道:“不疼。有你在,我这颗心就算是烂透了,也不疼。” 桓秋宁噗嗤一笑,调侃道:“怎么连肉麻的情话也会说了?小山白,这些年,你又长本事了。”说完,桓秋宁趴在照山白的身上,抬起头,小猫挠痒痒似的蹭了蹭他的鼻尖。 照山白托住他的脸,温声道:“我去广和楼听过戏,戏里就是这么唱的。” 桓秋宁眉头一皱,盘问道:“跟谁一块去的?是不是还喝酒了?你从前可是说过,只喜欢跟我一个人一起喝酒的。照山白,你说不说!” “不说。”照山白闭上眼睛,笑着摇了摇头,“你猜罢。” “哼。丞公子藏着掖着不肯说,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桓秋宁依旧小猫似的趴在照山白的身上,托着腮,醋意浓浓道,“也是,不告而别的人是我,在萧慎的时候不跟你走的人也是我。一来二去,丞公子烦了也倦了,心里自然是容不得我了。” 说完,他依依不舍地从照山白的身上爬起来,扭头道:“就此别过罢。我一个人哭去了。” 他刚要走,照山白猛然坐起来,一把把他拉到了怀里。照山白揽着他的腰,哄道:“谁说我心里有别人了?阿珩,我的心里就只有你。” 桓秋宁回过头,看着桓秋宁,傲娇地明知故问道:“真的?” “真的。”照山白低下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又一下,涩声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不够!”桓秋宁反咬一口,抱着照山白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照山白前几日伤的厉害,嘴里还有血腥味,桓秋宁舔了舔他的唇,而后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后背,“好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我就不欺负你了,先养着罢,日后慢慢还。” 桓秋宁刚松开手,照山白突然温柔地笑了一下。 桓秋宁皱眉看他,撒娇道:“你笑我!为什么笑我。” “因为觉得你可爱。”照山白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阿珩,你好可爱啊。我好喜欢你。” 此话一出,桓秋宁的骨头都软了。他真是被照山白撩的心服口服,喃喃道:“照山白,你真是全天下最会哄人的。” 照山白点点头,歪头道:“谁让你是天底下最好哄的小狐狸呢。” 全天下最会哄人的小兰花,和天底下最好哄的小狐狸,真真是绝配呀! 此话一出,桓秋宁犹如吃了蜜饯,越想心里越美,心道:“他不仅说我好哄,还说我是小狐狸。照山白,最可爱的人明明是你啊!”然而,桓秋宁挠挠头,觉得这些话太肉麻了,没好意思说出口,都藏在心里了。 不过,照山白透过他的眼睛,已经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小狐狸的眼睛清澈如水,心事一点也藏不住。 二人腻歪了一会,腻歪够了,便走出屋子,出去透透气,独留汤圆在地上打滚。 院子里,梨花开得正盛,一片雪白。风起时,千多万多梨花开,如漫天飘雪。 桓秋宁抬指弹去衣裳上的落花,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照山白,歪头道:“山白,打开看看。” 第185章 照山白不假思索地打开荷包,从中拿出了一朵干花,正是兰荆花。照山白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温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桓秋宁心花怒放地绕着照山白转了两圈,鸦发在风中翻飞,缠上了不少花瓣。他折了一枝梨花,凑过去,笑着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它有一个特别美的名字。” 照山白笑着摇摇头,问道:“是什么?” “你猜猜嘛。”桓秋宁用梨花枝轻轻挑起照山白的下巴,笑眼弯弯道,“特别特别美的名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照山白道:“莫非,是我的名字?” “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桓秋宁没想到照山白竟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欣喜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的时候,只知道它是杜鹃花。偶有一天,我登高望远的时候,一群孩子告诉我,这种花的名字叫‘照山白’,你知道我听到的时候有多么欣喜嘛!我恨不得立刻带着这朵花来找你,立刻告诉你,有一种特别美的花叫‘照山白’,跟你一样的名字!” “很美。”照山白温柔道,“花很美。赠花之人也很美。” “天哪!”桓秋宁抿嘴一笑,心道,“我简直要晕过去了。小山白说的话怎么句句戳我的心。哎呀哎呀~我要忍住呀~” 照山白见桓秋宁抿嘴一笑,只觉得他很可爱。听他讲起登高望远的事情,照山白想起了他写过的一首诗,便道:“我读过你写的诗。阿珩,其实我十一岁的时候,便读过你写的诗了。你可还记得,承恩三年的寒冬,你在昭玄寺,给留信之人写过回信,那个人就是我。” “我记得!”桓秋宁走到照山白的面前,踮起脚尖,摸摸头,温柔道,“当年那个一肚子烦心事的小山白真的长大了。真好,山白,当年的桓秋宁如果知道你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替你感到开心的。当然啦,现在的桓秋宁不仅会替你感到开心,还会好好地爱你。” “恩,真好啊。”照山白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喃喃道,“我很后悔,当年你住在与君阁的时候,我没有第一眼便认出你的字迹。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我一早便认出了你......” “我更后悔。”桓秋宁的声音渐渐沙哑,“如果我没有在上京遇见你,我早就死了。山白,我真的很后悔,当年做了那么多让你难过的事情。时至今日,我们还有机会,山白,我们都放下好不好?放下过去,放下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弥补过去没能完成的事情。往后岁岁年年,每一岁,每一年,我们都不要再错过了。” 照山白涩声道:“与你重逢的那天起,我便释怀了。” 两人正伤感着,一旁打滚的汤圆突然滚到照山白脚底下,抱着肚子嗷呜两声。 它饿了。 桓秋宁揪着汤圆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你个白眼狼,现在不认人了是罢。当年我扛着你逃命的时候,你可是一口‘爹’一口‘爷’的叫的可乖了。现在眼里只有照山白了是罢!你看看你,都快胖成大白面团了!” 汤圆见桓秋宁数落它,委屈巴巴地躲到照山白身后,无论桓秋宁是打还是拖拽,就是不肯往前走。 照山白蹲下身,摸摸汤圆的脑袋,“好啦!汤圆,乖,你珩哥哥想跟你玩,快去罢。” “珩哥哥?怎么叫的这么好听!再叫一声听听。”桓秋宁把汤圆仍到一边,转身往照山白身前走,“当年在照府你喝醉了酒,我让你叫声‘哥哥’听听,你死也不肯叫。快嘛,我还想听,满足一下我嘛。” 照山白则淡定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比你略大一些。” 环球你抬起爪子,挠挠照山白的下巴,撩骚道:“此‘哥哥’非彼‘哥哥’,你不懂?” 照山白岂会心甘情愿地一直被他撩。桓秋宁正撩的起劲的时候,照山白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带到梨花前,按着他的前胸,把人抵在了树上。 二人撞得梨花树轻轻一晃,落花似雪,漫天翻飞的落花全都飘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你当真想让我懂?”照山白涩声问了一句,而后含住了他的唇。 二人站在梨花树下拥吻。 半晌,桓秋宁终于找到机会偷偷的缓了口气。照山白仍是不肯善罢甘休,与他贴在一起,低声问道,“你说我这些年长了些好本事,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长了什么本事?”说完,他又将桓秋宁的唇堵了回去。 桓秋宁一边在照山白的唇齿间拼了命的换气,一边回忆着那日在琅苏的雅苑中,照山白是如何不饶人的。 他一声声“阿珩”催情似的叫着,可真是蜜里藏刀,恨不得把人揉碎了,揉碎了也不肯善罢甘休。 “我……我懂了。我懂就够了。”桓秋宁背靠梨花树,趴在照山白的背上,主动求饶道,“我不要你懂了,你若是懂了,我的骨头怕是要碎了。” 春风不暖,寒意仍浓。照山白觉得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凉,便替桓秋宁拢起了滑落的衣裳,为他系上衣带,擦了擦眉心的汗珠。 桓秋宁盯着照山白的心口处的伤疤愣了一会神,随后用指腹揉了揉他心口的一刀刀疤,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照山白握着桓秋宁的手,闭口不答。 桓秋宁道:“告诉我,不然,我不理你了。” 照山白只好坦诚道:“这是我当年信了庸医的鬼话,自己剜的。” “自己剜的?!”桓秋宁心疼地追问道,“什么时候!我在不在你身边!” “恩,我们在一处。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照山白坦诚相待,言道,“你可曾记得当年你从宫中逃出来的时候,身重剧毒,意识不清?那夜,我带你离开朱雀门之后,你已经失去知觉了。我在府中守着你,看着你气息越来越弱,听到的却是那些大夫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你已经没救了。” 桓秋宁边想边道:“那天晚上,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便给自己下了一种名为‘七夜雪’的剧毒,走七步,便会毒发身亡。在朱雀门,我向你迈出的最后一步,便是第七步。山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救了我的?你剜了自己的心头血?” “是。”照山白道,“一个来路不明的大夫告诉我,想要救你,需要一味名为‘伤鹤淮’的药做药引,这喂药便是江南之地的白鹤的心头血。可那时正逢隆冬,京中根本没有江南之地的白鹤。无计可施之时,那位大夫告诉我,或许,可以用人的心头血试一试,我便照做了。” “傻子,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我这条命值得你这么做吗!”桓秋宁看了眼照山白心口的伤痕,心疼道:“难怪那几日你那么虚弱,可我竟然还刁难你,我真是该死。” “阿珩,别自责。你能活下去,并不是因为你吃了那个庸医给你开的药,也并非是因为我的血,而是你的体内有无数种毒药,以毒攻毒,所以你没有死。”照山白温柔地摸了摸桓秋宁的脸,“你过去吃了太多的苦,上苍仁慈,不忍心夺去你的性命,到头来,一次又一次救下你的,始终都是你自己。” 一股暖流流淌进桓秋宁的心里,他扑到照山白的怀里,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温声道:“山白,你怎么这么好。” 照山白抱着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阿珩,在琅苏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说,在草原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说,现在我问你,想不想知道那年我为何会只身一人在朱雀门外等你,为何一定要带你走?” 桓秋宁轻轻的“嗯”了一声。 照山白温柔一笑,道:“因为我在与君阁的书房中,看到了你藏在木匣中的字条。‘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以为你是真的心悦于我,便不管不顾地去了。” “那夜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发疯似的与我纠缠在一起,抱着我,吻我,咬破了我的唇。起初,我并不知道你身中剧毒意识不清,只当你是真的心悦于我,才与我……” 桓秋宁锤了锤脑门,悔恨道:“所以,那夜我真的对你做了那些事……” “我早该猜到你是看到了那张字条。”桓秋宁撒娇地反问道:“若是别人给你写情诗,留字条,你也会这般义无反顾地去么?” “不,仅仅对你如此而已。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照山白道,“我认识你的字迹,认出了你便是当年在昭玄寺给我写回信的人。阿珩,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远比你以为的更重要。” 