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不臣》 第1章 《将不臣》 作者:有情燕【cp完结】 简介: 他是王,我是他的将。 我的命是他救的,我的地位是他给的。我代替他已不在的挚爱近前侍奉,很多年了。 床榻之下,君臣有别,我便只配做他的影子,做他随意驱使的附庸。 起初这样过,我也是情愿的。 我奉上了满心的喜欢,为他南征北战成就霸业,开疆拓土,手染无数鲜血。 但他还给我的,唯有无尽猜疑。 他厌恶我脱离掌控、不再事事顺从,对我一步步施压,欺辱折磨。 不需我出征时,我只能做他纯粹的娈宠;需要我带兵时,他不准我违抗任何王令。 他要我用毒酒证明忠心,我喝了;他用重刑惩处我,我受了。 只是猜疑依然没有停止。我永远没法做成他想要的模样。 可吾王,我终究是人,不是你的一条狗。 终于有一天,他为逼迫我而疯魔,我也再也无法继续粉饰君臣相安的太平了。 我背弃他,去敌国了。 再见之时,吾王,你终于肯告诉我,你原是喜欢我的,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留住我而已? 可我已身负叛国之罪,形同谋反,十恶不赦了。 第1章 侍奉 我得胜回朝这日,殷都张灯结彩,满城百姓都在庆祝此次进攻荆国的大胜。 进城时,臣工列于左右相迎,却没见到王上。范相国说王上身体不适、在宫中休息,我便顷刻明了,我在外征战四个月,回殷都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吾王想我了,我需要像四个月前走之前那般,去侍奉在他榻前。 我风尘仆仆回来,侍奉王榻,需要尽快进行充足的准备。 于是我拒下军中庆功宴,回府,认真沐浴。吾王元无瑾极挑剔,比起武将,他更喜文人气息,喜欢代国的羽昙花味,因而我也不得不搓干净后再将厚实的羽昙花瓣撒在浴盆里,泡了两个时辰才出来。 出浴后,我换身松和舒适的湖色深衣,在自家府中等待。至傍晚时分,中贵人终于来传接我进宫的王令,还带了份诏书。我在院中跪下,以接王诏。 “大良造承珉,奉寡人之命讨伐荆国,破其都城,迁其王庭,拓地千里,威震六国。今晋尔爵为靖平君,食邑千户。尔当勉图终始!” 我叹气,叩首:“臣接诏,吾王万年。” 我将这烫手诏书捧进手心,刚起身,中贵人忙不迭恭贺:“承将军,大喜呀!我大殷按军功授爵几十年来,能凭军功做到大良造的一共就三人,封君的唯您一人!这是王上对其他臣子从未有过的恩宠了!” 我不姓承,或者说我就没有姓,只有一名为“承珉”。旁人为方便喊我,一般都用承字,而“珉”字唯有元无瑾能唤,这又是君王的一种独特恩宠。 他总对我有很多……所谓独特的恩宠。 我是个无趣干瘪之人,不大会语言上接这种你来我往的恭贺,便直接些,让家丁给中贵人奉了份孝敬。看其笑得满脸通红,而后道:“王上应该在宫中等我吧?还请尽快替在下引路,莫让王上等久了。” 中贵人忙道:“对,对,这才是要紧事,将军快随奴婢走,王上确实着急得很呢。” 到宫里时,已是月上枝头时分。一弯残月,隐约星点。殷国尚玄色,宫中多用黑瓦,哪里瞧着都沉甸甸的。我走过层层宫墙,低头转过七八弯,才来到吾王元无瑾的寝殿前。这又是一座至为肃穆宏伟的宫殿。 我进殿后,中贵人招呼着所有内侍寺人,全部退走了,还带上了门。 我振了振衣,在重叠的帷帐前跪下,叩首:“臣承珉拜见王上,王上万年。” 内里声音传出:“阿珉,四月不见,叫寡人好生想念。褪了外裳进来吧。”每一字都轻如殿外流淌的月光。 他亲切,然我不敢怠慢亲切,毕恭毕敬再一叩首:“臣遵旨。” 我脱下外裳,整齐放到一旁,稍稍花了点时间。所以刚掀开一层帷帐近前时,里面的人就按捺不住,先赤足冲出来了,如一块柔玉,正正扑在我怀里。 元无瑾靠在我胸前,没有束发,发垂如瀑落在肩上。他不矮也不算高,只着一层单衣,一身纤瘦,肤如好瓷一般,对我而言算是较小的一只,我轻轻一捞便能抱住。 而吾王容貌之绝,更是满朝公认的。这来自他极美丽的母亲,当朝太后,那曾是先王最为宠爱的姬妾。只是我从不敢与他眼底的媚色对视,因里面藏着只吃人肉喝人血的利齿狐狸。 我搂着他,不敢轻也不敢重,将目光放低:“王上,在寝殿里也不应衣着单薄,还不穿鞋袜。快初秋了,要当心受寒。” 他毫不客气地扯我胳膊往下,勾住他腿窝,而后一使力跳起,把自己打横塞进我怀抱里。我也只好被迫横抱着他。 元无瑾一只手臂勾在我颈后,另一手摸在我心前,湿漉着眼睛,着急地索求:“阿珉怕我冷,可以亲自把我送回榻上。这样寡人脚不沾地,又被阿珉暖呼呼的身体烘着,就不冷了。” 这王榻一上,今日漫漫长夜,怕是不会准我下来。 但君王有此要求,我也不得不照做。何况自他十八岁回国登位起,我已照做了四年了。 果然,甫一上榻,他便将我死死缠住,肌肤熨帖,分毫不放。我也不多作推拒,压住他解他单衣上下两处衣带。 期间,元无瑾鼻尖靠近我颈窝边,浅浅呼吸几回,笑道:“阿珉身上好香。” 我剥开了他衣物,里面尽可肆意,什么别的都没多着一件。我无奈回道:“臣用羽昙花瓣沐浴过,才敢来见王上。” 元无瑾舒展着动作,眉眼狡黠地弯弯:“阿珉真是仔细,连这都记得要模仿相似。” 我不想回应这个关于模仿的话题,覆唇亲吻过他侧颊,带着热气在他脖颈咬了两下,便激得他完全绷紧。月光,烛火,深夜的王榻,在这里,暗自渴爱多年的人暂时放下高寒的权柄,百般忸怩,只为向我求欢,这本该是令我向往无比的光景。 今夜彻底陷进去前,我将他拥进绵软里,小心翼翼地吐字在他耳边:“王上喜欢就好。臣冒犯了。” 吾王的颜色,是极艳丽的。自几十年前变法起,这个压抑沉闷、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按部就班的殷国,竟诞出了他这样动魄的王孙。每每此刻,在夜色欢愉里,他的柔软与嘤咛,总会让我有那么片刻忘记他的底色,让我真以为他属于我、或者至少有那么两分喜欢我。 被面起伏,喑哑呼唤,一次又一次索取。 只是等到天色渐白时,一切还是会变回原样。 我被他狠狠踹下了床。 以元无瑾的力气,他不可能真踹得动我。但他需要我滚下床,我就必须得立马滚下去,并在王榻边低头跪好。 视野中,我仅看得到他在边缘翘着的脚丫,正烦躁摇晃:“阿珉,你昨晚太重了,力道和他不像。在外打了四个月仗,你就忘记该怎么伺候寡人了。” 我深深拜伏下去:“臣昨晚失神,模仿赵公子不够专注,臣有罪,请王上降罚。” “你让寡人因这个罚你?”他失笑,“靖平君,你刚大胜荆国,将他们王室赶得迁都去海边,把他们原来的王都变成了大殷的南郡,你让寡人怎么能罚你?” 我脑袋搁地,道:“是王上授臣兵权,并事先连横东边的田国,在邦交上万事俱备,臣方能领军伐荆、为大殷立功,这才有了封君的荣幸。臣伺候不当有罪,王上当罚则罚,臣不敢居功自傲。” 面前人默了片刻,声音沉下,寒窟一般:“知道就好。别忘了,你连姓都没有,再有天赋,以你身份,原本几辈子都爬不到大良造这等爵位。能碰寡人,更是妄想。” 百姓百姓,有姓者已是殷实之家,无姓者原为草芥。而我当初,连草芥都不如。 我是个要被饿死的小乞丐。 我闭目答:“臣明白,王上对臣恩重如山,臣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请王上降罚吧,或杀或剐,臣绝不敢有微词。” 他又缄默良久,半晌,陡地一笑:“看把阿珉给吓得。区区小事,阿珉又是跪又求惩处,这是何必。上来吧。” 我想了想,决定明确地问一问:“臣再上来……做什么?” “替寡人清干净,然后陪寡人休息,好好地正经睡觉。”元无瑾开口带着刻意俏皮的尾音,“一整个晚上,阿珉难道不累?就算阿珉不累,寡人的腰都酸死了。” 我长长松下口气,再一叩:“臣遵旨。” 昨日到今日叩了多少次头,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第2章 母慈 寺人将热水送来,又闭门迅速退出。为元无瑾净洗身子的活,一向只能我来做。 吾王又暂时变回了那任人采撷的柔软模样,他一丝不挂地懒懒躺着,需要我清净哪里,只道一声,他便会嗯呀着摆出让我方便的姿态。不过有时刺到不适处,他也会瑟缩躲闪,不太让我方便,我又不能按住他抓他,就只能跟着他躲闪的节奏慢慢抚拭。 第2章 如此又折腾半个时辰,他一身才整洁。最后为他穿上新的里衣,重新系好衣带,再往上拽一拽衣襟,把红痕遮去,我方能放下遮光的帘帐,拥住他在王榻上躺下。 元无瑾亲昵地吻过我嘴角,左右几下扭出一个最为舒适的睡姿,窝在了我怀里。他手指挠了挠道:“阿珉为寡人开疆拓土,真是辛苦。好不容易回来,短时间别再出去了,多陪陪寡人吧。” 我考虑起山东六国的格局,不由道:“王上,此战之后列国必然震动,会有所动作。若此时臣完全离开军中,臣担心……” 元无瑾抬手掩住我唇,依然亲昵:“担心什么,除却代田两国,其余诸国早已被我大殷利剑数次东出切成了半残,一群枯骨而已。阿珉不在,寡人都寂寞死了,寡人这才最需要阿珉,你就多陪陪寡人,可好?” 我是主将,大军回师,昨晚众将皆在的庆功宴,他没有准我去。 荆国旧都成了大殷南郡,夺地千里沃土。二十级军功爵,我原有的大良造是第十六级,而他已经为这等战功,越过此爵给我封了君。 再往上,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所以,不能再往上了。 君王放低姿态,枕畔呢喃,看似软语请求,其实我并没有任何选择。 我点了点头:“是,臣留在都城,陪伴王上。” 之后一觉无梦。 再醒时已是午后。元无瑾故意闹腰疼,又在我身上黏了小半个时辰才肯起。用过膳,他神清气爽地到一旁案前去看奏疏了,我替他整理床铺,研墨点香。 到这种时候,殿门也总算可以打开,寺人陆续入内伺候、通报事务。 不久,中贵人来报,太后身边的宫女正在外等候,说太后身体不适,想求请王上去瞧瞧她。 元无瑾头上是我给他用玉簪半束了的头发,披一身我给他套的金纹玄衣。他坐在案前读着诸多恭贺大殷拓土的奏表,正愉悦得很,听到此事,面色顿时冷然下来,缓缓搁下朱笔:“母后身体不适可以去找太医,寡人政务繁忙,无暇理她。” 中贵人为难:“大王,那宫女说,您已半年未曾踏足一次甘泉宫,且上回也只聊两句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念着当年母子之情,求您去一下,略坐一会也行。” 元无瑾扫了我一眼,手中笔打了个转:“那就回,寡人昨夜与靖平君谈心,十分操劳,这两日走不了路。此话母后一定听得懂。让人滚回去。” 我不由干咳了一声。但这并不好笑,吾王实际是在嘲讽太后,他的亲生母亲。 中贵人看向殿外,仍旧为难:“大……大王,宫女还说,太后念子心切,整日以泪洗面,十分伤身,已起不了床。您若肯去瞧瞧,哪怕只是略坐一小会,她身体也定能……” “寡人说,让人自己滚回去。”元无瑾抬目,“听不懂??” 中贵人低头答诺,但退走动作很磨蹭。夹在君王和太后之间,也是难为他了。 我叹口气,近前躬身行揖:“王上事忙,不如由臣代王上去看望太后吧。” 元无瑾目光移过来,一挑眉:“对寡人的母亲,靖平君倒颇有孝心。” 我低头道:“臣也是太后亲自带大,哪怕为还恩情,臣都应该多多看望和孝敬她。只因此而已,与旁的事无关。” 元无瑾向后靠躺,一手支颐:“靖平君非是亲子都能这般孝顺,叫寡人如何做人?” 我心下微惊,手心有些出汗:“王上无暇,臣是近臣,臣替王上去,亦是……相当于王上在尽孝了,不会有旁人指摘的。” 元无瑾沉默了,薄瘦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我是未料在这件事上他都要猜我一番,如果他始终不松口,我最好识相,自己把自己的话咽回去。 但看望太后这件事,我还是想争取一下,试着找个解局之法。他们僵两年了,母子之间,终究不应如此。 少顷,元无瑾终于笑了一声:“阿珉说得不错,寡人操劳难受,不便挪动,由阿珉代寡人向太后尽孝,正是最好。让那宫女带靖平君去吧。” 甘泉宫虽是别宫,却仍在都城中,并不算远。如若吾王有意看望母亲,他本应随时都可以来。 别宫外,黑甲锃亮的两排士兵严以看守,连我进去,都要查是否有大王准许的手令。宫内伺候来往的皆是宫女,无一寺人。 我走进里侧的内殿。 殷国最尊贵的女子,先王最宠爱的美姬姒夫人,此刻枯槁一般躺在锦被绸榻之中,发已半白,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皱纹爬满原本容貌无双的面庞。 过去她很看重自己的容色,带着吾王在代国为质时,身处微末也不忘想办法悉心养护,甚至两年前她都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而非这种模样。 她也才三十八岁。 我近前到她身边,她察觉,缓缓睁开些眼来,看见了我,然后往旁边寻觅。 我跪下行礼:“臣拜见太后。王上政务繁忙,抽不出空,听闻太后思念,遣臣来替他向太后尽孝。望太后勿怪。” 姒夫人眼中难得明奕的一抹亮光,瞬间黯淡了。她浅浅摆手:“承珉不必多礼,可随意坐。” 宫女在我面前布了张羽垫,我正襟长跪了上去,就在榻前。 姒夫人道:“听说你打了一场大胜仗,把荆国的国都都打下来了。” 我答:“臣只管兵事,能得此胜,主要在于王上横强田国之策,让荆国暂时孤立无援。但荆国王庭迁去东边,实在太远,臣还是未能一战灭其国。” 我说得老实,姒夫人听笑了:“天下七分已五百多年,承珉出战便言灭一国,有你这样的猛将在瑾儿手底下,是他与大殷之幸,我没有看错你。” 我道:“臣必用一生感念王上救命之恩、太后养育之恩,此身献国,效忠王上,死而后已。” 姒夫人叹息道:“承珉在我这,无须如此战战兢兢。这两年瑾儿对你有些苛刻,个中缘由,你都晓得,也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理解他。” 我恭谨拱手:“是。” 