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节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作者:记无忌 作者: 记无忌 内容简介: 貔貅,有嘴无肛,纳食四方之财而不泄,历来被视为招财进宝的镇宅瑞兽。然而,貔貅刑,却是大宋熙宁年间一种悄然流行的可怕瘟疫。 诡异的是,这种瘟疫只感染富商权贵,令他们闻风丧胆,又有口难言。而传染的源头,是一件珍贵的墨玉貔貅——不论抛弃,还是毁坏,竟都会完好无损地回到感染者的身边,宛若鬼魅,如影随形…… 司天监神探云济受命探查这场古怪离奇的瑞兽之罚。不想,这只是一场策划多年的好戏的开场,手眼通天的布局者正隐身幕后,等待着一众入局者:盛世巨商、朝廷重臣、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以及高高在上的大宋天子。 云济经历九死一生,破解戏园旱魃案、百福楼义卖案、书坊纵火案、国子监图书错版案、真假雪柳案、密室窃宝案、上元节人头灯案、貔貅夺粮案、盐钞案、宗女失踪案,十桩奇案,拨开迷雾,却赫然发现,貔貅刑的真相或许是一场无解的天罚,而所有人正一步一步登上刑场…… 作者简介: 记无忌,紫焰品牌作家,生于西北,定居西安。追求大胆洒脱、无所忌惮的写作风格,所以取名无忌。其文时如淑女绣花,细腻长情,时如北风扫雪,锋利割人。擅于象征、隐喻、讽刺,常说前世是一个说书人,立志以破案的方式,记录前世,转述今人,常有警世之言。 曾先后获得第六届、第七届温世仁武侠小说大奖,第二届今古传奇a90征文大赛总冠军。研究宋史多年,《大宋悬疑录》系列是其构思多年的警世之作。 楔子一 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正值春夏之交,碧空中骄阳似火,不见一片白云。 东京城内,大相国寺南面不远的一座院子里,一群稚童正在嬉闹玩耍,时而追鸡逐狗,时而翻墙跃瓦。其中一名男童着绛紫长襦,面上扑着厚粉,唇上涂着口脂,在群童中尤为扎眼。玩闹间,突然一个素衣白衫的孩童一脚踩空,从假山上坠下来,“扑通”一声,掉进假山边装满水的大瓮里。 顽童们一阵惊呼,想要上前救人,然而那大瓮高达七尺,盛满水后重逾千斤,想推推不动,想捞够不着。顽童们面面相觑,知道闯了大祸,慌乱中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脚底抹油,作鸟兽状散去,只剩那名紫襦男童留在原地。他本也神色惶急,却紧握小小的拳头,强自镇定心神,见墙角有几块大石,急忙快步跑过去,吃力地搬起一块,蹒跚着脚步,往大瓮那边走去。 “好!” 院子另一侧,忽然有人大声喝彩,继而叫好声响成一片。 原来这院子只有半围,有围墙的一边是布置好的戏台,那帮“顽童”正在戏台上演戏;另一边搭着个凉棚,棚下摆着数张桌椅,已经坐满了看客。这家戏班子最近推出“童子戏”,演戏的都是半大孩童,演的都是家喻户晓的散段杂剧,不用冗长的唱腔,没有繁复的戏步,反倒风靡了小半个东京城。 拐角处那桌坐着个五十多岁的儒士,头戴软脚幞头,灰发微露,一双杏核眼,两撇八字胡,颌下长须未经梳理,微微翘起,仪表略显邋遢。他旁边坐着个锦衣华袍的年轻人,约莫三十出头,鼻翼丰挺,双眉如飞,一派丰神俊朗。另有两个侍从,一个极胖,一个极瘦,护卫在二人身侧。 华服年轻人“哈哈”一笑:“爹,这演的不是司马十二丈1砸瓮吗?” 邋遢儒士点点头:“君实名满天下,虽然远在西京,但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没忘了他。” 年轻人满脸不服气:“司马十二丈的文章的确写得妙笔生花,处理实务却是一塌糊涂。照我看,他最好还是乖乖在地窖里编纂《通鉴》2,少在政事上指手画脚……” 邋遢儒士双眸瞪了过来,年轻人顿时不敢多说,暗自撇了撇嘴,转头继续看戏。 戏台上,紫襦男童走到瓮边,举起石头往大瓮上砸去,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台下的凉棚里,捧场的托儿抢先喝彩,一个“好”字刚叫出口,便先哑了一半——原来那口大瓮竟没有破。 紫襦男童脸色一僵,重新捡起石头,再次往大瓮上砸去,又是“当”的一声,大瓮却还是没破。 男童急得泪水直流,扑满粉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泪痕。他第三次捡石砸瓮,这次用了吃奶的劲,一声巨响过后,看客们都傻了眼。 ——大瓮依旧完好无损,石头却裂成了两半! 席间一片哗然,邋遢儒士一拍桌子:“快快救人!那孩子还在瓮里呢!” 一时间,凉棚下惊叫四起,乱成一团。戏班班主急忙站了出来,伸手拦住众人:“莫急!莫急!俺家戏班的娃子个个都是水猫子,尤其是掉进瓮里的兔崽子,论挽涛弄浪的功夫,汴河里的绿头鸭都得拜他当祖师爷爷!禁军演习水战的金明池,打小就被他当成澡盆子,区区水瓮比尿壶也大不了几分,又算得了甚?洗脚搓泥都尚嫌不够宽敞哩!” 在班主的安抚下,嘈杂人声渐渐止息,有个怪声却响了起来。班主转头一看,那大瓮中的水竟然不煮而沸!水汽蒸腾,从瓮口冒出,仿佛异兽喷吐的云气。还有一股恶臭随之涌出,渐渐弥散到整个院子里。 见到这等怪事,凉棚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惧意。 “鱼蛋!鱼蛋!”班主顿时急了眼,连害怕都顾不上,转身向大瓮冲去。可他刚刚碰到大瓮,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啊”的一声惨叫,立马缩回了手,翻过来一看,手掌上的皮肉竟被烫得焦了! 砸瓮的男童手足无措,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看客们纷纷跑出凉棚,胆小的夺路而逃,胆大的则捡石头砸瓮,却根本砸不破。那华服公子听声音不对,惊呼道:“班主,你这瓮怎么是铁制的?” 班主哭丧着脸:“怎会这样?俺家的瓮是陶土烧制,啥时候变成了铁家伙?” 众人又试图将瓮推倒,但瓮体烫如火炭,触碰不得,只得用厚布和土块垫着手,七八个人一起推,竟依旧推不动。眼见瓮中水很快熬干,水汽也不再往外冒,瓮里的孩子只怕早被煮熟了。恐惧笼罩了整个院落,众人环顾相望,一个个噤若寒蝉。 邋遢儒士面色沉重:“去把孩子捞出来。” 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应了一声,待那铁瓮变凉,瘦侍卫踩在胖侍卫肩膀上,探身钻进铁瓮里,捞出一具干瘪的小小尸体来。那尸身蜷缩成一团,上身衣衫已在瓮中脱落,皮肤变成了青紫色,摸起来如干柴一般。 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尸体,哭得撕心裂肺:“俺的鱼蛋啊!你死得好惨!俺的……啊!” 他怀里的童尸忽然一动,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露出一张青紫色的脸。脸颊干瘪无肉,七窍溢血,双唇间戳出两根獠牙,全然不似生前模样。 就在此时,童尸的双目突然睁开,直勾勾盯着班主,眼眸竟是血红色,十分阴森可怖,张口大喊:“吧!吧!” “啊!”班主吓得亡魂大冒,将怀里的童尸抛了出去,手舞足蹈地连甩带抖,恨不能将双手都甩丢出去。 童尸尚未落地,就在半空一折,忽然纵身跃起,跳上一丈多高的假山;再一跃,又跳上两丈之外的槐树;第三次跃起,身子像没有重量一样,飘飘荡荡飞过围墙,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 只听“咔嚓”一声响,被童尸踩过的槐树枝丫竟凭空折断,落在了地上。槐树上挂着的一盏盏小灯笼,也突然齐齐熄灭。紧接着,满树的叶子居然干枯变黄,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片刻之间,原先郁郁葱葱的老槐,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和树干。 班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虽有烈日当头,仍觉坠入冰窟,浑身发冷。 看客们也都惊惧不安。慌乱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摔倒在地,他颤颤巍巍爬起身,惊慌道:“是旱魃!那是旱魃!” 老头言之凿凿,看客们将信将疑,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华服公子和邋遢儒士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据传,旱魃是轩辕黄帝请来的神女,曾大败蚩尤手下的风伯雨师,所到之处,定会发生大旱。先秦时,旱魃尚且是位青衣神女,不知为何到了东汉,旱魃在民间就成了死婴变幻的小鬼。大宋开国以来,很多地方仍有“打旱魃”的习俗。 瘦侍卫钻进大瓮查看了一番,回来对邋遢儒士小声道:“相公,那铁瓮里没有机关,下面也没有暗道。瓮底沉积着干巴巴的水垢,也不知瓮里的水是怎么沸腾起来的。只是……那瓮里刻着一行字。” “什么字?” “熙宁二年九月初四,江宁府造。” 邋遢儒士眉头微蹙,他身旁的华服公子道:“爹,您知江宁府时就在酝酿青苗法。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受参知政事后,开始制定法例条令,当年九月初四,政事堂派遣提举官四十余人,将青苗法颁布天下……”他说到这里,面色变得极为古怪。 邋遢儒士双眉紧皱,久久不语。 两日后,大宋皇宫,垂拱殿内。 常朝已经结束,皇帝赵顼把宰相王安石单独留了下来:“王卿,前日东京城里发生了件新鲜事,你可曾听说?” “东京城每日都有新鲜事,不知官家说的是哪一件?”赵顼冲内侍招了招手:“石伴伴,把那首儿歌唱来给王卿听一听。”边上奉茶的太监走上前来,先向王安石躬身行礼,然后学着小儿的口吻唱道—— 陕州司马十二郎,举石砸瓮救人忙; 三投石,瓮未伤,水渐沸,滚如汤; 瓮水干了树叶光,旱魃现世万里荒! 王安石勃然变色,双眸直视那太监:“这儿歌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位“石伴伴”名为石得一,乃赵顼旧日藩邸的随龙宦官,如今已是执掌皇城司的大貂珰3,但在王安石的逼视下,竟也汗如雨下:“王相公……这是皇城司逻卒报来的消息。据说是有旱魃现世,很多人亲眼所见,还被编成了儿歌满城传唱,闹得沸沸扬扬。” “旱魃现世?老臣倒也恰逢其会,亲眼见到了这桩咄咄怪事。陶瓮变铁瓮,童尸变鬼怪,可能只是那戏班子沾染了什么邪祟鬼物而已。” “有传言说,那铁瓮是新法的化身,黎民百姓像失足的孩童一样被困在瓮中。司马端明三次写信‘投石砸瓮’,却被王相公《答司马谏议书》尽数驳回。4眼看着新法的铁瓮熬干了民脂民膏,终于惹得旱魃出世,中原沃土即将进入大旱之年,京师南北转眼就会赤地千里……”眼见王安石神色越来越难看,石得一说话声越来越小,细不可闻。 王安石躬身对赵顼道:“官家,子不语怪力乱神,旱魃之说不足为凭!新法大损士族之利,推行起来自然阻力重重,非得有扭转乾坤的魄力才能成功,怎能为区区鬼物邪祟所干扰?自尧舜相禅、禹汤降世以来,历代口含天宪的圣明天子,念的都是黔首众生,忧的都是黎民百姓。官家想要变法图强,就需坚定本心。数年前臣便说过,官家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只要稍有退却,就会被流俗所胜!” “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赵顼喃喃念了一遍,挺胸正色道,“王卿放心,朕变法之心坚如磐石,刚刚所说的儿歌和流言,朕早已吩咐皇城司和开封府去查禁了。” “官家圣明!” 见赵顼再无要事,王安石起身告退,走出垂拱殿时,已是眉头紧锁。头顶依旧是晴空万里,他却仿佛看见有黑色云气从天际垂落,化作重重迷雾,重峦叠嶂般将东京城笼罩其中。 新法如同逆浪而行的舟,一旦启程,就决不能后退半步。哪怕踏过的将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干裂大地,也要从这腐朽臃肿的万里躯壳中,孵化出一个焕然一新的煌煌大宋!他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因为推着他的,是凶年饥岁中千百万记的辘辘饥肠,是丰顺岁月里砥砺而来的烟火人间。 王安石离开后,赵顼负手而立:“朝中政争愈演愈烈,连鬼祟之术也纷至沓来,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吗?”沉吟良久,忽然问石得一:“你说……那旱魃是鬼物作祟,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石得一支支吾吾:“奴才不知。” “听说民间有‘打旱魃’驱邪的习俗,你去请一位有道高僧,好生做一场法事……对了,莫让王卿知道。” “是!”石得一低着头,领命而去。 楔子二 熙宁五年,芒种时节。 汴水蜿蜒穿过东京城,自东水门阒然而出,绕过一座坊市向东而去。河湾的碧水倒映着一座飞阁流丹的楼阁,飞檐下悬着“百福楼”三字匾额。楼上,奉茶小厮摆好了瓜果点心,一帮锦冠绣服的宾客依次落座,身边各有仆童随侍。席间响起的阵阵寒暄,将满堂的富贵雍容之气越搅越浓,连清新馥郁的悠悠茶香都被盖了过去。 百福楼所在处叫作“安济坊”,聚集了数十位名医和数百位学徒,他们以“行百善,积百福”为旨,济世救人,不分贫贱。安济坊原本只是一家大医馆,近年来增设诊堂,兴建药房,逐步壮大到了寻常坊市大小。众多权贵巨贾受到感召,相继捐钱捐物。每有大善主捐出财物,安济坊便在百福楼公开唱卖5,遍邀巨贾豪商前来观唱,卖得的钱财均用于救济贫病。 “诸位官人,今日第一件宝物,是一尊八百年前的老物件。”主持唱卖的竹竿子6身着灰袍法衣,面上笑容可掬。 台前案几上,陈放着三样物事,分别盖着一块红绸。竹竿子揭开第一块红绸,露出一尊两尺来高的塑像。那是个满面浓须、面目狰狞的金甲元帅,身跨黑色凶兽,一手执九节钢鞭,一手托着一座金山,那金山竟是由元宝堆积而成。 竹竿子朗声唱卖道:“这尊玄坛元帅赵公明像,是一位大善主从金谷园旧址所获,乃西晋巨富石崇供奉数十年的财神像,来历非凡。”金谷园正是石崇所建的别馆。 “财神像?”一名大腹便便的老者面露疑色,“这神祇面相如此凶恶,居然是尊财神?” 有人冷哼:“赵公明本是‘瘟鬼’,受命布散瘟疫,何时成了财神?”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宾客中颇有博闻广识之辈,知道所谓“玄坛元帅赵公明”本是督驭众鬼的鬼帅,有“行瘟”的职司,被称为“瘟鬼”“瘟神”,常人唯恐避之不及。 竹竿子面露尴尬之色,解释道:“在下曾听闻一种说法,赵公明被玉帝召为神霄副帅,一边布散瘟疫,一边司掌财运。寻常人只将他当作瘟神,却不知他执掌天下金银流向,当年石崇必是最先得知此秘,才供奉多年,得以财运通天。” “瘟神?财神?”有人笑道,“石崇确实财运通天,但后来身殁名灭,被诛三族,下场如此凄惨,莫不是几十年瘟神供出来的?” 楼内气氛顿时一滞,宾客们纷纷赞同。他们或是巨商富贾,或是勋贵显宦,对气运之说格外在意,这尊神像“瘟神”“财神”难辨,谁敢贸然供奉在家中? 过了许久无人竞价,财神像竟没卖出。竹竿子面上却无丝毫失落,笑容可掬地走到第二件卖品前:“这第二样宝物,乃是西晋画圣张墨的画作《斗富图》。” 张墨和卫协并称西晋画圣,张墨传世画作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然而这《斗富图》却不为世人所知。 一时间,台下如蜩蟾沸羹,台上竹竿子则小心翼翼展开画卷,一幅栩栩如生的《斗富图》跃然而出,直入众人眼帘。 西晋时,石崇曾和晋武帝的舅舅王恺争奢斗富,这幅《斗富图》所绘的正是石崇大宴宾客的场景。画中宾客个个脑满肠肥,非富即贵。石崇宽袍广袖,居中而坐,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把玩着一块墨玉把件。他方脸阔额,春风得意的笑靥下,透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憔悴。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肥硕的将军肚高高鼓起,撑得束腰绦带上的带钩欲崩欲裂,连看画的人都忍不住替他担忧。在石崇身侧,一名绿衣歌姬怀抱玉笛,斜倚一株半人多高的珊瑚树,袖带袭风,裙裾坠地,美得不可方物,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美姬绿珠。 金谷园中有一座高达百尺的崇绮楼,是石崇专为绿珠所筑。绿珠艳绝天下,当年正得势的孙秀派人去金谷园索要绿珠,石崇愤然拒绝。孙秀又怒又恨,劝赵王司马伦诛杀石崇。绿珠见石崇因自己而获罪,留下一句:“愿效死于君前。”从崇绮楼纵身而下,坠楼而死。不久后,石崇被赵王诛杀,死前痛骂孙秀等人谋财害命。行刑者笑话他,既知钱财是取祸之根,何不早日散财避祸? 竹竿子口若悬河,将诸多典故娓娓道来,话音还没落,竞价声已此起彼伏,《斗富图》的报价节节攀升,最终被一位显贵买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节 众人将目光投向下一样卖品,竹竿子笑呵呵卖了个关子:“第三件宝物,诸位官人可从这幅《斗富图》中寻!” 众人的目光皆向《斗富图》望去,猜测声相继响起:“难不成是画中的珊瑚树?” “应该是那支玉笛!” “依老夫看,多半是画中的古琴!” …… 竹竿子笑而不语,直到有人说:“是石崇手中托着的墨玉?”竹竿子连连点头:“胡员外说得不错,正是画中的墨玉貔貅!” “貔貅?”听闻竹竿子的解释,众人纷纷看向《斗富图》。石崇手中把玩的是一只墨玉雕琢成的异兽,额上生角,背插双翼,周身鳞甲附体,威风凛凛,气势迫人。 竹竿子道:“貔貅有口无肛,只进不出,喜欢吞食奇珍异宝,是最能聚财的神兽。石崇以‘巨富’之称留名青史,其通天的财运想必和这只墨玉貔貅脱不开关系。从这幅画来看,石崇将奇珍异宝视若粪土,连珊瑚树都让姬妾随意倚靠,却将这只墨玉貔貅捧在手心,可见对它格外珍视。” 石崇供养墨玉貔貅之事并不见于史籍,但有《斗富图》为证,宾客们对墨玉貔貅立马充满了兴趣。有眼尖的突然叫道:“诸位看看那财神像,赵元帅胯下坐骑,可是一只貔貅?” 众人侧目望向财神像,那赵元帅胯下神兽浑身鳞甲,背生双翅,和《斗富图》中所画貔貅十分相似。传说中赵公明的坐骑是一头黑虎,民间赵公明的塑像都是身跨黑虎。唯独石崇供奉的这尊财神,坐骑偏偏是一头貔貅。 宾客们争相竞买,叫价节节攀升,墨玉貔貅最终被一位胡员外拿到手。宾客们大多相识,纷纷恭喜道贺,还有人催促竹竿子展示宝物。 竹竿子揭开红绸,露出一只镶金缀玉的木匣。他的手指刚触碰木匣边缘,突遭针刺一般缩了回来。只听匣中发出声声怪叫嘶吼,木匣竟不推而动,在桌上晃动跳跃起来,木匣四壁镶嵌的镂金兽首喷吐出腾腾云气,缭绕四周。 “哎哟!”竹竿子惊叫一声,退出一丈之外。 一时间,楼中无人作声,道道目光盯着台上。木匣如同一座狭小而精致的牢笼,封印在其中的猛兽,于红绸揭开的一瞬突然被惊醒,疯狂地左冲右突,嘶吼怒吟,仿佛要撕裂牢笼,破封而出。宾客们按捺不住心中不安,纷纷站起身来,生怕木匣破碎,凶兽冲出伤人。 木匣愈晃愈烈,嘶声越吼越响,吼声到了最高亢的一刻,一切戛然而止,木匣沉寂下来。云气层层淡去,木匣静静躺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竹竿子已遁至台下,不敢上前一步。坊主弥心起身登台,小心翼翼打开木匣,不由面色发白——匣中空无一物,原本在匣中的墨玉貔貅,竟凭空消失了! “那貔貅……它活了!它走了!”堂下有人惊叫出声,席间一片哗然。 一袭红绸寂寥地坠落在地,空空如也的匣子袒露着胸怀,装不尽满堂鼎沸人声。 第一章 失踪录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腊月初八。 天边的晨曦还未唤醒沉睡的东京城,一簇火苗已顺着房梁爬上了德水书坊的屋脊,在晨光中摇曳起它滚烫的身躯,烧灼着在屋宇间穿行的瑟瑟寒风。滚滚浓烟在烈焰的浇灌下拔地而起,仿佛大地伸出的黑色巨手,抓向清冷高远的湛湛苍穹。 “走水啦!快救火!” 东京城人烟稠密,屋舍民居鳞次栉比,千家万户大多是竹木建筑,一旦火起,动辄将整条街的民居焚烧一空。沿街的百姓听见呼叫后出门观望,眼见烈焰冲天,匆忙将细软财物收拾出来,惊恐不安地四散奔逃。 好在望火楼上的铺兵早已看见,急忙示警传讯,附近的潜火队7忙不迭赶来救火。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大火便被扑灭,幸而没有烧及周边民居,但德水书坊中放置雕版和新书的仓库,已然被烧成废墟。 看着这间余烟袅袅的废屋,胡安国脸色阴沉,怒意腾腾;宁管事双目红肿,欲哭无泪。 胡安国做酒水生意起家,在东京深耕数十年,逐步涉足粮食、丝绸等生意,终于成为东京城排得上号的豪商。几年前投钱开了这家德水书坊,主要是为了跟东京城里的官宦士族搭上关系。而宁管事在胡家多年,如今负责处理德水书坊的日常事务。对胡安国而言,损失两间仓库,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周礼义》的雕版和印好的新书,也一并被焚毁,这就让他伤透了脑筋。 从熙宁五年开始,宰相王安石就透露出要“一道德”的意向,并牵头编纂《三经新义》。士林人心浮动,传闻一两年内,科举便要改革,将以《三经新义》为纲。 如今《三经新义》中的《周礼义》虽已成书,但《毛诗义》和《尚书义》尚在修纂。加上王安石向来精益求精,还要字斟句酌地再三修改,所以国子监至今没有进行官刻。但“一道德”乃重中之重,《三经新义》的印发事不宜迟,太学生们更对《周礼义》十分期待,国子监才找了德水书坊,先印制五千套《周礼义》坊刻书,于腊月二十前交付。 胡安国黑着脸:“雕版全没了,印制好的书也都烧了,交付日期马上就到,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跟张主簿交代?” 宁管事额头冒汗:“东家莫急,还有……十二天时间,总会有办法……” “办法?除非你能请来天上的神仙!” “小人哪里认得神仙?十二天时间……对了!就小人所知,咱东京城里有一位能人,或许能够办到。” 胡安国双眸逼视过来:“被烧掉的那套雕版,你请了二十多个阴阳工,足足刻了两个多月!现在跟我说有人能在十二天内完工,当胡某人是傻子吗?” “这……只要那人答应,就一定造得出来。” 胡安国满腹怀疑,但见宁管事言之凿凿,不由抱了几分希望:“还有这么神的阴阳工?我出百倍的价钱,你去请他来刻制!” 宁管事摇头:“那人不是工匠,是知制诰、集贤校理沈括的学生,司天监的司历。”司历乃是司天监属官,掌历法,从八品上。 胡安国不由愕然,大宋的官员加知制诰衔,便意味着有了坐望宰辅之位的资格,是名副其实的金紫重臣。沈括的学生在司天监当司历,当前职位虽不起眼,将来却可谓前途无量,又怎么会去干工匠的营生,给别人造雕版? “这位司历姓云名济,字知白,并非进士出身,但沈制诰提举司天监的时候,破例举他当了司历,辅助卫朴修历法,还兼任历算科教授。他不知帮过多少人解了燃眉之急,得了个‘救急教授’的名头。不论碰到什么难题,只要他答应,便可保你安枕无忧。沈制诰家中很多私刻书,都是出自他手,不仅少有疏漏,而且出印极快。若请得动他,咱们的难题根本不在话下。” “‘救急教授’?”胡安国沉吟道,“只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人这就去请。” “等等!”胡安国伸手将他拉住,“既然是沈制诰的高徒,我亲自去!” 司天监执掌天文观测,并负责推算历法,素来能人异士辈出。二人来到司天监,一提起云济的名字,果然无人不晓,没多久便有小吏请了一名年轻人出来。 此人身量甚高,却十分清瘦,着一身素衣便服,裹一顶交脚幞头,踩一双牛皮软靴。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相貌清癯,比许多女儿家还秀气三分。 胡安国见他如此年轻,不禁有些迟疑,还是见宁管事先打了招呼,才知这就是他们要寻的正主云济,急忙躬身作揖:“早听闻云教授大名,没想到如此年轻,胡某失礼了。” “哪里话?员外不必客气。”云济文质彬彬地回礼,询问他们的来意。 胡安国先讲了一遍德水书坊遭遇火灾的事,又把他来求援的原因说了一遍,满怀忐忑地望着云济,想着出价多少才合适。却见云济展颜一笑:“原来是碰上了这等倒霉事,难怪员外急得焦头烂额。这书么,小生愿助一臂之力,嗯……十二日时间,倒也足够。” 胡安国和宁管事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们连报酬都没来得及提。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的事,这年轻人张口便是十二日完工,胡安国心下顿时生出几分疑虑,不知此人是否靠得住。云济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温文谦逊地一笑:“也罢,你们跟我来。” 冬日暖阳洒下的温热被寒风吹得干干净净,河边的树早已秃了枝丫。几人翻过兴国寺桥,跨过熙熙攘攘的西大街,南行两里又左拐,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东行数百步,转入右侧朝南倾斜的小巷,在一座小院前停步。云济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此处便是寒舍,两位请进。” 胡安国随他进门,心中略感诧异,东京城寸土寸金,像这样位置好的宅子更是价值不菲。此地离开封府衙不足三里,甚至还能隐隐听见会仙楼正店传来的嘌唱之声。小院占地有两进,前有堂屋,后有寝舍,中间穿廊相连,寝室两侧除了耳房,还有一间偏院,院里起了一座棚屋,里面顺次陈列着数十个木柜,柜子上摆满了陶瓷印章,整整齐齐,大小相同,竟不下十万个。 “这么多印章?”胡安国不禁咋舌。 云济摇头:“这是活字,不是印章。” 他拿起一块陶瓷活字,在底面涂上一层油墨,拓在纸上,立马印出一个“青”字。这字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却又端庄雄伟,气势遒劲,乃是仿唐朝颜真卿的字体。云济解释:“千百年来,人们印书用的都是雕版,每次都要重新篆刻。其实有个简洁法子——将每个字都做成活字,要用的时候,把活字排列成版,就能迅速出印了。” 胡安国顿时恍然,活字活字,便是字是活的,省去了篆刻的工序,自然快很多。 宁管事迟疑道:“活字印刷的名头,小人也是晓得的,但要印制书页,终究还是雕版更为合适。一是活字需要拣字和排版,比雕版节省不了太多时间;二是活字一般只有几块版面,印完这几张,还要拆了去排下几张,经常拆装,无法长期保留;三是活字很难排得齐整,印出来的字总是深浅不一,甚至歪斜不正。” “宁管事果然是印书的大行家!”云济伸出大拇指,“不过你放心,在我这里,你这些顾虑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第一,拣字和排版你不用担心,我保证比制作雕版快十倍;第二,我这里有二十万个活字,拼几本书出来绰绰有余,不用不停拆装;第三,二十多年前,有个叫毕昇的工匠研制出一种胶泥活字,活字不易排齐的问题已经大为改善。我从老师那里听说此法,在毕昇的基础上更近一步,直接制成陶瓷活字,印制的书籍,比起雕版书也不遑多让。” 宁管事满脸兴奋:“竟还有这等诀窍?小人这就去找工匠,过来帮忙排版。” “不用,我一人足矣。”云济摇头,解释了一句,“我喜欢所有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您一个人拣字排版?”宁管事满脸惊诧。他是印书的行家,他所知道的活字印刷需一人唱版,一人拣字,一人排版,绝非可以独自完成。迟疑片刻,被胡安国推了一把,宁管事急忙堆砌笑容:“好,那我去拿《周礼义》的样稿。” 云济又摇头:“也不用,经义局的文稿并不对士子保密。王相公亲自笔削《周礼义》,全书二十二卷,共十二万四千四百七十一个字8。家师家中也有手抄卷,小生不久前还拜读过,不会记错。” “你都能记住?怎么可能?”宁管事满心怀疑,胡安国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质疑,两人相顾讶然。 云济却是说干就干,这大屋中间有一条长桌,他取来二十块底板,在桌上整齐排开。这些底板每块都是书本大小,下面设置有网格,横二十道竖十道,隔成二百个格子。宁管事立刻明白过来,这每个格子都正好能卡进一个活字,如此便能整整齐齐排出一页活字版。9 云济放好底板,开始取活字。最靠前的一排架子上,放着最常用的活字:“《周礼义》前二十页,有五十三个‘之’字,第一页的第十七个字、第八十一个字、第一百四十七个字,第二页的第六十六、第一百三十二个字……”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五十三个“之”字,放进对应的字格。然后又取四十二个“其”字:“前二十页有四十二个‘其’字,分别是第一页第九十九个字、第一百二十九个字,第二页……” 胡安国和宁管事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排活字版时,应该是拿着样稿,先计划好格式字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依次去找活字。哪想到这位云教授一不用样稿,二不用规划,第三点最吓人——活字印刷难点便在拣字,一般活字都是按韵排列放置,工匠排版时按照书的内容去一个个找字。这云教授竟是反过来,随手拿起一个活字,就知道在第几页第几列第几行。 如此拣字和排版,岂不是比想象中快了十倍?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这二十块活字版已经完全排好,宁管事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神乎其技!胡某真是叹为观止!”胡安国连连称赞,“云教授博闻强识,对经义如此精熟,若是去治明经科,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 云济黯然摇头:“我考不得科举的,明经科也罢,进士科也好,这辈子都别想了。” “恕罪恕罪,胡某冒昧了。”胡安国急忙致歉,心头却觉奇怪,大宋科举取士不重门第,许多金榜高中的进士都是寒门出身,这一点远胜隋唐。除了严禁大逆人近亲、不孝、不悌、工商杂类、僧道还俗、废疾、吏胥、犯私罪等人应试,任何人都能应举。云济有一位知制诰的老师,按理说等闲禁例都能通融一二,若还是考不得科举,也不知是犯了哪一条。大宋崇文抑武,若没有进士出身,往上的路便断了大半,司天监的司历官是从八品上,恐怕难有晋升高位的希望了。 见识过云济的本事后,胡安国再三道谢,又提起酬劳,云济对此倒是淡然,只说随意即可。胡安国做生意多年,凡碰到“随意”的,往往对酬劳颇有期许,于是暗自想了一个不低的价格。他自信不仅能让云济满意,还能让对方小小吃惊一番,对他胡某人的豪气留下颇深印象。 胡安国人情练达,暗中对宁管事比了个手势。宁管事心领神会,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里面装满银饼,正准备全数呈上。却见云济似是想到什么,拱手道;“胡员外,胡记粮行的大名,小生如雷贯耳,听闻员外今年几番向乐济坊捐粮捐物,赈济贫民,您若有意酬谢,不如将酬劳也折成粮食,加到捐赠的粮食里。” 胡安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错愕:“当真?云教授慈悲为怀,胡某着实佩服。你且放心,胡记本拟年前给安济坊再捐一笔粮,届时多加八百石,以云教授名义捐出。” 此时一石粮已达一贯多,八百石已逾千贯。云济却微微蹙眉,躬身一礼:“员外出手好生大方!不过粮食直捐即可,莫要提小生的名号。” 胡安国经商多年,惯爱琢磨人,他细看云济的神情,瞧不出半点虚情假意,竟是真的行善事而不愿扬名,急忙连连应和。心下却暗暗称奇,这位“救急教授”谦逊且不故作姿态,有一种温文儒雅的豪爽,又有一股彬彬有礼的自傲,年纪虽轻,却是个可交之人。 急事谈罢,胡安国告辞离开,留下宁管事主持相关事宜。 宁管事安排了工匠候在门外,云济每制好一批活字版,便立马搬到德水书坊进行印制。云济一边制作活字版,德水书坊一边印制。流水一般地赶工,果然比寻常印制快了许多。 腊月十九,云济排完最后一块活字版,抬头看了看天色,金乌西坠,晚霞灿然。他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来到德水书坊。 书籍印刷的工序繁多,活字排版之后,还有拼版、打型、印制、装订等工序。德水书坊的工匠都是老手,前些天云济亲自传授了新的印刷方法,改善了多道工序,他到德水书坊时,印刷已经基本完成。然而宁管事还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印书的纸不够,我们跟多家造纸作坊定制了纸张,本来今早就该全部送到的,但天都擦黑了,最后一批纸还没送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工匠喊:“来了来了!纸来了!” “太好了!”宁管事急忙迎了出去,这批纸显然是赶制出来的,还能闻到纸浆的味道,他摸了摸纸面,“嗯,厚度、色泽和其他纸张略有差异,但做得也不粗糙,赶紧赶工吧!” 工匠们丝毫不敢耽搁,一直忙碌到晚上,终于将《周礼义》全数印制完成。宁管事连夜组织人手装订,又差人将装订好的书检查一遍,还请了云济亲自过目。到腊月二十日下午,悉数确认无误。胡安国大喜过望,派人将书送到国子监,五千套《周礼义》如期交付。 印书的事情顺利完成,云济在家中好生休养了两日。到了腊月二十二,恰逢胡安国过寿,特意派人相邀。云济推脱不过,只得前来赴宴。 胡家宅院占地甚广,前厅中庭都是方方正正。青瓦帽着白墙,一尺一弯,像浪涛般起起伏伏。屋宇抱着斗拱,斗拱背着飞檐,飞檐挑着晴空,晴空将整座府邸拥在怀中。院中花木扶疏,景色错落有致,处处刻意显露着大户人家的气派讲究,把青砖小道边的每一颗鹅卵石都衬得贵气堂皇。 客堂和院子里摆了三十来桌,宾客中有不少豪商巨贾,也不乏达官显贵。主桌上甚至还有位姓高的侯爵,是高太后的堂兄,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大腹便便,仿佛一座肉山般坐在那里,还未开席,便有好多官宦商贾去跟他搭话。 胡安国一见云济,立马请他上座。云济急忙推辞,自称年纪尚轻,只是晚辈,跟胡安国的子侄坐了一席。 德水书坊发生的事,在胡家早就无人不晓。“救急教授”的名头,胡安国的子侄简直如雷贯耳,等他一落座,就将他围在当中,叽叽喳喳问个不休。 胡安国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十八九岁,生得唇红齿白,眉如远黛。她生性羞涩腼腆,眼角偷瞥云济,却不张口搭话,一头乌发插着翡色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荡漾出无尽温柔。 胡安国的儿子是个张扬好动的公子哥,虽然只有十岁上下,却肥头大耳,是胡家大院的小魔王,人称“胡小胖”。他是个人来疯,跟席间宾客一点儿都不见外,大呼小叫地招呼下人上菜,不等别人动筷子,便抢先抓了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他吃完一只鸡腿,还想伸手去抓,盘子里已空空如也,转头望去,却见云济面前的桌子上,吃剩的鸡腿骨足足十多个,如点卯阅兵一般,被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胡小胖瞪大了眼睛:“你这么能吃,咋还这么瘦?天底下怎能有比竹竿儿还瘦的饭桶?” 云济对小孩极有耐心,坦然一笑:“这是一种病。” “还能有这种怪病?” “那是自然,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虽然保住了小命,却落下三大顽疾。唉,你知道人生在世,最惨的三件事情是什么吗?” “嗯……第一是忍不住想吃东西,却被别人骂小胖子;第二是先生让背书,读一百遍都记不住;第三是娘亲管头管脏管天管地,衣服不能乱丢,书册不能乱放,连吸气出气都得细声细气,唠叨得我脸都胖了。” “这算什么惨?”云济连连摇头,“我羡慕你都来不及。人生三大恨,一恨吃不胖,二恨忘不掉,三恨摆不齐,都让我给赶上了。” 胡小胖愕然:“什么意思?” “我生来清瘦,怎么也吃不胖;凡是见过的东西,怎么都忘不了;凡是眼前的物事,若摆不齐便浑身难受。”云济一边说,一边把胡小胖随手乱丢的鸡腿骨摆得整整齐齐。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节 “我怀疑你在臭显摆。”胡小胖摸了摸自己肥肉横生的脸庞,眼前的菜顿时不香了,他把盛着果蔬的盘子推到地上,“吃不胖就了不起吗?你把饭变成屎,我把饭变成肉,咱俩谁了不起?” 云济瞠目结舌,一时无法反驳。 “云教授别介意,这孩子总是胡说八道。”胡小娘急忙给云济道歉,吩咐丫环去收拾地上的果蔬,又回头教育弟弟,“小胖!咱们生在富贵之家,不愁吃穿,应该感恩惜福,不能浪费粮食!京西两路去年就开始闹旱灾,到今年百姓食不果腹,许多北方人逃荒过来,据说一路上树皮都快被啃光了。” 胡小胖瞪大眼睛:“灾民为什么宁愿啃树皮,都不去河里捕鱼呢?不喜欢吃鱼的话,鸡腿也可以啊!” 一桌人哑然失笑,云济也忍俊不禁:“古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今有胡小胖‘鸡腿也可以’。” 胡小胖不懂“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却也知云济在笑他,见云济已吃了一碗枸杞烩鱼子,反讽道:“瘦饭桶,小心鱼子吃多了,肚子里怀上鱼苗!” “人肚子里怎能怀上鱼苗?” 胡小胖睁大眼:“我家菩萨都能怀上娃娃,你怎么就不能?” 胡惜雪训斥他道:“臭小胖!怀什么娃娃?菩萨岂能随意编排?不许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寺庙里的菩萨都没本事,只能被高高供在大殿里。咱家的菩萨才厉害,怀娃娃算什么,还会生娃娃呢!” “啪!” 胡小胖话刚说完,突然一记耳光从天而降,在他胖嘟嘟的脸蛋上留下五根指印。胡小胖抬头一看,却见老爹胡安国横眉怒目,恶狠狠瞪着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天化日就跟人吹牛!” 胡小胖满脸委屈:“我没有吹牛,我都看见啦,那天……” “啪!” 胡安国又是一巴掌,顿时将胡小胖后半截话打回肚子里。胡小胖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再也不敢出声。 刚训过儿子,胡安国立马满脸堆笑:“犬子年幼顽劣,整天胡说八道,云教授可别介意,胡某给你赔罪啦!”说罢端起一杯酒,先自己干了。 “胡员外别这么说,胡少爷童言无忌,我岂会当真?”云济饮了这杯酒,一回头,见胡小胖气鼓鼓地看着他,满脸的不服气。 “那就好。”胡安国哈哈一笑,对着大厅里的宾客道,“诸位大驾光临为胡某祝寿,胡某感激不尽,唯愿各位好友亲朋诸事顺遂,财源广进。这杯‘招财酒’,胡某先干为敬!” 胡安国干了杯中酒,宾客纷纷举杯呼应。云济也不例外,陪着喝了一杯。 正在这时,一位客人姗姗来迟,急匆匆步入厅堂。 那是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穿着齐整,仪表堂堂,他向胡安国行了个礼:“岳父大人恕罪,小婿来迟啦!自罚一杯,聊表歉意,祝岳父大人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说罢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人侧目,一时间不知多少目光落在他和胡小娘身上。云济也是心中诧然:“他是胡小娘的夫婿?胡小娘还没出嫁吧?”转头看去,却见胡小娘垂着头,连发梢都透着窘迫和不安,根本不敢直视宾客的目光。 胡安国眼角抽搐,脸上笑容却是不变:“原来是郭贤侄,快坐到胡叔叔身边来。你父母去世不久,故而没有派人请你。不过称呼可不能乱,小时候开开玩笑倒也无伤大雅,现在你已成人,在称呼上马虎不得。” 年轻人道:“岳父大人,这称呼没什么不对。小婿正是奉了家父的遗嘱,前来跟您提亲的。” 胡安国城府虽深,脸色也不禁一变。在座的宾客都议论纷纷。 年轻人冲众人拱了拱手:“诸位亲朋,小可名叫郭闻志,家父郭护,生前曾是开封府延丰仓仓监。我家跟胡家乃是世交,早在家父生前,岳父大人便跟他约定,等我和惜雪长大成人,两家就结成秦晋之好。可惜家父后来因事获罪,我家因此家道败落,家父数月前郁郁而终,他离世之前曾再三叮嘱,要我万万不能忘了这门婚事。如今正逢岳父大人寿诞,小可特地前来提亲,完成父亲遗愿。” 郭闻志这番话一出,宾客们都是恍然大悟。 他当众谈论婚嫁之事,胡小娘面皮薄,恨不能逃之夭夭,但此事关系她终身大事,又怎能弃之而去?不由急得坐立不安。云济一边啃着猪蹄,一边看了她一眼,心道:“原来她叫胡惜雪,还有个未婚夫是官宦子弟,只不过如今成了破落户,胡安国连过寿都不请他,看来是不想认这门亲了。” 胡安国打了个哈哈:“贤侄,提亲乃是大事,再说你孝期未满,也成不得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今天是胡叔叔过寿,咱们不提其他。” “小婿和惜雪的亲事,是您和家父早就约定好的,我们可待孝期过后再完婚,这应该不会不合礼数吧?都怪小婿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奉上寿礼,莫不是开罪了岳父大人?”郭闻志从怀里掏出一个礼盒,揭开盖子,双手捧到胡安国身前,“岳父大人,这只玉貔貅材质虽然算不上极品,却是个数百年的老物件,据说颇有来历,望您不要嫌弃。” 貔貅又称辟邪,传说它触犯天条,受上苍处罚,以四面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泄。就因它只进不出,神通殊异,渐渐被视为招财进宝的祥兽,很多商贾都会供奉一只。那礼盒里放着的玉貔貅漆黑如墨,长约两寸10,似是由墨玉雕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见到这只墨玉貔貅,胡安国不由双眉一跳。一年多前,他曾在安济坊买下一只墨玉貔貅,只不过那墨玉貔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木匣里“遁”走。弥心坊主本拟取消交易,却被他婉拒了,当时他参与竞买,并非为了貔貅,而是为了花钱。他投“钱”问路,虽只买了一只空盒,却换得不少显贵巨贾的认可,所以对不知所踪的墨玉貔貅并不在意。没想到今日这位不请自来的便宜女婿,竟将一只墨玉貔貅当作寿礼。 这只墨玉貔貅,难道和当时丢失的那只有什么渊源?郭闻志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长辈寿宴,后辈奉上的贺礼是不能不收的。但郭闻志乘机提亲,这寿礼一收,可就不好回绝了。 “多谢贤侄!”胡安国伸手接过墨玉貔貅,“你和小女的婚事,胡叔叔自然不会忘,你是孔门弟子,胡家也算得上书香传家,咱们就按六礼的规矩来。你且先请了名儒为媒,行‘纳采’‘纳吉’之礼;再备好千两黄金、百匹绫罗、八辆骏马车轿,前来‘纳聘’下定。” 郭闻志脸色发白:“名儒为媒,千两黄金,百匹绫罗,骏马车轿……” 胡安国拍着胸脯:“你尽管放心,我早就给惜雪备好了一份嫁妆,绝对比聘礼多出三倍!” “你……你……故意用礼数来挤对我!” “贤侄何出此言?”胡安国满腹的委屈都从脸上溢了出来,“你胡叔叔在东京也算有头有脸,难道‘六礼’不要了吗?我胡家千顷良田,百家商铺,不说金玉为堂,也算得富甲一方,聘礼不能太过寒酸吧?” “你明知我家破人亡,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手,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手?贤侄莫要说笑了,你若当真落魄到这等地步,刚才那只价值不菲的玉貔貅,又是如何得来的?” 郭闻志张口结舌:“我……我在路上碰到了个乞丐,他把墨玉貔貅给了我,让我当作寿礼送给你。” “乞丐?”胡安国失笑道,“乞丐不跟你要饭,反倒送你一只价值不菲的墨玉貔貅?” 众多宾客“哈哈”大笑,郭闻志羞愤难言,跺了跺脚,掩面而去,连寿宴也不参加了。 这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胡安国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跟宾客敬酒。一圈下来,胡安国喝了不知多少杯,却是一丝醉意都没有,终于又回到了胡家子侄这桌,他单独给云济敬酒:“云教授,这次多亏有你,胡某感激不尽,请!” 云济连忙站起身:“胡员外,并非小生推诿,小生实在量浅,酒喝到三杯必醉。刚才已经喝了两杯,若是再喝,家都回不去了。” “云教授莫要推辞,三杯酒算什么?我家这小兔崽子都饮得七八杯呢。”胡安国“哈哈”一笑,“刚才第一杯,是这兔崽子胡说八道,胡某的谢罪酒;第二杯,是胡某生辰,云教授给面子,喝的祝寿酒;这第三杯,是你救急救难,解了胡家燃眉之急,胡某敬的致谢酒。你若不喝,那定是怪胡某礼数不周……” 云济本是能言善辩之人,但生性不忍拒绝别人,别人凡有所求,他总是能帮就帮,这才得了“救急教授”的名头。胡安国礼数周全,双手奉酒,这番话一说出来,云济顿时推脱不过,只得喝了第三杯。 胡安国眉开眼笑:“好!” 却听云济道:“胡员外,给你添麻烦了……” 胡安国一怔,刚想问:“添什么麻烦?”只见云济迷蒙着双眼,双颊红透,“咣当”一声,一头砸在酒桌上,顿时不省人事。 “喂!”胡小胖凑过来,拧了拧云济的鼻子,抬头看向胡安国:“他醉倒了。” 没想到云济说话算话,说喝不过三杯,还真的喝不过三杯。胡安国一时哭笑不得,急忙招呼下人:“快快,把云教授扶去休息!” 迷迷糊糊中,云济只听得有人呼唤:“瘦饭桶,快跟我走!” 云济睁开惺忪睡眼,看见胡小胖肉乎乎的脸。此时天色已黑,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点着灯盏:“这是哪里?” “当然是我家,你醉得跟死猪一样,我爹让人把你送到了客房,这都一觉睡到大晚上了。废话少说,快跟我走!”胡小胖说罢,拉了云济就走,“瘦饭桶,白日里我跟你说过,我家的菩萨怀了娃娃,你信不信?” 他们才认识一天,这小胖子就拿他跟老朋友一样,云济哑然失笑:“我信!” 胡小胖气呼呼道:“哄三岁小孩吗?你这表情分明就是不信!哼!我才没有吹牛,不信我带你去看!” 胡家宅邸位于东京外城东城厢新宋门大街路。东城厢坐落着许多官邸,有重臣来京任职,按惯例会由开封府安排住所。胡宅虽位置较偏,却比许多重臣的府邸都大,内含几进小院。胡小胖硬拽着云济,穿过重门叠户的院落,到了后宅一座幽深的小院里。星斗寥寥,月暗天高,几株老槐婆娑弄影,发出阵阵萧瑟声响。 院子最里侧是一座佛堂,零星点着几根残烛,灯光甚是昏暗。佛堂正面的神龛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像,造得栩栩如生,约有一丈来高。香炉里的檀香正在燃烧,烟雾袅袅升起,仿佛仙气缭绕在菩萨像周围。 胡小胖却不进去,拉着云济躲在一棵槐树后,让他透过门往里面看。 “不就是尊菩萨像吗,跟寺庙里的有甚两样?只不过肚子大了一些而已!胡小胖你别胡说八道了。其实观世音菩萨本是男身,唐朝之后才渐渐流传成了女身。什么菩萨怀孕?你怎不说公鸡下蛋……” 云济话说一半,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呻吟从佛堂传来。然而佛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佛像、蒲团、供桌、香炉,别无他物。 隐隐约约的呻吟声,让逼仄的佛堂愈发阴暗。云济只觉心头发毛,拍了拍胡小胖的肩膀:“你是不是串通了你姐姐,让她藏在佛像后面作弄人?” “你眼珠子被鸟屎糊住了吗?佛像后面不到一尺就是墙,怎么藏得下人?” 云济狐疑地往里面看去,却见烟雾缭绕中,菩萨的手竟移到了腹部!他顿时浑身紧绷,先前他往佛堂里看时,这尊观音菩萨是自在天身,左手持莲花,右手结与愿印,身着白衣,端坐在莲花台上。此时的菩萨竟“活”了过来,双手虚抚着肚子,身体往后仰,略带痛苦地发出阵阵呻吟。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菩萨的肚子就像怀胎八九个月了一般,肚子高高隆起,而且一起一伏,轻微地蠕动着。 云济只觉汗毛倒竖,这菩萨虽然逼真,但坐像都有一丈高,不可能由人假扮,难道真是神佛降临……他心底的念头还没转完,便听“吱呀”一声,院子门忽被推开。 胡小胖对云济比了个手势,两人急忙躲在树荫后,却见来的人是胡安国。他一手提着一盏灯笼,另一手提着个食盒,先将院子的门反锁,才悠悠然走向佛堂:“菩萨莫急,弟子来啦!”灯笼幽暗的光芒照射到他脸上,映出一丝又是兴奋又是期待的古怪笑容。 云济瞪大了眼睛,正好奇胡安国来做什么,忽然听到院子外一个女声喊道:“爹爹!爹爹!” 这是胡惜雪的声音,却见旁边胡小胖肥嘟嘟的脸顿时抽搐起来,尽是担惊受怕的表情。云济正觉好笑,胡安国从佛堂里走了出来,到院门前跟胡惜雪道:“你这丫头,大呼小叫什么?佛堂最忌吵闹,也不怕惊扰了菩萨?” “爹爹,女儿知道错了。” “找我何事?” “是宁管事有急事,他不方便进内宅,才托我来找您。前天交给国子监的那些书出问题了!” 胡安国脸色一变:“什么问题?我们校对过三遍,没什么大问题啊!” “有!校对有问题,有字出错了。” “哦,不用大惊小怪。”胡安国倒是镇定,“没事的,十万多字的书,十二天时间完成印制,偶尔错一两个字,也并非不能接受。” “不是一两个字,是错了三四百字!” “什么?” 这下不仅胡安国惊叫出声,藏在树后的云济也惊愕不已。这些书是他做的活字版,又由他主持印刷,怎么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云济下意识地要走出去查问情况,胡小胖急忙拽住他:“瘦饭桶,你为何对我的屁股不怀好意?” 云济错愕不已,他还不曾受过这种冤枉:“我何时对你的屁股不怀好意了?” “我家佛堂是重地,未经我爹允许,谁都不能擅入。他若是知道我带你进来,你是不打紧,我的屁股却非要开花不可!你这样跑出去,定是对我的屁股不怀好意!” 云济一愣,心想自己擅入别人家的私密之地,即便是胡小胖带着,也确实于理不合。胡小胖催促一声:“快跟我走!”拉着他从树丛间穿过,悄然来到墙角,拨开草丛,露出一个狗洞。 “这……”云济哭笑不得,胡小胖却当先钻了出去,回头冲他招手:“快爬呀!” 碰到这样的窘境,云济鬼使神差般也当了一回顽童,从狗洞里爬出。两人出了佛堂院落,转过两个墙角,爬上一座虹桥,胡小胖才松了口气:“好险好险,你这瘦饭桶差点害死我,幸亏小爷我跑得快,否则屁股可要保不住了!”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胡安国的声音突然远远传了过来,原来他跟胡惜雪说完话,急匆匆赶过来,正碰上他们俩。 胡小胖面色大变,不知如何解释,没想到胡安国看见云济,急急抓住他道:“云教授,大事不好!走走走,宁管事正在客堂等着呢!”二话不说,拉着云济便走。 胡宅的客堂豪华却不媚俗,中堂墙上几幅字画,堂前横陈一条长案,边上两炉炭火烧得正旺,满堂都是融融暖意。宁管事急得焦头烂额,正在里面来回踱步,忽听得脚步声响起,急忙上前相迎。推门而入的,正是胡安国一行人。 宁管事从怀里掏出一套《周礼义》:“员外,书我带来了!” 《周礼义》十多万字,分三册装订,出问题的是第二册 。 胡安国点头不语,接过那册《周礼义》,顺手翻开。云济等人纷纷凑上前来,胡惜雪心下着急,也挤在其中。云济鼻尖嗅到丝丝脂粉香味,胡惜雪的香肩擦过他的胳膊,云济顿时如受雷击,猛地抖了一下,浑身僵直地退开在一边,绕去了另一侧。胡惜雪若有所觉,诧然看了他一眼,五指捏着襦角,赧然侧了侧身。 胡安国捧着书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书中一页,众人只齐齐看了一眼,便不由面面相觑。 这本《周礼义》中,果然错了三百多字——这根本不是弄错了字,而是整整错了两页书! 《周礼义》是宰相王安石亲自编撰,又名《周官新义》。出问题的,是第二册 第六十三和六十四页,《春官》卷的一段章节。《春官》讲述与宗庙礼仪相关的官职和职责,包括大宗伯以下七十种职官,涉及宗庙祭祀、朝觐、会同、宾客等礼仪。出问题的这两页,却变成了另外一篇文章。 按照排版,每一页是二百字,莫名出现的这篇文章,第一列赫然写着:“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 安定郡王名为赵仲琰,跟当今皇帝赵顼乃是堂兄弟,他父亲赵宗晟是英宗皇帝的亲弟弟,承嗣濮王爵位。安定郡王家的郡主,是赵官家的堂侄女,这样显赫的地位,这等尊贵的身份,居然失踪了? 在场诸人,竟都全然不知。 胡小胖虽认得几个字,却还是看不懂文章,急得大叫:“写的什么?快说说!”胡安国见这么多人凑在这里,便让胡惜雪将这两页书读了一遍。 大致内容是,安定郡王赵仲琰生有一女,取名为真珠,年方十七。皇帝已封了她为郡主,因其尚未嫁人,所以没加尊号。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节 熙宁六年正月十五,京城举办灯会,整个东京城烟花满天,如坠星雨。宣德门外更是宝马雕车,灯火辉煌。 真珠当时和众多女眷在府邸门外东首帷幕内,她容貌明艳,服饰华丽,十分耀人眼目。她的姨娘在西首的帷幕内,派人请她过去看灯,说会差小轿来迎。真珠也兴致大好,答应了姨娘,等了没多久,就来了一顶轿子。 真珠坐上轿子时,府上众人也没有在意,谁知过了不久,又来一顶轿子,说是姨娘派来请真珠的。郡王府的人这才急了,先前来的那顶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郡王府顿时人仰马翻,急忙派人去查。然而大宋商业繁盛,早就取消了冬、春宵禁,加上元宵佳节,更是鱼龙混杂。郡王府搜寻多日,居然查不出半点踪迹。 煌煌帝都,人贩猖獗到这等地步,连堂堂郡主都能被人拐走,简直荒唐可笑。为了宗室颜面,郡王府不敢声张,只能私下搜寻。一连数月,真珠还是下落不明。直到四月份,郡王府终于放弃查找,对外宣称真珠发急病去世,抬了一口空棺,草草下葬。 可怜郡主真珠,被歹人拐走,又被家人所弃,十七年血脉温情,就此封入一口空棺,掩埋在黄土之下。 短短三百来字,胡惜雪很快读完。文中所讲的事情实在骇人听闻,众人听罢都震惊不已。云济心念急转,已然在揣摩这两页文章中的遣词用句——王安石乃是士林公认的儒学宗师、诗文巨匠,论笔力雄健,当世无出其右者。《周礼义》更是他呕心沥血写就,看似朴实古拙,实则一字难易。而这篇《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重在讲述失踪案的来龙去脉,文笔却颇为粗疏,满篇洋溢着激愤悲怒之气,和整卷《周礼义》的篇章相比,文风天壤之别。 胡安国急急看着云济等人,问:“怎么办?安定郡王丢了女儿,却秘而不宣,说明涉及宗室颜面。如今这事情被印在书里,在东京城大肆传播,这是要害死德水书坊啊!” 云济沉声问:“这批书现在都在谁手里,收得回来吗?” 胡安国道:“国子监发了一千多套到太学,又有几百套被转去了开封府府学,另外三千余套都被送去京城各路官宦手上。上到官家经筵上讲课的侍讲,下到京官家中有志于科举的子弟……不知多少人看过了,怎么收得回来?书面上可是印着德水书坊的字号呢!” 云济道:“既然收不回来,急有什么用?” 胡安国道:“《周礼义》第一次出印,岂是小事?万一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我胡家不敬宗室,造谣污蔑郡主,抹黑安定郡王,胡家……要遭灭顶之灾啊!” 云济道:“如今只能等了。” “等什么?” “等官家的旨意,等中书的批复。” 胡惜雪满面惊惶:“这事会惊动官家和东府11的相公?” 云济神色肃然:“第一,真珠郡主身份尊贵,事关天家颜面,官家不会坐视不理,宗正更是难逃其责;第二,听说官家和介甫相公在筹划修改官制,《周礼义》是介甫相公亲自编纂,其中讲宗庙祭祀、朝觐等礼仪的篇章,如此庄重肃穆,居然被换成这《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何其讽刺——京城之地,辇毂之下,贵为郡主都能被拐,这不正是礼崩乐坏之相吗?” 云济话音刚落,胡家家丁便来报:有天使登门。 第二章 书中案 众人相顾无言,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胡安国急忙带人出迎。来人是国子监主簿张筑,随行的除了国子监的两位直讲,还有一名宫里来的内侍黄门12。此时主持国子监的吕惠卿,堪称王安石的左膀右臂,《三经新义》中另外两篇《毛诗义》和《尚书义》,便是由他和王安石之子王雱负责修纂。而主簿张筑,正是吕惠卿最信赖的下属之一。 张筑点明了要找德水书坊的东家,以及主持坊刻《周礼义》的人。胡安国急忙将云济、宁管事等人一一介绍了一遍。张筑得知这位主持活字印刷的年轻人,竟是司天监的司历,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胡安国未曾接过圣旨,慌里慌张地摆好香案香炉,跪迎天恩。 张筑道:“这位是童贯童公公,来传陛下口谕。” 童贯和云济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他身体格外魁梧强壮,虽是宫中内侍,却颇为谦卑:“官家口谕:着皇城司协助国子监,查明《周礼义》印制不当之缘由;着开封府问责承办书坊,依大不敬罪罚铜,责令重印《周礼义》;各类书目,有言论不当、粗制滥造者,不得入官学、书院、明伦堂,以免误人子弟。” 胡安国长松一口气,这段口谕虽然措辞严厉,但没有将德水书坊印的书冠以“造谣”的名头,甚至没有直接查封书坊,而是让重新印制。可见官家将此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云济问道:“请问黄门,郡主失踪一事,官家可有吩咐?” 童贯倒也客气:“官家明令开封府并宗正寺清查郡主失踪一案,又命国子监并皇城司清查《周礼义》谬误案。” 云济博闻广识,精于筹算;胡安国老奸巨猾,胸有城府。童贯将这个消息一透露,两人瞬间明白——郡主失踪之事,果然是真的!此事皇家本来秘而不宣,却随着这五千套《周礼义》,被散布得沸沸扬扬。即便宗室否认此事,世人也不会相信。赵官家索性不遮不掩,将事情摆在了台面上。 那么现在,胡安国等人所要面对的,便是“《周礼义》谬误案”了。 皇城司隶属禁军,负责刺探监察官情民事,现在执掌皇城司的是赵顼身边的大貂珰石得一。童贯职位虽不高,却也担任着皇城司的武职,“《周礼义》谬误案”便是由他负责。 一说起案子,童贯神色一敛:“《周礼义》中被替换掉的这两页,可是德水书坊有意为之?” “怎么可能?”胡安国连连摇头,“黄门明鉴,郡主失踪之事,胡某全然不知。再说胡某哪有胆子,敢去编排宗室秘闻?《周礼义》成书之前,已校对了多次,成书之后,宁管事又组织人查勘疏漏。我们交付给国子监时,这两页根本不是这般模样!” “这倒怪了,难道这两页,是凭空变成这样的不成?” 胡安国哭丧着脸:“就是凭空变出来的啊!” 宁管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道:“此事实在蹊跷得很。《周礼义》是在小人眼皮子底下印制成书的,绝不可能出问题。难道有鬼神作祟,把其中两页给换掉了?” “鬼神之说,不可轻信。”云济郑重道。 童贯沉吟:“劳烦将负责篆刻的阴阳工、参与印制的工匠、负责搬运的劳工……只要经手《周礼义》的人,都请来一一查问。” 胡安国不敢耽搁,急忙连夜召集工匠,足足二十九人。童贯领了皇城司的逻卒,一一排查问询。 云济见胡惜雪把书放在案几上,并退至一边,这才上前翻阅。他细看出问题的那两页,又看了眼那两页前后的页面,眉头渐渐锁起。 他轻轻触摸那两页纸,在边缘处摸到一丝细细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一下,看了看胡惜雪,不由恍然:“胡小娘大晚上也要补涂脂粉吗?你刚刚读过的这本书,沾了些许香粉。” 胡惜雪一愣,掩面摇头道:“云教授见笑了,这不是脂粉,是朋友送的‘铅华泥’,遮掩疤痕所用。只需涂抹薄薄一层,伤疤和黑痣尽能遮掩得住,而且足足两三日才会干,干了后便化作细粉,轻轻一擦便好。奴家方才试用了一番,这‘铅华泥’效用当真是极好的。” “你脸上原有的雀斑,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见,整张脸都白净了。”胡小胖很认真地称赞了一句。 “你胡说什么!”胡惜雪窘迫不已,伸手拧了他一把。 云济笑着摆了摆手:“女儿家爱美,涂脂抹粉本就是寻常事。请问张主簿,送去国子监的那些《周礼义》,每一套的这两页都变成这样了吗?” “就我目前见到的,皆是如此。先前一收到官家的旨意,我便传令国子监将发给太学生的书都收上来,但最快也要到明日了。” “下官也被牵连进此事,能否劳烦张主簿将书收回后,让下官看一看?”张筑点头:“自然可以。” 就在他们说话间,童贯手下的逻卒已经将工匠们全部排查完毕,上报说:“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前两天他们两班更替,忙得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在半夜印完,二十日天明前完成装订,印刷过程中没有任何异常,装订后也检查过,当时那两页还是正常的。” 众人满腹疑虑,童贯也是眉头大皱。宁管事面上闪过一丝惧色:“没有任何异常,难不成真是神鬼作祟?” “莫要动辄附会是鬼神作祟。”云济摇头,“再者,谁说没有任何异常?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便是异常,日夜不停便是异常!”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云济向童贯拱了拱手:“黄门请宽限两日,这次《周礼义》是下官主持印制的,一定给黄门一个交代。” 童贯满面堆笑:“交代是要给官家的,童贯一个小黄门说了可不算。云教授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实在给不了两天时间。若是一天内还不能有所进展,便只能请你们去皇城司了。” 宁管事等人神色沉重,童贯虽然笑得和蔼可亲,但其他人只觉不寒而栗。一旦被“请入”皇城司,没有官身庇护的人,哪里经受得住问询?为了给官家交代,想要什么供词,就能有什么供词。 这一晚,胡安国和宁管事都在惶恐中度过,云济在胡家暂住,拿着那本《周礼义》不停翻阅。 第二日一大早,云济等人直奔国子监。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王安石颁布三舍法,太学随之扩招。此时太学生已超过一千人,人手一套《周礼义》,张筑连夜将三舍生手中的《周礼义》全部收回。开封府府学拿到的几百套,也尽数被召了回来。但其余散播出太学和府学的,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寻回来的。 云济拿过书一本本翻看,忽然道:“麻烦一起找找,是否每一套出问题的,都是第二册 的第六十三和六十四页?” 张筑差人一起排查,将收回的近两千套书都翻了一遍,果然如云济所说,出问题的都是第二册 的第六十三和六十四页。 云济低头在书页间闻了闻,手指在纸面上摩挲而过,若有所思道:“奇怪……” “云教授看出什么了吗?”胡安国问道。 “有几分眉目了……胡员外,那天德水书坊失火,被烧毁的仓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 胡安国怎会管这种琐碎事,他看向宁管事。宁管事急忙解释:“仓库还没清理呢!那日出了事后,都忙着赶制书籍,云教授排的活字出来一版,我们的师傅就印制一版,根本没有工夫去收拾仓库。后来好不容易交了货,全员休息了两日,昨天又忙着拆版取活字……” 云济大喜:“如此最好,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在云济的催促下,直奔德水书坊。这书坊已经被皇城司封禁了,童贯也刚好赶到,让人把他们放了进去。 德水书坊有五间仓库、三座厂房。腊月初八的大火,烧毁了两间仓库,一间存放着《周礼义》的雕版,另一间放着印制好的书和用来印书的纸。众人在一片灰烬中翻翻检检,也不知道应该找什么东西。云济从一个焦黑的架子下面,寻到几块碎瓷片,放在鼻前,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这是……酒坛?你们仓库里会放这样的酒坛吗?” 宁管事摇了摇头:“仓库要保持清洁整齐,怎会有酒坛?难道有工匠偷偷在仓库喝酒?” 云济拿着酒坛碎片仔细端详,突然见一块碎片外侧有红色污迹,用指甲刮一刮,却没有刮下来。 这块碎片半圆弧形,显然是酒坛口部的残片,云济眉头一展:“这是……女子的唇印?” 在他疑惑的时候,听见隔壁仓库有人喊:“这里有个火折子,这火是人为的!” 云济急忙赶过去,却见童贯拿着个被烧得漆黑的火折子:“云教授要看一看吗?” 云济摇了摇头:“不用了……只有一个问题,需要问胡小娘。” “胡小娘?”童贯却不知道“胡小娘”是哪位。 胡安国愕然道:“你是说……问惜雪?” “不错,在下冒昧,须求见令爱,还请胡员外准可。” “客气什么,这有何不可?”胡安国立马答应下来,按捺住心中的满腹疑惑,带童贯和云济去找女儿。 穿过胡家的客堂,到了后院,最东边的小院里矗着一座小楼,轩窗风月,绣阁烟霞,正是胡惜雪的住所。“吱呀”一声,阁楼的窗户被推开,胡惜雪探出一张娇颜,见胡安国带来一众客人,连忙下楼来迎,仪态端庄地冲众人致了个万福。 胡安国冲云济示意:“云教授,有话尽管问。” 胡惜雪茫然看向云济,却见他退后五尺之外,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胡小娘,恕小生冒昧,你是否有一位闺阁密友,她出身高贵,应是将门高第;相貌上佳,并以此为傲;嗜喝好饮,时时酒不离手;身手不错,多半精通武艺……” 他每说一句,胡惜雪的眼睛就瞪大一分,没等他说完,胡惜雪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众人也都惊呆了,纷纷向云济望去。 “这么说,小生猜中了?”云济展颜一笑,“她是什么来历?” “她叫狄依依,是狄武襄公的孙女,陇州狄知州的女儿,亲友唤她‘九娘’。”众人不由肃然起敬,“狄武襄公”自然就是仁宗朝威震天下的名将狄青,曾官拜枢密使,谥号“武襄”。狄咏是狄青第三子,丰神俊逸,相貌出众,曾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胡安国愣道:“你还有如此家世显赫的闺中密友?我怎么不知?” 胡惜雪含羞低头,像是做错了事,急忙解释:“女儿是两年多前偶然认识她的。咱家卖酒起家,京畿路没有不知道咱‘胡家酿’的。九娘最是贪杯好酒,有一日来咱家偷酒喝,吃得半醉,稀里糊涂摸到女儿的阁楼来,钻进了女儿的被窝,我俩这才认识。她性格豪爽,相貌更是极美,女儿和她一见如故。后来,她时不时半夜翻墙而入,爬到女儿阁楼里,女儿备好美酒等她,听她讲西北征战的故事,就这么成了朋友。她家将帅辈出,为国征战。九娘虽是女儿家,却熟读兵法,揽过关山月,吹过沙场风,饮过庆功酒,杀过胡虏头,和女儿这深闺中人天差地别……” “武襄公的孙女……”云济沉吟道,“她应该有一年多没回东京城,不久前才回来吧?” “云教授这也知道?”胡惜雪咋舌不已。 “我随口乱猜,侥幸猜中罢了。不知这位狄九娘现在何处,童黄门负责的差事,还得着落在她身上。” “十天前九娘来看我的时候,曾说她住在遇仙楼的客舍里。” “遇仙楼?狄家在东京城里没有宅子吗?” “有是有的,两年前,九娘的父亲受上命知陇州,偕家眷去西北边陲赴任,旧宅也租了出去,一时收拾不出来。九娘的伯父倒是在东京任职,但她生性受不得拘束,不乐意在伯父家久住。” “原来如此……童黄门,不如咱们去寻一寻这位狄家小娘子?” 童贯虽然还没弄清楚案情,却也很干脆地道:“好,咱这就去遇仙楼!” 眼见童贯带着皇城司的人马气势汹汹地出门,胡惜雪放心不下,也急忙随着胡安国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到了遇仙楼,皇城司的逻卒二话不说就进店找人,店里从厮役到宾客,皆吓得战战兢兢。童贯将店里的人都叫来,打问狄依依的下落。那掌柜翻了翻账本道:“这位姓狄的客官,确实在鄙店住过,腊月初二入住,只待了一日。” “只住了一日?”童贯甚是疑惑。 “您说的可是一位姓狄的女客官?”一个小厮怯怯地问了一句,见童贯冲他点了点头,便放胆说道,“那女客官还有个同行的长兄。她人长得极美,可酒量也是极大,足足喝了三坛老酒,不小心吐在我家粉壁上,还非要题字。看,就在那里。” 文人们多有粉壁留诗的风雅爱好,遇仙楼墙上满是涂鸦,各种字迹层出不穷,偏生墙上又有一大片污迹,将满墙的题字掩盖了一大块。在那片污迹旁边,又夹着一首歪诗:“此酒烈得很,香气又难挨。进吾肚腹中,揭竿而造反。喉咙关不住,忽而冲出来。粉壁干渴久,请他喝一半。” 这歪诗行文随意,墨字忽大忽小,词句忽文忽白,墨色时浓时淡,分明如顽童涂鸦一般。这些字显然是酒后所写,横不平,竖不直,似在冲众人挤眉弄眼。每一个字峥嵘毕露,虽不甚秀美,却充满豪气,颇为洒脱狂放。众人再去看诗尾落款,写的是:“此墙惯见酒客痛饮,自己却只吃得墨,未吃着酒,可怜哉!可悲哉!熙宁六年腊月初二,狄依依以腹中酒敬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节 “喝吐了,居然还好意思写歪诗?”云济不由哑然失笑,细看之下,突然发现这歪诗旁,另有一首五言,笔迹甚新:“朱唇喷佳酿,秀口吐醇香。酒气化剑罡,斩断诗千行。” 落款两行小字:“腊月初二,某酒鬼吐酒于此,狄钟为其赔礼善后,作《醉鬼砍诗》以记之。” “这对兄妹倒也有趣。”云济看得饶有兴致。 童贯却没工夫理会这些,问那小厮道:“小二,你可知这二人去了哪儿?” 伙计挠了挠头:“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夜。那女客官拿着本册子,说忻乐楼的仙醪酒比我家的玉液酒更多一份清香,小人跟她分辩两家名酒各自的妙处,她对忻乐楼的仙醪酒甚是嘴馋,大呼小叫地拉着男客官便去了。” 童贯眉头微皱,他们要寻的这位狄九娘果真爱酒成痴。他招呼一声:“走!”皇城司人马雷厉风行,直扑忻乐楼。 两家店相隔不远,不久到了忻乐楼。跑堂伙计看见皇城司逻卒上门,连忙笑脸相迎。童贯开门见山,张口便问狄氏兄妹的下落。 跑堂伙计苦思着道:“狄姓的客官么,俺倒是有印象哩,那小娘子又美又豪爽……那是快十天前吧。他们兄妹俩在小店住了两日。第二日半夜,突然跟俺讨酒喝!还要了笔墨,非要在俺们楼上题字!” “又有题字?”童贯朝云济看了一眼,“走,去看看!” 一行人顺着楼梯一拥而上。粉壁刷过不久,诗句不多,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狄依依的留字,果然又是一首歪诗:“我有一壶酒,你有两头蒜,咱俩碰一起,便是一桌菜。先烤两头新蒜,你吃一头,我吃一头。再斟两碗老酒,我喝一碗,我又喝一碗。” 看这词句笔迹,显然是那狄依依的手笔,旁边果然落款小字写着:“腊月初四,狄依依吃酒不快。” “这却奇了。”云济皱起了眉头,“为何烤两头新蒜,是‘你吃一头,我吃一头’,而斟两碗老酒,却是‘我喝一碗,我又喝一碗’?” 他往墙上细看,发现旁边又有几行散句:“女大酒鬼,逢酒必吃;吃酒必醉,醉酒必疯;若然未疯,必是未醉;今日未醉,只因酒贵;吝酒一壶,斟得两碗;不舍予人,自饮自干。” 落款是:“熙宁六年腊月初四,狄钟陪狄依依吃酒不快。” “敢情那句‘我喝一碗,我又喝一碗’,却是这么来的?”云济忍俊不禁,“这女酒鬼至于吗?好歹买了一壶酒,居然还嫌少,连分给兄长都不舍得。” 胡惜雪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觉不好意思。胡安国等人却是心事重重,根本笑不出来。云济开解道:“胡员外不用担心,《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遣词用句的习惯,跟这两首歪诗如出一辙,可见咱们并未弄错,只需找到她便是。” 胡安国闻言,顿时大松一口气,急忙问那小厮:“你可知这两人去了哪里?” “那女客官离开前问小人,还有哪家的酒好,小人提起了和乐楼的琼浆酒,她掏出本册子翻阅一番,就兴致勃勃拉着男客官出了门。” “好家伙!”云济叹道,“这女酒鬼,竟然要一家接一家地吃。唐朝诗人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她竟然要一月吃遍东京酒!” “这样找,要找到猴年马月去?”童贯有些不耐烦了,他将皇城司的逻卒遣出去,一家接一家地寻。过了一个多时辰,有逻卒通报,已找到狄氏兄妹的下落,就在州东宋门外的姜宅园子。 姜宅园子是东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其出产的羊羔酒极负盛名。即便是寒冬腊月,姜宅园子也是宾客盈门,生意十分红火,丝毫没有受到灾情的影响。童贯等人赶到的时候,便看见酒客们吆五喝六,小厮们来回穿梭,迎客的跑堂一边抑扬顿挫地唱着菜名,一边将众人迎进门。 “楼上甲辰桌两位,果子蜜饯好嘞!”传菜的小二起着调儿发一声喊,从厨房中转了出来,也不见他有三五只臂膀,却稳当当携了七八只菜碟,游鱼般在桌几间穿梭,飞也似的直奔上楼,却连一滴汁水都不曾溅出。小二在一张桌前驻足,桌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一旁生着一个火盆,上面架着羊羔肉,正烤得油水直冒。桌上摆满了酒坛,已无处加菜,小二挪来一张小几,蜜饯果子一碟一碟地摆上去,呈在桌子旁边。 整个酒楼里熙熙攘攘,在几十上百人中,童贯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一桌。 酒客们认得皇城司的皂衣,童贯等人路过的时候,一桌桌酒客都不禁压低了声音,免得引起注意。只有这对男女,虽然看见皇城司的逻卒,却照旧旁若无人,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十分扎眼,惹得其他宾客也纷纷往这边看上一眼。 两人都是十八九岁,男的英气勃勃,手持一把短刃,十分熟稔地将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一会儿工夫,整只羊羔被剔成了一具骨架。女的身段窈窕,着一身雍容大气的绸衫,领口处露出一抹欺霜赛雪的肌肤,乌发梳做流苏髻,简单插一根木簪,发梢垂落肩头,显得又精致又利落。她腰间挂一只羊皮酒囊,酒囊上绘有一幅夸父逐日图,图中太阳是一枚缀在酒囊上的金色宝石,恍如烈日般耀眼夺目。女子姿态豪放,小蛮腰低束长裙,裙角却掀起一边来,一只脚从裙中伸出,不安分地跷在桌上,一只手提着酒壶,斟了满满一碗,一口喝干,叹道:“好酒!” 童贯叫了一声,“你们可是狄依依、狄钟?” 那少女轻声念叨了一句:“来得真快!” 她这话是跟对面的少年说的,没想到童贯耳朵极灵,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一变:“狄九娘!我知道你是将门之后,但你肆意妄为,在经义书中私动手脚,妄议宗室,教唆舆情……小心狄知州都保不了你!” “哼!”那少女将脚从桌子上收回来,转头看向众人。她柳眉微蹙,凤目斜睨,面庞精致白皙,跳动的烛火映衬出其白玉般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显得尤为清晰。不仅皇城司的逻卒为她的容光所慑,连胡安国也露出惊艳神色。 “怪不得这么多宾客中,就觉他俩最是显眼,那是其他人有意无意偷偷看她的缘故。胡小娘说她容貌美到了极处……嗯,也确实不算夸张。”云济手托下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小女子是叫狄依依。”少女将酒碗往桌上一放,“这位黄门,真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妄议宗室?教唆舆情?小女子家世代都是领兵打仗的,怎会这种文官把戏?黄门查案的时候,是不是找错人啦?” 童贯被她一问,却也不知如何回答,转头看向云济:“云教授……” 狄依依也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云济:“你就是惜雪说的那位云教授?她家这次印书,就是你帮的忙?她这两天张口云教授,闭口云教授,把你都夸到天上去啦!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依依!”胡惜雪羞得连连跺脚,她耳朵红得比脸还快,“休要胡说……” “惜雪,你可别被某些草包给迷了眼!”狄依依双眸斜睨,“这世间尽是夸夸其谈之辈。有些人也只会在笔墨间耍风流,其实眼高手低,难成大器……” 云济咳嗽一声道:“狄九娘,《周礼义》里那篇《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短短几日,东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据小生所知,狄家这两年境况不好,你实在不该给狄知州添麻烦。” “你这人说话好生莫名其妙,我添什么麻烦了?” “腊月初八,德水书坊突然走水,烧掉了两间仓库,童黄门在里面找到了火折子,证明这场火乃是人为。那两间仓库放着雕版和印好的书,纵火者显然是想在这批书目中做手脚,但当时那批《周礼义》已经印刷完成,便一把火将雕版和印好的书都烧了,等待他们重新印制。纵火者挑选的时机很巧妙,既让人来不及将那两间仓库中的东西救下来,又不至于烧及其他仓库和周边民居。知道德水书坊印制《周礼义》的人不多,知道具体交付日期的更少。这说明纵火者要么是德水书坊的管事、工匠或杂役,要么是从胡家探听到的,跟胡家人关系很近。” 云济说到这里,众人齐齐点头。 “能够翻越围墙,避开书坊的守卫,先潜入仓库纵火,又从容逃出,可见此人身手极好。我在仓库里寻到一只破碎的酒坛,酒坛口还有女子唇印,可见纵火者是个凌晨都要喝酒的酒鬼,而且是个女酒鬼——只有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臭美的小娘子,才会在做坏事的时候,也不忘在嘴唇上涂唇脂。” 果见狄依依两点朱唇娇艳欲滴。她抿了抿嘴唇:“这就能认定是我干的?” “当然不能,但这些足以推断出纵火者是个离开东京已有一年的美貌女酒鬼。而且她对胡员外家很了解,却不是胡家人,也不是德水书坊的管事和工匠。” “离开东京已有一年,且不是德水书坊的人?这又是从何得出的?” 不仅狄依依,其他人也都纷纷看向云济,均是不明所以。酒店的宾客本就在偷看,此时更是不再遮掩地往这边观望。 云济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郡主失踪案牵涉宗室颜面,连她的家人都已经放弃,宣称她是发急病而亡,那么也只有与她极好的朋友才会为她鸣不平了。真珠出事前尚且待字闺中,又是宗室女,家教甚严,她这位至交好友,必定是个女子。而且真珠出身高贵,能结交到的朋友,家世也绝非寻常。真珠是正月十五被人拐走,如今已经是寒冬腊月,为何作案者时隔一年才将此事抖搂出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真珠的这位朋友这一年都不在东京,不久前才刚刚回京,获知了她失踪的消息! “此外,在坊刻书上做文章,完全是掌上玩火。一个商贾之家,稍有不慎便有覆灭之忧,胡家自己人想必干不出这等蠢事。同理,纵火者应该也不是德水书坊的人。后来童黄门一一盘查,果不出我所料。” “好!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狄依依睫毛微颤,“据我所知,这套书在刊印的时候,都是由你云教授全程指挥,那么多工匠忙忙碌碌,我一个外人,怎么做得了手脚?” 狄钟连忙应和:“是啊,即便舍妹身手不错,能够翻墙入户,也最多在一两本书上做手脚,不可能祸害几千本书吧?” 面对这两人的诘问,云济点了点头:“不错,她没有在书上动手脚。”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狄依依眼角上挑:“既然你知道不是我做的,还在这里啰唆什么?” 云济咧嘴一笑:“我说你没有在书上动手脚,可没说你没有动手脚。” “这……又是什么意思?”童贯也有些糊涂了。 “这批书在印刷完成后,已经再三校对过。交付给国子监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在交货两天之后,才陆续有人发现,书中有两页变了样。” 张筑脸色难看:“云教授此言何意?你的意思是,书是在国子监手上出的问题?” “恰恰相反!”云济对张筑歉然一笑,“张主簿莫要误会。下官的意思是,这说明狄九娘是在交货前,而且是印制前动的手脚。” 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被他越说越糊涂,唯有狄依依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暗暗瞥了云济一眼。 “其实很简单,狄九娘并非在书上动的手脚,而是在纸上!”云济解释道,“书交到国子监后,立即被分发了出去。五千套书散落各处,这时候要动手脚,比登天还难。印书的时候没问题,交付之后也没问题,那问题便只能出在印书之前了。” “印书前能出什么问题?” 云济将手中的一本《周礼义》打开,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我们这批书用的是‘蝴蝶装’。一页纸单面印刷,再将印有文字的那面朝里对折,如此重复,最后把所有纸张对齐,黏贴在一包背纸上,并裁齐成册。出问题的第六十三页和第六十四页,其实是一张纸对折而成,也就是用的一块活字版,印刷时是整张印刷,一印就是五千遍,而那五千套《周礼义》的这两页,其实都来自同一批纸,也就是最后到的那一批!” “是了!”宁管事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有一批纸没有按时到,差点耽误了《周礼义》最后的印制和装订。” “没错,当时咱们一起接的货,宁管事应该还记得那批纸,跟其他纸略有不同吧?” 宁管事皱起眉头,回忆当时的情况:“那些纸比前几批略厚,而且正面光滑,背面略显粗糙……不过这也没什么,这次所用的纸张都是临时赶制的,几批纸之间略有差异很正常。” “正是因为这次所用的纸张是作坊赶制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不会重视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更没有细想为什么会有这些差异。”云济将手中的书举起,“这批纸比其他纸厚了些,是因为它的表面被抹了一层涂料,之所以要抹这一层涂料,是因为要遮盖涂料下面的东西!” “涂料下面……”童贯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字?涂料下面有字?” “不错,童黄门果然明察秋毫!最后那一批纸,其实早已印制好了《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然后在上面抹了涂料,遮盖了字迹,宁管事和工匠这才看不出来,将其当作普通白纸,又在上面印刷了《周礼义》第二册 的第六十三、六十四页!我们印书的时候,都会先区分纸张正反面,然后把字印在纸张正面,背面空白无字,用于包背粘贴。这批纸之所以正反面差别比较明显,一来是因为正面抹了涂料,变得更加光滑;二来也是作案者有意如此,好让工匠轻易分清正反,不仔细去摩挲纸张。” “可是……就算《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本来就在纸上,为什么成书之后,印在上面的《周礼义》的内容却不见了呢?” “因为《周礼义》那两页印在了那层涂料上,涂料没了,字当然也消失了。” “涂料没了?怎么会没了?” “这个问题,你可以问胡小娘。” “我?问我……”胡惜雪一脸茫然,手足无措道,“云教授说笑了,奴家哪里知道?” “昨天宁管事拿了书来,胡小娘将那两页读了一遍,我摸到那两页纸的边缘有残留的细小粉末,闻起来有女儿家的胭脂香味,便以为是胡小娘读书时留在上面的。可是今天早上,我们在国子监查点了两千多套《周礼义》,我发现所有《周礼义》的那两页,都残留着同样的香味和细小粉末。记得昨夜胡小娘曾经说过,她的朋友不久前刚送了她一盒‘铅华泥’。此泥只需涂抹薄薄一层,雀斑也好,黑痣也罢,丝毫看不出来!” 话到此处,众人都向胡惜雪看去。胡惜雪局促道:“不是……我……” 云济继续解释:“这种‘铅华泥’很有意思,摸上去轻柔光滑,仿佛人的皮肤。但过了三天,就会散成细粉。作案者在纸张上涂抹的涂料,和‘铅华泥’同出一源,只不过比‘铅华泥’浓稠数倍,甚至能够遮住原来的字迹。这种浓稠数倍的‘铅华泥’在三日后化作粉末,随着抖动和翻阅而洒落出去,只有少部分残存在纸张夹缝里,看书的人也不会注意。” 童贯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胡小娘,请问送你‘铅华泥’的,可是这位狄九娘?” “这……”胡惜雪欲言又止地看了狄依依一眼,她不愿出卖朋友,但又不会当众撒谎。 她虽是什么都没说,但众人一看她的表情,就已知道答案,纷纷看向狄依依。狄依依端起酒碗饮了一口,倒也没有反驳。 云济又道:“这样一来,作案者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铅华泥’涂料三日后失效,作案者需要保证这批纸在三日之内,能够印刷完成、装订成书、校验无误、交付国子监、分发到太学生手里。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都是每做好一批活字版,就立马印刷,所以作案者这批有问题的纸,是最后一日送到德水书坊的,还特意迟了半天。那天宁管事下午收到纸,连夜安排印刷、装订、校验,这样才能保证按时交付给国子监。” 云济说罢,众人心服口服,童贯更是连连赞叹:“好!真是绝了,云教授简直亲眼所见一般……狄九娘,你有何话说?” “是我干的没错,有什么不敢认的?”狄依依坦然承认,心中却颇为震撼。 正如云济推断的那样,她得知真珠被掳走的事后,又目睹了安定郡王府的毫不作为,义愤填膺之下,想出了这个法子。那篇《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是她心中不忿,挥笔写就,又暗中寻人篆刻了雕版,印制了这篇短文。之后火烧库房,将短文混杂在纸张中。果然,只过了几日就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她原以为自己这法子即便不是天衣无缝,也不至于这么快被寻上门来,如今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云济摇头叹息:“何必呢,用这样愚蠢的办法,就是为了让全东京城的人都知道真珠郡主的事情吗?” “咣当!” 狄依依猛地起身,腰胯撞在案几上,碗筷杯盏倾倒,案几上一片汤汁淋漓:“姓云的!你还真是了不起呢!有这样厉害的本事,不去查真珠的案子,却来追究是谁揭露了实情,真是本末倒置!不,你不是本末倒置,你跟他们一样,将什么贞节名誉看得比人命都重,出了事就千方百计地捂盖子,却对一位被拐走的可怜女子不闻不问!” 云济默然不语,其他人也都不作声,酒楼的宾客们本来在偷偷看热闹,此时也都安静下来。只有胡惜雪满脸不安和惶恐,一个劲儿向狄依依使眼色,让她不要冲动。 狄依依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转头看向童贯:“皇城司的大貂珰,你要治我的罪吗?尽管来就是!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胡家是被我利用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童贯微微低头:“不敢,童贯不是什么大貂珰,只是一个小黄门。只能奉命行事,将此事调查清楚而已。” “那好,你可以回去复命了。本姑娘说过的话,请你一句不落地说给官家听,要治什么罪,本姑娘悉听尊便!”狄依依说着,看了狄钟一眼,“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和六哥无关,更和狄家无关。六哥在张子厚先生门下求学,火烧德水书坊那日是腊月初八,六哥恰去昭庆坊拜会师兄种建中,替子厚先生送回信。而重新印制完成前夕,六哥在殿前都指挥使司听令,自是全然不知。” 童贯轻轻点头,话语中不带任何感情:“狄小娘所陈,我自会逐句上报。”听话听音,此事虽是狄依依一人所为,但狄家未必脱得了干系。 “胡说什么呢!我可是狄家男儿,岂能置身事外?”狄钟没好气道,“狄家三代为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祸非同一般,你担得起吗?我怕的是官家雷霆一怒,即便伯父、父亲搭上前程,都保不住你!” 天威难测,狄依依做的这等事出乎法度,又没有前例可循,即便判她死罪,都大有可能,狄钟才悬心不已。 “东京城中名门望族不计其数,谁家都难免出一两个不肖子弟,勋贵家族为了明哲保身,和子女做切割的先例数不胜数。所以早在动手之前,我就已寄信去陇州,向父亲陈清利害,他再怎么宠爱女儿,也不会视狄家的安危于不顾。” “你!”狄钟胸口剧烈起伏,气愤不已。她不仅胡作非为,还用狄家的安危逼迫父亲当机立断,在必要时刻弃车保帅。 狄依依又望向胡惜雪,歉然道:“惜雪,这次把胡家牵扯进来,我实在过意不去。我原本不想拉胡家下水,实在是没想到……唉,你若是不消气,就罚我喝十坛酒,给你赔罪。” “喝十坛酒赔罪?岂不是美死了你,你若真心赔罪,就该戒酒十日,以示诚心!”狄钟在一旁仗义执言。 胡惜雪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不仅没有怪罪狄依依,反倒替她担心,向童贯行礼道:“依依本是出于好心,还望童黄门在官家面前,替她美言几句,小女不胜感激。”说着解下腰间一块玉佩,想要塞给童贯。 童贯侧步避开:“胡小娘不必如此,我自会如实禀告,并说明狄小娘并无触犯宗室之意。”胡惜雪不善交际,见他避而不受,拿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憋得面红耳赤。 “原本不想拉胡家下水?”云济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一开口就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去,胡惜雪的尴尬顿时消弭于无形,“我明白了,你放的这一把火,本是想将胡家摘除在外。”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6节 狄依依眉梢一挑,又喝了一口酒,却没有说话。 “德水书坊在腊月八日被烧,剩下的时日根本不够重新印制,只能向国子监坦白致歉。以国子监的脾性,必然会另寻其他书坊,不给德水书坊第二次机会。这样一来,德水书坊就堪堪避过了这场祸事。” “不错!我本是这么打算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你这么个‘救急教授’,居然成功帮德水书坊赶上了工期。我又不想放弃,只能连累胡家。” 云济不禁赞了一句:“果然是将门虎女,你对胡小娘倒也算义气深重。” “这算什么?我堂堂狄家儿女,岂能让别人替我背黑锅?不论是胡家还是其他书坊,我都不会让他们成为替罪羊。我虽然嗜酒如命,却也不会在纵火的时候,把酒坛子和火折子落在书坊。之所以留下这些证据,就是为了证明事情是我做的,和别人毫不相关。” 胡惜雪震惊之余,颇为感动:“依依,你早已做好打算,准备日后自首?” “那是自然!若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说什么驰骋疆场,谈什么保家卫国?”狄依依傲然昂起头,瞥了云济一眼,“唯一没想到的是,这才两三天工夫,你们就找上门来。我本打算在自首之前,喝遍七十二家正店的美酒佳酿呢。谁知竟有人横插一脚,破案子比火烧眉毛还要着急,也不让我喝个痛快。” 云济苦笑不已,知道她在挤对自己,但他对狄依依颇为赞许。他不曾见过这等敢作敢当的女子,不仅为好友赴汤蹈火,惹得天子震怒都在所不惜,还事先自留证据,将所有过错一肩承担。论豪爽洒脱,戏台上的关公都要逊她三分。 “狄小娘,狄衙内,童贯这就去复命了。在官家旨意没到之前,还请二位暂留此地,不要离开。” 童贯拱手拜别,安排在酒楼的逻卒也尽数被撤走。然而有心人都知道,皇城司自有耳目在暗中监视。 这案子终究是破了,胡安国和宁管事都松了口气,胡惜雪虽然满腹担心,终究不便留在此处,依依不舍地跟着胡安国离开。 云济走在最后,走出门外没几步,稍一犹豫,还是回头问了一句:“狄九娘,你想过没有,堂堂郡主之尊,哪来的人牙子会这么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最大的可能便是,人贩子只是想拐一个普通富户家的美貌小娘,根本不知道她是郡主!” “这又如何?” “人牙子贩卖少女,或是丢给妓院窑子,或是卖给富户为奴。不知道她的身份也还罢了,如今郡主被拐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买主若知道她是当今官家的侄女,会怎么处理?” 狄依依轻咬着嘴唇,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不等她回答,云济便道:“拐卖郡主可是毁家灭族的大罪,买主当然不会好心将她送回来。但若留她在家里,既怕她私下逃走,又怕迟早被查出来。所以要想掩盖罪行,最好的方法便是——杀人,毁尸,灭迹!” 云济每说一句,狄依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他说完,狄依依已是俏脸发白。眼看着他说完话走出酒楼,狄依依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却是火盆上架着的羊骨架,已经被烤得焦了。 “姓云的,你少自以为是!”她走到窗边,向外面大喊,“你以为这事我没想到吗?难道因为怕他们杀人灭口,案子就不查了吗?真珠被拐了去,多半是任人欺辱,受人奴役,活得暗无天日。与其如此,还不如将此事公之于众,若能查出此案,真珠得以逃脱牢笼,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幸查不出结果,也算尽了人事,即便玉石俱焚,也好过被人奴役,苟且一生!”说到这里,狄依依咬紧牙关,“不论如何,敢拐卖她的人牙,敢奴役她的买主,我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恶有恶报!” 云济回头望去,却见狄依依倚窗而立,翠眉秀目,满含愠色。她抓着窗棂的手过于用力,竟将窗框捏碎,鬓间发簪掉落,云髻突然散开,朔风迎面吹过,一头秀发随风飞扬。素静白皙的面庞经风一吹,透出一丝撩人的绯色,清幽而不靡华,如一朵在烈焰熔浆中卓然傲立的红莲。 云济望着她的侧颜,心中大为触动,见她瞪视过来,慌忙道:“你的发簪掉了。”他低头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发簪,向楼上抛去:“接着!”谁知他使力过弱,竟没抛到窗前,发簪磕在墙上,再次摔落,在一声脆响中,断成了两截。 天地之间,仿佛同时静默了稍许。 那发簪是檀木所制,没想到在自己手里摔断了,云济顿时尴尬不已,抬头一看,却见狄依依哂笑道:“云教授好大的力气!” “狄九娘放心,这簪子我重新赔给你一支。”云济表情僵硬,急忙把那两截发簪揣在袖子里,落荒而逃。 一日后,童贯再次来到姜宅园子。 狄家兄妹两人没有擅自离开,都等在客房。童贯道:“官家口谕,狄家女顽劣不堪,需严加管教,命抄《女诫》十遍《女论语》十遍,呈皇后检阅。” 狄依依脸色一黑,刚想说什么,狄钟急忙按住她的肩膀,牙咧嘴地使眼色。狄依依无奈,转头对童贯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臣女遵旨。” 童贯对她笑容下的咬牙切齿视而不见:“狄九娘,按照以往的规矩,即便官家给了旨意,只要是案子,还是得先报地方州府。不过此事官家既然没有追究,也没有苦主检举状告,便不再麻烦开封府了。” “这都是圣上洪恩!”狄钟连连点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转眼间,又过了三天。 年关将近,千家万户都在糊窗纸,东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到处是沿街叫卖的小经济13。来往的商货依旧种类繁多,却较往年少了些许四处洋溢的喜气。 云济来到姜宅园子找狄氏兄妹,小厮将他引到楼上的一间雅室。屋外滴水成冰,雅间里却温暖如春,雅致精巧的铜炉里,无烟的兽炭燃烧出阵阵热流,脱去厚厚的皮氅,只着一件薄袍,仍然感到热意扑面。一张六角梨花桌前,胡惜雪和胡小胖正用着酒菜,狄钟围在胡惜雪身边嘘寒问暖,两只眼珠子跟粘在她身上一般。饶是胡惜雪温雅贤淑,待人恭谦有度,也疲于应付。 “胡小娘?你怎么在这儿?狄九娘呢?” 胡惜雪急忙起身:“云教授来啦,奴家是来找依依妹妹的。” 狄钟连连点头:“依依被罚抄《女诫》和《女论语》,正在里间忙着呢。胡小娘是她的朋友,便是我狄钟的朋友,怎能有丝毫怠慢……”话没说完,就被胡小胖打断:“你哪有怠慢?你见了我姐姐,就跟狗儿见了肉骨头一般,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扑上来舔几口……” “啪!” 胡惜雪耳根发烫,在胡小胖胳膊上狠狠打了一把,对狄钟歉然道:“真对不住,小孩子胡说八道。” “没事没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狄钟却是面不改色。 云济问道:“狄九娘在里间?” 狄钟双眸直勾勾盯着胡惜雪,哪顾得上跟他说话,很是敷衍地朝里间的门一指。 姜宅园子的客房甚有格调,里间铺着一整张上好的羊毛毯,火炉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都被烤得暖洋洋的。狄依依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双脚半掩在长长的绒毛里,几根脚趾时不时不安分地抖动两下。她腿上放着个酒坛,早已被喝空了,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本《女论语》,脸上一副苦大仇深,正咬牙切齿地埋头苦抄。 云济隔着门向里张望,却将那房间当作雷池一般,不敢迈进一步,迟疑地叫了一声:“狄九娘……” “啊!”狄依依突然一声惨叫,“你这厮好生可恶,害得我这一页又得重写!” 眼见狄依依抓着那张纸,气呼呼冲出房间呈给他看,云济顿时额上冒汗,像见到猛兽一般后退两步,隔开狄依依三尺之外,才紧张地摇头说:“你都写到第十列了,错字在第二列,跟我刚才叫你有什么关系?” 狄依依振振有词:“就因为你叫我,我才发现第二列有错字,这不得怪你?” “……” “你来做什么?别告诉我说要赔我发簪,你新买一个也没用,再怎么相似,也没有一模一样的!” 云济一只手伸进怀里,正准备掏东西,闻言顿时僵住,尴尬道:“我……我有事请你帮忙,最近开封府在查郡主被绑架之事,抓捕了不少人牙子……” “不帮!” “你就不先问一问是什么事?” “不帮就是不帮!”狄依依扬起下巴,“最烦你这种瘦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天夸夸其谈,做事却百无一用,本姑娘一见就觉得糟心。” 云济被一阵抢白,脸色也沉了下来:“那在你眼里,怎样才算有本事?” “告诉你,本姑娘眼里的好汉子,是上马能领军,下马能安民的盖世英雄。保家卫国,护境安民,北抗契丹,西御党项,踏清风,饮烈酒……”狄依依一脸向往,伸手抱起酒坛,往嘴边一凑,才发现已经空了,不由摇头道,“真倒霉,连酒都喝不痛快。算了,跟你个文弱书生说什么金戈铁马?” 云济想了想道:“狄九娘,你瞧不起文人,那我们便在你最喜欢的事情上赌一赌。” “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当然是喝酒了。” “好!那小生便跟你斗酒!我若输了,自认无能,任你处罚;你若输了,给我做三十天工,任我驱驰。” “斗酒我岂会输?”狄依依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三十天算什么,若是我输了,给你做三年长工。” “好,一言为定!” 在门口的胡小胖瞪大了眼,盯着云济道:“开什么玩笑,跟她斗酒?就你那酒量……” 云济打断他道:“既然是斗酒,咱们便请胡小娘来当监酒官,公正公平,不偏不倚。” “好!”在“酒”之一字上,狄依依何曾怕过谁?她当先在酒桌边坐下,豪气干云地道:“小二,上酒!” 第三章 酒中局 姜宅园子的雅室里,几人围坐在酒桌旁,云济不着痕迹地坐在狄依依另一侧,和胡惜雪也隔开几尺。小二取来好几坛酒,在桌上一字摆开。 狄依依舔了舔嘴唇,自信满满地看着云济:“说吧,这酒怎么斗?不管你坐着喝还是站着喝,就算是倒立着喝,本姑娘都一概奉陪到底。” “斗酒嘛……咱们三局两胜,斗酒令,拼酒量,比速度。”云济也在桌前落座,俨然成竹在胸,“第一局,斗酒令!”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小二拿酒盏来。 云济将酒盏摆成两行,一行十盏,分列在他俩身前:“咱们来行酒令,谁输一次,就喝一盏。每人十盏酒,谁先喝完,谁便输了第一局。” 狄依依满脸兴奋:“好!” 云济掰起指头:“我知道的酒令有数十种,射覆、猜谜、对联、格律、连诗、和文、填词……” “且住。”狄依依拧着眉头,“什么射覆、猜谜,什么对联、格律,什么连诗、填词,都是文人喜欢的酸腐调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厮连《周礼义》都倒背如流,吟诗作对还不是张口就来?” “那还能有什么酒令?这样吧,你选便是,不论是何种酒令,小生一概奉陪。” “胡吹大气,装了不起吗?”狄依依道,“我们江湖儿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玩的酒令就是拇战,你敢不敢?” 拇战在军中俗称划拳,一人出一只手,各自喊一个数,双方指头数相加,谁说的数对便算谁赢。狄依依自小在军中厮混,不到十岁已经是拇战的行家里手。 “有何不敢?但这般捋拳奋臂,叫号喧争,实在有失风度。我这臭男人倒也罢了,你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能做此等粗俗之事?还有一种拇战玩法,不用发声叫喊,也不用捋袖子甩胳膊。你我各出一根指头比大小,拇指胜食指,食指胜中指,中指胜无名指,无名指胜尾指,尾指又胜拇指……” “这个我也玩过!”一提到喝酒和拇战,狄依依便兴奋异常,“来来来,让我来试试你的斤两。” “好,先不喝酒,玩几把试试。” 两人相对而坐,你来我往,伸指头,比大小,须臾间玩了十几把,双方各有输赢。 又玩了五六把,云济若无其事地道:“咱们正式开始吧。不过五根指头比画,经常出好几次也互不沾边,太耽搁时间。咱们再加个规矩,每次出指头,不能跟上一次一样,比如上一次若出了食指,这次便不能再出,以免总是重复。” 狄依依已经急不可耐:“就你事儿多!” “你不会怕了吧?” 被他一激,狄依依气道:“谁会怕你?不重复便不重复,快来快来!” 两人正式开始,监酒官胡惜雪发号施令,每叫一次“开”,两人便同时出拳。第一次狄依依出食指,云济出尾指,互不沾边;第二次狄依依出拇指,云济出中指,又不沾边;第三次狄依依出中指,云济出食指,食指胜中指,却是云济赢了一回。 狄依依二话不说,端起一盏酒喝了,豪爽道:“再来再来!” 胡惜雪一声令下,二人再战,结果云济连赢了三盏。狄依依把酒喝完,擦了擦嘴唇,气势汹汹道:“再来!我还不信了!” 又来一回,狄依依还是输,大觉奇怪——怎么正式开始之后,自己便连输四局,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她郁闷地又喝了一盏酒,突然眼睛一瞪:“你竟敢耍诈!” 云济两手一摊,满脸冤枉:“我何时耍诈了?” “你刚才加了个规矩,说每次出拳,不能跟上一次一样。譬如我上次出拇指,这次便不能出拇指,而拇指克食指,所以你这次只要出食指,我出哪根指头都赢不了你!你每次出我上次所克的指头,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我还怎么赢你?” 她说到这里,怒气冲冲地盯着云济。众人也都恍然大悟,胡小胖拍手笑道:“哈哈,狄姐姐真笨,这么简单的套儿也没弄明白!” “这怎么能算耍诈呢?”云济笑着摇头,“规矩是平等的,我用来克制你,你也可以用来克制我,你自己想不明白,却来怪我?” “哼!再来!我还有六盏酒,照样能赢你!” 狄依依气鼓鼓地跟云济再战。这次她也摸到了门道,云济上次出什么,她便出它所克制的那根指头。如此一来,她也立于不败之地,两人都赢不了对方,每次出的指头都不沾边。狄依依终于耐不住性子,叫嚷起来:“不成不成!这样玩到猴年马月也分不出输赢,这个规矩不能要!” 云济甚是大度:“好,那便不要,咱们再来。” 废止了不能重复的规则后,云济立马输了一盏,狄依依气势大涨:“哈哈!不行了吧?” “谁说不行?”云济将酒喝光,“再来!” 然而让狄依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接下来她居然连输五把,终于将面前十盏酒喝得一滴不剩,而云济总共只喝了一杯。 “你又使诈!”狄依依拍案而起。 云济一摊手:“我怎么使诈了?” “你……”狄依依张口结舌,她苦思冥想,也不知其中玄机,但就是心有不服,蹙眉道,“你若没使诈,怎可能又连赢五把?” “这就是你胡搅蛮缠了,两人押指头比大小,各凭本事。让监酒官评评理,我哪里使诈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7节 胡惜雪茫然摇了摇头,她也没瞧出任何异常。 狄依依满脸不甘心:“你这厮最是奸猾,别人连赢五把,我是信的;你连赢五把,我绝对不信!你……你绝不是靠运气!” “不错,我本来就不靠运气。” “你们瞧瞧!”狄依依跳脚道,“果然被我说中了!” 胡惜雪姐弟也纷纷看向云济,露出惊讶神色,都在心下揣摩,他果真使诈了不成?怎么丝毫看不出来? 却见云济轻笑摇头:“我说我靠的不是运气,可没说我使诈啊!” “又不靠运气,又没使诈,你凭什么赢我?” “我靠的是本事!”云济缓缓起身,“各人本性迥异,习惯也互不相同,这种习惯会不知不觉地表露出来,而自己茫然不知。加上酒前试玩的几局,咱俩刚才一共拇战一百○八回,其中你出拇指三十八次,食指二十九次,中指二十次,无名指九次,尾指十二次。再细分来算,你首次有三成二的可能出拇指,一成八会出食指,一成二会出中指,一成七会出无名指,两成二会出尾指!每个指头出过后,习惯又不一样,你若本次出拇指,下次有四成八的可能出食指,还有一成九会出中指,两成会出无名指……” 云济滔滔不绝地说着,狄依依不由呆在了那里,胡小胖也张大了嘴巴,胡惜雪则是一脸敬服,就连狄钟也顾不上看胡惜雪的侧颜,冲云济连道:“厉害!厉害!” “我便是这么赢你的,有问题吗?” 狄依依终于从呆滞中惊醒过来,对狄钟私语道:“这厮果然好本事,拇战不过是游戏而已,他弹指间就能算到这等地步……可惜本事都用在了偷奸取巧上,接下来两局可是实打实的酒上功夫,看他还怎么耍诈!” 狄钟在一旁连连点头,狄依依慨然道:“这局是我输了!” 云济笑着摇头:“好!第二局,咱们拼酒量!” 胡小胖想到他三杯就倒的酒量,忍不住想笑,见胡惜雪瞪了过来,又急忙捂住了嘴。 云济道:“咱们还是一人十盏酒,一人一盏地喝,谁先喝不下,或者谁先醉倒,谁便输了。” 狄依依本来胜券在握,信心十足,但见他胸有成竹,不由狐疑起来。 云济见她神色,便正色道:“为了避免有人说不公平,咱们互相给对方斟酒,酒不能溢到桌子上,而喝酒的时候,也必须喝光,一丝一毫都不能剩。” 瞧他表情一本正经,狄依依这才放心:“好,我来给你斟酒!”说罢便提起酒壶,将云济面前唯一空着的酒盏倒满,又将其余酒盏都添得满满的。她斟酒手法纯熟,酒液高出盏口一分,却不溢出酒盏之外。 云济忍不住道:“狄九娘,你这也太过分了吧,酒都快溢出来了。” “甭管它是不是快溢出来了,你就说,酒是不是用你这酒盏装的?” “是。” “溢出来了吗?” “没有。” 狄依依得意扬扬:“那便是了,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互相给对方斟酒,酒不能溢到桌上,有什么不对吗?” “行行行!算你说得对!”云济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也来给你倒酒,小二,取十坛茅柴酒来。” “茅柴酒?”小二顿时有些惊愕。茅柴乃是土酿的劣酒,与此时桌上的羊羔酒相比,实在远远不如。 “怎么?我先前来时,看见你们酒楼外面就放着好多坛。” “客官莫要见笑,茅柴酒杂质太多,因酿得浑浊,还掺了水,竟有好几坛都结了冰,往日里都是打发穷鬼的,怎能拿来卖给贵客?” 但凡好酒,便是天气再冷,也不可能结冰,这结了冰的酒,实是劣中之劣。云济却不以为意,催促他道:“要的正是结冰的茅柴酒,你尽管拿来便是。” 小二不敢推辞,急忙下楼,取了十坛茅柴酒来,一溜儿摆在桌上。这酒果然冻成了冰坨,甚至还有两坛连酒坛都撑破了。云济拿起两只酒坛,相互一撞,将酒坛撞成了碎片,劣酒冻成的冰坨却还完好无损。 “好得很!”云济赞了一声,拿起冰坨放在狄依依的酒盏上,一只酒盏放一个冰坨,很快排成一排。每个冰坨都足有一斤来重,半尺多高,酒盏倒成了冰坨的底座一般。 狄依依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为你斟的酒。”狄依依顿时瞪圆了眼睛:“就这冰坨子?你拿这等酒给我喝?” “这酒再劣,它也是酒!方才的规矩是怎么定的?咱们互为对方斟酒,你斟的酒我喝了,我斟的酒你却瞧不上吗?” “可你这酒都冻上了!” “酒冻上了,便不是酒了吗?” “这……” “甭管它是冻着的还是化开的,都是用你这酒盏装的吧?” “是……” “溢出来了吗?” “没有……” “那便是了!有什么不对吗?”狄依依张口结舌,竟是无言以对。 云济满脸讥诮神色:“刚才说好了,我喝一盏,你喝一盏,喝酒时必须喝光,谁先喝不下,或者谁先醉倒,就算谁输。你现在是想认输,还是想抵赖?” “胡说!谁抵赖了?”狄依依一气之下,端起一只酒盏,张口去啃那冰坨子。刚啃了两口,只觉唇齿冰凉,舌头发颤。但她生性好强,硬生生将一只冰坨子吃进肚子,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酒量!”云济赞了一声,“那我们继续喝?” 狄依依硬吃了一大坨冰酒,肚腹生寒,浑身发冷,转头看向另外九个酒盏上的冰坨,满腔悍勇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她一张俏脸煞白如纸,不忿道:“咱们第二局比的明明是酒量,你却拿话挤对我,激我啃这冰坨子,这哪里是拼酒量?分明是算计人!惜雪,你是监酒官,你来评评理!” “这个……”胡惜雪偷偷瞥了云济一眼,为难道,“奴家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按照先前的约定,确实该云教授赢。可依依妹妹说得也不错,第二局毕竟是拼酒量,这样未免太投机取巧……”她生性腼腆,身为监酒官,这些话却偏向自己的密友,不由心虚不安,杏眼含烟地冲云济颔首致歉。 她这般仪态,看得狄钟两眼发直,连连附和赞同。云济叹气摇头:“也罢,这一局不算,咱们下一局定胜负!” 狄依依悄悄松了口气,却用鼻子“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第三局,咱们比谁快。”云济面前十个酒盏,仅有一只空了,他将那酒盏倒满,“狄九娘,我给你倒酒。” “你又想将冰坨子放在我的酒盏上吗?你喝一盏酒,我吃一坨冰?”狄依依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伸手护住了自己的酒盏。 云济失笑道:“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小二,将狄九娘的茅柴酒拿走,把她的酒盏都换成牛眼盅!” 酒楼小厮一直在边上伺候着,立即按云济吩咐去做。狄依依眼见着自己面前的酒坛酒盏被清理干净,十个牛眼盅摆成了一溜,都被斟满了酒,不由愣道:“姓云的,你又搞什么鬼?” “你不是担心我使诈吗?咱们这样,你用牛眼盅,我用斗笠盏,各有十个,谁先喝完,谁便获胜,如何?” 姜宅园子所供的酒盏,是汝窑烧制的斗笠盏,形如倒放的斗笠,一盏能盛酒一两多。现在给狄依依换的牛眼盅,盅口有牛眼睛大小,深不足一寸,一盅能盛酒六七钱,比斗笠盏小了整整一大圈。 狄依依仔仔细细端详了三遍,自己的牛眼盅小,云济的斗笠盏大,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云济的眼睛,心想这厮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他当真喝酒极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见她面露怀疑,云济大度道:“得!你还是不信我?那么再定一条规矩,只要监酒官一声令下,咱们就开始喝。你不许碰我的斗笠盏,我也不能碰你的牛眼盅,也不许其他人掺和,更不许推人掀桌子!” 狄依依眼珠一转,前前后后默想了一遍,这才拍桌子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就不信了,你用酒盏都能比我快?” 两人准备停当,胡惜雪刚喊了一声“开始”,狄依依出手如电,抓起一只牛眼盅,就往自己嘴里倒。她两手左右开弓,转眼之间,已经三盅酒下肚。而另外一边,云济不慌不忙拿起一只斗笠盏,才刚刚送到嘴边。 “哈哈!你喝酒果然很快呢!”狄依依百忙之中,不忘讥讽一句,然后继续猛喝,转眼已经喝到了第八盅。而这个时候,云济才刚刚把他的第一盏酒喝完。 胜负已经没有悬念,狄依依心中大乐,第八盅喝完,又把第九盅往嘴里倒。 突然之间,她瞪圆了双眼:“你……你这……咳咳……这是做……咳咳……什么?”因为喝酒时开口说话,她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胡惜雪等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桌,顾不上帮她抚背顺气。 原来就在方才,云济不急不慢,将喝完的第一个空酒盏,翻过来倒扣在她最后一盅酒上!斗笠盏比牛眼盅大,刚好不相接触,却盖得严严实实。 云济一脸无辜:“怎么了?”狄依依气得跳脚:“你怎能扣住我的酒?” “我为何不能扣住你的酒?请问监酒官,这场比赛的规矩是怎么定的?” 胡惜雪回想了一番,说道:“依依十小盅酒,云教授十大盏酒,谁先喝完谁胜。比赛开始后,互相不能动对方的酒盏,也不能让旁人动,更不能推人、掀桌子……”她还没说完,众人都已明白过来。 云济笑盈盈地看着狄依依:“我碰到你的酒盏了吗?” “没……” “我掀桌子、推人了吗?” “没……” “你最后一盏酒喝完了吗?” “没……” “那我赢了没?” 狄依依很想再说一个“没”字,却又说不出来。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不碰触斗笠盏,却能喝掉那盏酒的办法,终于气呼呼道:“你这厮一肚子歪门邪道,不是好人!” “你认输就好。” “有什么不敢认的,不就是给你做三年工吗?狄家儿女言出必行,死都不怕,还怕给人当长工?” 云济摇头:“那也不用,我只用你三十天……” “啰里啰唆,废话什么?”狄依依不耐,“你让我做什么事,快说!” 云济的脸已然红透:“第一件,你快给我铺好床,我要睡……” “什么?”狄依依一听之下,顿时怒气勃发,“本姑娘任你驱驰,可也不是为奴为婢,什么都做!竟然想让本姑娘侍寝?我……” 她话没说完,就见云济往桌子上一趴,转眼间人事不省。杯杯盏盏被打翻,酒水浸湿了衣袖,他都浑然不觉。 狄依依一时愕然:“你又搞什么鬼?”她伸手推云济,对方却睡死过去,根本推不醒。 “哈哈哈!”胡小胖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我就知道,这瘦饭桶三杯就倒!” “什么三杯就倒?”狄依依莫名其妙。 胡小胖得意扬扬道:“狄姐姐不知道了吧?这瘦饭桶酒量奇差,只有三杯的量,喝够三杯,立马就醉倒过去,前几天还在我家醉了一整日。方才他跟你打赌,前后刚好喝了三杯,我就等着看好戏呢!” “这……是真的?”狄依依满脸不可置信。 胡惜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依依妹妹,云教授确实酒量不济。可是他刚刚帮了我家的大忙,我不好揭他的短,因此没有告诉你。不过云教授也只是跟你开玩笑,妹妹不必当真。” 狄钟神魂颠倒地看着胡惜雪的面颊,连连点头道:“惜雪妹妹说得太对了。身为女儿家,知恩图报,是为信;身为监酒官,不因私谊偏袒舍妹,是为公。惜雪妹妹不愧是温良贤淑……” “闭嘴,你个里外不分的家伙!”狄依依一把推开狄钟,仍旧不敢置信,“也就是说,他刚刚没喝完的那九盏酒,还够他醉三次的?” 胡惜雪和胡小胖齐齐点头。 狄依依一时间难以接受,喃喃又问:“也就是说,他最后那局是用空城计诈我。那些酒,他自己也喝不完的?” 胡惜雪和胡小胖齐齐点头。 狄依依一时咬牙切齿,回想这三局赌斗,云济这厮竟不露半点声色,只怕他提出斗酒的那一刻,整场赌局早已全数盘算清楚,就连醉倒的时机都手拿把掐,可谓“谋定而后动”到了极致。 “这厮一张肚皮盛了三桶坏水,才一会儿工夫,就叫本姑娘上了好几个恶当。他不是说要睡觉,让我服侍好他吗?本姑娘这就好好服侍他!”狄依依说着便伸手,想要揍他一顿,但看着云济贴在桌上的脸,又觉乘人之危不够磊落。 胡惜雪哭笑不得:“依依别生气了,云教授酒醉不醒,就让他在你这儿借宿一宿吧。至于你们的赌注,云教授急公好义,这次应该只是有事请你帮忙,不至于当真让你给他打三年长工。” 狄依依突然笑出声来:“我生气什么?这姓云的本事不小,可堪大用,我高兴还来不及。打长工吗,这有什么大不了?《孙子兵法·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斗酒是我输了,赌局却是我赢了,谁给谁打工,还不一定呢!” 见她笑靥生花,胡惜雪满腹疑惑:“赌局是你赢了?难道你……”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惹了那么大乱子,不就是为了救真珠吗?他说开封府抓了不少人牙子,又说有事请我帮忙,想必是为了查案。《孙子兵法·军形篇》亦有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厮智计百出,从他提出斗酒开始,我就知道他早有成算。既然他如此急迫,我何不将计就计,以输为赢呢?” 狄依依翻开那只倒扣着的酒盏,将最后一盅酒一饮而尽:“此乃‘诈败而归,诱敌深入’之计也。我不擅查案,自然得靠擅查案的人。谁做谁的长工不打紧,谁替谁办事才最是要紧,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8节 见胡惜雪吃惊的样子,狄钟在旁边道:“胡小娘莫要管她,别看她大大咧咧,成日酗酒,其实粗中有细,只爱吃小亏,从不上大当。诗词歌赋也好,针绣女红也罢,她都是拿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但要说兵法,她是狄家这一辈最厉害的。她自小就在家中演练兵法,自称是大将军,将我们当作小兵般颐指气使……” “废话什么,还不把这醉鬼搬到屋里去?”狄依依脸色一摆,狄钟身为兄长,却如收到军令一般,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搀起云济往里屋走去。 云济醒来时,天色幽暗,万籁无声,已是深夜。 他起身下床,脚落在地上,踩到软软的羊毛毯,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是在酒楼的房间。床前是一面山水屏风,淡淡的灯光隔着屏风透过来,云济从侧面绕过,却见窗边支着一张枣木矮几,几上亮着一盏蜡烛,狄依依正趴在几前奋笔疾书,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向他看来。 云济茫然看了看四周,终于意识到屋舍内只有他们孤男寡女两人,顿时浑身如棉,冷汗涔涔。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仿佛一只从老虎窝里醒来的兔子,连呼吸都不会了。 “你怎么了?”狄依依见他举止怪异,起身近前查看。 眼见狄依依上前,云济如见洪水猛兽,浑身猛然一抖,往后连退两步。只听“咣当”一声,屏风被他撞倒在地,同时他脚下一绊,身躯往后跌出,屏风顿时被他撞破。 “都几个时辰了,还没醒酒吗?”狄依依以为他是醉后站不稳,满脸嫌弃地伸手来扶。云济刚刚撑地起身,感到一只纤纤素手搭在肩头,顿时如遭雷击,两腿一软,再度跌倒在地。这下四肢酸麻,呼吸艰难,面皮转眼间憋成酱紫色,心脏发狂跳动,仿佛要破胸而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狄钟快步跑进屋:“什么事?怎么这么大响动?”见到屋内情形,急忙过来扶云济。 屋内多出一人,云济仿佛溺水之人被托出水面,终于喘上一口气。他拼尽全力躲开狄依依的手,整个人向狄钟那边倾去,撑着狄钟站起身,面色苍白地道:“狄……狄九娘,劳……劳烦你离远一些……” 狄依依后退两步,又觉惊诧,又觉难堪:“不就碰你一下,怎么好像我有毒一样?” “对……对不住!小生……小生自幼怕接……接触女子……”云济结结巴巴,喘着粗气道,“这是老……老毛病了,小生也控……控制不住……” 见他满头大汗,狄依依又退后两步。云济果然好了些,待气喘顺了,才解释道:“小生这毛病,身边朋友都知晓的。和女子单独同处一室,便如置身冰窟,又似贴近火炉,浑身不自在;若被女子靠近三尺之内,则汗如雨下,面色发红;若被女子触及身体,则心跳如鼓,呼吸困难。” 他话一说完,狄钟看他的目光就变了,如同看濒死之人,满脸都是同情。而狄依依脸上闪过一丝怀疑之色,继而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向云济近前一步。她一踏入三尺之内,云济顿时浑身一颤,面色发白,踉跄着后退。 “九娘,莫要欺负云教授!”狄钟埋怨一句。狄依依若无其事地哂然一笑,后退一步。 云济缓过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刚一迈足,脚下不慎踩到一物。狄依依大叫一声:“哎哟!”就要扑上前来。云济脸色大变,不禁浑身发抖,狄依依只得讪讪退后,抱怨道:“挪开你的猪蹄子!那是我耗尽心力才结集而成的《酒髓谱》,莫要给踩坏了!” 云济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是一本书册。他捡起后顺手翻开,却见里面一页页记录着各大正店的名酒酒谱,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忻乐楼的仙醪、玉楼的玉酝、班楼的琼波、潘楼的琼液、千春楼的仙醇、中山园子的千日春、大桶张宅园子的仙、方宅园子的琼酥、姜宅园子的羊羔、梁宅园子的美禄14……七十二家正店的名酒,居然无一遗漏。 “这是……这么多名酒的酿酒秘方,你从何处得来的?”云济满脸震惊,各家正店均以名酒为立店之本,酿酒秘方向来被视为机密,不想竟被汇聚于一册。 狄依依一脸得意:“有位酿酒师父说‘曲乃酒之骨,料为酒之髓’。从五年前起,我就费尽功夫打探名酒秘方,哪家正店酿酒放什么正料辅料,君臣佐使用什么配比,都在这里记着!” 云济恍然:“胡小娘说过,你们相识的原因,是你半夜去胡家偷酒喝,我看偷酒是幌子,偷秘方才是真吧?” “这怎么能算是偷呢?”狄依依振振有词,“酒乃天之美禄,那些酒家把酿酒方子藏着掖着,真是暴殄天物。本姑娘有心搜罗天下美酒佳酿的制法,只不过……两年前我随爹爹去延州那等苦寒之地,也曾尝试按方子酿酒,偏偏怎么酿都不是这个味。譬如这姜宅园子的羊羔酒,每坛用嫩羊肉一斤五两、杏仁四两、木香三钱、米曲三两、糯米十斤15。本姑娘记的方子无半点错漏,偏偏酿出来的酒怪糟糟的。” “空有方子怎么行?除了曲、料,火候、手法等诸多细节,非得酿酒师父秘传不可。”云济哭笑不得,他绕过狄依依走到桌边,诧然问道,“这都好几天了,你书还没抄完?” 狄依依没好气道:“你倒说得轻巧,《女诫》《女论语》各十遍,哪有那么容易?” “十遍而已,这有何难?”云济甚是不解。 狄依依一时气结,郁闷道:“若是抄什么诗词倒也罢了,《女诫》《女论语》通篇都是三从四德,统统都是假圣人欺辱女子的鬼话!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什么‘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这般厚颜无耻的荒唐言语,我看一句都气得胸口疼,抄的时候若不多缓一缓,非得被恶心死不可!” “我还有事找你办呢,把时间耗费在抄书上怎么能成?”云济叹息一声,“你还差几遍,我来替你抄。” 狄依依闷闷不乐:“我也想找人替我抄,可是字迹不一样,别人一瞧就知端倪。” “这个简单。”云济拿起桌上狄依依写的书稿,一页页看了起来。细细看完一遍后,坐在桌前,提笔便写。 狄依依走近两步,在三尺外站定,见他写的正是《女论语》中的一页,字迹虽不秀美,却筋骨峥嵘,透着一股豪气,跟她的字简直一模一样。云济初时还写得慢,后来熟练了,写得越来越快,而且还不出错,比狄依依快了数倍不止。 “你还能模仿别人的字迹?”虽然不想承认,但云济的本事,实在让她咋舌不已。见他脸庞轮廓坚硬刚毅,额角细汗尚未消退,但聚精会神的模样,还是让她心头一动:“这厮虽然一身怪毛病,但本事确实挺厉害,相貌倒也超群拔俗,难怪惜雪那般夸他,就是瘦了些…” 云济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我有个朋友米元章,书画堪称一绝,他擅仿别人的字体,又能从中体悟自己的书道。我就不行,我学谁像谁,唯独出不了自己的字。元章向来崇拜苏子瞻先生16。我曾仿子瞻先生字体,并用其口吻写信给元章,本是开个玩笑,谁知他竟给子瞻先生回信,还将我的信一并寄到了杭州通判府,当时子瞻先生正任杭州通判。” 苏轼乃天下文人墨客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听到他的名字,连狄依依都眼睛一亮:“后来呢?你冒充子瞻先生写信,他不生气?” “那倒没有。”云济摇头,“天下给子瞻先生写信的文人墨客何其多也?先生见到元章寄去的信,还以为自己真的给他写过信,于是回了信。米元章后回信说明真实情况,没想到就此跟先生成了书友,还蒙先生指点书法。” 狄依依听得啧啧称奇,心想这厮果真好本事,仿名家字体,居然能以假乱真,连子瞻先生本人都给骗了。 “子瞻先生知道内情后,对我的书法倒也颇有兴趣,元章曾寄了几篇我写的诗文给他。先生看后十分惋惜,特地寄信给我,点评说我还在别人的字体里打转,得走出自己的路,才能自成一家。”说到这里,云济神色不由一黯。 “这已经很了不起啦!”狄依依刚夸了他一句,突然又觉这不该是自己说的话,立马俏脸一摆,“做人可别太贪心,能将经义倒背如流,算学也惊世骇俗,还能模仿别人的笔迹——文人做到你这份上,已算登峰造极,你还不满意,让别人怎么活?” 云济停住笔,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苦涩:“这是我的病,什么经义文章,什么画风字体,见过的便死活忘不了。先生给出的算题,我一看就知道结果是什么,有时候都算出来了,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算的。” 见他一副痛苦模样,狄依依都惊呆了,心想这人怎能臭美到这等地步。 云济看了她一眼,一边抄写,一边苦笑道:“我所说都是发自肺腑,你若体验过,就会明白这实在是世上最折磨人的刑罚。你以为我是个学富五车的文人,其实我只是个活着的算盘。” “活着的算盘?” 云济点头:“我自幼愚钝……” “你这样还自幼愚钝?” “不是想问题愚钝,是感觉愚钝。”云济解释道,“世间一切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滕王阁序》也好,《岳阳楼记》也罢,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优美的文章,而是一堆列队成阵的文字,看过了,便自然而然记在心里,想改都改不了。” “也就是你所谓的‘活着的算盘’?” “嗯,我总喜欢算来算去,不喜欢那种……依靠感觉的物事。我能模仿历代书法大家的字体,却只是安常习故罢了,并不知它为何而美……子瞻先生曾说得精准,我字写得再好,也是别人的字体,难脱匠气;诗作得再多,也是堆砌的辞藻,索然无味。” 他说话间,手却不停,很快将《女论语》抄完了一遍。此时他对狄依依的笔迹已经了然于胸,《女论语》等文更是滚瓜烂熟,直接闭卷默写,笔起笔落,如行云流水般写了半个时辰。抬头一看,狄钟在一边翻阅兵书,狄依依侧躺在羊毛毯上,玉手支着额头,鼻息轻轻起伏,早已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大亮,狄依依睁开眼睛,看到案几上摆着《女诫》和《女论语》各十份,又有云济写的一张留言,让她交差后去司天监找他。狄依依不由大喜,洗漱完毕,将抄好的经文递送到皇后所在的正阳宫,顿觉卸去了身上枷锁,连走路也轻快起来。 狄依依赶到司天监,云济已经备好了马,指着身边跟着的两人道:“这是鲁千手,这是张无舌,都是在司天监当差的。先上马,咱们路上说。” 狄依依还没搞清状况,就莫名其妙地上了马,看着云济身边那两人:“他们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这两人都二十来岁年纪,一个满脸带笑,一个面无表情。鲁千手嘻嘻笑道:“不奇怪不奇怪!回小娘子,咱两个在云教授手下当差,乃是历算科的学生。至于这名字嘛……咱原名叫鲁默,出身工匠世家,自小研习机关术,擅做一些奇技淫巧之物。这两只手总是闲不下来,同时能做好几样事,是以得了个外号,唤作‘鲁千手’。” 狄依依恍然点点头,侧目向张无舌看去:“那你呢?”却见张无舌一张脸如同木雕一般,没有半分表情,只嘴唇微动,却没半个字出口。 “姑娘姑娘!这厮生性不爱说话,舌头像白长了一般,人称‘张无舌’。他少年时曾跟人修道炼丹,可识本草数千种,能造种种药剂。后来入了司天监,也是少言寡语,半天憋不出三个字。咱可怜他这般木讷,就只当他的舌头长进了咱嘴里,总是替他把话给说囫囵了。” 鲁千手的舌头如装了机栝,吐字极快,话语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嘴里蹦出来。尤其每次开口,都急不可耐地重复两声,听得狄依依一愣一愣。她诧然冲这两人点点头,问云济道:“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你费那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找到真珠吗?我们当然是去查案。” “查案?”狄依依精神大振,心下暗自高兴,面上却滴水不漏,装作诧异地道,“没想到你这‘三杯倒教授’酒量不大,气量倒是不小。上次我说你只顾帮皇城司查禁文章,不顾真珠的安危,你倒是知错能改。” 云济微微一笑,却也不反驳。“那我们要去哪里?” “陈留。” 陈留距离东京城约四十里,春秋时为郑地,为陈所侵,故曰陈留。大宋开国后,陈留县隶属京畿路,由开封府管辖。 狄依依双眸流转,满怀期待道:“找到真珠的下落了?” 云济摇了摇头,还没有开口,鲁千手便已憋不住,叽里呱啦将事情缘由讲了一遍。自从真珠被拐走的事情宣扬开来,拐卖人口的匪徒闻风而动,逃的逃,隐的隐,不敢再轻易作案。开封府为迎合上意,这几日大张旗鼓,到处搜查拐卖妇孺的“黑牙子”。东京城沟渠深广,向来是亡命徒隐匿之所,什么“无忧洞”“鬼樊楼”17,都如兔穴鼠窝般被翻了一遍。严查狠打之下,贼人倒是抓了不少,郡主失踪案却毫无进展。 狄依依听罢,愤愤道:“开封府面子功夫倒是厉害,干实事却是一塌糊涂!不对,你又为什么这么急?” 云济坦然道:“开封府负责查办此案的左军巡使王公讳旭,乃是我的义父。此案上达天听,开封府孙大尹限令二十天内破案。我义父是前任大尹提拔的,和现任大尹颇不对付。这案子又实在难缠,若二十天内还无进展,只怕……” “我说你为何如此急迫,还以为你良心发现,急着救无辜女子于水火之中呢。原来是眼看你义父官位不保,这才急着破案。”狄依依奚落道,“没想到你不仅是沈制诰的徒弟,还是左军巡使的义子。” 云济喉结一动,却没有解释。他要查这个案子,一来是想为义父分忧,二来也是受狄依依那番话的触动。 “说吧,咱们……咱们怎么查呢?” “去陈留。”云济道,“现在整个东京城风声鹤唳,从作案者这边下手,已经不大可行,咱们只能另辟蹊径。” “还有什么蹊径?” “拐卖就像一条绳子,有头就有尾,有卖家就得有买家。” 狄依依恍然明白过来,兴奋道:“是了,那些买人的妓院!” “非也非也!”鲁千手抢过话头,“正规妓院的姑娘,都是有妓籍的,寻常卖笑女,想进妓院都进不去。至于勾栏里的暗娼,那就多了去了,官府去查也得费天大的功夫。这两天开封府已经抓了一批干黑活的人牙子,又将他们的买家列了出来,逐一排查。只不过目前有一家,开封府不便明查。” 狄依依惊讶道:“还有开封府不方便查的?” 云济苦笑:“你以为现在权知开封府事的,还是当年的包孝肃18吗?” 鲁千手又接腔道:“是哩是哩!东京城藏龙卧虎,河窄水深,从樊楼扔出去十块石头,能有三个砸到官宦显贵。历任权知开封府的大员,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能放开手脚去办事?还是王巡使知道咱教授的本事,这才让咱教授私下查访。” “究竟是什么人,让开封府这么忌惮?” “未必未必!开封府倒也未必是忌惮,而是不想惹一身骚。因为这一位,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鲁千手舌如连弩,词句连发,将云济的打算说了一遍。 他们要暗查的这位叫高士毅,乃当今高太后的堂兄,受封寿光侯。高士毅家本在东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大肆敛财,做了很多腌臜事。由于台谏官屡次弹劾,高士毅在东京待得不太稳当,就迁出京城,长住陈留。 “你怀疑是这位国舅爷拐了郡主?”就连胆大包天的狄依依,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济。 “我觉得不大可能。高士毅虽然经常被御史弹劾,但我查过他,此人很懂分寸,无伤大雅的恶行犯了不少,真正顶天的祸事却从不沾染。” “那你查他做什么?” 云济还未说话,鲁千手又插嘴道:“要查要查!