少年时的心动如花似雪,如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让人怎么也忘不掉。 桓秋宁眯着眼,狐狸眼睛弯弯,又问道:“那......到底是多么重要?我在你心里,与这漫天的梨花相比,如何呢?” “比天高,比地远,比梨花更美。”照山白温声道,“恰似一时空庭落雨花。” 此时,他们是在平阳郡外的忍冬祠,回到上京后,二人去了城北的陋室,桓秋宁亲眼见到了照山白藏在陋室中的一千只蝴蝶,读到了一首照山白在陋室中写的信。 第186章 “料峭春寒,春庭水仍断。云遮月,楼空荡,何人借灯夜游去? 孤影穿林中。不比苏公,平生尝尽酸楚滋味,却茫然。 自幼习得世间事,哀乎舛乎,天公不眷千万户,悲苦离别,怎么一个‘劫’字能了? 独守陋室,不闻音讯,唯有枯蝶千只。守得月光,却守不得孤坟。寂寥空空。 独坐月下,叹往昔,烈酒乱绪,人痴醉。几时方能长相守? 长吟几许,忽骤雨,雨打青衫,人憔悴。一时空庭落雨花。” 第132章 菩萨蛮(一) 四月初五,艳阳高照,城北春庭河畔,三军会谈。 三方将领站在各自主子的身后,一身戎装,刀光剑光冷冷逼人。路过的飞鸟大气不敢喘一下,便掉头飞走了。 除了桓秋宁无人怀念当日春日宴曲水流觞之盛景,因为在场的人中,只有桓秋宁参与了那场宴会,至于其他的人,非死即伤,活着的也早已离开了上京。 故地重游只似刻舟求剑,过客匆匆,过去的人寻不见了,但总会有新的人来。 去匆匆,来也匆匆,都是人间过客罢了。 谢柏宴神态悠然地坐在主位,蒙苛和郑卿远却是神色凝重的注视着坐在谢柏宴身旁的桓秋宁,生怕自己掉入这个妖孽设下的圈套中。 虽然算不上是老友,却是故人重逢。桓秋宁打量着郑卿远,见到他略显疲态的面容以及鬓角的白发,知道这些年他也是历经了不少风霜。 郑卿远与桓秋宁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愤怒与不满。这些年,他顶着殷玉给他的乱臣贼子的身份,受人诟病,郑家军也因此饱受谩骂,只能躲在天州,日复一日的挨着。 可真正的该遭受这一切的人却在郢荣混的风生水起,甚至和谢柏宴一起杀回了上京城!郑卿远心中不服,满腔怒火,自然不会给桓秋宁好脸色。 可谢柏宴提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得压着火气,好言好语地给谢柏宴回话,因为郑雨灵还在谢柏宴的手里。 至于蒙苛,便更要看谢柏宴的脸色了。萧慎军自裕昌关一路杀到上京城,虽然战无不胜,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折损了多员大将不说,后方补给的军粮在临边郡时被郑卿远带兵拦截,他们如尽已经陷入缺衣少食,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虽然黑鹰军的战力大不如从前,但是,对上京来说仍然是很大的威胁。 谢柏宴深知这一点,因此,此番三军会谈,他想要的便是“制衡”二字。不仅要牵制住萧慎,而且要牵制住郑虞两氏,顺便,还要威慑住远在庸中郡的小皇帝。 桓秋宁便是深谙制衡之术之人。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手中掌握着的是什么,他大可以叫人立刻把郑卿远杀了或者是生擒了,让郑氏自此群龙无首,自乱阵脚,从而替谢柏宴除了郑氏这个心头大患,让虞氏自此孤立无援。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大徵的北疆需要强大的军队,而郑虞两氏便是大徵最稳固的城墙,城墙倒了,萧慎势必会再次杀过来。 郑虞两氏手中有强大的军队,可以护国,如果谢柏宴称帝后昏庸无能,他们也可以为天下择一位新的明君。 最终,桓秋宁以郑雨灵威胁郑卿远退兵,表面上是让郑雨灵留在京中作人质,实际上是给了郑卿远一条生路。 至于萧慎,桓秋宁的态度就相当决绝了。如果蒙苛不想与郢荣军正面交战,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黑鹰军想要全身而退,就必须撤出驻扎在临边郡的部队,退到裕昌关和东平关之外。除此之外,桓秋宁割下了夏景的一根手指头,送给了谢柏宴当礼物,并且以此警示蒙苛,如果黑鹰军胆敢再犯大徵边境,下次要留下的,可就不止一根手指头这么简单了。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仇家。 “你知道我的身世,应当清楚我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桓秋宁打量着跪在地上,痛到抽搐的夏景,“一根手指头而已,我已经很大度了。我大哥可是把命留在你们萧慎了。” 蒙苛闭着眼,不敢去看夏景,咬牙道:“桓桁!那日在冰河北岸,我们并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 “可你攻打上京之时,下令屠城,杀害城中百姓,下令活捉照山白,伤我爱人,还要乱刀砍死姐姐,这一笔笔账,你要我跟你一笔一笔的清算么!”桓秋宁道,“你以为我若是想要你们死,你与他今日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蒙苛冷笑一声,道:“桓桁啊,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人,难怪你会家破人亡,众叛亲离,都是你的报应!” “是了,我的报应已经应验了。”桓秋宁挑眉笑道,“而你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蒙苛睨了桓秋宁一眼,没再说话。 “尊王,我们走罢。”夏景撕下一块布,缠在手指上,“今日仇、今日怨,来日再报。” 蒙苛的黑鹰军从上京撤兵后,郑卿远也准备离开。三人骑马一路追到了春亭湖,桓秋宁率先追上郑卿远,大喊道:“郑卿远,站住!有人要见你!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日后别后悔!” 郑卿远旋即勒马,回身望去,三人骑马站在他的身后,皆是熟悉的面孔。 “哥!”郑雨灵翻身下马,跑过去,扑到了郑卿远的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流,“哥,雨灵终于见到你了。” “真的是你,雨灵,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郑卿远抱着雨灵,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听到他们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根本不信。可是哥告诉自己,信了他们的鬼话又如何,这样哥就能有个念想了。” “雨灵,哥对不起你,哥把你弄丢了。”郑卿远愧疚无比,心疼道,“哥错信了杜长空那小子,害的你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当初,哥就应该带你走的。” 郑雨灵抱着郑卿远的胳膊,在心中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大哭道:“哥,长空死了,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他没有错,他是爱我的,他一直一直都是爱我的啊......” “总有一天,哥要亲手杀了谢柏宴,替你给杜长空报仇!”郑卿远愤愤道,“雨灵,跟哥走罢,离开这里,去天州,哥带你去找母亲。” “不行。”郑雨灵擦干眼泪,离开郑卿远,后退两步。 郑卿远伸手抓了个空,茫然地望着郑雨灵,问道:“雨灵,这是为何?” “我不能走。”郑雨灵低着头,道,“如果我走了,谢柏宴一定会对郑氏发难,一定会带兵攻下常边郡。只有我留在上京做人质,哥哥才能回到天州,郑家军的将士们才能回去。所以,我不能走。哥哥,雨灵今日在此见到你,甚是开心,已经心满意足了。替我告诉母亲,雨灵不孝,从小到大从未在母亲面前尽孝过,日后若是有机会,雨灵一定好好地补偿你们。” 郑卿远道:“雨灵,你以为我现在要就带你走,谢柏宴能拦得住么!” 郑雨灵抬起头,逐字逐句道:“哥哥,你当然可以立刻带我走,可是然后呢,郑家军与郢荣军今夜便开战?因为我一个人,害的两军交战,死伤无数,值得吗?如果因为一人而死成千上万人,我宁可现在就死在这里!” 郑卿远咬唇半晌,无奈道:“雨灵,你让哥怎么办才好啊......” “哥,你走罢。”郑雨灵道,“我会好好地留在上京,去做一些我从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如今,我已经不是那个处处要哥哥袒护的小姑娘了,我嫁过人,上过战场,当过将军,见过也体会过世间无数苦楚,我已经长大了。” 郑卿远道:“我只愿你一辈子做要哥哥保护的小姑娘,永远不长大。” 郑雨灵终于笑了,淡然道:“哥哥,不可能的,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说完,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对郑卿远道:“哥哥,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想跟你好好地道别。” 其实,郑卿远早就看见照山白了,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望着照山白,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远远地,郑卿远望了照山白一眼,随后踏镫上马,只道了一句:“保重。” 照山白微微颔首,点头道:“卿远,保重。”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照山白望着郑卿远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念了一句。 三军会谈结束的第三日,蒙苛与郑卿远皆已撤兵。是夜,谢柏宴向远在庸中郡的小皇帝殷盛宣战。 一山不容二虎,谢柏宴与殷盛之间没有和谈的可能,毕竟,这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而谢柏宴出兵庸中郡的目的只有一个,逼迫太后交出小皇帝。 出兵的前一日,谢柏宴独自一人走进了皇宫,不日他便会成为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大徵的新帝,而此时此刻,他走在萧索的御道上,只觉得一切熟悉又陌生。 他不喜欢这里。 可是,自他从穿过朱雀门,走进皇宫的那一刻起,他的后半生便埋在这里了。 不知不觉中,谢柏宴走到了九华宫——先王殷玉所住的寝殿。院子里种着大片的荼蘼花,角落里放着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罐子,每一个罐子里,都住着殷玉从前养着的毒蛇。 第187章 谢柏宴顺手折下一朵黑色的荼蘼花,带着花,走进了殷玉住过的那间屋子。 在屏风前,透过薄如蝉翼的冰蚕丝屏风,谢柏宴见到了一幅画像。 他没有走到屏风后,而是隔着屏风,借着狡黠的月光,端详那幅画。 画中人如一尊寺庙中悲天悯人的菩萨,眼睛被一条白绫围住,唇红齿白,颇具神性。 谢柏宴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中,把那朵黑色的荼蘼花放在了屏风前的桌案上,好似在祭奠某位故人。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这样的举动。 “九殿下,好久不见了。”谢柏宴坐在屏风前,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沉声道,“我以为,缘分未尽,我们至少还会再见一面。只可惜,我来迟了。” 不告而别,就会永不相见。 “我少时与你初相识的时候,你并未信佛,也没有拜过观音。”谢柏宴回头望了一眼那幅观音像,“这幅画画的甚好,远比你少时画过的每一幅画都要好,看得出,你参拜观音,是很诚心的了。” 临走之时,谢柏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花没了,见到荼蘼花在屏风前的桌子上,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送给你也好。但愿你来生,得观音眷顾,一生顺遂,得偿所愿。下辈子,别再投身帝王家了。” 第133章 菩萨蛮(二) 出寝殿后,谢柏宴遇见了正在前庭遇见了正在等他的照山白。 五云遮月,落在前庭中的月光只有暗淡的几缕。照山白的身后跪着一众从前在宫里侍奉过殷玉的太监,各个一动不动,像是十几尊冰冷的雕像。 谢柏宴款步走到照山白身前,神色复杂,喉咙上下滚动,有些慌乱。碍于帝王的颜面,“哥”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卡了半晌,也没能蹦出来。 