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娶谋士后将军跑路了》 第1章 《强娶谋士后将军跑路了》作者:冰川半糖【完结】 文案: 大雍朝野皆知,战功赫赫的镇远将军温聿珣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其一,横扫北境,拓疆千里,封侯怀玉 其二,用这泼天军功,强娶了新科探花——谢临。 世人皆叹:可惜了那清绝探花郎,寒门出身,一朝登科,却成了莽夫将军的“战利品”。 殊不知这位看似清冷孤高的探花郎,实则是三皇子座下深藏不露的谋士。藏拙于探花之位,不过是权宜之计。 成婚后,温聿珣对谢临的漠然以待甘之如饴。他守着这份强求来的姻缘,从朝堂到府邸,从针尖麦芒到并肩博弈。他捧上满腔赤诚,耐心等待冰雪消融。 可谢临的回应,永远只有冷静疏离的权术“合作”。 温聿珣望着他孤高依旧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疲惫。 某一日,边关烽烟又起。温聿珣平静请旨:“陛下,北狄异动,臣请戍边。” 谢临看着空了一半的侯府,生平第一次,指尖冰凉。 等等!这莽夫……他要去打仗?!他昨日送来的那碟齁死人的蜜饯还没……还没扔呢! 翌日,朝堂哗然。 那位素来风雨不动、淡若谪仙的谢大人,竟破天荒告了假! 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城门守将回忆: 子时三刻,一袭青衫踏碎月色,马上的公子袖袍翻飞,腰间鱼袋都未解,策马疾驰出城。 黄沙漫卷的官道上,谢临截住他时,发冠都跑歪了,几缕发丝黏在沁汗的颈侧。 他喘着气抬眸,一把攥住温聿珣的马辔,“温聿珣。” “我纵容你强娶,默许你步步紧逼,甚至……” 他耳尖发红,话语戛然而止,猛的一甩袖,三本奏折劈头盖脸砸进温聿珣怀里。 最上头那本墨迹未干,赫然是一封自请监军的奏章——落款处“谢临”二字力透纸背。 “你甩不脱我。” #怀玉侯:夫人递折子的手在抖啊(笑) #说好的政治联姻呢?探花郎怎么先急了! #钓系探花追夫记:表面冷漠.jpg,内心慌得一批 #论如何让嘴硬谋士主动承认:是我栽了。 表面流氓内心君子深沉攻x冰雪消融经纬谋略大美人受 文案风格不代表正文风格,仅供参考大致走向 正文酸甜口,感情线和剧情线交织,不建议有控度的读者入,攻受都非完人,不论过程如何纠葛,结局都是对彼此非常粗的双箭头 全文架空,私设如山,一切服务于情节,勿考据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勿上升真人 作者满足自己xp的放飞之作,求轻喷 攻的名字念聿(yu四声)珣(xun二声)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轻松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临,温聿珣 ┃ 配角:楚明湛,楚明慎,明淳帝,薛季安 ┃ 其它:朝堂,,极限拉扯,天作之合 一句话简介:被强娶的人怎么先着急了呀? 立意:爱要大声说出口 第1章 天赐恩鸾 腊月凛冬,京城断断续续已落了一月的雪。 天气一冷,大家就都各自窝在家中舍里不愿出门,这不,巷口那几户闭门不出半月有余了。 只今儿个倒是稀奇,那几扇因畏寒紧闭着的大门竟然都敞开了。几家人出门后心照不宣的对视几眼,挤着搡着往最近的茶馆去。 茶馆门前的积雪都被踩黑了,落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时不时有人猛拍桌子,像极为忿忿不平的样子;亦有人掩面惊呼,咂舌之声不停。 三五一桌都在谈论着京城今天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诶诶诶,听说了吗?陛下今日宣了封旨。” “你也听说了?我还是不信,怎会有如此荒诞的事?” 还不知道内情的人不以为意: “嘁——天家哪日不宣旨,说吧,是哪位贵人得宠封妃了,还是哪个贪官被贬职流放了?” “都不是!” “那是什么?最近京城最大的事也就是怀玉侯班师回朝了。总不能大过它去吧?” 跑堂的小二今日都格外忙碌些,拎着茶壶上上下下的跑。来来回回的,竟在这寒冬腊月天跑出了一身薄汗。 他东拼一句西凑一句,原已将事情原委拼凑的差不多了,听到这却还是忍不住驻足,想观赏一下这桌新客震惊的表情。 “嘿你别说,还真和怀玉候有关系。”说话之人忍不住卖了个关子,他压低了声音,神秘道:“今日那封圣旨诡异的很!你们且听我说啊,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注)。情之一字,本自天成。朕恭膺天命,盖闻阴阳非独雌雄之配。 两君相携,如松竹相倚。虽无牝牡之合,却存连理之愿。不循世俗之规,唯守赤忱之心。” 晨间,跪在这封被评价为“诡异”的圣旨下方接受宣诏的,正是谢临。 冬日里初升的暖阳映着积雪反射出白光,透过窗棂照进紫宸殿内,将金色的圣旨绢帛照的愈发刺目。 谢临听着圣旨这奇异的开场,心中不详的预感渐浓。 “今有谢氏子临,芝兰玉树,才德兼备。温氏聿珣,霁月光风,心怀锦绣。” “特赐良缘,以成佳偶。赖命礼部备仪,钦天监择吉晚婚。钦此——” 恍若一道惊雷在耳边划开,谢临瞳孔一震,长睫微颤,面上跪的笔直,宽大衣袍中的指甲却陷进了肉里,疼的他清醒了些,不至于殿前失仪。 自晨起时就跳个不停的左眼皮此刻却歇了气,像是因他的灾祸尘埃落定而餍足了一般。 宣旨的老太监还在满口恭贺的说着什么,脸上堆着笑,像真是庆贺什么喜事般,落在谢临耳朵里却已经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温聿珣…… 谢临想起今早校勘《起居注》时誊录的内容—— “永昌二十七年冬,十一月丙子,夜。 镇远将军温聿珣入觐,于紫宸殿密话,漏下四刻乃出。 翌日丁丑,诏:擢温聿珣为怀玉侯,领骁骑营……” “谢卿,还不接旨?”高座之上,帝王威严的声音传下来。 谢临意识蓦然从回忆中抽离,重重叩首:“微臣,领旨。” 明淳帝打量着他,眼里透出几分欣赏,道:“你倒是比朕想的淡然许多。怎么?不意外?” 他原本都做好了谢临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毕竟是个靠自己真材实料考上来的探花,仕途才刚刚起步,却被一封圣旨打发去嫁做人妇,可以说是天降噩耗也不为过。 “臣惶恐。”谢临语气其实很淡,听不出什么惶恐之意,更像是沉冷,可落在明淳帝眼里却听出臣子几分故作镇定的无奈。 “你倒是通透。”明淳帝道:“罢了,朕怜你无辜,赐你个明白。” —————— 三日前,紫宸殿内的同一位置。 温聿珣身着明光铠,腰间佩剑,立于御陛之下,精钢甲片泛着森冷寒光。 ——不褪剑履上殿,这是明淳帝予他的殊荣。 “此番执昭立下不世之功,理当重赏。除却爵位、金银这些常规赏赐,你可还有想要之物?” 明淳帝问完悠悠喝了口茶,没怎么把这例行公事的场面话放在心上。他猜以温聿珣的性子,怕是金银都不会要多少。就算开口了,估计也只是些“犒赏三军”之类的客气话。 谁知温聿珣沉默了一会,竟迟迟没有开口。 莫非还真有? 明淳帝见他这幅样子,来了些兴趣,屏退了四周,道:“但说无妨。” 温聿珣沉默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右膝倏然点地,左手抱剑行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铁甲铿然作响。 “臣斗胆,请将谢临赐婚于臣。” 明淳帝愣了愣,而后笑开了——没想到温聿珣还是个讲儿女情长的。 他和颜悦色道:“谢琳?是哪家闺秀啊?竟引的我们大将军如此惦记。” 温聿珣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是谢临,临危不乱的临,上届您钦点的探花。” 此话一出,偌大的紫宸殿内安静了半天,只留炭火燃烧时一点噼里啪啦的细微动静。 明淳帝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先是噎了噎,而后想了半天才在犄角旮旯的记忆里把这个“谢临”翻了出来。 谢临,寒门出的贵子,的确是他亲封的探花,他此前按惯例把人扔到翰林院去当编修了。 探花这东西每三年都有一个,何况还只是个殿试第三名,说稀奇其实也不稀奇,自然是没办法在日理万机的明淳帝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他对今年这探花郎勉强还有一点印象,原因无他,只因这位谢探花长得的确是很出众,跟块清清雅雅的美玉似的。 第2章 据说这位谢探花刚崭露头角不久,京城里就有盛赞他容貌气度的诗词流出了。而后还衍生出不少话本和逸事,勾的京城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春心萌动。 明淳帝对着温聿珣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跟“少女”这二字搭不上边,竟也中招了? 不过这对帝王来说倒不是一件坏事。 历朝历代都有功高震主之说,对君王而言,外患解决了,那么解决外患的人便成了最大的内忧。 可若是这个“内忧”耽于情爱,无心权术呢? 甚至这“情爱”的对象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男子。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忧温聿珣会借正妻的母族之势继续壮大自身,甚至连子嗣的后患也没有了。 哪怕他之后纳妾,生出的孩子也只是无名无分的庶出,难成大器。 心下有了考量,明淳帝面上却不冷不热道:“执昭胃口倒是不小,一来就盯上了朕的朝中人。” 他呵呵笑了几声,而后话锋一转,如同一个真正慈爱的、关心小辈的长辈一般,说道:“此番你立了大功,人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 “只是……娶男子为妻,虽前朝有先例,却毕竟不是正统。你还年轻,子嗣问题也需考虑。朕怕这道旨意一下下去,如若你日后后悔了,朕倒是做了恶人了。” 温聿珣道:“臣不敢。” “臣知陛下良苦用心,可臣心念于谢临,早已立誓非他不娶。” “至于子嗣……臣本为罪臣之后,幸得陛下垂青,以拥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但到底是血脉肮脏,本就不该再流传下去……” “够了。”皇帝骤然打断他:“祸不及子女。朕既用你,就是将你与父族彻底割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道理还用朕教你?” “你是朕与皇后亲手养大的怀玉侯,是半个皇家人。若再让朕听见“肮脏血脉”这等混账话……” 他说着像是怒极,一巴掌拍到了面前的桌案上,震的案上的奏折都往上弹了弹,“便去太庙跪着抄百遍《孝经》。” 温聿珣默了默,而后叩首,深深拜了下去:“陛下恕罪。臣知晓,以后定不会再这般胡言乱语。” 明淳帝这才像是勉强满意般颔了颔首,冷哼了一声:“起来吧。谅你年轻气盛。” “赐婚一事,既然你心意已决,朕多说也无益了。回去等着吧,过两天就让你把人风风光光的娶进门。” —— 明淳帝思及三日前的场景,对谢临道:“怀玉侯于你情根深种,此次赐婚,是他苦求而来。” “朕怜他痴心一片,想来你二人也是般配,年纪相仿又郎才郎貌,也不算委屈了你。至于情谊,总是可以培养出来的。” 他本无意替人解释,只是不愿替温聿珣担这个骂名。圣旨一出,朝野上下必定哗然。 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定要搬出“有违祖制”“非明君所为”的说辞;传到市井坊间,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不堪的闲言碎语。 可若是说明了是温聿珣自己求的,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怀玉侯镇远平敌,劳苦功高,护大雍安宁,身为君上却连他心悦一人的念想都无法满足,岂不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谢临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明淳帝打断。 “好了谢卿。朕知此事来得仓促,难免令你无所适从。念在你才堪一用,朕特准你大婚后仍以朝臣身份入朝议政,不必困守后宅。如此安排——你可愿意?” 谢临知道,话说到这里,再纠缠下去就是他不识抬举了。 他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压在心底。 “臣,领旨谢恩。” —————— 谢临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时指尖还是凉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倒悬着的沙漏,浑身血液都在逆涌,迟迟回不了温。 许是跪久了,站起来也便不适应了吧。他嘲弄地想。 “公子!”候在殿外的书童捧着狐裘小跑过来,踮脚为他系上,“外头寒凉,不比殿内炭火烧的旺,公子披上些。” 见人怔愣着不说话,小书童疑惑道:“……公子?” 书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像是魂儿都被勾走了似的? 可是陛下说什么了?”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瞪圆了眼睛,双手一拍,掌心合于一处,雀跃道:“可是陛下给公子擢升了?!长福就说!公子这般经世之才,肯定会被……” “长福。”谢临打断他,秾丽到近乎雌雄莫辨的五官在雪色中泛出冷光,眼神里的锋利被压在艳色之下。 “去怀玉侯府。” 注1: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引自《周易》 第2章 梅枝问心 马车缓缓停在怀玉侯府的巷弄前,积雪上留下轮胎碾过的轨迹。 “公子要递拜帖吗?”长福小心翼翼地问。 谢临已然迈步上前,抬脚踏进侯府大门。 “不必。你回去等我。” 谢临走进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把弯刀的男子。那人眉骨上一道刀疤格外醒目,谢临目光微顿,心中猜想这应该是是温聿珣的亲卫。 “谢大人来找侯爷?”刀疤亲卫抱拳行礼。“侯爷在后园梅林练剑。您要不去屋内喝盏热茶,待末将去通传?” 谢临听见他点出自己身份,双眉轻轻拢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圣旨,偏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探究:“你认识我?” 刀疤笑而不答,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临收回目光,“不必。有劳将军引路,直接领我去梅林。” 穿过三重院落,沿途亲卫皆默然肃立,唯有铁甲在风雪中偶尔碰撞发出些细碎的动静,铿锵响动。 在前面领路的刀疤忽然在一株老梅前停下步子,对谢临道:“侯爷就在前面。” 梅林深处,温聿珣一身轻便长袍,手中长剑在风雪中划出凛冽寒光,剑锋划过虚空,红梅淅淅落下,在雪地上溅出点点血色。 谢临在五步外站定,静静看着温聿珣舞剑的身影。 温聿珣突然收势,剑尖直指谢临咽喉。 谢临纹丝不动,眼见剑尖在距咽喉三寸处骤然停住。温聿珣手腕轻抖,剑锋擦过枝头,一枝红梅应声而落。他反手接住梅枝,剑尖轻挑,将梅枝稳稳送至谢临面前。 温聿珣似是并不意外他的到来,收剑入鞘,开口第一句竟是:“北疆的红梅开的比京城更艳。” 谢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手梅枝,粗糙的枝干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霜,他微微蹙眉:“侯爷这是何意?” 温聿珣轻笑摇头:“没什么别的意思。有机会下次带你去北疆,送你一株更漂亮的。” 谢临自袖中取出圣旨,神色平静如常,却满是山雨欲来的味道: “侯爷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温聿珣微微敛然道:“……你日后会知道原因的。” 谢临像是气极,拿着圣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你……” 温聿珣抬手用腕骨托住他的手腕,等他说后文,却没等出个所以然来。 雪越下越大,梅枝上的积雪被风吹落,正好砸在两人交错的手上,冰凉刺骨。 片刻,温聿珣先松了手,抬手想替谢临拂去肩上的积雪。 “外头凉,去屋内说吧。” 谢临蹙眉,避开他的手,错身后退了一步,“侯爷连个真实缘由都不肯给,又还有什么好谈?” “总有能谈的东西。”温聿珣道,“比如……我知你是三皇子的谋士。” 谢临猛地偏头看他。 温聿珣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大人现在愿意和我聊聊了吧。” --- 梅香被厚重的门帘隔断在外,谢临踏入暖阁瞬间,炭火的热气混着沉香扑面而来。西墙上挂着字画微微晃动,画中山川风物似要破卷而出。 “坐。” 温聿珣抬手为他沏了盏茶,茶水冒着乳白的热气,蒸腾的人身子都暖了些。 谢临却立在原地未动,目光扫过案头——那里摆着一方未干的砚台,砚台下压着一叠宣纸。 宣纸的内容远远扫过去有些眼熟,却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看阵型大抵应该是一首诗。 谢临没多想,谁知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僵了僵,状似不经意的将茶盏压在了那几行字上。 “侯爷远在边关,对朝中事倒是知晓甚清。”谢临不无讥讽道。 温聿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点破他身份的事情,镇定道:“不能是我心悦谢大人,所以格外关注你的事情吗?” “心悦?”谢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凤眼微弯看向温聿珣,声音轻柔的像情人间的呢喃。 话语却像淬了毒:“侯爷觉得这样轻飘飘便能说出口的心悦,值几个钱?” “我此前与侯爷并无太多交集,侯爷心悦我什么?这副皮相吗?” 第3章 温聿珣没说话,这副态度在谢临眼里基本就是默认了。他正想再说什么,却听温聿珣道:“我可以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若要谋大位,三殿下可以倚仗的不过二者。” "一是寒门托举。”温聿珣拎起书桌笔挂上的一支毛笔,走到立于他书房正中央的舆图面前。 未沾墨水的毛笔在吴越之地上划了个圈,“朝中寒门学子半数是他启蒙恩师祝老先生的门生,皆为清流。谢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官场上,笔杆子有时比刀剑更利,杀人于无形。” “二是财路。”笔尖落在京杭运河一带,“去年三殿下整顿的私渡盐铁案,举世皆知。自此之后,国库充盈了不少。而运河相关,几乎也就尽数握在了三殿下手里。” “不过……”温聿珣忽然抬手取下谢临的玉簪,倏然轻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鲜少有人知道,整顿盐铁案幕后真正的人,是谢大人吧。” 谢临怔了怔,青丝如瀑散落下来。 下一秒,温聿珣将发簪扎入舆图上北疆的位置,淡淡道:“三殿下目前最大的底牌也就是他有个智多近妖的谋士。” 簪子颤动间,他转身走回书案前,提笔写了个“兵”字:“但缺了这个,便是纸上谈兵。” “本侯麾下军队可填此缺,只要……” 温聿珣在“兵”字旁边又写了个“婚”字,似笑非笑看向谢临:“这笔买卖划算吗谢大人?” 谢临看了他一会,没有正面回答温聿珣的问题,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道:“侯爷知道的比我想的还要多。” 殿外风雪渐急,上午的暖阳已毫无痕迹,短暂的像是从未到来过,随之而来的是疾风骤雪。 谢临拂袖转身,推开温聿珣书房的门扉。 “圣旨已下,谢某无力改变。”谢临没有回头,声音混着落雪砸在地上,“侯爷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再与在下虚以委蛇?” 谢临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幕,自然也就没听见,在他走后,温聿珣喃喃自语的那句: “只是想着……哪怕你能稍微心甘情愿一点点呢?” --- 婚期正式定下那日,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场冻雨。礼部官吏踩着冰碴来回奔走,将钦天监择定的“十日后大婚”写成告示。 翰林院的门房里,谢临正用匕首削着一支墨笔,木屑落进火盆里。小吏战战兢兢来报婚期时,刀尖“铮”地没入案头——正正扎在《史记》里的“兵权”二字上。 “十天……”他将削了一半的竹笔扔进火盆里,阴恻恻道:“够侯爷跟这竹笔一样烧成灰了。” 宫墙外,一家绸缎庄连夜拆了半间铺面,老板娘指着新挂的“御赐婚服”匾额骂街:“活见鬼!哪家新郎官亲自来盯嫁衣纹样?还非要绣什么……雪压梅枝图?” --- 寅时的更鼓刚歇,京城的雨雪竟破天荒地停了。 大街两侧的老树枝干上挂满大红灯笼,照得整条街道如明亮如昼,处处透着大喜的氛围。礼部连夜扫了残雪,撒盐化冰。守卫持炬而立,火把连成长龙,从怀玉侯府一路烧到翰林院。 “这阵仗!街上的雪都教红绸盖没了!”卖炊饼的老汉踮脚张望,蒸笼里的白气糊了满脸。 初入京城的货郎蹲在小摊前咬开冻梨,汁水溅在身旁书生袍角上:“怀玉侯娶亲?哪家贵女这般福气?” “屁的贵女!”绸缎庄老板娘绞着帕子冷笑,“听说是前两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赐婚的圣旨下来时,京城不少女儿家芳心碎一地呢。” 谢临端坐在翰林院值房的铜镜前,窗外喧闹的人声不断——那是礼部官员在清点御赐的十二台聘礼。 他盯着镜中一身红色婚服的自己,目光沉冷。 “大人……”长福捧着绸缎盖头的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忧的还是惧的,“侯爷的迎亲队已到翰林街口,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侯爷拆了自家祠堂的金匾,现打成一顶花钗冠……” --- “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围观的百姓突然骚动。翰林院的大门缓缓打开,谢临从中走出。 一袭红衣衬得他容貌更为昳丽,也给平素冷冷淡淡的人平添了几分少年的张扬气。这身衣服被他穿的不像成婚,反倒更像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采。 “公子!你忘了盖头!”长福急急忙忙地从门后追出来,正欲给谢临盖上盖头,却被他的眼神逼退了两步。 谢临从他手中扯过盖头,在一众抽气声中将盖头抛向了一个方位。 正是骑马前来接亲的温聿珣所在的位置。 盖头砸在温聿珣胸前,被他接住。下一秒,只听谢临道: “侯爷的花钗冠,”他冷眼看着马背上的人,“还是留着镇祠堂更合适。” 温聿珣闻言一愣,而后倏地笑了,马鞭轻扬,地上的爆竹碎屑随之被卷起,飘散在空中。 他盔甲上系着的同心结散开了些,隐隐约约露出内里渗着血的纱布。血色鲜红,倒是与这十里红妆的场景像是呼应上了似的。 “夫人说得是。”众目睽睽之下,温聿珣俯身捞起人将人抱上马,“所以本侯改铸了另一样东西。” 他后半句话声音压的很低,声音徘徊在他与谢临之间。 身下的高头大马抬了抬蹄子,喷了个响鼻,随即迈开步子,谢临在颠簸中摸到马鞍侧袋里的硬物。 “里面是我用匈奴单于头骨熔的兵符。”温聿珣拉紧了缰绳,以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将谢临圈在了怀里。 “谢大人对这份聘礼可还满意?” 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引自《登科后》 第3章 鸾俦礼成 谢临被这过近的距离弄得有些不适,身体略僵,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开口,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情绪: “侯爷抬举谢某。谢某一介文人,帅帐里号令的不是我,陪他们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更不是我。仅凭半块来历不明的兵符便想让北衙军认我,侯爷应当也不是这么天真的人。” 温聿珣握紧了吊在马背上的马鞍袋,没再说话。 马蹄踏过铺满红绸的长街,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乐师吹奏着《鸾凤和鸣》,礼官高声诵唱着吉祥话,百姓的欢呼声如浪潮般涌来。可马背上,两人之间却静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谢临的背脊绷得笔直,刻意不与身后人相贴。温聿珣的手虚虚环在他腰间,既不放肆,也不退让,仿佛一道沉默的枷锁。 “侯爷回府——!” 府门大开,红色的绸缎在风中轻摆。温聿珣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亲卫:“垫脚凳。”而后伸手准备扶谢临。 谢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自己跃下马背,婚服下摆在雪上一淌而过。 喜堂内龙凤烛燃得极旺,却照不亮谢临似被寒霜浸过的眉眼。 “一拜天地——” 温聿珣突然按住谢临的手腕:“跪我准备的蒲团。” 那下面垫着来自北疆的白狼皮,是他亲手猎的。 谢临懒得与他争这个,利落跪下。 “二拜高堂——” 空置的太师椅上,放着温聿珣生母的牌位,和谢临妹妹亲手绣的平安符。 “夫妻对拜——” 谢临的额头险些撞上温聿珣的下巴。温聿珣低笑一声,突然摘了自己冠上的一颗珠子,塞进他掌心:“压惊。” “礼成,送入洞房——” 红烛高燃,锦帐低垂。谢临反手合上木门,将外间喧闹的喜乐声尽数隔绝。 合卺酒在桌案上泛出冷光,谢临执起酒杯,随手便泼到了地上。 “戏演完了?” 温聿珣正解下护腕,闻言指了指床榻:“床给你,我去睡榻。” 谢临讥笑道:“侯爷连强娶这种事都做了,此刻又装什么正人君子。” 温聿珣手上动作顿了顿,在谢临讥讽的眼神下倏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谢临没有动,脸色却冷了下来,连带着周身氛围都像结了一层霜。 温聿珣恍若未觉,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谢临呼吸沉了沉,眸中寒光一闪。 温聿珣却突然擒住他手腕,拇指在脉门不轻不重地一按,力道恰到好处地制住了袖箭机关。 “我若是真敢强来,谢大人这袖中箭怕是已经扎在我心口了吧?” 温聿珣松了手,转身迈向门扉,留下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早些休息。” 一日内经历了诸多变故,又是在崭新的环境里,外头还待着个疑似图谋不轨的人,谢临本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没想到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御赐的安神香燃的只剩半截残灰,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在婚房里浮沉,深藏功与名。 谢临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什么人站在床头,在筛落进来的月光下投下一道阴影来。可他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4章 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让他与生理本能作抗争,挣扎着想从梦境中睁眼,急出一身薄汗来。 恍惚间他听到了幼时母亲常给他哼的江南小调,似乎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背。 谢临重新陷入安睡。 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映入眼帘的楠木床架与金丝红帐让他怔然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然“嫁”入怀玉侯府。 他起身绕过屏风来到外间。外间的软塌上已没了人,但被子和床垫还是皱的,昭示着昨夜温聿珣的确是睡在那了。 门外的窗棂处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谢临本没打算听,偏生那对话已传入他的耳中。 其中一道声音谢临陌生又熟悉,正是他那刚刚成婚的便宜“夫君”。另一道声音细细喏喏的,却又透着股机灵劲儿,应该是侯府伺候的小厮。 “侯爷,要备些热水吗?”温聿珣有些莫名的看了他一眼。这大冬天的,不备热水难道备凉水吗? 莫非是担心谢临的洗漱习惯和他们有所不同?那还怪贴心的。 殊不知小厮看着他家侯爷眼下淡淡的乌青,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温聿珣看他贼眉鼠眼的表情,心下的怪异感更甚,只得说道:“等夫人醒来你们问他吧,他要什么就准备什么。” “嘿嘿……”小厮听着这“宠溺十足”的话,一时没遏制住嘴角的笑容。下一秒就对上了温聿珣探寻的目光。 他飞快的收起笑容,把脸埋进衣领里弯腰行礼:“遵命侯爷。”心里却已经打好主意提前去让厨房多备些热水了。 一旁听了全程的谢临:“……” 他嘴角抽了抽,抬手推开门。 温聿珣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而后愣了愣,快步走到他身边:“这才辰时,怎么不多睡会?” 谢临随口道:“侯爷晚上打呼,扰的人睡不着。” 一晚上没睡的温聿珣:“……” 看到温聿珣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谢临这才觉得报了刚才温聿珣“造谣”的仇,转身朝屋内走去。 “热水留着给你们家侯爷用吧,劳驾叫长福进来。” 小厮闻言下意识看了看温聿珣,头一次在温聿珣脸上看到了堪称无奈的表情。温聿珣却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叫人。 小厮于是脚底抹油般跑了。 “公子!”长福一进门便一副要哭天抢地的架势,看见一席单薄衣衫立在屋里的谢临,更是眼眶都红了。 “公子有没有哪里受伤?怀玉侯没有难为公子吧?公子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呜……” 谢临被他吵的头疼,额角青筋跳了跳:“好了闭嘴。” 长福十三四岁的年纪,对谢临有着天然的敬畏心,闻言打了个哭嗝,立马止住了。 “给我更衣,回翰林院。” “翰林院?”长福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惊讶道,“公子不是有七日婚假吗?怎么不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他就自己闭嘴了,随之嘟囔道:“是了,一定是那凶神恶煞的怀玉侯。公子待在他身边连觉都睡不好,肯定巴不得逃离,哪里还休息的下去!” 这话倒是实打实冤枉温聿珣了。谢临想。 温聿珣实则生了一副很好的皮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轮廓如刀刻般分明,有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俊。 他的肤色在北疆风沙的浸染下显出小麦色,眉眼却漆黑如墨,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名剑,光华内敛却仍透出几分锐气。 久经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被他收敛得极好,只在偶尔抬眼时,才会泄出一线刀锋般的冷光。纵使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通身的凌厉气度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因那份出众的容貌,教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这样的相貌,无论如何都与"凶神恶煞"四字沾不上边。 “公子?”长福看着他家公子突然不做声了,像是在琢磨什么的样子,没忍住出言试探道。 “嗯。”谢临淡淡应了一声,扣好腰封后抬手道:“走吧。” 长福立马跟上,可没走几步又露出一副纠结的神情,半晌还是吞吞吐吐的开口道: “公子……您要不还是用完早膳再走吧。您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翰林院离侯府又不算近……现在赶回去,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长福说的是。”温聿珣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迈步走到与谢临并肩的位置:“天大的事也先吃了早饭再说。” 长福没料到温聿珣突然出现,像是吓到了一般,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临则抬眼看向堵在门口的温聿珣,看他大有一副“不吃早饭就不让你出去”的架势,索性不再做无谓的挣扎,默默转了身。 温聿珣轻笑一声,像是心情大好一般,吩咐道:“传膳。” 谢临吃完早饭,温聿珣没有再为难他,派人驾车送他去了翰林院。 晨光透过轿帘的缝隙洒进来,映在他手中那卷《景和政略》上,他指尖在书页间摩挲,思绪却已飘到今日要处理的事情上。 刚踏入翰林院大门,迎面便碰上了几位同僚。 “谢大人早啊!” “谢兄今日气色不错。” 众人纷纷拱手寒暄,谢临一一礼貌回礼。正待往里走,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谢兄?” 他回头一看,是同僚薛季安。 薛季安此刻正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你不是告了婚假吗?怎么今日还来办公?” 薛季安跟他是同一届入朝的,是那届殿试的二甲前几名。谢临记得他父亲在朝中做官,打的应该是让他在翰林院磨几年资历就找个由头往上提的念头。 不过薛季安身为一个“官二代”,倒是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骄横,反倒是为人性子随和,最喜好交朋友。 连谢临这样清清冷冷的性格他都能唠上几句,可见社交能力的强悍。 也因此,他是谢临在翰林院里难得的勉强称得上有几分交情的人。 薛季安刚说完就想起他同僚这婚姻的非比寻常,没等谢临回答就打着哈哈圆起了场:“害,我忘了。谢兄哪里是跟我一样成天想着偷闲躲懒的性子。” 他拍了拍谢临的肩膀,道:“走走走,柳大人新弄来一批古籍,可稀罕着。咱们现在去还能凑个一手的热闹。” 翰林院的青砖小院依旧清幽,谢临拿着薛季安口中的古籍在案前坐定。 这批古籍的确有些意思,谢临深陷其中,浑然不觉一上午的光阴中悄然流逝,直到窗外日头渐高,砚台里的墨汁也凝了一层薄皮。 他正搁下笔活动手腕,忽听得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中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急切。果然,下一刻长福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公子,侯爷到院门口了!” 第4章 翰林迎送 谢临的笔尖在誊抄纸上微微一顿,墨迹晕开一小片。他直起身子,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与他同在一屋的薛季安也听到了长福的话,眼睛里先是燃起了八卦的光,而后又转为些许担忧。 明淳帝有意将消息放出来,大家自然就都知道,怀玉侯这段离经叛道的婚姻是他一意孤行求来的。 至于谢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皇权与兵权的利益交换中,他自然只能成为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怀玉侯既然是因为谢临的美色而强娶,那自然不会有多尊重,说不定还会想着把人豢养起来。 薛季安想到这,看向谢临的眼神愈发同情。 谢临不知道薛季安脑补了些什么,只看到他的眼神愈发怪异,甚至看的谢临起了些鸡皮疙瘩。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却见薛季安猛的站起身,一脸义不容辞:“走,谢兄。我陪你去见侯爷。” 谢临挑眉,下一秒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语调上扬却莫名显得深不可测。 “这位大人何事要见本侯?” 薛季安僵在了原地,嘴上说的信誓旦旦,可当怀玉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时,他瞬间就有些怂了。 但话都说出来了。薛季安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为了兄弟! 他几秒之内做好了心里建设,梗着脖子回头看向温聿珣。 这一看却是给他惊到了。 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怀玉侯,好像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说好的“面目森然、能止小儿夜啼”呢? 薛季安一时没开口,温聿珣的目光就自然转回了谢临身上。 谢临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姿态,面上一派坦然,丝毫不见刚刚的愕然。 “侯爷何事大驾光临?这小小的翰林院,怕是容不下侯爷这尊大佛吧。” 薛季安听到谢临跟温聿珣说话的语气,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愧是他兄弟。这么刚的吗? 温聿珣倒是不觉得谢临说话的语气有什么,或者说他这些天已然习惯,镇定自若道:“来接你回家吃饭。” 第5章 谢临道:“劳侯爷费心。翰林院公务缠身,下官走不开。” 温聿珣道:“还需多久?我等你。” 谢临道:“不必。侯爷千金之躯,在下受之有愧。翰林院亦有食肆,在下饿了自会前去。” 一旁的薛季安在温聿珣说出“我等你”几个字时便已瞪大了眼睛—— 侯爷居然是这么卑微的人设吗? 他还以为会是带一帮亲卫直接闯进来掳走谢临,然后把他关起来再也不让他跟别人说话呢。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两口子已经几次打破了他的认知。 薛季安都不敢想,这出戏码要是搬到城西那个茶馆去,上座率得有多高。 谢临态度坚决,温聿珣却没有被他说退。 他看了谢临一会,半晌开口道:“阿晏,今日原本便在我们的婚假内,翰林院哪来那么多紧急的公务?” 谢临被他那一声“阿晏”叫的有些僵,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一种很微妙的烦躁感。 这人乱叫什么?怪恶心的。 心下恶寒间,他立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这在温聿珣看来就是有希望的意思,他乘胜追击道:“就一顿饭,吃完我便送你过来。若是今日实在走不开,那我便夜间再来。只是婚假后几日……阿晏便待在家里陪我如何?” 这话看似给了谢临选择,实则不然。一顿饭和几日的朝夕相对,孰优孰劣谢临还是分得清的。 他放下纸笔书卷站起身,“走吧。” --- 谢临随温聿珣走进侯府花厅,一阵熟悉的鲜香扑面而来。 桌子上错落有致地摆着数道精致的江南小菜:清透的莼菜银鱼羹冒着热气,旁边是鲜香肥嫩的蟹粉狮子头,淋着粘稠的酱汁;碧绿的龙井虾仁间点缀着嫩黄的茶芽,旁边配着酥脆的响油鳝糊,蒜末在热油浇淋下滋滋作响;最边上还搁着一碗冰糖莲藕,蜜色的糖浆裹着粉糯的藕片,正是姑苏最地道的做法…… 谢临目光微微一滞。 晨间那碗百合甜粥尚可说是巧合,可眼前这琳琅满目的苏淮菜色着实让他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温聿珣到底知道多少? 谢临不由地想。 他抬眼望向对面正慢条斯理布菜的温聿珣,却见那人将一筷松鼠鳜鱼夹到他面前青瓷碟中,鱼腹最嫩的部位裹着油亮的芡汁,连点缀的姜丝都切得恰到好处。 “侯爷府上的厨子擅做江南菜系?”谢临意味不明的开口。 温聿珣给他斟了半盏桂花酿:“新得的苏州厨娘,也算是邀请谢大人和我一道尝个新鲜了。” 谢临凝视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像是要透过这副皮囊看穿他一般。 “看我做什么?”温聿珣恍若未觉,用下巴指了指放到谢临碗里的鳜鱼,“尝尝味道如何。” “不错。”谢临低头尝了一口,说道。 虽是说着不错,可他说完,便只再夹了一筷,之后便不再碰那道菜。 温聿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临的筷子走向,发现对方每道菜至多只夹两次,即便是最合胃口的蟹粉狮子头,也不过堪堪用了三箸便不再碰。 温聿珣心下恍然的同时有些无奈。 难怪他身形清瘦,连腕骨都透着几分嶙峋。 “侯府没有食不过三的规矩。” 温聿珣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端起谢临动筷第二多的樱桃肉,往他碗里拨了半勺,“喜欢就多吃些。” 谢临却是已然放了筷子,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侯爷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怎么吃饭?” 温聿珣还想再说些什么,谢临却已含笑看向他,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妥协这种事情,一次两次已是谢某的极限。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还望侯爷见好就收。” 温聿珣果然没再说话,只深深看向他。 “我吃饱了。依照约定,有劳侯府的家将送在下回翰林院。” --- 谢临从翰林院出来已是深夜。若不是心知肚明龙座上那位生性多疑的定派了耳目盯着他与温聿珣,他甚至想直接宿在翰林院。 他手上拎着灯笼,一只脚刚踏出翰林院的门槛,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带着些戏谑的声音:“忙完了?” 谢临抬眼看去,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倚在石狮子旁,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果然是温聿珣。 谢临不知怎的对他动不动的出现已经惊讶不起来了,甚至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荒诞。 “侯爷怪闲的。”谢临不咸不淡道。 “战事已定,我又正处婚假内,很难不闲。” 婚假,又是婚假。 这已经是谢临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听到这个词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提醒他,他以男子之身“嫁”给了另一个人的事实。 面前这个性情乖张的罪魁祸首尤甚。 想到这,谢临看向温聿珣的目光愈发冷淡,抬脚绕开他往外走。 温聿珣却像是看不懂别人脸色般,很自然地便跟在他身后:“去哪?” 谢临踩着化得差不多了的残雪走到不远处的马车旁,单手掀起厚重的棉帘。 温暖华丽的马车内,长福缩在车厢的一角,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安逸的不行。 冷风顺着谢临掀起的帘缝钻入车厢,长福被激得一个哆嗦,这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公子!你可算来了。”长福忙站起身扶住谢临,引他进了车厢。谢临刚坐定,车帘一掀,温聿珣也跟着钻了进来。 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积雪,带出些吱吱呀呀的动静,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 “等很久了?”谢临转头问长福。 长福摇摇头:“没多久。天一黑侯爷就让我上马车了,说车上暖和。长福本来想去叫公子的,但侯爷不让,说怕打扰你。” 小孩心性最是单纯,长福边说着边看向了温聿珣,眼睛亮晶晶的,丝毫不见早上的畏惧和怕生,俨然一副已经把温聿珣当成了第二个主子的模样。 谢临在心里叹了口气。 车子才驶出没多远便缓缓停下,谢临算了算,离侯府至少还有一半路程。 正疑惑着,却见温聿珣已撩开车帘跃了下去。 不多时,那人捧了两个荷叶包回来,热腾腾的油渍沁透了碧绿的荷叶,一股浓郁的烧鸡香气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温聿珣修长的手指沾了些油光,将其中一个包得方正的荷叶包往谢临跟前一递:“趁热。” “长福说你没用晚膳,这个时辰,我想着这家应该还开着,就顺路买来给你尝尝。” 谢临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温聿珣先道:“一日二食,那是百年前的习惯了。怎么?谢大人连这个也要效仿先贤?” 谢临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多管闲事”之类的话,他用指尖轻挑荷叶边缘,隔着碧绿的叶面捏住鸡腿,慢悠悠地撕下一块油润的嫩肉,就着荷叶托着送入口中,半点油星也不曾沾手。 温聿珣挑眉轻笑:“有时候真觉得,你这寒门书院出来的,倒比我这正儿八经在皇宫里长大的,还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 谢临将食物细细咽下,反唇相讥道:“侯爷不就看中我这点东西吗?谢某一介以色侍人之辈,若是连这点子门面功夫都做不到位,今日怕是就不在侯爷这辆马车上了。” 这下轮到温聿珣笑不出来了。他皱起了眉,下意识想反驳:“你不是……” 谢临似笑非笑看他:“我不是什么?” 温聿珣想说你不是什么以色侍人之辈,我也不是因皮相而求娶你。 可这话说出来太苍白了。 站在谢临的视角,一个素来没什么交集的人突然强娶他,除了因为皮囊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那点轻飘飘的反驳的话语说出来,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讽刺。 第5章 暗帷灼心 温聿珣最后只得在谢临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下,若无其事的转了话题。 “这家烧鸡我第一次吃,是幼时皇后身边的萍嬷嬷带我出宫的时候买的。” 谢临见他突然转而开始说烧鸡,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戳破他,却也没对他说的事情有多感兴趣,只随口道:“然后呢?” “当时太子也在旁边,我第一次吃的时候惊为天人,太子却看不大上这种平民小店里的东西。” “后来回去我病了一场,皇后从萍嬷嬷和太子那听说了,坚定认为是那不干不净的烧鸡害的。” 谢临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还捻着一片刚撕下的鸡肉,闻言动作骤然一顿,那油亮的鸡块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的烧鸡瞬间变成了块烫手山芋。 温聿珣注意到他一言难尽的目光,有些好笑道:“放心,不是烧鸡的问题。只是那时候刚好寒暑易节,染了风寒而已。” 第6章 “我后来每次出宫都会偷偷去买这家烧鸡,之后也没再生病过。所以你放心吃。” 谢临没说话,只是看向他。 温聿珣却难得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谢临身上,而是像是被这几句话打开了记忆的阀门,话语里也多了些感慨:“后来去了北疆,有几年没尝过这个味道了。那些旧时的故人……也许久未见了。” 谢临没有被他这几句话带起什么情绪,倒是在想另一件事情:“听上去你和太子关系不错?”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温聿珣下意识接道,而后反应过来,回神望向谢临,语气微妙:“你想打探什么?怕我食言而肥,记挂幼时情谊,从而不帮你的三殿下了?” 谢临没说话,算作默认。他方才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 温聿珣轻嗤道:“答应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太子本性不坏,但不是治国之材。相反,三殿下更适合那个位子。” “你选人的眼光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谢临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一些名为“阴阳怪气”的东西来。可看温聿珣一脸坦然的样子,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马车侯府门前缓缓停稳,温聿珣却一时没有动作。 他望着车帘外隐约可见的府门灯笼,忽的生出一种预感——这一下车,方才车上他和谢临成婚以来首次能够勉强称得上“平和”的氛围,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他屈指在膝盖上轻叩了两下,终是在起身前侧首,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对谢临道:“明日就不去翰林院了吧?” 没等谢临拒绝,他便继续补充道:“咱们这位陛下那多疑的性子,谢大人想必也有所了解。指不定现在还在疑心我与你成婚是不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呢。” “这短短几天婚假谢大人还都常驻翰林院的话,未免让他放不下心。” 谢临没有立即应答,目光落在温聿珣无意识揪着衣摆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的手将衣袍上的一块布料揉成了一团,明晃晃的昭示着衣服主人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此刻竟是在……紧张? 倒是稀奇。 在这种啼笑皆非的情绪下,鬼使神差的,谢临应道: “知道了。” --- 天意不遂人愿,温聿珣好不容易说动了谢临,次日却还是没过成心心念念的二人世界。 原因无他。 翌日一早,谢临就收到了一封密信约见。 ——正是来自那位他们前夜还提及了的三殿下。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怀玉侯府的后门已吱呀作响。几个青衣小厮凑在门房口搓着手取暖,领头的正掰着指头数道:“今日要采买的上等官燕二两、溏心鲍鱼六只,还有侯爷特意嘱咐的澄海楼的点心——可都记清了?" “记清了记清了,”圆脸小厮掏出单子晃了晃,“澄海楼的早茶点心得趁热带回来,侯爷说夫人爱吃。要买水晶虾饺、蟹黄烧卖……” “诶,新来的!磨蹭什么呢?”一道略显不耐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些碰撞的动静。 众人顺着声音回头,只见门口停着的的采买马车旁,有戴破毡帽的高瘦身影正往马车上搬空食盒,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截线条分明的下巴。 而那道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单脚蹬在车辕上,对着高瘦身影催促道:“快点快点,别磨蹭。” 圆脸小厮看不过去,刚要开口,却被管事一把按住:“今早账房是派了个生面孔来跟车。”说着往那边瞥了一眼,“看着像读过书的,怕是来盯帐的。” 高瘦身影低头将衣领又拉高几分,哑着嗓子道:“走了。”声音混在后院打水的响动里,模糊不清。 马车穿过蒙蒙亮的街巷时,年轻小厮偷瞄了几眼那个始终靠在阴影里的“账房先生”。那人灰扑扑的袖口下,隐约露出截白玉般的腕子,在光里一晃就不见了。 转过两条街巷,一座挂着“澄海楼”匾额的三层楼阁便映入眼帘。 这是京城最地道的粤式茶楼,站在门口便已依稀能闻到茶香飘出,跑堂的伙计正推开花梨木门,将热气腾腾的蒸笼搬至前厅。 谢临刚迈过门槛,便有小二装束的人不动声色地迎上前来,引着他穿过大堂。厅内零星坐着几桌早起的茶客,茶具的碰撞声与茶客的低语声混着虾饺的鲜香在空气中浮动。 沿着木梯上到三楼,便能看见走廊尽头的“流云轩”竹帘半卷,隐约露出里面的一道人影来。 谢临摘了故意做旧的毡帽,在门前略整衣袖,敲开了雅阁的门。 他推门而入,雅阁里的男人正在醒茶,茶汤在晨光中泛起涟漪。 “绥晏来了?”三皇子楚明湛抬眼望去,手上动作不停,将冲泡好的茶水推至案几对面,面上带着些清浅的笑意,“澄海楼新上的春茶,尝尝。” “问殿下安好。”谢临看到他,面部的表情也不自觉放松了些,敛袖入座,接过茶盏低头啜饮了一口。 楚明湛朝他招手,从袖中取出一个丝绸包裹,解开时露出里面一方砚台,砚台上静静躺着一枚青黑墨锭。 他将包裹轻置于桌上,缓缓推到谢临面前。 “前些日子得的松烟墨,纹理如群山堆叠,原是备着贺你生辰的。没想到……”他顿了顿,目光在谢临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复杂,“也罢,就作新婚贺礼给你吧。” 楚明湛话语是恭贺的,眼中却不见喜色,只余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与怅然。 他顿了一会,最后只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管怎样,绥晏也算是长大成家了。我这做兄长的,总要表个心意。” 这的确是一方极好的墨。砚台为紫端石砚,砚池雕成残雪覆松之形。墨锭主体为竹节状,顶端镶嵌青金石碎片,竹节处阴刻“绥晏”二字,不难看出赠礼人的用心。 谢临接过这道贺礼:“多谢殿下,劳殿下费心了。” 楚明湛摇摇头:“算不得什么费心。自赐婚至今,你都不曾来寻我商议,想来自有主张。我知温聿珣在你这当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还是不免忧心……” “臣知殿下所虑。” “此次前来,也正是有另一件事要禀告殿下。” 谢临在楚明湛的注视下取出一个锦囊,解开时,其中金属的冷光一闪而过。 楚明湛眸光骤然一凝:“这是……” “温聿珣的投名状。” 谢临将锦囊推到桌案对面,示意楚明湛打开。 待看过内里的物件后,楚明湛眼中的惊愕难以掩藏—— 锦囊里,赫然是一块可率六军的虎符。 楚明湛难得有失语的时候,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首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据我所知,父皇派温聿珣前往北疆的时候,并未予虎符给他。” 自古以来,虎符便是调兵遣将的凭证,一分为二,君执右,将持左。 然时移世易,及至本朝,虎符的实权渐衰,往往只是作为一个形式,徒添象征意义罢了。 温聿珣带兵前往北疆的时候实则是未曾拿到虎符的,仅有一封诏书和帝王的几封亲笔信。 “他说是用单于头骨铸的。”谢临只回答道。 单于头骨铸成的虎符,理论上来说该是没有实际效力的,但这一行为不可谓不嚣张。 谢临和楚明湛都心知肚明,这块符并不能代表什么,关键是背后的人。 只要是温聿珣,别说是拿了一块来路不明的虎符,便是拿了一根随手折下的枯枝,他手下的军队都会听他号令。 ——这是在战场上用半条命拼杀出来的实权。 换做是旁人,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早该欣喜若狂了。 楚明湛却没有昏了头脑,他轻轻蹙起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问谢临道:“温聿珣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他摩挲着锦囊上的刺绣,神色复杂道:“……用敌酋首级铸符,表功可称扬我国威;可若论罪……便是私制兵符,其心可诛。” 言及此,楚明湛的目光倏地落在谢临身上,眼神如炬,似已洞悉了一切。 “这虎符不是他给孤的投名状,是给你的吧。” “你若是愿意接受,便可尽情利用他。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随时变作反刺向他的利刃,让他粉身碎骨。” 楚明湛似是叹息又似是感慨:“他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啊。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小子竟还是个情种。孤倒是想错他了。” 日光斜照,谢临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神色莫辨。 只听他淡淡道: “一介莽夫而已。” 第6章 凤阙探微 楚明湛最终还是没有收那块虎符,只道:“既是给你的,你便好生收着吧。回去告诉他,他的诚意孤收到了。”说着,楚明湛眼里含了些笑意,似是调侃道:“要真放在孤这儿,假以时日你们两口子怕是都难以安寝了。” 第7章 “不会有那一天的。”谢临道。 也不知道是说不会有和楚明湛离心导致难以安寝的那一天,还是说不会有和温聿珣成为真正的“两口子”的那一天。 --- 谢临回到侯府时已近正午,日头正盛,照得石板地面泛着刺目的白光。他穿过回廊,正巧遇见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厮低头疾走。 谢临倏的伸手一拦,那小厮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半步。手中炖盅里的羹汤晃出几滴,溅在石板上立刻晕开几朵透明的花。 慌乱抬头之际,谢临看清了他的脸。 ——居然正巧是昨日问温聿珣要不要备热水的那个。 谢临有些意外,问道:“你们侯爷呢?” “回夫人,侯爷在书房。”小厮乖乖答道,他拢了拢手中食盒,“这盅参芪羊肉汤就是打算给侯爷送去的,刚煨足了三个时辰呢。” 谢临想了想,从他手里接过托盘,“给我吧。我正巧要去找你们侯爷,顺路给他带过去。” 小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语气都显得活泼些:“好啊好啊,夫人送过去,侯爷一定更开心。” “叫我谢临就好,或者叫公子,不用叫夫人。” 小厮哪敢直呼其名,闻言立刻道:“遵命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谢临觉着他有几分意思,随口问道。 “奴才知乐。” “知,乐。倒是适合你。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是!奴才告退!”知乐清脆的应了一声,脚步麻利的退下,青色的衣角在回廊转角处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谢临穿过庭院,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显得温暖中带着几分苍寂。手中炖盅散发着阵阵热气,参芪的药材香混着羊肉的醇厚,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鲜明。 方才在澄海楼没怎么吃东西,这会他倒有些后知后觉的饿了。 他停在书房门前,还未抬手叩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温聿珣低沉的声音:“进。” 推门而入的瞬间,暖意扑面。温聿珣正伏案疾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放桌上就行。” “侯爷好大的架子。”谢临搁下炖盅,慢悠悠道。 笔尖猛地一顿,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温聿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宽大的袖袍扫过案几,将正在书写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盖住。 谢临眉梢微动,隐约想起上次来书房时,温聿珣似乎也对案上的文书格外在意。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不动声色地敛了神色。 温聿珣已然收敛了方才的失态,抬眼看他,神色如常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与三殿下谈完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慌乱从未存在。 “嗯。”谢临应了一声,将袖中装着虎符的锦囊抛给他:“物归原主。” 锦囊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在温聿珣案前。 温聿珣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殿下说你的心意他收到了。至于这物件,还是侯爷自己收着妥当。” 温聿珣愣了愣,而后有些狐疑的看谢临:“你确定这是他的原话?” 谢临漫不经心地甩了甩袖子,在他对面落座:“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温聿珣便没再多说,转而揭开炖盅的盖子,“你也还未曾用膳吧?正好一起吃点……” 他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氤氲热气中,参须与枸杞在琥珀色的汤面上微微浮动,切成薄片的羊肉纹理分明,在浓汤中若隐若现。 参须,羊肉,枸杞。 温聿珣:“……” 他神色微妙的看向谢临,幽幽道:“……阿晏,你这是……在挑衅我?” 谢临被这没头没尾的话说的一愣,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莫名。而后目光落在了汤里的食材上,一下子也沉默了。 他读过《药理膳典》,知道这些食材不巧有一个共同的作用。 温聿珣还在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给个合理的解释。 谢临张了张嘴,一瞬间连温聿珣的目光都像是有了温度似的,烧的他有些难以言表的心虚,甚至有些不敢回望过去。 “后厨备的汤品,我只不过顺道捎来了。”谢临语气没什么起伏,说话的速度却不自觉快了很多。他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般补充道:“哦,正巧遇上你身边那个叫知乐的小厮。” 温聿珣听到“知乐”这个名字,下意识想到他昨天挤眉弄眼的表情。 温聿珣:“……” 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把炖盅再次往谢临那边推了推:“来吧谢大人,有福同享。” 谢临:“……” --- 晷影渐斜,更漏滴尽,转眼便到了新婚第三日。 按照大雍礼制,新婚第三日本是回门之期。 然而谢临双亲早逝,唯一可称长辈的授业恩师,又因他委身下嫁男子而拒不相见。 明淳帝得知此事后“体贴”地降下恩旨,命这对新人第三日入宫面圣——既是御赐的姻缘,拜见帝后便权当回门之礼了。 于是,这对新婚夫夫第三日又起了个大早。 辰时的晨钟刚刚敲响,谢临就睁开了眼。 玄武门前,守将验过鱼符,皇宫的大门慢慢拉开。 明淳帝下了早朝,刚在两仪殿坐定,便见殿前太监躬身来报:“启禀陛下,怀玉侯携夫人正在殿外候见。” 来的还挺快。 明淳帝与身侧的皇后对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太监宣召。 太监立即直起身来,嗓音洪亮,穿透殿宇:“宣,怀玉侯夫妇觐见——” 谢临与温聿珣一道缓步进殿,行礼后抬首。 大殿之上,明淳帝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而他的身侧则端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妇人。 妇人容貌温婉清丽,一袭凤纹宫装衬得气质愈发温雅,却不失母仪天下的大气。若非眼尾几道细纹透着岁月痕迹,说是年方二八只怕也有人信。 ——正是当朝以贤德著称的皇后,舒氏。 “许久未见执昭,愈发挺拔了。”舒皇后浅笑开口,声音轻柔,透着几分怜惜,“北疆苦寒,执昭受苦了。” 明淳帝闻言轻哼一声,佯装不悦道,“就皇后知道心疼孩子,倒显得朕不近人情了。” “执昭,谢卿,上前来,让皇后好好看看。她今日为了见你们,可是天色未亮就起来梳妆,连凤冠都戴上了。” 舒皇后带着几分嗔怪和无奈睨了明淳帝一眼,似是嫌他揭了自己的短。目光转回落到谢临身上时却不由地再次柔和下来: “虽说今日原本是回门,但既是陛下赐的姻缘,又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本宫便不必论什么嫁娶了。” “执昭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倒是绥晏……”她顿了顿,眼中泛起赞美与喜爱的笑意:“如此天人之姿,俊得像天宫里的小神仙似的,难怪执昭心心念念。” 她说着摘下了腕间的那枚品相极好的翡翠玉镯,放到谢临掌心:“好孩子,这个你且收着。” 见谢临要推辞,皇后指尖隔着衣袖在他手背上轻按,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仓促之间未及备礼,这镯子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本宫出嫁时家母所赠。你与执昭既成连理,便当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谢临还要说些什么,便感觉到温聿珣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像是替谢临做了主似的:“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收着吧。”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明淳帝眼中,他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谢临心念一转,没再多言,只颇为正式的行了个礼,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舒皇后笑着轻轻摇首:“算不得什么。” “对了执昭,慎儿近来也总是念起你,你得空也与他见一面,话话家常什么的也好。” “妇道人家。”明淳帝闻言不赞同的呵斥道,“话什么家常。执昭莫听她胡言。若与太子见面,便切磋切磋,看看他的骑射功夫怎么样了。朕近来公务繁忙,也有些日子没去抽查过了。以他那贪玩的性子,不知道懈怠了多少。” 话说到这,温聿珣心下了然,这场面见的核心目的已然达成。 果然,明淳帝又闲话了几句便摆手,示意他们回去休息。二人正欲告退时,明淳帝忽而又温声嘱咐道: “既成连理,便该相互体谅。执昭久居边关,行事难免粗疏,谢卿多加包容着些。至于执昭——”皇上目光转向温聿珣,语重心长道:“谢卿不易,你也该学会体谅他些。” --- 回侯府的马车上,谢临抬手掀起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宫墙,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 “感觉如何?“温聿珣观他反应,偏头问道。 谢临收回视线,慢条斯理道:“帝后和睦,鹣鲽情深,倒真似寻常百姓家的恩爱夫妻,实乃大雍之福。” 温聿珣眉梢微挑:“这般大的怨气?阿晏这是……在心疼你那位三殿下,自幼长在这般虚伪的锦绣堆里,还是……在心疼我?” 第8章 第7章 归朝哗闹 谢临沉默了一会,而后突然开口道:“侯爷家中可有常备府医?” 没头没尾的话给温聿珣问的一愣,他谨慎道:“的确是有。阿晏欲如何?” “没什么。”谢临淡淡道:“只是想提醒侯爷,记得多给府医赏点银钱。毕竟侯爷这颅内的疾病,挺为难人家的。” 温聿珣反应了一会,随即气笑了,连“阿晏”也不叫了,而是凉嗖嗖道: “谢大人绕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骂我一句脑子有病,也是够煞费苦心的。” “过誉。”谢临漫不经心道,“在下不才,偏生就在嘴上功夫上有些天赋。一针见血若是伤到了侯爷,还请侯爷见谅。” 虽是嘴上说着“见谅”,可这话里却是一点讨饶的意思都没有,更像是在明晃晃的挑衅温聿珣,问“你能奈我何?” 温聿珣还真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苦中作乐的想到:“罢了,肯与我斗嘴,总比全然无视或是客客气气的疏离好。” ——————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面圣表现不错的缘故,没过两天谢临就感觉到身边窥视的目光少了许多,应当是明淳帝撤走了一批耳目。 当夜他便与温聿珣谈起了这件事。 值得一提的是,婚后至今,温聿珣一直睡在主卧外间的小榻上,和谢临的床仅一个屏风之隔。 他们谁也没提出要分房睡。 温聿珣的心思不难揣测,谢临则是无奈无语的同时又不好开口——毕竟他这个睡床的,怎么好意思赶走一个睡榻的? 即便他以关心为由“请”温聿珣离开,以温聿珣的尿性,也肯定能找出诸如“隔墙有耳,奸细众多,不便分房”之类的理由应付他。 好在有屏风相隔,温聿珣夜里又安静,倒也不影响什么,谢临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的布局有时反倒方便,比如今晚。 温聿珣刚躺下,正习惯性地听着谢临的呼吸声准备入睡,忽然听见谢临开口:“你发现最近身边的人少了吗?” 这话实在太像没话找话了,温聿珣一时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你是说陛下安插的人?” 谢临不置可否。 "他的心思不难猜。”温聿珣翻了个身,语气微沉:“帝王之术,无非是那几套。既想借你牵制我,又忌惮你的真才实学会成为我的助力。” “我对你轻蔑相待,甚至企图掌控,才是他最喜闻乐见的。这样一来,以你的傲气,自然会对我恨之入骨。” 谢临的声音隔着屏风幽幽传来:“你又怎知我如今不是恨你入骨?凭我如今还能在这心平气和的和你讲话?” 温聿珣沉默了一会,谢临以为他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了,便扯了扯身上盖的锦衾,颇觉无趣的打算结束今晚的夜话。 他刚闭上眼便听见温聿珣的声音传来,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要真能恨我入骨也不错,起码是入骨。” 谢临轻嗤一声,轻飘飘道:“侯爷够极端的。” 困意来袭,谢临不打算再搭理他,只在被困意席卷、意识彻底消失前前含混的落了一句: “陛下的人既已撤走,明日起我去客房吧。侯爷这么手长脚长的,总缩在榻上也不是办法。” —————— 七日婚假一晃而过,时隔七日,这对满朝文武都在议论的新婚夫夫总算一道出现在了大众面前。 自他们下了轿,周遭各色的打量就没断过。那些目光或轻视或好奇或惋惜,亦有胆大之人掩面与身边的同僚窃窃私语: “以前没细看过,谢绥晏这人还真是颇有姿色。”他说着露出一个略显淫邪的笑容:“若我早些发现,哪轮得到温……” 话没说完他便被同僚用手肘拱了拱,抬眼便对上了温聿珣似笑非笑的目光。 温聿珣走到他面前,笑意不达眼底,反倒显出些久经沙场的戾气,看的人欲盐未舞不寒而栗。 “方才隔远了没听清,这位大人说轮得到什么?再说与本侯听听。” 作为被围观的主角,温聿珣一开口,四周便都诡异的静了静,却是竖起了无数只耳朵。 议论之人显然没想到能被抓包,一时愣在了原地。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被温聿珣这么一看,吓得双腿都有些发软。 旁边的同僚一把搀住他,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替其解围道:“刘大人的意思是,侯爷与谢大人双璧联辉,甚为般配,看得他羡慕不已。是不是啊刘大人?”说着同僚猛的戳了戳他的后背。 “是,是。下官是这个意思。”刘大人一头虚汗,忙不迭答道,“下官绝无他意,还望侯爷恕罪。” 见温聿珣还是没有表态,刘大人心里叫苦不迭—— 温聿珣这人就是个疯子!连强娶朝臣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谁知会不会一怒之下对他动手。若真如此,他不死也得半残! 他心里暗暗后悔自己的多嘴,目光却突然一顿,落在了从始至终一直未开口的谢临身上。 谢绥晏这般清雅如谪仙般的模样,应当最是顾忌名声,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这,自以为聪明的刘大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对谢临道:“谢大人觉着呢?可否原谅下官一时失言?” 殊不知他这一举动让周围所有人都愣了愣,神色微妙。 替他说话的同僚比起他来,是对谢临有几分了解的。此刻恨不得抽他两巴掌,让他赶紧闭上嘴。 温聿珣也没想到,他竟能求情求到谢临身上,目光里怒火都消了几分,转为了好笑与讥讽。 谢临立在那儿,看上去还是那般清淡如菊,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 “刘大人说笑,在下可担不起您这一声大人。您这般胆量,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被称作“刘大人”的这位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哪里是谪仙?!分明是毒蛇!! 御座前忽然传来鸣鞭三响,昭示着帝王的到来。 方才还三两成群看热闹的官员都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面向御座跪伏: ”恭迎陛下——” “众爱卿平身。”明淳帝挥了挥手,而后轻笑道:“方才何事这般热闹?让众卿都围作一团。也说出来给朕听听。” 这话自是没人敢接,明淳帝便道:“执昭,你来说说。朕方才见你站在最中央,想必了解的清楚。” 刘大人听到这话已是站都站不稳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似的。 他此刻宁愿被温聿珣打个半残。 他似乎已经能料到温聿珣会怎么说了——公然挑衅御赐姻缘…… 刘大人想到这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哪来的腥臊味啊……?”明淳帝身边的大太监德全鼻头动了动,紧接着座下有人说了一句:“陛下,刘利大人似乎……” 说话之人是薛季安。 他目光落到刘利□□下的一片黄色的濡湿上,嫌恶的挪开了眼。 明淳帝也皱起了眉头,呵斥道:“成何体统!来人,带刘利下去,御前失仪,罚俸三月。往后不用出现在朕面前了。” 被这么一恶心,明淳帝也没了再追问温聿珣的心思,他按了按眉心,糟心道:“上朝。” --- 早朝议事的内容性质日日都相差无几,尤其对既无要职也无实权的边缘小臣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枯燥无味。 但有了今日这个插曲可便不一样了,朝堂上的众人个个精神无比,直到散了朝,谢临还能听见有人在议论这通精彩的闹剧。 只是几乎都是在讨论刘利,无人再敢触温聿珣的霉头。 走到殿庭的台阶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显得有些轻佻的声音:“执昭留步。” 谢临挑眉。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敢来招惹温聿珣? 不过能这样称呼温聿珣的表字的人,屈指可数。分秒之间,谢临已经对来者的身份有了猜测。 他站定下来,与温聿珣一道回头,果然看见一个身着赤色朝服的人走来,正是当朝太子,楚明慎。 楚明慎挑眉斜眼睨他,神色似是不满,语气却熟稔:“你小子,去趟边关怎么长高这么多,都快高本殿下半个头了。”他说着往温聿珣肩膀上捶了一拳:“这么久不见,怎么连招呼都不跟孤打一个?” “问太子殿下安。”温聿珣悠悠开口,“回朝后一直在忙婚事,没来得及往东宫走一趟。殿下恕罪。” 语气虽不显亲昵,却也没多紧绷。 谢临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微微眯了眯眼。 楚明慎一连“嘁”了好几声,甩袖道:“谁爱听你这场面话,温执昭,你分明就是重色轻友!” 他说着克制不住的目露埋怨,连嗓音都微微发哽:“你不在京中这些日子,父皇日□□着孤读书不说,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还变着法地给孤添堵……”他郁闷道,“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闷都要闷死了。” 第9章 此刻刚散早朝,文武官员三三两两还未走远,太子竟就在大殿前的御道上口无遮拦。 路过的几位大臣的步履明显迟缓下来,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甚至忍不住摇头轻叹。 谢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太子这般言行,落在这些老臣眼里,怕是要得个“轻浮无状”的评价了。 楚明慎絮絮叨叨抱怨完,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谢临的存在。他浑然不知自己因方才那番话已被谢临在心里贴上了个“草包”的标签,亲热地凑近两步,摆出一副熟稔姿态: “瞧我,光顾着跟执昭说话,倒把谢大人晾在一旁了。”他摆了摆手,“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往后与执昭一道,常来东宫坐坐。” 说罢还朝温聿珣挤了挤眼睛,活像个邀玩伴游耍的富贵公子哥。 谢临看着这位毫无储君自觉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温聿珣之前那句“难当大任”从何而来了。 这般耽于享乐的性子,哪里像是要继承大统的模样? 第8章 风檐私语 朝后,谢临回到翰林院。 不过几日没来,谢临再次看到那低矮朴素的门头时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他没来得及恍惚多久,刚踏进门廊,便听见有人重重的咳了一声。 谢临下意识看过去,便见薛季安趴在窗子上冲他挤眉弄眼,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谢兄,侯爷还真是在意你啊。” “今晨那一出,啧啧啧啧……”薛季安夸张的摇头咂舌,尾音拖得老长:“不出半日,侯爷霸气护妻的佳话怕是要传遍全京城了。” 谢临:“……” “少看些话本吧薛兄。”谢临语气淡淡,不显恼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意味,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方提笔蘸墨,抬眼便对上了薛季安“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谢临有些好笑道:“薛兄怎的这副神态看我?” 薛季安一脸“痛心疾首”:“我恨你是块木头。” “木头自有木头的好。”谢临笔尖未停,不甚在意道:“更何况,温聿珣今早回护的不是我,只是他自己的雄性自尊罢了。” 薛季安正准备再反驳,下一秒便见长福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手上挥舞着一封素笺:“公子,侯爷刚派人带了封急信来!” “哟。”薛季安语带戏谑,“如何?说曹操曹操便到。谢兄,你们这分开尚不足……” 谢临却没再应薛季安的调侃,他皱了皱眉,迅速从长福手上接过信纸展开。 信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笔锋却凌厉的很:“急事,速归。” --- 日近午初,温聿珣刚回到侯府就见刀疤神色严肃地凑上来通禀: “侯爷,早晨有个文文弱弱的小书生,跪在门口说要求见夫人,问他姓甚名谁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说见了夫人他就知道。” 温聿珣皱起了眉,目光凌厉地看向刀疤:“人呢?” 刀疤把头压得更低了些,惯常凶戾的面孔上难得显出几分心虚来:“末将不敢擅作主张,一开始便没管。后来那书生竟在在门口跪晕过去了。” “末将怕闹出人命,命人把他抬进了外院的东厢房。府医已经看过了,说无大碍。” 刀疤一边跟温聿珣汇报着,温聿珣已快步走到了东厢房门口,手在碰到门扉时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些让刀疤不解的犹豫。 刀疤正欲发问,却见温聿珣已然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推开了厢房的门: “房门敞开,你在门口等我。” “是。” 温聿珣只进厢房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神色却较进去之前更为凝重,弄得刀疤心里直突突—— 难道是那位小公子快不行了?可刚刚府医不还说没事吗…… 温聿珣却没给他纠结的时间,说了一句让刀疤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待会夫人回来,你二话别说先跪下请罪。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可明白?” 刀疤不明白,但见他家侯爷严肃的神情,喉结滚动了一下,领命道:“是。” --- 谢临踏进侯府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一道高大厚实、身披甲胄的人影唰的一下蹿到了他面前,双手抱剑,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末将有罪,请夫人责罚!” 正是刀疤。 谢临定睛一看,认出了这是婚前为他引路的那个亲卫,却没急着叫他起来,而是眉心微动道: “你何罪之有?” 刀疤便把此前说给温聿珣的话又复述给了谢临。没想到谢临听到一半便脸色骤变,打断他:“人在哪?带我过去。” 谢临疾步走到东厢房门口,便见温聿珣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像是在等他,又像是在守着里面的人。 谢临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径直推开了房门。 厢房内的床榻上蜷着个清瘦男子,身形较常人更为单薄,身量也偏矮小。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心也是蹙起的,额头上冒着薄汗,似是睡得极为不踏实。 谢临走近,停在榻边,一声微弱的“哥哥”正好落入耳中—— 是榻上之人在梦呓。 他沉默了一会,随即握住那只微凉的手,轻抚他发顶,低声道:“嗯,哥哥在。别怕,阿蕴。” 温聿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站在谢临身后道:“府医来诊过脉了,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上心绪波动,歇息片刻便能醒转。” 谢临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低声道:“多谢。” 温聿珣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照理该说‘不必’的。不过能得阿晏这声谢,实在难得,倒让我有些舍不得推辞了。” 谢临抬眸与他对视片刻,再次认真道:“多谢。” “一码归一码,侯爷替我照看阿蕴,这份恩情,谢某记下了。” 温聿珣笑容顿住,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最后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了。” --- 谢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谢家满门被屠,堆金砌玉的房屋瞬间被焚为灰烬;梦见大火里无数人的哀嚎惨叫和一张张被火光映着扭曲变形的脸;梦见哥哥步履艰难地背着她逃出,最后倒在大街上,倒在血泊里…… “哥哥……!不,救救我们……救救我哥哥!”意识消失之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住出现在面前的明黄色衣角:“救……” 谢蕴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紧攥在手里的白色衣袍,又怔怔的看向衣袍的主人。 谢临从她手里扯回袖子,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道:“做噩梦了?” “哥哥……呜呜呜……”她猛地扑向谢临,随即嚎啕大哭了起来,眼泪把谢临领口都沾湿了。 谢临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哭了。都是假的,都过去了。” 谢蕴摇摇头,哭了一会才慢慢缓过来,抹了把眼泪,只还是哽咽着。 谢临见她缓过神来,这才道:“怎么突然来找我?出什么事了?” 谢临入朝后,为护谢蕴周全,一直让她以男子身份在书院藏身。兄妹两人相见寥寥,他更是严令禁止她透露身份。 是以如今京城知晓他有个妹妹的人屈指可数。 除了三皇子……恐怕就只有让他摸不清深浅的温聿珣了。 以温聿珣见到谢蕴时的反应,显然他早已知情。 温聿珣对他身边之事的了解程度,每次都能超乎谢临的预料。 这种仿佛被另一个人全然拿捏的滋味,让谢临隐隐烦躁——温聿珣终究是个太大的变数。 合作时尚可,可若有一日反目……谢临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眸色微沉,闪过一丝狠意。 另一边,谢蕴似乎斟酌了半天该怎么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里说话安全吗哥哥?” 她知道谢临这段婚姻是身不由己的,不然也不会连成亲礼都未曾让她出席。 谢临却出乎她的意料,只是顿了顿,而后道:“但说无妨。” 谢蕴于是定了定神,缓声道:“前些时日书院忽的来了一行人,自称是会试主考官汪大人的门生。说是要诸生各呈一篇习作,美其名曰不以一试定终身,欲先览文采,以择良才。” 她唇角微抿,续道:“自古以来只闻学子携文谒考官,何曾听过考官遣人索文的?天下哪有这等不请自来的好事?这般说辞,起初自然是无人相信。” “可没过几日,那行人竟又来了。这回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别家书院举子的文章,还拿出了块象牙牌,说‘独独你们书院还未呈文’,问我们可是要放弃这次机会?” “象牙牌?”谢临皱眉。 谢蕴点点头:“有了令牌,这下大家不信也得信了。同窗们都陆陆续续递了文章过去,我却还有些疑窦未消。” 第10章 “有位姓陆的同窗亦是生性谨慎,提出想随文章一道去面见汪大人,却被拒绝了。他放心不下,便暗中尾随那行人的马车,亲眼见他们进了汪府大门,这才稍感安心。” “可谁曾想,不过半旬,陆兄的文章便被书坊印了出来,在京城各处流传。更可气的是,署名处写的还是他人的名字!” 谢临闻言抱臂向后微仰,若有所思。 “陆兄想去找汪大人讨个说法,好不容易见到了,却被他轻飘飘一句‘本官从未有过遣人索文这等荒谬之举’打发了。后我又陪同陆兄去衙门鸣冤,却也因证据不足无人受理。我实在气不过,没办法了才想到来找哥哥的。” 谢临听完全部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只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我消息。七日内有任何状况及时传信。” 谢蕴自是极其信任她哥哥的,听他这么说便知此事有望,郑重的点点头,这就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等等。”谢临叫住她,“喝了药再走,我让人送你。回去之后不要同任何人说你来找过我的事情,该怎么焦急怎么焦急。”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对那位陆兄。” 送走谢蕴之后,庭院重归寂静。谢临转身时,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道: “看够了?” 话音刚落,走廊转角处便传来一声低笑,温聿珣从谢临身后的屋檐阴影下走出,抬手欲将人揽进怀中。 谢临轻巧地侧身一避,眉梢轻挑道:“突袭非君子所为,侯爷。” 温聿珣轻笑一声:“失敬,作隔墙耳被谢大人点破,恼羞成怒故至于此。” 谢临轻嗤:“没看出侯爷哪羞了。”他话锋一转道: “听了全程,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另说。”温聿珣道,“不过……阿晏似乎对她口中那位陆兄警惕的很?” 谢临闻言默了默,目光微深:“阿蕴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虽说是烂漫率真,却一向独立的很,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莽撞之辈。” “可这又是陪着去衙门,又是气不过,甚至还来找我……” 温聿珣明白了他的意思,悠悠道:“少女心事啊。” “也罢,那便陪谢大人一道会会这个准妹夫。” 第9章 芸阁问墨 清麓书院。 陆怀远坐在斋舍内,手里握着书卷,卷中文字却半点入不了心。 日影西移,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陆怀远眉宇间透出几分焦急,终是再坐不住,放下书卷便往外走。 刚推开门,迎面便撞上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阿蕴!”陆怀远大喜过望,崩成一条直线的肩背微松,拉着人进屋:“你去哪了?一早就没见你人,可叫我担心。” 谢蕴朝他晃了晃手里用绳子串起来的药包:“晨间打了两个喷嚏,想着也许是风寒着凉,便去了趟药铺。” 陆怀远松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为了我那点事去做了什么傻事……” 谢蕴闻言有些心虚,别开目光道:“怎么可能。陆兄多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 说着她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经过前几日那两遭,我也做不了什么有达官贵人能帮我们讨回公道的白日梦了。” 陆怀远轻拍她肩背:“会有办法的。你莫要单独行动,我来想办法。” 谢蕴眼睛一亮道:“听上去陆兄已经有主意了?” 陆怀远无奈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的确。”陆怀远目光清明:“我想,定不止我一人作品被剽窃,定还有其他兄台亦受其害。我打算从最新刊印的那几本书刊入手,挨个击破。” --- “索要文章?闻所未闻。”一家书院门口,被拦住的学子摇摇头,有些莫名道:“文章那可都是各人的心血,哪能说给就给。万一出问题了,可是大麻烦。” 说着他看向面前身着一黑一白、气度不凡的两位男子,警惕道:“二位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他面前的“黑白双煞”正是谢临和温聿珣。 谢临道:“无事。我们初来乍到,对京城的规矩不甚了解,怕上当受骗,故而打听打听情况。” 学子恍然:“原来如此。那你们可小心些。京城有些人就爱欺负你们这些外乡佬,要真被骗了,你们都没处说理去。” “多谢兄台提醒。” “害。”学子摆摆手,还想再说些什么,两人却已与他拜别,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往来穿梭的行人中,再难寻踪迹。 温聿珣与谢临并肩走在街道上,温聿珣掸了掸衣袖,悠悠开口道:“这是今日的第三家书院了。连访三家,毫无头绪。谢大人有何想法?” 谢临不以为意:“侯爷急什么?前头便是第四家了。去看看再说。” 第四家书院藏在城西一条烟火稀疏的巷子里,院墙略显斑驳,门楣上的题字已有些掉漆褪色,只依稀可辨是书院的名字。 谢临推开略显陈旧的木门,便见墙角堆着几摞待劈的柴火,旁边还放着把豁了口的斧子。 不同于前几家装潢的得体,这家书院显然许久未经修缮。院内也显得冷冷清清,连炭火的气息都难以闻到。 刚走到门廊,迎面便走出一位身着粗布靛青长衫的书生。 书生见到二人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他们一把,而后皱眉道:“你们找谁?” 温聿珣注意到他不太友善的目光,先行走出一步,一副“哥俩好”姿态的架住书生的肩膀往里走:“找的就是兄台你。” 书生被迫裹挟着向前走,推也推不开温聿珣,瞬间慌了,崩溃道:“你……你们还要干嘛?!害了赵兄还不够!我们没有多的文章可以给你们了!” 谢临一听这话便眯了眯眼,快步上前紧随其后,手肘向下拱了拱温聿珣的腰,使眼色示意道:“先放开他。” 进了里屋,温聿珣便松开了钳制书生的手,帮他拍了拍被自己弄皱的衣衫:“冒犯了兄台。方才你说的文章一事,可否与我二人详细说说?” 书生踉跄两步,警惕道:“你们到底是谁?”他说着别开头,咬紧牙关道:“我……我不知道什么文章,二位请回吧。” 温聿珣闻言作势又要上前,却被谢临冷冷喝退:“温执昭。” 谢临伸手对书生作了个“请”的手势:“公子先坐。莫怕。我兄长也是被盗了文章的人,一时情难自抑有些激动,让您受惊了。” 书生闻言表情放松些许,却仍是半信半疑地盯着面前这位对“兄长”直呼其名的青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什么。在下一介布衣,恐帮不到二位,二位另寻他路吧。”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半晌,谢临从衣袖里拿出一块银锭塞进书生掌心。 书生身体僵了一瞬,立马就要推拒,却听谢临道:“公子莫急。这是我二人方才情急之下对你出手的补偿,你且安心收着。” “既然公子不愿开口,我们也不好多加逼迫。只可否请公子告知,方才你口中那位赵兄的下落。” 书生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低下了头,默默捏紧了拳头,愤然道:“赵兄……赵兄被那群败类逼的上吊自缢了!” “前些日子他还在说,待金榜题名时,定当首谏圣上减免苛杂。他父亲腿脚不好,家中全靠母亲一人操持,常年被沉重的赋税压的喘不过气来。知民生多艰。” 书生说着竟是要落出泪来,眼眶泛红,声音微哽。 谢临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方手帕,温声道:“赵兄之事实在令人扼腕。只是……他既已决意赴死,难道此前不曾尝试过其他法子?” 谢临略作停顿,又似是随口问道:“比如,可曾寻过那位汪大人理论?” “汪大人?”书生愕然,“哪位汪大人?” 谢临状似惊讶道:“赵兄不是被主考官汪大人索文后易名发表才决意了断的吗?” 书生脱口而出道:“谁同你说的?”说完他很快反应过来,看向谢温二人的表情都变了:“你兄长的文章,竟是被汪大人索去了?” 谢临低下头,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 书生一拍桌子,似是怒极:“岂有此理!” 他说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事已至此,既然在座皆是同病相怜之人,我便也不瞒你们了。” “我们的文章原是被夫子征去参赛的,说是京城举办了一场诗文集会,要各书院选送佳文。我等想着这是个扬名的机会……”他说着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你们知道吧,上届探花谢绥晏便是在一场类似的集会中崭露头角的,当时那叫一个风光。他的诗文选录现在还被各家书院收藏着呢。” 温聿珣闻言下意识看向谢临,谢临本不觉得有什么,奈何温聿珣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烈,逼的他不得不别开了眼。 温聿珣难得见他可以称得上是有些尴尬的模样,忍俊不禁,强压住嘴角笑意。 第11章 正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书生完全没注意他们那边的暗潮涌动,接着道:“可谁知,这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压根就没有什么劳什子集会。文章送过去,没多久就流传了出来。我等署名倒没改,只是也没掀起什么水花。赵兄则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他那篇文章广为流传,署名却不是他的。” “赵兄奔走数日,想为自己讨个公道,却始终没有门路,绝望之下含恨而终。” 一直未说话的温聿珣这才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深有同感般道:“节哀。我们也在为这件事斡旋。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也算是为赵兄讨回公道了。” 书生擦着泪颔首:“那我祝二位马到成功。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再来找我便是。” —————— 日薄西山,侯府书房内。 “这几日连着拜访了十几家书院,遭索文的皆是无根无萍的寒门,索文的理由更是五花八门。”温聿珣靠在椅背上,悠悠道:“如此一来,倒说不准是我们冤枉那位汪大人了。毕竟要是真做了这等勾当,谁会蠢到自报家门?” 谢临不置可否:“如今疑点唯有二。一是阿蕴所说的,目睹马车进汪府。二是……那块象牙牌。” “依我朝律例,象牙牌唯二品以上官员可用。若说与那位汪大人全然无关,朝中符合条件的可真不多。” “更何况……这事怕不只是文人间为了虚名的作品剽窃那么简单。这又是汪大人又是治国之文的……很难让人不多想。”谢临双手撑在温聿珣面前的桌案上,指节敲了敲书桌道。 温聿珣挺直了腰杆,不动声色地凑近些许,微微仰头与他对视,道:“你的意思是……事关科举公正?” “看来得找时间去礼部见见汪大人了。”谢临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振翅声,灰色信鸽拍打着窗户,拉回谢临的思绪。 他这才惊觉,不知何时,他与温聿珣的距离已经过近了—— 他隔着书桌微微弯腰凑在温聿珣面前,像是下一秒就要吻上去了一般。 谢临迅速拉开距离,走到窗边从信鸽身上拿下纸条。 再回来时已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只除了耳根上余热未散。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拆开纸条,上面赫然是谢蕴的字迹: “冒名顶替之事已有眉目,盼当面详陈。” 第10章 叩案逢春 谢临走进书院时,孙老夫子正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磕上发黄的竹简,手中墨笔在密密麻麻的批注间游走。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孙老夫子头也不抬道:“莫要扰我。这《中庸》的注疏只差最后一……” 他无意间朝来人的方向瞥了一眼,未尽之语被噎在喉间,保持着执笔的姿势,定了半响没有动作。 谢临对上他的眼神,双手合抱行了个揖礼。 “老师,是我。学生回来看您了。” 孙夫子这才回过神来,却像是看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他收回视线,手下墨笔重新动作,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吹得胡子都飞了飞: “你来做什么?我们这小破庙,可容不下探花郎这尊大佛。” 虽是这么说着,孙老夫子行笔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余光止不住地偷偷往谢临的方向瞟。 谢临看在眼里,不由失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木门“啪”地一声被撞开的声音打断。 温聿珣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包袱和锦盒,大马金刀地从正门迈进来:“老夫子,初次见面,给您备了些登门礼,望莫嫌弃。” 孙夫子这下是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眼里的那些佯怒都真情实感地化为了不可置信的怒火。 他颤着手指了指温聿珣,又指了指谢临:“你……你……不肖子!你竟还敢带他一道来?!不知廉耻!!” “夫子此言差矣。”温聿珣找了个桌子搁下带来的礼品,礼盒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孙夫子对这般鲁莽失礼之举卒不忍视,温聿珣却像是全然无觉。 