当然要查,按照那些人牙子的供述,高士毅那厮从去年到今年买了不下七八个奴婢,堪称黑牙子的销赃大户。也不知郡主被拐是否跟他有关,但云教授跟咱说,就算他买的都是普通女子,咱们既然知道了,也不能无动于衷。” 听了这话,狄依依不由看向云济,怔怔地没有说话。 云济愣道:“怎么了?” 狄依依回过头,撩了撩鬓边的发梢,嘴角露出一丝嫣然笑意:“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说吧,让我做什么?” “我打算把你卖给高士毅。” “什么?”狄依依声调陡然拔高,双眸瞪了过来。 她眼睛本来就大,此时更是满含杀意,仿佛有一丝凉飕飕的寒气,顺着她的目光扑面而来。 “莫急莫急!”鲁千手插话道,“姑娘莫急,咱云教授找了个人牙子,让他带我们去找高士毅。先把你卖进高家,你再设法去查被拐女子的下落。等你查清楚了,我们扮作开封府的衙役冲进去,将你们一并救出来。” “‘生间者,反报也。’你倒连兵法都用上了。”狄依依气笑道,“你们就不怕我有危险?” “狄九娘是巾帼英雄,一身好武艺,飞檐走壁轻而易举,冲锋陷阵不在话下,一个小小寿光侯府,怎能奈何得了你?”云济解释,“当然了,必须保证你不吃亏。这只香囊你随身带着,若有什么意外,便从中取出一个小球扔出去,我们立马会赶到。如果实在紧急,香囊都来不及打开,就连香囊一起扔出去。遇事千万不要逞强,什么都不及你自己的安危重要。”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绣着一只精灵可人的黄鹂鸟儿,囊口缀着两颗纯白珠儿,伴着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算你有点良心!”狄依依伸手接过,感觉那香囊摸起来鼓鼓囊囊,顺手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香囊内装的是三个黑色小球,约莫核桃大小,外表光滑如玉,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它叫‘悄悄话’,只要将它扔出去,我就能听到你在唤我。”云济嘱咐道,“轻拿轻放,可莫要弄丢了。” “‘悄悄话’?什么悄悄话?” “不用多问,你只需记着我的话就行……到了!” 原来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安上门。这是南面偏西的一座侧门,门边驻守着禁军,一名门监小吏坐在门前,捧着一卷书,正看得聚精会神。安上门人来人往,他却丝毫不为所扰。 狄依依看见酸腐书生,就忍不住讥讽几句:“这里能看进去书吗?” “莫要小瞧别人!”云济道,“他叫郑侠,字介夫,进士出身,还是王相公的门生,可不是什么小吏。” 狄依依眸中尽是好奇:“进士出身,还是宰相门生,这样的身份跑来看大门?” 云济见她不信,便说起一番旧事来——王安石服母丧期间,曾在江宁授课讲学,当时从学者极众,最出众的两人一位名为郑侠,一位名为杨昭。王安石对郑侠十分赏识,不仅亲自为他答疑解惑,勉励他成为良材国士,还多次叮嘱他好生读书,后来郑侠果然考中了进士,并任光州司法参军。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9节 熙宁五年正月,郑侠任满赴阙。王安石做了宰相后主持变法,想要任用他为编修局检讨,然而郑侠目睹新法的弊端,不同意施行新法,就婉辞拒绝。他还多次谒见王安石,陈述新法诸多弊端,希望政事堂改弦更张。王安石终于因此动怒,将他贬为京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郑侠却不以己悲,安之若素,一边看门,一边读书。 云济解释罢,扬声招呼道:“介夫兄!” 正自酣读的郑侠这才惊醒过来,抬头见是云济,脸上露出喜色:“知白,可真让我好等。”说罢招呼了身边兵士,请出一驾马车来。马车中跳出两个人,一个是细瘦的中年人,面黑眼小,头发稀疏;另一个十八九岁,器宇轩昂,相貌堂堂,却是狄钟。 狄依依又惊又喜:“六哥,早上还不见你人,怎么却在这里?” 狄钟一本正经:“云教授跟我说,需要你深入虎穴,刺探寿光侯府。我这个当哥哥的要是不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有脸回去见爹娘?” “我能出什么事?我知道了,你是想去高家英雄救美吧?” “哪有?”狄钟连连叫屈,“我身为兄长,照顾你义不容辞,万不能让你孤身犯险……当然,顺便解救被拐卖的可怜女子,那更是功德无量!” “德行!我还不知道你?”狄依依双眸看向另外一人。那黑汉子满脸奉承,点头哈腰道:“回小娘子,小人叫张黑大,给你们带路的,若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小人。” 这般谄媚的腔调,听得狄依依直皱眉头。云济解释,他是拐卖妇孺的人牙子。不久前被开封府抓获,因他和高士毅家打过交道,才让他来将功赎罪。 大宋厚待儒臣,郑侠身为门监官,倒也不用像兵士一般时刻守着城门,便随几人同行。 几匹马,一驾车,行了约两个时辰,陈留县已然在望。 相比东京城,陈留县城占地不广,城墙不高。城门前的路边搭建了许多简易棚房,一帮衣不蔽体的灾民,正从棚房中蜂拥而出,朝大门口拥去。 云济这两年都在司天监协助卫朴编修历法,没出过东京城,见到这状况十分错愕:“根据各地的奏报,灾情不至于这么厉害啊!京畿路的太康县、白马县等地,旱情应该并不严重。按照白马县的奏报,今年有一锄雨两场,三锄雨一场……” 一锄头下去,入地大约一两寸深,若翻出的土还是湿的,便称为“一锄雨”;一犁头下去,入地大约一尺深,若翻出的土依旧潮湿,便称为“一犁雨”。 狄依依呵呵冷笑:“官府的奏报岂能作准?为了掩饰灾情,即便只下了一锄雨,他们也敢报称是一犁雨!我听说去年夏天京城里闹了旱魃,紧接着就是天下大旱,你们都在东京,不会不知吧?” 一旁的鲁千手一听狄依依挑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旱魃降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自然清楚,顿时议论纷纷。当时云济刚进司天监不久,正忙着修正历法,倒是无暇多问。此时云济听在耳中,再看着城外灾民,不由皱起了眉头。 “半年多没离京,没想到……”云济将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京郊各路及京畿诸县,只怕都被摊派了安置灾民的任务,以免流民冲击京师。 东京城的城墙颇有神奇之处,城外已是灾民遍野,城内依旧安宁祥和。九州各地的财货食粮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河东、河北等地旱情的消息也时时传入东京,甚至引发过好几波抢粮潮。但京城人从心底里,总觉得旱灾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这个距离,就是东京城墙让人摸之不透、看之不穿的神奇厚度。 灾民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在这寒冬腊月,很多人身上生满了冻疮,众人远远看见,只觉触目惊心。尤其是郑侠,他生来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见到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更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施粥放粮的棚子前立起一杆大旗,上面写着个“高”字,施粥的汉子扯着嗓门喊:“施粥啦!施粥啦!大善人寿光侯施粥啦!” 粥棚前立马排起了长队,每人领一碗粥、一个窝头。碗里清汤寡水,米粒寥寥可数,脸蒙面巾都能喝完;窝头又小又黑,有饥民咬不动,拿窝头在石头上一磕,窝头尚好,石头倒裂成了两半。 张黑大蹙眉:“奇怪!奇怪!” “这有甚奇怪的?”狄依依对他的“奇怪”很奇怪。 鲁千手接口道:“奇怪奇怪,奇怪极了!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寿光侯向来连菩萨嘴脸都懒得摆。咱打听过了,此公十分吝啬,堪称一毛不拔,往日里别说真让他做善事,就算是装装样子都不可能。今天他家居然派人来施粥了,就算粥稀饭少,可也是实打实的布施,简直比铁公鸡下蛋还稀奇。” “不会吧?他可是皇亲国戚,真能这么抠?”狄依依讶然。 鲁千手话语不停:“真能真能!这姓高的就是喜欢贪便宜。这么跟您说吧,人牙子这行当,有白道的,也有黑道的。白道的,无非是牵线搭桥,有钱人家雇工招奴,穷苦人家典妻卖女,人牙子在中间赚个利钱,都是要签契约的;黑道的,则是做无本生意,卖的都是拐来的奴婢,买回去就成了黑户,见不得光。您想想,堂堂国舅爷,为啥不光明正大地买奴买婢,非要买这种拐来的黑户?” “为了省钱?” “没错没错!这姓高的……” 鲁千手滔滔不绝,话头根本没个休止,云济打断道:“行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狄九娘,寿光侯府转眼即到,你混进去后,每天夜里子时,我们在高府西南角墙头碰面。只需接连学三声布谷鸟叫,我便知是你来了。你先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一些,再拾掇拾掇妆容,最好看起来灰头土脸,但又不会遮掩住你的容貌。” “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被拐卖的女子看起来衣衫齐整的?” 狄依依一点就通,不由兴奋起来,立马拾掇了一番,满脸跃跃欲试。 云济大摇其头:“你这副表情怎么能行,哪有被拐的女子如此迫不及待的?” 在他的指挥下,狄依依一连换了好几个表情,却越发不自然。见云济连连摇头,她终于烦躁起来:“本姑娘又不是唱戏的,如何装得像?” 云济皱了皱眉:“你就想一想,被卖到高府以后,至少五六天喝不了酒!” “什么?不能喝酒?”狄依依两眼瞪圆,想到云济说得有理,整个人顿时萎靡下来,又是委屈,又是愁苦。 “好极!”云济一拍手,“这般表情才对!另外,酒囊也不能带。” 狄依依苦着脸解下腰间酒囊,依依不舍地递给云济:“这里面装的可是我的命,我的命交给你,你可得保管好了。若有半点闪失,我跟你同归于尽!” 云济隔着三四尺远,一把“抢”过酒囊:“放心好了,我在囊在!” 寿光侯的府邸占地甚广,大门更是豪阔。马车停在侧门,张黑大让门子传了话,不久后出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锦衣玉带,狐裘貂氅,皮肤颇为白嫩,看起来文质彬彬,两只发青的眼袋甚是显眼。他手持一只鹅卵大小的把件,不住地把玩着,只看了狄依依一眼,原本懒散的双眸顿时睁大了三分——这女子衣衫不整,钗横髻乱,精神萎靡不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写满了怨怼和不甘,却遮掩不住天生丽质,实是我见犹怜。 这公子哥儿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手中的把件险些掉在地上,眸中惊色难掩,侧首问道:“你们要价几何?” 张黑大对此道甚是精熟,讨价还价数个来回,终于六十贯卖出。年轻人拿出钱袋,掏出一沓楮纸来。楮纸长四寸、宽两寸半,四周环绕一圈祥云纹图案,最上面是横排的眉标,写着“官盐发票”。中间则标记了发盐数量、支盐期限,盖着一方“京师榷货务都盐场朱记”的印,下方绘有茶、盐等货物流通的图案花押。 “盐钞?”张黑大见他数了十张盐钞,迟疑道,“何不用现钱?” 自庆历年间修改盐法之后,允许用钱直购盐钞,商人可凭盐钞支盐。按照盐商的行价是一席盐六贯钱,是以每张标定为一席盐的盐钞,简单算来倒也等同于六贯钱。但实际上在东京城买钞场,每张钞只能贱算到五贯多。 年轻人冷哼一声:“爱要不要!” 张黑大脸色一僵,向云济看了一眼,暗骂高家着实是吝啬到家了,连这点苍蝇腿上的肉都要抠。云济苦笑道:“盐钞便盐钞吧!” 张黑大一边接过钞,一边小声问门子:“这位是谁?贵府超过十贯的支出,不都由你家侯爷亲自经手吗?” “这是我们二衙内高公净。我家侯爷病了,最近做不得事,家里的事暂由二衙内操办。” “病了?国舅爷不是一贯身子硬朗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张黑大话说一半,门子已连连摇头,将他推开:“请便!请便!” 高公净冷哼了一声,拽着绳子将狄依依拉进了高家大院。 这大院外面看着富丽堂皇,谁知一进门,一股子庸俗气扑面而来。在屋舍厅堂之间,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种满了萝卜和大蒜。这两样菜倒是耐寒,冬天也能长,可寻常大户人家,都讲究家舍即园林,不能居无竹,眠无花,赏无兰。在家里置花圃、种修竹的到处都是,种大蒜萝卜的却绝无仅有。 “唔唔唔……”狄依依瞪大了双眼,嘴里含着布团,支支吾吾想说话,偏又说不出来。 高公净回头:“怎么?看见这些菜地,觉得俗气?家父说了,竹子和兰花中看不中用,还不如种些菜来得划算。不仅能够省菜钱,长得好了,还能拿去卖。” 听完这话,狄依依直想笑,但有布团在嘴里,又笑不出来。 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粗俗不堪的叫骂声,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声痛苦呻吟。高公净走到门前,刚犹豫了一下,里面就有人喊:“兔崽子!怎么不进来?” 高公净急忙推门进去,狄依依双手绑着绳子,被他一拽,也跟着进了屋。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躺在床上,床边烧着个火盆,被子被丢在地上。老头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两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嘶嘶——”地抽着气。他肚子溜圆溜圆,如孕妇般凸鼓出来,肚皮上爬满了蚯蚓蜈蚣状的肥胖纹,着实养了一副好下水。 狄依依不着痕迹地往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床榻上,心头暗忖:“这老头便是寿光侯高士毅了吧,他生了什么病吗,怎会这么一副鬼样子?” 高公净急忙捧上一杯茶,一脸关切地道:“爹,您怎么样?” “问个屁!还能怎样?难受死老子了!你……你又买了个女娃子?这年头给把吃食,就有大把的贱民贴上来,还买什么女娃?净花冤枉钱……”高士毅骂骂咧咧地抱怨一通,然而等他的目光落在狄依依脸上时,不由怔了一怔,“这姿色倒也有买头,多少钱?” “他们要价二百贯,儿子砍价砍到了六十贯……” “咣!” 高士毅伸手将枕头砸到了地上:“你个败家玩意!六十贯?六十贯够买十几亩地了!” 高公净有些委屈:“爹,按您说的,不论对面要多少价,见面先砍一半。我都砍到了三成……” “这样的货色,你可知有多难得?他们竟舍得这个数就卖,你知是为何?”高士毅一脸怒其不争,教训儿子道,“可见郡主失踪的传闻闹大了,东京城里烧的火,把这帮龟孙子都给烧怕了,他们肯定是急着出手!只要他没扭头就走,你就还有还价的余地,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晓得?” “儿子知错了。”高公净乖乖垂下头,狄依依却瞧见他身后握紧的拳头。 “先把她带出去,找人给教教规矩,新来的女娃总想闹出点幺蛾子,让她老实点……哎哟!”高士毅说了没几句,又痛呼起来。 高公净招来府中姓刘的大管事,将狄依依拉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回眸一瞥,却见高士毅满头大汗,整个人抽搐着,不停用手揉着肚子。 寿光侯府宅院很大,屋舍甚多。刘管事将狄依依带进一间厢房,取出一条铁脚镣锁住她的双脚,又将绑着她双手的绳子系在床栏上,这才取下她口中的布团。 一得释放,狄依依便开口问:“那胖老头得了什么病?” 凡是被拐卖来的女子,不是哭爹喊娘,就是苦苦哀求放自己回去。只顾着打听主人病情,还称之为“胖老头”的小娘子,刘管事还是首次遇到。他神情错愕,盯着狄依依看了许久,方才恶狠狠道:“丫头!在咱们寿光侯府,规矩最是要紧!甭管你是什么出身,从此以后,主子就是主子,你得称呼他为‘侯爷’!” 训斥了她一顿后,刘管事施施然出了门,过不久领了个丫环进来,将狄依依丢给那丫环管教,便匆匆离开了。 那丫环将狄依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不由露出一丝妒意,咳了一声,道:“妹子,以后咱们就是一起干活的姐妹了,我叫飞荷,你叫雪柳,这个先记清楚。” 狄依依一愣:“你叫飞荷我明白,我为什么叫雪柳?” “不论你之前是什么名字,以后你就叫雪柳!你是京畿路太康县石沟村人,姓时,乐籍,父母双亡,原主人为你脱了籍,取名叫作雪柳,后来又将你卖给了高家为奴。”飞荷顿了顿,提醒她道,“这个身份是真的,卖身契都在侯爷那里存着。看你的穿着,以前应该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不过我劝你别想逃,高家这等深宅大院,你根本跑不了。就算逃出去了,不出十里,肯定会被抓回来。按照卖身契,你需给高家打十年长工19,不经主家允许私自外出,就是逃奴,高家报了官,官府都得帮忙抓你!” 狄依依听得目瞪口呆:“连卖身契都有,你们完全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 “也不怕跟你说,就是冒名顶替!” “那……真正的雪柳呢?” “不要多管闲事。”飞荷起身推开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你现在已是新的雪柳了,希望别有下一个!” 狄依依仔细看了眼飞荷,却见她面色如常,根本没有将刚刚吐露的秘密当作什么大事,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屋子里没有生火炉,窗户并未糊上新的窗纸,瑟瑟寒风从缝隙里涌进来,将刺骨凉意塞满了整个房间。 第四章 貔貅刑 “吱呀”一声,房门悄然而开,狄依依蹑手蹑脚,提着脚镣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寿光侯府占地甚大,下人却并不太多,都在打扫庭除,为元日做准备,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狄依依戴着脚镣,行动十分不便,从一条长廊侧面穿过,居然也没被发现。她悄然潜入高士毅居住的那进院子,刚一进门,便听见一阵阵呻吟传来。 狄依依眉头微皱,这呻吟声和先前的截然不同,痛苦之中,竟带着一丝愉悦,倒不像被病痛折磨,而是……她连忙摇了摇头,不敢进一步细想,伸手提着脚镣,悄悄潜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缝隙,往里面看去。 却见高士毅趴在床榻上,上身衣衫凌乱,下身没穿裤子,露出白花花半身肥肉。而高公净光着上身,正俯身压在他身上,也不知是在做什么。高公净满身是汗,他每动一下,高士毅便抽搐一下,发出一声似是痛苦,又似是愉悦的呻吟。 狄依依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差点叫出声来,心头却有一个念头在翻滚:“老天爷!这高士毅竟然有这等癖好?有断袖之癖也就罢了,居然是跟自己的儿子?恶心死了!” 她正打算偷偷溜走,高士毅长长呻吟了一声,叫道:“好……终于舒服了……你累不累?” 又听得高公净道:“儿子不累,爹舒服了就好。” “上次让你去胡家打听消息,可有什么收获?” “两天前,胡家请了大夫看病,我找那大夫问过了,说胡安国近日便秘严重。儿子算了算,他患病的时间,大致就是收到那只墨玉貔貅之后。” 狄依依顿时瞪圆了眼睛——胡安国?不正是惜雪的爹爹吗?怎么这父子俩干这等恶心事的时候,居然还说起他来?他们暗中探听胡家的事情,难不成是要对胡安国不利? “他果然也得了这病,多亏那个贼乞儿,这祸害总算是丢出去了!”高士毅骂了一句,猛地拍着枕头,“可老子为何还不好?老子隔三岔五就施粥,喂饱了不知多少穷鬼,救了不知多少穷命,可还是出恭困难!如今吃泻药都不顶用了,还得让儿子用手帮忙…” 高公净急忙摇头,一脸讨好道:“儿子给爹帮忙,那是天经地义的!只要爹能少些痛楚,这点儿累又算得了什么?” “爹知道你孝顺,可这病怎的还不好?施粥放粮不要钱的吗?自发了旱灾以来,粮价都涨到天上去了,那么多粮食拿出去施粥,半点用都没有,真是心疼死老子了。那贼子是不是在骗老子?” “这……儿子也不清楚。” 狄依依虽听得莫名其妙,却也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再看高士毅床边,果然放着出恭用的马桶和夜壶,床头还有一盆洗手的水。怪不得问起高士毅的病情,刘管事一句也不愿多说,敢情是这样难为情的隐疾。 狄依依心神一松,脚镣从脚边滑落,发出一声脆响。她心知不妙,急忙俯下身子,躲在防火用的大水瓮后面。 “谁?”高氏父子齐齐转头看过来。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0节 狄依依只当自己要被发觉了,却听院子外面有人道:“是我,侯爷,安济坊坊主弥心先生前来拜访。” 高士毅讶然道:“弥心先生居然亲自来了?快快有请……不对,我亲自去迎!” 安济坊前身只是一家医馆,历任三代坊主都是京畿路的名医。七年前,弥心继任,四处筹集善款,逐渐将这座医馆扩展到今日一座坊市的规模。 因致力于“为天下寒苦之人辟一席立锥之地,为九州患病之人觅一道活命之机”,这些年来安济坊不仅成为穷苦百姓心中的求医圣地,也是王公贵族最信赖的医馆。 而作为安济坊坊主,弥心更是受万众敬仰。民间传他是药王菩萨化身,上至公子王孙,下至黔首黎民,无不交口称颂。 高士毅从床上坐起,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侯爷不必多礼,老拙已经到了。” 一名家丁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当先的是一位褒衣博带的中年儒生,四五十岁年纪,方脸阔耳,一撇短须,头裹方巾,脚踩芒鞋,手中捧着一只灰不溜秋的瓷盆,像是每个乡寨都能碰到的老学究,又天生携着一股让人春风拂面的暖意。儒生身后是个老和尚,着一身灰白袈裟,戴一串檀木佛珠,面白无须,慈眉善目。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小沙弥,手持木鱼和佛珠。 高士毅一轱辘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从一个满嘴脏话的胖老头,瞬间收敛得彬彬有礼。他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弥心先生远道而来,弟子有失迎迓,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弥心道:“哪里哪里,侯爷数次为安济坊捐钱捐物,拳拳向善之心,让人由衷感动。” 躲在外面的狄依依大为疑惑,高士毅一毛不拔的性子尽人皆知,这等吝啬鬼居然舍得给安济坊捐钱捐物,岂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隔着窗向里面看去,却见弥心躬身为礼,将手中瓷盆轻放在案几上。那瓷盆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釉面柔和,色泽莹润,乃是难得的精品。盆中装着黑色沙土,种着一株药草,枝叶已经干枯,软趴趴伏在黑沙上。 狄依依心中好奇,正巧高士毅亦有此惑:“先生,弟子每次得见尊面,都见先生带着这盆枯草,片刻不离身,它有何灵异之处?” “这唤作‘逢春草’,生于西域大漠之中,坚韧耐旱,枯而不死。只待天降甘霖,它便起死回生,再发新芽。这株‘逢春草’,正是老拙一生所悟的道。它新芽萌发之时,便是老拙破障得道之日。” 此话似乎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天机,高士毅听得云里雾里,脸上却摆出一副虔诚模样。弥心又介绍道:“这位是云池寺的高僧方慧大师,他从南方云游回来,正好和老拙在城外相逢。我二人论及一事,这才携手前来拜访。” 高士毅双手合十,向方慧和尚见礼,诧然问道:“两位光临寒舍,弟子荣幸得很,却不知弥心先生所为何来?” 弥心道:“老拙此次冒昧叨扰,是因那逆徒而来。” 高士毅愕然问道:“逆徒?什么逆徒?” “数日之前,是否有一个修行者前来贵府拜见?他身形异于常人,近乎有八尺高,对外声称是出身于安济坊的门徒。” 安济坊所承袭的医道,第一要旨就是扶危济困。这些年不仅有无数去安济坊求医的患者,更有成千上万慕名前去求学求道之人,但最终被收为门徒的不足百人。安济坊弟子除了学医,还要修行“福道”——不娶妻纳妾,不延续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行百善,积百福,才能被称为一名“福道徒”。 “难道先生说的是……邱远邱仙师?” 弥心苦笑:“正是邱远。不过他何德何能,可被称为‘仙师’?唉,这其实是安济坊的一桩丑事,邱远是老拙的徒弟,但早在两年多前,就被逐出安济坊。他天生聪慧,医书药典一看即通,疗伤治病一学即会,但性格执拗偏激,做出诸多丧心病狂的恶事来。他甚至半夜闯入先贤堂,损坏先师的圣体遗蜕。” “什么?”高士毅悚然动容。 先贤堂是安济坊中最神圣的所在,里面供奉着神农、黄帝、扁鹊、张仲景、华佗、皇甫谧、葛洪、孙思邈等岐黄先贤的神像。其中最要紧的,却并非这些古老的先贤,而是安济坊历任两代“百善大圣”的“圣体遗蜕”。 安济坊传有一本《百善经》,认为人生行够“百善”,修到至纯至朴,就能脱掉肉体凡胎,跳出三界之外。弥心口中的“先师”,乃是上一任安济坊坊主,姓吴,字仪先,因谐音“医仙”,故人人称其为“吴医仙”。他医术高超,德高望重,六年多前突然悟道,脱胎换骨,飞升成圣,留下一具“圣体遗蜕”,多年来一直不朽不坏,受万人敬仰。 高士毅此时才得知,吴医仙的圣体遗蜕竟受过徒孙的冒犯。但他也曾去先贤堂瞻仰过那具宝相庄严的法体,浑然没有察觉有什么损坏。 “那厮不仅对师祖的圣体遗蜕不敬,还研制禁方,私下卖药给宾客,害得许多病患家破人亡。老拙将他逐出安济坊,结果他怀恨在心,数次阴狠报复,所犯恶行罄竹难书。” “他……邱远……”高士毅满脸惊容。 “他被逐出师门后,到处招摇撞骗。老拙一直在追查这个逆徒,侯爷既然跟他有所接触,其间发生了什么事,能否告知老拙?” 高士毅脸色有些难堪,见弥心目光中充满慈悲关爱,终于咬牙道:“先生可曾记得,去岁安济坊办的一次唱卖会,压轴宝物是一只墨玉貔貅。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那貔貅竟然活了过来,在木匣中吞云吐雾,喷出滚滚云气,发出声声嘶吼……咱们当时都胆战心惊,后来吼声停止,云雾散去,匣中却空无一物,那貔貅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见了。” 他说到这里,一丝惧意透过满脸的肥肉渗了出来。弥心也是脸色微变:“老拙当然记得,物主在寄唱之前,曾将那墨玉貔貅取出给老拙掌眼,老拙瞻仰过后,是亲手放回匣中的。” 高士毅刚提及此事时,狄依依满腹好奇,等弥心这般一说,她想象当时场景,竟没来由心中一阵发毛。 “三个月前,弟子偶然得了一只墨玉貔貅,和那日唱卖的墨玉貔貅十分相像。听说貔貅是瑞兽,只进不出,能替主人聚财。弟子一时鬼迷心窍,将它供在家中……唉!”说到此处,高士毅猛拍大腿,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他不断唉声叹气,狄依依听得急不可耐,恨不得冲出去将他的嘴掰开,让他一口气说个明白。 好不容易高士毅捡回话头:“自从供奉了这只墨玉貔貅之后,弟子就患上了难以启齿的病症,就是……也不怕先生笑话,刚开始只是严重的便秘,出恭比爬泰山还费力。初时用药可以缓解,后来即便服药也无用,只能让人帮忙,用手助我出恭……弟子饱受折磨,无日不想摆脱病症困扰,后来猜想多半是这貔貅在作怪,于是让犬子拿去典当,给了一家当铺,可是……” 说到这里,他脸上肌肉抽搐,露出一丝畏惧神色:“好不容易把它当出去,可它……它又自己回来了!” 弥心愕然:“自己回来了?” “是!不瞒先生,弟子也算有几分家财,专门在房里打了个楠木斗柜,用来存放一些异宝奇珍。可头一天把墨玉貔貅典当出去,第二天弟子开柜清点藏品,那鬼东西竟又好端端卧在柜子里,两只眼睛黑漆漆的,像在盯着弟子看。” “还有这等奇事?” “先生,那柜子加了锁,只有弟子手里有钥匙,里面藏有二十三件珍玩,每天清晨和晚上,弟子都会亲自清点一遍。”高士毅说着,带弥心来到房里的木柜前。那柜子古朴而厚重,上面挂着一把铜黄大锁,锁面上雕着福禄寿三星,十分精致牢靠。 “会不会是有贼?” “贼只会偷东西,哪有送东西的?” “那倒也是……” “再说了,这把大锁是请制锁名家‘椒图王’打造的,还专门让其他锁匠试过,即便是几十年手艺的老锁匠,也甭想把这锁打开。这锁的钥匙弟子随身带着,就算借贼人两只贼手,他也束手无策呀!” 弥心默然点头。 “弟子曾亲自去问,当铺掌柜说,墨玉貔貅在当天夜里确实不翼而飞。这事情太过古怪,弟子也不由有些怯,就让人把貔貅还给当铺,谁知到了第二天……”高士毅说到这里,脸上肥肉微微颤抖,掩不住心中惧意,“到了第二天,那鬼东西又自己回来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后来弟子甚至将它丢弃到百里之外,沉到河水里,隔日它还是能自己跑回来。它就像是个妖物,就此缠上了弟子,怎么丢都丢不掉。” 弥心诧然:“丢不掉?” “每次它回来后,弟子的病情就会再度加重,被折磨得消瘦了不少。弟子请了大夫治病,却根本治不好;请了道士驱邪,也全然不管用。终于有一日……犬子支支吾吾跟弟子说,弟子的谷道‘长住了’。” “‘长住了’?什么长住了?” 高士毅难为情道:“就是……就是谷道中长了肉,秽门像伤口愈合一样,长在了一起,跟消失了似的。” 即便弥心见多识广,也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有这等奇事?” 高士毅不禁苦笑,若非逼不得已,这么难堪的事情,他又怎会对别人说? 外面偷听的狄依依也是啧啧称奇,心中直呼痛快。这寿光侯想必是平日不修善果,竟染上了这等怪病。若一个人当真没了秽门,以致无法出恭,岂不是比饿死还难受? “弟子岂敢胡说?弟子无法出恭,肚子胀得要死,于是不敢吃饭,整天饿得要命。您也看到了,这才多长时间,弟子除了肚子越来越鼓,身上其他地方都瘦脱了形,脸也小了一大圈!” 狄依依听得吃惊,这寿光侯没瘦的时候,只怕不下三四百斤吧? “先生可知这貔貅刑降在弟子身上后,是何等生不如死吗?弟子每日又饿又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也连连做噩梦。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肚里闹饥荒,弟子醒着的时候不敢吃饭,睡着做了梦,必会梦见自己吃东西。先吃一只熊掌,再来一条象鼻,然后是鹿筋,再然后是驼峰,还有燕窝、竹荪……” 他说着说着,竟流下口水来,伸袖子一擦,脸上又露出恐惧神色:“弟子吃着吃着,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心肝脾肺肾,四处乱飞,肠子断成一截一截,流得到处都是……弟子明知肚子都破了,可还是饿,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还在吃啊吃,吃进去的东西,又从破开的肚子里流出来……” 话到此处,高士毅不禁打了个寒战。屋内一片沉默,弥心等人都神色难看。屋外狄依依听在耳中,也觉身上凉飕飕的。 “忘了从哪一天起,弟子夜夜梦见撑破肚子,脏腑横飞……弟子强挨着不敢吃,硬撑着不敢睡,过得比在地狱还要苦!” 高士毅哭丧着脸:“弟子又恐惧又难受,真是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一挂,了百了……但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邱远登门拜访,自称是先生的高徒,曾随先生参悟天道,专为解除弟子的苦厄而来。” 弥心脸上闪过一丝怒色:“这逆徒!居然还在打着老拙的旗号招摇撞骗!” “邱远当真是在行骗吗?弟子半点都没看出来。他见到弟子,再看了那墨玉貔貅,便说弟子是被老天惩罚,要受貔貅刑,只能吃,不能泄,而这墨玉貔貅就是监刑官。弟子忍不住痛哭流涕,问他如何能摆脱这刑罚。那厮说,貔貅会认主,它已经跟了弟子,就不会轻易离开,除非……” 说到这里,高士毅不由犹豫了一下,弥心问道:“除非什么?” 高士毅有些难为情道:“除非能够让它重新认主。” “重新认主?” “是,邱远说,貔貅喜爱吞食财气,只有给它找一个财气更旺的主人,它才乐意改换门庭。弟子算了算,若论财力,还真没几个能凌驾到弟子上头。弟子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个人……去年的寄卖会上,那只消失了的墨玉貔貅本已被人拍了去,弟子猜想这应当是同一只貔貅,不如让它物归原主。” “你说的是……” 高士毅转头看向火盆里跳动的火焰:“胡记粮行的主人,大粮商胡安国。” 听到这个名字,躲在窗外的狄依依差点叫出声来。邱远为高士毅想的这个办法,分明是怂恿他祸水东引。狄依依急忙捂住了嘴,听高士毅将后续的事情一一道来。 胡安国的父亲卖酒起家,生意传到他手里,立马风生水起。他先是和开封府的酒监交往密切,上下打点,很快酒水生意遍布京畿。因为酿酒和粮食密切相关,他借此跟京师诸仓的官吏攀上关系,又开起了粮行。短短十多年,已经是东京城首屈一指的粮商。此人世代为商,身份低贱,但善于钻营,精于算计,以泥腿子身份创下这么大一片家业,惹得高士毅甚是眼红。 当时正逢胡安国要过寿,送请柬到陈留来,高士毅便起了嫁祸于人的心思。他想让胡安国来接这块烫手山芋,但墨玉貔貅不能明着送,恰好高士毅知道胡安国有个未成婚的落魄女婿,名叫郭闻志。 他和邱远一商议,邱远声称认识一位诨号“贼乞儿”的千门高手,定能办成此事。于是高士毅通过邱远,将此事托付给贼乞儿。那贼乞儿果真是坑蒙拐骗的好手,他劝说郭闻志去给胡安国贺寿,将那墨玉貔貅当贺礼送出去。说来也是神得很,那墨玉貔貅到了胡安国手里,果然再也没回高家来。 墨玉貔貅送出去后,高士毅谷道闭合的怪症便好了,总算让他摆脱了秽门消失的尴尬境地,但便秘还未转好。 他百般恳求,想让邱远替他治好这遗留的病症,却被邱远训斥一顿,说他不修善果,才有此灾。现在貔貅虽已离他而去,但天降的刑罚尚未赦免,需要积德行善,赈济灾民,以赎己罪。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开仓放粮,给难民施粥。只有想办法减轻罪业,貔貅刑才会渐渐离他而去。 自东京城闹了旱魃,北方渐渐有了旱灾的征兆,高士毅便开始囤积粮食,就等着好好赚上一笔。他听了邱远的说法,只能连日施粥放粮,眼见粮仓一日比一日空,着实心如刀割。 说到这里,高士毅已是涕泪交流,连叫命苦。 “阿弥陀佛!”方慧和尚双手合十,“高檀越施粥赈济灾民,那是天大的恩德,自会有果报。弥心先生宣扬‘福道’修行,和佛家虽有不同,但行善本是正理。黄白之物不过虚妄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怎比得上高檀越善行的万分之一?” “方慧大师,您的意思,也是要弟子施粥吗?”高士毅一脸不甘心,仿佛别人要割他的肉一般。 “出家人劝人向善,但不会逼人向善。老衲所求的是檀越能够自己明晓佛理,心甘情愿去救济灾民百姓。”方慧和尚从身后小沙弥手中接过木鱼,轻轻敲击起来,一声又一声,将整个屋子浸透在低沉的梵音里。 过了许久,高士毅又试探着问:“您是说……邱远是在恐吓弟子,弟子不用去施粥放粮了?” 方慧和尚手中的木鱼一停,抬头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苦笑摇头道:“貔貅刑的事情,老衲也不知来由。至于檀越的便秘之症,弥心先生今日送上门来,岂不正中檀越下怀?” “是啊!弥心先生医术通神,必然有办法,弟子怎么忘了?请先生在此处多住几日,帮弟子化解这貔貅刑!” 弥心摆手道:“貔貅刑这等诡秘之事,老拙也无能为力。至于身体上的不适之处,老拙自然不敢推辞,倒是可略尽绵力。” 高士毅大喜过望,急忙脱去裤子,让弥心检查。 狄依依只觉不堪入目,对高士毅的怪病更是没有半点兴趣,她不敢待太久,悄悄从院子里退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回到房间。 傍晚时分,飞荷送了饭菜过来,白菜豆腐,一碗清粥,没有半点荤腥。狄依依一见没酒,瞬时浑身无力。飞荷见她胃口奇差,劝解道:“妹妹,还是认命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以前或许锦衣玉食惯了,但如今只是个下人罢了。当然,你要是早点明白过来,好好做你的雪柳,以你的姿色,多半能被收为侍妾!” 狄依依心头一动,问道:“飞荷姐姐,真正的雪柳呢?” “罢了,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飞荷似是刻意跟狄依依亲近,解释道,“原先的雪柳,是侯爷从别人那里买来的。大约在一年前,侯爷去一个富商家做客,当时她还是那个富商的婢女,长得妩媚动人,侯爷一见之下便魂不守舍,觍着脸要将她买下来。富商本也不舍得,但又想奉承咱们侯爷,终究还是将她卖给了高家,还专门签了契书。” 狄依依哂笑道:“那富商既然想奉承姓高的,直接送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卖?难不成也是个吝啬鬼?” 飞荷摇头道:“那倒不是,那富商人情练达,向来极大方。他之所以选择卖而不是送,是因为咱侯爷名声不好,若直接送女人,别人会说他费尽心机巴结咱侯爷,传出去不好听,所以便三折卖给了侯爷。” “三折?三折是多少?” “三百贯。” “三百……”原来买一名婢女,即便是三折,也都有三百贯。一想到自己只被云济卖了六十贯,狄依依便憋屈得胸口发闷。 飞荷未注意到她愤愤的神色,继续讲道:“雪柳被带进了府里,成了侯爷房里的丫环。如此过了几个月,忽有一日,她的脸被火盆烫伤,容貌全毁了。” “被火盆烫伤?” 飞荷道:“听说那天侯爷喝醉了酒,雪柳不知如何触怒了他,被一把推倒在榻上,正好打翻了火盆,脸被烫伤了。你想想,她一个弱女子,不过以色侍人罢了,连容貌都毁了,侯爷怎可能还会宠她?她被毁容后没多久,府上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 “容貌损毁对女人而言,怕是比死还难受。”狄依依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顿觉心有戚戚,“不过……没了容貌,却也少些纷争,当一个粗使丫环,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飞荷冷笑一声:“想要重新做人,那也不是她做得了主的!咱府上的下人们很多都知道雪柳被毁容的事,却没几个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也不知是为了吹牛,还是为了故示亲近,飞荷小声道,“告诉你吧,当时侯爷看她容貌被毁,便心疼起钱来,要把雪柳退回去。”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1节 “退回去?”狄依依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还有这种事?这不全怪那死胖子自己吗?” “你记着!他不是死胖子,他是你的主子!可别仗着有姿色,就肆意妄为。原来的那个雪柳也颇有姿色,可一烫伤了脸,就被弃如敝屣。”飞荷冷哼道,“侯爷说是她自己烫的,还说她有癔症,所以要退货,她又能怎么样?就连卖家,不也照样认栽了吗?” “这么荒唐的事,卖家居然认了?”狄依依瞪大了眼睛。 “咱们侯爷是谁?那是皇太后的堂兄,先帝钦封的寿光侯!”飞荷神色倨傲,仿佛与有荣焉,“胡安国一个泥腿子,虽然财雄势大,却没有根底,还不是得巴结奉承咱侯爷?” 狄依依心头猛地一跳,那卖家竟是胡安国?却听飞荷继续道:“侯爷一提要退货,胡安国立马把银子送来,把人领了回去。据说当时送回来的银子,比侯爷买雪柳时花的还多出一半,说是给侯爷的补偿。而且侯爷并未把雪柳的身契和籍册还给胡安国,胡安国也当不知道,对此只字不提。” “这点小便宜都占,也太无耻了吧?”狄依依哭笑不得。 “侯爷可不觉得是小便宜,他有了这东西,新买来的奴仆就有身份可以冒充了。” 狄依依跟胡惜雪是闺中密友,却没听她说起过胡安国有个被毁容退货的婢女。她皱了皱眉道:“那雪柳被退回去后怎么样了?” “这我从何得知?”飞荷没好气地训了她一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不耐烦,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只怕……好不到哪里去,估计连粗使丫环都做不了。” 狄依依愈发好奇:“为什么?” “因为她的脸伤得太过可怕,看她一眼,都能被吓晕过去!” “有这么吓人?”狄依依有些不信。 飞荷见她这般什么都要问,什么都会疑的表情,没来由心中有气,于是滔滔不绝,讲起高府的旧事来。 雪柳毁容后,高士毅立马不让她在房里伺候,她也总避讳着不见人,后来还搬到了别处独自居住,就连飞荷都不知道她在何处。 高家有两位衙内,大衙内名叫高公洁。因为高母早逝,寿光侯府内的家务事,都由高公洁的娘子吴氏操持。去年高公洁去了南方,一边游学,一边做生意,出门在外一年有余,直到今年秋冬之际才回来。这期间,大娘子吴氏将高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不称其贤。 高士毅向来信佛,高府建有一座佛堂,严禁下人入内。中秋节后的一日晚间,吴氏路过佛堂,听见里面有异响,以为是下人在偷东西,走进去查看。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进了佛堂不久,突然惊叫出声,当场吓得昏倒过去。 家丁和丫环们听见叫声,纷纷冲进佛堂,却见两个女人横卧在地,一个仰面躺着,正是大娘子吴氏;另一个俯身趴着,衣着比寻常丫环艳丽华贵许多,身子却极为瘦削。下人们唤醒了吴氏,又去扶那丫环。 此时高士毅堪堪赶到,见到那丫环,顿时满脸恼怒,劈头盖脸便骂:“你怎么在这里?你……哼!你这贱婢,快快把脸遮住了,莫要吓到别人!”然后指使飞荷说:“把你的绢子给雪柳,让她把脸给我捂好了!” 飞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丫环便是雪柳,看她此时枯槁瘦削,比几个月之前瘦了整整一圈。 身为高士毅的贴身丫环,飞荷早就知道高士毅刻薄寡恩,但也没想到他绝情起来,如此六亲不认。即便对自己的儿媳妇吴氏,高士毅也甚是刻毒,先是让下人将她泼醒,还当着众多家仆的面,劈头就是一顿痛骂。说她冲撞了菩萨,扰乱了佛堂,还要将她禁足,不许出她住的院子。 吴氏回去后就生了病,连日卧床不起。她身边伺候的下人,都说她变得神神道道,时不时还会发疯病。高公洁远行归来,发现妻子病得这么严重,急忙请了大夫给她看病,却总治不好。大夫开了方子,说她伤了中气,损了神魂,忧虑过重,阳虚气弱,需要用百年以上的老人参温补滋养。 高公洁手里没钱,就去找高士毅支取。高士毅听闻是给大娘子买人参,死活不借给他,还说人参治病都是大夫骗人的鬼话,让他用便宜的药材。飞荷清楚地记得,高公洁当时气得浑身发抖,跟亲爹大吵了一通,随后自己想办法凑钱买药。那时刚刚入冬,很多药材不好找,高公洁只能到处奔波。许是看他辛苦,高士毅终于动了念,去探望自己的儿媳。 那日高士毅到了大儿子院里,恰逢高公洁不在。飞荷等人在外面候着,高士毅进房探看吴氏。谁知没过多久,飞荷就听见他在里面喝骂起来,下人们胆战心惊,也不敢进去。高士毅骂骂咧咧地从大儿子院里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招呼了下人就走。 高公洁回来后听闻了此事,急忙进屋看吴氏,见她哭得涕泪横流,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自那之后,吴氏的病情一日比一日重,大夫束手无策。入冬之后,吴氏终于熬不住,就此香消玉殒,魂归地府。 吴氏身为高家大娘子,她的死在寿光侯府震动极大。她过门的时候,就是一副体弱多病的身子骨,心思又十分细腻,别人无意间一句话,她能在心里记好久。下人们偶尔嚼舌根,不敢说高士毅的不是,只怪吴氏太要强。尤其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仆妇,都说女人应该像坚韧的蒲草,要经得住蹂躏和踩踏,吴氏却是一株香气馥郁的兰花,高洁又脆弱。 吴氏去世后,高家父子愈发不睦,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给吴氏办丧事时,高士毅请了很多宾客,谁料高公洁突然大闹丧宴,讥讽他借儿媳的丧事敛财。高士毅脸色十分难看,当场让人把他关了起来。从那之后,高公洁就我行我素,每天只在自己院子里读书,极少出门。 当然,也有人说吴氏英年早逝,是受了雪柳的惊吓。而雪柳出了那桩事后,就被高士毅关在了佛堂,每日只让厨房掌厨的铛头给她单独送些饭菜。她不再在众人面前现身,仿佛消失了一般。对于高家的下人来说,这却再寻常不过,没人会去关心,也没人有精力去关心。 倒是年底的时候,偶然听高士毅说起雪柳,飞荷这才知道雪柳早已被退回了胡家。 女人之间拉近关系最快的法子,便是分享秘密。飞荷讲了许多秘闻后,一再叮嘱狄依依不得乱传。狄依依连连点头:“姐姐放心,我的嘴最紧了。” “没有身份的下人,就算被主人家打死了,也根本没人管。要么一张破席一卷,丢到荒郊野岭;要么偷偷运出去,挖个坑埋了做肥料。”飞荷说到这里,突然正色起来,“说了这么多,你也该知道以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离家的人就是无根浮萍,要想过得好,唯一的法子,就是讨主人欢心。” 狄依依情不自禁想反驳,但念及此时的身份,又沉默下来。 飞荷拍了拍她的脊背,温和道:“不过你也不用怕,咱们做下人的哪个不是苦命人?既然让我教你规矩,也是咱姐妹的缘分,有什么事,姐姐自然会护着你。侯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姿色不俗,只要肯听我的指点,多花费些功夫讨好侯爷,必能博得他的欢心。” 先借雪柳的例子震慑恐吓,再刻意拉拢宽慰,这一番话说下来,寻常被拐女子恐怕已将飞荷视为依靠。狄依依心里头暗笑,表面上却很是乖巧:“我一定听话,以后还望姐姐多多关照!” “放心!放心!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飞荷对狄依依的表现很满意,“你的手我就先不绑了。至于你脚上的铁链,这是府上的规矩,新来的都得戴一个月,姐姐也没有办法。侯府屋子多,下人少,咱们两个人住一间,也能说说体己话。不过我今晚值夜,你先自己睡吧。” 吃完饭天色已黑,飞荷出门时将门窗都加了锁。可见她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还是防着狄依依逃跑。 又等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狄依依没费多少功夫,将窗户拆下,翻身跳出窗外,又从外面将窗户放好,恢复成没有动过的模样。 “这样两把锁,难得倒本姑娘吗?”狄依依冷笑着拍了拍手。刚走没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顷刻间,有七八个人打着灯笼,从各个方向跑了过来,将她围在当中。领头的正是刘管事:“真是不服管教!抓起来!” 狄依依稍一犹豫,不想前功尽弃,强忍着没有反抗。她两只手被绑在背后,心中却在揣摩:“奇怪,我生怕发出声音,特意提着链子走路,为何还是被察觉了?” 刘管事命家丁把她拖回去,绑住手吊在横梁上,当众训斥了她一顿。狄依依遭此羞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一股怒意直冲脑顶,恨不得挣脱束缚,将这些人痛打一顿。 过了没多久,人已散尽。狄依依被吊得手腕作痛,她纤腰一拧,双足高高举过头顶,勾住垂下来的绳子,借腰力将身子提了起来,手攥住绳子,轻而易举地攀上了房梁。 她正想解开绳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急忙从横梁上跳下,重新装成被吊着的模样。 房门一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掏出一根蜡烛点上,烛光照着他的脸,却是二衙内高公净。 “我来得迟了,你受罪啦!”高公净的声音中充满担忧,二话不说,便将绳子解开,放她下来。 “你干什么?”狄依依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高公净沉声道:“小娘子,凡是被拐卖进咱家的,十有八九都会想着逃跑。那些家丁是早就安排好的,只等着给你个下马威呢!被关进大牢的犯人要吃杀威棒,那是监狱的规矩;不听话的逃奴要先吊一晚上,这是高家的规矩。” “那你为何又放我下来?” 高公净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家父所为,我早就不以为然。拐卖妇孺实是伤天害理,积德行善才是正途。” “你说得好听!你家本来没有买奴的打算,是你决定把我买下来的!” “没错,是我将你买下来的,但我不是为了奴役你,而是为了救你!” “救我?” 高公净解释道:“我若不将你买下,人牙子还是会继续寻找买主,把你卖给其他人。” 狄依依满脸警惕:“那你何不直接将我放了?” “家父是一家之主,高家超过十贯的花销都得他同意。我能做主将你买下,已经是万幸,哪有能耐将你放了?”高公净叹息一声,“我最多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府里护着你一些罢了。” 狄依依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放下了戒备:“那可多谢你啦。”她毕竟被吊了许久,手腕被绳子勒出两道红印,又疼又痒,忍不住伸手去搓。 高公净掏出一只小药罐:“还好我早有准备,这药膏能治外伤瘀痕,去肿止痛也有神效。”说着抄过她的手,要给她抹药膏。 “你干什么!”狄依依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将手抽回,另一只手瞬间捏成拳,出手如电,一记炮捶便要捣出。眼见高公净的肚子要挨上一击,狄依依反应过来,生生停了手。 “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高公净讪讪一笑,尴尬地将药膏递了过去,对狄依依的拳头却是毫未察觉。 狄依依急忙低下头,悄悄收回拳头。她自己抹上膏药,只觉手腕上一阵清凉,疼痛果然减轻不少,当下挤出一个笑脸:“多谢二衙内。” “客气什么,没事就好!”高公净搓着手,咽了口唾沫道,“你先休息,千万别再乱跑,否则一旦被抓,定会被打个半死!等明天一早,我再重新把你吊起来,以免其他人知道。” 高公净说完话,终于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狄依依不同于寻常女儿家,在军中刻意讨好她的将领和文官不知凡几,哪个是因为她的身份,哪个是因为她的容貌,她都心知肚明。高公净方才这一出,那见色起意的眼神,她如何感知不到? 等外面安静下来,狄依依又偷偷溜出屋舍。这次她更加小心,好不容易溜到了西南墙角,学了三声布谷鸟叫。只听墙外也是三声啼叫,接着传来云济的声音:“怎么迟了一个时辰?” “出了点意外,被一帮该死的家仆给算计了。”狄依依抱怨一句,又急急问道,“带酒了没有?” 却听外面先是一静,须臾后才回道:“没有。” 狄依依眉头一拧:“我可是替你办事,连口酒都不给喝?兵法有云:‘酒要多吃,事要多知。’活人没有酒喝,和尸体有什么区别?” “又是你狄家的兵法?明明是‘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你在别人府上当细作,还敢喝酒?”云济先训了她一通,又疑惑道,“你怎么不出来?在胡安国家都如履平地,如今倒被高家的院墙困住了?” 狄依依无奈道:“脚上拴着铁链子,哪还能飞檐走壁?” “铁链?”云济沉吟少许,从墙外丢进来一根绳子。狄依依顿时会意,攀着绳子爬了出去。 云济等人提着灯盏候在墙外,见她出来,狄钟急忙凑上前:“找到郡主了吗?高家拐卖来的女子多不多?容貌如何,漂不漂亮?是不是梨花带雨,整日哭个不停?寿光侯府虽是龙潭虎穴,但我狄钟义不容辞……” “大色鬼,本性难改!”狄依依顿了顿脚,抖得脚上铁链哗啦啦直响。狄钟见她神色,急忙闭嘴躲在一边。 狄依依眉头大皱,又抱怨起云济:“三杯倒,就凭我受的罪,你就欠我三坛酒!” “你不是自称若没有酒喝,就和尸体一样吗?你一具尸体,能受什么罪?” “我……我这具尸体脚痛,不行吗?” 云济见她纤细白嫩的足踝上,各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心头不由涌上一股歉意。他向张无舌微微颔首:“药酒!”张无舌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默然解下背着的木箱,从中取出一只药瓶递给狄依依。 云济道:“狄九娘,这药酒活血化瘀,你试试看。” 狄依依想到方才高公净想要给自己涂药的事,不忿道:“真没良心!我替你办事,就这么点表示吗?连高家的衙内,都想着替我涂药呢!”她一把抓过药酒,揭开瓶盖,准备涂药,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忍不住抿了抿嘴:“药酒也是酒,我尝尝味道如何……”说着便往嘴里倒。 “使不得!”云济不自觉想要抢回药瓶,但刚上前一步,闻到狄依依身上的女儿香,顿时面色发白,又往后退了一步。他见药酒被狄依依喝了大半,没好气道:“这东西消肿止痛,是外敷用的,不是用来喝的!你……” 狄依依见他畏蒽不前,想到他害怕和女子接触的毛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眸子一转,坐在墙角青石上,身子往后一靠,大剌剌将脚伸出:“连酒都不带,还想让我给你探听消息?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亲自给本姑娘上药!” 云济脸色一僵,自是想推脱。他害怕接近女子的毛病并非与生俱来,只是儿时的往事历历在目,偏又不愿对他人提起,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莫慌莫慌!教授您一直教咱遇事要克服万难,百折不挠,这点小事岂能知难而退?学生为了您这顽疾,暗地里不知操了多少心。学生耗尽心力,特意为教授准备了一样宝物,可使您高枕无忧!”鲁千手笑眯眯解下背着的箱子,从中取出一样物事,言之凿凿道,“此物唤作‘变身镜’,乃是取两片蚌壳打磨而成,只需您戴上,就能将眼前的女子变为男子。无法接触女子的顽疾,从此便离您而去!” “女子变为男子?给我瞧瞧!”狄依依大为好奇,伸手抢过那“变身镜”,置于双目之前。两块蚌壳镜片被打磨得薄如蝉翼,能够透光透亮,镜片正中绘着一名威武雄壮的络腮胡大汉,却只有头脸和身躯,没有四肢。隔着镜片看向云济,络腮胡大汉的画像正好挡住他的身形,只露出手脚和四肢。 “狄九娘,你莫要信他!”云济转头摆着脸道,“鲁千手,你整日造些奇技淫巧之物,没一个真正有用的,少在此处丢人现眼。” 鲁千手信誓旦旦道:“不会不会!学生保证,这次绝非无用之物,若然无效,学生把脑袋赔您!” 狄九娘连连点头,大赞这“变身镜”妙用无穷。云济满脸不信,却抵不住狄九娘又是挖苦又是催促,只得接过她抛来的“变身镜”戴上。络腮胡的画像遮住了视线,正好挡住狄九娘的身形,只露出她伸过来的一双小腿。 “看见没,狄姑娘已经变作络腮胡大汉,您莫要胡思乱想!” 听着鲁千手的蛊惑,云济虽然明知是怎么回事,却强忍着不适蹲下身。“她是男人!她是男人!”他不停默念,鼓足了勇气,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狄依依的脚踝,将她脚上铁镣往上撩起。狄依依足踝纤细,白腻胜雪的肌肤下隐隐透出淡淡青脉,现在却被勒出一道瘀痕。他伸手托住她的足踝,除去鞋袜,两手在瘀伤处来回搓揉。 狄依依怕痒,尖瘦的纤足顿时一颤,脚弓弯如新月,脚趾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莫要动!”云济的声音都在颤抖,将瘀青处搓得温热,才将药酒倒在手心,抹在她的足踝上。 狄依依感到他掌心的温热,已是满面羞红,浑身发烫。她想要将脚缩回,但话已出口,又怎能认输?于是一咬牙,将另外一只脚也伸了过去,色厉内荏地道:“还有这只!” 云济本已强忍着不适,见她又伸来一只脚,终于崩溃,“变身镜”掉在地上,一张脸涨得通红,踉跄着退出三尺之外。张无舌面无表情地打开木箱,取出一粒丹药喂进云济嘴里,他的呼吸才由滞转畅。 狄依依面上大模大样,胸口却跳得厉害。她掩饰住心中慌乱,讥讽云济一声:“真是不中用!”自己拿过药酒涂抹。 好不容易抹完药,云济又跟鲁千手示意。鲁千手从随身木匣中取出一根细铁丝,扯过狄依依脚上铁链,用铁丝在锁眼里捅了两下,那锁就应声而开,脚链也被卸了下来。鲁千手又用铁丝捅入锁眼,摸索了片刻,就取出铁钳、锉刀,又找出一块铁片,在一旁鼓捣起来。 眼见他开锁比吃饭还要简单,狄依依心中暗暗吃惊。云济问起她有何发现,狄依依收敛心神,把这一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等她讲完,云济道:“你将今天探听到的再讲一遍。” “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为何又要说?” “人在讲故事时,会不知不觉加入自己的臆想,有些细节难免被遗漏,有些事情又难免被牵强附会。让你再讲一遍,也是为了查漏补缺。” 狄依依耐住性子,将所闻所见又讲了一遍,然后道:“那貔貅刑好生诡异,你博闻广识,有听说过吗?” 云济摇了摇头。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2节 “好啦好啦!”鲁千手站起身来,手中拿着一把钥匙,用钥匙捅入锁眼,顿时将锁打开了。原来就在狄依依说话的这段时间,他已经给锁配好了钥匙。 云济叮嘱道:“你回去后,先用铁链把脚锁上,用裙裾遮住,别人便看不出来。等独自行事时,再把铁链摘下来。” “这还用你说?我自然晓得。”狄依依抿了抿嘴唇,“可惜今日不曾接触太多人,也不知真珠在不在高家,明日定要好生探一探。” “按你所说,凡是被拐入高家的,都被改名换姓了,即便真珠真的在高家,也不是直接能问到的,小心莫要打草惊蛇。”云济提醒她道,“接下来两天,还有两件事须多加注意:一是设法跟大衙内高公洁接触,他们父子闹翻,我总觉其中另有隐情;二是防备着点二衙内高公净,有机会也摸摸他的底。” “高公净?为何要防备他?” “此人表里不一,必然另有所图。”云济肃然解释了一句。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狄依依心中憋笑:“那厮不怀好意,还用得着你说?” “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一旦事发紧急,来不及应对,就扔个‘悄悄话’出来。” “知道了!”狄依依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她翻过墙头,先在高府绕了一圈,摸透了各个院落的方位,才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头呼呼睡了一个多时辰,天还没大亮,就听见房门响动。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见高公净推门而入:“小娘子,再委屈你一下,我得将你重新吊起来。” 狄依依面上不动声色,跟他敷衍了两句,两手并拢,让他将自己重新吊在房梁上。高公净离开不久,刘管事等人便赶了过来,将她从梁上放下,又是狠狠训斥了一番,派了一个打扫院子的活,让她在天黑前干完。 如今年关将至,高家上上下下都在扫尘除垢,家丁丫环忙得不可开交。刘管事带着一帮人囤积年货,高公净带着另外几个管事在前厅收账。交租的、报账的、还账的……往来者络绎不绝,众人几乎没有片刻闲暇。 狄依依草草将小庭院打扫一遍,忽觉困意袭来,自顾自寻了个地方睡觉。谁知没多久,就被派活的婆子发现。那婆子欺生,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狄依依呛了她一句,婆子气得发狠,甩手便是一个耳光。狄依依没料到她当真敢对自己动手,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打了个正着。 狄依依混迹行伍多年,军中从将领到兵卒,无不对她敬畏三分,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火,伸手抄住婆子的藤条,一把夺了过来,顺手扭住对方腰肋,使了个“地盖天”,将她丢了出去。婆子惊骇之中,只觉一股磅礴大力涌来,腾云驾雾般飞出一丈之外,眼见地在上,天在下,自己在中间,倏忽间天与地卷成一团,顿时人事不省。 “哎哟!”狄依依甫一出手,便醒悟下手过重,但为时已晚,婆子已经昏死过去。她咬了咬牙,准备开溜,路过一只水桶时,俯身照了一眼。透过水中倒影,见自己脸颊高高肿起,五根通红的指头印赫然其上。她胸中羞怒翻腾,扯下婆子身上的方巾,将半边脸包住,这才匆匆溜走。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昏倒的婆子,院内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这事很快惊动了刘管事,他招呼一帮护院,大呼小叫着在府里抓人。 慌乱之中,狄依依跑到一进小院外。昨夜云济曾嘱咐她打探大衙内高公洁的情况,今天干活的时候,她旁敲侧击地探听出了高公洁的住处,正是这进小院。 院门从里面反锁着,她攀墙翻了进去。院子里有三间小屋,屋前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摇头晃脑地背《论语》,看见她翻墙而入,不由一个愣神,继而惊叫道:“爹爹!爹爹!” “怎么了?”一名男子从屋里走出,三十岁上下,一身文士打扮。他见到狄依依,愕然问道,“你是谁?” “我……我叫雪柳,你便是大衙内吗?” “雪柳?”这男子脸色一变,“不错,鄙人便是高公洁!你就是雪柳?把拙荆吓晕过去的雪柳?” 狄依依心中一怔:“我何曾把他娘子吓晕过去?难道……这大衙内把我当成了真的雪柳?是了,大娘子晕倒时他还没回家,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雪柳,我脸上又戴着面纱……” 高公洁见她迟疑,急忙道:“你不用害怕。” 狄依依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这是你跟大娘子的女儿?” “她是我和发妻的女儿。发妻去世后,我续弦娶了吴氏,下人们便称呼她为大娘子。可惜天不假年,我这第二个浑家也是红颜薄命,才二十岁便撒手人寰,离我而去……”高大衙内眸中藏着深深的苦痛,他怔怔地看着狄依依,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 正当此时,外面有人呼喊道:“你俩去东边,你俩去西边!把那贼丫头给我逮回来!” 狄依依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看了高公洁一眼:“他们在找我,你是不是该叫人来把我抓走?” “放心,你就在我这院里,谁也别想动你。”高公洁听到外面大呼小叫的声音,双眸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烦。 狄依依心中奇怪,作为高家的大衙内,竟有这等善心,对一个丫环这么好。 “不过我有个条件!”却听高公洁道,“你日后便在这院子里待着,不许出门,更不许逃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如何?” “这怎么行?”狄依依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 “我是被人卖来你家的,你若是有心行善,就想办法将我偷偷送回家!我也非寻常门户出身,自然会有所回报。” 高公洁摇了摇头:“若是寻常女子,放也就放了。就因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才不能随便放你。”眼见狄依依满脸不解,他解释道,“普通女子若被我放走,必会感恩戴德。可若是出自高门大户,我将你放回去,怎知等来的不会是你家的报复?” “你倒是个实诚人。” “我保证你不受欺负,你保证不会逃跑,安安稳稳过日子,咱们两边都满意。” 狄依依不置可否:“不让出去?只有你自己满意吧?” 她话音一落,高公洁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转头进了屋,又很快推门而出,走到她身边,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面庞。 “你干什么?”狄依依正觉莫名其妙,高公洁骤然暴起,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往狄依依身上捅来,脸上表情异常狰狞:“去死!你去死!” 狄依依没料到这人一言不合,便起杀心,还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动刀子。不过自吃了那婆子一巴掌,她就对高家人充满警惕,这文弱书生又怎么伤得了她? 高公洁只觉双眼一花,手腕一痛,短刀已经到了狄依依手中,同时脚下被绊了一记,迎面栽倒在地。 “爹爹!爹爹!”小姑娘扑上去,把灰头土脸的高公洁扶起来。 “就这点本事,还想杀人?”狄依依露出一丝不屑,短刀在她手中翩跹翻转,行云流水般挽了个花,悄然滑入袖子里,话头一转,“有酒吗?” 小姑娘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高公洁爬起身,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狄依依郁闷地看了高公洁一眼:“堂堂大男人,宅子里连酒都不存吗?” 不存酒便不算男人?高公洁正觉莫名其妙,忽听院外有人敲门:“大衙内!可曾见过一名逃奴?” 这是刘管事的声音,显然他们已查过其他地方,才又搜到了这里。高公洁意味深长地看了狄依依一眼,高声应道:“没看见!”没想到狄依依半点不领情,他话音刚落,她就推开门,出现在刘管事等人面前。 “好啊!你果然藏在这里,打了人还想逃?” 高公洁急忙来到门边:“刘四,你们都不许动她!” 刘管事脸色一变:“大衙内,奴才不守规矩,就得好好教训。如果任由她在府里瞎折腾,其他奴才还怎么管?” “奴才?”高公洁忍不住讥诮,“我都不敢将她当奴才,你倒是包天的胆子,敢拿她当奴才!” 刘管事表情一僵,眼珠子转了一圈,脸上堆着笑:“大衙内说得对,以她这等姿色,高低是做姨娘的命,不是我这样的下人得罪得起的。大衙内尽管放心,既然您开了口,我当然把她好好供着。”说罢瞅了狄依依一眼,“小娘子,这就跟我走吧!” 狄依依“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走出门,脚上的铁链“哗啦啦”直响。 等他们离开,高公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女儿道:“刚才我们的门不是从里面闩上的吗?她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墙头。 “她脚上不是有铁链吗,这都能翻墙进来?”高公洁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刘管事果然说话算数,狄依依被带回去后,竟没有受到训斥。 “小娘子,大衙内说得对,你只要能转过这个弯儿,迟早能做高家的小姨娘。我一个当管事的寻你麻烦,岂不是自讨苦吃?但要想有大好前程,你可不能再折腾胡闹,天底下美貌小娘子多得是,真能尽享荣华富贵的又有几个?多少奴婢都是脑子糊涂,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狄依依撇了撇嘴,心中鄙夷不已,嘴上却没有反驳。 这天晚上,狄依依又被绑住手脚,锁在屋子里。估摸着快到子时,她晃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割断手腕上的绳子,又卸下脚上锁链,偷偷溜出门,来到西南墙角,跟云济等人碰了头。 借着羊角灯的微光,云济看见狄依依半边脸上遮着丝巾,甚是诧异。 狄依依见他神色有异,急忙将半边脸遮好。她被一仆妇打了耳光,深以为耻,尤其不愿让云济知道,急忙岔开话头,把这一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将自己挨打一事绕过不提。 等她讲完,云济眉头微皱:“高家这两位衙内,怎么跟传闻中差别这么大?” “和传闻中…差别很大?” 原来这两日,云济等人也并未闲着,早已在陈留打听得清清楚楚。 高家长子高公洁素有学问,待人忠厚,品德上佳,结交了不少有才学的文人墨客,二十岁便开始自己做一些生意,堪称高家麒麟子。而高家次子高公净则是个标准纨绔,自小游手好闲,小时偷鸡摸狗,长大坑蒙拐骗,儒林贤士闻之摇头,良家子弟见之绕道。 狄依依听云济一说,不由莫名其妙:“不对啊,我看那高公洁喜怒无常,跟‘忠厚’二字半点不沾边。他嘴上说要保我不受欺辱,转头就要将我囚禁在他的院子里,甚至提着刀准备亲手杀人。倒是老二高公净,虽然有点毛手毛脚,但我看他亲自帮他爹出恭,不嫌脏不嫌累,孝心实为感人。” “怪就怪在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人有如此大的转变?”云济揣摩道,“难道他们都城府极深,在人前装模作样,遮掩了自己的本性?” 狄依依低头沉思,高家两位衙内的形貌在心头来回变换,绕得她头昏脑胀。 “今年去世的大娘子,我也打听过了。她娘家姓吴,和高士毅乃是世交,两年前嫁给高公洁为续妻。她兄长是执掌京师榷货务多年的吴成化,去年年底转到司农寺任职。这女子确实是个多愁多病的性子,但绝非短命相,否则高公洁也不会在死了发妻后,又娶了她。她好端端的,竟然会被一个婢女吓得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你是说这里面有隐情?” “我也不知。”云济摇了摇头,“明日若得闲暇,你再去查一查这两位衙内。另外若能找到人搭话,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探听一下被拐卖进来的女子,都各自去了哪里。莫要直接提起郡主,以免府上的人心生警惕。” “好!” 狄依依不敢久待,商议完后,很快回到住处休息。第二日不到天亮,她便被飞荷叫醒,说是到了刘管事训话的时候。 这日刘管事甚是悠闲,给几名婢女讲高府的规矩,啰唆到日上三竿还没说完。狄依依听得不胜其烦,乘机问道:“刘管事,高家只有我一个被拐来的丫环吗?” “敢情你还在想着逃跑?”刘管事手持戒尺,敲击桌面,“告诉你,全府上下,你这样的有七八个,都是人牙子卖来的!”说罢便举了好几个例子,有个叫青花的,不服管教,被卖给一对猎户兄弟俩作“共妻”;还有个叫乐蓉的,数次逃跑,触怒了高士毅,被罚做重活,有一天累晕过去,淹死在洗衣的池水里;当然也有机灵懂事的,进了高家后乖巧听话,手脚勤快,又会巴结人,如今已经做了侯爷房里的大丫环。 狄依依装作乖巧地听着,心里默默将这些例子都记下来。最让她吃惊的,是那个被刘管事赞不绝口、已经成为大丫环的,居然就是飞荷!原来她也是被拐卖进高府的! 这日下午,狄依依被派到厨房劳作。人活得越是贫贱卑微,就越是钩心斗角。高家的家仆每日活计繁重,见新来了名婢女,都妒她相貌出众,很默契地欺生排外起来,把脏活累活都支给她来做。狄依依前一日打晕了一个婆子,和那婆子相熟的也找上门来,仗着老资历对她指手画脚。 狄依依屡屡被一帮人鸡蛋里挑骨头,终于忍无可忍,正想撂挑子不干,突然发觉有人在偷偷看自己。抬头望去,一个十岁不到的女童站在厨房门口,一袭杏色羊绒小披袄,头上梳着双丫髻,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晶莹剔透,粉雕玉琢一般,正是高公洁的女儿。 “小妹妹,你唤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怯生生道:“我叫艾艾,来取饭。” “取饭?怎的不让丫环养娘来?” 艾艾轻咬嘴唇:“嬢嬢走了,爹爹就不要丫环了,我们自己住。” 狄依依不由诧然,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儿自己住,还不要丫环伺候?高公洁身为高家嫡长子,竟节俭到了这等地步? 艾艾虽是一个人来的,下人们对她倒也不敢怠慢,急忙准备好饭菜,给她装了起来。 “我帮你送过去吧!”狄依依二话不说,抢过食盒,“艾艾,你整天被关在院子里,不觉得憋闷吗?” 艾艾摇头,仿佛闷嘴葫芦般惜字如金。 “你嬢嬢待你好不好?她走了你伤心吗?” 艾艾想了想说道:“爹爹伤心。” “你不伤心?”狄依依注意到这话中的蹊跷之处。 “嬢嬢生病了,催着爹爹把我赶紧嫁出去,我不要!”艾艾脸上闪过一丝怯意。 狄依依只觉不可思议:“你才多大,就急着要把你嫁人?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女人?” “爹爹说,嬢嬢是为我好。” “为你好?”狄依依嗤笑一声,“你才十岁不到,就逼你嫁人,这样也是为你好?” 艾艾气鼓鼓地看着她,伸手道:“把食盒还给我!” “这就生气了?” 艾艾突然尖声叫道:“你是坏人!你要害死我们!” “你胡说什么呢?我何时要害你们了?”狄依依瞪圆了双眼,伸手拽艾艾。 “啊!”艾艾惊叫一声,躲开她的手。狄依依惊疑不定,还想再问,艾艾一把抢过她手中食盒,如同避瘟神一般,迈开一双短腿,飞也似的跑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3节 第五章 夜半刀 眼见艾艾转过屋角,狄依依心中好奇,远远跟在后面。有粗使丫环见她不好好干活,想要横身阻拦,狄依依胸中恶气正没处发,一脚踹在旁边的石磨上,那近百斤重的磨盘竟被她踹翻下来,沉沉砸在地上,陷入土中一寸多深。 一时间,丫环和小厮们都噤若寒蝉。狄依依甚觉快意,步履也轻快起来。转眼来到高公洁院外,她将脚链卸在一边,翻上墙头。堂屋里隐隐传来人声,她顺着墙头摸过去,俯身在屋脊上,揭开屋顶青瓦,向屋内看去。 高公洁和艾艾相对而坐,食盒中的菜肴在桌上摆开。高公洁给艾艾碗里夹满了菜,却不见女儿动筷子,诧然问道:“怎么不吃?” 艾艾咬着筷子头,有些迟疑地问道:“爹爹,嬢嬢去世前,要把艾艾嫁人,真是为了艾艾好吗?” 高公洁一怔,诧然道:“问这个做什么,你嬢嬢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当然是为你好。” “可是……嬢嬢病重的时候,总是说些吓人的梦话……” “艾艾,吃饭吧。”高公洁似是不想聊这些。 艾艾却甚是执着:“嬢嬢说:‘你怎么在佛堂!你怎么在佛堂……求求你,放过他们父女吧,你要报仇,尽管把奴家的命拿走便是!’” 听着艾艾稚嫩的嗓音模仿濒死之人的呓语,狄依依只觉寒毛倒竖。 “嬢嬢一直念叨着这些话,半夜也颠三倒四地说,然后就……就去世啦!”泪水从艾艾眸子里簌簌滚落,她看着父亲,“雪柳是不是坏人?丫环们都说,嬢嬢是被她吓死的!” 高公洁放下筷子,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郑重其事道:“你嬢嬢的确是受了惊吓后忧惧成疾,但一个人是好是坏,并非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不要再想这些了,待会儿爹爹教你画画。” 高公洁有意将话头避开,艾艾终究只是个孩子,高公洁讲了两个笑话,将她逗得咯咯直笑。艾艾和父亲独处时,丝毫不见人前寡言少语的模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父女俩一顿饭吃得温情脉脉,在热闹却又压抑的高家,尤为格格不入,狄依依悄悄退出院子,魂不守舍地回到厨房,按捺不住繁杂的思绪——艾艾还不足十岁,大娘子沉疴难愈之时,为何急着将她嫁出去?那些颠三倒四的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由于偷听费了不少时间,狄依依打饭时,连咸菜都没有了,只领到两块硬邦邦的窝头。她怏怏不乐地回到了住处,虽然自小在行伍间厮混,可这窝头又硬又难吃,她只啃了一口,就随手丢在一边,心里暗骂起云济:“本姑娘深入虎穴,不知遭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也不说每天给送几两美酒!” 正暗自腹诽,门外脚步声响起,飞荷手提餐盒推门而入。只见她笑呵呵地将盒中饭菜摆到桌上,三盘菜、两碗饭、一壶酒。 “有酒!”狄依依顿时眼睛一亮。 飞荷解释道:“这是二衙内专门吩咐厨房做的,怕你吃不惯下人的饭菜。” “多谢!”狄依依眉开眼笑,提起酒壶便“呲溜”吸了一口,当即眼冒泪花,三月不识肉味算什么,三日不识酒味才折磨人! 飞荷见她热泪盈眶,以为她仍在感怀被拐卖之事,便温言宽慰,劝她不要太过伤心。 两人边吃边喝边聊,没过多久,一壶酒全进了狄依依的肚子。 眼见她醉眼迷离,意犹未尽,飞荷道:“你等一等,我再打壶酒来!” 飞荷一走,狄依依神色一正,迷离的目光也瞬间清澈起来。这桌酒菜颇为奢侈,即便是高公净吩咐的,飞荷主动来找她喝酒,也十分奇怪。刚才她借机询问高家两位衙内的事情,飞荷对二衙内高公净大加赞赏,对大衙内高公洁却闭口不提。 没过多久,又听见脚步声,却是有两个人。狄依依眸子一转,俯身趴倒在桌上,闭目装睡。 门“吱呀”一声打开,飞荷拿着一壶酒当先走了进来,见狄依依在桌上睡了过去,便招呼后面的人进来。 来者正是高公净。他于桌前落座,伸手推了推狄依依,见她没什么反应,咧嘴笑道:“飞荷,你真是越来越老练啦,本衙内的手段还没施展,你就已经把人放倒了。” 飞荷哂笑道:“什么老练?这整整一壶酒都是她自己喝的,我根本来不及劝!” 高公净一愣:“借酒消愁吗?这小娘子酒量不错呀。” “二衙内不愧是喜新厌旧的风流公子,新来个美人儿,只顾着怜香惜玉,早将旧人抛过墙啦!”飞荷双臂环胸,冷嘲热讽。 高公净打了个哈哈:“瞧你这飞醋吃的,你才是我的心头肉啊!这高家上下,婢女数十个,就数你最是知冷知热。我恨不得每日疼你一遍才好,可你不是到了来癸水的日子吗,我干看着吃不着,光心里头火热顶什么用?” “这你可算错啦!我这个月月事没来,还时不时犯困,吃东西又犯恶心,依大夫所言,这是怀孕害喜的症状!” 飞荷此言一出,高公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是给你开了药,让你看时辰吃吗?怎么会怀孕?你是不是没吃药?” 他一把抓住飞荷的手腕,声色俱厉,吓得飞荷花容失色:“你干什么!我开玩笑吓唬你的!” 高公净讪讪松开手:“开这等玩笑做什么?你是那死胖子房里的,被当成通房丫环养着。死胖子早就不能行人道,你若是怀孕了,还不被他打死?” 飞荷气道:“打死就打死!我怕什么?我看怕的是你吧!” 却听高公净辩驳道:“我怕?我是提醒你!你可别学之前的雪柳,这等丑事还能被人撞见,简直蠢得要命!在那死胖子房里做事,什么都要注意着!” “你倒来提醒我?总是忍不住偷自己亲爹的女人,又生怕被人发现。装什么正人君子?” 这两人为何提起雪柳?狄依依趴在桌上装睡,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越来越不堪入耳,心中甚是奇怪,难道雪柳也和这高公净有苟且之事? “我何时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了?”高公净蚬着脸道,“那死胖子明明不中用了,还偏偏把最漂亮的娘们儿都收在自己房里,花朵一般水灵的小姑娘,白白耗尽芳华,简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飞荷道:“呸呸呸!难听死了,你说谁呢?” “嘿嘿,小心肝儿,死胖子身边这些个女官儿,就数你是个明白人!不仅慧眼识英雄,还最是通情达理!”高公净又是一番甜言蜜语。 “好嘛,我帮着你把新来的美人儿搞到手,才算通情达理,是不是?”飞荷脸色一转,“说吧,怎么谢我?” “你放心,死胖子毕竟年纪大了,又一身怪病,没多少日子啦!用不了多久,高家就是我当家做主,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高公净安抚了飞荷两句,双眸却急不可耐地在狄依依身上来回打量。他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搂狄依依的腰肢:“这丫头看来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不过只要体会到我二衙内的好……啊!” 高公净话说一半,突然发出惨叫。“咣当”一声,脑袋受到重击,一头砸进了食盒。伸向狄依依腰间的手,也被死死反扭在背后。 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想欺负本姑娘?就你们两个,还差得远!” “啊!”飞荷反应过来,转身想跑。狄依依伸脚一绊,便将她跌翻在地,又取出绳子将她绑了,像提小鸡一般抓起来,狠狠丢在床上。 “你……你没有醉?” “醉?一壶酒都不够我漱口的。知道什么叫‘知彼知己,胜乃不殆’吗?这两日下来,我早知道你俩不怀好意。就你们这点心眼儿,还想打我的主意?” 说话间,高公净被狄依依丢回椅子上,双手绑在椅后。 确认两人都没法挣脱后,狄依依迫不及待地抓起飞荷拿来的第二壶酒,也不往杯子里倒,对着壶嘴就吸了一大口。 醇酒入喉,狄依依心情大好,一时间眉开眼笑。 飞荷颤声道:“好妹子,你怎么把姐姐也绑起来了?姐姐是为了你好,反正你被卖到高家,肯定逃不出去,还不如跟了二衙内,也不负这老天爷给的好相貌。” “呸!一对狗男女,一个浪荡猥琐,偷亲爹的丫环;一个淫贱狠毒,骗同屋的女人,都不要脸!”狄依依啐了一声,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问道,“老实交代,高家到底拐卖了多少可怜女子,都有哪些人?” 高公净还不承认:“小娘子莫要胡说,咱高家也算皇亲国戚,岂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都是黑了心烂了肺的人牙子,把人拐来卖,我实在看不过眼,才出钱将你们解救出来……” “说得好听!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连亲爹房里的丫环都敢偷!还有你,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飞荷急忙道:“雪柳!你错怪姐姐啦,姐姐虽然灌你酒,可没怎么害你,也没给你下药。这第二壶酒里的药是二衙内下的!” “你们两个沆瀣一气,谁下的药,还不都一样吗?”狄依依痛骂一通,对着酒壶嘴把酒吸了个精光,突然警醒过来,“你说什么?第二壶酒里下了药?什么药?” “这……是一种迷药。其实不打紧的,就是喝了之后会浑身酸软,肌肉无力……” “我……”狄依依心中放声大骂,第一个就是骂自己:狄依依啊狄依依,枉你熟读兵法,居然阴沟里翻了船!怎么一闻到酒味,就立马昏了头?是了,都怪那三杯倒教授,若非他禁我几日酒,以我的机敏,岂能大意失荆州?这狗男女真不是东西,这等好酒怎能拿来下药?实在是煮鹤焚琴,暴殄天物。 她越想越气,五指紧握,一拳打在柱子上,只听得一声闷响,整个屋子仿佛颤了一下,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高公净和飞荷惊得脸色发白,没想到这女子一拳之威,竟如此厉害。而狄依依也是脸色一变,自言自语道:“不好!力气果真减弱不少,还不到往日三成……” 她心知不妙,待会儿若药劲上来,完全丧失力气,那真就成了俎上鱼肉。她急忙吹熄蜡烛,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刚刚摸到门边,准备溜走,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电光石火间,狄依依闪身往门后一躲。只听“嘭”的一声,门被一撞而开,一个人影裹着一阵凉风冲了进来。那人借着门外透入的微光,大致辨明了屋内陈设,直奔床边而去。 此时屋里伸手难见五指,那人刚跑几步,就被绊了个趔趄,手里一物掉在地上,发出金石交鸣的声响。 狄依依自幼在军营长大,听到这声音,顿时辨认出来——是刀! 飞荷躺在床上,正担心狄依依报复她,见有人闯进来,急忙冲那人叫道:“救命!” 那人慌慌张张从地上捡起刀,两步冲至床边,一言不发,便将手中刀捅出,正中飞荷胸口。 “啊!”飞荷一声惨叫,声音中又是不可置信,又是惊骇恐惧。 被绑在椅子上的高公净惊恐欲绝,也忍不住叫出了声,仿佛方才那一刀是刺在他身上的一般:“你……你是谁?你莫要乱来,我可是高家二衙内。刚才的事都是那女人干的,跟我无关!” 那人听到高公净的惨叫,也是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椅子上还绑着一人。紧接着听到高公净的话,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拔出飞荷胸口的刀,慌里慌张地拔腿便逃。 “站住!”变故陡生之下,狄依依大喝一声,从门后转出,出腿向那人脚上踢去。这一脚本是她的拿手招数,若是往日,断人腿骨轻而易举,但此时药劲汹涌而来,两腿酸软乏力,几乎没有半点威力。不想那人比她预料中还要笨拙,居然被绊个正着,当下跌了一跤,待得跌跌撞撞爬起来,还崴了右脚。 借着屋外庭院的微弱灯光,那人依稀看见狄依依的半边脸庞,错愕道:“你……你怎么会……”他攥紧手中钢刀,犹豫了稍许,又向狄依依扑来。 狄依依刚才出手时,便已心中大悔,她浑身酸软无力,几乎站都站不稳,面对持刀的凶徒,根本无力抵抗。念头急转间,想到云济的叮嘱,匆忙伸手入怀,摸到云济给她的香囊,掏出一颗“悄悄话”,向那人扔了过去。 黑暗中,那人也不知她扔了什么,闪身躲避。 “悄悄话”砸中桌角,忽而火光一闪,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窗纸随声而破。 这响声如同雷鸣一般,穿透墙壁,直上九霄。陈留县城占地不广,方圆三里内不知多少人从梦中惊醒,茫然不知所以。而还没有入睡的人,纷纷走出屋子,向高家大院的方向看过去。 狄依依猝不及防,也被吓了一跳,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不由啐了一声:“姓云的,真是吓死我了!”那“悄悄话”里显然装着火药,而且是“雷声大,雨点小”,发出这等巨响,却连桌子腿都没有炸断。 那贼人被这巨响一惊,手中短刀掉落在地,也顾不上去捡,慌忙鼠窜而逃,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从高家大院的西南角传来。这声音比起先前的巨响沉闷了不少,但屋子的窗框都在震动。没过多久,便听见不远处有人扯着嗓门在喊:“狄九娘,你在哪里?”还有几个人跟着喊:“高家听着,狄家小娘子给皇后娘娘抄过书,谁都不能伤她!”另有一个声音喊:“女酒鬼!你没事吧?女酒鬼!” 狄依依张了张嘴,喃喃自语道:“不会吧,竟然这么快?他们怎么进来的?”话音未落,就有一伙人冲进院子,精准地直奔这个房间。 当头一人一身劲装,风风火火,满面焦急,正是她的兄长狄钟。紧随其后的是云济,身着雪白的貂皮大氅,头戴平整方顶的软脚幞头,玉带环腰,流苏坠地,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模样,但他身体瘦弱,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再后面是郑侠,他身着官服,一手提羊角灯,一手拿着一卷书,书册打开着,还没来得及合上。张无舌、鲁千手、张黑大等人随后冲了进来。他们都穿着开封府衙差装束,头戴高耸的四角帽,身穿皂青色公服,手持齐眉的水火棍,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门口一围。 “女酒鬼!女酒鬼!”狄钟手持一只火把,在屋子里乱叫。 “六哥,我在这儿!”狄依依有气无力地应和一声。 狄钟将火把往她脸上一照,顿时松了一口气:“怎么样?你没事吧?可有谁欺负你?” 狄依依伸手想要推开他,胳膊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云济站在三尺外,双手扶着膝盖,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方才气喘如牛道:“呼……真是吓死人了!没事没事!看样子……只是中了麻药,四肢不太听使唤。酒气很浓,定是喝酒惹的祸。” 狄依依确实喝酒误事,听他一说即中,不由又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怎么进来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说起这个,狄钟就一脸兴奋:“好家伙!你是没瞧见,刚才我们在墙外,突然听见你放出的‘悄悄话’。云教授二话不说,跟张无舌要了个‘痒痒挠’,点了炮捻子,甩手扔出去,登时将那堵墙炸塌了半截,我们直接从墙的豁口冲进来的!” “什么‘痒痒挠’?挠痒痒的?”狄依依莫名其妙,向张无舌看过去。 张无舌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果然张无舌的舌头长在了鲁千手嘴里,狄依依一发问,鲁千手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解释:“不是不是!‘痒痒挠’是张无舌这厮造的大炮仗,只需炮捻子一点,转眼即炸。开山碎石,破墙解甲,根本不在话下。至于教授给你的‘悄悄话’,乃是用赤磷和秘制的‘火粉’混合制成,外壳用了一层空腔,只需摔在地上就能爆炸,并发出巨响,却不会炸伤人。” “‘悄悄话’和‘痒痒挠’?”狄依依埋怨云济,“你的‘悄悄话’差点没把我吓死!‘痒痒挠’震得地面都在哆嗦!叫这名字合适吗?” 鲁千手又抢话头:“合适合适,这名字岂非再合适不过?‘悄悄话’就是要听得清晰,于三五里之遥,都如在耳边作响;‘痒痒挠’是给土地爷挠痒痒,土地爷舒坦了,大地不得抖上一抖?” 说话间,高家的护院家丁也纷纷赶到。众家丁看见云济和狄钟等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怎么比家丁来得还快?”狄依依仍是一脸疑惑。 云济道:“你不是给我讲过高家的布局吗?寿光侯府的各个屋舍,我都已经了如指掌。根据‘悄悄话’传来的方位,立马知道是在你住的房间里。你怎么样了,有伤到吗?” “我倒没甚大碍。”狄依依摇了摇头,“但床上的那位,可就不大妙了!” 云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狄钟手持火把,已抢到了床边,眼见飞荷胸前涌出殷殷鲜血,狄钟急忙伸手按住她的胸口,心疼道:“小娘子,你还好吗,坚持住!” 然而鲜血汩汩而出,根本止不住。飞荷整个身子都在抽搐,仿佛一只漏了的风箱,不住地喘气:“救我……救救我……”她吃力地转过头,向高公净望了一眼,却已经说不出话,手脚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4节 狄钟出身行伍,看她伤口的位置,便知救不活了,痛心疾首道:“谁啊,这般美貌的小娘子都舍得杀?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就不怕遭天谴吗?” 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刘管事带人赶到,他看见云济等人,先是一愣:“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鲁千手上前一步:“让开让开!咱是开封府左军巡使王官人手下,特来此地公干。” “开封府的衙差?”刘管事看了眼他身上的服饰,蹙眉道,“开封府也不能闯进咱府上来啊!我们侯爷是先帝御旨亲封的寿光侯,咱家的府邸岂是你们说闯就闯的?” “大胆大胆!侯府就了不起吗?”鲁千手指了指狄依依,趾高气扬道,“这位是狄咏狄知州家的千金,武襄公的嫡亲孙女,在官家那里也是挂了名的!如今年关将近,官家亲自下旨让她抄写《女德》《女论语》,前几日刚呈交给正阳宫审阅。皇后娘娘懿旨还没下来,人居然先弄丢了,现在终于查明,竟是被拐卖到了你们高家!先不说狄知州会如何追究,我且先问,你们准备怎么跟皇后娘娘交代?” 狄依依奉旨抄写《女德》《女论语》本是受罚,在鲁千手口中却成了无上荣耀,更和皇后娘娘扯上了关系。刘管事吃惊地看着狄依依,张口结舌道:“这……这……她明明是别人卖到我家的,她叫雪柳,连卖身契都在这儿呢……” “哈哈!卖身契?你这卖身契,咱也得好生查一查!” “你……”刘管事的气焰顿时消散,茫然不知所措。 高公净看了看云济,又看了看狄钟,恍然大悟道:“我识得你们!当时正是你让张黑大收的银子!这……这不是张黑大吗!你一个人牙子,何时成了开封府的衙差?” 眼见被认了出来,郑侠合上手中书卷,怒然挺身而出:“胡说!你竟敢信口雌黄!这位是狄九娘的兄长,怎可能把她卖了?不仅是狄九娘,根据我们的探查,还有其他几名女子,也被你们拐过来当奴婢。至于她……”郑侠指指飞荷,“她死在你们高家,既然我们撞上了,自然也得查个清楚。有人半夜在侯府行凶杀人,难道你们做下人的,就不担心寿光侯的安危吗?刚才你们在现场,有看到凶手的模样吗?是不是高府的人?” 众人将目光转向狄依依和高公净。狄依依摇了摇头,高公净叫道:“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见我被绑着吗?还不快来给我松绑?” 刘管事急忙上前,正要给高公净解绳子,云济伸手拦住他:“等等!二衙内,你怎么会被绑在椅子上?高家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敢对你动手?” “这……”一时之间,高公净竟不知道如何解释。 狄依依大声道:“这厮跟飞荷沆瀣一气,在酒里下了麻药,意图对我无礼!还好我早有防备,留了一手,将他先绑了起来。” “原来如此,那凶手是怎么来的呢?”云济说着,从地上捡起短刀,上面俨然还有血迹,他琢磨道,“这刀的刀刃不足三寸,看起来像是切瓜果所用,请这位管事辨认一下,是你们府上的东西吗?” “这个……”刘管事端详一番,表情甚不自然,支吾道,“我们侯府确实有这样的刀……但这又不是稀奇玩意,能说明什么?” “凶手能够自由出入高府,来时无声无息,去时无影无踪,若说不是贵府的人,难以说得过去。”云济笃定地摇了摇头,“而且我适才注意到,贵府大小事宜,都由尊驾主持,尊驾却比我料想中来得迟。若我所料不错,尊驾方才一定已经做了一些安排,比如命护院把守大门,应付突发事宜。” 刘管事神色牵强,搪塞道:“突然惊天动地般两声巨响,我身为大管事,当然要有所防备。” 云济不置可否,对鲁千手道:“先把案情通报给陈留知县,请他派人来调查。”鲁千手领命而去。 说话间,高士毅挺着肥硕的肚子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安济坊坊主弥心。 看见这阵仗,高士毅皱起了眉头,扯着嗓子道:“你们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本侯的府邸也敢乱闯!”他虽然举止粗俗,心头却很是警惕,给刘管事丢了个眼色。刘管事悄悄退到他身边,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云济暗忖:“这胖子真是活成了人精,看起来粗俗不堪,其实又贼又奸,滑不溜手。” “原来你是狄知州家的千金,这不巧了吗?”高士毅了解事情经过后,当即哈哈一笑,“我家老二说过,他看你被人贩子绑着,实在可怜得很,这才掏钱将你救了下来。武襄公英雄盖世,能救下他的孙女,也算功德无量。” 眼见这胖子满脸堆笑,堂而皇之地将买卖人口说成解救妇孺,狄依依气得胸口发疼,怒道:“救我?给我下药也算是救我?” “小娘子,你定是误会啦!知子莫若父,我家老二最是良善,连麻药是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给你下药?不过小娘子姿色过人,那兔崽子心生爱慕,眼巴巴陪你喝酒,这多半是有的。唉……此事确是误会,若真传出去,只怕于你这女娃娃名声有碍。真是可惜,我家老二已经有了婆娘,否则我一定趁此机会,向狄知州提亲,让你来当咱老高家的儿媳妇。” 狄依依听得反胃:“想得美!高公净那厮分明就是见色起意,无耻下流!” “不管怎么说,若非老二将你买了下来,你还不知被卖去哪个泥潭污坑里呢!” “胡说!胡说!”狄依依对他怒目相视,恨不得起身打人,但又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高士毅身后,弥心道:“狄小娘子,何必执着于本意呢?能救人于水火,便是积德行善。看他人行事,需论迹不论心!” “弥心先生,您莫要被他骗了!他……”狄依依虽心有不平,但见弥心满面正气,双眸中满是诚恳关切,顿觉难出反驳之言,“既然先生这么说,此事且算了。但高家还有不少奴婢,都是被拐卖来的可怜人,一定要救出来才成!” 弥心面色一变,不敢置信地看向高士毅:“侯爷,此言当真?” 高士毅满脸受尽冤屈的表情:“先生,弟子也曾蒙您教诲,深受什么……‘行百善,积百德’之理的感化,怎会做出这等助纣为虐的事情?这里头肯定有天大误会!” 狄依依道:“这位刘管事在给我教规矩的时候,就举了好些例子,说府上有不少丫环,都是人贩子拐来的!” “怎么可能?”高士毅环视左右,“高家的奴婢,都是正儿八经签了卖身契的,怎可能有人贩子拐来的?你倒是一一指出来!” 回忆着刘管事说过的话,狄依依一连说出七八个名字,高士毅听得脸色沉冷,对刘管事挥了挥手:“去,把她说的这几个都找过来。” 刘管事急忙照办,很快带来了八名婢女,在众人面前列成一排。这八名婢女容色憔悴,刚被带来时都有些茫然,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如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个个局促不安地蜷缩着身子。 狄依依目光从八名改名换姓的婢女脸上一一扫过,见其中并没有真珠,不由甚是失望。 便在这时,陈留知县于松带着衙役登门。因为听闻高家有炮响,于松特地前来查问,正好与通报案情的鲁千手撞了个正着。于松和高士毅见了礼,得知那两声炮响并非高家私造火炮,这才放心下来,但狄咏之女被拐卖到高家的事,还是让他头大如斗。 郡主失踪案影响甚大,开封府诸县都在整顿,于松身为陈留知县,对此不敢不慎重,当即询问那几名丫环道:“你们几个,可是被拐卖到高家的?” 那几名丫环连忙一个跟一个地摇头,纷纷道:“不是,不是的!” “县尊明鉴!”刘管事一脸冤枉,“这几人都是正经买来的丫环,卖身契约一应俱全,怎么可能是被拐卖来的?” 狄依依急了,看着那些丫环道:“为何不说实话?你们明明都是被拐来的,卖身契都是假的!现在于县尊就在此处,为你们撑腰,替你们做主,怎么不说实话?” 几个丫环偷偷看向高士毅和刘管事,面上流露出畏惧神色,纷纷摇头说: “没有的事。” “不错,我们句句属实!” “你们!”狄依依顿时明白过来,定是刚才刘管事将她们招来之前,已经恐吓威胁了一番。这几名婢女在高家日久,已被磨没了反抗的勇气,狄依依看着她们畏怯的神情,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她除了浑身麻痹,心底更觉无力,仿佛有一根绳索将她牢牢捆缚着,憋闷得难以自己。 于知县双眸在这几个奴婢身上扫过,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打个哈哈道:“果然是一场误会,狄小娘子一腔侠义心肠,倒是让本官钦佩得很。至于这一桩命案……敢问可有人亲眼得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狄依依已经一句都不想多说,把脸转了过去。高公净争着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至于他给狄依依下药的事,自然隐去不谈。 “嗯……”于松点了点头,“本县已了解案情,元日将近,凶手这时闯入高家,多半是为了盗窃财物。只不过被偶然撞破,故而暴起杀人,然后夺路逃跑。寿光侯放心,本县这便让人通缉凶手,将罪犯抓捕归案。” “多谢于县尊!”高士毅双手抱拳,装模作样地躬身一礼。 眼见这县令和寿光侯满面和气,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得其乐融融,云济挺身道:“且慢!于县尊,凶手若是为财,放着高侯爷这样的财主不动手,怎会将主意打到一个婢女身上?所以必是仇杀无疑!而飞荷身为侯爷家中大丫环,平日难得出门,可见仇家不可能是高家外的人。思来想去,凶手定然就是高府中人!” “这位公子……”高士毅看着云济,“你所说都是推测,可有什么凭据?” 云济早已盘算清楚,条理分明地道:“第一,凶手逃跑时崴了右脚,只需将贵府所有人叫来,由县尊遣人排查,谁崴了脚,自是一目了然;第二,据二衙内所说,凶手是个男人,曾两次掉落手中短刀,第一次虽摸黑捡了起来,但当时屋内无灯,他在地上摸索短刀,不慎摸到刀刃,右手曾被割伤。若查出哪个崴了右脚,又割伤了右手,十有八九便是凶手了!” “伤了手?”高公净蹙眉,“当时天黑,我只能看见他一瘸一拐,确实崴了脚,但是否伤了手,我可不曾瞧见。” 云济手里提着灯,来到屋舍门口,指着地面上一丝血迹道:“看到这血迹了吗?此处距离床边超过一丈,飞荷的血溅不到这般远。凶器遗落之处也距离甚远,因此也不是凶手行凶后从刀上滑落的血。只能是凶手摸刀时,不慎割伤自己,故而留下了血迹。” “这……”高公净想要辩驳,却又想不到理由。于松诧异地看了云济一眼,咳嗽一声:“这位公子说的也对,不知如何称呼?” “拜见于县尊,不佞是司天监司历云济,兼任历算科教授,和狄氏兄妹是好友。” 得知云济的身份,于松微微动容。司天监司历虽然权力不大,官位不高,却胜在清贵,更何况他年方弱冠,将来必定前途远大。于松不敢怠慢,点头道:“云教授所言有理,来人,封住高府各门,将府中家丁统统带来盘查!” “不仅是家丁,还有衙内也要排查!”云济向于松躬身一礼,补充了一句。 “衙内?”高公净不忿道,“我受人迫害,被绑了起来,怎的我也要排查?” 云济摇头:“小生说的不是二衙内。” “不是我?那是……”高公净突然反应过来,“真是胡说八道!我大哥是何等身份,怎可能来杀一个丫环?” 云济又高又瘦,显得甚是文弱。高公净咄咄逼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郑侠瞧在眼里,横身拦在他身前,冷冷道:“是或不是,查过不就知晓了?” 高士毅轻哼一声,冲刘管事招了招手:“你去,将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带来,谁都不要遗漏,即便是老大……也不例外!” 刘管事见他神色,急忙领命而去,府上男丁陆续到来。高家有护院三十四名,家丁四十二名,大小管事七名,过了一炷香工夫,已来了一大半。这些人经过了仔细盘查,右脚和右手都不曾受伤。 狄依依中迷药之后,药劲渐渐袭来,精神越来越疲倦,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还直勾勾盯着云济。云济只觉如芒在背,诧然道:“你先睡吧,强撑着做什么?” 狄依依打了个哈欠,又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 云济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取出酒囊。狄依依奋力挣起,将酒囊抱在怀里:“别以为我中了迷药,你就能‘谋酒害命’,想都别想!”说罢拧开酒囊闷了一口,终于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云济哭笑不得,问高士毅讨了个厢房,让狄钟送她去休息。等狄钟重新赶回时,小院里又多了不少人,都是被召集来的男丁。 便在这时,有人轻呼:“大衙内来啦!”众人侧目望去,却见一名文士坐在一辆四轮车上,由一个小女孩推着,向这边缓缓而来。他左脚上缠着绷带,绑着夹板,高高架起在四轮车上。另外两只手也缠着绷带,软塌塌垂在腹部。 “老大,你这是怎么了?”高士毅有些错愕。 高公洁冷哼一声:“还能怎么?厨房给送的新水壶,也不知是从何处买来的劣等玩意!刚烧开的热水,我去提,先是烫了手,水壶掉在地上,为躲避沸水,又从台阶上摔下,跌坏了脚。刚让大夫草草处理了伤处,便听父亲大人召唤,儿子不敢不来!”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可见高家父子矛盾很大的传闻并非虚言。高士毅一张老脸青一阵红一阵,对于松打了个哈哈:“真让于县尊见笑,下人没伺候好,犬子受了些伤,难免火气过旺,顶撞长辈,丢人现眼。” “哪里哪里。”于松笑着摇头,“大衙内乃是高家麒麟子,本县早有耳闻,此乃真性情也。来人,大衙内刚受了伤,还不赶紧送他去医治?”他身边的衙役纷纷应和,准备去推四轮车。 云济横身阻拦:“且慢!既已劳烦了衙内大驾,查都没查,就送他回去,岂不是让大衙内白跑一趟?” “笑话!”高公净嗤笑一声,“你没看到吗?我大哥伤的是左腿,烫伤的是双手,跟凶手全然不同!” “伤了左脚,不能断言右脚便没有伤;伤了双手,也不能断定只有烫伤,没有割伤。”云济看似文质彬彬,跟人争执起来,却是毫不相让。 听他这么一说,狄钟也明白过来:如果所谓的烫伤和扭伤是假的呢?说不定,他明明是右脚受了伤,却用绷带包扎了左脚;明明是割伤,却又用烫伤遮掩。 “放肆!”高二衙内怒目而视,“怎么着?难道你还要将绷带拆下来,检查我大哥的烫伤是不是真的?我高家也是皇亲国戚,岂能任你欺辱?” “岂敢岂敢!小生岂有此意?只是想让大衙内再等一等,待高府所有男丁都查完。若抓住了凶手,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最后查了一遍,还是大衙内的伤势最有嫌疑,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所以我请大衙内留下来,不是为难他,而是为了证明大衙内的清白!”云济一脸诚恳,又转头问高公净道,“二衙内何必叫嚣得这般厉害?难道你不想为大衙内洗清嫌疑吗?” 高公净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狄钟凑到云济身边,小声问道:“云教授,你为何笃定凶手是高大衙内?” “我没有笃定,但也有六七成把握。至于是或不是,咱们等着看便是。”云济话语中充满自信,别有深意地看向高大衙内。 高士毅大致看了眼人数,蹙眉道:“怎么才来了一半?都在磨蹭什么?”刘管事刚刚回来,听出主人的不耐,急忙又去催,放声叫嚷道:“快点!都快点!” 过不多久,高府的男丁终于到齐。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后面来的这二三十人中,竟有十一个崴了脚,还同时伤了手。而崴了脚的有七个伤在右脚,四个伤在左脚。 狄钟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在云济耳边道:“云教授,这下你可看走眼啦!” 高公净顿时得意起来,趾高气扬地道:“什么狗屁教授?这么多人都受了伤,每一个都是凶手?” “这可就奇怪了,高家总共八十多名男丁,居然有十多人同时手脚受伤,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云济沉着脸发问。 于松捋着短须,问那几个家丁道:“你们如何受的伤?” 受伤的家丁面面相觑,沉寂半晌,终于还是厨房的胖铛头先开口:“回县尊大老爷,俺就是个做饭的,正睡得天昏地暗,听见大管事召唤,裤子都没提好就往这边跑。刚进东苑的门,下台阶时一脚踩了个空,俺滴个爷爷呀,真他娘坑死人喽。那旮旯儿黑漆咕咚的,连脚尖尖都看不见。一不小心踏空崴了脚,整个人向前跌出去,俺急忙伸手扶地,也不知哪个狗杂种,在地上丢了不少钉子,瞧俺的手被划得!”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让众人看,果然一片鲜血淋漓。 “我也是!” “没错!俺也是在东苑门口踩空崴了脚!” “我也是,谁这么缺德?” …… 其他人也纷纷叫嚷起来,竟都是刚刚受的伤。 “这怎么可能?”于松脸色难看,他本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等情况,根本说不过去。身为进士出身的文官,他本就看不起外戚,此时更不能折了文臣傲骨,当即冷哼一声:“寿光侯,一两个人摔了跤,还可说是意外,可十多人重蹈覆辙……后面的人都是瞎子吗?” 高士毅脸上挂不住,怒不可遏地指着下人痛骂:“一个个都是猪生的吗?坏了一段台阶,能绊倒你们所有人?” 众家丁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这时一名浓妆艳抹的丫环匆匆赶来,也是一瘸一拐,手中拿着一件黑绒皮氅,娇滴滴地来到高士毅身边,将皮氅披在他的肩头:“侯爷,您出来时穿得少,当心着凉!”说着眉头一拧,矫揉地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东苑门前的台阶竟然坏了,害得奴婢不小心踩空,把脚都扭了呢!” 高士毅老脸一僵,这丫环是他房里的贴身婢女,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5节 “侯爷……”那胖铛头一脸委屈,“刘管事敲着锣,打着鼓,非要半夜点卯,片刻都不许耽搁。俺刚崴了脚,伤了手,都来不及处理,也只能一瘸一拐赶过来,根本来不及提醒后面的人。定是张二匣子那王八羔子,台阶坏了没修好,就撂在那里不管,连钉子撒了一地都没收拾!周边黑灯瞎火,刘管事催得急,俺们才一个接一个都着了道。” 刘管事面色黑沉:“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催得急,难不成还能怪我?” “都给老子闭嘴!”高士毅呵斥一声,转头向于松说道,“情况就是如此,现在伤了脚、伤了手的有十数人之多,依于县尊看,该怎么查?” 于松一筹莫展,双眸不由自主向云济瞥了过去。高公净也一脸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地看着云济。 狄钟见他们这副表情,不由担心起来,这些人接二连三伤了手脚,绝非意外,必是有人事先预谋,故意混淆视听。 却见云济脸上掠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问高大衙内身后的艾艾:“小姑娘,还好你力气大,推着四轮车居然也能下台阶,比这帮家丁厉害多了。否则崴了脚,栽了跟头可就不好喽!” 艾艾没料到他突然向自己发问,张口结舌道:“我……我……” 高公洁接过话道:“云教授说笑了,艾艾如何推得动四轮车下台阶?我们知道有台阶,特意绕了远路。” “那真是吉人天相!若非绕了远路,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云济一脸庆幸,而后又蹙起眉头,“可这台阶是怎么坏的呢?为何早不坏,晚不坏,恰巧家丁应卯时,它便坏了?”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稍许,又是那胖铛头最先叫嚷起来,他指着一个黑瘦汉子道:“张二匣子,俺就问是不是你?马上就元日了,坏了的东西还没补完?” 那张二匣子又干又瘦,哭丧着脸:“小人……不能都怪小人……小人大晚上还在点着蜡修台阶。这么大个庄子,家具、木器处处都有破损,就小人一个木匠,哪里干得过来?” 眼见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刘管事急忙呵斥制止,却听云济的声音道:“这是什么?” 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云济俯身在屋舍门前,从门框处找出一片布条:“快看!这定是凶手身上留下来的,应该是当时跑得匆忙,被门框上的钉子撕了下来……凶手就在咱们这些人当中,破衣服肯定还来不及换,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他话音一落,院中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一阵骚乱,一时间议论纷纷。于松心中好奇,上前从云济手中接过布条,盯着瞧了半晌,又愕然看着云济的衣角:“云教授,这布条不是从你身上撕下来的吗?你瞧,你这衣角破了口子。” 云济低头一看,讪讪笑道:“定是刚才搜寻线索的时候,不慎被撕下来的。怪我怪我,没弄清楚便大呼小叫,闹了个大笑话。” 于松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倒是狄钟悄然凑近,轻声问道:“云教授,布条都能弄错,这可不像你啊!” 这布条当然不是云济弄错了,而是他有意为之。方才他说这布条是凶手最大的破绽时,所有人都在东张西望,又是好奇,又是茫然。只有高公洁不曾看别人,而是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角。如此一来,凶手是谁便呼之欲出。 云济将方才的试探解释了一遍,狄钟顿时激动不已,正想挺身将凶手揪出,云济突然伸手拽住他:“别急,刚才只是打草惊蛇。虽已知道凶手是谁,但一来这并非真凭实据,不可能靠这点蛛丝马迹就给高家衙内定罪;二来堂堂大衙内居然亲自刺杀一个丫环,这等事太过离谱,其中必有缘由,咱们继续看戏便是!”狄钟明白过来,悄然点头。 “来人,先将这个院子封锁起来,其他闲杂人等都散了吧!”于松安排一班衙役封住院子,其他人渐次散去。 因为已是深更半夜,以不便另寻住处为由,云济等人暂时借住在高府。好在马上要过年,高家的客房虽然简陋,却收拾得甚是干净。 不料刚睡下不久,又横生波折。只听见后院一阵锣响,有人大喊:“不好了!快捉贼啊!有贼人来府上偷东西啦!” 云济急忙穿衣出门,除了狄依依还在昏睡,狄钟等人都纷纷从屋舍中跑出。各人相视一眼,云济嫌鲁千手嘴碎话多,怕他不慎在高家众人面前说漏他们的来意,就让他留下守护狄依依,自己和狄钟等人向后院赶去。 以刘管事为首的几名管事,还有几个当值护院都到了高士毅所居的小院,其余家丁厮役挤在小院门外,却不敢擅入,还将云济等人也拦在了外面。 陈留知县于松并未走远,就又被高府的锣声惊动,率领一干衙役皂吏匆匆赶回。高士毅从院中迎出,咬牙切齿道:“于县尊,还需你多多费心,一定要将贼人捉拿归案!” “怎么回事?”于松前脚出了高府的门,后脚又收到报案,只得重新赶回来。他和高士毅携手进了院子,云济等人与衙役皂吏一起,紧紧跟在后面。 高士毅的卧房中一片凌乱——里墙边是一张帐床,三面有围子,帐帘左边一半卷起,右边一半垂落在地;正中则是一张围子榻,绘着福禄寿三星图;榻前一张黑漆细腿长桌斜在一边,桌前一架大屏风被推倒在侧,一张黑漆束腰书案压在屏风上,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另有一只被打翻的药罐,白色粉末洒了一地,药罐上写着“大悲散”三个字。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极精致的红漆枣木匣子,敞开着横陈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 “瞧瞧,那贼人真是可恶至极。大过年的,刚倒换的上百颗金豆子,就放在这匣子里,竟然被席卷一空!”高士毅心疼得老泪横流,“真的就只一会儿工夫!飞荷出事之前,我还在这屋里服药,听闻飞荷被杀,急忙更衣赶去查看。贴身的随从和值守的护院,都跟着我离开了。谁料那该死的贼人乘虚而入,将这里的细软洗劫一空,我回到这里,见到的便是这般模样。” 高公净满脸愤然:“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贼人知道父亲这边防卫森严,要偷东西比登天还难,于是闯进家奴的房间,杀死了可怜的飞荷,引得全府震动。趁着家丁们都被召唤过去,贼人堂而皇之地潜入腹地,把钱财都盗走了……要不是你们非要排查所有男丁,把人都调走了,岂会发生这等事?” 狄钟道:“听二衙内的意思,是在责怪于县尊多管闲事了?” “岂敢?”高公净道,“于县尊牧守一方,乃是咱陈留百姓的幸事。高家的小事,劳动于县尊大驾亲来调查,高家阖府上下感激不尽。只是贼人可恨,钻了空子。” 于松咳嗽一声,脸色发黑:“本官方才问案时,已着人看守高家各门,怎可能会有贼人作乱?” “或许贼人从角门偷偷进出,值守者难免疏忽,也未可知!”刘管事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城外足有上千灾民。俗话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这帮泥腿子草一样低贱,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儿子都能换米吃,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趁着他们说话,云济左右环顾,突然插了一句:“侯爷,那柜子里有什么?怎么柜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围子榻旁边,还有一只檀木柜,柜子上刻着福禄寿三星图,福星拿着“福”字,禄星捧着金元宝,寿星托着寿桃。那禄星竟比福星和寿星胖出一大圈。柜子门上,挂着一把铜黄色大锁。 高士毅一愣,转头往檀木柜扫了一眼:“这个……这柜子乃是本侯专门请人打造的,用来摆放一些私藏。” “侯爷的私人珍藏,必定价值不菲,远非那些金豆子可比,难道就不担心被那贼人偷了吗?” “这……”高士毅笑道,“哈哈哈!云教授说笑了。本侯这把锁,乃是最有名的锁匠‘椒图王’所制。若无钥匙,莫说寻常贼人,即便是‘椒图王’自己,不用个一天时间也绝对打不开!我离开此地不过半个时辰,那贼人就算有再大的本事,对这把锁也是束手无策。” 云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倒是小生多虑了。” 见他退了下来,狄钟连忙凑过去小声问询:“云教授,有什么可疑的吗?” 云济小声道:“若是你家里招了贼,许多财物被盗,又被翻得乱七八糟,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报官?” 云济摇了摇头:“如果是我,一定会先查清损失,而后才会想到报官。那柜子中藏着高士毅收藏的宝贝,价值远在失窃的金子之上。他发现家中被盗,不去确认柜子里的宝贝是否还在,只顾着到处跟人说自己丢了上百金豆子,还责怪我们排查家丁,导致贼人乘虚而入……这不合常理吧?” 在一旁的郑侠也贴近二人,小声道:“我的看法和知白一样。人之行事,自有习性,即便对那把锁再怎么放心,一旦遇了事,绝不会克制自身的本能。依照高士毅嗜财如命的性子,就算没有贼人,他每日早晚都要将这些宝贝清点一遍,既然遭了盗窃,怎可能不管不顾?” 狄钟沉声道:“难道…这是他自己做的戏?只有这样,才根本不会去检查那些宝贝是否被盗!” “不错,狄兄果然慧眼如炬。”云济目光中充满赞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迹象,也说明绝非真的遭遇了盗窃。” “云教授这是在打趣我吗?”狄钟老脸一红,不禁又凑近屋内,仔细看了一遍。 顺着方才的思路一琢磨,狄钟果然看出更多蹊跷来——寻常人家的陈设,屏风在前,书案在中间,围子榻又在书案后。这屏风向外倒,书案又压在屏风上,说明是有人推倒了书案,书案又压倒了屏风。若是如此,那书案上的笔墨,应该都翻倒在屏风上,而不是跌在另外一边。除非是那人害怕笔墨弄脏了屏风,先将砚台和墨汁丢在另外一边,才去推倒的书案!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案犯先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推了下去,掏空了红漆枣木匣子中的金子,最后推倒了桌子和屏风。然而这就更古怪了,贼匪在人家里翻箱倒柜,是为了搜寻财物,既然已经卷走了金银细软,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去推倒书案和屏风? 狄钟心中顿时一片透彻。这桩盗窃案显然是高士毅假造的,他之所以故弄玄虚,不外乎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替真正的凶手脱罪。只怕他已经猜到杀死飞荷的真凶是自己的儿子,于是造了这桩盗窃案,想要将嫌疑引到城外的乱民身上。 想通了这一节,狄钟提议道:“咱们何不当众揭穿这死胖子的把戏?” 云济摇摇头,冲他一招手,先一步退了出去。几人穿曲苑,绕回廊,上石阶,下虹桥,眼见越行越远,狄钟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去哪里?” “高士毅那些伎俩,不过是欲盖弥彰,没必要陪他在这里唱大戏,咱们来个长驱直入!” 狄钟当即兴奋起来,紧张地搓着双手:“去哪里?” “回客房呀。” 狄钟双眸顿时瞪圆了:“客房?不是要长驱直入吗?” “对啊,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想要好好睡觉都难,咱们长驱直入,攻进被窝去,被子一裹,便是铜墙铁壁,谁也别想吵醒咱!” “啊?”狄钟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云济进了客房,过不多久,鼾声便传了出来。 郑侠拍了拍他的肩膀:“狄衙内,咱们也去睡吧。知白如此坦然地去休息,必已胸有成竹,不用你再劳神费心啦。” 狄钟心中迷惑,懵懵懂懂地进了客舍,整夜里辗转反侧,时睡时醒,迷迷糊糊熬到了黎明。 只听得鸡鸣声此起彼伏,红日挣脱了大地束缚,从东方放出万道灼灼华光。狄钟揉着惺忪睡眼走出门,见院子里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瘦削颀高,面白如玉,丰神俊朗,身着灰色棉服,外罩狐皮大氅,正是云济。女的娉婷而立,青丝如瀑,身着一袭白绒短襦,脚踩一双牛皮短靴,正不安分地在地上跺着脚。 晨光中,两人并肩而立,竟似一对璧人,却相隔三四尺远。也不知云济说了什么,狄依依忽而咯咯娇笑,仿佛一朵迎风招展的净莲。 “你们说什么呢?怎这般开心?” 狄依依脸上笑意盈盈:“‘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本将军出马,你就只管作壁上观,看我如何拿下这一阵!” 狄钟见他俩神神秘秘,酸溜溜道:“这才几日,你俩倒是熟得够快,一觉醒来,居然背着我有秘密了?” “你胡说什么?”狄依依顿了顿足,伸手作势欲打,狄钟表情夸张地闪身躲避。云济何曾见过她轻嗔薄怒的羞涩模样,不由怔了一怔。 却见鲁千手风风火火跑进院子,满脸兴奋道:“醒了醒了!高家大衙内已经在洗漱了!” “好!”狄依依手拿一张纸,急匆匆直奔高公洁那进小院。 来到院门口,却见两个小厮立在一侧,低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出。而高公洁坐在四轮车上,面色发黑,双目圆睁,目光仿佛刀子一般,直戳向两人。即便穿着厚厚的棉衣,那两个小厮还是忍不住打哆嗦。 “大衙内,小人错了!小人就是嘴碎,听别人说两句不着四六的话,就忍不住嘴里闲唠,您可千万别当真……” 高公洁神情严肃,厉声道:“说!究竟是谁造的谣?” 两个小厮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为难神色。高公洁是谦谦君子,向来待人宽和,下人即便犯了错,在他面前也并不畏惧。但他现在如此疾言厉色,显然是怒火中烧,两个小厮心下发楚,既不想得罪朋友,又不敢悖逆主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狄依依拍了拍手,挺身而出,朗声道:“好一个大衙内!仗着身份作威作福,是想要封住所有人的口吗?” 周围众人纷纷侧目,高公洁看见是她,剑眉拧蹙,沉声道:“狄家小娘子吗?高某听说了你的事情,既然得脱牢笼,为何还在高家滞留?” “本姑娘是来替飞荷讨公道的!”狄依依将鬓边头发往后撩起,一副英气勃勃的俊俏模样,“天日昭昭,神明在上,既然做了腌臜事,就别装得跟正人君子一般!飞荷虽然死了,她背后的事情,却是压不住的!” 听罢这话,跟在后面的狄钟一愣,而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厮也竖起了耳朵,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刚才被高公洁听到的闲言碎语,正是跟此事有关。 便在此时,云济和郑侠一左一右,陪着于松赶到;张无舌、鲁千手等人混在一帮衙差皂吏之间,紧跟三人身后。原来昨日于松被盗窃案折腾到后半夜,也借宿在高家,他大清早刚起,碰上云济和郑侠,几人一边聊一边闲逛,不经意间就到了此处。 此时高公洁门前已聚集了不少人,十多双眼睛都向他望去。高公洁脸色涨红,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高某光风霁月,一生坦荡磊落,能和一个小小丫环有什么关系?” “小小丫环?”狄依依眼角微微上挑,咄咄逼人道,“飞荷虽是下人,却算不得小小丫环吧?她早就是寿光侯的屋里人,虽然还没有被纳为侍妾,但也是令尊的女人。大衙内身为人子,对令尊的女人毫无敬意吗?” “胡说八道!高某跟她少有接触,连话都不曾说过三五句,谈何尊不尊敬?”高公洁向来温文尔雅,受到这等挤对,有心反驳,但跟一个小姑娘斗嘴,难免有失风度,因而处处受到掣肘。 “少有接触?话都不曾说过三五句?”狄依依仿佛听到极好笑的事,讥诮冷笑道,“大衙内真是好冰冷的心肠,虽说你二人之事见不得光,但若你以为飞荷死了,就死无对证,那也太小看老天爷的安排了!我进高家虽不足三日,却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俩同居一室,她半夜里说梦话,总叫着衙内、衙内!那可真是情意绵绵。我一再询问,她才说出,原来你俩早有苟且之事!” 此言一出,旁人顿时议论纷纷,高公洁更是满脸怒容,气愤道:“信口雌黄!高某是何等样的汉子,岂能和家父的屋里人不清不楚?况且高某自浑家去世之后,决意不再娶妻纳妾,怎会勾搭一个婢女?” “这谁说得清楚?有些人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龌龊不堪!看似情深爱笃的模样,其实不仅拈花惹草,还偷自己亲爹的女人!大娘子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重病难治?都说她是被吓出了心病,可我听说大娘子受惊过度,夙夜忧心,导致病情反复,这才迁延不愈,绝非简单的惊吓所致!直到今日早起,无意中想到飞荷曾说过的秘闻,我才明白了个中缘由!” 于松听得好奇,脱口而出:“什么缘由?” 狄依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高公洁道:“原来这位衙内早就和飞荷暗通款曲……唉,我一个女儿家,这些事怎么说得出口?只可怜大娘子,出身名门高第,待自己丈夫如敬神明,却不小心撞破一堆肮脏不堪的事情。这对于一个性情温婉的女子而言,是何等残忍?她定是气愤不过,思来想去,忍不住找寿光侯诉说实情。可更让人难堪的是,寿光侯知晓了此事,不但不信,反而觉得大娘子是在中伤自己的儿子。他既是家主,又是公爹,暴怒之下,什么过分的话都说得出口,大娘子一介弱女子,哪里经受得住?” 经过早上和云济的商讨,狄依依受到启发,来了一出“张冠李戴”,将高家老二做的龌龊事栽赃到老大头上。她本就是个好生事的主儿,此时愈发伶牙俐齿,揪着高公洁一番痛骂,当真如清溪泄水,婉转流畅。她说得抑扬顿挫,听得众人屏息凝神,纷纷侧目向高公洁看去。 眼见一道道古怪鄙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公洁遏制不住心头愠怒,恶狠狠看着狄依依,像是要将她撕成碎片。 “高家大娘子竟是因此事愤懑而死?”于松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虽未亲眼见到,但料想必是如此!”狄依依柳眉一挑,满脸笃定,言之凿凿道,“飞荷跟这位衙内纠缠不清,却不慎有了身孕,因此请求大衙内想个稳妥的处置法子。哪料到大衙内外强中干,面上看似光鲜,实际却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的货色。他唯一想到的,便是买药给飞荷打胎,生怕此事声张出去。飞荷当然不愿,两人因此争吵,几乎反目成仇……” “胡说八道!放你娘的狗屁!”高公洁怒急攻心,连脏话都脱口而出。 盛怒之下,高公洁忽而感觉到什么,一转头,却见女儿艾艾站在门口,双眸直勾勾盯着他,目光中充满犹疑。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由于一时气急,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艾艾怯生生道:“爹爹,嬢嬢……嬢嬢是因为这个才……” “怎么可能?”高公洁一声怒喝,“他们在血口喷人,这你都信?” 艾艾何曾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火?她吓得不禁往后一退,脚后跟绊在门槛上,一屁墩坐倒在地,小嘴儿一扁,想哭又不敢哭,看向高公洁的目光满是陌生和畏怯。 狄依依急忙俯身扶起艾艾,抬头瞪了高公洁一眼:“你一个大男人,除了凶女儿,还会做什么?堂堂高家大衙内,亲手杀死飞荷,分明就是为了灭口!可惜人蠢手笨,行凶时被人瞧见,逃跑时又崴了脚,只能装作打翻水壶伤了手脚,还让女儿帮忙遮掩……” 话到此处,艾艾稚嫩的小脸又变了神色,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巴巴朝高公洁看去,仿佛心有怀疑,又不敢相信。 狄依依见到艾艾苍白稚嫩的脸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后半截话顿时说不出来。她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虽说已经断定高公洁是凶手,但当着他女儿的面,将这一盆脏水泼上去……是不是太狠了些? 高公洁一直洁身自好,身为外戚,却自幼怀一腔抱负,打心底看不起父亲和弟弟。他立志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哪里受得了这等污蔑?怒不可遏道:“好个恶毒婆娘,生得一副好皮囊,没想到竟心如蛇蝎!我高公洁何等样人,岂会做出这般卑鄙之事?” 此刻狄依依心中已有悔意,只是见到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若没有这桩腌臜事,平白无故,你为何要杀飞荷?”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6节 高公洁被气得浑身发抖,右手伸出一指,向狄依依连连虚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时机已到,云济迈步而出,摆了摆手道:“狄九娘,依小生看,此事你是误会大衙内啦!谁说他要杀的是飞荷?” 高公洁自命不凡,哪有跟人不顾脸面斗嘴的经历?一时间哑口无言,一肚子气发不出来。云济这话直击对方言语中的漏洞,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脖子一昂,振声道:“不错,谁说我要杀的是飞荷?” 狄依依等的便是这句话,针锋相对道:“那你是要杀谁?” “我要杀的是……”高公洁话刚说一半,陡然间醒悟过来,脸色苍白如纸。 小院门前,众人一片哗然。 第六章 假做真 狄依依兴奋得面红耳赤,跨前一步道:“怎的不说了?大衙内真正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我……”高公洁张口结舌,想要否认,却已然来不及了。 狄依依正想乘胜追击,却见艾艾小小的身影从一侧转出,张开柔弱的双臂,将高公洁护在身后,双眸凶巴巴直视狄依依:“坏人!你是坏人!” 瑟瑟寒风刺人肌骨,艾艾白嫩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一片,稚嫩的臂膀伸开还不足四尺宽,两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狄依依瞧见,不由心生怜意,解释道:“艾艾,姐姐不是坏人。姐姐只是为了查出凶手,并非有意针对你爹爹。” 高公洁气急而笑,状若癫狂:“并非有意针对我?你平白无故,泼我一头脏水,还说并非有意针对我?高某何时和飞荷不清不楚?高某何时跟她一介丫环有苟且之事?还说什么珠胎暗结,又反目成仇,你信口雌黄之时,就不怕下拔舌地狱吗?” “我只是想用一出攻心计,让你露出破绽……”狄依依脸露苦笑。她一通胡说,终于将高公洁套了进来,但看见艾艾这般表情,她心中无丝毫快意,反倒是说不出的惭愧。 她正想说什么,云济已经迈步而出,挡在她身前:“高大衙内,此事确是我们不对,但出主意的是小生,怪不得狄九娘。众位明鉴,方才飞荷之事,不过是想要激怒大衙内,信口杜撰而成。大衙内和飞荷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逾矩。” “直娘贼!你要下拔舌地狱!”高公洁指着云济,早已顾不得斯文不斯文,连声咒骂,只是他向来温文尔雅,只骂了三两句便已词穷。 “若要下拔舌地狱,也是大衙内先走一步吧?你杀了飞荷,却拒不承认,还费尽心机掩盖罪行,这不该下拔舌地狱吗?” 高公洁哑口无言,脸色甚是难看。 “小生本也奇怪,飞荷一介婢女,也没有什么仇家,为何会有人半夜持刀行凶,将她杀死在屋内?”云济提到的这个问题,正是众人迷惑之处。此时高公洁露出了马脚,反倒更让人不解。 一时间,数十道目光落在云济身上,却听他道:“案发之后,小生等人最先赶到,那时屋内无灯,天上无月,眼前漆黑一片,我们拿了火把才看得清路。当时屋内共有三人,什么都看不清的情况下,凶手靠什么认出的飞荷,而且还能一击致命?” 