即使没有身份之别,他们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时过境迁,他们都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郎了。即使,在这深宫中见到照山白,谢柏宴是喜出望外的,即使,他有很多话迫不及待地想对照山白说。 照山白察觉到他的为难,便微微俯身,拱手道:“见过王上。” 此话一出,那些话,谢柏宴便是想说,也没有机会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有些窘迫。 照山白的眼神中也有些失落,他本是想趁夜入宫见谢柏宴一面,如果幸运的话,还能与他说上三两句话,却没想到二人此刻就面对面站着,竟都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后,谢柏宴率先开口,问道:“不知照大人今夜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有要事要谈?” 照山白再次作揖,恭敬道:“并无要事。” 没有要事,也总归是有目的而来。谢柏宴心道:“哥哥,只要你肯说,你深夜来此是为了我,是为了见到我,或者是因为你担心我,所以才过来的。你要你肯说出口,我便让他们都滚出去,只留下我们二人。只要你先开口......” 在心里嘀咕了一番后,谢柏宴又问道:“那是为何而来?” 话音刚落,屋檐上方突然传来了爽朗的少年音:“当然是为了捉鬼啊!” 桓秋宁自屋顶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顺手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笑道:“王上,这宫里有鬼,你不知道吗?你看看地上这些荼蘼花,这是好地方能长出来的花吗!” 见到桓秋宁,谢柏宴蹙眉道:“你又来做什么。” 桓秋宁没有回话,反而略过谢柏宴,径直走到照山白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歪头笑道:“山白,我找了你好久了。长安路上的酒肆刚刚修好,咱们不去吃酒吗?我想去了,你陪我去呗!” 见到照山白不开心,桓秋宁斜睨谢柏宴一眼,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谢柏宴此刻颇有一种被迫介入他们二人世界的尴尬,于是轻咳两声,硬着头皮道:“你们不是说要来捉鬼吗?鬼在哪儿呢!” “就在你面前呀!”桓秋宁转身,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一众太监,老的小的都有,各个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走过去,拎出一个太监,扔到谢柏宴脚跟前,掐腰道:“这宫里头有鬼,活的死的都有,死鬼不好找,活鬼倒是一揪一个准。王上,你想不想知道永鄭帝到底是怎么死的?问问他就知道了。” 谢柏宴看着脚边的太监,道:“说。” 太监抱着谢柏宴的腿,大哭道:“陛下,奴才是冤枉的啊!奴才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您,也从来没有给您下过药啊!一定是杜卫,是他想要害您,所以才联合太医院的人,在给您消风寒的药里边加了不干净的东西。不然就是皇后,是皇后做的,对,对皇后和梁夫人是一伙的!奴才冤枉啊陛下,不是奴才害死您了,您为何来找奴才寻仇啊!别,别,您别过来,奴才真的害怕啊!” 谢柏宴一脚蹬开太监,怒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桓桁,你找一个疯子来装神弄鬼,是要给孤唱一出戏吗!” “别急,别急嘛。”桓秋宁拎起太监,“啧啧”两声,淡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太监大叫两声,抱头痛哭道:“我......我不记得了!你别过来!你别打我,我什么都说。” “我何时打过你,我不是给你吃了块糖吗,你怕我作甚。”桓秋宁抬起手,弹了弹太监的脑门,“哎,你的记性真差,我替你说罢,你叫张志。你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张天,一个叫张识,记起来了吗?” 谢柏宴揉揉眉头,问桓秋宁:“桓桁,你给他吃了什么?” 桓秋宁委屈地望了照山白一眼,随后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放在掌心,给他们看,“真的是糖,不信你去找太医验验。当然啦,你要是想吃的话,我这里还有一颗。” 谢柏宴早已习惯桓秋宁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摇头道:“让他继续说。” 桓秋宁把太监放在地上,蹲在他身边,继续问道:“你且告诉他们,我刚才说的对不对?张志是你的名字罢?” 太监点点头道:“是!我叫这个名字,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 “不错。不错。”桓秋宁把那颗糖塞到了太监的手里,等他吃完了糖,摊开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张”字,问道:“是这个‘张’吗?” “不是这个!”太监在桓秋宁的手背上画了一个“章”字,“是这个‘章’!我叫章志,不是张志!” 桓秋宁微微一笑,满意道:“这就对了。” 谢柏宴则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他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你到底想做什么!”不知为何,谢柏宴今夜格外的沉不住气,有些焦躁。 “当然很重要啦。”桓秋宁站起来,慢条斯理道,“他能认清楚自己的姓氏,说明了两点问题。一,他就是鬼。至于第二点......” 桓秋宁刚刚转身,往照山白的身边走,耳边便起了一阵风。 “阿琼小心!快躲开!” 桓秋宁闻声后猛然转身,那位太监便如一疯狗一般朝谢柏宴扑去,与此同时,照山白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太监身上的破烂衣裳,抢先一步握住了太监手中的匕首,紧接着,二人滚到了一处。 谢柏宴下意识后退三步,晃过神时见地上有血,大喊一声:“哥!” 好在,太监的手再快也没有桓秋宁的剑块。太监握住匕首回身刺向照山白的一瞬间,一道凌冽的刀光劈在他的手腕上,生生砍掉了他的手。旋即,桓秋宁踩着地上的血快步接住照山白,而后回身一仍,把长剑插回谢柏宴腰间的剑鞘里。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回到照山白身边时,也不过是黑靴上沾了点血罢了。 可这场刺杀却把谢柏宴吓坏了。 “哥,你没事罢?!为何要替我挡刀,你不怕死么。”谢柏宴看着照山白手心露骨的刀伤,拿出手帕,想帮照山白包扎一下,却被桓秋宁反手挡开了。 “他还真就不怕死。”桓秋宁道,“别碰他。你包不好,他会很疼的。” 这下,桓秋宁是一步也不肯离开照山白了。他给照山白包好伤口后,与照山白紧紧地贴在一处,寸步不离,随后对正在地上抱着胳膊打滚的太监道:“你也忒沉不住气了。我刚想说,这第二点便是你在装疯卖傻!章志,你先后伺候了三位皇帝,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可我去查了一下,你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七岁。” 章志趴在地上,惨笑两声,道:“是了。我是在这宫里待了半辈子了,可我来的时候才七岁!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认得你,桓桁!你们桓氏灭门的时候,我就跟在我师傅身边,伺候宣政帝呢!” “哦,你不早说。”桓秋宁问道,“你师傅是谁啊?逯无虚?你们的行事作风还真挺像的。” 听到“逯无虚”这三个字,照山白的眸子颤了一下。 照山白低声道:“逯无虚已经死了。” “哟,那秃驴竟然死啦?!他可真是难杀的很啊!”桓秋宁问道,“是那位大英雄除了那个大祸害?!” 第188章 照山白敛眸,沉声道:“是我杀的。” 桓秋宁与谢柏宴几乎同一时刻目瞪口呆地看向照山白,眼神中全是不可思议。桓秋宁则更夸张,甚至凑到照山白面前,仔细地瞧了瞧他,而后讶然道:“大智慧啊大智慧!山白,想必你杀那秃驴,一定是智取的罢!不得了不得了,尔真乃神人也!” 照山白摇摇头,黯然神伤道:“可他毕竟是一个人。阿珩,我该怎么办……” 桓秋宁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照山白心里都会难受。斟酌片刻后,桓秋宁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山白,你杀他是为自保,是为了救地道里的近百条人命。这不是你的错啊。” 照山白道:“可我终究没能救下地道里的那些人。” 桓秋宁捂住照山白的眼睛,道:“山白,闭上眼睛。你听好了,你就当人是我杀的,所有的罪孽都有我来承受,你忘记他,好不好?” “够了。”谢柏宴看不下去了,指着章志道,“这人你还要不要审。既然你说他是‘鬼’,天亮之前把他处理掉。” “当然要审!宫里头又不是只有他一只鬼。不处理干净了,日后这深宫你敢住吗?”桓秋宁转头看向章志道,“章志,你说你七岁便进了宫,果然,你真正的主子,是那位早已故去的荼修宜罢。若论蛰伏之术,你也算是个奇才。你那两个哥哥,为了你一会姓张一会又姓章,他们都是你的替死鬼,是给你搜集情报的罢。” 章志咬牙骂道:“他们还都不是被你给杀的!你既然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又何必再问我。” 桓秋宁叹息一声,摆摆手道:“我查到的消息真真假假,可是你亲口说的就不一样了。更何况我桓氏一族之所以被宣政帝满门抄斩,你和你的那两个假哥哥,也出了不少力罢。你们想要的,不就是大徵分崩离析,好让旌梁有机可乘吗!你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用心良苦啊。” “据我所知,在旌梁,只有王氏才配姓‘章’。当年荼修宜嫁给宣政帝的时候,没有带宫女,而是带了一个小太监。她嫁到大徵后不久,旌梁王最不受宠的小皇子便失踪了。章志啊,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荼修宜不是真公主,而你却是真的皇子,你何苦为了一个假公主,放弃金枝玉叶的身份,放弃荣华富贵,在这深宫中,做一个卑躬屈膝的奴才呢。你自诩聪明一世,却糊涂了一世。” “金枝玉叶?荣华富贵?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有本事从那些记事簿中查到我支离破碎的过去,就能知道全部吗!”章志咬着嘴唇,惨笑两声,“你根本不了解旌梁,也不知道旌梁王氏有多么脏!” “我是旌梁王与他亲姑姑生出来的杂种,我一出生便是个有缺陷的婴孩。他可以和自己的亲姑姑乱|伦,而我,喜欢比自己大七岁的荼梅不可以吗!他明知道我喜欢荼梅,却让她远嫁大徵,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我想要的,不过是和荼逃出去,活下去,仅此而已。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荼梅死了,我就要所以害死她的人都去死,要你们所有人都去死!” 章远爬起来,血与泪齐下。他环顾四周,喃喃道:“天哪!三十年了,我在这宫里守着她,守了三十年了。可我什么都没能留住。” “不,也不是全无所获。”突然,他转头看向谢柏宴,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我弄死了殷宣威,还弄死了他儿子!殷玊,你知道殷玉死的时候,有多么狼狈吗!我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一脚把他从城墙上踹了下去,看着他被人装进麻袋,扔进护城河,你知道我有多爽吗!现在,就差你了!” “殷玊,你以为你假死以后逃到琅苏那些年,是照宴龛在保护你吗!错了,全都错了,是旌梁王在保护你,因为他知道你的身份,早晚有一天,他会利用你,一点一点的夺取你拼命争来的一切!等着瞧吧,你的下场会比殷玉更惨!惨一万倍!” 沉默许久的照山白恶狠狠地瞪了章志一眼,随后对谢柏宴道:“阿琼,你不要听他说。” 谢柏宴沉默不语。 桓秋宁揽住照山白的腰,不让他靠近他们,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山白,没事的。你不要过去,我来说。” 等照山白缓了一会后,桓秋宁对章志道:“说完了吗。” 章志闭上眼,做出一副等死的模样,不言不语。桓秋宁忍他很久了,不想再忍了,于是,转身要去找谢柏宴借剑。谢柏宴却突然开口,道:“留下他的命。孤要把他做成人彘,吊在城墙上,让他痛不欲生的活着,亲眼看看孤是如何攻下旌梁小国,一统天下的。” 谢柏宴蹲在章志身边,微微一笑,低声道:“到了那一日,孤会亲自把你送给旌梁王,来报答你的祸国、杀父、杀兄之恩。” 