之后相对无言,姒夫人兀自闭目养神了好一会,眼角有泪流下:“瑾儿不来,是永远不打算原谅为娘了,是吗?” 我停顿片刻,道:“太后若想得到王上真正的原谅,重修母子之情,应该主动与王上交心,说明清楚您做当年之事的原因。而非时常称病要求王上来看您。您这般,他只会越来越厌恶。” 姒夫人冷横我一眼,苦笑着咳嗽起来。几个宫女见状连忙上前,为她抚胸、递水。 把她气成这样,我照旧坐在原处垂目不动。我不会阿谀弯绕、说那些叫人喜欢的软话,但我觉得自己讲的也是事实。我真的很想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就是两边都不讨好罢了。 姒夫人缓过气后,便不再看我:“靖平君军务不比王上少,在哀家这该坐够了,回去吧。” 我起身道是,慢步退后,出了殿门。 分明是傍晚时分,夕阳已往西沉,我却觉得天光格外刺眼。大约这宫那殿,跪来跪去,在这白漆黑瓦的重楼阁宇里,压得我心头没半点亮色,连见点太阳都扎眼睛了。 甘泉宫外,我府管家已带了匹马等候多时。我的管家也没有姓,名叫敬喜,本是位随我征战时断了只手又活下来的小卒,仅有个“公士”的最低一爵军功,养不起母亲和弟弟。当年我见他可怜,便收入府中做杂事,后将家业打理得好,做了我管家。 能在这接我,想必很打听了我的动向。 敬喜将马牵至我面前:“将军辛苦了。府中已经备好,军务副将在处理,将军回去可以好好歇息两日。” 我疑惑:“我看上去很辛苦么?” 敬喜皱着眉:“您脸上的疲惫之色都要溢出来了。说实话,您行军奔袭千里时,也没见有这么累过。” 我亦无奈:“侍奉君前,是比打仗伤神得多。” 回去路上,想着吾王,以及太后,以及从头到今日的诸事,我真是脑仁阵阵地发疼。 当年吾王年仅八岁便在代国为质,处境艰险、用度短缺,姒夫人竭尽全力地照顾他,连带着照顾捡来的我,本是一位美丽又慈爱的母亲。后吾王回殷国即位,元无瑾尊她为太后,尽整个殷国来奉养她,儿子的孝顺与荣华富贵,她本来什么都有了。 可她怎么就在回国后三年内性情大变,偏要为了一个豢养来当玩物的男宠,怀着男宠的孩子,造自己亲儿的反。 第3章 影子 起初是收俊俏的假寺人进甘泉宫,豢养男宠;后是给男宠厚赏封侯,规格极高;再后来,还怀上男宠的孩子。 这些元无瑾都接受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将他养大,当了太后得些享受也是应该。可没想到,那男宠的胃口却越来越大,居然以为自己和太后的孩子也有了争夺王位的可能。两年前,他竟成功唆使姒夫人容忍他造反夺位。 反叛当日便被镇压下来,那人头颅被砍下,挂在了城楼之上。 第3章 到这时候,姒夫人才如梦初醒,为求吾王原谅,慌忙自灌一碗红花下去,堕掉腹中八个月大的孽子。 听说那次小产她险些血崩,从此大伤元气,身体越来越差。吾王最终没有处置她,却也就此母子缘尽,再不愿去看她。 直至今日。 两年来,元无瑾弄不清楚母亲变化的原因,我几番试图将两人拉到一起坐下聊聊,可姒夫人也只一味哭泣不肯讲,两人怎么都没有进展。眼看姒夫人身子越来越差,若一直说不开,我真是怕有些事来不及弥补,成为吾王终身遗憾。 不知不觉中,我一醒神,发觉自己已至府门外不远。我在外时,让家丁没事便在府院内弄弄菜养养草,栽一小块麦田,等我回来时能令我体会一把收割的乐趣。这两日正好割一割,松和精神。 但见府门口停了辆大辇和无数宫人,我那两看守面对这阵仗背绷得像张弓、而敬喜也不知情况的样,我就晓得坏了。 进门时,还撞上俩寺人端了我府中物品往外走,交错时只匆匆行礼。再往里头转过两弯,到我住处前的庭院,我一眼就瞧见中庭那抹金纹玄衣,连忙上前,屈膝拜跪下去:“王上亲临敝府,臣在甘泉宫未归,有失远迎,还请王上恕罪。” 元无瑾垂手扶我:“这有什么罪,阿珉是替寡人去看望太后,这都要跪,也太生分了。” 他可以亲切,我不能不恭谨。我起身后照旧微躬着,双手抱握不放:“王上骤至臣府是为何?如此仓促,臣都来不及命人接待。” 元无瑾很开心的模样,眸色潋滟,像调着情:“寡人亲自带人来帮阿珉搬东西到宫里去。寡人方才只是让人看着拿,阿珉平日都用什么,自己提,寡人都让搬走,在宫里绝不会缺你的。” 我迟疑:“……搬进宫里?” 元无瑾拨了一拨腰间王剑的剑柄,笑眯眯地凝着我:“对呀。阿珉既要久留,寡人次次召你谈心若都让人来回地跑,岂不麻烦?干脆你就住进寡人寝殿,好叫寡人想你的时候,随时都能见你。” 我顿时背后麻凉,下意识想推拒,元无瑾微垂眼帘,手在王剑上捏紧:“寡人这点小小安排,阿珉都不愿?” 我道:“没有,臣没有不愿意,只是臣……”我扫向院中种满葵蕨的花台,卧房外两排金黄的麦子,“臣家中还种了许多菜,等着收割呢。” 元无瑾挑眉:“这有何难,我马上让人给你收干净,明日送进御膳房烹制,午膳就能吃上。寡人晓得你喜欢种,在代国你就天天种,这寡人会理解,在宫里会专门给你开一块小田。” 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笑意更深:“那是因为什么?靖平君,莫非是嫌与寡人日日谈心很费口舌,或是嫌在宫中不好再接军报了?” 他提点到这个地步,我没有任何再行推拒的可能,只得低头:“臣不敢。臣愿意进宫,不理外事,从此时刻陪伴王上。” 这样回答,总算令吾王满意至极。他一手抚住我手背,往下压:“愿意便好。阿珉一直抬着手臂行揖,也不嫌累。” 我又瞥了眼卧房前的两排麦子,风一过,灿着金光。就这么一点,收割了,都不够做两张白面饼,我封君食邑千户的钱,早已不知够买多少张。 “臣本就是王上的影子,能伺候王上,是臣的荣幸,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天色原本就晚,我骑马跟随王辇仪仗回到宫中,又是深夜了。下车时,吾王专门将我喊过去搀扶,之后一路回去,都没准我将他手松下来,一定要叫所有宫人皆把我又留宿宫中的事看清楚。 只是越往前走,我感觉似乎越不是寝殿方向,倒闻到一股潮湿黏腻的气息,搭着沁人心脾的幽香。闻起来心头有些泛烫。 我感觉走向不对,慢了些脚步。元无瑾搭住我手:“忘记跟阿珉说了,你不在时,寡人重修了一座空殿,改作汤泉宫。平日奏疏看久政务处理累了,寡人就来这里泡一泡,能舒服许多。” 他目光明奕:“阿珉在外打仗,必定比寡人累。所以这么舒服的汤泉,寡人必要邀阿珉共享。” 我垂头道:“谢王上好意。但臣昨晚才……且臣没控住力道,臣担心王上身体。” “你也知道你没控住。”他声音微沉,“寡人说过,当年赵牧怎么伺候的寡人,你就要怎么伺候。才四个月在外,你就全忘了。寡人不得让你多多尝试、好生回想呀。” 我道:“臣是个粗人,赵公子的温柔体贴,臣其实,一直都学不好。既然王上已因臣有伤,纵使轻微,也还是歇一歇吧。” 元无瑾沉默了,目光淡淡地扫向我,神色略微莫测。 半晌,他道:“靖平君,让你代替赵牧伺候寡人,是寡人委屈你了?” 我深深低头:“臣不敢。” 元无瑾轻叹,语气勉强和缓:“既如此,你就进来帮寡人揉一揉肩,顺便仔细地想清楚,你在寡人这应该是什么身份,有没有恃军功拒绝王令的资格。” 我很想说,这和军功不军功的没关系,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了功劳和权势,就要反过来把他怎样。 可说了也是白说。 我原本就只是个奴仆,而今成了将军,有了今日这位置。可功高震主,卧榻不容他人酣睡。如果一定要酣睡,我只能在他面前回去照样做个奴仆、娈宠,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做承载他对已逝者爱恨的物件。 我没有办法拒绝。 毕竟我真的喜欢他,很多年了。 我跟着他,走进了汤泉宫。 第4章 沉溺 偌大一殿,汤池氤氲,幽香入鼻,一阵阵痒意往心底里钻。左右宫人备好诸多用品,便识相地都退出去了,一人都没剩下。 元无瑾没再搭理我,在池边自己解去了一层层衣,衣衫堆叠在他绯红的脚跟边。 殿内的香有问题,再往上的光景我别过头未看,只听见他入水的一声轻响,然后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承大将军,寡人叫你过来揉肩。” 我只能应答:“是。” 一直到手指触碰到他后肩,我才开始看他。我就跪坐在汤池边,揉按着这副四年来每一寸地方都吻过的肩膀。昨晚情到浓时,被踹下床前,我忍不住留下的一抹淡痕,都还在他颈窝里。 我珍爱地小心抹过,没多停留。 那香太厉害了。 睁开眼,视野绝避不开他乌发之下,双肩沥着亮珠的白皙薄色。这颜色如擂鼓重重捶进我心底。而闭上眼,这副肩颈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 是那种发狂扭曲的红。 回到殷国后的四年间,一个又一个日夜里,我在王榻之上、长案之上,甚至王座之上满足他的疯狂,动情到深处,他毫无尊严地渴求我,然后哭笑着呼唤赵牧的名字。我们旁边就是严肃记载着几十年前商君变法的竹卷,九旒冕冠歪在地上,珠串都断了一旒,代表大殷历代先祖注视的殷王剑更是随意被抛在不远处。 我们在如此环境里肆意妄为,不分天地,那时他身上处处皆是这样的欲红。 面前水中的人陡然转身,一双妖精般的手攀上我膝,包了上来,然后把拿住了一个地方。 “阿珉刚刚那般推拒,寡人还以为阿珉吃起长素,对寡人没兴趣了呢。” 我伸手,点抚在他脸廓,轻声:“王上担待,臣僭越了。” 然后不等他任何回复,我径直翻下水中,把他压在池边,将他不安分的两手捏上头顶。这一切迅速而暴躁,水花四溅。只是我还是在满殿幽香中捏住了最后的清明,模仿他记忆中所谓赵公子,用极温柔的动作吻上了他双唇。 之后,仍然是我为他擦拭和穿衣。两夜下来,吾王总算耗干了非要与我纠缠的那股劲,坐在池边,软绵绵地窝在我怀里,由着我随意摆弄。擦拭到需要极其小心的地方时,他不住皱眉,嗯哼着翻了一侧。 我道:“是臣又没小心。” 元无瑾难得柔情,指尖够向我脸颊:“……那倒没有,这次的确是寡人自己撑不住。阿珉学得很像。寡人感觉,仿佛跟寡人十七岁那回的体验一模一样了。寡人一直想找回那次的体验。” 我没有回应,继续手上需要做的事。 他绷直了腰,主动给我方便,神思却飘远:“但其实……我早就记不清阿牧那次对我是怎样的。只模糊记得,我们都是第一回,他对我的一切都很温柔、很体贴。” 他想聊这个,我便随便应了一下:“赵公子是个好人。” “可他背弃了我。”元无瑾闭上眼,由着我擦拭完毕,给他穿套宽大的绸袍,“他活该。如若他不背弃我,他也不会死。” 我不想动任何神情,平静安慰:“赵公子他毕竟是代国人,家中数代都是代国忠良。” 元无瑾睁开眼,骨碌一转盯过来:“你也是代国人,你都没有他那么矫情。所以他还是活该,左庶长,大良造,封君,只要肯来殷国,我什么不能给他?非要留在代国自己找死。结果忠良被自己人杀了,多可笑。” 第4章 我无话可应。 我已为他穿好了衣,但他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要我抱他起来的意思,靠躺在我胸前,一手手指勾我湿淋淋的头发玩,也不说话。 我托住他当软榻由他躺许久,躺到池水里扑出的热气都开始微微发凉,他一把拧紧我头发梢,继续说:“阿珉,他背弃我,又因此害死自己,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我轻抚他和我同样湿漉漉的发顶:“王上累了,臣带王上去后殿歇息。” 元无瑾点了点头,手臂向上环住我后颈。利齿白毛狐狸呲牙了两日,此刻终于对我散尽种种莫名怨气,变为一只面团样的小猫。 我掖紧他一身绸袍,尤其挡住颈前新旧交叠的红痕,将人抱起,走去后殿。 躺上榻不过片刻,刚盖上一层厚毯,他呼吸便匀净下来,完全睡熟。 我躺在元无瑾身侧,手指沿他脸廓抚下,一次又一次。 赵牧。那是他喜欢的人。 只是已经不在了。 也正是因为他不在了,我才能做成今日这痴心妄想,爬上吾王的王榻,做这个代替。 第5章 月落(本章是回忆)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九岁以前,我都在代国国都乞讨,被唾骂,被欺负。终于有一天,我饿了四天四夜,倒在深巷一户人家的门前。 完全昏迷前,我在最后一眼,瞅见了两位极美的神仙。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神仙,是好人。 两位好人是母子。他们给我厚实的被褥,给我穿新衣,给我喂鲜美的肉汤。 他们是西边殷国的国君夫人与二公子。 三月之前,殷国国君立大公子为太子,同时狠心将心爱的姒夫人与二公子送到代国为质,以断绝二人争夺王位的可能。我眼中的神仙日子,已是他们落难代国后的清贫生活了。 我于是更疑惑,我不懂他们这样的贵人,为何要想起救我。姒夫人说是二公子非要救我,等到晚上,元无瑾从太学回来,我便去问了他。 元无瑾把我拽进门,从旁边书箱里翻出一卷竹简,推到我面前,人也坐到我身边:“你要不要猜猜?” 我迟疑:“可能是公子您……特别好心?” 元无瑾笑起来。他比我小一岁,眼珠浑圆可爱,却难掩一抹狡黠:“你听过田氏代齐的典故吗?现在的田国以前叫做齐国,你猜是为什么?” 我还是猜不出,也看不懂竹简。但我很乐意听他讲。 “三百年前,一个小国陈国发生内乱,一位陈国公子逃到齐国,被齐国收容,做了小官,改姓为田。后来一百年间田氏不断壮大,逐渐把控齐国朝政,最后他们把齐王踹下了王位,自立登王,这才有了今日的田国。” “我也打算这么做。”元无瑾骄傲地拍拍自己胸口,“父王不要我,殷国国君我当不成了,那我要做以后代国国君的先祖。” 我肃然起敬,由衷地向他行一个刚学的揖礼:“公子志向远大!” “所以我才要救你。”元无瑾捏起我手,“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一定要报答我、效忠我,以后拼尽全力来保护我,做我在代国扩张势力的第一个属臣。” 