狄钟傻乎乎地问:“靠什么?” “当然是什么也不靠!”云济道,“因为凶手根本就没认出床上的究竟是谁!根据狄九娘的描述,他突然闯进来时,屋里的灯盏恰好都灭了,他甚至笨手笨脚,刚进门就掉落了手中的刀——如此蠢笨的贼,怎可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精准找出要杀的人?当时屋内本有三人,另两人一声不吭,只有飞荷大叫救命,凶手以为屋内只她一人,于是捡起短刃,冲上前去就是一刀,飞荷就此香消玉殒。” “那他是要杀谁?” “当然是住在这间屋里的人!” “他要杀的是……我?”狄依依脸色顿时一变。今日早起时,云济只告诉她凶手是大衙内,具体缘由却未说明。那间屋舍虽然是她和飞荷二人合用,但飞荷身为家主房里的大丫环,一连几日都在高士毅房里陪床。如此说来,这场刺杀竟是冲着她来的。狄依依不由转头看向高公洁:“你要杀的是我?为什么?” 高公洁仰头狂笑,却不搭话。 云济一声长叹道:“错了,大衙内要杀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那又是谁?”狄依依愈发困惑。 “你曾跟我说过,你之前碰到大衙内,他将你误认成了真正的雪柳。” 狄依依眼睛一亮:“当时我自称雪柳,他神色很是怪异,还想将我关在他院里,不许我出门。原来是一出李代桃僵。” 云济道:“令我心中不解的是,大衙内,你对雪柳当真恨之入骨吗?仅仅因为她吓着了大娘子?” “仅仅?”高公洁面孔扭曲,表情乖戾,尖声叫道,“若不是她,老头子何至于大发雷霆,当着下人的面训斥儿媳?若不是她,拙荆岂会年仅二十便撒手人寰,弃我而去?” 眼见高公洁面容扭曲,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于松咳嗽一声:“大衙内,你敏而好学,品性出众,本县曾对你寄予厚望,没想到你做出这等恶行,实在让人痛惜不已。你杀的即便是贵府的下人,那也触犯了大宋律法,本县绝不会有半点徇私,只能秉公执法,拿你问罪!” 于松说得义正词严,肚子里却郁闷不已。其实高门大户动用私刑,暗中处死丫环仆从的事并不鲜见。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这种事只要不闹大,当官的绝不会主动过问。只是高家这位大衙内又荒唐又倒霉,居然亲自动手杀一个丫环,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能公事公办。 谁料高公洁听到这话,忽而撕心裂肺道:“来啊!快快抓走高某,砍了高某的头!”他哈哈狂笑一通,转而破口大骂,骂天,骂地,甚至痛骂官府,于松一张脸不由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艾艾涕泪交流,只身拦在他前面:“不许你们动我爹爹!”她故作凶恶,凶巴巴看着对面,一帮衙差皂吏投鼠忌器,不知如何是好。 “唉!”只听得一声叹息,一名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穿过长廊,阔步而来。此人慈眉善目,年近半百,手捧一盆枯草,正是安济坊坊主弥心先生。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老和尚和一名小沙弥,乃是云池寺高僧方慧和他门下高徒。 高士毅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带着两个小厮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先向于松等人稽首为礼,转身叱责高公洁道:“你个兔崽子!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于县尊秉公执法,乃是为官者楷模,你也恩荫了七品小官,怎就不知道学着点?还不快快道歉认错?” 于松一听这话,嘴忍不住一撇,心道:“这死胖子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在这里装模作样骂儿子,明里暗里提醒我他儿子有官职在身。论官职高公洁是七品,还在我之上20!说来我虽能依法扣人,却不能拿他问罪。” 高公洁却根本没有借坡下驴的打算,反倒和高士毅针锋相对,直呼其名道:“高士毅!你还真是威风凛凛啊!你这点威风,都用在儿子和儿媳身上了吧?妙意身子骨弱,是个极看重名声和规矩的女人。她不就是说错了话惹你不快吗?竟被你两次三番喝骂教训。连她病重时都不肯稍稍宽让,真是好大的威风!” 高士毅脸色一僵,捂着自己胸口道:“兔崽子,你果然又中了邪!”说着上前一步,一记耳光打在高公洁脸上,“还不快快醒来!今日是不是没有喝符水?刘四,刘四!上次张道长留的符篆呢?快快拿过来!” 高公洁被这耳光打得一蒙,继而两眼发红,直欲择人而噬。却见刘管事闻声赶来,手中捧着一张黄纸血字的符篆,咋咋呼呼道:“大衙内又发邪症了吗?符来啦,符来啦!”他疾奔而至,不待别人说话,便将符拍在高公洁的脑门上。 “你……”高公洁又惊又怒,刚吐出一个字,刘管事另一只手往他嘴上一堵,将一枚丸药送进他口中。高公洁只觉那丸药瞬间在舌尖化开,仿佛吞了满满一口花椒粉,整个口腔一片发麻,舌头更是又麻又痛。 “窝没肉中虾!刘四嫩哥王八当!窝没肉中虾!”高公洁破口大骂,但被丸药麻肿了舌头,说话口齿不清。他两手挥舞试图打人,刘管事早有防备,已远远躲开。 “兔崽子!给老子闭上鸟嘴!”高士毅斥骂一句,向众人解释道,“我家老大自死了婆姨,就生了一场大病,阳气衰弱,被邪祟所侵,性情大变。于县尊你是知道的,犬子以前知书达礼,真是人见人夸,都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一个多月前突然中了邪,整日暴虐无常,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行径。先是半夜被邪祟附体,冲进下人房中杀丫环,然后当众忤逆本侯……眼看着他被邪魔所害,本侯身为人父,却是束手无策。” 狄依依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高士毅硬是将高公洁半夜杀人说成“邪祟附体”。当着陈留知县的面,将一桩杀人案定性为“邪魔作祟”。 于松眸子一转,点头道:“本官也在奇怪,大衙内品行高洁,怎会突然乖戾无常,好似变了一个人,原来是被邪魔附体。” “窝没肉中虾!窝没肉中虾!”高公洁嘶声大叫,如癫如狂。 “镇静!”弥心上前一步,忽地伸出食指,点在高公洁眉心,“天道有常,因缘际会,大娘子既已离世,实不该强求她留驻人间。” 高公洁如被施了定身之法,化作木人般定在当场。 “大衙内痴情过甚,牵惹大娘子流连阳间,时日越久,凶戾之气越重,终于幽魂变作鬼祟,附体害人——飞荷被杀就是恶果!”弥心也不知是在向众人解释,还是点拨高公洁,“大衙内,莫要留恋,放她去吧!” 高公洁浑身大震,仿佛受当头棒喝,顷刻间泪流满面:“求先森揍窝!” 弥心仔细分辨,才知他说的是“求先生救我”,苦笑着道:“老拙只通些岐黄之术,如何救得了你?不久前老拙曾和方慧大师长谈,他从南方云游三年而归,颇有所得,或有办法。” 方慧和尚先是一怔,见弥心眼神,当即淡淡笑道:“老衲粗通些驱邪之术,或能尝试一二。” 高公洁俯身一拜:“多谢方费大斯,劳大斯费心了。” “多谢弥心先生!多谢方慧大师!”高士毅双手合十,满脸横肉松弛下来。 “且慢!”狄依依叫道,“杀人偿命,这等滔天罪孽,这么容易就想打发了?” “一介婢女而已,你这小娘皮还要如何?”高士毅怒道,“我家老大是中了邪,被邪魔附体,飞荷虽是他手里的刀刺死的,却是为邪魔所害,跟我家老大没有任何干系!” 刘管事也如应声虫般附和:“是啊!飞荷死于邪魔之手,与大衙内何干?” 狄依依被气得七窍生烟,正不知如何反驳,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适才大衙内已自认杀人,你们却指鹿为马,说他是被邪魔附体,当我等都是瞎子聋子吗?大宋每年那么多杀人犯,只需说自己杀人是中邪所致,就能脱罪不成?”说话的却是郑侠。 高士毅打听了郑侠的身份,不屑道:“一个看大门的,也敢在老子跟前大放厥词?我家老大被邪魔附体,曾请了多少法师道长来驱邪,他们都是人证!” 郑侠脸色一黑,向于松看去:“于县尊您听听,这简直强词夺理!” 于松嘴角微微抽搐,从狄依依揭开飞荷被杀真相后,他就头疼不已——高家的衙内杀了个丫环,身为陈留知县,不论如何处理,都要惹一身腥。若秉公直断,高家岂能答应?若徇私放过,名声还要不要了?此时高士毅拿出“中邪”这个解释,简直神来妙笔,应对得再好不过。高公洁被邪魔附体后身不由己,半夜杀人自然也非他本意,官府也不用被牵扯进来。本来大家心照不宣,偏偏这不通人情的看门小官横插一杠,这将他置于何种境地? 气氛一时僵住,弥心踱步而出,长叹一声道:“寿光侯,昨日狄小娘子曾提到,高家近年来共买了八名婢女?依老拙看,给大衙内驱邪一事,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飞荷虽是邪魔所害,但也是邪魔假了大衙内之手。若高家能够替大衙内行善积福,放婢女们回家探亲,可以释解郁郁之气,对侯府大有裨益。” “先生!哪个婢女不是弟子花钱买来的……”高士毅脸上乖戾神色一闪而过,老脸上的横肉微微颤动,立马又堆砌出丑陋而灿烂的笑容,“弥心先生莫怪,弟子粗人一个,总是在您面前丢人露丑。也罢,都听您的,弟子今日就放她们回家!” 他们所说的“八名婢女”,正是被拐卖到高家的可怜女子。狄依依虽然探听到她们的姓名,但高士毅一概不认,由于没有证据,他们拿高家毫无办法。弥心先生刚才的话,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提出一个破局之法——高家放回这八名被拐女子,而官府也退让一步,认了“中邪杀人”一事,别揪着婢女命案不放。高士毅看似粗俗不堪,实则精明之极,一转念就明白了弥心话外之意,强行克制住自己一毛不拔的吝啬本性,答应了下来。 弥心转向云济等人:“于县尊、云教授、郑门监、狄小娘子,你们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于松连忙称是。 狄依依也听明白了弥心的言外之意,明明觉得不该如此,却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 郑侠先是一怔,继而满脸义愤,正欲仗义执言,云济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开口道:“于县尊说得是。” 听到这话,郑侠对他怒目而视,云济苦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又向高士毅道:“侯爷,尊府这两年买来的,只怕不止这八名婢女吧?尤其今年,可还有其他丫环入府?或者入府后,又转手卖与他人的?” 狄依依顿时明白,云济是在侧面打听真珠郡主的下落。 “其他丫环?”高士毅脸上的肥肉微微一抖,连连摇头,“买丫环不用花钱吗?奴婢够用就行,买那么多不仅要掏钱给卖主和牙婆,还要给她吃给她穿,当本侯傻吗?是了!今年倒是卖出过一个,去年进门的,也唤作雪柳。” 云济若有所思,不再多问。 弥心道:“还请方慧大师快快做法,为大衙内驱邪。寿光侯,听闻贵府有一座佛堂,可否借来一用?” “给犬子驱魔,怎谈得上借?佛堂就在南边,快快有请!”高士毅笑容可掬,亲自在前面带路,引着于松、弥心、方慧等人,前往高家佛堂。 郑侠自命高洁志士,眼里容不得污垢,一气之下便想甩手而去。云济急忙将他拉住,小声劝抚了两句。 “这等装腔作势之事,郑某懒得去看!知白自己去吧,郑某在客堂等你。” 云济不由摇头苦笑,郑侠本就是这副脾性,也勉强不得。他只能招呼了狄家兄妹,跟在高士毅等人身后前往佛堂。 和胡安国家相比,高家的宅邸方方正正,边墙又厚又高,东墙边却凸出一进小院,那便是佛堂所在。踏入院门,是一条直通佛堂的长廊,将整个院子一分为二。西侧是几株蜡梅,迎霜盛开;东侧却是一汪池水,潋滟着冷光。由于连年大旱,这池水几乎见了底,只有薄薄一层,仿佛流淌着的丝绸,羞答答半遮半露,掩不住池底的沙石。此外院中再无其他建筑,只剩一座飞檐斗拱的佛堂,汉白玉砖,琉璃瓦墙,于庄严肃穆中尽显堂皇。 “真瞧不出来,这佛堂简直不像是高士毅所建。”来佛堂,狄依依原本不情不愿,此时却惊讶不已。高家宅邸俗不可耐,这佛堂甚是雅致,反差实在太大。 “是很奇怪。”云济眉头微皱,其实大户人家建佛堂的不少,但花这么大功夫的并不多见。高士毅是守财奴的性子,如何会花这么大的手笔? 鲁千手等人依旧扮作开封府衙差,护在云济等人身边。尤其是张黑大,身着威风凛凛的公服,却一副猥琐神情,他一脸讨好地凑过来道:“云教授、狄九娘,您二位有所不知,这佛堂真还有个掌故。” “掌故?”鲁千手抢过话头,“说来听听!” “寿光侯是个佞佛之人,他待人吝啬,拜佛却大方得很。有一次,这高胖子做成一笔大生意,大喜之下请了工匠,想修一座小庙。他将修庙的事交给大衙内,自己出远门做生意,回来一看,庙修得高雅堂皇,耗费甚巨。他既心疼钱,又觉得自己造了佛堂,怎么着也得显摆显摆。于是搞了个落成礼,请四村八乡的人来看。不承想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高胖子瞧着就不痛快了,把佛像关在殿里,跟前来拜佛的人收钱。” 狄依依“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吝啬鬼!与其把钱给他,何不直接去拜官庙的菩萨?” “就因没人来拜……高胖子拆门筑墙,把小庙封住,就成了高家的佛堂。”几人说笑间,大衙内已经换了装束,锦衣玉带变成麻衣布袍,软脚幞头也换了菩萨巾。方慧和尚送他一卷《金刚经》、一串念珠、一只木鱼,告诫道:“老衲为你做三日法事,邪魔可去。但你终究造了杀孽,未必不会再有鬼物来寻,你需在佛堂中吃斋三个月,每日诵经两遍,静心养性,诸邪避易。” “多谢大师!”高公洁郑重接过,满面感激。他挣扎着从四轮车上下来,勉强在蒲团上跪下,对着端坐在佛堂正中的天冠弥勒佛像,满面虔诚地叩拜。 这座佛堂的佛龛修得极高,弥勒像高达一丈有余,善踟趺坐于莲花宝座上。弥勒头戴五方佛宝冠,左手抚膝,右手竖于胸前,掌心对外,五指舒展,正是“无畏印”的姿势。 云济一边细看,一边暗暗赞叹——这佛像雄伟中不失精巧,静穆中满含庄严,这般细腻的手法,实非寻常匠人所能。 就在他端详佛像的时候,方慧和尚带着两名小沙弥,开始做法事。观礼者们闻着檀香,听着经文,渐觉无聊。高士毅道:“这法事还不知得做多久,本侯已经吩咐厨房准备素斋,请诸位前往客堂,都填饱肚子再说。” 高士毅盛情邀请,众人不便推辞,被引到了客堂,推了于松坐主座,余人各分尊卑亲疏落座。唯独郑侠孤身坐在客堂的角落,手持书卷,正看得聚精会神,和交头接耳的众人格格不入。 云济来到郑侠身边,邀他一同入席。郑侠摇头道:“城外数百流民饥肠辘辘,高家这些民脂民膏,郑某就算上了桌,也是食不下咽。知白不必管我,你们快些用完餐,咱们还能早些回京!”云济无奈,只得自己回桌边落座。 没过多久,一名丫环来报:“侯爷,您的莲香清凉饮已经备好,要送到客堂吗?” “送客堂做甚鸟用?送卧房去!”高士毅没好气地训她一句,起身向众人告辞,“本侯还未洗漱,失陪片刻。刘管事,你来招呼招呼!” 高士毅离开之后,过了不到一刻钟,掌勺的铛头便亲自送餐过来。虽是素斋,却甚是精致。那铛头正是昨夜点卯时当先站出来说话的汉子,走路仍一瘸一拐,人长得五大三粗,却能说会道。 他为于松等人一一介绍菜品,指着那道主菜道:“各位官人,这道素烩唤作‘罗汉荟萃’,由鲜蘑菇、板栗、冬笋等十八种食材制成,暗喻佛祖尊前的十八罗汉。”又指着一道白菜豆腐粉丝道,“这道菜叫作‘孤云出岫’。选取上佳的莴笋一分为二,伴着久酿的老醋、鲜切的葱花,意为山谷深渊;而这片层叠交错的豆花,白如雪,软如棉,正似去留无意的孤云。”又指着一碗竹笋汤道,“这一道唤作‘春江花月夜’,菌菇、青菜、竹笋聚成一团,堆积在碗中央,清汤环绕四周,另有一块皎皎如月的萝卜片,在汤中起起伏伏,正是‘江流宛转绕芳甸’的极美意境。还有这一道,唤作‘看取莲花净’,蒸豆腐为莲蓬,削苦瓜为莲子,依孟浩然的名句‘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这道菜,吃的是莲花豆腐,养的是不染禅心。” “好!真好!”看着一桌素菜,于松还没动筷子,已是赞不绝口,“当真人不可貌相,这位着案师父看着其貌不扬,竟能做出这般雅致的素斋来。斋做得好,名字起得好,讲解得更好!”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7节 胖铛头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县尊说得哪里话,俺就是个粗人,哪里会这些高雅调调?都是雪柳姑娘在的时候教俺的,她将菜谱说给俺听,让俺照着做,不过是些青菜豆腐,她说得比吃得都香!刚才那段说辞,也都是雪柳姑娘所说,俺学来充面子,在人前装蒜的!” 云济诧然问道:“雪柳姑娘?” 胖铛头一愣,打了个哈哈道:“是俺嘴秃噜啦,瞧俺这笨嘴拙舌,连话都说不清楚,碍着各位官人用斋,这就走!这就走!”说罢扭着一身肥肉,极其灵活地转身便走,一瘸一拐蹿得极快。刚出门口,撞上迎面而来的另一个大胖子,两人一里一外,各自往后跌出。胖铛头捂着脑袋,惊呼道:“侯爷!” “不长眼睛的狗东西,给老子闪开!”高士毅站起身,一把推开一脸谄媚的胖铛头,急呼呼冲进门,放声道:“遭贼啦,遭贼啦!于县尊,你可一定要帮本侯把东西找回来!” 于松闻言苦笑一声:“寿光侯,你放心便是,本县必定竭尽全力。”他恹恹放下刚夹起的豆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眼角,心头暗骂:“这死胖子,昨晚锣鼓喧天,唱得好一场大戏,害本县一夜未睡。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是混淆视听了,本县也没揭穿你,还在故弄玄虚地装相,实在招人厌。” 见他心不在焉地应付,高士毅急了:“于县尊,我不是装模作样,真丢了!丢的不是几百两金子,是本侯多年来收藏的镇宅之宝!除了一匣二三百席的盐钞,还有二十三样珠宝,每一样都价值巨万,一夜之间,全他娘丢得干干净净!” “真丢了?” “都火烧眉毛了,还能有半句假话?走走走!”涉及自家宝贝,高士毅笨重的身躯都变得轻盈起来,拽着于松往门外走。 其他人这才知道又发生了案子,不由面面相觑,纷纷跟了上去。 转眼又来到高士毅的卧房,屋内早已不见昨夜一片狼藉的景象,屏风、书案也已恢复原样,围子榻上还放着刚刚换下的衣袍。里侧的檀木柜子最是惹人注目,铜黄大锁放在柜顶上,柜门敞开着,柜子里分四档横隔,却空荡荡一片,唯独正中的隔板上,卧着一只不足两寸的墨玉貔貅。 “寿光侯,你不是说这柜子固若金汤,根本不用检查吗?” 高士毅急道:“昨夜金子被盗,其实是为了给犬子遮掩,假造了一出遭窃之事,吸引诸位注意。这偷盗既是伪造,我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地检查柜子,谁知方才开柜检查,发现……发现柜中的盐钞和那二十三样宝贝,统统被卷走了,一样都不剩哪!” “这不是还剩下一只吗?”于松指着那只墨玉貔貅。 高士毅连连摇头:“这哪是宝贝?这是瘟神!” “什么瘟神?”于松莫名其妙。 高士毅无奈,只得将“貔貅刑”的事情讲了一遍,说到自己的病情和症状时,只隐晦一提,匆匆带过。讲完之后,他哭丧着脸道:“邱远说,这貔貅乃是天帝派来的行刑官,专门降下貔貅刑惩罚本侯。可本侯想尽办法,好不容易将这尊瘟神送了出去,不知为何,这鬼东西突然又回来了,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柜子里的宝物,被这墨玉貔貅吃了?”高士毅两只小眼眯缝起来,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声音中含着丝丝畏怯,“本侯已被折腾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接连施粥十五日,就算把全城的富户绑一起,都比不上本侯功德无量,有什么罪过也该赎清了吧?好不容易将它送走,为何又回来了?” 人群中的高公净也是脸上变色:“莫不是……这墨玉貔貅认了新主,还会惦记旧主的财物?” 高士毅突然想起什么,吩咐身边家丁:“快!快去请弥心先生来!” “侯爷莫要惊慌!老拙已到。”弥心迈步而入,看了眼柜子,慎重拿起那墨玉貔貅,摇头道,“侯爷莫要担心,这貔貅带有戾气,将它供奉在佛堂弥勒像前,请方慧大师施法念经,或可用佛法化解。此外,老拙还认识不少仙家高人,这等作祟之物,总能寻到法子解决。” “这当然是好,可是……那些宝贝怎么办?” 云济趋身靠近,摸了摸那檀木柜,柜面光滑漆黑,十分古朴厚重,柜门严丝合缝,没有被撬的痕迹。他又取过那把铜黄大锁细看,锁正面平雕福禄寿三星图案,背面刻着汉隶所书的“镇安锁福”。整个锁体形如螺蚌,锁柱处乃是一颗狰狞兽首。云济识得这是神兽椒图,椒图乃是龙子,遇到外敌入侵,会紧闭螺壳。锁匠往往借这“紧闭”之意,将椒图的形貌刻于锁上,以示平安稳固。这大锁精巧坚固,锁孔是少见的“工”字形,透过锁孔往里看,隐隐可见金色锁腔内复杂交错的机簧。 云济将那大锁在手中轻轻一掂,摇头道:“敢问侯爷,按照这把锁的分量,只怕并非全铜所制吧?” 高士毅神色一窘:“不是纯铜又如何?这锁是用精铁打造的,配了铜锁芯,外镀一层黄铜。这锁这般大,若是全铜,岂不太过浪费?” 果然是铁公鸡的本色,云济不由一笑,端详了许久,忽而问道:“这锁的钥匙有几把?” “只此一把,本侯贴身带着!”高士毅撩开棉袍,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其中一把工字钥匙最为显眼。那钥匙是铜铸,柄部镂空成花,形如女儿家香闺的窗格,尾部则凹凸各异,纹路甚是复杂。 云济接过钥匙细看,诧然道:“这是什么?”却见钥匙齿纹处,有一丝细微的暗绿色痕迹。他伸出手指轻轻搓揉,竟将那痕迹擦去了,不由恍然道:“是锈迹!” “瞎!”高士毅苦笑道,“这钥匙常年挂在本侯腰间,容易沾染汗渍,久而久之,居然生了铜锈。” 云济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侯爷,这钥匙你经常用吗?” “废话,当然常用!那一柜子宝贝,是本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收罗来的。每日早晚都要清点一遍,每隔两三日,还要亲手擦拭。昨晚睡前清点时,宝贝还在柜子里,后来半夜突然死了人,不得不爬起来处理,折腾了一晚上。今日一大早,本侯刚刚起床,又听说老大那兔崽子跟人起了争执,连洗漱都顾不上,急忙过去处理。等他得方慧大师驱邪祛秽,这才回来洗漱更衣,待本侯打开柜子,里面宝贝竟都没了,反倒凭空多出了这妖物貔貅来!” 鲁千手急问道:“怪哉怪哉!会不会是侯爷睡着后,贼人偷偷潜入,将东西盗走了?” “不可能!昨夜遭逢大变,本侯根本没怎么睡着,屋子里若有甚响动,老子岂能不知?” “昨天晚上还在,今天就不见了……”云济沉吟道,“如此说来,侯爷只离开过两次,贼人动手脚的机会也只有两次。第一次是飞荷被杀之后,侯爷赶去案发现场;第二次是大衙内自称是杀人凶手,侯爷赶去处理,不在屋内。” 高士毅迟疑道:“你是说……并非貔貅作祟,而是贼人偷到本侯头上来了?” “神鬼之说,不可轻信。”云济沉声道,“现在首先能查的,是在侯爷离开卧房的这两段时间内,谁有时间去作案。” 这话将众人问住了。高士毅第一次离开,是飞荷被杀之后,他们在飞荷的屋外召集了所有家丁。当时能够作案的,只剩房中伺候的婢女了。 众人纷纷往一群丫环身上看去。在高士毅房中伺候的丫环共有五名,飞荷身为大丫环,昨夜已经惨死;剩余四名丫环,姿色都是上佳,虽不及飞荷那般貌美,却也是眉清目秀,赏心悦目。 其中一名丫环道:“昨夜是听兰值夜,我和梦竹、慕梅二人都在耳房,同起同睡,就连起夜方便,也都是同去,绝没有动过侯爷的柜子。”她话一说完,另两个丫环连连点头:“怀月说得是,听说外面杀了人,我们都害怕得很,又不敢待在耳房,便一起出了门,看见了护院才安心下来!” 剩下的那名丫环,比这三个打扮得出挑些,香腮抹粉,樱唇涂红,两弯柳叶眉显然也精心描过,听她们三个这般说,急躁道:“你们……你们言外之意,是我动的手脚?侯爷,您是知道的,奴婢最忠心不过了。昨夜突然两声巨响,您赶去查看,奴婢本来在收拾床铺,见您的皮氅落在屋里,担心您冻着,急忙给您送去。因为走得匆忙,到东院的台阶前,把脚都给崴了呢!” 这丫环便是听兰,她一边说话,一边抱着高士毅的臂膀,在胸前摇来摆去,连蹭了好几下。怀月、梦竹、慕梅三个丫环见了,或默默撇嘴,或暗自咬牙。 听兰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来了,昨夜确实有一名丫环前来给高士毅送皮氅。 “从侯爷赶到凶案发生的房舍前,到听兰姑娘送来皮氅,这中间差了一刻半钟。”云济抿了抿嘴唇。 高士毅诧然:“一刻半钟?云教授这都记得清楚?” “老毛病了,想记不住都不成。”云济咧嘴苦笑,“不过,一刻半钟,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我我我……”听兰一听之下,不自觉结巴起来,“侯爷,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奴婢就是半夜起来,收拾打扮了一番,所以花费了些时间。” 高士毅脸带犹豫,他可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而云济向来不敢接近女子,更不会留意一个婢女是否化了妆。此时狄钟突然蹦出来:“我可以作证!听兰姑娘昨夜来送皮氅时,确实精心化过妆!那诱人的腮红,那粉嫩的脸颊,那长长的睫毛……啧啧,女儿家就该活得精致!” “还好有这位公子为奴家作证,否则奴家都要给冤枉死啦!”听兰被他说得又是害羞,又是兴奋,冲狄钟款款一礼。 狄钟顿时浑身骨头都轻了一半,狄依依在旁边连连咳嗽,他却浑然不觉。 “如此说来,时间便能对上了。”云济点点头,“侯爷,您回来之前,曾让人伪造房间被盗,是吩咐谁做的?您当时又在做什么?” “这……”高士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这事可不光彩,当然是让刘四去做的!本侯当时腹痛,先去了一趟茅房。” 这么算来,刘管事曾单独在屋里一刻半钟。不过伪造现场,就要耗费大半时间,除非他能够在半刻钟内打开锁,否则根本没有时间将宝物盗走! 云济向身后招了招手道:“鲁千手,你来试试!” 鲁千手应声上前,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只见里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短锯、刨子、羊角锤、八角锤、凿子、木锉、钻头……更有一些常人根本不认识的器具。那铜黄锁此时是开着的,鲁千手先观察一番,把锁锁上,随后尝试开锁。 看见这般架势,众人对鲁千手不禁刮目相看。 只见鲁千手当真长了千手一般,一手托着铜黄锁,一手用八角锤轻敲锁头,一手用一根细长钢丝挑动锁眼中的机簧,一手用粗短钢丝塞入锁眼钩探锁销,一手用短脚镊子扭动锁芯……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原本嬉皮笑脸的话痨陡然间变了一番模样,拿着纤细小巧的器具,如同拿着十八般兵器。过了足足两刻钟,鲁千手放下手中铜黄锁、八角锤、长短钢丝等物,脸色沉重,表情变得和张无舌一般无二:“都说‘椒图王’制锁之术天下无双,咱这回可是心服口服!” 司天监众多生员中,鲁千手尤其擅长锁具。有一次半夜喝醉了跟人打赌,说东京城内没有他打不开的锁。当时无人信他,他一气之下,只用了一根韭菜,硬生生开了整整一条街的锁,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云济对鲁千手的本事十分信服,连他也打不开,可见这把锁确如高士毅所说,堪称无懈可击。 “窃贼会不会是那位‘椒图王’?”于松开口问道。 高士毅摇头:“两个月前,本侯曾找过‘椒图王’。只是……那老家伙早在一年之前过世了。” “那他有无可能在制作这把锁的时候,多造一把钥匙?” “不会不会!”鲁千手斩钉截铁道,“‘椒图王’是大宋第一锁匠,他制成的每把锁都只配一把钥匙,即便主人要求,也绝不配第二把!” 众人静默半晌,于松看向高士毅:“寿光侯,敢问你今早离开卧房多长时间,这期间可有什么人出入?” “本侯离开后,前前后后约莫一个半时辰。这期间……本侯出门的时候,嘱咐她们几个收拾房间,回来时却一个人都没有。” 丫环怀月道:“侯爷,奴婢几个收拾房间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刘管事还安排了许多衣物要洗。明日便是除夕,奴婢和梦竹、慕梅半刻都不敢耽搁,就去了洗衣房。” 云济瞥了一眼,却见这三个丫环双手通红一片,怀月的左手上更是生了冻疮,显然是用冷水洗衣冻伤所致。 梦竹补充道:“我们离开前,二衙内来过。当时听兰留在屋里陪他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奴婢几个可就不知道了。”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老编排我的不是!”听兰瞪了梦竹一眼,转向高士毅道,“侯爷,奴婢昨夜崴了脚,二衙内见奴婢脚上带伤,来告知奴婢药房里存有治瘀伤的灵药,让奴婢自己去支取。” 她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揉着自己的脚踝,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怀月、梦竹、慕梅眸中满是厌恶,显然和她嫌隙颇深。而按照听兰所说,她并非一直都在房中。 高公净接过话头:“我只在屋里等了半刻钟,见爹没回来,就赶去前院清点米面,安排今日施粥放粮的事。随后就听说我大哥出事了,于是急匆匆赶到佛堂,结果又得知父亲房中失窃,便急忙过来。” 云济目光一闪,瞬间将高公净所说和高家位置对了一遍,心中一个念头急速闪过:高家前院里有马棚、有碾坊,中跨院里全是仓库,左边存米,右边存面,再往后,是带廊子的砖瓦房,高士毅的卧房在内院最深处。高公净安排人放粮施粥,也是在中跨院的位置……想到这里,他顺口问了出来:“放粮时,米面要在前院清点吗?” “其实在中跨院有专管的账房清点,不过我刚刚开始接管家中事务,所以会等粮食运到前院后,再清点一遍。”高公净急忙解释。 人群中,有两个负责施粥放粮的家丁,听到这话时,忍不住相视一笑。 云济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见到这两人的表情,立马问道:“你俩笑什么?” 两名家丁脸色一僵,急忙敛去笑意,齐齐摇头:“没、没有笑……” “怎么没笑?我看得清清楚楚!莫非是高二衙内说谎,你们替他隐瞒?” “没有没有!这怎么可能?”两人慌忙否认。 “你们支支吾吾不说,难道是想给高二衙内泼脏水?粮食在中跨院的粮仓里清点一遍,高二衙内在前院还要清点一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吗?”云济脸色一沉,一顶大帽子扣了过去。 那两人脸都绿了,一时惊慌失措,其中一个磕磕巴巴道:“年前的日子,高家每日施粥,都得整整一车粮食。咱中跨院藏的都是好米,那帮泥腿子哪里配得上吃,少说也得……十掺二吧?” 狄依依心直口快,问道:“什么‘十掺二’?” 两个家丁不敢乱说,倒是高士毅神色尴尬。 云济拍了拍狄依依的肩膀,小声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显然是高家暗地里的门道,似乎与案件并无关联。” 按照在场之人的说法,今天早上只有听兰和高公净单独在房内待过。但是他们独处的时间,均不到一刻钟,即便两人加起来也不足两刻钟,并没有时间作案。 案情查问到这里,终于陷入了死局,二十三样宝贝不翼而飞,根本不是人力可为。众人面面相觑,即便这么多人挤在卧房里,还是觉得心头发凉。 高士毅顺手将那大锁放在柜子顶上,好一阵唉声叹气。他望着弥心,胆战心惊道:“难道真是这妖物又来戏弄本侯?弥心先生……” 弥心连连摆手道:“侯爷无须担心,方慧大师就在贵府,妖邪岂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于松则吩咐了捕快查案,但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高士毅絮絮叨叨叫了半天苦,却丝毫没有用处,才想起来吩咐厨房将素斋热一热,请众人重新用餐。 郑侠对高家父子甚是鄙夷,坚决不吃高家的东西。他悄悄避过众人,到中跨院探查。然而高家的粮仓严严实实,即便高府中人也不得随意出入,他身为外人,更是无法靠近半步。 他心有不甘,拉住那管仓的账房,询问今日清点粮食的情况。账房只说这些日来,每日都会从仓中取出五袋存粮,每袋不足一石,今日和往常一样,没有半点异常。 “五袋存粮……”城外数百灾民,每日只供五袋存粮,岂不是杯水车薪?郑侠想起高士毅那满脸油光闪闪的肥肉,只觉恶心不已。他信步来到中跨院,正逢送粮的车从外面回来,赶车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矮子,人长得格外黝黑。郑侠上前拜问:“老哥,高家送了粮食,灾民们够吃吗?” 那黑矮子冷哼道:“城外有专门熬粥施粥的人,俺就是个送粮的,如何得知?其实想想都知道,六袋粮食,数百灾民,如何得够?” “六袋粮食?今日你送出去的是六袋?” 黑矮子错愕道:“这有甚奇怪?” 郑侠却不答话,口中念叨着:“五袋变六袋!五袋变六袋……”他突然撒开两腿,往客堂跑去。恰逢云济走出门来,他急急将刚才的发现说了一遍,叫道:“知白,那二衙内清点了粮食,为何平白无故多出一袋?寿光侯那些宝贝,分明是被家贼偷去了!” 他性子急切,要去告知高士毅。云济赶紧拦住他道:“介夫兄莫急,这里面的蹊跷,终究是高家自己的事。俗话说疏不间亲,除非咱们证据确凿,否则可不能随意编排他儿子的不是。” 郑侠心中兀自不服,但云济百般劝阻,他只好强自忍耐了下来。 用过斋饭,云济向高家告辞,弥心特意出门,将云济一行人送出城外。 辞行前,弥心和云济执手告别,沉声道:“云教授,郑门监,老拙虚长数十岁,有几句唠叨,还望二位莫要介意。世事难由人意,高家这宗命案如此处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云济对此心知肚明,向弥心躬身一礼:“小生明白,多谢先生。”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8节 “哼!”郑侠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云济尴尬不已,只能再三作揖,和弥心拜别。 “施粥啦!施粥啦!”只听一阵锣响,城门外的数百上千难民一拥而上,将粥棚团团围住,然后又在衙差的斥责下排起了队。前面几个面黄肌瘦的穷汉,很快领到了窝头和粥,也顾不上烫嘴,就开始狼吞虎咽。 一个痢痢头的汉子三两口喝完热粥,吧唧嘴道:“奶奶的!高家可真他娘的不是东西,这粥比昨天还稀,窝头能当榔头使!” “你懂个屁!”他身边一个老头伸着舌头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老高家施粥,十斤米能掺两斤沙,还有半斤老鼠屎。今天的粥干净多了,看着是比以前稀了,但米量还是差不多!” “是这么个理!”痢痢头也急忙伸舌头舔着碗底。 云济听着这两人说话,心生奇怪,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人吵了起来。郑侠见状便道:“莫不是有人抢别人的吃食?走,咱快去看看!” 他们赶到野树林,却见一名妇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自恸哭:“娃啊!你怎么啦?娃啊……”她怀中的孩子穿着单薄的破烂衣衫,身子骨瘦如柴,肚子却高高鼓起。一名穷郎中伸手解开那孩子的衣衫,露出鼓胀的肚皮,伸手一摸,硬得跟石头一般。 郎中再拨开孩子的嘴,看了看舌头,又翻了翻眼睑,终于叹气道:“大嫂,这孩子撑不过去了,节哀顺变吧。” 妇人脸色一变,伸手来抓郎中:“李先生!俺用的是你教俺的法子,每日用粥中的米,再加一点观音土,搓成两个核桃大小的团子给娃吃。你当时说过的,他可以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年……” 郎中摇头道:“观音土是能饱腹,但吃得多了,终究难逃一死。按照我给你说的剂量,你这娃儿还能多撑两日,好歹活过元日,可……你眼睛不好使,定是将观音土放得多了。” “胡说!你胡说!”那妇人尖声大叫,伸手在地上摸索,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破碗,将它递给郎中看,“李先生!俺眼睛是看不清了,手脚上可不糊涂,这是寿光侯府施的粥,俺只喝了清水,米粒一颗都没舍得吃,都给俺娃捏了米团子啊!你……你这庸医,还俺娃儿命来!” “我行医多年,岂会看错?”眼见她如疯如痴,郎中连连退开几步,再次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周围的穷人哪里顾得上他人的悲苦,也都纷纷散了,只剩下那妇人抱着垂死的孩子,无助地哭号:“娃儿呀!为何你死了,娘还在?娘眼睛瞎了,又不认字,连墓碑都立不了哇……” 陡然见到这人间惨剧,云济等人均觉心头发堵,郑侠迈步而出:“这位大嫂,你娃儿叫甚名字,我来为他写碑!” 那妇人嗓子已经哭得哑了,干号道:“俺夫家姓王,娃儿便叫娃儿,又有甚名字?” 郑侠听罢,心头沉甸甸地难受。鲁千手寻来一截枯木,掏出斧头锯子来,没片刻工夫,就截成了一块墓碑。郑侠取出笔墨,在上面写下“王娃儿之墓”五个字,又用小字写了卒年,再抬头时,已经双目红肿,热泪夺眶而出。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眼见百姓过得这般凄苦,偏偏无能为力,我郑侠真是愧对朝廷给的俸禄!”郑侠掩袖抹去泪水,将墓碑放在那妇人身边,久久不肯离去。 “介夫,时日不早,咱们快快回去吧。”云济轻拍郑侠后背,不知如何劝慰。 郑侠转身对着云济,双眸中布满血丝,嘶哑着嗓子道:“知白!以前我只觉和你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麻木不仁之辈!飞荷虽然身份低贱,但也是一条人命,他们沆瀣一气,借中邪一说,就替高大衙内遮掩过去,你居然视而不见!” “不是视而不见,而是再三权衡。”云济解释道,“弥心先生出了这个主意,我心中又是钦佩,又觉感激。即便咱们继续追究,高家只需咬定了中邪之说,我们也没法让高公洁伏法。可那些被拐来的婢女就可怜了,原本她们只是沦落在高家,替人为奴为婢,若我们将事情闹大,惹起外戚和文臣的纷争,高家为了自保,会怎么处理那些奴婢?” 郑侠没有答话,等着云济细说缘由。 “咱们来调查拐卖案,高士毅这等奸猾,不会看不出来。他要防咱们拿此事做文章,必会先清理露出的尾巴,以他这等心肠手段,一旦当真和官府冲突,咱们别想再见到这八名婢女了。” 云济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是心头一寒。 “这就是你的‘再三权衡’?”郑侠怒道,“这可是人命案,岂能这么‘权衡利弊’?你们将宋律王法当作什么了,一笔交易吗?” 云济像是想到了什么,叹息道:“当然不能是交易,只是当人命和法规有冲突时,就不得不权衡,不得不做出抉择。” “所以你的选择就是背弃法规?”郑侠盯着云济,冷嘲热讽道,“知白啊知白!你可知我何等失望?你在司天监为官,拜了沈制诰为师,又有王巡使待你如子,养尊处优,没挨过饿,没受过饥,如何能体会人间苦难?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之所以不能考进士,就因为你爹违纪枉法!看来你背弃法规,权衡什么利弊,竟是祖传的!” 这番话仿佛一把利剑,狠狠扎入云济心头。 “介夫!”云济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伸手扶住马背,涩声道,“介夫,你竟这般想我吗?你刚毅正直,我向来敬你如兄,家父的事我从不曾对别人说过,你可知为何?人命关天啊!当人命和法度只能二选其一时,难道不得权衡一二吗?” 郑侠话一出口,也觉太过伤人,心中微微后悔:“你爹……” 云济倚着马车车轮坐下,望着冬日荒芜的农田,终于讲述出一段他不肯吐露的往事。 第七章 彩戏法 云济自幼丧母,和父亲云深一起生活。云深是京郊递铺一名传递文书的铺兵。云济九岁时,云深在一次呈送马递21进京途中碰上一场火灾。京中街巷屋舍都是木制的,每次火起都让军巡铺和潜火队心惊肉跳。云深有递送任务在身,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就在他路过时,听见火场中有人呼救。 呼救声传出的位置,是一家已经烧了大半的酒楼。众多潜火兵都去了街巷另一头,那边屋舍相连,火情更为紧急,就连民众也都自发去那边救火了。附近没有其他人,若放着酒楼中呼救声不管,便等若见死不救。 按照规章,任何事都不能耽误马递,但云深稍作权衡,还是冲进了火场。 呼救的是名潜火兵,大腿被一截坍塌的横梁压着,一时动弹不得。场中烟气滚滚,潜火兵身披的防虞蓑衣已经破烂,露出灰黑一片的火背心22。火背心里,竟还裹着一只被烟气毒晕的狸猫。 见有人进来,潜火兵不由大喜过望。云深二话不说,寻了根未烧完的椽子,拼尽全力将压在潜火兵身上的横梁撬开。潜火兵挣脱出双腿,艰难站起身来,扶着云深的肩膀,一瘸一拐逃出火场。 脱离险境后,潜火兵瘫躺在地上:“兄弟仗义,敢问高姓大名?” “什么大名不大名,鄙人……”云深话说到一半,脸上表情突然一僵。他刚刚伸手往怀中一摸,装信件的匣子竟然不见了。 云深浑身一个激灵,他在冲入火场前,还专门将信匣往怀中稳了稳,只能是丢在火场里了。 “兄弟,你……”潜火兵喘着粗气,目瞪口呆地看着云深再度冲进火场。 过不多久,云深狼狈不堪地从火场出来,头发和衣服焦黑,却浑然不觉。他手里拿着烧了一半的信匣,失魂落魄地走到潜火兵身前,突然站立不稳,向前扑倒在地。 潜火兵惊叫一声,这才看见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烧伤。眼见云深跌倒后再无力站起,潜火兵想要去扶,但自己也受了过多烟熏,才一起身,就觉头晕目眩,顿时昏迷不醒。 第二日,云深从一家医馆醒来,顾不得伤势,连忙去查看盛放马递的信匣。 拨开烧损严重的半截匣盖,里面只剩一丝灰烬,云深不由面色一片惨白。 身为呈送马递的递铺铺兵,他受到的训诫不下百遍——马递一日三百里,稍有耽搁迟滞,都会被再三责问,如今竟然在自己手中损毁,这是何等罪责? 浑浑噩噩中,云深赶到宫城,向通进司汇报,而后失魂落魄般回到家。 他和儿子就住在递铺分的一间不足六尺见方的屋舍里,床只三尺宽,儿子每晚只能挤在他怀里入睡。经年累月之下,床架已经松垮,每次翻身都“咯吱”作响,也不知哪日就会塌了,他想要修一修,但还没来得及请木匠。床上只有一张重衾,年纪比儿子还大,已经又硬又薄,去年冬天儿子接连两次发烧,多半就是被子太薄着了凉。他打算给儿子换衾芯,但卖木棉的小经济这几日一直没上门。儿子天性爱学,递铺的书早被他翻完了,上次有位住宿的官人夜读《范文正公文集》,儿子听得十分振奋,却只能巴巴看着,前几日他才打听到孙老二那里可租到坊印本,可还没来得及去找…… 听着儿子细细的鼾声,云深躺在床上没能入睡,对儿子的亏欠就像被单上大大小小的补丁,一层叠着一层,怎么数都数不清。 翌日,官府来人将云深带走;又隔二十余日,被关押多日的云深终于等来判决,被刺配延州。虽说信件是因为救人被毁,但法不容情,责罚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边州苦寒之地,向来被视为狼窝虎穴,这一去前路茫茫,九死一生,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他将儿子托给递铺的老友,驿丞看在他多年劳苦的份上,也答应照拂一二。 那日两进火场,云深肩背处被烫伤,一直不得细心医治,一月来反而更见严重。但负责押解的公人又岂会管他身体如何?云深不得不拖着伤病上路,一路披枷带锁,只出城走了二十里,就觉头重脚轻难以支持。好不容易撑到打尖的酒肆,云深瘫坐在地上,昏昏沉沉中,他看见一个瘦小而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清瘦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是儿子。 是儿子云济! 太聪明的孩子,往往不能让父母省心。云深已经嘱咐过多次,自己要出远门,让儿子乖乖待在递铺。但云济还是从再平常不过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同寻常,他偷偷离开递铺,追上了押解队伍。 云深不知道,九岁的云济是怎么打听到他们的行程,又是如何偷偷一路追上来的。但他已经没法再赶儿子回去了。这孩子自小一肚子主意,一旦拿定了一件事,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 刺配的行程无比漫长,路上的艰辛远远超出了父子的预料。云济出行前典卖了家中细软,换来的钱都用来买烧伤药。但烧伤难治,巴掌大的灼伤几度溃烂,云深连日发烧,浑身酸软无力。在递铺干了多年,云深也知道该给公人使钱,但他又哪里有余钱?就连吃饭,也得靠公人手里开支。是以这一路上,没少受公人责难。 就这么坎坎坷坷行了五百里,云深伤势越来越重,伤处溃烂发臭,烧伤药已全然无用,几度耽误行程,引得押解公人动辄发怒。浑浑噩噩间,云深知道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抓着儿子的手,满腹都是不甘和歉疚。 只有他知道,不足十岁的云济怎么跟着押解队走了这五百里路,磨破了几双鞋,脚掌起了多少水泡:只有他知道、每天夜里,云济都要给他擦洗伤口,哭着割掉溃臭的烂肉;只有他知道,为了避免公人的责骂,云济每次都只吃半个馒头,几乎瘦脱了形…… “济儿,教书先生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将来必中进士……可爹犯了这等重罪,你这辈子都考不了科举了。爹每一日都在后悔,如今去了九泉之下,都不知如何面对你娘,你……你怪爹吗?” 云济摇头,泪如泉涌。科举是庶民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他很小就知道。 “爹真后悔啊……”云深长长叹息一声,又叮嘱了最后一句,儿子瘦削凄苦的面容被装进充满眷念的最后一瞥里,随着天边灿灿金光无力地坠落,被沉沉垂下的眼睑关在了另一个世界。 生死相别的这一日,连日阴雨的天气突然转晴,阴湿潮气也被一扫而空,天上云收雨霁,四野春意盎然。阳光不可一世地明媚着,百花肆无忌惮地芬芳着,鸟雀旁若无人地欢闹着,一切都晴朗得让人憎恶生厌。一颗颗泪珠从云济眼眶里挣脱坠落,却倾不尽一肚子凄风苦雨,所有的温暖和美好都变得遥不可及,只有浩瀚如海的苦难汹涌着流向自己。他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开,却怎么也留不住他手心里渐渐散去的暖热。 自此之后,晒着晴日却感觉不到温热,看着胜景却体会不到美丽,所有的美好都无法直接感受,需要“算”出来。他茕茕孑立于熙熙攘攘的人间,只有苦难能轻而易举地触动他。 对于死在半道上的罪犯,押解的公人没有半点怜悯,丢下一死一生父子俩继续上路。客死他乡的可怜之处,不仅仅是无法落叶归根,更窘迫的是无地安葬。触目所及都是有主之地,连三尺埋身之所也寻不到。云济乞讨六七日,才终于碰到好心人,用驴车将云深拉到荒郊埋葬,那时尸体已经臭了。 小小年纪便举目无亲,云济在父亲坟边舍不得离开,流连了七八日,山果野草抵不得饿,终于晕死过去。幸在被好心人所救,送到了一家官办的慈幼院,总算没有饿死在荒郊野岭。 这家慈幼院共养育着二十几个孩子,云济算是有了栖身之所。照顾孩童的是四个妇人,日常事务由四十余岁的张娘子主持。云济年岁较大,不仅需要照料更小的孩童,还会被张娘子支来唤去,每日入夜还要被单独训诫。在十岁的年纪,他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忧患重重。 慈幼院是当任知县的德政,全靠县衙支钱维持,拨款没有定数,孩子们吃穿用度时好时坏,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两年后知县履新,新任知县对前任政绩不置可否,慈幼院没有进项长达半年之久,几名女使相继离开,张娘子责令云济带着其他孩子上街讨钱过活,反倒成了孤儿们做乞儿养着慈幼院。张娘子暗做手脚,将年岁稍大的孩子先后卖出。当时云济害了病,按理说难寻买主,但他长得清秀,又聪明伶俐,竟很快被好娈童的富户相中,眼见要被卖出为奴,一位东京来的官人找到了慈幼院。 这位官人姓王名旭,是东京城左一厢厢巡检23,专为云济而来——他就是当年云深在火场中所救的“潜火兵”。 距离云深损毁马递信件获罪,已经三年有余,当年王旭还是厢典。他本是潜火队教头出身,却因意外被困火场。被云深救出后,就因中炭毒而昏倒,全然不知云深的姓名,更不知他因此获罪一事。这次火情后,王旭因功被擢升为厢巡检。他的炭毒和烧伤共治了三个多月,伤愈后就四处打听恩公消息。但云深获罪、流放、病亡等经历甚是曲折,押解队又直达边州,王旭虽升了厢巡检,也费了极大功夫,才辗转打听到云深父子的下落。 离开慈幼院后,云济凭着惊人记忆,带着王旭去荒野里寻找父亲埋尸之处拜祭。孰料原以为的荒郊,竟也是有主之地,只是三年多前尚在荒废中,此时已被垦成农田,而父亲的尸骨,也不知被抛去了何处。 父亲的坟寻不到了,他连根都没有了。 云济被王旭带回东京时,已经十三岁。王旭收他作义子,供他吃穿,送他读书,对他视如己出,让他脱离了忍饥挨饿、日夜忧惧的日子。 近十年来,王旭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军巡使。然而东京城鱼龙混杂,罪案频发,王旭职责所在,整日被繁务所困,好在云济聪颖过人,帮了他不少忙。 此次云济主动提出来陈留一趟,一是为寻找郡主出一份力,二是为王旭担一份险——来陈留之前,眼见王旭着急上火,嘴角生了好大一个燎泡,云济怎能无动于衷?但陈留之行一无所获,还惹得挚友郑侠几乎跟他反目…… 这段陈年往事在云济口中淡淡道来,听得狄氏兄妹唏嘘不已。郑侠虽早就知道云济不能考科举,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刚才和云济置气,恶语出口伤人,心下已然后悔,此时却硬着一张嘴道:“知白,原来你儿时这般命苦。令尊去世前再三叹惋,可见悔不当初。朝廷所定的法律规章,既然明知于心,就该严格遵循,岂能因私情而废法?” 众人都知郑侠借喻什么,狄依依虽然也对高公洁被轻易放过耿耿于怀,但见他这般训导的语气对云济,就没来由满心烦躁,反驳道:“法规要求驿卒一切以马递为重,难道就该见死不救吗?” 郑侠摇头道:“马递一旦发出,就该直陈通进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信中所述之事,或能救万民于水火,一人的性命,岂能与之相比?” “马递所送的信件,也未必……”狄依依刚说了一句,就听云济说道:“介夫兄,你可知家父故去前,所留最后一句遗言是什么吗?” 郑侠诧然摇头,云深的临终遗言,他怎么会知道? “他说:‘爹每一日都在后悔,但后悔的是没把马递保护好,而不是后悔冲进火场去救人,你须记着了。’”云济抬头望着天边淡淡云影,“这话就是我爹揣在我心里的马递,这些年来,我一时半刻都不敢放下。” 狄依依怔怔望着云济,突然明白他“救急教授”的名头因何而来——那日在姜宅园子冷嘲热讽骂他一通,他就带着这许多人奔赴陈留,她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激将成功,现在才明白,他看似很听人劝,擅长知错而改,其实心中自有坚持。“救人之急”是因为“不忍见人急”,很听人劝则是因为别人正好劝中了他的意。 郑侠想说什么,却终于叹了口气,和云济拱了拱手。君子和而不同,既然观念有别,各有所执,那么彼此尊重就好。 几人策马扬鞭,向东京城行去。 熙宁六年的冬月还未燃尽,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已经款款而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元日》写成于熙宁二年,当时王安石初任参知政事,被赵顼委以重任,主持变法。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作了这首七绝,豪言要以“新桃”换“旧符”,立志更新万象,澄清寰宇。 如今五年过去,变法初见成效,大宋府库充盈,军需齐备,各军上下焕然一新。 然而也引起了滔天巨浪,越是穷乡僻壤,越是推行不利。新法仅仅出得京师百里,便已然变味——官吏苛收税务,只求政绩;富绅勾结抵制,阳奉阴违;黔首黎民反而倍受压榨,苦不堪言。 熙宁七年元日,鞭炮声时不时响起,王安石策马而回,百名元随前呼后拥,护卫在他身侧。大朝会好不容易结束,他带着一身疲倦,坐在马背上,正在沉思。新法的种种弊端,他心中早已有数。但新法之纲如军中大纛,丝毫容不得动摇,更容不得更改。只能竭尽心力,从细节上修补完善。 “又卖完了?” “也太贵了吧!” “真他娘坐地起价,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 路边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王安石眉头大皱:“怎么回事?”跟在一侧的瘦侍卫连忙应声:“回相公,胡记米行的米卖完了,没买到米的正在闹事呢!”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9节 “胡记米行?又是囤货居奇的奸商?” “爹,这可有几分错怪胡记啦!”说话的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他也是一身齐整的官服,策马随在王安石身旁,“自旱灾以来,粮价节节攀升,开封府号召平价粜米,粮商们无人响应。等市易司限制粮价,那帮奸商则立马闭门锁仓,升斗小民甚至有钱都买不到粮。胡记已经算得上有良心。据儿子所知,他们这几日来,每日放出一百石粮食,虽不是平价,已比市价低得多了。” “东京人口百万,一百石粮食,杯水车薪罢了,又济得甚事?” “粮商这行当的水极深,胡家低价粜米,等同于和其他粮商作对。若粜得多了,怕要引起公愤。每日一百石,已是十分不易。”说起其中干系,王雱愤愤道,“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臭虫,若依我看,通通捉来杀头也不为过!这帮粮商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尤其与宗室、外戚牵扯不清。这些宗室子弟空有官衔爵位,整日里游手好闲,大把精力放在倒卖商货上,净给大宋添乱!” 王安石摇了摇头,他这个儿子才智卓绝,但总有一丝少年得志的轻狂。治大国如烹小鲜,政事之繁杂,岂是喊打喊杀就能理顺? “爹,如今已过了年关,该考虑再开常平仓啦!自去岁以来,常平仓粜米已有两次,都不过小打小闹,算不得动真格。您总说常平仓是京畿安稳的定海神针,不能轻动。现在东京城外饿殍遍地,可不能再容那帮粮商猖狂放肆了。”宋太祖时设常平仓,以平抑粮价,赈济灾荒,后来各州郡均有设置。 王安石伸手在马鞍上轻敲三下:“常平仓前度已经开了两次,三开常平仓势在必行,这次需如决堤放水,摧枯拉朽般荡涤污垢。提举常平司的刘煜大腿上生了恶疮,短期内无法处理公务……开仓放粮之事,也需慎之又慎。寻常人我不放心,就劳烦沈存中走一趟吧。你递个帖子给他,请他明日来府上一会。” “沈存中么……”王雱捂嘴轻笑,“爹明日邀见他,岂不平白叫他为难?” 王安石一怔,神情诧异。 “爹难道不知?元月初二是要拜岳父的,沈存中这一遭要是不拜妥帖了,家宅不安不说,想出门都难。若儿子猜得不错,他定然在大朝会之后,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出门啦。” 沈括惧内的名头早已传遍京城,王安石哑然失笑:“也罢,给他留个帖子,事毕后立马来见。这几日老夫跟政事堂几位通通气,先出个章程来,再上报官家。” 父子俩正说着话,行伍突然停下,一辆失控的驴车横冲直撞过来。元随们急忙封堵,好不容易将驴车拦住,驴车上忽然跳下一人,蓦然冲进队伍。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穿一袭皱皱巴巴、黑袖白底的长袍,头上一顶软脚幞头,却戴得歪歪扭扭。这人猛地冲进王安石的仪仗队伍,元随们大惊失色,纷纷攒聚阻拦。呵斥声接二连三响起,只听一人大吼:“小心!伞!”众人侧目望去,见前方惊了马,扛着团扇的元随受到冲撞,手中长柄横斜,打在青罗伞上,顿时将那顶青罗伞撞倒过去。 一阵劲风吹来,眼见青罗伞即将倒地,王安石身边的瘦侍卫见机甚快,慌忙舍身往前一扑。身子卧倒在地,险而又险地将伞托起。即便如此,伞盖还是沾到了地面灰尘。 一时间,不论是打伞的元随,还是避路的百姓,都惊得目瞪口呆。 青罗伞是只有宰执才能使用的仪仗礼器,整个大宋加起来也不过两手之数,但凡一把青罗伞倒地,整个华夏大地都要抖一抖。青罗伞受人冲撞,还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竖子何人?竟敢冲撞相公的仪仗!”胖瘦两位侍卫扶起青罗伞,怒斥那年轻后生。 “我……”那后生看着那顶迎风招摇的青罗伞,不由两股战战,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禀相公,学生……学生郭闻志,家父郭护,生前曾是常……常平司管勾,还担任过延丰仓仓监,学生有天大冤……冤屈,上诉无门,只求王相公替学生做主!” 郭闻志面如冠玉,相貌颇为不俗,然而此时在宰相驾前,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见他这副姿态,王雱难掩心中厌恶,冷哼一声:“原来是郭护的儿子?我知道你的父亲,小官巨贪,恶心人的蠹虫!你居然敢……” 王安石骑在马上,挥动马鞭,制止儿子:“什么冤屈,状告何人?你且说来!” “学生……学生状告……”郭闻志伸手入怀,却又顿了一顿,抚着胸脯道,“学生状告……东京粮商胡安国,他……他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学生和他女儿自幼定有婚约。家父去岁因事获罪,他撒手离世后,胡安国翻脸不认人,不仅背弃婚约,还当众羞辱学生……” 郭闻志话未说完,王安石拍马便走。 这人拦住日理万机的宰相,竟只为了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王安石怎能不怒?王雱也啐了一口,急忙跟上。 胖侍卫疾走几步,问道:“相公,这厮冲撞仪仗,不拿他下大牢吗?” “正值元日,何必这般戾气腾腾?”王安石摇了摇头。 郭闻志跪在路中,俯着身躯,眼看着元随的脚步一个个经过,终于人潮散去,这才松了口气。他正要抬起头来,面前突然出现一双奇大的脚,穿一双沾满尘土的旧芒鞋。 他刚抬起头,那人“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啪”地砸在他脸上。 身前是个穿着百衲衣的乞丐,一脸失望鄙夷地望着他:“真是不中用!你爹怎么死的?还指望着你替他争口气呢,憋了这么久,就憋出个屁来!” 郭闻志顶着脸上的浓痰,讪讪僵笑,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云济等人终是在年前回到了东京。 云济虽已独自居住,但每年都会回义父家过年。只是王旭公务在身,尽管开封府狱里塞满了干黑活的人牙子,偏偏郡主的下落还是毫无头绪。王家这个年过得忧虑重重。 一连几日,云济都在帮王旭梳理案件卷宗。经过几番筛查,被抓的俱已排除嫌疑,王旭只能再次扩大范围搜捕。然而他们心里有数,人贩拐了富家女子,必是卖到外地去,若从人牙子口中掏不出消息,再想查出郡主的下落,怕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而狄家兄妹在伯父狄谘家中过了元日,但觉规矩太多,急在京中另租住处。云济家中有空房,正打算寻租,于是腾出两间客舍,请他们来自己家住。两间客舍久不住人,房门长锁,老仆不慎把钥匙弄丢了,云济只好叫鲁千手来开锁,重新配了钥匙。 大年初十,云济和狄家兄妹正围炉清谈,鲁千手风风火火地冲进云宅,高声叫道:“教授教授!出来啦,咱做出来啦!” “做出什么啦?”狄依依瞬间从折背样24上蹦起。 只见鲁千手捧着一只铁锁,锁体铸成憨态可掬的犬形,献宝一样呈到三人面前,面有得色地道:“在这儿在这儿,正是此物!教授总说咱生来是个匠人,创制不出什么有用的物件。哈哈!此物一出,教授定得收回这话不可。” 狄依依一把抓过铁锁,诧然道:“这不就是把锁吗?” 鲁千手摇头晃脑:“非也非也!咱这可不是寻常的锁,这是一把不怕丢钥匙的锁!” “不怕丢钥匙的锁?” “正是正是!你们住的那两间房,老仆弄丢了钥匙,不得不找咱开锁。当日回去咱就来了主意,创出这把锁,用任何一把钥匙都能打开。若哪日丢了钥匙,只需随便寻一把钥匙,甚至是一根草叶,只消能塞进锁眼,就能开锁。”鲁千手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掏出一串钥匙,将其一个接一个捅入锁眼,果然每把钥匙均能开锁。他一脸得意地望着云济,如同等待父母夸奖的稚童。 “任何一把钥匙都能开锁,那……还要锁作甚?” 鲁千手满脸笑意顿时僵在脸上,喃喃道:“还要锁作甚?还要锁作甚……” 眼见鲁千手失魂落魄的模样,狄家兄妹都是诧然不解,一把锁而已,何至于此?云济苦笑着解释,若论世间能工巧匠,鲁千手已是凤毛麟角。只不过“制”和“创”不同,他所造器具多是前人所创,只能称为“制”。这些年鲁千手倒也“创”出不少奇技淫巧之物来,只可惜虽制作精良,却偏偏没半点用处,个个都是堪称鬼斧神工的无用之物。因此,创制有用之物,就成了他的心结。 鲁千手固然心情低落,云济也是愁眉不展。王旭的办案时限只剩三日,所有卷宗均已查完,筛出来的几个销赃大户,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什么结果。如今算来,倒是陈留高家最为古怪。 “是不是漏了什么?”云济正自言自语,胡安国派人来请,说是请了戏班子唱堂会,特邀云济等人去看。 狄钟一直对胡惜雪念念不忘,收到邀请大喜过望。狄依依虽一心盼着找到真珠,但见云济整日愁眉苦脸,也不禁劝慰他:“你案卷都查完了,光在这里空想有什么用?‘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若不懂有劳有逸,又怎能成就大功?走走走,去喝几杯‘胡家酿’,给脑子开开光,没准就想明白了。”云济推脱不过,只得依她。 胡家宅邸大气雅致,中堂招待贵宾,后堂招待女客。狄依依被婢女接入后堂,云济和狄钟在中庭寻了处位置坐下。桌上早已备好茶盏酒杯,陈列着七八碟果子蜜饯。旁边的铜炉里,兽炭烧得正旺。 小厮为宾客们斟酒,胡安国满面笑容,迫不及待地举杯:“新春佳节,诸位亲朋能赏光,是胡某人的荣幸。话不多说,咱们先用餐,后看戏,晚上安排了素斋,望各位都能尽兴!” 去高家这一趟,有好几桩怪事都和雪柳有关,虽已从陈留回来,但云济忍不住时时琢磨,愈发觉得其中藏着蹊跷。他本想找机会询问雪柳被退回一事,却见胡安国一杯酒浅尝辄止,跟众人告了个罪,便匆匆回了内宅。 云济双眉一动,问向左右道:“胡员外有什么急事吗?” 在旁边陪客的管事悄悄解释了一句,胡安国最近得了病,身体抱恙,不便长时间陪客。 很快,饭菜上桌。冒着腾腾热气的羊羔肉被摆在正中,然后是石锅烧山鸡、冬笋狍子、豆瓣鲫鱼……各味山珍接踵而至。一张张餐桌已经放不下碗碟,一道道新菜还在接踵而来,小厮只能将没吃完的旧菜换下——城外饥荒遍地的惨象,在这里寻不到丝毫痕迹。 尽管桌上都是玉食珍馐,云济和狄钟两人还是食不知味。云济是因为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整整齐齐,但凡有丝毫凌乱,便觉浑身不自在。这桌上杯盏交错,碗筷横斜,菜蔬参差零落,云济如坐针毡,有一半时间都在整理碗筷,另一半时间在揣摩胡安国的病症。狄钟则是心不在焉,一直惦记着胡惜雪,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对后堂那道看不见的倩影悬悬而望。 饭未吃完,胡小胖从后堂窜了出来,拽着云济道:“瘦饭桶,走走走!跟我去看戏!”云济无奈,只得叫上狄钟。狄钟不情不愿跟着二人来到戏台前,依稀看见了胡惜雪,登时双眸一亮,急急赶上两步:“惜雪姑娘,你也来看戏,好巧啊!” “这就是惜雪家,还巧什么巧?”狄依依半躺半坐在一张竹椅上,手中抓着只酒壶,膝盖上搭一张羊绒毯,穿着牛皮靴的脚一跷一跷。 胡惜雪雪靥酡红,不着痕迹地绕开狄钟,向云济款款一礼,脸颊发烫地指着戏台,道:“云教授别见怪,都是小胖胡闹。台上是家严请来的杂耍班子,据说两名彩戏师颇有神通,马上便要上台啦。” 千呼万唤中,彩戏师终于上台。先亮武活,什么接飞刀、抡大斧、举石鼎、爬刀山、蹈火海,都是实打实的硬功;然后是文活,什么“吞刀吐火”“划地成流”“金刚连环”“三仙归洞”,炫目多彩,看得胡小胖目不转睛。 眼见几个戏法结束,胡小胖激动得脸上肥肉不停颤动,抓着云济的胳膊道:“以前我以为你已经够厉害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厉害。我的娘老子爷哎,天底下还真有神仙啊!” “什么真有神仙?” “你看这两位大仙儿,这个能吞刀,那个能吐火!吞刀的这个好生厉害,两尺多长的刀都能吞进肚子里,当然吐火的那个也不差,能把核桃变进碗里。” 云济莞尔道:“这只是障眼法罢了。吞刀戏师吞的长刀是假的,刀刃一触碰,便收缩回去。吐火戏师戴的面具内藏着火油,触发机关喷火浇油而已……” 胡小胖的嘴巴越张越大,看看台上,又看看云济,满脸的兴奋渐渐淡去,不由将信将疑起来。 此时耍戏法的是个身高七尺的汉子,头方脸阔,肩宽身窄,行话叫作“使活的”。另有一个五短身材的侏儒,尖嘴猴腮,负责帮衬,行话叫作“量活的”。 使活的汉子双手捧着一只白玉瓷壶,满脸堆笑道:“各位官人,诸位娘子,咱家这壶酒唤作‘醉美人’,乃是两百年前,钟离权来家师的洞府做客时,喝剩下的半壶残酒。猫儿喝了能变虎,蛇儿吃了能化龙,就连又丑又矮的三寸丁吃了,也能变成亭亭玉立大美人儿!”话说到这儿,那量活的侏儒顿时两眼冒光,垂涎欲滴地盯着白玉瓷壶。 胡小胖顿时叫出声来:“胖子喝了能变瘦吗?” 使活的汉子哈哈一笑:“由胖变瘦,再简单不过,小少爷您尽管来试!” 胡小胖看了云济一眼,半信半疑道:“我不来,你又在骗人!” “小少爷不信吗……得嘞!今天这三寸丁可真占了大便宜,来来,第一口酒,赏给你喝啦!”使活的汉子说着,斟了一盅酒递给侏儒,那侏儒迫不及待一口喝干。众人目不转睛盯着他,都在想他怎么变成美人。这时使活的汉子一拍手:“要施展变化之术,总须转上三圈,你且进来!” 台上恰有一个柜子,高三尺,厚两尺。下面装着轮子,柜顶乃是圆形,顶上装有一个把手。使活的打开柜门,众人都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侏儒猫腰钻进柜子,使活的汉子将柜门关上,手拽着柜子顶上的把手,原地转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急急如律令,变!” 他伸手将柜子门打开,里面的侏儒当真变成了个窈窕美人,一弯身从柜子中钻了出来,向众人款款致礼。这美人着一身粉色的高腰襦裙,皮肤白皙,腰肢柔软。虽不及狄依依姿容绝世,但眼儿媚,声儿娇,身姿又极是妖娆。狄钟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魂魄都被勾走了。 “好!”众多看客大声叫好。 胡小胖瞧得目瞪口呆,歪着脑袋看向云济:“这下总不会是假的了吧?这三寸丁当真变成美貌姐姐啦!” 云济还没说话,狄依依便嗤之以鼻道:“这只是障眼法,哪有真正的变化之术?我看哪,根本不是锉子变成了美女,而是锉子被换成了美女!” “可那箱子是离地的,下面又有轮子,绝无地道相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又是怎么换的人?” “这……”狄依依自己也一头雾水,被胡小胖一问,顾左右而言他道,“就这点雕虫小技,我都懒得解释,三杯倒教授,你来说给他听!” 云济没有答话,而是呆呆地看着台上出神。 戏台上,从柜子中钻出的美人正俯首弄姿,给众人表演柔术。她身上襦裙齐胸而束,腰腹以下竟自侧线开衩,稍一扭身,便露出半截粉光致致的大腿,腰细腿长,臀丰乳挺,举手投足尽显妩媚,一颦一笑极尽诱惑。男客们看得聚精会神,狄钟更是魂不守舍。 狄依依顺着云济的目光往台上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牙轻咬下唇,狠狠往他脚上踩去:“登徒子,跟你说话呢!” “啊!你……”云济猛然惊醒,“那柜子里并没有换人。” 胡小胖道:“我就说嘛!” 云济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他换的不是人,而是柜子!” “换的是柜子?”胡小胖双眸一瞥台上,哈哈一笑,“瘦饭桶,咱们都盯得清清楚楚,连人都换不了,那么大的柜子怎可能换得下来?” “换下来?谁说柜子是换下来的?” “没换下来?难道戏台上藏得了两个柜子吗?那汉子的大褂也遮不住啊!” 云济摇了摇头:“根本没有藏,从一开始,咱们看到的便是两个柜子——两个背对背的柜子!那美女早就藏在背面的柜子里,只不过柜子是一体的,从中间一隔为二,我们看不到背面,以为只有正面的柜子。矮子从正面的柜门藏进去,使活的推着柜子转几圈,最后却将柜子背面对着我们。他打开的是背面的柜门,出来的当然便是这个美女了!” 这次狄依依站到了胡小胖一边:“不可能!我看得清楚,那柜子只有两尺宽、两尺厚,现在柜门也打开着——你们瞧瞧,里头起码也有两尺深,怎可能背面还有暗格?” “那只是看着有两尺而已!你以为那两格柜子是方方正正的吗?错啦,这矮子身长不足五尺,肩宽不过一尺,钻进柜子后却斜拧着身子,两手抱着腿弯,脑袋埋在裤裆里——这姿势占不到半个柜子,他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那美女就更明显了,她腰肢柔软,两肩瘦削,斜弓着身躯,在柜子右侧约莫入柜一尺半深;她双腿近乎三尺长,两个膝盖上下交叠,右腿叠在左腿上,下巴支在右腿膝盖向下方六寸处,按这个姿势,在柜子中间位置只占了一尺深浅;她两脚并拢,两手抱着脚踝,在柜子左侧只入柜不到五寸。”云济一边讲述,一边摆出姿势,“据此可得出尺寸,柜子内部右侧进深一尺半,中间进深一尺,左侧进深半尺。即这柜子是被斜斜隔开成前后两个邪形柜25,每个邪形短畔半尺,长畔一尺半。” 众人听得呆了,胡小胖更是咋舌不已:“可为何……柜门打开时,看着还是有二尺深?” “因为柜子中间的隔板是用多面铜镜拼接而成,柜子内侧又用毯子遮掩了镜子的边角,在镜子的反照下,看上去便足有两尺深。” 听他这么一说,狄依依手撑下巴道:“就你眼睛最贼!不过……我们都眼睁睁看他转了三圈啊,怎么就调换成背面柜门对着咱们了呢?” “这才是这把戏的精妙之处,那柜子究竟转了三圈,还是两圈半,你们当真看明白了吗?”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云济却又开始怔怔出神,浑然没做半句解释。 胡小胖突然冲上台去,推开那柜子边的美人,叫嚷道:“我来瞧瞧你们的柜子!”说罢伸手拽住柜顶上的把柄转了一圈。这次他仔细盯着柜体,登时发现柜顶和柜体并非完全连在一起,而是由机轮咬合。两者同时转动时会微微错开,柜顶转了一周时,柜体的转动还不足一周。只不过柜顶是圆的,柜体是方的,因此,彼此错开时旁观者难以发觉。 “原来如此!”不仅胡小胖明白过来,其他人也都恍然大悟。 眼见他揭开这柜子的秘密,耍把戏的汉子和美人登时急了。但他们知道这是雇主家的公子,打不得,骂不得,一时间面面相觑,笑得比哭还难看。 “云教授一眼就看出其中门道,真乃神人!”胡惜雪仰慕地看着云济,一双剪水双眸中几乎要迸出光来。 狄依依对她甚是了解,只消情绪激烈起伏,耳朵就极易变红。看见她透红的耳垂,狄依依心里莫名不痛快,忍不住讥讽道:“他也就这点小聪明了。” 她们两人一夸一贬,云济却仿佛没有听到,反而怔怔地道:“我知道高士毅那一柜子宝贝是如何被偷的了。” 狄依依诧然:“怎么又扯到高士毅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0节 云济拿起一块莲子糕放进嘴里,喃喃道:“可是……还是不对,那么多宝贝,是怎么运走的?” “神神道道的,在说什么呢?”狄依依大为不满,总觉得这厮有十万心思,却总是藏着掖着,别人问一句,他才吐露一句。 云济惊醒过来,敷衍地笑了笑:“没什么。” 此时胡小胖已拽着柜顶转了三圈,柜体转了两圈半,背向的柜门又转回了正向,他高声道:“哈哈!让我揪那锉子出来!” 说着在柜子上踹了一脚,用力扯开柜门,他刚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一个屁墩向后跌出。胡惜雪等人坐在前排,望着柜子里钻出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一片人仰马翻。 原来柜门一开,里面竟钻出一只怪物,须发如针,骨头外露,青面獠牙,满面狰狞。这怪物身材短小,躯体并不十分清瘦,却偏有瘦骨嶙峋的骇人模样。胡小胖跌跌撞撞滚下台,扑向胡惜雪,吓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莫怕!莫怕!”台上的鬼怪竟也是手足无措,尴尬不已。 云济强忍着受到惊吓后的不适,蹙眉道:“旱魃?” “公子说得不错,是旱魃!不不不……是那三寸丁!”使活的彩戏师急忙解释,“诸位看官莫怕,这是咱们要演的下一出戏,唤作‘天女打旱魃’!” 原来“醉美人”和“天女打旱魃”两出彩戏是串起来的,量活的矮子藏进柜子里后,就立马开始变装,在醉美人表演时,用藏好的贴脸软面具,将自己扮作旱魃,准备“破地而出”,谁知被胡小胖突然打开柜子,众人都吃了这一惊。 在他解释之下,众人才明白过来,狄依依兴致勃勃,催他们继续。 台上的美人向众人款款致礼,抬起头时,原本的妩媚神情已然消失,满面庄严肃穆。只一招手,一件霓裳羽衣被掷向空中,她纵身一跃,临空将霓裳穿在身上。那广袖上缠着两根披帛,迎风一抖,袅袅舒展到半空,如烟霞漫天。妩媚妖女瞬间化身为仙气飘飘的天女。 “旱魃”凶相毕露,张牙舞爪向“天女”扑来;“天女”广袖一抖,掏出一条长鞭,向旱魃打去。一时间“旱魃”“天女”一丑一美,激烈交锋,台下乐声激昂,叫好声随之响起。 旱情已持续两年多,即便东京城中百姓也惴惴不安。“打旱魃”这出戏最是应景,加上“天女”身姿之美,光辉夺目,宾客们一个个看得兴致盎然。 过不多久,旱魃落败,横“尸”当场,“天女”娉娉婷婷得胜而回。 一阵喝彩声中,狄钟目送那“天女”身影转到台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双眸收了回来,转到胡惜雪身上。却见她香腮胜雪,痴痴盯着云济侧颜,眉宇间尽是崇拜之情。狄钟肚里泛酸,问云济道:“云教授,你在看什么?” 原来云济也痴痴盯着台上,似乎“天女”已去,他还依旧翘首而望。被狄钟一问,他回神道:“突然想起京中闹旱魃一事,传闻当时有孩童坠入铁瓮,瓮中水不烧而沸,等孩子救出时,已化为旱魃……我在想,那旱魃会不会是孩童乔装而成的?” 胡小胖睁大眼睛凑上前来:“听说水不是被蒸干了吗?那坠入瓮中的娃娃早就被煮熟了,还怎么乔装?” 云济一时无法回答,在座诸人对闹旱魃一事都只是听说,不曾亲眼见过,当日发生之事也是人云亦云,细节处早已被以讹传讹,有多种说法,根本无从知晓详细经过。 转眼到了傍晚,堂会终于唱罢,宾客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人被迎进后堂,一道道素斋端了上来。 一见这些菜,狄依依便觉眼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云济叫住了上菜的丫环:“这些素斋,可有名头?” 丫环致了万福,指着桌上佳肴道:“这道素烩唤作‘罗汉荟萃’,用的是鲜蘑菇、板栗、冬笋等十八种食材制成,暗喻佛祖尊前的十八罗汉。这道菜叫作‘孤云出岫’,选取上佳的莴笋一分为二,伴上老醋和葱花,好似山谷深渊……” 还没等她说完,狄依依顿时想起,这桌菜和高家那顿素斋十分相似,连菜名和说辞都相差无几。 云济淡然一笑,佯做好奇道:“这一桌素斋卖相极佳,名头更好,我猜是出自贵府某位才女之手吧?” 提到“才女”,丫环不自觉看向自家小姐。胡惜雪赧然摇头:“云教授猜错了,说甚才女,奴家可不敢当!这素斋的名字不是奴家所起,而是铛头自己带到府里来的。” 云济一愣:“贵府果真是钟灵毓秀,居然连铛头都这般风雅。” “云教授说笑了,”胡惜雪迟疑一下道,“这位铛头师傅姓李,原本是安定郡王府的铛头,做得一手好素斋,不知什么缘故,被赶了出来。因为德水书坊印制的书出了岔子,家严亲自去郡王府致歉,恰好碰上被赶出门的李铛头,便将他请到了寒舍。” “安定郡王府的铛头?”云济顿时来了精神,“吃了这般雅致的素斋,小生实在心痒难搔,想要见见这位铛头,不知可否方便?” “哪里话,这有甚不便的?”胡惜雪当即着人去请,很快那位李铛头赶了过来。这人腰背挺拔,着一袭灰布长袍,浓眉大眼,仪态端庄,果真是郡王府出来的管事气度。 云济问道:“李铛头,敢问你为何离开郡王府呢?” 李铛头憨然一笑,向胡惜雪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怕云教授笑话,小的是不慎触怒了王爷,才被赶出来的。” “哦?” “郡王府王太妃信佛,每逢元日,都要吃素。当日小的做了这一桌素斋,结果王太妃看后连连垂泪,王爷也勃然大怒,推翻了一桌子菜,命人将小的痛打一顿,赶出了门。唉……其实也怪小的太笨,不该触了王爷的霉头。” 狄依依大为好奇:“一桌素斋而已,怎就触了霉头?” “这一桌素斋,是去岁真珠郡主跟小人一起创制的。真珠郡主不仅锦心绣口,吐属风流,对王太妃更是一片纯孝之心。去岁元日,她专门为王太妃准备了这桌素斋。王太妃吃得身心大悦,直夸郡主孝顺,取的菜名又极有禅意。没想到……去年上元节郡主被人拐走,自此杳无音讯。王太妃几乎哭瞎了眼睛,王爷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口空棺材发了丧。谁知到了腊月,新印制的《周礼义》中冒出一篇郡主失踪实录,闹得东京城里尽人皆知,王爷正窝了一肚子火……也怪小人,前一夜守岁,喝了一肚子猫尿,元日早上都不清醒,居然做了这么一桌子素斋。王爷和王太妃一瞧,难免触景生情……” 李铛头还在絮絮叨叨,云济已经陷入沉思。事情跟他估算的全然不同,年前在高家这一趟,怪事一件接一件,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落在那个被胡安国卖给高士毅的姬妾雪柳身上。高家的胖铛头说那一桌素斋,是雪柳指点的,可在这位李铛头口中,这几道素斋,却是真珠郡主所创。 一连串的事好似一枚蚕茧,看戏法时刚刚有了一丝眉目,以为就要拨云见日,结果这桌素斋一上,刚整理出抽丝剥茧的线头,顿时被拍得凌乱不堪,将云济重新推进一片雾水之中。 用过素斋,已是夜色阑珊。 胡惜雪请几人到池边小亭闲坐。云济有意无意道:“年前那几天,狄九娘办了一件大事,在陈留寿光侯家大闹一场,还碰到跟你们胡家有关的事。听说一年多前,令尊曾将自己的一名美姬卖给寿光侯。后来那美姬被烫伤了脸,居然又被退了回来。” 云济话头一停,胡惜雪面皮太薄,说得多了难免惹她难堪。 胡惜雪果然面露尴尬,眼眸一转,正欲岔开话头,胡小胖却抢先道:“你说的是那个狐媚子吗?我娘说,狐媚子生的都是野种,咱们不能跟她牵扯不清!” “狐媚子?”狄依依诧然,“她都已经毁容了,还叫她狐媚子?” 胡惜雪拍了胡小胖一下,对云济等人道:“莫要听他胡说,这孩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听得只言片语,就张冠李戴到处乱说,诸位可别误会。” 胡小胖肥嘟嘟的脸涨得通红:“我哪有胡说?就在上个月,那狐媚子刚生了野种,好多人都知道呢!” “住嘴!”胡惜雪向来温雅贤淑,此刻却疾言厉色道,“忘了爹爹怎么揍你了?” 胡小胖顿时收敛了几分,色厉内荏道:“我怕甚?老头子老是打得我屁股开花,现在终于遭了报应,自己屁股想开花都开不了。” 眼见姐弟俩针锋相对,云济急忙阻拦:“雪柳竟然怀孕生子了?其实令堂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雪柳毕竟是被高家退回来的,肚子里怀着孩子,跟令尊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胡小胖甚是不忿,“她被送回来的时候肚子平坦坦的,老头子时不时找她聊天,还关着门不让别人听见,后来她的肚子就变大了!别以为我不懂事,男人女人关在一间房,女人肚子才能大起来……” “你胡说什么?”胡惜雪羞臊得面红耳赤,伸手去捂他的嘴。 狄氏兄妹相顾莞尔。狄依依招呼道:“行啦惜雪!小胖知道这么多,都是大人了,可不能让他太没面子!你说是不是,三杯倒教授?”她转头一看,却见云济手持茶杯,若有所思,杯中茶水已经喝干,却还放在嘴边干啜。 “你怎么了?” 云济回过神来:“这里面有问题!去年秋天,高家大娘子吴氏在佛堂受了雪柳的惊吓,病重不治而亡。高公洁因此对雪柳心怀耿耿,想要杀她报仇。” “是啊,有什么不对?” “按照小胖所说,雪柳被退回胡家时,并未显怀,可见她当时最多只有两三个月的身孕。她生孩子是一个月前,那她被送回胡家的时候,应该是去年四五月间……既然如此,去年秋天,她又怎能在高家佛堂现身,吓得高家大娘子丢了魂魄?难道她有分身术不成?” 狄氏兄妹面面相觑,被问得哑口无言。 “定然还有什么不对之处,被我们遗漏了。”云济站起身,向胡惜雪躬身一揖,“胡小娘,事关一桩人命案,不知能否带我们去见一见这位雪柳姑娘?” 胡惜雪面露为难之色:“这……” 云济心中了然,苦笑道:“是小生冒失了……” “不是的!”胡惜雪看了看四周,轻声道,“这位雪柳姑娘相貌极为出众,比依依都不遑多让。家严或许对她有几分情谊,毁了容后照样待她不错。可是后来,家慈感觉不对,便私下探查,才发现她肚子大了起来。奴家算过时间,她重新被接到胡家是四月,生产之日乃是十二月上旬。按理说那孩子定然不是家严的,可家慈偏生不信,说家严必定早就将她在外面养着,等怀了孩子,才接到家里来,因此和家严闹过不少别扭。” 说到这里,胡惜雪瞥了云济一眼,低头道:“其实……家慈贤良淑德,不是无德妒妇。她真正介怀的,是家严想纳妾却不跟她通气,甚至孩子都生了,还遮遮掩掩,不肯明说。” “这倒怪了。”云济眉头微蹙,“还是方才那句话,小生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位雪柳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奴家要说的就是此事,上次家慈让人查探,被家严发觉了,他便让雪柳搬了出去。现在别说是我,即便是家慈,也不知雪柳被安顿到了何处。” 云济和狄依依面面相觑,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云济心事重重,端起桌上的酒,漫不经心往嘴里一倒,忽而脸色一变:“糟糕,我又喝了一杯!” 狄依依仰头喝了一杯:“怕什么,你今天总共也就喝了两杯,第一杯还只是抿了一口,剩下大半都偷偷倒了。这等躲酒的把戏,可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晌午时,好像有一道‘西湖醉虾’吧?” “好像是有……那道菜可是加了酒的,你吃了?” 云济点点头,两只眼睛如被胶水糊住一般,睁了两下没有睁开,身子一软,往后一靠。谁料椅子支得不稳,他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四肢挣扎了一番,没能站起来,竟这么睡了过去。 胡惜雪一声惊呼,急忙跑去扶。狄依依见云济摔出这偌大动静,莫名觉得有些心疼,面上却装作不经意,跷起脚尖在狄钟脚上轻踩:“还不去帮忙,惜雪扶得动他吗?” 狄钟如梦初醒,急忙去将云济背了起来。 胡惜雪伸手搭上云济手腕,眉头微皱道:“脉象不紧不慢,强弱适中,身体应该并无不适……” “胡小娘还会把脉?”狄钟又惊又喜。 “奴家因缘际会,数年前曾在安济坊帮工,随弥心先生学了几年医术,就……咦!这脉象怎生突然变得……阳热亢盛,脉急搏促,快而无规……”胡惜雪正觉奇怪,见狄依依看着她的手,面色古怪,一转念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急急放开云济的手腕。 “还看什么看?”狄依依恶狠狠瞪了狄钟一眼。狄钟恋恋不舍地对胡惜雪道:“胡小娘,时间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胡惜雪迟疑道:“云教授脉象甚怪,或有风险,奴家去熬一碗解酒汤,能护肝养胃,舒缓酒意,不如……让他在寒舍对付一宿?”这话说罢,见到狄钟略显错愕的表情,胡惜雪急忙补充道,“今日和依依姐姐相谈甚欢,好生舍不得她,正好请你们都在鄙处暂住一宿。” “甚好,甚好!多谢惜雪姑娘!”狄钟顿时眉开眼笑,对狄依依瞪视的目光浑然不觉,屁颠屁颠跟在胡惜雪身后,将云济送进胡家的客房。 星光灿灿,时过三更。狄依依酒足饭饱,睡得正香。 忽听得一阵敲门声,狄依依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却见云济站在门口,手持一盏双鱼琉璃罩小灯:“狄九娘,你既知我怕接触女子,怎的不拦着胡小娘给我把脉?” “我倒是想拦,可怎生开口?再说你当时已经醉倒过去,能知道……”狄依依一顿,突然明白过来,“你……你装醉?惜雪说你脉象突然变得古怪,原来是知道她给你把脉,才浑身不自在?” “废话!不装醉我怎么在胡家留宿?醉虾我可一只都没吃,区区两杯酒而已,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吧?”云济傲然一笑。 狄依依摸出腰间的酒囊:“要不……再来两口?” 云济见那酒囊,如见毒药,急忙调转话头:“闲话少说,先干正事!” “正事?” “去佛堂!” “佛堂?” 云济也不多说,招呼她就走。他对胡家宅院已是了然于胸,避开回廊上、路口处的侍卫,轻车熟路便到了佛堂外。 佛堂院子的门上了锁,云济带着狄依依绕过侧墙,拨开墙角的杂草丛,露出一个狗洞。他弯身钻了进去,冲外面招呼道:“快进来!”然而外面并没有应答声,一抬头,只见她骑在墙头,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三杯倒教授,你狗洞钻得很娴熟嘛!” 云济苦笑一声,见狄依依从墙头一借力,像一只蝶儿翩跹落在他身侧,当先往前走去。 两人绕过两株老槐,推开佛堂大门,里面亮着一盏长明灯,云济捧着琉璃盏,一步一顿,仔细打量佛堂内的陈设。 胡家宅院远比高家高洁雅致,佛堂却不及高家的华贵庄严。殿内三丈多深,两丈多阔,正中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高约一丈出头,身着白色法衣,呈自在天身,左手持莲,右手结印,端坐在莲花台上,两侧立着等身童男童女像。 “一座佛堂而已,有甚好看?”狄依依抱怨了一句,却见云济紧锁眉头,似是嫌灯光太弱,竟将佛龛四周的灯盏都点亮了。他对着观音像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道:“这尊观音像和高士毅家的那尊弥勒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怎么知道?” “这两尊佛像,从发梢到脚趾,从轮廓到毛发,风格如出一辙,即便师出同门,都做不到这般一致。” “手艺精湛的塑像匠人比读死书的穷酸措大稀奇多了,高家和胡家请到同一位工匠造佛像,再正常不过了吧?” “此言倒也有理,不过,这佛像有蹊跷。”云济一边说,一边上下摸索,甚至爬上佛龛,伸手敲打观音像。狄依依看着他怪异的行为,正觉奇怪,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云济正在菩萨怀中摸索的手顿时一僵,错愕之中,狄依依将他从佛龛上拉了下来,吹熄双鱼琉璃盏,矮身躲到童男像背后。一股女儿香萦绕在鼻间,云济脸烫心跳,如坐针毡。他轻轻挣开狄依依扯着他臂弯的手,移步藏到童女像背后,悄悄探头往外看去。 却见一人摸黑从院子里的老槐间穿过,来到佛堂里,并小心翼翼望了眼身后,确定没人后,直奔观音像而来。他的脸被佛龛上的长明灯照亮,竟是宁管事! 更让狄依依看得目瞪口呆的是——宁管事的动作,竟跟方才的云济一模一样,先是盯着观世音像上下打量,然后伸手在观音像上摸索。许久没有收获,又爬上佛龛,伸手往菩萨怀里摸。由于过于专注,狄依依和云济一左一右,就站在童男童女身后探头张望,他竟浑然不觉。 宁管事摸索良久,手指抽动菩萨腰间玉带,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将那玉带往外一拉。整个观音像突然颤动起来,两只手臂缓缓移动,左手下挪到小腹位置,右手化为无畏印,双手仿佛虚抚着肚子,身体往后仰。 最令人惊奇的是,观音像腰间的玉带忽而往外扩展,下腹部裂开一道口子,两侧边缘向外张开,露出一个幽幽洞口! 狄依依双目圆睁,险些惊呼出声。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1节 只见宁管事俯下身,朝洞口里张望,继而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也不知在里面摸索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又钻出来,将观音像腰带一拽。观音像再度颤动起来,从无畏印变回与愿印,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宁管事叹口气,擦干额头的汗水,整了整衣服,悄然走出佛堂。他和云济一样,取道墙角狗洞离开。 他一出门,狄依依立马从童男像后闪身出来,就要去摸观音像的玉带:“让我看看,这塑像里到底有什么。” 云济急忙拦住她:“快,悄悄跟着宁管事,莫要被他发现,这尊塑像我来探查。” 狄依依习惯地想反驳两句,但想到宁管事这般怪异,也不由大为好奇,当即冲云济点点头,急忙赶出佛堂,尾随在宁管事身后。 宁管事悄然绕过回廊,穿过虹桥,到了中庭。然后稍稍整理仪容,堂而皇之地从当值护院面前走过。狄依依远远跟着他出了胡家大院,穿过两条街,来到街角最深处的院落。那是一家废弃的熬糖作坊,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在门前坐下。正月寒风如刀,透肌刺骨,他竟也不寻地方避寒。 狄依依隐在墙角后面,心中愈发奇怪,他身为胡家的大管事,也算薄有家财,怎么天还没亮,就可怜兮兮地候在门外?就算是他的主子胡安国,也未必能让他这般彻夜不眠,在外恭候吧? 等了近乎一个时辰,天色大亮,街上热闹起来。宁管事站起身,去街头买了盐豉汤、酥琼叶、环饼、笋肉馒头,这才回到那家废弃的作坊小院,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一个健壮的仆妇来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宁管事,今天又来这么早?” 宁管事看着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小娘子今日可好?” “瞧您说的,只是孩子哭闹,每隔个把时辰便醒。好在有老婆子照顾,小娘子也不怎么受折腾。” “那就好!那就好!” 宁管事和那仆妇说话间,不时地隔着门缝朝里看,几句话说罢,才恋恋不舍而去。狄依依心中好奇,见宁管事去了德水书坊,就又折回那家小院,翻墙潜进院子里。 院内有两棵垂柳相对而立,光秃秃的枝条几乎垂落在地,两树之间拉起一根长绳,绳上晾满了小儿衣物。东边的灶房里正烧着火,伴随着羊肉羹的香味,冒出缕缕炊烟。正面的屋舍内传来一阵小儿啼哭。 狄依依揭开窗纸一角,往屋里看去,隐隐见到一个身材纤细的妇人卧在床上,面上罩着白纱。方才在门口见到的健壮妇人,正抱着一个婴孩,低声哼唱着哄睡的歌谣。 正在这时,狄依依忽听得身后传来叫声:“什么人?” 狄依依一回头,却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高汉子,跛着一只脚,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他左手端着一碗羊肉羹,右手拄着一根镔铁拐杖,自下而上向狄依依肩头斜斜点到。狄依依将身子一转,躲过这一击,伸手擒拿对方手腕。跛脚汉子没料到狄依依竟是个硬手,急忙全力回击,手中端着的羊肉羹“咔嚓”一声掉在地上。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风驰电掣般过了十多招,各自均有几分错愕。狄依依奇怪的是这人竟然是军中路数,干净,利落,毫不花哨;那跛脚汉子则是惊讶于一个女子竟有这等惊世骇俗的身手,巾帼更胜须眉。 “老杨,咋回事?” 屋里健壮仆妇推开门,见到两人在院子里动手,顿时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啊!遭贼啦!” 狄依依见这仆妇已经声张起来,急忙紧攻两招,然后脱身就走,往墙头跳去。 “哪里走?”这跛脚军汉虽有残疾,速度却丝毫不慢,镔铁拐杖如影随形,向狄依依腰眼袭来。狄依依眼观六路,对他早有防备,硬生生将身子一拧,躲过这一杖,却因此没能跳上墙头。 跛脚军汉第二杖接踵而至,狄依依一手攀住墙头,一手在腰间酒囊上一扯。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顿时金铁交鸣,狄依依手中竟多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刃,将镔铁杖挡至一边。 与此同时,数滴不明液体劈头盖脸飞向跛脚军汉,他急忙侧脸躲避,还是有两滴落在了脸上。跛脚军汉皱了皱鼻子,闻到了酒味。原来狄依依的酒囊乃是特制,内侧藏一把短刀,乃是她的撒手锏。 乘此机会,狄依依翻墙而出。跛脚军汉随后追来,等转过街角,已寻不见她的踪影。 第八章 钓神兽 一轮白日渐渐升至当空,照在云济后背上,在他面前投下一道斜长暗影。 他来到胡安国的居室外,听见胡安国正在责备下人:“莲香清凉饮呢?怎么还没好?” “奴这就去催!”一名丫环匆匆推门而出,险些和门口的云济撞了个满怀。 “云教授,你怎么在这里?胡某真是怠慢啦!”胡安国急忙将云济迎进房内,屋中燃着无烟的石炭,案几上点着香炉,整间屋舍都浸透在绵绵春意中,胡安国脸上却是满满的倦意,两只眼袋又肿又黑,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客气了,胡员外这是没休息好吗?据小生所知,莲香清凉饮是治便秘的饮子,不能随意喝的。” “不瞒云教授,胡某最近患了怪症,坐卧难安,实在是心力交瘁。” 云济注意到案几上放着一只茶壶、数只茶盏、一只陶罐、一柄汤匙,汤匙中盛了半匙白色粉末。云济问道:“这是您喝的药吗?” 胡安国苦笑道:“也算不得药,只是……胡某近日辟谷,这药粉唤作‘大悲散’,是帮助辟谷的小门道罢了。只需服用指甲盖大一点,便能整日不饿。” 一听到“大悲散”的名头,云济当即想起高家遭窃那日,在高士毅的卧房里,也曾看见一只倾倒的药瓶,上面便贴着“大悲散”三个字。他心中奇怪,开口问道:“胡员外好端端的,为何学出家人辟谷?” “都是胡某身患疑难杂症,不得不然。” 云济开门见山:“您这怪症,是跟一只墨玉貔貅有关吗?” “这……”胡安国一脸惊愕,“云教授如何得知?” “小生听闻有一种诡异刑罚,唤作‘貔貅刑’。行刑官是一只墨玉貔貅,专门寻找家财万贯的豪商巨富。不仅吞噬他身上财气,还散布古怪病症,让他先是无法出恭,然后肚子整日鼓胀,因而不敢吃饭,终日饥肠辘辘,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咣当!” 胡安国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他又惊又喜地看着云济:“胡某正是这般症状,被折腾得寝食难安。若是忍着饿睡着了,就会梦见疯狂吃东西,吃得忘乎所以,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心肝脾肺肾四处乱飞……” 他说到这里,不寒而栗,眼巴巴望着云济道:“胡某请了不知多少名医,都对这病无可奈何。安济坊胡某也去了十多次,但坊主弥心先生有事出外,其他大夫都黔驴技穷。胡某束手无策,本以为只能坐以待毙,没想到云教授一看便知。胡安国有眼不识泰山,险些错过了大救星。” 云济摇了摇头:“胡小娘精擅医术,还是弥心先生的高徒,何不让她想想办法?” 胡安国一怔,许是奇怪云济缘何知道这么多,向他解释:“小女虽好医术,但年岁尚浅,怎及得上真正的名医大家?而且她年纪渐长,不宜抛头露面,胡某早在两年之前,已禁止她再去安济坊帮工和学医了。云教授,你对貔貅刑这般了解,可一定要救救胡某!若能除了这怪症,胡某愿万金相酬……不不!十万金!” 云济笑而不答,反问道:“听闻前年安济坊的一次唱卖会上,员外豪掷千金,买下一只墨玉貔貅,那貔貅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云教授也听说过此事?”胡安国急忙将当时详情一一道来。最后说道,“坊主弥心先生当场宣布,墨玉貔貅是在安济坊丢的,这场交易不能作数,也不让胡某付钱。但胡某本就不是为了收集宝物,而是想为救济贫苦尽一份心意,因此拒绝了弥心先生的好意,照例付了钱,带了一只空木匣回家。” “木匣?云某可否一见?” 见他如此好奇,胡安国连忙命人去找。那木匣被带回一年有余,丫环费了不少工夫才从角落寻到。云济见木匣六七寸见方,浑身漆黑,入手甚是沉重。匣身雕龙画凤,匣盖镶金缀玉,将原本古朴的木料点缀得富丽堂皇。匣盖上镶着一只狰狞兽首,分明是一只貔貅,匣身上是两龙两凤,龙头和凤首都是古玉雕成,嵌在匣壁上。云济揭开匣盖,在匣中缓缓摸索,摸到匣底有凹痕印记,他对着光细看,竟是一道道抓痕,仿佛一只小兽的爪子所留。 “怎么,云教授可有发现?” 云济刚想说什么,忽有家丁来报:“员外,有个修行者求见。” 此时的胡安国便如抓住稻草的落水者,哪里顾得上其他?他头也不抬地道:“不见不见!” “且慢!”云济问道,“修行者是什么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家丁迟疑道:“约莫二十多岁,能比俺高一个头还多,却白白净净的,长得忒俊!他自称是安济坊弥心先生门下的福道徒。” “可是姓邱?” “对对!就是邱仙师!” 云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向胡安国:“胡员外莫急,你等的及时雨到了。” 胡安国脸露诧然,怔了稍许,才吩咐那家丁道:“快快有请!” 瑟瑟长天中,一只孤鹜横空掠过。 邱远在家丁的带领下,踱步穿过长廊。他身披一袭灰不溜秋的修行法衣,衣虽简陋,人却丰神。 他望了眼湛湛晴空,一步踏入胡安国的书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云纹乌木长案,案前站着一名清瘦俊秀的书生,手持一杆狼毫笔,正在伏案作画。这书生正是云济,他抬头看了邱远一眼,展颜笑道:“邱仙师远道而来,快快请坐。” 邱远心中讶异,他此番来前,对胡安国多有了解,却不曾听闻他有这般文质彬彬的子侄,当下微微颔首。 胡安国坐在床榻上,一副起身都费力的模样,歉然道:“仙师远道而来,胡某有失迎迓,实在抱歉得很。” “居士不必多礼,下愚正是为了助居士摆脱梦魇而来。”邱远双手合十,“下愚见贵府晦气缭绕,财气暗淡,便知居士是遭了貔貅刑。” “哦?”胡安国听他也说起貔貅刑,忍不住瞥了云济一眼。却见他正低头作画,仿佛浑然不觉。 “敢问胡居士,可曾偶得一只墨玉貔貅?” 听邱远问起,胡安国连连点头,将自己如何收到墨玉貔貅,如何患了古怪病症,而后又如何求医、如何问药的事情细细道来。 邱远昂首道:“貔貅本是灵兽,喜欢吞噬财气。因为只进不出,世人都将它当作财兽,认为家里供奉貔貅,能够吸聚财气。其实不然,金银珠宝不能吃,不能穿,只有不断流通,才能发挥价值。若当真只进不出,反倒违背了‘财’之一字的根本。于是貔貅代天罚罪,降下刑罚……” 话说一半,胡安国便一脸不忿,忍不住道:“邱仙师,您是责备胡某囤粮居奇?须知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自市易法颁布以来,市易司对物价横加干涉,什么都要掺和一脚。可物价贵贱,全在供需,各大米商早已暗中搭伙,朝廷要抑制粮价,米商便暂不售粮,坐等粮价疯涨……在这当口,谁要是敢大肆放粮,就是和所有粮商为敌。胡某人起于微末,能积攒下这点家业,都是靠贵人帮扶。在京城做米商的,不是高官重臣的亲眷,便是宗室国戚的子弟。就连胡家自己的米行,也有外戚的份子。胡某若大肆卖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生吞活剥,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邱远虽是方外之人,谈吐却颇有侠士之风:“东京城乃天子脚下,谁敢胡作非为?不就是犯众怒吗,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受些排挤,损失几笔生意罢了,正好不跟那帮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同流合污。” 胡安国苦笑。他原也这般认为,可自从上次印书出了疏漏,险些惹来赵官家的雷霆之怒,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无根浮萍——狄依依在书里做的小手脚,就让他整整脱了一层皮,若她有心害人,掺杂的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胡家早就万劫不复了。 见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邱远苦口婆心道:“下愚这大半年来,一直在琢磨这古怪刑罚,终于想到一法能帮你摆脱苦海——只需居士广施恩德,平价放粮,便能解除这貔貅刑之患。” “不是胡某不想放粮,是不能放粮。”胡安国神情坚定,摇了摇头。 邱远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方才叹息一声:“执迷不悟,可悲,可惜。”话音未落,却听云济道:“胡员外,画好了,请员外雅鉴。”说罢,将画在架子上展开。 画中几团祥云锦簇,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巨兽从云中探出身子,身如虎豹,铁背铜肩,头上一根独角,背生双翅,张着血盆巨口,仿佛要吞天纳地——正是一只异兽貔貅。 云济极擅模仿他人书画,曾和好友米芾仿制过不少名家画作。只是他善于将每一丝细节都摹画得清清楚楚,难免匠气浓重,被米芾评价算不得上乘。这只云中貔貅,是他全然照着高府那只墨玉貔貅所画。 邱远神情微动,在云济面上扫了一眼。云济微微一笑,对胡安国道:“胡员外,小生虽只会些旁门左道之术,却也有法子,能解貔貅刑之苦。” 胡安国迫不及待道:“请云教授教我!” “方才邱仙师说过,貔貅刑是天降刑罚,墨玉貔貅便是行刑官。只需将这行刑官送走,自然不会再遭这刑罚了。” 胡安国大失所望。他早已怀疑是那墨玉貔貅在作怪,曾派人将它送出去,但第二日,它再次出现在胡家,竟似粘上身的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脱。 云济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摇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没有寻对路子,自然送不走。貔貅喜嗜财气,只会认财大气粗者为主。员外富甲一方,这貔貅既然跟上了你,要想让它重新认主,还需寻一个比您更有钱的主儿才成!” 邱远嘴唇微动,神色虽不变,心下却暗暗吃惊——这法子,本是他用来给胡安国指点迷津的,没想到竟被捷足先登了。 室内暖意融融,香炉里的香料刚刚燃尽,三个人眼神交汇,气氛莫名凝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临近巳时,狄钟正巴巴地凑在胡惜雪身边,却见云济抱着一只木匣赶来,拉着他便走。 刚出胡家大门,狄依依也急匆匆赶了过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不等云济猜测,她就将今日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急呼呼道,“宁管事绝对有猫腻,偷偷钻胡家的佛堂且不说,还勾搭有夫之妇,大早上给人家送吃的。” “你觉得那个作坊里住着的女人是谁?” “人我没见到,但她有个新生婴孩,多半是那个被退回胡家的姬妾雪柳!还有……那作坊里竟还有个出身行伍的高手,我爹麾下人才济济,有这等身手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那人跛了一只脚,倒是可惜得很。”狄依依说罢,突然想起一事,“快说说,那尊观音像有什么问题?” 狄依依眸中满是期待,眼巴巴盯了云济许久,却见他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观音像……怀孕了。” “怀孕了?”狄依依先是惊奇,继而狐疑地看着云济的脸,“菩萨岂会怀孕?” “好吧,不逗你了。雪柳怀了高家的孩子,而胡家观音像的肚子里……怀了高家的一个秘密。” “胡家观音像的肚子里,怀着高家的一个秘密?”狄依依眉头大皱,一时摸不透他话中含义,恼道,“有事能不能别藏着,老是故弄玄虚,跟我打什么机锋?” 云济却全然不顾她的好奇,转过话头道:“胡家的事情且放在一边,今天去探望胡安国,来了一出打草惊蛇,就等着看胡安国和邱远有什么反应。至于现在,咱们又得赶路了。” “赶路?去哪?” “当然是去陈留!”云济道,“年前咱们在高家一无所获,虽说救出了八名被拐的婢女,但真珠郡主还是杳无音讯,你觉得甘心吗?” “你有眉目了吗?”事涉真珠,狄依依满心关切,暂且把方才的不满放在一边,“快走快走!我早就看高家没一个好东西!”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久,狄钟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作坊?什么女人?什么观音像?” 云济故作神秘地感慨道:“狄衙内,你说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京城巨富蓄养的姬妾,偷偷怀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骨肉。身为主人看重的家仆管事,半夜三更钻墙入户不说,出门又跟主人的姬妾暗通款曲,天亮之后才恋恋不舍离开……”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2节 他还未说完,狄钟已是满脸亢奋:“还有这等事?” “且不说人心不古,世道败坏,只说雪柳,她究竟美貌到了何种地步?即便毁了容,也依旧让胡家大娘子醋海兴波,还让宁管事色迷心窍,为她神魂颠倒……听闻她烫伤之后,胡家曾全力寻找治烫伤的良方,难道真被治好了?那该是何等的天姿国色?若不是咱们有要事,定要弄个明白不可!” 狄钟听得心痒难搔,急不可耐道:“云教授不用遗憾,你尽管去做正事。此事就交给狄某,我定然探究个清清楚楚!” 云济迟疑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高家了?” 狄钟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大事固然要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也得有人去做,狄某只好当仁不让。雪柳居住的地方在哪里?” 云济道:“你只需悄悄跟着宁管事,自然便知。” 三言两语商定后,狄钟兴致勃勃地离开了。 眼看着云济将狄钟指使得团团转,狄依依心中一阵好气。却听云济又道:“高士毅家大娘子姓吴。她兄长吴成化曾执掌京师榷货务多年,如今在司农寺当值,听说可能要升任同判寺了。劳烦狄九娘帮忙打听一下,真珠郡主和高家这位大娘子是否相识。” “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去打听一番便是,我自有道理。” “这何须打听,她们俩熟识已久,我再清楚不过。” 原来高公洁的续妻名叫吴妙意,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做得一手好女红。她家和安定郡王府相隔不远,附近好多名门望族家的女儿,都曾被送去跟她学过女红,真珠和狄依依都在其中。 “果然不出所料。”云济听她说完,让狄依依收拾好行囊,备好车马。他则带着木匣直奔司天监,来到张无舌和鲁千手的廨房,三人关门鼓捣了一个时辰,这才一起赶回云济家。正巧郑侠前来拜访,听闻他们要再去高家,立马决定同行。 待众人收拾好刚上路,狄依依突然翻身下马,急匆匆冲回云济家。郑侠等人正自诧然,却见她手握酒囊,又火急火燎从厨房冲出门外:“你把酒放到何处去了?” 原来她本准备在路上喝的酒,因为馋虫作祟,还没出发就已经“囊中羞涩”。对这等女酒鬼而言,酒干了比血干了更加要命,怎能不急? 云济对此早有预料,告诫她此行事关重大,不能喝酒误事。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酒水先行。’酒囊都不装满,怎么干得了活?”狄依依大为不满。 “我只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酒水先行'又出自哪本兵法?” “那是我狄家兵法!”狄依依振振有词。 狄钟急忙别过头去,显然不愿承认有这样的兵法。云济更是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的催促之下,狄依依恨恨地拔出酒塞,深深闻了一口残留的酒香,这才不情不愿地上路。 她牵着马落在最后,步幅时长时短,每一脚都狠狠地踩在云济的影子上。 赶到陈留时,夕阳余晖刚刚落尽,天地被笼入一片灰蒙之中。城外聚集的灾民又多了不少,到处是影影绰绰的破烂帐篷,依稀可见有人影走动。然而城门早已闭合,城外的悲凉和城内毫不相关。 云济刚将拜帖递进去,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号,郑侠道:“走,去看看!” 云济摇了摇头:“观音土吃太多便是这个模样。就算救得了一人,又救得了数百万挨饿受冻的黔首众生吗?” 郑侠横眉怒目,义正词严道:“知白,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辈读书人,纵不能治国平天下,也不该丢了扶危济困之心,岂能如此麻木不仁?”说罢,也不管云济的反应,急匆匆向哀号声处跑去。 过不多久,监门小吏看过拜帖,亲自出门来迎。他面上笑意盈盈,心里却将云济一通臭骂:屁大点官,也不看看时辰,非得闭门后进城,找驿站住一晚也不成? 云济和监门小吏刚聊了几句,郑侠就赶了回来。却见他幞头歪斜,衣衫不整,鞋也丢了一只,脸上甚至青一片紫一片,随身的包裹也不知所踪。郑侠愤愤不已道:“岂有此理?居然恩将仇报,抢我的包裹,真是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吃亏了吧,大圣人!”狄依依幸灾乐祸,“空怀一腔正义,却全然不知世道险恶。让我猜一猜,不会是施救不成,还被灾民抢了吧?” 在她讥讽之下,郑侠反倒镇定下来,怅然道:“这也怪不得灾民,能做到渴不饮盗泉水的,天下又有几人?礼义廉耻喂养不了这辘辘饥肠,被逼为贼,百姓何辜?” 众人不胜唏嘘,相携入城。 在陈留的街道上走了不久,狄依依发觉有人跟着他们。早在出东京城时,她就隐隐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但一直无法确认。直到方才门监迎他们入城,她瞥到一个人影混了进来,回想此人在路上已见过两次,这才确定被人跟踪了。 她虽已察觉,但那人警醒得很,没法抓住他。狄依依心头郁郁,将这事悄悄告诉云济,他若有所思道:“先不惊动他,让他跟着。” 几人直奔寿光侯府,敲开了大门,自称路过陈留,正好来跟寿光侯拜个晚年。门子通报上去,高公净和刘管事出门相迎。刘管事一团和气,满面热情;高公净却满脸晦气,跟刘管事小声抱怨道:“哪有大晚上来给人拜年的?我看拜年是假,借宿是真。有驿站不去投靠,跑来咱家吃白食!” 他声音虽小,却有意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狄依依脸色一沉,眼看就要翻脸。云济急忙向她摆了摆手,对高公净歉然道:“是我等唐突了,今日太晚,确实不宜再叨扰,不知侯爷身体是否安康?” “哪里哪里?有劳挂怀,家父这几日身子还好。”高公净敷衍地拱了拱手。 他只露了一次面,将云济等人引进门,就甩手而去。 刘管事安排众人在客舍住下。入夜不久,灯火渐次熄灭。突然一间客房悄无声息开了门,狄依依一身劲装,腰间挂着只随身招文袋,侧身溜出门,遁入院子晦暗的阴影里。她仿佛一只敏捷的猫,时而猫腰前行,时而爬树跳墙,从客房所在的东院到了中庭,驻足在一眼水井边。高家夜间值守的护院对此浑然不觉。 高家宅院内共有三口井,后院靠近佛堂处一口,中庭的粮仓外一口,前厅影壁后一口。其中后院的井通过沟渠直通佛堂的水池,由于大旱,已经封了井口;前厅的井已有数十年,中庭的井则是今年新打的,这两口井都还在使用中。 狄依依满是兴奋和期待,围着中庭新井徘徊了两圈。她搅动井口的轱辘,先查看打水的水桶,还探身到井口中细细摸索一番,又从随身的招文袋中掏出一只黑漆漆的秤砣,用一根细绳坠着,把秤砣沉入井中搅弄了许久,才提上来。 她探完这口井,又悄然穿过中庭,来到前厅古井旁,也像方才一样摸索了一番。不料一无所获,只得郁郁而回,在云济的房门上轻敲了三下。 屋内先是亮起一盏灯,过了许久,云济才披着厚厚的皮氅开了门。不等他邀请,狄依依直接挤进屋内,大剌剌地往案几边一坐,埋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教授,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云济敞开门,却怯于和她在屋内独处,站在门口道:“我怎么戏弄你了?” “亏我还信你,半夜三更跑去钓神兽,你分明就是在看我的笑话,是也不是?” 原来就寝前,云济给了她一只招文袋,还说他已经推断出,在高家作祟的神兽就藏身在某口井里。这神兽有个怪癖,竟喜欢吃秤砣,只需夜深人静时,用这秤砣去钓,就能将那神兽钓上来。 云济骗狄钟去监视雪柳时,狄依依就看在眼里。此时听他说得神神秘秘,就知他又想指使自己办事,此中必然有诈。但她自己心中好奇,也不戳破,而是顺水推舟,半夜跑了一趟。如今见一无所获,她立马赶回来兴师问罪。 “冤枉啊!我怎敢戏弄你?这秤砣确实能钓神兽,你既未钓着,那必然是它并未藏在那里。走,咱们一同去看!” 云济说罢,拿着灯出了门,穿过客房所在的东苑,往中庭走去。狄依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看他这般行事,不由又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 走不多远,碰到值守的护院盘问,云济说自己半夜醒来,口干舌燥,想要喝茶,而他煮茶必须得用现打的井水才行。这理由实在古怪,护院满脸狐疑,便跟着来到中庭井边。 云济手持灯盏,借着灯光在井口边细看。 “弄什么玄虚?”狄依依见井口附近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层细细的煤灰。这煤灰颜色甚深,在黑暗中根本无法察觉,此时灯光照着才勉强看清。 狄依依探头细看,煤灰上还有几排脚印。云济指着其中几个小声道:“这几个是你的!” 狄依依点点头,那几个脚印纤细娇小,是她的脚印无疑。但她还是大为疑惑:“这层灰怎么回事?谁会在井口撒一圈灰?” “就是你撒的啊,真是骑驴找驴。” “我?”狄依依莫名其妙。 “我给你的招文袋,袋底开了一个小洞。先放入那只大秤砣,将小洞堵住,而后再装上小半袋煤灰,煤灰只将那大秤砣埋了一半,上面再铺一层铜钱。你到了井边,伸手将秤砣拿出来,招文袋底部的洞便被揭开,煤灰自然从洞中漏出去,撒在井边。” 狄依依没好气道:“你这厮又耍这种把戏,既是让我给你撒煤灰,何不直说?” “我是要让你撒煤灰,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撒煤灰。” “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别人是谁?我可是半夜三更偷偷来这里的!” “你瞧这几个脚印,比你的大了差不多一半,显然是个男人的……” 云济还没说完,狄依依便醒悟过来:“你说的是跟着咱们的那人?是了,他已经跟了一路,高家这深宅大院根本拦不住他。我半夜来井边晃悠,他肯定好奇得很……你这厮也太过奸诈,绕一大圈,就是为了确认是不是真有人跟着咱。” “不,我想确认他的来历。”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你瞧这几个脚印,有深有浅,左脚虚,右脚实,可见此人是个跛子,支撑脚为右脚。鞋印长八寸一分,脚长应是七寸九分左右,寻常男子身长约为脚长七倍,其身高应在五尺六至五尺七之间。左脚印深不足一分,右脚印深约三分,而你的脚印只有二分深,以你的斤重来估算,此人重一百二十斤26上下。” 他说到此处,狄依依嘴唇微微咧开,尽管对云济的能耐一清二楚,心下还是微微吃惊:“这厮果真什么都要算得这般清楚吗?” 却听云济又道:“这几个脚印旁,另有零星的斑点状印记,均位处左脚脚印一侧,我猜应该是拐杖所留。斑点间相隔约一尺六寸,若加上左手持杖所需长度,拐杖长度应是三尺两寸,和军中银手刀长短相近。” 他这番话,几乎将此人的形貌画成了像。狄依依猛然惊醒:“是那跛脚军汉!可是……他为何要跟着我们?” “雪柳是胡安国派人安置在作坊小院里的,那跛足高手也必定是胡安国的人。胡安国惨遭貔貅刑折磨,昨天邱远来装神弄鬼,我趁机一语点破,告知胡安国貔貅刑可以祸水东引,转嫁给别人。他要调查貔貅刑,只有两条路子,一条路是查那只墨玉貔貅的来源,也就是郭闻志;另一条便是从我身上寻根问底。他找人来跟踪咱们,也在情理之中。” 云济继续分析:“这等身手的人物,居然屈身为胡安国一介商贾效命。早知这位胡员外不简单,却没料到他这么不简单。” “原来你是想诱他露出马脚?你一个司天监的司历官,居然一肚子歪门邪道。不对,那你为何还要骗我说秤砣可以钓神兽,说到底还是耍我!”狄依依先是赞了一声,忽而脸色一变,大发嗔怒。 “天色已晚,小生需就寝了,告罪告罪!”云济眼见不妙,急忙转身而逃,还不忘自言自语了一句,“方才中跨院东侧是什么来着?是了,好似是酒窖!” 狄依依本拟逮住他算账,但听到“酒窖”二字,顿时被拐走了心思,腹中酒虫几乎应声而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被酒虫逼了宫,身不由己地向中跨院摸了过去。 翌日,清晨。 高士毅刚洗漱完,就听说云济已到了卧房外。他慌忙起身相迎,却见除云济等人,他府上的胖铛头提着食盒,也跟随在旁边,不由心中甚是奇怪。 云济拱手作揖:“一别十多日,侯爷气色大好,身子也比上次康健不少,真是可喜可贺。小生祝您财源广进,福寿延绵。” “收藏多年的宝贝丢了,哪来的气色大好?”高士毅苦笑一声,“本侯才听说诸位昨夜前来做客,还想着早起去看望,没想到起得迟了。胖铛头,你这狗东西怎么在这儿,快去备一桌酒席。” “不用!胖铛头正准备去佛堂给大衙内送斋饭,被我拦了下来,陪我们一道来拜访侯爷。”云济道,“按理说,我们几个外人,只有在客堂等候谒见的份儿,直接来侯爷卧房,着实有些唐突。不过小生这次,却是来医您的心病的。” “本侯的心病……”高士毅猛然惊醒,“你找到本侯的宝贝了?” 云济摇了摇头:“宝贝的下落,还得着落在那盗宝贼身上。请侯爷将那日出入过这座宅院的人都叫来,咱们理一理这桩盗宝案的来龙去脉。” “好,好!”听闻此事有了线索,见识过云济本事的高士毅精神大振,急忙命贴身丫环去召人。 相关的丫环、家丁、管事都先后赶到,过不多久,卧房被挤得满满当当。连高家二衙内高公净也赶了过来,唯独大衙内高公洁自称要潜心礼佛,不想再沾染凡俗琐事。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高士毅咳嗽一声道:“有劳云教授。” 云济道:“侯爷收藏的珍宝,都放在这个柜子里。柜体厚重,背不靠墙,柜门用一把铜黄大锁锁着。钥匙只有一把,侯爷随身携带,柜子也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事发当天,只有寥寥数人在这卧房单独滞留,时间都不超过一刻钟,那么柜子里的宝物,是如何不翼而飞的呢?” 高公净手中把玩着手把件,挑了挑眉:“定是那异兽貔貅做的好事!咱府上也不曾闹过别的鬼怪。” 云济斩钉截铁道:“不是鬼怪,更不是貔貅,是被人偷了。” “谁能有这般神通广大?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偷法?” “第一步,拿出钥匙;第二步,打开锁;第三步,将宝物取走。” 待云济说完,众人都有些发愣。 丫环听兰扭着妖娆的腰肢走到高士毅身后,为他揉捏肩膀,此时笑出声来:“就这么简单?云教授,你是在耍我们吗?钥匙是侯爷贴身带着的,连我这个在他身边伺候的丫环,都摸不着分毫,谁还能从他身边偷走钥匙?” 云济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调转了话头:“两天前,我在京城里看了一出戏法,唤作‘醉美人’。使活的师傅推了一个柜子上台,打开柜门将一个侏儒装了进去,在台上转了三圈,再次打开柜门时,侏儒不见了,却出来一个美人。各位猜一猜,他是如何做到的?” “戏法幻术,有什么新鲜?”听兰高昂着头,不屑道,“定是那耍戏法的使了什么障眼法,偷偷将侏儒换成美人,你没看清楚!” 狄依依见听兰搔首弄姿,又听她讥讽云济,没来由一阵厌恶:“那柜子装有轮子,离地悬空,下无地道,又是众目睽睽,怎么凭空换得了人?” “这……”听兰嘴硬道,“反正他定是偷偷换了人,我又没在场,否则早揭穿了他的把戏!” 狄依依还欲反驳,云济冲她摆了摆手,扬声道:“其实那柜子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一模一样的门,中间用铜镜斜斜隔开。美人早在背面格子里藏好,侏儒钻进去时,进的是正面的门,而美人钻出来时,正对着看客的,却是背面的门。” 众人均是恍然,高士毅更是道:“原来如此。” 听兰气恼道:“净说些有的没的!查的是珠宝失踪的事,怎么说起不相干的把戏了?” “窃贼偷走侯爷宝物的手法,跟这个把戏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你不会想说,这柜子背后也有一扇门吧?”听兰冷嘲热讽。 云济道:“窃贼做的手脚,不在这柜子上。方才说了,那耍把戏的让看客们误以为他偷偷换了人,其实他换的不是人,而是柜子的朝向。这窃贼也是此中高手,寻常人都会觉得,若要偷窃柜子中的宝物,得先偷侯爷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相信诸位和我一样,时不时都在揣摩,窃贼究竟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钥匙?” 高士毅急问:“如何偷走的?”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3节 “窃贼从来就没有偷过钥匙,他偷的是锁!” “锁?”众人都愣了,目光纷纷向那把铜黄大锁看去。 大腹便便的高士毅吃力地起身,走到柜子前,将铜黄大锁取了下来,反复端详,疑惑道:“这玩意明明还在这里啊!” 云济笑着摇头:“它只是在宝物失踪之后,才重新回到了柜门上。而此前的几个月,它根本不在这里!” “不对!”高士毅道,“这两个月,本侯身体虽然不好,但每日清点宝物的习惯不曾改变过。本侯眼又不瞎,如果铜黄锁被人偷了去,岂能发觉不了?” “若有人换了一把外表一模一样的铜黄大锁,侯爷,你当真能发觉吗?” 高士毅顿时迟疑了:“这……” “小生曾见侯爷有个习惯,每次开完锁后,会小心翼翼将钥匙挂回腰间,而这把已经被打开的锁,却会随手放在柜子上。这时候若柜子后有人,将铜黄大锁换成赝品,想必侯爷是不会察觉的。” 高士毅被肥肉挤成缝的眼睛,竟然也睁大了些许:“本侯清点宝物,倒也不会背着人……如此说来,还真他娘有可能!” “有些事情看似遥不可及,只是因为方向不对。那窃贼显然也注意到了侯爷的习惯——要偷钥匙,千难万难;要偷这把锁,却是轻而易举。”云济解释道,“其实窃贼的办法十分简单,早在很久之前,他便找锁匠打了一把镀铜大锁,和侯爷这把看起来一模一样,再趁着侯爷清点宝物时将其调包。侯爷多日以来,都是用假锁锁的柜门,里面的东西对于窃贼而言,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直到那天窃贼终于瞅准了机会,先偷走了宝物,又将假锁换回真锁,这才让人怎么也猜想不透,只能以为是神鬼所为。” “还是不对!”高士毅道,“若当真如你所说,在失窃之前,这真锁就被调包成了假锁,可本侯腰间挂着的钥匙是真钥匙,怎么打得开假锁?” “真钥匙未必打不开假锁。”云济转头向鲁千手望去,忽而莞尔,“你上次所创的‘不怕丢钥匙的锁’,其实并非无用之物。” 鲁千手向来话多,只需别人念他一句,他能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此时却愣在当场,一语不发。 云济继续道:“这就是窃贼的高明之处。都是偷东西,这位窃贼却另辟蹊径——寻常窃贼都是先偷钥匙,他却是先偷锁。寻常窃贼都是想方设法打造一把万能钥匙,恨不得能开世间所有的锁。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想方设法打造了一把‘无能锁’,随便一把钥匙都能打开!” 高士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窃贼调包后的假锁,用任何钥匙都能打开。本侯用真钥匙自然也能开,所以察觉不到异常。” 云济点头道:“侯爷的真锁,世间只有一把钥匙能开,只有椒图王那样的能工巧匠才造得出。但这样一把任何钥匙都能开的假锁,对那些平庸的锁匠而言,实在再简单不过。” 众人听罢云济的讲解,都觉茅塞顿开,不由暗暗赞叹。 狄依依瞥了鲁千手一眼:“你终于创出有用之物,可喜可贺,怎的还摆着一张臭脸?” “见笑见笑。”鲁千手苦笑,“有用之物……专给贼人用吗?再说既有人比咱先造出来,就不算咱所创的物件。” 见话题已偏,云济扯回话头:“这法子一旦说破,便不值一提。不过法子虽然简单,实施起来却有诸多限制,只有侯爷身边的人,方能做到!” “不错!除了本侯房里人,其他人要想将锁调包,比耗子捡猫屎还难。书童和小厮,都不常进卧房,至于丫环……”高士毅揉着下巴,往几个丫环身上看去。 高士毅房里几大丫环都颇有姿色,却也各有心机。其中飞荷最得高士毅欢心,早被收作陪房大丫环。听兰则姿色最好,也颇受宠爱,事事和飞荷争风,对其他几个丫环却颐指气使。此时高士毅怀疑到丫环头上,梦竹、慕梅、怀月三人心有灵犀,齐齐向听兰看去,仿佛认定她便是窃贼。 听兰脸色顿时一变,恶狠狠瞪了梦竹等人一眼,又娇滴滴地跟高士毅道:“侯爷,这位云教授好生厉害。他凭空猜测,就忽悠得大伙儿疑神疑鬼了呢!” 云济淡然道:“当然不是仅靠猜测,小生另有依据。那日侯爷曾让我们看过锁和钥匙,我当时注意到钥匙上带着一丝铜绿。因为钥匙也是铜制,当时没有在意,但后来细想,才察觉其中问题——钥匙侯爷每日使用,怎可能生锈?” “没准……没准是锁芯上的铜锈,沾到了钥匙上!” “可锁每天都开,每次开都会和钥匙摩擦,又怎会生出铜锈?” 听兰气恼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很简单。案发当日,这把真锁刚被换回来,侯爷用钥匙开锁,才会导致钥匙突然沾上铜锈。这说明,这把铜黄锁一定很久没有被动过,而且被放在一个十分潮湿的地方,锁芯才会生了锈。” “倒也有可能。”高士毅点头。 “不是有可能,是只有这种可能!” 听兰轻轻咬了咬牙:“只是推测而已,空口无凭。” “想要实证,却也简单得很,将那把假锁找出来便是。” 此言一出,房中顿时一静。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听兰也不敢再说。唯有狄依依甚是担心,对云济小声道:“你当真有十全把握,将那把假锁找出来?可别下不来台。” 高士毅上前一步,迫不及待道:“云教授,你当真知道那假锁在哪里?” “就在此处。”云济伸手一指。 众人纷纷侧目,他指的,正是院子里用来防火的大瓮。大宋诸多房屋都是木石所筑,火灾频起。凡大户人家,多备有防火器具,高家每个院落,都有一两口蓄水大瓮。若是往年,每一口瓮中都会蓄满水,只是今年大旱,水几乎不足吃用,高士毅又生性吝啬,早让人停了给水瓮蓄水的惯例。如今整个高家,只有高士毅这进小院里的瓮,才蓄了大半瓮水,其他院子里的瓮早就干了。 那水瓮近乎一人高,狄依依凑近往里面看了一眼,见瓮水浑浊,深达三四尺,根本看不见底。她眉头一皱:“锁在瓮里?这瓮都有我肩膀高了,就算是九尺大汉,也够不到水底,怎么拿得出来?” 云济道:“九尺大汉做不到,可你能做到啊!” “开甚玩笑?你想让我学司马端明,砸瓮取锁吗?” “哪能用这么笨的办法,昨天不是已经教你了吗?”云济从腰间的招文袋里,掏出一只秤砣抛了过去。狄依依接来一看,正是昨夜那只,上面坠着一根细绳,足有两三丈长。 云济催促道:“愣什么,昨晚你怎么钓神兽的?” 狄依依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提着绳子将秤砣坠入水瓮。秤砣很快沉底,狄依依提着绳子在瓮里缓缓搅动,突然绳子往下一沉,仿佛被大鱼咬住了一般。她讶然看了云济一眼,拽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将秤砣提了上来,惊呼道:“酒!” 原来连着秤砣被提上来的,还有一只硕大的酒囊。这酒囊口比寻常酒囊大了数倍,几如碗口一般,不仅塞着木塞,还用细线在瓶颈处扎了一圈。狄依依顿时馋虫大动,拔掉酒囊塞子,解开绕颈长绳,却没倒出酒来。她连抖两下,终于掉出一物,赫然是一把铜黄大锁。 院中一片哗然。 高士毅撑着肥胖的身子蹒跚向前,从狄依依手中接过那只铜黄大锁。许是那酒囊密封不好,略有渗水,铜黄锁摸起来甚是潮湿。高士毅又和自己手中的锁一比,外表果真一模一样。再从腰间取下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大锁顿时应声而开。 “用这几把再试一试!”云济从腰间取了一串钥匙,大小、形状和高士毅的相差不多。高士毅一一试过,果然每一把都能将那假锁打开,和云济的推测丝毫不差。 “好一条‘偷梁换柱’之计!”狄依依感慨一声,向云济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称赞。 “云教授慧眼如炬,本侯服啦!”高士毅也赞叹不已,转念又问,“你怎知这假锁就在这口瓮里?” “鼠有鼠道,蛇有蛇踪。窃贼行窃也有自己的习惯。这窃贼先将真锁调包成假锁,在偷走宝物后,又将假锁换回真锁。我推断他两次调包,换下来的锁都藏在同一个地方。”云济道,“然而今年大旱,又是冬天,气候干燥。整个高家上下,经年累月都有水的潮湿之所,又能是哪里呢?” “有水的地方?除了这口瓮,还有不少地方吧,比如厨房的水罐?不对,每天有那么多人舀水,哪里藏得住东西。庭院中的溪水池塘?也不是,池塘早就见底,溪水也已经干了……” 高士毅算来算去,他家几个月来一直有水,还易于藏物的地方,便只有这口水瓮及中庭前后的那两口井了。当然,佛堂小院的水池里,原本也是有水的,但从去年秋天起,他已经亲自下令,不准别人进入佛堂,所以不可能是那里。 有人疑惑道:“你怎知不是藏在前院和中院的井里?” “当然是狄九娘告诉我的。” 眼见云济会心一笑,向她看了过来,狄依依这才恍然大悟。云济昨晚忽悠她钓神兽,又是撒煤灰,又是看脚印,其实都是顺手为之。真正的目的,是让她用秤砣去试探假锁有没有藏在井里。 “你这厮心眼比池塘里的莲藕还多!一颗石头打了七八只鸟,还耍得我团团转,我还真以为能钓到神兽呢!”狄依依攥紧了拳头。昨日云济忽悠她去钓神兽时,她就知他必然有了成算。但这厮是个闷嘴葫芦,爱把心事憋在肚子里,连身边人也不告知。 云济却是理直气壮:“这锁上雕刻的便是神兽椒图,锁确实也有可能被藏在那两口井里,你没钓上来,只能说明运气不好,可不能算我骗你吧?” “什么神兽椒图?我还以为你说的是那只作怪的墨玉貔貅呢!害得我大半夜……”狄依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事,“不对!为什么这只秤砣能钓神兽……不,钓这把锁?” “给我把刀!”云济伸出手,他身后的鲁千手迅速递来一把短刀。云济将那短刀凑近狄依依手中的秤砣,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短刀被吸在了秤砣上。 狄依依顿时叫出声:“这是个磁秤砣!” “狄九娘真聪明。侯爷曾说过,这锁的锁芯是铜制,锁体却是铁制,只是在外面又镀了一层铜,所以能被磁石吸住。窃贼曾将真锁藏在这里,一是因为此处隐蔽,难以被发现;二是随用随取,直接进了屋就能调包。但既然是藏在大瓮里,窃贼如何迅速地将锁取出来?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法子最便捷,也最稳妥了。” 说到这里,看客们齐齐点头。云济突然道:“二衙内,你那枚手把件呢,怎么突然收起来了?” 众人纷纷侧目望去,高公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愠怒道:“我的手把件放在哪儿,还要你来管吗?” “二衙内要做什么,小生怎么管得着?只不过二衙内玩的那枚把件,可不同一般,而是磁石制成,上有小孔,可以穿线……” 云济话只说了一半,所有人眼神都变了。高公净有一枚磁石手把件,几乎尽人皆知,宝器珍玩被盗之事,十之八九要着落在他身上。 高公净脸色难看:“胡说八道,都是臆测!姓云的,也不瞧瞧我是谁,就乱泼脏水,你见过哪个贼会偷自己家的东西?” “贼不会偷自己家的财物,但有些混账儿子,却会偷老爹的宝贝。”云济说罢,其他人顿时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仿佛都认定高公净便是那个“混账儿子”。 “老二,当真是你吗?”高士毅望着小儿子,眸中又是失望,又是恼怒。 “爹,你别听这姓云的诬陷好人,他跟狄家的小娘们勾勾搭搭,年前就给咱家设套,早就跟我不对付了!” 高士毅目光转向云济,迟疑道:“云教授,我家老二虽做了不少混账事,但这小半年来,着实沉稳踏实了许多。不说痛改前非,也算浪子回头,能够独当一面。若说东西是被他偷的,本侯真不敢信。” 听到他的话,高公净仿佛又多了几分底气,握紧拳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云济不慌不忙道:“第一,宝物丢失的时间,是头一日夜间到第二日早餐前。