第134章 菩萨蛮(三) 自那夜照山白经历了刺杀一事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加上之前旧伤未愈,身体愈发虚弱。桓秋宁信不过别人,凡是与照山白有关的事情,事事亲力亲为,一连着在与君阁中照顾了照山白半月,夜夜无眠,直至照山白病情好转了才肯小睡一会。 夜里,桓秋宁与照山白躺在一处,给他唱着北疆的民谣: “雪花扬扬,白霜茫茫。 远方的姑娘守在篝火旁。 月光凉凉,月光凉凉。 不见归来的儿郎。” 照山白夜里醒了,口干舌燥,想要讨水喝的时候,桓秋宁正在唱这首民谣。照山白握着桓秋宁的手,温柔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轻声道:“我听过这首民谣,在弘吉克部的草原上,一个小孩子唱过。阿珩,我从前竟未发现,你唱歌如此好听。” 桓秋宁躺在照山白的怀里,抬头蹭了蹭他的下巴,问道:“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照山白温声道:“喜欢。” “那好呀。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春亭湖那边的小亭子里,在那里给你唱歌听。我不仅会唱北疆的民谣,还会唱琅苏的小曲,你要不要听?” 照山白闭着眼,微微一笑:“要听。” 说着说着,桓秋宁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他抱着照山白,喃喃道:“山白,看你受伤,看你生病难受,我好心疼。昨日我去昭玄寺,替你求了平安符。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不信这些的,可你一直病着,吃什么药都不见好,我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昨日,桓秋宁跪在佛前,诚心地悔过,虔诚地请愿: “我这一生犯了很多错,伤害了很多人,罪孽深重,怕是用光余生的气运也无法弥补。 如果佛祖能听见我的心声,我祈求把所有的罪孽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因果报应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受,不要牵连我爱的人,我不要他来分担我的报应。 我深爱照山白。但是,如果因为我爱他,而让他遭受痛苦,我宁可永远的从他身边消失。 佛祖在上,我愿尝遍人生八苦,但求佛祖不要因为他爱我,而降罪于他。 他这一生因为我,已经很痛苦了。”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屋内,灰尘在月光中飞舞,无声地落在了床前散落的衣裳上。月光凉薄,人心却是热的。 照山白问他,你在佛前求了什么。 桓秋宁偷偷地抿去眼泪,笑着跟照山白说没什么。照山白一再追问,桓秋宁只好道:“山白,等你病好了,我们成亲吧,就在上京城。我许你十里长街,灯火璀璨。” 照山白没有犹豫,便道了一声“好”。他翻过身,轻轻地亲了亲桓秋宁的眉心,温声道:“我不需要十里长街,也不需要万人灯火,阿珩,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让你在上京有一个家。‘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是不错,可你在别处,我总归是要挂念你的。只有你留在我的身边,容许我守着你,我才能安心。” 桓秋宁轻声应着,道:“我哪里都不去了,就留在这里,陪着你,守着你。” 夜里的上京城格外安静,两人靠在一起,一边数星星,一边夜聊。 “阿珩,你听我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就搬去城北那间屋子里,汤圆很喜欢那里。”照山白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所以就没有置办,你当年用过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替你留住了。之前蒙苛带黑鹰军入城烧杀抢掠的时候,我还嘱托章远一定要替我守住那间屋子,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被破坏罢。” “没有,都好好地在里头呢。我去看过了,屋子里面很干净,一尘不染。我知道是你一直在那儿打扫。”桓秋宁问道,“章远是谁?” 照山白笑道:“我记得,你习惯叫他阿远。” “原来是他啊!”桓秋宁侧身枕着胳膊,二人面对面躺着。说着,桓秋宁抬手轻轻地勾了一下照山白的鼻尖,“我的小乖乖呀,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给做了。我说阿远那小子怎么没回去呢,仔细想来,他跟着你到了上京,肯定不想走了。” 第189章 “当年为了让他带你回上京解毒,我假装给他下了毒。其实,我给他吃的就是糖豆。他那个胆小的呀,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上刺客这一行的!当时,他可快要吓死了。不过,他后来应该发现了,不然也不会没回琅苏找我要解药。” 照山白道:“他想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琅苏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桓秋宁问道:“所以,你后面就去干越寻我了?山白啊,我可真是把你给害惨了。我有罪。丞公子若是哪日烦了倦了,不想要我了,你跟我说,我绝对不缠着你。” 照山白捏着他的下巴,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挑眉问道:“真的?” 照山白越凑越近,想要亲他,桓秋宁却在快要贴上的时候突然转头,道:“我分明说的是玩笑话,你却问我真假,看来丞公子是已经烦了倦了,不想要我了。我不如现在就走了,免得到时候一个人哭。” “小孩,你什么时候长大呀。”照山白见小狐狸撒娇生闷气,无奈一笑。 “叫什么‘小孩’。”桓秋宁在床上打了滚,调皮道:“叫‘夫君’!” 照山白不理他,他便趴在照山白的身上,笑眼弯弯地盯着他,“叫声‘夫君’听听嘛。” 照山白故意逗他玩,就是不叫。 过了一会,照山白坐起来,很认真地对桓秋宁道了句:“七月初七。” 桓秋宁歪头看他,问道:“七月初七怎么了?” 照山白搂住他,二人鼻尖抵着鼻尖,“七月初七,我娶你。”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差点幸福的晕过去了。 *** 比七月初七率先到来的是六月初七。 六月初七,杜卫自尽,梁秀兰带着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投降,从前逃回各自州郡保命的世家子弟和文武百官纷纷对谢柏宴俯首称臣,自此,分崩离析的大徵王朝重归统一。 殷盛回京后,被谢柏宴封为暮亲王,软禁在昭玄寺,由照芙晴亲自照看。与殷盛一同被软禁在昭玄寺的,还要梁秀兰和狄春香。 照山白的病情虽然已经好转,但是身体仍然虚弱,他本想辞去官职,专心筹办与桓秋宁的婚事,奈何谢柏宴不肯放人,不允许他从此对政事不闻不问,又怕照山白身体扛不住,便给他降了职,让他担任著作郎一职,专心修撰史书。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恰好,这也是照山白为官之前,做想做的事情。 当照山白再次翻出当年初任著作郎之时写的文稿时,心中想的仍然是“秉笔直书”四个字。 不为世家权贵虚美,不为高官贵胄隐恶名,著一本真正的以人为本的史书。 可他行过万里路,见过千人千面,看过极致的奢靡,也尝过万般苦楚。心中思虑万千,当他提起笔时,却不知该如何下笔。王朝兴衰,战乱纷争,人生八苦,岂是几十张纸能写完的? 照山白意识到,或许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真正的编撰完这本史书。人生代代无穷尽,大徵王朝的未来不可预测,况且岁月轮转,世事变化万千,历史在不断生长,也许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倾尽一生,也无法将历史完整地呈现在书卷中。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写。 一点一点地写,逐字逐句地写,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余生就只做这一件事。让后世之人能够通过这本书窥见这个时代的一角,便是他耗尽余生,呕心沥血所追求的意义。 这条路并不孤独,因为他知道,桓秋宁会一直陪着他。 第135章 酒肆小聚(一)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三个月的时间,上京城终于洗干净了战乱带来的血腥味,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盛景。 谢柏宴改年号熹昭,在宫中大办百官宴,宴请文武百官。 这场百官宴虽然不是鸿门宴,却也给各大世家立了个下马威。宴会之后,朝中局势大洗牌,董明锐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改变了柳夜明独揽朝局的局面,把原本一手遮天的柳夜明压得死死的。 看似风平浪静的上京城中暗潮汹涌,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风波将会在何时席卷而来。 宣政殿内,谢柏宴一边翻阅奏折,一边听武官念刚到的军报。桓秋宁站在董明锐身后,扶正了官帽,悄咪咪地锤了锤背。 谢柏宴扫了他一眼,突然点他:“南山。” 桓秋宁立马拱手作揖,道:“臣在。” 谢柏宴颔首,继续看奏折,道:“说说你的意见。” 桓秋宁扫了那武官一眼,沉思片刻,道:“陛下,依臣之见,章将军此次带兵清剿清州叛贼,大获全胜,应当论功行赏!至于这清州的叛贼为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必,柳大人应该最清楚了。” 柳夜明登时绿了老脸,连忙出列道:“陛下,清州境内的叛贼大多是受了旌梁的奸细的挑拨,才敢占山为王,向朝廷发难的。要说这些旌梁的奸细,大抵是先帝御驾亲征那段时间混入清州的,可那个时候,老臣正在庸中郡守着暮亲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桓秋宁怒了努嘴,心道:“油嘴滑舌的老狐狸,旁人是逃命去了,你可是吃的膘肥体胖,满嘴流油。” 等柳夜明诉完苦,桓秋宁直言道:“陛下,臣以为清州应该细查。流民草寇占山为王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可他们手中的兵器和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些年大徵战乱不止,百姓缺衣少食,为何这些叛贼不仅有军备辎重,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莫非,这清州守备军的粮仓早就被他们洗劫而空啦!可柳大人您也没说过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啊。” 先前桓秋宁与谢柏宴聊过,大徵局势动荡,战乱不止,与世家大族掌握着各个州郡的守备军兵权脱不了干系。谢柏宴也有意在大徵境内推举变法,收各州刺史手中的兵权,变革选拔制度,赋税制度,以及重整大徵军备军防,在北疆边境修筑长城。 此话便是顺着谢柏宴的心意说的,先拉与各大世家关系本就不好的柳氏下水,杀鸡儆猴,从而顺水推舟,把反贼祸乱清州一事怪到手握清州守备军的兵权的柳夜明身上,然后一步一步地为日后的变法铺路。 先前桓江城变法失败一事便是血淋淋的例子,自古变法之事成少败多,怕的就是要变法的人沉不住气。况且,变法一事不能由谢柏宴提出,必须有人先开个头,点出来。桓秋宁扮演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似乎有人故意阻挠,不知是不想推行变法,还是不想让桓秋宁当这个出头鸟。 柳夜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陛下,老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臣那些日子一直鞠躬尽瘁地伺候暮亲王,那是寸步不离身哪!老臣真的已经老了,已经无力处理清州的事情了,老臣请求陛下看在老臣为大徵付出了一辈子的份上,放老臣回乡养老罢。” 他敏锐地察觉到,祸水要泼在他头上了,于是便想着要明哲保身,避开这场有心之人强行把他拉入的祸端。 这时,董明锐猫着腰,看了柳夜明一眼,笑道:“柳大人可真是过谦了。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柳大人这时候告老还乡,怕是不给陛下面子罢。