原来他是借此来收一个必定忠心的属臣,而这样的荣幸,属于我。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向他拜伏下去:“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今后就是公子的人,对天立誓,绝不背弃!” 元无瑾一听,开心得一把将我抱住,一边夸赞一边使劲跟我蹭脸。这动作确实有些把我吓到,我不知该不该收起手臂回抱他。最后浅浅地圈住他腰,算回应了。 我看昏黄烛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地面拉出一双长长的人影。元无瑾面颊蹭在我颈边,他眼尾微挑,唇红齿白,我这样看着,心里像有一根线绕过尖头,被轻轻挠了一挠。 于是,我忍不住说出了一句话,那大约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公子既需要我效忠,我会永远做公子的影子,一直到死的。” 正是这天晚上,他把着我手,教我写字,给我取了个名字。 珉,承珉。 那时他没有说清,我不晓得这个稍显刁钻的“珉”字是何意,只觉得似乎和“瑾”字很像。后来慢慢跟着学多了,我才弄明白,瑾是美玉,而珉乃似玉非玉的石头。这名字意为,我是他的附庸。 其实也没那么差。 我能被这样的王孙贵族所救,能有吃喝能学习,已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怎能再贪心不足? 能有幸做他的影子,已不知多好命了。 而他真正喜欢的人,喜欢得至今都无法放下的人,赵牧,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是贵族。赵家是代国公卿世家,赵牧是赵家庶出的第六子。 代国与殷国关系一向不和,在太学中,吾王受尽冷眼,愿意与之深交的,唯有赵牧一人。 为了效仿田氏代齐的伟大计策,吾王将赵牧作为了解代国朝政的突破口。他主动积极地与赵牧交好,一同修习典籍、学习六艺。太学中,他们整日黏在一起谈笑风生,交流殷代两国各种习俗和贵族娱乐的不同。 这些话题我无法加入,我在太学是作为奴仆旁听,诗书学得不精,唯有兵法能多听进去些许,射箭骑马等跟着练一练。所谓习俗,贵族娱乐,离我太远。 我只能去考虑公子的空简够不够、笔墨是否应更换,公子今日想吃什么菜。 我只能尽我所能照顾好娇贵的公子,再站在远远的地方,像一粒灰尘一样,默默看着他们。 即便到十六七岁时,我逐渐发现赵牧与我的公子之间越来越不对,我也不能做什么。对公子而言,这可是拉拢代国贵族最好用的手段。 我一直以为只是手段,至多只是交友,没有别的。即便他们已那样亲昵。 我会这样以为,原因很简单。公子十七岁生辰那日,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向姒夫人提出一个请求。 他要纳妾。 磨了半天,姒夫人勉强同意了。得到首肯,元无瑾晚上睡前高兴得哼半个时辰的小曲。我忍了又忍,在为他整理床铺后,委实忍不住问他,公子年纪不大,为何急着纳妾? “阿珉,你忘啦,我要在代国发展家族。”元无瑾叉着腰望我,“我不多生孩子,哪来的家族?” 我噎住,真是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 无法,我只能一边称赞公子对自己的宏伟计划从一而终,一边将自己那点龌龊不配的心思藏得再深一些。 只是后来,他却为了赵牧,放弃纳妾了。 这变化的发生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那几日我确认了元无瑾是真想纳妾,便开始于细枝末节中布置这个我们在代国的小家。比如,我把院前自己种的菜拔了,埋了花种进去;每日越发一丝不苟地帮公子束发穿衣,还给他修一修鬓角眉毛,让他显得越发好看;收拾整理公子的卧房更加仔细;在空白地方多挂柔和漂亮的装饰。这样,力图使无论媒人还是真要进府的姑娘,都能对他有个更好的印象。 仔细地折腾十多日后,院前羽昙花冒出了小芽。这一日,我提前下学回来给花堆肥浇水,期待满院花海长成,能引公子以后的妻妾喜欢。 过一个时辰,元无瑾也回来了。带着赵牧一起。 他邀请赵牧这几日到家里做客,他们打算学着那些大夫子辩学。 姒夫人见状,热情地亲自下厨,安排了一顿丰盛晚膳。公子与同学自然要共席而睡,这样才方便交流与辩学,我收走自己门边地铺,将多的崭新被褥铺上元无瑾床榻。 我不能在屋里,也不能走远,要注意晚上公子万一有吩咐,便睡在了满是灰尘的隔壁小屋。 白日里,我见着公子目光黏在赵牧身上,殷切得几乎含情,我躺下后,总觉得内心有些不安。可又不明白自己在不安什么。 公子的房中很吵闹,他在与赵牧探讨商君和孔夫关于治理国家的不同论点。只是渐渐的,又不那么吵了,他们很久没有再说话。 良久,我听见元无瑾些微沙哑的声音:“阿牧,你吻吻我吧。” 一阵窸窣后,我明白了。 今晚公子不会有兴趣吩咐我,我这个影子守得如此近,会十分多余。 我悄然出了房门,远离到听不见的地方,在柴房就寝,一夜未能合眼。 三日后,赵牧与公子辩够了学,恭恭敬敬向姒夫人跪礼感谢款待,回家去了。 赵牧离开的下午,元无瑾便向母亲请求,暂缓纳妾。他觉得在太学深造更重要,暂不考虑这些。 姒夫人本就是打发他,也乐得他收回。 我重新搬回元无瑾屋中,并慢慢将那些我多布置的小东西收起来。又过半月,我方鼓起勇气,问我的公子,为何突然又不想纳妾了呢? 元无瑾正在案前习书,闻言搁下笔,神思好像在游离飘远。我低头看,他的空简边上,练了三四个“牧”字。 第5章 “我的确,一开始……仅是想利用他。有他,我能了解代国朝局、代国秘辛,还有赵家的许多消息。”元无瑾一只手指轻抚书简边缘,“可阿珉,现在我似乎,真的有点喜欢他了。” 他尤怕我听不懂,抬起头再解释一遍:“你能明白吗?是那种男子之间,本不该有的喜欢。” 我弯了弯嘴角:“所以,为赵公子,公子又不想急着在代国发展大家族。” 他将竹简卷起来,紧紧捏在胸前:“如果没有他,我当然很急的。现在么……就等他先打算成家再说吧。” 在我面前,公子永远是骄傲肆意的,时时刻刻都在盘算他的大计,未曾这样抱着一个人的名字谨小慎微过。 这次,连他的大计都给他书简中的名字让步了。 不过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化,我依然跟着他、照顾他。我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不错的,起码我的身份还是他第一个亲卫和属下,能继续做一粒灰尘,远远地看着他和他已经喜欢上的人。 我本已悄悄埋葬了这份不应当的欲念。 然那年,变故突然来到。殷国国君,元无瑾的大哥继位仅两年,突发重疾,因病崩逝。 他没有子嗣,其他兄弟又太小,便立下遗诏,立远在代国的二弟元无瑾为太子,即刻出发,回国即殷王位。 接到消息的第一日,姒夫人与元无瑾,带着我和全府上下都披上素缟,遥祭先王。公子烧着纸钱,哭得极其伤心。我这才知,原来他在来代国前与他大哥感情极好,和一母同胞没有两样。一切都是因他父王为大局着想,才把他们母子送到这里,造成兄弟分离。 所以,没有子嗣,他大哥才会果断立他为太子。 而当晚,赵牧那边就传来了消息。代国打算让赵家采取行动,在不明面恶化两国关系的情况下,暗中阻碍殷国新太子回国,令殷国无君生乱。 因此当晚,府中香火未熄,我们三人便乔装轻便离去,混入了赵牧早已备好的赵氏旁支商队中,出城西行。赵牧也和我们一起,从混出城到过诸多关卡,他皆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期间诸多惊险躲藏,今已难言表。好几个晚上,我们几人蜷一处睡觉,公子都紧紧攥住赵牧的手,这样牵着他才能睡着。 行了十五日,这日傍晚,前面总算没有再任何关卡,仅有遍野枯黄的长草。十里之外,就是殷境。 无须绕一大圈去别国开创家族,越过这里,我的公子就能当王。元无瑾兴致高昂,正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就在这时,我看见赵牧住下脚步,把他的手松开了。 元无瑾疑惑地回过头,想再拉他。赵牧却大步退开。 我的公子手顿在半空:“阿牧,你……不跟我走吗?” “跨过这里,殷国太子与我,就是敌人。”赵牧低垂眼帘,“太子殿下,你我情谊到此为止吧。” 平日二人举止亲昵,我和姒夫人都看在眼里,我们站在旁边听着都不敢置信,遑论元无瑾。他两步冲上前捏住赵牧双手:“阿牧你说什么胡话?我回殷国去是做王上的,虽可能不会特别顺利,但你跟我走,能爬到的位置定比在代国更高。你帮我如此大忙,我理应涌泉相报!” 赵牧缓缓抬眼,定着他:“殿下如此现在不肯放弃我这个朋友,那殿下与我初识时,是真拿我当朋友吗?” 元无瑾倒抽一口凉气,愣住。 赵牧道:“殿下与我相识相交,极尽热情,甚至还用上……那种办法,其实每一次,殿下都要从我这套赵家才知的消息回去。殿下不断地拿捏住我,一步又一步。而今殿下终于得偿所愿,我这颗棋子,在殿下需要的关键时刻起了大用。”他轻轻牵动唇角,笑容无比难看,“殿下,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至此,你瞧着,是不是很高兴?” 元无瑾一下子慌极了:“不是利用!真的不是!阿牧,你听我讲,你听我讲,我一开始确是并非单纯与你知交,可到现在,我的的确确已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而且……”他将一只手叩在自己心口,“阿牧,那……不是办法,跟你做那件事我是真心的,因为在我这里,你真的……已经不仅是朋友了。” 但赵牧还是一寸寸地,拨下他捏住自己的手。 “我的国是代国,我的家在代都。”他说,“我已为一个敌国骗子做下错事,不能再背叛自己的国家。” 赵牧最后一揖,道:“我回去后,将极尽毕生所学,全力效忠代国。我再说一遍,无瑾,若有幸再见,你我便是敌人了。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他草草拜了两拜,转身离去,无比决绝。直至身影消失在漫漫长草中,都没有再回头。 我的面前,我的公子元无瑾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久久不能回神,仿佛魂都没有了。我上前拽他,也拉不动。 我只好劝:“公子,赵公子已经……回去了。我们要快点走,否则等到天黑进不了城,会很麻烦。” 元无瑾还是不动。我再试着扯他胳膊,他却一把将我挡开,嗓音极阴沉:“拽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他没跟我走,你很高兴?” 我忙解释:“公子误会,我并非此意!我是真担心进不了城。而且这里还在代国境内,若不尽快离开,仍有危险。” 他根本就不回头,难知有没有听进我解释。 姒夫人上前,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道:“瑾儿,走吧。” 母亲的话,元无瑾总算能听进去。他也学赵牧那样,赌气般一甩身就走,懒得多看我一眼。 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因吾王人在代国,殷国朝廷早乱成一锅粥,即便他已成功回来奉王兄遗诏登位,仍有君侯不肯认同,一年之内掀起好几次叛乱。 一年之后,诸事定下,他才抽出空,派人去代国寻访赵家名不经传第六子的情况。 一月出头,消息就了传回来。 在一年之前,赵牧便被赵氏家法处置,杖杀了。 第6章 代替 赵牧死了,死在了他们代国自己人手里。 那天吾王四处摔砸东西,又紧闭寝殿殿门,整整两日不让任何人进去。有寺人试着奉吃食,也被哐啷砸了个干净。元无瑾威胁,只准送酒,放下就滚,再有人敢烦扰他,一律处死。 朝上听说了君王的不对劲,疯狂打听宫里消息。殿外中贵人急得团团转,让去请太后也请不过来。因太后已满心与个假寺人作伴,早忘记自己还有什么儿子。 彼时我还未去打仗,身份就相当于个侍从。一年来吾王对我极尽冷淡,我的身份甚至不比中贵人高。看他走来走去地着急,我将心一横,道:“我进去吧,我来劝王上。” 中贵人惊道:“王上说了,进去可就是死罪啊。” 我倒不觉这是什么可怕威胁:“若以我一命能换他肯吃口饭,那也算值得。” 殿内乱七八糟,一地狼藉和水泽。我沿水色往前看去,尽头是打翻的酒坛。而吾王正衣衫不整,歪斜地趴在床边,手里还捏着个爵杯,跪着往酒坛里舀酒。 我上前,默然托住他的手,从他手心里将铜杯拨走,放到一旁。 元无瑾无神的眼亮了少许眸色,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我跪好:“王上,吃点东西吧。若赵公子还在,也不希望您作践自己的身体。” 元无瑾凝眉,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他一手往旁边地上摸索,抓起殷王剑,奋力一拔。下一刻,这柄精铜剑的剑锋便压在了我颈侧,贴得微微发疼。 “寡人是不是讲过,谁敢进来,格杀勿论。” 我扶正那坛打翻的酒,也望向他:“那就请王上杀了我,然后吃点东西,可以吗?” 吾王当然没有用王剑杀了我。这剑太沉,他又醉着,剑锋一直在抖。他身体微微前倾,有点像想在剑上使力,最后却没有拿稳殷王剑,向前跌进了我的怀里。 他太轻了,又一身酒味,搂着像团喝醉的云。 “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回去凶多吉少?”元无瑾在我怀里蜷缩起来,问我,又似乎在问他自己,“阻拦我回国是整个代国的主意,他都违逆了代国,却不肯跟我走,只因我一开始接近他动机不纯?