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的山村日常》 第1章 [古装迷情] 《农家女的山村日常》作者:夏天吃瓜【完结+番外】 文案: 陶枝是山塘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谁知娘亲产后一病不起,幼弟体弱尚在襁褓之中,爹却要她嫁人。 那日她见到一个少年沿着小溪从山里走了出来,他嘴里哼着小调,身上叮铃哐啷挂了一堆家伙什,碰见她时好奇的问:“虽然我大嫂托人找上你们家了,但我根本不想娶你,你寻个法子把这事儿弄黄了,行不行?” 陶枝:“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呸!” 少年没生气,反而翘起了嘴角,“那正好!” 而后他们还是成了亲, 夫妻俩出门一个往东,另一个就往西。 一个上房修屋顶,另一个就下河洗衣。 一个种菜苗,另一个就敢拔了喂鸡。 徐泽和她打打闹闹,却容不得旁人对她呼来喝去,他索性遂了兄嫂的意,分了家,带着陶枝搬了出去。 他们临山而居,一起上山打猎,下河捞鱼,采山珍,取山蜜,烹尽四时鲜,日子过得不知有多惬意。 先动心的人最无力, 那日中秋,他红着眼眶委屈巴巴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想着有朝一日与我和离?”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成长 日常 先婚后爱 主角:陶枝 徐泽 一句话简介:夫君你好像一只小奶狗啊 立意:细水长流,山中一碟小甜饼 第1章 “我不嫁!” 陶老爹被这犟丫头气得脸都青了,抄起一把笤帚往桌子上一拍。 “老子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陶枝倔着一口气没吭声,跪在地上腰杆却崩得笔直,憋着泪红了大半个眼眶。 “咱们山塘村没嫁人的姑娘就属你年纪最大,你还一口一个不嫁!你个死丫头反了天了,你娘老子让你嫁你就得嫁!这徐家哪里不好?啊?” 陶阿奶叉着腰站在灶房门口又喊又骂,生怕这死丫头把这门好亲事闹黄了。 前几年,陶家大丫头勤快肯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说亲的媒婆把陶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陶枝不肯,说家里没有男丁,要多在家里留几年帮着家里分担分担。 割草喂猪她一日不落,洗衣砍柴也做得干净利索,每日里里外外帮着娘做些琐碎的活儿。 陶阿奶因为这个大孙女勤快确实轻省了不少,每日里还能有闲暇端着针线筐子去村口玩玩,和左邻右舍扯扯闲篇。 她爹娘一开始确实也是舍不得这个头生的女儿,再一个因着求亲的人家多,反而要挑挑选选。左看右看,横竖也没一个满意,于是又把陶枝多留了几年。 后来,被拒了的人家嫌陶家泥腿子出身还挑三拣四,落了自家面子。三言两语又把陶家狗眼看人低、非要把一块老咸菜留着当传家宝,编排了一番再传扬了出去,闹得人尽皆知。 陶阿奶气得到村口大骂了一场,也是没人理,平日里的聊得来的婆子媳妇们反而偷偷看她笑话,她索性也不爱往村口去了。 陶阿奶在家里成天的看着这娘仨不顺眼,不是骂袁氏肚子不争气就是嫌大丫二丫干吃饭挣不了一个铜钿。 也只有去年年底,儿媳袁氏给她生了个孙子,她才着实欢喜了一回。 不过,也没欢喜上几天。 袁氏这胎的怀相本就不好,孩子生下来就瘦瘦小小的一个,吃的少,睡的多。因为是冬月里生的,一家子生怕这孩子扛不过年,一时也没起名,只叫幺儿。 寒冬腊月里屋子冷,袁氏月子里害了病,又没有奶水,出了月子身上还是淋漓不尽,天天吃着药下不来床。母子俩汤药供着,羊乳养着,过了一个春就把家里的银钱霍霍了个干净。 陶阿奶气出生天,成天在家里哭自己寡母一个,拉扯一儿一女长大如何不容易,又气儿子娶的媳妇活像个灾星,嘴里又是骂又是嚷,成日没个清净。 陶枝红着眼,泪珠子直往下淌,“爹,我娘的病还没好,幺弟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离了家去……” 陶老爹听孩子哭得可怜,还一心为家里着想,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只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枝儿这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听话懂事又勤快,他心里怎么不疼她,可如今…… 陶老爹叹了口气,声音也没那么大火气了,“我知道那徐二有些混账德行,成日招猫逗狗的,名声不好。但总归只是年轻心性,心眼不坏。何况他家祖上是有些家底的,你嫁过去以后有吃有穿,再好好劝着他,也未必不能和和美美过上日子。” 陶枝只知道爹逼她嫁人,却不知道爹还偷偷去打听过那徐二的为人底细,心里也是又酸又胀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用袖子擦了一把的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爹,家里是不是没银子了?” 陶老爹被问得心中一梗,脸上也觉得火辣辣的,几个字在喉咙咕噜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陶枝一看阿爹脸色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娘身子没好药不能断,弟弟体虚还得继续吃羊倌家的羊乳,没有铜钿,拿什么买呢? 陶老爹是不好和她细算这笔账的,家中如今确实缺银子,说的好听是结亲,说得不好听是卖女儿换钱。 又不是灾年荒年,传出去他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他铁着一张脸,闷着声音说:“家里银钱的事你莫管,天塌下来还有你娘老子顶着。只是你今年十八了,你奶说的难听些,也在理。姑娘家年纪越大越难嫁,你当真准备一辈子不嫁人就留在家里?” 陶枝刚想说是,又想起家里如今的境地来,心里一下就泄了气,咬着唇默默不语。 陶老爹看她不犟了,知道也要给点她时间,起了身说:“你也别跪着了,自己好好想想,我去田里看看。” 陶老爹从墙上取下一个草帽戴在头上,又掂了把锹推了门出去。 陶枝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恍恍惚惚地走出堂屋。 陶阿奶坐在灶房门口的槛子上剥蚕豆,见她出来一双眯缝眼忍不住往她身上刮,“要你嫁人又不是要你的命,做那个死样子,还不快去把猪草割了!” “是。” 陶枝弯腰在墙角捡起镰刀和一个大蔑篮,挎在臂上走出门去。 —— 山塘村西北边靠着一大片绵延望不到头的山林,山脚下又有许多无主的野塘,山塘村也因此得名。 山中的溪水从北边一个山坳里流出来,早年间因为下大雨时常与野塘泛滥成片,就另外改了道,绕着村子往东去汇入清溪河。 山塘村的村口就在清溪河边,这儿长着一棵两臂粗的老槐树,村里的婆子媳妇在河边洗完衣裳,常坐在树下扯会儿闲篇。 陶枝脑中浑浑噩噩的,一心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出了门就埋头往北走。 陶枝专门挑了偏僻的村道走,过了两刻钟,才走到山脚下的一大片水塘边。这边水汽充足,比房前屋后那点草长得不知好了多少,又高又密。 她把蔑篮放在地上,一手搂草一手挥镰刀,片刻功夫就割了满满一篮子,还搓了一根草绳子扎了一捆提在手里。 她一时半刻不想回家去,就预备去溪边喝几口水,一个人待一会儿。 阳光透过树木的枝桠,落下斑驳的光斑,洒在溪水中像碎金子一样。小溪水质清澈,可见水底的卵石和几尾拇指长的游鱼。 陶枝喝完水又掬了几捧洗了脸,坐在小溪边怔怔出神。 一个少年沿着小溪从山里走了出来,他嘴里哼着小调,背着一把竹弓和几支羽箭,腰带上别着一把小刀,还拴着几只咽了气的雀儿。 他把眼前碍事的头发拨开,一双桃花眼睁了又睁,才确认溪边确实坐着个人儿,不是水鬼。 他看那女人半天也没动静,不知是死是活。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野果子砸了过去。 陶枝被野果子砸了个正着,恍惚中从心事中抽离出来,想着这溪边是什么树,这时节竟也掉果子? 正准备起身,又被砸了一颗。 陶枝这才发现身后站了个少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麻布衣裳,身上倒是叮铃哐啷挂了一堆家伙什儿。 那少年抬了抬下巴,问:“你在这儿干啥?” 陶枝心中一慌,心想不知这是打哪儿来的乞丐。于是一面戒备地去摸蔑篮里放着的镰刀,一面答他,“割猪草渴了,过来喝几口水。” 那少年看她身边放着割好的猪草,倒也没生疑,只是看着她。 啧,好眼熟。 陶枝被他不错眼地盯了半晌,饶是再迟钝,也有些羞恼,颊边染上了一层粉色。 少年眼中一亮。 对!他记起来了! 几日前山塘村村口来了个货郎,他和几个兄弟去大槐树下耍,恰巧见到她去河边洗衣裳。他们指着她说,这个姑娘就是他嫂子给他说的媳妇儿。 第2章 他们还故意朝她吹了口哨戏弄她,她当时就是这样红着脸跑开了。 少年皱了皱眉,“你是不是陶家那个大丫,叫陶枝的?” 陶枝愣了一瞬,反问,“你是?” “徐家二郎,他们都叫我二哥。”徐泽得意的说。 陶枝原只听人说过徐二是个泼皮无赖的混混,今日亲眼所见,他蓬头垢面,一身邋里邋遢,举止又没个正经。心里蓦地生起一股厌恶,一对秀眉也紧紧蹙了起来。 徐泽本就没心思娶媳妇,家里父母早亡,大哥不管,大嫂纵容。他一个人逍遥自在得很,想上山就上山,想下河就下河。 他心想作甚么要像李三哥一样,娶一个管家婆放在家里给自己添堵? 还是他大嫂一心念着他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在临近几个村子成日寻摸。因着徐二没个好名声,他们家又败落了,一时还真难找个愿意嫁进来的。也是听人说陶家有个姑娘嫁不出去,这段时间他们家银钱又不趁手,这才打发媒婆问了过来。 徐泽想到什么就直说了,“虽然我大嫂托人找上你们家了,但我根本不想娶你,你寻个法子把这事儿弄黄了,行不行?” 第2章 陶枝被他的一番话都砸懵了,反应过来瞬间气得肝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腌臜泼皮,还瞧不上她? 她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呸!” 那徐泽没生气,反而翘起嘴角乐了会儿,“哎嘿!那正好!” 陶枝被他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气得不轻,心口上硬生生憋着一团火发不出来,憋得脸色红了又白。 她心想自己和这个无赖说什么嘴,凭白给自己找气受不是。 陶枝起身把蔑篮和猪草提了起来,又见那人一动不动的杵着,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叱道:“让开!” 徐泽像是被她震住了,呆呆地往边上挪了几步。 直到陶枝气呼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嘴里嘟囔着:“不应该啊?” 他徐泽这辈子什么都没怕过,怎么被她一句话就唬住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他抖了抖肩,心说难怪李三哥成了亲就不出来鬼混了,果然不管多标致的女人,内里啊都是个母大虫。 还好他和这个陶大丫,互相都看不上。 徐泽心里一乐,把手臂枕在脑后,悠哉悠哉地哼着小调往家去了。 —— 这日晚饭后,陶婆子抱着小孙子在院子里玩,陶二丫跟着陶老爹去水田里捉田鸡。 陶枝在灶房收拾完,又端了一碗热水送去阿娘房里。 袁氏半靠着床头的木头箱子坐着,因着缠绵病榻许久,瘦骨伶仃的,肤色白得发青,只一对细眉美目还看得出曾经的风采。 她皱着眉喝了半碗水又放在木箱子上。见屋子里一时没了旁人,就拉着陶枝的手让她坐下。 她柔声问:“枝儿,晌午为着什么你爹发那么大的火?” 陶枝垂着脑袋,闷闷地说:“爹说让我嫁给徐二。” 袁氏叹了一口气,徐家上门提亲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她晓得后便央求男人去打听。 这才知,那徐家祖上原是出过举人老爷的,原先一直在县城住着,也不知怎么了,徐家夫人拖着病体带着一家子回了山塘村的老宅。 可惜的是徐家夫人在村子里没捱过两年就撒手去了,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相依为命。那徐家大郎读过书,村里也没个先生,因此开了个书塾,靠教村中蒙童认字、写些书信过活,也还算体面。 那徐二却不与他大哥一般,本就年纪轻轻不晓事,没了长辈管束,又不服长兄长嫂管教。这些年成日和些泼皮无赖混在一起,越发野得没了边。 袁氏也听说过他的名声,一开始也是不愿。男人打听后同她说,徐二心眼不坏,只是平日里不务正业,招猫逗狗的。又常常被撺掇着一同走街串巷,挑衅生事,惹得村里人见了都要骂上几句。 这本也没什么,就凭着他们的家底还不愁寻摸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袁氏是一个妇道人家,最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知道他的大嫂急急的给徐二娶妻定是不简单。 袁氏索性也摊开话头来讲,“枝儿,你听为娘给你说说这徐家,为何放着外头的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去求娶,反而看上了咱们家。” 陶枝心想,还能为什么?徐二那名声没人肯嫁呗…… “你不知道徐二她大嫂原是镇上刘跛子家的小女儿,那刘跛子张罗着一个算命摊子,又没有别的营生,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她能攀上曾经的徐家,也是有些手段。”说到这,袁氏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可徐家败了,她那时又没孩子,大可和离,但她却没有走,想必徐家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是长嫂,她的儿子将来就是徐家的家主,家产自然而然要落到她的手中。之前徐夫人的三年丧期未过,把徐二这小叔子甩开手不管也太难听。如今丧期过了,她是想着让徐二成了家,便好分了家把徐二赶出门去。” 陶枝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哪里知道大宅院里藏着这么多阴谋诡计,心中也不由得胆寒。 袁氏原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婢女,那家老爷犯了事便将家中奴仆尽数发卖了,陶老爹便是那时看中了她的好颜色买了回来,因此比寻常乡野村妇多些见识。 袁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中含笑地说:“他大嫂这心思听着叫人害怕,于你却是极好的。” “他家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陶枝呛声道。 她不是没听懂,实在是一想起来那徐二就生起一股厌烦。 “好好,你就当听娘说个故事。若是有朝一日,徐家大嫂闹了分家,那徐二和他媳妇儿反而还自在些。” 陶枝不解,“为何?” 袁氏娓娓道来,“你想想,徐家大嫂厉害,新媳妇在她手底下少不了被磋磨。既是分家,就算是分了十之一二出去装个样子,不也比咱们这些庄户人家强些?届时,徐二家的又没有公婆侍奉,也没有亲戚往来,只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夫妻俩反而松快些。” “万事开头难,只须那新媳妇熬到他大嫂藏不住心思那天。”说这话时,袁氏心疼的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 陶枝听完,觉得母亲说得确实是有理。 甫一抬头,四目相接,陶枝心中一震。 她原以为娘也是舍不得将她嫁给徐二的,娘说了这么多,原来还是为着劝她点头嫁人。 她鼻头一酸,出声时就带了哭腔,质问道:“那徐二着实惹人厌,难道我就非得嫁他不可?” “孩子,婚事哪有事事如意的。难道当时我进陶家的门,就与你爹情投意合了不成?都是命数罢了。日子是你们夫妻俩慢慢相处,好好经营出来的,你在徐家总比留在家里吃豆饼粟子粥强些。” 陶枝眼眶中的泪直打转,是了,家中余粮不多,一块豆饼阿娘还总是省着给她和妹妹吃,家里如今的境地,少个人也是少张嘴吧。 想起前些年,因着她的婚事阿娘左挑右选,嘴里都是念叨着这个不好,那个不行,生怕她受半点委屈,可如今造化弄人…… 陶枝吸吸鼻子,捏紧了双手,强压住心底涌上来的委屈。 袁氏看着心疼,终究是把她揽在了怀里,像儿时那般拍着背哄着,“大丫,乖啊……” 陶枝强行垒起来的防线终究是被这声细语冲垮了,她埋在娘亲怀里放声痛哭,热泪滚滚而落,将袁氏的衣襟洇湿了一大片。 袁氏心中难受,也跟着抹了眼泪。 陶阿奶见陶枝进屋以后许久没出来,就抱着孙子蹲在窗户跟前听着,虽说这袁氏有些话说得不像样,大体还是为着劝大丫踏踏实实结亲的,她就没做声。 末了又听母女俩哭成一团,陶阿奶到底没忍住冷哼了一声,冲着屋里头骂道:“你们母女俩号丧呢?老婆子我还没死,不用给我哭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陶家短了你们娘俩的吃喝,天刚擦黑就鬼哭狼嚎的,也不怕把鬼招来!” 里头的两人连忙松开,袁氏给女儿擦了眼泪,哑着嗓子说,“去灶房烧几锅热水,你爹该带着二丫回来了,别让你爹擎等着用。” 陶枝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出了堂屋就见陶阿奶一双眼睛瞪着她。 她扯了扯嘴角,叫了声阿奶,逃也似的快步去了灶房。 这边一锅水才烧开,就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陶枝探出身子一看,果然是爹回来了。 陶老爹坐在院墙边的石墩上歇息,阿奶在看竹篓子里究竟捉了多少田鸡,嘴里念叨着今天抓的个头都不大。 陶桃笑嘻嘻的跑到灶房门口来,伸出一双满是泥巴的小手央大姐给她舀一瓢水洗洗。 “姐,我今天在水田里看见萤火虫了。”七岁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陶枝把妹妹领到檐下,让她弓着身子站好,才把瓢里的水慢慢倾出去。 第3章 陶枝心不在焉的答着,“嗯,那你怎么没抓几只回来玩?” “明天再去抓,今天我得帮爹抓田鸡呢,我抓到了两只!嘿嘿……”陶桃满脸骄傲地伸出手比个了个二。 陶枝又忙把她的手按下去,“你再搓搓你的指甲缝,全是泥。” 陶老爹歇够了就去灶房打洗澡水,提着一桶水往后院去了,一身的泥不好弄在屋子里干脆在猪棚边上洗了。 陶枝也把剩下的热水打了,逮着陶二丫去洗澡。 夜里,陶枝听着院子里墙根脚下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有些睡不着。翻了个身子一看,陶二丫躺在旁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陶枝被她吓了一跳,压低嗓音说:“你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还不快睡。” 陶桃窸窸窣窣的挤过来,小声说:“姐,下午我在虎子家玩泥丸,他说……” “他说什么?” 第3章 陶桃皱着稚气的眉毛,满脸纠结地说:“虎子说……你要嫁人了,以后就和他姐一样不在咱家里待了,真的吗?” 陶枝听完有些沉默,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搭在妹妹的眼皮上,“你个小屁孩操心的事还真多,睡觉吧。” 陶桃把大姐的手拉下来,气鼓鼓地瞅着她。 “别看我了,我也不知道……”陶枝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模样,笑着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鼓着腮帮子活像只田鸡。” “姐你真讨厌,我才不像田鸡呢!”陶桃又“哼”了一声,扭过身去背对着她。 窗外月光皎洁,透过窗棂洒了进来,照见床榻上的一角。 陶枝看着妹妹小小的背影,心中升起淡淡的怅惘。 都是命数吗? 陶枝把头靠过去,用额头抵着妹妹毛茸茸的后脑勺,感受到这一片暖意,才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陶老爹就起身往镇上去了,要赶在早市把捉到的田鸡卖了。 陶阿奶年老觉浅,听到家中动静就醒了,索性就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她又趿着鞋子到姐妹俩的床榻前敲了敲,“大丫,起来烧火。” 一锅粟子粥煮好,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陶枝给袁氏端了一碗进去,才返回堂屋来坐着慢慢喝。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用得发黑的旧方桌,一人一碗稀薄的粟子粥,当中摆着一小碟咸菜。 陶阿奶喝完粥咂咂嘴,开始分派活计,“大丫去把衣裳洗了,二丫跟我去菜地里拔草。” 陶桃捧着碗,漏出一只眼睛觑着陶枝,又挤眉弄眼了一番。 陶枝懒得理这个小滑头,起身说,“碗放在灶房我回来就洗。” 陶阿奶“嗯”了一声,见陶桃举着碗半天都放不下来,用筷子敲着桌子阴阳怪气说:“喝个粥还慢吞吞的,也不知像谁!” 陶桃放下碗,吐了吐舌头,把碗摞在一起端到灶房去。 陶枝端着一盆脏衣服出了门,没走两步路恰巧斜对门的黄婶子也端了衣服出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哟,大丫,你也洗衣裳去呢?” “婶子好。”陶枝回头冲她笑了笑。 “来,我俩一道作个伴。”黄婶子扭着身子就跟了过来。 两人一同在村道上走着,那黄婶子眼睛转了转,笑着问:“听说你家和徐家的亲事说定了?” 陶枝一时也不好答她,摇了摇头说,“还得听爹娘的主意。” 黄婶子心里好奇得直痒痒,又问,“听说徐家有不少家底哩,他们家给你出了多少银子的彩礼?” “这……我不清楚,我爹没同我讲。”陶枝心里有些不舒服,只埋头走得更快了些。 “你爹也真是,给多少彩礼都不同自家闺女说的,真让你闭着眼睛就嫁过去啊?”说完仍不解气,又道:“究竟是生了儿子的人,自然万事都要替儿子打算。” 陶枝小声解释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黄婶子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的说:“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爱儿子不爱闺女,得了好处就难使唤。我家那口子这几日……” 陶枝听了她一路的絮絮叨叨,男人不着家,公公难伺候,婆婆磋磨人,孩子难管教……诸如此类。 到了大槐树下,有人和黄婶子打招呼,她便径直过去了。陶枝一个没嫁人的姑娘,还是不如这些婆子媳妇们与她聊的来。 陶枝松了一口气,蹲在河边熟练地把皂角捣烂,又团成一团捏在手心里搓洗了起来。 如今已入了夏,手泡在河水里清清凉凉的,洗衣裳便也算不得苦差事。只是寒冬腊月里难捱,河水冻得人手指发僵,河边风也大,寒气顺着裤腿直往骨头缝里钻,她也只能咬着牙拼命搓,盼着快些洗完。 她利落的洗完一盆,又清了两遍,这才站起来拧干。 黄婶子和她们说完话,才刚走到河边开始洗衣裳,一抬头看陶枝都洗完了,“大丫,你等我一道走吧。” 陶枝把木盆抱在怀里,笑着说:“婶子你慢慢洗,我就不等你了,我回去还有活儿等着呢。” “成,那你先回。” 陶枝还没走远就听到黄婶子说起了自己的闲话来,她不想知道她们瞎编了什么,听了反而闹心,于是一路小跑了回去。 晾完衣裳洗了碗,她又去后院把猪草剁了,昨天打的猪草没剩多少了,她想着再去割些。 刚走到前院,就见着陶老爹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头上簪了朵大红花儿的婆子。 那婆子一进院子,就两眼放精光的朝陶枝走了过来,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便是老爷的大闺女?” 陶老爹心想自己算什么狗屁老爷,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他自己都嫌臊得慌。 他把竹篓往墙角一丢,又把药包递了过去,“去把你娘的药熬上。” 陶枝依言接了过去钻进了灶房。 他把婆子请进堂屋,又倒了两碗茶坐下,“你非要跟回来,是为着什么事?” 王媒婆怨怪地看了他一眼,揪着手绢子说:“还能有什么事?老爷您上回不是说要想想,可想清楚了?那边可催得急。” 陶老爹喝着茶没吱声,那王媒婆又说:“成不成您给个准话,人家也是真心求娶的,十两银子的彩礼满卢山镇打听打听,也是少有的。若是嫌少呢,我再去说合,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好回了人家再去寻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陶枝把药煮上后,就蹲到墙根底下竖起耳朵听着堂屋的动静。 陶老爹放下茶碗,拧着眉头说,“这婚事我们家应了。” 那王媒婆立刻欢天喜地的拍起手来,“好好好!佳偶天成,功德无量啊!” 她眼珠子一转,又小心翼翼地问:“这婚事您是做得了主的吧?您夫人不过问?家中长辈可有意见?” 陶老爹板着一张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家还我还当不得了?” 王媒婆听他这么说,脸都笑烂了,手绢子一挥,连忙赔礼,“瞧您,想岔了不是,婆子也是一片好心。老爷不知道,旁人家里总有些心宽的,男婚女嫁这么大的事儿,一家子没合计好。说定了的婚事临了了又后悔,真是叫人白耽误工夫。既然老爷是个说一不二的,那婆子也就放心了。” 陶老爹一听就明白了,冷哼道:“你吃这碗饭,自然什么样的人都碰得到。” 真要那么容易,那天下人也别种地读书了,都去吃媒婆这碗饭罢。这话陶老爹憋在肚子里没说。 “老爷说得极是。”她舒心地喝完一碗水,又说:“如今已是五月出头,家家户户都忙,徐家的意思是,先下了聘,秋收后就择个良辰吉日过门,您看可使得?” “下聘他们徐家不过来人?”陶老爹见徐家自己就把日子定得差不多了,心中有些不悦。 “来,当然来。婆子我回头就同徐家娘子说,就约在三日后,您到时可得空出时间,若有变数婆子再亲自登门。”王媒婆说到这,就起了身。 陶老爹起身送了送,又转身回了卧房带上了门。 陶枝听得真切,再有三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徐二。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总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陶罐里的药煮沸了,把盖子都顶得浮了起来,她连忙过去把柴火抽出来一些,用小火慢慢熬着。 这药又熬了半个时辰,期间陶老爹又背着锄头去了地里,陶阿奶提了木桶去菜地浇水,陶二丫找了机会偷跑出去玩了…… 她坐在灶口前的板凳上,脸被火苗映得发红,只是呆呆地看着火星子在灶膛里飞舞。 陶阿奶浇完地回来,闻见灶房里浓浓的药味,嘴里忍不住骂了两句,“见天的吃着药,也不见好,家里就那点银子,全叫她给糟蹋了。下回去镇上我倒要上医馆问问,那庸医是不是故意开的假方子,专门骗咱们家钱财的……” 陶阿奶的大嗓门把陶枝的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揭开盖子一看,药汤煮得只剩一碗了,就熄了灶把药汤倒了出来。 第4章 陶阿奶坐在檐下歇息,见她送完药出来后又张罗着晒水,招了招手起身说,“去灌上一壶茶,咱们带去地里给你爹帮忙。” “好,我这就去。” 陶枝才进堂屋,就听见院门被敲得砰砰响。 “谁啊?”陶阿奶连忙去开了门。 一个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说,“快!陶老二被毒蛇咬了!” “什么?” 陶阿奶听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掐着虎口刚缓过劲儿来就心急如焚地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冲房子里面喊:“大丫!快来!你爹被蛇咬了!” 陶枝听到后水壶都差点弄倒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又一路在村道上飞奔。 陶阿奶一路跟着她,跑了一刻钟就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又冲着她的背影喊:“大丫,你先去看看你爹!” 五月里本就一日日热了起来,陶枝双腿迈得飞快,跑得满身都是汗,只是喉咙得像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痛。 陶枝从村东头的石板桥上跑过去,又拐过一片野麻地,远远看见自家田里站着两个人。 她好不容易从田埂上跑了过来,就见陶老爹一脸痛苦地躺在地上。裤管被撩了起来,腿上并排两个血洞,很明显是蛇咬的,伤口还渗了血,看起来又红又肿。 陶枝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六神无主的坐了下去。 旁边站着的两个庄稼汉子,那个年纪大些的见她吓懵了,赶紧弯下腰跟她说,“你爹说是被土腹蛇咬的,丫头你别吓傻了,赶紧去找大夫啊!这可是毒蛇,搞不好要命的。” 陶枝一听要命,心里更慌了。 她手脚有些发软,爬了几次才从田埂上站了起来,她边跑边哭,嘴里不停地念着“找大夫”“找大夫”。 陶枝顺着原路往村里跑,刚跑过野麻地就有一个人蹿了出来。 她被人拦住,心急地哭喊着:“你让开!” 那人搔了搔头,问:“我刚才就见你跑过去了,怎么又跑回来了,咋了这是?” 陶枝心里着急找人,本不想解释太多,但徐二本就是个混账的,她怕不说他又缠着不让她过去,于是边哭边说:“我爹被土腹蛇咬了,我去找大夫。” 徐泽一听,就拉着她往地里跑。 “你放开我!” “我要去找大夫,你别拉着我啊!” 陶枝都气疯了,低头就是一口咬在徐泽的手臂上。 徐泽臂上吃痛便放开了她,吸了口气说:“你咬我干什么?” 陶枝用哭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徐二,我爹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徐泽揭开衣袖一看好深的一排牙印,难怪他痛得要死。 他龇牙咧嘴地说,“死不了!你先带我过去!” 第4章 徐泽放下袖子说:“我去年在山里才被咬过,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你先带我去看看严不严重,我知道怎么解毒。” 陶枝半信半疑,“你会解毒?” “哎哟,我说你别愣着了!蛇毒越早解越好,等毒入了心肝就晚了,你快带我过去。”徐泽见她还不相信都急了。 陶枝想着去镇上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时辰,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暂且信他一回。 她转身往前跑,回头喊:“你跟上!” 两人都是年轻人,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不一会儿又回了田里。 那个年纪大些的汉子,见她去而复返,身后只跟了个毛头小子,不禁发问:“这?这就是你找的大夫?” 陶枝这时有些冷静下来了,闻言有些后悔,但一时又没有别的法子,看着徐泽说,“你不是说会解毒?” 徐泽没答话在衣兜里掏了掏,找出一根端午祈福编的五色绳,就蹲下身子准备绑在陶老爹腿上。 另外一个年轻汉子见了连忙去拦,“你这小子行不行啊?” 徐泽冷冷看了那人一眼,“人命关天,我不行你行啊?你来?”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再没吱声。 陶枝提防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他先把绳子绕过腿窝处系紧,又从腰带上扯下来一个葫芦,往伤口上倒了些液体。 陶老爹突然感觉伤口巨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 陶枝紧张的看了爹一眼,刚想问他倒的是什么,就闻到了一阵酒香,便没有打断他。 徐泽不断的挤压着伤口,又有乌黑的血渗了出来,直到挤出来的血变红他才停下。他松了绑在腿上的绳子,起身说:“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草药。” 陶枝伸出袖子给爹擦了额头上的汗,见他神色没有那么痛苦了,才放下心。 她又起身跟了过去,“是什么样的草药?我帮你找。” “四叶七,和拉拉藤差不多。” 那年轻的汉子往自己地里回了,就剩那个年纪大些的还在原地照看着,他不放心地喊:“你们小心点,别又被蛇咬了。” 徐泽闻声从身后掏出一支羽箭,递给陶枝,“拿着,看到蛇就扎过去,给你爹报仇!” 陶枝被他稚气的言论逗得有些想笑,只扯了扯嘴角就压了下去。 她接过羽箭紧紧握在手中,眼睛一寸一寸从草丛中扫过。 徐泽捡了根棍子,在弯腰在草丛中扒拉着,嘴里嘟囔了两句,“怎么有的人笑得比哭还难看啊……” 陶枝:…… 陶枝才消散的火气又被他成功点燃了,他怎么就那么讨人厌。 她扭头换了个方向继续找草药。 “找到了!” 出声的是徐泽,他扯了一把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又走过去吐出来敷在陶老爹的伤口上,从里衣上撕下来一块布条绑好。 “好了,好了,哎呀!苦死我了!” 徐泽呸呸两声,背过身去把嘴里残留的草渣吐了出来。陶枝走过去把羽箭还给他,问:“这蛇毒就算解了吗?” 徐泽收了箭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最好还是去镇上开几幅外敷内服的药,怕的是还有余毒,后面伤口那块儿再烂了。” 陶枝抿了抿唇,小声说:“多谢你。” 徐泽闻言挑了挑眉,朝她咧开嘴一笑。 那汉子蹲在一旁,疑惑地问:“那他解了毒咋还不醒?” “喝醉了酒还得睡一宿呢,何况他这是中毒,等大叔自个儿缓一会儿就清醒了。”徐泽见陶老爹就这么躺在地里也不是个事,问道:“谁家里有驴车?借来把人带回家去吧。” “里正家有,我去借。”陶枝答道。 徐泽想了想,冲着那汉子说,“老叔,我俩把人架着慢慢往村道上搬,这里头驴车可赶不进来,行不?” “行。”那汉子爽快应了。 陶枝见他们开始动作了,也扭头往村里跑,才进了村子,就见陶阿奶扶着篱笆在喘气。 她跑过去说,“阿奶,我去里正家借驴车把爹带回家去。” “好,你爹不要紧吧?” 陶枝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这会儿没事了,奶你先回去,我回头再给你解释。” 陶枝一路往村口跑,篱笆边种了一溜儿枣树的就是林里正家。 院门大开,陶枝走了进去,见到檐下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带孙女玩,陶枝顺了口气问:“林阿奶,林里正在家吗?” 林阿奶说了句“不在家”,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又起身说:“你这孩子怎么热得出了一身汗?进屋来我给你倒碗茶喝。” “谢谢林阿奶,我先不喝了。我是来借驴车的,我爹被蛇咬了,还倒在田里,我得借车把他拉回来。”陶枝简单地交代了一番缘由。 林阿奶“哎哟”一声,听得身上心惊肉跳的,连忙说:“你爹都倒地里了那肯定是毒蛇咬的,这可不是要出人命,可惜驴车一早被赶到村西头的打麦场上碾麦子去了。” 陶枝一听转身就要跑,林阿奶急急喊住了她,“陶家大丫!你先别跑!你现在过去赶驴子拉车一来一回也费事,要不这样,我左邻右舍喊几个人,用块旧门板把你爹抬回来?” “好,谢谢林阿奶。”陶枝心中感激。 林阿奶抱着不知事的小孙女,带着陶枝左邻右舍的登门。因着是林里正的老娘,大家都没拒绝,于是陶枝带着两个扛着旧门板的汉子一路往自家田里去。 直到日头到了晌午,一行人才把陶老爹抬了回来。 几人都累得不轻,坐在陶家院子里的苦楝树下满头的汗。 陶枝给每人都倒了一碗茶送过去,这才发现徐二没跟过来,想必是进村子的时候走掉了。 那几个汉子喝了茶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陶阿奶连连说着“谢谢你们几个后生”,一路送到村道的大路上。 袁氏红着眼睛坐在床上照料着陶老爹,陶枝抱着哭闹的弟弟哄着。 陶阿奶从外头回来,一屁股就坐在了床沿上抹起了眼泪,忍不住哭喊着:“我苦命的儿啊……你这辈子累死累活养着这一家子,攒的铜子儿全填了窟窿,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年纪轻轻就……就被毒蛇咬了!险些断送了性命!我的儿啊你的命苦啊……” 第5章 陶枝要不是知道自己爹的毒解了,按陶阿奶这哭法,还以为是爹不在了。 她出声劝道,“阿奶,爹这不是好好的,您别……别难过。” “哪里好了?人都昏过去了,也不知醒不醒得过来了,我的儿啊……”陶阿奶说完又伏在陶老爹身上一顿哭。 徐二的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帮爹处理过了,毒血挤了出来,还敷了草药,应该是没问题了。” “咱们村里还有会治蛇毒的能人?”陶阿奶用帕子擦了眼泪问。 陶枝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阿奶,那人还说最好要去买点外敷内服的药吃几幅,不然怕毒清不干净。” 袁氏忍着泪说,“家里怕是没有银子了,枝儿你把我剩下没煮的两包药带过去退了,看能不能换成你爹吃的药来……” 陶阿奶脱了鞋,从鞋垫子底下摸出五个铜钱放在陶枝手心里,“拿着,反正要去镇上,不够再找你大姑借点。” “好。”陶枝应下来,又到堂屋取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喝了一大碗水,才顶着日头出了门。 芒种过了,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虽说还没到最热的时候,陶枝跑来跑去的一上午,也累出了一身汗。 早上就喝了一碗粟子粥,到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荡荡了。山塘村到卢山镇,要半个时辰的脚程,她硬是捱着烈日和饥饿多走了一刻钟才走到卢山镇。 走过木制的高大牌坊就到了街面上,临街的商铺把货物都堆到铺子外头招揽生意,有卖杂货的,有卖布匹棉麻的,还有几家饭馆和糕饼店。 卖炸糕包子的摊子摆在街角,香味勾得陶枝步子都险些迈不动。她捏了捏手中的铜板,只咽了下口水,就继续往大姑家走。 她在心底默念,这是给爹买药的钱,她不能动。 凭着记忆,她找到了大姑家的油铺。潘姑父正在柜台前理账,一抬头见她站在门口两手空空,就笑着迎了出来。 “大丫来了,稀客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潘姑父笑着把她领到一旁的巷子里问。 陶枝一说话就红了眼睛,“姑父,我爹被毒蛇咬了,我来是找您借点钱给我爹买药。” 潘姑父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有些为难地说,“你也知道姑父做的是小本生意,上回进货的货款都是借的,还有上个月你爹借的一笔都没收回来,眼下也正为难呢……” 第5章 陶枝不知道爹还欠着姑父的钱,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她不自在的后退了一步,低头揪着袖口洗破的口子,抿唇说:“那叨扰姑父了,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潘姑父呵呵一笑,“大丫你来都来了,留到晚上吃了饭再走吧?” 她听得出来姑父在赶人,家里还有人等着用药,哪能真留到晚饭呢?于是红着脸告辞了。 她走到街面上,此时来往的行人不多。她浑浑噩噩的走到医馆门口,抬头看着悬在门楣上的乌木牌匾,也许是怀里的五个铜板太重了,压得她挪不动步子。 医馆里的伙计见她到了门口又不进来,忍不住迎了出来问道,“您是哪儿不舒服,要不先进去找大夫看看?” 陶枝抿了抿唇,“谢谢,我不用看大夫,就过来买些药。” “噢,那您往这边来。”说着伙计引着陶枝进了医馆,来到了抓药的柜台前。 医馆内一分为二,一侧抓药,一侧看诊,仅仅用一扇素面画屏隔开。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蓄着山羊须的老头,他头也不抬的提着笔问,“要抓什么药?要几幅?” “清蛇毒的,土腹蛇。”陶枝说完又拿出五个铜板,“就要五文钱的。” 那老头把笔一摔,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骂道:“胡闹!哪有抓药抓五文钱的?你当是菜市卖菜呢?这不是成心捣乱么!” 陶枝跪在地上,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大夫,您行行好吧,我家里只剩这么点钱了……” 那老头背过身去不受她的礼,喊道,“张大娘!快来把这个姑娘拉走!” 后院里进来一个粗壮的婆子,她不耐烦的说;“姑娘,你自己出去,还是婆子我请您出去?” 陶枝不肯走,伏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那婆子没了耐心拽着陶枝就往外拉,陶枝被她拖行了两步,感觉手臂上被她钳住的地方痛得都快断了。她挣扎着一伸手,竟是抱住了堂中的柱子。 她手脚并用紧紧抱住柱子,急得直哭,“大夫,您就给我少开一点!我娘产后吃了半年的药,家里实在是没银子了!我爹又被毒蛇咬了,就指着这点药救命呐大夫!求您了!大夫!” 张大娘不顾她的挣扎,一个劲儿地扯着她。 “等等!” 那张大娘一松手,陶枝就跌坐在了地上,披头散发的,好不狼狈。 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青衣布鞋的大夫,他弯腰问道,“可是山塘村的?去年冬月生产,染了恶疾尚未康复的?” “是!就是山塘村的!”陶枝擦着泪拼命点头。 那人就是去年接诊袁氏的大夫,他自诩妇科圣手,却对袁氏的产后恶疾无能为力,只能另想法子慢慢调理,可惜这家人根本承担不起。刚才听这孩子说,她爹的命又危在旦夕,实在是不忍心好好一个家就被这么拖散了。 天下无法治愈的病症太多,他就是一时心软罢了,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那大夫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走进柜台和那个山羊须的老头耳语了几句,又回来把陶枝搀了起来,“孩子,去拿你爹的救命药吧!” 陶枝含着泪又跪下去朝他深深磕了几个头。 陶枝得了药直接往家赶,回来的路上,天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连绵不断的山林上空阴云滚滚,田野间也刮起了灼人的风。 空气中闷热得让人呼吸不过来,陶枝感觉快要下暴雨了,她把药包护在怀里拼命往家里跑。 终于在一场滂沱大雨降临之前,跑到了家。 陶阿奶站在屋檐下扶住了她,在一片雨声中问:“药买到没?” “买到了。”陶枝的腿都有些发软,扶着门进了堂屋,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 陶阿奶看她一身狼狈,只当她是跑回来跑散了头发,多看了两眼却没多问,只说,“你歇口气,喝点水,我把药拿给你娘让她敷上,再给你爹熬药去。” 陶枝感觉自己饿得眼冒金星,喉咙里像是烧着了,手臂上隐隐作痛,腿像灌了铅似的,脚底板都怕是磨出水泡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好受的。 陶枝喝了一碗水,伏在方桌上。 屋外暴雨如注,空气中满满的尘土味儿,她觉得累极了,一闭眼竟然就睡着了。 梦里,还是两年前,爹带着一家人在社日赶集的场景。 集上好热闹,到处都是人,娘怕她们姊妹俩走散了,让爹把妹妹架在了肩上,又紧紧牵着她,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日也下了雨,他们冒着雨跑回家,到家时雨却停了,但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晚霞。 陶桃下午见变天了就回了家,这才知道爹被蛇咬了,挨了陶阿奶一顿竹条,哭哭啼啼地在卧房里陪着娘照看阿爹。 陶老爹在陶枝去镇上那会儿就醒了,到底是中了毒身子不大舒服,是以还躺在榻上。 袁氏给陶老爹清洗了伤口,又撒上药粉包好,让陶桃把脏水端出去倒了。 陶桃倒完水回来,小声说,“姐在堂屋睡着了。” 袁氏知道陶枝今天累了一天,也是多亏了她忙前忙后料理着,这才有惊无险。 袁氏打开身后的木箱取了一件衣裳递给陶桃,轻声说:“你姐累了,别打搅她,让她歇歇。去给她披件衣服,下着雨呢别着过了寒气。” “好。”陶桃乖乖地接了衣裳出去。 躺着的陶老爹掀开眼皮,皱着眉头问,“她哪来的银子给我买药的?” 袁氏说:“娘给了五文,又让她去找她大姑借了点,旁的等她醒来再问吧。” 窗外风雨如晦,遮天蔽日。 陶老爹想着雨后自家地里排水的沟要挖,倒了的苗要扶,田里又要长一地的草,自己如今伤了腿什么都做不了,眉头又皱得紧了些。 下雨屋子里闷热,袁氏给陶老爹打着蒲扇,“是我们没本事,让枝儿留在家反倒是让她受苦了,既然和徐家的亲事说定了,就让她早些嫁过去吧。” “也好,三日后徐家来人下聘,便与他们再商量下婚期。” “嗯。” 房内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袁氏扇累了就换了个手,陶老爹按住她的手,“不用你扇,好好歇着吧。” 袁氏放下蒲扇,也合衣躺下了。 陶桃给阿姐披衣回来,看屋内二人也闭着眼睛就转了出来。她今日挨了阿奶的打,一时也不敢往跟前凑,便寻了个破罐子蹲到檐下拾起了地龙。 第6章 灶房内的灶台上嵌着一大一小两口锅,中间还埋着一只陶罐。陶阿奶心疼柴火,用陶罐煮着药就索性煮了一锅粟子粥。 她打开碗柜,拿出一个黑陶罐,用筷子擓了点白花花的荤油,伸进粟子粥里涮了涮。又从篮子挑了把今天在菜园子拔的芥菜,洗了洗切碎,搁在粥里。 一锅粥煮好,陶阿奶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灶房门口喊,“二丫!” 吓得陶桃抓地龙的手一抖,立刻起身跑了过来,不敢嬉皮笑脸只喊了声“阿奶”。 陶阿奶今日也累得够呛,觑了她一眼,“还不快点把手洗了来端粥。” 今日的晚饭也是祖孙三人一起吃的,爹娘的粥被早早端进了房里。 也是许久没有吃这么稠的粟子粥了,有菜有荤油,陶枝喝了一大碗还意犹未尽。 趁着天还没黑,陶枝把碗洗了,又打了水给自己洗了个澡,才发现右臂上一圈红痕,一碰就疼。陶枝吸了口气,暗自吐槽着这婆子的手劲也太大了些。 洗完澡,陶枝把脏衣裳就着洗澡水搓了一把,又在檐下接雨水的大缸里舀了两瓢清了一遍。她晾完衣服,便三两步跑去卧房躺下。 窗外的雨下得小了些,陶枝躺在榻上听着雨声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陶老爹醒来,就发现自己的腿肿了,一时竟下不了地。 连着两日里又是涂又是抹的,还喝着药,便也渐渐消肿了。 这日一早陶老爹便醒了,他是一个闲不住的,这三天躺得他骨头都快锈了,下了床就想背着锄头下地,袁氏拦住他说:“今日不是亲家上门下聘的日子吗?” 陶老爹愣了下,“我倒是把这事儿差点忘了。” 袁氏从木箱里找出一身前年做的青布衣裳,递过去,“换这件吧,没洗过几回还新着呢。” 院子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陶老爹换了衣裳端坐在堂屋内,桌上摆了一摞茶碗并一碟花生。 袁氏让陶桃把她姐喊了进来,陶枝经过堂屋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娘你叫我什么事儿?爹怎么一个人坐在堂屋,还摆了花生,是谁要来?” 袁氏招手让她过来,“你坐在我边上。” 陶枝依言坐下,袁氏又把她的头发拆散了用篦子梳通,慢慢挽起了发髻。 “娘,好端端的梳头做什么?”陶枝问。 “待会儿徐家那边要来人,家里又没有新衣裳给你穿,娘便想着给你梳个垂鬟分肖髻。也是许多年没有梳过了,有些手生了。”袁氏对曾经的事情只字不提,陶枝也没有问过,只听父亲说过一句娘是大户人家里出来。 袁氏给她梳好头又绑上了红头绳,让陶枝转过来给她看看。 她的目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了女儿的脸上。 她发现陶枝的五官生得极好看,细眉下一双灵动的杏眼,唇若含珠,只是有些面黄肌瘦,容貌便削减了几分。但放在村子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标致的姑娘。 袁氏笑了笑,“可惜没有首饰,枝儿簪上定然更美。” 陶枝被娘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去看弟弟。他的襁褓就放在袁氏的枕边,瘦瘦小小的一个,睡得倒十分香甜。 母女俩在房内又说了会儿话,陶老爹坐在堂屋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在院子里转了转。 陶老爹听到院墙外头突然响起了王媒婆的声音,只听她言语间带着笑: “徐夫人,您慢着点,哎,对!这就是陶家!” 第6章 院门大开,原是徐家兄嫂二人带着聘礼登了门。 陶阿奶将姊妹二人也叫了出来认人,王媒婆帮着互相引荐,又叫着后头抬礼箱的伙计进到院子里来。 陶老爹喜气盈盈地将伙计引到堂屋,四人抬着两口扎着红绸的木箱子,后面还跟着一个,手上提着两条鱼,两刀猪肉,和一根肥滋滋的大羊腿。 王媒婆唱着礼单将箱子一一打开,这才知里面装着三匹细布和两匹棉布,另一口箱子里装的是一包十两银子的钱袋、一支银簪子和一副银耳环,旁边还摞着六盒糕饼、两包红枣、两包花生并两坛烧酒。 陶阿奶本就生着一对眯缝眼,此刻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心说徐家这手笔在山塘村,不,在卢山镇,也算得上体面。 屋子里本就局促,此时摆了这些东西又站着这许多人,一时也坐不开,索性又将长凳摆到了院子里来。 把送聘礼的伙计打发走了,众人进进出出的好一通忙活,才安坐了下来。 这边陶老爹、陶阿奶、陶枝、陶桃依次而坐,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端庄的夫妻和一个戴花的媒婆。 陶枝此时才有工夫细看,那徐家大嫂一张鹅蛋脸,笑脸盈盈的,十分和气。徐家大哥也生得模样端正,高高瘦瘦的,一幅书生模样。 徐家大哥略一拱手道:“陶伯父,小侄在村子里只住了五年,一昧的教书习字,竟不知村中结亲是什么章程。此事便交给了拙荆来办,若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您只管提。” 陶老爹听不得读书人文绉绉的调式,摆了摆手客套道,“没有,没有,都挺好。” 徐家大嫂看了陶枝一眼,笑着说:“陶家妹子生得好相貌,清秀又标致,我一瞧啊就喜欢,与我那小叔子登对极了。” 陶枝见她当着众人夸自己,面上露出一丝腼腆。 王媒婆也赶着话头说:“可不是嘛!真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众人笑罢,她又开口道:“乡下人也不讲那些虚礼,趁今日双方都在,便把婚期定了吧?” 陶老爹问:“可找人算过日子了?” 徐家大哥展开一张红纸,摊在膝上,“已着人算过了,从今日始,婚姻嫁娶诸事皆宜又不冲他们二人属相的便只有,五月十七,六月二十,八月初四。” 陶老爹想了想,“八月初四念着意头不好,五月十七你们家怕是都来不及操办吧?那就只有六月二十了。” “来得及的!我们徐家在村里也没个亲戚,婚宴上也就是摆两桌请左邻右舍吃个酒,做个见证。只是怕您舍不得这么好的女儿……”徐家大嫂又笑着要打自己的嘴,“瞧我,见着妹子这么标致,只想快快的娶到咱家来,倒是唐突了,伯父老婶别介意。” 陶阿奶清了清喉咙,“要我看呐,也是觉得六月二十好。” 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多少知道纳征请期都是有定数的,越是富贵的人家这三书六礼预备的时间越长,女方总要些时间给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还要绣盖头绣婚服。 他们家自是比不了那些高门大户,也置办不了几样嫁妆。但也总要装装样子,不好叫村里人骂他们刻薄,传出些难听的。 陶阿奶既是发了话,徐家兄嫂对视了一眼,也点了头,“那便定在六月二十吧。” 婚期定好了,徐家兄嫂站起来便要告辞,按礼陶家是要准备一顿宴席再回些礼的。 陶老爹说:“你们夫妻俩别急着走,好歹在家吃顿饭再走?” “不了,小侄回去还要与那些孩子们讲学呢,舍弟结亲的时候再请伯父好好喝一杯。”徐家大哥说完又作了个揖。 王媒婆虽也眼馋那大鱼大肉,但主人家发了话,她也没了理由赖下不走,心想今日走的这趟可是太亏了。 她见陶老爹与徐家大哥讲着话一时绊住了脚,就三两步走过来和陶阿奶说:“徐家人既是要走,您快些将回礼取了出来,若是没有预备,就在聘礼里拣两样。” 陶老奶听她所说,神色一变,进了自家门的哪还能要回去? 王媒婆一看这老太太的脸色,心下就知道了,拉着她的手臂劝道:“哎哟,老太太,纳征下聘预备些回礼是再正常不过的。左右您家里不必备席面,省了这老些好酒好菜,从他们的聘礼里拣两盒不值钱的糕饼,再拿一匹细布充作场面,大家面子上也都好看不是?我瞧着您家里虽贫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 陶枝在一旁听得脸红,这王媒婆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家抠门了。 陶阿奶冷哼一声,“大丫,你去取了来给她。我几时说不给回礼了?你这婆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不中听,这是替咱们亲家来鸣不平了?” “婆子哪敢呢,您才是徐家正经的亲家,回什么礼自是您自个儿拿主意。也是今日这么好的日子,婆子一高兴便没了分寸,为的也是咱们把礼数做周全,婚事呀自然也顺顺当当的,老太太千万别见怪。” 王媒婆笑得脸僵,心里头却骂着这老虔婆,自个儿抠门,别人还说不得。 待陶枝取了回礼回来,一家人又把徐家兄嫂送出门去。 见着徐家人走了,村道上站着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眼睛不停地往陶家院子里瞄。 陶老爹和两姊妹回屋里看聘礼去了,陶阿奶却站在屋门口和人显摆了起来。 “这徐家人送聘礼送得还真阔气,那两抬箱子里东西不少吧?”有人问。 第7章 陶阿奶脸上得意,“那当然,要我说这村子里没一个能和徐家比的。” 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人群里有个婆子“呸”的一声,吐了片瓜子儿皮。 她冷笑了两声,奚落道:“那徐二可是个混账东西,你这宝贝孙女也舍得嫁给他?怕不是图人家的银子吧。” “还真是,我说原来那么多求亲的怎地都没成,还是给的不够多。”有人跟起哄。 “甘婆子,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有的人呐,天生就没这命!”陶阿奶嗤笑一声,把院门一掩,扬眉吐气般地昂着头往堂屋去了。 陶桃蹲在木箱边上盯着那几盒贴着红纸的糕饼,甜丝丝的香味从木制的攒盒里逸出来,勾着她肚子里的馋虫。 陶老爹把那绣着石榴花儿的钱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把银子都倒在旧方桌上数了数。 油黑发亮的桌面上,卧着白花花的纹银,足足十两。 陶阿奶进屋一见那银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赞道:“这下我们陶家算是熬出头了。” 陶枝站在一旁,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这十两银子,便决定了她往后的一生吗? 她心底觉得自己不该像个物件似的,谁出的价格高就许给谁,然后从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里离开,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人。难道世间女子的命运都是这般? 娘是这样,她也是,往后妹妹的命数也一样么…… 她心下忧戚,但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她也不好表露出来,扯了陶阿奶袖子问:“阿奶,这鱼还活着,我去找个木桶灌点水养着?” “那你快去,把这羊腿也抹了盐腌起来,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怕你弄糟蹋了,羊腿我来弄。” “行。”陶枝提了鱼出去,在檐下水缸里舀水。 她一抬头见太阳被一点子云絮遮着,只隐隐约约露出半个轮廓来。看久了眼睛有点酸,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把木桶提进灶房去。 —— 这一个月里,陶老爹在田里忙得脚不沾地,陶阿奶和二丫也都去地里帮着干活,却唯独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做些活儿,再把自己的嫁衣、盖头绣了。 这日陶枝和娘在卧房里做着针线,袁氏手上是她的嫁衣,大红的布料鲜艳夺目,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一针一线针脚紧密,竟比镇上布行里卖的成衣还精细些。 陶枝手上绣的是一方红盖头,鸳鸯戏水的花样,她总觉得自己绣的一点儿也不像,分明就是两只憨头憨脑的水鸭子。 袁氏指点她从何处下针,陶枝又拆了几针重新绣了起来。 坐久了腰酸脖子也酸,她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放下盖头说,“娘,我去灶房烧点茶晾着。” 村里把煮过的茅根水叫茶,其实半点茶叶沫子都没有,只是叫惯了。 袁氏抿唇笑了笑,“你呀,就是坐不住,好在我这几日精神头好了些,能帮你绣上几针。你去吧,晾凉了你爹他们回来了正好喝。” 陶枝揉着鼻子笑了两声,从堂屋出去,一抬头倒吓了一跳。 自家墙头上竟然坐着个人…… 那人身上叮铃哐啷挂了一堆,手上抛着几个野果子,见她出来朝她咧开一口大白牙,勾了勾手说:“陶大丫!你过来。” 第7章 又是他。 一想到过几天两人就要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陶枝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冷着一张脸好像没瞧见人似的,扭头就往灶屋去了。 “哎!你跑什么?”徐泽没好气的喊。 他生得手长脚长的,立在墙头上一跃,便轻轻松松跳进了陶家小院。 徐泽嚼着野果子走过来,倚坐在灶房的门槛上问里头的人,“你家里这会儿没人?” “只有我和我娘在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儿?”陶枝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筲箕里抓了把茅根丢进锅里又添上水。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啊,上回给你爹解了蛇毒,后来居然再没在村里见过你。”徐泽见她忙忙碌碌的不好好听他说话,索性起身凑近了些。 陶枝把手里的锅盖合上,瞪了他一眼,“我躲你干什么?还不是因着和你定了亲事家里拘着不让出门。倒是你,青天白日的翻人家墙头,活像个做贼的。” “哼,小爷我那是身手好,你不出门,我只好亲自来找你了。”徐泽双手抱在胸前,又说,“你那天不是说不想嫁我吗?咱俩都不愿意,你合该想法子把这事儿弄黄了才是,你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亏我上回还给你爹解毒,你一句谢也没说就算了,怎地还背后捅我刀子!” 陶枝听他满嘴胡搅蛮缠,什么罪名都她身上塞,她什么时候捅他刀子了? 她一时气结,反问:“那你今天是来找我算账的?” “那当然,嗯……也不全是。总之你不能恩将仇报吧?”徐泽将手一摊,漂亮的桃花眼望着她,显得颇为无辜。 陶枝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眼睛说:“恩将仇报是吧?救命之恩,我定要报答的。至于仇,我怎么不晓得我几时与你结的仇?婚事是你兄嫂和我爹定下的,你是觉得我又能做什么?” “你……” 徐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她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 是了,他能指望她做什么,这小身板,瘦得跟一根竹竿似的,指不定在家连饭都没吃饱过。若是和家里人动起手来,也只有挨揍的份儿吧。 可话又说回来,他着急的是眼下这事儿又该怎么摆平? 更气人的是他才是那个要成亲的人,却连下聘迎亲是哪一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怎么他徐泽是很随便的人吗?他可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徐二哥啊。 都怪那什么狗屁规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泽烦躁的抓了抓头,“莫非真没别的办法了,我大婚那日逃婚可使得?” 陶枝听罢腹诽道:这徐二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她也是头一遭遇见新郎倌和新嫁娘商量自己能不能逃婚的。 陶枝知道家里需要这场婚事,若是毁了婚,家中连聘礼的银子都赔不出来,定然是不会将她领回去的。又有徐家兄嫂撑着一口气,她便是守活寡也要待在徐家。所以不管徐泽做什么,逃婚也好,跑了也罢,除了令她难堪,惹人耻笑,于事实而言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我想知道,你是为着什么不想娶我?”这话问出来,陶枝自己都觉得脸热。 谁曾想一个月前,她还亲口与他说过,如何也不肯嫁他的话呢。 “那我可真说了啊?”徐泽觑了眼她的脸色。 “嗯。”陶枝若无其事的蹲下去看灶膛里的火。 徐泽像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说起来苦大仇深的,“也不是为着你,我只是不想娶一个管家婆放在家里!像我大嫂那样的,穿衣吃饭要管,几时归家也要管,耳根子一刻都不得清净。又或是像李三哥的媳妇儿一样,一不许人出门打架,二不许人吃酒玩乐,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儿?” 陶枝手上拨着灶里的柴灰,心中嗤笑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晓事,也难怪他能和村里的无赖鬼混到一起。 她抬头却问:“可你这次逃了婚,下次呢?又预备怎么办?总不能逃一辈子吧?” 徐泽“啧”了一声,“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可眼下不正是为这事儿犯了难嘛。我兄嫂一心想让我成个家,我都说同他们说了不想娶妻,不想娶妻,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呀……” “我想也是这样,若你说得动你兄嫂,也不必到今天还来爬我家的墙头。” 徐泽被她戳破只得干笑了两声,伸手挠了挠头。 “既然没了法子,不如我们提前说好,虽是成了亲,但我们各取所需,两不打扰。我也不会管你几时出门,几时回家,你只别把那些无赖往家里带,也别……碰我。”陶枝说完垂下眼,抿着唇。 她说出这些,也是为自己最后胆大妄为一次了。 徐泽听了眼前一亮,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怎么此事经过她一说,就变得这么简单明了了?只要她能做到诸事不问,成亲以后,大哥和大嫂也没了理由再管他,那他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 徐泽有些得意,正想一口应下又抓住她言语间的一点漏洞,疑惑道,“但你说各取所需,可你也没说你图什么呀?” 她图什么? 陶枝觉得有些好笑,笑得她眼角都生生沁出泪意。 是啊,她图什么呢? 她从小听话懂事,阿娘要她忍让,阿爹要她恭顺,阿奶要她在家里勤勤恳恳,不能有一句怨言。他们明明是自己最亲的人,却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所求的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应该听他们的话嫁人生子,低眉顺眼的过完一生。如今到了她理应走的这条道上,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不甘心?她起初甚至反抗过,爹娘却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但她又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爹娘生养她一场,她为这个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8章 但心底的苦痛,连她自己都很难解释。 陶枝按下纷乱的心绪,惨淡地笑着说:“我能图什么?我嫁给你本就是爹娘安排的,今日同你说这些也只是为了日后在你们家里好过些,既是和你说开了,也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着。你若是能答应这些,已经很好了,若是不答应,我又能如何呢?” 徐泽听得直皱眉,他向来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他不明白她说出来的话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伤自艾的,他也不懂她怎么笑起来比哭的时候还让人觉得难过。 他心里不大舒服,抿着唇说:“我答应你就是了。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俩谁都不许反悔!” 得了他的首肯,陶枝叹了口气,“好,绝不反悔。” 徐泽心事落地,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从怀里抓出一把熟得黑透了的山稔子放在灶台上,努努嘴说:“怎么像个小老太太似的,成天唉声叹气的。快尝尝我今天才摘的果子,甜的很呢!” 陶枝才想反驳他扣上的奇怪名头,却见他转身挥了挥手说:“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以后结了亲咱们兄弟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有什么事你托人寻我!” 陶枝有些头疼,怎地结亲在他嘴里成了兄弟结拜了。 她看他出了灶房,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墙根底下“嘭”的一声。想着这人怕是又翻了墙出去的,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心说他的兄弟可都是些泼皮无赖,她才不想和他做兄弟。 陶枝把灶台上的山稔子拢在手心,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含在嘴里没什么味儿,一咬开里面又甜又腻的果浆就四溢开来,还有许多小籽儿,嚼起来咯吱咯吱的。 唔,确实很甜。 —— 这几日她就安心等着出嫁,一打眼就到了六月二十。 这日一早陶枝就被娘亲喊了起来穿戴整齐,里衣外头罩着一身百蝶穿花的大红嫁衣,头上盘成了妇人髻,斜插着一根镂着花的银簪子,耳边挂着两个素净的银耳环。她面上敷了粉,抹了唇脂,越发显得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袁氏今日强撑着下了床,亲自给她喂了红枣莲子汤,又拉着她的手叮嘱道,“枝儿,以后你在徐家受了欺负,不要强出头,也不要事事都埋在心里,回来给爹娘说,我们去徐家给你讨说法。只是夫妻之间,你也多让着些,万事以和为贵。” 陶枝的声音带着哽咽,“娘,我晓得了。” 此刻房内除了袁氏,还站着陶枝的亲大姑,和她的两个儿媳。陶大姑今日也带着一家人回了娘家给侄女儿送嫁,她和陶老爹一样都长着一张瘦长的脸。 陶大姑扶着袁氏坐下,“弟媳你别太难过了,身子才好些可不能又倒下了,三日后还要吃她的回门茶哩!” 大堂嫂笑着说,”母亲说得对,舅母您放一万个心,大丫她是个有福气的。” “是是是,大丫嫁过去定会事事顺遂、恩爱白头的。”二堂嫂也跟着说些吉祥话。 陶大姑又笑眯眯地看向陶枝,“大侄女儿,大姑给你带了半尺夏布,你的这些嫂子们也带了点东西给你添妆,你可别嫌弃。” 两位堂嫂一个拿出一个绣着芙蓉并蒂的荷包,另一个拿出一块蓝底红花的花布头巾。 陶枝连声谢过,她们又帮她把添妆的东西归置到嫁妆箱子里。 外头闹哄哄的,陶桃小脸红扑扑的跑了进来,额上都沁着汗珠子,她笑嘻嘻的说:“姐,外头接亲的来了。” 袁氏闻言红着眼睛给她盖上了红盖头,母女俩到底还是没忍住抱着哭了一场。 陶大姑连声相劝,“哎哟,你们母女都别哭了,就在一个村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大丫你好不容易才上好的妆,千万别哭花喽!” “是啊,迎亲的都到院子里了,不好误了吉时。”大堂嫂说。 母女二人这才撒开手,两位堂嫂将陶枝扶到床榻边坐好,替她理好裙摆。 外头鼓乐相庆,热闹的很。有人高声喊着抢红封,起哄声一阵高过一阵。大堂兄敲了敲窗户,大喊道:“妹子,这下哥哥是真拦不住了,你预备出门吧。” 外头又好一阵哄笑,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陶枝在盖头下只隐约瞧见一角红色的衣袍和一双黑色的长靴。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弯腰倾身过来。陶枝呼吸一滞,随着周身一轻,转瞬间跌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胸膛中。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心跳有如擂鼓,为了稳住身形只能尽量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感觉到他低头闷笑了几声,说话时嗓音明亮而有朝气,“怕什么,我还能把你摔了不成?” 陶枝听得耳尖一热,半张脸都红透了。又想幸好有盖头遮着没人看得见,才小心地呼出一口气。 又听得外头的媒婆高声唱道:“吉日良辰,喜气盈门。新妇出门啰!” 第8章 陶枝猝不及防,就被徐泽打横抱出门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头上束了冠,一对剑眉之下是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又唇红齿白的,笑起来显得格外俊朗。 村中来看热闹的人连连咋舌,平日里这徐二蓬头垢面的,一身破布烂衫,活像个乞丐。今日好好拾掇了一番,竟也像画上的玉面郎君。又见他抱着新妇举步生风,愈发显得意气风发,气宇不凡。 两家的亲朋故友纷纷夸赞不已,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李三哥看众人给足自己兄弟面子,大手一挥,吆喝道,“新郎倌给大伙儿发喜钱啰!” 他将布兜里剩下的铜板和喜糖一并抛了出去,院内的人一哄而上,你推我,我推你,乐呵呵地挤成一团忙着捡喜钱。 徐泽心说,找李三哥这个成过亲的人来当傧相,看来他是找对人了! 这时他抱着新妇大步流星地走出陶家小院,又将她稳稳当当的放在了毛驴背上。 迎亲的队伍一动身,喜乐也接着奏了起来。 打头是吹唢呐号子的,他们鼓足了腮帮子吹得震天响,敲锣的、打鼓的也紧跟其后奏起了迎亲曲,一时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李三哥走在徐泽前头,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细蔑篓子,里面装的都是些花生瓜子和喜糖。若是碰到皮孩子们拦道讨个喜气的,他便抓一把塞过去打发走。 徐泽挺直脊背赶着一口大青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陶枝。 牵驴的小子乐得不行,挤眉弄眼的说:“新郎倌莫要回头了,有我牵着驴,新妇丢不了。”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啧啧打趣,“哎呀,你徐二哥也有被婆娘栓住的一天!”“可不是,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徐泽眼风一扫,便知道是他那几个兄弟在起哄,带着笑骂道:“你们给小爷消停点!” “哎哟哟,说不得了!” “兄弟们,席上杀杀他这个新郎倌的威风!把他喝趴下,让他入不了洞房!” “说得好!今日非要把徐二灌醉不可!” 呛声的还是方才那几个,余下的人听了也乐得看热闹,跟在拉嫁妆的驴车后头,随着他们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回走。 是以一路吹吹打打,顺利到了徐家。 徐家老宅是一间带东西跨院的三进院子,一溜儿的青砖瓦房,里头处处贴了喜字挂满了红灯笼,中门大开,只是宾客稀疏,有些冷清。 可他们这一行人才刚一进门,徐宅上下便都热闹了起来。 陶枝被徐泽抱下驴,又与他牵着红绸带跨过了火盆,一同来到了正堂上。 案上摆的是三个牌位,已故的徐老爷、徐夫人和一位姨娘,还置了一只香炉早早燃上了暖堂香。又有一双喜烛,四样喜果摞成高高的一堆,徐家兄嫂就端坐在两旁。 吉时已至,有执礼者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二人依言行礼。 “夫妻对拜……” 陶枝有些微怔,她知道这一拜下去,她便真正嫁作他人妇了。 穿着大红婚服的两人相对而立,众人也不自觉的屏息凝神,看他们手中牵着一根红绸,互相朝对方行了礼,这才算尘埃落定。 执礼者高唱:“礼成!” 接下来便是宴请宾客了,立刻有人吵嚷着要与徐二拼酒,三四个汉子上前来勾着徐泽的膀子就将他往外拉。 正在陶枝发懵之际,有人将她手上的红绸带抽走,又扶着她跨过好几道门,送进了东跨院正房的内室之中。 待她坐定,又有全福婆婆前来撒帐,边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边将箩筐中的喜果尽数撒进了床帐内,陶枝的裙摆上也落下了两颗圆滚滚的桂圆。 礼毕后,房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又合上了门,就剩下陶枝一人呆坐着。 其实在陶枝的记忆里,村中庄户人家娶妻大都简便的很,扯了布做一身新衣,两家人说好了日子再去把人接了回来,就算结了亲。 第9章 也是他们徐家曾是大户人家,有些礼数既传承下来了,非要做全了不可。 陶枝能隐约听见席面上喝酒玩乐的声音,早起时只喝了一碗红枣莲子汤,此时已闹到了下半晌,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捡起裙摆上的桂圆,剥了一颗塞进嘴里。 吃完两颗桂圆,她又摸索着身后的喜果抓了一把放到膝上,慢慢吃了起来。花生香脆,红枣香甜,只是吃完有些口渴。 陶枝小心的掀起盖头,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格外宽敞明亮,几乎没什么额外的陈设,家具也都是简单结实的式样。 打眼一看,只有床上换了大红色的帷帐和铺盖,显得格外醒目,门窗上又贴了喜字,当中的圆桌上还放着两盏喜烛并一碟喜果和一套茶具。 陶枝走到桌前提起茶壶,手上一轻,无奈道:“这房里怎么连杯水都没有?” 她四处打量,发现墙角处放着个四季花草的屏风,看着特别突兀,后头还隐隐约约堆着许多东西。 走过去一看,的确放了几个竹筐,堆着他平日穿的那些破烂衣裳,还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刀、弓箭还有麻绳、铁锹、锤子、鞭子、弹弓等零零碎碎的物件和小玩意儿。 陶枝皱了皱眉,这徐二怎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到了一起,这便是眼不见为净?还真是独身汉子的屋子,一想也知道平日定是乱糟糟的,也是今日大喜特地收拾成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一时又不好出去找水喝。于是又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盖上了盖头。 暮色四合,主院的宾客才一一散去,陶枝听出来不少人往婚房这边来了。 陶枝有些紧张的抓着膝上的衣裙,僵硬的挺直身子。 随着推门声,有端着合卺酒的婢子走了进来,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又点燃了喜烛,说了句“同甘共苦,百年好合”就退了下去。 徐泽把几个非要跟过来的混小子拦在门外,又朝他们踹了几脚,“滚回家去,再闹看我明天不收拾你们!” “徐二哥,你就让我们看看嫂子嘛!” “快滚!” 徐泽“啪”的一声,反手把门扣上,又插上门栓。外面的人听了会儿墙角,也无甚动静,这才作了罢。 徐泽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了个懒腰。他揉着脖子想,这一日下来可把他累坏了,以后谁也别想再让他成亲。 他一晃眼看见桌上的合卺酒,想起房里还有个人。 他大步走过去,边走边说,“你还盖着那玩意儿干啥?屋里没别人了。” 说罢,他径直将红盖头取了下来。 烛火荜拨,满室幽光。 徐泽看去时她杏眼圆睁,烛光映得她眼波盈盈如春水一般,面上一抹绯色,嫣红的含珠唇微微张开,显得无比娇憨可爱。 她头上乌发如云,只束一只银簪,但肤色白皙,身量娇小,坐在一堆大红锦绣之中,像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 徐泽看得头晕眼花,眯着眼盯了又盯,心中想问,这是陶大丫? 陶枝也想问,你当真是徐二? 她眼前的少年束了发冠,一身大红喜袍,腰束革带,身形修长挺拔。 他今日多喝了几杯,多情的桃花眼下便带了一丝旖旎的红色,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唇瓣带着湿润的水光,像是一个陶枝从未见过的俊俏儿郎。 两人对视无言,只余满室的烛光颤动。 徐泽牵动嘴角,忍不住笑了出来,“陶大丫,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陶枝耳尖有些发热,但还强忍着羞意瞪了他一眼,“女子上了妆,自是不一样,有什么好笑的!” “喔!我倒是不懂那些胭脂水粉的。”他把手上的盖头随意丢在了床上,又把双臂一展,得意的说:“你看小爷我今天是不是格外玉树临风!” 陶枝一听就想翻白眼,哪有人上赶着让别人夸自己的。 徐泽今日在席上被那些兄弟拉着划拳喝酒,也没吃几口,这会儿酒劲散得差不多了,是嘴里也干,肚里也空。 他提起茶壶,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准备出去重打一壶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跟我出去拿点东西吃?” 两人起初的别扭劲儿过去了,她也自在了一些,点了点头就起身跟了上去。 徐泽带她去灶房,拎起炉子上的铜壶,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碗。又领着她摸黑溜到今日待客的主院去,绕过两三间屋子才到了主院的灶房。 陶枝暗自咂舌,来的时候还没留意,徐家的房子居然这么大。和他们陶家的小院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徐泽打开碗柜把火折子递进去一看,就剩几张白面饼子了,许是大嫂把席面上的东西让乡邻分了带回去了。 “哗啦……”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陶枝一哆嗦。 灶房里黑黢黢的,就只有徐泽手上那点光亮,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拽紧了他的袖子。 徐泽回头看了看她,心说早知道她怕黑他就提了灯过来了。 他竖起耳朵,却再没听到那奇怪的动静,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差点把脚边的一个木桶踢翻。 徐泽把火折子递到脚边一看,原来桶里还养着一条鲈鱼,估摸着方才就是这鱼弄出的动静。他勾了勾唇,巧了不是,他正愁没东西下饭呢。 他把碗柜里的白面饼子连饼带筐全拿了出来,递给陶枝让她端着,又提起这桶鱼带她往外走。 “我们去哪?”陶枝跟在他身后问。 “回我院子烤鱼。” 第9章 夏夜的风带着余温,拂过院中的草木。 陶枝坐在树下的石墩上,听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四处又有促织啾啾、蛙鸣蝉噪,一抬头就能望见漫天的星斗、寂寂无垠。 她在脚边捡了根柴,把篝火堆底下的柴灰拨松散些,好让柴火烧的旺起来。 徐泽在灶房给鱼剖了腹,又用一根竹竿穿过,举在手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他把袍角一把薅起来别在腰带上,又在陶枝旁边坐下,把鱼伸进火堆里烤,问道:“你怎么不把饼子也烤烤?吃起来更香些。” “啊?”陶枝有样学样,也在脚边找了根树杈穿上两个白面饼子,伸进火堆。 一时两人又没了话,听着虫鸣声各自烤着手里的东西。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的,时不时还崩出一点火星子。火舌不停的向上涌动,灼烧着上方肥硕的鲈鱼,有鱼油滴落到柴火上,烧红的柴炭发出“呲呲”的声音,空气中也渐渐飘出食物的香味儿。 徐泽把鱼又拿了回来,取出小刀在鱼背上剌了两刀,撒了些调味的,干巴巴地解释:“鱼背上肉厚,不容易烤熟,要这样开几刀才行。” 陶枝闻声望过去,就看见一张被火光映红的俊脸。 她还是有点不习惯徐二现在的模样,愣了愣,把饼子举到他面前问:“你看这个烤的怎么样?” 徐泽看了眼她手里的焦黑的饼子,嫌弃道:“你都烤糊了,这还怎么吃。烤饼子不能离火太近了,你拿远些,或者插在地上慢慢烘。” 陶枝心疼的把饼子取下来,闻了闻确实一股焦糊味,又重新穿了两个上去,插在篝火旁边重新烤。 心想着就不该跟着他胡闹,这么好的白面饼子都糟蹋了,只能明日拿水泡烂了喂鸡了。 说起来她都好久没吃过白面了,这几个月家里不是粟子粥,就是豆饼。这白面饼子要是用锅蒸熟了,肯定又香又软。 正想着,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陶枝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徐泽听了抿唇一笑,故意道:“快烤好了,你再忍忍。” 陶枝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把插在地上的烤饼换了个面。 “对了,我明天有事要出去,你别乱动我的东西。”徐泽突然说。 陶枝秉承着之前说好的,不闻不问的原则,点头说好。 但她又想起新妇进门,第二日要给长辈敬茶,问了句,“明日应当给你兄嫂敬茶的,你也不去吗?” 徐泽眉头一拧,不耐烦的说:“不去,你想敬你自己去。随随便便就让我娶亲的事儿,我跟他们还没完呢!” 陶枝愕然,这两兄弟的关系居然闹得这么僵。她虽嫁了过来,但知道自己此时还是一个外人,不好相劝,又换了别的话头问道,“你们家这么多屋子,就住了你们三个人吗?” “东院就是我的院子,就住了我一个人,平时我都不让他们进来的。主院人多,住了我的大哥大嫂还有大侄子,他们还有一个婢女叫小莲。另外还有钱婆子一家,原先就是给咱们家守老宅的,家里的杂活儿现在都是他们一家在做。” 陶枝原来在家听阿娘讲徐家落魄,想着兄弟二人定是孤苦无依,延挨度日。却没想到徐家虽然在乡下,也修了这样一间大宅院,也有奴有仆,过得比镇上的大姑还好些。 第10章 最奇的是,这样大一间院子,在同一个村子,她怎么以前从未注意过。 她按下心中疑惑,眼下不是问这些往事的时候。今日过了,她以后就要在这个院子生活一辈子,她得搞清楚往后她靠什么过活。 陶枝又问他,“那你可有菜地、田地?可养了鸡鸭、养了猪?” 徐泽听了直摇头,“都没有。” “都没有?”陶枝惊讶得合不上嘴。 “鱼好了,先吃东西吧。” 徐泽不知道她问那些东西想干嘛,把带鳞的鱼皮撕了丢进火堆里,又取了个烤饼,用小刀挑了一大块鱼肉放在饼上。 他拿起烤饼张开嘴,一抬眼发现面前多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眉头一挑,把嘴闭上,又把手上的饼子递给她,埋头重新给自己弄了一份。 陶枝先咬了一口饼,烘烤后的白面饼子外酥内软,麦香中带着淡淡的咸味儿,空口就很好吃。上面的烤鱼不知道撒了什么调料,一点儿都不腥,鱼肉又滑又嫩,烤干得地方咸香焦脆,要不是有鱼刺,她真想一口吞下。 徐泽三两下吃完手里这张饼,又吃了两口烤鱼,把剩下的鱼肉弄到饼上,放在筐子里。 “你慢慢吃,这还有点肉,我去喝点水。”徐泽起身去灶房喝完一碗水,又把先前养鱼的桶提了出来,预备给大哥还回去。 陶枝低头在吃第二个了,到这顿才算她今天正经吃的第一顿饭。 徐泽从主院回来,看到自己院子里坐着个穿嫁衣的姑娘,她脚边有堆篝火,正低头吃着饼,两腮都塞得鼓鼓的。 他停了步子倚在墙上,伸手摩挲着下巴,他怎么感觉这么不真实呢? 他打了个哈欠,一直看着她吃完了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走过去问,“吃饱了?你去房里睡吧,我去舀点水把火灭了。” 陶枝站起来,“你家的盆放在哪儿?我想打点水洗脸。” 徐泽一愣,他房里还真没盆。他平日洗脸都是舀一瓢直接抹一把的,洗澡就提一桶水去后院洗,或者去河里洗。 陶枝见他愣着没回话,“没有?” “隔壁院里有,我去给你找一个来。”徐泽抬脚就要走,陶枝拉住了他,“不用麻烦了,你给我舀一瓢水我洗洗吧。” 于是两人进了灶房,徐泽直接把水桶提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葫芦瓢。 陶枝站在檐下把袖子褪到肘窝处,让徐泽慢慢倒水,这才捧着水洗了脸。 徐泽看她细细的胳膊,还挺白的。 “唔,好了。”陶枝洗完脸,甩着手上的水,脸上的脂粉洗掉了舒服好多。 徐泽把瓢丢进水桶里,又看她脸上确实不如之前那么白了,但也没什么气色,嘴巴也没那么红了,打眼一看还是眉清目秀的。 徐泽顺手把桶里的水往火堆上一泼,又进灶房端了油灯出来,“走吧,去睡觉。” 陶枝有些忐忑的跟着他到了主屋,屋里头燃着喜烛,徐泽就直接吹了油灯放在桌上,又准备解袍子。 “等等,你睡哪儿?”陶枝问。 徐泽停了动作,理所当然的说:“睡床上啊……” “那我睡哪儿?”陶枝心跳得有点快,之前虽然和他说好了,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她不觉得两人同床共枕能相安无事。 徐泽挠了挠头,对哦,她睡哪儿…… “反正现在也不冷,我把冬天的被褥拿出来在地上凑合一晚,明日你看哪间房你瞧着顺眼,你就自己收拾收拾住里面去。” 徐泽不想挪窝,反正他院子里空屋子多的很,随便她住哪间屋子都行,别来抢他的。 “行。”陶枝听完放了心,往后她自己住一间屋子也自在些。 徐泽见她点头了,就到衣橱里把被褥搬了出来往地上铺。陶枝上前把床上的喜果拢到一起,想找个什么东西来装,一回头就看见徐泽正在脱衣裳。 陶枝立刻回过头来捂着眼睛,脸上热意腾腾,耳根子都红透了。她刚才看见了他腰间蜜色的肌肤和细窄的腰身。 陶枝在这厢里面红耳赤的,徐泽脱完喜袍和靴子,就舒舒服服的钻进被子里去了。 他侧过头,看床上的人没动,“你还不睡?” “马上就睡。”陶枝干脆用红盖头把喜果装成一兜。再回头时发现他已经躺好了,就把东西放到桌上去,再吹了蜡烛。 陶枝摸索着回到榻上,小心的脱了身上的嫁衣和鞋,躺好后拉过薄被,闭着眼睛试图入眠。 徐泽累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陶枝听着那人绵长的呼吸,才放松了身子。她又想着明日该做的事,还有今后的打算,简直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 次日一早,陶枝醒来习惯的去喊妹妹起床,却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铺满红色的大床上,这才恍了神,原来自己已经不在陶家了。 她看地上的被褥被卷到墙角了,人也不在,想着徐泽应该是出门了。 于是起了身披着嫁衣,去外间的嫁妆箱子里取衣裳。 都是些旧衣,还有一件上回徐家聘礼送来的料子裁的衣裳,她便取了那件新的,再将堂嫂送的头巾拿了出来。 梳妆打扮好后,把床上收拾齐整,她就想着去灶房打水洗漱一下。 推了门出去,发现堂屋开阔,只有堂下摆着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一个青胎瓷瓶,插着一把乱糟糟的野稚尾羽,倒是五颜六色的很华丽。 陶枝一看便知这是徐二的手笔,她摇着头从堂屋出去,才发现这个院子当真很大。 但日头已高,来不及细看,她急急忙忙洗漱后便摸索着往正院去了。也是多亏昨日夜里去过一回,她虽看不清路,但还是有些记忆的。 她一进主院,便见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院子里撵着一只猫玩,后面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照看着。 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根杂草也无。 “二夫人,您来啦。”那女孩仰起头看她。 陶枝一愣,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二夫人是自己,立刻朝她笑了笑,“你是小莲吧?大嫂在哪儿呢,我是来敬茶的。” 小莲想引她过去,但又怕小少爷被猫挠了,便朝主屋里指了指,“夫人就在房里。” 第10章 陶枝谢过她,抬步又往主屋去了。到了正堂上一看,格局与东院的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两排椅子,上面都垫着用蓝布锁了边的蒲草坐垫。条桌上的两个白瓷瓶各插着一束石榴花儿,中间挂了一幅渔家唱晚的山水画。 徐家大嫂刘氏从内室迎了出来,笑得眉眼弯弯,“弟妇来了,快坐。” 陶枝局促的叫了声“嫂嫂”,就被刘氏拉着坐下了。 刘氏看她手笨脚笨的确是个无知村妇,唇角掀了掀,“二郎没有欺负你吧?” 陶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有些脸热,答道:“没有。只是陶枝要给嫂嫂赔罪。今日应当和徐……夫君过来给大哥大嫂敬茶的,只是一醒来又找不见夫君的人,这才独身过来。” “我那小叔子没规矩的很,这几日又和他大哥闹着脾气,本就没指望吃上他的茶。就是辛苦你了,还望你迁就迁就他。你来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了,说什么赔罪的。家里有什么短了缺了,你就只管和我说。” 刘氏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陶枝只觉得这个大嫂温柔又有礼,心里便与她亲近了不少。 陶枝又问起方才见到的孩子,徐氏挽了挽耳边的发说:“那是我的独子,才四岁,大名叫徐铭,你叫他的小名明宝就行。” 提起孩子,徐氏又有许多话说。 期间小莲进来奉了茶,两妯娌又多聊了一会儿,陶枝想着她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出来,也就找了理由告辞了。 徐氏把她送出院外,笑着说,“弟妇闲着的时候,多过来我院里说话,我与你啊真是一见如故。” 陶枝脸上也漾起了笑意,“是,我若得了闲一定来陪嫂嫂。” 陶枝朝她挥手作别,就往东院去了。 她心想,之前阿娘说徐家大嫂如何有心机,她瞧着也并不是,大嫂长得美,人又温柔,说不定是阿娘打听错了呢。 她回了东跨院一看,四处杂草丛生,枯枝落叶也堆在墙角沤得发烂,从正院回来的她简直没眼看。 既然这院子这么大,又有这么多地。她想着先理出一块做菜地,再围一块地方养鸡,鸡粪肥田,鸡蛋卖钱,也算有奔头了。 她把袖子撸了起来,预备一间间屋子看完,再收拾一间出来自己住。 这院子东南角上长着一棵大椿树,树下放着几个石墩,就是昨夜里他们一起烤鱼的地方。往北走就是灶房了,灶房旁边便是东厢房。 陶枝推开门,门框上积年的灰簌簌的往她身上落,她心疼新衣,连忙往里躲。又差点撞到一张蛛网上,只见一个铜钱大小的蜘蛛栖在网上,腿上根根黑毛倒竖,简直与她脸贴脸。 第11章 陶枝连忙往后撤了几步,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道:“天爷呀,好大的蜘蛛……” 陶枝匆匆扫了一眼,屋子的家具坏的坏,烂的烂,竟也没几件好的,她瞧了西边的厢房,耳房,后头的罩房。还真是没一处干净的,只有徐二那间正房还是人待的地方。 陶枝拍着身上的灰,到底是心疼新衣裳,又回去换了件旧衣裳穿。 她先去了灶房,只见里边一个双口的大灶落满了灰,锅都生了锈,柴堆散乱的堆着。窗前放了张方桌,桌子旁边有个泥炉和装炭的陶罐,炉上架着一个铜壶。 陶枝打开碗柜一看,还算干净,柴米油盐都有,碗碟摞了高高一层。只是屋子里的水缸早就干了,两个木桶里也只余浅浅一层水,看得她额角突突的跳。 陶枝坐在檐下想,东厢房离灶房近,窗户前边有一棵桃树,她以后就住这儿。然后也要赶在今天把灶房收拾出来,煮了晚饭,以后再慢慢收拾院子和其他屋子。 说干就干,陶枝预备先出去打两桶水。 她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出了东院,见东南角有个侧门,就直接从侧门出去了。谁知这一出门竟然走进了一片荒地里,野草丛生,还长着许多杂树。只有窄窄一条小道有人踩踏过的痕迹,小道两旁的草木都被砍了些,尚能过人。 陶枝心里发憷,想着要不返回去从正门出去,但又听到前头有水声,她又硬着头皮挑着水桶继续往前走。 总算走过那片荒地了,她走到村道上往旁边一看,一座老旧的石板桥,还有村子里那条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 陶枝这才了悟,这片荒地不就是那日被徐二拦住的野麻地么。 野苎麻长得有人高,又杂树丛生,她往后瞧还真看不出来后头有座大宅子。 她又不甘心的站在石板桥上看了看,发现徐宅的西北两侧都是山林,南边又被溪水和村落隔开,北边是片荒地。陶枝设想着,莫非徐家的先祖是特地选的这块风水宝地,在村里隐居的。 她又觉着自己的念头好笑,在溪边打了两桶水。她就挑着水沿着溪边的村道往回走,快到徐宅时,看到一个婆子在溪边的石板上捶洗衣裳。 那婆子抬起来头,纳罕道:“家门口就有水,你去从哪儿挑的?” 陶枝面上一窘,“你是钱婆婆?” 那婆子笑着露出一口豁了的牙,“对,二郎与你说过我?” “是的,二郎说您是徐家的老人,我若有不懂的可以问您。”陶枝弯腰放下扁担。 “这话一点没错,我在徐家老宅可整整住了三十年啊。”钱婆婆模样看着与陶阿奶的年纪差不多,也不知为何却豁了牙。 她长着一张方脸,眉毛浅的几乎没有,一双绿豆眼倒是神采熠熠,精神头极好。 陶枝又说,“我瞧您应该五十多吧?” 钱婆婆抬头哈哈一笑,笑出一脸褶子,“丫头,婆子我今年六十七了,瞧不出来吧?” 陶枝自然随着她的话头,又狠狠夸了她几句老神仙,把钱婆婆哄得脸都笑烂了,直说,“我一个快入土的人了,哪有你说的那般厉害。” 陶枝这才问道,“钱婆婆,你可知这徐家平日里吃穿用度是靠着什么度日,我昨日问夫君,他说如今家里没有田地也没养鸡鸭。” “你这刚嫁进来自是不知道,徐家虽从城里搬了下来,私产是有的,总归是不愁吃喝的。再一个,这徐家尚有几十亩族田呢,如今是我那老头子带着儿孙们在打理。原先宅子里也养过禽畜,只是五年前徐老夫人刚搬来时,嫌那些有毛的畜生把家里弄得腌臜,这才没养了。” “竟是如此,平日里挑水砍柴洗衣做饭,我夫君与大嫂他们可是各管各的?” “这倒没分那么细,理应都是婆子一家来做的。只是二郎不喜有人去他的院子,他也经常不着家,我们也好久没理过东院的事了。如今你嫁了过来,自是要另起炉灶,往后挑水砍柴的就让我儿也多送一份去东院。” “如此便多谢钱婆婆了。”陶枝见事情也打听明白了,又说了些往后让钱婆婆多指点的话,才挑着水往家里去。 徐宅门口因横着条小溪,也铺了座石板桥,走过桥便可见徐宅大门掩映在一片松柏之中,一侧还种了几棵石榴,如今正是花期,一树的红花开得热热闹闹的,瞧着就喜人。 陶枝进了东院,找了笤帚、耙子、簸箕放在檐下,又去东南角门外头砍了几棵野苎麻,和一根竹竿绑在一起充作扫尘的长杆笤帚。这才推开东厢房的门,把房子里的窗扇全部打开。 陶枝先拿着长杆笤帚的把屋内四处的蛛网清理干净,再把这些破烂家具一一搬到外头,能用的洗干净晾晾,不能用的就用斧头劈了晒一晒好当柴烧。她又进屋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再提了桶水进去用旧衣撕成的抹布好好擦了一遍。 陶枝打扫完东厢房,累得坐在檐下汗如雨下。六月底天气已经热得不成样子了,她今天又是滴水未进,她舔舔了干得起皮的唇瓣,撑着耙子站了起来。转身进了灶房把陶罐里存的炭夹了几块放进泥炉里,把水灌进铜炉里先烧上。 灶房收拾起来也不轻松,直到日头西斜,陶枝才把灶房打扫干净。 炊烟从山林间升起,两口大灶也生了火。一锅烧着热水,一锅煮了白米粥。 煮开后陶枝就用小火焖着,预备出去先把家具搬进房里,拢共也就一个长桌,一个盆架能用,其他的都被虫蛀了。床架是用的榉木打的,牢靠的很,她早就抹过一遍了,屋子里又门窗大开晾了几个时辰,她便想着把嫁妆箱子也搬过来,直接把床褥铺上。 又进进出出一通忙活,她去灶房喝了两大碗粥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身上又是灰又是汗,黏着难受,便打了水提去后院洗了头洗了澡。 陶枝从主屋提了把凳子出来,坐在东厢檐下晾头发。她看到太阳一点点沉入山林,天边的云霞又泛着金边,像一幅画似的。家里安静得能听见墙根底下有螽斯在嘶鸣,耳边没有二丫嬉闹的声音,也没有阿奶的骂骂咧咧,她还真有点不习惯。 徐泽一进自家院子,差点以为被贼人光顾过了,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摆着好几个破家具,又看东厢檐下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发丝上滴着水,将地上洇湿了一小块。她背对着他坐着,像是在看后山的山林,浑身都被夕阳描了个边,瞧着暖融融的。 徐泽一时有些晃神,又走过去把手里东西往地上一放,“你看看,这些有你能用的没……” 第11章 陶枝闻声回头,又拎着湿哒哒的发尾低头去看地上的东西,一个麻绳做的网兜,里面装着一个新箍的木盆,盆子里又装着一对青瓷杯,一把梳子和一面铜镜,还有几把绦子一把鱼线。 陶枝讶异,抬起头看他,“你今日去镇上买的?” 她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还是原先那些破衣烂衫,只是脸上干干净净的,束了头发,便也比之前的模样瞧着顺眼了许多。 徐泽答她,“不是,是小爷我扑卖赢来的。” “今日原是大仁哥的生辰,他前几日就约了我们兄弟几个,今日在镇上的香满楼吃酒。又正巧那胡家杂货设了摊子扑卖招揽人气,赢了得物,输了失钱。我那几个兄弟见了哪肯挪步,一时技痒,便赢了这许多回来。”徐泽说得一脸无可奈何,仿佛是人家店家白送他的。 他又蹲在地上把网兜解开,把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抬眼笑着问她,“你挑挑?” 陶枝伸手只取了铜镜和绦子,对他说:“其他的你拿走就是了,只把这个木盆给我留下。” 徐泽勾了勾唇角,眼中带上了三分得意。她果然还是要这个盆,不枉他一眼就看中了,又花了二十个铜板才赢回来。 徐泽便把余下的东西重新装回网兜,挽在臂上。他见她坐在东厢门口,便问她:“东厢你收拾出来了?往后你就住这儿?” “是,我花了一天才收拾好这间屋子和灶房。”陶枝一面带着笑答他,一面往屋子里去,预备把东西拿进去摆上。 徐泽也跟在她身后,好奇她收拾成什么样子了,于是也一道进来看看。 陶枝把木盆放在盆架上,又把铜镜摆在窗下的长桌上,一扭头发现徐泽也跟了进来。她突然想起来,床上还放着她从嫁妆箱子里拿出来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整理,其中还有娘特地给她绣的两件小衣。 她耳根一红,一个箭步蹿到徐泽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含含糊糊的说:“房子里也没摆几件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她突然过来,徐泽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一阵潮湿的甜香味儿从他面前扑了过来,又在鼻尖悠悠的消散。 徐泽愣了愣,一时忘了想说什么,心跳却不受控制的乱了。 他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两步,摸着鼻子说:“我那儿有一扇从大嫂院里要来的屏风,不如你将那屏风拿了过来,绣的都是些花花草草的,我也不喜欢。” 第12章 陶枝只想让他快些出去,立刻点头说:“行,那我跟你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厢,陶枝见天色也快暗下来了,又问他,“你用过晚饭没,我煮了粥。” “啊?不用给我留,我一般自个儿在外边就吃了。”徐泽洒脱的挥了挥手,又说,“大仁哥说小东村那边的山里有野猪,约我们几个明日一起进山呢,后面几天我也不在。” 陶枝停了步子,今天敬茶不去,明日回门也不去? 这个徐二也太气人了…… 可明天爹娘问起来,她怎么好说。陶枝的脸色有些不好,一双杏眼垂着,还是抬脚随他进了内室。 徐泽伸手想帮她搬过去的,可陶枝冷着一张脸推开他,“不用你搬,我自己来。” 这个绣着四季花草的屏风是用竹篾编的,中间绷了四张细绢,半人高,倒也不重。 徐泽看她把四扇屏风合拢,又抱在怀里往外搬。心下有些奇怪,方才这人还眉开眼笑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又板着一张脸。 徐泽倒也懒得问她,见她出去了,就自去灶房打水,预备去后院冲凉了。 他一进去,发现灶房被打扫得上下一新,水缸里也刷洗干净了,只是还空着。两只木桶空了一只,另一只还有半桶水里面放了一个陶钵,是给他留的一大钵粥。 徐泽把陶钵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又提着两个水桶出了院子。 陶枝把搬来的屏风放到床尾的木箱前,想着以后便在此处换衣裳,有个遮挡也好些。 她把屏风一扇扇展开,第一扇绣的是一枝蜂蝶环绕的桃花,第二扇绣的是一双蜻蜓戏莲花,第三扇和第四扇分别是清露野菊和雪地红梅。 陶枝摸着屏风上的图样,这绣技如此精巧,绢布触手柔软又细密,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金贵的物件。 她不禁想象原先的徐家是何等的豪奢,家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屏风。若她只是在乡间养鸡卖蛋,想得这样一扇屏风又要攒多少日的银钱。 她走到床边坐下叠衣,想着难怪男儿都要读书做官,可女子又有什么法子能发家呢?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了又去。 陶枝站到窗子边一看,是徐泽提了个木桶出去了。陶枝想着待会儿还是同他说一下明日回门的事儿,若他愿意同他回去便最好,若是不愿也只能作罢。 陶枝叹了一口气,继续坐回去叠衣。 其实徐二这人还挺好相处的,也不蛮横,就是野惯了,不喜欢按规矩做事,只按自己的想法活着。 她其实心底也挺羡慕的,若她是男子,她也想在外边闯荡。像那货郎一样,挑着担子在乡间四处游走兜售,或是像潘姑父一样,开一间铺子,攒下许多银钱,给娘治病,给弟弟养好身子,不让妹妹为了银子嫁人…… 她越想眼中越酸涩,可她如今嫁人了,往后的日子便一眼能望到头。 陶枝叠完衣裳收进箱子里,又伸进去摸了摸角落里包好一两银子,这便是娘给她的傍身钱,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是动不得的。 夜间难免有蚊虫,陶枝收拾完床上的衣裳就去把门窗关好,又听到徐二进了灶房。 陶枝推了门出去,在灶房门口站着等他出来。徐泽把缸里的水灌满,提了桶自己冲凉的水往外走,便看到她立在檐下满腹心事,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明日你能陪我回门吗?”陶枝说。 徐泽见她眼眶红红的,脸上又淡漠如霜,更不知道她生的是哪门子的气,皱眉冷声道,“怎么?我非去不可吗?我不是说了明日要出门。” 陶枝今日才觉得他这人好相处,转眼又不近人情了起来。听他说话硬得跟块石头一样,她也不想求他。 “那你当我没问。”陶枝扭头就走,顺手拉上了门。 徐泽觉得这女人奇怪的很,想起一出是一出。之前明明说好两不相扰的,怎地又来安排他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儿的。他也没多想,因急着回房里准备明日打猎要用的东西,便快快地冲了个凉,回了房里。 这一夜,东厢里早早吹了灯歇下了,主屋内却点灯亮到子时。 徐泽连夜又做了十只羽箭,困得直接往床上一倒。他只觉得这榻上怎么带着点香味儿,好像白日里闻到过,还没想清楚究竟是什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有油灯燃了一夜。 徐泽一夜好梦,等天光一亮又早早出了门,他背着箭袋手里拿着弓,腰上拴了一捆麻绳,还别了两把刀。 陶枝被他的动静吵醒来,穿戴整齐推开门一看,便只看见他半个背影。 陶枝返回房里,取了盆去灶房打水洗漱,又把昨日剩的粥拿出来吃了。才放了一夜,竟也有些发酸,陶枝心疼粮食到底还是喝完了。 她把陶钵洗了,又把那些烂家具归置到墙根底下,再把院子里扫了扫。 这时一个黑脸汉子挑着两捆柴进了院子,他一见她就连忙喊人,“二夫人,俺娘说往后都要往东院挑水送柴。” 陶枝放下笤帚,把他引进灶房,笑着对他说:“辛苦你了,往后每过三五日送一次就行,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柴。” 那汉子看水缸是满的,挠了挠头说,“那水俺也过几天再来挑。” “多谢了,不知这位大哥要怎么称呼?” “二夫人你叫俺钱大就行。”钱大看陶枝对他客客气气的,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 陶枝把钱大送出院子,又回了灶房,碗柜里有一袋白米,一袋粟米。她想着空手回去不好,于是提了半袋白米出去。 村道上时不时也有人与她打照面,有背着锄头去田里的,也有端着衣裳去河边洗衣的,陶枝与他们不相熟,只管低着头往自家的方向走。 等到了陶家,她满怀欣喜的进了院子,却发现陶老爹提着一把锹坐在院子里,像是急着下地又等着谁。 陶枝欢喜的叫了声阿爹,正准备打开怀里的米袋子,让他瞧瞧这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白米。 “你一个人回来的?”陶老爹皱着眉,脸上有些不痛快。 陶枝勉强的笑了笑,硬着头皮解释,“徐二他有事,来不了……” 陶老爹忽然把手里的锹往地上一摔,气得脸红脖子粗,直骂道:“他们徐家这是故意不给我们陶家脸了?” 陶老爹怒极又推搡了她一把,斥道:“你个没用的还回来做什么?啊?” 陶枝被推得一个踉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紧紧抱着怀里的半袋米不敢说话。 她原以为就算她自个儿回来也没什么的,最多旁人会笑话两句,却没想到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陶阿奶和陶桃听到外头的动静不小,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陶桃年纪小,一见到阿姐回了家便乐开了花,高高兴兴地扑到她腿上,黏着她说想她,又问阿姐你今日回来还走吗。 陶老爹把陶桃一把拽回来,又骂道,“你想她干什么?不嫌你姐给咱们陶家丢人?自己男人都管不住,回门都带不回来。就他们徐家有脸面不是?” 陶桃被陶老爹吼得小脸煞白,哆嗦着身子泪珠子像断了线的淌了出来。 陶阿奶见状也知道原因了,自己儿子管教女儿还在气头上,她一般是不插嘴触霉头的。她自己的儿子的脾气她清楚,发起狠来连她这个当娘的都敢骂,她只瞪着双眯缝眼,心里把这死丫头骂了好几遍。 陶枝见妹妹都被阿爹吓哭了,心底忍不住凉了半截,面子真的有这么重要么?她可是阿爹的亲女儿啊。 她的泪如雨下,呜咽着说:“这是给家里带的白米。” 她说完把米袋放在地上,一扭头就哭着跑开了。 陶桃还想去追阿姐,陶阿爹把院门狠狠的一摔,眼睛都发了红,“我看谁敢去追她!没用的东西!” 第12章 陶枝一路跑回了徐宅,进了东院便脱力的坐在了地上。她急促的喘着气,泪流尽了,只有心口还细细密密的发疼。 她麻木的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眼神近乎呆滞。 六月的天,出了一身的汗,忽有风拂过,陶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腹中突然绞痛,陶枝额上冷汗涟涟,她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喉咙却已经强压不下,终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吐得昏天暗地,涕泗横流,伏在地上许久才缓过来。 陶枝的脸色苍白如纸,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强撑一口气拖着虚软无力的身子,去取了草木灰和笤帚,将秽物处理了。 她又佝偻着身子洗了把脸,除了外衣,才卸了劲儿躺在了床榻上。 也不知日月轮转了几回,她睡得很沉,竟是再也没有醒来。 —— “喂!陶大丫!你醒醒!”徐泽着急的摇晃着陶枝的身子。 陶枝自一片混沌中惊醒,却无力掀开眼皮,只能抬起手指头碰了下徐泽的衣摆,仍旧无济于事。她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摇散了,还喘不上来气,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些。 第13章 徐泽看到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眉峰却微蹙,像是有了知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陶枝,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哪里不舒服?陶大丫?”他急促的唤了她两句,见她还是不醒,便焦灼的在屋内乱转。 他不过就是出去了一日,怎地人就病得不行了,好在他今日想起驱蛇粉和金疮药没带,中途回来了一趟。 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徐泽预备去寻辆驴车来带她去镇上看诊,将将转身,床榻上的陶枝喉头微动,发出一声细弱喑哑的呓语,“水……” 徐泽眼中的焦灼瞬间就被抚平了,他眨了眨眼睛,确认是她在说话,才长舒了一口气,气势十足的说:“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陶枝微眯着眼,等眼中的涩意缓解了才慢慢睁开眼睛,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她感觉自己半坐起来都费劲。 徐泽取了水来,见她坐不起来。于是猿臂一伸将她捞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又虎着一张脸,把茶碗递到她的唇边,“喏,喝水。” 陶枝因为他几乎环抱着自己的姿势,下意识想离他远点,可实在是浑身无力。 他又催促道,“喝不了?要我喂你?” 陶枝连忙将唇瓣靠近碗沿,小口小口的嘬饮着,清凉的茶水从喉咙纾解到了心肺,她瞬间觉得舒服许多。 她喝了大半碗,才把头错开。徐泽见状又将她放平,给她拉上薄被。 “说吧,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症状好像中毒了似的。” 徐泽搓了搓手背上被她的呼吸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好生奇怪,一双桃花眼却觑着躺在床上的那人。 “许是因为吃了剩下的粥,那粥坏了。”她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坏了你还吃?我看你的脑子才是被驴踢坏了。”徐泽一听就没好气,这人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明知道还…… 陶枝习惯了他总是这样冷嘲热讽,抿着唇不说话。 徐泽看她神情不对,又暗骂自己说错了话,低咳了两声说:“我房里应当备了对症的药,我去找找。” 陶枝见他离开,眸光一沉,看着床尾的屏风怔怔出神。 她睡下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命运弄人,走到了鬼门关又让他拉了回来。此生前路未卜,她只觉的身心俱疲,何时才能走到头…… 徐泽嫌绕堂屋麻烦,身手矫健的从窗户外边翻了进来,一条长腿差点扫翻了她桌上铜镜。他呲着牙把铜镜扶稳,坐到榻边用手指头弹了一下手里的瓷瓶,发出清脆的一声。 徐泽往手心里倒了两颗,朝她努努嘴,“陶大丫,回魂了。这个是我存的五苓散,你先吃两丸。” 陶枝端起碗含了口水,取了他手心的药丸服下。 徐泽把手中的小瓷瓶放在她枕边,“给你了,且再吃上两天,指定药到病除!” 陶枝双眼放空,没有说话。 他抱臂支着下巴打量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像一棵打过霜的黄花菜,又苦又蔫,没有半点人气。 他好奇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仍旧无言,只有一室的寂静回应他。 徐泽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来,“你看你,总是这样!把什么话都埋在心里。要我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这么拧巴做什么,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陶枝将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落在了这个张狂不羁的少年身上。 那样神采飞扬的一张脸,那样青葱年少的意气,眉宇宽阔,目若誻膤團對辰星,一身破布烂衫,却难掩他的少年朝气。笑靥上的蜜色的肌肤总给人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株奋力生长在田野间的麦粟。 “若无人懂你,无人可依,当如何?”陶枝问。 “管他人做什么,你自个儿问心无愧就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懂你的人,不与你对着干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我娘是徐家的姨娘,我虽然是她的儿子,可她对我整天不是打就是骂的,嫌我不会讨我爹欢心。五年前我爹犯了事,我娘没了命,夫人逃到乡下,我还是死乞白赖跟来的呢,总不能因为他们都死了,我就不活了吧?” 徐泽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一昧的嘻嘻哈哈。 他忽又仰头舒了一口气,“你要说你无人依靠,其实自己独身一个有什么不好,何必去依靠别人。天下人不都是,赤条条的来,也孤零零的去。需要你时,你是争宠的泥偶,不要你时,你是烦人的累赘。就算你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对,人还会生老病死,到头来,还是自个儿一个人。不如就为自己而活,多活一天就是向那贼老天赢过一天咯。” 他说完朝她粲然一笑,日光也仿佛从他的眼眸中洒落,灿烂而温暖。 陶枝从未听过这样的一番话,如暴雨前密不透风的宁静,被一声惊雷炸开,暴雨瞬间倾泻而下,一扫她胸中的郁气。 她反复咀嚼着他的惊天谬论,眸中却亮了起来,“你说的很是,我应当为自己活一回。” “对咯,这世道没人顾你,你总要先顾好自己。” 陶枝朝他笑了笑,心底从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徐泽见她人也活泛了,终于是放下了心,又琢磨着刚醒来的人会不会饿,起了身说:“你那你歇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多谢你。”陶枝由衷的说。 徐泽面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嘟嘟囔囔的说,“这有什么的,下锅一煮就完事了。” 他是个莽汉,别人打他骂他,他不觉得有什么的,反而这样轻声细语千恩万谢的,倒是浑身不自在。 他搔了搔头,“那我去灶房了。” 陶枝领会到他身上的那么一小点的可爱,倒是弯了眼睛。 此时已近黄昏,徐泽在房里煮粥,正奇怪一大袋白米怎么没了,于是舀了一碗粟米淘洗干净,又添上水煮开。 徐家大嫂刘氏倒是亲自登了门,她敲了敲院门上的门环走了进来,又唤道,“弟妇,你可在家?” 徐泽叼着一根引火用的麦秆,从灶房里钻了出来,神色不耐的说:“大嫂,你来我院里干什么?” 刘氏本就生得肤白貌美,她朝他歉然一笑,也是赏心悦目。 她把竹箩里的两条丝瓜拿了出来,放在檐下的台阶上,“二弟别恼,嫂子也不是有意扰你们夫妻的清净。只是你常不在家,家里又没种菜,弟妇一人生火做饭,总要费些银钱买菜蔬。正巧有学生家里给你大哥送了些丝瓜来,我想着拿两条来给她。” 徐泽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嗯了一声,弯腰取了来。 刘氏往灶房内打量,并没有看见陶枝的身影,倒是“咦”了一声,纳罕道,“怎的是你在做饭……” 徐泽素来不喜欢这个矫揉造作的嫂子,呛声道:“怎么,我做不得?也没哪条律法规定一定得女人做饭呐。” 刘氏莞尔一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见弟妇,有些女人家的事想与她聊聊呢。” 徐泽直接赶人,“她病了,聊不了。” “病了?怎么回事?可是因为你昨日没与她回门,一下子气病了?” 刘氏问得又快又急,徐泽反而一脸懵。 她怎么知道? 不对,徐泽想说不是他啊,她明明是吃东西吃坏肚子。 刘氏不等他解释,面露愁容的说:“弟妇也是可怜,她那个爹向来是个专横霸道的,又爱些脸面。莫说乡下,就是县城里,哪家媳妇嫁了人,第三日不都是要领着新婿回门的。你倒好,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等我想起来时哪里寻得见人。想来弟妇心里定是委屈,又遭了家里的打骂,这才气病了。” 但回门这个事,徐泽的确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她特地来问过,他还拒绝了她。 一时间,他竟也哑口无言了。 刘氏越说越气,红了眼角,“二弟你这般对她,我这个做嫂嫂的实在看不下去。你若是不喜欢她,拢共就这么一回,好歹也装装样子,何必折辱她呢。眼下又将人气得病倒,此事我定要叫你大哥知道,你将我们徐家的脸面也丢尽了呀。” 一番话说完,徐氏泪眼婆娑的转身跑了出去。 徐泽掏了掏耳朵,是了,又来这套。 他把丝瓜随意的丢在方桌上,去看灶下的火,想起过一阵又少不了一顿说教和家法,心里无名有些冒火。 他一阵风似得跑进陶枝的屋子,喘了口气说:“要不……你和我出去躲两天?” 第13章 陶枝虽不知道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点头。 两人吃了粥,徐泽又把她从榻上扶了起来,“你自己能走不?用不用我背你。” 陶枝摇了摇头,“不用,可要带些衣物?” “不带了,反正山里也没地方换洗,你记得带上你的药。”徐泽交代完,又回了主屋一趟,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还取了把秀气细长的小刀给她。 第14章 “拿着,防身用。” 她摩挲着刀鞘上的缠蛇纹,学着他别在腰带上,跟了上去。 二人依旧是从东南角门出来的,一前一后出了野麻地。徐泽见她体虚,又扶着她的胳膊给她省力,两人一路往小东村去。 陶枝心里有些雀跃,遇上他总有许多她从未体验过的事,像是逃难又像是冒险。她第一次不问缘由的,不问目的的,离开这座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山村。 还不到小东村的村口,荒草掩映下有一条上山的小道。 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到时山路更不好走。徐泽顿足,在路边拣了几根枯枝,挑了根结实些的,砍了枝桠递给陶枝当做拐杖。又去归拢剩下的树枝,用绳子捆在了一起。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截粘腻的布条,是早就用松油炮制好的。他将布条一圈圈扎上,又用火折子引燃,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徐泽一手拿着火把,把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陶枝不明其意,怔了一下,“你……” “这路比较陡,我拉着你。”徐泽解释道。 陶枝心下有些迟疑,无意识的用手指头抠了抠手上干枯的树皮。 徐泽见状倒也没再劝,挑了挑眉,收回手去往前走。 他一面用短刀砍着伸到路上来的杂草,一面说:“今夜在前面的窝棚里过夜吧,山里走夜路太危险,恐怕赶不到另一个山头上。” 陶枝见他火把上空萦绕着一团飞虫,撞进火把里又烧得噼里啪啦的响。 陶枝提醒道,“小心虫子飞进眼睛里。” 徐泽举起火把赶了赶,“山里蚊虫本来就多,夜里点火把就是这样。这些还是些不叮人的,若是碰到厉害的叮一口红一大片,肿得老高了。” 陶枝听他说得心慌,停下来在路边把扯了把草,把袖口和裤腿都扎紧了。 徐泽也停下来等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这法子倒好,不过等跑起来,一样得散开。” “我也就管这一时半会了,你常进山的话应当穿那种窄袖的袍子。”陶枝弄好后又跟着他往前走,两人顺势聊了起来。 山里万籁俱寂的,有人说着话她也能安心一些。 徐泽有些诧异,说:“窄袖的衣袍还是用细棉布做的最好,寻常的料子做出来,拉弓总是伸展不开。我幼时在县里的武馆倒是见过,武师们穿着练武显得格外精神,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之前跟爹娘去社火赶集,见过一个杀猪的穿成这样。”陶枝小心看着脚下的路。 本朝的服饰还是以宽袖为主,寻常农户家的袖子就稍窄些,状如弯月,里面缝了袖袋,可以装些东西。陶枝所说的窄袖便是那种贴合手臂裁剪出来的,麻布弹性不好,勒的太紧了也不舒服,因此很少人穿。 陶枝想着过几天回去了,倒是可以给他改一件。 他们走过一个山坳,又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了一会儿,杂草愈深,山势也越来越陡。她本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平常也是做惯了农活的,只是这两日病了一场,还有些体虚。 徐泽仍旧健步如飞,只是陶枝却逐渐没了力气,时不时央他停下来歇一会儿再走。 前边道上又横着一大片乱石,像是从山头上滚落下来的,徐泽身手矫健的穿了过去,在前边驻足等她。 碎石硌脚,陶枝尽量往平整的石头上踩,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徐泽又返了回来,抓住她的手,“你顺着我走过的路走,有些石头片子看着结实,其实底下是空的,你这样容易崴脚。” 有他牵着,陶枝感觉穿行起来就轻松了许多。只是左手被他的宽厚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掌心出了汗又有些潮湿,两人的手便黏腻在了一起,引得她耳边一热。 好在徐泽牵着她过了乱石堆,就放开了手。 山道两旁荒草深深,他抬了下巴指着前方的山洞说,“快到了,就是那儿。” 陶枝总算看到希望了,剩下的几步路也是鼓足了劲才走过去。到了一看,发现这个山洞明显是有人捯饬过,里面还搭了个简易的窝棚。 徐泽推开枯树枝做的门,山洞当中放着一块大石板,角落里还窝了一堆枯草,勉强看得出来是个睡觉的地方。草堆前边用石块垒了个火塘,里面还有些发黑的旧柴。 徐泽把火把伸火塘里,半晌也没点燃,陶枝说:“这些柴怕是不好用了,我去外头捡一些。” “不用了。我是看这里的柴不多,点着了能照个亮……” 其实徐泽只是记得她怕黑,才想着去点柴。夏夜里两个人走了这一路,已经是又热又累。方才在路上还有一丝丝风儿,这会儿进了窝棚里边,要是再点了火塘烤着,就更待不住了。 他索性直接在火塘里刨了个坑,把火把插进土里。徐泽做完这些,又把腰上的葫芦扯了下来,“你要喝点吗?” “这是?”陶枝记得他上次给爹洗伤口,用的也是个葫芦。 徐泽笑嘻嘻的又从腰后扯下一个小一些的葫芦,“是凉茶,你要想喝酒我也有……” 陶枝瞪圆了眼睛,暗自咂舌道,这人身上挂这么多东西还真不嫌累。 陶枝接了那装水的葫芦,喝了两口,里面不知道放的是什么草药,的确喝起来清凉解渴。陶枝将葫芦又还给他,徐泽接过去拔了塞子径直灌了两口。 陶枝:…… 她才刚喝过的呀……他怎么…… 算了算了,山里情况特殊,不能计较这些。陶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又想这个葫芦说不定他早就用过了,还是自己先冒犯的。 心里头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抿紧了唇,觉着耳根处如火烧过一般。 山洞狭小,陶枝的目光转了几圈又落到他身上。他喝水时仰着头,脖颈上的喉结滚了几下,唇瓣上沾了水像抹了口脂一样红艳。她的心跳不知怎的,有如擂鼓一般,面上也热的很,只好侧着身子拿手扇了扇风。 徐泽喝完水又去鼓捣那堆枯草,他把枯草铺得又厚又高,擦着汗和她说:“你歇着吧。” 陶枝没想太多依言坐了上去,一抬眼却见那徐二当场把腰带解开了,又接着脱外衫。 她的脸上的热气腾的一下熏到了眼底,杏眼中也好似有一抹绯红。她忙垂下眼,咬着唇想着,徐二这人怎么回事呀? 孤男寡女的,竟也不晓得避讳着点!还当着她的面宽衣解袍,都不是第一次了!她真是不知怎么说他才好…… 徐泽把自己的外衫丢给她,边低头系着腰带边说,“山里头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凉,你盖我的衣裳吧。” 陶枝把衣裳从地上捡了起来,红着脸问,“那你呢?” “我不用盖,这大夏天的,热死了。”徐泽搔了搔头,随便找了个角落,靠着山洞墙壁盘腿坐下。 陶枝虽躺了下来,心跳却还未平复,目光又忍不住落到身边的少年身上。 徐泽本来闭着眼睛,被她盯得不自在了,才睁开眼睛去看她,小小瞪了她一眼。那多情似水的桃花眼,眼波流转时分外勾人。 陶枝眼中惊艳,竟老老实实的夸了一句,“你的眼睛很漂亮。” 徐泽勾了勾唇角,得意道:“那当然,我娘说我的眼睛长得最像她。我爹喜欢她的眼睛,却不喜欢我长这样,说是什么魅什么妖。” “你爹是什么样的人?”陶枝被他的话头引去了注意,好奇问道。 “是个狗官,人都埋土里了,有什么好说的。”徐泽对自己爹没什么好感。 他忽又想起大嫂说的话,扭过去头看她,“你爹呢?那日你一个人回去他打你了?” 陶枝想起家里的事,忍不住皱了眉,“没有打我,只是骂了我,说我给家里丢人了,让我以后都不用回去了。” 徐泽有些过意不去,“害,我也不知道这事儿那么重要,要是早知道我就随你去一趟了……” “没事,多谢你今日安慰我,我也想清楚了,我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过。”陶枝朝他嫣然一笑。 她乖乖的躺在草堆里,身上盖着他的衣衫,火塘里的火把映着她那张酡红的脸,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跳动着点点星光。 徐泽眨了眨眼睛,心跳忽地乱糟糟的。脑中闪过大婚那日,她穿着嫁衣的样子。 “反正咱们结亲了,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我一口吃的不会饿着你。以后你跟着我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得了银子再带你去镇上的香满楼吃席面。” 陶枝眼前一亮,“你们在山上打猎能赚到银子吗?” “要看猎到什么东西,狐狸山貂这些带皮子的就值钱些。野猪虽然肉不好咬,好歹是荤腥,若猎到壮实的也能卖些银子。野兔和竹鼠肉嫩,但这玩意儿机灵得设陷阱抓,若是一箭射死了就只能自己吃了……” 陶枝听得入迷,她原先在家里只知道种地,再不济就是爹捉些田鸡去卖钱。没想到这山里竟还有这么多猎物,简直遍地都是银子。 第15章 陶枝被他说得心驰神往了起来,徐泽却止住了话头,又故作神秘的说,“除了这些,山里还有吃人的野狼,豹子,大虫,和熊瞎子。还有毒蛇毒蚁毒蚂蝗,还有不少毒草毒花毒菌子……” 陶枝听得瘆人,“那你怎么还敢往山里钻?” “人总不能因为怕噎死就不吃饭吧,这山里还有不少猎户呢,只是你不知道。”徐泽见她还有话想问,闭上眼睛说:“不早了快睡吧,明日还要赶山路和大仁哥他们汇合呢,别到时候我喊你起不来。” 陶枝悻悻地闭了嘴,又合上眼睛,梦里被他说的那些野狼豹子追了一晚。 次日一早,徐泽是被冻醒的,暗自咂舌道,山里果然寒气重。 他见陶枝睡得很沉,预备去不远处的一条山涧里打点水。 于是陶枝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独自待在一个山洞里,吓得去摸腰上的刀。 她平稳了心绪,看到自己身上还盖着徐泽的衣裳,这才松了口气,试探着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第14章 今日依旧是个艳阳天,天上一朵云彩也无,远处的山林连绵成片,绿意盎然,又有古木森森,啾啾鸟鸣,一切新鲜而又生动。 陶枝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情也格外舒畅。 