说到底,不就是清州贼寇一事让您丢了面子,您不好亲自回去查嘛。没事啊,我手底下有的是人,我替您查。” 董明锐指了指桓秋宁,点他:“南山。” 桓秋宁好不情愿地拱了拱手,“在呢。” 董明锐瞧着他那副死不情愿的吊儿郎当样,紧蹙眉头,“这事儿你去办。月底之前办完回来,下个月我亲自去吃你和照大人的喜酒。” 桓秋宁的脸皱皱巴巴的,求饶道:“董大人放过我罢。” 董明锐如同盯着自家调皮孩子一般盯着桓秋宁,问道:“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陛下!”桓秋宁只好苦大仇深地望着谢柏宴,哀嚎道,“臣做不到啊!别说是月底之前办完回来了,就是年底之前这事也办不完啊!求陛下,莫要让有情人相看泪两行啊!” 谢柏宴揉揉眉头,纠结许久后,终究是放了他一马,道:“清州一事你不要管啦,安心去筹办你的婚事罢。”言罢,他指了指笑脸迎人的陶思逢,道:“御史台的人处理案子比较利索,这件事陶思逢你去办。朕不要求你月底之前办完,下个月把事情处理好,朕要你查的水落石出。” 陶思逢道:“臣遵旨。”随后,他转头看向桓秋宁,微微挑眉,颇有一种胜者高傲的姿态,这个眼神倒是让桓秋宁很不爽。 桓秋宁没想到的是,令他更不爽的事情还在后面。 陶思逢假笑着望了桓秋宁一眼,随后作揖,对谢柏宴恭恭敬敬道:“陛下,微臣以为要查的不只有清州一事。此刻就在这宣政殿里头的人也要查。” 此话一出,殿内议论纷纷。一位文官道:“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宣政殿里头的人也要查?我们在朝为官,两袖清风,干干净净,但凡你们御史台能查出任何污点,我们今日立刻把命交代在这里!陶大人不会是仗着皇后娘娘深得陛下荣宠,才敢在大殿之中无理无据的大放厥词的罢!” 第190章 陶思逢回过头,冲那个文官微微一笑,细声道:“这位大人别急啊。我说要查人,没说要查你呀。更何况,我还没说呢,大人您怎么就知道我无理无据呢?” 文官见到他的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确认了陶思逢要查的人不是自己后,文官松了一口气,和气了不少,问道:“陶大人要查谁,不如说明白一点,也让我等好好地帮您想想。” 陶思逢站在殿中,对谢柏宴道:“臣请求陛下下令严查桓氏余孽桓桁,莫要让桓氏变法祸乱朝政一事重演。” “桓氏余孽?!谁是桓氏余孽!桓氏一族不是已经灭门十几年了吗!” “莫非是桓秋宁!你们不记得了吗,当年就是桓秋宁害死了仁王,害死了宣政帝,还与常鄭帝做了那些腌臜事......胎记,你们快看啊,他的眉心有胎记,桓氏余孽的眉心也有这么个胎记!” “天哪!难怪进来京中祸事不断,原来是桓氏余孽回来了!” “此处是宣政殿,你们休要胡言,注意言辞!” “陛下明察,臣等所言句句属实。更何况,我们是跟着陛下从郢荣一路打到上京的,这些话我们不说,难道你们这些‘前朝余孽’会说么!” “什么叫‘前朝余孽’!大徵仍然是大徵,如今我们共同为陛下出谋划策,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怎么就成了余孽了。难不成,你要让朝廷因为你们这些狂傲自大,目中无人的人,一分为二吗!” “我说这位南山先生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原来是老熟人啊!可不是嘛,天底下怎么会有两个在同一位置长了个一模一样的胎记的人!就是他,他就是桓秋宁!” 桓秋宁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不语。他以为,只要谢柏宴不说,董明锐不提,他就可以一直以南山的身份活下去,藏下去,直到与照山白完婚。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无论他怎么藏,这世上总有人能把他找出来。就算是他死了,也会有人把他的尸体连同他的过去一起挖出来,然后暴尸于众,反复鞭尸,知道所有人都发泄完心头之恨。 这世道比萧慎的蛮人更会吃人,活人要吃,死人也要吃。 见桓秋宁不置一词,陶思逢歪头,幸灾乐祸地看着桓秋宁,问道:“南山大人,您没有话要说吗?” 桓秋宁无奈笑笑:“我可真是荣幸之至,竟然被你们记挂这么久。诸位,别来无恙啊。” 有几位从宣政帝在位时期便在朝为官的文官见到桓秋宁这副样子,无不感慨一句:“不是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吗!这个妖孽怎么还没死,竟然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好一个桓氏余孽,好一个南山先生!” 每每看到桓秋宁眉心的胎记,他们便觉得桓秋宁在挑衅他们,恨得心痒痒。 早就被陶思逢买通了的“前朝余孽”们早就发现了端倪,却佯装大吃一惊道:“桓秋宁!果真是你!你怎么还有脸回到这里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做了那么多祸事,理应受凌迟之刑,千刀万剐!” 桓秋宁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被千刀万剐过?你们也知道,我桓桁是桓氏余孽,一族亲人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你们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要论因果报应,这大殿中的元老们,有几个没有参与过当年那场变法,有几个人干干净净,手上一点也没沾我桓氏族人的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你们身上背负的人命债,该如何偿还呢。” “桓江城死有余辜,你们桓氏的人就是该死!你也该死!” “求陛下立刻处死桓氏余孽,以绝后患!” “......” 桓秋宁扫了一眼那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的人,失落地闭上了眼睛,心道:“这座上京城,终究还是容不下我。” 世俗的偏见像一把刀。这些年真正把桓秋宁伤的体无完肤的,便是这把刀。人终究活在这个世上,谁能做到真正的不听不问呢。他终究是一个人,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 大殿之中跪倒了一片。站着的只有两个人,除了桓秋宁,便是董明锐。恰巧,这两个人都是曾经被上京和世家大族遗弃的人。 而此刻正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谢柏宴,又何尝不是呢。 沉默许久后,董明锐率先开了口,道:“陛下说过,您要开创新朝,大赦天下,不问过去,不问身份,赏赐大徵每一个人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臣想请问陛下,这份恩赏,桓桁有么。”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威胁。他知道谢柏宴怕他,也知道谢柏宴想要坐稳皇位,又不得不用他。 谢柏宴的实现从大殿中要他处死桓秋宁的人身上挨个扫过后,言道:“君子言出必行。朕自然也会给他一个机会。” 董明锐甩袖掀袍,跪在地上,沉声道:“老臣替桓桁谢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陶思逢抬起头,劝道:“臣恳请陛下三思。” 谢柏宴冷冷一笑,反问道:“你是想让朕做信口雌黄之人吗!他是陪着真一步一步打天下的人,你想让朕做不仁不义之人,为后世之人耻笑吗!你一句‘桓氏余孽’就想废了朕的左手,你到底意欲何为。朕既然要大赦天下,自然也给你一个机会。陶思逢,你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彻查清州一事罢。” 此番过后,谢柏宴便看得很清楚了。陶思逢毕竟是柳夜明一手带出来的,陶柳两氏的利益纠缠太深,陶思逢跟柳夜明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陶思逢咬牙切齿地睨了桓秋宁一眼,而后不甘心地道:“臣遵旨。” 陶思逢纵使万般不甘心,也知道凡事不能做过头。即便这次没有除掉桓秋宁,日后只要不停地买通京中各大世家,定能让桓秋宁在上京饱受冷眼。到时候,不用别人请,他自己就滚出去了。至于他的命,陶思逢自然不会让他安稳地活在世上。 恨桓秋宁的理由有千万种,可陶思逢却没法清清楚楚的说出一种。也许,他只是把对所有人的恨都加到了对桓秋宁的恨上。 不需要理由,他告诉自己,桓秋宁必须死。 殿议结束后,桓秋宁独自一人走在长阶上。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不巧撞到了人,正是适才卸甲入宫的章远。 “十一哥!好久不见啦!”章远激动地往桓秋宁的肩膀上一撞,差点给他撞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 拉住蔫了吧唧的桓秋宁后,章远问道:“怎么了?我来迟了吗,这就散会了。十一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说着,他摸了摸桓秋宁的额头,讶然道:“怎么冰凉啊!十一哥,你没事罢,还能撑住吗?” “有事。”桓秋宁耸耸肩,苦涩地笑了笑,坦诚道:“我的狐狸尾巴被抓住了。” 章远问一头雾水地道:“什么意思?!怎么了?什么尾巴?我怎么听的云里雾里的。” 桓秋宁摆摆走,道:“算啦。我懒得说了。章将军快点去宣政殿面圣领赏去罢,我要快些回去了,山白已经等了很久了。” 留下一句“你等我”后,章远低着头冲进了宣政殿。 不一会儿章远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桓秋宁见他又跟上来了,回头问道:“又怎么了,我的章大将军?” “陛下说今日先不赏了。”章远快步跟上,把桓秋宁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揽住他的肩,傻笑道:“桓大公子,什么都别说了。走罢,咱们吃酒去罢!” 第136章 酒肆小聚(二) 城中酒肆人满为患,热闹非凡。桓秋宁和章远到的时候里边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桓秋宁挠挠头道:“就咱俩?咱俩何必在这跟他们挤油水呢,咱们找个山头,坐山顶上吹着小风喝不行么,那样多舒服啊。” 没等章远开口,店小二便凑上来,笑眯眯道:“哎呦客官您别走呀。您不知道罢,小店的美酒天底下独一份的香,多少人不远万里来到上京就为了来小店喝上一坛子酒哇!您要是就这么走了,小的保准您刚出了门就后悔!” “嘴皮子挺溜啊。”桓秋宁笑笑,问了句,“桑落酒还有吗,来两坛,我带走。” 章远凑到桓秋宁身边,捂着嘴,小声道:“照大人此刻正在二楼吃酒呢,你还走吗?” “你不早说!直接上二楼啊,走啊。”桓秋宁兔子似的往前蹿了两步,又道,“欸?哪个天杀的领着他来喝酒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章远拍拍桓秋宁的胳膊,笑着调侃道:“哟,桓大公子管的挺宽啊。人家照大人想不想喝酒,跟谁来喝酒,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真把桓秋宁给惹毛了,他指着章远,皮笑肉不笑,“下月初七你别来吃喜酒,没你的份啦!” “错了错了。哥我不说了,你最配了,你就是天底下最配的。你让我去,我给你们送份大礼,行不?”章远嘴上求饶卖乖,实则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肆意。 桓秋宁的嘴角抽了抽,理直气壮地道:“爷不稀罕!” 第191章 说着说着,二人走到了二楼的包间。门一开,酒香扑面而来,直接就把人给香晕了。 桓秋宁前脚刚迈过门槛,还没来及的仔细悄悄包间里都有谁,屋子里便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抚掌声。 谢禾一边抚掌一边站起来,给桓秋宁让了座位,朗声道:“瞧瞧谁来了!最能喝的来了!快给咱们桓大公子倒酒!” 桓秋宁没搭理他,径直走到照山白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刚做下去就问道:“山白,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感觉怎么样?胸口还痛吗?”说着就要上手。 谢禾在一边坐下,啧啧道:“我说桓大公子,您也太小心了罢。照大人的确是金贵,受不得一点伤,可他被你死死盯着喝了几个月的白粥了,喝点酒解解馋总归是可以的罢。就怕这花儿啊本来没什么事,结果被你给捂坏了。” 桓秋宁根本不听他说,依旧嚣张跋扈地道:“闭嘴!” 照山白淡淡笑道:“无事。今日诸位都在,小酌怡情,喝些也无妨。阿珩,今日殿议之时发生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打算如何?” 