除去侯爷在现场的时间,有作案机会的只有听兰、刘管事、二衙内三人。第二,被调包的锁就藏在水瓮里,只有用磁石才能迅速取出,还不会闹出任何动静。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只有二衙内有机会和办法,能够将宝物带出高家!” “你胡说!”高公净面红耳赤。 “案发当晚,高家先是发生了一起命案,于县尊专门派衙差封住了高家各门。虽然天亮时命案告破,于县尊将衙差撤走,但很快又发生了宝物失窃案,侯爷立马重新封锁了大门。衙差也曾在高府各处排查,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失物。可见,那一匣盐钞和二十三样珠宝,已经不在高家了。” 高士毅点了点头:“不错,那么多珠宝,加起来得有三四十斤,就算囫囵一装,也能装一大袋子。我派人整整搜查了三遍,不可能藏得住。” 高公净愤然道:“这只能说明那窃贼手段奸诈,而看门的衙役和护院又不中用,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二十三样宝贝,整整能装一麻袋,哪有那么容易带出去?带着三四十斤的东西,贼人飞檐走壁的本事再好,也不可能逃出戒备森严的高家。要把这一大麻袋宝贝不露行迹地运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看门护院的面前,堂而皇之地带出去。” “堂而皇之地带出去?笑话,看门的护院都是瞎子吗?”高公净放声冷笑。 面对嗤笑,云济摇了摇头:“护院当然不是瞎子,却也看不穿装粮食的麻袋!” “不错!”郑侠越众而出,掷地有声道,“只需叫粮仓账房和看门护院对一对,就能知道端倪。我专门问过,那日在中跨院粮仓里,清点的粮食一共是五袋。经二衙内的手,在前院车棚装车前又清点了一遍,等到出大门的时候,就变成了六袋。那凭空多出的一袋,又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听他说罢,几个家丁神色古怪,高公净则鼻孔朝天,怀抱双臂,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高士毅咳嗽了一声:“郑门监,关于粮食多出一袋的事,无须再提。本侯相信不是这兔崽子在搞鬼。” 郑侠执拗道:“寿光侯,探案怎能全靠直觉?若非贵公子动了手脚,多出来的一袋粮,又从何解释?” “从何解释?好!我便来给你解释解释!”高公净表情乖张,“咱高家的粮仓里,存的是上好的米粮。你再看看那帮穷要饭的,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只想不劳而获,等着咱家施粥放粮。就凭他们,也配和我们吃一样的米吗?” “你给灾民吃的,是三年以上的陈米,你们吃的,是……”郑侠刚开口反驳,就被高公净打断:“他们配个屁!每日六袋大米,就养这么一帮穷汉?每日从粮仓取粮,取的只有五袋,每袋六十多斤。出了中跨院,将粮食装车之前,我都会掺一些沙子和烂糠进去,这样五袋米就成了六袋。告诉你吧,不光那一日是五袋变六袋,高家施粥二十七日,每一日都是五袋变六袋!” 郑侠瞪大双目,伸手指向高公净,声音都在颤抖:“你……真是岂有此理,天降灾祸,百姓何辜?逃难的百姓为了活命,拖家带口千里就食。你们囤货居奇也就罢了,竟在百姓的口粮里掺沙子,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廉耻心?逃难饿死的穷酸成千上万,有谁救得过来?去看看其他的豪门富户,还有像咱高家这般实打实拿出粮食周济穷鬼的吗?” 郑侠气得浑身哆嗦,高家上下却面无表情。在赈灾粮里掺沙的事情,他们显然都心知肚明。 高士毅道:“云教授、郑门监,之所以多出一袋,是因为混杂了糟糠和沙子,确实不是这兔崽子盗运财物。” “胡乱猜测,污人清白,真是蠢驴!”高公净大为得意,唾沫星子四下飞溅,有不少溅到了郑侠的脸上。 郑侠义愤填膺,却不知如何反驳,脸上的口水都不擦,额头青筋直冒。 忽有一个声音道:“侯爷,您错了!这恰恰说明,那日就是令公子盗走了您的宝物!” 第九章 观音土 院子中,一双双眼睛齐往云济脸上看去。 “笑话,你这是信口雌黄!”高公净破口大骂。 “高二衙内,高家每日放粮,你都会遣退左右,避开众人,亲自往里面掺沙子和烂糠吗?” “亲自动手又如何?更何况,还有我随身的书童帮忙。” “这就怪得很了。二衙内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碗都懒得自己端,却会亲自往粮食里掺沙子烂糠?即便有贴身书童帮忙,那也是劳筋动骨!要说这事见不得人吧,可贵府上上下下,简直无人不知,又何必遮遮掩掩?可见数十天来,你一直带着小厮单独动手,就是为了让家丁习以为常。等到有一日你将珠宝混进粮食袋子,也绝不会有人生疑。”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4节 “放屁!谁能证明,我将珠宝放进袋子里了?” 云济一改文质彬彬的气度,针锋相对道:“没有人能证明你将珠宝掺进了袋子,但有人能够证明,那一天,你没有把沙子和烂糠掺进袋子!” 高公净脸色难看,凶戾道:“谁?让他站出来!” “城外数百上千百姓!每一个受过你们施舍的灾民!” 高公净神情略松,狞笑道:“那你让他们来对峙啊!哪一个看到我没有掺沙子?” “有没有掺沙子和烂糠,还用得着亲眼看到吗?那日我们出了陈留县城,恰好碰到高家施粥结束。那些抢到粥喝的百姓,都在议论一件事——今天高家居然没往粥里面掺沙子和烂糠,虽然粥比往日稀了,但胜在干净了不少。” 高公净脸色发白,色厉内荏道:“姓云的,你凭这个就断定我做了手脚?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记错了?” “就算我会记错,陈留城外的墓碑难道会记错吗?”云济略显激动,长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们应该知道‘观音土’吧?那是一种白色黏土,在有些山坡上能够采到。无粮可吃时,百姓采来野菜或嫩树叶,掺上观音土,揉成团子,吃起来远比窝窝头顶饱。但观音土不能多吃,也不能常吃。它极富黏性,会在肠胃中凝滞不前,根本拉不出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肚子鼓胀得像只冬瓜,敲起来坚硬如石,这时候就该死了。 “灾民中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眼睛不好,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好不容易排队打到了粥,自己只舍得喝煮汤的清水,将汤里的米都滤出来,掺了观音土,捏成饭团给孩子吃。结果那孩子吃完,就肚腹坠胀而死。唉,那孩子本不该那天死的,你们可知是为何?” 高士毅问:“为何?” “灾民里有个游方郎中,他曾跟妇人说过,每日用粥中的米,再加少许观音土,搓成两个核桃大小的团子给孩子吃,他可以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年。”云济说到这里,苦涩一笑,“其实那郎中说得没错,那孩子肚子高鼓,已经有大量观音土凝滞在肠胃里,按照他吩咐的剂量,好歹能够迟两三日,熬过大年初一再死。可就在腊月二十九那一天,妇人揉成的两个团子中,观音土比往日多了近两倍!” 说到这里,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郑侠满面悲痛,眼角有泪:“那日郑某也在,当时只觉那妇人可怜,以为是郎中算错了,没想到其中还有隐情。” “因为那天的粥里只有米,却少了沙子和烂糠!粥米柔软,同样是核桃大小的饭团,原本是有七成米、两成烂糠、一成观音土;而那日的丸子里少了烂糠,成了七成米、三成观音土。如此一来,观音土自然加得多了。”云济看着高公净,苦笑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为你高二衙内没往米里掺烂糠,而害死一条性命!” 郑侠瞪着高公净,怆然道:“那孩子的墓碑是郑某所写,就在陈留北门外的野树林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高公净头皮紧绷,冷汗直冒,已经说不出话来。 “兔崽子!当真是你?敢情在你眼里,亲爹还没有珠宝亲?”高士毅怒目而视,他计较的是被偷的珠宝,哪里顾得上同情吃观音土而死的孩子。 “爹!我……”高公净绞尽脑汁,正想着如何抵赖,却听云济道:“高二衙内,我劝你最好还是一一坦白。特别是貔貅刑的内情,若是由我说出来,可就难看得很了。” 高公净脸色大变:“你你你……关貔貅刑什么事?休要胡说八道!” “貔貅刑?”高士毅脸色愈发郑重,沉声问道,“云教授,怎么回事?” “难道侯爷没想到吗?这窃贼既然能将珠宝从柜子里偷走,自然也能将那墨玉貔貅放到柜子里!” 说起貔貅刑,除云济、狄依依及高家父子等寥寥数人外,其他人均是一头雾水。高士毅在云济的提醒下,却恍然明白过来。 云济继续说道:“先前小生已经说过,这把铜黄大锁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调包,窃贼随时能够打开柜子。侯爷收到墨玉貔貅后,将它放在柜子里,结果中了貔貅刑。您以为是墨玉貔貅所致,曾两次三番将它送走,可是每到第二日,它又会重新出现在您的柜子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貔貅作祟,墨玉貔貅也没有活过来,只是有人在半夜偷偷将它放回柜子里而已。” “是你干的好事?”高士毅不可置信地看向高公净,却见他一脸冤枉道:“爹!每次您休息后,儿子便回房间去了,怎么可能偷偷去您的房间放墨玉貔貅?” 云济摇头道:“侯爷,不是贵公子放的,而是您身边的一个丫环所为。那丫环早就和这位二衙内勾搭到了一起,将铜黄锁调包也好,偷放墨玉貔貅也罢,都是她干的。” 他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向听兰看去。只见她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高士毅的大腿道:“这……侯爷,您要为奴家做主啊!奴家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高士毅冷冷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踹出一脚。听兰顿时被踹倒过去,银簪坠地,发髻凌乱,半边脸沾满了尘土,哭得梨花带雨。她转头望去,家奴和其他丫环冷冷看着她,目光中隐隐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听兰正觉心寒,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抬头一看,竟是狄依依:“云教授说的那个丫环,并非听兰。” “不是她,那还能是谁?”说话的是梦竹,慕梅、怀月紧挨着她,神色也颇为紧张。 “莫要担心,当然也不是你们。”狄依依向她们豪爽一笑,“他说的那名丫环,是已经被杀的飞荷。” “飞荷?”高士毅微微蹙眉,显然没有想到。 云济也颇为诧异,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两句,狄依依已心领神会。 狄依依朗声道:“不错!飞荷早就和二衙内有染,甚至助纣为虐,帮助二衙内欺辱府上的其他丫环。腊月二十八日夜里,他俩串通一气给我下药,没想到阴差阳错间,飞荷反而替我挨了一刀,死在大衙内手里。在此之前,也正因为有她帮忙,二衙内才能用墨玉貔貅来装神弄鬼。” 高公净急道:“装神弄鬼?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那只墨玉貔貅神通广大,前年的唱卖会上,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挣开桎梏,从木匣之中凭空遁走!” “像这样吗?”云济招了招手,张无舌应声而出,从行囊里掏出一只黑色木匣,置于桌上。随后张无舌再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药丸——药丸伸出一条捻子,他用火点着后,放入木匣,盖好扣住。 须臾间,匣中发出声声怪叫嘶吼,木匣竟不推而动,在桌上晃动跳跃起来,仿佛有野兽在匣内冲来撞去。木匣四面所镶嵌的镂金兽首喷吐出腾腾云气,令小半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一时间,众人都吃了一惊。 “这……”亏得高士毅两百多斤的身子,竟能两脚离地,往后蹦了尺许,将一名家丁撞倒在地,“这不是……不是安济坊唱卖会那只装有貔貅的匣子吗?” 他原本还认不出这只木匣。等木匣发出兽吼,喷出云气,他才猛然想起,当时看到的正是这么一番景象。 过不多久,兽吼戛然而止,烟雾渐渐散去,张无舌上前揭开木匣,众人纷纷上前观望,只见匣内已空无一物。 鲁千手将张无舌推到一边,迫不及待道:“诸位诸位!且听我道来,这匣上的镂金兽首,其实是一种异形的鸣镝,只不过发声和寻常鸣镝不同,倒是和兽吼相似。”鸣镝乃是一种空腔箭头,钻有多个哨孔,射出时能发出巨大响声。 他一边翻动木匣,一边讲解:“张无舌放入匣中的药丸,是他创制的‘龙吐息’,混有白磷和特制火药,能瞬息间放出大量烟气,可干扰敌人视线,又可呛伤敌人咽喉。沈制诰觉得此物大有用处,还准备推荐给军器监呢。这‘龙吐息’生发的大量烟气,从镂金兽首口中迅速喷出,发出兽吼之声,便让人误以为匣中有兽。” “木匣为何会动?”狄依依甚是好奇。 “匣底、匣壁有几处微小缝隙。除了匣盖上的兽首鸣镝,这些缝隙中也会喷出烟气。因为缝隙分散在木匣各处,喷出的烟气就会从各个方向冲击桌面,木匣自然会不住晃动,像是有活物在匣中左冲右突。” 高公净尤不死心,反驳道:“那日我也随爹去参加唱卖,貔貅在匣中喷出的云气甚至带有香味,哪有这般刺鼻?” 鲁千手急不可耐地将他顶回去:“可笑可笑!咱只是演示其中原理而已,要想闻起来有香味,只需加入香料即可。张无舌这厮的舌头虽白长了,一身本事可没白学,他摆弄药剂比摆弄手指头还轻松,是制香焚香的大行家,只需让他闻一鼻子,什么香味都造得出来……” 见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云济无奈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转身向高士毅拱手道:“侯爷,真相显而易见,当时必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事先偷走匣中貔貅,并在匣内伪造抓痕,而后放入类似‘龙吐息’一样生发烟气的火药,点一炷香做捻子。等到香烧完,引燃了火药,正好是唱卖会开到最尽兴的时候,这样就伪造了貔貅当众遁走的假象。” 狄依依自言自语道:“若是寻常贼人,偷走墨玉貔貅也就罢了,何须伪造这出异象来?” “思来想去,当有两种可能———是贼人和安济坊有仇,制造邪祟异象,来砸安济坊的场子;二是故弄玄虚,演给诸多财大气粗的买主看,让他们对墨玉貔貅又惧又奇,留下极深印象,好进一步兴妖作怪。”云济看了看高士毅,又望向高公净,“侯爷可以回想一番,知晓貔貅刑一事的众人之中,是谁总对邪异之事一惊一乍,最爱提及鬼神之说?表现得最信鬼神的人,才是装神弄鬼的人。” 高士毅心下思索,也将目光投向高公净。 “爹,你别信他,儿子哪有那么大能耐,能在安济坊兴风作浪?” “你这等处处露马脚的性子,自然没那个能耐,兴风作浪的另有其人,你不过是受其指点,在自己家里煽风点火罢了。” 高公净的额头渗出丝丝细汗,眸子一转:“你胡说!我爹曾亲自将那墨玉貔貅丢下山崖,抛入深潭。我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爬下悬崖,将它捞回来吧?” “根本不用将它捞回来。你只需事先做好几只一模一样的貔貅,每次墨玉貔貅被丢掉,就换回一只新的,常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制造貔貅所用的并非昂贵的墨玉,而是一种产自吐蕃的黑石,在吐蕃并不少见,价值也不昂贵,只不过在中原鲜为人知罢了。” 高士毅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种说法。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如此说来……本侯这几个月受的苦、遭的罪,都是被人害的?可是这症状……”他本想说最严重的时候,连谷道都长在了一起,秽门都消失了,但又觉得太过难堪。 “侯爷这怪病症状诡异,却不是什么天降的惩罚。其实很简单,侯爷若见过灾民吃多了观音土而死的惨状,就会知道自己这怪病,跟那些灾民别无二致。侯爷受貔貅刑后,除了肚腹胀得更大,其他部位已瘦了一圈;胡安国受貔貅刑后,也消瘦了不少。你们都梦见自己饿得受不了,不停吃东西,终于撑破肚子,五脏六腑崩裂而死,其实不然……” 高士毅忍不住喜道:“你是说,中了貔貅刑不会死?” 云济摇头:“会死,但死不了这般高明,也死不了这般豪壮。” 高士毅表情登时一僵。 “王孙贵胄往往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和那些草芥贱民是两等人,不仅生得富贵堂皇,还会死得与众不同。可人人都是光溜溜来到人间,又都是腿一蹬离开人世,纵有敌国之富,最终的结局也和乞丐没什么不同。吃观音土而死的穷人,都是下腹肿胀,四肢却骨瘦如柴。我猜貔貅刑到了最后,也是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没有饭吃的穷人,和中了貔貅刑的巨富,最终的死法殊途同归——撑着肚子饿死。” “观音土?云教授莫是在开玩笑吧,本侯虽然勤俭持家,但也不至于节俭到吃观音土的地步。这种穷病,只怕还落不到本侯头上吧?” 云济道:“小生前几日去胡安国胡员外家做客,留意过他的饮食,发现您二位有个相同的习惯——吃一种唤作‘大悲散’的药粉。每次仅取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块,用清水冲服。” 听他说起“大悲散”,高士毅顿时惊呆。他自从害了这怪病,曾一连十日不能如厕,肚子胀得几乎要炸开一般。撑得发慌的同时,也饿得发慌,恨不得连自己的舌头都吞掉,却又不敢吃东西。终于有一日,小儿子高公净从外面回来,说碰到个走江湖的,献了一个秘方,叫大悲散。指甲盖大的一块便能吃饱,既不会感到饥饿,又不会撑坏肚子。 起初他也心中存疑,等服用过大悲散后,才知小儿子说得不错。也多亏了这“大悲散”,他才能每日只吃三颗丸子,挺过这么多天。 云济见他神色变化,叹气道:“侯爷怕是不知道,这大悲散,归根到底就是观音土。” “怎么可能?别看本侯天天吃肉,但观音土也是见过的。这两样物事颜色不同,味道不同,效用更不同。” 云济指了指张无舌道:“这位是司天监中最擅金石之术的,要知道大悲散的根底,再简单不过。” 迎着众人的目光,张无舌依旧面无表情,一张嘴像白长了一般动都不动。 鲁千手已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替张无舌道:“简单简单!其实大悲散,就是淬炼到极致的观音土。侯爷当然瞧不起那些饿得只能吃土的穷鬼,他们采到的观音土,看起来磨得很细,其实仍十分粗糙。大悲散最早出自一些坑蒙拐骗的游僧之手。上百斤观音土,才能提取出一小瓶。大悲散涩肠止泻的作用27也远胜观音土,极容易导致便秘。诸位可知那些游僧用这东西来做甚?” 见别人都在发蒙,鲁千手叽里呱啦道:“曾有游僧装模作样说自己能够辟谷,百日不食,只喝生水,专门上富户家招摇撞骗。其实他的袈裟里,一边缝着肉干,一边缝着大悲散,背地里自有充饥的办法。” 高士毅虽已信了七八成,却还是心有不甘,反驳道:“可是……本侯是先得了便秘,连鸡鸭鱼肉都不敢吃,这才服用了大悲散。” 云济道:“这不奇怪。若我所料不错,有人先在您的饮食中做手脚,使您犯了便秘,转手又推荐了大悲散,让您饮鸩止渴,病情越来越重。” 他说到这里,高公净已经脸色惨白,口不择言道:“姓云的,我爹貔貅刑最厉害的时候,连秽门都没了,可不仅仅是便秘而已!大悲散再厉害,也不可能做到吧?” “那是当然,要想达到这个效果,还需一剂‘莲香清凉饮’。” “莲香清凉饮不是治便秘的药吗?”高士毅诧然道。 “不错,莲香清凉饮不仅能润肠通便,按照适当比例,还能软化大悲散。侯爷喝了清凉饮后,原本凝结在肠道的大悲散就会被软化,虽然还是会黏滞在肠道中,排便却容易了许多。所以病情不重的时候,喝莲香清凉饮,是会有些效用。” 高士毅点了点头,他尝试过多种通便的药物,只有莲香清凉饮有奇效。 云济说了一半,就被鲁千手抢过话头:“诸位诸位!医者用药,最重要的便是剂量。少许的观音土,能让百姓免于饿死,可一旦过了量,就会让人活活撑着肚子饿死。少许的大悲散,自然可以用莲香清凉饮化开,但体内沉积的大悲散一旦过量,再用莲香清凉饮,使其在温热的肠胃内发酵,反倒会化为黏性极强的黏土——好比用一份面、三份水,加火一熬,便成了糨糊。” 这边厢鲁千手侃侃而谈,那边厢张无舌掏出一小瓶大悲散,又端过茶几上摆着的莲香清凉饮,勾兑一番,放进药罐子里,再连药罐子放入温水盆中。过不多久,药罐子里的东西果然化作了肉色黏土,轻轻一碰便粘住了手指。 鲁千手嬉皮笑脸道:“如何如何?侯爷一定没想到吧,您自己的肠胃,竟会成为一个熬药的罐子,将两种药材熬制成了无法消化的糨糊!” 高士毅面冷如霜,已然想到,自己秽门之所以消失,显然是被这糨糊从肠道内给粘上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劳什子貔貅刑折腾得本侯生死两难,发作以后,膑眼子都没了,拉又拉不出,吃又吃不下。你们哪里知道这是何等酷刑,简直就像一片身子被丢进两片地狱,上半截叫你饿死一千遍,下半截却叫你撑死一万遍!”他情绪激动,竟顾不上遮羞,连不堪入耳的话都脱口而出。说到气愤处,猛地一拍案几,一身的肥肉如波浪般抖动,指着高公净骂道:“你这兔崽子,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高公净浑身一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大哭:“爹!儿子是被逼无奈啊!看着爹您每日受苦,儿也是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相替……” “扑哧!” 只听一声嗤笑,狄依依捂着嘴巴,毫不顾忌高家的面子:“好一个心如刀割,真是个孝顺儿子!一边给亲爹下药,一边恨不能以身相替!” 高公净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不敢看高士毅,只痛哭流涕道:“都怪儿子一直有好赌的毛病。去年九月,儿子被下了套,欠了好大一笔赌债。咱家超过十贯的买卖,都得报知给爹,儿子东拼西凑也还不上债。本想抵赖不还,却被人绑了去,百般威逼利诱。儿子迫不得已,这才做出这混账事来,您要相信儿子……” “信你娘个屁!”高士毅的恼怒显而易见,腮帮子上的肉微微颤动,“因为一笔赌债,就把亲爹卖了?用这么歹毒的貔貅刑来坑害老子?” “不是的!爹,刚开始他说只是开个玩笑,让我给您弄点便秘的药,想要看您的笑话。我觉得无伤大雅,这才按照他们说的去做。谁知道有一就有二,我做了一件,他便要求做第二件,如此越陷越深——起先只是下药,然后是用墨玉貔貅来装神弄鬼,再之后竟闹出个貔貅刑来。那时儿子知道不对,却已经深陷泥潭,把柄被他握在手里,再也无法回头了。爹!是他们逼我的,一步一步逼我……” 高士毅厉声道:“谁?是谁逼你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高公净被吓得浑身一抖,慌忙道:“主事的是个怪模怪样的乞丐,穿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可出手反倒很阔绰,不停借钱给我去赌,还请我花天酒地……” “乞丐?”高士毅一愣,“难道是那位贼乞儿?” 贼乞儿是大名鼎鼎的神偷,偷盗了不计其数的金银,却喜欢做乞丐打扮。去年便是邱远推荐这位贼乞儿,设法将那只墨玉貔貅送到了胡安国手里。 “儿子也不知是不是。不过爹爹猜是他,那便多半没错。” “背后主事的,难道不是邱远吗?”云济却有些愕然。 高公净迟疑道:“我也怀疑邱远有问题,但他从没有跟我单独见过面。” 其他人还在揣摩邱远和那乞丐究竟有什么阴谋,而高士毅的心思,已经重新回到了被盗的珠宝上:“你为何突然偷盗那些盐钞和珠宝?也是贼乞儿指使的吗?珠宝现在在何处?” “珠宝?被他们给抢走了……” “抢走了?不是你们里应外合偷走的吗?” “这个……其实……”高公净嗫嚅着说不清楚。云济插嘴道:“二衙内,偷侯爷的宝物,是你自己的主意吧?贼乞儿应该不会那么蠢,让你在那个时间动手,露出这么多破绽。”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5节 高公净眼珠子乱转,还在想怎么编谎。高士毅猛一跺脚:“老实交代!” 高公净浑身一哆嗦,急忙道:“是……是我,那贼乞丐只教了我怎么换锁,怎么偷放墨玉貔貅,却没让我偷宝贝。儿子也是鬼迷心窍,心想那锁随时能开,既然能往里面放东西,何不从里面取东西?” “狗东西!连亲爹的宝贝都偷!让你偷,让你偷!”高士毅两个耳刮子抽过去,气得直喘粗气。就连方才得知自己被下药,他也不曾这般盛怒难遏。 高公净不敢躲闪,苦着脸道:“爹!这都怪那帮贼人太恶毒,儿子时不时被他们勒索,实在苦不堪言。这些日子儿子思来想去,觉得那些珠宝与其被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还不如卖了换钱。不仅能还我的赌债,还能买通那贼乞丐,让他不要再害爹吃大悲散了!” “放屁!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了?” “爹!儿子是真心想替咱高家破财免灾啊!本来儿子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偷,直到那日飞荷被人杀死,儿子又不知道凶手是大哥,着实惶恐不安。一来没了飞荷,儿子孤掌难鸣,不知道此时不出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二来儿子以为飞荷是他们所杀,既然都闯到家里杀人了,难保没有盯上那些珠宝。儿子被逼无奈,才抢先下手,免得被那帮贼人偷了去。” 郑侠讥讽道:“真是个孝顺儿子,以偷止偷,高明!” 高公净讪讪道:“爹,我是存了私心,但也是为了咱高家的财物!我情急之下把财宝偷出去,是想先在外面找地方藏起来,等过了这阵再偷偷卖掉,谁知道很快就被他们盯上,将宝物抢走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高士毅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肥胖的身躯随着脚步挪动,走了没两步就喘了起来。等他安定下来,这才向云济躬身为礼:“云教授,多谢你破解此案,本侯真是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狄依依阴阳怪气道:“不知如何报答?这还不好办?只需每日多捐三倍粮,表一表心意就是了。” 高士毅脸上露出尴尬神色,每日五袋米已经让他心疼不已,狄依依一开口还要多三倍,叫他如何舍得? “侯爷莫要听她开玩笑,您失窃的宝物并未找到,小生又有什么功劳?况且小生这次来,真正要破的案子,才刚刚开始!” “真正要破的案子?” “不错,飞荷被杀案!” 此言一出,不仅高士毅满脸错愕,就连郑侠、狄依依等人也十分诧异。那桩凶杀案年前就已结案,难道另有隐情?难道凶手竟不是大衙内高公洁? “这桩凶杀案中,还有一件蹊跷事,也该水落石出了。不知能否将大衙内请出来一见?”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我爹爹每日都会早起去佛堂念经礼佛,他这会儿在佛堂呢!”说话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新衣,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一般,由一个养娘陪着,站在人群边缘。 “艾艾!”狄依依看着这小姑娘,想要上前跟她打招呼,却见她仇视地看了自己一眼,往后退了一步。 狄依依只能驻足,又是怜惜,又是难受。她不觉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酒壶,恨不得大喝一口,又强忍下来。 云济微微颔首:“那咱们就去佛堂,见一见这位大衙内。侯爷,不知可否方便?” “这有何不便?” 高士毅带着众人来到东墙角院。此时天寒地冻,溪水已经干涸,露出底部沙石。西侧红梅将谢未谢,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错落而立。飞檐斗拱的佛堂被掩在梅林之中,门口大开着。一阵纯净的木鱼声悠悠传来,将小小院落敲得愈发静谧。 高公洁跪坐在弥勒佛像前的蒲团上,身子挺拔笔直。佛堂中突然进来二三十人,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嘴唇不停开合,小声地念着经文。香炉中烟气袅袅,佛堂里氤氲着淡淡檀香。 “大衙内,别来无恙。” 高公洁仿佛没听到,依旧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坐如磐石。 云济点燃三炷檀香,却没有向这尊弥勒佛行礼叩拜,反倒直视着佛像的双目,朗声问道:“大衙内,听说你每日敬香礼佛,忏悔思过,好似当真要皈依了一般。整日装模作样,累也不累?” 高公洁两腮肌肉微微抽搐,终于忍不住开口:“末学虽未受戒,却也一心向佛,何时装模作样了?况且末学因被邪祟操控,这才失手杀人,纵有万千罪孽,也能在这木鱼声中寻得解脱。” 云济一改温文尔雅的姿态,咄咄逼人起来:“只怕你忏悔前过是假,惶惶不可终日才是真。如果我是你,只怕得每日盯着这尊弥勒佛像,才能够安心!” 高公洁浑身一颤,终于睁开眼睛,转头道:“你说什么?” “飞荷被杀之后,仅仅隔了一夜时间,真凶便被找了出来。大衙内也对杀害飞荷的事供认不讳,这桩命案好像已经尘埃落定。但其中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飞荷?” 高士毅不悦道:“云教授,此事无须再提。本侯已经说过,我家老大是被邪祟附体,才失手杀人!” “侯爷息怒,小生并未质疑中邪之事。不过小生听闻,邪祟操控人行凶,也需有可乘之机。上次小生推测大衙内先是将狄九娘当成了雪柳,又将飞荷当成了狄九娘,这才误杀了飞荷。大衙内曾承认过,是也不是?” 高公洁此时已不承认自己是故意杀人,蹙眉道:“拙荆就是因为在佛堂受到了雪柳的惊吓,损伤了魂魄,这才短短数月便撒手人寰。我痛失所爱,对雪柳愤恨不已,一直觉得是她害死了拙荆。虽说末学心底里恨不得杀她而后快,但末学生来向善,自幼遵纪守法。那日是被邪魔附体,心中深怨大恨被激发出来,故而失了自制,执刀行凶……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云济道:“我专门让人打听过尊夫人,她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又怎么会被一个女子吓得亡魂大冒,一病不起?” “这有何奇怪?当时我虽不在陈留,却也听说事发在晚上。拙荆在佛堂猛然见到雪柳——雪柳被烫伤后面貌恐怖,拙荆毕竟是妇人,被吓丢了魂魄,也是再正常不过。” 高公洁愈发激动,说话声越来越大。云济淡然一笑,转头看向高士毅:“侯爷,大娘子受惊生病,发生在中秋节后吧?我怎么听说雪柳早在去年春夏之交,就已经被退回胡家了?” “这……许是你打听错了吧?” “只怕错不了!毕竟胡员外家宅不睦,正是因为雪柳。胡员外去岁四月将雪柳接回胡家,不久后发现她怀了身孕,胡夫人怀疑是她丈夫的孩子,这才闹出些矛盾。就在年前不久,雪柳诞下一子。算日子,她怀上孩子是在去年二三月。但她显然是在显怀之前被送到胡家的,否则别说她能不能进胡家的大门,就是您,也绝不可能将怀着高家骨血的姬妾送回胡家,您说是不是?” “高家骨血?雪柳竟然怀孕了?他娘的,哪个狗杂种……”高士毅先是错愕,继而化为恼怒,上下牙关紧咬。他话说到一半便顿住,忽而皱眉道:“这贱人既然怀了身孕,胡安国那厮为何不告诉我?难道在打我高家子嗣的主意,想来卖交情?好个胡安国,亏本侯还帮了他那么多次!” 云济虽面不改色,心中却忍不住好笑。高士毅和胡安国彼此算计,彼此提防,都不是什么磊落坦荡的人物。 听到雪柳怀孕的事,高公净将脑袋垂得越来越低,生怕别人注意到他。高公洁却若有所思,木鱼也渐敲渐缓。 “侯爷,大衙内。既然雪柳早在四五月就被送回胡家,那中秋节后,在佛堂里将大娘子吓出一身病的,到底是谁呢?”云济再次开口相询,高士毅和高公洁却闷声不语。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当天大娘子受到惊吓,失声大叫,引来不少家丁和婢女,应该有不少人见过那吓坏了大娘子的罪魁祸首,她到底是谁?” 云济的目光在一众丫环和家丁身上扫过,下人们一个个低了下头,生怕被问到。他笑了笑:“侯爷,我知道高家习惯将被拐女子买来当奴婢,并用以前丫环的户籍冒名顶替,这样新买进来的黑户就有了身份。雪柳被退回胡家时,她的卖身契并未退回,狄九娘被卖到高家后就是顶替了她的身份,成为新的雪柳。侯爷,这应该没错吧?” 高士毅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没有否认。 “之前我以为,狄九娘是贵府的第二个雪柳。其实不是,她是第三个!” “我是第三个……”狄依依沉吟着,“将大娘子吓得半死的那位,才是第二个雪柳!” 云济所说的线索,狄依依全数知晓,却从不曾像他这般串联起来,她手中把玩着酒囊:“第一个雪柳因烫伤了脸,已被送回胡家,佛堂中的雪柳自然是另外一人。这第二个雪柳并不曾被烫伤,她的容貌究竟有多可怖,竟能将大娘子吓成那般模样?”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面面相觑。有个家丁小声说道:“出事那天晚上,我们听见大娘子惊叫,急忙冲了进来。当时黑灯瞎火,雪柳趴在地上,她长什么模样,倒没看清楚。后来侯爷来了,称呼她为雪柳,斥骂她毫不知丑,还从怀里掏出丝巾给她遮住了脸。” 云济点头道:“果然如此,当时除了大娘子,没人看清那位雪柳的相貌。你们就没怀疑过,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雪柳了吗?” 众多家丁和丫环都默然不语。雪柳自从被烫伤后,就开始避不见人,从府上消失了一般。他们也曾听说雪柳被退回卖主的传闻,但何时退回去的,并不大清楚。 云济走到听兰身前,俯身问道:“听兰姑娘,你说呢?” 听兰避开云济的目光,瞥了高士毅一眼:“这……” “怎么?这事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云济进一步逼问。 听兰急忙摇头:“你胡说什么?只是个丫环而已,是不是原来那一个,又有甚关系?谁又会去深究?” “奇怪的地方有三点。第一,这第二位雪柳刚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侯爷便要求她戴面纱,她有甚见不得人吗?在那之后侯爷就封了佛堂,将她关在里面,其他人不经准许不得入内。此后再无旁人见过她。那么,她究竟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 高士毅急忙解释道:“云教授问这些作甚?那丫环容貌丑陋,本侯怕她再吓到人,这才让她戴着面纱。后来将她转卖给了一名岭南商人,此事也无须让府上的人知道。” “权当您所说都是实情吧!第二,您当时不仅斥责了第二个雪柳,对大娘子更是疾声厉色,全然不像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大娘子受到了惊吓,为何反遭如此对待?” “这……老话说爱之深,责之切。本侯一向器重这个儿媳,谁料她私自来佛堂,还被一个丫环吓得大呼小叫,真是不成体统!本侯一生气,难免说话重了些。” 云济直视高士毅双目,也不深究他是否说了真话,紧接着道:“第三,大娘子生病后,您还专门去她的住处将她训斥一番。大娘子羞愤难掩,以至于病情加重,终于撒手人寰,大衙内几乎因此和您父子反目。侯爷,明知儿媳忧虑重重,为何还对她横加指责?” 云济说话的语气平淡温和,这接连三问,却一次比一次凌厉。高士毅越发难堪和局促,终于忍不住反驳:“这……这是本侯的私事,和你有甚相干?” “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案,云某也牵涉其中,怎能说不相干?” 高士毅脸色一变:“这跟郡主失踪又有甚关系?小子,不要在弥勒菩萨面前大放厥词!” 云济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针锋相对道:“侯爷眼光高绝,岂会买相貌丑陋的丫环?小生怀疑,吓坏大娘子的第二个雪柳,正是安定郡王府失踪的郡主!把大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的那张脸,一点儿也不丑陋恐怖,反而琼姿花貌,美得出尘脱俗。吓到大娘子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身份!” “放肆!小子,本侯对你礼遇有加,是敬你博学多才,可不是怕你!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连本侯都敢诬陷吗?” 眼见高士毅神情激动,云济气定神闲道:“我猜想,侯爷本不认识真珠郡主,是见她相貌出众,这才从人牙子手中买下,否则以您看似粗犷,实则老练的性情,绝不会招惹这么大的麻烦。等您知道真珠身份的时候,只怕已经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你虽是皇戚,也害怕触犯宗室,知道自己踩了雷池,就急忙设法遮掩。但你没有将她送回郡王府,反倒藏在了佛堂里。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大娘子听见佛堂有异响,进去查看,没想到发现了被关在里面的郡主。” 高士毅怒道:“胡说八道!” “侯爷,这只是我的猜测,若是说错了,您大可指出来,小生立马赔罪!”云济继续说道,“大娘子出身名门,她娘家和安定郡王府颇有旧交,她见到堂堂郡主竟然被关在自家的佛堂,怎能不害怕?囚禁郡主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便是高家也扛不住宗室的熊熊怒火。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侯爷赶来后,反而气急败坏,当着众多家丁的面将她斥责一番。她又不敢反驳,生怕郡主的身份暴露出去。” 高士毅挥了挥手,想让家仆按住云济,让他住嘴。却见从管事到家丁,都已听得目瞪口呆。 “从那之后,侯爷谎称真珠郡主是雪柳,专门派人看守佛堂。除了送饭的铛头,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大娘子一病不起,多半是因为心病难医。”说到这里,云济微微叹息,“侯爷表面略显粗俗,内里精明缜密,这等秘密被大娘子撞破,即便她是您的儿媳,您也未必放心吧?” 云济说到此处,众人都觉不寒而栗,难道那次争吵,还有什么隐秘? 高公洁拿着木槌的手微微一抖,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终究按捺不动。艾艾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茫然看着云济,对他所说的话甚是懵懂,心底却生出一丝莫名的惧意。 “那次探望,您特意屏退左右,连飞荷也没让跟着——当公公的如此探望卧病在床的儿媳,只怕于理不合吧?当日您跟大娘子说了什么,是劝说还是恐吓,又甚或是威胁,我们都不得而知。但从那次探望和争吵之后,大娘子病情越来越重,最终不治而亡。 “大娘子临死之前,应该将自己的心病跟大衙内说过。因此,大衙内才对佛堂里的雪柳忌惮不已。狄九娘刚刚被拐到高家的时候,曾慌不择路跑进大衙内的院子。她当时面纱遮脸,又自称雪柳,大衙内错将她当作了郡主,才对她充满敌意,甚至动了杀机——只要杀了郡主,再毁尸灭迹,高家掳劫郡主的事,便谁也不会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众人纷纷向高公洁望去,却见他敲着木鱼,眉宇间有说不清的沉痛。 狄依依看着艾艾,突然想起一事:“大娘子病逝前,想将艾艾嫁出去,难道是……” “不错!”云济道,“大娘子担心高家囚禁郡主的事会暴露,她一心挂念的,就是大衙内和艾艾。所以她在病重的时候,还催着大衙内将十岁不到的艾艾嫁出去。只要过了门,即便将来高家事发,也不会牵连艾艾。” 他这番话说得浅显直白,艾艾虽不过十岁,已能听得明白,想到嬢嬢对她的良苦用心,两只星眸顿时泪水盈盈。其他人都是不敢置信,但仔细一想,又觉云济说得在理。 见此情形,高士毅反而冷静下来,脸上的怒色渐渐散去,眯着眼睛反问:“就凭这些推测吗?总不能闻着臭就指责是老高家放的屁吧?如此生拉硬扯,岂不比瞎子当染匠还荒唐?” “依据自然是有的。第一,就是胖铛头做的菜。记得飞荷被杀的第二日清晨,胖铛头为我们做了一桌素斋,不仅菜做得精致,菜名更是高雅又富有禅意。根据胖铛头所说,他一直负责给看守佛堂的人送菜,这几道菜的菜谱正是雪柳姑娘教他的。不久前,我们又吃了一桌素斋,巧的是菜品一模一样,名头也一模一样,那位做菜的铛头,却是安定郡王府的旧人。据他所说,那一桌素斋,乃是真珠郡主为王太妃贺岁所创的菜品!” “不过是巧合罢了。”高士毅愈发镇定,“你认定第二个雪柳是郡主,可老子去年把她给卖了。她若真是郡主,本侯岂敢将她卖给外人?” “这便是小生要说的第二点——第二个雪柳一直都在高府,你只是声称她被卖出去了而已!大衙内自飞荷案后,每日在佛堂念经,连过年都不出佛堂。小生在路上碰到胖铛头去佛堂送菜,可那饭盒里的饭菜,足足有两个人的分量!” “这有何奇怪?我老高家的人饭量一个顶俩,从来就是擀面杖当筷子,洗面盆当酒杯,大吃大喝惯了!”高士毅昂着头,脖子里的肥肉一层叠一层,随着他的话音一颤接一颤。 “可那饭盒里,不仅饭菜有两份,连碗筷也有两份,这又作何解释?”云济反问了一句。 狄依依上前一步,将胖铛头的饭盒打开,里面果然有两副碗筷。众人一见这等情况,顿时议论纷纷。 “餐具多备一份,不过是怕弄脏罢了。”高士毅一摊手,“这佛堂里面就咱们这些人,你非说本侯把郡主关在这里,那你倒是说道说道,她在何处?” 随着高士毅的发问,众人怀顾四周。这佛堂虽然不小,却只有佛像佛龛,根本不见能够藏人的地方。 云济伸手指向弥勒像:“就在那里,在佛像后面!” “你眼瞎吗?佛像后面明明是堵墙。”别人还没说话,刚才还痛哭流涕的高公净却叫嚣起来。 “墙后面有暗室。” “暗室?你哪只眼睛看出墙后面有暗室?佛堂盖起来两年多了,我怎么不知道有甚暗室?” 云济气定神闲道:“各位还记得我先前讲过的戏法吗?还有那个在镜子反照下,难以看出深浅的柜子。” “你说这个做什么?这佛堂又不是柜子,更没有铜镜做隔板。” “道理是一样的。咱们现在站在佛堂里面,从门口到这堵墙,一共四丈五尺深。”云济虽然没有用尺子测量,但他只需看一眼,就估算得清清楚楚。 高公净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墙:“差不多吧。那又怎样?” “好,我们从外面再看看。”云济一招手,带着众人走出门去,踏入已经干涸的水池里,从东面看向佛堂。 众人端详了许久,终于有个家丁道:“从外面看,好像有五六丈深,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又是惊奇,又是疑惑不解。 云济笑了笑:“你们跟我来,从西面再看。” 众人随着云济绕到佛堂的西面,狄依依顿时叫出声来:“这面墙看起来只有四丈多长!” “这就是这座佛堂的巧妙之处。”云济解释道,“其实说起来十分简单,因为这座佛堂并不方正,而是西浅东深。它的东墙有六丈长,可西墙只有四丈多长。我们从佛堂里面看到的房间是方形的,东西两边都只有四丈五尺深——这就说明,在这堵墙的背后,还藏着一间圭形28暗室。”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6节 云济踱步至墙边,一边讲解,一边用手指比画演示。众人刚刚亲眼所见,不得不信服。 “这佛堂果真形状古怪。从东边和西边分别看一眼,立马就知道玄机了,之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狄依依又是惊奇,又是叹息。 “不是你没看出来,而是建造者不会让你看出来。这院子的东半边是水池,只有站在水池里,才看得到佛堂的东墙。可谁又会平白无故跳到水池里去?现在水池已经干了,我们才得以站在水池里去看。”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都对云济露出几分敬意。狄依依面上虽不露痕迹,心下却暗暗赞叹不已,固然早已知道云济的过人之处,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刮目相看。 云济笑着道:“我之前只觉得这佛堂修得怪,多亏看了那个戏法,才悟透其中玄机。侯爷,佛堂后面有密室,密室中藏着人,这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形势愈发不妙,高士毅反而愈发坦然。他还是否认云济的推断:“小子,你这些推测,只能说明佛堂背后还有一些空地,并不能说明本侯将它做成了暗室。你且说说,如果有暗室的话,门又在哪里?” 云济伸手往佛堂深处一指:“就在那儿。” 一旁的高公净冷笑道:“那明明是菩萨!” “在胡安国胡员外家,我们见过另外一尊菩萨像,和这一尊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那一尊菩萨的肚子是空的,里面不仅可以藏人,还可以作为通向暗室的密道。” “笑话!别家的菩萨有机关,就能说明我家的菩萨也有机关?” “是与不是,一看便知!”云济说罢,向弥勒菩萨像走去。 高公净急忙伸手将他拦住,云济讥讽道:“二衙内横加阻拦,是怕什么呢?” “这……”高公净对佛堂的事全无所知,但此刻就数他最积极,仿佛拼了性命也要维护高家,满脸激愤道,“这佛堂是我高家所有,岂是你一个司天监教授想动就能动的?” 眼见两边起了争执,高士毅摆了摆手:“无妨,小子,既然要看,尽管看便是!” 高公净悻悻退到一边,冷眼看着云济爬上佛龛,在佛像上摸来摸去,摸了半天都不见有什么异常,不由冷嘲热讽道:“看两边墙宽不同,就非说里面藏有密室,你要是找得着……” 话刚说到一半,只听“咯吱咯吱”一阵响,佛像突然颤动起来。 弥勒菩萨像原本是“无畏印”的姿势。云济一扳动佛像胸前结印的手,佛像竟如活过来一般,左手抬起,右手下垂,双手同时往两侧分开。与此同时,佛像肚子竟然缓缓凸出,从胸口处露出一条缝。云济伸手一拉,居然将佛像的肚子“抽”了出来。 众人悚然动容:这弥勒菩萨像的肚子,赫然变成了一只抽屉! “这佛像果然大有玄机!那天夜里,定是真珠从里面爬了出来,大娘子陡然看见,才被吓了个半死!”狄依依甚是兴奋,却见云济愣在那里,仿佛木头人一般,不由奇怪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密室救人啊!” “这……”云济被她的声音惊醒,急忙伸手在那“抽屉”中摸索,不一会儿却失魂落魄道,“怎么可能?怎么没有?” 狄依依终于察觉出不对,诧然道:“什么情况?没有什么?” 云济喃喃道:“没有门户……” 众人纷纷挤到佛像前。却见这尊弥勒菩萨像仿佛一只人形柜子,肚子是一只巨大的抽屉,抽屉内空无一物,其内壁倒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符篆和经文——这只抽屉藏人倒是足够,却没有通向其他地方的门户! “怎么会……”云济等人面面相觑,正各自皱眉思索,却听高士毅道:“云教授,你年纪轻轻便如此博学多才,本侯佩服之至。但有些事情,不能全靠推断!我家这尊佛像确实另有玄机,却不是密室的门户。” 狄依依不服气道:“那干吗把佛像肚子做成抽屉?” “菩萨的肚子里,装的自然是无边佛法!”高公洁手持木鱼,脸上尽是缅怀神色,“这佛堂是我督造的,在佛像上留有这个抽屉,是为了藏佛经。先妣笃信佛法,她去世之前,说要将亲手抄写的经文放在佛像肚子里,菩萨才会知道她的拳拳向佛之心。我身为人子,想为她实现这个遗愿,将自己抄写的佛经放进去。惭愧的是这两年为俗事所扰,拖延至今,实在不孝得很……阿弥陀佛!” 云济找来找去,再找不到任何机关。他心中对高家父子一万个不信,正想反驳,忽然听得佛堂外有家丁传话道:“侯爷,沈制诰派人来咱们府上拜访。” “沈制诰?哪位沈制诰?”高士毅莫名其妙,兼知制诰的重臣为数不多,但他一时倒没想起来。 高公洁虽和父亲不对付,却不由开口提醒:“应是知制诰、任集贤校理的沈存中。” 高士毅脸上的怒意已然消散,嘴角向两颊咧开,满脸肥肉顿时堆积出一个丑笑:“快快有请!” 来人很快被领了进来,正是沈括府上的许管事。他先跟高士毅行礼问好,然后看向人群中的云济,急道:“云教授,沈制诰有急事,连夜派我来寻你,你怎么来陈留了?我赶了这一路,骨头都快散架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追查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案,终于有了线索,这才来寿光侯府上……” “安定郡王府的郡主?昨日已经找到了啊!” 第十章 查旧账 “找到了?”云济尚未搭话,狄依依已快步冲到许管事面前,“真的找到了?真珠还好吗,在哪里找到的?” 许管事被狄依依惊得一蒙,怯怯将他所知的情况说了一遍——昨日凌晨,在汴梁郊外有人发现了一顶轿子,轿子里竟是真珠郡主。开封府的皂吏听到讯息,急忙将她接进城,送回了安定郡王府。 开封府详细询问了郡主失踪的经过,然而真珠对自己的遭遇竟说不清楚,只说是被转卖多次,最后不知被什么地方的一个财主买了去。那家的主母是个悍妇,严防死守不许财主亲近她,见她年轻貌美,还百般欺辱折磨。郡主不堪忍受,终于说出自己的身份,将那一家吓得魂飞魄散。财主夫妇将她装进轿子,摸黑送到东京城外,故意放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许管事对此也是道听途说,有关真珠的传闻众说纷纭,真假难辨。但郡主已经被找回的事,千真万确。 “整整一年了,不知她受了多少苦?这帮可恨的人牙人贩!”狄依依一想到真珠所受的苦难,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但想到真珠终于回到家中,又不由得喜极而泣。 云济面无表情,陷入了沉思。 郑侠却是眉头大皱:“财主?不是高家吗?” “高家?跟高家有甚关系?”许管事莫名其妙。 高公净恢复了往日的傲慢,讥讽道:“某人刚才还言之凿凿,说郡主是被我爹给囚禁了,真是信口雌黄!” 许管事望了望郑侠,又看了看云济,顿时瞪大了眼珠子,将心里的话用脸说了出来:不会吧,你们怎么想的? 郑侠心有不甘,却自觉理屈,只得闭口不言。 狄依依冷哼道:“佛堂里既然没有藏人,为何要给大衙内送两份饭?大娘子既然不是被郡主吓到,你这当公公的为何跟儿媳过不去,还两次斥骂她?第二个雪柳既然不是郡主,大衙内为何对她起了杀心?” “这些都是本侯自家的事情,不劳挂怀。”高士毅肥胖的身子往旁边一让,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全然没了先前对云济等人的礼遇。 高公净却上前一步,隐隐将狄依依拦住,两只眼睛在她身上瞄来瞄去,神态甚是无礼:“怎么,说话不用负责吗?别人也就罢了,连咱高家也敢诽谤!得亏郡主已经被找回来,否则你们造的谣传出了高家大门,叫世人怎么看我们,怎么看太后娘娘?” 见他这般表情,狄依依就像喝了一口酿坏了的酒,翻江倒海的恶心,吐也吐不出来。她郁闷到了极点,错身挪了三尺,狠狠一顿足,踩在云济的右脚上。 云济顿时疼得 牙咧嘴,急忙离狄依依远了一步。面对高公净猖狂的责难,他反倒满脸歉然,双手抱拳作揖,咳嗽一声道:“对不住,今日是小生太过孟浪,没查清楚便妄下结论,险些让高家名誉受损,实在万分抱歉!还好小生没将所有的推论都说出来,否则影响了高侯爷家的父子关系,那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高士毅眉头一皱:“影响我父子关系?这兔崽子吃里爬外装神弄鬼,不仅给本侯下药,还窃取本侯数十年收集的宝贝,本侯恨不得把他塞回娘肚子里去,还有甚可影响的?” “这……您二位毕竟是父子,有些事小生若是多嘴,导致您父子失和,岂不是枉做了小人?” “哼!你还知道什么,尽管说来!” 云济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侯爷,雪柳被退回胡家的时候,便已经怀孕。据我所知,她怀的不是您的骨肉吧?” 此言一出,高公净脸色剧变,两只眼珠子乱转,众看客纷纷竖起耳朵,唯独高公洁有些发蒙。 高士毅满脸横肉瞬间僵硬,盯着云济的眼睛道:“你在说笑吗?雪柳是本侯的姬妾,她怀的不是我高家的种,还能是谁的?” “她怀的当然是高家的血脉,只不过不是您高侯爷的……” “放肆!来人,把这个三番五次羞辱高家的家伙打出去!”高公净双目圆睁,眸中布满血丝,连连向身后招手。两个护院相视一眼,按照吩咐往前走来。 狄依依斜跨一步守在云济身前,虎视眈眈地向护院瞪过去。 云济不慌不忙道:“二衙内,着急什么?那日你串通飞荷,想要将狄九娘灌醉。当时你得意忘形,可说了不少真话,狄九娘都记着呢!” 被云济一提醒,狄依依顿时恍然大悟:“是了!当时你就和飞荷勾勾搭搭,还夸飞荷最是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地帮你祸害别的姑娘!你还说‘那死胖子明明不中用了,还偏偏把最漂亮的女人都收在自己房里,花朵一般水灵的小姑娘,白白耗尽了芳华,简直就是占着茅坑……’哎哟!这话真是说不出口,羞也羞死人了!” 她嘴上说着“羞死人”,但用高公净的腔调说话的时候,学得惟妙惟肖,半点没有“说不出口”的样子。 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投向自己,高士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对高公净怒目而视。 高公净支支吾吾想要反驳,却听狄依依又道:“更要紧的是,飞荷笑骂二衙内只顾自己快活,却不管女人会不会怀孕。她还说不能学之前的雪柳,做丑事还能给别人撞破,那可了不得……”说到这里,她急忙捂住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二衙内,雪柳怀的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高公净面色惨白,看向狄依依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却不回答她的话。 云济负手在后,上前问了一句:“二衙内,你这嗜好当真独特,偏爱偷令尊房里的女人。如此说来,你和雪柳之间果然不清不楚,而且还曾被人给撞破了!敢问二衙内,那个撞破你俩丑事的,究竟是谁呢?是某个丫环?某个家丁?某个管事?又或者是……大娘子?” 他一提到“大娘子”,高公洁顿时浑身大震,脸上露出震惊神色;高士毅耸然动容,仿若恍然大悟;高公净却是浑身战栗,看着云济的表情,如同见到了鬼魅。 高家父子反应甚巨,高家众多仆从都觉莫名其妙。云济却了然于胸。他本来只是试探,没想到一语中的,当即乘胜追击:“二衙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最好还是坦白从宽,赶紧将私情说出来,毕竟父子一场,即便有再大罪过,侯爷也会宽宥一二。” 春寒料峭,高公净的额头却渗出一丝冷汗。他脸上表情变幻,正是迟疑不决的时候,高士毅一声怒喝:“说!”高公净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爹!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你到底做下多少腌臜勾当,给老子一一说来!” 高公净一副自责不已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爹,归根到底,还是飞荷那贱女人最可恨!她总是趁您不注意,冲我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我当时少不更事,哪里经得住诱惑,就跟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高士毅的脸一阵抽搐:“继续说!” “真不能怪我!飞荷那贱人一肚子心眼儿,后来雪柳进了咱家,姿色比她好,性情比她温柔,还比她更得宠。飞荷就使了个坏心眼,跟我说雪柳喜欢我,要给我牵线搭桥。她先把雪柳灌醉,跟我做了糊涂事,然后她再跳出来,假模假样要帮我们遮掩,其实是拿住了雪柳的把柄。儿子色迷心窍,明知对不起爹爹,却经不住她的蛊惑,越陷越深。直到去年四月,雪柳说她怀了身孕,我这才冰水浇头,吓得六神无主。那日我买了堕胎药来,想让雪柳将孩子偷偷打掉。雪柳却执意不肯,非要让我想个法子,将她从高家弄出去,她要在外面生下那个孩子。她居然让我哄骗爹爹。这样忤逆不孝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答应……” 高公净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半,狄依依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得当真是大义凛然。” 其他人也都想笑,但看高士毅比锅底还黑的老脸,一个个憋得很是辛苦。 “有甚好笑的?孝之一字,论心不论迹!”高公净讪讪道,“那日我和雪柳起了争执,不承想被嫂嫂撞到。嫂嫂当没看见一般,扭头就走。我和雪柳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便将这事情跟飞荷说了。飞荷很快给我们出了主意,让我们先下手为强。” 高公洁手中的木鱼坠落在地,插嘴问道:“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这……”高公净尴尬道,“当时大哥你外出打理生意,长期不在家中,嫂嫂撞破了我和雪柳的事,多半会向爹爹告发,与其被她说我们坏话,还不如……” “还不如你们主动坦白?”郑侠猜测道。 云济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二衙内若懂得跟父亲坦白己过,早就痛改前非,也不会接二连三犯下大错。我看依他的性子,多半是要抢先发难,倒打一耙。” 高公净气急败坏道:“姓云的,说话怎能如此难听?我那也是被逼急了,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究竟是什么下策?”高公洁捡起掉落的木鱼,闻言后仿佛猜到了什么,双手猛地抓紧,手指都捏得泛白。 “我……我跟爹爹说,哥哥长年出门在外,嫂嫂春闺寂寞,竟来勾引我……” “放屁!”高公洁面孔扭曲,额头青筋直跳。 “这都是飞荷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我诬陷了嫂嫂,也是惴惴不安。当时爹爹气得发昏,想要将嫂嫂找来对峙。我急忙劝阻,说嫂嫂长期独居,耐不住寂寞,一时糊涂也是情有可原。千万不能因为我受了点委屈,而折了嫂嫂的颜面,伤了哥哥的心,坏了我们的兄弟情义。” “你还知道兄弟情义?去死!”高公洁怒喝一声,捡起木鱼向高公净头上砸去。高公净抱头鼠窜,高公洁不顾受伤的双腿,扑上去一阵乱拳狠揍,家丁们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开。 高公净发髻被扯,披头散发地坐倒在地,衣襟也被撕破,衣袍上赫然显出几个脚印。他擦了擦嘴角血迹,望着父亲和兄长,眸子里充满怨毒:“够了!死胖子,我早就受够你了!从小你就对我挑三拣四,骂我是个废物,比不上老大一根手指头。我拼尽全力讨你欢心,也换不来半句好话。你对儿子比防贼还要吝啬,别说勾栏听曲,就连吃碗热茶,都得跟人赊账。陈留人都说我是个纨绔,我算什么纨绔?你们可曾见过出门身无分文的纨绔?我纨绔恶霸的名头,就是因为吃酒听曲付不起钱,只好恃强赖账,才传出去的!我之所以坏了名声,还不是因为你一毛不拔?什么家财万贯,什么堆金累玉,守着金银财宝,分文不给儿子,你死了棺材里放得下吗?” 高士毅一时气结,却被他逼问得作声不得。高公净又望向高公洁:“还有你!都说你是高家麒麟子,若非外戚身份拖累,必得朝廷重用。而我,只不过是读书识字比不上你,就被万般鄙视。你可知你那自命不凡的样子,我看着有多恶心?自小你就瞧不起我,仿佛我人生在世,就是来衬托你的,凭什么?你娶的是名门闺秀,我就只配娶商贾的庶女,凭什么?第一个婆娘被你克死了,这偏心的死胖子居然千方百计和吴家拉关系,生生为你娶来吴家千金,凭什么?” 他被逼到极处,终于撕破了脸,一吐心中淤积的愤懑,反而将高士毅和高公洁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父子俩一时怔住,高公洁伸手指着高公净,声音颤抖:“你……你……就算你恨我们,妙意又何曾对你不起,你却这般害她?” 高公净脸上挂着嘲讽的冷笑:“看你难受的样子,我真恨不得痛饮三杯!我不过是瞎掰扯几句是非而已,能让她掉一块肉吗?真正斥责她、羞辱她、杀死她的,可不是我!” “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高公洁再也忍不住,又向高公净扑去,却被家丁急忙拦住。高公洁挣开家丁的拉扯,转头瞪向高士毅:“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你竟信了吗?” 高士毅脸上肥肉厚如叠嶂,此刻居然透出几分窘迫:“这兔崽子言之凿凿,又有雪柳在旁边一唱一和,佐证帮腔。我这才受了蒙蔽,对妙意有了误解。” “你也不想一想,妙意向来温婉贤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高公洁激愤之下,先是驳斥了高士毅一句,又斥责高公净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真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妙意何等样女子,就算撞破了你的丑事,又岂会跟个长舌妇一般,到处说长道短?” “是,是!”高公净大声应和,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此时连云济也有几分不可置信:“高侯爷,你两次跟大娘子动怒,甚至当面训斥她,难道就因为此事?” 高士毅看了眼高公洁,满脸惭愧道:“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本侯实不该非要论个是非曲直。也怪本侯听信了那逆子的屁话,对妙意百般看不顺眼。这丑事又不能给外人知晓,所以强忍了几个月不曾提起。那日在佛堂的时候,忍不住借着其他由头,当众斥骂了她几句。后来她病重,本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决定去探望她。她却询问本侯为何对她心存芥蒂,倒好像是本侯平白无故横挑鼻子竖挑眼。本侯心中气闷,就斥责她寡廉鲜耻,勾引小叔子。她连叫冤枉,竟然哭晕过去……唉,要是本侯没受这逆子挑拨,也不会气伤了妙意。”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7节 “妙意她……”高公洁怒火攻心,脸色僵黑,因为有外人在,他一直强自克制。但一想起妻子,便觉心如刀割,心痛不已,“妙意竟受了这般委屈,却还顾念什么父子情、兄弟义,从没有跟我提过!直到弥留之际,怀恨念叨着雪柳的名字。我一直奇怪她为何对一个已经送走的姬妾耿耿于怀,原来如此!” 狄依依恍然道:“大衙内,你对雪柳动了杀心,竟是这个原因?” “飞荷那贱人挑拨离间,教唆他人,捏砌奸赃,污人名节,比雪柳更加该死!”高公洁身在佛堂,正对着弥勒佛像,却一身戾气,满怀杀心,腾腾恨意比香炉上的烟气还要浓烈,“再过两日,便是妙意去世百日。我已寄信到云池寺,邀请几位大师前来诵经拜忏。我吃斋用饭的时候,都会给妙意准备一副碗筷,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云济苦笑:“原来如此,这倒是将小生方才的疑惑都解开了。早知大衙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胖铛头带两份餐具,小生也不会妄加猜测了。” “也怪不得连知白都会猜错,儿子通奸亲爹的女人,弟弟诬陷哥哥的妻子——这样乌烟瘴气的一家子,真是丢尽了太后娘娘的脸!”郑侠乃是儒门贤士,向来正气凛然,哪里听得惯这样污秽不堪的事?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全然不顾高士毅的身份,张口便是一番痛骂,甚至毫不避嫌地提起了当朝太后。听得众人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云济生怕郑侠说错话传到太后耳中,急忙调转话头:“许管事,方才你说老师连夜寻我,是有何急事吗?” 许管事看热闹正看得痛快,听他一问,顿时惊醒过来:“哎哟!看我这蠢人,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云教授,快快跟我走,沈制诰有急事寻你帮忙!” “什么急事?” “查账!快快快,路上说!” 云济等人急忙跟高士毅父子道别,匆匆踏上回程的路。 “三杯倒,你皱着眉头作甚?”狄依依望向云济——其实他只是眉头微微聚拢,还算不得皱眉,但和他来时成竹在胸的模样,已是迥然不同。 “不对,不对……”云济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狄依依听。 “什么不对?你这人活得也太累了,非得事事算中才能舒心畅意吗?今日破了盗宝案,已经十分厉害啦。” 云济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可曾记得,我探查过胡家的佛堂后,曾跟你说过——雪柳怀了高家的孩子,而那尊观音像怀了高家的秘密。” 狄依依顿时满怀好奇:“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谁知她刚问完,云济又陷入思索,狄依依扯住他的马连连逼问,云济这才惊醒过来。 那日宁管事和狄依依先后离开胡家佛堂,云济按照宁管事的路子,打开了观音像的第一道机关,发现佛像腹内有空腔,能够藏物。又摸索一番,发现了宁管事不曾发现的第二道机关——空腔底部有一隐蔽门户,通入佛堂下方一处密室。云济持灯进入密室,顿时被眼前景象晃了眼——密室约有两丈见方,满地都是金饼银锭,一尺长的玉如意、二尺长的珊瑚树、四指宽的通犀带,随意地丢在金银堆里。 云济顿时明白过来,这密室竟是胡安国的藏宝之地。凡豪门富户,无不藏些钱财珍宝,只是胡家金银之多远超他的想象,“堆金砌玉”“金玉满堂”之词竟并非夸张,他下到密室后,双脚甚至陷入金饼堆里。 身处他人藏宝的密室里,云济不由生出一丝“不慎为贼”的慌乱和尴尬,探查一番后,原路回到佛堂,封上佛像的机关,再从狗洞离开。 再回想高家的弥勒像,云济断定它既是藏物的容器,又是通往密室的开关。而高家密室里所藏的,他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高家,试图揭穿这个秘密,没想到高家的弥勒像虽能藏物,却找不到通向密室的门户,而郡主也已在别处被找到,竟闹了个大笑话。 然而此中另有两个疑点:一是按照高家佛堂构造来看,必有一间密室,入口若不在佛像中,又藏在何处?二是真珠郡主若非第二位雪柳,那大娘子怎会被吓得病入膏肓?高家的铛头又如何从雪柳处学到郡主所创的素斋菜品? 听云济剖析心中疑惑,众人反而愈发困惑,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也没厘清头绪,待到口干舌燥时,东京城已近在眼前。 郑侠得回安上门值守,狄依依急着去安定郡王府探望真珠郡主,云济则受到沈括召唤,要去延丰仓帮忙审计账务。 连续两年大旱,即便过年休沐,宰执们也没有休息。他们商议数日,由司农寺上本进策,三司酌情拟订条承,政事堂核准后上奏皇帝,请开常平仓。 这两年朝廷已经数次开仓,赈济百姓,但都是常规将粮食贷给贫民,对于京城百万人口而言,只是小打小闹。此次开常平仓非同以往,预计放粮七十万石,这不仅是为了赈济百姓,更要震慑奸商,平抑粮价。 然而,执掌常平司的刘煜卧病在床,无法处理这等繁务,王安石便亲自举荐沈括负责。沈括虽以干才著称,但此事并非他的本职,王安石让他插手司农寺和常平司的事务,惹得京中官场议论纷纷。更有人言之凿凿,说王相公已经准备力推沈括去坐三司使的位子。 兹事体大,云济不敢耽搁,一路上都没有停歇,晌午后进了东京城,家都没回,直奔延丰仓。 五年前,青苗法颁布以后,政事堂商议在京扩建常平仓一事。由于东京城寸土寸金,太仓、常平仓一带拆迁极困难,最终决定将外城的延丰仓转作籴粜粮食之用,以承担常平仓的部分职能。29 延丰仓位于东京城东南,建在汴河河畔不远。前面是衙署庭院,后面是一座座高大的粮仓。仓廪共十二座,参差错落地围成一圈,圈内圈外种着一株株常青的松柏——这些树种不易燃烧,专为防火而设,万一附近的建筑失火,也不至于烧及粮仓。 云济一路赶来,骨头几乎都要散了架,下马后两股战战,双腿酸软。衙署守门的小吏急忙过来牵走了马,许管事将他引进去,绕过影壁墙,转过一道回廊,很快来到公廨后院。 这是个独立的院落,东西对称,修得十分方正。南北各开一门,东西厢房相对。中间本是个花园,寒冬时节花已凋尽,只剩奇石假山,围绕成环,正中开有一井,约莫一丈来深。当此大旱之年,这口井已然干涸,井底只剩下淤泥。 云济从井边绕过,顺着一条小路来到西侧屋舍前。屋舍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沈括的书童已经在门口等候,殷勤地帮云济揭开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浑身一暖。 堂屋内横呈着三条枣木长桌,旁边立着灯烛,桌上摆满案牍账本。七八个胖瘦不一的三部勾院专勾官,正埋头审计账务。每张桌子旁架着一个小火炉,烧着无烟的炭火,将屋内烤得温暖如春。 “知白,你可算来了!”沈括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额头上赫然还有被红笔不慎划到的印记。他看见云济进来,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将放温了的茶端过来,往云济手里塞。 “听到老师召唤,一刻都不敢耽搁,只是离得太远,路上耗了大半天。”云济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有些奇怪地道,“老师,您在亲自核验账目?” “王相公安排的差事,是要在正月十六开仓放粮。我接手时算过日子,时间虽不充裕,却也不算太紧张。谁知刚让延丰仓启出账本,竟有人登门告状。” “登门告状?”云济不禁愕然,“这儿又不是开封府,来这里告什么状?” “告什么状?第一,状告延丰仓诸多官员上下勾结,监守自盗,串通商贾,私自倒卖仓中存粮。第二,状告京畿路常平司贪腐成风,收受仓廪官员的贿赂,对延丰仓私卖存粮的事视而不见,甚至替他们遮掩,例行的督查形同虚设。第三,状告常平司、司农寺三次申请赈灾放粮,却伙同延丰仓假造账目,在放粮赈灾时贪墨钱粮!” 云济倒吸一口冷气,大宋从太宗年间开始设置常平仓,用以调节粮价、储粮备荒。提举常平司则是熙宁二年所设,不仅负责管辖仓储籴粜、赈济,还具有监察官员的资格。若这举报为真,京畿路常平司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问题,如何承担得了赈灾重任?若举报是假,在这个节骨眼诬陷常平司和延丰仓数十名官员,闹得人心惶惶,还怎么赈灾? “这告状的人想把天都捅个窟窿吗?子虚乌有的事,在这个当口儿可不合适深究啊。” 沈括一脸苦笑:“为师只是个办差的,怎会愿意深究?实在是告状者披麻戴孝,泣血求诉,还拿出一本账册,说是熙宁六年延丰仓的钱粮实账,要求我们彻查!为师也不愿查,但又不得不查啊!” “披麻戴孝,泣血求诉?”云济忍不住好奇道,“谁啊?” “是个年轻书生,名叫郭闻志。他父亲郭护,曾是原京畿路常平司署下的督粮管勾,熙宁五年到六年上半年时,充任过延丰仓的仓监,负责延丰仓实务。去岁七月,因被查到五万石粮食账目问题而下狱,不久便病死在大牢里。” “是他?”云济不禁愕然。 “怎么,你认识他?” 云济和郭闻志倒也有一面之缘,他第一次去胡家赴宴时,曾碰上郭闻志在胡安国寿宴上当众提亲。 延丰仓的官吏和郭护都是旧日同僚,他们都不曾想到,郭护都病死半年了,其子会突然冒出来,更没想到郭护生前还留了一本账册。郭闻志拿着账册告上门来,说去年郭护是受同僚欺骗,成了他们的替罪羊,因为他一死,就可以把延丰仓的账目给做平。实际上,延丰仓的缺口,远不止暴露出来的五万石。郭护还记着一份流水实账,郭闻志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按照这个账本,延丰仓的账目还有更大问题。 沈括本是朝中少有的能臣,但这当口儿碰上这种事,也是头大如斗。 云济若有所思道:“老师,您应该庆幸郭闻志在您查账的时候告了这状。这账若不查清楚,万一延丰仓的账目真有问题,您也会被牵扯进来。” “谁说不是?我们刚刚封了延丰仓的账,准备审计,郭闻志就闹出那么大阵仗,为师当然要查个清楚。当时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八日,时间倒也来得及,可是谁知……唉!都是喝酒误事,中间耽误了一日。如今算来只剩两日,我怕核不完账目,所以急忙将你请了来。” “喝酒误事?”云济甚是惊讶,喝酒误事对狄依依而言再正常不过,但发生在沈括身上,就太过稀奇了。 沈括苦笑道:“那是查账的第五日,账目已经初查了一遍。特别是郭闻志带来的账册,里面记载的收入支出,跟延丰仓提供的账目都对得上。他那本账里,很多籴米粜米的记录都不合规矩,其中有几批粮食,是通过十四家粮行转贷给贫民的。不过这是延丰仓应急之策,临时拆借倒换,由粮行转贷粮食,总体说来并没有贪污和私卖。至于那些账目的不规范之处,几乎各个衙署都有,只是小毛病而已。” “也就是说,延丰仓的账目并无问题?” “小毛病不少,大问题却没有。”沈括点了点头,“那郭闻志想必是个书呆子,看见那账本上的记录,确实有一些不合规矩的地方就大惊小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把柄。但处理事务要懂得变通,只需账目不出差错,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们一连查了五日,终于确定郭闻志是小题大做,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于是我派人从锦林楼请了最好的陈铛头,做了一桌最拿手的石板羊羔肉,好生招待了大家一顿。” “你们喝酒了?”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那陈铛头自夸锦林楼藏了一坛‘三日醉’,乃是百年陈酿,只要喝一杯,便会醉三日。” “依照老师的性子,定然不信。” 沈括苦笑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为师向来只看真凭实据,什么喝一杯醉三日的酒,为师一点儿都不信!随为师来查账的这些专勾官,对那铛头的自吹自擂也都嗤之以鼻。我们总共十一人,人人都尝了这三日醉。” “难不成……都喝醉了?” 云济瞪大了眼,总共也就一坛酒,十一个人喝,居然全军覆没,这酒量简直连他都不如! 沈括连连摇头:“跟酒量没关系,那酒确实有独到之处。闻着香气四溢,喝着醇厚馥郁,暖乎乎一杯下肚,浑身软绵绵、暖洋洋的,忍不住便睡了过去。我们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两宿,等彻底清醒,已经是昨天早上了。” “睡了整整一天两宿?从十一日晚上,睡到十三日早上?” “是从十一日下午,睡到十三日早上。” “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们中间就不曾起来过吗?” “怎么没有?为师又不是六七岁的娃儿,怎可能一觉睡到头?” 沈括一边讲述,一边回忆。自处理开仓事务以来,他们都是封衙查账,一共十一人,吃住都在此处,就连各自的下人也都打发回去,或者留在外院候着。每天早上,厮役们会打来热水,供他们洗漱。 那日酒后睡得很沉,他被厮役叫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公鸡也打过了鸣。他起身解手,又洗了把脸,还是浑身困乏,整个人迷迷糊糊,耳听得一阵钟声响起——那是安济坊的福道门徒做早课的钟声,他自知也该继续查账了,可偏偏就是眷念床铺,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已经天色昏暗,迷迷糊糊听见暮鼓声声。他立时意识到睡过了头,将下属们都叫起来,出门一看,太阳都已西垂天脚了。 云济疑惑道:“在延丰仓衙署能听到安济坊的钟鼓声?” “当然,别看延丰仓在城内,安济坊在城外,其实只是一墙之隔,相距不到三里。” “原来如此……您第二次醒来,就已经是十二日傍晚了?酒劲还没过去吗?” “这酒不仅容易上头,后劲还厉害,嘴里的酒味到第二天都没散。沈制诰让我们连夜查账,但还是没撑住,洗了把脸,忍不住又睡着了,直到昨天日上三竿才醒明白。”搭话的专勾官是个矮个子,四五十岁年纪,名叫张扶老。 云济蹙眉道:“老师,你们睡了那么久,账本没被动过吧?” “这些账本我们初查过一遍,谁想动手脚,又岂会在查完账后再动?”沈括哑然失笑,“初查的时候,我们在那本账册各处都做过标记,别说偷换账本,便是有一丝一毫的修改,也看得出来。” “这就好。”云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行啦,闲话休提!”沈括咳嗽一声,正色道,“账目虽然经过了初查,但事关重大,延丰仓的账目又繁杂细密,还需复查一遍。知白啊,此时仅剩两日不到,只能将你请来,帮忙一起核实。” “好说,我这就开始!” 云济午饭都没顾上吃,二话不说就开始查账。沈括命人备了点心和茶水,供他食用。 随沈括来公干的是户部勾院的官员,都和云济不熟,只知道他是沈括的得意门生,却连进士出身都没有。奇怪的是沈括对这个学生十分倚仗,复核账目的时间紧迫,他们十一个人连轴转都赶不及,沈括却寄希望于一名司天监教授,仿佛只要他一到,就能高枕无忧了。 专勾官们心中颇不服气,连连侧目,想看看沈括的这位高徒究竟有何过人的本事。 没过多久,专勾官们面面相觑——这年轻人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拿着点心,咬一口点心,翻一页账本。没过多久,吃完一盘点心,也翻完了一册账本。他看账本比别人看画册还快,既不用算盘,也不用草纸,每页只看两三眼便翻页,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究竟看进去了没有。 “他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开始吗?” “急什么,或许是先大略翻看一下,了解延丰仓的记账方式,再正式核账。” “只剩两天了,哪有工夫让他来回看?” 长桌另一边的两人停了下来,各取一盏茶润了润口,正自小声交流着。 就在他们喝盏茶的工夫,云济又看完一册账本。他将手中的糕点一放,拿起先前看完的第一册 账本,精准地翻到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一行记录,又起一行小字做批注。然后再翻到另外一页,也做了批注。 张扶老小声道:“这是做什么?” “他不是随便翻翻吗,怎么又拿笔乱画?”搭话的是张扶老的同年,姓鲁名深,是个关西汉子。此人身高体胖,膀大腰圆,活脱脱一副悍将的体魄,浑没半点文人的秀气。 鲁深做的是细致活,却是个粗鲁性子,大大咧咧走到云济旁边,顺手拿起他刚批过的账本,责备道:“云教授,这是延丰仓记的原本,除非真有什么问题,否则不能随意标记!你在上面圈圈画画,以后还怎么留存?” “老鲁,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张扶老打了个哈哈,和稀泥道,“云教授莫要听他胡说,没那么严重。这账本虽是原本,却也是一式两份,涂坏一本也没事,只要以后别随便涂就是了,毕竟……” “咦!”张扶老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鲁深惊讶道,“这圈的好像没错啊!咱们初查的时候,这笔账好似也有点问题,快将草账拿来!” 草账便是他们初查时,对一些疑似有问题的账目做的记录。在后续的复核中会多次核对,删去误记的,补充遗漏的,最终整理出核查结果。鲁深拿着草账翻了翻,很快找到对应记录,跟云济圈出来的条目一对,顿时满面惊讶。 张扶老等人也围过来,各自校对一番,啧啧称奇。 沈括出门方便,回来后察觉气氛异样,拿起云济批过的账本,顿时露出一丝笑意:“这两点我也发现了,是有点小毛病。知白果然厉害,也不用急,明天早上查完就行。” “明天早上?”鲁深诧然道,“这些账目一个人查,少说得十来天吧?” 眼见下属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沈括却毫不在意,力排众议道:“没事,他查他的,你们查你们的,互不干扰,明早封账。” 鲁深一脸怀疑,还想说什么,却被张扶老拍了拍肩膀,嘴边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鲁专勾指点得是,是小生鲁莽了。”云济却对这个直脾气汉子印象不错,拱手为礼,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鲁深重新干起自己的活,但时不时就会转头看云济一眼。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夜色渐浓,屋内又多亮了几盏灯烛。云济放下最后一册账本,伸了伸懒腰。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8节 鲁深终于忍不住,起身问道:“云教授,你这几个时辰,将这些账本翻了个遍,却啥都没有记,这样查账怎么能行?洒家虽提醒你不要在账本上乱画,但并不是不许你记草账啊!” “多谢提醒!”云济冲他悠然一笑,找到一本空白册页,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埋头记草账。鲁深点点头,对这年轻人的态度甚是满意。 为了补前两天欠的工,众人都顾不上吃饭,只让人送了夜宵来。鲁深专门帮云济拿了两块环饼,本想递给他,可一看到他的草账,瞬时愣在旁边,半天都没有出声。 “老鲁,怎么了?”张扶老奇怪道。 鲁深惊醒过来,愕然道:“云教授……你记草账不用对着账本记吗?” 云济正全神贯注地记账,头也不抬道:“账本刚刚已经看过,我记在心里了。” 鲁深和张扶老两人目瞪口呆,眼看着云济笔走龙蛇,在草账上记了一行又一行,落笔间几乎没有停顿思索,只花了半个多时辰,草账便已记完。鲁深慌忙将草账拿过来,却见满满记了七八页账,且不是按照走账日期记的,而是按照交易方分门别类,梳理得明明白白。 第一页起头一行,乃是“瑞穗米行”四字,其后记着延丰仓和瑞穗米行籴粜往来中,不符合规矩的几笔账目。而后是聚宝粮庄、裕丰米号、福寿粮行、宏泰粮庄、丰泽粮坊、盛泰米行、福源粮行、瑞丰米号、胡记粮行、吉祥粮栈、聚源粮庄、宝丰米号、富泰粮行、盈满粮坊…… 草账中列了整整十四家粮行,四十一笔账目,并细数其中不合规矩之处。整个草账脉络清晰,远比鲁深等人誊抄的层次分明。不仅他们这些行家能够一目了然,即便不通账目的人,也能看懂七八成。 云济见他鲁深看得发愣,解释道:“其实这几笔账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正如老师所说,延丰仓先将粮食贷给各大粮行,由粮行转贷给平民,确有不合规矩之处,但也不算什么大过错。延丰仓存粮上百万,要想借贷给千家万户,不通过粮商,很难做到。” 按照青苗法,平民向常平仓借贷,一般都是贷钱买粮。延丰仓这般运作,相当于直接贷出粮食,虽不合常例,但在粮价不断上涨的年岁,已算是让利于民。 “洒家晓得,洒家晓得!”鲁深叫了一声,将自己复核的那部分账目拿过来,和云济的草账细细对比,终于点头道,“云教授,真有你的!如此繁杂的账目,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我看你这草账记得甚全,譬如我刚看完的这两页,也就漏掉了两条而已。” “哪两条?” “你瞧,这条……熙宁六年四月,胡记粮行贷出二万三千石……”鲁深颇为热心地给云济解释了一番。 云济听罢,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两条账目确实容易让人误解,但跟前面这笔账一对,就知道其实没什么问题。你瞧瞧这里……” 鲁深听罢他的解释,拿着账本来回翻看,又用算盘核了两遍,愣了半晌,终于拍着云济的肩膀道:“云教授,确实没错。老鲁今日算是服你了,怪不得能让沈制诰如此赏识。” “哪里哪里。”云济连连谦让。 张扶老也在旁边道:“来延丰仓这些天,真是长见识啦。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是井底之蛙不自知,小觑了天下英雄。” 鲁深哈哈大笑:“无奇不有?云教授过目不忘,算学精妙,自然是奇人。你张老儿五十岁了,居然还跟五岁小儿一样尿床,才更令人惊奇呢!” “好你个鲁大个,闭上你的鸟嘴吧!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我那不过是喝汤喝得多了,又睡得沉,没顾得上起夜。你怎么跟谁都要念叨一遍?”张扶老被当众揭短,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吃饭吃饭!”沈括打断众人谈话,“我瞧账目复核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需明日整理誊抄,便可上报政事堂。各位辛苦了一整日,晚饭都没吃,本官真是抱歉得很。老许,去讨一锅云英面来,请诸位官人吃一碗。” 许管事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吩咐灶房煮面。 饥饿难耐时,吃什么都香,更何况这锅云英面着实地道。众人正吃得唇齿生香,忽听见外面一阵狗吠,一声连着一声,听来得有七八只,在深邃的夜色里显得十分凶悍暴躁。 许管事抱头蹿了进来,连声叫道:“这里虽然偏僻,却也在城内,哪来如此多的野狗?” 原来这院子南侧有一偏门,直通外面街道。许管事出门割了几斤羊羔肉回来,半道上被一群狗跟上了。这帮狗走街串巷,见人就眼冒绿光,许管事心中发毛,拔足狂奔,赶进院子时已气喘吁吁。 “汪汪汪!” 群狗不知衙门威严,在门外肆意狂吠,仿佛随时都会冲进院子。鲁深放下碗筷,将袖子一挽,就要出门打狗:“奶奶个熊,吃碗面都不叫人安生,开封府的衙差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连野狗都这么猖狂!” 在旁边伺候的一个庾吏急忙拦着他:“官人且慢,一群没人管的狗而已,看小人吓走它们。” 这庾吏穿着一身黑衣,身材又瘦又矮,喉结却甚是凸显。他跟众人打声招呼,走入院子里,挺胸凸肚,器宇轩昂,隔着南边后门,突然放声怒喝—— “汪汪汪!” “扑哧——”沈括刚喝的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 这庾吏摆得一副好把式,众人还以为他擅长打狗驯狗,谁知是一本正经地学狗叫。偏生他狗叫学得极像,云济、鲁深等人都忍俊不禁,相顾失笑。 然而笑着笑着,众人笑声渐哑,反而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只因这庾吏所学的狗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起初只是一只狗叫,转而变成两只,继而又变三只,后来又变成十多只狗同时吠叫。他一人仰仗口技,竟化作群狗齐吠,和院外的群狗针锋相对,隔墙骂战,一时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好本事!”沈括忍不住赞了一声。 云济也连连点头:“能学一只狗叫不稀罕,但能学一群狗同时叫的,我还真是首次见。只不过一个人舌战一群狗,还是有点吃力啊!” 墙外群狗听见墙内狗叫,还不比它们少,渐渐没了先前的猖狂,但也毫不示弱,怒吠回击。狗群对吠,往往都是先吼叫示威,虚张声势,并不轻易交战。但若时间一久,这庾吏口技再高明,嗓子也经受不住。 果然片刻之后,庾吏的声音开始转弱,墙外狗群顿时猖狂起来。鲁深冷哼道:“那几个军汉,给洒家拿枪棒来,打死了这帮畜生,正好烤狗肉吃!” 那庾吏停了下来,不再学狗吠,双手托在腮前,忽而开口作声,圆嘴收尾,吐出一声:“喵……”这声音慵懒甜腻,柔软轻细,仿佛挠在众人心头。 “哎?直他娘!怎么又学猫叫了,这是要跟对面的狗群乞饶投降吗?”鲁深错愕之下,甚是不满。 这声猫叫在一片狗吠声中显得甚是薄弱,对面的狗群却似乎愣了一下,稍静片刻,才又放声吠叫挑衅。 “您就瞧好吧!”庾吏回头冲鲁深谄媚一笑,然后对着墙外,又学一声猫叫。先前那一声缠绵悠长,慵懒细软,这一声却短暂急促,声调尖锐。 鲁深瞪直双眸,看着庾吏施展口技,表情颇有些不耐。 云济皱起了眉头——刚才这声猫叫之后,墙外群狗虽然没有停止吠叫,声音却变得稀稀落落。若仔细去听,隐隐约约能听出这声声狗吠中的犹疑。 “喵!”皂吏顿了片刻,又学了第三声猫叫,声调高亢尖锐,仿佛一把尖刀,直直戳入深深夜色里。 墙外的狗吠声戛然而止,过得片刻,忽而有一声低沉的狗吠,紧接着群狗如闻号令,窸窸窣窣脚步渐远,很快整条街巷都安静了。 “怎么回事?”鲁深莫名其妙,提着水火棍出门看了一圈,表情奇怪地回来了,“真他娘出怪事了,那群狗突然跑得一个都不剩……徐老三,你这龟孙子弄的什么玄虚?几声猫叫,就把那一群狗都吓跑了?” 徐老三正是那矮个子庾吏,听鲁深问话,点头哈腰道:“不是小人故弄玄虚。小人学的可不是一般的猫叫,而是‘黑将军’的叫声。黑将军是咱刘监正家收养的一只猫儿,身子秃了一片,尾巴短了一截。刘监正收养它时,它只剩半条命,等养好了伤,带到东京城,才发现这黑将军生性好斗,霸道得很。来延丰仓半个月之后,它便在京城东南称王称霸。方圆十里的猫狗,见了它都绕着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它都要斗一斗,东街有十多条恶狗被它抓瞎了眼。因而这一带的狗群畏之如虎,一听到它的叫声就夹着尾巴逃窜。”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鲁深更是兴奋得连连搓手:“黑将军?就是那日刘监正抱着的黑猫吗?两只眼睛直放凶光,瞧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儿。除了十分丑,脾气也十分坏,洒家倒是没瞧出来有甚特别。敢情这丑猫竟然这么威风?” 张扶老诧然道:“世间的猫儿,开口不都是‘喵喵喵’吗,这黑将军的叫声能有甚不同?” “您说笑了,猫儿的叫声,在寻常人听来确实大同小异,在猫狗耳中,却像人说的话一样,有千变万化。”徐老三一脸讨好地在旁边解释,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云济毫不吝言地夸赞道:“兽有兽言,鸟有鸟语。徐三哥竟能通猫言,堪称当世公冶长!能分辨出猫叫中的细微区别,已经难能可贵,居然还能学得一模一样,真让人拍案叫绝。” 这一声“徐三哥”,叫得徐老三诚惶诚恐,连连道:“多谢云教授夸赞,小人哪能听懂兽言鸟语?公什么冶长的,也不知是哪座府衙的官人,小人哪敢跟人家比?小人打小喜欢摆弄自个儿的舌头,什么猫叫狗吠,什么鸡鸣虎吼,都是学着玩儿罢了。能给各位官人逗个乐子,已经了不得啦。” 徐老三不通文墨,哪里知道公冶长是孔圣的女婿和弟子,听他说“公什么冶长”,勾当官都忍俊不禁。 说笑间,众人吃过了夜宵,见夜色已深,沈括便命众人回去休息。他们一行人住在西面的厢房里,云济连着赶路和查账,累得头昏脑胀,回到房间后,也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恍惚到了后半夜,云济被尿憋醒,起床去方便。 从茅厕出来,迷迷糊糊回到屋舍前,却见房门是锁着的。他怔了一怔才清醒过来,原来走错了方向,来到了东面的屋舍。他借着皎洁的月光,透过门窗缝隙往里面看,屋里的陈设和西厢相差无几。 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猫叫。云济想起徐老三说过的话,循着那猫叫声,往院子当中走去。他在假山间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影影绰绰的奇石。刚一转头,突然看见两只绿油油闪着光的眸子,在最高的奇石上直勾勾盯着他看,仿佛两盏幽暗阴冷的灯。 “啊!”云济惊叫出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右脚被什么物事一绊,整个身子向后栽去。 “当心!”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住了。云济转头望去,来人是庾吏徐老三,正一脸关心地看着他,“云教授,您没事吧?” 云济回头一看,身后是院子中间的那口井,他方才被井沿绊了脚,只差一步就要掉进去了,不禁后怕道:“没事,幸亏有你,救了我一命。” “云教授这是哪里话?这口井水都没了,里面是一层厚厚的淤泥,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人的。”徐老三帮了云济一次,心里也正得意,热心解释道,“前几天夜里,鲁专勾也掉下去过,只是擦破点皮而已。不过您还是别在这井边转悠,这口井邪门得很!” “邪门得很?怎么个邪门法?” 第十一章 飞头颅 “这口井是被鬼神施过法的,有时有底,有时又没底!没底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会通到哪里去。就像上次,鲁专勾半夜起来方便,不小心掉进井里,好不容易爬出井口,却已在百里之外。” “百里之外?”云济愕然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鲁专勾自己也惊奇得很,每日都要将他这奇遇讲上一遍。” 云济若有所思,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两只眼睛,再回头时却找不到了。跟徐老三说了一遍,徐老三失笑道:“云教授,您定是碰到黑将军了。它浑身黑漆漆的,唯独两只招子亮得很,半夜里就跟两枚绿色火星子一样。这畜生来无影去无踪,小人今儿个当值守夜,也是听见它叫,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碰上您了。” 云济点点头,与徐老三拜别后,回到厢房继续蒙头大睡。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听见窗外传来悠悠钟鸣,他眯着眼睛从被窝里爬起身,天刚刚擦亮,隐隐还能听到公鸡此起彼伏的打鸣声。 洗漱过后,沈括再度召集众人,将云济和其他人的草账核对一遍,果然云济的记录无一疏漏,反倒是其他人分摊的账务有算错了的。修整完毕后,又指派了专人誊抄,终于在午时前将账务整理完毕。 待到午后,众人用过饭菜,沈括招呼了户部勾院的勾覆官、判官,由他亲自带人再入延丰仓清点存粮,又命云济等人核验运粮的粮车和粮船。为了保证放粮能够及时完成,需要调用的民夫、骡马、粮车、粮船都得事先安排好。这样的琐碎事务,有云济在旁边,就不会有疏漏。 申时过后,诸多琐事了结,云济谢绝沈括的宴请,赶回家洗漱一番,再推窗而望,天已入夜。他正准备出门,狄依依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看见他,眼睛一亮道:“三杯倒教授,你居然赶回来了?走走走,看花灯去!” “你不是去探望真珠郡主了吗?” 狄依依神色顿时一黯,灰心丧气道:“真珠像是魂儿都没了,别人问她什么,她都不回话,只爱一个人坐着发呆。别说是我,就连……就连王府的王太妃跟她说话,她也痴痴傻傻的,比五六岁的娃娃还不如。” “怎会这样?”云济眉头紧皱,“许管事不是说,真珠被接回去后,还能把自己的经历告知官府吗?” “那是郡王府呈报给开封府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狄依依黯然道,“我也曾向真珠问起去年的事,可她就跟个傻姑娘一样,只知道呵呵地笑。问得急了,她就发起性子来,对人又抓又咬。唉!” 云济宽慰她道:“不论如何,真珠终于还是被找了回来,也算可喜可贺。” 狄依依掏出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今日还碰上一桩奇事,真叫人哭笑不得。” 云济见她眉毛一挑,鼻尖微微发红,眼神里带着一丝倾吐欲望,于是应景地搭了句话:“什么奇事?” “盗墓!” “盗墓算得甚奇事?” “盗墓自然不算奇事,可盗自家的墓,你可曾听说过?”狄依依果然谈性大发,将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当时狄依依正陪王太妃和真珠说着话,忽有一伙开封府衙役来到王府,他们绑了两个灰头土脸的闲汉,说是半夜抓到了盗墓贼,盗的是王府郡主的坟,可盘问后闲汉又自称是王府的人。衙役不敢擅自发落,便带来王府询问。 安定郡王又是尴尬,又是愤怒,原来这两人还真是王府的奴仆。郡王舍下面子讨回了两名奴仆,说他们胆敢偷盗主人的坟,非得好生惩戒一番。等到将衙役送走,便将两名奴仆召去私下训话。 狄依依这等跳脱性子,自然心生好奇,便以如厕为借口,潜到后堂偷听郡王训话。一听才知,原来这两名奴仆是郡王的贴身仆从,他们去盗墓竟是郡王亲自安排的。 去年真珠被拐,郡王府寻了小半年没找到人,为了宗室颜面,只能谎称郡主离世,给她发了丧。郡王心下有愧,便舍出许多珍玩宝器、金银钱财作为陪葬,甚至连他最珍爱的几幅苏子瞻的书画,也一并埋在假坟里。陪葬规格之高,远超寻常宗女。没想到郡主居然被找了回来,郡王想起假坟里那些陪葬品,不由觉得肉疼,就指使两个心腹家仆连夜去盗。 郡王府的家仆何曾做过盗墓这等勾当,全然不知如何遮掩、如何盗发,行事如狗咬刺猬般笨拙,结果被开封府衙役当场拿获,并扭送到郡王府来。郡王将两名家仆痛骂一番,捂着额头长吁短叹,如今陪葬品拿不回来,还要设法替两名家仆遮掩。 那座郡主坟早已成了郡王府的一大笑柄——郡主尚在,坟茔已立,不久前郡王府还曾专门拜祭过。若郡王府派人盗墓的行径传出去,只怕安定郡王以后要捂着脸才能出门了。 “真是荒唐!”云济哭笑不得,“不过也情有可原。宗室不仅被限制与外臣来往,也不能入朝担任实职。熙宁三年,王相公谏言改用非宗室的大臣执掌大宗正寺,宗室还得受文臣管辖。安定郡王虽地位尊贵,却也得为整个王府的吃穿用度发愁。” “那也不至于盗墓吧?”狄依依语气中略带鄙夷,这一年来郡王府对待真珠的态度,让她甚是不满。 “这一个月来,东京城变化好大,贫民闹粮荒,王府闹钱荒。”云济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可曾想过,我朝铸币之多,远超隋唐,为何还是缺钱?” 狄依依沉吟道:“难道是因为厚葬之风?” “厚葬确实是一大害,朝中有识之士早已心知肚明,司马端明就曾屡次倡议薄葬,然而厚葬之风还是屡禁不止。东京城多少达官贵人,每一下葬,都要带走大批财富。其实这些墓主才是真正的窃贼,窃走了大宋的钱财,而那些盗墓贼的行为,是以盗止盗的义举,将被盗入坟墓的财富归还人间。” 这等话显然有些惊世骇俗,狄依依双唇微分,颇受震动。 云济又想起那日在胡家密室中,被满地金银珠宝耀花眼睛时的感受,有感而发:“除了厚葬耗费,还不知有多少金银钱财,被财主藏在地窖里不见天日,就连寻常百姓,也多会将钱财埋入地里,一辈子舍不得花。可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是财富,藏在地底的金银,和废铜烂铁又有何异? “西晋石崇骄奢淫逸,蜡烛当作柴火烧,锦缎铺地五十里,墙涂赤石脂,手砸珊瑚树……史书将他的铺张奢侈大书特书,引以为后世之戒。其实在我看来,骄奢为害之剧,远远比不上藏钱不花——石崇修建金谷园,日夜宴请宾客,每日花费巨万,却也因此养活了无数靠此赚钱的贫民;高士毅之流囤粮居奇,费尽心机吞占天下钱财,却舍不得花,他家中的大笔金银有进无出,和废铜烂铁无异,后来那些珍宝流失到外界,反倒是将废铜烂铁变成了真金白银。” 狄依依一时满面茫然,云济这番说法和她往日所学截然不同,铺张奢侈反而对天下有利,勤俭持家却无用于百姓? 云济谈兴大起:“你可知为何‘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大宋的田,正在一日日变少,因为有官身的士族不用交税,他们的田不是大宋的田,只有百姓的田才是大宋的田。士绅不停兼并土地,长此以往,难免会闹地荒。”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9节 听他感慨不停,狄依依也满腹郁闷:“今儿是上元节,烦心事再也休提,咱们看花灯去!” 正月十五是天官大帝诞辰,每逢上元佳节,东京城里一派灯火辉煌。从官府到民间都要造花灯,以待天官赐福。 才一入夜,大街小巷,千门万户,陆陆续续亮起了灯。一轮圆月清辉高照,天上星和地上灯交相辉映,整个东京城很快化作一片灯海。 云、狄二人出了门,信步来到汴河边上。一艘艘船掌着灯从汴河上驶过,河水映照着灯光,仿佛青天托举着白云。无数灯盏将整条汴河点缀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缎,在厚重广袤的大地上缓缓流过。 沿河的街巷皆熙熙攘攘,云、狄二人随着人流前行,各式各样的灯看得目不暇接。狄依依把玩着酒囊,一边跟云济说话,一边倒退着走在路上,两只牛皮软靴欢快地踩过路面,不停叫嚷:“看这个看这个,真好看!那边那个兔子灯也有趣得很!我的个乖乖,快看那边的白鹤灯,比人还要高!” 云济接连忙碌了两日,听见狄依依在旁边大呼小叫,也是心情大畅,随口吟起卢照邻的诗:“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狄依依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这时却顿了一顿,抱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教授,会吟诗了不起吗?文人就是不爽快,吟来吟去,意思还不是‘这盏灯好看!那盏灯也好看!全他娘的好看!’” 云济失笑道:“狄九娘说得有理,是我掉书袋了。” “知道就好!” 两人边闹边走,街上的花灯由稀疏到密集,灿若星河。再往前,是宣德门前的御街,由北到南,康庄笔直地延伸到遥远的天际。一座座巨灯造型各异,于两侧一字排开;大小宫灯争奇斗艳,火树银花,当真如梦如幻。 一路观览着胜景,云济正觉惬意,却见狄依依仰头望月,倏尔落下泪来。云济大为诧异,狄依依性情直率,行事比男儿都要豪爽,何曾显露过这等女儿家的娇柔神情? 她察觉到云济的目光,急忙抹去眼泪:“我突然又想起真珠来。一年之前,也是上元节灯会,也是这条御街,她也和先前的我一样,兴高采烈地享受着这满目繁华。可是,也就三五杯酒的工夫,她被一顶轿子拐走,从此沦落到贼人手里。这一年里,她不知受了多少欺辱和委屈…… “昨天我见到真珠时,心就像被谁捏了一把。她好似一只被毁掉洞穴的兔子,无时无刻不在惶恐之中。不仅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智力,就连家也失去了——其实对她来说,王府早就坍塌了。她就像……就像已经被埋葬,却又被盗墓挖回来的陪葬品,像安定郡王羞于见人又不得不寻回来的明器,虽还流光溢彩,却满身都是沉沉死气。” 云济刚想出声安慰,就见她脸上愁云淡去,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你质问过我,说我冒冒失失把真珠失踪的事情传播出去,是把真珠置于险地。其实我也曾犹豫过,迟疑过,但现今我还是当初的想法——什么宗室脸面,什么女子贞节,什么郡主名声,这些再怎么重要,也绝不能变成我们向罪恶妥协的理由!” 只听得一声炸响,一朵烟花在半空绽开,照亮了狄依依的侧颜,眸中光彩闪烁:“我在《周礼义》中动手脚,惹来了皇城司,有些对不起惜雪和胡员外,但我毫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要破这个案子,我要抓这个贼人,我要让那帮作恶多端的畜生,得到他们该得的报应!我要让真珠的眼睛,还能看到上元节的满城灯火!” 云济怔怔望着她,一时间晃了神,突然想到一事,恍然大悟道:“我居然忘了,这个案子本是你要查的,我也是被你扯进来的……枉我当初斗酒赢了你,让你给我打长工,还沾沾自喜来着。我这些日子虽指使你做这做那,可归根结底,分明是在替你办事!究竟是谁赢了谁,究竟是谁给谁打长工?” 被他戳破此中关节,狄依依也不着慌,理直气壮道:“大家齐心合力查案,何必算这么清楚?不论如何,这案子我非查到底不可。今日我狄依依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揪出元凶,为真珠报仇,我……我狄依依就戒酒十年!” 云济耸然动容——连“戒酒十年”这等军令状都敢立,是何等坚决? 狄依依话说罢,不禁握紧了酒囊,眼巴巴望向云济:“你不会让我十年没酒喝吧?” “你立的军令状,与我何干?” “《孙子兵法·火攻篇》云:‘合于利而动。’《谋攻篇》又云:‘上下同欲者胜。’且不说咱俩谁上谁下,就算为了我的酒,为了你义父的政绩,咱也得同心协力。‘齐众聚力,务在破敌’嘛!这桩案子,你可一定要帮我查清楚!” 狄依依滔滔不绝地论起兵法,云济面上不为所动,装作云淡风轻地看着街上灯山。 “你……你不说话,我就替你答应了!”云济一张冷面瞬时目瞪口呆:“你替我答应?你替我答应你自己提的要求?”狄依依顾左右而言他,催促道:“快走,惜雪家的灯山就在前面!” “胡家的灯也摆在御街上?”云济有些诧异,御街上的灯要么出自各府院监司,要么出自宗室贵胄,胡安国虽然财力过人,但毕竟只是商贾,竟也有这等资格? 狄依依解释道:“敢情你也有不知道的事?今年赵官家早已下旨,上元节要与民同乐。除了各衙司,布衣平民也能参与灯会,据说这次官家还要点灯魁。” “点灯魁?” “灯会嘛,想要热闹,就要分个高低。点中了灯魁,得了官家的赏赐是小,关键是魁首的名头,听着多光彩?”狄依依说着便冷笑起来,“东京城外,多少灾民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东京城内,却一片歌舞升平,还要搞什么灯会!” 云济蹙眉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官家显然是有意为之,政事堂的相公、大参对此自有默契。” 狄依依道:“我也想过。《孙子兵法·九地篇》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抗灾如同一场大仗,百姓都是兵卒,皇帝则御驾亲征。越是大敌当前,就越是要拿出不动如山的气度来。该过节的过节,该歌舞的歌舞,灯会更是不能少!若是皇帝和宰辅一片风声鹤唳,那整个东京城都要人心惶惶了。” 云济跟她一拍即合,也忍不住引用道:“不错,苏老泉的《心术》也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赵官家将开常平仓的日子放到明日,绝对是早有筹谋。我跟你打个赌,今晚的灯会上,他肯定会重申明日开仓放粮之事。延丰仓这次即将放出的七十万石存粮,就是他手中的定海神针!” “谁要跟你打赌了?”狄依依啐了一口。 “瘦饭桶!依依姐姐!这边这边!”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了胡家的灯山前。胡小胖眼尖,远远呼喊他们。胡安国和胡惜雪也上前招手,将二人迎了过来。 大宋的富庶更胜隋唐,各府院的灯都造得气派辉煌。禁中所制的琉璃灯山,更是高大得如同一座城郭,堪称大气磅礴。一股股清水被辘胪汲上灯棚顶端,从灯山飞珠溅玉般泻下,形成一帘流光溢彩的飞瀑,引得看客啧啧赞叹。 胡家是商贾出身,虽然财力惊人,在规制上却不敢有丝毫逾越,所造的灯山比各大府院的略小,形制和涂色都谨守本分。即便如此,也高达两丈有余,加上制作精巧,在一众灯山中颇为显眼。这座灯山是由五座大山组成,云济远远看到时,还以为造的是“五岳”,走近了看,才发现这五座大山竟是“五谷山”——山形上画的是五谷,稻、麦、黍、稷、豆堆积成山,五山攒聚,气魄非凡。山上又有竹纸制成的稻穗、麦穗、黍苗、稷苗、豆萁围绕,灯光流转间,照出一片丰收喜气。 “云教授,您看看这座灯山怎么样?”胡惜雪手里提着一把麦穗编织的灯笼,满面期待地看着云济。 “好!好!好!”云济连声赞叹,“这是谁想出的点子?实在太应景了,赵官家若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真的?”胡惜雪星眸灿灿,“灯是请‘灯笼黄’所制,灯山上的五谷图案,是薛待诏的亲传弟子所绘。奴家……奴家不才,只出了个想法。”她纤手指向灯山底部一角,上面印着一个金灿灿的“黄”字,显然是某个工匠的标记。 “原来竟是胡小娘亲自点的灯样?失敬失敬!” “惜雪可是才女,怎么样,是不是自愧不如?”狄依依与有荣焉,跟云济大声炫耀。她搂着胡惜雪的纤腰,在五谷灯山下,仿佛两朵出水芙蓉,比灯山更加耀眼。 正说着话,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殿前司的班直手持骨朵,从御街上雄赳赳穿过,不用他们放声驱逐,周边的官宦和百姓都纷纷退避。过不多久,皇帝的仪仗在御街上铺展开来,数百内侍手持红纱珠珞灯笼,呼喝“随竿媚来”30,在前方开路,又有诸多近侍打着琉璃无骨灯簇拥在御驾周围。赵顼头戴幞头,身着红袍,斜倚在御辇之上,在后宫嫔妃的陪伴下,观览着两侧灯山。 朝堂重臣全数到齐,他们已在城楼上拜贺过天子,此时也紧随其后,边走边看。 御驾从胡家的灯山前穿过,云济悄悄抬眸望去,却见御辇上的赵顼对着灯山指指点点,正和一名妃子说些什么,面上笑意盈盈,显然心情极佳。 待得御驾又回了宣德楼,游人们纷纷奔赴城门楼下。云济小声说道:“胡员外,这次胡家没准能因祸得福。” 胡安国面色诧异:“因祸得福?这怎么说?” “第一,这次既然允了民间参与御街灯会,还特意提了与民同乐,那么钦点的灯魁便不会是各大衙署的灯山,只会在民间的灯山中选。第二,如今大旱已到了第三个年头,这座灯山寓意五谷丰登,不说灯山造得有多好看,关键是忒应景,很容易戳到官家的心坎上。第三,真珠郡主失踪一事总算有了结果,上次印书的事情胡家虽受了罚,但也给官家留下了印象,没准儿官家便想显露一番自己的宽宏大量呢?” “云教授此言当真?您是说……我胡家的灯山有可能被点作灯魁?”胡安国微微动容,急忙问道。 “这我可不敢妄加猜测……” 两人正说话间,童贯带人赶到,大声道:“圣上口谕,这座灯山寓意甚佳,着灯主将灯山移至宣德门前!” “宣德门前?”胡惜雪和狄依依面面相觑。而胡安国已是大喜过望,对云济作揖:“云教授真是点石成金,若被你说中了,胡某可真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若真被点中了灯魁,那也是胡小娘蕙质兰心,圣上独具慧眼,跟小生可没有半点关系。” 胡安国连忙拿出银两,悄悄谢过了童贯,又叫来一伙帮闲搬运灯山。五谷灯山巨大而笨重,好在提前已经装好了轮子,移动时也并不费工夫。宣德门呈凹形,共三大门洞,左右两阙各有高台,台上起有楼阁。按照内侍指点,胡家的灯山就摆在中间的门洞正前。 这灯山中另外装了四盏独特的羊角灯,待灯山重新安置稳当,胡安国便命人将灯点着。四道耀眼的灯光亮起,直射向十丈之外,竟在高耸的宫墙上投下四个硕大的光圈。每个光圈中各有一字,纵横各有四五尺,分别是“五”“谷”“丰”“登”。 “好灯!”狄依依忍不住叫出声来,云济也暗暗点头,周围的人更是交口称赞。 宣德门上,金扇执事在御座边一字列开。众多百姓围聚在楼下,山呼万岁,赵顼起身含笑致意。城楼下华灯灿灿,朗夜中月色溶溶,灯光月色交相辉映,好一片祥和之气。 赵顼给身边的大臣赐过了御酒,指着城楼下道:“那五座谷山的灯,可有名号?” 大貂珰石得一正准备差人去问,最边上的内侍黄门童贯早有准备,殷勤地回话道:“回官家,那是东京城胡记粮行造的灯山。名字是那粮商胡安国取的,便叫作‘五谷丰灯’。乃是感慕陛下泽被苍生之情,寓意上天降福,保佑我大宋五谷丰熟,社稷安定。” “胡安国?可是前段时日,替国子监印了《周礼义》的那户商家?” “正是他家!虽然印书闹出了乱子,但并非有意惹是生非。值得庆幸的是,真珠郡主不久前被寻回,想必是那贼人得知郡主身份,敬畏天威,弥补己过。” “好,好!安定郡王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也算是一段佳话了。”赵顼抚着短须,转头问道,“朕欲点这座灯山为灯魁,卿等意下如何?” 身为宰相的王安石在群臣中离得最近,点头道:“陛下圣明!臣听闻各大粮商都囤货居奇,唯有胡记粮行平价售粮,百姓排队争购,称呼其为‘义商’。胡记不与民争利,又心念苍生,祈福我大宋风调雨顺,配得上灯魁的名头。” “一介商贾,难得有此善心!”赵顼招了招手,从御座上起身,对着城楼下道,“自熙宁五年以来,天下大旱,黄河南北,赤地千里。各地奏报灾民逃荒之事,朕心甚痛。如今粮价暴涨,灾民饥肠辘辘,一想到百姓吃不饱肚子,朕便食不下咽。太宗皇帝开建常平仓,就是用来平粮价、救灾荒。如今连年大旱,朕决定大开延丰仓,于正月十六放粮七十万石!京城的家家户户,都不用再担心买不到粮,吃不起粮!” 赵顼的声音只有城楼上的官宦听得清楚,但早有内侍将旨意大声传颂。宣德门前万民欢呼,彩声如沸。 “这‘五谷丰灯’造得极合朕意,特点为灯魁,今日正逢上元佳节,也祝愿我大宋年谷顺成,风调雨顺!”赵顼容光焕发,城楼上的灯笼照得他红光满面。 云济等人挤在城楼下的人群里,远远看见皇帝指向胡家所造的灯山,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过得片刻,一名内侍敲着锣鼓,自宣德门一路奔出,放声宣告皇帝旨意:“圣上点‘五谷丰灯’为灯魁!圣上点‘五谷丰灯’为灯魁!” 胡安国听到,顿时兴奋得满面通红,伸手拽着云济的胳膊,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眼见云济微微屈膝,给他示意,胡安国这才明白过来,急忙跪在地上,大声谢恩。其实赵顼远在城楼上,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一时之间,周围的人纷纷向胡家投来艳羡的目光,摆在宣德门下的“五谷丰灯”更是万众瞩目。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五谷丰灯”竟然越来越亮,发出的灯光从柔和变得炽烈。只听“咔嚓”一声,稻山底部仿佛被劈了一刀,突然垮塌。继而麦山、黍山相继崩塌,山体倾倒过去,又砸中稷、豆两山。转瞬之间,五座谷山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分五裂,化作一地支离的废纸。 虽然只是纸和竹子做成的灯山,坍塌时也并未发出多大声响,但这五座“谷山”的崩塌,如同泰山在眼前轰然倾倒,地裂天崩,震动四方。 云济大惊失色,狄依依目瞪口呆,胡家父女更是面如土色。周围不少人捂嘴惊叫,原本或挑剔或嫉恨的目光很快变了味,同情担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赵官家刚刚金口玉言,说这座灯山象征了五谷丰登,祈愿了风调雨顺。话音才落,被点为灯魁的“五谷山”便崩塌了,这象征了什么?又预示了什么? 胡安国不敢看城楼上皇帝的脸色,大叫一声,疯狂地冲上前去。 灯山的龙骨是一根根粗壮的竹竿搭成的灯架,撑着灯罩的是纵横交织的纤细竹篾。胡安国伸手摆弄那些竹竿竹篾,想要将坍塌的灯山重新撑起来。然而当他推动最粗的那根竹竿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突然一声巨响,灯山底座下射出一道烟火,在半空中炸开,绽出一只白鹤,随风振动双翅,环绕飞旋。紧接着又是一响,第二道烟火上天,在空中炸出另一只孔雀……炮声连珠响起,一道道火光直射天际,炸出一只只鸟雀,在长空中随风飞舞。 随着灯山坍塌,四盏特制羊角灯的灯光已然转向,照向半空,将空中的鸟影一一照亮,转眼间,天上近乎有一百只鸟影,炮声终于安静下来。 “原来是藏了一出药发傀儡的烟火戏31呀,我还以为是灯山塌了呢!”狄依依赞叹一声。 云济见胡安国面色古怪,苦笑道:“只怕没这么简单。” 此时胡安国满脸惶惑,藏在灯山中的这架烟火他全然不知,突然开始的烟火戏,让他陷入对未知的恐惧中。 就在众人以为这架炮已经放完时,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声音之大,远胜先前的数百响。一道飞影被射向高空,在四盏明灯的照射下,绽出本来面目——一只流光溢彩的凤凰,顶着径长两尺的彩球扶摇直上!先前被射上空中的纸质飞鸟随风飘落,将凤凰团团围在中央,竟在碧空之中凑成“百鸟朝凤”的奇景。 “好!” 城上城下,喝彩声接连响起。 凤凰飞到最高处时,终于和彩球分离,凤凰随风在空中翩跹而落,彩球却向宣德门坠下,先撞上箭垛,继而高高弹起,又蹦到了城楼上。彩球外壳由竹篾编成,每次落地,都高高弹起,待到弹力渐小,彩球已蹦到众多后妃、皇子、皇女附近。 “快抢!”只听一声稚嫩的叫声,却是赵顼长女——周国长公主的呼喊。 时下许多庆祝活动,均以抢彩球为乐。彩球不仅是吉祥的兆头,而且抢到者必有奖赏。一时间妃嫔宫女乱成一团,纷纷争抢彩球,更有宫女抱着皇子皇女加入进来,把年幼的皇子皇女兴奋得哇哇大叫。 此时有两名妃嫔同时抓到彩球,两人不由往回拉扯,待意识到失态,又同时将彩球向对方推让,一扯一推间,彩球竟被撕破,竹篾外壳也破了个口子,内胆从球内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却是个黑乎乎的物事。 “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刚刚还攒聚在一起的妃嫔宫女,哄然向四周逃散。年仅七岁的长公主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妃嫔们碍于身份,早算好了即便拿到彩球,也要故意推给长公主,装作被她抢到,此时却弄巧成拙。两名皇子皇女均受到冲击,三皇子还好些,他还不足一岁,被乳母抱在怀里,长公主却不慎跌倒在地,哇哇大哭。 “莫怕,莫怕!”混乱之中,小黄门童贯逆行而上,扑上前去,将掉在地上的内胆压在腹下。 “慌什么?”赵顼踱步走近前来,他一开口,妃嫔宫女都不敢作声,纷纷镇定下来,急忙整理仪容。唯有摔倒的长公主抽泣个不停,向皇后将她揽在怀中安慰,三皇子听姐姐哭,也跟着哭起来。 赵顼接连有两名皇子夭折,对当前一子一女宝贝得很,此时不由脸色发青,宣德门上,一时静寂无声。 童贯将那物事抱在怀里,用袖子掩住,转身跪伏在地:“官家恕罪,奴婢护驾不周!” “无碍!”赵顼推开前来扶他的石得一,看着这个年轻的内侍黄门,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你很好,彩球里藏的到底是何物,拿给朕看看!” “这……”童贯的脖子因兴奋而涨得通红,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赵顼“哼”了一声:“怕什么?快拿出来,还能伤着朕不成?” 童贯迟疑了一下,却不敢抗拒圣命:“此物三皇子和长公主见不得,还请……” 他话没说完,向皇后已带着皇子皇女远远避开,妃嫔们方才吃了吓,也纷纷跟着皇后撤离。王安石等随驾重臣见妃嫔离开,便靠上前来。班直们各持骨朵,将皇帝环卫其中。 童贯这才揭开遮掩的袖子,将抱在怀里的物事托起。 “咣当!” 赵顼看清了那物事,不禁连连后退,御座发出一声响动,被生生推后了半尺。童贯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颗人头!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0节 第十二章 五岁朝天 那头颅鲜血已干,毛发直竖,五官向内紧缩,表情惊恐万状。无边怖意凝固在脸上,仿佛有数不清的不甘和恐惧,从双眸中不断地涌出。 城楼之上,重臣显贵悚然动容,纷纷惊呼失声。 “哼!”赵顼站直了身子,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他从登基起便厉兵秣马,想要重振大宋雄风,做一名军功赫赫的天子。但如此近距离看见人头,却还是第一次,竟险些在万众瞩目下出丑。这也就罢了,这彩球坠入妃嫔堆里,还好皇子在乳母怀中,公主也没有亲眼看到,否则小小孩童吃这一吓,还不被吓损了三魂七魄? 赵顼上前一步、往城楼下望去,目光冷冽如霜:“好一座‘五谷丰灯’!好一只彩球!这灯里埋着的头颅,是要跟朕示威吗?” 内侍将皇帝的问话大声传出。胡安国跪倒在城楼下面,仓皇间却不知说什么,舌头打结了一般,在嘴里冲来撞去,却吐不出一个字,全身都在颤抖。 “谁能告诉朕,这颗头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整了整衣冠,双眸停在那颗头颅上,感觉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在这时,百官中一人越众而出,正是王安石之子王雱。他躬身禀奏道:“回官家、臣若没认错的话、这头颅的主人名叫郭闻志。他父亲郭护做过常平司署下的督粮管勾,还任过延丰仓监正。” “王卿家认识他?” 王雱躬身道:“元日大朝会后,此人冲撞了家严的仪仗,险些掀翻了青罗伞,还要拦轿告状。他状告的正是开封府粮商胡安国,因为胡家的女儿和他早有婚约,他父亲郭护获罪之后,胡安国不仅背弃婚约,还曾当众羞辱他。” 旁边的王安石道:“臣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当时臣觉得这不过是两家在儿女婚事上起了争执,懒得浪费时间去断这私人恩怨,没想到今天……唉,老臣失职。” “王卿哪里话?为了这点鸡零狗碎之事,竟去冲撞宰相的仪仗?王卿平章军国要务,荷负天下之重,岂能将时间耗费在家长里短的小龋上?”赵顼对此也甚是恼火,转头问道, “开封府何在?治下发生了这等事,怎不见处置?” 权知开封府的孙永急忙越众应对:“官家,臣在!臣这就去!” “好家伙!那是颗人头!” “官家刚点了灯魁,这灯魁就塌了,这让官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官家的颜面?没准人家就是要削官家的颜面呢!” …… 听着身旁嘈杂的议论声,胡安国脸色惨白。举目四顾,整个天地间都是丑恶的面孔,看着他的都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他双眼在身边众人身上扫过,当看到云济时,黯淡的眸子中终于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溺水之人看见了唯一的稻草。 他深深看着云济,满脸无助,满目哀求,腹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出几个字:“云教授,求你再帮帮胡某……” 变故来得太突然,云济也猝不及防,只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 开封府的衙差来得比以往快了不知多少倍,二话不说便将胡安国按倒在地。 “爹爹!”胡惜雪和胡小胖齐声惊叫。衙差在一旁听见,连他们两人也没放过,押过来和胡安国绑在一起。衙差们又将众人盘问一遍,凡是跟胡家有牵扯的,统统拘捕起来。衙差认得云济,加上云、狄两人只是来看热闹,才得以置身事外。 “将灯罩给我撕开!”左军巡使王旭随后赶到。他身着官服,四十多岁年纪,神色冷峻。 在王旭的指挥下,衙差和胥吏将灯山庖丁解牛般拆开。灯山里面的构造并不复杂,主龙骨下端连着一个机栝,机栝上装有一只燃烧的蜡烛。灯山底座则是烟火架子,和寻常烟火戏的架子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它的烟火是向上射出的,底座上另有一层纸糊住,只有灯山垮塌后,烟火架子才显露出来。 云济在司天监所学极为博杂,他细看一遍灯壳内的装置,立马明白过来—那火烛末端的三分之一加了黏稠的油脂,等灯烛烧到三分之二时,烛火接触油脂,灯光陡然变亮。炽烈的火焰冲高两尺,烧断了捆绑龙骨的绳索,原本绑定的竹竿龙骨随之散架,灯山顿时垮塌下来。灯壳内藏好的机栝正连着主龙骨,胡安国见到灯山崩塌,急忙跑去支撑灯架龙骨。他一动龙骨竹竿,机栝顿时被触发,蜡烛倾倒,点燃烟火架子的引线,开始发射百鸟朝凤的“药发傀儡”,装有人头的彩球就安置在烟火架正中,等着被射向天空。 王旭见到云济也颇为意外,但此时耳目众多,两人不宜攀谈。王旭也不敢耽搁,招呼了带来的铺兵,将整座灯山运了回去。 城楼上,赵顼已拂袖而去,宣德门前的灯会就此不欢而散,人群潮水一般散去。 狄依依心急如焚:“快想想办法,把惜雪他们救出来!” “救出来?”云济摊手苦笑,“怎么救?这事非同小可,胡家这次怕是真要完了。” “可他们是冤枉的啊!” “你怎知他们是冤枉的?那颗人头就藏在胡家的灯山里。” “胡安国若当真想要闹事,怎会在自家的灯山里做手脚?这样也太愚蠢了!” 云济叹了口气,也不跟狄依依争执,城楼上发生了什么,对他们而言依旧云遮雾绕。本想找童贯探听消息,但他已经陪着御驾回了宫,两人正自焦急,忽而听见有人叫喊道:“知白!” 转头一看,有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当前一人正是郑侠,后面跟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穿一袭锦布棉袍,脸上隐隐带着笑意,仿佛天然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介夫兄!”云济眼睛一亮,“你也来看灯会吗?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窗杨昭。”郑侠给几人相互介绍一番,解释道,“我二人正在等元泽,本来已经约好,灯会之后去姜宅园子小酌两杯,谁知出了这一桩怪事。” “杨先生,久仰大名,失敬失敬!”云济连忙拱手为礼。 这句“久仰”并非恭维。王安石不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更是一代儒门宗师。他对很多后进儒生都有半师之谊,郑侠和杨昭便是其中佼佼者。早在王安石还没有被宣麻拜相前,郑、杨二人就被称为“王门双壁”。但等王安石做了宰相之后,“王门双壁”的名头,反倒没人再提起——因为这两个得意门生,一个和他政见截然相反,公然反对新法,被贬去安上门做了个监门小吏;另一个脾气更怪,只因中了二甲进士而未中头甲,竟毅然放弃功名,到处求仙问道,对王安石的举荐坚辞不受。 郑侠哈哈笑道:“杨九郎可跟郑某不同,他和相公向来情孚意合,马上要被招为东床快婿啦!” “介夫莫要胡说!”杨昭急道,“小……小弟一心追寻仙道,怎敢攀龙附凤?也不知哪里起的传闻,若是坏了王家小妹的名声,那罪过可大了。” 郑侠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敢再开玩笑。云济却对这两人肃然起敬,他们身为同窗,政见相反,却不影响私交,实是难得之极。 几人寒暄了几句,一名锦衣玉带的官员匆匆赶了过来,正是郑侠口中要等的“元泽”。几人相互见了礼,聊了两三句,郑侠约云济一起吃酒,云济一口答应下来。 “三杯倒!惜雪都被带走了,你怎么没心没肺,还跟人去吃酒!”往常只要说到“吃酒”两个字,狄依依早就兴奋得两眼冒光了,但这会儿挂念着胡家的事,恨不得拉着云济便走。 “元泽姓王名雱,乃王相公之子,官任太子中允,先前他就陪着官家在城楼上。胡家的事情,咱们当前都是一头雾水,还得跟他打听消息呢。至于胡小娘,左军巡使是我的义父,不会让人为难她的。”有他这般细心解释,狄依依才放下心来。 到了姜宅园子,几人挑了窗边的雅间落座。王雱换上便服,要了两壶热酒、几碟小菜。刚饮一杯,云济就将话头转到了宣德门前发生的事上。 王雱“哈哈”一笑,将城楼上看到的事描述了一遍。他虽是宰相之子,却没有其父亲的稳重,性格十分张扬。他将天子的愠怒、开封府孙永的惶恐,都讲得绘声绘色,众人宛如亲见一般。 狄依依是将门之女,丝毫不避男女之嫌,和几人同坐一桌,公然独占一只酒壶自顾自饮。等听到王雱说到郭闻志,这才突然转过头来。 “郭闻志?”云济也甚是震惊,“元泽兄,你说那颗人头是郭闻志的?” “怎么,云教授也知道此人?说来那胡安国还真是好胆量,跟这女婿反目成仇不说,还割下他的头来,在宣德门前玩了一出‘抢彩球’。把悔婚闹得这么大的,王某还是第一次见。” 云济摇头道:“不对,这件事恐怕不仅仅是胡家和郭闻志的矛盾,郭闻志牵扯的,还有延丰仓的账目!” “延丰仓?怎又涉及延丰仓了?” 见众人好奇,云济将郭闻志携账本告状的事情说了一遍。按照郭闻志所说,他父亲郭护被判贪污钱粮,其实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实则是常平司、延丰仓官吏沆瀣一气,将延丰仓当作自己的钱袋子,在延丰仓籴粜间大做假账,违规放贷卖粮。 “还有此事?”王雱很是震惊,“怎么样,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云济摇了摇头:“没有。郭闻志那册账本上所记,确实有违规之处。但那几次放贷,在延丰仓衙署的账本里也有记录,贷出的钱粮都及时收了回来,且收回的利息比放出时定的要高,这样算下来并无大的不妥。” “你是说,这郭闻志大张旗鼓报案,却是个假爆竹。只是声响大,其实并未炸出甚东西来?” “我亲自查过,延丰仓的账小毛病随处可见,大问题却一个没有。那些小毛病也是所有仓储惯见的,根本不值得深究。郭闻志对于账务显然一窍不通,找到自己父亲藏着的账本,就以为拿捏到了延丰仓的把柄。”云济摇头道,“账虽然清楚了,但郭闻志拿着账本告状的事情,已经给他招惹了无数仇敌。他的头虽然在胡家的灯山里,未必就跟胡家有关系。究竟是谁放进去的?为何要闹到宣德门前?这些事情要想——查清楚,绝不是件简单的事,开封府这次可揽了个大麻烦。” 郑侠嗤之以鼻:“就开封府那帮草包,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他们当夜壶!”话出口后,才想起左军巡使王旭和云济渊源甚深,但他依旧毫不避讳,续道,“遥想当年,包孝肃权知开封府的时候,政事民治何等清明?胆敢犯案的,上至公侯显贵,下至伏莽狂徒,哪个能逃过严惩?孝肃公断案如神,民间甚至传他能驱神役鬼,贯通阴阳两界,作奸犯科者无所遁形,为非作歹者无处藏身。他治下的开封府才是一片朗朗青天,恶徒销声,盗匪匿迹,几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介夫兄也信孝肃公有贯通阴阳的神通?”云济搭了一句。 郑侠摇了摇头:“不论如何,包孝肃当大尹时无案不破,诸贼胆寒,远非今日开封府碌碌之辈可比。当今之世,要说这破案的本事,我只服知白你—人,甚至可与孝肃公一争长短。” “哪里话,介夫兄太抬举我啦!”云济面露惶恐之色,急忙谦虚一句。 此时王雱举杯示意,云济已经喝过两杯,酒已到量,不由神色尴尬。 正不知如何推辞,狄依依突然凑了过来,劈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在王雱略带诧异的目光下,狄依依冷冷地道:“他酒量太差,若是再喝,转头就会睡倒过去,还怎么查案?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王雱“哈哈”大笑:“狄九娘果然是女中豪杰,王某今日能认识你们这一对璧人,真是一大快事。” 狄依依急忙解释道:“谁跟他是一对?我替他挡酒,是不想看他喝醉了,还得费心照料!” “费心照料?”王雱双眼若有深意地在两人脸上扫过,直看得狄依依脸颊发烫。又羞又恼之间,她提壶斟满酒,端起酒杯道:“兵法有云:‘先举杯为强,后举杯遭殃。’王中允,我来敬你一杯!” “这是哪家兵法?”王雱正自诧异,狄依依已经先干为敬,他就跟着饮了一杯。 谁知狄依依连连敬酒,而且总是自己先干了。王雱向来自负,岂能跟女子推脱,当下杯到酒干。他哪料到狄依依本就是酒桶转世,一杯接一杯,竟没休没止。 十多杯酒下肚,王雱才知惹上了麻烦,暗自叫苦不迭。 这时,酒楼小厮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毕恭毕敬地道:“几位爷,可有哪位贵姓杨的?有名军爷前来寻人,说是王资政家中的帮闲……”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在身后一推,一个趔趄跌进了雅间。随后一个军汉闯了进来,铜铃般的眸子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看见杨昭时,双眼一亮:“杨先生,可找到您啦!” 杨昭怫然不悦:“你来寻人,就该循礼敲门,岂能这般粗鲁?这又不是吐蕃部落里的围帐,这么横冲直撞,就不怕惊扰了其他宾客?” “杨先生恕罪,小人实在顾不上。您快帮忙去想想办法吧,十三衙内丢了!” “丢了?丢了是什么意思?”杨昭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不复方才悠闲从容的模样。 “不久前,小人和几个养娘、乳母,陪着小衙内在御街上观灯。有个灯山做得最讨孩子们喜欢,有能转圈的屋子,有藏着灯的竹马,小衙内和一帮孩子玩得很是开心。俺们一个没注意,小衙内就不见了。等俺们反应过来,急忙四下里找寻,可御街上人挤人,比蚂蚁窝里的蚂蚁还多,就跟大海捞针一般……” 军汉还在喋喋不休,杨昭急急打断他道:“报官了没?” “没,俺们丢了小衙内,吓得魂不附体。等资政从宣德门出来,急忙上报了此事。资政倒是淡定如常,还有工夫闲坐喝茶,说小衙内聪慧,不用报官,他自己就能回来。” 这军汉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倒也让众人知道,他家主人便是刚刚被加授为资政殿学士的王韶。 王韶虽是文臣,却是朝中军功第一。这几年来,他深受赵顼的赏识,率军连败蕃族、党项,拓边二千余里。正是靠着这等军功,才被加授为资政殿学士。按照惯例,资政殿学士乃是宰执重臣出郡时的加衔,因此,东京的官宦们早有共识,若不出意外,今年王韶必将成为宰执中的一员。 