徐泽从一个石缝夹道里拐了上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此刻被打湿了些许。透气的料子黏在他的腰上,隐隐能看见他的肌肤。 他的身量修长,身上又没有一丝儿赘肉,走起路来大开大合,行动间就显出少年人特有的爽朗朝气。 徐泽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甩了甩额边的湿发,手里还拿着一把结了许多红果儿的树枝子。 他一股脑的递给陶枝,“那溪边长着不少刺泡,果子结得厚厚得一层,把枝子都压弯了,我就直接砍了两把来,你拿着吃吧。” 陶枝接过摘了一个放进嘴里,酸甜可口,浆果味儿很足。 她幼时也眼馋房前屋后的榆钱、槐花,还有水田里的茨菇、地梨,这都是特定的季节里才有的零嘴,又要一家子分食,每回分到她手上都不多,她吃得格外珍惜。 哪像徐泽这样,直接连枝带果的砍了来,这手上一把吃完,不用再吃别的,也能将她喂饱了。 徐泽在窝棚里面寻到外袍穿上,又重新系好腰带,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穿戴好,背上他特制的竹弓和羽箭,提上行囊往外走。 陶枝看他身上东西实在是多,“这个包袱我替你背着吧?” 徐泽看她睡了一觉眼下还是有些青黑,摆了摆手说,“不用,又没多重。你这是没睡好?” 陶枝不知怎地,听他这么说,几乎是条件发射般的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是没睡好,夜里一直梦见狼在追我,都怨你……” 徐泽实在忍俊不禁,一个没憋住放声大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惊起林间的飞鸟。 他龇着一口白牙,“这可怨不得我,是你非要问的。” 陶枝能说什么呢,幽怨的瞅了他一眼,兀自摘着枝上红彤彤的刺泡果。 她在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把摘好刺泡果装在里面,又系在自己的腰带上。她发现自己腰带上左边一个荷包,右边别一把小刀,和那徐二的装扮倒是越来越像了。 徐泽看她弄完,颇有一种孺子可教的感觉。 两人又一道在山道上行进,陶枝这一觉虽然没睡好,于身体却有了很大的恢复,不像昨日那般需要时时休息。 晌午的时候,两人才走到一处平缓的山谷,这里有一片水泽,草长得很深,却没多少树木。 陶枝见水泽边上有好几个泥坑和粪堆,心里好奇,“这便是那野猪的窝?” “野猪不爱做窝,只圈地盘,这里水草丰美,泥地又多,想来也是经常光顾的。” 陶枝似懂非懂的“噢”了一声。 徐泽把陶枝扯到自己身后来,“到了这块地界,随时都要小心,野猪会伤人的。” 陶枝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又把小刀握在手里,严阵以待。 徐泽引着她往前走,“前天来就是为了探清楚位置,大仁哥他们就在前面那棵樟子松下面守着,我们得从这片水泽边缘绕过去。” “好。”这种事他有经验,陶枝只管听他的。 山谷里有风,那风一吹半人高的茅草便簌簌作响,陶枝绷紧了脊背,眼睛却扫着每一处可能有活物冒出来的地方。还好两人相安无事的走到了另一头的坡地上,陶枝紧张得额上都冒了一层汗。 徐泽唇角一掀,眼中溢出浓浓的笑意,“没想到,你还挺警惕的嘛……” “你不是也说不准那野猪什么时辰出没嘛,我小心点总没错吧。”陶枝都要紧张死了,他还在这插科打诨。 两人登上土坡,只见那松树下头的确搭了个棚子,里面还蹲着三个汉子。 他们见徐泽带了陶枝过来,一个个都瞪大眼睛,身体最高最壮的那个先开了口,“徐二,你怎么把你媳妇儿也带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人之言,也是众人心中所想。 徐泽一脸的满不在乎,“我带的,我自己照看着,不用大仁哥你操心。” 乌仁脸上有道疤,一双眼睛冷嗖嗖的,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有些不悦的扫了陶枝两眼,没再说话。 另一个瘦瘦的长脸汉子叫董根生,他脸上倒是带着笑,“徐二哥,那这贸贸然多了个人,东西要怎么分?” “自不用算她的份。”徐泽发了话,他们也就放心了。 另外一个瞧着年纪轻些的圆脸小子,是小东村的张卫,他与徐泽年纪相仿两人玩得也熟,倒是咧着嘴叫了声“嫂子”。 陶枝朝他笑了笑,又把腰上荷包里存的刺泡果分给众人。 乌仁没要,把目光放在水泽边被野猪来往压出的小道上。心想,这徐二真是被女人迷了眼睛,娶了媳妇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进山里都带着,真他娘的晦气。 张卫捧着刺泡果,一口一把吃得倒是开开心心。心说:瞧瞧,娶媳妇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嘛。嫂子长得又好,一心又跟着徐二哥,山里都敢跟来,有啥吃得还想着他们,也是难得的。 陶枝哪里知道他们心里各想各的,只管老老实实的跟在徐泽后头。她也是存了今后能上山打猎挣银子的心思,这么好的机会,她想着多看多学。 徐泽把带来的麻绳分给众人,又拉弓射了几箭。 他身姿挺拔的站着,凝神屏息,拉弓的手臂蓄着力,膀子上的衣物都绷得紧紧的。俊朗的脸庞上神色一丝不苟,眉头微皱,目光紧锁着远处的一根构树。 陶枝也不由得被他射箭的姿态吸引,难得的看见他如此认真的样子。 破空之声响起,嗖的一声,羽箭牢牢钉在树干上。张卫欢呼了一声,连忙跑过去给他捡箭,乐呵呵的说:“徐二哥,你的箭法越来越准了,在家没少练吧?” 徐泽摸了摸鼻子,“今日手感不错。” 董根生也笑着凑了上来,“哎呀,有徐二替咱们掠阵,这还有什么拿不下的,保管一射一个准。” 徐泽的箭术还是乌仁教的,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只是左手被砍过,伤了筋骨,握不稳弓也就不射箭了。 徐泽笑着说,“还不是大仁哥教得好,我这箭术出了村,谁还看得上啊,全靠运气。” 乌仁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意,“你小子已经很有悟性了,我也就教了你怎么搭弓。射箭这事儿,别一口一个运气,还是得多练,别最后运气不好射到老子了。”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又说起前些年徐泽刚学箭的糗事来。陶枝喜闻乐见,只坐在后方笑着听他们讲话。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叫了一声,张卫又张罗着要吃点东西,从灌木丛里提出来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放了一摞烙好的荞麦饼。 张卫给大伙一人发了两张,又取了水囊,坐在树荫底下吃了起来。 徐泽叼着饼,把装水的葫芦递给陶枝,这饼有点干巴,不喝水噎得慌。 于是五人吃了饼又有人轮番下去查看情况,终于在日头西斜的时候,水泽边出现了两头喝水的野猪。 他们预备先逮那只大的,小的肉少,抓不到就算了。 三人从土坡上滑了下去,又分开藏匿在茅草丛中,徐泽半蹲在土坡上的灌木丛里,搭着弓死死瞄准着野猪。 野猪的皮又糙又硬,轻易射不进去,最好是对眼睛下手。那大野猪背上长着一排乌黑油亮的鬃毛,边粗声粗气的喝着水边在泥里蹭,嘴边两根带着弯勾的獠牙,锋利无比,看得陶枝不寒而栗。 陶枝原先只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山里有野猪会跑出来啃地里的庄稼,如今亲眼得见,也是忍不住心颤。 她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盯着水泽边上的三人,他们手里拿着刀,腰上栓着绳子背着一张网,以包抄之势向野猪靠近。 那头小的还在泥坑里翻滚,大的却警惕的停了动作,一动不动的盯着不远处的草丛,那正是乌仁藏身的地方。 第16章 一猪一人对峙着,大野猪又发出了粗野的“哼哼”声,不安的感觉也传染到了另一只,两只野猪像是随时要跑。 他们早已准备多时,哪能让它们跑掉。乌仁丛草丛里出来,大喝一声就要砍过去。大野猪目露凶光,原地爆起朝乌仁凶猛的撞了过去,另一只也嚎叫着加入了战场。 野猪跑起来速度极快,乌仁身手还算敏捷,错身堪堪躲过,后面的董根生和张卫张着网扑了过来。野猪进了网便想退,乌仁不给它机会,返身一刀就捅进了野猪的肚子里,野猪吃痛得高声嚎叫了起来,另一只野猪也朝着乌仁蛮横的冲撞了过来。 正在乌仁腹背受敌之际,徐泽拉弓一箭射在了小野猪的脖子上,它被箭的力道带得往一旁偏倒,又爬起来张开嘴要拱前面的人。徐泽连忙又搭弓射了两箭,从土坡上溜了下去帮忙。 大野猪在网中奋力挣扎,虽然肚子上受了伤,还是很有些蛮力,差点把三人都带翻了,那野猪在网中四处乱拱,一个不小心那獠牙还真的戳到了董根生的腿。 他倒吸了一口气,颤着嗓子骂道:“谁他妈快给这畜生来两刀,老子腿都要废了!” 另外两人哪有余力,双手都扯着网,不让野猪挣脱已是勉强。徐泽跑过去,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先给了奄奄一息的小野猪两刀。这才对伸进网眼里对着大野猪的头砍了下去,野猪皮厚,他又补了两刀,血溅了四人一身。 网里的野猪临死挣扎,痛苦的嘶喊声响彻山谷。张卫把绳子解下来抛给徐泽,两人又合力将野猪连猪带网的捆了起来,乌仁见野猪彻底咽了气,这才放下刀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喘着粗气。 董根生只觉得腿都要烂了,低头一看裤管上的麻布都被撕去了一大片,伤口外翻又混着泥,看着血淋淋的,哭丧着脸不停地骂爹骂娘。 乌仁黑着脸,“你他娘别喊了,又不是姑娘媳妇的,就这么点伤至于嘛……” 董根生痛得龇牙咧嘴,脾气也上来了,回怼了一句,“老子乐意,敢情不是伤在你腿上。” “别吵了,这么大的野猪都被兄弟们打下来了,你伤了腿让大仁哥给你条后腿补补。”徐泽笑着继续绑绳子。 张卫也笑了,调侃道:“就是,以形补形。” 众人想起打到了猎物心情还是不错的,脸上也没了怒意,只想着这头野猪该怎么分。 “幸好我昨天回去了一趟拿了药,今天刚好用得上。”徐泽站起来身上,擦着脸上的猪血朝山坡上喊,“陶大丫,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第15章 徐泽把小野猪身上的箭一一拔了下来,箭镞上染了血,他撩起袍角小心的擦了擦,才收进腰侧的箭袋里。 怎么喊了半天还不下来,徐泽心中疑惑,于是让他们各自歇着,自己上去看看。 陶枝正在和一只兔子较劲,灰色的杂毛野兔在一丛杂草里瞅着她,三瓣嘴得意的嚼着新鲜的草叶,一点也不怵她。 陶枝手里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徒手扑了过去,差点把自己摔了个狗吃屎。她也是愈挫愈勇,一个跑一个追,和那兔子在山坡上战了几个来回。 徐泽一过去,那杂毛兔子三两下就跑的没影了。 “你把我的兔子吓跑了!”陶枝懊恼。 徐泽想笑,憋住了,“你这样就能抓住,我得叫你一声爷爷。” “你这不是小瞧人么……” “以后我教你怎么设陷阱。董老三腿伤了,我的包袱给我,拿点药。” 他下去以后,陶枝一直把他们的东西背在身上,闻言便解开了递过去,又看他身上带着斑斑血迹,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身上这都是猪血。你不是看见小爷我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了嘛。” 陶枝发现这人比刚才那兔子都还得意,他但凡有两撇胡子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之前还没注意,陶枝想到这时打眼一看,他下巴上的确有些发青,是冒出来的胡茬子,想来是大婚那日后就没刮过了。 陶枝站起来后,又看水泽边倒着的一大一小两头野猪,问道:“你们预备怎么办?趁夜下山还是明日天亮了再走?” “趁天还没黑得赶紧下山,山里的财狼豹子会跟着血腥味寻过来,要是被它们盯上了,夜里可不好过,少不了又得见血。”徐泽提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并不轻松,看来是以前栽过跟头。 陶枝也不啰嗦了,起身帮着他把其他人带来的包袱提下去。两人到了水泽边,几乎没有地方落脚,只能踩在草上,一滩滩的烂泥混着血水,能看得出来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徐泽弄了药和酒去给董根生清洗伤口,乌仁和张卫他们砍了根杂树,削去了枝丫,想把大野猪绑在上面,两个人抬着走。还剩一只小野猪无人理会,陶枝便也学着帮忙,把小野猪的四只蹄子绑到一起。 乌仁见了,踢了徐泽一脚,“那只小的你拿走,你一个人弄死的。” 徐泽大大方方的收下了,点头说好。 大的这头野猪膘肥体壮,乌仁和张卫两个把树干架到肩膀上,使足了劲把脸都憋红了,竟然还站不起来。 张卫先卸下肩上的树干,喘着粗气说:“不行不行,太重了,扛不起来。” 乌仁也弄得脸红脖子粗,搓了一把发疼的肩膀,黑着脸说,“他娘的打下来了,弄不回去,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张卫说:“要不咱们把这野猪宰了,分开来背?” 徐泽摇了摇头,“要我说还是得回去找杀猪佬来宰,先不说咱们没人会杀猪,就是当真卸了块,一路上洒的猪血不是活生生的引狼么。” 乌仁看了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拧着眉头说:“再加一根木头,前头两个,后头两个,四个汉子还拖不动这猪,真叫十里八乡的都看咱笑话了。” 董根生苦着一张脸,“大仁哥,我这腿伤了,可使不上劲啊。” 徐泽看那董根生是准备拿自己当瘸子了,也没了别的办法,“大仁哥,我和你再试一把,我比张卫力气大些。” “行!”乌仁冷冷看了董根生一眼,重新蹲下去,扛起那绑在野猪上的木头。 “起!”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麻绳“嗖”的一下抻直了,野猪摇摇欲坠的,才勉强走了两步路,又“轰”的一声,重新砸到了泥地了。 陶枝生怕他闪了腰,连忙去扶他。她心里也为他们着急,脑中突然闪过以前姑父他们家搬豆子去油坊榨油的场景,她惊喜道:“有了!” 陶枝让徐泽附耳过去,细细说给他听。 徐泽眼中的惊喜更甚,招呼张卫和他去砍些树棍子来。乌仁坐在地上喘气,第一次主动喊了她,“妹子,你有啥好主意?” “我姑父是镇上开油铺的,有一年秋天他来咱们乡里收了豆子去榨油,我看他们油坊搬豆子的都不是自个儿搬的。他们弄了又长又粗两条竹竿,用一根竹竿往那麻袋下头一撬,麻袋就顺着竹竿自个儿滚下去了。” 乌仁眉头皱得老高,“那咱们也没有竹竿啊,这野猪谁撬得动?” “也不一定要竹竿,我看山头上那两棵樟子松就挺直的,把树皮去了,铺在路上。再把野猪身上多绑些树枝,野猪横着,树干竖着摆,也好滚起来。乌大哥你和徐二都能抬得动野猪,撬起来肯定没问题。”陶枝越说越笃定。 乌仁听完眼前一亮,难得扯了个笑脸,“妹子见多识广,若是这法子有用,我乌仁定分你一刀好肉。” 董根生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心想着自个儿受了这么重的伤呢,也没听乌仁那兵痞子说多分我几刀肉啊。何况那徐二家的媳妇儿手都没动过,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哄得乌仁要分她东西了,可真是好事全让她占了。 于是,董根生斜着一双眼,又扯着嗓子喊起来,“哎哟,我的腿啊……” 陶枝回过头去,看他喊得实在可怜,想起之前上山的时候徐泽给自己做的拐杖,于是捡了根长短合适的木棍递给他,“这位大哥,等会下山的时候,用棍子撑着点能省点力气。” 董根生的目光从陶枝的脸上滑过,看她眉清目秀还有几分姿色,心思一动,“妹子,你要不扶我一把?” 乌仁突然起身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脸色铁青,“别给老子整这些幺蛾子,徐二的拳头你是知道的。” 又对陶枝说,“你别管他,让他自己爬回去。” 陶枝听了哪敢吱声,把手里的木棍放下,不动声色的站得离那董根生远了点。 只是董根生被乌仁下了面子,也是气得不行,一双眼睛恨不得把两人背后烧出个洞来。 好在徐泽带着张卫赶了过来,陶枝才松了口气,站到徐泽身边去。他们手脚麻利,两根手腕子粗的树都削了皮,又砍了些圆木绑在野猪身上。 张卫在前面摆木头,乌仁试着一撬,那野猪果真顺着棍子滚了下去。徐泽立刻笑着看向陶枝,眼中熠熠生辉。 第17章 于是一行人就预备下山了,徐泽扛着小野猪,张卫换木头,乌仁撬那头大野猪,三人过一会儿就轮换一下。陶枝替他们背着包袱,董根跛着腿身上挂了两圈绳子缀在他们后头。 他们顺着山坳径直往山下去,并没有走陶枝他们先前走的那条路,等下了山,才知道他们这会儿正在小东村的西边。 张卫和乌仁是小东村的,张卫招呼了一声先乐颠颠跑回自己家去,喊来了他大哥大嫂和自己的老爹叔伯过来帮忙。 天都黑了,他家里人过来的时候带了火把。张老爹定睛一看,惊讶道:“怎地打了这么大一头野猪,我家卫哥儿也是出息了!” 一时也有爱热闹的村民跟过来看,围着野猪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 徐泽背着自己打的那头小的,和乌仁打了招呼,“大仁哥,你们先分着,我走了啊。” 张卫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出来,问道:“这头野猪你不分了?” “我说了要给你媳妇儿分一刀好肉的,你明日等杀猪佬来了杀了猪再回去吧,今夜就在小东村睡。”乌仁说。 “这……” 张卫过来搂徐泽的脖子,贼兮兮的笑,“对,去我家睡,我家那草棚前几天刚晒过,咱们兄弟俩晚上再去牛叔家搞几个瓜来吃。” 乌仁心想这张卫也是没眼色,人家带着媳妇儿呢,怎么好跟他半夜去偷瓜,今天还累了一天。 “去我家睡吧,他家里人多吵得很,我独身一个,屋子也多。你们夫妻俩睡一间房,不用跟张卫挤草棚。”乌仁又说。 徐泽想了想,反正明天也要喊杀猪佬来了,让他把这头小的也料理了,也给他省事。 他点了点头说,“行,那我俩去大仁哥家里睡。” 那边董根生还看着野猪,生怕村里人谁偷走了,又张望着看他们,大声问:“你们商量啥呢?” 乌仁走过去说,“野猪先放到张卫家里去,明天一早喊杀猪佬来杀。” “放他家里?”他一听脸色就垮了下来。 乌仁懒得理他,“你不放心睡他家草棚里守着,他说前几天刚晒过。” “那还差不多。”董根生又瘸着腿过来,“张卫,你扶我去你家吧?” 张卫抓了抓后脑勺,“我得和我大哥叔伯他们搬野猪呢,你跟上来。” 于是兵分两路,两头野猪都让张卫他们搬走了,陶枝和徐泽跟着乌仁回了他家。 他家也不远,从这条路走到头再拐两个弯就到了,推了院子的门进去,格局和陶家的差不多。 他们这一片的屋子都是这样建的,前头一个院子,进去了右边有个放柴火和农具的棚子,左手边就是灶房。过了院子往里走就是一座黄泥和石块垒的屋子,中间一个堂屋,两边都是卧房,茅房和猪棚在后院。 乌仁指了指西边的卧房,“你们就睡这边吧,要喝水啥的问徐二。”说完乌仁就钻进了东边的卧房,关上了门。 徐泽像在自己家一样,进去熟门熟路的点了油灯,又喊陶枝进来休息。 陶枝进去看屋子里面就一张床榻,也没有旁的草席什么的,心里有些打鼓,“咱俩睡这儿?” 第16章 徐泽听她一说,反应过来之前他俩都没在一起睡过,她怕是不愿意。 “那怎么办?我去找大仁哥再要一床被褥?” 陶枝觉得面上有些尴尬,按理说他们现在是夫妻,在别人家里闹出分床睡的事,总归是不太好,何况他俩还没把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来。左右也只是一晚,她想着不如搬两条长凳进来,凑合一晚得了。 陶枝想好了就说:“我去堂屋搬两条长凳来睡。” “堂屋又没点灯,乌漆嘛黑的,我去搬。”徐泽转身就钻了出去。 两条长凳拼在一起,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躺下,就是放不了腿,也不能翻身。陶枝等他搬进来就把凳子摆在一起,拼好后便准备躺下去。 徐泽又拉住了她,抬了抬下巴,“你去睡床上吧,总觉着你会半夜摔到地上喊我救命。” 陶枝:…… 陶枝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了,这人的一张嘴怎么说的话就这么不中听。她瞪着徐泽,坐到了床榻上,试探道:“你可别后悔哦……” “你快睡下,我要吹灯了。”徐泽坐在了长凳上,抱臂等着她。 这边的床榻上也就铺了一层旧草席,边上搭着一张破布衾,算不上多干净,只是凑合能住人。陶枝没解衣裳,脱了鞋直接合衣躺下了。 徐泽吹了油灯躺在了长凳上,木头硌着他的肩胛骨和脊背,一双长腿也放不上来,只能从膝盖处弯下去用脚撑在地上。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干嘛非要把她赶走,自己睡床榻多舒服。他觉得自己很怪,感觉是哪里变了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倦意袭来,还是决定等睡醒了再说。 —— 天一亮,张卫就跑到了乌仁家,在院子外头高声喊着,“杀猪了,杀猪了!你们快起来!” 徐泽着抓着头发和打着哈欠的乌仁同时推了门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没睡好。 乌仁自然想歪了,徐二这么年轻,夫妻两个又刚成亲,夜里折腾些也不算过分。 乌仁不想看夫妻两个腻歪的场景,和徐泽打了招呼,随便洗漱了一把先行走了。只交代他过去的时候,把他家院子的门关上。 陶枝下了榻去灶房里打水洗漱,又解了头发用十指梳通,编了个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肩上,头上系上头巾。 徐泽靠在院子的墙上等她,百无聊赖的伸出脚碾着一颗碎石子,不耐烦道:“好了没啊?” “好了。”陶枝收拾完就起身,一抬头看徐泽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又恢复了以往的面貌,简直有些不忍直视。 陶枝走到他身前,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望过去,蹙眉道:“你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像结亲那日一样把胡子刮了,头发梳好,显得多好看。” 徐泽耳朵有些发热,他一个大男人,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叫人臊得慌。莫非她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嫌我现在这样不好看? 他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梗着脖子说:“小爷爱啥样就啥样,你别啰嗦了,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看杀猪了。” 徐泽把陶枝推了出去,又关上了门。 这几年徐泽跟着几个兄弟鬼混,不说别的,几个兄弟的家在哪儿还是一清二楚,何况小东村他也是常来的。从乌仁家里出去以后,徐泽带着陶枝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张卫家,只见那张家小院里里外外都站了好些人。 平常只有腊月里有人杀年猪,赶着六七月杀猪的实在少见,何况这还是两头野猪。村里人得闲的都忍不住过来看看热闹,看这山里打的野猪宰完能得几斤肉。 徐泽拉着陶枝挤进院子,墙根边上、屋檐底下都站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只见那大野猪被抬进了一个又长又宽的木桶里,桶里面装着热水,才烧滚了端出来的,还热腾腾冒着水汽。那野猪被滚水一泼,瞬间激出了猪肉的骚腥味,看热闹的人却没一个挪步子的。 张卫的老娘和婶娘进进出出忙着打热水,他嫂子在灶房烧火,一盆盆的热水往大木桶里倒,倒了大半桶才算完。三个杀猪佬都在磨刀,等猪毛烫好了,就可以刮毛了。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杀猪佬走到木桶边,眼疾手快的捞起一只前蹄,用刀刃刮了两下,拧着眉头说:“这野猪的毛还是难刮些,再烫一会儿罢。” 徐泽把张卫喊过来,贴着他的耳朵问,“这是哪里请的杀猪佬,怎么算钱?” “是我嫂子娘家埠田村的,我大哥今儿赶早过去请来的,他们要价也不便宜。大的要一百文,小的五十文,若是收拾鸡鸭那些得三十文一只。我大嫂说他们家世代养猪杀猪,很有把手艺。” 徐泽听完心下一合计,这杀猪佬杀一头猪得百钱,家里还养着猪,怎么算也是腰缠万贯了。不由得咂嘴朝他们望了过去,这三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的,体格健硕,胸前挂着皮制的襜裳。露出的半边膀子也满是腱子肉,一看便知力气很大。 陶枝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手里的活却做的很细,把那野猪身上的毛刮得干干净净。两人一个抱着猪头,一个拽着后蹄,一声大喝就将那头猪掀到了长条案板上。接着便是开膛破肚,剔骨分肉。 有人也眼馋,向张老爹打听,“你家杀的这野猪卖不卖?多少钱一斤?” “这是乌仁他们带着我儿抓的,怎么分还没个定数呢,要不你去问问乌仁。”张老爹叉着腰站着,眼珠子黏在野猪身上是一眼都不带挪。 那人一听去问乌仁,又有些发憷。他们小东村的哪个敢招惹这个杀神呢? 他又觍着脸问:“总归你家张卫是要得几斤的,到时候匀我点。我那媳妇大着肚子,也是个把月没见过油水了。” “好说,好说。到时候剔下来的骨头你拿一根去熬汤,骨头汤也是好东西。”张老爹刚说完腰上就被掐了一下,一扭头发现自家老婆子正咬着牙瞪着自己,眼睛里直冒火。 第18章 张老爹这才反应过自己说错话了,家里这一大家子人自己吃都尚且不够,哪里有余的骨头送人。可话他又说出去了,人家正感恩戴德的道着谢,怎么好拉下脸来反悔。 于是张老爹只能搓了一把脑门,装作找东西往屋子里去,嘴里还念叨着,“那笤帚我刚才还用了,又放到哪里去了,真是奇了怪了……” 张卫他娘冷哼了一声,拎着一个刚才打热水用的空木盆,气势汹汹的跟了进去。 徐泽看在眼里有些好笑,推了把张卫,“你爹娘要打起来了,你快进去拉着。” 这种事被兄弟看到了也是有些丢脸,张卫脸上一红,埋头跑了进去。 陶枝也看得好笑,同徐泽说,“没想到,张卫他爹还是个怕老婆的。” “是啊,他们一家人都被他娘管的死死的,活脱脱一个母大虫。”徐泽说完缩了缩脖子,像是也十分忌惮。 陶枝恍然大悟,“噢”了一声,又说:“原来你徐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老虎啊。” “怎么能叫怕呢?小爷我这是为我兄弟鸣不平,你懂什么……”说完徐泽斜着瞥了她一眼,反省到,难道我最近对她太好了?她怎么胆子越来越大,都敢笑话起我来了。 那边猪已经开膛了,心肺、猪肝、大小肠这些猪下水装了满满一盆,他们绑住了猪蹄,把大野猪挂在墙边的梯子上。也是为了腾出地方,把那头去了毛的小野猪搬上来。 三个人各理其事,一个在给小野猪开膛,一个在给大野猪卸蹄子,另一个按着不同的部位把猪肉切出来,分开码好。 董根生凑过去,又被杀猪佬赶开,让他站远点别挡着道。 他无奈去找乌仁,“大仁哥,这两头猪怎么分?” 乌仁让他把张卫喊来,一起当面商量。等人齐了,乌仁才将早就盘算好了的事说出来,“请杀猪佬的钱,是张卫家垫付的,要不咱们就把这钱平摊了,要不就让张卫多领两刀肉,再拿了这些猪下水。” “大仁哥那头小的你不是让给徐二拿了么,这五十文合该让他自己出,剩下的一百文咱们再摊才对。”董根生一听就不乐意了。 “行,我没问题。”徐泽应道。 张卫说:“不用你们摊钱,两刀肉加上这些猪下水抵请杀猪佬的工钱,尽够了。我爹打听过肉价,一斤一百二十文呢,反倒是给我分多了……” 乌仁揽了一下张卫的肩膀,“你兄嫂还帮忙接杀猪佬过来,忙前忙后的烧水,又出人又出力,多分你点也是应该的。” 董根生只恨自己伤了腿,不然他也能帮忙挣肉了,嘬着牙花子问:“杀猪钱用肉抵了,那剩下的猪肉咋分?” “小的那头归徐二,大的咱们四个一人一只蹄子,你和我分半扇,张卫和徐二分半扇。猪头也归张卫。”乌仁说。 董根生怎么算,自己都是分的最少的那个,脸上就显出来了几分不高兴。他又瓮声瓮气的说,“我为了抓野猪半条腿都废了,就给我分这么点?” 乌仁冷下脸,“你还想要多少?下山没让你抬,现在也没让你杀,捡现成还嫌不够?” 徐泽见状和张卫商量,“我有这头小的就够了,我把猪腿让给董三,半扇肉你也都拿去,只是猪头上两个獠牙分我一个。” 张卫一听徐泽竟然想把半扇猪肉全给自己,心里已经十分愿意,还是笑着推辞,“徐二哥,你要那獠牙两幅给你都成,只是肉我不能要了,大仁哥已经给我分多了,不能让你吃亏啊。” “说了给你,你就拿着,别婆婆妈妈的。你要是觉得亏待了我就把那猪头烧了,咱们好下酒喝一顿。”徐泽说着话又笑了起来。 张卫听他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连声答应了。又跑进屋子里和家里人说,请他大嫂下厨早早把猪头烧起来。 这边徐泽说分给董根生一只猪蹄,他也就消停了,自己在草棚里寻了个蔑篮,把自己那份拣到一边。乌仁提了一刀肥肉过来,“妹子,大哥说要分你的,你可别像徐二那个缺心眼似的,到手的肉还给出去。” 陶枝看了眼徐泽,他眉眼带笑示意她收下,她也就说了声多谢乌大哥,收下了那刀肉。 猪肉分完了,张家人在院子里打扫,杀猪佬们也把工具一一清洗了,坐在檐下等着吃杀猪菜。董根生不知向谁借了秤,当场做起了生意,村民馋肉的也就在他手底下买上几两。乌仁只留了两刀自己吃的,也懒得吆喝,直接卖给了杀猪佬。 乌仁说要把肉提回去抹盐,回去一趟再来,就先走了。有个大娘走来向陶枝打听,她手里那刀肥肉卖不卖,她好回去炼荤油。 陶枝听那个大娘一说,也动了卖钱的心思。但又想着家里的豆油也没多少了,这刀肉肥,正好拿回去熬点荤油,以自家要留着吃为理由婉拒了她。 张卫拉着徐泽看杀猪佬砍猪头,陶枝干站着也不是个事,于是往张家的灶房里去了,一进门就撸起了袖子说,“张家嫂子,我来帮你烧火。” 张家嫂子正在切菜,见她进来就找活儿干,倒也没推拒,笑着说,“瞧着徐二也是有福气的,娶了你这么个勤快能干的媳妇,模样还生得怪好看。” 陶枝经不得别人夸,连忙红着脸摆手说没有。外面扫院子的几个婶娘婆姨也走了进来帮忙,有端了草木灰出去洗肠子的,也有带着砧板在里面切肉的,还有和面的,削萝卜的,小小一间灶房挤满了人。 张家嫂子手中菜刀一顿,又好奇的问她,“听卫哥儿说,昨天他们打野猪的时候你也在,快给我讲讲他们是怎么抓的!” “是啊,说来听听!”其他人也饶有兴致。 一群人边聊着天,边把杀猪菜整治了出来,一道烧猪头,一道猪杂汤,主食是荞麦饼子。院子里摆了两桌,菜都分成了两份,每个桌子上都摆了两个装菜的大盆,一个装饼的箩筐。 乌仁过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饭点,男人们坐了一桌,喝起了烧酒。女人们坐了一桌,张家嫂子边给陶枝夹菜,边问,“你们山塘村有没有年龄合适的姑娘?要是有,给我们家卫哥儿也说个媳妇?” 第17章 猪杂切段焯水去腥,又加了萝卜葱姜炖煮,一口汤一口肉,端的是汤鲜味美。烧猪头就要吃那烤得焦香酥脆的皮,和骨头缝里的嫩肉,吃得陶枝满嘴的油香。 只是她刚扒了一口碗里的猪杂,除了张家大嫂托她给张卫做媒,还有张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个问她家有无兄弟姊妹,一个问她家里几亩旱地几亩水田…… 陶枝为了多吃几口肉,只得快快的作答,又将做媒的事胡乱搪塞过去。 农忙时节总有干不完的力气活儿,正需要一顿油荤重的饭菜补补身子。席间众人吃酒谈天,热汤热菜吃得出了一身的汗,一顿杀猪菜也是吃得餍足。 肉吃完,汤喝干,一顿早饭吃成了晌午饭,大家伙抹了嘴上的油也就一一告辞了。徐泽他们几个是不用种地的无赖汉,喝到了最后才下桌。 陶枝见他站起身,还记得找张卫要了个竹篓子装东西,暗叹这徐二酒量还行,竟也没吃醉。她又起身帮着他把分好的野猪肉和一对獠牙装进背篓里。 张卫路都走不稳了,还要搂着他的胳膊留他,徐泽只好应下,说下次再来他家喝酒,这才放两人离开。 两人肩并肩走在小东村的村道上,徐泽伸了个懒腰,看天色还早,扭头说:“不如我们去镇上把肉卖了吧?夏天里肉存不住,非要用盐腌了才好,盐放少了又容易臭掉,放多了又咸的发齁,真是麻烦。” 陶枝听他说将肉卖钱,也欣然同意,点着头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拢共就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换成银子还是实在些。只是乌大哥给我的那刀肉,我想留着炼些荤油,家里的豆油没多少了。” “你的东西你自己随意处置。”徐泽从路边薅了一把狗尾草,择了合意的一根,放在嘴边叼着。 陶枝和他出了小东村,走到官道上,路两边都是旱田。芒种后种下的粟子已经出苗了,绿油油的一片,有三两个农人蹲在田里间苗、补苗,也有不少人弯着腰在拔草。 陶枝不由得想起阿爹,今日天气这么好,陶老爹这时也应当在田里忙活。 庄稼种下去,看风看水看老天,雨水多了怕涝,少了怕旱,还有虫害霜冻。陶枝只感慨,种地也是艰难,一年到头精心伺弄,看天吃饭,种出来的粮食一家人也只能勉强果腹。 她心中暗想,若想要多多挣钱,还是要多想些别的出路。譬如打猎,虽然野兽危险,还需要几分运气,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只是打猎的本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学会的,一切还是要脚踏实地,慢慢来。 她正盘算着挣钱的事,一抬头就看了卢山镇的木制牌坊。 到了卢山镇,徐泽先带她去杂货店买了一杆秤,两人又一路往镇子西边的菜市去了。 所谓菜市也不过是一条摆了不少摊子的巷子,正经的铺面仅有三四家粮铺,肉铺。 第19章 因为是下半晌,巷子里几乎什么人。徐泽把秤拿出来,又将包袱皮拆开铺在地上,这才把宰杀好的野猪肉一刀刀拿出来,分门别类的摆了上去。 边上卖甜瓜的大婶看他俩眼生,看了他们摊子上摆的东西,探着身子问:“哟,后生,你卖的不像是寻常的大肉啊?” 徐泽盘腿坐下,解释道:“昨儿打的野猪,今儿早上才宰好的。”又偏过头去,“婶子你买上几斤?” 那个大婶连忙摆了摆手,“我一个卖瓜的,哪里吃得起,莫说几斤了,就是寻常人家最多也只割几两讨个油荤。” 陶枝一听有些心焦,她平常只知道肉价高,想吃肉也买不起。如今得了这许多肉,才知卖出去竟也不容易。 她从来没做过买卖,一心想着不会就学,不懂就问,试着和那个大婶攀谈了起来,“婶子你家甜瓜种的竟这样水灵,一看着就知道特甜。不知您是哪儿的人,竟有这样的手艺?” 那王婶子也是坐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有人聊天,也就搭上了话茬子,“我是伏牛村的,这瓜就是我菜园子里点的几窝瓜种,也没怎么管,倒结了这老些,可巧味道是真真不错。我寻思自家人也吃不完,提到镇上来兴许还能卖几个钱。” “正是呢,镇上的人总归吃什么都要花铜子买。夏天吃瓜正解渴,也是应季的,应当不愁卖,就是我看这菜市也没几个人……” 王婶子怕日头把瓜晒蔫了,扯出一块葛布盖到篮子上,才说:“哪有不愁卖的,瓜果又不管饱,就是甜甜嘴的玩意儿。只是这时辰是没什么人,再等一会儿也该做晚饭了,买肉买菜的人多起来,也能搭着卖几个出去。” 陶枝听她说完心里也有了底,笑着又夸几句她的瓜好。 徐泽盘腿坐在地上,听陶枝不停地夸人家的瓜,心想莫不是她自己想吃吧? 于是从袖子里摸出几文钱,歪着身子问:“婶子,这瓜怎么卖?”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那王婶子一看来了生意,立刻笑着掀开盖着的布,让徐泽自己挑。 徐泽挑了两个大的,递给陶枝一个,“喏,拿着吃。” 那王婶子心领神会,挤眉弄眼的笑着夸人,“妹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家男人倒也晓得疼人。” 陶枝面上一热,朝她笑了笑,又接了瓜坐了下来。她用余光悄悄瞟了徐泽一眼,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盘腿坐着,气定神闲的啃着瓜。 陶枝见他没有因为那婶子的话有什么反应,反而舒了一口气,啃着瓜皮琢磨方才王婶子卖瓜的手段。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用亏了一文贱卖作噱头,引得人忍不住占这个便宜,却多卖出了一个瓜,实在是高。她暗自记下这些生意上的小技巧,埋头专心吃着手里的甜瓜。 这个甜瓜个头很大,表皮是白色的,一咬开瓜肉却是绿莹莹的,瓜肉吃起来清脆爽口,汁水充盈,瓜瓤一吸溜就滑进了嘴里,瓜果的甜香汁水顺着舌尖甜到了心底。 徐泽吃完瓜觉得味道不错,又买了几个,预备带回家丢到水里湃一阵再吃。王婶子一听简直喜上眉梢,连忙把篮子提了过来,又帮着挑选。 两人送走那卖瓜的婶子,又坐了好一会儿。眼瞅着快到了饭点,徐泽溜到巷尾的包子摊上,买了几个大包子,还给陶枝带了两个。 陶枝谢过他,小心的捧着包子吃。这包子是用咸菜肉丁做的馅,面皮喧软,肉馅咸香。 陶枝吃得两腮鼓鼓,只觉得今时今日像是在梦里,又是甜瓜又是包子,一早还吃了杀猪菜,就是家里过年都没吃得这么好过。 两人吃完包子,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问价,问了又不买。徐泽应付得烦了,把手搭在脑后往地上一躺,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陶枝替他心急,也无师自通的学着吆喝,“卖肉咯!今日才宰的野猪肉,八文一两!十五文二两!” 她嗓子又亮又甜,吆喝了几声就吸引到了两个提着菜篓子挑菜的妇人。 她们携手走了过来,在摊子前蹲下挑拣,纳罕道:“真是野猪肉?” “是野猪肉,我夫君昨日在山里打的,今儿一早才请人宰的,可新鲜了。两位夫人割点儿回去尝尝鲜。”陶枝边应付着,边用脚踢了踢徐泽的小腿。 徐泽也坐了起来,问道,“要切多少?” “给我来一斤。”“我要二两。” 陶枝连声道好,把徐泽切好的肉拿过来过秤。直到那铜板拿到自己手里,她心里才终于有了挣钱的实感。 两人的肉摊也算开了张,接二连三的也有人过来买肉,只是要的都不多。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只卖了十多斤。 陶枝看了看天色,想着还剩下这么多,今日怕是卖不完了。 “卖野猪肉的摊子在哪儿呢?”有个中年男人边嚷着边从巷子另一头寻了过来。 那人头上裹着一张黑色的巾子,脸生得方正,眼睛也大,只是嘴上蓄着两撇胡须,格外乌黑油亮。 他一过来就弯腰查看摊子上的肉,啧了两声,“还真是五六个月的野猪。” 陶枝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位定是个吃食上的行家了,试探着问,“您来几两尝尝?” 徐泽一看来人是他,朝他的肩膀拍了一巴掌,笑着说:“这不是常掌柜嘛。” 常掌柜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徐泽,神色一动,嗔道:“害!难为我还特地找过来,原来是徐二兄弟打了野猪!” “怎么?常掌柜要买了这野猪肉回去研究新菜式?”徐泽站起来吊儿郎当的勾着他的肩膀。 常掌柜没应他这话,只用肩膀抵了他一下,“不给我算便宜点?” "大肉一百二十文一斤,我这卖八文钱一两,也没贵多少。剩下五十多斤,我给你抹个零收你六两如何?" 常掌柜是个生意人,很快就把这笔账算了个清楚,摸着胡子说,“徐二兄弟这么爽快,我还有什么不应的。只是还要劳烦你送一趟,也一并随我去取银子。” “好说。”徐泽点了头,把猪肉装上就预备跟着他走。 常掌柜顿了顿步子,指着陶枝又问道,“这就是你媳妇儿?” 徐泽揉了揉鼻子,点头说没错。 陶枝见他提到自己,就随着方才徐泽的话头,喊了他一声常掌柜。 那常掌柜与陶枝见了礼,又叹了一声,悄声和他说:“你也不说把自己拾掇拾掇,前几日来还像个人样,今日又成了这身装扮。你媳妇模样生得不错,你徐二也不是配不上,一对小夫妻都齐齐整整的多好。” 徐泽嫌他嘴碎,推了他一把,“老常,你走快点,我还要赶着回村呢。” 陶枝听不见他们在嘀咕啥,只跟在他们后头,眼看着穿过两条长街,就到镇上的最有名气的食馆,香满楼。 第18章 这是个临街的二层铺面,门头上插着一个蓝底红边的幌子。 走进去一看方桌长凳挤挤挨挨的摆着,都是用旧了的,只是南边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写着菜名的木牌。此时正是用晚饭的时辰,堂中人满为患,跑堂的小二端着菜步履生风,见他们进来又笑着过来打招呼。 常掌柜招手让小二把野猪肉搬进后厨,又领着徐泽到了柜台前,称了六两银子倒在台面上,捻着胡子说:“正好六两,你点点。” “常掌柜称好的,我还点什么。”徐泽嘿笑了一声,把银子拢在手心里往怀里一揣。 常掌柜俯下身记账,又问:“吃过饭没?要不在我这儿点几个菜喝一杯?” “不喝了,下回再来,我俩先回了啊。”徐泽背上背篓就准备走,常掌柜又拉住他,挤着眼说:“下回有这些好东西,你也甭去菜市了,先给我送来过过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店里有几个常客就好这一口。” “都不用你提,往常打了鸟雀兔子,哪回不是拿到你店里来下酒的。只是这回的野猪有六七十斤,我寻思你也用不了这么肉,这才去菜市摆了摊……” “徐二兄弟仗义,我是晓得的,要不怎么说你们这帮人里,唯独你徐二最对我的脾气呢。来来来,我这儿还有两块芙蓉糕,你路上拿着吃。”常掌柜满面春风的把一个油纸包塞到徐泽手里。 等两人叙完话,陶枝这才随徐泽出了食馆。 徐泽卖完了肉也是一身轻松,心情大好地问她,“你不是说家里豆油没了嘛,可要买上些?” 镇上油铺就一家,若是过去免不得要和潘姑父碰上面,之前那事儿也不知阿爹还了银子没,若是姑父问她要账她也只能找徐二借一些,但又不太好开口。 两相权衡,陶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不用了,先回去吧。” 两人出了镇子,徐泽一路上与她悠闲的分吃着糕饼,慢腾腾的往家赶。 回去的时候,他大哥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纳凉,正院里点了灯,又有孩童欢声笑语的,好一派温情的景象。只是那一家人见到他二人擦着黑回来,笑语声就戛然而止了。 第20章 徐家大哥随即拧起了眉头,腾的一下站起身,喝道:“徐泽!你给我站住!” 刘氏倒知趣,悄摸声的抱着孩子往房里去了。陶枝愣在当场,抓着徐泽的袖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徐泽把背篓扯下来递给她,又推了她一把,“你先回去。” 陶枝依言拎着背篓往东院去了,暗想方才就应该从侧门回来的,这下可好,正和大哥一家人撞上,就是不知道他大哥发起脾气来厉害不厉害…… 她才进了东院,就听到隔壁的动静。也不知徐家大哥说了什么,那徐二倒是仰头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里带着讥讽,又听他言谈间一声高过一声,“大哥如今是一家之主,真是好大的威风!也是,我算什么东西,大哥想打便快些打吧,若是打死我也是无人指摘的。” “你休要胡搅蛮缠,我今日请家法,也是为了教你规矩!”徐家大哥把袖子一挥,目光如炬。 “啧,得亏爹不在了,瞧不见大哥这般威风八面的模样。”徐泽掀了掀唇,“要我说大哥考不上秀才,合该去考个武状元才对。” 徐家大哥被戳到痛处气得发抖,面色都涨红了,斥道:“混帐!你还有脸提爹,若不是韦姨娘惹出的祸事,咱们家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可你本就立身不正,不反思己过不说,成日里为非作歹,为祸乡里,将咱们徐家的脸面丢尽了,我是该打死你的!” 徐泽听了这话,大剌剌的往他面前一坐,揉了揉脑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念得我头晕,要打就快动手。” “玉娟,拿我的戒尺来!”徐家大哥被他气得气血一涌,扭头就冲进屋子,翻箱倒柜的找起戒尺来,决意这次非要将他打服不可。 玉娟是刘氏的闺名,她一贯在丈夫面前温婉和顺,此时也垂着眼去拉他,“夫君莫要气坏身子,他是个没规矩的孩子,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你看看他,都娶妻成家了,还是这个混不吝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从根上坏了,死性难改。今日我不让他知道自己的错处,往后越发无法无天,再做出杀人越货的祸事来,我如何向亡父亡母交代!” 徐家大哥气得目眦欲裂,一番话咬牙切齿的说完,便抓起戒尺疾步走出去,一抬手狠狠抽在了徐二的背上。 徐泽被抽得一个趔趄,藏在乱发中的一双桃花眼都泛了红,他咬紧了后槽牙,又似笑非笑的坐直稳住了身形。 那戒尺打在身上“啪”的一声,陶枝在隔壁院里听得心惊肉跳,这才知道他大哥是当真下了狠手的。 她也是坐立难安,不用看也能想到这顿打下来,徐二那背上定是皮开肉绽。 陶枝有些怨这徐家大哥心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好歹还是个读书人呢,出手竟这般狠。更让她疑惑的是,那徐二明知惹了大哥不满,偏要用言语激他,明明身手不错,还不躲不闪的硬捱着,简直是愚不可及、自寻死路。 她到底是放心不下,悄悄顺着墙根摸到正院的大门前边,屏息往里面瞧。 徐家大哥是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只狠狠抽了他十几下,腕上就没了劲儿。他满腔怒火,此刻也顾不上斯文扫地了,踹了他几脚,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混帐,还不快滚。” 徐二被他踹倒,笑嘻嘻的从地上爬起来,“大哥莫恼,我这就走。” 徐泽大步出了正院,一眼瞧见躲在门后的陶枝,上前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吸着气说,“快扶我回去,疼死我了。” 陶枝看他脸色发白,也不好挣脱,只好搀着他往东院主屋去了。 她心底太多疑问,时不时侧目看他,眼神里也透了出来。徐泽见状无奈的吁一口气,闷着声音说:“你是想问我为啥非要讨打?那人特能念叨,不如让他打一顿出了气,还消停得快些。” 陶枝语塞,扶着他说:“那你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子啊,打坏了怎么办……” “小爷我哪有那么容易打坏,皮实着呢。”徐泽俏皮的向她眨了眨眼睛,陶枝心口闷闷的,不太笑得出来。 进了内室,床上的大红床褥还没换过,陶枝只觉得格外刺眼,好似又提醒了她,他们如今的关系是夫妻。 徐泽趴到床上,瓮声瓮气的说,“谢了,你去歇着吧,我自个儿睡一觉就行。” 陶枝张了张嘴,心想不管这夫妻是真是假,上回他救了她,这次他被打成这样,她也没法狠下心不管,于是坐下伸手去扒徐泽的衣裳。 徐泽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骇得躲了一下,衣料又磨到了伤处痛得他“嗷”的一嗓子,委屈道:“你扒我衣裳干啥?” “我看一眼严不严重,你大哥下手那么重不流血也得肿了,总要上些药吧。”陶枝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对你做什么……” “我……行吧,那你给我看一眼。” 徐泽耳根一红,木着一张脸解了腰带,又将外衫和里衣脱了,这才趴了下来。 他一撩衣裳,陶枝就被他紧窄的腰身上的伤痕吓到了,红得发紫的伤痕一条条交错着,直至脱完了才发现大半个背上都是这样的伤。那戒尺本就平直,隔着衣裳倒没打破皮,只是皮肤红肿的厉害,隐隐渗着血,令人不忍直视。 陶枝蹙着眉问,“把自己伤成这样,就为了躲你大哥的念叨?当真?” 徐泽勉强笑了笑,“谁让我娘害了他们呢,给他们出出气,也是应当的,反正我也是挨惯了的。” 陶枝想起他之前劝起自己还头头是道的样子,她险些以为他已经看破红尘了呢,原来也只是个愣头青,还一身反骨。 “你那些伤药在哪儿放着?”陶枝没好气的问。 “床底下的木匣子里,就拿那个白瓷罐,拳头大小的。” 陶枝依言蹲下去,还真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木匣子,打开来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和折好的药粉包。 陶枝取出他说的那个白瓷罐,举起来给他看。 他偏着头看了眼,“没错,这个是治淤伤的,这个药膏要搓化了再抹。” 陶枝合上木匣子,又坐好给他抹药,这药膏质地和荤油差不多,只是色泽略黄一些,闻起来带着一股子清凉的草药味儿。她擓了一块在手里搓化了,再给他抹上去。 指尖相触时,徐泽闷哼一声,额角都沁出了汗。 背上的伤处本就灼热肿痛,被她的手指拂过的地方更是忍不住肌肉紧绷,痛感顺着她的力道一寸寸袭来,上个药简直如同上刑。他咬着牙催她,“痛死了,你抹快点吧。” “你知道痛还故意讨打,痛死你得了。”陶枝白了他的后脑勺一眼,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抹完药,徐泽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红透的耳朵,将头埋在枕头里赶人,“你走吧,我要睡了。” “谁稀罕待在你这儿。”陶枝把药罐子放在桌子上,拔腿就走。 陶枝从主屋出来,先去灶房洗了手,又烧了一锅热水提去后院洗了澡。这才回了东厢倒在床榻上,这几日都没歇息好,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陶枝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梳好头发神清气爽的推了门出去。 她洗漱完又把粥煮上,忙忙碌碌的在墙根底下劈柴,这还是上回拾掇出来的烂家具,这几日也晒得干透了。她把劈好的木柴搬进灶房,又打了碗粥坐在门槛上喝。 徐泽披着衣服从主屋出来,睁大眼睛愣了一瞬,讶异道,“陶大丫,你怎么吃独食啊?煮好粥也不说给我端一碗!” 第19章 “你不是说过不在家里吃……”陶枝小声嘀咕了一句。 看在这人如今是伤患的份上,她还是起了身,边往灶房走边说:“那你去洗漱,我去给你舀粥……” 她煮粥时就放了一把粟米,此时锅里也只剩下一碗的量,也是汤多米少。 徐泽洗漱好钻进了灶房,端起粥看了一眼又放下,嫌弃道:“你就让我吃这个?” “不然呢,我家里吃朝食一贯都是喝粟米粥的。”陶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唉……” 徐泽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该说她抠门,还是该说她往常在家过的日子太艰难了。这么稀的粟米粥,喝一碗也就是讨个水饱,半个时辰不到他就得饿了。 他转身从碗柜里拿出半袋粟米,往陶钵里倒了一半,又舀水淘米洗净。 陶枝洗完碗见他又忙着生火,讶异道:“你不喝粥吗?” 徐泽蹲下把柴火塞进灶里,伸手去够灶台面上的火折子时,却扯到了背上的伤,痛得他眉心一蹙。 “那粥你能喝饱?再做点别的一起吃吧,我预备蒸个粟米干饭,还有前几天大嫂拿来的丝瓜,切点肉炒一盘。”他的声音因为疼痛有些发哑,点燃了柴又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陶枝看他动作都不怎么利索,上前把陶钵端了过来,“我来弄吧,你去端一把凳子,坐在灶下给我烧火就行。” 第21章 “好。”徐泽一口应下,既然她要上手做饭,他也乐得轻松。 徐泽从外头提了个圆凳进来,陶枝已经把粟米煮过一遍了,又控干了水,倒在篦子上锅开蒸。 粟米干饭往常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陶阿奶才做,她也是第一次自己动手。陶枝不放心的用筷子把粟米戳出几个透气的孔来,又把竹笠拿过去盖上,才去取了丝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泡在水里。 碗柜里的野猪肉是她准备炼荤油的,她到底心疼,不想直接切了炒菜吃。 陶枝扭头问他,“这粟米干饭还要蒸一会儿,不如我先把荤油炼了,等饭一熟用油渣来炒丝瓜,你看行不?” 一提起油渣,徐泽眼睛也发亮,“行,我也好久没吃过油渣了。” 陶枝把猪肉切成丁,连带着菜板一起端到灶台上。她先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烧开,才把猪肉下进去焯水,这样熬出来的荤油才能不腥。 焯完水后,她把锅里脏水舀了出来,肉上的血沫也淘洗了一遍,才重新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肥肉下锅,她拿着锅铲反复煸炒,不一会儿就有肉香飘了出来。 徐泽闻到了香味,口中生津,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锅里瞧。 猪肉块已经被煸得变了色,锅底一汪清亮的猪油。陶枝从碗柜里取来陶罐擦干,把熬出来的油舀了进去,又继续煸炒,反复熬油。直把肥肉都被炸干了,这才撒了点盐把油渣炒匀了盛起来。 装油渣的碗就在灶台上,陶枝去把泡着的丝瓜捞出来沥水,一回头就看徐泽探着身子,把手伸到了碗边。 陶枝看他捏了两块油渣丢进嘴里,烫得不停的哈气,她憋着笑说:“你怎么这样嘴馋,刚出锅的油渣就敢往嘴里丢。” 刚熬好的油渣又香又脆,一嚼就在齿间化开,徐泽香得眼睛都忍不住眯了起来。他又捏了几个放进嘴里,吐词不清的说:“你快尝尝,真的很香。” 陶枝用筷子夹了几个,也是吃得一脸满足。徐泽又伸手来抓,她眼疾手快的一筷子敲在了他的手背上,“你手上脏得很,不许吃了,等会还要炒菜呢。” 徐泽搓着手背争辩,“我才吃了两口,你炒菜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那你先去洗个手,再取个碗来,我给你分一点。” 徐泽听得直皱眉,为了这一口吃的,还是不情不愿的去洗手取碗筷了。 陶枝把丝瓜倒进锅里炒软,下了油渣,只撒了一点盐翻炒均匀就出锅了。 等粟米干饭蒸好,徐泽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直接端起盘子拨了半盘油渣炒丝瓜在饭上,坐在灶前的凳子上吃了起来,陶枝也盛了一碗。 两人吃完饭,陶枝把碗筷都放进锅里,舀了水一并洗了,又把灶台上擦了一遍。 她一出灶房,见到徐泽趴在穿堂的竹床上吹风,她啧了啧嘴,心想他可真会找地方躲清闲。 陶枝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扫了一遍,又舀了两桶水提到不遮阴的地方晒上。一闲下来,她才发现徐家不养鸡鸭也不种地,家里的确也没多少事可做。 天也热得很,又没风,院子外边的树木纹丝不动,看久了眼睛都被阳光晃得发花。院子里的杂草被晒得发蔫,板结的土踩上去都烫脚,满院子里也只有徐泽待的穿堂里凉快一些,有一丝穿堂风。 陶枝走过去,徐泽撩开一只眼皮瞧她,挪了挪身子让出地方给她坐。 陶枝没往他身边坐,坐到了墙边的一个木墩子上,知道他没睡着,她问,“你背上的伤还要上药吗?” “上不上药都行……”他的声音懒散又慵懒,许是吃饱了趴了一会儿又困了。 陶枝闻言蹙了眉,“哪有都行的,那你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徐泽不想让她给自己抹药,昨天摸得他浑身不自在,哼哼唧唧的说:“不用看,这点小伤,也不打紧,过两天自己就长好了。” 他不领情,陶枝也懒得管,自讨苦吃的人犯犟就该让他自生自灭。 正是晌午,阳光照在院子里明晃晃的,她坐在穿堂里,能听到后面山林有知了声声聒噪,清风拂过,吹动她额边的碎发。 她的脊背抵着墙,想着住在村里,没有菜地还是不方便,买菜要花银子不说,去镇上还要赶好几里路,也不知道这徐二平日里怎么过活的。 陶枝问:“你往常在家里不做饭?” “是啊,怎么了?” 家里的米面油盐都是结亲的时候大嫂买的,他往常都是在外边买吃食,偶尔天气不好时没出门就去主院蹭一口,只有在山里才会自己动手烤些野味儿来吃。至于厨艺也仅仅是知道怎么弄熟的水平,味道上就时好时坏了,烤鱼烤肉倒是十分在行。 因此在陶枝进来徐家之前,灶房里的锅都没怎么用过。 “我想等你伤好了,帮着我把西厢南边那块空地翻出来,种上些菜,靠墙的地方再点几窝吊瓜和豆角。”陶枝说。 徐泽半撑起身子,鼓着眼睛,“陶大丫,我发现你还挺会使唤人的。种菜做什么,你要吃什么镇上都有得卖,再说我可不会干这些地里的活儿!” 陶枝被他一番话堵得瞠目结舌,不会干农活儿? 她突然想起他原本就是县城里的人,来山塘村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徐家的族田一向有人打理,他只管成天在外面鬼混,没做过农活儿倒也不算奇怪。 看他一早不肯喝粥,就知道还不是一个能忍饥挨饿的主儿。 陶枝托着腮想了想,他手里有银子,喝酒吃肉开销又大她管不着。可她手上没有一个铜子儿,她还想攒钱给娘治病呢。 她耐心和他解释,“咱们住在村子里,去镇上要走五里地,一个来回就是一个时辰,村里人哪有天天去镇上买菜的。自家地里种上菜,总归是方便一些。还有,你是能花银子去外面吃,我可没钱。” 徐泽从竹床上爬了起来,趿着鞋往主屋去了。不一会儿又拿着一个钱袋走了回来,把银子都倒在了竹床上。 “你做什么?”陶枝不解。 徐泽把银子数了数,昨日卖肉的,还有以前攒的,刚好十二两。 他把银子装好,把钱袋递给她,“反正以后咱俩也要一起吃饭,给你分一些拿出来买菜买肉,家里缺什么你自己拿钱去买。” 陶枝心中一震,瞬间又觉得五味杂陈,感动之余又生出些许歉疚,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欠他太多了。 她眼中有些酸涩,扭过头去,“我不要你的银子。” “你不是说你没钱,为什么不要?”徐泽满脑子疑问。 “不为什么,你拿回去吧……” 徐泽也有些恼了,把钱袋丢在竹床上,气冲冲的说:“我俩现在成亲虽然是做的假,但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也不能当真看你喝稀粥,我自己一个人吃酒喝肉吧,小爷我是那种人吗?该花就花,该用就用,没了我再去挣。你是不想用我给你的钱?还是想和我分的清清楚楚?” 这两日他带她上山,在张卫家吃杀猪菜,去镇上卖肉。不管买什么吃食,哪回他不是想着给她也带一份,她现在这样,分明是和他见外。 陶枝摇了摇头,垂下眼时泪珠也从腮边滑落,“你娶我本就是被迫的,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了。” 徐泽看她哭了,心头一慌,语气不自觉的就和缓了,“那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咱们结亲是各取所需嘛。你也没欠我什么……” 陶枝咬着唇垂泪不语,她只是觉得她不值得让他这样对自己。 徐泽看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心口有些难受,伸手握住她的肩头让她抬起头来,又屈指给她擦了眼泪,“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总之,我不会不管你的。” 他的左手握在她柔弱的肩头上,右手落在她的腮边,又捧起她的脸,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样靠近过。 陶枝止住了哭泣,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徐泽的心跳得很快,在胸腔中呼之欲出,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和莹润的唇瓣,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耳根处也生出一丝灼热。 陶枝发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眸色幽深,上挑的眼尾都有些发红。 她推开他的手,红着脸说,“那我替你攒着,往后你若是遇到了中意的姑娘,要与我和离,我依旧还你。” 徐泽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此刻眼睛再也不敢放在她身上,胡乱应了个“行……” “那我,我回房了……”徐泽磕磕绊绊的交代了一句,一溜烟就跑了。 第20章 下半晌,陶枝回房歇了个午觉,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小莲的敲门声弄醒。 “二夫人,您在家吗?” 敲的还是主屋的门,陶枝睡时未关窗,是以很快就惊醒了。她起身走到窗边唤她,“小莲,怎么了?” 小莲回头一愣,像是有点意外她怎么住这间屋子,到底抿着唇没敢问。 她走到东厢窗下说,“二夫人,您的妹妹来了,说是来看你的。大夫人引她在主院坐下吃果子了,让我叫您过去。” 第22章 “好,我马上过去。”陶枝边梳着头发,声音轻快的应她。 “那我去回禀夫人了。”小莲目不斜视的向她福了身,就出了院子。 陶枝把头发盘好,对镜簪上一只银簪子,又换上那件水绿色细布裁的衣裳,脸上挂着笑出了东厢房。 陶枝过去时,陶桃正坐在堂屋的圈椅上,捧着一个大红杏吃得不亦乐乎。她跳下椅子,满眼都是雀跃,脆生生的唤她,“阿姐!” 陶枝走过摸了摸她的脑袋,嘴角噙着笑,“你怎么来了?” “你都好久没回家了,我想你了还不行吗?”陶桃噘着嘴,埋怨的瞅了她一眼。 刘氏掩唇一笑,“瞧瞧,你们姊妹俩感情真好,实在是让人羡慕。” 陶枝又朝她笑了笑,“让嫂嫂见笑了,她还小不懂事,我带她回东院说话。” “去吧,在我这儿你们姊妹俩反而不自在,回去好好说说话。来,把这点红杏也一并带回去吃。”刘氏未出言阻拦,还将红杏放进陶桃带来的蔑篮里,让小莲帮着提过去。 “嫂嫂,我们自己拿就行,就几步路,不用麻烦小莲的。”陶枝还是不太习惯使唤人。 “不麻烦的,二夫人。”小莲忙不迭将蔑篮提了起来,挎在臂上。 陶枝让陶桃向刘氏道了谢,才领着她们俩回了东院。 她让小莲把东西放到了灶房,等小莲走后,陶枝才往篾篮里看,一把荠菜,三个圆茄和两条黄瓜,看着很新鲜像刚摘的。 陶枝自然清楚不可能是她自己摘来的,垂下眼问:“谁打发你来的?” “是娘叫我来的。上次你回家爹发了好大的脾气,娘又没见上你,晚上急得直哭呢。后来娘又和阿奶求了好几天,才让我过来看看你。”陶桃一面答她,一面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在灶房内四处乱瞧。 陶枝蹙眉沉默了一息,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沙哑,“娘近日的身体如何?” “娘说让你别担心她,爹买了很多药,娘每日都要喝上三碗。”陶桃如实答她。 “幺弟呢?”陶枝再问。 “他有什么不好的,姐带的白米都给他弄成米糊了,阿奶一口都不许我吃!”她气呼呼的摸样,让陶枝不免觉得好笑。 陶枝心下轻松了一些,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幺弟年纪还小,你等他长大些再与他抢吃的。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该预备晚饭了,你就留在姐这儿吃晚饭好不好?” “好!”陶桃眼睛亮亮的,点个头。 “行,那你出去玩一会儿吧。” 陶桃立刻喜出望外,屁颠屁颠的往外跑。 陶枝把她带来的菜蔬收拾好把篮子腾出来,拿了把荠菜坐在门槛上择菜,看她进进出出好不忙活。 陶桃把前后院都逛了一遍,又过来腻着陶枝,“姐!你的新家真大!屋子也好多!” 陶枝眉眼带笑,“晚上睡我这儿?” “不行!娘让我早些回去呢!我吃了晚饭就走!” 两姊妹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徐泽从主屋推了门出来,伸了个懒腰。 徐泽提溜着一个茶壶,过来灶房打水,看陶枝身边坐着个七岁大的丫头,有些讶异,“哟,哪来的小孩儿啊?” “二丫,叫姐夫。”她看陶桃呆愣住了,提醒了一下。 陶桃看着眼前怪模怪样的男子,实在无法与结亲那天见到的人联想起来,嘴里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姐夫”。 徐泽咧开嘴朝她一笑,她还往陶枝背后躲了两下。 徐泽进了灶房,看到方桌上放着不少菜,端着茶碗边喝边问陶枝,“你下半晌去镇上买菜了?” “不是,我妹妹送来的。”陶枝把荠菜择完,让陶二丫去墙角把笤帚拿来,把地上的扫了,又去打水洗菜。 晚饭做起来简单,蒸了粟米干饭,用油渣炒了荠菜,又用荤油炒了盘茄子。 太阳落山,还起了风,徐泽把方桌搬到院子里,在外面吃也凉快一点。 陶桃扒完碗里的饭,就说要回去。陶枝想着送一送,又把家里的蔑篮给她提上,还有大嫂给的杏子装上。 徐泽进屋里拿了几个昨天买的甜瓜,给她放在篮子里,“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吃完晚饭不走两圈晚上睡不着。” 于是两人一路把陶桃送到离家不远的一棵泡桐树下,陶枝把篮子给她,说就送到这儿了,让她自己回去。 陶桃有些迷惑,“姐,都到家了不回去坐一坐么?” 陶枝想起上次爹发脾气骂她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说:“不了,你自己回去吧,东西提好。” “好,那我走啦!” 徐泽陪着陶枝目送陶桃进了家门,两人才往回走。一路上两人并肩走着,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徐泽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不高,眼睛时不时落在她的发顶上。 他想了想说,“上次不是说教你设陷阱逮兔子吗,趁天还没黑,我们去山脚下弄几个陷阱吧?” 陶枝扭头去看他,杏眼圆睁,“现在?” “对啊,现在。又不进山,天黑之前能赶回来。”徐泽说。 “可我们什么都没带,要不要先回去一趟取点绳子什么的?”陶枝提起捕猎,脑袋也顾不及想其他了。 徐泽勾唇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戏谑,“哟,还知道要取绳子,不徒手抓了?” 陶枝懒得理她,小跑了起来,“你别慢吞吞的了,回来晚了被大哥瞧见,你背上的伤也别想好了。” “哎,你跑什么!”徐泽追了上去,心中腹诽,兔子也没她跑得快。 两人背了一个竹篓从正门出来,又沿着溪水往山坳边上走,山脚下长满了荒草,又有乱石堆砌。 到了山脚下,徐泽说:“兔子不在水边做窝,我们往西边再走一点,” 往西走了半刻钟,一路上的碎石更多了些。两人走到了一块坡地上,石缝中的草木上有被兔子啃咬过的痕迹。 徐泽猜想这附近肯定有兔子洞,于是往坡上走了走,果然在一丛低矮的灌木旁边发现一个兔子洞。他把背篓放下来,拿出一把短刀,在附近砍了一根手腕粗的杂树,又砍掉多的枝丫。 他先削了一个倒钩形的木桩,扣住一根拇指粗的树枝砸进土里,又削了一个短木棍砸在洞口处,横着放了一根细长的木棍挡住洞口,要是有活物出来定会触碰到这根细木棍。 他又取出来一绺细麻绳,绑在最长的那根树枝末端,将树枝拉弯卡在洞口的短木棍上,余下的绳子在洞口处平铺了一圈,打上一个收缩结,接着在洞口外边放上了两片菜叶。 徐泽弄完陷阱,抬头问陶枝,“学会了没?” “嗯……你再教教我怎么打结吧,方才没看仔细。”陶枝想了想,又问,“你这个法子只能设在兔子洞旁边,若是找不到兔子洞呢?” “平常山里见到,多是一箭射过去了,杂毛的皮子也不值钱。”徐泽说。 狡兔三窟,徐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下面也找到了一个洞口,他招手让陶枝过来,又给她削树枝。 陶枝依葫芦画瓢,把几个木棍都设置好,到了绑绳结的时候,她望了眼徐泽,示意他来帮忙。 徐泽望进一双被山间细雨冲刷过的眼眸里,杏眼如星,乌亮清透。他片刻失神后,垂下眼藏住纷乱的心绪,取过她手里的细麻绳,在指尖缠绕了几下打结,又交还给她。 陶枝解开绳子又重新缠绕,终于绑好了一个收缩结,极有成就感的冲他一笑。 徐泽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去捡背篓,他心想今日自己也许有些毛病,心口总是莫名其妙的狂跳。 两人又在坡地上找了一遍,又设下了一个陷阱,眼看天色欲晚,两人也决定往家里赶。 这几日,徐泽一面养伤,一面带着陶枝在附近几个村子边缘找兔子洞,陷阱抓到的不多,有挣脱的,有人路过顺走的,拢共就抓到了六只。于陶枝而言,这可是她抓到的第一批猎物,连着几日与徐泽出门都是兴致勃勃的。 眼瞅着到了七月,因为要养着兔子,陶枝每日早起后都去野水塘边打一篮子草来,徐泽嘴馋想宰一只炒一锅兔肉吃,每回都被陶枝拦住。 这日张卫来找徐泽的时候,两人正在拌嘴。 “我说你让我宰一只怎么了?好歹也是小爷我抓的吧?”徐泽提刀站在灶房门口。 大椿树下搭了一圈篱笆,里面的杂草已经被六只兔子啃光了,泥地上铺了一层新鲜的草叶,陶枝正在篱笆边填那兔子刨出来的坑。 她头也不回的拒绝他,“不行,我要养肥了去卖钱的,你想吃兔子肉自己上山逮去!” 张卫进了东院,嘻笑了两声,“徐二哥怎么和嫂子吵上了?” 徐泽把手里的刀放下,迎了上去,笑骂道:“你小子怎么来了,我前几天路过小东村拐去你家也没见着你人,这是在外面寻到什么乐子了?” 陶枝把铁锹放到墙边,从灶房打了一碗茶水过来,她冲他笑了一笑递过去,“张卫,你喝口茶。” 第23章 “多谢嫂子。”张卫乐呵呵一笑,又答徐泽的话,“我最近帮着我大嫂娘家收高粱呢,他们埠田村高粱酒出名,这几日村里收完了高粱,明日要在码头那块办大集搭戏台呢,你得闲可以带嫂子过去玩玩,我是特地来同你讲的。” 徐泽背后的伤早养好了,这几日在家待着也是无趣,正愁没有乐子。他爽快的应了好,又留张卫在家里吃饭,说给他宰一只兔子下酒。 陶枝听得皱眉,毕竟是招待客人,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心疼自己的银子。再这么下去,六只都要被徐二这个嘴馋的宰了下酒,她又起了念头,问张卫,“这埠田村的大集上可让买卖活物,我这几只兔子想拿去卖些银子……” “能!大集上什么都能卖,上回我分的那野猪肉多半被我大嫂拿去做了糟肉,正预备去集上卖呢!” 陶枝心中欣喜,朝他俏生生的一笑,眉眼弯弯好看极了。这几天被她板着脸瞪了好几天的徐泽,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张卫把话带到了,并没有留下吃饭,说了句明日在小东村村口见,就走了。 这日晚饭后,徐泽一直憋着一口气,没和陶枝说话。 陶枝也浑然不觉似的,洗了头洗了澡,早早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陶枝收拾好,来主屋敲门。徐泽昨夜没睡好,赖在床上不想动,陶枝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于是隔着窗户说,“你不想去的话,我便自己去小东村了。” 徐泽听了,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第21章 两人到了小东村,张卫和他大哥大嫂正推着一个斗车从村里走出来,车上装了一个大瓮,用黄泥封了口。 张家大嫂先看到了陶枝,上前两步和她笑着打了声招呼,陶枝也应了声“张嫂子好”。 一行人汇合便也不耽误功夫,连身就启程,往埠田村赶。那个斗车也不大,因着徐泽来帮忙推车,张家大嫂便与陶枝挽着手一并走到了前头。 张家嫂子一张鹅蛋脸,皮肤黑黄,眼大唇厚,一笑起来显得十分憨厚。 她朝陶枝脸上一打量,问:“妹子,才半个月不见你,怎地气色好了这么多?” 陶枝闻言摸了摸自己脸,杏眼扑闪了两下,疑惑道:“有吗?我每日梳头时怎么没发觉?” “许是你自个儿看惯了不觉得。也是,你们小两口才刚成亲,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俗话说新娶的媳妇——满面春风。”张家嫂子说完还朝她意味深长的一笑。 陶枝被她调侃,只得涩然一笑。 张家嫂子见与她提起这些,陶枝并不像那些新媳妇子脸红,只以为她是个胆大不矫情的,话头一转又与她说起了夫妻房事,这下真把陶枝闹了个大红脸。 陶枝支支吾吾了半天,嗔道:“您怎么大白天问这个呀!这怎么好说呢……” “你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看你家徐二的岁数,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男人刚开荤都贪得很,你要是身子受不住你可得和他说啊。这生儿育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别一昧纵着他……” 陶枝顶着一张红透的脸蛋,默默的点头说是,又央她说些别的。 张家嫂子心热,陶枝也总应和着,是以一路上两人都聊得投机,笑声不断。 反观男人们这边一路上就沉默很多,张家大哥是个寡言的,张卫有意找徐泽搭话,每回都被徐泽呛了回来。他也索性闭了嘴,心里纳闷这徐二今天是嘴里长了刺啊,一张嘴就只知道损人。 一行人从小东村一路往西走,沿着清溪河赶了十里路,就到了一个渡口,过了这河就到埠田村。 清溪河在此地汇入盘江,埠田村属于河口镇,又临近三江县,村里又有码头和大大小小的酿酒作坊,是以比卢山镇还要繁华。 他们清溪河南边的几个村子,来埠田村赶集的还不少,渡口上或站或蹲,也是挤满了人。可惜就这一条渡船,还刚载满了客往北边去。 陶枝他们在人群后头排起了队,张家大嫂说:“一趟船能坐三十个人,还得等前面的人先走一趟才行。” 陶枝看着前头的男女老少,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些篾篮背篓,装着自家田里瓜果菜蔬肉干野味儿,也与他们一样是去卖货的,空着手去玩的倒没有几个。 陶枝笑着问,“这埠田村大集竟这样热闹?” “除了正月闹元宵,就属七月收完高粱后这场大集最热闹了,官府请来的唱大戏的,玩杂耍的,招揽游人。一年陈的高粱酒开窖,今日还有县太爷要来,每年都有不少酒水贩子坐船来买哩!”张家大嫂一说起这些脸上也是神采飞扬。 陶枝听她说完,心里更是期待了,眼睛不带眨的望着河面上驶过来的船只。船只靠岸,前头的人挨个提着东西上船。一个白发老叟拄着拐杖在岸边点人,够了三十个就把拐杖一横,让后边的人等下一趟。 等船撑走了,那老叟蹒跚着步子往他们这边走来。他手里拿了个小篓子,不耐烦的说,“过河一人三文,占地方的东西多加两文。” 他们给了铜板就往前走了两步,清溪河流到此处,江面就更宽了些,不像山塘村那边,秋冬水浅的时候铺几块大石头,就能走到对岸去。 好不容易上了船,这船不大,舱中坐人的地方是两侧细长的一条窄边,带来的货物放在中间。坐的时候人挤人没有一丝儿缝,舱中鸡鸭禽畜的气味本就不好闻,好些人身上汗味儿重,熏得陶枝憋了一路的气。 等下了船,陶枝才放肆的在站在渡口上喘气,徐泽跟上来问,“怎么了?你这是晕船了?” 陶枝摇了摇头,又跟上张家那三口人。 徐泽一个人缀在最后头,眼睛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腮边一圈胡茬子,叫人看不出表情。 他们经过的这片房屋都建的比较低矮,没有院子。窗户一开,里面的桌上摆着些草帽汗巾,也有人提了炉子出来,在自家门前支摊子卖些烙饼子和凉茶的。 等到正街上,屋舍便齐整了许多,临街修的都是两层的铺面,各种各样招牌幌子的酒坊,还有几间卖吃食的饭馆穿插其中。街面上人头攒动,他们也顺着人流往着西面的盘江码头去。 码头修的宽敞,人一松散就不挤了,戏台还没搭好,此刻来的都是来赶集的。有不少提着朴刀的皂隶在巡逻,还不许人沿路摆摊,把提着货物的百姓一个个往巷子里赶。 陶枝拉了张家大嫂问,“怎么这是不让摆摊吗?” “哪能呢,巷子里有官差要看你卖的是啥,查验完了从另一头出来,便能去集市上了。我卖吃食的在前头,你卖的是活物在后头,到时候咱俩可就不在一块儿了。”张家嫂子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陶枝也是大开眼界,同样也是村子,他们山塘村和埠田村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一行人在巷子里查验完,就兵分两路了,徐泽前年也来过一回,大概记得怎么走。 陶枝一路走过去目不暇接,到了卖禽畜的地方,找了个空地,两人才把背上的背篓卸下来。 徐泽靠着墙根盘腿坐着,似乎没睡醒一样闭上了眼睛。陶枝则十分热情的招揽过路的人来看她的兔子,终于有个瘦脸的男人看了过来,他身上穿了一身细布衣裳,看着还是簇新的。 那人弯腰看了一眼篓子里的兔子,一双眼睛又贼眉鼠眼的黏在陶枝脸上,笑嘻嘻说:“小娘子这兔子怎么卖啊?” “这只大的三百文,其他都是两百文。”陶枝提起一只给他看。 那人搓了搓下巴,撇了嘴,“你这兔子倒是卖得不便宜……” “您可以掂一掂,重的压手呢。您再挑一只,我给您少点只收您四百五十文,您看成不?” 男人皱了眉说,“看你也是诚心做生意的,可我买了回去不会宰啊,小娘子可会杀兔子?我家就在后边几条街上,你随我过去一趟?” “不用她,我这就给你宰了!”徐泽突然站了起来,把陶枝往后一扯。 徐泽窝在墙根那块一身破破烂烂和个乞丐似的,那男人原先也没在意,满心以为陶枝是一个人出来的,这才起了心思。现在徐泽手里拿着刀,目露凶光,从后头蹿出来的时候把他也吓了一跳,他换了脸色说了句再去别家看看,扭头就走了。 陶枝看人走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做什么呀!也不知道和人说话和气点?” 徐泽转过身去,收了手上的刀盯着她,冷声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我宁愿不做他的生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又不傻,自然不会和他走。宰兔子的法子有的是,这不是还可以再谈嘛。”陶枝一眼就瞧出来那个人不正经,但是她想着做生意,总要对上各样各式的人,只要不太过分,她能转圜的,能赚上一笔就是一笔。 “行,你不傻,我傻。” 徐泽丢下一句话,气冲冲的回了墙根坐下。只是陶枝看他时,他还冷哼一声将脸挪开,不让她看。 第24章 陶枝也不欲与他争执,转身重新挂起笑脸继续吆喝了起来。 到了晌午人越来越多,六只兔子终于也卖了出去,一共得了一千文。陶枝喜滋滋的把铜钱装好,叫上徐泽去一起去前头张家嫂子的摊子上看看。 从这片卖鸡鸭的地方走出来,就见着好些卖杂货的,扁担簸箕、筷子碗碟,琳琅满目,也有半人高的陶罐和大小不一的陶钵。两人走到了卖干货的地方,有一个摊位上围了不少人,那人的板车上有好几个大桶,空气中都是甜滋滋的。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一个手里拿着一碗蜂蜜,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竹签,在路上揽客,见到他们还笑着走过来,让他俩取竹签蘸了尝尝。 陶枝含住蘸了蜂蜜的竹签一吮,清甜的蜂蜜带着浓郁的花香味儿,像溪流一般在齿间流淌,甜而不腻,口感醇香。 陶枝只尝了一口就眼前一亮,蜂蜜可比红糖好吃多了。 那人看陶枝动容,便开始吹嘘,“这可是咱们家放在山上的养的蜂,吃的都是山里草药百花,自带一股花香,酿出来的蜜又有草药的药性,只需舀了水一冲就能喝,还能美肤养颜。这位夫人您不若卖了这么一罐,只要二两。” 陶枝看了他取来的罐子,拳头大小,竟然要二两银子,遂即瞪大了眼睛,“你这蜂蜜这么贵?” “这哪里贵了!您若是吃得节省些,这一罐冲水能吃半年呢!” 陶枝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了,就拉着徐泽的袖子往前走了。一面还和徐泽念叨,这老板也太黑了些,定价那么高。 徐泽冷着一张脸,没答她的话。 张家大嫂的摊子旁边是一家买汤饼的,糟肉的大瓮取了封泥,浓烈的酸辣鲜香的味道飘得满街都是,吃汤饼的几乎每人都要了两块,用荷叶包着拿在手上吃。 陶枝过来,一闻那酸辣的味道也忍不住口中生津,这才想起他们赶早过来,还没吃过饭呢。张家大嫂他们正忙,她想着过去也是添麻烦,四周都是卖吃食的,不如先填了肚子再说,她问徐泽,“你想吃什么?” 往常都是花徐泽的银子买菜做饭,今日她赚了银子,便想着请他吃一顿。 徐泽气归气,肚子也是真的饿了,嘴唇动了动,说,“随便。” 陶枝:?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还在为方才凶他的事生气吧,这人怎么气量这么小?她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真的随便?那我去买两个包子来。” 徐泽抿着唇动了动身子,拐进旁边的一家羊肉店。 陶枝刚追过去想说他两句,却见他被那店小二拦住了,那小二推了他一把,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不长眼啊,上别处要饭去!” 第22章 徐泽本就生了一天闷气,此刻险些被人推倒,眼中的戾气便也一点点浮了上来,拳头间的指节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店小二见他还不走,就不耐烦的去拿门边的笤帚赶人,“死叫花子,别碍着咱们店里的生意,滚开些!” 那笤帚还没落到他身上,徐泽便抬手招呼了上去,朝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 店小二生得瘦小,被徐泽一记拳头揍得一个趔趄,仰脸摔在了地上。他丢了笤帚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捂着吃痛的腮帮子眼中是又怒又怕。 他也是想着今日县太爷要来,码头上尽是巡逻的皂隶,量他这个叫花子也不敢与那些带刀的耍混,便硬气了几分,退后躲在门边,高声骂道:“你这个死叫花子还敢打人!你再不走!我这就去报官!” 他这一嗓子引得店里的食客纷纷看了过来,店里的掌柜暗骂了一声多事,也心急火燎的跑了出来。 陶枝上前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急道:“你别打人呀!” 徐泽怒意未消,因被陶枝拉住了手也冷静了几分,生硬的说:“是他先赶人的!” 陶枝方才也只离他几步远,发生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这事儿真不怨他。 那羊肉店的掌柜正当此时也跑了出来,一张脸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拿什么态度应对,最终还是摆了个笑脸,“客官,是店里的小二不懂规矩,您消消气!咱们店的羊肉锅子可是不便宜,一份需要半两银子,您二位要是真心来吃饭的就往里边儿请!” 陶枝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瞧不起谁呢?立刻还了嘴,“这样狗眼看人低的饭馆子,我们也不稀罕去!” 那掌柜眼底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这位好汉打了我家店小二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您二位不吃饭就别拦在我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 徐泽冷笑一声,“不追究?那我还要谢你了?不是说要报官抓了我下狱吗?好啊,小爷我今天还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抓!” 这时店门口已经围了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一言我一嘴,先瞧见的人已经把方才的经过讲给了后来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那掌柜也没了耐心,把脸一沉,向那店小二使了个眼色,“杨六,你去码头喊几个官差来,就说咱们店里有人闹事儿。” 陶枝一听,真喊官差来那还得了!她只知道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斗,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到了公堂上是任他们这些人拿捏的,她只怕纵使徐泽有理说不清,大人们一动怒真把徐泽抓进县衙大狱去,到那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一切都难以转圜了! 她连忙去拦那个叫杨六的店小二,急道,“你别去报官!我们这就走!” 徐泽把陶枝拉到身前,犯了犟,“让他去!分明是他先动的手,我倒要看看这世道当真一点王法都没有?” 陶枝挣脱不开心里又急又气,眼看那杨六一溜烟跑了,气得朝他的胸口捶了几拳,横眉瞪着他,叱道:“你犟什么!非要把事情闹大不可吗?” “好,你徐二天不怕地不怕,官差老爷要揭你皮你都无所谓,是英雄好汉,那我呢?”陶枝气得眼睛都红了,眼角还泛起了泪。 她在心底问,你就不知道我会因此担惊受怕吗? 徐泽静静地看着她,以为她是怕被牵连,冷声说:“又不关你的事,你依旧和张家嫂子他们回家就是了,反正如今我做什么事你都看不上眼。” 陶枝气得胸口一窒,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看不上眼的话?分明之前还和她说不会不管她的人,此时满嘴说的又是不关她的事,到底是她要分清楚,还是他想分清楚? 她咬着唇忍住眼泪,狠狠推开他,“好,不关我的事,你爱如何就如何!” 陶枝哭着跑开了,徐泽愣在原地发怔,心口也一阵一阵抽痛,迟疑了一瞬终于追了上去。 那掌柜见了立刻翻了个白眼,伸着脖子骂道:“刚才不是非要逞能吗?还敢在我店里耍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陶枝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集市,又提着背篓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码头上的戏台已经搭好了,此时街上都是看热闹的人,她只能闷着头艰难的往外挤。 戏台上咿咿呀呀,演的正是一出《窦娥冤》,黄板一敲,那戏子声声泣血,“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 陶枝听了更是觉得心中无比悲凉,任由人群推搡着她,眼中热泪滚滚而落。 她知道人心向来善变,二人结亲本就不是因着情投意合,一切都是约定而已。她不该总是自作主张要求他如何行事,不该忘了他徐二本就是没心没肝的浪荡子,更不该妄图把自己当作他如何紧要的人…… 他既不要她管,她何必自讨苦吃? 陶枝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逆着人流往外走。 忽然之间,她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扣住,正当她错愕之际,徐泽蓦地将她拉进怀里,用结实的臂膀拥着她,又紧紧收拢。一时间众人的吵嚷声都被一张无形的网隔开了,在这人潮汹涌里,他是失而复得最幸运的那一个。 陶枝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一时忘了挣扎。 徐泽低头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闷闷的说,“你别生气了,是我不该动手打人……” 他向来是个随性而为的人,不知为何一碰上她,情绪总是莫名其妙的失控。被她上药会脸红,见她落泪会心疼,她一难过他就想逗她开心,她对别人笑他心里就忍不住泛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她跑掉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儿时母亲冷眼瞧他用鞭子抽他时的恐惧,他似乎在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 现在,她就在自己怀里。 徐泽垂下轻颤的双睫,呼吸之间上挑的眼尾逐渐潮湿发红,他近乎后怕的紧紧搂住她,想把她永远留在自己怀中。 陶枝被他的双臂勒得发疼,挣脱不开终于还是捏起拳头隔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叱道:“徐泽!你放开我!” 徐泽闻言略松了手,陶枝往后退了两步,又被拥挤的人群推搡了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看他,“你可知你自己在做什么?” 第25章 徐泽愣了一下,眼中满是迷惑。 “你这样对我……是什么意思?”陶枝心中隐隐约约觉察到他似乎是对自己动了情,但这种事,她不想猜,她想听他亲口说。 徐泽不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眨了下眼,喃喃道:“我怕你走了……” 陶枝看着他的眼睛,静静等着。 “然后我就追了过来,方才的事是我鲁莽了,你别生气了好吗?”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陶枝沉下肩膀,他这样追过来抱住她,做这样逾矩的事只是为了让她消气吗?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掩去心底的一丝失落,方才的事就当她想岔了。陶枝揉了揉自己的手臂,用刚哭过带着水汽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说:“今日东西也卖完了,我们要走也该给张家大嫂说一声,再折回去一趟吧……” 徐泽应了声,便默默地陪她往回走。 陶枝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你就在此处等我吧,我怕你过去那店家见了你又不肯罢休,若不是你总是作这幅打扮,那人也不会……” 算了,多说无益,她都劝过好多回了,可他哪回听了,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不闻不问的约定。 徐泽神色平静的听了,又有些不放心的说,“此处人多,我送你到集市那边……” “不必了,你替我拿着背篓吧,我只去和张家大嫂知会一声,买几个包子就来。”陶枝转身又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陶枝返回时并没有见到卖吃食的那块有官爷盘查,想来那掌柜只是虚张声势,也是松了一口气。张家大嫂一瓮糟肉卖了一半,见陶枝过来,笑着说要给她拿一块尝尝。 人家是拿来卖钱的她不好贪嘴,便拒绝了,只问了声他们打算何时回去。 张卫说:“要看今日能否卖完,若是卖不完夜里应当歇在我嫂子娘家这边。嫂子,徐二哥呢?” “他……他在戏台那儿看戏。那你们忙,我和徐二兔子卖完了就先回村里了。”陶枝和他们打完招呼便去摊子上买了四个包子,花掉了十二文。 她也没有逛集的心思,护着手里的油纸袋就往回走,到了戏台那块儿,一眼瞧见了站在墙根底下的徐泽。 两人分吃完了肉包,便逆着人流往村子南边的渡口走,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坐了船,走回了山塘村,又进了东院,便各自回了房。 连着几天,夜里都下一场暴雨,天一亮就停了。 这日夜里陶枝的屋子便有些漏雨,她醒后便黑灯瞎火的摸下床,取了盆子来接雨水,雨水落进盆子里,滴滴答答的扰得她一夜没睡好。 等天亮以后,两人吃了早饭,陶枝边收拾碗筷边说,“我那间屋子有些漏雨,你能上房顶给我看看吗?” 徐泽自是应下了,起身便去主院里借了个梯子扛了回来。 徐泽将梯子立在房檐边上,心想着陶枝应当会来给他扶梯子,便满心欢喜的站在那儿等她。 陶枝将两人的脏衣裳收拢到一起,从屋子里出来后便目不斜视的出了东院,她要去洗衣裳自然是去溪边。徐泽看着她的背影就有些闷闷不乐,哀叹了几声,还是在脚上绑了草绳爬了上去给她修屋顶。 这几日下雨,山里水汽重,两人便都没有上山,她想着反正也是闲着,就把西厢南边的那块空地收拾了出来,才拔了草翻了地,犁出五垄地来,一忙起来她也顾不上想别的了。 陶枝洗完衣裳回来,在院子里晾完,又拿着锄头,去给菜地里昨日才栽下的菜苗松土。雨后土壤容易板结成块,面上晒干了,底下的还是湿的,菜苗便极易烂根。 徐泽把屋顶上的瓦换了一块,坐在屋脊上看陶枝在地里忙活,下来以后又转到她的菜地里,讨好的说:“瓦换好了,我来帮你拔草!” 昨日她翻地种菜前就拔过了,哪儿有草? 陶枝心中疑惑抬起了头,一看便瞪圆了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徐二!你拔我菜苗做什么!” 第23章 一日殷勤下来,徐泽发现陶枝的脸色更难看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更是愁眉不展。 他想了想往常陶枝与他说过的话,除了打猎赚银子她有些兴趣,此外唯独夸过他生的好看。徐泽顿时眼前一亮,心底有了主意,便也吹了灯安稳睡去。 这日一早陶枝在灶房烧饭,一碗豆腐荠菜,一盘豆角炒肉,全都端上了桌,却迟迟不见徐泽过来。她坐在灶房内并未动筷,只是皱了眉,想着还是去主屋喊他一声好了,若是还没起来,她便先吃了。 她才起身出了灶房,就见到徐泽穿着一身大红袍子,举步生风的走了过来。 陶枝打眼一看,他今日刮了胡茬,束了头发,露出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大红色的喜袍上系了一根革带,衬得他身量格外挺拔,又腰细腿长,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 陶枝不得不承认,徐二收拾齐整了,模样还是挺俊俏的,她瞧着都有些面红心跳。只可惜他年纪轻不懂男女之事,还没开那个窍。 两人对坐着用饭,徐泽的视线便一直黏在陶枝的脸上,期待着她的反应。陶枝只觉得自己脸上都要被他的目光灼出个洞来了,耳根处便也有些泛红,抬头朝他瞪了一眼,嗔道:“你总瞧着我做什么……” 徐泽慌忙挪开视线,抓着后脑勺欲盖弥彰的说,“没有啊,我在吃饭呢,谁看你了?” 不承认?她也懒得戳穿。 陶枝吃完饭放下筷子说,“昨日晴了一天,夜里又没下雨,今日可要往山里去?” 徐泽气闷,自个儿竟不如山里的野猪野兔有趣? 他今日偏不想进山了。 徐泽想了想说,“今日去清溪河抓鱼,只往上游水浅的地方去,这时节石缝里头还有些河虾河蟹,味道也不错。” 陶枝听了自是应好,上山或是下河都不紧要,能捕到东西卖钱就行。 饭后陶枝在灶房内洗锅洗碗,打了水在外面晒上。徐泽回到主屋把他的竹篾鱼罩和长杆抄网翻了出来,又跑到后院找了两个鱼篓子。 两人预备妥当各自带上行头,就一起出了门。 他们从东南角门出来,沿着溪流走到清溪河边,又沿着河边往上游走。 七月的天际万里无云,只有骄阳当空,他们穿着草鞋踩在河边的卵石上,仍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被阳光炙烤过的热意。 清溪河边多水田,放眼望去水田里稻叶翠绿、稻穗金黄。如今正是稻谷扬花的时节,起风时便能嗅到稻花热烘烘的清香味儿。人一走过,水田里白鹭惊飞,只掠空绕了一圈又在不远处落下,隐入茂密的稻禾之中。 走过村中水田,再沿着河流往上游走,两岸便只剩一些低矮的杂树,林间荒草丛生,只有铺满卵石的河滩边生着几窝菖蒲。 徐泽看此处河面宽而水浅,正适合捕鱼。于是停了步子放下手里的鱼罩,同陶枝说:“就在这儿下水罢,你把裤腿往上卷一点儿,免得打湿了。” 陶枝上身穿着一件麻布的交领衫子,下面穿的是一条鹅黄的裳裙。她背对着他把中裤卷起来,又把裙子拢到一起攒成个结,露出两截白净的小腿和脚丫。 徐泽自顾自的卷完裤腿,将袍角扎在腰带上,又把袖子撸到肩上用一根细绳捆住,才拿着鱼罩下了水。河滩近处的水都是温热的,鱼虾定是待不住,他又往河面中央走了点儿。 陶枝手里握着抄网,腰上拴着鱼篓,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水。 陶枝站定等水波平静下来,一打眼便看见几只河虾栖在河底,个头有食指那么长。她眼中喜不自胜,连忙用抄网舀了过去,那河虾眨眼间就弹游到几尺外,水中泥沙被搅动,再等水清哪里还有河虾的踪迹。 她换了个位置,此处的河虾不少,只是她抄了好几网仍是一无所获。她心中就有些着急,起身望着不远处的徐泽,理不直气也壮的腹诽道:这徐二怎么不事先教我些诀窍什么的…… 徐泽在河心水略深一些的地方捕鱼,他弯腰蓄势,将鱼罩举在胸前,目光锁住了一条筷子长的青鱼。他手中鱼罩是竹篾编制的,上窄下宽,其间中空,罩鱼之法便只讲究一个眼疾手快,稳准狠。 “哗啦”一声,鱼罩飞快的扎进了水里,徐泽按住鱼罩,将另一只手伸进去抓摸。滑腻的鱼身在泥水中很好分辨,他一摸到鱼就将它死死按在水底,等青鱼挣扎得疲了,再摸索到鱼鳃用指头扣住,从鱼罩里提了出来。 “看!好大一条青鱼!”徐泽喜笑颜开的提着鱼,高声朝陶枝喊。 陶枝看到他这么快就有了收获也是艳羡不已,张了张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向他求教,“这抄网该怎么用呀?我总是捉不到虾……” 徐泽将青鱼丢进腰间的鱼篓里,便趟着水走了过来。 他将手里的竹篾鱼罩递过去她对换,神采飞扬的说:“用抄网便讲究一个浅入快出,河虾机敏的很,抄网入水时若是惊扰到了,它们立刻就会如飞梭一般弹走,收网时更要眼疾手快,你先瞧我怎么弄的。” 第26章 徐泽半蹲在浅水里瞧着水底的虾,手里的抄网从他身下入水,极有耐心的在水底慢慢向前移动。眼看着河虾就要入网,他猛地一下将网兜抄了起来,网中的水顺着网眼“哗”的一下泄了个干净,只剩几只河虾在网兜里不停的弹跳。 陶枝惊喜的一笑,连忙用手去捉,把活蹦乱跳的河虾捧进鱼篓里。 她只消看了一遍就明白了,此时便信心满满的说,“让我来试试!” 徐泽将二人手里的东西换了过来,捕鱼捉虾本也不难,晓得窍门后,只需多练,唯手熟尔。他往旁边走了几步,便弯着腰一边在石头底下翻螃蟹,一边看着陶枝捉虾。 陶枝照猫画虎徐徐图之,抄网离水之时,网兜里便跳着几只河虾。她朝徐泽抬了抬下巴,杏眼乌亮,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徐泽弯起唇角,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柔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轻笑出声。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学会了捉虾竟得意成这样。 两人在水里捕鱼捉虾,玩笑间也没了隔阂,一时徐泽向她炫耀捕到的鱼,一时陶枝向他亮一亮手里抓到的河蟹,也算有来有回。 徐泽有经验,但捕鱼也需要一丝运气,陶枝渐入佳境,又得一尾鲫鱼。 徐泽玩心顿起,用手舀了一捧水泼过去。陶枝为了躲避,手中的鲫鱼便没拿稳,那鲫鱼一翻掉进了水里。陶枝气得直咬牙,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掷到他身边,激起的水花淋了徐泽一身。 陶枝看他一身狼狈,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徐泽虽淋了水,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最终佯装不敌跑远了。 两人拢共抓了一条青鱼,一条白水鲢和几条一扎长的鲫鱼,河蟹七八只,河虾半篓,也算是收获满满了。 归家后,徐泽把鱼虾分开养在木桶里。陶枝一身的衣裳湿了大半,又满是鱼腥味,虽才至晌午,还是提了晒好的水去后院冲洗了一遍。 陶枝坐在廊下擦头发,徐泽坐在灶房门口逗螃蟹,陶枝看他还穿着那身大红喜袍,便不解的问,“你不去把这身衣裳换了?不是都打湿了么……” 徐泽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走回来都快晒干了,没事儿。” 他想着我若是换了这身,也没别的好衣裳了,思及此处又临时起意,“不如下半晌我们去一趟镇上?” 陶枝只当他要去卖这些鱼虾,也是欣然同意,又再劝他好歹是出门去冲个澡换一身干净的。 徐泽没再推拒,回主屋拿了衣裳就提水去了后院。 等徐泽洗完出来,陶枝的头发也只擦了个半干,便只好拢在脑后用一根红头绳束了起来。 两人在灶房装鱼虾,徐泽非是让她留了条白水鲢和螃蟹在家里,说是自己要吃。陶枝知道他是个重口腹之欲的,鱼也不是自己一人捕来的,最终还是应下了。 两人带着草帽,顶着日头到了卢山镇,此时正是狗也趴在阴凉处歇晌儿的时候,街面上几乎看不见人,几个铺子倒是正常开着门,只是掌柜们都坐在柜台后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他们先提着鱼虾到了香满楼,此时也不是饭点,他进到堂内,只见到一个店小二撑着头坐在角落里打瞌睡。 徐泽走过去摇醒他,问:“常掌柜呢?”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习惯性的问,“您要吃点什么?”看清是徐泽,这才意识到他是来找自家掌柜的,朝后院指了指,“掌柜在后院歇午觉呢。” 徐泽让陶枝坐着稍等他一会儿,穿过厅堂和后厨,在一棵杏树下找到了呼呼大睡的常掌柜。 他玩心颇重的扯了扯常掌柜的胡子,探到他耳边把人叫醒了。见他睁了眼坐起来,便把今日刚捉的河虾和鱼递给他看。 “河虾炸干了佐酒,青鱼切了块红烧,唯独这几尾鲫鱼刺多肉少,只能熬汤,此时天气又热,怕是不好卖。”常掌柜虽刚醒来,人却清醒的很。 徐泽也不与他多舌,只说,“鲫鱼你不要我便带回去自己吃,余下你挑上的换了铜板来就是。” 常掌柜笑吟吟的把鱼虾提到后厨去,还给鲫鱼换了点水,把木桶还给他。 两人银货两讫,徐泽便带陶枝出了门。鱼虾不如肉贵,今日来只卖一百五十文,也够陶枝高兴好一会儿了。 陶枝以为二人就要回去了,徐泽却领着她进了一家衣料铺子。 店掌柜是个丰腴的妇人,她摇着蒲扇走过来,让徐泽把提着木桶放到外头去,莫要打湿了店里的衣料。 “咦,竟是一桶鲫鱼,你是自家吃的还是拿到镇上来卖的?”那妇人显然对这鲫鱼有些兴趣。 陶枝也觉察到了,立刻替他作答,“是捉了来卖钱的,大姐您可看得上?这五条也能炖两回汤了。” 妇人只问鱼价,陶枝说:“十文一条,您都要的话便只收您四十文。” 女掌柜眼中带笑,摇着蒲扇说:“你这小娘子倒是会做生意的,那我便都要了。” 第24章 徐泽没料到,陶枝在衣料铺子里也能做成生意,等店掌柜把鲫鱼提了进去又把木桶还出来,他已经在店里把衣料子看了一圈。 铺子里的墙上也挂了几件成衣,唯独那件玄色的袍子很合他的眼,“掌柜,劳烦把这件衣裳取下来让我看看。” 陶枝闻声也看了过去,这袍子是用细布做的,剪裁的也好,针脚也密。徐泽拿在身前比了比,又转身让陶枝看,“你看这件如何?” 他的一张脸本就生得俊美,衣裳便也只是陪衬,不拘什么款式料子,往身上一搭就极好看了,陶枝由衷的夸了声。 徐泽剑眉微挑,眼中带上了笑意,又转身问那掌柜,“这件衣裳多少钱?” “这是今春刚从南边拉过来的细布,又费了绣娘两个月才制成的,您看这领口还绣着暗花呢,只需要二两银子。”女掌柜说话时不疾不徐,眼珠子却转的灵活,她一瞧这小郎君就知道他是个指缝宽的。 寻常一匹细布也就一两,可以做两身衣裳了,余下来的琐碎布头还能缝个鞋面,做几个荷包。这衣裳绣得再好,陶枝也觉得价贵。 她上前拉住徐泽的袖子,小声说,“别买成衣了,你若是缺衣裳不如买几尺布,回家我给你做一身。” 徐泽听了自是眼前一亮,有她给自己做衣裳岂不是更好,乐颠颠的应道:“行,那你帮我挑挑什么颜色衬我。” 女掌柜不肯放过机会,从柜台下面拿出几匹贵货,“这些料子也是极好的,只有吴员外府上的夫人们过来才摆出来,一定能入小郎君的眼。” 堆在柜台上的布料有暮山紫的细绢,天水青的绸布,制那成衣的玄色细布也在其列,另外还有几匹夏布,颜色鲜亮,布料清透,正适合这个季节做衣裳。 好归好,贵也是真的贵。 陶枝只看了一眼,就转头去看架子上的粗布和麻布,寻常农家哪里穿得起那些。 徐泽看到这些料子倒是很熟悉,拉着陶枝的腕子将她扯了过来,“这些料子瞧着真不错,不如你也挑几匹给自己做两件?” “我有衣裳穿,不必再做了。”陶枝推辞道。 女掌柜摇着蒲扇笑得促狭,“女子哪里会嫌衣裳多呢,你夫君都发了话,妹子你只管挑上几匹你喜欢的就是。” 陶枝面上一窘,徐泽也催着让她快些选。 最终,徐泽给自己挑了一匹玄色的细布,又挑了一匹石青色的夏布,陶枝挑了一匹丁香色的夏布,仍旧花出去了二两银子。 买完了衣料,陶枝又找掌柜的讨了点碎布头和一根软尺,两人这才出了铺子。到了街面上,陶枝不敢再让徐泽在镇上多逛,只催着他赶紧回家。这厮活脱脱一个散财童子,还是让他待在村里好些,有银子也使不出去。 等两人走回了村子,村子里晚饭用的早的,屋顶上已经飘起了炊烟,太阳还没落山,村道上只有三三两两背着农具回家的人。 回了东院,徐泽径直把买来的布料都放进了东厢房,陶枝在灶房内,对着一网兜硬壳子束手无策。他们山塘村有山有水,她长这么大,却从未吃过河蟹。 徐泽过来后看陶枝在和那兜河蟹在大眼瞪小眼,不免觉得好笑,调侃道:“你这是在和螃蟹练眼力呢?” 陶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耷拉着眉毛说,“这河蟹该怎么做啊?” 她算是问对人了,徐泽厨艺虽然不精,吃喝上倒是一把好手。 他只略想了想,脱口而出:“姜葱炒蟹,豆酱焖蟹,糟蟹,腌蟹,清蒸蟹,或是搁在粥里煮也成!” 好些做法陶枝都没听说过,她嫌弃这蟹壳硬的很,怕剁出来反而把菜刀卷了刃,又担心蟹的味道不好毁了粥,于是选择直接冲洗一下上篦子清蒸,又快又简便。这边灶上蒸着河蟹,另一边陶枝便煮了一锅白米粥。 蒸熟后青色的蟹壳就变成了红色,蟹肉鲜嫩,蟹黄香浓,味道鲜美无比,陶枝试着吃了一只就喜欢上了,只是有些嫌它壳多肉少。徐泽把蟹肉拆出来拌着粥吃,也是吃得一脸满足。 第27章 饭后陶枝去看了看她的菜地,菜苗有些晒得打蔫,她又去提了桶水来给菜地浇水。徐泽把白天晒在檐下的鱼篓等物收进后院,又去给她的吊瓜找了几根竹子来搭瓜架。 两人在院子里各忙各的,不知不觉中日头便沉了下去。 山间无他事,促织侵梦短。 —— 这日用过早饭后,陶枝便抱着那匹玄色细布去找徐泽量体裁衣。 她推了内室的门进去,徐泽正端端正正的坐在窗下刮胡子,见她进来,他便收起了刀。 陶枝把布料放在内室的圆桌上,向他招了招手,“过来给你量一量,好裁衣裳。” 徐泽起身在她面前站定,任由陶枝摆布。 陶枝拿着软尺绕过他的脖子,徐泽有些手足无措,便垂下眼去看她近在咫尺的脸。此时他的感觉格外敏锐,她的手指冰凉,滑过他的脖颈,肌肤间便瞬间激起了一阵轻微的颤粟。 好在很快陶枝就取掉了软尺,接着去量他的臂展。 她拉直软尺按在徐泽的手臂上,便能触摸到他的臂膀上肌肉的线条,贴着细长的手臂微微的起伏,流畅又结实。接着她又量了胸围和腰围,等结束时两人都是脸红心跳。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也是越看越红。 陶枝率先败下阵来,扭过头说,“那个,我先去裁衣裳了……” 徐泽痴痴一笑,摸着后脑勺说好。 陶枝便三两步逃了出去,坐到自己房中喝了一碗茶,心才静下来。 花了银子,陶枝便想着赚回来,连着几日陶枝都拉着徐泽进山打猎,只有晚饭后有功夫坐在廊下缝衣裳。 这日一早,徐泽见她又在准备茶水预备进山,便劝她,“要不你在家里歇几天?山里的野物也是一两天能打得完的,这夏布做的衣裳等立了秋做好就穿不了几天了。” 徐泽一是觉得从早忙到晚有些累着她了,二是有些私心,想早些穿上她亲手做的新衣。 野猪不常有,这几日他们在山里猎到的野物虽不多,却也攒了三两银子,陶枝想了想赚钱是个细水长流的事儿,便应下了,先专心把衣裳做完。 徐泽便一个人背着竹弓出了门,到了傍晚回来的时候,陶枝从灶房走出来,发现他两手空空,像是今日一无所获,她还没来得及问,徐泽便一溜烟跑了。 徐泽先回了主屋把身上的家伙什卸了下来,又跑到灶房凑到陶枝身边,神神秘秘的说:“我今日见着你爹了。” 陶枝切菜的手一顿,扭过头去看他,有些错愕的问:“你们……没打起来吧?” “没有!一开始他的脸色的确是不太好,我把猎到的一只山鸡和两只兔子都给了他,还为上回的事赔了礼,他才好声好气同我说话,他还说让我明日带你回一趟家。”徐泽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陶枝没想到这两个男人居然这样简单就冰释前嫌了,她心底有些打鼓,毕竟她与徐泽不是真夫妻,明日家里人问起来露馅了可怎么好。 一顿晚饭陶枝也是吃得心不在焉,徐泽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问她:“你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开心,你要是不想回去,咱们明日就不过去了?” “也不是,就是有些担心。我们约定好的事儿,旁人也不知道,若是家里问起来,你得见机行事才行。”陶枝说。 “这有什么难的,小爷我这么聪明还搞不定你家里人吗?”徐泽满不在乎的说。 陶枝有些无奈又有些佩服,这人怎么永远透着一股得意劲儿,仿佛天下就没有难得倒他徐泽的事儿。 她托着腮想了想,说,“出嫁的女儿总归不好空手回去,可家里好似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带回去的……” 徐泽愕然,“我今日不是给了你爹……” “今日是今日,明日是明日……”她皱着鼻子斜觑了他一眼,“你今日吃了饭,明日还要不要吃?” 要吃啊,他还想明日去她家里吃饭呢。徐泽把碗里的饭扒完,说:“我去一趟小东村,大仁哥今日打了一头獐子,我去买一只腿来。” “我洗了碗与你同去。”陶枝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有了主意。 “我一个人去就行,趁现在天还没黑,也好快去快回。” 说定后,陶枝便送他出了门。 灶房里收拾干净,陶枝便洗了澡坐在廊下缝衣裳,这件玄色的衣裳被她做成了窄袖,肩膀处稍放了些量,也好方便他拉弓。她的针线功夫被娘亲教得扎实,针脚便缝得又紧又密,只是绣花略逊色一些。 她绣活物向来不够灵动,也没有什么高超的技法,便在领口处用青色的绣线,绣了些水波纹。眼看着暮色四合,陶枝便收了针,提着凳子进了房。 徐泽回来的时候,她刚躺下没多久,还没睡着。 她听到院中有动静沓樰團隊正准备起身,就听到他在门外说:"你不必起来了,接着睡吧,我把獐子腿挂到灶房里了。" “那你也早些歇息。”陶枝回他。 徐泽冲完凉后,便早早躺下了,也是一夜好眠。 次日,两人在家中吃过早饭,又把早就准备好的獐子腿提上,出了东院往陶家去。 这日一早陶老爹喝完粥就便坐在院子里宰兔子,袁氏因着这段时间药喝得足量,身子便好了不少,下床抱着幺儿在院子里玩。陶枝出嫁后,洗碗的活儿便归了陶桃,陶阿奶在后院剁猪草喂猪。 陶枝和徐泽一进院子,袁氏便眼含热泪的迎了上来,“枝儿,你来了。” 第25章 “娘,我回来了……”陶枝也有些动容,眼眶一红就连忙过去扶着袁氏。 袁氏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大女儿,孩子的变化做娘亲的是最知道的,才一个多月不见,陶枝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颊上没了黄气,腮边还多了点肉,想来在徐家过得还不错。 这时坐在一旁的陶老爹干巴巴的咳了一声,陶枝连忙拉着徐泽叫人,又把手里的獐子腿递了过去。 陶老爹这才缓了脸色,接了獐子腿起身说:“嗯,你们去堂屋坐吧。” 徐泽倒是自来熟,顺手就把宰兔子的活儿接了过去,脸上笑嘻嘻的,“我常在山里打猎,宰兔子手熟的很,我来弄这个。” 陶老爹也没推拒,提着獐子腿去了灶房。 袁氏拉着陶枝进了卧房,得了消息的陶桃也从灶房跑了过来,一时姐妹两个相见,陶桃又有许多冤屈要同她讲,幺弟如何哭闹烦人,阿奶如何安排她做活儿,喋喋不休拉着陶枝说了好久…… 袁氏静静听了一会儿,到底嫌陶桃这丫头话也太密了些,又打发她去给她阿姐和姐夫倒茶去。这才把怀里的幺儿放到榻上,拉着陶枝坐下来说话。 “你那大哥大嫂可还好相处?这徐二待你如何?”这些都是袁氏心底最担心的。 “都好,大哥他们与我们不在一个院子里住,又要教学生,平日也很少碰面。大嫂性子也好,和我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偶尔还会打发人送些瓜果蔬菜来。徐泽他人也不错……” 除了那日大哥打徐泽,她对他们夫妻俩的印象还算挺好的,这番话也算她照实说。 袁氏听了后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见她不愿多提及徐泽,到底有些疑惑,夫妻之间可以聊的事儿那么多,怎么不见她开口呢? 她思索了一番,又换个法子问:“你在徐家要做哪些活计?可还忙得过来?” “徐家……他们家中有家奴,族田都有人打理,收的粮食也就是交到公中的,不需要我们操心。家里没养鸡鸭,也没养猪,每日里无非就是家里家外这点事儿,我前几日还理出来一片菜地来种菜。”上山打猎的事儿,她怕说了惹娘亲担心,便没有提及。 袁氏握着她的手接着说,“好孩子,你嫁过去既没有旁的活计要做,就只管养好身子。什么都没有你的肚子重要,若是能早日给他们徐家诞下一个男丁,延绵香火,你也能借此在徐家待得安稳些,知道没?” 陶枝听得蹙眉,也不知道娘亲为何说这些,到底还是张嘴应了声“是”。 袁氏心下一寻思,陶枝在徐家也并未受到苛待,夫妻之间不亲密,可能只是二人的性子合不来。她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咱们做女人的,性子不可太要强,凡事多顺着他些,把家里的大小事务操持好,回家有饭吃,出门有衣穿,这日久天长下来,他迟早会把你放在心上的。” 陶枝闷声应了,心里头对回家的欣喜又冲淡了许多,陶桃给她端茶过来的时候,她竟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 喝了茶,陶枝便问陶二丫,“怎么不见阿奶?” “阿奶在后院剁猪草呢。” 陶桃话音才落,就听到陶阿奶的大嗓门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大孙女婿来啦!哎哟,快些放下!怎么能叫你做这些脏活儿,你去洗了手到堂屋玩去,这兔子不用你来弄。” 陶枝听了便说了句“我出去看看”,出了卧房。 第28章 陶阿奶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里的山鸡和兔子,今日的獐子腿,她瞧着徐泽活像瞧着个财神爷。她见陶枝从堂屋出来,就招呼陶枝,“大丫,愣着做什么,快去给你男人打盆水来洗手。” 陶阿奶的热情也是把徐泽弄得有些招架不住,手里的菜刀被夺走了,他也只能依言去洗手了。 陶枝在檐下的大水缸里舀了几瓢水,趁着徐泽洗手的工夫,小声说,“我同你去打猎的事,我没告诉我娘,你也别说漏了嘴。” 徐泽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问,“为何不告诉他们?” “我自有我的道理。”陶枝给他递了一条汗巾擦手,又把盆里的脏水泼到墙根底下去,这才去帮着陶阿奶烧火。 陶阿奶蹲在地上砍兔子的时候嘴也不闲着,嘱咐陶枝要好好伺候自己男人,有什么好事要想着家里,也别给家里丢人。 等菜端上桌,也才刚过晌午,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内,陶老爹取出徐家下聘时送的烧酒,拍开了封泥,给徐泽倒了一碗。 陶老爹不善言辞,端起酒碗在桌子上磕了一下,“来!喝!” “多谢岳丈给我倒酒,往后我就是您的半个儿子了,会好好待您的闺女的。”徐泽端起酒碗一干而尽,说出来的话也中听,引得在场的几个长辈都舒心一笑。 陶阿奶把装兔肉的钵子往两个喝酒的人面前挪了点,又招呼众人都动筷子,趁热吃。 一顿饭喝酒谈天,徐泽算是把陶老爹这个庄稼汉给拿下了,两人喝到兴头上,陶老爹还让徐泽也带他进山捉野猪,徐泽自然应了好,说赶明儿就带老丈人进山。 女人们先下了桌,陶枝又去灶房煮了醒酒汤送过来。翁婿俩喝了半坛子酒,陶老爹是喝醉了,已经被扶进了卧房。徐泽喝完陶枝送来的醒酒汤,脸上仍旧飘着一团红霞,站起来时还东倒西歪的。 陶枝上前扶住他,徐泽便像浑身没了骨头似的靠了过来,又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脖颈间,呼出的热气便熨烫着她耳边的肌肤。 陶阿奶有些担心的说,“大丫,要不把徐二扶到你房里睡一会儿?” 徐泽听了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大着舌头说,“阿奶,不用了,我们回家休息就成。” 陶枝有些怀疑,不知道徐泽是真醉还是装醉,也没吭声。 如今陶枝睡过的床榻是陶桃在睡,袁氏想着还是不太合适,出言劝道:“既然他们小两口想回去,那就让他们先回去罢,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儿,往后记得多回家看看。” 陶枝应了声“是”,又搀着徐泽向阿娘阿奶告了别,这才出了陶家。 陶枝扶着徐泽走到了陶家后头的村道上,才停了步子,扭头看着将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人,问道:“徐泽,你是真的醉了?” 徐泽方才是真有些醉了,喝了她端来的醒酒汤才清醒了一些,可她身上又软又香,柳条似的手臂小心的搂着自己腰,他宁愿再多醉一会儿。 于是他便吐词不清的说,“我没醉,我能自己走……” 放在陶枝肩膀上的手却一点没挪开。 陶枝心想,他这样多半是醉得厉害,哪有喝醉了的人会承认自己醉了的呢?于是依旧扶着他往徐家去,过石板桥的时候,徐泽脚下没站稳,还险先将她带到溪水里去。 陶枝费劲的扶着他回了主屋,将他放倒在了内室的大床上。大红的褥子映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嘴唇也好看得像涂了胭脂一样,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一身酒气有些熏人。 陶枝看他睡得安稳,便也起身准备出去。 徐泽扣住她的手腕,刚睁开的眼睛带着朦胧的水汽,眼尾发红,眼神失落而又迷离,委屈的问:“你去哪儿?” 他这样好漂亮,陶枝耳根一热,几乎是用哄人的语气说:“你睡一会儿,我先回房了,等你醒了再给你熬一碗醒酒汤。” 徐泽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留下她,就是心里有些不舍得她离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手。 陶枝走后,徐泽便也将头一偏,沉沉睡去。 到了天色欲晚的时候,陶枝在灶房煮粥,徐泽才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主屋过来,他喉咙里干的要命,一进灶房就端起茶碗喝了两大碗。 陶枝看他那喝法,有些想笑,揶揄道:“怎么睡一觉竟渴成这样?” 徐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又夺门而逃了。 陶枝有些纳闷,这人是怎么回事…… 她没追出去,打了两个蛋用筷子打散,炒好后盛了出来,又把苦瓜下进锅里炒软,再加了豆豉和鸡蛋,调了味炒匀就盛了出来。 今日的晚饭是一盘酱焖茄子,一盘苦瓜炒蛋,一钵白米粥。 陶枝把菜端上桌,就去喊徐泽来吃饭,谁知主屋里却找不见他的人。她往后院里找了一圈,回到前院时,才见到他在院子里晾褥单。 陶枝过去帮忙,又说,“怎么这个时辰洗了衣裳和褥单来晾,马上就天黑了,留着明日一早我来洗就行。”陶枝一心以为是他吐在榻上了。 徐泽耳根都红透了,支支吾吾的说,“你去忙,我自己来弄就行……” 就他今日穿的一身衣裳,也不费什么事儿,陶枝帮着晾完了,喊他,“去吃饭吧,我把粥放在水桶里应该凉好了……” “好,我马上就来。”等陶枝走后,徐泽又回房间把窗子都打开散散味儿。 他拿出一条床褥重新铺上,还是觉得有些脸红发烫,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他居然梦见陶枝被他抱在怀里,被他亲得喘不上来气儿,后来还……一醒来,裤子和褥单都脏了。 他只能装做无事发生,回了灶房吃晚饭。 他夹了一筷苦瓜放进嘴里,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随便嚼了两下就直接咽下去了,吸着气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样苦……” “在前边屠婶子家里买的两条苦瓜,夏天吃这个正好,清热的。”如今他们买些瓜果蔬菜就在村子里面买,只有买肉买豆腐和米面才会去镇上。 “清热……”徐泽想了想,又夹了几筷子。 吃完饭,陶枝收拾碗筷,笑着和他说:“你还挺爱吃苦瓜的,下回我再去买几条来。” 虽然……但是他也并没有多爱吃啊…… 徐泽感觉头更疼了,伸手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说:“明日我们进山打猎吧……” 第26章 七月流火,却悄悄在夜里立了秋。 因着还未出伏,等清晨短暂的凉意消散后,烈日仍旧炙烤着这片山下的村庄,陶枝和徐泽已经早早进了山。 山塘村的北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他们沿溪从山坳里往树林深处走。林间荒草漫膝,耳边有飞禽扑翅的声音,还有一刻不歇的蝉鸣。 徐泽走在前头,用手中的短刀清出一条路来。陶枝目之所及都是森森古木,树干上还覆着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参天的树木虽将炽热的阳光遮了大半,但也挡住了风,空气中满是温热而沉闷的草木气息。 两人在密林中走了没多久,徐泽便瞧见了前边的一颗老树上,栖着一只山鸡。 那只山鸡歪着脑袋盯着树枝上的核桃,绿豆大小的眼睛,浑身的羽毛像一大团蓬松的芦苇絮子,呈黄褐色,尾羽只有短短的一茬,可见还是只雌的。 徐泽停了步子,不动声色的搭起了弓,弓弦被拉开绷得笔直,羽箭捏在他的指头上只待破空而去。陶枝见状也屏住了呼吸,停了下来。 “咻”的一声,空气也仿佛被羽箭破开,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利的哀鸣,山鸡扑腾着翅膀从枝头上坠了下去。 徐泽走过去捡起半死不活的山鸡,拔了羽箭,扯了一根绳子将山鸡的两只爪子绑住,丢进背后的背篓里。 陶枝望着这棵高大的山核桃树眼馋的很,她从地上捡了几颗被鸟雀啄落的核桃,青色的表皮被摔得裂开,只剩下一个干净的果核。 村里的毛婆婆家就有一棵核桃树,那毛婆婆腿脚不好,每日总守在院子里,只等着秋天收了核桃后拿去榨油卖钱。只有陶桃这样的小孩能在她手里讨来几个青皮的核桃,她也曾尝过,果仁脆嫩,还有淡淡的清甜味儿。 陶枝捡了一捧放进背篓里,又问徐泽,“山核桃这时候正嫩呢,你可吃过?” 徐泽年年往山里跑,虽见过几次这种青皮的果子,但也没想着吃它。他原先在住在县里,徐家家境不错,这些干果蜜饯还是有的,他也吃过晒干后的核桃,掰开费劲,果仁还带着点苦味儿,属实不太喜欢。 他见陶枝蹲在地上捡的正欢,答道:“只吃过晒干的,这玩意儿也不怎么好吃啊,你捡他作甚?” “不会啊,我给你开一个你尝尝,这嫩的核桃味道好得很。” 陶枝把两个核桃捏在手心里,用力一摁,“喀嚓”一声就有一个核桃的壳破开了,她把白生生的果仁从碎屑中捻了出来,抠掉那层薄薄的皮儿才递给他。 第29章 徐泽接了仰头倒进嘴里,嚼了嚼瞬间眼中一亮。 这嫩核桃的味道竟与干核桃这般不同,比生的花生还香,又嫩又甜,还有一股子不腻人的油香。 陶枝追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好吃的?” 徐泽重重的点了头,地上落的几个已经快被陶枝捡干净了,手上又没有趁手的竹竿子,徐泽想了想就取下了身上的背篓和弓箭,手脚麻利的爬上了树。 他站在树枝上对陶枝喊,“你让开些,我摇些核桃下来你再捡。” 陶枝闻言连忙起身往边上去了,被砸得满头包可不好受。只见他猛地几下摇晃着树枝,那青色的果子便和枝叶簌簌的往下落,砸在草丛里铺了厚厚的一层。 徐泽见地上掉的核桃已经够多了,就跳下树来帮着陶枝捡。两人弯着腰在核桃树下忙活了许久才捡完,陶枝的那个背篓也装了一大半。 捡完核桃两人都坐在地上直喘气,额边密涔涔的都是汗珠子,倒不是累人,就是林子里太闷了些。 徐泽薅了一把草,去搓手上染的核桃皮的汁液,谁知怎么搓都挫不掉,整个手掌都黑漆漆的了,他啧了两声,“这什么鬼东西,把我的手染得这么黑……” 陶枝见了也把手摊开给他看,声音有些发愁,“我的手上也是……” 两人相视一眼,又忍俊不禁。 这能怪谁?谁叫他俩馋这一口呢…… 两人休息了一阵子,徐泽起身把装核桃的背篓背了起来,还挺沉的。他提议道:“要不先回去吧,背着这么些核桃就是看到了猎物也追不上。” “也好。”陶枝也站了起来,去提那个装着山鸡的背篓。 两人从林子里往出走,到溪边的时候还停下来洗了手,可惜收效甚微,那黑色仿佛渗到了肉似的,整个手掌都是乌黑油亮的,边缘还透着黄褐色。 回去的路上,徐泽一直哀嚎着亏了,为了吃个果子,两个人都变成乌脚鸡了。 两人回家后,徐泽把青皮核桃倒在院子里的阴凉处晾着。 陶枝想着手已经这样了,索性也不顾了,端了板凳坐过去,把那青皮全剥了下来,剥不动的她就放在地上踩一脚再弄。 徐泽在山里还没吃过瘾,也凑过去剥着核桃仁吃了起来。 是以到了傍晚,两人的手又黑了一层。 光吃果子可不行,陶枝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喊徐泽洗了手去把衣裳收进去,自己去灶房开始做晚饭。 这样的时节,也只有茄子豆角家家户户都结的多。她上回买的半篮子长豆角还没吃完,便拿了一捆把头尾掐了,洗干净切成段,只是她切菜的时候总是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有些不习惯。 蒸了一锅粟米干饭,用油渣炒了豆角,还拌了一盘子核桃仁。 徐泽下半晌是吃好了,看到那盘核桃仁就没下筷,陶枝催他尝尝,他才夹了一筷子。 这核桃仁里头还加了点韭菜,又有茱萸酱和山椒子,淋了香油,吃起来也是麻辣鲜香又脆口。徐泽被辣得吸了口气,赶紧扒了一口碗里的饭,夹菜的手却停不下来。 陶枝这段时间厨艺也是突飞猛进,这也是归功于徐泽在吃食上毫不吝啬,油和肉都让陶枝放足了量,若是在香满楼弄到什么好吃的酱料和香料,都会找常掌柜讨一些来。 陶枝寻思着,也许自己也能去镇上开一间小饭馆了,可惜街上的铺面总归不便宜,他们如今总要买菜吃,上回又买了布,开支也是不小,到现在也才攒下来十三两,只怕远远不够。 吃完饭,徐泽去洗了碗筷,陶枝今日剥核桃剥的手痛,便也没去拿针缝衣裳了。两人各自洗了澡,就回房歇着了。 夜里陶枝躺在榻上想,得赶紧把衣裳做完,再去山里打猎赚银子。 又想着等入了秋,还得去山里找一趟核桃树,捡回来了晒干榨油,也是一笔收入。鱼虾那些虽然价贱,但也不能放过,最好是明儿问问徐泽有没有法子,也像捉兔子一样做个陷阱,这样每日只需要去收一遍,管他是多还是少,总归能挣上一点…… 如此思来想起,陶枝终于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 不过两日,陶枝紧锣密鼓的就将几身衣裳做完了。除了玄色的那件,余下的两件她也没绣甚么花儿,衣襟上用深色的布条锁了边,也是简单好看。 这日晚饭后,陶枝见了徐泽冲完了凉,就喊他来她房里试衣裳。 徐泽满面春风的进了东厢,捧着那身玄色的袍子往自己身上比了比,眼中的笑意也荡漾了出来,直夸道:“简直与铺子里的那件一模一样,陶大丫你可真厉害!” 陶枝抿唇一笑,“哪有你夸的那么好,我绣不出什么花样,也只是缝得密些。你穿上试试,不合身的地方我再给你改一改。” 陶枝怕他又要当着她的面脱衣裳,向床尾的屏风后指了指,“你去那儿换衣裳罢。” 徐泽闻言也喜滋滋的应了,好一阵窸窸窣窣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身形挺拔,五官又生得俊美,一身玄色的窄袖衣袍将他的身材完美的勾勒了出来,肩背宽阔,猿臂蜂腰,笔直的小腿被收进一双长靴里。 徐泽活动了下身子,做了几个拉弓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被束缚到,眼中的满意更甚,不住嘴的夸道:“这身袍子当真做的极好,日后我天天穿着它!” 陶枝被他逗笑了,嗔道:“天天穿着,臭掉岂不是迟早的事?” 徐泽嘿嘿一笑,本想说臭掉也没什么的,想了想还是舍不得。 陶枝将另外一件石青色夏布做的衣裳也递给他,徐泽穿着身上这件一点儿也不想脱,接过去只比了一下,满意的说:“这件也好,颜色好看,样子也好看,反正尺寸你都是量过的,不必再试了。” 如此,待徐泽回了房还是沾沾自喜了好一会儿,才脱了衣裳叠好上榻睡觉。 次日,徐泽还特地穿着新衣去了一趟小东村,把张卫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当夜就找他老爹老娘说他也要娶媳妇儿。 做完了衣裳,陶枝便忙活着与徐泽进山打猎,连日里都是早出晚归的,七月便在暑气中结束了。 这日天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雨,两人便没有出门。 陶枝在菜地里拔草,她种下的菜苗长得也有一筷子长了,是些韭菜和荠菜,绿油油的长在菜垄上,喜人的很。 墙根底下的吊瓜秧已经开始爬藤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能开花结果。她还在灶房边上点了一窝冬瓜,宽大的叶片把之前养兔子的地方都爬满了。 徐泽在房内修补地笼,这是他向乌仁哥讨来的几个,放了诱饵往沟渠里一放,用来捕鱼正好。就是这些都是些旧的,竹篾都断了好几片,他找了些麻绳剪断了,又补上竹篾扎紧。 嫂子刘氏见他们两个今日难得没有出门,亲自拿了几个林檎送过来。 她一进门就见到陶枝在菜地里忙活,便拉了院门上的铁环敲了下,笑着说,“弟妇总是这样忙,嫂子也是难得见一回你呢……” 第27章 陶枝闻声望过去,将手中的杂草弃在菜垄外,讶异道:“嫂嫂,你怎么过来了?” “今日得了这些林檎,尝着酸甜可口,特地与你送一些来。”刘氏将手中的半筐果子亮给她看,又故作失落的与她讲,“怎么,弟妇的意思是——做嫂嫂的无事便不能来叨扰你了?” “怎么会呢?我盼着嫂嫂过来与我说话都来不及呢,嫂嫂你这是多心了。”陶枝有些难堪的搓着指缝间的泥,只觉得她突然的一番指责来得好没道理。 刘氏见自己三言两语就将她唬住了,眉头一舒,复又是个端庄温柔的模样,娇嗔了一句,“嫂子这是与你开个玩笑呢,弟妇可是当了真?” 陶枝干巴巴的一笑,应道:“我可真傻,竟没看出来……” 话说到此处,再接下去也只能令两人心生嫌隙。 刘氏笑意盈盈的走过来,换了个话头,“咱们两妯娌也别干站在院里了,去堂屋坐会儿吧,我还有正事要与你说呢。” 陶枝让刘氏先行一步,在堂屋稍坐一会儿,她去舀点水洗了手上的泥就来。 陶枝收拾完过来时,还给刘氏奉上了一碗茶,见她接了这才落座。 刘氏端着茶碗摩挲着碗底的粗陶,见她举止不似往日那般与她亲密,甚至更生疏了,一时也拿捏不住用什么语气与她说话。 她眉目低垂,脸上的愁容又显了出来,分外楚楚可怜,“弟妇别见怪,今日是做嫂嫂的失礼了,该向你赔个不是。实在是这几日他大哥心绪不佳,孩子又有些头疼脑热的,这才有了些自哀自怨的念头。” 陶枝这会已经心平气和了,想着他大嫂送果子来是一片好心,劝慰道,“嫂嫂不必自责,原也是我蠢笨的缘故,哪里担得起嫂嫂向我赔罪?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明宝的病症可好些了?” “明宝已经好多了,今日由夫君带着在西院认字呢。”刘氏深叹了一口气,“只是过两日就是公爹的祭日了,往年也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祭拜,二弟是不曾来的。这几日他们兄弟俩闹得不可开交,他大哥嘴上虽不说,但我这个做妻子的是知道的,他心底还是希望二弟能来,如此也好让公爹在地下心安。” 第30章 陶枝一愣,公爹祭日的事儿,她的确从未听徐泽提起过。她只觉刘氏的话还没交代完,又问,“嫂嫂的意思是……” “你既嫁了过来,做了徐家的媳妇儿,规劝夫君误入歧途也是分内之事,一家子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的,岂不是更好些?只望弟妇能劝劝二弟,放下成见,后日与他大哥到公爹坟前祭拜一番。”刘氏说起来一派愁云哀雨的。 陶枝还对上次他大哥动手打人的事心存芥蒂,想着徐泽放不放下成见,得他自己拿主意,只回她,“嫂嫂的话我必与夫君交代清楚,规劝的事我也会尽力而为。” 