桓秋宁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谢禾附和道:“是啊,桓大公子,现在整个上京城的人都知道陛下为了袒护你同时驳了陶氏和柳氏颜面,甚至让皇后的亲哥哥下不了台。你可真是有本事呢。”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突然叫我‘桓大公子’呢,原来都知道了啊。这消息飞的就是比人跑的快。也不对啊,你们不应该叫我‘桓氏余孽’吗。”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往嘴里扔了俩和花生米,喝了一口小酒。 “害。多大点事啊。”桓秋宁弹弹衣袖,慢条斯理道,“些许风霜罢了。” 见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不说话,桓秋宁端起酒杯,突然正经道:“承蒙诸位一路以来的关照,桓桁在此敬诸位一杯。” 一杯。 两杯。 三杯。 桓秋宁一连着喝了三杯。如果不是照山白握住了他的手,他大抵是要一直喝下去,直到把酒壶里的酒喝个精光。 照山白温声道:“阿珩,可以了,别再喝了。” 章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是啊,十一哥,喝酒得慢慢喝呀。来,我敬你一杯。” 桓秋宁爽朗地笑道:“都喝都喝,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山白,你的那一份,我替你喝啦。” “阿珩,我自己来罢。”说完,照山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京中烈酒比塞外的汗酒还要烈,还要浓醇。能三杯不倒的,就已经算是酒量大的了。 来的最晚的是吴念,他先去药房给照山白抓了药,又送回了照府,这才一路小跑赶过来。进了包间,他关上门,先是悄咪咪地走到照山白身后,给他塞了几个油纸包着的蜜饯,然后才坐下。 谢禾旁边,高梁饴穿了一身金白色的衣裳,高高竖起马尾上簪着一根镶嵌着白玉银簪。他坐在谢禾旁边,一声不吭地吃着酒,不像是丐帮帮主,倒像是京城里的世家公子。 桓秋宁还真就没人出来,直到吴念说了句“帮主,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他才认出那人是高梁饴。 他笑笑,宛如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笑道:“帮主,你是不是又长个了?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高啦!” 谢禾撇嘴道:“他比照大人都高,自然是比你高了。” 桓秋宁瞅着谢禾,纳闷地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唱反调?我不过说了他一句,你立马就着急忙慌的护上了。你俩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章远哈哈一笑,朗声道:“你有所不知啊,他可是咱们天下第一丐帮帮主的‘压榨夫人’!” 此话一出,除了谢禾,众人皆笑。 谢禾帅小孩脾气,气急败坏,揭桓秋宁的短,道:“照大人,我跟你说,当年他在琅苏的时候,半夜跑到将军府的院子里,行偷窥之事!这种事,他肯定不会跟你说的,来来来,我给你讲讲哈。” “打住!”桓秋宁懒洋洋地往后一仰,两手撑着文茵,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不在场,怎么知道我半夜去了将军府?欸,你这么一说我可是想起来了,当夜我可不是去偷窥,我是去‘抓贼’,抓的还是偷情贼。谢小公子怕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被逐出家门的了?” 谢禾由怒变委屈,嗷嚎道:“照大人你看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蛮不讲理。我说不过他,我委屈。” “走开走开,这是我的小山白!”桓秋宁把照山白拉到自己的身边,抱着他,对谢禾道,“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你找照山白说什么委屈,你应该让高梁饴护着你。” 章远和吴念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叹气,分明是已经拿这两个人没辙了。 桓秋宁拎着酒壶,倒干净最后一滴酒后,众人便各回各家,谁也没有留下一句道别的话。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别之后,还有再见的机会。七月初七,他们要去吃喜酒。 离开酒肆之后,桓秋宁与照山白肩并肩走在长安街上。一晃多年过去了,照山白仍然清楚地记得他与桓秋宁在长安街上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一切都仿佛就在昨日,未曾远去。 照山白凝眸,看向桓秋宁,温柔一笑,道:“阿珩,你醉酒了。” “有吗。”桓秋宁揉了揉自己的脸,扯着照山白的袖子,走到他的面前,“山白,你看,我的脸红了没有?” 照山白帮他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放到了耳后,闻声道:“有一点点。” “真的吗!那我千杯不醉的名声岂不是毁在自己手里了!我没醉啊,脸为什么会红呢!” 照山白驻足,低头去看他的脸,道:“看我。” 桓秋宁歪头道:“我一直在看你呀。” 照山白凝眸盯着他看了一会,抬手勾了勾他的鼻尖,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道:“现在知道为什么会脸红了吗。” 桓秋宁被他盯得脸红耳朵更红,登时大彻大悟。面上风平浪静,毫无波澜,实则心里早已掀起千层浪,心道:“坏了坏了,日后怕是要日日被小山白拿捏了。我当年在满春楼,真是白学了那么多撩拨人的好本事。” 桓秋宁很是乖巧地笑了一下,“山白啊。” 照山白看着他,藏在心底的担忧渐渐浮出水面,就含在那双眸子里。他道:“阿珩,我们走罢。如果你留在这里不开心,我们就去你喜欢的地方。天大地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桓秋宁道:“山白,我们的家在这里,我喜欢这里。况且,他们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喜欢我就好啦。” “山白,你不用担心我。今天的事情早晚会发生,我早就想清楚了。总是有人说人生的要爬过第一道分水岭便是投胎,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甩开我的身份,我的过去,现在想想,那些珍贵的时间真是浪费了。与其想着如何把自己藏起来,倒不如坦然接受,接纳自己,也接纳别人。更何况,那些人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人煽风点火,他们就跟着一起骂我,甚至要杀我。可我为什么要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而闷闷不乐呢?” “山白,人这一生说长很长,说短也不过几十载。我们已经错过很多了,以后,我不会再管旁人的事情,我只在乎你。我要用余生好好地爱你。” 这是照山白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汹涌的爱意。 他幼时丧母,家中有一个姐姐,还要一个弟弟,而照宴龛却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既要让父亲和姐姐不失望,也要照顾好弟弟,这让照山白总是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一点。 因为懂的事情很多,所以他总是很难融入同龄的孩子们,总是很孤独。 他孤独地成长了十几年,直到十七岁那年遇到了桓秋宁。 “桓秋宁。”照山白突然开口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公子如珩,怀霁秋宁。” 照山白走过去,与桓秋宁抱了个满怀,温声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你胜却人间无数。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第137章 贺新郎 熹昭元年,七月初七。 上京城的长安路上,张灯结彩,十里红妆。 天将将亮的时候,照府里的灯便都已经亮起来了,连天上飞的小虫都能照的清清楚楚。绰绰人影中,几位婢女拉着红绫,一路走到了与君阁。 与君阁中,红烛烧了一夜,蜡油干在了烛台上,像一朵红艳的含羞花。 羊皮塌上,一件薄薄的禅衣搭在桓秋宁的臂弯处,他趴在长绒毯子上,身上满是可怜兮兮的红印。 清晨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从衣缝里钻进去,吹散了桓秋宁身上的冷汗。照山白穿好衣服,走到塌边,在桓秋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问道:“再睡一会吗?” 桓秋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脸埋在长绒毯子里,轻声“唔”了一声。 照山白在榻上坐下,用手指抿开桓秋宁额间被粘腻的汗水浸湿的鸦发,安静地陪了他一会,而后轻声道:“天要亮了。新郎官,起来成亲罢。” 第192章 桓秋宁在榻上赖了好一会才肯起来。他坐在铜镜前,揉了揉微微泛红的肩角,看了一眼镜子里的照山白,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昨夜他是如何在这面铜镜前求饶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 桓秋宁换上婚服,走出与君阁的时候,照府中早已宾客云集,热闹非凡。桓秋宁领着胸前带了一朵大红花的汤圆,神采奕奕地走到了中堂。 “哟!新郎官来啦!”谢禾把一团鲜艳的大红色花团抛给桓秋宁,大喊道:“新郎官,接着!接花接福!” 见桓秋宁开心,汤圆笑着冲谢禾咬了咬尾巴。 谢禾一边摸着汤圆的脑袋,一边笑道:“这小东西真好玩。今日你们大婚,带它来做什么?也不怕给那些胆小的吓跑咯。” 汤圆似是对“小东西”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傲娇地赏了谢禾一个小白眼。 桓秋宁道:“它是我请来的花童。”听到这句话,汤圆满意地打了个滚。 谢禾笑道:“哎呦,瞧瞧,这小东西要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了。” 桓秋宁给谢禾塞了一包喜糖,想堵住他的嘴。谢禾打开喜袋一看,里边全是高粱饴,“什么意思?你们大婚,吃我们家帮主是罢。” “爱吃不吃。”桓秋宁道,“你猜,这些喜糖是谁送来的?你不知道罢,在场的宾客手中的喜糖,全是你们家天下第一丐帮的好帮主送来哒!不仅今日到场的宾客有,今天全上京城的百姓都有喜糖吃!” “哈哈,帮主大气。”章远抱着一把长刀走过来,把刀扔给桓秋宁,道:“接着!这可是我花重金请人专门为你打造的,收好罢。日后你跟照山白过日子,用它劈柴绝对好用。” “暴殄天物啊!这把刀好生气派,用来砍柴岂不可惜。”谢禾替宝刀打抱不平,又道,“不如,你用这把刀去山中打些野物回来,给哥几个解解馋。打只鸟儿也行!” 说到鸟儿,还真就来了鸟儿了。 董明锐抱着两只公鸳鸯,在众人的示礼问好中,晕头转向地找了桓秋宁许久,终于在老腰累断之前找到了桓秋宁。 “桓桁,你亲叔来也,你也不过来迎接,你呀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是不知礼数。”董明锐把两只胖墩墩的鸳鸯塞到桓秋宁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擦汗,“瞧瞧罢,金色毛的鸳鸯你第一次见罢?” “稀罕呀!”桓秋宁实在是抱不过来了,只能拎着俩鸳鸯的翅膀,“这俩鸳鸯肥嘟嘟的,一身肉,今晚炖汤,绝对香!” “可别,这俩可是我的心肝儿。”董明锐一听桓秋宁要把他的心肝儿炖了,狠狠地剁了跺脚,“你今天晚上要敢把它们炖了,明儿我就把你给炖了!” 谢禾举手道:“我支持。” 章远一本正经道:“我没意见。” 岂有此理,竟然以多欺少?桓秋宁正欲撒泼打滚,谁料刚翘起狐狸尾巴,便撞上了人。他的后背不偏不歪地撞进了照山白的怀里,刚要逃走,便被照山白从背后揽住,只能束手就擒。 若不是昨夜照山白做的太狠了,他怎会见人就逃? 照山白扶住他,温声道:“夫君,站稳了。” 这一句“夫君”叫的桓秋宁骨头都酥了,他哪还有心思管鸳鸯,恨不得立刻扑进照山白的怀里。然而,在人前他还是要稍稍矜持一点的。 见状,谢禾强压嘴角,笑道:“浓情蜜意呀~” 章远乐呵一笑道:“幸福美满呀~” 只有董明锐望着此景此景,悄悄地抹了两把老泪,心道:“完啦,老桓家真的要绝后啦!老桓啊,你快回来看看罢,老夫真是无能为力了啊。