然而据这军汉所说,王韶家的十三衙内竟然在灯会上被弄丢了! 云济和狄依依对视一眼,去年真珠郡主也是在上元节被人掳走,开封府在年前刚刚搜捕了许多干黑活的人牙子,年还没过完,居然又丢了资政殿学士的儿子。辇毂之下,御街之上,贼人竟然猖狂到了这等地步! 王雱解释道:“杨昭是王资政的内侄,他们所说的‘小衙内’,应该是王家排行十三的王案。他年仅五岁,但生性聪颖,最得王资政疼爱。王资政必定着急得很,但他能强压下心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运筹帷幄的将相气度。” 杨昭一屁股坐下来,脸色沉重道:“是了,我这是关心则乱。那帮贼人可能只是想拐走寻常富户家的孩子勒索钱财。若知道十三郎竟是资政殿学士的儿子,不免狗急跳墙,做下杀人灭口的蠢事。姑父处置得极是,开封府今天已碰上了大麻烦,十三郎的事还是别让他们去处理了。” “资政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各大门监,对于出城者都要细心查探,特别是携带孩童的,更要多加注意。” 王雱猛地一拍桌子:“先确保小衙内不被拐出城,咱们有的是工夫在城里找人。东京城就是个王八池子,一堆杂鱼泥鳅在泥里藏着,等网织好了撒下去,我就不信捞不上来!” 杨昭看了他一眼,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王雱向来口气极大,他说得轻松,可此时真做起来却绝非那么容易。蛇有蛇道,鼠有鼠踪,东京城这个王八池子,宰相和资政殿学士虽然位高权重,也未必搅弄得明白。 “杨先生,小衙内究竟是在哪里丢的?咱们去看一看吧,没准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云济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杨昭如梦初醒:“云教授说得是!走走走,咱们快去看看。” 一群人急忙随军汉回到案发地。这里地处御街南段,摆着许多儿戏之物,香袋儿、绢娃儿、短弩、鹁鸽铃、竹猫儿、虫蚁笼……引得众多孩童流连忘返。一座灯山格外显目,主体是一头巨象,长长的鼻子和尾巴直垂在地上,有阶梯可供小儿攀爬,象背上驮着一顶三四尺见方的小屋,竟然能够旋转。 “这座灯山也不知是谁造的,小人一行带着小衙内到这边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娃子在象灯上爬来爬去,玩得开心得很!象背上有个戴着猪头面具的驼子,招呼娃子们去坐那旋转小屋,小衙内也去了。小人亲眼见小衙内钻了进去,猪头驼子拽着屋顶子转圈,小人也没在意,就跟丫环养娘说笑了两句。可等小屋停下来,里面却是空的,竟不见了小衙内的人影,小人这才慌了。小人爬上象灯去细瞧,小屋里根本没人。听那猪头驼子说,刚刚有个娃玩到一半害怕,自己哭着下去了。小人急忙跟丫环养娘四处找寻,却根本找不见。” 听完这军汉啰里啰唆的话,云济眉头一动,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我去看看!”狄依依也想到了一事。她爬上象灯的脊背,伸手摸了摸那顶旋转小屋。屋顶是八角形,屋子却是方形,约莫只有一顶小轿大小。正门大开,里面是黑色内壁,顶上悬挂着各式铃铛,亮晶晶的,极招孩子喜爱。 她伸手拽住八角屋顶的一角,轻轻一推,小屋便旋转起来。高低错落的铃铛随之晃动,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仿佛星夜里清风的吟唱。 “那戴着猪头面具的驼子,便是这样转动这小屋子的吗?” 军汉连忙点头:“是,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目光纷纷投了过来,狄依依朗声道:“这屋顶和屋身并非完全接在一起,而是有齿轮咬合。屋顶转三圈,你们自然以为屋身也会转三圈,但其实屋身只转了两圈半——你们注意看。” 说罢,狄依依拽着屋顶一个棱角,像推磨一样转了三圈。众人听她的吩咐,直勾勾盯着屋身,果然只转了两圈半,原本正对着众人的门,已经朝向了背面! “这是个戏法。屋顶做成八角顶,屋身却是方形,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屋顶和屋身转动时有细微错位。”狄依依解释道,“这屋子有两扇门,前面一扇门,后面还藏着一扇门;中间一道隔板,将小屋分为前后两间。这屋子转了两圈半后,原本朝前的那扇门变成朝后,而原本朝后的门变成了朝前。那驼子打开原本朝后的门让你们瞧,里面自然是空的。” 听罢狄依依的解释,众人均觉茅塞顿开。狄依依容貌极美,本就惹人注目,此时更让人刮目相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1节 王雱连连称赞:“这障眼法把我等都蒙住了,没想到被狄九娘一眼看穿,真乃世间奇女子。” 这戏法本是云济揭穿的,听王雱这般说,狄依依脸不红,心不跳,却忍不住偷偷瞥了云济一眼。 那军汉则满脸懊恼,指着那顶小屋道:“俺怎会这般马虎,明明都开门去看了,怎就想不到他后面还藏着个隔间!” 云济摇头道:“也怪不得你。这屋子里坠着好多铃铛,就是为了遮挡外人的视线,让你看不出屋子有多深,所以常人都不可能猜到后面还有隔间。你们丢了孩子,情急之下哪会细看?见孩子不在屋里,自然急着去其他地方寻找。之后,那驼子见你们离开,多半从背后隔间抱了孩子就走。” “可是……十三郎聪明得很,即使被藏在背面隔间里,听见俺们唤他,怎不叫喊答应?” “这还不简单?”狄依依伸手比画道,“法子太多了,比如他关门时注入迷香,将那小屁孩迷倒,又或者在关门时,借身体挡住你们的视线,伸手将孩子拍晕。” 一听孩子可能被弄晕了过去,杨昭便觉心惊肉跳,颠来倒去地念着:“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福道仙祖!保佑我十三弟逢凶化吉!” 王雱却是怒气勃发:“岂有此理!天子脚下,这帮杀才竟敢这等放肆。咱们这就找人去查这座象灯,能弄出来这么多鬼门道,只怕是经年老手了。” 云济忧心忡忡道:“他们既然敢将这盏象灯留在这里,自然不怕你查到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究竟只是想拐个富家子图财,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王资政的公子来的。” “早有预谋?”众人听见,心头都是“咯噔”一下。开封府还在追捕拐卖妇孺的人牙子,寻常贼人有这等顶风作案的胆魄吗?万一这帮人是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冲着资政殿学士来的呢? 孩子被拐走,最开始的几个时辰最是关键,时间越往后拖,越难以找寻。但此时线索杂乱,让王雱等人一筹莫展。云济道:“孩子被拐走的手段,是效法戏班的彩戏法,可见这伙贼人,必和彩戏班子有所关联!” 王雱眼睛一亮:“是了!咱们去查耍彩戏法的戏班,尤其是有个驼子的。” 每逢过年,各地的戏班都拥进东京城。大相国寺附近的巷子瓦舍间,每日都有二三十家戏班轮流开演。东京城里数不清的名门富户,都会请出名的戏班来家里唱堂会。尤其是皇亲国戚、宗室贵胄,更以看戏听书为排场,轮流做东,请有名的戏班连唱三五日也是有的。 好在会耍“醉美人”这出戏法的戏班不多。资政殿学士位高权重,仅私下调动的力量已足够处理许多大事。杨昭等人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这家戏班的根底。 上元节的夜晚一波三折,众人很快在忙碌中度过。杨昭带着一帮赳赳武夫,踩着第一缕晨曦踏入大相国寺南侧的巷子里。 这是一座陈旧的小院。院子里搭着凉棚,靠墙则是开放的戏台,台上不仅有戏服、行头,还有假山、水瓮。一棵槐树挺着光秃秃的枝丫,茕茕孑立于台下一角,上面挂着一盏盏破旧的绿色小灯。凉棚的柱子间悬着一根长绳,绳上挂着几个两尺来长的木偶,造得惟妙惟肖,形态各异。 带头的军汉身着劲装,他是王韶身边的元随,原是身经百战的西军精锐,办起事来雷厉风行。这院子本来掩着门,却被他一脚踹开:“那戏班子就在这里,叫作‘云机园’。小人已经打听过,这里前年夏天闹过旱魃,院子也成了凶宅,看客都绕着走,就此闲置了两年。去岁将近年底的时候,这戏班才重新开了张。即便如此,也没有宾客敢来这里看戏。那戏班子招揽不来生意,只能去豪门富户家唱堂会。” “闹旱魃?”云济眉头一皱,“难道是前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旱魃现世’?” 看着这座院落,王雱不胜唏嘘:“是这里没错!那日我和家严也在这里,亲眼看见扮演司马十二丈的孩童掉进那口水瓮里。结果陶瓮变铁瓮,一瓮水被蒸干。孩子变成了旱魃,轻飘飘跳上假山,飞过了墙头。” “亲眼所见?此事竟是真的?”云济甚是讶异。 王雱口才极佳,当即将两年前的旧事讲了一遍。虽然已经是清晨,但众人听他描述那孩子尸化成旱魃的样子,还是心头发毛。 云济眉头紧锁,来到那口铁瓮前。上面果然刻着一行字迹:“熙宁二年九月初四,江宁府造。”再看铁瓮底部,久不蓄水,已沉积了一层尘土。用树枝伸入瓮底刮划,积尘下还有一层水垢,近乎一寸来厚。 云济心中略觉奇怪,水垢只有烧水的壶、罐、锅才会有,这铁瓮只熬了一次水,就生了这般厚的水垢? 他踱步到凉棚,怔怔看着绳子上悬挂的木偶。却听狄依依问道:“你说……那日发生异变的旱魃,会不会是孩童所扮?” 这问题那日在胡家后院,云济也曾有这一问,没想到今日狄依依又问了一遍。云济尚未回答,就被王雱断然否定:“不可能。其一,孩童坠入瓮中,水都被蒸干了,那孩童岂能有生机?其二,旱魃发生异变时,身躯比原来缩小了一圈,身长不过两尺,瘦骨嶙峋,身上几无半点儿肉,哪个孩童扮得了?” 众人说话间,军汉们已经砸开院子里屋舍的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怯生生走出来,军汉粗鲁地进门看了一圈:“老婆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昨天下午给人唱戏,到现在也没回来。明天是王官人家,后天是张官人家,你们要看戏啊,得约到三天后啦……” “谁问你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班主只是暂住在这里。他整日去别家串场,一有点闲钱,就跑去酒肆吃酒——就在街头那家!” “走,去酒肆!”王雱招呼一声,资政殿学士的元随们当先开路,直扑酒肆而去。 垂拱殿内,烛光明灭,照得赵顼的脸庞时明时暗。 上元佳节,为了与民同乐,特意操办了灯会,他又钦点了灯魁,谁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本是一桩大吉大利的盛事,却硬生生变成了凶案。 赵顼满腹焦躁,心火正盛。忽见大貂珰石得一喜气洋洋地进殿来,自称在东华门外救了一个孩子。 赵顼神色一动,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宣那孩子来见。 过不多久,石得一带了一个孩童上殿。那孩童生得粉雕玉琢,五六岁上下,穿着锦衣貂裘,头顶小帽镶着五色宝石。赵顼见这孩子穿戴十分讲究,绝非普通人家出身,心中不由奇怪。 “臣拜见陛下!”那孩童见了天颜,既不见惊慌,也没有失礼。在赵顼面前屈膝下跪,稽首叩拜,礼数十分周全到位。 即便是新科进士首次面圣,也不免心惊胆战。这黄口孺子却有条不紊,气度不让朝中大臣。赵顼不由啧啧称奇:“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娃儿?” “回官家,臣姓王,名案,乃资政殿学士王韶幼子,排行十三。”这小孩一本正经地躬身回话。 “你是王卿家的娃儿?”赵顼一听,愈发惊讶,“堂堂资政殿学士,竟能将儿子给弄丢了?” “回官家,此事怪不得家严。”王案大模大样地替王韶分辩。他年纪虽小,却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他坐进象背小屋后,那戴着猪头面具的驼子给了他一颗糖丸。王案见其他小孩也在吃,就没有提防。谁知那糖丸嚼了两下,整个腮帮子都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见家里的仆人大呼小叫找自己,却根本无法出声回应。等家仆们走远,那驼子立马打开屋门,背着他就跑。 王案心知不妙,吐掉口中糖丸,装作被吓坏了的样子,伏在驼子背上,也不哭闹。一直到了东华门,正好碰上石得一等人,王案认得宫中内侍的服饰,那时他嘴上麻劲儿已经下去,当即大喊:“救命,有贼人!”那驼子猝不及防,丢下王案落荒而逃。 “小娃儿,你几岁了?” “回官家,臣今年五岁。” “才五岁就这般伶俐,王卿生得好儿子啊!”赵顼又是喜欢,又是艳羡。 石得一在旁边赔笑:“官家,今日小衙内虎口脱险,不仅是王家福泽深厚,更是官家恩泽惠民,如雨润万物啊!” “好孩儿,你且在宫里住上两日。皇后刚受了惊吓,她最喜欢孩子,看见你定然欢喜得很!”赵顼一扫心中晦气,满面喜色。 “官家,臣走失许久,家严必定担心……” 赵顼顿时醒悟:“好孩儿,难为你记得不让父母担心。石伴伴,快去王资政家报信。” 石得一忙不迭点头应是,赵顼补充道:“你再去开封府一趟,命他们搜城捉贼。连资政殿学士的儿子都敢拐,这等贼子,定要绳之以法不可。不过……上元夜闲杂人等太多,要抓贼人也确实不好办,皇城司也要帮忙探查。” 石得一脸色一僵,却又不敢推脱,只得低头应是。 “官家!”王案手捧赵顼给他的点心,恭恭敬敬道,“臣有找到贼人的法子。” “哦?” “臣被贼人背着时,曾在他后领上别了一根五彩线。那是家慈给臣辟邪的‘长命线’,十分容易辨认!” “好聪明的孩子!”赵顼啧啧称奇,愈发羡慕,只恨不是自己的儿子。转头对石得一道,“有这神童给你指路,还怕捉不到贼人?” 石得一连连称是,急忙带人出宫。 街头那家酒肆占地不大,桌椅也甚是老旧,桌上杯盏狼藉,碗筷各自凌乱地摆放着。几个身穿麻衣的汉子正自聊天吹牛,忽有一群人闯入。当头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军汉,眸子在酒肆里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驼背酒客身上,顿时眼睛一亮。 “抓住他!” 领头的军汉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汉子们一拥而上,将那驼子按在酒桌上。驼子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大骂起来:“干什么?你们是哪里来的赤佬?” “好你个瘪三,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好叫你知道知道,我们是王资政的府上办事的!给我老实交代,你把小衙内拐到哪里去了?” 那驼子顿时一个哆嗦。资政殿学士的名头重若千钧,沉甸甸压了过来,让他本来就佝偻的腰脊更是弯上许多。他满脸含冤道:“小衙内?什么小衙内?” “装什么装?连王资政的儿子都敢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冤枉啊!我们从昨日下午就在这里吃酒耍钱,几个骰子摇了一晚上,哪里去拐王资政家的小衙内?酒肆的东家、掌柜、小厮都能作证!”驼子言语里甚是不忿,一张丑脸上五官扭曲,鼻涕眼泪流到桌上,就连按住他的两个军汉,都忍不住嫌弃地松了松手。 云济和王雱等人随后赶来,听到驼子的话,都露出一丝犹疑神色。不知这驼子究竟是在狡辩,还是当真一晚上都在这里喝酒赌钱。 就在此时,一个开封府的胥吏班头领着几个衙役,挎着腰刀,踩着皮靴,气势汹汹闯进门内。紧接着,大貂珰石得一带着十多名皇城司逻卒挤了进来。 石得一和王雱见了面,均是一愣。石得一道:“王中允?您怎么在这里?” “见过大貂珰。王资政家的十三郎被贼人拐走了,我们一路寻到了此处。眼看找到了贼人,却不见十三郎,真是急死个人!” “您也是为了王资政家的小衙内来的?”石得一神色一动,满脸堆笑道,“王待制放心,小衙内洪福齐天,昨日已经脱险。我也是恰逢其时,正好撞上小衙内呼救,带着他进了宫,官家和皇后娘娘都喜欢得很呢!我已遣人去王资政的府上报平安啦!” “真的?”王雱和杨昭都是又惊又喜,得知王案不仅逃离虎口,还得见天颜,一时难以置信。 几人说话间,王家家仆已经将驼子放开,酒肆中喝酒的一干人等,都被开封府的皂吏和皇城司的逻卒拿下。 驼子连天叫冤,大声呼喝道:“冤枉,不是小人干的!小人一晚上都在这里喝酒!” “冤枉?”石得一伸手揪住驼子的后颈,冷声笑道,“你以为丢下孩子混入人群,别人就找不到你了吗?看看你后领上的这根彩线吧!你背着小衙内的时候,他已经在你领子上做好了标记。” 驼子双目圆睁,转头盯着自己衣领上穿着的那根彩线,顿时面如土色。但他嘴上仍不肯认,撕心裂肺道:“不是我!我不知道这彩线怎么来的,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给我拿下!” 石得一一声令下,逻卒们立马将戏班里一众人等拖了出去。驼子在皇城司逻卒的押解下,早已瘫软如泥。案子虽然是开封府来办,但皇城司的人反客为主,堂而皇之地拿走了贼人。 杨昭关心自己的表弟,迫不及待地赶回去了。王雱身体单薄,又熬了一夜,见小衙内的事情已了,就赶回家中补眠。 云济则带着狄依依转奔开封府,寻到义父王旭,请他带自己二人去见胡家父女。 开封府的监牢幽暗阴森,即便是白天,也要点着灯盏。王旭走在前面,狄依依一边走,一边看着云济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济猛然惊醒,诧然看着她:“你怎知我心不在焉?” “这还不简单?”狄依依一脸得意,“这大牢里形形色色的犯人,你居然目不斜视,肯定是在想其他什么事!” “目不斜视有甚不对吗?” “别人走路目不斜视很正常,但发生在你身上,就是有问题。依照你的性子,刚才一路走过来,路过了几座牢房,关押了多少犯人,每个犯人长什么模样,甚至每座牢房有几根栏杆,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怎可能目不斜视?” 云济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刚进大牢到这里,我们已经路过了八座牢房,一共三十七人,每座牢房的栏杆有十二根,最靠墙的那座例外,有十三根。” 狄依依顿时傻眼:“你不是都没往旁边看吗?怎么还这么清清楚楚?” “我不需要一直看,刚进门时扫了一眼,就能记个大概了。不过你说得对,刚刚我确实走神了。”云济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事大有蹊跷。” 第十三章 貔貅夺粮 “有蹊跷?” “小衙内是半夜丢的,天刚刚亮,贼人就被捉住了。开封府和皇城司若真这么神通广大,哪里还会发生郡主被拐卖的事?” “那大貂珰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贼人这么快被抓,是因为王家小衙内是个神童,不仅懂得如何自救,还事先在贼人衣领上做了标记。” “这位小衙内确实聪明,就连很多成年人也比不上他。但只靠这些,就能从人牙子手中逃脱吗?拐卖妇孺的惯犯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怎会轻易让一个孩童逃脱?他们必定早就踩了盘子摸清了路,怎会那么巧地撞上石得一这位掌管皇城司的大貂珰?”云济说到这里,顿足停了下来,郑重地道,“最可疑的是,拐卖小衙内的,竟然是个驼子!” 狄依依愕然:“驼子有什么不对?跟王资政家的下人所说的一样,可见咱们没抓错人啊!” “正因为这人是个驼子,才更显得蹊跷。”云济摇了摇头,“试想一下,你若是谋划了一件机密要事,一旦败露,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你会找一个驼子去办吗?” 狄依依被云济一语点破,顿时怔在那里。她脑子里一个念头不停翻滚:“这驼子体型和常人迥然不同,如此扎眼,岂不是一抓一个准?” 两人心事重重,跟着王旭穿过幽暗的甬道,来到关押胡家诸人的牢房前。 胡惜雪、胡小胖被关在一起,姐弟俩担惊受怕了一夜,正打着盹儿,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墙角。 “惜雪!”狄依依快步来到牢前,望着胡惜雪憔悴的面庞,顿时心疼不已。胡惜雪被她惊醒,扑到牢门边。两女隔着栅栏相拥,一个红了眼眶,一个泪水涟涟。 对面牢房中,胡安国瘫坐在地上,衣衫尚算齐整,整个人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听到她们叫喊,胡安国抬头一看,顿时浑身一震,急忙抓着栏杆爬起身:“云教授?云教授救我!救救胡家!”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2节 “胡员外,郭闻志的死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他的头为何会藏在你家的灯山里?”云济知道时间紧迫,开门见山。 胡安国连连摇头:“自从去年年底胡某过寿,他当众在宴席上送了那只墨玉貔貅,我便不曾再见过他了。” “此言当真?”云济冷哼了一声,“正月初九,我曾跟你说过貔貅刑的事情。以你的精明才智,难道会就此不闻不问?难道没有去找过郭闻志?” “这……” “胡员外,你现在命悬一线,罪在欺君!要想保全一家老小,还是不要对我撒谎的好。”云济别有深意地警告道,“那日我离开贵府,和狄九娘等人一起奔赴陈留,路上一直有人跟踪。那人身手高绝,是个瘸子,应该是你派来的吧?” 胡安国神色尴尬,解释道:“云教授,胡某做买卖三十余年,阴风怪浪见多了,难免疑神疑鬼,使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其实胡某并无半点恶意,只是想弄清楚貔貅刑的来龙去脉,还请云教授千万别见怪。” “您也受了貔貅刑,查出什么所以然了吗?” “我派人找到了郭闻志,当时他在一家赌场里,输得身无分文。据他所说,那只墨玉貔貅是一个叫花子给他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胡安国神色有些恍惚,“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就让人找了个地窖,将他关起来,准备细细盘问。结果才隔了一天,他就被人救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也就是说……郭闻志本来是你派人抓走的,却被他逃了出去,而且再没出现过。直到他的头颅从你家的灯山里蹦出来?” 胡安国脸色难堪地点点头。 “胡安国,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王旭在旁边冷冷道,“本官已经着人查过了,你的家仆曾闯入西柳巷的赌坊,以讨债的名义将郭闻志带走。从那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 “王巡使,我方才所说句句是实,不信您去问!我真不知道他的头怎么会在我家的灯山里。我和郭闻志是有不少趄龋,但绝不至于杀人,更不可能将他的头颅当众抛上宣德门,惹得官家龙颜震怒啊!” 王旭冷哼一声,虽然对商贾没有丝毫好感,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就算有再大仇恨,胡安国也没有道理拿全家性命,跟九五之尊开这么大的玩笑。 “那座灯山又是怎么来的?有人在灯山里做手脚,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胡安国回头看了一眼,一同在牢里的宁管事凑上前来:“灯山是在下找人做的。胡家每年都要找人做灯笼,今年听闻御街上的灯会允许平民参与,员外吩咐我造一座灯山,好在灯会上替胡家扬名。胡小娘出了‘五谷丰灯’这个主意,大家都觉得好,于是重金请‘灯笼黄’造了这座灯山。员外曾让人点亮试看,满意后,熄灯拆解,着人搬到御街上,才重新点亮灯山里面放置的烛台。” 云济眉头微动:“灯笼黄?” “那是个匠人,姓黄,家住羊角灯巷子口。他家三代人都做灯笼生意,在东京城名气很大。”王旭接过话头,胸有成竹道,“我已派了人去找灯笼黄。若所料不错,问题就出在这灯笼黄身上……” 话音未落,有个衙差快步赶来,轻声道:“王巡使,羊角灯短巷的灯笼作坊失火了。” “失火?怎么回事?” “小人们刚赶到羊角灯短巷,就看见浓烟滚滚。望火楼的哨兵在大呼小叫,不知有多少人跑来跑去。小人急忙赶过去,灯笼作坊已经烧成了平地,原本挂在羊角灯短巷的两百多只彩灯,也都化作了灰烬。” “人呢?灯笼黄抓到了没有?” 衙差摇头道:“没有,主人不在,只有潜火兵和一帮邻居在救火。” 王旭眉头紧蹙,不知如何是好。云济问胡安国道:“胡员外,除灯笼黄之外,还有别人接触过灯山吗?” 胡安国朝宁管事看去,对方急忙道:“还请了薛待诏的亲传弟子张三笔绘制图案花纹,不过他只在糊好的灯罩上绘画,不可能接触灯罩里面的东西。而且……灯山制成之后,五座山本是分开的。等搬到御街之后,才重新组装起来,当时可是灯笼黄亲自装的。” “那便只能是他了!”王旭在牢房栅栏上猛拍一把,带着云济等人直奔羊角灯短巷。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每隔三百步配有一座“军巡铺”,每间军巡铺都有五名铺兵,负责巡逻街巷、防火防贼。再加上高处有“望火楼”监视火情,又有负责灭火的“潜火兵”,羊角灯短巷火势虽大,但很快就被遏制住了。 云济等人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救火的人众也尽数散去,街巷间只剩一片废墟。尤其是灯笼黄家的作坊,更是满目疮痍。院子正中是一座巨大的灯棚,此时已经一片焦黑,上面悬挂的灯盏骨架还隐隐可见,灯罩却已被烧毁。 狄依依左顾右盼,见云济盯着自己脚下,低头一看:“咦,这道车辙痕迹一半在灰烬上,一半又被灰烬盖着,有古怪!” “很简单——火是人放的,等火从这个车棚烧到对角的屋子,纵火者才驾车逃走。所以这边的车辙在灰烬之上,那边的车辙被灰烬盖着。” 狄依依催促道:“既是如此,快去看看这车辙印去哪儿了。” 两人顺着车辙一路追踪,王旭急忙带人跟上,车辙依稀延伸到汴河边,突然消失不见。王旭派人四下查探,很快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脚夫,自称见过那辆车:“那是辆驴车,拉着两只大麻袋。车到了河边,也不让俺们帮忙搬,早有一艘船泊在岸边。车上下来个乞丐,将那大麻袋丢上了船,撑着船沿河往东去了。” “什么样的船?” “就是汴河上最常见的‘千石船’,船屁股又圆又突,像娘们儿的胸脯子。”那脚夫呵呵笑着,挠了挠头道,“倒也有特别的,那艘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旗。旗是黑色的底,白色的字,那字念个啥来着……” 脚夫话音刚落,便有一艘挂着“丰”字旗的货船,从河面上缓缓驶过。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连忙道:“错不了!那艘船也挂着这样一面旗。” 云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脸色沉重:“那是延丰仓安排的运粮船。那个方向……是延丰仓的方向!” 延丰仓正月十六开仓放粮。常平司早已安排好了运粮船,准备直接将粮食运至各个贩米铺面,平价贷给平民。这“丰”字旗,正是运粮船的标志,云济一看便知。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沉声道:“延丰仓马上要放粮了,咱们去追那艘船!” 王旭很快找来两艘小船,众人驾船直追。延丰仓本就建在汴河边,位于东京外城东南角,众人行了有五六里水路,远远看见一艘接一艘挂着“丰”字旗的货船浮在河面上。 在晚唐和五代时,民间便有“千里不贩籴”的谚语。只因粮草运输,路途遥远时耗费极大。大宋开国后,东京城水道四通八达,水运节省了极大人力,几乎每一家大米行,都有百十条货船。如今汴河上水运繁忙,船的形制各有不同,东京城里的货船,多是“百石船”和“千石船”。 云济等人乘坐船只摇橹而上,小心翼翼地在船只间穿行,每碰到一艘圆臀短尾的千石船,都要求船夫打开舱门,一一查看。 就这么行了数十丈,忽听得有人道:“钱,钱!” 起先云济等人还没注意,然而叫嚷声越来越嘈杂,紧接着连河岸上都有人叫了起来。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张张楮纸漂在水面上顺流而下,仿佛一片片枯败的落叶。 “盐钞!”狄依依惊呼一声。 河面上漂着的,赫然是一张张面值五六贯钱的盐钞!虽说盐钞并不是钱,但盐钞不仅可以请盐,还可以在买钞场或者交引铺兑钱。此外,大宋朝廷还能用盐钞买卖货物,江南收购早占米、各州县和买丝绸、河湟边境戎军鬻马……都常常以盐钞为本钱。民间也有将盐钞存蓄在家的习惯,或者直接用于交易买卖。 “快捡!” “是我的!” “别抢!” …… 河面顿时沸腾开来,艄公、脚夫、水手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下水捞盐钞。楮纸制成的盐钞在河水浸泡下十分脆弱,稍一用力便会四分五裂,但还是引发了众人争抢。 “这帮眼里只有钱的混账东西!”狄依依看得心头上火,破口痛骂了一句。她掏出酒囊,想要喝上一口,脚下船板突然一震,一个不小心,酒囊脱手颠了出去:“我的酒!”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酒囊捞在手中,正是云济。他身体却已控制不住,眼见就要一头栽进河水里,狄依依急忙抓住他的腰带,猛地将他拽了回来,两人顿时抱了个满怀。 狄依依含羞带怒地骂了一句:“你干甚?小心一点!” 怀中一团软玉温香,耳边一句娇嗔薄怒,云济生生蒙了一瞬,继而浑身一抖,如同抱了只滚烫的火炉,急忙松手后撤,连滚带爬翻到了船尾,兀自两腿战战。 狄依依见他这番如避蛇蝎的模样,满怀旖旎顿时化作气恼:“怕什么怕?你……船夫没了,会撑船吗?”原来他们这艘船的船工都跳下水去抢钱了,船体失去控制,撞上了其他船只。 云济正自心慌气短,惊魂未定之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来撑船!”接话的正是王旭。他看了狄依依一眼,眸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撩开长袍,将衣角扎进腰带,摇着樯橹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二十丈,他们寻到了这些盐钞的来源— 一艘在河中漂荡的千石船,圆臀短尾,没有下锚,也没有系绳,船舷上空无一人。船尾不停有盐钞滑落,仿佛有人不停地从船舱中往外抛撒一般。 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艘船,一道道目光变得贪婪起来。王旭以船橹击水,发出巨大声响,怒喝一声:“都给我闪开!”他身上的官服格外惹人注目,身后的铺兵和衙差更是凶相毕露,人群受到震慑,不敢再往前靠。 王旭跳上那艘千石船,揭开船舱门帘,顿时惊叫一声,险些掉下船去。 “在……在这里了!”王旭拉下船舱上罩着的篷布,将舱门敞开。 众人往船舱里望去,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船舱里的盐钞铺了满满一层,上面躺着一具无头尸首。船舱的另一头开着风窗,一缕缕清风穿舱而过,将船舱里的盐钞不停地吹下船去。 “郭闻志?是他吧?”狄依依皱着眉头望着那具尸首,有些不确定地道。 云济一言不发,跟着王旭爬上那艘千石船,对着那具无头尸细看了一遍。尸体身上的衣服旧而不破,虽然沾染了尘土,还是能看出主人穿着十分得体。尸体右手臂弯里夹着只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沓盐钞和一串散开的珍珠项链。项链细绳虽断,珍珠也散落在匣子里,但每一粒大小都一般无二,晶莹剔透,极是难得。 “是他。”云济虽只见过郭闻志一次,可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郭闻志上次在胡安国寿宴上,也穿着这身行头。据说他已经家徒四壁,看来这身衣服是他仅有的体面了。 尸体脖颈处的切口甚是整齐,显然是被人一刀断首——这绝非常人可以做到,除非是知道窍门的惯犯,又或者是天生神力的力士,才能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但船上并无血迹溅射,衣服上也不曾沾染血迹。 云济站直身体,往岸边看去。这艘船甚是引人注目,汴河两岸各有不少行人,纷纷往这边观望。云济的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眸中精光一敛,不动声色道:“岸边看热闹的有六十三人,其中有两人我认识。” “谁?”狄依依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是常平司的衙役,我前些日查账时曾见过面。他好像是路过,朝这边看了一眼,就匆匆往下游走了。另一个是被逐出安济坊的邱远,我看见他的背影从岸边离开了。” “只看见了背影?你确定是邱远?” “邱远身材高大,穿着灰色法衣,我在胡安国家见过他,不会认错的。” “你怀疑他?” 云济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有头绪……”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汴河在这一带水并不深,河中有不少跳下水的人。云济指着其中一个道:“义父,那人有问题!” 他指着的人披头散发,蹒跚着从水里往岸边爬。那人听见云济的叫喊声,顿时惊慌失措,紧赶两步往岸上跑去。 “抓起来!”王旭一声令下,衙差们手持水火棍,纵身向岸边跳去。没过多久,那人就被抓了回来。一名衙差撩开那人散乱的头发,兴奋地叫道:“官人!我认得他,他就是灯笼黄!” 王旭叫来两个纤夫将这艘船拉上了岸。灯笼黄脸色灰白,被按倒在地,他浑身湿透,裤腿上全是河泥,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颤抖。 “跑甚跑?杀了人,你跑得了吗?”王旭一声怒喝,“你定是携带巨资,驾船出逃。见前面的河道越来越堵,甩不脱后面的追兵,于是将盐钞撒落河中,想要引得民众哄抢,趁乱弃船而逃!” 灯笼黄一个激灵,哭爹喊娘般叫起冤来:“冤枉啊!小人才是受害之人,好端端地被人打晕装进袋子里,等小人醒过来,已经在这艘船上了。旁边躺着个没脑袋的尸体,着实吓死人。小人连那么多盐钞都来不及捡,就急忙跳下水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真是死不悔改!”王旭对灯笼黄的话半句都不信。很多罪犯都对自己的罪行拒不承认,反而东拉西扯地狡辩,王旭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他脸上满是喜色:“济儿,你又不认得这厮,怎瞧出来他有问题?” “现在是初春,河水冰寒刺骨,真能跳下水抢盐钞的,都是精通水性的船夫、艄公。他扑腾水的样子甚是笨拙,走两三步喝一口河水,和其他人全然不同。” “济儿当真目光如炬,咱们能这么快找到真凶,可多亏了你!” “真凶?”云济摇了摇头,“他多半不是真凶。” 王旭心凉了半截,脸色也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为什么?” “如果他是凶手,为何要烧自己的房子?” “当然是为了毁灭罪证。” “毁灭罪证?那为何不把尸体烧了,反而花费那么大功夫带到船上来?毁尸灭迹,不毁尸,如何灭迹?” 王旭无言以对,倒是狄依依讥讽道:“烧房子?运尸体?干出这等蠢事,哪里是毁尸灭迹,这是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吧?” “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云济被这句话触动,喃喃重复了两遍。他呆呆地往前一步,来到尸体旁边,伸手将尸体臂弯里的木匣抱了起来。 尸体已经僵硬,在寒冷的冬日里并没有发臭,颈上血迹也已凝固干涸。这只木匣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匣内散落的珍珠下,压着一沓盐钞。当匣子里的盐钞被拿起时,云济突然怔了一怔。 匣子底部赫然烙印着一个福禄寿三星的标记。福星拿着“福”字,禄星捧着金元宝,寿星托着寿桃。和寻常福禄寿三星图案不同的是,那禄星比福星和寿星都胖一大圈。 “怎么了?”狄依依诧然问道。“这福禄寿底纹,你也见过的。” “福禄寿三星谁没见过?” 云济摇了摇头:“福禄寿三星很常见,但各有各的画法。这样的福禄寿三星,咱们不久前曾见过,就在高士毅家那个放宝贝的柜子上。” 狄依依努力回想,只能想起高家的檀木柜子上确实有福禄寿图案,但具体是哪般模样,全然没有印象:“这有甚问题吗?” “图案一样,材质也一样……这是否就是高士毅丢失的匣子?”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很多人都在问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一艘船顺流而下,船上有人高声叫喊:“都撤了吧!延丰仓今日没粮可放啦!” 延丰仓放粮,乃是昨夜天子在宣德门当众许诺的,这时候说延丰仓无粮可放,很容易被认为是造谣生事。但说话的这人,穿着常平司的官服,站在船头,满面都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在妖言惑众。 “官人,怎么回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3节 “昨日说得清清楚楚,让我们前来运粮,怎的又不算数了?” “咱这船头挂的‘丰’字旗也是用钱换来的,粮不能说没就没啊!” 大河上下,一片嘈杂,比方才船夫们下水抢钱还要热闹。过了没多久,一个骇人的消息,像汹涌的浪涛一样掠过了整个河面。 “延丰仓来了只长翅膀的异兽,将钱粮都吃光了!” “貔貅!听说那是头黑色貔貅,城墙般高矮,脑袋赛着门楼一样儿宽,眼睛赶上灯笼一般儿大!” “延丰仓都给貔貅吃空啦!” …… 事情越传越离谱,云济和狄依依面面相觑。这次开仓放粮是由沈括亲自主持的,云济作为他的徒弟,已经顾不上继续探查无头尸的案子。河道的拥堵让他们不得不弃船上岸,沿着官道直奔延丰仓。 没走多远,忽而听得有人高声叫道:“知白,知白!”云济转头看去,郑侠骑着一匹枣色大马,正从后面赶来:“知白,传言说天降异兽,将延丰仓百万石存粮毁于一旦,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连你都知道了?怎会传得这么快?”云济蹙眉道,“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什么‘天降异兽’,多半只是愚夫愚妇牵强附会吧?” “我辈孔门弟子,当先天下之忧而忧!”郑侠脸露怒容,“延丰仓过百万石存粮,是整个京师的压舱石,更是东京城百万百姓性命之所系,容不得半点疏漏。这样的消息,即便是讹传,也绝不可等闲视之。” 听到这番义正词严的话,云济不由汗颜:“介夫兄教训得是,延丰仓里存着的是全城百姓的口粮,咱们得尽快弄清楚!” 三言两语后,几人合于一处,加快脚下步伐,直驱延丰仓。 延丰仓的衙署比想象中安静得多,庾吏们都是脸色灰白。不少当值小吏都认识云济,一名小吏迎上前来,领着他穿过整个衙署。后面不远是一座座高大的仓廪,参差错落地排列着,隐隐围成一圈。一株株常青的松柏挺立在仓廪之间,最外围的一圈格外高大,显是树龄久远的古木,将众多仓廪围在中央,仿佛一圈重峦叠翠的绿色帷帐。 云济等人穿过这排古树,到处都是掉落的枝叶,甚至有大腿粗细的枝丫,竟也被折断在地,就像遭受了朦艟巨舰的撞击。他走近断落的枝丫,手指在断面轻轻划过,怔怔许久,直到狄依依不耐烦地催促:“发什么呆,快走啊!” 延丰仓的仓廪分为十二座,每座都有四丈多高,六丈多阔,底座呈圆形,顶部起尖角,一周都有飞檐,十分利于防水。穿过一条宽阔的土路,来到最近一座仓廪前,云济和狄依依不约而同慢下脚步,齐齐看着仓廪右侧四五丈远的地方。 那边的地面上,赫然显露出一个巨大脚印——脚印径长四五尺,陷地足有三寸深! 在相隔十多丈的地方,又有两只同样大小的脚印。 云、狄二人对视一眼——脚印都有四五尺长,究竟是一头何等恐怖的庞然大物? 在这座仓廪的顶部,有一个两丈方圆的大洞,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巨锤击破了一般。仓廪的门大开着,沈括垂头丧气地坐在高高的门槛上,鲁深和张扶老等人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在他们身后,仓廪中空空如也,只有地面上随意而杂乱地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谷。 “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沈括抬起头来,看见云济瘦削的面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为师从学这么多年,第一次亲眼看见传说中的异兽。” “真有异兽?”虽然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由沈括说来,分量全然不同。在云济心中,沈括学究天人,绝非那些愚夫愚妇可比。既然他说亲眼见到了异兽,那便绝无半点虚假。 沈括神色古怪,苦笑着点了点头,将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昨日,他为了安排放粮事宜,连晚上的灯会都没去。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带着麾下的专勾官,亲自来监督放粮。谁知还没出延丰仓衙署,就听见一阵声若奔雷的巨吼,从仓廪的方向传来。 他听见这怪声,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带着人往那边赶。他们刚穿过衙署后院,就看到远处一排松柏受到撞击,一株接一株颤动起来。一个巨大兽影从松柏间一闪而过,从顶部钻进这座仓廪里。那巨兽有三丈多高,四丈多长,身形如虎,头颈如龙,背生双翼,头生独角,分明是一头貔貅! 云济问道:“老师,您看见的是巨兽本身,还是巨兽的影子?” 沈括迟疑了一下,回想道:“当时太阳还没出来,晨曦刚刚将东方的天宇映红了一线,天色还灰蒙蒙的。仓廪的方向正好和晨光的方向重合,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兽影。” “只是兽影……”云济低声重复了一遍。 “但那是很真的影子!”沈括看着云济的面庞,仿佛能看出他在想什么,沉声解释道,“我们离得虽远,巨兽、仓廪、松柏,在晨光中都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那影子大而不虚,绝不是假的!” “当然不是假的。”接话的是鲁深,他往门前一指,“看见这些脚印了吗?是那巨兽留下的!” 云济质疑道:“这样的脚印,用一把铁锹也造得出来。” 鲁深坚定地摇了摇头:“云教授,洒家出身行伍,在边军中厮混了六七年,后来得了个机会,才考科举做了文官。洒家向来早睡早起,天不亮就要起来操练一番,今日也不例外。天亮前,洒家刚刚绕着仓廪溜达了一圈,同行的还有负责巡逻的徐老三,那时可没这些脚印。洒家回衙署后院洗漱,突然听说发生了貔貅夺粮的事,就跟着沈制诰一起过来看。这也就是洗把脸的工夫,谁能伪造出这么多脚印来?” 听他这么一说,云济缓缓点头,陷入沉思。 “再说了,那只巨兽,洒家和徐老三可是亲眼见过的!”鲁深又补充了一句。 “亲眼见过?是老师所说的影子吗?” 鲁深摇了摇头:“不是影子,是真的巨兽!眼见那巨兽从仓顶跳进粮仓里,洒家都不敢相信。等咱手持兵刃,围在这座仓廪旁边的时候,还能听见巨兽粗重的喘息声。延丰仓这帮看守粮仓的赤佬,都是没见过血的胆小鬼,一个个站在仓外被吓得不敢动弹,还是洒家上去推门……” 狄依依问道:“你进去了?” “没有,门从里面被顶住了。后来洒家从顶部爬进去,才发现是巨兽撞破仓顶时,掉下来的横梁正好将门堵上了。” “那你怎么亲眼见到的?” 鲁深伸手往上一指:“瞧见那扇窗了没有,洒家是爬到窗边往里看,才见到那巨兽的!”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仓廪所开的窗只有四个,都是用来通风透光的小窗,仅有一尺多见方。本来就不大的窗户又被窗棂分为九个小格,小格中装着一片片明瓦。 大宋开国后,窗棂逐渐替代了窗口挡风的木板,豪门富户多用透光的油纸糊窗户。除窗纸外,不少富户还喜欢用明瓦——由透光的贝壳或云母制成,比常见的桃花纸更加通透。 鲁深所指的窗距离仓门最近,离地两丈多高,借着门框的棱角,倒是能够攀爬上去。见状,云济打算上去看看,可刚攀了一小半,手指没有抓稳,身子直往下坠。他一颗心骤然紧缩,血液在全身凶猛地奔流。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从身下将他一托。云济平稳落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但发觉托他的是狄依依,不由把吐出的气又倒吸了回去。 “瞧你笨的,闪开些!”狄依依将他拨到一边,身手敏捷地往上爬。她轻而易举地攀到窗边,往里面瞅了瞅,回头问云济道:“你要看什么?” “你不知道要看什么,爬上去作甚?” “我是看你爬得费劲,才替你上来看看!” 云济不禁莞尔,笑着往门内走去。 狄依依气急败坏地跳下来:“你这人!好心帮你爬窗,还不领情!” “多谢狄九娘,请问那窗户可看得清楚?” 狄依依想了想道:“那窗户乃是木格花窗,窗棂分九格,贴的都是明瓦。周边八块都是贝壳,虽然能透光,但看不清里面。正中间那块是空的,应该是这位官人趴在窗边往里看时,把中间那块明瓦揭下来了。” 鲁深连连摇头:“洒家不曾揭中间的明瓦!洒家爬到窗边的那当口儿,中间的明瓦还在。不过那块明瓦最是透亮,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也不知是用甚东西磨制而成的。” 云济进入仓廪,回头望去,透过那扇木格花窗,恰有一缕阳光斜斜照来,将一道光柱从遥远的天际插入这座仓廪深处。细碎的飞灰在光柱中无可遁形,随心所欲地上下飘动着。 这光柱外圈稍暗,中心明亮,云济从光柱外仔细看,果然这扇花窗最中间的一格是空着的。 “鲁专勾,敢问你当时趴在窗口,究竟看到了什么?” 鲁深面上闪过一丝恐惧神色:“还能看到什么?当时仓廪内发出种种异响,比牛的喘息还要低沉。洒家趴在窗口,看见里面有一头巨兽,腿比人腰还要粗,肩头比大象还高,眼睛比灯笼还大。胸腹上长满了黑色鳞片,头上顶着根独角,像老树根一样向后弯曲,肩后生出两只翅膀,半贴在脊背上。那怪兽口中叼着一袋粮食,连粮食袋子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当时整个仓廪中的粮食都空了。徐老三就站在楼梯上面,整个人泥塑般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时徐老三在里面?” 鲁深点点头:“这几日洒家晨练时,总能碰上他。最近轮到他值夜,天亮前都要巡逻一圈,还会随意抽选一两个仓廪进去查一查……” 说到这里,徐老三正好从门外赶来。他听见鲁深提到自己,忙不迭道:“鲁专勾说得是,小人今天来酉字仓巡检,谁知竟有异兽破顶而入!小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怪兽巨口一张,数不清的粮食一袋接一袋地飞进它嘴里……当真吓死人了!” 云济问道:“徐老三,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这……”徐老三老脸一红,神色甚是尴尬。 鲁深哈哈一笑,丝毫不在意徐老三涨红的脸,朗声道:“他方才换裤子去了,你当然看不见他!” “换裤子?” “洒家瞧得清清楚楚,这孙子胆子比米粒大不了多少。那巨兽两只眼睛朝他一瞪,这孙子就尿裤子啦!” 徐老三不忿道:“鲁专勾莫要笑,小人胆子是小,但那鬼东西舌头比小人睡觉的床板都宽,门牙比小人煮饭的锅盖还大!它猛地一吼,整个房子都在哆嗦。您要是在里头,也难保不尿裤子。” “胡说!洒家砍过契丹狗,杀过党项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蹚过来的,岂能像你这灰孙子一样?” “得了吧!”张扶老在旁边拆台道,“先前仓廪里巨兽一声吼,你直接吓得从窗口掉下来,屁股都要摔成四瓣儿了。那窗格里的明瓦,估计也是那会儿被你弄掉的。徐老三换裤子怎么了?你在地上捡屁股,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鲁深急了:“胡说八道!什么捡屁股?这能一样吗?” 两人正在那里吵闹,沈括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在这里斗嘴?” 一时间,仓廪中噤若寒蝉。 过了片刻,云济问道:“那巨兽是如何消失的呢?你说巨兽张口一吸,连袋子吞进嘴里,这地上为何还有这么多粮食?” 徐老三点头哈腰道:“回云教授,那巨兽吃得满嘴钱粮,冲小人一咆哮,粮食就从它嘴里喷了出来,像下雨一样淋了小人一头,落得到处都是。小人以为大限已到,要给那畜生塞牙缝了,吓得闭上眼睛。没想到许久没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一看,那巨兽又是一声咆哮,化作一道豪光冲天而起,穿过仓顶的大洞,直上云霄去了。” 鲁深连连点头道:“不错,我们也看见一个黑影驾着白光直冲到天上,转眼消失不见了。” 云济回味着众人说的话,在仓廪中缓缓转了一圈。这仓廪呈圆形,前后各有一扇门——他进来的门朝南,对着申字仓;后面那扇门朝北,对着戌字仓。 仓内有上下两层,第一层被洒落的粮食铺了一地,还有许多袋残留的粮食; 第二层乃是木架,离地近乎两丈。正中间是一架圆形木梯,螺旋而上,直达第二层。 粮仓的第二层坍塌了一大半,显然是被巨兽庞大的身躯所破坏。在靠近大门和那扇木格花窗的一侧,更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垮塌的木板碎屑。 这种螺旋而上的楼梯甚是少见,乃是由回回工匠传入中土,云济曾在西京洛阳的一座书阁中见到过。他顺着旋转楼梯爬上第二层,从坍塌处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废墟。再抬头望,透过仓顶上那触目惊心的大洞,看到的是一片深蓝高远的天空。 “老师,发生了这等荒唐的事情,你准备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沈括一脸苦涩,“这等惊天异闻,根本瞒不住人,官家和东府那里,更是耽搁不得。我已经差人往宫里报讯了,准备拟个折子上奏,你待会儿帮我斧正一二。” 云济摇头:“老师,您还拟甚折子?出了这等事,您须赶紧进宫面圣,亲自对官家陈述实情。免得官家先入为主,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对您和延丰仓有了误解。另外,要尽快通知开封府和皇城司,疏散运粮车船,严禁流言蜚语,以免闹得人心惶惶。” 沈括如梦初醒,他本是足智多谋的能人,只是碰上这等怪事,又干系东京百万人口的度日之粮,难免乱了方寸。被云济一语点醒,他连连点头,按照云济所说的安排下去,同时下令让人封了延丰仓,责令从衙署到仓廪,任何人不准入内,然后匆匆整了整衣冠,动身赶往宫内。 云济在仓外来回踱步,微皱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鲁深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教授,用不着愁眉苦脸,也甭思来想去的。洒家以前在西军厮混的时候,也是半点儿都不信邪。可洒家年岁渐长,才知道这天底下邪门的事情着实不少,就像那晚洒家掉进那口井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竟已在百里之外。” “百里之外?”云济回过神来,看向鲁深,“鲁专勾,上次听徐老三说起过此事,怎会这般离奇?” 鲁深本是健谈之人,一提到这桩奇遇,更是喋喋不休讲了起来。 他们前来查账的第一日晚上,众人都睡得很沉。半夜里鲁深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出门方便,但由于太过困倦,在那口井边忽然晕了头,一不小心栽了进去。还好正逢大旱,井水已经干了,底下都是淤泥,他才没被淹死。 他好不容易爬出井口,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人,竟是襄邑主簿钱文轩! 钱文轩原是京师常平司的专勾官,去年调任襄邑主簿,和鲁深乃是旧识。当时钱文轩提着一盏羊角灯,看见他时也格外惊奇,两人同时问出口:“你怎么在这里?”鲁深解释一番,钱文轩却愣了半晌,说道:“这里明明是我家,怎会是延丰仓衙署?” 鲁深当时跌得鼻青脸肿,爬上来时困倦得连根毛发都不想动,笨嘴拙舌地说不清楚,钱文轩只得搀着他去休息。他睡醒后,身上的跌伤处都被敷了药,不过还是疼得龇牙咧嘴。而他目之所及甚是陌生,等他弄清楚,才知所在之处乃是钱文轩在襄邑的宅子! 原来钱文轩家后院也有一口井。他从延丰仓的井口掉下去,却从钱家后院的井里爬了出来,而两地相隔足有上百里! 这桩怪事,鲁深逢人就说,张扶老等人都听得耳朵起茧。其他没听过的人都啧啧称奇,尤其是狄依依,听得津津有味。 云济道:“云某儿时曾听过‘缘缠井’的故事,五代时曾有高僧坠井,那口井连通另外一片天地,唤作‘井中天’,他在里面游历一番,竟因此得悟大道。” 延丰仓监正刘轶在旁边道:“鲁专勾,这等奇事既然叫你碰上,可见你是得了上天眷顾之人。” “哪里哪里,洒家哪顾得上悟道?当时查账时间太紧,洒家连伤都顾不上养,催着老钱给备了车驾,赶紧赶回京师来。” 云济抱拳道:“刘仓监,学生想去其他仓廪看一看,还望您准可。” 沈括临走之前,曾嘱咐刘轶配合云济查案。刘轶不敢怠慢,亲自带云济前去查看。 延丰仓约有存粮一百二十万石,乃是京师诸仓之冠。延丰仓的仓廪共十二座,每座能存十多万石粮食,堪称大宋最大的仓廪。论其大小,比宫内的宫殿都不遑多让。 自古以来,北方存储粮食,大多用密集的仓窖。譬如隋朝时洛阳的回洛仓,仓窖多达数百座,连绵数里,几乎是一座“仓城”。然而仓窖有一极大缺陷,粮食容易受潮腐坏,在多雨的南方尤其如此。大宋开国后,南方粮食产出远胜北方,仓窖便渐渐用得少了,更多都是从地面上起建仓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4节 延丰仓早年也不用这种十万石巨仓,而是将粮食分散于多座仓窖中。五年前,刘轶的兄长刘煜执掌常平司后,对粮食受潮的问题十分不满。当时青苗法刚开始推行,延丰仓被划拨存储常平粮所用,仓监乘此机会,改建了这十二座十万石巨仓,因受潮腐烂而造成的粮食损耗,果然减轻了不少。 众人行走在诸仓之间,每一座仓廪都高达四五丈,仿佛一座座小山峰,巍峨高大。仓廪四周倒是颇为干净,唯有旁边立着不少卷起来的草席,席子上沾满了灰尘。 云济问道:“那席子是做什么的?” 徐老三忙回答:“回云教授,那是咱晒粮食用过的席子。” 云济怔了一怔:“怎么都那么脏?” “如今天干物燥,大旱了这么久,还晒什么粮食?草席放得久了,自然落满了灰。” 云济点点头,顺手在草席上推了一把。那草席顺势而倒,摊开在地上,其上尘土尽皆扬起。 狄依依被呛得连声咳嗽,急忙避到一边,抱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没事推它作甚?是不是闲得慌?” “是小人的错,没将这席子清理干净!”徐老三连忙上前,将席子收起。 开封府的铺兵和捕快在王旭的指挥下,分散去各个仓廪查看情况。而酉字仓是当时众人从近处看见巨兽的地方,云济陪着王旭又进去了一次。 查探完仓廪中的境况,王旭头大如斗:“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天降异兽的奇闻是真的,这么多人看见,延丰仓这次当真是遭了劫。” 云济默然不语,踩着脚下细碎的粮食,在酉字仓中踱步慢行,终于停在那户木格花窗前。 忽然听得郑侠问道:“这是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看见那扇花窗下方的墙壁上,显露出一道七八尺长的湿痕。那痕迹从窗棂笔直垂下,直落地面,就像有人从窗口倒下一杯水一般。 王旭上前摸了摸:“还是湿的。” “小人想起来了,这是那巨兽的涎液!”徐老三指着那道湿漉漉的痕迹,伸手拉扯着鲁深的衣袍,“鲁专勾你可记得,那巨兽张口咆哮,口中粮食如雨而下,涎液也四处飞溅,简直如同泼水一样。” 巨兽咆哮时,鲁深已经吓得掉下窗去,何曾见到后面的场景?但徐老三既如此说,鲁深哪会否认?只当自己亲眼见了,连连点头。 开封府的人马查完之后,徐老三等多名庾吏将剩余的粮食袋子理顺,又把散落在地面的粮食清扫成堆,粗略清点一番,约莫一万石。 “其他仓里也整理一下,估计加起来也只有十多万石……那貔貅虽未将粮吃光,也仅剩十之一二了。”徐老三叹了口气。 云济在仓内来回踱步,等粮食清扫完毕,才看到地面上铺着一层防潮的木板,木板下则是青石板砖。这仓廪新建只有五年多,但木板已经痕迹斑斑,隐隐有车辙印纵横交错,显然是搬运粮食留下的。 他在仓廪中间的旋转楼梯边蹲下,此处地面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划过一个半圆,在五六尺远的对面消失不见。 “木板上怎么这么多印痕?你瞧那边,还有两个孔。” “瞎!”徐老三道,“云教授有所不知,按照咱延丰仓的规矩,每隔两个月,要将粮食拉出去晾晒。我们用推车来回搬动粮食,车辙印可不少。” 云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王旭道:“义父,貔貅夺粮之事甚大,家师也牵涉其中。儿子放心不下,先去家师府上看看。” “好!济儿你先去,有事尽管来开封府衙找我。” 第十四章 万焰花烛 沈括赶到垂拱殿的时候,知道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 正月十六是休沐日,但垂拱殿内已经汇集了十多位重臣,两府的宰执更是悉数在座。御史中丞邓绾气势汹汹,将司农寺、常平司、仓草场、延丰仓从上到下骂了个遍。沈括来得晚,也没能逃过斥责。 “敢问沈制诰,延丰仓存粮还剩几何?京师诸仓的存粮还剩几何?再过一个月,百姓吃什么?禁军吃什么?” 沈括冷汗直流,沉声道:“延丰仓的粮食仅剩十之一二,确是下官失职。” “邓中丞,此事怪不得沈制诰。”枢密副使吴充站了出来,“皇城司有报,说是天降异兽,当众吞噬了延丰仓的存粮。” 朝臣之中,沈括、邓绾都支持变法,是王安石的得力臂助,而吴充则政见相反。然而今日全然反了过来,邓绾声色俱厉地斥责沈括,吴充反倒为他开脱。殿中都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早知其中有异,果然吴充将话题一转,放声道:“官家,依臣之见,此事的根子还在常平新法上!自推行新法以来,设了提举常平司来掌管籴粜食粮等要务,各种乱子就层出不穷……” 他话未说完,就被王安石悍然打断:“吴枢副!百万存粮丢失,已是燃眉之急。此时该齐心戮力、共渡难关,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不厘清责任,如何就事论事?”吴充和王安石本是儿女亲家,在朝堂上却不是第一次针锋相对了,“王相公今日来得急,怕是没听到京城中的传闻吧?汴河上的运粮船都在闹事,个个在抱怨常平新法、市易法苛政害民。更有人说天降貔貅,就是常平新法招来的灾祸!” 翰林学士吕惠卿辩驳道:“京中多有愚夫愚妇,哪里懂得天灾人祸?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弄舆情。” 同任翰林学士吕公著越众而出,扬声道:“吕内翰此言差矣,民心所向才是执政之基。两年多前有旱魃降世的传闻,东京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新法触怒了神明,天将降大旱于世。王相公命开封府查禁流言,肃清蜚语,可如今大旱已有两年,安能说当时的传闻没有道理?” 王安石摇头道:“大旱是阳盈过盛所致,愚民无知,才以为是天怒。” 吴充嗤笑一声:“王相公又要说甚‘天变不足畏’了吗?” 王安石勃然色变:“某何曾亲口说过‘天变不足畏’?以天灾横祸来抨击政事,就是尔等的高见?”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王相公修纂《周礼义》,只尊《周礼》是圣人书,戴圣的《礼记》必是不看在眼里了。” “张口闭口‘国家将亡’,吴枢副是何居心?” 眼见得众臣唇枪舌剑争执不休,赵顼只觉身心俱疲。那头盗走百万存粮的巨兽虽已离开延丰仓,却投下了更大的阴影,将整座垂拱殿笼罩其中。 云济踏入沈府时,沈括还未回家。 他和狄依依被管事请进了客堂,恰逢沈括的夫人张氏正在待客。客人是两位女眷,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墨绿裙裾,衣着庄重而不失典雅,身前案几上放着个匣子,装的都是妇人所用的胭脂水粉;另一位二十多岁,和张氏年纪相仿,身上衣服也是彩缎丝绸制成,纤秾合度,甚是华贵。 这年轻妇人怀抱一只猫儿,大脸,长毛,浑身雪白。猫儿穿一身娇俏可爱的淡粉色牡丹花纹小短衣,慵懒地卧在妇人怀里,竟比昨日陪在赵官家身边的妃嫔更显雍容贵气。 见云济和狄依依盯着自己怀里的猫儿看,那年轻妇人款款一笑:“好看吗?”狄依依两眼冒光,连连点头,犹如登徒子一般,恨不得上手摸一把。除了喝酒的时候,云济还没见过她这副表情。 张氏忍不住笑出声来:“知白,这小娘子是谁啊?生得天仙一般的相貌,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了都怜惜得很哩!你老师还一直催我给你端详个好娘子,这些日子师娘可真是白操心了。娶了这样可人的小娘子,就是仙女下凡都不带看一眼的!” 狄依依窘迫道:“师娘,我可不是他的娘子!” “没事没事,师娘都叫了,现在不是,以后总归是的!” 狄依依顿时傻眼,连连摇头:“师……沈夫人误会了,我是欠了这浑人一笔赌债,不得不替他干些苦力活。” “快来坐,快来坐,姑娘家干什么苦力活?”张氏年纪比狄依依大不了多少,又是个以貌取人的性子,见了她就喜欢得不得了,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刘大娘子,提举常平司刘煜公的夫人,她自制的脂粉,寻常人家抢都抢不到。这位是刘二娘子,延丰仓仓监刘轶的夫人。她家养了好些猫儿狗儿,都不是凡种,尤以这只狮猫最是名贵,名唤‘雪夫人’,多少名门闺秀都羡慕得很呢!” 狄依依看着那慵懒高贵的白色狮猫,也极是喜欢:“雪夫人?模样儿好,名字更好!我之前随爹爹混迹行伍,也曾养过几只猫儿和细犬,都是擅长捕猎的良种。后来到了京师才发现,那些名门闺秀都将猫儿狗儿当娃养!她们养的狗儿不会看家,猫儿不懂捕鼠,我本是不屑一顾的。今日见了雪夫人,才觉得自己想岔了,有这等品貌,捕不捕鼠算得了什么?” “说得是,刘二娘子家的猫儿品相都是最好的,我本想备好礼,去聘一只回来,没想到你竟亲自送来了,真是过意不去。” 狄依依听得咂舌,时人爱猫,她是知道的,文人更是将猫儿爱称为“狸奴”“衔蝉”。只没想到,领养猫崽还得准备一份“聘礼”,上门“礼聘”回来。 “刘二娘子是要将雪夫人送给沈夫人吗?” “哪里话?雪夫人是刘二娘子的命根子,我怎会横刀夺爱?”张氏说着,让丫环拿过一只竹篮放在桌上,满脸慈爱地揭开竹篮盖子,里面顿时传来猫崽儿细细柔柔的叫声。 狄依依急忙凑过去看,那篮子里铺了一层绣花小褥,上面趴着两只半大猫儿,都不足半尺长短。 “它俩都是‘雪夫人’生的。”张氏解释道,“瞧这只猫儿,肚皮和爪子是白色,背上是黑色,这花色唤作‘乌云盖雪’;还有这只,浑身漆黑,只有四只小爪子是白的,唤作‘踏雪寻梅’。” 两只猫儿憨态可掬,叫声软软糯糯,狄依依看得心都要化了。 张氏见她喜欢,抚着她的肩头道:“喜欢哪一只,我借花献佛,转送于你吧!” “怎敢让沈夫人割爱?”狄依依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我爹爹军中也有猫儿,只是没这般好看,捉老鼠倒是一把好手!” “有甚割爱不割爱的?猫儿就该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若去捕鼠,便落了下乘。”张氏显然认为捕鼠是苦力活,捕鼠猫是下等猫。 刘二娘子笑道:“别看这两只狸奴长得娇俏,它们的母亲雪夫人也养尊处优,但它们的父亲可是威风凛凛的黑将军。等它们长大了,别说老鼠,只怕满街的狗都怕它们!” “黑将军?”云济神色一动,“小生曾在延丰仓衙署后院见过一只黑猫,就名黑将军。庾吏说它乃是延丰仓一霸,听到它的叫声,连街上的狗群都会夹尾而逃。” “还有这么威风的猫儿?”狄依依双眸发亮。 “那便是我家的猫儿。我家养过好多猫儿狗儿,黑将军一来,一只只都俯首帖耳,乖得不得了。黑将军穿一身战甲时,才最是威风。”刘二娘子一脸得意,显然颇以黑将军为傲。 “战甲?猫儿还有战甲?” “雪夫人有这一身抹胸和褙子,黑将军怎么就不能有鳞甲?”刘二娘子卖弄道,“奴家平日里就爱逗弄这些猫儿狗儿,为它们做衣服穿。东京城街上卖猫狗衣服的小经济,都是从奴家这里学的衣服样儿。奴家为黑将军做的鳞甲,乃是以两尺长的大鲤鱼背鳞穿制而成,唤作‘龙鳞甲’。黑将军披挂了鳞甲,比老虎还威风。” 谈笑间,到了午后,沈括终于回来。 “夫人早上可还顺心?”还没有步入客堂,沈括先跟丫环打问张氏心情如何。云济听见外面说话声,急忙起身去迎。却见沈括愁眉紧锁,手中的玉笏都拿倒了。 “老师,貔貅夺粮的事情,官家可有吩咐?” “当然有吩咐。”沈括顾不上跟云济细说,先敷衍他一句,快步来到张氏身边,嘘寒问暖一通,“夫人,昨夜你回来得晚,我又宿在延丰仓,你睡得可好?给你熬的助眠汤可曾用过了?” 张氏埋怨道:“半晚上到处放爆竹,能睡好吗?知白问你什么事,什么貔貅夺粮?” 沈括急忙将天明时分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三位夫人错愕异常。他又叹气道:“多亏知白的提醒,我才想起要尽快进宫面圣,跟官家当面请罪。到垂拱殿的时候,那里已经吵成一团。吴冲卿等人一个劲地编排新法的不是,官家虽不认同他的话,还是降下一道旨意,限我十五日之内,寻到供给七十万石存粮的法子。” “什么?”张氏顿时急了,“十五日?这不是有意为难你吗?延丰仓一下丢了上百万石,其他仓储也都在年前陆续放过粮了,哪里还调得粮来?这等无米之炊如何做得?” “夫人莫要胡说!”沈括倒吸一口凉气,向两位刘家的娘子瞥了一眼,连连给张氏使眼色。有些话不宜在外人面前吐露,否则一传二,二传三,难免有人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甚至变成大逆不道之言语。 云济也道:“师娘少安毋躁。延丰仓存粮丢失,整个东京城危在旦夕,官家这等心急,也情有可原。十五日这个期限,绝不单单是限定给老师的,东府的相公和参政们,只怕比老师还要着急呢!” “说得有理!”沈括点头道,“知白,你也帮为师想想办法。” 云济苦笑:“办法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想出来的?” 师徒俩相对无言,默然半晌,云济起身告辞。张氏急忙留客,云济道:“多谢师娘好意,我们昨日一夜未睡,实在难抵困倦,且先回去补眠。对了,老师……你可有石蜡?” “当然,为师还自己造了许多呢!还好托人弄来不少石油。”沈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云济道:“老师既有,能否给我拿几支?” “这还不简单?跟我来!”沈括将云济带到书房,给他两根石蜡和一方墨锭,“这石蜡和寻常白蜡不同,是石油制成,比寻常灯烛亮五倍不止,只是烟大了些。石油是为师取的名字,就是曾跟你说过的在延州发现的火油。为师用石油研制出不少东西,这块墨名为‘延川石液’,便是以秘法炼制石油而成,若有兴致,不妨拿回去试试。” “敢问老师,这石蜡在市面上买得到吗?” “街上倒也有小经济会卖这东西,只不过他们造的石蜡品质低劣,烟气浓得呛人。而且容易烧熔成蜡水滴落,烧一会儿就流下一大坨蜡水,浓浓的跟墨汁儿一般,倒是跟延川石液的炼法有相通之处。” 听到这番话,云济想起延丰仓仓廪外的黑色墨迹,了然地点了点头。 云济谢过沈括,拿着石蜡和墨锭回了家。 老仆已经做好饭菜,他囫囵吃了一顿,还没等老仆收拾完碗筷,他已趴在桌上睡着了。狄依依将云济搀回卧房,替他盖了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床榻边的书架上,竟放着几只酒坛。 原来云济为请狄氏兄妹在家过年,早早备了不少酒肉。但狄依依向来嗜酒贪杯,他怕她喝多了伤身,就将几瓶酒藏了起来。 狄依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眸子一转:“看我将你这酒给喝光,你藏着空酒坛玩吧!” 她打开一只酒坛,不一会工夫便喝得一滴不剩,将空酒坛原样封好,重新放回原位。正准备悄悄离开,看着另外两只酒坛,腹中馋虫又搅弄起脏腑来。她转念道:“反正他不知道,不如……再喝一坛?” 云济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再睁眼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柔和的月光透过轩窗流淌进屋内,将床榻浸泡在一片清冷干净的梦境里。 “好酒!” 只听得一声娇憨的梦呓,云济愕然回头,却见狄依依趴在床尾,将他的一只脚当作酒坛抱在怀里,睡得正迷糊。真正的酒坛却早已滴酒不剩,敞着瓶口躺在地上。 意识到自己竟和女子同床而眠,云济顿时汗毛倒竖。他坐起身来,挣扎着将狄依依的胳臂抖落在一边,连滚带爬扑下床去。 忽听“嘭”的一声,门被一推而开。一个人影裹着寒风闯了进来,扯着嗓子便喊:“云教授,请你帮帮忙!开封府……” 这人话未说完,被狄依依迷迷糊糊打断:“谁啊!大晚上不睡觉,扰人清梦!”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5节 “依依?”对方的声音比她还响亮,“你你你……怎么睡在这里?” 狄依依揉着眼睛醒来,在暗淡的月光下,看见一张大脸凑在身前,正是狄钟。“你管我睡在哪儿?”狄依依口比心快。她说完才觉不对,左右环顾,依稀认出这是云济的房间,顿时一阵发慌。黑暗中,无人瞧出她面色有异,她索性若无其事地反问狄钟道:“你这两天怎么又不见人?是不是逛青楼去了?” “胡说八道!我狄钟岂是整日流连青楼的人?我一连多日辛苦操劳,还不是为了云教授交代的事?”狄钟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 云济爬至门口,只觉四肢酸软,惊魂未定地道:“狄兄,你说的可是雪柳的事?当时你自告奋勇,要去查探来着。” “对!云教授,胡家大祸临头,怎么还能寻到雪柳头上呢?她被胡安国倒卖给高士毅,又被高士毅退回给胡安国,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件货物。怎么开封府的人查来查去,还查到她头上来了呢?” 云、狄二人面面相觑——那灯山是灯笼黄所造,雪柳被胡安国关在一个破落的小作坊里,根本碰不到灯山,也接触不到郭闻志,灯魁案怎会牵连到她身上? 狄钟满脸苦笑,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约莫是酉时刚过,一帮开封府的衙差欺上门来,说是胡安国犯的事大,不仅牵连三族,就连家里的猫儿狗儿,也不容放过。雪柳是胡家的姬妾,给胡安国生了儿子,当然逃不了干系。 云济心中念头一转,看破了其中端倪:“我明白了,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夫妻,大难临头时都还钩心斗角。” “什么害人不浅?”狄钟一脸莫名其妙。 云济没顾上回答,又问道:“雪柳母子呢?被开封府的人带走了吗?” “那倒没有,我亮明了身份,说雪柳是胡安国送给我的姬妾,不让他们拿人。领头的衙差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在外面守着,自己回去叫主事的去了。” 狄依依瞪大了眼睛:“亮明身份?还说雪柳是你的姬妾?六哥,你一个衙内有什么身份?信不信爹爹知道了,赏一顿军棍给你吃?” “救人如救火,事急从权嘛!我这不是来搬救兵了吗?” “救兵?”狄依依连连摇头,“这时候担心起军棍了?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我何时指望过你?”狄钟对她不屑一顾,目光灼灼地看着云济。 狄依依只觉胸口一堵:“救兵……你是说他?” “狄兄,咱们快走!雪柳姑娘刚生产不久,身子虚弱,大牢里的滋味,她可消受不得,孩子就更不能受这等苦了!”狄钟说得凄惨无比。 云济毫不推辞,干净利落地穿好了衣袍。狄钟大喜过望,连连催促他二人出门,带着他们快步奔向雪柳所住的那条街巷。 狄依依神色疑惑,一边走一边轻声问云济:“怎么回事?为何几天不见,六哥这么热心肠了?那女人毁了容貌,生了孩子,居然还为她奔波忙碌,难道是眼瞎了?” 云济摇摇头:“狄兄是性情中人,并不因她身份低贱而心怀鄙视,也不因她容貌受损就敬而远之,这才是真正的怜香惜玉。” 两人说话声并不小,走在前面的狄钟听见了,顿时如遇知音,激动得回头:“云教授果然深知我心!” “你分明就是鬼迷心窍!”狄依依啐了一声。 几人穿过长长的窄巷,来到那座破落的小作坊门前。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凄声辩驳:“官人,奴家刚生完孩子,几个月不曾出门。主人家犯了事,没听说要牵连奴婢的啊!” “你恐怕不是简单的奴婢吧?生了主人家的孩子,怎么说也是有名分的姬妾了。听说你和胡家大娘子闹得很不愉快,被赶出家门后一直心怀不满,灯魁案说不定就是你指使人做的。案子虽还不曾调查清楚,但胡安国犯的事,胡家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了!” “官人明鉴,奴家根本不知道胡家灯山的事啊!这孩子也不姓胡,是陈留高家的子嗣,和当今高太后一脉同宗!” “少拿高太后吓唬人,你一个被退回来的婢女,还妄想攀附皇亲国戚?” 云济等人快步走进屋内,见一个健壮仆妇抱着个婴孩,一边拍一边摇,好不容易让他止住啼哭。 屋另一边,开封府来了六个人,领头的正是左军巡使王旭,在他面前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娉婷少妇,正是刚才说话的妇人。 “好个美人儿!”狄依依心头暗赞一声。自从潜入高家探案起,她便对雪柳好奇不已,虽不曾谋面,却神交已久。这妇人刚生完孩子,腰肢已恢复了纤细,身着一件直领对襟的褙子,即便又裹了一身冬衣,也丝毫不掩那窈窕身段。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半边脸罩着黑色面纱,另一边却白如凝脂,鼻儿秀,眼儿媚,带几分凄苦愁容,美得让人怜惜。 听见有人进门,王旭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云济,急忙招手唤他过来。 云济将狄钟介绍给王旭,又指着雪柳道:“义父,雪柳姑娘前不久刚生了孩子,和灯魁案不可能有干系。胡家大娘子对她有极大偏见,说的话并不能当真。” “济儿说得是,我也觉得她与本案关系不大。”王旭对云济的话倒很是信服,转头对雪柳道,“既然济儿替你说话,你就留在此间,随时等候传唤。” “多谢官人,多谢这位公子。”雪柳甚是感激,急忙对王旭和云济道了个福。 王旭又道:“你将面纱揭开了,本官也得认清楚了才是!” 雪柳却满脸为难,屈身拜道:“小女子这边脸被烫伤了,形貌丑陋可怖。是以不敢揭下面纱,以免冒犯到官人,还请见谅。” 王旭瞪大了眼:“冒犯到本官?你倒是揭开来看看,究竟是何等丑陋法,竟能冒犯到本官?” 雪柳竟跪倒在地,泫然欲泣道:“雪柳这半张脸实在见不得人……还望官人垂怜!” 狄依依是女儿家,见雪柳这般可怜模样,尤为感同身受,开口劝解道:“王巡使,何必非要看她的脸?男人都是以貌取人,看美人时是一种目光,看丑女时又是一种目光,比刀子还能刺痛人心!何必要强人所难呢?” 狄依依这番话,颇不顾及王旭的面子,听得云济眉头直皱。王旭倒是浑不在意,反倒连连回眸打量,分明一副相儿媳的表情。王旭浸淫官场数十年,见惯了能说会道的男男女女,这种心直口快的脾气,反倒让他暗暗赞许。 “多谢小娘子!”听狄依依帮她辩驳,雪柳满面感激。 狄钟急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替狄依依应道:“何须道谢?怜香惜玉,理所当然!” 王旭摇头道:“算了算了,是本官失礼。济儿,你再随我去一趟开封府衙。灯魁案和貔貅案都牵涉巨大,实在叫人焦头烂额。” “是。”云济点头应了一声,一行人又随着王旭离开破落作坊。 半路上,狄依依询问道:“王巡使,你亲自来查雪柳,是受了胡家大娘子的怂恿?” 这话说得不中听,王旭倒是并不介怀,面不改色地摇头:“你猜错啦!让我们来查她的并非胡大娘子。灯魁案将整个胡家都卷进去了,胡安国一子一女,子未成年,女未出嫁,都被拘在开封府狱里。这案子若真要严判,雪柳这个美姬所生的儿子,就是胡家唯一的香火了。胡大娘子一反常态,对她百般维护,说她早就被赶出家门,和胡家没有关系。” “竟是这样?”狄依依听得目瞪口呆。 王旭理所当然道:“这有甚好奇怪?她是胡小娘的母亲,能教出那样通情达理的女儿,又怎会是个庸俗不堪的妒妇呢?她再怎么厌恶雪柳,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还是最先想着为胡家留个独苗。” “明知男人在外面藏女人,却还得千方百计替他保全,胡大娘子这也太委屈了。”狄依依颇不以为然,转念又问,“既然不是胡大娘子攀咬雪柳,那又是谁呢?” “说来也怪,硬将雪柳扯进来的,正是胡安国本人。” “胡安国?”这回不仅狄依依觉得莫名其妙,云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何,胡安国昏了头吗?” 王旭摇了摇头,也是满面茫然。 几人说着话,转眼到了开封府衙,王旭命人将胡安国带来问话。 原本富甲一方的巨商,如今成了阶下囚。见到云济,胡安国脸上涌起一股热切的期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狄依依先气呼呼地质问:“胡员外!为何要把雪柳牵扯进来?” 胡安国面露尴尬:“狄九娘莫要生气,胡某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如今胡某身陷囹圄,性命攸关,能想的办法都须想到。雪柳毕竟是从高家回来的,寿光侯是当今太后的堂兄,看在雪柳的脸面上,兴许能帮胡家一把。” “雪柳的脸面?无稽之谈!”狄依依摇头笑道:“胡员外,雪柳能有甚脸面,可以请动高士毅帮忙?她容貌一毁,高士毅连见都不想见她,还厚着脸皮将她退回给你,怎么可能……我明白了,你是把那孩子当作雪柳的脸面了吧?告诉你吧,那孩子根本不是高士毅的。那是高家二衙内做的好事,是高家的耻辱。这事儿不提还罢,寿光侯还只当作不知道,若当真提了,就是在打他的脸!” 胡安国默然想了片刻,抬头道:“云教授,你们也知道,胡某曾派了人,跟踪你们到了陈留。所以高二衙内通奸父亲姬妾的事,胡某自然也清楚。但……雪柳毕竟不是寻常丫环,劳烦您给寿光侯带个信。就说寿光侯府发生的事,雪柳再想忘却,她那张被烫伤的脸,都会替她记住。请寿光侯看在雪柳的脸面上,帮胡家一把,他日胡某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云济面上不露声色,心头却闪过一丝疑虑。胡安国商海浮沉数十年,历经多少大风大浪,他在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必会费尽心机求生,想其他办法都来不及,怎会有时间去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见云济不动神色,胡安国有些急切,抓住他的手晃了晃:“云教授,性命攸关,拜托了!” 看着他殷切的眼神,云济虽觉其中有什么蹊跷,但还是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下来。 自灯魁案发生后,开封府很快将相干嫌犯捉拿下狱。胡家大院被封,就连仆从和下人,也不许出宅门一步。 在狄依依的催促下,第二日天一亮,云济跟王旭讨了个便利,进入胡家宅院探望。 仅仅两日之隔,胡家已经光景大变。胡大娘子虽未被下狱,却被封禁在家宅里。往日俯首帖耳的下人,竟有一小半使唤不动了。云、狄二人寻到胡家大娘子时,她正在客堂六神无主地唉声叹气。 胡家往日高朋满座,如今一出事,无人敢来探望。云、狄二人登门,胡家大娘子甚是感动,连连道谢。倒有一名身材高大的修行者坐在客座,此人身穿灰色法衣,脚踩泛白芒鞋,正是被逐出安济坊的邱远。 “邱仙师?” “云居士!”邱远略略颔首。他身材高大,云济身量已算高,尚且比他低半个头。 “邱仙师这几日一直在胡家吗?” “受胡居士所托,下愚这几日在宝地借宿,为他化解貔貅刑之祸。” “邱仙师,今日清晨时分,你可曾去过汴河边上?” 邱远一怔,摇头道:“灯魁案案发之后,开封府便将胡家宅邸封了,下愚如何得出?” 云济对自己的记忆从不曾有过丝毫怀疑,邱远显然是在说谎,原本在他心里萦绕的一些事,瞬间有了答案。 “邱仙师,小生心中有一事不解。云某在陈留高家见过貔貅刑一事,终究不过是小人作祟罢了。胡员外也遭遇了貔貅刑,您是如何帮他化解的?” 邱远正色道:“其实说来也不值一提,貔貅刑是上苍降罪于为富不仁者的刑罚,胡员外虽然大富大贵,却并非不仁之士。他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惯了,只要和百姓一般过一段贫苦日子,喝粗茶,吃淡饭,让上苍知道他与民同苦之心,貔貅刑自然能渐渐缓解。” “上苍?降罪?这是佛家还是道家的说辞?” “下愚修的是福道,佛经道藏无不涉及,只是心中唯信‘行百善,积百福’,方能得妙谛。” 对他的话,云济一句都不信,但还是点了点头:“多谢邱仙师点拨。” 云、狄二人正准备告辞,忽而听得有家丁来报:“主母!小娘子和小公子回来啦!” “当真?”胡家大娘子又惊又喜,迫不及待地奔出客堂,果然迎面见到被放回的胡惜雪和胡小胖。在大牢里待了两天时间,姐弟俩惊惧交加,见了母亲,泪水再也忍不住,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云、狄二人不愿打扰他们团聚,悄然出了胡家宅院的大门。狄依依满脸欣喜:“还好惜雪没事,我正想着怎么搭救她呢!没想到开封府深明大义,看出他们姐弟俩跟此事没有半点关系。” 云济摇头道:“深明大义?只怕并非如此。义父早就知道胡家姐弟无辜,也知道我和他们有旧交,但前两天绝口不提放人之事,这是为何?因为这案子上达天听,为表明重视,就连雪柳母子都险些被拿了去,胡家姐弟怎能轻易脱身?” “那他俩怎的又被放回来了?” “这案子远非义父所能做主,胡家姐弟被放回,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出力相助,而且相助之人位高权重,连孙大尹都不得不卖个面子。只不过孙大尹和义父不对付,这里面的关节,是不会告知义父的。” “看来胡安国能耐不小,暗中还有通天的关系,我真是白白替惜雪担心了。” “问题就在这里,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惶惶不可终日,还想求助于寿光侯,拜托我帮他传信呢?可见胡家姐弟得脱囹圄,并非胡安国的筹谋,而是别人主动替他办的。” “主动替他办的?谁会这么好心,向胡安国示好?” “一个身陷囹圄之人,能有甚价值,让别人向他示好?” “这……”狄依依聪慧过人,云济稍一点拨,她便茅塞顿开,“是了,不是示好,而是示威!” “不错!”云济分析道,“胡安国肚子里不知还藏着多少事,他现在被关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倘若嘴不严,吐露出什么,只怕有人脸上会难看得很。所以……将他一双儿女捞出来,是要他守口如瓶。灯魁案只是死了郭闻志,死胡安国一人就能偿命,只要他不乱说话,自有人保全他的子女亲眷。否则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整个胡家断子绝孙。” 狄依依蹙眉道:“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要让胡安国守口如瓶的又是什么秘密?要不我们去找王巡使问一问?” “义父若知道,早就跟我直说了。幕后之人绝不会亲自出面,肯定七折八绕,让你摸不着头脑。” “那怎么办?还要去陈留高家,替胡安国送信吗?” “当然,既然胡安国将高家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咱们就看看,这根稻草会不会拉他一把。”云济话头一转,“此事我让鲁千手去办,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查邱远。” “查他做什么?当务之急是救胡家脱离险境!” “灯魁案不比寻常凶杀案,那是通了天、惊了御驾的。就算高士毅去找高太后求情,最多也只是让此案不要牵连太广而已。若查不出真凶,他胡安国的脑袋岂能在肩膀上待住?其他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旁门左道,真正能够脱罪的办法,是找出真相,抓住真凶,并且证明和胡家无关。” 狄依依疑惑道:“那为何要查邱远?” “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他牵涉高家和胡家两宗貔貅刑案,显然有所图谋。” 被他这么一点拨,狄依依也琢磨起来,忍不住问:“你是说……貔貅刑跟邱远有关。” “何止是有关,我怀疑他就是幕后祸首。”云济道,“就像高士毅的怪病是他儿子下的手一样,胡安国中了貔貅刑,肯定也是他亲近之人下的手。”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6节 “谁?” “我如何知道?胡安国肯定比我们清楚。” 狄依依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比我们清楚?” “胡安国商贾出身,却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若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被权贵吃干抹尽了。别看他一碰到事便求助于人,其实他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每个毛孔里都长着心眼儿!咱们去高家破解貔貅刑案的时候,他不是派人跟踪了吗?貔貅刑是怎么回事,他必然已经清楚。” “倒也是,以他的精明,还能找不出坑害他的人?”胡安国城府深沉,处事圆滑,狄依依向来不喜欢,不屑道,“不过他再怎么精明,印制《周礼义》的时候,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乱转?” “那是因为再精明的人,也揣摩不准疯子的想法。” “三杯倒!你骂谁是疯子?”狄依依俏脸一摆,云济连忙噤声不语。狄依依从腰间拿出酒囊晃了晃,抱怨道,“惜雪家原是酒商,藏得无数好酒。本以为这次来探望胡家,胡大娘子会用好酒招待呢。” “胡家都摇摇欲坠了,你居然还惦记他们家的酒。” 狄依依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把话题又转了回来:“可是咱们现在十万火急的是灯魁案。就算邱远跟貔貅刑有关系,也不是当务之急吧?” 云济摇了摇头:“在我看来,灯魁案也少不了跟他有关。” “为什么?” “昨天早上,咱们是在汴河上追到了灯笼黄,并在船上和河面上找到大量盐钞。当时我往汴河两岸看了一眼,曾见到邱远的背影,还跟你说过呢。” “你不会看错了吧?邱远这几日一直在胡家借宿。上元节夜里灯魁案一发,开封府就派人封了胡家大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邱远怎么会在汴河岸上?你记性是好,可眼睛未必好。当时岸上人那么多,离得远的人看着只有酒杯大小,你怎能一眼就认出那是邱远呢?” 狄依依这句话问完,就见云济怔怔呆在那里。他伸出筷子夹着一颗豆子,却不夹回去。 “你怎么了?” 云济忽然惊醒,神情激动:“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眼睛未必有记性那么好,当时岸上人多,又离得远,你未必看得清……” “不对不对,你刚才说的是‘岸上人那么多,离得远的人看着只有酒杯大小’。” “有什么不对吗?”狄依依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不对,是太对了!”云济满脸兴奋,“《列御寇》中有一篇文章,说孔子东游时,遇两小儿辩日。其中一小儿说:‘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这话很有道理。就像你方才所说,人离得远了,看着就和酒杯一样大。” “远者小而近者大……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狄依依不以为然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且不说它,当时邱远虽然隔得远,但我绝未看错。邱远身材高大,身披灰色法衣,身形很好辨认。” “那就是说……邱远说谎了?” “嗯。灯笼黄被抓起来也有一天了,咱们去开封府看看。” 用过午饭后,两人来到开封府衙。王旭满脸疲惫,双眸中布满血丝,眼圈烟熏了一般,嘴角还起了个大燎泡。他见到云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云济开门见山:“义父,审过灯笼黄了吧,可曾问出些什么?” 王旭一脸苦笑,原来灯笼黄被带回来之后,拒不承认是自己在胡家的灯山上做了手脚。他推说那五谷灯山都是徒弟们造的,他自己从头到尾没动过手,只在最后一日为胡安国当众演示过。跟灯笼黄学手艺的徒弟不少,都被王旭派人拘来盘问。几个徒弟都是一起做工,相互证明不曾动过手脚,倒是异口同声地指认一个名唤“灯芯儿”的戏子。 灯芯儿是个男生女相的白净汉子,自幼在一个戏班里厮混。他学得一身造灯的手艺,和另一个名唤“皮影儿”的一起耍皮影为生。 灯笼黄年过半百,名气越来越大,人也懒了起来,整日流连勾栏瓦舍。他自看了灯芯儿的皮影戏,就此迷上了灯芯儿,使了不知多少钱财,一门心思要跟灯芯儿亲近。 按照黄家门徒的下流话,灯芯儿生来一副好皮囊,天生是做娈童的料。灯笼黄一门心思要把灯芯儿弄进被窝,才将自家祖传的造灯秘技露给了他。 灯笼黄造灯的技艺是家传渊源,绝非灯芯儿这等野路子可比。这几年来得了灯笼黄的传授,灯芯儿的本事迅速精进,远超灯笼黄的门徒。前不久,门徒们费尽功夫,将胡家的灯山造成,灯笼黄献宝一般请了灯芯儿来看。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他是“灯火戏诸徒”。 黄家众门徒对灯芯儿甚是厌恶,见灯笼黄为博蓝颜一笑,甚至要求他们将已经装好的“万焰花烛”拆下来给灯芯儿把玩。他们自是懒得理会,让灯芯儿自己去五谷灯山里去拆。 灯芯儿对这座五谷灯山格外感兴趣,每个安置蜡烛的烛台都要亲自看过,对于里面专设的万焰花烛,更是爱不释手。 了解了来龙去脉,狄依依道:“也就是说,那灯芯儿单独接触过那座五谷灯山,很有可能做了手脚?那你赶紧派人将他捉回来啊!” “不用捉了,他已经被皇城司押走了。” “皇城司?皇城司竟公然跟开封府抢人?” 王旭摇头道:“昨日我们也想抓灯芯儿,没想到他和拐卖王家小衙内的那个驼子,就在同一个戏班里。皇城司捉了那驼子后追问同党,戏班里的其他人自然不能放过。” “他竟然还牵扯在小衙内拐卖案中?”云、狄二人对视一眼,震惊不已。 审问过灯笼黄之后,王旭查了灯芯儿的老底,发现他所在的戏班,就在大相国寺南侧短巷的瓦舍里,正是上次搜查的云机园。 云机园戏班现有五人,班主是个玩木偶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擅做各种机关,唤作“鬼手儿”;班主有个儿子,生来五短身材,十多岁还只有七八岁孩童高矮,也学了一手木偶戏,唤作“木娃儿”;有个变戏法的驼子,在象灯小屋拐了小衙内,唤作“丑驼儿”;玩皮影的惫懒汉子,唤作“皮影儿”;还有就是“灯芯儿”,耍得一手好灯,皮影戏也好,木偶戏也罢,都需要他来帮忙。 上次在云机园的时候,只抓住了三人,班主鬼手儿和他儿子木娃儿不知是不是得了风声,已经逃得不知去向。 狄依依拍着腰间的酒囊道:“看来这戏班子虽小,还都是能人呢!以他们的本事,在勾栏瓦舍也能轻易挣来钱,为何要顶风作案,而且拐的还是资政殿学士家的小衙内?这不是寻死吗?” 云济倒是不以为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人有堂堂正正的本事,却总爱走歪门邪道的路子,算不上匪夷所思。 “不过……”王旭道,“说来倒还有件趣事。我们去查那云机园的时候,曾跟附近的人打听过。这戏班子两年前原是六个人,还有个唤作‘巧舌儿’的,能模仿飞禽走兽的叫声,能学人说话的腔调,不仅口技十分了得,还擅长用锣鼓器械制造各种声音,模拟风声、雨声、雷声……学什么像什么。” “那当真是厉害!不过这巧舌儿既然已不在戏班子里,小衙内的案子应该和他无关吧?” 王旭点了点头:“我打听过,两年前这巧舌儿在延丰仓寻了个差事,去当晒谷子的庾吏了。” 云济打断他道:“难道是徐老三?” “什么徐老三?” 云济将徐老三一人战群犬的奇事道出:“……当真是惟妙惟肖,怕不正是原来那个巧舌儿?” “这我倒没有细查。”王旭也甚是惊奇,口技能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程度,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云济转过话头道:“皇城司有查出来什么吗?” “皇城司乃是天子近卫,监察百官,探查民情。从来只有皇城司找开封府探查实情,还从没有开封府找皇城司瞎打听的!” 见他一脸苦笑,云济顿时明白过来。皇城司掌宫城出入之禁令,是天子耳目、皇家密探。即便为了探案,找皇城司问东问西,也是犯忌讳的。 狄依依脱口而出:“这是什么话?皇城司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涉及他们,这案子就不办了吗?” 王旭面上闪过一丝惭愧神色:“狄九娘说得是,王某这便亲自去一趟。” 云济伸手阻拦:“义父稍候,小侄想跟灯笼黄询问两件事情。” 王旭当即着人将灯笼黄叫了出来。灯笼黄身材略有发福,年纪不到半百,额头上皱纹却已极深,满脸惶恐和憔悴。 见到王旭,灯笼黄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船上尸首的事,小人实在不知情啊!小人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呢?” 云济问道:“昨日你在汴河里被抓,说是被人给打晕放到船上的?” “没错!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啊!” “打晕你的是谁?” “也许……是个乞丐。” “也许?” “小人没看清楚那厮的相貌。昨日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几个徒弟睡得跟死猪一样,小人无人使唤,只好自己去开。没想到是一个乞丐上门乞讨,开口竟要五十贯钱。小人只当他是个疯子,想将他推出门外,回去继续睡觉。谁知那厮伸腿将小人绊倒,小人只觉后脑一痛,顿时人事不省。再醒来时已经在那艘船上,旁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小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根本不敢在船上待,这才不顾寒冷跳入水中,想要往岸上爬。” 云济问:“乞丐的相貌未看清,身材总看到了吧,是不是个子很高?” 灯笼黄连连点头:“不错,高得很,跟您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云济不由愕然。 邱远身材高大,异于常人,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按照灯笼黄所说,那便不是邱远。 在高家破貔貅刑案的时候,高家父子曾提到一个乞丐,别号“贼乞儿”。郭闻志送墨玉貔貅给胡安国,也是受了一个乞丐的蛊惑。他们说的那个乞丐,应是同一个人。只是…… 云济喃喃自语道:“邱远和那乞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几件事都有他们在其中搅和,只是邱远在明面上,那个不曾谋面的乞丐在暗地里。若是这两人有关联,整个案子便能一举贯通了。” 狄依依兴奋道:“他们若是一伙的,肯定还会联系。咱们只需盯着邱远,守株待兔,自然能抓到那贼乞儿。” 王旭拍着胸脯道:“我安排人去办。” “还有一事。”云济盯着灯笼黄问道,“你们所说的万焰花烛是什么物事?” 灯笼黄点头哈腰道:“回官人,那是小人去年鼓捣出来的小玩意,是一种羊角灯,不过结构特殊,能将万道焰火的光凝成一道,配上特制的石蜡,发出的灯光尤为夺目。” “这万焰花烛么,胡家那座五谷灯山里就有,我让人拆下来了。”王旭派人将万焰花烛拿了过来。这灯盏并不大,烛台是一面半球形铜碗,碗底光滑如镜,底部穿出一根细长钢针,外罩一层透光的羊角灯罩。 灯笼黄解释道:“这针是用来穿石蜡的,万焰花烛有专用的石蜡,小人藏在自家地窖里。” “来人,把搜来的石蜡装上。”王旭招了招手,有衙役拿来一根粗短的石蜡,插在万焰花烛的烛台钢针上。 随后,又一名衙役掏出火折子,将石蜡点着。灯芯冒出细长明亮的火焰,竟如烟火盛放,火光被光滑如镜的球形铜碗聚拢,生出一道光柱,直直射出数丈远,在墙壁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云济伸手将灯罩罩在铜碗上,墙壁上便映出一个“谷”字。 原来那羊角灯罩上,写着一个漆黑如墨的“谷”字。万焰花烛的光柱被这个字遮挡,才在墙上留下“谷”字暗影。云济顿时忆起,上元节那日,胡家的灯山摆在宣德门下时,突然光芒大放,投射出四道光柱,在城楼的墙壁上映出“五谷丰登”四字,十分惹人注目,想必正是这万焰花烛的功劳。 “原来如此,你这万焰花烛,是将一面铜镜做成碗形,因而能聚拢火光。这并非寻常石蜡吧?竟能在白日里投射光柱,家师也曾造出一些石蜡,比寻常白蜡明亮许多,但也没这般光亮。” 云济问的乃是黄家制造灯盏的秘法,这本是灯笼黄的看家绝技,对徒弟们尚且藏私,但此时性命攸关,灯笼黄不敢有丝毫隐瞒:“这确实不是普通石蜡,而是在石蜡之中,填充了一些制作烟花的特殊火药。经过黄家两代人不断摸索,才造出这样几根。不过这种石蜡比烟火还贵,而且只能烧一盏茶的时间。” “足够了。”云济点点头。 “什么足够了?”狄依依问道。 “很多彩戏幻术,都是光的把戏。这万焰花烛确实是个宝贝,毕竟要在众人面前耍彩戏,根本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云济展颜一笑,“我心中还有两个疑团,咱们先去找灯芯儿问问。” 第十五章 犯案元凶 童贯在上元节灯会时好生露了一把脸,赵顼对他颇有好感。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大貂珰石得一立马表露出亲近,提他当皇城司干当官。 对于云济这位“救急教授”,童贯也甚是心服。灯芯儿等一众人犯是皇城司的另一名干当官拿走的,但童贯身上有协助开封府查探灯魁案的差事,当云济和王旭联袂来访时,童贯立马应承下来,带他们去寻灯芯儿等一帮人。 皇城司名义上并无常设的牢狱,只有一处用于临时关押人犯的牢房,真正审案还是要移交开封府或大理寺。 但见到被关押起来的丑驼儿等人时,众人不由得都愣了。 这三人显然受过严刑。丑驼儿瘫软在地上,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只一个劲儿叫着:“冤枉,冤枉啊!”旁边另有两人抱在一起,一个肤白如玉,男生女相,一个相貌猥琐,一脸胡茬。两人目光呆滞,手足浮肿,口中含着白沫,衣服上沾满秽物,明显是控制不住屎尿弄脏了衣裤,一股恶臭迎面而来。皇城司的逻卒大声呼唤,这两人竟是痴傻了一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怎么回事?”童贯看出不对,让人打开牢门,将这三人拖出来,并召大夫查看。大夫好生检查了一番,道:“不中用啦,驼子伤了脊椎,下身瘫了。至于这两人……他们受了拷打,又不知吃了什么,已经傻了。” “来人!他们吃了什么?”童贯招来看守人犯的逻卒,厉声喝问。 “没……他们没吃什么啊,就昨日吃剩的冷馒头,丢了三个给他们。” “馒头?什么馅儿的,还有吗?” 那逻卒连连摇头:“就是街上买来的白菜馒头,绝无半点问题!那都是我们吃剩下的,被他们吃了个精光。” 童贯心有不甘,但灯芯儿和皮影儿已经痴呆,丑驼儿只会叫冤,什么也问不出来。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7节 “只怕早在被抓之前,他们已经中了毒。”云济问道,“你们先前盘问时,可曾问出什么来?” “这丑驼儿领子上有王资政家小衙内扎的彩线,根本无从抵赖。但他嘴硬得很,拒不承认拐带了小衙内。至于灯芯儿和皮影儿,上元节夜里不知去了哪里厮混,一直没有回戏班。我们往戏班的瓦舍那里派了人,昨天午时左右,他们醉醺醺地回到瓦舍,来了个自投罗网。” “他们平日都住在那瓦舍小院里?” “嗯,戏班子虽然出去跑活,但还是在那小院常住。对了,灯芯儿时不时会去羊角灯短巷留宿一晚。” “这两人可曾说过其他事?” “倒也没有,被我们抓住的时候,这两人明显惊慌失措,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可问到拐卖小衙内的事,他们又说全然不知。挨了一顿痛打,还是不肯老实交代。” 线索到了这里,已然全部断绝。云济眉头紧皱,只觉自己好不容易拨开了迷雾,依稀看见了亮光,却又被遮住了眼睛。 从皇城司牢房出来,狄依依一脸失望:“现在可怎么办?线索又断了!” 云济若有所思:“倒也不是毫无所获,灯芯儿和皮影儿在被抓的时候惊慌失措,显然有案子在身。” “怎么说?灯魁案是他们做的?” 云济摇头:“不,灯魁案不一定和他们有关系。不过延丰仓的案子,却必定是他们所为。” “延丰仓的案子?你是说貔貅夺粮的怪事?跟他们有什么干系?” “现在只差一步,就能捉住那只从天而降的巨兽貔貅了。” “故作神秘!”见他言语含糊,狄依依哼了一声,便暗暗咬牙,心下宽慰自己:莫急莫急,他就这个性子,老把想法憋在心里。“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要破案子,还是得仰仗他。为帅者调兵遣将,最忌操之过急,只要能人尽其用,大可放手让他施展。 云济见她胸口缓缓起伏,似在吐纳练气,催促道:“走。” “走?去哪儿?” “我们去布下天罗地网,捉拿那只犯案凶兽!” 从皇城司出来,已近黄昏。狄依依以为云济要带她去司天监,去寻一些捉拿凶兽的法器。谁知云济带她到了沈括家,在沈家吃了一顿晚饭。 沈括肩负寻粮压力,这两日接连拜访数十家豪门大户,劝他们借粮给常平司,和东京城的百姓共度时艰。然而他踩遍东京城最尊贵的数十道门槛,却碰了数不清的软钉子,一户户钟鸣鼎食之家,拿出的粮食比不拿还要羞辱人。沈括只觉自己像个乞者,还得看这帮人的眼色,仿佛在等他们施舍一般。 然而满腔的羞愤,在回家的中途烟消云散——因为他碰到了一群真正的乞者。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不少乞户,不论老少,均是衣着破烂,面黄肌瘦。有两个七八岁的小乞儿,见沈括衣衫华贵,伸出生满冻疮的小手,围到他身前,怯生生也不说话,只巴巴地望着他。 沈括不由面露尴尬,他本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而身边随从刚刚被打发出去,竟一时拿不出钱来。他还没说话,便有个十二三岁的精瘦少年,瘸着腿匆匆赶来,向他连连致歉,将两名小乞儿拉了就走。 沈括神色一动,鬼使神差般跟在他们身后,只听瘸腿少年对两名乞儿道:“刚才那人虽穿便服,但脚踏的是官靴,团头早就嘱咐,‘乞钱莫乞官人钱,讨粮莫讨贵族粮’,钱越多越吝啬,官越大心越狠。顺他气时还好,碰到气不顺时,乞不得钱是小事,治得你丢了小命都是等闲!” 从去岁年底到现在,短短一个月,城中乞丐已然倍增,那两名拦住沈括的孩子,显然还是此中新手,多半是这个月陡然沦落成了乞丐。 “枉我当官这许多年。早知乞行有这等规矩,我还眼巴巴跑去那些达官贵胄家借粮作甚?”眼下沈括说起此事,师徒两人均是感慨良多。 狄依依觉得他们矫情,若放在平日,早就大肆点评一番了,不过她正喝着沈括珍藏的美酒,不宜直言挤对。饭后,云济找沈括夫妇谈话,狄依依逗弄着张氏新聘的两只狸奴,时不时偷偷看云济一眼。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逗得张氏连连发笑。 就连摊上大事的沈括,也一改愁眉苦脸。 云济拜别了沈括夫妇,和狄依依径直回了家,当夜好生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天一亮,云济就催着她出门,说要去捉凶兽。 “这是延丰仓仓监刘轶的宅邸吧?你不是说要捉那只犯案的凶兽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狄依依跟门子打听了这户人家的来头,眼睛一亮,“难道凶兽竟潜藏在这里?咱们快进去。” “急什么?你有本事捉凶兽吗?得等能捉凶兽的天师到了才行!” “天师?你何时请了天师?” “天师还真是说到便到!”云济指向狄依依身后,“师娘,您来得真及时。” 狄依依转身一看,沈括夫人张氏领着一名养娘,款款来到刘家门前。张氏斥责云济道:“你这孩子,怎能让人家姑娘陪你候在门外受冷?咱们快快进去!” 云济连连叫冤,狄依依却是心中惊奇:沈制诰学究天人,却十分畏惧他这位夫人,难不成她真是神通广大的天师?三杯倒昨日去沈家吃饭,是去请她来捉妖的?他倒惯会虚张声势,想必又有什么妙想奇思,憋在心里不说,却来跟我卖关子。 在狄依依浮想联翩时,张氏敲响了刘家的门。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刘家的门子立马去通报主人,一名家丁将他们领进客堂,刘二娘子急忙出来相迎:“今儿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我心里正在嘀咕有什么喜事,姐姐你就登门啦!” “就你嘴甜!”张氏在刘二娘子面前,甚是从容矜持,“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狄九娘想要聘请你家的黑将军,做一回送子观音,给她家的狸奴配种,生两只威风凛凛的猫崽儿。” 张氏说得并不复杂,可狄依依听得一脸发蒙——她家养的猫儿还在秦凤路军营呢,而且都是公猫,啥时候要请黑将军去配种了? 刘二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丝毫不觉意外:“早说呀,黑将军虽然威风,却是最不听话的猫儿。若提前吩咐还好,我一定早早将它找回来;若临时来寻,可不一定找得到它呢!快请跟我来。” 刘家的宅邸和沈括家相邻,占地并不大,位置却是极佳。刘二娘子带着张氏等人穿过回廊,从刘宅的后门出去。隔了一条小巷,有一户小院,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两个隽永俊秀的隶字:狸园。 刘二娘子招了招手,带着几人推门而入。 狄依依一进门,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这狸园里搭建了诸多精巧木架,十多只猫儿攀上爬下,正在木架间玩闹嬉戏。白色的狮猫、灰色的狸猫、黑白的花猫……各种花色应有尽有。好多猫儿都穿着精心缝制的小衣服,架子上摆放着火盆,正烧着上好的煤,为猫儿们取暖。有两个仆从正在收拾猫舍,照顾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精细。 猫儿们见有人进来,有的浑不在意,只顾自己玩闹;有的瞥了一眼,继续懒洋洋趴在火炉旁打盹儿。唯独角落里趴着的四只狗儿,顿时撒欢奔了过来,围在刘二娘子脚边,一个劲地叫着。 狄依依看得眼花缭乱,喃喃说道:“好家伙,穿的是上好的锦衣,吃的是新鲜的鱼子,喝的是温热的鲜奶……这猫儿狗儿活得也太舒坦了,如果还有喝不完的美酒,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哪里哪里,为了供养这些小祖宗,奴家全家都得省吃俭用呢!”刘二娘子连连摆手,“可惜了,黑将军也不知去了何处。不瞒你们说,我这里养着二十多只猫儿,黑将军最是神出鬼没,有时候连我也不知它去了哪里。” 云济眉头微皱:“黑将军在延丰仓无人不知,可此处距离延丰仓有十里路,它会跑那么远吗?” 刘二娘子想了想道:“两年前,延丰仓闹鼠患,外子将黑将军带去除鼠,黑将军曾在那边待了半年。后来外子又将它带回来,但它自己还会偶尔溜出去,或者随着外子去那边待一段日子。” “上元节那天呢?” “上元节……”刘二娘子一愣,摇头道,“奴家这儿养着几十只狸奴,怎记得每一只的行踪?” 张氏和狄依依均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云济,难道这几日查案子查得魔怔了,居然盘问起一只猫的行踪来。云济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招呼了狄依依,去逗弄木架上的猫儿。 敲门声忽然响起,一名仆从将来客请了进来,却是延丰仓的庾吏徐老三。他脸上赫然有三道血痕,又是焦急又是抱歉地道:“二奶奶,小人无能,昨日本想将黑将军带回来。谁知它反身挠了小人一爪,不知跑去了哪里,它可曾回来过?” 刘二娘子一怔,转头向院内看了一眼,轻声道:“黑将军到处跑惯了的,没事儿。” “二奶奶,小人不是怕它跑丢,是它身上的穿戴还没卸下来……”徐老三说到一半,突然看见木架后的云济和狄依依,不由得一怔,“云教授,您也在这里?” “狄九娘听说刘二娘子家养了许多猫儿,硬拉着我过来看看。”云济淡然一笑。狄依依先是一愣,继而肚里暗骂:“这厮又打着本姑娘的旗号骗人。” 云济放下正在逗弄的猫儿,又问了一句:“黑将军走丢了吗?要不要我们帮你一起找找?” “不用不用!”徐老三连忙道,“有劳云教授挂怀,黑将军经常跑不见影儿,但终归还是会回狸园的。” 在狸园没待多久,云济便起身告辞。 刚到家门口,正碰上郑侠手提一只布袋赶过来,兴冲冲地道:“知白,延丰仓凶兽夺粮的事有大蹊跷!你猜这袋子里是什么?” “不会是只猫儿吧?”云济见他手里的袋子动来动去,显然是个活物。 “你怎么知道?”郑侠顿时瞪大了眼睛。 云济见他衣衫单薄,鼻子冻得通红,慌忙将他迎进门。一边吩咐老仆将屋里的火盆烧得旺一些,一边催促郑侠:“介夫兄,快打开袋子看看。” “小心些,它凶得很!”郑侠手背上赫然有一道抓痕。 他小心翼翼拆开袋子口,云济和狄依依往袋子里看去。一只黑乎乎的猫儿蜷在里面,两只眼睛凶光凛冽,恶狠狠地瞪着他俩,竟是满眼杀气。 “黑将军?介夫兄,这是怎么回事?” 郑侠当即解释了一遍。他向来关心国家大事,发生了貔貅夺粮的奇事后,一直忧心忡忡,整日心不在焉。一连两日,都在反复思索延丰仓发生的事情,昨夜心绪起伏,无法安睡,天还没亮便去延丰仓打听情况。 延丰仓上上下下都垂头丧气,还得忙着收拾一片狼藉的诸多仓廪。他见徐老三脸上带着血痕,奇怪地问了一句。徐老三苦笑着说是被猫儿抓伤了脸,敷衍了他两句,神不守舍地匆匆出了门。 见延丰仓丢失的粮食没有半点消息,郑侠大失所望。离开延丰仓没多远,碰上个贩鸟的小经济。他家养着各色雀儿,这两日没有看顾好,竟不知被什么畜生咬死了大半。小经济又是心痛,又是愤恨,花了一天工夫,好不容易设陷阱捉到了那祸害鸟儿的“野兽”,居然是只穿着鳞甲小衣的黑猫。 那黑猫被渔网罩着,依旧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小经济抄来一根木棒,正准备乱棒打死。郑侠在旁边看见,急忙拦住小经济,掏钱将黑猫买下,用袋子装了,急匆匆来寻云济。 “知白,我见了这只猫儿,又看见它身上鱼鳞编制的甲胄,愈发觉得那日延丰仓的事情有古怪。只是很多事情想不通,特地来跟你请教。” “不敢当,小弟也有所发现,正好咱们相互验证一番。” 两个人谈及延丰仓的奇事,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投机。郑侠有许多疑惑,云济稍作解释,他顿时豁然开朗,全然明白过来。 等两人说完,相视苦笑。郑侠长叹一声,猛拍大腿:“若是蝇头小利也就罢了,延丰仓存粮牵动着整个京师的安危,你我既然知道了其中蹊跷,身为孔门弟子,怎能坐视不管,无动于衷?” 郑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郑重。云济看在眼里,轻咳一声:“此事干系甚大,牵涉太多,还需从长计议。” “我们读书学文,所为何来?希文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是一刻都不敢忘怀。眼见旱情难遏,百万黎民在水深火热之中,若不能为民请命,郑侠枉为儒门传人!” “介夫兄的品行,小弟向来十分钦佩。只是这桩奇案疑点重重,还有关节没有打通,不能轻举妄动。”云济道,“快到午时了,介夫兄稍候,小弟先去安排午饭。” 他安抚了郑侠两句,出门寻老仆做饭。等他回来时,郑侠已不知所踪,只剩下狄依依在客堂。 “介夫呢?”云济愕然道。 “那监门的官儿吗?他倒是心忧天下,刚才越想越气,提着那猫儿就走了。说是……说是要揭发貔貅夺粮案背后的阴谋。” “这怎么能成?” 狄依依一脸奇怪:“怎么不能成?按照刚才的推测,延丰仓本就是监守自盗。你那朋友虽然位低职卑,却正义凛然。他这脾性才合我胃口,一旦认准了,捅破天也要登高一呼,哪像你这般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 听她冷嘲热讽,云济倒也不生气,忧心忡忡道:“介夫兄一腔正气,为黎民百姓毫不顾惜自己的安危,这是我佩服他之处。但他行事莽撞,容易冲动……唉,这事……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也顾不上吃午饭,云济和狄依依直奔延丰仓,却没有寻到郑侠。云济转念道:“不会吧,他去了开封府?御史台?还是三司?” 延丰仓这件奇案,不仅开封府要派人查,负责纠察百官、监管诸司的御史台也不能不参与,总揽全国财务的三司更要紧盯着。加上此时提举常平司的刘煜身患重病,短期内无法处理公务,只得让沈括主持放粮之事。论及沈括本身的差遣和职位,都远比常平司主官更加显赫。 因此,和这件案子直接相关的衙门和大员,有开封府、御史台、三司以及暂时主持放粮的沈括。 云济刚到沈括府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开封府便派人来请沈括。说是有人举报延丰仓欺上瞒下,私吞存粮,请沈括前往开封府了解案情。 这几日来,沈括一直忧心忡忡。他听到这个消息,连做好的饭菜都来不及吃,小心翼翼跟张氏告了个罪,仪仗随从尽数不带,匆忙上了路。 未时三刻,开封府官宦云集。权知开封府的孙永亲自审案,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在旁列坐,沈括作为诸仓放粮的主事人,自然也少不了。鲁深、张扶老等三部勾院的专勾官也悉数到场。延丰仓自仓监刘轶以下,共有七名官员到场,徐老三等几个庾吏也被传召了过来。 府衙大堂人满为患,饶是狄依依见惯了沙场点将的阵仗,也不由暗自咂舌。 正月的寒风里,郑侠站得如旗杆一般笔直。一袭青色官袍,头顶戴幞头,腰间束玉带,虽然里面衬了内衫,但依旧略显单薄,脸颊冻得发红。 “郑门监,现在薛计相、沈制诰均已亲自前来。延丰仓诸位官员、庾吏也都传召上庭。你检举延丰仓诸官欺上瞒下、私吞百万石存粮之事,还请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 随着开封权知府孙永这一句话说出口,整个大堂一片骚动。延丰仓仓监刘轶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孙大尹,下官是否听错了,延丰仓诸官私吞百万石存粮?这怎么可能?郑门监,这可容不得信口开河!” 随着刘轶的话音沉沉落地,一道道目光射向郑侠。 郑侠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衣冠,直视“清正廉明”匾额下,那一整面墙壁的碧海青天图——数不清的浪涛澎湃,似是要从画中汹涌而出,沉甸甸压向他所站的位置。 然而,他对面前的压力浑然不觉,振声道:“孙大尹,下官位卑职低,但从不敢有片刻忘了京中百姓。在事关百万百姓活命之粮的大事上,岂敢信口雌黄?” “好!”孙永沉声道,“你且说来,给诸位官人一并听听。” “正月十六日凌晨,天还未亮,延丰仓诸仓廪间突然传来猛兽嘶吼声。声如雷鸣,音如虎啸,沈制诰和几位专勾官也都听到了。” 众人目光投向沈括等人。鲁深急躁道:“没错,我们当时住在衙署后院,远远看见那边一排松柏剧烈抖动,仿佛被攻城锤撞到了一般。一个巨兽的影子从巨树间一闪而过,落在一座仓廪上。然后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那巨兽一头钻入那座仓廪里。” “哪有什么凶兽?只不过是一出戏罢了!” “戏?什么戏?”鲁深一脸茫然。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8节 郑侠盯着人群中道:“延丰仓庾吏徐老三!大相国寺南边有个叫‘云机园’的戏班子,班子里有个精擅口技的巧舌儿,你可识得?” “这……回郑门监,您说的那个巧舌儿,正是小人。”徐老三不敢抵赖,点头哈腰道,“两年前,小人帮延丰仓刘监正找回了一只猫儿。刘监正看小人办事伶俐,延丰仓又正缺干活的,就安排小人去看守仓廪,打理粮食。” 郑侠道:“沈制诰、鲁专勾,那日凌晨,你们听到的怪声不是巨兽嘶吼,而是这位巧舌儿故技重施,操练起了当年唱戏的本事,用锣鼓器械造出来的声响。” “冤枉啊!郑门监,您又不曾亲见,怎能胡乱推测?小人做的虽是低贱之事,却不是坑蒙拐骗啊!”徐老三当众跪倒在地,满脸委屈。说到后来,话语中已带着哭音。 “郑门监,延丰仓的案子事关重大,怎能全凭臆测妄下结论?”刘轶满脸不悦,“声音可以伪造,但那巨兽是沈制诰亲眼所见,难道也能是假的不成?” 面对刘轶的责问,郑侠面不改色:“错了!刘监正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刘监正混淆了一件事,沈制诰和诸位官人亲眼所见的,不是凶兽,而是兽影!”郑侠义正词严地驳斥,又转头对着鲁深道,“鲁专勾,你看见仓廪边大树晃动,地面震颤,那不过是有人事先用绳子将树冠拉弯,然后依次断开绳索。从远处看去,一排排松柏从南向北,一株接着一株无风而颤,再加上吓人的吼声、巨兽的影子,你们自然会以为,有一头巨兽穿过树丛,撞得大树‘哗哗’作响。” 鲁深道:“可我们当时去看过,松柏树枝掉落了一地,还有不少折断的枝丫。” “这再简单不过,事先准备好就是了。你若细心查看,自会发现那些折断的枝丫断口整齐,犹如刀切——这是因为古木枝丫特别粗大,靠人力无法折断,只能先锯开一半,再拉扯断裂。” “那脚印呢?五六尺长的脚印,足有六七十个!事情发生之前,洒家还曾去仓廪边晨练,那时还没有这些脚印。不过洒家回衙署洗漱的工夫,就突然出现,这绝非人力可为。” “鲁专勾,你又错了,那些脚印是早就挖好的。” “不可能!那日凌晨洒家绕着十二座仓廪跑了一圈,就算当时天色昏暗,也看得出没有脚印。” “正月十六日案发之后,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在那些仓廪外面,立着一些毫不起眼的草席。” 鲁深一脸茫然,显然对郑侠所说的草席全然没有印象。 徐老三迫不及待地开口辩驳:“郑门监,草席有何怪异之处?按照惯例,京师诸仓每隔两个月,就要将粮食翻晒一遍,以免受潮腐烂。那些草席是小人们收拾粮食所用,不说延丰仓,京师诸仓哪个没有这样的草席?” “草席确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内外都满是尘土的草席,就不寻常了。那些草席是卷起来的,经过再长时间的放置,最多是外层落上灰尘,绝不会整张席子都是尘土。如果再细心一些,点数一番,就会发现席子和巨兽脚印数量一致……”郑侠说到这里,声音变得高亢起来,“这是因为,这些草席就是用来盖住那些巨大脚印的!” “盖住……脚印?” “不错!那些脚印在上元节夜里已经挖好,只需上面盖一张草席,草席上再铺一层灰土。在太阳还未升起前,在昏暗的天光下,就和寻常地面无异,除非一脚踩上去,否则绝对发现不了任何异常。鲁专勾想必有印象,那些巨兽脚印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在仓廪间的小道上。就是为了避免你跑步的时候,一脚踩上去!” 鲁深发蒙道:“好像确实如此……这也太费心机了吧?” “欲成大事,岂能不费心机?鲁专勾不用奇怪,这些脚印和草席就是为你而造的。你每日天亮前操练,延丰仓很多人都知道。他们需要一个证人来证明这些脚印是突然出现的——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鲁深想要反驳,但郑侠所说丝丝入扣,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郑门监,这些都不过是臆断!还是那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的怪兽巨影,又该作何解释?总不能说是沈制诰和其他诸位官人眼花了吧?” “当然不是,”郑侠道,“因为那所谓的凶兽巨影,不过是皮影戏罢了。” “皮影戏?”不仅鲁深满面茫然,就连沈括也错愕不解。 “就是用皮子剪出人兽形状,再以灯光从背后投照,光影落在前面一块轻薄透亮的白布上,从另一边看到的便会是栩栩如生的人和兽。刚才说过,徐老三曾在一个戏班里谋生。那戏班里有个名唤灯芯儿的,擅造各种灯盏,会耍各色火光。还有个名叫皮影儿的,最擅长做各种皮影,耍得一手好影戏。这两人一个放灯,一个耍皮影,在行当里颇有名气。” 徐老三佝偻着腰背,似乎生来就是一副谦恭姿态,面临郑侠的指责,依旧满面谦卑和委屈:“灯芯儿和皮影儿确实是小人的旧友,但他们的皮影戏,不过是在三尺不到的幕布前耍手活儿,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巨影?难道还要造一个三丈多高的皮影不成?” “想要三丈高的影子,何须三丈高的皮子?王巡使,劳烦给我一盏灯。” 王旭连忙点燃一根白蜡,递到郑侠手中。此时正当午后,阳光明媚。郑侠寻了个背阴处,用烛光照亮一块白墙,伸出一个巴掌放在烛焰前,墙上顿时映出一个足足三四尺的巴掌印:“诸位请看我这只手,只要手离灯近,墙上的影子便会变大。” 刘轶嗤笑道:“这能是一回事吗?我们可是在七八十丈外看到的凶兽巨影,谁能做出这么大的皮影戏?什么灯能照出那么远?” “巧了,还真有一种灯能照出十多丈远,将影子投到树林间和仓储墙上,即便一百丈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郑侠说罢,向云济看了一眼。云济露出一丝苦笑,只得越众而出,让王旭找来灯笼黄的万焰花烛。灯中特制的石蜡被点亮之后,璀璨的光芒如同烟火一般,被巨大的铜碗底座汇聚成一道光柱,于对面数丈之外的墙壁上,赫然打出一个“谷”字来。 大堂之中,顿时一片惊叹——寻常火烛能够照亮的地方不过三四尺方圆,这万焰花烛竟能胜出十倍。 “皮影戏要想耍得精致,关键在于皮影要做得精巧。但你们要的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怪兽影子,用不着做得那么逼真。”郑侠先是对刘轶说了这番话,又看着沈括道,“沈制诰,当时你们隔得远,天色也没大亮。仓廪和松柏好比前面的幕布,只需点一盏万焰花烛,即可用蒲扇大小的皮子,造出三五丈高的凶兽巨影来。当时仓廪在你们东面,由于天边晨曦的掩盖,你们才分辨不出万焰花烛的光有什么异样。” 郑侠话毕,沈括不由自主地拂过自己的短须,略略颔首。 “巨兽钻进酉字仓的事情,再简单不过。我们进酉字仓查探的时候,仓顶有一个巨大的破洞,仓廪第二层被压塌了一半,地面上也都是断木碎片,这其实都是用火药炸出来的。军器监一直在研造火器,能用来攻城的火炮虽尚未造成,用来炸房顶却绰绰有余。当时你们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巨影消失不见,自然以为它撞破仓顶钻了进去,其实不过是火药炸响而已。” 鲁深插嘴道:“可是……那凶兽钻进酉字仓后,洒家曾爬上门顶的花窗,亲眼看到了它。洒家绝无半句谎话!” “鲁专勾心口如一,我们当然信得过。”郑侠朗声道,“所以我已将你看到的那头凶兽捉了来。” “啊?捉到了?”鲁深脱口而出,瞪圆了一双眼睛。 府衙大堂上也一片哗然,不仅沈括等人面面相觑,就连刘轶、徐老三等人也是神色错愕。 孙永抄起桌上的惊堂木,在空中稍停,再急落直下,“啪”的一声,大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孙永沉声道:“肃静!郑门监,你说捉到了凶兽?在何处?” “回大尹,来府衙报案的时候,我已将那凶兽交给了王巡使。”郑侠看向王旭。 “我?”王旭先是一愣,继而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黑色布袋。 “没错,就在那袋子里!” “郑门监,你是在说笑吗?那凶兽高达三四丈,这么个小袋子,如何装得下它?”刘轶忍不住出声讥讽。 郑侠理所当然地道:“凶兽神通广大,当然可大可小。” 孙永问道:“王巡使,可否将那凶兽放出来?” “大尹,这……”王旭只觉心头发慌,他当然知道这袋子里装了什么。郑侠居然在公堂上大放厥词,若将这袋子里的凶兽放出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那凶兽厉害得很,一不小心给它跑走了,再想捉住可就难了。”郑侠手背上尚有三道抓痕,显然心有余悸。他犹豫了稍许,正准备上前,狄依依越众而出:“捉凶兽么,让我来吧!” 一听要放出凶兽,众人顿时心中打鼓。堂上衙差个个神情紧张,握紧了水火棍。在座的诸多官宦和吏员也有不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郑侠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若袋中果真有凶兽,一旦放出来,不会伤人吗? 孙永等数位重臣倒是镇定自若,尤其是沈括,轻捋颌下疏髯,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云济。 鲁深神情紧张地看着那只布袋,仿佛那是什么法宝,一打开便会放出洪水猛兽一般。然而还来不及阻止,狄依依已经松开袋口的绳索,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嘶叫,一个黑影蹿将出来。 “嚅!”大堂之中,好多人都忍不住叫出声。一只纤纤玉手如鹰隼般落下,分毫不差地揪住了凶兽的脖颈,将它提了起来——正是狄依依眼疾手快,一举制住了凶兽。 所有目光齐刷刷看向那头凶兽,整个大堂随之一静。 片刻之后,终于有人笑了起来:“郑门监,你所说的凶兽,就是这只黑猫?” 狄依依手中抓着的,正是一只黑猫。它尾巴似是受过伤,短了一截。胸腹处还穿着一件小衣,是用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鱼鳞做成的甲胄,在万焰花烛的照耀下闪过道道豪光。这猫儿野性难驯,被人揪着颈皮,兀自挣扎不休。锋利的爪子伸出了肉垫,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凶光毕露,看得人直冒寒气。 “刘监正,这猫儿您应该熟悉吧?”郑侠向刘轶拱了拱手。 刘轶脸色阴沉,针锋相对道:“郑门监,这狸奴是我家的黑将军。它虽只是个畜生,但也是拙荆所养,你私自将它捉来,只怕于理不合吧?” “此事还望刘监正海涵,你这猫儿乃是犯案元凶,郑某急着找回丢失的存粮,只能先将它捉拿归案。”郑侠没有丝毫气虚胆怯,反倒转头问起鲁深,“鲁专勾,当时你曾跟我们说过,你透过那扇木格花窗,看到里面的凶兽胸腹上长满了黑色鳞片,头上顶一根独角,像老树根一样向后弯曲,肩后生出两只翅膀,半贴在脊背上。你们瞧瞧,这只猫儿身着这副鳞甲,如果背上再装一对羽翅,头上装一只向后弯曲的鹿角,面上罩一张怪兽头盔,岂不活脱脱成了一头凶兽?” “这……”鲁深扶了扶幞头,迟疑不答。 郑侠继续道:“寻常猫儿即便披挂上这身行头,也扮不像凶兽。因为猫儿柔弱,行头只能令其形似,不能令其神似。这只黑将军却不一样,它野性难驯,满目凶光,比山猫还要凶戾。有了这一身披挂,简直比凶兽还凶!今日清晨,我碰见徐老三脸上挂着抓痕,到处寻这只黑猫。显然是办完事后,还没来得及把这身披挂完全卸下,就被它跑了,找都找不回来。” 徐老三如同受到莫大委屈,哭丧着脸连连摇头。 “这太过牵强附会!”刘轶嗤之以鼻道,“不瞒各位,拙荆喜欢猫儿狗儿,专门盖了一座狸园,还时常做些衣服给它们穿。现在东京城里给猫儿狗儿穿小衣的歪风邪气,始作俑者正是拙荆。前些日子她闲来无事,给黑将军做了一身甲胄。这只是一时兴起,有什么过错吗?” 鲁深也摇着头道:“就算给这猫儿穿一身鳞甲披挂,它也变不了那么大。我看到的凶兽,腿比人腰还要粗,肩头比大象还高,眼睛比灯笼还大,牙齿比人胳膊还长。徐老三站在仓内的台阶上,还不及它小腿高。那张巨口一张开,几乎要将徐老三整个人吞进肚子里。” 郑侠胸有成竹般笑了笑:“狄九娘,借你的酒囊一用!” 狄依依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想到他和云济曾谈论过的事,展颜一笑,伸手从腰间解下酒囊递给郑侠。 “变大为小,变小为大,不过雕虫小技罢了。郑某可以将人装进这小小酒囊当中,鲁专勾信也不信?” 听罢郑侠的话,鲁深直勾勾盯着那只酒囊,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 郑侠招呼人抬来一张桌子,并将那只酒囊横置于桌上。又请王旭寻来一块木板,挡在酒囊前,接着在木板中间掏出一个三寸见方的孔。他站在木板前,透过那方孔望向桌上的酒囊,对狄依依道:“狄九娘,有劳了。” 众人对郑侠的怪异举动迷惑不解,狄依依却心领神会,提着黑将军退出两丈之外,按照郑侠的指引,不停调整位置。片刻之后,郑侠抬起头来:“好了!鲁专勾,郑某要将狄九娘收入酒囊了,你且来看!” 鲁深将信将疑来到桌前,按照郑侠的指引,从那木板中间的方孔往外看去。却见狄依依当真只有酒囊的囊口大小,冲他嫣然一笑,一手提着张牙舞爪的猫儿,另一手向他轻轻一挥,往那酒囊的囊口中走去,身子随即消失不见。 “咦!”随着一声轻叹,鲁深站直了身子,看见狄依依正在数丈之外冲他招手。 “鲁专勾,你看到了什么?” “洒家……这小娘子离得远,这酒囊离得近,将她身子挡住了。从这木板的方孔中看去,倒像是她钻进了酒囊一般。”鲁深说罢,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难道那猫儿之所以看起来那般巨大,就如此简单?” “简单,却也不简单。”郑侠解释道,“简单,是因为这只不过是‘远者小而近者大’的道理,连小儿都知道。不简单,是因为要想让你看不出远近之别,还需要一点手段。” “什么手段?” “这块木板除方孔外的部分,遮住了近处的其他景物,特别是这张桌子。你从方孔看过去的时候,方孔下方的边沿恰好遮住了桌子,让你看不到酒囊是放在桌上的。没有了参照,自然就忽略了远近之别。” 鲁深顿时恍然:“照你这么说……酉字仓的那扇木格花窗,想必也是这个道理。” “不错,那扇木格花窗正是为你准备的。那窗户的九格窗棂都装着明瓦,四周的八块是透光而不透明的,使得鲁专勾只能从中间那一格往里面看。而在窗户内侧,悬着一个木架,黑将军当时就在那木架上,徐老三却在远处的楼梯上。猫近人远,自然看起来,猫儿比人还要大!” “原来如此……”鲁深已然有些相信。 徐老三急切道:“鲁专勾,莫要信他!郑门监说得轻巧,可他方才也和狄小娘子调整了许久,才演了一出酒囊装人。黑将军凶戾成性,哪有那么容易陪人演戏,还能保证你看不出蹊跷?” “你是云机园戏班出身,欺人眼目的诈术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只需算计得当,骗过鲁专勾的眼睛又有何难?”郑侠讽了他一句,转头望向沈括身侧。 云济露出一丝苦笑,只得挺身而出,替他搭腔:“仓廪高四丈八尺,仓门高七尺半,九格窗棂正中的明瓦离地一丈零三寸。鲁专勾身长六尺整,爬窗时有一恰到好处的落脚点,离地六尺半,且向左侧偏二尺,所以鲁专勾爬窗时,双目最多能高于明瓦两寸。而窗棂边框厚两寸,他双目距离明瓦最近能有三寸,明瓦高三寸一分,所以只需在窗棂下七寸处装木架。木架宽度约为一尺,而后将猫儿四足绑在木架上,鲁专勾向内看时,明瓦下沿正好遮住木架和猫儿的四足,只能看见猫儿的身躯和头颅。” 他让狄依依将黑将军拎来,拿着先前郑侠用过的木板,一边比画一边解释。在座诸多官员都是智计过人的能臣,但听他以尺寸计算人眼所见的景象,一个个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不懂,却深受震撼。 云济继续道:“黑将军比寻常猫儿大,肩高九寸,身长一尺六寸,距明瓦处大概有七寸远,距鲁专勾眼睛约一尺。徐老三身长五尺一寸,站在仓廪中间的木梯上,距窗口约三丈三尺。所以在鲁专勾看来,徐老三只有黑将军六分之一高,是也不是?” 鲁深两只眼睛瞪如铜铃,一张嘴张得如窗格一般,半天合不拢嘴。 孙永等人不善数算,纷纷侧目向沈括望去。却见沈括嘴唇不住开合,颌下短须随之微微颤动,显然在跟着云济默算,脸上露出了然神色。见他这番表情,了解他的同僚不由暗暗咋舌。 云济说罢,见无人能辩,向孙永谦谦鞠了一躬,默然退回沈括身侧。 郑侠朗声道:“当然,若是看得仔细,应该还能瞧出问题来。是以设局者在中间那格窗棂中,装上一块十分特别的明瓦——能让人隔着它看到仓廪内部,却又看得不是十分清晰。” “是了!”鲁深兴奋道,“洒家当时爬到窗前看的时候,中间那格窗棂里明明有一块明瓦,可以隔着它看到仓内。等到狄九娘看的时候,那块明瓦却不知所踪。奇怪,那块明瓦去了何处?洒家原以为是因仓库震动,掉落在废墟里了,后来也曾进仓内找过,却偏偏寻它不见。”他说到后面,也有些疑惑。 