言外之意,大嫂让劝我自然会劝,但以徐泽那性子,劝不劝的动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氏心中只恼她没用,共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竟还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她又蹙了眉,关心道:“弟妇,你的癸水可还来得准时?” 陶枝在陶家听阿娘阿奶说了太多,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嫂无非是想问她是否怀上了子嗣。 但她的信期向来不定日子,少则半月,多则两三个月。她一细想,嫁过来以后她竟真没来过,但她与徐泽又并未同房,总归不可能是因为怀上孩子。 她想着干脆胡诌一句,好让她明白没有怀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几日前才走干净的。” 刘氏不慌不忙的把茶碗放在高几上,牵起她的手,安慰道,“弟妇也不必心急,子嗣也是需要缘分的。你温柔小意些,也别由着二弟成日在外头跑,夫妻相处的日子长了,总会有的。” 陶枝耳热,抽回自己的手,“多谢嫂嫂体谅。” 刘氏见话也交代完了,就施施然的起了身,说要回去给明宝熬药了。 陶枝将她送出东院,一回头见徐泽提着两个地笼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方才你在房内?”陶枝也是瞠目结舌。 “这两个都修好了,吃完晚饭咱们去水田那边放地笼去。”徐泽把地笼拿到灶房檐下摆好。 陶枝不满的蹙眉,“我问你话呢……” 他直起身,将双臂抱在胸前,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那大嫂说的你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 “那后日?” “不去。”徐泽回应太快,她话音刚落,他几乎就脱口而出。 陶枝有些头疼,她从徐泽曾经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素来有些龃龉,在公爹去世后,又牵扯到了至亲的性命,两人的矛盾就更深了。但是当年之事,她又不好问…… 徐家的事儿太复杂,她眼下更应该关心的是穿衣吃饭,挣钱攒银子,她说:“那你自己拿定了主意就行,我接着去拔草了……” 两人在院子里说着话,阴云蔽日,豆大的雨点转瞬就落了下来,密密匝匝的往地上砸。 陶枝连忙往檐下跑,肩头上仍被雨水打湿了一块儿。 徐泽本就站在灶房檐下,见她跑过来便给她腾了地方,坐到了门槛上去,叹道:“一早就阴沉沉的,这雨总算是下下来了。” 陶枝也坐到了门槛上,用袖子去擦脸上的雨点,嘟囔道:“说下就下,也太快了些。” 徐泽偏头看她,又闷笑出声,“你脸上弄的什么……” “什么?”陶枝摸了摸脸,不解的看他。 徐泽的视线下移落到她的袖子上,有一片褐色的水渍。应当是她袖子上本就有灰,沾了水便打湿了,这才把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我给你擦掉……”他倾身过去,抬手用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擦拭。 陶枝的脊背抵着门框,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形笼罩住了,他身上热烘烘的气息隔绝着潮湿的水汽,心跳也随着迅疾的雨点乱得没了分寸。 她的脸上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所到之处顿时生出一丝温热的酥痒,她长睫轻颤,耳根红了一片,反应过来后立即推开他,“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徐泽坐了回去,但心中狂跳的感觉并未平息。他的脑海中仍是她娇嫩的唇瓣,和羞怯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望进雨幕里。 远处的山林也看不清了,白蒙蒙的一片像起了雾。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只有灶房前时不时有椿树的残枝落下,雨水在屋檐边织成一面帘子,与地面上的泥水汇成一股细流,往低洼处淌去。 雨水冲淡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意,也将他的思绪勾进了五年前的一天。 那日也下了这样大的雨,雨水里满是血腥味儿,他亲眼见到了自己娘亲的人头落了地。 他的喉头滚动了两下,问她,“你不好奇吗?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陶枝羞意暂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这种事儿,说不好奇是假的,说好奇又太失礼。他虽然总是在她面前做出得意又洒脱的模样,她知道他也是吃过不少苦的,“你若是说出来好受一些,我就听着……” 他看着雨幕有些发怔,“我娘本是盘江花船上的花娘,被我爹看上了就买了回来做姨娘,后来生下了我。那时我爹刚升了主簿,与那砍了头的朱县令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爹便将我娘送到了新来的县令府上。听大夫人说,那韩县令也不是个善茬,从我娘嘴里套出了许多我爹的把柄,他怕我爹不老老实实给他做事,就设计构害了我爹,找了由头将我爹娘都下了狱斩了首……” 陶枝听完只觉出了一身冷汗,人命竟如草芥一般,说砍头就砍了。 她回过神来,想起如今县里的县令并不姓韩,问道,“这韩县令竟这样草菅人命,如今可是被绳之以法了?” “没有,两年前升迁了。不过他们也都算不上什么好人,狗咬狗罢了。”徐泽淡淡的一笑, “所以大哥怨我娘害死了他爹,但那个狗官死得也不冤。若不是他自己做了错事,又将我娘送去,怎么会命丧于此,都是报应。” 陶枝有些明白,为何他这几年都没有去祭拜过他爹了,虽是生父,但于他而言也是个作践自己娘亲的畜生。 徐泽将手臂往脑后一枕,嘻笑一声,“城里头的大人物之间,总是这样多的勾心斗角,砍头杀人的,还是在村里轻松自在些。” 陶枝也同意,但是轻松自在也不能当饭吃,他们村比起埠田村要穷太多了。她忽地想起上回去赶集的事,“那你既知道衙门里没几个好人,上回怎么就敢让人去报官,也不怕项上人头不保?” “我那日气糊涂了,后来我也挺后悔的……”徐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他们都揍得说不出话来。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被暴雨侵袭后的院子一片狼藉,阳光从云层中洒落了下来,映得地上的水洼亮晶晶的,消失的蝉鸣又重新鼓噪了起来。 陶枝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子也被日光点缀得乌黑清亮,她笑着说:“人各有命,反正咱们生下来没法选自己的娘爹,但总能选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之前还安慰我呢,说什么要为自己而活,你也要说到做到呀。” 徐泽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心情也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晴朗,周遭阒静,唯有心跳悸动不止,“陶枝,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第28章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 此时,风赶着云,穿过了青瓦铺就的屋脊,在摇曳的枝叶间抖落了一地细碎的光影,蝉鸣划破潮湿的寂静。 “不是好像,是千真万确的,喜欢你。” 他又解释了一句,炙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陶枝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了当场,她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愈来愈急促,有如擂鼓。只略一回神,她便立刻神色慌乱的错开了双眼,羞意从眼底翻涌了出来,又染红了脸颊与耳根。此时的她何止紧张羞怯,简直方寸大乱。 陶枝垂着头,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才轻颤出声,“我……我去看卧房里漏水没……” 话音一落,她便慌不择路的跑了。 留下徐泽一人,眼睁睁的看着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才扬起唇角,痴痴地笑出了声。 年少的喜欢,太直白。 他不懂如何委婉,只想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心意。 陶枝心有余悸的抚着心口,坐在了榻上。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徐泽说的话,却时时刻刻在她脑海里回旋,搅得她无法平息。 她忍不住的想…… 他怎么能说出那样露骨的话?还说了两遍……她又懊恼,或许自己不该落荒而逃,方才随口找的理由也太蹩脚了些…… 她捂着发烫的脸,眸子亮晶晶的,只觉得心中被一股奇异的感觉胀满,又酸涩,又甜蜜,又羞怯,又欢喜。 “笃笃”两声,有人在叩她的房门。 随之而来的是他干净轻快的嗓音,带着一丝明晃晃的笑意,他问:“怎么样?还漏雨吗?” “不漏了……”陶枝心虚地作答。 第31章 隔着一道门,他又追问,“那你呢?你不喜欢我吗?” 陶枝脸上一热,回想这些时日的遭遇,若她说没有一丝心动是假的,但喜欢二字实在难以启齿,她更不知道往后该怎样去面对他…… 门外的人等不到回应,说话时就有些着急,“陶大丫,你有在听吗?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 “你别进来,我不知道,我……”门没有闩上,她有些紧张的起身。 徐泽被她慌乱的声音逗得有些想笑,大大咧咧的说:“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没事儿,反正你喜欢上我是迟早的事儿,我有耐心等你。” 陶枝:…… 她也是第一次见脸皮这样厚的人,他似乎永远都这么得意,这么信心满满,感情上,也丝毫不给人回避的余地。 “我走了啊,大热天的别闷在屋子把人给闷坏了,你出来透口气……” 随着脚步声走远,陶枝才重新坐了回去。她此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要命,她叹了一口气,往身后的床榻上倒了下去。 到了夜里,两人都辗转难眠。 次日,陶枝甚至有些躲着他,天不亮就洗衣做饭,把他的那份早饭单独留了出来。一整日都慌慌忙忙的干着家里这些细碎的活儿,等到了用晚饭时,她又端着碗在灶口上吃,惹得徐泽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有些闷闷不乐。 晚饭后徐泽殷勤的说他来洗碗,陶枝只应了一声好,便提了水出去洗澡。 她洗完澡,把脏衣裳用木盆装着抱在怀里,提着空木桶从后院出来。出了穿堂,便径直往东厢走,抬头一看,门前杵着一个垮着脸的少年。 他一身玄色劲装,剑眉紧皱,目光灼灼,俊朗的脸庞上满是委屈。 徐泽伸手扣住了门扇不让她进房,控诉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今日饭也不同我一起吃,下半晌我喊你一起放地笼你都说不去……” 陶枝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将怀里的木盆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你现在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只是没有想清楚……”陶枝嗫嚅道。 他眼中立刻带上笑意,“不讨厌就行,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和我说嘛。明日我们去山里吧?” 徐泽心想,她一贯对进山打猎有些兴趣,应当不会拒绝。 陶枝听他说起进山,也觉得自己这两日有些想得太多了,竟忘了自己想挣钱攒银子的初衷,感情上的事也该学他洒脱一些,大不了顺其自然嘛。 如此她也算想通了,向他露出了一个笑脸,“行,那明日吃了早饭就进山。” 果然,她没有拒绝。 徐泽心情大好的撒开手,眼睛却黏在了她的脸上不舍得离开。怎么办,她一笑他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嘴角也不受控制的翘了起来。 一夜好眠,陶枝又起了个大早,她洗漱完便去菜地里割了一茬韭菜,洗干净了切成碎,拌了个韭菜鸡蛋馅,又在灶房窗前的桌子上和面,预备烙几张饼子带去山里吃。 院门没开,有人在敲门。 陶枝听到后就洗了手去开门,她一心以为是钱大送柴过来了。 推开门一看,是隔壁院的小莲。 “二夫人,大夫人在给小少爷喂药脱不开身,让我来叫您过去一趟。”小莲站在东院门口毕恭毕敬的说。 陶枝解了腰上的襜裳,顺手放在菜地的篱笆上,这才随小莲出去。 她算了算,大嫂前日来同她说话的,今日应当就是公爹的祭日。 徐泽打着哈欠从正房推了门出来,就往灶房来打水洗漱,进屋一看,桌面上有一碗拌好的韭菜馅,还有揉了一半的面,人却不在。 他打了一瓢水在外头洗脸,又拎着葫芦瓢往东厢进进出出了两趟。 她人呢? 徐泽正要去寻她,却见她从外头回来了,还愁眉不展的。 陶枝取了放在篱笆上的襜裳围上,往灶房走,心里盘算着方才大嫂交代的事儿,倒没注意到自己房门前有个人。 徐泽大声喊她,“你方才去哪儿了?” 陶枝看着他愣了一下,蹙眉说,“是大嫂把我叫过去了,说他们备了马车,让我们过会儿同他们一起往祖坟去。” 陶枝倒不是觉得上坟有什么为难的,只是知道了他爹是一个罪有应得的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忿。 尽管大嫂一心想修补兄弟两人之间的裂痕,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哥一直气恨难消,莫非要让徐泽做这委曲求全的人不可? 大嫂虽心善,但也只是向着大哥一人罢了,可她才是徐泽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相依的人,她自然要替他考虑,只能求大嫂恕她无法应下。因此大嫂还哭了一遭,又说了那些礼数不可废的话。 她手足无措的劝了大嫂好一会儿,刘氏才歇了眼泪,她只能暂且应付住她,说回来再劝劝。 是以,她正愁怎么和徐泽讲呢,他反而还先开口问了。 徐泽不悦的皱眉,“不是说了,我不去嘛。” “我也与大嫂说过了你不愿去,可她……她让我回来再劝劝你。又说我是新媳妇头一回进门,不可废了礼数,得在公爹坟前祭拜一回。”陶枝只能照实说。 徐泽有些觉得心烦,“徐家到了如今这个田地,还管那狗屁礼数做什么,真以为自己还是衙门里官爷家的后人呢?” 徐泽说完仍不解气,他让陶枝先在家待着,他去隔壁院里一趟。 陶枝只怕他冲动生事,又惹得大哥动了家法,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进了主院,徐家大哥正站在堂屋内,等刘氏将线香和纸钱装进挎篮里,小莲提着一包祭品正好从堂屋出来。 “二郞主,二夫人……”小莲见到他们二人,便在堂屋门前站定行了礼。 里边的人闻声也看了过来,徐家大哥这几日心情本就不好,见了徐泽只冷哼了一声,甩袖坐了下来。刘氏倒是殷切的迎了两步,笑着说:“我就知道弟妇是个识礼又体贴的,总算把二弟你劝来了。” 徐泽跨进了堂屋,没给刘氏一丝好脸色,冷声道:“我今日来,是来告诉你们,你们想活成什么样,遵守什么狗屁礼节,我管不着。但往后也不要去打搅我们,也别妄想让我去给那个该死的人赔罪。” 徐泽话音将落,只听得堂内传来“啪”的一声! 他大哥当即起身甩了徐泽一巴掌,也是用足了力气,将他的头都打得偏了过去。徐泽的右脸上因为充血,逐渐浮显出一个骇人的红色掌印。 陶枝连忙上前想拦在他们二人中间,却被徐泽用手按住了肩膀。 徐家大哥此时也是怒不可遏,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他指着徐泽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孽障,谁是该死的人?那你是你爹!” 刘氏也忍不住垂泪,呜呜咽咽的去拉她夫君的袖子,口中仍为徐泽辩护,“二弟他也是无心的……” 徐家大哥如同被火上浇油了一般,一把拂开刘氏的手,上前攥紧了徐泽的衣领,盯着他那双与韦姨娘像极了的桃花眼。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与那下贱的韦姨娘一样,令人厌恶至极! 徐泽眼中有些不悦,与他对视时目光中的寒意也只增不减,他只是有些心疼这件衣裳被他大哥弄皱了。 此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也焦灼了起来。陶枝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们俩,只怕他大哥再次动手。 徐家大哥气极反笑,“你不是瞧不上咱们徐家嘛?好,我今日就成全了你。” 是的,他已经忍到无法再忍了。 他大哥骤然松开手,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平静的出奇,“分家罢!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徐家无关。” 第29章 徐泽像是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撩袍往圈椅上一坐,仰起脸笑着说:“大哥您是家主,分家这事儿,您说了算。” 说完,徐泽还拉了陶枝一把,让她也坐会儿,这事儿一时半会恐怕没完。 陶枝顺势在他右手边坐下,但看堂中的哥嫂二人虽脸色难看,也依次落了座。 她心中暗想,嫁来徐家之前娘亲所说的竟成真了。今日分家这事儿看似是由他大哥提出来的,但也少不了他大嫂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两人之间的隔阂本就牵扯至亲的性命,想要弥合也并非一日之功。他大嫂这人看似一片好心,却时时挑拨,在他大哥面前做出一副长嫂如母的慈爱模样,徐泽若是有一丝做的不对的,甚至添油加醋的告过去,叫他大哥的成见愈来愈深,实在是处心积虑,包藏祸心。 陶枝不由得多看了刘氏两眼,但看她一脸哀戚,默默用手绢拭泪的柔弱模样,任谁看了也只能心疼不已,说一句长嫂难当。陶枝心下更加胆寒,竟有些恨自己被她和善的面目骗了,识人不清,只能默默告诫自己往后不可轻信他人。 第32章 徐家大哥眉心紧皱,招手唤来小莲,“去将林里正请来,就说我们徐家分家请他来做个见证。” “是。”小莲应了一声后,便飞快的退了出去。 四人在堂中对坐,保持当下的平和仍是有些勉强,唯有徐泽还端起了茶碗悠闲的嘬饮了起来。 此时徐家大哥的幼子徐铭从卧房中跑了出来,许是刚睡醒,衣衫皱巴巴的,还揉着眼睛。 “阿娘……”他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一见到刘氏便扑了过去。 刘氏搂住他,将他抱坐在膝上,柔声问:“明宝睡好啦? “嗯!阿娘不是说我们今日要去看阿爷吗?二叔和二婶婶也一起去吗?”徐铭把脸转过来,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他们二人。 徐泽眉目含笑的咧开嘴,正想逗他的小侄子玩呢,却被他大哥冷声打断,“玉娟,把孩子抱进去。” 刘氏便也顺从的起了身,抱着徐铭进了内室。 徐泽也在他大哥刀子似的锐利目光下,收了笑容,将脊背往后一靠,哀叹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来……” 徐家大哥看他这幅坐没坐相的萎靡模样,只恐污了自己的眼睛,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好在陶枝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没熬太久,只过了一刻钟左右,小莲就领着跑得满头大汗的林里正进了院子。 林里正是个模样端正的中年人,长眉宽目,鼻直口方,身着短褐,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他一进门先扶着椅子喘了会儿气,又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徐家大哥起身迎他,“难为您跑一趟了,小莲,给林里正端一碗茶来。” 陶枝也起了身,将懒身坐着的徐泽也拽了一把。里正官职虽小也是个官,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还是敬着他的。 林里正仰脖干完了一碗茶,这才开口,“你们徐家在咱们山塘村可是有上百年的根基的,这百年来徐家也出过不少当官的,就是到了近几代才人丁没落了。分家这事儿于你们的家族无益,徐大郎又在村中教着学生,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着急忙慌的赶过来还是为着劝一劝你们……” 徐家大哥也未曾料到穷乡僻壤里的一个村夫,竟把他家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愧是一村之长,也瞬时对那林里正恭敬了几分。 他朝林里正略一拱手道,“林里正洞达事理,小生敬佩不已。实在是我那庶出的二弟,太过顽劣,不敬尊长,使徐氏祖宗蒙羞;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祸乡里,桩桩件件难以细表。林里正,分家之事,我意已决,断不是一时冲动才惊动您的,也是请您做个见证。” 林里正对徐二的名声,也算有过耳闻。既然徐家大郎的心意已决,到底也是徐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再劝了,“大郎是读书人,这关书便由你来写吧。” 徐家大哥应了声是,便唤小莲去西院取来笔墨纸砚,他又将堂中长条案上的摆设取了,与那林里正一同搬到正当中。 陶枝看了一眼徐泽,徐泽还转过脸来朝她笑着挑了下眉,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等笔墨取来,徐家大哥便铺上三张白纸,提笔疾书。 陶枝虽站得近,这方方正正的墨字,她却一个也不认识,看了也只能干着急。 待徐家大哥将序言中的祖辈创业之艰难,如今分家之缘由写完,徐泽却突然出声,“且慢!” 他大哥被打断,神色不耐的问,“怎么?我所言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只是接下来就该写家产如何分,你不提前同我商量一下?”徐泽抱着臂嗤笑。 白纸黑字,等按下手印就不可更改了。林里正也觉得有理,劝道:“至于家产,你们兄弟俩还是先商量清楚再写罢。” 徐家大哥放下笔,讥讽道:“你在徐家这数十年,吃穿用度,又时常在外面惹事生非,所耗费的银钱已是不少。你嫂子又帮着你娶妻成家,你竟然还想染指我娘留下来的这点嫁妆吗?” 当年徐家老爷被斩首,受贿的银两自然也是被那韩县令抄走了,徐家大夫人带着众人回乡时手中除了自己的嫁妆,便是变卖了宅子,发散了奴仆得的一些银子。大夫人又有两年卧病,族田中虽有收益,到底是入不敷出的,如今徐家的积蓄便也只剩已故的大夫人的嫁妆了。 又听那徐家大哥再次开口,“我原想着东院一贯是你在住,便划分给你。家中族田所得银两本是专作祭祀之用,尚有三百余亩,我乃徐家长房,又有祖宗牌位要供奉,这三百亩祭田自是由我打理更为妥当。只是怜你身无长物,往后也只能靠种地吃饭,便分出二十亩来,也够你夫妻二人吃喝了,旁的便再也没了。” 徐泽听了倒是觉得好笑,“你既知我不会种田,还分我田地做什么?不如折了银子来。还有那院子,与你做了邻居,睡到夜半我总有些不放心,怕你趁夜来抹我脖子……” “徐泽!”徐家大哥怒极大喝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林里正忙来打圆场,“徐家二郎,你要这二十亩地可比要银子好多了。银子不经花,这地里只要种上庄稼就不会把你饿死,你大哥这划算没错的。” 陶枝家中也是种地出身,林里正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她又补充道:“你若是种不过来,大可把地赁出去,收些租子。或是冬日洒上麦种,也不需怎么管,来年总归是有些收成的。” 徐泽倒也听劝,“那这二十亩族田我便收下了,院子我却是不想要的,你只管折成银子,我出去另觅一个住处。” 徐家大哥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这徐二实在令人头疼。 林里正有了主意,“咱们村北面倒有一个空屋子,是殷婆的大儿子一家的,她儿子征兵时死在外头了没回来,儿媳也改了嫁。她这么些年来,是喉咙也哭坏了,眼睛也哭瞎了,也没法收拾院子,是以一直荒废着。你要是不介意这家的主人没了命,倒是正好可以将这间屋子买了去,你有了住处,殷婆也有了银子买些米粮度日。” 徐家大哥这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急忙问道,“林里正,可知这屋子要多少银子?” “这屋子是用山石和黄泥建的,也算牢靠,殷婆同我说过要卖十两。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北边野塘又多,不知门窗柱子朽坏了没有,还需要再去看看,也许还能饶上几两。” “罢了,那我只管出十两银子就是,有余的便让他得了去,再添上二十亩族田,若是都没有异议我便下笔了?” “我要带走我娘的牌位。”徐泽平静的说。 徐家大哥嗤笑一声,韦姨娘花娘出身,本就入不得徐家的祠堂,还是玉娟心善这才供奉在耳房的小佛堂内,他既要这牌位,拿去就是了。 “小莲,去请韦姨娘的牌位。”徐家大哥捏起兔毫笔,好整以暇的看他,“你还有何事要说?” “你写罢。”徐泽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关书又称分关,是当朝分家时所立的契约,关为领取,分乃分割,一旦落下手印,便如同房屋地契一般有了律法效力。 待墨迹吹干,三人分别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又按上手印,这便算真正的分完家了。 徐泽将自己那份关书折起来,塞进怀里,向陶枝示意跟上,便拉着林里正要出去,“今日还早,里正快些带我去买了那屋子,下半晌收拾一番,夜里我也好住进去。” 徐家大哥让小莲取了钱袋来,将十两银子交到林里正手中,也跟了上去送一送,拱手道:“劳烦里正再走一趟了。” 林里正打开钱袋,将银子的数量核算清楚,这才转交给徐泽。一面往外走一面与他告辞,“徐家大郎放心,这是我分内的事儿,你不必再送了。” 陶枝也与徐家大哥告了别,这才跟着徐泽与林里正出了徐宅大门。 林里正瞅了徐泽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脸皮,“你这儿是你大哥打的?” 那掌印仍旧红肿得骇人,徐泽倒是无所谓的一笑,“是,往后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他若是再敢往我身上招呼,我定不会让他讨到好。” 林里正唏嘘一声,摇了摇头,“兄弟之间,何至于此啊……” 第30章 一行人出了徐宅,便沿着村道往西走,又往北边拐了几户人家,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大一小两个院子紧挨在一起,就隔着一道院墙。 那座大些的院子门也朽坏了,有半扇耷拉在一侧,他们稍走近些就能看见里头长得齐腰深的荒草。 林里正敲了敲小院的门,回应他的却是一声犬吠。 “殷婆上了年纪又一个人住,养了条狗。”林里正向他们俩解释。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她脸上的皱纹很深,颧骨高耸,嘴巴瘪成一条缝。她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打量来人,枯瘦的手扶在门框上,腿边探出来一个支棱着耳朵的大黄狗。 林里正怕殷婆婆认不清人,先开了口,“殷婆,我是村上的里正林忠。你春上不是托我给你找人卖房子嘛,这两口子正要找个住处呢,我带他们先去隔壁看看?” 第33章 “好,你带他们去看看,先等等……给你找把镰刀好打草。”殷婆婆的嗓音粗粝得像一把沙子碾过众人的耳膜,看来之前林里正说的,所言非虚。 殷婆婆弯腰在墙角里摸出一把镰刀递给林里正,又走出院子跟着他们往隔壁去。大黄狗一阵风似的蹿了出来跑到他们一行人前面,摇着尾巴警惕的低吠了几声。 “大黄……”殷婆婆一喊,那大黄狗就机灵的往后一望,跑回去缠在她的裤腿边。 徐泽见了也是眼馋得不行,低头兴奋地对陶枝说:“赶明儿我们也养一条狗!养两条!” “还是先想想怎么养活自己吧。”陶枝先一步跨进了院子。 前院的荒草被林里正三下五除二清出来了一条通道,院内的格局和他们村子里最常见的样式一样。右手边的窝棚,左边是灶房,灶房和主屋中间有一条巷子是通往后院的。 主屋的门是好的,推了门进去堂屋两侧都有卧房,东边卧房窗户破了一个大洞。西边卧房的情况更糟些,屋顶上少了几片瓦,许是因为前几日连夜下雨的缘故,屋内也是一片狼藉,床榻上的木头被泡得发黑,烂在地上,还有些碎瓦树枝和一层淤泥,也是没处下脚。 后院一般搭猪棚茅厕用,没什么可看的,于是一行人看完了两边卧房和灶房就退了出来。 乡下极少有人买房子住的,山上石头和木材多的是,又不需要花银子,怎么算都是请人帮忙盖房更划算些,只要不碰上农忙个把月就能盖出一间新房来。 “原先说是十两银子,我看东边窗户要补,西边的屋顶要修,还有那床榻都烂了睡不得人。这修修补补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不如再饶上二两银子,就定个八两如何?” 殷婆婆本来也对卖出去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林里正提出要让她便宜点,她也没说二话就同意了。 能省下来些银子陶枝自然也高兴,只是这院子比徐泽那院子收拾起来还费劲些,更何况这边离小溪和清溪河都远,平时吃水也麻烦,如此想起来就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徐泽答应得爽快,“那便八两,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 林里正把手一摊,无奈道:“徐二郎,咱们乡里面还真没房契这一说,只算地契,就这块地上你要是想把屋子推了重盖也是没人管的。这地契的文书还没往上头递呢,要等县衙里盖了章才作数,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写个草契来你们把手印一按,你看行不行?” “听林里正的,我把银子付了先搬进去,您得闲的时候再喊我去按手印。”说完徐泽就把他大哥给的钱袋掏了出来,取了八两银子。 林里正依旧清点完,才转交给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殷婆,您收好了,这是八两银子。” “好,好……”殷婆婆颤着手接过,把银子小心地装进怀里。 这边的事儿办妥当,林里正就告辞了。 陶枝和徐泽找殷婆婆借了镰刀和柴刀,预备先把院子里的荒草杂树清理一下,不然等会搬了东西过来都没地方搁。 陶枝埋头割草,徐泽拿着柴刀把那些墙根边上生出的小桑树苗一一砍断。因为原先住的是母子俩,这隔墙建得并不算高,徐泽站直刚好露出一个头,能看得清对面的灶门口趴着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也注意到了他,当即立起了脑袋,支起了上半身,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院墙上冒出来的人头。大黄狗向他呲牙,又汪汪叫了两声试图喝退他。 徐泽抿嘴一乐,蹲下去继续砍树,“这土狗当真机灵,我往隔壁院里一看他就支棱起来了,还赶我走呢。” 陶枝撇了撇嘴,她还真没见过被狗撵还这么得意的人。 她割完这边的草,正准备换个地方,一抬头看到墙上盘着一截细细长长的白色,无意识的就尖叫了出来,“啊!有蛇!” 徐泽一听反应得也快,跑过去一看,哪里有蛇,墙头上原是一段干枯发白的蛇皮。 “没事儿,你别害怕,就是一截蛇皮嘛,你叫成那样我还以为你被蛇咬了呢。”他用柴刀把蛇皮从墙头上挑了下来,又丢了出去。 陶枝有些心有余悸,嘟囔道:“院子还会不会有蛇啊?” 徐泽好笑的瞅了她一眼,又啧了一声道:“还真不好说,这后头野塘又多,离山脚下又近……” 陶枝把地上的草搂起来往外搬,走过去的时候还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徐泽提着砍下来的树枝追上去,脸上笑嘻嘻的,“那我回头沿着院墙洒点驱蛇的药粉。” 两人把前院的草清理干净,又沿着灶房边的巷子去后院看看。这才知,后院居然打了一口井,井口用石板盖着,井边还长着一棵柿子树,结了一树青溜溜的果子。 巷子和后院地上都铺了石板,因此没长什么草,石头缝里长得高一些的他们就顺手拔了。 徐泽揉了一把肚子,苦着脸说:“饿死小爷了,今天忙了这么半天还没吃东西呢!” 陶枝又想起灶房里的那盆韭菜鸡蛋馅来,一早还说烙饼的,一忙起来就给忘了。 “那我们先回去吧,把饭吃了,再把东西收拾出来就往这边搬,你看可行?”陶枝问。 “走走走。”徐泽推着陶枝迫不及待的往外走。 等两人出了院子,徐泽还顺手掩了一下门,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终于也“啪嗒”一声倒在了院子里。 陶枝顿时噗嗤一笑,抿着唇说:“本就不太牢靠了,你这一拽咱们的院门是彻底坏了。” 徐泽尴尬地抓了抓后脑的头发,争辩道:“我哪知道它一碰就倒啊?” 他无可奈何地嘬了下牙花,转身大步向前走,“先回去吃饭,等我回来再收拾它!” “你等等我……”陶枝也跟了上去。 等两人回了徐宅,他大哥一家应该是出门祭拜了还没回来,是以两人安然无恙的回了东院。 陶枝先去灶房打了水洗手,把揉好的面擀成长条,又切成段把馅料包进饼里,烙了三锅才算完。本来也是准备了两顿的量,好带去山里吃的,可巧那边的灶房也没收拾出来,晚上也能凑合一顿了。 两人喝着茶吃了几个烙饼,就各自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 陶枝的东西不多,仍旧塞回嫁妆箱子里带走就是了,只是床尾那个屏风,依旧雅致好看。 陶枝想了想,这是徐泽成亲时找大嫂要来的,还是还回去更妥当。她当即就把那扇四折画屏收到了一起,抱去了主院。 回来的时候,她看着西厢边上的菜地里,长得绿油油的菜苗有些心疼,也不知这个时节移栽过去能不能活? 她叹了口气,准备去主屋找徐泽要几个竹篓子,好把菜苗挖出来带过去。 陶枝一进内室的门,见他坐在地上左挑右拣,怀里还放着一对上回得的大獠牙。徐泽各式各样的兵器又多,还爱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被他一股脑倒在了地上弄得一团乱麻。 “你这……还没开始收拾啊?”陶枝讶异道。 徐泽也是头疼,央求道:“你帮我看看,我要带哪里过去,若是没用的,我就丢了去。” “我看你怀里这对獠牙就没用……” 徐泽抱着獠牙装进篓子里,“这可不行,这獠牙我还有用呢!” “那你不嫌麻烦,就索性多跑两趟把你这些破烂都带过去,我看你也是舍不得丢的。”陶枝吐槽道,又拣了两个空篓子,“我去把菜苗都挖了带过去。” “还说我,你那几根菜还不是看得和宝贝似的。不管了,我先去村里找人借辆板车,真要一篓接一篓的搬,腿都要给我跑细了。”徐泽和陶枝打了一声招呼就出了门。 借来了板车,徐泽就央求陶枝帮他收拾,他把先装好的东西搬上车拉过去。 两人的行李,连同锅碗瓢盆,泥炉铜壶,抓鱼的地笼鱼罩,翻地的锄头铁锹……拢共拉了三车才算完。 此时已到了下半晌,徐泽还了板车,就把那破门板搬到廊下遮阴的地方,躺了下去。 他的衣裳被汗水浸得湿透了,面上还有挨打的红痕,闭着眼睛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来回念叨着:“累死小爷了……” 陶枝在后院试着打水,她把那井口上盖着的石板推开,往井里一看,竟只有一层厚厚的淤泥。 她又着急的喊他,“徐泽!你快来看看这井!” 徐泽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走到后院在井边站着,叉着腰往里瞧,“这井该淘一下了,过两天我喊几个兄弟来帮着弄一下……” “我还想着打点水去把卧房擦一遍呢,晚上也好有个睡觉的地方。看来这井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了,还是得去溪边挑几桶水来。”陶枝提着水桶就往前院走。 徐泽跟出来将水桶夺了过去,扬着下巴颇有气势的说:“有我在还用你去挑水?对了,你那些宝贝菜苗还没栽呢。” 陶枝足下一顿,笑道:“事儿多我竟忙忘了,得亏你提醒了我,那我去种菜了,你挑水回来正好浇地。” 第34章 徐泽找到了扁担扛在肩上,长手长脚的三两步就跑了出去,临走时还眉开眼笑的冲陶枝招手,“我走喽!” 陶枝只觉得他现在就像个刚放回山的泼猴,她低头笑了笑,就将装菜竹篓子提到后院去,又推开了菜园的篱笆。 菜地一片荒芜,她抬眼望去,远处的山林连绵看不到尽头,有风穿过一大片野水塘刮了过来,带来潮湿的水汽,还有野荷花和菖蒲的香气。 她忽然觉得,风吹得好舒服,仿佛在告诉她,她的人生也开启了新的篇章。 第31章 天光大亮,陶枝起身穿衣时,地上的人还裹着一身布衾睡得四仰八叉的。 她定睛瞧了他一眼,徐泽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侧卧在草席上,一张俊脸被乌发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但能听到他的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陶枝有些庆幸他还没醒,躲在被子里手忙脚乱的穿好了衣裳,才下了榻穿鞋,提着裙子从草席边上绕了过去,又轻轻合上了门。 许是因为入了秋,山间的早晨便一日凉过一日。 陶枝一出堂屋,被院中凉爽的空气激得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秀眉舒展,闭着眼深深呼吸了几口,才端着木盆神采奕奕地往灶房去了。 她一错眼,竟发觉院墙边的那几颗牵牛开得正好,藤蔓上的叶儿绿莹莹的,还沾着露珠,那牵牛花状如喇叭,有蓝有紫,圆嘟嘟的凑在一起,煞是好看,不枉她昨日特地留着没割。 陶枝先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回灶房蹲在窗前,从箩筐里拣了两个鸡蛋,取了一把酸菜。 那箩筐里是从徐宅搬过来的米面油盐,还有些徐泽买的一些腌菜腌肉。 鸡蛋打散,酸菜切碎,陶枝只切了五片腌肉又将它放回去,再取了陶钵舀了一瓢水和好面。 灶膛里生上火,大锅烧水,小锅炒菜。腌肉煎出油香,陶枝就把酸菜倒进去翻炒,又加热水煮沸。水滚后,那面团就被她揪成拇指大小的疙瘩,下进锅里。灶下火大,热水一烫那面疙瘩就浮上来了,她又打了鸡蛋进去用锅铲搅散,再加上盐醋酱油,一碗鸡蛋酸菜疙瘩汤就做好了。 饭菜的香味从灶房里飘出来,穿过东卧的破窗,勾得酣睡的徐泽也忍不住饿醒了。 他抹着嘴角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嘀咕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从布衾里翻出自己皱巴巴的外衫穿上,趿着鞋子推门出去。出了堂屋他便顶着一头乱发站在院子里狠狠伸了个懒腰,又挥了几下拳头,这才感觉四肢如重塑了一般,有了力气。 徐泽兴冲冲地钻进灶房,手还没碰到碗,就被陶枝赶了出来,让他先去洗漱再用饭。等他用盐搓了牙,洗了脸刮了胡茬,又束好头发,陶枝才端着两个大碗从灶房走出来。 徐泽撩袍坐在门槛上,端着一碗疙瘩汤埋头吃得正香。陶枝端着碗站在院子里,边吃着早饭边看着一院子的草根茬子不顺眼,昨日只粗略割了一遍,院里还剩不少茬子。她心下合计一会儿吃了饭先把院子里的草根锄干净,平整一些走路方便也好看。 等两人吃完早饭,徐泽打着饱嗝儿提了水桶出来洗碗,陶枝就径直从草棚里拿了锄头过来,弯腰锄草。 徐泽把碗放进箩筐,甩着手上的水说:“你别弄这些了,咱们去镇上给家里添点东西吧,碗柜桌椅什么都没有。最好是再寻个木匠来,把院门和窗户都修一修。” 陶枝停了动作,把锄头递给他,“也行,那你等我去换一身衣裳。” “那你动作快点。” 徐泽把锄头接了过去,还试着刨了两下地,却总是下锄头太深带起来一大坨泥,为了挖两根草,把地面都刨得坑坑洼洼的了。他感觉自己种地实在没什么天赋,啧了两声又将锄头拎回了草棚。 这边陶枝换好了衣裳出来,她头上挽了髻,插着一根银簪子,身上穿的是一件丁香色的夏布做的衣裳,腰间系着一条翠色的腰带。她的眉毛细如柳叶,又生得一双乌黑清亮的杏眼,唇若含珠,就这样立在廊下,显得她格外娇俏可爱。 徐泽是看痴了的,心中欢喜地朝她粲然一笑,剑眉飞扬,一双幽深的眸子脉脉含情。 自从他每日把自己收拾齐整以来,陶枝算是从最初的惊艳,渐渐过渡成习惯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会勾人,她从不敢与他对视太久。 她走过去横了他一眼,嗔道:“愣着干嘛,走吧,早去早回家里还有不少事呢。” 徐泽皱了皱鼻子,“陶枝,你说你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怎么对我说话这么不客气,凶得很。” “谁是小姑娘了?你还比我小一岁呢,没大没小。”陶枝说完耳尖一热,率先出了门。 徐泽把门扇搬过来掩住院子,三两步追了上去,一面走一面与她分辩了起来。 “小一岁?你如何知道我的年纪的?”他追问。 陶枝神神秘秘地一笑,并不回答。 徐泽抵着下巴想了片刻,又说,“我不记得同你说过这些啊?你莫不是胡诌来诓我的吧。” “那日你大哥大嫂来我家下聘礼,王媒婆念了我俩的八字,我就在当场,这才知道你是三月生的,我早你一年是腊月生的,正好大你一岁。”陶枝不屑的答他,她乃是有凭有据的。 徐泽倒是怔了一瞬,胡搅蛮缠道,“明明只有半年!哪里就是小你一岁了?不算,不算。” “无论半年一年,总归你是比我小的,我就是唤你一声弟弟也使得,你合该叫我一声阿姐才对。”陶枝打趣道。 徐泽脸都红了,故意恶狠狠地说,“凭什么?我才不叫!” 他又哼了一声,越过她去,“你看你走得这么慢,磨磨蹭蹭的,咱们几时能到镇上?” 陶枝没理他,自顾自的往村道上走。 这人明显是恼羞成怒了不是,她才懒得与他计较。 于是,这一路上徐泽是走得是又快又急,恨不得把陶枝远远的甩在后头。只是但凡离得远了,他又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好叫她跟上来。 徐泽这幅别扭的模样,算是把陶枝看乐了,她抿嘴一笑,索性慢悠悠的赶路。 等两人到了镇上一瞧,街面上人影寥寥,这个时辰做活儿的做活儿,躲闲的躲闲,在街上顶着日头闲逛也是少有的。他们一路往西边的木作铺子去,有个躺在街边的闲汉倒是随着他们路过起了身,又悄步跟了上来。 那闲汉痩得惊人,身量不算太高,一身衣衫脏得看不出颜色,那张脸怎么看都尖嘴猴腮的,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他暗自跟在徐泽身后,只待一个时机就下手。 恰巧有人抬着一口大缸路过,那闲汉眼珠子一转,手就往徐泽的腰上探了过去…… 几乎只一眨眼,徐泽就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又将他按在地上一脚踹翻。 等看清来人,那闲汉也顾不得呼痛了,诧异的喊道:“徐二?” 徐泽自然也认得他,一把将他的手腕甩开,皱着眉不悦地说:“罗聪?你小子怎么偷到小爷头上了?” 那人被点了姓名,只得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平时哪里这样打扮过,我只当是个手头阔绰的富家少爷呢……嘿嘿……徐二哥,是我眼拙,你可别动了怒……” “好说,我倒有事儿要问你。”他也算赔了不是了,徐泽也没揪着不放。 罗聪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何事?” “你常在这镇上混,可知道哪家的木匠师傅的活儿做的最好?我家里要打几个家具,这师傅最好是能随我回村好修一修门窗什么的。” 罗聪还真认识这么一个人,当下就拍着胸脯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赶明儿我一定把人给你带过去。” 徐泽知道他是个油滑的性子,什么事儿都敢应下,办不办的成就另做他论了。 徐泽觑了他一眼,“赶明儿?我今日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要是真有认识的人,就带我走一趟,我也好请人回去。” “行,那就带你走一趟,只是不知道他这会子在不在家。”罗聪虽答着话,眼睛却往陶枝身上瞟,“这位是?” 陶枝笑眯眯的答他,“我是徐泽的阿姐。” 徐泽当即瞪圆了眼睛,正想解释她说的不对,她分明是我媳妇儿! 可那罗聪已经“徐家阿姐”的叫上了,他顿时气卒,牙根子磨得咯咯作响。他甚至用眼刀子剜了一眼陶枝,她今日可真嚣张,姐弟这事儿还真就过不去了? 他又生气又无奈,偏偏这气还不能冲着她撒。 徐泽咬着牙想了想,顺手对着罗聪的后脑勺招呼了一下,拍得他一个趔趄,勉强把气出了这才说,“你那是什么眼神?认清楚了,她是我媳妇儿!” 罗聪揉着头直吸气,心里直骂这徐二手劲儿也忒大了些,瓮声瓮气的喊了一声“嫂子”。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夫妻俩闹归闹,别拿我开涮啊。 第35章 徐泽满意了,让他别耽误工夫赶紧带路。 罗聪此时也不想多待,连忙领着二人从大街上往巷子里拐。他脚上没停嘴也不闲着,还一面与徐泽说这人家中的境况来。 原来这人名字叫做谢印山,是家中老大,起初是跟着县里的木匠做学徒的。 学手艺向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当学徒的时候更是难捱。这行当里讲究学五年做三年,八年学艺,更多的是帮着师父做活儿,没有一个铜子儿不说,每年还要给师父孝敬。 前年这谢印山的老爹病故了,家中一个老娘一个妹妹孤苦伶仃的,也常常遭人欺负,他便从县里跑了回来。他家中本就贫寒,一开始也做过家具去卖,但人太老实,被镇上那家洪记做了点手脚一宣扬,名声就坏了,也没人找他做家具了,如今就靠走街串巷磨剪子修桌椅过活呢。 一路上他俩跟着罗聪七拐八拐的,从巷子里一转过来,明显就能感觉到这一片屋子建得更低矮了些,院子又紧紧凑凑的,大抵是镇上穷苦人家的居所。 罗聪走到一家小院前敲了敲门,又喊了一声,“谢大哥可在家?” 第32章 院子里刨木头的声音瞬间停了,不消片刻,有个方脸汉子推了门出来。 他的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看着刚二十出头。一身衣裳浆洗得发白,沾满了木屑,袖子被束带高高扎起,显得十分干练。 谢印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落在罗聪身上,迟疑地问,“罗老弟,这两位是?” 罗聪忙来介绍,“这是徐二哥和他媳妇儿,找你去他家做活儿的,说是要打些家具再修修门窗什么的,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可有空闲?” 一听到有活计,谢印山脸上就添了喜色,急急答道:“别的没有,有的是空闲!” 他又看向他们二人,将另外半扇门敞开,“院子里有些乱,两位不嫌弃的话就进来说话,我这就去给您倒两碗茶来。” 陶枝也跟着众人进了院子,打眼一看除了东南角的棚架下面放着不少木料和工具,地上木屑和刨花堆得乱了些,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很干净。 廊下还摆着几把新做的椅子,寻常样式,但打磨没有一点毛刺,处处严丝合缝。 跟着谢印山端茶出来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低着头把茶碗奉上,就羞答答的退了下去。 徐泽也不是为了来讨这一碗茶喝的,看这做工也不赖,直接与他议起价来,“如今我家中尚缺两套桌椅一个碗柜,你这儿可有现成的?要价多少?” “桌椅一套二两银子,都是榆木打的,结实的很。就是现成的怕是只有一套,就是廊下摆的这套的样式……您若是要的急,我赶点工,五日能再做一套出来。至于碗柜也不知道您要做多大的?” 徐泽搓了搓额头,他对这个还真没头绪,“那就先买一套桌椅应个急,除此之外家里还有门窗要修,得劳烦你和我们往村里去一趟,正好也量一量灶房放个多大的碗柜合适。” 如今的光景,谢印山能接到活儿也是意外之喜了,这么听下来,还是一单大的。 谢印山板正的脸上此刻也是喜滋滋的,忙说:“不劳烦,不劳烦,本就要将桌椅送过去的,我带上工具,修下门窗量个尺寸也是顺手的事。” 两下说定,谢印山抬手引他们往堂屋去,“那几位在屋里稍坐,我出去一趟借辆驴车来。” 陶枝倒惦记家里还缺不少物什,拽了下徐泽的袖子,小声说:“谢大哥这边忙活装车,不如我们先去一趟杂货铺子,等买齐了东西,两拨人到镇子口上的木牌坊那儿碰面,再一块儿往村里去?” “也行。”徐泽点头。 徐泽先是付了银子,又嘱咐罗聪帮着人家装车,多照看着点,这才带着陶枝从谢家小院里出来。 两人总算是回了正街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买了一网兜,陶枝又想着家里菜蔬米面不多了,两人又往菜市去了一趟。 一不留神已经过了两刻钟,该置办的也大差不差了,两人大包小包地走到了木牌坊下。 谢印山和罗聪正蹲在地上闲聊着,见他们来了便纷纷起了身。 罗聪笑得贼兮兮的,忙去接徐泽手上的东西,张罗着往驴车上放,“徐二哥这才刚搬家,家里要忙的事儿肯定不少,我也跟过去帮把手!” 徐泽接过陶枝手上的一只鸭子,和买的一箩鸡蛋在车上放好,这才斜眼笑着应他,“无事献殷勤?” 罗聪嘿笑了两声,只说自己热心快肠,没别的心思。 徐泽也没追问,笑骂了几句。 于是一行四人就出发了,驴车载货,几人步行,在午时之前到了山塘村的小院前。 “徐二哥,你家院子挺宽敞啊!”罗聪站定了就往里瞧。 徐泽脸上得意,却梗着脖子不显露出来,手直往罗聪肩上招呼,高声道:“不是说来给我帮忙的嘛,杵着干嘛,干活啊……” “来了,来了……” 陶枝见三个男人张罗着卸桌椅木材,便提了食材和置办的杂物先进屋归置。 桌椅被三人抬进了堂屋,谢印山拿着毛纸和浆糊先去东厢把破了的窗户补了。徐泽想着正好有人手,趁今日把屋顶补了,便领着罗聪去村里借梯子。 陶枝一时闲下来,徐泽不在,家里有个外人,她怎么待都不自在,就提了锄头往后院的菜园去了。 菜地里就两畦从徐宅移栽过来的韭菜和荠菜,其他的地方来不及打理,都还荒着。入秋以后,一日日变凉,也该种些冬日里吃的萝卜和崧菜了。 陶枝心里有了规划,干活也有了条理。 萝卜得种四垄,吃不完叶子和萝卜都可以腌菜,崧菜种两垄,就他们两个人也够吃一个冬天了。 陶枝取了镰刀来割草,又把割下来的草归拢到一起,等晒干以后好烧了肥地。这块地也是荒了好几年的,一锄头下去尽是草根和树根,两垄地收拾下来也是把她累得不轻。 陶枝才坐在草堆上歇口气儿,房顶上有人喊她,“嫂子,徐二哥非说你厨艺好,能不能让小弟饱饱口福啊……” 陶枝擦了擦额上的汗,眯起眼睛往屋顶上瞧,说话的不是罗聪还能是谁。 两人一前一后蹲在屋脊上,背着光她虽看不清脸,从身形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徐泽掂着瓦片码好,才朝陶枝望了过去,大声询问:“今日吃得早,要不咱们晚饭做早一点?” 这一唱一和的,陶枝哪能听不出来他们的意思。 反正菜地里的活儿一天也忙不完,现在也是下半晌了,大家都忙活了半天,早点做饭也成。 “行,那我先去把饭做上。”陶枝拔高嗓音应了一句,就提着锄头和镰刀回了前院。 今日人多,陶枝多舀了两碗米。 也没有什么好菜待客,今日在镇上买的麻鸭算一个。陶枝想着将鸭子斩块捞些酸萝卜切条一煨,再剥些黄豆焙一碟子好给他们下酒,再炒上一盘豆角,拌上一盘小葱拌豆腐,就齐活了。 这边灶上生起了火,那边二人也将屋顶的缺漏补好了,两人望着升起的炊烟相视一笑,挨个儿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徐泽坐在后院的井边歇着,倒是想起了一事,他招呼罗聪坐到身边来。 罗聪不疑有他,凑了过去。 徐泽问:“看到这井没?” “自然是看到了,我又不瞎……徐二哥你能不能有事说事……” “我说你没半点眼色,和瞎了有何区别?明天叫几个人来,帮我把这口井淘了。” 徐泽正愁不好找人呢,今日这小子算不算送上门来的。 罗聪面露难色,推辞道:“明儿我有事儿……” 他是个懒散人,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是个能躺着绝不会站着的。淘井可是个力气活儿,让他干这个,可难为死他了。 徐泽一听就知道是托词,他一个闲汉,能有什么正事? 徐泽嗤笑了一声,“不白让你来干活儿,管饭。” 罗聪有些意动,蹲在井沿上往井里头望了一眼,心里打起了算盘。若是能混一天的饭食也不是不行,淘井得要好几个人协作,到时他拣些轻省的做岂不是两全其美。 罗聪觍着脸笑了笑,“好说,好说,徐二哥的事就是我罗聪的事,明日我定给你带几个好帮手来。” “你小子……”徐泽笑着踹了他一脚。 谢印山这边也完工了,听得他们的笑骂声,便寻到了后院来。 “徐二郎,院门和几间屋舍的窗户已经修补完了,我瞧着西边卧房的床架已经朽烂了,不知家里可还有剩余的木料,我可以帮着修一修,不收您银钱。” 徐泽搓了搓下巴,思忖着如今和陶枝共处一室,若是西卧房的床架修好了,岂不是得搬出去? 他倒是没想这么快就…… 徐泽随口找了个由头搪塞,笑道:“不急,不急,等过阵子我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再去寻你。” 第36章 “也好。” 谢印山看着天色尚早,想着活计都做完了便要请辞家去。 徐泽留他吃了饭食再回去,他只满口推辞,说家中还有老母和小妹,只恐晚归惹得她们担忧。 罗聪也上前来劝,“谢大哥,徐二哥此番是真心留你的,你也给我卖个面子,吃过饭我与你一同回镇上去,嫂子早早就做上饭了,别辜负人家准备的好肉好菜啊!” “这……这怎么好意思……” 罗聪又心生一计,瘦猴脸笑得贼兮兮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过意不去,明日淘井你也来。” “你倒是会寻人?”徐泽骂道:“人家是做细致活儿的,哪里干得了这个。” “哪里的话,都是干粗活儿的,空有一把子力气罢了。徐二郎若是不嫌弃,那我明日再随罗老弟来一趟。”谢印山有些腼腆地说。 罗聪不等徐泽开口,急急地说:“那便这么说定了。” “我这边正缺人手呢,怎会嫌弃呢?”徐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几人在后院闲聊,陶枝已将几个小菜整治了出来。她往灶膛添上了几根柴,趁着炖鸭子的功夫,又去堂屋将新买下的桌椅擦了一遍,再摆上碗筷。 回到灶房,陶枝尝了一筷子鸭肉,炖得软烂脱骨,又浸透了萝卜的酸,这才盛起来装进大钵里,又高声叫他们来吃饭。 今日煮的是掺了白米的粟米干饭,待众人都上了桌,陶枝给每个人都盛了满满一碗。 萝卜酸爽,鸭肉酥烂,小葱豆腐清爽解腻。 罗聪也是好几日没沾荤腥了,接过碗之后,筷子就没停过。谢印山则拘谨许多,徐泽见了连忙招呼他多吃些,不要客气。吃到一半仍不尽兴,徐泽又开了一坛酒,三人喝了几杯。 陶枝吃饱之后,也懒得看男人们喝酒絮叨,索性回了灶房收拾,又将锅刷了,把热水烧上。 陶枝坐在灶前,用木棍拨弄着灶膛里的碳灰,好让火再旺些。 她的心里却算着今日的花费,想着手里的银子怕是不多了,等家里家外都修整完,就该好好去挣些银钱才是。这是她们分家别住的第一个年头,时间一晃就没了,秋去冬来,等到了年关,也该舒舒服服的过一个年。 那边酒尽人散,徐泽送走了人,就过来寻她。 第33章 徐泽一钻进灶房,就看见陶枝坐在灶膛前发呆。 灶膛间跳动的火光映衬着她清秀的脸,眉眼娇俏,额头上虽沁着一层薄汗,竟也剔透可爱。 徐泽眼珠一转,心里便起了捉弄她的心思,于是特意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只是他一身酒气,还未走近陶枝便已经察觉了,她正有事与他说呢,兀自起身迎他,反而把身后的人吓了个趔趄。 陶枝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你小心些。” 站定之后,四目相对。 陶枝见他双目清明,也不似喝多了,心中只觉得有些古怪。 徐泽有些心虚的别开眼,低咳了两声,“瞧你,起身这么突然,把小爷我吓得不轻。” 陶枝气结,这与她有什么相干?何故平白无故的就赖在她头上了?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只剜了他一眼,便径直绕过他去取木桶来打水。 徐泽脸皮厚,没拿她的眼刀子当回事,顶着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陶枝没理他,手脚利落地把灶里的柴火灭了,又掀了锅盖往桶里舀水,只是她嫌他徐泽跟在身后碍手碍脚的。 她索性把水瓢往桶里一丢,没好气的说:“我打水洗澡你也跟着不成?” “也……也不是不行……”徐泽羞涩挠头。 “……” 陶枝又羞又气,感觉喝昏了头了的是自己才对,怎么会一时情急说出这样的话。 她羞愤难当,也顾不上解释了,只将他往外推,“行你个头!快走开,别跟着我!” 这回徐泽倒没抵抗,顺势被推了出去,脸上甚至一直挂着笑。捉弄她的目的达成了,他甚是满意,便喜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去堂屋收拾碗筷。 今日晚饭用的还算早,徐泽洗完碗又去溪边担了两桶水回来,等到洗完澡进卧房时天色才刚擦黑。 陶枝正靠坐在床榻边的柱子上晾着头发,见他进来,便手疾眼快的拢紧被子往里头挪了点。 卧房里没点油灯,四下昏暗。 徐泽进了卧房动静不小,窗户新糊了毛纸,仍能透进来一点子光,陶枝望过去时模糊地看见他褪了衫子,光着膀子坐在草席上。 陶枝脸上一热,别开眼不敢再看,随后默默侧身躺下。 徐泽躺好后一时还没有睡意,扭头望着床榻上的人,试探道:“陶大丫,你睡了没?” 陶枝沉默了许久,还是应了声,“怎么了?” “明日淘井,我和罗聪他们说了,得管他们两顿饭,到时估计有七八个人,不如我一早去镇上,让常掌柜替我料理两桌席面送来?” “你一张嘴倒是有排场,竟要去请酒楼的席面,也不知是哪家的阔少爷……” 这人一说话尽给她添堵,陶枝阴阳怪气了两句,心里才舒坦些。 近几日开销大,盘算下来手头已经没多少银钱了,她正愁这个呢。若是按他的性子来,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亏她还想着如何节省些。 “明日我也得给他们搭把手,灶上就你一个人张罗,我这不是怕把你累着了嘛……”徐泽无奈道。 陶枝听他这么说,意外之余还有一丝感动,今时今日她也有人疼惜了。 只是她方才与他呛声,面上仍有些过不去,陶枝嘴硬道:“烧火做饭有什么累的,我可没那么娇气。” 徐泽悻然,如此只当自己自讨没趣了。 他往日里手松惯了,想着不过是两桌席面,也值得这样调笑他?他又不是没有…… 徐泽思及此处,便伸手往枕头下面摸,掏出来几个铜板仔细数了数,竟然只有七文钱。他想着钱袋里应当还有余的银子,便忽地坐起身来,去翻白日里穿过的衣衫,还真从钱袋里倒出来两枚碎银子,只是不足半两。 陶枝听见他数钱的动静,早已竖起了耳朵。 幽暗的卧房内传来一声叹息,紧跟着是一声嘟囔,“我银子呢?怎么才这么点……” 陶枝听着他声音窝窝囊囊的,甚至有些可怜,心里早就没了和他作对的心思。 她不想下榻,于是支起身子趴在床榻边上,好声好气的说:“不是我要数落你,这两日里里外外的开销你心里也该有数,剩下的银子,哪里够请镇上的席面的,我这儿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两。我原先在家里从早到晚是做惯了的,人再多也不过是多炒两个菜的事,我定能应付得来。明日你起个大早去镇上买些酒肉回来,其余的就不必操心了。” “那都听你的。”徐泽这下终于能安稳躺下了,“我明早再拐到小东村去一趟,叫上张卫和乌大哥来喝酒吃肉。” 陶枝深知他的脾性,没再多说什么,只从床尾的木匣子里取了两锭银子给他,“既是请人帮忙淘井出力气,酒菜钱别省着了,你拣好些的买上。” “那是自然。”徐泽得意道。 陶枝也累了一天,躺下后倦意袭来,“睡吧,你还得早起呢。” 徐泽应了声好,昏暗的屋内便沉寂了下来。 “陶枝……陶枝……” “又怎么了?” 她才睡着,眼皮都懒得掀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徐泽把铺盖卷起来,抱到她的床榻边铺好,又伏在床沿上,一本正经的说:“等家里的事弄完了,我就出门挣钱去,打猎也好,扑卖也好,不能让你手里短了银子使。到时候让你顿顿有肉吃,有好衣裳穿,我们再养两条黄狗,等冬天到了,就窝在家里烤火逗狗玩……” 陶枝听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好似催眠一般,眼皮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月光如水,映得窗下一片雪白。 许是夜深了,女子绵长的呼吸变得格外清晰,徐泽终于察觉到她睡熟了,这才兴致缺缺地闭了嘴躺下睡觉。 —— 这日陶枝醒来,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人了。 支起窗户一看,还早,不到辰时,不用着急。 陶枝慢悠悠换了衣裳,上下收拾齐整才去灶房洗漱。 早饭做的简单,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拣两颗荠菜切碎了,戳一筷子猪油下锅一炒,配着粟米稀饭,也吃得很满足。 她先刷了锅,把茶水烧上,才找来昨日换下来的脏衣裳,取了木盆舀了水蹲在廊下洗。陶枝才把衣裳晾起来,就听到隔壁殷婆婆家的大黄狗叫得一声高过一声。 陶枝把盆里的脏水倒在墙根下,开门一看,原来是徐泽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回来了。 乌仁和张卫她是认得的,罗聪和谢印山昨日也见过,剩下四个汉子倒是初次见面。只见几个生面孔手里都提着东西,徐泽反而空着手回来的,想来是罗聪这个懒汉献殷勤,使唤起了旁人了。 第37章 人高马大的几个人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陶枝赶紧招呼他们进到院子里来。 “嫂子好!”“弟妹好!” 张卫、乌仁和陶枝打完招呼,就叫上徐泽房前屋后的参观了起来,也是今日一早徐泽赶去小东村叫人,他们才知道这小两口现如今已经分家别住了。 张卫眼红得不行,调侃了他几句,“徐二哥自从你娶了媳妇,日子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啊,这么大的院子,又没有你大哥大嫂在眼前烦心,可不是逍遥又自在嘛。” “那是!” 陶枝提了茶壶出来给众人倒茶,就看见徐泽扬起下巴的洋洋得意模样。 薄唇一勾,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初秋的风撩过,束起来的墨发便从耳后飘过来,剐蹭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她心中暗叹,原来生得好看的人,做这样的表情都不让人觉得厌恶。 但陶枝此刻没多少心情欣赏他的美色,倒完茶就匆匆回了灶房。招待客人、安排人淘井是徐泽的事,她只需要管好这两顿饭就行,烧的这两大锅茶水也够他们喝一天了。 陶枝这边择菜切洗,后院那边已经安排人下井了。 井壁生满了青苔,井底的泥垢又湿又滑难以下脚,以防不测下井的两人腰上都绑着绳子,赤着脚踩着砖缝慢慢下到井底。地面上的人,有两个负责提桶上来,一个换桶的,三个挑脏水去倒的。 张卫年纪最轻,被徐泽打发到前院来问陶枝灶房里需不需要帮忙。 正好灶上烧茶把用水用光了,陶枝便让他去溪边挑两桶来。她把两只空木桶拎出来,穿在扁担上,嘱咐道:“出了院子,一直往东走就是。” 两口灶都生着火,这口锅里用篦子蒸着粟米干饭,另一锅用焯好水的猪杂炖着酸菜,桌案上摆着切好的肉片、蒲瓜、豆角、茄子几样时令蔬菜,一早买来的炸好的小鱼干、肉丸子,还有一碟子豆腐,一大碗切碎拌好的韭菜鸡蛋,就等着腾出锅来一炒就能吃。 陶枝把两口灶膛里的柴火都给足了,便想着忙里偷闲去后院瞅一眼,也不知他们进度怎样。 她才从灶房边上的巷子里走出来,便看见众人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井下的污泥混着脏水,一桶一桶的吊上来,换桶的人立刻接上,挑水的则飞快的将扁担挑在肩上,一路疾行挑到后院的菜地倒掉,这种淤泥用来肥田正好。 井下湿冷,空气稀薄,避免井底的人出事,过一阵子就需要人来替换。幸好今日人多,有得轮换,且有一整天的工夫,大家伙干累了就歇上一歇。 虽是第一次见人淘井的场面,终究男女有别,陶枝趁没人发现,又悄悄回了灶房。 张卫挑了水回来,一进灶房就闻到了灶上炖菜的香味,也是馋的不行,再看桌案上也摆得满满当当,赞道:“嫂子今日做这么多菜,我们可有口福了。” “这才几个菜,今日淘井辛苦,只怕你们不够吃呢。”陶枝客套道。 “那倒是,一碗米才蒸两碗饭……不如和点面多贴几个饼子,饼子蘸汤准能管饱。” 张卫献完计,后知后觉的往自己脑门上一拍,不好意思的笑了。这话说的,显得他多能吃似的。 他只道给他们送茶水去,提着一篮子陶碗和水壶一溜烟就往后院跑了。 第34章 陶枝经他一提,也有些担心自己准备得少了,连忙又把大陶钵搬出来和面。 她往钵子倒了半袋面粉,又舀了一大碗水,边往钵里倒水边用筷子搅拌。和匀的杂粮面,揉捏成略有些潮湿的面团,再揪出不大不小的面剂子直接用手按平,往这炖菜的锅边一贴,既好吃又省事。 酸菜猪杂汤炖得汤鲜味浓,光是闻到香味就令人口舌生津。陶枝把烙好的饼子铲下来,再把汤盛起来,刷完锅往灶下添了些柴就开始炒菜了。 这边饭菜的香味随着炊烟飘散开来,勾得后院井边干活的众人,愈发饥肠辘辘。 罗聪率先撂了挑子,把木桶提上来就势往地上一躺,哀嚎道:“干不动了,歇会儿,歇会儿……” 徐泽看他那死鱼样儿不免好笑,过去踢了一脚,骂道:“到边上躺去,别挡着路。” 与罗聪一同前来的几人见他躲懒,也没了做活的心事,其中一个姓曾的把扁担撇下,擦着汗说:“徐二哥,我看大家都累了,要不等用了饭歇了晌,再接着干?” 徐泽看大家伙都累得不轻本想应了,却被乌仁伸手拦下。 乌仁冷声道:“井底的污泥都快清完了,等一晌午,井底的水又蓄上来了,不知又要白费多少工夫,还不如此时一鼓作气弄完了了事。怎么诸位就带了张嘴来吃饭,没带脑子来做事吗?” 乌仁脸上带疤,本就生得凶悍,一番话下来众人都不敢呛声。 “乌大哥说得有理,淘井这事儿歇不得,等会井水涌出来还得加快速度,等水清了也就完事了,我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做完了大家再好好歇息。”说话的是谢印山。 去年他们巷子里淘过一回井,他也去帮过手,因此晓得乌仁也是就事论事。 徐泽听二人都这么说,眼神就递给了躺在井沿边上装死的罗聪,不耐烦道:“起来。” 那罗聪哀叹了两声,总算爬起来了,姓曾的也默默捡起脚边的扁担挑到了肩上。 这回大家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也没人再喊累了。中途陶枝过来叫吃饭,徐泽让她晚两刻钟再摆饭,就快弄完了。 今日云多,还起了风,院子里反而比屋内凉快,陶枝把桌椅长凳都搬到院子里来,摆上碗筷和今早买的两坛酒。 片刻后,听得后院一阵欢呼—— “成了!” “大伙辛苦了!好酒好菜都敞开了吃!” “人都给我累瘦了一圈……” …… 大家伙原地歇了一阵就往前院去,边走边七嘴八舌的诉着苦,只有乌仁一声不吭地喘着粗气缀在人群后头。 徐泽一把揽在乌仁的肩膀上,笑着说:“大仁哥,今日你可要多喝两碗。” 乌仁斜睨了他一眼,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嘴下却没饶人,“我吃酒不用你劝,也不知道你的酒备够了没有?” “那肯定管够!”徐泽说罢畅快一笑。 这边众人陆续都上了桌,动筷之后无人不赞陶枝的手艺好,便如饕餮一般大口吃了起来。两坛酒都开了封泥,有人道干吃酒没意思,不如边吃边划拳。 陶枝夹了些菜留在灶房里吃,她知道这些汉子们和徐泽有些狗屁倒灶的交情,平日里也都是些混不吝的人物。怕的是有人酒后失态,听到什么污言秽语脏了耳朵,索性不与他们同席。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劝酒声此起彼伏,男人们高声划拳,拍桌子的闷响声与碗碟的碰撞声交织,显得格外喧闹嘈杂。 陶枝匆匆扒完饭,用灶上的余烬温上一锅热水,就往后院去了。她试着把系着绳子的木桶抛进井里,用力往上拉绳,果然打上来了半桶清水。 陶枝心下一喜,这下自家有了井水,也不用每日跑那么远去挑水了,只是还需要在井口支个轱辘才好。 陶枝见后院的石板被踩得污糟糟的,看了心烦,便挽起袖子,去前院取来扫帚和水瓢,把地上泼洗一遍,再仔细扫净。 一时无事,前院里还闹得正酣,她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去菜地里看看,锄草松土,再给移栽过来的荠菜和韭菜浇浇水。 推开竹篱笆一看,陶枝气了个半死。 这些人做事也没个章法,竟然直接从菜垄上踩了过去,好好的一垄荠菜踩得稀烂,幸好韭菜是割过的,被踩陷在土里也能长出来。 整个菜地西边高东边低,挑上来的淤泥被倒在了东北角上,泥水就顺着地势淌到了东南角的凹陷处。那里堆着前几日她开荒割下来的杂树荒草,原本打算晒干了烧掉的,可巧又被这泥水泡了,她想着沤烂了也一样能用,便没管了。 陶枝走到田垄间一一查看,荠菜没几根能活的。 她心想着过几日再回娘家一趟才好,眼下正是播菜种间苗的时节,阿奶应当早早就种下,她正好去讨一些萝卜秧儿和崧菜种子来,也就不愁冬日里没菜吃了。 陶枝把剩下的几块地里的荒草割完,前院里的吃喝笑骂声也还未停歇。 她回到后院把锄头镰刀放好,又在井口打了水洗了脸,才到前院去,正好碰到徐泽喝得醉醺醺的去灶房找酒。 “陶枝,你上哪儿去了?” 徐泽见了她笑得五迷三道的,摇摇晃晃的走到她面前,一对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含着绯红的底色,一看便知今日喝了不少。 但她知道他酒量不错,这副醉态反而古怪,于是拉着他的袖子进了灶房。 陶枝半掩住门,往外头看了一眼才转身,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却忽然被一具滚烫的身躯抵住,陶枝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撞得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 第38章 “你做什么……” 陶枝试图从他身侧的空隙里钻出去,肩膀又被他牢牢握住了。 “怎么都找不见你,想你了。”徐泽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陶枝只觉得他和个狐媚子似的,动不动就用美色来引诱她,她耳边一热,垂眼看自己的脚尖,嘀咕道:“又犯什么病了……” “我想亲你。” 陶枝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涌上了脸,“不行,外头这么多人呢,徐泽你别发酒疯……” “那抱一下?”他不依不饶的追问。 “不行,你一身酒气臭死了。” 徐泽放低了声音,委屈道:“陶大丫……你心真狠……” 方才他们喝酒时聊到自己的相好的,又对肌肤相亲之事大谈特谈,他便想到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他们俩还并未有过夫妻之实,就连互表心意都还是别别扭扭的。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他见到她时,才有些抑制不住想与她亲昵。 不管了,反正又不是没有抱过,徐泽想。 徐泽俯身便把陶枝扣在了怀里,腰肢软软的,小小的一只,扑腾时和兔子一样可爱。 陶枝面色绯红,心中如擂鼓一般,挣脱不得只能小声的叫他,“徐二!你放开我!” “不放,让我再抱一会。”徐泽耍起了无赖。 陶枝没了法子,心急火燎地想着伸手往他腰上拧,只是一触到他劲瘦的腰身又犹如烫到了一般,立刻收了手。 两人僵持了片刻,忽听得外头有人喊。 “徐二哥,还有酒吗?” 徐泽叹了口气,这才不情不愿的撒了手,还一脸无辜的望着她。 陶枝重获自由,呼吸都顺畅了起来,只是脸上还顶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她有气没处撒,于是狠狠踩了他一脚心里才痛快些。 “墙角这儿还有一坛,你快去搬吧。”陶枝绕过痛得正吸气的某人,气呼呼地说。 此时徐泽也痛得清醒了些,自认有些心虚,便听话去搬酒坛。 “对了,你问一下谢大哥,井口还缺一个轱辘,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陶枝这回离他远远的,在灶前坐了下来。 “知道了。” 徐泽还颇有些怨气,这陶大丫对自己就是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反而对那个谢印山倒亲热得很,谢大哥叫的那么好听,也不见叫自己两声听听。 徐泽带着一股子醋意推了门出去,势必要喝倒这个姓谢的。 一顿饭愣是从晌午吃到了申时才散场,乌仁和张卫要回小东村,谢印山还得回镇上,罗聪和他的兄弟还指望还指望着再蹭一顿晚饭呢,倒没有离开的意思。 陶枝出来送客时,看谢印山走起路来歪七扭八的,回镇上尚有好几里路,只怕路上歪在田沟出了事,他们还定了一套桌椅碗柜指望他做呢。 “谢大哥,你不如再歇会儿与罗聪他们同去?” 谢印山摆了摆手,“天黑了不好走,此时家去正好。” 徐泽心情有些烦闷,怎么陶大丫今日格外关心这个姓谢的,一扭头见到罗聪他们几个躺在廊下睡得横七竖八的就更烦了。 “你们不和他一起走吗?”徐泽走过去问。 这是下逐客令了? 姓曾的坐起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便与谢大哥一同回去。” 余下三人也陆续起身告辞,罗聪不好独留,只能歇了心思去他们同去了。 人都走光了,便是锅碗瓢盆洗洗涮涮的事了,陶枝一面收拾残局,一面问他,“方才谢大哥和你怎么说?井上的轱辘能做吗?” 又是他,徐泽听到陶枝叫这个姓谢的,就心里泛酸。 他没好气的说,“我忘了问了。” 陶枝听他语气不对劲,心想他今日可够古怪的,她也懒得理,把碗筷放进木盆里,拧了抹布把桌子擦干净。 徐泽一腔苦闷无处发泄,端了一碗碎骨头,翻到墙头上对隔壁院子的大黄狗诉起苦来。 收拾起来总是琐碎,陶枝洗了碗筷,又把院子里扫了。 等灶房擦洗完,又到了做晚食的时辰。陶枝下了两碗汤饼,撒了把葱花,两人一言不发的吃了。 夜里徐泽还是没忍住,摇醒了睡得正香的陶枝,委屈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第35章 夜里陶枝被叫醒时没忍住凶了他一顿,不好好睡觉,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就算了,还打搅得她也睡不好。 她忽然觉得酒也不是啥好东西,喝多了总觉得坏脑子。 这日一早下了点麻麻细雨,雾蒙蒙的笼罩着这座村庄,秋雨如织,屋舍阡陌之间显得格外静谧,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眼看着外头地上都下湿了,两人用了早饭就坐在堂屋里干瞪眼。 坐了一阵子,陶枝自顾自地找了针线筐子出来,坐在门槛上把自己的旧衣补一补。 徐泽百无聊赖,左右无事便把几个鱼笼拾掇了出来,又取了蓑衣斗笠穿戴好。他倚在门边上垂眼看着陶枝的发顶,臊眉耷眼的说:“我出门一趟……” 陶枝头也没抬,只应了一声。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放了地笼预备去镇上一趟,外头下着雨,你在家待着就行,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回来。”徐泽自知理亏,便想着买些玩意儿讨好她。 陶枝歇了针,在筐子里寻一块合适的碎布头,淡淡地回他,“我不缺什么。” 徐泽心口有些堵得慌,叹了口气,把鱼笼夹在臂下穿着草鞋出了门。 陶枝看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头,无端有些烦闷,一时也没了缝衣的心思,望着院子里灰蒙蒙的一方天空发起了怔。 她细细想来,她对他应当是喜欢的。 她自认嫁过来之后,徐泽也算真心待他,不计前嫌,还带她进山打猎,下河摸鱼,也将她介绍给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认识,当然他们也不全是不堪之人。 但他一贯的做派,总是大手大脚,好似有了今日没明日的,怎么看也不是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让她觉得徐泽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内里还是个毛头小子,心性不定,总是一时风一时雨的,偶尔还爱耍混。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个随时可以和离的约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该托付终身。 她叹了口气,如今她是徐家妇,分家之后,身边除了徐泽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替她出出主意。 陶枝想起打小玩到大的郑柳儿,自从前两年嫁了人,竟再也不曾见过面了。在家时也听娘亲说起,女人嫁人后不仅要洗衣做饭,下地做活,还要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一日也不得闲。就算受了委屈,恐怕也如大姑一般怕旁人说嘴,娘家更是轻易回不得的。 她有些感慨女子的一生确实不易,徐泽还这般年轻,外头多的是貌美佳人,若是有朝一日,徐泽厌弃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陶枝原想着感情之事,顺其自然就好,可她终究还是一个俗人,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爱慕之情,她还想要安稳的生活,还想要一个真正值得依靠的人。 陶枝就这样思绪纷飞地坐了半晌,直至雨停。 此时,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大片浸透着水汽的乌云悬在半空中,飞鸟从云层下穿过,隐入山林中,微风卷着潮湿黏腻的空气扑了过来,令人顿生凉意。 陶枝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针线筐子起身回了卧房。 晌午过后,陶枝随意煮了碗汤饼吃,吃完又趁着下了雨土地松软,把菜地里上回没锄完的几垄荒地收拾出来。 陶枝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她先把地里头的草根树根锄干净,才用犁耙松土把土地平整好,又堆垄挖沟,以便后续播种。 菜地里这回总算看起来井井有条了,田垄成行,不见杂草,只有周围的一圈树篱笆无人打理,还长得张牙舞爪的碍眼,把多余的部分砍掉一些才好。 陶枝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送来了几缕炊烟,这才感觉累了一下午,腹内空空。 她想着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先做饭吃了休息,树篱笆明日再弄。于是把农具都搬回后院,去灶房洗了手生火煮粥。 徐泽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赶到家时,陶枝已经吃了饭在收拾碗筷了。 他先进了堂屋挂好蓑衣斗笠,又进卧房寻人,找不见她这才来了灶房。 徐泽凑到陶枝跟前,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桃木梳篦,上头雕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 他神色间颇有些得意,“我一眼就瞧中这个,这桃花正好衬你。” 陶枝看了两眼,做工还算细致,不是杂货铺子里十文钱的货,疑虑道:“你哪来的银钱?” “你别操心银子的事,只管收下,赶紧插在头发上看看喜不喜欢。”徐泽看她的反应并不怎么惊喜,心里着实有些打鼓。 “等会儿,我正要刷锅烧水呢,你这么急做什么……” 徐泽挠了挠头,见两个木桶里面水都不多了,又提上桶去后院打水,回来等陶枝慢条斯理地把灶房里收拾干净,把热水烧上,两人才回了堂屋坐下。 第39章 陶枝接过梳篦握在手心,用手指摩挲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花瓣,心里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她抬手把鬓边的碎发抚上去,再把篦子插在头发上,乌黑浓密的发间便绽开了一枝纤柔鲜艳的桃花。 徐泽看她乌发如云,除了这把梳篦再无其他首饰,愈发显得她素净可人,只可惜只能送她一把桃木的。 “等我赚了银子,再给你打一支金的。”徐泽心随意动,脱口而出。 陶枝正想笑话他,却听他说,“今日得了一桩生意,后日我要同几个兄弟出一趟远门。” “做生意?”陶枝意外道。 “我今日去镇上,碰巧遇到蒋大哥从江北回来了,他干的是走南闯北贩货的营生,难得的是这次有单大买卖,他人手不够,叫上了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也不远,衡州的广田县,过去要五日的脚程,卖完了货就回来。” “那你们这趟过去,是替他挑货嘛?” “也不全是,我们得先同他去一趟府城,置办齐了再把货运到广田县去,届时到了那边,买进卖出还能抽三层利,能结两份工钱。” 陶枝听了也替他高兴,赞道:“这是好事儿啊,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也算一份正经的生计了,你可得好好干啊。” 徐泽欣喜之余还有些担忧,他们才分了家,村里总有些婆子媳妇爱说三道四,若是他又出了远门,留陶枝一个人在家里,他总有些不放心。 “要不,我明日送你回娘家住吧?我出门了家里就你一个,我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做甚,我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倒是你,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小心些。我明日给你多烙几锅饼,你留着路上吃。还有衣裳,多带几件,路上也不方便换洗,若是早几日知道,我也能给你再改两件旧衣……”陶枝说着就要进卧房替他准备行囊。 徐泽跟了进去,脸上的笑就没停过,说不乐在其中是假的。 他很享受此刻,陶枝为了他的事忙忙碌碌的样子。 就像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妻子为了远行丈夫准备着零零碎碎的物件,担心他吹风淋雨,害怕他食不果腹,是夫妇一体的责任,也是爱慕深情。 “你别傻站着了,也不知道你的衣裳被你塞到哪里去了,你自个儿来翻吧……” 徐泽的思绪从想象中抽离,扶额道:“陶大丫,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陶枝点了油灯,又从嫁妆箱子里找出来一块耐磨的料子递给他做包袱皮。 她没好气的说:“我怎么不温柔了?难不成要我和小莲一样,拿你当少爷供着?我还是不碍您的眼,你自己收拾吧,我去灶房发面明日好烙饼。” “你别走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泽又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灶房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着嘴,灶房外夜幕四合,月亮也从云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清辉如水,照耀着这人间烟火,寻常百姓家最安谧的一个夜晚。 次日。 两人起了个大早,提着水桶出了门。 村东头的水田边,交错着几条排水的沟渠,地笼是徐泽昨日下的,陶枝只在田埂上等着他捞起来。 “没几条鱼,都是些田螺。”徐泽掂了掂手上的地笼,从水里爬上田埂。 因昨日夜里两人商量好,还是得陪她回一趟娘家,又不好空手回去。想着正好下了地笼,一早把地笼起了,带几条鱼回去,也不至于太寒碜。 “哗啦”一声,木桶里黑压压的一层田螺,和三四条一拃长的鲫鱼,徐泽再倒另一只地笼,意外地倒出来两条黄鳝,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了。 田螺这东西不稀罕,水田里到处都是,村里人都是捡了用石头砸烂了喂鸭子的,鱼又太小,上不了台面,只有这两条拇指粗的黄鳝还算尚可,黄鳝价贵,他想着送过去不吃她家里人拿去卖钱也值当。 徐泽本想把桶里的田螺倒了,被陶枝伸手拦下了,“先提回家去,我预备养几只小鸡崽呢。” “行,我来提就是了。”徐泽答她。 两人回家先收拾了一番,穿上了上回新做的衣裳,提着黄鳝和一坛酒往村子前头去。 两人衣着光鲜亮丽,相貌又生得好看,实在是登对。 袁氏开门见到小两口时心里便这么想,她眉眼含笑,招呼道:“你们俩怎么有功夫过来,进来吧,快进来。” 第36章 两人进了院子又被袁氏迎到堂屋喝茶,徐泽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岳母,问道:“怎么不见我老丈人?” “他一早就去地里了。”袁氏边给他们俩倒茶,边扭头冲屋子里喊,“二丫,去田里叫你爹回来,就说你姐姐姐夫他们来了。” 陶枝接过茶碗,又扶袁氏坐下,关切道:“娘,您身子可大好了?弟弟妹妹们可还听话?” 话音未落,就听到卧房内有人大喊,“娘,弟弟又拉了,臭死了……” 陶桃捏着鼻子从卧房里跑出来,她一看见她姐就换了神色,立刻喜笑颜开哇哇叫地冲了过来,她一把抱住陶枝的腰,边撒娇边哼哼道:“姐,我可想你了……” “你们姊妹俩先说话,我去端水给你们弟弟收拾一下。”袁氏笑着拍了下陶枝的肩头。 徐泽见他们俩有话要说,自己干杵着也没劲,索性起身往院子里去转一转了。 算起来姊妹俩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陶枝摸了摸她的发顶,拉她坐在自己旁边,拷问道:“这段时间有没有听娘的话?” 陶桃瘪了瘪嘴,乌黑圆溜的眼珠里透出一丝幽怨,不满道:“我当然有听娘话!姐你都不知道,娘让我照看弟弟,还不让我出去玩,我都好多天没和虎子他们捏泥人了。” “你现在是大孩子了,娘这是相信你才让你帮忙带弟弟的。等弟弟大一些了,会跑会跳了,你就带他这个小跟班一起出去玩岂不是更威风。”陶枝忍笑宽慰她。 陶桃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被夸得有些晕乎乎的,勉强接受了现实,“那好吧。” “阿奶呢?”陶枝问。 “阿奶在后院菜地里,对了,娘还让我去地里喊爹回来呢,那我先去啦!” 陶桃说完撒丫子就想跑,陶枝连忙拉住她,“不用喊爹回来,我回家说几句话就走。” “怎么才回来就要走?” 袁氏抱着孩子出来,她往外头望了望,看徐泽离得远,才悄声问:“你们夫妻俩可没闹什么别扭吧?” 陶枝摇了摇头,“没有,他对我很好。” 她扬起笑脸逗弄袁氏怀里的孩子,将近十个月大的孩子看着还是瘦瘦小小的,难得一双大眼睛十分机灵,扑闪着左瞧瞧右看看,还冲着逗他的人咯咯大笑。 袁氏见她逗娃逗得开心,就直接将孩子递给她抱,“让你大姐抱抱,沾沾童子气,幺儿也还好早日让当上舅舅。” “那我呢?那我呢?”陶桃急着问。 “你大姐生了孩子,你自然就是小姨了。”袁氏边说边给陶枝递眼色。 陶枝不接招,抱着孩子背过身去往外走,边逗弄边叫徐泽过来。 “咋了?哪来的孩子,这是我小舅子?” “嗯,我弟,你要抱吗?” 徐泽看她怀里的孩子睁着大眼睛在瞅他,他拉下眼皮龇着牙怪叫了两声,一下子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陶枝瞪了他一眼,连忙抱着边拍边摇地哄。 “看不出来,你还会带孩子呢?”徐泽上前嘻嘻一笑。 “以前我妹差不多就是我带大的。”陶枝见奶娃娃哭声渐歇,才交还给袁氏手中。 “你们今日来没有旁的事?” 袁氏见他们二人都不说事,又不让人叫她爹回来,心中不禁有些生疑。 陶枝这才开口,“娘,我们前几日分了家,如今在村子后头殷婆婆旁边的屋子里住着呢。” 袁氏眉头一紧,厉声道:“这么大的事,你竟才告知与我。” “娘,我们这几日也不得闲,新买的院子要修补收拾,菜地也还荒着要整,这才把日子耽搁了。您放宽心,他大哥给我们分了十两银子,二十亩族田,我们现在分家别住,过得挺好的。现在徐泽也有了正经的活路,在府城里给商贩挑货,我也预备把秋菜种上,再养十几二十只鸡崽子。”陶枝娓娓道来。 “好得很,这下你们小两口的日子也是有盼头了。”袁氏听罢这才欣慰的笑了,又说:“这几日你阿奶撒的菜籽发了苗,你拣大些的拔一些回去种罢,种蛋可有找相识的人家买上?” “还没,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昨夜里聊起来,徐泽说带她去镇上买小鸡崽,被陶枝否了,乡里收种蛋便宜,去了镇上,就是一根菜叶子都要贵上几文。 “就是……到时候买了种蛋还得让家里的抱鸡母孵蛋,这是五十文钱,娘你先拿着,不够再同我说。”陶枝从袖袋里拿出早就准备的铜钱递过去。 第40章 袁氏没要,“这几个蛋钱,不用你出,这几日我上左邻右舍给你问问,等鸡崽子孵出来了让二丫给你送过去。” 陶枝又劝:“娘你拿着吧,不然阿奶那里你也不好交代。” 袁氏“唉”了一声,这才收下。 “岳母,我这儿还有一件事儿求您,我这回出门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家里就陶枝一个人,我说送她回娘家来住几天她又不愿意,只能求您和老丈人这段时间看顾一二。”徐泽说得言辞恳切,全然不顾陶枝给他使的眼色。 “难得你有这份心,陶枝是嫁出去的女儿,无事不好回娘家长住的,等她爹得闲的时候让他过去转一转,你一路上只管放心,不用惦记家里。” 袁氏现在是越看越对这个女婿满意,如今小两口的日子总算走上了正途,她也不用再日日替这个女儿悬心。 袁氏又多问了徐泽几句分家的事,他也避重就轻的答了。 眼看着这边谈得差不多,袁氏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子放下,让陶桃看着,才带着陶枝去菜园里拔菜苗。 这会子陶阿奶正在给新栽的菜苗浇水,一起身,见了她母女俩推了竹篱门进来。 陶阿奶正想问个明白,袁氏不等她开口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又把还没捂热的五十个铜板交给她。 陶阿奶一看到钱袋两眼放光,连忙接过去贴身装好,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她连连夸了几句乖孙女,“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还交给你阿奶来,也用不上你娘操心,她在家看娃做饭就行,明日我去办,一准儿办妥当。” 陶枝应了声好,拔了一小把菘菜苗和萝卜秧装进篮子里,这才和陶阿奶告辞。 “你这就家去了,不留着吃个晚饭?”陶阿奶试探。 “不吃了,回去早点把菜苗栽上,得空了再回来看您。”陶枝一面往出走一面说。 袁氏把小两口送到路口上才打转身,陶枝站定回头看着娘亲稳健的步伐,逐渐硬朗起来的身子,心下也踏实了不少。 眼瞅着徐泽就要出远门,回了家陶枝也总是坐不住,一会子缝足袜,一会子晒鞋子的。 徐泽蹲在墙头上逗隔壁院子里的大黄狗,他同那狗打商量,“你吃了我不少骨头了,也顺带帮我们家看着点……” 一天几顿饭下肚,转瞬就到了夜里,陶枝又把他的行李清点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你都翻了五回了,歇下睡吧。”徐泽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往草席上一躺。 陶枝思前想后,在嫁妆箱子里摸了许久,翻出一锭银子,又把床尾装积蓄的钱袋拿出来装在一起,一并交给徐泽。 “这些银子你拿着,留在家里我也用不上。”陶枝蹲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把钱袋塞进他的包袱里。 “你留着吧,我吃喝都有人管的,我不在家你手里不留点银钱怎么行。”徐泽支起身子,一把把包袱捞了过来。 “都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处处都要花钱,我在家里吃喝不愁,还是你拿着,我们拢共也没剩几两了。” 徐泽把钱袋拿出来丢在草席上,陶枝上前捡了起来,又夺过包袱塞了回去。 她哼了一声,假装生起气来,“你别和我争了,再推三阻四下去天都要亮了,你一早还要赶路呢,快些睡觉。” 见旁边的人没有出声,总算消停了,陶枝正准备起身回榻上,猝不及防被人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徐泽低头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闭着眼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低声呢喃道:“有你真好。” 陶枝这次没急着推开,只任由他抱着,静静的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过了许久,才有些哽咽的回应他。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这日,天边才翻了鱼肚白,小院里的灯火就亮了起来。 一大早还有些冷,陶枝做了两碗汤饼,特地给他那碗加了两个蛋。 陶枝捧着碗端到堂屋来,两人热腾腾的吃上一碗,浑身立马热乎了不少,额头上还渗了一丝汗。 徐泽把碗筷收拾了,又把灶房里的水桶打满水,拿着扫帚把院子里扫一遍,正寻摸着还有什么事没做,被陶枝一声“徐泽”给打断了。 “你出门吧,别误了时辰。”陶枝提着他的行囊站在院门口。 徐泽眼神一暗,不自然的掸了掸袍子上的灰,走过去接过行囊背上,才看着她确认般的问,“那我走啦?” “嗯。” 陶枝朝他一笑,眉眼弯弯,丝毫看不出离别的不舍之情。 “你在家好好的……” “好。” “我遇上好看的首饰给你带回来。” “行。” “我真走啦……” 徐泽出了院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他以为她今日会为他哭鼻子呢,没想到,更不舍得反而是自己,莫名的心里就有些酸涩。 陶枝向他挥手告别,示意他别磨蹭了,快些出发。 徐泽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终于,在旭日升上地平线之时,那个背着行囊的身影也一并消失在了村道上。 陶枝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指甲的印子分明的嵌在掌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院门闭上,叉着腰望着这方冷清的院落,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接下来,就靠我自己啦。” 第37章 时值秋分,一场大雨过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正是冬麦播种,秋粮收藏的好时候。 陶枝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早把房间屋后打扫干净,吃过早饭又去菜地里看了一圈,等露气消散后,便趁着天好把几床被褥搬到院子里晾晒。 她特地回卧房换了一身新衣裳,头上插了簪子,点了唇脂,举着铜镜瞧着自己的模样还算得体,才把院门落了锁,往东头的徐家老宅去了。 行过石板桥,便见到一丛苍郁松柏。 陶枝久不往这边来,大门前满树红花谢了,结满了鸡蛋大小的石榴,她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心中隐隐有些生怯。 “可有人在家?” 陶枝进了院子,叩响了主院大门上的兽首门环。 不消多时,小莲出来迎客,见到是她,忍不住错愕了一瞬,张口结舌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陶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鬓发,“大哥大嫂可在家?” “在呢,二夫人往里边请。” 小莲先一步进了堂屋,请陶枝坐下,又到内室回禀给刘氏。 秋日里气燥,刘氏连日没什么胃口,此时正端着一碗梨汤在吃,听小莲说完,便放下碗用帕子掖了下嘴角,细细整理了衣裙,才施施然走出去。 “弟妇突然来访,做嫂嫂的也没预备上什么,实在是该打,小莲,还不上茶。”说罢,刘氏笑语盈盈的在陶枝身边坐下。 刘氏笑起来依旧令人如沐春风,可陶枝见识过这春风满面背后的阴毒算计,再看时只觉得齿寒。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堆出一抹笑意,“大嫂,你还是这般体贴,我贸然过来实在是打搅了。只是,我有一事还得见一见大哥才好……” “什么事还特地要问你大哥,与你嫂嫂我说不得?”刘氏垂眸,把手里的帕子抖散叠放在膝上。 “也没什么,眼看着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播冬麦,我是想问分家分来的二十亩田在何处,夫君他不理农事,我从小跟着家里下田,倒能料理一二。” “原来是为了这个。”刘氏淡淡一笑,招手唤小莲上前,“你去书房请夫君过来一趟。” “多谢嫂嫂。” 陶枝尽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嘴角都要僵住了。 “本就是分给你们的田,还道什么谢,真真折煞我了。”刘氏说这话时言语中尽是自谦,眼神里却满是嘲弄。 陶枝听她装模作样,一股子的阴阳怪气,心里实在忍不住腹诽了一句,无耻。 刘氏见她不搭话,一时尴尬,又重新提起话头,“自你们夫妻二人搬走后,家里还真冷清了不少,你也是,这么久了也不过来与我说说话,怕不是要就此和我生分了。他们兄弟二人虽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咱们妯娌之间也不曾红过眼,你也知道,我在这村子里也没个知心的,咱们又投契,当做亲姊妹来处才好呢。” 陶枝心下一阵恶寒,她才不要与这蛇蝎妇人做亲姊妹,只盼着徐家大哥快些过来。 但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应付她,“大嫂勿怪,我们才买了院子,处处都要修整,竟一日也不得闲,也是今日事事都办妥当了,才有功夫过来问田地的事。” 刘氏见她言语间冷淡了不少,也懒得再费口舌笼络,“二弟怎么没过来?” “他……” 陶枝只觉得在这所暗藏阴谋的宅子里,说话应当有所保留。 “他不愿管田地的事,便让我一人过来了,嫂嫂也知道,他出门做事一向不让人过问……” “哼,还是死性不改!” 第41章 徐家大哥一进门就听到陶枝这番话,没忍住叱了一句。 他见陶枝脸色有些难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实在有辱斯文,忙给她致歉。 分家那日她见识过徐家大哥对徐泽的恶语相向,此时除了冷漠再没有旁的,可见读书人里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明辨是非的。 既然情义已断,如今再见,只谈利益便是。 “大哥,不知分给我们的田地在何处?” “你且等等,我取鱼鳞图来。”徐家大哥打帘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徐家大哥把图册展开,请陶枝一观。这图上画的是徐家的族田,共有三百余亩,还标明了山林,坟冢,水流,地势,可惜陶枝不识字,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徐家大哥拿着一只未蘸墨的狼毫笔,将一处圈了下来,“这里便是分给你们的二十亩地,我得空再将这鱼鳞图摩下来,另外写一份文书交予你们。” 陶枝不懂这些笔墨上的事,斗大的字写的是什么她也看不懂,不如实实在在的跑一趟,拿绳索丈量土地之后挖沟封洫,免得后面攀扯不清。 老夫人故去后,祖产便落在了徐家大哥手中,族田倒是一直交由家仆钱老汉一家子打理,他自己从未亲看过,经陶枝一提,也有了去清算家产的心思。 思及此处,徐家大哥把鱼鳞图收在了袖中,“那我便陪你走一趟。” 他转身又吩咐小莲,“把钱婆子叫上,让她领着我们去瞧瞧。” 涉及家产,刘氏也上了心,生怕让陶枝占了便宜,也央着同去。只是徐家大哥这回没同意,她不喜女人抛头露面,让她自去书房陪着孩子习字。 出了主院,到了大门上,钱婆子才将将晾晒好衣物,见他们二人已经侯着了,便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 钱婆子与二人见了礼,便上前为他们引路。 出了徐宅,一行人沿溪边的小道往南走,过了村东头的石板桥,又顺着村道走了一刻钟,才看见南山脚下有一大片刚收完高粱的农田,正是徐家的族田。 钱老汉正带着两个儿子赶牛犁地,儿媳和孙儿在远处捡着遗落的高粱穗子,钱婆子领着他二人走上田埂,在一棵大榆树下落脚。 徐家大哥取出鱼鳞图,根据地势判断大致方位,询问道:“钱婆子,如今这三百多亩族田能收多少高粱?” “哪里有三百多亩?十多年前老爷陆续典当了不少,现今只余八十三亩地了。” 徐家大哥瞠目结舌,声音打着颤,“你说多少?” “八十三亩地,分给二郎二十亩,就只剩六十三亩了。”钱婆子一字一句的说。 徐家大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攥紧了手中图纸,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厉声道:“这么多年,你们为何不报备上来?” “这……老夫人是知道的呀,老婆子以为夫人和郎主您也知情……况且,您一向不理庶务,每年岁末我们只管交银子给夫人,夫人也不曾对您说过?” 陶枝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徐家大哥气极而笑,转身就往回走。 “大哥,我们的田……”陶枝喊住他。 “该他的,我一分不会少。”徐家大哥冷笑两声,顿了顿又说:“过两日,等我厘清始末,再让钱大带你过来一趟,今日就先这样。” 徐家大哥负气而走,陶枝叹了口气,把地上的鱼鳞图捡起来展开看,“我还急着播麦种呢……” 钱婆子看了一眼这张老旧的图册,摇了摇头说,“世家大族一旦败落了,有多少家产田地都是留不住的,这上头的林地和上好的水田一早就变卖了,剩下的都是山脚的下田。” 陶枝把鱼鳞册收入袖中,问道:“钱婆婆,此处的田往常能收几季?” “至多两季,一季高粱大豆,一季冬麦,种罢高粱往常都是休耕半年,等到来年种了大豆,才好种麦。” “那下半年岂不是正要休耕?” “你们刚分出去也是不容易,种麦也成,庄稼种下去只要精心伺弄总有收成。”钱婆子笑了笑,起身往地里去了。 陶枝记下大致方位便往回走,到了家先把晾晒的被褥翻了个面,才回房换上旧衣裳,既然麦子暂时种不成了,那就先搭鸡棚吧。 —— 几日下来,终于到了府城,徐泽同几个兄弟累得没了说笑的心思,一到了落脚的脚店,就各自找地方睡去。 睡到晌午,蒋德祖拍门来叫他们吃饭。 他们一行七人,正好坐了两桌,徐泽夹了一筷子羊肉,问:“蒋大哥,我们来府城都办些什么货物?” “扶桑楼的琼玉烧,吴记的紫罗伞,还有些治风寒的药材。这些都是衡州没有的紧俏货,以我的本钱,跑这么一趟,至少能赚这个数……”蒋德祖吞了一口面,得意的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两?”有人惊喜道。 蒋德祖把筷子丢在桌上,叹了一口气,可惜道:“你也就这么点眼界,三十两还劳烦我们跑一趟?” 方才那人不可置信道:“三百两?” 待蒋德祖点头后,现场顿时响起了不少吸气声,有人眼热,忙问,“蒋大哥,先前在卢山镇你说替你卖货我们还能抽三成利,此话当真?” “我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的,还能骗你不成?除了挑货的工钱,卖货的利钱,若是你们手里有余的银子,还可以凑一起再多进些货去衡州。此行虽是用的我的门路,届时卖货赚了银子,我分文不取,只求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兄弟们也能应下来帮我一把。” “蒋大哥果然仗义啊!我这里带了十两,你且拿去进货!” “我这儿也有五两,给我算上!” “我也有六两!” …… 徐泽听了也不免心动,把包袱里的钱袋摸了出来,“我只带了三两……” “你们一个个来,多少银子我得记清楚,免得到时错漏了。”蒋德祖掏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根炭笔。 蒋德祖收好银子和账册,把碗里的面汤一干而尽,“诸位先吃着,蒋某还要去寻一趟卖家,稍晚些就让人把货物送来,明日再修整一天,后日出发!” 第38章 众人吃罢饭,有两人商量着难得来一次府城,这会子无事不如出去逛一逛,也算长长见识。 徐泽听了立马起身,“我与你们同去。” 三人一齐走出脚店,才从巷子里转出来,就闻到了卤菜炸货的香气,放眼望去沿路两旁尽是卖吃食的摊子,街面上行人如织,店铺林立,一会儿走过去一个挑着筐子卖炭的,迎面又撞上一个修马蹄铁的,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远远瞧见一个红底黑字的酒招旗,那两人顿时来了兴致,招呼徐泽一起去酒肆喝点。 徐泽摆了摆手,推辞道:“你们去罢,我再往前头逛逛。” 那两人嘟囔了一句“扫兴”,便勾肩搭背的走了。 一路往西走了一阵子,便见到了一座石拱桥,那桥下有个张着大青伞卖饮子的摊子,摊主是个妇人。 徐泽过去要了一碗乌梅渴水,白瓷碗中茶汤红亮,他浅尝了一口,饮子入口酸甜微涩,自带一股淡淡的果香。 刚才从那条街挤过来,徐泽热得一头汗,此刻喝一碗正好解渴,他端着碗问,“店家,这附近可有卖首饰的铺子?” 那妇人听了会心一笑,往桥头上一指,“过了这石桥沿街往前走,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就是罗衣坊。那条街专卖些钗环首饰、罗裙布匹的,不拘什么样式花色都有,足够让你挑花了眼,你只管去瞧。” “多谢。”徐泽把碗里剩下的渴水一饮而尽,取出三文钱搁在桌子上。 行至罗衣坊,虽没有方才那食康坊热闹,但一路上穿金戴银的妇人多了起来,大多奴仆成群,前呼后拥的,临街的铺子外面还停着几顶软轿和马车。 徐泽才踏进一家首饰铺子,霎时便吸引了店内几个年轻女子的注意。 店内的摆放的首饰琳琅满目,有成套的金丝攒花翡翠头面,各色簪子,步摇,点翠华胜,嵌了宝石的臂钏,玉镯,玉佩……一时叫人看不过来。 掌柜是个发了福的中年人,头戴方帽,嘴上两撇胡子乌黑油亮,他见来人面露难色,连忙放下茶盏上前招待。 “客官今日是给自己看,还是……” “我过来是想给我媳妇儿挑一支好看的发簪。”徐泽咧嘴一笑,倒没扭捏。 商人是惯会察言观色的,那掌柜见他一身粗布旧衣,言谈举止也不甚讲究,就知道从他手里赚不了几个银子。 掌柜随即从柜台的角落里取出三支木簪两支银簪,摆在台面上,笑盈盈的说,“客官您看可有满意的?” 徐泽打眼一看只觉得太素了些,当即反问道:“你们店就只有这些货色?” “哟,您这话说的,我们店可是罗衣坊内首饰最多最全的,好货当然有,就是这价钱嘛——可不便宜。”掌柜挪了挪肥圆的身子,弯腰取出一个衬着绒布的托盘,里头摆了十多支发簪,尽是些金玉之物。 第42章 徐泽一眼扫过去,这一批果然成色好了不少,但他左看右看,也只瞧中了一支雕着垂丝海棠的白玉簪,问他:“这只簪子要多少钱?” “一百八十两。” 多少?一百八十两? 徐泽眼皮一跳,抬手摸了摸腰间仅剩的一两银子。 “您眼光极好,此簪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细腻,一花一蕊都琢磨到了极致,乃是当世名家旬夫子之作,这一百八十两当真不贵。”掌柜捧着玉簪笑眯眯地说。 “这簪子的确不错,你暂且替我留着,过几日我凑够了银子就来买。”徐泽说罢多看了两眼,才转身出去。 那掌柜见他出了门,才小声讥讽了几句,“没钱就说没钱,还说什么过几日再来,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徐泽没了再逛的兴致,直接回了脚店。 他们睡觉的地方,是两间棚屋,里头临窗的位置设着大通铺,三四个人正好能凑一间。 徐泽找了个角落躺下,双臂枕在脑后,满脑子还是那根簪子。 他心想若是这趟下来真能赚到钱,以后就跟着蒋大哥走南闯北的贩货,区区一百多两也是迟早的事。 徐泽才闭目躺了片刻,就听得外头一阵嘈杂,“兄弟们,过来卸货了。” 徐泽撩了布帘子出去,外头停了好几辆马车,上头放着十多个大箱子,还有几个酒瓮。 “你们先把货卸下车来,一会儿再往仓房搬。”蒋德祖站在马车上吆喝道。 徐泽立刻应了一声,挽起袖子上前搬箱子,许是心里有了念想,此刻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反而干劲满满。 到了三更天,街上的梆子敲了一遍又一遍,棚屋内的打马吊的才散了场,众人各回各屋。 徐泽对马吊牌没兴趣,是以天黑就躺下了,只是这棚屋隔墙的木板太薄,隔壁吵了一宿,他也烦了一宿。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两人打帘进来,说话声反而将他吵醒了。 “你说蒋大哥带咱们去衡州,等卖完了货,你赚了银子该怎么花?”有人坐在床沿上边脱鞋边问。 与他交谈的那人嘿嘿一笑,“我不花,我得留着娶媳妇呢。” 又听得一声嗤笑,“娶什么媳妇啊,没出息,跑一趟累死累活的,不得出去松快松快,我定要去盘江上包两个花娘玩玩。” 徐泽听到这儿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邪火,张嘴正要骂人。 忽而又想着陶枝嘱咐过他,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按下火气,索性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扭身睡了。 饶是这样,这一夜徐泽也没睡好,窄窄一间屋子,不是鼾声如雷,就是脚臭熏天,还不如来时在路上露宿来得舒服。 天一亮,徐泽就起身穿衣,想着出去透口气也好。 “徐二兄弟,怎么不多睡会儿?今日可要赶一天的路呢。” 徐泽一出门,正巧和蒋德祖打了个照面,他也是刚睡醒。 “昨日没和他们打马吊,睡得早。”徐泽看他像是要出门,问道:“蒋大哥你这是去哪儿?” “去一趟车马行,租三辆牛车。”蒋德祖用牙咬着把腕带系紧,笑着问他,“左右你也醒了,陪我跑一趟?” “行!”徐泽爽快应下了。 两人经过食康坊,蒋德祖在街口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馎饦四个烧饼,招呼徐泽先对付一口。 一碗热食下肚,早起的寒气也消散了。 徐泽咬着烧饼问,“原先不是说要挑过去嘛?” “哪能真让你们挑过去,出了咱们淮阳府的地界,入衡州还有好几日的山路要走呢。先前我说那话,就是探一探你们能不能吃苦,这么长一段路,给我半路撂挑子了可不行,你看罗聪那小子就没敢来,活该他发不了财。” 蒋德祖吃完唤来店家把钱付了,一巴掌拍在徐泽肩头上,下巴一抬,“走,我们先过去,这烧饼你拿着路上边走边吃。” 车马行离这儿不远,拐过两条街就到了。 前头有卖车轿的铺子,大都还没有开门,再往里走味道就有些难闻了,用栅栏圈着几家牲畜交易的场所,窝棚里牛马猪羊都有,因着时辰还早,门头上都挑着灯。 蒋德祖到了这儿算是轻车熟路,和车马行门前扫洒的伙计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徐泽去挑牛车了。 “你看这牛的牙口就知道不太行,太老了些,咱们这趟走得远得挑几个青壮的,骨架要大,蹄子要粗……”蒋德祖对徐泽说起其中的门道。 徐泽点了点头,领悟的也快,“总之得壮实,精神头好。” “你这话没错,把牛挑好了再让他们给套上几个大些的架子车就妥了。” 两人正说着话,掌柜的刚吃完早饭,剔着牙从屋子出来,他嘬着牙花子问,“二位看得怎么样了?” “看好了,就要这三头,套上你这儿最大的架子车。”蒋德祖答他。 “您还是个内行啊,您看的这几头牛是我今年新买的,健壮得很呐。”掌柜的把嘴里的沫子吐了,高声喊,“刘忠,把爷的算盘拿过来。” 趁着蒋德祖和车马行掌柜讲价的功夫,徐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窝棚里一半都是马,除了牛,还有骡子和驴,毛皮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徐泽看了不免有些眼馋,想着回回去镇上两人都要走上好几个时辰,若是能买上一头骡子来拉车,也能轻省不少。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心中感慨,赚的银子还没到手,想买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了,思及此处,不免有些哑然失笑。 这边价钱谈拢了,掌柜的进去写收单,蒋德祖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小子乐什么呢?” “蒋大哥,往后我要是买骡子买马,你可得过来给我掌掌眼啊。” “行啊,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掌柜的把收单送了出来,又安排了个伙计替他们赶车。 现在事已办妥,三人便径直往回赶。 到了他们落脚的脚店,蒋德祖便招呼着让他们把货物装车,再去把早食吃了,吃饱了也好上路。 一通收拾下来,眼看着到了巳时,车队也终于出发了。 他们从食康坊出去,赶着牛车一路往东,从东城门出城,到了在城郊的茶摊子上就着茶水吃了点干粮又接着赶路,下半晌没停过,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落脚的驿站。 一行人躺的躺,坐的坐,老驿丞点了人数记录在册,叫了他们管事的人过去说话,才给他们分配住处。 三头大青牛被拉到路边吃草,堆着货物的车架子停在马棚外头,怕夜里露水重特地叫人盖了一层油布。 蒋德祖使了银子,让那驿丞支起一口大锅来给他们煮粥,吃罢晚食,累了一天的人终于都歇下了。 夜里徐泽出来解手,迷迷糊糊地刚解开腰带,忽听见暗处有人说话,“你急什么,不是说好等到了那边再动手……” 第39章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草丛中还有几声虫鸣,一阵清风拂过山岗,秋夜的寒气也顺着裤腿蹿了上来,瞬时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如此,徐泽也算彻底清醒了。 他只好收敛了气息,束手束脚地背靠着墙壁,静静等着那人再弄出动静。 不消片刻,马棚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趁着月色,他看见两个黑影站在食槽边说话,其中一人腰间还別着一把刀,月光映照之下闪过一抹刺眼的寒芒。 徐泽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小心地贴着墙绕过去,忽又听到一声分外压抑的低咳,他连忙止步。 “东家说了,你要是起了别的心思,就让我提你的头回去。”说话的人语气极淡,仿佛他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不敢不敢,我这趟跑完就能还上一半的银子,那几个人都是壮劳力,卖到黑市多少也能抵上一些。” 回话的人正是蒋德祖。 徐泽脑中轰的一声,心跳在胸腔内如擂鼓一般,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那人用巴掌拍了拍蒋德祖的脸,冷声道:“别跟老子耍什么小聪明。” 蒋德祖堆起笑,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 等到那带刀之人离开,蒋德祖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猫着腰回了他们睡觉的窝棚。 此时已月上中天,徐泽在马棚后头站得脚都麻了,脑袋里不停的回想着他们方才说过的话。 听蒋德祖的意思,他是欠那个带刀人东家的银子,他这趟贩货,不仅要吞了他们筹的本钱,还要他们的命。 想到这儿,徐泽才感觉到脊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 直觉告诉他,现在立刻就往回走,回卢山镇去,回山塘村去,回去和陶枝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别再做什么发财的梦。 徐泽有些挪不动步子,他若是走了,那剩下的几个人,怕是再没有生路了。他还记得,有人还等着赚了这笔钱回去娶媳妇…… 他自认不是什么烂好人,但此时也有些不忍心让他们白白送命。 第43章 头疼的是钱财动人心,若是明日他私下告知这些同乡蒋德祖的真实面目,恐怕也没人信他……好在他们才出淮阳府,还有好几日才能到衡州,尚有转圜的余地,今夜不行还能另寻时机。 徐泽想清楚以后,把手里的石头往干草堆里一丢,轻手轻脚的回了窝棚。 他进去见蒋德祖已经睡熟了,便胡乱找了个地方躺下。 徐泽有些睡不着,身上的寒气仿佛浸到了骨头里,怎么躺都不舒服。他索性睁开眼,顺着木板墙的缝隙,能看见月光把外头的地面照得发亮,在一阵阵发紧的风声中,他有些想陶枝了。 —— 夜里起了风,窗扇被吹得吱呀作响。 陶枝被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才发现窗户没关,又怕夜里下雨,于是披着衣裳下了榻关窗。 她立在窗前,看外头一轮圆月挂在中天,院子里亮堂堂的如银光泄地,风吹过屋脊,吹得树叶也簌簌作响。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新婚之夜,那个在月下架起篝火带她烤鱼烤饼子的人。 算起来,他也出门六日了,也不知道现今走到了哪里……路上风餐露宿,一定没有好好剃须束发,又担心他素来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会不会饿着自己…… 陶枝释然一笑,恐怕自己也是瞎担心,依他的性子,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把窗户合上,拢着衣服往回走,一不小心踢到了床边的圆凳,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陶枝把油灯点燃,坐在床边脱了足袜一看,小脚趾的指甲盖被踢翻了,渗了点血。 她趿着鞋子去翻徐泽的箱子,想着找些伤药敷上,一打开箱子又看见了那对野猪獠牙,白骨森森的,夜里瞧着有些瘆人。 陶枝顿时有些心慌,潦草把药上了,又扯了点纱布包好,才吹灯躺下。 虽闭着眼,但十指连心,隐隐作痛的脚趾牵动着她的神经,搅扰得她难以入眠。陶枝往被子里缩了缩,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枕边那把小刀,陶枝忙握在手里,心下才感觉踏实了一些。 她只愿,他能平安回来。 一夜风紧,到了后半夜乌云蔽月,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阿姐!” 陶枝昏昏沉沉的醒来,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阿姐!你在家吗?” 陶枝这才听清是陶桃在拍门,连忙穿了衣裳跑出去开门。 陶桃一进到院子里来,就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喊了好久了,姐你怎么才听见。” 陶枝笑了笑,接过她手里装着鸡崽子的篾篮,“夜里没睡好,今儿起迟了,姐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她见陶桃不说话,领着她往灶房里来,“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想吃什么,姐给你做一碗。” 陶桃只好勉为其难的原谅了,吸溜着口水说:“姐我想吃蒸蛋羹。” “好,我把头梳了就给你做。” “呜呜呜,阿姐,你最好了!”陶桃抱着她的手臂撒娇。 陶枝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啦,松开。” 待她打水收拾齐整,先去后院抽了一把柴火点火烧灶,她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煮着,又取了两个鸡蛋打散,往碗里倒上一小半清水,撒上一点子盐巴搅打均匀,只等着锅里冒了热气,就摆上篦子放上去蒸。 陶枝一早起来没什么胃口,从墙根底下扒拉过来几个芋头,用火钳夹进灶里烧。 陶桃蹲在地上摸着小鸡崽玩,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鸡崽挤在一起煞是可爱,她试着和它们说话,“叽叽叽……” “阿奶让你拿了多少鸡崽子过来?”陶枝问。 “十六只,阿奶让我跟你说,有几个蛋不好没孵出来。”陶桃抬起头说。 “嗯。” 陶枝掀开锅盖看了一眼,碗里的蛋液已经凝固了,嫩生生的。 她用抹布隔着碗端到桌子上,又想着陶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用筷子擓了点猪油搁在上头。 陶桃闻到香味馋得围着桌子直打转,陶枝取来调羹递给她,“烫着呢,你慢点吃。” “好!” 陶桃迫不及待的舀了一勺,一口下去烫得她眼睛都红了还舍不得吐,直张着嘴哈气,含糊不清地说:“好烫,好烫……” 陶枝抿唇一笑,“我就知道……” 等陶桃吃完一碗蒸蛋羹,灶里的芋头也烧好了,陶枝用火钳扒拉出来,边吹边拍着芋头上的灶灰。她捡了一个小的,把皮一剥,就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芋肉,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烤芋头的甜香。 陶桃看了馋得不行,眨巴着眼睛伸手要了两个。 陶枝取出一罐子茱萸酱蘸着吃,一口咬下去,软糯的芋肉裹着辛辣香醇的酱汁,带着细腻绵密的口感,不需咀嚼就在口舌间化开,热腾腾地慰藉着五脏六腑。 姊妹俩吃罢早饭,陶枝把篾篮里的小鸡崽捉出来,喂上水食,这才送陶桃回家。 陶枝没有进家门,看她进去了就往回走。 到家时,正好看到钱大蹲在她院子门口,埋头搓着指甲缝里的泥。 陶枝促狭的想,今日可真热闹,接二连三的有客人来。 他见陶枝回来了,连忙起身唤了一声“二夫人”。 陶枝正纳罕他怎么过来,就听见他说,“我们郎主让我带您过去看田。” “那直接走吧。”她也懒得再开门进去给人倒茶了。 到了田里,徐泽分到的二十亩地已经被插在地头的竹竿划了出来,她往远处望了望,钱老汉正领着他儿子在挖沟。 “二夫人,封洫的沟这两天就能挖出来,今冬我们要休耕,草籽原也是备足了的,需不需要给您那二十亩地顺便撒上?” 陶枝原本想着种上冬麦,来年多少也能收点粮。 只是下田本就贫瘠,若是不休耕轮作,肥力只会越来越差,到了明年收成便更难看了。 县里头的农官老爷曾下村挨个宣讲过,休耕时撒上紫云英的草籽,等春上花开了,翻耕沤上一两个月能肥田,提升不少产量,村子里凡是冬季不种稻的水田,都会撒上草籽。 她想着反正来日方长,如今徐泽有了正经营生,也不指望地里这点粮食过活,还是细水长流来的好。 “那就劳烦你们了。” “您别客气,我们本就是徐家的家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钱大依旧恭敬的低着头。 陶枝还是适应不来主仆这一套,摆摆手道:“那你先忙,我这就回了。” 到家后,陶枝先看了一眼鸡崽子们,给它们添了点水,才回房间收拾床榻。 她拉起被子一抖,一柄小刀立刻跌了出来,是晚上她握着睡觉那把。这刀还是徐泽送她的,刀身细长秀气,刀鞘上刻着精细的蛇缠纹。 陶枝看到这把刀,又有些心神不宁,忍不住的担心徐泽,她叹了一口气,索性佩在了腰上。 —— 这日他们一早出发,路上只歇了两回,夜里还得在野外露宿。 徐泽担心蒋德祖动什么手脚,整日都提防着他,夜里也睡得极浅,稍一有动静就惊醒了。 次日,众人喝了冷水吃了干粮就继续启程。 徐泽精神头有些不好,坐在车辕上昏昏欲睡,蒋德祖看见了还特地过来问他,“徐二兄弟,你别是夜里着凉得了风寒了吧?” 徐泽抹了一把脸,“没有,没睡好而已。” “没生病就好。” 徐泽听了皱眉,总觉得他说这话只是为了日后将他卖个好价钱,听着让人有些恶心。 蒋德祖走到队伍前面,高声道:“兄弟们,前面就是荣昌县,今天在城里落脚,晚上都好好歇歇。” 徐泽昨日琢磨了一天都没头绪,这会儿听到他说入城歇息,心里顿时有了帮他们脱身的主意。 第40章 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入了城,等到在客栈安顿好已到了下半晌。 徐泽与众人早早吃罢晚食,见有人或打水洗澡,或回屋睡觉,都无暇关心他人的事儿,便与蒋德祖知会了一声,找了个买澡豆子的由头跑了出来。 荣昌县城比着淮阳府要落败不少,屋舍老旧,街上人影寂寂,正街由青砖铺就一路通往东西城门,县衙就坐落在其中的位置。 好在徐泽赶到县衙时,还未到下值的时辰。 看门的皂吏大喝一声,拦住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闯,活腻歪了?” “差爷,我要报案!” 那皂吏把手一摊,不耐烦道:“那还不把状纸呈上来……” “草民是侥幸从那贼人手中逃出来的,此时哪有笔墨写诉状,事急从权,还望差爷通禀县太爷,云浮客栈有人行骗,所获纹银财物近百两,尽快派人捉拿。” 皂吏一听到纹银财物近百两,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说,“那你跟我进去一趟。” 荣昌县令此刻正端着茶碗在县衙后院观鸟,听得衙役来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不由得抚掌大笑,“老夫幸甚!吾正苦于三年任期将满,又无所建树,这回可是送上门来的政绩啊!快!来人呐!将那人带到堂下听审!” 第44章 片刻之后,荣昌县令坐于高堂之上问询,徐泽跪在堂下陈词。 听罢事情始末,荣昌县令怒道:“此人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实在是法理难容!霍捕头!” 一个手持朴刀身着缁衣的高大男子出列,“属下在!” “速速领人将此人捉拿归案!”荣昌县令掷下令牌。 “属下领命!” 徐泽看着那霍捕头领着一班捕快鱼贯而出,唇边才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他本不屑求助官府之流,但想着这种人最是沽名钓誉,平日里敛财劳民自不必说,身边的人也是狗仗人势、横行霸道。这次他过来报案,无异于将白花花的钱财堆上了案头,恐怕没有几个狗官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也乐得看他们狗咬狗。 他冷眼看着师爷躬身上前,“大人,若破此案于您的政绩有大益啊!” 那荣昌县令得意的捋了捋胡须,“我自然省得。” “小人先提前贺喜大人了!”那师爷奴颜婢膝之态,让徐泽不禁想起了早已亡故的生父,他们都是一类人,是令人世人不耻的蠹虫,是赴炎附势的走狗。 他只觉得此情此景简直污了自己的眼睛,索性低头去看自己的腰带上的线头。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县衙外的喧嚷之声传入堂内。 徐泽直起身子向身后看去,那霍捕头与众捕快正将他们一干人等扭送至堂前,为首的蒋德祖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看到徐泽跪在堂下衣冠未散,神情甚是冷漠,心下顿时就知道了始作俑者是谁。 “妈的!” 蒋德祖红着眼睛低骂一声,眼看着就要往徐泽身上招呼上去,那霍捕头立刻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处,使他痛得跪了下来。 霍捕头斥道:“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其余几人被捕的时候都多有挣扎,此时也是形容狼狈,看到徐泽安然无恙,身上一处伤痕也无,心中不知有多少话要问,但忌惮着此处毕竟是县衙,稍有不慎不是砍头就是打板子的,因此默默闭紧了嘴。 见人犯已带到,师爷高声唱道,“升堂!” 两侧衙役摆开庭杖,作威武之声,气势之恢宏吓得堂上众人皆俯首跪地状若鹌鹑,只有蒋德祖例外,他仍用着淬了毒的双眼死死盯着徐泽。 徐泽不卑不亢的跪在地上,面露嘲容。 “堂下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他是原告,师爷提点让徐泽答话。 “草民徐泽,籍贯淮阳府三江县,现状告蒋德祖骗人钱财,欲害人性命。我等受他哄骗,七日前从三江县出发……”徐泽复述经过之时,蒋德祖面上红了又白,被捆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攥得发紧。 众人听罢都傻了眼—— 有人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 “蒋大哥最是仁义,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徐二是不是搞错了……” 也有人吓破了胆, “多亏徐泽那夜听到他们密谋,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昌荣县令将惊堂木一拍,斥道:“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又听那师爷唱道:“被告蒋德祖,是否认罪?” “这个姓徐的简直血口喷人!大人,草民冤枉!”蒋德祖伏地喊冤。 昌荣县令虽有意速速了解此案,但事关岁末考绩不能出纰漏,一切还是按章程来,他问:“徐泽,你可有人证物证?” “草民就是人证,他身上有一册子,记着从我们手中骗取的钱财。” “搜身!” 衙役听令而动,搜到账册后将其递到了案上。 县令打开账册逐字翻阅,其中赫然记载着昭仁银庄欠银八百两,又有他们几人凑本钱的记录,与那徐泽所言相符。 “蒋德祖,证物在此,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草民冤枉,草民是个生意人,所以才有记账的习惯。那些记录也是草民受他们委托一同进货卖至衡州府,他们也是知情的。草民绝无昧下他们本钱之意,望大人明查!至于贩卖他们至黑市之言,全是此人构陷!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草民怎么敢做!” 昌荣县令见他回话滴水不漏,又问:“昭仁银庄欠银你怎么解释?” “回大人,去岁我贩货至西州,路上遇到劫匪,将我数十箱货物洗劫一空,死里逃生才留下一条命,但草民身上担着一家的生计还有欠下的货款,不可不重操旧业,这才向昭仁银庄借了银子。