他几步走到孙夫子面前,微微弯腰给他沏了杯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明知道谢临是受我所迫,何其无辜,又何必与他怪罪于他?” 老夫子狠狠一拍桌子,眼睛瞪了起来,似是怒极:“他怎敢称无辜!他谢绥晏要是真不愿,天王老子来了也强迫不了他!他分明就是自甘堕落!” 温聿珣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又得意的笑意,轻睨谢临一眼,仿佛在说“是这样吗?” 谢临被他那颇为玩味的目光看的一股无名火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冷静,还有正事。”这才控制住想去掀了温聿珣桌子的冲动。 温聿珣心情大好,正想再劝一劝这顽固的老夫子,夫子下一句话就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听孙夫子恨恨道:“他就算是一头撞死、以死明志,也不该答应你如此荒唐的要求!” 温聿珣方才故意做出的玩世不恭在听到那个“死”字的时候消失殆尽,目光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 谢临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出言提醒道:“温聿珣。” 语气里满是示意他不要冲动的警告。 温聿珣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应他的话,而是看向孙夫子,眼神说不上凶戾,却带着非同一般的锐利: “夫子,谢临敬您若亲父,故而温某唤您一声夫子。您却能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口出逼人赴死的恶言。” 温聿珣直起身子,嗤笑一声,目光冷沉,“谢临尊师重道,狠不下心来,那温某只好做这个恶人。” “从今往后您和谢临桥归桥路归路,再无……” “温聿珣!”谢临狠狠打断他,厉声道:“说什么疯话。” 孙老夫子更是气的一连咳嗽了好几声,脸涨得通红,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跳动,指着温聿珣半响没说出话来。 一直扒着窗户偷听的谢蕴此刻也坐不住了,推开门小跑着进来给老夫子拍背顺气:“老师消消气,消消气。兄长这些时日一直念着您,日日辗转难眠,生怕您还恼着他。今日前来,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决意来给您负荆请罪的。” 紧随其后的陆怀远从桌案上拿起温聿珣倒的茶,递到孙夫子唇边:“是啊夫子,喝口茶顺顺气。我也相信谢兄同侯爷此番定是带着十二分诚意前来求和的,只是弄巧成拙了。” 孙夫子被喂了口茶,缓过来些,面上怒气却仍然未消。他枯瘦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半截,指了指门扉:“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别让老夫再见到你们!” —————— 待走出夫子的院落,谢蕴才叹了口气,嘟囔道:“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脾性,何苦今日来招惹他。” 谢临没回答,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陆怀远身上,冷冷道:“你同他说了?” “啊?”谢蕴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谢临的目光看到陆怀远才恍然,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哪里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 这下轮到陆怀远茫然了:“说什么?” 不过他也只茫然了一瞬便自觉想明白了:“可是谢兄身份之事?” 他主动解释道:“谢兄放心,阿蕴没有同我说。我此前也一直不知,他竟是您的胞弟。是方才在门外……”说着他挠了挠脑袋,似乎是对偷听这等事情感到不好意,“在门外听到您与侯爷和夫子的谈话,以及阿蕴对您的称呼,才斗胆猜测。” 谢临这才收回目光,意味不明道:“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谢蕴只觉得氛围古怪,弄得她也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她偷偷瞥了一眼温聿珣,又看向谢临,压低声音道:“哥,我们先谈正事吧。” 正说着,他们刚好也走到了谢蕴的斋舍外。 陆怀远自觉请辞:“谢兄与阿蕴既还有事要谈,那在下就先不打搅了。”说着便要转身。 “慢着。”谢临突然开口,温聿珣和谢蕴同时看过去,陆怀远脚步也顿了顿。 只听谢临淡淡道:“没什么要紧事,陆公子一道吧。方便去你的斋舍一叙吗?” 陆怀远领着三人来到自己舍中的时候还是懵的,看着狭小的学舍内挤着三尊一个比一个金贵的大佛,顿时一个激灵。 他不由问自己,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不只是陪阿蕴去听个墙角吗? 极其尴尬的氛围下,谢临先开口了:“既都到了陆公子学舍内,我们也便不瞒你了。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陆公子的文章受剽窃一事,你还未曾知晓吧?” 陆怀远此刻是真真正正的震惊了,被这个消息惊的半天没缓过神来,好一会才愣愣的“啊……”了一声。 温聿珣看他那副痴呆样,刚想开口提点两句,下一秒,便听见“咚”的一声—— 第12章 是陆怀远膝盖落地的声音。 他郑重地朝温谢二人的方向拜了一拜,话语说出口竟有些哽咽:“谢兄与侯爷的大恩,在下来日定结草衔环以为报。” 这般正式的举动让在场另外三人都懵了懵,一时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殊不知对陆怀远而言,谢临与温聿珣此刻的表态,是他走投无路之际的柳暗花明。他经过前些日子的磋磨,原本都对所谓的“公正”已失去信心,做好了孤军奋战到底的准备。 温聿珣见他双眼微红的样子,心道:“倒是个怪实诚的。” 他稳稳托住陆怀远抱拳施礼的手腕,略一使力便将人扶起:“陆公子不必多礼。此番前来原非为你,而是此事牵连甚广。” “陆公子若真是感激,全力配合我等调查便是。” 陆怀远肃然颔首:“好。侯爷和谢兄尽管问,陆某一定知无不言。” 四人皆落了座,谢临才道:“阿蕴昨日传信与我说的线索,是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谢蕴闻言正色道:“顶替陆兄署名在作品上的人名唤‘云逸’。我们顺着这个名字查过,却一无所获,估摸着是个化名,那日就没同兄长提。不过昨日,这条线竟又有了新的线索。”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昨日我同陆兄去酒楼打探,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受害者传出风声,却意外听到隔壁包间在说什么……” “‘云为清虚出岫,逸为旷澹绝尘。云逸二字,配上秦兄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谢蕴说到这停了下来,谢临下意识看向温聿珣,温聿珣也恰好在看他。后者不动声色地冲他点了点头。 陆怀远补充道:”有了这个‘秦’字,事情便明朗了许多。”他顿了顿,“可惜京城姓秦之人数不胜数,以在下的能力,尚且没办法查明具体是哪一位。” 谢临道:“有这个线索便够了。剩下的事交给我与侯爷。你们这几日只需保持现状,就当从未见过我们。” 上了马车,温聿珣轻笑道:“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谈得上赤诚,又有几分圆滑。难怪拿得下你亲手带大的妹妹。” 谢临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侯爷又在说什么梦话?” 温聿珣道:“阿晏别装。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能拿出象牙牌,还有底气有能力坑蒙拐骗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位‘秦兄’的身份除了世家子弟不做他想。陆怀远却提也没提,是怕挑起寒门与世家间的对立。” 温聿珣悠悠道:“无论他是顾及我的感受,还是怕我这种半桶水的世家子以为他对世家有天然的敌意,从而与他生嫌隙,都足以说明他足够的细心。” 谢临凉凉道:“你想多了。他也许只是蠢到没往那人身份上想罢了。” 温聿珣噗嗤一声笑出来,玩味道:“对准妹夫这么大敌意啊阿晏。” 谢临目带警告地看他:“阿蕴才十四,我也没有什么准妹夫。再敢胡言,你滚下去跟他坐一桌。” 温聿珣这才作罢:“好好,我不闹你了。”说着他收起了玩笑意味,转而道: “诱饵已经放出去了。若是我们的猜测没有错……不出三日,便会有人找上门来。” 第11章 悬望升温 夜色深沉,烛影摇曳,映的屏风上的青竹都成了墨色,拉长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 小厮装扮的人站在屏风前,微微躬身:“公子,事情已经交代下去了。只是……奴才还是忍不住担忧,这样做真的有用吗?依陆怀远的性子,不像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屏风后传出一道年轻的男声,语气里带着胜券在握的自得和不屑一顾:“那位说的,不会有错。他此刻正是走投无路、心如死灰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出现,对他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和我们合作,虽无名,但有利。拒绝合作……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说……“年轻男声顿了顿,声音阴冷:“没了一个陆怀远,也还有千千万万个。” “公子英明。那咱们明日就动手吗?” 屏风后的人摆了摆手,拂袖拿起刚沏好的茶悠悠喝了一口:“不着急,再等两天。等他深刻的意识到,凭他的力量想与我们对抗,无异于蜉蝣撼树的时候,就是我们出场的时机。” —————— “有消息了。”谢临推开门大步走进书房,从袖中掏出密信,拍到温聿珣案前。 “陆怀远传信来报,有人约他明晚见面,说是能帮他走出眼下困境。” 温聿珣拿起桌上的信笺,却没第一时间应这话,而是抬眼看向谢临,似笑非笑道:“阿晏进旁人房间也是这般不打招呼的?万一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尴尬的不还是你?” 谢临深吸一口气,压着火道:“温聿珣。我在跟你说正事。”说着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看向正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的人:“再说,这是书房。” “侯爷若真饥渴至此,也别担心我去闯谁的‘闺房’了。先找个大夫看看吧。” 温聿珣看他被自己逗怒,这才像是心满意足般轻笑了一下,回归正事道:“那我们明日跟去看看?不然怕陆怀远那小子弄不清楚状况。” 谢临看他一眼,算作默认。 温聿珣被他冷冷淡淡的眼神勾的有些心下发痒,嘴上没忍住,又逗弄道:“阿晏,你说我们俩像不像一对操碎了心的父母?” 谢临:“……” 书房门“啪”的一声被关紧,将碰了一鼻子灰的温聿珣隔绝在门外,紧接着传来的是谢临忍无可忍的声音:“滚!” —————— 神秘人约陆怀远见面的地方,是京城一处有名的花楼,名唤一斛珠。此处常年灯红酒绿,歌舞昼夜不歇,是不少达官显贵的游乐之地。 由于出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多,渐渐的,大家也便养成了进出佩戴面具的习惯。也因此,纸醉金迷的浮光之下涌现出了许多原本不容于世的暗线交易。 谢临刚踏进这里便下意识蹙了蹙眉,脂粉气混着酒气铺面而来,处处堆金砌玉的装潢不显贵气,反倒有些过度雕琢的庸俗。 东边围着一群赌徒,骰子摇晃的碰撞声与或兴奋或咒骂的叫喊声不绝于耳;西边则是莺歌燕舞,穿着清凉的胡姬伴着颇为旖旎的曲子扭动纤细的腰肢,引得台下眼神浑浊的看客不断喝彩。 温谢二人虽说掩了面,但周身气度还是引了人注目。很快便有一位身披薄纱的妙龄女子含羞带怯地迎上来,媚眼如丝道:“两位公子打牌还是赏舞?今日姐妹们排了新舞,楼里还新进了波斯葡萄酒。公子感兴趣的话,奴家领你们去。” 温聿珣不动声色地将谢临往身后挡了挡,沉声道:“不必。领我们去三楼的包房。” 女子眸光一转,神色里瞬间带了几分迟疑和打量:“您二位是……” “秦公子的客人。”温聿珣眼神里带了几分压迫感和不耐,“怎么?他没同你们说?” “啊,说了的,说了的。”女子似是被吓到了,忙垂下眼帘应道,再抬眼时又恢复了笑意吟吟的媚态:“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二位公子,还望公子见谅。奴家这便引二位过去。” 及至三楼,一间明显比楼下风格典雅许多的包房映入眼帘。 女子先一步走到包房前,张嘴便要通报:“秦公……”话音未落,便被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连带着刚说出口的两个字,也淹没在了一斛珠里嘈杂的人声中。 温聿珣接住瘫倒的人,在谢临的眼神注视下迅速将人交给藏在暗处的亲卫,随即握住谢临手腕进了隔壁包间。 包房的隔音不算好,以温聿珣习武之人的耳力,能将一墙之隔的情况听个大概。对谢临而言就比较困难了——极偶尔听个只言片语,也都混杂在楼下震天响的人声中,朦朦胧胧。 谢临蹙眉,正欲说些什么,温聿珣却倏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圈进了自己怀里。 谢临身体瞬间僵硬,瞳孔骤缩,失声道:“温……” “嘘。”温聿珣竖了根手指,就着这个姿势抱起他从窗口飞身而出。 谢临身量不矮,被温聿珣这么拥着,几乎是与他肩膀并着肩膀,手臂及腰侧都贴在温聿珣怀里,像是浑身上下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住了一般。 晚风扑面而来,吹拂在二人脸上。脚下悬空的失重感让谢临心跳漏了一拍。 回过神来时,温聿珣已带着他落在了屋顶上。 谢临从前者怀里出来,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他皱了皱眉,想着回去自己也该找个大夫看看了。不然怎的体验个轻功就如此大的反应。 温聿珣屈身半跪下,小心翼翼的抽出一片瓦,屋内的情景逐渐映入眼帘,交谈声也传了出来,清晰可辨。 屋内一男子坐在主位,身着一套略显浮夸的孔雀蓝锦袍。陆怀远则坐在他对面,身后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家将,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 第13章 “清辰,考虑好了吗?”孔雀蓝男子唤着陆怀远的表字,语气看似温和,却显然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威胁意味。 陆怀远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最终还是愤然道:“我才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 不知是不是陆怀远这纸老虎的怒意底气明显不足的缘故,男子竟没有生气,而是笑了一下,接着道:“清辰,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时日你还没看清吗?你不断奔走,可有得到什么好结果?可有哪怕一人愿意为你讨回公道?” “这世道就是如此。有权有势才有人听你说话。你一介布衣,就算是走寻常路科考入了仕,在朝堂上也照样是无依无靠。而现在,我给你门路。只需你替我行文,秦家愿成为你的靠山,护你仕途无忧。还会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陆怀远不说话了,这在男子眼里便是已然动摇的意思。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出杀手锏:“秦某相信,以清辰你的通透,定以做出了决断。既已是自家人,那我也不妨向你透露些许。” “秦家的背后……可是未来圣上。” 陆怀远呼吸一滞,猛的抬眼望去。 男子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洋洋得意里:“若是没有那位的授意,这等掉脑袋的事情,我们也是万万不敢干的。” “清辰,你是聪明人,我欣赏你,故而把这个机会先给了你。可你也该知道,秦家绝不是只有你一个选择。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好好想清楚……” 后面的话温谢二人没再听。 谢临将瓦片推回原位,挑眉看向从听到“未来圣上”几个字起神色就变了的温聿珣,抱臂道:“不先带我下去?” 温聿珣这才回神,抱着谢临腾空而起,踩着好几个房檐一路飞回了马车旁。 上了马车,谢临便道:“你认识他吧?” 温聿珣自小在京城长大,对世家公子的确能认个十之八九。他应了一声,答道:“秦牧。秦家的庶子,为人高调,最喜虚名。” “秦家一向不参与派系之争,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更别说为了一个庶子加入太子党。”谢临道,“这个叫秦牧的,嘴里的话信不得几句。” 温聿珣愣了愣,随即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带了些不深不浅的笑意看向谢临:“阿晏是在安慰我吗?” 不等谢临回答,温聿珣便温声继续解释道:“放心,我没事。我与太子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对太子……也谈不上什么信任和感情。” “秦牧说的话或许有夸大,但绝不可能是无中生有。他还没那个胆子。”温聿珣目光微沉,落于虚空之中,“一个简单的文章剽窃案,顺藤摸瓜竟牵涉到太子身上了。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阿晏,可有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温聿珣偏头看他,轻笑道:“要我陪你一道去知会三皇子一声吗?” 谢临摇头:“尚不必让殿下掺和进来。下一步……” 他目光渐深,意味深长道:“该还那位九泉之下的赵公子一个公道了。” 第12章 鞍翎同颤 “诶,你们听说护城河那事了吗?”茶馆里,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开口,身旁顿时竖起一片耳朵。 “护城河今晨捞出来一具男尸!身上烂的没几块好肉,看样子漂了有些时日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众人或唏嘘或面带嫌恶。妇人用帕子掩面别过脸去;正在吃肉的壮汉把手上的筷子一摔,不满道:“吃饭呢!别讲这些。”;看着胆小的书生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探头问道:“可有查明是何身份?” 粗布男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书生晃了晃:“问到点子上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可吓一跳。据说啊,这浮尸可是个举人老爷!姓赵,好似还是他们省城的解元呢!” 周遭惊呼声更甚:“如此大好的前途,他为何想不开要跳河……”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名身形干练的黑衣男子从人群的最外围退开,出了茶馆后,朝着一个方向掠行而去。 若有人能辨认便会知道,那是怀玉侯府的方向。 —————— “主子,已让人将消息散布下去了。现下大家都以为那具辨不出面目的浮尸是赵生。用不了多久,赵生蒙受不白之冤跳河自尽的消息便会传遍京城。” 温聿珣手心朝内向外挥了挥:“干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待人离开,温聿珣便转身往内间走,在茶几旁坐下,对着床榻的方向悠悠道: “你交代的事情办妥了,这下有人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还早着呢。”谢临依旧阖着眼,“事情一旦闹大,秦牧必然坐不住,会去找他的靠山。到时候,这件事和太子有没有关系、有几分关系,自然也得以见分晓。” 温聿珣闻言顿了顿,而后戏谑道: “太子太子,又是太子。听上去,阿晏对楚明慎这人的介意程度可不比我对楚明湛低啊。” 谢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翻了个身,只给温聿珣留下一个代表着拒绝的背影: “收起你脑子里那点情情爱爱吧侯爷。” 在谢临看不见的地方,温聿珣嘴角笑意转为略带苦涩的无奈,再次碰壁带来的这点子小情绪还没来得及发酵,便听谢临道: “帝后之前不是说让你去陪楚明慎练练骑射?恰好是个机会。侯爷明日不若入宫一趟?” 温聿珣快被他磨的没脾气了,闻言挑眉道: “那太子还说让谢大人这个弟妹一道去东宫小叙呢。这半句被阿晏吃掉了?” 谢临一时没说话。温聿珣以为他在想理由反驳。谁知谢临沉默了一会,说出口的竟是: “也有几分道理。那我便随侯爷同去吧。” “劳侯爷明早载我一程。” —————— 翌日正好是休沐日,用过午膳,侯府的马车便入了宫。 演武场内,楚明慎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他今日换了身利落的劲装,此刻正挽弓拉箭地瞄准靶子练手,远远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余光瞥见温聿珣二人,他顿时收了箭,随手将弓抛给侍从,扬声道:“可算是来了。等你们半天了。” 他说着目光落到谢临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谢临今日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了件墨绿色的骑装,衬得他愈发肤白胜雪,明唇皓齿,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显得多了几分生气,格外动人。 温聿珣将人扯到了自己身后,似笑非笑道:“殿下看什么呢?” 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危险。 楚明慎被这凉嗖嗖的语气激的寒汗毛都竖起了几根: “不看了不看了。知道是你的宝贝眼珠子,看都看不得。” 说着他果然把视线从谢临身上挪了开来,挥了挥手,侍卫便呈上来一把做工繁复的重弓。 楚明慎一副邀功的样子介绍道:“特意按执昭你的习惯配的,旁人都举不了这么重的弓。试试看合不合手。” 温聿珣拿拉开弓,箭矢咻的一下破风而出,箭尾延伸出一条完美的线,箭尖正中百步之外的红色靶心。 “好!”楚明慎鼓起了掌,得意道:“我没看错,这弓果然适合你。” ”谢大人平日不常习武吧?” 他说着指了指远处列队举着托盘站成一排的侍卫,“那头给你准备了些轻弓,应该好上手。谢大人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拿着玩玩?” 谢临也的确有些兴趣。他虽然不曾习武,但再怎么说也是男子。 但凡是个男人,谁不曾有过挽弓射月、仗剑天涯的想法? 他正欲应下时,便听温聿珣及时出言道:“陛下是命我来陪殿下练骑射功夫的,不是让殿下来陪我二人玩乐的。” 谢临顿时觉得有些扫兴。但毕竟正事为重,便也没说什么。 温聿珣将他略显失落的表情看在眼里,心念微动。 “嘁。”楚明慎奚落道,“没劲。” 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很配合地让人牵了一黑一红两匹马来,与此同时手肘拱了拱温聿珣: “诶,你还记得吗?这两匹我们俩小时候都喂过,当时最烈的便是这两匹。你去边关的这几年,我无聊到把他们俩都驯服了。厉害吧。” 楚明慎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下巴微扬道: “瞧瞧,现在乖的跟什么似的。” 他说着便和温聿珣一前一后的翻身上了马,说到正起劲的时候,还想找温聿珣再忆少年时,回头一看却是无语凝噎。 温聿珣骑在黑马上,此刻正半弯着身子,朝谢临伸出一只手。 谢临朝他摇了摇头。 温聿珣却仍没收手,而是又说了句什么。 第14章 这次谢临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显出几分迟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楚明慎远远的看着,起初是为他兄弟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感到无语,后来看到谢临还真答应了,情绪便转为了惊讶和佩服。 可以啊温执昭,对付这种冷美人也自有一套。 不像他。楚明慎一向不喜欢冷冰冰的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他偏爱生性活泼热情的美人。他贵为太子,平日里处理各方事务已经够忙了,何苦再去热脸贴人冷屁股…… 温谢二人对楚明慎此刻的内心活动全然不知,温聿珣以一句“和太子多接触接触,或许能有更多线索”为诱,逼得谢临只能硬着头皮上马。 他踩上马鞍坐进温聿珣怀里,耳根顿时烧了起来。 又是这种不讨喜的感觉!谢临烦躁地皱了皱眉。 自从上次被温聿珣抱着到处乱飞之后,谢临就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旦温聿珣超过安全距离,他的身体便会发出警报,浑身冒热气。 明明成亲时与姓温的同乘一马都没有这么不自在。谢临在心里暗骂道。 “坐稳了。”温聿珣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传进来,谢临蹙了蹙眉,敷衍点头。 下一秒,温聿珣倏地拉紧缰绳,策马疾驰起来。 谢临猝不及防,巨大的后坐力推得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紧贴上温聿珣的胸膛。 躯干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隔着不算太厚的骑装传来,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谢临浑身僵住,一时像个被捆了手脚的木乃伊,显出些不知所措的滑稽来。 反观温聿珣这边。他体温一向偏高,乍一拥住谢临,像拥了团雪似的。 他一面策马往楚明慎的方向赶,一面分心十分自然的握住谢临的手: “冷吗?怎的手这么凉?” “是你太热了。”谢临烦躁道。 在马上,他没敢动作太大地挣开温聿珣的手,只小幅度甩了甩,希望温聿珣能自己识趣一点松开。 谁知这点轻如鸿毛的力气对温聿珣来说和默许没什么区别。 他于是伸手握拳,将谢临整只手包进掌心里,手心轻轻搓着他的手背,帮他暖着手。 谢临额角青筋跳了跳,却是没再有什么动作。 ——一来他知道没什么用,二来……谢临垂下眼帘,极不愿承认地想,这么被人搓着手取暖,竟还挺……舒服? 待骑到楚明慎身边时,谢临的手已被温聿珣裹的有些许回温,像块暖玉似的。 温聿珣心情大好,不由有些得意忘形。他十指微张,拇指薄茧倏地在谢临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感受到谢临在他怀中有一瞬的轻颤,温聿珣瞬间就知道——玩脱了。 果然,下一秒,周遭温度都显得降了些许。谢临抽出手,冷冷地横来了一记眼刀,沉声道: “别得寸进尺。” 温聿珣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楚明慎在场,谢临定要把他踹下马去。 “什么得寸进尺?” 谢临说那句话时,黑马正好走到与红马并肩的位置,是而这句话一字不落地穿进了楚明慎耳朵里。 楚明慎微微侧身,好奇地问道。 温聿珣端着一派正经神色,煞有介事道:“等殿下成了亲自然就清楚了。” 楚明慎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朝温聿珣竖了个中指: “得得得,你们小两口秘密还真多。是我不该问,你有夫人你了不起。” 二人策马在场上跑了会,算活动开了,楚明慎便邀温聿珣比试。 比试内容也无非就是骑马射箭。楚明慎兴致勃勃地拉了弓,射出去的箭不说百发百中,却也没脱过靶。正中靶心的也不在少数。 温聿珣则是心不在此,在怀中的谢临身上。但沙场练出来的惯性也足以让他轻松赢得这场比试了。 好在楚明慎的初衷也不是赢,一边拉着弓,一边嘴没停过,天南海北的扯着各种事。 谢临一边努力忽视温聿珣怀抱的存在感,一边试图从楚明慎的侃天说地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和案子有关的信息没提取出多少,他倒是对楚明慎这个人有了新的认知。 楚明慎看着像个玩世不恭、不着四六的,但在谢临看来心思玲珑的很。 从为温谢二人精心准备的弓,到看似调侃实则句句说在温聿珣心坎上的话,再到策马途中怕谢临参与不了他们的对话而对话题进行有意的引导…… 他十分擅长拉近与维持关系,完全没有一朝储君的压迫感和距离感,很容易让人对他放松警惕。 若是个素不相识的人,怕是很难对楚明慎讨厌的起来。 就是不知道这种率性自然,几分真几分假了……谢临微微眯起眼。 正想着,倏地有个帽檐压得很低的小太监走上前来,在楚明慎身边耳语了几句。 楚明慎脸色骤变,立刻翻身下了马: “执昭,谢大人,我这有些急事,改日再约!” 第13章 诘夜长谈 谢临和温聿珣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也先后翻身下了马。 “什么事这么急?”温聿珣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似是随口道,“陛下召见你了?” 楚明慎摇摇头:“说来话长。”他向温聿珣挥了挥手:“我得撤了。改天我去侯府找你。” 没等温聿珣再应答,楚明慎便火急火燎的离开了演武场。 他一走,谢临和温聿珣的距离也就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许多。 谢临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走吧,回府。” 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宫门,微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露出车厢内部的全貌——里头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乔装过后的谢临与温聿珣混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里,一路尾随着自东宫驶出的马车来到一处位于城郊竹林之中的偏僻别院。 温聿珣嘴里叼着随手折下的竹叶,倚靠在一颗粗壮老竹下,盯着朝院内张望的谢临,戏谑道: “成婚前好歹是个大将军,成婚后跟着谢大人这便宜夫君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中了谢临,他抬腿狠狠在温聿珣小腿上踢了一脚,连带着温聿珣倚靠着的老竹都晃了晃,摇下几片叶子来。 温聿珣“嘶”了一声,单脚跳着走开,嘴上却仍不饶人: “不高兴我说你便宜?还是,听不惯‘夫君’这两个字?” 谢临没搭理他,只当听不见,静默着观望别院的状况。 温聿珣正打算说些调侃之语,却见谢临倏地抬手拦住他道: “别吵。有动静了。” 温聿珣神色微敛,看向别院的大门眯了眯眼,下一秒便握住谢临的手腕: “跟我来。” 二人闪身来到别院侧面,背靠着转角处的墙壁。没过多久便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别院大门被推开,走出一黄一蓝两道身影。 正是楚明慎和秦牧。 这个角度正好是他们的视觉盲区。谢临微微探头,便见楚明慎道: “此事交予孤,你这段时日先明哲保身,切莫再有任何动作。至于那些寒门书生……” 楚明慎面色微沉,眼里透出狠辣的光,“必要时……”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处理干净些。”楚明慎拍了拍秦牧的肩膀,“不要再出现赵生那样的情况。” 眼见着楚明慎乘马车离开,谢临低声唤道: “温聿珣。” 却没有听到应答。 谢临蹙眉回头,却见温聿珣靠在墙壁的阴影处,眉目低垂,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谢临又唤了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从阴影下走出,快步向前:“走,拦住秦牧。别让他也跑了。” 另一边,秦牧和楚明慎交流完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太子还愿站在他这边,那一切都好说。 只是这一口气还没舒到底,脖子上便传来冰凉的刺痛感。与此同时退路也被一个高大的身躯堵住,他听到一道被刻意压低过的声音: “别动。” 秦牧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你……你是何人?”他微微仰头,试图逃离剑锋,努力保持冷静道:“我警告你啊,我爹可是工部尚书!” “管你什么狗屁尚书。”温聿珣粗着嗓子道,“这深山老林的,杀你一个,谁能知道是老子动的手?” 秦牧慌张道:“大侠别冲动!别冲动……有事好商量。我银钱袋里还有些银子,你若是求财,尽管拿去。” “院子里还有旁人吗?”温聿珣问道。 “没……没有了。” 温聿珣朝谢临扬了扬下巴,后者意会,配合着从秦牧身上割了块衣料下来,蒙上秦牧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进了里屋,温聿珣随手一推,秦牧便酿跄着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想逃开。 下一秒,温聿珣的长剑便重新架在了他脖子上。 第15章 “我问,你答。”温聿珣道,“如有半点隐瞒……”利剑倏地收紧,在秦牧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 秦牧痛得大叫了一声,忙道:“我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你与方才黄衣人口中的寒门书生有何龃龉?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秦牧咽了咽口水,稍显迟疑,温聿珣的剑便又逼紧了几分:“嗯?” 秦牧再不敢耽搁,低头作跪拜状:“我说我说。是那群书生欺人太甚!他们剽窃我的文章。我也是不得已才……” 话没说完,温聿珣便自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力道可不轻,秦牧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趴在地上咳了好半天。 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当老子是个傻的?一群书生,哪里来的胆子剽窃你一个官家公子的文章?!”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秦牧狼狈地撑起身子,此刻再不敢耍一点花招,气若游丝道:“那你……保证不杀我。” 温聿珣本就没打算在这个关头真的把秦牧怎么样,他要是出事了,秦家那边还是个不小的麻烦,于是便顺势应下: “只要你如实交代,我饶你一命。” 秦牧心神稍定,心一横承认道:“是我……是我剽窃了他们的文章。如今东窗事发,才不得不想着杀人灭口。” “我原本没想杀他们的……”秦牧喃喃,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般,眼眶都红了,“还想着给他们荣华富贵,助他们仕途平坦……” 谢临闻言无声冷笑。 总有人喜欢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努力粉饰太平以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感,实则做的都是猪狗不如的勾当。 而他谢临定性一个人,往往不问其心,只问其行。他坚信,唯有如此,才能不被糖衣炮弹蒙蔽,重如泰山的事实也才不会被轻如鸿毛的三言两语揭过。 温聿珣不知他此刻内心所想,只是目光颇深地看向秦牧:“详细说予我听。” 说着他强调道:“把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从头至尾的说出来。” 秦牧深知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认命道: “我本是这次春闱主考官汪大人的学生,我和其他几个同门一时鬼迷了心窍打着老师的幌子,用不同的理由去了一些寒门书院索文。再把其中的佼佼者易名发表。” 温聿珣故作不知:“易的是你们自己的名?你就不怕他们顺藤摸瓜直接找到你们身上?你当知道,这事要闹大了,你爹也保不了你。” 秦牧已经无力再去思考为何一位江湖人士会对朝中关窍如此了解,或者说他思考了也于事无补,继续答道: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们用的都是化名。我们的目的本也不是用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戏码给自己造势,只是想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和权贵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根源处击破,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我们所用。” 温聿珣寒声道:“那下一步呢?下一步你们打算做什么?” “下一步……我们原本是打算圈着这群寒门,让他们给我们写应试之文的。我这一众同门,都是和我家境差不多的。家里各自都有请专人帮忙预测今年的春闱考题。” “如今离春闱还有月余,让他们对着预测的考题写出几篇过得了关的文章不是难事。到时候我们只需背下……” 秦牧没再往后说,可在场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屋内的气氛凝滞了一瞬,秦牧感到些许不安,惶惶道: “我能说的都说完了。再后来就是那群被索文的学子其中有一个姓赵的,前几日不知道抽什么风跳河了,闹得沸沸扬扬。我们恐引火烧身,这才出此下策决定斩草除根……” “那方才与你交谈的那位黄衣男子呢?是何身份?”这次开口的是谢临。 “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员,是穆家公子。”秦牧丝毫没有犹豫,随口报了一个同谋的姓名,镇定地恍若在说真话一般。 谢临和温聿珣都不意外他没供出楚明慎来——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了。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温聿珣找了捆绳子,将人结结实实的绑上。 “我言而有信,不会取你性命。不过你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下一秒,长剑狠狠贯穿了秦牧的肩胛骨。 秦牧惨叫着倒在血泊里。 温聿珣丢了瓶伤药给他:“两炷香过后会有人来给你解绑。好自为之吧。” —————— 回到侯府,谢临跟着温聿珣回到寝殿,正欲商谈后续事宜,却被后者推进了内间。 “有什么事待会再说。风尘仆仆的,阿晏先去泡个热水澡。” 谢临还欲再说什么,便听温聿珣无奈道:“我身上也溅了秦牧的血呢,你闻着不膈应?” “快去。再不去我就当阿晏是想与我一道洗鸳鸯浴了。” 谢临无法,只得先去沐浴。 待他更了衣出来,温聿珣已坐在床榻上等他了,手上还翻阅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 见谢临站在那,温聿珣随手搁下手里的书,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阿晏愣着做什么?过来。” 谢临瞬间警惕起来,站在原地没动,眯眼看他:“过去做什么?” 温聿珣挑眉,好整以暇地看他:“还能做什么?你不是要与我谈事情吗?” “怎么?对‘促膝长谈’这个姿势不满意?” 第14章 廷燎逆施 谢临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烧的慌,有些窘迫地走向前。 温聿珣见他停在床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顺手就拿了块绢布搓上他还在滴水的发尾。 “头发都不擦干,有这么急?” 谢临一时无言。 温聿珣给他擦干了头发,让下人收走帕子,这才道:“方才想说什么?说吧。” 谢临抬眼望向他。 此刻已是深夜,明灭的烛光映入温聿珣眼底,漾出些近乎温柔的错觉。 谢临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顿了顿,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氛围让他莫名觉得说公事像是罪过般。 可他和温聿珣之间,除了公事,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垂下眼睫,定了定心神,半晌还是道: “太子和秦牧已决定杀人灭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温聿珣略微颔首:“我明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那几个书生,一旦有人动手,便捉活口。到时候呈堂证供,这便是最好的证人。” 谢临沉吟:“三殿下有寒门托底,太子便想着拉拢世家。这一招虽险,却的确对他诱惑极大。若是成了,朝堂新秀将尽是他的党羽,甚至还能卖各大世家一个人情。这手算盘,不可谓打的不妙。” “治国之策他说不出,歪门邪道的心思倒是有一手。”谢临轻嗤。 温聿珣不置可否:“帝王之术不就是如此?别说他了,连咱们这位圣上……” 他言而未尽,意味不明道:“为臣者学的才是乐民生安天下,而天子……学的是制衡。” 谢临则从他这话里读出些不同意味来,眯眼看向他: “你在帮楚明慎说话?” 温聿珣失笑,不答反道: “阿晏,你总这样,我真的会以为你在拈酸吃醋。” 谢临正欲说什么,便听温聿珣道:“好了,我知是我自作多情。不必再亲口骂一遍了。”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明日朝堂怕是会有的热闹。” 说着,他起身从床榻上下来,双手握住谢临的肩膀按着他躺下。 谢临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由着他动作去了。 温聿珣弯腰给谢临掖了掖被子: “今夜你睡这儿,我去隔壁。” 谢临藏在被子里的指节无意识地抓了抓空气,定定地看了温聿珣半响,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嗯。” 这副样子竟显得有些乖巧。 温聿珣轻笑,倏地俯身,在他额间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晚安阿晏。” 寝殿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 谢临闭上眼,心如擂鼓。 ——————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和殿内,扬着拂尘的老太监扯着嗓子例行公事地宣道,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站在前排的楚明慎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郑重行礼: “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高座之上的明淳帝微微挑眉——太子素来不喜朝政,今日竟主动上奏,倒是稀奇。 “太子何事要奏?” “儿臣要参寒门举子捏造谣言、污损皇家清誉,恳请父皇明察严惩。” 温聿珣和谢临目光相撞了一瞬,随即很快分开。 “嗯?”明淳帝皱眉,声音不怒自威:“细细禀来。” 第16章 “是。禀父皇,前些时日京城内有一名赵姓举子因不堪学业压力而跳河自尽。儿臣听闻后深表痛惜,原想派人去关照一下他的后事,却不想料目睹了一群书生捏造谣言的全过程。” “那群愤世嫉俗的书生在坊间大肆传言,说赵生之死实乃受皇家逼迫。皇家打压寒门仕途,意图垄断朝堂。此等无稽之谈,儿臣听了岂能不愤慨?!” 楚明慎说着双手呈上一封奏折:“涉事者数十人姓名,儿臣已尽数列于奏章之上。恳请父皇明鉴!” 明淳帝抬掌重重拍在御轼之上,愤然道:“竖子尔敢!” 大殿内的臣子稀里哗啦跪倒了一片:“陛下息怒——” 楚明慎跟着跪下,一派诚恳道:“父皇息怒。若是为蝼蚁之辈气坏了您的龙体,儿臣万死难承其咎。” “皇儿有心了。”明淳帝略一挥手,“都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此事便交由太子查办,名单所列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父皇。”楚明湛刚站起身,便骤然出列,深深作揖:“恳请父皇三思!” 明淳帝话语被打断,不悦道:“老三这是何意?” “父皇恕罪。”楚明湛道,“儿臣只是觉得,不应如此草率地决定一众举子的性命。大理寺办案尚需证据,若单凭皇兄一面之言就轻易定罪,恐难以服众。” 楚明慎冷笑一声:“皇弟,我知你一向对我有意见。可事关整个皇家的清誉,理应大局为重。若有不轨之人因耽误了时间而逃脱,以至未能成功被查办,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皇家兄弟阋墙的那点子腌臜事就这么被楚明慎拿到台面上来说,殿内不少老臣都为此捏了把汗。 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原打算站出来与楚明湛一道请命,此刻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被楚明慎也扣上这么顶帽子。 楚明湛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就算触怒了帝王也起码性命无忧。他们这群草根可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这个话题本就容易引火烧身。 “够了。”明淳帝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龙座之上传来,训斥道:“朝堂是你们兄弟俩瞎胡闹的地方吗?” 二人异口同声:“父皇恕罪。” 明淳帝揉了揉眉心,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此事不必再议。太子的心思朕明白,老三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此事便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薛平何在?” “臣在此。”一位留着胡子、看着颇为老道的中年人迈步走出。 “此事你全权负责,若有需要太子和老三帮忙的地方,尽管找他们。朕给你七日时间,七日后,给满朝文武及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可能做到?” 薛平恭敬地行了一礼:“臣领旨。” “至于你们两兄弟……”明淳帝的目光转回楚明湛和楚明慎身上,接着道:“若真如太子所言,因查案而给了歹人以逃跑的时机,老三你便免不了受罚。而若真是太子偏听偏信,冤枉了寒门举子,你也自去领罚。” “可还有异议?” “儿臣遵旨。”楚明湛率先道。 楚明慎压着火看了楚明湛一眼,也只得应道:“儿臣遵旨。” —————— “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从宫里出来,谢临背靠在马车里的软枕上,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这是他思考时会有的小动作。 他看向温聿珣,似笑非笑道:“这般伎俩,侯爷早有预料吧。” “阿晏不也早猜到了吗?”温聿珣回看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今太子要破局,便只能兵行险招。” “楚明慎如今正是急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呢。他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陛下对他的宠爱。” “除此一搏,别无他法。” 温聿珣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靠回椅背上,随手捻了谢临一缕头发把玩: “这路不是回侯府的,去哪?” 马车驶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车身颠簸了一瞬。 温聿珣指尖力道一下没把控好,扯得谢临头皮生疼,轻轻抽了一口气: “嘶……” 后者狠狠拍开他的手,冷冷道:“温执昭,手闲不住可以剁了。” 温聿珣愣了一瞬,而后迅速抬手揉上谢临头顶被自己扯疼的位置,凑近吹了一口气,心虚又心疼: “抱歉阿晏。” 谢临按下他的手,慢悠悠道: “侯爷这声抱歉,可比我的‘谢谢’还难得。” 温聿珣指尖微动,下一秒便听谢临已经岔开了话题,淡淡道: “的确不是回侯府的路,我们去找阿蕴和陆怀远。” 意识到谢临是在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温聿珣略微思索 “你的意思是……” 谢临接过话头:“大理寺不是要查案吗?那我们就给他送个证人上去。” 温聿珣心中了然:“我明白了。这几日我会加派暗中保护阿蕴他们的人手,确保他们万无一失。” “还有一件事。”温聿珣顿了顿,接着道。 “阿晏觉得秦牧会把我们胁迫他、让他和盘托出的事告诉楚明慎吗?” 谢临愣了愣,随即轻笑着慢条斯理道:“侯爷是不知道你那一剑,对于常年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来说,威力有多大?” “拜那一剑所赐,秦牧定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他有没有机会去禀告楚明慎是一回事,就算他遣人去送消息,有没有那个胆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临目光幽冷,轻声道:“毕竟谁又能知道,楚明慎若是得知他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会为拉拢世家继续帮他解决呢?还是索性放弃他,将他一脚踹开呢?” “秦牧不敢赌。”谢临笃定道。 随着话音落下,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停在清麓书院的门头前。 谢临踏进书院,步履未停径直走到谢蕴的斋舍前,叩了叩门,唤道:“阿蕴。” 屋内顿时传来一片叮铃哐啷的响动声。 片刻后,谢蕴开了门,兴奋地扑上去:“哥!” 没几秒,谢蕴瞥到了站在一旁微微挑眉的温聿珣,攀着谢临肩膀的手顿时放了下来,乖巧道: “咳……侯爷。” 第15章 朽阙灯晦 “怎的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谢临抬手拍了拍谢蕴的后脑勺,后者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温聿珣见状轻笑:“你哥说得对,我不吃人。” 谢蕴撇撇嘴,心道,也不知道是谁刚刚站在旁边浑身泛酸味。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领着两人进屋: “你们怎么来了?是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嗯。”谢临喝了口茶,淡淡应道:“正要跟你说这事。” 谢蕴眼睛瞬间亮了:“那你们等会,我去叫陆兄来,一道商议。” 说着她抬脚便要往外走。 “慢着。”谢临叫住她。 “姑娘家家的,你这闺房就随便任由他进?” 谢临语气谈不上凶,却自有一番严厉,让谢蕴瞬间仿佛置身幼时被他考查功课时的情境,头皮发麻。 谢蕴僵着身子回过头,咽了咽口水,软下声音去扯谢临的袖子,求情道:“哥……那我不是以男儿身示人吗?总得合群些。一个普普通通的斋舍,不让这个进不让那个进的,像什么样子。” 她说着没忍住又嘀咕道:“不止陆兄,你和侯爷不也进来了吗……” 话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 “等等!你跟侯爷说了我是女……“ “谢临!”她气急败坏地一跺脚,“你日日叮嘱我不许和这个说不许和那个说,结果自己转背就跟人说了?!” “你们俩才认识多久?!两个月有吗?”谢蕴越说越生气,失望又委屈地叫道:“哥……” “行了别演了。”谢临抬手帮她理了理撒泼打滚时弄乱的头发,淡淡道:“招数和小时候一样。一心虚就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把过错都推给别人。” 谢蕴不服气地正欲反驳,却听谢临道:“我没说过。他怎么知道的,你去问他。” 谢蕴闻言下意识看向抱臂倚在门上的温聿珣,正好对上了后者似笑非笑的视线。她缩了缩脖子,顿时蔫吧了。 谢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道,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温聿珣对上他的视线,笑意更深。 “去找陆怀远吧。带他去我之前的学舍旁边那处偏殿,一会我们过去议事。” 谢蕴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跑了。 待她离开,谢临也转身走向门口,路过温聿珣时睨了他一眼: “走吧侯爷。热闹也看够了吧?该去谈正事了。” 温聿珣跟在他身后,打量着回廊处的景致,状似不经意道: “阿晏之前的学舍也在附近?等会顺路去看一眼?” 第17章 谢临不以为意:“我都离开三年了。之前的学舍就算没分予旁人,怕是也落了不知多厚一层灰。有什么好看的?” 温聿珣笑而不答,只是突然停下了脚步,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静静盯着谢临。 谢临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便对上他那恼人的目光,顿时气结,甩了袖加快脚步往前走。 “随便你,爱看看。” —————— 和陆怀远跟谢蕴谈完,谢临走出偏殿。 陆怀远即将参加春闱,正是最忙的时候。谈完事情便告了辞回屋温书。 温聿珣兴味盎然地走在最前头,坚持要去看谢临的学舍。 谢临对这种无聊的事兴致缺缺,站在自己从前的住所门口指指点点,听起来也怪尴尬的,便只随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谢蕴则落后谢临一步,盯着温聿珣和谢临一前一后的背影,几步上前凑到谢临身边,压低声音道:“早就想问哥哥了,哥哥和侯爷是怎么回事?” 谢临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咸不淡道:“什么怎么回事?” 谢蕴不依不饶:“你们的关系看上去不像传言中的那样,这几次还让侯爷参与我们的谈话。” 她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内心的猜想:“哥哥似乎……很信任侯爷?” 没人注意到,走在前面的温聿珣步子不动声色地将步子放慢了些许。 谢蕴问完便和谢临一道陷入了安静,意识到哥哥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为难,她终究还是不敢逼问。 正欲出言缓和气氛,便听沉默了半响的谢临道:“的确。我目前对他还算信任。” 谢蕴怔了怔,而后听见谢临继续道:“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信任。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谢蕴喃喃:“原来如此。” 她偏头望向谢临,这次带着些看穿了一切的了然:”侯爷很喜欢你吧,哥?” 这次谢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你从哪看出来的?从他那些不着四六的话语里?” 谢蕴摇头:“言行举止都能看出来。喜欢一个人很难藏住的。况且侯爷也没藏,他看着对这件事很坦荡。” 谢临没再说什么,正好他们也走到了目的地,这一话题便戛然而止。 他站在回廊上,朝一扇木门扬了扬下巴:“你心心念念的地方到了,侯爷。进去看看吧,别太失望。” 温聿珣被这一声唤回神,嘴角自嘲的弧度一闪而过。 谢临没来得及注意他的神色。他叩了叩门,确认屋子里没人,这才推开门,示意温聿珣往里走。 屋内似乎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却出乎意料的干净。 更让谢临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装潢和陈设甚至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谢蕴恍然:“你们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要来这儿啊。” 她目光扫过屋内的角角落落,语气里也带上了些感慨:“ 哥哥中探花之后,虽搬去了翰林苑,老师却一直没有把这处腾给旁人住。还时不时派人来打扫,说要给之后的师弟师妹树个榜样。” 谢临垂眸,指节在袖口微屈,半响道:“是我不好,叫老师寒心。” “索文剽窃案让书院上上下下口风都紧点,别捅到老师面前。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 谢蕴颔首:“嗯,我明白。” “交代你和陆怀远的事情记得按时办,别擅作主张。” 落下这么一句叮嘱,谢临转身: “侯爷慢慢参观。我先回翰林院了。” —————— 巳时,大理寺。 薛平看着他那自下了朝就一直像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的“逆子”,怒斥道: “你今儿个总跟着我做什么?还不滚回你的翰林院去!小心被人告你个玩忽职守。” 薛季安凑到薛平身前,卖乖讨好道:“我午后再回去也不迟。谢兄您知道吧?就您之前跟我盛赞的探花郎。他近日总不在院里呢,也没人敢多半句嘴。” 薛平骂他:“你和他情况能一样吗?人家那是身不由己,你有个屁。尽搁我这儿碍眼了。” 薛季安扯他衣袖,拖长音道:“爹——今儿个那不是情况特殊吗?朝堂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还给了您七日之限。我这既为人臣,又为人子的,自然放不下心来。” 薛平仍旧没好气,态度却不像方才那么坚决了:“那你待在这,除了给我添乱,又还能做什么?” 薛季安厚着脸皮道:“起码让您心情好些嘛。瞧瞧,有这么个好儿子在旁边陪您说话,是不是查案都没那么焦心了?” 薛平吹胡子瞪眼:“油嘴滑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是不是想为那群寒门举子鸣不平?” 薛季安知道会挨骂,却还是只得承认道:“他们本就是无辜的嘛!太子那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陛下偏心眼,乐意哄着他过这个家家。” “若不是三殿下及时出面,那群寒门举子就要承受无妄之灾了。” “混账东西。”薛平怒骂道:“这种话你都敢说?!妄议天家,不要命了!” 薛季安低着头没说话,表情里却全是不服。 薛平压着火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才低声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便罢了,不许再外传一个字!既知道天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把你那点小心思咽回肚子里,藏好了!” 说着他闹心地挥了挥手:“赶紧滚吧,我要去办正事了。” 薛季安望着他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甘地喊下最后一句话:“爹!查案需秉公,你也是寒门出身,万莫与他们沆瀣一气。” —————— 薛季安回到翰林院时,谢临已经在值房里处理公务了。 “谢兄。”他打了声招呼,语气却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爽朗和朝气:“今日来的这么早。” 谢临放下毛笔,抬眼望向他,诧异道:“怎么了薛兄?怎的失魂落魄的?” 薛季安摇摇头:“没什么,受了点打击。” 谢临当他是不想多说,便也只略微颔首,没再多问。 没想到过了一会,薛季安主动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那个……” 话语几次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去。 谢临看他一脸纠结的神色,宽慰道:“薛兄但说无妨。” 薛季安听到这句话,这才像受了鼓励般,说出口道:“谢兄,你觉得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谢临:“……” 他没想到是这么宏大的命题,神色空白了一瞬,而后复杂道:“为大雍之崛起?” 薛季安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地握住谢临的手:“谢兄,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们读书入仕不就是为了能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吗?”薛季安说着又低垂下眉眼,失落道:“可如今朝堂被弄权舞术之辈占据,朽木生蠹,想求个公道都难于上青天……” 谢临心下了然:“薛兄是和你父亲谈过了?” 薛季安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谢兄。” 谢临沉吟片刻,倏道:“我可以帮你。” 第16章 刑辩微澜 卯时刚过,天色将明。晨间的钟鼓声交替响起,震碎了拂晓前的寂静。街巷间雾气弥漫,显出冬日清晨的寒气。 几个书生装束的人踉跄着被差役从各自舍中押出,衣冠不整,神色惶然,惊呼声穿透空气。 “你们要做什么?”一名已成家的书生在妻儿的泪眼婆娑下愤然挣扎,“你们这帮鱼肉百姓的猾胥,要带我们去哪?!” 押着他的差役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目光阴狠:“嘴巴放干净点儿。” 为首的那位掌心向外比了个制止的手势,目光一一扫过这群书生: ”大理寺查案,劳诸位配合走一趟吧。” —————— 大理寺内,负责审讯的小吏靠在栅栏门上,跟同僚吐槽道:“现在连这么屁大点事也要我们大理寺来负责了吗?刑部干什么吃的?” 同僚压低声音道:“天家的事,哪能叫小事。那群书生怎么样?招了吗?” 小吏摇头,唏嘘道:“没呢。一个个嘴比骨头还硬。” 正低声谈论着,忽的听到远处靴声橐橐。二人抬头一瞥,瞬间僵住。 司狱的入口阶梯处,一位青年缓步走下,隐约可辩其衣袍上的四爪蟒龙。来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小吏顿时噤声,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太子殿下。” 楚明慎轻轻颔首:“你们带回来的人呢?” “在……在里面。” “带孤进去看看。” 小吏猛地抬首:“殿下,这怕是不合……” 同僚拽住他的衣袖狠狠拉了他一把,弯腰给楚明慎指路:“在这头,殿下请。” 楚明慎轻飘飘地睨了他二人一眼:“父皇命孤与三弟协助办案,孤听闻涉事举子已被逮捕,关心案情进展,特此来看一眼,有问题吗?” 第18章 小吏头埋得更低了,再不敢多言:“殿下挂心朝政,忧国忧民,实乃大雍之福。” 楚明慎这才收回目光,跟着他们俩走进关押书生的临时牢狱。 “都抬起头来。” 书生们闻声下意识抬眼望向来人,眼神里满是谨慎。有几个眼尖的看清了楚明慎衣袍上的图案,脸上神色瞬间变得惊疑不定。 楚明慎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刀锋般的视线最终挪回了小吏脸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少了一个。” 小吏头顶上冒了汗:“殿下恕罪。差役说清麓书院那位陆生没在院内,尚不知其踪迹。已派人全力去搜寻了。” 他说着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但若只是审讯的话……面前这些也足够了……” 话音落下,狱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楚明慎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会,倏地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胆子不小。” 他转了身,从怀中拿出一沓供状叩在案几上,屈指敲了敲: “三日之内,让他们签字画押。否则……”他偏头看向小吏,语气让人遍体生寒: “你二人便代他们受过。” —————— “公子!不好了!”长福小跑进侯府书房,气息未定,声音里满是焦急。 彼时谢临正执笔在素宣上勾画思绪,闻言笔锋一顿,落在了薛平的名字上。 “出什么事了?”谢临微微蹙眉。 长福喘着气,急得比手画脚:“三殿下……三殿下被召入宫了。不知道和陛下谈了什么,现下还在紫宸殿外跪着呢。” 谢临霍然起身。 —————— 温聿珣走到紫宸殿门口时,楚明湛仍在殿外石阶上跪着,腰杆挺的笔直,只有唇色浅淡苍白的不成样子。 “殿下。”温聿珣低声走近。 楚明湛抬眼看了一眼来人,声音冷静:“他让你来的?” 温聿珣略一颔首,随即问道:“怎么回事?” 楚明湛言简意赅:“太子坐不住了。无妨。你也不必进去了,这件事孤自己解决。” 温聿珣没应他这句话,而是道:“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说着便大步往殿内走去。 “臣温聿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淳帝摆了摆手:“免礼平身。执昭怎么来了?难得你想起到朕这儿来。可是为了慎儿和湛儿一事?” 温聿珣从御前起身,面上显出些被看透的无奈和恭谨来:“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明淳帝哼笑一声,而后:“朕知你与慎儿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但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话锋一转,无奈道:”你进来时也看到跪在门外的湛儿了吧?” 温聿珣答道:“的确。不知三殿下因何触怒了陛下?” 提起这个话题,明淳帝眸色一沉,眉宇间凝着几分不豫,冷声道:“早前太子来了一趟,说他此前所记名单上的书生有一名像是提前获知了消息,已难寻踪迹。这与太子在朝堂上说的不谋而合。朕便唤了老三来。” “老三性子宽厚严谨,此前提出让大理寺查案也无可厚非。朕本想着或许是巧合,谁知老三一来便极力想保下那群书生,还请旨想让大理寺在定罪之前不要拘着他们。这不是给机会让他们逃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已是隐隐有些动怒,“朕知他向来妇人之仁,授业恩师又出自寒门,难免与那些寒门亲近些。可也不当这般包庇,纵容祸心。” “陛下息怒。”温聿珣劝道。 明淳帝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疲惫与无奈,道:“原是想劝你莫再为难湛儿的,倒把朕自己劝生气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俩一闹起来,朕帮哪头都不是,只能尽量做到公正了。” 温聿珣道:“陛下的良苦用心,想必太子殿下和三殿下日后都会明白的。” “罢了。”明淳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唤道:“德全。” “奴才在。” “去叫三殿下起来吧。让他回府好好反省反省,罚俸一月,抄十遍《孝经》。” —————— “怎么样?” 温聿珣刚走进侯府没几步,谢临便迎了上来。 跟在温聿珣身后的知乐立马咳了一声,使眼色带着周遭小厮全部行礼告退,把这僻静的侯府花园留给他们家侯爷和夫人。 早春的侯府花园尚带着几分冷清气,枝头的寒意未消,却已有嫩绿的新芽悄悄探出。 瓦砾石隙间零星点缀着几簇迎春,明黄的花瓣在料峭春风中微微颤动。园中的小径被露水浸得发亮,蜿蜒通向尚未解冻的池塘。 老梅树下积着去岁的落叶,却隐约可见点点新绿正在破土而出。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惊落了梅枝上将化未化的薄霜。 温聿珣没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悠悠踩在花园小径的鹅卵石小道上,领着谢临往前走: “难得一回府就能被谢大人迎接。” “阿晏说你这算不算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侯爷好大的怨气。”谢临睨他,凉凉道: “真要这般不乐意,不如便将在下圈在府里,让我日日除了迎接你无事可干。如何?” 温聿珣心道,我倒是想,但你怕是得杀了我。 随即,他在谢临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转移话题说回正事:“都办妥了。” “如你所料,他果然以为我是去帮楚明慎说话的。话里话外都在表达对三殿下的父子情,暗示我不要那么早站队。” 谢临嗤笑:“咱们这位陛下,真心假意,算来算去,最后谁都没算过。” “这段时日殿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紧盯,我们没法去和他互通消息,只能靠自己。”谢临道。 温聿珣颔首:“殿下想必也不会轻举妄动。他虽尚不知我们有参与其中,但总归不会和我们背道而驰。” 谢临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阿蕴和陆怀远呢?如今怎么样?” 温聿珣道:“已经派人送去我城郊的别庄了。有暗卫护着,很安全。也鲜少有人知道那座庄子是我名下的,不必担心。” 谢临颔首:“辛苦侯爷。” 温聿珣闻言眉梢一挑,随即旋身一转,衣袂翻飞间已转为倒退着行走。 他双手背在身后,面朝着谢临的方向,步伐却丝毫没乱,轻笑道: “既是辛苦我,阿晏只口头表示?” 谢临眼皮微抬:“侯爷待如何?” 温聿珣唇角笑意更深,忽然倾身向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谢临顿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脚步警惕地放慢了些许。 温聿珣指尖轻点自己脸颊,眼里带着促狭:“来一个?” 谢临抱臂冷冷看他:“我竟不知,侯爷还有向人讨耳光的爱好。” “阿晏别装傻。你知我说的是什么。” 温聿珣慢条斯理地说着,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在谢临眉心,指尖的温度若有似无地传递过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谢临瞬间僵住,那天晚上温聿珣落在他额间的轻吻记忆鲜明地浮现,此刻被触碰的肌肤竟隐隐发烫。 谢临暗自咬牙,懊恼当时没能及时反应,否则定要将这个登徒子一把推开才是。 他额角青筋微跳,掌心从正面覆上温聿珣的脸,忍无可忍地将他的脑袋推开,绕开他快步朝前走。 温聿珣噙着笑望他清瘦的背影,从中看出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17章 反转惊云 辰时过半,天光既明,太和殿内文武百官肃立,依次奏事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昭示着早朝的尾声。 “最后一事。” 明淳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从德全手上接过那封迟迟未启的大理寺奏折,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终落在薛平身上。 “薛爱卿。”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帛,却让满殿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似温和的话语里,带着不容推脱的威压: “朕记得今日便是第七日了。针对上次太子和三皇子所争之事,你可能给众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薛平深吸一口气,执笏出列,声音稳沉而清晰: “启禀陛下,经大理寺连日查证,现已查明举子谣诼皇室一案始末。相关人证、物证俱已收齐,列于奏章之上。臣请旨当殿陈奏,或另择时辰详禀。” 明淳帝抬袖一拂,沉声道:“现在便奏吧。让文武百官一道听听。” 薛平拱手行礼:“臣请传召证人。” 明淳帝略一颔首,德全当即上前,拖长音高声颂道:“宣——证人上堂。” 很快,一名身着囚服、书生模样的青年被两个侍卫押送御前,踉跄跪倒在明淳帝座下的台阶上。 书生面色青白,慌慌张张地翻了个身爬起来磕头:“草民王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9章 “起来吧。”明淳帝道,“你便是此案证人?详细禀与朕听。” “是。”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半月前跳河自尽的赵生乃是草民的同窗。我二人在家乡时便素来交好。猝一得知他身死的消息,草民大受打击,同时也不愿相信他是会为攻书之苦而自我了断的人。” 书生说着竟像是有些哽咽:“恰逢此时,草民听闻太子殿下派人安抚赵生家人,还欲帮他料理后事。悲愤交加之下,一时便生了荒唐念头,竟疑心殿下此举是心虚所致,妄自猜测赵生之死是皇室为打压寒门所致。” 明淳帝闻言,猛地一拍龙椅凭几,怒喝道:“荒谬至极。” 书生以额触地,重重叩首,额前已见血痕。他涕泪纵横,声音嘶哑:“此念一生,竟如附骨之疽,再难消解。” “草民一心要为赵生讨个公道,便与几位同窗一时糊涂,在京城散布了这等荒谬之言……”说到此处,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草民罪该万死,但凭陛下发落!只求陛下开恩,饶草民家中老小一命。他们从头至尾,全然不知情。” “万望天恩垂怜!” 德全适时开口,躬身捧着那份签字画押后的供纸呈上御前:“陛下,这是王重的供状。” 明淳帝接过,粗略扫了一眼,的确与他自己承认的别无二致,便道:“朕知晓了。既如此,王重一干人等,着三日后午门问斩。念在他认罪恳切的份上,便饶他家眷一命。” 说罢。他抬眼环视群臣:“众爱卿可有异议?” 一众官员正欲跪下颂陛下圣明,倏地一道清亮的人声从座下传出: “陛下,臣有异议。” 明淳帝倏地顿住,目露惊诧,朝堂上下的目光也尽数汇集到了说话之人身上。 这一看可吓一跳——出言之人竟是一向低调、在朝堂上鲜少发言的上届探花郎,谢临。 当然,托温聿珣的福,他最近还有一个更为人知的身份,以至于满朝上下此刻无人不识他。 谢临缓步从众臣中走出,执笏立于大殿中央,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 “臣以为,此案另有隐情。王重所言为屈打成招。这群举子的确是遭人欺凌威胁,故才以流言诉冤想讨个公道。”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站在他身侧的薛平微微皱眉,却没有第一时间出言。 而不远处的楚明慎,更是脸色难看至极,沉沉地盯着谢临的背影,一口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他之前就觉得温执昭执意要娶的这位不是个善茬,还真让他一语成谶了。 他终是按耐不住,迈步出列:“谢大人此言,有何证据?” 谢临不卑不亢地回禀道:“臣猜测,王重身上应当还有尚未痊愈的伤口。陛下与殿下若存疑,让人一验便知。” 明淳帝闹心地摆了摆手,德全意会,宣旨传召。 片刻,太医院判官将王重后背的衣衫轻轻拢好,退后一步躬身禀道:“启禀陛下,此人腰背确有新伤,当在七日之内。” 楚明慎在袖中渐渐握紧了拳头——他明明已然给王重用了最好的金疮药遮盖伤口,可惜终究是时日太短。 他定了定心神,冷眼扫向谢临:“查案时上些手段在所难免。不然如何让奸佞开口陈述事实?谢大人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 谢临不欲再与他争辩,只略施了一礼,而后垂首道:“臣请宣另一位证人上堂。”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身着青色长袍、丰神俊朗的青年从殿外走进。 ——正是陆怀远。 “草民陆怀远,叩见陛下。” 这事还没完没了了。 明淳帝已有些不耐,微微蹙眉,略一抬手道:“平身。你有何要禀?” 陆怀远于是将索文之事尽数禀上,说到“来人自称是春闱主考官汪大人的门生”时,原本一副事不关己姿态站在列内的汪与寿顿时大惊,立刻站了出来,一副被污了清誉要以头撞柱的架势。 “陛下明鉴!老臣对此事毫不知情!这些年来,老臣日夜殚精竭虑,唯恐有负圣恩。辅佐朝政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眼见着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明淳帝眉心跳了跳,及时打断道:“好了。且听陆怀远说完,朕自会有定夺。” 陆怀远隐去象牙牌和温谢二人的参与,接着道:“草民恐被秦牧其人杀人灭口,于是早早就去城外躲避,是以大理寺当日没能成功带回草民。” “而后草民听说大理寺卿薛大人持身清正,便鼓起勇气向他禀明了此事,从薛大人处借了搜查令,从秦牧府中搜出了此物。”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几张宣纸,弯腰递给德全。 明淳帝边接过边抬眼,目光如炬,问道:“意思是,薛爱卿,你早就知道此事内情?” 薛平从他说到向自己借搜查令的时候瞳孔便骤缩,正欲反驳,余光却瞥到队列中偷偷朝他使眼色的儿子,顿时了然,老脸一抽,心梗的同时又无可奈何。 儿女都是债啊…… 他心一横,躬身道:“陛下恕罪。陆怀远的确曾来找臣借调搜查令。臣见他言辞恳切,便半信半疑的借出去了。谁知此后他便再未出现过。臣便也只得暂时搁置,按照原本的思路继续查下去。” 明淳帝也不知信了几分,扫了一眼陆怀远递上来的书稿,陆怀远适时解释道: “陛下,此为在下创作《惜春赋》的手稿,也就是当时交与索文之人的那篇文章,在秦牧房中搜得。当时在场的秦家下人皆可作证。陛下若仍有疑虑,可请书判前来校验字迹。” 越听越满头虚汗的工部尚书秦江终是也坐不住了,学着汪与寿的架势扑出来,老泪纵横地跪道:“陛下,老臣亦是不知情啊!此事尽是我那胆大包天的逆子一人所为……” “够了。一个两个的,成何体统!”明淳帝被这东一出西一出的闹得头疼,怒喝一声。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原是简简单单的书生谣诼案,竟牵出一帮意欲科举舞弊的世家子。 朝堂里好些家中有子嗣要参加今科会试发老臣此刻都屏了气,生怕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也有参与其中。 明淳帝震怒,却很快从千丝万缕的信息中抓出了最后的疑点: “陆怀远,你既已搜到证据,为何不回禀大理寺?又是如何与找到谢卿身上去的?” 陆怀远道:“陛下有所不知。谢大人与在下同出一门,亦曾受业于清麓书院,算在下的半个师兄。在下取得证据后行事愈发谨慎,因此只敢找谢大人商议此事。” 明淳帝看向谢临,后者拱手道:“陆怀远所言无半句虚言,臣亦可作证。” 明淳帝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既如此,来人——” “即刻释放羁押举子,着太医署派医官诊治,每人赐银二十两以作安抚。另,命刑部差役速往秦府,将秦牧锁拿下狱,令其具结供状。凡涉案人等,一律收监候审。” ”太子,你可还有话要说?” 楚明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的确再无反驳之由。现下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起码他还没有被顺藤摸瓜的抓出来。 不过所有人都知,这一局,是三皇子彻头彻尾的赢了。 楚明慎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谢临,又用余光看了看不远处的温聿珣,而后赫然跪下,恭敬请罪道: “儿臣偏听偏信,险些酿成大错,求父皇责罚。” “罚,是该罚。”明淳帝意味不明的开口,训斥道:“前阵子还因此冤枉了你三弟。既如此,你就把你弟弟的那份委屈一道受回来。” 楚明湛眸色一沉,他这位父皇,是在逼他表态啊…… 楚明湛向前迈出一步,垂眸掩去所有情绪,道:“父皇,皇兄也是为顾全皇家颜面,一时情急才至于此。不知者无罪,儿臣未觉委屈。求父皇切莫苛责皇兄。” “看看你弟弟多明事理。”明淳帝板着脸训斥楚明慎,而后又苦口婆心道:“朕迟早都是要驾鹤西去的,大雍的天下迟早要交到你们身上。若是都像你这般心性……” 楚明慎头埋得更低了些,一副羞愧的样子,嘴上却在道:“父皇洪福齐天,寿比天长,儿臣不听这些不吉利话。” 明淳帝叹了口气,甩袖并不严厉地喝道:“稚子心性!” 殿中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都门清这件事是要被明淳帝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正如此想着,温聿珣倏地于列中走出: “陛下。” 第18章 云醺同饮 见温聿珣也掺和进来了,明淳帝眉梢微挑。 “执昭有话要说?” 温聿珣抱拳:“禀陛下,臣亦以为不当苛责太子。太子殿下尚未开始监国,于世情民生不了解乃至受蒙骗,情有可原。” 大殿内的人神色各异。明淳帝眼里的佯怒沉淀下来,化为真真切切的忌惮和沉思,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 第20章 谢临则是眉尾轻勾,不动声色地微微侧头。 楚明慎从看见温聿珣走出来的那一刻心里就浮出了不详的预感,疯狂给温聿珣使眼色,可惜温聿珣完全没往他这边看。 等到温聿珣开口说完那句话,楚明慎脑海里只剩最后两个大字——完了。 兄弟你去趟边关怎么还变蠢了?这话也是能说的吗?这时候上来帮什么倒忙啊! 明淳帝声音微沉,意味不明道:“如此看来,还得怪朕没能早日让太子行监国之责历练历练了。” 楚明慎汗都要下来了,当即掠袍跪地,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儿臣才疏学浅,确也担不起监国重任,还需好好读两年书再议此事。” 明淳帝眯起眼睛,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淡淡,却透出帝王威压:“这会儿倒是知道谦虚了。” 楚明慎还欲说什么,被明淳帝打断:“好了。你们谁也不必再为他求情。一国储君,自然该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 “更何况,一开始朕便许诺了,太子与老三一视同仁,谁犯错都一样处置。先前既罚了老三,岂有独饶太子的道理?” 明淳帝声音骤然一沉,威压如寒霜般笼罩大殿,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再出一声。 楚明慎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了,咬牙俯身,额角磕在地面上:“儿臣知罪。但凭父皇处置,绝无怨言。 “既如此,那便传令下去,太子楚明慎位居储贰,本应克己慎行,表率群伦。然偏听偏信,险酿大祸,致使朝纲震荡。” “即日起,禁足东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罚俸三年,另,着太傅、詹事府严加督导,一月后呈《孝经》《礼记》默写百遍,附《悔过疏》一封。” “众卿可有异议?” 此刻,再无一人表示反对。满朝文武肃然下跪:“臣等敬承圣断。” —————— 下了早朝,谢临便照例回了翰林院。 左右温聿珣今日也无事,便索性与他同去了。 薛季安下朝就被他爹逮了回去,他的座位也便空了出来,这恰好也是离谢临最近的位置。 温聿珣毫不客气地坐下。 谢临处理公务时很专注,速度也极快,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难怪没怎么见他有公务积压的时候。温聿珣心道。 他此刻倒是很识趣地没有打扰谢临,随手拿了本书翻看,时不时停下来瞄一眼谢临,不知不觉竟也到了日影西移的时候。 马车刚在侯府门前停下,在外等候多时的长福和知乐便一起小跑着迎上来,双双道:“公子(侯爷),你们回来了!” 温聿珣略一颔首,手臂虚虚护在谢临腰间扶他下马车,漫不经心地问知乐道:“膳食备好了吗?” 知乐连连点头:“已经按侯爷的吩咐备好了。” 他说罢又向谢临挤眉弄眼地笑道:“公子不知道吧?侯爷特意让我们提前备膳,弄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酒菜,说是要迎接公子凯旋呢。” “知乐。”温聿珣睨了他一眼,不轻不重道:“多嘴。” 谢临偏头看他,眉梢微挑,语气淡淡道:“侯爷这装模作样的骂什么呢?何时还沾染了做好事不留名的习惯?” 温聿珣的确是存了些故作遮掩的心思,陡一被戳破,一时无言。 谢临见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情愉悦,步伐都加快了些:“走吧,再磨蹭下去饭菜都凉了。” 温聿珣迈步跟上,便听走在他前面的谢临意味不明地补充道:“别辜负了侯爷的一番苦心。” 谢临到了餐桌前才真正意识到,知乐说的“丰盛”并未夸张。 自他住进侯府,温聿珣在吃食上便从未怠慢过,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讲究—— 他前一日在哪道菜上多下了几箸,后一日那道菜便会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久而久之,连菜品的外观,调味,分量都能精准的戳中他的喜好。 在侯府别的不说,饭的确是吃的极为舒心。 谢临原以为先前已是极致了,今日却更是大开眼界。 长桌上珍馐罗列,尽是些名贵且极费工夫的精细菜肴——南方的清蒸鲥鱼,北地的炙烤羊羔,东海的海参鲍翅,西域的驼峰熊掌……二十余道佳肴铺陈开来,竟将整张长桌摆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谢临默了默,欲言又止,片刻神色复杂开口道:“不过是了结一桩案子,倒也不必如此铺张。再加几道,都够得上侯爷贺寿的规格了。” “哪里是一桩简单的案子?” 温聿珣轻笑,悠悠道:“这可是阿晏与我共同解决的第一桩案子,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查出来的。还没少与天家那几位玩弄心眼。” “不值得纪念一番?” 谢临整袖落座,抬首睨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侯爷说值便值吧。” 他说着瞥了一眼在旁边低头咽口水的知乐和长福,道:“你们俩也坐下一道吃吧。这么多好菜,光靠我与侯爷,怕是要浪费不少。” 长福眼睛一亮,高兴得险些蹦起来::“真的啊?公子最好了!” 他说着激动地拽了拽知乐的衣袖,当即就准备坐下。 知乐则是比他谨慎很多,闻言虽也心动,却还是先看了温聿珣一眼。 温聿珣冲他颔了颔首:“听公子的就好,不必拘礼。” 知乐这才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和长福一块坐下。 他们俩一入座,桌上氛围顿时热闹许多。 侯府从不讲究什么食不言,谢临看着他们俩叽叽喳喳的模样,唇角不自觉也带了些笑意。 他目光在桌上一掠,便停在角落的酒壶上,抬眸问道:“侯爷今日可要同我一道饮两杯?” 温聿珣挑眉,拎起银壶给他满上一杯:“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饮酒?平日里特意给你斟,阿晏都滴酒不沾。” 谢临淡淡道:“平日里是有公务缠身,今日难得闲下来。更何况……侯爷既然说是为我庆祝,那饮几杯也不为过。给侯爷个面子。” 温聿珣低笑一声,举杯与他轻碰,眼中带着几丝玩味:“我该受宠若惊吗?” 谢临轻嗤一声,没再应他,转而对旁边二人道:“你们俩要喝点儿吗?” 长福看着面前的酒杯,有些跃跃欲试:“我可以吗公子?我还从未饮过呢……还真想尝尝味道。” 谢临道:“想尝就喝一杯润润口,不过你年纪还小,别贪杯。” 说着他又看向知乐,“你呢?” 这次知乐坚定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小的就不了公子。小的酒量浅,酒品又差。若是醉了,闹了笑话不说,冒犯侯爷和公子就不好了。” 谢临也不勉强,随意颔了颔首,抬手给自己又斟了一杯:“侯爷府上这梨花酿,倒是清冽甘醇。不知出自哪家酒坊?” 温聿珣执壶轻晃,眼底浮起几分笑意:“哪家酒坊都不是。我自己酿的。倒是得阿晏青睐了。” 他目光掠过谢临手中杯盏,笑意渐深:“边关那群不识货的,都还说不够烈呢。阿晏是第一个夸它的。” “还是阿晏懂我。” 谢临闻言侧目,并不接招:“只能说明侯爷这酒更对文臣胃口。”他轻轻摇了摇首,语带几分惋惜:“在北疆无人识得其韵味,可惜了。” 眼见这谢临又斟了一杯,温聿珣抬手拦住他,无奈道:“再可惜阿晏也不能这么喝,方才还说教长福别贪杯,到了自己这儿,怎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旁的长福听到自己名字,大着舌头声如洪钟道:“长福在呢。公子有什么吩咐?” 音量之大,让谢临都惊了惊。 他偏头望去,只见长福脸颊上已浮出两坨红晕,呆呆愣愣地望着温谢二人的方向傻笑。 “这酒可没有入口那么温和,后劲儿大着呢。”温聿珣这才说完后半句话,给谢临布了箸菜:“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谢临见长福如此模样,眉心跳了跳,暗道是自己掉以轻心了。 他酒量虽不至一杯就倒,却也算不得太好。真要是就这般醉在此处…… 思及此,他眸光一沉,微眯起眼睛,缓缓侧首看向身侧的温聿珣。 温聿珣正执箸用膳,忽觉身旁一道锐利的视线投过来。筷尖在半空稍顿,他抬眼便对上了谢临的目光,心下了然,唇角微扬道: “怎么了阿晏?这会儿知道后怕了?” 谢临声音微冷,盯着他道:“侯爷在幸灾乐祸?” 温聿珣闻言轻笑一声,眼底漾着几分促狭:“阿晏这可冤枉人了。我连劝酒的话都未及出口,你便自顾自饮了三盏,如今倒来怪我?” 他说着忽然倾身向前,玉箸轻点谢临面前的瓷碟,低笑道:“不过……”他眼尾扫过一旁憨态可掬的长福,嗓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若阿晏当真醉成这般模样,我一定亲自将你安安稳稳送回寝殿。” 第21章 “亲自”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谢临指尖倏地收紧,目光如刃。 第19章 醉酒沉宵 温聿珣迎着他锐利的目光,非但不慌,反倒像是享受般淡定自若地为自己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好了阿晏,不逗你了。我叫厨房煮两碗醒酒汤吧,免得你明早睡醒头疼。” 谢临仍旧盯着他,声音凉飕飕的,叫人听出些不寒而栗的意味来:“怎么,侯爷这就不喝了?不是还要亲自送我回寝殿吗?” 温聿珣略抬眉梢,唇边浮起一抹浅笑:“那阿晏待如何?要同我不醉不归吗?” 那笑容很随意,却在月色下显出些惊心动魄的嚣张肆意来。谢临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他身为少年将军在边关谈笑间破敌千里的模样。 莫名的,谢临不想在这一瞬间落于下风,抬眼直视他:“有何不可?” 温聿珣失笑摇头,伸手去夺他酒杯:“好了阿晏,不闹了……”却被谢临抬手避开。 谢临目光浅淡,却显出几分挑衅来,微微歪头看他:“侯爷不敢吗?” 温聿珣笑意微敛,眉峰轻蹙,显出些疑惑来:“阿晏认真的?方才不是还怕我趁人之危吗?” 谢临神色平静,目光不闪不避:“你我皆是男子,谈不上趁人之危。”他略一抬眸,直直地望进对方眼底,一字一顿地说出后半句话:“只有鱼死网破。” 温聿珣还欲说什么,便听谢临道:“别废话了。饮与不饮,侯爷给句话便是。” 二人对视良久,终是温聿珣先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举杯轻叩他的杯沿:“罢了,难得阿晏有兴致。那我便……舍命陪君子。” 知乐在一旁看着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侯爷,公子……”他扶起醉得东倒西歪的长福,声音越说越低:“小的先送长福回房可好?他怕是醉得厉害了。” 温聿珣略一摆手,知乐当即如获大赦,半搀半架着长福快步退了下去。 月色渐深,投下一片清辉,院里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可对坐在长桌两侧的二人,谁都没有觉出寒凉来。酒气蒸腾的人浑身都暖烘烘的。银质酒壶很快见了底,歪倒在桌案上。 温聿珣将空杯倒过来晃了晃,谢临便把自己杯底的半口残酒一饮而尽,将其重重往桌上一搁。 他此刻眼神已然不似最初清醒,而是带了些许迷离,似含着一汪水雾,连眼睛里惯有的不近人情和攻击性都被醉意蒙的像美人的含嗔带怒。 平日里都没什么血色的白皙的面庞上也泛了些许薄红,像高高在上的瑶台仙君倏地沾了凡尘烟火气,让温聿珣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他忽得想起第一次同明淳帝提起谢临时,自己说的是“临危不乱的临”。 ——可他心底真正想说的,是“居高临下的临”。 “侯爷跑什么神呢?”谢临不紧不慢地开口,光听声音倒是十分清醒,带着玉质的冷感。只有比平日更慢些的语速和略微拉长的尾音显出他此刻的不同。 温聿珣思绪回笼,随即站起身:“我去看看厨房的解酒汤好了没有。” 他刚迈出步子,衣袖却猛地一紧。 温聿珣诧异地回头,只见谢临正死死拽住自己略显宽大的袖袍,力道虽不大,却让他再难迈出分毫。 “同我饮酒时,侯爷满脑子便只想着你那解酒汤?” 谢临开口时带着浓重的酒气,叫人听不出是真话还是醉话。 温聿珣哑口无言,第一次知道谢临居然还有这么让他招架不住的一面。 半响,他反握住谢临手腕,微微施力托住,避免他摔倒:“……没有。阿晏,你醉了。” “还有吗?”谢临没应他的话,而是突然道。 温聿珣怔了怔:“什么?” “侯爷的梨花酿。” 温聿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了顿,而后无奈摇首:“没有了。最后一壶已被阿晏喝完了。” “骗人……”谢临眯起眼,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的胸口,“侯爷扯谎都不用打草稿的吗?” 温聿珣觉得自己可能也是有些醉了,衣裳里被谢临指尖戳到的部位微微发烫,烧的他下意识握住了谢临即将垂下的指尖。 “怎的醉了还这么精明?” 谢临此刻实在与精明沾不上边,他反应迟缓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被温聿珣握住的手上,却只是蹙了蹙眉,并未有挣开的意思。 温聿珣心脏猛地一跳,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鬼使神差地松了口:“……的确,还有两坛。不过阿晏今日不能再喝了。” 见谢临眉头蹙的更紧,温聿珣很快补充道:“一时半会儿我也酿不出第三坛了。阿晏不如留着下回再喝。若是今日都饮尽了,往后可就没得盼了。” 谢临的思绪已被酒意浸染地迟缓,将温聿珣的话在脑中慢慢过了一遍,觉得确是这个理,这才作罢,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温聿珣松了口气,试探道:“那我送阿晏回房?” 谢临撑着桌子起身:“不必,我自己……”他一站起来醉态就现了形,一时重心不稳,踉跄两步歪着身子朝侧面栽去。 温聿珣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将人抱了个满怀。谢临扑在他怀里,呼吸间淡淡的酒香混着发梢的檀木气息,温热地拂在温聿珣颈侧。 温聿珣搭在他腰上的手倏地收紧。 “疼。” 谢临吃痛,反手“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小臂上,眼尾微红地瞪他: “侯爷这么用力做什么?怕我跑了不成?” 温聿珣垂眸掩去眸中情绪,神色晦暗不明,喉结微动,嗓音压得低哑:“阿晏别逞强了,我送你。” 谢临若是清醒,此刻定能察觉他的异样。可惜醉意昏沉,思绪早已混沌不清,只胡乱点了点头,凭着本能嘟囔道:“知道了……快些走,别磨蹭。头晕得很……” 温聿珣架着谢临穿过回廊,晚风一吹,怀里的人似乎清醒了些,微微抬头打量周遭环境。 下一秒,温聿珣便被他往外推了推。前者站定下来,却见谢临脚步虚浮得几乎踩不稳台阶。他索性将人往怀里一带,扣紧那截劲瘦的腰身,径直跨过主卧的门槛。 他半扶半抱地将谢临送上床榻,掌心贴着后者的腰背,稳稳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褪了鞋袜,又掖好被子,温聿珣直起身子立在床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谢临尚未睡沉,朝里蜷了蜷,含混咕哝道:“此处是正卧吧……” 温聿珣好笑道:“自然是。是阿晏平日的卧房。怎么?还怕我将你拐了不成?” 谁知谢临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望向他,略显不耐道:“那你站着做什么?侯爷不是侯府的主人吗?” 自从上次谢临提出分房过后,温聿珣平日里就睡在侧卧。此刻闻言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 他低头望向醉意朦胧的谢临,耳畔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终是败下阵来,暗自叹息:“罢了,大不了就睁眼到天明守他一晚。” 指尖刚触到床沿,谢临便不满地拍了拍他:“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床。” 温聿珣一怔,都快被他闹得没脾气了,无奈道:“那阿晏的意思是……” 谢临抬起手臂,朝着屏风那头的榻遥遥一指:“你睡那儿。” 这回温聿珣没忍住,屈指叩了叩他的额头,气笑了:“既是说我是侯府主人,怎的要我睡榻?” 谢临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觉得也有理,于是晕晕乎乎地从床上支起身子:“那我去睡榻……” 温聿珣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床上,此刻是彻底拿他没办法了,屈指揉了揉眉心:“别折腾了祖宗。我睡榻,我睡榻。”言罢他盯着谢临那张状似无辜的脸,心里却是在想:“你明早起来最好别给我忘干净。” —————— 谢临睁眼时,尚未清醒便被一阵尖锐的头痛击中。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人拿着锤子在敲打。 他拇指抵上太阳穴,翻身坐起来,唤道:“长福。” 外间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一道人影踏入内室,却不是长福——而是温聿珣。 谢临看见来人愣了愣,目光落在温聿珣眼下的乌青上,而后微微拧眉:“侯爷昨夜睡在了……” 话音未落,他脑子里倏地浮现出一副画面。 “……你睡榻……” “我睡榻我睡榻……” 温聿珣观赏着他一阵白一阵红的脸色,轻笑道:“阿晏想起来了?”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谢临像一樽石像般僵了片刻,最终在温聿珣的目光注视下倒回了被子里,安详认命道:“下次莫要再叫我饮酒了。” 温聿珣挑眉,眼底浮起几分戏谑:“到底是谁叫谁饮酒?阿晏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可叫人佩服。” “温执昭。”谢临冷声喝他,语带警告。 温聿珣嘴角微扬,拖长语调,悠悠道:“得,有人恼羞成怒了。” 第22章 杏黄色的枕头从床榻上飞出来,直砸他面门。 温聿珣偏头一让,枕角堪堪擦过耳际。他低笑一声,见好就收,顺势退至门边:“我让人送解酒汤来。” 末了,他没忍住语带笑意又补了一句:“阿晏缓缓。别等会恼得连碗一起砸了。” 第20章 疑芽暗生 卧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时,谢临早已梳洗停当,一袭素白长衫纤尘不染,与平日清冷出尘的模样别无二致,丝毫看不出是宿醉后的状态。 他抬眼望去,习惯性地想开口嘲两句什么,话语却噎在了喉咙里。 ——来人并非温聿珣,而是长福。 长福将手里的黑漆托盘搁下,弯腰捧起解酒汤端到谢临面前:“公子,侯爷吩咐送来的解酒汤。您头还疼吗?