难道他看不出我对他已经是真的喜欢了吗?他在想什么?阿珉,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敢真的抱他,两手将他轻轻托住,这样来努力保持一丝距离。我晓得,他已经厌恶了我一年,这种时候接近他,他只会更讨厌。 “可能……仅仅是因为,赵公子他是个代国人吧。他也是这样说的。” 元无瑾愣了一愣,勾住我后颈笑起来:“对呀……他是代国人,却为敌国君主违逆自己的国家。他受良心煎熬,便又回去,愿挨受任何惩处……他可真是伟大死了。” 我没多动,吾王手臂却将我脖颈夹住,细腻温热,越收越紧:“他伟大了……然后就死了,被自己想效忠的国家绞死了。像这样。” 第6章 我轻声应和,想这样他能心情好些:“赵公子回去,也本应还有与王上再见的机会。是代国的错,他们不识人才,埋没了赵公子。” 须臾沉默后,元无瑾伏在我肩边,一字字咬牙:“我迟早要灭了代国,让所有胆敢反抗的代人,都去给他陪葬。” 我虽不认同,但现在并非纠葛道理的时候。便说:“灭代国,王上首先不能折腾自己。王上,咱们先吃东西,好不好?” 这一顿膳,吾王狼吞虎咽,几乎用手撕扯着吃了很多肉。我陪侍在旁,给他夹菜。我没料到如此轻易他就被我劝好了,总觉得有些奇怪。 很快我便晓得是为何了。 晚上,我就被寺人们推去洗涮,沐浴熏香,换身干净宽松的衣袍,再带回来,送进了吾王寝殿。背后门还上了锁。 我没想到是这种发展,吾王在王榻上唤我过去,我拨开层层帷帐,看也不看,径直跪下:“王上,臣该死,臣不敢。” 元无瑾仍道:“阿珉,听话。你上来抱一抱我,再吻一吻我吧。” 这几字入耳,脊背浸寒。我一时僵住,无法应答。 他随即轻笑一声:“阿珉,你不是喜欢我吗?寡人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难道不好?” 我浑身力都散了:“……原来王上知道。” 他知道,却由我藏匿表演,然后熟视无睹。 “我知道,所以,”元无瑾淡淡说,“回殷国的这一年,阿牧不能在我身边,你却天天在我眼前晃荡,我觉得,你真是很恶心。” 我打算在自己被处死前跪也要跪直些,便仰起头对他笑:“王上说得对,臣也觉得臣很恶心。” 吾王还是穿着那件不整的衣衫,心上锁骨一片薄白。他话锋一转:“可寡人今天又想给你一个机会了。阿珉,现在开始,我不嫌你恶心,再也不会冷待你,只要你愿意上来伺候,从今以后,都可以染指我。” 我没动,唇角有些僵,笑不大出来。 我愣这一刻,他将衣襟往肩下滑,另一手解起腰间衣带:“阿珉,你看,我身子多漂亮,一身剥光后像玉一样,你难道不想过来摸摸?今日起,你想碰我哪里都行,你可以亲吻我、欺负我,甚至撕碎我,我们还可以一晚上又接一晚上,每一日每一夜……” “王上,”这话无异于凌迟,我不敢再听,闭目深深了拜下去,“臣受您救命大恩,存在却只给您添无数烦忧,已罪无可恕,还是请您……杀了我吧。” 此次叩首,我叩得重,砸出一声咚响。我实不知今日之后我还能以什么身份陪着他走下去。我的命是他给的,干脆就断在这,由他收回去也好。 王榻上的人又默一阵,才开口:“阿珉,我不是在逼死你,我是真的在求你。要知道能帮我的,唯有你了。” 我猜测两分可能,仍道:“臣的存在已让王上不快,您若想……纳人入帐纾解,也不必非是臣。” 元无瑾声音极轻:“但这世上会记得阿牧的,除了我就是你,没有别人。” 这样的原因,我听得魂魄一轻。 一双赤足下榻,行到面前。他也在我跟前跪坐下来,双手捧起我的脸,让我能看着他,看着他几乎不着寸缕的身子,和他眼底莹亮如星的泪。 原来最擅长摄人心魄的狐狸伤心了,也会哭的。 “时间一长,记忆总会模糊,可我不想忘记他,哪怕只有一次我也不想忘记,”他落着泪对我笑,“阿珉,你喜欢我,你代替他,你学着他的样子来对我好,给我一模一样的疼痛和舒服,可以吗?” 我张口,感觉人都不是自己的,只听见自己怔怔说:“可是臣与赵公子……并不相似,臣很难能学像。” 他道出的话伴着缕缕柔热,落在我耳畔:“没关系,阿珉,我知道他什么样,这一年来我时常回忆,目下记得还很清楚,我会教你的。求求你,我想永远记得他只能靠你了。” 我没有办法再回应,也没有办法去反抗。我被他整个钻进怀抱里,他坐在我腿上,嘴唇急切舐碰我鼻尖,手臂勾着我后颈。他柔软得没有一点力,又仿佛已经在几句话里,将我魂魄全然碾碎了。 最后,他指尖探入我肩边衣襟,说:“阿珉,你吻吻我吧,要很轻,从左边唇角开始。” 一语燎原。 我答应了。那是他的第二回,我的第一回。他指导我做我应做的每一步,精细到触碰和搂抱的顺序,乃至各种方位、力度,一切全部按照他记忆中赵牧对他的表现来。 但我百般仔细,还是没能完全学像,这一夜,吾王喊疼喊不知多少次,手指狠狠挠在我胳膊上,给我抓出满俩胳膊的红痕,且人都认不清楚,阿珉阿牧交错乱喊。我明明已将自己完全耐住,把自己完全当做一个他想要的、模仿赵公子的人偶了。 大约是因赵公子质气温润,而我终究是个俗陋之人。 那次,吾王为这一时爽快累得厉害,可能也没像如今这般适应激烈房事、能跟我折腾两夜。言而总之,未等我抱他入浴桶,他便已睡着。 就像现在这样,我抚着他脸颊回忆一晚上往事,天色既白,都未见他醒。真是眠得不知有多沉。 殿外有些脚步,我转头瞧,似有内侍焦灼守候。是了,今日吾王须上早朝。 我用很轻柔的动作将他摇醒。元无瑾醒时,往我胸口又黏又钻,伸七八个懒腰,把我可怜地挤到床榻边角,才肯缓慢睁眼。 我道:“王上,莫再磨蹭,该去上早朝了。” 他死死拥住我:“阿珉,寡人做了个好长的梦,寡人梦到我们小时候,从八岁到十七岁。” 我浅笑:“臣与王上心有灵犀,也有梦到。” 元无瑾对我仰起脸,微微凝眉,说话带着鼻音:“如今阿珉做了将军、封了君,你住在宫中,是否还愿像小时候那样不理他事、只照顾寡人呢?” 我一手不断拨平他乱翘的头发,回答:“臣当然愿意。臣说过,会只听您的话、做您的影子。” 他玩笑般又问:“那阿珉会不会哪天突然犯上作乱,或背弃寡人跑到别国去?赵牧是代国人,阿珉也是。” 我道:“臣当然不会。臣自跟随王上起,臣的国就是殷国了。” 吾王听罢,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连翘毛都更加容易捋下去。他凑上来啄一下我嘴边,而后起床穿衣。 回想一番,做别人的替代品陪伴他,也没有什么。若无赵公子,吾王连正眼看我一次都不可能。 只求能这样天长地久地平静下去,也就知足。 第7章 伴君 吾王要跟我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他上朝去后,我自要做以前做的那些事。寺人们鱼贯入内打扫前,我已将床铺理好,正把一些小物件按吾王平日习惯归位。 中贵人见状,哎呀一声:“杂事自有奴婢们负责,怎敢劳烦靖平君?这又不是王上寝殿,您只管歇息与陪伴王上就好。” 我把一盒软膏藏进枕下,道:“虽非寝殿,但汤泉宫,估计以后我与王上还有得住呢,也须按王上的特别喜好来布置。” 中贵人一顿干笑,招呼寺人们四处打理。不动声色间,有四个内侍低头垂手跟到了我身后。 中贵人解释:“这是王上的意思。靖平君放心,他们不会碍着您在宫中行走,若有需要,您也可尽管吩咐他们做事。” 这是元无瑾要看住我,监视一言一行。 说要过以前的日子,可以前任何时候,他都未曾用如此阵仗监视我。 我道:“多谢。我正需要些人帮忙,不知王上专门为我备的一方小田在哪里?” 我的菜田在宫中花苑的正中央,左右幽径小道旁都是五彩缤纷的骨朵,唯有此处乃松松垮垮的脏黄土。一上午四个内侍吭哧吭哧帮我播种和浇肥,我仅负责在旁边指挥哪里种什么。虽则我皮糙肉厚力气大,比几个腌菜一样的寺人更适合种田,可无法,当将军后指挥习惯了,只管收割不管种也习惯了。此种习惯不可能改回,我以前也嫌亲自看菜太麻烦。 果然现在就是现在,终究人不如故。我蹲在菜田边叹气。 下午回吾王寝殿,我把四个气喘吁吁寺人抛一旁,开始做估计在他们眼里是看似很忙但不知在忙什么的活路。 比如,在王榻枕下塞上软膏等物,检查隔间热水是否随时备齐能拿来就用,将床边插花的铜樽放到角落里。 这有些是特殊必备,有些是吾王在摆设陈放上懒得提的小爱好。他不喜在窗边看见花,只想见阳光照进,一派透亮,可这般小事,他又不爱主动提。这都是我根据他过去起床看窗边的细微神情发现的。 如此种种,还有不少。 饶有兴致地调整到最后,我走到了摆满竹卷的黑漆长案前,给他换搁笔的位置。案上还歪着两份展开的奏疏,不自觉间,我扫过两眼,又定住了。 并非什么特别奏疏,只是军中副将军上报此次伐荆诸将的功劳、分别应给的封爵,待吾王勾核同意,便将赏赐派发下去。 第7章 共计斩敌七万,并清杀降卒十万。 军功爵制,按人头计功,便是如此。 我不过多看两眼,身后内侍突然上前,把这两份奏疏卷起,堆叠在一旁。做完这些,内侍向我一礼,重新回到了我身后。 我不由回头笑问:“此战之胜,是我打下;此战战果封赏,王上却不喜欢我看么?” 四位内侍均不回答,只深深低头。 的确,如今就是如今,再做不回以前我只是我、而非上将军和靖平君的日子了。 等吾王将今日政务忙完回来,又至深夜。在他回来前,我已换好衣物、点上熏香,他一踏进门,我便上前行下一个完整跪礼,微臣拜见吾王,王上万年。 元无瑾从我身侧走过,并未立刻叫我起来,于是我继续对门跪着。他脚步似在身后逡巡了一圈,四处打量,才道:“阿珉是真会洞察寡人的小心思,不错,寡人喜欢。” 话中却无半点笑意。 我挑拣尽量无错的字句回答:“臣斗胆翻动王上寝殿,王上喜欢就好。小案上臣命人切了鲜果,王上还请享用。” 身后人这才道:“嗯,寡人瞧见了。阿珉怎么还跪着?也不嫌累,快到寡人身边来,以后无须如此多礼。” 我便换了个地方跪。刚刚对着门,现在对着吾王。他吃切好的瓜果不肯自己动手,一定要我夹到嘴边,目光凝在我脸上,由我悬停一会,才愿意启唇咬过去。 他吃我喂,这样互相沉默片刻,元无瑾道:“阿珉就不好奇,为何今日寡人在外廷处理朝政如此之久?按理说,你刚搬进宫中,我即便忙,也可将奏疏带回来与你陪着。” 我回答:“王上忙自有王上的道理,若愿意与臣讲,亦自会跟臣分享。” 元无瑾含笑看我:“今日政务,一方面是安排管理南郡之事;另一方面,寡人也要提拔有功将领,准备应对山东诸国可能的合纵事宜。” 我记得上回我跟吾王提过一次之后列国可能会再出合纵,他当时将我打断,原还是听进去了。我也回笑:“既然王上在忙这件事,臣也斗胆进言。助臣共伐荆国的副将魏蹇,年纪虽轻,但十分勇毅,在此战中令行禁止、且立功最多,王上可以重用他。” 元无瑾笑意却渐淡下去,继续道:“另外,诸将还十分好奇,为何给我大殷立下汗马功劳的靖平君已入宫数日不见人影,连庭议都不再去了。都以为靖平君出了意外,连连向寡人询问你目下情形。” 我低下头:“臣在宫中,不方便与他们书信联系。还请王上明日安抚众将,臣在王上这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意外。” 元无瑾忽然向我靠近,眸色忽闪,作出一派骨碌纯然:“阿珉,寡人记得你参军领兵至今,小战无数,大战两场,打残了卫国与荆国,却未尝有任何一败,对吧?” 我道:“……是。不过,只是运气罢了。” “你一没影,军中诸将着急得不得了,生怕你出了什么问题,以后大殷征战四方,就没人能再带领他们战无不胜。”他越发近前,珍爱地捧着我脸,顺理成章地跪坐在了我身上,话语也暖热旖旎起来,“阿珉,你怎么这么厉害。寡人若早晓得你有这天赋,回国一年间,也不会冷落和埋没你。” 他字句悠长,我有些辨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想夸我亲昵我,老实回答:“其实臣在太学跟读时,听夫子讲兵家之道,就比听其余百家的道理能入心很多。臣的所谓天赋,自己那时候就有感觉。” 只是公子你那时没对我上心罢了。 元无瑾略略扭身挨蹭,手仍捧着我,仿佛在凝视我眼底深处:“这么说,寡人将阿珉困在宫里陪伴寡人,令你本领无处施展,你是太过无聊,才到处乱翻乱看,还对寡人有怨言,对吗?” 吾王居然又在索求,三天都不带歇。这样光景很美,然此刻我却没有心思,背后实在过于发寒。 “臣只是不经意间瞧了两眼,王上,臣没有想做什么,”我说,“也永远不会想做什么的。” 他定定看着我很久,我为表忠肝,亦认真地回望他。他坐在我怀里有很多奇怪动作,我手上也不敢逾矩半分。 半晌,吾王轻轻扯出一个笑来,拍了拍我的脸:“阿珉太拘谨了,总是动不动被寡人吓住。阿珉在宫里百无聊赖,正好琅轩也在涉学兵道,明日起,寡人便让琅轩过来跟你学。寡人对琅轩寄予厚望,阿珉教他可不许藏着掖着。” 我松下一口气:“臣遵旨,必对小公子倾囊相授。” 但现在的问题是,茫茫深夜,吾王在怀索求,可对今晚安排又语焉不详,我接下来到底应该作甚,抱还是不抱。 总不会真要笙歌三夜不带停,那我真会担心吾王身体。他昨晚都快被揉散了。 元无瑾卸了力,坐在我身上瘫软下来,下巴搁在我肩前:“阿珉,这身王袍太沉了,寡人跟臣工斗一天的嘴,好累好困。” 我终于能够放心搂住他:“王上只管躺着休息,臣帮您宽衣。” 对么,以吾王身板,果然三个晚上还是不行的。 之后三四日,寺人们都将元琅轩牵来了。 元琅轩乃吾王之幼弟、先王之幼子,今年十一岁。母亲乃荆国贵女,但并不受宠,还在生他时难产而死。未过几年先王也去世,他实实在在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娃,很随便地养在宫里。直到吾王元无瑾回国,听说有这么个弟弟,才赶紧将人捡出来,命人极仔细地照顾教导。 按理说,吾王应和他大哥一样,对这种很多余存在的幼弟没什么感觉。他这般行为,颇让人猜测了一番,是不是打算对元琅轩委以重任。 可这点我始终想不明白。赵公子已死,吾王即便将后位空悬,也完全可以纳妃入宫,生他自己的儿子。他过去就想发展大家族来着,似并非不能接受女子。 想不通归想不通,他让我教,我自然得教。 