我是个家底赔光了的苦命人,只想这趟下来能多少还上一点,没成想这徐二竟出于私愤,构陷我至此!”说到此处,蒋德祖声泪俱下。 此话真假难辨,那昌荣县令听罢也有些踌躇不定,拧眉向徐泽看去,期待他能再吐露些什么,好将此人定罪。 徐泽不知这蒋德祖竟如此能言善辩,空口白牙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让他找不出破绽。 徐泽只好再次进言,“大人,他尚有同党,那人应当就是这昭仁银庄的打手,或许从这银庄和黑市入手,能找到……” “够了!”昌荣县令打断他。 且不说他们是路过此处生的事,本就不是他治下的百姓,此案若是真要查起来,横跨两府,查起来难度太大。那银庄既有杀人越货的本事,背后定有有权有势之人护着,至于黑市,其间盘根错杂,不是他一个昌荣县令能管得了的。 总之,要么用证据把人捏死,要么就只能放人了。 昌荣县令有些不甘心,又吩咐衙役,“将人犯全部收押,此案证据不足,容后再审。” 然后指了指徐泽,“把这小子也给本官关进去。” “大人……”徐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县令冷哼一声,“若是证实此人所说的无误,本官就治你一个诽谤之罪!” 是了,砍谁的头不是砍。 荣昌县令只觉得到手的政绩飞了,心里越想越窝火,见他们磨磨蹭蹭的起身,骂道:“你们想挨板子是不是?还不速速将他们押下去!” 衙役们立刻生拉硬拽的把人往外赶,若是有人走慢了半步,便径直拳打脚踢了上去。 世人常说,若是到了衙门,不死也脱层皮。 这话还真没说错。 待众人皆被收监,牢门锁死,蒋德祖立刻红着眼向徐泽扑了过来,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幸好被一道隔墙所阻。 徐泽是原告也是诽谤案人犯,被单独关在一间囚室。 狱卒还未走远,看蒋德祖神情激动,料定此人是个刺头儿,出声警告道:“别给老子生事!这里别的没有,扒皮抽筋的玩意儿倒是全的,谁骨头硬就来试试!” 其余众人虽也群情激愤,但听闻此言也安静了下来。 待狱卒一离开,就有人出声质问他,“徐二,蒋大哥素来待我们不薄,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就是,徐二你这是恩将仇报!” “别的不说,你们有私怨,但我们何其无辜?竟也牵连我们一同下了狱。早知道你没安好心,当时就不该让你同我们一起上路。” “他娘的,等老子出去了,定要好好揍一顿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牲!” 徐泽皱了皱眉,只当他是一只野狗在狂吠。 那人说完仍不解恨,吆喝起来让大伙一起来骂,随后各种污言秽语,如雪花般落在了徐泽身上。他不在乎他人的辱骂,只是怪自己当时心肠太软。 早知…… 早知今日,他就该直接走。 “好了,都歇会儿,你们都受了伤还不好好养着,等出去了,咱们还要去衡州赚钱呢。”说话的是蒋德祖。 “呵,人面兽心。”徐泽冷笑着应了一句。 蒋德祖看他的眼神愈发狠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留不得了,最好是死在牢里,万一他有命出去,他也得让他永远的闭上嘴。 有人听了徐泽这话,气出升天,“你这徐二简直不知好歹……” “吵什么!”狱卒拿着鞭子走过来。 “差爷,我们叙叙旧,这就闭嘴,再不敢有一丝动静。”蒋德祖示意他们都闭嘴,别再吵嚷。 狱卒冷哼了一声,手中的鞭子一甩,尖锐的破空之声便在狱中震震回响,丢下一句“你们最好识趣些”,转身走了。 这囚室连年没有住人,地上的草都有些霉烂了,徐泽捡了些好的垫在身下,自顾自的躺下睡觉。 他睡得着,隔壁囚室的人可睡不着,一双一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蒋德祖还需要这些人的命,此时可不能折在这里,因此好声相劝,让他们仔细身体,养精蓄锐。 如此一来,众人对蒋德祖反而更惟命是从了些。 一夜静悄悄,次日一早衙役来提人。 “徐泽,县令传你上公堂。”那衙役说着打开了囚室的门。 徐泽闻言起身随他往外走。 是死是活,就看今日县令怎么判了。 第45章 第41章 狱外的夹道潮湿,墙缝中遍生青苔,侵蚀着那面已经斑驳了的旧墙,远瞧着好似沾满了污秽。 那衙役一面走一面与他交待:“等会到了堂上,你只管复述昨日之言,别的我们师爷已有安排。” 徐泽沉默的听着,心底已有了答案。 今日再上公堂,外头多了好些好事的百姓,昌荣县治下一向平顺,鲜少有什么大案,昨夜里百姓们听得消息此案今日还要再审,皆赶着早往衙门外头来看热闹。 公堂之上,昌荣县令今日却是胸有成竹,依照章程传唤人犯,例行问询。 徐泽依言对答,忽听得那师爷斥道:“你既是原告,怎可再当人证?” 徐泽抿唇不语。 蒋德祖跪在堂下虽神情凄凄,心中却自负地想着此事已胜券在握,再审也是枉然。 昌荣县令抚髯再问:“你们那夜在何处歇息?” 徐泽再答:“回大人,就在距此地一日脚程的驿站歇息。” “传当地驿丞上堂回话。” 不多时,衙役带上来一个神情惶恐的老者,那老驿丞脸色苍白,眼下青乌一片,衣裳也是皱巴巴的。 昌荣县令当下诘问,“驿丞郭子卢,当日之事,你可有印象?” “大人,下官……”老驿丞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下官记得,那日还未到酉时,他们一行七人,赶了三辆牛车来下官所辖的驿站落脚,还向下官买了两斗米熬粥。下官年老体衰,夜里时常睡不着觉。”说到这儿,老驿丞不禁伏地咳了一阵。 昨夜县衙突然下令传唤他,一夜快马加鞭,把他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还呛了他满肺的寒风。 他用袖子揩净头上冒出来的虚汗,又接着说:“亥时三刻,下官正坐在窗边苦熬,正巧看见一个提着刀的黑衣人翻墙而入,他找了一圈后去到他们所住的窝棚,过一阵子才唤了一个人出来。下官生怕是歹徒作恶,连忙躲到门后探听,竟听得他们商议如何骗人钱财取人性命,骇得下官出了一身冷汗,一夜未眠。” 蒋德祖神色大变,连连叩首:“大人,休要听信此人胡说,他年事已高又少眠成疾,少不得有些疯癫癔症。” 昌荣县令急斥,“大胆!竟敢诋毁我朝地方官员,来人掌嘴二十!” 蒋德祖高声喊冤,却被两个衙役死死按住,堵上嘴,拖到刑房掌嘴。 衙门外的百姓窃窃私语,皆笑话那蒋德祖狗急跳墙,当官的都敢攀咬,这嘴掌得实在痛快。 昌荣县令清了清嗓子,“此案案情已明,罪证确凿,依我朝律法,判处淮阳府三江县人氏蒋德祖,庭杖四十,斩监候,至秋末上请府衙决裁,所得赃款脏物全部查封。其余人等遭其欺骗,实属无辜,予以释放。” 衙门外的百姓听到罪犯伏诛,无不拍手称快,纷纷赞道:“咱们县令当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昌荣县令此时也是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抬手让徐泽起来,“还跪着做甚,此案已了,你等回乡去罢!” “是,多谢县令秉公执法。” 师爷高声再唱:“退堂!” 出了县衙,聚着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徐泽站在青石长街上有些恍如隔世。 他深想,衙门果真是一个腌臜地。 那驿丞的证词真假掺半,应当是师爷为了讨好上峰暗中对好的口供。钱财也好,官声也罢,他们贪图的总会想尽法子弄到手。 徐泽长舒一口气,也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徐二,原来是我们错怪你了……”同行的那五人也被放出来了,见他立在门口就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瘦弱的汉子,把徐泽的包袱递给他,“方才我们出来,差爷让我们把自己的包袱取走,我看这个是你的,就替你拿上了。” 徐泽认得他,是在淮阳府时与他同住一室,说着要攒钱娶媳妇的那个。 他接过包袱,朝他道了声“多谢!” 其余的人摸不准徐泽此时是否还记恨着他们,皆畏手畏脚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反倒是徐泽先开了口,“诸位,我预备回乡,就此别过了。” 此言一出,大家也开始为自己打算—— “那我也回乡算了……” “出门这么久,钱没赚到还折进去了本钱,回乡怕也是丢人。还不如去寻个码头做工,把本钱赚回来了再说。” “就是啊,我是偷了银子跑出来的,要是回去被我娘知道了……” 众人各说各的,徐泽懒得再听,径直抬腿走了。 那瘦弱汉子追了上来,“徐二哥,路上咱俩搭个伴。” 他本不想多个累赘,但看在他昨日并未对他喊打喊骂的份上,勉强应了,他边走边问:“我还不晓得你是哪儿的人?” “我叫刘季春,是鹈鹕镇刘家村的,离你们卢山镇不远。” 他性子有些慢热,一番话在嘴里嚼烂了都不敢吐出来,两人走了半晌才又开口,“此次多亏你救了我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后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等回了乡,我一定去你家中拜谢!” “你先想想我们身无分文,该怎么回去吧……”徐泽忍不住泼冷水。 “也对……” 刘季春劫后余生的喜悦,一下子就被他兜头浇灭了。 今日艳阳高照,天上一丝云彩也无,虽然已是仲秋时节,但埋头赶路的两人也是累得满头大汗。 徐泽招呼刘季春坐在树荫下歇口气。 他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星子才说,“我记得来的时候,路边有些村子,等会儿我们找几户人家看能不能把包裹里的衣裳鞋子,拿去换点得用的物件。” “我这儿也有些衣裳,若是能换些吃食也好。昨日我们被押到县衙之后还什么都没吃过呢,我真是饿得快走不动道了……” 徐泽撑着膝盖起身,“走不动也得走……” “你等等我……” 两人又走了几里路,这才看见官道上多了一条岔路,顺着岔路往前走,便能看见不远处有几间土黄色的茅草屋,还有两个稚子在门前玩耍。 徐泽和刘季春走过去,问那蹲着玩泥巴的小男孩,“你家大人在家吗?”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打量他们二人,思虑良久后,冲屋内喊,“娘!有两个叫花子!” 当即有一个妇人从屋内冲了出来,一把揽住她的一儿一女,警惕的瞪着他俩,喝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男人就在田里,我喊一声他就能听到,你们还不快走!” 徐泽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姐,我们不是叫花子,我们只是……来昌荣县行商的贩子,不巧出了点意外,买卖赔了,钱也花光了,想着我们这里还剩几件旧衣,看能不能换点什么?” 说着徐泽拆开包袱,将里头的衣裳摊开给她看。 妇人拿不定主意,让小儿去田里喊他爹回来,又把女儿抱起来进了屋。 主人家没请他们进去,他们也不好贸然闯入,徐泽和刘季春就往那门前一杵,活像两尊门神。 不多时,一个提着镐头的年轻汉子顶着孩子从地里回来了。 他初见到他们二人时,也险些认作了叫花子。他皱着眉头听完他们说清来龙去脉,才将他们请进屋来。 “桂花,倒两碗水来。”那年轻汉子吩咐道。 两人端起碗一饮而尽,干得冒烟的喉咙里这才舒服了一些。 那汉子问,“你们要换什么?先说好,我可没有银子给你们。” “不要银子,我们就是想换一些干粮和火折子之类的用具。”徐泽说。 “行吧,不过我家里就我一个男汉,也要不了你们这么多衣裳,要不我带你们到村子里找别家再问问?” “大哥你真是好人呐!” 刘季春见对方这般热心肠,不由得有些感激涕零。 那汉子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红着脸愣了一会子才缓过来。 他将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让徐泽打开包袱让他挑,“你我身量相似,你的衣裳我应当能穿。” 随后两人被带着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这次连包袱皮都换出去了。得了一袋豆饼,一个水囊,一口破陶罐,还有两支火折子,一小把盐和一个弹弓。 这弹弓是徐泽特地和一个小孩儿换的,石子儿不费银子,路上要是遇到什么雀儿鸟儿的,还能打来烤了做个添头。 二人回家心切,并未在村子里滞留太久,告别了村民又继续上路。 此时再上路刘季春心里便平静多了,正所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他由衷的赞叹,“徐二哥,你这般聪明,合该去考个秀才去。” 徐泽屏气凝神拉紧弹弓,“咻”的一声,将枝头一只麻雀击落,这才回头没好气的答他,“秀才岂是人人都能考的,你省着点力气赶路吧。” 聒噪,这刘季春实在聒噪。 第46章 两人紧赶慢赶,夜里在一处土地庙落脚。 刘季春拾来柴火,徐泽处理食材,两人围着篝火烤饼烤雀儿,草草吃完便歇下了,关键是两人赶了一天的路实在累得够呛。 接连几日,凭借徐泽捕猎的本事,还真打到了一只野鸡和不少鸟雀,路边的野果野菜他也识得不少,两人算是再没饿过肚子。 回来的路,他们一共走了七天。 两人的模样瞧起来也是越发落魄了,一头馊了的头发,脸上满是胡茬子,一身衣裳是日里也穿夜里也穿,早就看不出颜色了,浑身都是酸臭味,任那刘季春的亲娘见了也认不出这是他儿子。 陶枝推开门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徐泽见了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两眼一黑,身子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呓语—— “到家了。” 第42章 徐泽沉溺在睡梦中,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的路,四周一片漆黑,怎么也走不到头。 一早支起来的窗,任凭一束淡金色的阳光探了进来,在地上晕开一片暖意。微凉的晨风轻拂,跳动的光斑便影影绰绰的落在了他的脸上,眼皮上,暖融融地抚慰着远行的人。 窗前闪过一道人影,是陶枝从堂屋绕了过来。 她坐在他的床边,替徐泽掖好被角,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才又退出去晾衣裳。 —— 昨日他回来径直倒地不起,几乎要把她吓坏了。 那时她六神无主,只一味跪坐在他身边唤他的名字,可不管她怎么喊怎么摇徐泽都没有反应,她又慌又怕,眼泪不自觉的淌了满脸。 她原想着把他拖到屋子里来,无奈他的身子太沉,她的手脚发软没了力气,拖了半天也只挪动了一点,陶枝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抹着泪回了趟陶家。 陶家人听她说罢只怕是出了人命,吓得全家老小都出动了,连忙跟着陶枝往回走。 陶老爹一过来,就把躺在地上的徐泽抱到卧房里去了,他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确认他没断气,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别慌,好生照看着,我去隔壁村请个草药郎中来看一下。”陶老爹说完起身就走。 袁氏抱着孩子看着陶枝仓惶的样子,满脸都是心疼,她腾出一只手来,用帕子替陶枝擦干眼泪,温声道:“别哭了,这会子哭也无用,你要顾及好自己,万一有什么事还得靠你来张罗,你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听娘的话啊……” 陶枝抽泣声渐止,哑着嗓子说:“他命硬,不会出事的。” “姐,阿奶说热水烧好了,让你去打水。”陶桃跑进来喊她。 陶枝应了声“来了”,便推门出去,袁氏也跟着出来坐到了堂屋里。 她打了满满一盆热水,想着他一身衣裳都穿臭了,把身子擦洗了,换上干净的衣裳也能舒服些。 陶枝进了卧房把门关好,把水盆端来床边的圆凳子上放着。她先把他的头发拢在一起,用发带束起来,再捧着他的脸,拿小刀仔仔细细的把胡子刮干净。 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上手把他的衣裳剥光了,拧干帕子,把浑身都擦洗了一遍,再半搂着他穿上浆洗得柔软的中衣。 这种时候,面对他的身体她没有一丝羞意,除了心疼就只有怜惜。 等她收拾干净,徐泽眉目间的疲惫都淡了三分,躺在被窝里,像一只安然睡着的小狗崽。 陶枝出门倒水,刚出堂屋就被陶阿奶一把接了过去。 她老人家脾气大,说起话来语气仍旧冲得很,“要你倒什么水,你老实回去守着你男人去,我和你娘在灶房烧水做饭,二丫在堂屋带幺儿玩,要什么就喊一嗓子让二丫来叫我们。” “阿奶……”陶枝鼻头一酸,瞬间就红了眼眶。 陶阿奶皱着眉头嫌弃的觑了她一眼,“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还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笑话,你进屋去吧,看你哭我就眼睛疼。” 陶阿奶不等她答话,抬腿就端着木盆往外走。 陶枝憋回眼泪,退到卧房在床边坐下。 坐在一个了无生气的人身边,她除了握着他的手期望他早些醒来,就只有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思。 想起方才种种,她心里忍不住的发酸,今日要不是爹娘阿奶他们过来帮忙,她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们明明那么狠心,不顾她的意愿就要让她定亲;他们明明那么势利,将她的余生换了银钱;他们是她最亲的人,也曾是伤她最深的人。 她曾经也怨过,恨过,绝望过。 如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却是他们站在她的身后,让她不要哭。 或许血缘,终究还是斩不断的羁绊。那个曾经的家,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子温暖的地方的,让她心底又酸涩又感动…… 此刻,她突然就释然了。 陶枝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自祈愿,不管是爹娘,阿奶,弟弟妹妹,还是徐泽,她只愿每一个她珍视的人,都能一生平安。 忽听得外头有人步履匆匆,还不等她开窗去看,陶老爹就带着草药郎中叩了门过来,陶枝忙起身腾开地方,好让郎中看诊。 这草药郎中年近六旬,身形削瘦,只见他落座后从药箱里取出脉枕,伸出三指按在徐泽的手腕处,片刻后又拨开他的眼皮,捏着下颌打开嘴细观。 众人都紧张的围在床榻前,那郎中将脉枕收好,站起身说:“这孩子脉沉无力,多有阳气虚弱之状,其他并无大碍。老夫想着他应当是劳累过度引起的晕厥,说明了一点就是睡过去了,但比旁人睡得久些,沉些。” “大夫,那他几时能醒?”陶枝问。 “说不准,也许今夜就醒,也许要睡到明日。他还年轻,身子恢复起来快,醒了再好好将养两天就好了,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 听了郎中的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陶老爹掏了诊费将郎中送出门去。 陶阿奶让陶桃把饭菜端来,一碗稀饭,一盘素炒萝卜。 陶老爹回到堂屋,和陶枝交代道:“女婿没什么事我们就回了,你把饭吃了去。”。 “那你们……” “这阵子农忙,不吃三顿没力气干活,你去叫我们的时候才吃罢午饭,这饭菜你奶本就是给你做的,吃去吧,我们走了。”陶老爹接过袁氏手里的儿子,抱在怀里往外走。 陶阿奶和陶桃也跟着出去了。 袁氏拍了拍陶枝的手背,“你好好照看着女婿,自己也注意别累着了,明日过中秋,我让二丫给你们送点饼子来。” “好,娘,我送送你。” “就几步路,你不必送我,再不吃饭菜等会都凉了,我出去的时候给你把院门关上。” 等袁氏一走,屋子里就空了下来,陶枝匆匆吃完饭,就回卧房守着徐泽。 一整个下午,他连眼皮都没动过。 夜里陶枝也是伏在他床边看着的,看累了便睡过去了,夜里又冻醒了一次。 她担心他半夜醒来要喝水,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卧房里,只好又搬了一床被子来,在床尾找了个不会挨着他的地方躺下。 直到村子里的鸡鸣声将陶枝吵醒,徐泽都还没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陶枝收拾好被褥,开始一天的忙碌,得闲便回房间看看他。 这会子她刚看完他出门晾衣裳,徐泽就被阳光照得眉头皱了起来。 徐泽睁开眼,思绪放空的盯着屋梁看了好久,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到家了。 他撑着床坐起来,发现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还散发着皂角的香味,身子裹在被子里软乎乎的,像陷在一团云里,床边还倒着一碗水。 只是这样,幸福感便汹涌而至。 他起身喝了半碗水,趿着鞋子推门出去,站在堂屋的门槛处,看院子里那个正在晾衣裳的女人。 朝阳透过树影,一道道金光斜斜洒在这方整洁的院落,她逆着光,细小的尘屑在她周身飞舞,整个身子像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人间最寻常的一幕,在他眼中竟如画一般,让人如此贪恋,让人移不开眼。 陶枝晾完衣裳转身,见堂屋门口站了个人,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又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只好抿唇强忍着。 徐泽眉眼含笑,动也不动的望着她,两人的眼神中都藏着对彼此的思念,终于陶枝还是没忍住,哭着跑过去扑到了他怀里。 徐泽受宠若惊的拥着她,把手臂收紧,她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口的衣裳,也将他的心惹得潮湿一片。 “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徐泽轻声哄她。 陶枝听他的声音有些哑,吸吸鼻子眼泪汪汪的抬起头,双手蜷在胸口上试图推开他,“灶上炖了汤,我给你舀一碗来。” 徐泽不肯让她走,耍起赖来,“是你先抱的我,不管,我要多抱一会儿。” 第47章 陶枝无奈,只好任由他紧紧抱着。 徐泽心中荡漾着说不出的甜蜜,他眼中含情,低头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陶枝感受到了他的动作,耳根刷一下就红了,他怎么,怎么这般得寸进尺…… “你,再不放开我,灶房就着火了。”陶枝羞恼地说。 “好好好,我放你去救火。” 徐泽放开她,看她逃也似的一溜烟就跑了,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 热饭热菜端上桌,两人也是边吃饭边对起了账来。 听完徐泽一路如此惊险,陶枝都忍不住咋舌,“人心难测,你以后交友千万要小心。若是出门,也要多提防着点。” 徐泽让她放心,“这一阵子,我都不想出门了,还是家里好。” “对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去找你大哥把咱们的田要了过来,我还养了十几只小鸡。前几天,谢大哥给我们送订好的桌椅碗柜来的时候,替我们把西边卧房的床架修好了,往后我就搬到那边住,还有……” 徐泽听得嘴角一抽,腹诽道,这个谢印山,非要修我们家床做什么,瞧把他能的。 “说起来,你昨天回来晕倒把我都吓死了。”陶枝嗔道。 “让你担心了,当时实在乏得很,我一看见你,人一松懈,就不省人事了。”徐泽仿佛想到了什么,紧张兮兮的问:“那昨天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陶枝脸上浮起一团诡异的红晕,掩饰道:“昨天我们家的人都来了,是我爹把你弄进房子里,给你换的衣裳。” “哦。”徐泽低头扒饭。 “吃饱了你就去洗个澡洗个头接着睡觉去,今日中秋,我下午去一趟镇上,买点果子糕饼,夜里我们赏月。” “中秋月圆,我们也团团圆圆。”徐泽餍足的靠在椅背上。 “嗯,团团圆圆。” 第43章 下半晌,陶枝从镇上回来,带了一包月饼和几个油旋,她在街上看到一个阿婆卖的石榴红彤彤的甚是喜人,也捎了俩。 徐泽这会儿正瘫坐在廊下晒太阳,见陶枝回来,立马起身去接她手里的东西,边走边同她讲:“方才你妹妹送了一筐麦饼来,我和说让她晚上过来玩,她放下筐子就跑了。” “你不知道,我阿奶管得严,天黑了就不许我们出门的。她送了麦饼来正好,等会儿就不煮饭了,炒两个菜就着吃。” 陶枝说完跨进堂屋,把油纸里的点心拿出来,用碟子装好。 油旋摆在白瓷盘里油润金黄,葱香透鼻,光闻到香味就馋得徐泽直吞口水。他一路上吃豆饼都要吃吐了,干巴,乏味,聊以充饥,此时被这油滋滋的点心一勾,根本招架不住。 他陶醉的嗅了嗅,刚伸出手就被陶枝打掉了,她面上严肃得很,“不许偷吃,夜里还要拜月娘呢。” 徐泽不甘心的央求道:“就一口!” 陶枝闻言秀眉一蹙,横了他一眼,徐泽立马就老实了,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出门去。 陶枝到灶房端了一篓子豆角出来,坐在门槛上择菜。 徐泽跟过去蹲在她面前帮忙,眼看着他连续两次把豆角上的筋撕下来,丢进择好菜的筐子里。 她只想打发他走远点,往后院里一瞟顿时有了主意,“不用你帮忙,我看后院的柿子黄了,你去摘几个来吧。” 徐泽得了吩咐立马迈开腿,乐颠颠地往后院摘柿子去。 都说霜打的柿子格外甜,还没到霜降,柿子树上已经挑起了一个个黄澄澄的灯笼。徐泽嫌矮处的不够红,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拣向阳处晒红了的柿子摘了满满一衣兜。 只要不是豆饼,他现在瞧什么都馋。 他拿起一个柿子在袖子上揩了揩,就送到嘴边,涩得他咬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 陶枝听到后院“呸”得极其大声,好奇地把身子往前倾,正好看见徐泽在井边漱口,脸上弄得乱糟糟的全是水渍,耷拉着舌头,面目何其狰狞。 陶枝见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忍着笑隔着窄巷朝他喊:“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和半岁小儿似的,这柿子还没熟好呢。” “不是,我瞧着红了啊……”徐泽争辩。 “看起来红了,但还没到熟透的时候。” 徐泽兜着柿子走过来,在灶房找了个篮子装进去,没好气的问:“又不能吃,你让我摘这个干嘛?” “拜月娘的时候摆着好看啊,其实也不是不能吃,我有办法,明日告诉你。”陶枝特地卖了个关子。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陶枝炒完菜,用灶头的余温把麦饼热了几张。两个人把菜夹上卷了饼都没落座,一个站在院内的篱笆边看小鸡抢食,一个坐在门槛上大嚼特嚼。 “徐泽,你来数数,我怎么数都像是少了一只。”陶枝把身子探下去细看。 徐泽把手里剩下的饼塞进嘴里,这才从门槛上起身,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的问:“你买了多少鸡崽子?” “十六只。” 徐泽眯着眼睛嚼吧嚼吧,把嘴里的咽下去,稀奇的说:“欸?还真少了一只。” 院子就这么大点,两人角角落落都仔细找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陶枝忧心道:“别是被黄鼠狼叼走了吧?” “这后头又是山又是水塘的,还真有可能。对了,我一直想养两条狗在家里,你要是没意见,这几天我就四处寻摸寻摸,看谁家有刚生的狗崽子。” 徐泽眼馋隔壁那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很久了,要不是人家的狗是公的,他早上门讨狗崽了。 这段时间陶枝一个人在家,院门总是落着锁,就是怕招惹上什么不该惹的。要是养条狗看门,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能安心些,于是当即点了头,揶揄道:“也不是不行,养狗既然是你提的,给狗崽喂食的事也一并交给你了。” 徐泽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辰,徐泽非要拉着陶枝出门转转。 去时人不觉,归来已深秋。 两人在村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徐泽一抬头就看见头顶飞过去一排大雁,整齐的飞向铺满晚霞的天际。在夕阳的余晖中,路边的杂草渐渐萧瑟,菊花黄,残荷凋,他蓦地有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来摘点野菊花回去,晒干了留着泡茶喝,冬日里烤火烤得人上火,喝点这个正好。”陶枝兴致冲冲地蹲下薅菊花。 徐泽望着这个辣手摧花的女人,脸上一会儿露出一丝无奈,一会儿止不住的发笑。 算了,他这个才上了两年学堂的人抒什么情,摘花吧。 陶枝利落的掐掉花头,摘了一捧就放到徐泽怀里,让他用衣裳兜着。两个人干起活来,就是事半功倍,不一会儿就把路边这片野菊花快薅秃了。 “走吧走吧,我要兜不住了。”徐泽忍不住催她。 “来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扯了一把带枝的,想着等会摆在祭月的案台上面。 两人到家正好夕阳也落山了,陶枝让徐泽把菊花摊开晾在簸箕里,自己去里间洗个澡。 等她从卧房出来,徐泽已经开始摆桌子了。 他们新买的四方桌放在院子正当中,上头放了两盏油灯,火苗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正好能照见桌上摆着的月饼、油旋、柿子并两个石榴,也不知他从哪儿翻出来的土陶瓶,插着一枝肆意盛开的野菊花。 陶枝拿来草席铺在地上,对着天空中明亮的圆月,合手祈福,深拜再三。 徐泽也有样学样,对着月亮祈祷。 他只愿,年年岁岁,能与身边的人白首不离。 拜完月娘,两人便分食起了点心,徐泽才吃完三个油旋,又剥起了石榴。 他一时兴起,也是轻狂得没边了,咧嘴笑着说:“石榴不是寓意多子多福嘛,你特地买来是不是为了我们俩以后多生几……” 剩下的话被陶枝用一块月饼堵在了嘴里。 她面上发烫,低头用帕子擦手指上的饼屑,嗔道:“成天胡沁些什么……” 徐泽咽下嘴里的这一口月饼,心里头有些落寞,“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还是不愿?还想着有朝一日和我和离?” 陶枝回想过往的种种,她一开始是瞧不上他,后来暗生情愫时他又不开窍,等到他有了心思她又顾虑重重。 也许,是时候给彼此一个答案了。 她把风吹乱的碎发挽在耳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此时盛满了自嘲与伤怀。 太过露骨的话她说不出口,她知道这么做,一定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 陶枝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倾身过去,闭上眼轻轻一吻。 徐泽身子一僵,嘴唇上柔软湿润的触感让他的脑子瞬间变得空白,耳边也仿佛响起了一道惊雷,惊雷乍起,暴雨淋身,是汹涌而至的爱意和欢喜,他的呼吸停滞,心跳狂乱。 这一刻他成了她的木偶,被她摄了心魂。 第48章 他拉下陶枝的手腕,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唇齿厮磨间,唯有风轻月朗,夜色旖旎。 这个吻令两人头晕目眩,几近窒息。 陶枝的双唇被他吻得红得发肿,她拿手遮住,垂下眼眸。 徐泽吻她时根本毫无章法,只觉得她的唇瓣又香又软,或是啃咬,或是吸吮,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连呼吸都忘了。 此时他尤不满足,用一双沾染了情欲湿润发红的桃花眼,灼灼的看着她,祈求道:“再试一次好不好?” 陶枝拧过身去,“一点儿也不好。” “这次我不弄疼你,我保证!” “不行。” “让我再亲一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陶枝羞愤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收拾桌子上的碟子。 徐泽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又忍不住暗自窃喜,没事,我们来日方长。 他乐不可支的忙上忙下,搬桌子,擦草席,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却眼睁睁的看着陶枝进了西卧房,还关上了门。 “陶枝……” “怎么了?”隔着门板传来她回应的声音。 “我很高兴,谢谢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徐泽对着门说话,脸上的幸福不言而喻。 “我也是。” “那你让我进房……” 陶枝打断他,“你回自己卧房睡吧,我歇下了。” “唉……” 徐泽一步一回首往东卧房走去,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谢印山多管闲事。 陶枝听门外的脚步声远了,这才坐到床榻边。 她捂着自己的脸,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羞耻,都怪他,本就长着一双会勾人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瞅着她,她便连矜持都忘了。 她脱鞋上榻,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不管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她眼前总是浮现出方才的场景,他的气息,他肌肤的温度,他吻得眼尾发红的模样,搅扰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 陶枝摸了摸自己的脸,仍然红得发烫,只好把被子往下拉了一些,将手臂也露了出来,在思绪的一次次纷飞中,终于睡了过去。 这一夜,风儿轻,月儿明。 缱绻的心思,有人听。 第44章 次日,卯时将至,陶枝推开门时看见徐泽正好也从卧房出来,两人一对上眼都心照不宣的红了脸。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很忙。 陶枝三步并作两步走,冲到灶房去打水洗漱,把粥煮上用小火煨着,又到菜地里拔草,挑上些嫩的草叶丢到鸡圈里喂鸡。 徐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那一丁点儿不自在就莫名消散了,内心反而充盈了起来。 毕竟,她如今真真实实的在他眼前,能共居一方小院,能一起粗茶淡饭,也是一种踏实的幸福感。 他从卧房内的箱子里取出来两块磨刀石,打了点水,坐在灶房的门槛上磨刀,寻思着趁天气还不冷,再进几趟山。 如今,确实是没银子使了,再不想法子就只能坐吃山空。 徐泽闻到浓郁的米香,一回头看灶膛里的火也快灭了,冲着后院喊:“粥好了!先吃饭,衣裳放着吃了我去洗。” “来了!” 陶枝起身把手上的水甩了甩,用帕子擦干,就从巷道里走了过来。 两人就着咸鸭蛋和酸萝卜条,一言不发的吃着白米粥。 徐泽起了话头,“昨日你不是说,那涩柿子你有法子把它变好吃嘛。” “嗯,用温水泡上几天,保管又脆又甜,还不涩口。” “等会我试试……” 徐泽还真有些不相信,用水泡着就能成?怎么感觉她是胡诌的呢。 陶枝放下筷子,把碗筷放到木盆里舀水泡着,此时竟也想起一事来,“后院的柿子结的多,等熟好了,我想着摘一些下来做吊柿饼,留着冬上吃,再摘一筐子给我娘家人送过去。” “行,到时我去送。”徐泽吃完坐在门槛上接着磨刀。 陶枝洗完碗,把没吃完的酸萝卜条收进碗柜里,又把桌子擦干净,冲着徐泽的背影说:“我倒想起这院子原是在殷婆婆手上买的,屋主人种了多年的果树,倒是让我们捡了便宜,老人家牙口不好,吃这种软乎的正合适,到时你记得也送一筐过去。” 徐泽应了一声“好”,举起刀迎着日头瞧了瞧,沾着水珠的刀刃闪着白光,看着锋利无比,已然是磨好了。 “好好的你磨刀做什么?”陶枝收拾完正准备出来。 “这不是出了趟门,把咱们家底都给掏空了,趁着天好,想进山弄点野味卖点银子使。”徐泽说完,还怪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陶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促狭道,“你还知道啊?” “知道,知道,都是我的不是。我这不是正想法子弥补嘛……”他苦大仇深地站起身,一抬手把木盆里的脏水泼了,预备去后院洗衣裳, 陶枝皱了皱鼻子,笑着将他拦了下来,“好啦,不劳烦你,我去洗衣裳,你去把你上山要用的东西归置归置,什么弓箭,匕首,麻绳……对了,你那副獠牙没用就丢了去,放在屋子里瞧着怪瘆人的。” “那獠牙分明威风的很,哪里瘆人了?这东西我留着还有用呢,等冬日我有了空闲再收拾。” 陶枝懒得与他争辩,撇了下嘴径直往后院去了。 两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时间过得飞快,用过午饭,还各自眯瞪了一会儿。 下半晌徐泽一时兴起,喊陶枝去河边摸螃蟹摸鱼去。 陶枝许久没和他下水摸鱼捉虾了,被他一说也起了心思,便换了身简便的衣裳,锁了院门,和他提着竹篓子和抄网往清溪河边走。 出了村子,两人沿着清溪河往上游走,河边的水田里大都收完了水稻空了出来。 稻子收割后,要把稻茬一个个踩进水底,沤烂成肥,然后拉犁翻耕,把水底下的淤泥翻出来晒个几天,再用磨耙平整一遍,撒上紫云英的草籽,以期来年有个好收成。 陶枝眯着眼往远处看,水田里弯腰耕作的身影缩成了一个个黑点,白鹭一阵阵飞起,又落在田埂上、牛背上。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其间藏着的是日复一日的辛劳与血汗。 两人走过杂树林,就到了上回摸鱼的浅水湾。秋日里的阳光无法晒透深水,浅水的鱼便多了起来,但徐泽这次是冲着螃蟹来的,菊花黄,蟹脚痒,这时的螃蟹膏满油丰,味道最好。 徐泽脱了鞋把裤腿挽起来,意气风发的拿着竹篓子率先下了水,他往前多走了几步,河水正好没过他的小腿肚子。 他低头寻找着石缝里的螃蟹,还不忘冲着石滩上正在脱鞋的陶枝喊:“这水有点凉,你试试看能不能受得住,不行就在岸边翻翻石头。” 陶枝卷起裤管往水里走,清凉的河水冲刷着她的脚背,她嗤笑了一声,梗着脖子自负的说:“瞧你把我唬的,还以为有多冷呢?也不过如此。” 徐泽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昂着头,眉梢微微挑起,一双清亮的杏眼此时正斜睨着,显得娇憨又神气。 他看得入神,嘴里便不自主的放软了声调,“好,你是最不怕冷的,比我都厉害。” 陶枝朝他翻了个白眼,嫌弃道:“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哄,你年纪比我轻,反倒来揶揄我,真是失了长幼礼序。” “我说不过你……” 徐泽忍俊不禁,眼角的余光瞥到前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了一只蟹钳,便止住了笑,俯身下去紧紧盯着。 那河蟹慢慢从石缝中挪了出来,他极有耐心的将手臂一寸寸伸进水里,看准河蟹背部两侧的硬壳,避开脚和钳子,迅速用食指和拇指扣住。 他抓起来还掂了掂,这蟹虽瞧着大,怕是没有二两肉,随后直接丢进竹篓子里。 陶枝手生用的是抄网,先翻石头再捕蟹,跑掉的螃蟹十之有八,半晌了她的竹篓子里就一根独苗。 她心急想学着徐泽徒手抓蟹,弃了抄网,翻开一块长着绿藓的石头,正好找到一只。那河蟹鼓着眼,挥着钳子,陶枝咬牙伸手一抓,不料立刻被那河蟹夹住了手。 徐泽听到陶枝呼痛,连忙涉水过来,却看见她脸色发白痛得快哭了,手指上还坠着一只螃蟹。 他上前捏住螃蟹,直接把蟹钳折断了,再慢慢把嵌进肉里的钳子取了下来,她的指尖瞬间就冒出了一串血珠。 徐泽握着她的手指,用布条简单裹了一下,皱眉问她,“不是给你用的抄网嘛,怎么这么不小心?” 陶枝眼眶里还包着泪,闻言把手默默收回去,吸了一下鼻子,解释道:“那抄网一点儿也不好用,我不是看你徒手抓得挺好的,想着也试一试,我也没料到会被夹……” 徐泽心疼的用拇指捻去她腮边的泪,垂眼看着她的发顶,轻声说:“我又不是怪你,还疼不疼?” “螃蟹取下来就没那么疼了。”陶枝渐渐平复好了心情。 第49章 “你去石滩上坐一会儿吧,我再抓几只咱们就回家。这硬壳子欺负得你流血又流泪的,晚上你可要多吃点。”徐泽半开玩笑的说。 陶枝转泣为笑,点了点头,“那我上岸歇着去。” 她寻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坐下,伸长腿把脚上的水晾一晾,又托着腮看着弯腰在水里捉蟹的徐泽。 他的身子又瘦削了一些,愈发显得宽肩窄腰,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倒十分匀称,偶尔抬头看她时,还朝她爽朗一笑。 陶枝心说,这人前日回来还奄奄一息的,今日就这般生龙活虎了,恢复得可真快。又想着他出门吃了不少苦,人都瘦了一圈,得给他补一补,贴贴秋膘。 徐泽见螃蟹已有半篓就收手了,趟着水上岸来,把篓子里的螃蟹展示给陶枝看。 陶枝见他扬着下巴擎等着夸,心里憋坏故意没说话,默默的弯腰穿鞋。 徐泽蹲下去捉住她受伤的手,紧张的说:“你别碰到伤口了,我给你穿。” 陶枝的脚被他握在手里,惹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耳根也红透了,还好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穿好了,一时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徐泽把半篓螃蟹和抄网都提在手里,腰上栓着陶枝那一只空篓子,想着一路上她空着手能轻松些。 陶枝等他穿好鞋转身就走。 “走吧,回家。” 两人边聊着螃蟹该怎么吃边往回走,走到村子东边的入口时,正巧碰上了犁地回来的陶老爹。 徐泽先开口打了声招呼,“岳丈!” 陶老爹听到喊声止住脚步,转身过来,陶枝也跟着喊了一声“爹”。 “你们俩这是打哪儿来?”陶老爹看徐泽手上提着个篓子,放下肩上的犁耙,走过来探看,“这是抓鱼去了?” “去抓了些螃蟹。” 徐泽把篓子递出去,抓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这儿还有个空篓子,分一半您带回去吃。我听陶枝说,上回我晕倒了还是您给我擦洗身子,请的郎中来看的,说起来实在惭愧,合该上门拜谢岳丈岳母才是。” 陶老爹神色古怪的看了陶枝一眼,又摆了摆手道,“螃蟹我收下了,拜谢就算了,咱们庄户人家不讲这些虚礼。” 陶老爹思来想去有些膈应,顿了顿又说:“你莫不是听错了,我几时给你擦过身子,那是你媳妇弄的。” 徐泽“啊”了一声,看了下陶枝,又臊着一张俊脸解下腰上的竹篓子倒螃蟹。 陶枝窘迫的转过身去,看天,看地,看蚂蚁。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个徐二也真是不害臊,擦身子这种话也能当着爹的面说出来……真叫她……真叫她难为情。 “走了,你们也早些回,太阳马上就落山。”陶老爹提上篓子扛着犁耙就往回走。 “您慢着点。” 送走陶老爹,回去的路上徐泽一直憋着没问,心里却把怎么质问她,想了八百遍。 院门一关,他扣住陶枝的手腕,不顾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问:“这么说,你把我看光了?” 第45章 陶枝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还是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老实交代道:“没错,是我给你擦的身子,换的衣裳。但那也是一时情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徐泽忍笑,将脑袋凑近一脸委屈的盯着她,“这可如何是好?看光了我的身子还瞒着不说,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负责?” “我……” 陶枝一时哑口无言,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措地勾着衣角。事到如今,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现在怎么解释都无用。 “你若是不说话,我便自己索要这补偿了。”他惯会得寸进尺,歪缠过后眸中尽是得逞的喜色,长睫微翕,慢慢的贴近她的脸。 陶枝被他扣住本就避无可避,但看着他一寸寸逼近,心中不由得惊慌,抬头看去,却正好抵着他的鼻尖。 “闭眼。” 沙哑的嗓音低低的从少年唇边流出,像一阵清风揉搓着她敏感的耳廓。 她后知后觉的闭上眼,唇边却落上一个潮湿的吻。起初他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片刻又像溪流潺潺绕着唇舌纠缠不止,每一次吮吸,都让她浑身酥麻,心头止不住发颤。 两人的呼吸或急或缓的交织在一起,带着潮湿的爱意,在唇齿间流连往返。 徐泽放她喘息,用鼻尖磨蹭着她柔软的脸颊,深邃的眼眸中情欲渐甚,一低头又吻了上去。 直到天际的云霞在暮色铺陈开来,霞光映照着院中的屋脊,院墙,门扉,才止住这一场淋漓的春意。 好不容易结束了,徐泽又“吧唧”一声又印在了她的额头上,警告道:“下次再敢瞒我,我可会变本加厉的讨回来。” 陶枝脸上与那天边的红霞别无二致,迷离的眼中还带着一丝潮红,她羞于看他,只用鼻音发出一个“嗯”字。 徐泽心情大好的弯腰提起竹篓,拉着她的手往堂屋走,“先去给你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你就歇着去,晚饭我来给你露一手。” 陶枝坐在床榻上,看着他仔细给自己包扎手指的样子,心里顿时觉得暖融融的。 等他洗完螃蟹,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也不知几时能吃上饭。陶枝一个人在卧房也是坐不住了,忍不住跑到灶房来。 徐泽一看到她,就放下手里的葱想推她出去,“说了我来弄,你去堂屋坐着等着吃就行。” 陶枝想着他一片好意,此刻也不太好拂他面子,于是另找了个由头,“我不动手,就在灶前坐着,偶尔给你添个柴。” 这回徐泽没有拒绝,把陶枝安顿好,就在锅上架好篦子丢了几片葱姜进去蒸螃蟹。 他最馋的就是这一口茱萸酱炒蟹,等锅里油烧热,就放上葱姜花椒爆香,舀上一调羹茱萸酱炒出香味,就把斩好的蟹块倒进去,翻炒均匀,淋上醋汁和少许酱油,加水焖上一会子即可出锅。 剩下的蟹块,辅以葱姜,用咸蛋黄炒制了出来,味道咸香浓郁,刚出锅他就递给陶枝尝了一块。 这边清蒸蟹也熟了,徐泽取来碟子用筷子夹出来,忽得一拍脑门,懊恼道:“完了,忘记煮饭了。” 陶枝不由得好笑,“碗柜里还有麦饼没吃完,取几张来蒸上,热了就能吃。” “对,还有这个,差点忘了。”徐泽乐孜孜的把篦子腾出来,将麦饼放上去热。 他把碟子都端上桌,又将油灯点燃,招呼陶枝过来吃饭,“先吃螃蟹,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陶枝依言坐下,取了一只清蒸的螃蟹慢慢掰着吃,只是右手食指包着纱布,总有些不方便。 徐泽从钳子里拔出一大块蟹肉,递到陶枝嘴边,“喏,张嘴。” 陶枝把散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头含进嘴里,这钳子上的蟹肉一缕缕的,吃着鲜甜无比。 还没咽下,徐泽又挖来一块蟹黄,她面上微红,“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我想着你手受伤了不好剥,那我放到你的碗里,你自己夹着吃。”徐泽剥完一整只螃蟹,又去锅里取来热好的麦饼。 一顿饭,两人愣是吃到了月上柳梢头。 —— 次日,天气依旧晴好。 吃过早食,陶枝在院子里翻晒菊花,徐泽取了个木盆来泡柿子。 “陶枝,家里没什么事我们去一趟山里吧,猎些野味,明日去镇上卖掉。”徐泽蹲在堂屋门口说。 “行,那我把剩下的麦饼带上,灌上一壶水,晌午就不回来。”陶枝拍了拍身上的灰,扭身进了灶房。 进山要用的物件,昨日他已经收拾好了,只需从屋里搬出来,一一带在身上即可。 陶枝换了身衣裳,头发用花布头巾包好,还另外取了个包袱,装上吃食,腰间别上他送的那把小刀。 徐泽等陶枝给鸡崽子喂上水食,两人就一同出门,一路往北边的山林里去。 进山的路草木扶疏,小道上铺着密匝匝的一层落叶,路边的林木遒劲,已不知生长在此处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在这萧萧的秋意里,将满树的叶子化作了脚下的尘泥。 此时走在林中,阳光从树冠的枝丫间泄了下来,没了树叶的遮挡,视线便开阔了不少。 只是越往高处走,树荫反而浓密些,树叶上都染上了秋色,有黄有红,煞是好看。 陶枝拾起一片红枫叶,放在掌心细看,“这红色可真鲜艳。” 徐泽没有看景的心思,他的目光在林间逡巡,终于在一棵橡树下发现了一头白尾鹿。那鹿正在低头啃食橡子,头上的角如树枝般分叉,但分支不多,看着还未成年。 徐泽让陶枝安静蹲下,便开始拉弓搭箭,蓄力之后,羽箭破空而行,那白尾鹿极为机敏,许是察觉到了危险,一抬头撒蹄就跑了起来,羽箭终究还是落到了地上。 徐泽向着鹿逃走的方向又搭弓射了几箭,一箭都未中,再看哪里还有鹿的踪影。 第50章 陶枝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若是能猎到这头鹿,一定能卖不少银子吧?” “是啊,只是第一箭没有射中,后面的便更难了,我的箭法是该练练了。”徐泽抬头看天,又看了看附近的山脉走向。 他想着这棵橡子树结了这么多果子,定能引来不少野物觅食,不如先记下方位,过几日再来定能有所收获。 徐泽把地上的羽箭捡回来,插在箭筒中,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运气不好,就打了两只松鸦一只灰毛兔子,倒是陶枝,在一棵枯树上发现了香蕈,喜滋滋地采了半篓。 日头升至当空,两人找了一处地势开阔之处,席地而坐,分食麦饼,又喝了几口水歇了一阵。 林间的阳光洒落,斑斑驳驳,山林间的风儿一吹,树叶便哗哗作响,将草木被烘晒过后的气味儿在四周萦绕。陶枝忽然就有些困了,便抵着下巴眯着眼小憩。 徐泽见她犯困,改为盘腿而坐,把她的肩膀搂过来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低声说:“来,你枕着我的腿睡,大抵比你这样能舒服些,山里有风,不敢睡太久,等会我叫醒你。” 陶枝本想说算了,但枕在他腿上被正午的阳光一晒,舒服得不自觉就阖上了眼。 这时,他难得有机会这样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面容。 徐泽低头,伸出手把她颊边贴着的一缕碎发拣开,只看她蜜色的面庞上卧着一双柳叶儿似的眉,一对长睫好端端的立着,似一对翕动的蝶,林间光影交错,引得蝶翼时而颤动。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她的额间,鼻梁,落在那双唇瓣上,便再难移开。 她的唇色粉嫩娇艳,兀自在他眼底洇开,他此时仿佛闻见了山间第一朵早樱,在雾气中颤巍巍的绽开,送来一丝冰酥入骨的幽幽甜香。 徐泽喉头微动,抬头时却敛去了眼底翻涌的情欲,望向被树木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他想,也许这是他年老时,也要从记忆深处捧来细看的一幕。【踏雪独家】 两人歇到日影往西又挪了一寸,徐泽叫醒陶枝,复又启程。 陶枝睡了一觉也是养足了精神,一路捡板栗,拾核桃,不亦乐乎,徐泽只好认命的背着她的战利品。 拐过一处山缝,她又瞧见山崖边的一棵歪脖树挂着一树的红果儿。 “是山楂,镇上过年卖的冰糖葫芦就是用这个做的。”陶枝雀跃的说。 “你想吃?” 她摇了摇头,“那儿太危险了,你别过去。” 徐泽心想,你没说不吃,那就是想吃。 他大大咧咧的说:“没事儿,我腰上栓个绳,再绑到那棵云杉上,你拉着我,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陶枝说什么也不肯依,呛声道:“下面就是悬崖,你这是拿你的命去赌,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活着的人呢,就活该日日伤着心度完余生?” 徐泽见她言语间愈发激动,连忙发誓哄她,“我发誓,我不仅今日不去,以后也再不做这样危险的事,你别生气啊。” 陶枝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头也渐渐软了下来,“往回走吧,再往深处走,太阳落山都回不了家了。” 徐泽此时哪有置喙的余地,只能依言说好。 好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一只猪獾,被他一箭射中了,忙又补了一箭。只是这两箭射中的位置并不致命,他小心的上前,用刀抹了脖子,眼见那猪獾咽气儿倒地,才唤陶枝上前来看。 两人又在原地重新把猎物和山货分装,各自负重往山下走。 等到了家,两人都累得直喘粗气,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不想动弹。 徐泽用袖子揩掉滚落到颊边的汗珠,与她诉苦:“那板栗和核桃实在是沉,捡这么多又卖不了几个钱……” “原也不是为了拿出去卖钱的,辛苦你背了一路,天快黑了,我去做饭。”说着陶枝撑着身子站起来,抬步往灶房走。 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木盆过来,“我捡些板栗和香蕈做个焖饭,你把这些分开用簸箕装好,明日能直接晒上。” 徐泽听到有好吃的,立刻坐起身来,提议道:“先前买的那刀腊肉还剩一点儿,切碎了搁进去一起焖,那才叫香。” “知道了,一顿不吃就馋肉。”陶枝拣了小半盆,转身就走了。 徐泽踢了踢脚边的猪獾,得意的说:“谁叫小爷我有这本事呢?旁人馋肉也不一定吃得上呢。” 晚饭两人都添了满满一大碗,米粒浸着腊肉的油香,板栗的甜香,香蕈的鲜香,一口下去,香得舌头都要吞掉了。 徐泽快速的扒完一碗饭,又把锅底的锅巴铲起来拿着吃。 陶枝吃完饭,便去刷锅烧水,累得一身汗是该洗个澡才好。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很沉。 次日天光大亮,吃罢早饭,徐泽便带着猎来的猪獾和兔子往镇上去了。 陶枝搬了架子出来,在院子里一溜儿摆开三个簸箕,一个晒的是菊花,另外两个晾的是核桃和板栗,秋日少雨,晾晒作物最宜。 她眼看着鸡圈里的鸡崽也渐渐长出硬的羽毛了,饭量也跟着见涨,便去了趟菜地,拔了几根半大萝卜,把萝卜缨子掰下来丢进鸡圈让鸡慢慢啄着吃。 她把徐泽泡的柿子也端了出来,重新换了水,还需泡上个三五日就能吃了。 后院的柿子在一阵阵秋风中变得越来越红,陶枝立在树下望了半天,摘了一个柿子,用小刀削去皮。 她瞧着柿子软硬适中,做吊柿饼刚刚好,便想着等徐泽回来了,让他上树帮忙摘一些下来。 家里家外总有琐碎的活儿,一刻也不得闲。 陶枝回到灶房见热水烧好了,便舀了半桶出来,给昨日逮的两只松鸦拔毛。这松鸦没几两肉,拿出去卖也不值钱,只得风干了攒上几只,再切肉炖上吃。 院门没关,有人哼着小调从院子外头经过,陶枝一听就知道是他,头也没抬的继续拔毛。 徐泽提着两包油纸包进了家门,一进院子就嚷开了,“我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的,你要听哪个?” 第46章 陶枝仰起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如让我猜猜?若是猜中了……” 徐泽把油纸包放到堂屋,饶有兴致的端来板凳坐下,“你若是猜中了,这包烧鸡和炸糕都给你吃。” 无他,这些他买来本来也是给她吃的。 这一局,他没得输。 陶枝咬唇思索了片刻,与他分析道:“你都有银子卖烧鸡了,那第一个好消息必然是猎物都卖出去了,那人给的银子还不少。” 徐泽好笑的点了点头,催促道:“第一个算你猜中了,还有呢?” 陶枝眼珠子一转,“或是遇上你的兄弟们,他们告诉你去哪儿有钱挣……” 徐泽勉强的点头,“一半一半,我且算你对。” “坏消息,自然是你如今盘缠都没有,哪儿也去不成。”陶枝由衷的认同自己的猜想。 徐泽听罢仰头大笑,复又低头捧腹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怎么?在你眼里,我徐泽一日被蛇咬,次次当蠢猪啊?” 陶枝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分明是嘲笑她,于是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不由得损了他几句,“那……也不是不可能,你年纪小,容易上当受骗。” “你……算了,不和你争。”徐泽被她一句话噎了个半死,复又笑着摆了摆手。 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说:“这回猎物确实都卖出去了,到了早市上那猪獾还没摆上多久,就被刘员外家的管事看上了,付了我二两银子,兔子肉不值几个钱我就顺道捎给他了。” “那我说得没错。”陶枝适时补了一句。 “第二件事嘛,就是遇上了大仁哥他们,我与他说了昨日没猎到鹿的事儿,他约我过几天再往山里跑一趟。张卫还说他邻居家的大黄狗,下个月就要下崽了,让我到时候去讨两只来。” 陶枝听到最后也没听到什么坏消息,不由得横了他一眼,“你又胡诌,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是唬人的。” 徐泽忙笑着解释,“往后接了狗崽回来,我就得一个人给它们喂食铲屎,怎么不算个坏消息呢?” “行了,不跟你贫了。你拿个箩筐去后院摘柿子,剩一些等霜降再摘。” 陶枝给两只松鸦拔完了毛,又打上水清了两遍,折了根木棍撑开鸟肉的胸腔,才把收拾干净的松鸦挂在廊下的竹篙上晾着。 “好嘞,陶东家。” 徐泽与她斗完嘴也是心情大好,脚尖一拐就去了堂屋取箩筐,顺路拆开油纸包取了两块炸糕,一块叼在嘴里,一块拿在手里,等经过陶枝身边时,往她嘴边一递。 陶枝愣了愣咬住炸糕,又伸手捏着吃。 她看着他的大步离开的背影,边嚼边发愁,他是从几时开始爱给我投喂吃食了来着? 这边徐泽爬上柿子树,又喊了陶枝过来,“不如你再给我取个小筐过来,这么高丢下去我怕摔烂了,等攒了一筐我就递给你。” 第51章 “好,你在树上等着。”陶枝转身就回了灶房,找了个淘洗蔬菜的小竹筐过来。 徐泽边摘柿子边和她说话,“这才几天,这就熟好了?” “吊柿饼的柿子熟太过容易烂,我刚才摘了一个捏着刚刚好,可以摘了。欸,你前面那个枝子上结了好几个,可以连树枝掰了。” “哪儿?” “左边,左边……”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摘了满满一箩筐,陶枝懒得搬来搬去,就去灶房取了刀和板凳过来。 徐泽在井边打水,陶枝便把摘下来的柿子倒进木盆里一一清洗,将破皮、虫蛀的拣到一处。 等水分稍微晾干些,两人便坐着给柿子削皮。别的不说,徐泽的刀功的确不错,刀尖沿着柿子蒂一圈圈划过去,皮就顺着刀刃滑了下来。 陶枝让他先削皮,起身去卧房取了一捆麻线来,削好皮的柿子用麻线绑住果柄,每隔两指长就绑上一个柿子,等到麻线大约有五尺长了就用剪刀绞断,重新再绑一根。 徐泽削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看着柿子还剩半箩筐,忍不住郁郁地叹了口气。 陶枝只当没听见,忍着笑端起木盆,将绑好的柿子挂到主屋廊下的竹篙上,这里雨淋不着,用来晒柿子正合适。 削好皮的柿子还要晒个十天,这十天里可不能闲着,每日都要捏上一捏,好让里头的柿子肉软化。到这儿仍不算完,还需挂到屋内通风处阴干个几天,然后放在竹筐里一层一层地码好,中间隔上晒干的柿子皮,等到五六日后,柿子结出白霜,吊柿饼才算做好。 接下来一个月,她都有的忙了。 柿子全部挂上去了,两人站在廊下看着一串串澄黄的果子,不免倍感欣慰。 徐泽心中略有些触动,转过身看着陶枝的侧脸说:“你总有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哪有……过日子嘛,本就是这样,不为功名利禄,那就求吃饱穿暖了。”陶枝转过头看他,她的眉眼弯弯,唇角微扬,眸中流淌着春日暖阳般的细碎流光。 徐泽没忍住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随后转身就跑了。风中传来他肆意而又明快的声音,“我去后院把残局收拾一下。” 陶枝羞恼地捂着头,还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回到堂屋把烧鸡取了,便往灶房做午饭去。 午饭做起来简单,她只打了个蛋,拣了两条丝瓜,做了一大碗丝瓜蛋汤,再配上斩好块的烧鸡,和煮好的粟米饭就成了。 “你都瘦了,多吃点肉。”陶枝给他夹去一块鸡肉。 徐泽捧着碗咧开一口白牙,笑着抬了抬下巴,“还有这么多呢,你也吃。”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来几个碎银子,搁在饭桌上,“我找常掌柜铰了半两下来换成铜钱了,这里还剩一两半,你收起来吧。” “嗯,吃完饭我就收到房里去。” 下半晌无事,两人各自回房歇了个午觉。 一道拍门声把陶枝惊醒了,她匆匆起来穿衣,却听见对门有人推门出来了,步子迈得飞快。 陶枝梳着头发支起窗户去看,徐泽正好穿过前院去给人开门。 来的人是钱大,徐泽一看是他,便料想到了应当是大哥派遣来的,拧着眉头问:“他又为着什么屁事找我麻烦?” 钱大见徐泽语气不善,本就笨嘴笨舌的他顿时便结结巴巴了起来,半晌了说不出个囫囵话。 陶枝用红头绳绑好头发,便起身赶紧往院里去,拉了下徐泽的袖子,“你别难为他了。钱大,东西给我就是。” 钱大有些紧张地看了摆臭脸的徐泽一眼,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交给陶枝。 “东西……送、送到了,我走了。”钱大给他们做了个礼,转身便跑了起来。 徐泽关了院门,抱臂探着身子看陶枝摊开此物,原是一份田地转赠的文书,上头印了徐大哥的私章。 徐泽认得这章子,遂又把文书接过来,仔细通读了一遍。 他看完之后,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也只有他能把骂人的话写得这么冠冕堂皇了。” “上面怎么写的?”陶枝好奇地问。 徐泽垂着眼,把文书一抖折了起来递还给陶枝,语气懒懒地说:“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因我之过,闹得二人分家,最终分割家产,给我分得田地二十,此地位于何处,诸如此类。” 陶枝听出他的怨气,笑着宽慰了他几句,“好啦,人家长了张嘴还不让人家说了不成,他骂他的,我们过我们的,犯不着与他生气。” 徐泽气不顺的哼哼了两句,倒也没反驳。 两人一同回屋,陶枝又叫他在堂屋坐上一会儿,“上回我去徐家老宅,找你大哥商议此事,后来他一时气愤把一张图丢在了地里,被我拾了来,我不识字,我找出来给你瞧瞧。” “什么图?”徐泽没坐,跟着陶枝进了西卧房。 陶枝弯腰在箱箧内翻找,在一个小木盒里找到了那图取了出来,一回头差点撞上徐泽。 陶枝蹙眉瞪了他一眼,“凑这么近做什么,差点把我绊倒了。” 徐泽摸了摸鼻子,往后退了两步,又摊开手来,“拿来我看看。” 陶枝依言递了过去,徐泽展开图纸,发现是记录家中族田的鱼鳞图,此图与地契房契都被大嫂私藏着,也不知怎地落到陶枝手里。 徐泽刚想问她,陶枝就把当日之事仔细讲了一遍,又道明了今日这份文书的由来。 “这事儿闹得,他还以为那老东西给他留了万贯家财呢?”徐泽唇边勾起一抹讥笑。 “好啦,骂完就算了,总和过去的事较什么劲呢,不值当。” 陶枝把床榻理整齐,又推他出去,“我身子不舒服,再睡一会儿。” 徐泽把那图塞进怀里,扭过头来看她,见她脸色的确有些发白,不由得忧心道:“怎么了?干一上午活儿把你累着了?” “不是,你出去就是了。”陶枝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却是恼的。 徐泽扒着门框不肯走,非要问个缘由。 “我来月事了,你这人真是……”陶枝只好红着脸“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徐泽愣在原地怔忪了片刻,才领悟过来是什么意思,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徐泽还特地数了日子,三日之后,陶枝的脸色才一如往常。 这日,陶枝把他泡柿子的木盆端出来,徐泽见了,连忙接过去,“我来端,你歇着。” 陶枝看他那殷勤样儿就好笑,斜着眼问他,“你端哪儿去啊?这柿子泡好了能吃了,把水倒了就行。” “好嘞。”徐泽被她取笑神色都没变,只笑吟吟地蹲下去倒水。 “你不尝尝?”陶枝弯下腰看他。 徐泽这会子面上就有些难为情了,这涩柿子,他又不是没尝过,这水里没加糖也没加蜂蜜,怎么泡一泡就能变甜了不成? 陶枝伸手挑了一个大的递给他,他才接过紧锁着眉头重重的咬了一小口,口感却较之前完全不同,入口是脆,然后才是淡淡的甜味。 他边嚼边不可思议的看她,一双眸子亮亮的,“还挺好吃的。” “好吃你就拿几个带上,不是说今日要进山嘛。”陶枝也拿了一个吃。 “嗯,正等大仁哥他们过来呢。这盆柿子我放到堂屋的桌子上去,等会给他们也尝尝,我先去取弓箭那些。”徐泽端着木盆起身往堂屋去了。 陶枝在廊下捏着吊的柿子,还没捏完一半,乌仁和张卫就登门了。 “嫂子!你们家今年晒了这老些柿子啊,柿饼做好了我非得来讨几个吃。”张卫人小嘴甜,一进院子就一口一个嫂子喊得亲热得很。 “好,柿饼好了你只管来,定有你的份儿。”陶枝笑着答他。 “徐二人呢?”乌仁站在院子外头没进来。 “来了,来了……” 徐泽背着弓箭提着一大兜东西出来,把张卫的肩膀一勾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朝陶枝喊了一句,“我走了,你在家关好门。” 陶枝还想过去送一送他们来着,谁知这三人一晃眼就走了,男人们的笑骂声渐渐远去,她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继续捏柿子。 她立在廊下,仰头看了眼天,秋阳正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瓦蓝的天幕上淡淡的勾着几朵云,小的成絮,大的像一匹散着的丝绢。 她抿唇一笑,只期望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晴朗。 第47章 徐泽一行人沿着那日上山的路走,路上山林秋色他们是看腻了的,徐泽少不得被张卫打趣,“哎呀,徐二哥你莫非是个情种,我不在……你关好门……” “你懂个屁。”徐泽臊着一张脸骂了一句。 “哈哈哈……被我说中急眼了吧!”张卫兀自开怀大笑,时至今日,他总算是知道徐泽的死穴了。 林中鸟雀惊飞,引得秋叶簌簌而落。 “你们俩都消停点。” 第52章 乌仁冷冷的目光朝二人一瞥,张卫缩了下脑袋,把嘴抿成一条线,笑弯的眼却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徐泽懒得和这个半大小子计较,他没娶妻生子,又没个相好的,能懂什么?其间的妙处,说了他也无法体会。 想到此处,徐泽嘴角上扬,昂着头大步往前走。 两人跟着徐泽一路行至那棵橡树附近,四周还算空旷,于是特地择了一丛不起眼的灌木蹲守。 橡树下落了不少果子,有一大群鸟雀忽上忽下地扑腾着翅膀啄食着橡子,这都是些没几两肉的山雀儿,三人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静静侯着。 突然好大一阵鸟儿扇翅的声音,惊得他们定睛一看,橡树后头竟冒出一只有人高的熊瞎子,它一身乌黑油亮的皮毛,只有胸口有一道白色,那熊瞎子慢悠悠地低头嚼食着橡子边往前走。 它忽地抬头往树冠上看,一巴掌拍在树干上,瞬间木屑四溅,橡子纷纷落了下来,锋利的爪子连带着勾下来一大块树皮,惊得树上的鸟雀们四散飞逃。 三人面面相觑,额角都沁了一丝汗出来,张卫给徐泽做了一个口型:你不是说是鹿吗? 徐泽拧紧了眉头,压低了声音回他,“那日我看见的的确是鹿!” “你们不要命了?还不闭嘴!”乌仁低声骂了一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头令人胆颤的庞然大物。 好在他们藏身的灌木丛与那橡树距离尚远,大黑熊一时并未察觉,三人这次都屏住了呼吸,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只见那大黑熊两只前掌搭在了树干上,嚎叫着又拍了两掌,作势想往上爬,众人抬头看去,原来橡树的枝丫间藏着一个硕大的蜂窝。 徐泽有些待不下去了,小心挪到乌仁身边,与他耳语道:“等会儿这熊瞎子把这蜂窝倒腾下来,黄蜂乱飞,我们仨蹲在这儿一动不动的可就得被蜇成猪头了。不如趁它专心爬树,我们趁机先溜。” 乌仁知道此刻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也点了点头,招呼张卫一起半蹲着往后挪步。 等到逃出了这块坡地,下到一条山坳里,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张卫倒吸着冷气,一拳头打在了徐泽的肩背上,一张嘴就没个停,“都怨你,差点让兄弟几个把命丢在这儿了,这么大的熊瞎子,一巴掌下来就能把我脑袋拍成豆腐渣。” “这事儿哪儿能怨我?”徐泽也觉得憋屈,“这山里头我常来,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熊瞎子。” “哼,就怨你!”张卫抱臂把头撇到一边。 乌仁略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怎么说?回去?还是再往旁的山头去再看看?” “再转一转吧,好不容易进一回山,空手回去没劲。”徐泽答他。 张卫也同意,他可是抛下家里的农活跑出来的,他爹娘还等着他带些猎物回去打牙祭呢。 于是一行人又沿着山坳往北走,到了山脚下有一处向阳的缓坡,开满了黄白相间的野菊花儿,一簇簇的,开得毫无章法,花海中藏匿着不少蜂子忙忙碌碌的采蜜。 徐泽不由得想起那日陶枝薅菊花的场景,眉弓一抬,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一行人翻过缓坡,欲到山坳中间的溪水边喝口水修整一番,才踏上一条野兽穿行形成的小道,忽听得那溪边的林子里有些动静,凝神细听,却是一声声鹿鸣。 三人顿时大喜过望,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徐泽侧耳细听林子里且不止一只,应当是一片鹿群,于是揽过二人的肩膀原地蹲下商量对策。 张卫摩拳擦掌,高兴得嘿嘿一笑,“我估摸着有十几头,怎么弄,你们出个主意。” 乌仁锐利的眼神中满是兴奋,“鹿群警觉,射箭若是一发为中,反而引得鹿群四散。依我看,要想围猎群鹿,还是火攻为上。” “大仁哥,你仔细说说何为火攻?”徐泽来了兴趣,要知道,一头活鹿比死鹿的价格可高出了三倍不止。 “原先在军营里听人说过,夜间点燃火把,鹿群畏火而聚拢,届时便可用大网捕获。只是我们人手不够,东西也没带齐。” “我回去叫人!”张卫咋咋呼呼的,起身就想走。 “回来!” 徐泽拽着他的胳膊,拉他蹲下,黑着脸训他,“我们先商量好了再说!你小子急什么?” 张卫察觉了自己的冒失,抓了抓额头,尴尬笑着从指缝中偷看二人嫌弃的脸。 “需要多少人,几张网?”徐泽又同乌仁讲,“我家里还有不少制好的松油,我可以回家一趟带来山里现扎火把。” 乌仁沉吟了片刻,“那便这样,我留下蹲守鹿群,到时用鸟哨寻我踪迹,这边有水有草,鹿群一时不会离开。你们俩下山,徐二去取松油,张卫去叫人来帮忙,至少要四个青壮劳力,再带上三张大网和麻绳来。” 两人听了安排便不作他想,把身上的弓箭包袱等物一一取了下来,预备轻装下山。 乌仁喊住张卫,”忘了说了,别喊董根生那怂货。” “晓得了,大仁哥。”张卫嘻笑一声,和徐泽飞快地往山下跑。 徐泽跑回来时,刚到晌午,陶枝做好了饭在灶房里吃,见他从外头冲进来,便赶紧放下碗筷追上前去。 “怎地空手回来呢,你的弓箭呢?” 陶枝进入东卧房,见他跑的一头汗,又退到堂屋端了一碗茶水过来。 “我们在山里发现鹿群了,大仁哥在山里守着,我回来取个东西就走。”徐泽找到那罐松油,接过陶枝手中的碗把水一口喝尽,便抬腿往外走。 “急这一会儿做什么,我才做好饭,要不你吃一点再进山。”陶枝忙拉住他的袖子。 徐泽顿了顿步子,想着围猎鹿群要到夜里了,倒也不急在一时,便跟着陶枝往灶房去了。 陶枝没预备他会回来,便只炒了一个苋菜,配了点豆粥。 徐泽见了眉头一皱,“我不在家,你就吃这些糊弄自己?” 陶枝给他盛粥,又用碗柜里取出来几碗咸菜酸萝卜丁,她不甚在意,“我一个人能吃多少?这些尽够了。” “那我累死累活干什么?” 徐泽无端生出一股怨气,这女人明明答应过他,要好好对自己,原来全是表面功夫。 陶枝看他脸色不对劲,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到他了,于是借坡下驴,道:“你真是……往后我一个人也吃肉吃蛋,可以了吧?” 徐泽还是气不顺,她的语气,分明是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徐泽脑袋一热,端起那碗稀薄的豆粥,往院子的鸡圈里一泼。 陶枝追出来险些没气了个半死,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委屈,硬梆梆的说:“徐泽,你什么意思?我叫你吃饭叫得不对是么。” “不对。” 陶枝心中一沉,脑中无数个念头闪过,她早该知道,他这样的人还没定性,喜怒无常,不该把心给他作践。 徐泽上前,握住陶枝的肩膀,眼中似乎有了泪意,“你不仅不对还错的离谱……我早和你说过,你要对你自己好点,不为了任何人,就为了你自己。以前我独身一人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挣那些铜子儿有什么用,现在有了你,我想让你吃好穿好,住三进的大宅子,戴淮阳府最好看的簪子。我还想让你养好身子,长命百岁,我们白头到老。等到百年之后,我俩进一个坟堆里埋着,谁也别落下谁。”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陶枝抬头看着他有些发红湿润的双眼,心中如洪水过境一般,满满当当都是感动和歉疚。 “是我想左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爱惜自己……”陶枝出声时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徐泽见她要哭,一时也有些慌了,忙把碗丢在地上,伸手搂着她,“你别哭啊……是我方才脾气太大了……我哪儿说得惹你生气了,你尽管揍我,我不敢还手的……” “你哪句话都惹我了……”陶枝颤声说罢,突然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徐泽手足无措地低下头,摸着背给她顺气,央求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别哭了……” 陶枝气自己会错了他的意,又气他乱发脾气,害得自己胡思乱想。还气这个人,不会好好说话,什么死了一起埋坟堆里,这么晦气的事儿,可是他竟然连死后的事都想好了,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陶枝一想,泪就止不住,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栽在他手里了,还是心甘情愿的那种。 陶枝扯来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这才推开他,“饭你又不吃,上山去吧,别在我这儿碍眼,看你就生气。” 徐泽看她眼眶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心中自是又怜又爱,怕她又哭起来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那我走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陶枝背过身去抽泣,暗骂徐泽是个榆木脑袋,反话也听不懂。 再一转身,那人已走到院子门口了,只是仍有些不安的回头望着她。 第53章 “山崖上,你答应我的,你也别忘了。”陶枝决意扳回一成,不能总让他一个人付出,总让她觉得亏欠他似的。 “好。”徐泽重重的点头。 陶枝看他愣头愣脑的模样,转泣为笑,“我等你回家吃晚饭。” “嗯……吃不了,我们今夜要在山里过夜,明日,明日一早,我们吃炙鹿肉。”徐泽看她笑起来了,便也放心了。 “好,等你明早回家。” 徐泽回到山里的时候,才过了一个时辰,乌仁还守在原处。 他解开自己一早带过来的包袱,给乌仁递了两个柿子,“吃一个,我媳妇给我弄的脆柿子。” 乌仁面无表情的接过来,啃了两口,“张卫没和你一起来?” “他多半是回小东村叫人去了,路上就比我远,大抵还要一会儿。”徐泽看着自己袖口上一块洇湿的痕迹,忍不住发笑。 乌仁瞟了一眼笑得正痴的徐泽,只觉得嘴里的柿子,有些发酸,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好在申时将至,张卫领着四个青壮赶了过来,一个是他大哥,一个是他堂叔,还有两个也是他本家的兄弟。 “你们老张家人还不少啊?”徐泽与张卫开起了玩笑。 张卫嘿笑一声,“我可是费了劲了,才把人从地里喊过来。” 张家大哥笑得开怀,“卫哥儿说领着我们挣银子去,我们还不赶紧撂了锄头过来。” “是啊。”其余人也附和了一句。 “我先说好,你们没经验,到时候都听我指挥,不要擅自行动。还有分利的事,活鹿更值钱,抓住了得运到县城里去卖,到时卖了银子,我和徐二分一层利,你们张家人分两层利。”乌仁说话,众人都没吭声。 张卫他堂叔倒有些不满,“乌家小子,我们张家这么多人,就分两层利,怕是不妥吧?” “噢,嫌少?那你自己去抓吧。我回了。”乌仁冷眼看了那中年人一眼,起身要走。 张卫连忙拉住他,“大仁哥,我堂叔他什么都不懂,你先别急着要走,我说说他们。” 张家大哥知道自己老弟和乌仁相熟,从来没在他手里吃过亏,这回叫上他们恐怕也是临时的主意,真让他走了,这一层的利都没得分。 他便出来打圆场,“堂叔,捕猎不比我们种庄稼,要动脑子,要看技巧,我听卫哥儿说了,就是做个举火把张网的活儿,能分到钱已是不错了,到底我们也是帮卫哥儿来的。” 张卫他堂叔也是真怕乌仁走了,有人递台阶便下了,乐呵呵的说,“我就一问,没别的意思,你们都没意见,那就听乌家小子的吧。” 乌仁将众人的位置安排好,便帮着徐泽扎火把,一人分得一个火把,便在分散开在林子外围蹲守,只待日落月升。 至戌时,乌仁吹起鸟哨。 众人点起火把,将林子围住,一步步逼近,林中的鹿群见到四周都是火光,便鸣声沸腾了起来,蹄声如骤雨般炸开。 乌仁让东边的两人往前走,把鹿群往西边小溪的空地上赶,鹿群被火光胁迫,焦躁的移动着方位。一头年轻的母鹿惊慌失措,从包围圈里蹿了出来,徐泽搭弓一箭正好射中咽喉。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鹿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如同照不到月光的林子,密不透风。包围圈逐渐缩至溪边,乌仁一声鸟哨,众人将手里的大网撒了出去。唯独东北角漏了个缺,跑掉了两只成年公鹿。 张卫的堂叔仓惶地从地上爬起来,当时两头公鹿低着头拱过来,让他一时吓软了腿,这才没拉好网。 乌仁见了也是皱了皱眉头,让众人拉紧网,别再错漏了。 他喊了徐泽过来,两人合力挨个给鹿的四个蹄子捆了起来。最后合计,一共逮了八只活鹿,三只小的,成年的有一只公鹿,四只母鹿,地上还有一只射伤了的正奄奄一息。 夜里不好走山路,于是决定等明日太阳出来了再下山。 今夜收获颇丰,众人也是情绪高涨,有人提议把那伤了的鹿烤了吃,也有人想多分些银子不让吃的。 乌仁没说话,走过去一刀把鹿宰了,又刨了些土把血迹掩盖住,才冷冷吐出一句话,“鹿肉好吃,在虎豹狼群眼里,你们的肉也好吃。夜里都警醒着点。” 这话说得人汗毛倒竖,一时也没人提吃肉不吃肉了。 一夜轮换着睡觉捱了过去,天刚刚蒙蒙亮,就吆喝着下山了。因着徐泽家近,院子里挪放得开,便暂时存放到徐家的院子里。 陶枝一早醒来,看到这么多人出现在自家院子里,也是愣了好久。 众人也是又饥又困,陶枝给人倒完茶水,走到徐泽身边,“这回怎么一次捕了这么多头鹿?” 徐泽面上显出几分得意,“昨日说好的炙鹿肉,今日一早便吃罢。” 第48章 秋日的早晨自是一日凉过一日,一行人从山里走出来,裤腿和鞋袜都让荒草上的露水给打湿了。 徐泽从后院抱来一堆柴火,在院子中间架起篝火,众人见了都围了上来,边帮着摞柴火,边站在火堆边烤上一烤,去去寒气。 乌仁领着张卫他们在后院剥鹿皮,陶枝在灶房内切葱姜,屋前屋后都忙得不可开交。徐泽寻了个黑钵子来,把葱、姜、茱萸、花椒和盐巴等物放在钵子里舂烂。 张卫探身进来,问,“大仁哥让我问你,是整只鹿架上去烤,还是剁成块再烤?” “一整只不好入味,还是切成条块吧,尽量薄些,切好了记得打水多泡几遍去去血水。”徐泽捣得分外卖力,没功夫看他。 陶枝听完放下菜刀,从墙根处取来一个大木盆递给张卫,“最大的盆就是这个了,也不知道装不装得下。” “多谢嫂子,我正想问呢,我拿过去试试!”张卫端着盆转身就走。 “还要切些什么?”陶枝返回来,把案板上的葱姜倒进钵子里。 “不用了,你找找家里的茱萸酱还有多少?还有醋罐子,黄酒,一并找出来给我,等会得把鹿肉腌上一会儿,入了味烤起来才香。” 这茱萸酱是徐泽在香满楼买的几罐,用荤油辅以葱姜、茱萸、腐乳熬制的,咸香辛辣,两人都好这一口。 徐泽把舂好的料汁和陶枝找出来的瓶瓶罐罐放在一个筛子里,一并端到后院去腌肉。 陶枝解开面袋子舀面,加水搅拌,揉匀后放着醒发,等到面絮发了一大钵,接着便是揉面、擀面,揪成大小相当的面剂子,一一擀平,上锅烙饼。 陶枝烙完一大筐麦饼出来,徐泽也和乌仁把一大盆鹿肉抬到了前院来,众人一哄而上,忙着用拓木枝把鹿肉串上。 徐泽用火钳把烧红的陶板从火堆中取出去,吹去浮灰,用筷子捻了一块鹿油搁在陶板上,油脂被高温爆开噼啪作响,等陶板吃透了油,便夹上一片薄薄的鹿肉放上去炙烤。在一阵阵滋滋声中,鹿肉两面都烤得焦香四溢,再撒上一些葱粒,香味更甚。 徐泽忙着烤肉,见鹿肉熟好了便夹起来分到陶枝碗里,“你趁热吃!” 陶枝尝了一口,肉香浓郁,一口还未咬断,香气便顺着呼吸滑入喉中。细嚼下来,那油脂似乎浸透到了肉片的肌理里,烤得也恰到好处,多之一分便过柴,鹿肉片被茱萸等物腌制过,底味十足,满嘴都是霸道的辛辣浓香。 陶枝一箸将落,徐泽又挑来几片烤好的鹿肉放在她碗里。 “你怎么不吃?”陶枝小声问他。 她坐在他身边受着他的照料,又当着众人的面,总有些放不开。 “我手底下忙着呢,我先烤给你吃。”徐泽的面庞被篝火映得通红,说话间额边还淌下几滴汗来。 陶枝见众人都忙着烤肉吃肉,无暇顾及他们,便夹了一筷子递到他嘴边,“你自己烤的,你也尝一口。” 徐泽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峻眉之下,漂亮的桃花眼中映着一簇火苗,眼波流光,喜不自胜。 他低头咬过,挑眉朝她露出一个笑脸,“我的手艺不错吧?” 陶枝便也笑着夸他,“于吃食上面,你总是有些天赋的,但凡是你爱吃的,你总能研究出来最合宜的吃法。” 一番话夸得徐泽更是得意,笑得嘴都合不拢。 柴火噼啪,炙烤鹿肉的香气在空中弥漫,随风飘散在院落中,引得邻家的大黄狗也狂吠不止。 烤肉的香味也飘到村道上,赶早下地的人摸着灌了一碗稀粥的肚子,忍不住骂了两句,“也不知道哪家人这么豪横,一顿饭,千亩田,竟一大早就吃起了肉来。” 众人吃饱喝足便要歇息,张卫勉强拉着他们不要进屋,“大哥,你掺着堂叔,咱们家去,猎物放在徐二哥这儿跑不了。” “我们几时运到县城卖钱去?”张卫他堂叔方才与他们喝了点,言语间醉意熏熏。 “明日一早再进城吧,都累了一宿了,得好好歇歇。”张卫他大哥提议道。 乌仁喝完碗里的酒,起身说,“野物出手宜早不宜迟,这鹿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没活下来,卖的银钱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第54章 “大仁哥,你的意思是,这就找架子车装上往县城里去?”徐泽也起身走到众人中间。 “嗯。”乌仁用眼风扫了在场的人一眼,“张卫,张家大哥,还有徐二和我,我们四人跑一趟县城,银子回来了再分。” 张卫他堂叔骂骂咧咧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被他大哥一把捂住嘴,招呼那俩本家兄弟上前来把他堂叔搀回去,叮嘱道:“堂叔吃醉了酒,你们先送他回去,这边的事儿有我盯着,该是你们的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我们晓得。”那两个还算老实,一左一右把着他堂叔的胳膊就往外走。 余下的人把院子收拾了一番,便去借车来,把绑好的鹿一头头抬上车,徐泽坐在车辕上和陶枝挥手,“走了!” 陶枝关了院门,又到后院井边打水把地上的血水冲洗干净,这才去洗碗筷。 徐泽一行人从村子里出发,赶着两辆载着猎物的骡车实在是过于招摇,路上逢人就问他们上哪儿抓的。到了镇上,更是引来了不少人跟着车探看。 罗聪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一见是他们便龇牙咧嘴的笑开了,“徐二哥?我远远瞧着像你,竟还真是……你们猎了这么多鹿这是上哪儿去?” “还能去哪儿,上县城卖钱去。”徐泽被问了一路,正烦着呢。 罗聪腆着个脸,“把我捎上呗,我跟着去长长世面。” 徐泽想着抬上抬下多个人帮忙也不是不行,便没拒绝,“那你跟上。” “你让骡子停了再往边上挪挪,给我腾个地方坐,走过去多受累啊!” 乌仁听了把手中的细鞭子往骡子身上一抽,大青骡子一时吃痛便撒蹄跑了起来,瞬间就把罗聪甩在了后头。 徐泽不由得笑了个倒仰,回头一看,那罗聪气得在原地直咬牙。 徐泽啧啧两声,“大仁哥,还得是你有手段啊。” 乌仁并不答话,沉默着将鞭子又扬了起来。赶车穿过卢山镇,到了官道上,行人便少了许多,夹道的杂树林中已是一片秋色。 行至三江县,两辆骡车甫一入城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徐泽跳下车走在前头,引着他们往禽畜交易的市集去。 他自小在城中长大,县城内有几条街巷,有多少商铺饭庄,他是再熟不过的。只是多年不往县城里来,有些熟面孔都已不见了。 他们才刚到市集上,已经有不少富户家的买办、酒楼的掌柜、猎奇的公子哥儿们已闻风而来。 三江县临山靠水,近年来又风调雨顺,百姓既知仓廪实,便不敢冒险搏命。如今也是难得一见能猎杀群鹿的好手了,从他们一进城门,路人便传遍了。 他们倒没料此番会引起全城轰动,市集上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徐泽心中暗喜,做买卖,不怕人多,就怕无人问津。 终于有人开口问,“你等猎来的鹿想怎么出手?价钱几何?” 四人对看一眼,凑到一起商议如何定价,徐泽低声道:“今日人多,定能博个高价,不如待价而沽。” 另外三人于买卖上的事儿没半点头绪,便径直让徐泽全权负责此事,不必再找他们打商量了,徐泽也只好应付了下来。 他转身登上车辕,站在高处,喊道:“诸位,我们哥几个猎得活鹿八头,有一公四母,公鹿起价十八两,母鹿起价十五两,幼鹿三头,起价十两,先到先买,价高者得。” 人群中顿时如炸开了锅,纷纷嚷嚷了起来,有人直言太贵,有人连忙打发小厮去问自家老爷,也有人和朋友论起这鹿是何品种来……林林种种,分外嘈杂。 徐泽气定神闲的坐在架子车上,张卫初听这价格时也是倒吸了一口气,他家一年的收成结余下来,也不过只能攒四五两银子,今日若是能卖出去,可真是发了财了。 不多时,一个头戴乌纱冠的掌事率先出价,“我要公母一对鹿,共计三十三两银。” “您算得没错,若是无人加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两头鹿就归您了。”徐泽笑着将他迎上前来。 这时,有一青衣小厮跑了过来,“且慢,我家主人说,让小郎君将这些鹿都送到府上去,我家主人全要了。” 那掌事“欸”了一声,不满道:“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位老爷?这么多头鹿竟全吞了去,真是好大的口气……” “就是!”人群中有人为他叫屈。 那青衣小厮朝那管事作了个礼,“得罪了,我家主人姓付,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付家少东家,付宽。” 那管事听了未置一词,拂袖走了。 徐泽纳罕地想,他倒不记得城内有这么一号人物,想必也是这些年长大成人的纨绔,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仍尽力吆喝,“还有没有人出价?” 这回倒静悄悄的没人出声,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一些,那青衣小厮复又重复了一遍,请他们把鹿送到府上去。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主意。 徐泽敛了神色,“那就跟他去看看,这姓付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第49章 行至康平巷,可见一座占地十来亩的院落,青瓦檐下,一溜儿的白墙望不到头。 那青衣小厮引着他们往角门上去,又命他们把车架停下,等了片刻便有两个健奴出来搬货,那小厮便让他们跟他去前厅议价。 徐泽认得这院子,他曾听那老东西提起过,这院子是早些年致仕的闻学士亲手打造的,其中花木鸟兽都是一等一的奇物。那闻学士去世之后这院子便一直空置着,竟不知何时被这付家人买了下来? 徐泽进了院子抬头一望,门厅上一对琉璃脊兽被阳光映得金光璀璨,他不由得眯起了眼,暗自思忖着,想来这付家不是权贵便是豪商了。 过了三道门,才到那青衣小厮所说的前厅,小厮进去通禀后又道主人此时有事在议,四人便立在门前等。 阶前有一丛美人蕉长势极好,蘖生的叶儿肥厚碧绿,足有人高。张卫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与自己的身量比划了一番。 不多时,有一个头戴金冠的绯衣公子笑着迎了出来,他身形高大步履如风,行动间环佩叮当,金玉相击,但看他相貌实在平平,只一双眼睛格外狭长。 “诸位便是那生擒活鹿的义士?” 乌仁沉默,张卫羞赧,张卫他大哥呆愣,徐泽见他们毫无反应,只好又充当了这话事人。 这才上前答道:“我们都是乡里打猎混口饭吃的粗人,当不得什么义士。你既让你家中奴仆抬走了我们猎的鹿,便也早些将银子给了,我们也好家去。” “骢儿,取二百两银票来。”付宽往里间唤了一声,又勾唇一笑,摇着扇子行至徐泽身前将他通身打量了一番,“你倒有几分胆魄。鄙人姓付,单字一个宽,乃是付家商行的少东家,不知义士名讳?” “双人徐,山川水泽的泽。” 徐泽踌躇了片刻,又道:“付少东家,这八头鹿是昨夜我们才捕的,个个骠肥体壮,你这二百两绝对物超所值。但你能直接给我们银子么,银庄在城西,我们跑过去换银票实在麻烦。” 付宽仰头大笑了两声,合起扇子,一双眼睛笑成了一条窄缝,“你这厮说话当真有趣,凭我的身份,还没人敢在我面前说麻烦二字。” 他用扇子点了下那捧来银票的仆从,“骢儿,去换银铤来。” 徐泽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嗤笑,凭你的身份?小爷管你是什么身份,金冠一戴,狗皮一披,内里指不定是什么污糟东西…… 徐泽面上不显,只干巴巴的吐出“多谢”二字。 付宽又拉着他问了些捕鹿相关的事儿,看起来颇感兴趣,还叫他们今后得了什么稀罕猎物,可直接送到府上来。 付宽让仆从把装银子的包袱交给徐泽,便摇着扇子走了。 众人走出付宅,到角门上取回骡车便驾着车往回赶。到了城墙根下,有几个卖吃食的摊子,徐泽让乌仁停下车等他一会儿。 这摊子卖的是桂花米糕,灶上高高一摞蒸笼正冒着热气,徐泽让那店家拣了两块包上,又问,“店家,你可听说过付家商行?” 那大婶取下一格蒸屉,隔着热腾腾的白气瞟了他一眼,“你不是本地人吧?如今这三江县可以说半座城都是他们付家的,凭你随便找间铺子去问,打的也是他们付家的商号。听说啊,他们付家上头有人在京中做官儿呢……” 听那店家说完,他便了然了。 徐泽付了十文钱取了油纸包,便跳上车辕坐下,与乌仁边吃边转述起那付宽的来历来。 两辆骡车出了三江县城便一路往东,过了卢山镇,徐泽想着他们都是小东村的,自己得独自一人回村,到了村子里人多眼杂的,便让他们停靠在路边,将银子分了。 他与乌仁一人分得五十两,剩下的张家人回去怎么分他就管不着了。 乌仁把他捎到山塘村村口,便调了个头赶着骡车往回走。徐泽才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便有不少闲汉婆子围了上来。 第55章 甘婆子素来是个爱说闲话的,手里少不了一把瓜子,她把瓜子往兜里一揣,倚老卖老了起来,“哟,徐二,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你,你上山抓鹿怎么不喊我们村里的人,这不是白让那些小东村的人得了便宜么……” “就是,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另有一个婆子为她助势。 “徐二你们这趟卖了不少钱吧,给大家伙都讲一讲……” “都说你徐二是个混不吝,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能耐,可惜呐!老汉我竟看走了眼,不该在你大嫂寻摸亲事的时候给拒了。”那老头吧嗒一声抽了一口旱烟。 徐泽停了步子,冷笑着说:“都说好狗不挡道,你们各位究竟是什么品种?在这儿拦着路狂吠?” 那老头啐了一口,骂道:“我呸!你这小畜牲当真没半点家教,怎么说话的?啊?” “谁再拦我,明日我就上他家去,打着锣,敲着鼓,保管叫他夜半三更都睡不着觉。”徐泽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此话一出,众人哪里还敢出手拦他,只有那甘婆子还没解气,觍着一张老脸骂得正欢,总是翻来覆去说些狗屁倒灶的话。 徐泽掏了掏耳朵,语重心长的同她讲,“你这婆子,年纪这般大了就积点口德吧,别等到咽了气了发配到拔舌地狱去,油锅烹,猛火煎,永世不得超生,最后进不了轮回当了畜牲。” 这话,他是专掏他们心窝子讲的,别看乡里的老人不怎么去庙里拜菩萨,也是出门看黄历,出事问佛祖的。 那甘婆子听了气出升天,看他时眼里跟淬了毒似的,嘴里更不肯饶他,什么脏话烂话都蹦了出来。 “你看,我好心劝你你又不听,狗急跳墙了不是?”徐泽笑嘻嘻的说。 陶枝这会儿找他都找疯了,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他,便拉起他的手就跑。 “跑什么,我都要吵赢了!”徐泽只得跟上她的步子跑了起来。 陶枝没听清他的嘀咕,耳边只有风声,又回头朝他喊了一句,“你别惹事了,跟我回家。” 等两人跑到了院子里,徐泽这才知道,他们走后有不少人还特地上门来打听。她方长也是听到别人说他回村和人骂起仗来了,才跑了出去寻他。她只怕他性子急,若是和上回一样一时冲动,把人打伤了可不好。 徐泽回身把门闩紧,“那些人都可恶得很,咱们不理他们。” 陶枝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轻飘飘的给他递了个白眼,一分嗔,两分怒。 徐泽朝她讨好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铤来放到她手中,“五十两的银元宝,你拿着。” 陶枝也是头一回见一块这么大的银子,这银铤被铸成圆嘟嘟的元宝样式,闪着崭新的银白色,简直让她眼睛都看直了。 “五十两?这些鹿竟这么值钱……”陶枝有些瞠目结舌。 “也是遇到一个冤大头了,他们有钱人专爱这些稀罕物,八头鹿给了我们二百两。不过,我猜他是买了要往京城里送礼去,若是到了京城,这些鹿可不止这点银子,也不算宰他了。” 陶枝听罢抿唇一笑,“灶上温着热水呢,你折腾两天了,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去,醒来了要是饿了喊我给你做饭。” 徐泽凑过去在她腮边吧唧一声亲了一口,美滋滋的说:“还是我媳妇儿对我好。” “大白天的,你羞不羞啊?”陶枝反正是羞得不行,红着一张脸便撵着他想揍他。 可他长手长脚的,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直往灶房跑,脸上还笑得开怀,拿话激她,“怎么白天不行,晚上行吗?” “徐二!” 陶枝也是气得牙痒痒,跟着追了过去。 “我打热水呢,你别烫着了,等我洗完了,你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去我房里打都成。”徐泽看她时目光露出一丝狡黠,那点歪心思,陶枝都不用猜。 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又理了理袖子往外走,“你洗你的,我打你做甚,我把银子放到房里去。” 这回徐泽一觉睡了两个时辰,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陶枝正准备躺下休息。 陶枝听到外面叮铃哐当的,便穿好衣裳起来,端着油灯去看,徐泽正披着衣裳端了两碗热汤饼进堂屋来。 他把两碗汤饼放到堂屋的桌子上,招呼陶枝过来,“我煮多了,正想喊你吃点呢。” “我吃过晚饭了,锅里还给你留了菜,你没瞧见?”陶枝走过去,把油灯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把菜搁到汤里了,都做好了,你少吃两口吧。”徐泽给她递筷子。 陶枝只好坐下陪他吃点,徐泽呼噜噜的干完一大碗,擦了嘴说,“我想起昨日我们找到鹿群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野菊花,还挺好看的,哪天带你去看看。” “嗯。”陶枝夹了一根饼丝,细嚼慢咽。 “你不知道,那天我们还看见了一头大黑熊,足有人高,一巴掌下去树都要拍断了,还好他没看上我们,只想掏树上的蜂窝吃蜜。”徐泽睡了一觉起来,好似格外健谈。 陶枝停箸看他,“你们没伤着?” “没有,趁那熊瞎子专心掏蜂窝跑掉了。” “你一说,我倒想起我们去埠田村赶集的时候,有人卖蜂蜜,二两银子一罐,我那时还嫌贵,若是知道人家是从熊瞎子手里抢来的,便也不算贵了。”陶枝喝了一口汤,放下筷子。 “你没见过有一种养蜂人,专门养蜂酿蜜,犯不上去抢熊瞎子的口粮。你若是想吃这个,下回我进山顺路给你瞧瞧有没有野生的蜂蜜。” 他见陶枝不吃了,便把那碗端了过来,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 陶枝瞬间惊得要说什么都忘了,嗫喏道:“这碗我吃过了……” 徐泽抬头朝她一笑,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没事,亲都亲了,不在乎这个。” 第50章 到了霜降这日,陶枝起了个大早,拍门叫徐泽起来摘柿子,一夜风霜紧,枝头的柿子更红了,活像一盏盏新糊的灯笼。 她推着打着哈欠的徐泽往后院去,给他取了剪刀和箩筐,便回堂屋从捂柿饼的竹筐里拣了十几块包好,让他一并送去娘家。 徐泽睡意沉沉地摘了两筐柿子,顶着风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便清醒了,陶枝也正好做好了早饭。 徐泽端起白米粥喝上一口,搓了搓发凉的脸,“今日开始有些冷了,在村子里跑了一圈露水大得很。” 陶枝垂眸往他鞋上瞟了一眼,赭青的鞋面子已经被露水浸得发黑,还沾着些泥点子和草渣,“吃完饭赶紧换了去,别凉着了。 徐泽夹了一筷子腌黄瓜,就着肉沫烹豆腐快速的喝完了一碗粥。 他把碗筷丢进温着热水的锅里,往灶膛里泼了一瓢水,坐回去同她笑着说:“等日头出来把露水晒干了,我还得进山一趟,看能不能弄些好皮子。” “冬日里毛皮价贵,若是能猎到好的,也能再赚上一笔。”陶枝笑眯眯的回望着他。 徐泽啧啧两声,眉目间却含着笑,“你真是掉钱眼里了,上回那个大银铤还不够咱们用的啊?” “那元宝多漂亮,我才舍不得花。”陶枝哼了一声,起身收拾碗筷,“那我再给你烙一锅饼吧,你带着晌午吃。” “不用麻烦了,我还得去小东村叫上大仁哥他们一起,晌午饭有人管的,你一早不是说菜地要锄草么,你去忙你的吧,我去取上我那一身家伙就直接走了。”徐泽说完便起身往出走。 陶枝跟着包了几块柿饼送到他房里去,“上回张卫还说要吃呢,你带上几块。” 徐泽提着箭袋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不满道:“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他家里那么多人都仰仗他打猎贴补家用,自是不会少他一口吃的。给他吃,还不如给我……” 说罢徐泽一把抢过来,塞在自己怀里。 陶枝一时梗住,这人,她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有时看起来稳重又机敏,有时又没半点头脑,幼稚得很。 “我哪儿是关心他,算了,不管你了,我去锄草。”陶枝从堂屋取了一顶草帽戴上,径直往后院菜地去。 徐泽走的时候还特地绕到后院来和她打了声招呼,陶枝忙着锄草,只应了一声“好”连头也没回。 菜地里的草才三五日的功夫没打理,便长得有一指长了,她把两垄地的草锄完又从灶下拨了一簸箕草木灰撒上。 这一畦晚菘正到了包心的时候,她抽了些引火用的稻草来,拧成草绳,给菘菜打好捆,往后便不怕菜叶长散了。那一亩萝卜也是边吃边长,茂密的叶子下有好长一截萝卜冒出了土,瞧着白生生的,有手腕粗。 陶枝打了些萝卜叶,拿到灶房里切碎了混上谷糠喂给鸡吃,再添上水。 家中再无旁的事,她便出了门,去自家那二十亩地里看紫云英发芽了没,绿肥若养得好,于明年春上播的大豆也有益处。 如此跑了一上午,她吃过午饭又歇了一觉,这一觉她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后半晌醒来了头还有些发懵。 第56章 她也是闲不下来,把家中大大小小的箩筐搬出来洗洗晒晒,又看到灶房里先前买的一坛子酸萝卜没剩多少了,就想着再往酸菜坛子里添上一些泡上,便去地里拔了些。 在井边打水把萝卜洗干净,再横竖各一刀切成四条,稍微抹上点盐杀杀水。趁萝卜腌制的功夫,陶枝去屋子里找了根粗麻绳出来,一头绑在柿子树上,一头绑在屋后的椽子上。她把萝卜缨子和萝卜条晾上去,直等水汽晾干,就能装坛了。 陶枝干完活儿,回了卧房闲着无事翻出几块徐泽给的兔毛皮子来。 她想着快立冬了,缝两条兔毛围脖冬日戴着正好,便拿着针线筐子坐在窗下,趁着天光,一针一线的消磨时间。 天边日渐西垂,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男人隐隐呼痛的声音,从院子的围墙外头传了进来。 陶枝手上一顿,针尖猛然从兔毛皮子里穿了过来,指尖刺痛,瞬间便冒出了一颗豆大的血珠,她胡乱用帕子擦了擦,便起身往外头去。 乌仁和张卫架着带着一脸擦伤的徐泽进了门,他一身衣裳都乱糟糟的,好似在草里打过滚,露出的一截手臂也带着些许伤痕。 陶枝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心惊肉跳,忙飞奔上前焦急的问:“怎么弄成这样?” 徐泽痛得说不出话,双目紧闭,额头上也不停的冒着冷汗。 张卫自是一脸愤慨,气冲冲的说:“都是那董根生那厮干的好事,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好生歹毒,竟把徐二哥害成这样!” “弟妹,让我们先把他扶进去,你再问话吧。”乌仁说。 陶枝反应过来,立马领着他们往里间走。 徐泽被他俩搀着躺倒在榻上,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痛说,“我这腿怕是撞折了,大仁哥,烦你去镇上给我请个会接骨的大夫来。” 陶枝给他递了二两银子,把乌仁送出门去,又折返过来,蹲在徐泽的床榻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汗问他要不要喝水。 见他点头,陶枝便出去给他俩都倒了一碗茶,扶着徐泽喝了半碗。 张卫一脸气得都快哭了的模样,红着眼抽抽噎噎地说,“都怨我,一开始不该让他跟着来的。” “究竟发生了何事?”陶枝实在费解。 “今日徐二哥来寻我们,正好董根生在我家门前和我堂叔唠嗑,他一听我们要上山,便说什么都要跟着。腿长在他身上,我们也没法拦他不是,便一行四人往山里去了。”说到这儿,张卫抹了一把眼泪。 “他到底是存了下黑手的歹毒念头,路上一直叨叨着上回猎鹿没带上他的事,我们都没搭理他。后来,我们登上一处山坡,他见我一个人落在后头,便想要对我下手。好在徐二哥看见了,两人顿时就扭打到了一起,谁知这人这般心狠手辣,竟下死手把徐二哥往山下推了下去。我和大仁哥吓得连忙往山坡下跑,还好那坡不太陡,没出人命,徐二哥这腿应该就是那时撞折了……” 张卫说起来满脸的后悔,“当时我们就应该立刻把将他绑起来,不该让他趁机跑了。” 陶枝听了也是一肚子的火,这人她也见过,本不是什么好东西,眼皮子浅,又一副小人行径。旁人凭自己本事挣的银子,与他有什么相干?竟还动起了害人性命的心思来。 不管怎么说,这人也是个蠢笨如猪的,既眼红他们挣到了银子又没带上他,也该暗地再寻机会一起捕猎才是,怎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动起手来。 张卫握紧拳头一脸的气愤,“他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我定要将这事儿上告给我们村的里正,他若是敢回来,便要他杀人偿命。” “是该给他点教训,这么大的事儿,就是上衙门告他都使得。”陶枝心中也是忿忿不平。 徐泽躺在榻上苦捱着,脸上都痛得一阵阵发白,陶枝用帕子给他擦完汗,又忍不住往院子外头跑,看乌仁带大夫来没有。 在她跑了八回之后,乌仁终于赶着一辆骡车把人接来了。 那大夫提着药箱,一下车就问:“伤者在哪儿?” 陶枝便引着他往房里去,大夫上手摸了一下徐泽的伤腿,侧身对陶枝说:“劳烦你给老夫打盆热水来。” 陶枝急急忙忙的去灶房生火烧水,热气往脸上一熏,她忍不住对着灶膛掉起了眼泪。 她吸着鼻子边哭边骂,“这徐二,真是的,只要人不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就能出事,害得人跟着也担惊受怕的。也不知道他命里冲了什么煞,三番五次的险些丢了命,到了正月真该到灵山上拜一拜才好……” “嫂子,水好了没?”是张卫在堂屋门口喊。 “来了!” 陶枝抬手用袖子抹干净眼泪,便起身打水。 她端水回到卧房,大夫正让乌仁他们两个帮着把徐泽的衣裳脱了,此刻他被扒得只剩一条亵裤了。 陶枝甫一进门,徐泽顿感紧张,搭在张卫肩上的手突然死死的钳住张卫的肩膀。 张卫痛得“嗷”的叫了一嗓子,还龇着牙满脸歉疚的看着徐泽,“徐二哥,我是不是哪里把你弄疼了?” 徐泽五感交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那大夫往他腿上一按,他便顾不得陶枝的目光了,痛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注意力也在此刻全然溃散,只有痛感支配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你这个伤不算严重,复位时忍着点,等会敷上药给你上完夹板就行了。”大夫说着话手底下一直没停。 陶枝站在一旁关切的望着,他的小腿看着又肿又胀,那大夫的手就按在那一大块的青紫色中间,摸索到了断裂的骨头,用力一推。 短短一瞬,痛得徐泽目眦欲裂,脸色煞白。 他的喉咙里止不住的发出一声颤抖的呜咽,随之急剧的喘着气,双目深闭,裸露的脊背上冷汗涔涔,将散落的头发也打湿了,一绺绺地黏在了皮肤上。 陶枝也看得揪心,不由得绞紧了衣角,气都不敢出。 “热水拿过来。” 那大夫挽起袖子,从药箱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拧干了把伤处擦拭干净,再敷上一帖敷料,垫上一层棉制的衬垫,用夹板绑好。 徐泽身上还有的其他细小的外伤,大夫也一并处理好上了药,最后替他盖上被子。 大夫叮嘱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一定得静养,多躺着让骨头长好。今夜里若是起了高热,便用温水擦拭降温,伤口若非渗液,不用动他,一个月后再来镇上寻我换药。” 陶枝连连答了声是,又付了诊金,将大夫送出门去。乌仁还需驾着骡车送大夫回去,便一同出门了,张卫见徐泽睡下了心也安了,就跟着他们一同走了,只说过两天再来看他。 陶枝回到床榻前坐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没过两天安生日子,今日又出了意外,怎能叫她不担心受怕。好在此时没有外人,她便将心中的忧虑直白的挂到了脸上,锁在了紧紧皱起的眉头中。 徐泽气若游丝的嘤咛一声,口中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陶枝心口兀地一酸,眼中激出些热泪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他好似感知到了她的存在,便也逐渐睡得安稳了。 这一夜,希望他能熬过去。 第51章 傍晚时,徐泽醒过来一次,陶枝扶他起来吃了碗肉粥又躺下了。 到了夜里,陶枝仍守在他床榻边坐着。夜愈深愈冷,她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取了件衣裳披上,伏在床边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 一点油灯轻晃,映得满室寂寥。 终不抵困意袭来,便伏在床沿边上睡着了。 “醒醒……” 徐泽握着她的肩膀试图摇醒她。 他方才一醒来就看见她枕着手臂睡在他旁边,乌黑的头发松松散散的拢着,眉头微蹙,眼下透出一丝青黑。他见她身上披的衣裳滑下来了,想伸手给她拉上去,谁知手指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手腕,竟凉得惊人。 “醒醒,别睡着凉了。” 陶枝睡眼惺忪的支起身子,打了个哈欠,问:“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要喝水?” “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的,你身上凉得很,这样睡下去迟早要得风寒。要不你回房睡吧,或者我腾点地方给你,你加一床被子睡上来?”徐泽用手肘半撑起来,拉住她的手腕用自己手掌心暖着。 陶枝俯身用另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起热,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说:“你不用操心我,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让自己着凉了不成?” 说罢,陶枝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陶枝:…… 徐泽都被她逗笑了,啧了一声,调侃她,“你看,非要和我狡辩,这回现原形了吧,你别磨蹭了快些上来睡。” 陶枝揉了揉鼻子,暗想着上回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也没什么可怕的,便去自己卧房抱了床被子过来放在床榻上。 徐泽作势要往里挪一点,陶枝忙按住他,“你别动了,我躺这儿就行。” 第57章 “那才多大点儿地方,要不你睡到里边来,我怕我睡熟了踢到你……我这儿还有一条腿能动弹呢。”徐泽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嬉皮笑脸的,还挑衅似的晃了晃另一条腿。 陶枝将他的两条腿都按住,被他惹得又恼火又想笑,故意恶狠狠的说;“就该把你两条腿都弄折了,看你还怎么折腾。” “嘶……最毒妇人心!”徐泽鼻子一皱,斜眼看她,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来。 “那又如何?你还敢编排我,莫非你不知道,你如今只能任我摆布了,我劝你还是听话点的好,否则……” 她又打了个哈欠。 “否则怎样?”徐泽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不怎么样,你且试试。”陶枝爬到里侧拉上被子躺下,又往里挪了些,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欸,你怎么突然就睡了?”徐泽伸手去扯她。 陶枝拂开他的手,将身子转过去躺平,还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说:“别动手动脚的,都什么时辰了,我都困死了。” 徐泽听着她逐渐慵懒下来的尾音,心下便软得一塌糊涂,“好,你睡吧,我不动你。” “这还差不多。” 陶枝合上眼,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起来。 虽然隔着被子,徐泽仍能如此强烈的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的呼吸,她头发从枕头上滑下来,带来一丝冰凉清幽的香气。 他忍不住侧过脸去看她,许是因为暖和起来了,她蜜色的脸颊上终于漾出一丝红晕,灯火轻晃,将她睫毛下的阴影也摇散了,他从这个角度看,她的鼻头微翘,尤为小巧,再往下…… 徐泽回过头看着帐顶,脑中都是与她唇齿纠缠的一幕幕,血气上涌,他闭目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将思绪放空,好让自己别再想这些。 可她就躺在自己身边,属于她的气息缠绕着他,他怎么忍得住。 徐泽睁开眼,贪恋地看着她的睡颜,把手伸进被子里抓住她的手。 他触摸到她的手指纤细的骨骼,掌心结着的薄茧,肌肤相触时给他带来的一丝暖意,从指尖涌进全身的血液里。 他将她的手拢住,又握紧,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油灯如豆,窗外的月在天空中又换了方位,他看了半宿,才闭眼睡去。 次日一早,陶枝醒来,发现自己的手仍被他握着,只好红着脸小心的把手抽出来。 她起身后先去西卧房换了一身衣裳,又打水梳洗,把早饭做好了端到房里来,才叫醒他。 徐泽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中都带着迷蒙的水汽,他抓着头发问:“你几时起的,我竟不知道……” “有一阵子了,你坐好,我给你身后垫两个枕头。”陶枝扶着他的腰,利落地把枕头塞进去,又取了打湿的帕子来让他擦擦脸。 趁着他漱口的功夫,陶枝把一早做好的酸菜肉片疙瘩汤端了过去,嘱咐道:“你吃完把碗筷搁在床边的凳子上,我等会再过来收拾。” 徐泽接过,便看她步履匆匆的走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汤,汤底醇厚,味道鲜香酸爽,将他脑中残留的几分困倦都一扫而光。 他忽地觉得,如今摔折了腿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吃罢早饭,陶枝把碗筷拿过去洗了,又把他俩的衣裳洗了晒上。 昨天一时慌乱,没顾及后院晾着的萝卜,夜里又被露水打湿,便不好再放进酸菜坛子里,她想着再多晒几天,晒成菜脯留着以后吃也行。 又另外拔了两个大萝卜,削皮切片,晾在簸箕里,那坛子不大,泡两根萝卜进去刚刚好。 陶枝不在房内,徐泽一个人躺着无聊,把被面上绣的花数了一遍又一遍,陶枝才终于进来看他。 她见徐泽苦着一张脸,走近问他,“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你在外头,我躺在卧房里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臊眉耷眼的,言语间还有几分可怜。 陶枝忍笑,反问他,“那怎么办?总不能把家里一摊子事儿撂下,干坐在这儿陪你说话吧?” 徐泽沉默了。 这才第一日,大夫说这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日子他还要过一百日,这样下去他不得闲得发疯? 他有些为自己一早的想法,感到后悔。 陶枝见他不说话,也不再打趣他,坐在他床边说:“我正想着等会去一趟镇上,托谢大哥给你做一个躺椅和一副拐杖。躺椅就放在屋檐下,太阳好的时候,你就去自己去院子躺着晒一晒。若是有什么事,我不在家,你也能自己拄着拐杖走动。” “还是我媳妇儿疼我!”徐泽喜不自胜的抓住她的手,朝她的手心亲了一口。 她只觉手心一阵酥麻,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攥紧了放在膝上。 抬眼看去,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就那样湿漉漉的望着她,眼底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她有些耳热地想,男色误人呐。 “那,我这儿就出发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来。”陶枝连忙起身。 “你去笔墨铺子给我买两本杂书吧,你与店家说,挑两本讲古今英雄人物的就成,旁的……还有去杂货店问问有没有篆刻的小刀,要能削得动骨头的。对了,还有上香满楼打包一份煎白肠,再要两罐子茱萸酱,糕饼铺子的豌豆黄……” 陶枝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今天就先买这些,你再说下去,我怀疑你会让我把整条街都给你搬回来……” 徐泽心情极好,掀起唇角,“那都依你,就买这些。” 陶枝一时促狭,出门后拐到后堂给他端了一盆栗子过去,“你闲着也是闲着,把这些栗子剥了吧,正好我买只鸡回来,给你炖个板栗炖鸡补一补。” 徐泽立刻闭上眼,懒懒的说:“那个……突然有些困了,你放那儿,我睡醒了再剥。” 陶枝知道他是装睡,摇着头抿嘴一笑,把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就走了。 她回卧房取银子,钱匣子里只剩下几个铜板和一个豁了口的银元宝,上回请大夫上门来诊病,已是花了二两请他上门看诊,后来又付了五两的诊费。 她倒是想节省点,但人家躺在榻上也实在可怜,更何况这银子也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有她强留着不给他花的道理。 该花就花,没了再挣就是了。 陶枝拿剪子铰下来一块银子和铜板一起装到钱袋里,重新编了头发,戴上头巾,这才推了门出了院子往镇上走。 她在村道上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卢山镇。 她先去了谢印山家中,开门的是他老娘,一问才知今日他挑着担子出门游巷子去了,并不在家。 他老娘请她进来喝茶,陶枝摆了摆手道:“我就不进去坐了,与您说也是一样的。我夫君近日摔折了腿,我特地过来找谢大哥给他打一双拐杖,再打一只轻便的躺椅,这是定钱,您收好。” 他老娘把银子接过去,唏嘘了一番,“怎地年纪轻轻就把腿弄折了,严不严重?往后还能下床走路吗?” “大夫说他这是轻的,骨头接上休养好了便能恢复自如。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去街上采买些东西,家中也有人等着,就不多聊了,等谢大哥回来了,您一定记得和他讲。”陶枝说完便要走。 “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让我儿子早些给你做好了送过去。”他老娘跟着陶枝往外走,作势要送她出去。 “您腿脚也不方便,回吧,我这就走了。” “欸,那你慢点。” 陶枝脱身之后,便出了巷子往正街上去。 她先去了笔墨铺子买了书,又去糕饼铺子买了点心,往菜市去的时候,正巧从潘姑父家的油铺门前经过。 她姑父正在柜台前招揽生意,一抬头看见是她,便急急忙忙追了出来,将她拦在了道上,“哎哟,我说怎么远远瞧着像我小舅子家的大丫头,一过来还真没认错,你这孩子也真是,怎么到了镇上也不来姑父家里坐坐?” 陶枝有些勉强的朝他一笑,唤了一声“潘姑父”。 潘姑父搓着手一脸喜气盈盈的引她往油铺走,“你难得登一趟门,去后头和你姑说说话,她可惦记你呢,前几日还和我说想回家看看你来着,可巧你今日来了。” 陶枝也半推半就的随他进了油铺。 这铺子前店后宅,从柜台后面的穿堂走过去,就到了他们一家居住的小院。 天井下,她大堂嫂正在井边捶洗被褥,二堂嫂和陶大姑坐堂屋门口低头捡着筛子里的坏豆子,地上还蹲着一个两岁大的娃娃在玩树叶。 “大姑,两位嫂子。”陶枝走过去向她们问好。 陶大姑脸上又惊又喜,拍了拍身上的灰迎了上来,“大丫,你怎么来了?” 第52章 陶枝将手中那包糕饼递了过去,笑着说:“正巧来了镇上,来看看您。” “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陶大姑不好意思的接过油纸包,又把挡在门口的竹筛子挪开,面上浮起一抹热切的笑意,“大丫,快进屋来坐。” 第58章 “红英,愣着干啥,还不去倒茶来。”潘姑父不满地对着二堂嫂斥了一句。 陶枝脚步一顿,心中突然踏实了一点,没错,他还是那个潘姑父。 自从她对这个姑父有印象起,就晓得他一个好面子又势利的人,她也听爹娘谈起过大姑的处境,潘姑父在家里对女人们呼来喝去,爱摆那一家之主的谱儿,遇事却没一点担待,之前乱投生意亏了,还打发她两个堂哥出门做工还债,自己却守着铺子躲清闲。 她只疑惑,潘姑父从来瞧不上他们陶家的人,甚至无事也不许大姑回娘家,今日怎么突然对她这般热络? 陶枝被安排坐在堂屋中间的圈椅上,桌子上摆了一碟瓜子,几块麻糖,陶大姑他们一家子人围坐过来陪客,连大堂哥两岁大的儿子都被她大姑抱在怀里坐着。 小孩子不满被大人禁锢在怀里,涨红着脸像一只泥鳅一样左扭乱扭,扯着嗓子喊:“不要,不要抱,佑安要出去玩。” 陶大姑抱着哄了哄,仍不见效,便拿了一块麻糖塞在他手里,“听话啊,你姑姑难得过来,你别闹人。” “娘,我来抱着吧。”大堂嫂把儿子接了过去打横抱坐在腿上。 潘佑安安安静静地舔着麻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陶枝。 陶枝面上有些窘迫,强撑出一个笑脸来,“嫂子,佑安看着又长高了。” “是长高了不少,他随你堂哥,以后矮不了。”说起自家男人和孩子,大堂嫂脸上也挂起了笑。 堂屋内的气氛终于融洽了起来,在陶枝和两位嫂子都寒暄了一番后,潘姑父咳了一声,问她:“怎地你一个人到镇上来了,我侄女婿呢?他又进山里打猎去了?” 陶枝思忖了片刻,含糊道:“是啊,我来镇上菜市买点菜。” “哦,对了,上回他们捕了那么多鹿,镇上都传开了,都夸他们有本事着呢,也不知那些鹿卖了多少钱?” “他们人多,分到他手上也就十几两。”陶枝干巴巴的笑了一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潘姑父眼前一亮,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住,“我就说嘛!肯定能值不少钱!” 他油铺一个月的进账,刨去成本和损耗也才二两,这徐二进山打一次猎就几乎赚了他半年的利润,他哪能不心动。 潘姑父脸上的笑意得更盛,“下回,你领上侄女婿一起来咱家里坐坐,你二哥他啊也是一心想学门手艺,我看打猎就不错,正好让侄女婿看看你二哥是不是个好苗子。再说了,都是自家人,到了山里他们兄弟俩还能帮衬着,怎么也比外人好。” 陶枝听出他的意思来了,把茶碗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姑父,方才也是怕你们担心才没说,徐二他前几天在山上摔折了腿……” 众人皆愣了一瞬,她明显能看见二堂嫂的脸色都变了,陶大姑忧心忡忡,“大丫,这是怎么一回事?侄女婿他伤得严不严重,可找大夫看过?” “看了,昨日才请了大夫去瞧的,还好之前手里存了点余钱,不然诊费都出不起,大夫出诊加上敷药上夹板足足花了七两银子,后面还要买药,唉……好在大夫说他休养好了还能走路,就是这半年估计都不能进山了。” 陶枝真情实感的心疼银子,也确实心疼他昨日疼了一天,眼角还真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唉,家家日子都难过……幸好没把命丢在山里,你宽宽心,往后都会好的。”陶大姑拍了拍她的肩膀。 潘姑父起初觉得这就是她的托辞,但看她眼睛都哭红了,便就信了八分。 他只可惜,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轮不到他们潘家? 潘姑父脸上那对杂乱的眉毛被拧成一团,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叹了口气骂道:“这贼老天!” 也不知是替徐泽骂,还是替自已骂。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也快到做晌午饭的时辰了,陶大姑留她吃了饭再走,陶枝只推说徐泽一个人躺在家里不便久留,买了东西得赶紧回去。 陶大姑就没再留她了,走的时候还给她打了一壶豆油提上。 陶枝出了潘家油铺,便往菜市去,要了一只鸡,两只猪蹄,还有几块豆腐和豆干,她回到正街上将徐泽要的东西买齐,便往回赶。 一个人提这么些东西着实不轻松,还好她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一路咬着牙就走回来了。 到了家,她把手上东西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往卧房里瞄了一眼,徐泽睡着了,床边一地的栗子壳,盆子里还剩了一半没剥完。 陶枝取了剥好的板栗,捂嘴笑着退了出来,轻轻把门掩上。 她到了灶房,先洗了手把晒干水份的萝卜装进酸菜坛子里,再去菜地里拔了点小葱,薅了几片萝卜叶子丢进鸡圈里喂鸡。 今日吃板栗炖鸡,两只猪蹄就被她收进了碗柜里准备明后天再炖,她顺带从碗柜里取出来一把花椒,还有桂皮、香叶,和一大块生姜。 老母鸡斩块,葱切段,生姜切片,她便生火把饭煮上,另一口灶用来烧水把鸡肉先焯一遍。 热锅冷油,把焯好水的鸡肉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加上香料炒香,再滴上一些酱油翻炒均匀,从灶口的陶罐里舀上一瓢热水加进去炖煮。 陶枝等到饭熟了,便把板栗倒了进去,又撒了些盐巴,灶下的火被她烧得很旺,只等汤汁收干就能出锅了。 陶枝把饭菜用箩筐端到卧房去的时候,徐泽已经醒了,正试图下床来。 陶枝把手里的东西一放,忙跑过去拦住他,“大夫说了,让你躺着休息,你快些躺回去。” 徐泽一脸可怜样儿,“哎哟,躺得我背都疼了,噢,手也疼,那么大一盆栗子,你这个女人真是心狠……” 陶枝好笑,“背也疼手也疼,你腿不疼了?” “腿也疼……” 徐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朝桌子努努嘴,“那是你炖的栗子?闻着挺香的。” “用老母鸡炖的,你多吃点。”陶枝给他端了过来。 下半晌,陶枝拿了兔毛皮子过来缝,徐泽便躺在榻上看书,除了偶尔扶他去解手,两人都没出门。 到了夜里,两人躺在一张榻上,都有些睡不着。 陶枝装睡,但徐泽的眼神实在太炽热,她没忍住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徐泽大笑出声,“我就知道你没睡着,反正我俩都醒着,说说话吧……” “你想说什么……”陶枝侧躺过去面对着他。 徐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凉丝丝的,陶枝把脑袋往后缩了缩躲开他的手,还甩过去一个眼刀子。 徐泽眼神一黯,声音也变得委屈起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我对你的心也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能别那么抵触我,我只是想多亲近亲近你……” 陶枝很想安慰他,但是他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清白,她很难和他共情。 但是眼前的他,真的很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奶狗,那双湿润的桃花眼就那样眼巴巴的望着她。 男色误人,她有些认命地想。 陶枝把脑袋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好了吧?睡觉。” 徐泽错愕了一秒,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兴奋了起来。 他把头往她的脑袋边拱了拱,在她耳边黏黏糊糊的说,“没好,我还想……” 陶枝把他的嘴捂住,“不许想……” 徐泽满意地亲了亲她的手心,陶枝连忙把手拿开,眉头一蹙,把他的脑袋推到他自己的枕头上去。 两人静默的躺了一会儿,陶枝想到白天的事,便与他说了。 “还好你留了心眼,没照实和他们说,学什么艺,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徐泽哼哼了两句。 “嗯,我二嫂子听说你折了腿,估计后面也不肯再让我堂哥冒险了。”陶枝转念又想起他摔下山的事儿来,“也不知道这董根生躲到哪里去了,山里头藏着一个杀人犯,总让人怵得慌……” 徐泽算了算日子,“就这几天张卫他邻居家的黄狗也要生崽了,到时你去接狗崽子顺便问一问。最好是别让我抓住他,不然我得把他两条腿都打断,再丢到山里喂狼去。” “不送官府?”陶枝问。 “送官府大多也就判他蹲一个月大狱,再赔我些银子,再说他一穷二白的,哪有银子赔,牢里还管饭呢,岂不是便宜他了?”徐泽撇着嘴,忿忿不平。 陶枝叹了一口气,“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无妄之灾。” “他与我们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也是听了张卫他堂叔显摆,一时嫉恨,昏了头。若是我们都没有,尚且能混在一起玩,一旦旁人有了他没有的,他就心里不舒坦了。” 徐泽啧啧两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往后这样事还多着呢。” 陶枝一想也是,人心险恶,纵使老天爷给了你泼天的富贵,还得看你接不接得住。 第59章 她忽然觉得徐泽讨狗崽的决定无比正确。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家里养了狗看家护院也好过天天提心吊胆。 徐泽打了个哈欠,“不说这个晦气玩意儿了,睡吧。” 陶枝满腹心事的闭目想了很久,才渐渐睡去。 过了三日,张卫和乌仁倒是登了门。 徐泽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只见张卫抱着个箩筐,乌仁提着两只猪腿一条青鱼进了院子。 徐泽一脸苦相,“怎么又是猪蹄子?” 第53章 在徐泽连续吃了几天黄豆炖猪蹄之后,他对猪蹄有点儿生理上的抗拒。 乌仁走到廊下来,难得的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怎么?吃腻了?以形补形,你还得多吃点。” 徐泽闻言嫌弃的撇了下嘴,把脸扭开。 “徐二哥,老万家那只黄狗一窝生了七个,我挑了两个最机灵的给你送过来,你看这毛色多好看!”