趁热喝了吧。” 谢临接过碗,垂眸看向手里浓黑如墨的汤汁,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人呢?” 长福摇摇头:“小的不知。公子急着找侯爷的话,长福去问问知乐?” 他说着嘟囔道:“侯爷这阵子让他伺候的多,他说不定知道。” 谢临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汤匙磕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不必。”谢临道。 他仰头欲将解酒汤一饮而尽,谁知刚入口便神色微变,猛地咳嗽起来,端着碗的手也跟着颤抖,溅出的药汁沾湿了衣袖。 长福吓了一大跳,忙凑上去给他拍背顺气,紧张道:“怎么了公子?是饮太快了吗?您慢些——虽说要趁热,可也不必这么着急……” 谢临咳了一阵子,平复下来后微微摇首,眉头蹙起—— 这汤药,未免也太苦了些。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温聿珣方才挨了他一枕头后的刻意报复。 ……这样连他此刻不见人影也能解释了——怕不是因为心虚。 好在温聿珣没给他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长福刚从谢临手里接过碗,欲给谢临擦擦袖子,温聿珣便推门而入。 一进屋便看见一高一矮立在卧室中央的主仆二人,温聿珣眉梢微挑:“都杵在这做什么呢?阿晏汤药喝完了吗?” 谢临还没说话,长福便兴奋叫道:“侯爷回来了!公子刚刚还问起你呢。” “嗯?”温聿珣愣了愣,随即轻笑开来,“问我什么?” 他眼里含着几分戏谑笑意,望向谢临:“我竟不知,阿晏酒醒后这般黏人。不过片刻不见,这便记挂上了?” 谢临语气淡淡,幽幽轻嘲道:“拜侯爷的解酒汤所赐,的确是记挂你了。如果咒骂也算记挂的话。” “阿晏这张嘴啊……”温聿珣无奈摇了摇头,“还是醉酒时可爱些。” 谢临回他:“不比候爷。侯爷的嘴,倒是无时无刻都不减轻浮。” 温聿珣一连听到他两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此刻琢磨出些味来了:“我又哪里惹到阿晏了?” 话音未落,他目光便落到了谢临衣袖上的黑褐色湿痕上,又瞥到长福手里端着的汤药碗,顿时了然。 “解酒汤里加了几味阵痛安神的药材,是比惯常的要苦些。”他轻笑看向谢临,“阿晏可是在为这个闹脾气?” 谢临闻言一怔,待反应过来是场误会,又听得“闹脾气”这般孩子气的形容,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薄唇微抿,眼睫低垂,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素来从容的姿态难得显出几分无措来。 温聿珣将他这副窘态尽收眼底,眼底笑意更深,却体贴地替他圆场:“想来阿晏也是酒意未消。” “方才是去给你拿这个了。”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包蜜饯递给谢临,微微弯腰,倾身向前,刻意矮了三分身形自下而上地看他:“这会儿还生气吗?” 谢临偏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声音平静:“原本就未曾生气。长福多嘴,侯爷多虑。” 温聿珣闻言轻笑出声,眼中漾起促狭之色:“阿晏上次说你妹妹遇事爱推诿,如今看来——”他故意拖长声调,“怕不是都跟你这个兄长学的?” 谢临抿了抿唇,心里知晓终归是自己不占理,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温聿珣道: “行了,不与你逗趣了。阿晏含颗蜜饯,我喂你把汤药喝了。” 谢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喂”字,眉心跳了跳,还未来得及拒绝,温聿珣已从长福手里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稳稳抵到他唇畔。 他唇瓣微启正欲说话,不料温聿珣看准了时机,瓷勺沿精准抵开他未来得及闭合的齿关,温热的药汁滑入喉间。 谢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汤汁,却怎么也不肯接第二口了,咬着蜜饯含糊道:“我自己来。” 温聿珣也没勉强,将药碗递给他:“小心烫。” 谢临这次没再犹豫,端起药碗仰首饮尽。 蜜饯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汤药的苦涩。他搁下空碗时,顺手又纸袋里拈了颗蜜饯含在口中。 温聿珣看在眼里,笑意加深。 —————— 申时,霁王府。 袅袅琴音从湖畔的凉亭中流出,被早春料峭的风卷着挟着飘向远方。 楚明湛独坐凉亭内,指尖落在琴弦上轻拢慢捻,一曲《阳春》正至高潮,却倏地被打断。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凉亭上的纱帘,随即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进。 “殿下。”来人拱手,如青竹般立在离楚明湛几步远的位置。 楚明湛抬眼望去,微微一愣,手掌覆上琴弦,按住震动的余音。 “绥晏?怎的这个时候来我这儿了?” 谢临面色冷凝,低声道:“秦牧在狱中殁了。据狱卒所报,是服毒自尽。” 楚明湛动作微顿,随即低笑出声,眼底却凝着层薄冰: “好一个‘自尽’。死无对证这一招,楚明慎是使得愈发利落了。” 他说着顿了顿,转而问道:“其余涉案人等眼下如何?可还安好?” 谢临颔首:“此案牵涉的世家中,唯秦家地位最显。楚明慎当初怕是只与秦牧单线联络。其余人怕是均不曾知晓他的参与,于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再者,各家嫡子自有恩荫入仕的坦途,无须趟这浑水。涉案的多是各家庶子。如今这些人已成弃子,楚明慎若一一亲自出手料理,反倒落人把柄。” 楚明湛静静地注视他片刻,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通透,倏道:“此事你与温聿珣早就知晓吧。” 谢临没否认,只道:“并非有意隐瞒殿下,只是最初没想过会将殿下牵扯进来。待局势明朗时,已是箭在弦上,再无良机相禀了。” 楚明湛屈指轻叩琴盒,眼底闪过一丝锐色:“朝堂上听陆怀远陈情时,我便觉蹊跷。阿蕴与他同在清麓书院,以那丫头的聪慧机警,岂会轻信人言,任人取走文章?” “必是有人持了令她不得不从的凭证。”楚明湛目光幽深,继续道,“偏偏这最要紧的关节,陆怀远倒含糊其辞……” 谢临沉默片刻,终是无可奈何道:“殿下高明。当初去索文的人的确是出示了信物,是一个象牙牌。” 楚明湛目光一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那皇兄还真是够肆无忌惮的。” “陆怀远一介书生不可能对朝堂局势如此了解,隐去象牙牌的关窍也是你们嘱咐的吧?” 谢临张了张嘴,正欲认下,却见楚明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道:“不……不是你……是温聿珣。” 谢临心跳一滞,猛地抬眼看他。 果不其然,下一秒楚明湛便轻叹一声,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对楚明慎赶尽杀绝啊……” 谢临打断他:“殿下,冷静些。臣知您如今尚不能做到完全信任温聿珣,但隐去象牙牌关窍一事,的确是臣与他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废储之事事关重大,非一日之功,万不可操之过急。更何况如今此时陛下对太子仍旧疼爱,信任有加。光靠这一案便想拉楚明慎下马,只会让陛下觉得我们野心过剩,从而愈发防备。” 楚明湛微微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 “可是绥晏,现在该冷静些的不是我,而是你。”他目光清明,直直地望进谢临眼底。 “你能保证他处理此案时,对楚明慎没有半分私心?” 话音炸开在亭子里,字字振聋发聩。 “当年温家满门抄斩,舒后作为他母亲的闺中密友,一力保下了温聿珣,悉心照料,视若亲子。他与楚明慎亦是日夜相伴,情同手足。” “绥晏,你当真以为,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自掘坟墓?” 谢临藏于袖中的指节动了动,眼睫微垂,目光无意识落在了“回门”当日舒皇后赠他的手镯上。 楚明湛见他不言,接着道:“他如今投靠孤,说到底效忠的不是孤,而是你。可若是哪一日他对你的情意消散,又或是……绥晏哪日决定另择明主……他温聿珣又会如何抉择呢?” 第23章 谢临沉默半响,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沉了下来:“殿下待臣与阿蕴恩重如山,谢临绝无二心。至于其他……殿下今日所言,臣,谨记于心。” 楚明慎见他这般模样,终是不落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绥晏。” 他语气缓和了不少,倒像是兄长在劝诫幼弟指尖,“我只是想提醒你,他终归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如今你若抵不过一时温溺,将来为难的,只会是你自己。” 日影斜照,射进亭子里方寸之地,模糊了谢临半张脸的神色。 半响,只听他道:“无论如何,温执昭如今于我们都还尚有大用。此番臣能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站在殿下这边,说到底是借了他的势。” “在陛下眼里,臣选择辅佐殿下,不过是因为与温聿珣离心,存心与他作对——他保太子,我便保殿下。” 他说着目光落到虚空上某处,晦暗不明道:“怀玉侯夫人这层身份,目前反倒是我最好的护身符。” 第21章 暗潮涌动 薄暮冥冥,残阳如血。栖霞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马蹄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呼延瑞勒住缰绳,抬头望向这座京郊最大的客栈。数层木楼飞檐翘角,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高大,与草原上的毡帐截然不同。 “右贤王,就是这里了。”副使当户勒压低声音道,“雍国礼部的人说,明日会有人来接我们入京。” 呼延瑞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他身着匈奴贵族传统的皮革战甲,腰间配着一把镶有狼头的弯刀,那是他祖父传下来的。 战甲上几道新鲜的剑痕还未完全修补好,那是数月前在玉门关外留下的。想到那场惨败,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了。 温、聿、珣…… 他唇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一字一顿,仿佛要将每个音节都嚼碎在牙关里。眼中凶光毕露,如同盯住猎物的狼,森然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对方的喉管。 客栈门前已经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靛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头戴乌纱,面容肃穆。 呼延瑞认出了那身装束——雍国的文官。他翻身下马,皮革战靴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匈奴使臣呼延瑞,奉单于之命前来议和。”他用生硬的雍国官话说道,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那官员微微拱手,眼神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下官礼部主事稽庸,奉旨在此迎候使节。请随我来。” 客栈大堂内烛火通明,几张方桌旁坐着零星的客人,见到这一行人进来,立刻噤了声。 呼延瑞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庞、他的装束、他腰间的弯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目光沉冷。 “我家大人已经为各位准备了上房。”稽庸引他们上楼,“不过按照大雍律例,使团入京前需交出兵器。” 当户勒立刻用匈奴语低吼了一句什么,呼延瑞抬手制止了他。他盯着稽庸的眼睛:“这是我们匈奴勇士的尊严。” “这是大雍的规矩。”稽庸不卑不亢道。 两人对视片刻,呼延瑞先移开了目光。他解下腰间的弯刀,重重地拍在旁边的桌案上,刀鞘与木桌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响。身后的匈奴武士们面面相觑,最终也纷纷解下武器。 “劳烦右贤王。”稽庸弯腰作揖,公事公办道,“晚膳已经备好,各位可以稍事休息。明日辰时,会有车马来接诸位入城。” 送走了稽庸,呼延瑞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泡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漫过肩膀,蒸腾的热气渐渐融化了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 阿黛轻手轻脚地为他解开发辫,用木梳梳理他纠结的长发。 “我刚才听到了雍国官员的谈话。”她压低声音,“他们说朝廷已经拟好了条约,要我们割让阴山以南的所有牧场,还要每年进贡五千匹战马……” “我知道。”呼延瑞打断她,声音低沉,“单于已经预料到了。” “但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那会让我们的族人饿死的!”阿黛的手微微发抖。 呼延瑞从水中抬起手,水珠顺着他手臂上的伤疤滚落。 “我们没有选择,阿黛。玉门关一战,我们损失了整整十万勇士。” “如果再战,整个匈奴都将不复存在。” —————— 怀玉候府。 温聿珣盯着谢临那一身青缘白纱中单,目光从交领处一丝不苟的青色镶边,落到腰间玉带紧束的窄瘦线条,最后定格在那张清冷矜贵的脸上。衣是端肃的礼制正装,人却偏生穿出一段如玉如竹的风致。 他心里浮出些微妙的不爽,抬手便捏了捏人后颈肉:“不过是见呼延瑞那群蛮子,阿晏不必这么上心。” 谢临“啪”地拍开他不安分的手,眼尾一挑,冷冷道:“谁对他们上心?”他掸了掸被温聿珣碰过的袖口,“这是宫宴——侯爷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身万年不变的衣裳到处闯?” 温聿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 ……好像被嫌弃了。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扭开头道:“改日我让人多做几套别的样式就是。” 谢临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马车应该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走吧侯爷,别磨蹭了。” 这场和戎宴乃是明淳帝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匈奴使臣特意举办,名为宫宴,实则国宴。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乐工列坐两侧,笙箫并奏,与远处隐约的钟鼓声交织,更添几分皇家威仪。侍从们手捧银盘,鱼贯而入,将一碟又一碟精致可口的菜肴呈上案头,引得人食指大动。文武百官按品阶入了席,在案上错落的金樽玉盏间落座。正中央的御座尚空,但两侧已设下贵宾之席,为谁而备不言自明。 谢临刚入座,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嗤:“父皇还真是够给他们面子的。知道的说是接见一群丧家败犬,不知道的,真以为迎接什么座上宾呢。” 他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转头,平视着前方不咸不淡道:“侯爷与太子殿下不愧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连说话的口吻都这般惊人的相似。” 温聿珣眉梢轻轻一挑,接道:“阿晏,这么大一顶帽子,还是慢些扣吧。” 谢临唇齿微启正要辩驳,却见温聿珣忽而压身迫近。 对上他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神,谢临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温聿珣悠悠道:“我那是与你调情。” 他说着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楚明慎,拂袖以杯掩唇,低声道:“至于太子这个……”尾音微妙的顿了顿,“……是单纯的蠢。” 楚明慎全然不知他兄弟方才是如何评价他的,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时,目光恰好落到了温聿珣二人身上,顿时眉目舒展,走近了扬声唤道:“执昭!” 待视线转向谢临时,他神色却骤然淡了下来,唇角笑意微敛,连句寒暄都欠奉,只勉强点了下头权作示意。 谢临心知他是因陆怀远一事对自己心存芥蒂,便也不去自讨没趣,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退至一旁自顾饮茶,将叙话的空间让与二人。 只是人虽走开了,耳朵却还竖着。 温聿珣余光扫过他,将他的神态看的分明,心下了然的同时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楚明慎看着倒是对温聿珣那日“出言保他反弄巧成拙”的事丝毫没有怀疑,只拉着人诉苦道:“这些日子被父皇禁足东宫,险些闷煞本太子。幸好有这和戎宴,总算能出来透口气了。” 温聿珣道:“殿下辛苦。说来也怪我,那日冲动了些……” “害。”楚明慎摆了摆手:“不必多言,我知你是好心办了坏事。”他说着顿了顿,神色忽而一黯,语气也沉了下来:“只是你家那位就……” 话未说完,殿外骤然响起一道尖利悠长的唱报声:“陛下驾到——宣匈奴使臣入席觐见——” 楚明慎敛了话头,几步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温聿珣也走回了谢临身侧。 席间三两交谈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百官肃然站起:“恭迎陛下——” 明淳帝拂袖坐上高台之上的龙椅,平和道:“众卿坐吧,不必拘礼。” 朝臣们方各自落座,大殿的门便被缓缓推开。 几名异族装扮的使者随着宫人大步而入。为首男子高鼻深目,身披棕皮大氅,粗犷的皮毛衬得他肤色如蜜。不同于中原人士的含蓄装扮,他精壮的腰身毫无遮掩地裸露着,古铜色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几道淡色伤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上散落的数十根细辫,每根辫尾都系着小小的狼牙,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正是呼延瑞。 行至御阶前,呼延瑞右手按胸,微微躬身,声如洪钟:“大匈奴右贤王呼延瑞,奉单于之命,向雍朝天子问安。愿撑犁庇佑两国永息干戈。” 第24章 明淳帝闻言,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贤王远道而来,朕心甚慰。草原雄鹰展翅千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目光温和却深不可测,缓缓续道:“愿两国如贤王所言,永结盟好,共享太平。” 他说着抬手,示意宫人引他们入座。不知有意无意,呼延瑞的座位正好安排在了温聿珣斜对面。甫一落座,呼延瑞的目光便锁定在了温聿珣身上,拳头悄然捏紧。 温聿珣对上他如电的鹰目,分毫未避,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朝着呼延瑞的方向遥遥举了举杯。 呼延瑞自觉被挑衅到,后槽牙咬紧,目光狠厉。 一旁的当户勒注意到他们二人间的暗潮涌动,微微倾身侧向呼延瑞,正欲劝阻,却见呼延瑞目光倏地顿了顿,微妙地转了方向。 当户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到了温聿珣身侧的谢临身上。 他心头咯噔一下,预感到了什么。下一秒,便听见呼延瑞用匈奴话问道:“那就是温聿珣的男妻?” 当户勒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他压低声音,谨慎提醒:“听闻镇远将军对他宝贝的很。” 呼延瑞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桀骜:“那便更有意思了。” 第22章 宴暧藏衅 殿内丝竹之声萦绕,清越悠扬,如明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众舞姬广袖翻飞,衣袂飘飘,宛若游龙翩跹,端的是一派和睦繁荣的景象。 觥筹交错间,温聿珣瞥见谢临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豌豆黄,姿态优雅却显出几分意兴阑珊的意味。 他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问道:“不合胃口?” 谢临目视前方,唇瓣几不可察地微启:“宫宴而已,侯爷还指望能吃饱不成?” 温聿珣轻笑:“回去带你去买上次那家烧鸡。” 谢临略一颔首,正欲再说什么,却倏地皱了皱眉,目光凝在某处—— 只见呼延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右手覆上左胸,微微躬身道: “皇帝陛下。” 殿中倏然一静,全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丝竹之声停了一瞬,明淳帝索性摆了摆手,让舞女也退至两旁。 明淳帝和颜开口:“右贤王何事要奏啊?” 呼延瑞抬手鼓了鼓掌,随即一排眉眼深邃精致、极具异域风情的女子有序的从殿外走进,站定在呼延瑞身后,朝明淳帝行了一礼。 呼延瑞道:“不瞒大雍皇帝陛下,本王此次入京,原是带了美人数十,欲献给雍国以表诚意,却未曾想……” 他脚尖转了半圈,朝向温聿珣与谢临的方向。谢临眼皮一跳,便听呼延瑞继续道:“不想雍国随便一个男子,竟都能将我草原明珠衬得黯然失色。本王实在惭愧,这些庸脂俗粉,还望皇帝陛下莫要见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不少微妙的目光落到了谢临身上。明淳帝也神色微敛,一时没有说话。 “右贤王是说本侯吗?” 一道清朗肆意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温聿珣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似笑非笑看向呼延瑞。 “本侯的确容色出众,只是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评价居然能从右贤王嘴里说出。” 温聿珣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缓缓道:“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想来是数月未见的缘故。” “哦对,说起来,右贤王和你们老单于也数月未见了。不知现在看你们老单于的脑袋……眉清目秀否?” 呼延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指节捏的咔嚓作响,一双鹰目死死地盯住温聿珣,仿佛要将他扒皮抽筋一般。 坐在他身后的当户勒脸色也不好看,却还是很快站起身疾步过去拉住呼延瑞,低声道:“冷静,冷静。” 明淳帝此刻也发话了,不轻不重地对温聿珣道:“执昭,不得无礼。” 虽是这么说着,话里却没多少训斥和劝阻的意思。 当户勒俯身赔礼,挤出一个笑脸道:“皇帝陛下莫怪。我们草原人性子直,右贤王方才那番话,实在是惊叹于大雍儿郎的姿态风采,绝无冒犯之意。” 他说着,见呼延瑞没反应,仍盯着温聿珣那边,重重地拉了一下后者的手腕,狂使眼色道:“右贤王,你说是不是?” 呼延瑞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当户说的对。” 当户勒松了一口气。 正当明淳帝也以为他要顺着这个台阶下来,准备表示两句时,便听呼延瑞续道:“唯有一点。本王说的姿容甚美者并非镇远将军。” 他微微偏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与谢临对上,道:“而是他身旁那位。” “不知这是哪位大人,能够与镇远将军同席而坐?” 温聿珣眼神一沉,正欲起身,却被谢临压着手腕按下。后者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自己施施然站起身,行了个抱拳礼。 “臣谢临。右贤王谬赞,愧不敢当。” “贤王远在北边,想必消息闭塞些。臣与怀玉侯已结连理,故坐在此处。您若艳羡……” 谢临目光落到与呼延瑞同席的位子上——那是当户勒的席位。 当户勒眉心一跳,便听谢临悠悠说完后半句话:“您若艳羡,大可与当户大人合籍。”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几声此起彼伏“噗嗤”。明淳帝目光扫过去,没憋住笑出声的楚明慎立刻敛了敛唇角,整理了一番表情。 “你……!”呼延瑞一梗,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下意识看了当户勒一眼。 对上他那张老脸,顿时恶寒,压着火硬邦邦道:“不必。本王没这个癖好。” 当户勒:“……” 不知道为什么像被骂了一样。 他嘴角抽了抽,将呼延瑞拉回位子上,又赔着笑打了几句哈哈,这才让席间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宴席后半程呼延瑞倒没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一场宫宴下来其乐融融,仿佛中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只是错觉一般。 谢临回到侯府,沐浴完毕,正坐在铜镜前擦拭湿发。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谁?” 谢临眯了眯眼,视线落到半开的窗户上。他放下手上的绢布,缓步走到窗边。 夜风微凉,吹起他半干的发丝。只见一支木箭深深刺进了窗棂旁的梁柱上,箭身上串着一张折叠过后的纸条。 谢临抬手取下木箭,草纸上赫然写着几个笔画稚拙的汉字:“你如月亮一般皎洁,又似太阳一样耀眼。” 谢临:“……” 他轻嗤一声,正打算随手将纸条扔掉,余光却瞥见温聿珣所在的侧卧。他眉梢一挑,手上动作顿了顿。 温聿珣原本都要睡下了,倏地听到门口传来些悉索动静,意识瞬间清醒。 他皱了皱眉,翻身从床上坐起。 暗卫明明没报异动…… 他眼神一凛,缓步走向门前。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叩声。温聿珣微顿,眸色骤沉。 正要推门,却听敲门声忽停,随即一道温凉的声音传来: “……是我。” “阿晏?”温聿珣开了门,仍有些怔愣,“怎么这么晚来找我?” 与此同时,谢临目光瞥到他单薄的寝衣,与他同时开口,声音交错在一起:“侯爷这么早就睡了?” 听到对方的问题,两人各自沉默了一瞬。还是温聿珣先反应过来,从门口退开一步,让了条道出来:“外头凉,阿晏先进来吧。” 进了屋,温聿珣欲给他沏茶,谢临摇了摇首拦住他:“不喝了。夜里喝了茶水怕是难得睡着。” 温聿珣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促狭道:“还要睡觉?阿晏不是来找我秉烛夜谈的?” 谢临噎了噎,无语道:“我有那么闲?” 他说着从袖间拿出那张枝条,抛给温聿珣:“方才有人用箭射进来的。” 温聿珣接过纸条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嘴里瞬间被拉平,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一卷,瞬间将其燃成灰烬。温聿珣舔了舔后槽牙,目光阴狠:“呼延瑞这厮,还真是贼心不死。” “哪里是贼心不死。”谢临淡然道,“这箭是往正卧射的,他并不知晓我二人是分房而居。按常理说,以你的警觉,定会先一步察觉。” “与其说是对我贼心不死,不如说,这是对侯爷赤裸裸的挑衅。” 温聿珣拇指与十指轻轻摩挲着,指副轻触又分开,目光幽深。忽听谢临道:“这人还真是个懦夫。” “嗯?”他怔了怔,思绪被抽回,望向后者道:“阿晏此话怎讲?” “他此行名为和谈,心里却始终咽不下战败于你的那口气,又不敢拿整个匈奴的国运去堵。所以只得变本加厉恶心你,妄想扳回一城。” 温聿珣沉默了一会,惊讶于谢临的敏锐:“阿晏看人还真是准。我与呼延瑞交战数年,也不过堪堪能揣摩出这些。” 第25章 “客套的话就免了。”谢临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来听这个的。” 温聿珣挑了挑眉,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目光里带了些笑意,意味深长地戏谑道:“那阿晏是来……” “看我吃醋的?” 谢临偏头挪开目光,叫人听不出情绪:“侯爷癔症又犯了。” 他一偏头,白嫩如玉的耳尖便暴露在温聿珣眼前。温聿珣目光染上几分深色,抬手便捏住了谢临微凉的耳垂:“耳朵红了,阿晏。” 谢临没料到他会有这番动作,耳尖被温热的手指包裹住的触感让让下意识闷哼了一声,随即浑身一僵,重重地拍开温聿珣的手。 这下耳朵是真红了。 温聿珣心道。 反观谢临。他眼锋一扫,如寒刃般刮向温聿珣,声音冷的像猝了冰:“侯爷愈发不像个人了。” “阿……”温聿珣刚开口,便被谢临推了一把:“滚。” 温聿珣也不恼,反倒觉得可爱的紧,失笑道:“这是我的卧房。” 谢临暗骂一声,抬脚便要往外走。 温聿珣眼疾手快地伸手,从后将他捞了回来。谢临正要骂,便听温聿珣微敛笑意道:“最后一件事。” 谢临听他语气正经,一时便没再推拒,只脸色难看道:“说。” “呼延瑞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既然开了这个头,就必有后招。阿晏这段时间碰上任何可疑的状况,都记得第一时间说与我听。” 温聿珣说着看向怀中人还泛着些水汽的湿发,还是没忍住揉了揉人的头顶,轻笑道: “好了阿晏,不闹你了。快回去睡吧。” 第23章 碧影成双 谢临记住了温聿珣的提醒,知道呼延瑞必有后招,却没想到这后招来得如此之快。 翌日午时,他从翰林院回到侯府用膳,刚踏进卧房内室便愣住了——房间角落里赫然堆着几大摞红木箱子,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 跟在他身旁的长福也惊到了,低呼一声,转头便要唤人来问。 谢临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自己却先皱了眉。这时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小跑进来,偷眼瞧着谢临的脸色,小声道:“回公子的话,这是今早匈奴右贤王派人送来的,说是……说是务必要亲手交到公子手上。” 谢临没多为难他,只道:“温聿珣呢?” 小厮头埋得更低,老老实实道:“侯爷下了朝还未曾回府,许是去骁骑营练兵了。” “我知道了。”谢临颔首,“你退下吧。” 屋内只剩下谢临和长福两人。谢临缓步上前,掀开最上层的檀木箱盖,一张雪白的狐狸皮大氅顿时映入眼帘。毛色纯净如新雪,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领口处还用金线绣着匈奴特有的纹样。 他指尖微顿,又接连打开几个箱子。第二个箱中整齐码放着西域来的珍玩:鸽血红的玛瑙手串、镶嵌着绿松石的银匕首、雕着狼图腾的骨笛……第三个箱里则是各色吃食:用蜜蜡封存的奶茶砖、散发着松木香气的肉干、用彩绳捆扎的果脯蜜饯。最底下那个小匣子里,竟还躺着几册中原罕见的匈奴典籍,书页间夹着晒干的格桑花。 长福看得瞠目结舌:“公……公子,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些礼物虽算不得顶顶贵重,却看得出其中的用心和巧思。 谢临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长福,让人去打听打听,右贤王还给哪些人送了礼。” 长福虽然平日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办起事来还是很利索的。日落之前,他便给谢临传回了消息。 “打听过了,右贤王给京城诸多达官显贵都备了礼,那日宫宴上的大臣们几乎人人有份。“长福说着声音渐低,犹豫片刻才继续道:“只是……听说各家收到的不过是一两件寻常物件,唯独公子这里……” “倒是我小瞧呼延瑞了。”谢临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满屋的箱笼,缓缓道。 长福有些疑惑:“公子,此话怎讲?” “他若是送的尽是金银俗物,或是独独给我一人送礼,反倒好办。退回去便是。” 他说着抬眼看向长福,续道:“可他两面都做得周全,还特意显出了对我的不同。这番下来,既膈应了温聿珣,又在我这里卖了个好。换个脑子不灵光的,怕是真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长福恍然,恨恨感叹道:“这右贤王可真是奸诈!”他说着显出些苦恼:“那我们怎么办啊公子?这些礼……就这么收着?” “那不是如他所愿了?”谢临从角落的箱笼上收回目光,起身道:“走,去接侯爷散值。” —————— 温聿珣从骁骑营走出来,看到自家车马时还愣了愣。他记得自己明明吩咐了不用人接,怎的还是有人自作主张……? 他眉心微蹙,掀开马车的帘子,斥责的话已到嘴边,却在看清车内人的瞬间骤然失声。 谢临微微挑眉看他:“侯爷杵在那做什么呢?还不上来?” 温聿珣这才回过神来,唇角不自觉扬起,坐到谢临身旁的位子上:“看看今儿个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阿晏今日无事?”他状似不经意问道。 谢临睨他一眼,看破没说破,淡淡道:“今日不忙,午间带了些公文回侯府处理。” “那便陪我去买几身衣裳。”谢临正欲开口说府上的“大礼”,却先一步被温聿珣截过话头。 谢临一怔,注意力顿时被引过去:“侯爷上回原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温聿珣笑笑没说话,心情愉悦地背靠在窗沿上,嘴里哼着些不知名的小调。 谢临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旋律,只觉得温聿珣唱起曲来竟意外的还不错。 马车很快停到了一家成衣店前。门口的伙计显然是认识温聿珣,小跑着迎上来,眉眼都带着笑:“侯爷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掌柜的正说让小的们过两日去府里给侯爷量体,定制新一季的衣裳呢。” 温聿珣打发了些碎银给他,轻笑道:“正好路过,便带夫人一道来看看。也省的你们再多跑一趟了。” 伙计接过银子,指腹在银子边沿一蹭,脸上的笑意顿时真切了几分。他偷瞄打量谢临一眼,心里有了主意,腰又往下弯了弯,手臂往内间一引:“侯爷和夫人快里头请。正巧店里新到了几块布料,小的瞧着啊,唯有公子这身气度配得上。” “是吗?”温聿珣偏头看向谢临,弯眼促狭道:“意下如何啊,公、子?” “好好说话。”谢临冷眼瞥他,转过去对那位伙计道:“先给侯爷挑吧。我的过后再说。” 温聿珣嘴角笑意更甚。 伙计也是个会看眼色的,当即便道:“好嘞。侯爷还是要玄色吗?”他说着已将二人领至里间。整面乌木架上层层叠叠尽是玄色衣料。 伙计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介绍道:“这匹是蜀地新贡的墨玉缎,您瞧这暗纹是百蝠穿云;旁边这卷用孔雀羽线捻了金丝,走动时能有流光……” 听起来像是各有乾坤,可打眼望过去这一水的黑衣,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 谢临看着温聿珣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的脸,扭过头压住翘起的唇角,悠悠道:“我竟不知,侯爷的衣裳里还有这么多玄机。” 他不说还好,一说温聿珣唇角便绷得更直,觉得自己现在在谢临眼里就是个没品位还被天花乱坠的辞藻成功忽悠的冤大头。 谢临戏谑道:“如何?侯爷要不再多买几身回去?” 温聿珣握住谢临的手腕,打断还在花言巧语的伙计,道:“今日不要玄色了。带本侯去看些别的颜色。让你们掌柜的来,给我和夫人一起挑。” 伙计知道自己这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忙不迭收了笑,弯腰退下去叫掌柜。 掌柜是一个长的很有福相的微胖男子,笑起来时两眼眯眯,显得格外亲切。 “店里伙计不会办事,慢怠侯爷了。”他说着目光在温聿珣和谢临之间转了个来回,心下明了,堆着笑道:“侯爷,夫人,这边请。” 掌柜引着两人来到西侧的布架前,抬手一指,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两位贵客请看,这些都是小店新到的江南织造府上等料子,用的是苏杭一带最时兴的染法。” 只见眼前整齐排列的布匹泛着柔润的光泽,靛青、黛蓝、雨过天青……深浅不一的青色如山水画卷般渐次铺开。最上层一匹月白暗纹缎,隐约显出流云纹路;底下几匹则是哑光的素绸,触感细腻如春水。 掌柜察言观色,见二人驻足细看,立刻抽出一匹松霜色的软烟罗抖开半幅:“您摸摸这质地!夏日里透气,冬日又挡风,最妙的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尾笑出褶子,“这颜色衬得人如玉如竹,若是做成对儿衣衫走在街上,保管叫人一眼就瞧出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拇指与食指一搓,道: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第26章 掌柜说完,看到温聿珣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成了一半。他笑吟吟道:“侯爷和夫人若瞧得上眼,不如我先让伙计们帮您二位量量尺寸?” 温聿珣略一颔首,点完头才想去去看谢临的反应。谢临睨他一眼,似笑非笑:“看我做什么?侯爷既已应允,那让人量便是。” 量完尺寸,掌柜合计着又捧出一套成衣:“侯爷、夫人不妨先试试这套可还合身。您二位定制的衣裳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工,这套今儿个就能穿上,权当小店一点心意。” —————— 入了夜,知乐正和几个小厮一道用晚饭,席间见他们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窃笑。 “千真万确!晨间出门时侯爷和公子穿的绝不是那套!回来时却变成了一对儿,嘿嘿嘿……” “诶?知乐呢?” “方才还在这儿的?” 众人回头,只见知乐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唯余一双碗筷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知乐撂下碗筷,一溜烟儿跑到温聿珣和谢临跟前,站定时还微微喘着。 温聿珣见他跑得满脸通红,挑眉道:“这是赶着投胎呢?” 谢临执壶斟了盏茶推过去:“顺口气。” 长福也好奇地探头:“知乐哥,这是怎么了?” 知乐顾不上喝茶,眼睛直勾勾盯着温谢二人身上相配的天水碧衣衫。但见他家侯爷衣袂如青山,公子玉立似翠竹。 知乐幸福地闭上眼,心头呐喊——太甜了!娘亲,我磕到真的了! “这小崽子近来愈发没规矩了。”温聿珣摇头失笑,朝长福递了个眼色将人拎走,极自然地跟着谢临往内室行去。 一踏进内室,温聿珣的目光便落到了角落的木箱上。他眯了眯眼,问道:“这是……?” 谢临气定神闲道:“侯爷自己看吧。” 第24章 挟欲相邀 温聿珣敏锐地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息,快步上前掀开箱子,看清箱子里的东西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来人。”门口很快有人推门而入,却不是侯府的小厮,而是两个身着铁甲的佩刀亲卫。其中一个正是谢临见过的那个刀疤。 “主上。”亲卫躬身抱拳。 谢临微微挑眉。 刀疤目光落到了温聿珣衣袍下摆上,似乎也对他家主子今日这格外斯文的装束有些意外。待目光转到谢临身上时,这丝意外就变成了了然。 “我一会儿不在,什么东西都能进侯府的门了?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这身衣服穿在谢临身上,是芝兰玉树,恰到好处;套在温聿珣身上却像是将猛兽硬塞进锦绣牢笼,皮囊里囚禁了一身反骨似的,生生衬出几分衣冠禽兽的意味。 若他心情尚可时,勉强还能装出几分风流潇洒的公子模样。但此刻他阴沉着脸,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便再也藏不住了。这般表里不一的违和感,比他一身黑衣时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刀疤垂下了头,单膝重重落地,“侯爷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任这些东西脏了您的眼。” “多叫几个人来。”温聿珣目光扫过角落堆叠的木箱,目光透出一丝狠劲,“半个时辰内处理干净。让这些蛮夷的脏东西,打哪来的滚哪去。” —————— 呼延瑞一行人入京后,被安置在鸿胪寺客馆暂住。和谈条款尚未谈妥,使团一时半会也难以离京。明淳帝虽心有盘算,面上却做足了天朝上国的姿态,对他们锦衣玉食的款待,连驿馆内的陈设都极尽奢华。 不过三五日光景,当户勒便已乐不思蜀,整日醉醺醺地感叹汉人竟过得这般神仙日子,骨头已软了一半。其余使臣也多沉溺于京城的繁华盛景,唯独呼延瑞始终面色阴沉,对周遭的奢靡之态嗤之以鼻。 “温聿珣那边如何了?”呼延瑞背手立于窗前,听到阿黛急促的脚步声闯进卧房,头也不回地问道。 “雍人简直欺人太甚!”阿黛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她用匈奴语厉声咒骂,“他居然将我们送过去的礼物全部扔出来了!” 不料呼延瑞非但没有生气,反倒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他若在战场上也这么容易被激怒,今日来签这城下之盟的,就该换做他了。”他说着眼神沉下来,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果然,再理智的头狼,都不能容忍伴侣被觊觎。” “什么意思?”阿黛并不清楚宫宴之上发生的事,皱眉问道,“什么伴侣?你要做什么?” 呼延瑞也不瞒她,轻飘飘道:“温聿珣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男妻。” 阿黛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你现在连男人都不放过了?!” 呼延瑞不置可否,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下巴,露出了似盯上猎物般的贪婪神色:“你说……如果我将他的人弄到手,温聿珣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很好看?” —————— 自从温聿珣大发雷霆,将呼延瑞送来的那堆废品尽数扔出府门后,整个侯府上下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地过了好几日。 谢临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几日前歪打正着定制的那几身新衣,此刻倒成了缓和气氛的良方。好歹是让温聿珣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这日,谢临照例从翰林院下了值出来,薛季安正与他并肩说笑,却在跨过门槛时突然顿住,目光凝在某个方向,话音戛然而止。 谢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熟悉的满头细辫时,目光也冷了下来。 薛季安也认出了呼延瑞。以他的品级,那日的宫宴本不够格参与,但宴上的风波,他多少有所耳闻。 他“啧”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地轻嗤道:“真晦气。” 呼延瑞却对两人微妙的神情视若无睹,扬起一抹笑容,大步流星地径直走上来,用生涩的汉话说道:“谢大人。几日不见,本王很是挂念。你可还安好?” 薛季安被恶心的够呛,在谢临身后作呕吐状。 谢临步伐未停,平视着前方道:“看到右贤王前还是安好的。” 呼延瑞一愣,一时没说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汉语好像还不是很好,不然为什么听不懂谢临在说什么? 匈奴人说话一向直白,没有大雍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习惯。 在他怔愣的时刻,谢临已经走出去几步远了。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快步跟上。 “诶诶诶诶诶,干什么呢?”落后谢临几步的薛季安在他即将拍上谢临肩膀之际一把拦住他,皮笑肉不笑道:“右贤王,自重啊。我们谢兄可是有家室的人。” 可薛季安一个文弱公子哥,哪拦得住马背上长大的的匈奴右贤王? 呼延瑞眼中寒光一闪,反手便扣住他,钳住他一边手臂,猛地将薛季安的肩膀往下一压。 薛季安疼得额头瞬间就冒了汗,死死地咬住呀牙关,这才忍住没丢人地叫出声来。 谢临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地看向呼延瑞:“右贤王这是什么意思?” 呼延瑞松开钳制住薛季安的手,换上了一副无辜的神情,双手微微举起作投降状道:“分明是他先拦的本王。本王不过是还手而已。” 他说着突然伸手戳了戳薛季安发颤的肩膀,“没想到你们雍国的臣子这般娇气,难怪要以文立国。” 薛季安的身子仍在发抖,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谢临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侧,稳稳扶住他摇晃的身形,冷声回敬:“匈奴人倒的确是力大无穷,只可惜……少了些脑子。” “你……!” “我什么?”谢临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匈奴明明是战败国,却敢在战胜国耀武扬威;口口声声吹嘘自己的战力,却被你们口中娇气的雍国人杀的片甲不留。” 他说着双眼微弯,笑意潋滟得惊心动魄,说出来的话却极尽嘲讽:“也就是今日站在这的是两位文臣。若换成温聿珣……右贤王能有几分胜算?” “就是就是!”薛季安头一次见谢临在私下说这么多话,又想到这都是为了他,一时疼痛都顾不上了,又感动又颇觉解气地附和道,“小心我让我兄弟夫君来弄你!” 谢临:“……” 呼延瑞:”……” 呼延瑞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点燃俩火药桶,奈何语言不通,无法反驳,只得骂了一连串匈奴脏话,而后揪着最刺心的一句话怒道:“就算是温聿珣来了,与本王单打独斗也只有输的份!” 谢临懒得再与他争辩,扶着薛季安抬脚便要走。呼延瑞再次上前,堵住他们的去路:“慢着。” 谢临掀起眼皮看他,眼神里写满了“有屁快放”。 呼延瑞被他那轻蔑的眼神激得心头火起,可想到自己的谋划又不得不按捺下来:“本王此番前来,乃是有正事要和谢大人相商,并非要趁口舌之快。方才如有冒犯,希望谢大人多多海涵。” 第27章 他这汉话说的拗口,谢临闻言只轻嗤一声:“原来右贤王会说人话啊。” 谢临知道呼延瑞今日不把话说完定是不会罢休,索性抱臂靠在了马车上,淡道:“何事?说吧。” 呼延瑞瞥了一眼薛季安,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临还没开口,薛季安便抢着道:“想得美!有话就在这说。谁跟你神神秘秘的。” 呼延瑞见谢临一副默认的姿态,只得压着火不情不愿道:“听说京城过几日要办灯会,本王初来乍到,对你们大雍的风俗颇感兴趣。谢大人可否赏脸作陪?” 话刚出口,饶是脸皮厚如呼延瑞,也觉得臊得慌——方才还骂大雍官员文弱,转眼就说仰慕大雍文化……他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好在他一开始也就没想着凭这个托辞打动谢临。谢临嘴角刚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他便抛出杀手锏,压低声音补充道: “届时本王还有个关于温聿珣的秘密要告诉你。” 果然,此言一出,呼延瑞就见谢临顿了顿,脸上的神情由轻蔑转为审视。 呼延瑞扬起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低头便对上谢临锐利地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他听见谢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呼延瑞握紧右拳,在左胸上捶了两下,道:“我们匈奴人从不说假话。我以撑犁的名义起誓。” 谢临的目光在呼延瑞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淡淡道:“时间,地点。” “谢……”薛季安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谢临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话没说完,他便对上了谢临平静的眼神。后者微微抬手,在呼延瑞看不见的角度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 薛季安这才放下心来——他就说,谢兄肯定有自己的计划。 呼延瑞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正欲开口,便听谢临淡漠道:“还有一件事,右贤王。” “这件事我只是答应了,其余的一概不负责。”谢临倏地轻笑了一下:“若因此,你被温聿珣废了残了……可都不关我的事。” 第25章 灯下悸隙 花灯会成为民间习俗是在大雍建国之后。相传开国皇后酷爱赏灯,太祖皇帝为博红颜一笑,便下令每年初春在京城举办盛大的花灯会。这一宫廷雅事渐渐传入民间,百姓争相效仿,最终形成了延续百年的传统。 因着这段帝后佳话,花灯会逐渐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每年灯会期间,京城处处张灯结彩,青年男女相约赏灯,互诉衷肠。久而久之,这初春的花灯盛会竟成了大雍朝特有的情人节,成就了无数良缘美眷。 温聿珣自幼长在深宫,及至年岁稍长便远赴北疆征战,对民间的花灯会虽有所耳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遥远的习俗,更谈不上特意当作节日来过。直到知乐提醒,他才恍然想起——这倒是个能约他家阿晏出去逛逛的好机会。 虽说依谢临的脾性,也不一定会乐意配合就是了。 不过总得要试试。温聿珣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做了。 谁知谢临听了,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却也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诡异地沉默了几秒,略显迟疑道:“花灯会?是三日后的那个?” 温聿珣颔首,略一挑眉,轻笑道:“对。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阿晏也正想约我不成?” 想约你的怕是另有其人。谢临腹诽,面上却只是淡淡道:“来京城这么久,这般热闹的盛事,我总该是有所耳闻的。” “再说吧。”他含糊道,“看我那日公务忙不忙。” 温聿珣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意外。谢临没有直接拒绝,在他看来就已经是默许。若是对方临阵反悔,大不了直接去翰林院堵人。横竖这花灯会,他是打定主意要带谢临去的。 —————— 谢临与呼延瑞约在了长安街——那是京城花灯会最热闹的去处。 暮色初临,整条街巷早已被万千灯火点亮。沿街小贩支起的竹架上,挂满了兔儿灯、鲤鱼灯,圆滚滚的可爱灯笼引得不少人驻足;酒肆茶楼前悬着的红灯笼照的街道更显繁华;空气中浮动着糖人的甜香和果酒的甘醇。游人如织,有少女执灯巧笑,有少年折枝相赠,也有小儿骑在父亲肩头,伸手去够那高悬的灯笼彩穗。 谢临走到约定地点时,呼延瑞已站在一处显眼的灯笼架下等待。他今日特意比往常提早了些从翰林院出来,盘算着速战速决。处理一天公务本就疲乏,他没那闲情逸致真陪呼延瑞赏灯夜游。 呼延瑞看到他时似还有些意外,眉梢微挑道:“谢大人来的挺早啊。还以为你起码会晾本王半个时辰。” “右贤王说笑。”谢临淡淡道。 “谢大人这回倒是比上回客气不少啊。”呼延瑞低笑一声,悠悠道:“果然有求于人就是不一样。”他说着微微弯腰,俯身对上谢临的眼神,“温大将军的秘密,确实是个好诱饵。” “也让本王不由好奇,他平日里到底瞒了你多少事,才会让堂堂谢大人随便闻点风吹草动都像嗅到肉腥味的狗似的……自愿上钩?” 谢临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呼延瑞,眼里的讥诮一闪而过,仿佛在看戏台上的丑角表演笑话。 ——他与温聿珣之间,从来就不是呼延瑞想象的那种关系。谢临自认连对温聿珣这个人都只有那么感兴趣,何况是对他所谓的秘密? 今日肯赴这个约,无非是想看看呼延瑞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以及……事关北疆安定,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呼延瑞把他的无动于衷当成故作镇定,不等谢临说话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跟上。” 谢临冷眼注视他的背影片刻,抬脚迈步跟了上去。 呼延瑞倒真像是特意来逛集市赏花灯的,一路走走停停,步履从容,一副优哉游哉的派头。一会儿从这儿买两串糖葫芦,一会儿搁那儿猜个灯谜、顺俩灯笼,没过多久手上便拎的满满当当。 眼看着暮色渐沉,谢临也有些没耐心了。索性几步走上前,拦住呼延瑞的去路,站定平视他:“右贤王。” 呼延瑞顿了顿,歪头挑眉看向谢临:“谢大人累了?” “确实有些倦了。”谢临抬眼直视他,开门见山道:“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贤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呼延瑞悠悠道:“谢大人怕是弄反了。不是本王想说,是你想知道。而本王……想做的只是约谢大人同游而已。谢大人总得先完成与我的约定,再提条件不是?” 谢临与他对视片刻,倏地笑了:“若是如此,那便不必谈了。”话音未落,他已干脆利落地转身。 他方走出几步,便听见呼延瑞暗骂了一声,似是在为落了下风而气急败坏。 “等等。” 谢临步履未停,呼延瑞见他真的毫无留恋,咬了咬牙跟上去,一把握住谢临手腕,在谢临开口前抢先道: “温聿珣在北疆有个心上人。你可曾知晓?” —————— 今日骁骑营有几个老兵油子,许是惦记着今夜花灯会要去会相好的,操练时心不在焉,招式都软了三分。温聿珣冷眼瞧着,待演练结束,将这几人单独拎出来训斥,又罚他们加练骑射。这一来一回折腾下来,天色便已暗了下来。 温聿珣匆匆到翰林院时,谢临已不见踪影。 他原以为后者是回去了,谁曾想回侯府没见到人影,这才觉出不对来。 谢临平日里两点一线,就算外出办事,也鲜少有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情况。派去保护谢临的暗卫没有消息,说明不至于是安全问题。 偏生今天又是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京城就花灯会这么一件大事……很难让人不联想。 鬼使神差的,温聿珣便往长安街去了。 虽是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仍不以为意——谢临不是会一个人去凑这种热闹的性子。大概率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花市灯如昼,街上尽是成双入对的年轻男女。姑娘们提着精巧的灯笼,少年郎护在身侧,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或甜蜜或羞涩的笑容。 温聿珣从来往的人群里穿过,转了一圈都没看见谢临的影子,不由失笑暗叹,自己果然是胡思乱想了。 他看着路边吆喝的小贩,想着他家阿晏既然人没来,不如给他带些什么回去。便也算是一起逛过花灯会了。 他身侧是一个卖发簪的摊子,各色簪钗在灯下泛出莹莹光泽,乍一看还真够引人目光。摊主见温聿珣驻足停留,立刻堆着笑迎了上来:“公子可是要挑簪子?咱家这些款式,在京城里可都是独一份的。” 说着,他捧出一支精巧的银簪,簪头缀着个玲珑的小灯笼,里头竟真透出暖黄的光亮。“您瞧这个。”摊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整个京城,就我们家能做这样的巧物。姑娘家拿在手里,保准喜欢得紧。” 第28章 “倒是个别致的小玩意儿。”温聿珣抬手抚过簪头的灯笼,略一沉吟,道:“只是我要送的是位男子。” “男……男子?”摊主先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猛地拍了下大腿:“嗐!公子您这话说的,咱们这发簪本就不分男女!您看这灯笼簪,虽说精巧,却也不失大气。京城里的贵公子们,哪个不爱这些新鲜物件?” 他边说边将发簪往温聿珣跟前又递了递,灯笼的光映着簪身流畅的银纹:“再说了,以公子您这气度都瞧得上,那位收到的人必定也是个不俗的。这样的巧物,戴出去可不就是独一份的体面?” 摊主的话让温聿珣心头微动,眼前仿佛已浮现谢临束发时簪上这盏小灯笼的模样。 阿晏总穿的素雅,若在发间缀一点暖光,倒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他眼底不自觉地泛起几分柔软,轻轻晃了晃簪头的灯笼:“有劳,替我包起来罢。” 摊主眉开眼笑,方包好簪钗递到温聿珣手中,忽觉周遭空气一滞。抬头时,却见方才还显得风度翩翩的蓝衣公子倏地面色骤变,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周身气度变得可怕起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难看得骇人,几乎是杀意毕现。 摊主看着他握着钱袋的手指骤然收紧,咔嚓响了一声,不由咽了咽口水,腿有些发抖:“……公子?” —————— 被呼延瑞抓住手腕的一瞬间,谢临便皱了皱眉,眼底寒霜悄然凝结,已然是再无半点耐心。 “温聿珣在北疆有个心上人,你可曾知晓?” 话语如惊雷般落下,谢临猛地一顿,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原本紧绷的手腕也不自觉松了一瞬,微微脱力,长睫掩去了眸中情绪,一时竟像是怔在了原地一般。 呼延瑞正暗自得意,却见对方忽地抬眸,那双惯常冷清发透的眼睛此刻竟依然平静得可怕:“所以?” 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右贤王想说什么?” 第26章 误网缠心 “谢大人好定力。”呼延瑞眯眼轻笑,似是对此时冰冷僵持的氛围恍若未觉般,悠悠道:“那本王且随便说着,谢大人也且随便听着吧。” “温聿珣的那位心上人,在北疆不是什么秘密。非但是本王,他自己的亲信怕也是无人不知。每月十五,他会雷打不动地消失一天,本王原以为是有什么机密,还特意派人去跟踪。没想到竟是去会情人。” “他贴身佩戴有一个香囊,本王原本没注意过,直到在一次交战中偶然斩断,被他追着砍了数里路,这才回过味来。哦对,你们家温大将军,甚至在军帐中挂了那人的画像……”他轻笑,“真是,好一个痴情种。” 呼延瑞盯着谢临的眼睛,戏谑道:“现在想来,也多亏本王留了个心眼。不然……岂不是要看谢大人明珠暗投、真心错付?” 谢临的手腕被攥在呼延瑞手里,两人相对而立,定格在人群中央,格外扎眼,也格外刺眼 ——刺的是温聿珣的眼。 不可能有什么的。 他死死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呼延瑞算什么东西?也配碰他的人? 可谢临没挣开。 左耳钻进一个冷静的声音:“谢临做事向来有分寸,许是另有谋划。” 右耳立即炸开一声冷笑:“谋划?呼延瑞也配他费这个心思?” “呼延瑞几次三番招惹,谢临想反制一招也实属正常。” “那为何偏要今日?偏要此时?”那个声音越发尖利,“你约他他都推说公务,转头却在这儿与人执手相看?!” 温聿珣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灼得他呼吸都发疼。他几乎能想象呼延瑞指腹摩挲过谢临腕骨的触感,能看见对方嘴角那抹挑衅的笑——他怎么敢?! “阿晏……”温聿珣猛地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刹住。 ——谢临不在乎。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下来,让他浑身发冷。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谢临对他偶尔的纵容从来也无关情爱,或许只是无聊时的逗趣,昏沉时的错觉,又或者只是像此刻这般,懒得与人当街纠缠。 是了。或许在谢临眼里,他和呼延瑞……本就没有分别,都只是不自量力的入侵者。 —————— 谢临回到侯府时还未到宵禁的时辰,往常这个时候温聿珣一般还在书房处理事情,可今日书房的烛火却是未亮,连侧卧的烛火也熄了。 人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了? 他猛然想起几日前温聿珣似乎是邀过他去花灯会……以那人的性格……不会是去找他了吧? 应当不至于……他明明让长福带了话的。 正思索着,忽见回廊尽头一点光亮摇摇晃晃地逼近。长福一手拎着灯笼,拖着右腿,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碎碎念着些什么。 远远看见他,长福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一声,差点被自己的瘸腿绊倒。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谢临几步上前,一把搀住他,目光落到他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的脚踝上:“怎么回事?” 长福瘪了瘪嘴,委屈又愧疚道:“今日看花灯的人太多了,街上推搡拥挤得不行。我躲闪时踩空了台阶……”他说着抽了抽鼻子,越说声音越小:“本来是要赶着回侯府禀报您不回来用膳的事,被这瘸腿一拖累,就耽搁了些时辰……待到回来时,门房的小厮同我说……侯爷已经出去找您了。” 找我?他能去哪找我? 谢临微微蹙眉,一时没有说话。 “公子……”一旁的长福眼眶通红,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骂我吧公子,都是我不好……” 谢临这才回神,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不怪你。”他声音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先回房休息吧,别在外头瞎转悠了。明日白天找个大夫来看看伤腿。” 送走了眼泪汪汪的长福,谢临轻轻叹了口气,正欲回卧房,脑子里却倏地闪过呼延瑞刚刚说的话。 “每月十五总消失一天……”“军帐里挂着那人的画像……”“贴身配有一块香囊……” 谢临眸色渐深——所以,是在北疆的情分断了,回京城急需找个慰藉吗? 他脚步微顿,最终转而推开了书房的门。 深夜的书房格外静谧,灯笼的光影影绰绰,将谢临的身形投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微风从门缝里吹入,掀起案头几页书卷。 谢临目光落在案头,脑中倏然浮现从前几次温聿珣慌乱掩袖藏住桌上文书的模样,眯了眯眼。 莫非是……与那位从前往来的信件? 他冷嗤一声,声音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具有穿透力。白日里对着他一口一个“阿晏”,夜间回到书房便开始回顾旧爱的书信。 侯爷真是比他想的还要有本事。 谢临反手合上门,将灯笼搁在一旁,转而点燃了桌上的烛台。他随手拨开几份摊开的公文,径直坐上了温聿珣惯常批阅文书的那把檀木椅,丝毫不觉自己这副架势,像极了欲捉奸的正房。 他记得温聿珣藏的那几张宣纸偏黄,颜色比其他纸张稍深一些……上头基本都是些公务文书,谢临眉头微蹙。 ……难道他转移阵地了?这般谨慎,那自己的猜想怕是八九不离十了。正思索着,谢临目光一顿,手上翻着书卷的动作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从包装到内容都平平无奇的兵书,让谢临怔然的是上头的“批注”。兵书翻开的那一页,最上方空白之处赫然是一个“临”字。 题字之人似乎是觉得这个字没太写好,在它的下方又补了好几个“临”字,肉眼可见的越写越精细。 谢临几乎能想象到温聿珣读着读着书跑神开始练字的模样。 他不自觉唇角微松,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心情顿时好了些许。 他随手将兵书放回原位,抽手时带出几本紧挨着的书册,落到地面上。风一吹,翻开书页的内页,露出夹在其中的泛黄一角。 谢临目光定住,弯腰拾起。几乎是在触碰到那微微发硬的宣纸的一瞬间,谢临就确定了——是这张。 这张宣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保存的很好,不见丝毫破损,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折成规整的方形,妥帖地夹在书页深处。 谢临眸色微沉,不自觉将其攥得紧了些。纸张在他手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片刻,他展开纸张。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纸张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长篇大论的书信,而是只有寥寥几行字。 “朱门锈骨垒青云,瑶池放歌葬鹤文。敢唾千金沽赋笔,要留一刃斩昏晨。” 这是谢临前几年在春闱前参加的诗词集会中所作。也正是这一文,让他在当时的一众书生中打响了名气,得到了不少寒门学子的拥护和认可。 第29章 若说这首诗他是再熟悉不过,那下头的后四句便是他闻所未闻的内容。 “征袍未冷怜孤刃,雪魄堪熔铸剑魂。莫愁同斟无醉客,山河醒处共霜痕。” 后四句的手笔出自谁,一目了然。——温聿珣为他的诗题了后半阙。 谢临分辨不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情绪,只觉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他很少有这样几乎丧失思考能力的时候。 当初题下这首诗的心境谢临实则已记不大清了。他并非真正的寒门,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题下这首诗时确实有对陈疴积弊的感慨,但现今再回看,却只觉当时天真,对这首诗的最大印象也只停留在造势。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人拿着他的诗文字斟句酌的对下后半阙,写下他的未尽之语,告知他并非孤身一人。他以笔为刃,温聿珣便怜他孤刃;他欲斩痼疾,温聿珣便铸剑留痕。 谢临闭了闭眼,压住剧烈起伏的心绪。 温、执、昭…… 他突然不想再去管那位所谓的北疆旧相好了。……也似乎知晓了温聿珣强娶他的原因。 只怕就是与北疆情人缘断后,偶然读到了他的文章。自觉遇上知己,又急需一段新的情感慰藉,故出此下策。 若是如此……那新婚之时,他说的并非是因为皮相,竟是真的? 他似乎破开大雾摸到了真相的一点边缘,又似乎绕得更远了。 他手指发麻地将书房的所有东西复位,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待做完这一切回到卧房,已是亥时了。 谢临的目光不自觉投向窗外。他虽暂且还没想好用怎样的姿态面对温聿珣,但人真一不回来,他又不自觉生了些烦躁。 思绪如此来回折腾几番,谢临索性起身,推门而出,正巧与来传信的知乐撞了个正着。 “公子!”知乐看见了他,像看见了救星似的,拽着他的袖子道:“侯爷亲卫刚刚传信回来,说侯爷在一斛珠里头喝醉了!此刻在酒楼里发疯,六亲不认!!据说已经砸了好几桌东西了。” 第27章 争执落吻 谢临赶到一斛珠时,老鸨正站在温聿珣那间包房门外,用帕子掩着耳朵探头往里张望,神色焦急又无奈:“爷,爷,别砸了,您消消气……” 话音未落,一个青花瓷瓶便“砰”地砸到了门框上,碎瓷片四溅,差点划到老鸨的脚。她吓得酿跄几步,被守在门口的亲卫扶住。老鸨余悸未消,一手撑着亲卫手臂一手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谢临走上前,从袖口掏了枚银锭塞进她掌心:“里头那位发疯呢,不必多理会。您先去忙吧,过后算一下损失,我们尽数赔给贵坊。” 谢临声音不算小,包房里安静了一瞬间,总算是没再往外砸出东西来。 他抬步走进包间,包房内酒气冲天,一地狼藉。几步便能踹到一个倾倒的空酒坛,桌案上的摆件、吃食尽数被掀翻,残渣碎屑落了满地,比走廊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聿珣阖着眼,醉醺醺地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望向来人。而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又重新闭上眼。 他不说话,谢临便也没开口,而是执起门口茶案上的一杯冷茶,走到温聿珣面前,迎面泼了他一脸。 被兜头扇了个水巴掌,鬓发湿成一缕一缕的粘在脸上,温聿珣却仍然没有动,只听见谢临冷沉的声音在包间内响起:“清醒些了吗?” 温聿珣依旧毫无反应,听着谢临嘲讽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晚上不见,侯爷成哑巴了?” “说是来找我,找到花楼里来了?还玩起彻夜不归这套了。” “……别逼我……”温聿珣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得吓人,如破铜漏锅般,还带着浓重的醉意,让谢临差点都没听清。 “逼你?”谢临怒极反笑,拎起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直视着自己,“侯爷说说,我逼你什么了?” “不就是有事没赴约,至于让你喝成这样?” “有事……”温聿珣轻哂,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倏然站起,抱住谢临的腰身一把将人扛起,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谢临浑身一僵,挣扎怒喝道:“温聿珣!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被温聿珣重重地扔到了软被上。下一秒,温聿珣欺身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阿晏,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太放纵你了,才会让你如此的肆无忌惮……” 谢临气极,咬牙切齿道:“这话合该我说。” 温聿珣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像是被魇在某种情绪中,喃喃道:“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谢临蹙眉:“什……” 回答他的是一个来势汹汹的吻。 谢临瞳孔骤缩,霎时呆在了原地。 温聿珣右手虎口卡住他的下巴,俯身堵上了他的嘴。温热唇舌覆上,伴随着鲜明的酒气,融化在了这一个并不温柔的吻里。 温聿珣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般,撕咬着他的唇瓣,没多久两人便都尝到了血腥味。谢临舌尖被他吮得发麻,可算是从震惊中回神,用尽力气将人推开,狠狠一巴掌落了下去。 “你疯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温聿珣,眼角脖颈都染上了红意,让秾丽的五官显得更加鲜活动人。 谢临缓过神来,身子仍在轻颤,扬手欲再补一巴掌,却被温聿珣握住手腕拦在了半空中。 温聿珣半边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了五个红色指印,他用舌头抵了抵后槽牙,眼睫垂下的同时松开了擒住谢临的手。 “疯够了?”谢临从床上坐起,冷冷地盯着他,“冷静下来了吗?” 温聿珣没说话,目光落到面前的地面上。 “侯爷好大的气性。”谢临愠怒道。 “比不得阿晏。”温聿珣沉默半响,最终还是开了口:“同旁人卿卿我我的约会也算作有事。” 谢临蹙眉,下意识反驳:“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他脑中白光一闪,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清明的线。他蹙着的眉头松开些许,可笑又可气道:“所以你今晚喝闷酒、耍酒疯,都是因为看到了我和呼延瑞?” 温聿珣没说话,只烦躁地别开了头,算作默认。 谢临却并未放过他,反唇相讥道:“侯爷不是最喜欢强来吗?怎么这会儿就这么窝囊,撞见了我与他不说当面对峙,反倒屁不敢放一个,只敢滚过来喝闷酒?” 温聿珣眸色沉沉地盯住他:“阿晏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方才才会那般对你?” “你还有脸提?”他不说还好,一说谢临便来气,唇上温软的触感似乎仍未褪去,烧得他恼怒的很。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与酒鬼论长短,没想到温聿珣倒是先提起了。 温聿珣似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没告诉谢临的是,谢临恰恰想反了。 当时他若是没“窝囊”地选择来买醉,此刻谢临需要承受的,怕就不单单只是一个锁住了所有妄念的吻了。 无言片刻,温聿珣抬手抓住谢临手腕,拇指擦过他的腕骨和脉搏——那是呼延瑞刚刚碰过的地方。 若放在平日,谢临早就甩开他了。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倍显落寞的温聿珣,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临就想给自己也来一巴掌。 ——失心疯了吧谢绥晏。他强吻了你,你居然还觉得他可怜?? 眼看着温聿珣摸了半天还没撒手,他“啧”了一声,烦躁地甩了甩被前者握住的手腕,压着火道:“摸够了吗温执昭?” 温聿珣知道谢临的忍耐已至极限,与他对视了片刻,而后默默松开了手。 桎梏被解开的一瞬间,谢临顿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温聿珣望着他的背影,抄起地上一坛尚未饮尽的酒液,正欲再往嘴里灌,便听见门口冷冷传来一声:“跟上。” —————— 饮酒过度的后遗症十分显著。温聿珣从侯府的床榻上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昨夜种种,默然片刻后,抬声唤了知乐进来。 “什么时辰了?”温聿珣瞥见外头隐隐透亮的天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知乐递了杯茶水给他润嗓,老老实实回答道:“回侯爷,已是辰时了。” “咳咳……”温聿珣呛了两口,顾不得还在胀痛的太阳穴,撑着床柱就要站起来:“更衣!” “侯爷莫急。”知乐忙扶住他,“公子说让您多休息一会,他已在朝会上替您告了假,说是……” 知乐说到这儿,诡异地顿了顿,眼神有些心绪地乱飘起来。 “说什么?”温聿珣皱眉问道。 知乐咽了咽口水,眼一闭视死如归道:“……说您喝花酒去了,喝坏了身子,今早爬不起来床了。” 第30章 温聿珣:“……” 知乐说着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瞅他家主子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补充道:“方才陛下还差人送了些补品来,说是……要侯爷好好注意身子。” 温聿珣额角青筋跳了跳,一时间觉得头更疼了:“公子呢?” 知乐道:“公子约莫是下了朝直接去翰林院了。” “对了侯爷。”知乐面露喜色,兴奋道:“方才送礼品来的公公还捎了信儿来,说陛下有意擢升公子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温聿珣有些意外。 谢临入翰林院有几年了,前阵子又帮着查明了秦牧那一案,也算是功劳一件。擢升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偏生早不升晚不升,就要在呼延瑞入京的这段时间升,还是在他们三个的关系微妙又紧张的时候。 温聿珣轻嗤一声,目光微沉:“陛下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 —————— 温聿珣本以为谢临只是如常前往翰林院值守,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三日。 当日傍晚时分,他派人去接谢临,人没接回来,只传了消息,说公务繁忙。 第二日,温聿珣亲自去接,被谢临“啪”地关在了门外,碰了一鼻子的灰,连门槛都没能踏进去。 第三日,温聿珣特意绕到城南去买了烧鸡,又准备了谢临上回青眼有加的蜜饯。烧鸡和蜜饯倒是进了翰林院的门,温大将军却只落得一句: “侯爷若无事可干,大可再去一斛珠喝个烂醉。看看这回还有没有人捞你。” 温聿珣这才意识到,谢临这次是动真怒了。 至于是为他醉酒而动怒,还是为那一吻,温聿珣不知道。他只知道,若是再见不到谢临,他怕是就要不顾两国和平,先去斩呼延瑞这个来使了。 知乐和刀疤听了,为了两国和平苦口婆心地规劝再三,这才让温聿珣暂时熄了这个念头。 当然……主要是因为知乐提出了更具可行性的办法。 于是,第四日夜里,在知乐和刀疤两位狗头军师的怂恿下,温聿珣找出了他半月未穿的黑衣,孤身一人翻进了翰林院的墙。 第28章 共枕刁擢 翰林院院舍内,谢临熄了烛火,才刚歇下,便听见外头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黑夜总会放大人的感官,他不以为意,只当是翰林院内的野猫,阖了眼正打算继续睡,却听得那声音离他的卧房越来越近,似乎目的性格外的强。 不对劲。 谢临侧卧在被子里,一副已然入睡的姿态,手却悄悄摸上了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来者大概功夫不错,脚步几乎没有声息,连呼吸声都压的很好,但敏锐的直觉告诉谢临——他的房间内已然多了一个人。 近了,越来越近了。 三步。 两步。 一步。 床帐被掀开,谢临利索地抽出匕首,反手便朝来人的方向刺去。 下一秒,他的肩膀和腰身便被人从背后禁锢住,手腕更是被死死的锁住,刀尖再靠近不了来人半分,匕首啪嗒一下掉在了床上。 谢临眼中杀意毕现,下一秒,他的眼睛便被一块绢布蒙住。他迟疑了一瞬,总觉得这个手法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来人的声音压的很低,几乎是用声带挤压摩擦着发出声音,使得音色难以辨认,只能勉强听清内容:“小美人,这么晚了还不睡?” 谢临:“……” 他沉默了两秒,复杂开口道:“……温聿珣?” 一秒被识破的温聿珣:“……” 他沉默了几秒,片刻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叫谁呢?你的相好?”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谢临翻了个白眼,心下却松了一口气:“别装了,你这公鸭嗓难听的很。” 温聿珣顿了顿,却没放弃,硬撑出些从容不迫,按兵不动道:“认错人了吧小美人?我生下来声音就这样。” 要装是吧?谢临眯了眯眼,心道,行,那就陪你装到底。 “的确是认错人了。”谢临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十分冷淡。温聿珣顿时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谢临道:“我还以为是我那得了花柳病早死的亡夫回来看我了。” 谢临声音幽幽,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凉:“公子来的也是巧。今儿个正好是他的头七。” 温聿珣:“……” 原来私下就这么编排我的。 他在黑暗中磨了磨牙,一手挑起谢临的下巴,故作轻佻道:“既如此,小美人也就别惦念他了。不若改嫁于我如何?” 谢临眯了眯眼,冷声道:“温执昭,适可而止。” 温聿珣没说话,正欲继续耍个赖不认账,便听谢临道:“我数到三,给我解开。” “三。”温聿珣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二。”谢临抬声,语带警告,同时上半身向后靠去,半个身子的力量尽数压到了温聿珣胸膛上。 “一……”后脑勺的绳结被解开,谢临的视线恢复了清明。他回身一望,月光从窗外筛落进来,照亮了眼前人的面庞。 ——正是温聿珣。 谢临冷笑一声,抄起匕首就往他肩膀上刺去。 “冷静阿晏。”温聿珣后背发凉,迅捷地闪身躲过。 “小美人?改嫁?”谢临声音寒凉,“我竟不知侯爷什么时候还当上采花贼了。” 谢临说着匕首再次扎了过来,温聿珣侧身避开,匕首贴着他的脸颊堪堪擦过。 “你来真的?!谋杀亲夫啊阿晏。”温聿珣差点被谢临这没轻没重的下手戳瞎,躲闪的狼狈不已,后背都冒了汗。 “说了,我只有亡夫。”谢临动作不停,冷冷道。 温聿珣的一身武功和战场上的所有经验在面对谢临时完全失了用处。不仅没办法还手,还生怕谢临一个没拿稳划伤了自己,是以进退维谷。 好在谢临没多久动作也缓了下来,显然是力气快耗尽了。温聿珣看准时机,两指并起一把点上他手肘麻筋。 谢临手指脱力,匕首哐当掉到了脚边,被温聿珣一脚踹到了门口。 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气喘。谢临是累得如此,温聿珣则纯粹是因为胆战心惊。 两人各自喘着气,并坐在床上,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时陷入了莫名诡异又和谐的沉默。 半晌,还是温聿珣先开了口。 “明日与我一道回家吧?” “明日?”谢临顿了顿,侧眼看他,“那侯爷今夜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温聿珣扫了一眼屋内仅有的一张床榻,理所当然道:“阿晏同我挤一挤吧。” 谢临气笑了,正想让他滚,却见温聿珣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补充道:“看在你差点把我捅死的份上。” 谢临:“……” 最终,温聿珣还是如愿以偿的上了谢临的床。 春寒料峭的,若真让温聿珣在地上睡一晚,铁人也得头疼脑热个三五天。 翰林院院舍本是为供官员小憩而修建,床榻可想而知不会有多宽敞。睡一个人都只是堪堪能翻身的地方,此刻让两个肩宽腿长的成年男子挤着,别提有多局促了。 若是一道并肩平躺,温聿珣半边身子都会在床榻外头。于是两人只得各自侧身,半蜷着身子凑合闭眼。 谢临生平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身后之人的存在感过于鲜明,即使是背对着,也丝毫无法忽略。 他能感觉到温聿珣体温的热度,甚至几次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喷洒在自己后脖颈上,烫得惊人。 好在初春的寒意未散,这般热起来倒也不显磨人难捱,反倒显出几分取暖的意味。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安稳。 很多年后,谢临都还记得那夜的余温。连同几日前那个急促而慌乱的吻一道,被他稳稳地安放在了心头的某个位置。 ——那是他沦陷的开端。 —————— 翌日的早朝,“病”了好几天的怀玉侯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众臣嘴上不说,心里个顶个的纳闷——这脸上红光满面,哪有一点像喝花酒伤了根基的样子? 很快,他们就自觉明白了这“红光”从何而来。明淳帝在朝堂上宣了旨,调谢临入礼部,擢为主客司员外郎。 谢临似乎并不意外,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当即领旨谢恩。 一个头还没磕到底,便听明淳帝又悠悠补充道:“近日与匈奴使臣的具体和谈事宜,也便一并移交给谢卿负责了。” 此言一出,那日和戎宴在场的官员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经过上回那一遭,谁都知道那位匈奴右贤王与谢临不对付。呼延瑞更是明显的不怀好意。 可如今陛下却下了个这样的指令。名为擢升,实际上……怕是不知道是在给谁下马威。 第31章 在场众人心里头都门清这其中必有关窍,却也无一人愿意淌这趟浑水,只在心里为谢临唏嘘——这位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还真是命途多舛啊。 温聿珣眼神一沉,不动声色地朝外迈出一步,还未开口却先被明淳帝止了话头:“朕意已决,都不必劝了。”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温聿珣身上:“执昭,朕知你心疼自家人。然朝廷用人,当量才而授。谢卿才干卓著,朕甚为倚重。你也合该以大局为重,适当放放手才是。” 这一通冠冕堂皇的说辞堵的温聿珣再无开口的由头。他缓缓握紧了拳,单膝下跪与谢临跪在一处:“臣——遵旨。” —————— 谢临初次入职礼部,是温聿珣陪同着一道去的。 虽说谢临是明淳帝在朝堂上当众擢升的礼部员外郎,既有实权又有名分,本就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但温聿珣却执意要陪着走这一趟,像是生怕有人会委屈了他似的。 大雍上下如今皆知,这位怀玉侯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又算是半个皇亲国戚。这番下来,礼部上下活像供了尊活菩萨,更是无人敢招惹谢临了。 谢临以最快的速度跟礼部主事交接了任务,深入了解到和谈进度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明面上看上去简单。 大雍提出的割地、赔款、进贡,呼延瑞一行人几乎尽数同意了,不可谓没有诚意。只有一点,也几乎是匈奴方除互不侵犯外提出的唯一条件——和亲。 公主和亲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都有此传统。问题在于,明淳帝并不勤于后宫之事,嫔妃有名有分者屈指可数,以至子嗣也稀薄,目前为止膝下还只有一位公主,是贵妃萧氏的独女,年仅七岁。 更棘手的是,萧贵妃的父亲正是当今兵部尚书。温聿珣此刻已然不受控,这位老丈人明淳帝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如此一来,公主和亲一事几乎成了死局。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一位贵女,让明淳帝认作义女,嫁过去糊弄糊弄。 可这“替嫁”的人选,却是一桩棘手难题。京中世家大族根基深厚,谁愿意将自家娇养的女儿远嫁塞北苦寒之地? 更何况,匈奴风俗粗蛮,女子嫁过去,生死难料。若强行选人,必定得罪朝中权贵。 明淳帝交到谢临手里的,正是这样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29章 纳妾相宴 谢临与呼延瑞的第三次见面,随着两国和谈进度的推进,难以避免地到来了。 呼延瑞踏入主客司正堂时,谢临和一众礼部官员已相围端坐在紫檀木椅上。双方简单见礼过后,谢临敏锐地注意到匈奴使臣的队伍里多了一位女性——是和戎宴时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谢临听到身旁的匈奴人唤她“居次”,那是匈奴语“公主”的意思。 他眉心跳了跳,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了那位“居次”身上。 老单于的脑袋早已被铸成温聿珣身上那块虎符,据谢临所知,并未留下什么女儿。如今继位的单于是呼延瑞的长兄,正处青壮年,算年岁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这么大一个女儿。 他目光微顿,身旁的副使立刻会意,凑上来小声介绍道:“这是他们新单于的义女,汉语名叫阿黛。” 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一个义女……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事实证明,谢临的预感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刚落座不久,呼延瑞便开门见山道:“贵国难处我们已然明白。但若要缔结两国长久之好,联姻一事必不可少。既然贵国没有适龄的公主……”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落到了阿黛身上,意有所指道:“那为表诚意,我匈奴愿意先退一步,由我大匈奴的居次嫁过来,雍国各位意下如何?” 表面上看,这话说得漂亮极了。联姻看似光鲜,实则与送个身份尊贵的质子过去无异。若两国再度开战,第一个被推上刀尖的,必定是远嫁异乡的公主。 如今匈奴竟主动提出要嫁公主过来,朝臣们虽不免动摇,却无人敢轻信这样的“好事”。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呼延瑞必定另有算计,只是眼下还摸不清他的后手。 殿内一时寂静,礼部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接话。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谢临——此刻,唯有他有资格定夺此事。 谢临不动声色道:“右贤王如此厚意,本朝自当珍重。只是当今陛下膝下适龄的皇子皆已娶妻,若让贵国居次屈居侧室之位……未免有些委屈了。” 长桌另一端,呼延瑞一掌撑在桌面上,微微倾身,对上谢临的眼神,缓缓道:“并非全部。” “据我所知,贵国太子便还尚未娶正妻。以及……” 他说前半句时,礼部官员们的心就已经提了起来,纷纷在心里暗骂——就说呼延瑞不会有那么好的心,原来是瞄准太子妃的位置了。 那可是未来的一国之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还真敢开口。 还没等众人想好应对之策,呼延瑞的后话更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倏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还有一人。尚未娶‘女子’为妻。” “女子”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的重。在场的人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几位礼部官员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都不敢去看谢临的神色。 下一秒,便听呼延瑞悠悠道:“你们温大将军自小在皇后膝下长大,也算半个皇家子。我与温将军在战场上纠葛多年,很是敬佩这个对手。” 他说着似笑非笑看向谢临:“故而,我也不忍见他就此断了香火。若谢大人肯成全——让我们居次嫁入侯府,一则为温将军延续血脉,二来……”他唇角微扬,“诞下的子嗣便是侯府嫡出,也不算辱没了阿黛。” “诸位意下如何?” 殿内骤然陷入死寂,空气仿佛凝固般沉重,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方才提及太子时轻飘飘的不屑和愤怒,与此低压相比,竟都显得温和许多。 殿内不少礼部官员额角都冒了些汗,匈奴使团那头当户勒更是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先前商量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呼延瑞简直是在胡闹…… 谢临与呼延瑞的目光隔着长条案交汇,如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谁都没有先挪开视线,似有寒芒交错。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 半晌,谢临倏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右贤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给温聿珣做小这件事,问过我不算。”他说着目光缓缓挪到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阿黛身上,“不还得问问,贵国的居次乐不乐意?” 阿黛双唇紧抿,面色谈不上好看,显然也是对呼延瑞这番说辞并未提前知情。她压着火瞥了呼延瑞一眼,对上对方隐隐带着压迫和警告的眼神后,捏紧衣袖低下了头:“谢大人说笑。为国献身,没有愿不愿意之说。” 谢临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半晌轻声道:“居次大义。” 呼延瑞脸上扬起一个笑容,玩味道:“这么说,谢大人是同意了?” 谢临眼底浮起几分讥诮,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淡淡道:“右贤王慢走。不送。” 呼延瑞非但不恼,反倒露出一个似乎尽在掌握中的微笑:“我知让谢大人与旁人共侍一夫未免有些为难你了。既如此,那我们就先暂且将这个方案搁置一旁?” 谢临轻嘲:“然后与你族一起谋取我大雍的太子妃之位?”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谢大人。何为谋取?两国联姻,本就是互惠互利之事。” 呼延瑞继续道:“不若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把话语权交给当事人。总归要成亲的不是我们,说不定两人一见倾心,反倒成就一段佳话呢?” “万万不可!”礼部一位老臣此刻忍不住了,“两国大事,怎能交由儿女情长定夺……” “这位大人——”呼延瑞打断他,毫不客气道,“那请问如今来看,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老臣一噎,顿时不吭声了。是啊……若不是匈奴的居次嫁过来,那就只有他们大雍嫁人过去了。他家里也是有女儿的人,届时他的女儿也必在候选之列……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礼部不少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火下一个就烧到自己身上。原本心里有些小九九的,此刻也都不敢做声了。 呼延瑞抱臂看着哑口无言的众人,目光回到谢临身上,眉梢微挑:“如何?谢大人若不放心,大可跟着一道去看看。” 沉默片刻,谢临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凉得让人心惊胆战。副使暗自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偷偷瞥向他,却听谢临道:“好,我去。” 长条案的一端,谢临屈指叩了叩桌子,抬眸直视呼延瑞,缓缓道:“非但我去,怀玉侯也一道去。” “右贤王起初不是把他也放在了备选名单上?既要看眼缘,那自然是二人都见见为好。” 第32章 他看了一眼呼延瑞,又转向阿黛,似笑非笑道:“万一他温执昭走了大运,偏就入了贵国居次的眼呢?” 呼延瑞开怀大笑:“好!不愧是谢大人。我们草原人就喜欢和谢大人这样的爽快人说话。”他说着领着匈奴使团一道站起身,“那我们就不叨扰贵国礼部了。” 他右手覆左胸微微弯腰,含着笑定定地盯住谢临:“谢大人,再会。” —————— “同谁见面?匈奴居次??” 温聿珣气笑了,不可置信道:“呼延瑞有病吧?我都算他们半个杀父仇人了,这样还要嫁人给我,可真是够忍辱负重的。” 对上谢临淡然的表情,温聿珣缓冲了片刻,默默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抽了抽嘴角,凉凉道:“阿晏你可真是……够大度的。” 谢临睨他:“谈不上大度不大度。总不能因我败了侯爷的桃花。侯爷要真与人家匈奴居次看对眼了,也是美事一桩不是?” “美事?”温聿珣幽幽道:“与她看对眼了正好放你一马是吧?” 谢临无语地背过身去:“懒得同你说。” 温聿珣从后单手将人捞进怀里,呼吸的热气喷到人侧脸上,声音压的很低,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执念:“阿晏还是别做这样的美梦了。既已成亲,除非我死,否则是断不会放你脱身的。” “别发疯。”谢临一掌拍在他手臂上,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回身道:“你去是不去?不去我便一个人去了。” 温聿珣哪能放他一个人去见呼延瑞,当机立断道:“去。” —————— 呼延瑞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他们初入京城时下榻的栖霞客栈。楚明慎策马而至,竟是第一个到的。 他勒住缰绳,抬头打量这座京郊最大的客栈——楼阁层层叠叠,高大的门柱虽有些褪色,但还算气派。门前车马往来不绝,显然生意兴隆。可楚明慎眉头仍是一皱,低声冷哼:“呼延瑞就挑了这么个地方?” 随从连忙解释:“殿下,栖霞客栈在京郊已是顶尖,来往商旅、官员多在此歇脚……” “顶尖?”楚明慎嗤笑一声,甩袖迈进大堂,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桌椅摆设,虽干净整洁,却远不及京城酒楼的精致华贵。他指尖在柜台上一抹,虽无灰尘,但木质已有些磨损,不由得摇头:“本太子大老远赶来,就这?还不如一斛珠的偏厅来得舒坦。” “这货最好是真的有正事要和本太子说。否则我回去就让执昭砍了他。”楚明慎嘀咕着,随手招了个店小二,让人领他上了呼延瑞提前订好的包间。 谢临和温聿珣到的时候,楚明慎茶都喝了两盏了。看到他们二人,楚明慎诧异地站起身:“执昭?!你们怎么来了?” 温聿珣也挑起了眉,眼神微妙起来:“呼延瑞没跟你说今天是来干嘛的?” 楚明慎下意识摇摇头,看着眼神戏谑的温聿珣,又看向旁边神色丝毫不意外的谢临,扬声问道:“你们都知道?!”尾音都变了调。 谢临眼带同情,微微颔首。 楚明慎磨牙:“好个呼延瑞!偏生把本太子瞒在鼓里,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通骂下来,嘴都骂干了,连灌了两杯茶才缓过劲儿来。这时他突然一愣,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等等,光顾着骂人了。所以呼延瑞这厮将我们都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是要做什么?” 温聿珣轻描淡写:“给你做媒。” 楚明慎懵了:“……啊?” 第30章 中计合欢 呼延瑞到的时候,温聿珣已基本将情况都同楚明慎交代清楚了。楚明慎这才明白自己是彻头彻尾地被做了局,恼怒嚷嚷道:“他以为他们匈奴人是天仙啊?随随便便来个人就想要本太子一见钟情?!还想做太子妃……我呸!” 呼延瑞一进门正好听到的就是那个“呸”字。心下不知道转了几道弯,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脸上已然扬起几分慵懒不羁的笑意:“本王在门口便听到声音了。是谁竟敢惹雍国太子殿下不快?好生没规矩。” 楚明慎正在气头上呢,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于是翻了个白眼没应声。 