我将授书之地设在菜田边不远的凉亭中,一人一条案,能一边看菜一边看孩子。因只是教他涉猎,我便粗讲孙子的兵书,刚好花三日讲完。这样教下来,如吾王所想,的确缓解了我心里不少空虚,让我感觉被他锁进宫里关着也做了点实事。 之后我问琅轩,想在哪一兵法上细致了解,臣将知无不言。 对面案桌,模样颇斯文的小少年眼神瞬亮,充满崇拜地殷切望我:“承将军,不知您可否为学生讲解一番龙门之战?” 我一怔:“这并非兵法内容。” 元琅轩道:“兵法在纸上,最终也要落于实际呀。承将军,学生实在想知道我大殷以少包多是怎么赢的,麻烦您就讲讲龙门之战吧。” 我不由有些恍惚。 龙门之战,是四年前吾王派我参军,我第一次指挥并大胜的战役。此战令卫、周两国精锐尽丧,给大殷东出统一天下之路打开了门户。 那一次,我为他打了胜仗,回师向他禀报的时候,他不知有多高兴。 第8章 喜怒 我对元琅轩说:“公子,龙门之战不能空讲,你且坐过来等等,臣叫人去拿个沙盘。” 片刻后,寺人将沙盘端上,元琅轩也挪近坐到我面前,无比期待,眼睛倏然地闪。我便在沙盘中手捏地形,讲了起来。 我给元琅轩讲的仅是战役内容,但我回忆往事,还有前因后果。 四年前,我入内做赵公子的替代不久,吾王派兵东进,尝试争夺中原霸权。其他将军他还不熟悉,我是他最亲近之人,他便将我塞进大军,做王老将军最小的一位副将,去长长见识。 走时,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阿珉,你还未得军爵,在军中列为副将可能会受些委屈。你且忍下来,一定要好好跟着老将军学,以后要做寡人新的大将军,做大殷东出的利剑。” 我看着他的手,分不清他这话是想对我说,还是想对若还在人世的赵公子说。但幸好,我从没在意得这么细。 我想,这一仗中多立点功,他多少能在想赵公子的空隙看我两分。 跟随王老将军行军路上,果然受了许多白眼。众将讨论,我连个公士之爵都没有,却能在此战中与他们平起平坐。我这王上的入幕之客,进宫伺候的那种,真是非同一般。 我不理这些,只管跟着王老将军打仗。 卫国、周国联军扼守崤山山口,王老将军进攻两月未能攻下。军帐中推敲战局,我站在最末,听众将纠结三天三夜,最后决定尝试站出来,提出了我怀揣好几日的主意。 先一支疑兵大作声势佯攻周军,再主力突袭卫军。卫军不肯卖命,必然后退,主力再回头包围周军,形成两侧人马夹击。这样即可打乱两国军心与布置,从而将两国联军分而先后围歼。 我能这样想,是因我考虑到这是两国联军,彼此之间心怀鬼胎,一定都不肯在前方多折损。我本以为大家都能想到,可三天三夜下来,众将破敌之计皆浮于表面,而最后王老将军对我大受震惊,亲自拍案点头,肯定了我的计划。 第8章 我这才完全明白,这是我的天赋。 是我独有,绝对能令吾王多看我一眼的。 那一战后,我军爵一跃为封右庶长。大军回师,王老将军把我领在最前觐见吾王,然后,元无瑾将封赏的王旨亲自颁给了我。那日他牵住我的手,说,大殷又得一元猛将,能拥有承珉,实乃寡人之幸。那日他眼底尽是笑意,而且这次看的真是我,而非赵牧。 为这一眼,四年间,大战难战,我必请缨为主将。我接替了王老将军的位置,得到所有将领信任,为吾王牢牢把控住他的兵权。 我自己都已数不清为大殷扩了几千里疆土。 只是自我战功足够封大良造起,他看着我,似乎就开始……不那么高兴了。 我边回想,边在沙盘上比划描述。元琅轩两手支着脸,眼睛扑扑地闪,听得津津有味。这模样倒和吾王小时候颇像。 我讲到包围歼灭周军后、将卫军逼到黄水边,最终他们要么跳下河水、要么死在刀剑之下。元琅轩皱了点眉:“意思是,两国联军一共二十四万人,全死了吗?” 我回答:“是,一人不留。” 元琅轩又问:“我发现了,大殷实行商君之法后,出战列国,都是力求歼灭。我明白打仗肯定会死人,但承将军,这样会不会杀孽太重?不能俘虏降卒么?我上个月在了解儒家之法,可好像兵家与儒家主张完全就相反。” 他太小,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历次征战,要么根本不接受纳降;要么几万的降卒,都是我看着杀的。 大部分时候不接受,是因军功爵制以人头论功劳,满军将士都需要杀人;而当选择俘虏后,我也并非没有让人快马回来向吾王请命过,但他从不给我答复,或者干脆就只回一张白帛,让我自行决断。 我军粮草有限,根本不能养活那么多张嘴。放回去更不可能,仗就白打了。 吾王的白帛真正意为,杀尽且只能杀尽。并且,他什么都没有说。杀降这个命令由我来下,这个恶名须由我来担。 杀降数万在他眼里,是个约数。可流血漂橹之景,我是亲见的。 他不知道,这张白帛曾一度成为我的噩梦。 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杀人。 对着元琅轩纯然的脸,我只能道:“小公子学百家主张,只为了解即可,莫想这么多了。” “可我就是想不通,兵家教我怎么杀人,可儒家又说应当行仁义之道,兼济天下……”元琅轩正嘟囔,一抬头望向我身后,惊得跳起,躬身行礼,“见过王兄。” 我还坐在原处没反应过来,一个脑袋已轻轻蹭到我颈边,热气扑耳:“嗯?阿珉,你们在聊什么?” 吾王身形轻盈,一点脚步也无,偶尔真是和鬼一样。 站起,跪礼,让座,解释。 元无瑾揉了揉元琅轩发顶:“阿珉说得没错,你书才学了半两,想得倒挺多。百家主张不同,辩是辩不完的。” 元琅轩眨着眼睛:“可是王兄,臣弟学书是为了通道理,若想不通心有疑惑,以后怎么学都会挂念。” 这几日我听话留住宫中,吾王心情似乎不错,或许有些事情,我能够借此机会谏言。便道:“王上当年在代国太学,也常与其他公子辩学。这亦是读书明理的一部分,臣以为,王上可以听小公子讲讲。” 元无瑾向我一笑,微微颔首:“那好,琅轩就说说你的想法。” 元琅轩站起,退到空地,恭恭敬敬向吾王一揖,再向我一礼,道:“王兄,承将军,臣弟觉得,大殷推行商君之法,结合兵道攻取六国,对所有人都过于严苛了。百姓不是一根根木头,峻法重压久了一定会生不满,弓一直绷着,弦都会断,何况于人呢?” 元无瑾垂下眼,在铜盘中拣了个葡萄咬来吃:“听来你崇尚儒家。琅轩可有想到当如何以儒法治国?” 元琅轩尴尬起来:“臣弟……还没细想,似乎也想不出。” 吾王淡淡道:“那就多学,先学再想,以后思虑周全了来跟王兄汇报。” 元琅轩道了是,灰溜溜地坐下来,翻案前的竹简看。元无瑾心情越发好,还给他剥了个葡萄,又给我剥一个:“阿珉也吃。” 我双手接过,缓慢一口口用下,这样比较不失礼。 元琅轩看书,吾王又在摸他脑顶,这画面真是和蔼,叫我想起了在代国时,姒夫人常常给他做一桌丰盛晚膳,还让他缓点吃,别噎着。 我尝试道:“王上,臣斗胆进言。臣也以为小公子的观点有可取之处,儒家之道应该逐步融入商君法中,将来推行仁政。” 不知是否看错,我此话出,元无瑾嘴角的笑意似乎僵顿了一下。而耷拉的元琅轩又仰起脸来,很是开心:“承将军也这样觉得吗?居然跟我想的一样?” 我道:“虽则臣是武人,无法像商君那样拟出成例的法令,不过臣历年征战有所见,亦有所感。王上,严刑峻法、军爵激励的确大涨将士热情,可由此造成的滥杀乃至自相残杀领功之事数不胜数,且屡禁不止。疆土打下来后是大殷国土,上面的百姓皆成大殷子民,我们完全可以对降卒多加安抚、接受俘虏。另一方面……” 我一次性讲出许多,却只见吾王在仔仔细细剥下一颗葡萄,一眼都未瞧我,不由得下意识停住。然元琅轩坐直起来,眼睛闪闪:“另一方面是什么?” 我继续道:“……另外,如今大殷国力高居七国之首,却屡造杀业,得了暴虐之名,列国惧怕。既然降也是死,六国无论贵族平民,肯定都更愿意不断进行合纵,阻止大殷东出。” 元无瑾还是没说话。 我都讲到这,只能说完:“臣以为,即便不立刻推行仁政,也要将商君之法略作修改,少造杀戮。否则长此以往,大殷不得人心,东出必会艰难。” 元无瑾总算有反应了,他轻笑一声,将剥好的葡萄喂给元琅轩,然后道:“琅轩,今日靖平君给你讲了许多书里书外的内容,你恐要吸纳一下。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元琅轩惊道:“王兄,承将军在进言,还没聊完呢。” 元无瑾道:“寡人正要与靖平君单独说事,琅轩,听话。” 元琅轩带来的书简颇多,寺人替他收走都花了不少时间。期间,吾王靠在柱边立着,望中间的菜田,里面有些边角已冒出青芽。 他不说话,我便站在他身后静待。 一顿折腾,寺人们终于将元琅轩的东西尽数搬走,也将恋恋不舍的小公子本人哄走了。他一步三回首,消失在回廊尽头。 可能元琅轩终究还小,书都未学通透,不好让他听朝政细节。 我如此想着,正欲开口询问吾王,却见他猛地回过身来,抬手拂袖,一声清脆的重响。 右颊辣疼。 他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第9章 恩威 “靖平君,”吾王元无瑾道,“你是寡人的上将军,亦只是寡人的一个将军。商君之法,也是你能置喙。” 我缓慢移回目光,看着他。 “臣……非是要反对商君之法,”我说,“臣只是觉得,若王上以扫荡六国、一统天下为目标,那么迟早,他国子民将成为大殷子民。大殷一直令列国军民胆寒,这于长久无益,总会反噬。” 元无瑾不理我话,静静盯着我道:“打了几年仗,觉得有资格置喙强国之法。怕寡人不听谏言,还故意挑在琅轩面前讲,以逼迫寡人听完,是吗?” 我忙解释:“臣并无此意!臣只是觉得……” 我以为他肯听小公子讲两句,也会愿意听我讲两句的。 这样想法在我脑中过了一阵,最终咽下,没有讲出。 “靖平君,觉得什么?何不言尽。” 他嘴角一侧始终浅浅扬起,带着笑容,眸色却浸寒如冰。 我暗自叹下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了下去:“臣妄言朝政,望王上恕罪。” 在他那,小公子或许是储君、是太子、是将来,太子多作思索当然是好事;但大概,我不配有这样的特权。 元无瑾虚眸,抖了一抖袖,向前伸来,狠狠掐住我下巴:“才入宫陪伴寡人数日,稍远离一点点琐事,你至于如此不满?嚼寡人舌根,竟从琅轩下手,拿个沙盘跟他复盘龙门之胜,讲上兵书中没有的内容了。” 我想试着开口解释,可吾王手指在我下颚掐得越来越紧,发疼。 我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低眸:“臣有错,臣冒犯王上,且教导小公子不善,辜负王上邀臣进宫小住的照拂。臣不敢再请王上恕罪,望您降罚。” 元无瑾收回手,轻轻擦了两下手指,道:“你乃大殷功臣,不能因小事重惩。正好寡人今晚睡前要看两个时辰奏疏,不想你在周围晃悠,罚你在殿外跪两个时辰思过,小惩大诫。” 我深深叩首:“谢王上。” 第9章 入夜,蝉鸣作响,面前殿门紧闭,屋内亮着明晃晃的烛光。 我都在沙场血地中摸爬滚打过,平地上跪两个时辰的确不算什么。只不过王上殿前寺人人来人往,多有悄言指点。 我曾听说,民间妻子罚丈夫短跪,要在膝下垫一张搓衣板,以观其疼痛难忍咬牙切齿之状,从而取乐。可吾王这么关着门,显然不是拿我取乐,也不可能在心底里和我有那样的关系。 他是今日烦透了我,又有事要做,便把我随便扔在外头。既然有错处,便干脆罚跪。仅此而已。 跟扔一只平日在眼前赏玩的猫狗是一样的。 但今日这些话,我不能不说。 吾王不晓得,当年我第一次俘虏下七万周国士兵时,曾交过一个朋友。 那时我刚向殷都写了请求王令的奏报,希望吾王能定令,如何处置这些降卒。这期间我命人将降卒分开安置并发放军粮,令他们不至饿死。 传回奏报后的第二十三天,我卸下将甲,穿着布衣在营内营外闲逛,最后就逛到了一处安置降卒的地方视察,混入其中,没人发觉。彼时正午,我腹中微空,咕噜叫了一阵,正考虑回去,旁边却递来半张白饼。 是位脏兮兮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我至今已不记得他容貌,只记得他有一双明奕亮晶晶的眼睛。 周国人有自己的方言,呜哩哇啦,我听不懂,但我明白,他是把我当没分到军粮的同样的降卒了。所以他掰了一半自己的饼,给我吃。 这日午膳,我就和他蹲在一起用饼。我们很想互相交流,奈何语言实在不通,他又不会写字,互相呜哩哇啦一个时辰后,我只弄懂了他家是佃农,他弄懂了我以前是个讨饭的。其他实在不行,只得作罢。 我离开时,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指着外面看守他们的殷国将士,又指指我,但笑容极灿烂。 他知道我是殷国士兵,不过,也愿意与我交朋友。 可这日下午,回主帐后,我便接到了吾王王旨。 正是一张白帛。 军粮将尽,吾王没有带来粮草补充,也没有带来对降卒的任何安置之策。 传令官说,王上让将军自行决断。以及,既然这一仗打完、粮草也已耗尽,就尽快回师,因为王上甚为思念将军。 我别无选择。 两日后的傍晚,我给了他们一顿饱饭。当夜子时下令,坑杀了这七万人。 身为主将,做这种事,我也需要去监督。我看到人是很难活埋的,大部分都是一刀结果了再埋。无数的周国人死不瞑目,有许多正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断了脖子,还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着天也望着我。最后被沙土所掩,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这次不进谏,今后我也要找机会说的。无论吾王乐不乐意听。 我始终跪正了等,又过许久,殿中灯火熄下。片刻后中贵人推开殿门:“靖平君请起吧。王上有令,让您入内好好陪侍,今夜之后他便不再怪罪。” 我跪叩一次谢恩,稍揉两下膝盖,起身。 该如何在王榻上陪侍吾王,自不必说。但他不想我轻易快活,叫我先用收在枕下的秘器缓缓伺候。因此物和我不同,不会那么容易让他难受。