张卫笑吟吟地把装着狗崽子的箩筐放在他脚下。 徐泽低头看去,竹编的筐子里垫了稻草,两只狗崽子蜷缩着像一团团橘黄色的棉絮,一只睡得正香,一只刚好醒来,乌黑的眼珠子湿漉漉的,此刻也打量着来人。 徐泽出声逗了逗,捏着它的后颈皮把狗崽子拎了起来,小狗崽悬在空中吓得紧张的哈气,眼皮一眨,发出奶声奶气的呜咽声。 徐泽越看越爱,把狗崽放在膝盖上满意的呼噜起毛来。 陶枝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和他们打了声招呼,笑着说:“多谢你们来看他,还带这么些东西,一定留下吃了晌午饭再走。” 张卫乐呵呵的搓了搓手,“那定是要尝尝嫂子你的手艺的。” “你们先说说话,时辰差不多了,我这就生火煮饭去。”陶枝抬腿便往灶房去了。 这边张卫提了两把椅子出来,三人坐在廊下闲聊。 “昨天夜里抓到他了。”乌仁突然说。 “谁?” 张卫冷哼一声,“还能是谁,姓董的呗。他在山里躲了四五天,饿得受不了了回村子偷人家的馍馍吃,被抓了个正着。现在人被打得不成人样了,绑起来扣在里正家里,他老娘跪在外头求情,哭得哟,十里地外都能听见,我们过来也是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说法。” “一报还一报,你们找个机会把他腿打断了吧,和里正说,我这儿收他十两的赔偿费,往后就不计较了,留他一条狗命,给他娘留个念想。” 徐泽说罢,抬头看向院落上空暖黄色的太阳,树影绰绰之间散碎的光斑有些刺眼,他不由得将眼睛眯了起来。 过了这回,那人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趁他们闲聊的功夫,陶枝把青鱼煎好了,黄豆猪蹄汤用小火煨上,便张罗着让张卫他们帮忙把堂屋的桌子搬出来。 她想着外面也不热,徐泽腿上打着夹板不好挪来挪去,不如就坐在廊下吃。 饭菜端上桌,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徐泽看到那钵黄豆猪蹄汤叹了一口气,筷子都不想伸,陶枝见了,给他舀上满满一碗,轻飘飘的瞟了他一眼。 徐泽有苦难言,见张卫吃得不亦乐乎,忙把猪蹄舀给他,殷勤道:“你爱吃这个,来,多吃点……” “这怎么好意思!”张卫嘿笑一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 一顿饭结束,乌仁和张卫也一并告辞,陶枝特地包了些柿饼让他们带回去吃。 山中无他事,烟火岁月迟。 日子一晃,就到了立冬,天气也在一夜之间冷了起来,陶枝一早起来也翻出一件薄棉衣穿上。 到了冬闲月,田里的活儿都到了尾声,家家户户都开始为冬日里最寒冷的日子做准备,砍柴的,补衣的,备炭去城里卖钱的,修缮房屋的,村道上也多了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唠嗑的庄稼人。 小雪前后,天气一直不太明朗,整日阴沉沉的。 这天一早,北风一卷,外头零零星星下了点雪籽。徐泽才从榻上下来就冻得直吸气,非嚷着要生个火盆。 “这才冬月,哪里就那么冷了?”陶枝把拐杖递给他。 徐泽哆哆嗦嗦的接过去,不满道:“都下雪了,还不肯生火盆,陶东家,你过日子真是精打细算。” 陶枝不理他,自顾自地打开装衣裳的箱笼。 自从徐泽折了腿以后,他的生活起居,饮食作息,都得听她安排,他便给她起了个陶东家的名号。 他只叹道,自己和那酒楼里的长工似的,东家让他往东便不敢往西,东家让他吃稀的就不敢吃干的,没了自由不说,一日日被安排这样那样的活计,还没有月钱拿,实在是可怜。 陶枝起初还与他分辨,现在都听顺耳了,随他去了。 “你这是才下床才觉得格外冷些,活动一下就好了,我给你找一件厚些的棉衣穿上。”陶枝在他的箱笼里翻了半天,竟也只找到两件夹棉的袍子。 “你要是怕冷,就把这两件都穿上吧。”陶枝把衣裳堆到榻上。 “害,这会儿也没那么冷了,我穿一件就行。”徐泽嫌穿多了臃肿难看得很。 自从他屡次靠着美色哄骗陶枝与他亲热起,他便有些刻意的保持着身上的装束得体,日日把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 “那你先穿衣裳洗漱,我把鸡崽子挪到后院的棚子里去,弄好了咱们就出门。”说罢,陶枝推门往外走。 这鬼天气陶枝原也不想出门的,可到了给徐泽腿上换敷料的日子了,今日怎么也得往镇上去一趟。 一柱香后,两人都收拾妥当了,陶枝便锁了院门搀着徐泽往林里正家去借驴车。 因下着雪籽,北风又紧,林里正心疼自家驴子受冻便没吭声。 陶枝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搁在桌子上,笑着说:“林里正,今日上门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这银子就当是给您孙女买饴糖吃的。今日日头不好我俩也晓得,实在是我夫君的腿伤该换药了,必须得去一趟镇上。” 那林里正把拳头抵在嘴边咳了一声,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乡里乡亲的,你们遇到难事合该帮衬一把,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老大,去后院把驴牵出来套上车。”林里正朝着在院子劈柴的大儿子喊。 林里正一家子也算是热心快肠的,只是今冬冷得早,他们家的驴子忙了一年都没休养过。他家老二又看好了人家,半月前才纳了彩礼过去,家中多少有些银钱不趁手,这才红着脸收下陶枝的礼。 这些弯弯绕绕徐泽并不知情,只叹自家也该买个能架车的牲畜才好,每回借来借去,还要看别人脸色,好生麻烦。 徐泽戴着斗笠在前头赶车,陶枝撑着一把油纸伞,勉强能挡点风,还好两人才走到半路,雪就停了。 到了镇上,街面上都没几个人,他们一路无阻地赶着驴车到了医馆。 他们一进医馆,便有伙计迎了上来,那伙计只稍一打量,就晓得了他们的来意,径直将他们二人领到了内堂,将医馆唯一的那位疡医叫了过来。 “先脱了鞋躺到榻上去,让你娘子扶着点。”大夫把等会儿要用到的敷料等物一一拿了出来。 陶枝扶着徐泽躺到窗下的木榻上,上头只铺一层薄棉褥子,摸上去凉嗖嗖的。徐泽躺在上头,只觉得自个儿和案板上的肉一样,满心凄凉。 大夫将徐泽的裤腿挽起来,熟练的拆开夹板,将衬垫和敷料弃在一边。 他屈指一按,徐泽只觉得腿上一阵钝痛,像被凿子凿穿了似的,手指一抓忍不住抠紧了身下的褥子。 大夫将伤处擦洗,重新敷上药,“恢复得不错,再将养几个月便无碍了。” 陶枝谢过大夫便去柜台前付诊费,那山羊胡的老头认得她,他目光不善,讥诮地问,“这回姑娘你带够钱了吧?” 陶枝面上有些尴尬,取出半块银铤让他铰上二两上秤一称。 那老头“咦”了一声,心里嘀咕着,怎地此女家中可是发了笔横财?一出手便是二十多两的银馃子。 陶枝不等他问,将余下的银子装回钱袋里扶着徐泽就往出走。 徐泽好奇,“听这人的口气,好像认得你?我听他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的,你可是在这儿受了他的气?” 往事陶枝不想重提,世人多是嫌贫爱富,费她口舌不值当。 “也没什么。对了,去了衣料铺子给你买两件厚棉衣吧,到了腊月愈发冷了,就穿这夹棉的你定受不住。再扯上几尺棉布,给你做几双厚些的足袜。”陶枝把他扶上驴车,自己也坐了上来。 “那成,去一趟衣料铺子,你别光想着我啊,我看你身上的棉袄子也旧了,到了你给自己也看一身。”徐泽拉了下缰绳,老驴便慢腾腾地往前走。 陶枝想了想,“买成衣不划算,还是买些棉絮扯几尺布我自己缝吧。” “陶东家,咱们的银子花完了?” 第60章 “啊?还剩三十多两呢。旁的倒没有什么支出,就是看一趟大夫不便宜,还好这回用的药比上回便宜多了,只收了二两。” 徐泽扬起头轻轻一哼,牵起她的一只手,语重心长的说:“咱们又不是没银子使了,冬日里日头短,天气又冷,你拿针费眼又费手,多遭罪啊。这回就听我的罢,咱们买直接买成衣,银子花没了再挣嘛!等我腿好了,定好好给你这个东家做工挣银子。” 陶枝抿唇一笑,“你的腿这不是还没好,节省点总没错。你就是个手松的,我若不是替你看着点,恐怕几日你就能花没了。” 徐泽有点委屈,忿忿的说:“我这还不是心疼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训我……” 陶枝晓得他的心意,不好再拂他,将被他握住的手扣紧,面上漾起一抹红霞,“行,这回我听徐东家的。” 第54章 两人还了驴车,提着大包小包从村道上往回走,意外地看见陶老爹在他们小院门口踱步。他背着手,板着一张黝黑的脸,瞧见二人时眉头一皱似有些不满。 “爹!”“岳丈!” 陶枝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开门,徐泽脸上堆着笑,“真不巧,今日正赶上我腿伤换药的日子,我俩去了趟镇上,岳丈你没等太久吧?” 陶老爹哼了一声,把陶枝放在地上的包袱提起来,随他们二人进去。 等陶枝把茶碗端来,陶老爹这才开口说事,“三日后,幺儿过周岁,你们夫妻俩记得来吃饭。” 徐泽顿时起了兴致,“可安排了抓周?” 陶老爹没想那么多,原只想着整治一桌好酒好菜,一家人简简单单吃一顿就完事儿了,毕竟他前头生的两个女儿,周岁时连席面也没操办过。 这时听徐泽一提,也有些意动。 乡里头抓周的也有,也就是图个好意头,周岁一过孩子也算立起来了。于他们陶家而言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陶家有了香火,传宗接代,合该办得热闹点才好。 但他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那些吉祥话到了嘴边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仪式繁琐,到底也只能交给孩子他娘来筹划。 “这些琐事都是你娘操办的,我可懒得管……”陶老爹还是端着架子,顿了顿又问:“你的腿怎么样?这夹板什么时候能取了去?” “今日大夫看了说恢复得很好,算起来,要到明年春上才能取。”徐泽答道。 “噢,那就好。” 陶老爹沉默了一息,皱着眉道:“你们既然成了家,也该懂得精打细算过日子,不要一有了点银子就上赶着嚯嚯,去一趟镇上竟买上这老些东西……大丫你也是,你娘怎么教你的?勤俭持家这些你都忘了?这些原不用我这个做老子的来说你,又不是什么富商豪绅,都节省些,赚了银子都老老实实的攒起来,等以后要用钱的时候悔都来不及。” 徐泽刚想出声反驳,被陶枝拉住了手,向他摇了摇头。 陶枝垂眼看着桌子上堆着的包袱布匹,闷闷地道了一声“是”。 三人对坐,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陶老爹和他们小辈们实在没什么话讲,搓了搓裤腿就起身,“话带到了,我回了。” “爹,您慢点。”陶枝把人送到院子外头,就返身回来了。 徐泽见她神色郁郁,许是为了刚才陶老爹的训斥不高兴,宽慰道:“你爹说的话你就听听,别往心里去,咱们又不是和他过日子,犯不着因为他几句话就委屈自己。你别苦着脸了,咱们去里间试新衣裳。” “在铺子里都试过了,这会儿还试什么,收起来吧。”陶枝提着装棉袍子的包袱往卧房走。 徐泽拄着拐杖跟在后头,“买了新的不穿,等着放旧了穿么?再说了,我还真有点冷……” 陶枝有些心烦,把包袱丢进箱笼里便合衣躺在榻上。 “你怎么了?还是生你爹的气?”徐泽坐在床沿边上,捏了捏她的手。 陶枝把手抽出来,翻身背对着他,望着床榻里侧的墙壁怔怔出神。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挺想他们的,但见面的时候一听他们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心里就难受憋屈。以前在家中并不觉得,只觉得爹娘都待我极好,阿奶偶尔有些脾气也就罢了,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很是自在。自议亲开始,一切都变了。我在他们眼中不止是女儿,还是换取钱财的筹码,也是给他们充面子的门面,不服管教便动辄斥骂,我爹甚至还打了我,他们好似关心我,又好似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陶枝静默的淌着眼泪,“生养之恩,我一辈子也还不清,遇到难处,他们也总是第一个帮我的人,我是该知足的。我心里敬他们,却没法按照他们的想法过一辈子,我如今说这些是该治我忤逆不孝的,只是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遇上灾年荒年,世上多的是易子而食的父母,担的是父母的名头,做的是畜牲的行径。不是所有人了生了孩子,就会疼他,爱他,有的父母还会嫌弃他,恨他,利用他。”徐泽说到此处,唇边挂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说,生养之恩真能大过天么?” 陶枝纷飞的思绪被他拉回来,空洞的双眼中似乎找回了一丝神采。 她细想,“若是到了那种绝望的境地,以前的我也许会甘愿以命偿命,但现在怕是没法子心甘情愿了……” “那你就要记住,你的命谁都不能给,只能握在自己手里。你爹娘的训斥打压,旁人的流言蜚语,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心中坚定,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便没人能伤到你。” 陶枝只觉得泪意汹涌,心中的万般苦楚都得到了出口。 她猛地起身抱住徐泽,将头埋在他胸膛上,泣不成声的说:“这辈子遇见你,是我一生之幸。” 徐泽眸子一沉,收紧了胳膊,将脸侧过去抵在她的发间,动情的耳语道, “遇见你,亦是我一生之幸。” —— 三日后,陶枝和徐泽赶早登了陶家的门。 今日陶家小院里热闹得很,三两个小孩围着院子里的桌子疯跑,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大姑他们一家子也来了,陶老爹正坐在外头陪着他们闲聊。 袁氏送茶水出来时正好撞见他们登门,便喜气盈盈的迎了上来,“就等你们了,快些进院子里来坐着吃茶。” 今日他俩都穿着簇新的棉袍子,徐泽一身井天青,陶枝一身栀花白,两人的模样本就生得不差,今日又特地收拾了一番,束发戴冠,描眉点唇。 众人看去,只恍惚以为是画上的一对公子佳人,只徐泽手上那双拐有些煞风景。 “哎哟,侄女婿,你今日这打扮可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潘姑父热切的迎上来。“来,我扶你去坐。” 陶枝与徐泽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对潘姑父的盘算有底,便也能应对自如了。 徐泽没与他客气,伸手一搭便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了他肩上,笑着说:“劳烦姑父了。” 潘姑父本只虚虚抬着他的胳膊,被他一压险些跌倒了,只好后退几步强撑着,咬着牙道,“侄女婿你看着瘦削,身子倒怪沉的。” “老二,来扶一把你徐老弟。”潘姑父喊他儿子。 陶枝忍住笑意,到两位嫂子身边落座。 大堂嫂见她这一身衣裳眼都挪不开,拉了陶枝的手问,“妹妹,你这是什么料子,竟这般好看。” “掌柜的说是南边来的货,叫什么珠光锦的。” “价钱定是不便宜吧?”二堂嫂也对她的衣裳感兴趣。 “我也不晓得,徐二付的银子。”陶枝搪塞道。 说罢,两位嫂子眼中都浮现出一丝艳羡之情,再没追问。 大堂嫂笑道:“当时你们结亲,我看那接亲的排场,就知道你嫁得差不了,往后定有数不清的福要享。” “是啊,妹夫有本事,对你又贴心,你俩没有公婆伺候,小两口关起来门来过日子,不知有多舒服。”二堂嫂越说越觉得眼馋,心中有一桩事忍不住向她打听,“听舅母说,你们和他大哥还分了家?” “今年秋上才分的家。”陶枝答。 二堂嫂抚掌而叹,“分了家好啊,免得妯娌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各过各的,谁也不妨碍谁,我真羡慕你们俩过的神仙日子。” “二弟妹,你昏了头了,还不小声些。”大堂嫂拧着眉头斥道。 二堂嫂噤了声,往旁边男人那一桌望了望,他们聊得火热,根本没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 父母在,不分家。若是被潘姑父听到了,少不得又要骂东骂西。 二堂嫂撇了下嘴,阴阳怪气道,“大嫂子,你们往后是要继承油铺的,分不分家的于你们自是没有什么损失。但我和元哥儿不一样,若是不分家,就只能永远给你们当长工。” 大堂嫂碍于陶枝在这儿,一时不好骂得太过分,“许红英,你别在这儿丢人,你就算对我们夫妻俩有什么不满的,回去关起门来再说。” 第61章 陶枝这才听出点眉目来,停了嗑瓜子的手,捧着茶碗挡着脸,生怕打搅了二位嫂子过招。 二堂嫂拉了下陶枝的袖子,眼眶都憋得通红,“大丫你给评评理,你二哥做工的那点工钱都交给了公中,我俩除了饿不死,冻不死,手上哪有余钱?铺子的盈利你也看在眼里,但凡有一毫一厘都被咱们公爹攥在手里,一年到头,这里的债,那里的窟窿,也不知填补进去多少,当然也不是我这个做儿媳妇的能过问的。我们夫妻俩就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过自己的日子,这也有错吗?” 这时陶枝哪敢吱声,刚想宽慰她二嫂子几句,大嫂子气得“咚”的一声站了起来,她脸上红了又白,一跺脚扭身往灶房去了。 “哼,就她严冬梅教养好,气成这样还能去灶房帮忙做样子。”二堂嫂抬袖子把眼泪擦了擦,嘴下半点不饶人。 陶枝一番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潘家的纷争,她一点儿也不想掺和。 二堂嫂见她不说话,转泣为笑,“大丫,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 “你别介意,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今天也是话赶话把心里话讲出来了,说出来我也舒坦了。”二堂嫂很快就恢复了心情,向陶枝打听分家的细枝末节。 陶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在两难之际,灶房里便喊着上菜摆酒席了。 “我去帮忙端菜。”陶枝起身。 “我去端,我去端。你好好坐着,别把这一身好衣裳弄脏了。等吃完了饭,我和你二哥想去你家拜访,你可别千万别拒绝。” 都不等陶枝答话,二堂嫂就撂开步子往灶房去了。 看来今日,指定没有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第55章 酒菜上桌,陶老爹一脸喜色的端起酒碗,高声道:“今天是我幺儿周岁的好日子,来的都是自家亲戚,不用拘束,大家伙都吃好喝好!” 陶家逼仄的小院里,按照男女分了两桌,男人们早早的倒上酒喝起来了,女人们还没坐齐,便都没有动筷。 陶桃拉着陶枝的胳膊,姊妹俩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处,与她控诉着弟弟有多闹人。 一早就在灶房里忙碌的陶家婆媳俩也终于能歇口气了,这会子才陆陆续续从灶房里出来。 陶阿奶捶着腰拉开条凳坐下,才端起碗眼神就被陶枝的一身打扮吸引了过去,一双眯缝眼不住地往陶枝身上扫,嘴皮了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 今日是她孙子过周岁的好日子,她不稀得说她,免得冲撞了喜神。 陶阿奶挪开目光,端着碗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 陶大姑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灶房内帮忙,乍一见她稀罕道:“大丫,你今日打扮得可真标致,比你两位嫂嫂都强些。你们小两口几时到的?我倒一直没瞧见你?” “到了也不说来搭把手。”陶阿奶适时插入一句。 “我才刚到就叫坐席了,大姑,你近来可好?”陶枝像是没听到她奶的话似的,神态自若地与大姑说笑起来。 两位堂嫂虽坐在一条长凳上,却是各占一边,没拿正眼瞧对方。 这一桌子吃饭的人,也是各怀心事。 酒席过半,袁氏给孩子喂完米糊又把孩子给哄睡下了,才姗姗来迟。 “娘,你坐我旁边吧。”陶枝忙给她腾位置。 袁氏“欸”了一声坐下,笑着说:“一早上匆匆忙忙的,菜色做得不多,你们别嫌弃,都夹菜吃。” “弟妹说哪里话,这么些好酒好菜,哪里会嫌弃。你又是带孩子,又是烧火做饭的,辛苦了一上午,我们都吃好些了你才来,你快多吃点。”陶大姑把面前那盘大肉片端了过去。 “是啊,舅母您辛苦了。”大堂嫂跟着说。 陶枝趁着几人寒暄的功夫,觑了眼两位嫂子的脸色,这两位还真都是体面人,这会子笑意盈盈的同她阿娘说话,让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女人们吃完饭便围着桌子闲聊,一聊就是半个时辰。陶桃坐不住了,偷偷下桌带着几个孩子去墙根挖泥巴去。 大堂嫂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忙去抱孩子,拍他身上的土,“才换的新衣裳,弄脏了有你好看的。” 闲话说了一圈,绕到二堂嫂身上,陶枝问她,“你和二哥没要个孩子?” 二堂嫂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原先落了两胎,近几年我身子又不好,便一直没怀上。” 陶大姑知道内情,叹道,“我这个儿媳妇是个要强的,刚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扛豆子,挑油桶,做得样样不比男人差。就是太大大咧咧了,怀胎了都不知情,两胎都是作没的,现在倒好,又怀不上了。他们夫妻俩还是和孩子没缘分……” “没去找人瞧瞧?女人小产,是该好好养一养的。”袁氏问。 二堂嫂脸色更难看了,几乎快落下泪来,紧抿着嘴巴没吭声。 陶大姑道,“怎么没找人看?那大夫说她身子亏空要吃半年的药,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支应不来。” 陶阿奶一听也十分认同,“女人家哪个不是这么熬过来的,我看未必要吃药,怕是那大夫黑了心要坑咱们穷人的钱哩!” “正是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家哪儿经得住看病吃药成年累月的耗,还好我这儿媳妇懂事,也体谅家里。”说起来陶大姑面上还有些自豪。 提起这个陶阿奶一肚子的火,她剜了袁氏一眼,“都说媳妇孝,福气到,媳妇贤,家业安。我个老婆子就没这么好的福气,儿子也是个死脑筋,非要给他媳妇买药吃,掏空家底吃了半年也没吃好。后头叫大丫的喜事一冲,这才慢慢好转了。” 袁氏听了面上讪讪的,低着头没再接话。 陶大姑宽慰自己亲娘,“弟妹她遇上我弟这样的实诚人,也是她的福气。她现在身子养好了,大丫也嫁了好人家,咱们老陶家也有了传宗接代的男娃,哪一桩都是好事,娘你也宽宽心,这叫苦尽甘来。” 陶阿奶“哼”了一声,脸色好看了许多。 “对了,大丫,你成亲也快半年了,你的肚子可有动静?”陶大姑话头一转。 陶枝怔了怔,答道:“还没……” “你年轻身子又好,怎地还没怀上?不应该啊……” 陶阿奶哼哼了几声,“要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我听人说灵山上的送子观音特别灵,等到正月里,大丫你找时间和你嫂子去拜一拜才好。” 陶枝与二堂嫂对看一眼,应了声好。 男人那边酒也喝完了,女人们帮着收拾碗筷,稍作歇息后,便开始了抓周仪式。 院中的两张方桌被拼到了一起,盖上了红布,并摆上了大葱、毛笔、算盘等物,袁氏把孩子从房内抱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众人围成一团。 袁氏先拿出系了红绳的梳子给孩子梳头,唱道:“一梳智慧开,二梳身康泰,三梳状元才,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梳头仪式结束,孩子才睡醒又有些怕生,便哼哼唧唧的闹了起来。 大堂哥笑道:“别是我们这么多人吓到他了。” “胆小鬼!”陶桃对弟弟做个鬼脸。 孩子小嘴一瘪,仰起头哇哇大哭,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你别招惹你弟弟。”袁氏瞪了陶桃一眼,把孩子抱起来哄了哄,等他心情平复了才又将他放上去抓东西。 “乖孙,来这边……”陶阿奶拿着大葱逗他。 “看看我手里是什么?”潘姑父拿着算盘,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放下。 “来抓这个……”“来我这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虎头虎脑的小娃娃看得目不暇接,向前爬了两下,又坐下东瞧瞧西看看,小手猛地一抓,便抓起一支毛笔往嘴里送去。 “哎呦!抓了笔可是要读书写字啊!不得了,你们陶家要出文曲星了!” “哈哈哈,小娃娃这个东西可吃不得!” “我就说我孙子以后肯定有出息!”陶阿奶爱不释手的把孩子搂在怀里,笑出一脸的褶子。 陶老爹也是笑得开怀,搓着手道:“幺儿生下来身子弱,还没给起名字呢。今天过了周岁,是该有个正经的名字了,大家伙都在,恰好可以出出主意。” “舅舅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这一堆人,也没个读书人,哪里会起什么名字。”说话的是二堂哥。 潘姑父老神在在的捻捻胡子,“生下来身子不好,那便叫陶健吧,取身体康健之意。” “这个好!”陶阿奶笑了笑,“别看咱姑爷是个生意人,他看账本不也得拿笔杆子,认得字,咱们里就数他还有些文化。” 大堂哥把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陶健啊陶健,又淘又贱,一听这孩子就皮,不好养……” “你小子……”潘姑父气了个倒仰,“嫌老子起的不好,那你给起一个。” “我看他生得虎气,不如就叫陶虎,猛虎下山,多威风啊,也镇的住他体弱的命格。”大堂哥说完,不好意思的一笑。 第62章 二堂哥挤兑他,“怎么不叫陶牛,陶豹,陶大熊……你这起名也太随意了些。” 徐泽抿唇想了片刻,“我看不如叫陶彬,他抓了毛笔,以后读书习字,自然锦心绣口,文质彬彬。” “这个极好!”袁氏一听就点了头。 二堂哥惊诧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一丝崇拜,“妹夫,没想到你除了会打猎,还读过书啊?” “幼时上过两年学堂罢了。”徐泽尴尬的一笑。 陶老爹看袁氏对这个名字挺满意,一时也没人说出更好的来,“那便定下来了,以后幺儿的大名便叫陶彬。” 众人逗着孩子叫他的大名,又坐下闲谈了一会儿,二堂嫂拉了拉陶枝的袖子,“妹妹,这会儿无事,我和你二哥便和你回去一趟吧?” “行,那我和我娘说一声,我们回去了就不过来了。” 陶枝给袁氏打了声招呼,把徐泽从人堆里拉了出来,四人便出了陶家小院,往村道上去。 之前潘姑父一心想促成此事,此时见他们一同出去了,也甚是满意,喜笑颜开的同自己的小舅子唠了起来。 徐泽一路上被她二堂哥问来问去的,实在有些烦,到了家便托辞有些累了,往卧房去躺下了。 陶枝便领着他们二人看院子,房前屋后都逛了一遍。 “大妹妹,这院子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二堂哥问。 “当时花了八两银子买的,前前后后修补房屋,置办家具,拢共花了十五两。我们手里也没钱,是他大哥分家时给的。”陶枝照实说。 二堂嫂叹了一口气,“难啊,我们这境况何时才能攒上八两银子。” “我们当时急着住,若是不急,村里也有上山砍木材拣石头自己起房子的,材料都是现成的,那便只需要出些工钱请人来弄,算下来能节省一半不止。” 陶枝顿了顿,“二嫂,你真想分家啊?” 第56章 二堂嫂站直了身子,望着柿子树上残留的几个柿子。 枝头挑着的几个果子被鸟雀啄得稀烂,橘红色的果皮挂着干枯皱巴的瓤肉,在北风中化作一团团糟污的硬壳。 “不分家,我都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二堂哥上前拉了一把她的胳膊,面上却有些犹疑不定,“红英,跟着我你受苦了,都怪我没照顾好你。至于分家,怕是没那么容易……” “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年年不是在家帮忙就是在外做活,不知交了多少工钱上去,若不是你爹不许我们藏私,你娘又一分一厘的俭省,我们哪里会是现在这个境地?”二堂嫂气冲冲的说完,拂开他的手扭过身来,含泪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在那个家里我们一点活路都没有,吵也好,闹也罢,总要做个了断。我许红英不想这辈子就在你们潘家,做个被扒皮抽筋还笑着给你爹娘数钱的哑巴。”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爹娘他们生养我一场,我若是和他们闹得反目也是不孝……”二堂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二堂嫂这时终于落下泪来,怒目骂道:“我就知道,你潘二就是窝囊!都怪你!不对,怪我,怪我有眼无珠!没认清你潘兴业就是个愚孝的窝囊废!我怎么就嫁给了你!是我活该!是我眼瞎!” “红英,你别动气……”二堂哥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她,想上前又不敢。 陶枝听完都差点掉眼泪了,她把帕子递过去,轻拍她的背,“二嫂子,你擦擦泪,二哥他打小就是个没主意的,姑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时让他和自己亲爹对着干,他还没那个胆子。” “妹妹,我心里苦啊……”二堂嫂脸上的泪淌得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 到了现在,陶枝也是于心不忍了,她扭头就问,“二哥,你莫非是想和我嫂子和离?” 潘兴业连忙摆手,慌张道:“不和离,我怎么会想和离呢?你别冤枉我。” “那你怎么想的?就熬下去?熬到我大姑姑父百年之后,你再继续给我大堂哥做苦力?大堂哥还有儿子呢,大堂哥要是不在了,铺子也在他儿子手上,等到你七老八十做不动了,再被你侄儿赶出门去?” 陶枝一连串的疑问震得他灵魂出窍,呆愣了半天没有出声。 陶枝接着问他,“你是能吃苦,心甘情愿当你们潘家的血奴,那你又凭什么攥着这一纸婚书不撒手,让我二嫂陪你吃苦呢?没过门之前,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既不肯挣出一条路来和她好好过日子,又不肯放人家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番话,振聋发聩,潘兴业控制不住后退几步,跌坐到地上。 是啊,他凭什么呢? 她二堂嫂听完心中大恸,哭得浑身发抖,陶枝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握着她的手,“嫂子,你不值得为他伤心,我扶你去我房里歇息,让他自己想清楚!” 徐泽在东卧房躺着,陶枝就将她扶到了她原先睡觉的西卧房,把门关上。 二堂嫂坐在榻上默默流泪,手里擦泪的帕子都湿透了。 陶枝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嫂子,你莫哭坏了眼睛。” 二堂嫂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说:“妹妹,刚才多谢你为我说话。你二哥与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竟还没有你这个做妹妹的懂我的心思,我这五年在他们潘家也算是白活了。”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二哥他也是身在局中,便没有我一个局外人看得明白。二哥他的性子不坏,踏实肯干,只是被姑父管束惯了,全然没有自己的想法,让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就好了。” “唉,我知道我这是逼着让他和自己爹娘决裂,哪个做儿做女的,敢和自己亲爹娘闹到这一步。多半到最后,和离也离不成,我那公爹会让他一纸休书休了我。”说到这儿,二堂嫂冷笑了一声,目光戚戚。 “今日家去,我便和他们摊开来说。无论结果如何,我许红英也是为我自己挣过了,我不后悔。” 陶枝看她神情哀而不伤,发红的眼睛带着必死般的决绝,明明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此刻却比任何男人都要坚不可摧。 陶枝心头一震,不由得对这个二堂嫂敬重了几分。她忽然觉得,她这样的女人,配给她二堂哥,实在有些委屈了。 二堂嫂握着她的手拍了拍,“好妹妹,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还要和我公婆他们回镇上去,我出去喊上他这就走了。往后,就算我做不成你嫂嫂了,你也别厌烦了我,我们还可以当作姐妹来交往。” “我心里敬佩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呢。二嫂你先等等,我出去给你打盆水来,你梳洗一下再回去吧。” “也好,多谢你。” 陶枝起身推开门,谁知他二堂哥双眼通红的站在门口,吓了陶枝一跳,“二哥?” “妹妹,我与你嫂子有话说,可否让我们单独……” “那你进去,你们自己说话去吧,我给你把门关上。”陶枝把他推进去,还没走到堂屋门口,又返回来蹲在门边。 徐泽推门出来,见她鬼鬼祟祟地蹲在地上,便拖着伤腿凑了上来。 徐泽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闷笑一声,悄悄说:“你怎么听人墙角啊?” 陶枝白了他一眼,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噤声,重又附耳听去。 屋子里头的两人僵持了很久,二堂嫂起身,“怎么?来找我说话又不吭声?那便回去吧,别叫你爹娘哥嫂们等急了。” “红英……”二堂哥拉住她的手腕。 “你别拉着我!”二堂嫂猛地推他,他却像焊死在地上了似的,怎么也推不动。 二堂哥抱住眼前为他吃尽了苦头的女人,哭出声来,“我不让你走!红英,你别和我和离好吗?红英,我以后会疼你的,你别丢下我……” 二堂嫂被他哭得鼻头一酸,他们相伴五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哭得这么失态过,仿佛在她面前碎成了纸片,跌落在了泥地里,有那么一刻她心中也是有如针挑刀割。 但她强忍住了泪,冷声道:“我不想再耗下去了,如今这两条路,你选吧……” “我选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就算我们俩都被我爹轰出去,我也要和你在一块儿。” 二堂哥嚎啕大哭,把怀中的人越抱越紧,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么多年,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不该把你留在家里给人糟践,我就是畜牲,我猪狗不如。红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回去就和他们说分家,只要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男人的哀求字字泣血,脆弱而自省,女人的泪无声而灼热,将他胸前的衣裳尽数打湿。两人将彼此当做这世上唯一的浮木,牢牢抓住,又拥入怀中。 陶枝拉着徐泽的手往院子外头走。 “怎么不听了?他们好像还没说完呢。”徐泽问。 第63章 陶枝笑着看面前这个嬉皮笑脸的人,扬了一下下巴,得意道:“不必听了,他们心结已经解开了。” “当真?我怎么觉得你二堂哥没那个胆子,你姑父还是挺老奸巨猾的,真要到了分家的地步,他们俩估计什么都得不到,如他所言,被赶出去。”徐泽与她分析。 陶枝淡淡瞅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二嫂这样的女人很是厉害的,她能拿住我二哥的心,还怕得不到她想要的么?” “噢,那你拿住我的心了,可想要点什么?”徐泽眼皮轻轻一撩,把脸凑到她的面前,眼神真诚又充满期待。 “上回还没剥完的栗子……” “啊,等等,我去看看他们好了没……”徐泽掏了掏耳朵,好似没听到似的拄着拐往堂屋走。 两人携手从卧房出来,正巧与徐泽打了个照面,三人相顾,脸上只有尴尬。 陶枝跟过来,见他们眼睛都红得不成样子,忙张罗去给他们打水,“先洗个脸,坐一阵子再回吧,免得他们多心。” 哥嫂二人顺从的点了头,洗完脸在堂屋坐下,四人对坐,还是她二堂嫂先开了口。 “我们夫妻俩今日过来实在唐突,让你们见笑了。”二堂嫂一改之前的悲色,脸上沉静自如。 “嫂子说哪里话,你们今日在这儿把心结解开了,也是我们的福报。祝愿你们此番回去,能心想事成。” “借妹妹吉言,我正月里再来拜会。”二堂嫂说罢便要与他们作别。 陶枝把他们夫妻俩送走后,又回了堂屋。 徐泽换了躺椅悠哉悠哉的躺着,两只狗崽子在他脚边嗅了嗅,笨手笨脚的想要爬到他腿上去。 陶枝过去,一手拎一只放到徐泽的肚子上,“该给人家喂吃的了,徐东家。” 徐泽坐起来,将两只狗崽揽在怀里,不满道:“莫非只有我是孩子亲爹,你不是孩子亲娘?” 陶枝皱眉,“什么亲爹亲娘的……” “我说我这两个毛孩子,我这腿不方便,你这个当娘的喂一下不行吗?”徐泽他扮可怜。 陶枝笑得不行,依次从两个狗崽头上摸过去,又落在了徐泽的脑袋上,她笑眯了眼,“好好好,为娘的去给你们做饭。” “不对,你怎么占我便宜……” 第57章 到了腊月,小院后面的野塘都上了冻,结着厚厚一层冰。 陶枝一早来菜地里拔萝卜,往远处一望,那几汪水塘被日头照得像银器一样晃眼,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 她抬头看天,太阳苍白得像一抹影子似的,烟灰色的云层从西山上卷过来,北风一扯,眼看着就要下雪了。 “不行,得多砍几头菘菜放着。”说话间,一团白气从她嘴边飘了出来。 她高声喊:“徐二,给我拿个箩筐来……” 正在后院窝棚里喂鸡的人探出头来,他头上戴了个兽皮帽,将兔毛围脖拉得老高,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往菜地里望。 “好,我这就去拿。” 陶枝一口气拔了十多根萝卜,砍了七八头菘菜,她与徐泽抬着箩筐出去时,还在篱笆边薅了一把小葱。 到了灶房,两个人在炉灶边烤了一会儿火,才感觉浑身暖和了起来。 陶枝手上经年的冻疮复发了,被火一烤,痒得她忍不住抓了抓,徐泽见了忙扣住她的手,皱眉道:“你这冻疮抓不得,我给你拿荤油来涂上,别碰冷水,有什么事使唤我行。” 陶枝促狭一笑,“我怎么敢劳驾您。” “你怎么不敢,这两个月来我不就是你手底下的长工?陶东家,你等着小的来给你上药。” 说罢,两个人都笑开了。 徐泽从碗柜拿出一个粗陶罐子,用调羹舀了一勺,坐到陶枝身边。 他用指腹沾了点荤油在她手背上揉搓,雪白的油脂被体温化开,浸到指缝之间,两人的手上都泛着黏腻的油光。随着一次次的揉按,冻疮上的痒意变成酥麻的触感,犹如蚁噬一般,从他的指尖传到她的四肢百骸。 良久,抹完两人一抬头,脸上都和火烧了似的,红成一片。 陶枝抽出手将目光撇开,心跳乱得和灶上沸腾的水一样。 她小声提醒,“水开了……” “噢,我去煮汤饼。” 冬日里都惫懒,早饭也是简单吃些热乎的,一锅热水,一把饼丝,切些菜叶和酸萝卜丁搁在里头煮,加上盐醋酱油调味,出锅时再把昨夜没吃完的酱烧兔肉丁拨在上头,两碗热汤饼就做好了。 两人依旧端着碗坐在灶前吃,这里生着火,暖和一点。 徐泽吞了一筷子饼丝,问道:“再过十几天就过年了,家里要备些年货吧?” “是要买上一些,但我一早看天气不大好,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等后面雪停了,再去镇上采买吧,正好这个月你的药也该换了。” 陶枝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近两个月来我们手上都没有进账,但冬日里成天窝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开销,手上的钱若只是买些油盐菜蔬和吃食,还能用上好久呢。我想着,今年是我们分家立户的第一年,也该红红火火的过,挂上红灯笼,买些对联福字来贴上,瞧着也喜庆。” 徐泽听罢也是颇有兴致,兴冲冲地说:“不如买些红纸来,我给家中写几幅对联和福字,还能剪些窗花和小像,你随意爱贴哪儿就贴哪儿。” “好,依你的。”陶枝端碗喝完最后一口汤。 徐泽把碗接过去把两人的碗洗了,从灶房推门出去,冷风一灌,冻得他一哆嗦。 这会儿天上已经开始飘雪粒子了,寒风卷着雪籽在山野田间肆虐,一颗颗大如盐粒,刮得人脸上生疼。 他返身回来,把陶枝揽在臂弯里,搂着她的胳膊挡着风雪往堂屋走,温声道:“你去卧房里歇着,我去后院把炭篓子提过来生个火盆。” “你腿还没好全呢,慢着点,别摔了。”她不放心的叮嘱道。 “没事,你快进去,外头冷。” 徐泽把陶枝送到堂屋门口,就往后院去了。 陶枝把两间屋子的窗户都关紧,从后堂取了一个陶盆出来拿进东边的卧房,又找了些栗子核桃和柿饼用篮子装着,放在火盆旁边。 徐泽从外头进来,忙把头上和肩上的雪粒子拍掉,他往里屋喊:“火盆你拿了吗?” “拿了,你把炭篓子放在堂屋,用簸箕装一些进来就行。” 徐泽依言装好了炭,进屋把火生上,这才把围脖解开,把帽子取了下来。他搓着冻得发僵的脸,龇牙咧嘴的说:“嘶……今年冬天还真冷。” “你快些坐过来。”陶枝给他把躺椅上的褥子扯平整。 两人围着火盆吃着干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徐泽忽然想到一事,拿眼睛斜觑着她,“今日一早在菜地,你喊我拿箩筐,叫我什么?” 陶枝迟疑了一瞬,不解道:“徐二啊……怎么了?” 他眉头一皱,脸上大为不满,瓮声瓮气地说:“都做了半年夫妻了,还没听你叫过我夫君呢……” 陶枝臊得脸红,忙与他解释:“原先我们便是扮的假夫妻,又互相看不上眼,怎好这样称呼你。” “噢,那如今呢?如今总是真的了吧,也不见你叫我一声夫君听听?”徐泽把脸凑过去,特此侧耳靠在她的肩头上。 陶枝只觉肩上一沉,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从颊上拂了过来,她蓦地心如擂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她脑中的思绪流转,回想着过往的一幕幕,他们两人订过亲,成了婚,拜过高堂,又喝过合卺酒,本就是明面上的夫妻。今时今日,他们已然两心相悦又互许余生,早该唤夫妻之名,行周公之礼。 她想,只是一个称谓罢了。 可那两个字到了她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酝酿了许久,才启唇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没有什么能比从自己心爱的人嘴里听到对自己身份的肯定,来得让人高兴。 徐泽心潮澎拜,眸子一亮,嘴角立刻翘了起来。 他伸出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发红的脸颊,一双桃花眼也紧紧缠着她,眼中盛满了浓情蜜意。 那双眼眸里光华潋滟,春水横生。 他手掌顺势往下扶住她的脖子,薄唇轻颤,俯首间动情的吻了下去。 他将她唇边的嘤咛尽数吞没,舌尖轻舐,她便不自觉的启唇任由他引导,每一个呼吸都伴着唇齿间的纠缠、追逐,直到她被吻得身体发软,他才半搂着她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 他嗅着她脖颈间清冷的香气,眸中的情欲愈深,潮湿的吻密密匝匝的落在了她的脖子上、锁骨上。 当他在手指缠在她的腰带上时,被她忽然伸手按住。 她面带潮红,眉眼间尽是羞涩的春意,咬唇怯生生的说:“我……我还不想……” 徐泽当然听懂她的意思,可他此刻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亲她,欺负她,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第64章 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他再度欺身过来,发红的眼尾沾染着欲念,眸子迷离而又深沉。 陶枝身体僵硬,忍不住用拳头抵在他的胸口上,紧张地说:“等我做好了准备,我们再……再……同房……” 她小声的请求,像一片羽毛剐蹭着他心房,一字一语,惹得他心软。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慌张,心里懈下一口劲,认命般将她搂在怀里抱紧。 他的声音分明已经沙哑了,从喉咙间逸出,“好,我等你准备好……” 窗外风雪交加,空中飘落的雪瓣越来越大,几乎只过了半个时辰,屋顶上,树梢上,田地里,目之所及之处都被一层皑皑白雪覆盖,杳无人烟。 今年岁末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的袭来。 这雪下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停歇。 徐泽每日将灶房和堂屋之间的雪地清出一条小道来,这才保障两人这几日有热水喝,有热饭吃。 陶枝养的那十五只鸡,前日冻死了两只,剩下的被她用箩筐装着搬到了屋内,徐泽给她搭了一个简易的围栏,养在堂屋的后堂里。 但今日放晴,徐泽看着院子厚厚的一层雪还是有些头疼,若不赶紧清理出来,他们连院子都出不去了。 陶枝从后堂拿了两把铁锹出来,递了一把给他,“先铲雪吧,把堂屋到院子门口这条道清出来,其余的慢慢铲,堆到墙根底下等着化就好了。” 她这几日闲着无事,给自己缝了一双鹿皮手套,此刻戴在手上并不觉得冷。 徐泽眼馋她的手套,眼巴巴地说:“赶明儿你也给我做一双吧,年后要是冷了我还能戴。” 陶枝爽快的应允了,看他磨磨蹭蹭的,又忍不住催促他,“你动作快些,等太阳晒一会儿雪开始化了,雪水淌得院子里到处都是,就更难收拾了。” 两人铲了大半天,到了晌午吃了饭又歇了一阵,徐泽说什么都不动弹了,只道自己腿没好疼得很,还得养养。 前院的雪已经快铲完了,陶枝把尾一收,又往后院去。 瘫在躺椅上的人此刻又跟了上来,没好气的说,“你怎么一天使不完的劲儿,就不知道累吗?” “你不是腿疼?”陶枝白了他一眼。 “不疼了,不疼了,哪能光看你干活我躺着,我咬咬牙陪你弄完再好好歇。”徐泽深深叹了一口气,埋头铲雪。 两人才把后院收拾得差不多,刚走到前院来,恰好遇上陶老爹登门。 他冷着脸,“你娘不放心,非让我过来看看……” 第58章 陶老爹扶着院门往里头一瞅,纳罕道:“你们手脚还挺利索的,院子都收拾出来了。” “也是忙了一天才弄完,爹,进来喝口热茶。”陶枝笑着迎他进来。 陶老爹摆了摆手,说:“我就来问问,不进去了。今年这场雪大,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的窝棚都被雪压塌了,要不是林里正喊人帮忙去救人我都不知道竟这么严重。你们屋子里都还好吧?” 徐泽眉头一挑,邀功道:“刚买完院子我就找人修整了一番,屋顶上的瓦还是我上去换的呢,这雪下了足足三天,我们院子里没一处损坏。” “那就好。” 临走了陶老爹又回过头,提了一嘴:“今年冷得早,柴炭价贵,你们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在山里砍些柴,烧成炭挑到镇上卖去。” 陶老爹也是眼看他们小两口在家里闲了这么久,家里没种田也没养牲畜,就靠那点猎物卖的银子能撑多久?总归还是担心他们手中没余钱,连年都过不安生。 陶枝只以为是她爹看不惯他们闲着,无事也要来唠叨几句。若是他们预备砍柴烧炭卖钱去,冬月里就该准备上,到了年关了,又下了雪,雪一化柴火都是湿的,还烧什么炭呢?况且这天又冷,进了山,豺狼虎豹都饿急了,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是一回事。 她随便应了一声好,并没有放在心上。 眼看陶老爹大步走了,两人才关了院门回房中歇息。 徐泽把头枕在手臂上,戏谑的一笑,“你爹催我赶紧挣钱养家去呢。” “你别理他。等你腿伤好了,多少活儿做不得,急这一会儿做什么。”陶枝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火星子一燎,屋子里又暖和了一些。 “等到一开春,山上的雪化完了,我也该进山打猎去了。”他蓦地起身,把那根没雕完的野猪獠牙拿在手里把玩,思考着下一步从何处下刀。 陶枝好奇,坐过去问他:“你这弄的什么?” “做完了你就知道了。”他仰脸笑着看她。 “神神秘秘……” 陶枝轻“哼”一声,坐回去抓一把栗子丢进火盆里。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两人一早去镇上换药、采买,又租了辆等在路边载货的牛车回村。 那车把式载着他们从村口经过,正巧碰上有货郎挑着担子在树下买卖杂货,风车、陀螺、拨浪鼓,还有各色的头巾头花、彩线、花样子……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挂满了货架,大人小孩围了一堆人。 徐泽让车把式把车停下,挤进人群里去,挑了一个绘着寿仙翁的拨浪鼓和一朵桃红色的头花。 有人认出他来,忙皱着眉避让开,生怕招惹了这个泼皮无赖。 “老板,钱收好。”徐泽把铜板往篮子里一丢,这就从人群里挤出去。 陶枝下车扶他上来,“什么东西漏买了,还值得你瘸着腿挤一趟?” 徐泽把买来的东西丢进陶枝怀里,高声道:“老伯,你顺着这条道走到头,再往西走几步路就到我家了。” 车把式“欸”了一声,扬起鞭子赶车。 “就是些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我想着正月里你回娘家,不得给你弟弟妹妹也捎个礼,好让他们想着点你这个姐姐。”徐泽笑着说完,还向她献媚似的眨眨眼。 陶枝立刻会意,抿唇笑了一阵子张口便夸:“我夫君真是贴心,处处想得周到,那我先替他们谢过你这个姐夫了。” 徐泽心满意足地翘起嘴角,坐直了身子,脸上满是得意。 陶枝忍着笑摇了下头,她如今是知道他像什么了,和家里养的那两只狗崽子简直一模一样。 遇事得顺毛捋,一哄就心软,一夸就张扬。 爱邀功,爱显摆,不爱收拾,但最近慢慢明白过来了,一起床便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要知道没遇上她之前,他住的地方和狗窝也没两样。 他这个人怕麻烦,不爱做琐碎的事儿,她一使唤他总想着偷懒,但又不敢真放下不管。若是遇上他有兴致的事儿,便是耗上数十天也不嫌累。他为人讲义气,不斤斤计较,只一张嘴太毒,有时总把人噎个半死。 陶枝想了又想,他在外的名声不好,多半也是因为他懒得解释。在她没有了解他之前,她也曾和村里的人一样厌恶他。 但如今,她觉得他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陶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一双剑眉入鬓,一点明眸如星,那明快肆意的笑意从唇边染进眼底。 她吸了一口气,冷风瞬间窜进肺里,终于让她的头脑清醒了点。 陶枝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院,和身边的笑得得意的人,心中有了幸福的实感。 付了车钱,两人来回跑了两趟才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屋。 也是近午时了,陶枝让徐泽将杂物慢慢收拣归类,自己去灶房把饭焖上。 今日买了羊肉,正好炖上一锅萝卜羊肉汤,喝了暖身。羊肉汤醇厚浓郁的香气飘出灶房时,徐泽也闻着味儿赶了过来。 他拿筷子捞了块炖得酥烂的羊肉,一口吞进嘴里,牙齿一碰就溢出丰腴的肉汁,羊肉肥瘦正好,酥嫩不柴。 他饿极了似的三两口嚼烂了咽下去,忙捉着锅铲盛饭,“今日炖的这锅羊肉汤实在是是香,我能吃两大碗。” 陶枝用汤勺把萝卜羊肉汤舀出来,笑道:“你一向胃口好,过完这个冬天你总算能长点肉了。” 徐泽盛饭的手一顿,试探道:“我瞧着胖了?” “不胖啊,你之前太瘦了,而且你还年轻,正长身体呢。”陶枝憋着坏,她知道他素来不爱听她说什么年轻,年纪小,每每一试就能惹得他炸毛,实在好玩极了。 果然端着碗喝汤的那人哼哼了两声,撇下筷子,不悦道:“不就是大了我几个月,总说这个做什么,没劲儿。莫非我瞧着不够成熟稳重?不像个有妇之夫?” 她抬眼看他一脸愁闷的样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那被嘲笑的人见状更是气得直咬牙,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油腻的嘴就印了上来。 “你别亲……” 徐泽将她嘴边的话语吞没,直到餍足了才放开她。 陶枝红着脸怒目瞪他,他却浑然不觉,心情大好地给她舀了一碗汤,奉到她面前。 “快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徐泽笑得讨好。 陶枝懒得与他计较,吃完饭将碗筷丢给他洗,便回了堂屋收拾买来的东西。 第65章 到了除夕这天,一早零星飘了点雪,落到地上就融了,才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渐渐停了,只屋顶上积了些许白色。 两人从暖和的卧房出来,推开堂屋大门,被冷风一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日不宜躲懒,陶枝麻利地洗漱完就煮了锅青菜肉粥,两人把早饭一吃,就开始各忙各的。 徐泽取了笔墨红纸,在堂屋中央的方桌上写对联,陶枝把买来的灯笼支开,将备好的蜡烛放进灯笼里。 灯笼做好了,她从卧房找来剪子,用红纸描了几个花样子,顺着笔迹慢慢剪开,一枝胖嘟嘟的红梅花就在她手底下诞生了。 徐泽见了她剪的窗花,笑得乐不可支,促狭道:“你这枝梅花怎地这般与众不同?” 陶枝不理睬他,举起来迎着光细瞧,满意道:“也不定世上所有的梅花都是清瘦的,这样的也好看,瞧着多圆润可爱。” “倒也有理,等我写完了再陪你剪几个。”徐泽笑着低下头研墨。 陶枝剪了几张鸡鸭猫狗的小像,确实有些难以分辨,她叹了口气便放下手中的剪刀,伏在桌上看他写字。 只见他端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提笔悬腕时唇角微抿,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纸上,随着笔尖落下,一道道墨迹便如活水般流淌出。 陶枝虽不识得写的是什么,却由衷的觉得他写的字极好看,写字的人也好看。 “你念给我听听,我不认得。”陶枝说。 “门迎福运红如火,户纳吉祥旺似春。横批,祥瑞盈门。”徐泽念完取来一张纸,将她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她,“这是你的名字,陶、枝。” 陶枝接过来,看着红纸上的两个大字笑得眉眼弯弯,“真好,如今我认得我的名字了。” 徐泽把蘸了墨的毛笔拿给她,“你试着写一写,就像你描花样子一样仿着画。” 陶枝提笔写字,明明一撇一捺都是对照着他那张字写的,落笔时却歪七扭八,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她皱眉,“罢了,我写不好。” 徐泽绕到她身后来,捉住她握笔的手,“我握着你的手定能写好,来,再试几次。” 陶枝有些心不在焉,他的鼻息总是在她耳边飘荡,他胸膛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脊背,连他的掌心也格外炙热,烫得她的手背一阵酥麻。 写字的人分心,教人写字的人也心猿意马。 他嗅着她脖颈间若有若无的香气,眼神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耳边,在青乌的发丝遮掩下,那只小巧的耳垂渐渐透出薄粉,如她亲手剪下的梅花似的,圆润可爱。 几个字写完,两人面上都有些发热。 陶枝定了定心神,将写坏的纸收起来,“往后我再学着写吧,今日事多,先忙别的去。” “那等以后得闲了再教你写字。” 两人如此约定好,便提着长凳拿着糨糊去堂屋门前贴对联,挂灯笼。 一时间空落落的小院被装点得喜气盈盈,檐下一对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两扇木门大开,门框边上贴着红底的对联,堂中的方桌上摆上了枣花饼、油糕、花生、瓜子和一盘子酥糖。 到了下半晌,陶枝把泡好的兔肉干切块炖了,又炒了猪肝,蒸了鱼,煮了一锅甜汤。 年夜饭端上桌,由于菜色太多,每一样都没吃完,便宜了那两只被喂得胖了一圈的狗崽子。 夜里,两人坐在火盆边守岁,陶枝困得直打瞌睡,徐泽把她的脑袋揽到自己肩头上靠着,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火光的映衬下,两道影子被投射到临窗的墙壁上,葳蕤生颤,相守相依。 第59章 大年初一,乃是新岁伊始。 村民们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一早就携带供品来到村头的土地庙外设香案,拜土地,扰人的鞭炮声自卯时正刻起,断断续续的响到了辰时。 陶枝被鞭炮声吵醒,一睁眼就瞧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睡得极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抿唇,许是被一阵阵的鞭炮声搅扰得心烦。 她忍俊不禁,一时兴起伸出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眉头舒展开,面容果然安适了许多。 昨夜她才守到后半夜就熬不住了,还是徐泽将她抱去榻上睡的,子时驱祟迎新的炮仗也是他出门放的。 这会儿他睡得正香,她无意打扰,于是撤开被子轻手轻脚的下了榻。 正月初一又称元日,在当地兴一早起来吃一碗浮元子。便是用糯米熬浆 ,沥水制成粉块,再搓成拇指大小的元子,用沸水一煮,浮起来便是熟了。 陶枝从碗柜里拿出前两日买的糯米粉团块,将元子搓好,一一摆放在竹筛子里,这才生火烧水。 热水煮沸,元子下锅,如珍珠跌入银盆,不一会儿元子就从锅底浮了起来,白生生的,还胖了一圈,陶枝往碗里搁了两勺红糖,才连汤带元子一齐舀进碗里。 陶枝用锅盖扣住两只汤碗,转身便往卧房去叫人起来吃早饭。 徐泽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嘟囔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陶枝去扯他的被子,“都几时了,快些起来。浮元子都煮好了,不吃一会儿就凉了。” 听到有吃的,他叹了一口气停止挣扎,任由陶枝将他身上的被子掀了,这才起身从衣架子上捞来棉袍子手脚麻利地裹上。 陶枝把床榻打理干净,又站在窗边把窗扇支起来透透气。 徐泽穿戴整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身后圈住了她。 陶枝浑身僵硬,能感觉到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温热的鼻息便随着他的动作拂了过来,一双手还极不安分在她腰侧摸索,直至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 陶枝脸上微热,“别闹了,去吃元子吧。” “让我抱一抱嘛……”他嗓音明快,尾音带着一点儿撒娇。 他的脑袋在她的颈侧乱蹭,惹得她偏头去躲,终于把手抽出来撑住他的脸,无奈道:“你几时变得这样黏人了?” “也不知为何,一见到你就想贴着你,抱着你,只要你拿那种羞答答的眼神看我,我就想亲你。你说,我是不是得病了……” 陶枝被他一番话臊得面红耳赤,愠怒道:“你怎么又把因果栽到我头上了,成天就知道欺负人,快撒手。” 徐泽听她动气了连忙松手,陶枝立即挣脱开来,羞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要拧他,他反应也极快,顿时退后几步大笑着躲开。 但看窗外,点完炮仗炸开的红纸屑,被风卷得满院子都是,像下过一场红色的雪似的,伴着屋内肆意的欢笑声,焐成一片温吞的甜。 笑闹过后,两人携手去灶房吃早饭,一碗浮元子下肚,甜得人发腻。 徐泽倒了一碗热茶捧着慢慢喝,“我家中又没有长辈让我俩拜年请安,不若把我娘的牌位请出来拜一拜?” “也好,我们先去土地庙去上完香,回来再在家中祭拜婆母。”陶枝说。 “行。”徐泽点头。 两人收拾齐整便关了院门提着一篮子香烛纸钱,散着步往村头去。 村道上来往的都是祭祀宗祠、祭拜土地的人,有提着篮子独来独往的,也有牵着孩子一家老小出动的,随处可见的红色碎纸,被风一吹在行人的脚边直打转。 一路上总有人背着他们指指点点,徐泽不耐烦地用眼风一扫,窃窃私语的人便收了声。 陶枝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这就到了,别和他们置气。” “我和他们置什么气?都是些爱乱嚼舌根的蠢笨之人。我带了火折子,你先点蜡烛吧?”徐泽把篮子放下来,跪坐在土地庙前的蒲团上。 神像前头一地的红纸和干涸的红蜡油,陶枝取出一对红烛点燃,滴上一些把地上的蜡油融化,再稳稳地摆成一行。 两人手中各奉了三支香,跪拜再三,心中默念祈愿之事。随后将带来的金纸摊开点燃,燃到一半丢进火盆里。 祭拜事毕,两人起身往回走,正遇上了陶家斜对门的黄婶子。 她是个爱扯闲篇的,三两步赶过来吊着嗓子道,“哟,这不是陶家大丫头嘛,这位想必就是你丈夫徐二吧?瞧瞧你俩,金童玉女似的,多登对啊。” “黄婶子,新年好!”陶枝只好停下与她寒暄,”您这也是拜土地去?” “是啊,我家那口子带着孩子就在前头,我这不是瞧见你了,特地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她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满是探究,好似要把他们俩里里外外扒个底朝天。 陶枝知道她是个爱说闲话的,不想和她纠缠,“那婶子您过去吧,我们俩已经拜完了这就回了……” “急什么,难得碰上讲几句再走嘛。”她堆着笑问,“我听旁人说你们分家,闹得徐夫子生了场大病,可是真有此事?” 陶枝想起她的孩子正在徐家大哥的学堂里念书,莫非她是从徐宅听到的风声?可她嘴里说的,没半点实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旁人以讹传讹。 第66章 陶枝心生一计,她们爱嚼舌根,那就让他们嚷得再响些。 陶枝故作愁态,与她诉起苦来,“婶子你是不知道,我们两夫妻才是最可怜见的,分家本就是我哥嫂提的,徐老爷子留下三百多亩田,就分给我们二十亩,那宅子也没捞着,如今被赶出来,只能住在村子后头殷婆婆家旁边的院子里,只怪我们没出息,只能任他哥嫂摆布。” 黄婶子眼睛放光,附和道:“你哥嫂也太黑心了些,那么多亩地只分给你们这么点,任谁看都说不过去。” “谁说不是呢……别看我夫君平日爱犯浑,其实也是打小不受家里人待见,野惯了才变成如今这样,他大哥看着文弱,打起人来可毫不手软,难为我夫君从来没与他动过手,身上都是他大哥打的伤。”陶枝添油加醋道。 “哎呀,还有这事儿?我家孩子可说他老师是最心善的一个人,背不出书来也只是罚抄,从没打过他们手板。”黄婶子有些不信。 “他收着你们的束脩,自然要尽心教书,不敢随意体罚学生。可人心最是难测,一人还有两面呢,非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说给婶子你听,罢了,你若是不信,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陶枝作势要走。 黄婶子连忙拉住她,“我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了,我哪能不信你。你如今嫁了人,嘴皮子也活泛了,不像以前像个锯嘴的葫芦,怎么问都不吭声,这也是好事,受了委屈总该让旁人知道。” “正是呢,还好有婶子你陪我说话让我申冤。”陶枝只觉得自己越发驾轻就熟,应付起来一套一套的。 前头男人顶着孩子坐在肩头上等得不耐烦了,骂道:“你这个碎嘴婆娘,又和人闲谝起来了,还不快点过来把土地拜了,回去事儿还多着呢。” “来了!”黄婶子依依不舍,“大丫,下回婶子再找你唠,这会子就先走了。” “好,您赶紧忙您的去!”陶枝看她跑得飞快,心情大好地拉着徐泽的手转身往回走。 徐泽这回可是真真见了一场好戏,他忍不住调侃,“真没想到,你还挺会演戏的!” “总不能一辈子让你担着那些骂名,她一人知晓,很快整个村子的婆子媳妇们都会知道这些,也该让旁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他们口中那个泼皮无赖。”陶枝笑得十分得意。 徐泽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将二人牵着的手握紧,心下一片柔软,原来有人维护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小院,徐泽将写着徐府韦氏姨娘之灵位的黑漆牌位请了出来,设在正堂上,两人依次上香祭拜。 结束后徐泽将牌位放了回去,拉着陶枝的手在屋内闲坐,突然有些怅惘,“其实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娘亲,喜怒无常,爱打扮,爱金银首饰,脑袋还不怎么聪明。” “怎么这样说你娘……” “这不是今日祭拜想起一些往事来了,我细想起来,之前在徐家官邸,她也只维护过我一次,但也是怕我出糗丢她的脸。她这样的女人,仿佛没有心,有时我都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得了我爹的赏,便欢天喜地的夸我是她的乖儿子,若是被我爹骂了,气不顺就来打我骂我,说我是孽种。” 说到这儿徐泽淡淡一笑,“一晃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没在她那儿讨到什么好,到底也喊了那么多声娘。她在底下收到我烧的纸钱,也不知道还认不认我这个的儿子。” “自然是认的,还有人惦记着她,她一定很开心。”陶枝凑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 “唉,不说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多败兴。”徐泽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外走,“今天晌午我来烧火做饭。” 第60章 初二这日,陶枝领着徐泽回娘家,走近一瞧,院子门口停着潘姑父的驴车。 院门没关,他们提着一坛烧酒两包点心和两匹粗布走进去,院子里头安安静静的,没半个人影,只有地上还有些没扫净的红纸屑。 “许是在卧房里说话,先进去吧。”陶枝说。 两人才踏进堂屋,就听见东侧的卧房内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听着耳熟,像是陶大姑。 陶枝与徐泽对看一眼,深感两人来的不是时候。 陶枝正想着要不要开口叫人,袁氏从卧房推门出来,被陡然出现在堂屋中的两人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半晌才缓过来,嗔道:“你们俩到了怎么也不吱个声?” “岳母,新年好!我和陶枝回家来给您和岳丈拜年来了!几日不见,您瞧着气色又好了不少,越发显得年轻了。”徐泽嘴快,一张口就是夸人,哄得袁氏喜笑颜开。 陶枝适时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推了推,笑道:“娘,这是你女婿准备的,您看看可还满意?” “你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来这儿就当是回自己家,买这么多礼做什么,太破费了!东西不用瞧,都是顶好的。快坐,我去给你们倒茶来。”袁氏把二人推到条凳前,这就转身去灶房沏热茶来。 袁氏一走,堂屋里瞬间静了下来。陶枝坐在堂中的条凳上,但听卧房里的哭声停了,隐隐有大姑和阿奶的谈话声,声音特意压得很低,不教人听见。 徐泽向她挑了下眉头,眼睛往卧房瞟了一眼,小声道:“里头的要进去打个招呼吗?” 陶枝摇头,“先别去,等会儿我向我娘打听一下再说。” 袁氏笑吟吟地提了一壶热茶来,取两只茶碗给他们倒上,“你爹新买的砖茶,我掰上一小块给你们冲的,快尝尝。” 农家常煮茅根水当茶喝,也只有逢年过节,家中有客来,才会买一些粗茶制成的砖茶放在家里,粗茶只有些茶叶和老梗,味道苦涩,多少能尝个茶味。 徐泽喝了一口就没再喝了,转而问起来,“怎么不见我岳丈?” “村子前头有社戏,他领着孩子和你姑父一伴出去看热闹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俩今日怎么也得在家吃顿晌午饭再回去,你们先坐着吃点花生豆子,我去灶房提前准备起来。” “娘,你等等。”袁氏正要离开,陶枝拉住她的袖子,起身耳语道:“我大姑这是怎么了?她和阿奶在里屋,我既来了也不好不打招呼吧?” 袁氏叹了一口气,悄声道:“唉,还不是你二哥犯浑,非要吵着闹着要分家,现在你大姑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正和你奶诉苦呢。你们先不用管,等她们说完话了再打招呼不迟。” “那行,娘我去给你打下手。”陶枝说着便跟了上去。 徐泽一个人被晾在屋内实在无趣,在堂屋里转了又转,脚尖一拐跟去了灶房。 “岳母,有什么活儿可以让我做的?”徐泽站在门边探出半个身子。 “你怎么过来了,这儿不是你们男人待的地方,你去堂屋坐着喝茶去。”袁氏放下火钳赶他走。 徐泽嘿嘿一笑,接过陶枝手里给莴笋削皮的活儿,“闲坐也是没劲,我在家里也做这些事,做惯了的。” “这……” 袁氏有些为难,这些都是女人的活计,怎好让他一个大男人干这些。 “娘,你随他去吧,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陶枝拿起菜刀切莴笋。 这边把粟米饭淘洗上甑,几样菜蔬也切洗完了只等着下锅。陶阿奶从堂屋出来,见一切准备得妥当,黑着的脸也缓和了几分。 “大丫,还不去给你大姑拜年去?”陶阿奶不耐地催促她。 “这就去。”陶枝从灶房出去,还捎带着拉上了徐泽。 两人来到堂屋,见她大姑两眼胀红的坐在里头,一见她们过来就起了身,勉强笑道:“倒是让你们做小辈的看笑话了。” “大姑你说哪里话,家家都有一笔糊涂账,只是旁人遮掩着不叫外人知道罢了。大姑今日回娘家来,本就是为着舒舒坦坦看望娘家人来的,再不必为这些杂事挂心,不然我陪你去村头看社戏去?”陶枝说。 陶大姑摆手,目光戚戚,“不去了,我这个样子出去也是叫人说闲话。你也是大了,说话做事越发有模有样了。” “远不及您和二位嫂子。”陶枝客气道。 徐泽见姑侄俩话毕,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大姑,侄女婿给您拜年了!” 陶枝见状也笑着给她大姑拜年。 “好,多谢你们。”陶大姑终于露出了个笑脸,从腰上摸出两个红绳子穿的钱串子,递到他们手上,“给小娃娃准备的压岁钱,你们也拿着沾沾喜气。” 一串五枚铜钱,由红棉线穿起,可挂在腰上,也可系在手腕上。 “多谢大姑的压岁钱。”陶枝接过来塞进袖袋里。 陶大姑坐下与她闲谈,问她家中有几亩地,预备种什么粮食,家中可养了什么牲畜,分家后和她哥嫂还来不来往。 徐泽嘴快,“还来往什么,被扫地出门了见一眼都嫌晦气。” 陶大姑脸色一暗,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两个儿什么都好,就是娶的两个媳妇不安分,竟撺掇他们起了分家的念头,这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和和乐乐的有什么不好?” 第67章 徐泽刚想接话,手背被陶枝拧了一下,她开口道:“一家子和睦自然是好,只是牙齿和舌头还会打架呢,家里有些矛盾也是在所难免,不知究竟发生何事,闹得这么大?” 陶大姑顿了顿,说:“是兴业,你二哥,他也是魔怔了,上回从你家给幺儿过了周岁回来,一天天的活儿不做,事儿也不好好干,成天喊着闹着要分家。依我看,多半是你二嫂子吹的枕旁风。你姑父他气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他在家寻死觅活的,闹得年也没过好,这一向在家里三天米水未尽了,就吊着一口气,你姑父他心狠,宁愿饿死自己儿子也不同意分家。我今日过来,也是想同你阿奶聊一聊,请她给我拿拿主意。” 陶枝心中“咯噔”一下,她没想到二堂哥瞧着畏首畏尾的,没什么出息,竟然心一横直接以死相逼。更没想到的是,潘姑父心肠这般硬,自己亲儿子的命都不在乎,也要当这个守财奴。 陶枝斟酌再三,问道:“二哥他就没提为着什么事儿不想过了?也没提什么条件?” “怎么没提!”陶大姑说起来恨不能扇他儿子两巴掌,“他说在家里人人都拿他当苦力,比那作坊里的豆子榨得都干净,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且不论他这话对不对,就凭我们这些年,给他吃,给他穿,把他抚养成人,又帮他娶妻,让他帮家里做点活儿又算得了什么?哪个穷人家的孩子不是从小帮衬家里?这分明是心野了,才有了这蠢念头。” 陶枝默然,恐怕天底下当父母的都是这般想的。 她只好宽慰她,“大姑你好好劝劝二哥,总不好闹出人命的。” “我怎么劝?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偏偏就摊上这个孽障,好端端的,存心让我们一家人都不安生……”陶大姑又快要气哭了。 陶枝上前拍了拍她的背,“您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唉,一时又说多了,我们家里这些糟心事原本不想说给你们这些小辈听,你们年轻,脑瓜子活泛,也给我想想法子,看怎么样能劝他回心转意。”陶大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陶枝看了徐泽一眼,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面对油盐不进的潘姑父,二堂嫂他们想要绝处逢生,还真得舍得下本钱。 “要我看,二哥这样一时别人也劝不住,人说千遍万遍,不如事教他一遍,非是他碰的头破血流都不能让他醒悟。您就依他一回,看他们分了家能得什么好处?给他立下字据,平日吃穿用度所耗的银钱,两年内还不完,分家之事就作罢。这般,我二哥他定也会知难而退,不再寻死觅活。” “你这主意好!”是潘姑父他们回来了。 陶老爹抱着孩子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看,他走过来冷冷抛下一句,“长本事了?旁人的家事用得着你出谋划策?” “我那孽障犟起来还真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明明在家中吃穿不愁,既然他这么想分家,那就看他分家能讨到什么好,熬不熬的过这两年,熬不过仍旧给我潘家油铺好好做工,儿女债哪是这么容易还清的?”潘姑父搓了搓手,恨不得立马家去写文书, 陶枝在陶老爹的眼神下垂下头噤了声,他似乎很反感她的想法太多。 徐泽打了个圆场,“我们年轻不经事,我娘子她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到底还是要大姑和姑父您自己拿主意。” 潘姑父这时乐呵呵一笑,捻着胡须颇为满意,“小舅子,我看你女婿也是越看越顺眼,一表人才,又有本事。可惜我没生个女儿,不然我该抢过来做女婿才好。” 陶老爹被夸得面上有光,也不再绷着一张脸,与潘姑父客气起来,“是姐夫你太抬举他们小辈们了。” 这边陶阿奶看他们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就叫着摆饭。 一桌八个菜,围起来一坐也正好八个人,席间三个男汉少喝了几杯,吃过饭,大姑他们急急忙忙的就回去了。 陶枝也不想在家久留,可偏被陶老爹喊过去训斥了一番,无非是说一些女人家不要搬弄是非云云。 这回陶枝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她想得开了,有些话他想说就说吧,听不听是她自己的事。 陶老爹训斥完,还吩咐了徐泽,让他好好管束自己媳妇。 徐泽乐颠颠地应了,回去时一路上都在说,“瞧你爹,还让我好好管你,我这个长工可要翻身做主啦,陶东家你可得小心点!” 陶枝“嗤”了一声,不理睬他。 徐泽眼巴巴地凑过来,“东家你别不高兴啊,你看我这胆子,哪敢管教你?您只管吩咐,小的我唯命是从。” 陶枝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忍不住笑了,“好啦,别逗我开心了,我没在意。” 徐泽脸上也挂起了笑,调侃道:“看来你功法修炼得愈发精进了。” “是是是,赶明儿修炼成一个老妖怪,就抓了你做菜吃。”陶枝佯装恐吓他,徐泽反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非缠着问她他适合做什么菜。 正月里被冻得梆硬的村道上,连朔风都吹不散的是二人的笑语声。 第61章 二堂嫂登门那日,正是元宵。 她领着才养好病的二堂哥租了一辆车来的,二堂嫂进门就喊他们俩快些收拾,车把式还在外面等,四人一同乘车往灵山脚下的永福村去。 陶枝换上栀白色的新棉袍,将头发盘起来簪上银簪子,桃木梳篦也插在了发髻正当中,耳垂上挂着两个素净的银耳环。 徐泽在外头催,她用手指抹了一点唇脂涂上,对着镜子瞧了一眼,“来了,就好了。” 陶枝落后一步,徐泽笑眯眯地牵住她的手往外头走,他扯了下肩膀的包袱向她示意,“我带了些点心柿饼,还有水囊,你若是爬山累了就歇口气吃点东西。” “夫君今日怎这般心细,越发贴心了。”陶枝杏眼一弯,唇角微微翘起。 徐泽心中很是受用,宠溺地掐了一把她的脸蛋,无奈道:“谁叫你是我媳妇儿呢,心思不放你身上放谁身上?” 陶枝羞涩一笑,只觉心中像打翻个蜜罐子似的,甜丝丝地往外冒。 夫妻两人锁了院门登上牛车,车把式扬鞭一挥,大青牛就稳稳的迈开蹄子。 二堂嫂今日瞧着容光焕发,脸上敷了粉,点了唇,一身水红的棉袄子,配的是柳青色的撒花裙。 她亲热地拉着陶枝的手,笑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陶枝大致猜到了她所言何事,向她确认道:“可是心想事成了?” “没错。我们与公爹签了契,需要两年内还清欠银四十两,从此便与他们潘家再无瓜葛。我俩还被赶了出来,如今是在我娘家鹈鹕镇上落脚,我娘给我俩腾了一间屋子出来,还给了我二两银子家用。”二堂嫂说起来脸上满是兴奋。 “这是极好的消息,你娘待你可真好。”陶枝也替她高兴。 “是啊,我娘是个要强的人,她靠着绣活儿把我们姊妹三个拉扯大,从没叫我们受过委屈。嫁到潘家这些日子,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一心以为孝敬公婆、多忍让些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被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正要狠心抛下这一切,还好你二哥他想通了,舍得和家里断绝关系,也不枉我们夫妻二人这几年的情分。” 她说到这儿,二堂哥面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陶枝看过去,才发现这些日子不见他果真瘦了好多,颊上都没几两肉了。 “你们夫妻同心,往后的日子也有了奔头!”陶枝笑着说。 “那是自然!”二堂嫂苦笑一声,“但四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我想着正月天气还没暖起来,先让你二哥把身子养好,开春了再出去找活儿干,我也寻摸着看有没有我能做的活计。” “是了,先把身子养好,这一关要是过去了,你们还有后福呢。” “承你吉言了。”二堂嫂笑得眉不见眼。 姑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颇为投机,二堂哥看着坐在旁边的徐泽,吞吞吐吐了半天,“妹夫,你的腿怎么样?可好全了?” “上回换药拆了夹板,如今活动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要想进山也要等到开春以后再说。”徐泽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以他对这个二哥的了解,他根本不是打猎的这块料子。 二堂哥面上明显有些失落,一时又沉默了起来。 牛车摇摇晃晃走到永福村时,日头刚升到正当中。 村子就在山脚下,沿着上山的路设了些摊子,多是些卖香烛纸钱的。因着今日是正月十五,灵山上的灵慧寺大办法会,来往的香客众多,村里人又支了些卖饮子、烧饼、素包子的摊子出来。 二堂嫂付了车钱,四人跳下牛车,徐泽买了一笼包子让摊主人用油纸包好,又另买了两把上清香。 “上山吧,香我买好了。”他向众人招手。 前几日才立春,山道旁的积雪渐消,枯枝败叶间有草芽夹杂其中,走到了向阳处,才能看到地面有浅浅一抹绿意。林间鸟雀啾鸣,老树发新枝,春芽还未生,只有山门前那两株老松还苍翠依然。 第68章 徐泽腿才好走得比旁人慢些,陶枝在后头搀着他,让哥嫂二人先进寺礼佛。 山道蜿蜒,石阶被融化的雪水浸得发黑,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与下山的香客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他们衣袍上沾染的香火气,越是往上走,空气中的香火气更甚。 过了山门,见他们哥嫂候在大雄宝殿外头干巴巴地搓着手,徐泽失笑,“瞧我,香在我手上拿着都忘了,还催你们先走。” “无妨,正好我们一齐进殿拜菩萨。”二堂嫂笑着接过一把香。 大殿里头支着朱漆香案,正当中供着一尊一丈多高的鎏金菩萨像,菩萨慈眉善目,俯视众生。沙弥们在两侧打坐,一阵阵诵经声如潮水涌过,震得人耳膜发麻。 点香三支,笔直奉于掌中,闭目心中默念所求之事,叩首三次,将香插入香炉。 四人拜完菩萨从大殿出来,正巧午时的法鼓擂响,香客们挤在经幡下领开光的红线。 徐泽上前穿过人群从沙弥手中领了一根,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你来系上,为我们家驱邪避祟。” 殿外的菩提树下,多的是系红绳的香客,徐泽为她拉下一根树枝,让她上前来。满树的红绳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陶枝挽过颊边的碎发,回头望着他,眉目如春水乍起,眼底闪过一片潋滟银光。 徐泽失神了片刻,朝她皱一下鼻子,催促道:“你快些,我手酸了。” 陶枝踮脚去系绳,身子一晃,便有一个结实的臂膀拢了过来,他几乎将她半搂在怀里。 两人心照不宣地感受着这片刻的亲密,直到红绳系好,那揽在她腰上的胳膊都没放开。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有人搭话。 陶枝红着耳朵看去,是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的老妪,她臂弯里挽着一个大竹篮,里头装的是一些草鞋、木梳和八卦镜。 那老妪正想上前兜售货物,徐泽却摆了摆手,一把拉着陶枝往偏殿去。 偏殿正在施粥,铁锅熬的菜粥咕嘟冒泡,混着供佛的干枣甜香在殿内飘散开来。 施粥的大灶前排的队伍很长,徐泽将陶枝安顿好便去排队,这时哥嫂二人也跟了过来,陶枝招手让他们过来坐。 人多嘈杂,不知二堂嫂说了些什么,二堂哥就转身排到徐泽身后去了。 “妹夫一个人也端不了四碗,我让你二哥一起排着去了。”二堂嫂解释。 “二嫂你方才在殿前许了什么愿?”陶枝与她闲聊。 “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么,我可不告诉你。”二堂嫂神神秘秘的一笑。 “哎呀,说说嘛,让我猜猜,莫非是早日给二哥怀个孩子?”陶枝促狭道。 二堂嫂面上起了一阵薄红,“你这嘴,还真让你猜着了,怎么?莫非你也许愿要孩子了?听说这里的菩萨求子可灵验了。” 陶枝干咳一声,“那倒没有……” 她与徐泽连夫妻之实都没有,哪里能凭空怀上孩子。 二堂嫂是过来人,以为她们新婚夫妻太过生涩,还没晓得其中的乐趣,平日里房事失和,一时才难以怀上。 于是颇有责任心的问:“你们二人的房事可还契合?要不我与你聊上一聊?” 陶枝:…… 她闹了个大红脸,嗫嚅道:“这里可是佛门清净地,怎好说这些……” 二堂嫂豪气干云,“那下山的时候我同你说!” 这边徐泽他们端了粥过来,二堂哥一走近便听见自家媳妇儿说的话,他疑惑道:“你要同大妹妹说什么?” “没什么,女人家的事儿,你别问。”二堂嫂从竹筒里抽了几双筷子分发给众人。 徐泽从包袱里取出山下买的素包子,又将带的吃食一一拿了出来,向他们哥嫂二人说:“不够这里还有。” “尽够了,这灵慧寺的斋饭竟这么大一碗,我都怕吃不完。”二堂嫂端起碗喝粥。 陶枝和二堂嫂各喝了大半碗菜粥吃了一个包子,剩下的包子都进了两个男人的胃。吃饱之后,徐泽提议在庙里逛一逛,四人结伴而行,将后头的塔林转了一圈,便准备下山。 路上二堂嫂刻意让陶枝与他们拉开距离,姑嫂二人远远缀在后头说话。 “你们这半年来同房的次数多吗?”二堂嫂问得直白。 陶枝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答她。 二堂嫂只当她脸皮薄,与她一本正经的分析起来,“妹夫他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纵是房事上莽撞了些,你也别强忍着,重了,轻了,疼了,累了,一定要同他讲,这些只有你自己知道,别怕羞,两人都舒服才叫真正的床笫之欢。” 陶枝听得面红心跳,心中却想着原先娘亲与她说的,和二堂嫂说的却大为不同,究竟怎样为真,她也无从辨别。 二堂嫂趁热打铁道:“你知道镇上书铺有那种册子,你叫你男人买一册来,你们学着弄,可有意思了。” 陶枝好奇,红着脸问:“是何种册子?” “就和店家说画两个小人的,只一开口,店家就懂了。”二堂嫂颇为熟稔。 “唔……” 陶枝抬头见前面两人站在路口等着,徐泽的目光投过来,她红着脸心虚的避开。 山脚下有载香客的牛车,他们两夫妻不同路就此分道扬镳了。一路上陶枝都攥着衣裳,脸颊红通通的,努力消化着二堂嫂教授与她的知识。 等回了家,徐泽疑心地扣住她的手,“你怎么了?从下山你就不太对劲……” 第62章 陶枝目光闪躲,“也没什么,二嫂她同我讲了一些女人家的私事。你今日走路多,别累着了,赶紧去躺会儿,我去后院给鸡喂食。” 说完,陶枝逃也似的推开他走了。 徐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皱起眉,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显然对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他抱臂支着下巴,轻哼一声,“多半有古怪!容我夜里再细审!” 是以吃罢晚饭,沐浴过后,有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床榻边,目光如炬的盯着坐在窗边通头发的女人。 她将一头及腰长的墨发擦得半干,用梳篦慢慢梳通,坐在火盆边晾了好一会儿。直到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解衣裳将棉袍挂到木架子上,一回身正对上徐泽狐疑的眼神。 陶枝把头发拢到身前坐到榻上,有些不解其意,“怎么?你脱了衣裳还不好好躺着。” 话音将落,徐泽突然欺身逼近,将她困在床边,双手沉沉地按在她的肩上。 陶枝愣了一瞬,抬头看他,正迎上他灼热的视线,他漂亮的桃花眼里带着一丝委屈,半晌,他憋不住了,“你瞒着我……” 陶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眸半阖,忽而俏生生的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我的事你不是都一清二楚。” 徐泽迟疑,不甘心地问,“那下山的时候……” 陶枝顿时耳尖一热,垂目不敢看他。 原来他说的“瞒”是这个,可她又没法子与他挑明了说,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徐泽察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脸上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有鬼的表情。 徐泽不满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又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时,但看那双杏眼含羞带怯,盈盈水光如春塘初涨,一圈一圈漾开在他心头,抽丝剥茧般抹去他的心间的疑虑,反而勾起情丝万缕。 她的鼻息柔柔地拂在他的虎口上,他只觉血气上涌,心跳不自觉的乱了,眼中除了那嫣红的唇瓣,再无他物。 那唇瓣一开一合,也不知说了什么,他耳边仿佛隔着层纱并没有听清,唯有心跳有如擂鼓,振振作响。 他喉头微动,眼眸也暗了下来,一俯身就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陶枝顿时方寸大乱,想推开他,又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檀口微张,他的舌尖便趁虚而入,带着几分急切,勾着她一寸寸厮磨,时而抵死缠绵,时而轻衔挑弄。 一吻作罢,他气息微乱地抵着她的额头,却仍用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摩挲着那只娇艳欲滴的唇,眼中满是迷离的情欲。 陶枝此时面若红霞,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手心里也紧张得出了汗,潮乎乎的一片。 陶枝心中已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谁知他叹了一口气,亲了一口她的额头。 “有点热……”徐泽起身,拉开衣襟透透气。 陶枝拉住他的手,扬起一张绯红的脸望向他,羞怯地说:“你不是想和我……同房么……” 徐泽眼中的克制顿时化作狂喜,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他坐下不放心的向她确认,“你是说,我可以……” 陶枝偏头不去看他,却没有否认。 他猿臂一伸径直将她搂在怀里,低头落下一片片细密的吻。 床帐落下,这一夜,火盆中的余烬燃到子时方歇。 第69章 徐泽起来点灯,又披衣打水来替她擦洗,累到不想动弹的人只能任由他胡乱摸索,谁料才擦洗完,他又有了反应哄着她还要再来一回。 陶枝晕乎乎地想,原来血气方刚是这么一回事。 次日,等到二人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陶枝只觉浑身的骨架都像散过似的,手脚都有些发软,两人相贴的肌肤也生了一层薄汗,她从未觉得另一个人的体温是这样的灼人。 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在她微撑起身子往里侧躺的时候,就发觉了。 徐泽睁开眼,支起右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却连人带着被子将她捞了过来,他唇边含笑,声音甚至有些沙哑,“你躲什么?” 陶枝身上寸缕未着,只隔着一床棉被,难免有些不自在。但她不敢乱动,只露出一双眼睛,想看,又不敢看。 两人的头发胡乱的纠缠在一起,徐泽揽着她用一只腿辖制住她的双腿,见她乖乖的不说话,又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 陶枝被他手臂箍的很紧,根本动弹不得,在他绵长的呼吸声中,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到了晌午,两人算是被饿醒的。 陶枝身子乏,徐泽便自告奋勇地替她穿衣穿鞋,端水洗漱,又包揽了午饭,让她在房中歇着等着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徐泽推门出去,恨不能大笑三声,哼着小曲转到后院喂鸡,又溜达到灶房煮了一锅米,炒了两个菜。 吃罢午饭,陶枝让他开窗透透气,又把床褥被单拆了下来,丢给徐泽去洗。 徐泽今日是无有不应的,乐呵呵地接过去,就去灶房烧水,在井边搓被单子时还没忍住笑出了声,惊得柿子树上的雀儿四散飞起。 到了夜里,他果然食髓知味,又缠着她来了几回。 这些天,夫妻二人过得蜜里调油一般,一晃就到了春分。 山里头已有辛夷花开了满树,碧草如丝,溪水潺潺,猫了一个冬天的野物们也开始走出洞穴觅食。 这日陶枝喊上徐泽,带上犁耙同她往地里去。 关了院门往村子西边的水田走,田里头已有了不少埋头犁地的人,走到山脚下,一大片的紫云英正到了盛花期,开得云蒸霞蔚一般。 “你大哥他们的田还没开始翻耕,趁这几日天气好,不冷也不热,一口气把这二十亩地弄完。”陶枝开口分配任务。 徐泽长吁一口气,认命地捡起犁跟她下田。 起初,他才犁了半垄,就被陶枝喊了回来,说他犁地犁得太浅,连草根都没翻起来。而后没一刻钟又喊他停下,说他犁得歪歪扭扭,都不成垄。 徐泽把犁往地上一撇,蹲在地上擦汗,嘀咕道:“这是把我当老牛使呢?” 陶枝过来给他递水囊,她方才离得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正好口渴了你就送水来,我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他笑着接过水囊,猛灌了一口。 一个上午徐泽就耕了两亩地,陶枝还比他多耕半亩,在地头草草吃罢午饭歇了一阵又接着干,终于在黄昏之前,耕完了十亩地。 回家时,徐泽累得瘫在他的躺椅上躺了好一会儿。 陶枝做好晚饭喊他吃,他连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洗完澡就去床上睡着去了,累得连想别的心思都没有。 次日又是干了一整天,二十亩地终于耕完了。 第三日,陶枝依旧早早喊他起床,徐泽拥着被子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的问,“二十亩不是耕完了?” “这两日是浅耕,还要深耕一遍起垄,追粪肥,我们冬日里攒的鸡粪总算派上用场了……” 徐泽听了只想闭上眼,他直直的倒下去,长叹一声,口中念道:“两日复两日,两日何其多……” 在陶枝一声声催促中,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起床同她下地。 这回深耕加追肥,又花了足足三日才弄完。 翻耕结束,徐泽躺了一整天,陶枝也累得不轻,两人除了吃饭就没从榻上起来过。 隔天,陶枝还往地里跑了一趟,正巧碰上钱老汉一家子下地。他们同她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去地里忙活了。 陶枝在地头检查堆垄的情况,跨过一处田埂,见沟边的野荠菜生得极密,都还嫩着,便弯腰掐了一把。林地边缘的枯叶中,生了些野葱,她也没放过,蹲在地上拔了一大把,随手扯了一根细藤,扭成绳打捆抱在怀中往家中走。 徐泽今日把他的箱子搬了出来摊在廊下,将里头的瓶瓶罐罐理一理,一抬头见陶枝回来了,便迎了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田里长的?瞧着还嫩的很,这野葱切碎了摊鸡蛋饼吃正好。”徐泽说完都觉得馋了,自发地坐在灶房门槛上择起菜来。 陶枝半开玩笑的说:“你喜欢吃这个?我这个月都去地里给你拔。” 开春了便是有这点好,野菜生得遍地都是,还不要钱。 “什么菜再好吃也不能吃一个月啊,我又不是头牛……”徐泽没好气的说。 野葱的叶子又长又细,又是从枯叶里长出来的,千头万绪的理得他实在心烦,眼看着能炒一盘了就撂开手来,将择干净的拿去后院洗。 陶枝把地上的渣滓扫干净,把野荠菜也拿了过去,“怎么把荠菜忘了?” “被野葱盖住了,一时没看见,这个切些肉拌在一起用来包角子吧。”徐泽说。 陶枝笑着点头,“吃食上还是你比较讲究,我奶做这个就是焯水后切碎了炒着吃的,从没舍得拿肉配它,还包角子。” “听我的准没错,你把面和好,包角子的时候我来帮忙。”徐泽把水沥干,就抱着一筐子野菜和她往灶房去。 野葱蛋饼香味浓郁,荠菜角子清爽不腻,一顿饭吃得他心满意足,他擦干净嘴,往椅背上一躺,“明日我便进山。” 第63章 这日徐泽独自进山,临走时陶枝还有些不放心,拉着他的手叮嘱了一番,让他早些回来,末了两人又站在院子里抱着说了一会儿话。 有了肌肤之亲后,两人成日腻在一处,形影不离,陡然分别一日倒还真有些难舍难分。 徐泽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搂着她的腰,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自信道:“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瞎担心。” 陶枝揪着他的衣襟,蹙着眉,“也不知道是谁胆子大得悬崖峭壁都敢去攀,好好一个人能让人架着回来,下回再冒冒失失的怕是要用抬的……”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徐泽不满地撇嘴。 陶枝心中也觉得话说得有点过了,但面上不显,只哼了一声,嘴硬道:“谁让你不长记性。” 徐泽佯怒,咬着牙问她:“好呀你个陶大丫,你究竟是不是我媳妇儿?这样咒我。你莫非在外面看上什么野男人了,把我咒得英年早逝了好给人家腾位置?” “徐二!” 陶枝被他气得不轻,杏眼圆睁,上手就要拧他。 徐泽这才大笑着撒开手往后退,讨饶道:“好了,好了,我闹着玩的,你别掐我。” 两人的笑闹声,引得两只狗崽从堂屋探出头来,又跳过门槛屁颠颠地跑过来,摇着尾巴在他们脚边直打转。有一只忽然跃起,咬住徐泽的裤腿,后撤一步往外拽,毛茸茸的脑袋被力道带得左摇右晃的。 陶枝见了捂嘴直笑,“我们家二毛都看不下去了,这不眼巴巴地赶过来收拾你。” 两只狗崽毛色黄一些的叫大毛,肚皮发白的是二毛,他们家油水足,两只狗崽被养得胖墩墩的,睡醒后最是活泼好动。 徐泽俯下身去,从裤腿上拎起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狗崽,半是警告的说:“好好看家护院,我媳妇儿若是被野男人勾走了,我可拿你们是问!” 二毛不懂,一味地眨巴眨巴眼睛对着他吐舌哈气。 陶枝笑着把狗崽接过来,摸着它长着白毛的柔软肚皮,“这才多大点?你就对他俩委以重任了。算了,你走吧,磨磨蹭蹭的又半个时辰,菜地里我还有的忙呢。” “明明是你不放心拦住我,不然我早走了……”徐泽只感觉天大的冤枉。 陶枝偷笑,转身往后院去,头也不回的喊:“记得关好院门。” 菜地里冻了一冬的土也要翻耕,空着的地块她打算点几垄豌豆,再种些小白菜和芜菁。去年秋天种下的萝卜到了开春都糠了不好吃了,只留几根等着开花结籽,剩下的都得拔了去。 正好这几日养的鸡有了产蛋的迹象,成日围着鸡窝咯咯叫,是该多喂一些鸡食的。拔下来的萝卜切碎了拌谷糠还能吃上一阵,后面再买上一麻袋豆粕,等到地里的菜长起来了鸡食就不用愁了。 陶枝挽起袖子,先从西边的树篱开始往东犁,埋头干起活来,时间便悄无声息的溜走,她一整个上午都耗在了菜地里。 午饭陶枝煮了一碗汤饼,配着一早没吃完的酱肉,一碗饭下肚,她困得睁不开眼,衣裳都没脱就倒在躺椅上盖着袍子睡了个午觉。 第70章 睡醒后,她又拿着扁担和筐头子去挑肥,是菜地东南角上去年沤下的草渣和淤泥,腐烂化渣后也是上好的肥料。 她端着畚箕站在垄沟里,边走边往垄上倒,施完肥又用耙子把土块敲碎,把土地平整好。菜地等到三日后撒上草木灰就能播种,如今让她头疼的就只有种子了。 乡里人家家户户都有自留种,这个菜园子也是她去年才开垦出来的,没有种子不说,菜苗也是上陶家讨的。 她划算着,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再回去一趟找阿奶买一些,若是没有余的,就只能等十里八乡的草市开了再去买了。 这般一想,她倒是忆起埠田村的大集来,等徐泽回来,得让他去小东村找张卫打听打听去。 陶枝从菜地里把农具搬出来,放在后院的棚子里,又打水洗手洗脸,回卧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她预备出门往陶家走一趟,院门一开,两只狗崽迈着小短腿就撵了过来,陶枝吆喝着赶它们回去,捉了这一只又跑了另一只,几次下来,她也放弃了,只好落了锁带着它们一齐走。 陶枝走一步它们就跟一步,脑壳直往她小腿缝里钻,不小心被她绊到了也不恼,反而兴奋地往她腿上扑咬。 陶枝忍不住想笑,“就算是替你们亲爹看着我,也不用跟这么紧吧。” 狗崽子以为陶枝逗它们玩,仰起头朝她汪汪叫了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去蹭她的脚背,尾巴摇得和船桨一样。 陶枝一只手捞起一个,将两只狗崽整整齐齐的抱在胸前,无奈道:“被你们缠得都走不动路了,我还是抱着吧。” 到了陶家,两只狗崽立刻吸引了两个小孩的注意,抱在袁氏怀里的陶彬咿咿呀呀的向陶枝伸手。 陶桃动作比他快,立马就上前抱走了一只,走回去的时候还神气的昂着头瞟了他弟一眼。 陶彬急得手脚并用胡乱扑腾,袁氏搂紧孩子的脊背,笑着问她,“你们几时还养了狗?” “徐泽他请人在隔壁村讨的,说缺个看家护院的。”陶枝边说话边用手中的狗崽逗她三弟玩,她话头一转,“娘,阿奶留的菜种还有多的吗?” “前几天你阿奶才撒到后头,你那儿缺菜种?”袁氏说。 “那算了,赶明儿我去草市转一转。”陶枝实在不想跑第二遍,陶阿奶那儿总不肯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她也自觉避开为好。 袁氏皱眉,“花这些冤枉钱做甚么,我和你奶说一声,等苗出了你来拔就是了。” 陶枝直接拿徐泽当幌子,只道:“还不是因为你女婿,从不肯亏待那张嘴,一早就同我说好要搜罗一些稀罕的菜蔬来种,不来这儿问,也是要去一趟转一转的。” 袁氏这才没再劝,又与她说起陶大姑的事来。 他们分家这事儿陶枝已经在二堂嫂那儿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只是不知大姑因此还病了一场。 “正月里你爹去看过,你大姑人都瘦一圈,如今是你大嫂子在床榻前照料着,也不知她这病能不能好起来。你姑父那个人你也知道,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到底是数十年的夫妻,又同他生儿育女,没日没夜的操持着一大家子,你姑父竟一点怜惜都不曾有……唉……”袁氏说着都觉得心酸。 陶枝知道潘姑父的为人,他向来是个心狠的,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倒是大姑,她身子一向瞧着不错,怎么会突然病倒? “大姑是怎么病倒的?”陶枝问。 “还不是让你二哥气的,你爹问了,说是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当时就晕过去了。” 说到底,这事儿也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真让大姑病倒了,她还有些过意不去。 “过几日要是去镇上,我和徐泽去看看她。” “好孩子,你大姑见到你定然高兴。”袁氏很是赞许。 该说的都说了,也快到了做晚饭的时辰,陶枝便要家去。 陶桃抱着狗崽不撒手,撅着嘴,“阿姐,你有两只,给我留一只嘛……” 陶枝勾唇一笑,“我当然可以留给你,但是你要给它吃,给它喝,还得给它搭个窝睡觉……” “那我把我的饭分一半给它,夜里抱着它和我睡不就好了。”陶桃如壮士断腕般,这回下定了决心。 她循循善诱,“可我家的小狗要吃肉吃骨头的,它喜欢睡自己的窝,要不这样,我们两家离得又近,你想它了就随时来我家看它,等你以后长大了,想养几只都行。” 陶枝知道陶阿奶定不会允许陶桃养狗,况且她还真舍不得在自家养了三个月的毛孩子。 陶桃泄气了,把狗崽还给她姐,眼睛里泪汪汪的,“大毛,我明天去看你。” “好啦,小屁孩还掉金豆豆了。”陶枝笑着揉了一把陶桃的头发。 “我才没哭!”陶桃喊了一声,转身就跑。 袁氏知道这个小冤家又着急上火掉眼泪了,她笑着送陶枝离开,“你这个当姐的招惹的,还得让我这个当娘的去哄,大的小的,都闹人得很。” 陶枝斜眼一笑,“这下想起我在家中的好了吧?” “胡说什么,嫁都嫁了。”袁氏闻到邻居家炊烟的味道,催她,“快些回去,别让你男人等着吃饭。” 陶枝笑着朝她摆摆手,转身走了,身后跟着两只跑得一颠一颠的小狗崽。 才到门口,陶枝发现自家的院子院门大开,徐泽听到人声,从灶房钻出来,看到来人是她,他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扭身又进了灶房。 陶枝这会儿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跟进了灶房,见他在剁兔子肉,一刀刀剁在案板上,皮开肉绽,听得人心慌。 他一出声就起了个高调,“你还知道回来啊?” 陶枝想知道,他究竟想给她安给什么罪名,又要得到什么补偿,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一丝好奇。 他见陶枝没有吭声,以为她心虚了,便接着说:“我一回来就找不到你的人,慌得我连水井里都看了一遍,要不是大毛二毛不在家,我还真以为你跟哪个野男人跑了呢……” “你的两个毛孩子管教的很好,我回一趟娘家跟着我寸步不离的。”陶枝嗔道。 “那是自然。”他骄傲过后,面露委屈,“不管,你不告而别,害得我回家担心受怕,今夜怎么说也得好好补偿我……” 得了,又是这事,男人的脑袋里怎么总离不开那档子事儿。 陶枝今日在地里干了一天累得很,半点提不起兴致,只敷衍的催他快些炒菜,肚子都快饿扁了。 一盘茱萸兔肉,一盘蕨菜炒肉丁,都是重口的下饭菜。 吃罢晚饭,陶枝匆匆洗了澡,一沾床就睡了。 睡梦中她感觉有人的手在她身上摸索,醒来便对上他的眼,那双眸子在黑夜中亮得惊人,他不满道:“怎么我洗完你就睡着了,答应我的补偿呢?” “我可没答应你……” 徐泽用吻封住她的唇,拉住她的手扣在头顶,唇齿辗转下行,温热的喘息尽数喷在她的脖颈间。 她情难自抑地闭紧双目,一次次战粟,一次次灵魂的激荡。 窗外春雨绵绵,雨丝被风搅得斜斜落下,浸透屋瓦、垣墙、田泥。 院后野塘平静的水面渐起涟漪,芦苇吐芽,香蒲拔节,沉寂一冬的新荷在惊雷声中浮出水面。铅云压昼,荒草欺地,雨势骤然变密,洋洋洒洒的淋透这片山下的村庄,天地间顿时荡起了一片朦胧的雾气。 睡梦中的人们终于盼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雨。 第64章 天亮时,雨也停了。 徐泽穿衣起来做早饭,陶枝昨夜被他折腾得不轻,这会儿睡得正香。他起身特地放轻了手脚没吵醒她,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洗漱完照例去给鸡喂水喂食,开春以来,那十几只鸡又挪到了前院灶房边的鸡圈里。 徐泽蹲在灶房门口择菜,余光一扫,发现鸡窝里多了三个白壳蛋。他心中一喜,连忙跨过竹篱笆去捡蛋,吃食的鸡群被惊得四散扑腾开,唯一的一只公鸡还气势汹汹的炸羽毛作势要啄他。 “去,去……”徐泽把鸡群赶开,伸手一掏,鸡蛋到手还带着温度,想来是刚下的。 昨天他在山上掰了点椿芽,这会儿正想着炒蛋吃。这下可巧了,正赶上这茬鸡苗的第一窝蛋。 他把择好的香椿端到井边去洗,还顺带提了一桶水过来,灌到灶房的大缸里。 点火烧灶,煮上一锅肉糜粥,用小火熬着。另一锅水也滚了,他把椿芽倒进去焯水,又投进冷水里晾凉。捞出来沥干水分后,切成细末,装进海碗里,打上三个新鲜鸡蛋,撒上盐巴,搅拌均匀,再不用什么别的调味,油热上锅一炒,香椿特殊的香味立刻就被滚油激发了出来,霸道而又浓烈。 徐泽没忍住用锅铲铲了一小块倒进嘴里,不咸不淡,味道正好,起锅装盘。 眼看着粥也煮稠了,他擦擦手去卧房叫人起床吃饭。 第71章 才推门进去,陶枝已经下榻穿好衣裳了。见他进来,她揉了揉酸胀的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徐泽心虚,摸了摸鼻子才上前,讨好道:“还难受着呢?我手劲大,要不我给你揉一揉?” “不劳烦你了。”陶枝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坐到窗前梳头,“下回你再这样胡来,我再不理你。” “不会了,再不会了……是我昏了头,没想着你身子受不住,你累了一天晚上还缠着你来了好几回……让你受累了。”他顿了顿,又想替自己辩解,小声道:“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时,我看你也挺享受的,我才……” “哐”的一声,是陶枝手中的梳子掉了。 什么?享受? 他、他……他怎么说得出口? 陶枝只觉得气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心头猛跳,面上滚烫,手指扣住桌沿,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泽以为是她动气摔了东西,便噤了声,悄悄抬眼一望,只见她乌发边露出的一只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心下庆幸:还好,不是生气…… 陶枝正想起身赶人,转念想起二堂嫂说的话,强忍住羞意,红着脸道:“下回,你一次、两次便好。” 见她开口说话声娇语软,羞答答好似一枝早樱,颤巍巍地含苞待放。 徐泽心中顿时生出一片柔软而滚烫的情意,她嗓音这样好听,姿态这样动人,他恨不能将她困在怀里再狠狠欺负一遍。 可是她才开口同他提了要求,他不能不克制住自己,年少炙热的目光就那样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天人交战了片刻,他掩去眼底的情绪,像是认命了一般,叹道:“依你,都依你。” 陶枝得到回应,只轻轻“嗯”了一声。 其间多少事,不敢细说。或许等来日方长,磨得两人面皮都厚了,也就能摊开来讲了。 他捡起梳子捏了捏,走到她身侧,温声道:“我来替你梳头。" 陶枝来不及拒绝,他的手就握住了她的头发,梳头时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耳后,那处还留着一夜荒唐的红痕,分外显眼。 她耳边一热,转移话题,“你当真会梳女子的发式?” “见过别人梳,还没上手试过……”他闷笑一声,夸她,“你今日气色真好,我还以为是抹了胭脂膏子呢。” 陶枝闻言对着镜子一看,脸上确实一片酡红。 都怨他,什么气色好? 还不是被他臊的。 陶枝将目光落到镜子里给她梳头发的少年身上,剑眉轻拧,脸上一丝不苟,仿佛如临大敌。他的手指细长灵活,就是不够熟练,堪堪绾出一个发髻,歪歪扭扭,很是难看。 她忍笑,压了下嘴角,扭身把梳子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算了,我自己来吧。” “行吧,我手艺确实不行。”徐泽痴痴笑了一声,“那你快些,菜都炒好了,我先去把粥盛起来。” 饭桌上,陶枝夸了他炒菜的手艺,还提起以前他说不擅厨的事儿。 徐泽抿了一口粥,“我原先一个人吃什么都无所谓,也就没那个心思自己下厨。其实炒菜做饭也不难,拢共就那几种调料,只要食材新鲜,去了腥气,涩味,咸了加水,淡了加盐,多做几回,难吃不到哪里去。” “那是你舍得下油盐,还要顿顿有肉,什么菜和肉炒都难吃不了。我跟着我奶做饭做惯了,油盐上都俭省些,论味道确实还是你做的好吃。”陶枝夹了一筷子香椿炒蛋,一嚼口舌生香。 徐泽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夸,顿时就飘飘然了,大包大揽道:“那以后我天天都做给你吃,给你做一辈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食言哦。”陶枝也笑出声来。 “食什么言,我就乐意做给你吃,我疼我媳妇儿不行么?”他不满地朝她皱皱鼻子,脸上满是不可一世的自傲。 “行,怎么不行。这样会疼人的夫君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陶枝一番话将他夸得心里舒坦极了,他嘿嘿一笑,嘴都合不拢。 吃完饭,徐泽接过碗筷去洗,“等会儿你也别下地了,和我往小东村走一趟,再去镇上把我昨天猎的山鸡兔子卖了,得的银子都给你,你去给自己买点桂花油、胭脂膏子、香粉子什么的。” “好,今日田里也没什么事,胭脂那些就不必了,我倒是想买些菜种和豆种回来。也不知道埠田村的大集开了没有,我正好随你去张卫家找他大嫂问问。”陶枝拿起一块抹布擦桌子。 “哎呀,你别忙活了,灶房有我收拾。你只管去打扮,别等会又让我等你。”徐泽赶她走。 陶枝也是乐得有人献殷勤,笑眯眯地洗了手出去。 等回了卧房,她换了一身体面些的衣裳,夹棉的短袄子,翠色的裙子,还都是去年入冬置办的。一个冬天过去,眼瞅着将她的腰身养得圆润了些。 两人将家里收拾齐整关好门,徐泽背上一背篓猎物,夫妻俩就肩并肩往村头走。 因着村里人都忙着春耕,这日村头反而没几个人,清溪河边倒是蹲着两个捶洗衣裳的妇人。两人一路走到小东村,到了张家还真扑了个空。 农家少闲月,到了农忙的时节,上至五六十岁的老汉,下至十来岁的小子,家里头凡是有把子力气的都下了地。家里没人照看孩子,小娃娃们也都带到了地里,做些拾草根捡土块的小事儿,只有到了饭点,女人们才会提前回来煮饭。 徐泽把肩上的背篓卸下来,放在院门边上,“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人问问他们家的田在哪儿。” 这时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抬着一个竹筐路过张家的小院,他们认得徐泽,兴冲冲地停下来喊他,“徐二哥!” 徐泽走过去薅了一把他们的头发,“跟你们小叔瞎喊什么,叫我得叫叔!” 两个男娃齐齐叫了一声“徐二叔”,又七嘴八舌的问他下次打猎能不能带上他们。 这两个孩子都是张卫的侄儿,徐泽只推说他不好做主,让他们求他小叔。 他弯腰看了一眼竹筐,里头放着茶壶和茶碗,像是刚送完水回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板,一人给了一个,“去,把你们小叔从地里喊回来,就说我找他有事,茶壶我给你们守着。” 两个孩子得了令又拿了钱,欢天喜地的跑了。没过一刻钟,张卫就领着两个孩子跑回来了。 张卫开了院门请他们进去坐,又把两个探头探脑的孩子打发走,这才擦着汗问:“可是喊我进山?” “明日吧,我昨日进山没打着什么东西,雪一化,又晴了这么些天,山里头路也好走了。明日你叫上大仁哥,我们一齐往山里去碰碰运气。”徐泽说。 徐泽和陶枝没进屋去,三个人就在院子里说话。 他下巴向陶枝一抬,“今日是带你嫂子去一趟镇上,往你家来也就喊你一声,另外她说有事要问你大嫂。” 张卫不解的看她,“有什么事问我也一样,要不然我带嫂子你去地里?” 陶枝这才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想着去年到埠田村大集上卖过货,那集上卖什么的都有,我想买点种子,也不知道今年她们村里还办不办?” “年年都办的,正月十五才办过,再办要等到高粱熟了。不过我听我大嫂说那边的漕运码头上一直有人卖货,至于有没有种子就不知道了,要不我陪你们走一趟?”张卫笑着看徐泽一眼。 陶枝摆了摆手,“你们家里人正忙着,不好让你撇下手头的活儿,去一趟也不容易,又是赶路又是坐船,我还是等十五的草市好了。” “没事,我和家里人说一声就行了,他们现在管不了我。”张卫越说越得意,自从上次抓鹿得了一家人两年的收成以来,他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徐泽知道他的德行,踹了他一脚,“说了不用你,下地干活去吧。” 张卫失望的“啊”了一声,徐泽提上背篓,促狭道:“啊什么,不是还有明日么,你关门吧,我们也走了。” 两人出了小东村,到了辰时才走到镇上。 徐泽先去香满楼找了常掌柜,人家就要了两只山鸡,徐泽收了八十文,剩下的就提到菜市去卖了。 到底是过了饭点,菜市买菜的人不多,只等到正午才将剩下的猎物卖完,今日下来得了两百七十文钱。 陶枝惋惜,“这么多猎物还不如一头鹿值钱。” “那是自然,这些皮毛去了也没多少肉,卖这些差不多了,再有一点,死物一向比不上活物。”徐泽收拾摆摊的油布等物塞进背篓里,把钱袋抛给她。 陶枝捧着钱袋一愣,“你自己不留点儿?” “我这儿还有呢,没了再找我们陶东家支领。不是说好,今天卖的这些给你去买胭脂膏子嘛?” 陶枝又是推脱,说家里还有用的,不必费这个钱。 徐泽连哄带骗的还是将她带到了脂粉铺子,那掌柜一看来人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还扭扭捏捏的,连忙迎了上来。 第72章 “要看点什么?头油,胭脂,还是口脂?” 第65章 两人从脂粉铺子出来,到底还是带了一盒胭脂,红底金漆的小盒子,巴掌大小,花了一百五十文。 陶枝还想拿回去退了,徐泽不肯,“你就留着用吧,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就成。再者,这玩意儿又不是一日能用完的,摊开到每日来算,那才几个钱。” 陶枝说不过他,垂首敛目,手指在胭脂盒上打了个圈。 银子是他挣来的,胭脂是他非要买的,又好声好气地劝了她这么一阵子,她再推辞未免太过了。 陶枝这才收到袖袋里,小声嘀咕,“分明有二十几文钱一盒的……” “那能有这个好看吗?好不容易买一回,自然要给你买好的。”徐泽絮絮叨叨的,“又不是过了今日就不挣银子了,你只管花就是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收下了。”陶枝一面与他说一面往街上走。 徐泽这才笑着跟上去,“收下就好,我们去种具行看看。” 镇上的种具行与几家粮油铺子相邻,陶枝不相多事,领着徐泽刻意绕开了潘家油铺。 到了铺子里,四扇的门面大开,里头被隔成两间,一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一边是春上播的各类作物的种子,堆出箩筐的春大豆,还有几麻袋麦种、稻种和粟米。 陶枝过去问了价钱,大豆五十文一斗,五百文一石。 那掌柜问了她家的地有多少,这才拨起算盘,嘴里念叨着,“每亩地按你点播五升算,两亩就要用一斗,二十亩至少要称上一石,若是再加上一斗补种的,一共五百五十文。” “能再便宜点吗?”陶枝问。 “姑娘,乡里收上来的价格和我这儿卖的价格大抵是差不多的,我这铺子的本钱你也看得见,真没赚您几个子儿。你家地不多,才要了一石多的豆种,我再少,可真是做亏本的买卖了。”那掌柜没松口。 陶枝思考着要不要付钱,那掌柜拿油纸包了两小包绿豆和赤豆种子过来,“这样,这些杂豆种就当是送你了,点上一些种在田埂上,夏日里收了也好熬汤解暑。” 陶枝从善如流,麻利地解下钱袋拿了一锭碎银子给他上称,又拿了五十个铜板给他。 掌柜的一面铰银子,一面吩咐伙计上秤装袋,陶枝看铺子里的柜台上还放着些菜种,一包包用油纸封好,“掌柜,你这儿都有些什么菜种?” “黄瓜,冬瓜,还有萝卜,芥菜,扁豆,就这几样。”掌柜的埋头记账。 萝卜才吃了一个冬,春上她不想种,就要了两样瓜菜和扁豆的种子,一样拿了一包。 那掌柜见他们也没赶车来,笑着问:“一石粮食可不轻,可要我店里的伙计给你们推回去,若是远的话,收你二十五文的脚程费。” 陶枝答:“我们山塘村离镇上也就五里地……” “你这掌柜,好会做生意。”徐泽突然插话。 徐泽看他一步步把人套牢,不悦的挑眉,问:“在你这儿花了一两多了,竟连送货都要收钱?莫非你们农具行背靠官府,就如此欺行霸市?” 掌柜的讪笑一声,下头的村民们自留种比较多,也是难得碰上过来买种子的,自然是能赚就多赚上一笔。 “这位小郎君说话也忒骇人了,我们开门做生意,只讲一个良心,要敢这样胡闹早被乡亲们闹得关门了。实在是店里支应不开,拢共就两个伙计,近的也就罢了,远了,伙计们都去送货,店里谁来忙活呢?”掌柜小心解释道。 那掌柜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他一听他语气就知这年轻后生不好惹,忙说,“罢了,罢了,你们村也不算远,这回就让我们伙计随你们走一趟,也不另外收钱。下回家里缺了犁耙什么的,再来买,我给你们算便宜点。” 生铁价贵,又有官府把控,到了下头乡镇里多是将破损的农具翻新再卖的,里头不知道有多少油水。 徐泽没应声,只催着让他快些装车,还赶着回去吃晌午饭呢。 种具行的伙计是个与徐泽年纪相仿的小子,身量也高,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支在竹竿上,实在瘦得惊人。 他推着独轮车老实巴交的跟在他们后头,一句话也不多说。 回去的路上,徐泽好奇打听,“欸,你在这种具行里做活,一日多少工钱?” 那伙计抿了下干燥的嘴唇,“东家是按月给我们结算,月钱是八百文,包一餐饭。若是有这种送货的活计,一趟能分我们十文的赏钱。” 徐泽“咦”了一声,“你们这掌柜也太抠了,我听旁人讲,在码头上做一天活少说也有一百多文。” 那伙计沉默了片刻,“家里有好几十亩地,我老爹身体不好又下不来床,家里一大摊子得有人管,只能就近找份活干,能挣上一点是一点。还好农忙的时候,东家许我们俩轮着做半天的工,到底也是心善的。” 徐泽突然有点后悔刚才非把人家的脚程费给抹了,讪讪地闭了嘴。 一路再无他话,到了家,陶枝开门给人端茶来喝。那伙计喝了茶再三谢过就要告辞,徐泽把人拦在门口,伸进袖袋里摸了摸,掏了十枚铜板出来,“这是你应得的,你收着吧。” 那伙计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了,又是哆哆嗦嗦的好一通道谢。 徐泽看他的模样不免心酸,摆摆手让他走了,临了还叮嘱了一句,让他不必同他的东家报备。 吃罢午饭,陶枝摆弄起她那些菜种来。 扁豆和几样杂豆留到清明前后再点,先放在篮子里,吊到房梁下通风处。又取了两碗温水来,将黄瓜种和冬瓜种浸泡起来,瓜种泡上一夜,再用湿麻布裹着放在暖处可催芽,等瓜种露出白点就可以播种了。 陶枝也是照猫画虎,学着陶阿奶的样子弄的,也不知买来的菜种能出多少芽。不过也不需要太多,瓜菜一根藤上能结好多,一窝点上三五颗,种上几窝也够他们俩吃了。 徐泽把他那身进山打猎的行头提到院子里来,端了个板凳来在廊下一坐。 折断的羽箭要换箭柄,松了的弓弦要重新紧,开路的砍刀要磨,总归昨日用着不称手的都得重新修整一番。 陶枝给瓜种泡完水,见他要磨刀,又把豁口的犁搬出来让徐泽顺带也给磨了一下。 下午再没别的活计,她端了针线篓子出来纳鞋底,往他身边一坐,两人还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了起来。 一日过得飞快,三餐下肚,日升月沉,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陶枝一早给他烙了好几个韭菜鸡蛋馅饼,是菜地里新长的春韭,这时割来吃最是鲜嫩。这日她给鸡喂食时拾了五个鸡蛋,炒馅时她就搁了两个,剩下的她还想攒着卖钱去。 两人吃完早饭,张卫和乌仁也到了,他们俩门都没进,隔着院墙喊了一声徐泽,三人就往山里头去了。 陶枝收拾完碗筷,洗衣晾晒,就把灶台边用湿麻布裹着的瓜种拿了出来。 她上手摸了摸布卷,有些发干,就舀了些水把手指浸进水里,掬水洒在布卷表面。等稍微晾上一晾,又卷起来放在灶台边上,这里每日做完饭有些余温,用来发种催芽最为适宜。 没有旁的事,陶枝便锁了院门坐在窗下继续纳鞋底,这也是给徐泽做的。他上山爱穿的那两双靴子,鞋底都磨破了,她看不过眼,索性给他做一双新的,再把那两双旧的的鞋底子给换了。 针线上的活儿干久了,陶枝是眼睛也发酸,腰也疼,她仰着脖子叹了一口气,针线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她撂开手里缝了一半的鞋底子,把房前屋后都扫上一扫,又打了水给家里的摆设物件都抹抹尘。做完这些,她歇了一阵,吃了晌午饭还补了个午觉。 家里安静,陶枝一觉睡到申时才醒。 她按着眉心,只觉得睡得太久了,脑袋反而昏昏沉沉的,下榻穿鞋后用冷水洗了脸,整个人才清醒一些。 因惦记着进山的人还没回来,她也没心思做别的,只开了院门守在家门口往他们去时的方向张望。 她进进出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等到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她才进灶房做饭。煮好的饭焖在锅里,炒好的菜也用碗扣着,另一口锅里少放了点柴烧着水。 陶枝第八回 出院子看,才看见几个人影从东边的村道上过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等人走近了,看清了是他们三个才迎了上去。 徐泽远远就看见她在门前等,心里不知道有多熨帖。等她小跑过来,不顾有旁人在侧,拉着她的手就朝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陶枝被他莽撞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羞了个半死。 “啧……我和大仁哥又不是死了,还能喘口气呢,徐二你和嫂子感情再好,能不能避着我们两个单身汉一点。”张卫心里也太酸了,恨不得赶紧回家催他老娘给他相看新妇去。 第73章 徐泽乐呵呵一笑,“你俩留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回去?” 张卫直摆手,“不吃,吃不下去。大仁哥,我们走。” 乌仁也是懒得说他,唯恐再待下去徐泽又做出什么动静污了他的眼,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跟着张卫家去了。 陶枝红着脸捶他,嗔道:“下次你别当着旁人的面这样!” “好好好,我听你的,下次我们私底下再……” 陶枝没听完,一跺脚,转身就往家跑。 徐泽忙追上去,“等等我,你都不看看我打了什么回来?” 第66章 今日吃过早饭,他才把昨夜挂在廊下的背篓取下来,倒到地上一看,里头装着一只狐狸和两只山鸡。 陶枝蹲在旁边看他拾掇猎物,“昨日运道不好么?只打了这么几只……” “也不算吧,春日好些野物揣了崽,就是遇上了也不好下手。我们在山里头转了一圈,能打的这些山鸡和兔子,三个人一共猎了十来只。大仁哥倒是打了一只狐狸,临下山我们凑到一起把各自打的猎物匀了匀,因我要了这狐狸就只拿了两只山鸡。” 徐泽把那咽了气的狐狸翻来覆去的看,尖嘴碎牙,通身雪白,只肚皮和耳尖有些许杂色,薅一把能抓下来一手的软毛。 他略有些可惜的说:“这样的雪狐一年到头也难遇上几回,可惜如今正是野物换毛的季节,皮毛成色差,易掉毛,狐狸肉骚味重也不好吃,拿出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想着这个皮色稀罕,做个围脖、抹额冬日里御寒还是使得的,也不知你看不看得上?”他转头觑着陶枝的脸色。 这狐狸明明是他特地和乌仁换的,话到嘴边,就成了鸡肋之物,仿佛生怕她瞧不上眼又丢了脸。 她抿唇一笑,了然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就算不值钱总归还是能卖几厘银子的,你既有心留给我,那咱们就不卖了。你把皮子收拾了,肉也不浪费,咱们家大毛二毛还能吃。” “行。”徐泽应得爽快,脸上没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 他扬起笑脸,“那这两只山鸡也不必提去镇上卖了,晌午把晒干的香蕈泡发了满满炖上一锅,也不用再炒别的菜。” 陶枝点头,提起两只山鸡,“那我去烧水褪毛。” 狐狸皮不好收拾,剥下来以后被他卷在一旁,晚点还要送去给皮匠硝制。徐泽抓了一把澡豆洗了手,又凑到在堂屋挑拣香蕈的陶枝身边。 “你还记得去年抓鹿的时候我同你讲过,山里头有一处山坡,开满了野菊花么?”徐泽拉开长凳坐下。 陶枝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他,“记得,怎么了?” 徐泽“哼哼”一声,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你猜,我们昨日路过那儿我发现了什么?” 陶枝低下头继续择香蕈,她懒得猜。 徐泽见她一点儿也不配合,垮下脸,幽怨道:“你就猜猜嘛……” “嗯……又开了满坡的花?” 徐泽眸子一亮,抚掌笑道,“没错,但这只是其一,其二嘛,就是我在向阳处的山壁上发现了好几个蜂巢,若是能弄下来,里头的蜂蜜定然不少。” 陶枝顿时有了兴趣,“当真?先前集上小小一罐就值二两,蜂蜜可是值钱的东西。” “我也是看中了蜂蜜值钱,但是采蜜这活儿可不简单,还要多多准备些工具才行。” “那你这几日好好准备一下再进山,野蜂蜇人可疼了,别到时候肿得满脸包。”陶枝说完被自己逗乐了。 有人在笑,有人在恼。 徐泽气不顺地别开脸,又委屈地横了她一眼,“瞧你,每回都这样,也不说点哄人的话,不是别躺着回来就是别蜇得满脸包,怎么?我就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你对我的身手和本事就没一点信心?你究竟是不是我媳妇儿?” 他连连发问,声量一句高过一句,好似要把心中的怨气全吐个干净。 陶枝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 徐泽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哽得他心窝疼,他转身就往外走,“陶大丫你欺人太甚,今天的香蕈炖鸡我定要吃一大锅,一口都不给你留。” 到了饭桌上,陶枝刻意让着他,给他舀了满满一碗,自己却不动筷,干看着。 徐泽咬牙切齿的吃鸡肉,吐骨头,浸满汤汁的香蕈肥厚弹牙,他一口一个,嚼得嘎吱嘎吱响。 吃了半碗,他拧眉看她,“你怎么不吃……” 陶枝眯着眼忍笑,“你不是说一口都不许我吃?” “我……我那是气话。”他别别扭扭的给她盛了一勺,嘟囔道:“平时好话不听,偏要听气话,你这么听话,那我让你赶紧吃上一碗,你可听?” 陶枝捡起筷子,露齿一笑,“不敢不听。” “嘁,卖乖……” 徐泽嘴上嫌弃,脸上可受用的很,从锅里扒拉出来一只鸡腿夹到她碗里,发号施令般,“吃这个。” 陶枝深谙讨好他的诀窍,只露出一点子顺从,他就没招了。 见她乖顺的夹起鸡腿,徐泽的嘴角抿了又抿,那点心事根本藏不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心里的气顿时也烟消云散。 一顿笑笑闹闹的午饭吃完,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下半晌,徐泽去野塘边砍了几根竹子背回来,他特意挑的长得笔直的,砍去了枝桠,两根续成一根几尺长的竹竿,在末尾绑上一把小臂长的弯刀。 剩下的竹条他编了个简陋的头罩,堪堪能套住头,外头裹了一层细眼的渔网,能垂到腰上系住,如此就不怕蜜蜂蛰人了。 驱赶野蜂得用烟熏,他在家里翻了又翻,没找到什么合意的东西。 陶枝在菜地点瓜种,这批种子发芽的不多,目前还算够用。 她沿着后院的棚子点了两窝冬瓜,将来出了藤好爬上棚顶去。又用小铲子在垄上刨了几个坑,每个坑里放了三颗出芽的黄瓜种进去,一共点了七窝。等到黄瓜出苗爬藤,还要疏苗搭瓜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她关上篱笆门,见徐泽房前屋后的找来找去,便问了一嘴。 听他说完,陶枝面上一哂,“这还不简单?没晒干的牛粪,湿柴,半干的芦苇杆、树叶、草渣,总之没晒透的一烧就直冒烟,半天也生不起来火,我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被阿奶骂。” 徐泽抿唇,“我也知道,湿柴好办,但烟量不大,总要掺些什么别的,这不是家里也没养头牛……” “明日十五,草市上有不少牵了牲畜来的,你到时带着筐子去捡一筐来。”陶枝给他出主意。 “行。” 一日过去,乡间的草市开了。 两村之间的村道旁,临河有一处浅滩,地面满是沙石,不用专门除草,每年的草市都设在此处。 