呼延瑞也不在意,目光落到谢临身上,轻笑道:“谢大人也到了啊。没想到竟是本王来的最晚。”他说着给自己斟了杯酒,“自罚一杯。” 谢临和温聿珣都没理会,静静看着他自说自话。呼延瑞也不觉尴尬,一杯饮完,仰头饮尽杯中酒后,笑着将身侧的少女往前轻轻一推:“这位是我们匈奴的明珠——阿黛居次。”他拍了拍阿黛的肩膀,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强势:“还不快见过殿下和侯爷?” 阿黛被推上前来,低垂着眼睫,行了一个草原礼:“阿黛见过殿下,见过侯爷。” 就这?楚明慎略显不耐,却没当众为难人家,随意摆了摆手,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温聿珣倒是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居次不必多礼。” 呼延瑞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阿黛性子静,但骑射功夫可不差,若有机会,倒想请殿下和侯爷指点一二。” 温聿珣略显嘲弄地轻笑一声,未置可否。谢临则冷冷扫了呼延瑞一眼,目光很淡,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呼延瑞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夜风拂过帐帘,酒意微醺间,暗流无声涌动。 阿黛垂眸听着呼延瑞的话,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何尝不知自己此刻不过是一枚被推上棋盘的棋子?可为了部族的安宁,她只能压下骨子里的傲气,扮演一个温顺的匈奴贵女。 “贤王抬举阿黛。”她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明,“不过是草原上野惯了的粗浅功夫,怎敢在二位面前班门弄斧。” 这姑娘方才行礼时分明恭顺至极,此刻这句话却像藏着软刺。谢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像极了草原上难驯服的野马,明明被套上了鞍鞯,眼底却还烧着不灭的火。 “居次过谦。”谢临举杯,遥遥敬了她一杯。阿黛目光落到他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平静地饮完了杯中酒。 这时,呼延瑞倏地低笑一声,道:“谢大人对我敌意不浅,倒是与我们居次相谈甚欢。” 谢临淡道:“对人和对狗的区别。” “你……!”呼延瑞气急。 “噗嗤。”温聿珣心情愉悦,仰头饮了一杯——头一次觉得他们家阿晏嘴毒得令人格外舒适。 呼延瑞恼怒得很,偏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得强压着火,重重将杯子搁在了桌案上,发出“铛”的一声。 他余光瞥到一旁一直不做声,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自顾自饮酒的楚明慎,心头一惊,暗道:“差点忘了正事。” 呼延瑞给阿黛使了个眼色,轻拍她肩背,低声道:“去,给雍国太子敬杯酒。” 阿黛执起酒杯走到了楚明慎面前:“太子殿下,我敬您一杯。” 楚明慎这才懒懒抬眼,指尖随意转着酒杯,在阿黛的杯沿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居次怎么不去敬怀玉侯?”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毕竟,没有他,哪来两国今日和平?” 这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阿黛脸上。“没有温聿珣就没有两国和平”……多讽刺啊…… 这位所谓的和平使者,维护和平的方式竟是以杀止戈。这份虚假的和平,是用匈奴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 对雍朝百姓而言,温聿珣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对匈奴人来说,他不过是踩着族人尸骨封侯拜相的刽子手。同样的一个人,在两个民族的记忆中,竟有着如此天壤之别的面目。 阿黛无声捏紧了拳头,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杯盘狼藉,酒过三巡,至此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呼延瑞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楚明慎并未对阿黛的姿容一见倾心,阿黛亦无法放下心中的国仇家恨。至于谢临与温聿珣,二人更是全然未受离间之计的影响。宴席间暗流涌动的试探,终究化作了一场徒劳。 谢临第一个站起身准备告辞,目光不经意掠过呼延瑞的面容时,心头忽然突突地跳了一下。 不对劲…… 呼延瑞的眼神却出奇地平静,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诡谲的光。 谢临动作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原本侍立在侧的仆从已尽数退去,偌大的雅间内只剩他们四人。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渐渐消散后,空气中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眼前忽觉一阵晕眩,视野渐渐模糊起来。谢临心下一惊,下意识扶住桌沿。 ——是刺杀?呼延瑞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强撑着偏头欲去看温聿珣的状况,却发觉四肢绵软无力,连呼吸都变得灼热急促。 不对……若是刺杀,为何呼延瑞仍端坐不动,甚至带着玩味的笑意打量着他? 第33章 身侧的温聿珣突然闷哼一声,踉跄着单膝跪地,眉头紧皱,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在强行压抑忍耐着什么。 阿黛更是软倒在席间,罗裳半散,眸光涣散,与意识同样显然不清楚的楚明慎撞倒在一处。 谢临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明白过来。 ——酒里下的不是毒,是合欢散。 呼延瑞鼓了鼓掌,四名身着雍国侍从服饰的壮汉立刻入内。其中两人分别架起楚明慎和阿黛,不顾他们的挣扎,强硬地往外拖去。而另外两人则径直走向温聿珣,一左一右架住他的双臂。 谢临心头猛地一跳。 ——温聿珣的状态显然不对劲。 他双眸半阖,被架起时也没有丝毫的反抗和挣扎,一副意识已经和外界断层的模样,这般模样,绝非仅是合欢散发作。 ……更像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蚕食他的神志。 四名壮汉反手将房门重重关上,发出一声闷响。屋内顿时只剩下谢临和呼延瑞两人。 谢临强撑着最后的清醒,单手撑在桌子上试图起身,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目光涣散间他看见呼延瑞缓缓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呼延瑞在他面前站定,故作关切地俯身,眼底闪着算计的光芒。他伸手欲扶,又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是这酒……不合口味?” 谢临目光阴狠地盯着他,“呼延瑞,你当真以为选在这荒郊野岭动手就万事大吉了?待东窗事发,你焉能有命回匈奴?” 呼延瑞闻言竟是笑了,倏地几步逼近谢临,单手扼住他颈脖。 谢临闷哼一声,被迫仰头,喉结在对方掌中艰难滚动,面色因窒息涨红得愈发厉害。 “谢大人此言差矣。”呼延瑞俯身在他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此事与我何干?不过是诸位都醉了酒,一场无人能料的酒后乱性罢了。” “今夜过后阿黛便是你雍国的太子妃;至于谢大人……”呼延瑞的拇指暧昧地抚过谢临的下颌线,“我倒要看看,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温大将军得知自己的人被染指时,会是怎样一副好看的表情。” 呼延瑞一只手扼住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谢临的衣领,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泛起一些细小的颗粒。 谢临咬破了舌尖,痛意让他勉强维持住了清明。他目光如刃,死死地盯住呼延瑞,却因巨大的体力差距和药力作用,连抬臂格挡都做不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呼延瑞低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腰侧,“待会儿你就会求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窗外撞进来,带着血腥气和紊乱的呼吸。呼延瑞只觉后脑一阵剧痛,眼前骤然发黑。 温聿珣眼眶赤红,瞳孔散乱,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却死死攥着半块沾血的板砖。 “你……”呼延瑞张了张嘴,鲜血从额角滑落。 温聿珣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砖。 “砰!” 呼延瑞彻底瘫软在地,鲜血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谢临怔怔望着眼前突然逆转的局势,药效却在这时汹涌袭来。他闷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温聿珣扔了砖块,一把将他接住。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谢临的脸颊撞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衣料都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 抚在他后背的手掌带着下意识的战栗,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他背后的衣料,将他紧紧地箍在怀里。 谢临听到头顶传来温聿珣颤抖着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未散的后怕:“没事了阿晏,没事了……” 谢临试图从他怀里挣出,想查看他的状况,却被温聿珣的手臂箍得更紧。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谢临的手指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抓握了两下,终是叹了口气,抬手回抱住对方,在他紧绷的脊背上轻轻拍抚:“我没事……温聿珣……你冷静些。” 他能感觉到温聿珣的呼吸灼热地喷在颈侧,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过了许久,那铁钳般的臂膀才稍稍松动。谢临趁机退开半步,指尖刚搭上对方腕脉,就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眉头一皱。 温聿珣整个人如同烧红的烙铁,脖颈处青筋暴起,分明是在用最后一丝神智强撑着清明。 “……你……”谢临的质问被突然贴上的额头打断。温聿珣呼吸灼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谢临被他滚烫的身躯紧紧压着,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烫得他心头发颤。自己身上的燥意似乎也燃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一处涌去,指尖不自觉地蜷缩,险些就要抬手环住身前之人。 “你……”喉结艰难地滚动,谢临偏头避开对方贴上来的唇,却暴露了泛红的耳尖。他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先起来……我们回府找大夫。” 温聿珣恍若未闻,只依旧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像在沙漠行走已久的旅人突逢甘霖一般,下意识寻求着。 谢临知道他意识已然不清醒,掌心传来的热度提醒着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再烧下去,温聿珣怕是要烧傻了。 而他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感受到温聿珣的手在顺着他的腰背一路向下,谢临按住受药效驱使这本能想回应的冲动,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推:“不能在这里,温执昭……” 谢临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几下。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他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去开间卧房。” 第31章 肌肤之亲(三合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温聿珣的意识还有几分清醒,谢临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始终清醒得可怕。直至晨光熹微,掌心仍残留着灼热的余温,耳畔似乎还萦绕着着那一声声低呼的“阿晏”。 谢临睁开酸涩的双眼时,温聿珣已不在床上。唯有掌心未消的红肿与痒意,似乎在固执地提醒着他昨夜的种种荒唐。 他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褥,翻身从床榻上坐起。才站起身,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谢临动作一顿,若有所感。鬼使神差地,他又躺回被褥中,装作尚未苏醒的模样。 不多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温聿珣放轻脚步走进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放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随后,脚步声渐渐靠近床榻。 谢临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没几秒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别装了阿晏。醒了就来用早膳吧。” “特意让厨房做的滋补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谢临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假装仍在熟睡。这时,他听见温聿珣俯身凑近,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再装睡的话……”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我可要亲你了。” “堵住你的呼吸,看阿晏还能不能继续装下去。” 温聿珣低笑一声,说完竟真朝谢临唇边凑近,故意放慢语调数着:“三、二……”灼热的呼吸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一——” 谢临猛地睁眼,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一把将人推开,翻身坐起,没好气道:“大清早的,侯爷发什么疯?” 温聿珣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阿晏今日也格外有童心,竟同我玩起装睡的把戏了。” 他顺势握住谢临的手腕,从袖中取出一支药膏:“手还疼么?昨夜瞧你掌心都磨红了。”指尖轻轻摩挲过后者腕骨,温聿珣道:“先吃早饭,过后给你上药。” 谢临:“……” “……温执昭。”他咬牙抽回手,“你莫不是天生就不知道了‘羞耻’二字怎么写?” “既都敢做,又为何不敢提?”温聿珣不以为然,从食盒里拿出勺子,在热粥里轻轻搅动,“阿晏趁热。” 谢临抿了抿唇,目光从面前的勺子上挪开,半晌才道:“昨夜种种,皆为形势所迫……” “我知道的阿晏。”温聿珣打断他,“我不会误会什么。你便也……给我留点念想吧。” 听到他这么说,不知为何,谢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反倒觉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躁意。 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咽了回去,似遮掩什么似的,执起勺子舀了勺粥送入口中。 “呼延瑞人怎么样了?”谢临问道。 “让当户勒接回去了。只说是他自己喝醉酒磕伤的。”温聿珣冷笑一声,“他既然费尽心机给我们设局,自然不敢说出实情。” 谢临神色淡漠:“自作自受。” 他略一沉吟,若有所思道:“太子那边如何?侯爷今日可曾见到他?” 温聿珣摇头:“方才问过前厅的人,说他已经离开了。不过……阿黛似乎还在房里。” 第34章 谢临眼皮微跳,恰好撞进温聿珣同样锐利的视线里。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读懂了彼此——楚明慎怕是要不认账。 谢临当机立断道:“走,先回京。” —————— 来时乘的是马车,回程时温聿珣却直接揽了谢临同乘一骑,快马加鞭赶回侯府。 刚至府门,知乐便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道:“侯爷,宫里来了两位公公,天不亮就候着了。说是皇后娘娘召您入宫一趟。” 凤仪宫内,穿着贵雅的妇人端坐于鸾座之上。楚明慎在殿中来回踱步,眉宇间尽是焦灼之色,急得直打转。 舒后轻叹一声,命宫人奉上清茶,温声劝慰道:“且先坐下吧慎儿。转的母后头都晕了。一国太子,怎的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她说着有些无奈,“算算时辰,执昭过会儿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便听人禀报怀玉侯求见。舒后眉眼间浮现出些喜色。一旁的楚明慎更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抢先道:“快让人带执昭进来!” “你小子跑得倒快。”温聿珣迈入殿中,拍了拍楚明慎的肩膀,随即整肃神色向皇后行礼道:“参见娘娘。不知娘娘一早召执昭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舒后抬了抬手示意婢子给温聿珣看茶,“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温婉一笑,笑容中表露出难掩的忧意,“只是想着,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没一同来本宫这儿了,今日特意叫你们过来聚聚。” “母后!”楚明慎闻言顿时急了,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生怕他这心软的母后临阵反悔。 舒后略显责备地扫了他一眼,楚明慎只得压下心中焦躁,继续等待他母后的后文。 谁知舒后接下来未再提一句多话,只一味地拉着温聿珣话家常。先是问他与谢临相处可还融洽,又关心他在侯府的饮食起居。 温聿珣也耐着性子一一应答,丝毫不觉唠叨,言笑晏晏,仿佛真只是来陪舒后谈天解闷的。 楚明慎在一旁如坐针毡,眼见两人越聊越热络,他终于按捺不住,冒着被训斥的风险插嘴道:“母后!你跟他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嘛?执昭又不是外人。” 舒后眉头一蹙,正欲再说什么,便听温聿珣也道:“明慎说的是。娘娘有话可同执昭直说。” 舒后叹了口气,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你们自己商议。” 楚明慎得了这句话,立刻站出来道:“我来说吧。”他看向温聿珣,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道:“温执昭,是不是兄弟?” 温聿珣挑眉:“那要看你说的什么事了。” 楚明慎眼一闭心一横,屏退了四下,咬牙承认道:“我昨晚……把那劳什子匈奴居次给睡了。” 果然。温聿珣心道。 “所以?”他问道。 楚明慎道:“呼延瑞定会借此发难,逼我就范娶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雍国母的位子,又岂容蛮夷觊觎?” 舒后见他说出口,虽未言语,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过来,目光带着十足的关切,显出令人招架不住的分量。 温聿珣眯了眯眼,拳头不动声色地捏紧,似是已预感到了什么,声音沉了下来,也不与他插科打诨了,只道:“请太子殿下明示。” 楚明慎一听他这硬邦邦的语气,就知道他心里已然有了数。前者略显心虚地挠了挠脑袋:“……执昭,你别这样。” 温聿珣没有说话,楚明慎便也只望着他,目光里的恳求与心虚几乎要满溢出来:“……当晚你我二人都在场,呼延瑞名义上本就是在我二人之间为居次择婿。眼下这情形……” 楚明慎咽了口口水,偷眼去瞧温聿珣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唯有你替我认下酒后失态,与她发生肌肤之亲,方能将此局破开。” 他见温聿珣面色愈发沉,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执昭,我知此事委屈了你,但……这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 楚明慎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如此坚决地推拒这位匈奴居次,更深一层的原因在于东宫正妃之位早已是多方博弈的焦点。舒皇后苦心经营多年,只为寻得一位家世、权势都能最大限度巩固太子地位的女子——又岂容一个不伦不类的战败国公主,打乱这盘经营已久的棋局? “慎儿此番行事,着实欠妥。”舒后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本宫知道,此事于你而言,实属无妄之灾。但眼下局势逼人,这或许是唯一能两全的法子。” 她话语微顿,目光柔和却锐利地看向温聿珣,将利害关系轻轻拨开:“娶了那位匈奴居次,对东宫而言,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患无穷;但于你,执昭,不过是权宜之计,锦上添花的一笔,于你的地位声名并无损害。” 见他不语,舒后又微微倾身,轻轻握住温聿珣的手,柔缓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放得更慢,更体贴,仿佛全然为他考量:“你若是担心绥晏那里不好交代、心生误会……不必忧心。本宫亲自去同他解释。这孩子通情达理,必能明白你的苦心与为难之处,断不会因此与你离心。” 温聿珣静默地听完,目光在舒后殷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楚明慎紧张的神情。 他缓缓将自己的手从舒后掌中抽出,动作清晰而坚定,后退一步,深深一揖,脊背挺得笔直。 楚明慎看到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正欲出声打断,却被温聿珣抢先一步开口。 “姨后。” 听到这个称呼,舒皇后骤然愣了愣神。 她已许久未听到过这两个字了,以至于此刻,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这是温聿珣儿时独有的称呼。那时,楚明慎成天跟在他身后“母后母后”地叫,温聿珣便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叫“姨后”。 两只小萝卜那时在宫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成天不是钻到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躲猫猫,害得宫人们提着灯笼好一通找;就是爬上宫里的老树去掏鸟窝,蹭得一身一脸的灰,活像两只从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猫。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充满依赖的“姨后”变成了如今恭敬有余而亲昵不足的“娘娘”;那会常扑过来抱她腿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身姿挺拔,连她都看不透的怀玉侯。 “执昭明白,于情于理,此事都该由我认下。这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温聿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也唯独此事,我无法应允。” 楚明慎顿时急了,想也没想便道:“是不是因为谢……” “与他无关。”温聿珣打断他,轻轻摇头,“他谢绥晏不会在乎这点儿事。” “即便他同意,也恕执昭难以从命。”他话音未落便已屈膝,整个人笔直跪在舒皇后面前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清晰。 不等舒皇后再开口,温聿珣便已起身,步履决绝地踏出宫门。楚明慎和舒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在凤仪宫的一隅内,看着温聿珣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再难看清。 —————— 晨间,北阙宫门的肃静被马蹄声踏破。一队人马拥至宫门前,与周遭身着深衣广袖、鱼贯而入的汉朝官员截然不同,他们一身皮质胡服,发辫缠绕,周身带着塞外的风尘与凛冽之气,来势汹汹地堵在了宫禁要道。 数名身形异常高大的匈奴武士,面色冷峻,手按刀柄,以一种防御的姿态,紧紧护卫着中间一位以厚厚面纱遮脸、身形微微颤抖的女子。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缀着骨饰的粗硬发辫垂于肩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碰撞——正是呼延瑞。 守卫宫门的禁军立刻警觉,长戟交错,挡住了去路。为首之人厉声喝道:“站住!蛮夷使臣,安敢擅闯宫禁!” “匈奴右贤王呼延瑞,有要事上奏雍国天子。事关皇帝陛下天威清誉与两国社稷盟好,烦请让道。” 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宫门前的秩序。正准备入宫奏事的官员停下了脚步,纷纷侧目,空气骤然绷紧。 守门将领脸色一变,试图压制:“有何事,按律应先报大鸿胪寺!退下!” 但呼延瑞根本不理会他,他的声音愈发沉厉,每一个字都像抽出的鞭子,狠狠抽在雍国最看重的“体面”之上:“本王要奏尔之太子楚明慎,奸污我匈奴居次。此等禽兽之行,谈何礼仪之邦?” 守门将领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恰巧路过的几个官员手上的笏板都差点掉了。 太子?奸辱?匈奴公主?任何一个词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简直让人不敢去想后续将会发生什么。 呼延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高高举起,同时侧身让所有人看清他身后蒙着面的阿黛:“我们单于的爱女阿黛居次在此。这是你们太子的贴身之物。人证物证俱在,将军还不放行吗?” 第35章 场面彻底失控。守门将领面色惨白,他知道这事已经远不是他能处理的了。他一边厉声命令部下死死挡住使团,绝不能让他们再前进一步,一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派出手下,疯狂地向宫内、向鸿胪寺、向一切可能管事的上级衙门跑去报信。 消息像野火一样,沿着宫门前甬道和官署疯狂蔓延。北阙门前,呼延瑞不动如山地矗立,他带来的不再是国书和贡礼,而是一把已经点燃、即将扔向雍国最高权力中心的熊熊火炬。 宫闱深处,原本有序的晨朝节奏被彻底打乱。鸿胪寺卿额头上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失职,未能阻拦……”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明淳帝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那把火已经烧到了宫门口!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它烧起来,更不能让它烧到天下人眼前!”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鸿胪寺卿身上:“柳亦,你亲自去,持朕的手谕,‘请’匈奴使臣呼延瑞及其随行主要人员,往麟德殿西偏殿等候。记住,是‘请’!礼数给朕做足,但人,必须给朕带过去!” 柳亦如蒙大赦,立刻领命而去。 明淳帝的目光又扫过其他人:“传令下去,北阙门前所有听闻此事的官吏、卫兵、杂役,严令禁口!朕不要听到任何一句流言从宫里出去!李允,你调一队绝对可靠的羽林卫,暗中控制麟德殿周边,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进出,但绝不可显露刀兵,惊扰了‘客人’!温聿珣,谢临,随朕一道去见匈奴使臣。” “臣等遵旨——”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瑟缩的楚明慎身上,斥道:“你,给朕待在这里,一步不许离开!待此事了结,朕再与你分说!” 麟徳殿内,呼延瑞微微躬身:“匈奴右贤王呼延瑞,参见雍国皇帝陛下。”礼数不缺,但语气中并无多少敬畏,与第一次见明淳帝大不相同,显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做派。 明淳帝心有不愉,却也因理亏不好发作:“右贤王不必多礼。”他于主位坐下,抬手虚扶,目光扫过呼延瑞身后的女子,“几位宫门前所言,朕已知晓。事关重大,朕亦深感震惊。故而特请贤王至此,便是要当面问清原委,以免其中有所误会,伤及两国邦交。” “误会?”呼延瑞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话,“皇帝陛下的意思是,你们的太子对我们居次的禽兽之为,就要用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揭过了?” 被如此下脸,明淳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沉声道:”朕并非此意,只是凡事需究根由。朕听闻昨日,是右贤王你设的宴,一切吃食酒水,也皆由你下令准备。” 呼延瑞丝毫不慌,底气十足地反问道:“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本王设计陷害你朝储君?” 明淳帝并未直接回应,转而看向一旁的谢临,语气沉肃:“谢卿,与匈奴和谈事宜是你在负责,你来同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临对明淳帝有此一问早有预料,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将呼延瑞如何意图将阿黛推上太子妃之位,到宴席间发生的风波一五一十地禀明,条理清晰、语意分明。 明淳帝越听脸色越沉,末了猛地一拍御案,厉声道:“岂有此理!”他目光如刃,直射向呼延瑞:“右贤王,对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呼延瑞冷笑一声,毫无惧色:“皇帝陛下若执意偏信朝臣一面之词,本王无话可说。凡事须讲证据,单凭这位谢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轻易颠倒黑白,抹去我匈奴居次所受之屈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道理。” 的确,呼延瑞最大的底气便是,无论如何,生米已煮成熟饭。哪怕明淳帝心有疑虑,哪怕谢临温聿珣乃至楚明慎都一口咬定是他设计陷害,只要拿不出确凿的证据,都无法盖过阿黛与楚明慎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实。 至于有关合欢散的证据……谢临不用想也知道,呼延瑞绝不会在这个点上留下半分破绽——这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明淳帝最重体面,断不容许这等宫闱丑闻传扬出去。更何况,大雍虽为战胜之国,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国库空虚、兵疲民困,亟需休养生息。若此时再与匈奴重启战端,唯有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因此此番和谈,于大雍而言,只可成功,不可失败。呼延瑞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故而敢如此兵行险着。 场面陷入令人窒息的僵持。半晌,明淳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黑云压城,每一个字都裹着压抑的怒意:“那以右贤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呼延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旋即摆出沉痛无奈的神情,叹道:“陛下明鉴,事已至此,本王亦是万分无奈。木已成舟,再难挽回,如今唯有在这结果之上,竭力寻一个对双方都体面的法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我匈奴居次与雍国太子既已有了夫妻之实,此为上天注定之缘法。为今之计,唯有请太子殿下负起责任,以迎娶正妃之礼,风风光光迎我阿黛居次入主东宫。如此,既可全太子之声誉,慰我居次之苦楚,更能彰显大雍负责任的泱泱气度,成就一段胡汉和亲的佳话,永固两国兄弟之盟。” 这一番话,将赤裸裸的政治讹诈包装得冠冕堂皇,是彻头彻尾的阳谋。明淳帝胸口剧烈起伏,明知是陷阱却难以立刻驳斥,正欲强压怒火周旋,倏地听到殿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却急促的环佩轻响与脚步声。 紧接着是徳全惊慌失措、压得极低的告饶声:“陛下息怒!奴才万死!皇后娘娘……娘娘您不能……”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凤纹常服、仪态端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舒皇后。 她发鬓微松,几缕青丝垂落额角,似是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急与不安,全然不见平日母仪天下的雍容,倒像是一位为儿忧心的普通母亲。 “陛下,臣妾听闻此处有要事相商,关乎国体,亦关乎慎儿清誉,不得不前来。惊扰圣驾,望陛下见谅。”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明淳帝深知发妻性情,听她语气,便知此事尚有转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缓。他面色依旧沉凝,却微一颔首,“不算惊扰。皇后来的正是时候。关于此事,你有何要禀?” 温聿珣见舒后细微地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恰巧与自己对上眼神,那一眼的情绪似是包含了万千,沉得让温聿珣都怔愣了片刻。 再抬眼时,舒后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她按下心中汹涌而出的复杂情绪,缓缓沉声道:“那夜右贤王宴请,并非只请了太子一人,怀玉侯与谢员外郎亦俱在场。与阿黛居次有了夫妻之实的,并非太子,而是怀玉侯。” 此刻的她脊背挺直,目光如炬,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温婉柔弱,“求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谢临眯眼看向了舒后,神色冷沉,拳头无意识捏紧;呼延瑞更是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似乎是在惊讶这位以贤德著称的皇后竟能如此睁眼说瞎话。 “怎么可能?!!”明淳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呼延瑞便猛地上前一步,冷冷道,“当晚我们居次从那人身上扯下一件信物,正是你们太子贴身之物。皇后娘娘为回护亲子未免也太信口开河了。” 舒后面色平静,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右贤王说的,可是一块刻有东宫标识的玉佩?” 呼延瑞闻言略一迟疑,仍斩钉截铁道:“正是。” “那玉佩是本宫赠予怀玉侯的礼物。”舒后平静道,“怀玉侯自小在本宫膝下长大,有几件东宫标识的物件并不稀奇。本宫与慎儿都赠过他不少。右贤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往怀玉侯府查验。” 呼延瑞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笑了,偏又不能直接说是自己派人亲手把他们俩弄上床的。他用匈奴语骂了句什么,怒道:“一派胡言!若真是如此,那你们太子为何不敢来当面对质?” “太子仁厚忠义,不忍见着兄弟名声受损,故没有在第一时间戳穿。”舒后镇定应答,随即转向一直沉默着的温聿珣,目光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恳切,“执昭,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姨后与明慎待你如何。你当真忍心为求自保,而坐视慎儿替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吗?” 变故来的太快,明淳帝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下是个什么状况。片刻后,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温聿珣身上,显然是已在心里做出了决断。 “执昭。”他开口,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度,“你姨后所言,可是真的?从实招来。” 全场的目光都聚到了温聿珣身上。温聿珣站在众人身后,神色莫辩,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最终只余一片深沉的静默。 舒后见他此般模样,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执昭多少对他们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再者,她所言也并非全为编造,至少她与太子这些年赠他的那些类似的礼物、信物,件件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第36章 这些实物堆叠起来的分量,便是她此刻最大的倚仗。就算温聿珣想辩白,在这些凭证面前,也终究难以取信于人。 舒后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倏地听到一道清亮的声音,未尽之语噎在喉咙里。 “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是谢临。 明淳帝眉梢微动,不动声色道:“准奏。谢卿但说无妨。” “臣万死。不敢隐瞒陛下,温执昭那日虽亦去赴了宴,却是与微臣在一处,整夜不曾分开。求陛下明鉴。” 他这么一说,呼延瑞顿时觉得后脑勺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伤口,才让他没能在昨夜第一时间来找明淳帝“讨说法”,硬是拖到了今日他才下得来床。 思及此,呼延瑞牙都快磨碎了,在此刻却也只能大局为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附和谢临道:“本王亦可作证。那天晚上,我是看着怀玉侯带谢大人回房的。染指我族居次的,绝非可能是他二人。” 舒后并未自乱阵脚,而是直指红心,一针见血道:“夫妻本为一体。谢员外郎对怀玉侯的作保,如何能当得真?” “微臣自不会说无凭无据的话。”谢临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栖霞客栈内侍奉热水的小二可以作证。陛下若仍有疑虑……” 他略一停顿,声音平稳如常,说出口的却是:“微臣身上仍有那夜痕迹,陛下大可让人来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都没想到,谢临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连舒后都愣在了原地。 谢临却仍镇定自若,仿佛只是讨论天气一般,继续补充道:“自栖霞客栈归来后,臣日夜于礼部处理公务,因此臣身上的痕迹,绝无作假可能。” “礼部上下同僚,皆可为臣作证。” 明淳帝消化了一下话里的信息量,半晌道:“既如此,那便……” “陛下。”两道声音同时开口,随即又同时顿住——一道是舒后,一道则是温聿珣。 明淳帝道:“执昭,你先说吧。” 温聿珣上前一步,抱拳道:“臣请陪谢临一道验明正身。” 明淳帝皱眉:“他一人便足以证明你二人的清白。……你堂堂一个侯爷,这又是何必?” 温聿珣不动如山,只再次强调道:“臣请同谢绥晏一道验明正身。” 明淳帝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弄得没脾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闹心地摆摆手,转而问舒后:“皇后刚才想说什么?” 舒后定了定心神,迎上帝王的目光,咬牙道:“既要验身,臣妾以为,匈奴居次也当一同验身。” 此刻她已顾不得这般提议该是何等落人口舌,也顾不得会给两国和议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只知道,如今形势已是穷途末路,作为母亲,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故此只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心理赌一把。 想到这,舒后眼神愈发坚定:“事关名节,空口无凭。还望诸位使臣体谅。” “你……!”这次先坐不住的反倒是当户勒,“贵国未免欺人太甚。” “验。”呼延瑞抬手拦住愤愤不平的当户勒,比了个停止的手势,道:“我们可以同意验身。” 谢临注意到,这句话说完,呼延瑞身后的的阿黛轻轻颤抖了一下,头埋的更低些,被周围的匈奴人扶住。 “不过……”呼延瑞顿了顿,神色阴鸷地补充道:“验完还请你们雍国给我们一个说法,不要再找任何借口逃避责任。皇帝陛下可愿接受?” 明淳帝亦知,这的确如今最好的办法了,略一颔首,手背向外挥了挥:“准了。来人……” “将怀玉侯、谢员外郎和匈奴居次分别带下去,速去宣太医署的人来。” 太医院的人手脚比想象中麻利许多,没多久,便领着温谢二人与阿黛回到大殿。 “启禀陛下,怀玉侯与谢大人身上皆有痕迹,观其力道与深浅,也确该为男子留下。时间就是这两日。” “居次身上的痕迹也已验明属实,时间与二位大人身上的痕迹出现之时相近。” 明淳帝眉心微蹙,略一颔首,便听呼延瑞扬声道:“真相已然明了。大雍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舒后不动声色地攥紧帕子,不再言语。 明淳帝面色也不大好看,却也只能道:“右贤王少安毋躁,你国居次此番所受委屈,大雍定会给匈奴一个交代。”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殿中众臣,继续道:“太子妃之位事关国本,实在难以轻易许下。然为表歉意,朕愿将此次议定之岁贡减免三成,另可许匈奴居次以太子侧妃之位入主东宫,地位尊崇,仅次正妃。如此,既可全两国之谊,亦不负居次身份——不知右贤王意下如何?” 呼延瑞还欲说什么,却被当户勒拉住。匈奴作为战败方,又逢新帝登基,正是国本动摇的时候。他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也无非就是为了多捞点好处。 只是呼延瑞这个人太意气用事,野心勃勃,数次差点误了正事。如今已到最后关头,侧妃的身份加上岁贡减免这种实打实的好处,比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后有价值多了。 当户勒目光一沉,微微摇头,呼延瑞终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婚期定在了一月后的一个良辰吉日。毕竟是两国联姻,阵仗非比寻常。匈奴方差人连夜快马加鞭送了嫁妆与文书过来,又加派了几位使臣,连同着阿黛常用的几个侍女一起送进了大雍。与婚宴一道落成的,还有两国经过漫长的较量终于达成一致的和议文书。 在这一个月内,这件事也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明淳帝原本对外宣称的是“匈奴单于深感大雍教化,慕雍国礼仪,主动将其女献于太子。太子为两国苍生生计,立匈奴居次为侧妃。” 可百姓哪会信这一套?往往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太子失德,酒后玷污匈奴居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 楚明慎虽然还坐在储君的位子上,但东宫的声誉已一落千丈。朝堂风云瞬息万变,经此一役,不少原本持观望状态的朝臣心里都打起了算盘。甚至于太子党中也不免有人暗自动摇,多少生了些另寻他路的想法。一时之间,东宫之位虽存,然其势若累卵,人心浮动,竟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呼延瑞离开京城后,温聿珣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不过新仇旧恨堆在一块,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松离去。 没过几日,朝廷里便传来消息,说是匈奴使团在返程途中遭了山匪劫掠。呼延瑞身受重伤,被人抬着回了匈奴。据说足有数月伤还没好,连路都走不稳当,一瘸一拐的,着实狼狈。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楚明慎自新婚后,整个人像大受打击,很少再出东宫门,也未曾再见过温聿珣。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其他。温聿珣清楚的知道,从此刻起,他们彻底回不去了。 谢临与温聿珣难得过了段安生日子。暮春时节,两人踩着春光的尾巴到京郊踏青。 马车辘辘前行,温聿珣偏要凑到谢临跟前调侃:“阿晏今日怎么突然松口,肯与我出来踏青了?”他眼含笑意,“莫非是在补偿花灯会的事?” 他还敢提花灯会。 谢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温聿珣本能察觉到了些危险的信号,笑意敛住。 下一秒,便听谢临道:“补偿?侯爷还用得着我补偿?怎么不去找北疆那位旧相好?” 温聿珣一怔,随即茫然道:“什么旧相好?” “侯爷在北疆不是有一位红颜知己吗?把她的画像挂在帐中,还随身佩有她赠予的香囊。” 温聿珣大脑空白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再开口时几乎有些失声,哑然道:“你……姚佶同你说的?” 姚佶正是那位刀疤亲卫的姓名。 谢临挑眉轻嘲:“侯爷对自己的人这么没信心?” “不过……连姚佶都一清二楚,看样子,呼延瑞说侯爷身边人尽皆知还真是所言非虚。” 听到呼延瑞这个名字,温聿珣愣了愣,眉头无意识蹙起,瞬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花灯会那日,原来竟是这样。 温聿珣手指无意识袖中蜷了蜷,望向谢临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你知道多少了?” 谢临淡淡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说着睨了温聿珣一眼,“侯爷在心虚什么?” 第32章 同游野宿 温聿珣一时没说话,谢临目光掠过他,语气平淡续道:“有何可心虚?侯爷风流倜傥,有几段风流韵事实属寻常。” “再说……”他顿了顿,轻飘飘道,“横竖与我何干?” 温聿珣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 喜的是,所幸谢临只是听了些只言片语,尚未触及真相;悲的是……他浑然不在意。 第37章 虽然早知道谢临说话向来如此,可亲耳听见时,温聿珣心底仍是不受控制地漫起一阵失落。 更不愿承认的是——当谢临说出那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的瞬间,自己竟荒谬地生出一丝期待。盼他知晓全部真相,盼他问下去,盼他……在意。 不愧是他家阿晏啊……总能在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将有进展时,用几句话打醒他。 温聿珣垂下眼,不禁苦笑。罢了,还指望木头能一夜之间开窍不成? 另一边,谢临见温聿珣沉默良久,无意识蹙了蹙眉。他原想再说些什么,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说话刺他的时候不觉有什么,此刻见温聿珣这副样子,谢临反倒无端生出几分滞涩的烦躁。 这情绪一路萦绕不去,直至马车行至京郊,望见窗外漫山遍野的翠色,心绪方才稍稍舒展。 或许是时节太好,今儿个又是休沐日,京郊的草场上竟聚了不少人,三两成群,散坐四处。其中有携佳人同游、悄悄说笑的年轻郎君,也有拖儿带女、铺开席子歇脚的一家老小。 “爹!我要骑大马!”不远处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谢临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孩正扯着身旁中年男子的衣角嚷嚷,他旁边还坐了个更小些的女孩,双手环抱着小腿,闻言撇了撇嘴: “哥,你会骑吗?就要骑?小心被马儿甩下来。”她说着,伸出食指在脸颊上轻刮两下,比了个鬼脸,“羞羞羞。” 男孩顿时不服,挺起胸膛回嘴:“我当然会!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等着,待会儿我就骑给你看!” 一旁被唤作“爹”的中年男子呵呵大笑,伸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眉眼间尽是纵容。 谢临脚步倏地顿在原地,望着那处有些出神。他眼帘微垂,唇角不自觉地抿紧。直到温聿珣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才蓦地回过神来。 温聿珣轻笑一声,嗓音温润:“想什么呢阿晏?这样入神。” 谢临摇首,目光定在温聿珣身侧——他不知何时竟牵了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来,立在他身侧格外威风。 “何时弄来的?”谢临目光微动,语气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把我也当七岁孩童了?” 温聿珣失笑:“巧合而已。上回在演武场,我观阿晏的神色,想着你当是想玩玩骑射的。索性今日无事,正好陪你过过瘾。” 他说着拍了拍马背:“上去试试?” 温聿珣勒住缰绳,扶着谢临翻身上马,又取来两把长弓,递给他一把。“走,带你去林子里转转,打点猎物加餐。” 谢临颇觉新鲜地掂了掂手中的弯弓,一低头,却见温聿珣仍站在原地,不由挑眉:“你不一起上来?” 温聿珣抬眼轻笑:“阿晏想让我上去吗?” 谢临无语,瞥他一眼:“不然如何打猎?你跟在马后面跑?”他说着轻嘲道:“我竟不知侯爷还长了双千里腿。” 温聿珣低笑一声,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 “驾。” 和上次在演武场与楚明慎比试时的小打小闹不同,谢临这次一上马便感觉到了——温聿珣没再收着了。 骏马疾驰如电,周遭景物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止。这般纵情驰骋,几乎生出几分御风而行的错觉,肆意又张扬。扑面而来的风刮过脸颊,那一刹那,仿佛什么烦恼都能抛在脑后。 谢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身心皆被这股无拘无束的氛围浸染。恰在此时,一道白影自草丛中窜出——是只野兔。他想也没想,举弓便射。 ——箭尖擦过草叶,落空了。 “向左偏一些,再来。”温聿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沉稳笃定,莫名让人信服。 谢临凝神屏息,再度张弓。温聿珣控着缰绳,马蹄放慢,无声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箭离弦而出,破风疾驰,一击即中。 温聿珣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赞许:“不错啊阿晏,于此道也有天赋。” 谢临缓缓收弓,眼底闪过一丝意满的光亮。 他这般悄悄得意的样子,全然落在了温聿珣眼里,像一只刚学会捕猎、正翘着尾巴等夸奖的小豹,虽努力作出从容姿态,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那点亮晶晶的神气,显得格外可爱。 温聿珣忍俊不禁,谢临只当他也是在为自己的成果愉悦,唇角微勾,跃跃欲试准备射下一箭。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谢临算是得了趣。之后练熟手了,又有温聿珣不动声色的配合,便越来越顺利。半日的功夫,还真打下了不少猎物。 直到日薄西山,在温聿珣的提醒下,谢临才放下弓箭,转了转手臂和肩背,后知后觉出酸痛发麻来。 温聿珣看在眼里,空出一只手给他捏了捏肩膀:“疼是吧?今日一下练得太猛了,回去我给你按按摩敷点伤药。” 他手上力道用得极巧,不算太疼,却恰到好处地卸去了人紧绷的力气,让僵硬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一看便是对这套手法极为熟稔。谢临不自觉软了身子,向后靠进他怀中,声音也染上几分懒意:“你平日练骑射之后,也会这般酸痛?” “起初会,后来练得多了,也便习惯了。不过这套手法倒确实是初学骑射时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温聿珣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阿晏可还满意?” 谢临眉梢微松,正欲说什么,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救命!!爹!!快让它停下来!!” ——正是方才那个嚷嚷着要骑大马的小男孩。 此刻他正趴在一匹失控狂奔的黑马背上,双手死死搂住马颈,身子随着剧烈的颠簸不断晃动,叫声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显然吓得不轻。 后头那当爹的抱着小女儿,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额上青筋凸起,却是越落越远。他眼睁睁看着马背上的儿子险象环生,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双眼发红,脚步却越来越沉。 “驾。”谢临率先低呼了一声,温聿珣很快反应过来,手腕一抖缰绳,配合着谢临的口令策马疾驰而出,紧追那匹受惊的黑马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如两道疾风般径直闯入密林深处。温聿珣驭下的红棕骏马奋蹄疾追,终于赶至与那匹惊马并驾齐驱。 马背上的男孩早已哭得脱了力,小脸惨白,只凭本能死死抱着马颈。谢临探身朝他伸出手,声音沉静地穿透风声: “别怕,手给我。” 谢临的手臂稳稳发力,一把将男孩从惊马上揽过,那孩子如同受惊的幼鸟,一头扎进他怀中,仍在不住地发抖。温聿珣见状,立即控缰放缓马速,三人在林间稍稍停驻。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温聿珣□□的红棕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踏空。 地面上伪装巧妙的枝叶与浮土瞬间塌陷,露出一个深黑的坑洞——竟是误入了猎户为捕大兽而设的陷阱。 马匹哀鸣着向下坠去,温聿珣反应极快,当即松镫脱鞍,一手揽紧谢临,另一手仍不忘护住他怀中的孩童,三人一马,竟就这样齐齐跌入深坑之中。 谢临在坠落的瞬间下意识将男孩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承受了坠地的重重一击。闷响声中,他不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待尘埃稍定,谢临强忍着背后剧痛撑起身来,去看怀中小孩的情况。因着有他的缓冲,男孩身上倒没什么伤痕,只是双目紧闭,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显然已是惊惧交加,彻底晕了过去。 谢临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察觉呼吸尚且平稳,这才略松了口气,下意识将上半身向后靠去,想借土壁稍作歇息。 不料预料中粗砺冰冷的土壁并未触及肩背,反而落入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之中。温聿珣早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身后,一手稳稳垫在他颈后,似是终于确认他安然无恙,自胸腔间沉沉呼出一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低头,一个极轻的吻便如羽毛般落在谢临眉心。 “还好吗,阿晏?”他低声问道,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紧绷。 谢临怔了怔,随即回神摇头:“无碍。” 他虽说着无碍,温聿珣却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血腥味。后者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几根手指挑开谢临的衣领。 谢临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抬手阻拦他。 坑底光线昏沉,浮尘弥漫。温聿珣侧身挡在他面前,借由自坑口漏下的微光,看清对方肩背上那道蜿蜒渗血的擦伤,眸光骤然一沉,眉头锁得更紧。 没等谢临开口说些什么,温聿珣便利落地撕下了自己的一截内袍衣摆。他小心翼翼地将谢临肩上与血渍黏连的衣物剥开,随即自袖中取出应急用的金创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之上。 药物触及伤口时,谢临便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说话,只是肩背下意识绷得更紧了些。 温聿珣或许是察觉到了,指尖触及对方皮肤时力道放得更轻,低头朝伤口轻轻吹着气。 第38章 待包扎好伤口,谢临没什么反应,温聿珣自己倒是出了一层薄汗,仿佛方才经历痛楚的是他一般。 与此同时,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周围人声彻底消寂,只留风簌簌刮过的声音和远处隐隐约约的狼嚎,宣告着他们或将在这个极度未知的地方度过一整夜。 第33章 无痛当爹 许是骑马消耗了不少体力,又横生变故,身上还带着伤、敷着药,谢临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坑底犹如一个风口,不断有冷风从顶上灌入。谢临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半梦半醒间,隐约觉得有什么带着体温的东西轻轻覆在自己身上。 ……好像是温聿珣的外衣。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意识想要推辞,将衣服还回去。可倦意如潮水般漫涌,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还未来得及张口,意识便已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谢临是被腹部一阵滚烫的触感惊醒的。 ——是那个孩子。 孩童的免疫力本就远不及成人,加之白日里又受了惊吓。尽管谢临一直用体温护着他,还将他裹在温聿珣的外衣之中,孩子半夜里依然发起了高热。 他此刻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看着格外让人心疼。谢临皱了皱眉,将自己尚且发凉的手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试图为他降下些许温度。 他抬头望向坑口——原本与温聿珣商议的是待天明后再寻出路。一来,白日里容易被猎户发现,孩子的家人和侯府搜寻的人也更可能找到他们;二来,夜晚的林中不可控因素太多,实在不宜冒险。 可现在……恐怕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若继续被动滞留,这孩子还能不能有命回去,都难说了。 谢临将男孩仔细裹紧,轻手轻脚地放进仍在昏睡的温聿珣怀中。自己则撑起身,仔细察看四周土壁的情况。 这坑洞极深,四壁陡峭,连一处可供踏脚借力的凸起都难以找到,想要徒手攀爬上去几乎不可能。若是贸然尝试,反而可能引发塌方,让处境更加危险。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倚仗温聿珣的轻功。但武功毕竟不是仙术,纵然要施展轻功,也得有个借力落脚的地方。 更何况这深洞幽邃,温聿珣自落入以来只字未提过这种并不难想到的办法——想必就算是对他而言,要上去也并非易事,何况还带俩拖油瓶。 谢临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他蓦然回首,只见温聿珣已然苏醒,正缓缓睁开双眼。怀中的男孩似乎被这阵咳嗽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恰好与温聿珣低哑的嗓音重叠—— “阿晏。” “娘亲……” 谢临:“……” 温聿珣似乎这才注意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目光微微落下,看到对方通红的脸颊时皱了皱眉,与谢临先前一样,下意识将手贴上对方额头。 没几秒,谢临便听温聿珣当机立断道:“把他叫醒,他不能再睡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临心头一紧,俯身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温声唤道:“醒醒,该起来了。” 男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无意识地蹙紧,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他的脑袋在温聿珣的臂弯里轻轻转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安稳,眼睑颤抖,却始终没能真正睁开眼。 谢临又稍稍提高声音,在他耳边唤了几声。 男孩终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蒙眬的视线在谢临脸上停留片刻。他倏地伸出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了谢临的手腕,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唤道:“娘亲……” 小孩看上去病恹恹的,却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抓的谢临生疼,嘴里还在喃喃唤着:“娘亲……我难受……”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手背,低声对温聿珣道:“我们得快些想法子出去。” 他说着,目光投向洞口方向,“你抱着他,踩我的肩膀作借力点,能运轻功出去吗?” 温聿珣一怔,随即眉头蹙起,想也没想就要拒绝:“不行……” “没有别的办法了。”谢临打断他,“这孩子撑不了太久。唯有你先带他出去寻医,再带人回来救我。” 谢临自以为已将利害陈述得足够清楚,却没想到温聿珣听完后,依旧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温聿珣目光沉凝,低声道:“阿晏,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谢临怔了怔,随即不说话了。 他与温聿珣平日里再某些事情上堪称默契,甚至很多时候都无需多言。以至于谢临下意识忽略了,这种“默契”大多数时候都是温聿珣在配合他。 直至此刻,谢临才猛地意识到,温聿珣要是真的拒绝起来,自己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同于谢临那般扎扎实实地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温聿珣十来岁便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无常。他虽怜悯这孩子的遭遇,却也仅仅止步于怜悯。 要他为了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将谢临一个人至于陷境,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场面一时僵持,谢临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里暗暗想道,回去之后,自己或许也该开始试试习武了。否则下次再遇到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处处受制,实在太过被动。 似乎是察觉到抱着他的人没有那么友善,原本就醒了的小孩在温聿珣怀里挣扎了一下,往谢临怀里扑:“娘亲……我要娘亲抱……” 温聿珣没好气地轻拍了他屁股一下:“谁是你娘亲,那是我老婆。” 谢临无语,从他怀里接过小孩:“都这个时候了,就别争这个了。” 小孩陡一扑到谢临怀里便大声控诉:“娘亲!呜呜呜爹爹欺负我……” 谢临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聿珣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儿子。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爹认你了。” “坏爹爹呜呜呜……” 一来一回这么插科打诨地闹下来,小孩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谢临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洞顶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还夹杂着几声焦灼的呼唤: “侯爷——” “公子——” “你们在下面吗?” 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明显的急切与搜寻之意。谢临猛地抬头,只见几点晃动的火光照亮了洞口的边缘,人影绰绰约约地在高处晃动。 他心神一震,扬声道:“在这里。我们都在下面。” 话音未落,上方的脚步声顿时密集起来,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清晰。有人惊呼道:“找到了!快!快放绳索下去!” 谢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温聿珣,却见对方也正望着他,眼底映着自上而下的微光,神情难辨。 半晌,温聿珣在他后脑勺上搓了一把,轻笑道:“走了,回家。” 待攀上洞顶,谢临第一时间将孩子交还到他父亲手中,简短嘱咐道:“速去寻大夫。”见那对夫妇匆忙离去,他这才抬眼打量四周。 此番前来搜寻的阵仗不小。除了孩子的父母,长福、知乐以及侯府十余名家将皆在场,马场负责人和几名当地猎户也聚在一旁,众人脸上均带着几分焦灼与疲惫。 长福第一时间冲上前,围着谢临转了两圈,仔细确认他家公子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眼圈却忍不住红了:“公子……你吓死长福了……” 谢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无碍。你们来得比预期快许多。”他顿了顿,又道,“我与侯爷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明。” 长福仍哽咽难言,一旁的知乐便接口解释道:“多亏了方才那男孩的父母!他见你们迟迟未归,便寻到了马场管事。管事推测或许是误入了猎户陷阱,我们便连夜请来附近所有猎户,由他们领着逐一排查每个陷阱,这才寻到这里。” 温聿珣颔首:“做的不错。回去有赏。” 知乐忙道:“谢侯爷!”说着他看向一旁仍在吸鼻子的长福,劝道:“别哭了长福,我都说了,公子和侯爷在一起,肯定会没事的。” 长福抽噎着:“那不看到真人,哪里放心的下嘛……” 知乐和长福的打闹声渐渐成为背景音,谢临和温聿珣并肩上了马车,将一切喧嚣隔绝在了身后。 —————— 谢临和温聿珣到底是两个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不过歇了一日,第二日起身时便已神清气爽,行动自如,甚至如常去上了早朝。 那孩子也因治疗及时,并未有大碍。小孩子生病,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据说是在家里休养了三日,第四日便活蹦乱跳的了。 谢临随口问了一句,得知那孩子并无大碍后,便也将这事放下,算是已然全了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第39章 他虽将自己随手所为的善举不放在心上,却并非人人都能坦然受之。这日谢临刚回府,门房便立刻上前通报,道是那日所救孩子的全家特意前来侯府致谢,此刻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谢临与温聿珣几乎是前后脚到偏厅的,那对夫妇一见温谢二人便行了大礼,作势要跪下,被谢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没想到拦住了大的,却没拦住小的。男男孩却牵着妹妹的手,快步走到谢临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他动作极快,还没等谢临反应过来,就已经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一声声“恩公”叫得格外响亮。 谢临连忙俯身将孩子扶起,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发顶。病了这一场,男孩脸颊瘦削了些,反倒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黑亮有神,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谢临。 谢临瞧着心软,顺手从案上碟子里拿了块桂花糖递过去,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父母一眼,才伸出小手接了,抿着嘴朝他笑了笑。 孩子的父亲见谢临神色温和,目光略带笑意落在男孩身上,分明是极为喜爱的模样。他踌躇片刻,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道:“恩公若是……若是真喜欢念儿,不如……就让他留在侯府,跟着二位恩公……” 第34章 将归故土 那位父亲说的时候自己也局促得很,脚趾都快把布鞋抠破了。 原因无他,方才那番“推销”自己儿子的话,实在太像那些卖儿鬻女的奸恶之人了。 倒还真不是他存了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他与妻子虽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但志气不短,一辈子为人处事都坦坦荡荡。今日会出此言自认全然是出于“好心”。 怀玉侯这离经叛道的婚姻举世皆知,若是不打算纳妾,这一脉香火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念儿的性命既然是二位所救,眼下看来又如此投缘,不如成全这段缘分,也好让怀玉侯和谢大人这样的好人晚年不留遗憾。 “二位既对念儿有救命之恩,那就是念儿的再生父母……”他刚说完便意识到不妥,尴尬而略显歉意地看向谢临,慌忙改口道:“再生父父……” 谢临:“……” 倒也不必。 那位父亲全然沉浸在即将与儿子分离的愁绪中,并未注意到谢临微妙的表情,仍恳切道:“……若二位不嫌弃,往后便让念儿认二位作父亲,让他孝顺双亲、为二位养老送终。”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映出几分复杂,却又不约而同地透出拒绝的意味。 他们二人对于子嗣一事,本就看得极淡。于温聿珣而言,他并不愿多个打扰二人世界的小跟屁虫。更何况,他自幼对亲情一事便难谈信任。而谢临则想得更深:一个孩子不是闲时取乐、烦时便可置之不理的玩物,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是一生一世的牵挂与责任。 他自问如今的自己尚未做好准备去承担这样的重担。更何况,他与温聿珣这本就始于权宜的夫妻关系,能维持到几时还未可知。若真有分离的一日,这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的男孩身上——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只即将被抛弃却强撑倔强的小兽。 ——小家伙分明不愿离开亲生父母。 这种勉强了所有人、却打着“好意”旗号的安排,谢临实在承受不起。 谢临给温聿珣递了个眼神,又看了看小家伙,温聿珣竟诡异地意会到了他的意思——这个恶人只能由自己来做。 他家阿晏啊……有时心细得吓人。 经过那日的相伴,小家伙眼里已然把谢临当成了可依赖之人。由谢临来说出这拒绝的话,难免让小家伙觉得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谁都嫌弃的小白菜。 可若是由温聿珣来说,便没了那么多顾忌。……左右温聿珣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温聿珣目光转向一旁神情局促、面露恳求的孩子生父,语气平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阁下不必多虑。我与阿晏年迈之后,府中自有仆从照料,不劳旁人。至于念儿……” 他话音微顿,余光扫过那正偷偷望着谢临的小小身影,声音更沉下几分,“骨肉至亲,血脉难断。于情于理,他留在亲生父母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温声道:“去吧,回家去。虽做不了一家人,但往后得了空,记得带着妹妹来侯府做客。” 小家伙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先抬头望向他父亲。见父亲无奈地点了头,他才一溜烟跑回父亲身边,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小脸上终于绽出明朗的笑意。与此同时,在他父亲视线不及之处,他悄悄朝温聿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温聿珣看得好笑,也趁人不注意,抬手朝他比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仿佛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秘密游戏。 孩子虽未留下,念儿父母的感激之情却真挚而浓重。他们来时便提了大包小裹,全是自家地里出的顶好粮食和鲜嫩蔬果,一边不住口地说“千万别嫌弃”,叫人心里熨帖的很。 送走了念儿一家,温聿珣转回身,望向仍在原地微微出神的谢临,终于将那句搁在心里已久的话问出了口:“想起自己家了?” 谢临回过神来,却没有说话。 温聿珣便又道:“我记得阿晏家和他们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家境。只因都有个妹妹?还是因为这种家庭氛围?” 这下谢临终于有了反应,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侯爷似乎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这话一出,温聿珣便知道不对劲了,心里暗道自己嘴快,句句往谢临逆鳞上戳。 果然,下一秒,谢临淡淡道:“你知我来自江南,又知我家境,想必是已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侯爷还知道些什么?不妨全说来我听听。也好让我之后有个心理准备。” 温聿珣哪敢作声,只得放轻声音哄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晏。只是想说……” “有机会我陪你回家看看吧。” 话虽是这么说,温聿珣和谢临却都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 雨季如期而至,南方各地已连绵降雨多日,洪水随之泛滥。 这原本不算稀奇事。抗洪抢险几乎每隔几年就要进行一次,历朝历代都积累了相对成熟的应对经验。 可今年情形特殊。初夏时江南还曾遭遇大旱,谁料转入雨季后降水来得如此迅猛剧烈,令各地措手不及。更棘手的是,这场不合时宜的洪水,导致漕运在淮安枢纽发生严重阻塞,大批漕船被困,航道彻底中断。 由于汛情传递不及,后续不明情况的漕船仍在不断向该河段汇集,目前滞留船只已超过百艘,情况持续恶化。 若只是寻常商船受阻,倒还不至于惊动朝野。关键在于,江南乃天下粮仓,大雍王朝近半的税粮皆出自于此。如今漕运命脉被生生掐断,等于扼住了京师的咽喉。都城的粮食供应立刻吃紧,若拖延时日再久些,恐怕将会引发粮荒,动摇民生根本。 消息传到朝堂上时,明淳帝当时脸就黑了。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吭声,生怕触了霉头。 自从盐铁一案过后,京杭运河相关一直是楚明湛在负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自是难辞其咎。 楚明湛也深谙此理,没等明淳帝发难,便自己站了出来,主动请旨作钦差大臣,前往运河现场指导疏通。 他一请旨,谢临自是也只得跟着。好在经过楚明慎上次那事后,朝中不少臣子心中的天平都暗暗在朝楚明湛倾倒。眼下有这种博好感的时机,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错过。 谢临便借着这波势,夹杂在其中,也不算太突兀。 他一出来,明淳帝眼皮便跳了跳。 果不其然,下一秒,温聿珣便也从队列里跨了出来,请旨同下江南。 明淳帝眉心都快揉烂了,偏又不能指着温聿珣的鼻子骂“你一届武夫,懂什么漕运”。 平心而论,他自然是不希望温聿珣离开他的眼皮子底下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打匈奴时那是没办法,而此刻,明明有旁人可用,还要让温聿珣离开他的视线,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明淳帝的不情愿可想而知。 好在温聿珣是个识趣的,刚请旨完,便主动提出,下江南时无法顾忌京中军务,愿交出军令,请明淳帝找人暂代他的职务。 明淳帝的心这才算安了大半,摆了摆手,放他们夫夫两个一同随行下江南了。 回到侯府,长福和知乐听到这个消息,比两位主子还兴奋。两人都是自小从未出过京城的,于洪灾水患什么的并无太多实感,只觉得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好玩的远游。 两颗圆圆的脑袋凑在一块,收拾东西的时候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这地毯得带上,侯爷最喜欢了!”“这把羽扇也得捎上,江南暑气重,公子肯定用得上……” 第40章 谢临看得无奈摇头,温聿珣从他身后走来,伴着他一同上马车,边问道:“三皇子那头有来消息吗?” 谢临道:“暂且没有。只在下朝的时候说了句让我们照常准备便好。” “兹事体大,关乎国计民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这相当于接了个军令状,办得好是大功一件,办不好……那后果可就难说了。” “楚明慎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从中作梗的时机。这是他目前想扳回一城的唯一出路。所以此去,我们还得万事小心才是。” 谢临说着,睨了温聿珣一眼,“所以侯爷也趁早收一收你那些玩闹的小心思。那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温聿珣挑眉,饶有兴味道:“阿晏从哪儿看出来我心思里都是玩闹了?” “今日朝堂上,殿下站出来之前你便蠢蠢欲动了。当我看不出来?” 温聿珣听他点明,也不否认了,只轻笑道:“毕竟这回可是真正的回门。” 谢临懒得再与他争辩,既然三言两语说不通,也便随他去了。 他发现温聿珣似乎格外喜欢探寻他过去的痕迹。上次在书院就是,非要去他斋舍看看,这次下江南亦然。 ……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吧。 江南…… 谢临掀开摇晃着的车帘,目光定格在枝头某处开的正艳的花瓣上——连他都快忘记,那里该是个什么样子了。 第35章 湖心风月 因着事出紧急,谢临一行人几乎是昼夜兼程。连着几日快马加鞭,跑死了好几匹马。楚明湛自己更是在路上吐了好几回,却一声没吭。直到队伍里除了温聿珣之外的人全都因水土不服、体力透支而垮了下来,他才不得不下令在任城暂作停留,休整一日。 一进客栈,温聿珣什么也没顾上,第一件事便是为谢临倒了一杯温水,又仔细兑入些许蜂蜜。 连日的颠簸劳累下来,谢临其实并不比楚明湛好受。他一连几日食欲不振,神色倦怠,却始终只字未提,骨子里的执拗与楚明湛如出一辙。唯有日夜在他身边的温聿珣,察觉出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又单薄了几分,当下便去找楚明湛,坚决要求休整,这才有了在任城歇脚的机会。 “还难受吗,阿晏?”他轻声问道,将温热的蜂蜜水递过去,“喝一点这个,看能不能压一压恶心。” 谢临接过杯子,低声道:“……还好。” 蜂蜜水是依着他平日的口味调的,若在平时,谢临会觉得甜度正好。可此刻他腹间正翻江倒海,这过分的甜腻反而成了负担。 一口下去,甜味猛地撞上舌根,谢临下意识便觉一阵反胃,不受控制地侧身干呕了一声。 温聿珣脸色都变了,立刻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同时伸手便要去拿开那杯惹祸的蜂蜜水:“快别喝了!” 谢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勉强压下那阵恶心,喘息稍定。他没理会温聿珣的阻止,像是跟自己较劲般,又端起杯子,屏着气连续喝了几大口。最初的甜腻过后,温润的暖意终于缓缓渗入喉咙,竟真的将那股顽固的滞涩感压下去些许。 他抿了抿唇,感受着胃里渐渐平息的暖意,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温聿珣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连日提心吊胆的忧虑稍减,看着谢临缓过劲来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蓦地涌上,甚至有了同谢临玩笑的心思。 他心念微动,倏地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道:“阿晏觉得……方才那番像不像害喜?” 事实证明,温聿珣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谢临正缓着气,闻言猛地一怔,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脸瞬间就黑了。 “温、执、昭!”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巴掌反手拍在了温聿珣身上,那力道哪里像个病人? 谢临仍显不解气,抬手欲补第二下,咬牙切齿道,“你活腻了是不是?” 一辈子没认过输的温大将军此刻只得抱头鼠窜,举双手投降,“错了错了,阿晏。” 谢临冷冷道:“认错倒是快,只是下次继续犯是吧?” 温聿珣一时被戳中,轻笑着伸手去握他的手:“好阿晏……” 话音未落便被谢临甩开:“滚。” 这么一番闹下来,谢临也出了些薄汗,比在马车上每日苍白着脸色、神色恹恹的样子有生气多了。温聿珣看得舒心,替他拨了拨方才打闹间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晚上知州设了宴给我们接风洗尘,阿晏想去吗?” 连日舟车劳顿下来,谢临身心俱疲,只想寻个清静,于这般应酬的场合实际上并无兴趣。但毕竟是人家一方知州的好意,楚明湛都没拒绝呢,哪有他一个为人臣子的拒绝的道理? 他是这么想的,却知道温聿珣是个无所顾忌的,索性点了点头道:“嗯,正事要紧。” 温聿珣没那么好糊弄,瞬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道:“正事要紧,但你也要紧。”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若是你倒下了,才是真正误了事。”他接过空了大半的杯子,又问,“还要么?” 谢临摇摇头,见温聿珣一副铁了心不想要他去受罪的样子,只得道:“是我自己想去。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好不容易这方知州备了好菜,侯爷还要拦我不成?” 温聿珣这下无话可说了,轻叹一口气,妥协道:“那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和我说,别硬撑。” 宴席之上,知州果然备下了颇为丰盛的酒菜。以任城这般不算太大的地方,加之眼下又粮食又格外吃紧,眼前这桌筵席显得格外扎眼。 许是真的腹中空空,谢临看着盘中精致的菜肴,还真生出些不忍浪费的心思,一口一口地竟真的吃了不少,叫一旁的温聿珣颇为惊讶,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谢临一见他含笑的眼神,便想起了他下午那番有关“害喜”的言论,总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像是在说——“连食量都大了数倍。阿晏还说自己不是在孕期?” 温聿珣对上他略带警告的目光,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联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却忍住了没有开口。谢临也便只得磨牙,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了视线。 任城知州也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他们一行人都疲乏的很,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接风宴上便连酒都没有劝。只待众人酒足饭饱,他便笑呵呵地张罗着送各位贵客回房休息,是以散席时天色才刚刚暗下来。 在车上一坐便是一整日,坐的连骨头都是软的。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活动活动筋骨的时间,温聿珣自然不愿放过。他看向谢临,温声提议: “阿晏,可想出去散散步?任城虽不比京城繁华,但听说这一带的湖景夜色颇有名气。要不要一起去透透气?” 谢临无可无不可,随意点了点头:“好。” 夜色下的湖面如同一匹展开的深蓝色绸缎,湖那头的低矮群山轮廓朦胧,与天际繁星相接,静谧中别有一番开阔气象。湖里已开了不少荷花,宽大圆润的翠色荷叶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湖面,送出阵阵幽香,带着水汽的清凉。 的确是与京城十分不一样的景致。若是长居在此处,每日饭后便约上三五好友或是一家亲朋,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消食,想必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初到湖边时,游人尚不算多,湖面宁静,微风拂过,格外惬意。可沿着湖边小道走了一阵,人群便渐渐密集起来,几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是几艘停靠在湖心的画舫。 这些画舫造型精巧,檐下悬挂着一串串暖黄色的灯笼,明亮却不刺眼,倒映在粼粼水波中,仿佛将整片湖面都点亮了。光影随着水纹摇曳,拉长成一道道流动的光带,远远望去,如梦似幻。 意识到这里大概就是整个湖区的核心景致了,谢临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东西来。其中一艘画舫尤为精美别致,俨然是群舫之主。其余船只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其周,愈发衬出它的不凡。舫首翘着一对雕工细腻的仙鹤灯,鹤喙中衔着明珠,散发出柔和清亮的光晕,不仅照亮了舫身周围的一片水域,更将那画舫衬得仿佛瑶台仙舟一般,在一众画舫间格外吸睛。 湖风一吹,将画舫上些许清越空灵的琴音送到了游人耳中,朦朦胧胧,却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动听悦耳,叫人心旷神怡。 温聿珣见谢临驻足凝望,眼中流露出些许罕见的兴味,便知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在异乡能遇到谢临感兴趣的东西,也算是意外收获。温聿珣十分上道地轻笑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我陪阿晏一块儿上去看看?” —————— 刚步入画舫,便有几位侍女迎上来,引着他们二人往里走。 “二位公子,是想坐内间还是外间?内间清静,可品茶用点,也能唤人奏乐唱曲;外间敞亮,宜凭栏赏景,感受湖风夜色,更热闹些。” 第41章 谢临一时没说话,温聿珣一看他那神情便挑起了眉——他家阿晏这是又想听曲又想赏景,正纠结着呢。 后者索性轻笑接过话头:“先坐外间吧。劳姑娘也给我二人留一间内间包房,银钱稍后我一起结。” 待侍女离开,温聿珣对上谢临投过来的眼神,促狭眨眼道:“怎么样?是不是知阿晏莫若我?” 谢临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误打误撞罢了。” 二人点的茶点很快便上齐,夏夜的晚风吹拂在脸上,混合着温聿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竟让谢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他忽然记起,自己从前也是上过画舫的。那时约莫七八岁光景,恰逢淮安最有名的戏班在一艘画舫上开台唱曲。他的父母素来爱凑热闹,早早便订好了临水的雅座,带他一同去听戏。 谢临幼时的性子远不如现在沉静,加之以他那时的年岁,别说听戏了,那是坐都坐不住太久。再好的戏唱给他听都是对牛弹琴。 他没听多久就开始跑神,恰好遇到了一个同样坐不住的小孩。——说是小孩也不贴切,因为依当时来看,那男孩应当还虚长他几岁。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便撇下无趣的大人,自顾自在画舫里玩了起来。一会儿猫着腰躲在锦缎帘幕后玩躲猫猫,一会儿趴在窗边看水说悄悄话。总归怎么都不觉得无聊。他印象中,后来那小孩似乎还跟他一道回了家……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个中细节谢临实在是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谢临瞥了温聿珣一眼,心道,那人和眼前这位一样,格外的爱说话,吃都堵不上嘴。 第36章 难得脆弱 “想什么呢阿晏?这么入神。”温聿珣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谢临的思绪。 谢临淡淡道:“想曾经遇到过的一个跟侯爷一样吵的人。” 温聿珣挑眉,佯怒道:“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阿晏尽想别人去了?” 谢临才不吃他这一套,默默翻了个白眼:“幼稚。” 正说着话,周遭突然传来一片哗闹声。 谢临和温聿珣同时抬眼望去,人群骚动处,一名身着浅黄轻纱、抱着琵琶的女子被人群推着搡着跌跌撞撞的扑来,眼见着额头就要磕上桌角。 电光石火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探出,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跌势。 ——是谢临。 女子惊魂未定,抬起一双蓄满泪水的眼,还未来得及道谢,几个仆役打扮的人已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围拢上来。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骂道:“我们公子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一个乐妓,装什么清高?” 女子脸色煞白,单薄的肩背不自觉微微颤抖。她挣脱了谢临的扶持,踉跄着跪下去,声带着绝望的哭腔,弯腰重重磕头:“求求各位爷开恩……奴家、奴家只卖艺,从不卖身……求公子爷放过奴家吧……” 怀里的琵琶被她抱得死紧,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经过这么一闹,这片甲板上顿时聚了不少人。围观看客不少人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里的公子哥摇了摇手中玉扇,冷笑一声:“立贞洁牌坊给谁看啊。”他说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的,把她带回去,别磨蹭了。本公子今夜就要尝尝尝她的滋味……” 为首的两个壮汉仆役闻言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便要架住那名女子。公子哥得意地轻哼一声,这便转身,准备带着“胜利的果实”打倒回府,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闷响。 ——是拳头重重砸在肉上的声音,以及肉身砸在甲板上的钝响。声势之浩大,让整个甲板都震了三震。 闷哼痛呼声接连传来——不是那名女子的,而是他的两个壮汉仆役的。 公子哥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随即他听到一道年轻而锋利的声音:“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原来任城竟是这般风气。” 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说话之人,这人此刻正活动着手腕,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你这两条狗还怪皮糙肉厚的,手都给我打疼了。” 后者说着将手腕伸到了他身旁一位容色出众、清雅非常的青年面前,“阿晏吹吹?” 谢临:“……” 公子哥:“……” 围观群众:“……” 任城风气还未开放至此,公子哥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只觉得这般作为是存心给自己难堪。他脸色陡然阴沉,目光凶狠又警惕地盯住面前突然出现的男子:“你是何人?” 温聿珣也回的言简意赅:“关你屁事。” 这态度彻底激怒了公子哥。他啐了口唾沫,阴恻恻笑道:“我当是哪路英雄,原来是个逞能救美的愣头青。小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我爹可是——” 话未说完,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他颧骨上。公子哥踉跄着向后倒去,被手忙脚乱的仆役们接个正着。 “上一个在我面前吹嘘他爹的,坟头草都不知道几米高了。” 谢临想起惨死的秦牧,心道,……温聿珣这话倒也确实是不假。 公子哥再站起来时,鼻下已流出两道血柱。他狼狈地捂住鼻子,冲仆役们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趁着他们对峙的功夫,谢临弯腰扶起蜷在地上的女子,低声问道:“还好吗?” 女子摇了摇头,又连忙点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多谢公子……”她望了一眼正在以一敌多的温聿珣,神色焦急地拉住谢临的衣袖,急急说道:“公子快劝住你朋友。您二位是外来人吧?这位崔公子是一方巨贾的独子,出了名的纨绔。奈何整个任城都仰仗着他们崔家吃饭,连知州都要敬他三分,实在……实在惹不得啊。” 谢临闻言顿了顿,若有所思,而后安抚道:“姑娘少安毋躁,我们有分寸。” 女子哪里会信他这番说辞?不过谢临的神色太过淡然,她见劝不动,便也只得干着急,咬牙想道,罢了。大不了过后被崔家追究起来,自己烂命一条一力扛着就是。好过牵连两位好心的公子。 不过须臾,战况已然明了。一群仆役横七竖八地倒在甲板上,只剩最中间那位姓崔的公子哥还站着。 公子哥瞬间有些慌了。他咽了咽口水,见温聿珣一步一步缓缓朝他逼近,那气势竟骇得他双腿有些发软:“你别过来啊……我警告你……” 眼看着温聿珣步履未停,朝他越走越近,公子哥转身就要跑,嘴里大叫道:“爹!爹!救命!!” 话音未落便被温聿珣一把钳住,手臂被反绞在背后,疼得公子哥汗都出来了。 围观群众此刻也散了大半,唯恐避之不及。无人敢再看这个热闹,生怕到时候崔家追究起来了牵连到自己身上。 “吵死了。”温聿珣随手拿起搭在甲板围栏上的抹布,塞进了公子哥嘴里,一把堵住,而后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不是要找你爹吗?