郑侠淡然一笑:“那片明瓦,咱们都曾看到过的。” “都曾看到过?” “咱们进入仓内后,看到木格花窗下方的墙壁上,有一道从上而下的湿痕。那道湿痕正是那片与众不同的明瓦。” 鲁深脱口而出:“湿痕怎会是明瓦,不是巨兽的唾液吗?” “巨兽的真身是这只黑将军,哪有那么多唾液?”郑侠摇头道,“很简单,那块明瓦其实是用冰磨成的,等太阳出来了,冰自然化成了水。” 郑侠说罢,众人均是恍然大悟。鲁深更是连连点头,显然颇为信服。 “由此可见,延丰仓貔貅夺粮一事,根本就是一出故弄玄虚的皮影戏。是为了掩人耳目,偷盗那上百万石存粮罢了。其实延丰仓中所藏粮食,早在上元节夜里就已经被搬空,等到天亮时分,再弄一只貔貅出来……”郑侠话音越来越高亢,渐渐变得怒气勃发,“蠹众木折,隙大墙坏。你们真是好大的胃口,京师百万黎民活命之粮,你们竟然也敢贪!” 在阵阵寒意里,郑侠昂首挺立,恍如冰天雪地中一株不惧严寒的劲松,一字一句间,抖落满身的霜雪,站出了顶天立地的气势。 斜阳西沉,道道金辉洒落下来,他披着两肩金光,指斥延丰仓众人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们吃着朝廷俸禄,却沆瀣一气,监守自盗,豪夺百姓口粮。说到底,你们才是那凶兽貔貅,狼顾鸢视,只吃不泄,胃口大得像无底之洞!”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9节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掷地有声。一时间,开封府衙上下都静了片刻。 郑侠铮铮而立,一腔为百姓挺身而出的豪气喷涌而出。云济看得不禁心折,自言自语道:“介夫虽然有些莽撞,但这股为苍生而战的气度,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我真不如他!” 狄依依听见他喃喃自语,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忍不住打趣道:“三杯倒也懂得自省?还知道不如人嘛!” 云济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众人的目光都向延丰仓一帮官吏看去,见他们一个个面色难看,神情甚是沉重。 刘轶上前一步,振声问道:“郑门监,按你所说,延丰仓的粮食是何时被盗走的呢?” 郑侠道:“自然是在你们玩这出彩戏之前,沈制诰清点了延丰仓存粮之后。上元节夜里,趁着众人深睡,你们一夜之间将粮食偷走……” “一夜之间偷走?”刘轶忽而哈哈大笑,“荒唐!郑门监,你不曾监管过粮仓,不知道一百万石粮食有多少吧?你可知要搬运如此多的粮食,需要多少人力吗?” 郑侠一双剑眉渐渐缩紧,没有出声。 “每年秋夏,延丰仓都要晒粮。你可知为何要两个月才晒一次?因为十二座大仓,用工二百多人,晒完所有粮食得一个多月。”刘轶扳着指头道,“官家钦定正月十六日开仓放粮,你知道延丰仓为此做了多少安排?告诉你!我们备了千石船一百一十八艘,驴车一百二十驾,脚夫二百一十人,车夫一百二十人,挑夫二百三十人。这还不算各家粮铺私下雇来的力夫。如此充足的安排,都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运出一百万石粮,我们筹划的搬运时间是十天!” 刘轶一边说,一边踱步向前。他缓缓抵近郑侠身前三尺,沉声问道:“敢问郑门监,谁能于一夜之间,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运走百万石粮食?” 郑侠哑口无言,面色苍白。 恍惚间,他忆起先前在大堂上,云济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想起正月十六日清晨,在汴河上看见的一艘艘挂着“丰”字旗的船只。那些船几乎拥塞了整条汴河,当时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却从不曾想过,这么多商船都是为了运粮而来。 慷慨激昂的话语犹在耳边,刘轶的诘问却恍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大堂里顿时寒意肆虐。郑侠抬起头,太阳还没坠落屋檐,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光和热。 “一夜之间,百万存粮。”刘轶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语气中充满被凭空诬陷的愤懑,“郑门监,猫儿化貔貅也好,皮影戏法也罢,都是你妄加猜测而已!如果没有那只貔貅无底洞一般的肚子,谁能一夜间搬空京师诸仓中最大的延丰仓?” 事态陡然逆转,郑侠茫然失措,不自觉看向云济。只见他满面苦笑,冲自己摇了摇头,显然也并无办法。再回望大堂四处,众人都在指指点点,但只看见他们张嘴,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啪!”孙永手中的惊堂木再度落下,满堂噤声不语。 “郑门监,查案乃是开封府职责所在,你我各司其位,不必越俎代庖。今日之事,实是一出闹剧,徒增笑料而已。”孙永看向刘轶等人,“刘监正,延丰仓出了这等大事,你身为仓监,本就备受责难。这次因郑门监的误会,可真是委屈你啦!” 侍御史蔡确接话道:“刘监正,若要上奏弹劾,蔡某愿附骥尾。” 御史身负监察百官、纠正刑狱的职责,蔡确更是大有前途的一位。以他的眼界,要弹劾也是挑两制官以上的重臣下手,小小的安上门门监官,他根本提不起兴趣。这一句,显然只是客套话罢了。 刘轶也是人精,顿时明白孙永和蔡确的想法,立马就坡下驴:“多谢孙大尹,多谢蔡御史。下官只求能还延丰仓诸同僚一个清白,已经心满意足。” “好!今日且到这里,退堂!” 转眼间,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大堂变得空空落落,一如郑侠此时的心境。 云济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介夫兄,人总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别放在心上。” “我原以为揪出了犯案元凶,延丰仓丢失的存粮就能找回来,京师百万百姓也不再有断粮之忧。但……唉,一夜之间,谁又能搬空十二座仓廪?难不成真是貔貅作祟?”郑侠失魂落魄道,“可是……如此一来,延丰仓怎么办?京畿路的灾民怎么办?京师的百万百姓怎么办?大旱已两年有余,京城之外,早已赤地千里,找不回粮食,连东京都要生灵涂炭!民以食为天,天塌了!这是天塌了啊!” 第十六章 福道门徒 一场闹剧过后,诸多权贵散尽。王旭从后堂回来,脸上尴尬之色还未消散,显然是吃了顿挂落。 云济担心道:“义父,你向来谨慎,这次为何……唉!这案子还有诸多隐情,不适合直接扯起这么大阵仗,容易把自己蒙在阴沟里。就算郑介夫来寻,咱叔侄俩也得先通气再盘算如何处置啊!” 王旭苦笑叹了口气:“郑门监信誓旦旦要破惊天大案,破解开封府断粮危机,我见他胸有成竹,以为他洞彻熹微,有十全把握,没想到……不提啦!这件事没牵到你,实是万幸。这十年来,开封府换了多少任大尹,我这官位不高不低,却事事都会扯到干系,风浪也见识了不少。不过,这貔貅夺粮案来势凶猛,波及极广,你替我出出主意也就罢了,万不能掺和进来。这几桩案子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云济是何等聪慧,一念间就明白过来,正是因为只有郑侠来开封府报案,王旭才居中斡旋,如此大张旗鼓地办案,以至于惊动了许多重臣。若是他和郑侠一道来,或者他自己来,王旭反倒会顾虑重重,不让他沾染这等是非。 想到郑侠在公堂上义正词严的模样,云济摇头道:“义父事事护着济儿,济儿自然明白。介夫兄虽行事急躁偏执,但一片公心叫人钦佩,若云济处处畏头畏尾,倒不配跟他做朋友了。”见王旭皱眉,又补上一句,“您好生放宽心,济儿不会这般莽撞。” “嘭!” 不料王旭突然反手一掌,打在身侧柱子上,脸上浮现一丝怒意:“我说了,你不要掺和进来!连话都不会听了吗?” 云济一愣,这么多年来,王旭待他视如己出,极少冲他发脾气。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显是动了真火。云济低下头去:“义父莫要生气,济儿知错了。” 王旭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肩头一拍,转身去了。 天色已晚,云、狄两人回家后一身疲惫,匆匆用过晚饭,各自回房歇息。 狄依依怀中搂着一只空酒囊,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忽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屋里还是黑蒙蒙一片,床边的小火炉慢慢烧着,将道道微光射向四处,淹没在无处不在的黑暗阴冷里。 “这才什么时辰,离天亮还早着呢!”狄依依不情不愿地起床开门。她满嘴的抱怨还没说出口,云济已高声打断:“快走,咱们去安济坊看看!” “安济坊?你突然发什么疯?” “这几桩案子的相关人等中,邱远最是神秘,他是安济坊弃徒,不论作恶还是行善,都要扛着个福道徒的名头,咱们去安济坊探听一二!” “王巡使不是让你不要掺和吗?怎么半夜还这么起劲?” “有些事不弄明白,怎么睡得着?这可不是瞎掺和,义父为官,秉持一个‘难得糊涂’,还时不时叮嘱于我。可若不弄明白,怎么装糊涂?” “若不弄明白,怎么装糊涂……”狄依依深睡初醒,尚在迷糊之中,只觉这句话怪怪的,一时却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云济已备好马,不由分说催着她出门,两人纵马直奔城外。东京城自内而外,分别为宫城、内城和外城。延丰仓在外城西南角附近,隔着外城城墙,穿过东水门,城外不远便是安济坊,和汴河北岸的宜春苑遥遥相对。 两人到达安济坊时,天色灰蒙,隔着坊门,依稀可见层层殿阁。两行桧柏夹道相对,显得格外宁静清幽。 守门人对这么早的访客也甚是惊奇。云济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后,守门人寻来迎宾小厮,带他们进了坊内。 近年来,安济坊因大行善事而声名鹊起,和范氏义庄一南一北,为世人交口称赞。范氏义庄是仁宗朝名臣范仲淹所设,建“义田”“义宅”“义学”,以资助贫穷困苦的范氏族人。和范氏义庄不同,安济坊不是宰执重臣所建,完全起源于一家医馆,以治病救人为宗旨,不仅赢得无数贫苦患者的称赞,还吸引聚拢了许多仁人志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将安济坊办得越来越兴旺。 跨过安济坊坊门,迎面是一座岐黄殿,供奉医道始祖岐伯和黄帝。岐黄殿后是一座座诊堂,按内、外、五官、骨伤等门类分列左右,各有名医坐诊。等到天亮后,这里就会被求医者挤得人满为患。穿过诸多诊堂,迎面是一座大药房,药房外罗列着许多小药炉,天还未亮就已经在熬着药。熬药的是安济坊的福道门徒,他们都穿着灰色布袍,在安济坊一边学医,一边做工行善。 云、狄二人信步来到后院,正中是先贤堂,钟楼和鼓楼分列左右,钟楼上吊着近一丈高的铜钟,鼓楼上立着圆桌大小的法鼓。 一名身着灰袍的福道徒刚刚爬上钟楼,端起粗大的钟杵,沉沉撞击在那口大梵钟上。 “当——”钟声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击破漫漫长夜,飞过不远处高耸的城墙,闯入还在沉睡的东京城。 “两位宾客稍候,小人前去禀报坊主。”迎客小厮说罢,匆匆而去。 云、狄两人听着悠扬的钟声,望向钟楼的方向。 敲钟再简单不过,撞钟的福道徒却做得认真庄重。缓缓引杵,沉沉落下,激起悠长的钟声。钟声连响三通,每通三十六下,共一百○八声。随后福道徒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迎着东方灿灿晨光,朗声诵读福道誓词: 苦难如海,浩瀚无涯。我愿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奉以生命,纵死不休。我要走废百只脚,我要磨破万双鞋,我要踏平世间苦难,走穿通天福道。我要焚我血肉筋骨,烧尽众生苦痛。我要燃我精气魂魄,点亮无尽光明。 这段誓词直白而炽烈,那福道徒的声音虽平淡和虔诚,听在云、狄两人的耳中,却有说不出的慷慨激昂。 福道徒诵罢誓词,迈步走下钟楼,到了近处,云济才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得惊声叫道:“你……杨先生!你……你怎么做了福道徒?” 这福道徒生得一副好面容,面白腮润,唇红鼻挺,眉如剑,目似星,双耳垂肩,竟是仙风道骨的宝相。最让人震惊的是,这张脸云济十分熟悉,分明便是宰相王安石的得意弟子、资政殿学士王韶的内侄、和郑侠并称王门双壁的杨昭! 福道徒先是诧然,继而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云教授,别来无恙?” “杨先生!果真是你?咱们上元节时才见过,这还不到五天时间,你怎么摇身一变,就做了安济坊的门徒?” 安济坊的医道传承颇为严格,凡拜入安济坊门下的,不仅要一心学医,还要修福道——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行百善,积百福,倾己所有救济贫苦,奉以生命,至死不休,方是福道门徒。 见二人满脸震惊,杨昭双手合十道:“小生并非这两日才拜入安济坊门下,早在七日之前就已经做了福道徒。承蒙弥心先生抬爱,亲收为关门弟子。” “七日之前就做了福道徒?那是……正月十二?”狄依依甚是惊愕,口不择言道,“福道徒不是戒酒戒奢的吗?可上元节晚上,你还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 “小娘子莫要妄言!”杨昭急忙连连摆手,“小生何曾喝过酒?当时在那酒肆里,小生滴酒未沾,荤腥更是不曾碰得!” “可是你当时衣着华贵,里里外外都是富家公子模样,和王雱、郑侠称兄道弟,跟三杯倒也聊得情投意合。难道……你那时已经是福道徒了吗?据说当了福道徒,就是把自己捐给受苦的世人,要摈弃骄奢,尝遍苦难。你当了福道徒,反倒又是赏花灯,又是喝春酒……” 杨昭苦笑一声,看了看四周,将两人带到僻静处,这才解释道:“两位,咱们相逢一场,也是有缘,还请不要打扰小生修行福道。小生当年年少轻狂,因未中头甲,就弃了功名,本打算重考,谁料……实是小生有幸,正因弃了功名利禄,反倒寻到此中真谛。” 云济问道:“你是说福道?” “不错,小生那时遍览佛经,通读道藏,愈发觉得人生无常,为生老病死所苦,要想求得解脱,就得跳出五行之外。但佛家也好,道家也罢,都没有寻到小生想要的。后来在安济坊听弥心先生讲了数次福道,才突然寻得要走的路。绊住小生脚步的,并非名缰利锁,而是恩师的教诲和家祖的希冀罢了。” 杨昭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家祖年将八十,身体大不如前。小生虽早有修行福道的心思,但总想着要等他百年之后。谁知……谁知恩师王相公怜小生微才,居然动了招小生为婿的心思。也不知是谁透的风,小生的姑父竟也动了心,已经兴致勃勃找媒人准备提亲了。” 狄依依脱口而出:“那日听郑侠打趣,说王相公家的小姐看上你了,原来是真的?” “这个……小生早年跟恩师求学,和王家二姐儿认识得早。不过婚姻大事,本是长辈做主,二姐儿的心意,小生……小生实不便说。”杨昭这般说,可见王家的二姐儿对他果然有意。狄依依打趣道:“王相公被称为‘拗相公’,为女儿挑婿,肯定也霸道得很。” 王安石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枢密副使吴充的儿子吴持国,可谓门当户对。然而吴充反对新法,和王安石政见相悖,两家闹得不甚愉快。而杨昭的父亲去世得早,他的诸多大事都由姑父王韶做主。王韶向来支持新法,两家父辈有心结成秦晋之好,实是再正常不过。 杨昭摇头道:“恩师和姑父自然是为了儿辈好,但……唉!那日姑父寻小生谈话,说要着人举荐小生为官,帮恩师推行新法。有恩师和姑父的面子,官家应该会重赐小生进士出身。小生得知后惶恐之极,又是赐进士出身,又是举荐为官,又是娶恩师的女儿……小生若不奋力一搏,便只能眼睁睁错失良机,再也无法挣脱这牢笼了!” “若不奋力一搏,就会被官家赐进士出身,被资政殿学士举荐为官,被宰相招为东床快婿。这话怎生听着怪怪的?” “女居士莫要打趣小生,修行福道是小生的夙愿。正月十二日早上,小生避过家人,悄悄来到安济坊,求弥心先生收留。” 狄依依道:“你是资政殿学士的内侄,是宰相的准女婿,弥心先生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收留你当门徒。” “小娘子误会啦!”杨昭急忙挥手,小声道,“小生是隐姓埋名来安济坊修行的。加上小生本是外地人,东京城认识小生的人不多,弥心先生也不知小生的身份。” 狄依依惊了:“在家里时骗老师骗姑父,拜入安济坊又骗坊主,你当真不可小觑!” “这如何能算是骗?”杨昭辩解道,“早就听说弥心先生不仅医术精湛,还是一位得道高人,若能得他指点,实在三生有幸。小生本没想过拜他为师,只想能得安济坊收留便好。那日见过弥心先生后,他果然允小生在安济坊修行。谁知等到黄昏时,一位师兄忽然通知小生,说弥心先生要收小生做关门弟子,这是安济坊的大事,要鸣钟召集坊内福道徒观礼。” “你拜师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杨昭含蓄一笑:“小生也是受宠若惊。那日太阳落山时,安济坊专门为小生响了三通钟,在众师兄弟见证下,弥心先生正式收小生为关门弟子,赐名为恒青。” 云济奇怪道:“可是……十五日时,你怎么还打扮成常人模样,来参加御街的灯会?” “小生做了福道徒后,每每想起家祖,总觉愧疚难安。今年上元节是他八十大寿,他孙子却偷偷跑来当福道徒,实在不孝得很。弥心师父独具慧眼,看穿了小生尚有私心。他跟小生说道:‘恒青,咱们福道徒的修行,是用众生的苦难当作炉火,把自己炼成一炉仙药,救自己也救世人。福道门徒崇尚苦修,是要舍小爱而就大爱,舍弃俗世家庭,才能拥有众生。你至今眷念亲情小爱,修行福道不过是句空话罢了,不如再给自己五日时间,真正抛下旧我,再来熔炼新我,走出自己的福道。’” “原来是弥心先生放你回去和旧我做了断?”云济回想起弥心的面容,不由肃然起敬。 “于是小生回到姑父府上。上元节时,姑父为家祖张罗了寿宴,全家尽欢。谁知晚上小十三被奸人拐走,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却不敢让年事已高的家祖知道。就这么闹了一天一夜,歹徒被抓住了不说,小十三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当真是因祸得福。 “等家祖过完了寿,小十三也安然回家,小生夙愿已了,便留下一封家书,说是既无心成家,也无志做官,一心想求不朽之法,自此离开东京,让家人不要再寻。小生生怕姑父和恩师派人找寻,特意出城后先绕了一圈,隐蔽了蛛丝马迹,才于昨日回到安济坊,向弥心师父报道。” 说到此处,杨昭露出一丝腼腆神色:“小生不敢说自家事,只能禀明师父,说自己已经斩却旧我,此后一心一意苦修,行百善,积百德,走真正的不朽大道。师父看着小生,连道三个‘好’字,说道:‘恒青,修行之道,万法相通。有人一世修行,也摸不到真谛;也有人一朝得悟,就脱下肉体凡胎,寻得无上大道!’师父这番激励的话语,说得小生欢喜不尽。今日一早,小生顶了师兄的活计前来敲钟,谁知撞上您二位。”杨昭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向二人一拜,“两位请可怜小生一片向道之心。不要向安济坊透露小生身份,也勿要向往日的亲朋旧友透露小生之所在……请两位居士成全!” “你……唉!杨先生请放心,我们不说便是!”云济叹了口气,连忙伸手扶住他。 杨昭拜别了云济,赶去做早课。按照迎客小厮所说,弥心先生每日都要带弟子们做早课,一时没有工夫来见他们。 太阳初升,最是冻人。眼见无聊,狄依依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迈步向前方不远的先贤堂行去。云济连忙拦住她:“未获主人允可,怎么乱走?” “先贤堂供奉先贤塑像,本就是为了供人瞻仰,有什么不能进的?”狄依依甚是不屑,伸手推开了大门。 先贤堂正殿中心,是轩辕黄帝坐像。两侧的神龛上,立着扁鹊、张仲景、华佗、皇甫谧、葛洪、孙思邈等二十多位先贤塑像,神态各异。 狄依依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只觉百无聊赖,却见云济神色严肃,盯着先贤塑像出神。 “三杯倒,盯着先贤像看什么?” 云济喃喃道:“这几尊先贤像……和高家、胡家佛堂中的佛像,风格相仿,应是同出一人之手。胡小胖曾说过,他家的佛像是从安济坊请来的。” “有甚不对吗?” “佛像倒是没什么不对,只是……请佛像不都从寺庙中请吗,为何从安济坊请?而且高家和胡家的佛像,肚子里都能藏人藏物,这却有点古怪了。嗯?两边还各通着一座侧殿?”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0节 先贤堂大殿占地颇广,东西各有一扇耳门,西侧门上挂着一牌匾,篆了“祖师殿”三字;东侧门上无牌匾,不知是什么所在。 云济话没说完,狄依依已经伸手推开东侧的耳门。借着从窗户透入的晨光,两人看见侧殿内横七竖八陈放着好几尊未完工的塑像,另有斧、凿、抹子、篾刀、刻刀、鬃刷……种种器具满殿乱丢,显是塑像所用。 一阵鼾声在侧殿里来回激荡,云、狄二人费了好大劲,终于在一尊关公像旁边,发现一片黑不溜秋的篷布,篷布下七仰八叉地躺着一个形貌粗鄙的精瘦汉子,睡得咧嘴露齿,口水横流。 被开门声扰动,精瘦汉子骂骂咧咧翻了个身,伸手抠着鼻孔道:“开饭了?”而后睁开迷蒙双眼,看见云、狄二人,不由一愣,粗着嗓子问道:“哪里来的冒失鬼,竟敢擅闯侧殿!” 狄依依被像盯贼一样盯着,心中甚是不快:“怎么,你这先贤堂还有甚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就不能来?” “先贤堂当然能进,但侧殿未经允许,不可乱闯!”精瘦汉子拍了拍身边的关公像,“此处是为功德堂的大善主雕塑神像的地方,你们善行太少,积福不够,不配我‘泥神张’给你们塑像。” 大善主是安济坊对捐助者的最高称谓,为安济坊捐钱捐物者数不胜数,但能被称为大善主的寥若晨星。安济坊每日接诊穷苦病患上百例,免除诊费、药费几十上百贯,可谓日销斗金。若无这些大善主支持,哪里顶得住这般烧钱? 云济眸子一亮,躬身道:“叨扰这位师傅啦!小生曾在胡安国胡员外和寿光侯高侯爷府上,见过两尊鬼斧神工的塑像,听闻是从安济坊请去的,莫不是出自张师傅之手?” 泥神张只是咧嘴大笑,却不答话。云济刚想细问,泥神张突然脸色一沉,乖戾怒喝:“滚!” “你说什么?”狄依依大小姐脾气,岂能忍受一介匠人这般呵斥? 眼见她就要和对方吵起来,云济急忙横身阻拦,却又不敢靠近她,只能挤眉弄眼,向她连连拱手。狄依依满腹火气不得发泄,扭头往先贤堂外走去。云济则向泥神张连连道歉:“对不住,我们不知道此间规矩,实是无心之失,还望见谅。” 出了先贤堂,狄依依望着云济,眸中似有电闪雷鸣,显是怨他对泥神张太过客气。她愤愤向前虚踢一脚,好似在踢什么无形之物。云济扭头往地上一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她的影子踹了一脚,不由哭笑不得。 迎客小厮堪堪赶到,告知坊主弥心先生正在悟道室等他们。 安济坊有一座保和院,位处钟鼓楼西侧,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是为病患开辟的住宿之所;后院则一半是安济坊大善主的客房,一半是福道徒的卧房,又称作悟道室。福道徒一边修行,一边看护前院的病患。 弥心的悟道室甚是简陋,一座床榻,一张案几,一架斗柜,两只蒲团。最为显眼的是一尊药王像,童颜鹤发,笑容可掬,左手持一卷医书,右手握一根木杖。 塑像身长近乎一丈,占地比右侧的床榻还大。 弥心身前的案几上没有茶盏,也没有书册,只放着一只灰色的瓷盆儿。盆里装满黑色沙土,沙中种着一株低矮小草,枝叶已经干枯。 日光穿窗而入,照在那枯草上。弥心坐在暗影里,正参悟着他的道。 一株枯草,一名修士,明暗交错,相对无言。 云济双眸从药王像上扫过,又落在那株枯草上面,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待他回过神来,急忙躬身作揖:“弥心先生,弟子有礼了。” “不必多礼,老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弥心笑着指了指蒲团,示意他落座。狄依依见没有其他蒲团,撇了撇嘴,站在云济身后。 “弥心先生,今日小生冒昧打扰,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哦?是谁?” “有一位名叫邱远的福道徒,自称曾是您门下高徒。” “邱远?”弥心先是一怔,继而露出一丝惭愧神色,“他确实是老拙的门生,只是早在两三年前,已被逐出安济坊。莫不是……他又惹出甚乱子来?” “先生误会了。弟子不是来告状的,只是想打听打听,这邱远究竟是什么来路。他被逐出安济坊,又是因为什么?他还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连弥心也难免发蒙,只得从头说起:“邱远在安济坊修行时间不长。他本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为了讨口饭吃,自幼小偷小摸,难免人见人打,备受欺凌。后来他被一家戏班子收留,跟着那戏班的班主学了身鬼手功夫,还精通缩骨之术。当时他只有十来岁,身材瘦小,加上会缩骨,着实耍得几手好把戏。” “先生,收留他的那个戏班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什么园?他那班主人称鬼手儿,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耍的傀儡戏尤为一绝。戏班子里还有几个小娃儿,也各有各的本事。” “莫不是云机园?”狄依依脱口而出。她不禁和云济相视一眼,眸中尽是惊奇。 “你们也知道那戏班吗?”弥心诧然看了两人一眼,继续道,“老拙初见邱远时,他已有十四岁,个头只有十一二岁孩子大小。当时他恶习难改,偷了客人东西。班主为平众怒,当场拿出斧头,要砍去他一只手。老拙一心向善,怎能忍心见此惨剧?于是出手制止,将他保了下来。” 狄依依拍手道:“原来如此!弥心先生修为高深,既化解了众宾客的戾气,又感化了恶习不改的小乞儿。” 弥心苦笑道:“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老拙如何能在群情激愤时,熄了众宾客的怒火?老拙能将那孩子救出来,仰仗的可不是道术神通,也不是辩才通神,而是手中的银钱。” “佛祖也好,道尊也罢,论教化众生的手段,绝不会以法器分高低。灌顶醍醐可渡人,两手铜臭也可渡人。”云济双手合十,由衷赞叹了一句。 狄依依咳嗽一声,心中暗笑:“这个三杯倒,马屁拍得也太溜了。” “云教授说笑啦!当时老拙还不在安济坊修行,而是刚刚散尽家财,分给无家可归的贫苦之人,自己背着箱笼游历天下,四处行医。救了那孩子之后,不忍他颠沛流离,只得带他到安济坊挂单。老拙二十多年前,曾蒙上一任坊主吴医仙传授医术,只是老拙醉心功名,不愿修行他宣扬的福道。老拙带邱远到安济坊后,吴医仙再度劝老拙修行福道,老拙才正式拜入他门下,同时收了邱远那孩子为徒。 “匆匆四年过去,他竟然长得比春笋还快。十八岁时,他已经身高八尺,不论走到哪里,都如鹤立鸡群。只是这孩子生来孤僻,反而以自己身材高大为耻,每次出门,总是施展缩骨术,把身子缩矮半尺,和常人仿佛才好。” “他能把身子缩到常人大小?”云济眸子里精光一闪,“那么……他又是犯了何事,被逐出安济坊?” “他第一次犯事,是在……熙宁二年。先师吴医仙终于勘破迷障,踏破铁鞋,走穿不朽大道,证道成圣……” 狄依依不解道:“成圣?怎么个成圣法?” “别胡说!”云济急忙瞪了她一眼,面色甚是尴尬,向弥心歉然一笑。 弥心浑不介意,淡然笑道:“福道修行和佛家、道家均有不同。佛家曰‘顿悟成佛’,道家曰‘飞升成仙’,咱们福道修行讲的是‘证道成圣’。和佛、道两家不同,福道不拘泥于固定的偶像,凡是奉献自我、解救众生苦难的贤者,都是福道徒的前辈、偶像。” 云济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先贤堂什么神像都造,佛教的菩萨、道家的真君、历代的神医,你们都塑成像来拜。” 狄依依诧然问道:“吴医仙证道成圣,难道是说他……” “没错,先师证道成圣后,肉身不腐,毛发无损——这是修行福道有成,脱胎换骨,神魂化作万道神光,踏着大道登天去了。” 云济顿时恍然:“早听闻安济坊出过大圣,法体经久不烂,宛如在世之时。原来其中一位便是吴医仙,小生实是失敬。” 弥心摆了摆手:“先师成圣后,将安济坊的重担交到老拙肩头。老拙修为浅薄,只能勉为其难担起重任。由于整日俗务缠身,难免忽略了教导徒弟修行。直到有一日夜里,老拙见先贤堂内亮着微光,就带两个门徒持灯去查看。谁料会看见一副做梦都想不到的景象,险些没将老拙气死过去——原来那孽徒正拿着锥子和尖刀,在刮先师的圣体遗蜕!” “啊!”狄依依听得入神,忍不住叫出声来。 云济也是瞠目结舌:“据说,贵坊两位得道祖师,都供奉在先贤堂?” 弥心回忆起昔年旧事,依旧满面痛心,点头道:“两尊圣体遗蜕,其一是福道开山祖师所留,其二是先师吴医仙所留。这孽徒当时竟手持尖刀,刺入先师遗蜕的胸口!老拙惊得大吼一声,呵斥他丢掉刀刃。可先师遗蜕的胸口,已经被他用刀挖去一块肉。”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云济只觉匪夷所思。 “世间总有一些痴狂之人,也不知是生性本恶,还是犯了迷障。那孽徒学了不少医理,若他靠医术去治病救人,也是功德一件。可这孽徒偏偏鬼迷心窍,痴迷于各种奇诡的秘方和禁药。那日我怒不可遏,质问他为何对祖师圣体不敬,他竟然说……竟然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十分好奇,如果先师是真的证道成圣,才使得肉身不朽,那他这大圣法体没准便是灵丹妙药,不知吃一口会有何变化,能否让病死者起死回生,能否令老朽者延年益寿,能否令残废者断臂重生……唉,罪过罪过!” 狄依依听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好家伙,真是太邪门了,竟然连祖师的肉都想吃!” “损坏大圣法体,实属欺师灭祖,倘若以此罪论处,邱远难逃一死。那次老拙虽然生气,只当那孽徒修习医术钻了牛角尖,这才迷了心窍,做出这等耸人听闻的事情来。老拙心中不忍,没将那孽徒的罪行公之于众,只是说与几位弥字辈的师兄弟知晓,并将那孽徒责罚一顿,让他面壁半年,忏悔己过。 “可惜的是,这次处罚并未让那孽徒改邪归正。他面壁半年后出来,表面上诚心改过,背地里变本加厉。他借着帮求医者看病的机会,暗自研制秘方,直到……直到两年多前,本坊又发生一件丑事,使得那孽徒的恶行终于暴露出来。” 狄依依好奇心起,张嘴便问:“什么丑事?什么恶行?” 云济没想到她这般口无遮拦,当面问别人坊里的丑事,不由甚是尴尬。 弥心坦然道:“说来惭愧,安济坊这些年来,在民间倒是颇有些名气。上门寻医求子的病患很多,那孽徒私下给人卖求子、保胎之药。直到熙宁五年夏天,接连有两户人家找上门来,说是自家妇人吃了孽徒给的药,生出的孩子天生唇裂。老拙当时勃然大怒,按照修行戒律,将他杖责一顿,逐出安济坊。 “当时老拙对那两对夫妇好生抱歉,精心为他家孩子治疗,并赔偿他们足够银钱。好不容易把这乱子料理清楚,又有百姓找上门来,也是孩子畸形的事。原来被孽徒哄骗的夫妻,竟远不止那两对!找上门来的父母越来越多,到后来畸形儿竟有十七个!唇裂的只是小问题,还有五根手指长在一起的、两条腿一长一短的、男孩天生去了势的、女孩生来便四乳的……实在触目惊心。” 说到此处,弥心惭愧不安道:“罪过罪过!老拙疏于管教,没想到这孽徒不思悔改,竟犯下这等滔天罪孽!老拙身为他的传道师父,实在愧对历代祖师,愧对那些受苦百姓。那孽徒犯下此案,老拙怎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 “按理说弟子既然已被逐出师门,一身罪孽便和安济坊再无关系,但此事影响实在恶劣,老拙只能破了这规矩,派遣弟子四处找寻,将那孽徒捉了回来。准备择日召集福道门徒,请来受害百姓,当众处罚于他。谁知……谁知就在当夜,这孽徒竟然打伤看守人,越狱而逃! “这孽徒逃出本坊之后,老拙又派人追捕,却徒劳无功。他就此成了安济坊第一大害,老拙几次三番想要清理门户,却总是被他逃走。就在数月之前,老拙打听到这孽徒的踪迹,亲自动身去追。顺着蛛丝马迹,才发现这孽徒愈发猖狂,已将主意打到京畿路出了名的巨富身上。老拙听闻他去过陈留高家,就赶去探查情况,正好碰上你们两位。” 云济问道:“依先生所说,高士毅受他儿子的算计,被貔貅刑缠身,可是邱远唆使的?” 弥心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老拙也不敢断言,不过那孽徒痴迷各种秘方禁药,总爱摆弄奇技淫巧之物。貔貅刑的症状十分诡异,虽无法断定是他的手笔,但他既然参与了进来,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云济点了点头,长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多谢弥心先生,小生今日获益匪浅,待日后有闲暇,再来跟先生请教。” 云、狄二人出得安济坊,狄依依问道:“三杯倒,邱远恶行累累,这等丧心病狂。弥心先生一直在追查他,想要清理门户,咱们既然知道他就藏在胡安国家里,为何不告诉弥心先生?” “邱远只怕还跟灯魁案、延丰仓案有莫大关系,我不想横生枝节。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邱远先是想要吃祖师胸口的肉,又是给孕妇吃秘方禁药,如此怙恶不悛,弥心先生为何不报官?” “这……他们都是修行之人,自有门规管束?” 云济默然不语,不置可否。 对他突然的沉默,狄依依已经见怪不怪:“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童贯,看一看郭闻志的头颅。” “头颅?死人头有甚好看的?” “你还记得咱们在那艘千石船上,曾看到的那具无头尸吗?脖颈处刀痕平整,衣服上却无血迹溅射的痕迹,这说明什么?” 狄依依骑在马上,想着当日发现无头尸体时的场景——刀痕平整,说明是被一刀断首,出手的要么是经年老手,要么是天生神力;衣服上没有血迹溅射,说明脑袋是死后被割下来的,否则断首时必然颈血狂喷,衣服不可能半点血迹都没沾到。 云济提醒她道:“那无头尸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脑袋又是死后才被割下来的,且并无中毒迹象。那么他是怎么死的?致命伤又在哪里?” “你是说……致命伤在头上?”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那日郭闻志的头颅飞上宣德门城楼后,被童贯接住带走,连开封府的人都不曾仔细看过。云、狄二人直奔皇城司寻人,由于这日童贯在宫中当值,到太阳快落山时,云、狄二人才等到他回来。 童贯听他说明来意,当即将封存好的头颅找出来,带到开封府后,和那无头尸体一对,果然严丝合缝。 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仵作道:“已经验过了,头顶破有一孔,是被锐物撞击而死。” 云济仔细端详,那头颅头顶的头发已被仵作刮掉一大片,果然可见一个锥形破口,破口周边的头骨已经碎裂。他诧然问道:“老先生,你可曾见过这种形状的兵器?” 老仵作慌忙道:“据小老儿所知,有人会将攘子做成这等形状,便于放血。只是……攘子不是用来戳人的脑袋的。” 狄依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攘子是用来攘肚子的,怎会用来戳人头顶?骨朵倒是可以用来砸脑袋,但骨朵我见得多了,不曾见过这个形状的。” 闭上双目,诸多画面在云济心头不停闪过。许久后,他突然睁开眼:“走,咱们还得去再看看那艘千石船。” 夕阳西坠,余晖未尽,他们寻到了那艘千石船。船体躺在冰凉河水的怀抱里,前有一杆“丰”字旗,后有六只船橹,中间拱形的船舱前,斜斜杵着一杆人字桅。 人字桅最大的用处是配合拉纤,需要直立起来时,拉纤节省人力;船要钻过拱桥时,则可转动放倒,以保障安全。 “这桅杆有甚好看?”狄依依见云济昂着头怔怔出神,在他肩头拍了一把。 云济伸手指着那桅杆顶部——人字桅两臂交汇铆接处,有一只形状怪异的铆钉,将两臂固定在中间的桅顶上。铆钉一端是铁质圆环,环上系着一根纤绳,另一端穿透桅杆,裸露出来的部分甚是尖锐,竟是锥状。 “铆钉的形状甚是眼熟,难道……” “没错,看来这便是那凶器了。” “怎么会?有人会将这长钉取下来杀人吗?”狄依依昂着头,看到那铆钉的锥尖上,果然隐隐有干涸的血迹。 “这锥状铆钉上有锈迹,可见未被取下过。”云济缓缓摇头,苦笑道,“先前我曾断定,这艘船绝非凶手杀人之处,看来是我弄错了。” 狄依依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你说那铆钉是凶器,却又说它不曾被取下来过,那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呢?” 云济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自言自语道:“凶手果然是邱远,只是……他的帮凶又是谁呢,那个行事古怪的乞丐吗?” “邱远?你凭什么说凶手是邱远,就凭那颗铆钉?” “郭闻志致命伤在头顶,是受到这颗铆钉重击而死。应是这人字桅突然倒下时,正好砸中郭闻志的头顶。而且这一砸势大力沉,竟将他生生砸死,可见桅杆被放倒的速度极快。” “然后呢?怎么就证明凶手是邱远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1节 云济解释道:“你看看,这人字桅在放倒的情况下,顶端距离船舷仍有一丈高。郭闻志有多高?桅杆如何能砸到他的头?” “这又有何难?他只需脚下踩一把椅子……”狄依依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 云济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人字桅倒下时,凶手正背着郭闻志,郭闻志不是趴在他的背上,就是半骑着他的肩膀,上半身挺直,这才被砸了个正着。另一种是人字桅倒下时,凶手抓着郭闻志的衣襟,将他高高举起,人字桅沉沉砸在郭闻志脑袋上。不论哪种可能,都和邱远脱不了干系。因为除了他,我还不曾见过第二个身量如此高的人。” “走走走!咱们快去捉凶手!” 狄依依顿时起了劲,不由分说来拽云济。云济被吓得后退两步,狄依依已然习惯,向他招手示意,转身就走,云济急忙跟上,直奔胡家大院。 胡家此时仍在开封府的封禁之中,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不得入。好在开封府的衙役知道云济和王旭的关系,将他二人放了进去。 此时已经入夜,胡家大娘子却没有歇息,正带着随身的丫环小厮巡视各处,一听云济到来,连忙赶来迎接。云济匆匆一揖,还没等胡家大娘子细问案子的情况,抢先问道:“敢问大娘子,邱远是否还在贵府?” 胡家大娘子怔了一怔:“鄙宅早已被封,邱仙师受我家牵连,一直走不了,就留在了佛堂。” “佛堂?他修行的是福道,在佛堂作甚?”云济喃喃念了一句,对胡家大娘子道,“据在下所知,灯魁案发生之前,胡员外曾经立过规矩,贵府的佛堂乃是要地,不得轻易进入。敢问大娘子,如今可是改了规矩?” 胡大娘子苦笑道:“现在胡家风雨飘摇,早已是任人踩踏的老鼠洞了,还在意什么佛堂?” 云济略略点头,看来胡安国在佛堂下藏下诸多钱财之事,胡大娘子竟是不知道。他向胡大娘子一拱手,径直往佛堂而去。佛堂院子里果然亮着灯盏,佛堂门大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几人进到佛堂内,都齐齐怔在那里,胡大娘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佛堂神龛上的观音菩萨像,竟然被人从胸腹处折断,上半截身躯落在地上,佛首和脖子已然分离,而下半身坐在莲花台上,肚子处竟有一个洞,黑黝黝地通往下方。 胡大娘子不知所措:“这……这……” “好贼子,竟来盗窃钱财!”狄依依从家丁手中夺过一盏羊角灯,从洞口急急往下跳。 云济急忙阻拦:“小心……” 他一时情急,伸手去抓狄依依的胳膊,但狄依依动作太快,已经一跃而下。云济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哪里拽得住她?反倒被她一带,整个人倒栽葱一样坠了进去。 “啊!”云济惊叫一声,待睁开眼睛,却发现被狄依依拦腰横抱,稳稳地立在地上。方才他怕狄依依犯险,一时忘了害怕,竟伸手去拽她。此时被她抱在怀里,怪毛病顿时又回到躯壳,如同被毒蛇咬中,身体发烫,呼吸急促,四肢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羊角灯已经掉落在地,灯火却未熄灭。并不甚亮的灯光,将周围照得很是清楚。此处是一间石室,金饼银锭铺满了地。饶是听云济说过密室中藏金银的事,狄依依依旧忍不住吃惊。而云济比她还要吃惊,因为密室东侧墙面居然被砸开一个大洞,露出另外一间石室,约有两丈见方。 上次探查的时候,他只看到外层石室,没发现里面竟还套着另一间密室! 套间石室中,最靠里横放着一张矮榻,榻上是一床锦布被褥,榻前有一只熏香小火炉,另有一张小几倾倒在地。 一个身高九尺的福道徒,像一座大山一般立在榻前。他怀里抱着一个纤弱女子,许是刚从被子里出来,女子穿得十分单薄,外披一身淡蓝色褙子,内裹素白抹胸,头发散乱,两颊消瘦,嘴唇干瘪,双目无神。看她面相只有十八九岁,虽然一脸憔悴,仍掩不住其上佳的姿色。 狄依依横抱着云济,邱远横抱着病弱女子,四人八目相对,除了那病恹恹的女子依旧呆滞,其他三人都怔了一怔。 第十七章 无根之城 “贼子!你做什么?她是什么人?”狄依依叱骂道。 “她已经至少五天没有吃喝了,下愚是来救她的!”邱远说罢,单臂将那女子夹在怀里,穿过墙上大洞,又伸手抓住靠在墙角的一架木梯,斜斜从洞口探出去,携着女子爬出石室。 他身形高大,身上灰色法衣却有些偏小,爬木梯时,衣角翻卷而起,露出一抹灰白相间的暗影,好似在法衣的里面还打着补丁。云济看见了,不由心中一动。 狄依依有样学样,将云济往胳膊下夹,然而云济身高腿长,半截小腿顿时撞在地上。 见云济面红耳赤,浑身战栗,狄依依这才醒悟过来:“瞧你这臭毛病!”顺手将他丢在一边,追着邱远爬了出去。 “快!快拿糖水来!”邱远刚从洞里爬出来,毫不客气地使唤起胡家的家丁。胡大娘子见他竟从里面抱出一名陌生女子,惊得瞠目结舌,急忙安排丫环去拿糖水。那女子喝下糖水,脸上终于恢复一丝血色。 云济在暗室里缓过气,从洞中爬出,见邱远在照看昏迷的女子,越来越多的家丁和丫环来看热闹。云济沉声道:“大娘子,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以免传得沸沸扬扬。” 胡大娘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派人驱逐了家奴。 邱远伸手为那女子把脉,自言自语道:“还好,只是饿久了。倘若再耽搁两日,后果不堪设想……有些人真是丧尽天良!” “这女子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狄依依拔出酒囊上暗藏的短刀。 “怎么回事?这个你得去问胡员外。他家的佛像下面,为何连着一个暗室?暗室里为何关了一个女娃儿?他被抓进大牢已经五日有余,居然半句也没有告知别人,佛堂下还关着个女娃子!这女娃瘫软在床榻上,显然是被喂了什么药物,变得呼吸微弱,心跳缓慢,神情呆滞,如同冬眠的黑瞎子一般,这才没被渴死、饿死!” 胡大娘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她一直坚信胡安国是无辜的,卷进灯魁案必是遭人陷害。可现在看来,实非什么正人君子的做派。 云济突然问道:“那么你呢?邱远,你为什么要杀郭闻志?” 此言一出,胡大娘子满面错愕。邱远浑身一滞,缓缓转头:“我杀了郭闻志?凭什么这么说?” “那艘千石船人字桅上的铆钉,形状和郭闻志头颅上的致命伤完全吻合,以那人字桅放倒时的高度,也只有你这等身量才够得着。” 邱远有些诧异地看了云济一眼:“云教授,下愚还是小瞧你了!不错,那郭闻志确实死于下愚之手,但下愚并非有意杀他。当时下愚怒其不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举起。谁知那船顺流而下,由于无人操控,桅杆撞在石桥桥洞上,猛地倾倒过来。下愚正将那厮往上举,桅杆偏偏往下倒,砸了个正着,那厮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死了。” “既然无意间害死了人,最多设法将尸体处理,反正郭闻志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无须担心有人来找。可为何要将他的头颅割下,做成彩球放进胡家的五谷灯山,还抛到宣德门城楼上?” 出乎意料的是,邱远倒是毫不遮掩,坦然道:“下愚就是要将此事闹大!郭闻志这厮守着他爹留下来的账本,明知常平司和延丰仓那帮贪官污吏坑害了他爹,他却不思检举巨贪,为父报仇,真是不孝之极。” “郭闻志状告延丰仓诸官吏的事,是你指使的?” “下愚为他主持公道,鼓励他为父报仇,怎能说是指使?”邱远谈起郭闻志,满脸都是鄙夷,“可惜这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骨气的穷措大。下愚好说歹说劝服了那厮,他信誓旦旦答应,要当着王相公的面呈上账本,状告常平司、仓草场及延丰仓诸官贪赃枉法之事。谁知他一冲进宰相元随的队伍,立马折了腰杆子,跟宰相一照面,整个人都虚了。他支支吾吾憋了半天,也没敢把延丰仓造假账的事说出来,反倒憋出个闷屁,告胡安国悔婚……简直让人羞与为伍!” 云济急忙问:“然后呢?” “后来沈括领了差事,暂且代管延丰仓放粮一事。下愚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诸般手段都用上了,才迫使郭闻志带着那本账簿登门告状。” 云济道:“我查过他揭发延丰仓的那本密账,单独看确实有问题,不曾严格按朝廷律例贷出钱粮。但延丰仓存的官账之中,也有相应记录,最后已连本带利收回。其中不符合常例的放贷,查账时也一一记录在册,自会有政事堂和三司处罚。” “仅仅是不符合常例?”邱远额头青筋拱起,“郭闻志那厮信誓旦旦跟我说,这本账册一出,能揭露巨贪大案,从延丰仓到常平司,会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银铛入狱。可那账本跟官账一对,只查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是误信了那厮。” 云济眉头紧皱:“所以你在船上质问郭闻志,结果失手砸死了他?” “明明是桅杆突然倒下,怎能算下愚失手杀人?”邱远一脸愤愤道,“再说那厮被胡安国指使人抓了起来,还是下愚将他救出来的。” “那你为何盯上胡家?在上元节灯会上大闹一场,这不是要害得胡家万劫不复吗?” “下愚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就是要让皇帝老子和文武百官都看到那颗头,让他们想想已经烂掉的延丰仓。至于会不会害得胡家万劫不复,你以为胡安国当真清白无辜,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延丰仓每年贷出多少钱粮,穷苦百姓收到的有几分,辗转落在他胡安国手里的又有几分,你知道吗?” “这……”云济脸色一变。在放贷钱粮一事上,各地常平仓都有多年积弊,他也小有耳闻。 常平新法施行之前,真正盘剥那些升斗小民的,是各地豪门贵绅。新法施行之后,由各地常平仓贷粮给贫民,等同于官府抢了豪绅的生意,因此,他们反对新法也最为激烈。豪门富户为了钻新法的空子,歪门邪道层出不穷。一些地方官为了三年大考,难免和地主豪绅沆瀣一气。胡安国能将这米粮生意做这么大,若说没点儿歪门邪路,那是绝无可能。 邱远嗤笑道:“当然,胡安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从中牟利的权贵多了,他还排不上号。” “你既瞧不起他,为何还要假造貔貅刑来坑害他?” “貔貅刑?为何说是下愚所为?” “其一,高士毅所受的貔貅刑,是他儿子高公净所为,但根底上是一个穿着百衲衣的乞儿给他下的套;其二,高士毅想要摆脱貔貅刑,嫁祸给胡安国,寻了个叫贼乞儿的偷儿去做这事;其三,郭闻志将墨玉貔貅送给胡安国,也是受一个乞丐的教唆。”云济看着邱远道,“而那个乞丐,正是你邱远所扮。” “笑话,下愚还不至于沦落到扮乞丐的地步。”邱远站直身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本来猜测,还有一个乞丐和你是同谋。但我们查了几日,查不到那乞丐的踪迹。直到刚才你爬上梯子,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自己便是那个贼乞儿。” “胡说八道。”邱远向来胸有成竹,即便云济看穿是他杀了郭闻志,也依旧从容不迫,此时竟有些恼羞成怒。 “早在最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的穿着有些古怪——你身高九尺,这法衣在你身上有些嫌小。我本以为是你身形比常人高大,难以寻到合体的衣服,但刚才你爬上楼梯时,法衣一角翻过来,里面的布料灰白相间,还打着一个补丁。” 众人齐齐往邱远法衣上看去,却看不到他法衣的内衬。 云济继续说道:“这法衣从外面看是福道门徒所穿的修行法衣,里面则是乞丐蔽体的旧袍。你只需将法衣反过来裹在身上,再用缩骨术,将身体蜷缩成常人大小,并略作装扮,就成了那贼乞儿!” 邱远盯着云济,从最早居高临下的审视,到被看穿时的恼羞成怒,现已是神色惊骇。 他绕着云济转了一圈,突然接连赞叹:“你果然慧眼如炬,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过人。不错,貔貅刑的确出自我手。这帮奸商为富不仁,下愚正好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你这般恶行累累,竟还妄称什么替天行道?” “什么叫妄称?下愚三番五次提醒官府延丰仓有大问题,可皇帝昏聩无能,宰相有眼无珠,全都不知提防。现在倒好,百万石存粮不知所踪,他们连半点头绪都没有,枉费了下愚一番心思。” “你多次制造奇案,只是想哗众取宠,引起官家和相公的注意?”云济蹙眉道,“王资政家的小衙内被人所拐,只怕也是你做的手脚吧?” “何以见得?”邱远反问一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云济。 狄依依也是瞪大了眼睛:“王家的十三郎,不是被那丑驼儿拐走的吗?” 云济摇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丑驼儿天生驼背,特征太过明显,这样的人去拐孩子,岂不是等同于敲锣打鼓地偷东西?真正拐走小衙内的驼子,是邱远假扮的!” “扮成驼子?”狄依依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有何难?只需背个枕头,再在外面套一件棉衣,走路时弯着腰,不就是个驼子了?” 邱远拍手赞叹:“好一个救急教授,真是名不虚传。不错!那拐走王家小衙内的驼子,正是下愚所扮。” 云济道:“你本是贼乞儿出身,戏班子好心收留你,你反倒在戏园里盗窃。亏得弥心先生搭救,否则早就被人砍了手。如今不思回报也就罢了,怎么还反过来要害得这戏班上上下下都身陷囹圄?” 邱远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是他们好心收留了我?是弥心发善心搭救?谁跟你说的?” “这是弥心先生所说,难道还能有假?你所犯的罪罄竹难书,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真是笑话,要被天打雷劈的,该是弥心那老贼才是!我还以为你目光如炬,谁知也是个睁眼瞎,哈哈哈!”狂笑声中,邱远面色陡然一变,伸手抓住云济的衣襟,将他用力丢出。云济只觉一股磅礴巨力涌来,身子腾云驾雾般朝后飞去。 “三杯倒!”狄依依惊呼一声,快步冲过去接。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云济身躯撞破轩窗,眼见头下脚上,倒栽葱一般砸向地面。狄依依及时赶到窗前,隔着轩窗抱住他的小腿,险而又险地将他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邱远声东击西,乘着狄依依救人,提起那还在呆滞中的女子,从佛堂正门冲了出去。他出得小院,来到高墙边,从袖中甩出一只钩索钩住墙头,稍一借力,纵身翻出了墙外。 “站住!” 狄依依奋起直追,也跟着翻过墙去。 过了半炷香工夫,她又翻墙回到佛堂,一脸郁闷:“三杯倒,若非为了护着你,我岂会让那贼人就这样跑了?” “是是是,都怪我不好。”云济拍了拍身上尘土,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暗自揣摩:藏在密室里的女子是谁?她已被饿了五天,没人来送吃食,可见胡家无人知道这里藏了人。胡安国宁可饿死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这说明她的身份不可见人,就像……就像真珠一样! 云济怔怔呆了良久,才向胡大娘子躬身道:“云某此番打扰,却没抓住那厮,还望大娘子海涵。佛堂中发生的事,还请大娘子约束下人,万万不可传出去。” “是,是!”胡大娘子魂不守舍,只顾点头。 从胡家出来,狄依依当先而行。云济混混沌沌缀在她身后,繁杂线索千丝万缕,在他脑中一根根抽离捋直,临空纵横交织,仿佛在天地间竖起一块巨大的棋盘。重重疑点化作一枚枚黑白子,不受控制地在横竖线间滚动,每次他稍一拨弄,整盘棋势便陡然大变。 走了不知多久,狄依依突然停下,云济诧然道:“你怎么……” 却见狄依依直勾勾望着旁边一家脚店,店门上方挑着一面幌儿,上书“牛粪酒”三个字。 “牛粪酒?东京城各个酒家我也算逛得够多了,怎么不曾听过?”狄依依一时好奇,又闻到一股酒香,顿时走不动道。 “这酒名自带一股味,还不一瞧就没了兴致?咱们还是走吧。”云济在一旁催促。 “孔子他老人家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以名取酒,痛失美酒可就不妙了。”狄依依抿了抿嘴唇,“兵法有云:‘宁可天下酒负我,不可我负天下酒。’本姑娘这就甘冒奇险,试一试这牛粪酒,是个什么滋味。” 眼见得狄依依兴致勃勃,往那脚店走去,云济苦笑一声:“我去疙瘩巷一趟,就不陪你了。吃酒莫要吃醉,记得早些回来!” 往前转过一个街头,便到了疙瘩巷。 疙瘩巷中住了数十户穷苦人家,是有名的破落街巷。因屋舍狭小,如同道路两旁结出的疙瘩,故有此名。云济知道贫苦人的难处,是以时常来疙瘩巷救济穷人,而他和郑侠也是在此相识的。 貔貅夺粮的消息一出,东京城内粮价一日三涨。各粮行明面上都说无粮可出,私下却以高价粜米,还引来百姓哄抢。官府的政令形同虚设,市易司也束手无策。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2节 疙瘩巷的居民大多家贫如洗,既无存粮,又无钱买米,度日十分艰难。 云济看在眼里,想到儿时食不果腹的那段时光,顿时心有戚戚。他散尽身上闲钱,分给巷子里的孩童,然后来到一间老屋,正准备取钥匙,却见屋内亮着灯盏。 他推门而入,屋内仅有一只火炉,一张竹几,两只木墩。郑侠坐在几边,就着旁边灯光,正在一本书册上写字。 这座老屋本是一位老瓦匠的居所,他无儿无女,又患了重病,只能卖房看病。云、郑两人怜他无家可归,就将房子买下,借给他居住。后来,老瓦匠的病终究没有看好,但好歹死在自己的屋子里。老瓦匠死后,这间屋就成了云、郑两人的据点,存储些行善所用的财物。 郑侠见到云济,叹了口气:“我来的时候,上次在老屋存的粮食,不知被谁偷走了。你来得正好,我算得头都大了。” 原来郑侠正在算账,这老屋被当作仓库使用,两人时不时会往这里带些财物,留有一本账册记录,记录收入支出。 云济关门进屋,掀开案几下一块方砖,里面放有两只蜜罐,罐子上落满灰尘。这是他年前所藏,不曾被贼人发现。云济打开一只蜜罐,煮了一锅甜水,一边和郑侠对饮,一边拿过账本,迅速过了一遍。 这账本上,还记着疙瘩巷各家各户的人口和家境情况。云济对账一算,疙瘩巷的人家就算最富裕的,也挺不过半个月,而家境差些的,恐怕已经断粮了。 两人平日里不曾少行善事,但面对整条疙瘩巷的困境,以他们的财力也是无济于事,对整座东京城,更是无能为力。两人交谈许久,都觉东京城危在旦夕,如同被困在监牢中的死囚,只等着引颈受戮。 又喝一碗甜水,云济叹息道:“朝廷必然已从没有受灾的几路调粮,但运到东京,也需一月有余。京中百姓只能撑半个月,这也是为什么,官家要家师半个月内寻回粮食。” 郑侠眯瞪着眼睛,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好困,我怎么有点恶心?” “困?恶心?”云济一个机灵,他猛然起身,谁知却四肢酸软,身子一个踉跄,趴在了案几上。 郑侠被晃动的案几一撞,竟坐不稳,往后倾倒过去,“哇”的一声,将腹中酸水呕了出来。 “糟糕,中毒了!”云济叫道。 郑侠头脑迷糊,听云济这般说,这才惊醒过来。他伸手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头脑清明了些,望向火炉上正在烹煮的甜水。 这甜水中加的是蜜,蜜罐的盖子上还有灰尘,少说一个月不曾有人动过。而水是郑侠打来的,他下午时就已喝过。云济心念电转:“不是甜水,是炭毒32!” “炭毒?”郑侠奋力起身,强撑着来到门边,想要推开门户。谁知他一推之下,木门只微微一晃,不能打开,从门缝一看,门外竟被上了把锁。 云济勉力来到窗边,发现窗户也是一样,被人从外面锁死了。这老屋破旧,所谓窗户,也只是一块木板,不是窗纸窗格,一经上锁,便无法透光,更谈不上弄破窗纸透气。 若是平日,以这老屋的木门木窗,即便上了锁,也能强行撞开。但此时云、郑两人筋骨酸软,浑身无力,根本奈何不了。 郑侠心头一凉,脚下酸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门窗被锁,是有人要……要害咱们。” 云济有气无力道:“这老屋炉子是连着烟囱的,定是贼……贼人把烟囱堵了,炭毒散……散不出去,咱们谈话入了神,一时没有发现。” 东京地处北方,一到冬日,千家万户都要烧炭,但疙瘩巷这地方,少有人买得起。东京城每年冻死百姓不下数十人,疙瘩巷尤其多。郑侠自然买得起炭,只是他把钱拿去周济百姓,不舍得买好炭,屋内烧的是劣炭。但劣炭烟大,且易出炭毒。屋顶置有烟囱,平日里窗户也不曾全关,就是为了防炭毒,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救命,救命!”郑侠嘶声大呼,然而他心慌气短,说句话都连连喘气,发出声音比鸡鸭大不了多少,即便传出屋外,也没人能够听闻。 “怎么办?难道咱……咱们要命丧于此?”郑侠一时陷入绝望。 云济只觉昏昏沉沉,心头的不甘却如烈火般燃起。他踉踉跄跄走到炉边,用长钳夹出一枚烧红的炭。 “知白……你做什么?” 云济咬牙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置……置之死地?” 却见云济咬紧牙关,用尽浑身力气,将正在燃烧的火炭向房顶掷出,火炭落入裸露的椽子间,顿时将屋顶点着。郑侠脸色一变,此时烟毒未解,屋子又被点着,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在屋里? 云济扔出火炭,已经耗尽全身之力,一下瘫倒在地,心中默默道:“此地是义父治下,现在只能赌他的铺兵训练有素,能够及时发现火情了。” 没过多久,百丈之外,望火楼上,监视火情的铺兵就发现了屋顶的火光,急忙敲锣示警。附近军巡铺收到警讯,潜火兵穿戴了防虞器具,匆匆冲入疙瘩巷中。 潜火队出动虽快,但火势起得也极迅捷。这破屋本是竹木所建,很快小火变大火,整座屋子都燃了起来。疙瘩巷屋舍相连,顶檐搭接,只要火起一家,很容易烧及全巷。所以一见发了火灾,左邻右舍都心惊胆战,担心殃及池鱼,人人不敢懈怠,纷纷协助救火。一时间呼救声、哭喊声、呵斥声贯耳而来。 火起之后,云济扑倒水桶,将自己和郑侠身上的衣衫浸湿,以避免被烧伤。过不多久,潜火队赶到,云、郑两人急忙发声呼救。只听见潜火兵吆喝着拆屋浇水,却不见他们来破屋救人。 郑侠喘着粗气:“难……难道还是我……我们声音太小……他们听……听不见?” 云济一转念道:“喊……喊官名。”然后拼尽全力,对窗外大喊:“我是云济!王巡使的……儿子。王旭!王……王巡使!” 郑侠也急忙自报家门:“里面是……安上门门监……郑侠!” 疙瘩巷居住的都是“贱民”,潜火队还在半路上时,队正就已下令,第一要务是隔离火源,免得殃及全街,死个把“贱民”,他倒不是十分在乎。因此,潜火兵并没有第一时间破屋救人。直到他们隐约听见里面在唤左军巡使的名讳,队正再拉邻居一问,确认了确实有官人在屋内,脸色顿时一变:“快,快救人!” 潜火兵顿时奋不顾身,不顾火情破门而入,冒着浓烟将两人拖出。 队正曾在左军巡院当过职,见过云济,认出他是左军巡使的义子,顿时大吃一惊,正要让人去寻大夫,忽听得一个女子惊叫:“三杯倒,你怎么了?” 狄依依在脚店坐下后,要了一碟小菜,一壶牛屎酒。 随着粮价暴涨,菜价、酒价也翻了一倍,且改成了先付账,后用饭。狄依依付过酒钱,先斟了一碗,见酒色黑沉,牛屎一般,却掩不住浓郁酒香。她端起碗一口喝下,不仅唇齿留香,入腹更觉暖而不辣,甚觉舒坦。 依照大宋榷酒法,东京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有酿酒权,其他脚店只能从正店买酒。狄依依吃遍了东京各大酒家,却不曾吃过这样的酒,难道这脚店竟敢卖私酿不成? 一问才知,敢情这酒并不算私酿,而是用正店大量售卖的茅柴酒,加入几样配料后,经过蒸煮存入酒缸,再用牛屎密封数月,待二次发酵后酿得,故而叫作牛屎酒。 酒足饭饱,狄依依浑身舒爽,可心痒难搔,想要这牛屎酒的秘方。然而酒方乃是酒家立身之本,岂能轻易告知?狄依依不断加价,跟老板磨了许久,也没得他答应。她郁郁走出脚店,刚一抬头,就看见远处有火光闪动。 “那里是……疙瘩巷?”狄依依没来由心头一跳,鬼使神差般往疙瘩巷赶去。 到了着火处,正好见潜火兵拖了云济和郑侠两人出来。狄依依心头一慌,扑至云济身前,却见他脸上沾灰,全身湿透,浑身在打冷战。虽侥幸被救出,却十分虚弱。 狄依依不由分说,扯下云济身上湿衣,将自己的皮氅解下,裹住他的身躯。云济虽然惧怕接触女子,但他浑身无力,根本抗拒不得。 队正正要上前帮忙,却见她将云济横抱而起。眼见得一个窈窕少女,抱着身高马大的男子往巷尾狂奔,一众潜火兵惊得目瞪口呆。 可怜郑侠就躺在云济身边,不仅狄依依眼里只有云济,连队正都将他忘了。愣了许久,队正才想起还有一人,急忙派人送去医馆。队正顾不上处理此间杂事,留了其他潜火兵善后,匆匆奔赴左军巡院报信。 一介小小队正,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吏员,左军巡使这等大人物,他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今日救了左军巡使的义子,实是天大的机缘,队正一路狂奔,疙瘩巷的火已熄灭,他心中的火却熊熊烧了起来。 狄依依虽然武功高绝,但并非以力气见长,抱着人奔跑并不轻松。而且云济虽瘦,但身高体长,她跑出疙瘩巷时,已经满身是汗。 她面上泪水迎风而下,心中无比自责:“狄依依你个死酒鬼,怎么一见酒就昏了头?枉你自恃拳脚高明,连三杯倒都保护不了,本领再高有什么用?你倒是没有负天下酒,可若他有个闪失,可就真成天下酒负你了!” “三杯倒,醒醒!不要睡……不要睡!”狄依依抱着云济跑了三里多路,一边喘气,一边呼喊,不敢有丝毫停歇。终于到了道生医馆,却见云济已经昏了过去。也不知是因炭毒,还是在狄依依怀里被吓晕的。 这道生医馆是翰林医官李道长所开,李道长年轻时是狄青帐下军医,和狄家交情极深,一直被狄依依等人视为自家长辈。幸得这日李道长就在医馆,给云济把过脉,说他中毒不深。先施针灸,再入汤药,过不多久,云济就醒了过来。 “怎么样,头疼吗?恶心吗?身上难受吗?”狄依依急忙扑到床边。 云济刚一醒来,就见一张绝美的面庞贴近过来,红肿的双眸满含关切,额前发丝散落下来,从他鼻尖撩过。云济打了个喷嚏,一时心头狂跳:“九娘,你……你快离远些!” 狄依依无奈,只得退开到三尺之外。 旁边的李道长不知云济的怪毛病,他年过七旬,脾气却不减当年,顿时火冒三丈:“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对待狄家女儿?” 云济被当面呵斥,却无法辩驳,只得苦笑赔罪。狄依依急忙替他解释,又向云济介绍了李道长:“李叔公是我家中长辈,医术十分高明。那种能遮瑕的铅华泥,就是他给我的方子,只不过被我另作他用了。” 几人正说着话,一伙人突然闯了进来,当头的正是王旭。 “济儿,济儿!”王旭在门外已急得大声叫嚷,进门看到云济躺在床上,快步来到旁边,上上下下端详着,“济儿,可真吓死义父了!你怎么样,可头疼吗?恶心吗?身上难受吗?” 这话跟方才狄依依问的几乎一样,云济还没说话,李道长冷着脸道:“什么狗屁官儿,一来就大呼小叫,是要羞辱老夫吗?在老夫的医馆里,他能有什么事?” 王旭经这老儿一骂,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浸淫官场十多年,十分圆滑老道,这医馆是翰林医官所开,若是往日,他绝不会如此冒失,风风火火闯进来寻人。李道长虽无实权,但王旭向来不轻易得罪公家人,吃他这一通骂,也不辩驳,急忙作揖致歉:“是王某口不择言,李侍医莫要生气。” “哼!”李道长拄着拐杖,甩手而去。 狄依依是个直性子,比起李道长却是小巫见大巫,还不得不替他解释了一句:“王巡使莫要介怀,李叔公双目不能视物,看不见你行礼,并非视而不见。” 他竟是个盲人?王旭暗暗惊奇。 “义父,郑介夫呢?他可还好?”云济服药后头脑已经清明,第一个挂念的便是郑侠。 跟在王旭身边的潜火队队正道:“回云教授,小人已经派人送郑官人去看病了,只不过并非来道生医馆,而是寻了其他大夫。” 云济松了口气,王旭却是脸色一正道:“还记得关心旁人?你这次险些送了性命,可知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着了道儿。” 王旭已经从队正口中得知当时的情况,厉声道:“门被锁,窗被封,烟囱被堵,这是要取你俩的性命!而且下手者十分猖狂,这股子杀意几乎毫不掩饰。” 云济蹙眉思索:“今日去了一趟安济坊,回来破了郭闻志断头案,结果晚上就遭人暗算……想必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疙瘩巷龙蛇混杂,房屋经过焚烧,所遗线索不多,倒不好追查是什么人做的恶。何况,堵我门窗的最多只是毛贼,跟幕后之人还差了千八百里……” “啪!” 见他中毒之后,竟还在思索案情,王旭怒火腾起,甩手就是一记耳光:“兔崽子,老子说的话,全当耳旁风吗?” 这一耳光打下去,云济脸上顿时留下五根指头印,一旁的狄依依都惊呆了。 自收了云济作义子,王旭少有疾言厉色,更不曾打过他。云济吃了这一耳光,顿时蒙了,怔怔望着王旭。 王旭一巴掌下去,心中立即后悔,眼见云济脸颊肿了起来,不由长吸了一口气,苦笑道:“这案子牵扯太大,我不让你掺和,本是……也罢,我给你看样东西。”转头吩咐了身边皂吏,去左军巡院取东西。 过不多久,皂吏赶回,将一个陈旧木箱交给王旭。王旭屏退左右,这才打开木箱,箱内放着一件残破的火背心。 王旭伸手在火背心上轻轻抚过,沉声道:“这是我最后一件火背心,也是当年失陷在火场时所穿。我和云深兄萍水相逢,那日他拼死将我从火场救出后,我俩命运交错,各有际遇。云深兄因送丢了马递,落得个刺配边州的判决,又因伤病迁延,中途不幸离世。而我王某人却因祸得福,不仅从火场捡回一条性命,更因功得了拔擢,先升厢巡检,再迁军巡使。虽谈不上平步青云,也算得是官途坦荡。每每念及当年之事,总觉愧对云深兄,欠你们父子甚多。” 他睹物生情,话语中的自责情深意切。云济也觉嗓子发涩,宽解他道:“义父何须如此?爹爹临死前曾留言,火场救人一事他没有半分后悔。再者爹爹当年救人时不曾留名,多亏了义父情深义重,不惜辗转多地打听爹爹下落,费了三年功夫,在慈幼院寻到济儿,抚养济儿成人——这等用心良苦,济儿岂有不知?” “可我还是迟了,救不了云深兄不说,还连累你害了这一身毛病,也不知能否治好。若不能看你娶妻生子,我真无颜再见……” 云济打断他道:“此事半点儿怪不得义父,无须再提。” 听着他们父子对话,狄依依若有所思。 “当年之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受到拔擢也好,云深兄被刺配边州也罢,都并非那么简单。” 云、狄二人对视一眼,云济尤其震惊:“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谈不上隐情,只是有两件事,本想带到棺材里去,但如今风雨欲来,也该让你知道。”王旭将火背心从箱子中取出,道出一桩让云济百感交集的往事。 王旭当时已是厢公事所的厢典,虽然穿了火背心,披了防虞蓑衣,也是负责指挥潜火队灭火,又怎会单独失陷在火场? 这桩古怪云济实已想到,但王旭既不说,他也从不多问。实则是当年那酒楼已被烧得七七八八,王旭便命潜火队去另一头救火。忽有一位贵人召他,说是方才在酒楼用饭,听闻楼下走水,急切间跟着人群跑出,惊魂未定之下,竟不知把儿子丢到何处去了,刚刚才记起来。 这位贵人身份非同小可,王旭一听之下也是火急火燎,问了他儿子小名和衣着,急忙抢入酒楼去寻人。此时酒楼还烧着,被潜火队晾在闲处等它自灭,王旭上下寻了许久,人没寻到,却寻了只猫。再看猫儿脖子上挂着的银铃坠儿,跟贵人所述一模一样,王旭这才反应过来——这位贵人叫他去火场里寻的,就是这只被当作宝贝儿子的狸猫。 王旭一肚子憋屈,把猫裹在防虞蓑衣里,强忍着滚滚烟气往外冲。谁知横祸陡生,房梁倒塌下来,把他下半身压得动弹不得。王旭口呼救命,心里头却已绝望,他本是潜火兵出身,早有葬身火场的觉悟,只是为了只猫儿搭上这条命,就算天灵盖砸地钻进阎王爷的地盘,也实在没脸见祖宗。 就在他心窝子里翻滚着怨和悔的时候,云深从天而降,把他救了出去。 后来他因炭毒昏迷,醒来时已不见救命恩人踪影,倒是那只猫儿也捡回一条命。贵人知道他为了救猫险些搭上性命,便出手扶了他一把。三个月后王旭养好伤,邻厢的厢巡检出缺,王旭莫名其妙就顶上了。隔了好几日,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敢情贵人家的猫儿逮不了老鼠,却能逮官缺。 王旭顶了这缺之后,他浑家厢主夫人做得惬意,三天两头感慨自家男人因祸得福,全家跟着时来运转。王旭本是又惶恐又庆幸,可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恩人的名姓,知道云深因救人获罪后,顿时如被冷水浇头,原本的得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云济从不知王旭当日陷入火场,还有这许多隐情。见他满怀愧疚,云济急忙宽慰道:“义父您本意并非攀附权贵,这官位虽来得侥幸,总比尸位素餐之辈强得多。” 王旭苦笑,望着云济的双眸中,平增了几分怜惜:“济儿,这第一桩虽然难以宣之以口,却只是义父自己的丑事。真正凶险难测的,却是第二桩。义父藏在心中多年,每每想到,都觉心惊胆寒。” 见他表情庄重,云济莫名觉得不安,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盯着王旭的面庞。 “济儿,你可知我当年,为何没有及时找到云深兄,直到他被流放出京城,才去寻吗?” 云济道:“当时义父自己也被烧伤,又不知我爹的身份,寻到他自然要费一番功夫。” 王旭摇了摇头:“不止如此,当年我根本想不到,云深兄会因丢失马递而获罪。因为我在昏迷前,亲眼看见……”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3节 说到此处,王旭欲言又止。云济急道:“看见什么?” “当时云深兄再度冲入火场,我浑身无力,只能眼巴巴看着。没过多久,他从火场里,寻到了被烧着的马递匣子,掸灭匣子上的火,冲了出来。我当时头脑昏沉,却分明看见……”王旭望了云济一眼,“看见他从匣子中摸出信封,封口已被烧破,他取出信笺,展开检查了一番。我分明记得,他看着那张信笺,如泥塑一般定定立了许久,然后我就晕倒了。” 云济脸上倏然变色:“您是说,那封马递并没有被烧毁?” 王旭望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义父……”饶是云济智计百出,也想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当时我受了烟熏,静养许久,不知后事如何。但经多方打听,云深兄确实是以送丢了马递而获罪,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云济脱口而出:“第一种可能,我爹当时也昏倒过去,有人趁机将马递偷走了!第二种……第二种……” 他已想到第二种可能,却一时说不出口。狄依依在一侧补充道:“第二种可能,云伯父当年为了检查信件是否完好,拆开马递检查,不经意间看到了信中内容。然后不知为何,他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自行将那信笺毁去。” “不可能!”云济神情激动,声音颤抖,“我爹身为递铺兵,送了一辈子步递、马递、急脚递,深知马递事关政事要务,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来?私毁马递,不仅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还白白犯了大罪,他又不是傻子!” “我也觉得是第一种。”狄依依被云济厉声反驳,并无半点介意,“只是第一种可能,也有个不合情理之处——云伯父当年显然看了信件的内容,若马递信件被偷走或者被抢,他为何不向官府申诉?” 云济自也想到这个古怪,两人齐齐向王旭看去。王旭花费那么多功夫,寻了云济三年,并将他抚养长大,可见情深义重。以他知恩图报的秉性,肯定也会探查云深获罪的真相。 王旭看着云济,神色复杂:“济儿,此事我当年自是查过,但后来……唉,我可以告诉你三个信息,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去探究此事。” “为什么?” 王旭不答,眸中有七分关切,三分责怪。 云济和他对望,一时也不说话。 默然许久,王旭让步道:“除非我允可,你才能探究此事。” “好,我听义父的。” “第一,当年那封丢失的马递,是从杭州市舶司寄出的,按照马递规章,收阅者应该是枢密院的官长。” 云济喃喃道:“杭州市舶司寄出……枢密院收阅……” “第二,当时枢密院无主官,却有三位枢密副使,分别是包拯、胡宿、吴奎。就在云深兄被判刺配边州后不到半个月,包拯就薨逝了。” “包拯……竟然还牵扯这等宰辅重臣吗?” “这只是我所知的信息,至于其间是否有关联,却不敢乱说。” “第三呢?” “第三,按照寻常惯例,并非一经判决,犯人就会立马被押送上路。当初事发才半个多月,云深兄就被押送上路,实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辣手段。” 云济倒吸一口冷气,他固然颖悟绝伦,又博闻强识,但所学所知大多自书本中得来,这些公门、监牢中的隐蔽勾当,所知并不多。这么多年来,他只当父亲伤重难愈,全是因为运气不好,此时才知不顾伤情押人上路,并非常例。 他心中翻着惊涛,涌着骇浪,久久不能平息。他抬起深深垂下的头,狄依依才看见他脸上挂着泪痕,连声音也已经哽咽:“义父,您还知道些什么?”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王旭转过话头,“济儿,我跟你说起这桩陈年旧事,不是让你去探索内情,而是要告诉你其中的险恶。凡是牵扯公门的案子,背后无不牵连极深,沾上一星半点,都会凶险无比,更何况身处其中。貔貅夺粮案波谲云诡,牵涉之深一看即知,你一个小小司历要查这个案子,稍有不慎,就会惹来粉身碎骨之祸!” 王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说得无比郑重,云济却有一半心思,还在想父亲相关的陈年秘闻。屋里莫名吹起凛冽的寒风,他仿佛回到父亲死时的那一日—从那日之后,所有苦难都感同身受,所有美好都触不可及。 “济儿!”王旭见他心不在焉,不悦道,“你可听明白了?世间之事凡涉及权力二字,就得千分小心,万分谨慎。灯魁案也好,貔貅夺粮案也罢,我职责所在不得不查,你来帮忙也是咱们父子情分,但此事到此为止,你不可再介入这个案子。你要先明白两个字——惜身!” “我……” “其实你不能考取功名,只能进司天监参修历法,我反倒觉得欣慰。因为司历这种小官,只需研究学问,无须沾染太多是非。莫要觉得义父胆小,行事畏首畏尾,义父不求你立大功,也不求你成大业,只求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狄依依在旁,也听得甚是动容,只有真正身为父母,才会对子女有这般期许。 “济儿,你可知,当年我终于在慈幼院找到你的时候,心中何等自责?我终究是迟了一步,救不了云深兄不说,还连累你害了这一身毛病,也不知能否治好。” 王旭这番话情真意切,说到此处,连他一个官场老油条也红了眼眶。 云济深感他用心良苦,哽咽着打断他的话:“义父,济儿听您的。” 王旭如释重负,起身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拍:“莫要胡思乱想,早些歇息吧,今晚义父就留在此地,为你守夜。” “守什么守?他在老夫这里,你还担心什么?此处是道生医馆,要的就是清净,少来惹人心烦,闲杂人等统统给老夫滚蛋!”李道长双目不能视物,耳力却异常敏锐,在门外听见他要夙夜陪护,突然推门而入,毫不客气便是一通臭骂。 王旭神色尴尬,但他老于世故,强忍住没和李道长辩驳。 “义父,你公务繁忙,明天还有案子等着你,快回去歇着吧。济儿无碍,不必担心。”云济连忙劝解。 狄依依提议不妨由她留下照看,王旭只得答应。狄依依将王旭送出医馆,两人穿过一个街头,王旭见她还跟在身后,不由有几分诧异。 狄依依迟疑道:“王巡使,您先前说当年去得迟了,连累云教授害了一身毛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王旭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恍然道,“狄九娘应该知道济儿的怪病吧?他吃饭快,却长得瘦,什么东西都要摆得整整齐齐,否则便浑身不自在。最要命的是,他无法跟女子亲近。” 狄依依愈发好奇,迫不及待道:“他这些臭毛病,有甚来由吗?” “唉!济儿儿时受过不少苦,他曾经待过的那家慈幼院,有二十多个孩童,每日却只有十多人的饭,吃东西全靠抢,每次吃饭都跟打仗一样。许是饿怕了,这些年来济儿吃东西都极快。慈幼院掌院整日只顾着溜须拍马、逢迎上官,管事的张娘子严厉刻薄,要求院内、屋内的物事件件齐整,那些半大孩童哪里做得到?几乎每个娃儿都吃过她打,济儿在娃儿中年纪较大,总护着弟弟妹妹,帮他们收拾打理,逐渐成了习惯。” 狄依依生来千娇万宠,听王旭说起云济儿时经历,竟隐隐有些心疼,催促道:“他为何又怕女子靠近?” “此事他不曾明说。我倒是寻人打听过,慈幼院一名女工说,张娘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把济儿叫到屋里单独训诫一顿。每次把屋门一关,便是大半个时辰。” 王旭说到此处,不免顿了一下,瞄了眼狄依依的双眸,苦笑道:“当年我寻到济儿时,他正被叫去训斥,瞧他脸上表情,简直比送去杀头还愁。附近许多要不出孩子的人家来收养娃儿,挑挑拣拣竟把济儿给遗下了。两三年时间,足够慈幼院的娃儿换一茬了,济儿生得俊俏,聪慧过人,岂会没人要?我见他干活伶俐,在院里帮手顶得上一名女工,加上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想是那张娘子起了私心,舍不得放他走。” 狄依依愤愤道:“那恶婆子好不要脸!云教授就是被她整怕了,才不敢接近女子?” 王旭脸上掠过一丝自责:“张娘子固然可恶可恨,我也有责任在身。” “王巡使知恩图报,这等义气深重的,何须总是自责?你翻山涉水,大海捞针般寻到他,已是难能可贵。” 王旭摇头道:“去得迟了只是其一,我将他带回去,没及时发现要紧处,又是其二。我家中无子,两个女儿和济儿年纪相仿,将济儿带回后,我那浑家总是多心。女儿豆蔻,男儿舞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岁,我浑家把男女之防看得甚紧,生怕外姓子和闺女做出甚事来。时不时盯着济儿,只消看见闺女跟他些许靠近,就将两个闺女好一通骂。 “我枉为一家之主,对此竟没半点察觉。直到济儿十七望十八了,想给他说门亲,才发现他一被女人近身就躲,一提说亲,脸都绿了,头摇得跟拨浪鼓儿一般,生生像只兔子要被丢进狼窝。我这才发觉他的毛病。” 狄依依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心酸,只觉两片唇干巴巴黏在一起,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口。 是夜,云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翻身,念起儿时,仿佛又置身于当年又温馨又冷酷的慈幼院,耳边隐隐传来张嬷嬷凶戾的斥骂声;再翻身,恍若看见当年那封马递在火中燃烧,父亲被困其中,狂呼痛喊:“惜身,惜身!”王旭的二字告诫在耳畔一遍遍响起;又一翻身,陡然间回到开封府大堂之上,郑侠失魂落魄地发问:“京畿路的灾民怎么办?京师的百万百姓怎么办?”那番振聋发聩的话语,一遍一遍从心底翻涌上来,化作滚滚气浪,灼烫着他的心绪。 一直到后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睡去,这一睡就是七八个时辰,再醒来时,已过了晌午。 李道长给他重新把过脉,开了一剂药,说他中毒不深,可以回家修养,但需多休息,避免劳累伤神。 云济挂念被火灾殃及的邻居,离开医馆后,先去了疙瘩巷。这场火尽管不曾烧大,可还是波及左邻右舍,共三家的房屋被毁。看着被焚为焦土的断壁残垣,听着邻人哭天喊地的叫惨声,云济愈发觉得触目惊心。 陪他一道的狄依依,看了他一眼,问道:“怕了?” 云济摇了摇头,见左边被烧的一户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妇人抱着个四岁多的男童,哭得撕心裂肺。男人搂肩抚慰了许久,却没什么效用,终于失了耐心,起身一脚将边上的木桶踢翻,暴躁地骂了句娘。 见云、狄二人过来,夫妇俩投以迥然的目光,男人眸中满是愤然,妇人眼里尽是委屈。云济主动提出给他们赔偿,夫妇俩相视一眼,又是诧然,又是惊喜。妇人抱着男童喜极而泣:“小葫芦小葫芦!咱们有钱了,咱们有吃的了!” 那男童又小又瘦,头大身子小,脸上都不怎么见肉。听见母亲的话语,两只眼睛顿时亮起几分光彩:“是不是能把姊姊接回来了?”这话语里充满希冀,妇人却面色大变,仿佛碰到十分为难之事,避开了男童的目光。 狄依依正觉好奇,不等她询问,另外两户被烧的人家也围上前来,云济也不推脱,答应赔偿他们的损失。他身上自然没带够钱,应允明日赔清,但邻人生怕他跑了,各家都出人贴身跟着他。 云济家中虽有不少余钱,但铜钱太重,倒是上次从高家得来的数张盐钞,可以兑盐,又可换钱换物,正堪抵用。云济回到家中取出盐钞,分别赔给三户人家。 次日,云、狄二人尚在补觉,突然传来一阵叫门声。云济出门一看,昨日跟他们索要赔偿的三户人家,齐齐堵在门口。 “怎么回事?” “云教授,你故意糊弄俺们不是?今儿一早,俺们就去粮行换粮,打粮的小厮说,粮行上头定了规矩,不许用盐钞换粮。俺们又去了三四家粮行,福寿粮行、宏泰粮庄、丰泽粮坊、盛泰米行……都不收盐钞。” “不收盐钞?”云济有些费解。 “敢情你不知道吗?不仅粮行不收,交引铺也降价得厉害!”领头的汉子又道:“今日一大早,俺去交引铺卖盐钞。谁知那帮家伙趁火打劫,一张钞只给兑三贯钱。这比以往的行价低了三成不止,俺心想这哪成?于是也不在交引铺卖了,直接去买钞场。”买钞场乃是官设的兑换盐钞之所,交引铺则是民间交易盐钞、茶引的商铺。 “三贯?我记得去年还能兑五六贯,这也折太多了。”云济蹙眉道,“旱情越来越严重,粮价暴涨,按理说盐价也会跟着涨。就算不及粮价涨得厉害,也不至于下跌吧?东京城这帮交引铺真是越来越骄纵了。” “谁说不是哩!俺去交引铺,那帮龟孙爱理不理的。买钞场的更当自己是官老爷,一言不合就骂人,就这样还乌泱泱一大堆人挤在那儿,俺也是挤了好久才换得钱来,却也是折了价的。”汉子骂骂咧咧地抱怨起来,“那些粮行就更不是东西了,仗着京师缺粮,竟要一百五十文一斗!” 云济脸色一变:“一百五十文?这帮粮商真是胆大包天!官府三令五申,他们还敢坐地起价。” “听说貔貅把延丰仓都吃光了,家家户户都在抢粮呢!云教授,粮价疯涨,盐钞暴跌,昨日赔的盐钞可不够用。你是司天监的大官人,可不能欺负俺们这等小民!” “我这儿还有几张盐钞,你们都卖了换成粮食吧。” 云济默然转身,从屋里拿了一卷盐钞出来。正欲递给众人,突然怔了一怔,问道:“先前你说好些粮行都已拒绝用盐钞换粮,其中还有福寿粮行?” “是,怎么了?” 云济喃喃道:“福寿粮行不是高家开的吗?这几张盐钞还是从他家转到我手里的,他们买奴婢都用盐钞,自家的粮行怎么不收?不收盐钞,不收盐钞……” 来讨债的众人见他发愣,以为是要反悔,纷纷拥上前去,抢了盐钞就跑。云济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唤起狄依依,上街走了一趟。 自貔貅夺粮案发生后,只短短数日,东京城已然变了一副模样。街上行人匆匆,几乎都在为粮食奔波。每走不超出十步,便可听到议论粮价的声音,每过一家脚店,无不在谈论延丰仓丢失的存粮。茶肆酒肆中客人少了一半,即便是来喝茶吃酒的客人,也少了往日的闲情逸致,人人表情焦灼。 “死了!都死了!”武学巷街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云济心头一颤,和狄依依对视一眼,急忙赶将过去。却见许多人聚成一团,围着一只水瓮,却不见尸首。细问之下,才知不是死了人,而是死了只蝎虎33。 自去岁以来,皇帝赵顼已多次下旨,命辅臣祈雨,均不奏效。今年元日一过,赵顼便下旨,将亲自到郊庙祈雨。此时雩祭吉日未至,民间却已经等不及了。 人心惶惶之下,百姓竟编出一种“蜥蜴祈雨法”。因蜥蜴身躯虽小,却与龙相似,于是各坊市以大瓮储水,插上柳枝,将蜥蜴丢入瓮中。然后给小儿穿上青衣,绕瓮呼唱:“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 然而东京城哪来许多蜥蜴,民众就用蝎虎替代,可怜蝎虎不会游泳,竟被白白淹死。 狄依依哭笑不得,怪腔怪调地叹道:“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恁昏昏,怎得甘雨?34” 唱祷词的青衣小儿不知厉害,听到她这几句,立马学了她的调儿,绕着水瓮大声呼唱起来:“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恁昏昏,怎得甘雨?” 前来祈雨的民众听到这歌谣,脸上纷纷变色。坊间主持祈雨的皂吏大喝:“休得胡言,什么蝎虎?这是龙王替身!” 青衣小儿顿时被吓哭,祈雨民众或气急败坏地指责小儿,或质疑蝎虎能否祈雨,一时间乱成一团。 云、狄两人见势不妙,急忙挤出人群,从武学巷西头转向北行。 从大街上穿行而过,云济将每一张脸都看在眼里,恍然间又置身于十多年前的慈幼院。那种惶急不安,那种仿佛陷入泥潭的困兽,眸中尽是听天由命的无奈,云济记忆犹新,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容和十年前慈幼院中的孩子,几乎一般无二。 天子之都,帝辇之下,竟似人人都成了孤儿,无根之萍一般不知所依。 往日的东京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而如今这座外表堂皇富丽的东京城,五脏六腑早已朽坏腐烂,纵然还苟延残喘没有死去,却已经散发出浓烈的尸臭。 云济面色黯然,叹息道:“农,天下之本;粮,人间之根。粮食之安全,乃一城根本,可这里就要成为无根之城了。” 狄依依也心有戚戚,此时她手中酒囊空空如也,那种根被掏空的感觉,简直再明白不过。 两人去了多家粮行,果然都已禁用盐钞换粮。云济招来几名帮闲,让他们分散去各家粮行打听,将结果汇于张无舌处。经张无舌统计,京中大粮行只有二十多家,有十多家早就明定不收盐钞,另外几家瞧见势头,今日也跟风推脱起来。 云济查看名单,上面共有二十一家粮行:“无舌,哪些是早已不收盐钞的粮行,哪些是最近跟风不收的?” 张无舌也不说话,只掏出一支笔,将跟风的粮行圈了出来。剩下的粮行共十三家,早在年前,已立了不收盐钞的规矩。高士毅家的福寿粮行赫然在列。 “福源粮行、瑞丰米号、瑞穗米行、裕丰米号、福寿粮行、宏泰粮庄、丰泽粮坊、盛泰米行、吉祥粮栈、聚源粮庄、宝丰米号、富泰粮行、盈满粮坊……”云济将这些粮行的名字念了一遍,突然问道,“胡记粮行呢?” 张无舌面无表情,只说了两个字:“查封。”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4节 狄依依愣了一愣,才想明白,张无舌的意思是,因为胡安国获罪,胡记粮行已经被查封了。 云济喃喃自语:“果然如此。可其间又有什么关联?” 狄依依问道:“什么果然如此?” “若算上胡记,年前就已不收盐钞的,共十四家粮行。郭闻志递交的账本上,记有十四家粮行曾从延丰仓贷粮,然后按照常平司的规矩转卖给平民,正是这十四家粮行。我查账时,也发现这十四家粮行,跟延丰仓的账目往来不太符合常例。” 狄依依似懂非懂,云济也一时琢磨不透。 自从貔貅夺粮的变故发生后,市易司粜粮再度收紧,寻常若无门路,休想买到平价粮。而各大粮行短短数日内大肆提价,今日官府眼看不对,派人上门告诫,粮行只能稍作收敛,不再明目张胆和市易司作对,但各有投机之法,绝不降价粜粮。搅弄得东京城内人心惶惶,几乎一片末日景象。 云、狄二人匆匆赶到沈括府邸,正好沈括忙碌了大半日,刚刚回到家中。问及筹备粮食的事情,沈括告诉云济,貔貅夺粮发生后,他曾挨家挨户去豪门大户借粮,均遭拒绝。王相公已经找他商议,若百万石存粮不能寻回,只能从其他地方调粮。为保京师,政事堂已经下令京西北路、京东西路、淮南北路常平仓暂闭,各出四成粮食运往京城。 “什么?”云济大惊失色,“从邻路运粮?就算运粮,也该从南方调遣才是!现在北方大旱,这几路所遭旱灾,除了淮南北路,哪有比京畿路轻的?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支援京城?” 狄依依也道:“粮食运到东京,这些州县的百姓怎么办?他们吃什么?” 沈括神色黯然:“为今之计,也只能大局为重,先保京师,以稳天下。至于邻路州县,却也顾不得许多。” 几人相视苦笑,明知此举对其他州县不公,更是委屈了其他州县百姓,也不知京郊各地,又得死多少灾民,可“大局为重”四字,就如山一般沉甸甸压了过来,谁也推之不动。 云济不甘地道:“北方大旱,朝廷许灾民随丰就食,其实还有‘东京除外’四个字隐在背后。我们去陈留走了两遭,各州县都在设法安置流民,实则身负任务,将流民截留在京畿外,以免扰乱东京。” 狄依依讥讽道:“好一座东京城,将周边郡县当围墙,把流民阻隔在城外,圈住这一城歌舞升平。如今城内丢粮,又来抢夺邻路郡县的保命之粮。” “东京城内有皇宫,有朝廷,有王公显贵……”沈括知他二人毕竟年轻,教导他们道,“你们早该知道,京城本就是铸在其他州县身上的空中楼阁。” 云济突然叹道:“要说世间只吃不泄的貔貅,莫过于这座吸食着亿兆百姓膏血,奉养着万千皇族贵胄,四海列国风骚独领、亘古至今繁华第一的……东京城啊!” 狄依依深有同感,只觉这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全天下供养的一座东京城,到如今居然缺粮了,岂不可笑? “其实……东京城根本就不缺粮。”云济苦笑道。 狄依依诧然道:“不缺粮?怎会不缺粮?” 云济道:“皇亲国戚,王公贵胄,他们缺粮吗?京城近二十家粮行,他们缺粮吗?他们粮仓里所存的粮食,够全城人吃一年半载!可他们会把粮拿出来吗?就算拿出来,也绝不会让穷苦百姓买得起!” 他并未细说,但狄依依全然明白过来。此时的东京局势已成死结,高官显宦和富贾粮商囤粮居奇,大户人家的粮仓堆积如山,粮价却高处云端。此时官府没有足够的平价之粮,那往后的数月间,少说有一半的平民买不起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绝非诗家虚言。 “这不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吗?” 云济点点头,恍然想起了高士毅咒骂貔貅刑时所说的话:“你们哪里知道这是何等酷刑,简直就像一片身子被丢进两片地狱,上半截叫你饿死一千遍,下半截却叫你撑死一万遍!” 狄依依见他发愣,呼唤了他一声。 云济惊醒过来:“你不觉得,这座东京城,也像中了貔貅刑吗?” “貔貅刑?”狄依依细思一番,恍然点头,“倒真是像呢!那这一出貔貅刑怎么解?” 云济没有答话,两人相视一眼,均知若不能及时破解这出“貔貅刑”,不出一个月,东京城这座雄城庞大的尸骸就会横陈在寸寸干裂的中原大地。 转眼到了下午时分,两人去探望郑侠。 原来云、郑二人虽然就医时间相差无几,大夫的医术却高低有别。在李道长诊治下,云济已经能够到处闲逛,而郑侠受其他大夫救治,经过一日修养,依旧头痛心慌,一天内呕吐了三次。 于是两人接了郑侠,将他送到道生医馆疗养。 道生医馆设了数间病舍,每舍均有两三位病患,安排给郑侠的那间,有一张床围着灰白色帐子。云济正觉奇怪,狄依依低声告诉他,道生医馆中凡遇到病患即将离世,就用帷帐隔开,一来方便和家人独处,二来避免影响其他患者。 二人揭开帷帐,见床榻上坐着个女童,七八岁年纪,面色枯黄,身形消瘦,额头上搭着一卷湿汗巾,整个人罩着浓浓病气,唯独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没有沾染半点沮丧和晦气,和她垮掉的身躯格格不入。 狄依依只看她一眼,就觉莫名心疼,仿佛心被攥紧了一般,但看她相貌,又觉得似曾相识。 云、狄二人打听后才知,这女童就是疙瘩巷被烧房屋隔壁家的女儿,没有大名,小名就唤作“姊姊”。年前她突然害了病,高烧不退,父母送她来求医,才知她患了脑痨,病势甚是凶猛,连李侍医也扼腕长叹。她父母见治不好,生怕多花钱,将她弃在医馆,偷偷走了。医馆不知她父母去向,只得将她留在病房过年,如此拖了多日,连日烧了退,退了烧,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到了这一刻。 床榻边有一名医者,起身从帷帐里走出来,冲云、狄二人摇了摇头,低声黯然道:“就在这一时半刻了。” 三人俯身钻进帷帐,女童冲两人灿然笑了笑,她两只干瘦的小手里,紧紧抱着一只布兜,布兜里半露出四个小小泥人,一男人、一妇人、一男童、一女童,显是一家四口的模样。 她将布兜紧紧贴在胸口,奋力抬起胳膊,依次亲吻每个泥人,脸上带着十分努力的笑,轻声地道:“爹爹再见,嬢嬢再见,弟弟再见……姊姊再见……” 云济如遭雷击,陡然间想起儿时和父亲道别时的场景,顿时泪如泉涌。忽听得一阵响动,回头一看,狄依依早已绷不住,跑出了帐子。 送别女童后,云、狄二人从道生医馆出来,相顾黯然,各自都是满腹心事。 狄依依将酒囊在手里溜了个圈,突然看见街角站着个妇人,正偷偷摸摸往道生医馆这边张望。狄依依瞬间想起,她就是昨日被烧了屋的邻舍妇人,也是把女童丢弃在道生医馆的母亲。 “站住!” 狄依依愤然大喝,箭步冲出,转眼间揪住那妇人,责问她为何丢弃女儿。那妇人被斥骂一通,得知女儿已然离世,不由热泪滚滚,抽噎道:“俺们家贫,下顿饭都不见着落,哪里看得起病?姊姊已是治不好,小葫芦也连吃都吃不饱,俺和她爹能咋办?能保住小葫芦不饿死,已经千恩万谢了,哪敢再贪求啥?” 狄依依本来义愤填膺,听罢这话却怔在当场。 见她不说话,那妇人掩面而逃。云、狄二人失魂落魄般跟在后面,不多时到了疙瘩巷。被烧毁的几间屋舍荒在巷里,一时无人打理。只有相隔最远的一家,被烧得不是太严重,屋顶未塌,墙壁未倒,里面还有人声。 云济走近那间屋舍,恰逢屋内有人开门,一名年轻妇人从屋内钻出来。却见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脸上红潮未退,眼角挂着泪痕,手里提着小半袋米,大概只有一升。 少妇和云济撞了个正着,两人同时惊慌失措,云济退出数步,少妇整了整衣衫,不由将米袋藏在身后。 此时隔壁一户有人呼喝:“贱婆娘!又死到哪里去了?”话音刚落,一个惫懒汉子从隔壁蹿了过来,一把抓住少妇的胳臂,扯着嗓子叫道:“好哇!才多少会儿工夫,竟跑到麻子头家鬼混,也不顾我还饿着肚子呢!入他奶奶的麻子头,刚得了钱买了粮,就来老子头上拉屎撒尿。不成,我家婆娘岂能叫你白睡了,他娘的麻子头,给老子滚出来!” 这惫懒汉子当着许多外人,就吆五喝六,将少妇堵在邻家门口,着实叫她好不难堪。少妇急急将米袋从身后拿出,冲汉子晃了晃。 惫懒汉子一个愣神,一巴掌甩在少妇脸上,将她踹倒在地,又骂:“贱婆娘,为了点粮食脸都不要了,真是丢老子的脸!”说罢扑上前,从少妇手里抢过粮食,转身而去。 “那是给娃熬粥的,你个死汉子,跟娃抢吃的!”少妇羞急之下,放声哭喊。她想起身追男人,但腰眼上挨了一脚,加上饿得头晕目眩,一时站不起身。 云济伸手想扶,但又畏惧接触女子,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少妇见他这般嫌弃,顿时心生误会,羞臊得想钻进地缝里。她挣扎着起身,捂住脸面,哭丧着道:“我识得你,你们纵火烧了麻子头家,赔了他好多钱米。你……你为何不让火烧得大些,把我家也烧了?” 少妇说罢,捂脸逃走。云济却愣在那里,刚才那句话沉甸甸砸在他的胸口:“为何不让火烧得大些,把我家也烧了?”他一时竟分辨不出这话是何意,是她不想活了,觉得还不如死在火里,又或是羡慕邻家被烧了房,反而因祸得福,获了赔偿,换了粮食? “三杯倒,你怎么了?” 云济被狄依依叫醒,自言自语道:“义父告诫我惜身,不让我再掺和貔貅夺粮案,我已经答应过他,可……可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说到这里,他看了狄依依一眼,回首望向身后的满目疮痍。 狄依依柔声问道:“所以,你终究还是要自食其言了吗?” 这一刻,云济的目光异乎寻常地坚定:“这一出貔貅刑,我说什么也要破了它。” 他向来从容不迫,语气也和往日一般平淡无奇,但偏有一股慨然之气,于温文尔雅中壮怀激烈。 狄依依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却只三个字从唇齿间吐露:“我信你!” 第十八章 我不成圣 月亮缓缓爬上中天,一缕清辉透过铁窗,溜进开封府的牢房。 宁管事只觉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脊背,他瞬间惊醒,从地上爬起身来。却见胡安国坐在对面,正静静地看着他。 “小宁子,你跟我做买卖,也有十多年了吧?” “员外,我在胡家十三年啦。” “这么多年,你向来尽心尽力,我也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要串通外人,借貔貅刑来害我?” 宁管事浑身一震,惊骇欲绝地望着胡安国:“员外…” 胡安国摆了摆手:“自从云教授和邱远论及貔貅刑的破解之法,我就知道貔貅刑看似神秘诡异,实则是人为捣鬼。胡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傲,唯独在你身上栽了个大跟头。胡家十七名管事,你是我最看好的一个。本准备让你挑更重的担子,谁知你……唉!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我……”宁管事面色发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忽然被一语戳破,他显然措手不及。 自从三年前,在胡家初次见到雪柳,他便丢了魂魄。多少个夜里辗转反侧,念念不忘的都是她的娇颜。雪柳虽是胡安国买来的姬妾,在他心中却是神妃仙子,偶尔说上只言片语,他都忍不住想入非非,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 然而这样一个天仙儿般的人物,却被当作货物一般卖去了陈留高家。得知此事,他整整数月都失魂落魄,如同身子里有什么东西丢了似的。谁知去年春天,她又突然被送了回来,脸上的伤疤格外狰狞可怖,反复腐烂,久治不愈。原本人见人爱,如今变成了人见人嫌。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胡安国给了银钱,让他请大夫为雪柳治伤。那是他最为欢喜的时日,不仅再度见到梦中人,而且她脸上有了伤,就似云端仙子落入了凡尘,不再那般遥不可及。他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够得到她。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向东家开口,希望能够花钱为雪柳赎身。胡安国一口答应,还说胡家会先出钱将她的伤治好。 他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只要一张嘴,狂喜的心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到处寻医问药,亲手为她煎药治伤。记得有一日不慎烫伤了手,她居然亲自为自己包扎,冰凉滑腻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拂过,吐气如兰地吹着他烫伤的手指。他受宠若惊,登时如饮了琼浆玉液,一时飘飘欲仙,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那时他在想:“能得你这样待我,莫说被烫伤一根手指,就算将整条胳膊放进油锅里炸上一遍,又有何妨?” 雪柳每日喝药、敷药,不知耗费了多少灵丹妙药,治了整整两个月。终于一日,她告诉他疤痕虽然无法祛除,但伤势已经完全治好。 他将消息告知胡安国,满心欢喜地等待东家兑现承诺。谁知胡安国和雪柳一番长谈之后,态度陡然大变,全然不提自己说过的话,还给她专门请了仆妇,当侍妾一般安置起来。 翌日,胡安国赏了他不少银钱,却告诉他,雪柳不能许给他了。 那一刻,他只觉五雷轰顶。 再三追问,他才得知雪柳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大夫虽然早已看破,却应了雪柳的央求,并未告知他这位管事。他迟疑了三日,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吐露心意,想照顾她一生一世,愿意将她腹中的孩子视如己出。 然而她的双眸里满是歉疚,迟疑许久,还是拒绝了他。 一时间,天在旋,地在转,他脑中一片空茫,什么声响也听不到了。只有在心底最深处,一个悲怆愤然的声音在嘶吼着:“是啦!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介家仆而已。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寿光侯家的血脉!就算被主人家烫伤了脸,就算被赶了回来,可有了这腹中的骨肉,她总有机会被接回去,做公侯家的妾侍!” 他就此大病一场,歇了大半个月才好。而雪柳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腊月初的时候,产下一名男婴。 那日他喝了一夜的酒,等醒来时,见到一个浑身补丁的乞丐,直勾勾地盯着他问:“想和胡安国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吗?想让他也尝尝受人摆布的滋味吗?” 他鬼使神差般答应下来。 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他按照那乞丐的蛊惑,给自己东家设了貔貅刑的套儿。其实他不久后便有了悔意,但一步错,步步错,一走上歧路,就泥足深陷,再也无法回头。 他知道胡安国的厉害,早预料到会被对方发现,只是没想到说破此事的时候,两人皆深陷开封府狱。 宁管事看着胡安国,艰涩地道:“员外,貔貅刑是我鬼迷心窍,受人怂恿做的手脚。但灯山里的人头,我是真的全然不知啊!” 胡安国道:“我且问一句,我待你如何?” 宁管事跪了下来:“小宁子自小无父无母,当年只是个受人欺辱的苦工,若没有员外赏识,哪能混到今天这般有家有业?员外的恩情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我真是一时糊涂,做出那等事来。”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胡安国叹息道,“现在胡家危在旦夕,雪柳也被牵扯进来。我托了云教授给寿光侯传信,希望他能够看在雪柳的面上,搭救一二。可现在想来,我只怕做错了。” “为……为什么?” “雪柳的孩子并非寿光侯的骨肉,他对雪柳绝无半点旧情可言。况且雪柳还知道一些高家的秘闻,官府若再三盘问,她一个女人家,难免会说漏嘴。这种情况下,寿光侯会怎么办?他是会费力帮咱们脱罪,还是……让雪柳永远闭嘴?” 宁管事脸色一变,一想到雪柳危在旦夕,顿时惶急起来:“那……那怎么办?” “寿光侯现在面临两个选择,只要让他觉得救胡家更容易,雪柳自然不会有事。” 宁管事苦笑道:“灯魁案闹得那么大,惊得天子震怒。除非查出真凶,否则要给胡家脱罪,实在比登天还难。” “官府查不出真凶,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真凶。” “给他们一个真凶?”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5节 宁管事正满面茫然,却见胡安国微微颔首,双眸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似乎写满了千愁万绪,又仿佛带着一丝殷切期盼。 胡安国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是,给他们一个真凶,才能够保全胡家,才能够保全雪柳。” 这话好似一记晴天惊雷,沉甸甸落在宁管事的心头。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蓦然间只觉冰寒彻骨,仿佛有一阵清冽寒风,在牢房里疯狂肆掠。 他抬起头,透过冰冷的铁窗,看见天上已缺了一块的白玉盘。 不知此时此刻,她是否也在看这轮月亮?在群狼环伺的黑暗中,她是不是每夜都怕得不敢入眠?她是否知道,那个对她剖白过心迹的男人,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是否知道,他日夜忐忑,寝食不安,偶尔入梦,梦里也全是她的眼眸? 一念及此,宁管事顿时心痛如绞,百转柔肠也陡然扭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但他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如果……如果她听到自己将死的消息,会不会感到一丝难过呢? 回到家中后,云济在客堂枯坐。 诸多线索在他心头闪过,仿佛身前悬着上万个算盘,诸天星斗落入屋内,化作一粒粒算珠,被他一道道思绪串起,经心念拨动,不住地上下飞驰,在他心中噼啪作响。 狄依依依稀听他喃喃自语:“……邱远……貔貅……安济坊……” “你这三杯倒,即便算功了得,光想有什么用?”狄依依见云济毫无回应,一时无聊,思索道:“前日早上去了安济坊,晚上回来就中了炭毒。邱远连犯数案,行事如此离经叛道,对安济坊又恨之入骨,安济坊必有什么古怪。” 云济眉头渐渐攒起,也不知在苦思冥想什么,他时不时发出自语,“安济坊”三字,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狄依依迈步走出客堂,望着天上月亮,心道:“果然是老猫不死旧性在,这臭措大老想谋定后动。《孙子兵法·虚实篇》云:‘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不如你来‘策之’‘形之’,我来‘作之’‘角之’,且看谁先看清虚实。” 她摸到云济房中,偷出他藏起来的酒,将酒囊灌满,又提笔在墙上留了字,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的夜路,才赶到安济坊。狄依依一路摸索,悄悄穿过坊门,岐黄殿中亮着千百盏长明灯,尽显气派巍峨。 此时敲过了三更鼓,岐黄殿虽灯火辉煌,却一个人也没有。狄依依不敢擅入,绕过岐黄殿,穿过两排诊堂,来到先贤堂前。钟鼓楼相对而立,西面隔着几株老树,便是保和院。 弥心和其他福道徒的悟道室,也都设在保和院后院。狄依依攀上院里一株老松,往保和院看了一眼。此时是深夜,保和院前院漆黑一片,后院却亮着一大半灯。 能在后院客房居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善主。安济坊能够收留贫苦病患,能够为他们免去药费,多亏这些大善主的慷慨解囊。传闻安济坊有一座功德堂,只有做了大善事、立了大功德的大善主,才会被请进去,刻碑留名,供奉属于自己的长明灯。 如今大旱连年,安济坊多日施粥,还在坊外盖一片草棚林,容纳不少灾民挤在草棚中避寒。为收留这些灾民,安济坊何止日费斗金?仰仗的自然仍是那些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狄依依刚准备跳下松树,忽然听见有人喝道:“什么人?” 转头一看,却是两个护院提着灯盏正在巡逻,听见这边有声响,向此处看了过来。 狄依依急忙隐在树上,不敢稍有动作。松树针叶稀疏,本难藏得住人,偏在此时一只猫儿叫了一声,从树边跑过。两个护院见了,不由“哈哈”一笑,转头去了。 她松了口气,等护院走远,才悄悄转身下树。她见保和院守卫森严,放弃了过去查探的想法,猫着腰绕过钟鼓楼,往别处摸索。只见先贤堂方向灯火闪耀,传来阵阵人声响动,只不过相隔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狄依依再度爬上墙头,来到先贤堂外,将身子隐在廊檐下,向先贤堂大殿内看去。 只见一名年轻福道徒坐在正中,正是改名恒青的杨昭。他看着地上一根三四尺长短的铁棍,满面都是惊惧神色,口中哀呼道:“我不成圣,我不成圣!”另有八九名福道徒,以一名方头大耳的中年矮胖子为首,围住杨昭,向他合掌作礼。 矮胖子道:“恒青师侄,你两臂颀长,天庭饱满,鼻挺口方,双耳垂肩,天生一副仙风道骨,实在是当圣贤的好根骨!弥心师兄一见到你,立马收为关门弟子,你可知这是多么难得的机缘?” “小生才刚开始修行福道,怎能成得大圣?” “这话大错特错,成圣岂在修行早晚?佛家有‘顿悟成佛’的典故,儒家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名言,修行福道自然也有‘一朝开悟,金丹换骨’的机缘。你年纪轻轻,怎可妄自菲薄?有些人一辈子修行,却是榆木脑袋,白白耗费几十年苦功,哪及得上你天资聪颖?再加上弥心师兄数十年修为,为你指点迷津。你能破开迷障,脱胎换骨,再正常不过。” 狄依依远远看着,心中大为奇怪:“杨昭一心修行福道,已经入了魔,恩荫的官儿不做,钦赐的进士也不要,连宰相的女儿也不想娶。他成天妄想成仙成圣,如今真能脱胎换骨,却哭号着喊什么‘我不成圣’,原来只是叶公好龙!” 正想看个究竟,脚下的瓦片不慎松动,从廊檐上滑落下来,“咔嚓”一声摔碎在地上。 狄依依心知不妙,当机立断学了一声猫叫,手脚在廊檐上借力,跃上墙头,绕过先贤堂的大殿,像一只灵活的猫儿,三五下钻入阴影中。 有福道徒追了出来,骂骂咧咧道:“又是野猫吗?真是不安生!” 另一福道徒道:“现在天下大旱,每天不知有多少穷鬼饿死,这帮带毛的畜生倒活得舒坦!” 先贤堂内,那矮胖子怒道:“你俩不要在那里耍嘴,在门外好生守着!” 前两个福道徒急忙应道:“是!” 狄依依听到他们说话,知道难再查探,于是俯身猫腰,沿着回廊向外墙溜去。 刚走不远,忽有水声响起,脚下一片冰凉,竟是踩在了水里。原来这先贤堂后面是一片药园,种着各类珍贵药材,阡陌纵横,沟渠相通。药园边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池,池边有好几部大小各异的水车,将池中水装出来,灌入沟渠,流向四方药畦。 岸边不远,一名小药童踩着水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狄依依。他刚想出声叫喊,狄依依飞跃而出,一脚踢在他身上。小药童顿时向后跌出,落入小水池中。 “啊!”那小药童惊呼一声,在水池中扑腾起来。 狄依依知道这一下必定惊动了安济坊,看了眼左右,准备夺路而逃。然而没跑两步,听见身后扑腾声渐小。转头一看,那小药童在水池里既不挣扎,也不呼救,像根僵硬的木头,在水里浮浮沉沉。 “真是的!”狄依依知道自己若不管,这小药童只怕要一命呜呼,淹死在那池子里了。她又折回去,从岸边寻了一根树枝,往池子里递过去:“快抓住了!” 小药童瞪大眼睛,听不到她说话一般,既不伸手抓那树枝,也不挣扎着往上爬。 “你怎么不动?快上来啊!”狄依依急了,她已听到有脚步声从先贤堂的方向传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但这小药童居然头下脚上,直挺挺往水底沉去,这样用不了多少工夫,非得呛死不可。 狄依依左右为难,终于银牙一咬,从怀中掏出钩索甩出,钩住那小药童的衣服,将他往岸边拉。为了救人,她两只脚踩在水里,发觉这池水温热,并不像大池中的水那般冰凉透骨,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将小药童拉上了岸。 趁着月色,狄依依往小药童脸上看了一眼。他脸颊冻得通红,生有一大块青色胎记,耳朵甚小,长着一只朝天鼻,鼻孔比眼睛还大。 狄依依在他胸口用力按了两下,小药童顿时吐出几口水,看来小命算是保住了。她终于松了口气,抬头一看,药园里已经围了七八个福道门徒。 “不好意思,我是保和院的病患,走错路了。”她歉然一笑,拔腿就想跑。然而两只脚竟软绵绵的浑然不受力,她这才发觉自小腿以下,不知为何陷入了麻痹,甚至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刚迈出一步,脚被刚才丢在一边的树枝一绊,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 “糟糕!难不成是喝酒太多,遭了报应,两只脚怎么醉了?”狄依依暗骂一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布香囊,里面装有两只核桃般大小的球,心头蓦然闪过云济曾经说过的话:“它叫‘悄悄话’,只要将它扔出去,我便能听到你在唤我!” 天影微光,晨钟阵阵。 云济昨日在客堂苦思半宿,摸黑回到卧房,蒙头就睡。此时他刚睡醒坐起,就看见对面墙上,写着几行刀劈斧凿般的大字:“苦思量想破脑袋,莫如我亲去一探。玄机暗藏成佳酿,偷来装得酒囊满。” 这显然是狄依依的手笔,昨日云济回房时未点灯,是以不曾看见。他起身去西厢客房敲门,狄依依果然不在。 云济手捂额头,心中正有些担心,大门却忽然被推开。 “云教授!”狄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抓住啦,抓住啦!” 云济只觉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狄钟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道来。 他生怕雪柳受别人欺负,这几日一直留在那小作坊里照顾她母子二人。雪柳在经过开封府的盘问之后,每日都战战兢兢,还在院墙前横挂一根长线,用墨汁抹黑了,再坠上几个铃铛,以防盗贼。 这本是猎户家防狼的手段,狄钟甚是不以为然。谁知就在昨天半夜,他听见院子里有异响,急忙出去看,却是一个汉子。 原来有个贼人拿着朴刀,翻墙跳了进来。他在黑暗中哪能看见黑色长线,一撞上去,铃铛顿时响了起来。狄钟奋不顾身,拔出兵刃挡在雪柳姑娘门口,和那贼人短兵相接。那贼子身手颇为不凡,出招也甚是凶悍。他二人正在恶斗中,房内雪柳姑娘突然惊叫一声,大呼:“什么人!”原来还有另一个人,悄悄绕过边墙,从窗户钻进屋里。 雪柳一介弱女子,如何抵挡得了这等悍匪?狄钟本想甩脱对手,冲进去救人,却被那贼人缠得紧,根本脱不开身。 他心中一阵发凉,只当已经相救不及。谁知“砰”的一声巨响,闯进屋里的贼子倒飞出来,撞破了窗户,四仰八叉摔倒在院子里,扑腾了两下却起身不得,两条腿竟被打断了。 紧接着,屋里走出一个跛脚军汉,原来此人一直暗中守在雪柳身边。跟他缠斗的那个贼人眼看不妙,抛下同伴转身便逃。 狄钟回头看了一眼,跛脚军汉说道:“快追!”见雪柳安然无恙,狄钟拔腿就追。 那贼子穿着夜行衣,对东京城的街巷十分熟悉,像老鼠般窜来窜去。他追了好几条街巷,竟然追丢了。他放心不下雪柳姑娘,急忙赶回她的住处,却见那作坊院子里亮着灯,跛脚军汉正在审问另一名贼人。 见雪柳被吓得不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狄钟便在她房内守了一夜。狄钟怀疑这贼人夜闯小院,也跟灯魁案有关。天亮之后,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这才来寻云济。 “那跛脚军汉是胡安国的人,听九娘的说法,这等身手在军中也极为罕见。”云济斟酌道,“他定然是胡安国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可胡安国不让他贴身保护自己,反而派他守着一个被退回的美姬,着实有点奇怪。” 狄钟却不以为然,振振有词道:“这有甚奇怪?雪柳姑娘身世悲惨,还三番五次遭贼人迫害,只要是男人,总该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吧?” “可你想过没有,她不过一介姬妾而已,被倒卖,被退货,还被胡家赶出家门,怎么会招来贼人惦记?那贼人能从你手中逃脱,可见身手极为了得,怎会和一个毁容的姬妾过不去?胡安国是京师巨富,自己都身陷囹圄,他手下最得力的高手,却还在暗中保护这个小小姬妾,这又是为何?” 狄钟顿时呆住,他只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没有云济想得这般明晰。 “那贼人审问得如何了?咱们去看看。” 云济说罢,跟家中老仆交代了两句,让他备好饭菜,等狄依依回来吃。 两人来到雪柳所住的小院,一个跛脚军汉坐在院子中央,正惬意地晒着太阳。院中的大树上,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汉子,冻得浑身发抖。 “妾身见过云教授!”雪柳抱着孩子从屋内出来,款款向云济行礼,却有意避过狄钟关切的目光。 云济先跟雪柳点头回礼,又向那跛脚军汉拱了拱手:“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跛脚军汉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老子姓杨,人称‘跛子杨’。” “这是昨夜闯进来的贼人?”云济看向树上绑着的那人,由于身上仅剩一件单衣,冻得脸色青白。 跛子杨道:“他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想问什么尽管问。” “你是什么人?为何夜闯民宅?” 贼人哆嗦着看了云济一眼,有气无力道:“俺穷命一条,只会点刀尖上的本事,还能做甚?有人出了钱,要买那女人的头,俺们来这里,当然是割头来的!” 听到这话,雪柳惊呼一声,浑身抖了一下,怀里的孩子险些掉在地上。 “小心!”狄钟急忙上前搀扶,拍着胸脯道,“雪柳姑娘莫怕,管他什么人,有我狄钟在,定能护你周全!” 云济盯着那贼人的双眸:“谁派你来的?” “俺只是拿钱办事,怎会打听雇主的根底?” “雇主什么相貌,穿着如何?” “俺怎能知道?碰面的时候,雇主只穿了最寻常的麻布衣服,脸上还罩着黑布,根本看不到面孔。不过那人一身肥肉,胖得都快走不动道了。” 云济心中回想着所认识的胖子,若有所思地道:“雇主要你们做什么?” “俺刚刚不是说了吗,就是来割那娘们儿的头!” “割头?”云济揉了揉鼻子,“寻常雇凶杀人,都只是买人性命,不会指明要你怎么杀死她吧?直接刺死不成吗?” “那可不成!”贼人老老实实道,“雇主再三叮嘱,定要俺们将那婆娘的脑袋带回去。他还叫俺们不得多看,割下头来直接给他。” “不许你们看?”云济大是奇怪,怎么会有这般古怪的要求? “他说那婆娘是个丧门星,半张脸貌若天仙,半张脸丑若恶鬼,凡是见过另外半张脸的,都被活生生吓死了。俺们挣的是刀口上的钱,自知迟早死于非命。凡是雇主的要求,管他多么稀奇古怪,都一—照做,免得又起纷争。” “这是什么古怪规矩?”狄钟挠了挠头,不由看向雪柳。 云济和跛子杨也齐齐向雪柳看去,却见她表情甚是局促不安,伸手扶了扶半边面纱,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时,院外有人敲门:“教授,教授!” 还没等云济开门,敲门者已经闯了进来,正是鲁千手。那日在开封府狱得了胡安国托付后,云济差了鲁千手去陈留高家送信,算一算时日,早该回来了。 “看样子,是有特别的消息?” 鲁千手“嘿嘿”一笑:“不错不错,云教授果然料事如神。高家知道咱是您派来的,着实嫌弃得很,得知胡安国和雪柳姑娘的消息,高家的管事也毫不在意。咱再三求见,好不容易才见到高士毅的金面,将胡安国要说的话原模原样传给了他。” “高士毅什么反应?” “他看着并无反应,好像对雪柳姑娘毫不关心,留着咱住了一晚,到第二日便送咱出了门。”鲁千手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按照您的吩咐,咱倒是没急着回来,在高家不远处悄悄候着。果然没过多久,高士毅和高公洁父子坐马车离开了陈留,咱远远在后面缀着,一路跟到了东京。” 云济道:“高家在东京城内也有宅子,他们应该还是住在那里吧?” “不错。”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6节 “他们可有跟什么人接触?” 鲁千手苦笑道:“他们昨日到京师,然后父子俩就各自出门,咱分身乏术,可跟不来。” “高士毅看似吝啬而又昏聩,其实论奸诈和精明,不亚于任何人。高家那件案子,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看他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话说到一半,云济长吸一口气,向雪柳一拜,“雪柳姑娘,云某有一事相求。” 雪柳惶恐道:“云教授折杀贱妾了,您尽管吩咐。” “貔貅刑案、郡主失踪案、灯魁案、延丰仓案……这几桩案子错综复杂,互有纠葛。云某做了种种猜测,可都相互矛盾,有几个谜团怎么也解不了。今天这杀手来得如此稀奇,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云某失礼,还请雪柳姑娘揭开面纱,让云某一观。”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齐齐看了他一眼,又纷纷侧目,向雪柳面上望去。 雪柳表情一滞,半边脸上写尽愁苦,轻轻吟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狄钟等人都听出这几句诗中的自怜之意,云济更是了然于胸,这是杜牧的七绝《金谷园》,诗中的“坠楼人”指的是西晋石崇的美姬绿珠,石崇因绿珠而大祸临头,而绿珠则身不由己,先一步坠楼自尽。 迟疑许久,雪柳终于小声道:“云教授请进屋一叙。” 云济顿时一僵,雪柳这番意思,显然是想单独和他说话。但他连靠近女子都不敢,又岂敢与她独处一室?狄钟倒是知道他这毛病,当下从雪柳手中接过孩子,带着鲁千手、跛子杨、老仆妇进了屋内,将云济、雪柳二人留在屋外。 那杀手被绑在树上,他们绕到杀手背后,来到院子一角。 雪柳向云济款款行礼,“云教授,贱妾半生飘零,命如蒲柳,只怕很快就会望秋而落。只是,贱妾所生的这孩子,亲父不认,前途未卜。万一贱妾有甚不测,这孩子他……他可怎么办呢……” 云济虽不像狄钟那般花痴,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心生怜意。他挺胸道:“雪柳姑娘放心,正如狄衙内所说,放着我们几个在此处,怎么也要护你母子周全。” 雪柳看着他,眸中忽然泪水涟涟,她伸出纤纤素手,撩起面纱一角,将它从脸上揭了下来。 这张面孔果如杀手的雇主所说,半边美若天仙,半边丑如恶鬼。云济看着面纱下那半张脸,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景象,陡然间浑身大震,冷汗淋漓。 “吱呀!” 柴门打开,狄钟等人走出门外。见到云济失魂落魄的模样,鲁千手连忙凑到近前:“教授教授!怎么样?” “原来如此……你们不要多问了。”云济理了理思绪,抬头眺望,红日已高悬中天,“狄兄,这帮贼人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此地不宜久留。我思来想去,当前只有胡家佛堂那间密室,才称得上铜墙铁壁,是个妥当的所在。” “明白,我这便护送雪柳姑娘过去。” 跛子杨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你放心,有胡员外的吩咐,老子自会在旁边护佑。” “教授,咱呢?”鲁千手问道。 “咱们去寻童贯童黄门。” “童贯?” “云机园戏班子的人都牵扯在延丰仓案和灯魁案中,这等重要人证,却无故痴傻,咱们得弄个清楚!” 待云济寻到童贯,已至申时。 “什么?灯芯儿他们……已被问斩了?” 童贯苦笑道:“云教授何必这么惊讶?灯芯儿和皮影儿痴傻难治,成了废人;丑驼儿刚开始拒不认罪,被拷打一番后,对拐走小衙内的罪行供认不讳。这样的三个人,留着还有何用处?” “灯芯儿和皮影儿显然是中了毒;丑驼儿和拐卖小衙内一事毫不相关,怎能如此仓促判决?” 童贯摇了摇头:“云教授,不论还有什么隐情,都已经无关紧要。近日来接二连三出事,官家十分忧虑,开封府也好,皇城司也罢,急需破一件要案来振奋人心。王资政家小衙内被拐一案,案情耸人听闻,破案却仅仅用了一日,而且丑驼儿衣襟上穿着小衙内的彩线,可谓证据确凿。开封府和皇城司都觉得,应当雷厉风行地把这案子判了,给东京城的百姓鼓鼓劲儿。” “鼓鼓劲儿?用几颗项上头颅……鼓鼓劲儿?”云济只觉得荒谬。 “他们又算不得什么无辜之人,云教授是要替他们喊冤?” “他们的确不是无辜之人。但他们所犯的案子,远比绑架小衙内更骇人听闻。” “皇城司只负责探知消息,审决案子还是交给开封府来办的。今日一早,开封府判了他们斩立决,大理寺复核通过,所以云教授,你来迟了一步。”童贯脸上的热情倒是丝毫不减,“云教授,京师正逢多事之秋,奇案连发,波谲云诡。你我身处其中,一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还望多多珍重。” 云济心情低落到极点,失魂落魄般回到家。 狄依依的房门虚掩,敲门无人应声。云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却见竹几床榻甚是凌乱,一本书册掉在地上。云济捡起书册,原来是狄依依那本《酒髓谱》,上面记载了各家正店名酒的酿酒秘方。 此时正敞开的一页,起头写的就是牛屎酒,先赞此酒香味浓郁,用茅柴酒改进而来,只加几步工序,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后面又写着酒方暂缺,容后再补。云济再往前翻,前几页所记,却都是茅柴酒。 原来各家正店虽以招牌名酒闻名京师,但卖得最多的其实是寻常的茅柴酒。狄依依和云济刚相识时,曾在姜宅园子赌酒,狄依依就栽在上冻的茅柴酒上。她本就看不起这等劣酒,又害她输了比斗,于是在《酒髓谱》中一通臭骂,说酿这等酒的人,都是坏了良心,还列出茅柴酒所用辅料,有几成是受潮的糯米,几成是发了芽的豆,几成是烂了壳的粟…… 云济一页页翻过,不由哑然失笑。但莞尔之余,一个念头涌了出来:酒和粮休戚相关,胡家就是从酒商到粮商。按照延丰仓的账册,有二十多家酒楼和延丰仓有生意往来。延丰仓每个月都有部分损耗,主要来源于受潮、发芽、腐烂的粮食。这些被“损耗”的陈旧粮食,难道真的直接扔掉吗?还是当废料卖给了各大正店的酒坊? 他越想越是明晰,只觉狄依依果真是自己的福星,恨不能再请她喝一顿酒。忽听院子门响,急忙起身出迎:“九娘……”刚喊出两个字,却是家中老仆——这老仆是王旭派给他的,帮他打点家务。 云济和老仆谈了两句,才知狄依依竟一整日都没回来。他心头“咯噔”一下,一颗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了起来。 胡家佛堂里,狄钟正坐在蒲团上,怀抱朴刀,背靠柱子,睡得迷迷糊糊。一阵门响,他警惕地睁开眼睛,却见云济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狄兄,出事了!” “甚事?”狄钟立马站起身,向密室入口看去,见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顿时松了口气。 “快走!这里请杨师傅照看,咱们去安济坊!” “一大清早的,去安济坊做甚?” “什么一大清早,现在天都快黑了!” 狄钟隔着门窗看了眼天色,不由苦笑道:“云教授,昨夜为了应付那两个贼人,我一宿没睡。今日又送雪柳姑娘到佛堂,守了她半日,困得我两只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的,哪里还分得清太阳在东边还是西边?” “哪里还分得清太阳在东边还是西边……”云济浑身一震,将他的话喃喃念了一遍。 “云教授,你怎么了?” “原来如此!”云济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兴奋神色。“什么原来如此?”狄钟甚是迷惑。 云济惊醒过来:“先不说这个,我寻你有要事。昨夜九娘半夜出门,留言说要去探查机密,应该是去了安济坊。可她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女酒鬼不会是去偷安济坊的酒,被当场逮住了吧?”狄钟瞬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 云济苦笑道:“若是这个原因,倒也不是甚大事,就怕……我已让胡夫人帮忙备好了马,咱们快去看看!” 两人出了门,鲁千手牵着三匹马,正在门外相候。 “鲁千手,你不用跟我们去。”云济翻身上马,吩咐他道,“劳烦你帮我做件事,襄邑主簿钱文轩曾是常平司的专勾官,你帮我查一查他的底细,还有他家院子里的那口井。” “是!” “另外,通知张无舌,让他去查一查高家父子的行踪。” “高家父子?”鲁千手正想啰唆,云济挥了挥手,将他满嘴废话生生堵了回去。 鲁千手领命而去,云、狄二人也匆匆赶往安济坊。好在东京城早在数十年前,就取缔了宵禁,夜间也可畅行无阻。敲开安济坊的大门时,依旧是上次的迎宾小厮当值,虽然甚感奇怪,还是将二人迎了进去。 二人心急如焚,急忙告知来意,请安济坊帮忙寻人。他们对狄依依夜探安济坊的事情略过不提,只说昨日下午,狄依依来求医问药,竟一去不归,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有云济的面子,加上狄依依是狄青的孙女,身份不比寻常,迎宾小厮赶紧报知坊主。 不多久,整个安济坊都被惊动,坊主弥心召集福道门徒,一边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狄依依,一边派人四下寻找。 折腾了两个时辰,直到半夜三更,还是没有狄依依的半点消息。云济向弥心连连道歉,却因魂不守舍,连话都说错了几次。 一个矮胖福道徒道:“云教授,狄九娘若当真来了安济坊,我们自会保她周全,就怕……” 狄钟急道:“怕什么?” “如今城外到处都是灾民,本坊连日施粥,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灾民聚集在本坊周围。这些灾民要么争抢救济粮,要么闲来生事,几乎没一日安生过。狄九娘若进了灾民所住的草棚林,可就不好说啦!” “先生说得是!” 云济早就在担心坊外的灾民了。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上次郑侠试图帮助灾民,反而被抢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想到狄依依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他便坐立难安。 弥心指了指身边的矮胖子,介绍道:“这位是弥志师兄。莫看他体胖,但武艺高强,乃是福道护法。他不仅掌管本坊戒律,还负责守卫本坊安全。” 云济急忙向弥志行礼。 弥心吩咐道:“劳烦弥志师兄,带云教授去灾民草棚林走一遭,打探打探情况。” 弥志领了命,当即点了八名护院,带着云、狄二人连夜离坊。 往南行不过百十丈,一座座简陋的草棚连绵成林。京师的柴火比别处贵,整个草棚林都没几堆篝火,寒风呼啸而过,零散篝火不住颤抖,一如冰冷穹顶上摇摇欲坠的星。 灾民们衣不蔽体,席地而眠。茅草搭建的棚子根本遮不住风,人人冻得鼻子耳朵通红。走在草棚间,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此起彼伏,听得云济难受至极,忍不住跟着咳嗽了两声。 “云教授,这片草棚林也是咱们安济坊帮忙盖的,别看建得简陋,但也住了上千难民。” “安济坊诸位福道师父慈悲为怀,真是功德无量。” 眼见一个年轻汉子正倚靠着柱子打盹,云济急忙上前打听:“这位小哥儿,可曾见到个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她长得高挑,穿一身白绒皮氅,相貌极美,腰间挂着个羊皮酒囊,时不时要拿出来喝上两口…” 话没说完,那汉子伸出一只手:“钱!” 云济愣了一下,掏出几文钱放在他的手心。 穷汉慌忙将铜钱贴肉藏好,向云济道:“没见过。”而后起身往草棚林深处钻去,转眼不见了人影。 狄钟气得骂道:“真是白眼狼!” 云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见一个老汉喜滋滋凑过来:“这位官人,您可是要找个年轻姑娘。身段儿十二分的高挑,模样儿十二分的俊俏,性格儿十二分的大方……” “对对对!