拉车的畜牲被系在村道边上吃草,路上来来往往的村民,都提着篮子背着背篓,场面很是热闹。人群里少不了一早盼着来草市上买种子的陶枝,和兴致勃勃提着筐子捡牛粪的徐泽。 浅滩上拉货的车架摆成了一圈,陶枝挨个看过去,卖面人的,卖竹篮竹筐的,箍木桶的,卖腌菜酱菜的,编蝈蝈笼的,卖散茶和砖茶的,扯布头的,卖种子和果树苗的…… 她吁出一口气,终于找到了。 陶枝回头和正在和小孩抢牛粪的徐泽说了一声,就往摊子那边走。 摊主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一身短褐,肩膀上搭着一块汗巾。 摊主见有顾客来看,也是扯起嗓子吆喝,“桃树李树杏子树,番瓜石榴葡萄藤,葵菜芥菜冬寒菜,胡豆芝麻落花生,尽有尽有嘞……” 陶枝走到架子车旁一一细看,不多时摊位上也来个青衣妇人,她挽着竹篮带着头巾,从陶枝手里拿过那株葡萄藤。 那妇人抬头问摊主,“老板,这葡萄藤是几年生的?” “三年生的老藤,买回家栽下就能坐果,枝干壮,不生虫。”摊主笑着解释。 “我知道你东西好,价钱呢?有道是物美价廉才是真的好。”妇人笑盈盈地与摊主过招。 陶枝一时竟忘了初衷,立在一旁看他们讲起价来。 摊主:“这可是西域来的货,五百文,一个子都不能少。” 妇人:“两百文。” 摊主:“你这妇人狮子大开口,一张嘴竟饶了我三百文下去,不卖了,不卖了……” 妇人:“我可是识货的,瞧你东西好才在这里同你费口舌,两百五十文卖我得了。” 摊主:“两百五十文卖不了,怎么也得四百文。” 两人几番博弈,将价讲到了三百五十文,那妇人动了气撂开手不要了,一扭身就走。 摊主气得脸红脖子粗,挥着汗巾直骂娘。 他一回身看见陶枝站在摊位前,嚷嚷道:“你在这儿看了那么久了,还买不买啊?” “买,我买些菜种。”陶枝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量。 第74章 摊主把簸箕里的油纸包抹散,“大包二十文,小包十文。” “那葵菜、芥菜,茄子各来一包,冬寒菜要两包,都要小包的。”陶枝用袖袋里摸出来五十文。 摊主给她装袋,又道,“今日也是出门没看黄历,一开摊就遇上了一个疯婆娘,实打实三年生的葡萄藤,她竟然想捡我的便宜?没门。” 他抬头看陶枝,“这位姑娘,这葡萄藤你要不要,我三百文便宜卖给你,气死那个不懂行的。” 陶枝愣了愣,“啊……” “若是不要这葡萄藤,再看看这些桃树杏树,五十文一棵,栽在自家地里,果子熟了想吃就吃,再不用使银子买,结的多了还能摘了卖钱去,两三年就能回本。”摊主见她意动,又极力推销起自家的果树苗来。 最终,陶枝的背篓里,多了一根葡萄藤,一根杏树苗一根桃树苗,和五包菜种。 徐泽捡了半筐牛粪,见她买完东西出来,两人就一齐往家中走。路上,陶枝与他说起方才的经历,徐泽听得眉头皱得老高。 他迟疑了一下,问:“你怕不是被人做局了吧?” 第67章 陶枝脚步一顿,不确定的说:“应当不会吧……” 虽说是否认了他,陶枝心里还是被他这一句话搅得不安宁了起来。 疑心一起,顿时感觉处处都是破绽。 降价兜售的摊主,讲价不买的妇人,最后却让她捡了个便宜,一切好似太顺理成章了些。况且这一次花大价钱买果树苗,的确是在她的计划之外。 徐泽见她眉头皱起,好似心绪不宁,又隔着衣袖拉了下她的手腕,笑着说:“害,我也只是猜测,你别放在心上。 “果树得种下去,结了果子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光凭这几根枯枝一般的树苗还真分辨不来,且等个一年两年,真有什么不妥再去寻他的麻烦……” 陶枝闻言一笑,“说得轻巧,真等到那时恐怕就晚了,草市虽年年都开,摊贩却不是年年都来的……” “那,折返回去?” 陶枝摇了摇头,迈开步子,“又没拿住人家什么依据,总归只是有疑虑罢了。摊主人是行家,我们是半懂不懂的门外汉,真要闹起来恐怕还会被倒打一耙。买都买了,索性栽下看看。” “也是,那就赌一把。”徐泽笑着追上去。 到了家,两人郑重其事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给果树苗挑个好位置栽下。 葡萄藤被栽在了前院的墙角,徐泽说得空了再搭个架子,等以后葡萄爬了满架,夏日好把躺椅搬过来睡在藤架下避暑,夜里吃着葡萄看星星看月亮。 桃树被栽在东卧房窗前,陶枝说和去年她刚进徐家宅子住的厢房一样,窗前有棵桃树,春日看花,夏日遮荫吃桃,也很惬意。 独独一株杏树被栽到后院墙根底下,这里离茅房近,好施肥。等杏子结了满树,可以剥杏仁,晒杏干,泡杏酒,煎杏脯…… 日子便是这样,有了盼头,才能过得有滋有味。 两人将果树种下,浇了水,徐泽把水桶往井边一丢,又去捯饬他提回来的那半筐牛粪,陶枝则回屋把茄子和葵菜种子拿出来,撒到菜地里,浇水盖上稻草。 她蹲在田垄间一抬头,见院子里浓烟滚滚,吓得她立刻撂下铲子跑了过去。 “咳咳……咳……” 浓烟里钻出来一个人,身上是泥,脸上是泪,被呛得弯着腰咳得抖若筛糠,状若一个七老八十的病弱老汉。 陶枝想笑,忙过去扶他,“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徐泽被熏得有些睁不开眼,泪水不停地往下淌,他侧头可怜巴巴地向陶枝说:“是我疏漏了,没注意风向,咳……你带我去井边洗一下脸吧,我眼睛疼。” 陶枝捂嘴笑着领他走到井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井沿上,舀了一盆水绞了帕子给他擦脸。透凉的帕子刚覆上脸,徐泽就伸出手想自己来。 陶枝嫌弃地捏住他的手指撇开,“你别忙着上手,等我给你擦干净了脸,你把手也洗洗。” 徐泽只好垂下双臂,任由她摆布。 他此时仰着头,又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泪,被擦洗干净后脸庞透出一股子少年的明朗朝气来,高挺的鼻梁下,唇角微翘,好似心情不错。 她立在他身前,擦脸时目光能探到他露出的一截脖颈和锁骨,喉结微动时,他肌肤下淡青色的经络也浮了起来。 陶枝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她心慌意乱地地别开脸,把帕子丢进盆子投洗。 “擦好了。”她提醒。 徐泽眼珠滚动,掀开眼皮眨了又眨,泛红的眼眶里仍含着一汪泪,睫毛扑闪时又从眼尾淌下来一滴,一双桃花眼此时也是说不出的艳丽旖旎。 他说话时带着重重的鼻音,含糊不清的说:“帮我看看眼睛里是不是进灰了。” 陶枝把手擦干,依言倾身过去看。 咫尺可触的距离,眼神交汇,呼吸交织,空气也仿佛在此刻变得凝涩,黏稠。 两人都发觉了对方的异样,但谁也没动。徐泽是出于一身污秽,唯恐弄脏了她,陶枝却是情动而自持,不肯主动。 风向变了,浓烟如云山雾罩般向后院倾覆而来。 “快闭眼。” 一片冰凉的唇贴了上来,陶枝心头一颤。 是他起身吻向了她,蜻蜓点水般,浅浅曳过,又探出舌来邀她缠绵,呼吸微窒,春情荡漾,两个若即若离的身影在顷刻间被浓烟吞没。 直至风吹烟散,陶枝气息微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徐泽低笑出声,叹道:“这烟总算是熄了。” 陶枝抬眼看他,这时他眼中哪有泪意,明晃晃全是得逞的笑,连那双亲得湿润红肿的唇也勾起了餍足的弧度。 陶枝心中只暗骂他狡诈。 徐泽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弯腰去洗,一边与她说,“这次我试的法子很成功,烟量极大,其他的工具也做好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山里采蜜。” 陶枝恍惚了片刻,“什么?明日就去?你一个人?” “你想和我进山?”徐泽扭过头看她。 “嗯,田里的豆种还要过几天再播,这几天也没什么事,在家也是闲着不如陪你进山走一趟。”陶枝说。 “好,那我再多准备一份。” 这天夜里,吹了灯。 徐泽睁着眼睛躺了片刻,将手探向身边的人,陶枝立刻捉住了他为非作歹的手,“你别闹了,明日还得早起呢。” “没事,我有分寸。”那人凑近低语一声,如蛇缠藤绕一般顺势将她带进怀中。 而后被翻红浪,春情似水。 帐内的动静方歇,徐泽叹息一声起来收拾,又坐到床榻边搂着她喂了点水,“还喝吗?” “不了,你也睡吧。”陶枝睡意朦胧地往里侧躺下。 徐泽是欲言又止,坐了半晌把剩下的半碗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这才翻身上榻。 他躺在榻上实在辗转反侧,只感觉体内躁动的心绪还未停息,只好将身边睡着了的人又揽了过来,这才踏实睡去。 一觉醒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两人吃过早饭留下大毛二毛看家,就关了院门带着一应物件往山里去。 山道旁荒草已深,未消的雾气轻笼在树梢,有曙光斜斜穿透林间,似金丝万缕,又如银河倒泄,在这一片光晕中连杂草野花都精致了起来,金边勾勒,影绰生姿。 陶枝正惊叹于树林中的好景色,徐泽拉住了她,给她腰间系上一个素布香囊,解释道:“这是里头装的是驱蛇的。” 重物都被徐泽扛在肩上,陶枝只背了一个背篓,里头是他们俩的渔网罩衣和一刀油纸,还有一个陶罐。 一早林子里水汽重,憋得人难受。 走过好长一段路,陶枝无暇再看山景,停下把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喘了口气,问他:“还有多远啊?” “快到了,顺着这道山坳下去,往北走,到了山脚便能看见那处缓坡,旁边还有条小溪。”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走?” 陶枝摇头,“不歇了,还是一鼓作气走到为好。” 一路紧赶慢赶,在雾气散尽之时,那片坡地也终于显露在她眼前,黄紫相间的野花,逶迤成片,走近才知这长得紧紧挨挨的是大片的蒲公英和紫花地丁。 陶枝欢喜的问:“我们到了?” 徐泽笑着点头,他卸下竹篓,将采蜜的竹竿接起来,瞧着足有十来尺。他腰上绑着松烟罐,里头填着湿牛粪、松针和艾草,用火折子点燃后又用湿布包住。 徐泽先替她戴上头罩,用渔网将上半身笼住,渔网末端扎进腰带里,手腕处也用麻绳系紧,手上戴上冬日缝的鹿皮手套。如此严实的装束,他也穿戴了一身。 两人整理好便提着竹篓和采蜜杆往山脚下走,行至山壁前,抬头一望,山石的缝隙间结着密密麻麻的蜂巢,蜂鸣声也如潮水般涌来,像有成百上千只野蜂在同时振翅,轰鸣不止,听得陶枝头皮发麻。 第75章 “我用烟把蜂子熏走才好开巢割蜜,你先把油纸铺在竹篓上,等会好接蜜。”徐泽安排道。 “好。”陶枝低头清理竹篓。 徐泽沿着碎石往上爬了一段,探了探风向,把松烟罐摆放在蜂巢斜下方一处凹槽里,湿布掀开,浓烟顿起,呛人的烟雾升到山缝间将蜂巢尽数吞没,不消片刻,就熏得里头的野蜂群轰的一声涌了出来。 一时蜂鸣声大作,离巢的蜂群在烟雾中乱晃,忽而又成群结队的游荡在山壁周围。陶枝紧张地望着半空中黑压压的蜂群,气都不敢出,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野蜂振翅的嗡鸣。 约摸过了一刻钟,烟雾变薄,山壁旁的野蜂已然少了许多,蜂群似乎散到缓坡上的花海中。 徐泽又重新摆上了一罐松烟,还用采蜜杆敲了敲蜂巢的外壳。这时滞留在蜂巢内的野蜂也飞了出来,一离巢便迷失方向,盲目的乱转。 如此又往复了半个时辰,徐泽朝守在下方的陶枝喊,“摆上竹篓,准备接蜜。” 陶枝依言钻进山缝,摆好竹篓便跑了出来。 徐泽用采蜜杆一捅,外头的灰白色的蜡质外壳便应声破开,金色的蜜浆也随之垂落,淅淅沥沥的滴到油纸上。 这竹竿太长,不好操控。 他尽量稳住腰身,用手臂轻轻挪动,末端的弯刀左摇右晃,在他几经调整后终于顺着岩壁割下一块蜂巢,“嘭”的一声掉落在竹篓里。 有了经验,接下来的几块蜂巢便处理得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 割完蜜,徐泽把手中的竹竿一丢,钻进山缝将竹篓提了出来,甜丝丝又带着花香的气息瞬间涌了上来。 陶枝蹲下身看着一块块泛白的蜂巢,断裂处呈金黄色,里头淌出的蜜水粘稠得像糖浆一般,很快便铺满整个竹篓底部。 陶枝看得眼馋,“真想尝尝……” “等会再尝,这周围还有不少野蜂,不敢在这儿解开罩衣。”徐泽把陶罐拿过来,“你扶着罐子,我把蜂蜜倒进去。” “好。” 陶枝绕开飞在竹篓周围的野蜂,蹲下扶住这只敞口的黑色陶罐。 徐泽伸手将大块的蜂巢拿起来,丢进罐子里,剩下的碎屑和蜂蜜便兜着油纸一股脑往里头倒。 “好了,我们往回走吧。”徐泽把陶罐提起来放进背篓,又用油纸把口封住,用细麻绳系好。 他边拆解采蜜杆边交代:“等会往旁边林子里绕过去,不从缓坡上走,免得蜂群追过来,这罩衣也等走到半路了再脱。” 两人收拾好就动身,林中无风,一段路走得陶枝汗流浃背,好不容易从山坳里走出来,才终于解开渔网脱下头罩。 陶枝坐在地上,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擦了汗,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徐泽小心地解开麻绳,揭了油纸,捻了一小块巢蜜塞进她嘴里,一口下去,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吮了一口手指上的蜂蜜,大笑着说:“这趟来得真值。” 第68章 到家以后,陶枝烧火做饭,徐泽喂鸡浇地,吃完晌午饭两人都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身上清爽了人也舒服了。 蜂蜜罐子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两只狗崽也嗅到了这香甜味儿,舌头耷拉着,哈喇子流得老长,不停地摇着尾巴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徐泽擦着头发从卧房出来,大声唤它们,“大毛,二毛,过来。” 两只狗崽闻声回头,眼睛乌亮,迈开小短腿一颠一颠的跑,直往他脚上扑。 徐泽把帕子搭在肩上蹲下去,将这两只肥嘟嘟的狗崽从头到脚呼噜了一遍。大毛欢快地咬着他的裤腿,二毛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直哈气,露出一个软绵绵圆滚滚的小肚子。 他把放在墙根的竹编小球捡过来,用手掂了掂,突然抛远,两只狗崽立刻争先恐后的追了上去,大毛一马当先,衔住小球就利落地往回跑,二毛则落后一步不停的用脑袋去拱它。两只狗崽总算磕磕绊绊的跑回来了,大毛把小球身边放在徐泽脚下,又汪汪叫了两声示意他继续丢。 陶枝晾完衣裳过来,看一人二狗玩得正欢,笑着说:“它们一疯玩起来可就停不下来了。” “难得陪它们耍一会儿。”徐泽拍拍手上灰,起身说:“这一大罐蜂蜜放在家中惹虫蚁,又怕放坏了,我想着自家也留上一小罐吃,余下的不如尽早带到镇上去卖了。” “也好,早些卖了换成银子心里也踏实。我回头去翻一翻,寻一个密闭的罐子来装一些。”陶枝把油纸揭开,用调羹舀了两勺放在碗里,倒水冲开,端了一碗蜂蜜水给他。 徐泽喝了一口水,抬眼看她,“你爹娘那边要不要送一罐过去?” “还是算了,我阿奶是个藏不住事的,送了去多半还要和左邻右舍显摆,弄得人尽皆知。上回你们捉了鹿,就因为有人眼红生了事,这回还是不要声张的好。等卖完蜂蜜,去糕饼铺子买几包点心送过去更为妥当。”陶枝说。 “那听你的。我去睡一会儿,等下半晌醒来了就去水田边上把地笼放了。”徐泽把茶碗放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睡去吧,累了一上午了。” “你不睡一会儿?”徐泽走过来搂住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衣裳还泡着呢,你先去,瞧你,都困成什么样了……”陶枝用手推他。 “唔……” 他侧头在她颈窝处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放开,“那你快些,我等你……” 等人进了卧房,陶枝坐着把碗里的蜂蜜水慢慢喝完,又把油纸封好,这才去后院洗衣裳。 也是一早才穿的干净衣裳,也不太脏,就是捂了一路汗湿了,她捶烂皂角,随便搓了一把,就清干净晾了起来。 等她回到卧房,哪有人在等,榻上的人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抱着枕头蜷在床边睡得正香,身上什么也没盖。 陶枝笑着扯过被角给他把肚子搭上,再脱了鞋往里头去躺下。 不多时,困意袭来,一枕梦酣。 陶枝一觉醒来,发觉身边少了个人。 她起身推了窗户一看,此时几近日落了,院子上空红霞满天,橘红色的云彩如锦鲤的鳞片一般,由浅到深在天际铺开。 小院里的动静不小,十几只鸡快要上笼了在鸡圈里咕咕叫个不停,两只小狗崽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滚作一团,还有个少年弯着腰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挥着柴刀“笃笃”地砍竹子。 “你砍竹子做什么?”陶枝隔窗问他。 徐泽回头,挑眉一笑,调侃道:“哟,咱们陶东家终于醒啦?再不醒来,我只当你要一觉睡到明日去了。” “哪能睡那么久……”陶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鬓边的碎发,托着腮催他,“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放了地笼回来,看你还没醒,就随便找点事做。上回砍的竹子还剩了一些,你不是点了黄瓜,我想着劈点竹子以后给你扎瓜架用。” 陶枝“咦”了一声,稀罕道:“怎的突然开窍了,竟自发想着帮我做地里的活了。” “也不知和谁学的,越发爱打趣人了。”徐泽不满地哼哼两声。 陶枝笑得眼睛都弯了,反问他,“除了你还能有谁?” “你……算了,懒得和你计较。”他臭着脸把手中的柴刀放下,抖了抖衣摆上的竹屑往灶房走,高声道:“陶大丫,你赶紧收拾一下过来吃饭,饭已经蒸好了,我去炒两个菜就成。” “欸,就来。” 陶枝坐下来梳头,发觉镜子中的人才不到一年,已经模样大变了。 以前的她脸上没什么生气,五官清秀,但干巴枯瘦,整日愁容满面。如今她面色红润了,腮边有肉了,唇边常有笑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鲜活恣意的劲儿。身量虽然未变,但胸脯明显更鼓了,就连通身的肌肤也更细腻了些。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真的过得很好,是以前从没想过的舒坦。一天三顿,顿顿有肉,没人催着早起,没人逼着干活,也没人拿那些规矩训她。 她随心所欲的种菜种果树,养鸡养狗崽,进山采蜜,下河摸鱼,也有人为她买新衣,买胭脂,甚至肯花时间打扮自己,只为让她多看一眼。他关心她的冷暖,在意她的悲喜,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相伴左右,将来无论是生老病死,她都一点儿也不害怕,也愿意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 想到这儿,陶枝捧着自己脸,笑着对镜子里的人说:“你真的很幸运,遇见他,也找到了自己。” “怎么梳个头梳这么久?陶大丫,菜炒好了,快来吃饭……”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喊。 “来了。” 陶枝绾好头发,提起裙摆脚步轻快地跑出门去。 —— 这日两人早早就往镇上去了,到了街上,一人要了一碗馄饨,徐泽又多要了一块炸糕。 “刚出锅的可香了,你尝尝。”他掰了一块递到陶枝嘴边。 第76章 “我不吃了,才吃了一大碗馄饨,现在饱得很。”陶枝红着脸避开他的投食。 街上不比家里,周围吃早食的人还挺多,她没法子当没看见。 “那行吧,等会儿你想吃了我再过来买。”徐泽嚼了两口,把剩下的炸糕叼在嘴里,腾出手来去背装蜂蜜罐子的背篓,“走吧,咱们赶早去菜市上占个好位置。” 陶枝提起竹篮子跟上去。 到了菜市上,蜂蜜罐子上的油纸一揭开,就引得不少人循味来看,陶枝依葫芦画瓢,也舀了一些放在碗里,用竹签蘸上请看客尝味。 昨天夜里他们紧急做了好几个竹筒,用作盛放蜂蜜的器皿,来人问价时,陶枝只道一两银子一份。 有个头上簪花的妇人过来看,顿时掩住嘴往后退了一步,面露嫌弃,“你们这蜂蜜里面怎么有虫子?” “不是虫子,是野蜂的幼虫,这是才采来的野蜂蜜。”徐泽起身解释。 “也不弄干净些,这叫人怎么吃啊?”那妇人似乎怕虫子爬上身,抖了抖袖子,一扭身就走了。 连带着围观的人,也跟着走掉了几个。 陶枝有些焦急地看向徐泽,凑近与他耳语,“怎么办?看的人不少,却没人买。是不是我们定价过高,或者该回去把这蜂巢捣烂过滤一下再拿出来买?” 徐泽倒没挂心,只当没遇上识货的人,安抚道:“你别着急,这东西金贵,寻常人家也吃不起,自然买得人少,价格既然定下来就别改了,再等等看,实在不行明日我们就借车去县里卖。” “也只能如此了。”陶枝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在菜市卖了一上午,也只卖出一只竹筒,进账一两纹银。 好歹是有了收入,陶枝脸上总算没那么担忧了,晌午徐泽去买了几个梅干菜肉饼来,还去香满楼要了一只烧鸡,打了一壶甜汤。 两人就地坐在摊位后头吃午饭,徐泽嚼着饼子同她讲,“我问了常掌柜,他也要不了这些蜂蜜,还说让我运到县里去卖。下半晌咱们也不等了,吃了饭就往回走吧,明日直接去县城。” 陶枝喝着汤点头,她一心想着采蜜才是最险的,接下来定会顺顺利利,却不知开头竟这样难。 两人吃罢午饭,徐泽忙着把竹筒和陶罐装进背篓里,陶枝则把没吃完的烧鸡包好,放进篮子里面好带回去。 从菜市出来,到了正街上,徐泽突然想起一事来,“你不是说要给你家人带两包点心回去吗?不如这会儿买了带回去,免得你再跑一趟。” “你不提我倒忘了,真是多谢你的好记性。”陶枝攥着钱袋浅浅一笑,“刚到手的一两银子还没捂热,又要花出去了……” “挣来不就是为了花的,等这蜂蜜卖了,我还想买头骡子拉车,每跑一回镇上,我都感觉我的腿跑细了一圈。”徐泽苦着脸,颇有些怨念。 “你别高兴的太早,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你又来!不许说丧气话!” 两人边说边走,转眼就到了街上唯一的一家糕饼铺子,门头上挂着廖记字样的蓝布幌子。 陶枝进铺子选糕点,徐泽坐在临街的台阶上歇息。 那掌柜嫌他挡住了门面,正想赶他去别处坐,一走近,只看见那人背篓里一个黑漆漆的陶罐,竟飘出了上好的野蜂蜜的甜香味儿。 掌柜惊喜过望,快步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说:“后生,你这罐子可否打开让我瞧瞧?” 第69章 徐泽也乐得有人主动来问,麻利地解开麻绳揭下油纸,“才割的野蜂蜜,要不要尝尝?” 掌柜抿了一口蘸了蜂蜜的竹签,圆乎乎的脸庞上挤出一个酒窝,笑得眉毛胡子都翘了起来,啧啧称奇道:“还真让我碰上了上好的崖蜜,观之色如琥珀,口感黏稠,入口清甜 ,后味微涩,自带一股花香,咽下去还有少许的辣喉感,确实新鲜。” “听您说的,莫非还是个行家?”徐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起了兴头。 那掌柜得意地捻了下胡须,谦虚道:“行家说不上,我廖记在镇上卖甜食糕饼还是有些年头的,少不了要和饴糖和蜂蜜打交道,有些心得罢了。” “您是店里的掌柜?” 徐泽有些意外,这人瞧着四十出头,身量壮实,却长着一张极不协调的圆脸,浓眉大眼,蓄了两撇胡须。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身上穿着蓝布衣裤,腰上系了麻布围裳,和店里的伙计没什么两样。 “没错,我就是廖记的东家,廖永丰,旁人都喊我一声廖掌柜。”他憨厚一笑,脸上的酒窝又浮了出来,“小兄弟,你这蜂蜜卖不卖?” “卖!不卖何苦背来镇上,这一罐子还有些份量呢。”徐泽起身把蜂蜜罐子抱出来。 “来来来,放到这桌子上来。”廖掌柜虚扶着他往里走。 陶枝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不明所以的眼神落在他俩身上,又打了个转。 徐泽放好陶罐,回头向她解释,“这位是廖记糕饼铺的掌柜,他看中了我们的蜂蜜,想买上一点。” 廖掌柜见他与陶枝说话,问他:“这位姑娘是?你家姊妹?” “您看蜂蜜的眼光极好,看人的眼神却不咋地,我俩分明是夫妻,看不出来么?”徐泽撇了下嘴,半开玩笑的说。 陶枝拉了下他的袖子,做生意可不能这样毛毛躁躁的,口舌之上最容易得罪人。 “他就这个脾气,不是冲着您来的,我给您赔个不是。”陶枝与他做了个礼,廖掌柜抬手示意她不必客气。 廖掌柜忍不住调侃,“你小子别的不说,家中倒有一位贤妻啊。” “那是,我媳妇儿脸皮薄,经不住夸。您要夸嘛,就多夸一夸我们的蜂蜜,瞧着好就多买上一些。”徐泽挑眉,眼中露出一丝自卖自夸的得意。 谁知那廖掌柜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朝他肩上一拍,“你这后生,性格对我的脾气。那好,咱们就先谈买卖。” “你这罐蜂蜜有几斤?”廖掌柜问。 徐泽抓了抓后脑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没称过……” “冬子,找人把秤抬过来。”廖掌柜朝里头喊。 不多时,门帘子一掀,两个穿着蓝布衣裤的伙计抬着一杆秤出来,他们把用绳子把陶罐兜起来,挂到秤钩上。 “东家,连罐子带绳子一共八斤二两。”那个叫冬子的伙计回话。 “好,再找一口缸来把蜂蜜倒进去,把陶罐腾出来上秤。”廖掌柜吩咐。 “且慢,廖掌柜,你的意思,是全都要了?”徐泽有些惊讶。 “全要了。”廖掌柜回答得爽快。 他话锋一转,“不过,价钱嘛我们还是要好好商量……” “您是大主顾,价钱好说,好说。”徐泽爽朗一笑。 “咱们谈生意也别站着说话了,进来坐,喝杯茶。”廖掌柜掀开布帘,请他们二人进去。 这个隔间不大,除了他们落座的一套圆桌圆凳,便只在窗前摆了一张条案,上头放着笔墨、算盘和账本等物,一旁的博古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食盒和几本古籍。 外头伙计寻了个大缸,正在倒蜂蜜,徐泽起身观摩廖掌柜收藏的食盒,并随意翻了翻那古籍,里头记载的都是一些古食方。 他把古籍放回博古架上,坐下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廖掌柜,你与我见过的其他掌柜好似不大一样……” “哦?如何不一样,你倒说说看。”廖掌柜笑得乐呵呵的。 “第一嘛,鲜少见到店掌柜穿着打扮和伙计一样,你袖口上还沾着面粉,想来是自己也动手做点心的,第二,这些古籍都被你翻得毛边了,方才说起蜂蜜来也是一套接一套的,非自己心爱的东西,不可能如此费心思钻研,看来也是个爱吃懂吃之人。” 徐泽一番话毕,廖掌柜仰头大笑几声,鼓掌赞道:“你这后生,倒是思维缜密,细枝末节都看得仔细,难得遇上这样懂我的人,我都想和你结个忘年交了。” “东家,称好了,抛除绳子和陶罐一共七斤四两。”布帘子外有伙计喊。 廖掌柜顿了一下,嘴边噙着笑,“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在这镇上撑着个门面,做点小生意,还想多赚点钱。” “人之常情。”徐泽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 “你我有缘,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平日里我们进货的家养蜂蜜,是六十文一两,折七百文一斤,你这蜂蜜的品质自不必说,又是上好的崖蜜,市面上得一百五十文一两,但……那是沥干净的成品,你这罐蜂蜜里头蜂蜡和幼蜂都有,沥完指定要少几两,我也给你报个实诚价,要你一百三十文一两如何?” 徐泽没吭声,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廖掌柜起身去拿算盘,粗短的手指拨动算珠,“一百三十文一两,七斤四两则要……” “十五两,那八十文便抹了罢。”徐泽先开口。 第77章 廖掌柜没动,算珠拨下来,还真是十五两又八十文。 他把算盘丢下,笑着说:“你心算倒快,合该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我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就好了。” “十五两,不二价,你们夫妻俩商量好,若是没意见我就去写收单。”说完,廖掌柜走出门去,把隔间留给他们商议。 陶枝此时只觉得之前和徐泽摆摊卖货,只是小打小闹,真到了这种和商人议价的场合还真有些发怵。 她捏紧手中的杯子,见人出去了,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如何?这个价格你满意吗?”徐泽问。 “我……我不又不懂,你看着来吧……”陶枝说话间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能让我看着来,你可是咱们家的账房,是咱们家的当家人。陶东家,你怎么也得给咱们家的事儿拿拿主意啊!”徐泽假作惶恐状。 “别贫了,瞧你,越说越夸张了。”陶枝被他逗得低声笑了一会儿,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她托腮想了想,说:“我们还是没有门路,也没到县里头的市场上去看过,没法子比对,你觉得这个廖掌柜说话能信几分?” “七分吧,无论如何,做生意还是逐利的,他不可能对咱们全盘托出,但他说话不藏头露尾,已比旁人强上了许多。”徐泽端起茶壶给他俩都沏了一杯茶。 “去年在埠田村的大集上,那一小罐蜂蜜便值二两,如今我们这一大罐,只得十五两,总归是相差太大……不过,也有可能是集上的摊主要价太狠,昧着良心宰人也未可知。再者,廖掌柜的铺子开了这么多年也跑不了,我心里,也更愿意信廖掌柜一些。” “我今日才知你也有一付玲珑心思,说话句句在理,不愧是我媳妇儿。”徐泽伏在桌上笑着看她。 陶枝上手拧他,嗔道,“说两句又没个正行了。” “嘶……你轻点……”徐泽搓了搓胳膊,起身,“那我出去喊他进来,这笔买卖就以十五两的价格成交。” “嗯,你去吧。”陶枝端坐着喝茶。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进来隔间,廖掌柜坐到条案前,“你们既拿定了主意,我就给你们取银子写收单了。” “成。”徐泽走近去看。 廖掌柜打开钱箱,给他称了十五两碎银子,倒在桌子上。他提笔时顿了一下,笑着问徐泽,“还不知道小兄弟你的名讳?” “双人徐,山川水泽的泽。家中排行老二,旁人都爱叫我徐二。”徐泽一面装银子一面答他。 银子收单装好,两人正要收拾背篓离开,陶枝走到门口又折返了回去,选了两样点心叫伙计打包。 廖掌柜从隔间出来,和伙计打了声招呼,“点心包好不必收钱,记我账上。” “这……怎么好白拿您家的点心……”陶枝有些不好意思。 “不妨事,以后得了这样的好蜂蜜还送到我这儿来,这两包点心就当是给二位的见面礼了。”廖掌柜笑眯眯地取来油纸包,亲自递给她。 陶枝见推辞不了,只好收下了。 廖掌柜又一路把他们送到街面上,这才挥手作别。 徐泽拉着陶枝又往菜市上去了一回,买了三斤羊肉,沽了一壶酒,这才往家里走。 他也是心情大好,一路上喋喋不休,“今日多亏了你要去他铺子里买点心,这才凑巧让他瞧见了咱们的蜂蜜。蜂蜜卖出去了,我心里高兴,等到了家,我在院子里生火给你做炙羊肉吃,再喝点酒庆祝一下。” 陶枝听了好笑,“先前得了五十两怎么不见你高兴成这样?” “那不一样,那是碰运气,我打猎这么多年也就遇上这么一回,而且买家也是个狗大户。野蜂蜜只要我用心思找,山里头定然还有不少,往后,也该让我过一过不愁银子使的好日子了。”徐泽笑得合不拢嘴。 陶枝听了自然也高兴,顺着他的话说:“说的是,也该让你当一当狗大户了。” “这叫什么话……咱们俩一起过日子,我是狗大户,你是什么?狗大户的凶婆娘?”徐泽促狭道。 “徐二!”陶枝跺脚横了他一眼。 “你看,果真是个凶……哎呦,别打我…… “你别揪我耳朵呀,我错了,再不敢了……” “这么好的日子,你别生气了。除了炙羊肉你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第70章 徐泽这段时间在家里过了几天摸鱼捉虾、睡觉遛狗的清闲日子。过了清明,陶枝又领着他下地了,这回是给那二十亩地点豆种。 一石豆子,徐泽来来回回挑了两趟才算完,累得他一头栽倒在田埂上,闭着眼,伸着腿,瘫成一块烂泥。 陶枝蹲在他旁边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他鼻子上扫了扫,笑着问他:“歇够了没有?再拖下去,今日点不完明日还得来。” 徐泽没忍住鼻尖的痒意,打了个喷嚏,半睁开一只眼,干嚎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黑心的东家?让人歇歇也不行?我的命太苦了……” 陶枝没接话,故意使坏,一会儿用狗尾巴草蹭蹭他的耳朵,一会儿又搔一搔他的鼻子,引得他的脸上处处痒得不行。 他猛地一下坐起来,抓住罪魁祸首的手腕,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狗尾巴草,咬牙切齿道,“好啊你,越发嚣张了,看我怎么治你!” 她来不及反应,才惊呼一声就被徐泽按倒在地,他薅了一大把狗尾巴草,将她脸上,下巴,耳后,脖子,都扫了个遍。 陶枝连声求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泽戏耍够了才满意,勾着唇得逞的一笑,俯身过来,双臂撑在她的颈侧,盯着她的眼睛质问道,“如何?还敢不敢欺负我了?” “不敢了。”陶枝笑得眉眼弯弯。 那双眸子看得越久,他越觉得自己仿佛陷了进去。 乌黑清亮,盛着明媚的笑意,瞳仁中还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当她察觉到两人几乎脸贴脸时,那睫毛一颤,便羞答答的垂了下去。 徐泽只觉呼吸一滞,她这样分明是在撩人。 他喉结微滚,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两个人都如此熟悉彼此的气息,唇舌之间也理应契合无比。这回陶枝却咬紧了牙关,不让他继续,虽然四下无人,到底是在地里,太让人难为情。 他依恋地含着她柔软的唇瓣蹭咬,连绵不断,像春日沙沙的雨。 陶枝推了他好几回,他才放开。 “还不拉我起来?”陶枝看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就生气,也只有他,无论何时何地,总能想到这事儿上去。 陶枝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红着脸嗔道:“也不知是谁欺负谁……” 徐泽此时心满意足,她说什么都认,忙着给她清理头发里的草叶,一面赔小心,一面笑得肆意。 “下地干活咯!”徐泽提起半兜子黄豆,跳下田埂。 两人分开站在垄沟里,陶枝用锄头刨出一个半指深的浅坑,徐泽便抓了一把黄豆,丢了两粒进去,又从坑边拨一捧土轻压住。一垄豆子点完,两人都觉得腰酸。 陶枝抬头看了看天,照他们这个进度下去就是十天也点不完这二十亩,还是得换个法子。 吃完午饭下半晌过来,后面的几亩地,她便直接用锄头在垄上开出两条浅沟,徐泽也不用弯腰了,站在沟里左右交替把豆种撒进去再覆土。 虽说条播不如点播出芽快,出苗齐,他们到底也不是靠庄稼吃饭,陶枝也不贪心,只盼着夏天过去,能收几袋子豆子榨一缸油,换几板豆腐,就足够了。 如此下来总算快了一点,但一整个下午,他们也才点了一亩半的豆种。 徐泽坐在田埂上望着茫茫一片土地发愁,早知今天,分家那天他就不该听她的,打理一个菜地尽够了,非要种什么地,简直累煞他也。 播种,锄草,施肥,收割,哪一样都不轻松,他在山上把腿撞折了都没哭,一想到往后和土地打交道的日子,他都恨不得抹两把辛酸泪。 他咬着牙暗暗发誓,到了明年,他定要把这二十亩地赁出去。 陶枝收拾锄头布兜准备回家,朝坐在地里暗自神伤的人喊,“这儿剩下的豆种还要挑回去,怕夜里下雨淋烂了。” 徐泽听了,一口气没缓过来,噎住了。 他眼珠子一转,起身就往家跑,大喊道:“不挑了,我回去拿油布过来盖上。” “也好,那我在地里等你。” 他们二人合作默契,效率一日比一日快,五日后,二十亩大豆总算点完了。两包绿豆和赤豆种子,便随意洒在了田埂上,收获全凭天意。 徐泽还特地扎了两个稻草人插在地里,他累死累活点的豆子,可不能让贪嘴的鸟儿吃了去。 歇息了两天,陶枝又在菜地忙活开了,播的葵菜和茄子出了苗要移栽,今春少雨,她拔了草,还去提了桶水来给菜苗浇水。 徐泽不愿泡在地里,收拾了行头就进了山,每隔一两日也能打些猎物。 第78章 他提着猎物去镇上卖钱时,陶枝也装了一篮子菜和攒下的鸡蛋跟着去,回回能赚个几十文。这钱不多,却也是她一日日辛劳得来的,她揣在手里也很是满足。 若是他在山里发现了野蜂巢,便喊上陶枝一起,两人进山割蜜。 日子有忙也有闲,刮风下雨时,徐泽还在家当起了陶枝的教书先生,从小儿启蒙的三字经开始,带着她通读了一遍,只是每到写大字她就犯难,横是横,竖是竖,她一落笔就凑不到一起。 徐泽笑话她,握锄头都比握笔有灵性。 陶枝气得把写坏的大字丢到他身上,一不留神笔上的墨汁甩了他一脸,陶枝顿时捧腹大笑了起来。徐泽不肯饶她,捏着笔非要给她脸上也画上几道,两人围着桌子打闹,大毛二毛也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人在笑,狗在叫,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一个春天过去,两只狗崽也抽条了,不似幼时那般憨头憨脑,竖着耳朵,开始有了成年黄狗的轮廓。 这天夜里,徐泽洗完澡,把油灯端来床榻边的圆凳上放着,又爬到床尾将钱匣子抱了过来。 陶枝看他把钱匣子打开,倒在了床上,便拢着被子起身坐了起来,笑着问:“今日怎么有闲心数起银子来了?” “我向人打听了一下拉车的牲畜,壮年的驴子十两,一头大青牛要十来两银子,骡子更贵,二十两不止。至于马车的话,里头门道更多,几十两至上百两的都有,得专门请人掌掌眼。”徐泽说罢,取来戥子把零碎的银子拢到一起上秤。 “我说呢,原来还是惦记着套个车,那你想买头驴还是牛?”陶枝手上也没闲着,摸一把铜板数够一百个就用麻线串起来。 “要是依我的,要买就买个顶好的,我原先在府城的车马行见过人家养的大青骡子,毛色油亮,骨架粗壮,驮货拉车能日行六十里。若是再栓一辆架子车,再买些配件,三十两便能拿下。” 徐泽把称完的碎银倒进钱匣子,脸上喜滋滋的,“四十八两,你那儿铜板可有一吊钱?” “哪有那么多,我这儿只四百二十一钱。” 陶枝把铜板也放了进去,她捧着钱匣子有些感慨,“套一辆骡车是尽够了,只是好不容易攒了这么多,一股脑花出去还有些不舍的,这一季以来,最大的进项就是蜂蜜了……” “上回我送蜜过去,廖掌柜还和我透露,他儿子在县城开的糕饼铺子生意不错,招牌就是用咱们的蜂蜜做的一款点心,还说只要我们这儿有蜜就给他送过去。可惜春天过去,花也开完了,再找蜜也难了。”徐泽说起来也没了好心情。 他没吹灯,脱了鞋盘腿坐到床上和陶枝说话。 陶枝撑着脸颊看他,“眼看着入了夏,山里头猎物也不好寻,秋日倒还好,有花有蜜,野物也多些,到了冬日便没了法子,大雪封山,我俩只能窝在家里……长远来看,买一头骡子对我们来说还是不太轻松。” “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糕。”他顿了顿又说,“其实,你要是不想套车,咱们也可以再等等,也不是急着用的。” 陶枝摇了摇头,“我也就是往远了想一想,驴车也好,骡车也好,有个拉车的牲畜自然是好的。就是家里养了牛的,农闲的时候还能去镇上拉车赚钱呢。” 她抬眼飞快的瞅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我倒是有个念头,说出来你别笑话我。” “你先说来听听。”徐泽笑着挑眉,眼神里憋着坏。 “你看你,我不说了……”陶枝嘴一撇,就抱着被子躺了下去。 徐泽也抖开被子躺到她身边,侧着身摇了摇她的肩膀,轻声哄她,“你说嘛,我保证不笑话你。” “嗯……” 陶枝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也是成日在菜地里忙活,天天看着院子后头那几口野塘,自己在心里瞎琢磨,若是能养些鸭子在里头就好了。 “多养一些,等鸭子长成生了蛋,端午可以腌成咸鸭蛋去卖,过年过节的时候谁家不添几道肉菜,这时便能捉一批鸭子去卖钱。还有水塘里再种些莲藕下去,夏日采莲蓬,秋日采莲子,冬日水枯了,底下的莲藕还能挖出来卖钱,也是个进项。这么一想,水塘里还能种些菱角,菰笋,象牙菜……” 徐泽听得眼前一亮,她说得越多,他越觉得她的盘算可太行了。 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激动的说:“过几日,不,明日我们就往县衙走一趟,看包这些野塘要多少银子!” 第71章 次日一早,两人吃过早饭背了个包袱就出了门。走到卢山镇,两个车把式在街边揽客,一左一右的上前来问:“两位上哪儿去?” “去县城,多少钱?”陶枝问。 那个豁牙的老汉忙挤上前来,“搭我的车,桐油巷子有一家人定了我的车去县城走亲戚,马上就走,正好捎上你们俩就满了,一人十八个钱。” 另一个车把式听完悻悻地退了回去。 架子车上两侧设有车栏,可坐人,徐泽跳上车再将陶枝扶了上去,两人并膝而坐。 等了一刻钟,徐泽开始心急了,催促道:“你说的那户人家还来不来啊?我有正事,时间可紧着呢。” 车把式望了下日头,一张黑黢黢的脸笑得皱皱巴巴,“二位,真对不住,他们约的是辰时初刻,按理说也该来了,许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再等等,再等等。”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定车的人家才赶过来。是一对年轻夫妇,男人一手牵着大儿子,一手提着一个竹编的鸡笼,里头装着两只老母鸡,女人怀里抱着小女儿,手臂上还挎了个包袱。 “你们可叫老汉好等啊,快上车,快上车。”车把式帮忙把鸡笼拿上车。 等人都坐好后,车把式把后头的挡板推上去卡住,这才坐上车辕挥鞭子赶车。 车开动了,那妇人把女孩儿搂在腿上说:“出门时给孩子洗脸,一下子没捉住这个皮猴儿,叫她抓住水盆一掀把半身衣裳都浇湿了,只好又换了身衣裳才出门,这才耽搁了。” 那小女孩儿听到他娘在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陶枝看了一眼,见她眼眶和鼻尖泛红,明显是才哭过。 陶枝倒是接了她的话,笑着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这样,我妹妹也是,稍不注意就能惹祸。” “要不怎么说,半大娃娃,人嫌狗憎呢。别看她长得文文静静的,闹起来活生生一个混世魔王。”一岁多的小女孩与陶枝面对面坐着,见陶枝笑了,羞得直往她娘怀里钻了。 “好好坐着,又闹什么?”那妇人呵斥了一句,轻拍了一下女孩儿的背。 陶枝忽地想起陶桃小时的样子,也是三天两头被阿奶揪着耳朵训,娘亲不敢回护,只等到爹从地里回来了她又哭着和爹告阿奶的状,爹便从衣兜里摸出两粒枣子、桑果哄她。 “妹子,你们夫妻俩这是上县城做什么去?”妇人问话的声音拉回陶枝的思绪。 “上城里逛逛,你们呢?”陶枝笑着答她。 “唉,还是你们年轻夫妻没孩子的舒服,想进城就进城,不像我们,拖家带口的,出个门都得耗半天。这不是我大姐生了孩子洗三,要去看望看望,平时哪有机会进城?” 两人一路细聊,从姓甚名谁到家有几口人,从家中做什么活计到胭脂水粉,聊到不知不觉间牛车进了城门,这才依依惜别。 “陶家妹妹,下回你们家猎了兔子来镇上卖,可记得上桐油巷子喊我一声,我家就在巷子左手边第八户。” “我晓得了,珍嫂子,你们去吧。”陶枝向她挥手。 徐泽跳下车掏了掏耳朵,见人走远了才说,“你们女人可真能唠啊。” 她冷哼了一声,“若不是唠了这一路,哪能又卖出去两只兔子?” “对对对,还得是我媳妇儿能说会道!人嘛,长得又标致,性情又好,谁见了你都恨不得跟你义结金兰、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徐泽笑得讨好,夸人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陶枝不吃他这一套,扯了扯他的脸,“越说越邪乎,你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了?” “害,不就是冬上你给我买的那两本。” 两人边聊边走,转过一条街,两扇半开的黑漆大门就映入眼帘。 陶枝最先注意到门口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抬头是乌木的牌匾,上头写着几个鎏金的大字,门边站着一个带刀的人,一脸络腮胡,横眉倒竖,看着就不好惹。 陶枝心里发怵,不自觉地往徐泽身后躲了躲。 “差爷,衙门里管买卖荒地水塘的大人在何处上值啊?”徐泽熟门熟路的给他递过去一锭碎银。 那看门的皂隶瞥了二人一眼,把银子收了,“就你们俩来的?” 徐泽不解其意,与陶枝对看一眼,又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见你上道我才多这一句嘴,买卖荒山荒地要带当地的里正过来签字作保,就你们两个,进去也是白跑一趟。”那皂隶吹了吹银子上的灰,塞进腰封里。 第79章 “瞧我着急忙慌的就给忘了,多谢差爷提醒,我这就回村请里正过来。”徐泽拉着陶枝抬腿就走。 两人急急忙忙的往回赶,到了城门脚下,徐泽将陶枝安置在一个卖小吃的摊子上,点了一碟黄豆酥,一壶苦丁茶,交代道:“免得你在路上颠簸,你就坐在这儿喝茶吃点心,我回去请了林里正就立刻赶回来。” “好,那你尽快,怕的正碰上晌午大人们吃饭歇觉去了。”陶枝忧心道。 “我省的。”徐泽拍了下她的脑袋,“你好好待着,别乱跑,我回了啊。”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了,去吧,快去吧。”陶枝催他。 陶枝遥遥见他找了辆马车,出了城门,才坐回去。 茶续了七回水,都泡得没味儿了,陶枝还是苦等不来人。 摊主擦干净旁边的桌子,把抹布往手肘上一搭,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你就点了这两样东西,可在我这儿坐了一上午了啊……要不你再吃点什么,要不你就挪挪位置,也方便我做生意不是?” 陶枝听出他在赶客,也近晌午了,便要了两个酱肉饼。 她吃完一个饼子,这才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从城墙边上过来了。 她立即起身,快步迎了过去,“你们总算到了。” 三人也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就往县衙赶,过去的时候见到三三两两的官差正从衙门里出来。 看门的还是那个络腮胡,他挑眉讶异道,“来得还挺快,进去吧,户房的值房在左手第二间。” “多谢,多谢差爷。” 三人走到值房前,里头两个书吏站在几案前谈天,笑得开怀。 矮个儿的那人余光瞟到门口的三人,变了脸色,喝了一声,“干什么的?” 徐泽上前道,“大人,我们来买荒地水塘的,这是我们村的里正。” 说罢林里正上前,也朝那人做了个揖。 高个儿那人端着茶碗,低笑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哎呀,公事要紧,老张你先忙,胡记酒肆就下回再请你去了。” 张书吏脸色更难看了,不耐烦地啐了他一口,“要滚快滚,本来快下值了又临时有事就烦,你还拿话刺我……” “得嘞,我先滚了。”高个儿的书吏把茶碗放下,大笑着走出门去。 张书吏黑着一张脸往案前一坐,说话时嘴皮子都没动一下,冷眼挤出几个字来,“籍……贯……何处……” “小人是卢山镇山塘村的里正,姓林。”林里正生怕上官发难,连忙上前交待清楚事情原委。 张书吏听完有气无力的起身,在后面的架子翻找卢山镇的地势图册,嘴里念经似的说:“《田令》有云:诸江河、山野、陂泽、湖塘、池泺,众共溉田者,官司及人户不得请佃、承买。违者,以违制论。” 他把图册翻开,一页,两页,三四页……又抬眼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刚才我说的听明白了吗?” 林里正和陶枝皆是一愣,徐泽反应过来,忙道:“听明白了,咱们村水源多,那几口水塘没人吃水也没人浇地。” 林里正这才跟着说,“咱们村子的田都在东边,那里近山,没人用来灌田。” 张书吏没搭理他们,捧着图册继续翻。 “喏,找到了,在哪儿你们指给我看。”张书吏把图册放到几案上,推到他们面前。 张书吏把他们指出来的地方,用笔圈起来做了个记号,“无主水塘十八口,你全买下?” “不知多少钱一口塘?”陶枝问。 张书吏见说话的是个女子,难得脸色好了一些,“面积不一,不按口算,按亩算。咱们三江县水源充沛,江河湖塘多得很,价格并不贵,五百文一亩。”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拿起算盘,“我来给你算算……一共七十二亩,合计三十六两。” 徐泽凑到陶枝耳边问:“银子够,都买下吗?誻膤團對” “先买两口水塘试试吧,一下子全买了,万一赔了可怎么办?往后要是养得好,再过来买。”陶枝小声说。 “行,那听你的。”徐泽说。 陶枝上前看着图册说,“我们只要这两口大的。” 只听见一道极其没有感情的声音,“水塘甲,十八亩,九两;水塘乙,十五亩,七两又五百文,合计十六两又五百文,每亩收税十分之二,一两又六百五十文,这边交银子。你,对,就是你,林里正,这边写文书,一式三份,我拿一个你照着写,籍贯亩数别抄错了,写完给我盖了章,咱们把手印一按就齐活了……” 直至三人拿着文书从县衙出来,都忘不了那一段恍如和尚念经的声音。 陶枝把文书折起来收好,“咱们是直接回村么?” 徐泽大笑着说;“林里正难得来一回县城,又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少不得得请他吃一顿再回去,就去那个,那个什么胡记酒肆!” 第72章 “林里正,我敬你一杯。” “哎呀,你们夫妻俩也太客气啦,喝,都喝……” 一杯烧酒下肚,林里正咂咂嘴,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 要知道,半年前,徐二这厮被他大哥扫地出门,就分了十两银子买宅院,破屋烂门,可谓是一穷二白。他料定他们夫妻二人日子会过得艰难,谁知这小子,运气倒好,和小东村的几个汉子活捉了好几头鹿,众人都猜他卖了不少钱。今日见他们俩买水塘,一出手就是近二十两的银锭子,可见传闻还真不假。 桌上的小炉子炖着一锅羊排,羊汤煮沸,钵子里咕嘟作响,一团热腾腾的白气扑到人脸上,熏得林里正眼睛都闭了起来。 他心中感慨,怎么这等好事轮不到他们林家?他三子一女,都在地里刨食,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啊? “唉……” 林里正叹了一口气,捉着筷子,夹了一块羊排。 胡记酒肆的招牌就是这炖羊排,食客一人配一个白瓷小碟子,里头是掺了茱萸姜沫和芫荽的韭花酱,用来蘸着羊排吃。 林里正夹着羊排在碟子蘸了蘸,一口下去,一股浓烈辛辣的味道直冲他的天灵盖。他不舍得吐了,只能吸着气嚼烂了往下咽。口中酥烂脱骨的羊肉越嚼越香,混着呛人的酱汁,不断刺激着他的味蕾,竟渐渐生出一丝酣畅淋漓的爽快。 一钵子炖羊排吃得三人额头上都冒了汗,徐泽喝了一口羊汤缓一缓,汤鲜味美,一点儿也不膻。 他扒了一口饭说:“难怪县衙里的官吏都要上这儿来吃饭,味道当真不错。林里正,你夹菜吃,千万别客气。” “你们也吃。”林里正呷了一口茶,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好奇问:“你们买水塘做什么?养鱼?” “这事儿还真只有陶枝能说得清楚,让她给您讲讲!”徐泽挑着眉,脸上满是得意。 林里正有些意外的看向她,这丫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乖顺,怎么胆子突然变得这样大?这么些银子也是她能动用的? 陶枝正捧着碗埋头喝汤,闻言立刻放下碗,擦了擦嘴角。 她一心想着那几口水塘就在村子里,她做了什么,任谁来了都能瞧见,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不如照实说了,和林里正通个气,年节里再送些礼让他出面帮忙照看着点也好。 陶枝清了清了嗓子,“里正,我们院子是您帮着买的,离西山下的那几口野塘极近,我也是天天看在眼里,这才瞎琢磨着,看能不能在水塘里养些鸭子,想着往后靠卖鸭子和鸭蛋过活。 “上回他进山里伤了腿,您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小,只怕他再出什么意外,想着还是做个稳妥些的营生过日子更好些,这才找亲戚东拼西凑借了点银子来买这水塘。” 陶枝一番话真假掺半,林里正听完心里的不忿之气也顿时散了,不免想起腊月里他们夫妻俩冒雪来找他借驴车的样子,心中反而生了些可怜。 小两口过日子也是不容易。 进山打猎就是搏命,要不是畏惧山里的虎豹豺狼,他们村老老少少几百口人,怎么会没一个人去学这打猎的本事呢。在地里种庄稼虽然累些,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年成好时,也能攒下来三瓜两枣。 只听陶枝又说,“我们投进去这么多本钱,买了水塘又还要买鸭苗,只怕村里头有人看不过眼,惹是生非,到时还要仰仗您出面帮我们夫妻俩主持公道。” 林里正摆了摆手,“咱们村的村规也不是摆设,谁敢惹事,我自会按规矩办事。” “林里正果然公正不阿。”陶枝眉眼堆笑,端着一碗羊汤敬他,“那我就以汤代酒,敬您一碗。” 徐泽也跟着举杯敬他,林里正此刻只觉脸上有光,乐呵呵的喝了一盅。 酒足饭饱,没吃完的羊汤羊排,陶枝让小二找了个陶罐装着,又递给了林里正,只说让他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孙女也尝尝鲜。 “怎么好连吃带拿的,不必了,不必了。”林里正已有几分醉意,红着脸推辞。 第80章 徐泽临街招来一个闲汉,从袖袋里摸出两文钱递给他,“去城门口找个牛车来,就说有人包车到卢山镇下面的村子里,立马就走。” 等车来了,徐泽把林里正送上牛车,付了车钱,又把那陶罐塞到他怀里,“您抱好,路上慢点。” 眼看着牛车走远,徐泽回头说:“不是要买鸭苗吗?我带你去盘江码头转转?” 陶枝见他不再提买骡车的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银子还够,要不先去看看骡子吧,你不是一直想套个车……” 徐泽笑嘻嘻的说:“昨夜里你睡着了我又想了想,咱们家的情形,还是买个牛车的好。牛车走路平稳,价钱也低一些,以后你要是卖鸭蛋也不容易碰坏。你爹不是还种着好几十亩地,农忙了还能让他把牛赶过去犁田,人也能轻松一些……” 陶枝听得心生感动,如今他真的变了,人也稳重了许多,还事事替她着想,买水塘养鸭的事她才一提,他就一口应下了。还为了这个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没叫一声苦,没喊一声累。 这份没理由的信任和爱护,让她鼻头有些发酸。 起了风,陶枝把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也顺带抹掉眼角的泪。 她吸了吸鼻子,侧头看着酒肆旁的那棵泡桐树,硕大洁白的花朵开了满树,风一吹,好似雪浪翻涌,簌簌地落了一地。 她眉梢轻扬,脸上漾开一抹甜蜜又幸福的笑,“那就听你的,先去码头。” 三江县,乃三水汇聚之地。 盘江平缓、由境内各条山溪小河交汇而成,在县城东侧蜿蜒而出。另有一支函江,是前朝打通的运河,连接三江、迷津二县。沱江水道自西向东贯穿淮阳府,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大江,盘江便于三江县东郊汇入沱江,江面常见清浊分明之奇观。 三江县城内、城外各有一个码头,当地人惯称城内的码头为盘江码头,码头上最广为人知的便是飘在江上的一艘艘画舫,以及住在画舫上做皮肉生意的花娘。 然而,抛开那些带着脂粉气的笑言不谈,盘江码头上的集市,才是城内最大的货物交易之所。 徐泽领着陶枝穿过买卖水产的排屋,敞口的木盆里鱼鳖虾蟹皆有,又箍着渔网,在街边摆成一排,晌午的日头一晒,鱼腥味更重了。 陶枝用袖子遮着口鼻,瓮声瓮气地问:“你不是说穿过鱼市就到了?” 徐泽哼着小调,脚步没停,转过一道矮墙,突然调子一扬,笑着说:“这回是真到了。” 果不其然,到了这个地界连空气都是混浊的。在各色禽畜刮耳的叫声中,临街架着的大锅腾着热气,腥臊味、粪臭味、下水的血腥味,被蒸气烘得刺鼻起来,地砖上黏糊发腻,潮乎乎的。 两人才走过去,一盆混着鸡毛的热水就泼到了路边。 “当心脚下。” 那伙计倒完水吆喝一声,继续回摊子上拔毛。 “二位看些什么?鸡鸭鹅、鸽子、鹌鹑,带毛的畜牲,小店都有。”那店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临街几家摊子,唯独她家收拾得最干净。 “你这儿的鸭子怎么卖?”陶枝问。 “我这儿都是三斤重的麻鸭,三十文一斤,你要几只?” “有鸭苗卖吗?” “有倒是有,你要多少?跑一趟乡下不容易,怎么也得够我挣个路费才是。”那店家叉着腰说。 “我要两百只,你看够你跑一趟吗?”陶枝淡淡一笑。 那店家立刻喜笑颜开,大声说:“那肯定够了!不瞒你说,我这批鸭苗是十几天前才孵出来的,就是数量上还差一点儿,得过个几天再补,不论公母五文一只,若是只要母鸭苗,得多添一文。” “不分公母,够两百只就行。” 陶枝先付了五百文定金,店家写收单时,瞟了她一眼,目光中还颇有些欣赏,“你这是买了水塘预备养鸭?一出手就是两百只,胆子可真大。” 陶枝笑着摇头,“都是谋生路罢了。” “咱们都是女人,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银子还是自己挣的花起来舒坦。夫妻俩睡一个被窝,还有两样心思呢,有了银钱傍身,咱也不怕他在外头沾花惹草,日子和谁过不是过。” 徐泽只觉得头皮一紧,好好的买鸭苗,这女人怎么越扯越远。莫非,他这模样不是个贤夫? 他咳了一声,“单子写好了吗?” “写好了,你过目。”店家把单子给陶枝,又说:“你看是三日后一起给你送过去,还是分两批,今日先送一批过去。” “三日后吧,我们还有事儿,就不久留了。梅老板,我们先走了。”陶枝拉着徐泽往出走。 “好,好,二位慢点。” 走到半路,徐泽越想越来气,朝墙根踹了一脚,“那姓梅的就是对我有偏见!” “怎么了?”陶枝哭笑不得。 “你仔细看看,我脸上有写着花心吗?还说什么沾花惹草,除了你,我几时碰过别的女人?”徐泽咬着牙根说。 陶枝看他那张气度不凡的脸,尤其一对桃花眼,瞧着格外风流多情。也难怪梅老板会对她说那些,怕是误会了什么…… 她安慰道:“她也没点名道姓的说你,或许是说她自己的遭遇,你不要多想。” 他冷漠地“哼”了一声,显然他并没有被陶枝这套说辞说服。 “好啦,你大人有大量,和一个女子置什么气。你不是说要买牛车吗,城里我不熟,你快些带路,早些弄完了还要赶路回去。”陶枝扯他的袖子。 徐泽转身拉住她手,唇角一勾,“不认路可得跟紧喽,我牵着你,不怕丢。” 第73章 徐泽赶着牛车带陶枝回村时,陶家的小院刚飘出第一缕炊烟。 院门没关,路过时能看见陶桃正坐在院子里陪她小弟玩。 “欸,走过头了……” “吁……”徐泽嘿笑一声,“我这不是看前头这棵构树结了果子,正好栓在这儿让牛吃。” “你倒是把这头牛看得宝贝。”陶枝笑着跳下车,等徐泽把牛拴好,提上一坛酒、一包酱肉肘子和两包点心,两人就往陶家走。 陶桃一抬眼看见来人,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双手并用挂在她姐的臂弯上,贴着她腻歪道:“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这个皮猴子来了。”陶枝作势揪了揪她的耳朵,“这是在县城买的琼酥糕,快提进去,爹从地里回来没有?” 陶桃抱着油纸包,脸上喜滋滋的,“才回来,在后院呢,我去喊他。” 陶阿奶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从灶房钻出来,和跑着去找陶老爹的陶桃碰了个满怀,她扶墙骂道:“死丫头,阎王在你后头索命啊?跑那么快……” 陶桃吐了下舌头低着头飞快的从巷子里跑开了。 她骂完解了气,回头眯眼一瞧,看到徐泽他们站在廊下,立刻笑出满脸的褶子,把擦手的抹布一丢就踩着小碎步上前来。 陶阿奶殷勤的问:“孙女婿吃过晚饭没有?没吃就在阿奶这儿对付一口,这米才刚下锅。” “刚从县城里头回来,还没顾得上吃饭。这是县城老丁家的酱肉肘子,味道好得很,特地捎上一包给您和岳父岳母尝尝。还有一坛子烧酒,我才给拎到堂屋去。”徐泽笑着交待。 陶阿奶哈哈笑了三声,更是喜不自胜,忙把油纸包接在手里,“难为你还惦记着给我老婆子带肉吃。不枉我逢人就说,我这大孙女婿是最知礼的,回回上门不空手,今天提的又是酒又是肉,你岳父可有口福了。你俩快去堂屋坐,炒两个菜就能吃饭了。” 说完陶阿奶又向陶枝使眼色,陶枝当没看见。 日头沉下去了,外边只剩一片惨白的天光,堂屋里没点灯,两人坐在长凳上只觉得四下昏暗,袁氏悄无声息的从卧房出来都没发现。 “你们来了……” “娘?你这是怎么了?身子又不好了吗?”陶枝起身去扶她,明显能感觉到她腿上没劲,半个身子都往她身上靠。 “春上得了一场风寒,本来已大好了,许是前几日下田插秧累很了,瞧着又复发了,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你别担心。”袁氏轻拍了一下陶枝的手背。 徐泽和袁氏打了声招呼,又对陶枝说:“岳母身子不舒服你扶她进屋歇着吧。” “也好,娘,我扶你进去。” 待到将袁氏安置好,陶枝有些忧心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瘦骨伶仃的人,“娘,你这样瞧着不似风寒的症状啊?” 袁氏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是前几日插秧累着了,小产了。方才当着女婿的面,我也不方便讲。也怪我身子不中用,已经躺了三天了,还不见好。” “爹没给你请郎中看?”陶枝看着袁氏苍白的脸色有些心疼。 袁氏摆了摆手,“我没让他去,不然你奶那里定要闹起来。” 陶枝嘴里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喉咙里,也堵在了心口上,良久,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明日捉两只母鸡来,让阿奶给你熬点鸡汤补补身子。” 第81章 “你这不是去年秋上才养的鸡,正生着蛋呢,不用了,我多歇两天就好了。”袁氏心中松快了一些,这个大女儿也是没白疼,有她这份心,她就知足了。 “养了鸡也是给人吃的,明天我让徐泽送过来,就这么定了。”陶枝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便起了身,“娘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等会饭熟了让二丫给你端进来。” “去吧,和你爹也说说话去。” 袁氏看着这个大女儿离去的背影,心里头总觉得她好像变了不少,又有些说不上来。 方才她们娘俩说话的时候,陶老爹已经到堂屋来了,见屋子里有些暗,便喊了徐泽一起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去。 陶老爹见陶枝出来,只淡淡招呼了一句,“你来了。” “姐,你看他找你去了,哈哈哈……”陶桃咧嘴大笑。 小陶彬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走到陶枝腿边。他吃着拳头歪着脑袋,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大姐。 陶枝心里有些乱,蹲下去扶住他的细瘦的胳膊。这孩子从出生就没胖过,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缠绵病榻,身子才好些,现在又…… “吃饭了,来端菜。”陶阿奶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不用你忙,你坐着就是。”徐泽才起身就被陶老爹喊住了。陶老爹上前一捞把小陶彬抱在怀里,低头吩咐她俩,“你们姐妹俩去帮忙端菜。” 饭菜上桌,是陶枝熟悉的豆粥,两盘素炒青菜,一盘鸡蛋抱豆腐,还有一盘切好的酱肉肘子。 陶老爹夹了菜让陶桃给她娘送进去,就把儿子给陶阿奶抱着招呼徐泽喝酒吃肉。 饭桌上,徐泽谈起今天过来的目的,“岳丈,我今日去县里买了两口水塘,想着往后靠养鸭子过活,过几天鸭苗就送过来了,想着得赶在鸭苗送来之前弄些渔网打些木桩把水塘围起来,再搭个棚子。村子里的人我不太熟,就想托你叫上几个青壮来给我家做活,工钱嘛,都好说。” 陶老爹听得瞠目结舌,放下筷子摸了一把脑袋,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你买了水塘?” “对……” “哎哟,不得了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小两口怎么气都不和我们通一下。你们买水塘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要我说徐家的家底还是厚的,当初让大丫嫁过去真是嫁对人了。”陶阿奶搂着她的大孙子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陶老爹咳了一嗓子,端起碗顺了一口酒,“春耕结束了,这段时间正好能腾出手来,人我去给你找,价钱还是要早些讲清楚的好,就按我们冬闲去外头做工来算,一日也得七十文。” “行,那就七十,管一顿晌午饭,就是这两天得抓紧时间赶赶工。”徐泽笑着敬了他一碗酒。 “位置在哪儿?就是你们院子后面的那片水塘?”他问。 “是,就是东边最大的那两口。”说着徐泽把衙门盖了章按了手印的文书拿出来给他看。 陶老爹放下筷子在裤腿上擦了擦,才接过来细看,直到那殷红的官府印章落入眼底,才真真切切地对这事儿有了实感。他心头一喜,顿时感觉自己面子上也有了光。 “这两天我也不下地了,去帮你盯着点。”陶老爹把文书还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喽。” “那就多谢岳丈大人了。我请了木匠师傅明日一早过来,棚子怎么搭都听他的,材料那些也随他一车拉过来。”徐泽顿了下又说,“还有大姑家的二堂哥,我在镇上也托人给他们两口子带了口信,岳丈你记得把他也算上。” 陶老爹颇为欣慰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他真没看走眼,发达了还知道提携家里人。 一顿饭吃完,两人将诸事的细节也敲定了。陶老爹没喝多少酒,只道趁着天还没黑透,要去村里找人。 陶枝帮着陶桃把碗洗了,和袁氏说了两句话,这才和徐泽赶车回去。 到了家门口,徐泽倒犯了难。 他家的院门窄,这辆特意加宽了的架子车真还放不进去,只好把牛轭卸了,把牛牵到后院的棚子里栓着。 忙了一天了,烧了热水洗完澡,两人便早早躺下。 徐泽心头琢磨着搭个牛棚的事,陶枝心里却担心着她娘的身体。两人都睡不着,就点了灯靠坐在床头说话。 陶枝听徐泽说完搭牛棚,她点了头,“明日和谢大哥说一声就行,我们院子就这么大点架子车都赶进不来,牛棚不如盖在鸭棚边上,就隔了一个菜园子,也不怕人偷了去,平时拉的牛粪那些也好处理。” “你说的是,拉在院子里还要收拾,不如隔远点,眼不见为净。” 陶枝啐了他一口,“你可别想偷懒,隔远了一样得收拾干净。” “害,我就那么一说。”徐泽贼兮兮的笑了下,“想不到你爹还挺好说话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是这个性子,爱揽事。”陶枝往他怀里睡了一点,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慢悠悠的说:“我还有一事同你商量。” “什么事?” 徐泽低头看她作乱的手指,心思一下子就飘远了,好似她羞答答的说了些什么,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陶枝抬头拧他腮上的肉,俏生生地横了他一眼,嗔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什么?我刚没听清。”他笑着捉住她的手,找补道。 “我说,我们能不能晚一些再生孩子,一切千头万绪的也才刚开始,以后可有的忙了,我不想因为怀了身子而分心,房事这段时间也禁了吧……” “什么?” 徐泽恍如晴天霹雳,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陶枝扭过身去,抿了下唇说,“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去医馆开一些避子的汤药来喝,总好过小产坏了身子的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泽扯了下她的胳膊,“你现在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当爹娘也太难了,我不觉得我能带好一个孩子。就像今早那对夫妇,还生了俩,我一想都觉得头疼。” 陶枝躺平瞅他一眼,“那你刚才反应那么大?” “唉,我这不是,你说让我们禁房事,我当然就有些意外……总归,在这事儿上我们再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是药三分毒,你也别想着喝药,等这一阵忙过去了我去医馆问问。” 徐泽探着身子吹了灯,躺好把人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说:“我有你就够了。” 第74章 雄鸡报晓,几声犬吠打破小山村宁静的早晨。 车轮滚过的硌哒声、老牛嚼草的哼哧声、低声交谈的笑语声……齐齐汇聚在徐家的院子门口。 徐泽分发完农具,让陶老爹先领着人过去干活,把水塘边的草锄干净再把地面夯实。 “徐二,当真七十文一天还管中饭吗?”有人半开着玩笑问。 “没错。晌午饭抬过去吃,不耽误你们干活,有菜有肉有饼子。工钱一日一结,我岳父也在,他会每日挑一个干得好的告诉我,发工钱时会给他多结十文。”徐泽高声说。 站在下首的几个青壮顿时喜上眉梢,七嘴八舌的争了起来。 “那这十文必定是我拿了,都知道我有熊老三有把子力气。”说话这人昂着头一脸的得意。 “嘿,那可说不准!” “就是,我们也不差啊,都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锄草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陶老爹板着脸吆喝一声,“好了,闲话少说,都动身干活去吧。” 他们前脚才走,二堂嫂他们夫妻俩后脚就到了。徐泽看他们俩脸上淌着汗,鞋面上沾着土,显然是赶了一早的路走来的。 “妹夫,我没来迟吧?”二堂哥叉着腰直喘粗气。 “没有,他们刚出发,你这会儿跟上去正好。”徐泽把他送到村道边上,向前头的背着锄头的人群一指,“家里还有事,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跑两步就能赶上。” “好,好。”二堂哥立刻大步追了上去。 二堂嫂进了院子找到陶枝,她正在灶房揉面。 “来,让我来。”二堂嫂舀了一瓢水洗了手,就挽起袖子上手来。 陶枝退到一旁,笑着说:“你们终于到了,我还担心昨天捎的口信没碰上你们。” “是没碰上,那人过去时正好我老娘在家,夜里是她说给我听的。”二堂嫂爽朗一笑,挤着眼看她,“才多久没见,你们就闹出这么大阵仗,连水塘都包了,我真不敢想。” 陶枝坐在板凳上择葵菜,闻言也是摇着头笑了笑,“真要说起来,这还是我一时起的念头。” 二堂嫂停了手上的动作,惊讶道:“你可得同我好好讲讲!” 听完陶枝讲完事情的始末,面也揉好了,二堂嫂把筛子盖在上头,等着面团醒发,又蹲下去陪她择菜。 “二嫂,你坐这个。”陶枝把板凳抽出来递给她。 “不用了,我蹲着就行,你自己坐。”二堂嫂心中也是感慨,唏嘘道:“你们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第82章 “那你呢?你和二哥怎么样?”陶枝问。 “我们开春以来找了些活儿做,都做不长,没攒下来多少钱,昨日和你二哥出去也是找活去的,可巧一回家就听到你们捎来的好消息。这回要找你们领工钱,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二堂嫂说着还腼腆地一笑。 “这有什么,我们找谁做工不是做,还不如找你们夫妻俩还可靠些。你就安安心心的做完这两天,该给你们的工钱一分不会少,”陶枝拍了下她的肩膀。 “多谢你们还想着我们夫妻俩,我俩一定好好干。”二堂嫂仿佛浑身是劲,一把将择好菜的竹筐子抄了起来,“我去后头打水淘洗。” 陶枝把另一筐韭菜也端了起来,两人有说有笑的穿过巷子往后院去。 这边院子门口,谢印山带着两车板材和渔网也到了,他跳下牛车对徐泽拱手,解释道:“昨日有些迟了,东西没备齐全,今日又上街采买了一些,这才晚了半个时辰。” 徐泽摆了摆手,“没事,我让他们先过去锄草夯地了,想来也没那么快弄好,我带你过去看看。” 路上徐泽又同他讲了还想在鸭棚边上搭个牛棚的想法,谢印山浅笑着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材料得够,过两天鸭棚搭好了再看。” 待二人带着两辆牛车赶到,水塘边已经清出一大块空地了,七八个青壮弯着腰干得如火如荼,比侍弄自家田地还用心。 水塘边的村道上,还站了两个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婆子,显然他们的动静已经引得村里人知晓了。 徐二走过去赶人,“瞎看什么?莫不是要在我家的水塘里偷东西?” “你这后生脾气还真是厉害,看都不许人看了?我们可站在村道上,这儿可是公家的地,楞谁说我们也有理。”那婆子争了两句嘴,又被另一个怕事的婆子拉了两把。 “哎呦,走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徐二是个没规矩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别惹他。” 眼看着两个人塌着腰缩着脖子跑了,徐泽才喊谢印山带人过来卸车。 “你先忙着,有事就喊我岳丈,我去村里收几车盖棚顶的稻草来。”徐泽回头说了一句,就跳上了牛车。 人到用时方恨少,他有些后悔没喊上张卫他们,多少也能帮上点忙。 徐泽先回家把钱匣子里的铜板都装了起来,用包袱背在身上。出了院子坐上车擦了把汗,才赶着牛车往中间的村道上走。 他一脚踩在车辕上,一边赶着牛,扯着嗓子喊,“收稻草,三文一捆,送到村头大槐树下,先到先得,收够即止;收稻草……” 村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听到喊声的纷纷推了门出来瞧,三三两两的站到村道上嘀咕起来,前头还有人不太相信,后头已经有人抱着稻草、推着独轮车往村头赶了。 家里大人抱着稻草出去了,小孩们没人管,也从院子里钻出来放风,他们跟着徐泽的牛车又跑又跳,还学着他喊,“收稻草……” 徐泽喊了三个小孩过来,一人给了一文钱,“你们几个把刚才学的那句话,顺着村道挨家挨户的去喊一遍。” 小孩们接了铜板,欢呼一声就四散跑开了。 徐泽这才咽了口唾沫星子,舒舒服服的倒在车辕上,赶着牛车悠哉悠哉的往村头去。 等到他赶到时,村头已经聚了不少人,有带着稻草来换钱的,也有抱着孩子来看热闹的。人群里他一打眼看到一个熟人,不是那日和他骂仗的甘婆子是谁,她抱着一捆稻草正在和人说话。 徐泽把牛车停好,林里正也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徐二,你这又是做什么?” “昨日我们买了水塘,今日便开始动工搭鸭棚了,就想着收点稻草搭棚顶。您在这儿正好,这会儿人多,我怕一时乱中出了错,还得让您来镇镇场子。您素来公正,有您在他们定然不敢捣乱,等鸭子生了蛋,第一筐一定送到您家里去。”徐泽挑着眉笑得毕恭毕敬。 林里正被他一套接一套的话哄得晕乎乎的,当下就决定来帮他主持这件事,还特地回家拿了一口铜锣来。 “铛……” 铜锣声响,林里正站到大槐树下的石墩子上,大声喊:“各位乡邻,都请静下来听我一言!” 喧闹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都翘首看着林里正。 林里正将徐泽拉到身侧,清了下嗓子,“诸位,西山脚下的那片野塘,最大的两口已被徐二夫妇买下,如今……”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像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的,瞬间就把林里正的声音淹没了。 土地庙前坐了三个看热闹的媳妇,其中一个得意的一笑,“我刚才说你俩还不信,我男人昨天夜里就被陶先勇叫上,让他今天去给他们搭鸭棚哩。徐二看着年纪轻轻,本事竟这样大?买公家的荒地野塘可要不少钱呢!” “要我说,还是那回捉鹿卖的银子,不然凭他从徐家分的那点,指定不够。我可听人说,他徐二分家连徐家那么大的宅子都没分到一间。”那媳妇把手里的瓜子皮丢在地上,叹了一口气,“我家那口子怎么没这捕猎的本事……” “赶明儿也让我男人进山看看,冬日他进山砍柴,也逮过几只兔子,指不定也能遇上什么好货。”另一个年轻媳妇笑得开怀。 “不是我给你王秀琴泼冷水,村东头冷家那小子,前几日进山被狼咬了,半边肩膀都撕烂了,现在还下不来床呢。”她把二郎腿一翘,脸上满是不屑,“我男人也不是个懒汉,只要他愿意做活,我们一家人也饿不着,旁的我也不多想,只要一家人清清济济的就够了。” “铛、铛铛铛……” 另外两人正想反驳,林里正又敲锣了,“安静,安静一下…… “诸位别怪我林某人多嘴,买卖水塘这事儿可是在县衙办的,在大人那儿掌过眼。此事由我经办,我也有责看护一二,若是让我知道,有人故意捣乱生事,可别怪我不能容他。 “现下徐二买稻草这事不假,三文一捆,要卖的都排好队喽……” 有了林里正维持秩序,村民也自发的排好队,等着拿草捆换铜板。 稻草装了满满一牛车,徐泽把轻了一半的包袱系好背在身上,笑着说:“乡亲们,今日稻草买够了,下回有需要的再找各位叔伯婶娘。” 还在排队的人嘘声一片,甘婆子把怀里的草捆丢在地上,率先嚷开了,“徐二你这事儿做的不地道,不好要了人家的偏不要我们的吧!” “就是!”有人帮腔。 林里正不等徐泽出声,就拿着一根棍子撵了过去,斥道:“你这婆子是老得听不清楚了?人家一早就说了,先到先得,买够了就不要了。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啊?” 甘婆子被林里正一顿斥骂,心里虽有些不服气,到底也没再吭声了。 徐泽扯了一把草喂牛,又向林里正拱了拱手,“林里正,水塘那边还忙着,我就先把稻草送过去了。” “你去吧。” 林里正转头又吆喝了一句,“散了,都散了啊……” 到了晌午,陶枝和二堂嫂用背篓装着饭菜背到了水塘边的空地上,看着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的景象,她俩忍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 二堂嫂把背篓放下,用手在嘴边撑作喇叭状,大声喊:“吃饭啦!大家伙都歇会儿!” 陶枝搬了一块木板过来,将菜都端了出来,一盆清炒葵菜,一盆韭菜炒河虾,还有一大锅豆角炖肉,烙好的麦饼放在竹篮子里摞得老高。 熊老三端着满满一碗菜,咬了一口饼子,笑着问:“明日也有这么好的饭菜吗?” “那是自然,你们放心吃,不够灶上温着还有。”陶枝边给人舀菜边说。 等他们吃完饭,二堂嫂又忙着收拾碗筷,姑嫂俩背着背篓回去,把锅里的盛出来,这才端起碗吃饭。 “你们俩还真舍得,那么大块的肉,以前在我公婆家一年到头可没吃上几回。”二堂嫂挑出一块肉片塞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都是徐泽他不肯亏待人家,说不吃饱没力气干活,称了两刀肉。”陶枝说。 二堂嫂捧着碗低笑了一声,“希望我以后还能碰见你们这么实诚的东家。” 陶枝笑了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凑过去神神秘秘的说:“二嫂,我有一个好主意,你附耳过来……” 第75章 一日下来,鸭棚也初见雏形了。 鸭棚就搭在两口水塘中间的空地上,此时杂草锄尽,已然成了一块光秃秃的黄泥地,又挖了沟槽,立有几根承重的立柱,还架好了梁。 从布局上可以粗略看出,这鸭棚状如长盒,窄边近两侧的水塘,又设了门洞,可放鸭子下水吃食。临近菜地的这一边,还隔出了一间可供人坐卧的居所。明日把编好的竹篾墙装好,再将棚顶的木方钉齐,盖上油布,铺上稻草顶,就凑合能用了。 天色近晚,徐泽分发完工钱,村里来干活的青壮就各自回去了,陶老爹也随他们一同走了,余下二堂嫂夫妇和谢印山也要告辞。 第83章 “你们往来一趟不容易,留在我家吃了饭,就在这儿歇一宿吧。”陶枝起身留他们。 谢印山还是坚持要回去,正色道:“我老娘近日眼睛也不大好使了,夜里还是得照看一二,明日我一定赶早来,定不会耽误工期。” 陶枝劝说无果,只好让徐泽架上牛车送他一趟。 二堂嫂本已意动,见人家要走,又不好独留,让徐泽等她一等,也捎他们夫妇二人一段路,便进堂屋收拾包袱去了。 陶枝跟进堂屋拉住二堂嫂的袖子,劝道:“我晌午说的事,还没定下呢。你们住得远,今天就别走了,吃了晚饭,再同你妹夫还有我二哥,我们四人再好好商议一番,夜里你们就睡在西边的卧房,明日也不必早起赶路了。” “好妹妹,你也是真心留我,我若是再推拒就太不知好歹了。那今日你二哥二嫂,就厚着脸皮再叨扰一晚了。”二堂嫂脸上挂着笑,提包袱的动作也歇了。 “你就安心住下。那我赶紧去和徐泽说一声,让他先送谢大哥回镇上。”陶枝提着裙摆匆匆往外走。 车轮声响,徐泽载着谢印山出发了。 二堂嫂随陶枝进灶房烧火做晚饭,二堂哥在院子里杵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他,便抓着后脑勺跑到后院劈柴去了。 等到徐泽送完人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陶枝挑了一盏灯笼站在门口等他,徐泽跳下车便凑近亲了她一口,他得意的说:“远远就瞧见我家院子门口有个亮光,我就知道是你在等我。” 陶枝用手背擦了擦脸,见身后没人出来,才捶了他一下,“早知你这样,我就不等你了。饭菜都做好了,赶紧洗了手来吃饭。” 徐泽没放过她,待她转身朝里走,猝不及防将人拦腰抱了起来,还大笑着转了个圈。 他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不依不饶道:“偏要你等我,见你等着我,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陶枝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妹夫回来啦?”是二堂嫂的声音。 眼见他们要出来迎人,陶枝忙从他怀里挣脱,扯了下裙摆,红着脸提着灯笼头也没回的往里走。 她把灯笼挂在廊下,整理了一下弄乱的发髻,就神色如常的招呼二堂嫂一起去灶房端饭菜,“二嫂,今日人多,就端来堂屋吃。” 徐泽跟着把牛牵进去拴到后院,又洗了手,才进到堂屋。 饭桌上,一时只有咀嚼饭菜,大口吞咽的声音,大家都累了一天了,除了填饱肚子没心思说话。 陶枝吃完放下筷子,又取了茶壶和茶碗来,给每人倒了一碗茶。 乡间的夜晚格外静谧,满天星斗下,只有蛙鸣阵阵。夜风微凉,灯影摇晃间,茶碗里的茶沫也浮浮沉沉。 陶枝吹开茶梗,啜饮了一口,才道:“今日我同二嫂提起一事,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此时二堂嫂眼含兴奋,二堂哥呆若木鸡,只有徐泽嘴角噙着笑,喝着茶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家里搭棚子养鸭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两百只鸭苗,一日下来光是喂食喂水,又要清洗食槽水槽,检查更换垫的草料,一早放养进塘,傍晚赶回鸭棚,要干的活儿已然不少。若是到了产蛋的时候,还要起早捡鸭蛋,除此之外,还需要提防蛇鼠偷蛋,黄鼠狼偷鸭子。” 陶枝歇了一口气,看着徐泽,“凭我一人之力,定是忙不过来。若是要出去寻人来做活,不如托二嫂他们,来帮我们照料这些鸭子,工钱便按今日的来算。” 二堂嫂心中自然千好万好,笑着说,“我们能帮上妹妹的忙也是我们的福气,这事儿交给我们夫妻俩,一定给你们把这些鸭子打理得愈长愈壮。” 二堂哥喜不自胜,也是连声称是。 徐泽眯着眼睛想了片刻,若是按今日他们做短工的工钱算,一日七十文,两人一月,拢共要支出四两银子,谁家请得起这样的长工。就是镇上种具行的伙计,一个月的月银也才八百文。 他想着陶枝与她二嫂投缘不假,但也不能拿自家辛苦赚来的银子去贴补她家。这事儿,还得再议…… 二堂嫂见徐泽沉思半天没说话,就知道他怕是有什么意见,便起了身去收拾碗筷,又对着二堂哥骂道,“你呆坐着做什么,还不和我把碗筷端到灶房去洗。” 陶枝也没拦着,等他们两口子走了,他俩正好可以说说话。 徐泽起身拿起油灯,回到东卧房,把屋子里的两盏油灯点燃。 陶枝跟进来闭了门,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要请他们俩照看鸭子,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工钱得重算,这也不是什么紧要的活,谁来了都能做,一日七十文还是多了些。 “如今我们搭棚子,买饲料,样样都要使银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本钱收回来,再加上每个月付他们二人四两的月钱,恐怕不出三个月我们的积蓄也要见底了。”徐泽说完把窗户也关上了。 陶枝一听他这话还真不假,方才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那该如何定这工钱?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就说你二哥,在码头上做扛货搬货的活计,一日可拿一百文。你二嫂,便是去酒楼后厨洗碗筷,去替人家浆补衣裳,一日也不过六七十文的工钱。但这也是不是日日能有的。镇上种具行的伙计月银八百文,香满楼的小二月银也才一千文。市面上的行情,我都讲与你听了,他们是你兄嫂,我不便说太多,这价格还是你来定。”徐泽抱臂坐着看她。 陶枝撑着脸颊,眉目间锁上一片愁云,是长吁一声,又短叹一声。 终于,她脑中灵光一闪,坐直了身子,“你也知道他们分家欠下潘姑父四十两的事吧,我也是想帮衬他们一把。这回还是我自视过高了,没看清咱们自个也才刚攒下一点余钱,哪有余力帮衬他人。既谈生意,就不论亲疏。我思来想去,还是一月一千二百文最为稳妥,若是后面生意起来了,再给他们补一些分红,或是再涨月钱都使得。” 陶枝睁圆了眼睛望着他,“你看如何?” 徐泽伸手去揉她的脸,笑嘻嘻的说,“陶东家说话有理有据,我竟挑不出一点毛病。他们若是肯接受,就按你说的办吧。” 陶枝打掉他为非作歹的手,“你今日还不嫌累啊,老是动手动脚的……” “对你,我怎么会嫌累呢。”徐泽笑得贼兮兮的,“那你去同他们商量,我先去打水洗个澡。等事情谈妥了,你也早些洗了来卧房,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这会子说不行么?” “不行。”徐泽一脸义正言辞,立刻起身推了门出去。 陶枝眼看着人走了,只好作罢。 她出了堂屋,见二堂嫂夫妇二人在灶房外头的鸡圈边说话,灶房里点了油灯,那儿刚好能映到一点子亮光。 陶枝走过去,他们俩也恰好收了声。二堂嫂有些担忧的问,“妹夫可是不愿意?” “那倒没有……” 二堂哥低着头磕磕巴巴的说:“妹子,我们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其实我们在外面也能找到活计……” 他话还没说完,被二堂嫂一个肘击噎回去了。 二堂嫂赔着笑脸道:“你二哥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这事儿还可以商量,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你们只管提出来。” 听她这么说,陶枝便把刚才的想法一股脑同她讲了。 二堂嫂听完几乎没有犹豫,一口就应下了,“我们也知你们才买了水塘,手头也紧,况且你们开的月钱,比我们镇上的饭馆招厨娘的,开得还要多呢。能把这事儿交给我们,也是妹妹你愿意帮衬我们,我们哪能不领情?” “你能体谅我们就好。”陶枝抿唇一笑,“这两天便还是按短工的工钱来算,等鸭苗运来了,让徐泽写个契,咱们也按个手印,谁也不诓谁。” “正该这样。”二堂嫂说。 “那这两天,你们仍住在这儿。天色不早了,你们也都累了,便早些洗了安置吧。”陶枝正要离开,又被她二堂嫂喊住了。 二堂嫂脸上有些过意不去,“我们在你这儿做活,不好又住你的,又吃你的。明日做完活,我们便回一趟家,收拾些行李铺盖过来。我见鸭棚那儿搭了个住人的地方,等搭好了,我们俩便住过去,在外头垒个灶,自个儿生火做饭。” “还有你们的牛,我也可以帮妹夫照看着……”二堂哥说。 陶枝:“也好,那我明日同谢大哥说一声,住人的地方再抹一层黄泥胚,再给你们另外搭一间棚子,刮风下雨也不好在外面做饭。” 二堂嫂眼含热泪,握着陶枝的手几乎要哭出来了,“你如此贴心,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我们一定替你们把鸭子照看好。”二堂哥激动的说。 陶枝拍了拍她肩膀,宽慰道:“二嫂你放心,往后我们日子都会越过越好的。” 这边话毕,陶枝提了一桶热水去洗澡,洗完才进卧房就徐泽拉住了。 第84章 他把门闩好,拉着她来床榻边坐下,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布袋,一打开,竟是炮制好的鱼鳔。 陶枝取了一个,迎着灯光细看,“这是何物?” “方才我送谢印山回去,回来的时候还顺路去了一趟医馆……”徐泽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看了下她的脸色。 “去医馆做什么?你可是哪里不舒服?”陶枝不解。 徐泽见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能摊开来讲了,得意洋洋的说,“我寻了大夫,问了他夫妻行房可有不吃药也不怀孕的法子,他便给了我这个!说是让我套在我的……” 陶枝听得脸上羞红一片,手中物也仿佛烫手一般,被她一把丢在了床上。 徐泽拉住她的手腕,央求道,“今夜我们试试?方才我已经泡好了一支。” 正当她犹豫之时,一只大手已经扣在她的腰际。 床帐一拉,灯影交叠,一夜温存自不必多言。 第76章 这日辰时刚过,一辆牛车吱吱呀呀的从官道上往山塘村的村口驶来。 刚到路口,车上下来一个魁梧的女人,她见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婆子媳妇,便上前问路。 众人一听,原是来给徐二送鸭苗的,立刻便有好事之人上前为她引路。一时间,闲坐着唠嗑的也不唠了,纷纷缀在牛车后看热闹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西山脚下的水塘走。 陶枝这边和二堂嫂夫妻俩才把鸭棚收拾出来,里头铺了干净的稻草,食槽水槽也备好了,就等着鸭苗住进去。 徐泽在村道上迎人,见到马车后头乌泱泱的一群人,还是忍不住扶额苦笑了一声,心道:这些人还是太闲了…… “梅老板,这边。”徐泽向她招手。 待到牛车进去,徐泽把栅栏上的棍子一搭,一脚踩在上头,咳了一嗓子,“各位乡邻,我就不请各位进去看了,还请回吧……” 有人听他这么说当即就掉头走了,只有两三个婆子不知趣,仍站在那儿看热闹。 徐泽庆幸,还好当时打木桩拉渔网圈鱼塘,把进来的这条小道也圈了进来,又找了几块烂木板,做了一道简易的栅栏。虽防不了虫蛇,却能防些好事的闲人。 徐泽笑着跑了两步,追了上去。 最后一筐鸭苗卸下车,梅胜兰坐在地上擦了把汗,她环顾四周,赞道:“你们这儿真不错,山清水秀的,景色也好。这两口塘也够大,养两百只鸭子绰绰有余。” 陶枝喊徐泽过来帮忙点数,问道,“原先不是说要补一批苗,我瞧着怎么一般大?” “是我找旁人借了六十只,这下都是近二十天的雏鸭了,过两天就能下塘,不然大的大,小的小,你也不好管。”梅胜兰说。 陶枝道了谢,又领着她转了一圈,请她看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这儿,水草长得太密了,鸭子扑腾不开……” “还有这儿,这种水芹有毒,你最好是清干净喽……” “鸭棚这里的坡太陡,鸭子下水以后不好上来,挖成缓坡再铺点沙石,或者垫几个烂麻布袋也行。” 陶枝一一记在心里,叹道:“我原先还没出嫁时也养过十几只鸭子,还以为多养一些也没什么两样,没想到其中的门道竟这样多,多谢梅老板指点。” 梅胜兰抬起头爽朗的一笑,“这不算什么,往后你若是还有需要,仍找我就是。” 徐泽这边和她兄嫂二人已经点完鸭苗了,见她们回来,便上前道:“一共二百零五只,多了五只出来。” “怕路上有死的,多放了几只,没想到这批鸭子还挺争气的。你们不用管,仍是按两百只算就是了。” 陶枝取出一两银子给她,梅胜兰收了钱便坐上牛车与他们夫妇二人告辞。 “多好的鸭苗啊,兴业,来和我抬过去捉进鸭棚里。”二堂嫂望着竹篓中挤成一团叽叽喳喳的雏鸭,兴奋地喊。 陶枝也招呼徐泽来帮忙抬篓子,到了鸭棚里,陶枝捉了一只拿在手上。 入眼便是它小而有神的眼睛,小小的脑袋上有着青灰色的喙,通身是灰褐色的绒毛,翅膀上已有几片硬羽,背上的花纹好似被墨水划了几道,一看便知是当地产的麻鸭,她才一撒手雏鸭便扑腾着跑开了。 两百多只鸭子齐声叫唤,还真有些闹人,二堂哥提来一麻袋谷糠倒了半桶,又将切碎的草叶倒进去,拌匀,这才拎着桶去给鸭子喂食。二堂嫂则到水塘边打了一桶水,倒进水槽里。 鸭子们争先恐后的围上去,吃起来食来瞬间就安静了好多。 陶枝趁机说:“方才请梅老板看了一圈,还有这几个地方下半晌咱们还得再修整一二……” 在水塘边忙活了一天下来,几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徐泽怕她受了风着凉,便赶她回来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陶枝借着洗澡水把衣裳搓洗干净,又漂完晾起来,这才去灶房生火做晚饭。 陶枝做了四菜一汤,焖了一锅粟米干饭。她懒得绕路,便从后院过去,站在菜地里喊人,“吃饭了……” 徐泽听到喊声从水塘里爬上岸,黑发白衣,活像个水鬼。 他把衣裳拧得半干,披在身上,见陶枝站在菜地里,笑道:“你倒是会偷懒,赶明儿我把这儿也通一条路出来,免得绕路了。” “也好,二嫂他们来井里打水也方便。你走快些,澡桶里热水都给你放好了,一会儿别凉了。”陶枝说。 “来了!”徐泽把靴子里的水倒掉,又胡乱穿上,脚步迈得飞快。 等到徐泽洗完澡,又坐着偷吃了两筷子红烧青鱼,二堂嫂夫妻俩才姗姗来迟的。 她一进堂屋就说,“叫你们别等我们,菜都等凉了。” “既是一起吃,自然是要等你们到了才好动筷子。”陶枝给徐泽盛了一碗饭,又喊他们都坐。 一顿饭吃完,二堂哥抢着收拾碗筷去洗。 二堂嫂笑着说,“我们前日回去取铺盖,也带了米面油盐过来,明日我们便自己生火做饭了。” 陶枝点头称好,又从堂屋的房梁上取下两只风干的兔子,让他们带回去吃。 到了夜里,两人躺在榻上,才聊了几句便累得睡着了。 连着三五日,徐泽都泡在水塘边上,见他们夫妇二人办事稳妥,便彻底放了心。 吃中饭时,他又悄悄和陶枝说,“陶东家,鸭子的事往后我就不管了,每日就那些事,日复一日的,我都提不起劲来。我还是爱进山打打猎,再捉个鱼摸个虾什么的。二毛你留着看家,大毛我牵到鸭棚那边,明日我仍进山里去。” 陶枝知道拘了他这么些天,他早厌烦了,也没说二话,由着他去了。再有一则,如今钱匣子的银子不多了,他进山打猎,得了好的还能卖点钱。 一晃,便到了端午。 陶枝起了个大早,去水塘边打芦苇叶,二堂嫂拿了一根数尺长的竹竿,在水塘边放鸭子。 鸭子如今绒毛褪去,已经能下水了,上百只麻鸭像出征的大军,所到之处,水草浮萍都被啄食干净,好在水塘够大,换着地方放养也能缓得过来。 “二嫂,晌午来我家包粽子,昨天夜里我就泡好了几斤糯米。”陶枝喊。 “好。” 陶枝见她应了声,便端起一大筐芦苇叶,沿着菜地中间的碎石小路往回走。 到了后院,她将芦苇叶倒在木盆里,打了水,一片片的用抹布擦洗干净。又端到灶房,将芦苇叶放进烧着热水的大锅里,撒了点粗盐,稍微焖上一会儿,再投进凉水里泡着。 焯过水的芦苇叶,用来包粽子不容易破,这也是陶阿奶教她的道理。 往年这个时候,家中的门窗边上都会挂上新鲜的艾草和菖蒲,扫尘,洒雄黄酒,编五色绳戴在腕上,还会做上一大锅粽子,走亲访友以后,才许她们吃上一个。 今年她在自己家,便是想吃多少就能吃,除了泡好的糯米,她还让徐泽在廖记糕铺子里卖买了一包蜜枣。 徐泽将艾草菖蒲都挂好了,手里还剩下来一捆,便抱着来问她,“剩下的怎么办?” “送到鸭棚那儿去挂上吧,驱蛇的药粉你还有吗?围着鸭棚撒一圈。”陶枝说。 徐泽得了令便回房间去取药粉去了,将纸包塞在怀里,大步往后院去。 他过去的时候,二堂哥正提着一条三斤重的草鱼从水塘里爬起来,还大笑着向徐泽招了招手,“妹夫,这个角上有几条鱼被鸭子赶过来缠到渔网上了,我正捉了要给你送过去呢。” 徐泽一听还有鱼,立刻就把陶枝的吩咐忘在脑后,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裳解了,下水随他逮鱼去。 晌午,二堂嫂过来包粽子,取了一把叶子用剪子将叶柄修剪整齐,又和她说起,两兄弟这会儿正在水塘里摸鱼呢。 陶枝皱了眉,问:“他过去可插艾草撒药粉了?” 二堂嫂摇了摇头。 陶枝把手里的粽叶放下,跑去水塘边喊人,“徐二!” 第85章 风吹芦苇叶儿响,蒲草戏水,鱼儿脱网,莲叶丛丛有荫凉。 徐泽仿佛听得有人叫他,但恰好此时一尾黑鱼又从他手边溜走了,他无暇多心,只好专心蹲在水塘的淤泥里摸鱼。 “徐二!你还不上来?”陶枝走近了喊他。 徐泽拨开水中挡住视线的荷叶,朝岸上瞪圆了眼睛生气的女人笑了笑,还朝她举起一尾黑鱼,提心吊胆的说:“我这不是,想着给咱们添个菜。” 等徐泽上岸,穿好衣裳,便把装鱼的水桶往她面前一递。见陶枝脸色仍旧不好,便立刻老老实实的抱着艾草菖蒲去给鸭棚撒药粉去了。 陶枝也是等他撒完药粉,两人才一同回家。 菜地里的小道狭窄,只通一人,陶枝走在前头,徐泽便提着桶走在后头,嘴里辩解的话就没停过。 到了后院,她才开口让他把木桶放下,又低头看了眼桶里的鱼,气不太顺的说:“我想喝你熬的黑鱼汤。” 徐泽知道她给了台阶,自然连声说好,又笑得极其讨好,朝她抛了个媚眼,“我这就去拿刀杀鱼。” 陶枝回灶房继续和二堂嫂包粽子,她拿了两片芦苇叶打了个旋儿,将尖角虚握在手里。灌上一勺糯米,按上一颗蜜枣,再将剩下的空隙灌满米压实,将多余的叶片折起来,扯一根晒得半干的蔺草系紧。一筐米包完,得了一大盆粽子,还好家里有两口灶能煮得下。 粽子下锅,用沸水煮了半个时辰,又撤了柴火用小火焖着。 徐泽也没闲着,等鱼汤炖得雪白,还切了半块豆腐下进去,撒上一撮盐和葱花,便能出锅了。 陶枝留二堂嫂一块儿吃饭,她只说还要去给鸭子喂食,晚些粽子焖好了再过来吃。 徐泽把鱼汤舀了一碗端过来,笑眯眯的说,“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鱼汤鲜美,豆腐极嫩,都不用嚼,就顺着喉咙滑到了胃里,细碎的葱末,给舌尖带来了一点清新的辛香,一碗见底,煮散鱼肉沫入口只需一抿就在齿间化开,细品回甘。 陶枝将碗放下,杏眼微弯,唇边勾起一抹满足的笑,“味道没变,还是你做的鱼汤最香。” 一年四时,最暖心的便是这一碗汤。 第77章 端午过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村里的老人都赞叹此乃龙舟水,是上天降下的福泽,可滋养田地,保五谷丰登。 两三日倒好,可又连连下了六七日。 村子东头的那片水田,积水太深,不少田埂被雨水泡烂又垮了不少口子,被田沟里的水倒灌进去,淹得秧苗都看不见了。山根底下的一处旱田也被垮塌的山石泥土埋了个干净,时不时还有碎石滚落。 村民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顶着斗笠背着锹,冒着雨去田间巡视,挖沟的挖沟,堵漏的堵漏,留在家里的女人们便坐在屋檐下编着草鞋,望着天骂起了龙王来。 今年的天气着实古怪,年初旱着不肯降下甘霖,才入夏又雨势汹汹,久也不停。 这日饭后,徐泽闷在家里无趣,索性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往后头的鸭棚去看看。 不止是农田被淹,他们水塘里的水也越来越满,大有漫溢垮塘的苗头,这几天二堂哥也忙着巡塘。 陶枝和二堂嫂在鸭棚里忙活,竹篾编成的墙透气不假,但也渗水严重,特别是在这接连不断的暴雨的侵袭下,墙根底下都湿成烂泥了。 两人各提了一小桶碎石,沿着墙根倒上一圈,若是积水严重的地方,则要用土埋上踩实了再倒碎石。 徐泽冒雨过来,把蓑衣和斗笠挂在外头的墙上,一进来就接过了陶枝手里的木桶,皱着眉说,“再这么下下去,这几片水塘怕是要连成片了。” “我正担心这个,水塘里还没养别的,纵是漫成片了也不太紧要,就怕把鸭棚也淹了。这几日鸭子也没赶出来,鸭棚里头被鸭粪和泥水弄得一团糟污,垫的草料日日都要换,这不才扫了干净换了草料,墙根底下又开始渗水了。”陶枝说起来也是发愁。 二堂嫂插话道:“多亏咱们收拾的勤,越是这种潮乎乎的天气,物件越容易生霉,禽畜也容易害瘟病。” 陶枝抿唇想了片刻,“鸭棚里够大,不如找几块木板来,把里头隔成两间,每日换完草料后,把鸭子赶到另一边去,空下来的这间就生个火盆烤上一烤。” 她顿了顿又问:“二嫂,你们住的那间屋子可有漏雨渗水?” “我今儿起来还看了,屋子里没漏水,外头墙根底下倒是掉了一些泡烂的泥胚。”二堂嫂把桶里的碎石倒完,站直舒了一口气。 她捶着腰道:“等天晴了,我和你二哥再把周围排水的沟挖一挖,衬点石子在里头,再和点黄泥草渣来给鸭棚糊墙。鸭棚的竹墙太薄,夏日还好说,到了秋冬,寒风一吹,落了雪,这些鸭子哪里经得住。” 徐泽拧着眉头,脸色也不太好看,叹道:“怪我,当时只图快,一切都弄得太仓促了,竟没料到会下这么久的雨。” “若是想到了,又能如何?青砖瓦房是好,咱们手头也没那么些银子啊……” 陶枝一句话把徐泽噎了个半死。 她又细细道来,“当时我也盘算过,这竹墙价钱便宜装起来又简便,过个夏总是无碍的。到了夏秋之交,这批鸭子也开始产蛋了,公鸭留几只做种,剩下的都拉出去卖了。等手里头有了银子,赶在落霜之前再择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好好盖一间鸭舍。” 徐泽听了也拍手称好,笑着说:“陶东家心有成算,咱们这是白担心了。” 二堂嫂听了只笑,半开玩笑的说,“还是我妹子待我好,又替我省事了。” “那可不行,你们都是替我干活的,东家不说休息,你们可别想偷懒。”陶枝如今愈发放得开了,和二堂嫂开起玩笑也不在话下。 气氛不再沉重,几个人干起活来轻松了不少。 鸭棚里收拾完,陶枝望着门外的雨幕,喃喃道:“这雨也不知几时才能停……” 这日过后,又下了一日的雨,第二日阴了半天,等到下半晌总算放晴了。 次日,二堂哥带着大毛在水塘边放鸭子,二堂嫂把火盆端出来舀了几瓢水泼熄,又取了扫帚过来,姑嫂二人把鸭棚里头好好打扫了一番。 陶枝看墙角堆的两筐鸭粪不顺眼,去喊徐泽来挑到陶家去。 陶老爹起初就和她说过,要拿这些鸭粪回去肥田,寻常是每隔一日就来挑的,因着连着几日下雨耽搁了便没来。今日难得也是个大晴天,田里的活儿还是紧要些,便没往这儿来。 徐泽被叫来的时候不情不愿的,径直去牛棚里牵了牛,套了车,把两个粪筐子搬上去,赶着车走了。 陶枝看了不免嘀咕,“就这几步路也要赶车……” 二堂嫂只笑话她,“谁叫你家里买了牛呢,又成天拴在棚子里,不干活也要吃草料,合该多赶几趟车才不叫亏呢。” “这倒也是。”陶枝低头一笑。 鸭棚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陶枝也有闲心围着水塘转一转。 塘里水涨了好多,水波一荡几乎就要漫上岸来,岸上也到处都是淤泥,并不好走。雨水冲洗过后,岸边的芦苇菖蒲长得愈发繁茂,像一道新砌的绿墙。不远处,上百只鸭子排列成阵,破开浮萍,好似铁犁翻过生满春草的水田,鸭群游过,只余一线银亮的水光。 再走远些,便能看见水塘里的荷叶抖擞而立,碧色接连成片,其间夹杂几点粉白,是几枝早生的荷花,才打了花苞。 陶枝原想着种一些莲藕,谁知水塘里头野生的就不少,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等到秋风起了,好让徐泽下塘挖两支尝尝。 徐泽过来水塘边寻她,“陶东家,事儿我办妥了,哎哟——” 陶枝一回头见人摔了个四仰八叉,半边身子都是泥,险些滚到水塘里去。 陶枝忍俊不禁,躺在泥里的人也气笑了,瞬间脸上又挂上几分委屈,阴阳怪气的说:“你可真会找地方溜达,还笑?还不扶我起来?” 说完,还认命的躺好向她伸出手。 岸边湿滑,陶枝小心地踩着长着杂草的地方走过去扶他,两手交握,她明显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不对,霎时,他腕上陡然使劲,径直将她拉倒,跌落在了他怀里。 陶枝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满身是泥,她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斥道:“徐二!你是三岁小儿吗?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谁让你方才笑话我!”某人说得理直气壮。 陶枝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徐泽不让,几番下来两人便滚得浑身都泥水了,活像两只在泥地里搁浅的泥鳅。 陶枝见他笑得丝毫不知悔改,一时气不过,随手抓了一坨烂泥糊到他脸上去,又趁他抵挡的瞬间,起身跑开。 计谋得逞,陶枝站在远处放声大笑。 徐泽本想追上去抹她一脸,但刚起身就看到她笑得一脸灿烂,眉目清丽而又分外娇俏,便一下子心软了,脸上也漾开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第86章 陶枝见他起来,便扭身要走。 徐泽抖了抖衣摆上的泥水,喊住她,“你跑慢点,小心又跌了一跤。” “你有这么好心?你莫不是又想骗我,伺机追过来报复回来……”陶枝疑心。 “好啊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你说的那样小心眼么?”徐泽没好气的说。 陶枝见他久没跟上来,便也放缓了步子,一前一后的与他保持好距离。 “你怎么不出声?”徐泽又问。 “专心走路呢,我可不想分心又跌一跤。”陶枝说完回身看了他一眼,看他顶着一张满是泥浆的大花脸,又不免觉得好笑。 徐泽挑了下眉,自顾自的说:“一身泥让你乐了几回了,值了。” 他抬头看天,心里头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美的。 陶枝走到鸭棚边上,看他久久站在那儿愣神,便出声催他,大喊道:“徐二,你快点……” “来了。”他笑着朝她招手。 夏至过后,田间成熟的麦子、粟子,又变成了绿油油的秧苗,圆叶是种的大豆,尖叶是种的高粱。 陶枝今日得闲,来了一趟地里,站在田埂上随手掐开一个豆荚,豆子的颜色渐黄了,过不了多久就要采收了。 她拔了两根回去,趁豆子还咬得动,还能剥了用油盐炒一碟子当零嘴吃。 小暑一过,外面热得鸭子都不爱出去了。 还好水塘里荷叶长得繁茂,鸭子便栖在荷叶底下躲荫凉。它们时不时钻进水里,又从水里钻出来伸长脖子抖抖翅膀,喙上便夹着一尾小鱼或是水草。 徐泽划着一只小舟经过,鸭群便被惊得扑腾着游开了。 他用竹竿勾过来一枝莲蓬,探着身子掰下来,一把丢进脚边的竹筐里。又转头一看,旁边一朵荷花开得正好,粉荷黄蕊,好似一盏琉璃花灯。他便也折了下来,小心插在篮子里,一会儿好带回去。 如此又摘了大半筐莲蓬,他才撑着小舟靠岸。 徐泽抱着竹筐跳上岸,见二堂哥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正要分他一些莲蓬,却听他道:“妹夫,东南角上的渔网破了个大窟窿,你快随我过去看看。” 徐泽便也顾不上提莲蓬了,快步跟着往那边走。 两口鱼塘用半人高的渔网当做篱笆,围了一圈,好拦着鸭子别往外跑。 二堂哥边走边说:“我日日在水塘边打转,明明昨日都还好好的……” 到了他说的地方,徐泽蹲下去一看,渔网边缘并没有野兽撕咬的痕迹,一猜便知是人为的。 “定是有人过来剪开的,看这洞口不大,估计那人身量还挺瘦。”徐泽说。 二堂哥顿时面如土色,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哆嗦着说:“我也没见有旁人来过,这可怎么办呐……” “你先别着急,等会把鸭子赶进棚的时候数一数,看丢了多少。我回去和陶枝说一声,夜里我们再商量,这贼该怎么捉。” 二堂哥看他起身要走,着急道:“这洞不补吗?” “补了那人不就知道我们发觉了,先留着吧,这两日盯紧些。”徐泽摆了摆手,迈开步子走了。 他没忘了转回去把装莲蓬的竹筐子提在手里,又快步穿过菜地,去灶房里寻人。 陶枝正忙活着煮菱角,煮好的菱角外壳发黑,用牙齿在中间一咬,用手一掰,粉糯的菱角肉便露了出来。 她见徐泽过来了,便招呼他来吃,笑着说:“刚出锅的,还有点儿烫,你尝一个。” 徐泽把半筐莲蓬放在桌子上,说:“你二哥发现渔网上破了个洞,我怀疑有人偷我们的鸭子……” “什么?” 第78章 陶枝听完事情始末,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冲出门去。 徐泽拉住她的手腕,宽慰道:“你先别着急,你这会儿过去除了干着急也没别的法子,我让你二哥赶鸭子回棚的时候好好数上一遍,想来那人也是第一次动手,不敢太过,最多丢个一只两只的。” “吃了晚饭我们再过去。来,看看我给你摘的荷花。”徐泽扶肩让她坐下,又笑着把那枝荷花递到她眼前。 粉的花,黄的蕊,嫩绿的小莲蓬端坐中央。 荷花自然是好看的。 陶枝只觉得脑门子的糟心事儿,心思也不在赏花上头,只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再没多看一眼。 两人坐着心不在焉的闲聊了半个时辰,徐泽见她仍是情绪不佳,他心头也有些烦闷,早早把晚饭烧上,吃完便带着她往后头去了。 二堂嫂夫妇立在鸭棚外头说话,见他们二人过来,便急急迎了上来。 “我们数了三遍,一百九十九只。原先大毛撵死过一只,后头不进水食害病死了两只,一直便是两百零二只鸭子,才一日不见,丢了三只。”二堂嫂说得又急又快,可见也是忧心忡忡。 “关了鸭棚的门,我还上水塘边找了好几圈,确实没有漏在外头的……”二堂哥补充道。 徐泽见他们仨都没一个笑脸,故作轻松道,“罢了,罢了,你们也别苦着个脸,丢了就丢了嘛,也不过是几百文钱的事儿。” 听完这话,二堂哥脸色更差了。 他心想:他们算是他家请的长工,丢了鸭子就等于丢了主家的银子,哪个主家能忍?之前他在码头扛粮食,袋子破了漏了半袋米,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一日的工钱也被抹了,管事的还抽着鞭子让他滚。 这回…… 二堂哥垂着脑袋上前,弯下腰,“不如……从我们的月钱里面扣吧……” 二堂嫂没吱声,她心里虽没觉得他们夫妇俩会大动肝火,但是事儿没办好,先认错服软总是应该的。 “这事儿哪还犯得上扣你们工钱?二哥你快起来。” 陶枝不好动手扶他,便用手肘推了一下徐泽,徐泽会意,立刻拽着他二哥起来。 徐泽还拍了下他的肩膀,“她二哥,你宽宽心,事儿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咱们也别干站着了,寻个地方坐着商议?”徐泽提议。 此处也只有那一间屋子可以坐人,四人便往鸭棚后头走,只是这屋子不大,四个人坐进去也着实有点挤。 到了门口,二堂嫂见日头还没落下,外头且亮堂着,便招呼她男人取了两条长凳出来,摆在外头,还侧身进去拿了把蒲扇出来递给陶枝,“妹妹,你拿着扇扇蚊子。” 陶枝接过来,靠着徐泽坐下。 二堂嫂坐下便说:“我想着,捉贼拿赃,咱们得抓一个人赃并获才好!” “我也是这个意思,才特意没让二哥把渔网补上,好叫那人尝到了甜头,才能再来一回二回……我们便能趁机拿住他。”徐泽挑着眉说。 “你心中可有了什么章程?”陶枝问。 “这人既然偷鸡摸狗,料想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咱们也要小心,特别是还有两个女子。这几天夜里,就劳烦二嫂你到我们家陪着陶枝,睡觉时把门窗都关紧了。我和二哥睡在鸭棚这边,夜里轮着值夜,若是有什么动静,也能立刻发觉。白日放鸭子去水塘就只能盯紧一些,手边常拿个棍子,那人若是敢白天闯进来直接打断腿也使得。” “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贼人向来狡诈成性,定是趁人不备才敢下手,只怕要与他耗上许久,日子一长,你们身子也顶不住。”陶枝说完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 徐泽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你是怕那人不上钩?” 陶枝点头,又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出来。当着外人的面过于亲昵,她还是有些难为情。 “这好办!”只见他得意一笑,“以我钓鱼的经验来说,鱼不上钩,要么是窝没打好,要么就是鱼饵不对胃口。不如咱们就投其所好!不要严防死守,反而要给他露出破绽。比如……” 徐泽将近来的事儿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有了主意,眼中带笑的问:“陶东家,咱们的豆子是不是快要收了?” 陶枝一愣,脑子好一会儿才转过来,“可以收割了,但也不急在这么一两天。” “能收了就行。”徐泽抱着手臂,好似胸有成竹,“那便大张旗鼓的在村里请人帮忙收豆子,还要抢收,连夜收,教旁人觉得我们忙得无人看管水塘,那人得了手,又没暴露,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和你嫂子也要去么?”二堂哥问。 “当然得去,我们四个都得去地里让村民都瞧见,知道我们鸭棚这儿没人。届时便让张卫和大仁哥偷偷藏在鸭棚,来一人便逮一个,来两人便捉一双,套上麻袋用棍子打尽兴了,再交给里正去。”徐泽说完还得意的笑了一阵。 有了对策,这下他们仨也不苦着一张脸了。 “那便这样说定了,今夜二嫂过来和我睡,你们俩守在这儿。明日你先去小东村寻人,回来再到村子里请人做活,后日便下地收豆子。”陶枝说。 “你们议定了就好,我心里头也踏实了。”二堂嫂笑着起身,又问,“你们吃了没有?我这儿正准备烧火做饭,等我做好了添两双筷子就成。” 第87章 “吃过了,他今日做的早,吃了才过来的。”陶枝起身答她。 “那你们先忙,我回去给他收拾一床被褥,晚些再过来。” “行,你们去吧。” 姑嫂俩告别后,徐泽也随她回了小院。 进了卧房,陶枝在从衣箱里翻了半天,取出来一条洗得半旧的褥单,又另找了一条盖的。 徐泽拐去灶房提了莲蓬才过来,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榻上好大一叠被褥。 他坐在圆凳上,边剥莲子边说:“不必这么麻烦,我卷一条草席带过去就行,天气也热,夜里都不用盖。” “那怎么行,再热也要搭着肚子。”陶枝挑挑拣拣,只留下那条旧褥单,“总归把这个带上,夜里凉了也得有东西盖。” “行,听你的。”徐泽乐呵呵的把剥好的莲子用手心兜着,拿过去给她吃。 陶枝随意抓了几颗放进嘴里,这莲子还嫩,一咬就破开了,嘴里便只有一股子嫩生生的清甜味儿。 “味道不错。”她点了点头,继续整理箱笼。 徐泽懒着身子斜斜倚在床柱上,过一会儿便往她嘴里塞上几颗,看她腮帮子时而鼓起来,时而瘪下去,他就觉得十分有趣。 手里的莲子喂完了,徐泽向前一倒,就势枕在她腿上,又侧身环着她的腰。 陶枝笑了一声,低头去拨他耳边上的碎发,不自觉放低了声量,问:“怎么了?” “哼,果然是个冷心冷血的,还问我怎么了……” 他的脸靠着她的小腹,说话时热气便隔着衣料传了过来,她有些不大自在,便努力将他的脑袋扶正。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莫非问你还问错了?”陶枝看着他的眼睛,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徐泽把嘴一撇,“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我俩同床共枕这么久了,陡然分开,竟也没一点儿不舍得。” 原是为了这个使性子。 陶枝心中了悟,不免又想笑话他小孩子脾气,瞧着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到了她这儿,有时甚至不如二毛乖巧,气量也小,古怪的念头想起一出是一出。 陶枝只觉得乐得紧,伸手去捏他的脸颊,徐泽鼓着眼,张嘴作势要咬她的手,不让她得逞,如此两人便势均力敌的玩闹了起来。 她的手指一晃,正好从他唇边擦过去。 徐泽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睫毛颤了颤,递过去一个甜蜜又期待的眼神,“你是想同我……”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陶枝从腿上推了下去,她立刻转身下榻了。 “欸?我还没……你下去做什么?”徐泽支起身子喊她。 陶枝哪能不懂他的意思,一会儿二嫂就要过来了,这会儿就是懂了也得装不懂。 她若无其事的拿起那枝打了蔫的荷花往外走,说:“我去取个罐子来,装点水,养一养也许还能再开一阵。” “不是,这是养花的事儿么?”徐泽懊恼的冲她推门出去的背影喊。 见她头也不回的,徐泽也蔫了。 他瘫在床上,眼底生怨,他才不信她溜的那么快,是为了这花。 他躺着躺着,觉得有些乏了便睡了一阵。 陶枝把插了荷花的陶罐拿进来,见他睡了,便轻手轻脚的把陶罐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掩了门出去。 天刚擦黑,二堂哥送二堂嫂过来,陶枝也进去把徐泽叫醒,让他抱着东西随二堂哥过去。 等人走了,陶枝问二堂嫂,“屋里有两间卧房,你是想自个儿睡一间,还是想同我睡在一起?” “还是睡一起吧,一想到有贼人我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夜里要是睡不着,咱俩也能说说话。”二堂嫂笑着说。 “也好,西屋好些日子没住人了,二嫂你就和我睡东屋吧。”陶枝把堂屋的大门闩上,又领着她进去。 这间屋子如今添置了不少东西,当中一张圆桌,摆四张小凳。临窗是个梳妆的小长条桌,上头摆着铜镜和几盒胭脂。半人高的衣橱,地下还有几个衣箱,床边是挂衣裳的木架子,和一个脸盆架。床上铺的水绿色的褥子是她才换的干净的,四周还挂着天青色的帐子。 陶枝点了油灯,两人坐在圆桌边上吃着莲蓬聊了一会儿,见夜深了,才洗了手上榻睡觉。 两人夜里也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要翻个身,半梦半醒间,陶枝倒又有点想那个枕在她腿上耍赖的人了。 这一夜,徐泽也没睡好,他感觉才刚睡着,就被二堂哥喊醒了。 他过来就与二堂哥说好了,“白天你还要放鸭子,我来守下半夜。” 徐泽枯坐了一个时辰,又出去转了一圈,水边蚊虫多,他只好又回来坐着。 眼看着天亮了,二堂哥起来了,才又回去倒下呼呼大睡。 也是睡到快晌午了他才起来收拾东西,徐泽先回自家院子随便吃了点东西,换了身衣裳,就赶着牛车往小东村跑。 把人找到,三人凑到一起,徐泽才将事情的原委与他们讲清楚。 张卫一听就点了头,这样好玩的事儿,他一定来。乌仁好笑的问,“打得是轻是重,要给个准话我们才好给你办事啊。” “不能闹出人命,给个教训就行了,但看着一定要惨,否则镇不住旁人。”徐泽说。 “那我有数了。” 三人几下商定了,徐泽便驾着牛车回了村。 他也没回家,上林里正家去了一趟,请他帮忙张罗叫几个人,只说赶时间,最好是能趁夜把豆子收完的,工钱一百文一天。 林里正头一个就推了自家的两个儿子,又出门去替他喊人。 一夜又是相安无事。 到了收豆子这日,陶老爹倒是早早找上了门。 天还没大亮,陶枝就被拍门声惊醒,她匆匆穿了衣裳去开门,“爹,你怎么来了?” “你们收豆子缺人手,怎么不叫我?一百文一天请人帮忙,闹得满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你奶都念叨了一宿,我看你们真是赚了点银子就越发摆起阔来了?” 第79章 陶枝扯起嘴角淡淡一笑,转身往里走,“爹,你也知道这事儿是徐泽办的,我也做不了他的主,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找他说就是。” 也不怪她没和陶老爹说实话,她爹是个老古板,为了让他少说些闲话,遇到什么不好解释的事就往徐泽头上推,也是他们一早就说好的。 况且今日这事儿紧要,还是瞒着的好。 陶老爹难得被她驳了,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梗着脖子说:“女婿他人呢?我要与他好好说道。” “他呀,估计刚睡下。我们养鸭子也不容易,天气热了什么蛇虫鼠蚁都出来了,鸭子害病也死了几只,最近他与二哥轮番值夜,人都熬瘦了一圈。”陶枝也没心思和他周旋,只想尽量把事情讲清楚了打发他走。 她接着说:“您也不打听清楚,他花一百文请人,可是要今日连夜将二十亩地收完的。为的就是不想因为地里的事儿耽误功夫,就凭我们两个,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收不下来,总耗在地里也不行,鸭棚这边还得有人搭把手。又是这样热的天,给您工钱您肯定也不肯收,若是真叫您过来顶着大太阳白白干上一整天,您女婿心里也过意不去。” 陶老爹听完,肚子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只是仍板着脸,说:“庄稼人连年不是这样日晒雨淋过来的,还能把我热趴下了不成。” 陶枝见他不领情,实在懒得再应付了,“我这儿一大早也忙得很,吃了饭还得下地,就不陪您多聊了,您要坐就进堂屋坐一会儿。” 要走就赶紧走吧。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去给鸡喂食喂水,将陶老爹晾在院子里,倒显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陶老爹干咳两声,朝着她的背影道:“那你忙,等会我直接带着镰刀去你们地里。” 陶枝用余光瞥到陶老爹出去了,就钻进灶房打水洗漱,又生火做饭。 二堂嫂也恰好从堂屋出来,与陶枝做好早饭,便去鸭棚边叫那两兄弟过来吃饭。 饭桌上,陶枝把每人的要做的活儿都安排好了,又对徐泽说:“你熬了一夜了,上午你就在家歇着补觉吧,等吃了午饭再赶着牛车同我们一起走,把油布、连枷、木锨、簸箕和十几口麻袋都带过去。” 徐泽应了声好,喝完粥就往房里去歇下了。 灶房收拾干净,陶枝带着哥嫂二人往地里去。到了一看,十二个庄稼汉齐齐站在田埂上,为首的正是林里正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的叫林伯恩,才刚定亲的二子叫林仲德。 陶枝与林里正的大儿子打过照面,便上前与他打招呼,“林大哥,这些叔伯兄弟们我都不熟,就劳烦你看着点,地里的活儿也请你指派他们去干。” “成。”林伯恩点头,他把剩下的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他,一队跟着他二弟,就下田开镰了。 太阳从山头升起来,最后的一丝凉意也顿时荡然无存了。 第88章 天蓝得像一块缎子,远处的村庄、田边的杂树林、面朝黄土的庄稼人……任由暑气蒸腾着自己的血汗,静静的扎根在黄土地里。 陶枝拂开打卷的豆叶踩在垄沟上,眼前是一片齐腰的豆田,枯黄的豆秆结满了豆荚,紧挨着一眼望不到头。 她弯腰一手搂着豆秆,一手挥着镰刀,将砍倒的豆秆摆在田垄中央,再沿着垄沟往前走几步继续割。一开始她还有些手生,连割了七八根豆秆后,也逐渐找到了手感,手底生风,下镰一次比一次准。 夏收便是这样,太阳晒得田里仿如蒸笼一般,作物长得又密,教人吹不到一点子风,不一会儿就闷得人满头大汗。 还好陶枝出门时戴了斗笠,稍微能遮一点儿阴凉。 至于陶老爹,吃早饭时和陶阿奶把原委一讲,母子俩便三言两语的斗起气来了。陶阿奶无非是骂他儿子脾气犟,人家都不要你去,你非上赶着去逞什么能。 吃完饭,陶阿奶还把镰刀藏了起来,把门一锁,任他儿子在外面怎样拍门都不应。 半个时辰过去了,这边地里进展极快。 陶枝直起身擦汗,摘下斗笠扇了两下风。抬头一看才发觉他们三人割的这两垄,远远的落在了人家后头,那几个人真不愧是林里正寻的庄稼好手。 “妹子,你喝水吗?我去把田埂上的竹篮子提下来?”二堂嫂累得咧着嘴直喘气。 她来山塘村之前一直住在镇上,没怎么下地干过活,更不知道怎么使巧劲,才割了半垄就把她累得不轻。她此刻只想寻点旁的事去做,也好趁机躲躲闲。 “提下来吧,先过去问问前边的那些叔伯们要不要喝水。”陶枝应了一声,把斗笠戴好。 “好嘞。”二堂嫂应得干脆,送水这活儿怎么着也比割豆子轻松。 割到午时,十五个人也才收了八亩地。日头太大了,陶枝和林伯恩说了一声,让大家都回家去吃饭歇晌,等毒日头过了,再来地里接着干。 三人便带着镰刀往回走,还没进院子,就见灶房上头飘着炊烟。 陶枝走近一看,果然是徐泽张罗着在做午饭。 二堂嫂他们去后院井边打水洗脸,陶枝便坐在灶房的门槛上用斗笠扇风。 徐泽把锅盖盖上,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喂到她嘴里,又给她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心疼的说,“这么热的天你还真下地自己干啊,不是花钱请了人么,你们过去做个样子就行了。” 陶枝把嘴里的鸡丝咽下去了才说话,“都过去了,不下地怎么行。” 徐泽看她脸都晒得红了,头发也湿得像是在水里捞起来的,眉毛垂着,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罕见的可怜又可爱。 “来,我来给你扇一会儿。”他接过她手里的斗笠,坐在她旁边给她扇风。 陶枝闭着眼朝他扬起脸,心道:力气大就是好,扇的风都大些,真是舒服。 灶上的汤煮沸了,锅盖也被沸水顶得往上冒,徐泽赶紧过去把锅盖揭了。 “午饭做的什么好吃的?”陶枝跟过去笑着说。 “拌黄瓜,烧茄子,还炖了只鸡,鸡肉放凉以后我撕成细条用茱萸酱拌了,剩下这些鸡汤,我准备下点葵菜进去,做个鸡汤汤饼。”徐泽说。 “听起来就好吃,你快快的煮。我也去后院洗把脸,擦一下。”陶枝说完便去拿了自己的盆子和汗巾,往后院跑。 她一过来,二堂嫂给她的盆里舀水,笑着说:“你们这井水还真是凉快,合该弄些瓜果放进去湃一湃,夜里看星星吃果子,那才叫舒服。” “听你一说还真有些意趣,等今天这事儿了结了,咱们再弄上一回。”陶枝把投洗过的汗巾盖在脸上,果真凉快极了。 一人一大碗汤饼,还有这些爽口小菜,几人吃得甚是满足。 下半晌,到了地头上,陶枝将人分作两拨,一边紧锣密鼓的收割豆子,一边在地头铺了油布,拿着连枷打豆子。打下来的豆子也不扬尘,直接用木锨铲到簸箕里装袋,等后头收完了一齐用牛车拉回去放着。 整个山塘村,只属他们这块田里头最热闹,割豆秆的,打豆子的,装袋的,数十口人在低头忙活开了,叶子被连枷打成碎末,又扬起来,连空气都灰蒙蒙的。 因着要连夜抢收,晚饭是陶枝回去摊了饼子拿过来的,吃完了大家伙又接着干。 日头渐渐沉下去了,还剩下最后两亩没割完。 徐泽抱了一些打完了豆子的豆秆,堆到空田里,用火折子点燃。火苗一蹿,豆秆烧得噼啪作响,半人高的火堆染红了天,田里瞬间就亮堂了。 大毛逮了一只灰毛兔子过来,衔在嘴里在徐泽裤腿边蹭了蹭,二毛则围着火堆兴奋的边跑边汪汪叫。 眼看着月亮也挂上了天,最后两亩地终于割完了,剩下的便是打豆子装袋的活儿,眼瞅着还得一两个时辰。 徐泽的心思早就跑到了水塘那边,便是撑个麻袋也心不在焉的。 陶枝见状便将他拉到一旁来,悄声说:“你若是不放心,便偷偷回去吧,想来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胜算。” 徐泽得了她这句话,咧嘴笑着撒丫子就往回跑了。 “大毛!二毛!” 陶枝把跟着他跑的两只狗喊了回来,又和二堂嫂他们说了一声,接着给豆子装袋。 徐泽什么都没拿,一路跑得飞快,到了自家院子才放轻了手脚。他不敢大口喘气,喉咙里也憋得发干,心跳咚咚咚的仿佛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才走到后院,还没穿过菜地,他就听到一道凌厉的惨叫声,接着便是几人的叫嚷声,鸭群嘎嘎的叫声,鸭棚里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徐泽快步跑过去,一推门,一根棍子带着刚风从他面门上扫了过来,徐泽忙往后退了几步,大喊:“是我!大仁哥!” “你来了,人我们给你逮到了。”乌仁收了棍子冷着一张脸,将那人像个破竹篓子一样踹了出来,滚了好远才停。 人就躺在鸭棚前头的空地上,徐泽忙去后头取了火把过来。 他举着火把递到他眼前一看,矮个子,瘦猴样,脸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这模样竟眼生的很。 那人用手挡着迎面而来的火光,蜷着身子连肩膀都在发抖,嘴里含着血沫子还在不停的求饶,“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徐泽用脚踢了一下,问:“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叫什么?” 那人见他们不再打他了,便哆哆嗦嗦的回话,“小的王二狗,是上洲村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养了鸭子?谁给你递的消息?” 徐泽见他眼神闪闪躲躲的,半天了嘴里也放不出一个屁,便拿过张卫手里的棍子,抵在他脸上,喝道:“快说!” “我说!我说!是我姐夫,我姐夫叫甘长荣。”徐泽手里的棍子一抬,他又闭紧了眼接着说:“他上个月带我大姐回娘家就和我提了这事,芒种那几天我来你们村给他家收麦子,他还带我过来远远的看过,昨天也是他托人给我带的消息……” 想听的听到了,徐泽招呼张卫拿绳子过来,两人合力将他捆了。又嫌他喊叫得烦人,徐泽便随便找了块烂布头将他的嘴也堵住了。 这边事毕,徐泽把鸭棚的门关紧,再领他们哥俩连拖带拽的把人带到前头的院子里去。 他们俩本来也做了守上一夜的准备,张卫也和家里打了招呼,徐泽一说留他们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两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徐泽把西卧房的门打开,点了油灯,把人从堂屋拖进来,又绑在桌腿上。 “我还要去一趟地里,你们去不去?”徐泽问。 乌仁不爱凑热闹,也没闲心给人干农活,躺下吐了几个字,“我留下看人。” 张卫则猴急忙慌的跟着徐泽走了,一路上他说个不停,“你不知道,刚才我和大仁哥守在鸭棚里,那个小贼把门才推了一条缝,我俩就发觉了。接着他就偷偷摸摸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还装模作样的把门关好,火折子都没掏出来,就被大仁哥一棒子打翻了……” 两人到了地头上,大豆装袋也到了尾声。 陶枝看张卫都跟过来了,便知道事成了,跑过去急急忙忙的问:“可抓到了?那人是谁?” “抓到了,他说他叫王二狗,不是咱们村的,但是他姐夫甘长荣是咱们村的,也是他姐夫指使他来偷的鸭子。”徐泽说。 “甘长荣?”陶枝在脑袋里回想了一下,山塘村姓甘的她只认识甘婆子,还是她奶的死对头。 “怎么,你认识?” 陶枝摇了摇头,“明日问问林里正吧。” 工钱发完,大豆装车,一行人回去卸豆子又烧水洗澡,闹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完。这夜,他们几个总算睡了个好觉。 翌日。 吃完早饭,徐泽把人推上牛车,一行人又往林里正家里去。 院门开了,“扑通”一声,徐泽就把人踹下车去,倒把开门的林婆子吓了一跳。 第89章 她看着他们乌泱泱的一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地上躺着的那个又不知是生是死,只觉得心头猛跳。 她一回身就捂着心口往里喊:“老头子,你快些出来!” 第80章 林里正从堂屋出来,一抬眼看见门口堵着一堆人,为首的又是徐二那厮,心里头就直打鼓。只怕是昨日收豆子的人惹出了什么祸事,他领着人兴师问罪来了。 他一路小跑过去,笑着说:“有什么事,你们进来喝碗茶水再说。” 