走,带我一块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公子哥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在他心里没有他爹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丝毫没有考虑过会给他爹招来祸患的可能性,还在心里恨恨道,等见到我爹,我让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温聿珣哪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找了捆绳子将人上半身绑起来,只留了双能动的腿给他们带路。 崔元所在的位置是画舫的最顶层,那里视野开阔,环境也僻静,正适合招待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起初听到楼下似乎有些动静,猜想大概是儿子又在折腾些什么,便没有多在意,只是顺手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些,免得扰了舱中的清静。 今日与他相聚的,是一位相识于微时的故交。两人年轻时曾一同闯荡,故交更是在他遇事时帮过不少忙。此番重聚,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叙叙旧、聊聊青葱岁月。 酒过三旬,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崔元还沉浸在情绪里,感慨道:“当年在淮安那件事,真是多亏你了,杨兄。” “害,崔兄这话就客气了。那谢家当年独踞一方,偌大的家业,却连从指头缝里漏些东西出来都不肯。就连丝绸那桩买卖都要跟你抢,任谁都看不过眼。” “是啊……”崔元与他轻轻一碰杯,语气沉郁,“要怪,就怪那谢文清做事太绝,丝毫不给我们这些小商贾留活路。他那一大家子……说到底,也都是受他所累啊……” 崔元说着,低低叹了口气:“杨兄,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每每闭上眼,都仿佛还能看见那场大火……那么多条人命,就在眼前……活生生的……” “唔……唔唔……” 门口,被布团塞住嘴的崔景灵拼命挣扎,试图发出声响引起父亲的注意。然而下一刻,温聿珣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落下,他身子一软,顿时失去了意识。 第42章 里间的崔元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迟疑道:“杨兄,你可曾听见什么声响?” 身旁的人却只是摇头:“并无动静。崔兄怕是魔怔了……还是心太善了啊……” “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他们像只是随口一提,这个话题过去之后,紧接着又能继续谈笑风生,仿佛那一瞬间的深重与罪孽不过是错觉。 一墙之隔,从听到“谢文清”三个字开始,谢临便仿佛坠入了一场噩梦。 面前仿佛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断裂的房梁轰然塌下,将他与爹娘彻底隔开。浓烟滚滚,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野,只有母亲凄厉的呼喊穿透火海: “临儿,别过来!快带你妹妹走——!” “活下去!谢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爹!娘!” 小谢临的哭声响破天际,却无人再能如以往一般,轻声细语地哄着为他擦去眼泪。 满天火海埋葬了他的骨肉血亲,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阿晏。”他听见温聿珣轻声唤他,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叫谢临听不真切,“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临毫无反应,手臂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指尖攥得发白,像是仍在梦魇中。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重新被塞回了幼时那具无力而渺小的身躯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所有鲜活的生命,一具一具烧成焦灰。 “阿晏……”温聿珣知他情绪不对,抬手去拥他,手掌覆上他后背,将他整个人虚揽进怀里。 接触到温聿珣怀抱的一瞬间,谢临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如同失了神的提线木偶般,额头抵上温聿珣的肩膀,而后一动也不动了。 温聿珣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立在原地,既不催促,也不作声,只抬手轻轻抚摸着谢临颤抖着的脊背。 半晌,他感受到衣襟处传来的温热湿意。 ——谢临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温聿珣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的阿晏才二十一岁啊……被迫委身嫁给男子的时候他都一滴泪未流,此刻却像是要将前半生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谢临哭起来也很安静,悄无声息地就泪流满面了。温聿珣轻轻捏着他后颈的皮肉,听见他从喉间泄出的压抑哭腔。 “……温聿珣,温聿珣。” “我在。”他的声音落在谢临耳边,很轻,却带着莫名的份量。 谢临攥紧了他腰上的衣料,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海上最后一块浮木。 “我要杀了他们。” 第37章 作戏偷腥 回到甲板上时,谢临几乎将晚间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只剩满喉酸苦。 他一声不吭地灌了几口冷茶,压下翻涌而出的强烈恶心感。若忽略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此刻看上去已然恢复平日的淡定自若,甚至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仿佛方才昙花一现的脆弱都只是错觉。 但温聿珣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着谢临苍白的侧脸,低声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了……” 他本意是想让他暂且放下心事,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这样的状态赶路,谢临的身体怕是受不住。 谢临却会错了意,目光投向漆黑平静的湖面,低声应道:“我知道。” 他略一停顿,声音冷沉道:“所以我打算,将他们引到淮安再动手。” 温聿珣一怔,轻轻揉了他后脊一把:“何苦这么麻烦?阿晏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上去,一刀一个,捅成刺猬也不在话下。” 谢临摇头:“事情的全貌尚且不明不白,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 温聿珣看向他:“阿晏打算怎么做?” “商人的本质是趋利。让人散布下去,说淮安有笔大单子,我不信他们无动于衷。” —————— 翌日一早,楚明湛便领着一行人辞别了任城知州,继续行进。 知州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至城外,方才返回府衙,便见一名乐伎带着银两和谢临的信物找上门来,说是奉谢临之托,请求在知州府暂避风头。那乐伎又将昨夜温、谢二人如何整治崔家公子、如何评说任城风气之事一一禀明。 知州听罢,脚下猛地一软,险些没站住,只得苦着脸收拾这一屁股烂摊子。这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挂了事,后半程谢临的表现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进食恢复了正常,也没再吐过,只是总一个人静静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样子落在温聿珣眼里,让他一时不知该为谢临身体的好转高兴,还是该为他眉间隐约的沉郁担忧。索性只得天天招惹谢临,看着谢临因为他表情鲜活起来,才能暗暗松下一口气。 ——虽然这个“鲜活”十有八九都是气得忍无可忍揍他就是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总算是顺利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淮安。 马车停下时,谢临竟都有些不敢掀开车帘。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开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温聿珣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吧阿晏。伯父伯母应该都想你了。” 谢临怔愣半晌,终是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而后被温聿珣紧紧握住。 走下马车的那一刻,他恍惚间居然有一种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街头巷尾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江南民风较京城开放许多,随处可见姑娘们约着闺中密友一同出游。她们站在二楼的廊台上,用绢帕掩着嘴轻声说笑,互相推搡嬉闹。偶有心仪的小郎君经过,便有姑娘故意将帕子抛下,再请郎君帮忙捡上来。 谢临少年时期就没少被这样的帕子砸中……一切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仿佛他不曾远去京城,也不曾考取什么探花。今日不过是无数平凡日子中的一天,他在外游玩结束,即将回家用膳。 但他知道,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谢临垂下眼帘,收回思绪,与温聿珣一道踏进了暂住的州衙官邸。 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尚早,楚明湛都没歇脚,直接就去了运河一带查看情况。 谢临原本想跟着同去,却被拦下了——楚明湛早便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却碍于人多眼杂没好多问。 此刻到了个稍微私密些的空间,他便直截了当道:“你先好好休整两日。我知淮安于你而言毕竟不同。”楚明湛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看看吧绥晏。便算是……了却你一桩心事也好。” 谢临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神色已是一片清明。 回到自己房间时,温聿珣正召来刀疤问话看见他,便眉梢微挑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阿晏。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出你所料,崔元和杨峻已经出发往淮安来了。” 谢临毫不意外:“运河堵塞,粮食紧缺,现下是朝廷想和他们做生意。消息一出,这么大的诱惑,他们不可能拒绝。” —————— 崔景灵被他爹拎到马车上时,人还是懵的。 他那日被温聿珣捆住打晕,那么狼狈地丢在他爹房门前。醒来后人都快气疯了!第一时间便想求崔元替他出头,教训教训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想到却被崔元非但没替他讨回公道,反倒劈头盖脸一顿狠训,说要让他“长长记性”。 崔景灵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昏睡时,知州早已登门见过崔元。话没说的太细,却透露出是省城派下来视察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番,这才“误伤”了崔公子。 士农工商,属商人地位最低。崔元虽有钱,社会地位却天然低微。这些年为了和官家搞好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才勉强挣得几分薄面。 哪想这才刚有点起色,他这好儿子就给他掉链子!正正好舞到上头的人面前了。崔元哪能不生气? 他从前总觉得崔景灵还小,等到年岁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他还指望着这个独子继承家业,如今看来,不败光祖产都算谢天谢地了! 恰逢这趟要去淮安办事,崔元心一横,决定把这不成器的儿子拴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着。叫他好好看看,生意究竟该怎么做。 依漕运这事对朝廷的紧急程度,崔元本以为他到淮安第一天,便会被召去商议。没想到递信过去之后,却丝毫消息都没有。 他想着或许是上头想晾他一晾,方便日后谈条件。这样的手段他在名礼场上见多了,便也没着急。 直到一连三天过去,那头杳无音信,崔元这才感到奇怪。和杨峻一商议,试探着二度递了信过去。 这次那头倒是给了明确的回应,约他们第二日在淮安一酒楼见面。 崔元和杨峻兴高采烈地应下了,想着大概是三殿下贵人事多,才腾出空来。 第43章 谁料踏进包房,看见的却是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的青年男子。 那人一只脚踩在椅上,手臂撑在膝头,指尖把玩着酒杯,姿态嚣张,与传闻中克己复礼、温润如玉的三皇子,哪有任何相像之处? 二人心中这才警觉起来,暗叫不妙,可此时包房门早已被几名亲卫模样的人牢牢关上,退路已绝。 “二位让本侯好等啊。”主座上的人悠悠开了口。 这般年纪,这般气势,还能自称“本侯”的人,满朝上下不过一人。 崔杨二人想不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都难。 两人对了个眼神,都在心里叫苦不迭——这尊煞神竟也跟着三皇子一起下江南了?? 虽说知道朝廷大概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也不用连怀玉侯都请出来吧?……这是把他们当匈奴人整呢? 心下再多思绪转寰,崔元和杨峻二人也都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了,面上丝毫未表现出来只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 崔元笑着道:“此前不知竟是侯爷亲自接见我二人,久仰大名,如今终于得见本人,喜不自胜,失礼失礼。” 温聿珣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仰头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扬了扬下巴,道:“坐。” 他说着将手中空杯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人。那人似乎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接过杯子,重新为温聿珣斟满酒。 崔元和杨峻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那人一袭白衣,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立在温聿珣的座椅旁边。看站位像侍从,但气度打扮实在都不像下人,叫人不禁奇怪。 下一秒,温聿珣握住身旁白衣人的手腕,猛地朝怀里一拉。白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一下跌入了温聿珣怀里,被后者一把抱到了大腿上。 温聿珣的手掌在白衣人纤细的腰身处锢着——那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势。 因着强娶谢临一事,怀玉侯好男风在整个雍国都是出了名的。故而崔元和杨峻自认瞬间就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甚至还忍不住在心里起了些看热闹的心思——据说那位探花郎已是举世难得的容颜,却还抓不住这怀玉侯的心。不知道他怀里那个,又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啊…… “二位盯着我的人看什么?”温聿珣幽幽开口,“都戴上面纱了,还挡不住二位那乱转的眼珠子……不如我帮您抠出来如何?” 崔元和杨峻一个激灵,知道温聿珣是那种说的出也做的出的人,顿时再不敢乱看了。 温聿珣却仍没放过他们,缓缓道:“还是说……您二位是在想,要怎么同本侯家里那位告状?” 第38章 情动拉扯 跌入温聿珣怀里时,谢临有够猝不及防的。偏生对面还坐了俩老狐狸,这会可是一点儿破绽都不能露。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似是要把身旁这个以公谋私的人塞进牙关里撕碎似的,面上却状似熟练的用双手撑着温聿珣的大腿坐了起来。 硬邦邦的大腿硌着谢临,这般坐姿难受得很。他怕自己的表情露破绽,索性将脸埋进了温聿珣怀里。 谁知这个动作不知又戳中了温聿珣哪根没搭对的神经,谢临感觉到圈在自己腰上的手瞬间收紧。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皮肉里,存在感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恰巧这时温聿珣说到“同家里那位告状”。 ——崔杨二人或许没听出来,但谢临一耳便知,这话与其说是给他们二人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温聿珣借着这势,在大庭广众之下逼他坐实“情人”的身份还不够,竟还要刻意提起“正房”,恶趣味得很。谢临被他一再撩拨,又羞又愤,牙都快咬碎了。 好!好你个温执昭。 刺激是吧?给你来点更刺激的。 谢临如此想着,便就着双手环抱住温聿珣的姿势,揪住他背后的一小块皮肉,狠狠朝一个方向拧。 再抗造的人也禁不住这番。可怜温大将军,表面上一副美人入怀、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浑身肌肉瞬间就绷紧了。 锢在谢临腰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向下滑,而后落在两瓣挺翘的圆丘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谢临浑身一僵,拳头都快捏出水了,在心里把温聿珣千刀万剐了一万遍,这才扼制住“揭竿而起”的冲动。 反观另一边,崔元和杨峻心思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道——温聿珣说出来的话像是玩笑,语气却一点儿不像。 崔元一边莫名其妙地想着,我上哪去认识你家那位去,一边硬着头皮跟他打哈哈:“哪里敢哪里敢。侯爷说笑。” 他“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咱们男人嘛,谁外头还没个闲花野草的。老跟一个人日夜相对,天仙也得看腻不是?” 他话音刚落,温聿珣余光便见谢临微微抬了些头,眯眼看了过来。不必多看都能感觉到怀里射来了一道幽深的目光,像是在问“是吗侯爷?” 温聿珣哪敢作声,只得做出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沉下脸色将自己意会到的这话语原封不动地抛给崔元,意味不明道:“是吗?” 崔元心里顿时咯噔一响,脑中飞速回想自己是否说错了哪句话。一旁的杨峻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崔兄说的是寻常男子。侯爷自然非同一般,不愿将这些事捅到谢大人跟前,想必只是舍不得让谢大人伤心吧?” 谢临无声冷笑了一下,像是已然有些身临其境。温聿珣后背的皮都绷紧了,索性直接打断杨峻的后话,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道:“本侯的家务事,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聊聊正事。” 崔元和杨峻心下腹诽,若不是你提起,谁乐意聊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务事。 虽是这么想着,听到后半句话,两人却还是心下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来了。 “想必二位已然知晓,朝廷此次派本侯来是为何。” 温聿珣悠悠开口,随手捏着怀中人的下巴,像是安抚,又像是把玩。 “运河淤塞严重,漕船尽数困于河道,淮安以北粮道中断,各州县仓廪空虚,民心动荡。朝廷虽已开仓放粮,然终究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 “此非寻常年景的短缺,而是关乎北地安稳、国计民生的危局。陛下忧心,万民期盼。值此艰难之时,朝廷需要的……不仅是粮食,更是如二位这般深明大义、素有担当的栋梁之材,主动站出来,为国分忧。” 崔元与杨峻对视一眼,心知这位侯爷是要他们主动“表示”了。 崔元微微躬身,语气显得极为诚恳:“侯爷言重了。国难当头,我等商贾虽身在江湖,亦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能为朝廷、为侯爷分忧,是我等的本分,更是荣幸。只是……” 他话锋微转,面露难色,“如今水路不通,陆路转运耗费巨大,且时间紧迫,筹集如此巨量的米粮确非易事,这成本……” 温聿珣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崔老板的难处,本侯自然知晓。朝廷亦不会让忠义之士白白付出。功过簿上,定然记得分明。至于具体章程……本侯相信,以二位之能,必能想出两全其美之法,既解国家之困,亦不负自身操劳。不是吗?” 他将问题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话里话外都在給他们戴高帽子,实际的好处却只字不谈,显出几分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冠冕堂皇得让人难以招架。 崔元和杨峻心思慢慢沉了下来。 半晌,杨峻先开口了。他斟酌着道:“侯爷高估我二人。我等也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的买卖人,就算有心分忧,也怕是难以凭一己之力成如此大的事。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出这个数。”温聿珣直接打断他,比了个数字出来,似笑非笑道:“二位老板意下如何?” 这数字不多不少,恰好差不多能刚刚覆盖成本。若用这个数卖朝廷一个人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若是底价,就必定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看来这怀玉侯,还是不懂做生意啊…… 崔元心定下来,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正欲再开口,便听温聿珣悠悠道:“哦对了。” “说起这漕运往来,货物安全最是要紧。尤其是防火防灾,一刻不得松懈。本侯忽然想起一桩旧案卷……也是多年前的一桩惨事了,事发地点恰好也在淮安。本侯来之前便特意了解了一番。” “江南织造大户谢家,二位可还有印象?” “一场大火,诺大家业、满门性命,顷刻间灰飞烟灭,真是令人扼腕。至今看来,其中仍有些蹊跷处未明……”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已然僵住的崔杨二人身上,一字一句道:“希望这回,可不要出现类似的事情了。二位大人可将手下货物看好些,嗯?” 崔元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下意识看向杨峻。 杨峻眼神一凛,沉下声音道:“侯爷放心。供给食粮一事,我等必将竭尽全力。” 第44章 温聿珣纵声长笑,举杯遥遥敬了敬崔杨二人:“好。二位如此识时务,本侯就放心了。” 谢临窝在温聿珣怀里,眸色晦暗不明,正垂眸思忖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失重感,惊得他差点低叫出声。 温聿珣竟是毫无预兆地起身,一手穿过他膝弯,另一手揽住他后背,将他横抱了起来。 谢临猝不及防,整个人悬空的刹那本能地环住对方脖颈。反应过来后,额角青筋微跳,强自按下对温聿珣动手的冲动。 好在到这一步,这场交谈也进入了尾声。谢临敛下思绪,不动声色地听着这几个各怀鬼胎的人虚与委蛇地告别,直至包间内重归寂静。 房门一关,包间内的氛围瞬间就变了。温聿珣感受到一股从怀中传来的、直冲天灵盖的杀气。 下一秒,谢临凉飕飕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可以放下你手里这株‘闲花野草’了吧,怀玉侯阁下?” 温聿珣喉结滚动了一下,愣是没松手,赔着笑故做无辜道:“阿晏,听我解释。那都是形势所逼……” 谢临冷笑:“好一个形势所逼。逼得侯爷色胆愣是包了天去了。”他说着侧了侧身,微微仰头,学着温聿珣方才的样子,反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好玩吗,温执昭?” 谢临的指腹很软,指节见却有一些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上温聿珣下巴时,瞬间就勾起了后者的一些……特殊的回忆。 不过分秒之间,温聿珣的眼神瞬间就深了起来,多了些别样的意味。他没敢让谢临看到,却罕见地没有在这种时候变本加厉地逗弄回去,而是沉默地扭开了头。 谢临见他这般模样,挑了挑眉,正颇为稀奇地想探个究竟,下一秒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像是被火燎到了似的,猛地从温聿珣身上弹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温聿珣,你脑子里一天天的……简直……不可理喻!!” 温聿珣本想反驳谢临那句“色胆包天”,这下自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晏……”他无奈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谢临顿了顿,而后眼波一转,上下看了温聿珣一看。他倏地轻轻勾了勾唇,微微仰头凑近些,附上温聿珣的耳廓,而后轻轻开口,呼吸的热气喷洒在温聿珣颈侧,让他那一片皮肤都有些发麻。 温聿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想听谢临在说些什么。才刚倾过去几分,便见谢临眼里含了些促狭笑意,骤然几步退开,不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去。 “不是能耐大吗?门给侯爷带上了,侯爷自己解决吧。” 第39章 螳螂捕蝉 楚明湛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河道清淤,疏通漕船都非一日之功,粮仓的储备粮也快告罄。他自掏腰包添了些,却也不过杯水车薪。 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谢临不知从哪变出一批钱粮,竟悄无声息地将漏洞都补上了。问他他也只说是温聿珣的私库。 楚明湛不信。这可不是平常玩乐的花销,是足以供给京城乃至整个北地的钱粮。温聿珣有没有这么多积蓄尚且不说,就算有,楚明湛也不觉得他会为自己这个便宜主公做到这个地步。 他疑虑谢临是在冒险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可谢临这个人,若真打定主意要瞒什么事,便是拿铁钳也撬不开他的嘴。 楚明湛虽忧心忡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批钱粮解了燃眉之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日夜不休地推进运河的相关事宜,争取早日结束此等将谢临至于陷境的被动局面。 另一头,谢临则全然不知自己在楚明湛心里竟然是这么舍生取义的形象。他这几天一直暗中盯着崔元和杨峻的情况——便是富可敌国,也禁不住如此大规模只出不进的消耗。他们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谢临客客气气地给温聿珣泡了壶茶送过去,顺势便道:“侯爷明日有空吗?” 温聿珣挑眉看他:“阿晏邀约,我何时没空过?” 谢临轻轻笑了一下:“该收网了。” —————— 崔景灵这几日纳闷的很。他爹倒好,说是说要带他来学怎么做生意,结果自从落地淮安,便再没管过他。 他起初还迫于他爹的威慑,老老实实在屋里待了几天。确定崔元没空管他后,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淮安的花楼……他可还没去过呢。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念头一出,便如野火燎原般再难克制。这日夜深人静,他便从屋内悄悄翻了出来。 崔景灵进了花楼便如鱼得水。他年纪小,出手又大方,姑娘们很快便都围了上来。喂酒的喂酒,跳舞的跳舞。崔景灵醉倒在温柔乡里,不禁感叹,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 半阖着眼享受时,他视线里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崔景灵一个激灵,那点子刚生的醉意瞬间就清醒了。 是他!!那天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且不说他的穿着打扮都与那天别无二致,就算是化成灰崔景灵都认识。 他竟也到淮安来了?! 身旁一个正在给他喂葡萄的姑娘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而后轻轻“咦”了一声。 “那不是怀玉侯吗?” 崔景灵猛地回头,音调都高了不少:“你说他是谁??!” 姑娘像是被吓了一跳,轻拍着胸口娇嗔道:“崔公子那么凶作什么……那位是京城来的怀玉侯,就是平定匈奴的那个。前些日子放入城时,围观的姑娘快把城门都踏破了。” 她说着显得有些骄傲:“奴家挤了个前排,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不会错的。” 崔景灵听他说完,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难怪……难怪他那日出手的时候那么有恃无恐。原来竟是这等身份。 好半响,崔景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来淮安做什么?” 姑娘摇摇头:“这就不是奴家能清楚的了。或许是来处理水患的事吧……” 崔景灵这下哪还有心情寻欢作乐,他巴不得躲着温聿珣这煞星走。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便听见他爹和杨伯似乎在正殿里交谈着什么。两人的语气都难得有些焦急。 这是怎么了?爹和杨伯因为生意的事情吵架了? ……等等。 他脑中像突然有一道闪电劈下,一下子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 温聿珣是来处理水患的……娘的,他爹不就是来帮朝廷应付水患的吗? 崔景灵后背一阵发凉,猛地朝屋内冲去,大叫道:“爹!!” —————— “还没联系上人?”杨峻神色凝重,压着声音问道。 崔元亦是面沉如水,轻轻摇头:“到了官邸门口便被拦下,只说会进去通传,可几番往复,皆如石沉大海。温聿珣那边余银久久不到,我们这边的账目……眼看就要见底了。” 温聿珣拖延结银,可他们早已将人马钱粮调度出去,岂是说收就收的。更何况银钱人手大多已遣发下去,如今之势,犹如泼水难收——再无回头之路了。 杨峻沉声道:“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温聿珣既然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总得有些动作,逼他露面。” 崔元想也没想,猛地一抬手道:“不可!”话音落下他才觉自己过于激动,压着火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你忘了他手里还有我们的把柄?纵火杀人家满门的事,一但闹到官府,足够我二人脑袋掉一万次了!” 正争执着,房门突然间被猛地推开,动静之大,将原本心里就有鬼的崔元和杨峻都吓了一大跳,随即是一声惊天动地的—— “爹!!” 崔元脑袋都快被崔景灵喊炸了,怒斥道:“小兔崽子!你做什么呢?!” “没看见我跟你杨伯伯聊正事呢?!快滚出去!”崔元说着作势就要把他往外撵。 崔景灵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他爹的袖子,赶忙道:“爹,爹,我有正事,有正事!” 他像是生怕被他爹赶出去似的,迅速道:“我今日见到那日捆我的人了!他就是那什么怀玉侯!!他们一路从任城到淮安,怕就是冲着您来的啊,爹!” 崔元一听便愣住了,又惊又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峻更是神色一下就变了,猛地上前一步,正色道:“贤侄,过来。你方才说怀玉侯什么?把这事细细的,从头到尾,好好给我跟你爹讲讲。” 崔景灵咽了咽口水,用力点了点头。他从琵琶女开始讲起,事无巨细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杨峻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眯起眼睛问道:“……你是说,他原本打算带你去找你爹,结果在房门口就把你打晕了?” 崔景灵连忙点头。 杨峻喃喃低语:“……竟然是这样……居然只是这样。” 只是? 崔景灵疑惑之间,杨峻已然回神抬头,将其推出房门:“此事我们知晓了。你把心咽回肚子里,不必再操心。我与你爹自会解决。” 第45章 送走了崔景灵,崔元才试探着开口:“杨兄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杨峻沉吟片刻,缓缓道:“主意是有了。就看崔兄愿不愿意破釜沉舟,赌一把大的。” 崔元迟疑道:“杨兄的意思是……” “他温聿珣只算侥幸听了风声,目前手里定还尚未有证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来个不走寻常路,先发制人。” “将纵火一事的始末说出去。” 崔元眼睛瞬间瞪大,脱口而出道:“……你疯了?!” 杨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崔兄且先听我说完。此事只要一天不解决,于我二人就一辈子是个隐患。今日若忍气吞声吃了这个亏,来日他温聿珣若又要办什么事,再拿出此事做文章,我二人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关键在它不能作为一个‘秘密’握在温聿珣手里,更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作为秘密时,它的价值便会被无限放大。可若是个公开的、死无对证的传闻呢?” 崔元不说话了。 杨峻知道他有了思量,乘胜追击道:“温聿珣手里若有实证,或会给我们二人带来灭顶之灾。若没有……那便仅仅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传闻。” “他既是那日才从我们嘴里听到的消息,必然还未来得及找到证据。只要在此时,我们破了他这招,再悄无声息地毁去当年所有痕迹。他这步棋,就算是废在手里了。” 此招虽险,却的确是此时不可多得的出路。崔元心里已经信服了大半,心里却仍有疑虑:“可如此一来,于我二人的信誉名声将会大为不利。往后在生意场上行事……” “崔兄!”杨峻打断他,“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日后行事,旁人反而更敬你畏你,不敢于你作对了呢?” 崔元彻底沉默了。 良久,杨峻见他咬了咬牙,目光已然坚定下来。 “好。我信你。” —————— 漩涡的另一端,城中花楼内,谢临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向面前的女子。 “有劳姑娘。” 若此时有人瞧见,定会认出——那接过银两的女子,正是方才为崔景灵递葡萄的那一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送走了那姑娘,温聿珣伸手稳稳扶住正掀帘欲上马车的谢临,眼底笑意流转:“不愧是我们家阿晏。” 谢临坐到他对面:“也少不了侯爷的功劳。毕竟侯爷可是连名节都牺牲了,在花楼里装模作样转了好几日呢。” “怎么样?几日转下来,有侯爷看得上眼的吗?” “有啊。”温聿珣吊儿郎当地开口。 “哦?”谢临目光转向他。 温聿珣轻笑:“不就在面前吗?” 谢临无声翻了个白眼,便听温聿珣话锋一转,故作伤感地悠悠叹道:“阿晏如今也算是在花楼为姑娘花过钱的人了。” 谢临不知他又在抽什么风,只淡淡瞥他一眼,从容应道:“比不得侯爷,家花野花都要采。” 温聿珣轻笑,微微压了压身子盯住他:“那家花和野花都是阿晏,阿晏要如何说?” “不如何说。”谢临面不改色地迎上他的目光,慢条斯理道:“侯爷可悠着点吧。这家花和野花,可都还不属于你呢。” 第40章 血夜旖梦 风波骤起。短短数日之内,谢家的消息便在淮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七年前,谢家那场惨烈大火,竟非意外,而是人为。 说起这谢家,年轻一辈或许已不甚了解,可老一辈人却是无人不晓。原因无他:其一,谢家曾是淮安城首屈一指的商业巨擘,富甲一方;其二,当年的谢家掌权人谢文清,乐善好施、出手阔绰,助人无数,人称“谢大善人”。当年那场大火之后,不知多少百姓为之唏嘘叹惋。 因此,这个惊人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如插双翼,一传十十传百,迅速攫住了全城人心。 时隔七年,谢临终于拼凑出父母死亡的真实原因。 事情并不复杂,不过是一出“农夫与蛇”,搬上戏台都怕是会有人嫌烂俗。可当它在现实中真实而荒诞地上演时,落在当事人的肩上,便是砸碎脊梁的山崩。所谓“故事”,从来都是局外人的轻叹,却是身陷其中者,真正的灭顶之灾。 崔元最初是靠谢文清带入行的。谢家待他不薄,不仅悉心传授他经商之道,还慷慨提供了本钱和人脉。然时移事迁,两人在经商理念上的分歧逐渐显现。崔元的生意稍有起色后,便选择了自立门户。 原本故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谢文清并不指望崔元回报这段浅薄的师徒缘分,只觉得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变故发生在一桩利润可观的丝绸生意上。这生意本是崔元先接触的,几乎已经谈妥。不料买家偶然见到谢家出货的成色,当即改变主意,转而与谢家签了约。 谢家对此并不知情——既不知道这单生意几乎已是崔元的囊中之物,更不知道他为了接这个单子,推掉了另一笔重要生意。 这一转手,让崔元损失惨重。 怨恨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极难拔除。理念不和与生意被抢的新仇旧怨叠加,这便足以吞噬一个人的理智。 而恰在此时,他遇到了杨峻——这个素为是谢家商场对头的人。 得知此事后,杨峻便对崔元煽风点火:“不如放把火烧了他们的货,给他们一个教训。”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火就这样点起来了。 原本或许只想烧掉一批绸缎,吓一吓谢家。可夜风助长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烈火吞没了整个谢家仓库和宅院。 上百条性命,便如野草般消逝,不留一点痕迹。 多年过去,崔元和杨峻的说辞中掺杂了太多自辩与掩饰,当年那把烧透了谢家的火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存心害命,早已无从查证。 但对谢临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 崔元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刺骨的寒意猛地钻进领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冷水。阴暗冰冷的地下室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双脚也被紧紧捆住,只能狼狈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与他同样被绑住的,还有身旁的杨峻,尚未苏醒,倒在旁边的地上。 他艰难地抬起头,水珠正从发梢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在昏暗中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人影—— 温聿珣正微微弯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崔元湿漉漉的脸颊,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崔老板,别来无恙啊。” 崔元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杨峻同样被麻绳紧紧捆缚,尚未苏醒,一动不动地倒在粗糙冷硬的地面上。 “你……”崔元声音发着抖,恐慌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强自镇定地哑声道:“温聿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朝廷律法森严,动用私刑可是大罪!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温聿珣闻言,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崔元,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王法?”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崔老板,到了这里,你跟我谈王法?” “那谁又去替谢家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六口人谈王法呢?” 崔元浑身剧烈地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脸色惨白如纸,却仍强撑着:“我崔元行的正坐得直,你无凭无据,光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就要抓我,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吗?!” “无凭无据?”温聿珣直起身子,微弱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让崔元笼罩在其阴影之下,“都这个时候了,崔老板还这么天真。” “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证据。以此为挟,为的也从来不是让你帮我做事。” 崔元怔怔道:“那你……” “崔老板想必听过本侯强娶探花郎的故事吧?” 崔元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温聿珣欣赏着他顷刻崩溃的神色,声音如阎罗判官般缓缓落下:“你可曾注意过——那位被本侯‘强娶’的探花郎……”他刻意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姓、谢?” 预感被证实,崔元如遭雷击,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他……他是……” “自始至终,”温聿珣脚底踩住了他的胸口,“本侯为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血债血偿的真相。崔老板,你该谢谢自己的配合,至少能换一个痛快的死法。” 他微微倾身,如同低语:“否则……本侯有的是手段,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第46章 崔元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方才强撑的硬气瞬间粉碎。他脸上血色尽褪,涕泪交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挣扎,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发出绝望而癫狂的哀鸣: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侯爷明鉴!明鉴啊!”他猛地扭过头,用被缚住的手拼命指向一旁昏迷的杨峻,尖声道:“是他!都是他!全是杨峻出的主意!是他贪图谢家的产业,是他一手谋划的!我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侯爷饶命!饶命啊!” 温聿珣冷眼看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丑态,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他缓缓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怕被那肮脏的哀求沾染。 他不再看崔元一眼,转身走向阴暗的台阶,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足以将人彻底打入无间地狱的话,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这些话,留着去跟阎王说吧。” —————— 谢临又做梦了。在京城时,他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得一场梦;可自从回到淮安之后,他却几乎夜夜陷入纷乱的梦境之中。 就好像那些被他强自忽略的、缺席了数年的情感,非要在这短短时日内,借一场场幻梦,尽数归还于他。 还是那一幕。他梦见自己背着谢蕴从火场里逃出。往日那些被他爹帮扶过的叔叔伯伯无一不装聋作哑,任谢临怎么在那大宅前拍门叫唤,门内始终无人应答。至多有个别心软的,差仆人偷偷塞来两个馒头,便算是仁至义尽。 谢临逃出来了,却又好像没有。失去了家族的庇佑,他才发现,答应母亲的要活下去,似乎很难很难。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刹那。谢临终是没有撑住,重重倒在了地上。 梦里的他感觉不到疼,却能听到阿蕴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开。他很想摸摸她的头,叫她别哭,可他太累了……太饿了……以至于根本抬不起来手。 模糊间,一片衣角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停下了脚步。谢临努力睁开眼,想看清那个人是谁——他抬头,再抬头,视线落到了他的衣角,腰带,颈脖,再而后……是面孔。 他看到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哦,是殿下啊。 谢临迷迷糊糊地想,是了……当年是殿下救了他,带他回到京城。 ……合该是殿下。 他压了压心口,强自按下梦中几乎快喷涌而出的失落感—— ……不然还能是谁呢? ……不然你希望是谁呢,谢临…… 谢临睁开眼,耳边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令他良久都没有缓过来。 待他彻底从梦境的余悸中清醒,却是不禁皱了皱眉—— 屋内只有他一人。 自下江南起,他与温聿珣这一路便一直是住在一间房。一来,出来行公务不比玩乐,资源有限;二来,此行人多眼杂,若是光明正大地与温聿珣分房睡,传出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索性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这么想着,挤挤一张床也不算什么。 可谢临此刻睁眼,枕边却是冰凉的,连那块被褥里的余温都快散尽了。 大半夜不睡觉,去哪了? 谢临蹙眉坐起身,正欲穿鞋下床,卧室门便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月光洒进屋内,让他们二人堪堪能够看清彼此。裹着一身血腥味和露水湿气的温聿珣踏进屋内,看见他的动作时愣了愣,而后略显心虚道:“阿晏?怎么醒了?” 见谢临已然醒来,他便也没再压着动作。几步走上前,顿了顿,而后问道:“是要起夜吗?” 谢临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张了张嘴,正想问温聿珣去哪了,谁知先被这么一句堵了住了嘴。 谢临:“……” ……突然就没有想和这人说话的欲望了。 他无语片刻,幽幽道:“怎么?侯爷要帮我把尿不成?” 第41章 童年旧事 温聿珣挑了挑眉:“我倒是乐意。就看阿晏……” “滚。”谢临没让他把话说完,暗道自己还是低估了温聿珣不要脸的程度。 嘴上说的是“滚”,他却往床铺内侧挪了挪,给温聿珣腾出个位置,状似无意道:“大半夜的,侯爷不睡觉,跑哪撒癔症去了?” 温聿珣坐上了床榻边缘,没说话,抬眼正好对上谢临的眼睛。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谢临猜到了。 谢临见他不语,也没再逼问,只道:“一身血味霉味,先去洗个澡吧。” 温聿珣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听谢临这么一说,便觉得他家阿晏大概率是嫌弃了。 待沐浴完出来,谢临已然阖眼在床铺内侧重新躺下,不知睡着了没有。 温聿珣与他并肩躺下,下意识翻了个身,去搂谢临腰身打算拥他入怀,却被谢临两指抵在小臂上,轻飘飘地拨了开来。 后者依旧平静地躺着,眼睛都没有睁,只有淡淡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去见崔元和杨峻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温聿珣动作一顿,收回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临道:“人还活着吗?” “勉强吊着一口气。”温聿珣顿了顿,又道,“阿晏若是想让他们去伯父伯母的长眠之地赔罪……” “不必。”谢临打断他,语气依旧没有起伏,却转了个身背对着温聿珣,“处理干净吧,不必去扰了父亲母亲的清净。” 温聿珣听到“处理干净”几个字,心思转了转,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试探道:“阿晏不怪我?” 谢临语气平淡:“侯爷费心替我分忧,我为何要怪你?” 他的声调不轻不重,温聿珣一时竟分辨不出是真心话还是反话。 温聿珣只得放缓语速:“我以为阿晏会想亲手了结他们。” 谢临没说话,听见温聿珣的声音放的更缓、更沉:“但那些人不配脏了阿晏的手。” 这一次,谢临许久都没有回应。久到温聿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闭上眼,正准备睡下,却忽然听到谢临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声音很轻,却还是清楚地落进了温聿珣的耳朵里。 “这种时候,侯爷还真不像能在疆场上运筹帷幄,破敌千里的人。” 温聿珣轻笑一声:“阿晏说话倒是比以前客气多了。从前都是直接骂我脑子有病的。” 谢临如他所愿:“你脑子有病。” 温聿珣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谢临听到他的笑声,倏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所有压抑的情绪仿佛在这一瞬间迸发,却又被他强行遏制。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道冷冽而复杂的视线,直直刺向温聿珣。 “没有下次。” 温聿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瞒着我单独行动,自以为是地替我解决。”谢临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没有下次。” 温聿珣似是愣了愣,沉默良久,最终道:“好,我知道了。” 谢临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在确定他话里的真实性。 温聿珣无奈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补充道:“我保证。” 谢临这才放过他,重新躺下来阖眼,温聿珣也便随之躺下。 但他们谁都知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明日陪我回去一趟吧。” 温聿珣睁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张了张嘴,正欲发问,便听谢临道:“不是说要陪我回家吗?” —————— 后半夜两人几乎谁也没睡着,却默不作声地各自闭眼到了天明,最后还是温聿珣率先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后便发现谢临也已穿戴整齐。 温聿珣难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和紧张来:“要先去采买些什么东西吗?” 谢临抬眼看他:“侯爷要买什么?” 温聿珣迟疑:“瓜果、熏肉……还有花圈爆竹什么的。” 谢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回神后语气平静道:“不用。” “我们今日不是去我父母坟前。是去……我幼时居住的地方。” 谢宅坐落于淮安城寸土寸金的一块地皮上,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保留着被烈火焚烧后的样子,未曾重建,也未做他用。原因也简单,买不起的人只能望而却步,买得起的觉得风水不好——毕竟里头百余条冤魂,不知道煞气得有多重。至于官家,许是对“谢大善人”仍保留几分敬意,竟也一直没征用这块地。几方达成了一种无言却微妙的平衡,是以谢宅的废墟一直保留至今。 马车缓缓停在谢宅门前。温聿珣本以为谢临会像初次入城时那样,近乡情怯得厉害。没想到这次谢临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掀开帘子,平静地下车,而后与温聿珣一同站在门口仰望门匾上那已被烧的焦黑的“谢府”二字。 府门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老旧磨损得厉害,随着被谢临推开发出些难听的声响。 第47章 谢宅内部早已倾颓不堪,满目疮痍,但残存的规模与格局,却仍能让人想象出它昔日的富丽与讲究。 举目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被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占据,其间散落着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梁木、碎裂的砖瓦和雕刻精美的石构件。这些残骸沉默地躺在杂草中,暗示着曾经坐落于此的回廊与亭台的方位与轮廓。不远处,几段高大的残墙和门拱依然倔强地耸立着,其上精美的雕花虽被烟火熏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繁复与考究。 谢临抬步往里走,起初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描摹着周遭残骸的轮廓,似乎是在拼凑回忆它们从前的样子,又似乎像只是一位路过的行人,正不解其意地随意参观。 温聿珣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陪同,目光掠过一片片废墟,喉头微紧。 穿过一道仅剩石础和几级台阶的圆洞门,谢临脚步未停,却终于是开口了。他随意地朝一处指了指:“这原是一处小书房外的回廊,以前夏日廊下挂满鸟笼。我那时总嫌吵,经过时都要跑快些。” “阿蕴倒是喜欢的很。”他轻笑,“还时不时来找其中几只鸟说话。” 走过一片地势略高、视野开阔的平台,其上只有些破碎的铺地砖和一根倒折的石柱。谢临顿了顿,道:“这里以前有座小亭子,我母亲夏日爱在此处纳凉。我若是闯了祸,总会先躲到这亭子后面。” 温聿珣颇有兴趣:“阿晏幼时还会有闯祸的时候?” 谢临抬眼睨他,无语道:“侯爷难道是一出生就会打仗的?” 温聿珣吊儿郎当道:“说不定呢。” 谢临不欲与他多扯,只翻了个白眼道:“装。” 七拐八绕,谢临最终停在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遗址前。这里的围墙塌了大半,但主体建筑的基础尚在,能看出房间的大致格局,只是内部早已空无一物,积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灰烬。 谢临望着那片空地,静默了片刻,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这大概……是我以前住的地方。窗边原该有张书案,总对着院子里一颗枇杷树。枇杷树长得旺的时候,枝叶能探到窗口。渴了便能直接摘枇杷吃。” 温聿珣听着谢临的描述,笑着挑了挑眉,道:“这创意不错,回侯府我们在院中也种一棵。除了枇杷还能种点别的,石榴桑葚什么的,都试试。” 谢临原本有些感怀的,被温聿珣这么一打岔,愣是什么情绪都没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温聿珣,反唇便道:“我那枇杷树是回来报恩的,自我记事起就都是自己灌溉施肥,从未假手于人。侯爷要养,做得到吗?” 他说着淡淡补道:“别说养,侯爷那梅园里的梅枝,都快被你练剑削秃了吧?” 温聿珣:“……” 他沉默片刻,发现竟反驳不了,便从善如流道:“这不是还有阿晏吗?阿晏养?” 谢临冷笑:“想得倒美。你给我报酬吗?” 温聿珣福至心灵,张口便道:“我卖身抵债?” 谢临:“……”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别逼我在这里扇你。” 说着抬脚便走。温聿珣轻笑一声,快步跟上。 穿过谢临的私人院落再往后走,便是谢宅的后花园。如今这里早已看不出原先精心打理的模样,倒更像是一块被偶然荒废了的野地。曾经的小径被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淹没,几块湖石随意地倾倒在草丛里,一半已被新生的藤蔓覆盖。远处那方小池塘没有干涸,但池水浑浊,边缘生着一圈茂密的芦苇,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院子角落有棵枯藤老树,树下一架秋千的座板早已不见,只剩下两根空荡荡的铁链挂在那儿,风一过,便轻轻地晃着。 谢临幼时来后花园玩得最多的也便是那处秋千,此刻见了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见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便介绍道:“那儿原先是一座秋千,阿蕴小时候总闹我陪她玩。” 温聿珣脑子里似乎有了画面,忍俊不禁戏谑道:“和你一人坐一个比谁荡得高些?” 谢临的本意是谢蕴闹着要推,正欲开口解释,却倏地顿在了原地。 一人一个……那儿原先的确是有两架秋千,可在他十岁那年其中一架便坍塌了。 他父母派人重新修缮加固了一番,只保留了其中一架。而今更是只有两根空荡荡的链子挂在那处。 ……温聿珣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那里有两架? 第42章 见色起意 谢临多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将疑问按在了心底。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哪怕他问,温聿珣也不会说实话。 这人的秘密……似乎比他想的还要多。 “怎么了阿晏?怎么一副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落在温聿珣眼里就是长久的沉默。后者下意识偏头看他,恰好对上谢临的眼神,不由打趣。 谢临回神,不咸不淡道:“那侯爷是负心汉吗?” 温聿珣挑眉:“这话你问我?问反了吧?” 他重重地咬了“你”和“我”两个字,不由叫人听出些控诉意味。 许是心里还挂记着方才那件事,谢临没怎么过脑子,下意识便道:“我如何是?我可没给过你什么承诺。” 话刚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更像负心汉了。 谢临:“……” 果然,再一抬眼,他便对上了温聿珣似笑非笑的眼神。后者带着半真半假的嗔怨开口:“阿晏……” 眼见着已然落下风,谢临拂袖便走:“不与你论长短。” —————— 从谢宅里出来,二人没回官邸,而是直接去了堤上。楚明湛这阵子长期驻守在那,人都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不少。 见他们二人过来,楚明湛强打起精神上前:“绥晏,温将军。” 温聿珣颔首致礼:“三殿下。” 谢临看清楚明湛眼下的乌青,微微蹙眉:“殿下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楚明湛无奈,安抚道:“这几日格外忙碌些。但好在快结束了。最多不过再三日,运河就能恢复正常运转。” 谢临虽担忧楚明湛身体吃不吃得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道:“如此便好。无论如何,殿下还是身体为重。”他说着让温聿珣递出了手里的食盒:“堤上条件不比官邸,侯爷与我让厨房多做了份吃食,殿下趁热。” 楚明湛心里熨帖,微笑接过:”绥晏与温将军有心了。” 三人在临时歇息的帐中落座,便听楚明湛道:“说起来还要感谢温将军。若不是你库里的那笔钱粮解了燃眉之急,北地民生及秩序怕是难以维持至今。国难当头,温将军大义。” 温聿珣才知道谢临居然是这么跟楚明湛解释那笔钱粮的来历的,不由下意识侧目望向谢临。 谢临神色不变,淡然道:“侯爷一向大义,臣亦深为触动。” 温聿珣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微微勾唇配合着对楚明湛道:“应该的。殿下过誉。” 楚明湛笑笑没再多言,谢临看向窗外——三日……崔元和杨峻的那批钱粮,再支撑三日应当是没问题的。 听谢临确认粮草尚且充足,楚明湛也稍稍松了口气。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所有人都认为这这趟江南之行即将告一段落时,变故陡生。 ——最后那批钱粮,竟是在入京前临门一脚,被山匪劫了。 楚明湛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山匪,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谢临反应极快,当即开口:“我们在任城还有一批现成的钱粮。若从任城快马加鞭运往京城,或许能填补这个缺口。” ——他指的是崔元留下的家产。崔元已死,他的家产谢临和温聿珣原本还没商议出如何处理,没想到竟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楚明湛闻言,并未追问钱粮来历,立刻下令派人前去调运。 紧接着,他又召来一名亲信,肃然吩咐:“立刻传信回京,将山匪一事急报给陛下。同时代怀玉侯申请剿匪批文——我们即日返京,沿途顺道剿清这帮匪患。”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三个想到一块去了。 虽然按理说,楚明湛接到的任务只是疏通运河,钱粮补给和安抚百姓这类事务本不该由他负责。可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有在这方面掉以轻心。 究其缘由,是因为运河淤塞才导致粮食供应出了问题。一旦百姓有怨言,明淳帝自然不会下什么“罪己诏”,背锅的只会是负责这件事的楚明湛。 百姓、史书、明淳帝都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就算他说运河淤塞是天灾,粮食调度也已竭尽全力,朝廷照样可以反问:那为何疏通不能再快一些?若是再快上几分,尽早恢复运河效用,不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第48章 ……如此纠缠下去,只要有人存心发难,一切归根到底都会是楚明湛办事不利,能力不行。 而打压楚明湛,获利的唯有一人。 谢临和温聿珣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个相同的名字——楚明慎。 —————— 夏天的暴雨来的蛮横,没有任何雷声预兆,豆大的雨点就直接砸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豹云寨四面的窗户都用厚木板钉死了,但那狂暴的雨声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拍打着窗户,恼得人烦心。 厅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风雨声瞬间咆哮着灌满大厅,一个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喽啰踉跄着冲进来,带进来一地的泥水。他样子狼狈得很,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大……大当家!”小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雨声中有些变调,却刻意拔高,“底下老沟那条水岔子,又来肥羊了!” 龙昱擦刀的动作停都没停,只是眼皮懒懒一抬,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小弟的脸。 小弟被这目光一刺,赶紧收敛了些兴奋,咽了口唾沫,说得更具体:“好几辆大车!都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骡马精壮,压车的护院看着有二十来人,衣裳家伙都挺阔气!雨太大,他们走得慢,正在沟底下找地方想避雨呢!兄弟们瞅着,像是往京城送的货,油水指定厚!” 他喘着气,眼睛里冒着光:“大当家,这送上门的肉!雨这么大,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干他这一票,咱们寨子半年吃穿都不愁了!要不要点齐弟兄们,下去冲他一家伙?” 一到雷雨天龙昱就格外烦躁,兴致缺缺道:“前阵子刚动了官粮,风声还没透过去。”他开口骂道,“皇帝那狗鼻子正到处嗅呢,这会儿再伸手,是嫌自己命长?” 那小弟被噎了一下,脸上兴奋稍褪,但立刻又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大当家,您听我说完!刚才一阵邪风,吹起了一辆马车帘子一角……我眼尖,瞧见了!里头……里头坐了个大美人!” 龙昱眉头皱起,脸上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一句“滚蛋!老子不喜欢女的!”就要脱口而出。 小弟见他表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忙补充强调着喊道:“男的!大当家!男的!!” 龙昱到了嘴边的话猛地顿住,手上动作微微一滞,眼神锋利地看过去,像是不信,又像是在掂量这小子是不是在耍花招。 小弟一见有希望,心下一横,赶紧乘胜追击,压低了声音,说得又快又急:“真的!大当家你信我!千真万确是个男的!可那脸蛋……那身段……绝了!比画上的仙官还俊!皮肤白的跟刚蒸出来的玉糕似的,我就晃了那么一眼,魂差点没被勾走!乖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扎眼的人物!”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龙昱的脸色,舔着脸添上最后一把火:“我瞧着,那通身的气派……啧啧,想来也只有这等绝色,才勉强……呃,才配得上大当家您不是?” 小弟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大当家,机不可失啊!雨这么大,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就这么……放过去了?说不定,真是老天爷给您送来的真命天子呢?” —————— 豹云寨位于京城东部的盘山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天然的藏兵藏匪之地。 温聿珣的剿匪奏请递得紧急,明淳帝一时难以抽调大队兵马给他,只批复让他先率自家亲卫前往试探,另有一支精兵已奉命潜行至盘山左近埋伏,待他抵达后再汇合行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温聿珣索性让那支精锐继续隐匿待命,到时候见他信号行事。 他们一行人则大摇大摆地走这儿过一趟,若是那伙山匪贪心下来劫略,那便正好里应外合,一锅端了;若是匪首是个谨慎些的,没轻举妄动,那再带精锐上去硬闯也不迟。 路过盘山脚下那处最显眼的水沟时,车队依计故意放慢了速度,没多久,便有一伙山匪喊打喊杀地围了过来。 乌泱泱一群人,个个穿着利索的短衫,手里拿着砍刀和棍棒。喊杀声、脚步声、兵刃碰撞声与雨声混作一团,山匪们呈合围之势,一步步逼近,目光贪婪地扫视着那些蒙着油布的大车和看似惊慌的护卫。 车内,温聿珣与谢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龙昱高踞马上,立于匪群最后方的坡顶,目光穿透雨幕,犀利地扫过山坡下方的一架架马车。 就在此时,最中央那辆看似最华贵的马车,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似是里头的人在向外窥探发生什么了。 仅仅是一只手,一个模糊的侧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这泥泞场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 ……这就是二狗那小子口中,天上有地下无的大美人? 他眯了眯眼,猛地一夹马腹,骤然从坡顶俯冲而下,速度快得惊人。电光石火之间,龙昱已疾驰至那架马车旁,甚至未曾完全勒停马匹,探身一捞,将人从车厢里强行掳出,扛在了肩上。 “撤。”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迅速调转马头,毫不恋战,策着马便往山上扬长而去。 混战中,二狗一刀格开劈来的兵器,抽空抬眼望去正瞧见他家大当家像抢了稀世珍宝般,将一个人牢牢掳在身前,头也不回地策马冲上山道的背影。 他下意识又扭头看向旁边那驾本该是“正主”所在的、稳稳当当的马车,神色茫然。 他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大美人”正面色难看地探出半张脸,眼神又惊又怒地盯着大当家消失的方向。 ……等、等等? 大美人还在这儿?!那他家大当家火急火燎、兴师动众……掳走的那个……是谁?! 马车内,谢临猛地缩回身子,素来从容淡定的脸上罕见地裂开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他看向对面的温聿珣:“他……他刚才……” 温聿珣张了张嘴,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显然同样对这变故措手不及。 “他刚才掳走的人……是殿下??!” 第43章 酸涩难明 豹云寨内,龙昱将怀中人放下才来得及好好端详一番人家的脸。 长得……是还不错。但也没有二狗吹的那么夸张。 罢了。掳都掳回来了。他龙昱身为一寨之主,也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人。 反观楚明湛,傍晚用膳时他本就在谢临的无声监督下吃了不少,龙昱扛着他时,肩膀又正正好顶在他胃上。马匹一路颠簸,每一下都像是故意往他肚子上撞,顶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阵阵抽搐。 一被放下来,他便只觉两脚发软、眼前发黑,下意识抬头看向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逆贼。 恰好对上龙昱低头看来的视线。 楚明湛喉头猛地一哽,再也忍不住,当场弯腰“yue”地一声干呕了出来。 龙昱:“……” 他长的有这么恶心??!二狗那几个小子还天天夸他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呢。 龙昱不爽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出来怕吓死你。楚明湛没理他,干呕一下后他觉得舒服多了,缓过来些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 寨子是用木头搭的,屋里到处垫着动物皮毛,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掳来的金银珠宝,规模倒是不小。难怪劫的了崔元的车队。 “喂。”见他不吭声,龙昱抬脚就往他的椅子腿上踹去,“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啊?” 椅子猛地一晃,在地上拖出小半米,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响。 楚明湛目光沉下来,却深知如今不宜与他起冲突。他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火,低声应道:“谢湛。我叫谢湛。” 另一边,谢临和温聿珣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是楚明湛被掳走,那目前便绝不可再硬闯。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这么被几个拿着棍棒的山匪劫了上去。 二狗到了山顶上脑子还有点发懵——最近路过他们盘山的人……都这么弱的吗? —————— 楚明湛是被龙昱直接掳上来的,待遇自然不错。谢临和温聿珣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二狗见他们俩是坐马车的,想来也算是小半个核心人物。索性将他们俩与其他所有人都隔了开来,单独关到了一处柴房里。 门闩刚一落下,原本瘫软在地、被粗糙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谢临侧卧在几捆柴火上,手腕在背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触碰到温聿珣同样被缚住的手指,摸索着他手腕间绳结的脉络。 不过显然,在这方面温聿珣比他熟练得多。没几下他便精准地找到了绳结的松动处,率先解开了谢临腕间的绳子,而后解开了自己的。 两人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对视一眼。谢临目光扫过紧闭的柴房门,对温聿珣使了个眼色。 第49章 温聿珣会意,故意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柴堆,发出一点轻微的窸窣声,随即又立刻装作昏迷,屏息凝神。 门外立刻传来警惕的喝问:“什么动静?里头那两个醒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不耐烦:“捆得跟粽子似的,能有什么动静?怕是老鼠吧。” “还是看看稳妥,二当家吩咐了,说让我们谨慎些,这几日出不得差错。” 脚步声靠近,门闩被哗啦一声拉开。其中一人探头进来,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眯眼看向柴堆方向。 就在他伸头进来的刹那,温聿珣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一记精准利落的手刀已劈在他的颈侧。那人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珠一翻,软软向下倒去。 门外的另一个听到些许异响,刚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温聿珣已如法炮制,同样干净利落地将他放倒。 整个过程几乎没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只有身体倒地的轻微闷响,迅速被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所掩盖。 温聿珣迅速将两个昏迷的山匪小弟拖进柴房,谢临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随即轻轻掩上门。 两人默契动手,利落地将昏迷山匪的衣物剥下,换到自己身上。而后将那被扒了外衣、只着中衣的两人摆成原先他们二人瘫倒的姿势,用麻绳粗略绕了几圈,做出依旧被捆缚的假象。 夜色下的山寨并不寂静,远处某间屋子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划拳叫嚷声隐约可闻。两人压低身形,借着阴影和简陋屋舍的掩护,谨慎地朝着喧闹处靠近。 动静最大的那间屋子许是这帮小弟们的饭堂,越是靠近,酒肉香气和喧闹声便愈发明晰。 谢临和温聿珣躲在屋后一扇敞开的窗下,里面粗犷的笑骂声清晰传来。 “……要我说,大当家真是好福气!我方才去汇报事情的时候偷瞄了一眼,掳上来的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比娘们还水灵!”一个破锣嗓子嚷嚷着,伴随着咕咚咕咚的灌酒声。 “呦呵!真的假的?”另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啧啧道,“我就说嘛!刚干完一票大的,油水还没捂热乎,大当家怎么又急匆匆叫兄弟们下山,原来不是劫财,是去劫‘色’了啊!” 一群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污言秽语和哄笑叫嚷,吵得人耳朵发炸。 “看来咱们寨子里马上就要有一位压寨夫人了啊。也是要喝上大当家的喜酒了!哈哈哈哈!” 窗下的阴影里,谢临脸色沉了下来。温聿珣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他先离开这儿。 两人寻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背靠粗糙的木墙,隐在浓重的黑暗里。 谢临目光沉冷,久久未言。 温聿珣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道:“想什么呢阿晏?” 谢临并未看他,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冷得吓人:“想豹云寨这般行事,是当真不知死活。” 心中虽然有猜测,可听到谢临如此在意楚明湛时,温聿珣还是忍不住心里泛酸。 理智上,他知道谢临对楚明湛的的忠诚有其缘由,心底却仍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他家阿晏,似乎还从未这样情绪外露的维护过他。 思及此,温聿珣不免自嘲。 罢了……他拿什么跟楚明湛比? 甚至连这桩婚事都是沾了楚明湛的光求来的——当初要不是他表示愿助三殿下一臂之力,这般强娶过后,谢临还指不定如何对付他呢。 又何来今日这般……偶尔近乎温存的假象。 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醋意翻腾,但他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捏了捏谢临紧绷的后颈,低声道:“冷静些。至少我们现在确定了殿下的下落,就在……” 他的话语突兀地顿住了——“龙昱房中”这四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刻说出这个具体地点,怕是给他家阿晏火上浇油。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迅速改口,声音沉稳依旧:“……就在主屋那边。” 谢临的目光下意识朝主屋那头看了看,远远见到那禁闭的大门和已然熄灭的灯光,眉头不由蹙得更紧。 “今夜龙昱会不会……”他说到一半便闭了嘴,温聿珣却敏锐地听懂了谢临的意思。 “不会的。三殿下能在群狼环伺的皇宫内安稳长大,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有自己的手段和法子。” 他说着倏地抬眼看向谢临,意味不明道:“像阿晏那会儿……不也准备了袖箭对付我吗?” 谢临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大婚当晚的事,反唇悠悠嘲道:“这么看来,侯爷跟这土匪也没差别。做的都是些讨嫌的事。” 放在平日,温聿珣哪能放过这么个和谢临斗嘴的时机?定是要张口就来,反逗得谢临说不出话来才好。 可今天却一反常态,显得异常沉默。 谢临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见得他眼睫低垂,似陷入某种思绪,周身那点惯常的松散笑意褪得干净。 谢临察觉有异,正欲开口,温聿珣却已抬起眼,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情绪:“再等一个时辰,待到夜最深时,我们去主屋附近,先探明殿下处境。” 他语气果断,将话题径直引回正事。谢临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只当他方才沉默是在权衡计划,便按下先前那点疑惑,颔首道:“好。”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楚明湛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动静。他骤然睁开眼,侧耳细听片刻,随即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了眼身旁熟睡的龙昱。他目光微暗,将缝在衣襟内侧的迷药重新塞回去,抬脚跨过龙昱的身躯,利索地从窗户开口中翻了出去。 窗外,温聿珣和谢临早已等候多时。 谢临的目光落到他颈脖间缠着的白色伤布上,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殿下。”他沉了声音,欲言又止。 楚明湛注意到他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无碍。” “你们那边怎么样?” 谢临定了定心神,答道:“寨子的地形和大致情况已经摸清,只差主屋这一带。此处守卫格外森严,我与侯爷费了不少周折才潜入。眼下若要调动山下精锐强攻,并非难事。只是殿下这边……” “不着急。”楚明湛抬了抬手,“再给我点时间。” 他目光扫过外头沉沉的夜色,骤然锐利起来:“过几日我会设法将主屋这边的地图画给你们。届时,你们须潜入龙昱的书房,替我寻一件东西。” “我怀疑他保留了与楚明慎往来的书信。” 第44章 活色生香 天亮之前,谢临与温聿珣回到了柴房,给那两个被绑在一起的山匪松了绑。 两人刚一醒转,谢临便从袖中取出两粒药丸——是前阵子温聿珣替他抓的治食欲不振的药,直接塞进了他们口中。 “这药七日之内若不服解药,便会爆体而亡。”谢临语气平静,“这七日,你们须听我们差遣。事后,我自会将解药给你们。” 两个山匪小弟哪见过这世面,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就要磕头认主。 谢临抬腿,脚尖抵住他们额头,止住下拜的动作:“用不着来这套。出去吧,入了夜再进来,同昨日一样。” 一夜没睡,谢临嘴上不说,温聿珣却看得出他的困乏。 房门刚合上,靠在柴堆上坐着的温聿珣就伸手一揽,拦住他家阿晏的细腰便往怀里带。 谢临反应不及,一个踉跄跌了进去,额头撞在人硬邦邦的胸膛上。 “做什么?”他瞪温聿珣。 “睡会吧阿晏。”温聿珣拍了拍自己大腿,“大腿,肩膀,随你挑。阿晏看哪睡的舒服。” 谢临瞪着他没动,想说山下待命的部队还没联系;队伍里其他人也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关在哪了;殿下万一有什么事情需要紧急联系他们…… “交给我。”温聿珣看着他的眼睛,低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都交给我。” “睡一觉吧。待会有人来送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许是温聿珣的语气和眼神都太具有蛊惑性,谢临靠着他的肩膀,半阖着眼,原只是想闭目养神一会,没想到竟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谢临只觉额头微麻——那里残留着一个指印,是温聿珣方才叫醒他时弹的。 他揉了揉眉心,说道:“侯爷叫醒人的方式还真别致。” 面前摆了几盘潦草的饭菜,看着没什么食欲,谢临只看了眼便挪开了目光,听温聿珣道:“方才打听过了。龙昱今早宣布了消息,说三日后大婚,那便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我们的人关在山那头了,具体位置那两个看门的也不甚清楚。盘山太大了,靠我们自己去寻几乎不可能。只能等下头的援军攻上来时,挟一个他们高层的人带路。” 第50章 谢临点了点头,脑中已开始规划具体的行动流程,温聿珣舀了勺饭便递到他嘴边:“张嘴。” 谢临皱眉,温聿珣的勺子却像焊死在他嘴边了似的,一动未动,一副他不吃就跟他耗在那儿的架势。 “芝麻开门?”温聿珣挑眉,戏谑着开口。恰巧这时谢临自觉拗不过他张了嘴,看上去的效果就像是温聿珣哄得他吃了似的。 谢临:“……” 他耳根一下就烧起来了,迅速从温聿珣手中夺过勺子,埋头开始扒饭。 温聿珣却还没放过他,在一旁悠悠道:“这睡觉也要哄,吃饭也要哄,三岁孩童都不这般了吧阿晏?” 他说着轻笑,“这要是离了我,可怎么办啊?” 谢临忍无可忍,给了他一肘,咬牙切齿道:“闭嘴吃饭。” 另一边,与谢临同样食不下咽的还有一人——正是主屋内的楚明湛。 倒不是说眼下困境让他觉得多棘手,是这山匪的食物实在是……太糙了! 看着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油光发亮,实则毛都没拔干净,油盐都重的很,腥味还没盖住。偶尔还能看到两根头发…… 楚明湛不是什么矫情的性子,可到底是个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子。他本想着硬着头皮吃点儿,能果腹就行,可看到那两根头发时,是彻底没了胃口。 这落在龙昱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龙昱看着眼前人拿着筷子兴致缺缺的模样,只觉得他是在呕气,意图以绝食相逼,捏住他的两颊拿起一碗汤,抬手便往里灌。 楚明湛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藏在桌下的手渐渐捏成拳,攥得几欲出水。他听见龙昱沉着声音道:“想死也等成完亲再死。昨晚你都没死成,今天就更别想了。” “我没有想……”楚明湛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说到一半又觉得说了也是白搭,索性站起身来往外走。 “去哪?”龙昱皱眉问道。 “你要一直关着我?”楚明湛低头看向他。 龙昱没说话。 楚明湛道:“我出去走走。你要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我。” —————— 入了夜,谢临和温聿珣便再次同外头看门的那俩交换了身份。 刚绕到主屋附近,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诶诶诶诶,前面那俩。” 谢临眉心一跳,压着头不动声色地转身。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走来,压根没多看他们,直接吩咐道:“正好,省得我去找人了。” “里头那位未来的压寨夫人说想吃点东西。你俩现在就去厨房,弄些清淡的宵夜。记着,要温热的、爽口的,别拿那些油腻腻的玩意儿。动作快些,直接送进房里去。” 谢临和温聿珣对视一眼——看样子楚明湛是有动作了。 果然,两人拿着吃食进房门时,楚明湛见到是他们二人丝毫不意外。 谢临见到房内只有楚明湛一人,多问了一嘴:“龙昱呢?” “去找下头的人谈事情了,随时有可能回来。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他说着拿起一小块从桌角撕下来的牛皮塞给谢临,“这是地图,你们俩现在往书房去。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及时撤退,安全第一。” 谢临颔首,正欲退下,楚明湛却多扫了他们一眼,道:“等等。” “出门弄点儿雨水、泥巴糊糊脸。你二人容貌太甚,虽说夜里不容易看清,也还是小心些为好。” 两人一愣,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吩咐。温聿珣觉得有些好笑,眉梢一挑就要开口。谢临一记眼刀横过去,这才让他闭了嘴。 谢临接过话头:“我们知晓了。“他的目光落在楚明湛脖间的纱布上,“殿下也是,无论如何,安全为重。” —————— 龙昱从外头回来时,楚明湛已经睡下了。 他看着那个裹成蚕蛹的背影,心道,今天这么老实? “谢湛。”龙昱开口唤道。 楚明湛没理他,他便自己坐到了床边,抬手在人背面拍了一把。 “刚刚和下面的商议了我们的成亲礼。那两个被关在柴房的是你朋友吧?到时候要不要放他们出来喝个喜酒?也算是给你做见证了。” 楚明湛这下有反应了,却是平静道:“你把谁关柴房了?” 龙昱轻嗤一声:“装什么?老子就不信你在外面晃了一天,什么都没打听到。” 见楚明湛又不说话了,龙昱也懒得再跟他争这个,不耐道:“就那俩坐你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二狗说到他们俩时还欲言又止好几次。怎么?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明湛睁开了眼,若有所思道:“你见过他们了?” 龙昱:“没呢。老子连你都还没搞定,哪有闲工夫去见他们。” 说到这儿,龙昱才反应过来,烦躁地“啧”了一声,“老子问你话呢!怎么尽成你问我了?” 楚明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又重新闭上了眼,不再理会他。 龙昱见他三句话蹦不出一个屁来,暴躁得想打人。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劝自己,冷静,冷静,男人不能打媳妇儿。遂狠狠踹了一脚床脚,以平心头之恨。 另一边,谢临与温聿珣几乎摸黑翻遍了整个书房,却始终找不到所谓的书信往来。 温聿珣皱起眉,压低声音问:“你确定他真的会保留这些信?”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且先不论龙昱是否真的与楚明慎有所勾结,即便是真,一般人收到这种见不得光的密信,看完第一反应也应当是立即烧毁。 谢临摇了摇头:“若他当真是与楚明慎勾结,必会保留。对方为官他为匪,一旦东窗事发,楚明慎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将他当弃子扔出去。” “唯有手上握着这点证据,他才有翻身之地。能够一手建立起豹云寨,在这山头横行霸道,龙昱不会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谢临说着手上动作未停,在一处暗格底下伸手一摸,随即眼神一定,迅速将手上纸张抽出。 “找到了?”温聿珣见状立刻凑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两人同时看清了那叠纸张上的内容——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画。 画中赫然是两名男子交//媾的场景。画面之活色生香、简直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谢临:“……” 温聿珣:“……” 谢临的脸瞬间就黑了。 温聿珣睨他脸色,忍着笑故意开口道:“欸阿晏,这姿势……” 谢临额角青筋跳了跳,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和温聿珣讨论什么姿势不姿势,咬牙给了他一肘,打断道:“闭嘴!” 温聿珣并不如他愿,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谢临语气危险道:“再废话我把你打包送去跟龙昱聊。你们俩一定很聊的来。” 温聿珣这才作罢,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略显遗憾就是了。 第45章 婚事惊变 嘴上虽不饶人,实际上温聿珣半点没耽搁,同谢临一道再次寻找起来。 两人在接连翻出八本春.宫图,五本言辞露骨到让人眼瞎的话本之后,终于在某个春.宫图的内页夹层中翻出了书信。 “走。”谢临将所有物品摆放回原处,当机立断道。 三日一晃而过。这几日,谢临眼见着豹云寨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起来,喧闹的很。大当家大婚,自是半点不能怠慢,寨中上下人影奔走,贴喜字、挂红绸、抬箱笼、备酒席,处处是忙碌景象。反倒是他们被关押的柴房这一方小角落,无人问津,成了整个豹云寨里最清闲的地方。 自己大婚那日,谢临其实没什么实感,也完全无心欣赏他那御赐婚姻的极盛派头。如今看着旁人为了这场明知成不了的荒唐婚事忙前忙后,他倒真像是要去赴一场正经喜宴似的,反而生出几分荒谬的实感来。 温聿珣观他表情,轻笑道:“怎么阿晏?羡慕了?” 谢临回神,淡淡道:“我羡慕什么?” “羡慕人家婚礼办不成?” 温聿珣一怔,而后笑笑没说话,心道,那你怕是确实羡慕。 大婚当日,谢临和温聿珣难得被光明正大地放出柴房,请去喝喜酒,却被远远安排在了角落。 两人对这安排倒没什么不满,只是颇觉意外——照理说,他们作为楚明湛方眼下唯一的宾客,高低算半个“娘家人”。就算坐不了上座,也该在内围才对。 正思忖间,谢临抬眼,恰对上了那位二当家的目光。二狗见他回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立刻心虚地挪开视线。 谢临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另一边,和他撞了目光的二狗,摸着心肝别开了眼,总觉得像被那一眼看透了似的。 ——天地良心,他这几天可真是提心吊胆的。自那日劫了谢临他们一行人回来,他就像被架在热油上烤似的,坐立不安。 原因无他——他或许是整个寨子唯一一个知道他们大当家的可能娶错了人的。 第51章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不说吧,他亲眼所见的那位绝色美人,的确不是如今被捧在后院准备成婚的那一位;说吧,他又实在拿不准大当家是否当真劫错了人——万一他就中意眼下这位呢? 那自己贸然开口,岂不等于明晃晃地说“大当家您眼光不行,抢回来的还不如另一个好看”?简直是自寻死路。 如此反复纠结,一拖竟就拖到了大婚当日。事到如今,二狗早已没了退路。婚礼都已办起来了,若在这时让大当家发觉可能弄错了人,岂不荒唐?大当家的颜面何存? 想到这里,二狗咬了咬牙,横下心决定一错到底:绝不能让大当家见到那位真正的大美人。既然他肯娶现在这位,总归大体是满意的。只要不让他察觉这桩婚事背后可能摆了个大乌龙……一切就能圆满收场。 龙昱本人是不会去操心那些婚礼细节的,那这些自然便是二狗说了算,是以谢临和温聿珣便被安排在了最外层。 好在老天似乎是听到了他的祈求,龙昱自入了场,全程都没往温谢二人那头多看一眼。 二狗松了口气。 “一拜天地——”庭院里,龙昱和楚明湛共同站在天地桌前,赞礼官已高声唱起了赞词。 龙昱的目光落在楚明湛盖头下方露出的半截下巴上,喉结滚了滚。 “二拜高堂——” 楚明湛没弯腰,心道你的高堂可受不起我这一拜。 一群围在一旁的小弟见状七嘴八舌的起哄:“愣着做什么啊大嫂,快拜啊!” “是啊大嫂,以后就是我们豹云寨的压寨夫人了!害什么羞啊?哈哈哈哈!” 龙昱也望了过去。 见楚明湛迟迟不动,赞礼官清了清嗓子,重新道:“二拜……” 高亢的嗓音还未落个完整,凄厉的呼喊声便伴随着血腥气撞入喜堂。 “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一名浑身是血、盔歪甲斜的小弟踉跄扑入,惊得原本笑呵呵看热闹的一群山匪都骤然变色起身,“外头!外头一支军队打上来了!铠甲精良,见人就杀……似乎是、是官家的精锐!” 龙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暴戾情绪翻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一跨步,将身旁戴着红盖头的楚明湛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扬声道:“集结所有人,抄家伙,随我迎战。” “轰”的一声巨响,豹云寨的大门彻底被撞开。 身披甲胄的虎狼之师潮水般涌入,刀剑挥舞,箭矢如同疾雨般射来,噗嗤入肉声不绝于耳,瞬间撂倒了数名反应不及的山贼。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出鞘声轰然炸开! 大红的“囍”字被踩入泥泞,刀锋划破挂满了整个寨子的红绸,缎带碎片混着被砍倒宾客溅出的鲜血漫天飞洒。桌椅倾覆,杯盘狼藉,酒液与血水混合成刺鼻的腥气,弥漫在盘山之上。 混乱中,龙昱格挡开正面一柄长枪,侧方一人却忽地伸手,一刀捅向他肋下。 龙昱想避,但他侧后方是楚明湛。这一刀他若是避开,就会结结实实的插在楚明湛身上。 “娘的……”龙昱低骂一声,正面迎了上去。 突然—— “殿下接着!” 压低的疾呼穿透厮杀声,一柄长剑被人从混战圈外精准抛来,直冲龙昱背后的“新娘”。 一直静立仿佛受惊的楚明湛突然动了。红盖头被猛地掀飞,露出一张平静至极的脸。 他骤然抬手,精准无比地握住剑柄,反手利落地拔剑。 龙昱甚至都来不及惊愕,侧颈处便猛地一痛。 ——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人拿着那柄长剑,稳稳地架在了他的颈侧动脉之上。 剑刃紧贴皮肤,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还你了。”他听见楚明湛低声道。 “大当家的!”一直跟在龙昱身侧拼杀的二狗率先瞥见这骇人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刀都差点脱手。 院内殊死搏杀的山贼们闻声动作齐齐一滞,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回望而来。 “大当家!!”“嫂子!你做什么?!”“放开大当家!” 惊怒交加的吼声此起彼伏,山贼们的阵脚顿时大乱。 楚明湛对周遭的惊叫充耳不闻。他略微抬高了声音,沉声道:“不想他死的话,就都住手。” 下方原本躁动的山匪们骤然一静。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与无措,摆明了是进退两难。 僵持的死寂中,龙昱倏地低笑出声。他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狠厉:“谢湛……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吗”字尾音还未落下,他身形猛地一沉,肘部狠狠向后撞去,趁楚明湛力道稍松的刹那,反手便要夺剑。