甚至可以说除了凉浸一点,比我更像赵公子些。 我一丝不苟照做,一手依言伺候,一手侧拥住他,呼吸都离得极近,好给他有个抓挠的支点。 元无瑾一手越过我肩膀勾住,几番急促吐息,适应下来,问我:“阿珉今日……疼么?脸上,膝盖。” 听来已经消气。我回道:“没有,臣无碍。臣知道王上没想伤臣,仅想让臣记住罢了。” 吾王时而绷直,时而松和,手臂越勾越紧:“……嗯,阿珉果然能领会。寡人是想让阿珉听道理,也不希望阿珉真的受伤。若真受伤……” 他空出另一只手,搭上我脸侧:“寡人会心疼的。” 我还以为他会说,万一有战且需要我,我就去不了了。 我没有再回,只管让他舒服,继续做好分内之事。 少顷,吾王死死搂住我,吐息也一阵急一阵缓,有些乱七八糟。他交颈靠在我耳侧,用几近没有的力气说话:“寡人晓得,阿珉是极温良纯善之人……所以让你从军,领兵,浴血杀敌,是稍微强人所难。” 他主动提,我小心把握住伺候的分寸,留他一丝劲在:“两军交战,必有死伤,臣没有那么矫情。只是,许多低层兵士,也不过像臣以前那样是寻常平民甚至无家乞者,被强征入军打仗。若他们已打算投降,臣确实以为,没必要尽数杀害……他们原本已经过得够苦了。” 元无瑾手指重挠我颈后:“阿珉这是在怪寡人总躲在幕后,让你背负恶名了……先放那,伺候前面。” 我垂目,照做:“臣没在乎过这些,也不敢这样想。” 之后吾王暂未再说话,轻咬着我肩膀隐忍,腿脚都卷到我身上。直至花满云散,他舒服得呼出一口长气,方才抱得稍微松些。 “他们是无辜,可阿珉,这也没有办法,”元无瑾伸手向下,指尖点我的手心里,轻轻地摩挲,“列国交伐不断,战争就不断。唯有让大殷尽快一统天下,成就霸业,才能让这种争端完全停止。寡人正是为天下百姓着想,现在多死人,以后才能不死人呀。否则再打五百年,岂非永无宁日?” 我顺着这思路想了想,似乎没有不对。 他手臂抬回,沾湿的手指抚到我唇边,吐字轻柔而旖旎:“阿珉纯善太过,却忘了利在千秋的道理。如今山东六国,田国与大殷交好,能打的只剩一个代国。我大殷一统天下之期将近,在那之后,还愁没有办法让百姓休养生息吗?” 我本想找机会再谏,可他已讲到这个地步,这一次,我还是别无选择:“……王上,说得对。” 再想谏言,只怕难了。 “那你舔一舔,”他笑意极美,指尖覆入我唇,“舔进去就当你许诺,从此再不会违逆寡人,只管安心听话,陪伴寡人。” 我捧住他的手,由上到下尽数珍爱地舔舐殆尽,最后一吻,啄落在手腕。 吾王眉眼弯弯,真是满意至极。他开心地重新勾上,抱紧:“来吧,该寡人让阿珉舒服了,今夜可还长。” 今夜的确很长,虽然说再长对我都不是什么问题。吾王想要怎样、想要多久,我都能够完美地满足他。从来都是,一向如此。 但不知怎的,我感觉自己的心很难完全沉浸入此种欢好愉悦里。我看着他忘情到失神的双眼,这张白狐成精一般美丽的面庞,他满身泛红的潮意、若有若无的抓扯和挣扎,总觉得,他似乎开始变得像另一个人,一个我不敢往深里认识的人。 忽然,元无瑾皱起眉,声音细碎地道:“阿珉……是我不好看吗?你似乎走神,在想什么?” 我忙回过神,道:“王上恕罪。臣只是有点想不明白,臣在王上心里是什么了。” 他托住我的脸:“你是阿珉呀。” 我说:“可……阿珉是什么呢?” 他死死搂住我,扭紧了我,那么难耐:“阿珉就是阿珉……寡人独一无二的阿珉。” 吾王已发现我走神,我不敢再怠慢,重新锁吻住他的唇瓣,再深深拥下,换来他一声颤了音的长吟与赞叹。 不仅是陪侍他不敢怠慢,这个话题,我亦是不敢再往下问的。 承珉,我的名字,他取给我的。珉,只是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 所以阿珉什么都不是。 第二日,元无瑾去朝上处理政务,我在亭中看着菜,元琅轩又来了。中贵人说,王上吩咐,兵家的内容还是要我来教小公子,但如何讲的、讲了哪些,以后将有内侍在旁记录。这样方便为小公子安排后续课业。 吾王说是为了课业,那便是为了课业。 这两日我只管照本宣科,至多说文解字。两个内侍就极近地站在我身后,听着我出口的每一句话。元琅轩依然想问华阳之战和泾城之战细节,我没有再同意讲。 没两日,小公子虽小,也发现了端倪:“承将军,学生不明白,您作为上将军,应该有很多军务才是,怎么一下在宫里和王兄一起住这么久了?也没见您处理军务,我听说都是之前的副将在管。” 我说:“王上悯臣辛劳,允臣入宫小住休养。这是王上的恩赐。” 元琅轩奇了怪:“原来这是赏赐吗?但现在您做的事和之前比起来,我总觉得,您过得好委屈啊。” 我笑答:“不曾,宫中什么都好。何况还有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公子做臣的学生。奉王命为小公子传道受业,臣高兴都来不及。” 元琅轩心思少,两句话哄哄就开心了,蹦起来坐到我面前:“那我不学兵书了也到这里来温习,每天都陪陪承将军,让将军始终做我的老师,不那么无聊,只能看着菜地。” 我答应:“多谢,小公子有心。不过还请小公子记得一件事。” 第10章 元琅轩问:“什么?” 我知道,身后两个内侍时时轮流拿着竹简书,在记录我一言一行。每一个字,他们都要细细记下,留给吾王鉴看。 我说:“无论领兵打仗、还是留在宫中教小公子你学书,臣应做何事,皆须遵王上的想法。小公子万勿再凭臆测分个高低,这些都是平等的恩赐。” 元琅轩愣怔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好的,承将军,学生明白了。” 第10章 静好 之后两个月,日子都很寻常。 清晨唤醒吾王,伺候吾王起身穿衣,将人恭敬送走后,白日里就在亭中看那菜田,大部分时间指导寺人去侍弄,偶尔我自己上手。元琅轩就坐在我边上看书。若他有别的老师,也在我边上授课。 有一日下午,我实在忍不住,让人找出一柄剑与一把槊来,试着练了一个半时辰。可果不其然,等晚上侍膳我替吾王夹菜,递到他面前,他就开始刻意拖着不用,由我抬手与他僵持着。 他看我时喜欢唇角微扬,眸底却总盛着打量与疏离。 元无瑾不说,但我晓得他在想什么,前倾些身低头道:“下午练武,是因臣以为即便居于宫中,锻体也不能休止。否则锦衣玉食之下,身体懒怠过久,若不够钢健,臣怕王上会嫌弃。” 吾王听罢,笑得以袖掩面:“原来如此,阿珉真是有心了。”笑够了往前一衔,舔走我夹的菜。 之后我再练武,便只练作为礼器的剑,不再让人把战意更重的槊拿出来了。即便我更擅长用这类长枪兵器。 元无瑾不与我聊任何政事,我在宫中委实没有趣事可以与吾王分享,大概每日都挺像根无趣木头,只管看着元琅轩用功,陪他用膳,侍他上榻,尽力做好吾王想要我成为的模样。 幸而我这么没意思,如此平淡过着,他两个月都不曾恼过。 两月过去,我终于有了一点点新的趣事,可在侍奉晚膳时说与他听。 元无瑾皱起眉头:“蕺菜?这是何物?” 我道:“是蜀郡的一种野菜,当地又叫侧耳根,虽有腥味,但听说生食拌用或煮汤都十分好吃,种下后月余便能长成,只要留着根,还能割许多茬。最后根也可以挖出食用。臣正打算明日便亲自收割一小部分。” 吾王顿下筷,似乎有点嫌弃:“野菜?生食?还有腥味?” 我解释:“臣也没吃过,然听说蜀郡无论百姓还是高门,都常有以此为佐食。医书还说此菜有清热之效,臣想,它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总要试试才行。” 元无瑾纠结地望了一眼我菜田方向:“那……阿珉且摘了,让膳房做来试试。” 次日晚膳端上拌蕺菜,吾王闻到味便捂鼻,十分勉强尝上几下后,直接吐了一地,拂袖下令晚膳全部重换。最后我也才夹了三口,被端下去仍意犹未尽。 我感觉还挺好的,我觉得拌蕺菜和我都很无辜。 换晚膳期间,吾王盯着空荡荡桌案,之前放拌蕺菜的地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如此大的腥味,为什么蜀郡觉得这东西能吃?” 我想到亲手种的一窝蕺菜就这么倒掉,小小反驳:“王上,可臣以为还算……清爽脆嫩,多吃两口,挺过瘾的。” 元无瑾目光炯炯地盯向我。我噎了一噎,道:“也许是殷都的拌菜调料偏清淡,不适合它。臣再了解一下,看能否加以改良。” 他神情略略扭曲:“你还要让人端上来?” 我跪坐俯首表现真诚:“臣恳求王上,再给此蜀菜一次机会,就一次。” 我用余光瞟他脸色,吾王唇角微抽:“……也罢,仅此一次。再让寡人反胃,寡人要亲自盯着,让人把你种的这种草全拔了。” 我长舒一口气,看来在种菜此事上,吾王看管我没有对朝政那么紧。他甚至愿意由着我再给他奉一回他吃吐的食材。 此后数日,我忙活在膳房中,亲自研究蕺菜拌料该怎么配的好,并召集一众寺人品尝。 虽说我到最后都没理解为何有人说吃它如同嚼绳,但配以椒油蒜糖酱醋等多番调试后,付出是有效的,成果是喜人的。第一日这十多个寺人呕了一半,第二日只剩三成,等到第四日,终于全都能咽下去了。 最后疏导中贵人和几位贴身寺人又花了些功夫。他们担心王上用膳再度不悦会要他们脑袋,觉得我是在故意逆着老虎毛捋。我保证一力承担,这才做成。 于是这日晚上,一盘崭新的拌蕺菜被一位极害怕的内侍捧上吾王餐案,陪侍的寺人也暗暗准备好了唾壶。 元无瑾疑惑地瞅着那菜,看看我:“似乎不难闻了。” 我道:“臣仔细了解过,蜀地用此菜重油重辣,王上再尝尝。” 元无瑾伸筷,谨慎地夹起一片小叶,放在碗中凝视许久。此刻我看见后面内侍全都一副心提嗓子眼的模样。 吾王又跟我对视一眼,在我的持续瞩目下,他总算重新拈起,抿进唇中。 片刻后,他喉结一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下巴:“尚可,今后偶尔可上此菜。” 我的草成功得救。 之后正常用膳,一整盘拌蕺菜被吾王面无表情地夹去一半。 用完膳,左右寺人欢天喜地地给我和吾王递茶水漱口,过年差不多就这么乐了。元无瑾放下手帕,忽地望过来,又一次狐狸似的带起笑容:“阿珉以前从不做菜的,这算是阿珉为寡人亲自下厨了?” 我一下有些局促:“回王上,应该算……是。但只是配了一份蘸水而已,臣没做什么的别的。” 吾王好整以暇地支着下颚,笑意更深:“那不知阿珉可愿为寡人洗手作羹汤,烹做一席呢?” 我苦笑:“王上为难臣。臣自小是您的护卫,后又从军,从没学过庖厨之道。勉强臣做,王上恐也会难以下咽。” “阿珉试试又如何?”元无瑾近前,用一种巴巴的眼神凝望我,“就当为了寡人。寡人想吃阿珉做的晚膳,想要以后经常能吃到。” 我只好回答:“臣领命,还请王上容臣先跟学几日,再为您烹制。” 元无瑾颔首:“阿珉把握就行。”他覆住我手手背,“阿珉留在宫里,做任何事,怎么做,寡人都将极尽宽容。只要阿珉肯乖乖留在宫里。” 自此我白日里泡在膳房,尾巴后面还跟个看热闹的元琅轩。一众寺人诚惶诚恐接待我这两位大神,一丝不苟地步步教导。 炙肉是最简单的,竹签串肉,撒料烤制。同时要配以烤饼。所以我在这边转炭火上的竹签,元琅轩在旁边费力和面。他非要弄这个,觉得好玩。 小公子边揉边仰脸问:“承将军,为何王兄说要你给他做饭?你都烤糊三串了,这做出来也不能吃呀。” 我摸摸他灵光的小脑袋,紧盯着火候道:“烤糊就接着烤,能吃为止。这是王令,没有为何。王上想这样就这样。” 元琅轩犯迷惑:“我想不通,承将军你打仗那么厉害,荆国都灭了一半,王兄却突然把你摘到宫里关着,让你平时只能种菜和练剑,现又加个做饭。说是恩宠,他这恩宠你的方式也太奇怪了。” 我淡淡说:“没有什么奇怪的。” 元琅轩不依不饶地嘴碎:“留在宫里,每天照顾我,还要做饭给他吃,就是很奇怪呀。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兄在金屋藏娇养嫔妃。可承将军你这娇也太大只了点,王兄他怎么能……莫非……如果是这样的话,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我:“……不许揉面了,回亭里去读书。” 元琅轩:“呜。” 如此两日,我勉强烤出一像样的炙串。这才是最简单的菜式。吾王要我做一整席,我便继续学。 我学着炖汤这天,往汤里一手抖倒了半罐盐,周围寺人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见了,找不到人帮忙。 我不知该如何,但估计盐多了加水水多了加盐应当没有问题,便准备多多掺水,手刚摸到旁边水盆,吾王在背后幽幽:“这可是寡人要吃的,寡人吃不高兴了要拔你菜,阿珉弄错配料,还是倒掉为妙。” 我倒抽了一口气,回身俯跪:“臣拜见王上。臣知错,这就倒掉。” 我正要去做,元无瑾道:“阿珉对寡人也太谨慎了,逗一逗你,这都要当真。加点水煮一煮,分给寺人们吃吧。” 之后吾王将我拉到一边,饶有兴趣地问:“阿珉学得如何?几时能煮给寡人吃?” 我干笑道:“王上也看见了,臣在此道上恐还有颇长的路要走。短时间内,应该很难做给王上。” 元无瑾握住我手,满怀喜色:“无妨,阿珉练多久都可以,寡人喜欢阿珉为寡人入庖厨的模样,抽空来瞧个乐趣,正很不错。” 我开始觉得元琅轩说得有道理了。我做将军锋芒太过,所以吾王,就是想把我当嫔妃养。 沙场点兵、金戈铁马是很好,可吾王现在不喜欢了。他的确只喜欢我做个贤内助一样的嫔妃。若我一切照他所想而行,能慢慢得回他的信任,从此永不相疑,也可。 第11章 反正我本就是为附属在他身边而存在的,此身存世,就是为了讨他一个喜欢。 “既然王上喜欢,”我抚着心口,一字字说,“臣必定竭尽全力,早早为王上做一桌美味宴席。以后每一天,都让王上能吃到臣做的饭菜。” 这话吾王很受用,他听得开心极了,踮足凑上前,按着我肩膀,在我脸侧轻轻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然后,他搂住我笑着说:“阿珉,你真好。” 但我平静做饭的日子并未延续太久。第二日,我又照旧在膳房研究如何熬汤时,一位宫女撞了进来,对着我扑跪下去,声泪俱下地说她求中贵人传话,其不肯,听说我近日在膳房忙活,便来求我帮忙。 