地上那个人正好被半扇门挡住了,徐泽将他提溜起来的时候,林里正眼睛都瞪圆了,嘴也半天才合上。 不愧是里正家的院子,比村里寻常人家的院子都大些,东边多搭了一间厢房,住的是他大儿子一家。西边仍然是灶房,紧挨着的是个草棚,里头堆了满墙的柴火。 徐泽将人随意往地上一丢。 林里正忙矮下身子去看,过了一夜,王二狗脸上愈发肿了,青的青,紫的紫,但勉强还能看出点人样。 林里正揪着袖子细细想来,奇道:“咦,这人……是甘长荣的小舅子吧?” 之前在打麦场上,他见过的。 他眼神一转,落到徐泽身上,语气倒十分客气,“不知他是犯了什么事?叫你打成这样?” “您也知道昨日我家里收豆子,没功夫照看鸭子,便请了我两个兄弟来给我看着,谁料这小贼趁夜摸进我的鸭棚偷鸭子,叫我兄弟逮了个正着。” 徐泽挑眉看着林里正,“他们气极了,下手也没个轻重,不妨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林里正连忙摆手,“他这种偷鸡摸狗的人最可恨,就是打瘸了也使得。” 徐泽又接着说:“我们连夜将他审了,他说是他姐夫甘长荣伙同他做的,还不止一回,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怎么办?把人押过来一起审呗。 林里正只消一想,就晓得了他的意思。况且这事儿,也太打他的脸了。 徐二收稻草那日,分明他已经提前警告过了,甘家的这个后生竟然还敢打徐二养的鸭子的主意,明显就是不拿他这个里正说的话当回事。若是他说的话众人都当耳旁风,往后,他还怎么管这一村子的人? 这次,就是徐二饶他,他林某人也饶不了他。 林里正是越想越气,当下就冲堂屋里头喊:“老大,老二,随我去一趟甘老汉家。” 他又皱着眉头吩咐:“老婆子,把孩子们都带进去,把门关上。” 末了还把徐泽他们一行人请到了南墙根的瓜架下,这儿摆了几条长凳。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一定把人带过来,给你个说法。” 他们六人依言落了座,地上还躺着一个装死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越发近了。 张卫坐不住了,起身扒在院门边上看热闹,还笑着和他们讲外头的状况,“啊呀,外头人可真多。你们村里正的两个儿子,活像个左右护法,愣是把那个人架在胳膊上拖来了。后头有一个抱着奶娃娃的女人在哭,一个尖嘴猴腮的婆子在骂,还有一个老汉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远处跟着看热闹的还有七八个,啧啧啧……” 陶枝听完笑了笑,偏头与徐泽耳语,“张卫合该去酒楼做个说书先生的。” “我也这么和他说过。”徐泽抿唇低声一笑。 “当真?他是怎么答的?”陶枝再问。 “他说……” 乌仁看他们夫妻二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只觉得眼睛有点疼,默默把目光收了回去,落在了瓜架上。 林里正家的瓜架搭的挺大的,沿着墙根点了两窝瓠瓜,繁茂的瓜叶正好能给他们这儿遮上阴,缝隙间垂下来几根浅绿色的藤蔓。 乌仁眼前的这根藤上还刚好结了一对瓜,状如葫芦,白白胖胖的。 怎么瓜也是一对?邪门。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张卫从门口一阵风似的蹿了回来,在乌仁旁边坐好。 等人都进来,便听得一道凄厉的尖叫声,那女人抱着孩子半跪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三弟……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怀里的孩子也被她吓得不轻,顿时就哇哇大哭了起来。甘婆子到底还是心疼她大孙子,忙把娃接过来走到人少处去哄。 林里正冷哼一声,“你别光顾着哭啊,你倒是问问你男人干了什么丢人的事。” “长荣?”女人垂着泪眼看他,脸上分明是不敢相信,“昨日你不是送我三弟回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甘长荣闭着眼睛没吭声。 他方才看王二狗那半死不活的样,就知道这事儿多半是暴露了,内里也是心急火燎的,只想赶紧想出个对策,最好是能把自己择出去。 “他不说,我来替他说……”徐泽冷着脸气势十足的从瓜架下面走出来。 “四日前,你丈夫甘长荣指使你三弟王二狗,去我水塘边将渔网剪了个大洞,偷了我三只鸭子。前天,我在村里请人收豆子,甘长荣得了消息又和王二狗商量,好趁我们没发觉的时候再去偷……” “啊!”一声怪叫打断了他。 甘长荣从地上爬起来,涨红着一张脸连忙解释:“你胡说!你污蔑我,是我小舅子他自己眼皮子浅,见了你的鸭子起了歹心,与我何干?” 徐泽玩味的一笑,“不对,他昨夜可是指认了你。” “他,他做贼心虚,怕你们打他,他才胡乱推到了我身上。”甘长荣深吸了一口气,“对,你们仗势欺人,把人都打死了,我要告官、告官!” 乌仁走上前来,二话没说,一脚利落的踹在了他的小腿上。甘长荣当即痛呼一声,一个趔趄摔出去好远。 “你!你怎么打人呢?” “林里正,你这儿还有没有王法!” “打你怎么了,我徐二哥的东西也是你敢偷的?” “我婆子今天豁出去了,鸭子偷没偷,我不知道,他们打人可是婆子我亲眼所见呐!我的儿啊!” …… 一时间,两拨人对骂了起来,场面乱作一团。 “哐当”一声,一扇门板应声倒下。 等砸起的浮灰散了个干净,林里正才看清外头挤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便是他们,将他家的大门挤倒了半扇。 林里正这回是真动了怒,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甩着袖子三两步冲到院门口,破口大骂:“都是些癞头懒汉碎嘴婆娘!你们这么闲,这么爱听人断官司,怎么不上县衙去?那里多的是砍头杀人的大案,好让你们听了拿去说嘴!还拆我家的门?你们是要上天不成?要不要,我把里正这个位置也给你们来当一当?” 一个婆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林里正,您说哪儿的话,俺们也是热心肠……” “滚!都给我滚远点!”林里正大吼。 此言一出,门口聚着的村民立刻做鸟兽散,跑了个一干二净。 院里的人经这事儿一打岔,也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个奶娃娃还张着嘴哇哇哭着。 林里正听得心烦,“老婆子,你出来把长荣媳妇和她的孩子带进去,免得把孩子吓着了。” 堂屋的门一开,林婆子和她大儿媳妇出来,把人带了进去。甘婆子一面心疼自己儿子,一面又想照顾自己大孙子去,坐在地上直捶胸顿足。 甘老汉,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见林里正动了怒,此刻也安安分分的守在他妻儿身边。 至于地上的这个…… “老大,打盆水来,把人弄醒。”林里正吩咐完,拉了条长凳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们愿意把这笔账算清楚,就自己找凳子坐下来,胡搅蛮缠的,我就直接按村规处置,先打十棍再说。”林里正此时也是不留情面了。 一时众人也纷纷落座。 “哗……” 一盆水泼在王二狗身上,冷得他一哆嗦,他就是再想装死也不能了。 林里正接过他二儿子递过来的棍子,杵了王二狗一下,“你既醒了,你来说。” 王二狗爬起来,看着面前坐着的十几号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今天是如何也逃不了了…… 姐夫……他姐夫还在给他使眼色。 方才他是怎么把事儿推在他身上的,他可都听见了。他是咬紧了牙关,想着若是能逃过一劫再和他争辩,这才没起来反驳。 如今,被骗的是他,挨打的还是他,他实在委屈得很。 王二够想到这,被打歪了的嘴一撇,喉咙里呜咽一声,竟流下两行泪来。 众人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王二狗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子。 林里正咳了一嗓子,声音也放缓了,“孩子,你别哭了,你就照实说,有我在这儿谁也冤枉不了谁。” 王二狗抽噎着把脸上的泪抹了,“里正,这事儿要从端午说起……” 端午那日,他大姐王花妮带着孩子领着丈夫回了一趟上洲村的娘家。那日两个姐夫喝起酒来,他就听了一嘴,听他说徐泽买水塘搭鸭棚何等热闹。甘长荣一向不太喜欢他这个小舅子,又知道他爱玩些扑卖、骰子的,手头也紧,便怂恿他来山塘村徐家的水塘里偷鸭子拿出去卖钱。 第90章 那日甘长荣的原话是,谁叫徐家那小子风头那么盛,我娘她也说,这人本就是个无赖,咱们取他几只鸭子卖钱也算为民除害。 起初王二狗也不太敢,芒种他来帮他大姐家里麦收,他姐夫又提起这事儿来了,还亲自领他上水塘那去看了。 前几日,王二狗和人掷骰子输了些铜子儿,一时又没处找人借钱,就起了心思,借着看望他小外甥的名头过来住了两天。 第一日夜里,他们俩就带着麻袋和绳子往鸭棚那儿去,他第一次下手,胆子也小,抓了三只就跑了,拿到他们镇上卖了一百三十五文钱,还给她姐夫分了一半。 再就是前日,他姐夫又托人带消息将他寻了过来,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日夜里他们俩又动了手…… 听到这儿,林里正心里也了然了。 徐泽倒是觉得好笑,“你说你姐夫随你一起去的,我们怎么没见到他人?” “他,他说在外头接应我,让我进去偷……”王二狗说完红着眼恨恨的瞪着甘长荣。 “他那是那你当枪使啊!事儿是他撺掇的,自己却啥事不干,到了了罪名还让你一个人担。”张卫笑嘻嘻的补了一句。 这话,当真是杀人诛心。 甘长荣正想解释,又被林里正打断了,“事情也水落石出了,咱们村的规矩是,盗窃者,责三十板,赔赃一倍。” “王二狗已经受了徐二他们的打,又不是咱们的村的人,便把银子赔了就行了。甘长荣,除了赔钱,还需拉到土地庙前打上三十大板。”林里正起身,又喊他两个儿子逮人。 甘老汉上前来,好声好气的问:“林里正,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不能。今日你偷,明日他盗,咱们好好一个村子要惯成个土匪窝不成?你别忘了,咱们村规里,还有驱逐出村这一条。”林里正把棍子往长凳上一敲,瞧着甚是火大。 甘老汉自知理亏,便不吭声了。甘婆子一张嘴就想骂娘,被她老头子一巴掌打傻了,捂着脸再没说话。 甘长荣哀嚎着被人拖出去,林里正招呼徐泽他们一起去土地庙看打板子,徐泽见陶枝不感兴趣就没跟上去。 徐泽这边收了甘老汉两百七十文的赔款,正准备往外走。 “徐二兄弟,我三弟的钱我来交。”王花妮抱着孩子从堂屋出来把钱给了,便又搀着他三弟往外走。 甘老汉喊住她,“花妮,你这是?” “回我娘家去,你们甘家不把我弟当人,我也不配当你们家的儿媳妇。”说完她满脸是泪的走出门去。 “你走你的,把我的大孙子给我留下啊……”甘婆子急追了上去。 见人都走了,大家伙也就散了。 陶枝为了答谢张卫和乌仁,特地留他们在家吃了个午饭才回去。 徐泽心情好,赶着牛车送他们回小东村,还拐去镇上买了些点心和甜瓜。 到了夜里,他们四人在水塘边点了个柴火堆,又放了些艾草在里头驱虫,还铺了两张草席,看着星星,吃着在井水里浸了半日的瓜果,一起有说有笑。 连日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叫凉丝丝的夜风一吹,陶枝便有些倦了。 她躺在徐泽身侧,看着天,耳边传来阵阵蛙鸣,却并不聒噪,一丝夜风送来水塘中荷叶和蒲草的清香,还带着一些湿漉漉的水汽,莫名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满天的星斗晃啊晃,一不留神就坠入了梦乡。 第81章 因是伏月,人也懒散,徐泽连着好几日没进山。 成天不是在水塘撵鸭子就是在河湾边摸鱼虾,要不就是趁夜在水田里捉鳝鱼。早起把放的地笼收回来,吃了早饭还要回去睡一个回笼觉。因为暑热,没什么胃口,连灶房都不爱去了。 陶枝熬了些绿豆粥,吊在井里,晌午两人便佐着些酱菜喝上一碗。 他睡他的觉,陶枝可没闲着。 鸭棚那边二堂嫂他们照顾的愈发熟练了,陶枝每日就过去看一回,除了照料菜地、鸡圈,她一得了空就开始收拾放在家的豆子。 二十亩地,收完装了十三个麻袋,她粗略一估,收成约摸在三石左右。那点绿豆和赤豆没收多少,便用小布袋装起来放在灶房。 这日,她戴了斗笠,面上还蒙了块帕子,开始给豆子扬场。 地上是一早让徐泽铺好的油布,她把装豆子的麻袋解开,用葫芦瓢舀了几勺豆子装在簸箕里,握住簸箕两边,将豆粒往空中一抛,豆子撒出去,浮灰和散碎的豆荚就落到了脚边。 待一袋豆子扬完尘,陶枝把豆子扫到一处,又重新装袋。 连着五日下来,陶枝一点一点的过筛,扬场,十三袋豆子变成了十二袋。 是夜,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子立刻就砸下来,将窗棂打得噼啪作响。 两人被声音吵醒,才知是下雨了。 陶枝打了个哈欠,推睡在外侧的徐泽下榻关窗,昨夜贪凉,支了半扇窗户没关。 徐泽醒来搂着人欺负了一阵,陶枝把脸扭过去,踹他的小腿,“快去,一会儿我的胭脂膏子都淋湿了。” “再让我亲一口就去。”他不依不饶。 陶枝将手臂缠在他的脖颈上,撩开一只眼皮,用沾着发丝的嘴唇胡乱啄了两下,刻意夹着嗓子撒娇,“夫君,你快些去嘛……” 徐泽只觉得半个身子都软了,连忙跳下榻把窗户关好,又三两步跑回来钻进被子里。 这才几更天,陶枝倦意正浓,待他回来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了。徐泽见她自抱着薄被安然睡在里侧,还背对着他,便从她身后贴过来。 他满心满眼里都是方才她主动示好的模样,方才关窗还叫飘进来的雨点子一激,这会儿简直半点睡意也无。 他心猿意马,手也不安分了起来。 炙热的手掌从她的脊背抚摸到了她的腰侧,指尖才将将探入她的中衣,就让陶枝捉住了手。 她这会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只嫌他闹腾,把被子卷到身上裹紧,“安分些,再睡一会儿。” 徐泽才刚起了兴,如何能罢休。 因此又是缠着她,抱她,亲她,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与他云雨一番,直至力竭,二人才相拥而眠。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一早起来,地面都干透了,只有低洼处还积着一点雨水,空气也凉爽了几分。 徐泽今日总算打算进山了,用完早饭,信心满满的背着弓箭提着柴刀出了门。 陶枝多睡了一阵子,起来时人已经不在了,到了灶房一看,灶上还温着一碗饭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徐泽的手笔。 只是,她原想着今日让他赶着牛车驮些豆子去一趟油坊,榨些豆油回来的。叫他一阵风,一阵雨的一搅和,看来又得往后拖上一日了。 她吃罢早饭,将灶房收拾干净就往后头去。今日稍迟一些,到了那边,鸭子都让二堂哥放进水塘里了,鸭棚门口只有二堂嫂在洗衣裳。 二堂嫂一打眼就看到她面色红润,眼下却有一丝发青,再联想到她今日迟来了,顿时就会了意。 她挤眉弄眼的开起玩笑来,“妹妹,你和妹夫感情这么好,什么时候有喜了可得知会我们一声啊。” 日子久了,陶枝听到这些也再不似往常那般面红耳热了。 “二嫂,你也别光顾着说我,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和二哥有好消息?说起来,正月里我们还一起去灵山上过香,拜过菩萨呢。”陶枝自在的拉了一条凳子坐下。 “这回菩萨也不灵了,许是我俩和子嗣没有缘分吧。”二堂嫂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等你把身子养好一些,总归会有的。”陶枝宽慰两句又岔开话题,“徐泽也真是,一早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进了山,我还想着让他带我去一趟油坊榨些豆油回来呢。” “榨油?不如让你二哥赶车带你去,他和那边的伙计熟识,工费还能让他们给你算便宜点。”二堂嫂说。 “我还想去镇上换两板豆腐。”陶枝补了一句。 “那得到明日了,做豆腐的那家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赶在早市挑过去卖,这会子怕是不多了。不过你也可以先送豆子过去,明日再去取。” “我正是想先送豆子过去。二嫂,你这么熟,不如陪我跑一趟?” 说到底,陶枝只是不愿意和她二哥一同出去。 原先他二哥只是人呆些,与人还有说有笑的,分家那事儿过后,性子变得沉闷了许多,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搭话。 二堂嫂把最后一件衣裳搓完,放进木桶里,“鸭棚里得有人守着吧?我们都走了,又有贼人可怎么办……” 她就是想撂下这摊子事儿一起去,也不好主动开这个口,因此拿话试一试。 “你放心,咱们这儿都有多少天没见到外人了,况且近日还有大毛二毛看着,我们只出去一趟,耽误不了多久。”陶枝又劝道。 第91章 真不是她心大,多亏了甘家人那事儿闹得凶,如今村子里安分了许多,村里人心里头也是有了忌讳,无事都没人敢往水塘这头来了,生怕被他们讹上。 “好好好,你这个做东家的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应了。”二堂嫂眉开眼笑的起身,一把提起木桶,“你且等我把衣裳清干净了晾起来,再换一身衣裳就来。” “那你记得叫二哥赶车过来,我先回前头去了。”陶枝也跟着起身。 她今日也没下地,虽穿的一身旧衣,但胜在干净。因此回去了只重梳了头发,插了根银簪子,点了些口脂。又到钱匣子里取了点碎银子和铜板,装在钱袋里。 陶枝收拾好,在堂屋坐了一刻钟,二堂嫂夫妇才赶着牛车,从村道上拐了过来。 二堂哥一下车就一言不发的主动去扛麻袋,陶枝只让他搬了一半,剩下的她还留有他用。 院门落了锁,待她坐上牛车,二堂嫂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与她说起话来,一路上讲的都是那家卖豆腐的小郎君的趣事,听得陶枝笑声不断。 那东家是个俊俏儿郎,脸比豆腐还嫩,竟引得三位妙龄女郎青眼,一人家里开着肉铺屠户女,一人是个秀才公的独生女,一人是个穿金戴银的娇小姐。 “你猜他最后娶了谁?”二堂嫂眼珠子一转,还与她卖起了关子。 陶枝好奇:“娶了谁?” “到了,到了,先下车罢。”二堂嫂故意不说,扶着麻袋跳下车。 陶枝跟着下车,心里却跟猫挠似的,只恨她比那些说书卖话本子的人还会吊人胃口,又拉着二堂嫂的袖子不让她走,“二嫂……” “你别急嘛,等会到了豆腐坊,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二堂嫂一句话算是四两拨千斤。 是了,听人说,哪有自己亲眼所见来得有趣呢。 因此陶枝也不缠她了,等二堂哥把牛车拴好,就随着他们往油坊里走。 “哟,这不是潘记的少东家吗?今儿是进货来的?”那个伙计笑着迎了上来。 二堂哥愣了一下,又咽了下唾沫,“不是我,是我妹妹,她带了几袋豆子榨油来了。” “您看,还真不巧,夏收刚完榨油的人还挺多,前头还有两个,你们还得再等上一等,先坐,先坐。” 伙计将他们引到作坊外头,一顶竹子搭成的凉棚里坐下。 他一出去,就高声喊,“东家,潘记的人来了。” 二堂哥正想说些什么,又被二堂嫂按住了,“外人又不知情,先坐着。” 不多时一个穿着短打的中年人擦着汗过来了,他脸上瞧着不太高兴,一进来就问:“你爹欠的账什么时候还?” 二堂哥站起来,扯开嘴角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冯老板,我今日是带我妹妹给豆子榨油来的。” “我知道,一码归一码。”他不太耐烦的把汗巾搭在肩上,“但你是他儿子,我不找你找谁去?按理是一个月结一次款,这都过去两个月了,还不见你们潘记的人过来,我们的伙计也是要吃饭的。” 二堂嫂这才笑着起身,“那您还真找错人了,正月里,我们才分了家,如今不在潘记油铺里做事了。” 冯老板一脸的不相信,朝地上呸了一口,冷笑道:“你们还真是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我也不多问了,你给你老子带句话回去,就说这个月底还不还钱,别怪我带着伙计找上门去。” 二堂嫂倒没生气,笑着回了一句,“您去了才知我们没有扯谎。” 冯老板看她只像在看一个疯子,话都没回,冷哼一声就走了。 一番交锋,一屋子的人都没了好心情。 因是他们的家事,陶枝又不敢问得太多,只静静捧着一碗粗茶喝着。 五袋豆子,得了两罐豆油,双耳的大陶罐还是她在作坊里现买的。榨完油剩下的豆粕依旧用麻袋装着,她好带回去作饲料,鸡鸭都能吃。 伙计把两口罐子搬上牛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收了银子转身就走了。 “变脸还真快啊。”陶枝没忍住叹了一句。 一行人又赶着牛车往镇上去,这回路上倒安安静静的,只是都各有心思。 到了豆腐坊,二堂哥把豆子卸下车,又凑到二堂嫂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你去呗,我还能拦着你别和你爹说话不成。”二堂嫂脸上倒是带着笑,陶枝看过去,只觉得这笑意并不真切,反而有几分心酸。 见二堂哥走了,二堂嫂眼眶红了一下又憋了回去,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最多半个时辰,来赶车送我们回村。” “好。”二堂哥扭过头来应了一声,便快步跑了。 豆腐坊开门是个婆子,听清楚来意以后,又唤来一个四五岁的丫头。 她扎着双丫髻,系着红头绳,穿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脸上白白净净的。她手上拿着笔和一个册子,在上头写写画画,说话时声音清脆又好听,“两位婶婶,我记下了,请明日来家中取豆腐。” 陶枝见了实在爱得紧,蹲下身与她搭话,“小妹妹,你写的是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小女孩紧张地把册子捂紧,严肃的说:“我爹说了,不能给人看,恐有人冒领了去。”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看了。” 陶枝伸手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从袖子里拿出两个铜板,“婶婶身上也没个什么,只好给你两个铜子儿拿去买糖吃去。” 小女孩没接,抬头看了眼她的阿奶,见阿奶点了头,才乖乖的接了过来,又福了身,说了句“多谢婶婶”。 随后那婆子与她们告辞,引着孩子进去了。 因要等二堂哥,她们只好又去街上逛了一回,先到衣料铺子里买了两个花样子和一些针头线脑的。 陶枝从铺子里头一出来,见街边有个阿婆在卖咸菜,又想着徐泽近日来没什么胃口,便走过去挑了几样让她包好。 到了菜市里头,陶枝还买了些脆桃和甜瓜,称了两斤猪肉,打了一壶酱油一壶醋,买了一包盐。 两人总算是逛了一圈,转回去豆腐坊时,见二堂哥坐在台阶上,一抬头,脸上竟印着一个红通通的手掌印。 陶枝和二堂嫂都没开口问,把东西提上车,就叫他赶车往回走了。 下半晌没什么事,陶枝把新买的花样子拿出来,想绣几个鞋面子。她绣得乏了,又将那本三字经翻出来,取了墨,铺了纸,一本正经的对着写。 她想着豆腐坊那么小的女孩儿都会认字,心下越发觉得自己该好好用功了。 一晃就到了日暮时分,徐泽背着一背篓猎物回来,见陶枝坐在堂屋习字,只觉得稀奇得很,大声问:“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陶枝白了他一眼,放下兔毫笔,“有没有从西边出来我可不知道,这会儿倒是快落山了,你还知道回来……” 徐泽嘻嘻一笑,“今日碰上了好货。” 陶枝趁他收拾猎物,便绕去灶房生火做饭。 饭桌上,陶枝与他说起今日的事,又可惜道:“叫二哥他们的事一打岔,我竟忘了要看那豆腐郎娶的谁了!” 徐泽扒了一口饭,“必然是是那秀才公的女儿。” “你怎知道?” “他女儿都会习字,自然是她娘教的。”徐泽得意的一笑。 “明日要去取豆腐,我俩赶早去,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陶枝笑得分外开怀。 第82章 果然是赶早,他们到卢山镇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早饭在街边的摊子上要了两块炸糕五个肉包子,一人一碗醪糟蛋汤,吃完就赶车往豆腐坊去了。 这回开门的仍旧是那个婆子,她昨儿才见过她,这会儿不用陶枝开口,就往里头喊人搬两板豆腐过来。 “娘,不是同你说了要先勾账册,再拿豆腐吗?莺儿都比您记得牢。”说话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从里间出来。 他穿一身青布衣裳,袖子褪到了手肘处,露出的小臂也是洁白无瑕,但看一张脸,果真是白嫩俊美,笑起来令人格外如沐春风。 他拿着册子走过来,声音温柔又极有耐心,“这位姑娘可是姓陶,昨日登门,用八斤豆子换两板豆腐?” 陶枝有些发愣。 徐泽面露不爽,替她答:“没错,你快些拿来就是了。” 那男子颔首,朝他们又露了个笑,“请稍候。” 徐泽见陶枝还在看,身子一挪挡在她面前,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男狐狸精……” “啊?你说什么?”陶枝从他身后绕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 搬豆腐过来的是个老汉,陶枝早就准备好了竹篮和纱布,便从牛车提下来递给他,老汉把切成块的豆腐捞起来放进篮子里,两板豆腐装完,又用纱布蒙上。 “两板豆腐在这儿了,您拿好。”老汉笑得客气。 陶枝往里头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看到豆腐郎的妻子,不由得可惜的叹了口气。 第92章 徐泽没好气的把篮子接过,往牛车上一放,就跳上了车辕,催她:“快些上车,还要赶去早市卖猎物呢。” “这是豆腐,也不知道轻点。”陶枝见他莽莽撞撞的,便补了一句,又坐上牛车。 到了菜市,他们把牛车拴在外头的一棵榆树上,寻了个路口的位置,铺上油布把背篓里的东西倒出来。 两只山鸡,三只兔子,还有一只黄麂。 陶枝也是头一回见黄麂,毛色金黄,瞧着像鹿,个头却比隔壁殷婆婆家的大黄狗还要小上一些,头上也没长角。 她稀罕的问:“这就是你昨日说的好货?这是什么?我倒不认得。” 徐泽重重的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见呢……” 陶枝看他脸色不好,只当是他为刚才的事闹别扭,解释道:“怎么会呢?方才是你声音太小了,我才没听清的。” “呵……人家的声音也不大,你怎么听得那么仔细。也不知是谁,眼睛都恨不得黏在在人家‘有妇之夫’的身上去了,我说话她哪儿能听得见?”徐泽越说怨气越大,扭过身去不想理她。 身处闹市,人声嘈杂,两人口角倒是没有引得旁人来看,陶枝看他吃醋生闷气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 她有心逗他,啧了一声,叹道:“你还真别说,那豆腐郎果真长得很俊。” 徐泽恨她一点儿也不开窍,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来哄他就算了,还夸那个男的俊。 俊?俊个屁! 那样的小白脸他一拳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瘦得跟竹竿似的,胳膊上也没几两肉。也就靠那样一张脸到处勾搭人,见谁都笑得跟个狐狸精一样,怪不得能引得那么些没头脑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徐泽气得心口疼,扭头一看,陶枝笑得眼睛都弯了。 “你……” 徐泽眼睛都憋红了,撂下一句,“你欺负人……” “噗嗤”一声,陶枝彻底笑出声来。 徐泽气得抓狂,还偏偏拿她没有办法,只恨恨的咬着后槽牙,把脸又扭过去,手里的一根麻绳都要被他拧烂了。 他突然黑着脸起身,赌气道:“回家,不卖了!” 陶枝不敢再笑话他了,瞧他这样,怕是真动了气了。 她起身拉他的袖子,劝道:“这会儿人还不多,再等一会儿吧?我们才刚来没多久呢……” “谁知道等会还会不会又冒出一个猪肉郎,酱菜郎的。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有人见了,魂都被勾跑了。”徐泽气愤地说完,就立刻弯下腰收拾东西。 陶枝偷着乐了一会儿,走过去漫不经心的说:“可惜啊,旁人长得再俊也没用,我心里只有我夫君一人。” 徐泽乜了她一眼,唇角极快的挑了一下又垂了下来,轻飘飘的哼了一声,别扭的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女人的嘴惯会哄人的……” 陶枝见路上一时无人经过,便大着胆子蹲到他身边,飞快的在他的侧脸上啄了一口,杏眼含羞,柔声问道:“这下你信了吗?” 徐泽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还沾染着些许悸动,垂眼看她时脸上几乎就要破冰了。 然而,他眼神一转,又不甘这样轻巧放过,敛了神色,仍然装作不太高兴的样子,语气欠欠的,“这样恐怕不够……” 陶枝自然知道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子,这里人来人往的,没人察觉倒好,要是被人瞧见了她也没脸待下去了。 她是不肯再亲的,只犹豫了一会儿,徐泽却心急了。 他才不在意旁人,低下头朝她脸上就是一口,尤其响亮,引得陶枝耳朵都红了。 她小脸通红,压低声音急道,“这么多人呢……” 徐泽强压下嘴角,一脸无辜,“那又如何,我亲我媳妇儿不是天经地义么?” “那……那好歹小声些……”陶枝实在是没话说他了。 徐泽看她一脸窘迫,又羞又恼的模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下没忍住背过身去笑了两声,又咳了一嗓子,整理好表情。 “这摊子有没有人啊?” 前头有客人来看,徐泽神色如常的过去打招呼,“您要点什么?” 那中年男人用脚尖拨弄那头黄麂,捻着胡子“咦”了一声,“你这猎的什么?” 徐泽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怕他把皮子弄坏了,就索性把黄麂拎起来给他看,“这东西少见,价格也不便宜,是一头刚成年的麂子。” “麂子?我可听说麂茸可壮阳,你这头怎么没有角?莫不是唬人的。”那人开始显摆他的一知半解了。 “公的才有角,这头是母的。”徐泽对这种人没什么耐心,直接了当的说:“两百文一斤,这头麂子我才过了称,二十一斤三两,你要是诚心想要,收你四两银子就成。” 那人一听价格果然不再啰嗦,摆了摆手就说还要上别处看看。 “这小东西竟值这个价?”陶枝也觉得稀奇。 “猎物总不能看体型大小来算,吃肉是下等,皮毛和观赏才是上等。可巧这麂子肉味道不错,麂皮也细腻松软,算是猎物中的好货了。我昨日也是为了蹲守它,才回来得迟了一些。”徐泽把那头黄麂重新放在了油布上。 不过,经她一问,他倒是想起一人。 徐泽立刻又将背篓提过来,把几头猎物都收拣了起来装进去。 “你这是……还在为方才得事情还生气呢?”陶枝有些纳闷,照往常他早该好了。 “我才把这事儿揭过去,你还提呢。陶大丫,我可告诉你,不准有下回了啊。”徐泽皱了皱鼻子,挑眉警告。 陶枝自是乖乖应好,又问:“那你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收摊?” “恐怕这头麂子在镇上卖不出去,我也懒得费劲和人解释,还不如直接跑一趟县城。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狗大户吗?他应当会感兴趣。”徐泽边说边把油布等物也装进了背篓。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县城,还是回村?”徐泽问。 “回村吧,才换的豆腐,别来来回回的颠散了。”陶枝帮他把背篓背上身,又提着篮子随他往外走。 如今有了牛车,往来镇上快了一半的脚程,到家也不过刚过辰时初刻。 徐泽把装豆腐的篮子提进灶房,又把那几只山鸡和兔子也翻了出来丢在灶房门口,嘱咐道:“这些就留着自己吃吧。” “就我们就两个也吃不了那么多,我给二嫂他们提一只山鸡过去,兔子就留着你回来了再弄,抹了盐挂起来风干。”陶枝说。 “你随意处置就好,那我先走了。” “快去快回,等你回来吃晌午饭。”陶枝把他送到院子门口。 车轱辘一转,人影便渐渐消失在了村道上。 陶枝用碗装了两块豆腐,提了一只山鸡,又在菜地摘了些吃不完的豆角茄子,用一口竹筛端着,顺着石子小路往后头鸭棚去。 二堂嫂在水塘边放鸭子,远远瞧见陶枝向她招手,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怎么又给我们送这么些东西过来,妹夫他进一趟山也不送容易,你们该留着卖钱去的。”二堂嫂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是什么好的,给你就拿着,还跟我们客气什么。”陶枝笑着把怀里的筛子推过去。 “瞧我,叫你们三天两头送的菜和肉养着,膀子都粗了一圈。”二堂嫂与她开起了玩笑。 “这才好呢,你原先也太瘦了。” 姑嫂俩坐着闲聊了几句,陶枝才回到前头院子里来。 她进灶房把水烧上,给山鸡褪毛收拾干净,又泡了点香蕈,切了两片姜,放进陶罐里早早炖着。 晌午不到,徐泽就赶着车回来了。 他在街上捎了两样时兴的点心,进了家门就把卖麂子的钱递给陶枝,他咧嘴一笑:“果然是狗大户,给我算了五两。” “你总这么叫,小心别当人家的面说漏了嘴。”陶枝捏了捏手里的银馃子,块头还不小。 “我虽然性子直些,但也不蠢,当他的面还不是公子少爷的奉承着,谁会故意和自己的摇钱树闹得不愉快呢?”徐泽一番话说得直白,惹得陶枝发笑。 “好了,鸡炖得差不多了,来洗手吃饭。” 第83章 眼看着快立秋了,陶枝要着手准备给秋菜育苗了。 这日,她吃完早饭,就去堂屋将吊在房梁上的竹篮取了下来,坐在廊下点了下菜种。里头不过是些芹菜、莴笋、萝卜、菘菜和冬寒菜的种子,有些是春上她自留的,也有一些是买来的。 她把油纸包捏在手上,扛了一把锄头,就往菜地去了。 菜地如今被一条石子小道一分为二,从西到东,依次是半垄黄瓜架和韭菜、豆角和茄子也都栽了半垄,剩下便是一垄葵菜,一垄芥菜。篱笆门口那块地种了些小葱和蒜苗,一进菜园就能掐,东南角落的腐叶堆里还掺了些沙土种了一片姜。 第93章 菜地就这么大,一年下来,被陶枝种得满满当当。 要想播菜种,还得腾出一块空地来。葵菜一年四季都能掐嫩叶来吃,拔了可惜。那垄春上种的芥菜,没吃完的也开了花结了籽,此时拔了晒上几天,收芥菜籽正好。 陶枝把手上的东西撂下,挽起袖子,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一垄空地收拾出来了。 她叫来徐泽,把芥菜抱去后院的青石板上晒好,接着又是锄草、翻地,再浇水,等水渗得差不多了,陶枝蹲下抓了一把土,一握成团,这样便可以撒种了。 菜种撒下去还要覆上薄薄的一层土,这些天温度还没下去,还需要再盖上一层干稻草遮荫,如此就只用等着出苗后再移栽了。 弄完这些,日头也往西挪了几寸。 陶枝摘了几个嫩一些的黄瓜,到井边打了点水把手洗了,又把黄瓜洗干净,吊在井里湃着。 到底是还没出伏,两人连荤腥都不太想沾,每日吃些清爽小菜,就着酱菜、腌蒜梗、酸萝卜,还能吃下一碗粥。 黄瓜水分足,吊在井水里凉过之后,晌午吃来解暑正合适。 徐泽顶着日头把芥菜摞整齐,见陶枝站在柿子树下吃黄瓜,一见也馋了,便走过去低下脑袋直接咬了一口,大半条黄瓜瞬间就只剩半截了。 徐泽嘴里嚼得嘎吱响,说:“怎么这黄瓜吃着一点儿也不凉?。” “大太阳底下才摘的,井里我吊了一些,想吃凉的得等会儿再来取。”陶枝说完取下草帽扇了一会儿风,嘀咕道:“都要立秋了还怎么热……” “没出伏能不热吗?就是立秋了,还有秋老虎呢。”徐泽一张嘴没个好话,引得陶枝瞪了他一眼。 徐泽还要再来第二口,陶枝把手里的黄瓜拿远,皱眉道:“干嘛总吃我的,又不是没有了……” “小气。”徐泽撇了撇嘴,踩在井沿上拉吊下去的绳子。 不一会儿又要做晌午饭了,徐泽看着竹筐里这些水灵灵的黄瓜,倒是想起了香满楼里的一道凉菜,芥辣瓜。 他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端起黄瓜就往灶房跑。 陶枝还没问呢,只见人一阵风似的又跑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根擀面杖,一块纱布。 “我取些芥菜籽。”徐泽交代一句,便蹲到太阳底下去了。 他把纱布铺在地上,用擀面杖捶打芥菜的种荚,也不需要太多,得了一小把便用纱布小心的包了起来。 “今日用黄瓜和芥菜籽做一道新菜给你尝尝,快来灶房帮我切黄瓜。”徐泽拉着陶枝一起回去。 “怎么下刀?”陶枝问他。 “切条切块都使得。再撒点粗盐,腌渍一会儿,杀出了水分攥干。”徐泽边说边把芥菜籽淘漉了一遍,捧到钵子里用石杵舂烂。 两人同时开工,陶枝先行把三条黄瓜切完抹了盐,便坐在旁边打着蒲扇看他干活。 她笑着问:“你这又是从哪里新学来的新花样?” “也不算学,在常掌柜那儿吃过几次,大概晓得是怎么做的,这道菜夏日里吃来正好,辛辣开胃。”徐泽把陶钵端到案上,滴了些米醋进去搅匀。 他接着就把黄瓜攥干水份倒了进去,取了一双筷子来,拌了一会儿,又嫌色泽不够好看,滴了两滴香油,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一张俊脸顿时红如煮蟹。 他奔到灶房外头把嘴里的黄瓜吐了,又进来打了一瓢水,去外头漱口。 陶枝坐在椅子上看他进进出出,只抿着嘴偷笑,心里无比庆幸当时没让他没先夹给自己尝。 见人一脸狼狈的进来,陶枝问:“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芥菜籽的辣味太冲了,还得加点什么压一下,我分明记得当时吃起来还有点甜味。”徐泽去翻碗柜里的调味料。 “甜味,那就加糖?加蜂蜜?我们那一罐子蜂蜜还没吃完呢,我给你取过来?”陶枝问他。 饴糖还得化开,太麻烦了。 “那就加蜂蜜。”徐泽等她过来的功夫,又切了些姜丝放在里头,多滴了些醋。 “蜂蜜来了。”陶枝把陶罐上的盖子打开。 徐泽舀了两勺进去,搅匀尝了尝,又再加了一勺,这次尝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了,便把做好的芥辣瓜从钵子里倒出来装盘,另取了一双筷子递给陶枝。 “这回能吃了?”陶枝有些迟疑。 “能吃了,方才我都尝过了,你放心大胆的吃。”徐泽很期待她的反应。 陶枝听他这么说,便夹了一筷子。 刚放进嘴里就有一股辛烈的辣味儿直冲鼻腔,但很快就能被蜂蜜的甜味压过去,蜂蜜加得刚刚好,也不会过甜。腌渍过的黄瓜清爽脆口,嚼碎以后,甘冽的汁水中除了呛人的辣还藏着的一丝米醋的酸,一抹姜的辛香,在味蕾间如浪潮涌来。 陶枝嘶了一口气,放下筷子说:“果然是一道辛辣开胃的好菜。” 徐泽得意的扬起笑脸,“你去歇着,我再切点小葱拌个豆腐,炒个韭菜鳝丝,我们就开饭。” 饭菜端上桌,就着这道辛辣的菜两人都多吃了一碗。 饭后两人端了椅子,坐在灶房旁的窄巷子里乘凉,也消消食。这里有一道穿堂风,整个院子就属这里最凉快。 “下半年,田里要种麦子,地还没整呢。”陶枝半靠在他的肩膀上,话一说完,明显感觉旁边的人身子僵硬了一下,手里的蒲扇也停了。 “别停啊,这会儿都没风了。”陶枝又说。 徐泽继续摇着蒲扇给她扇风,不爽的问:“这地咱们是非种不可吗?咱们也不是等着这点粮食填肚子,更没有那整治庄稼的手艺。要是刮风下雨,你还惦记,更别说那些虫害什么的,光给人添堵了。要我说还不如租出去,每年就拿些租子,万事不愁。” 徐泽见她没说话,又补充道:“累人只是其一,其二则是咱们养的鸭子,公的也能卖钱了,母的也快要下蛋了,捡蛋要人,运出去卖也要人,到时候咱们哪有那么多功夫耗在地里?闲下来我得进山看看呢,入秋了山里头也能开不少的花,兴许在老地方还能找到些蜂蜜。咱们把时间花在这些地方,总比花在地里强得多。” 陶枝总算被他说动了,“你说的也有理,不过就算是要租,也要等翻过年来了才好去寻人,这下半年,莫非就空着?” 徐泽不太赞同,“这事儿你也别想得那么绝对,咱们找林里正说一说,让他替我们打听一下,村子里未必就没有人肯租半年的。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好了,万一咱们村里没人要,我再上小东村问问去。” “那便交给你吧,反正也是你们徐家给你分的地。”陶枝说。 “什么你们徐家,我们徐家的,我们既成了亲,还分什么你我吗?”徐泽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好疼……”陶枝伸手捂着脑袋,皱着眉说:“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徐泽愣了一下,“怎么,真把你敲疼啦?” 陶枝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你别生气嘛,我让你敲回来行不行?来来来,你动手。”徐泽把头枕在她腿上,又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 陶枝没朝他的脑袋动手,倒是狠狠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眯着眼问:“你是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吗?” “知道,知道。”徐泽疼得龇牙咧嘴的,反应过来又连忙找补道:“不知道……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把我的心肝宝贝儿弄疼了,都是我的错。” “少给我油嘴滑舌。”陶枝板着脸,颊上却诡异的冒出一团红晕。 徐泽用余光瞟到她的脸色,继续拿话哄她,“我已经知错了,我媳妇儿这般善解人意,就饶过我这一回好不好?” 说完他还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一双漂亮嗯桃花眼眨呀眨,晃得陶枝心都乱了。 陶枝嫌弃的推开他,红着脸起身,“好了,不怪你就是了,腻在一起怪热的,我去竹床上睡一会儿……” 徐泽看人慌慌张张的走了,没忍住笑出声来。 时间一晃,总算到了立秋后的第一个庚日。 陶枝养的两百多只鸭子终于开始生蛋了,二堂嫂高兴得连早饭没都没吃,就跑过来前院给陶枝报喜。 “陶枝,你快去看!今早起来我去鸭棚一看,鸭子生了十来个蛋。”二堂嫂人还没到,笑声就传了过来。 陶枝喜出望外的从灶房钻出来,“当真?我把锅里的菜盛出来就跟你过去。” 热腾腾的一盘子姜豉,陶枝险些没拿稳。 她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又把腰上的围裳解了,脚步匆匆的和二堂嫂往后头跑。 进了鸭棚,鸭群正围着食槽埋头吃食,垫的草料上卧着几个青壳的鸭蛋,看着个头还不小。 二堂嫂忙把竹篮子提了过来,喜气盈盈的说:“这是咱们养的鸭子头一回生的蛋,你来捡。” 陶枝小心翼翼的把鸭蛋捡到竹篮里,一数,正好十二个。 第94章 二堂嫂是个会说话的人,吉祥话张口就来,“四时八节十二月,月月有余庆,这寓意好着呢。” “也算是开了个好头。”陶枝笑着说。 第84章 连着几日,陶枝都赶着鸭子吃食的时辰来鸭棚捡蛋,捡完后还要数上一遍。 终于捱到了第四日,陶枝早早的将徐泽喊醒,在床榻边穿着衣裳,又兴奋地说:“今日怎么算也能攒够一百来个鸭蛋了,咱们吃了早饭,就提去镇上卖钱。” 徐泽睁开一只眼,瞟了下窗户,分明黑黢黢的一片。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把人搂在怀里,又连哄带抱的按到床榻上,握住她的胳膊倒了下去,嘴里模糊不清的说:“这才几更天?再睡会儿吧,我的小祖宗……” “我睡不着!” 陶枝不悦的盯着身侧的人,看他那模样分明昏昏欲睡,胳膊却和铁铸的一样,推都推不开。 徐泽听到了,但是困得意识几近游离,根本没精力搭理她。 “我说我睡不着……”陶枝在他怀里拱了拱,艰难挪动,把嘴凑到他耳边说话。 徐泽被她闹得没脾气了,单手撑着头,斜睨着她,“那你要如何?就是这会儿连鸭子都在睡觉。” “你陪我说说话吧……”她将声音放软,央求道。 徐泽没动,把眼皮阖上,“你说吧,我听着。” “鸭蛋一枚能卖三文钱,若是今日能卖出去,便就有三百多文的进账了。咱们投了这么多钱进去,又是买鸭子,又是搭鸭棚,还请了二哥二嫂来帮忙照看,前前后后养了三个多月,总算能回一点本了。”说话时,她眼睛都亮晶晶的,是打心底的高兴。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自己拿主意,还凭自己的努力做成如今这样,曙光就在眼前,如何叫她不欢欣雀跃。 但高兴之余,她有一些担心,“万一在镇上卖不出去怎么办呢?” “去县城。”徐泽应了他一句。 陶枝发愁,“盘江码头的大市里头已有那么多铺子,各色的禽畜蛋类都有,城里头的酒楼饭馆也应当和廖记一样,有人给他们供货,我们能卖给谁呢?” “那就去府城。”徐泽说。 陶枝有些惊讶,“府城?我还从来没去过呢。去一趟得赶好几天的路吧?鸭蛋运过去能挣回来路费吗?况且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过去也是无头的苍蝇,恐怖一时也难找到销路……” 徐泽是真的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道:“你听过一句话没,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只要东西好,不愁没有销路,就是没有路,我也要替你趟出一条道来。” “我倒听过另一句话,叫做望山跑死马。也就你这个性子,能什么都不愁……”陶枝皱了下鼻子。 “愁有何用,还不是平添烦恼?不如睡觉,睡醒了,再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泽把人抱紧,亲了亲她的发顶,嘴里念叨:“睡觉,睡觉。” “你……” 陶枝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头顶传来了他沉沉的呼吸,好似已经睡着了。 陶枝只好作罢,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闭目养神等着天亮。许是与他聊完心里安稳了一些,一不留神竟也睡过去了。 再醒来,日头已经升得好高了。 陶枝揉了揉眼睛,急急忙忙的下榻穿鞋披衣,坐到窗前梳头。 她朝外头望了一眼,更是心急火燎的。这会儿过去都赶不上早市了,她今日的蛋也还没捡,恐怕连早饭都来不及做了。 人总是这样,越急越容易出错。 直到她走到堂屋,叫门槛绊了一下,才发现鞋子穿错了,一只是灰色的鞋面子,一只是鹅黄色绣花的。 她只好又退回去,坐到床榻边,重新穿鞋。 徐泽正好推了门进来,讶异道:“你收拾好了怎么不出去?我还以为你没醒呢。” “你怎么醒来了也不叫我?早就和你说了要去镇上卖鸭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陶枝停了动作,把脸扭过去不看他,颇有些怨念。 “这不是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打搅你。”徐泽嬉皮笑脸的上前来,看她只穿了一只鞋,便蹲下身去,取来另一只鹅黄色的绣花鞋给她穿上。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你了?”陶枝脸色未变,语气却明显软了三分。 “谢就不用了,过来吃一口我做的早饭就行了,豆角焖饭,凉拌茄条,豆豉粉蒸肉,都是你爱吃的。”徐泽一面说一面拉她起来,推着她的肩膀朝外走,“走吧,鸭蛋你二婶都捡好送过来了,今日又下了五十四个蛋,吃完饭我们就赶车去镇上。” 陶枝见他都安排妥当了,也就由他牵着往灶房去了。 吃完饭,徐泽去后头把牛车赶过来,又把装鸭蛋的两个篮子提上车,还仔细的在篮子下头铺了一层稻草。 陶枝临出门了,又拐到后堂把攒的四十来个鸡蛋也提了出来,这才锁了门。 牛车稳当,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的就到了卢山镇。 菜市上没什么人了,陶枝索性提到了镇上唯一的一条主街上,和一家摆摊卖瓠羹的凑在了一起。 摊主是个掉了牙的老婆婆,这会儿没有生意便坐着与她闲聊,她笑着问:“姑娘,你们怎么提了这么多蛋来卖?” “自家的鸭子下的蛋,特地凑够了百来个才提出来卖的。”陶枝笑着答她,又问,“婆婆,您买几个回去尝尝?” 老婆婆摇了摇头,“不怕你笑话,老婆子的一碗羹才五文钱,又是起早贪黑熬羹,又要费钱烧柴火,又是让我儿子替我挑过来,赚的都是辛苦钱,一文我都舍不得花。” “您多大年纪了?”陶枝只好问些别的。 “老婆子六十有二啦,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能出来摆摊挣铜子儿,贴补家用,都靠我这一把手艺,熬出来的羹软糯化沙,吃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老婆婆笑得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牙。 徐泽往来镇上是见过这个摊子的,从来没觉得这种没牙的老婆子才会喝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今天经她一提,倒是起了兴致。 “十文,给我俩来两碗。”徐泽掏钱放在小饭桌上。 老婆婆“哎”了一声,忙去给他们盛羹。 徐泽把满满两碗瓠羹端过来,坐下和陶枝一人一碗沿着碗沿子吸溜着喝。 瓠瓜煮熟后本味清淡,因此汤底里加了香蕈和竹笋提鲜,又切成了细丝,加了一点姜汁,无功无过,胜在细腻温和。 若是冬日的早晨喝上一碗,定然能暖和一整天。可惜,今日天气晴朗,还在伏月的尾声。 喝完一碗热的,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徐泽把碗还过去,老婆婆笑眯眯地招呼他俩坐近一点,她的摊位上有一把大青伞,多少能替他们遮一遮日头。 陶枝心中感慨,虽然还没赚到银子就花出去了十文,但换来一片阴凉,也是好的。 没过多久,就有路人走了过来问价,“你这鸭蛋怎么卖?” “三文一个,是自家水塘里养的。”陶枝忙起身答道。 “个头还挺大,给我来十个吧。”那人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铜板出来数给她。 到了晌午,又零星有人路过卖了几个,镇上养鸭子的人少,相较鸡蛋而言,还紧俏一些。 陶枝也不灰心,想着与其让生意找进门,不如主动去问问。于是便提着篮子,在临街的商铺上,挨家挨户的问。 有人爱搭不理,有人径直摆着手赶人,也有人看她的鸭蛋新鲜个头大,买了几个。大半条街走完,一百三十八个鸭蛋也全部卖出去了,反倒是鸡蛋,还剩了八个。 陶枝嘴角一翘,掂了掂份量不轻的钱袋,决定收工。 徐泽也眉开眼笑的恭喜她,“今日开张大吉,这往后啊,我可就要靠我们陶东家养活了。” “养活你可不容易。”陶枝斜眼看他调侃了一句,又道:“不过今日我高兴,你想要吃些什么,我买给你。”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咱们上香满楼找掌柜要他的菜单子来,咱们点上一本,吃个满嘴流油。”徐泽咧着嘴故意使坏。 陶枝咋舌,“我这点铜子儿哪够你这般挥霍的?不行,不行,重新说来。” “那便上廖记糕饼铺将各式各样的点心、酥饼、糖块都买上一包,我留着慢慢吃。”徐泽又有了主意。 陶枝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好好说,那我可收回了……” “你看你,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说了这么多你又没一个应下的。”徐泽叹了一口气,“那这样,你买些菜回去,亲手给我做上一大桌子菜,就算是请我了,这样总行了吧?” 陶枝抿嘴笑了,“这个可以,再打一壶甜米酒,我也和你喝两杯。” 徐泽眼睛一亮,“成啊!那咱们赶紧走!” 到了菜市上,陶枝割了一刀肥瘦相宜的猪肉,又买了些茭白和炸肉丸子、酥炸小鱼儿,到酒行打了一大壶甜米酒。 第95章 东西买齐了,两人在街上吃了一碗馄饨垫了肚子,又赶车往回走。 下半晌,陶枝便在灶房里忙起来了,徐泽也没闲着,逮了一只肥鸭子过来杀了褪毛,又帮着她择菜、剁肉,两人总算赶在日落前把一大桌菜整治了出来。 陶枝把最后一碗菜装盘,吩咐道:“你去把二嫂他们也叫过来,这么多菜呢,咱们一块高高兴兴的喝一顿。” 徐泽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后头去了。 陶枝满意地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一锅酸萝卜炖鸭,辣炒兔丁,蒸大肉,茭白炒肉丝,韭菜炒蛋,炸茄盒,镇上买的两样现成的炸货,素的还有芥辣瓜和冬瓜汤。 正好十个菜。 二堂嫂一过来先是吃了一惊,“这么多?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在家整上席面了?” 徐泽笑着提醒道:“两篮子鸭蛋,陶东家都卖完了,她请咱们的。” “原是这样,那我可要好好的吃上一顿了。”二堂嫂笑得牙不见眼。 待众人都落了座,徐泽给先给陶枝倒上一碗甜米酒,与她碰了一下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只要我媳妇儿高兴,我也高兴。借今日这一碗酒,祝愿你的鸭子能养得越来越好,销路不愁,往后日进斗金,来日枕着金砖美美的睡上一觉,做一个万事不愁的小富婆。” 徐泽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虽糙些,却听得人心头火热。 陶枝把碗里的酒喝了,喉头滚动,心口莫名有些酸胀,她动情的说:“我也要多谢你一直鼓励着我。” 二堂嫂也拉着二堂哥起身,她端着碗敬陶枝,“多谢妹妹的一桌好酒菜,除了我娘,你是头一个这般真心待我们夫妻俩的亲人。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还把这么好的活儿留给我们干,又时常照拂我们,大恩大德,我们俩无以为报。漂亮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往后我们定然尽心尽力,不辜负妹妹对我们夫妻俩的信任。这一碗。我们俩都干了。” 一番话,说得姑嫂俩眼眶中的泪都差点出来了。 徐泽见不得她们哭,起哄道:“你们快喝啊!二哥闷不吭声的一碗酒都干完了,你们还端着呢?” “干了。”两人也一饮而尽。 陶枝又倒了一碗回敬他们,她由衷的说:“愿咱们的日子一日比一日红火,只要好好干,从前不敢想,不敢做的,将来也一定能心想事成!” 第85章 此后,每隔一日,徐泽就赶着牛车送陶枝来镇上卖鸭蛋。只是两人得早起,才能在菜市里头占到好位置。 这两天,一个卖竹篮子和草兜的半大小子缠上他们了。他们在哪儿摆摊,那小子就挑着担子跟到哪儿。 他把十来个草兜串在胳膊上,腰上还挂两个小小的竹篮子,在他们摊位前晃来晃去,趁机向买了鸭蛋的客人兜售道:“您看您买了蛋,也不好拿,别放在褡裢里碰坏了,到我这儿买一个草兜,就两文钱,提着方便。我这儿还有半大的竹篾篮子,装十来个鸭蛋刚刚好,五文钱一个,也不贵,拿回家了还能装些杂物。” 那老汉听完便要了一个草兜,付了铜板给他。 陶枝看了笑着和徐泽说:“这小子也是会做生意的。” “这分明是赖上咱们了。”徐泽“嗤”了一声。 蹲在前头挑鸭蛋的胖大婶也听到了,她笑眯眯说,“别怪人家赖上你们,前几日我买了五个鸭蛋用菜篮子提回去,还真碎了一个。鸭蛋一个三文钱呢,可把我心疼坏了。要我说,你们也该编些草兜,买的多了送上一个,鸭蛋装上不易破,你们也有了个好名声,传扬出去也能招揽顾客,岂不是两相便宜。” 陶枝一听也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点了点头,说:“您说得有理,赶明儿我们也编一些拿过来。” “好了,这回还是要五个鸭蛋,这是十五文钱,你收好。”胖大婶起身。 陶枝让徐泽去那小子手里买一个草兜过来,又追上前去把东西塞到她的菜篮子里。她笑着说:“婶子,这草兜您拿去把鸭蛋装好,这回还要多谢您提点。” “哎哟,你这丫头还真诚实,竟还花钱买了特地给我送来,那我便收下了啊。”胖大婶倒没客气,挎着菜篮子喜笑颜开的走了。 “吃着好您常来啊。”陶枝把人送了两步才打转身。 这时早市也过了,也有些人陆续收摊回家了。 陶枝看两口竹篮里的鸭蛋还剩一半,便和徐泽坐在地上商量。 她心绪不佳,语气也有些沉闷,“咱们的鸭子如今每日能产七八十枚蛋,蛋越攒越多,买的人越来越少了……” “鸭蛋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也就镇上的人住得紧凑,没地方养鸡养鸭的,才上咱们这儿买上一些吃。鸭蛋的腥味也比鸡蛋重,炒上吃个两回就罢了,也是真爱吃这一口的,才能回头再过来买。”徐泽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但总要想着法子卖出去,天气也热,就怕放坏了。”陶枝顿了一下又说,“我琢磨了一下,方才那婶子说的很对,往后来我们摊子上买鸭蛋的,买够五个的,就送一个草兜,买够二十个的,就送一个竹篮子。” 徐泽抓了抓后脑勺,撇嘴道:“我可没功夫去编这些,天气凉下来了我还得进山呢。” “不用你,你忙你的去。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会编草鞋的就会编草兜,况且咱们村里水田多,家家户户都有稻草,得闲的时候能编几个草兜卖钱,定有不少人愿意干这个活儿,我隔几日就在村里挑好的收上一些。”陶枝说。 “草兜是解决了,那竹篮呢?也上咱们村那个老篾匠那里买?”徐泽问。 “嗯,篮子的大小和价格还要再和他谈谈,这事儿就托给你去办了。”陶枝有条不紊的吩咐。 “好嘞,东家。” 徐泽下巴一抬,眼神里有些幸灾乐祸,他坏笑着说:“等咱们的东西弄好了,这小子的那些玩意儿也卖不出去了。” 陶枝笑着摇了摇头,“你总和小孩子计较什么。还多亏了他,咱们才想到这主意呢。不耽误功夫了,咱们也回吧,没卖完的鸭蛋我回去腌起来。” “行,你收拾东西,我去赶车。”徐泽故意绕过去走到那小子面前,得意洋洋的站了一会儿。 徐泽之前怕他耽误生意,赶了他几回,这会子他看徐泽过来便防备的不行,立马就把担子挑在了肩上。 他分明比徐泽矮一个头,还梗着脖子与他对峙,“我又没碍着你,你看我做什么?” “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徐泽说完大笑了两声,背着手扭头就走了。 十多岁的男孩子满脸的不解,又朝陶枝看了过来。 陶枝把收拾好的篮子挎在手臂上,笑眯眯的说:“他就这个性子,逗你玩呢,你别害怕,我们这儿走了。” “那……你们明日还过来吗?”他小声的追问。 也不知是谁在磨刀,刺啦一声,陶枝没有听见他说话,朝他挥了挥手就往外走了。 他们赶着牛车直接回了村,徐泽在院子门口把陶枝放下来。 陶枝把竹篮也提了下来,她扶着门说:“你过去时喊一下二嫂,就说我喊她来帮忙腌咸鸭蛋。” “好。”徐泽赶着牛车从村道上绕过去。 陶枝进屋,把没卖完的鸭蛋提进灶房,又找了两个畚箕过来,拿上铁锹,用扁担挑着去村道边的荒地上挖了一担黄土过来。 两畚箕黄土就倒在了院子里,她正倒水和泥的时候,二堂嫂就从后院过来了。 “你手脚倒快,都开始和泥了,鸭蛋呢?我提去洗。”二堂嫂挽起袖子笑着说。 “在灶房呢,我给你找一个大筛子,洗完了正好放在上面晾干。”陶枝先去洗手,再穿过堂屋去后堂取东西,还顺便抱了一坛子酒过来。 二堂嫂把鸭蛋提到井边去洗,然后又端过来坐在灶房里用细棉纱布一个个擦干,整整齐齐的码在筛子里。等水汽完全晾干后,又倒了一碗酒,将鸭蛋放在上头滚上一圈。 陶枝撒了一大把粗盐进去,把黄泥和均匀,用铁锹从灶膛里头铲了一锹柴灰过来,捡去零碎的炭块,过了筛,倒在泥堆的旁边。 “二嫂,我的泥已经和好了,你端出来吧。”陶枝蹲在外头朝灶房喊。 “还差十来个,马上好了。”二堂嫂说。 不一会儿,二堂嫂先提了一把椅子出来,侧倒着放,再把一筛子鸭蛋小心的搬了出来,放在倒着的椅子上。 “我手里有泥,二嫂你去后堂取个干净的坛子过来,要大一些的。”陶枝吩咐道。 二堂嫂“哎”了一声,快步去了。 两个人都是手脚麻利的,陶枝把鸭蛋在黄泥里滚上一遍,再放进柴灰里。二堂嫂接着把裹满泥灰的鸭蛋捡出来,一层层的码在坛子里,放整齐。 鸭蛋装完了,坛子封坛,腌上二十来天就能吃了。 两人一起去井边打水洗手,二堂嫂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了,“今日腌的这些都是没卖完的?” 第96章 “是的,总归买鸭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我和徐泽也在想法子。”陶枝倒没太担心,就像徐泽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们心里有数就好,那我也不瞎操心了。”二堂嫂乐呵呵的一笑,“我这就过去了。” “嗯,你回吧。” 吃罢晌午饭,徐泽去找村里的老篾匠,陶枝也出了门。 她先回了一趟陶家,家里人吃了晌午饭正在歇觉,她敲了好久的门,陶阿奶才听见动静下榻来开门。 陶阿奶哈欠连天的打开院门,见敲门的人是她,习惯性往她身后望了望,“孙女婿没和你一起过来?” “他有事出门了。”陶枝说。 陶阿奶一双眯缝眼往她身上刮了又刮,“你怎么越大越没规矩了,一个人回来,竟连礼都不拿了?” 陶枝扯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我过来说句话就走,如今我们鸭棚里面卖鸭蛋,用得上草兜,按一文钱一个来收,我也是特地来和阿奶你说一声。” “这倒是好事,正好你娘在家像个活菩萨似的,让她精神头好的时候,编上几个,还能贴补家用。”陶阿奶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又问,“你给旁人也说了没?” “还没呢,先过来告诉你们的。”陶枝照实说。 “那干脆都让你娘来编算了,你们也用不了多少吧?对了,我还要问你呢,你们那群鸭子一天能生多少蛋?你们成天卖蛋也挣了不少银子吧?”陶阿奶忍不住向她打听。 陶枝深知她奶的脾性,事事都要刨根问底的,她十分顺手的拿徐泽当挡箭牌,摇了摇头道:“这事儿都是你孙女婿操心的,银钱也是他管着,我哪儿知道?” 陶阿奶一听立刻拉下脸来,嫌弃道:“你也就这点出息,自己男人都笼络不住,竟半个子也看不见?要我说还是你肚子不争气,满打满算都嫁过去一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他若不是气你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怎么会连银钱都不让你沾手?” 回回就是这些话,陶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沉默的等她说完,只回了一句,“是我没本事。” 陶阿奶只觉得自己说了一大堆话,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她一时气得上头,连脑袋都有点发昏。 “收草兜的事,也是徐泽拿的主意,你也别想着让我娘一个人把这事儿揽下来,她的身子不能累着,我们要的多就咱们一家肯定做不完,我还得去别家找人。阿奶,你去歇着去吧,我就先走了。”陶枝都不等她回话,说完脚尖一抬就往村头的方向走。 “死丫头,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你先别走,大丫!大丫……” 陶枝没管身后的喊声,脚步越走越快,一口气走到村头林里正家门口才停下来,心头却无比的畅快。 林里正家里的男丁都下地了,她便找了林里正的大儿媳妇,唤作春兰的,将事儿与她说了。 编草兜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她把这事儿派到她头上,也是看在林里正的面子上,让他们家挣点外快。 刑春兰也是一口应承了下来,她激动的说:“下半晌我就叫上两个勤快的媳妇来我家,我们都编上两个,吃过晚饭就拿过去给你看。” “行,春兰嫂子做事果然妥当。”陶枝笑着说。 如此,两人说好了,刑春兰又抱着孩子一路把她送了出来。 忙活了两日,鸭蛋,草兜,竹篮,都准备了一大筐,还抓了五六只鸭子用笼子装了起来,一齐都抬上牛车。 天边才刚刚泛白,陶枝和徐泽就赶着车拉着满满一车货往镇上去了。 第86章 牛车驶过长街,咯吱作响,夯实的黄土路也被车轮带起了一阵浮灰。 陶枝坐在牛车上,见街边有一个卖早食的摊子,孤零零的。老旧的小条桌旁支了一口炉子,用铫子煨着汤,炉灶间升起的白气挡住了摊主的脸。 除此以外,街上再无他人。 今早起了雾,天光虽亮,太阳却犹如蒙上了一层纱布,看不真切。待到雾气被日照蒸腾,消失殆尽,日光便毫不偏袒的走进了镇子里的每一条街巷,从屋瓦的缝隙间溜下来,挤进门,探进窗,唤醒正在酣睡的人们。 一时间,镇子也恍如活了过来。 “哗啦”一声,是早起的妇人往巷子里泼水。这时人语声渐起,有出来扫院子的,挑着担子去摆摊的,相约去河边捣衣的,挎着篮子出门买菜的……临街的铺面也有伙计过来了,他们正忙着拆门板,好开门做生意。 徐泽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挑到菜市里头来,陶枝先走一步,寻了个好位置把油布抖开,将几个装蛋的篮子一一摆好。 徐泽又跑了一趟,把鸭笼也搬过来放好,竖起一块写了字儿的木板,上头写着“自养麻鸭,三十文一斤”。 他拍了拍手里的灰,说:“都搬完了,你先守着摊,我去买点吃的,你要什么?” “都行,你看着买就成。”陶枝说。 徐泽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过来看鸭子了,陶枝忙起身介绍,“是自家养的麻鸭,才养了三个月,这时候最是肥美,肉嫩不腥,炒来吃正好,或是把酸萝卜切了条炖上一锅味道也好。” 那中年人伸手想摸,几个鸭子立刻抻着脖子朝他嘎嘎叫,羽毛倒竖,离他近的那个嘴一张就想啄人。 那人把手拿开,点了点头,“这鸭子的确不错,三十文一斤是吧?就给我称刚才要啄我的那只。” “是三十文,那我这就给您过称。”陶枝笑着应了一声。 还好来之前就给鸭子绑好了翅膀和腿,这会儿徐泽不在她也能应付得来。 陶枝把手伸进笼子里,摸到腿杆把鸭子倒提了起来,又连忙将秤取来,鸭子挂好,秤砣一拨,秤杆尾部还往上翘了几分。 “您看,三斤七两,收您一百一十文。”陶枝把鸭子放到地上。 中年人从袖袋里拿了一串铜板给她,又另数了十个钱,提上鸭子就走了。 陶枝捧着钱串子心里怦怦直跳,嘴角也翘了起来,今日一过来鸭子就开张卖出去了一只,真是个好兆头! 这会儿她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赶紧把钱收好,走到路边吆喝,“卖鸭子,三个月大的嫩麻鸭,三十文一斤喽……鸭蛋,鸭蛋,卖鸭蛋,三文一个……” 她一吆喝起来,还真引来几个买菜的妇人,“我给我拿两个”、“我要六个鸭蛋”…… 陶枝没上手拿蛋,先与她们解释:“上咱们家买鸭蛋,五个送一个草兜,二十个送一个竹篮,你们可以自己挑。” 听她这话,想买两个的那个妇人改了主意,改口要了五个,陶枝笑着给她把鸭蛋用草兜装好,才收了她的钱。 不一会儿,陶枝的摊位前倒是来了一个熟面孔,正是家住桐油巷子的珍嫂子。 “哎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陶家妹妹。上回你提去那两只兔子,我给切成了碎丁,炸干了给我男人下酒,他吃了想了好几天呢。”珍嫂子说完看了一眼摊子上的东西,诧异道:“你们如今不打猎了?改养鸭了?” 陶枝抿唇笑了笑,“也打猎的,大哥要是爱吃,下回我夫君打了兔子还叫他给你们送过去。鸭子是今年包了水塘才养的,才刚刚开始生蛋。” “这么说,你男人进山,你就在家养鸭子?你们夫妻俩都能挣钱,真叫人羡慕啊!得亏你没有孩子,还能腾出时间养鸭,我家那两个……”珍嫂子说起自家的两个孩子,自是滔滔不绝。 陶枝也没扫她的兴,时不时还应和了两声,末了,她问,“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爱不爱吃鸭蛋?” “鸭蛋?他们是什么荤腥都不忌的。” 珍嫂子扶着头发,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了。陶家妹妹,你给我拿十个鸭蛋,我回去做给他们吃几顿尝尝鲜。” 陶枝应了一声,就给她拿草兜装蛋,“珍嫂子,往后我们隔一日就上这儿摆摊,好吃你就常来。” “行,你们卖的东西差不了。” 珍嫂子提着鸭蛋,一低头看着笼子里的几只鸭子羽毛油亮,精神十足,也觉得极好,只是手里钱没带够。 她有些舍不走,又问:“你这鸭子中秋还有吗?要是有,记得给我留上两只。” 一只提去送礼,一只自家炖来吃。 陶枝自是忙不迭的应下了,还说到时候给她亲自送到家里去。 等人走了,陶枝守着摊子,又零零碎碎卖了几个鸭蛋,徐泽这才搂着几个油纸包穿过来。 陶枝见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你总算回来了……” 徐泽把油纸包塞到她怀里,“趁热吃,我来的路上已经都尝过了,这烧饼不错。” 见她吃得两腮鼓鼓,好似饿急了,他又笑着说:“你慢点吃。” 陶枝咽下嘴里的东西,“方才有事绊着,都不觉得饿了,这会儿一闻到香味才发觉饿得不行了。” 第97章 “是我耽搁太久了。我不在的这会儿,瞧着生意还不错?”徐泽看篮子里的鸭蛋卖出去了一些,鸭子也少了一只。 “那当然,我卖了一只鸭子,还卖了三十来个鸭蛋,巧的是还遇上之前找我们买兔子的珍嫂子了,她定了两只鸭子,说中秋要。”陶枝说起来也是成就感满满。 “瞧把你厉害的,都预定上了,我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怕是都直接能赶车回家了吧?”徐泽夸张的说。 陶枝歪着头得意的一笑,杏眼微弯,又举起烧饼继续吃。 “方才我还去了一趟香满楼,常掌柜说让我送两只过去给他做几道菜,看看味道怎么样,要是食客爱吃,往后再长期买我们的。劳烦你再看一会儿摊子,我给常掌柜送鸭子过去。”徐泽拉开笼子,逮了两只鸭子。 “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憋到现在才说?快去,快去,别让常掌柜等急了。”陶枝激动坏了,连忙催他。 这要是成了,不说销路不愁,至少也能保证他们亏不了本了。 “我这就过去了。”徐泽摆了摆手。 陶枝眼含期待的看着他走远,等心情平复下来,才坐回去把几样早点吃完。 早市的时辰一过,菜市里头的人明显少了下来。陶枝看筐子里的鸭蛋,鸭蛋果真是卖不动了,一百八十个蛋,还剩一百出头,鸭子倒是卖光了。 陶枝也不知该愁还是该喜,只好又领着徐泽去称了一袋粗盐。 回去的路上,陶枝略有些可惜的说:“只能又把这些鸭蛋再腌起来了。今日过来,最多也只有人买十个鸭蛋,竹篮子一个也没用上,你等会拐去老篾匠那儿说一声,让他暂时别做了。” “行,你也别太担心了,咱们的鸭子还是不错的,下回去镇上,咱们再多抓几只。”徐泽说。 回了小院,陶枝又忙着腌鸭蛋,二堂嫂也过来帮忙。家里没这么大的坛子,陶枝只好让徐泽搬了一个大瓮过来,擦洗晾干,才把鸭蛋放进去码好。 “过两天凉下来了,鸭蛋还能放上个把月,就不用急着腌起来了。”二堂嫂也是找话宽慰她。 “是啊,我都有些心疼盐了,今天买的一袋盐一下子就用掉了半袋子。”陶枝叹了口气,还好腌鸭蛋用盐不讲究,她买的是最次的粗盐。 “等鸭蛋腌好了,你们再拿出去卖就是了,价钱更贵,反而还能多赚些。新鲜的鸭蛋炒起来就是不如鸡蛋嫩,要我也更愿意吃腌过的,一个咸鸭蛋能下一碗粥呢。” “你爱吃这个,那我腌好了都卖给二嫂你好了!”陶枝和她开起了玩笑。 二堂嫂豪气干云,“好好好,都卖给我,只要我有那么多银子,我便全买来,日日喝粥。” 陶枝听了露齿一笑,故意挑拨,“你愿意喝粥,二哥可不愿意。” “我管他愿不愿意,饭都是我做的,自然是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吃饭和猪吃食似的,只管填饱肚子就行,尝不出来是好是歹,让他吃好的也是浪费。”二堂嫂揣着手很是嫌弃。 陶枝忍着笑意啧啧两声,“好啊你,竟说得这样难听,我告诉我二哥去。” “欸,你先听我说……” 二堂哥过来井边打水,见前院闹腾的很便过来看了一眼。 姑嫂两人见了他,顿时笑作一团。 二堂哥不明所以,挠了挠头,“你们笑什么……” 陶枝正要答他,就被二堂嫂拉住了,“没什么,没什么,这儿也没我的事儿了,我和你一道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菜地穿过去,二堂嫂回想方才的事,心里头渐渐浮出一个想法,她喊住了他,“兴业,你把鸭棚收拾干净了来屋子里,我有事同你商量。” 第87章 日出东山,又是一日晴朗。 今日不用去镇上,徐泽吃了早饭便带着一身行头进了山。陶枝把院子里收拾干净,洗了衣裳,见时辰差不多了,就往后头鸭棚里去了。 陶枝刚到水塘边,就看见二堂哥拉开栅栏,将刚吃完食的鸭群从鸭棚里赶了出来。 他手里拿了根竹竿在地上一敲,鸭群就如水流汇聚一般自发的聚拢,在嘎嘎的叫声中,百来只鸭子扑棱着翅膀向水塘边涌了过去。鸭群下水,他也顺着水塘的坡岸往远处走,遇到离群的鸭子则用竹竿击打水面,将它们引到浮萍茂密处,戏水觅食。 忙完这些,二堂哥总算注意到了水塘边多出了一个人,因两人隔得有些远,只挥手点了个头就算作打完招呼了。 这边陶枝推了鸭棚的门进去,见二堂嫂拿着笤帚正忙着冲洗食槽,便自行从门后取了篮子挎在手臂上。 “大妹妹你来啦,我再冲水扫一遍就完事了。”二堂嫂抬头笑着说。 “二嫂你慢慢扫,我先进去捡蛋。”陶枝说完把腰侧的木板挪开一扇。 鸭棚里边靠墙的地方堆的草料厚些,鸭子也爱在这儿做窝生蛋,陶枝拨开草料,捡起鸭蛋轻手轻脚的放进篮子里。 不一会儿,二堂嫂也提着篮子钻了进来。 她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妹妹,你不是愁鸭蛋不好卖嘛,我和你二哥倒是有个主意……” 陶枝停了动作,抬头看她。 “昨日你不是开玩笑说,要将腌好的咸鸭蛋都卖给我,我回来后仔细一想,这事儿还真能行。或是直接卖新鲜的鸭蛋给我们,我们自己来腌也使得。” 陶枝倒是有些意外,又问:“每日这么多蛋,你们全都要?” 二堂嫂点了头,“不瞒你说,我们也是想多条挣钱的路子,如今的月钱攒下来还我公爹分家时给我们划的账是恰好够的,但我们也想再挣一点,也学你们买个自己的院子,或是起个房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这些鸭蛋卖给我们?” “有你们接手,这于我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你也知道在咱们在镇上鸭蛋不好卖,你们可是有什么好法子能卖出去?若是没有,你们手里余钱也不多,我不能害了你们。” 陶枝知道卖给他们往后就省心了,但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她也不能只图自己省事,完全撒手不管。 “妹妹你是真心为我们好的,那我也不藏着掖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春上我和你二哥在外头接活儿,在码头上认识了一些小商贩,其中有一个姓刘的,因是我们鹈鹕镇的人,便多聊了两句。这才得知他是专收这些不易腐坏的腌货腊货的,平日里就在临近的几个县里跑,往来贩货。我们想着若是能卖给他,一来也解了你们的燃眉之急,二来我们也能多少赚上一点。方才我不好意思说,就是怕你怪我们藏私……” 二堂嫂说这些的时候,小心的看着陶枝的脸色,生怕她有什么不满。 陶枝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当即就表了态,“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怎么会怪你?你们也要为你们将来的日子谋算的。” 二堂嫂见她这样说,总算是把心放在了肚子里,脸上也松快了不少,“多谢妹妹体谅。我们也想好了,若是咱们今日把这事儿定下,明日把鸭子放进水塘了,我们就往那人的家里跑一趟,与他谈好价格,往后只让他上门来收蛋就行了,也不耽误我们看鸭子。” “这事儿你们也先别着急,等徐泽从山里回来了,我与他商量一下。他若是没什么意见,就让他明日赶着牛车带你们跑一趟。”陶枝说。 二堂嫂感激不已,连声道了谢,等两人捡完了鸭蛋,又帮着把鸭蛋提到了前头院子里去。 等人走了,陶枝拿了一件旧衣出来缝缝补补,心里头却琢磨着这件事。 她方才说不介意的那番话,也算是真心话,就是心里头总有些不踏实,她细细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只盼着徐泽能早些回来,也好与他商量。 人是赶着饭点才从山里回来的,除了几样寻常的猎物,他还打了半背篓青皮核桃,倒在廊下大声喊陶枝出来看。 陶枝从灶房出来,见了这些核桃,自是高兴得很,难为他还记得她爱吃这个。 “如何?你夫君可还贴心?”他抱臂站在一旁,脸上是说不出的得意。 “贴心得很,世上再找不出对我这样好的人了。”陶枝毫不吝啬的夸了他一番,仰着脸朝他笑弯了眼。 徐泽很是受用,剑眉微挑,乐得咧开一口白牙,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还低下头亲了她一口。 温存过后,陶枝推着他去洗手,“饭做好了,你动作快些。” 饭桌上,陶枝与他说了二堂嫂提的那件事儿。 徐泽听完摇了摇头,讪笑道:“她若是真为你着想,就应该直接将这个路子告诉你,引你去见那个贩子,而不是在他们那儿再倒一手,可见你二嫂也是个精明的。” 陶枝倒是能体谅他们如今的处境,她叹了一口气说:“谁能没有私心呢,他们也不容易……” “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至亲的人还有捅刀子的呢,她能把这些说出来,也算是个敞亮人了。” 第98章 徐泽啧啧两声,将前因后果想了又想,才说:“这事儿吧,还真不好办……咱们在镇子里头也算卖得有些起色了,来买鸭蛋的不多,也有几个回头客,东西卖得花样多,总能捎带着卖些别的出去,一股脑全卖给她,怕是不行。 “况且,等这批鸭子卖完了,你还预备盖个新鸭舍,再卖些鸭苗,以后每日产的鸭蛋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手头估计也没多少银子,买鸭蛋,买盐,等鸭蛋腌好了,还要再等人上门来收。想做成这件事除了本钱还要时间,手头没钱还真周转不开,我估计他们也是头脑一热,没往深处想。” 陶枝经他一提,顿时茅塞顿开,“我刚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也总不踏实,这回叫你理清楚了,总算是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了。既然这事儿行不通,可要回绝了她?” “倒也不必回绝,他们出这个主意也是想找法子挣钱,不如让他们把人介绍给我们。买盐腌蛋的本钱我们来出,他们只管专心给我们干活,通过那个贩子卖出去的咸鸭蛋直接分一层利给他们就行。先把饭吃了,我再过去问问他们,看他们愿不愿意。” 陶枝听完心下激动得很,她解了急,二嫂也获了利,这样两全其美的主意,陶枝觉得二嫂肯定会点头。 她立刻放下筷子,欢快的说:“我已经吃完了,我这就去把二哥二嫂他们喊过来,你同他们再解释一遍。” 徐泽一口菜还没咽下去,人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等他们三人从后头过来,徐泽才刚把碗筷洗完,他又给锅里添了一瓢水,往灶膛里塞了两根柴。 陶枝来寻他,“他们到了,走吧,我们到堂屋坐着说。” 徐泽把手擦干,跟着她出去。 四人对坐,二堂嫂面上有些惴惴不安,眼睛只往他们脸上瞟,但还是挤出了个笑脸,问:“你们商量的如何了?” 徐泽与陶枝对看一眼,将方才的见解说了出来,陈明利害。 果然,在徐泽提到将来扩大规模他们手中余钱不多耗不起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明显有些慌张,脸色也愈发的愁苦了。 二堂哥苦着脸说:“唉,我原本就不想冒这个险,如今安安稳稳的给你们养鸭子也挺好的。红英她性子要强,非想试一试,我也劝不动她,只好同意了……” 二堂嫂甩过去一个眼刀子,心头的火蹭一下就上来了,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指着二堂哥的鼻子骂道:“你这会儿当妹妹和妹夫的面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宁愿得罪人,也想为咱俩谋出路,奔前程,竟是我一厢情愿了?这会儿倒轮到你来指摘我了,潘兴业,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陶枝一看她二嫂是动了真沓樰團隊气了,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忙上前把她扶到一边去,摸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劝道:“二哥他嘴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二嫂你别往心里去。” 徐泽也给他二堂哥使眼色,这还不上前哄去?这种时候就是跪地求饶也使得。 二堂哥起身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这事儿办不成……” 真是个榆木脑袋。 徐泽和陶枝心里不约而同的,都冒出了这一句话。 徐泽直接打断了他,“二哥,二嫂,这事儿也是有回转的余地的。” 听他这么说,二堂嫂总算又随着陶枝坐了回来。 “大家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既然担不起这个成本,我们来担,只需要你们把收腌货的人介绍给我们,往后每从他手里卖出一枚咸鸭蛋,都分你们一成利。你们若是没有意见,等事情谈妥了,每个月发月钱的时候,就把这分出来的利钱一起给你们。”徐泽一番话,总算叫二堂嫂动容了。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这样也好,我没意见。” “二哥呢?”徐泽问。 “我也没意见。” 徐泽拍了下桌子,“行,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日劳烦你们带我们寻人。” 谈完话,外边天色也不早了,二堂哥和二堂嫂打了声招呼就往后头去了。 两人打水洗了澡,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说话。 陶枝躺在他怀里,手指抓着他的一缕头发绕着玩,抿嘴直笑:“二哥那张嘴,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我可给他使眼色了,可惜他就是根木头。不像我,时时刻刻把我的媳妇儿放在心尖上,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都记得牢牢的,从不惹她生气。”徐泽说这话分明是在邀功。 陶枝也不拆穿他,搂住他的脖子,声音清脆的亲了一口他的脸,应和道:“是,我夫君最会疼人,脑子聪明嘴也甜。” 徐泽被她亲得心头一颤,只觉得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不做点什么好像说不过去。于是一翻身把人按在了床榻上,又俯下身去。 鼻尖相抵时,他的眸子忽而变得幽深,气息尽数呵到了她的脸颊上,“你说我嘴甜,那我得让你尝尝才行……” 第88章 次日,徐泽过来牛棚栓车时,二堂哥已经将鸭子赶进水塘了。 他屈腿坐在车辕上,用手支着下巴,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无聊的看着水塘里的鸭子戏水。 又等了半晌,还不见人来。 徐泽便把嘴里叼的那根茅草吐了,翻身跳下牛车,心急的往鸭棚里寻人去。他才刚走到门口,姑嫂俩就有说有笑的从鸭棚里面出来了。 陶枝一抬眼见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先开了口,“你再等等,把鸭蛋提回去了我俩还要换一身衣裳。” 女子出门,讲究颇多,他偏偏还催不得。 徐泽打了个哈欠,眼眶里酸涩得很,不满道:“早知道你们这么磨蹭,我就该回去睡个回笼觉了再过来赶车。” 陶枝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你这么闲不如找点活儿干,二嫂,你先去收拾,让他陪我把鸭蛋提到前头去。” 徐泽没说二话,轻轻松松的提起两个篮子,一手拎着一个,赶在陶枝前头大步往前院去了。 等到一行四人赶着牛车出门,村道上都见不到人了,这个时辰不是在地里锄草就是家里补衣裳煮猪食。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鹈鹕镇上,徐泽叫停了牛车,扭过头来问他们路怎么走。 二堂嫂打小在这儿长大自是熟悉得很,她手一抬就为他指路,“就顺着西边那条道一直走。” 鹈鹕镇这边一马平川,放眼望去都是水田,路边偶尔也能见到几口水塘,水面上各色水草清理得干净,多半是养鱼的。 一行人转眼就到了刘家村,到了村口一问才知,这刘家村,村子里大半的人都姓刘。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还真难住了。 二堂嫂只觉得脸热,只怪她当时也没多问,连姓甚名谁都没搞清楚,到了这当口连人都找不到。一想到自己还想着同人家做生意呢,竟连名字都不晓得,说出去真是笑死人了。 村口围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拄着拐的白须老者问:“那你们找的这个人,多大年纪?做的什么营生?” “三四十岁,个头不高,一对眉毛很粗,常在码头上贩货。”二堂嫂急忙答道。 “那我知道了。”老者顿时了悟,用拐棍点了一下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三岁小孩,吩咐道:“元小子,你领他们往你五伯家去吧。” “好!”小男孩儿脆生生的应下,一扭头就往人群外头跑。 徐泽挥动鞭子,赶着牛车跟了上去。 小男孩儿领着他们从村道上往东走,拐了个弯,就到了一座青砖铺就的小院前,看样子是他们村独一份的气派。那小孩儿拾了一根小木棍号令他们停下,昂着头,挺着胸,模样很是神气。 徐泽跳下车,叉腰站在门头前往院子里看了看,下巴一抬,“他家就在这儿?” “那当然,村里人都知道我五伯家的院子是最漂亮的。”小男孩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骄傲的说,好似与有荣焉。 “那我可要多谢你带路了。”徐泽蹲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板,嘴一努,“拿着,玩去吧。” 小男孩儿接了铜板喜滋滋的跑了。 其余三人也下了车,二堂嫂上前去敲门,不多时,一个鹤发老叟推了门出来,见到这么多人挤在自家门前,倒是唬了一跳。 问清楚来意,那老叟便热切地把人引了进来,到了堂屋,又沏了茶,才说:“我儿今个儿一早才往东升县去了,如今县里头收货的事儿托给了他侄儿来料理,你们稍坐,我去喊他过来。” 徐泽等人走了,用肩膀怼了一下二堂哥,低声问:“你们认识的这个人到底靠不靠谱啊?怎么一会儿叔伯,一会儿侄儿,人没见上,排场倒大……” 二堂哥面上窘迫,声如蚊呐,“应当是不会错的,我们在码头见了他三回,身后都带着两个挑夫,那箩筐里塞得满满的,不像有假。” 徐泽心说,要不是我之前差点被人骗得命都要交代出去了,我就信了。 第99章 二堂嫂找补道:“都是同乡,咱们又找到他家里来了,听村里人的口气也知道他是干这个的,我觉得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数。若真有什么不妥,大不了这买卖咱们不做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也不怕他。” 陶枝知道内情,晓得他在这事儿上吃过亏,碰上这种藏头露尾的多少有点疑虑,便伸手捏了捏徐泽的手,柔声宽慰道:“你先放宽心,等人来了,我们再做计较。” 徐泽看了她一眼,手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茧子,心里有些心疼,心思一下子就不在和他们置气上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人快步跑了过来。 那人一路小跑,气还没喘匀,刚进了堂屋就大惊失色的喊出声来,“徐二哥?” 徐泽抬头一看,这人不就是上回同他一起从昌荣县拼死拼活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回来的那个小子吗? 让他想想,那天他自报家门怎么说的来着,鹈鹕镇,刘家村。 嘿,还真对上了。 “徐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刘季春惊讶得半天才合上嘴。 “这话我还要问你呢?”徐泽心情有点复杂,兜兜转转,竟然是这小子。 刘季春咧开嘴一笑指了指自己,“我?这不是我二爷喊我过来,替我五叔收货来了……” 他好似恍然大悟,手指又调转了方向指向徐泽,不相信的问:“莫非,你就是那个来卖腌货的?” 这不是巧了嘛! 徐泽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咬着牙说:“我怎么记得你说要上我家道谢来着……” “我……我一回来就睡了两天,醒来后我娘又喊了我小妹看住我,一个月没让我出门,再后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徐二哥,真是对不住了,我这就回去和我娘说一声,提了东西上你家去。”刘季春一脸尴尬的挠着头。 徐泽笑了一声,挤兑道:“这时候想上我家道谢,和正月十五贴门神有什么两样?” “徐二哥,我也不是成心的……”刘季春欲哭无泪,愁得眉毛都要挤成一条长虫了。 “我也不难为你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今日替我把这事儿办妥了,这可比什么都强。”徐泽回过身来,大笑着落了座。 刘季春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往后少不了来往,你也认识一下,这是我媳妇儿。”徐泽给他介绍在座的人,“这两位是她二哥二嫂。” 刘季春点头和他们一一打了声招呼,冲陶枝叫的那声“嫂子”尤其亲热。 “废话不多说了,你五叔收腌货是什么价,他可给你留了底?”徐泽问。 刘季春落座后,正色道:“腌好的咸鸭蛋,收价一般是五文到六文,也要看品相,个头大的兴许能贵一些。不知你们手里有多少?” “噢,忘了和你说了,我们买了两口水塘,养了两百来只鸭子,如今每日都能产七八十枚鸭蛋,一个月下来也能攒下来两千多枚。往后我们还要买鸭苗,产蛋的量只增不减,也不知你五叔吃不吃得下来这么多货?”徐泽说完挑眉看他。 刘季春心中一喜,真是瞌睡来递枕头,徐二哥还真是他的福星啊! 两千多枚咸鸭蛋可是一笔大生意啊,这一单若是做成了,说不定他五叔还真能带上出门干,他娘也不用愁了。 刘季春搓了搓手,赧颜道:“若是百来个,我就替我五叔收了,可你们是要和我五叔做长期的生意,还是得等我五叔回来了再定夺。” 而后,几人商讨,等十几天后鸭蛋腌好了,他就和他五叔登门看货。 事情商定了,两人又叙了一会儿旧。 徐泽免不了开口笑话他,“我说你小子还真是不安生,你家里有人做这门贩货的生意,不跟着好好干,怎么还独自跑出去,着了那姓蒋的道?” 刘季春尴尬一笑,“也是凑巧,起初我五叔在族中挑了几个机灵的跟着他贩货,可惜没挑上我。我娘又因为这事成天在我耳根子边念叨,我心里也想凭我自己的本事挣点钱,娶媳妇,盖房子,一时鬼迷了心窍就听信了他的鬼话……” 徐泽回想起来,那会儿自己和他的想法也差不多,也是想多挣钱养家,出人头地。可见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挣钱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徐泽啧了两声,“那你如今怎么又替你五叔做事了?”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正是因为上回那件事,我娘怕我左了心性,再偷跑出去受人蛊惑,跪着求了我五叔一场,我五叔这才同意的。只是他又嫌我说话做事不够圆滑,撑不起场面,就让我留在家里了,平日里有人找上门,就替他料理一二。”刘季春咧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挺好的,不用日晒雨淋,还能挣银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徐泽说。 刘季春嘿嘿一笑,抓着后脑勺说:“我娘也这么说……” 一盏茶喝完,几人也聊得差不多了,见他们要走,刘季春也起身恭敬的把他们送出门去。 “徐二哥,你要不要上我家坐一会儿,吃顿晌午饭再回去,事发突然,可巧又让我们碰上了,不请你吃一顿饭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吃饭就不必了,你好好和你五叔把这事儿讲清楚就行,不然,我可饶不了你!”徐泽跳上牛车,恶狠狠的说。 “这是自然!徐二哥你就放心等着吧!” “我们走了,你别送了。”徐泽朝他挥了挥手,就向牛背上甩了一鞭子。 几人回到家,正好该做晌午饭了。 陶枝提议,劝二堂嫂他们先别回去了,就在一起吃。 二堂嫂倒没拒绝,麻利地跟她进了灶房,又帮忙择菜做饭。 她坐灶膛前烧火时心里头不禁琢磨,如今这个局面,妹夫和那个小子倒比他们和他五叔更加熟识,事情万一能成,只担心会把他们夫妻俩撂开。她又转念一想,他们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因此,又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饭桌上,几个人心里都高兴得很,就着几道小菜,还喝了两碗。吃完饭,二堂嫂帮着把灶房里收拾干净,又和二堂哥往后头鸭棚里去了。 有了刘季春从中斡旋,徐泽只觉得这事儿指定能成,下半晌,他抱着钱匣子赶着车带着陶枝往镇上买盐去。 两袋子盐运回家,钱匣子里的银子又少了一半。 家里存放东西的地方不多,腌鸭蛋的大瓮和刚买的盐,还有攒下来的百来个新鲜鸭蛋,都被他搬进了西边的卧房。 徐泽搂着陶枝的肩膀,乐呵呵的说:“这回你可不用愁了!” 第89章 处暑一过,天地始肃。 一场秋雨后,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鸣,也失了踪迹。 连绵不断的山林,也被雨水冲刷成了极重的墨绿色。夕阳下,漫天云霞化作山岚,低伏在横贯数十里的山脊间随风涌动,如绢帛游曳,似帷幔重重,忽有一点飞鸟穿云而过,转瞬又坠入山下的村落之中。 西山脚下,成片的水塘如一枚银亮的铜镜,映得远山入画,水色天光自成秋色。 已近日暮,鸟雀归窠,岸边有人拿着竹竿,一面大声吆喝,一面击打着水面将鸭群赶出水塘。 鸭棚前头的一方小院里,才将将升起炊烟。 灶房里,徐泽挽着袖子站在案前,正“笃笃”的切着莲藕。 陶枝找来一个大海碗放在灶台上,又摞了一个筲箕放在上面。她拿起汤瓢连米带汤的舀进筲箕里,等米汤沥干净后,再把筲箕里面半生不熟的白米倒回锅里,取来预先炒好豆角和肉丁,拌上一勺荤油,用锅铲翻匀,才又盖上锅盖。 徐泽把切好的藕片泡在钵子里,还拿了一片递给陶枝尝,递到她嘴边,“喏,你尝尝,我刚才吃了一块生的,又脆又甜,溜点醋放点姜蒜炒来吃刚刚好。” 陶枝就着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一嚼果然清爽脆甜,她咽下去了才说:“那就等饭焖好了你来炒。” “行。” 徐泽把剩下半片藕喂完,便站直了身子往灶房外头走,边活动筋骨边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 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按着脖子根,像猫儿似的伸展着身子。 陶枝看过去,只觉他的身量愈发修长了,肩宽,腰细,小腿笔直,好似一竿柔韧的青竹,正要抖去积雪。 “外头真凉快,你也出来透透气嘛。”徐泽转过身来,眉眼带笑的向她招手。 陶枝把灶膛里多余的柴火抽出来,这才钻出灶房,一抬头,就被这漫天的火烧云惊住了。 她看着霞光,颊边含笑,叹道:“下完这场雨总算是凉下来了。” 徐泽低头一瞥,见她脸上蹭了灶灰,一抬手就把人拉了过来。 “别动。” 他捧着陶枝的脸,用拇指轻轻擦拭,又看她眼眸如星,娇憨动人,没忍住亲了一口。 一息之后,陶枝抿着濡湿微红的唇,仰头瞪了他一眼,嗔道:“就知道你叫我出来没好事……” 第100章 “这怎么叫没好事,我亲你,你不喜欢?”徐泽挑着眉,显然不太认同。 到底是相处了这么些时日,陶枝此时倒也不觉得羞,反而蹙眉点评了起来:“这一次,一般,一般。” “你……”徐泽算是气了个倒仰,不甘心的非要亲服她不可。 陶枝别过脸去,掐了一下他腰间的痒肉,趁他躲闪时退开,笑着说:“不和你闹了,我的焖饭都要糊了……” “哪有那么快,你别耍赖!”徐泽气得牙痒痒。 陶枝不与他纠缠,快步跑进来灶房,又冲外头的人喊,“徐二,快来炒菜!” 一大碗米汤,一锅焖饭,一碟清炒藕片,还有酱黄瓜和酱豆腐。 等两人吃完了晚饭,又洗完了澡,徐泽憋着坏,趁她解衣裳上榻时,把人一把搂住压倒在身下,气势汹汹地亲了下去。 耳鬓厮磨数月,两人的身体也愈发契合,待到她情潮暗涌时,他隐而不发,非要听她亲口说好,说喜欢,才肯放过她。 一夜缠绵,陶枝睡过去之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下回再不敢在这事儿上挑衅他了。 —— 这数十日来,两人也是都没闲着。 徐泽忙着进山打猎,陶枝除了每日要去鸭棚捡蛋,还把菜地里的豆角茄子拔了,黄瓜架子也拆了。 她前些日子育的秋菜长势不错,菜秧已有一拃长了,趁着天气晴好,她又忙着把空出来的菜地翻耕、移栽、浇水。看着一畦畦绿油油的菜苗,和一筐筐腌好的鸭蛋,陶枝心里只觉得无比的踏实。 这日,林里正突然登了门。 陶枝正在菜地里忙活,没听到前头的敲门声,林里正只当院子里没人,又绕路往水塘边的鸭棚里去。 二堂嫂忙过来喊人,“妹妹,林里正没找到你们夫妻俩,找到鸭棚里来了,你快过来瞧瞧。” “林里正可说了为着什么事来的?”陶枝倚着锄头杆子问。 “好像说是租地,他给你们寻到人了。”二堂嫂说。 陶枝愣了一下,才从犄角旮旯里想起这事儿来,说:“好,我去收拾一下,你让二哥引他到前头院子里来说话。” 二堂嫂应了一声就走了,陶枝提着锄头到后院井边打水洗手洗脸,又找了块干净的汗巾把裤腿上沾的土擦了擦。 等林里正过来,陶枝已经在堂屋把茶都倒好了。 “您先坐着喝口茶,我方才在后头菜地里忙,一时没听见。”陶枝笑着解释。 “我就说怎么敲门都没人应。”林里正叹一句,坐了下去。 二堂哥立在门槛边神色尴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陶枝见了就让他先回去了。 “林里正,我夫君不在家,有什么事您和我说也一样。”陶枝也落了座。 “啊,就是你们那二十亩地,有人租了,说起来你们成亲时还他当过傧相,叫做李三贵的,你可记得?”林里正对村里男婚女嫁这些事,也是一清二楚。 陶枝面上一窘,“女子成亲时都盖着红盖头,我哪里晓得傧相是谁……” 林里正拍了下脑门,惭愧道:“还真是,莫怪,莫怪,是我老糊涂了……你回头问问你男人,他们应当是熟识的。” 陶枝“嗯”了一声。 林里正接着又说:“租佃田地有两种法子,第一种是直接收地租,按田亩大小来算,不论收成,每年年尾结清;第二种也是分种租,每季田里收获的粮食,你们两家谈好如何分成,如今大多是四六分,也有五五、三七的,这事儿你们可以再谈。 “你们那二十亩地,虽然都是下田,但一年下来光收租子,也值五两。但这五两银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拿得出来的,我问了一大圈,有的是有银子没劳力,有的是银子和劳力都没有,这事儿才耽搁了这么久。后来李三贵找上我,说他们李家男丁多,银子挤一挤也能凑出来,但他们的意思,还是想按四六分种来租,实在不行粮食可以再让一成。” 陶枝深想了一会儿,家里的粮食都是他们去镇上买的,有精米白面粟子高粱,还有鸡鸭吃的豆粕,鸭棚垫的草料倒是在村里收的。若是冬日外头没了青草,也还要提前给牛储备一些饲料。 若是收了银子,再出去买,岂不是在粮铺又要倒上一手,平白浪费了出去。 她思定后说:“那便还是按分种租来办,我们只要四成,余下的,问他们能否将每季收下来的秸秆、稻草都送过来。若他们都肯,明日我让徐泽也别出门了,您直接领他们过来写文书按手印就行。” 林里正瞧着这事儿陶枝能拿主意,便点了头,起身告辞。 陶枝留了他一步,进房拣了十个鸭蛋用草兜装好,笑着递了过去,“辛苦您专程为我们的事儿跑了这么多天,我们家没什么好的,这些鸭蛋您拿过去吃。” 林里正倒没推辞,乐呵呵的接下了。 到了下半晌,徐泽倒是早早回来了,只道今日运气不佳,好不容易碰上一只林麝,射了两箭都未射中,他急得一路追了好远,后头就再没遇上什么好的了。 徐泽略有些颓丧的坐在廊下的躺椅上,大毛闻声跑了过来,将前爪搭在他的膝盖上,冲他直叫唤。 大毛一直比较黏他,平日里一见到他就直摇尾巴,还朝他身上舔。 徐泽把大毛抱起来,挠它的颈窝,笑着说:“你这么懂事,还知道安慰我,不如明日带你进山,留二毛在鸭棚看鸭子好了。” “正要和你说呢,明日你别进山了。”陶枝从灶房出来,端着一盆刚掐的葵菜坐在门槛上择菜。 两人隔得甚远,陶枝喊他过来说话。 徐泽把大毛抱下去,笑嘻嘻的凑到她跟前去,“怎么了?半日不见,想我了?明日想让我在家陪你?” 陶枝失笑,“不是我,是林里正想你了。” “他一个臭老头想我做什么……”徐泽撇嘴。 陶枝这才林里正过来时说的话,都尽数讲给他听。 “李三哥?若是他要租我们地,怎么不直接来找我,一年未见,和我生分了不是……” 徐泽摇着头啧啧两声,唏嘘道:“想当年,大仁哥,李三哥,还有我,我们仨可是十里八乡都闻风丧胆的人物啊……可惜他一娶了妻,就跟失踪似的,再也不出来和我们鬼混了。” “你那些年,名声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你还好意思说……”陶枝白了他一眼。 “那怎么了?谁没有个年少轻狂呢?还是我命好,娶了你,有了枕边人知冷知热不说,还跟着你改邪归正了。”徐泽站起来摊开手臂,咧嘴一笑,“你瞧瞧,我现在是不是变样了?” 陶枝抬头看着站在阳光下肆意大笑的少年,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无数个身影重叠,只有眉眼间那一抹朝气始终没变。 他还是他,却也成了更好的他。 陶枝点了点头,笑意从嘴角蔓延到了眼中,也将眼前的他记在了心底。 次日一早,素不相识的两拨人在他们的小院前碰了头。 这三人,是林里正带着李三贵和他爹,另外赶着牛车过来的四人,是刘季春和他三叔,还有他两个族兄。 徐泽开了院门,将他们都迎了进来。 第90章 几个人高马大的人在院子里一站,显得院子都小了几分,但听人声嘈杂,有人忙着和徐泽搭腔,有人自在的在院子里踱步打量,也有人呆愣着杵在原地…… 徐泽与众人打完招呼,又喊了刘季春和李三贵这两个相熟的兄弟,请他们帮着把桌椅板凳都抬了出来。 这么多人,堂屋里也坐不开。 陶枝等人都落了座,又忙着给众人倒茶水,一人一个黑陶碗,里头沏的是徐泽特意留着自己喝的毛尖绿茶。 她又拣了几样果子点心出来,用白瓷碟子装好,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桌子上。 徐泽见她总算有了空闲,忙把她拉到人后说话,“依我的意思,这两件事得一件件来办,我先在前头应付着,你去叫二哥二嫂他们来帮忙。” “行。”陶枝应了一声,抬腿就往后院走。 都是事关自家钱财生意的大事,有外人在场,都不大好开口,因此一时只闲坐着喝茶吃点心聊点无关紧要的事。 徐泽这个做主人的,自是要陪着说话的,一个个应付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脸都笑僵了,好歹是等到陶枝带着二堂嫂夫妇赶过来了。 徐泽起身向刘季春他五叔拱了拱手,笑道:“刘老板,多谢您今日登门,可巧我这边田地里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不如先让我二哥领你们到水塘边转一转,也看一看我们养的鸭子,待此间事毕,我们摆上饭再边吃边商量,如何?” “也好。”刘老五抖了下袖子,起了身,手往外一抬,笑眯眯地说:“潘老弟,劳烦你带个路。” 等二堂哥把他们一行四人带出去了,徐泽才招手喊陶枝过来。 陶枝应了一声,手头还忙活着把鸭肉焯水,二堂嫂接过她手里的笊篱,连声地将她往外推,“哎呀,锅里有我给你看着呢,你有正事赶紧过去,别叫他们等急了。” 第101章 “二嫂,那就麻烦你了。” 陶枝把腰间的围裳扯下来,擦干净手往外走。 院子里五人坐定,林里正便先起了头,说道:“昨日陶丫头的话我给你们带到了,他们李家没有意见,现在就看你们两家是直接按手印,还是再谈谈?” “先不忙按手印,我再和他们小两口确认一下。”李老汉咳了一嗓子,继续说:“西山脚下二十亩旱田,一年两季的收成,咱们按我六你四来分成。再将我自家地里每茬收的秸秆、稻草给你们送来,佃头钱则按半年之数二两半交付给你们作押,租子就先签五年的,旁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陶枝和徐泽都点了头,李老汉把手一搓,急切道:“成,那林里正你写文书吧。” 陶枝起身去屋内取笔墨纸砚,徐泽看李三贵在他爹旁边像个鹌鹑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不免有些想笑。 两人对视,李三贵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又朝他挤了下眼睛。徐泽会意,把椅子提过去,两人背着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好一会儿话。 陶枝把纸张铺好,添水磨墨,请林里正捉笔,又站在一边看他写字。 多亏了这半年她时时将那几本蒙学的书拿出翻看,简单常用的字已经认得了不少了,如今看租契这等文书已是无碍。 徐泽回头看了一眼林里正还没写完,继续压低声音和李三贵说话。 两人已经互骂过一轮了,这会儿徐泽正怂恿他没事就出来和他们兄弟几个喝点。他又低声劝道:“我把大仁哥、张卫叫上,也不去香满楼,就到我家,我亲手下厨给你们做一桌,怎么样?” 李三贵简直大跌眼镜,“你什么时候都会炒菜做饭了?” 徐泽嘿嘿一笑,“我媳妇儿爱吃我做的菜,这不是炒着炒着就会了。” 李三贵啧啧两声,“还说我呢,你徐二成了亲还不是照样被你媳妇儿拿捏得死死的,就你这不值钱的样儿,怕是平日里没少鞍前马后吧?都不用猜,定是弟妹让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可对?” 徐泽轻哼一声,挑眉道:“我和你可不一样,你是被嫂子管束得没法子,我那是心甘情愿。” “嘁!得了吧!”李三贵显然不信。 “你不信算了,我也懒得和你掰扯,什么时候能来给个准话,我也好喊人……” 李三贵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说:“我也说不准,马上我们田里的高粱就要收了,收完不是还要给你送高粱杆子过来,到时候提前给你递个口信。” “行行行,喊你出来喝顿酒还真是麻烦。”徐泽嫌弃道。 这边三份文书写完,林里正从怀里掏出一盒印泥,喊徐泽过来按手印。 李老汉等他按完手印,心疼地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又提了五串钱,交到陶枝手上。 徐泽把文书收好,又把他们三人送出门去。 事情办妥了,徐泽回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收一收,又和陶枝说:“咱们先把晌午饭做上,等菜炒得差不多了再喊他们过来。” “行,我去拿几个咸鸭蛋过来煮上,一来添个菜,二来让他看看咱们腌的鸭蛋品相怎么样。”陶枝兴奋的说。 徐泽笑着点头,“听你的。” 炊烟随风直上,晴空万里,唯有几片闲云悠然自在。 一桌农家宴,有鱼有肉,有鸡有鸭,三四样小菜,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钵冬瓜素汤,两坛子烧酒,已是上好的席面了。 刘老五心下十分满意,光看这一大桌子菜,就知道他们是个诚心的。 说到底他一个腌货贩子,在外头走南闯北,请客吃饭也是常有的事,酒楼饭馆去过不少,什么菜色他没见过。难得的是,他们给足了他面子,奉他坐在上席,端茶倒水,酒菜俱全,有道是人心里舒坦了,谈生意也好谈了。 “您尝尝这咸鸭蛋,是我们今年下的第一批蛋腌的。”徐泽把碟子端过去让他们夹。 刘老五随意夹了一块,先托在手里瞧了一番。蛋白洁白如玉,蛋黄橙红透油,青色的蛋壳,虽切成了一半,仍能看出来个头不小。 他用筷子戳了些蛋黄放进嘴里,一尝便知鸭蛋是腌透了的,蛋黄都起了沙,口感细腻,丰腴油润,自带咸香。 “不错。”刘老五点了点头,“若你腌的鸭蛋都是这般品相,我可以按六文一枚来收。” 听到这话,陶枝心里也是乐开了花。 徐泽心下知道这事已是十拿九稳,忙给他倒酒,笑着说:“先吃饭,吃完我把腌好的鸭蛋都搬出来,您过了目咱们再谈。” 刘老五很是受用,招呼大家都动筷子夹菜,一桌酒宴,吃得是宾主尽欢。 吃完饭,陶枝和二堂嫂把碗筷收进去,徐泽和二堂哥去屋里搬咸鸭蛋,有一口大瓮,和好几个竹筐。 刘老五从腰上解下来一个算盘,让刘季春和他两个族兄点好数报上来。 “这口瓮和这两个竹筐里的鸭蛋是先腌的,已经熟好了,后头这一筐是才腌了没多久的,您看这一筐是不是等些时日了再来取?”陶枝从灶房过来补充道。 刘老五摆了摆手,说:“不碍事,来都来了,带回去放一阵子也一样。你们以后尽量把鸭蛋攒起来一起腌,月头腌上,月末我叫人上门来取,两头都方便。” “这样也好。”陶枝说。 徐泽接话:“既如此,那咱们是不是也要签个契?” “那是自然。以后每回过来收货,也要给你们写个收单,不能坏了规矩不是。”刘老五笑着说。 他们点咸鸭蛋着实点了好一会儿,各自数完后又报给刘老五合计。 刘老五打了一会儿算盘,说:“一千二百三十八枚鸭蛋,合该付你七两又四百二十八文钱。” “咱们也是长期往来的,零头就算了,付七两四百文就行了。”徐泽说。 刘老五心夸了一句上道,爽快的把钱付了,又问:“你这儿可有纸笔?我把收单和契书一并写了。” “有有有,我去取来。”徐泽大步往屋里去了。 契书和收单都是一式两份,等墨迹干了,两人都折好收了起来。徐泽和二堂哥帮着把鸭蛋抬上牛车,又取了一捆稻草来,好垫在底下。 “徐老弟,潘老弟,我们这就走了,你们留步。”刘老五略一拱手,也坐上了牛车。 “徐二哥,这是我娘让我给你提的两刀熏肉,差点忘了给你,你千万别嫌弃。”刘季春从牛车上翻出来两刀肉塞到徐泽怀里。 “坐稳了。” 他族兄吆喝一声,鞭子一甩,老牛就拉着车慢悠悠的往村道上去了。 徐泽哭笑不得的把肉拿给陶枝,嫌弃道:“哪有人送礼,临走了才送的,这小子……” “这不是先办正事要紧,人家有这个心,已经顶好的了。”陶枝把熏肉提进去,挂在堂屋的房梁上。 二堂嫂和二堂哥还在外头帮着收拾,陶枝把银子都放进钱匣子里,又数了七百四十个铜板出来,喊来二堂嫂把钱给她。 “这,真是给我们的?”二堂嫂心口一热,泪珠子就淌了下来。 “你不要,那我可收回去了?”陶枝促狭道。 “要,怎么会不要呢。”二堂嫂转泣为笑,欢天喜地的把铜板接过去,抱在怀里。 “头一回卖咸鸭蛋分的利就直接给你了,往后就和月钱一起给你们。”陶枝笑着解释。 二堂嫂连说了两个“好”,还朝她鞠了个躬。 陶枝忙去扶她,脸上也挂着笑,“这么客气做什么,二嫂你只管把鸭子看好,以后分的利钱只会越来越多。” “你说的是,我一定尽心!” 等二堂嫂他们也回了后头,忙活了一天的两人又钻进屋子数钱,徐泽摇了摇头,打趣道:“有人钻进钱眼里了。” 陶枝由他去说,只喜滋滋的把银子和铜板分类放好,钱匣子合上,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她心满意足的说:“如今我们也快成狗大户啦!”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泪都出来了。 第91章 到了八月初,田间地头正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水田里,连成一片的稻子到了灌浆结实的关键时期,家家户户都忙着灌水养根;旱田里,则多是收高粱、收黍子的,收割完地也不能闲着,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下来,还要连忙整地抢种秋花生、秋大豆。 刘家的十几亩高粱收完了,刘三贵特地挑了一大早赶着牛车来送高粱杆,徐泽引他卸到后头的牛棚旁边。 两人拿着木杈站在架子车上,把高粱杆往下掀,卸完一车,正巧乌仁和张卫也到了。 李三贵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喘着粗气说:“你们再等等,还要再跑两趟呢,” 徐泽抬手就给了张卫一拳,咬着牙道:“你们俩是会赶巧的,刚卸完就到,等会还有两车可不能装没看到,都来给我干活。” 乌仁嗤笑一声,“看来你这顿酒也没准备让我们白喝。” “就是,为了你徐二哥这顿酒,我把自家田里的活儿都抛下了,来了你这儿怎么还要干活啊?”张卫龇牙咧嘴的揉着被徐泽打中的胸口。 第102章 徐泽啐了一口,骂道:“三两下的事,能费你们多少力气,一个两个的,都和我作对啊?这酒你们还想不想喝了?” 张卫变脸极快,当下就笑嘻嘻的勾着徐泽的脖子说:“喝,喝,今日嫂子给咱们准备了什么好菜?” “有鱼有肉,一早还宰了一只三斤重的鸭子,还有我昨天夜里挖的鳝鱼。对了,李三哥,我媳妇儿说让你把你媳妇儿也叫上,她们女人也摆一桌。” “她?她怕是不愿意吧……”李三贵脸上有些为难。 “你家里抢收高粱也累了这么天,你家里人多,也不缺她一个扬场的,我媳妇儿的意思是,让她也松快松快。你好好和她说,她愿意就来,不愿意就算了。”徐泽把陶枝交待给他的事情和李三贵讲清楚。 “行。”李三贵跳上牛车,招呼了一声:“那我先过去了。” 见人赶着车走了,三人又围着水塘转了一圈,正碰上二堂哥划着一尾小船在水塘里捞菱角叶。 几人抓偷鸭贼那日是见过的,张卫这个自来熟,只记得他二哥姓潘,于是一口一个“潘大哥”喊得极顺口。 他叉着腰站在塘岸边问:“潘大哥,你捞这些做什么?这时候可还有菱角?” 二堂哥把竹篙插进水底,手上使劲将船身往前一送,待船停稳了,他又蹲下从脚边翻出几个还长着菱角的丢上岸去。 “这菱角叶鸭子爱吃,我捞回去煮熟了拌在饲料里。菱角这时节都老得落到水底了,我捞了这些也没见几个还结的。”二堂哥解释。 “原来如此。”张卫揪下来一个菱角,用后槽牙猛地一咬,“哎哟,我的牙……怎么这么硬啊!” “都说了老了。”乌仁叹了一口气,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迈开腿往前走了。 徐泽乐得不行,挤兑道:“不是说了给你杀了鸭子吃肉了,这会儿还和我的鸭子抢食做什么?显得我没给你准备什么好菜似的……” 张卫懊恼,“谁要和你的鸭子抢食了?我就尝尝!” “你把这些摘了,带回去煮熟了再用刀砍开来吃,老虽老些,倒比嫩的更粉更糯,扎实得能顶一顿饭了。”徐泽说。 “那我还是摘下来带走吧。”张卫好久没吃这东西了,今日还真有些馋了。 “二哥,摘一片大些的荷叶给我。”徐泽探着身子接过来,又丢给张卫,“这玩意儿扎手,你用荷叶兜着。” “你们俩磨叽什么呢?”乌仁见人久没跟上来,在前头停下。 “就来了!”张卫加快手上的动作。 “二哥,记得等会喊二嫂一起去前头喝酒。”徐泽朝小船上的人喊了一声,就搭着张卫的肩往前跑了。 这回卸高粱杆,徐泽手都没动,张卫拉下脸当即就不干了。 “这不是木杈就这么三个嘛,下回,下回换你歇还不行吗?”徐泽笑的狡诈。 “怎么,会哭的娃有奶吃?就让他歇?”乌仁冷着脸开玩笑。 徐泽打了个哈哈,苦笑道“大仁哥你也歇,我和李三哥干。” 第三回 ,李三贵倒是赶着车带着她媳妇儿来了。 众人一齐把高粱秆卸完,把牛牵到水塘边吃草,就一起穿过菜地往前头去了。 陶枝从灶房出来见人都过来了,又忙着要给他们倒茶。 张卫嬉皮笑脸的上前说:“咱们这几个又不是什么外人,我们自己来就行,嫂子你忙你的去。” 陶枝抿嘴一笑,“那倒给我省事了,那你们自便啊!” “你就是徐二的媳妇儿,叫陶枝的吧,我认得你。”说话的是李三贵他媳妇儿连秀芹。 陶枝循声看过去,只见她生着一幅圆脸蛋,柳眉细眼,偏又是个高个子,嗓门也不小。 她又说,“我在河边洗衣裳,常听人说起你,去年也见过你几回,只是没和你打过招呼。” 陶枝不太明白她说这番话的意图,只笑着跟腔:“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连秀芹上前来挽着她的手,语气十分热络的说:“都怪他们那群长舌妇胡说八道,早知道你性子这样好,又这么有本事,我们俩早该有来往的。走,我去灶房帮你洗菜切菜。” 陶枝也没拒绝,两人有说有笑的就往灶房去了。 徐泽从卧房里翻出一幅叶子牌,招呼哥几个到堂屋来玩。 这边灶房里,连秀芹正痛心疾首的控诉着村里的媳妇婆子,将他们夫妻俩说得有多难堪,她当初被骗得有多么惨。 她仍不解恨,大声骂道:“这些八婆,都是闲得没事了瞎编排人,害得我一直冤枉了你们!” 陶枝坐在板凳上给芜菁削皮,笑着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也没法子把人家的嘴堵住。幸好我们院子里有井,洗衣裳也不用去河边,这些日子我很少往村头去了。” “没事儿,咱不怕她们,下回我再听到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替你骂回去!” 连秀芹满不在乎的一笑,拿起一头芥菜掰开,“我刚才从鸭棚那边过来,见你一园子的菜长得特水灵,可见弟妹你是个细心的!” “细心倒谈不上,我们家就那二十亩旱地,都租给你们家了,我平时也就照看菜园子的那一亩三分地,多费了些功夫罢了。你要是看上了什么,下午走的时候摘一些我给你寻个篮子你带回去。”陶枝说。 连秀芹也没客气,嘿嘿一笑,“我还真看上你家篱笆上那些扁豆了,等走的时候我再去摘。”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陶枝大抵也晓得了她的性子。 她心里觉得连秀琴这个人没什么心眼,人也敞亮,原先怕是因为流言蜚语对他们有些成见,才管着李三贵不让他们兄弟两个来往。如今她俩把话说开了,她当下就恨不得和陶枝拜个姐妹才好。 几样菜择完洗完,二堂嫂和二堂哥也过来了。 二堂嫂一进灶房就找活儿干,还笑呵呵的同连秀芹打起了招呼,两人聊了几句,还算合得来。 饭菜整治出来,摆了两桌。一桌他们男人喝烧酒,一桌她们三个喝了点甜米酒。 酒足饭饱之后,有人提议大家伙都往水塘那边去,带上铁锹、木盆、鱼罩一起去塘里挖藕、摸鱼。 一时碗筷也不收拾了,一群人借着酒兴勾肩搭背的往后头走。 水塘边苇草深深,近处有鸭子戏水。他们沿着岸边往远处走,到了水浅处,几个男人把外衫一解,光着膀子提着家伙什就下了塘。 他们先挖泥筑坝,把这边的水用木盆舀起来往外面泼,几个人在水塘里来回倒腾了几圈,身上也都是泥了。 徐泽偷了个懒,看深处有几个莲蓬还嫩着,就折了下来丢到岸边,笑着说,“你们也别闲着,都吃。” 陶枝过去捡起来,分发给她们两人。 等水泼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就开始挖藕了。荷叶都长在藕节上,只要顺着叶梗往泥里挖就能摸到莲藕,但此时不能心急,先用手摸清楚莲藕的走向,再又横着挖,最后慢慢用手把泥扒开,才能把藕拔出来。 “哎哟喂!我这里有鱼!快来!快来!”一惊一乍的人是张卫,他刚把鱼捉到怀里,那大青鱼猛然扭动,从他手里溜走了不说还甩了他一脸的泥。 岸上看热闹的人顿时笑得不行,二堂嫂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调侃道:“张家小子,你方才饭没吃好么?怎么一条鱼都拿不稳?” 水塘里的几个男人听了这话,也大笑了起来,只有张卫顶着一张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的脸,气得直咬牙。 他放狠话,“急什么?这才刚开始!等会我们都比一比谁捉的鱼最多,看谁才是那个没吃饱饭的!” “比就比!”李三贵不甘示弱,蹲下身子就往泥里摸。 几个人藕也不挖了,专心致志的摸鱼。 乌仁闷不吭声地就抓到了一条草鱼,朝岸上喊:“你们也别光看着了,拿东西来装……” 陶枝和二堂嫂又往回跑了一趟,连盆带桶的提了好几个过来。 连秀芹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她嗓门又大又亮,“你们捉了鱼只管往岸上丢,我们几个来捡!” 水塘里五个泥猴似的男人,就数张卫和李三贵喊得最大声,一会儿一个“捉到了”,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俩捉得最多。 徐泽摸到鱼只管丢到陶枝脚边,二堂嫂也一心替二堂哥捡鱼,连秀芹一开始还帮张卫和乌仁捡,到后头也顾不上他们了。 “不玩了,你们几个拖家带口的欺负人!我们摸的鱼都没人捡了!”张卫抹了一把脸就要上岸。 徐泽故意道:“怕不是输不起吧?” “输不输的又如何?反正你们几个有媳妇儿的我看不惯,不玩了。”张卫这话一开口酸不拉几的。 徐泽和李三贵倒是放声大笑了起来,连声又刺了他几句,“我们又没拦着你娶媳妇,你和我们撒什么气?” 乌仁和二堂哥见他们都不摸了,也抱着藕往岸边走。 第103章 众人都上了岸,除了一大捆藕,几个木盆木桶里,数徐泽摸得鱼最多,但按个头还是乌仁摸得最大。 兄弟几个扛着藕提着桶,往鸭棚前头的后院里去,准备到井边把身上的泥冲一冲。陶枝她们几个到了前院,把几桶鱼倒到了一起,又把碗筷都收拾干净了。 临走时,李三贵赶了牛车过来,冲乌仁和张卫说:“我捎你们俩一程。” 徐泽把藕给他们搬上牛车,又挑大的,用绳子串了几条鱼丢到车上,“你们都带回去吃,得空了再过来玩。” “不来了,等我成了亲再说吧。”张卫耿耿于怀。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几声道别后,鞭声响起,牛车吱呀远去。 但此时,风正轻,阳光不燥。 一切都刚刚好。 第92章 这些天,陶枝寻了牙人,和一个卖酱菜的妇人,合起伙来在菜市里头租了半爿铺子,单数日她带着二堂嫂出摊,双数日那卖酱菜的妇人出摊。 因着今日是中秋,铺子里的生意比往常都要好些。 徐泽给廖掌柜送完蜂蜜过来,就见铺子门口挤了不少人,连在里头忙活的姑嫂俩都被遮得看不见了。 他侧着身子正准备从边上挤进去,人群里突然伸出来一只年迈有力的胳膊,扯着他,将他往后拖。 拽他的大娘当即就大声嚷开了,“你这后生,没瞧见我们都在排队吗?有我赖大娘在这儿,谁也别想插队!” 里头的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陶枝把咸鸭蛋用草兜装好给出去,收了铜板又连忙记账,二堂嫂正忙着捉鸭子称斤两。挤在面前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得很,两个人谁也没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徐泽笑着解释:“我不是插队的,我是铺子里陶老板的丈夫。” 赖大娘将信将疑的撒开手,“你莫不是诓我的?我来了两三回了,每回都是她们两个姑娘家在铺子里张罗,从没听见说她们俩有什么丈夫的。” 想来又是以讹传讹了,徐泽还真是欲哭无泪。 这些天每逢要往镇上去的日子,他都是赶早把人送过来,回去后在家里补个回笼觉,又洗衣裳扫院子做晌午饭,再去把人接回来。 可巧昨日进山得了些蜂蜜,今日便往廖记糕饼铺子去了一趟,时辰不早了,他也懒得来回跑,想着就在铺子里等她们一等,谁知还没进门就被这大娘一把薅住了。 徐泽张了张嘴,焦躁的解释道:“我骗您做什么,她们俩都是成了亲的,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姑子……” 这番“八卦”引得排队的几个婆子媳妇转过身来听,还与他辩得有来有回。 赖婆子痛惜,“竟是成了亲的,我瞧着这闺女不错还想着把我娘家一个侄孙介绍过来相看呢!” 徐泽听了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恨不得飞回去把婚书取来摔在她脸上。 “下一个。” 陶枝给眼前的两个妇人称完鸭子,发现排队的人不动了,往后头一看,竟是都扭头在听徐泽和人说话。 “徐二!快过来帮忙!”陶枝笑着向他招手。 徐泽傲娇的把下巴一抬,斜睨着眼,得意道:“听见没!瞧见没!我媳妇儿叫我了!我刚才嘴巴都说干了你们还不信,这回信了吧?你们快让我过去!” 这回总算没人拦他了。 徐泽臊眉耷眼的从人群里挤进来,一下没留意,连束发的发冠都挤歪了。 这些排队的都是顾客,他就是辩解也不敢往重里说,这他会子正攒了一肚子的憋屈没地方倾诉。 陶枝笑着给他扶正发冠,理了理衣襟,柔声问:“怎么到了不进来?你在外头和他们在说什么呢?” “害,没什么。” 徐泽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脸。 他都懒得提,总不能说,旁人误会她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想着给她保媒拉纤,他忙着和人骂仗吧。 人闲着就爱瞎琢磨,他索性找点事做。于是蹲下身看笼子里的鸭子,一数竟没几只了,又问:“今日生意这么好?要不要我回去再拉一些过来?” “不必了,这一批鸭子公的就只剩十几只了,过两日你还要给常掌柜送过去呢,咱们今日卖完了早早回家过节就是了。”陶枝说。 “行吧,你记账,我来给你们捉鸭子。”徐泽把凳子拖过来守在铺子前头。 这人拿了十个咸鸭蛋,那人买了一支藕,终于轮到赖大娘了,徐泽特地起身招呼她,“大娘,您要点什么?” “给我逮一只鸭子,你们一支藕太长了,我要半截就行。”赖婆子用手比划了一下。 听了这话,陶枝取了一支藕过来,拿刀切了一半下来。徐泽拿过来过完称,把藕用草绳扎上和鸭子绑在一起,递给她,“一共收您一百五十七文。” 赖大娘看他们俩配合默契,还真不像假的,叹了一口气,把钱掏了,接过东西转身走了。 徐泽心里舒服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引得陶枝不明所以的瞅了他一眼。 早市这一波人走完,卖到最后,就剩些鸭蛋了。 陶枝起身收拾账本和钱匣子,笑着对他们说:“我们把摊收了,把大门闩上,再买点菜买点糕饼点心就赶车回去。” 二堂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日过节,我娘托人递口信过来,想让我和你二哥回去吃顿团圆饭。我只好向妹妹告半日的假,也不知大妹妹你允不允?” 陶枝嗔道:“这有什么不允的?二嫂你既要回家,怎么不早说呢!害你陪着我守铺子耽搁了这么久!” 二堂嫂笑着搓了搓手,“就是要回家也不好耽误咱们来镇上摆摊的,这是正事。” “行,那咱们快些收拾,你也能快点回去。”陶枝把没用完的草兜装进篮子里。 等徐泽把铺子前头扫干净,又闩了门,二堂嫂开口道,“我就不陪你们夫妻俩慢慢逛了,我去路口叫个车先回村里去,正好还要收拾点行李,再让车把式把我和你二哥拉回去。” “也好,二嫂你回去了就多待一阵子,今日也不用急着回来,吃了饭就在娘家过一夜,你们娘俩也说说话。反正明日也不用出摊,鸭棚里也有我俩看着呢。”陶枝笑着说。 二堂嫂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声说了几句“多谢妹妹”,就挥了挥手往菜市外头走了。 陶枝和徐泽把空了的鸭笼,和几口篮子提上牛车,两人又返回来往菜市里逛了一圈。家里的菜园子里就有不少菜,又有风干的野货,还有腌的酱菜,因此转来转去就只称了两斤排骨,打了一壶酒。 出了菜市,徐泽赶着车往街上去。临街有做糖画的,摊子前围了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儿。 徐泽把车停了,走过去要了两个现成的,一个是兔子,一个是嫦娥,今日中秋,倒也应景。 徐泽回来把嫦娥递给陶枝,陶枝接过来越看越喜欢,竟都舍不得吃,赞道:“这糖画做得好看极了,我要留着供月娘。” 徐泽听她这样说,又把自己手里咬了一口的兔子塞给她,“你拿着吃,我赶车。” 陶枝看着手里的两串糖画,心里头比吃了糖还甜,连眼睛都笑弯了。 到了廖记糕饼铺子,也是有不少人。 徐泽进去挑了几样陶枝爱吃的点心,让伙计包好,又付了钱,把油纸包高高的举在头顶上从铺子里挤了出来。 徐泽吁了一口气,把油纸包交到她手里,嘟囔道:“平时怎么不见这么多人?” “过节嘛,就是平时舍不得吃喝的,在这时候也会舍得花点钱给家里买点零嘴吃食,何况咱们这儿还兴拜月娘呢!不摆几碟点心怎么行?”陶枝扬起笑脸。 “你说的是,多亏了今日过节,让咱们陶东家也狠狠赚了一笔。”徐泽跳上牛车,高兴的吆喝了一声,“走了!我们回家!” 到了山塘村,拐过村道往他们的小院来,远远的就瞧见自家门前站着两个人。走近了一看,原是刘氏带着婢女小莲候在院子门口。 “大嫂?”徐泽跳下车,语调不太高兴的问:“你怎么来了?” 陶枝下了车也跟着喊了一声“大嫂”。 刘氏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今日是亲人团圆的日子,是我念着你们兄弟俩的手足之情,终使往日有些龃龉,也不该就此断了来往。我特地过来,就是想请你们夫妻俩过去老宅吃顿便饭,让你们兄弟俩也团个圆。” 吃饭?上那间宅子还能吃上安生饭? 徐泽冷笑了一声,“不去,大嫂请回吧。” 刘氏倒没料到他会拒绝这么直接,目光一移,落到陶枝脸上,委委屈屈的喊了一声“弟妇”,又走过去拉着她的袖子说:“我也是一片好心,弟妇你帮着劝劝吧。” 陶枝有些为难,正想着用什么话来搪塞她才好。 徐泽把院门开了,先把陶枝拉进去,又回过身来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股脑堆在院子里,这才出来把门关上。 第104章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连刘氏都没找到机会插嘴。 他跳上车面无表情的说:“我说了不去就不去,谁劝都不好使。大嫂你要是闲着没事就站在这儿给我家看门吧,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多聊了。” 说完,鞭子一甩,竟是直接赶着车走了。 刘氏脸上的温柔小意也装不下去,白眼一翻,朝小莲发了火,“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等主仆二人回了徐家老宅,刘氏当下就砸了两个茶盏,小莲哆哆嗦嗦地蹲在地上收拾,一声都不敢吭。 “这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给我甩脸色?贱种!”她尖声骂道。 刘氏把在外不好撒的气都出了,心里才舒坦了一点,吩咐道:“小莲,让钱大套车去镇上把我爹接过来。” 徐泽这边把牛车归置到牛棚里,又沿着水塘走了一圈,见鸭子都好好的在水塘里戏水觅食,这才从菜地穿回来。 一进堂屋,陶枝就拉住了他,她有些担心的问:“我们今日当真不过去?” “你想过去?”徐泽反问。 陶枝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不通,也不知道你大嫂打的什么主意。” “我猜也没什么好事,咱们别搭理她就是了。”徐泽从竹筐里提起一包排骨,笑着问她:“我去给你炖个排骨藕汤,你还想吃点什么别的?” 陶枝牵着他的手跟着他往外走,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 徐泽听得睁大了眼睛,又觑了她一眼,“你确定?那我可都做了?你不吃完不许下桌。” 陶枝吐舌一笑,求饶道:“你就拣两样做嘛……” “那可不行,我媳妇儿想要的我必须满足,你就留好肚子吧。”徐泽钻进灶房,又将她拦在门外,“你去数你今日赚的银子去,我这儿不用你。” “那就辛苦你了。”陶枝踮起脚亲了他一口,嘴角噙着笑大步走开了。 第93章 陶枝回到卧房,把钱匣子打开点了点,足足有五十七两。 这些银子用来盖个鸭舍是尽够了的,只是还得匀出来一部分买鸭苗,又有每月的那些开销…… 陶枝拿出纸笔算了算,柴米油盐、给鸭子买的饲料、在村里收的草兜和稻草、给二哥二嫂的月钱、镇上铺子的租金……除了这些支出,但隔日去镇上卖鸭蛋莲藕也有些进项。 再加上入了秋,山里又有蜂蜜可以取,徐泽时不时也能打上一些好的猎物,细细算来也是不少。只是等到入冬前再来盖鸭舍,时间和手头上的银子都能宽裕一些。 