罢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独留老夫一个人哭去罢。”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红日渐沉,长日将尽。镶嵌着金边的云絮在天边铺开,金光洒向中庭,给宴席镀上了一层金子。 吉时已到。 拜堂之时,二人皆着玄色深衣,而非迎宾客时穿着的喜庆的红袍。照山白崇素慕雅,而桓秋宁最喜欢玄色,二人便穿着玄色绿纹礼袍,在一众宾客的注目中,走上了铺满花瓣的红毡。 一路上没有喜娘高亢的赞礼,也没有哄哄闹闹的喧闹声,只有一阵风穿过堂前,吹得烛火微微一斜。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时间交给了他们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照山白握着桓秋宁的手,温柔地冲他点了点头。 “一拜长姐。 长姐如母,承蒙阿姐多年照顾,山白方能渡过诸多劫难。阿姐教我做事、做人、明理,教我如何爱人。阿姐,今日我把心爱的人带来了。如若日后不能常伴阿姐身侧,惟愿阿姐兰桂齐芳,安乐顺遂。” “二拜大徵的江山明月。 惟愿大徵河清海晏,永世永昌。” “三拜吾妻。 与阿珩相知相识,乃吾此生之幸,承蒙吾妻不离不弃,几经离别,幸得重逢。照丞此生不洗前尘,不为身后名,惟愿与卿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与自少时便喜欢的人喜结连理,是照山白回京之后夜夜梦到的事情。如今他得偿所愿,此生便也无憾了。 “拜堂之后,便没人能再将我们分开了。”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便是礼成了。 戌时,宴席上又来了位新的客人。 谢柏宴只身前来,甚至没有带随行的侍卫。二人没想到谢柏宴会来,一齐上前迎接。 谢柏宴命人端来了一杯酒,道:“朕来晚了。不过,朕给你们二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份礼物,桓桁一定喜欢。” 二人示礼道:“谢陛下。” 谢柏宴赏赐给他们一杯酒。 只是,明明有两位新郎官,谢柏宴却只赏赐了一杯酒。 照山白欲伸手接下酒杯,谢柏宴却道:“哥哥,这杯酒不是给你的。只能他喝。” 照山白护住桓秋宁,问道:“敢问陛下,缘由为何?” 谢柏宴淡淡一笑,道:“不过是一杯酒而已,哥哥紧张什么。哥哥若是想讨酒喝,朕再命人给哥哥倒一杯就是了。只是,这一杯酒,只能让他来喝。” 桓秋宁察觉到此事有些端倪,便抢先一步接过酒杯,笑着谢过后,在谢柏宴的注视中,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了。 亲眼看着桓秋宁喝完酒后,谢柏宴便回宫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桓秋宁咂摸着嘴里的酒,没有尝出毒药的苦涩味,只觉得这酒很淡,淡的像喝了一口清水。随后他和照山白回到宴席中,又喝了很多酒,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到了夜里,他的身体却出了问题。 桓秋宁感觉到好似有上千只蚂蚁正在蚕食他的五脏六腑,稍稍一动,便痛苦至极。他的眼睛、鼻子、嘴通通在流血,照山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任由府上的大夫给桓秋宁扎针。 桓秋宁被大夫扎的像个刺猬一样,可是七窍仍然流血不止。到后面,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出现烂疮,相当可怖,照山白看到那些烂疮,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闯入皇宫,质问谢柏宴为何要在大婚当夜对桓秋宁下此毒手。 桓秋宁隐隐约约听见照山白要走,伸手拉住他,虚弱地道:“山白,别走。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你不要走。” “阿珩,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照山白抱着桓秋宁,捧着他的脸,看到鲜血从他的嘴边不停地流到自己的受伤,绝望地道,“阿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照山白哭到抽搐。大红的婚服就挂在一边,照山白身上还穿着拜堂的衣服,他甚至还没从大婚的喜悦中走出来,如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桓秋宁喃喃道:“没事的山白,我不疼,我没事的。山白,你听我说......我此生能与你走到这一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没有遗憾了。你不要......不要哭......不要为了我哭。” 照山白慌乱地抱着桓秋宁,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哭成泪人,“阿珩,我该怎么救你。我好后悔,为什么受伤的人是你,为什么受伤的人总是你,我真没用。” 照山白无计可施之时,董明锐敲了敲与君阁的门。董明锐给桓秋宁吃了一枚药丸,随后告诉照山白,想要救下桓秋宁的命,必须在三日之内赶去郢州的苍凉山,去山里找一个叫“忍冬”的人,求她救桓秋宁。 她是一位避世的神医,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苍凉山上研究药草,但是此人行踪不定,也很有可能不在山上。若是能遇到她,便一定要求她救人,若是她不肯救桓秋宁,那么桓秋宁就只能等死了。 是夜,丐帮的人找来了几匹快马,章远扛着桓秋宁连夜赶路,直奔苍凉山而去。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通关文书,可这一路上所有的关隘都是为他们敞开大门的。几人一路畅通无阻,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 进了郢州地界,看到早已在城门口等候的宫用马车时,照山白突然明白谢柏宴送给他们的大礼到底是什么了。 第193章 第138章 贺新年 马车里有谢柏宴给二人送的新婚贺礼。 照山白进城不久后,马车中走下来一个人,看着装,应该是宫里的侍卫。那人见到照山白,拱手示礼,问候道:“照大人您果然来了。马车中有陛下为您和南山大人准备的地契以及十万两黄金,正是陛下为二位大人准备的新婚贺礼。陛下让属下转告给您和南山大人,他已经为您二位把以后的路铺好了,能在各大世家的眼皮子底下毫发无损的开京城的机会不多,陛下希望你二位能好好地珍惜这个机会,莫要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说完,侍卫掀起了马车的帘子。 照山白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马车里的东西,只问了一句:“解药呢。” 侍卫明知故问,提醒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怎么会在给您二位的贺礼中下毒呢。我这里没有解药,您要想救人,还得按董大人的意思办。” “明白了。”照山白冷漠地回了一句,而后对章远道:“我们走。” “欸,等等,”侍卫又道,“章将军,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给您封赏呢。速速跟我回去罢。” 章远甩了侍卫一个白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侍卫不急不怒,提点道:“章将军没听明白吗?陛下命令您立刻回京呢。陛下不是在请您,而是命令您。陛下的意思是,以后的路,该二位大人自己走了,章将军还是莫要插手了。毕竟啊,这泥潭下面有漩涡,陷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照山白不想让章远为难,背起桓秋宁,对章远道:“章将军回去罢,阿珩不会有事的。既然已经到了郢州,往后的路,也该我们自己走了。” 章远执着道:“可是照大人,人命关天。‘天’再大,也没有十一哥的命大,今日我违抗一次圣旨又如何!” “章将军仁义,山白替阿珩谢过将军。”照山白道,“只是,怕就怕,苍凉山上的人,只愿意见我与阿珩。章将军,就送到这罢。后会有期。” “既是如此,”章远回头牵马,“照大人,我们就此别过了。等日后十一哥醒了,代我问好。” 照山白点头道:“放心罢。” 辞了章远后,照山白趁夜入山,在漫天的星光中背着桓秋宁沿着山间小路往山上走。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如果他今夜寻不到那位神医,桓秋宁就真的没救了。 照山白已经整整三日没合眼了,眼睛干涩,有些看不清夜路,不小心踩空了,便掉进了山中捕捉野兽的陷阱里。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背着桓秋宁爬出来,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照山白见到很多猩红的眼睛,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不敢走过去一探究竟。直到他爬到半山腰回头看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被野兽尾随了一路。想到此处,他吓得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他一摔倒,桓秋宁就跟着他一起滚下去了。 “阿珩,对不起,摔疼你了。” 照山白的手上沾满了泥巴,他想给桓秋宁擦擦脸,就只能跪在桓秋宁的旁边,用干净的额头蹭掉桓秋宁脸上的灰。他小心翼翼地替桓秋宁蹭干净了脸,咬牙爬起来,背着桓秋宁,继续赶路。 一整夜照山白不停地摔倒,爬起来,又摔倒,再爬起来。他的膝盖摔得紫一块青一块,已经使不上力了,只咬牙忍者,继续往上爬,一步也不能停。 天快亮的时候,照山白仍然没有爬到山顶,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到最后他的身体完全扛不住了,甚至连抬起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中起了一层晨雾,不知为何,照山白却在晨雾中看到了漫天的星星。他伸手想要去摘星星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再后来,他只记得自己躺在草堆里,好像有一只淘气的鸟儿戳了戳他的脸,然后便晕过去了。 不知沉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照山白浑身酸痛,爬起来的时候骨头都要碎掉了。 空气中有茶的清香。 他坐在竹条编制而成的木床上,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过于简单,他瞧不出个所以然,便推开木门,走到了院子里。 这是一间极其雅致的宅子,宅子是大户人家曾有的规制,青砖高墙,飞檐斗拱,但岁月和湿气腐蚀了宅子原本的风雅,显得有些荒芜。 墙皮大片地脱落,如树皮一般躺在地上,周围生出了许多青苔。 院子里有一个书案,照山白走到书案前,低头注视卷轴上的诗词。作诗之人的字相当漂亮,别有风韵,也不失气派,像是书法大家所写,教人不由自主驻足欣赏,移不开眼。 “你醒了?” 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照山白回头望去,一个气度不凡的女子端着一个药罐走到葡萄藤下,坐在了石凳上。她道:“你过去受过重伤,并未痊愈,此番上山又伤了筋骨,所以昏迷了十几日。你且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淤青褪去了吗?” 照山白拱手作揖,示礼道:“敢问您是?” 女人放下药罐,道:“先过来罢。” 照山白走过去,站在女人身旁。女人抬头时,照山白看到了她的脸,登时讶然道:“敢问夫人可认识桓秋宁?她便是与我一同上山之人,夫人可曾见过他?” 太像了。 女人的眉眼与桓秋宁的一般无二,她的眉心处有一颗红痣,与桓秋宁眉心的胎记在同一位置。看见她的这张脸,照山白方才知道桓秋宁这张脸若是长在女人身上,是多么倾国倾城。 女人道:“见过。” 照山白又问道:“且容山白冒昧,多问一句,那他身上的毒?” 女人没有回答,先是问了句:“是董明锐让你带他来找我的?” 照山白跪在地上,作揖道:“正是。想必夫人便是董大人口中居于山中避世的神医了罢。山白何其有幸,能在此见到您。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山白无以为报。” “你先起来。”女人道,“我不是什么神医,桓珩也并未中毒。董明锐给他下了药,让他七窍流血,看着可怕,实际上是在替他清除体内的余毒。你这孩子,倒是受了他的诓骗,吃了一路的苦。” 