太后病重,危在旦夕,想见吾王一面。 【作者有话说】 一点难得的糖~后面周四再继续更 第11章 难劝 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 宫女找到我,哭得凄惨,我怎么叫她起来她都不起来,抓着我脚疯狂叩头:“中贵人那边说,王上绝不接受太后任何消息,现在能近前劝动王上去看太后一眼的只有您了!靖平君,您最好心,奴婢求求您、求求您……” 她抓着我我又不好碰他,只得道:“姑娘,你先起身,莫激动,我们慢慢讲话,可以吗?” 待请这宫女坐下,让内侍给她递手帕擦眼,又递一杯茶,才总算将人安抚下来,能够好好地聊。 “太医说……太后心气郁结,病体久拖,已经药石无用,时日就在两月之内了。这几天太后总是睡过去醒不过来,睡着的时候就在叫人名字,奴婢细听,是在叫王上的乳名。奴婢晓得太后很想见王上,才斗胆闯进宫求一求,就算治不好了,也让太后能安心……” 我反复确认,这次的确为真,不是要把吾王喊过去又什么话都聊不出的由头。便道:“我上次觐见太后时提过,王上想要一个当年之事原因,得个明白。如若得不到,中贵人拒绝传你话已经表明了王上的意思,他宁可与太后死生不见。” 宫女忙说:“这个,太后在反省了,真的,真的!她、她在梦中都念着王上的名字,怎么能不算反省……只要王上肯来看看,等她醒时问她,相信她一定会讲……” 我无奈。说到底,是姒夫人自己没有提,或者没有办法提,但这忠心的宫女看不过去,自己从甘泉宫闯到宫城来求情的。 此种情况,太后究竟能不能讲清楚,很难判断。若结果不好,我又开了这个口,刚从吾王那哄回的两分信任,怕也很容易散了。 宫女瞅着我,慌道:“靖平君,毕竟,毕竟他们是母子呀,就见一面,让太后……最后能安心,也不行吗?” 我望了眼后面灶台,那有还用铜鼎炖着的乌鸡汤。 那终究是抚养他长大的母亲。 我叹了口气:“我微末之时,吃了九年太后做的饭,享过她无数嘘寒问暖。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也该作为半子,时常孝敬她膝前。你且回去照顾好她,晚些时候,我会向王上进言的。” 宫女眼睛一亮,泪光又涌上,再度扑跪叩头:“多谢靖平君!多谢您!” 我又道:“等太后精神好些,还请记得提醒她,到这时候,王上想弄明白的事,别再遮掩了。” 宫女连连点头:“多谢靖平君!奴婢记得,奴婢一定记得!” 傍晚,和往常一样,我换了一件薄锦袍,跪坐在寝殿门不远,静等吾王回来。案桌上已放好热腾腾的晚膳,等他来用。 元无瑾进门,两侧寺人立刻上来替他宽下最外层的朝服,而我恭谨叩首:“臣拜见王上,王上万年。” 元无瑾快步跨到面前,将我拉起:“早说过阿珉无须如此多礼,每天寡人回来,还是看你在跪来跪去的。何必呢?倒显得寡人请你到宫里住对你苛刻了。” 这是吾王常爱说的话,可我不能当真,只能微笑应对:“王上体恤,是王上的恩宠,但臣始终以为礼不可废,因此出自内心跪拜王上。” 吾王轻哼一声,等将我完全拽起来,他立刻柔软地趴进我胸口,手指勾在我肩侧,撩开一角衣襟,画着圆圈:“整这些有的没的。寡人每日理政累得很,每天劳碌的一点点的盼头就是想回来能见着阿珉、摸着阿珉,让你把寡人包裹起来,长夜漫漫,好不那么孤单。阿珉是寡人的家人,家人总多礼做什么呢,和寡人生分。” 我轻搂住他,道:“今日晚膳,臣尝试为王上炖了鸡汤。此膳不难,臣学得快,臣有把握,相信不比膳房做得差。” 吾王欣喜,踮足啄了个吻:“我的阿珉真厉害,这就学会了呀。既是你的心意,寡人定要好生尝尝。” 对于我居然真给他烹出一鼎汤来,吾王看得笑意盈盈,瞧着我为他盛汤添肉,眼底流淌着星子般的亮。有一刻,我觉得他都不跟以前那样像狐狸,反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了。 盛好之后,他小心翼翼将碗捧起,吹去热气,顾不上礼仪,不用勺便抿了一口,而后称赞:“的确很鲜美,汤羹味与膳房之前所做相似,却又格外有三分不同。不知阿珉如何烹制的?” 我微微顿首道:“大部分跟宫中膳厨所学,取大羹不和之意,乌鸡入鼎烹煮,加荇菜、竹笋、干贝、香蕈等佐配,以盐、梅子、黄酒、姜片调味,并不是很复杂。” 我说这话时,吾王又颇有兴趣地用了汤里一块炖肉和两片蘑菇。他微挑眉头,故作凶巴巴说:“阿珉哄我,你定还加了别的,从实招来。” 我观察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王上可觉得,风味稍有熟悉?” 元无瑾道:“约是有一点,寡人似在哪里尝过。”他碗中用了个干净,提筷伸向鼎里。 我说:“臣……还加了碾碎的羽昙花籽提鲜,这是代国的做法。” 吾王的玉筷倏地停住。 再小心翼翼,接下来的话,怕都难讲。然我已答应、已下定决心,今日不得不讲。 我起身离开软垫,到一旁地面跪下,才道:“王上年少时,用资都较缺,更不谈丰富的佐料了。但幸好,代国有许多羽昙花,羽昙花籽碾碎后风味极鲜香独特,所以,当年太后便爱在汤里加这个。” 他依然定着动作,没有反应,也没有看我。只是唇边笑意已迅速浅淡下去。 我闭目吸一口气,继续说:“那时……王上自太学回来,晚膳用这样的汤羹,我们都特别爱喝,进得不少。臣想着王上当年喜欢,便翻遍膳房,找出这一点点花籽,加在汤里了。王上用膳,可以怀念一番当年太后做饭的风味。” 吾王又停住一阵,放下玉筷,声音低沉:“阿珉几时学来的跟寡人如此拐弯抹角,想说什么,可以直言。” 我便讲:“王上,甘泉宫的宫女说,太后病重,只剩两个月了。她想见您。” 元无瑾垂眸道:“寡人未曾苛待母后。让宫中太医都去她那,仔细照看。如有纰漏,尽数杀头便是。” 他车轱辘,我干脆明说:“王上,臣直言,您是姒夫人唯一的儿子,世上仅剩的牵挂。当年王上流落异国,若无姒夫人照顾,王上与臣都不会有今天。哪怕为这个,也请您……再去看她一眼,可以吗?” 一时寂然。 元无瑾又顿片刻,拿过手帕拭手:“寡人乏了。阿珉,侍奉寡人就寝。” 我低下头:“臣希望王上能答应。太后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时间再等了。” 哗啦一响,长案被他整个掀翻,饭菜滚落一地,而后一枚爵杯重砸在我头上,很是疼痛。但比起沙场刀剑,吾王扔的一个杯子着实算不得什么。我将爵杯摆正放好,继续跪着。 跪了少顷,四下无声,额上伤口还在疼,有两滴湿润划过眉边,我揩了,仍旧跪好。 “阿珉,你是忘了吗?”元无瑾阴冷冷道,“王位刚坐稳不久,她已经不爱搭理寡人,开始在甘泉宫里藏假寺人;再之后,被寡人发现,她便理所当然让寡人给那吕载侯爵;她是寡人的母亲,寡人依着她给了,她就只管和吕载夜夜笙歌,毫不避讳,甚至还怀上了孩子,”他又微顿,声音有些沙哑,“还跟我说,我们是兄弟,这是寡人的亲弟弟。” 我应答:“臣记得,没有忘。臣还记得,最后,太后被吕载蛊惑得失了神智,异想天开推动吕载造反,想把王上拉下王位,换她腹中的孩子上去。” 吾王惨然轻笑:“寡人的母亲,亲生母亲,她因为有寡人才当上太后,却想谋我的反,要杀寡人!她那次是的的确确想要我的命,给她的男宠和野种铺路!寡人与大殷王族没有追究,照旧奉养她在甘泉宫,已是仁至义尽,阿珉这话难道是,要寡人就此随便原谅了她吗?” 我看着地面说:“臣不敢。臣只是请王上再去看一眼太后。她时日不多,很想念您。” 吾王踢了一脚,又将碎碗片踹到我膝前。我照旧放到一边,低身俯跪,等待王令。 第12章 元无瑾道:“靖平君,寡人才稍看你舒心两天,以为你终于晓得该怎样做个臣子了。说到底,你对寡人还是多有不满,从未在心底里真正拜服,对否?” 我重重叩头:“臣不敢。臣只是希望……王上将来不要因母子离心的心结,留下遗憾,永难弥补。臣,发自内心地是为了王上。” 元无瑾又笑一声,拂袖一甩,快步往寝殿另一方向走去:“寡人让靖平君入帐侍奉,靖平君却喜欢跪,那便在这跪着吧。今后殿内无须寺人值夜,有靖平君值守,相信每一盏不该熄的蜡烛都不会灭的。” 这一件事,果然很难劝成。 我的确嘴笨,说不来好听的话向吾王谏言。通过汤羹入手,委婉劝谏,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却仍是不行。 跪求,照做,跟他僵持,这是更笨的办法,更容易引起吾王怒气。 只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向王榻帷帐的方向,最后一次深叩:“臣领命。吾王万年。” 第12章 置气 晚些时候,寺人们进殿,这头默默收拾一地狼藉,那头为吾王送一些点心和洗漱用具进了帐中。我暂未得到任何新的吩咐,也没有被要求起来,便依然在原处跪好。 等这些人收拾过一通,要离开时,中贵人命人拿着漆盘,将东西在我身边摆下。一个铜剪,一条长针,一条长钩,数十只蜂蜡蜡烛,还有几样备换的烛台。 中贵人蹲下,将宫中续烛的规矩给我讲过一遍,我点头记下。最后他无奈叹息,低声道:“靖平君,王上这是在跟您赌气呀,奴婢以为,您服个软,说两句好听的,大约就过去了。” 我手上整理着这些物事,道:“事关太后,王上至亲,王上声名,这不是服软不服软的问题。甘泉宫的宫女也来找过你,中贵人应该晓得。” 中贵人无奈:“太后娘娘这事真是……唉,奴婢也觉得不好,可怎么敢劝呢。” 我道:“你退下吧。之后王上任何怒火,冲我一人发便是。” 他告退后,殿内便只剩我与两名寺人。在吾王未召我入侍时,这两人负责守在帷帐外,专心等待吾王夜晚任何命令。满殿烛火只能由我处理。 但吾王还是没有准许我起来,哪怕是为处理烛火。所以意思是,我须继续跪着。 我一手捧着托盘,跪行到最近的铜九枝灯,观察后剪短两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烛芯,开始更换。 夜深寂寥,王榻那个方向极安静,再也没有声息,可能吾王已经睡熟。殿内只余少许灯火爆燃的噼啪轻响。 满殿的蜡烛都需要这样时刻观察燃烧的情况、及时更换,必须全神贯注,自然不可能睡得了觉。中贵人讲这活晚上本该是轮替的,但到半夜也没人替我。如此跪行一夜下来,我身板再硬,膝盖还是疼了。 等到天色半亮,一众寺人再次入殿,带着各样用品,伺候吾王起身。 等元无瑾掀帘踏出,他已身着玄色金纹的朝袍,戴好九旒冕冠。路过我时,我低头叩首。 吾王脚步微顿了一顿,两步退回来,声音凉凉地在头顶问:“靖平君,还想继续劝寡人去看望母后?” 我说:“是,臣还是希望王上能答应。” 元无瑾道:“我的阿珉,从军几年,你果然学会了新本事。有根基了,翅膀硬了,就爱与寡人作对,一次两次,这回还带逼迫。” 吾王还是在这样想我。我将头再压低些,让眼睛距地面只余咫尺,说:“王上,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即便臣如今依旧只是您身边一小厮,太后此事,臣仍然会拼死相劝的。” 元无瑾无话,衣袖一甩,走了。 等他走远,一位年轻俊秀的小寺人跑到我跟前。是中贵人身边徒弟的小全。小全道:“靖平君,王上走远了,师傅叫奴婢来喊您,您快起来吧。王上只让您晚上续灯,您就算要与他僵着,白天好歹休息一下。” 我借着他手站起身,略微艰难。走两步试了试,腿尚能动,只是的确需要休息。 我揉了两下,无奈:“我去何处休息?王上并未给我在宫里安排单独的住所。” 小全引着我出殿门,边走边道:“若靖平君不嫌弃窄小,师傅为您备了一处干净耳房,还放了些简单早膳。” 我拱手:“多谢。若琅轩公子来找我,烦请替我瞒一瞒。他太小,不适合掉入此种争端。” 小全答应:“自然。靖平君莫嫌弃师傅的布置就是了。” 到晚间,吾王回来了,我站在寝殿门外边上等待。他用完膳房提供的晚膳,又批阅了一个时辰奏疏后,传人伺候洗漱,准备早早就寝。 于是很快便回到昨晚那样的情形,两位小寺人守在帘外,而我进殿,照昨日那样跪行,看管烛火。之前中贵人劝我,要不先裹一双护膝,我没有答应,也不能答应。吾王本就在气头上,若发现我求心不诚,只怕会更冒火。 如此我谨小慎微弄到后半夜,有一回侍弄蜡烛声音大了些,爆了好几下灯花,正细心处理,重重帷帐后,忽然传出吾王的声音:“来人。” 今夜值守的内侍之一正是小全,他忙掀帘进去,片刻后应是步到吾王王榻前了,恭谨问:“奴婢在。王上有何吩咐?” 元无瑾打了个悠长的哈欠:“靖平君还在外面?” 小全回答:“在的。” “还在跟寡人跪着弄那些灯?” “回王上,是的。” 吾王叹了口长气:“毛手毛脚,吵到寡人了。奉灯都学不好。” 这话小全没再回应。我估计是不敢再答。吾王不喜欢我晚上奉灯,但似乎也不打算揭过、或答应去看太后,我亦不得不停下动作,向王榻方向跪正,静等他下一个折腾法子。 良久,没有等到。只是里头忽然两声脚步错乱,小全嗓音惊愕:“王上?” 元无瑾声音带着笑意:“退什么?到寡人身边来。” 扑通一声,小全仿佛整个人都乱了:“王上恕罪,奴婢不敢!” 听到这,我没有再跪伏得很低,抬起目光,试着细察重重帐帘的那一头。只是里面一丝缝隙也无,我什么都瞧不见。 吾王极温柔道:“过去寡人竟没注意,眼皮底下便有你这般皮相的尤物。如此娇美,和靖平君相较,倒是很不同的意味。” 小全几乎要哭:“王上谬赞,奴婢不敢与靖平君相比!您若、您若念着靖平君,奴婢这就请他进来……” “用不着他,长夜寥寥,寡人今晚看你就很不错。”元无瑾声音悠悠,“躺上王榻,睡在寡人身边,让寡人好好瞧瞧。” 小全完全被吓傻,咚咚地叩头,一个劲说“奴婢不敢”。吾王道:“这是王令,抗命乃是死罪。寡人不讲第二次。上来。” 一句王令和死罪,小全彻底没敢再嚎。 依稀一阵窸窣轻响,吾王终于满意:“不错,比某些人懂事许多。” 再之后,只剩衣物摩擦的声音了。我跪在原地,有些发神。另一位值守的小寺人快步赶到我身边,扯了扯我,我才回过魂,看他眼色,方明了我现在应作甚。 我将各种工具物事放进漆盘,迅速跟着这寺人出去,最后,关上了殿门。 