事情理顺了,陶枝心头也松快了不少。 她起身将钱匣子和账本收好,又从装皮料的衣箱里翻出来一块雪白的狐狸皮子,取了针线,安安静静的坐在窗下缝着围脖。 日近晌午,徐泽绕到窗前叫她吃饭。 陶枝只觉光线忽地一暗,抬头看去,见他吊儿郎当的倚在窗边,端着左臂撑着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分明满是期待。 “这是春上你送我的雪狐皮子,我想着缝个围脖……”陶枝解释。 他点了点头,隔着窗问:“那我的呢?” 陶枝哑然失笑,“真是的,少了谁的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有你这句话,那我就安心等着了。”徐泽眨了眨眼,心下满意了,“饭做好了,你快出来吃饭。” “来了。”陶枝放下针线,起身出去。 还没走到灶房,陶枝就闻到了炸货的香气,一桌子菜里面就数那一钵炸藕盒、炸茄盒最是诱人,因为裹了和了蛋液的面粉,炸出来的藕盒、茄盒,颜色格外金黄酥亮,香味扑鼻。 陶枝筷子都没拿,伸手就捏了一块藕盒吃了起来,一入嘴就是满口的油香,表皮酥脆,一咬下去,“咔吱”一声,外皮酥得掉渣,而内里既有藕片的清爽脆甜,又有肉馅的丰腴多汁,两者嵌合在一起,让人百吃不腻。 “坐下来喝汤。”徐泽给她舀了一碗排骨莲藕汤,又把筷子递过去。 陶枝拣了筷子,又夹了一块炸茄盒。 一顿饭下来,徐泽见她一碗汤都没喝几口,别的菜更是没怎么动过,光顾着吃那些炸货了。 “好了,这回咱们的晚饭也有了。”徐泽叹了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陶枝帮忙把菜端进碗柜里,皱了下鼻子,“今日的菜做得太多了,本来也是吃不完的……” 说完,她打了个饱嗝。 徐泽洗着碗没好气的说,“去我的箱子里找两颗大山楂丸吃去,怎么和小孩子似的?碰上爱吃的就一股脑往自己肚子里塞,竟把自己吃撑了……” 陶枝捂住不停打嗝的嘴,轻拍着胸口往外走,委屈道:“都怨你……” 徐泽摇了摇头,笑了一声,“好了,怨我,你快去。” 下半晌,两人无事便在卧房里休息,一个趴在榻上小憩,一个躺在躺椅上翻看话本子。 半个时辰过去了,大山楂丸也没见效,止不住的嗝扰得陶枝也没睡成觉,她每打一声嗝,徐泽就呲着个牙笑个不停。 陶枝恼了,顺手拿起榻上的一个引枕砸了过去,气呼呼的说:“有什么可笑的……” 徐泽一手捞住引枕,一手支起话本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他面不改色的狡辩:“欸,你这人当真霸道,我看话本子看到有趣的笑一下怎么了?” 陶枝不信,伸出手来,“什么话本子这么有趣,让我也瞧瞧。” 徐泽没给,起身坐在她旁边去,“你只管睡着,我讲给你听!” “那好吧。”陶枝挪了挪地方,让他好躺下来。 徐泽脱了鞋躺到她身侧,把人捞到怀里,一边用手揉着她的肚子,一边胡编乱造:“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一棵桃树,结的桃子就和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桃子一样大……” 陶枝突然又打了一个嗝,徐泽一下子没忍住,笑得胸腔都震了起来。 “你还笑!” 陶枝立刻从他怀里爬了起来,坐在一旁气呼呼地瞪他,但那人丝毫没有被她的眼神震慑到,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陶枝恼得只好压过去捂他的嘴。 等反应过来,陶枝发现自己已经骑在他的身上了。 徐泽没给她逃脱的机会,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扶住她的脖子,带着张扬的笑意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松开我……”陶枝察觉到气氛变得暧昧了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亲了亲覆在他唇上的那只手。 陶枝呼吸一滞,只觉得手掌心像一道电流划过,气血上涌,心头猛跳,眼睛也慌乱得不知该往什么地方看。 一垂眼,竟落在了他滚动的喉结上,她的耳根便刷一下红了。 “我方才欺负了你,这回让你欺负回来可好……”徐泽笑着仰起脖子,做出一副任她宰割的模样,可偏偏手上的力道却一分没卸。 陶枝难得这样居高临下的看他,心里的羞怯散去,便大着胆子用手指扒拉他的脸,一会儿摸一下眉毛,一会儿摸一下鼻梁,又将脸凑过去试探,悬停在方寸之间。 徐泽心里只觉得和猫挠了似的,她细碎的触碰,让他情不自禁又欲罢不能。 陶枝抬起他的下巴,学着他用拇指摩挲他的唇瓣,却憋着坏迟迟不肯落下吻来。她的目光黏在她眉目间,只欣赏他此时被撩拨得分外秾艳的一张俊脸,眼尾潮红,眸子也越发迷离。 他的唇色殷红,又沾着一丝水痕,诱着她浅浅的啄了一口,浅尝不够,她试着细细的用牙齿碾咬,一呼一吸间,情与欲,克制与放纵。 这种全然由她做主的感觉,既新奇又刺激,让两人都心神荡漾。 半日闲过,两人缠绵过后,一身疲惫的睡到了日暮时分。 徐泽起身穿衣,亲了亲她睡出红印的脸,这才推了门出去。 他先往后头的水塘里去,得把放出去的鸭子赶进鸭棚里来,又喂了水食,才把门闩好,回到前院里来。 这时陶枝也起来了,晚饭简单,把晌午没吃完的菜热上几道就够了,两人端着碗相视一笑,其中不知多少浓情蜜意。 陶枝本就不太饿,没吃多少。徐泽不想明日还吃这些剩菜,叹了口气道:“只能便宜大毛二毛了。” 陶枝点头笑了笑,“今日过节,也该让他们吃顿好的。” “还是你这个当亲娘的心善。”徐泽把没吃完的剩菜倒进他们的狗盆里,一敲碗,两只大黄狗就蹿过来了。 灶房收拾干净了,而后就是设香案,摆供品,铺草席,两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着月上中天。 等到银辉满地,两人对月祈愿。 拜完了月娘,徐泽举起了一块糕饼,想起了去年今日,他笑着问她:“不知去年,你许了什么愿?” 陶枝把晚风吹到颊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浅浅一笑,“是我们二人白首同心,你的呢?” “我也是,年年岁岁,白首不相离。”他说完,将她揽在怀里,“可见月娘听见了我们的祈求,将来,我们一定能白头到老。” 第105章 月色如水,唯愿岁岁有今朝。 —— 月末,徐泽给常掌柜送完最后一批鸭子,刘季春也赶着牛车过来取货了。 二堂嫂和二堂哥都来了前院帮忙,点完数,陶枝把人引到堂屋里坐。 刘季春打着算盘说:“这个月收嫂子您两千零八十六枚蛋,该付给您十二两又四百零八文钱。” 陶枝欣然接了银子,又取来纸笔让他写收单,依然是一式两份。 正事办完了,几人也总算有闲心闲聊了,刘季春问:“怎么不见我徐二哥?” “他往镇上送鸭子去了,还没回呢。”陶枝答道。 他是个性子慢热的,徐泽不在,他对着陶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搓了搓手道:“嫂子,那我就先走了,下个月我还是这个时辰过来收咸鸭蛋。” “不留着吃顿饭和徐二喝一点再走?他就快回来了。”陶枝问。 “不吃了,怕的是喝酒误事,而且太晚了我五叔那边也不好交代。”刘季春说完便起了身。 陶枝把刘季春送出门外,没过多久徐泽也赶着车到了,他一下车就乐滋滋的把一个钱袋塞到了她怀里。 “不打开看看?”他挑着眉问。 陶枝一掂就知道分量不轻,分明他今日才送了十几只鸭子过去,不该是这个数,她疑惑道:“怎么这么多?” “还有五两银子是定钱。”徐泽邀功道:“多亏我费尽心思忽悠他,他怕咱们养得多了往县里头卖,不给他供货了,这才给了下一批鸭子的定钱。” “这是定了多少只啊……契书呢?”陶枝伸手。 “一齐装在钱袋里,你拿回去慢慢看,我把车赶到后头去。”徐泽笑了一声,又跳上牛车。 等陶枝坐在堂屋把契书看完,只觉得有些头大,鸭子还没养呢,就叫他定出去五十只,常掌柜还指定要三斤以上的麻鸭。 徐泽这时也从后头过来了,他坐到陶枝身边笑着问:“咱们什么时候去买鸭苗?” “明日就去。” 第94章 入秋以后,夜里一日比一日凉。 鸡鸣三声,恍惚已过卯时。 徐泽被吵醒后多躺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又看了一眼身侧睡得正香的人,替她掖紧了被角,才下榻穿衣。 他推了堂屋的大门出去,入眼便是浓重的雾气,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日影昏黄,所见不过数十尺,连近在眼前的灶房都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雾气湿重,檐下的蛛网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人一走过,轻薄如纱的雾流,又贴着门槛滔滔不绝的往屋内涌。 徐泽到灶房生火烧水,洗漱完去菜地摘了一把嫩菘菜苗,煮了一锅热汤饼,才回房叫醒陶枝。 寒露才过,一早醒来正该吃一碗热乎的。两人端着一大碗汤饼,并肩坐在门槛上看雾气一点点消退,远处的树影、村舍也在日光下逐渐显露痕迹。 吃过早饭,陶枝拉着徐泽从菜地穿过去到鸭棚里忙活。一人铡草,一人拌饲料,而后徐泽又将饲料提到鸭棚内倒进食槽,添上水,等鸭子吃完食,还要捡鸭蛋、赶鸭子入塘、清扫鸭棚、冲洗食槽、翻晒垫料…… 也是许久未做这些活计,半日下来两人都累得不轻,回到前院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衣裳重新梳洗了一番赶车往县城去。 进了三江县城门,也是刚到晌午。 徐泽还真馋胡记酒肆的那一口炖羊排了,扭头和陶枝说了一声,便赶着牛车径直往县衙后头的太平巷去了。 到了胡记酒肆,立刻有小二迎了上来,先领着徐泽把牛车拴好,又一路引着二人往里走。 那小二笑着问:“二位客官是坐下头大堂还是坐楼上雅间?” 徐泽走进去见大堂内几乎要坐满了,其中不乏喝酒行令的,吵嚷得他头疼,便吩咐道:“去楼上吧,要安静一些的。” “好嘞!您二位往这边走!”小二引他们从右侧的楼梯上去。 坐定后,徐泽仍旧要了一钵炖羊排,又加了一份角炙腰子和三脆羹。 点完了菜,小二又将一口小泥炉架了上来,用火钳夹了几块炭,将一钵子放得半温的炖羊排放在上头,往汤里撒了点芫荽末,这才去取来了两碟秘制蘸酱。 等汤煮滚了,陶枝夹了一块羊排蘸着韭花酱吃,这羊排软烂脱骨,蘸料还是熟悉的辛辣呛人的味儿,一咬下去,肉汁与酱汁一齐在齿缝中迸发,嘴里又烫又辣,只能吸着气囫囵嚼烂,却越嚼越有滋味。 徐泽也吃得大汗淋漓直呼痛快。 两人又舀了一碗羊汤,忽然听到隔间有人落座点菜的声音,还略有几分耳熟。 “不是我说,老张,你们户科最近挺忙的啊?总是踩着饭点来活儿,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那人说完就没忍住笑了。 “我能怎么办?还能把人扣着不给办么?” 这道声音怨气十足,实在令人印象深刻,陶枝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县衙专管买卖荒地水塘的张书吏。 陶枝和徐泽对视一眼,做了个“张书吏”的口型,徐泽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别出声。 又听那头继续闲聊着,“老张啊老张,你说咱们在县衙里做事儿,每日不是起得比鸡早,就是睡得比狗晚啊!到头来,经年积攒的俸禄还不如人家乡下一个妇人的私房多,真是可怜又可笑!” “谁说不是呢!上回也是这个村的,买了两口塘,今日又有人来买了水塘,你说他们买水塘是养鱼还是养鸭,当真这么赚钱?”张书吏啧啧两声,仰头喝了一杯桂花酿。 “你老丈人不是在乡下吗?你让他也买点水塘试试不就知道了。”另一人忍笑道。 “你这吴老狗,说得轻巧!”张书吏嗤了一声,而后两人又聊起自家娘子和岳丈岳母来了。 妇人?买水塘?究竟是谁? 陶枝听完一肚子疑惑,可惜又不能当面去问。而后另外两道热菜上来,两人都没怎么动筷,只好另外付钱要了个食盒打包带走了。 一顿饭草草吃完,两人在码头大市与梅老板订好鸭苗,就匆匆往回赶了。 到家时,二堂嫂和二堂哥也回来了,鸭棚里的活计都干完了,他们夫妻俩左右无事便站在水塘另一侧的栅栏边看热闹。 听到牛车的动静,夫妻俩纷纷回头,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徐泽把牛车赶到牛棚门口才停下,跳下车后,二堂哥连忙过来帮着把架子车卸下来,又把牛牵到菜地的篱笆边吃草。 二堂嫂一上来,就拉着陶枝的袖子兴奋地说:“大妹妹,旁边那口野塘从晌午就来了十几号人!他们又是锄草又是夯地,还运了好些竹篾和木头柱子过来,怕是要学着咱们搭鸭棚养鸭子哩!” 陶枝略皱了一下眉,问:“可知是谁买了水塘?” 二堂嫂摇了摇头,说:“我们俩就远远的看着,没敢上前问,但领头的人是一个跛着腿的老汉,年纪瞧着好像有五六十。” “老汉?县衙那个书吏不是说买水塘的是个妇人吗?”徐泽质疑道。 陶枝也觉得此事蹊跷,二堂嫂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问道:“你们今日这是从县城回来的?” “嗯,买了三百只鸭苗,梅老板说过五日就送过来。”陶枝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徐泽说:“走吧,我们俩也到跟前瞧瞧去。” 二堂嫂也乐得凑热闹,跟在他俩身后一同过去了。 西山脚下大大小小十八口水塘,是沿着山脉的东西走势紧挨在一起的,他们买下的两口水塘最大,在最东边,又打了木桩用渔网圈了起来,因此几人走到水塘边最西侧的一块坡地上就停了下来。 陶枝看向不远处的空地上,干活儿的人都是生面孔,好似对锄草夯地的活计也不太熟练,干得十分潦草。 有个老汉坐在木料堆上抽着水烟,他头发花白,露出的半截手臂也十分枯瘦,看着至少有六十岁了。他吁出一口烟,时不时举着拐杖对着干活的人骂骂咧咧。 陶枝仔细看了,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不像是山塘村的人。 “我去找林里正打听一下,这事儿应该也是他经手办的。”徐泽说。 “嗯,是该找他问问的,你先回一趟家给他提几个鸭蛋和一支藕过去。”陶枝多嘱咐了一句。 徐泽走后,陶枝和二堂嫂又看了一会儿才回到鸭棚这儿来。 二堂嫂给陶枝提了椅子出来坐,她笑着宽慰道:“大妹妹,就刚才那群人,咱都不用放在心上,干个活儿都磨磨蹭蹭的,能做成什么事?只怕是盖个窝棚都要花上十天半个月。” 陶枝浅浅一笑,解释道:“就是让徐泽打听个明白罢了。” “那就好。”二堂嫂脸上笑意未减,故意卖起了关子,“不过,我这儿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陶枝问。 “昨日中秋我和你二哥不是回我娘家过节,我娘可是准备了一大桌子好菜,我一尝那鱼,就觉得胃里难受得很,但问旁人都无碍。我是怀过身子的人,当下就怀疑是害喜了,心里七上八下,吃完饭就立刻去我们镇上的医馆看诊,还真叫我猜对了!大夫摸完脉就和我道喜!天菩萨呀!我这终于又怀上了!把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着!”二堂嫂说完激动得热泪盈眶。 第106章 陶枝也替她高兴,“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二嫂,心愿终于达成了。等到过完年,正月里,咱们一起再去灵山还愿去!” “好,咱们一起去还愿。”二堂嫂是满心满眼的高兴,热泪簌簌而下。 “瞧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快别哭了!小心动了胎气。”陶枝嗔道,又从腰间解下一块帕子递给她。 她用手帕抹掉眼角的泪,又态度坚决地向陶枝保证:“妹妹,我虽然怀上了,但绝对不会耽误咱们鸭棚的活计,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有二哥呢,脏活重活都让他去做,你只管养好身子,保好这一胎,该给你们的月钱一个子也不会少。”陶枝明白她的顾虑,说这些也是为了让她心安。 二堂嫂又是千恩万谢的说了一通,陶枝摆了摆手,又起身看他们住的窝棚,当时没想太多,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简陋。 “入冬前我们要盖新鸭舍,到时在鸭舍旁边再起两间屋子,冬日太冷,你们也不好住在窝棚里过冬。”陶枝看着二堂嫂说。 “又要让你们破费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唉……”二堂嫂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陶枝忙出声劝道:“二嫂,你千万别这么想,无论是谁来我这儿干活,我们也要给人家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的,也不是偏看在你们的份上,才说要盖这两间房子。何况你又有了身子,在这窝棚里挤着,实在是不便。到时候房子盖好了,你和二哥住进去,也舒舒服服的过个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陶枝对他们夫妻二人也是越发信任了,每日勤勤恳恳做活不说,家里一有什么事,也是第一个赶过来帮忙的。 大家都是真心待人,何苦计较这些。 姑嫂两人说了一会儿掏心窝子的话,从潘姑父聊到陶老爹,为人子女,又有多少身不由己,一番话说完弄得陶枝的眼睛都红了一圈。 其实大家都是从原来那个不堪的家里走出来的,如今过得这样好,这样自在,便也知足了。 “方才我还劝你别哭呢,这会儿我都要哭了,好了,不说了,咱们都各自回屋歇着去,二嫂你也是,一夜没睡快去躺着吧。”陶枝把人送进去,才往回去。 陶枝在堂屋坐了一会儿,徐泽才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他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一进门就猛地灌了一碗茶。 陶枝看他脸色不好,起身问道:“林里正可说了是谁?” “我是真没想到,居然是我大哥。” 第95章 “大哥?怎么会是他?”陶枝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徐泽冷哼一声,骂道:“他们夫妻俩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一个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一个是满腹算计的笑面虎,都不是什么好人。” “哎呀,你先消消气。”陶枝把他拉过来坐下,给他续了一碗茶,“慢点喝,你还没告诉我林里正是怎么回你的呢?” “他说旁边这三口水塘是今日我大哥托我大嫂去买的,她还和林里正打了招呼,说这几天她爹会领着人来做活儿。” 徐泽越想越觉得窝火,咬着牙道:“他们守着那么大个宅子和祖产还不够,还要来凑什么热闹?都分家一年多了,还能干出这事儿来恶心我,真是让人火大!” 陶枝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轻拍,劝道:“咱们犯不着为他们着急上火的,就像二嫂说的,那群人做事懒滑,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成事的。何况他们才刚买了水塘,等鸭子养出来都要入冬了,真有什么,到时再与他们计较也不迟。”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徐泽把头偏过去,冷声道:“我徐泽又不是他们徐家养的一条狗,想打就打,说撵就撵。没用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踹开,有利可图了又喊我回去,还说吃什么团圆饭,我呸!分明就是眼看着我们养鸭子有些起色了,也想来分一杯羹。” 他骂够了,唇边又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说:“相安无事久了,他们怕是忘了我曾经混迹乡野是什么名号了。这回可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最后要是撞得头破血流,可别怪我推他们一把。” 陶枝听他这么说越发担心了,她皱着眉问:“你想要做什么?” 他们是升斗小民,她只怕徐泽手段太狠,把人逼急了,他哥嫂万一报了官,就麻烦了。 徐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没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起身往屋外走,“我出去一趟。” 陶枝跟着追了出去,拉住他的袖子,担忧的望着他,“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徐泽好奇。 “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想想我们俩,想想中秋那日我们许下的愿,一辈子的事,还长着呢,为了旁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的。你把他们得罪的太狠了,狗急还会跳墙呢,怕的是他们反咬你一口!最后得不偿失……”陶枝深吸一口气,“总之,你做事要慎重些,不要气性一上来就……” “好了好了……”徐泽出声打断她,忍俊不禁道:“怎么越说越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杀人灭口呢!我就是给他们使点绊子,不是什么大事!” “当真?” 陶枝瞧他笑得浑身乱颤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不笑了!”徐泽压着笑意大喘气,又欠着身子捏了捏她的脸,笑眯眯的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徐泽出了门,陶枝坐在屋内胡思乱想,拿起没缝完的狐皮围脖绣了几针,又静不下心来,索性撂开手提着锄头去菜地锄草。 夜里,两人躺在榻上,陶枝软磨硬泡非让他把事情交代了,徐泽无奈和她耳语了几句,陶枝一听,眼睛刷的亮了。 “你这人也蔫坏了,真不知道你大哥大嫂知道了,会气成什么样……”她捂着嘴偷笑。 “大家都是道听途说嘛,总不能就我一个人名声差,你说是吧?”徐泽斜眼笑。 次日,一早起来天气就阴晴不定,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徐家老宅外,有几个半大孩子在门口丢石子,嘴里唱着,“兄不仁,嫂不慈,鸿门宴上吃鸭子,分家产,有藏私,偷学不成变跛子……” 钱婆子把门关紧了,招呼自家的一家老小都进屋里待着,没事别出来晃,主家的两位这会子正邪火直冒呢。 正房里间,刘氏正柔柔弱弱地揪着帕子抽泣,“我也是一片好心,谁知二弟他竟这样编排我们……” “好了。”徐家大哥不耐烦地打断她,他忍着怒气质问道:“买水塘的事你怎么不和我知会一声?我让你管着银子,不是让你背着我乱花的!” 刘氏把心一横,抹了泪说:“我若是与你说了,你能同意?家里采买东西样样都要花钱,我们如今和坐吃山空有什么分别?公爹留下的地也没多少了,你娘病重那几年偷偷典当了多少首饰?这几年要不是我操持着,你能顺心顺意的当你的教书先生?难道你真以为就靠你教村里蒙童的那点束脩,能养活得了我们娘俩吗?” 徐家大哥被她一番话激得面色涨红,手一抬就要打人。 刘氏梗着脖子死死盯着他,“徐瀚,你要打女人是吗?我知道我原是配不上你一个主簿家的大公子的,是你与我许了山盟海誓,哄得我无名无分都要跟着你,眼见你家道中落,还一门心思嫁了进来,又和你生儿育女,到如今,你是要打死我了另娶是吗?” “玉娟……” 徐家大哥想起这些年两人一同走过的风风雨雨,终是于心不忍,抬起来的手臂也缓缓放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圈椅里,“这事儿你总要给我个交代吧?” 刘氏整理了鬓发,慢条斯理的说:“昨日是我使了银子去县城买的水塘,又让我爹请了人去搭的鸭棚,二弟能做成的事,我们有手有脚的凭什么做不成?他们隔一日就往镇上去卖鸭子,还有那收蛋的贩子,我都打听清楚了。只要鸭子养成了,以后就是坐着收银子的事儿,明宝还小,往后要使银子的地方多的是,你既然不喜欢,就别沾手了,这事儿就托我爹去管着。” 徐家大哥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这时,小莲叩门进来,她牵着哭闹的徐铭神色难堪的说:“夫人,小少爷他哭着要找你……” “明宝,来,娘抱你。”刘氏走过去把儿子搂在怀里,笑意盈盈的逗他玩。 徐家大哥招手让小莲过来,吩咐道:“去前头倒座房喊钱大他们,让他们想法子把门口的小孩儿赶走,吵闹了一上午了……” “是。”小莲福身退了下去。 到了下半晌,天空中终于飘起了雨丝,细如牛毛一般。水塘边做活儿的人也停工了,趁雨没下大,赶着车就走了。 二堂嫂特地还到前头来和陶枝说了一声,陶枝又打了伞送她回去,“下着雨呢,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千万要当心脚下,往后有什么你让二哥来说就是了。” 第107章 二堂嫂爽朗一笑,“他嘴笨,我怕他说不明白。” 而后几天,陶枝捡完鸭蛋,还会去水塘边看一看他们的进度。 到了送鸭苗那日,两辆陌生的牛车从村外驶来,拉着上百只雏鸭送到他们的鸭棚边,也是引起了村里人一番热议。 刘氏听说后特地让钱大跑了一趟,催了催进度。 如今徐家两兄弟买水塘养鸭子,变成了打擂台,大槐树下、清溪河边,村里凡是有人的地方,嘴里聊的都是这个。闲话传起来快得很,当年分家的事也被一并拿出来说嘴,一时间,都有人不把孩子送到徐宅读书了,生怕徐家大哥把孩子教坏了。 陶老爹这个老古板都跑过来问了一嘴,还亲自跑到水塘边看了一回。 陶枝与他说了好些让他不必担心的话,才把陶老爹送走,临走时,又免不了嘱咐他们俩不要在意村里的风言风语、用心把鸭子养好云云。 风波总是要淡去的,徐泽照例隔一日送姑嫂俩去镇子上卖货,无事那日,便进山打猎、找蜂蜜。 陶枝因为二嫂怀了身子,在鸭棚里待的时间也更多了,得了闲就去看徐家大哥大嫂他们搭的鸭棚。眼见着基坑挖好、架上梁柱、砌了泥墙、盖上茅草顶,一个与他们家别无二致的鸭棚就搭成了。 直到他们买鸭苗过来,足足比他们短了二十日。 养鸭最好是春夏二季,气温舒适,水塘各样浮萍水草也生得多,还有些泥螺鱼虾也大量繁殖,方便鸭子戏水觅食。再次就是秋日,也是要赶在初秋,天冷了就是人都容易害病,何况这些带毛的禽畜。 陶枝只暗暗在心里揣测,恐怕他们对养鸭这事儿怕是也没什么经验,要不然,也不会急急的买了鸭苗过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深秋。 这日,又到了刘季春赶着车过来收咸鸭蛋的日子了。 等人走了,陶枝数了数钱匣子里的银子,抱到徐泽面前,她笑着说:“将近一百两了,我们也该着手准备盖鸭舍了。” 徐泽把腻在自己身上汪汪叫的大毛赶下去,又把钱匣子接了过来,“那我去寻人来给我们做活,除了石匠、瓦匠、木匠、泥水工,还要请五六个卖力气的小工。我先去镇上张罗,把谢印山叫上,看他那儿有没有相识的靠谱的人。” 陶枝点了点头,“咱们一定要赶在入冬以前把鸭舍盖好。” 第96章 三五日下来,请的匠人和盖鸭舍的材料都准备齐全了。 九月初五,鸭舍开始动工。 这一回他们是打算好好盖一间鸭舍,选址时便将地形地势都考虑进去了,往西挪了几寸,紧挨着菜地这边。 此处地势尚高,不怕暴雨积水,又有一道缓坡,离塘岸也不算太远,以后赶鸭子进水塘也甚是方便。 主领工事的是一个老石匠,姓左,也是谢印山介绍来的,他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一张黝黑的脸一看就是常在太阳底下干活的。 徐泽将人领过来,左老师傅只看了一眼就说:“石料太少,只够打地基的,要想砌石墙至少还要准备一半。” 这次盖的鸭舍,两人也是采用了谢印山的建议,决定将墙体做成下砌石墙上垒泥胚的结构。这样一来,墙根的石料坚硬防潮,不必担心渗水,上头的泥胚也厚实保暖,比竹篾墙要强上许多。 徐泽听他这么说,便立即安排人接着去西山脚下的乱石坡,继续备采石料。 左老师傅打量了剩下的三个人,叫他们先把草锄净再把地夯实,又吩咐他徒弟,按照图纸用石灰粉画地基线。 晌午陶枝送饭过去时,左老师傅正在训人。 他手劲不小,一巴掌就把人拍了个趔趄,又虎着一张脸说:“你下午要是还干成这烂怂样,我就回禀了主家,让他们换人!听见了没?” 挨打的那个是他的徒弟,当即就低眉顺眼的答道:“听见了,师父。” 陶枝过去打了个圆场,笑着喊:“吃饭了,两位师傅。” 吃完饭,左老师傅不在现场盯着了,拿着凿子跟着他们去乱石坡采石料,剩下的三名杂工便跟着他徒弟,沿着画好石灰线的地块开挖墙基和柱坑。 九月初八,地基挖好,左老师傅开始砌墙基和半截石墙。 九月十三日,石墙砌完一半,谢印山也着手准备加工房梁、椽子、柱子等木料,杂工也开始打土胚。 九月十六日,石墙完工,开始砌土胚砖。 九月十九日,今日终于要开始上房梁、架椽子了。 在乡下起房子,上梁是大事,陶枝和徐泽早早就到场了,按礼是要先祭梁的。 二堂嫂拿着一早准备好的红布头,盖在一根大圆木上,二堂哥也提来了一早预备下的酒坛过来,放在他们面前。 徐泽给大家倒酒,又与陶枝一起端起酒碗,朝众人敬酒,又说了些吉祥话。 接着便有工匠上前,将用作房梁的大圆木抬起,一边吆喝着一边安放在屋脊上。徐泽胆子大,扶着梯子就爬上去了,他手臂上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的是用油纸包好的饴糖和花生,还藏了几个铜板。 他一脸喜气的骑坐在房梁上,从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抛下去,大声道:“辛苦诸位了,大家都沾沾喜气……” “抢糖喽……”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众人顿时望着从高处散落的糖果、花生,一哄而上。 陶枝乐呵呵的站在一旁看着,手里还拉着二堂嫂的手臂,要不是她拦着,二堂嫂指定要冲上前去。 “今日瞧着可真热闹!可惜呀……”二堂嫂十分眼馋。 “二嫂,你就消停会儿吧……”陶枝无奈道。 九月二十二日,茅草顶铺设完工,接着便是地面铺砖、墙面抹灰、安装门窗,旁边另起的两间房子也开始盖瓦。 九月二十七日,一座崭新的鸭舍总算落成了。 陶枝取来算盘和账本,给人把工钱结清了,又领着徐泽和二堂嫂夫妻俩,把鸭舍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照旧要给鸭舍分区,一边给正在生蛋的母鸭住,一边给褪去绒毛的新鸭苗住。 徐泽和二堂哥开始安装木栅栏、把新打的食槽水槽抬进去,陶枝把端午晒的艾草取了一捆点燃了,把鸭舍里头熏上一熏,又在墙根底下撒上驱蛇鼠的药粉。 等潮气晾干了,就能让鸭子住进来了。 立冬这日傍晚,因念着今日要给鸭子挪地方,陶枝和徐泽早早吃了晚饭,就来水塘边帮忙赶鸭子。 住了这么久,这些鸭子也认地盘了,一上岸就一股脑往旧鸭棚钻。 徐泽守在鸭棚门口,拿着竹竿一边吆喝一边往外赶,陶枝也站在另一侧引导它们往新鸭舍去。 谁知这群楞头鸭,宁愿挤在鸭棚门口也不愿挪地方。 二堂哥还在水塘边赶鸭子上岸,二堂嫂一看就急了,“这可怎么办?莫非要一只只捉进去?” 二毛倒是应声而来,它撒丫子跑到鸭群中央,鸭群便如水流一般自动为它腾开地方,往别处挤。 二毛傲娇地仰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十分谄媚的冲着陶枝汪汪叫。 “二毛,过来!”陶枝喊。 二毛跑起来速度极快,有几只鸭子躲闪不及,慌乱间往后头的鸭舍边扑腾开了,陶枝又连忙跟过去,趁机把鸭子赶进了鸭舍。 陶枝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并尝试教它干活,“二毛真乖啊,再过去帮我们把鸭子赶过来。” 二毛摇头晃脑的在她手底下蹭了蹭,尾巴摇得飞快,嗷呜一声,又冲回了鸭群里,在它一声声嚎叫中,鸭群吓得四散奔逃。 陶枝汗颜,徐泽放声大笑道:“蠢狗!你往哪儿赶呢?” 二毛听到徐泽喊它,便欢脱地跑了过去,咬着他的裤脚往外拽,又围着他转了两圈后,才去把远处跑散的鸭子追回来。 它蹿来蹿去跟一阵风似的,鸭群被赶得到处都是,也有一拨离鸭舍近的,陶枝用竹竿在地上敲,边吆喝边把鸭子赶了进去。 有了鸭子领头往鸭舍走,身后的鸭群也随波逐流般跟着往前挤,最后几只不老实的,被徐泽和二堂哥用抄网捉了,一手一只提了进去。 趁着天还没黑,几人又进了鸭舍把半大的鸭苗捉出来放进另一边栅栏里。 等鸭舍里的活儿忙完了,陶枝推门出来,一抬头,见靛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星子,稀疏又清冷,像散落的碎银子似的。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叫这冷风一吹,心下也安定了下来。 忙了这么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徐泽跟着她走出来,见她不动,便埋头理着袖口上沾的鸭毛,他不满道:“咱们回去吧,捉鸭子搞得我一头汗,回去烧点水洗个澡才好。” 陶枝闻声望过去,见他一脸狼狈,不由得笑出声来,“瞧你,头发上都是……” “笑我?你还不是一样脏兮兮的,走走走,我们回去收拾收拾。”徐泽拖着陶枝的手,往菜地穿过去。 第108章 这一夜,却有人怎么也睡不着。 刘氏翻来覆去,心头总挂着今天她爹给她报的数,五百只鸭苗,又死了十几只,竟也找不出原因。 她索性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剪了灯芯,把账册取出来翻看。 养个鸭子竟处处都要使银子,买水塘、买鸭苗、盖鸭棚、买饲料,已经投了这么多本钱进去,没看到半点收益不说,隔三差五的还总有鸭子死,今天五六只,明天十几只的,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转眼已到了亥时,窗外更深露重,刘氏打了个哈欠,摸着有些冰凉的双臂,重新躺回了榻上。 次日,吃过早饭,刘氏把儿子交给小莲在家看着,又带着钱婆子和她的大儿媳往鸭棚这边来了。 荒草上结了霜,到了水塘边路更不好走,没一会儿就把她洋红色的撒花裙弄得满是脏污,草渣和泥水把绣花鞋沾湿,渗进了足袜里。 刘氏只觉自己的两双脚仿佛在冰窖里,冻得她脸都白了。到了鸭棚边上,还没进去就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鸭粪味儿。 刘氏皱着眉用手绢捂着口鼻,绕到后头搭的窝棚里去,她让钱婆子把门推开,一进去只见她爹倒在床榻上,睡得满嘴流涎。 刘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命她们两人在屋外等,强忍着怒气把窗户支了起来,散散酒味。 冷风一窜,刘跛子倒吸了一口气,往被子里蜷了几分。 “爹,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睡着呢?”刘氏不悦的把床榻边的空酒坛子踢开。 刘跛子撩开一只眼皮,没起身,“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过来看看?爹,你就是这么替我养鸭子的?”刘氏看他昏昏欲睡的样子是真动气了,一伸手就把刘跛子身上的棉被拉了下来。 “你这死丫头……”刘跛子恼火的坐起来,一对上她的眼,气势立刻就矮了半分。 他砸吧砸吧嘴,把床头放着的烟杆拿过来敲了敲,又重新塞了一团烟丝进去,用火折子…… 火折子被刘氏一把夺了过去,她冷声道:“你穿戴好,打开鸭棚的门把鸭子赶出来让我看看。” 说完,便走了出去。 刘跛子磨磨蹭蹭了半天,才领着他们去前头,门一打开,那沤烂了的粪味熏得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钱婆子是养过鸡鸭的,她嘀咕道:“连鸭粪都不收拾,难怪鸭子总病死。” 鸭子全被赶了出来,那褪了一半的绒毛上沾着好些黏糊糊的鸭粪,看着都蔫头耷脑的,在外头也不爱动弹,有的雏鸭还闭着眼睛,好似在打盹一般。 刘氏吩咐她们婆媳二人将鸭子数了一遍,得到的答复都是两百三十七只。 刘氏这下子如何也憋不住了,怒火中烧,一把将刘跛子手里的烟杆抢过来,往地上一摔,厉声问道:“竟少了一半之数!我若是不过来,你想要瞒我到几时?连个鸭子都看不好,除了喝酒,吃烟,你还会做什么?你赶紧收拾铺盖滚回镇上去,我这就换人来。” 刘跛子把拐棍在地上一敲,怒声道:“你敢!我是你爹!” 刘氏冷笑一声,“对,你是我爹,你最懂你女儿的性子了,你猜猜,我敢不敢?” 说完,刘氏便带着钱家的婆媳两个扬长而去了。 当日下午,隔壁的鸭棚闹哄哄的,二堂嫂听到动静连忙跑到渔网边看热闹,还让二堂哥把陶枝也喊了过来。 “快来,快来,打起来了!”二堂嫂幸灾乐祸。 “怎么回事?” 陶枝走到二堂嫂旁边,往那边一看,正瞧见钱大拉着刘跛子的胳膊往外拖,那拐棍也被钱二拿在手里,正在掰他扣住门的手,全然不顾那老头张嘴闭嘴的先人祖宗。 “方才你没见着,这两个壮实的后生,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开,那老跛子骂得哟,那叫一个难听!后来他们俩把门砸了,才把这老跛子拖了出来……”二堂嫂说得津津有味。 这是要换人了? 陶枝还真是好奇,徐泽他大哥大嫂究竟要闹出什么动静。 第97章 小雪一过,气温陡降。 徐泽前几日专程赶车去县城的大医馆买了些冻伤膏,用来给陶枝涂手,天一冷,她手上的冻疮又复发了。 尽管去年仔细养护着,但也没养断根,被冷水一激,硬块又从皮肤上浮了起来,看着又红又肿。 这日,陶枝趁着有些太阳,把被褥拆了拿到后院浆洗。 徐泽和二堂哥进山砍柴回来,刚走到后院,就见她又在打水洗东西。徐泽把挑柴的担子往地上一丢,立刻上前逮人。 “都说了让你别碰冷水!”徐泽一把将她拉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卧房走。 陶枝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步子,又极力向他解释:“今日出了太阳,水不冷!” 徐泽没搭理她,径直带着人进了卧房。 他把陶枝按在躺椅上坐着,又把她的手捉过来,曲指擓了点药膏,力道不轻不重的在她手背上生了冻疮的地方揉按。 他没好气的学舌道:“不冷,不冷,都红成什么样了还不冷,你的嘴皮子比你手上的皮硬多了。” “今年好多了,都不怎么痒了,就是看着吓人。”陶枝歪着头笑了笑。 还笑? 徐泽真是没眼看,边揉着红肿的硬块边心疼不已,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才好,叹道:“唉,你说你这双手……”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他以为女子的手都和他娘的手一样,细白柔嫩,和水葱似的,指甲上染了丹蔻,一举一动都妩媚动人。再不济也和家里的婆子婢女相仿,终使粗短些,也干净皮实只略有些薄茧。 徐泽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才多大年纪,一双手生满了厚茧子和冻疮,也不知道没遇到他之前都过的什么日子…… 陶枝见他走神,伸出另一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露出一口银牙,“想什么呢?” “想你以前在陶家都干了什么,把一双手磋磨成这样。”徐泽龇牙咧嘴地瞪了她一眼,摸着手背上的硬块被揉散了,就换了另一只手取药膏来涂。 陶枝面上一哂,说:“还能干什么,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活儿,每日要烧火做两餐饭,吃完了还要洗碗扫院子,割草喂猪,喂鸡养鸭,农忙的时候一家人都要下地干活,插秧、锄草、间苗、割豆子、收粟子、打稻子……这些也罢,干着干着也就习惯了。最难熬的就是冬日里去河边洗衣浆被,寒冬腊月里,河水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好了。”徐泽打断她,再说下去他又要心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挨着她坐下,又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手心里轻轻捏着,喉头滚了滚,轻声哄道:“有我在,这些活儿你以后都不必做了。我等会再去多砍些柴,冬日里咱热水管够,再不会让你冻着手。 “嗯!”陶枝轻快地应了一声,眼中隐隐泛起了泪花。 徐泽把人揽在怀里,轻声细语的说了一会儿话,又亲了一下她的发顶,嘱咐道:“我去把褥单晾起来就出门了,你自己好好待着,要是无事可做就去写写大字,写烦了就去后头找你二嫂说说话去。” 陶枝“噗嗤”一笑,“不用你安排,我又不是个孩子,好不容易得了闲,偷懒歇觉还用人教吗?” “行……”徐泽把语调拉得一波三折,又斜眼调侃道:“你是最会偷懒的,我怎么就给忘了。” 陶枝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他这张嘴,怎么就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呢。 徐泽笑着捏了一把她腮边的肉,才起身,“那我出去了?” “你走吧,我正好睡一会儿。”陶枝顺势躺在躺椅上。 鸭舍这边,二堂哥把砍来的柴火沿着墙根码好,二堂嫂在窝棚里收拾衣裳行李,下午好搬到新屋子里去。 新起的这两间房已经晾得差不多了,能住人了。屋子与鸭舍连在一起,靠东,离菜地也近,有个什么事往前头去叫人也方便。墙面和鸭舍一样,只有屋顶略有些不同,盖了青瓦。 因是要长期住人的,这两间房,也是按正常的规制搭建的,有正门,有堂屋,进门以后右手边就是睡觉的卧房,左边是另修的一间灶房。屋内除了一张床架,和盘好的两口灶,旁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二堂嫂没过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也没择什么时辰,两个人提着行李卷着铺盖就进了门。 二堂嫂把床铺好,坐在上头,摸着逐渐隆起的小腹,兴奋的想:不大不小的两间屋子,住咱们一家三口正好。 “兴业,你过来一下。”二堂嫂朝灶房喊。 二堂哥把锅碗瓢盆都归置好,探着身子进来,问:“怎么了?” “等咱们孩子出生了,就认你大妹妹做干娘怎么样?她们夫妻俩,真真是我们的贵人,不管是儿是女,以后都把他俩当亲爹亲娘孝敬。”二堂嫂说。 “应该的,妹夫识字有文化,到时候孩子洗三,就让他这个干爹替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二堂哥坐到二堂嫂身边,也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肚子。 第109章 “你这个主意倒是好得很!”二堂嫂抚掌而笑,她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说:“这屋子比原先我们在潘家住的那间房大了不少,就是显得空落落的,得添点家具才好。明日下半晌借了牛车,我俩去镇上好好逛一逛。” “好。”二堂哥点了点头。 此时,徐家老宅内,和这边和乐融融的景象全然不同。 把刘跛子送走后,刘氏安排钱婆子的两个儿子轮流到鸭棚里值守,把鸭棚打扫干净后,鸭子死亡的数量也在逐日下降。 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天,一夜之间就扯起了北风,等钱大一早起来喂鸭子,又发现死了几只。他给鸭子喂了水食,又连忙回徐家老宅禀报。 这会子,刘氏心中恼火得很,正把钱婆子叫过来训话。 “你不是说你儿子会养鸭吗?怎么还在死?”刘氏诘问道。 钱婆子面上为难,“就是农户里头,也没快入冬了才养鸭子的,也就是太小了,鸭子的羽毛还没长硬呢。这才刚刮北风,后头要是下起雪来,冻死的还要更多哩!” 钱婆子的一番话将刘氏堵得哑口无言,到头来,竟是自己知之甚少了?若当初没有背地里行事,早早过了明路,何苦吃了这么多暗亏。 这一回,她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了。 “你可有补救之法?”刘氏好声好气的问。 刘婆子抹了一把脸,揣着手说:“依我看呐,还是等明年开春了再养鸭子更好。反正如今也只剩一百七十多只了,给鸭棚里再生个火盆,看它们自己的命数吧,能活下来多少是多少了……” 刘氏一想到自己投进去的本钱,就肉疼,但又无计可施,真是愁死人了。 只是她面上仍淡淡的,吩咐道:“那就按你说的办,下去吧。” 等到陶枝养的三百只雏鸭长成,已经接近年关了。 腊月初八这日,徐泽捉了二十只鸭子用鸭笼关起来,又搬了一捆莲藕上车,满满的一车货都是常掌柜定下的。 “你慢点,路上结了冰仔细打滑。”陶枝嘱咐完,把狐皮围脖递给他,又亲手给他戴上风帽。 徐泽爽快的“欸”了一声,鞭子一挥,赶着车往镇上去了。 陶枝把院门关紧,提了些芋头、栗子,又拿了一罐子茱萸酱往后头去,二堂嫂的身子愈发笨重了,最近总念叨着没胃口。 她过去时看大门没关,便径直进去了,到了一看夫妻俩个正在灶房里头忙活着呢。 二堂嫂挺着大肚子站在灶台前,举着一块焦黄的锅巴吃得“嘎嘣”响,二堂哥则奋力从锅底将剩下的锅巴铲出来。 “我还担心你吃不下东西呢,原来你们在这儿偷吃好吃的。”陶枝捂嘴笑了一声,把篮子递过去。 “兴业,快给你大妹妹铲一块,让她尝尝是不是好东西……”二堂嫂笑着把篮子接过来,低头一看,“这是芋头?” “我没胃口的时候,爱烤着毛芋吃,扒了皮在这茱萸酱里一蘸,味道别提有多美了。反正冬日里都生了火盆,你把这些芋头、栗子抓一把丢进去,烤熟了吃又粉又甜。”陶枝解释道。 “多谢妹妹挂念着我,来,快尝尝这锅巴,我今个儿一早起来就想这一口。”二堂嫂笑眯眯的说。 陶枝从二堂哥手里接过来,咬了一口,这锅巴烤得很脆,“咔哧”一声,米香四溢,细尝下来还有些焦香味儿,味道确实不错。 陶枝感觉还缺点什么,把二堂嫂放在灶台上的茱萸酱打开,掰了一块锅巴蘸了一下,放进嘴里一尝,纯粹的米香与辛辣的酱香在口齿间交织,口味又上了一个层次。 “你这酱蘸起来好吃么?”二堂嫂看那一罐子红艳艳的茱萸酱也有些眼馋。 “你尝尝,我感觉蘸了酱更香了。”陶枝说。 “我试试。” 二堂嫂就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当即就取了碗来,把茱萸酱倒了半碗出来。 两人又各自拿了一块锅巴蘸着吃,看着两人吃得津津有味,二堂哥也馋了,也跟着试了一块。只是这硬东西嚼得久了,费牙得很。 几人嚼累了,又回卧房坐着烤火,边剥栗子边闲聊,二堂嫂提起了认干娘和起名的事,陶枝欣然同意了,只笑着说到时要提前给娃娃准备好红封。 欢声笑语间,屋外开始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状如鹅毛。 陶枝出门时,地面都下白了。 “你赶紧回去,别一会儿下大了。”二堂嫂把她送到门口。 “我这就过去了,二嫂你进去吧,外面冷,你们把门关好。”陶枝摆了摆手,就提着空篮子往菜地去了。 她回去时,正好徐泽也赶车回来了,他卸了车架,把牛牵进后头的窝棚里,和陶枝碰了个满怀。 “下着雪,你在外头跑什么呢?”他诧异道。 “给二嫂送了点东西,坐久了没注意外头下雪了。”陶枝一说话,口中就往外冒白气。 “走,快进屋。”徐泽把窝棚的栅栏关上,又敞开披风,把人搂进怀里往屋内走。 到了堂屋,徐泽把披风解下来,把身上的雪抖干净,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递给陶枝,笑着说:“你打开看看。” 陶枝依言揭开油纸,里头躺着两串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亮晶晶的糖衣,一看就十分诱人。 徐泽拿了一根糖葫芦递到她嘴边,得意道,“快尝尝,我买的肯定甜。” 陶枝咬下一颗,点了点头,眼底漾着盈盈的笑意,说:“确实很甜。” 第98章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徐泽推门出去,外头白得直晃眼。 他踩着深及脚踝的积雪往灶房走,门一开,“吧嗒”一声,灶房的屋檐上掉下来一根冰锥,砸在雪地里当即断成了两截。 “什么东西……”徐泽嘀咕了一声,抓着门框把脑袋探出往外看。 一夜下来,瓦沿上挂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又因为灶房总要生火做饭,好似结得不太牢靠,摇摇欲坠的。 他看得眼皮直跳,一转身就去后院就找了根长竹竿来,把灶房门口垂下来的冰溜子打掉。 徐泽处理完这些“凶器”,这才钻进灶房生火把热水烧上,又另取了一把木锨,把堂屋通往灶房的这条道上积的雪铲干净。 晴空下,一缕炊烟从烟囱里徐徐升起,热气也从瓦缝中挤了出来,屋脊上聚着一团白茫茫的水汽。瓦片上的雪水开始化了,顺着残留的冰溜子淌了下来,嘀嘀嗒嗒的,在雪地里融出一排拇指大小的雪洞。 等他埋头铲完雪,热水也烧好了。 徐泽先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卧房里去,又返回来洗漱,打了三个鸡蛋,把酸菜和生姜切成丝,舀了一碗面粉调成面糊,做了一锅酸菜鸡蛋疙瘩汤。 他把做好的疙瘩汤倒进了陶钵里,另取了一只篮子,把筷子和碗装进去,在碗柜里取了一碟姜豉、一只汤勺。 卧房这边,陶枝就着他打来的热水洗漱完,连头发都没绾,就松松垮垮的绑了一根发带,半靠在火盆边的躺椅上昏昏欲睡。 徐泽推门进来,她一下子惊醒了。 “快来吃早饭。”徐泽把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好香!做了什么好吃的?”陶枝笑着起身。 “做了一锅疙瘩汤,天气冷,还是吃这些汤汤水水的既暖和又舒服,你尝尝,要是淡了你就加点姜豉进去,不够这里还有。”徐泽絮絮叨叨的说完,给她舀上满满一碗。 “够了,够了,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陶枝忙把碗接了过来。 两人坐在火盆旁边吃早饭,一碗下肚,脖子根都被炭火烘得汗津津的。 肚子饱了,人也乏了。 两人吃完饭,拧了帕子擦了脸,碗筷都没收拾,又躺到被子里去了。 天一冷起来,人越发惫懒了。 陶枝睡意朦胧中想到今天的鸭蛋还没捡,翻了个身,戳了戳身边躺着的人的胳膊,“夫君,我想起来一个事儿……” 徐泽动了动眼皮,决定装睡。 她的性子他是足够了解的,平日里喊他都是连名带姓的,若是动了气会唤他一声徐二,夫君这个称呼后头往往会跟着一串麻烦事。 大冬天的,他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躺着,还真不想动弹。 陶枝一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他没睡着,这种时候,不趁机欺负他也太可惜了。 陶枝心下憋着坏,把手伸进他的中衣里,摸了摸他的腰,指尖在那身结实紧致的肌肤上流连,引得他心头猛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闭着眼时,五感最为敏锐,他无比清醒地察觉到,她贴过来时带来的淡淡冷香和被子外的寒气。 她的手指毫不客气,在他的腹肌上又揉又捏,力道不大,刚好是令他心旌摇曳的程度,他的心口滚烫,气血上涌,连浑身的肌肤都在渴望着她的触碰。她倾下身子环住他的腰,鼻尖从下巴扫到他的喉结上,舌尖一点,他的气息渐乱,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低“嗯”。 第110章 陶枝得逞似的抬起头看他,红扑扑的脸蛋上缀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她颇为得意,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徐泽一睁眼,就把为非作歹的人按在怀里,还没上手,就听见她有恃无恐的说:“你别着急呀,我的月事还没净呢……” 从冲动到冷静,从恼怒到委屈。 “那你还惹我?”徐泽满腹怨气地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把人推开,翻过身去。 他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夫君?徐泽?徐二……”陶枝喊了好几声,他都不应。 她十分狗腿的给他把被子拉上去,把露在外头的肩膀盖好,徐泽手臂一抬,被子又滑了下来。反复三次以后,陶枝感觉被子里的一点热乎气都快跑光了,便索性躺下不管他了。 徐泽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的动作,一扭头,见她正呼呼大睡。 他气极了,爬起来把人摇醒,咬牙切齿的说:“你这个坏女人,你怎么睡得着的,你都不对我负责!” 陶枝很是无辜,不以为然的问:“我都这样了,还能怎么负责?” 这话正是问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眼中的怒意消了半分,捉住她的手按下去,半哄半骗的说:“你摸一摸就好了……” 陶枝撒开手,不肯,小脸通红地躲到被窝里去。 徐泽抱住她软磨硬泡了许久,才让她半推半就的答应了。情动间,火盆内的柴炭烧得噼啪作响,一点火星子窜了出来,屋内的气息突然变得浑浊,他大汗淋漓地埋在她的颈窝处,还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 陶枝只觉得锁骨上吃痛,把他推开,恼道:“你属狗的么,怎么还咬人呢……” 他心满意足了,抬起湿润发红的桃花眼看着她,唇角翘起,声音轻快的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你还睡不睡?” “不睡了。”她可不想再来一回。 陶枝猛地坐起来,从他身上跨过去,一下床就直奔脸盆架,就着凉了的洗脸水捏了两颗澡豆子把手搓干净,又涂上了冻伤膏。 她穿戴整齐,对支棱着脑袋趴在榻上的人说:“我去后头捡鸭蛋去了,碗筷就留给你收拾了。” 不等他回应,陶枝推开门就走了。 “绝情的女人……” 徐泽撇了撇嘴起来换了身中衣,把弄脏的被褥也拆了下来。 洗洗晒晒,一上午就过去了,他做好了午饭去后头叫人。谁知一过去竟扑了个空,他纳闷了,找了一圈才发现一行三人正顶着寒风在外头看热闹呢。 徐泽眉头皱得老高,冲他们喊:“陶大丫!吃饭!” 三人一齐回过头来,二堂嫂调侃道:“瞧瞧,妹夫找不到人都急眼了,你快跟他回去吃饭吧。” “我还不饿……”陶枝辩解了一句,慢吞吞地往回走。 两人打了照面,徐泽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你就算了,怎么还撺掇你二嫂到外头来,正化着雪,跌一跤可怎么得了。” 陶枝不满,“我哪敢,是二嫂他们喊我过去的。隔壁的鸭棚塌了,方才你大哥他们都过来了,发了一通脾气,一大家子急冲冲的又回去了,这会儿只剩下钱大钱二两兄弟在那边收拾呢。” 徐泽拉长声音“哦”了一下,阴阳怪气道:“好事啊,得买一挂鞭炮来庆祝一下才好。” 陶枝被他逗笑了,“你还真是会幸灾乐祸的……” “胡说什么呢,我这个人心眼最好,这叫兄友弟恭,礼尚往来。”徐泽义正言辞道。 路过菜地,陶枝指挥徐泽拔了几根萝卜和一头菘菜,她笑着说:“我晚上想喝你做的萝卜大骨汤。” “行。”徐泽满口答应了下来,“快过年了,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喊上你二哥二嫂,咱们一起去县城里头办年货,多买几挂鞭,过年的时候好好热闹热闹,再买半腔羊肉,咱们回来煮锅子吃。” “好!” 陶枝一想到羊肉锅子,瞬间就觉得萝卜大骨汤也不怎么香了。 自入冬以后,陶枝就没给镇上的铺面续租了,一是那会儿鸭子还没长成,二是天气冷了,为那十几文钱把人冻坏了不值当,再一个二嫂也显怀了,不敢带着她来回颠簸,索性就等冬天过完了再说。 在家里待了一个冬天,陶枝也待腻了,对出门去县城办年货这件事无比期待。 好不容易等到房前屋后的雪化干净了,村道上又满是泥泞。可巧的是,之后还接连下了两天的雨,这冬日下雨还不如下雪呢,潮气闷得屋子里又湿又冷,穿着鞋也不管用,十个脚趾头冻得跟踩在水里似的,连被子里都潮乎乎的。 天一放晴,陶枝忙招呼徐泽在院子里把架子搭起来,又把家里的被褥都搬了出来晒一晒,鞋子在廊下摆成一排,还有帽子围脖这些零零碎碎的,用一个箩筐装起来,吊在竹篙子上晒。 晒了半天,陶枝给被褥翻了个面,又拿了一根细竹枝抽一抽,好让晒透的棉絮更蓬松一些。 太阳一下山,寒气就上来了,要赶早把晒好的被褥收进屋,徐泽帮着搬进搬出,陶枝则专心的坐在床榻上叠被铺床,多余的被子还要收拣进箱笼里。 夜里,陶枝心急的问:“晴了一天了,明日能去县城了吗?” 徐泽说:“明日恐怕路上还没干透,后日吧,咱们赶早过去,好好逛上一天。早饭也不在家里吃了,先去盘江码头吃鳝骨鸡丝面,然后到斗彩街看看杂耍、猴戏,那边还有茶楼,能坐着看戏听曲儿,下半晌再去采买些干货、点心还有炮仗。” “好!就听你的!”陶枝一口应下,显然对他的安排满意极了。 晒过的被子有好闻的阳光味儿,盖在身上也格外暖和,两人说完话没过一会儿就舒服得睡着了。 第99章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天刚蒙蒙亮,一行四人就赶着牛车往县城去了。 进了城门,徐泽挥着鞭子径直往盘江码头赶。 天气晴好,行于江堤之上,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几乎能看见对岸的芦苇滩,江面平静无波,如白练一般,粼粼泛着银光。 江边的埠头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最显眼的是挂着素色帷幔和彩绸的花船、还有供游人玩乐的画舫、小舟,带着鸬鹚捕鱼的乌篷船,江心驶来一艘高大的货船正准备收帆靠岸…… 到了临近码头的大市街,徐泽拉住缰绳,扭头说:“这里头不好赶车的,咱们就到这儿下车走进去吧。” 陶枝坐在外侧,率先跳下车扶着二堂嫂下来,又嘱咐道:“二嫂,码头上人多,你千万要当心些。” “没事儿,你只管和妹夫去逛,我和你二哥在后头慢慢走、慢慢看。”二堂嫂笑得红光满面。 陶枝见她状态挺好,便也放心了。等徐泽在路边把牛车拴好,一行人便往两两成对地往码头上去了。 临街的铺面多是客栈、食店和茶肆,一清早就有不少人坐在里头喝茶吃饭,题着“盘江码头”的高大牌坊下,时不时有车把式上前揽客,路边拿着扁担闲坐的是卖力气的脚夫,还有几个婆子挎着篮子卖草鞋、跌打膏药。 他们穿过牌坊,拾级而上,忽而有一老叟挑着担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听他吆喝才知这人是卖吃食的,盖着棉布的竹筐里装的是便宜管饱的包子、馒头、大饼、年糕等物。 到了码头入口的平台上,江风送来了江河湖海交汇一地的烟火气。 小食摊分列两行,一溜青灰色的大伞下,摆着一套发黑的桌椅,写着大字的幌子被竹竿挑得老高,却被炉灶间升起的热气遮掩了起来,水汽弥漫,好似锁在一口巨大的蒸笼里。 码头上人头攒动,嘈杂的人语声中食物的香气与刚上岸的河鲜鱼获的腥味交织在一起,靠近仓房的一隅,有不少人摆着地摊,卖的是自家地里摘的新鲜菜蔬、也有小贩卖着南方来的香料脂粉、丝带绢花、澡豆香胰子、鸭梨柑橘,最多的则是各色腌菜干货、米面柴炭…… 陶枝只觉得空气潮湿又浑浊,秀眉一蹙,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在耳后,催道:“你说的那个面摊在哪儿呢?快领我们过去。” “就在前面,跟紧我。”徐泽笑嘻嘻的说。 一行四人从中间的过道穿过去,直奔末尾的那家早食摊,他领着三人落了座,高声朝摊主人喊:“老板,要四碗鳝骨鸡丝面,煎堆、萝卜烙、酥皮角子各拣两个,咱们坐在这儿吃。” “好嘞!四碗鳝骨鸡丝面!”老婆婆朝里吆喝了一句,就取了个小竹筐拣了炸货端过来。 “这都是刚炸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几位吃慢点,千万别烫了嘴!”老婆婆笑眯眯地叮嘱道。 这摊子是个夫妻店,算下来在码头摆摊也有些年头了,一人端菜揽客,一人炸点心煮面,夫妇俩年近六旬,做起活儿来还是十分利落。 老汉抓起汗巾擦了一把汗,在案头上依次摆上四个大碗,调好底味,便用笊篱把煮好的面捞起来,掂几下甩干水份,再从铫子里舀出一大勺鳝骨汤,分次浇在面条上,又各夹了一筷子油浸鸡丝,撒上葱花,四碗鳝骨鸡丝面就做好了。 第111章 老婆婆把面端上桌,还拿了一小碟酱萝卜过来,笑着说:“这酱萝卜是老婆子我自己腌的,味道重了些,你们佐着面吃刚刚好。” “多谢。”陶枝笑着应了一句,用筷子挑散面条上的浇头。 陶枝吹开浮在上头的油花,先尝了一口汤,鳝骨熬出来的汤底鲜美无比,咸淡也是恰到好处,面条爽滑劲道,最妙的是点缀在其中的油浸鸡丝,口感油润有嚼劲,一丝一缕,都饱含煸炒过后的干香和一点子姜末的辛香,是越嚼越有滋味。 这一碗面分量十足,陶枝一开始就吃了些炸货,半碗面下去,肚子就饱了。 陶枝实在觉得浪费,捧着碗把汤喝了个精光,又把鸡丝挑出来吃了。徐泽看她吃个面和绣花一样,忍不住说:“吃不完就别吃了。” 二堂哥闷不吭声的吃完自己的那碗,还替二堂嫂把剩下的解决了。 陶枝见了扭头过去看他,徐泽把自己的那一碗面吃完,擦了擦嘴说:“别看我,我也吃不下了。” 陶枝可惜道:“还剩这么多……” 徐泽看几人都吃饱了,就上前把钱付了,又拉着她的手朝外走,低声说:“在这儿浪费不了,你没瞧见栈桥上那么多乞儿,剩下的饭菜没一会儿就被他们偷吃了……” “你倒是对这儿熟得很。”陶枝笑道。 “那是,小时候我可是常来这边玩的。”徐泽语调轻快的说。 几人在摊位上闲逛,陶枝见那贩子卖的橘子还算新鲜,便要了一斤,“一斤冒头了,收您一百八十文。” “这么贵?”陶枝瞬间就不想要了。 那小贩解释道:“这橘子是秋日里摘下来存在地窖里的,又坐了船从南边运过来,里头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果子新鲜,味道也好,甜津津的,一百八十文一斤真不算贵。” 话虽如此,陶枝还是觉得肉疼,她养一只鸭子都卖不到这个数呢。 徐泽打开钱袋拿钱,笑道:“又不是常买的,你想吃咱们就买一点尝尝,好歹是过年呢。” “也是,都快过年了就奢侈一回。”陶枝笑着接过小贩手里的一兜橘子。 出了盘江码头,徐泽又赶着车往斗彩街去了,到了街口有两个巡逻的皂吏将他们拦了下来,“这条街正在搭彩楼,车轿过不去,你们赶车的往东头绕。” “差爷,我们就是来这儿逛的。”徐泽笑嘻嘻的回话。 皂吏不耐烦的往街边一指,“人进去,牛车停在那儿。” 徐泽从善如流的把牛车赶过去,几人下了车往里走,陶枝抬头往远处看,这才知道彩楼是何物。 那竹架子搭了几丈高,不亚于一座两层的小阁楼,横七竖八的竹竿足足有手臂粗,上头还插了不少绣旗,五颜六色的,迎着风猎猎作响,定睛一看竹楼上还站了三个人,正在扎绸带、挂灯笼。 陶枝连忙问徐泽,“这彩楼搭了有何用处?” “没啥用处,喜庆,好看。”徐泽啧了一声接着说:“要我说,还是上元节扎的彩灯才叫好看,回头咱们再来。” 街面上也是人声鼎沸,往来看杂耍的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不乏托家带口出来玩的,两个做丈夫的都各自把媳妇儿护住,顺势挤到了人群里。 前头围了一大圈人,徐泽忙牵着陶枝的手挤进去看,原是几个踢瓶、弄碗、顶缸的小伙。 徐泽嫌这些没意思,又退了出来,寻了一处舞刀弄枪的上前去看。陶枝一扭头发现对街在表演皮影戏,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贴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不看这个了,咱们去看皮影戏吧。” 徐泽恋恋不舍的回头,陪着她往对街挤了过去。 这一场戏说的正是牛郎织女,帷布上两个半尺高的小人,雕得是惟妙惟肖,连衣襟飘带都绘了彩,念白一唱,月琴弹得如泣如诉,帷布上的两个小人竟如活了一般。 一曲唱罢,班主拿着铜锣出来讨赏,陶枝还摸了两个铜板丢了进去。 两人又顺着人流往前走,看罢拗腰肢、上索、小儿角力、射弩、吃针等戏法,陶枝才想起来找二堂嫂他们,于是又一路往回走。 他们夫妻二人凑在人堆里看人表演喷火,陶枝挤过去在她耳畔喊:“外头人多,咱们去茶楼坐一会儿歇一歇。” 于是一行人又往斗彩街上最大的茶楼“松烟居”走去,这是一间三层的小楼,中庭挑空,搭了戏台,价格也与座次对应。 徐泽使了银子让小二在二楼寻了个好位置,既能看街市繁华,又能看戏台上唱念做打,小隔间里摆着一张四方桌,四把圈椅,后头还摆了一张软榻可供小憩。 人一坐定,便有小二提了小泥炉和铜壶过来,问他们吃什么茶。 他们三人对茶叶不甚讲究,徐泽便点名要了毛尖,又要了几样干果、佐茶的糕点。 姑嫂俩脚步不停,一会儿伏在栏杆上看人唱戏,一会儿推了窗看街边的艺人玩杂耍,若是落了座,嘴也没停过,喝茶、吃点心、将见闻说得眉飞色舞。 徐泽捏着茶杯,望着陶枝分外鲜活的一张脸,唇角也随之勾了起来。 到了晌午,徐泽又赶着车带着他们去胡记酒肆吃了一顿,四人还略喝一点酒。 下半晌一行人便去大市上置办年货,桃符、年画、红纸、大红灯笼,待客的花生、瓜子、胡豆都买了一些,各色的糖块、点心便上县城里的廖记糕饼铺子买了几份…… 冬日天黑得早,不到酉时,一行人便赶着牛车满载而归。 夜里,陶枝玩累了一早就躺下了,徐泽随后也解衣上榻。他把人摇醒,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嵌了相思豆的银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徐泽笑着说:“我偷摸买下这簪子,本来是想当作年礼送你的,可我实在憋不住,这会儿就给你吧,你可喜欢?” 陶枝高兴的接了过来,迎着油灯细看,她脆生生的应道:“喜欢!” 第100章 到了除夕这天,两人一早起来,简单吃了些早饭,就开始写春联,贴门神,挂桃符了。 院子里凡是有门窗的地方,都让陶枝贴了小像,这都是她昨日下午无事剪好的,红纸上提前画了图案,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稻穗谷仓…… 有了些小玩意儿装点,小院里过年的氛围就更浓了。 这会儿两人正在挂灯笼,为了让徐泽将两只灯笼挂整齐,陶枝站门前看了又看,高声喊:“这回挂得正好。” “行,那我可下来了啊。”徐泽话音刚落,就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他蹲下扒拉着地上写好的对联,从中取出一幅来,举给她看,“这幅对联是我特地写来贴在鸭舍的大门上的,咱们这就把糨糊拿上往后头去?” “走吧,正好喊二嫂他们过来。”陶枝笑着应了一句。 临走前她又拐去灶房,把泡了一夜的糯米上甑蒸上,往灶膛填了一根粗柴。 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后院走,到了鸭舍边上,正好看见二堂哥抱着一捆草料从鸭棚那边过来了。 如今鸭棚里空着,便用来存放草料、饲料和老牛吃的秸秆。 二堂哥和两人打了一声招呼,徐泽问:“二哥,今日要替换的草料都搬过来了吗?” “还要搬一捆,我先把这个抱进去。”二堂哥答道。 “我来帮忙。”徐泽把竹筛子往陶枝怀里一塞,就大步上前去,陶枝便只好站在鸭舍门口等着。 二堂嫂坐在窗下缝娃娃穿的小衣裳,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便扶着腰从东屋里走了出来。 她立在门头下,大声问:“妹妹,你们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二嫂,我们过来是来给鸭舍贴对联的,徐泽他写了好几幅对联呢,二嫂你要不要来挑一挑,也给你们的门头上也贴上一幅,大过年的,瞧着也喜庆。”陶枝抱着竹筛子往她那边走。 “好啊,让我也瞧瞧妹夫写的和街上卖的有何不同。”二堂嫂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突然扶住了墙,皱着眉头好像有些不舒服。 陶枝把筛子往地上一丢,连忙上前扶住她,急道:“二嫂,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要生了?” 二堂嫂好像缓过劲来了,笑着摆了摆手,说:“哪有那么快,月份还没到呢,方才是肚子里的小崽子踢我了。” 陶枝松了一口气,叹道:“没事就好,女子怀胎十月,实在不易。” 二堂嫂听了只笑了笑,说:“世上的女子都要走这一遭的,只是想到以后能有个孩子承欢膝下,便也不觉得辛苦了。说起来,你们俩也该有好消息了不是?” “还没有呢……”陶枝说完又怕她追问便岔开话题,“你身子重,外头也没个凳子给你坐,不如让我扶你回去吧?” “不用了,上回去县城办了年货回来,我喊了一宿肚子痛,把你二哥吓得不轻。他这些天什么活儿都不让我做,成天的让我歇着,只能做做针线,躺得我哟!一身的骨头都痛了!”她嫌弃地啧了一声,接着说:“外头天气这么好,我是该出来多走动走动的。” 第112章 “我倒是听我阿奶说过,快生的时候多走一走生得快。”陶枝笑着说。 “正是呢。”二堂嫂转头又道:“不是说让我挑春联吗?我不识字,你替我挑一幅意头好的就成了。” 说话间,他们哥俩已经把草料铺好了,又拍着身上的草屑从鸭舍里头走了出来。 二堂哥见二堂嫂在外头站着,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被她的眼神逼得闭了嘴。他抓了抓脑袋,钻进堂屋里把桌子搬了出来,放到鸭舍大门前。 徐泽上前摇了一下桌子,还算稳当,便身手矫健的跳了上去。陶枝把对联铺在地上,在背面抹上糨糊,再把对联托起来递给他。 左右两边定好高度,沿着门框贴起来快得很,只有横批最难贴,要正好在贴在门头中间,一点儿也不能歪。 徐泽把横批高高举起,大声喊:“你们替我瞧瞧,正了没?” “歪了,歪了,往左一点儿!”陶枝提醒道,“左手别动,右手再高一点儿!” 徐泽依言调整了位置,陶枝走远了看确实没问题,大声喊道:“这回正了,贴上吧。” 鸭舍和东屋的两幅对联贴完,陶枝笑着问:“二哥二嫂,你们俩这会儿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一道过去吧?” “也好,等你二哥收拾一下,换一身干净衣裳。”二堂嫂回了话,就去催二堂哥洗脸去了。 等他们收拾完落了锁,四人便从菜地中间的石子路走了回来。 陶枝进了灶房,掀开甑子上的斗笠,用筷子戳了一点儿糯米尝了尝,点头道:“熟了。” 徐泽倒是有眼力见,不等她开口便说:“那我去搬石臼来。” 他走了半道又折了回来,从外头探进来半个身子,不好意思的说:“二哥,这东西有点重,你来帮我一把。” 二堂哥自是笑着应下了,和他一同往堂屋去。 灶房里头活动不开,石臼便被他们放到了院子里,二堂嫂早早提了椅子出来,找了个好位置看他们哥俩打年糕。 徐泽从后院取来两根木头棒子,又进灶房和陶枝把一甑子糯米搬了出来,全部倒进石臼里面。 陶枝把粘在上头的篦子和纱布揭掉,哥俩便拿着木槌趁热把糯米捣烂,木槌交替捶打,此起彼伏,挥动双臂时,两人嘴里还喊着号子,场面十分热闹。 陶枝端了一盆清水出来,趁他们捶打的间隙,蘸湿手把石臼边沿的糯米拨下去,再眼疾手快的把黏在一起的糯米团翻面。 石臼里的糯米越捣越黏,直到看不出米粒了,两人便加重了力道,反复捶打,不一会儿,哥俩就捣得脸红脖子粗的,还出了一身汗。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陶枝见糯米团变得光滑细腻了,便叫停了。 她把打好的年糕团取了出来,放在抹了熟油的油布上,分成几个小块,又趁热搓成条状或饼状,端到堂屋去等着晾凉定型。 木槌上黏着的一些,众人也没放过,直接上手揪下来吃,尝起来软软糯糯的。 几人歇了一阵,也将近午时了,陶枝便进灶房下了一锅菘菜肉馅角子,众人吃罢闲聊了一会儿,又接着开始准备年夜饭。 陶枝和二堂嫂忙着择菜,二堂哥把杀好的鸭子从外头提进来,丢进放了热水的木盆里,趁热把鸭毛拔了。 一旁的案板上还有几只风干的雀儿和一只兔子,也是昨天夜里泡发过的,正等着徐泽斩块。 他急急忙忙的斩完块,换了一盆热水把鸟雀和兔子肉继续泡着,又去后院井里把那半腔羊肉取了出来。 片羊肉是个细致活儿,徐泽专门找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过来,陶枝也识趣的把案板让了出来。 天色将晚,一大桌子菜也端上桌了,桌边还放了一口泥炉,滚着一锅煨了一下午的高汤,等着下羊肉吃。 吃饭前,徐泽取了一挂鞭炮出来,在外头摆开,又蹲下身子用火折子点燃引线,鞭炮声响,他一扭身便往堂屋冲了进来。 陶枝正立在门边看他放鞭炮,一不留神,被他撞了个满怀。 院子里的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响,红纸屑满天飞,一时慌张,两人差点摔到了地上,又是搂腰又是搂脖子的,顿时抱成了一团。 “哟,天还没黑呢,你们小两口就抱上了?”二堂嫂调侃了一句,当即就大笑了起来。 陶枝面上窘迫,站定后手忙脚乱的推开他,坐到了条凳上去。徐泽抿着嘴偷偷乐了一会儿,也跟着她坐了过来。 在浓浓的硝烟味里,陶枝把温好的酒壶端起来,给众人都倒了一杯酒,又一同举杯,共贺新年。 酒足饭饱之后,二堂哥扶着二堂嫂回去歇息。 陶枝也有些喝多了,被徐泽扶到榻上躺下就不省人事了,徐泽替她脱了鞋,把被子盖好。 堂屋里还有一大摊子没收拾,徐泽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的收拾碗筷、擦桌子、扫地。灶房里擦洗完了,他才回到卧房,又给火盆里加了炭。 等他忙完了,天也黑了,徐泽坐在火盆边守着榻上睡得正香的人,把去年雕好的野猪獠牙拿出来打磨、打孔、穿绳。 一息之间,外头又飘起了雪花,无声的落下。 子时刚过,村子里就渐渐放起了炮仗,起初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霎时鞭炮声轰鸣不绝,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徐泽放完鞭炮回来,见陶枝也醒来了。 “喝水吗?”徐泽边问边拍着身上的雪。 陶枝揉着大阳穴半坐起来,“喝,外头下雪了?” “下了有好一阵了,地上都白了。”徐泽倒了一碗茶送过去。 趁着陶枝喝水的功夫,他把做好的坠子拿过来,得意的说:“你看,这一对獠牙被我做成了坠子,咱俩一人一个,听人说,戴上它能辟邪呢。” 陶枝忍俊不禁,揶揄道:“比灵慧寺求的辟邪符还灵吗?” 她的角度过于刁钻,徐泽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他一股脑把坠子塞到了她手里,愤愤的说:“你要是不想戴,也能挂在腰上,若是遇到歹人了还当武器使,总之是我亲手做的,你不能嫌弃。” “好好好,我这就戴上。”陶枝抿唇笑了。 第101章 大年初一,正巧逢上立春。 今年来土地庙前上香的人比往年都多,鞭炮声闹了一早上。 陶枝左右睡不着,便早早起来穿了衣裳,洗漱完,便坐在窗下绾了个发髻,簪上年节前徐泽送她的那个红豆银簪子,还抹了胭脂,点了唇。 她揽镜照了照,是越看越喜欢。 陶枝推开堂屋的大门,院子里一地的炮纸碎屑是不用扫的,红彤彤的留着喜庆。 她径直去了灶房,烧了水,搓了些浮元子煮了一锅,还多煮了两个荷包蛋,正好他俩一人一个。 吃罢早饭,徐泽这边又没有值得拜访的亲人,他们去村头拜完了土地便闲了下来。陶枝一时兴起,把徐泽的叶子牌翻了出来,拉着他去后头寻二堂嫂他们打牌去。 大家伙一起把鸭棚里的活儿干完,泡了些炒米填肚子,就摆桌子开始打叶子牌了。 到了申时末,二哥要去给鸭子喂水喂食,他们才散了场。陶枝正要走,二堂嫂又留他们在这边吃了晚饭再回去。 “我们回去把饭菜热一热就能吃,二嫂你去歇着吧,你大着个肚子怎么敢麻烦你下厨做饭,快别累着你了。”陶枝也是想着二嫂她怀着孩子不方便下厨。 “瞧你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夫妻俩都麻烦你们多少回了?也没见你们说什么。头一回请你们吃顿饭,也是真心想给你们道个谢,还左一个不肯,右一个不行,大妹妹你是不是和二哥二嫂见外呢?我也累不着什么,只管坐着烧火就是,菜就让你二哥来炒,他手艺不如妹夫,也做不出几个菜,咱们就简单吃点,你们再坐坐,一会儿的功夫就好了。”二堂嫂说完还去拉陶枝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就应下吧,不然我夜里都睡不好觉的。” 此话一出,陶枝哪敢不应,吃饭事小,休息不好影响了胎儿事大,她也不想在这年节里头坏了大家的好心情。 陶枝正要答应,就听见二堂哥给鸭子喂完食走了进来,说:“红英月份大了,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哪里就为了这一遭才睡不着的。” 二堂嫂听了直往他背上捶了一拳,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我就说你潘兴业是个嘴笨的,我在这儿劝人呢,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净拆我的台?” 陶枝和徐泽听了都笑了,徐泽一本正经替他找补道:“二哥这是真性情。” “屁的真性情,就是脑袋缺根筋。”二堂嫂啐道。 陶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徐泽这回也没憋住,就连二堂哥自己都笑了,还憨头憨脑地抓了抓后脑勺,说:“那我再重说,妹妹妹夫你们就留在我们吃顿吃晚饭吧,不然夜里,该我睡不着觉了。” 二堂嫂的目光扫过来,二堂哥逃也似的往灶房走,撂下一句:“我这就去淘米。” 第113章 虽闹了这一出,陶枝他们还是留在了这边吃了晚饭。 三荤两素,炒的都是些家常小菜。 饭桌上,二堂哥端了一坛子甜米酒来,仗着这个不醉人,陶枝和二堂嫂都喝好些。 二堂嫂一时激动,又拉着陶枝的手流眼泪了,她抽噎着说:“昨日好酒好菜迷了眼,光顾着吃喝了,竟也没和你们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千万别见怪啊。” “怎么会……倒是你,怎么好端端的又哭起来了。”陶枝轻拍着她的背,试图安慰她。 “我也不想哭,就是一激动,就……”二堂嫂擦了泪,又说:“我一想起来咱们这一年走过来也挺不容易的,又是分家和家里闹掰,又是四处寻不到活计,正以为只能向公婆妥协了,又得了你们的口信,叫我们过来做活儿,真是雪中送炭呐!我们夫妻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感谢你们才好!” 这些话陶枝其实已经听她说过许多遍了,每每听到还是不免有些感慨。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二嫂,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俩心里也清楚,若不是有了你们在这儿帮忙,这一年也不会这样顺顺当当的挺过来。你和二哥没有闲过一天,日日把鸭棚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没叫我们多操一点心,我们要谢你们俩才对。” “妹妹你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是收了你的工钱来给你做活儿的,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理应尽心的。”二堂哥说。 “你二哥这回倒是说得一点儿没错。”二堂嫂露出笑脸,难得赞了一句。 “你们姑嫂俩可别谢来谢去了,饭也吃完了,天也快黑了,咱们回吧。”徐泽起身说。 陶枝也跟着起了身,笑道:“二嫂你别想太多了,这段时间就只顾着把身子养好,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就行。鸭舍里的事你也别操心了,明天初二,让二哥赶着牛车送你回娘家好好住几天。” 陶枝说着说着二堂嫂又要淌泪了,陶枝忙跟着徐泽往外走,“我们这就过去了,二哥你一定把二嫂看顾好了,叫她别再哭了。” 二堂哥应了声好,把他们俩送了出去。 回了前院,陶枝也有些倦了,去打了热水来泡脚解解乏。 她坐在躺椅上刚泡上脚,徐泽也端了个圆凳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接着便开始脱靴子解足袜。 他把脚伸进水里,笑嘻嘻的说:“我也来泡一会儿。” 陶枝嫌弃,用脚丫子踢了一下他的脚底板表示不满,“灶上还有热水,你自去打来就是,怎么偏要和我挤在一个盆里泡?” “这儿有现成的,我还去打水干嘛?再说了,我和我媳妇儿泡一盆水,也是理所应当的。”徐泽心情很好,说完还用脚趾头戳了一下她的脚背。 “是是是,回回都是你有理,我也泡好了,你自己泡吧。”陶枝想把脚拿出来,又被他的一双大脚踩住。 她鼓着腮帮子瞪他,愤愤道:“我让给你泡还不成么?” “不成,我就想和你一起泡,水还热着着,咱们再多泡一会儿嘛。”徐泽嬉皮笑脸的央求道,又把脚伸到她的脚底下,把她的脚托起来,他蜷了下脚趾头,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脚心。 陶枝觉得有些痒,便把脚丫子挪开,咬着牙又挤了进去,两人你追我赶,在这分寸之地抢占起了地盘来,弄得水溅了一地。 二人玩闹了片刻,盆里的水也渐渐凉了。 徐泽先行擦了脚,穿好鞋,又把汗巾子铺在了腿上,把她的脚捉起来用汗巾一裹仔仔细细的擦干。 陶枝的脚还踩在他的膝盖上,她扭头往地上一瞧,才发现没拿换的鞋子过来。 她收回脚,抱膝坐在躺椅上,眨巴着眼睛,“夫君,要不你去给我找双鞋过来吧。” “还找什么鞋,我直接抱你上榻好了。”徐泽低笑一声,把汗巾丢进水盆里,起身将她拦腰抱起。 陶枝来不及拒绝,身子一轻就跌进了他怀里,她手臂一伸,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嗔道:“你也真是的,方才差点把我摔了!” “胡说,分明稳当着呢,我的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徐泽使坏,还特地抱着她往上抛了一下,又大笑着朝床榻走去。 陶枝恼了,连忙拿手捶他了他一下,低声叱道:“快放我下去。” 徐泽偏不放下,还笑得一脸贱兮兮的,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一幅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欠揍模样。 陶枝气不过,又不得不往他怀里缩了半分,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脖颈间,耳边也随之传来了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他心跳有如擂鼓,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和喜悦。 陶枝静静听着,气也消了不少,心里便渐渐变得柔软了起来。 恍惚间,她忆起了大婚那日,她顶着红盖头,忐忑不已的等着他将她迎娶过门。鞭炮声中,他阔步走来,也是这样抱着她,跨过数道门槛,从陶家的那一方小院里将她抱了出来。 也将她从一团泥淖的日子里,带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中。 此后,度过了朝朝暮暮,也得了两心相惜。 陶枝只觉得心口被莫名的情愫胀满,是欢喜,也是感动,一息之间,她眼中也隐隐有了泪意。 徐泽见陶枝又不做声了,便低头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泪眼朦胧的一双杏眼,只这么一眼,他的心顿时乱了。 他忙把她放到床榻上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问:“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你怎么都要哭了?” 陶枝摇了摇头,含着泪眼无比郑重的说:“多谢你!” 多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唔……谢我做什么?”徐泽睁着眼睛,有些不太明白。 陶枝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转涕为笑,“瞧你,傻得很。” 徐泽搓了搓额角,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这叫什么回事?转个圈给人转傻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会儿还损起人来了? 陶枝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又招呼他上榻,“你还不睡吗?” “睡!” 徐泽手脚极快的把棉袍子脱掉,像一条蛇似的迅速钻了进来,躺下后,又亲亲热热的和陶枝挤到了一起。 陶枝不满的嘟囔:“方才你非要闹,我脚上什么都没穿,这会儿都凉得和铁似的了……” “来,我给你捂脚。”他绽出笑脸,把她的脚丫子按到自己的腿缝中捂着,又托起她的头,把手臂伸过去将她揽在怀中。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终使一夜北风紧,油灯如豆,情深如许,便是佳期。 (正文完) 第102章 番外[番外] 正月过完,后院种下的杏树悄无声息地开满了花。 春三月,杏花刚谢,桃花也赶着趟儿打了一树的花苞,粉白相间,在枝头开得正俏,如云蒸霞蔚一般。 和风细雨下,小院里也飞来了一双燕子在檐下衔泥筑巢,好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第一个,是二堂嫂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又请徐泽起名,取了一个盈字,寓意圆满。 第二个,是张卫经人介绍和马家庄的一个姑娘看对眼了,春耕结束后,两家就要把亲事定下来了。 第三个,是刘氏想买鸭苗被徐家大哥拦住了,夫妻俩为了这事儿吵了一宿。徐家大哥为了及时止损,硬是把买水塘的契书翻了出来,又托了林里正寻人,想把那三口水塘转让出去。 村里人见他们买水塘养鸭赔了银子,一时也没人敢接手。 徐泽得了消息着实乐了好几天,都不用他做什么,人家自己就能把事儿办砸,怎么不算自食其果呢?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与陶枝商量过后,将那三口水塘低价买了下来,签文书时,徐家大哥面色铁青,拿了银子和契书,袖子一甩就慌不择路的走了。 如今天气不冷不热,陶枝想着正好还能再买上一批鸭苗。 只是二堂嫂还在坐月子,她隔三差五又要随徐泽进山采蜜,五口水塘,再加上新买的鸭苗,二堂哥一个人倒还真有些忙不过来。 陶枝便把这事儿交给了徐泽,让他去寻摸一个靠谱的人来做活。 徐泽还真有点头疼,他虽然交游甚广,认识的人里面多是些游手好闲的,和靠谱二字沾边的又都有了生计。于是特地花了一整天的功夫,赶着车往临近几个村跑了一遍,托他那几个兄弟都帮他留意着点。 饭桌上,连秀芹听李三贵说了这事儿,她一拍大腿,激动的说:“还记得我三舅家那个命苦的表嫂么?名唤秋霞的。” 李三贵点了点头,问:“记得,你是说让她来给徐二养鸭子?” “是啊!我表嫂是个勤快人,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她一个寡妇,又带着个孩子,在我三舅娘那个老虔婆手底下受磋磨。如今有了正当的理由,既能让她从那个魔窟里脱身,又能赚上一些银钱傍身,经年后,那老两口不在了,她带着孩子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连秀芹无比憧憬的说。 第114章 “啧,你倒是替人家打算得挺长远的,人家心里未必会这么想……”李三贵只怕是他媳妇儿一厢情愿。 “你少在这儿给我泼冷水,我能这么说,必然是和我表嫂聊过的。你也别管了,赶明儿我回一趟娘家,再往我三舅家去,你去和徐二他们两口子说清楚了。”连秀芹得意道:“你就瞧好了,这事儿准能成!” 三日后,连秀芹登了门,身边还跟着一个体态略丰的妇人,她五官生得不错,只是面上有些黄气,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 陶枝将二人通身打量了一番,收拾得很干净,只是衣裳旧了些,一层又一层的缝了不少补丁。 陶枝将他们三人一齐请了进来,又倒了茶,连秀芹大喇喇地向他们娘俩介绍,“这位夫人姓陶,你们若是能被她瞧上,以后就得叫她一声东家了。” 褚秋霞拉着孩子恭敬地叫了一声“夫人”。 “你们一早赶路过来也挺辛苦的,先喝点茶。”陶枝应付了一句,又给连秀芹使眼色,压着声音说:“你和我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两人当即起身去院子里说话,走到娘俩听不见的地方,陶枝才开口,“秀芹姐,你不是说只有你表嫂一人么,怎么还有个孩子?” “唉……这事儿也是说来话长……”连秀芹挠了挠头。 “那你就长话短说。你表嫂带着孩子过来,我这儿又水塘又多,若是有个万一,她家里人过来闹事事小,把孩子的命丢了事大。无论如何,我总要把这事儿弄清楚了才好拿主意。”陶枝表情严肃的说。 听她这么说,连秀芹也不含含糊糊了,当下就说:“我表嫂的身世想必李三也同你们夫妻俩讲了,我这侄子自幼丧父,爷奶偏心,全靠他娘护着他,才能全乎地长大。若是她娘不在那个家,他不知要过什么苦日子呢……我三舅娘为了讨好我二表哥一家子,把孩子也赶了出来,说是好给家里省一口饭,如此,这般,就……” 连秀芹忙看陶枝脸色,又略有些担心地扭头看了堂屋中安安分分坐着的母子俩一眼。 连秀芹见陶枝好似犹疑不定,顿时有些急了,拉着她的手说:“好妹妹,你就留下他们罢!我这侄子可听话了,让我表嫂和他交代清楚,他一定不会往水塘边跑的!而且他在家里也时常帮他娘干活的,平时你们忙起来了,让他捡个鸭蛋什么的不也挺好?” 陶枝顿了一下才说:“没有,我只是在想工钱这一块怎么给才好……” “这么说你同意留下他们了?”连秀芹喜出望外,嗓门大得惊动了堂屋里的人。 陶枝见他们都在朝外看,想必是都听见了,便走进堂屋与她们娘俩说清楚,她这儿用人是个什么章程,说罢又领着他们往鸭舍那边去了。 这会儿二堂哥正在赶鸭子下塘,鸭群如河流涌动一般,截断了路,几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那个小男孩儿拉了一下陶枝的袖子,怯生生的说:“夫人,我也会赶鸭子的,您别赶我走。” “卯儿!”褚秋霞斥了一声,又向陶枝赔罪。 陶枝摆了摆手,笑着对他说:“你就叫我陶姨好了,我不赶你走,但是你要听你娘的话,不要去水边玩,知道没?” 卯儿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喜滋滋地去牵她娘的手。 到了鸭棚边上,陶枝推开窝棚的门,说:“你们先住在这边,吃饭的话,旁边也有一口灶,或是你们和我二哥二嫂搭个伙也成,他们就住在鸭舍最东边的屋子里。” 褚秋霞朝连秀芹看了一眼,连秀芹不明所以,直接了当的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你就直说,陶家妹妹是最通情达理的。” 褚秋霞把肩上的包袱解了下来,咬着唇有些为难,说:“出门的时候,婆母什么都不许我带,包袱里就几件换洗的衣物……” 陶枝当即就懂了,“是我疏忽了,今天你就和我们一起吃吧。被褥这些,你若是不嫌弃,我就回屋拿一些用旧了的过来,你们先凑合睡着。其他的我可以先把头一个月的工钱先支给你,你看缺些什么,咱们赶着车去镇上置办一些?” 褚秋霞当即就哭出声还跪了下来,让卯儿跟着她给陶枝磕头。 陶枝哪里经得住这些,连忙去扶她,给她递了帕子擦眼泪,劝道:“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再不许给我磕头了。孩子让秀芹姐看着,你和我去前头取被褥去。” 一路上,陶枝还给她讲了明日该做哪些活儿,让她不用想太多,只专心把鸭子养好就成。 此事尘埃落定之后,陶枝和徐泽还专程去了一趟县城定鸭苗。 入夏以后,徐泽便很少在家了,常常和乌仁进山打猎。 张卫那小子他都懒得提,成天不是在马家庄,就是在去马家庄的路上,喊了几回进山,都被他扭扭捏捏的推了。 徐泽是过来人,心里门清儿,只是乌仁孤家寡人的一个,聚到一起,倒是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了。 自从那一日打猎回来,徐泽喊乌仁去水塘边带些她们刚摘的莲蓬回去,徐泽就发觉,乌仁来找他找得更勤了。 他还偷偷问了几回,乌仁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 秋收结束,一晃就到了张卫成亲的日子,徐泽一早就赶着牛车带着陶枝去了小东村。 张家的院子小,宾客盈门,略显拥挤,于是酒席便摆到了外头的村道上来了。陶枝挤在人堆里看他们拜完堂,等新妇被人扶进屋子,众人便都坐了回去。 张卫穿着大红的喜服来给他们敬酒,被他几个兄弟硬拉着灌了不少,脸都喝红了。 李三贵笑道:“你小子还行不行啊?” “行!必须行!”张卫端起酒碗,仰脖就喝了个干净。 徐泽他们几个立刻又起哄给他满上,那边张母过来寻人,她一看就发觉不对,“哎哟”一声就要骂人,一想今日是他儿子的大喜之日又生生忍住了。 张母劝道:“别说婶子不给你们酒喝,我家卫哥儿等会还要洞房呢!这碗酒喝完就罢了,我去让他大哥来陪你们!” 正主走了,他们哥几个也喝得没劲了,吃了点菜就散了。 半个月后,塘里的水浅了不少,徐泽又喊他们哥几个来水塘里挖藕摸鱼。 张卫还特地带着他媳妇儿过来了,名字叫做马桂蓉,瞧着是个白净的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 张卫又引着她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便趾高气昂的说:“这一回,我定要拔得头筹!” 众人嘘声一片,徐泽不屑道:“也不看看去年是谁得的头名!” “就是!咱们俩指定比不过大仁哥和徐二。”李三贵接话。 张卫呸了一声,“李三哥,你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今日可是有备而来的!” 乌仁嫌他嘴碎,打断道:“废话少说,下塘吧。” 几人准备好了盆桶,衣裳一解就相继跳进了水塘里。 丁卯儿带着还不会爬的潘盈在鸭舍外头铺的草席上玩,褚秋霞听外头闹得正欢,便从鸭舍里走了出来,隔得远远的站在水塘边看着。 陶枝瞧见了,想着正好乌仁那边没人给他帮忙捡鱼,便喊了她过来。 没一会儿,水塘里的五个男人都成了泥人,徐泽把一条青鱼丢上岸,大笑着说:“这回人人都有人帮忙捡鱼了,某人可不许耍赖啊!” 张卫没理他,焦头烂额地在烂泥里摸刚从手里溜走的那条鱼。 小半个时辰过去,连秀芹把几个桶里的鱼看了一遍,心急道:“李三!你再不多摸几条鱼,咱们就真要垫底啦!” 众人便大声笑了起来,李三贵倒是没生气,故意问道:“照你的意思说,这会儿垫底的,还另有其人?” 二堂嫂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下就挨个数了出来,唱了名次,“乌兄弟是头名,妹夫第二,你们剩下的三个都差不多,比他们俩少多了。” 张卫显然十分在意,忙问:“垫底的是谁啊?” 二堂嫂揶揄道:“张卫小兄弟,我没说就是不想打击你……” 张卫顿时感觉自己丢脸极了,垂头丧气地瞅了他媳妇儿一眼。 马桂蓉见他整个人都蔫了,把手拢在嘴边,羞羞答答的喊:“本就是闹着玩的,名次都不紧要,你站稳了仔细别摔了就行。” 张卫“欸”了一声,鞜樰證裡只觉得心里头跟喝了蜜似的,没忍住嘿嘿一笑。 徐泽看他们新婚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就忍不住使坏,招呼了李三贵,两个人偷偷摸过去,用腿绊住了张卫一别就将他放倒了。 哄笑声中,张卫彻底跌在了水塘里,他气不打一处来,一爬起来就嚎叫着去扑徐泽和李三贵。这几个人一时鱼也不摸了,在淤泥里你追我赶的打闹了起来,二堂哥虽老老实实在一个角落里摸鱼也被战火波及了。 乌仁见状往岸边走了几步,站在旁边观战,好能替身后看热闹的某人挡住飞溅的泥水。 第115章 陶枝见马桂蓉有些心急,便出声安慰道:“他们打打闹闹也是常事,你别着急,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伤着他的。” 泥塘里战况正烈,张卫以一敌多逐渐招架不住了,他一扭头见乌仁事不关己的站在远处,一看就指望不上,便喊了二堂哥过来帮忙。 战局瞬息万变,单方面的碾压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阵,只听一声低骂,徐泽被他们两个愣头青抱住腿一把掀翻在地,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倒在里泥塘里,他们两个又跟叠罗汉似的扑了过来。 不等他们扑下来,徐泽就扯住张卫的腿直接往外一滚,张卫被他拽得重心不稳,“哎哟”一声,又和二堂哥撞到了一起。 岸上的几个女人都笑得没力气了,索性都坐在了地上,剥着莲蓬边吃边看热闹。 局势几经反转之后,这场泥塘之战,终究以张卫连声求饶落下帷幕。 待众人上了岸,他们哥几个又去井边冲洗干净,换了一身衣裳。陶枝领着女人们抱了些柴火好过来,在水塘边生起了篝火,她们又挑了几条大小合适的鱼端去灶房处理干净,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徐泽领着他们哥几个抱了几卷草席过来,铺在篝火旁边,大家伙席地而坐。 将近日暮,水塘边笑语声不断,随着篝火堆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飘得好远好远…… 第103章 养娃日常(一)[番外] 光阴易逝,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到了年节前,陶枝卖完这批成鸭,还特地数了一下钱匣子里的银子,一年下来好几百两的收入,数目已是不小。 这天夜里,陶枝披衣坐在床榻上翻看账本,心里头计划着这笔银子的用处。 其一,便是把后院的窝棚推了,再把菜地划出来一块,合在一起用来盖几间瓦房。既能作仓房来使,也好把西边的卧房腾出来,又能给褚秋霞他们母子俩换个住处,鸭棚那边入冬前虽给他们糊了墙,到底还是有些冷。 其二,便是想把院子里也修整一番,鸡圈这些杂七杂八的都给撤了,大毛和二毛也要换一个大些的狗窝。 葡萄架下面还缺一套桌椅,要找谢大哥打一套。今年结的桃子好吃,若是再碰上那个卖菜种树苗的,可以再多买些果树苗种到水塘边去。 其三,徐泽掀了被子上榻,眼巴巴的凑到她跟前,说:“媳妇儿,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陶枝把账本放下看着他。 “要不,我们生个孩子吧?” 陶枝愣了一瞬,徐泽接着说:“你看你二哥,简直太可恶了,一有功夫就抱着她女儿来我面前嘚瑟!盈儿如今是越长越可爱了,脸蛋圆圆的,跟糯米团子似的。而且她和她爹可亲了,你二哥一逗她就咯咯笑,我这个当干爹的一抱就哭,我不管,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儿……” 陶枝只觉得好笑,故意问:“生孩子这事儿也是说不准的,要是万一生的是男孩儿怎么办?” “男孩儿……”徐泽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那就让他当哥哥,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嘛,反正咱们也养得起……” 陶枝一时语塞,心想:他这是被二哥刺激得有多狠啊?照他的意思,不生个女儿还不能罢休了? “媳妇儿,你就答应我吧……”徐泽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陶枝简直没眼看,想了一会儿从枕头边翻出一本画着两个小人儿的书递给他。她翻身躺好,眼皮轻轻一撩,笑着问他:“愣着干什么,不是说生孩子吗?” —— 转眼到了二月,正是他们进山采蜜的好时节。 这天难得下了雨,两人便在家歇了一天。吃完早饭,陶枝撑着伞摸到后头寻二堂嫂说话。 她见东屋没人,便往鸭舍里去了,这会子二堂嫂和秋霞嫂子正挎着篮子在鸭舍里头捡鸭蛋呢。 陶枝过去和她们打了声招呼,从墙上取了一个竹篮,跨进栅栏里随她们一起捡鸭蛋。 二堂嫂停了动作,揶揄道:“今天什么风把咱们东家吹来了?” “外头下着雨,又不好进山,这不是专程过来寻你来了。”陶枝见这里也没有旁人,便直说了,“二嫂,我算着月事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有些怀疑是不是怀上了。但是我知道女人怀了孩子会害喜,吃不下东西,可我这段时间吃什么都香,还胖了不少呢……” “这还真是奇怪,鸡鸭鱼肉,你吃着都没觉着有腥味?”二堂嫂问。 陶枝摇了摇头说“没有”。 一旁的褚秋霞倒是接了话,说:“我怀卯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不仅不吐,还胃口大开,时常半夜饿得不行起来舀水喝。” 陶枝惊奇道:“我这几日就是这样,吃了饭没一会儿就饿了,昨天夜里还卷着吃剩的椿芽炒蛋吃了好几张麦饼。” “除了时常觉得肚子饿,你可有嗜睡的症状?”褚秋霞问。 陶枝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从不敢相信变成了惊喜,她连忙向她确认,“这么说,我是真怀上了?” “多半是了,但是你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看一下更稳妥。”褚秋霞话虽这么说,但心底还是十分笃定的。 二堂嫂脸上也是喜气盈盈的,她搭腔道:“要不是秋霞说起来,我竟不知道怀孩子还有不吐的!不吐也好,省得受这份罪,我就先提前恭喜大妹妹你了!” 陶枝只是笑,嘴里应道:“这不是也没确定呢……” “这有何难,等天晴了,就让妹夫赶着车带你去医馆瞧瞧去。”二堂嫂把她手里的篮子抢过来,催道:“你也别在这儿蹲着了,弯着腰对腹中胎儿不好,你且回去歇着去吧,要是外头路不好走就让你二哥送你回去。” “不用,才下了一点小雨,地上都没湿透呢,我自己回去就行。”陶枝和她们二人打完招呼,就撑着伞往回走了。 到了前院,徐泽正蹲在廊下拾掇牛粪等物,熏野蜂的松烟罐用完了,他还得再准备上一些。 “你别忙了,我有事和你说。”陶枝站在堂屋门口,招手让他过来。 “什么事儿?”徐泽没起身,只抬起头笑着看她,“让我猜猜,你又想吃什么了?这回是豆豉烧鱼还是腌笋炒肉?” 糟糕,被他一说,她还真有点馋了。 陶枝咽了下口水,笑得神神秘秘的,说:“不是这个,是有旁的事儿,你快洗了手过来卧房,我先进去了。” 徐泽总算是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麻溜的跑去后院洗了手,又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屋子。 徐泽一进卧房就把陶枝堵住了,他气势汹汹的摆起架势,一脚踩着凳子,一手撑着桌子,眯着眼睛逼问道:“快说!非把我喊进来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若是不让我满意,否我可要……” 他朝手指上哈了一口气,作出要挠痒痒的样子,威胁道:“我可要严刑逼供了!” 陶枝哑然失笑,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啐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还没个正行……” “什么?”徐泽瞪圆了眼,嘴巴半晌也没合上。 他面上的惊诧很快变成了狂喜,嘿嘿大笑了几声,咧开一口牙花子,又把人搂在怀里,黏黏糊糊的央求道,“你再说一次嘛,我要当爹了?真的?你肚子里有孩子了?” 他又慌慌张张的退开,蹲下去看她的小腹,“我刚才抱着你没有压着她吧?” 陶枝忍俊不禁,笑着把他摸过来的手打掉,“我自己都没感觉,你能摸出来什么?我方才去后头问了,我十有八九是怀上了,不过还是要去医馆让大夫诊个脉才能确定。” “那咱们现在就走!我去后头赶车!”徐泽话音刚落,就风风火火地就要推门出去。 “站住!”陶枝喊,她朝窗外一指,“你也不看看外面还下着雨呢,等天晴了再去吧。” 徐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摸脸,还一脸傻笑,“对,下雨你还是别出门的好。” 他喜滋滋地走过来,将她环顾一圈,又激动地把陶枝抱起来放在腿上,倾下身子去听她肚子里的动静。 不合时宜的,陶枝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面上一窘,把他的脑袋推开,嗔道:“都怪你,方才非要猜我想吃什么菜,这会儿我都饿了。” “我去做,我去做,做完了你多吃些!”徐泽把人从腿上放下去,临走时还“啵”的一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陶枝捂住额头瞪他。 徐泽仰着头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推门出去。 次日,天放晴了。 徐泽起了个大早带陶枝出门,架子车上还特地铺一层稻草和一床棉褥子,好叫她坐得舒服点。 陶枝有些费解,心底总觉得这样也太夸张了些。 徐泽一面催她赶紧上来,一面跳上牛车,说要赶在头一个进去看大夫。 到了镇上,果然人家医馆还没开门。 好不容易等到医馆的伙计来拆门板了,又扫了尘,擦了地,徐泽心急的恨不得上手去替他干活,问了好几遍,伙计只答道:“就快来了。” 第116章 终于,几个大夫才陆陆续续的进来医馆坐堂。 给陶枝诊脉的大夫还是当年那个给她免了药钱的那个,一身青衣布鞋,只是面容又苍老了几分,身子骨还是一贯的硬朗。 徐泽向伙计打听了,这大夫姓黎,当地的妇科一绝,所以才特地请他来给陶枝诊脉的。 黎大夫摸完脉便向他们俩道贺,“的确是有喜了,恭喜二位!” 徐泽当即就笑出声来了,乐孜孜地付了诊金。 末了黎大夫又嘱咐了一些有孕之人,理应注意的事项,还特别强调了生产时的不易,产妇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万万不可避讳忌医。 从医馆出来,徐泽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忧心忡忡地把陶枝扶上牛车,暗暗有些后悔,“要不是这黎大夫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生孩子会危及你的性命,唉……” “瞧你这愁眉苦脸的,等回去了,二嫂见了还以为我没怀上呢。”陶枝笑着拧他的脸,“好啦,快别哭丧着脸,打起精神来,你还得好好照顾我们娘俩呢。” 徐泽脸上添了点笑意,声音轻快的说:“对对对,我们这就去一趟衣料铺子,要给你做几身衣裳,等你肚子大了好穿,还要给孩子准备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子和尿戒子。” 徐泽跳上牛车,鞭子一扬,慢悠悠地向街上驶去。 第104章 养娃日常(二)[番外] 陶枝怀的这一胎还算轻松,没有什么不适,胃口也好,只是身子重了以后,腿脚开始有些肿了。 夏日里,徐泽寻了工匠把仓房盖了出来,院子里也按陶枝的意思收拾得利落干净了。西卧房空了出来,徐泽特地拌些石灰将墙壁粉刷一新,新糊了窗户,又找谢印山打一张小床,一个小衣橱,还有一套孩子用的桌椅板凳。 东西布置好了,徐泽还特地拉着陶枝进去看了看,陶枝本来想夸的,转念一想,等孩子能用这些都得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到了那时,这些家具岂不是都放旧了。 因此陶枝只抿嘴笑了笑,问他:“孩子生下来离不开大人,肯定得和我们睡在一起,你预备几岁了让她住进来?” 徐泽一想还真是,拍着脑门后悔道:“哎呀,我这是弄早了啊。” 陶枝不想他因自己的一番话太过灰心,便给他出起了主意,说:“也不要紧,你见年的往里头添置些东西,等孩子长大了,一进屋子里来便能看见她爹的良苦用心,还愁她不和你亲吗?” “你说得极是!”徐泽又被她哄好了。 此后,徐泽每回去镇上送鸭子,总想着寻摸一些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放进西边的卧房里去。 日子一晃就到了深秋,眼瞅着陶枝也快生了,徐泽收了心思,把送货的事儿交给了二堂哥,平日里也不随他们进山打猎了,日日守在陶枝身边,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每日晚饭后,还扶着她走一走,然后把她扶到躺椅上坐着,给她捏一捏肿得不成样子的小腿和脚。 这天,徐泽见外头天气挺好,洗了碗筷就要扶着她出门。 才出了院子,陶枝就感觉有一股暖流从下身淌了下来,忙抓紧了徐泽的手,不太确定的说:“我好像要生了……” 徐泽一听手都抖了,忙抱起她慌不择路地往屋子里走。 他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在了床上,又看着她渗到裙摆上的血迹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连忙去取帕子来给她擦血,一面颤抖着声音说:“你别害怕,你别害怕……” 陶枝是见过她娘生孩子的,因此还算镇定,她躺在榻上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痛,和他交代:“我不怕,你不要慌,你先去后头让二嫂和秋霞嫂子过来帮忙,然后套车去找稳婆,要快。” 有了她的吩咐徐泽不再像没头的苍蝇,替她把被子盖好转身就往外跑,出了卧房,一下没留神让堂屋的门槛绊了脚,整个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立刻往后院跑,人还没到仓房边上就开始喊:“有人吗,我媳妇儿要生了,二哥、二嫂,你们快出来……” 众人听到了他声音忙停了手下的活儿从鸭舍出来,二堂哥把牛牵过来套车,又和他一起去请稳婆。 二堂嫂和褚秋霞忙把孩子带上一起往前头去,到了前院,褚秋霞让卯儿把潘盈带着在葡萄架下玩,不要吵闹,便和二堂嫂进卧房看望陶枝。 二堂嫂一进去便看见她痛苦的躺在床上,手指紧紧扣着床沿。 陶枝见她们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你们来了。” 褚秋霞上前问,“你这会儿疼得厉害吗?” “还好,有一阵没一阵的。”陶枝说。 “那就还早,让你二嫂在这儿陪着你,我去灶房把热水预备上,再给你做些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娃。”褚秋霞说完,还去把窗户关严了才出去。 二堂嫂寻了干净的褥单给她垫上,又坐在床沿上拿着帕子给她擦汗,趁她不痛的时候还给她喂了一点水喝。 时间如流沙无声细淌,在这种时候,越是安静的等着越是难熬。 二堂嫂听着她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也有点慌了,忙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别怕,生孩子就是这样,起初就是阵痛,后面痛得快了,孩子也就快出来了,等稳婆来了,你只管听她的,让你使劲你就使劲,记住没?” “我晓得了。”熬了这么一会儿,陶枝的唇色明显也有些发白了。 好在很快稳婆就来了,徐泽把人送进来,想跟着进去又被二堂嫂推了出去,慌乱间他只看到了陶枝一眼,她脸色苍白,脸颊边的头发都汗湿了。 他默念着不能进去添乱,便在卧房外头焦急的等,眼看着一盆盆热水送进去,屋子里头的呻吟声也越发痛苦了。 这一等,便从天色将晚等到了繁星满天,小孩子熬不住,二堂哥便把两个孩子带到后头去睡觉了。 屋子里的油灯都点燃了送进了卧房,堂屋里就留了一盏,徐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来来回回的走着,被昏暗的灯光映成了一个忙碌的影子。 里头一声哭喊,他的心里就紧上一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的,气都顾不上喘。 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过去,徐泽急得想哭,又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情急之下只好扒在门缝边上听。 里边声音嘈杂,脚步声、洗帕子的水声,还有稳婆说话的声音,唯独听不见陶枝的动静。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一声“快用力”,一道极细的呜咽声变成了无比痛苦的哭喊,那声音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决然,奄奄一息,好似一声颤抖的悲鸣,朝他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的眼眶兀地红了大半,一颗心也像被剪子剪碎似了,在心口不停的翻搅,汩汩地流着血。 他绝望的想,为什么会这样?怎么还没没生下来?她究竟还要痛多久?为什么自己不能以身来替? 她若是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他跌坐在地上,泪意上涌,魂魄也跟着七零八落,恍惚间,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 二堂嫂出来报喜,差点被瘫在地上的人绊住了腿,她忙去摇他的胳膊,喜道:“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徐泽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什么,见门开了便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直往房里冲。 他走到床榻前却硬生生愣住了,脚再也办法挪动一步,只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血泊里的那个人,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静静的闭目躺着,好似没有呼吸一样。 眼前的场景远比他想象过的样子还要惨烈,他害怕,又不敢相信,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面灌着风。 身边人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他的身子也好似变成了一具空壳,天地苍茫,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何处。 不可能的,她不一定不会死。 直到她的睫毛颤了颤,他通红的双目中才涌出了泪水,一颗颗砸到了地上,将视线渐渐模糊。 活着,她还活着。 稳婆将包好的孩子抱过来给他抱,徐泽却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扑倒在床榻上,握住她温热的手,嚎啕大哭了起来。 陶枝疲惫至极,却被他的哭声惊醒了,她说不出话,睁开双眼时,眼角也淌下一行泪,轻轻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在场的几个人见了都忍不住落了泪,分明是高高兴兴的事儿,却被这夫妻俩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二堂嫂反应过来,忙上前去把徐泽掀开,“哭什么,哭什么,人不是好好的么,坐月子不能掉眼泪的,你要哭上外头哭去。” 被她这一打岔,陶枝的唇角也勾了起来。 大家伙忙着收拾脏污的褥单、帕子和一应物件,一时间没人搭理那个像破抹布似的,瘫在地上淌眼泪的男人。 褚秋霞倒了一碗热水过来,用勺子喂给她喝,又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给陶枝看。 孩子被安放陶枝身边,她一低头就能看见,襁褓里皱皱巴巴的小人,皮肤通红,眉毛淡淡的,闭着小眼睛睡得很香。 第117章 等人都出去了,陶枝才喊他,“孩子她爹,快来看看你女儿。” 徐泽应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袖子抹干净眼泪,刚想坐上去又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了,便把外袍解了,才把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一齐抱住。 他亲了亲陶枝的脸,哑着嗓子说:“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方才以为你不在了……” “真傻。”陶枝说话时声音也有些哽咽,她顿了一下,又说:“你能不能别总惹我哭……” 徐泽委委屈屈地说:“好,我不说话了,我守着你们娘俩,再也不离开你们。” 第105章 养娃日常(三)[番外] 陶枝坐月子正好逢上入冬,徐泽怕把她们母女俩冷着,便早早生起了火盆。 鸭舍里的事他也一概不管了,日日在床榻前伺候她们娘俩,连该吃什么都去请教了二堂嫂,还把炉子都提到了堂屋里来,用瓦罐煨着汤。 一个月过去,陶枝是精神越来越好了,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可一旁抱着哭闹的孩子哄睡的徐泽却刚好相反,睁不开的眼睛下面挂着重重的眼袋,面色憔悴,像是被鬼吸了魂似的。 陶枝把睡熟的孩子接过来,放在床榻里侧,又让出位置让徐泽赶紧再睡一会儿。 他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说:“还有一盆尿戒子泡着呢,洗完还要用火盆烘干,不然都没得用了。” 陶枝笑得眉眼弯弯,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徐泽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又看了一眼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女儿,压低声音说:“看你们娘俩都生龙活虎的,我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 孩子是见风长的,从一开始的吃了就睡,渐渐变得精力十足,会翻身,会坐,会爬,也学会了让人扶着站起来。 七月是一年里最热的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屋子里面跟火炉似的,反而外面有一丝夜风,还凉爽一些。 徐泽搬了竹床放在院子里,又喊了陶枝抱着女儿出来,一家三口躺在竹床上打着蒲扇看星星。 徐泽指着天空中那七颗最显眼的星星,教女儿辨别方位,“这个是北斗七星,像一把勺子,勺柄指向的是正南方,知道了方向,就算是夜里进了山也不会迷路。” 陶枝笑出声来,“曦儿还这么小,哪里听得懂你讲这些。” 正努力从爹娘的包围圈中突破出来的徐知曦,听到娘亲的笑声,便也仰起小脸朝着陶枝傻乎乎的笑了。 徐泽重申道,“谁说她听不懂了,别看她小小一个,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听着瞧着呢。” 徐泽坐起来把傻乐的女儿抱在怀里,又哄道:“乖乖,叫一声爹听听。” 徐知曦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噗噗”的朝她爹吹着口水,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陶枝笑得肚子疼,故意道:“曦儿,叫娘。” 小女孩儿把脑袋扭过去瞅着她,奶声奶气地跟着喊了一声“娘”。 徐泽简直要被她们母女俩气得晕过去了,忍不住委屈道:“小没良心的,你爹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带到这么大,尿戒子也没少洗,给你当驴使,被你当马骑,都这么久了,都没听你喊过一声爹,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陶枝看热闹不嫌事大,用帕子给女儿擦了口水,笑着安慰他,“你急什么,喊你爹还不是迟早的事,再多一点耐心,她总不能喊了别人当爹吧?” 徐泽只想发疯,“啊啊啊……凭什么,她怎么只认娘,不认爹啊,我不服!” 徐知曦听着他们俩“爹”来“爹”去的,鼓起腮帮子张了张嘴巴,学舌般叫了一声“爹”。 徐泽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激动地老泪纵横,跳下竹床抱着女儿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把孩子乐得“咯咯”直笑。 次日,徐泽在他的老父亲手册记上一笔:七月十八,是夜,我女儿会叫爹了。 三年后,人小鬼大的徐知曦已经是山塘村叱咤风云的女侠了。 当然,身后少不了两个跟班,一个叫潘盈,一个叫丁卯儿。 这搭配怎么瞧都觉得古怪,分明领头的才三岁,跟着的却一个比一个年龄大,一个四岁,一个十岁。 潘盈是被她送的头花收买的,丁卯儿是被她娘嘱咐的,要好好保护好她们两个,别被拍花子的掳了去。 这天,徐知曦被娘亲教完了五个大字,又领着她的两个跟班横行乡野去了。 一会儿拿着竹竿和村里的死对头熊二牛比武,把人家打得哇哇哭,一会儿和了稀泥去堵外公家的锁眼,还威胁两个跟班不许告密,爬上了村口的大槐树摘槐花。 徐泽正好去镇上送了鸭子回来,怀里揣着一包蓼花糖,正想着女儿那口稀疏的牙,担心陶枝恐怕不会让他给女儿吃呢。 他赶着骡车到了村口,打眼一看,大槐树底下站着两个孩子有点眼熟,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家的两个小鬼头嘛,他顺着他们的目光往树上看,那个抱着树枝用竹竿勾槐花的孩子他就更眼熟了。 徐泽呼吸一窒,只觉得自己脑门上青筋直跳。 他把骡子停在路边,努力压抑着怒气走到大槐树下面,喊道:“徐知曦!下来!别让我喊第二遍!” 徐知曦向来只怕她娘,不怕她爹,且最懂得她爹软肋在何处,因此马上挤出了两颗金豆豆,眼泪汪汪地说:“爹,太高了我不敢下来,你快来救我,呜呜呜……” 徐泽没辙了,只好当着村里男女老少的面爬上了树,逮到人后,又背着她让她抱着自己的脖子从树上爬了下来。 徐泽本来想骂几句的,看她一身的土,又蹲下给她拍了拍,徐知曦趁机在她爹脸上“叭”的一声亲了一口,娇滴滴的说:“爹你最好了!” 这徐泽哪还骂得出口,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抱着她往骡车走,提醒道:“等会让你娘收拾你。” 三个孩子坐上骡车以后,徐泽就挥着鞭子往家赶,一到家,他就把哭丧着脸的女儿送进了卧房,又和陶枝说了几句,连忙就往后头鸭舍去了。 眼不见为净,免得自己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心疼。 一顿竹条炒肉吃完,徐知曦哭得眼睛都红了,吸溜着鼻涕去水塘边找她爹去。 孩子一见了他就抱着他的裤腿嗷嗷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徐泽把人搂在怀里,心疼得跟打在他身上了似的。 二堂嫂在外头洗衣裳,见了他们父女俩只觉得好笑,“知曦胆子这么大,都是让他爹惯的。” “谁说不是呢。”褚秋霞笑着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陶枝又找过来了,黑着脸把一大一小两个人训了一顿,又赶着他们俩回前头去。 原是熊家人抱着孩子找过来了,徐泽忙让女儿给人家道歉,陶枝还装了一兜子鸭蛋当作赔礼。 日子在鸡飞狗跳中过去,水塘边的果树开了花,又挂了果。徐知曦最爱吃桃子了,到了桃子快熟的时候,她日日都要去水塘边巡逻一圈。 终于,让她等到了桃子尖尖变成了红色,便回家去喊她爹来给她摘。 一进卧房,她发现爹娘坐在床榻上说着话,她娘手里还拿着一件大红的衣裳,绣着花和蝴蝶。 她脆生生的喊了爹娘,一把扑进她娘怀里,好奇地摸着这件漂亮的衣裳。 “娘,这件衣裳真好看呀!”她由衷的赞美道。 陶枝摸了摸她扎着两着小揪揪的脑袋,笑着说:“这是娘和你爹成亲的时候穿的嫁衣,你小姨就要定亲了,我把这红嫁衣找出来洗洗晒晒,好给你小姨送过去。” 徐知曦小脑瓜子转了转,抱住嫁衣说:“我也要成亲。” 徐泽顿时警铃大作,严肃道:“呸呸呸,女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呢,你才多大一点儿,成什么亲?” 徐知曦皱起眉头,嘴一瘪就要快哭出来了,委屈道:“我也要穿漂亮衣裳嘛。” 徐泽听她这么说,明显松了一口气,撇撇嘴道:“爹给你买别的漂亮衣裳,这个不能穿。” 一向顺着自己的爹突然强硬起来了,徐知曦还有些不习惯,她气呼呼的撅着嘴,眼眶里还包着泪,就那样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爹。 徐泽把人拉过来哄,“乖啊,爹明天带你去成衣铺子去。” 她顿时不干了,哭得伤心极了,“我不要!我就要穿这个!” 陶枝也替他哄娃,边折衣裳边说:“咱们不急着穿,等你长大了你爹会置办更漂亮的嫁衣给你穿的。” 徐泽眼神一变,拧着眉头向拱火的陶枝瞪了一眼,什么嫁不嫁的,才多大点人呢,在今天之前他想都没想过这个事儿呢,弄得他这个当爹的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她在外头疯玩了一天,这会儿哭着哭着竟然在他爹怀里睡着了,她眼睛闭上了,还一抽一抽的吸着鼻子。 徐泽用帕子给女儿擦了泪,又把她放在床上,拉过来一条她小时候用的包被给她盖上肚子。 两个人坐在床榻边看着睡着的小人儿,低声说着话。 第118章 陶枝看了看女儿的五官,用手肘抵了一下身边的人,笑着说:“一晃都这么大了,明明刚生下和没毛的猴儿似的,这么看曦儿的眼睛和嘴巴最像你,眉毛最像我。” 徐泽心里五味杂陈的,垂着脑袋道:“别说了,我心里怪难受的。” 陶枝捂嘴笑,“什么呀,这就担心女儿嫁人了?” 徐泽怨气满满的看她,没吭声。 “等她长大你可得看严点,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可多着呢,千万别让人把你女儿的心偷走了,实在舍不得,也可以让她招赘嘛,咱们家在这一片也算是家底不错的了。”陶枝揶揄道。 “让你别说了,非要说,是我女儿不是你女儿吗?”徐泽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外走。 话虽这么说,徐泽倒是把招赘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夜里,他又在手册上记上了一笔,六月二十一,女儿哭着想穿嫁衣了,父悲。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到了七岁的时候,徐泽明显感觉自己失宠了,以前天天黏着自己喊爹的女儿,开始跟她娘腻在一起了。 他实在有些想不通。 晚上女儿回了自己的卧房睡觉,徐泽在院子里长吁短叹,陶枝从灶房出来,笑道:“怎么了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徐泽便和陶枝说了自己不解之处,陶枝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曦儿她也大了,晓得男女有别了,和当爹的疏远一些也是正常的。” 一年又一年,徐泽在册子上记上了一笔又一笔。 到了女儿十五岁这一年,突然有人开始上门求亲了,徐泽连看都没看,就把人赶走了。 徐知曦从小识字,又看了许多游记和话本,因此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日子。 她总觉得在村子里养鸭子的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如今村子里头的十八口水塘都是他们家的了,鸭子也卖到了县城,爹娘除了算账诸事不管,管事的人成了二婶娘和褚婶婶,她们俩手底下还各管着五个人。 这日,她和潘盈坐在水塘边聊天,说了自己准备偷偷赶着马车跑出去的计划。 谁知潘盈转头就告诉了她娘,二婶娘一点儿也耽搁,连忙就把她爹娘叫了过来。 这一回,爹娘大动肝火,把她关在屋子里面整整关了一天。 半夜,陶枝不放心进来给她盖被子,她没睡着,拉着陶枝的手委屈的哭鼻子了。 “我和你爹商量好了,家里的生意有你两个婶婶操持,我们一家人出去玩三五个月也不妨事,一是带着你游山玩水,二也是让你瞧瞧外面都是什么样的人。”陶枝把女儿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 徐知曦喜出望外,像幼时一样亲昵地依偎在娘亲怀里,“就知道爹娘对我最好了。” 到了临行这日,他们一家子赶着马车披着晨雾出发了。 一路走走停停,到府城,已是三日后了。 徐泽凭着十多年前的记忆寻到了罗衣坊,街上一派繁华,那家首饰铺子的招牌也没变。 他勒停了马车,带母女俩进去逛,一进去便发现里头的掌柜倒是换了人,见有客来便连忙招呼了婢子好生招待。 徐泽直接寻了掌柜,问她店里可有羊脂白玉雕的簪子,那女掌柜笑了一声,抚掌道:“还真是巧了,咱们店里的刚好有一支上好羊脂玉簪,只是款式旧了,可以折价卖给您。” 等她派人从库房把簪子取了来,徐泽拿在手里一看,分明是他多年前看中的那支,雕的是一朵垂丝海棠。 徐泽取出银票把钱付了,将锦盒塞在了怀里。 这边母女俩各选了一样首饰,陶枝嫌贵,便只选了一对黄豆大小的青玉耳铛,徐知曦选了一朵珠花,那珠花嵌了宝石,珠光宝气的,十分衬她艳丽的容貌。 徐泽又领着她们另外付了钱,出门赶着马车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陶枝坐了好几天的马车,又跟着女儿逛了半天,早就累了,便早早回房歇着了。 徐知曦推开客栈的窗户,见外头灯火如龙,又支好多她从未见过小摊,便去隔壁叩了门,“爹,我下楼玩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娘,不用管我。” “别跑远了!”徐泽叮嘱道。 等女儿高高兴兴的出门了,徐泽掩了门和衣躺在陶枝身边,从怀里取出那支簪子,放在她的枕边。 他满目温柔地看着妻子恬静的睡颜,轻声笑了笑。 也罢,算是圆了自己年少轻狂时的一个梦罢。 这边徐知曦在街上闲逛,在灯笼摊子上选了一个仙娥模样的彩灯挑在手上,又在人群里一路挤了过去。 她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腰上挂着的荷包便不见了。 这一只荷包还是过十岁生辰的时候娘亲给她绣的,绣的是一盘桃子,有点丑丑的,但她很喜欢,常佩在腰上。 她闭眼回想着刚才那人的容貌,又立刻逆着人流追了过去,那贼人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她跟了好久才到一座拱桥处堵住他。 她拔出防身用的小刀,威胁道:“快还我荷包!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那贼人见她只是个姑娘,终使泼辣些,想必也使不出什么厉害的招数,又见她容貌姝丽,心里头便起了歪心思。 徐知曦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舒服,叱道:“再胡看姑奶奶就挖了你的眼睛!” 她没记错的话,话本里的女侠都是这么说的。 那小贼歹念顿起,嘴里什么荤话都冒了出来,手臂一招就扑了过来。 徐知曦哪里见过这架势,脸色红了又白,当即就只顾着往后躲,疾退了几步,连手里的仙娥灯笼都吓丢了。 正当这时,一个白衣少年从暗处闪了出来,他身姿如松,一提剑就割断了那人的腰带,她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那贼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被他一脚踹出去了好远。 少年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冷漠地把剑插在了贼人的两股之间,吓得那人把手里的东西一抛,搂着裤子屁滚尿流的跑了。 他拔了剑,用剑尖挑起地上遗落的荷包,走过来递给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就要走。 徐知曦只觉得自己心头怦怦跳,她红着脸喊住了他,“少侠,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