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犀利的身影疾掠而至。 温聿珣凌空一脚,精准地踹在龙昱腕骨上,长剑应声脱手。下一刻,温聿珣已将龙昱死死踩在脚下,剑尖稳稳抵住他后颈。 “怀玉侯温执昭,奉旨清剿盘山。” “自愿受降接受招安者,扔下兵器,退至左侧。若执意负隅顽抗、求死殉寨者……” 剑尖在龙昱脖子上压的更紧了些,骇人的压迫感落下,温聿珣冷声说完后半句:“大可往右站。” —— 一伙山匪被尽数剿了带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温聿珣掀开马车车帘的一瞬间,谢临僵直的脊背才松懈下来些。 前者注意到这个细节,落座之后给谢临揉了揉后腰:“怎么了阿晏?等累了?” 谢临摇了摇头,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收缴兵器,查看物资,清点人头,一应琐事处理下来,不自觉便耽搁得久了些。” 温聿珣语气半真半假,悠悠说道:“本来这些都不归我负责,只是我若将你那位三殿下独自留在上头,自己当甩手掌柜下来了,阿晏怕是要唯我是问……索性帮帮忙。” 温聿珣不知道的是,谢临坐在山下马车上等待的这数个时辰,已经动了无数次想要上山的念头。 他们兵分两路,谢临带人去找长福他们,温聿珣则留在成亲礼现场排兵布阵、作主心骨,这是行动之前他们二人就约好的。 原本送长福他们下来后,谢临便想打道回去,被长福和知乐一气儿拦住了。 两个人小鬼大的打着哭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会儿说山底下需要一个人坐阵,一会儿又说谢临不会武,上去了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让温聿珣分心顾他……这才将谢临拦在山下。 思及此,谢临不动声色问道:“侯爷是几岁开始习武的?” 温聿珣回忆了一番:“五岁吧,怎么了?” 谢临迟疑道:“若不是童子功,成人后再想习武,有可能吗?” 温聿珣道:“看想练到什么程度。若是只是强身健体,作自保之用,那没问题;若是想成为什么武林高手,那怕是难了。” 温聿珣说完,微微挑眉看向他:“阿晏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临迎着他的目光:“我想习武。” 温聿珣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啊?” 谢临没有移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沉稳而坚决:“我想习武。” 温聿珣终于回过神来,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谢临道:“上次落入猎户陷阱时就有了,只是后来诸事繁杂,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 温聿珣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觉得我护不住你么?” 谢临神色未变,只定定看着他:“温聿珣,我也是男人。不需要谁护着。” 第46章 风动帆动 温聿珣失笑,放缓了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练武非一日之功,会很辛苦。” 谢临神色平静,淡淡道:“我心里有数。侯爷和殿下都是自幼习武,就连楚明慎那半吊子尚且能骑马射箭。我为何就学不得?” 温聿珣哑口无言,终是拗不过他,点了点头。 反正回京后事情繁多,最多不过三天,他家阿晏大概就会把这事抛之脑后。 温聿珣这么想着,以至于在几日后的一个早晨,推开门看见抱臂倚靠在他房门口的谢临时,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还在做梦。 这是他们回到京城的第一日。 他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天色,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床铺,确定现在是五更天没错。 谢临倒是很从容,淡定自若地跟他打招呼:“早啊侯爷。去晨跑?” 温聿珣木然点了点头,迟疑道:“阿晏是才起还是……”一宿没睡? “自然是才起。”谢临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走,“侯爷按自己往日锻炼的节奏来就是,不必顾我,我先试试能不能跟得上。” 温聿珣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打击谢临的自信心,迈开了步子。 “跟上。” 第52章 温聿珣平日晨练的第一步,便是绕着侯府外围跑上两圈。 这六里地的路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但对素来疏于锻炼的谢临来说,却着实有些吃力。 温聿珣心知肚明,因此即便谢临嘴上说着“不用等”,他起步时仍不动声色地压住了速度。 第一圈他二人尚能并肩,到了第二圈,谢临的呼吸便明显沉重起来,脚步也滞后了许多。 温聿珣缓下步子绕到他身侧,低声提醒:“注意呼吸,吸……吐。坚持住,阿晏,就剩半圈了。” 谢临咬紧牙关,在换气的间隙硬生生挤出话来:“你只管往前……不必管我。” 温聿珣哪里会听他的,手覆上他后背给了他一股推力:“慢慢来阿晏,别逞强。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谢临不再言语,只紧绷的肩背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终点将至,府门在望,温聿珣忽然加速,抢先一步抵达门前。他转过身,笑着张开双臂。 谢临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挟着一身急促的风声,直直撞进那个早有预谋的怀抱里。 温聿珣稳稳接住他,掌心在他汗湿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带笑的声音擦过耳畔:“抓住你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搏动间,他听见温聿珣轻声说:“我们阿晏,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晨跑过后,温聿珣领着谢临回府,让人备了两杯温热的蜂蜜水。甜意入喉,谢临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按温聿珣平日的习惯,接下来便是练剑的时候了。而练剑的场地……正是谢临口中那一片“已经被温聿珣削秃了”的梅林。 谢临从温聿珣手里接过木剑掂了掂,随口道:“我第一次见侯爷似乎就是在这里。” 温聿珣一怔,而后笑了笑:“难为阿晏还记得。” 他目光落在谢临手中的木剑上,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阿晏,你真想好了要学剑?” 世人常说,兵器如人,各有所适。寻常孩子初学武艺,大多会先去武器坊挑选一件真正称手的兵器。坦白来说,长剑并不适合才初习武、毫无基础的人学习,很容易练成花架子。 温聿珣自己虽是什么武器都会一点,但战场上使得最顺手的,其实还是刀和枪。 至于为什么在回京后谢临面前一般都用剑…… 咳……其实是因为帅。 谢临哪里知道温聿珣这点儿孔雀开屏的少男心事,闻言蹙眉问道:“怎么?我不适合用剑吗?” 温聿珣摇头:“倒也不是不适合。只是剑比起其他武器,更难让新手发挥出实际效用……” 他说到这就顿住了——因为照这个说法,谢临目前最适合学的,其实是刀。 ……但他实在想象不出他家阿晏白衣翩跹、挥刀乱砍的样子。到时候怕是乱刀砍死的第一个就是他温聿珣。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后背涌了上来,求生欲使然,温聿珣咽了咽口水,果断道:“剑好,就剑吧。” 他这明显说一半藏一半的,谢临岂会感觉不到? 见谢临眯眼看过来,温聿珣赶紧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学剑前期打基础会更难些,长久来看却大有好处。以阿晏的悟性和耐心,使剑再好不过。” 谢临习武一事就此算是缓步迈上了正轨,另一头,朝堂之上也并不太平。 楚明湛返京次日,便有一位阁老呈上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章,直言弹劾太子失德。 奏章言辞犀利,开篇即指太子楚明慎平庸无能、刚愎自用,更缺乏兄友弟恭之谊,屡次设计陷害兄弟。随后具体罗列三大罪状:其一,协助科举舞弊,虽因秦牧之死死无对证,难以坐实,却仍引人疑窦;其二,酒后失德,竟与匈奴居次同寝,损害国之体面;其三,勾结山匪劫掠粮草,险些酿成大患。末尾还附上了楚明慎与龙昱勾结的书信。可谓是板上钉钉,辩无可辩。数条罪状之下,阁老恳请皇帝废黜太子,另择贤能立为储君。 此封奏折一出,满朝哗然。 楚明慎当即就腿软了,明淳帝更是脸色难看得吓人——便是他再偏爱楚明慎,此番也保不了他了。 更何况,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蠢货儿子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好事”。 永昌二十八年夏,太子楚明慎正式被废,贬为庶人,关入东城别院。举国轰动。 诏令一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太子生母舒后在紫宸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跪化帝王的“铁石心肠”。 舒后一生只这么跪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四年前,为保襁褓中的温聿珣;一次便是如今,为保罪状罄竹难书的楚明慎。 整个紫宸殿气氛在那几日都压抑至极,终日只闻摔杯碎盏的声音,满地狼藉。 第三日黄昏,温聿珣在殿外接走了跪至昏厥的舒后,送回凤仪宫休养。 值得一提的是,明淳帝虽废了楚明慎,却并没立即另立新储。满朝文武看到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不少的明淳帝,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持了沉默。立储一事,便这么被搁置下来了。 —— 东城别院。 废太子时还是夏末,如今一晃也秋初了。萧瑟的秋风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平添了几分凄清。 门前冷落,与月余前东宫门庭若市、热闹至极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温聿珣推开门,楚明慎正歪斜地倒在地面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房梁。 听见动静,他连头都未转动分毫,干裂的上下嘴唇碰在一起,烦躁地喝斥道:“说了不吃!滚出去!” 温聿珣没作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好一会才道:“瘦了。” 第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楚明慎便猛地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温聿珣脸上,牙关渐渐咬紧。 温聿珣却恍若未觉,自如地将带来的食盒与一壶酒放在屋内唯一的矮案上,拂衣坐下:“聊聊?” “聊聊?”楚明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笑嘲道,“怀玉侯与我这个废人有什么好聊的?聊聊你有多春风得意?还是聊聊我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有多好看?” 温聿珣静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轻声唤道:“明慎。” 楚明慎一怔,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别开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低吼着道:“别他娘的这么叫我!” “温聿珣!”这声嘶吼仿佛骤然撞开了压抑已久的闸门,泪水与愤恨再难抑制,尽数倾泻而出,“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牲!这么多年……我与母后究竟何处对不起你?竟要你帮着外人这般算计我们!” “就因为匈奴居次那件事?那天我们都在场——我他娘是自愿还是被迫,你难道不清楚吗?!是……我当时确实想让你替我担下,因为多娶一个匈奴公主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损失!你拒绝了,我也没再强求。后来母后会突然闯进去,是我也没料到的!” 他声音哽咽,却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尽是自嘲: “……不对。” “不对啊……我现在还跟你解释这些做什么?”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讥诮道,“什么匈奴居次……呵,按时间推算,恐怕从秦牧那件事起,你就在算计我了吧?” “就因为那个谢临?”他咬牙切齿,“就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你就能将母后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们自幼的兄弟之情统统不顾?甚至……甚至到了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温聿珣任他斥骂一通,直至这句才沉声开口。 “楚明慎。”他唤道,“事到如今,你仍看不清自己吗?” “你口口声声是我算计你,可科举舞弊逼得寒门书生走投无路,是我教你去做的吗?呼延瑞的邀约是我让你应的吗?置全京城百姓性命于不顾,勾结山匪劫粮只为陷害楚明湛,这桩桩件件,都是我诱导你做的吗?” 楚明慎赤红着眼反驳:“你别扯这些冠冕堂皇的!我还不了解你?就是因为谢临……一切都是因为谢临……” “你敢说,我如果没有做那些事,你就不会为了他,站到楚明湛那边?!” 温聿珣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即便没有他,我亦会择楚明湛,或扶持其他人。总之,绝不会是你。” 楚明慎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却说不出来话。 “楚明慎,一个人无才无德,野心过大,却没有与野心相配的头脑与胸襟,你觉得他能当皇帝吗?坐的稳江山吗?” “就算侥幸让你用阴谋诡计上了位,最终也不过是绞死在权力的漩涡中。” “你若没做过那些事,我拼死也会保你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做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 “……我初回京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第53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明慎倏地大笑起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笑容无尽悲凉,却叫看不透在笑什么。 温聿珣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你以为楚明湛又是个什么好东西?铲除了我,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温聿珣推门的手一顿,却并未回头。停了数秒,楚明慎听见他道: “那是我的事。” 他落下最后一句话:“你休息吧。姨后那边,我会替你照顾好。” 第47章 心乱如麻 温聿珣推开门,一眼便瞧见了倚在门边的谢临。 他微微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合上门,快步上前握住对方微凉的手,牵着他朝外走去:“阿晏?怎么从车上下来了?” “下来听听墙根。”谢临语气轻淡,神情似笑非笑,教人一时摸不透这话是真是假。 温聿珣脚步顿了一下,旋即失笑:“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是了?外面风大,先上车再说。” 谢临却站住了没动,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忽然道:“你在难过。” “不想笑可以不用笑的。侯爷现在笑得比哭难看。” 温聿珣怔了怔,嘴角那点勉强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沉默地推着谢临上了马车,动作轻缓,却始终垂着眼,不与人对视。 谢临此刻倒异常安静,没有出声,只静静凝视着温聿珣低垂的侧脸,叫人看不出想法。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风声。良久,温聿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应该听说过,我幼时家中遭难,满门被屠,是皇后一力保下我的事。” 谢临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年大雪,她在紫宸殿外跪了整整三日。陛下对这位发妻终究还有几分情谊,知道她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折腾,无奈之下,命人为我算了一卦。” “卦象上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老。还说我是天生镇守疆场的命,假以时日,舍我一人,可保大雍安宁。” “那时陛下刚登基不久,温家满门尽殁,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而他,也需要一把趁手的刀。或许是信了那卦言,又或许是觉得我或多或少应该继承了几分温家带兵打仗的天赋,这才松了口。” 谢临皱起了眉头——他倒是不知道,当年的事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秘辛。 “阿晏或许觉得楚明慎顽劣不堪,但幼时,我的顽劣丝毫不逊于他。舒后待我们二人,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地溺爱。” 谢临想到毫不犹豫便能推他出来顶罪的舒后,并不认同“一视同仁”这四个字,却没有打断他。 “可以说,在知晓这些往事之前,我能够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全是她一手护着的。陛下视我为兵器,而她和明慎,是真心将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也是……我曾经唯二视为家人的人。” 话语到这儿戛然而止,温聿珣的目光转向窗外,落在虚空处,不知是在想什么。 马车内重新陷入安静,车轮碾着落叶轱辘轱辘地向前,良久,谢临轻声开口。 “温聿珣。” “要靠一会吗?” 温聿珣怔了怔,缓缓抬于盐屋眼,望进谢临眼底。 ——他很怕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名为同情的情绪。 好在没有。 谢临神色依旧浅淡,淡到仿佛什么都未曾听见过,只是突发奇想,想给他一个拥抱。 温聿珣垂了眼,紧绷的肩背慢慢地松懈下来,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谢临肩胛骨上,闭上了眼。 —— 从江南回来,谢临便将崔元和杨峻的事情隐去了关于他父母的那部分,告诉了楚明湛。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回到京城,他们在江南的所有收支,户部肯定都要一笔笔对账。这时候若再说是温聿珣自掏腰包,且不说明淳帝信不信,就算信了,让他以为温聿珣从前私藏了这么一大笔钱粮,难保他不会觉得后者居心叵测。 楚明湛听完后并不意外,只顿了一会,而后意味不明地问道:“绥晏,你现在对怀玉侯……是个什么看法?” 谢临被他问得一愣,迟疑道:“……殿下是说哪方面?” 楚明湛看向他,嘴里蹦出两个字: “情爱。” 谢临沉默了。 楚明湛也不催他,只自顾自开始点水温杯。茶海中的水汽袅袅升腾,热水高冲而下。醒茶过后,他听见谢临开口了。 “我不知道。” 楚明湛手上动作顿了顿,望了过去。他很少听到谢临这般模凌两可的回答,语气中带着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坦白来说,最初成亲时,殿下虽向我点明了虎符一事,我却并不信他有几分真心。素不相识的两人,一方仅基于传闻或皮相,就要罔顾另一方意愿强娶。这样的真心,又值几个钱?” 楚明湛听他这般开头便知道,必有后话。他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可随着相处之日渐久,你的看法改变了?” “……是。日久见人心。谢临自诩通透,不至于连这点儿真心假意都分辨不出来。他待我是极好的……一度到了让我想自欺欺人都难的地步。” “只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疑惑,他的这份‘情深意重’,到底从何而来?” 楚明湛没有说话,也没有提醒谢临——到目前为止,他所想所念,实则都是温聿珣爱不爱他,而不是他爱不爱温聿珣。 “更何况……”他听见谢临继续道,声音沉了几分,“我知他在北疆有一故人。” 楚明湛闻言,神色真正显出了意外,眉头微蹙:“嗯?” 谢临索性将呼延瑞那日所言尽数转述。随着他的叙述,楚明湛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谢临说出最后一句:“我找温聿珣确认过,他并未否认。”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谢临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倦意:“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对我的这份情意,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我这个人,又有几分是对旧情的移情与寄托。” “同样的情感,他能给上一个人,能给我,焉知会不会在某时某刻,再赋予下一个人?” “你不信他。”楚明湛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谢临缓缓摇头:“不是不信,是没有必要。” “情爱于我,实非必须。既如此,又何必为了几分渺茫的可能,去赌这一场?” 谢临说完回看向楚明湛,语气已恢复如常:“殿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楚明湛神色复杂地沉吟了片刻,半响才开口:“……原是有些事情想交给你办的,此刻我倒不知该不该同你说了。” 谢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同温聿珣有关?” “算,也不算。” 楚明湛抬眼直视他,声音沉了几分:“我要杀一个人。” 谢临眼皮跳了跳:“……谁?” “舒皇后。” —— 谢临回到侯府时,温聿珣正在吃晚饭。 他挑眉略显诧异地看向前者:“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会在霁王府用晚膳吗?” “用过了。”谢临神色不变,拉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那头用膳的时辰比侯府早些。” 他虽这么说着,温聿珣却还是转身吩咐人多添了一副碗筷。 “坐下再吃些吧。”他夹了一块排骨,自然至极地放进谢临碗里,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三殿下同你聊了些什么?” 谢临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碗中的肉块,声音平淡:“闲话了些家常。” 温聿珣听他这般含糊其辞,眉峰一挑,侧过头便要控诉他敷衍,却被谢临抢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你的脸怎么回事?”谢临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温聿珣心里猛地一跳——坏了,忘了这茬。 谢临原本坐在温聿珣右手边,视角所限看不太分明,可待温聿珣这一完全转过头来,左侧脸颊便彻底暴露在他,面前——那向来俊朗的侧脸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痕,红肿交错,显得格外刺眼。 温聿珣下意识就要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却被谢临双手托住耳后,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地转了回来。 谢临凝视着那片刺目的红痕,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才低声道:“……她打的?” 他知道温聿珣下午入宫去照看了舒后,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温聿珣没有否认,只是就着这个姿势握住谢临的手腕,指尖在他腕间轻轻捏了两下,像是在安抚一只绷紧了脊背的猫。 “没事的,阿晏。”他放软了声音,“不疼。她怨我,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谢临反问,“她教子无方,楚明慎咎由自取,同你有什么关系?” 第54章 温聿珣觉得谢临今天的情绪格外外露,只当是他担忧自己,心下无奈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甜蜜。 他没去与谢临争执,只温声哄道:“好了阿晏,我真的没事。就这么点小伤,皮都没破呢,估计明早就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谢临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倏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内室走去。 温聿珣只当他是心里不痛快在跟自己赌气,望着那决绝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心下已在暗自思忖今晚要怎么才能把人哄好了。 谁曾想,他这厢饭还未用完,就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一抬头,只见谢临竟又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三只小巧的白玉药膏罐子。 温聿珣有些怔愣。没等他回神,谢临已走到他面前,一手拿着药膏,另一只手两指托起他的下巴: “抬头。” 第48章 心灰意冷(上) 冰凉的药膏落在脸上,而后被柔软的指腹推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被药膏的舒缓清凉取代,温聿珣一时有些愣神。 谢临上药的动作很认真。挑起他下巴的动作虽不温柔,可手指落到他脸上时却是极轻的,出乎意料的耐心。从温聿珣的视角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不算太愉悦的眼神。 温聿珣眼底神色柔软了几分,抬手去推他眉头,却被谢临偏头躲开。 “别捣乱。”他听见谢临道。 温聿珣失笑,逗他道:“别皱眉了阿晏。不好看。” 谢临冷冷回讽:“还能有侯爷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温聿珣哑口无言,只得不再去触他霉头,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 很奇怪,只要谢临表现出对他的一点点在乎,似乎都足够他支撑很久了。 可惜……谢临并不常表露。至于是不常表露还是根本没有……温聿珣一般不去想这个问题。 总归人是他自己要娶的,谢临的性子他也不是不知,想得太多全然无意义。偶尔能有几个这样的时刻,便足够温聿珣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他盯着谢临尖尖的下巴,贪婪的心思悄然冒头——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家阿晏其实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呢? 温聿珣私心希望这药能上的久一点,好让他的梦多做一会儿。可惜,即使谢临的动作已经算得上很细致,上药也毕竟就这么大点儿功夫。不过须臾,谢临便已从他面前退开,将药罐抛进了他怀里。 “明日还要入宫去照看她么?”谢临清清凉凉的声音响起。 温聿珣回神,犹豫了一会,还是轻轻颔首,说了实话:“是。”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谢临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下意识解释道:“只是去看一眼……” “我和你一起。”谢临没等他说完,截断了他的话音。 “……嗯?”温聿珣有些错愕。 谢临却没再重复,错开身往房里走,落下一句:“药膏睡前再敷一次,明早我检查。” —— 不知是那药膏有奇效还是温聿珣恢复能力着实强悍,第二日一早,那可怖的指痕竟真就消的差不多了。好歹没让侯爷顶着张大红脸去上朝。 一般而言,外男不便入后宫。可温聿珣到底不同,宫中所有人几乎都默认他是半个皇子。连明淳帝都不在意,自然也便不会有旁人再敢说什么闲话。下了朝,他便与谢临一同直接往凤仪宫递了拜帖,而后便坐在偏殿,迟迟没有收到回音。 舒后不愿见他,凤仪宫伺候的老人们却是不落忍——她们不懂朝中是非,更不知皇后与侯爷之间究竟生了什么龃龉,只当是因废太子之事舒后心绪不佳,这才迁怒于温聿珣。她们多是看着温聿珣自幼长大的,眼见他手边那盏茶从热放到凉,人却仍端坐偏殿静静等候,心中颇不是滋味。 一位老嬷嬷走上前来给他换了盏茶,委婉劝道:“侯爷要不先回吧,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见客。” 温聿珣谢过了她,却仍旧坐着没动,摆明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老嬷嬷看得干着急,只得转而对一旁的谢临道:“谢大人也劝劝侯爷,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谢临冲她点了点头,温声道:“您先去忙自己的吧,侯爷这头有我看着,我心中有数,不会有事的。” 老嬷嬷没了办法,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去吩咐下人给他们做些点心。 谢临从前对于温聿珣的生长环境,一切都只是从传言中听来。他与舒后接触不多,仅有的几次接触印象还都算不上太好。故而旁人就算说舒后对温聿珣千好万好,谢临心中也没有实感。 直至现在,他才有了几分真切的感受——连下人都对温聿珣如此上心,可见她们的主子也大概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谢临的目光落到腕间手镯上——可这与楚明湛口中舒后的形象又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早就过了会偏听偏信某一方的年纪,人性本就复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提及妻儿老小时尚且会落泪,看似软弱可欺的老实人也大有会为了心爱之人举起屠刀的。于一人是极恶,或许便于另一人是极善。世间诸多恩怨,大抵来源于此。 他不是什么判官,善恶是非也终究轮不到他来裁定,故而他往往置身事外。而此番……他却像是被一根绳子吊在半空,被迫跌入局中。 绳子的一头是恩,是义;而另一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情愫……分量仿佛很轻,却又坠着他的心不断下沉。 直到被温聿珣轻声唤起名字,谢临才回过神来。 那人仍是带着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阿晏?叫你好几声了。” 谢临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觉得胸闷得厉害,倏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出去走走。” 紫禁城内部错综复杂,他此刻又身处后宫的地界,因此谢临虽是说着出来走走,实则却无法随着心意乱转——无意闯到哪个后妃院子里就不好了。 他随手抓了个小太监领路,往御花园去。 —— 温聿珣从凤仪宫里出来时,谢临已出去近一个时辰了。舒后铁了心不肯见他,谢临又极少来内宫中。温聿珣放心不下,两相权衡之下,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他知谢临惯来有分寸,这内宫中唯一稍妥当些的去处就是御花园了。因此温聿珣没怎么犹豫,出了凤仪宫便径直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温聿珣步履匆匆,穿过一道缀满枯藤的月洞门,刚绕过假山,碧水池畔的景象便蓦然映入眼帘。 池对岸站着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身着一袭青色朝服,领子还是自己出门前帮他整理的,正是谢临。 而另一个,也很好辨认。身形清瘦,气度却如松如竹——是楚明湛。 两人此刻正面对面交谈,在阳光下看不大清神色,远远一看却格外养眼。 温聿珣下意识退回了假山后,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所以,阿晏说出来透透气,实则是约了楚明湛? 难怪今日他一反常态说要与自己一同来内宫中,自己还以为…… 温聿珣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可从前他与楚明湛见面分明都不会瞒自己,没有道理这次成为例外。 ……除非,这次是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了地上几片零星的落叶。温聿珣突然觉得脸上那片已然消下去的红肿又开始疼了。 他想到昨晚谢临提到楚明湛时的语焉不详,想到楚明慎最后那句“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想到舒后的拒而不见……目光透过假山的石头缝,落回了湖对面那二人身上。 他看见楚明湛递给了谢临一样东西,谢临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是个什么物件,只隐约能看出,大概是个玩偶状的东西。 温聿珣没有再看下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御花园。 谢临回到凤仪宫时,温聿珣人已不在了。他问宫人,只回说侯爷吩咐在宫门外的马车上等您。 谢临闻言微微蹙眉,心下有些讶异。 ——这就走了? 依他对温聿珣的了解,若未见到人,断不会如此轻易离开。 正思忖间,一名年轻侍女悄步走入偏殿,朝他低声道:“谢大人,娘娘请您入内相见。” 谢临神色未动,只问:“娘娘可知侯爷已经离去?” 侍女抬眼看他,轻声应道:“娘娘知晓。”她稍顿了一顿,又道,“她此番要见的,是您。” —— 从宫中出来,已至申时。 谢临注意到,温聿珣见到他时目光在他衣袖间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他正欲发问,便听温聿珣先一步开口道:“阿晏这步散得够久的。” “路上遇见殿下,便多聊了两句。”谢临道,“待回到凤仪宫,便听宫人说你已经出来了。” 第55章 温聿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他想问谢临与楚明湛,一个住侯府,一个住霁王府,都是八辈子才进一次内宫,却能恰好在御花园,甚至恰好在同一个时间段偶遇的概率有多大,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谢临只会莫名其妙,觉得他胡搅蛮缠。 “笑什么?”谢临抬眼问他。 温聿珣摇头,漫不经心道:“只是觉得,你与三殿下还真是有缘。” 谢临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在胡吃飞醋,便没搭理这茬,而是道:“方才舒后召见我了。” 他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自己先说,免得事后温聿珣再胡思乱想。 果然,温聿珣一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要去看谢临的情况:“她有没有为难你?” 谢临任他摆弄了两下,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回去:“没有。我毕竟还是算外臣,顶着五个手指印从她宫里出来,怎么传都不会太好听。” 温聿珣迟疑:”那她见你是……?” 谢临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方形印章。 印章通体莹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上头精雕着一朵海棠,花瓣层叠,花蕊细腻,连最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辨。虽只有拇指大小,却处处透着繁复考究,不难想象其主人的身份气度。 “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谢临的声音显得有些沉。 “是……你母亲的遗物。” 第49章 心灰意冷(中) 话音落下,车厢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温聿珣怔然伸手,那枚印章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印章底部刻着“瑾柔”二字,的的确确是他母亲的名讳。 ——他未想过,母亲竟还有这样一件旧物尚存于世,更未想到它会留在舒后的手中。 这怕也是他母亲留给舒后唯一的念想了。 舒后数十年来对此只字未提,如今却将这枚印章交到了温聿珣手中…… 温聿珣突然有些不敢去想这背后的含义。舒后是想说什么? 是说“瑾柔啊,我不负你托,将你的孩子平安抚养长大……却把自己的孩子都赔进去了”?还是想说,“瑾柔,我太累了。你的念想太重,我担不住了”…… 闺中十余年亲密无间的相伴,在他母亲逝去后二十年间的视若己出,所有的牵念与情谊,都交付在了这方小小的印章中。 而如今,她将它还给了温聿珣。 能代表什么?还能代表什么? ……无非是四个字——恩断义绝。 温聿珣能想到的关窍,谢临又岂会想不到? 他注视着对方沉默地接过印章,向前一靠,闭上双眼,额角抵上冰凉的窗框,不动了。 ——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温聿珣向来很少生病。至少知乐伺候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自家侯爷有过头疼脑热的时候。在刀疤那儿,这印象就更夸张了——温聿珣即便在战场上被人砍了,顶天也不过卧床休养半个月。而且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卧床”,军报战况他照样批阅,半点儿不耽误。 正因如此,当第二天清晨,知乐和刀疤发现温聿珣竟因高热卧床不起时,两人一个比一个震惊,几乎手忙脚乱。 知乐正端着热水匆匆进出时,谢临也过来了。这阵子他每日清晨都会同温聿珣一道练武,今早没见到人,心下正觉奇怪。刚绕到温聿珣院前,就看见知乐忙进忙出的身影。 谢临心头莫名一紧,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知乐一见到他,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眼圈一红,声音压得低低的:“公子,侯爷发烧了……您快去看看吧。姚佶已经去请府医了,可我、我心里慌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临倏地推开房门。 床帐内,温聿珣平躺着,眼睛紧闭,眉头拧成一团,呼吸声粗重而急促,显然并不好受。 谢临心下一沉,手背探上他的脸颊和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知乐跟在他身后,见状连忙将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出,正要往温聿珣额上敷去,却被谢临轻声拦住:“我来吧。” 他接过毛巾,重新在热水中浸透、拧干,这才轻轻覆在温聿珣额上。动作熟练而稳妥。 ——照顾发热的病人,他或许比知乐多一些经验。谢蕴小时候身子不好,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守在床边照顾。 知乐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眼睛又有些发酸。他忙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道:“我去看看厨房炖的粥好了没有。公子稍等。” 谢临根本没听清知乐后面的话,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温聿珣烧得通红的脸上。不过一晚未见,怎的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头也未回,沉声向守在门外的下人吩咐:“再打一盆温水来,要稍凉些的。再取些干净的软布。” 门外低声应了一句,脚步声匆匆远去。谢临坐在床沿,先将温聿珣紧裹的被子松开些许,以免热气郁积。 待温水送来,他浸湿软布,拧得半干,先是重新敷了额上的毛巾,继而细致地擦拭过温聿珣滚烫的颈侧、耳后与手腕内侧。 “水……”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呢喃。 “知道你了。”谢临低声回应,侧身倒了杯温水,用干净的棉布蘸湿,小心地润湿着他的唇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府医就快来了,再忍耐片刻。” 刀疤行事,带着武人特有的莽撞,虽不够细致周到,效率却极高。他几乎是半挟着府医进的房门,那老大夫衣领歪斜,发髻松散,像是直接从被窝里被拎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惺忪。 然而,这份仓促在府医看到榻上情况的瞬间便消散无踪。他神色一凛,几步上前放下药箱,坐下诊脉。 一番察看后,府医叹了口气,对谢临低声道:“侯爷这是积劳成疾,又逢心绪动荡,这才让病气趁虚而入了。发热来得急,须得好生退热,但归根结底,还是得静心休养,少思少虑才是根本。” 府医开了退热的方子,又嘱咐了些照料的事项,便跟着刀疤去抓药了。 知乐适时将煮好的粥端了上来,见到垂眸坐在床边的谢临,十分识趣地一句都没有多言,放下粥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好,把屋内的空间留给二人。 谢临舀起一勺粥,递到温聿珣唇边,意图撬开他的齿关送进去。 奈何温聿珣齿关紧咬,在睡梦中仍不安稳,仿佛陷在什么挣不脱的梦魇里。 谢临想起府医那句“少思少虑”,只觉胸闷得难受,像是心脏上蔓生出的一个柔软枝节被人掐紧了。 ……少思少虑,如何能做到少思少虑呢?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于此刻的温聿珣来说,怕是难于上青天。 他想起上次与楚明湛的交谈,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谢临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 不能后悔谢临。 你没有退路可走。从来都没有。 他忽然仰头,将一勺白粥含入口中,随即俯下身,近乎决绝地贴上温聿珣的唇。舌尖撬开紧闭的齿关,一点一点将温热的粥渡了过去。 —— 温聿珣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轻易病倒。 从回京的第一天起,他就有意疏远舒后与楚明慎。他知道楚明慎并非毫无察觉——对方或许猜测过多重缘由:是北疆风沙磨厉了他的心性,又或是因为谢临。 其实都不是。 他只是得知了一些……尘封多年的旧事真相。 在京城,在明淳帝的眼皮底下,这些往事被压得密不透风。可一旦出了京,凭借他在外经营的消息网络,查明实情并不算难。 甚至谈不上是什么惊天秘闻。 不过是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戏码,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 功高震主。 就这四字,注定了温氏满门抄斩的结局。 查出真相的那一刻,温聿珣其实并不非常意外。或许这些年来,某种模糊的预感早已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明淳帝为何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将他养在膝下,抚育成人,甚至委以重任。 但他很快明白了,明淳帝在赌。并且他赌赢了。 自他记事以来,就是在凤仪宫中长大,对生身父母早已毫无印象。他做不到为了两个仅存于他人话语中的“亲人”,就对他敬爱了二十多年、视若亲生父母的帝后挥刀相向。 意识到这一点时,温聿珣第一感觉是茫然。 他茫然于自己竟是如此冷血懦弱之人,更茫然于舒后这些年对他的好,究竟有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愧疚……甚至也许还有几分,本就是早早布下的棋,只为今天——赌他下不了手。 他唯一清楚的是,从明白这一切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第56章 自北疆归来之前,他本以为已做好面对一切结局的准备。可如今居然就这么病倒了。 温聿珣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他睁不开眼睛,喉咙也干的说不出话,可并未完全失去意识。 他听着知乐和刀疤在他耳边着急忙慌地进进出出,听到谢临和府医的交谈,而后感觉到谢临递了勺什么东西过来。 他猜应该是食物。 他家阿晏喂过来的东西,怎么着也是要吃两口的。 温聿珣如此想着,却发现这点微薄的意识完全不足以与他造反的身体抗争——他根本张不开嘴。 而后他感觉到谢临顿了顿,似乎是把盛碗的托盘挪开了些。 这就放弃了? 温聿珣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 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家阿晏是个什么性…… 唇瓣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温聿珣听到自己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些自己在发烧的实感。 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阿晏在…… “对不起。”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象,夹杂在他仍未平复的心跳中,显得格外讽刺。 他听见谢临在低喃:“对不起……” 躁动的血液逐渐凉了下来,温聿珣从不知道,原来从云端坠下来,只需要三个字。他想扯扯唇角,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想问谢临 ……对不起什么?你对不起我什么?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谢临是在为这一个……算不上吻的吻道歉。 因为愧疚,舒后施舍了他十余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给了他一个自己拥有“家”的假象。 而今,你也在对我愧疚吗谢临? 你……也是因为愧疚吗……? 第50章 心灰意冷(下) 知乐再进来时,谢临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近,低声唤道:“公子,我来守一会儿,您先去用些饭菜……” 谢临惊醒,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探向温聿珣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不少。他稍稍松了口气,替人换了块凉毛巾,这才起身嘱咐:“我很快回来,这头不能离人……” 知乐连忙应道:“公子放心,小的绝不会离开半步。” 谢临轻轻带上房门,却没有走向膳厅。廊下的冷风让他残余的睡意彻底消散,他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了药房,那里正温着一方小药炉。 他正要伸手去掀药罐的盖子,查看药汁煎煮的情况,身后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落地声。 谢临眼神一凛,瞬间转身,手已按上了袖中短箭机关。 只见一名身着黑衣的劲装男子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主子。” 谢临紧绷的肩线略微放松,他收回手,目光又落回汩汩冒着热气的药罐上,声音压得极低:“说。” 男子身形未动,快速而清晰道:“您此前命属下探查的事情已有着落。” “怀玉侯从前确实下过江南游历,是与废太子一道,约在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这个年份如同一把钥匙,猝然开启尘封的记忆。那一年,他刚满八岁。 而温聿珣,应当是十一岁。 对上了,一切线索在这一刻严丝合缝,指向那个被时光悄然掩埋的真相。 他想起画舫里那个陪他玩了一夜捉迷藏的小男孩,再联想到温聿珣在谢宅那些难以解释的反常举动。 原来那么早……竟然那么早…… 在彼此都还未识得愁滋味的年岁,他们便已经相遇了。 有些记忆,不去触碰便以为早已遗忘,一旦掀开一角,往昔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回忆被撕开一道豁口,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夏夜暖风裹着荷香,远处丝竹声隐约缥缈。八岁的谢临刚从宴席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溜出来,正望着水面摇曳的月影发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碰。 他警觉回头,只见一个比他稍高的男孩从阴影里踉跄出来,似乎也吓了一跳。那男孩衣着精致,眉眼间已有几分日后的清俊轮廓,此刻却带着做坏事被抓包的慌张。 “你……”小谢临刚开口。 那男孩却猛地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不远处传来另一个略显清亮的少年嗓音,带着几分不耐烦:“阿珣人呢?刚刚不还在这儿的吗?” 紧接着是个年长侍从的回应:“珣少爷许是嫌丝竹太喧,找个清静地方躲闲去了?” 那少年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故作老成的调侃:“方才那献艺的伶人姿容出众,身段也好。我特意让给他亲近,他竟避之不及,真是块木头!” 侍从声音里透着了然的笑意,顺着接话:“小主子息怒,珣少爷年纪尚小……只怕是还未开这方面的窍呢?”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近,又似乎转向了另一头。 阴影里,小谢临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找你?你不想跟他们玩?” 男孩点点头,带着点委屈抱怨道:“我想拉着他斗蛐蛐,他偏要带我去听那劳什子的曲子。里头熏得人头疼,香粉味儿浓得我直想打喷嚏。” 小谢临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知音:“我也不爱听曲!正好,我陪你斗蛐蛐!” 夜风渐凉,小谢临打了个哆嗦,男孩下意识地把自己嫌热解下的外衫递过去一半。 “喏,给你。” 小谢临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弯眼道:“谢谢。” 小温聿珣看着他的笑容微怔,心里嘀咕道:“明慎什么眼光……里头那几个伶人还没外头一个男孩子好看呢……” 斗了会儿蛐蛐,两人又觉得无聊,索性在偌大的画舫上玩起了捉迷藏。一个躲得巧妙,一个找得认真,清脆的笑声被刻意压低了,融在潺潺的水声与遥远的丝竹声中。 直到戏曲落幕,谢家派人来找谢临时,小谢临才发觉,不知不觉竟然已过去一整晚了。 “我明日还来!”他急忙对身旁的新伙伴说,“你明日还在这里吗?我带你去我家园子里玩,那里有更好的蛐蛐!” 男孩眼底也漾开笑意,用力点头,伸出小指与他紧紧勾在一起:“好,一言为定!” 一连三日,每到夜晚他们便悄无声息的聚在一起,进行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冒险”。 幼时的谢临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交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挚友。他却不知,淮安只是温聿珣南下游历的临时落脚处。原本计划还要再停留两日,小温聿珣甚至暗自想着,待到最后一日,定要好好与谢临告别。岂料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三日一早,楚明慎便闹着嫌无趣,死活要提前启程前往下一处。 于是,第三日黄昏,依约前来老地方等待的谢临,只见空空画舫和粼粼江水,再无一那个清俊少年的身影。一场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成了埋在时光里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小谢临起初很是困惑和难过了几日,但孩子心性,忘性总比记性好。很快,新的玩伴、新的趣事便占据了心神,将那个夏夜短暂的相遇和那个未履行的约定,渐渐冲淡在了记忆深处。 谢临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然端着药走到了温聿珣房前。 他脚步一顿,头一次在面对温聿珣这件事上生出几分迟疑。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思绪纷乱如麻——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却又难以将其理清。 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听完下属那番话起,他的心就跳得厉害,怎么都平息不下来。这种心跳带来的剧烈冲击感震得他几乎有些无法思考。 所以……温聿珣并不是从北疆回来后才因移情找上他,而是……一直记得自己? 可仅仅儿时那次短暂的相逢,真的足以让他惦念这么多年吗?甚至在他经历过一段感情之后,依然念念不忘? 谢临仿佛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抓住了一个线头,无数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在脑海。 ——书房里,温聿珣为他那首诗题写的下阙;初入侯府时,刀疤一眼便道出了他的身份;温聿珣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无数蛛丝马迹在谢临脑海中翻涌,最终落在呼延瑞那日和他说的那几句话上。 “他贴身佩戴有一个香囊,本王原本没注意过,直到在一次交战中偶然斩断,被他追着砍了数里路,这才回过味来。哦对,你们家温大将军,甚至在军帐中挂了那人的画像……” “香囊……画像……”谢临喃喃。 他猛地记起八岁那年,自己确实丢过一个香囊,是母亲给他驱蚊用的。当时只当是玩耍时落在画舫上了,并未多想。 一个荒诞却让他心惊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有什么东西似乎呼之欲出。 谢临再也按捺不住。他将手中的药碗塞给一个正匆匆走向房间的下人,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第57章 日光透过窗子投在寂静的书房里。脑海中徘徊着呼延瑞的最后一句话,谢临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书房西墙上——那儿挂着整个书房里唯一一幅画。 是一副山水画。 鬼使神差的,谢临走上前,手指覆上画卷,指尖沿着边缘细细摸索,心跳莫名地越来越快。 就在画幅右上角的背后,他的指尖忽然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与平滑的墙面截然不同。他心中一动,试探着用力一按。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山水画旁的墙体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小块,露出了一个隐藏极深的暗格。 谢临手指微微发颤,轻轻推开暗格的挡板。 ——里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摞画轴。 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缓缓展开。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勾勒出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画中的人独自站在湖边,微微俯身向水中投喂鱼食。 那是他去年生辰时的场景。 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他平日并没有喂鱼的爱好。是那年生辰,谢蕴那小丫头硬是闹着送了它几尾锦鲤,说他一个人太冷清了,养些活物在身边多少能添点人气儿。 谢临拗不过,只得收下,顺手养在了翰林院的池塘里,却也只在生辰那天喂过一次。后来几乎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在帮忙照料,久而久之,那群锦鲤已经成了翰林院的“公家财产”。 若不是看到这幅画,谢临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收到过这么一个生辰礼。 可那时……温聿珣分明还没有回京。 他呼吸一滞,迅速拿起另一卷。这一幅,是他在城南书铺前驻足翻阅的场景;再往下,有他及冠时行冠礼的庄重模样;有他科考完从考场出来时略显疲惫的瞬间……一卷接着一卷,几乎涵盖了他自十五岁入京以来,到如今二十一岁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谢临细细数去,竟有整整八十余幅。若从他初入京城算起,到温聿珣自北疆归来之日,恰好是八十多个月。一月一幅,分毫不差。 所以呼延瑞曾说,温聿珣在北疆时,每月十五总会雷打不动地消失一整日……竟是去取这些画了吗? 谢临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凝成一个清晰的念头——他想见温聿珣,现在就要见到他。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步履急促地穿过回廊,一把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房门—— 温聿珣已不再是方才平躺的姿态。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此刻正靠坐在榻边,双眸轻阖,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似是疲惫至极。 他闻声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谢临心脏猛地一跳,方才所见种种画面翻涌而上。他喉头微动,正欲开口,却先被温聿珣眼神里的冷冽和疏离刺到了。 谢临一时怔在原地。那样的眼神太过陌生,甚至让他喉间原本欲出的话语生生滞住。 他张了张嘴,有些茫然。 温聿珣却已垂下眼帘,声音极低地开口。 “方才宫中传来急讯,皇后宫里搜出了巫蛊玩偶。以陛下天寿,换太子气运……” “谢临,你早就知情,是吗?” 第51章 疲惫欲退 谢临…… 这似乎是温聿珣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万千思绪翻涌,谢临第一个捕捉到的竟是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许是因高热未退,温聿珣的声音异常低哑,敲在谢临心上,沉甸甸的。 后者的目光扫过床头那碗纹丝未动的汤药,心神稍定,下意识便要上前:“你先把药喝了……” “谢临。” 温聿珣打断他,语气并不激烈,甚至透着几分疲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轻易止住了他的动作。 “以陛下天寿换太子之运……”他听见温聿珣缓缓开口,“舒后就算真要行巫蛊之事,也绝不可能拿陛下的寿数作伐。她对陛下的情意,从不比对太子的少。于她而言,这两人不过是手心手背的区别。” “楚明湛机关算尽,唯独漏算了这一点。”温聿珣扯起嘴角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临微怔,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见温聿珣倏地抬眼看向他。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话音刚落,温聿珣便又自顾自地喃喃:“不,算了……不重要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都不重要了……” 鬼使神差地,谢临到了唇边的话陡然转锋,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阿晏? 温聿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临,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不起丝毫波澜,却让谢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自心底蔓延开来。 沉寂的注视下,谢临只觉得喉咙发紧,干涩得甚至阻碍了呼吸。他忍不住再次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那什么重要?温聿珣,你告诉我。” 温聿珣依旧沉默,只是疲惫地向后倚靠,阖上了双眼。 “……我很累了,阿晏。”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先出去吧。”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此刻绝不能就此离开。谢临非但半步未退,反倒向前走了一步,“温……” “算我求你。”温聿珣轻声打断,“出去吧。” 谢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抬起腿的,他只知道待他意识回笼,那扇木门已然在他面前彻底合拢,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才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没和温聿珣说。——他想说告诉温聿珣,那些尘封的记忆已然归来;想问那日温聿珣是不是也去了御花园,看到了他与楚明湛交谈;更想将舒后与楚明湛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细细剖白…… 可所有的言语,最终都被那句“算我求你”轻轻击碎。 温聿珣说他累了。 他用那样疲惫不堪的语气求他离开。 罢了。 谢临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滞涩与焦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了,温聿珣此刻病着,身心俱疲,情绪自然极不稳定。自己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急于求证或解释什么。 总还有时间。等他病体好转,等两人都心平气和,再将这桩桩件件的曲折是非,慢慢说与他听。 —— 门内。 确认谢临脚步远去的刹那,温聿珣一直强撑着的、靠在软枕上的上半身猛地脱力,重重向后陷回床褥之间,带出一阵动静。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像割裂般地疼。刚才维持清醒和冷静已耗尽他全部心力。 他侧过脸,将额头抵在冰凉的丝绸靠枕上,试图汲取一丝清醒,但收效甚微。原本搭在被子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微微蜷缩,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不住地颤抖着。 房间里死寂一片,唯有他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清晰的艰难呼吸声,一下下敲打着凝滞的空气,暴露了他掩饰在逐客令下的真实心绪。 谢临问他什么重要…… ……什么重要呢阿晏? 他并不好奇楚明湛是如何说服谢临的,也不在意最终动手的究竟是楚明湛还是谢临本人。这些问题,如今都已毫无意义。 事实上,从谢临知晓楚明湛的计划、却选择对他隐瞒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临不是不明白舒后对他的意义,却仍旧选择了沉默,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 温聿珣清楚,楚明湛与舒后之间或许另有旧怨,但那又如何? 这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这只说明一件事:当楚明湛与温聿珣立场相悖之时,谢临会站在楚明湛那一边。 ……哪怕他心知肚明,那个人对温聿珣何等重要。 在楚明湛的指令和温聿珣的亲情之间,谢临选择了成全前者。 ……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温聿珣在心底无声自嘲。 近一年来的日夜相伴、肌肤相亲,谢临对他偶尔流露的纵容与回应,或许并非全是错觉。只是这些零星的情动与暧昧,与楚明湛的分量相比……终究太过微不足道。 可偏偏也正是这些——谢临随手布下、近乎施舍的亲昵,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妄念,越来越贪婪。如果不曾有过这些虚幻的期盼,或许还不至于让他在直面真相的这一刻摔得如此惨烈。 他跟谢临说自己累了,并不是托辞。他是真的累了……温聿珣闭上眼。 他现在需要静一静,好好的想一想,再想一想…… —— 暮色四合时,宫里派人传了旨来。温聿珣回京以来三天两头的告假,终究是惹了明淳帝震怒。 圣旨明言,命他次日务必按时出席早朝,不得再有延误。 温聿珣心中了然,自己不过是受了迁怒。舒后巫蛊一事,他不信,明淳帝自然更不会信。可身为一国之君,明淳帝无法只凭心意行事,总需暂且压下朝野纷纭众口。 第58章 如今舒后被禁足宫中,明淳帝怒气未消——此刻总需有个人来承受这份天子的怨气。 圣旨传到时,谢临也在场。他当即蹙起眉头,起身便要向传旨太监交涉:“公公——” 温聿珣却没有让他说下去。他俯身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臣,领旨。” 传旨的人一走,谢临便起了身,强压着火转向温聿珣,尽量心平气和道:“你烧还未完全退……” “无碍。”他说完便要走,刚迈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两声压抑着的低咳。 温聿珣脚步一顿,第三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他知道谢临今日晨间在他床头贴身照料了他一上午。若是因为这个过了病气给他…… 温聿珣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脚尖朝谢临的方向转了半个弯,却没有彻底回过去:“怎么了?” 谢临用拳头掩着唇偏头咳了两声,也学他道:“无碍。” 温聿珣:“……” 他眉头微蹙,语气沉了几分:“陛下只传旨命我一人明日必须到场,你若有不适,仍可告假在侯府休息,不必勉强。” “无碍。”谢临仍旧是那两个字。 温聿珣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还没消气…… 谢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口气。他倒是头一次见他温执昭真正对他动怒的样子,竟是这般模样…… 板起脸来的样子倒真有些像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煞星将军了。 他掩唇又咳了两声,觉得嗓子里的痒意止住些后,才迈开步子,回到自己的卧房。 倒不是他真要和温聿珣赌气,才学着他非要去上朝。他只是想着,既然在家里不愿见他,那在马车里总得和他共处一室吧? 一夜过去,到时候温聿珣怎么也该冷静下来些许了。自己刚好就在马车里把一切同他解释清楚。 谢临刚在卧房的茶案前坐下不久,卧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长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公子,我给您煎了些防治风寒的药来。” 谢临一怔,长福已然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谢临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突然给我煎这个?” 长福别开了他的眼神,视线飘忽地望向别处,含糊道:“就……方才听您咳嗽了几声,想着让您服一点,有备无患。” 刚才领旨的时候他确实也在,这套说辞挑不出毛病。 谢临看了他两眼,长福迎着他的视线,头皮一紧,飞速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哪里漏了马脚。 好在谢临没说什么,只微微一扬下巴,道:“放那儿吧。” 长福松了口气,迅速放下了汤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公子在说完这句话后心情好了不少…… 虽是让长福搁在了那里,谢临心里却并不觉得自己有感染风寒的征兆,索性落在那没管它。 不以为意的后果就是,当晚半夜,谢临便也发起了低烧。 长福睡在耳房里,听着卧房里接连传来的咳嗽声和喷嚏声,心下一惊,顿时睡意全无。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看到摆在茶案上纹丝未动的汤药,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又气又急,偏又拿他家公子没办法,只得打着灯笼,摸去厨房又煎了一服。 谁曾想路过温聿珣所在的偏卧时,恰好遇到刚从偏卧耳房里出来的知乐。 知乐见到他,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卧——”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刹住,险险压低了后半句,“……你怎么在这儿?” 他这话没能完全压住音量,话音刚落,自己先吓了一跳,慌忙捂紧了嘴——温聿珣还在里间睡着。 果然,偏卧内很快传来一声低沉而警觉的询问,带着些似乎是刚被惊醒的沙哑:“谁在那?” 第52章 请旨戍边 知乐心里咯噔一下,跟长福对视一眼,很快应道:“是长福,侯爷。” 里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长福端着药碗迟疑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温聿珣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目光一扫,落在长福手中的药碗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长福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傍晚侯爷吩咐给公子送去的药,公子搁置了没喝。方才发起了低热……长福便去小厨房重新煎了一帖。” 温聿珣眉头皱的更紧,目光落在他手里乌漆嘛黑的汤药上,略一沉吟道:“你等一下。” —— 谢临半夜虽咳得厉害,意识却并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门口传来些动静。 勉强睁开眼,便看见长福轻步走了进来,将一碗闻着就极苦的汤药放在床头,随即半蹲下身,压低声音道:“公子……先起来把药喝了吧。” 谢临被他扶着坐了起来,偏头轻咳两声,伸手接过汤药。 他在长福面前自然是不会表现出什么,淡定自若地将药放在嘴边,张嘴便要喝下。 他刚一接过,长福便像变戏法似的,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黄纸包来,邀功似的笑道:“当当当当!公子看,这是什么?” 谢临目光落在那纸包上,动作顿住了。那包装他再熟悉不过——是温聿珣上次给他尝过的蜜饯。 长福见他怔愣,只当他是意外,眉眼一弯解释道:“是蜜饯!知道您怕苦,特意准备的。” 这话说得巧,省去了主语,只说是“特意准备”,却不提是谁——叫谢临怎么理解都可以。 虽说侯爷吩咐过不必明言,但长福实在看不下去他这般“做好事不留名”。他在心里嘀咕,既然在意,总该让公子知道才是…… 恍惚间,长福已将黄纸包塞到了谢临怀里。谢临回神,仰头将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取出一块蜜饯含进嘴里。 很甜。甜的有些发苦。 长福看着他家公子取出一块蜜饯,而后又将剩余的妥善包好,塞进衣襟里,掀开被子下床:“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公子。” “替我更衣。” 换好朝服,行至温聿珣房前时,天色尚未大明。廊下清寂,知乐端着空了的药碗从卧房里走出,看见谢临的时候愣了愣,有些惊讶:“公子?怎的这么早就起了?您不多休息一会儿?” 谢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直截了当问道:“温聿珣呢?” “侯爷?”知乐愕然,“一刻前便乘马车去上朝了。我以为他同您说好的……”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连忙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继而讪讪地探身解释道:“……侯爷知道您身体不适,大抵是想让您多休息片刻,所以替您告假了。天色尚早,您不如回房再睡会儿?” 谢临气笑了,他忽然觉得衣襟里那包蜜饯硌得慌。 人不肯见我,躲我躲得马车都不肯同乘了。那还派人送包蜜饯来几个意思? 这齁甜的东西,真以为谁稀罕? 知乐不明所以。他只看见谢临在他说完之后冷笑了一声,周遭气压更低了。 这下知乐彻底不敢作声了,鹌鹑似的将头又埋的低了些。待回过神来时,谢临已然走远了。 —— 朝堂之上,这几日官员们禀奏事务言辞都谨慎不少。明淳帝明显心情不佳,连卧病在床的怀玉侯都薅起来了。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发难的就是自己。 原以为这般情形至少要持续到早朝结束,不料临到散朝前,竟有人顶风站了出来。 “臣有事要奏。” 众人循声望去,出声的竟是兵部尚书萧衡。不少官员暗自抽气,这位萧尚书素来沉稳,并非莽撞之辈,此刻出列,必有不得不奏的要务。 萧衡微微垂首,声音发沉:“陛下,北狄异动。”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几位原本低眉垂眼的大臣不由抬起头,龙椅上一直面色沉郁的明淳帝也缓缓坐直了身子。 “据边境八百里加急军报,赫兰王庭近日频繁调遣部落,精锐骑兵正向狼山以南移动,其游骑屡次越过界碑,窥探我边防虚实。规模与动向,皆异于往常游猎扰边。” “臣恐其今秋恐有大规模南侵之意,此事关乎国朝边防安危,臣不敢不报,伏请圣裁。” 赫兰一脉原为匈奴分支,昔日自匈奴王庭分离,举族西迁后迅速壮大,自成一方强权。 大雍虽在与匈奴的战争中取胜,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国力损耗,军疲马倦,急需休养生息。不然也不会那么快与匈奴签订停战协议。 只是与匈奴互不侵犯,不代表别的民族不会乘虚而入。赫兰族蛰伏已久、锐气正盛,此刻蠢蠢欲动,显然是想做那得利的渔翁,趁势南下。 萧衡话音落毕,大殿内几息之内落针可闻。半晌,文臣班列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缓步出列,沉肃道:“陛下,老臣以为,我朝去岁方与匈奴休兵止戈,国库未丰,民力待复。此刻若再起边衅,恐粮草兵饷难以跟上。如今来看,实再不宜劳民伤财,大动干戈。为今之计,莫若慎选能臣,遣往北疆,陈说利害,行议和之策……” 第59章 “不可!”他话都没说完,班列中陡然站出一人,声调激越,眉宇间带着锐气,躬身行礼后便朗声反驳道:“赫兰部野心勃勃,此番显然是预谋已久。若行主和之策,无非岁币绸帛,以资豺狼,这难道就不劳民伤财了?此时向他们低头,绝非长远之计。只怕今日喂饱了他,明日他胃口更大,铁蹄依旧南下。届时我大雍既失财帛,又损国威。” “望陛下三思!” 赫兰族此番无疑是将大雍架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处境。主和无异于养虎为患,可若是主战…… 大雍历来重文轻武,朝中能征善战、可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本就屈指可数。细数下来,眼下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一个怀玉侯…… ……可人家刚从北疆回来不到一年,甚至新婚燕尔被窝都还没睡热呢,此刻又要将他往前线推,这像话吗? 事实上,自萧衡说完那番话起,不少官员的目光便已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希冀与犹疑,悄悄投向了队列中的温聿珣。 怀玉侯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唇色却苍白得吓人,显然是大病未愈。 目光触及此景,众人又都默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心下赧然。 这谁还敢开口啊?且不说自己会不会受良心的谴责,就单说在此刻做这个出头鸟,日后难免不会被这位权势煊赫的侯爷记上一笔。 于是众人只得将希冀的目光又投向明淳帝。明淳帝脸色难看,久久未言,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陛下。” 朝臣面面相觑之际,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自队列中传出。众臣都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温聿珣从队列中走出,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北疆危局,臣请旨戍边。愿率军前往,平靖边患。” 话音落下,朝堂上那根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凝滞的气氛重新开始流动。不少朝臣暗自长舒一口气,交换着庆幸又带些尴尬的眼神——这棘手的难题,总算有了着落。 御座之上,明淳帝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随即被他迅速敛去。他颔首,声音沉缓:“好。危难见忠臣,怀玉侯忠勇体国,实乃朕之肱骨,大雍之良将。” 他话锋微转,透出几分凝重来:“然前阵数州洪灾,赈济耗费巨大,现今国库确实吃紧,此番出征的粮饷军需……” “父皇。”话音未落,楚明湛已应声出列,躬身道,“儿臣愿捐出今年份例及宫中节省用度,以充军资,为父皇分忧,为将士壮行。” 有他率先作表率,其余众臣无论心中是否情愿,此刻也只得纷纷出列,这个愿捐俸禄,那个愿献家资,一时间请愿之声此起彼伏。 “好,好。”明淳帝看着阶下景象,面色稍霁,目光重回温聿珣身上,“执昭打算何时整军出发?” 温聿珣抬眼,定声道:“即日。” —— 谢临的右眼皮从早晨起就一直跳个不停,尽管知乐劝他回去再睡一会儿,可回到寝卧后,他却毫无睡意。 他隐约觉得是温聿珣那边出了事,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会是什么。 想到温聿珣今早是带病去上朝的,谢临心里没了底。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愈发焦躁,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将会发生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他一急,咳嗽便愈发猛烈起来。长福从门外小跑进来,连忙递上温水,替他抚背顺气。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谢临哑声道:“长福,让人备马车。” 长福心中一紧,替他披上外衣:“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病还没好全,怎能再吹风……” “去宫门口。”谢临打断他,“堵人。” 第53章 一别两宽 谢临到宫门口时,也不过堪堪是平日里下朝的时间。他知以温聿珣现在这还没消气的状态,做得出径直掠过他的马车这种事。一不做二不休,谢临索性下车等候。 同僚们陆续经过,与他拱手寒暄。人来人往,宫门前从熙攘渐渐转为冷清,谢临期盼的那道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眼见着官员们几乎散尽,连最后几位也都登车离去,唯独温聿珣不见踪影。 反倒是那些路过官员投来的目光,总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异样,频频落在他身上,像是欲言又止。几位相熟的官员上前寒暄时,甚至都带着笑意道一句:“恭喜啊谢兄。” 恭喜?喜从何来? 谢临眉头越皱越紧,心头那点不安渐渐凝实。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转去骁骑营碰运气之时,终于见到有人朝他走来。 ——却不是温聿珣,而是薛季安。 “谢兄!”隔着老远,薛季安便笑着高声招呼,快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好久不见!怎么在宫门口站着?我听说你今日告病,身子可好些了?” “劳薛兄记挂,不妨事。”谢临语气平稳,目光却又一次掠过薛季安肩头,望向渐渐稀疏的官员队列,“薛兄方才从里面出来,可曾见到温聿珣?” “侯爷?”薛季安诧异地挑眉,“这个时辰,怕是已在点兵了吧?”他话音未落便顿住,猛地一拍额头,“瞧我!忘了你今早不在朝上——北境急报,赫兰部异动,侯爷当即请旨出征。事发突然,他怕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谢临只觉得耳畔嗡鸣一片,薛季安后面那些“国之栋梁”“百姓之福”的感慨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强自稳住呼吸,指甲掐进掌心,维持着面容的平静,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军情紧急,自是应当。” 薛季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轻叹一声,语气变得复杂:“说来惭愧,我平日虽常拿你与侯爷的事打趣,可心里清楚……这门亲事于谢兄而言,实属无妄之灾。”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真诚的关切:“如今这般也好。侯爷此番出征,短则数月,长则经年……说句不该说的,于谢兄而言,也算能得片刻喘息之机。” 薛季安说着,似是宽慰又似是无奈:“说不定待侯爷凯旋归来时,便已然能彻底想通、放下执念,还谢兄自由之身了呢?” 谢临没有说话——他现在知道大家都在恭喜他什么了,原来是恭喜他重新成为孤家寡人。 薛季安见他神色不对,忙笑着打圆场,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怎么?不信我这话啊?我可是说真的!北疆那地方啊,听说美女如云,个个高鼻深目,别有一番风情……” 他说着忽然想起温聿珣的偏好,急忙又补了一句,“呃,当然,俊俏英挺的儿郎也不少。说不定侯爷去那一趟,就遇见了真正有缘的佳人呢?” 谢临眼睫轻轻一颤,掌心的疼痛让他倏然回神。他脸上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复杂表情让薛季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 后者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迟疑开口,试探道:“呃……谢兄?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谢临极淡地扯了一下唇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多谢薛兄告知。” ……真的没事吗…… 薛季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尚未反应过来,谢临便已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载着这个单薄欲碎的身影,扬长而去。 —— 侯府。 知乐望着进房间半刻钟不到便收拾好包袱出来的温聿珣,张了张嘴,茫然道:“……真的不用等公子回来跟他道个别吗,侯爷?” 温聿珣脚步顿了顿,随即摇头,淡声道:“不必。” 他原本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想清楚,但大脑仿佛启动了自我保护,强行截断了所有关于那个人的念头。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或许无法在此刻就斩钉截铁地说出“不爱”,但确确实实是累了。 单方面的付出情爱的确是一件极其费心力的事情。尤其是在意识到对方绝无可能回应这份感情的时候。他不怨谢临。对方本就是被迫委身于他,就算是刻意报复,那都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如今北疆危局,或许就是天意。上天让他放过谢临,也放过自己。自己助楚明湛于太子之位更近了一大步,也算是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就算是……两不相欠吧。 于他们二人而言,在此刻戛然而止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你留下。” 知乐正恍着神,听到温聿珣这句话猛地一愣,茫然而焦急道:“侯爷……侯爷不带知乐吗?” 温聿珣下意识道:“他在侯府可用之人不多,唯独与你还算熟悉……” 话音未落他便顿住了,倏地意识到,自己大抵是多虑了。 是了。待他走后,谢临哪还需要留在侯府?估计跑都来不及,连夜就收拾东西搬去礼部的院舍了。 至于伺候的人……日后楚明湛也自会给他安排。 第60章 真是糊涂了。 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一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 谢临回侯府的速度其实很快,马车疾驰而行,愣是将侯府到宫门口的这段路程缩短了近一半的工夫。颠簸前进的马车里,谢临只觉心脏与衣襟里那包硌得慌的蜜饯一起,不上不下地堵在他胸口,却又偏生跳得猛烈,不断昭示着存在感。 他倚靠在马车上闭了闭眼,隔着衣襟狠狠攥住了那包蜜饯。 ……温聿珣……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侯府很安静,与往日几乎没什么不同,婢女小厮各司其职,只是一见到他便纷纷低下头去,脚步匆匆地避开,仿佛不敢与他照面。 谢临已无暇将心神再分给这些事情,他一路疾步走到温聿珣的房间门口,指尖触及那扇门时,竟有些发颤。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被凌迟的犯人,明知镲刀会落下,却不敢睁眼,接受即将到来的审判,似乎只要他不去看,便能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谢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指尖用力—— “公子……”一声带着哭腔的颤音打断了他的动作。谢临手指下意识一颤,随即缓缓垂落下来。 他重新睁开眼,怔然转身——来人是知乐。 见到他,谢临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他已无力去思考为何知乐会是这般神态,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还好……还好…… 知乐还在。知乐还在……那是不是说明,温聿珣也还没走? 谢临勉强定了定心神——对,他或许是先去整军了,还没来得及回府收拾东西。自己再等一会,应当可以…… 下一秒,知乐的嚎啕大哭彻底击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公子呜呜呜呜呜呜公子……侯爷去打仗了……他不要知乐了呜呜呜呜……” ……他不要你了? 他好像连我都不要了…… 谢临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前仆后继的涌来,像是被无数野狗用尖牙叼着,朝不同的方向撕扯着灵魂,疼得他几乎有些站不住。 别哭了……好吵…… 真的好吵…… 我都还没哭呢……你他娘的…… 别哭了…… 温聿珣……操他娘的……你就这么走了? ……你敢就这么走了?! 那包齁死人的蜜饯还没……还没扔呢…… “操……”谢临从牙缝里挤着低骂出声,猛地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卧室内窗明几净,秋日的暖阳透过窗子筛落进来,光束照耀的地方在空气中浮起些微尘。所有摆设如常,乍一看并没有少任何东西,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刻便会回来。 谢临抬脚走了进去,房间的桌案上,多了一张字条。 纸上的字迹凌厉如刀,每一笔都深透纸背。 上面只有无比简短的一句话: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祝君安。” —— 京郊大营。 温聿珣坐在主帐的椅子上,微微向后靠去,半阖上眼。 从北疆军报传回,到怀玉侯整军待发,不过半日。虽说“即日启程”,但点兵调将、筹备粮草、委派官员,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他无意在侯府多作停留,索性提前收拾行装,径直住进了京郊大营。 横竖战事一起,主帅行踪便属军事机密,非经准许,无人能够探知。谢临即便猜到他会在此处,没有他的手令,也绝无可能闯入这戒备森严的军事重地。 说来讽刺,这金戈铁马、戒备森严之地,竟成了如今京城之中,唯一能让他躲得片刻清静的地方。 他知道谢临在找他,大概是为了舒后那件事——那人素来如此,大概总觉得欠他一个解释,心头压着愧疚。 可温聿珣从来就不需要谢临的愧疚。 “将军。”帐外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温聿珣睁开了眼,微微坐直身子,沉声道: “进。” 来人是亲卫刀疤。 刀疤单膝跪地,利落行了一礼,随即禀报:“今日清晨散朝后,谢大人去了趟宫门口,似乎是在等候将军。据眼线回报,貌似等了不短的时间,期间还与薛家的薛季安交谈了片刻……” “好了。”温聿珣出声打断,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让线人撤了吧。以后他的事情,不用向我汇报了。” 第54章 自请监军 “你要去监军?” 楚明湛手中的茶盏“咔”一声轻叩在案几上,皱眉抬眼盯住面前的人,“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绥晏。” 谢临声音平稳无波,分析道:“如今殿下在文臣中声望已立,然在军中根基却显薄弱。从前……从前有怀玉侯同我们合作时尚且有他可以弥补这一点,如今合作破裂,殿下需要一个人替你在军中立下威望,以换取武将的支持。” “这都不是理由。”楚明湛压着火,声音沉了下来,“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北疆苦寒,狄人凶残,军中派系错综复杂,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你一个文人,去那儿监军,与送死何异?!留在京中,于幕帷之后运筹,你能发挥的作用,远比亲身涉险大得多!” 谢临沉默下来,不再多言,却依旧跪得笔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楚明湛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因为温聿珣是吧?” 谢临眼睫轻颤了一下,垂了眼,没否认。 楚明湛捏了捏眉心:“……我上次问你于他是个什么想法,你说不知道。这次心里想必是有答案了?” 谢临这次没有沉默,开了口:“是。” 楚明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托住他手臂:“先起来。” “你二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楚明湛这个问题问得极准,一针见血。若是温聿珣与谢临仍如从前,以北疆那般凶险,温聿珣离京前,纵使不便立刻带他同去,也绝无可能毫无安排,更不至于让谢临落到需要自请监军才能前往的地步。 谢临闻言,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下眼,平静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默默递了过去。 楚明湛皱着眉接过,展开。 纸上写的赫然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楚明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霁王殿下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音调不受控制地扬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怒: “他还敢甩你?!!” 对楚明湛而言,这种感觉简直荒谬透顶! 就像是自己精心养护、看得眼珠子似的、水灵灵一颗顶尖白玉白菜,被一头不知好歹的野猪给拱了。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白菜心甘情愿被拱的事实,结果那混账野猪居然拱完就拍拍屁股,留下一张破字条就走人了?! 岂有此理! “不行,我绝不同意你去北疆!”楚明湛顿时下定了决心,而后他看见谢临抬起一条腿准备站起来,闻言二话不说又跪了下去。 楚明湛:“……” 他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住想把手里那张碍眼的字条直接拍到谢临脑门上的冲动。 “因为什么?”楚明湛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他温聿珣就这么一走了之,总得有个原因吧?”他话音一顿,脑中飞快闪过近期可能触动温聿珣的事,一个念头骤然清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因为舒后那件事?” 谢临微微一顿,终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楚明湛难以理解,皱眉道:“那件事从提出到谋划再到实施均系我一人所为,他温聿珣凭什么算在你身上?” 事实上,最初谋划对付舒后时,楚明湛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是交给心思缜密、手段玲珑的谢临去办,最为稳妥。但那日他刚起了个头,与谢临略谈了几句,便敏锐地察觉到——绥晏对温聿珣……怕是已然深陷而不自知。 正是这份察觉,让楚明湛犹豫再三,最终改变了主意。他宁可自己亲自操刀,承担更大的风险和压力,也没有将这件事交给谢临。 原因无他——皇家淡薄的亲缘下,谢临是除他母亲以外,楚明湛唯一视做亲人的人。自带他回京城以来,楚明湛便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怕谢临日后会因此后悔。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即便他已然将谢临完全摘了出去,这件事还是成为了横亘在谢临感情路上的阻碍。 谢临的神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他抬眼看向愠怒的楚明湛,声音平静而涩然: “我从头到尾都知情,却隐瞒了没有告诉他。在一段亲密关系里,知晓却沉默,这种‘中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偏袒和选择了。” “更何况……舒后对他的意义我也不是不知……”谢临声音低了下去,“这件事他怨我,的确不冤枉。” 第61章 楚明湛哑然片刻,半晌才揉着太阳穴,轻声道:“绥晏……我有时候宁愿你活的没有那么明白……” 谢临若是活的糊涂些,此刻大可以把所有问题都推给旁人——舒后不是好人,本就该死;温聿珣怪他,全是因为他不肯听自己解释。若听了还怪,那就是矫情!若是如此心态,谢临大可以不必背负任何的歉疚感,轻松又自在。 可若真是如此……那他便不是谢临了。 谢临听懂了楚明湛的言外之意,轻轻笑了一下,而后弯腰拱手道:“谢殿下成全。” —— 几日后,京城北门外,旌旗猎猎,甲胄森寒。 今日便是大军出征的日子,道路两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目送亲子,亦有妇人牵着稚子送别丈夫,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哭泣和殷切的叮嘱。 温聿珣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一身玄铁明光铠在秋阳下折射出光芒。他面容冷峻,目光平视着前方遥远的官道,对周遭的一切喧哗都充耳不闻,周身似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所有的情绪与嘈杂都隔绝在外。 副将打马靠近,低声最后确认着开拔前的各项事宜,温聿珣只是微不可察地颔首,惜字如金。 时辰将至。 沉重的牛角号被士兵举起,只待令下便会吹响。温聿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抬起,准备下令。 就在这时,下方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似乎有人奋力向前挤来。随即,一道清亮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少年嗓音,猛地穿透了层层声浪,清晰地传到了前方: “温将军!” 