照山白问道:“您认识阿珩?” 女人递给照山白一杯热茶,温声道:“不知你是否听说的我的名字。我是董明锐的妹妹,桓桁的母亲——董静檀。也许你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忍冬’,我自称‘忍冬居士’。” 这一刻,照山白有了想哭的冲动,“如果阿珩知道您还活着的话,一定会特别、特别欣喜的。” “是么。”董静檀展眉一笑,如芙蓉花绽开,眉目如画,“我倒是不希望他知道我还活着。了无牵挂不是一件坏事。桓桁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到不需要母亲照顾的年纪了。” 照山白道:“您有所不知,这些年阿珩活的很辛苦,也很孤独。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如果他能见到您,一定会万般开心的。我常常听他讲起您少时带他四处游历时遇到的趣事,您带他见山见水,您不知道,年少时您带他游历的那段时光,支撑着他活了好多年。” 董静檀摇头叹息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当年桓氏惨遭灭门,我死里逃生,却没曾想桓珩竟然还活着。直到他在郢州崭露头角,董明锐才肯告诉我,南山就是我的孩子。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了,我不想再去打扰了。我知道,如果我再次回到他身边,一定会让他想起很多痛苦的回忆的。” “夫人,阿珩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其实,他的心很软。”照山白温柔一笑,道,“莫要说您了,就算是走失的流浪猫回到他的身边,他都会很欣喜的。” “但愿他不会恨我。”董静檀问道:“孩子,我听你自称‘山白’,你的表字字可是‘山白’?你可是照氏子弟?” 照山白点头应道:“正是。” 董静檀又问道:“你可是照琼?” 照山白解释道:“夫人,我是照丞,表字山白。照琼是我的弟弟,也是大徵的新帝。” “我已经很久不过问世事了。你说的人,我不认识。”董静檀不疾不徐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不少过去的事情。我与你的母亲是闺中深交,当年我们一同游历北疆的时候,遇见了一种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就叫‘照山白’。我们夏日去的,离开时正好是立秋那天,走的时候,我们给各自未来的孩子取了一个名一个字。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便定下娃娃亲,从此结为亲家。如果生的是两个男孩,便教你们结为兄弟,女孩也好,就做两小无猜的闺中密友。我们选了两个字,一珩一琼。连表字也想好了,我生的孩子叫‘秋宁’,她生的孩子叫‘山白’,用来纪念我们在北疆一起登高赏花的那些日子。 只可惜,再深的情谊也抵不过‘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后来你的母亲离开了人世,我也离开了桓府。我时常想念你的母亲,便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桓桁’,却不知你父亲把‘琼’字给了你弟弟。我想,你父亲给你取名为‘丞’,定是对你寄予厚望罢。” 第194章 照山白黯然神伤道:“我却一直让父亲很失望。” “孩子,别这么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悦人,而是悦己。”董静檀温柔道,“你得先满意你自己。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念桓桁的名字,他也一直在唤你。我之前从未见过桓桁如此在意过一个人,你们的关系不止挚友这么简单罢。” “夫人,”照山白坦诚道,“我们已经成亲了。” “真好。”董静檀笑着拍了拍照山白的手背,“遇见你,是我孩儿的福气。我家孩儿的脾性我很清楚,他最是调皮,日后怕是免不了要给你添麻烦了。” 照山白腼腆地笑道:“我倒觉得是自己总是给他添麻烦。” 太阳渐渐西沉,董静檀递给照山白一个包袱,里边装着一些药方,大多是清热祛毒的,也有补药。她道:“我在这山里住了十几年了,也该出去走走了。孩子,等桓桁醒了,你带着一起下山罢。董明锐既然引你们来到了这里,就一定会提前替你们安置好住处,下山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照山白问道:“夫人要去向何处?” 董静檀抬头,观飞鸟惊飞,雾霭沉沉,扬眉一笑道:“天高任鸟飞,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照山白挽留道:“不知夫人可否答应山白一个请求。您可否与阿珩再见一面。” 董静檀淡然道:“人生最难得的就是放下,我不想成为他的牵挂。既然他早已经放下了,我又何必给他徒增烦恼呢。如果他知道我还活着,来日必定会因为我的离去再痛苦一回。” 照山白执着道:“夫人,山白以为一时的喜悦也很重要。我真心的希望他可以因为您而开心一次。” “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我答应你了。”董静檀最终还是松了口,答应了他。 *** 五个月后。 照山白用这些年的积蓄置办了一间宅子,托人把上京城中那间陋室里的家具连同蝴蝶墙一起搬了过来。他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还给汤圆建了一个小窝。 桓秋宁醒过来后总是嗜睡,照山白就抱着他坐在梨花树下的摇椅上,轻轻地给他唱北疆的民谣。有时候,桓秋宁会突然醒过来,笑他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吵着闹着要自己唱,可他没唱几句就又睡着了。 照山白不生气也不着急,就这么抱着他,看太阳一点一地落下去,天黑下去了,就把桓秋宁抱到屋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中,除夕悄然而至。 这年的除夕相当热闹。 从琅苏来的戏班子挨家挨户的唱戏,唱到照山白家的时候,桓秋宁正穿着结婚迎宾时穿过地那身大红的婚服,扮作新郎官,逗汤圆玩。不巧被戏班子里的人拐了去,又跟戏班子里的一位“新娘子”凑成了一对,二人一齐表演闹鸳鸯。 戏班子溜街遛回照山白家门口的时候,桓秋宁正呲着大牙笑的跟太阳花一样。他一转头,见照山白也穿了一身婚服,站在门前,用捉鬼似的眼神盯着他,吓得他一个踉跄从戏班子大队中跌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扑到了照山白的怀里! “这位公子,你好靓哇!”桓秋宁勾着照山白的下巴,眯眼笑道:“可以请你去吃酒吗?不吃酒,做别的也可以。” 桓秋宁那双勾人的眼睛笑起来就像含笑的花,教人看上一眼,便不舍得移开眼了。照山白看得入了迷,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已经多了一朵硕大的红花。 “鲜花衬美人,”桓秋宁笑道,“公子你好俊俏啊!~新郎官,走罢,跟我成亲去罢!” “这位公子,”照山白回过神,清了清嗓子,“你笑的好假。” 桓秋宁戳戳自己的脸,问道:“有吗。我明明笑的很认真啊。” 照山白扫了一眼一旁看戏的戏班子大队,道:“我说的时刚才。你在那里的时候。” “噢。刚才呀,刚才那是逢场作戏,当然笑的很假啦。”桓秋宁咧咧嘴,笑的露出一排牙,“不过,调戏我们家小山白,我肯定是笑的很真的啦。” 照山白道:“我姑且信你一次。” 桓秋宁叉腰,坏笑道:“你要是不信,我再调戏你一次就是啦。” 照山白摘下耳边的大红花,放在掌心看了看。冲门外的戏班子大队里的人颔首示礼后,他对桓秋宁道:“走罢。” “干嘛去,”桓秋宁跟上去,问道,“我还没玩够哩。” 照山白则把大红花扔给他,顺便抛下一句:“贴对联。” 晚上,郢州城内张灯结彩,宛若白昼。从前这座城池是郢荣的王都,虽然比不上上京,但也是相当繁华。街道上的小摊多到要三五个小摊合在一起才能摆开,路上的行人大都穿着新做的棉衣,拎着花灯,欢欢喜喜地逛街。 桓秋宁与照山白走在大街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一伸手,摸了个空,后知后觉,原来是少了雪。 桓秋宁看着呼出的热气缓缓升空,道:“今夜要是能下雪就好了。除夕夜就要玩雪才有意思。” 照山白抬头望了望天,温声道:“许愿罢。据说天神能听见凡人的心声,今日是吉祥的日子,我们许愿,也许他们会应允。” 桓秋宁牵住照山白的手,十指相扣,笑道:“那我若是对着你许愿,能实现嘛?” 照山白真挚道:“凡你所愿,我皆应允。” “真的吗!”桓秋宁抱住照山白的胳膊,笑道,“那你陪我逛街罢。” 二人穿着大红色婚服,手牵着手慢悠悠地逛街。如果遇到捣蛋鬼冲耍鬼脸,照山白便给小淘气们糖吃。 路过糕点摊时,照山白问道:“梨花酥吃不吃?” 桓秋宁笑嘻嘻道:“吃!” 路过卖花灯的小摊时,照山白问道:“小花灯要不要?” 桓秋宁乐呵呵道:“要!” 于是,照山白便给他买了一只小狐狸花灯拎着玩。 路过卖荷包的小摊时,照山白问道:“喜不喜欢荷包?” 桓秋宁揉揉脸,美滋滋道:“喜欢!” 一路上,桓秋宁喜欢什么,照山白便给他买什么,到最后,他两只手拿不过来了,照山白便替他拿着。 路过求签的小摊时,桓秋宁盯着摊主看了一会,确定此人长得颇为面善,应该不会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怪签之后,才拉着照山白走了过去。 桓秋宁搓搓手,激动道:“山白,抽个签罢,算算来年的运势,如何?” 照山白点头应道:“好。” “那......我先帮你抽一张?看看手气?”照山白点头后,桓秋宁立马抱着竹筒晃晃了,随后闭着眼,胡乱念了一通咒语,“天灵灵,地灵灵,天灵地也灵......来个好签!” “就这张啦!”说完,他抽出竹签,翻开竹签下面系着的字条,一看,登时慌了神,“觅得良缘?!” “那我算什么!不行不行不行,这个不算,你已经成亲了,不能再觅得良缘了!”他连忙把竹签插了回去。 桓秋宁又要再抽,照山白却握住他的手腕,道:“我来罢。我来替你抽。” “好呀。你的手气一向很好。”桓秋宁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心道,“贼老天,你务必要让山白抽到好签,让他开心开心,不然,我要骂你啦!” 照山白抿嘴一笑,在小摊上放了一块小金子,冲摊主使了个眼色。随后,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竹签,还有一张字条。 照山白把“好运”放在桓秋宁的掌心,让他紧紧握住,而后温声道:“阿珩,睁眼。” 桓秋宁睁开眼睛,见到是上上签,大喜道:“竟然是上上签。我就说嘛,你的手气一直很好!” 照山白温柔一笑,道:“这是替你抽的,要说也是你的运气好。” 桓秋宁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旋即展开字条,看到上面写了一句话: “阅尽千帆枝头月,惟愿秋风还安宁。” 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照山白的字。原来真的会有人为了逗他开心,特地的准备好“幸运”送给他。 桓秋宁没有拆穿照山白的一番心意,傻傻地笑了笑,道:“真好,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签啊,我真幸运。” 桓秋宁拿着字条傻乐了一会,旋即,照山白笑着俯下身,在桓秋宁耳边轻声道了句:“阿珩,新年快乐。” 桓秋宁后退一步,明知故问道:“你说什么?” 照山白大声道:“新年快乐!” 桓秋宁再后退一步,捂着耳朵,又问道:“你说什么!” 照山白大喊道:“我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桓秋宁突然有些想哭。他仰头望天,强忍着眼泪,却惊喜的发现,空中有无数亮晶晶的小精灵正扑面而来,比凉意更快抵达眉心的是小精灵温柔地轻吻。 “下雪了。” 京城的雪真的飘到了江南,而江南的花开在了他的眉心。 二人手牵着手,迎着漫天飘雪,一路走到了长街的尽头。照山白握着他的手,回头一望,身后是万家灯火,烟火人间。 第195章 原来,自相识那日起,他们已经一起携手走过了这么多年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照山白终于可以在人群中大声的喊出他的名字,终于可以向世人大大方方地展示他的爱意。 藏在京城陋室中的一千只蝴蝶随着漫天飘雪一同飞向天涯海角,彼时,他们站在灯火阑珊处,诉说着平生最让人心动的情话。 照山白想起了他在上京城给桓秋宁写过的一封家书。 “如果我的悲伤变得云淡风轻,整个人仿佛悲失其重,无法感受到风与温度。 我想那一刻,我会想起你。 因为你是我的人间漫漫岁月长。” 河清海晏,山河无恙。 人间漫漫岁月长。 -正文完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