她在哪里?” “五贯钱!” “你……”云济不由气结,往身上钱袋里摸了摸。铜钱已经花光,只摸到一卷盐钞,于是抽出一张,往那老汉手中一递。 “官人,老汉刚才说了,五贯钱!” “这张盐钞可支一席盐,按行价……”云济说到一半,突然想起盐钞价格大跌,于是又抽出一张。 老汉顿时眉开眼笑,急忙伸手抢过盐钞,唤了一名少女过来:“玉儿,以后你便归这位官人啦!”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瘦得皮包骨头一般,脸色苍白一片,头发微微发黄,比狄依依低一个头,跟“身材高挑、相貌极美”简直半点儿都不沾边。 云济摇头道:“老伯,我找的不是她!” “不碍事,不碍事!官人带她回去,保管不觉得吃亏!”那老汉高呼一声,趁黑也钻进了草棚林深处。玉儿可怜巴巴地看着云济,惶恐道:“官人,阿叔走了奴没钱退给您。奴……奴能做饭,能洗衣,能暖脚,能生娃…” “唉。”云济长叹一声,退后两步。正不知如何应对,狄钟却急了.怜香惜玉的毛病发作起来:“小娘子莫怕,你就跟着咱们吧!买你的这主儿人称‘救急教授’,是扶危济困的大善人。瞧你都瘦成这般模样,粗活累活岂是你能做的?应该他给你做饭,他给你洗衣,他给你暖脚,他给你生娃……嗯,生娃的本事,他这辈子是练不出来了。” 云济一时头大如斗,顾不上和狄钟分辩,只为狄依依悬心不已。众人提着羊角灯在草棚林转了一圈,也未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此时已至深夜,他们寻人未果,只能暂回安济坊。弥心派人在保和院清理出两间客房,供云济等人居住。 半睡半醒间,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风驰电掣般在云济心头掠过,最后都化作狄依依嗔笑的模样。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她伸了个懒腰,从腰间掏出酒囊晃了一晃:“咦?酒囊空了,快给我灌满!” “当——当——当——"” 云济猛然惊醒,在钟声中坐起身,揉了揉两只发黑的眼。 窗外天光微亮,隔着明瓦渗入屋内,又是一日清晨。 玉儿年纪虽小,倒十分乖巧,早打好了水,供云、狄二人洗漱。早餐是安济坊提供的药羹,简单却不失精致,只是云济和狄钟都吃得索然无味。用餐后,两人谢绝福道徒的陪同,打算单独在安济坊走一圈。 一到白天,大量求医的病患拥入安济坊,将一座座诊堂挤得人满为患。云济等人绕过岐黄殿、诊堂和药房,转到先贤堂前时,却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7节 “敢问小师傅,先贤堂怎么锁起来了?”云济拦住一名路过的小药童。 “回先生,前日有位师兄证道成圣,脱胎登天而去,留下的法体就在先贤堂中。坊主下令封了殿门,三日后才允许香客参拜。” “得道?成圣?”云济不禁愕然。 “是!”小药童向先贤堂躬身为礼,满面虔诚。 玉儿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怯怯地道:“官人,前天晚上真的有人飞上天了,草棚里住着的阿叔、阿伯都知道哩!” “都知道?” “是哩!先是安济坊里响了一声惊雷,就像在耳朵边炸响的一样,草棚里老老少少都被吵醒啦。奴和阿叔、阿弟钻出草棚,看见安济坊那边突然闪着金光,没过多久,竟有一位仙人慢悠悠飞到了空中。” “一声惊雷?还有仙人飞到了空中?”狄钟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哩!” 小药童纠正道:“那不是仙人,是福道门徒证道成了大圣,走穿了通天福道,脱下凡胎,登天去了。” 玉儿哪里明白什么仙人、大圣,连连点头称是。 云济问:“不是在晚上吗,你们怎么看得到?莫不是看错了?” “不是的,天虽然黑,但奴瞧得很清楚!因为大圣脑后放着亮光,就跟画儿里面一样,就那种光晕……”玉儿伸手不断比画着,生怕云济不明白她的意思。 “脑后放着亮光?是了!传闻菩萨、神仙脑后会有佛光、神光?这在佛家唤作‘大光相’,又叫‘常光一寻相’,能够破除迷障。” 玉儿小脸涨得通红,连连道:“是,是!奴不知道这些哩,也不懂啥大光相,官人您说得都对!” 云济哭笑不得:“你可曾记得,当时大圣是从哪个方位登天的?” 玉儿歪着头想了想,指向先贤堂:“大概是那里吧,奴也不太清楚。” “能分清方向,已经很难得了。” 由于先贤堂大门上锁,无法进入,他们只能绕着先贤堂走了半圈。转过一扇拱形小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触目所及是四五亩药田和两池春水,边上安置着十多架大大小小的水车。最大的两部水车从大池中车水,再由小水车往各处分流,按照不同水量,灌溉到不同药田里。 这些水车样式各异,又各司其职,分列成阵,将整座药园纳入其中。药园虽不大,药材却不下百种,各自占据一丈方圆的田地,有的密密麻麻,有的稀稀疏疏。 一架大水车边,还有一座大池,于寒风中热腾腾升起道道云气。 跟在云济身边的小药童解释道:“这叫作‘云池’。有些药材喜热,常生在温泉旁边。坊主费尽心思,请来能工巧匠,造了这座云池。一头水车车水,一头锅炉加热,使得云池边的几块药田,热度各不相同。” “咯吱咯吱……” 循声望去,一名十三四岁的小药童,正在一条小渠边踩着水车。踏板前方的架子上,放着一本佛经,他一边踩水,一边放声朗诵:“尔时,世尊因药王菩萨,告八万大士:药王,汝见是大众中无量诸天、龙王、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喉罗伽、人与非人,及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求声闻者,求辟支佛者,求佛道者……” 他身上灰色布袍似乎略小了些,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裤脚挽起到大腿根,露出黑黢黢的皮肤,沾满污泥的赤脚,一脚一脚踩在水车踏板上。河水清冽如许,缓缓从他脚下水车流出。 听到有人过来,小药童抬头观望。云济这才看见,他有一半脸上生着青色胎记,如同鱼鳞一般,看起来甚是丑陋。 小药童见这许多人盯着他看,不由涨红了脸,脚下不慎一滑,踩进水车踏板的夹缝里。脚踝卡在两只齿轮间,竟一时拔不出来。随着流水潺潺而来,两只齿轮越合越紧,在他脚踝勒出一道深印。小药童疼痛难忍,不禁叫出声来。 “莫怕,我来帮你!”云济急忙上前,同时招呼道,“狄兄,你在那边托着水车车轮!” 狄钟应了,一脚踩进药田边的泥地里,将水车车轮往上托。原本卡着小药童脚的两个齿轮慢慢回转,只不过脚踝已然肿了一大片,整只脚往内侧歪扭着,难以拔出。云济见状蹲下身,手伸进木齿轮缝隙里,抓住小药童的脚,轻轻往外抬。 “别!脏得很,使不得!” 小药童急出一身汗,他小腿往下全是淤泥,而且前不久他刚刚给药田施过农家肥,脚又脏又臭。云济却全然不顾脏污,将他的脚从齿轮缝隙里拔了出来。小药童抬起头,满面感激道:“多……多谢这位官人!” “没事就好。”云济淡然一笑。 小药童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恒鱼,今日念经已毕?”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矮胖汉子往这边走来,灰袍芒鞋,满面笑容,正是安济坊的护法大管事弥志。 小药童立马正色道:“回弥志师叔,已念了《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现正在念《妙法莲华经·法师品》。” “好,继续念,刚才声音小了些。” “是!”这小药童恒鱼应了一声,接着前面的经文继续念,“求声闻者,求辟支佛者,求佛道者,如是等类咸于佛前,闻妙法华经一偈一句,乃至一念随喜者,我皆与授记,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狄钟听他声音比先前更大,诧然问道:“你们修行福道,竟也念佛经?再说念经就念经,何须这么大嗓门?” 恒鱼小药童顿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弥志“哈哈”笑道:“我等福道门徒,通过行善积福来修身养性,不讲究门户之见。不论佛家还是道家的经文,凡能解救世间苦难,都可为我所用。再者,这孩子念经不是给自己念的,而是给药田里的各种草药念的。” “给草药念的?” “不错!万物皆有灵性,佛祖尊前的灯芯听佛祖说法,能修得佛家神通;八景宫代步的青牛听老君讲经,能成为仙家尊者;药田里的药材,每日听经文,潜移默化之下,自然能生慈悲之心,增长药性。” 狄钟一脸不信:“给它们念经,它们便长得好?药效也好?要是九娘那女酒鬼在,她肯定说……” 话说到这里,想起狄依依失踪一事,不由黯然不语。 云济接口道:“若是九娘在,她必会说:‘既然念经能让草药药效倍增,那若在药田里骂天唾地,这些药在熏陶之下,岂不是要变成毒药,既臭不可闻,还见血封喉?’” 狄钟拍手道:“那女酒鬼的性子,云教授你果然一清二楚!她若在此处,必定早就开骂啦!多半还要作一堆歪诗来,念给这一院子药材听!” 云济嘴角微微拱起,一丝笑意从唇齿间露出,又转瞬消失不见。 他在药园里转了一圈,最终在那小池子前蹲下身来。这小池两丈方圆,池水清澈,却一眼看不到底,并非因为水深,而是水底飘舞着柔嫩的水草,叶子下窄上宽,一丛挨着一丛。 “官人,莫要伸手!” 正打算在池水中洗手的云济一怔:“怎么?” “那池子其实是一片药田。”恒鱼解释道,“因为有种药就种在池子里,就是这种水草,名叫‘木鸡草’。它的汁液能让池水变成麻药,只要被泡一泡,就会浑身麻痹,肌肉瘫软。鱼虾从附近游过,纷纷呆若木鸡,动弹不得,活生生被木鸡草缠住、吞噬。木鸡草做成的麻沸剂,比洋金花、川乌、茉莉根、闹羊花加起来都管用。您若当真将手伸进池子,很快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云济不由啧啧称奇,绕着这池子转了一圈,忽而蹲下身,从旁边的田垄上,捡起一枚白色的小珠子。他放到鼻尖闻了闻,神色微微一动,掏出一块绢帕,将那珠子包了起来。又俯身在地上细细查找,终于在不远的地方寻到一丝布片,还不及指甲大小,脏兮兮的,沾满尘土,材质却是上好的丝绸。 “你在找什么?”狄钟凑过来,诧异地看着他。 云济将这丝布片也包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 几个人回到保和院,云济将狄钟拉入房间。他掏出绢帕放在桌上,面色甚是沉重:“九娘出事了。” “你怎知道?” “你还记得我给九娘的‘悄悄话’吗?” 狄钟当然记得,年前去陈留暗中查探高家的时候,云济曾经给狄依依一只香囊。那香囊上绣着一只黄鹂鸟,囊口缀两颗纯白珠,香味浓而不烈。香囊里装有三枚“悄悄话”,若遇到危急情况,拿一颗扔出来,就会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云济揭开绢帕,露出其中的珠子和碎布片。狄钟凑近那珠儿和布片,隐隐闻到淡淡香味混合着火药焚烧的味道。显然,这小珠子是香囊上缀着的饰物,而碎片应该是香囊炸毁后的残留布片。 香囊中的“悄悄话”共有三枚。在高家,狄依依用掉一枚,此时看来,另外两枚也已用了。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不知道。”云济摇了摇头,“但肯定比上一次还要凶险。我曾嘱咐过她,若来不及将‘悄悄话’取出,就连锦囊一起扔出去。当初在高家遇到凶手杀人,她都不曾如此,这次却……前日晚上我居然不曾注意到她出门,天亮后看见留言也没及时赶来。她和介夫兄的脾性有几分相像,不拘常理,敢想敢为,我早该算到的!都怪我,都怪我!”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愧疚和悔恨像一条攀缘而上的蛇,不停噬咬着他的胸口。 狄钟宽慰他道:“都是凡夫俗子,谁又能真的算无遗策呢?百密一疏,也是难免的。” 云济捏紧了拳头:“若她有什么闪失,别说百密,就是千密万密又有何用?我是能百密一疏,可这一疏,怎能疏在她身上?” “这安济坊真是龙潭虎穴不成?”狄钟站起身,气势汹汹道:“我去找这帮福道徒问问!” 云济急忙将他拦住:“不济事的,他们必会咬死不认。” “可是……” “这几件案子,到现在已渐渐明朗,但还有两件事情……需要再查一查!”即便这时,云济依旧沉稳。然而他心中远没有面上这般从容不迫:“她可是把自己输给我当长工的,我不能对不起她那酒局一输!” 云济和狄钟匆匆回城,先赶到司天监。 鲁千手一手持牵钻,一手持木锉,正在鼓捣一样物件。见云济过来,满脸兴奋道:“教授,教授!快来看看此物!” 他两手捧着个形似马辔头的物件,献宝似的呈上来。云济哪有闲情逸致去看里面的门道,正想推脱,鲁千手已叽叽喳喳道:“快看快看!张无舌那厮睡觉磨牙,半夜‘咯吱咯吱’,跟一千只耗子开堂会一般,吓得咱都不敢睡觉,生怕他把咱当馒头给嚼了。而且他每日睡醒,牙帮子都酸得难受,只怕活不到四十,牙先掉个精光!所以咱别出心裁,做了这治磨牙的辔头,两侧置有机栝,上面装一只短钳,下悬一个布袋,布袋里装果脯。睡觉时戴着这辔头,只要他一张嘴,短钳便从布袋里掏出一块果脯塞进他嘴里,保管让他磨不起牙来!” 鲁千手说着,把张无舌从一边拉来,给他戴上辔头,并让张无舌试演一番。果如他所说,张无舌每一张口,辔头上的短钳便猛塞一块果脯,动作之粗暴,险些戳烂了舌头,张无舌差点真的无舌。 “如何如何?”鲁千手扯着云济的胳臂,像个讨长辈夸赞的孩童,“教授你总说咱做的东西是巧夺天工的无用之物,这物件简直是天下磨牙者的福音……” 眼见他又喋喋不休,云济当机立断,一针见血道:“这辔头又装短铁钳,又挂果脯袋,怎么看都不下五斤,这分量戴在脸上,睡得着吗?” 鲁千手表情僵直,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般表情,云济也于心不忍,宽慰道:“不用丧气,虽说这辔头不能给张无舌用,给你自己用却再合适不过。”见鲁千手满面诧然,云济补充道,“你话多如痨,总抢别人话头,只消戴上这辔头,每一张口就塞喂一片果脯,还旁人一片清净,岂非大有用处?” 云济果然是安慰人的大行家,鲁千手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几分,往日里满满要溢出来的话匣子,瞬间变得空空如也,倒不出半个字来。 “让你查的东西如何了?” 听他发问,鲁千手抛开黯然情绪,将备好的案牍急忙呈了上来:“在这儿在这儿!那钱文轩原本是常平司的专勾官,还曾专勾过延丰仓的账目。他和鲁深、张扶老等人是旧识,去年夏天他调任襄邑主簿,拖了好久才去上任。” “也就是说,鲁深坠入枯井,爬出来时,果然是在他家?” “正是正是!他那两日休沐,正好在家。” “休沐?” “不过他家院子里并没有井,不知你让咱查这个作甚?” “没有井?”云济先是一愣,随后恍然点了点头。 正沉吟着,张无舌也凑了过来。 “高士毅父子这两日做什么呢?”云济急忙问。 张无舌面无表情,思索片刻,只憋出几个字:“三天,老高,拜亲戚,粮食。” 鲁千手立即道:“教授,教授!无舌这厮的意思是,高家父子是三天前到的京师。高士毅拜访了几家外戚和宗室,这些权贵都是做粮食生意的。” 狄钟冷哼道:“东京城里,能将粮食生意做大的,必然背靠权贵,甚至有些宗室外戚亲自上阵。而那些高官显宦,都各有面上替他们打理生意的人。” 张无舌和鲁千手连连点头,显然对他说的颇为赞同。 “高公洁呢?”云济问道。 张无舌木着一张脸,依旧惜字如金:“昨日,东水门,无踪迹。”说罢摇了摇头。狄钟全然不知他是何意,急得抓耳挠腮。 鲁千手像是欠了张无舌一条舌头,又替他解释道:“莫急莫急!无舌这厮是说,高公洁昨日出了门,一直不曾回来。无舌千方百计打听,才得知他向东南而去,从东水门出了外城,此后便没了踪迹。” 狄钟喃喃道:“出内城,向东南而去,东水门……难道他去了安济坊?可是咱们昨晚就在安济坊,不曾见到这位高大衙内啊!” “见不到就对了!”云济道,“昨晚咱们去安济坊寻人,整个安济坊的人都惊动了。高大衙内毕竟是咱们的老熟人,也不该躲着不见,可见……” “可见什么?” 云济眸中精光一闪:“可见他有心虚的地方。至于高家和安济坊有甚古怪,或许真珠郡主会知道一二。九娘时时挂念真珠郡主,咱替她去探望一番。” 对云济等人的来访,郡王府显然并不欢迎,他们被拦在门外足足半个多时辰。云济终于等不及,大声喊道:“安定郡王!狄九娘为了查探郡主失踪的真相,身陷险境,危在旦夕。王爷若是感念她对郡主的情谊,还请帮帮忙!”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8节 他不管不顾地大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王府的门子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急忙进去又通报了一遍。 过不多久,郡王府大管事带着家丁冲出门外,将他们团团围住,指斥他们造谣生事,要拿他们去开封府问罪。 云济对此早有预见,先是自报身份,又掏出一张信笺,珍而重之地让管事交给安定郡王,说是送给郡王的礼物。管事张开信笺瞥了一眼,急忙进门上报。 “教授,教授,那是什么东西?”鲁千手好奇不已,一迭声地问道。 “当然是敲门砖了。”云济苦笑一声,“听九娘说,这位郡王将子瞻先生墨宝给女儿陪葬后,又派人盗墓挖了回来,想必他爱极了子瞻先生的书法和诗文。那信笺是子瞻先生的亲笔信,指点我的书法需得脱去匠气,才能自成一家。我一直珍藏在家,谓之‘匠气帖’。” 鲁千手恍然大悟,大书家的回帖不仅是难得的墨宝,其内容更因涉及书家的私密之事,愈发让崇拜者趋之若鹜。只不过这“匠气帖”说的是云济书法中的弊端,他居然肯拿出来,也算得上是自揭其短,“献丑于人”了。 过不多久,敲门砖起了作用,众人被迎入王府。又是好一番交涉后,终于见到了真珠郡主。 果然如狄依依所说,真珠对这一年的经历全然说不清楚。她的神志就像个五六岁的孩童,对陌生人充满警惕和防备。云济的问题,她也茫然不知,被问得多了,突然焦躁起来,大呼道:“奶奶,奶奶!”直奔到王太妃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 王太妃听得真珠哭叫,顿时心肝儿般地疼惜起来:“乖女莫哭!让他们走,统统都走!奶奶念经给你听。”说罢闭目诵起经来。真珠听见祖母的诵经声,顿时安静下来,窝在王太妃怀里乖乖听着。 云、狄二人相视一眼,都是满脸尴尬。他们恭恭敬敬跟王太妃道别,转身准备离开王府。 王太妃对二人的拜别视而不见,只顾搂着自己的孙女念经,念完一篇,又念一篇:“……尔时,世尊因药王菩萨,告八万大士:药王,汝见是大众中无量诸天、龙王、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喉罗伽、人与非人……” “啊!” 云济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回身一看,却见王太妃被推倒在围子榻上,真珠连滚带爬地翻身下榻,仿佛王太妃是洪水猛兽一般。她将身子蜷缩在一张桌案下面,瘦削的香肩不住颤抖,看着王太妃时,眼睛里竟充满了畏惧。 “真珠,你怎么啦?”王太妃担心孙女,也跟着下榻来看。她去岁哭伤了眼,双目看不清三尺之外,刚走到桌前,真珠吓得两手乱抡,尖叫道:“走开,走开!”险些打到王太妃。 “小心!”云济急忙往回跑,丫环连忙将王太妃扶住。真珠却发了性儿,又是害怕,又是无助,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不让任何人靠近。 “真珠,你怎么啦?”王太妃心急如焚。 云济若有所思,叹息道:“王太妃莫急,让她自己待会儿吧。还有,以后别再给她念经了。” 从安定郡王府出来,云济脸上的神色已变得无比坚定,他边走边道:“有两件事拜托二位。张无舌,你去一趟延丰仓附近的锦林楼,帮我找一位姓陈的铛头。”他吩咐去了锦林楼之后该如何行事,张无舌立马领命而去。 云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鲁千手道:“这上面记有十四家开封府的粮行,劳烦你去打听一下它们的近况。”当下又详细嘱咐了一番。鲁千手不敢耽搁,也匆匆领命而去。 狄钟问道:“云教授,那我们呢,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几桩案子,已经豁然开朗。只是有些细节和推断,还需要张无舌和鲁千手去证实一番。本以为有的是时间去取证,但现在……依依出了事,咱们等不及,只能冒险一试了。” “冒险一试?冒什么险?” 云济昂起头,看着光芒万丈的艳阳:“当然是秉承介夫兄的志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纵然位低职卑,也要登高一呼!” 来到左军巡院的时候,王旭正忙得不可开交,衙役通报后好久,他才赶来接见云济。 “义父,还请您带小侄去见大尹,并通知三司、大理寺、御史台诸位官人,以及常平司、延丰仓、三部勾院相关人等到大理寺……” “且慢!”王旭面色郑重起来,“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开封府?京师中衙门最大的几个,都要一口气叫来?这不是和介夫当日一模一样吗?” “不错!” 王旭脸色—沉:“济儿,那日你答应我什么,全忘了吗?这几桩案子牵扯太大,实在沾染不得!” “义父莫要生气,您的良苦用心,我岂能不明白?”云济连忙赔笑解释,“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东京城这等局面,简直是一场浩劫,所幸小侄胸中有几分成算。若小侄装作全然不知,实在于心难安。” 尽管云济义正词严,说了诸多道理,但王旭始终不允。王旭将云济视若子侄,又深知此事凶险难测,让他和嫌犯对簿公堂,必会惹来无数明枪暗箭,王旭绝不同意。 云济突然叹了口气:“义父,当年那些秘闻,您藏了十多年,是为了我;数日前又托盘而出,也是为了我,我都是知道的。” 王旭只当他终于放弃了,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义父,我也告诉您一桩旧事吧,你可知我爹临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王旭一怔:“你爹的遗言?你倒是从没提起过。” “他说:‘爹每一日都在后悔,但后悔的是没把马递保护好,而不是后悔冲进火场去救人,你须记着了。’”云济低头望着地面,目光仿佛能穿透九幽,看见父亲的面容,“我时时念着这句话,以前我总以为,他是要告诉我,做人不能拘泥于规矩,而是要以人命为重。直到你告诉我当年实情,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你是说……” “我爹既然看过信件内容,又说后悔没把马递保护好,可见他从不后悔被卷到这桩是非中。不论背后有多大风险,不论幕后有多深背景,不论马递里藏了多大秘密,他也没有退却。” “云深兄……”王旭不由动容,但还是摇头道,“云深兄深明大义,我自然是钦佩的。但我相信,即便是他,也不会答应你冒此奇险的。他自己冒险固然不怕,让儿子冒险,怎会不怕?” 云济费了许多口舌,还是未能奏效,终于咬牙放出狠话:“义父,别的倒也罢了,狄九娘也因这案子陷在安济坊,若不能救她出来,我这病……我这不得接近女子的病症,可就终生无望了!” 王旭神色一变,他早已注意到狄依依。这些年来,云济从未将哪个女子时时带在身边,虽说他照旧不敢距离狄依依太近,但终究和对待其他女子有所不同,难道总算开窍了不成? 眼见王旭态度松动,云济正想再接再厉,却见王旭摇头道:“济儿,这么大阵仗,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郑侠闹了一出大笑话,还没几天,你又来一遭。我就算报与大尹知道,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还请义父帮帮忙!” “济儿,你可有十足把握?此事若再成闹剧,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息事宁人。” “怎可能有十足把握?” “那还是再查一查,等稳妥了再说。” “不成,等不及了。”云济固执己见,“再迟一分,九娘便多一分危险。” 王旭犹豫片刻,咬牙道:“也罢,我再帮你一次。只不过我和孙大尹关系不睦,只怕他会对你有成见,是否会再信你一遭,我也不知。” “多谢义父!要想揭发此案,有一件事最要紧,必须立即去做。” “什么事?” “查封安济坊!” “安济坊?” “不错,要快!” 没想到王旭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他的态度突然转变,令云济大为不解。安济坊虽然名气极大,和诸多权贵牵扯甚深,但这几桩案子事关重大,该查还是要查的。 “你可知我方才在忙什么吗?”王旭苦笑道,“自昨日来,整个京城都在传。说是安济坊又一位修行者证道成圣,数千百姓亲眼见到他登天而去,这是天降祥瑞。官家清晨刚刚下旨,将正月二十五日的大雩改至城东,于安济坊外重设雩坛。王相公任大礼使,领衔文武百官进行各项仪程。咱们开封府孙大尹担任桥道顿递使,处理行程中各项杂务。只待良辰吉时,官家御驾亲临,祭天祈雨。” 云济和狄钟相顾愕然。 自太祖开国以来,皇帝亲自下诏祈雨的次数,每年不足一次。然而近年来,由于旱灾严重,仅熙宁六年,皇帝已连下四次诏令,命宰辅祈雨。 大宋祭礼中,郊天大典最为隆重。去岁冬日刚刚祭祀了天地及太祖太宗,大赦天下,赏赐文武官兵,花费上百万钱钞银绢。按理说近期不会再举行其他祭祀,但由于连年大旱,赵顼对灾情忧心忡忡,元日祭典一过,便吩咐司天监和太常寺择选时日,准备大雩祈雨。 雩祭有“常雩”,也有“因旱而雩”。常雩一般都在孟夏之时,由皇帝亲祀,而此次大雩定于正月,显然是因旱而雩,且不是有司摄事,而是皇帝亲为,可见何等重视。 王旭见两人神情,苦笑道:“时间紧迫,你这名司天监司历竟全然不知吗?礼部负责重设雩坛,开封府负责治安和杂务,鸿胪寺负责仪节程序,几个衙门早就忙得团团乱转了!你们想在这个时候查封安济坊,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云济连日请假,竟不知雩礼改址之事,不由黯然道:“这……还有三日,九娘可千万莫要出事。不过,这三日,正好算一笔大账。义父,还劳烦您帮我查一查各大正店卖酒的情况。” 第十九章 照妖宝镜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左传·成公十三年》 正月二十五日辰时,朝阳初升,天朗气清。 马蹄声、脚步声、鼓乐声越来越近。开封令等六引在最前方开路,后面紧跟着十二面大纛,清游队手持长槊正道而行。朱雀队的朱雀旗、金吾卫的十二面龙旗迎风招展,十四名驾士驾着指南车、记里鼓车等缓缓驶过,太常前部鼓吹紧随其后……上万侍从按照大驾卤簿的顺序,一批批赶到离安济坊不远的雩台下。 云济望着眼前的雩台,心中百味杂陈——早在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草棚林,里面住着上千灾民。他们借茅草扎成的四壁来避寒,靠安济坊施的粥来果腹,草棚虽然简陋,但也算得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厉害厉害!为了修筑祈雨的祭台,毁却了千百灾民的避难之所……”鲁千手跟在云济身后,啰啰唆唆一阵论天谈地。 云济也连连摇头:“好在介夫兄还在道生医馆修养,否则他看到了,只怕已骂出声来了。” 雩坛并不大,坛顶两丈见方,生鱼、玄酒、膊脯等种种祭品列于台下。一条十六丈长、锦布扎成的大苍龙,由十六名技艺精熟的舞夫摆动挥舞,绕着雩坛蜿蜒而行,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四周各有四条小龙,相隔数丈,面朝东方,迎着满溢的阳光,踩着飞扬的鼓点,精气腾腾地舞动身姿,将一股振奋之意洒向万里晴空。 天子的大驾玉辂姗姗来到台下,净鞭霹雳震响,坛下鼓乐合鸣。文武百官和万千庶民齐齐跪倒,山呼万岁。呼喝声如海裂山崩,震得道旁古柏枝抖叶颤。 赵顼身着衮冕,面无表情走下玉辂,于呼喝声中庄重登上雩坛,祭天地山川,祝水神雨师,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既定祭程。 祈雨祭文华丽而冗长,赵顼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诵读着:“……积水之泽,尘起冥冥。粟将槁死,蝗亦滋生。虽政或不良,足以致此,而百姓何罪?宜蒙哀矜。彼撮土之山,勺水之川,尚能与民为福,锡之有年……” “啊,是龙!” “那是……是神仙!” “神仙!神仙!” 骚动从离得最远的观礼百姓中爆发,继而如风吹麦浪,转眼间波及三军和群臣。臣子们尚且神色庄重,远处的百姓皆是惊呼阵阵。 高高耸立的雩坛上,赵顼终于察觉人群中的骚动,忍不住怒视坛下。却见一众臣子个个抻着脖子昂着头,直往碧空眺望。赵顼心中诧然,抬头一望,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苍穹之上,一位仙人腾云驾雾,身放大道金光。仙人右手捧书,左手持印,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相,却依旧向众生倾洒着慈悲。在这仙人身侧,还有四条苍龙,张牙舞爪,凌空飞腾。 “这……前不久传闻安济坊有一位福道徒证道成圣,难道……”一时间,赵顼不喜反惊,心中甚是慌乱,不由自主往身后看去。 数丈之外,王安石一言不发,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空中的仙人和神龙。 见王安石沉稳如山,赵顼顿时心中一定。剩下的祭文已不长,他加快语速,继续念了下去:“……惟神闵人之病,助岁之功,霈然下雨,变诊为丰……” 远远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声叫了一句:“来啦!” 赵顼心头一颤,抬头举目,却见那仙人和苍龙从天边趋近,自东而西,竟直扑雩坛!苍龙迎风长吟,声音高亢,震动四野,便是狮吼虎啸,也无这等威势。 虽说举行大雩是为求神祈雨,但神仙、苍龙当真出现时,众人竟忍不住惊慌,果然“叶公非好龙也”。 “陛下!”王安石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起身想要迈步上前,但想到雩礼的规矩,还是顿住了脚步。 仙人和苍龙越来越近,一阵龙吟呼啸愈发响亮,不多时到了雩坛前,离地面不过十多丈。赵顼竭力淡定,但后背还是一阵僵直,如同一张绷紧的弓。 四条苍龙抢先从雩坛上空掠过,继而仙人腾云驾雾而来,施施然飘过。赵顼从不敢置信到紧张,从紧张到恍然,从恍然到勃然大怒,终于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一腔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 “纸鸢!这分明是纸鸢!哪里来的狂徒,如此胆大包天,敢故弄玄虚,戏耍于朕?”赵顼心中怒火熊熊,强忍着没有喝骂出口——不论如何,不能在天地神明面前失了礼数。 赵顼强装无事发生,念完剩余祭文。等他从雩坛下来,除了面前的臣子神色庄重,保持肃穆,离得远的军士百姓都抻着脖子,向安济坊的方向张望。 那尊仙人和四条苍龙越飞越低,路过安济坊上空时,忽然喝醉了酒一般,一个跟头栽落下来,飘然坠入安济坊。 经过短暂的惊怒,赵顼很快神色如常:“诸卿,听闻数日前天现异相,安济坊有一位福道徒脱胎换骨,证道成圣,在万众瞩目下登天而去。太皇太后向来崇佛慕道,听闻安济坊既是医坊,更是福道起源之处,朕深受皇祖母教诲,既然到了安济坊前,自然要瞻仰一番!” 雩礼尚未结束,按照仪程,鼓乐和歌舞要继续到太阳落山为止,如此延续三日,但皇帝和百官无须一直候着。依照原本的安排,安济坊前早已铺好长毯,皇帝和百官在弥心的引领下,迈入庄严矗立的坊门。 小道弯弯,古木森森,艳阳晴光透过一片银杏林洒落在地面上。缥缈钟声氤氲在幽淡药香中,将俗世纷扰推至坊外。 岐黄殿前开阔空旷,拥进近千人,竟也不嫌拥挤。高大的香炉烟气袅袅,令人仿佛矗立在云海之间。 然而此时,岐黄殿的殿顶上,两条苍龙相互缠绕,从正脊到垂脊,几乎爬了半边殿顶。而东北角的飞檐上,倒挂着一位“仙人”,祥云朝天,莲台倒悬,仙人头下脚上,随风飘动。 这正是先前从空中坠落的仙人和神龙。群臣看得清清楚楚,那仙人、神龙不过是防风的布片,用竹篾充当骨架——分明就是纸鸢!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9节 弥心神色尴尬,苍龙和仙人纸鸢不知从何处来,突然断了线,坠落在岐黄殿上。他连忙安排人清理,但事发仓促,大殿又高,刚取下两条龙纸鸢,皇帝和群臣便到了。 “弥心先生,坊中有人在放纸鸢吗?” 安济坊众人转头望去,说话者紧随赵顼身后,正是领袖群臣的宰相王安石。 “王相公说笑了,安济坊早已闭门谢客,正当大雩之日,坊中弟子怎敢胡作非为,扰乱雩礼?”弥心恭恭敬敬道,“老拙也觉奇怪,为何这纸鸢骤然坠落在鄙坊中,实在叫人措手不及。虽不知这放纸鸢的究竟是何人,但此事绝对和鄙坊弟子无关!” 这信誓旦旦的话语刚刚落下,就有人朗声道:“王相公,那纸鸢是下愚所放!”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却见一个乞丐从岐黄殿中钻出,身披一袭打满补丁的灰色斗篷,头戴青巾,脚踩芒鞋,四肢格外粗大。 弥心表情一僵,指着那乞丐道:“你……你是何人,为何藏在本坊?” 乞丐满脸委屈道:“弥心先生,你曾是下愚的授业恩师,竟不认得弟子了吗?”话音落罢,他伸手将斗篷系带松了一松,挺拔身躯,舒展四肢,伸了一个懒腰。 众人只觉眼睛一花,方才还佝偻着脊背的乞丐,转眼间变成一尊身高九尺的巨汉。他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在脸上一通揉搓,鼻子和耳朵也相继变了模样,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再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卸下,内外一翻,迎风一抖,顿时变作一件法衣,款款披在身上。 群臣心头都掠过一个念头:“好高大的乞丐!” 弥心脸上顿时涌起重重怒意:“邱远!是你?” “正是下愚!先生,数年未见,别来无恙?”邱远望向弥心,嘴角咧出一丝怪笑,眼神却又极复杂,充满着怨怼和愤恨。 “你这逆徒!既已被逐出本坊,还混进来做甚?”弥心作为闻名京都的名士,此时居然不顾形象,当众动怒,呵责道,“这装神弄鬼的纸鸢,也是你的手笔?今日乃大雩之日,陛下为万民祈福,你竟然如此狂悖,胆敢扰乱雩礼?若是触怒天地,降罚于百姓,就算将你碎尸万段,也难赎其罪!” 邱远仰头长笑,指着挂在飞檐上的仙人纸鸢:“弥心老贼!我这装神弄鬼的本事,只学到你的皮毛而已!”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坊间传闻,正月二十一日夜,安济坊忽有雷霆大作,声震数里。继而一位福道徒证道成圣,于半夜间身放光芒,脱胎换骨,登天而去。下愚这仙人是如何从空中落下,你那大圣便是如何腾云登天!” 邱远此言一出,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万众瞩目之下,弥心怒喝道:“逆徒,你休要混淆视听!鸡可以生蛋,生蛋的就都是鸡吗?纸鸢可以用来假扮神佛,神佛就都是纸鸢假扮的吗?” 群臣听罢,有不少人微微点头。 “弥心老贼!你整日将‘行善积福’挂在嘴边,宣扬你的福道,骗得病患赞不绝口,唬得百姓顶礼膜拜,实是生得一条如簧巧舌。什么救死扶伤,什么乐善好施,不过装出的道貌岸然罢了。下愚来这里,就是为了揭穿你的真实面目。” “我福道弟子,学岐黄之术,修济世之德,自有岐黄二祖护佑,岂容你这等妖邪毁谤?”弥心向人群中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三名福道徒从不同方位同时冲上前去,要以雷霆手段,将邱远拿下。 谁知邱远对此早有准备,三拳两脚便将两人踢翻在地,第三个福道徒也抵受不住他的拳脚,被一把抓住衣襟,像抓小鸡一般提在手中。 “妖邪?我便讲一个妖邪的故事吧!”邱远冷冷看了弥心一眼,向赵顼躬身一礼,“还请陛下准可!” 赵顼点头道:“你且说来。” 皇帝下旨,弥心等福道徒虽然心中愤慨,也不得不遵从。 邱远侃然讲道:“话说西方有一小国,国土贫瘠,多旱少雨,民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实在苦不堪言。国内有一寺庙,古老破败,寺内僧众过得更是贫苦。由于香火凋零,只能靠僧众出门化缘勉强度日,连寺内佛像都缺胳膊少腿,无钱修葺。 “偶有一日,一行脚僧来寺内挂单。这僧人膝轮圆满,两臂修长,双耳垂肩,面如朗月,竟生得一副佛祖相貌。老住持和此僧论道,发现他佛法精深,辩才通神。老住持喜爱不尽,于是苦苦相劝,将他留在寺中。后来,行脚僧拜老住持为师。 “忽有一日,老住持坐化圆寂,这行脚僧反客为主,做了寺中住持。不知他从何处变出大笔钱财,将寺庙修整得金碧辉煌,改名为‘小雷音寺’。这新住持能言善辩,端的是舌灿莲花,不仅多次出门传教,还数度开坛讲经,弘扬佛法。许多民众崇拜他佛法精深,将他视为心中佛祖。 “又一日,新住持讲经时,突然身放红光,展露三十二身像,分明是佛祖降世!听经的三千信众震撼不已,纷纷跪拜于地。小雷音寺很快名传遐迩,上香礼佛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都来拜见佛祖化身。凡是在新住持面前祈愿的,无不心想事成,所许之愿一一应验。 “然而怪事也随之发生,来拜谒住持的香客中,总有人不知所踪,凭空消失,家人寻不到,亲友见不着。其中失踪最多的,是美貌的妙龄少女。 “终于,一名捉妖师来到这西域小国。他定睛一看,发现小雷音寺妖气森森,让人望而生怖。捉妖师勇敢执着,当即拜见国主,告诉他小雷音寺的住持是妖邪所化。见那国主将信将疑,捉妖师拿出一面宝镜,说这是真正的佛家宝物。不论何等妖物,用此镜一照,必会原形毕露。 “于是国主带着宿卫禁军,在万千信众面前围住了小雷音寺。捉妖师拿出照妖镜,对着住持当头一照。照妖镜绽出一道金光,将住持罩在其中。灰布麻袍的住持果真现出原形,却是一尊佛陀,端坐莲花台上,浑身珠光宝气,满面慈悲祥和,脑后金光大放,显露大光相! “捉妖师震惊不已,他明明看见这住持身上妖气重重,怎么可能真是佛祖?民众看到照妖镜下的这般景象,对住持崇拜得愈发五体投地,就连国主都口呼‘我佛’。捉妖师被当场五花大绑,以谤佛之罪,判凌迟之刑。新住持显露佛祖真身后,更得世人崇拜,名望之盛,简直无以复加。 “国主亲自监刑,捉妖师被千刀万剐,血肉削尽,全身除骨架之外,只剩下一颗跳动的红心。眼看便要割下最后一刀,捉妖师的枯骨突然大叫:‘我明白了!你不是佛祖,你就是妖邪!我原以为你妖法高明,连照妖镜都照不出原形,此时才看透,其实照妖镜并未出错,照出的正是你的本来面目!’” 邱远讲到此处,天子群臣都甚是奇怪,人人听出他讲的虽然是佛家故事,实则隐喻安济坊和弥心这位福道宗主。邱远如此有备而来,显然是要和弥心当面较量,众人都以为故事中的照妖镜出了错,结果又说没有错,究竟怎么回事? 在众多福道门徒的瞪视下,邱远继续讲述:“观刑的众人疑惑不已,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见捉妖师的枯骨凝聚成一把尖刀,向那住持飞去。住持显露出佛祖真身,却还是抵挡不住,被那骨刀斩中腹部,肚子上破开一道伤口。民众齐声惊呼,住持的肚子破了却不流血,反倒如无底口袋一般,数不清的物事如决堤的河水,从中汹涌流出——花不光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玉盘珍馐,喝不尽的金樽清酒,看花眼的绝色佳人……” 闻言,安济坊众人躁动不已,但皇帝金口玉言,谁都不敢打断,只能强自按捺。 “住持满面恐惧,终于僵硬不动。身上珠光宝气涣散殆尽,周身皮肤黯然无光,竟似泥土般。众人这才分辨清楚,那竟然是一尊佛祖塑像,虽然是泥塑而成,但表面涂了一层金粉,佛像腹内中空,能够藏物。 “原来这是一尊佛像,在世人的崇拜中汲取精华,借世人的吹捧修炼成精。它被工匠塑成佛祖模样,虽是泥胎塑成,土坯铸就,却被粉饰得无比光鲜亮丽,照妖镜照时,比佛祖还像佛祖。世人愚昧,执着于皮相,如何看得穿?外表光鲜,不过是涂了金粉;看着端庄慈祥、惹人崇拜,其实满肚子情欲美色、熏天铜臭!” 邱远的故事终于讲完,双目直直盯着弥心。 这故事饱含深意,意味深长。弥心怒喝道:“逆徒!你讲这故事所为何来?是想指桑骂槐,借故事中的假住持讥讽老拙吗?” “讥讽你?我讥讽的是自己!我笑我自己,竟对你敬若神明,恨不得顶礼膜拜!”邱远纵声狂笑,“弥心老贼,你这些年好大名气。仗着医术不俗,施了些小恩小惠,哄得百姓将你当作活菩萨。多少愚夫愚妇,见了你都恨不得跪拜磕头才好。他们哪里知道,你不光行善积福是假的,连身份都是假的!” “你昏了头吗?说这等荒唐言语?” “我说错了吗?你本名叫作章光年,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在江宁府考中举人,却在当年的鹿鸣宴上,毒死了三名同年举子,被官府通缉。于是你假扮赤脚郎中逃脱官府追捕,又从一个戏班子里,救了一个贼乞儿,将他扮作小药童,师徒两人去安济坊挂单。你巧舌如簧,骗得安济坊坊主吴医仙收留你。等那吴医仙过世,你假造他的法旨,鸠占鹊巢,命坊中福道徒尊你为坊主,就此假郎中做了真坊主!” “胡说八道!”矮胖汉子弥志横眉怒目,挺着肥大的肚子上前一步,怒喝道,“邱远!弥心师弟虽然拜入师门较晚,但他拜入本坊后更受师父器重,是师父求他留在本坊的。我等福道门徒,无不对他心悦诚服!你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可有半点凭证?” “凭证?最好的凭证就是我!我便是那个被他救下的小乞儿,最知道这老贼底细的人!” 邱远望着岐黄殿前的人群,如剖心示众,情凄意切道:“我蒙你搭救,还被收为开山弟子,是你教我医术,是你教我修行,是你将福道誓词,一字字印在我心里。如果说我心中曾有神佛,那必然是你!可将这尊神佛打落尘埃,摔得粉碎的,依旧是你!你可知我对你从满怀崇敬,到一夜间大失所望,是何等痛苦?” 这身高九尺的巨汉,将满腹怨恨一吐而尽,撕心裂肺道:“你所做恶事,我一一看在眼中,日月神明,俱为见证!” 弥志满面鄙夷:“邱远,你冥顽不灵,接连犯了两大过错,坊主这才将你逐出本坊。这等劣迹斑斑,如何做得了证人?” “两大过错?咱们不妨来说说这两大过错吧!”邱远平静心绪,朗声道,“第一件,是说我损毁祖师法体吧?原坊主吴医仙突然驾鹤西去,化道后肉身不腐。弥心老贼宣扬他是脱胎换骨,证道成圣,留下圣体遗蜕,方能够不朽不坏。我觉得此中疑点重重,终有一日,我偷偷摸进先贤堂,寻到师祖吴医仙的圣体遗蜕,想要验尸……” “验尸?那乃是大圣遗蜕,谈何验尸?” “死了就是尸体!吴医仙虽德高望重,却也未必真能成圣,怎能不探个究竟?更何况吴医仙身上药味极浓,色泽光亮,异于常人。我感觉蹊跷,便用短刀割开他胸口,想看看他的躯体有何特殊……” 弥志冷哼道:“当时你割下师父胸口的血肉,被坊主师弟撞破。你眼见要被抓住,竟然一口将肉吞下!你还狂言说师祖若真已成仙,吃一口大圣肉,必能长生不老!请陛下和诸位官人评一评,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的,岂能不是妖邪?” 从赵顼到百官,无不面露异色。离经叛道的修行者历来不少,但吃祖师肉的门徒,还真是亘古未有。“丧心病狂”这四个字,一点儿都不为过。 邱远却道:“吴医仙尸身药味刺鼻,我吃他一口肉,肚子疼了两天两夜,上吐下泻,险些没被毒死。你们都说他成了圣,可大圣遗蜕竟能毒死人吗?” 弥志等人张口结舌,明明觉得他在逞能诡辩,却不知如何反驳。 弥心沉声道:“逆徒,啖师祖血肉,食大圣遗蜕,实乃罪大恶极。让你腹痛两日,是先师降罪于你。” “也罢,咱们再来说第二大过错,说我私自售卖害人的秘药。”邱远继续道,“这几年来,你在先贤堂后修了一座药园,尝试种种禁方。你偷偷拿求医问药的病患试药,成功了便献给达官贵胄,失败了则矢口否认。十多名孕妇吃了你开的保胎药,生出畸形胎儿,等他们家人寻上门来,你却一口咬定是我这个抓药的私换了药。你当年开的药方我还留着,可都是你亲笔所写!” 邱远掏出一张药方,当众呈给随驾内侍。那药方纸色蜡黄,墨色陈旧,显然已保存许久。 “邱远,老拙的字迹你最是熟悉,你若想仿造药方,再简单不过。”弥心被当众指责,此刻反倒不怒不愤,满面慈悲,言语中包含些许无奈,仿佛在为教出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徒弟而羞愧自责。 “不想认账吗?”邱远振声道,“你这伪君子当了坊主之后,捏造种种神迹,哄骗平民百姓。短短数年,安济坊变得好生兴旺,可坊内坊外,总是发生怪事。有些没有根底的生意人相继无故失踪,许多妙龄少女凭空不见踪影,无不和安济坊有关!” 弥志怒道:“与本坊有关?你有何凭据?本坊积德累善,救死扶伤,救了不知多少人!岐黄殿后的回春路上,挂满病患康复后赠送的牌匾,哪一个不是感激涕零,岂能容你这般污蔑?放着我弥志在此间,绝不允许你无凭无据,侮辱坊主,诋毁本坊!” “无凭无据?”邱远向赵顼跪倒在地,沉声道,“陛下,请准下愚将证据呈上来!” 见邱远和安济坊诸人争执,赵顼早已起疑,毫不犹豫道:“准!” 群臣和御前班直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只见一驾马车载着一尊后土圣母像,从山门而入,来到岐黄殿前方。这尊后土圣母像高达一丈有余,头戴金冠,身披霞裳,一手持玉如意,一手扶龙头杖,正身端坐,裙裾覆足。四名力夫守在车边,解开圣母像上的绳索,准备将它卸下车来。 王安石问:“你说的证据,便是这尊后土圣母像吗?” 邱远转过身,看向群臣中一人,朗声道:“敢问长宁侯,这尊后土圣母像,你可认识?” 那人正是长宁侯,他面色郑重,迟疑道:“这……这马车和车夫是我家的。上元节后,我曾来安济坊求医问诊,受了我家内弟鼓动,请了一尊后土娘娘回去。按理说几日前就该送到鄙宅了,不知为何还在这里。” 车把式惶恐道:“官人,可不关小人的事!小人等还没入城,就被这位仙师拦下。他说这尊神像造得有问题,需要稍作修缮。他带着小人等进了一处宅院,派工匠在那修理。约莫过了两日,又告诉小人说神像修理不好,需要重塑,并安排了小人等将塑像送回安济坊。” 车把式正在说明事情经过,邱远缓步走到车前,忽然掏出一根铁锥,扎在马臀之上。 马受痛嘶叫一声,往前猛蹿出去。神像没了绳索固定,顿时滑落下马车。只听得“咔嚓”一声巨响,神像碎裂在地,化作一堆碎片。 “啊!” 众人一片哗然——陶泥碎片中露出一个人影,分明是位正当韶华的少女! 少女身上裹着一圈厚厚的被褥,原本正处昏睡之中,经此重重一摔,这才迷迷糊糊醒来,从被褥中探出身躯。她长发如漆,肤若凝脂,身着白衣轻绸,腰围锦绣练带,一双玉足未着鞋袜,踩在陶泥碎片之间。她想要站起身,偏又娇弱无力,重新跌了回去,柳眉微蹙,轻揉双膝,当真我见犹怜。 邱远冷笑道:“泥塑的娘娘像里,为何藏着妙龄少女?福道徒清修之地,宾客请的竟是这样的菩萨?” 忽然,群臣中有人失声道:“这不是仁阳伯家的小女儿吗?” “仁阳伯家的?那不是宗女吗?” “还真是……” 碰到这等稀奇事,群臣难免窃窃私语一番,被不远处的赵顼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人群中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仁阳伯虽是宗室,但和赵顼亲缘颇远,加上两代人挥霍无度,不思守业,家境还比不上寻常士族。 大宋立国百余年,赵家子嗣开枝散叶,宗女为数不少。难免有些宗室因家境没落,将自家女儿许配给富商巨贾。东京城里不少行会和团行的会首,就娶了县主为妻。 但宗室就是宗室,宗女再怎么落魄,豪门富户也只能娶之为妻,绝不能纳之为妾,更不能将其当奴婢、风尘女一般对待。堂堂宗女被装在一尊泥塑神像的肚子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赵顼怎能不怒? 御史台负责纠察百官,这帮人当着天子和群臣的面闹起来,偏又涉及皇室宗亲,御史中丞邓绾脸色难看,向身旁看了一眼。 侍御史蔡确接到暗示,越众而出,质问道:“长宁侯,这女子是何人?” 长宁侯额头生汗,老脸涨红,结结巴巴道:“这……她……” “这当真是仁阳伯家的宗女?怎会在你请的神像肚子里?” “我……我不知道啊!这……”长宁侯张口结舌,汗如雨下。 邱远大声道:“近几年来,不少达官贵人都对安济坊推崇备至,一个个都成了安济坊的大善主。他们一有闲暇就来安济坊捐钱捐物,住上三五日,再请一尊神像回家。这些贵人明面上请的是神像,实际上请的是美人!有个名头,唤作‘神胎女’!” 蔡确神色严肃:“什么是神胎女?” “在安济坊侍奉各路神佛的,便是神胎女。文殊菩萨肚子里的,叫作‘文殊奴’;药王爷肚子里的,叫作‘药王奴’;轩辕黄帝肚子里的,叫作‘轩辕奴’。这宗女藏在后土娘娘肚子里,该是‘后土奴’!” 赵顼眉头紧锁,安定郡王家的真珠郡主失踪,曾闹得京师沸沸扬扬,如今仁阳伯家的宗女又被藏在神像里。宗室女被掳的事一桩接一桩,这是要当众削皇家的颜面吗? “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蔡确进一步逼问邱远。 “下愚发现安济坊的几位大善主,都曾从坊内请神像回家,胡安国就是其中之一。前几日下愚砸破胡家塑像,不仅发现塑像腹内能够藏人,还在内里密室中救出一名女子。下愚查问那女子身份,竟是一名勋贵之女,不由大感震撼。正逢长宁侯从安济坊请了一尊后土娘娘像,才急忙将之拦下。一探之后,果然大有蹊跷,这神像里也匿藏了女子,而且身份非同小可!” 蔡确对邱远的解释不置可否,转向那宗女道:“敢问小娘子,你是被什么人掳走?又怎么会在这神像里?” 女子满面茫然,怯生生看着满院子的人,身子竟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 “别怕,有官家做主,你尽管说来!”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女子忽然双手抱头,露出痛苦神色,仿佛患了头痛之症,几乎喘不上气来。 蔡确神色尴尬,知道问不出什么来。童贯急忙解下皮氅,披在女子身上,并将她带出庭院。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0节 “真是血口喷人!”弥心怒道,“孽徒!明明是你处心积虑,掳走宗女,将她藏入塑像中,借此陷害安济坊!” 长宁侯也自辩道:“弥心先生说得不错,这后土娘娘像虽是我家请的,但绝对清清白白。宗女定是被这贼子掳来藏进去的。” “证物都已呈上,白日昭昭,神佛俱见,你们还在狡辩。”邱远嗤之以鼻,“弥心老贼,早就料到你会抵死不认。安济坊这等藏污纳垢之所,还怕寻不到证据吗?保和院后院有十多间悟道室,每间都放着一尊神像。至于这些神像中藏着什么,咱们砸开了,一看便知。” “放肆!”弥志怒喝道,“神佛塑像是供人礼拜的法器,是神佛的化身,怎能容你这般亵渎?你就不怕神明怪罪吗?真让你干出这等天打雷劈的事来,我等福道门徒还有何颜面祭拜祖师?有何颜面……” “瞧瞧你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做贼心虚了吧!”邱远当众怒斥,堵得弥志张口结舌。 弥心无奈道:“弥志师兄,带人去将悟道室中的神像都搬出来。” “坊主!这怎么能成?” “去吧!” “是!”弥志愤愤瞪了邱远一眼,召集门徒去搬神像。 邱远仍不忘冷嘲热讽:“怎么,想要趁这个机会动手脚吗?” 不用赵顼吩咐,殿前指挥使适时安排了一队御前班直,随着那帮福道门徒去了保和院。过不多久,一尊尊神佛塑像被搬到岐黄殿前,有道家的玉清、上清、太清,有佛家的观音、文殊、普贤,也有医道先贤神农、岐伯……在宝殿前摆了一列。 众多神佛塑像被搬来之前,童贯早已带人摸索过,一时半刻间,根本没察觉出有什么机关。 邱远胸有成竹道:“到底有没有藏污纳垢,只要砸开神像的肚子,自然清清楚楚。” “你!”弥志又急又气,恨得咬牙切齿。 “弥志师兄,修行之人,当平心静气,怎能轻易嗔怒?有人质疑咱们,说安济坊藏污纳垢,那便敞开门来让大家看一看,藏的污在哪里,纳的垢又在何处。有官家在此主持公道,定能还鄙坊一个清白。弥志师兄,你带人把这些神像砸了!” 弥志愣道:“什……什么?不能砸呀,神佛怎么能砸?” “宁可砸了塑像,也不可让污言秽语玷污了神佛!大圣证道登天,肉体凡胎都能舍弃,泥身又算得了什么?” 弥志一脸迟疑,不知如何是好。 “你要让神佛蒙羞吗?那尊药王像是老拙房里的,先砸那一尊!” 在弥心的厉声呼喝下,弥志不敢再犹豫,于药王像前拜了一拜:“药王爷爷在上,弟子无礼。”站起身来,闭着眼将手中铁杖一挥。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笑意盈盈的药王像顿时化作一地碎片。众人瞧得清楚,除了陶泥土片,再无一物。 弥心闭上双目,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喃喃念道:“弟子无礼,仙祖恕罪!弟子无礼,仙祖恕罪!” 安济坊的福道徒受到感染,纷纷口念“仙祖恕罪”,声音中充满了愤懑和憋屈。 “继续砸。”弥心满面悲痛,依旧咬牙下令。 “是!” 弥志高声应和,对身后几名弟子挥了挥手。福道徒拿着三四尺长的手杖,纷纷去砸其他塑像。 一时间,从药王爷开始,轩辕黄帝、普贤菩萨、道德天尊……一尊尊神佛塑像被砸碎。每碎一尊神像,安济坊的福道徒便悲吟一声:“弟子无礼,仙祖恕罪。”他们的声音里又是惊惶,又是自责,尤其是年轻一代门徒,一个个跪倒在地,面上神情悲愤,双目饱含热泪。 今日能进得安济坊的,都是侍驾的百官、内侍和班直。前来观礼的平民百姓都被挡在坊外,不得入内。安济坊被逼砸神像的事情传了出去,又听得众福道徒的重重悲号声,众多信众受到感染,渐渐有人跪倒在地,大声叫道:“别砸啦,别砸啦!” “药王爷爷会怪罪的,快快住手!” “这是在造谣!是在玷污安济坊的清誉!” “都是无耻之徒传播谣言,没人会信的,快快停手吧!” 一片喧闹声中,弥心不为所动,让弟子将这些泥塑神像尽数砸碎。眼看神像一尊接一尊化作碎泥,不仅福道徒悲戚不已,信道、信佛的班直和内侍也越发惶恐,不停口念各路神仙、菩萨的尊号。 弥志怒声道:“孽徒!神佛塑像都碎了,只剩岐黄殿、先贤堂还有神像。那是实心的石像,还能有甚问题不成?” 邱远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况,不由表情僵直,呼吸粗重,突然怒声喝道:“不对!定是你这老贼知道官家要亲临安济坊,事先将那些腌臜东西清理干净了!” 弥心一叹:“安济坊近百年清誉,岂是你轻易能污蔑的?百姓心中自有一面照妖镜,谁是神佛,谁是妖魔,众人清清楚楚。” 蔡确冷冷道:“邱远!雩祭祈雨是国之大事,你在雩礼时放纸鸢,装神弄鬼,扰乱民心,若触怒了天地神明,万死难辞其咎。又掳走宗女,诬陷安济坊,逼迫福道弟子砸毁神像,属实罪大恶极,当收监大理寺论罪。” “论你娘的罪,都是一帮瞎眼的熊罴!”邱远当即怒喝一声,脚踩满地的神像碎片,仿佛一只暴起的猛虎,向弥心冲去。 作为安济坊坊主,弥心受命接驾引路,随侍皇帝巡幸安济坊,他所在之处,距离赵顼仅有一丈多远。 “小心!护驾!” 随着大貂珰石得一的一声高呼,御前班直如潮水般拥上,转眼间在赵顼身前列成一堵人墙。另有五六个班直手持骨朵,奋勇向前,龙精虎猛地向邱远迎去。 邱远手无锐器,只将手中一串粗大的念珠抡开,狠狠砸向前方。 能选入御龙骨朵子直35的都是名门出身、武艺高强之辈,个个身高六七尺,但在邱远面前竟如小儿一般,身形相差悬殊。当先一名班直被念珠砸中脑门,隔着甲胄,也如被五雷轰顶,两耳嗡嗡作响。只一个恍惚,邱远夺过他手中骨朵,将他踹飞出去。 骨朵在手,莽汉子顿时化作怒目金刚,直如虎入羊群,三招五式之间,将御前班直扫倒一片。 御前班直的首要任务,乃是保护皇帝,此时赵顼面前层层叠叠,围了三层。弥心因是接驾引路之人,也被挡在班直身后。邱远愤愤看了他一眼,突然后退一步,向坊门冲去。 “拦住他!” 就在邱远动手的这会儿工夫,殿前指挥使已召来人马,原本守在坊门边的班直纷纷赶至,列阵而前,阻住了邱远的去路。这队班直乃是御龙四直的精兵,各个手持斩马刀,只要列兵成阵,就算冲阵者是钢筋铁骨,也要碎作肉泥。 众班直均以为邱远想要夺路而逃,谁知他中途改道,往东奔突,扯下门内老槐树的一根枝丫。只见他将手一抖,岐黄殿飞檐上挂着的两头苍龙纸鸢突然活了过来,舒展身躯,从殿顶俯冲而下,向班直列开的军阵冲去。 苍龙身长三四丈,身躯起伏如涛,一时鳞爪飞扬,十分凶恶。飞到近处,两头苍龙陡然发出龙吟,如狮吼,如虎啸,听得众人头皮发麻。班直们明知这两头龙是由竹篾和彩纸糊成,但猛然听到龙吟声,还是面露惧色,手中斩马刀竟不敢劈出,纷纷不自主地躲避。 邱远精神大振,长啸一声,两头苍龙随之而动,一前一后,自西向东横掠而过,龙吟声震动九霄,班直们左闪右避,一时间军阵大乱。 原来先前邱远驾驭纸鸢,让它们坠入安济坊时,就暗暗将纸鸢线挂在那老槐上。此时他重新扯动长线,还未被清理的两头苍龙,就如同受他召唤,化作他手中武器,在军阵间叱咤来去,所向披靡。 这两头苍龙口中,装了特制的鸣镝,只要速度够快,风穿过鸣镝的内腔,就会发出古怪兽吼声。其实早在两年之前,他就曾将这鸣镝装在木匣上,在安济坊唱卖会上故弄玄虚。班直们不知究竟,自然心惊胆战,战力凭空折损了数成。 两头苍龙俯空飞掠,邱远乘着军阵大乱,竟反身又向弥心扑来。 “贼子大胆!”只闻得一声虎吼般的怒喝,却是金枪班都虞候王洪率兵杀到。御前共二十四班直,其中诸直为步兵,近身护卫天子,诸班为骑兵,拱卫在卤簿外重。此时邱远以苍龙为兵,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的兵刃相形见绌,殿帅急召金枪班。王洪本为殿前司属下第一神枪,他弃马狂奔而来,枪出如龙,人尚未到,枪头已如虹而至,直奔邱远胸口。 邱远一手扯着长线,一手抡动骨朵,朝着枪头挥落。骨朵砸在枪头上,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王洪虎口崩裂,长枪顿时脱手。邱远去势几乎没有停滞,飞起一脚,踹在对方胸口。王洪如受攻城锤撞击,整个人倒飞出去。 皇帝就在身后,众班直不敢有丝毫避让,虽然手忙脚乱,却没有一个往后退却。邱远以猛虎之势,扎入人群之中,仿佛天将下凡,恍如金刚在世,班直们虽都武艺精熟,但气力相差悬殊,竟没有与他抗衡的一合之将。 “去!”邱远扯动长线,苍龙应声转向,向岐黄殿扑来。也不知他触发了什么机关,只听“轰——”一声,苍龙头部突然起火,火苗见风就长,瞬间从头部烧至尾部,两条苍龙化作火龙,呼啸而来。 饶是班直们日日操练,也没料到这等情形,阵势再乱。邱远乘此机会,又向前冲了一丈有余。 赵顼固然被牢牢护在中间,但看着邱远这般凶猛,还是惊得眉毛直跳。他原以为自己的御龙直已是天下最精锐的骄兵悍将,谁知真动起手来,一群全身甲胄的班直,居然抵不住一个布衣芒鞋的福道徒。 眼见班直的阵势要被穿透,忽听得一声大喝,弥志提着一根铁杖从旁边冲出,向邱远劈头砸来。 邱远力斗班直,本已十分勉强,哪有余力闪躲?只听得一声闷响,邱远勉强偏了偏头,手杖擦过额头砸在他肩上,血光乍起,鲜血转眼间染红他半边脸庞。 “死胖子……”邱远哼骂半句,昏死了过去。 两头火龙失去牵引,呼啸着横空而至,班直们或用枪刺,或用刀劈,将其中一头拦了下来。另一头却因飞得高,众班直手中兵刃长度不及,没能拦下,火龙一头栽在岐黄殿的重檐上,经风一吹,九脊顶顿时烧了起来。 “救火!快救火!”石得一嘶声高喊。 班直们行动迅速,纷纷从大殿周围的水瓮中取水救火。开封府的铺兵本在外围,此时也被调遣入内,参与救火。安济坊的福道徒也匆匆向坊内跑去,或是去打水,或是去取防虞用具。 弥志看着趴在地上的邱远,攥紧手中铁杖,乘着院中大乱,咬牙上前一步,再次把铁杖提了起来。正在这时,他忽觉如芒在背,扭头一看,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咣当!”弥志两手一松,手杖跌落在地。 听见铁杖落地声,赵顼回眸望来。弥心道:“官家,弥志师兄性烈如火,他手中铁杖是方才砸神像所用,在圣上面前动粗,还望恕罪。” “何罪之有?”赵顼摆手。 “岐黄殿失火,此间不宜久留,还请官家随老拙暂避。” 赵顼从谏如流,在班直的护卫下,绕过岐黄殿,往坊内行去:“听闻安济坊数日前,有一位福道门徒证道成圣,平步登天,可是先生的师兄弟?” “惭愧,证道成圣的是老拙的徒弟。他也非白日登天,而是半夜悟道,走穿了通天福道,突然驾云而去。” 赵顼双眉一挑,甚是讶异:“是先生的徒弟?” 弥心苦笑道:“官家有所不知,老拙这弟子年纪轻轻就饱读佛经,遍览道藏。本门修行福道,学的是岐黄之术,修的是行善之心,博采众长,不拘泥门户之见。佛家也好,道家也罢,只需能解救苦难众生,均可为我所用。故而,老拙只是点拨一二,他便豁然入门,天资之高,简直生而知之,乃老拙平生仅见。 “但正因他悟性极高,想什么都比别人深一层,反倒一直不得解脱。那日老拙只是提点一句,他突然喜笑颜开,说道:‘金绳已断,玉锁得解,师父慢来相会,徒儿先行去也。’说罢忽然天降雷鸣,一道红光自坊中直上长天,他阳神脱胎而出,腾云驾光,登天而去。再一回头,他的圣体遗蜕灿灿生辉,宛然如生。” “竟有这等异象?” 弥心缓缓点头:“寒灯点破万卷书,金丹换骨升仙路。老拙修行多年,反而不及弟子,惭愧,惭愧。” “哪里?先生的弟子能够证道成圣,自然全靠先生点拨。他的圣体遗蜕在何处,朕也想瞻仰一番。” 大宋上千郡县,每年都有祥瑞上报。身为君主,赵顼对此早有定见,不深信,也不深究。但如今大旱已到第三个年头,民心凋敝,若能借此祥瑞,得风调雨顺之兆,定能鼓舞百姓,振奋人心。 弥心领着天子和群臣来到先贤堂。正殿西侧有一偏殿,牌匾写着三个描金大字:“祖师殿。”殿内供奉历代祖师牌位,两侧依次列着一尊尊祖师像,都是真人大小,大多盘坐在莲花台上,面目如新,栩栩如生。 弥心介绍道:“安济坊虽建成不久,但福道修行之法已传承上百年。初代祖师从济世救人之术中,妙悟救世之法,创立福道,证道成圣。他坐化之后肉身不腐,和生前一般无二,被世人称为‘百善大圣’。官家请看,这一尊便是初代祖师的圣体遗蜕。” 初代祖师的身躯略有些佝偻,却是满面慈祥,脸上皱纹、毛发都宛如生前,让人油然生敬。 赵顼看得连连点头,从内侍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入香炉之中。 走到下一个神龛,弥心道:“这位是先师吴医仙,他超宗越祖,更胜前辈,成圣前已著《福道醍醐》十卷,弘扬福道修行之法,教诲世人行善积福。” “传道、授业、解惑,这才是先贤高人!”王安石在一旁赞叹了一句。他身为当世大儒,编纂《三经新义》便是为了“一道德”,对吴医仙著《福道醍醐》的初衷颇为感同身受。 “多谢王相公谬赞。”弥心带着众人来到最后一尊遗蜕面前,“这是老拙那位弟子的圣体遗蜕。” 王安石望向最后一尊圣体遗蜕,只一眼,便如冰水淋头,浑身僵如木鸡,脸上表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又化作惊悚和痛惜,不住捂住胸口,“啊”的一声大叫,往后便倒。 “王卿!怎么了?”赵顼慌忙叫道,“太医!传太医……” “官家,臣……臣无事。”王安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又揉揉双眼,盯着那尊圣体遗蜕,动也不动。 “王卿,你认识这大圣?” 王安石没有说话,倒是身后有一个声音失魂落魄道:“大圣?大圣……” 赵顼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资政殿学士王韶。他仿佛被雷劈过一般,浑身都在颤抖。赵顼甚是奇怪,这位资政殿学士声名赫赫,主持河湟开边,为大宋拓地两千里,以文臣身份立下不世军功,这等见惯沙场的帅臣,怎会被一尊圣体遗蜕吓得颤抖起来? “这……这不是杨昭吗?” “杨昭?他可是王相公的高徒!” “对啊!果真是他!王资政是他姑父,听闻前不久王资政还托人替他说媒,准备聘娶王相公家的小娘子呢!” …… 随驾的群臣议论纷纷,赵顼恍然大悟。有皇城司为耳目,宰相和资政殿学士的家事,他都了如指掌。杨昭这人他也听说过多次,只是不曾谋面罢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般模样。 弥心的老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有如此慧根。恒青能在及冠之年证道成圣,原来是出自名门高第,受了名师教诲。恒青拜入老拙门下时,老拙曾问起他的家境情况,他只说是寻常人家,谁能想到他出身如此尊贵显赫。” 旁边的弥志也连声应和,一脸佩服地道:“原来恒青师侄竟有这么大的来头,以他的才学和身份,不论是功名利禄还是如花美眷,都唾手可得。可他弃如敝屣,对富贵荣华不屑一顾。只有如此一心求道之人,才能超凡脱俗,跳出三界。” “怎么可能?”王韶一把推开来扶他的内侍,满面怒容道,“上元节时,正是杨昭他祖父八十大寿。他还亲送贺礼,陪老爷子看戏、听书、吃长寿面呢!” 王雱也出声道:“是啊,那日他还去了上元节灯会!我们……我们还在酒肆坐到了半夜!”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1节 眼见杨昭的亲友神情激动,弥心柔声道:“王资政莫要着急,恒青是十几日之前来到本坊修行的。但他心有挂碍,被俗世旧情牵绊,无法全心全意投身于福道。老拙有意放他出山门,去斩灭旧我。等他再回来时,已脱胎换骨,洗尽铅华。以老拙看来,正因他走了这一遭,才能够扯开金绳玉锁,脱去肉体躯壳。” “坊主师弟说得对。能够证道成圣,我们福道徒都求之不得。恒青师侄有此神迹,实在可喜可贺!”弥志也急忙在一侧敲边鼓。 王安石俨然恢复了沉稳:“那个捣乱的贼子呢?” 王韶双眸绽出一道冷光,几乎同时道:“邱远在何处?” 两名重臣先后发问,殿前司急忙将邱远带了过来——这厮身躯高大,身手恐怖,虽昏迷过去,可还是被绑住双手,戴上脚镣。 班直取来一盆水泼下。邱远顿时惊醒,茫然环顾左右,才认出身处祖师殿里。石得一走过来,指向杨昭那尊圣体遗蜕,将他的身份简略说了一遍,沉声问道:“邱远,你先前说这圣体遗蜕有蹊跷,究竟是何意?” “可笑可笑!”闻言,邱远放声大笑,看着弥心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夜路行多终究遇着鬼,弥心老贼,你害了那么多人,没想到自己会走了眼,摸到老虎屁股!” 邱远笑得猖狂无忌,浑身兴奋得发抖。他左边脸面如冠玉,右边脸满是血污,仿佛一半是慈悲的菩萨,一半是狰狞的恶鬼。 众人只觉他笑得疹人,不想邱远大喝一声,双臂一用力,竟将绑住双手的绳子绷断,扭头向杨昭的圣体遗蜕扑去。 石得一怒喝一声:“放肆!”他身边的御前班直冲上前来阻挡邱远。谁知邱远脚下一顿,来了出声东击西,扭头又向吴医仙的遗蜕冲去。 “好贼子!”童贯一声呼喊,抓住邱远脚上的铁链,猛地一抽,将这大汉绊了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摔倒在地,邱远右手忽而增长了半尺,险险抓住吴医仙胸口的法袍。 “嘭!”随着邱远庞大身躯轰然倒地,吴医仙身上法衣也被他撕扯下来,露出干瘪的身躯。这肉身果然不腐不坏,只是胸口正中心一块拳头大小的皮肤,肤色和其他位置的明显不同。 “师父!”弥心抱住吴医仙的遗蜕,满脸心疼自责,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布袍,为其披上。然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目眼泪直流:“师父,弟子不孝,让这孽徒又来冒犯您的遗蜕……吾师恕罪!” 弥志等福道徒也紧随其后,跪在吴医仙遗蜕前,满面伤恸道:“吾师恕罪!”几个班直一拥而上,将邱远死死按倒在地。 赵顼狠狠瞪了石得一一眼,沉声说道:“皇城司和殿前司这么多人,竟还拿不住一个疯汉子!寻个铁链子将他锁好,莫要再惹出乱子来!”石得一不由面红耳赤,急忙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这时,忽有一个清脆镇定的声音叫道:“且慢!” 众人侧目望去,出声的是一名青袍小官。他身材颀长,却十分消瘦,面白无须,约莫只有二十岁出头。 凡是能侍驾进入祖师殿的,无一不是身着朱紫的重臣。他穿着青色官服挤在其中,十分扎眼。此时虽不是上朝,亦不是祭祀,但官员的次序丝毫不容错乱。以这小官的品秩挤进祖师殿,着实僭越了。 只见那小官越众而出,跪倒在御前:“臣司天监司历云济,有事启奏,请陛下恕臣冒昧。” 赵顼对这小小司历毫无印象,只是若他能解当下混乱局面,也不妨听听,便摆摆手道:“无碍。”两名想要说话的御史对视一眼,默默将话头咽进肚子。 “官家,臣虽然不知道安济坊这几尊圣体遗蜕的神异之处,但料来和佛家的肉身菩萨相去不远。臣曾游历四方,到过不少名山古刹,也曾见过高僧大德圆寂之后所留的肉身舍利。凡肉身菩萨,或是用生漆覆体,或是用袈裟裹身。但论及姿势,都是像安济坊开山祖师的圣体遗蜕那样,身形微微佝偻,头颅略有下垂。能够坐得笔直,昂首挺胸的,只有吴医仙和恒青师父的遗蜕。” “你是说……” “五年前,邱远夜闯祖师殿,还用刀剖开了吴医仙的胸口。臣觉得此中甚是蹊跷,想看看当年那一刀伤口所在。” 话音刚落,弥心陡然色变:“不成!家师已是大圣,你安能对他无礼?” “闭嘴!”王安石上前一步,打断弥心的话,冲班直挥了挥手,“把他拉下去!”班直们依言而行,将弥心拖至一边。 云济将弥心披在吴医仙身上的法衣揭开,露出干瘪的胸膛。这具遗蜕胸口正中肤色有异的地方,果然被刨去了一块肉,又被人用黄泥封堵了豁口。云济跟班直借了短刃,将那黄泥一点点抠出,露出拳头大一个窟窿。 “果然如此。”云济叹了一声,让开至一边。 赵顼等人齐齐往那圣体遗蜕看去。透过胸口大洞,赫然看到他体内有一根黑漆漆的铁棍,锈迹斑斑,也正是这根铁棍,将吴医仙的遗蜕躯壳撑得笔直。 石得一吩咐了两句,两名内侍来到神龛边,同时抓住吴医仙的圣体遗蜕,用力往上一托。众人倒抽一口冷气——那根铁棍长近三尺,自下而上,贯穿遗蜕躯体。莲花宝座上,圣体遗蜕坐过的位置,隐隐有一片陈旧污迹,颜色暗淡发黑。 “那是血迹!”王韶带兵时,不知割了多少吐蕃人、党项人的头颅,一眼认出这陈年血污。他颤抖着手,又指了指杨昭那具圣体遗蜕,内侍和班直上前,将那遗蜕轻轻往上抬起。 这座莲花台正中,也有一根铁棍,笔直地竖立着。 一时间,祖师殿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第二十章 今夕何夕 “惭愧!惭愧!”弥心一声嗟叹,跪倒在吴医仙的圣体遗蜕前,双手合十道,“弟子不肖,请师尊见谅。五年前您对弟子的密嘱,只能公之于众了。” 从天子到群臣,刚刚从震惊中醒来,便看到弥心满面虔诚地跪在先师遗蜕前,闭阖双眼,似是陷入回忆之中。 “那日师父沐浴更衣后,把我们师兄弟几个叫到座前,说自己即将化道,但尚有心愿未了——他想让耗尽毕生心血所著的《福道醍醐》传于四海,将福道修行发扬光大。安济坊虽然日渐兴旺,但福道修行,旨在积福行善,不惜舍己为人,虽然容易得到官府和百姓的称赞,却未必能让人当作至理格言般,信奉恪守。” 弥心说到此处,双目突然睁开:“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师父成圣,受万民敬仰!只有赢得信众顶礼膜拜,才能感化他们去行百善,积百福。” 众人不觉回味“让师父成圣”五个字,弥心继续说道:“要想肉身不腐,不仅需要修为精深,还得有种种机缘,何其艰难?老拙拜入安济坊前,曾研究过使肉体不腐的法门。除自身需要辟谷修行外,还得用药熬炼躯体。 “老拙曾发现有一种药物可以达到此功效。只是这药物有毒,需要在羽化之前服用,还必须将熬制的药液涂满全身。我等百般劝阻,但先师一意孤行,我等只得遵从。服用过药物后不久,先师便阖目化道了。于是老拙斗胆做主,用这铁棍固定先师的遗蜕,这才有了这尊不朽不坏的圣体遗蜕。这都是师尊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自师尊证道成圣后,来瞻仰圣体遗蜕的福道信众越来越多。他们受福道思想感召,为那些吃不饱饭、看不起病的人捐钱捐物,安济坊也越来越兴旺,渐渐开辟出一片孤苦老弱的庇护之地。 “不久前,恒青拜入本坊,他读罢先师的《福道醍醐》后,果真如饮醍醐,豁然开朗,念叨着‘朝闻道,夕死可矣’,寻到老拙,询问如何成圣。 “老拙对这徒儿自然以实相告,恒青听后十分惊喜,还说自己也要效仿先师,证道成圣,以此来劝人修行福道。只是他还有心愿未了,需去了结俗缘。老拙本想,他见过父母家人后,自然而然淡了以身殉道之心,谁知他回来后,依旧初心不改,晚上沐浴更衣,偷偷服了药物,还用药液涂抹了全身。老拙赶到时,他已溘然而逝。 “恒青入灭后天降惊雷,老拙在雷音中惊醒,心想不能违背了徒儿遗愿,便依循先师的旧例,将他的遗蜕也用铁棍固定在这莲花台上! “唉!先师和恒青二人,都一意孤行,要殉道成圣。虽说他们的躯体能够不腐不坏,是因为用过了药物,但……但安济坊绝非有意欺瞒,都是为了宣扬福道,劝人行善,推广《福道醍醐》。” 说到这里,弥心一脸沉痛道:“不论如何,此事和安济坊其他弟子无关。所有罪责,都由老拙一人承担!” 邱远虽被五花大绑,依旧放声大笑:“好一个无耻老贼,装什么大义凛然?你这装神弄鬼的杀人犯,鸠占鹊巢窃据了坊主之位,蒙蔽世人,教唆门徒,这会儿却装作奋不顾身,要将所有罪责都自己承担?吴医仙和恒青绝不是自己殉道成圣的,定是被你害死的!” “他们是自己服药殉道,不是老拙所害。”弥心申辩了一句,继而悲恸欲绝道,“罢,罢,罢!请求官家下旨,在祖师殿前聚柴举火,将老拙火焚处死吧!” 赵顼眉头紧锁。杨昭和吴医仙的死确实有些蹊跷,那根铁条穿入他们体内,究竟是在死后还是在生前,还无法定论。但弥心一心求死,主动认了死罪,却不认害死杨昭和吴医仙之罪。难道当真如他所说,两人是自行服药而死? 王安石和王韶悲恸不已,二人相视一眼,却只看到对方眸中有一丝茫然闪过。就在君臣拿捏不定之时,忽有一个声音道:“官家,臣有事秉奏。” 赵顼转头看去,说话的又是先前那名司天监小官,当即点了点头:“说。”云济道:“杨九郎和吴医仙究竟是如何殉道的,弥心先生和邱远各执一词,一时难以查清。不过蔡御史先前痛斥邱远犯了两条大罪,还有待商榷。” 蔡确脸色一变:“怎么,你要替他申辩吗?” “当然不是。”云济连连摇头。 他刚想解释,就被蔡确打断:“官家在祖师殿和相公们磋商大事,你一介小小司历,也敢贸然闯入?什么闲杂人等都放进来,御前班直是干甚吃的?” 天武军中负责守卫门禁的都虞候神色尴尬,皇帝自然由诸班直守卫,但今日先举行雩礼,又临幸安济坊,一些事宜要和开封府协同,云济是开封军巡左使领到罗汉堂的,他也没有多问。 “蔡御史!”王旭就守在殿门之外,见蔡确为难云济,急急进门拜过皇帝,继而解释道,“近日连发大案,皆和安济坊密切相关,云司历洞悉案情,臣特请他来为官家和诸公解惑。” 蔡确用鼻子冷哼一声:“先是一位郑门监,又来一位云司历,开封府都是靠外人办案的吗?” 开封权知府孙永脸色难看,狠狠瞪了王旭一眼。他身为王旭的上司,自然知道云济是王旭的义子。这次让云济挤进祖师殿,全是王旭私做主张,连带开封府被御史指桑骂槐,冷嘲热讽一番,孙大尹岂能不恼? “云司历虽任职司天监,但和这几桩案子当事者都相识,对案情最了解不过,下官保荐他破解诸案……” “你保荐?拿什么保荐?”身为御史,蔡确时时摆着一副铁面无私的冷脸,连宰执也敢斥责,王旭这等小官更不被放在眼里,“上次开封府兴师动众,说要揭开貔貅夺粮的秘密,结果只是一介门监哗众取宠。这次老调重弹,竟当着官家的面又推出个司历来破案,还嫌笑话闹得不够?” 孙永黑着一张脸,沉声道:“王巡使,且先带云司历下去,办案是开封府分内之事,不劳他人大驾。” 众目睽睽之下,王旭先被御史斥责,又被上司喝令,如遭泰山压顶,后背都被汗水浸得透了。他钻营半生才当上开封府左军巡使,可相比大殿中的重臣,还是微不足道,位卑言轻。若非他本就执掌京都巡警、推鞫之事,此处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然而王旭神色虽难堪,却没有如孙永料想中一般应声而退。 孙永板着脸道:“还不下去!” 王旭苦笑回头,深深望了云济一眼。 云济深知这等情况下,王旭根本无能为力。他抿了抿嘴唇,刚想再努力解释一句,王旭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朗声道:“官家!云司历并非越俎代庖,而是替臣分忧。他是臣的义子,和此案全不相关,之所以介入此案,全是受臣所托。臣……臣以身家性命,为他作保。若他不能破解此案,便是臣失职,请陛下问臣之罪!” 说罢,王旭跪伏在地,浑身都在颤抖,像是怕得厉害。他口中喊出的话语,却让群臣一时哑然。 身为上司的孙永更是面露异色——王旭当左军巡使已有数年,和前任开封权知府走得很近,孙永权知开封府后,就看他颇不顺眼,觉得此人往好了说是奉命唯谨,识大体、知进退,往坏了说是老于世故,处事油滑。没想到他居然敢当着皇帝和群臣的面,说出这等话来。 王旭这番话,是把云济撇清,将风险都担在了自己的肩头。若案子就此告破,是云济神机妙算,洞察秋毫,但若不能破,则是他王旭玩忽职守,识人不明。 “义父……”云济心中如巨浪翻涌,狂澜激荡,顿时红了眼眶。这时他才陡然明白,原来王旭答应他破案的时候,已经决定替他承担失败的后果了。 赵顼向蔡确摆了摆手,指着云济道:“有什么内情,你且道来。” 云济冲王旭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邱远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官家您所知的两条罪状,只是冰山一角。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案、上元节灯魁案、延丰仓失粮案,还有不为人知的貔貅刑案,他都牵涉其中!” 此言一出,仿若一杯冰水倒进沸腾的油锅,炸开的水汽直通天宇,自天子到群臣,都耸然动容。唯独邱远看着云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笑意,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自己。 赵顼道:“你快说来!” “是!”云济躬身一礼,扬声道,“咱们从上元节灯魁案说起吧。上元节夜里,官家刚点了粮商胡安国家的灯山为灯魁,灯山就突然崩塌,里面飞出一枚彩球,落入宣德门城楼中。更诡异的是,彩球内竟藏有一颗人头。那颗头颅的主人名叫郭闻志,他父亲曾是开封常平司的一名管勾,在熙宁五年到熙宁六年间,转任了延丰仓的仓监。” 蔡确问道:“此案由开封府查办,不知可有下情?” 权知开封府的孙永道:“不久前,凶手已经认罪。犯案者是胡家的一名管事,名叫宁宏,因对东家不满,故意栽赃陷害胡安国。” 宁管事认罪一事,云济全然不知。他先是一愣,继而摇头道:“孙大尹,宁管事只是替罪羊而已,绝非真凶。” “绝非真凶?你何敢如此断言?”孙永神色甚是不悦。 “前不久,义父带人搜寻到一艘运粮船。经排查和检验,郭闻志正是在那艘船上,被突然放倒的桅杆砸破头颅而死。而杀死他的凶手,则是邱远。” 云济说到这里,众人目光齐齐向邱远看去。蔡确问道:“邱远,此事是否属实?” “那郭闻志确实是下愚失手所杀,那头颅也是下愚藏在灯山之中的。”邱远供认不讳。 蔡确问道:“你为何杀人,还将头颅抛上宣德门城楼?” 邱远并不答话,只是轻蔑地看着他。 “我来说吧!”云济叹了一声,“郭闻志的父亲郭护临死之前,留下一本账册。上面记载了延丰仓从熙宁五年到六年间的不法账目。常平仓每年春贷秋收,本是为贫苦百姓谋福祉,可这些放贷并未直接到贫民手中,而是进了京畿路各大粮行,由他们转发给贫民——这些严格算来都是违规放贷。” 此时在祖师殿伴驾的都是两制官以上的重臣,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人,延丰仓仓监刘轶品级太低,不配在列。负责延丰仓放粮事务的沈括只得站出来,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公事公办地辩驳道:“官家,臣主持放粮前,郭闻志携账本举报延丰仓诸官贪腐,臣曾率三部勾院的专勾官查过延丰仓的账目。延丰仓这三年来放粮确有不妥之处,但总体收支都对得上。至于些许违规之处,由于放粮日期将至,臣不想小题大做,所以并未详查细究。” 赵顼点了点头,他身为人君,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各衙门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处事方法,只需大节无亏,小问题上犯不着锱铢必较。 云济继续道:“郭闻志虽然人模狗样,却是一个胆小怕事的草包。邱远百般威逼利诱,才迫使他公然状告延丰仓。可惜那账本并未查出什么大问题,邱远气急败坏,不慎失手错杀郭闻志。之所以借其头颅大闹宣德门,全是为了引起官家和相公的警惕注意,以望及时彻查延丰仓!除此之外,当天晚上,还发生了另一件耸人听闻的大案——堂堂资政殿学士家的小衙内,竟然在御街上被人拐走了。” 听他提起这件案子,执掌皇城司的石得一急忙道:“多亏小衙内聪颖过人,在劫匪衣领上扎了一根彩线,所以只隔一夜,元凶便被抓获。人犯是个驼子,名唤丑驼儿。他在一家名叫云机园的戏班里讨活计,那戏班子一干人等,都是他的同伙。” “大貂珰此言差矣,那驼子根本不是拐卖小衙内的匪徒。真正的案犯还是邱远。” “邱远?” “正是!他擅长缩骨之术,能将身躯缩小到常人大小。他装扮成驼子,故意在灯会上拐了小衙内,就是为了栽赃陷害那丑驼儿。” “邱远!”蔡确问道,“云司历所说是否属实?” “没错,那小娃娃正是下愚所拐!”邱远倒是毫不推诿。 王韶眉头大皱:“你和本官有什么仇隙?为何要拐我家十三郎,还要嫁祸给别人?” “你是为朝廷开疆拓土的重臣,下愚不过是个福道徒,能和你有什么仇隙?”邱远冷哼一声,对这位资政殿学士没有半点尊敬,“事已至此,功败垂成,还有甚好说的?” “事已至此,功败垂成?”王韶双目如电,眸中杀气四溢,“你在谋划什么大事?” “王资政,还是我来说吧!”见邱远毫不配合,满脸都是嘲讽,云济生怕他激怒了王韶,接着说道,“他之所以拐走小衙内、陷害丑驼儿,还是为了引起官府的注意,将整个云机园戏班子都关进大牢!云机园的班主叫作鬼手儿,耍皮影的唤作皮影儿,耍灯光的唤作灯芯儿,这些人都是他的旧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2节 “旧识?” “邱远在出家之前,曾在一个戏班子里厮混,学了一身鬼手功夫。若我所料不错,此戏班便是云机园。” 邱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济,点头道:“好眼光,你继续讲!” “你在云机园戏班厮混时,年仅十三四岁,多半倍受欺凌。想必你偷客人东西,也是受了戏班子的指使。可当你偷东西碰到硬茬,对方要砍掉你一只手时,戏班子却没人替你说话。” 邱远眯着眼睛:“这你都能知道?” “猜测而已,看来有幸说中。” 王韶怒道:“好个贼秃!你为了寻私仇,来拐我的儿子?” “寻私仇?他们几个杂毛,也值得我来寻私仇?”邱远不屑道,“以下愚这身本事,若要寻仇,杀光这几个杂碎比杀羊宰鸡还容易,何须费这么大周折?” 云济道:“不错,他并非为了寻私仇。以我的推断,他原是在暗中监视延丰仓的官吏,发现他们在策划一桩大事。而戏班子里最擅口技的巧舌儿,已经改行做了延丰仓的庾吏,他偷偷雇用戏班子里这帮旧识,来一起做这桩大事,是不是?” “没错。下愚早知延丰仓有问题,可竟然连郭闻志的账本都扳不倒他们。正月十六就要开仓放粮,他们肯定还会耍手段。那天我跟踪巧舌儿,见他请了灯芯儿、皮影儿和丑驼儿喝酒,隐隐听他说要做一桩大事。但究竟是什么大事,却没有听清楚,只知跟延丰仓存粮有关。” 云济继续道:“你虽然本事不小,但想查延丰仓的猫腻,非得借助官府之力不可。所以你才连犯两案,栽赃陷害,把整个戏班子都送进了大牢。” “可惜,开封府和皇城司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抓住戏班这帮孙子的时候,那件大事都被他们办完了。下愚筹谋多日,就是为了官府能将他们人赃俱获。可这帮酒囊饭袋还是迟了一步,延丰仓百万存粮,居然堂而皇之地被凶兽吃了!” 邱远说话愈发粗俗,开封府孙永和皇城司石得一都面上无光,脸色难看。 “这怪不得他们,这桩大事延丰仓官吏准备多时,开封府和皇城司再怎么尽职尽责,仓促之间也发现不了。” 赵顼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所说的这桩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这大事便是貔貅夺粮案。”云济解释道,“所谓的貔貅夺粮,只是一出别开生面的皮影戏。那只巨兽貔貅,不过是一只黑猫儿罢了。” 他将那日郑侠在开封府揭露的案情解释了一遍,赵顼和群臣听得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等云济说完,赵顼等人都陷入深思。王安石因为杨昭的死,心绪久久无法平静,再陡然听到貔貅夺粮案的案情,知道事关重大,当即要求将相关官员和庾吏都召来问话。 祖师殿太过狭隘,赵顼移驾到殿外,在钟鼓楼前的空地上设座稍歇。 过不多久,延丰仓上下官员和庾吏,开封府办案的军巡使和捕头,皇城司负责打探消息的逻卒,一直奔走查案的狄钟、鲁千手、张无舌……所有相关人等,统统被传召到钟鼓楼下。 听过云济的推断,刘轶急忙分辩:“那日在开封府就已经说过此事,什么皮影戏,什么猫儿假扮凶兽,都是郑侠妄加猜测。百万石存粮,纵使安排了上百艘粮船来拉,也需要十日才能拉完,一夜之间如何搬得走?” 这一句反问,顿时引得群臣连连点头。 一时间,一道道质疑的目光看向云济。他摇了摇头道:“很简单,这一百万石粮食,并非一夜之间被搬空的。而是日积月累,虫食蠹蛀,慢慢被掏空的。早在正月十六日之前,延丰仓就已经是空仓了。” “笑话!”刘轶讥讽道,“正月十五日时,沈制诰亲自带人清点过仓廪,你难道不知?当时延丰仓一百二十三万四千五百三十二石存粮,一石都不曾少。” 云济言之凿凿道:“不对,那时候延丰仓只有二十余万石存粮。” “大胆!你是在怀疑沈制诰徇私舞弊,替延丰仓遮掩吗?当时和沈制诰一起查验粮仓的,还有三部勾院的多位专勾官,难道他们都是瞎子不成?” “沈制诰是下官的老师,鲁专勾、张专勾等人做事尽心竭力,下官也向来敬重,怎会怀疑他们?他们只是被你等蒙蔽,清点存粮的时候,错将二三十万石存粮,清点成了一百二十三万四千五百三十二石!” 此言一出,沈括、鲁深等人脸色陡然一变。 刘轶哈哈大笑,向赵顼一拜:“官家,臣实在不想再跟这个疯子对峙。沈制诰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能臣,鲁专勾、张专勾等人是精擅查账的老手,岂能将二十万石存粮清点成一百多万石?” 鲁深也忍不住道:“虽说时间有限,咱们查不了太细。但就算一时疏忽清点错了,最多也就差个几十、几百石,怎可能差六七倍?” 其他几个专勾官虽不及他莽直,但也议论纷纷,都是一脸不以为然。倒是沈括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云济,仿佛在等他解释。 “臣有一物可以为证,请官家准许臣将它呈上来。” “准!” 云济招了招手。张无舌和鲁千手挤出人群,呈上一张图和一套木制模具。云济先将图挂在钟楼墙上,众人定睛看去,图上写着“延丰仓仓廪建置图例”九个字,并画着延丰仓各仓廪的位置分布。 “诸位请看!”云济指着鲁千手手中的仓廪模具,“这小玩意比延丰仓的仓廪小了一千倍。那些仓廪是数年前由回回工匠所筑,圆形,尖顶,前后有两个门。仓内分为两层,中间有一架木梯。木梯为螺旋形状,从一楼旋转三周后通到二楼。” 鲁千手头上戴着一只机栝辔头,连着短铁钳子,绑着果脯袋子,精巧而又古怪。这正是他创制的防磨牙辔头,却被云济改作他用,套在他脸上钳制他的嘴,避免他忍不住乱插话,在皇帝和群臣面前口不择言。 鲁千手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将仓廪模具高高举起,揭开顶盖向众人展示仓内楼层、木梯。鲁深等人看着那模具,虽然小了些,构造却和他们见过的延丰仓仓廪完全一样。 “据我所知,那日你们清点存粮时,乃是从下到上。先清点完一楼的存粮,再上楼清点二楼存粮。大概半刻钟后清点完成,你们再从二楼下来,从背后的那扇仓门出仓,去清点下一座仓廪的存粮。” 鲁深道:“没错,我们从酉字仓开始清点,然后是戌字仓、亥字仓、子字仓……一直到申字仓清点完成,整整花费两个多时辰。” “不对!”云济摇头道,“根本不是这个顺序。你们真正的顺序,应该是酉字仓、申字仓、酉字仓、申字仓、酉字仓、申字仓……这样连续将酉字仓和申字仓各自清点了六遍!”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济指着钟楼上挂着的延丰仓布局图道,“诸位请看,延丰仓共有仓廪十二座,都是一模一样的十万石大仓。十二座仓廪分别以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为名,位置也是按照十二地支排列,形成一个大圈。仓廪大圈外是参天的古松古柏,大圈内也有许多错落的松柏,正中心是晾晒粮食的大场。从任何一座仓廪向四周看,见到的都是古木参天,看不到其他景物。再加上你们清点存粮的时间,正是午时到未时,太阳高悬中天,虽稍稍偏南,但不像清晨和傍晚那样东西分明。” “这又如何?” “这就使得你们在仓廪旁边时,不能清晰地分辨方向和位置!你们以为自己清点的顺序是西、南、东、北这样旋转了一周。其实你们只是在酉字仓和申字仓之间来来回回罢了!” 沈括问道:“你的意思是,当时只有酉字仓和申字仓里各有十万石左右的存粮,其他十座仓廪都是空的?” “是!”云济问鲁深等人道,“鲁专勾、刘监正,你们可曾记得,延丰仓存粮丢失之后,我们曾视察过这十二座粮仓,子字仓和午字仓的招牌被挂反了?” 鲁深蹙眉道:“不错,洒家记得,是有这么回事。” 刘轶道:“这有何奇怪?那个字笔画掉色了,看起来似是而非,又像是‘子’字,又像是‘午’字,被庾吏弄混了而已。” “是啊,小人再三解释过。年前小人曾将这些牌匾摘下来擦洗,挂上去时没认清楚,这才将子字仓和午字仓弄混了。”徐老三在旁边焦急地解释,“延丰仓每年岁末都会修缮一番,所花费的钱财也会记账。您若不信,尽管去查!” “我只问一句,你们上次既然是花钱做了修缮和清洗,这掉色的牌匾为何没有修?” “这……”徐老三支支吾吾道,“钱当然是花在紧要的地方,仓廪上的牌匾又不碍什么事,没修也情有可原。” “你觉得可信吗?”云济朗声道,“分明是你们乘沈制诰等人清点酉字仓的时候,将亥字仓的牌匾取下来,更换到申字仓上。等沈制诰他们查完酉字仓,你们再将他们带到挂着‘亥’'字牌匾的申字仓,然后又将‘子’字牌匾挂在酉字仓上……如此这般,诱导沈制诰等人不停地清查申字仓和酉字仓! “与此同时,当沈制诰等人清查申字仓时,你们派人将酉字仓的粮食搬走几十袋;清查酉字仓时,往申字仓又搬去几十袋粮食。这样一来,最后清查的结果是十二座仓廪的粮食数目各不相同,但都相差无几。不会让人发现这些仓廪中的粮食其实一模一样。” 沈括缓缓点头,他曾派人将每座仓廪的情况登记在册。确实如云济所说,各仓粮食数目各不相同,但都相差不大。 “不对……还是不对!”鲁深不信道,“洒家记得清清楚楚,咱们每一座仓廪都是从正门进,从后门出。然后直接进入下一座仓廪——这样只会一座接着一座,依次进入十二座仓廪,怎么可能在两座仓廪间来回交替?”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张扶老等人纷纷道:“是啊,咱们每一座仓都是从正门进,从后门出的!” “错了,大错特错!”云济道,“你们根本不是从后门出去的!你们每次都是从正门进,再从正门出来!” “你说得不对。”鲁深斩钉截铁道,“清点存粮时你又不在,怎么知道情况?洒家记得清清楚楚,每座仓廪的楼梯口都是正对着正门,背对着后门。咱们从楼梯上下来,要转到背面,从后门出去,怎么可能从正门出去?你说洒家在仓外分不清方向也就罢了,要说洒家连前后都不分,可就是欺负人了。” 云济苦笑道:“鲁专勾,小弟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最关键的玄机,就在那架木梯上。” “木梯?” 不仅鲁深满脸诧异,从赵顼到群臣,无一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云济。唯独刘轶和徐老三暗暗相视一眼,汗如雨下。 云济问道:“这木梯是螺旋而上的,你从木梯上下来,能分清这木梯究竟转了三圈,还是转了两圈半吗?” 此言一出,沈括仿佛被惊雷击中,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惊叫道:“你是说……” 云济指着模具中的楼梯道:“这螺旋楼梯上端是固定的,下端却可以活动,而且整架楼梯都可以拉缩旋转。你们查完第一层,顺着楼梯上到第二层的时候,楼梯从下到上一共旋转了三圈。当你们在第二层清点的时候,他们早已安排了人,在下面将楼梯推着转了小半圈。等你们从二楼下来时,楼梯从上到下共旋转了两圈半,楼梯口正对着仓廪后门。常人只会记得楼梯口正对着前门,哪里知道前门早就转到背后了。” 他讲解时,鲁千手一手托着模具,一手打开门窗,一手揭开屋顶,一手拔下楼梯钉帽,一手转动楼梯下端。众人只觉一片眼花缭乱,一时分不清几只手在摆弄模具,旋转楼梯的变化,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鲁深等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 “满口荒唐言语!”刘轶脸色阴沉,“云教授,你说了一大通,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谁说毫无根据?”云济道,“延丰仓仓廪的地面上,都铺着防潮的木板。我曾经仔细查探过,酉字仓和申字仓楼梯口的地板上,各有半道弧形划痕,那便是你们挪动木梯时留下来的。不仅如此,在划痕的尾端,还留有两个显眼的钉孔,显然是固定木梯所用。若想确认此事,只需进入仓廪,试试看那木梯能不能旋转移动即可。” “木梯能旋转又如何?仓廪挂错了牌匾又如何?这就能说明我们偷梁换柱,欺瞒沈制诰等诸位官人吗?”刘轶辩驳道,“延丰仓一百二十多万石存粮,不仅沈制诰亲自清点过,在延丰仓的账本上也记得清清楚楚。若当真只有二十多万石存粮,那账本如何对得上?” 徐老三也在旁边帮腔道:“小人真不敢欺瞒诸位官人!在沈制诰前来查账的第一日,郭闻志就拿着那本私账来告状。那账目您也是亲自查过的呀,咱们延丰仓的官账和那本私账是对得上的!若刘官人当真做了假账,怎可能和郭家的那本私账对得上?” “咱们就说说郭闻志那本私账。”面对刘轶的诘问和徐老三的辩驳,云济依旧胸有成竹,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本账册,“巧得很,郭护留下的这本私账,我带来了。” 眼见他随身带着账本,明显有备而来。徐老三和刘轶眼底都有深深的惧惮。 鲁深、张扶老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对云济的脾性颇为了解,难道账册里当真有蹊跷?可若当真有问题,他们怎会查不出来? 云济看向鲁深等人:“正月初六,也就是你们来到延丰仓的第一日下午,郭闻志持这本账册前来告状。延丰仓从仓监到各仓账房,都是猝不及防、胆战心惊。因为他们的账目都是伪造过的,跟这本私账完全对不上。他们一合计,决定趁着你们睡着的时候修改账目,将对不上的账目都改过来。因为郭闻志呈递的账本你们已经看过,他们不能改那本私账,只能改延丰仓自己的公账。”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公账岂是那么好伪造的?” “如果上下沆瀣一气,入账、出账、专勾都同流合污,账本自然是可以改的。” “账是可以改,但时间不够啊!郭闻志头一天下午呈递上那本账册,第二日早上我们便开始查账了。”鲁深连连摇头,“郭家那本私账所记的东西虽然不多,但要想将整个延丰仓的账目改得不出纰漏,少说也得两三天,一晚上绝对不够。” “其实绝大部分公账无须改动,只要将和郭家私账有悖之处改掉即可。延丰仓的账目我都看过,若是请两个熟悉账目的高明账房,一天半足以改完,用不着两三天。” “就算只需一天半,他们也拿不出这时间来啊!” “所以他们要偷。” “偷?偷什么?账本?” “偷时间。” 听闻此言,不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还是打扇奉茶的内侍,皆十分困惑。 鲁深挠了挠头:“云教授,你在说笑吧?时间怎么偷?” “要偷时间,再简单不过了。”云济笑道,“只需弄来一瓶迷药,下在你们的酒菜里。只要分量调配得合适,让你们一觉睡个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才醒来,却告诉你们只是第二天早上,这时间不就偷来了吗?” “你是说……初六那天我们被下了药,昏睡过去,一直到初八早上才醒来?” “没错!” 刘轶狂笑道:“不得不说,云教授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连这么荒唐的事都想得出来。可臆想就是臆想,不是事实。” 云济针锋相对道:“当猜想有了佐证,那它就是实情。” “佐证?什么佐证?” “我在延丰仓查账的那两天,曾听说两件怪事。正是这两件怪事,能够证实我的猜测。” “怪事?”鲁深诧然道,“你是说……” “第一件怪事,是张专勾曾在那一夜尿了床。” 此言一出,张扶老脸色顿时一黑,窘迫道:“云教授,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和老鲁一样?这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老提它做甚?” “张专勾莫怪,小弟并非有意冒犯。”云济道,“大家试想一下,张专勾堂堂进士出身,怎会在半夜尿床?就算是半夜尿急,也会被憋醒起夜,岂会尿在床上尚且不醒,天亮后才知晓?” 他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张扶老更是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 幸好云济见张扶老的脸色不对,立马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所有人都睡了一天两夜。这么长的时间,要忍住不方便可太难了。本来尿急了肯定是要起夜的,但当时张专勾身中迷药,昏睡不醒,这才尿在了被窝里。” 张扶老长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道:“云教授,我可真得谢谢你。虽然有些不堪……也算是替我平冤昭雪了。” “老张你可莫要得意!”鲁深却在一旁哈哈笑道,“洒家那日也曾尿急,可洒家偏偏就能醒,自己爬起来去外面方便。看来在憋尿这方面,你还是比洒家差了些。”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3节 张扶老一张老脸顿时又黑了:“粗俗不堪,真是亵渎斯文!” 云济却接口道:“第二件怪事,正和鲁专勾起夜有关。” “跟洒家有关?” “跟张专勾尿床同时发生的,还有一桩怪事。鲁专勾起夜去方便,不慎坠入了衙署后院的那口井里。” 一说起此事,鲁深顿时兴奋起来:“没错,确有此事!洒家睡得迷迷糊糊,刚撒完尿,一不小心就栽到了井里。还好那口井里只剩下一片淤泥,洒家这只旱鸭子才没被淹死。当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洒家酒后手脚酸软,不比往日麻利,好不容易从井底爬上来,你猜碰到了谁?” 云济搭腔道:“襄邑主簿钱文轩。” “是啊!你们说奇不奇怪?洒家爬出井后,居然已经在百里之外的襄邑。老钱家院子里正好也有一口枯井,洒家便是从他家那口井里爬出来的。” 这桩奇遇鲁深向来津津乐道,逢人都要说上一遍,而钟鼓楼前的数百君臣,大多还是第一次听。 “真是神佛护佑!”弥心开口道,“佛家将这种井称作‘缘缠井’,鲁专勾能坠入缘缠井,实是千金难求的机缘。” “该死的老贼,闭上你的鸟嘴!”被五花大绑的邱远大声喝骂,“狗屁缘缠井,又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鲁深却不忿起来:“你这厮怎能胡说?此乃洒家亲身经历,难道洒家还会骗人不成?” 云济急忙道:“鲁专勾莫要激动,骗人的不是你,而是钱文轩。” “老钱?他怎么骗人了?” “前两天,我专门派人去襄邑查探了一番。钱文轩家的后院里,根本没有井。” “没有井?”鲁深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洒家当时明明是从他家井里爬出来的!” 云济长叹道:“这正是这桩怪事的破绽之处!鲁专勾,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缘缠井。你从哪口井里掉下去,当然还是从那口井里爬出来。你爬上来时,还在延丰仓衙署的后院。因为中了迷药,所以你爬出井时,已经累得昏昏欲睡。周边又是假山环绕,根本分不清楚身在何方,钱文轩骗你说这是他家,你听完来不及细看,很快又睡了过去。” “他为何要骗我?” “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延丰仓衙署的后院里!他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从井里爬上来,还面对面撞上了。被你猛然一问,他只能搪塞说自己在家。”云济解释道,“钱文轩曾在延丰仓管账,后来又做了常平司的专勾官,去年夏天调任了襄邑主簿。初六和初七正轮到他当值,按理说那个时候他应该在襄邑,但我着人查了襄邑县衙的卷宗,初六、初七两日他请了假,有事外出了。” 钱文轩家中情况都是鲁千手所探,案情解说至精彩处,他忍不住想插嘴说话,不料嘴一动,防磨牙辔头立马被激发,撑开他的下颌,从袋中夹出一片果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塞进他嘴里。鲁千手的舌头险些被按进肚子里,直叫他热泪盈眶。 鲁深顾不上看这古怪辔头,急问云济道:“那他为何会在衙署后院?” “方才已经说过,需要请来两三名熟悉延丰仓账务的好手,才能在一日两夜之间,将账目修改得严丝合缝。钱文轩是理财算账的能人,又曾在延丰仓任职,对延丰仓的账目再熟悉不过,必定是被请来伪造账目的好手之一。” 鲁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延丰仓的贪腐案,钱文轩必然参与其中。襄邑距离东京将近百里,当时已是后半夜,他应该刚刚赶到,没想到正好撞上你从井里爬出来。你二人在那种情况下碰面,他显然手足无措。好在你当时迷迷糊糊,又很快昏睡过去,这才让他有时间弥补,假造出一桩缘缠井的奇遇。” “洒家明白了,你是说……洒家昏睡后,老钱将我带回了襄邑?” “没错!钱文轩家后院里并没有类似的石井,于是他在襄邑寻了一处有井的宅子,临时租借下来,将你安置在里面。等你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早上了。他告诉你,此处正是他家,而你是突然从他家后院的井里爬出来的。 “要在百里之外寻一处宅院将你安置好,一晚上时间绝对不够,起码也要到第二日——这便是偷时间一事最好的证据。初八早上你们醒来之后,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夜,只当那日是初七,丝毫没有起疑。” 鲁深有点不敢置信,失魂落魄道:“洒家还到处跟人讲缘缠井的事……原来竟是这样吗?” 刘轶冷冷道:“若当真如此,沈制诰他们自以为睡醒的时候是初七早晨,岂不是比真实日期迟了一日?官家钦定正月十六开仓放粮,时间若对不上,还不立马就被拆穿了?” “问得好!其实很简单,你偷了东西,主人迟早会发现。但只需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主人自然察觉不了。”云济不慌不忙道,“偷时间也是如此。” 鲁深迷糊道:“还回去?” “没错。你们在延丰仓查账的那几日,从没有出过衙署,所以一直不知道正确的日期。你们第一遍查完账时,以为日子是正月十一,实际上已经是正月十二。那日查完账后,你们确定郭闻志的账本只是小题大做,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沈制诰做主,让人去锦林楼请了最好的铛头,好生犒劳你们一番。” 沈括点头道:“陈铛头是我托延丰仓的庾吏去请的。” “您还曾跟我说,那铛头自夸锦林楼藏了一坛三日醉,是百年陈酿的好酒,喝一杯能醉三日。铛头夸得天花乱坠,你们都不相信,非要试上一试,没想到这是刘监正等人设下的第二个局,清醒过来时,庾吏告知你们睡了一日两夜,彼时已经是正月十三的早晨。”云济顿了顿道,“实际上,你们并非从正月十一晚上睡到了正月十三早晨,而是从正月十二睡到了正月十三。延丰仓的贪官污吏就是用这个法子,将偷来的时间悄悄还了回去。” “可是,”沈括眉头微皱,“那日我们并非一觉睡到了底,而是中途醒过两次。” 鲁深应和道:“洒家第一次醒来,是正月十二日清晨。洒家被庾吏叫醒,听见钟声响了好多遍,公鸡也在打鸣。洒家一出房门,就看见天边刚刚升起半个太阳。那时洒家困得两只眼皮直打架,只想钻回被窝再眯一会儿,谁知一睡就是一整天。等洒家第二次被叫醒,出门一看,太阳已经落山了。西方天边还有晚霞余光,安济坊的鼓声也刚刚响了起来。” 沈括点头道:“正如鲁深所说,正月十二我们是被叫醒过两次的。只是三日醉酒劲实在太大,又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正月十三日早晨再次醒来。” “你们确实被叫醒了两次,但两次醒来的时间,都是在醉酒当天的傍晚,而不是第二天的早晨和黄昏。” 沈括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人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被叫醒,能够分清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吗?” “这……确实很难分清。” “这里面的玄机,我一直想不明白,还是那日狄兄提醒了我。” 狄钟惊诧道:“我?” “那天我去胡家佛堂找你,你却睡得天昏地暗,连清晨还是黄昏都分不清楚。” 狄钟赧然道:“我当时睡糊涂了……” 鲁深插嘴道:“云教授,你的意思是,我们当时也睡糊涂了?” “是,不过你们不是自己睡糊涂的,而是被种种暗示糊弄糊涂的。”云济拿出一支笔,在挂着的图上画了一道横线,标出三个日期。一边画一边解释道,“那日你们喝的三日醉里,依旧被下了药。药量经过精细控制,所有人都是一喝就倒。你们刚睡了一刻钟,就被第一次叫醒,并被告知是第二日早上了。因为迷药,你们很快再度睡着,过了一刻钟又被叫醒,被告知已经是第二日黄昏。然后第三次睡着,直到正月十三日早晨醒来。” “不对!”鲁深执拗地摇头,“洒家就算困,也不至于迷糊到连清晨还是黄昏都分不清楚。” 张扶老也道:“就算老鲁糊涂了,也不至于我们这么多人,都分不清早上还是傍晚吧?” 云济笑着问道:“当你们睡醒后,会依据什么来分辨清晨还是黄昏?” “依据什么……”沈括喃喃念了一遍。 “很简单,你们分辨时间的依据有四个——天色,鸡鸣,太阳,钟声。”云济直接点破了答案,“第一,天色。清晨和黄昏时都是天色昏暗,仅凭这一点,只能分清不是在白天和黑夜。 “第二,鸡鸣。公鸡打鸣都是在早上,但徐老三外号叫作巧舌儿,他精通口技,能模仿万籁人声,学两声鸡鸣再简单不过。” 徐老三哭丧着脸,忙不迭叫起冤来:“云教授何必跟小人过意不去?小人的确会点儿口技,但真没有拿这门技艺为非作歹啊!” 鲁深见徐老三可怜,替他分辩道:“就算这厮会学鸡鸣,他又不是昴日星官,还能呼风唤日不成?若说他有这本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巧了,那个早晨的太阳,还真是打西边出来的。”云济摆手道,“你们分辨清晨和黄昏的第三个依据,就是太阳。清晨时太阳在东方,黄昏时太阳在西方……” “此事洒家要跟你说道说道啦!”鲁深手舞足蹈道,“当时咱们住在西厢,出门对着的是东面。洒家一出门便看见了太阳,难道还能认错?” “你们入驻延丰仓衙署后,被安排住在西侧那排屋舍。但你怎么知道那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西侧的屋舍里呢?” 鲁深瞪圆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无舌默默揭下钟楼上挂着的延丰仓布局图,将整张图反过来。众人这才发现那图的背面竟还有一张图,上面写着“延丰仓衙署屋舍图”。图上清清楚楚地标示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图中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东西对称,南北各开一门,东西厢房相对。中间则是个花园,奇石假山围绕成环,花园正中开有一口井。 “诸位请看,这院子东西对称,两边的屋舍修建得一模一样。西厢供人居住,东厢却一直锁着。我曾隔着窗缝看过一眼,东厢的陈设也和西厢的全然相同。”云济一边说,一边在图上指指点点,“那日下午你们睡着后,立马被搬到了东厢,接着就被叫醒。你们走出房门,看见太阳正在对面,自然以为太阳在东面。其实你们当时身在东厢,太阳在西面。 “由于迷药,你们再度昏睡。然后又被搬回西厢,再度被叫醒。这一次你们走出房门,发现太阳刚刚从背后的方向落下去,正是黄昏时分。” 鲁深怔怔地看着那张图:“这么说来,倒也有理。” “第四个依据,钟声。”云济接着道,“延丰仓位处外城东南角,向东数百丈便是东水门,安济坊离东水门只有几百丈。在延丰仓,每日都能够听到安济坊的钟声和鼓声。安济坊晨钟暮鼓,清晨钟声连响一百○八声,意味着击破长夜,迎接黎明;傍晚时击鼓一百○八声,提醒世人夜幕即将降临。” 鲁深点头道:“你说得对,洒家记得第一次醒来,就听见钟声响个不停;第二次醒来,又正好听到鼓声。” 云济继续道:“正月十二日,杨昭到安济坊,拜入弥心先生门下。原本已经指定好一位师父带他修行,谁知等到下午时,弥心先生突然要收他为关门弟子。当时已是黄昏时分,安济坊一反常态,在夕阳西沉时突然敲钟一百○八响,临时召集福道门徒,为杨昭专门举行了一个拜师礼。” “弥心,可有此事?”宰相王安石亲口问询。 弥心看了云济一眼,缓缓点头道:“确有此事。” 云济随意挑了一名安济坊的福道门徒,问他道:“弥心坊主有几名弟子?每个弟子拜师时,都要专门敲钟召集门徒,举行拜师礼吗?” 那福道徒连连摇头:“坊主师叔共有十三名弟子,只有恒青入门时敲了醒世钟,其他人都不曾这般兴师动众。” “这就是了。为了配合延丰仓,弥心坊主特地破了规矩,以收关门弟子为由,在下午敲了一百○八声醒世钟。” “敲钟有何不可?怎能说是为了配合延丰仓?”弥心摇头道,“恒青天资聪颖,福缘深厚。老拙看他根骨非凡,这才破例为他举行了拜师礼。” 对于弥心的辩驳,云济并不在意。他看着沈括道:“天色、鸡鸣、太阳、钟声……一切都安排得清清楚楚,颠倒了你们的昼夜,混淆了清晨和黄昏。如此,正月十三日清晨,待你们真正清醒过来,你们的时间便和真正的时间对齐了——被偷走的时间,就这样被还了回来。” “云教授!”刘轶躬身作揖,正色道,“你这臆想虽能说得通,但终究只是模棱两可的猜测,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刘某绝不认同。今日官家也在这里,刘某身负奇冤,实在有口难言!” “刘监正,我早已猜到你会抵死不认,真凭实据自然早已备好。”云济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手,张无舌急忙去带了两人上来。 群臣转头望去,这两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六七十岁,衣着都甚是讲究,显然家境颇好,但在天子面前,难免有些拘束。 云济介绍道:“这位大叔是锦林楼的掌柜,这位老伯是锦林楼的常客。那日沈制诰从锦林楼请了最好的铛头,买了最好的三日醉。要确认延丰仓有没有在时间上做手脚,只需弄清楚你们吃酒的那一天,究竟是正月十一还是正月十二。” “此言有理。”不仅沈括点头,赵顼也略略颔首。 鲁深却咋咋呼呼道:“何不直接将那铛头请来一问?” “那铛头早已被人收买,是他们的同谋,岂肯说实话?” “那倒也是。”鲁深赧然一笑,转头问那中年人道,“掌柜的,沈制诰请你家铛头去做饭的那日,究竟是哪一天?” 酒楼掌柜慌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翻到其中一页:“官人请看,小人这里记得清楚,陈铛头正月十二曾被请去别家做菜,正月十一、正月十三都在酒楼里做活。” 那年过花甲的老者也道:“没错,陈铛头就是正月十二被人请走的。锦林楼有一道石板羊羔肉,是陈铛头的独门技艺,口味堪称一绝,小老儿时不时去吃。正月十二那天,小老儿请了一位至交好友,专门去吃那一口羊羔肉,谁知陈铛头偏偏被请走了。酒楼的小厮还说小老儿来得不巧,不论早一天来还是晚一天来,都能吃上!” “由此可见,沈制诰请大家吃酒的那日,是正月十二,不是正月十一。”云济盯着刘轶道,“刘监正,你还有何话说?” 刘轶后背早已冷汗涔涔,一时无言以对。在他的身前,皇帝和宰辅都面如寒霜,宽敞的院子仿佛变得十分狭隘,气氛凝重如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事关生死大局,刘轶咬牙道:“云教授,偷换日期之事,刘某无话可说,延丰仓的账目确有不实之处,但并非如你所说,是这等欺天之罪。” 说到此处,他向赵顼恭恭敬敬一拜,抹泪道:“圣上明鉴,郭护去岁因贪墨而获罪,其实也曾花钱找罪臣打点,延丰仓管理混乱,乃是多年痼疾,账目也确实有疏漏处,所以罪臣才想亡羊补牢。罪臣确实在账目上动了点手脚,但只是为了文过饰非,修改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账。云教授所说的一百万石存粮被盗一事,罪臣绝无这等包天的胆子,也没有这等欺天的手段啊!” 身为九五之尊,赵顼习惯俯瞰众生,诸多臣子的诡诈伎俩,他早已司空见惯,对刘轶痛哭流涕的“真情流露”,更是不置可否。 刘轶涕泪交流道:“圣上!郭护所犯之罪,其实也将罪臣牵扯在里面,只是……罪臣只参与贪墨了五千三百石粮食,那也是为郭护利诱所致啊!罪臣鬼迷心窍,以为郭护留下账本,是要将此事抖搂出来,这才千方百计偷换日期,遮掩此事。但这和貔貅夺粮所丢失的百万石粮食,绝无半点干系。至于云教授所说沈制诰等人被误导,在酉字仓和申字仓之间来回清点存粮之事,只能说明延丰仓有条件办到,但臣等秉持忠义,岂会做这等事?” 看刘轶这般干脆利落的反应,云济也不由暗暗称赞。眼见监守自盗百万石存粮的罪名就要坐实,这厮竟立马壮士断腕,先避重就轻地认一桩贪污小案,至于丢失百万存粮的大案,却抵死不认。 “刘监正,你以为账本通篇都是伪造,小生就拿不出证据,证明延丰仓早在去岁,已经空了大半吗?” 云济再度紧逼,刘轶心中“咯噔”一下,色厉内荏道:“子虚乌有之事,若非构陷伪造,岂能有凭证?” “凭证有二!”云济淡然一笑,“第一,是你手下庾吏徐老三告诉我的。” 徐老三脸色一僵,见刘轶等人目光投至,连连摇头道:“云教授说笑了,这等和尚结辫子、太监生孩子的荒唐事,小人何曾说过?”他慌张之下,口不择言,石得一等内侍听见,脸色骤然发黑。 “你当然不会直说,却也不慎透露一二。”云济踱步道,“你曾说过,延丰仓每隔两个月,都要将粮食晾晒一遍。” “晾晒粮食一事,小人确实说过,可这有甚不对的?” “刘监正曾说过,延丰仓十二座大仓,用工二百多人,晒完所有粮食得一个多月。晒粮食的耗用,在延丰仓账册上自有记录。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分别有两百多到三百多晒粮用工,都是雇工于黄牛帮,每次用工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不等。 “小生请义父查过黄牛帮的派工记录,实际上四次派去的力夫分别是一百八十七人、一百七十二人、一百二十三人、八十九人,工时分别是三十一日、三十九日、二十一日、十四日——常平仓春贷秋收,但你们八月、十月的用工竟然比四月、六月少!力夫人数和派工天数的减少,正是仓中粮食日趋减少的证据。” 云济说罢,不仅徐老三发愣,就连沈括也颇为错愕。没想到云济别出心裁,竟从晒粮雇工来查粮食实数。 刘轶反应甚快,辩解道:“云教授有所不知,黄牛帮盘踞汴河沿岸,把持了拉纤、搬运、装卸等活计,东京城近乎三分之一的力夫营生都被他们握在手里,现在竟反过来跟官府要价。黄牛帮幕后东主甚有背景,延丰仓不得不每次从他们那里雇一部分工,在面子上应付一二。实际上去岁以来,延丰仓逐渐自己招工,几乎有大半工不是从黄牛帮雇来的,只是在账目上汇了个总数,没有区分罢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4节 “真能狡辩。”云济嗤笑一声,“但不过是困兽的垂死挣扎罢了,小生还有第二样凭证。” 案情说到此处,君臣数百人皆听得入神,刘轶冷汗涔涔,如遭泰山压顶。 云济看着天际白云,语调却柔和起来:“小生有一位好友,嗜酒如命,无酒不欢。她离京甚久,年前回到东京,将各大正店的酒吃了个遍。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忻乐楼的仙醪、玉楼的玉酝……” 群臣中颇有几位好酒之人,听他将东京城中诸多名酒一一道来,不免唇舌干燥,喉结耸动。赵顼有些错愕,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么多名酒,却听沈括叱责道:“知白,莫要提这些不相干的!” “这并非不相干,而是密切相关!”云济面上露出几分焦灼,狄依依失踪一事让他心急如焚,然而现在还不到时候,只能强自按捺,“小生这位好友爱酒成痴,也就对酿酒之法十分好奇。东京城诸多酒店,每年酿酒所耗糯米达三十万石,另外还有米、麦、粱等谷物。京城酒曲官卖,每家正店所用酒曲,都出自曲院街。神曲、白醪曲、笨曲、法曲……诸多酒曲,对粮食的耗用各不相同。曲院街每年从各官仓、酒商处收粮几何,以及酒曲卖给哪些酒楼,诸般都有记录……” 刘轶打断道:“云教授莫不是要说,从曲院街查粮食进货,发现自延丰仓所买的粮食变少了,以此推断延丰仓粮食变少了吧?京中酗酒者众,大灾之年若把粮食耗费在酿酒上,岂不是有更多人吃不饱饭?延丰仓给曲院街供粮减少,是为了留粮备灾,这在延丰仓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云济摇头道:“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小生方才说过,这些酒店各有酿酒秘法,除酒曲之外,还有诸多工序和粮食作料。小生这位好友实是酒道吃家,曾多次潜入诸多酒坊偷酿酒秘方,多年来谱成一本《酒髓谱》。” 说到《酒髓谱》,云济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笑意:“凡正店的名酒,用的自然是上好的米、粟,但每家正店除招牌名酒之外,卖出最多的,还是茅柴劣酒。而茅柴酒所用辅料,都是受潮的糯米、发了芽的豆、烂了壳的粟。刘监正应该一听便知,这几类辅料会被粮仓当废料,低价卖给酒坊,对于酒坊而言,却是他们酒中之髓。” 随着云济娓娓道来,刘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延丰仓每次晾晒粮食,都会有一批受潮腐败的粮食被处理掉,这是朝廷存储粮食所允许的损耗。实际上这些废粮被低价卖给了各家酒商,所得都被庾吏们瓜分,并不录入账籍,就连刘轶自己也只知道大概,不清楚实数。 他心头跳出一个念头,又随即被否定:不可能!绝不可能!其中关系如此繁杂,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刘轶念头还未转定,就听云济说道:“自古粮酒不分家,从各大相关酒家粮进酒出之中,可算得延丰仓实际存粮。” 赵顼怀疑道:“要如此来算,果能得出延丰仓存粮变化?” 群臣中除沈括外,还有许多精通财计的任事能臣,判军器监、知制诰章惇道:“依臣看,需先派人查各大正店的细账,还需各酒坊报知所耗辅料,并论证辅料所需粮食……”说着摇了摇头,“比上次沈制诰核查账目麻烦许多,怕得用百十人查十天半个月,而且未必算得出结果。” 沈括主动出言道:“不瞒官家,知白曾跟臣学过些杂学,故称臣为师,但他算学通神,曾在弱冠之年算出日食偏差。因而在账目清算一事上,反倒是臣多番仰仗他相助。他既然开口,必有查算之法。”他这番话,已有为云济作保的意味。 云济向沈括略一点头,朗声道:“其一,从诸多正店、酒坊中筛选从延丰仓进辅料者;其二,从各大正店所缴酒税以及各类酒售出比例,可知各家正店茅柴酒出货数量;其三,按照《酒髓谱》所载各家茅柴酒所用辅料配方,算得所需辅料数量;其四,汇总算得延丰仓去岁每个月的粮食折损,也就是腐坏后被清理的粮食数量,再由此算得延丰仓实际的存粮变化。” 刘轶干笑道:“云教授说得头头是道,可这等千头万绪的冗杂账目,纵然你有一万个算盘,也未必算得出,即便算得出,也未必算得准!” “未必,未必!”鲁深若有所思地点头。 刘轶以为他赞同自己所言,急忙应和道:“鲁专勾所言甚是,谁都想窥一斑而知全豹,且不说能否窥得一斑,即便窥得,也未必能知全豹。从一叶之脉络,算得一秋之所得,哪有这般容易?” 鲁深道:“刘监正误会啦。洒家说未必,并非这个未必。而是洒家等人算不出,云教授未必算不出;咱们不知能不能算准,但云教授未必算不准。” 张扶老等几名专勾深以为然,齐齐点头。 刘轶面色又是一僵,他着实没想到,不仅沈括为云济出言担保,就连这帮专勾也对他如此信服。 “这好比见幞头上掉了几根毛发,就妄想算出头发丝有多少根。你若能算准,刘某把脚趾头给吃了!” “嘴硬!”云济一步步逼近刘轶身前,“早在数日之前,小生已托沈制诰获取东京酒税详账。这三日,小生足不出户,终于算有所得——二月至三月,延丰仓实有存粮应在一百一十万石左右;四月至五月,延丰仓实有存粮应在六十八万石上下;六月底七月初,延丰仓存粮变为七十五万石上下;九月份延丰仓存粮再降,已不足四十万石;至去岁年底,延丰仓存粮达到最低,只剩二十三万余石。刘监正,这数目虽不够精确,但大致对得上吧?” 刘轶面如死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身躯竟然不自觉颤抖起来,自己仿佛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他的目光比瑟瑟寒风更加冰冷刺骨。刘轶本想再解释辩驳一番,可在这年轻人冰冷目光下,居然连开口的勇气都化作了乌有。 不论皇帝还是群臣,见到他这般模样,均已心中了然。 “好!你既已无话可说,咱们再来聊聊郭闻志这本账册里的事。” 沈括愕然道:“这账本……还有问题?” 云济缓缓点了点头:“是,账本的秘密……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一章 如山铁证 太阳偷偷挪到了西天,寒意也渐渐浓了起来。赵顼听得聚精会神,石得一生怕皇帝冻着,早早吩咐内侍取来火盆,放置在赵顼脚边,又备了手炉,给皇帝和东西两府的宰执取暖。至于其他官员,只能靠衣衫来抗冻了。 大雩前,天子群臣斋戒三日,大雩开始后更是极尽庄重肃穆,天子到此时尚未用膳。石得一劝赵顼先用晚膳,被赵顼断然拒绝。此时所论案情牵扯之大,涉及京畿的安稳,他如何吃得下饭? 云济手持郭闻志的账本,朗声说道:“方才所揭发的案情,足以说明延丰仓做了假账,而且账实天差地别。账上有一百二十多万石存粮,实则存粮从春至冬,数度减少。那么延丰仓实际的账目是如何变化的?他们原本准备好给沈制诰查验的账目,又是怎样的?” “你……我……”刘轶声音发抖,口不能言,几乎瘫软在地上。 “上元节灯魁案发生后,义父……开封府王巡使负责此案,很快查到胡家的灯山是由灯笼黄所造。十六日清晨,我们在汴河上追踪到灯笼黄的踪迹,发现他被绑上一艘运粮船。船上除了郭闻志的无头尸体,还有整整一匣崭新的盐钞。” 王旭急忙道:“是,那装钱的匣子乃是赃物,已经被收了起来。” “邱远。”云济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巨汉,“郭闻志是被你杀害,灯笼黄也是被你丢到船上的。可那一匣子盐钞并非灯笼黄的东西,为何也被你放到了船上?” 邱远咧嘴一笑:“下愚费尽心机,要把云机园里的魑魅魍魉都揪出来,要将延丰仓的贪污腐败公之于众,要让弥心老贼的真面目大白天下。可惜一败涂地,早知有你这等妖孽,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查得这么清楚,我何必多此一举?” 见邱远并未回答云济的问题,沈括忍不住问:“知白,那一匣子盐钞是怎么回事,和郭闻志的账册有关系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账册上的籴粜记录,皆是以五谷贷出,并没有涉及盐钞啊!” “老师,那账册中的借贷记录,没有一笔提到盐钞,但实际上,每一笔的背后,都是盐钞!” “什么意思?” “此事说来话长,要想掰扯清楚,需要从一场不为人知的瘟疫说起。” “不为人知的瘟疫?”王安石双眉紧皱,他身荷持国重任,平章天下政事,对瘟疫、灾情再敏感不过。每逢大灾必有大疫,如今连年大旱,黄河以北已经发生五次瘟疫,竟还有他不知道的?难道地方官吏敢知情不报? 云济道:“王相公不必担忧,我所说的这场瘟疫,贫苦百姓无福消受,只在富埒王侯的人之间传播。若无堆金累玉,没有亿万家财,根本没资格染上这瘟疫。” “还有这样的瘟疫?” “这场瘟疫唤作貔貅刑。”云济满含深意地看了邱远一眼,“是去年年初开始在京畿路的富商巨贾之间流传起来的。瘟疫的起源,是一只墨玉貔貅。” “墨玉貔貅?” 云济伸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来。那是一只墨玉雕琢而成的神兽,龙头虎身,背生双翅,身覆龙鳞,张着一张大嘴,有吞天纳地之势。 “貔貅又称为‘天禄’,汉武帝曾封它为帝宝。到隋唐后,开始在民间盛行。商贾特别喜欢貔貅,因为它没有秽门,只吃不泄,传说能吸聚财气,不让财富泄走。”云济把玩着手中的墨玉貔貅,“凡是得到这只墨玉貔貅的富商巨贾,都会染上一桩怪病——像貔貅一样,只吃不泄。” “貔貅……”赵顼若有所思。 云济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神色:“大旱灾年,饿殍遍野。干燥的沙地上,卑微的虫蚁一睁眼就在为果腹之餐发愁,可再怎么忙碌都填不饱辘辘饥肠。不仅如此,它们还要小心遍地密布的机关,一步不慎就会落入蚁狮之口。虫蚁畏惧蚁狮,又羡慕蚁狮。因为蚁狮凶残狠毒,贪婪成性,它们吸虫蚁的血,食虫蚁的肉,却没有肛门,凡吞入腹中的膏脂血肉,绝不容半点泄出体外。” 赵顼身为九五之尊,哪里见过蚁狮这种虫豸,不由好奇道:“蚁狮?也是只吃不泄?” “回官家,这种虫豸像极了貔貅,一生都不排泄。其肚腹鼓胀,比头、胸部位大十倍不止。”云济话头一转,“卑微的虫蚁哪里知道,只吃不泄是祸非福——对于貔貅而言,消化不了的秽物只会将肚子越撑越大,直到最后,吃又吃不下,拉又拉不出,落得个撑着肚子饿死的下场。那些染了瘟疫的巨富,也是如此!” 鲁深听得甚是认真:“他们也是只吃不泄?这不是便秘吗?” “刚开始时,确实只是便秘,但会越来越严重。患病者只能从两条路子想办法,一是少吃东西,最好吃上一口,能三天不饿;二就是寻找泻药,帮助自己排泄。但他们发现不论怎么折腾,都无法治好自己的怪病。二三十天后,谷道甚至会慢慢粘在一起,秽门逐渐消失——就像貔貅一样。 “患病者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坐卧难安。他们怀疑是墨玉貔貅为自己招来了灾祸,但这墨玉貔貅另有邪门之处——不论他们将它丢弃到何处,第二日天一亮,它又会悄无声息地回到主人身边。 “患病者被这墨玉貔貅缠上,想尽办法也无法解脱,只能求神拜佛。这时候,邱远就会找上门,告诉他们,这叫作貔貅刑,是上苍降下的刑罚,惩罚为富不仁、只吃不泄的人。要想解除貔貅刑,只有一个法子。” 鲁深脱口而出:“将它砸了?” 云济哭笑不得道:“纵然砸得粉碎,第二天它也会重新出现。” “那是当然!”邱远出声道,“唯一的法子,是嫁祸于人!” 云济道:“要想摆脱它的纠缠,只能寻一个财气不亚于自己且为富不仁者,将这墨玉貔貅偷偷送给他,墨玉貔貅就会重新认主,貔貅刑也会转移到新主人身上。所以巨富们将这墨玉貔貅一个传一个,如同击鼓传花一般。” “还有这样的邪门东西?”鲁深盯着那墨玉貔貅,满脸好奇。 “你看看。”云济将手中的墨玉貔貅递过去。鲁深这七尺大汉居然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开他伸过去的手。 “不碍事的。”云济笑了笑,“我方才已经说过,这瘟疫只在富可敌国的巨富之间流传。鲁专勾家财不厚,心地良善,貔貅刑不会找上你的。而且……这场瘟疫传到胡安国那里,已经停止了。” “胡安国?”王安石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名字。 云济将高士毅家、胡安国家的案子说了一遍。众人听罢,这才知道貔貅刑其实是人为的。高士毅和胡安国都是遭身边人的坑害,但背后真正的谋划者,显然是邱远。 云济又道:“弄清寿光侯、胡安国的貔貅刑是因何而来后,我就想到两个问题,其一,邱远一不诈骗钱财,二不害他们性命,为何要大动周折,造这么一出貔貅刑?其二,胡安国的貔貅刑是寿光侯借郭闻志的手,传递而来,那么在寿光侯之前呢?” 王安石手捋颌下短须:“寿光侯之所以会收到那只墨玉貔貅,也是其他人祸水东引?” “起初我只是在怀疑而已。直到灯魁案、延丰仓案相继发生,我回想汴河上漂着的盐钞,还有郭闻志那本账册里的一条条账目,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郭闻志那本账册里,曾记录延丰仓转贷米粮的账目,其中涉及十四家粮行。分别是瑞穗米行、裕丰米号、福寿粮行、宏泰粮庄、丰泽粮坊、盛泰米行、福源粮行、瑞丰米号、胡记粮行、吉祥粮栈、聚源粮庄、宝丰米号、富泰粮行、盈满粮坊。寿光侯的福寿粮行,胡安国的胡记粮行,都在其中。”云济顿了一顿,“寿光侯和胡安国都先后中了貔貅刑,那么其他的粮商呢?于是我让鲁千手和张无舌暗中查探余下那十二家粮行,果然,除胡安国和高士毅之外,还有五家粮行的主人中了貔貅刑。当然,貔貅刑的症状,让患病者羞于启齿,所以中过貔貅刑的,很可能不止这七人。” 众人的目光看向邱远,却见他咧嘴一笑:“你说得不错,中过貔貅刑的,先后已有九人。” 云济继续道:“自熙宁五年以来,京师粮价一路疯长,平民百姓不堪重负。从你劝寿光侯施粥、劝胡安国放粮的事来看,你分明是将自己当作了劫富济贫的侠客,想要利用貔貅刑,逼迫开封府的大粮商平抑粮价,救助灾民。” “不错!下愚胸无大志,就是小时候受惯欺辱,见不得别人受难。那帮奸商和貔貅一样,他们视旱情为商机,早早囤积居奇,抢先吸纳无数粮食。等市易司平抑粮价时,却又对抗官府,封粮不售,明摆着只吃不泄,不顾百姓死活,只等着大发国难财。下愚既然有这个本事,自然就要替天行道,替老天爷惩罚他们一顿!” 赵顼看着他大剌剌的模样,不由露出怒容。“替天行道”这四个字,是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对赵顼而言尤为刺耳。 王安石也是怫然不悦:“市易法已颁布两年有余,各州府设置市易务,东京更是设置了都市易司,专管平抑物价之事。你既然知道有不法商贩勾连串通、操纵粮价,为何不上报都市易司?你滥用私刑,恐吓粮商,跟匪徒有什么差别?” “上报都市易司?”邱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各地市易务又做金银抵当,又做结保贷请,等同于官府自己经商。跟商人端一样的饭碗,本就是同丘之貉,又怎会因为阿猫阿狗捡不到骨头渣,去打翻这一桌子好饭好菜?” 王安石怒道:“放肆!市易司、市易务都是官府衙署,岂能容你这般污蔑?” “王相公,你一心推行新法,自以为为国为民。可你自己的脚踩在云端上,又怎知身在烂泥里的百姓穿着什么样的鞋?这本账册涉及的十四家粮行,哪一家和东京都市易司没有关系?告诉你吧,市易司的官员且不说,底下的那些吏员,哪个没有粮商背景?” 这桀骜狂悖的言语,堵得王安石胸口隐隐作痛。关于市易司之事,他和政敌唇枪舌剑不知多少回合,但市易法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何曾想到会被一个罪行累累的福道弃徒当面顶撞。 “王相公莫要生气,邱远性子极端,做出这等事来,再正常不过。”云济插话道,“他向来自以为是,本来只是利用貔貅刑恐吓这些粮商,没想到却因此得知许多粮食交易的实情。这几家粮商囤积的粮食,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邱远接口道:“没错,他们囤积的粮食,在去年春夏之际突然暴涨数倍不止。那已是大旱的第二个年头,就算是陶朱公降世,吕不韦复生,也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囤积到那么多的粮食。除非……” “除非他们囤积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济接过话头,“你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你认识郭闻志,方豁然开朗。” 见他每一步皆猜得精准,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邱远竟是满脸赞赏:“为了破解貔貅刑,高士毅想了个下流法子,撺掇郭闻志将这墨玉貔貅送给他的便宜丈人当礼物。礼物倒是送出去了,可郭闻志这穷措大在寿宴上受了奇耻大辱,口口声声说有大杀招,要让胡家永世不得翻身。我细问之下,才得知郭护临死前留下账本。再等看过了账册,还能不知道他们囤积的粮食从何处而来?” 王安石面如寒霜:“你是说,他们所囤积的粮食,是从延丰仓贷出来的?这么多粮食出仓,各个环节都会有记录,不可能做到瞒天过海。按照常平法,粮仓粜米,都是春贷秋收。春天贷出去,秋天就该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邱远针锋相对:“很显然,去年秋天,这些粮食并未还回去。” “刘轶!”王安石喝问道,“这些被贷走的粮食,究竟还回来没有?你们的官账上,究竟是如何记录的?常平司呢?这么大笔的借贷,是怎么纠察的?” 常平司的官员噤若寒蝉,而刘轶已浑身瘫软,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云济道:“王相公,这些大笔借贷,只有在郭闻志这本私账上才有记录。若我所料不错,延丰仓原本的公账上,这笔账根本无迹可寻。正是因为沈制诰前来督粮时,郭闻志突然携账本告状,他们知道两边的账目根本对不上,这才将沈制诰等人迷晕过去,重新伪造了相关账目。” “那延丰仓原来的账目,究竟如何抹去了这么大笔的借贷?” “很简单,一是化整为零,二是贷粮还钞。” “化整为零?贷粮还钞?” “顾名思义,化整为零是将大笔的借贷,以多笔小额借贷的方式记录在册,这样能够避开常平司的常规监管。其实常平司对诸仓的这种小手段心知肚明,要想完成考绩,常平司的官员也不会在意粮食有没有贷给真正的平民百姓,只要在秋天或者年末的时候,能够正常归还即可。”云济道,“这第一点倒也没什么,关键在第二点——贷粮还钞。” 王安石来回踱步,蹙眉道:“贷粮还钞?贷走的是粮食,归还的时候,使用盐钞还账?” 云济赞道:“相公一语中的!” 王安石摇头道:“不对!依照法例,自然是贷钱还钱,贷粮还粮。倘若有意外,也可事且从权,特事特办。