温聿珣抬起的手顿了一下。 那少年声音带着全然的赤诚和难以掩饰的激动,继续高喊道:“您!您可一定要平安凯旋归来啊!” 这一声呼喊像是点燃了什么引线一般,瞬间引爆了周围人群积压的情绪。 立刻,更多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殷切的声浪: “温将军!替我们多杀几个狄虏!” “将军保重!我们等您得胜还朝!” “老天爷保佑温将军和将士们!”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温聿珣目光微动,循着那第一声呼喊,精准地落在那奋力呼喊的少年脸上——一张陌生的、充满激动与崇敬的年轻面庞。 不是他。 温聿珣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嘲都算不上的情绪。 想来也是荒谬,自己方才竟会有那么一丝毫无来由的停顿。他怎么会来?即便来了,又怎么可能用这般热烈而直白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他的视线并未停留,仿佛只是无意扫过人群,随即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上移去,掠过了攒动的人头,掠过了飘扬的旗帜,最终定格在那巍峨的京城城墙之上——那里,视野开阔,是官员勋贵们通常会现身送行的地方。阳光有些刺眼,城楼上确实站着一些身着官服或华服的身影,模糊而遥远。 但没有。 意料之中。温聿珣想。 也好。字条都送出去了,既然要断,那就断的干净些。 他收回视线,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眺望只是为了审视城防。 温聿珣再没有任何迟疑,勒紧缰绳,微微抬手。 “出发。” 令下,号角长鸣,显得沉重而苍寂。大军开拔,铁流滚滚,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之内。 明淳帝对着那封奏折,已沉吟了三日。最终,玉玺还是沉重地落在了谢临自请监军的奏章上。 他此前早已按祖制派出了心腹宦官前往军中监军。按理说,派遣文臣与宦官共同监军方为稳妥之策——既能同心钳制主帅,二者之间又能彼此牵制,不至令一方权势滔天。 但谢临的身份实在特殊。名义上,他仍是温聿珣的夫人。妻子要去监督丈夫打仗,此举目的暧昧,于情于理都该避嫌。然而明淳帝深知,谢临与温聿珣夫夫不睦已久,势同水火,这让他又觉得或许可行,故而犹豫不决。 转机来自楚明湛的入宫觐见。一番奏对后,明淳帝豁然开朗。谢临怕是已然彻底投靠楚明湛。他此番请命,怕不是楚明湛授意,让他前去军中攫取权柄、树立威信的。 若真如此,反倒正中明淳帝下怀。正好以此制衡军中风头无两的温聿珣,打破他一家独大的局面。 圣旨批下,即刻生效。 谢临方才出宫,腰间鱼袋都还未解,人已利落地翻身上马。自江南归来后,由温聿珣亲手调教出的武功与马术,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猛地一扯缰绳,骏马嘶鸣,旋即迅速朝着城外大军行走的方向疾驰而去,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第55章 军帐私语 官道上黄沙漫卷,风掠过地面,不时扬起阵阵细沙,扑在人脸上隐隐有些发刺。今日已是行军第二日,离京城渐远,沿途景致也由繁华渐入苍茫,举目四望,多是荒芜之地,偶有枯草团簇,在风中沙沙抖动。 温聿珣正凝神计算着粮草日程,副将忽然打马近前来,低声通禀:“将军,后方似乎有一单骑追来,速度极快。后卫问要不要拦。” 温聿珣眉峰微蹙,这个时辰,这个地段,怎么会有人孤身追来?若是寻常商旅,绝无可能如此不要命地直冲军阵。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总不至于是他们刚出京,明淳帝就有急报要传吧? “派人去接应一下,探明身份。若是朝廷信使,立刻引来见我。”温聿珣声音沉着,带着惯有的审慎,“若不是……便拦下他,告知军中律令,行军借道,让他自行换路。” “是。”副将领命,马蹄声渐渐远去。 温聿珣收敛心神,将思绪重新投注于粮草调度之事上。不料才理出几分头绪,身后便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倏然而至。 他以为是副将折返,心中微诧:这么快? 手中缰绳下意识地轻轻一收,座下马匹速度稍缓,温聿珣微微回过身。 尘土飞扬之中,一骑白马冲破黄沙,径直朝他奔来。马上坐的,是一个温聿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身影——他彻底怔住。 谢临几乎是扑上前来,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温聿珣的马辔。力道之大,让温聿珣的坐骑都不安地甩头发出一声嘶鸣。他另一手同时猛地勒住自己的白马,两匹马在这突如其来的阻力下齐齐骤停。 巨大的惯性让谢临整个人向前狠狠栽去—— 温聿珣瞳孔骤缩,想也未想便探身出手,一把捞住了对方。 紧跟在后的副将眼见主将马匹被拽得骤然停滞,脸色骤变,猛地勒紧自己的缰绳,扬臂高喝:“停——全军止步!” 命令沿着队列迅速向后传递,伴随着一片杂乱的马蹄踏地和金属摩擦声,原本行进的队伍如同被骤然掐住的洪流,略显混乱地、由前至后层层停了下来。 跌进温聿珣怀里时,谢临发冠都跑歪了,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衫上此刻沾了不少灰尘和泥土。他呼吸急促,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颈侧。耳畔是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是温聿珣的还是他的。 “温聿珣。” 谢临声音低哑,带着喘,砸进温聿珣耳中。 温聿珣喉咙发干,低头对上谢临的眼神时,竟有些茫然。 他从未见过谢临如此狼狈的样子,却意外的显得真实。不再是隔着一层镜花水月迷雾的朦胧暧昧,而是真真切切的,被抱在他怀里。 “我纵容你强娶,默许你步步紧逼,甚至……” 谢临耳尖发红,话语戛然而止,猛地一甩袖,一本奏折劈头盖脸地砸在温聿珣胸甲上。 温聿珣下意识展开,上头“自请监军”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他愕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下一秒,便见谢临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温聿珣一眼认出,那是他那日留下的那张字条。 谢临手指微微发颤,却毫不犹豫地将那纸片一点、一点撕得粉碎,扬手撒入风中。 他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字字狠厉,从唇齿间挤出: “温聿珣,你甩不脱我。” —— 夜幕低垂,旷野中风声渐息,只余营火噼啪。军中扎营已毕,各处篝火堆旁围坐着歇息的士兵,人影在火光中晃动。 近处一簇火堆旁,几名士兵正低声交谈。一人搓着手凑近火苗,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今日拦将军马的那个……是谢大人吗?”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卒往火里添了根柴,点头道:“可不是么。早就听闻谢大人姿仪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又一人插话,语气透着疑惑:“听说他现下是咱们监军?之前不都传他和将军……势同水火么?今日瞧着,倒不像那么回事。” 最初开口的那人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害,你懂什么。咱们将军何等人物?谢大人那般人物肯追出京城、直闯军阵……有些事儿,可说不准呐……” 第62章 篝火旁的窃窃低语渐渐消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几十步外的主帅大帐内,帐帘垂下,将外间的风声与私语尽数隔绝。 温聿珣屏退了左右,帐中只余他与谢临二人。 谢临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跟着温聿珣,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温聿珣转身故作寻常地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暖暖手。” “不躲我了?”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半晌,谢临率先动了。他伸手从温聿珣掌中接过了那只温热的杯子,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温聿珣的皮肤,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触感。 温聿珣掌心一空,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你都跟到这来了,我还能怎么躲。” 谢临捧着那杯热水,指尖的温度却似乎并未传进心里。他沉默片刻,忽然将杯子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轻微一声磕碰。他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得不容回避: “我有话要同你说。” 温聿珣身形一顿,终是认命似的垂了眼:“好,你说吧。事关舒后?还是事关楚明湛?” 谢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事关我们。” 帐内空气仿佛因这句话而再次绷紧。温聿珣抬眼,对上谢临异常认真的眼神,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道:“你说,我听着。” 谢临唇瓣微启。这些话他这几日在脑海中已预演过千百遍,可真当坐在温聿珣面前时,他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温聿珣也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话语在唇齿间转了一圈,谢临刚张开嘴,帐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将军。” 两人俱是一顿,原本紧绷凝滞的气氛如同被针刺破。温聿珣深深看了谢临一眼,而后扬声道:“进来。” 帐帘掀开,一名身着军服的参将大步走入,手中还拿着一卷文书。他抬头正欲禀报,却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谢临,脸上顿表情顿时空白了一下:“……谢大人?” 他看了看谢临,又看了看温聿珣,敏锐地察觉到帐内不同寻常的微妙氛围,话音一顿,脚步迟疑起来,“呃……将军若有事,末将稍后再来?” 温聿珣目光从谢临身上移开,抬手制止了参将的退意:“无妨。何事?直接说。” 参将闻言也不再推辞,立刻正色禀报军务。温聿珣凝神听着,指尖偶尔在文书上轻点,做出回应。 谢临静坐一旁,耳畔是两人清晰的商议声,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他的目光掠过帐帘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如今不过北行些许,气温已较京城凛冽许多,夜风裹着寒意渗入帐中,炭盆烧得并不算旺,只勉强驱散一丝寒冷。 这还只是在途中,也不知道真正的北疆苦寒之地,该是何等光景?温聿珣那么多年孤身身一人在北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待他回过神来时,帐内早已安静下来,参将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谢临一转头,正好对上温聿珣注视他的眼神。 那目光深沉专注,仿佛已看了许久。 温聿珣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回眸,眼神有一瞬的仓皇。他迅速移开视线,端起案上已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动作间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刻意。 谢临不由挑了挑眉。 温聿珣却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语气恢复如常地问道:“阿晏方才是要说什么?继续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这样一番打断过后,谢临此前酝酿的情绪也很难再恢复了。 他沉默片刻,倏地福至心灵,垂下视线轻声道:“……腿上好像磨破皮了,有些疼。” 温聿珣显然一怔,而后皱起了眉。 谢临平日居于京中,车轿代步,何曾有过这般昼夜不息、策马疾驰的经历。即便是惯于征战的武将,经此一途也难免鞍马劳顿,何况他一个细皮嫩肉的文臣。 温聿珣站起身,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我……”看看。 第一个字才刚出口,他便顿在了原地。 谢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恍若不解道:“你什么?” 温聿珣张了张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去拿药。” 他逃似的转身走向帐角放置行囊的木箱,半晌拿了瓶金疮药回来,递给谢临。 “时候不早了,你也先回帐里吧。明日还要赶路……” 谢临状似疑惑地回看他:“我不睡这儿?” 温聿珣:“……” 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捏了捏眉心:“这里是帅帐,你是监军……” “可我们是夫妻。”谢临打断他,“上次去江南时不也是同住一寝?” 谢临说着意味不明地拉长了声音,悠悠道:“当时侯爷还告诉我说……人多眼杂,不住一起传出去不好听……怎么?现在就不用掩人耳目了?” 第56章 处境颠倒 温聿珣哑然片刻,转身去取被子:“……你睡床,我打地铺。” 谢临:“……” 谢临气笑了:“在江南时,侯爷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此一时彼一时。”温聿珣耐着性子解释道,“军中不比江南,这里……” “这里更是耳目众多,不是吗?”谢临抬头,似笑非笑看他。 温聿珣看着他清亮的眼神,语气不由加重了些,沉声道:“我们也不比当时。” 谢临这下不说话了。在他愣神期间,温聿珣已然在地上铺好了被褥。 后者像是不欲与他多纠缠似的,吹灭了烛光便要往地铺里钻。黑暗中,谢临眼睫煽动了一下,轻声道:“还没涂药。” 温聿珣:“……” 忘了这茬。 他揉了揉太阳穴,很快从地铺上坐起身:“我再去把蜡烛点上……” “不用。”谢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这个位置我自己也不大方便上手。劳驾侯爷帮帮忙?” 温聿珣:“……” 他没理解错的话,谢临这骑马磨出来的伤应当是在大.腿.内.侧…… 金创药已然递到了他面前,温聿珣没有伸手去接:“别闹了阿晏……” 谢临没动,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将药递给他。温聿珣无法,压了声音低声警告道:“谢临。” 他这么压下嗓子说话时,实则威慑力极强。军队里身长八尺的壮汉听了都要抖三抖。 可他忘记了面前的人是谢临。且不说谢临会不会被这种虚张声势吓到,光就说他以前对谢临那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态度,谢临也很难惧他。 听到他唤自己的大名,谢临只是微微倾身,弯腰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平静却莫名显出几分可怜来:“……不点灯也不可以吗?不点灯,侯爷凭感觉替我抹些,不会有什么僭越的。” 黑暗中,谢临的声音显得极具蛊惑性。明明只是寥寥几句话,落在温聿珣耳朵里却显得格外有画面感。 温聿珣再怎么说也是个正常男人。或许如果谢临再晚几个月追来,温聿珣在面对这番情境时便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如今,他根本没来得及有一个缓冲期,也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谢临,便看见自己从前心爱的人,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蹲在自己面前…… 温聿珣默了默,强压住下涌的气血,手指无意识捏紧了面前的金疮药瓶。 下一秒,他便听见谢临的轻笑声传来:“多谢侯爷。” 温聿珣反应过来中计时,已经来不及了。身侧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没偏头,却也能猜到,大抵是谢临在褪外裤。 而一旁,谢临其实也远没有表面看上去淡定。浓重的夜色掩住了他红的快滴血的耳尖,他咬了咬牙,心一横,将亵.裤.褪下。 指尖刚沾上金创药粉,温聿珣便触碰到一手如羊脂白玉般的滑腻,瞬间勾起他一些显然不合时宜的回忆。 感觉到那里的皮肤的确有些肿胀破皮,温聿珣将动作放的更轻了些。 “唔……”谢临腰身一颤,不自觉闷哼了一声。 “……疼?”温聿珣皱眉止住手。 谢临摇头,随后反应过来温聿珣大概率看不见,这才开口道:“没有。” 温聿珣闻言没再作声。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留上药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动静。 半晌,谢临开口唤道:“温聿珣。” “楚明湛的母亲是舒后毒死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温聿珣的心情瞬间就不美妙了起来——他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听到楚明湛的名字。 谢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补充道:“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以后也不说了。就这一次,听我说完。” 温聿珣没说话,谢临知道他是默认了,继续道:“当年我家道中落,带着阿蕴走投无路之际,是他出手相救,将我们带回京城,又设法安排我们进入清麓书院。再到之后入仕,每一步都有他的帮衬。” 第63章 “如此恩情,我不能不报。但也仅仅只是恩情而已。”他说着认真地看向温聿珣,“虽然我认为一报还一报,但设计陷害舒后一事未曾向你透露,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你视舒后如亲母,不奢求你能就此原谅我、相信我。但能不能……不要躲着我?” 在他说话的时候,温聿珣已默不作声地替他上好了药,收回手去。闻言垂眸沉默了好半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临终是没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温聿珣像是这才回神,声音有些低哑:“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谢临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聿珣抬眼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这件事我不怪你,人各有立场,我明白。但……我为什么要不躲你?” “……或者说,”温聿珣顿了顿,“我躲不躲你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这次谢临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重要。” “我……”谢临张了张嘴,“心悦你”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太轻了。 这时候说出来分量太轻了。 温聿珣的一句心悦,背后便是十几年。从北疆到京城,数年遥望,步步谨慎。 和他比起来,谢临此刻一句轻飘飘的“心悦”实在做不得什么数。或许会让温聿珣啼笑皆非也说不定。 谢临定了定心神,重新开口道:“如果非要我给一个理由,便当作是你还我的吧。成婚之处,无论如何我都不曾躲过你。现下你不躲我,就当扯平了。” “至于剩下的……”谢临垂下眼眸,“时间会证明一切。” 谢临说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两指交缠在一起。 帐中一片寂静,黑暗里只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半晌,他听见温聿珣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好。” 如蒙大赦。 谢临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站起身,嗓音还带着一丝干涩:“明日还要赶路,主帅需好生休息。你睡床,我回自己帐中。” 温聿珣没有阻拦。 谢临走到帅帐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对了,小时候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 事实证明,即便能一个人睡床榻,接连不断的刺激也足以摧毁主帅的睡眠。温聿珣甚至在想,这是不是谢临的刻意报复。 第二日一早,前一晚来汇报过事情的参将看见温聿珣眼下的乌青,又看了看行动自如的谢临,表情微妙。 温聿珣:“……” 还是谢临路过,看到这一幕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侯爷昨晚做贼去了?” 参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歪了,脸红脖子粗的跟温聿珣讲完事情,逃也似的迅速退了下去。 待到只剩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终是温聿珣先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临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幼时的事,不由挑眉道:“侯爷昨晚没睡好,就是想了一晚这个?” 温聿珣不置可否。 好在谢临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追问,很快便回答道:“你病着那几日,我在你书房中见到了那些画。” 温聿珣瞳孔骤缩——他昨晚对谢临得知渠道的可能做了很多种设想,这是他最不愿意的一种。 谢临瞥见他骤变的神色,唇角微扬,语气悠然:“侯爷也有脸皮这么薄的时候?” “不过那时我才几岁……实话实说,有人也的确是有些禽兽了。” 不,不是。 温聿珣在心里反驳。他幼时的确对这位在江南偶遇的朋友念念不忘,不过那时他才几岁?于情爱二字完全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惦念而已。他真正明确自己的感情,是在谢临入京之后。事实上,他在谢临初入京城时便知道了。谢临随手写下的那首诗词,才是他认识谢临的开端。 成年后如遇知音的欣赏钦慕与少时的情谊悄然交织,日渐沉淀,这才融成再难忽视的心动。 心里这么想着,温聿珣却什么都没有说。 ——以他和谢临现在的关系,谈论这些,委实有些太过尴尬了。 大军开拔,北行的路途漫长而肃穆。数千人的队伍在官道上蜿蜒如龙,旌旗在干燥的冷风中猎猎作响。温聿珣与谢临虽同行,却各自居于军中要位,真正忙起来,一整日也未必能说得上一句话。 两人之间那点若有若无、不明不白的东西,淹没在行军操练的号令与马蹄声中,反倒成了似乎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直至大军抵达北疆时,已是寒冬腊月。 谢临勒马停在坡上,身后是连绵不绝、正在安营扎寨的兵士。他望着远处巍峨却孤寂的边城轮廓,呵出一口浓白的雾气,对身旁的温聿珣道:“到了。” 温聿珣亦驻马停下,目光掠过他冻得微红的侧脸,沉声应道:“……嗯。” 谢临忽然想起,他们大婚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凌冽的冬日。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将近一整年。 那时的他满心不愿,温聿珣满腔热忱。如今时过境迁,两人的境况竟像是彻底颠倒了过来似的。 风雪漫天,他们将与这万千将士一同,在这苦寒之地,共度一个不知归期的冬。 第57章 新岁共度 谢临与温聿珣所驻守的这座城池,名为云河城。他们抵达时,离春节已不足十日。作为边陲重镇,云河城常年笼罩在紧张肃杀的氛围之中,也正因如此,一年一度的春节才显得格外珍贵——这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鲜活的日子。年关将近,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息渐渐冲淡了边境惯有的冷峻。 除夕这天清晨,谢临是被窗外的爆竹声闹醒的。天色尚未大亮,他披着外衣从房间走出。 监军府位于帅府的隔壁,与温聿珣的帅府仅一道围墙之隔。谢临没怎么犹豫,拐了个弯便走进了帅府。 门口的守卫一见是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并未阻拦。谢临身份太微妙,一来身为监军,对主帅有监察之能;二来他名义上和主帅还有一层夫妻关系,于情于理都拦不了他。 帅府里外已是一派新年气象。廊下挂起崭新的红绸灯笼,门窗擦拭得一尘不染,旧桃符被小心取下,新写的春联墨迹未干,正待张贴。院中老树上也缀了几缕红绡,平添几分喜气。 更显热闹的是府中的人声动静。厨房里传来密集的剁馅声,仆妇们高声商量着饺子馅的咸淡;粗使丫鬟一边扫着院子,一边笑骂着赖床的弟妹;外院还有小厮抬着年货穿梭往来,脚步匆忙却带着笑意。 处处透着年节的忙碌与鲜活,可谢临心里清楚,温聿珣怕是根本没心思感受这些。连月以来,他日夜与北庭诸将商议军务,帅府天天升堂议事,忙得脚不沾地。谢临甚至觉得,年关前夕,温聿珣见得最多的人,恐怕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北庭总督。 走到温聿珣房门口时,温聿珣恰好推门而出,两人迎面撞见,温聿珣明显一怔,而后微微皱起眉:“怎么穿的这么少?” 谢临轻笑弯眼:“还以为侯爷头一句要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早。” 温聿珣看了看他身上单薄的衣物,确定自己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跟他插科打诨。屋内点了炭火,比屋外暖和很多。他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先进来。” 屋内的热气暖融融的,蒸得人不自觉就放松了很多。窗外,百姓家燃放的爆竹声已连成一片,远远传来,如同持续的闷雷。 谢临给温聿珣倒了杯热茶,又给自己满上,听着外头的动静,轻声感慨:“这云河城的年,倒是过得比京城还热闹。” “边城百姓,更惜团圆。”温聿珣言简意赅。越是身处危境,越需要这样热烈的仪式来确认生活的延续,来祈求来年的平安。这道理,他们都懂。 谢临颔首,又随口问道:“今日还需巡营吗?” “嗯,慰劳值守将士。”温聿珣说完,看到谢临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午前便回。” 谢临正想说“我与你同去”,被他最后一句话一压,顿时挑起了眉。 “今日不去找北庭总督谈事情了?” 温聿珣无奈:“大过年的,拉着人家处理公务,怎么看都不像话。就算我不过年,人家有妻有子的,总要团圆。” “你也有。”谢临淡淡接道。 温聿珣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那句“有妻有子”,眉梢一挑脱口便道:“你肚子里?” 经过上回“孕吐”的打趣以及这数月的磋磨,谢临觉得自己现在脸皮渐厚,听到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只道:“劳驾。怀孕的基本步骤,首先,侯爷得把您那数以万计的子孙投放给我。您有过吗?” 温聿珣:“……” 他说完那话就后悔了,这话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怎么听都不那么适宜。但和谢临朝夕相处一年的惯性,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第64章 正欲喝口水掩饰尴尬,忽而就听见谢临的后半句。温聿珣顿时呛得死去活来。 “咳……咳咳咳……” ……阿晏的长进速度的确是让他刮目相看。 明明喝了水,却觉得更加口干舌燥了。 温聿珣缓过来,揉了揉眉心,“抱……” 歉字还没说出口,谢临便起了身,从容地打断他:“别抱了。” “我在侯爷这儿睡个回笼觉,你回来叫我。下午……无事的话我们一起去逛逛?” —— 谢临再醒来,是被几道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吵醒的。 “监……夫……”婢女来叫谢临吃饭,想喊监军,又觉得在家里应当喊夫人,两相为难之下,张了张嘴,一时卡住了。 恰逢温聿珣走进房间,闻言顿时皱起了眉:“谁是奸.夫?” 谢临:“……” 他就是在这时候醒的。 小婢女脸涨得通红,许是还有些怕温聿珣,结巴道:“不,不是。我是想说……” 谢临看了看床前欲哭无泪的婢女,又看了看刚走进来的温聿珣,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刚睡醒太阳穴还有些胀痛,谢临揉了揉眉心,挥手对小婢女道:“你先下去吧,没事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之后叫我公子就好。” 小婢女如蒙大赦,感激地点点头,忙退了出去。 谢临起身喝了口水,问道:“上午怎么样?” “一切顺利。”温聿珣顿了顿,“听人说城西那头今日有市集贺岁表演,还能放平安灯。你想去的话,下午可以去看看。” 谢临自是不会拒绝。 吃过午饭后,谢临披了件狐裘,便同温聿珣一道出了门。 街上人流极盛,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人人脸上都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气,手里提着各式年货。卖炮仗的摊子前围满了半大的小子,卖糖瓜、花馍的铺子则被妇人和孩子们占据。 小贩清亮的吆喝、孩童追逐的嬉笑、以及不知哪家铺子传来的咚咚锵锵的锣鼓练习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混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诱人的年节气味——刚出笼的糯米蒸糕的甜香、熬制糖浆的焦香、还有弥漫不散的硝烟味。 最中央那条巷子最为热闹,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谢临刚一转进去,视线立刻就被巷子中央那色彩斑斓、蜿蜒腾挪的舞龙队伍吸引了去。想来这便是温聿珣先前提及的贺岁表演了。 边塞的龙和狮子造型较京城更加粗犷,颜色也更为浓烈,有“龙狮镇边关”的寓意。谢临前几日便听长住在这边的军士提起过,此刻还真生了些好奇心。 他正想看得更真切些,身侧人流却因前方队伍的移动而一阵拥挤推搡。温聿珣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手臂微抬,将他更稳妥地护在了靠后的位置,用自己的肩背隔开了大部分的人潮冲撞。 谢临心头微动,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倾身道:“挤得有些闷,先出去。” 周遭实在是太吵了,谢临不得不扯着嗓子抬高声音,以保温聿珣能听清。冷风吹的他鼻头和嘴唇都有些发红,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还真像只小狐狸。 温聿珣不自觉带上了些笑意,扬了扬下巴,抬手指了个人少的方向:“去那边。” 刚走出巷子,便路过一个写春联的老先生摊前。谢临驻足看了片刻。老先生笔力虬劲,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颇有风骨。 温聿珣见他目光停留,低声问道:“要一副?” 谢临摇摇头:“我那院门,贴这个太过扎眼。看看便好。” 话虽如此,他还是买了两张裁好的红纸,又挑了一支不错的笔和一小块墨。“虽不贴大门,屋里总要有些喜庆气。”他対温聿珣解释道。 温聿珣没多想,顺手付了钱,又将东西接过自己拿着。 街道的另一头有个湖,是专门用来放平安灯的地方。所谓平安灯,其实是边塞一带特有的习俗,形制与常见的祈福孔明灯相似,但寓意不同。灯上写的是远征未归亲人的名字,或是寄托着新的一年战事平息、商路畅通的愿望,因此取名“平安灯”。 平安灯通常要在入夜后放才好看,此刻天还亮着,湖边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倒的确是整条街上最清静的一处了。 谢临和温聿珣一道走过去,顺手在小摊贩那里买了两盏灯,又借了两支笔。 两人寻了一处临水的安静角落。温聿珣偏头问道:“现在放?” 谢临略一颔首,已然敛了袖,提笔在灯壁上落字,神色显得格外认真。温聿珣静静看着,并未多问,也在自己的灯上落笔。 两盏灯缓缓升空,谢临忽然偏过头来看向温聿珣。水光映进他眼底,漾开一片清浅的暖意,他眼里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轻声道:“新年平安,温聿珣。” 那目光过于清亮,竟让温聿珣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片刻。他喉结微动,望着那愈升愈高的灯火,低声回应道:“新年平安。”顿了顿,又像是许下一个更深的愿望,补充道:“岁岁平安。” 待到两盏灯都已完全消失在视野,谢临和温聿珣这才转身,顺着人流走向主街。 “回……”谢临才刚开口,话语便顿在了口中。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温聿珣身侧急匆匆挤过,似是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不由自主要撞进温聿珣怀里。 温聿珣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了句:“小心。” “对不住,对不住!”那少年连忙躬身道歉,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慌张,手却极快地在温聿珣腰间一蹭,随即就要退入人群。 温聿珣在他道歉时并未出声,待他转身欲走,却倏然出手,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少年腕骨纤细,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脸上那点慌张瞬间化为惊惧。 “东西。”温聿珣语气平淡,目光却沉静如水,落在少年另一只紧攥着、正要往袖子里缩的手上。他的指缝间露出一角玄色织金的布料——正是温聿珣的钱袋。 第58章 烟火轻吻 谢临此时也已转过身,看清情形,不由挑眉。 少年咬咬牙,攥着钱袋的手更紧了些。他倏地抬起膝盖,朝温聿珣裤.裆顶去,随即转身就要跑。被温聿珣揪着后衣领拎了回来。 温聿珣自是没有让他踹到,谢临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身手不错,胆子不小。” 少年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扑腾,却仍死死攥着钱袋,梗着脖子嚷:“你穿得这么好,还缺这点银子吗?我偏不还!” 温聿珣垂眸看着手里张牙舞爪的玩意儿,气笑了。他反手拧过少年胳膊,准备强取。 “嘶——”少年吃痛,却硬是咬着牙没松手,反而扭过头来挣扎道:“你带我回去!我什么都能干!端茶送水、看家护院……总比你在街上跟个叫花子抢钱强!” 彼时温聿珣已经从他手里取出了个钱袋,不欲再多纠缠,松了钳制他的手,抬脚便要走。 谁曾想少年一把扑下来抱住他的大腿,一副无赖模样:“我不管!你今天不带上我,我也就不走了!好不容易搞到点饭钱又被你抢回去了,你不带我走,我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他声音不小,加上这浮夸的动作,街上不少人都已频频侧目,打量起这边的状况。 温聿珣没了耐心,正欲一脚把他踹开,谢临却不动声色地拦了拦他,打量着地上的少年,试探道:“你不是雍人?” 少年高鼻蕃目,眼窝凹陷,长长的睫毛卷翘着,衬得那对瞳仁颜色愈发浅淡,在日光下透出些许琥珀般的色泽。纵然此刻神情惊惶愤懑,仍难掩其五官的深邃立体感,与周遭常见的雍人面貌有着微妙的差异。 “我,我……”少年似是也没想到谢临的眼睛竟然这么毒,硬着头皮强装镇定道:“放你的狗屁!小爷是如假包换的雍人!”摆明了色厉内荏,声调都不自觉抬高了不少。 谢临摇了摇头,对温聿珣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等,等等!”无赖少年见情况不对,立马出声,他咬了咬唇,声音低而迅速:“好吧……我父亲是雍人,母亲是赫兰人。不过我从小就是在这边长大的,绝对没有什么二心!”他抱着温聿珣大腿的手更紧了些:“带我走吧,二位老爷!我,我真的什么都能干的……” 听到“赫兰”两个字,温聿珣这才正眼低头看他,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下一秒,少年突然抬起头,目光定格在温聿珣的下颚线上,咽了咽口水,神色有些飘忽:“做……做那个也是可以的……” 他声音含混,温聿珣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清他讲的什么。谢临却已然意味不明地开口:“……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知为何,少年忽然觉得周遭气温都降了几度。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第65章 谢临看向他抱着温聿珣大腿的手臂以及贴在温聿珣腿上的脸,忽然就觉得碍眼了起来。 他正欲开口,温聿珣却像是回过了神来,先一步出声。话却是对着那跌坐在地上的少年说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你认得我?” 少年抬起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茫然地摇了摇头,脏污的脸上带着纯粹的困惑,显然从未见过温聿珣。 “起来。”温聿珣不再多问,只简洁命令道,“跟上,我带你走。” 这话一出,谢临和少年俱是一怔。谢临下意识地侧首看向温聿珣,温聿珣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而那少年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一骨碌爬起身,忙不迭地应道:“好!我跟你走!” —— 他们回到帅府时,天色将晚,恰好赶上年夜饭开席。 府内早已热闹非凡,刀疤和一群亲卫,连同温聿珣的几位心腹副将都迎了上来。年节的气氛到底不同,众人比平日活泼许多,有人见温聿珣与谢临并肩进来,便壮着胆子高声笑道:“大帅,这是掐着点儿约会回来了啊!” 温聿珣笑骂一句,作势虚踹了那人一脚,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还是刀疤心细,目光落在温聿珣身侧那个陌生的少年身上,凑近些低声问:“大帅,这位是……” 温聿珣语气平常,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你们未来的同僚。”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武将都愣了神,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少年身上,打量着那略显单薄的身板,眼神里满是怀疑,分明写着:这……能行吗? 少年被这么多直率的视线注视着,下意识地将腰背挺得笔直,清晰地说道:“我叫傅玉,往后请各位多多指教。” 这些人都是爽朗的性子,见少年虽显青涩却落落大方,便也收起疑虑,一阵起哄声中,热情地将傅玉拉进了队伍,随即又簇拥着温聿珣和谢临朝主位走去。 “别杵着了,都坐。”温聿珣抬手比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方才还嬉笑喧闹的众人立刻应声而动,桌椅板凳一阵轻响。 几坛度数不高的酒开封后,席间的气氛愈发活络起来。一群军中汉子,年夜饭上若没有酒,总觉得缺了年味。但温聿珣治军严谨,即便是在年节,也顾及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军情,只让大家小酌几杯,点到为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从吉祥话慢慢滑向了轻松的军务闲谈,继而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家长里短上。一位面相憨厚的副将端着碗,眼神有些放空,喃喃道:“唉,我家那口子,带着娃在老家……也不知道这个年过得好不好,炉火烧得旺不旺……” 这话头一开,勾起了不少人的思念。另一个将领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却带着感慨:“想开点!明年过年说不定你们就阖家团圆了。”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主位,随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话锋一转:“再说了,咱们这儿不是有人嘛!可比咱们强多了——大帅可是能把‘家属’带在身边的,天天见着,哪用受咱们这相思苦!” 他刻意加重了“家属”二字,目光在温聿珣和谢临之间来回逡巡。众人心领神会,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和起哄。 “就是!还是大帅有福气啊!” “嗐,咱们哪能和大帅两口子比啊!人比人那是要气死人咯!” 喧闹声中,温聿珣握着酒杯,眼风扫过起哄最凶的几人,笑骂了一句:“喝了几口黄汤就敢拿本帅打趣,皮痒了是不是?” 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与谢临现今微妙的关系只有他们二人自己清楚。既然谢临没有公开他们婚变的意思,温聿珣也不至于轴到当众与他划清界限。 一片起哄声中,极为自然地抬手,将温聿珣手边快要空了的酒杯续上了些许温酒。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众人眼里,引得调侃之声更盛。 酒酣耳热,谈兴正浓,不知不觉竟已聊至深夜。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爆竹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连成一片,绚烂的光亮透过窗纸映了进来。 “嚯!子时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席间众人这才恍然,旧岁已尽,新年已至。大家纷纷起身涌向窗边和院中,仰头望去,只见漆黑夜空已被各家各户燃起的烟火点缀得流光溢彩,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一张张带笑的脸上。 温聿珣与谢临也并肩站在廊下,望着这辞旧迎新的盛景。在这爆竹声与漫天华彩的掩映下,谢临微微侧过头,声音不大不小,“新年新气象。侯爷可愿给点好彩头?” 他话音才落,旁边几个本就竖着耳朵的副将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帮腔: “听见没!谢监军亲自开口讨彩头啦!侯爷可不能小气!” “就是就是,咱们这群光棍汉,想找人讨个吉利话都没处讨呢!” “侯爷快表示表示,也让咱们沾沾喜气!” 或许是这夜色太暖,烟火太盛,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松懈的气息。温聿珣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对上谢临的眼睛:“想要什么?” 谢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与他静静对视数秒,忽然侧头朝旁边那几个仍围着看热闹的副将挥了挥手:“转过去。” “啊?什……”一个愣头青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身旁几个有眼力的同僚一把捂住嘴、按着脖子齐刷刷转了过去。 “哎哟我这肚子……酒喝急了!” “我也去透透气!” 几人极其配合,嘴里胡乱嚷着,脚下生风,一溜烟便消失在廊檐转角,还不忘把通往后院的门轻轻带拢。 转眼间,喧闹的廊下只剩下他们二人。漫天烟火仍在绽放,明明灭灭的光影掠过温聿珣微怔的面容。 爆竹声仍在此起彼伏地炸响,而这一方天地,却仿佛缓慢的安静了下来。 谢临长睫微颤,不再迟疑,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微微踮脚,吻了上去。 第59章 锋尖醋意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不同于温聿珣买醉那晚冲动和发泄下的产物,也不同于谢临先前以“喂粥”为借口的触碰,这一次,两个人都清醒着。 虽然谢临认为,这个吻算是他抢来的。 他对亲吻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温聿珣上一次的强吻,但这一次,谢临要温柔得多。当唇瓣轻轻相贴,他凭着记忆模仿温聿珣当时的动作,生涩地用舌尖试探对方的唇缝。 他感觉到温聿珣睫毛抖了抖,随即齿关微松,给了他钻空子的时机。谢临顺势探入,舌尖缠住温聿珣的,不容他退避地追了上去。整个过程并不强势,却像绕指柔般,让人挣不脱。 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还有些重,尤其是温聿珣。谢临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深沉得让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别开了眼。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还是在栖霞客栈那个荒唐的夜晚…… 他微微低头,随即心跳漏了一拍。 隔的太近,温聿珣身体的变化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谢临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低涩道:“要不要我帮……” “不用。”温聿珣呼吸沉了沉,没让他把话说完。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温聿珣说着便转身迈开了脚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如果忽略他差点同手同脚的话。 谢临自己脸颊也烫的厉害,但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时,还是不由失笑。 “温聿珣。”他开口叫住他。 前方的人脚步一顿,略显迟疑地半侧过身。 谢临眼角弯起,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新年快乐。”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年节过后,云河城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温聿珣作为主帅的忙碌频率算是恢复了正常,北庭总督也终于不必半夜被从被窝里叫起来商议军情,着实松了口气。 赫兰在边境线上的几次试探都被温聿珣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一连在城内抓到三个间谍后,温聿珣知道,赫兰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于是这日,帅府升堂过后,温聿珣单独找来了傅玉。 “近来武艺练得如何?”温聿珣随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礼貌性的关切。 “回将军,颇有进益!营里的几位大哥都夸我身手见长。”傅玉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哪天若能和将军切磋过两招,那就再好不过了。” 温聿珣轻笑了一声,没对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切磋”发表言论。 寒暄的差不多,温聿珣便切入了正题。 “你上次提起,你母亲是赫兰人?”温聿珣正色看向傅玉,“详细说说她的情况。” 谢临进来时,温聿珣和傅玉还在说话。傅玉脸上洋溢着笑意,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温聿珣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但谢临知道,这一般是他听的很认真时的神态。 第66章 见到他来,傅玉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鹌鹑似的低下头。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顿了顿,一时没说话。 谢临扯了扯嘴角,看来是自己碍事了。 和他面对面的傅玉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老天奶!!他在内心鸡叫。 自从知道谢临和温聿珣的关系之后,他一想到自己初见时当着谢临的面说了什么就脚趾抠地,心虚得直躲着谢临走。 当着老板娘的面撬墙角……他怕自己哪天就因为左脚先踏进帅府的门而被轰出去。 此刻也是。他倒没想过自己和温聿珣说话落到谢临眼里会有什么不对,只是条件反射的看见谢临就心虚。 见温聿珣没说话,傅玉“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监……监军大人好!您找将军有事的话,我晚点再来?” 这话本是再正常不过。可落到此时的谢临耳朵里,就像是在说,他谢临只有“有事”的时候才能找温聿珣,事后还得把人还给人家。 赤裸裸的示威。 谢临脸色更冷了些:“不必。” “既是监军,自然是履行监察之职。你们聊,我听着便是。” 傅玉这下更是坐立不安了。他迟疑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意识看向温聿珣。 温聿珣却没看他,而是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谢临:“在闹什么脾气?” 这不是句质问,而是句疑问——他看出了谢临在生气,却看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没得罪他。 谢临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和他对视上。 也不知道温聿珣从他这一眼里看出了什么,半晌,前者轻轻叹了口气,朝谢临招了招手。 “过来。” 傅玉在心里替将军捏了把汗。他本来以为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大的谢监军依旧不会搭理将军,没想到下一秒,谢临还真抬脚走了过去,姿态……怎么说…… 别扭,但略显乖巧? 傅玉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两个词震了个激灵。 谢临不知道自己被别人在心里贴上了什么标签,刚走到温聿珣面前便被他握着手腕按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谢临心跳漏了一拍,心里的那点不爽顿时消散了很多——自来到北疆,温聿珣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与他有过肢体接触了。这似乎是数月以来的第一次。 温聿珣却没注意那么多,他给谢临斟了杯茶,像是默认了他要旁听的行为,随即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傅玉继续。” 傅玉连忙敛神:“是,将军。……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幼时去过几趟赫兰……” —— 傅玉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虽是在汇报情报,却硬是被他说出了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味道。一上午过去,两壶茶见了底,他才终于停下来。 他向来喜欢和人聊天,可从前人人都骂他“杂种”,没谁愿意听他多说半句。如今谢临和温聿珣却不同,两人都是极好的听众,全程几乎不曾打断,只在关键处偶尔问上几句。 这一番畅谈下来,傅玉感动得眼眶发热,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定要更加努力,绝不辜负将军!嗯……还有监军大人。 而房间另一头,谢临与温聿珣自然不知这少年内心戏如此丰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傅玉口中那些鲜活琐碎的故事,落在他们耳中皆是情报。只这一上午,谢临心中已大致勾勒出赫兰族这个民族,以及他们现任首领的轮廓: 莽撞,自负,还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 “倒是和这几天抓的几个细作说的基本都对的上。”傅玉走后,温聿珣如是道。 谢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挑眉道:“侯爷怀疑他不干净?” 温聿珣摇头:“不能确定。但谨慎些总没坏处。” “那你还把他带回来?”谢临睨他,不咸不淡道,“看人家长得好看?” 温聿珣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谢临大概率是在打趣玩笑,却还是解释道:“若真是细作,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反倒安心些。再说……” 他看了一眼谢临,把原本话到嘴边的“哪里好看?”咽下去,只道:“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谢临没注意他话里的停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与他看法不同:“我倒觉得,赫兰部就算要派细作,也不至于派个这么缺心眼的。” 温聿珣不置可否:“若是真照他说的,我赌,不出三日,赫兰部便该有下一步动作了。” 事实证明,主帅在感情上嗅觉不一定敏锐,但在军事上是绝对敏锐的。 第二日黄昏,天色将暮未暮,营中巡哨的士兵便在西北角的粮草囤积处逮住一个形迹可疑之人。那人一身牧民打扮,却脚步矫健,眼神闪烁,正偷偷将引火之物泼向干燥的草料堆。兵士一拥而上,当场将其按住,搜出身藏的火石与火绒。 押到温聿珣面前审讯,那人只梗着脖子,一口咬定自己是寻常过路的,不慎迷途,身上带的火种不过是塞外夜寒,用来取暖的,绝无他意。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温聿珣听罢,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让人带了下去严加看管起来。 当晚,那人便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待到第三日,天色刚亮,城下便传来了震天的喧嚣。 赫兰部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般卷至城下。为首一员彪悍将领,策马扬刀,用生硬的官话高声叫骂,言语极尽侮辱之能事。 温聿珣刚登上城墙,便有副将凑过来压低声音禀报:“将军,下头骂阵的那个是赫兰部的一名小将,名唤乌勒格。” “城上的南蛮子听着!尤其是那个姓温的黄毛小儿,给爷爷滚出来!”乌勒格在下头高呼。 “日前抓我部无辜百姓,算什么本事?他一个迷路的牧羊人,你们也要构陷罪名,可见你们南人尽是些阴险狡诈、胆小如鼠之辈!你温聿珣更是其中翘楚!” “怎么,你那点能耐,就只够欺负一个落单的牧民吗?你的赫赫威名,是靠裁赃陷害得来的吗?” “没卵蛋的缩头乌龟!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真刀真枪出来与你爷爷一战!” 城墙上,温聿珣无动于衷,冷眼俯视着城下的喧嚣。身旁几名副将却已都是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纷纷抱拳请战:“将军!容末将出城斩了这狂徒!” 乌勒格精准的捕捉到了城墙上方最中心的人,倏地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 “哦——我都忘了,你哪算个男人,你是个兔儿爷啊!这三军统帅,怕是靠给人舔舐痈疽当上的吧?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赫兰骑兵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纷纷鼓噪起来。 乌勒格更显得意,骂得也更加不堪:“你要是没胆下来,不如让你那男老婆替你!换上罗裙,让我弟兄们尝尝滋味。要是满意了,我们也便绕你这个懦夫一马,如何?哈哈哈哈哈!” 第60章 复杂心事 城墙上,温聿珣神色莫辩,副将们却已然哗啦哗啦跪倒一片,甲胄碰撞之声不绝,纷纷抱拳,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将军!末将请战!必斩此獠首级!” “末将愿往!忍不了这口恶气!” “将军!” 就连刚学武没多久的傅玉也跪了下来:“末将也愿往!” 温聿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最末尾的年轻面孔上。 “傅玉。”温聿珣平静开口。 众人皆是一怔,连傅玉自己也愣住了。 “将军!”一位性急的副将忍不住开口,“傅玉他……资历尚浅,恐非那蛮将对手啊!” “是啊将军,乌勒格是赫兰部有名的悍将,让傅玉去,岂不是……” 温聿珣抬手,止住了所有声音。他看着傅玉,语气不容置疑:“你去。” 傅玉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一抱拳:“末将遵命!”随即起身,快步奔下城墙。 就在傅玉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口时,温聿珣望着城下开始微微骚动的赫兰骑兵,淡淡地对身边众将说:“他们没打算在这里战。” 话音刚落,城下的情形便有了变化。只见乌勒格见城内果然有人出战,非但没有迎敌,反而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狞笑,他大手一挥,高喊了一句赫兰语,原本叫骂鼓噪的赫兰骑兵顿时后队变前队,竟是要撤退! 傅玉刚策马冲出城门,见状一愣,下意识就要催马追击。 “傅玉,回来。”温聿珣冷冽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傅玉勒住战马,不甘地望着后撤的敌人。 温聿珣眼神一厉:“弓箭手!” 城头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下,但赫兰骑兵显然早有准备,后排骑兵迅速举起皮盾,护住要害。箭矢或撞在盾牌上弹开,或被他们手里的兵器阻挡住。赫兰军阵型在烟尘中稳健后撤,毫发无伤。 乌勒格在亲兵的重重护卫下回头望向城头,隔空比了个粗鄙的侮辱手势,张狂的笑声随着风隐隐传来。 第67章 温聿珣突然取过身旁侍卫手中的长弓,张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但这一箭并非射向乌勒格,而是射向城楼角楼上悬挂的战鼓。 “咚——” 鼓声震天响起。 正准备全面撤退的赫兰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阵型一乱。电光火石间的迟疑,温聿珣已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长枪。 下一秒,长枪破空而去,竟是被温聿珣掷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那杆被当成箭使的长枪已然精准地穿过盾牌的缝隙,在所有赫兰骑兵惊骇的目光中,“噗”地一声,正中乌勒格后心! 乌勒格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染血枪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一头从马背上栽落。 城上城下,死一般的寂静。 赫兰军也是始料未及,顿时阵脚大乱。这一乱,就被城墙上的弓箭手钻了空子。撤退顿时变成了溃逃,一众人慌不择路。 温聿珣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下城墙,“清理战场。” —— 谢临核对完粮草帐簿,刚从营帐中走出,便听见不远处几个将士聚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议论。 “大帅今天可真是……太神了!” “那可是长枪啊!隔着近百步,一枪毙命!这臂力,这准头……” “要我说,那乌勒格纯粹是找死!敢当着大帅的面那般辱骂谢监军,简直是自掘坟墓!”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上次我违纪被谢监军重罚,私下里也抱怨过几句……现在想想,幸好没传到大帅耳朵里,不然……”那士兵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谢临脚步一顿。 他知道今天有人在外头叫阵,却没当回事。若是谁来骂两句都能让一军主帅出城迎战,那还得了? 更何况温聿珣年少从军,历经战阵,应对这种挑衅理应经验丰富,断不会因几句不痛不痒的污言秽语而动摇判断,贸然涉险。 可现在听来……今早似乎出了些状况?而且似乎和自己有关? 谢临眉头微蹙,不再停留,加快脚步朝着帅府的方向走去。 “你去迎战了?”谢临推开温聿珣的房门,里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参将和温聿珣同时向门口望去。 “待房中只剩二人,温聿珣才缓缓答道:“没有。只是放箭射死了他们叫阵的小将。” 谢临眉头仍蹙着,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满意,索性直接问道:“受伤没有?” 温聿珣一怔,随即无奈摇头:“没,我没下场。”他简要将经过说了一遍,不过自然略过了乌勒格那些污言秽语。 听到温聿珣派傅玉出阵时,谢临神色微顿:“你还在试探他?” 温聿珣略一颔首。 “结果如何?”谢临追问。 温聿珣停顿片刻,只道:“暂时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和没有问题区别还是很大的。谢临知道他这是仍不信任对方的意思。 他在温聿珣身侧坐下,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那小孩在街头随手一抱就抱中了你的大腿,还真是倒霉。” 倒霉小孩傅玉此刻正捧了把冷水洗脸。刺骨的寒意冰得他一激灵,他这才呼出一口气,缓过神些来。 方才乌勒格被射中时,他是己方离得最近的,也是看的最清楚的。眼睁睁看着乌勒格被射中,从马上跌落,傅玉觉得他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战场。 莫名的,他联想到了自己。 若是赫兰军不是抱着或戏耍雍军或请君入瓮的念头撤退,而是在第一时间迎战,或许死在刀枪乱箭之中的就是不是乌勒格了。而是他。 手腕不自觉发着颤,他想到城墙上面无表情的温聿珣,像是无论什么都无法让他失去冷静,却因为乌勒格的几句话,一枪掷死了他,仿佛踩死一只蝼蚁。 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尖上……傅玉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但他不敢想。和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大概和与虎谋皮无异。 他想到上回看着别扭但实则很“听话”的谢临。所以其实谢监军……应该也是怕他的吧? “不冷?”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玉质的声音,傅玉猛地抬头。 ——是谢临。 傅玉一怔,而后顺着谢临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被冷水沾湿的衣襟,一缕一缕黏在脸侧的头发。 他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脑子清醒一些,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监军怎么来了?快坐。” 谢临也没与他客气,顺势坐下道:“听说你今早出城应战了,例行来问问情况,不用紧张。” 傅玉也是第一次参军,并不知道军队里实际上有没有这个规矩。但既然谢临说了,他也就没多问,只点点头。 “看你状态不太好。吓到了?” 傅玉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忙摇头:“不是,没有,我不怕。死人而已……”他咽了咽口水,越说越小声,自己好像也有点觉得底气不足,有点脸热,“我以前也见过的……” 谢临轻笑一声:“你年纪尚小,就算怕也是人之常情。” 傅玉低下头,半晌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临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头,随即自顾自地饮起茶来。他这般随意的姿态,不像是来审问,倒真像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反倒让傅玉绷紧的肩线稍稍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半晌还是傅玉先开了口,话题却与战场全然无关:“监军,您同大帅怎么认识的啊?” 云河城位于边境,消息闭塞。是以举国上下沸沸扬扬的温聿珣强娶一事,竟还没来得及传到傅玉耳中。 谢临默了默,半晌挑了个最简单的答案:“小时候认识的,玩的投缘。” 傅玉张了张嘴,显得十分诧异:“那岂不是青梅竹马?难怪……” 谢临笑了笑,不置可否。 要真是就好了。他心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反问傅玉。 傅玉摇了摇头,神色再次显得低落起来:“只是好奇……” 谢临盯了他半晌,语气倏地变得有些复杂:“你不会真的……暗恋温执昭?” 傅玉愣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红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赶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只是想象不到,大帅那样的人居然会喜欢什么人……”他下意识喃喃,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很快补充道:“不过看到监军便想象到了。” 谢临感受到了他的求生欲,忍俊不禁:“聊天而已,不必那么紧张。” “你觉得他很喜欢我?”谢临问道。 傅玉茫然点头。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我们最近在闹和离,看得出来吗?” 傅玉愕然:“……啊?”他讷讷地张了张嘴,迟疑道:“是谁……提的?” “他。”谢临坦然道,“因为我做错了一些事。” 言到此处,谢临没打算再多说。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不打扰了……” “等,等一下。” 傅玉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开口叫住谢临,深吸一口气道:“监军,或许我可以帮您。” 第61章 吾夫执昭 起初,谢临并没有当回事。不过看着傅玉跃跃欲试的表情,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耐着性子道:“你要怎么帮我?” 傅玉信心满满地凑近,故作神秘道:“我看大帅还是非常在乎您的。只需要让他意识到自己还爱您、离不开您……” 谢临听得好笑,正欲开口,傅玉已经眉飞色舞地说出了第一套方案:“监军不如装个病?大帅肯定着急得不行。等他在病榻前守着的时候,您眼尾一红服个软,保管和好如初!” 谢临:“……”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傅玉又一拍手,压低声音道:“或者……您干脆欲擒故纵!故意冷着大帅,多跟旁人走动走动。大帅要是瞧见了,说不定当场醋意大发,直接掐着您的腰把您按在墙上……” 谢临:“…………” “停。”他眉心直跳,在傅玉一片“嘿嘿嘿嘿嘿”的猥琐笑声中打断了他。 谢临揉着额角,哭笑不得:“你这都哪学的?” 傅玉认真想了想,正色道:“晋江文学坊,您听说过吗?” 谢临:“………………” 傅玉越说越起劲:“那可是如今市面上最火的话本作坊!里头的故事个个精彩,尤其是那种破镜重圆的套路——” “可以了。”谢临面无表情地抬手制止他,“……我在京城有位姓薛的朋友,下次引荐你认识一下,你们俩肯定很有话题。” 傅玉偷睨着谢临的神色:“真的监军,您考虑考虑!虽然从我嘴里说出来显得不靠谱,但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临摇头,缓缓道:“不是不相信你。是你说的一开始就不适用于我和温聿珣。” 第68章 “嗯?”傅玉有些疑惑。 “他仍旧在乎我这件事,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谢临道,“目前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他不信我。” 谢临明白,温聿珣怀疑的是这份感情的持久与重量。那件事之后,温聿珣认为谢临即便对他有喜欢,也排在旁人之后。他认为自己永远不是谢临的第一顺位,故而不再对后者抱有希望。 信任的崩塌,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重建。正因如此,那日在帐中,谢临才会说出“让时间证明一切”的话,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装病是一时的,就算病中关系有软化,病好了一切也会回到原点。而且他作为主帅,每天已是殚精竭虑。若还要因为我一个莫须有的病而分心,那我成什么了?欲擒故纵更是,他或许会难过会愤怒,但这出来让他更不信任我以外,没有任何的作用。” 傅玉听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沉默片刻,一针见血地问:“那监军具体打算如何用‘时间’来证明呢?” 谢临被他问得一怔,竟一时语塞。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傅玉沉下心来,冷静分析道:“监军的思路没错,但做法未免太过被动了。”他回想所见,若依谢临与温聿珣眼下这般不温不火的相处模式,只怕再过一万年,大帅也未必能领会其中深意。 “虽无捷径可走,但未免不能催化催化。”傅玉道。 见谢临似被触动,陷入沉思,傅玉眼睛一转,忽然咧嘴笑道:“监军,您试过写信吗?” —— 自那日射杀了乌勒格过后,赫兰军安分了几天。 这日傍晚,温聿珣巡营归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回到房中。他随手解下披风,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案头,动作却微微一顿——只见原本整齐的桌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些东西。 他略一迟疑,而后走近。最先入眼的是一碗羹汤,还隐约冒着热气。军中厨房偶尔会自作主张送些汤点过来,倒也不算稀奇。可视线右移,他便瞧见汤碗旁搁着一封信笺。 军报?怎会直接送到寝房?还紧挨着汤碗摆放,谁做事这么冒失? 正自不解,他的目光又被信笺旁那支红梅攫住——虬枝斜逸,花瓣嫣红如血。 ……搞什么? 温聿珣蹙眉在案前坐下,拆开了信笺。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四个大字:“吾夫执昭。” 温聿珣心头猛地一跳,一下被这四个大字震住了。 这是……阿晏写的?? 他不可置信。怕不是什么旁人的恶作剧吧…… 可这上头的字迹俊朗疏逸,温聿珣再熟悉不过,的确是谢临的笔迹没错。 温聿珣喉结动了动,压下心头翻涌的混乱思绪,定下心神往后看。 “吾夫执昭,一日不见,久思矣。 今早在城头检视新布的弓弩,恰见一群南归的早雁掠过,想来京中此时,应是春意渐浓了。不知来日与你同归时,京中会是哪番景象。 午后在整理往年军籍卷宗,竟翻出一册你旧日批注的《舆地志》。我顺着读完了,虽是军书,但看着你少时的注解,格外有意思。就当是与你同读了一整卷书吧。我竟不知,我们大帅幼时还有个一统天下的梦呢。 方才从城楼下来,回府时路过一株梅树。思极我们在京中初次重逢之时,你说北疆的红梅因风霜砥砺,开的比京城更艳。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带我亲睹。如今我将我见过的这枝折下赠你,也算你带我共赏了。 附汤羹一碗,驱寒暖身,记得趁热喝。权当作……你日前赠我的蜜饯回礼。 谢临手书。” 信很短,温聿珣却看了很久。直到目光掠过最后一行关于“回礼”的字句,他才将信纸轻轻折好,并未如往常处理公文般置于一旁,而是顺手收入了案几一侧的暗格中。 他的视线随之落在那碗汤上,汤已微温,碗底沉着一小撮仔细剔除了刺的鱼肉。他端起来,一言不发地慢慢饮尽。 一连数日,温聿珣案头都会准时出现那份独特的“军报”。 信的内容依旧琐碎:今日校场练兵发现了几个好苗子;昨日入城的商队带来了江南的新茶,已命人送一半至帅帐;甚至衙署屋檐下有一窝燕子归来这般小事,谢临也饶有兴致地提上一笔。随信附上的东西每日不同,有时是一碟精巧的点心,有时是一包新茶,甚至有一次是一卷谢临亲笔批注过的兵法残卷,页边还沾着几点墨渍。 白日里,他和谢临依旧如常相处,谁也没提过信笺的事;可每到夜里,温聿珣案侧那只暗格便会悄然开启,收纳进当日新至的素笺。日子一天天过去,暗格中的信笺日渐充盈,如同一个只存在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默契地维持着这种奇特的平衡。 这日,谢临照常走进帅府,亲自端着温热的羹汤,拿着新写的信笺,推开温聿珣的卧房门。 这一抬眼,却是顿在了原地。 温聿珣静静坐在书案前,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似是已等候多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缝隙,为他身姿镀上一层暖光。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谢临手中端着的汤碗上,随后缓缓上移,定格在那张因意外而微显怔然的脸上。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汤碗里飘出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腾。 温聿珣沉默着,朝谢临伸出了手。 不是指向那碗汤,而是直接、平稳地伸向了他握着的那封信。 谢临回过神来,几步走到案前搁下汤碗,没把信递过去,而是把自己的手塞进了温聿珣空落落的掌心里,神色自若道:“侯爷今日回的这么早。” 手掌被白玉似的触感填满,温聿珣下意识握紧,意味不明道:“堵一位田螺先生。” 谢临轻笑,绕过桌案走到他身侧:“一些点心,几封书信,算不得什么田螺先生。” 温聿珣捏了捏他手指,状似不经意问道:“怎么想到这招的?” “傅玉提的。”谢临没打算瞒他,“我猜侯爷也的确是会喜欢。毕竟……”他眼神里带着笑不明显的戏谑笑意低头看向温聿珣,“有人从前就爱藏我的笔墨。” 温聿珣一怔,猛地抬头:“那个你也看到了?” “嗯。”谢临略一颔首,“很早之前。” 温聿珣陷入了沉默。 谢临没把自己当外人,搂着温聿珣脖子便跨坐在了他身上:“侯爷这几日读信读得开心吗?可有给我回信的想法?” 温聿珣没有回抱他,却也没推他,只手指不自觉向内蜷了蜷,淡声道:“没,只有瓮中捉鳖的想法。” 他复杂道:“一墙之隔,真有什么想说的,也就是几步路的事。” 谢临挑眉:“如此一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傅玉说嘴上说不出口的话,付诸笔头便会轻松很多。侯爷不觉得?” 温聿珣:“于你而言或许的确是。于我……若是我想,没什么说不出口的。” 谢临:“……” 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温聿珣不与他闹别扭的时候,也从来不是什么含蓄的人。 他看向温聿珣的眼睛,问道:“那侯爷现在想吗?” 温聿珣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明知故问道:“想什么?” 谢临轻声:“想同我说些什么。……亦或是,做些什么。” 第62章 初赴云雨 温聿珣没说话,谢临却看到他眼神肉眼可见的深了起来。那眼神意味不明,却看得谢临莫名耳热起来。 他觉得自己活像被狼王盯住的猎物,还是自己主动送入兽口的那只。一股源自本能的危机感叫嚣着让他逃离,可骨子里的倔强却让他硬生生扛住了这道视线,甚至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无声的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空气中暧昧的因子剧烈碰撞,几乎要溅出火星。 终于,温聿珣喉结滚动,开口时嗓音沉哑得不像话:“阿晏。”谢临心头一跳,便听温聿珣低着声音,像是最后的警告,“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无回头之路了。你……确定了吗?” 回答他的是谢临吮上他喉结的动作。 被温聿珣抱到床塌上时,谢临的头发和衣衫都已散乱。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潮水般褪去,世界坍缩成方寸之地。他只能听见彼此交织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擂鼓般的心跳早已分不清来自谁的胸膛。 温聿珣的吻落了下来,唇齿交缠在此刻让谢临格外的安心。意识在滚烫的体温中逐渐模糊,如同漂浮于温暖的海浪。微凉的指尖探入衣摆,掠过绷紧的脊线时,谢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在一片混沌中回抱住对方,将自己全然交付于这场由对方主导的风暴。 …… 隐忍多时的情.欲一旦爆发,似乎就难以收住。谢临怎么也想不到温聿珣说的那句“再无回头路”会是这个意思。 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过,就连上次风寒发热时也远不及此刻。到后来,他甚至算不清温聿珣究竟来了几次,对时间的流逝也彻底失去了概念。直至天色微亮,他才隐约感觉到温聿珣将他抱起,仔细清洗了一番。 第69章 他闭着眼靠在温聿珣怀中,累得连手指都不愿再动一下。此刻他终于明白,温聿珣平日里究竟忍得有多辛苦。他甚至恍惚地想,温聿珣是不是抱着一种“吃了这顿便没下顿”的决心,于是想着一次吃到饱,仿佛要将往后所有的份都一次耗尽。 然而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谢临很快便失去了意识,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已是下午。他刚一抬眼,便见温聿珣正坐在床前,手中捧着一卷兵书,不知已坐了多久。 “醒了?”温聿珣放下书,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侧脸。 谢临刚想开口,却觉喉咙干涩发疼,几乎发不出声音。温聿珣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很快起身给他倒来一杯温水。 温热的水在喉间润过,谢临才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还有下次的……”他喃喃。 温聿珣一时没听懂:“什么?” 谢临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耳朵,咬牙道:“我说,还会有下次的。侯爷不必想着一次就把我弄死在这儿。” 温聿珣明显一怔,随即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他笑声沉沉的,带着几分罕见的轻松。谢临望着他的笑容,一时竟有些晃神——他已经很久没在温聿珣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态了,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二人又回到了在京中暧昧而温情的从前。 若是放在几天前,谢临或许会为这难得的神情心软片刻,可眼下他只觉得这笑意里掺着几分可恶的幸灾乐祸。他手上加了点力,拧着温聿珣的耳朵揪了一下,只可惜浑身酸软,这动作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温聿珣却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揉上他的后腰,低声问:“饿不饿?厨房一直温着粥和点心,我扶你坐起来吃一些?” 谢临在心底冷笑——听听这用词,“扶”他起来。温聿珣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昨夜一番折腾,自己眼下和半个废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面上不显,只任由温聿珣半搂半抱地将他从床上托起来。可就在身体重心落下的那一瞬,谢临整个人猛地一僵。 “唔……” 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窜了上来,疼得他闷哼出声。躺着时尚且能勉强忽略,可这一坐实,那撕裂般的痛楚便再难掩饰,清晰地昭示着昨夜疯狂的余韵。 温聿珣动作一顿,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对方眼神里掠过一丝懊恼,随即转身取来一只软垫,小心地垫在他身下。 “垫一下,”温聿珣声音低了几分,“应该会好受些。” 鼻尖萦绕着点心的香气,谢临这才后知后觉觉出饿来。他捧着粥喝了一口,又配了口点心,而后听见温聿珣道:“你睡下不久,我已去寻过张监军。”温聿珣给他递了张丝帕擦嘴,一边低声交代,“接下来两日的巡防文书与军务呈报,我都托他代为处置了。” 谢临微微一怔。张监军是朝廷派来的太监,平日里与他们这些武将并不算亲近。温聿珣素来不喜与内官过多往来,此番竟主动去打点…… “你安心歇两日,不必强撑。” 谢临微微颔首。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谢临刚将空碗搁下,门外便传来亲兵的通报声:“侯爷,傅玉傅公子在院外求见,问谢监军有没有在您这儿。” 谢临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直起身子,却被温聿珣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肩膀。这一动牵扯到身后伤处,让他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冷气,眉头微蹙。 温聿珣偏头看他,低声问道:“见吗?” 谢临点了点头。他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自那日谈话之后,他们也保持了一定的联络。他俨然已经把傅玉当成了朋友。对他和温聿珣的进展,眼下除了他们俩本人,最清楚的应该就是傅玉了。 此刻傅玉大概是出于关心过来看看。 ……即便是出于八卦,谢临也认了。 果然,傅玉一进来,看见他便道:“果然是在大帅这儿!上午议事的时候没看到你我就猜到了。” 说完他看了看坐在床上面色苍白但明显气色不错的谢临,又看了看坐在床前的温聿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状况。 他张了张嘴,犹豫道:“要不……我先走?” 虽是这么说着,他却止不住地偷瞟谢临,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 温聿珣适时站起了身,给他们俩腾地方:“你们聊,我去趟书房。” 谢临:“……” 这小姐妹闺房夜话的阵仗是要闹哪样? 温聿珣人一走,傅玉便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脸上求知欲拉满:“你们昨晚……” 谢临顿了顿,而后轻轻点头:“嗯。” “娘嘞……”傅玉脱口而出,两只眸子都放起光来,随后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拍了拍自己的脸:“也是。你们俩是夫妻,想必也不是第一次……” “是。” 谢临轻声接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些歧义,低声重复道:“是第一次。” 傅玉倒抽了一口气:“乖乖……”他双手一合,发出“啪”得一声,满脸写着“干得漂亮”,兴奋道:“那我岂不是大功一件?!我不管,哥,必须请我吃饭!” 两人熟络之后,傅玉连“监军”也不叫了,成天不是没大没小地直呼“谢临”,就是一口一个“哥”。 谢临身边从未有过这样的朋友。即便是薛季安,也是一板一眼地称他“谢兄”,看似亲近,实则始终守着分寸。谢临虽不习惯这般随意的相处,却莫名想起带妹妹时的感觉——傅玉这一声“哥”叫出来,那种带孩子的熟悉感便涌了上来。 ……只不过,这是个懂得有点多的“孩子”。 谢临心下无奈,却又由衷觉得该谢谢傅玉,于是开口道:“明晚你定地方,有空么?” “有有有有有!”傅玉头点的跟打鼓似的,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知道城南新开了家羊肉锅子,听说滋味一绝!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订座儿!” 他说着便起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扭头冲谢临眨眨眼:“哥,那你可得把大帅也哄好了,别让他明天晚上找你麻烦。” 最后四个字被他拉长了,说得格外暧昧,促狭之意几乎要溢出来,谢临耳根一热,抄起手边的兵书作势要打。傅玉大笑着闪出门去,留下谢临一个人坐在床上,摇头失笑。 暮色四合时,城南羊肉馆的雅间里已是热气蒸腾。 傅玉夹起一筷子鲜切羊肉在滚沸的乳白汤底里涮了涮,熟练地往酱料里一滚,边吃边含糊道:“这家的麻酱可是独门秘方,香得很!哥,你快尝尝。” 谢临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碗碟,有些无奈:“你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我这是饿的,”傅玉灌了口酒,笑嘻嘻道,“今儿为了这顿,特意晌午只吃了半张饼。对了,大帅那边……没拦着你出来吧?” 谢临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耳根在氤氲热气中悄悄泛红,低声道:“你把他当什么人了?快吃你的。” 事实上,他出门时温聿珣虽没拦着,却环臂倚着门框,语带戏谑:“这就能下地了?看来我昨夜还是不够尽力啊……” 那低沉的嗓音混着笑意,此刻仿佛还在耳畔挠着痒痒。 傅玉见他哥耳垂那点红迅速蔓延至颈侧,心下顿时了然,咬着筷子笑得意味深长:“懂了懂了,我不问啦!” 傅玉笑嘻嘻地转移了话题,说起营中趣事。热腾腾的锅子烘得人格外暖,待到结账出门时,夜色已深,空中竟零星飘起了细雪。 “这雪下得正好,走走路消消食。”傅玉兴致颇高。 谢临点头应允。两人并肩而行,靴子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方才屋内的喧闹温暖与此刻街巷的清冷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拐入一条灯笼昏暗的长巷时,忽见墙角蜷缩着一个身影,衣衫褴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傅玉自己是风餐露宿讨生活惯了的,格外见不得这些。正好方才找店家打包了羊肉汤,他便拉了拉谢临的袖子,快走几步,在那乞丐面前蹲下,将食盒递过去,“老人家,这里还有些热汤,您……” 他话音未落,那一直低着头的乞丐猛然抬起脸——那是一双异常精亮、毫无浑浊的眼睛! 谢临心知不妙,疾喝:“傅玉退后!” 却已迟了。那“乞丐”手腕一翻,一把粉末伴着异香直扑傅玉面门,另一只手同时扬起,一片更浓的药粉如雾般罩向谢临! 傅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觉天旋地转,软倒在地。谢临疾退的同时已屏住呼吸按住袖箭,奈何那药性极为霸道,只吸入少许,便觉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视线迅速模糊…… 最后落入他眼中的,是那“乞丐”缓缓站直的、毫无老态的身影,以及从墙头阴影中悄无声息跃下的几名黑衣人。 第63章 黏腻未净 “哥……哥!醒醒!” 轻微的晃动和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呼唤中,谢临的意识渐渐回笼。率先对上的是傅玉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庞。 第70章 见他醒来,傅玉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因扯动伤口而龇了龇牙,压低声音快速道:“你总算醒了!咱们这回麻烦大了……” 谢临迅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矮榻旁,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坚韧的牛皮绳牢牢捆缚在支撑帐篷的主柱上。双脚同样被缚。 刺鼻的羊膻味和草木燃烧后的烟气充斥着鼻腔,头顶是由木杆支撑、覆盖着厚实毛毡的穹顶。 赫兰部。 谢临脑子里迅速浮现这三个字。 傅玉朝他这边艰难地挪了挪,嘴朝帐门的方向努了努,气声道:“外头至少有两个人守着,我刚才听见他们用赫兰语交谈。哥,咱们这是被捞到贼窝里了啊!” “可有听清他们说的什么?”谢临低声问道。 “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他们提到‘王子’、‘重要筹码’,还说……‘等大巫验明正身’。”他声音愈发凝重,“哥,他们似乎是专程冲着我们来的,而且目标很明确。” 谢临眼神一凛。这时,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与皮甲碰撞的声响。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立即噤声,恢复先前昏睡的姿态。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逆光而立,带着草原夜风的寒气。一名身着赫兰贵族服饰的魁梧男子踏入帐中。 他的目光在帐内扫视,最终定格在谢临脸上,迈步走过去。 “不必装了,我知道你醒了。”他身姿比雍人挺拔高壮许多,站在谢临面前时,投下的阴影犹如一座小山般,将人笼罩进去,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你就是谢临?” 谢临缓缓睁眼,正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来人俯身捏住他的下颌,像是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几秒后轻蔑地甩开手:“原来雍军主帅喜欢这样的。” 他在打量谢临时,谢临也看清了他的面貌。灰绿色的眼珠,年纪二十出头,山根侧的两颗小痣格外引入注目。腰间挂着一把齿镰,刃口密布着细密的利齿,像是某种洪荒巨兽的獠牙,无声地散发着凶戾之气。 “猜出我是谁了?”来人注意到他审视的目光,似笑非笑道。 鼻侧双痣,齿镰为器,这般鲜明的特征,来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谢临并未故作不知,平静地迎上对方挑衅的视线:“六王子。” “还不算蠢。”赫兰部六王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不同于明淳帝,赫兰部的现任首领是个不折不扣的种马。生平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跟不同的女人生孩子。 正因如此,赫兰部的王子公主竟多达二十余人。更麻烦的是,赫兰部并无储君制度,也不讲嫡长为尊——每任继承人,都要等到首领临终前才会公布。若首领猝然离世、来不及指定,便由部落长□□同推举。这种模糊不清的继承规则,导致赫兰王系内斗不休,局势常年混乱。 而这位六王子……谢临隐约记得,他是赫兰王与一位雍人女子所生。 嗯,和傅玉一样,是个混血。 混血的身份,无论在云河城还是赫兰部,都备受冷眼。两边都视他们为“非我族类”,心存戒备。更何况,谢临印象中,这位六王子的母亲至今未得正式名分。可想而知,他在部族中的地位,恐怕也是岌岌可危。 谢临心下有了数,轻嘲道:“六王子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弄过来,不会为了点评两句我军主帅的眼光吧?” “牙尖嘴利。”六王子再次点评,他往后一靠,靠在搭着皮毛的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我请你来,自然是想看看……在你们主帅心里,你这位‘夫人’到底有多少分量。” 他倾身向前,直视谢临的眼睛,“三座。用边境三座城池换你平安回去,你说他肯不肯?” “想法很好,我也好奇。”谢临淡淡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但六王子是不是忘了,大雍的江山姓楚,不姓温。他就算想,也得有这个权力才行。”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六王子神色极为轻松,倒真像是完全不担心这个,“掳都掳了,总得试试。我已让人将你腕上随身佩戴的玉镯给你们大帅送回去了。你能值多少钱,一会便知。” 谢临看不出情绪地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意味不明道:“没记错的话,如今赫兰部前线统兵的似乎是大王子。六王子这般为他筹谋,真是……兄弟情深啊。” 六王子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他看向谢临,像是在重新估量一件商品的价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座椅扶手:“你知道的不少……倒是本王子小瞧你了。” 六王子忽然扬声道:“来人。带他去洗澡,换身衣服……”目光却仍锁在谢临身上,他倏地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送去本王子帐中。” —— 边境线那头,帅府内。 “找到人了吗?”温聿珣眸色发沉,仿佛酝酿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刀疤单膝跪在他面前,面色也不好看:“没有。城南巷弄已反复搜查三遍,只……只在一处墙角发现了打斗痕迹和这个。” 他双手奉上一枚小小的盘扣——那是傅玉衣袍上的配饰。 温聿珣闭了闭眼:“继续去搜,扩大范围……”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 “将军!”另一名亲卫疾步入内,甚至来不及行礼,双手便捧上一个粗布包袱,“方才营外有人射来一箭,箭上绑着这个!指名要交给您!” 包袱递到温聿珣手里,被动作谈不上温和的人解开,露出里面的物件——是一枚玉镯和一封信。 只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温聿珣周身的气息便骤然冷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声音低哑,“都下去吧。” 亲卫一般不会对温聿珣的决定做出质疑,可这回送信来的亲卫刚跟温聿珣不久,尚且年轻,脸上顿时透出焦急,忍不住踏前一步:“将军!对方藏头露尾,此举分明是诱您前去,恐怕有诈!城南才刚出事,这……” “我说下去。”温聿珣抬眼。 久居上位的威压与此刻濒临爆发的焦灼混合在一起,瞬间犹如一盆冰水,将年轻亲卫未尽的话语冻了回去,人也僵在原地。 刀疤一把拉住还想说话的同僚,强硬地将人拖了出去。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 温聿珣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玉镯和信纸上,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暴戾。他想到谢临身上还带着伤,又想到赫兰部里那几个荤素不忌的皇室,捏着信纸的手泛了白。 阿晏…… 他无声轻喃。 —— 赫兰部的沐浴习惯与雍朝大相径庭,没有专门的浴堂或浴桶,更近似于一种原始的冲淋。许是六王子特意吩咐过,他们为谢临准备了一间单独的石屋,角落里放着盛满清水的陶罐和木瓢,示意他自行清洗。 这已是身为俘虏难得的优待。 谢临掩上门,目光迅速而冷静地环视四周。石壁坚固,唯一的窗户开在高处,狭窄得连孩童都无法钻过,门外影影绰绰,至少有四名守卫的气息。被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沾着泥污的衣衫。被迷晕后一路拖拽而来的不适感此刻愈发清晰,身上黏黏腻腻的。 ……不止是汗,谢临甚至怀疑是不是温聿珣最里面的没洗干净,导致现在才流出来。能感觉到一些东西,随着他的走动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滑。那种感觉……十分微妙。 谢临咬了咬牙,下次一定得看着温聿珣弄,绝对不能提前睡着了。免得又出现这种乌龙。 既无路可退,不如先顾眼前。他不再犹豫,解开衣衫,沐浴起来。 入了水他才后知后觉似乎还蹭伤了哪儿,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不过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他迅速沐浴完,耳根通红地擦干净身上的水和秽物。 旁边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并非他原本的装束,而是一套完整的赫兰族男子服饰。素色窄袖短袍、长裤、皮质束腰,甚至还有一双柔软的皮靴。 谢临的目光在这套衣物上停留片刻,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逐渐清晰——六王子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大胆些猜,或许连掳掠他这件事本身,都是这位王子背着赫兰王庭,私下所为。 他对赫兰部的风俗制度虽有一定了解,却并未精细到能分辨服饰的具体品阶。然而,眼前这套衣物用料扎实、剪裁利落,虽不显华丽,却自有一股规整的气度,绝非普通牧民或兵卒所能穿戴。 他推测,这大概是赫兰贵族麾下臣属或近侍常见的装束。六王子大概是想让他混迹其中。 