用盐钞抵账,只要足数,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他们当真将借去的粮食真金白银地还回来了,自然没什么好怕。但这帮粮商都是贪欲熏心之辈,他们费尽心机借来的粮,短短数月间上涨了三倍还多,怎肯轻而易举地还回去?貔貅生来只进不出,这帮粮商的秉性,又能相差几分?”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贷走的是粮食,归还的是盐钞吗?”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5节 “他们的确还了盐钞,但归还的不是真正的盐钞。”云济道,“他们还给延丰仓的,是自己私造的盐钞!” 云济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失色。 伪造盐钞罪名极重,虽屡禁不绝,官府时不时就会破获一起,但盐钞制作精密复杂,不仅伪造极难,耗工也极多,所以伪钞案涉及的数额向来不大,从不曾引起轩然大波。 若真如云济所说,这伪钞的数量实在骇人听闻。一旦流入民间,不仅盐价会跌,甚至已经发卖的盐钞,都会因此大受影响。必将严重败坏朝廷信誉,甚至引起朝野动荡,害得百业凋零。 王安石看了赵顼一眼,又回头问云济道:“延丰仓再怎么腐败,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用伪钞还账,肯定会被认出来的。” “他们用的是私造的盐钞,却不是伪钞。” “私造的盐钞,却不是伪钞……”王安石喃喃念了一遍,仿佛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变,隐隐有雷霆响起,“你是说,还有榷货务的人参与其中?” 榷货务执掌茶、盐、金帛、米粮等贸易,盐钞也是由榷货务印发,王安石故有此问。 云济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叫道:“姓云的!你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舌头上长毒疮的混账黄子,竟敢在官家面前造谣!”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从人群中挤出,气喘吁吁地往钟楼这边赶,人还没到,叫骂声先传了过来。 这人言谈粗俗不堪,不仅王安石眉头大皱,蔡确等御史更是额头青筋直跳——来的正是寿光侯高士毅。他没有穿朝服,也没有参与雩祭,本来只是挤在观礼的人群中看热闹。他听说云济在大放厥词,揭他的老底,当即风风火火赶到此处。 “放肆!”蔡确呵斥道,“寿光侯!在天子面前说这等言语,成何体统?” 高士毅撇了撇嘴,他向来是这帮御史眼里的过街老鼠,受到的弹劾奏章多到能盖房子。在他眼里,御史的斥责不过是扑面而来的猎猎寒风,看似风声贯耳,实则不痛不痒。云济的揭发却是从天而降的刀子,又狠又准,直奔自己的心窝。若不当场将他驳回,煌煌天威就要随着赵顼的满腔怒火从天而降了。 “黄毛小儿!过年前你就处心积虑,派个女娃子来本侯家捣乱。这会儿又指鹿为马,诬陷栽赃,是看本侯好欺负吗?”高士毅说罢,两手攥拳,作势欲扑,一副要亲自动手的架势。 云济早已预料到高士毅会反击,但没想到这胖子的反击不是唇枪舌剑,而是直接动起了拳脚。好在他身边的狄钟反应极快,将高士毅肥胖的身躯拦在中途。 赵顼脸色相当难看,御史们满面怒容,两眼冒光,仿佛一只只见了鲜血的恶狼。 “寿光侯!你家曾经丢失二十三样宝物,其中有只黑檀木匣,应该正是从运粮船上发现的那只。”云济说罢,向王旭使了个眼色。 王旭早将那匣子备好,让人呈上。打开木匣,里面赫然装了一沓盐钞。另有一串珍珠项链,晶莹如玉,浑圆透亮,堪称稀世罕见。 他取出盐钞,亮出匣子底部。匣底烙印着一个福禄寿三星的标记,和寻常三星图案不同的是,那禄星比福星和寿星都胖出一大圈。 “不错,这就是我家的匣子。开封府既已寻到失物,为何不归还物主?其他宝贝呢?” 高士毅不仅大方承认,还追问起其他珠宝的下落来。王旭不由一愣:“这……我们只寻到这只匣子,并未发现有其他珠宝。” “本侯早该想到,没有包孝肃的开封府,连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办不利索。”高士毅大摇其头,开封府孙永听得脸都黑了。 云济道:“寿光侯,您丢失的二十三样宝物,先是被令公子高公净偷偷拐带出去,然后才被人半路偷走。您不曾报官,自然不是开封府分内之事。” “铁公鸡,其他珠宝早被我典当出去救济灾民了!”邱远高声大笑。 高士毅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望着孙永道:“孙大尹!您可听清楚了,本侯的宝物果是被这厮盗走了,您可一定要给本侯追讨回来!” 孙永一时头大如斗,恨不能堵上这胖子的嘴。蔡确挺身怒喝:“寿光侯!别再胡搅蛮缠!邱远将其他珠宝都卖了,费尽心机去销赃,可这匣子里的盐钞只花了小半,却是为何?” “本侯也奇怪,这是为何?” 邱远大声道:“寿光侯,你应该心知肚明吧?不是下愚不想花这些盐钞,实在是因为这些盐钞花不出去!” “为何花不出去?”王安石问道。 云济回道:“相公,下官也让人拿着盐钞,上京师的各大粮行问过了。他们已经不收盐钞。” “这……这又是为何?” 以盐钞和买支付,是大宋官府推行的,尤其自变法以来,各地常遣官以盐钞贸易。京师各大粮行无一不是背景深厚,哪有禁止用盐钞博易的? “因为他们私印了太多盐钞,多到他们自己都害怕。”云济道,“盐钞不比交子,交子每两年一届,每届发的交子都有定数,到期还要回收。盐钞则不同,盐钞从根子上是支盐的票引,只要解池还未干涸,东海还是咸水,巴蜀还有竹子,朝廷就可以不停印发盐钞。 “大宋流通的盐钞好比泗水,泗水源源不断汇入淮河,再散入东海。民间突然多出一些盐钞,不过是往泗水中倒几桶水,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可这帮奸商印造的盐钞之多,却如隋炀帝修通济渠,骤然多了一条汴河的水往泗水里灌,瞎子都能瞧出不对!盐钞变多,钞价必会下跌,粮商预知不妙,自然就不收盐钞了。” 王安石道:“就算粮商是傻子,榷货务也不是傻子。他们真要私印盐钞,岂会印这么多?” “这是因为他们私印盐钞的时候,自以为可以控制汴河水,不灌入泗水里去。”这话说得众人愈发不解,几位宰辅相视一眼,均是面露疑惑。 云济道:“就像他们偷时间、还时间一样。这批盐钞也可以偷偷花掉,再偷偷收回,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怎么个神不知鬼不觉?” “很简单,这十四家粮行暗中串联,去年春天从延丰仓贷走大量粮食,秋天时以私印盐钞来兑付还贷,这就相当于伪钞换了真粮。但按照规矩,延丰仓需要维持仓中存粮数目,所以在他们的账目上,又有自秋后到冬至,陆续用一笔笔盐钞兑回粮食的记录。 “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兑回粮食这一举动,这笔盐钞一直存在延丰仓,没有放到外界,更未入市流通。待到年后,他们再寻机会,来一出貔貅夺粮的把戏,谎称延丰仓的存粮和钱财都被貔貅吞了,并把这些私印盐钞销毁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如此一来,这些盐钞在延丰仓只入不出,就不会对盐市有所影响。只不过郭闻志手持账本公然上告,给延丰仓带来不少麻烦,这才不得已又伪造了账目。” 沈括问道:“刘轶篡改账目不难,但怎么瞒得过数百收粮小吏?”他是治世能臣,瞬息察觉到关键所在,帮云济搭腔,替他抛出引子。 云济解释道:“和粮商沆瀣一气的是延丰仓主要官员和管理仓库的庾吏,底下干活的小吏并不知道详情。去岁夏末,收粮小吏没有收到账目上记载的那么多粮食,无意间把事情捅了出去,当时只暴露了两万石的坏账,就差点把延丰仓拖下水,只得将郭护推出去顶罪,实则后面还有数十万石的窟窿没有暴露出来。郭护的私账也只记载到这里。刘轶的兄长是提举常平司的刘煜,郭护虽为仓监,但真正操控诸般事务的是刘轶。郭护被问罪后,刘轶只得亲自上场,造了更大更巧妙的假账。收贷时按照常例,只能零散收入,由上百名小吏负责,大批盐钞混杂着粮食一起收,此处无法作假。其后由管理仓廪的徐老三带人将收来的盐钞统一兑回粮食,此事只涉及十多人,极易作假。这样负责收粮的底层小吏就察觉不出异常,账目上也把大笔盐钞兑出。” 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云济越是说得合情合理,君臣二人心头越是沉甸甸的。 “胡说八道!”高士毅脸红脖子粗,“你先前说我们几家粮行不收盐钞,是因为担心钞价下跌。现在又说我们早有计划,要借貔貅夺粮将私印盐钞处理干净。这岂不是相互矛盾?既然处理干净了,又怎会贬值?” “不矛盾。因为将伪钞处理干净,是你们最初的打算。但真正去做的时候,你们就会发现这只是纸上谈兵,根本无法实现。” “为什么?” “因为贪婪。”云济道,“你们十四家粮行暗中勾连,相互知道对方的根底,却又相互防备、相互觊觎。根本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又怎能成事?当奸商手中握着自己印制的盐钞,又怎可能忍住不将这些盐钞花出去呢?你们固然互相约定私印盐钞只能用来还贷,不能流入延丰仓以外的地方,但你们真的忍住了吗?” 这两句反问,引得众人连连点头。 高士毅还想说什么,云济没待他反驳,接着问道:“寿光侯,你铁公鸡的名头,整个开封府无人不知。盐钞一旦被用来支了盐,旧钞便作废销毁了。以你的性子,肯定会想,盐钞每年都会新发,只要别用太多,没人能够发现。” 高士毅冷着脸道:“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说得言之凿凿,难道你亲眼见过?” 云济摇头道:“我还真亲眼见过。那日狄九娘被卖到你家,你家二衙内用来付账的盐钞,和这匣子中的一模一样。去年榷货务更换了盐钞钞版,你这盐钞上的花纹是旧的,按理说最少也用了一年多。可这制钞所用楮纸,分明和新的一样。” “这有什么?爱财有什么不对?本侯将这些盐钞当爷爷般供着,不敢有半点损伤。只需保存得当,看起来自然跟新的一样。” 对于高士毅的无赖行径,云济也是始料不及。这胖子表面上肤浅、吝啬,实则精明、狡猾,只不过一直隐藏在厚厚的肥肉之下。以往他被御史们斥责的时候,都装作混不吝,耍赖不认,这次更是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显是笃定云济拿不出铁证。 案情推演到这里,仿佛陷入僵局。云济的推测丝丝入扣,所有人都寻不出毛病,但至关重要处偏偏没有实证。 云济顿了顿,问道:“寿光侯,你可还记得雪柳?” “一个丫环而已,连姬妾都算不上,提她作甚?” “她的确只是个丫环,却绝非寻常丫环。第一次你家大衙内为了杀她,亲自持刀行凶,却误杀另一名丫环飞荷。第二次你买凶杀人,雇了凶徒夜闯民宅,要割雪柳的头颅。一个丫环罢了,怎会令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信口雌黄!我何时雇凶杀人了?” “就知道你不肯承认。”云济说到这里,躬身对赵顼道,“官家,臣已经将婢女雪柳带了过来,可否传她觐见?” 赵顼点头。 群臣和班直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男一女走近前来。男的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身着麻衣,跛着一条腿,正是军汉跛子杨。女的披一张白绒大氅,窈窕身段在大氅的衬托下,愈发单薄。 她梳着如云发髻,额头垂下一张薄薄的黑纱,遮住半边脸庞,然而她的容貌丝毫没有因为黑纱遮掩而削减半分。看到这女子潋滟着波光的眸子,自天子到群臣,齐齐暗赞:“好个惹人怜惜的尤物。” “奴婢雪柳恭叩圣安!”雪柳恭恭敬敬一拜,柔弱中带着惶恐,却没有失了半点礼数。跛子杨在她身后行礼,但不论赵顼还是群臣,都没有注意到他。 “平身。”赵顼一见这女子娇弱无力的模样,没来由生出几分同情,“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来!” “官家,奴本是胡员外卖给寿光侯的婢女。寿光侯见奴婢伶俐,就留奴婢在房里贴身伺候。去年四月的一天,高家来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寿光侯十分重视,将他们带到卧房密谈,还叮嘱丫环和小厮不要打扰。只是当时奴刚好不在,是以不知道主人的吩咐。奴回来时,大丫环飞荷指使奴给侯爷送些果子蜜饯过去。奴不知她是要害我,便收拾了点心吃食送去,谁知……” 雪柳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怯意,显是想到当时发生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高士毅脸上肥肉微颤,咬牙道:“雪柳!官家面前,可不能信口胡言!” “闭嘴!”赵顼双眸如冷箭一般瞪过来。高士毅心底寒气直冒,种种小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雪柳怯生生看了云济一眼,见他向自己连连点头,这才继续讲:“当时奴刚走进门,隔着屏风听到侯爷和两位客人正在谈论印制盐钞的事情。听他们话中的意思,竟是要用自造的盐钞去还贷!其中一位官人姓吴,称呼侯爷为‘姻伯’,他对盐钞印制甚是熟悉,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京师榷货务的大官。” 雪柳口中的这位客人,显然是高士毅的姻侄,高家大衙内高公洁的舅兄。 “姻伯?”赵顼一愣,这位堂舅家的姻亲他虽不知是谁,但京师榷货务历任主官他却是了然于胸的。若所料不错,雪柳提到的这位姓吴的官人,应该是上一任提举榷货务的吴成化。 雪柳继续道:“奴吓得动也不敢动,不知道是上前递果子蜜饯,还是偷偷溜走。谁知一不小心,盘子里掉落一枚果子,贴地滚到屏风另一侧去了。侯爷大喝一声:‘谁!’奴被吓得浑身发颤,只好端着果饯进到内屋。 “他们三人坐在围子榻上,围着一张矮几和一只火盆,矮几上放着一块铜板和几方形状古怪的印章。奴也不敢细看,就见侯爷抓起矮几上几样物事,丢进火盆里,两只眼睛也眯起来,就像两把刀子,要将奴千刀万剐一般。 “他沉着嗓子问:‘你听见什么了?’奴心虚气短,自是摇头,说什么也没听到。当时奴吓得跪伏在地,侯爷一把揪住奴的衣领,喝问奴:‘老实说,你听见什么了?’奴又惊又怕,只哭着说:‘侯爷,奴刚刚过来,什么也没听见。’谁知……” 她说到这里,白皙的半边面庞骤然一紧,声音竟也颤抖起来:“谁知侯爷根本不信,还痛骂奴不守规矩,偷听主人谈话。他把奴揪到榻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毒打,奴连连求饶,但侯爷哪里肯听?还变本加厉,扯下腰带痛打不休。过了许久,其中一位客人才出声劝止,说奴不像有意偷听,否则不会闹出这么多动静。另一位客人则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冰山也似。 “侯爷许是打得累了,喘着粗气,用力一推,奴稳不住身子,就跌倒在榻上。脸……脸正好砸在火盆里,将火盆都打翻了。” 众人纷纷向她脸上望去,一道道目光仿佛透过面纱,落在另一边的脸庞上。赵顼也暗自惋惜,转头看了高士毅一眼,不自觉多了一丝厌恶。 “奴这半边脸……就是那次被毁的。侯爷送走了客人,收拾完床榻,再看奴的时候,满脸都是嫌弃。”世间女子,不论高贵贫贱,无不对自己的容貌视若珍宝。雪柳提起将近一年前的旧事,依旧忍不住哽咽。 “剩下的我来说吧。”云济道,“雪柳姑娘容貌被毁,烫伤难愈。寿光侯态度大变,于是又寻到胡安国,把她退了回去,将当时买妾的钱讨了回来。” 赵顼只觉匪夷所思:“还有这等事?” 石得一上前一步,小声道:“官家,确有其事。寿光侯天性吝啬,去年皇城司曾听说过这桩趣闻,说寿光侯买了个侍妾,因醉酒将她推倒烫伤了脸,就将其退了回去。现在看来,那名被退回去的侍妾便是雪柳姑娘了。” 赵顼听罢,目光中的同情浓厚了几分。群臣窃窃私语,无不在小声咒骂。文臣和外戚向来不对付,自命不凡的君子自是不齿高士毅的为人。 高士毅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官家,云教授带这贱婢前来,在您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分明是要陷害臣哪!您是不知这贱婢的脾性,她本是臣房里人,却背地里勾引犬子,被发现后还挑拨父子关系,以致臣父子失和。臣之所以将她退回原主,实是有不得已的委屈,却被以讹传讹,成了尽人皆知的笑柄。” 他说到此处,肥肉横生的脸上堆满愤懑和憋屈,瞪着雪柳:“贱婢,当着官家和诸位官人的面,你且说来,你不久前所生的孽种,究竟是谁的?” 雪柳一时无言以对。 “官家,臣被逼至此,不得不豁出一张老脸,自爆家丑。这贱婢不仅勾引犬子私通,被臣的大儿媳撞破后,她还和犬子串通,反而诬陷臣的大儿媳,在臣家中挑拨是非,兴风作浪。贱婢,你敢不承认?” 雪柳面色惨白:“奴……奴是被人逼迫,并非有意诬陷吴大娘子。” 钟鼓楼下,众皆哗然。 不仅赵顼面露犹疑,群臣望向雪柳的目光也纷纷变了味。雪柳如芒在背,慌张无助之下,扭头望向云济,眼眶已是通红。 云济自是不能让雪柳承受这等指责,狄钟更是热血冲头,抢先挺身而出:“雪柳姑娘在高家种种遭遇,都是身不由己……” 他话说一半,就被高士毅打断:“官家!这贱婢仗着有几分姿色,搅得高家鸡飞狗跳,臣这才烫伤了她的脸。她怀孕后悄悄生下孽种,妄图拿捏臣不成,居然撒这等弥天大谎,拿伪造盐钞来诬陷栽赃,恨不能致臣于死地!” 看着高士毅“泣血申诉”,云济深吸一口冷气,暗暗自省,还是小看了这胖子。 眼见局势不利,这厮立马自揭其短,故意出乖弄丑,把家丑外扬,生生将局势反转。刚才还人人怜惜的雪柳,转眼成了千夫所指。 高士毅膝行匍匐,伸手扯住赵顼衮冕的裳角,拉开嗓子哭将起来:“官家明鉴!这贱婢和臣、和臣的儿媳吴氏均有大仇,难道一介低贱婢女的一面之词,就能给臣一个侯爵定罪吗?” 赵顼面色难看,将裳角从他手中扯开,沉声道:“你且先起来。” 高士毅哪里肯起,兀自掩面哭泣:“太后娘娘,罪臣被逼无奈,把这等丑事抖搂出来,给高家丢人了!不,不……臣把高家的脸都丢光了,臣是高家的罪人!” 此言一出,浑然将他陈留高家丢的脸,变成了整个亳州高家丢的脸,又将高家丢的脸和高太后的脸面混为一谈。狄钟、鲁千手等人皆神色一变。 “官家!”群臣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双膝跪地,将头上戴着的展脚幞头摘下,恭敬地放在地上,“臣吴成化深受圣恩,掌管京师榷货务已有三年,去年年初才改迁他任。这三年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对于云教授和雪柳的妄加指责,臣实不敢认。雪柳在寿光侯府兴风作浪,和舍妹结仇,故而迁怒于臣,诬臣以破家灭族的大罪。既然云教授风闻奏事,弹劾臣伙同粮商私造盐钞,还指使婢女出面作证。臣自请停职挂印,请御史台、大理寺严加排查,还臣清白!” 吴成化这番话听起来充满了委屈,实则夹枪带棒,当面还击。云济本是在讲解案情,吴成化却说他是“风闻奏事”。而风闻奏事本是台鉴官的特权,其他人岂能捕风捉影,随意构陷他人?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6节 “你且平身。”赵顼伸手虚抬,吴成化顺势起身,双目灼灼地看着云济。 “官家!罪臣也有事秉奏!”刘轶本已匍匐在地,这时也高声叫嚷起来,“延丰仓账册作假一事,臣确实罪不可赦。但云教授指责臣和粮商串通,私收伪钞……臣以项上头颅为誓,绝无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延丰仓夺粮案、郭闻志账本案,云济有理有据,刘轶几乎被彻底击溃。但私造盐钞的罪名一旦落实,和前两件案子串联起来,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怕还要祸及三族。刘轶眼见高士毅和吴成化扭转局势,也紧随其后,反戈一击。 枢密副使吴充冷冷道:“私造盐钞,非同小可,岂能妄加猜测?这婢女和寿光侯本就有纠葛,她的证词不足为信!” 蔡确也随后开口:“云教授,要想弹劾大臣,需有凭有据,不可肆意攻讦。”众人目光齐齐向云济看去,高士毅、吴成化、刘轶等人虎视眈眈。却见这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朗声道:“我既敢在官家面前下此定论,这案子自然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高士毅道,“只有一介婢女为人证,算得什么铁证如山?” “物证当然也有。” 吴成化和高士毅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眸中深藏的疑惧之色,云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难道真的拿到了什么铁证? 眼见所有目光都聚拢到自己身上,等着自己掏出什么证物来。云济不由哑然失笑:“物证不在我这里,我已经托雪柳姑娘带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神色怪异,雪柳两手空空,她带来的证物又在哪里? “官家,奴……奴失礼啦!”雪柳凄然一笑,将一只纤纤素手伸到鬓角,轻轻解下黑色面纱,露出另外一半脸来。 天地肃杀,猎猎北风吹过树梢,轻轻撞击着夕阳下的铜钟,阵阵寒意被击成碎片,如碎琼乱玉般的飞雪,翩然洒向安济坊的每一个角落。 赵顼冷哼一声,声音低沉,但听在高士毅等人耳中,却仿佛从天而降的惊雷。 王安石、王韶、吴充等重臣一个个面无表情,眸中还是不住流露出一丝震惊。大貂珰石得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距离最近的重臣如同受到了传染,一个接一个干咽着。 外圈的群臣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一个个面色茫然,想问却不敢问。 高士毅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吴成化如受五雷轰顶,面色如土,双唇紫青。刘轶惨然一笑,转头看向云济,就仿佛看到了鬼魅,又是痛恨,又是恐惧。 “原来证据一直在一名婢女的脸上。好!好!好!”邱远不顾自己被绑住了手脚,纵声狂笑。 雪柳左边半张脸白嫩细腻,如娇花照水。右半边脸严重烫伤,脸颊上的疤痕形状规则,一圈祥云纹衬着茶、盐等流通货物,横排的文字款识赫然是“官盐发票”四字。 近处的众人一眼认出,她脸上这块烫伤的疤痕,分明和前两年印发的盐钞一模一样!除此之外,雪柳额头上还有一个较小的疤痕。那是一方官印留下的,印文只能看清一半,依稀是“京师榷货”四个字。 云济朗声道:“诸位都看到了吧?雪柳姑娘脸上的烫伤印记,正是盐钞钞版留下来的。她额头上这块小疤,是榷货务都盐场的朱记!” 盐钞是以铜制钞版来印刷图案花纹的。为了防伪,另有多种密码花押,印制时朱墨间错,绝非寻常人能够伪造。除此之外,还要官府的铜官印加盖朱记,印文是“京师榷货务都盐场朱记”这几个字。 云济接着道:“雪柳不慎听到寿光侯、吴提举等人密谋。寿光侯心虚之下,把铜钞版和铜官印推进了火盆。雪柳遭受一顿毒打后,又被推到火盆上,这铜钞版便印到了她的脸上……寿光侯,这即是铁证!” “不!不!怎么可能?”高士毅厉声尖叫道,“这是你伪造的!是你伪造的!” 眼见他歇斯底里,云济摇头叹道:“寿光侯,雪柳姑娘脸上的疤痕是被你烫出来的,不仅皇城司知道得清清楚楚,在开封府都成了众口相传的笑话,你抵赖不了的!” 高士毅失魂落魄道:“她被烫伤后,我见过她的脸,跟一地烂泥一样,看着就叫人恶心,根本看不到字!否则我岂会将她退给胡安国?” “是啊,她容貌一毁,立刻遭你厌恶,你甚至没想着请大夫为她治伤!她被退回胡家之后,胡安国却花了重金,请最好的大夫,调制最好的烫伤药。当然,想让这张脸恢复如初绝无可能,但烫伤还是好了许多。当伤势愈合,这些纹路便像烙印一般显现出来。” “好一个胡安国!”高士毅面孔扭曲,咬牙切齿地咒骂,“姓胡的害我!这厮天生反骨,我对他恩重如山,他却为这贱婢治伤,早想好了有一天算计老夫!” “你之所以敢将她退给胡安国,一是不怕她胡乱说话,二是因为胡安国也是那十四家粮商之一,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处心积虑去害你?”云济话头一转,反问道,“寿光侯,倘若你真不信雪柳脸上的伤疤会暴露真相,为何还要雇人取她头颅呢?” 高士毅脸色一僵,又是苦涩又是不甘:“还不是胡安国那厮奸诈狠毒,托了人帮忙传话,说什么‘寿光侯府发生的事,雪柳再想忘却,她那张被烫伤的脸,都会替她记住’。还说‘请寿光侯看在雪柳的脸面上,帮胡家一把’。这话阴阳怪气,怎能不让人起疑?我虽不信,也总得确认一番吧?如今看来,这厮果然不安好心。” 云济摇了摇头,继续道:“胡安国是没有根底的泥腿子出身,你身为外戚,再怎么精明,也不可能明白他的处世之道。雪柳根本不敢将当日听到的秘闻告诉别人,胡安国为她求医问药的时候,也不知道她的脸上藏着惊天动地的秘密。起初,他只是想和你拉关系,这点儿花费对他而言,只是行商的本钱而已。到后来,他先是发现雪柳已有身孕,又发现她脸上烙印的秘密,这才悄悄为自己留了后手。” “后手?哈哈!胡安国误我,胡安国误我!” 云济和狄钟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感慨——当罪行败露时,这人最痛悔的不是自己不该犯法,而是责怪胡安国没将这“证据”销毁干净。 “灯魁案是一桩人命官司,只要查出真凶,胡安国就能脱险。当时所有迹象都指向胡家,胡安国生怕官府拿他问罪,就想求助于你,又生怕你坐视不管。所以他有意将雪柳牵扯进来,好让你不得不出手帮他。可惜……你根本没想过替他洗冤,只打算先除掉雪柳,然后利用胡安国的家人,让他不敢吐露实情。” 听完云济的话,赵顼看向高士毅等人,终于忍不住怒斥道:“利欲熏心,狗胆包天!” 王安石拱手道:“官家,不如先将涉案之人下狱审问,着御史台、大理寺查办此案。” “可。” “且慢!”赵顼刚刚点头,云济却再度出声,“官家,这里面还有一桩案子!” “还有一桩案子?” “凡惊天密谋,知情人定是越少越好。伪造假账、盗窃存粮、私印盐钞……这样的滔天罪孽,一旦案发,便是毁家灭门的大祸,怎么会串联这么多粮行?”云济指了指高士毅,“寿光侯和胡安国只是其中的两家,已有这么多钩心斗角的事。那么这十四家商行之间,还会有多少龌龊之事?十四家粮行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每一家背后肯定都牵涉达官显贵。这样的十四个蚂蚱,怎可能齐心协力往一个方向蹦?究竟谁有这样通天的能耐,能用一根绳将他们串起来?” 第二十二章 新桃旧符 云济一番话,将所有人都问得发愣。 这等弥天大案,确实不宜太多人参与谋划。商贾之间相互扯后腿再寻常不过,高士毅和胡安国就是现成的例子。可这次竟有十四家粮行参与此事,倘若有一家是虚与委蛇的内鬼。内探虚实,外报官府,他们将尽皆死无葬身之地。 王安石问道:“寿光侯,你们究竟是如何确保合作的?” 高士毅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什么也没有回答。 “相公,此事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安济坊中来。”云济道,“下官曾经在寿光侯和胡安国家,各见到一尊塑像。这两尊塑像有三点相同,一是都有佛堂来专门安置,且佛堂中藏着密室。二是塑像腹内中空,能够藏人。三是塑像皆是从安济坊请回来的,由同一位工匠所造。” 众人恍然间,想起那尊被邱远带回寺里的后土圣母像,神像腹中藏着仁阳伯家的宗女。邱远当众揭发安济坊拐卖女子,但砸碎了安济坊几乎所有的神像,也没有任何发现。 云济继续道:“十多天前,我们在陈留高家破获珠宝被盗案。同时揭穿了高家大娘子被吓得一病不起,是因为在佛堂撞见了第二个雪柳。就种种迹象来看,那顶替雪柳身份的,正是安定郡王府被拐走的真珠郡主!” “可是……真珠郡主十多天前刚刚被人在东京城外发现,已经被送回王府了啊!”说话的是执掌皇城司的石得一。 云济点头道:“没错,那都是狄九娘的功劳。她将安定郡王府丢了郡主的事情公之于众,高士毅眼见大事不妙,就将郡主送了回去。当然,他绝不敢直接将真珠送回王府,只能把她丢在东京城外,同时设法让开封府和皇城司能够及时发现她。” 高士毅原本抵死顽抗的心思全然崩溃,对此没有丝毫辩驳。倒是石得一问了一句:“可是……根据真珠郡主所说,她只是被人牙子拐走,后来被一个富户买下。那富户得知她的身份后,惊骇欲绝,又悄悄将她送回了城外。” 云济道:“郡主和仁阳伯家的宗女一样,被人下了药。现在神志不清,心智宛如六七岁孩童,你们得到的那番说辞,并非她的真实经历。郡主本也是个聪慧女子,当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肯定想过种种办法自救,但终究没有成功。这帮匪徒必然用足了手段,威胁她,恐吓她,用药迷惑她的心神,用谎言摧残她的神志,让她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被送回来的郡主,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 真珠是赵顼的堂侄女,赵顼听了这番话,满腔怒意直冲心头,沉声问道:“她是被寿光侯拐走的吗?” “她就是邱远所说的神胎女!” “神胎女?” “没错,神胎女就是那条串蚂蚱的绳子,是粮商及其背后权贵入伙的投名状。”云济点头道,“那十四家粮行,每一家都曾从安济坊请回一尊神像。弥心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弥心叹道:“云教授,邱远已经逼迫本坊将所有神像都砸了。大庭广众之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安济坊的神像没什么问题。” “不过是你们早有准备,以防万一罢了。”云济冷笑一声,“但有两件事,你只怕解释不了。” “什么事?” “第一,我曾让人查探寿光侯家大衙内高公洁的行踪,发现他二十日到了东京城,然后便进了安济坊。不日官家决定来安济坊举行雩祭,殿前司和开封府连夜封了安济坊,高公洁再也没有出来过,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 弥心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第二,二十一日夜里,也就是杨昭‘证道成圣’的那一日。狄九娘来到贵坊打探情况,随后离奇失踪,她人在何处?” 弥心面露惊奇神色,摇头道:“云教授记错了吧,鄙坊没人见过她,老拙也曾派人带你们找过了。” “若没人见过她,那日的天降惊雷又是从何处来的?” 弥心脸色顿时一肃:“那雷……” 云济从怀中掏出一枚“悄悄话”,一边把玩一边道:“这便是当日炸响的惊雷,它叫作‘悄悄话’',是我给狄九娘的防身之物。倘若遭遇危险,只需将它用力掷出,便可平地起惊雷,让方圆数里都听到她的‘悄悄话’。” 说到这里,云济的声音中充满了惭愧和自责:“只恨我当时仅仅怀疑安济坊有问题,却没想到这里是狼窝虎穴。狄九娘向我呼救,可我远在十里之外,没有听到她的‘悄悄话’。” “‘悄悄话’?原来如此!”弥心长叹一声,“云教授,和你相比,老拙那徒儿邱远,真是白费了老拙一片苦心!老拙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也只教出一个只知小打小闹的蠢材。这蠢材费尽了心思,搞出貔貅刑来,居然只知道堵粮商的膑眼子,真是可悲可笑!” 邱远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刚想破口大骂,就被身边的班直打了一巴掌。他咬牙切齿,对弥心怒目而视,眸中却闪过一丝不解和迷惘。 弥心对邱远置之不理,反而目光灼灼地望着云济,脸上满是赞许神色:“老拙没想到……还有你这样一个大变数。你年纪轻轻,看人清晰透彻,做事老谋深算,胜过孽徒十倍,老拙着实佩服。既然你笃定安济坊中还有秘密,那你能寻到那秘密藏在何处吗?” 蔡确斥骂道:“老贼,你杀害吴医仙、杨昭之事,自有大理寺和开封府彻查!不论安济坊还有什么秘密,只需将你坊内的福道门徒拿下一一盘问,迟早查得清清楚楚!” 弥心对蔡确的话置若罔闻,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济,仿佛在等他回答。 “若我所料不错,安济坊内定然还有密室,位置多半就在先贤堂和药园子附近。”云济躬身道,“官家,能否依臣所说,派人去药园附近勘察一番?” 赵顼诧然问道:“你怎知其位置?” “第一,我曾在药园附近寻到‘悄悄话’的锦囊残片,狄九娘应是在那里遇险的。第二,我拜会过真珠郡主,她说话颠来倒去,神志都不太清楚。但王太妃念到《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时,她却面露恐惧,惊声尖叫,仿佛碰到了什么可怖事物。” “《妙法莲华经》?这又有甚怪异处?” “安济坊药园里种植的药材十分珍贵,而且还有一个规矩,每日要为药园里的药材念经说法。” 王安石道:“各地的名山古刹,为药材、果蔬、稻谷念经的为数不少,安济坊这规矩也不算太过稀奇。” “但那小药童所念的经文,正是《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所以我猜想真珠郡主曾在药园里遇到过什么恐怖之事,尽管后来神志混乱,对这段经文还记忆犹新。” 众人面面相觑。赵顼沉声道:“走,咱们去看看!” 此时天色昏暗,一队班直当先开路,内侍打起灯笼围在御驾前后。众人绕过先贤堂,转过一扇拱形小门,来到药园。 初春时节,已有几种药材长出枝叶,尤其田垄旁,一根根尖尖的药材探出头,仿佛刚冒出土的竹笋。一湾碧水横陈在药园中间,倒映着天边晚霞。几座大小不同的水车错落有致,仿佛水池边尽忠职守的侍卫,守护着整片药园。 最大的水车旁边,另有一座小水池,约莫两丈方圆,池水清澈如许。水底飘舞着柔嫩的水草,叶子下窄上宽,一丛挨着一丛,正是能够使人浑身麻痹的木鸡草。 小药童恒鱼站在水车边,怔怔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众人,有些不知所措。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一起搜查,将整座先贤堂和药园几乎快翻过来了,却没有半点收获。弥心一个劲地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神色。 天色渐黑,云济心忧狄依依的安危,终于忍不住问道:“弥心先生,狄九娘到底在哪里?此时弃恶从善,改过自新,尚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弥心看着他,闭目摇了摇头。 晚霞散尽,天色归于黑暗。内侍点起一盏盏宫灯,将药园照得一片通亮。石得一在赵顼身旁道:“官家,天色已晚,夜冷霜寒,不如先摆驾回宫。奴先让人将安济坊的福道徒都押入大牢,改日再审……” “慢不得!”云济急道,“狄九娘失踪已有三四日,今日若找不出来,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数。” 石得一脸色一变,怒道:“放肆!” 皇帝已经劳累了整整一日,且一直不曾用膳,加之夜间寒冷,若是受了寒,谁都担待不起。而且伴驾的群臣足有上千人,皇帝不回宫,群臣也只能在外面饿着肚子陪同。 王安石念及天子的身体,叹道:“官家,摆驾回宫吧!” 宰相的话分量自然是极重,云济满面黯然,咬牙跪倒在地:“官家,相公,此事耽误不得啊!”狄钟见状,也急忙随他拜倒。 御史台的邓绾、蔡确相视一眼,正准备站出来呵责。却见赵顼摆了摆手,若有深意地看着云济:“卿悉知天文,算学通神,实在难得。永国公年齿尚小,待他大些,还要劳烦卿教他算学天文。”说罢抬起目光,在群臣面上缓缓扫过。 赵顼长子和次子早夭,三子赵俊上元节后刚刚被封为永国公,赵顼对他寄予厚望,是未来帝王之选。其实赵俊不足一岁,远不到请老师的时候,且云济没有进士身份,也无资格为太子师,但赵顼还是突兀开口了。左近的大臣都知道皇帝虽然年轻,但权术极深,天威极重,绝非兴之所起,就轻易开口给永国公挑选老师。 听到赵顼这话,沈括、王旭两人均是面露喜色。云济揭穿这等弥天大案,虽说立了大功,实则满朝树敌,即便有王旭担着责任,也免不了遭人嫉恨。延丰仓和十四家粮商背后,不知有多少权贵的身影,一个个必会将他视为肉中之刺。 可有了九五之尊这一番话,云济便是未来的潜邸属官,意味他官职虽小,但皇帝会记着他。这等同于给了他一领护甲,今后他若发生什么意外,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 然而云济无心关注自己的事,满心惦念着狄依依的安危:“谢官家垂爱,不过狄九娘陷于安济坊,已然耽误了三四日,若不能及时救出,只恐……”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7节 话到此处,忽听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官人,您可是在找那位放出惊雷的小娘子?” 众人齐刷刷转头望去,说话的是看守药园的小药童。 云济眼睛一亮:“是!恒鱼小师父,你见过她?” 小药童看了弥心一眼,不由露出一丝惧色。 云济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正想宽慰两句,却见恒鱼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向那座小池。小池边架着一部水车,可以由人力推动。水车一端设有脚拐,两根方木呈十字形穿轴排列,上端各装有木拐。小药童双臂伏在一根横杆上,双脚依次踩动四只木拐,水车立马转动起来。 “哗哗”水声响起,在一盏盏宫灯的照耀下,水池中的水不断被盛出,顺着沟渠流向四处的药田。 云济顿时醒悟过来:“我来帮你!”急忙去踩池边的另一架水车,几名班直也前来帮忙。 水车分两班运转,歇人不歇车。过不多久,水池中的水就被排出大半。池底的木鸡草没了支撑,软趴趴耷拉在池底。没了木鸡草的遮掩,池中赫然露出一扇门户来。 “在这里!”狄钟欣喜若狂,也不管池底还有半尺来深的水,纵身跳了下去。 “且慢!”云济急忙出声制止,却迟了一步。 狄钟双脚踩在池底淤泥里,愕然回头:“怎么了?”他迈步往前走,发觉下肢逐渐发麻。刚走两步,两只脚已不听使唤,“扑通”一声栽倒在池子里。 云济苦笑解释:“这种水草叫木鸡草,是上佳的麻药。”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木鸡草种在这池子里,是为一举两得,一来遮掩了密道洞口,二来可以守卫门户。纵然有人坠入池中,也立马被麻翻了,发现不了池中的秘密。 内侍们将浑身麻痹的狄钟打捞上来,排尽池底的积水,这才看到有专门供人落脚的石阶。两名班直打头阵,先进了密道。云济早已迫不及待,提了一盏羊角灯紧随其后。 “罢了!”弥心长呼一声,“既然已敲开这扇是非门,官家,相公,随老拙进来一观吧!” 石得一道:“官家万金之躯,岂能涉险?这等地方,还是奴替官家去看看。” 王安石也道:“不错,官家莫去!” 当下内侍簇拥赵顼到罗汉殿中暂歇,群臣伴驾在侧,等待内侍和班直查探情况。不久,石得一遣人来报,说是密道连通了一座地下大殿,没有什么危险。但大殿中的情形,却不宜当众禀报。 赵顼和几位宰辅商议一番,由宰相王安石替天子巡视,枢密副使吴充相陪。 密道先向下,又折而向上,巧妙避过池水的浸淹。大约走了数十丈,来到一座大殿。殿内灯火通明,数百盏酥油灯参差排列,搭起一座七层灯塔。几个福道徒围坐在最外层,鼓瑟吹笙,奏乐抚琴。 大殿中间一座巨大水池,池外灯烛环绕,池心立着一尊巨大的九天玄女立像。玄女金衣玉带,彩袖长裾,面如莲萼,皓齿明眸,脚踩团团祥云,手捧八卦玉盘,天然一副不染尘埃的仙容道韵。池内喷泉如注,水流潺潺,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九天玄女被笼罩在袅袅水汽中,仿佛刚刚出浴,眼神中别有一丝媚意,端庄威严的圣貌仙容泛出别样风情。身临其境的两位宰执齐齐避开双眸,生怕多看一眼,一闪而逝的私隐杂念便会亵渎了神圣。 池边玉盘珍馐、金樽美酒罗列。十多名衣衫不整的男子被唤到一处,高公洁赫然在其中。他蹲在地上,羞愧欲死,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另有诸多年轻女子,身披轻纱,头戴珠玉,或是捧着果子蜜饯,或是端着玉液琼浆,茫然站在不远处,神情透出几分呆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高公洁衣袖掩面,苦笑不已。在来到安济坊前,他对高士毅所做的事并不完全了解,还以为有转圜余地,心里对父亲颇为看不起。自从稀里糊涂地被带到这里,得知高家深涉滔天大罪,难免自暴自弃,又被这些人引诱,他便忍不住做出荒唐事来,并没有比高士毅好上多少。 石得一小声道:“相公、枢副,这些人……有的是开封府的粮商,有的是功臣勋贵。果真如云教授所说,牵涉的人极广极多。” 王安石脸色很是难看,这些人他甚至能认出一小半,在藏龙卧虎的东京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论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非同小可。 “这些女子呢?” “这……”石得一迟疑道,“拿着酒壶的那个,是前任白马县知县李升的遗女。他家虽然破落了,终究也是士族人家。端着葡萄的那个,是熙宁二年进士张智的遗孀。张智命运多舛,得了进士出身后,还没领到差遣,便痨病而死,不过他娶的娘子却姿色不俗。” “真是胆大包天,耸人听闻!”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贵贱有别。二甲进士也好,知县也罢,都是重衣冠的士大夫。士人家的妻女,竟然被当作窑子里的姐儿,王安石岂能不怒? 池中腾腾热气渐渐稀薄,众人这才看清,那温泉池中居然漂浮着一座座木制莲台。每座莲台上,皆款款坐着一名妙龄女子。头上珠玉琳琅,身上却只着片缕轻纱,隐隐遮住羞处。她们或是豆蔻少女,或是娇媚少妇,不仅容色上佳,气质也绝非寻常女儿家可比。 “相公,此处名为功德堂,只有为安济坊做了大贡献、立了大功德的善人,才有资格进来。这十多名神胎女,都是替神佛接引苦难众生的接引使。相比岸边的诸女,身份更为尊贵,老拙为您介绍一番。”弥心放下伪善的面孔,指着池水中漂浮的一座莲台道,“这位文殊奴是南阳县主,去年刚得了封号;旁边那位太乙奴是肃国公家的庶女,年方二八,还没有出阁;右边的文昌奴是栖霞县主,夫婿早亡,尚无子嗣……” “放肆!”王安石怒喝一声,脸上肌肉忍不住抽搐。邱远的话竟丝毫不错,弥心做了坊主之后,将好好一座安济坊搞得乌烟瘴气,连宗室女都敢染指。 “放肆的不是老拙,是人心!”弥心坦然道,“功德堂的客人无一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是姿色绝佳的美人吗?显然不是。貌美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大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些神胎女,不见得比东京城的花魁更漂亮,偏偏能让他们神魂颠倒!” “神魂颠倒?我看是让他们人头落地吧!”王安石此言一出,被押到一处的勋贵不由浑身一抖,一个个心胆俱寒,丑态毕露。 “相公难道看不穿吗?人心就是如此,越是不能做的事,越是想做。越是身份尊贵的女子,越是想要亵渎。有了郡主、县主的名头,姿色再怎么寻常,也能勾起男人的欲望……这就是串起十四只蚂蚱的那根绳子!” 云济点头道:“果然如此!你偷偷拐来这些宗室女、士族女,又造这样一座功德堂。赴会的人一旦掺和进来,染指了这些郡主、县主,把柄便被你捏在手中。他们就此泥足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云教授,大可不必说得这么义愤。老拙只是提供了一处可以直面心魔的所在。任何人在这里都可以释放心底最私密的想法,畅所欲言,无拘无束!说起来,老拙最多只是一个牵线搭桥的人罢了。什么囤货居奇,什么私造伪钞,统统是他们自己一拍即合。老拙从来只是旁观,做个公正而已!” “这些宗室女、士族女呢?她们身份尊贵,岂能甘当玩物,受人奴役欺辱?定是你用了什么药物,害得她们失去了神志!” “老拙痴迷医术药理,钻研岐黄之术数十年。安济坊这几亩药田,实是老拙倾尽心血栽培而成。”说起用药,弥心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神色。 云济早已听不下去,心急火燎道:“狄九娘呢,怎么不见她?你将她怎么样了?”自进入功德堂,云济一直在寻狄依依。但这里二十多名女子,从宗室女到士族女,他一一打量过了,依旧没有看到狄依依。 “莫要着急,老拙带她出来!” 弥心说罢,爬上一座漂浮在水中的莲花台,跟殿内的两个福道徒挥了挥手。两人跳入池中,拉动一根细长的铁锁链。池水正中的九天玄女像缓缓升起,全身露出水面,肚子忽而像门户一样裂开,一个曼妙身影显露在众人面前。 那女子穿一身淡黄衣衫,精赤一双白皙玉足,不戴珠玉,不施粉黛,只静静坐在那里,就如磁铁般吸住了众人目光。 众多神胎女无不是貌美如花,百里挑一。但这女子一出来,余者顿时如庸脂俗粉一般,好似皓月横空,群星瞬间失去光华。 云济失声惊呼:“九娘!” 他不曾见过狄依依这般娴雅文静的模样。寻常见她的时候,不是在大大咧咧地喝酒,就是在迷迷糊糊地昏睡。这是第一次,他接触到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吊胆悬心数日,终于见到她,却愈发心急如焚。 “这九天玄女奴是三代将门出身,姿色更是冠绝群芳,是老拙特地为这次法会准备的绝品,还不曾接引贵客呢!”弥心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话,一边将他那莲花台上的神胎女推下水。莲花台受到反推之力,往池心的神像漂去。 神胎女落水后挣扎不止,云济不敢靠近,班直不待他催促,纷纷跳水去救。 水池中漂浮着的一座座莲花台,其实是一艘艘莲花形状的小船,供宾客在上面玩乐。而正中的九天玄女像娉婷袅娜,其足下的祥云由白石雕琢而成,足有两丈见圆,底端石柱直通水底。 “弥心,你想劫持人质吗?”云济十分警惕,纵身跳入池中,向弥心追去。 趁班直忙着搭救落水的神胎女,弥心乘着身下的莲花台,划水靠上中央的九天玄女像。他爬上神像脚下的祥云底座,在第三片祥云上踹了一脚。那祥云向下一翻,水池中突然“咕嘟嘟”喷射出十多股深黄色浓液,这些浓液漂浮在水面,一转眼的工夫就蔓延到整个水池。 此时,云济已经游了大半,突然闻到异味,惊呼道:“油!这是油!” 他心知不好,奋力往前游去。班直们已经将落水的神胎女救上岸,立即掏出飞爪钩索,勾住池面上其他莲花台,将上面的神胎女连人带船往岸边拉。 “云教授,你聪慧过人,可愿随老拙一起涅槃飞升?”一阵狂笑声中,弥心将祥云底座边的两盏灯踢了下去。水池中顿时火焰翻飞,顺着池面上的油蔓延开来,转眼间肆掠十多丈,整个水池化作一片火海。 就在火油被烧着的一刻,云济爬上了巨大的祥云底座,但狄依依中了迷药,呆坐着无法动弹。 云济焦急万分,奋力压下心中恐惧,口中念着:“红粉骷髅,骷髅红粉!都是皮肉包白骨,她是白骨!她是白骨!”他脱去身上沾满油的衣物,也不敢看狄依依,只两手一环,浑身战栗地将她抱起,跳上弥心刚才所乘坐的那艘莲花台。脚在祥云底座上一蹬,身下的莲花台往池边缓缓漂去。 云济抱着狄依依,如同抱着一团炽热的烈火,她的身躯比莲花台下的火海还要滚烫灼人。他有一万个冲动想将她推开,只能不断以心中正念将这番冲动强行压制,强忍着被狄依依的娇躯烧灼。 回头一看,弥心却钻进九天玄女的肚子里。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九天玄女像竟重新合拢,将他封入腹中,整尊神像缓缓沉入池水。池面上虽已成火海,但隔着九天玄女像,根本烧不到弥心。 众人眼睁睁看着神像继续下沉,最终沉入池底。池底下显然藏着密道,弥心为恶多年,狡兔三窟,在自己老巢之中,早备有未雨绸缪的手段,即使在陷入绝境之后,还能逃出生天。 此时身在绝境的,反倒成了云济自己! 水池径长超过十丈,云济脚下的莲花台是杨木制成的,边缘处也快被烧着了。他无桨无帆,一时竟想不出办法将船送到岸边。 其他几座莲花台离岸很近,一个接一个被班直用钩索拉到岸边,上面的神胎女也一一获救。可是班直所用的钩索是由铁钩、绳索穿制而成,绳索在救人的途中纷纷被烈火烧断。此时此刻竟没有钩索可以用。 “三杯倒……”云济正焦头烂额,忽觉有人扯住自己的衣领。低头一看,狄依依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她眉宇若蹙,双眸如星:“三杯倒……我被下了药,浑身动弹不得。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啦!” 云济呼吸急促,苦笑道:“这池子里都是火,怎么逃?” “若游得快,没准能在被烧死前,捡回一条命……” 云济神色一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也只能如此了。”他说完这话,将狄依依丢在这座被烧着的莲花台上,“扑通”一声,纵身跳入池水之中。 狄依依僵坐在莲花台上,眼看着四周不停跳跃的火焰,感受着阵阵灼人的热浪,仿佛被无边的孤寂包围。几日来,她被人囚禁,又被迫服下迷药,周身动弹不得,却从不曾放弃希望。因为有人说过,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只需丢出“悄悄话”,他立马就会赶到。 她度日如年般煎熬了这么久,“悄悄话”终于有了回响。云济出现在她面前时,若不是浑身麻痹,她早已热泪盈眶。 “臭不要脸的……良心是用酒喂大的,没有酒量的家伙,果然也没心肝,还真自己逃命去了……唉,临死前都没有酒喝,真是死不瞑目!”狄依依在心里痛骂云济,一转念又担心起来,“这厮手无缚鸡之力,别还没游上岸,就……就被烧死了吧……” 她思绪万千,心中正颠来倒去翻涌着种种念头,突然感觉不对:“怎么……这莲花座在动?好像……真的在动!” 莲花台的花瓣上跳跃着火焰,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向池边移动,仿佛火神送嫁的车驾,在一片火焰丛林里穿行。 半丈,一丈,两丈……莲花台徐徐前行,缓慢而坚定。 原来云济想到,油浮于水面,烈火应只在水面上燃烧。狄依依一提跳水,他转念间,便已算明白——以祥云底座中所能容纳的油,最多不过三千二百斗,铺在整座水池上,不会超过半寸厚,若能迅速潜入水底,应该能躲过烈火烧灼。此处距池边只有五丈多远,以他游水的本事,托着这座莲花台,憋着气能往前游三丈远,届时对岸若能接应,狄依依或许能够得救。 云济便决定冒险一试。果然水池中只有最上面半寸是油,下面都是温水。 云济水性甚佳,从水下潜至莲花台底,他双足刚好触及池底,双手奋力推着莲花台往前走。可惜他本就文弱,推着莲花台前行了两丈多,终于精疲力竭,连浮出水面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狄依依正自恍惚,却见班直推动岸边的莲花台,一座接一座搭成浮桥,终于和她身下的莲花台相接,手忙脚乱地将她救上了岸。 “云教授!云教授!” “他还在水底,快救人!” “用长枪叉上来!” …… 一片兵荒马乱后,云济被拉出水面。他手臂和头发多处烧伤,已经脱力昏迷。 狄依依只听见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有人喊灭火,有人喊救人。种种声音如乱麻一般,将她束缚在其中,只有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无声涌出了眼眶。 岁月如流,乌飞兔走,不觉过了一月有余,已是谷雨时节。 该是春润大地的时候,千里赤地却依旧滴雨未落。 夜色悄然降临,云济身上烧伤尚未完好,尤其是两条胳膊,仍裹着层层膏药。他坐在庭院里,抬头看着天上群星:“《孝经援神契》有云:‘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眼见都快到四月了,这旱情何时才能到头!” 狄依依懒得听他长吁短叹,伸手端起案几上的碗,往云济嘴里喂:“喝药!” “咳咳……这是酒!你要灌醉我吗?” 眼见云济被呛得眼泪直流,狄依依对着碗一闻,反咬一口道:“好你个三杯倒,居然骗姑娘的酒喝,喝你的药吧!”说罢放下酒碗,端了旁边的药碗,粗鲁地往云济嘴里灌,苦得云济直翻白眼。 待他喝完药,狄依依提起一块抹布,胡乱在他嘴上擦了两下。云济两手被烫伤,动弹不得,只能任她施为,被擦得欲哭无泪。此时狄依依早已近身到他三尺之内,但他伤势未愈,无力抗拒,虽然浑身发烫,也只得强自忍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郑侠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看见院子里这等情形,他不由调笑道:“红袖添香,佳人侍药。知白,你倒是过得好一阵逍遥日子。” 云济忍着满嘴药味抱怨道:“我情愿去观天象,修历法。” “天象?倒也是你的本职,可瞧出什么了?” “今夜观星,有‘月离于毕’的天象。蔡邕《独断》曰:‘雨师神,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雨。’若真依其言,过不了十天,就会有大雨……” 话刚说一半,郑侠又惊又喜道:“当真?当真要下雨了?” 云济苦笑道:“介夫兄,靠看天象来预测吉凶祸福,并不十分可信。天上有云如帚,确实是将雨之兆。但根据司天监多年记录,这种征兆能够灵验的,不过十之三四罢了。” “大旱弥久,能有十之三四的准信,已经难能可贵。”郑侠脸上喜色不减,“郑某一心盼着大宋国泰民安,天下风调雨顺,终于有希望了吗?” “风调雨顺全靠天,哪里算得准?国泰民安靠的是明君贤臣,我倒还有几分期待。” 郑侠正色道:“知白,从大雩之日到今天,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那几桩案子明明真相大白,案情再清楚不过,为何大理寺只定了粮商的罪?这些粮商做的恶事,抄家灭族也不为过,怎么才判了十几个斩刑?他们背后的人呢,就这么算了?”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8节 “哪有那么简单?这十四家粮商,看似富可敌国,实则不过是权贵们摆在明面的钱袋子。平日里手伸进钱袋子里掏钱,出了事将钱袋子甩出去扛祸,岂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再说当今官家虽然精明强干,却并非乾纲独断的铁腕君主,未必狠得下心来刮骨疗毒,这事儿……我看悬!” 郑侠满面怒容:“这帮奸商是可杀,但他们背后的人,难道不是更加可恨?” “百姓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活命之粮。延丰仓案一破,十多位富商巨贾被判斩刑,十四家粮行被查抄,抄没的存粮甚至超过了延丰仓丢失的粮食。京师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哪里还记得追究粮商背后的权贵?” “知白!你怎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京师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笑话!京师之外的百姓怎么办?你自己活得逍遥,有佳人侍奉汤药,哪里知道城外灾民的悲惨?我身为安上门门监,每天都能看到食不果腹的灾民被冻死饿死。鬻儿卖女只是等闲,就连易子而食的惨状也时有发生,这些……你都见过吗?” 云济坐直了身体,叹气道:“破解貔貅夺粮案,助朝廷从粮商手中找回粮食,我问心无愧。至于其他,咱们虽然有心,可你我一个守城门的小官,一个修历法的教授,又做得了什么?” “知白,你的聪明才智胜愚兄十倍,但有一点,愚兄还是要告诫与你!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我虽然人微言轻,但吃的是朝廷俸禄,怎能忘了忧国忧民的本分?愚兄就算只是一介守门小吏,也要为大宋万民尽一份心力!” 云济肃然起身:“介夫兄志存高远,弟远不能及,请受小弟一拜。” 郑侠苦笑着将他扶起:“这番话,愚兄也曾对杨九郎说过。可他只想着求仙问道,埋首于佛经道藏之中。什么万众苍生,什么圣君朝政,统统置之不理,白白辜负了肚子里的万卷圣人书。” “杨九郎……确实可惜了。”云济点点头,迟疑道,“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济坊坊主,竟是个招摇撞骗的大恶人。” 弥心逃走之后,开封府和皇城司全力搜捕,依旧一无所获。倒是将弥心原本的身份查清楚了,正如邱远所说,他果然是当年在鹿鸣宴上毒死三名举子的章光年。 郑侠叹息道:“遥想当年,王相公在江宁府为母守丧,曾多次在明伦堂讲论圣人文章。去听课的儒生数不胜数,愚兄便是在那里和杨九郎相识的。当时的杨九郎向相公请教,和同窗辩论,发扬蹈厉,挥斥方遒,风采实在令人折服。治平三年时,他年仅十八,就在解试中一举夺魁,何等意气风发……” “且住!”云济突然皱眉道,“介夫兄,你说杨九郎是江宁府治平三年的解元郎?” 郑侠点了点头:“是啊!当时都在猜,他会不会如冯当世36一般连中三元呢。” “不对……不对!”云济猛地起身,“难道是……” “你发什么疯?”狄依依刚端起一碗美酒佳酿,被云济起身一撞,酒碗顿时打翻在地,惹得她怒目而视。 “不成!此事有问题,咱们……咱们得去一趟王相公府上!介夫兄,跟我们同去吧!” 郑侠一听到云济请他去王安石的府邸,立马连连摇头:“愚兄和王相公早已无话可说,你自去便是!” 王安石提着一只手炉,想着朝中政事,正自忧心忡忡。 王雱从身后走过来,呈上驱寒的热汤饮子,询问道:“爹,有一位故友前来拜会,被门子挡在外面。他托家仆寻了儿子,说是有急事,您……是否一见?” “谁啊?”王安石 了一口饮子。 “司天监的司历云济和狄咏狄知州的女儿狄依依。正月大雩那日揭发延丰仓案的便是云济。” “是他们?快请进来!” 宰相府向来门庭若市,车马盈街。前来拜会的官员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人天不亮就来府前守门墩,拜帖早就堆成了山。幸亏云济和王雱相识,加上那日揭发案情,让人记忆犹新。否则以他的品秩,排上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到王安石。 云济和狄依依进了客堂,周全了礼数后,云济迫不及待地道:“相公,下官记得您是治平四年就任江宁知府的。那治平三年江宁府的鹿鸣宴,您可曾参加过?” 王安石一怔,摇头道:“老夫当时为母守丧,各类宴请一概不去。” “那就是了。”云济顿了一顿,“弥心的案子,并非那么简单。下官担心他还有更大的图谋,是冲着相公您来的!” “冲着老夫来的?” “没错!记得元泽兄说过两年前的一桩往事。熙宁五年夏,京城内曾闹过旱魃,就发生在云机园的瓦舍中。这戏班子和弥心牵扯极多,旱魃一事必是他们搞出来的。以此影射相公,攻讦新法,实在居心叵测!” 王雱拍案道:“我早知旱魃有蹊跷,但开封府和皇城司都没查出什么,只能不了了之。” “要演一出旱魃降世,对这个戏班子而言并不算难。戏班的班主鬼手儿,以及他儿子木娃儿,都玩的一手好傀儡。再加上精通口技的巧舌儿,擅弄幻术的灯芯儿,当然变得一出好戏法……” 话刚说一半,一名长随来到客堂,低声道:“相公,有个戴斗笠的人来访,被门子拦下了。他给了一样物事,让呈递给相公,还说相公见了此物,必然会见他。”说罢伸出手掌,掌心中是一块玉佩,镂作松鹤福寿的图案。 王安石一见之下,脸色陡然一变。王雱更是叫出声来:“快领进来!” 这枚玉佩,正是杨昭的随身之物! 过不多久,一名披着斗篷、戴着斗笠的人走进客堂。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斜挎着一只黑布包裹。 王安石的元随手持兵刃,满脸警惕地看着他。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端庄慈祥的面庞,冲王安石笑道:“一别多日,相公别来无恙?” “是你!”王雱和狄依依皆勃然色变。 这人赫然便是云济刚刚提到的逃犯弥心! 这张脸虽一派慈眉善目,却曾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狄依依一见之下,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惧神色。 失陷在安济坊的那几日,狄依依身中麻药,被封入玄女像中,睁眼所见一片黑暗。外面每每传来轻微的响动,无不让她心惊肉跳。这种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就算她因在胡家印制的书里做手脚、触犯天颜时,都不曾有过。 狄依依从小到大何曾受到过这等屈辱?此时再度见到弥心,一时又惊又怒,恨不得将弥心撕成碎片,碍于王安石在侧,只得强行忍耐。 云济也惊愕不已,弥心早已成了逃犯,开封府张贴了通缉告示,四处派人搜索,都一无所获。谁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自投罗网,来了宰相府邸! “相公不必惊慌,老拙是来助您一臂之力的。”弥心打量了一遍众人脸色,却不紧不慢,镇定自若。 “一臂之力?”王雱嗤笑道,“知白刚说你另有图谋,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当年旱魃出世,闹得京城人心惶惶,是不是你搞的鬼?” 弥心微微一怔,看了云济一眼:“不错!那年春夏少雨,天上无云。老拙看出要闹大旱,这才指使云机园搞了一出‘旱魃出世’。坠入铁瓮中的娃娃,其实是个傀儡娃娃,只不过操纵那傀儡的,是扮演司马十二的木娃儿。他已十多岁,却长得跟六七岁孩童一般高矮,能将傀儡耍得出神入化。一群真娃娃中间混着一个假娃娃,看客哪里分得出来?” “原来如此。”云济恍然道:“我虽断定旱魃之事是一出戏,却没参透那娃娃的细节,原来是鱼目混珠。如果只有一个傀儡娃娃,观看者自能分辨出真伪,但童子戏有一群孩童,其中混着个十分逼真的傀儡娃娃,就极为难辨了。尤其操纵这傀儡娃娃掉入瓮中的,正是扮演司马端明的木娃儿,戏都在他身上,看客们只顾看他,哪里会注意到他身旁的傀儡娃娃?” “可是那娃娃坠入铁瓮后,瓮中的水突然不烧而沸。等水煮干后,娃娃也变成了旱魃。”王雱奇道。 云济道:“元泽兄埋首苦读圣贤书,做的是大学问,怕是不知民间戏法‘下油锅’的小门道。那‘油锅’用的是醋,煮沸时远不如油那般滚热。” “云教授说得不错,那铁瓮中也是一样,装的是醋。”弥心笑道。 云济蹙眉道:“应该不止如此!我曾在云机园看过那口铁瓮,瓮底除了一层灰,还有极厚的白色水垢,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累积成的。若我所料不错,水瓮中的醋并不多,那木傀儡肚子里应该装满了石灰粉,一坠入水瓮,立马受潮发热。瓮中另有硼砂,一经受热就会像开水一样翻滚,过不多久就将里面的醋水蒸干了。木傀儡受热之后,也变了模样,萎缩到一尺来长。等它到了班主鬼手儿手中,他一双鬼手神不知鬼不觉,给那木傀儡重新穿上提线,操纵它睁开眼睛、飞身上树、翻越墙头。别人只当是好端端的娃娃,尸化成了旱魃。” “厉害!”弥心赞道,“云教授果然聪明,老拙只提了两句,你就对当日案情洞若观火,宛如亲见一般,佩服,佩服!” 王雱一脸呆滞:“就这么简单?开封府怎么就查不出来呢?皇城司又是干什么吃的?” 王安石道:“老夫有一事不解,那旱魃跳上树梢,脚在树上一踩,树叶瞬间变黄,还纷纷脱落,这是什么缘故?” “树叶本来就是黄色的,只不过上面撒了荧粉。树枝上又挂了不少绿油油的小灯笼,照得那树梢发绿。傀儡一跳上树,树下站着的灯芯儿便将树一晃,那些小灯笼内置机关,一晃即灭。树叶也立马显露本来颜色,并被摇落在地。而树叶上的荧粉半日间就会变质,是以开封府发现不了。” 王雱怒骂道:“好个处心积虑的老贼,原来早在那时,你就开始兴风作浪,造谣生事,诽谤新法了!” 狄依依深以为然,心有戚戚道:“不错,这腌臜老泼才就不是个好东西,面上道貌岸然,却整日耍弄阴谋诡计,早就在算计人了!” “只怕还不止。”云济补充道,“正月十六,延丰仓闹出貔貅夺粮的怪事后,才过了半日,便谣言四起,都说是因为相公推行新法,搜刮万民血汗,导致天怒人怨,引得上苍降下天罚。这些谣言,只怕也跟弥心先生有关吧?” “岂止是谣传?那日在垂拱殿里,吴充、吕公著群起而攻,公然说天下大旱,都是因为宰相谗佞专权,新法误国误民!嘿,一帮鼠辈,只会造谣生事,乘机攻讦实干的能臣!”王雱气呼呼道。 “的确如此。”弥心并不否认,反而点头道,“京师藏龙卧虎,伺机潜伏的人数不胜数。一有灾变,自然有人想要兴风作浪。老拙不过是推波助澜,为他们出谋划策而已。” “你这老贼,果然是冲着父亲来的!还好知白察觉得早。” 云济苦笑道:“我发现不对,还是因为杨九郎的事情。” “杨昭?”王雱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治平三年,杨九郎在江宁府州试时中了解元。弥心当时名叫章光年,也是同年中举。还在当年州试后的鹿鸣宴上,毒死了三名新科举子。” 弥心满脸讥诮:“他们算得什么新科举子?” 他毫不避讳地将当年那桩毒杀案和盘托出。 死者三人都是官宦子弟,早在秋试第三试的前一夜,他们就已经在纵酒庆祝,狂妄自称必能登榜,半夜在青楼喝得烂醉。最后一场策论试前,他们的亲随寻到章光年,来求解酒药,只因他们醉酒过头,眼看要入考场,却连站都站不稳。 章光年那时医术已小有名气,闻言给了他们几丸解酒药,并一再说明,这药见效极快,但是会导致腹泻。那三人吃完药立即进了考场,果然很快清醒过来,侥幸应付了考试。 然而是药三分毒,越是猛药,毒性也越强,那三人考试中接连大恭七八趟,下考场后,就得了“恭桶三霸”的雅号,在群生面前抬不起头。 秋试之后,那三人不仅不感激章光年的救急之恩,反倒怀恨在心。之后,他们三人和章光年齐齐中举,皆赴鹿鸣宴。章光年自是又欢喜又紧张,中途上了趟茅房,不想被人暗中推倒,跌进茅坑,原本崭新的衣衫变得污臭不堪。 羞耻难堪之下,章光年本想离开宴会,却被他们三人半途拦住,非要拉他到席间敬酒,以表达秋试当日赠药之恩。那三人字字句句无不讥讽,还说他一个年近半百的穷郎中,能和他们这帮天之骄子同列一席,算是耗尽了祖宗十代积的福。 章光年在鹿鸣宴上,顶着一身污秽,受尽冷嘲热讽,岂能不恨?愤愤不平之下,暗中下毒,三人在鹿鸣宴结束时毒发,没能活着回家。而章光年自知闯了大祸,立刻隐姓埋名遁出江州,化身游方郎中,辗转来到东京,多年后竟成了安济坊坊主弥心。凭他逃脱这等大案,还能改头换面,混迹于帝辇之下,属实神通广大。 众人听弥心讲完这段旧事,心中均是百味杂陈。 弥心面色冰冷:“这帮官宦子弟,根本不把布衣草民放在眼里,他们自矜身份,高高在上,把我们这等草芥视为垫脚之物。一旦草民发了迹,和他们并肩而立,他们就万般不自在,耍弄起满腹鼠肚鸡肠,恨不得把人踩进泥里——这等畜生,难道不该死吗?” 云济一时默然,无法作答。 弥心道:“你提起当年的鹿鸣宴,是想替他们问罪于老拙?” “小生想说的是,你和杨昭早在那场鹿鸣宴上,就见过面了。”云济摇了摇头,“试想一下,杨昭年仅十八便大放异彩,一举夺魁;你则平平无奇,四十多岁方才中举,在举子中毫不起眼。身为解元的杨九郎不认识章光年再正常不过,但若说章光年认不出解元,却绝不可能!” 弥心点点头:“杨九郎当年大放异彩,老拙想忘都忘不了。” “你既然认识他,必定早就知道他是宰相门徒,是资政殿学士的内侄,那你怎会逼他证道成圣,还带着天子和群臣,去祖师殿瞻仰这位大圣的遗蜕,岂非自投罗网?” 王雱听罢,如梦初醒。 弥心脸上竟露出一丝讥诮神色:“老拙最瞧不起空有一身才华,却不思做一番事业的蠢人。杨九郎出身显赫,饱读诗书,却不用在正道。有宰相和资政殿学士看重,却只想着寻仙问道,空掷一生。这样的蠢货,于家于国,可有半点用处?” 这话竟将王雱问得哑口无言。杨昭痴迷长生之法,他也不以为然,却不曾想过这些。 “哼!大好机会不知珍惜。他既然一心想要超凡脱俗,那老拙便成全他,让他得偿所愿,证道成圣!” 云济看着弥心满脸戾气,忽觉自己从不曾真正认识这老狐狸,摇头道:“杨九郎虽无用于国,但他正心正德,是真洒脱;你虽悬壶济世,却一肚子歪门邪道,是假慈悲!” “说得好!”狄依依终于忍耐不住,怒道,“别人是贤也好,是愚也罢,你凭什么判他生死?你这烂了心的老狐狸,杀人放火,恶事干尽,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 弥心哑然失笑:“下地狱于我何惧哉?老拙杀人放火,就是为了求无上大道!”他环视一圈,声音陡然拔高,“老拙将杨昭那具圣体遗蜕摆在祖师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相公率领群臣,发现这安济坊的秘密。” “这……这是何故?”这正是云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弥心笑道:“云教授,这几桩大案,哪一件背后不是牵扯数不清的大人物?若没有你,只怕永远都揭不开真相。邱远的心性倒是不错,有一查到底的勇气,可惜没有一查到底的本事。所以老拙故意留个破绽,将杨九郎的遗蜕放在祖师殿,就是为了让官府顺藤摸瓜,把东京城最肮脏丑恶的罪孽翻出来,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弥心看着云济,啧啧称赞道:“没想到蹦出个云司历,竟将这一件件案子,剖解得肉是肉、骨是骨,老拙真是小觑了天下俊才。” 云济等人愈发迷惑,王雱急问道:“你本来打算自揭真相?这是为何?” “因为老拙要让高高在上的官家、相公,和俯首乡野的黔首、牛马都睁大眼睛看个清楚,真正的貔貅刑降临,会是何等滋味!” “真正的貔貅刑?”狄依依诧然,“难道胡安国和高士毅所中的不是貔貅刑?” “你说那帮粮商所害的怪病?不过是邱远小儿所玩的把戏罢了。”弥心面带不屑,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几年前,安济坊的唱卖会上丢了一只墨玉貔貅。老拙当时还纳闷,猜不透是哪家对头来捣乱。去年听闻太齐粮行的齐三患了怪病,被称作貔貅刑。老拙仔细追查一番,就知晓是那劣徒的把戏。在他还没被逐出师门的时候,老拙已经在参详貔貅刑,几度在他面前提起这字眼,只是不曾详加点拨。没想到他悟性有限,未明白其中真谛。几年过去,这劣徒的手段倒是毒辣了几分,可惜还是目光如豆,只能吹毛数睫罢了。” 狄依依越发不解,倒是云济若有所思。 “邱远小儿受老拙多年教导,却只想着惩戒这些囤粮居奇的粮商,着实令人失望。老拙见他接连算计了好多商贾,居然没半点长进,于是小试身手,亲自摆一出貔貅刑,开一开他的眼界。” 王雱疑惑道:“除了那些粮商,还有谁中了貔貅刑?是枢密院还是政事堂?”他眼界甚高,只有两府宰执才放在眼里。 却见弥心笑而不语,倒是云济开口道:“弥心先生这一出貔貅刑,指的是降罚给这座东京城吧?” 弥心讶然看向云济:“云教授说说看。” 云济向庭外极目远眺,仿佛置身于百里之上,于云端俯瞰这座雄城:“东京城浩穰繁盛,成千宗室国戚,数万官宦走吏,上有圣皇临朝,下有黎民百万。世间繁华,造极于此城;天下富丽,登峰于皇宫。若说大宋地位最高、最为重要的城池,莫过于东京。但在这座城里生活的人,或许碌碌一生,都身在此山中,不曾真正窥尽全貌。我也是从貔貅夺粮发生之后,才放眼去看它的贪婪、它的自私、它的脆弱。 “八方食货咸集于此,四海珍奇尽汇于斯。天下赋税,从沿海到边州,都交由帝都调用;各路粮食,从江南到湖广,都运至京城供享。可以说是汲取天下血肉,才供养出这么一座煌煌天都。可它又给了天下什么?是给百姓派役加税,还是派出官僚,放牧诸州? “东京地处中原,有金城汤池,却无山川之险,实乃四战之地。于是四邻郡县,第一使命就是拱卫帝都。每当遭遇险情,不论天灾还是兵祸,周边郡县立马化作壁垒汤池,把敌人挡在城外,把灾民挡在城外,只为锁住这一城歌舞升平。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9节 “延丰仓的粮食丢了,京城顿时人心惶惶,仿佛无根的空中楼阁,朝堂诸公尽皆想着从京郊州县调粮,全然不顾周边郡县也在忍饥挨饿……” 说得兴起,他一时忘了身在宰相府邸,“朝堂诸公”实以王安石为首,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放肆地抱怨了一通。不过王安石的表情如深渊之水,不见半点波澜动荡,倒是王雱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邱远说那些粮商贪得无厌,是只进不出的貔貅。可与这座东京城相比,粮商也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云济道,“听高士毅说,中了貔貅刑后,简直就是一半儿撑死,一半儿饿死——下腹部鼓胀欲裂,几乎要被撑死;上腹部空空如也,饿得头晕眼花。延丰仓丢了粮食后,东京城也是如此——名门望族粮仓堆积如山,却不肯平价粜米;老百姓缺食少粮,却买不起粮。整个东京城几乎陷入死局,若不能及时解决,这座雄城就得撑着肚子饿死,岂不和貔貅刑一模一样?” 云济说罢,弥心连连鼓掌:“云教授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远见卓识,比邱远那劣徒胜出百倍,老拙真是相见恨晚!” 见他如此激动,便知被云济说中了。狄依依挺胸拔背,莫名觉得与有荣焉,酒囊在手中翩跹翻转,面上平添了几分荣光。 弥心又道:“不过老拙这出貔貅刑,终究只是人为,能被云教授轻松破解。但真正的貔貅刑,绝不是这么简单就解得开的。”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王雱道:“真正的貔貅刑?云教授所说的,还不算真正的貔貅刑?” 弥心摇头道:“真正的貔貅刑是天降刑罚,不是这等人为的把戏。” 众人面面相觑。王雱渐生怒意,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也就罢了,在他父亲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故弄玄虚,若是寻常人,王雱早就忍不住叫人将他轰出去了。 “诸位不妨将目光再放远一些,看看这天下!”弥心也不卖关子,坦然道,“大宋从立国起,已经种下祸根。只不过太祖武德充沛,太宗胸有韬略,他们在位时,大宋如小伙子一般精气腾腾、体魄强盛,自然看不出问题。但这祸根越来越深,到真庙、仁庙37时初现端倪,凡有识之士,都有所察觉,于是就有治世能臣,以忧天下为己任。” 他言至于此,王安石父子和云济已然明白他意有所指。 狄依依对弥心怨念重重,对他的话也满心偏见,加上她醉心于兵法,于政事不甚敏锐,一时没想到关节,茫然道:“什么祸根?” “貔貅刑的祸根,当然是只吞不泄!”弥心道,“自始皇帝统一寰宇以来,只有本朝文彦博当着官家的面,说出一句实话:‘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归根结底,大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士,一种是民。士所有吃穿用度,都取之于民。而士为牧人,民只是牲畜,大宋就好比一座鱼塘,从这鱼塘建成以来,不过是在竭泽而渔。” 狄依依皱紧眉头,不明白弥心为何说士是只吃不泄,竭泽而渔。 “我朝最根本的三条规矩,已定死了士必会只吞不泄。” 众人侧目望去,却是云济突然开口,双眸望向窗外,仿佛穿透千家万户,穿越千山万水,直达四海八荒。 自目睹东京城缺粮时的景象以来,他深受触动,一直都在思考,总觉心中有千头万绪,却始终不得要领。方才弥心再度提起貔貅刑,他念头一闪,原本已思考了千万遍的问题,豁然贯通。 “其一,士不用交税纳粮。只要考中进士,或者做了官,自然就免了税赋。士族拥有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多,而且不用交税,自然就会继续吞并田地,让真正能纳税的土地越来越少。 “其二,士能够恩荫子孙。当官的有了功绩,就能恩荫子孙,甚至许多大臣,子孙生下来就有了官职,可说是一代为官,则世代为官。 “其三,太祖遗训不可杀士。本朝不仅刑不上大夫,就连大臣犯了重罪,也不过是贬官去职,很少有直接处死的。当官的到了一定地位,很难被论及死罪,少了死刑威慑,难免横行无忌,不顾后果。就像这一出貔貅夺粮案,商贾出身的粮商死了十多个,背后真正的祸首士族权贵,可曾被拿下问罪?” 云济将这三条说罢,狄依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出身显赫,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对士人庶民之别早就习以为常,从未想过士族享有特权,竟有这许多害处。 弥心耸然动容,盯着云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双目中露出不曾有过的惊喜神色,激动得连连拍手:“好,好!到了现在,老拙还是小瞧你了。可惜……老拙若能收你为徒,真是死而无憾!接着说,接着说!” 云济继续道:“祸根已然深种,照这样下去,不出百年,全国土地将有七成落入士族之手,让这帮达官显贵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与之相对,庶民没了土地,苦不堪言,朝廷没了赋税,无能为力。这就到貔貅刑降世的时候了——士族富得流油,吃得撑死都不吐骨头;国家一穷二白,百姓饥肠辘辘。整个大宋从腰腹间裂成两半,一半撑得肚胀如鼓,一半饿得头晕眼花,最终落得个撑着饿死的下场。” 听他描绘貔貅刑天降大宋的景象,狄依依不由打了个寒战。 王家父子相视一眼,均露出几分异色,这等末日景象,其实他们也已经预见过了。 云济他将办案时的领悟和貔貅刑的症状相印证,如饮醍醐般道:“对于天下而言,能够流通的钱财才是钱财,殷富之家的金银,或被陪葬地底,或被藏于私库,导致钱荒;对于国家而言,能够纳税的田地才是田地,士绅之家盗取国家的田,使天下之田越来越少,导致地荒;对于百姓而言,吃得起的粮食才是粮食,一遇天灾人祸,便有人囤粮居奇,浑然不顾祸乱天下,导致粮荒。长此以往,三荒并发……真不知会是怎样的末世景象。” “是啊!”弥心拍腿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真要等到貔貅刑降世吗?到那时,要么庶民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揭竿而起,杀入东京,来一个‘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要么被外族伺机杀入中原,破碎了山河,覆灭了邦国!” 狄依依抿了抿嘴唇:“那怎么办?这出貔貅刑怎么解?” 弥心笑着转头,向王安石望去,眸中却满是狂热和崇拜。 “九娘莫急。”云济也望向王安石,“我华夏传承数千年,大宋更是钟灵毓秀之沃野,向来能人辈出,英才济济。自然早有放眼天下的伟人,独步于天外,俯瞰风云变幻。他心忧天下,不仅对症下药,给出了破解之法,还耗尽心力,一针一药,不辞劳苦,扛着大宋的万里病躯,和貔貅刑奋力一搏。” 狄依依虽对政事不敏锐,但也明白过来:“你们说的是变法?” 云济点头:“你可记得高士毅所受的貔貅刑,邱远教了他何种解法?” “高士毅?邱远教了他两个法子,其一,逼迫这吝啬鬼出血,每日施粥放粮给灾民;其二,是教他嫁祸于人,将墨玉貔貅这个祸害转给外人。” “不错,你不觉得,这两种法子,和王相公这些年所主持的变法,颇有相通之处吗?” 狄依依经他点拨,恍然道:“是了,也不外乎这两个法子。其一,也是逼迫士族、权贵割肉放血,让利于百姓。王相公颁布的青苗法市易法,本意都是与富者争利。其二,便是将激烈的矛盾向外转移,王相公支持王韶河湟开边,收复六州,拓地两千里,兵锋直指西夏,并非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而是为了弥合矛盾,一致对外。这么说来,破解貔貅刑,所用的手段果然相通。” 这次云济却摇了摇头:“虽是相通,其间实有天壤之别!邱远终究气魄不足,只能在一介病患身上动手脚,乃是小术。而王相公是为国家治病,为天下除患,乃是大道。其中的艰难险阻,其中的风波险恶,只有王相公一肩担当,别说邱远的雕虫小技不及其万一,就连我一个外人,都觉高山仰止,望峰息心。” 狄依依心中暗道:“原来三杯倒拍起马屁来,也这般口若悬河。不过……王相公这等人物,百年难得一见,确实配得上这番夸赞。” 王安石苦笑道:“云司历谬赞了,老夫受之有愧!青苗法、保甲法、市易法等新法,虽有革新天地气象的雄心,但……你所说的那三条,乃是士人立身之本,老夫的新法虽然与士人争利,但最根本的这三条,依旧没敢触碰。” “足够了。这出貔貅刑已不能根治,但若能得到缓解,大宋可延寿百年,这不异于补天之功。”弥心向王安石一揖,“相公,您果然不记得学生了。当年您在江宁守丧时曾著书讲学,陈述法政弊端。每次讲学,学生都在座下认真聆听,简直振聋发聩,直击我心。学生恨不得自己有一只擎天之手,能够助您澄清寰宇,扫净乾坤!” 弥心忽然自称“学生”,让王安石好生愕然。他在江宁讲学时,来求学听讲的挨山塞海,座无虚席。如今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有郑侠和杨昭等寥寥数人罢了。对弥心,他毫无印象。 弥心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苦笑道:“学生本来也想考进士、做官、为民请命,谁知……鹿鸣宴上,竟被几个世家子弟当面羞辱!学生是寒门出身,最瞧不惯他们高高在上的模样。一气之下投毒杀人,自此亡命天涯,再也无法以真面目见人。 “学生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逃到安济坊当了福道门徒。后来相公被召回京师,先做了翰林,又升了参政,常平新法终于推行天下。学生当时欢欣鼓舞,激动不已,跑去寻吴医仙,说百姓的好日子要来了。谁知那老顽固却视新法为洪水猛兽,还说新法不切实际,必然失败……哼,这老顽固懂什么,这等迂腐朽物,还不如去做了圣体遗蜕,被供起来才好! “熙宁四年,开封府有农人为了逃避保甲,竟自断手腕。一时不知有多少官宦上书言事,指责相公新法害民,就连官家也被蛊惑得犹疑起来。施行新政本就困难重重,士大夫尚且争议纷纷,百姓更容易受到蛊惑。那帮权贵为什么如此厌恶新法?真的是怕新法害苦了升斗小民?他们害怕的,是自家私利受损! “司马十二说什么‘天下之财有定数’,都是狗屁!世家望族囤地、囤盐、囤粮食、囤金银、囤珠宝……就像一只只貔貅一般,只吃不泄。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却不顾百姓饿死冻死。他们对新法百般阻挠,指责青苗法逼迫贫民借钱。实际上呢,青苗法推行之前,贫民最大的债主正是他们自己。相州韩家、洛阳富家,哪一家不是家财巨万?哪一家不是坐拥万亩良田?别说做官和经商,仅靠收租放贷,就能吃得膘肥钵满!”相州韩家、洛阳富家,云济也有所耳闻,其家主韩琦富弼均为大宋三朝元老,虽已宰相卸任,但旗帜鲜明地反对变法。 王雱身为新党的得力干将,向来对这些元老视如仇寇,弥心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一时狂悖,竟脱口而出:“枭韩琦、富弼的头颅于市,新法才可畅通无阻!” “放肆!”王安石勃然大怒,“真是胡说八道!” 被父亲当众训斥,王雱怏怏不乐,恭顺地退后几步。然而万千念头如亿万蚁民在苛政压榨下的哀号声,在心间此起彼伏,掀起一股又一股澎湃的心潮。 弥心却道:“王待制此言倒是深合我心。敢问相公,新法最大的阻力是什么?不正是这些自命不凡的愚昧老臣吗?他们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私下里生怕朝廷改了规矩,自家的土地金银就保不住了。百姓为了逃避保甲法自残自伤,究竟是被新法逼迫,还是有人从中作梗?熙宁四年那件事之后,我已看得清清楚楚,要想新法顺利推行,就得将这帮拦路虎一扫而空。” 云济隐隐明白过来,颤声道:“怎么个一扫而空?” “犯案的十四家粮行究竟是什么背景,相公应该一清二楚吧?和这些粮商有牵连的,有韩琦的孙婿,有富弼的姻侄,有司马光的学生……他们的背后,都是阻挠新法的罪魁祸首。这些奸商私造盐钞,盗窃百姓活命之粮,奴役士族妻女,淫辱宗室族姬……犯下这种种大罪,想这么简单就了结了?” “可他们做这些事,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搭桥吗?所以……你是有意为之?”弥心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心酸:“可是……朝廷居然只判了十几名粮商!”狄依依不忿道:“这案子还未完结,粮商背后的权贵,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只怕是难!”弥心摇头道,“以现在的形势来看,粮食既然找回来了,可谓皆大欢喜。十四家粮行,明面上的管事人被问罪,足以应付天下悠悠之口。至于背后的显贵,只怕不了了之。这样的结果,你们觉得甘心吗?” 狄依依愤懑不已,要杀粮商,自然少不了胡安国一份。可明明其他人更加该死!粮商固然日进斗金,但就从胡家来看,只怕大半所得都得双手奉上,交给他们背后的恩主。 弥心不慌不忙道:“学生今日来到相府,就是为了献刀。” “献刀?” 弥心取下背着的包裹,从中拿出一只木盒,盒中是七八封书信:“这两年间,来功德堂放浪形骸的,远不止那十四家粮商,还有不少真正的权贵。他们之间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他们和勋戚贵胄往来的信件,也被我偷偷截留了一半。可以说,这个包裹里,装满了那帮人的罪证。这就是砍他们的刀! “第一,熙宁五年六月,捏造旱魃出世的异象,散播流言,以天将降大旱攻讦新法。 “第二,熙宁七年正月,假造貔貅夺粮,制造恐慌,煽动骚乱。还在朝会上群起而攻,指斥是宰相执政不当,才引来灾祸。 “第三,串联粮商囤货居奇,制造粮荒。反诬陛下不修德政,中伤新法与民夺利。 “这三条罪证呈上去,足以让官家、让万民看清楚他们的嘴脸。究竟是谁在妖言惑众?究竟是谁在诬蔑造谣?” 弥心的声音愈发高亢,王雱听得热血沸腾,心中好不激动。转头一看,却见王安石眉头紧蹙,云济也是面无表情。 狄依依一脸不以为然,毫不忌讳道:“老狐狸,这些事都是你参与了的,你在里头推波助澜、出谋划策,起码也要算个主谋吧?只凭这些证物,就想扳倒那么多达官显贵?” “老拙既是罪犯,也是人证,这样才能将魑魅魍魉一个个揪到烈日之下。只要能荡涤乾坤,为新法扫除障碍,老拙何惜此身?纵使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弥心坦然一笑,向王安石躬身为礼,“请相公派人将学生押送大理寺,学生自用这颗项上头颅,换一片朗朗乾坤!”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王雱惊醒过来。自父亲拜相以来,他为新法出谋划策,却总被这些顽固守旧的老家伙阻拦。每夜入睡时,他无不在幻想着将这帮政敌一扫而空。没想到弥心如妖魔一般横空出世,他千百次的幻想竟似要成真了!王雱浑身战栗,一种荒诞的振奋感游走在经络和血脉里,汹涌着,激荡着,久久不息。 他想要说什么,但见王安石沉着一张脸,终究没有开口。 云济只觉脊背发凉。且不说弥心的图谋能不能够成功,这老疯子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让人心底发寒。他究竟是老谋深算,还是丧心病狂?云济双眸转了数次,终于忍不住道:“你觉得自己这样的谋划,就能将反对新法的重臣尽数拔除?赵家天子最爱‘异论相搅’,官家虽然支持新法,但绝不想看到相公一方独大。” 弥心“哈哈”一笑,扬声道:“只需相公在文德殿上,告知天子和百官天下大旱,不是因为推行新法,而是因为有妖魔鬼怪在阻碍新法。只要扫除妖孽,荡清寰宇,十日之内,必降大雨!” “十日之内,必降大雨?”不仅王雱惊奇不已,就连王安石也终于动容。 云济摇头道:“若是乡野村夫口出狂言,跟别人赌一赌何时下雨,倒也无伤大雅。可相公何等身份,这话如何说得?” “老拙倒是忘了,云教授是司天监的官儿。看风云气象,本是你的拿手好戏。”弥心又从包裹中掏出一只灰色的汝窑瓷盆,里面装着黑色沙土,种着一株枯萎的药草。 云济恍然记起,这株枯草一直被弥心带在身边,他已经见过数次。而且弥心曾说过,这盆枯草就是他所要悟的道。 “这药草唤作‘逢春草’。别看它枝叶枯萎,似乎已经干死。但只要感受到春雨的气息,它便能焕发生机,如枯木逢春,再生新芽。” 弥心一边说,一边轻轻拨开逢春草的枝叶。果然在枯黄的草叶间,探出一截细小的嫩芽。仿佛焦枯的黑色大地上,一点新绿破土而出,悄然吐出一丝盎然生机。 “十三年前,老拙曾碰上一场地动。而早在地动之前,老鼠惊恐不安,飞禽四下乱飞,黄狗放声狂吠……都说人乃万物之灵,其实与飞禽走兽相比,人对于天变最为迟钝。这逢春草是老拙从西域荒漠中得来的,这东西耐干旱,却能预知降雨。每当它从枯叶之中萌发新芽,十日之内,必然天降甘霖!” 说到这里,弥心已是热泪盈眶:“老拙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一日。一看到它发芽,便知时日已到,这才匆匆赶到相府。相公,弥心以头颅保证,十日之内,必降大雨。” 他声音并不大,却如同雷音一般,响彻相府客堂。 一时间,王雱满脸希冀,看向王安石。云济和狄依依面面相觑,胸口如沙场战鼓,跳跃烛光好似声声鼓点,越来越密集地落向他们心头。 过得许久,王安石肃然摇头:“不成!” 王雱急道:“爹!” “相公!”弥心又是震惊,又是不解,“难道您不信学生所说?只要您启奏官家,要想天降甘霖,就需旌别忠奸,罢黜阻挠新法的佞臣,清查他们的罪状,在文德殿外立一座奸党碑,铭刻这帮奸臣名籍,让他们遗臭万年,永为万世臣子之戒。” 王安石再次摇头:“不成!” 弥心只觉五雷轰顶,面色陡然煞白一片,失魂落魄道:“为……为什么?” “第一,先诱人犯法,再检举揭发其罪,这等龌龊之事,岂是儒臣所为?岂是我王安石所为?倘若人人这般诱害同僚,必然人人自危。大宋朝堂之上,谁还能安心为官?” 弥心急道:“相公岂能如此妇人之仁?学生宣扬福道,犯下这么多恶行,不就是为此吗?须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行大善者不吝小恶啊!” “小恶?”王安石面露怒容,神目如电,“拐走无辜女子,让一群畜生肆意践踏淫辱,这是小恶?勾结官员,串联粮商,贪污百姓活命之粮,置群黎百姓的生死于不顾,这是小恶?” “可是,和推行新法相比,这些都是小事而已。阻碍新法推行,坐视国家沉疴不治的旧党,才是大恶!” “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行大善者不吝小恶’?都是谬论!我辈儒门后生,应该时刻牢记的,是汉昭烈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叮嘱!” 王安石训斥他一顿,又看了眼儿子王雱,冷哼道:“你们瞧不起韩琦,瞧不起富弼,还瞧不起司马光吗?真当他们老眼昏花,看不清国家大患?告诉你们,老夫忙碌半生,引以为平生知己的,便是司马十二!引以为平生之敌的,也是司马十二!” 王雱一时愕然:“父亲……” “早在被召回东京之前,老夫就和司马十二相交甚笃。老夫是什么脾性,司马十二岂能不知?老夫既然力主变法,岂是别人劝得了的?司马十二为何还要做这等无用功,连写三封信来劝我?” 云济听着这番话,若有所悟。 王雱却不以为然,小声念叨:“还不是为了卖弄文采?三封信写得天下皆知,若非为了沽名钓誉,还能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告诫,是警示!”王安石瞪了他一眼,“正因为有了那三封信,老夫无时无刻不在自省自纠。治大国如烹小鲜,稍有不慎,便会流毒无穷。这些年来,每一条法规,每一道新政,老夫都反复思量,命属官一遍遍考究论证,不敢稍有大意。即便如此,这些自以为思虑万全的新法,还是有不少疏漏为人所用,在某些州县,反而成了害民之政。” 王安石掷地有声道:“老夫最庆幸的就是,在洛阳的地窖里,还有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能够穿透千年,能够跨越万里,化为一面宝鉴,无时无刻不在照着大宋朝堂!你们谬赞老夫‘独步于九天之外,俯瞰风云变幻’,那司马十二便是‘隐匿于九幽之下,洞察世间百态’。” 至此,王雱垂下头颅,一时不敢辩驳。 “熙宁三年,官家和老夫几经探讨,共定国是,为的就是排除异论,变法的大政大策由此而定。司马十二要争国是,就写信给天下人看;老夫要定国是,也是靠回信一一反驳。国是乃诸政之根,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堂堂正正。你这等邪路招数,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岂非让司马十二耻笑?” 王安石说到此处,已是怒意外露,双目炯炯地望向弥心:“老夫最厌恶以天变攻讦他人。哪怕政见相悖,也绝不能不择手段地将对手置之死地。此例一开,异论之争就成了没有底线的针锋相对,只分立场,不分错对。党争一起,便会无休无止——这样的朝局,岂是老夫想要的?” 弥心费尽心机,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才来相府“自投罗网”。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要扬眉吐气了,可他万万没料到,王安石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60节 他当即跪倒在地,不甘道:“相公!千载难逢的良机,怎能就此错过?对付这帮奸邪,用点非常手段……也无伤大雅!” 王雱也是心急如焚,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安石:“爹,儿子觉得……还是莫要坐失良机……” 王安石再次摇头:“老夫既已决定,不必再多说了!别人指责老夫脾气倔,唤老夫为‘拗相公’,你难道不知吗?” 身为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怎能不知父亲的脾气?王安石决定的事情,别说是他和弥心,就算是当今官家,也休想劝得动。 王雱心中万分不甘,他深知绝不能跟父亲硬顶着来,只能来一出缓兵之计,先将父亲稳住,再私下寻弥心另做打算。 “莫要动歪脑筋!”知子莫若父,王雱一不吱声,王安石就知他的心思,冷然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只觉被冷水浇头,在这一瞥眼的重压下,纵有满腹心思,竟也掀不起波澜。 王安石招呼左右道:“把弥心带下去,先好生招待一夜,算是敬他推崇新法,有改天换日之心。明日再将他送交有司审问。” 弥心知道大势已去,一时间涕泪交流:“相公,变法之路劫难重重,失此良机,新法必败啊!我……可怜我机关算尽,到头来竟功亏一篑吗?千门万户曈曈日,谁把新桃换旧符?谁把新桃换旧符啊!” 云济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宰相,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向王家父子告辞,和狄依依离开相府。两人漫步在京城的街巷里,万家灯火和漫天星光遥遥相对,每一道干渴已久的亮光,都在满怀期盼地等待着。 尾声一 翌日。 向来勤政的赵顼忽然罢朝一日。时近午时,王安石到垂拱殿探望,却见赵顼埋首于案前,不知是否睡着了。 侍茶奉墨的宫女噤若寒蝉,内侍连大气都不敢出,殿内仿佛寒冷冰窟,和往常颇为不同。 石得一悄然走近,将缘由跟王安石说了一遍。 原来安上门门监郑侠苦心孤诣,画了一幅《流民图》,并写了篇《论新法进流民图疏》。他自知图和奏疏如果直送到閤门,肯定会被打回,竟然假称是边关军报,把图疏送入了通进银台司。 执掌通进银台司的是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他见文书上特意留字:“奏为密急事。所有侠擅发马递之罪,仍乞奏勘,甘伏重罪不辞。”38也不知是着急还是有意,他不曾详加甄别,便直呈到御前。 赵顼看过图疏之后,顿时连朝会都不愿再开,反复观览,长吁短叹,震惊不已。王安石听得暗暗心惊,郑侠向来反对新法,为驳斥自己上奏疏给官家,并不奇怪。但他的图疏究竟画了什么,写了什么,竟让官家连朝都不上了? 他上前一步,见赵顼身下压着一幅图,只露了半截在外面。那画上是一片悲凉凄惨,屋舍塌坏,江河绝流,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满山遍野都是倒地的饿殍,触目可及皆是流离的灾民。有丈夫痛心典卖妻子,妻子一边哭号,一边叮咛丈夫照顾好幼子;有父亲鬻儿卖女,儿女抱着父亲大腿,母亲在旁抽泣不已。 王安石陡然看见此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自唐至宋,每逢大旱之年,易子相食的惨状屡见不鲜。但文字所记远不如图画让人震撼,当今官家长于深宫,哪里见过这图上的惨状? 赵顼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王卿来了?这图中所画,可是实情?” 王安石稍一迟疑:“官家,大旱连年,灾民流离失所,实不可免。政事堂早已发文给各地,允许灾民随丰就食……” 话说到一半,便被赵顼打断:“饿殍之民,是朕的子民;流离之民,也是朕的子民!每每论及旱情,总说是天灾,非人力可以阻挡。但天灾又是因何而来?难道卿与朕,当真没有半点过错吗?” “官家!大宋幅员万里,天灾在所难免。当政者只能设法赈济灾民,全力应对灾荒。只要各州府上下齐心戮力,自能使灾祸的损害降到最低。” 面前的这位官家,向来都是一个需要鼓励和安慰的君主。这番话王安石已经数次陈述过,每次都能让摇摆的皇帝坚定信心。但这一次,效用显然微乎其微。 赵顼拣起一册奏疏,丢给石得一:“石伴伴,最后一段,念!” 旁边伺候的石得一慌忙接过奏疏,细细念了起来。讲的大体是灾情之严重、灾民之凄惨,并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新法,并要求皇帝废除新法,罢黜宰相,言辞甚是激烈。 王安石脸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只听石得一念道:“……如陛下观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即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如稍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甘俟诛戮,干冒冕旒!” 石得一声音甚是沉稳,但听在王安石耳中,却仿如晴空霹雳——十日不雨,乞即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 “官家!苍天是否下雨,岂能拿军国重事作赌注?” “那人头可以作注吗?” 王安石一滞。朝中对新法的攻击,他曾一一批驳,甚至和司马光你来我往,寄信论战,寸步不让。唯独赵顼这一句,锋芒并不凌厉,却让他辩驳不得。 他望着这二十多岁的天子,看着他脸上的犹疑和痛悔,心中一片冰凉。 翌日,皇帝终于拿定决心,下旨发递中书——命京畿路府、县向各行民众发放勒派的免行钱,三司纠察市易法执行情况,司农寺组织各地常平仓开仓放粮;命受灾诸路统计离乡流民数,河内诸路上报就食灾民数;诏令灾区青苗贷、免役钱暂不上缴;直接罢除方田法、保甲法。 民间顿时欢呼相贺。 又隔五日,皇帝下《责躬诏》,自陈数年来的施政之过。 再三日,邱远脚戴铁镣,身披长枷,在公人押解下,踏上被流放庆州之路。他误杀郭闻志,先后大闹宣德门和安济坊,竟侥幸未判死刑,也不知是不是赵顼亲自过问,才得了法外开恩。 行至开封府市南,眼见乌压压围了一片人。邱远身形极高,如鹤立鸡群,隔着人群看见,原来是刑场正在行刑。貔貅刑等案尘埃落定,包括弥心在内,共十八名罪犯于今日问斩。 粮商的哭号中,夹杂着一段铮铮誓词,穿透嘈杂的人群,传入邱远耳中:“苦难如海,浩瀚无涯。我愿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奉以生命,纵死不休……” 只听得人群齐齐一声惊呼,誓词至此,戛然而止。 邱远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跟着公人踉跄前行,恍然想起少时随弥心诵读福道誓词的场景。他闭上双目,吐气发声,接住了即将轰然落地的誓词:“我要走废百只脚,我要磨破万双鞋,我要踏平世间苦难,走穿通天福道。我要焚我血肉筋骨,烧尽众生苦痛。我要燃我精气魂魄,点亮无尽光明。” 当日下午,王雱来到王安石书房,见他正埋首伏案,挥毫奋笔,凑近一看,不由惊道:“爹,您要上表辞相?” “老夫岂是贪念权位,恋栈不去之人?心已灰,意已冷,难道真等着龙王爷行云布雨不成?” “那些人苦盼着您罢相去职,若就此辞相,岂不是让他们称心如意了?” “我朝冗官冗兵,沉疴近百年,疖痈之深,积弊之重,已非温暾保守之补药可治。所以变法图强,势在必行!官家年事渐长,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即便一时动摇犹疑,也终究会明白这条路非走不可。新法大势已成,承继变法之志的有识之士渐居高位,纵使老夫不在朝中,也不是一帮不自量力的蚍蜉能够撼动的!” “可是方田法、保甲法已废,那帮贼子对青苗法、市易法虎视眈眈,若无父亲持国秉政,新法……” “轰!” 王雱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雷响,天地一阵轰鸣。来到窗前一看,阴郁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电光。纠结了两年多的大雨,在东京城上空盘桓十日,终于轰然落下。 放下手中的笔,王安石推门而出,迎着从天而降的雨珠来到街头。东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已是一片欢腾。 他长叹一声,举目望去。沉云万里,怒雨横空。道道闪电斜掠碧虚,仿佛撕裂天堤。不知有多少天河水倾洒而下,化作人间的无尽苦恨,在长街短巷里涓滴成河,泥泞了脚下的漫漫长路。 尾声二 新雨过后,春暖大地。 疙瘩巷里,一间被火烧过的残屋吱吱呀呀开了门。一名窈窕少女背着半人高的箱笼从屋内走出,回头嘱咐道:“胡小胖,照顾好娘亲,不许再收云教授和九娘的钱!”屋里随即传来一声不情不愿的应和。 天色初亮,穿行在东京城的街巷里,处处指指点点的目光,胡惜雪用轻纱裹了脸,径直往城外行去。 几桩大案落下帷幕,胡家万贯家财一朝散尽,胡安国还是没能逃过一死。偌大一个胡家如今只剩下三人,胡夫人缠绵病榻,几乎难以起身。反倒是胡惜雪,原本娇弱温柔的大家闺秀,遭遇这等大厦倾颓的变故后,一肩扛起重担,为父亲处理后事、举家搬迁到疙瘩巷、为母亲治病休养、行医卖药维持生计。剥离了娇滴滴羞答答的外壳,骨子里隐藏着的坚韧和要强,便从满地狼藉的泥泞里,撑起这一片晴朗和美好。 胡惜雪跟弥心学过几年医术,本拟行医为生,但她生得又美,年纪又轻,难以取信于人,来看病者寥寥可数,登徒子倒是络绎不绝。没过两日,她被人认出奸商之女的身份,顿时人憎狗嫌,几度受到驱逐打骂。若非狄钟时不时前来护持,真不知会遭到什么欺辱。 狄家兄妹离家日久,狄依依留在东京照护云济,狄钟则受到父亲狄咏召唤,不日前已经离京。胡惜雪不愿麻烦狄依依和云济,在城内又寻不到活计,只能背着膏药针石,赶往城外行医。 辗转来到东水门外,昔日人来人往的安济坊,短短数月间已然败落。医者、福道徒纷纷散尽,病患也将这里当作魔窟狼穴,避之唯恐不及。坊中财物被尽数搬空,各殿各院被贴了封条,就连“安济坊”三字牌匾,也被拆卸下来,不知去向。 胡惜雪在破落的坊墙边摆开小摊,支起一杆写着“悬壶济世”的布幡,强忍着羞臊,放声叫卖起膏帖汤药来。 然而过路的行人只顾盯着她的身段瞅个不停,无人上前求医。到得午时,终于有人停在摊前发问:“小娘子,不是俺不信你,你年纪轻轻,何处学来的医术?” 胡惜雪迟疑许久,终于低声道:“奴家数年前曾在安济坊帮工,得弥心坊主亲自传授岐黄之术。” “好家伙!果真是安济坊余孽!”那人扯着嗓子喊出声来,周边一片哗然。 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痛恨的、漠然的、鄙夷的、猥琐的……不怀好意者越来越多,甚至有人狞笑道:“安济坊的神胎女可是大名鼎鼎,那弥心老贼教出来的女弟子,啧啧!” “安济坊出来的女娃,岂有干净的?” “哼!又是狗皮膏药,又是醒神香囊,只怕都是赃物!” …… 污言秽语如潮而至,胡惜雪后背发冷,耳根发烫,急忙起身收拾,想要远远避开。却听有人道:“还想卷了赃物就跑!”紧接着一只手伸来,抓起两服膏药就往怀里揣。另有恶汉一拥而上,转眼将膏贴、香囊、药材一抢而光。胡惜雪被挤了个趔趄,将立在旁边的布幡也撞倒了。 几个惫懒汉子更是眼冒绿光,贼手就要往胡惜雪身上摸,忽听得一声暴喝:“住手!” 却见一名二十余岁的儒生疾步走来,他身着锦衣,器宇轩昂,眉宇间溢散一股勃勃英气,身后跟着一名随从,替他牵着马。 儒生目光如电,在人群中扫过,冷冰冰道出一个“滚”字。闲人无一不被他英气所慑,一个个噤若寒蝉,再见给他牵马坠镫的随从穿着驿卒的皂衣,知他必有官身,惫懒汉子们也不敢再放肆,立时一哄而散。 胡惜雪看着满地狼藉,强忍心中难受,两手合于襟前,向这年轻官员道了万福,谢他出手搭救。 年轻官员躬身还礼:“多年未见,小娘子别来无恙?” 胡惜雪愣了愣,细细看过他的面庞,惊喜道:“你……你是五年前……” 年轻官员哈哈一笑:“终于想起蔡某啦!当年承蒙小娘子搭救,蔡某才捡回一条小命。” 原来五年前,胡惜雪出门游玩,路遇一名赶考举子突然发病,倒在路旁。胡惜雪生性善良,命家丁将举子扶上车,送至安济坊就医,她也因此和安济坊结缘。她不知道的是,这位蔡姓举子次年高中,调任钱塘尉,当了几年地方官,如今得迁起居郎,回京时正好和她相逢。 两人畅叙别情,一时间无限感慨。眼见当年兴盛至极的安济坊已成明日黄花,蔡姓官员唏嘘不已。 胡惜雪望着这段陈旧的坊墙,回忆当年在安济坊帮工的情景,一时竟有些痴了:“虽说弥心师父做了不少恶,但安济坊终究救护过那么多人。当年的安济坊,再也见不到了……” “能见到!” “什么?”胡惜雪愕然不解。 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官员正昂着头,微风跨过坊墙,轻轻吹拂他的短须:“能见到的!终有一日,安济坊会重现世间,每一州、每一县,都会建起这么一座庇护寒苦病患的所在,施医赠药,扶危济困,让世间再无看不起大夫的贫病之人!” 胡惜雪的目光穿过他坚毅的面庞,仿佛真的看到一座座安济坊如春笋般破土而出,如参天巨木般矗立在每一州、每一县,令每一个贫苦病患沐浴温暖药香,令希望在困苦径您的岁月中熠熠生辉。 后记 大宋的人间烟火 华夏的历史长河,于上古传说的泉眼中发源,在三皇五帝的雨露浇灌下汇涓成溪;流过孤寂神秘的夏商,于东周鼓荡起百家争鸣的离散涛声;至秦骤然一统成急促湍流,澎湃中怒流出蓬勃两汉;又裂成魏蜀吴三道飞瀑,迸溅无数刀光剑影,却齐齐沉入晋的深渊,被南北朝的两岸连山劈砍得曲曲折折;崎岖跋涉了不知多远,经历过隋的波澜,才汹涌成唐的瑰丽壮阔…… 在涤尽了五代十国的浊浪后,终于流淌出一段风正潮平的慵懒岁月,每一叶船帆里都卷着儒雅的酒气书香,每一道涛声里皆酿满温热的人间烟火。 这就是宋。 从《水浒传》《三侠五义》到《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从《杨家将》《包青天》到《少年包青天》《大宋提刑官》,我是在这些文学、影视作品的熏陶下长大的,很难不对宋朝产生兴趣。 后来我接触了不少历史书籍,尤其是吴钩老师的“说宋”系列,让我发觉历史上的宋朝和文学作品中的宋朝有很大差异。我发自内心地尊敬和感谢这些宋史研究者,他们的著作和研究成果让我的寻宋之旅变得平坦了许多。这段历史是诸位宋史专家耕作和收获的田野,而我是个玩心极重的顽童,无法像他们一样专注于田野里一茬茬的麦穗,我的注意力总被突然蹦出的兔子或蚂蚱吸引,以至于没收获多少正儿八经的麦子,但得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体验。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前世是一名说书人,像拾荒者一样穿行在历史夹缝里。在无人注意的历史角落,总会碰到让我感到稀奇的人和事。我很珍惜这样的相逢,并执着于把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别人听。 宋,是一个可敬而又可惜的朝代。 可敬之处,在于它是中国最重经济文化的王朝,商业繁荣,文化昌盛,甚至有了十分健全的福利制度,比后世的明清两朝更接近于近现代的社会风貌。 例如,宵禁制度。中国早在周朝前就有了宵禁,对夜间出行的人实行严厉的处罚,这本身就代表了对百姓自由的禁锢。而到了宋朝,随着商业繁荣,这种束缚有了明显的放松。 先是宋太宗时期仿照武则天时的旧例,解除上元节宵禁,到宋仁宗时进一步放开,明定开放宵禁的时间放宽到冬至日起,而其他时段的宵禁也一度废弛,使得东京城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不夜城”。 与此同时,坊和市的束缚被打破。东京城的坊墙被拆除,市场也不再限制开放时间和地点,取而代之的是街巷的繁荣,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其城市化率也胜过明清。 宋朝的城市化发展体现在诸多方面,本文中提及的“潜火队” “望火楼”,就是宋朝消防设施的缩影。而猫、狗等宠物在宋朝也极为流行,给宠物制作、穿戴衣物,更是司空见惯。餐饮方面,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不仅有官方认证,其菜品和服务更堪称古代“五星级”标准。几乎每一家正店都有招牌名酒,且把广告打得全国知名。 我觉得正是宋朝的城市化进程和自由开放的程度,让《三侠五义》《天龙八部》等武侠故事有了立足的土壤。如果一到晚上就开始宵禁,一座座坊、市成为封闭的堡垒,市井之地又怎能连成一整片江湖?再跳脱的侠客,在一片死水里也闯不出精彩的传说。 我在本文最想刻画的,是宋朝福利制度的萌芽时期。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61节 神宗时期东京城外有九厢十四坊,而本文中的“安济坊”乃是杜撰,非官方设置。历史上的安济坊、慈幼局(慈幼院),本都是宋朝的慈善机构。本文中由医馆发展而成的“安济坊”,属于民间自发组织的慈善机构,是后世安济坊的前身。 宋时的福利制度覆盖了方方面面。第一是鼓励生育,抚养幼童,凡孤儿或者父母生了孩子弃养的,有官办慈幼局照料;第二是医疗保障,若无钱看病,或者孤老无依,则有安济坊治疗收养;第三是公墓义冢,若亡故后无人收尸,抑或逃难的灾民倒毙于异乡,则有漏泽园可以安葬。 然而健全的福利制度也带来了巨大的财政负担,极大损耗了变法取得的经济成果,加上许多地方流于形式,最终令一个封建王朝负重累累、国力大损。但无论如何,宋朝早在近千年前,已经面对过“福利社会”的一些难题。 徽宗和蔡京大力推行福利制度,也许有沽名钓誉的成分,但我相信在福利制度的萌芽期,总有那么一批年轻人,满怀赤忱之心,以他人的苦难为自己的伤痛,以他人的安稳为自己的责任,进而将慈善救济当作终生事业,亲力亲为,去实践那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除了社会制度的先进,宋对人的个性宣扬也值得关注。 我经常因为喜欢某个历史人物,就痴迷于查询和他相关的各种资料。比如新旧两党的旗帜人物王安石和司马光,对他们好奇的初级阶段,是根据他们在不同时期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去构建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后来发现这两位大佬对宋朝的影响从北宋持续到南宋,他们的历史形象也随着新旧两党在朝中地位的变化而变化。从古至今有太多人评论他们,然而大多评论者的倾向性却十分明显。如果能够建一个粉丝群,把这两位大佬的历代狂热粉和黑粉都拉进来,场面一定会比世界杯决赛还要热闹。 我自己也会把个人好恶有意无意地带入文字,但我并不讳言这一点。作为一名功底浅薄的历史爱好者,我自知无力评述这两人在政治上的对错,但不论他们执政时的功过如何,从私德和才华来讲,两人无疑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辉,足以照耀千古。 宋朝对人的尊重,尤其对文人的尊重足以让现代人刮目相看。郑侠在大旱之年上《流民图》,用自己的头颅为注,要求罢免王安石,这在当时也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件。以郑侠的私人身份而言,是“背刺”了自己的老师。作为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名义上的元凶”,郑侠所遭到的报复,也仅仅是被贬英州十二年——如此“温和”的政治报复,放在其他朝代几乎难以想象,在宋朝却比比皆是。 当然,宋朝也有许多可惜、可悲之处。 除了军事上的羸弱,宋对于反叛和起义也表现出了明显的“软弱性”和“妥协性”。两宋发生农民起义次数之多可谓空前绝后,一方面在于宋朝贫富差距大,士族对庶民的剥削十分严重,这才有许多人被“逼上梁山”;另一方面在于宋对于起义的态度较为软弱,“招安”成为官府应对匪患的常见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造反的纵容。 此外,宋朝其他犯罪行为也极为猖狂,人口拐卖更是司空见惯。连宗王的女儿和枢密副使的儿子都有被拐的记录,可见人贩何等猖獗。 本文“郡主失踪案”改编自一则历史传闻,宋代洪迈编撰的《夷坚志》记载了一则逸事:宣和六年上元节,一名宗王家的族姬真珠在宣德门前被拐,第二年三月,有都人春游时,在郊外发现一顶破轿,真珠在轿中哭泣。原来真珠被拐走后,先遭痛打,被关在密室里养了月余的伤,又遭奸污,并被卖给一家富户为妾。那富户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份,生怕官府追究,趁晚上将她弃于郊野,她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这宗骇人听闻的拐卖案在明朝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中也有描述,见于卷之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中,其情节和《夷坚志》基本相同,不过故事发生的时间被放在了神宗朝。 本文也沿用《二刻拍案惊奇》的说法,将时间放在神宗朝,并将真珠设定为安定郡王之女。但根据《二刻拍案惊奇》中的文字描述,基本可以判断故事取材于《夷坚志》,发生时间在徽宗朝的可能性也更大。因为《二刻拍案惊奇》中将真珠称为“真珠姬”。宋朝是从徽宗朝开始,公主改称“帝姬”,郡主改称“宗姬”,宗室女改称“族姬”。如果故事发生于神宗朝,真珠不会被称为“真珠姬”。 按照宋朝爵位制度,亲王、郡王家的女儿一般只能被封为县主,本文中真珠为郡主,是为了提高其身份的重要性和敏感性,并对应《夷坚志》中的“真珠族姬”,可以视为特例。 《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中还讲了神宗时另一桩拐卖案。主人公是枢密副使王韶家的十三郎王案,元宵节夜里他随家人去看花灯,却不慎被贼人掳走。结果,他不仅借宦官之手成功自救,还面见当朝天子,并留下线索抓住贼人。 “十三郎五岁朝天”取材于南宋《程史》中的“南陔脱帽”。《程史》是岳飞之孙岳珂所作的朝野见闻杂记,而“南陔”是王案的号。本文也参考了这段史料逸闻,并将“十三郎五岁朝天”事件放到了熙宁七年。《程史》对该事件发生的时间描述不详,仅说是“神宗朝”。若按照其他史料,则这段典故的发生时间有矛盾之处——王案出生于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他五岁时为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其父亲王韶于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被贬出东京,且于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去世。如果王案生年记载正确的话,“十三郎五岁朝天”的故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按照另一种说法,若王案的生年是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到熙宁三年之间,则“十三郎五岁朝天”就很可能真实发生过,而发生时间只能是熙宁七年到熙宁九年(公元1074-1076年)之间,这段时间王韶在东京任职。 这个案子震撼到我的,除了宋朝人贩子的猖狂,还有宋朝神童的聪慧。这样的奇事真的是五岁的孩子干得出来的? 《大宋悬疑录》系列刚动笔的时候,我家的小皮猴还在妈妈肚子里,如今《貔貅刑》出版在即,小皮猴已经五岁,和当年的王案一样大,带他外出游玩时,我得用一大半精力防着他自己跑丢,并给他配备了防丢定位神器。 我把“十三郎五岁朝天”的故事讲给小皮猴听,他的听后感是:“如果我被人拐走了,就把定位器粘在人贩子身上,带警察叔叔去抓他。”我问他:“被人贩子抓走了你怎么跑出来?”他对此十分疑惑:“人贩子看娃比爸爸还厉害吗?”我被他问得哭笑不得,毕竟是我千叮万嘱告诫他不能乱跑,否则很容易跑丢。很显然,他对自己在大人的看管下跑丢的本事十分自信。 这让我愈发觉得“十三郎五岁朝天”不够真实,倒不是我不信世上有如此聪慧的神童,而是我不信世上能有如此从容不迫的父亲。我和家人带孩子外出时,一刻都不敢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我家小皮猴仅有的两次跑丢的经历,都是在自家小区内玩闹时发生的,立刻惹得全家出动,十分钟内把他寻了回来。我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是在某个人山人海的景区跑丢,作为父亲会着急成什么样子。然而《程史》中却记载:“襄敏(王韶谥号)讶其反之亟,问知其为南陔也,曰:‘他子当遂访,若吾十三,必能自归。’怡然不复求。” 我认为这不是一个父亲会有的反应,即便王韶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帅臣,即便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明神异,也不可能在丢了儿子后如此镇定。我只能将这段描述,当作《程史》为了体现王韶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而做的文学加工,并在本文中,把王韶得知儿子丢失而没有报官的行为,解释为他深思熟虑后所行的权宜之计,在他人面前强装镇定,私下却派人在全城搜寻。 本文中的“雪柳烧伤案”亦有原型。宋朝的社会制度相比前朝有很大进步,奴婢已经不被当作牲畜一样对待,但其人权还是没有得到充分的保障。关于买卖奴婢妾侍的纠纷,《宋史·王安礼传》中讲述过这么一段故事: 宗室令腓以数十万钱买妾,久而斥归之,诉府督元直。安礼视妾,既火败其面矣,即奏言:妾之所以直数十万者,以姿首也,今炙败之,则不复可鬻,此与炮烙之刑何异。请勿理其直而加厚谴,以为戒。诏从之,仍夺令腓俸。 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他在权知开封府任上时,曾碰上这样一桩荒唐案子:一名宗室花费数十万钱买了个妾,后来又把妾赶回去,并且向官府上诉,要求追回买妾的花费。王安礼见妾侍的脸被火灼伤,就上奏说,这名妾侍之所以值数十万,就是因为姿色出众,现在被烫伤毁容,无法再卖,跟炮烙有什么区别?不仅不能答应其非分要求,还应该严加惩戒。皇帝听从了他的上奏,并夺了该宗室的俸禄。这桩案子也反映出当时奴婢的“商品属性”或者“财产属性”。 这位宗室葛朗台式的作为让人啼笑皆非,但从侧面也说明宋朝已经有了类似三包的交易保障条例,但这名宗室的诉求,就算是当今奉行“七天无理由退货”的各大电商平台都接受不了。我之所以把它写进《貔貅刑》,并非为了凸显这位身份高贵的宗室所做的荒唐事,而是为了那位被烫伤的姬妾。 这桩案子原告是买方,被告是卖方,官府断案的基本准绳是商品价值在退货期受到损毁……本案从头至尾,事事都和那美姬相关,又事事都和她无关。所以我忍不住会想,这名受人摆布的美姬,在整个事件中经历了怎样的苦痛和挣扎?她是否有心中所爱的人?她是否也是别人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我终究是同情这位女子的,不忍放任她在命运中沉沦,给了她在绝境中反戈一击的机会(她破釜沉舟的反击,也可能出于我的强行干涉)。《貔貅刑》中另外一名婢女飞荷的命运,才是我顺其自然的结果——她的死亡虽有人在意,却无人负责。 宋仁宗年间,宰相陈执中家中一个月连死三名婢女,立马受到殿中侍御史赵拉的弹劾:“凡一月之内,残忍事发者三名,前后幽冤,闻固不少。”仁宗久拖不决,还为陈执中遮掩,引起众多官员的强烈抗议,要求严查此案。后证人供述三名婢女是陈执中的宠妾打死的,但陈执中为保住爱妾,自己承担罪名:“执中自以婢不恪,480紫焰文化悬疑小说文库010 笞之死,非嬖妾杀之。”因为当时奴婢犯错,主人惩罚奴婢致死,是不会被问重罪的。而这桩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陈执中被罢相,贬为“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亳州”。 由这个案子可以看出,宋朝对文臣,特别是对宰执级别的重臣十分优待,三条人命也只是贬官而已,陈执中丧失了中枢的地位和权力,但名义身份还是“同平章事”。本文中寿光侯府婢女飞荷被杀案,对于身为皇亲国戚的高家来说,只能算一桩麻烦事,高家以“中邪”之说搪塞父母官,又用释放被拐婢女为条件做交易,应该比较符合当时豪门打死奴婢的处理方式。 就我个人而言,创作历史悬疑小说的过程,就像在字里行间插入一根竹管,一头洞穿时空,伸向千年之前,并用一桩桩案件打通一道道竹节,另一头供读者去窥视那个古老的年代。可惜,受限于作者的笔力和史学功底,读者从竹管中窥得的斑点,不足以呈现出真实的历史。 每一个朝代,皆如一束绽放于千百年前的烟火,它的余烬簌簌落下,化作故纸堆里一篇篇零散的文字。我捧着这些余烬来搭建新的故事,不是妄图复现千百年前它盛放时的瑰丽和绚烂,而是想点燃心中浓烈的表达欲,烧出一堆小小篝火,让靠近的人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温热。 主要参考资料 [1]脱脱,阿鲁图.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脱脱,阿鲁图.宋史宰辅表[m].北京:中华书局,1977(《宋史》附录). [3]洪迈.夷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岳珂.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窦仪.宋刑统[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3. [6]张能臣.酒名录[m].台北:台湾印书馆. [7]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沈括.梦溪笔谈[m].北京:中华书局,2016. [9]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1]洪遵.泉志[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 [12]李时珍.本草纲目[m].北京:中华书局,2021. [13]佚名.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大宋宣和遗事[m].长沙:岳麓书社,1993. [14]宗赜,刘洋.禅苑清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15]陆游.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9. [16]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7]凌蒙初.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18]黄汉,王初桐.猫苑猫乘[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19]宋慈.洗冤集录[m].北京:中华书局,2023. [20]马端临.文献通考[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21]赵令畴,彭乘.侯鳍录.墨客挥犀.续墨客挥犀[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2]郑侠.西塘先生文集[m].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中心:明万历年间刻本,[23]徐松.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4]吴钩风雅颂:看得见的大宋文明[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25]吴钩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26]吴钩宋:现代的拂晓时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7]吴钩 宋仁宗:共治时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28]吴钩宋潮:变革中的大宋文明[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29]吴钩变法时代:宋神宗与王安石[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 [30]张驭寰北宋东京城建筑复原研究[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1. [31]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2]王曾瑜 宋朝阶级结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33]高天流云 如果这是宋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 [34]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35]艾公子 文治帝国[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36]王水照,崔铭苏轼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37]梁启超王安石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8]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宣传教育中心中国粮食经济学会课题组,肖春阳,穆中杰.宋代常平仓制度若干问题的研究(一)[j].中国粮食经济(10),2022. [39]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宣传教育中心中国粮食经济学会课题组,肖春阳,穆中杰.宋代常平仓制度若干问题的研究(二)[j].中国粮食经济(11),2022. [40]许玲宦官与宋神宗哲宗两朝政治研究[d].山东:山东大学,2016. [41]肖红兵.居洛士宦与北宋神哲朝政[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1. [42]曾雄生.北宋熙宁七年的天人之际——社会生态史的一个案例[n].南开学报,2008-03-20(02). [43]王楠 宋代祈雨考[n].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07-16(03) 批注 [←1] 司马光,字君实,是司马池的第二子,但在其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故称“司马十二”。 [←2] 史载司马光穴居地窖,编著《资治通鉴》。 [←3] 皇城司是宋代特务机构,“依祖宗法,不隶台察”,直属皇帝,不受三司管辖,常由皇帝信任的宦官执掌。貂珰指貂尾和金银珰,后代指宦官,首领太监被称为“大貂珰”。 [←4] 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司马光给王安石连写三封信,即《与王介甫第一书》《与王介甫第二书》《与王介甫第三书》,试图阻止新法施行。王安石写《答司马谏议书》一一反驳和回击。 [←5] 北宋已有慈善义卖的雏形。《禅苑清规》中有“唱衣”相关记载,在寺庙中公开拍卖已圆寂僧侣的遗物,所得归于僧众和寺庙。附带拍卖寺院中其他物品,称为“寄唱”;向买家们介绍卖品的用途、来历,称为“唱故衣”。 [←6] 竹竿子又称参军色,本意是指剧乐舞演出时的主持人,后来被宽泛化地用来称呼主持娱乐活动的人。 [←7] 宋时,城市基础设施和配套十分完备,并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公共性专业消防机构“潜火队”,其成员“潜火兵”还需要接受专业的消防训练。城市各处都建有“望火楼”,居高临下,专门监控火情。 [←8] 《三经新义》包括《毛诗义》《尚书义》《周礼义》,其中《周礼义》由王安石亲自训释。《周礼义》原著二十二卷,今存十六卷,全文字数为杜撰。 [←9] 宋代时活字印刷未能替代雕版印刷,一大重要原因就是排版不整齐,且工匠必须识字才能参与制版。此处云济对活字材质、排版的改良均为作者杜撰。 [←10] 宋时一寸约为3.168厘米。 [←11] 因其在皇城中的方位,宋朝最高行政机构中书门下称“东府”;最高军政机构枢密院称“西府”,并称为“二府”。 [←12]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62节 内侍官阶分六品:内东头供奉官、内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 [←13] 无铺面的流动小商贩。 [←14] 出自宋朝张能臣《酒名记》。 [←15] 酿酒方参考《本草纲目》。 [←16] 米芾,字元章。苏轼,字子瞻。米芾十岁起临苏轼字帖,后苏轼被贬黄州时,米芾特意赶往黄州东坡雪堂拜访,遂成一段佳话。 [←17]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所载,“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18] 包孝肃,指包拯,其去世后谥为“孝肃”。 [←19] 宋朝为防止“终生为奴”的情况,法律规定雇佣奴婢最高为十年。但实际上豪门大户多会通过各种手段规避此限制。 [←20] 北宋开封府赤、畿县政治地位较高,赤县知县为正七品,畿县知县为正八品,而其他县的知县品级在从八品以下。 [←21] 宋朝有发达的邮传系统,铺递分三种等级,步递、马递和急脚递。“步递”传递非机密文件;“马递”负责传递官府的紧急机密文件,要求日行三百里;“急脚递”传递紧急军事机密,日行四百里,且保密等级最高。 [←22] 防虞蓑衣、火背心为宋时消防装备、防虞蓑衣通常以苇草制成.用前淋水浸湿.防止烧伤灼伤:火背心是套在身上的外衣,用石棉等材料制成,可防衣物被引燃。 [←23] 开封内外城共分八厢,各设“厢公事所”,负责片区治安、消防、缉贼等事务,其主官为“厢巡检”,属员为“厢典”。 [←24] 宋朝时的一种椅子样式,椅背与扶手等高,扶手前端突出,椅盘呈方形。 [←25] 《九章算术》中以“邪田”指直角梯形,“箕田”指一般梯形,上下底称为“畔”,斜边称为“邪”。 [←26] 北宋中叶时一斤约640克。 [←27] 观音土,是蒙脱石的俗称,一种片状结晶的硅酸盐粘土矿物质。药品蒙脱石散的主要有效成分即提取自蒙脱石,用于治疗腹泻,主要副作用是易致便秘。文中“大悲散”是药理类似蒙脱石散的一种混合药剂。 [←28] 《九章算术》称三角形为“圭田”,圭为一种上尖下方的玉器。 [←29] 延丰仓曾存储官用、军用、民用存粮,未确定承担过常平仓职能,此处为杜撰。 [←30] 《东京梦华录》载:“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喝‘随竿媚来’。” [←31] 烟火戏,烟火与魔术混合的一种表演,《东京梦华录》中所载。药发傀儡,为宋代烟火戏的一种,别称“架子火”,用花炮将折叠的纸制人物、动物射向空中,借助火药爆炸之力,使纸人纸鸟飞腾、旋转。 [←32] 指一氧化碳中毒,古人对此早有认识。宋慈《洗冤集录》云:“中煤炭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其尸软而无伤,与夜卧梦魇不能复觉者相似。” [←33] 壁虎。 [←34] 出自彭乘《墨客挥犀》卷三。 [←35] 北宋御前班直是御前当值的禁卫军,共二十四班,总称诸班直。御龙骨朵子直是诸直之一,亦为皇帝身边的五重禁卫之一,专门拿骨朵这种武器的一班护卫。 [←36] 冯京,字当世,仁宗朝进士,连中解元、会元、状元。宋神宗时曾为参知政事,后因反对变法被贬。 [←37] 宋朝人以“真庙”“仁庙”等称呼代指“真宗”“仁宗”等皇帝。 [←38] 郑侠《西塘先生文集》卷第一《三月二十六日以后所行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