果然,当他换好这身赫兰服饰,掀开帐帘走出去时,守在门外的赫兰卫士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依照吩咐,微微躬身,语气平板无波地说道:“谢乐师,请吧,六王子在等您了。” 第71章 第64章 敌营旋探 守卫领着谢临穿过营地,径直走向中央一座宽敞威严的大帐。掀帘入内,六王子耶律苏正斜倚在铺着兽皮的主位上,懒洋洋地喝他杯子里的马奶酒。 “来了?”他目光扫过谢临这身赫兰服饰,挑了挑眉,“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谢乐师穿我赫兰的衣服可比无趣的雍朝服饰顺眼多了。” 谢临步履从容地走到帐中站定,闻言只道:“入乡随俗,多谢六王子赠衣。” 耶律苏得了他这声谢,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他将空了的酒樽随手一丢,起身走到谢临面前。 “只是入乡随俗?”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要拂过谢临的面颊,“本王子还以为,谢乐师是聪慧之人,懂得审时度势,已有了……长久留下的打算。” 谢临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脚下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撤半步,拉开了那令人不适的距离:“我若是长久留下了,可不就说明六王子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谢某还是不与您作对的好。” 耶律苏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而畅快的大笑:“你倒是有意思。现在本王子倒是有些明白,温聿珣为何会对你另眼相看了。连本王子……都有些心动了。” 谢临淡淡道:“三句不离温聿珣。令六王子心动的是他大概可能性更大些。” 耶律苏眼底的玩味瞬间凝滞,随即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转而道:“这几日我会派人贴身跟着你,对外你就说是住在边境的雍人乐师。我不会特意限制你行动,但你也别想着耍什么小心思。” 说着,耶律苏伸出一只手,“相信谢大人是聪明人。合作愉快?” 谢临垂眸瞥了眼那只手,没有动作,只淡淡地看着他。耶律苏也不在意,唇角微勾,收回手随意挥了挥,示意守卫将人带下去。 谢临被送回帐中时,傅玉还是原本的姿势被绑着,神色看着颇为焦急。见谢临一身赫兰服饰,他瞳孔微缩,挣扎着就要起身:“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言语试探而已,无妨。”谢临摇头,给他解了绳子,在他身旁的毡毯上坐下,“耶律苏给了我一个‘乐师’的身份,接下来这几日,我们应当能在这营盘里小范围活动。” “乐师?”傅玉的眉头立刻拧紧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怕我们伺机逃跑吗?”他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可能性,猛地瞪大眼睛,压低声音惊呼:“他不会是……真对你动了那种心思,想用这种名头把你圈在身边吧?!” 谢临被他这跳跃的思路噎了一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回去之后,你私藏的那些话本,我一定悉数没收。” 玩笑归玩笑,谢临的神色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声音也沉了几分:“不必胡乱猜测。若我所料不差,耶律苏的意图,我大概已经清楚了。” “是什么?”傅玉依旧困惑。 谢临微微摇头:“眼下还不能与你明说。你只需记住两点:第一,耶律苏目前非但不会动我们,反而会想尽办法确保我们的安全。某种意义上,在这赫兰营中,他是我们唯一可以‘信任’的屏障。” 傅玉这时候脑子也转的极快,立刻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声音压得更低:“你的意思是……除了他,这两天恐怕还会有‘别人’盯上我们?” 谢临没有直接回答,但目光仿佛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吩咐道:“你借着活动的机会,多留意营地布局、岗哨和通往边缘的路线,记在心里。其余的事,交给我。”他看向傅玉,语气郑重,“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在我示意之前,切莫轻举妄动。” 也不知是谢临的预感太准还是傅玉的乌鸦嘴太灵,第二日午后,一位“不速之客”便找上了门。正是如今赫兰军的主帅——大王子耶律贺。 帐外守卫的一片行礼声过后,耶律贺踏入帐中,目光在谢临和傅玉之间扫了个来回,问道:“你们都是乐师?” 他这句话是用赫兰语问的,谢临神色未动,傅玉立刻上前半步,垂首用赫兰语恭敬答道:“回大王子,他是乐师,我只是随行伺候的小厮。” 耶律贺的目光便定格在他身上,仔细打量着他那张带有明显赫兰特征、却又与纯粹赫兰人稍显不同的面容。半晌,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哂道:“原来是个和老六一样的杂种。难怪会被他搜罗回来。” 傅玉目光垂下,头颅垂得更低,没有应声,一副窝囊废受气包的模样。谢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耶律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之间这无声的交流,随即像是失去了对傅玉的兴趣,转向谢临,扬了扬下巴:“既是能得老六青眼的乐师,也给我露一手?” 谢临的乐师身份大概是耶律苏一早就设想好了的,做戏做了全套——帐内还真摆了一架古琴。 傅玉翻译完,指尖微紧,咽了咽口水,看向谢临。 完蛋了……谢临他……会弹琴吗?似乎没听他提过啊…… 谢临从容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那架古琴旁,一撩衣袍下摆,安然落座。他背脊挺直,脖颈修长,配上那身清雅气质,乍一看,俨然一位风姿绝俗的琴师。 傅玉见状,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甚至暗自惭愧:是他想多了!他哥这般谪仙似的人物,怎么可能不会弹琴呢?定是深藏不露! 然而,当谢临的指尖终于落到琴弦上时,傅玉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铮——嗡……” 一个难以形容的音符蹦了出来,很闷,很沉,谈不上难听,却绝不算悦耳,更像是不小心按错了弦。 嘶……傅玉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哥这到底是会是不会啊……他偷眼瞥向耶律贺,果然,对方眉头也皱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沉沉地落在谢临抚琴的手指上。 傅玉后背的汗都快渗出来了。 可渐渐地,那琴声似乎步入了正轨,流畅了起来。音色清越,如冰雪初融,溪水潺潺,带着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味。 傅玉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心想或许开头那一声真是曲谱里设计的独特铺垫吧。 然而,他毕竟是常混迹茶楼酒肆、耳濡目染听过不少曲子的人,对古琴不算精通,却也略知皮毛。听着听着,他那颗刚放下的心又不由得悬了起来——他注意到,谢临右手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来回往复,用得最多的,似乎就是一个简洁的、从琴弦上方抹到下方,再从容收回的动作。这指法本身并无问题,音色也干净,可……是不是用得太过频繁了些? 他回想以往见过的琴师演奏,指法变幻莫测,如蝴蝶穿花,绝不像这般……嗯,这般专一。 而且,这曲子旋律听着是悠扬的,调子也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像是一具精心雕琢的骨架,血肉却略显单薄。傅玉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就是感觉这琴声“有壳无神”,听不出作曲人究竟想借这音符诉说何种心绪。 他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但愿耶律贺这个对雍人文化一窍不通的赫兰大王子的注意力,只停留在“这声音还算悦耳”的层面,千万别深究 一曲终了,帐内一片寂静。 耶律贺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琴案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琴师。 傅玉的心这片刻之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起伏伏,就没定下来过。他掌心沁出冷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煞星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那点指法上的蹊跷,终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要当场拆穿,把他们这两个冒牌货拎出去处置了吧? 他脑中警铃大作,无数对策飞速闪过,最终只剩下一个最朴素的念头:无论如何,得先护住谢临!要是谢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半点差池,他就算有命回去,温聿珣都得掐死他。 傅玉牙关一咬,脚下微动,正准备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挡在谢临身前,却听耶律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老六眼光不错。这雍人的音乐,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谢临不卑不亢:“承蒙大王子抬爱。” 耶律贺深沉的目光在谢临身上停留一瞬,随即利落转身。行至帐门处,他脚步微顿,侧首对守卫吩咐,声音不高足以让帐内帐外都听清:“这般技艺的乐师,当是我赫兰的贵客。好生照看,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待到耶律贺彻底离开,傅玉紧绷的身体才真正放松了下来,整个人脱力地顺着帐中支撑的木柱滑坐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哥,方才那曲子……” 谢临站起身:“我现编的。”他不通琴艺,却经常看楚明湛弹。照猫画虎学个六七成还是不难。 “原来如此。”傅玉恍然,朝他竖了个大拇指,随即又想起耶律贺临走时的话,眉头复又拧起,“那他最后那话,到底是信了咱们,还是起了疑心?我怎么听着那么瘆得慌……” 第72章 “他的意思是,试探暂且告一段落,他认可了我们‘乐师’的身份,暂时不会动我们。” 谢临顿了顿,语气转沉,如同山雨欲来前压城的黑云:“但我们也彻底被圈在了他的地盘上,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下。” “风暴,要来了。” 第65章 失而复得 接下来的几日,谢临与傅玉在赫兰营中过得倒算安生,仿佛真成了两位被礼遇的客居乐师。傅玉向来机灵,借着“熟悉环境”的由头四处走动,没几日便将营地大致的布局、岗哨轮换的规律摸了个七七八八。 谢临则深居简出,大多时候只是静坐帐中,或偶尔在允许的范围内漫步。他看似平静,目光却时常掠过天际,往云河城的方向望。 赫兰军营的夜晚比云河城内嘈杂许多,隔三差五便会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以及马鸣声,夜风声。 傅玉把这些当成白噪音,睡得挺香。谢临却是难眠。 失联这些时日,温聿珣那边不知是何光景。他暂且无法递消息回去,也不知道耶律苏怎么跟温聿珣说的……他家这莽夫一向心思重,想事情容易往最坏的方向想,这几日怕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谢临无声叹了口气。 帐外的夜风呼啸着,卷过营帐时呜呜作响,连带着整个帐篷都在轻微晃动。风声裹挟着几声急促的低呼,送入谢临耳中。巡夜士兵的路线似乎乱了,原本规律交替的脚步声此刻重叠交错,间或夹杂着甲胄碰撞的脆响。 不对劲。 谢临倏然睁开眼,翻身坐起。 “傅玉。”他压低声音,伸手推了推邻榻的人。 傅玉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 “醒醒。”谢临加重了声音,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几下,“外面不对劲。” 傅玉终于睁开惺忪睡眼,正要抱怨,却在捕捉到帐外异常的动静时瞬间清醒。他利落地坐起,与谢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悄声移至帐帘两侧。 谢临将帘布掀开一丝缝隙。远处火把的光影晃动得厉害,映出几道奔跑的身影,朝着营地东南角汇聚。夜风送来的低语变得清晰了些,傅玉拧眉细听。 “……哨岗发现了踪迹……” “装备精良,人数不清楚……” 傅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轻声翻译给谢临:“听起来像是有人夜闯军营?” 谢临凝神望着东南方向那片逐渐凝聚的火光,眸色沉静如水。 “恐怕不是普通的闯入者。”他轻声说,“你听,马蹄声在营外徘徊,像是在牵制注意力。而方才路过我们的调动……”他顿了顿,“分明是朝着主帅大帐去的。” 谢临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营盘东南角猛地爆出一阵刺耳的兵刃交击声! “敌袭——!”有人用赫兰语声嘶力竭地高喊,但这喊声旋即被更汹涌的喧嚣吞没。 原本还算有序的调动彻底失控,火光乱晃,人影幢幢,不同服饰的士兵竟在营内悍然厮杀起来!怒吼与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你们干什么!我们是六王子亲卫!”一声惊怒的交涉穿透混乱传来。 回答他的是更凶狠的刀锋破空声和一声厉喝:“还装!杀的就是你们!动手!” “是内乱。”傅玉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谢临的判断。赫兰六王子耶律苏,竟是要里应外合,对主帅大帐发难。 “这边。”混乱之际,谢临当机立断,带着傅玉出了营帐,绕开正在相互厮杀的赫兰军往外走。 前几日记下的营内地形与布局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傅玉心如擂鼓,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跟紧谢临的步伐。 就在营内厮杀达到白热化之际—— “轰!” 一声沉闷巨响,营寨辕门方向仿佛被巨力撞开,木屑纷飞。紧接着,沉重整齐、如同闷雷踏碎大地的马蹄声轰鸣而起,瞬间压过了营内所有的喊杀。 一面玄底金边的“雍”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如同暗夜中升起的灼日,悍然闯入视野。 雍军铁骑,到了! 铁甲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外营防线,精准地与营内耶律苏的人马汇合,内外夹击,直扑赫兰中军核心。 傅玉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与强自镇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鼻尖猛地一酸,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 谢临则是有些怔松。他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火光与纷乱的人影,牢牢锁住了雍军阵中那个最醒目的存在——温聿珣高坐在马匹之上,玄色铠甲覆身,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宛如劈开这混乱暗夜的一柄定鼎之剑。 隔着刀光剑影,隔着人喊马嘶,隔着生死不知的分别时日,谢临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失了章法,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温聿珣并未亲自冲杀,只是静立在那里,目光扫过战场,似是在观察全局,又似是在寻找什么。 接着,高头大马上的人目光一定,定在某个方向,不动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褪色,只留远处那道身影。那被强行压抑了数日的担忧与挂念,后知后觉地破土而出,席卷四肢百骸。 谢临几乎忘了呼吸。 “哥?”身旁傅玉带着疑惑的低唤将他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 谢临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们此刻站在营帐投下的阴暗角落,离主战场和温聿珣所在的位置都极远,人影晃动,火光摇曳,按理说,温聿珣绝无可能看清暗处的他。 方才那片刻的对视,大抵只是主帅巡视战场时,目光无意识掠过这里而带来的错觉。 “走。”他低声对傅玉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两人依旧维持着谨慎的步调,借着阴影和混乱的掩护,朝着雍军主力所在的方向移动。 越靠近前线,战况越是激烈。刀剑碰撞声、呐喊声、马蹄践踏声震耳欲聋。他们灵活地避开捉对厮杀的人群,绕过燃起的帐篷,身形在明暗交错间快速穿梭。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辎重区,离那面迎风招展的“雍”字大旗越来越近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谢临下意识警觉地侧身,还未看清来者,便觉得腰间一紧,天旋地转。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捞离地面,稳稳放在战马背上。后背紧密地撞上冰冷坚硬的铠甲,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凛冽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傅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口气没上来,以为谢临被赫兰人偷袭,差点直接拔剑。可他焦急地抬头望去,所有动作和惊呼都顿在了原地。 火光跃动,清晰映照出马上那人线条冷硬却无比熟悉的下颌线条,以及那双此刻正低垂着、深深凝视着怀中人的眼睛。 谢临怔然回头,正对上温聿珣漆黑的眸子。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战场上的冷戾,只剩下一片令他看不懂的浓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或许名为失而复得的情绪。 下一秒,温聿珣的唇便重重地压了下来。 很凉。 这是谢临的第一反应。 温聿珣的呼吸是灼热的,唇瓣却是凉的。或许是在冷风里吹了太久。 这么想着,谢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紧紧回抱住了对方。他能感受到那铠甲之下,身躯仍残留着不易察觉的、细微的战栗。 唇上传来难以忽视的刺痛感,腥甜的血气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弥漫开来。温聿珣像是一只濒临失控的凶兽,急于通过最直接的触碰、啃噬来确认爪下失而复得的珍宝并非幻影,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尽数倾泻在这唇齿相依之间。 谢临闷哼一声,却没有丝毫推拒,反而更温顺地仰起头,主动迎了上去,承受着这个凶悍而粗暴的吻。舌尖在对方唇齿间舔舐、描摹,像是要将自己的温度与存在感一点点渡给对方。唇瓣厮磨间,温热的气息交融,轻柔的缠绕回应着急躁的掠夺。 这个沾染了鲜血与后的吻逐渐沉静下来,最终化为劫后余生的温柔缱绻。 一吻方休,谢临原本略显苍白的唇上被碾磨出秾丽的绯色,连带着脸颊也染上薄红。他微微向后仰靠,气息仍有些不稳,却侧过脸,将发烫的额角轻轻抵在温聿珣颈侧。 那里搏动着的脉搏依旧急促,透露出铠甲也未能完全遮掩的余悸。谢临无声地叹了口气,柔软的唇瓣沿着那紧绷的线条,一点一点,极轻地落在温聿珣的脖颈与锁骨的连接处,如同安抚般细细亲吻。 “我在这儿呢,”他的声音带着亲吻后的微哑,一字一句地落进温聿珣耳里,“一根头发都没少。” 他抬起手,掌心轻轻贴住温聿珣的后颈,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别怕了。” —— 回到帅府已是后半夜。 温聿珣一路将人抱回内室,脚步未停,径直转向浴池。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他这才将谢临放下,伸手替人脱掉那身碍眼已久的赫兰服饰。 第73章 温热的池水漫过身体,洗去尘嚣,也舒缓着紧绷的神经。 他抬手给谢临擦拭身体,确认没有增添新的伤痕,心底那根绷了数日的弦才正式算是松了下来。 氤氲水汽中,水珠顺着谢临白皙的肌肤滑落,向下聚在一个隐隐约约的弧度上。 温聿珣强压下翻涌的念头,加快手上的动作,打算尽快洗净抱他去睡觉。 殊不知这番情态落到谢临眼睛里是什么模样。 布巾擦拭过谢临的后背,那温热的身躯顺势向前,完全扑进他的怀里。两只带着水汽的手抬起,轻轻搂住上他的脖子。 温聿珣呼吸一滞。 随即,他感觉到怀中人转过头,温软的唇瓣擦过他的耳廓,气息温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谢临眼波微转,轻轻吻在了他鼻尖上:“我也想你。要么?” 第66章 撬开心门 许是顾念着谢临这几日身心俱疲,温聿珣这次收敛了不少,仅仅来了两次便收了场。可对他而言是浅尝辄止,对谢临而言却还是难以招架。 黑暗中思绪如浮絮飘散。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粘稠而诡异,在清醒与沉沦的边界反复拉扯。他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虚无的海面,每一次呼吸都难以把控,意识逐渐迷失混沌。 尽管如此,这次事毕,谢临仍强撑着困倦,死活不肯先睡,硬是睁着那双雾气氤氲的眼睛,直到温聿珣将他从水中捞起往床榻上抱。 温聿珣心下诧异,低头问他缘由,谢临却死活也不肯说。只抿着唇把头埋进温聿珣怀里装死。 从温聿珣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耳尖,可爱的紧。 这副模样倒是稀奇。温聿珣挑了挑眉,隐约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定然发生了什么。 可见怀中人鸵鸟似的姿态,知道再问也是无果,只得将这点疑惑按下,收拢手臂,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 怀中人清浅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规律,温聿珣知道谢临终于撑不住睡熟了。他低头看着对方安静的睡颜,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人鼻尖。 他的阿晏啊……近不得远不得舍不得放不得……自己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从谢临不顾一切追来北疆,到日日收到那些信件,再到那个在他意料之外、却仿佛水到渠成的夜晚……经历连番变故,到如今而复得地将人真切地拥在怀。他的底线,竟在不知不觉中,一退再退。 最初坚决地想要一别两宽,而后是怀柔的疏远,再后来是自欺欺人般的顺其自然。而如今呢?如今他已是将人紧紧扣在怀中,同榻而眠,肌肤相贴,呼吸交融。 ……显得他从前决然的离开像个笑话。 这连番的退让,连他自己都感到茫然。他向来杀伐决断,从不优柔寡断,可偏偏在谢临身上,所有的原则都变得不堪一击。 心乱如麻。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绪缠绕着他。他弄不清自己究竟想怎样,也不知道该哪谢临怎样。只知道此刻,手臂下意识地收拢,他贪恋着怀中这具身体的温度与重量,一点也不想放开。 ——可若不放开,然后呢? 难道就这般被动地沉溺下去,等待着不知何时,谢临会再次用某种方式,将他从这短暂的温情幻梦中惊醒,让他再一次认清那些他试图忽略的真相吗? 思绪如同困兽,在名为“谢临”的牢笼中徒劳冲撞,找不到出口。疲惫终是压倒了纷乱的思绪,他在一片心绪混沌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唯有环着谢临的手臂,至终不曾松开分毫。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至次日天光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温聿珣才率先醒来。他刚一动,怀里的谢临便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更紧地往他怀里蹭了蹭,似乎不满这细微的惊扰。 温聿珣失笑,心软成一团,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人头发。 下一秒,门外传来了亲卫压低声音的禀报声:“大帅,赫兰部有消息传到。” 怀中的人似乎被这声音惊动,眼睫轻颤了几下,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初醒的谢临眼神还有些茫然,带着水汽,与昨夜那个主动撩拨的人判若两人。 待看清眼前的人是温聿珣,又感受到被子下两人肌肤相贴的状态,昨夜的一些画面回笼,他耳根微不可察地又红了几分,却强自镇定地移开视线,哑声问:“……出什么事了?” 温聿珣示意他稍安,扬声道:“讲。”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禀大帅,刚收到飞鸽传书。赫兰部六王子昨夜已成功控制王庭,老赫兰王……暴毙。六王子宣布继位,正在全力镇压残余反对势力。” 消息在意料之中。温聿珣与谢临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这场由他们推波助澜的政变,终究是按照预定的轨迹落下了帷幕。 “还有,”近卫继续禀报,“新赫兰王遣使送来密信,重申与您的约定,希望三日后于两国边境,与您正式签定和平条约。” 消息一字不落地传入谢临耳中。他感到温聿珣胸腔微微震动,沉声对外下达指令:“让人即刻准备条约细则,一个时辰后,所有参将至议事厅集合。” 门外的人应下,脚步声逐渐远去。谢临坐起身,薄被自肩头滑落,露出些许暧昧红痕。 温聿珣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痕迹上,被谢临捏住下颌强行扭过头去。谢临的嗓音仍带着初醒与昨夜放纵后的微哑:“他动作倒快。条约细则关乎北境未来十年安稳,必须字字斟酌,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自然。”温聿珣被他的动作闹得没脾气,颔了颔首,率先起身,将整齐叠放在一旁的衣物递给谢临。 温聿珣看着他掀开被子、利落穿衣的动作,问道:“你何时猜到的?” “猜到什么?”谢临头也没回,伸手整理着衣襟,“六王子的真实意图?” 见温聿珣默认,谢临才转过身:“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说要拿我找你换几座城池。” “若他真说要换些金银粮草,或是别的实际好处,或许还有几分可信。但换城池?” 他顿了顿,借着温聿珣的力起身下床:“赫兰部前线的主帅是他大哥,他若真为你拿下城池,这泼天的军功最终会落在谁头上?他岂是那种舍己为人、甘为他人做嫁衣的蠢货?更别提此举必定会彻底激怒你,风险与收益全然不成正比。” 温聿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示意他继续。 “所以,无论他嘴上说要什么,一旦他绑了我来与你谈条件,本质上就是一种威胁。”谢临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而他若想在事成之后不被你秋后算账,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弥补。这份诚意,最可能的就是——停战。” “一个王子,若没有相应的权柄,如何能代表整个赫兰部承诺停战?唯一的解释,就是他需要上位,而你需要一个愿意停战的新王。助他政变,对你而言,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一步。” “那你呢?”温聿珣看着谢临的眼睛,突然问道。 “什么?”谢临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那样突然被抓去敌营,”温聿珣的声音沉了几分,“怕不怕?” 温聿珣知道谢临聪明,知道他擅长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可再聪明的头脑,在真正面对未知的危险时,真的能保持绝对的冷静吗?他看着躺在他怀里的谢临,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谢临被他问得一怔,随即静默下来,没有立即回答。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久到温聿珣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却感觉到腰间一紧——谢临的手臂环了上来,将脸深深埋进他腰腹中。 这个全然依赖的姿态,让温聿珣蓦然想起昨夜将他从浴池抱回床榻时,那人也是这样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前。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软成一片。 算了,不逼他了…… 就在他准备结束这个话题的瞬间,他听见谢临很轻很轻地说道: “怕的。” 声音埋在衣襟里,显得有些闷,与谢临平日玉质的音色截然不同。……却让温聿珣产生了些错觉——仿佛在这一秒,看到了真正的谢临。 他怔了怔,下意识低头,正对上谢临抬起的眼眸。那双总是平静而清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很复杂的情绪。 “在街上被迷晕的那一刻,”谢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我在想……若是就这么结束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你会作何感想。” “也许会难过一阵,而后……觉得解脱吧。”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温聿珣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毕竟我的存在就是在逼你在理智与本能之间做选择。不是吗?” 温聿珣的呼吸猛地一滞。 谢临向来是通透的。温聿珣所有的心思在他面前仿佛都无所遁形。此刻简简单单一句话,竟也能刺中他心底此刻最不愿面对的角落。理智与本能——这五个字道尽了他如今的挣扎与无奈。 第74章 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下意识收紧了环住谢临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填平。 “不是解脱。”温聿珣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抬起手压住谢临的后颈,迫使对方与自己对视。 屋内一时寂静,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 “阿晏……”半晌,温聿珣喉结微动,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是呢喃的轻唤逸出唇畔。他终是难以承受那过于清透的目光,将人重新按进自己怀里,一个带着复杂心绪的吻,珍重又克制地落在对方唇角,“……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有的犹豫与挣扎:“我会想清楚的……很快……” 谢临却从他怀中微微直起身,重新吻住他用自己的唇轻轻堵住了他未完的话语。 “不用。”谢临摇了摇头,望进温聿珣眼底,“我不急。”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温聿珣的衣襟,“我会等到你想清楚的那一天。”他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必然的事实,“等到你心甘情愿地亲口说出我想听的那个答案。” “至于其他……”他倏地笑了笑,用鼻尖顶了顶温聿珣的鼻尖,“就当是侯爷与我的情.趣吧。” 第67章 变故陡生 与赫兰部谈判及签订合约的时间定在了三日后。此事若能顺利推进,将是此次大军出征以来的重大进展。谢临接连写了好几封奏折,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详细禀明边关情势。 不料他发出的军报尚未抵达京城,京中的急报却先一步送到了北疆——明淳帝突发重病,已卧床不起,恐怕时日无多。 接到这个消息时,谢临下意识皱起了眉。明淳帝素来身体硬朗,他们离京不过数月,竟骤然病重至此,其中若说没有蹊跷,任谁都不会相信。 幸而明淳帝在卧床之际尚算清醒,当即下旨命楚明湛监国,并指派了几位心腹重臣从旁辅佐。楚明湛反应迅速,很快稳住了朝中局势,更是第一时间修书送至北疆,向谢临说明了京中情况。 谢临拆开那封带有楚明湛私印的密信,越读眉头皱得越紧,目光最终停留在信纸最下方的“速归”两个字上。 三日后,雍赫边境。 北境早春的风仍带凛冽寒意,卷过枯黄草场,扬起两国旌旗猎猎作响。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炭盆驱散了几分寒气。 帐帘掀起,一道挺拔身影带着几个随从步入——正是耶律苏。 如今的他看着已不像几日前那个略显轻浮的六王子,而是名副其实的新赫兰王,举手投足间尽是春风得意的锐气。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端坐主位的温聿珣身上,而后滑向谢临,朝二人点头致意后勾了勾唇。 “温大帅,谢大人,别来无恙。”耶律苏姿态从容地入座,“怎么样温帅?人给你照顾得还不错吧?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他话是对温聿珣说的,目光却饶有兴致地瞥向谢临。 谢临淡淡道:“待客之道尚可,迎客之道可不敢恭维。” 耶律苏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谢大人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本王佩服。” 他还要继续调侃,便听对面已然传来另一道声音。温聿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赫兰王若真想叙旧,不妨屏退左右,本帅单独与你叙叙旧?” 这哪是“叙叙旧”?分明是“算算账”! 耶律苏听懂了温聿珣的言外之意,迅速敛了笑意,抬手示意。随从立即将绘有边境详情的羊皮地图在案上铺开,赫兰部的几位重臣也纷纷正襟危坐。耶律苏指尖落在蜿蜒的边界线上,神色转为郑重: “好,那便言归正传。今日之约,关乎两国十年太平。我赫兰部愿开放边市,以赫兰良马五千匹、皮革十万张,换取大雍茶盐铁器,并派子弟学习农耕之术。至于边境……”他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以此线为界,十年内互不侵犯。” 他说着抬眼看向温聿珣:“温帅意下如何?” 温聿珣目光扫过舆图,沉吟片刻道:“二十年。马匹八千,皮革十五万,我朝以市价七成供给物资,并派遣农师。” 耶律苏眉头渐渐皱起:“温帅未免有些太过贪心了……” 温聿珣抬手,一个简洁的手势止住了耶律苏尚未出口的话语。与此同时,谢临从身旁的人手中接过前几日拟定的条约细则,递给耶律苏:“赫兰王不如先看过这个再说话。” 卷宗在案上摊开,上面条分缕析,列明了关税、互市规模、违禁物项乃至纠纷处理机制,条款缜密周全。赫兰部的几位重臣不由自主地倾身细看,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方才略显松散的气氛一扫而空。 耶律苏初时目光锐利,逐字审阅,眉头越皱越紧,仿佛对其中某些限制极为不满。然而,随着阅读深入,他脸上的愠色渐渐被取代。他与身旁的几位心腹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不得不说,温聿珣极懂人心,也深谙谈判之道。这份条约,对刚经历内乱、亟需休养生息的赫兰部而言,约束虽巨,开放边市、获取大雍的茶盐铁器与农耕技术的收益却更为惊人,足以让他们在短期内恢复元气,稳固统治。这般实实在在的诱惑面前,所谓的面子与口头上的强势,显得苍白无力。 耶律苏内心已然动摇,但面上仍想争取最后一丝主动,他沉吟着开口:“温帅的条件确实……颇具诚意,只是这关税一项,是否可再……” “赫兰王。”温聿珣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让人下意识便听进了耳朵里,“你在那王位上,屁股还没坐热吧?” 他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却一针见血:“此时与我朝纠缠于细枝末节,徒生事端,绝非明智之举。”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耶律苏最敏.感的神经。他脸色微变,瞬间的权衡后,所有挣扎都化为了决断。他重重一拍案几:“好,就依温帅所言,成交。” 帐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双方侍从立刻上前,准备笔墨,展开最终缔约的文书。 耶律苏率先提笔,在盟约上签下名字,用了印。随即,他将笔递向温聿珣,脸上扬了些笑意:“合作愉快,温……”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一名始终垂首敛目、毫无存在感地立在耶律苏身侧的灰衣随从倏地上前。 谢临被一道寒芒晃了眼睛,眼皮骤然一跳,心中警铃大作。 “温聿珣!”他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凭借本能脱口厉喝。 温聿珣反应极快,在听到风声响动的瞬间便猛地向后闪避,同时一把拉过谢临护在身后。 随从蓄势已久,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像是算计好了他所有的反应。一刺落空,他毫不恋战,手腕诡异地一翻,袖中短刀换了个方向,直取温聿珣面门。 “温狗,拿命来!”刺客眼中凶光毕露,一刀刺下。 “有刺客!” “保护大帅!” 温聿珣抬脚一脚踹上他胸口,却不料身侧突然再次传来动静。另一名伪装成文官的刺客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猛地暴起,刀尖直指温聿珣未曾格挡的小腹。 “噗——” 刀尖没入皮肉,发出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汹涌而出,汩汩流淌,迅速染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谢临瞳孔骤缩,亲兵的怒吼、耶律苏的惊斥、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仿佛都已成为了嘈杂的背景音。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在温聿珣身上不断扩散的猩红,以及那人因剧痛而微微佝偻却依旧死死钳制着刺客的动作。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谢临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被刺中的是自己。 “温聿珣——!”撕心裂肺地吼声从喉咙里冲破,恐慌与惊惧如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谢临的理智。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颤抖着扶住了温聿珣的后腰,将那因失血而微微发沉的身体半拥入自己怀中支撑着。指尖触及腰侧衣料下温热的体温与不断蔓延的湿黏,谢临的心口仿佛被那黏腻的血迹缠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紧。 一滴、两滴…… 冰凉的液体接连落在温聿珣的颈侧,顺着领口滑入,与温热的血液形成鲜明的对比。 温聿珣因剧痛而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刺了一下,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谢临紧绷的下颌线条,以及那双通红的、正不断滚下泪水的眼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临在哭。 温聿珣有些怔愣。 他本能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伤后的虚软与颤抖,轻轻抚上谢临湿凉的脸颊,试图揩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滚烫液体。 “我没事……阿晏……”他声音低弱,气息不稳,却强撑着反复安抚,“小伤……没事的,死不了……” 周围的混乱仍在继续,亲兵们已控制住大部分场面,两名被制服的刺客犹在挣扎,眼中尽是狠戾与不甘。 第75章 军医很快带着助手匆忙赶来,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温聿珣从谢临怀中接过,安置到担架上,迅速朝着医帐的方向抬去。温聿珣被带走时已然陷入半昏迷,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眉头因忍痛而紧紧蹙着。 谢临站在原地,手上还残留着温聿珣的血,温热而粘稠。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那刺目的红仿佛灼烧着他的眼睛。 谢临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其中一名刺客身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他倏地伸手,“锵”的一声,利落地拔出了身旁最近一名亲卫腰间的佩剑。 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给旁人反应的时间,谢临一步踏前,手腕疾送。 “噗——噗——” 利刃精准地刺入两名刺客的心口,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两名刺客的挣扎瞬间停滞,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倒。 谢临松开手,染血的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这件事,赫兰部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谢临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耶律苏身上,后者猛地反应过来谢临是在和他说话。他见过太多斗争与杀戮,甚至自认早已习惯血腥,可方才那一瞬,他竟觉得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比煞气外露的温聿珣……更为可怕。 这种认知让他倏地对前几日的行为后怕起来。 ……这哪里是绑了个软柿子,分明是绑了个活阎王回去! 一股寒意不可抑制地从耶律苏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头皮微微发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脸色铁青地开口,声:“我明白。这两人应当是我那大哥的余孽,是我监管不力,让他们混了进来……” “是不是余孽,你说了不算。”谢临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在耶律苏颈侧掠过。 耶律苏听见面前溅了一身血,犹如罗刹般的青年咬着牙道:“耶律苏,你最好祈祷,军医能将他完好无损地还给我。” 第68章 心头滚烫 屋内,几名军医围在温聿珣床前,手脚麻利地剪开温聿珣染血的衣袍,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仔细清理、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里,谢临就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紧抿着唇,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那片创伤上,仿佛每一次药物的触碰、每一寸纱布的缠绕,都牵动着他的呼吸。 直到其中作为主力的军医终于直起身,净了手,转向谢临,语气带着安抚:“监军请宽心,大帅体质强健,此伤虽深,幸而未及脏腑,并非致命。只是失血过多,气血两亏,接下来务必要静心卧床,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切忌再动武发力,以免伤口崩裂,损及根基。” 谢临紧绷的面部线条这才松了些。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他所有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了温聿珣身上。床上的人因失血和药力陷入了昏睡,脸色依旧苍白,但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在止痛药的作用下舒展了开来,呼吸也变得悠长平稳。 军医替温聿珣清理伤口时,难以避免地会将他上半身的衣物尽数褪去。随着染血的中衣滑落,那具精悍身躯上纵横交错的旧疤便再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 谢临从前也见过这些伤痕,可今日,这些早已愈合的旧创却显得格外刺目——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今日过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上又要添一道新疤。 亲眼见证这道疤的形成过程,与仅仅是心里有个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谢临心里酸胀得像闷了口热锅,只要揭开盖就会咕嘟咕嘟冒泡,烫得他心脏蜷缩了起来。 谢临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缓缓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最终极轻地落在温聿珣胸前一道早已长出新肉的粉色疤痕上。指腹下的肌肤带着温热的生命力。 谢临从未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这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背后,是一次次他未曾亲眼所见的九死一生。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在他安然居于京城时,这个人曾无数次像此刻般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些以命相搏的凶险,那些鲜血淋漓的瞬间,最终都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军功”,而所有这些累累伤痕换来的功勋,到头来,竟只换得一个……“强娶”他的机会。 ……谢临总觉得从侧面刺中温聿珣的那个刺客,后者本来是可以躲开的。可一旦他躲了,暴露在刺客攻击范围内的就是谢临。 谢临扯了扯唇角,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温聿珣手臂上。 —— 温聿珣在昏沉中反反复复醒了几次,却只是短暂地睁眼了几秒,很快便再次陷入昏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几乎本能地吞咽着喂到嘴边的流食。谢临小心地将温热的米汤和药膳一勺勺渡过去,看着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些许。 直到第二日午后,温聿珣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撑开了一道缝隙。涣散的目光在帐内茫然游移了片刻,随即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第一时间便落定在床边。 谢临依旧维持着几乎未曾变过的守候姿势坐在那里,只是此刻正抵着手臂小憩,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 温聿珣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化作两声压抑的轻咳。 几乎是同时,原本趴着快要睡着的谢临猛地惊醒,几乎是弹坐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立刻锁住他,一连串的问话又急又哑: “怎么了?难不难受?要喝水吗?” 温聿珣张了张嘴,刚想说“不用”,谢临已然转身倒了杯温水,用勺子舀着给他喂了些许。 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温聿珣找回了声音,他看着谢临眼下的乌青和疲惫的神色,声音沙哑道:“我没大碍,只是小伤。现在看着吓人只是因为身体在自愈。别守在我这儿了,阿晏。回去休息吧。” 小伤?快把他捅个对穿的伤叫小伤?谢临一瞬间很想问他,那什么叫大伤? 谢临听着温聿珣对受伤这件事熟练无比、轻描淡写的态度,又气又恼,偏生知道现在不是和温聿珣吵架的时候。 那点还没来得及燃起的怒火便只得化成更酸软的情绪,让他最后只抿了抿唇,硬梆梆地说道:“不要。” 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太……孩子气了。配上他的语气,活像个在街头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孩童。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看到温聿珣眼里闪过一丝似是讶异又似是戏谑的情绪,话语里都像是带上了些笑意:“乖。” 谢临耳根发热,咬着牙瞪他,一字一句反驳道:“不、乖。” 温聿珣终是没忍住,低低地轻笑出声。这一笑便牵动了伤口。下一秒,谢临便见他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嘶”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谢临脸上那点强撑出来的硬气瞬间消散,声音立刻闷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好了好了,别笑了。” 他下意识地想去查看伤口,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责备,“什么时候了,侯爷还笑得出来。” 温聿珣这才敛起笑意,用未受伤的那边手臂撑起身子,朝床内侧缓缓挪动。 谢临的眉头立刻蹙起,立刻站起要扶他:“乱动什么?” 温聿珣因这细微的动作气息微促,却还是坚持腾出了足够的位置,在外侧的床铺上轻轻拍了拍,抬眼看他: “不肯回去就睡我这里。” 他这床榻不算小,先前温聿珣是睡在正中间,现下往里挪了些,外头睡个谢临便绰绰有余。 谢临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睡相如何,怕睡熟之后压到温聿珣伤口。以这人的性格,怕是会一声不吭。 温聿珣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你睡相很好,我作证,不用担心。” 谢临看了他一眼,对他口中的“作证”存疑。毕竟过往数次同榻而眠,次日醒来时,自己不是脸颊紧贴他胸膛,便是腿脚不自觉地架在他身上。 虽然心存疑虑,谢临却没再拒绝温聿珣,依言在他身侧躺下。连续两日未曾好好合眼,此刻头刚沾枕,沉重的困意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含糊不清地低语:“待会…送饭来…记得喊我……我……”喂你。 最后两个字尚未说清,他已沉入浅眠,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温聿珣看着他的侧脸,无奈轻笑摇了摇头,屈指在人额头上轻弹了一下:“睡吧。” 谢临再醒来时,先映入眼帘的是身侧锦被上的一道褶皱——显然是被什么人的膝盖长久抵着留下的痕迹。他怔了一瞬,目光顺着那痕迹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正靠坐在床头,一手拿着军报的温聿珣身上。 第76章 谢临:“……” 他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残存的睡意一扫而空,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和压不住的怒火:“温执昭你是不是要死?” 温聿珣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中的军报,立刻明白了他骤然发作的缘由,下意识便想解释:“阿晏……” 话音未落,谢临已劈手将那份军报夺了过去:“什么了不得的军情,十万火急到要你缠着一身纱布批阅?说来我听听。” 温聿珣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放缓:“只是躺着无聊……睡得太久,实在没别的事可做。” 见谢临脸色依旧沉郁,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愠怒,温聿珣顿了顿,指尖在锦被上轻轻一点,才继续道:“不过……这军报里的内容,你确实该看一看。” 谢临蹙眉,展开了那份军报。从前朝廷发来的文书,上头落的不是兵部尚书萧衡的字迹,就是明淳帝的御笔。自楚明湛代理朝政以来,近来朝廷的信件已几乎都是他的手书。 因此谢临在打开军报时,看到上头那熟悉的字迹并不意外。可当他看清字里行间的内容时,眉头却是锁得越来越紧。 朝廷发往边关的军报,按例需先经监军过目。此处分设两位监军,一位是宫中内侍,另一位则是文臣出身的谢临。处理往来文书、协调军政要务,自然是谢临更得心应手些。几次往来之后,楚明湛便已习惯将这军报径直当作写给谢临的私信,字里行间也少了官样文章的拘束,多了几分随性。 此刻,谢临目光扫过纸面,心头骤然一沉——军报中赫然写道,明淳帝病势垂危,太医署已回天乏术,恐怕就在这两日之间。楚明湛在信末笔触凝重,直言京中时局微妙,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再次强调望他见信后能以大局为重,尽快抽身,速归京城。 谢临缓缓放下军报,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方才抬起眼看向温聿珣。 温聿珣迎上他的目光,刚斟酌着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便被谢临径直打断。 “你也想让我回去?” 第69章 务必挂念 温聿珣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怔,片刻后垂了眼,不动声色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迟迟未立太子,京城这潭水怕是早已暗流汹涌。这段时日,乃至大位交接的关键时刻,京城必然大乱。楚明湛虽得陛下钦点监国,但上有后妃宗亲,下有文武百官,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人独木难支,此刻定然已焦头烂额……的确是需要你回去帮他一把。” 温聿珣略微停顿,似在斟酌词句:“赫兰部既已臣服,边关暂无战事。若京中诏令抵达,你……提前率一部精锐回去,于大局而言,是稳妥之举。” 谢临的目光锁在温聿珣脸上,待后者说完,屋内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温聿珣。”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显得格外有力道,“看着我的眼睛。” 温聿珣一顿,终是缓缓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锐利而沉静。 “京城需要人坐镇,楚明湛需要帮手,这些我都知道。”谢临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极为清晰,“但你想让我回去吗?” 他不待温聿珣回答——或许是不想听到那个预料中“顾全大局”的答案,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微沉:“我不去。” “此刻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陪你安然养好这一身伤更重要。”他的视线落在温聿珣胸口的上半身缠的纱布上,“京城的风浪再大,自有该去扛的人。而我的位置,就在这里。” 温聿珣看着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冰消雪融,又仿佛有更汹涌的浪潮在无声翻涌。……那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谢临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倏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温执昭。” 谢临盯着他,倏地一点一点倾身向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是不是以为,事到如今,在你和楚明湛之间,我还会选他第二次?” 温聿珣张了张嘴,目光无意识落在谢临精致高挺的鼻梁,而后滑到微微张开的绯色唇瓣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像是将两个人的心也拉近了一般。温聿珣一时有种自己无所遁形的感觉,说不出任何用以掩饰的话。无论是故作轻松地哄人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 他的呼吸滞了滞,而后挪开了目光——没有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这便是他的答案。 谢临看着他微微闪避的眼神,心头那点酸涩似乎也变了味,被一种更深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取而代之。 谢临捧住他的脸,一点一点仰头,含住了他的唇瓣。 …… 一吻落毕,分开时还带出一抹银丝。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谢临避开温聿珣的伤口,将下巴压在他肩头,轻声道:“我从不糊涂第二次。” “嗯?”温聿珣像是怔了怔,又像是没听清,原本打算覆上他后背的手掌在半空中顿住。 谢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捉住他悬在半空中的手腕,重新放在自己腰背之间。感受到那热度时,才像是重新安下心来,舒服地往里拱了拱,轻笑道:“没什么,说侯爷是蓝颜祸水。” 温聿珣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抬手在他腰下弧度上轻拍了一把,不出意外被谢临半真半假地瞪了瞪。 “得罚。”谢临瞪完他,突然道。 “罚什么?”温聿珣挑眉看他。 谢临仰头回视他的眼睛,手指在他心口处戳了戳:“罚侯爷……卸下心防,重新把我迎进去。” —— 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被一个吻消弥于无形,所有未尽的言语与复杂的情绪,似乎都融入了这个带着些许咸涩却又无比温柔的触碰里。 既已做了决定,谢临便铺纸研墨,给楚明湛回了一封长信,言辞恳切地说明了温聿珣重伤未愈、边关仍需坐镇的实际情况。 楚明湛接到回信后,得知温聿珣是“为护谢临”而身受重伤,沉默良久,此后信中果真再未提让谢临提前归京之事。尽管如此,谢临并未全然袖手旁观,他让傅玉,点了一支精锐轻骑,日夜兼程,先行返京助楚明湛稳定局势。 ——此举更多是为以防万一,增添一份保障。 事实上,无论是温聿珣还是谢临,私下都认为,大局已定。都到这临门一脚了,要是楚明湛少他一个谢临就登不了基,那这皇位也没必要坐了。 一晃两周过去,在谢临寸步不离的悉心照料下,温聿珣的伤势恢复得极快,伤口愈合良好,如今已能趁谢临不备时,悄悄下地活动片刻。 连刀疤都私下对温聿珣感叹:“主子这回可真是有人疼了,伤口一没发炎二没溃脓,好得比以往哪次都快。” 温聿珣闻言,只淡淡瞥他一眼:“你若敢把‘发炎’、‘溃脓’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这亲卫的差事也就不用再干了。” 刀疤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 不怪温聿珣有此担忧。连这下地走动,温聿珣都只能挑谢临不在帐中的间隙。若被谢临撞见,少不得要被按回榻上——军医曾嘱咐“为稳妥起见,大将军需静养满一月方可拆线”,谢临便将这话奉为圭臬,时刻谨记。 如今期限未至,即便温聿珣自觉已无大碍,在谢临眼中,他仍是个需要卧床静养的重伤病人。 一月之期终于届满,经军医反复诊察确认伤口愈合稳固后,温聿珣这才从谢临的“严加看管”下重获自由。因他重伤而推迟多时的赫兰部归附盟约,也随即在营中正式签署,白纸黑字,印信落定。 边关大事已了,休整数日后,北疆大营的旌旗终于迎风招展,浩浩荡荡的凯旋之师正式踏上了返京的征程。 温聿珣被军医正式准许自由行动的首日,便收到了一份来自谢临的“康复贺礼”——是阔别已久的一封书信。 他带着几分疑惑展开信笺,当熟悉的清隽字迹映入眼帘时,才恍然意识到,谢临竟还未放弃当初傅玉随口提议的那个“追求计划”。 温聿珣好笑又窝心,夜间旁敲侧击地问起这件事时,才听谢临淡淡道:“我看侯爷喜欢的紧。左右也不是什么麻烦事,这点东西我还是供得起的。” 那封书信的具体内容温聿珣已然记不大清,但仍记得最后一句话: “他人皆以勿念作结,而今我反其道而行之,务必挂念。” —— 数月之间,楚明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帝位之路上的所有障碍一一荡平。其动作之迅捷,直至他稳坐龙椅,朝野内外仍有不少人未能从这场更迭的震撼中全然回神。 值得一提的是,谢临让傅玉提前带回来的那只精锐还真派上了用场。 最惊险的一役,当属楚明慎联合废太子党余孽发动的宫变。他不知从何处募集了一支私兵,竟于深夜直逼紫宸殿。彼时,明淳帝病体支离,却尚未完全咽气,在龙榻上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小宠爱到大的儿子对他刀剑相向,逼他写下传位诏书。 第77章 垂暮的帝王眼角滚落一滴浑浊的泪。 千钧一发之际,傅玉率兵及时赶到。殿外战况很快平息,楚明慎被他自己的野心与鲁莽反噬,顷刻间便已陷入精锐小队与禁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傅玉踏入殿内,目光首先便被那位指挥若定的禁军首领所吸引。那禁军首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皮相在一众大老粗中显得格外出众。傅玉的颜狗属性被激发,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听见殿中央那位三殿下唤他“龙昱”。 …… 明淳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口气愣是吊到了仲春时节才咽下。皇帝驾崩,举国同悲。 舒后自请前往皇陵,为先帝守陵。 楚明湛望着殿下跪伏的妇人,不过数月,她已是满头霜白,背脊佝偻,与市井老妪无异,哪里还寻得见昔日母仪天下的半分光鲜。 无人知晓——连谢临也不知——温聿珣离京前夜,曾秘密入宫与楚明湛见过一面。二人究竟谈了什么,或许将永远成为秘密。但此刻,楚明湛沉默良久,终于在舒后不抱什么希望的目光下,轻轻挥了挥手:“准。” 楚明湛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心中蓦地涌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况味。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最后一刻,她倾尽心血栽培的亲子将她往深渊里推了一把;而她怀着各种心思养大的孩子,将她护在了羽翼下,为她谋了一条生路。 谢临与温聿珣一行人回到京城时,已是春末夏初。 楚明湛带着一众大臣,亲自迎他们进了京,给他们接风洗尘。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谢临和温聿珣的第一眼,楚明湛就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朝谢临挑了挑眉,谢临注意到他揶揄的眼神,无奈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楚明湛扬起一抹笑意,转头去安抚别的将士。 他们这边刚对完眼神,谢临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眉来眼去的干什么呢?折服在陛下的风姿之下了?” 谢临抓重点的能力一流,偏头眯眼看他:“你觉得他很有风姿?” 温聿珣:“……” 失算了。差点忘了他们家阿晏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阿晏了,现下他这醋能吃的光明正大,毫不遮掩。 入宫赴完宴席,楚明湛留他们俩在宫里睡一晚,被谢临婉拒了,顺便还带回去了一个非要和他们俩一道回侯府的小尾巴。 小尾巴傅玉丝毫没有自己多余的自觉,仍以“帮助他们夫夫感情愈合”的大功臣自诩。 门一关上,他便凑到了谢临面前,神秘兮兮道:“我有件事和你说。” 第70章 上门提亲 谢临一看到傅玉那副“说大事专用表情”心里就有了数——大概又是有什么八卦让他迫不及待要分享了。 他故意没接话,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着。傅玉果然按捺不住,凑上前压低声音:“你认识现在那位御林军统领吗?” 谢临一届文官,想也知道对内宫武将任职不可能有多清楚,是以被问得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刚想开口,房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刚进屋的温聿珣恰好听到这句问话,随口接道:“你说龙昱?”他反手带上门,挑眉看向傅玉,“怎么突然聊到他身上了?” “龙昱?”谢临觉得这名字耳熟,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而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之前盘山那个山匪头子吗? 他知道当时那伙人被朝廷收编了,却并不清楚具体安排。没想到……现下都混到御林军统领了? 谢临这边还在暗自讶异,傅玉听到温聿珣的话已然眼睛亮了起来:“将军认识他啊?!” 温聿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后脸上露出了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谢临猜他大概也是想起了盘山上那场不伦不类的成亲礼。……而如今,那场荒唐闹的另一个主角,已是九五之尊。 正因如此,回忆起那段往事才显得格外微妙。不夸张地说,若楚明湛是个暴君,就凭他们这群人曾亲眼见证天子被山匪掳去当“压寨夫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活。 见傅玉一脸兴奋,谢临只当他不知从哪听来了这桩秘闻,顿感头疼。他抬手敲了下傅玉的额头,低声提醒道:“算半个皇室密辛了,别嘴上没把门到处说。陛下性子再好,也容不得臣下如此放肆。” 没想到傅玉听完一头雾水,茫然道:“什么密辛?和陛下又有什么关系?龙昱和陛下之间……有什么龃龉吗?” 谢临:“……” 敢情不知道啊。 他与温聿珣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无语和无奈。温聿珣“啧”了一声,挥手打发道:“去去去,不该问的少打听。” 谢临则压下好笑,追问道:“你既然不知旧事,为何突然问起他?” 一提这事,傅玉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头回见时,我瞧他相貌堂堂,还觉得是个人物。谁知他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每回见了我都没个好脸色!” 他说到这儿,耳根竟诡异地泛起一层薄红,声音也低了下去:“不瞒你们说……起初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所以才故意招惹……” 谢临和温聿珣表情都微妙起来,下一秒便见傅玉猛地抬起头,像是要挥散这荒谬的念头,义愤填膺道:“后来我才算看明白了!他就是纯粹看我不顺眼!你们是不知道,他每回看见我的表情,活像我抢了他老婆似的……” 谢临听着傅玉的控诉,再联想到他描述中龙昱那反常的态度,一个荒谬的念头骤然闪过脑海。他张了张嘴,最终陷入了一种参透天机般的诡异沉默。 温聿珣却没想那么多,嗤笑道:“说不定人家天生就是张臭脸,是你自己想太多。” “放屁!”傅玉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在陛下面前可不是这副德行,那叫一个殷勤!” 温聿珣一脸“这很正常”的表情:“那是他顶头上司,换你你也殷勤。” 傅玉显然不服,却又无可辩驳,干瞪眼了半晌,脸都憋红了,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下次我找我哥说话,将军还是别来凑热闹了。败兴!” 温聿珣好整以暇地一挑眉,目光投向谢临。谢临清咳一声,从善如流地挪步站到了温聿珣身旁,表态道:“我自然与侯爷同进退。” 傅玉:“……” 呸!狗男男! 他气得扭头就要走,结果被谢临眼疾手快地抓着衣领拽了回来。 谢临按住他,语气认真了几分:“龙昱的事到此为止。你记着,若他不来惹你,你便只当他不存在,千万别去生事。” 傅玉虽在气头上,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推门出去了。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 谢临刚转过身,便听见温聿珣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人自身后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这孩子,时而机灵,时而迟钝,还这般自恋。阿晏你说,这性子究竟是随了谁?” 谢临侧头睨他一眼,眼尾微挑:“侯爷还真把他当成自个儿亲生的了?” 温聿珣顺势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拥进怀里,偏头将一个轻吻印在他颈侧,低语道:“若阿晏能生……生个这般性情的,倒也有趣……” 他话音渐次低沉,终至模糊,化作唇齿间更为缠绵的探寻。谢临未尽的话语被尽数封缄,只余下交错的呼吸与一室渐起的旖旎…… —— 此次凯旋回京,谢临与温聿珣都是带着大功回来的。谢临被楚明湛从礼部调离,一举擢升为内阁大学士。如今新帝登基,他作为天子近臣的身份便不再掩饰,彻底公开。温聿珣则心系空虚的国库,主动推拒了金银厚赏,只为他与谢临求来一段休沐假期,打算在侯府过几日无人打扰的安生日子。 谁知送走了傅玉,期盼中的清静却未到来。侯府反倒门庭若市,拜帖络绎不绝——现下朝野上下有眼力见的都知道,他们两口子一个战功赫赫,一个是新帝面前的红人,自然成了炙手可热、人人欲与之结交的对象。 二人虽已推掉大部分邀约,只保留了本就交好或有意深交的几家,连日来的应酬依旧让人应接不暇。 这日午后,谢临又收到一封新帖。他展开一看,神色随即肃然——那帖子上赫然写着陆怀远与谢蕴的名字。 去岁春闱,陆怀远在殿试中拔得了头筹,成了货真价实的状元郎,被授为翰林院修撰,仕途算是有了良好的开端。 而谢蕴前些日子刚刚及笄,谢临备下的礼物还未送出,正想着寻个时机去看看她,这拜帖来得正是时候。 不过片刻,一道娇俏的身影便如雀鸟般掠过门槛,直扑过来,清脆的嗓音里满是欢欣:“哥!” 谢临被撞得微微后退半步,面上已不自觉带了笑意,抬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目光越过谢蕴的肩头,他看见随后步入厅中的陆怀远。 第78章 如今的状元郎气度更显沉静从容,身着青色官袍,更添几分清雅。他面带温和笑意,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拱手行礼道:“侯爷,谢大人。” 温聿珣亦已起身,略一颔首:“陆修撰,不必多礼。” 他敏锐地注意到谢蕴这次是穿的女装,目光在谢蕴和陆怀远中间转了个来回,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谢临将妹妹从怀里稍稍拉开,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才笑道:“及笄礼那日我没能亲至,心中一直记挂。小丫头片子倒是长大了不少。” “哥你还好意思说!”谢蕴撅起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幽怨道,“礼物呢?不会连礼物也没有吧……” 谢临屈指弹了弹她额头,无奈道:“有。怎会没有。我待会去取了给你,先坐。” 谢蕴没坐,而是扯着他的衣袖,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顿时就带了哽咽:“哥……你当初怎么一声不响就去北疆了?那么危险……我、我吓都快吓死了……” 她肩膀微微抽动,闷闷地继续道:“我连信都不敢给你写,生怕坏了你们的事……要不是明……陛下后来告诉我无需再隐藏身份,我到现在还只敢一个人躲在书院里干着急……” 谢临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哄道:“好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他等她情绪稍缓,才用指尖在她挂泪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笑道,“都是大姑娘了,就别撒娇了,羞不羞?” 谢蕴顿时破涕为笑,羞恼地捶了他一拳:“哥!” 温聿珣一直含着些不明显的笑意抱臂在旁边看他们兄妹俩打闹,直至此刻才道:“我的礼也备在库房了。待会和你哥的一起拿给你。” 谢蕴这才意识到温聿珣还在旁边,自觉失态,忙理了理头发退开几步,和谢临拉开些许距离:“多谢侯爷!” 一番寒暄过后,温聿珣顺势留了他们二人下来吃晚饭。谢蕴巴不得和哥哥多待一会儿,立刻点头。 一旁的陆怀远却有些异样。从进门起,他的小臂便一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与人对话时,总在间隙悄悄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俨然一副紧张到极点的模样。 谢临和温聿珣早已看在眼里,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作声。 果然,温聿珣留客的话如同一个信号。陆怀远猛地站起身,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深吸一口气,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对着谢临与温聿珣便深深一揖。 “侯爷,谢大人,”他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难掩的紧张,“晚辈今日前来,除却探望,实有一件要事相求。” 他自怀中取出一份泥金红帖,双手奉上,姿态恭敬无比。 “此乃晚辈亲笔所书的聘书。”陆怀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脸颊瞬间飞红的谢蕴,随后恳切地望向谢临,“晚辈陆怀远,倾慕谢蕴小姐品性才德,愿以正妻之礼,求娶小姐为妻。望侯爷与谢大人……成全。” 第71章 二度成婚 陆怀远和谢蕴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六,算命的说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 陆怀远的品性,谢临和温聿珣都看在眼里,既然谢蕴自己也中意,谢临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只是既然要成亲,书院这等清静之地自然不便作为“娘家”。谢临便安排谢蕴暂且先搬回侯府住下,同时透露了一个消息——楚明湛有意推行科考改制,准许女子通过科考入仕,预计明年便会试行。 谢临便嘱咐谢蕴:“在侯府安心住着,正好趁这段时间补补功课。成亲是大事,但科考正事也不可耽误。” 谢蕴没料到这趟来侯府竟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眼中顿时漾起光彩,脆生生应道:“我要当大雍第一个女状元!” 谢临轻笑,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角:“那就快去温书吧,小状元。” 温聿珣自方才起就显得有些跑神。待谢蕴脚步轻快地离去,他仍立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谢临见他目光飘忽,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侯爷这是神游到哪儿去了?” 温聿珣倏然回神,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当年科举……” 谢临了然颔首:“是,我故意只中了探花。状元太过惹眼,那时还不是时候。” 温聿珣顿了顿,半晌才道:“遗憾吗?现下是时候了。明年科举,你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未尽之意却很明显。 谢临闻言微怔,而后失笑摇头:“没这个必要。我并不觉得遗憾。”他语气平和,是真心实意的无所谓,“你知我向来不重这些虚名。何况如今身居学士之位,再去与学子争榜,像什么样子?” “也是,是我多虑了。”见他是真不在意,温聿珣也舒展眉宇,甚至有心开起了玩笑:“若真去了,岂不是要抢未来女状元的风头?” “侯爷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谢临眼含笑意,“阿蕴天资聪颖,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 八月初六,陆府喜灯高悬,宾客盈门。 谢临亲自送了谢蕴出嫁。他执起妹妹的手,轻轻放在陆怀远掌心,三个人的目光在红绸摇曳的光影中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喜炮接连响起,震得人心里都跟着发烫。廊下檐间,大红喜绸在微风里轻扬。陆怀远小心翼翼地牵着谢蕴走过铺满红毡的庭院,时不时侧首看她,眼底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宾客们的笑声、祝福声融成一片暖融融的热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谢蕴凤冠上的珍珠随着行礼轻轻摇曳,陆怀远伸手虚扶住她的手臂,两人在满堂喝彩中从盖头的缝隙中相视而笑。 礼成时,漫天彩纸纷扬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缤纷的花雨。温聿珣不知何时走到谢临身侧,轻声道:“这下总算放心了?” 谢临望着那对新人被欢声笑语包围的身影,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从来都很放心。” 夕阳西下,喜宴正酣。陆怀远携谢蕴逐桌敬酒,所到之处皆是笑语喧哗。 “阿晏。”温聿珣突然唤道。 谢临在漫天红絮中抬眼看他。 “科举不考第二次,那成亲礼可以办第二次吗?” —— 京城这几日可谓热闹非凡,一个消息传的沸沸扬扬——那战功赫赫的怀玉侯竟要二婚了! 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二婚的对象,竟还是原配夫人。 关于这件事,民间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这是为新帝登基准备的冲喜,也有人传言是那位谢学士对当年的婚事不满意,这才要重新操办。 虽说这事儿听着稀奇,可京城百姓最爱热闹,怀玉侯府还特意放出消息——大婚当日,凡是前来见证的百姓,都能到侯府门前领一份喜糖。 谁也想不到,这场再次轰动全城的婚事,仅仅只是起源于怀玉侯对自己小姨子幸福婚宴难以抑制的羡慕之情。 谢临与温聿珣的第一次婚宴,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婚宴。婚宴当是两个人的欢喜,而非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谢临对科考不曾遗憾,温聿珣却始终对那场婚礼心存缺憾。这些心思,谢临都看在眼里。 于是,这场在旁人看来颇有些荒唐的“二婚”,便这般顺理成章地筹备了起来。 温聿珣拿定主意的第二日,二人便坐在书房里一同拟写宾客名单。这次的成亲礼不是御赐,规模自然不及上回。谢临和温聿珣恰好也都没打算大操大办,连宾客都只打算请一些素来交好的。 名单拟罢,二人又一同选了吉服样式、定了宴席菜色。诸事商定得顺畅,倒比处理朝务还要轻省几分。 如此过了月余,转眼便到了婚礼当日。怀玉侯府门前早早就聚满了前来道喜的百姓,府内虽不似上回那般煊赫,却处处透着温馨真切。 谢临素来住在侯府,从北疆回来后两人更是无比自然地搬到了同一间房。于是接亲的步骤就这么默契地被省下来了。 清晨,天光微熹,两人是从同一张床上醒来的。 温聿珣先睁开眼,看着睡在自己臂弯里的谢临,眼底泛起些温柔情绪,没忍住捏了捏人鼻尖,而后轻轻抽手。 他一动,谢临便也睁了眼,迷迷糊糊抱住他腰身,含混道:“到时辰了?” “嗯。”温聿珣轻声应道,“你再眯会,我给你穿?” 温聿珣原本没想畜牲到新婚前夜还拿谢临怎么样,但也不知是怎么的,一来二去又擦枪走火,导向了那个必然的结果。 虽说温聿珣还算理智,草草做了一次便收了场,但谢临此刻估计还是有些疲倦。温聿珣伸手在他散落的发丝上抚了一把,取过那两套并排挂着的崭新吉服。 “抬手。”温聿珣温声道。 谢临此刻意识也算是清醒了些,睡意朦胧间,依言照做。 待到温聿珣给他系完腰封,准备去拿另一件自己换上时,谢临才正式睁眼,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角。 第79章 “我来。” 温聿珣手上动作一顿,便见谢临已然揉着眼睛坐起了身:“我给你换。” 谢临接过其中一套,指尖灵巧地为温聿珣系上衣带,整理领口为他抚平衣袖的每一处褶皱,动作细致而专注。 温聿珣配合地抬手,待谢临为他整理好衣襟,却顺势将人揽入怀中。谢临猝不及防跌进那个带着熟悉温度的怀抱,不由失笑,轻轻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侯爷这又是哪门子的仪式?” 温聿珣低笑,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朝外走去:“方才更衣是阿晏的仪式。”他指尖微微收紧,“现在这样,是我的。” 朱红房门被一同推开,两位主人身着同样的大红吉服,并肩而立,相视一笑,一同踏进满院的晨曦里。 候在院中的管家和仆从们皆是一静。还是长福和知乐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朗声道:“侯爷,公子,新婚快乐!” 谢临顺手从旁侧仆从端着的喜盘里抓了把糖,抛给他们:“属你们俩嘴甜。” 晨光正好,一群人拥着谢临和温聿珣说说笑笑穿过庭院。刚到前院转角,便看到傅玉和薛季安都立在那儿,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聊什么,看上去倒是火热的很。 还是薛季安先看见他们二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傅玉,后者才转过身来。看见一袭红衣的二人,傅玉眼中止不住地露出惊艳:“哥……你这也……” 谢临挑眉:“怎么?” 傅玉惊叫:“太好看了吧!!这身衣服能不能悍死在身上啊!” 谢临失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温聿珣就先说话了:“不行。” 他淡淡地瞥了傅玉一眼:“你倒是想得美。” 傅玉立马讪笑着耍宝:“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薛季安适时笑着拱手:“新婚大喜。”目光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停留一瞬,又添了句,“天作之合。” 谢临顺手从喜盘里抓了把桂圆塞给二人,随口道:“方才聊什么呢?这般起劲?” 傅玉顿时眼睛发亮,一把抓住谢临的衣袖:“你们还不知道吧?京城新出了画本子,讲的就是你俩的故事!”他从怀里掏出本还带着墨香的册子,封面赫然题着《风雪囚谋》四个大字,下头还有一行小字:怀玉侯与谢学士风雪定情记。 傅玉兴奋不已,煞有介事道:“连你们在北疆同披一件大氅的情节都有——画师定是趴你们床下瞧见的!” 温聿珣伸手接过画本轻轻翻动,眼底泛起笑意:“画得尚可。” 谢临凑过去看那页大氅共披的插图,挑眉轻笑:“这画师倒是会构思场面。” “构思?”傅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哥,你别告诉我,你们俩从来没同披过一件大氅?” 谢临无奈一笑:“若真与他同披,怕是四面漏风。” 温聿珣闻言略显不解:“我又不缺大氅,何需两人挤一件?” 傅玉立刻投去嫌弃的眼神:“侯爷,您这也太没情调了。” 温聿珣笑骂了一句,作势就要抬脚轻踹向他。 正说笑间,一个下人匆匆赶来:“侯爷、公子,宾客们都到齐了,吉时将至——”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童声:“新娘子在哪里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槛处趴着个梳双髻的小女娃,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往里瞧。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慌忙追来,却被谢临轻声制止。 他俯身将孩子抱起,指着廊下飘荡的红绸温声道:“这里没有新娘子。” 小女娃歪着头,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忽然拍手笑道:“有两个新郎官!” 满院顿时笑声四起。谢临将喜糖放入孩童掌心,与温聿珣相视而笑。 晨曦愈发明亮,将两人的身影融作同一道金辉。一群人一道朝前院走去。 第72章 合卺一杯(正文完) 红绸高悬,宾客满堂。没有繁琐的迎亲流程,也没有喧天的锣鼓唢呐,但当他们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院的欢呼声却比任何礼乐都更真挚热烈。 谢临一眼便看见了席间身着常服的楚明湛,对方含笑起身,示意侍从将贺礼奉上:“成亲喜乐。” 谢临与温聿珣正要行礼,楚明湛已不着痕迹地抬手虚扶:“今日不论君臣。” 谢临只得先行接过贺礼。温聿珣转头示意:“知乐,为陛下安排上座。” 楚明湛抬手止住,微微摇头:“不必。” “朕就是来看一眼,赠个礼。宫中还有要务,祝福既已带到,朕便准备回去了。”他说着目光扫过周遭那些已认出他、正坐立难安的官员们,唇角含笑,“若真坐了上席,只怕这满堂喜庆都要变成御前奏对了。” 楚明湛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不必顾朕了,吉时已到,快去行礼拜堂吧。” 他话音落下,礼官恰在此时高声唱和:“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朝楚明湛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并肩走向堂前。 满院宾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对身着大红吉服的身影上。 他们同时俯身,衣袂在晨光中交织成一片绚烂的云霞。起身时温聿珣借着宽袖的遮掩,稳稳握住了谢临的手。 三拜礼成的余音尚未散去,宾客们便已簇拥而上。道贺声、欢笑声如潮水般涌来,傅玉第一个冲到跟前,抓着两人的衣袖高声嚷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被薛季安笑着拽开。喜娘将红绸塞进他们手中,在一片起哄声中引着新人往洞房去。 “闹洞房!必须闹!”傅玉举着酒盏跟在后面起哄,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年轻宾客也跟着附和。 温聿珣回头瞥了一眼,傅玉立刻缩到薛季安身后,却仍探出头来嬉笑:“这大喜的日子,侯爷可不能仗势欺人啊!” 众人笑闹着将二人拥至新房门前,傅玉率先把谢临推了进去,随即一个闪身挡在了门口。几个和傅玉在军中交好的年轻将领立刻会意,反手便合上了喜房的门。 薛季安笑着上前一步:“今日婚事从简,省了接亲环节,是以既未拦门又没障车,这会儿总该让侯爷表示表示。” 几个年轻宾客立刻会意,纷纷起哄:“对!得补上!” 谢临不知何时已推开了窗,正悠闲地倚在窗边,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门外这场热闹,丝毫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温聿珣的目光刚投过去,傅玉立刻察觉,当即推了身旁一位武将过去:“快!劳烦将军去守好那扇窗,可别让他们俩暗通曲款!” 那武将笑着领命,果真大步流星走到窗前,对着谢临抱拳一礼:“谢大人,得罪了。”魁梧的身躯恰好将窗口挡了个严实。 温聿珣收回视线,挑眉朝面前这一群人扬了扬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来吧。” 傅玉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往前一步: “这第一关,自然要问问侯爷对我哥了解几分。”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请问侯爷,我哥最惯用的墨锭是什么香型?平日批阅公文时,习惯将砚台置于左手边还是右手边?” 围观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这般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若答不上来可就真要丢面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温聿珣身上,连窗边的谢临也微微直起身,似乎对答案颇感兴趣。 温聿珣不假思索便答道:“他惯用松烟墨,因嫌龙脑香气太烈扰他思绪。砚台一般摆在右手边。”他眼尾含笑瞥向窗边,“因为我一般坐在他左手边。” 窗边的谢临轻轻“啧”了一声,眼底漾开清浅笑意。 傅玉“啪”地合掌:“第一题不过开胃小菜,侯爷可别得意太早——请听第二题!”他故意拖长语调:“谢大人最不喜什么菜肴?” “芫荽。”温聿珣语气笃定,“但凡汤羹里飘着一星半点,整碗便不肯再碰。” 温聿珣这话一出,连窗内的谢临都难掩讶色。侯府的膳食里从不曾出现过芫荽,他从未特意提过,也不知温聿珣是从何得知的。 正思忖着,温聿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偏头望向被武将挡住的身影,低笑道:“宫中御宴每每都会上一道白玉羹。阿晏就从未想过,为何独你案前的那碗,鲜少能见到芫荽踪影?” 谢临抚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帘垂了下来,叫人看不清他的思绪,只能看见他的唇角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牵,那弧度给人的感觉却不像欣喜,而是复杂许多。 傅玉见状立即拍手:“好了好了,眉目传情暂且收一收!新郎官可不许趁机刷好感——请听下一题……” “等一下。”谢临突然开口,截断了傅玉的话头。他本就是婚宴的另一个主角,此刻一开口,众人自然都是循声望去。 傅玉以为他是要回护温聿珣,鼻子一皱,恨铁不成钢地就要开口,被谢临抬手止住。 谢临清清雅雅的声音在廊下响起:“既然此次没有接亲,也没有提亲纳彩,那便定不了嫁娶。” 第80章 “依我所见,此次当是我娶侯爷。” 院中众人同时怔住,谢临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他朝傅玉勾了勾手指,对着怔愣成一片的众人道:“来问我。” 傅玉没料到他竟有这一出,当即就有些傻眼,随后急得直跺脚:“不行!”他委屈又不甘地望向谢临,“哥,哥!怎么这样啊……我还准备了好多问题没问完呢!!” 谢临眉梢微扬,不紧不慢道:“没说不让你问。”他朝温聿珣身后的刀疤那群亲卫招了招手,“你们来考我。傅玉他们继续问侯爷。” 他目光在温聿珣身上轻轻一转,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侯爷和我比比,谁能先推开这扇门。如何?” 温聿珣目光和他相触,在空中碰撞了几秒,而后挥了挥手示意刀疤他们过去:“成交。” 刀疤他们几个没想到自己身上一下就落了这样的重任,几人迅速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不多时便推出两道题来考谢临,总算赶上了温聿珣那边的进度。 谢临对答如流。双方心里都清楚,从这第三题开始,真正的较量才算拉开序幕。 傅玉胜负欲被挑了起来,率先开口:“侯爷请听题——我哥批公文倦极时,惯用什么姿势小憩?” 温聿珣道:“一般是趴在桌上伏案小憩,习惯左脸朝上。我在旁边的时候就是靠在我肩上或者腿上,等他睡熟了我会把他抱……” “温执昭。”谢临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温聿珣打断。虽刻意压沉却掩不住尾音里一丝紊乱。他扶着窗棂的指节微微收紧,眼风如刀般瞪过去,耳根已悄悄蔓上一层薄红。 “哎——呀!”傅玉立刻拉长了调子起哄,挤眉弄眼地凑近温聿珣,“侯爷别停啊!仔细说说,是怎么个抱法?往哪儿抱啊?” 谢临简直气笑,眼风凉飕飕扫过去:“傅玉傅大人,你究竟是哪边的?” 傅玉立刻缩缩脖子,嬉皮笑脸地拱手:“自然是哥你这边的,你这边的……坚定不移!” 这边笑闹方歇,刀疤那边便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朝谢临抱拳:“公子,属下们也有一问。侯爷平日练剑后,惯用左手还是右手执帕拭汗?” 谢临淡定应答:“右手收剑,左手执帕拭汗。”前提是,他若是肯自己拭汗的话…… “哦——”刀疤还没说什么,傅玉先开口了,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失望,还咂了咂舌。 谢临挑眉望过去:“你期待听到什么答案?莫非盼着我说‘他从不亲手拭汗,向来都是我为他擦’?” “噗嗤。”这回是温聿珣没忍住低笑出声,笑完看向谢临:“有这种好事吗?” 谢临睨他:“侯爷装什么蒜?” 傅玉眼看话题又要跑偏,连忙敲着门框把众人注意力拉回来:“好了好了,调情的事你们关上门来再说。我们继续,继续!” 傅玉接连抛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几个问题;刀疤那边也不甘示弱,搜肠刮肚,满心想着难住谢临。 “谢临最常佩戴的玉佩是什么纹样?” “青竹缠云纹。” “侯爷惯用的长剑,剑柄缠丝是什么颜色?” “玄青缀银丝。” “谢临批公文时,茶要沏到几分烫?” “七分,凉至五分时他刚好会饮。” “侯爷最爱吃什么菜?” “醋溜鱼片。需用鲈鱼,去骨薄切,酸醋要镇江陈酿,佐以笋丝、木耳,起锅前撒茉莉茶末。” …… 几轮问答下来,两人始终旗鼓相当。眼看备好的题目所剩无几,傅玉赶紧扬手叫停: “咳咳……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讪笑着搓搓手,“总不好让两位新人一直在这儿陪我们耗着。不如这最后一题改为抢答,一题定胜负,如何?” 谢临和温聿珣自然是都没意见,欣然颔首应允。傅玉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听题——” 他目光扫过两人,眨了眨眼睛道:“请问,二位第一次相见时,谢临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谢临一怔。 时光仿佛倏然倒流。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夏夜,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在甲板阴影里撞见那个慌张对他比着“嘘”的小少年。 谁也没料到,惊鸿一瞥,缘起一生。 “他们是在找你吗?”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不是当年,是此时。 谢临怔然半晌,旋即失笑。 他一笑,温聿珣眼底也跟着漾开笑意。千言万语,尽数融在这心照不宣的相视之中。 傅玉尚在茫然张望:“所以……究竟是谁赢了?” 谢临唇畔笑意未褪,轻声道:“是侯爷赢了。我们的开始,确实只有一个未能说完的‘你’字。” 温聿珣忽然向前迈出一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伸手推开那扇隔开彼此的房门,侧身而入后顺势将门轻轻掩上,把所有的喧嚣都关在了门外。 门外傅玉“哎等等”的抗议声、薛季安带着笑意的劝阻,连同所有喧闹都渐渐模糊远去,仿佛被温柔的暮色悄然吞噬。终于,一切归于宁静。 微风轻轻摇曳,满室红绸喜庆而温暖。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里,他们静静对视,方才所有的嬉笑喧闹都沉淀为彼此眼中深邃的倒影。 “兜兜转转,这一次还是我先娶到你了。” 谢临没有答话,只微微仰首将一个轻吻印在他唇角。 趁温聿珣怔神的片刻,他已转身执起合卺杯,将澄澈酒液注入双杯,递过一盏。 “饮合卺酒吧。”谢临抬眼看他,后两个字在唇齿间缠绵而出,既缱绻又郑重,“夫君。” 温聿珣的呼吸倏然一滞。 上一回的合卺酒泼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彼时对谢临而言,是身不由己的决绝。此刻却是心甘情愿的沉沦。 他们执杯交腕,同时举杯,同时仰首。 酒液入喉时,谢临的指尖在他腕间脉搏处轻轻一压,如同盖下一枚无声的契印,映示着终于完满的合卺礼。 饮尽,酒杯轻掷于案。温聿珣的指尖轻抚过谢临唇角,拭去那抹晶莹,托起他的脸,深深吻了上去。 闭眼的前一刻,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相同的誓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至此,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