吾王寝殿宽广,此门一关,里面任何动静,都无法再听清。 中贵人蹲在殿外打盹,被小寺人摇醒,拉到台阶下,压着声讲了刚才之事。听罢,他瞠目,望了一眼王榻的方向又看了看我,眼神闪烁,几番抿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不应尴尬,是我该愧疚。吾王用这种方式置气,以他的性情,小全只会遭罪,绝落不着好处。 我听见自己说的每个字都很平静:“王上有别的事要忙,我正可早点回去歇息,这里,我就不久留了。之后还请中贵人好好宽慰小全,将他卷进来,我很抱歉。” 中贵人干笑:“那……靖平君去歇息吧。有任何需要,尽管叫奴婢便是。” 于是便如此过了五天,我的确是不必整夜值守了。待将殿内蜡烛换过一通,后半夜时,小全都会被吾王强行唤入帐中,其他人连同我便须得退出殿来。 这五天白日时,我只听闻宫中四处飞流言,靖平君我突然和王上僵了关系,小全却紧接着被王上瞧上、替过了靖平君夜夜入内侍候,其温顺乖巧,令吾王十分愉悦,恐怕很快将有特别的封赏。但没怎么见着小全人影。 往常他总跟在中贵人后面做事,也经常帮我侍弄花苑菜田里的草叶;而这五天,他都在战战兢兢地闷头躲着我走。 第四日清晨,约莫是他终于忍不住了,吾王刚离开寝殿去前朝廷议,小全便敲响了我歇息耳房的门。我刚一开,他便哭着扑跪下来,跟我连连磕头:“靖平君,靖平君!奴婢来请罪,您听奴婢解释,奴婢真没有想引诱王上,真的没有!” 他瞧着面色惨然,一副被吓得肝胆俱裂的模样。我只得好言安抚,将人扶进屋给倒盏茶喝。 第13章 小全捧着茶又发了好一会抖,擦了好几回眼睛,才算能讲清楚话了。 他跟我反复解释,王上没有碰他,半点都没有。 我尚留殿中时,王上还假装捏着他脸看一下;我前脚刚走,殿门一关,王上立刻将人抛到一边,面色阴沉得骇人。之后整夜,他都跪在榻边地上,不能发出半点声响,等到天亮。 为了做真,王上要他自己将衣衫扯乱、在身上掐出痕迹,并务必让早上进殿的其他寺人看见。另外,王上还以性命要挟于他,真正如何侍奉的,禁止外传,尤其是告诉我。 可小全一小小寺人,委实被这压力和架势打懵了,多番考虑,仍是决定告诉我。王上喜怒无常,他觉得自己卷入此种风波中,最后结果无论怎样都难有命活,然靖平君是好人,是王上器重至极的能将、珍爱至极的伴侣,不如在我这求取原谅,好得一线生机。 小全讲时哭得可怜,且还要跪,我拦住,道:“没什么,其实差不多在我意料之内,是我令你遭受无妄之灾了。我逼迫王上去看望太后,王上想折腾的是我,见毫无效果,过两日他自会换别的法子。若他非要迁怒于你,我定会全力阻止。” 小全崩溃地揪住我衣袖:“靖平君,您是王上心尖上的人,求求您,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一定要救我!我……家里还有妹妹和母亲,不想死……” 我无奈地叹口气:“我会全力以赴,但并不能保证。除了能打仗、有几年过往,我在他那的位置,跟你们差不了多少。” 小全颤抖道:“怎、怎么会呢?这些年唯有您可入内侍奉王上,王上及冠两年,后位妃妾都仍空悬着,好像还打算以琅轩公子为……” 我打断此话:“你且安心,先稳住王上,莫激怒他。我这里会想办法的。” 小全虽半信半疑,但答应对我一切意见照做,多番感谢。不久之后,行礼走了。 宫中竟有这样的错觉,认为我是吾王珍爱至极之人,因为他不成婚、没有旁人上过王榻、准备以王弟为太子。 可若在他心里,我真有两分算是人的地位的话,他也不应用今日这种方式来侮辱了。 一个影子再独一无二,还是一个影子。 但我无瑕去想我在他那是什么地位,当务之急,依旧是太后的事。劝谏不行,硬求也不行,这还几乎要搭上一条无辜人命。 我没有好法子,大约只能再将自己那点无谓的自尊收起来,先服软,当自己是个纯粹的奴仆,顺应吾王想让我争宠的想法,求着爬回吾王王榻,随他将我如何。花十几二十天时间完全把他哄高兴了,再尝试提一提。 出于这个,下午我请中贵人送来浴桶和热水,仔细洗涮一番。一身洁净,亦是向吾王表明态度。接着就等他今日理政回来,准备做些点拈酸求爱的形容,全心伺候。 等到傍晚时分,吾王尚未归,却先传来了甘泉宫的消息。 连原本的两月之期都没有。昨日太后病情再度恶化,恐怕两日之内,便会不好了。 第13章 祸从 我没空再去哄元无瑾。 跟着传消息的宫女到宫城门口时,我被侍卫拦了一拦。原来是王上有令,暂不准靖平君我出宫。 宫女面对侍卫又急又怕,我将人护到后头,上前问:“若我强闯,难道你们要将我五花大绑押回去么?” 侍卫立刻跪下一排,为首者抱着拳道:“下官不敢!只是……王令如此,还望靖平君体谅。” 我道:“太后危在旦夕,我要去看望她。原本太后应奉养在宫城内,但她在甘泉行宫,这才需要我闯出宫禁。如若不放心,你们可以派两个人跟着。” 侍卫们不言也不让,依旧半跪,意为请我回去。 我来时带了一柄剑,平日在花苑里练着的那把。便将剑格拨起两寸:“你们大部分都是随我征战、受了封赏回殷都任职的。我不想和将士兄弟们动手,别跟我闹得太难看。” 为首侍卫踌躇片刻,还是选择点了两个侍卫,跟在我后面。 我最后道:“我说了什么话、如何闯出宫禁、去往何处,你们据实回禀王上即可。他任何责怪,我必一力承担。” 为首侍卫点头:“是,靖平君当心。” 待赶到甘泉宫,已是深夜。太后殿外的确围着不少太医,大约如吾王所说,他让所有太医都紧着太后这边用了,但他自己始终不愿踏足。 我走上前,一众太医行礼,我不多废话,让他们直言目下太后情形。 太后病重昏迷,又困于梦魇,情况已极其之坏。太医让熬了提精神的汤药,太后服下有机会醒转,只要能醒就还能再拖一段时日,兴许还有一分希望。可太后现下只会说胡话,喝了便吐,宫女根本一口都喂不进去。 我道:“汤药在哪?我来试试吧。” 殿内一股苦味,熏着药草,还有几个女医立侍在外围。姒夫人床边正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三个贴身宫女悉心照料,其中一个正哭着,另一个在安慰。 三人发觉我来到,行礼之后简单交流,便为我让开位置。我跪坐到床前,终于能够仔细看一看姒夫人,也是我的半个母亲。 和几月相比,她长发已尽白,面色完全灰败得没有生气。嘴唇翕合,在梦中说着沙哑难以辨清的话。不过我依然能辨出,她在不断发出相近的两个音节。 大约是,瑾儿,瑾儿。 既如此,要哄她脱离梦魇、能喝得下药,唯有一种办法了。 我轻轻捧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在这。” 姒夫人的轻唤停了一停,虚弱如她,竟突然有力气反捏住我的手。之后她一直模糊地呼唤着这两个字,我有耐心地一一应答。半个时辰后,她渐渐没有再喊了,眼角沿着皱纹流下一行浑浊的泪水。 我将重新熬制的汤药从女医手中拿过,吹凉一些,对姒夫人道:“母后,您听太医的话,喝点药,身体才能好起来。您张嘴,儿臣服侍您。” 宫女替姒夫人托起肩膀,这一次我将药汤一勺勺喂进她嘴唇,果然变得顺利许多,没有再吐。 一碗药用完,稍待一段时间,姒夫人果真醒转。她望着我,双眼虚着,似乎没有焦点:“是……瑾儿?” 我跪正低头:“回太后,是臣,承珉。” 姒夫人听罢,当即剧烈咳嗽起来。三个侍女忙成一团乱麻,有人安抚有人递手帕。过好一会,她才逐渐缓过劲,手帕拿开时一滩乌血。 姒夫人仰面望着帐顶:“是你啊,我看不大清楚。但我方才,似乎听到瑾儿的声音。” 我老实说:“王上并没有来,是臣想哄太后用药。方才您情况十分危险,这药必须喝下去,臣不得不出此下策,太后恕罪。” 姒夫人闭上了眼:“承珉有心了。无妨。” 我继续道:“忧郁伤身,还请您珍重身体。臣最近已经在尝试劝王上前来,这就回去继续劝他。您注意身子,才能等到他来看您。” 就是之前强闯宫禁,让吾王晓得后,恐怕更不容易哄了。 姒夫人却道:“无须再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不会再来看我了。你也算哀家的孩子,你留下来,陪陪哀家吧。” 我答了是。 女医近前来讲:“太后,宫女们已按太医给的新药方去熬药,需约莫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您千万别再睡着,等用??了这顿药后再睡,您再睡醒,精神便能恢复许多。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太后好好将养,莫再大悲大恸,定可慢慢养回去。” 这话委婉了,方才太医对我讲的是只能拖。但言而总之,姒夫人点头答应下来,众人皆去忙碌。可她几乎睁不开眼,我的确需要陪她多聊聊,哄她醒着。 我便有意积极一些,谈天扯地。 我说,最近在宫中,王上希望我做饭。我为王上拌了侧耳根,又多番练习烹了一鼎鲜美鸡汤。照太后当年的做法,加了碾碎的羽昙花籽进去,王上一顿夸赞,说味道绝佳。 后面就没讲,只讲到这。姒夫人听得很开心,勉力笑起来,看样子果是不那么困了。我便继续聊吾王生活中种种习惯,以及对琅轩公子极温和耐心地悉心教导,我说,王上待琅轩公子的模样,和当年在代国太后带着我们时,是一样的。 这样聊着,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新的药碗端来,我又照方才那般服侍姒夫人一勺一勺用下汤药。 此时,姒夫人应当继续睡了,她却反而不肯闭眼,颤抖枯瘦的手再度竭力将我手捏住。她含着泪,慢慢地说:“承珉,我真的……很想瑾儿。我十六岁,就有了他,那时我也是爱玩的年纪,小时候,他很喜欢和我一起闹腾他父王呢。” “后来,我们到了代国,瑾儿似乎……多了许多为娘不懂的想法。日子过得那么清苦,他却和为娘保证,他会努力,以后一定让我住回宽大富丽的宫殿……说这种话,他都还没到十岁。” 第14章 身后传来一些很轻的脚步声,我须将姒夫人哄睡着,便没有回头理会。我道:“太后您瞧,王上小时候说的话并未忘记。他只是没弄明白,为何您当年要那样对他。解释清楚,你们母子之情,还可以修复的。” 姒夫人逐渐撑不开眼皮,目光浑浊:“这事,对瑾儿,我委实难以启齿,哀家在梦中再想想吧。若是……上天赐福,让我一觉过去,能见到我的瑾儿,哀家这次……一定会说的。” 姒夫人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合眸的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纤瘦白皙的手从我肩后越过,覆上了她的手背,却用力极轻,半点都没有打扰。 吾王来了,他与我一同跪在床前,姒夫人的身边,握着母亲的手。他面色寂静,看不出悲喜,纤长的双睫微垂,万千思绪凝在眸色中,像是已和他的母亲一起飘远到梦里了。 我稍稍让开位置,好方便吾王跪守。半晌,元无瑾才喃喃出第一句话:“阿娘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以前……很漂亮的,比我都好看。” 我在一旁低声回应:“太后是忧思过度,方才如此。” 元无瑾回头看了一圈,问身后几位宫女:“母后睡下,之后要怎样?” 一大宫女跪下回道:“回王上,太后有些高热,按太医嘱咐,奴婢们要为太后用冷帕覆额,再稍微擦身来退热。” 吾王眷恋地望回去:“拿来吧,寡人该亲手为母后做一些。” 他挽起玄色朝袍的衣袖,捏好冷帕,小心覆在姒夫人额上,几缕白发也仔细拨开;而后亲手将姒夫人颈侧、手臂与手指都擦拭一番,每一个动作皆无比轻柔缓慢,目光始终凝在母亲的脸上,一寸也没有移开过。 做完这些,他才将东西放回,嘱咐道:“剩下的寡人不方便,你们来吧,寡人去外面等。母后若是要醒,便将寡人喊进来,她想第一眼就看到我。” 众人答是。最后吾王拽了拽我衣角:“跟寡人出去。” 今晚月色很好。 甘泉宫的花苑中,种着郁郁葱葱的羽昙花,五彩缤纷,每一朵都浑大饱满,形同绣球。吾王带我走到一处亭廊角落,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说:“阿珉,你从背后抱着寡人可以吗?寡人好累,想有一个人靠一靠。” 我道:“臣遵命。” 吾王的王袍极为宽大,衬得他仿佛壮了一圈。唯有这样抱搂在怀,才能摸清他腰上的薄瘦。他微微后仰,脑勺搁在我肩前,发丝凌乱折叠,整个人正像今晚的月,无力悬在天穹,不得不落进潭中,被水包裹住了。 我挑起他一缕发:“王上还是念着太后的,并不是那么地恨她。” 元无瑾望向亭外景色,道:“近二十年,阿娘在我眼中都是美丽慈爱的模样,她养育我、爱护我,在微末之时鼓励我,她作为母亲的一切,明明全都是最完美的。我至今不敢相信,她会做那种疯癫之事……所以,我也不敢见她。” 他顿了片刻,颊边一痕泪坠下:“寡人到底做错了什么,阿娘突然就那么恨我,恨不得杀我?” 我温柔道:“王上方才也听见了,太后极为想念您,这不是假的。或许仅是因为太后缺乏主见,被那面首蛊惑而已。今日臣先行来侍奉,在臣面前,太后梦中梦外每一句话,都在唤您、提您,她的确已经知道错了。” 吾王靠在我怀中,肩膀耸动一小下,抬袖擦了擦脸,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他转过身说:“对了,宫人们讲先前他们给母后喂不进药,是阿珉你过来,才成功哄着母后脱离梦魇,把药用下。多谢。” 我低头道:“是臣应做之事。王上不嫌臣冒犯便好。” 元无瑾熟练无比地勾住我颈,踮起脚,啄上嘴唇贴吻。这是他高兴时惯用的奖励我的方式。此次时间格外长些。 等他踮回去,我再提醒说:“王上,太医讲了,太后的身体沉疴已深,时日恐怕……” 元无瑾微垂下眸:“嗯,最后这段时间,寡人会陪伴母后,让她安心。”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我也倍感安心了:“臣,替太后谢过王上。” 之后两个时辰,吾王拉着我在亭廊中,看月看花,很少再说话。他喜欢我凭更大的体型将他包裹住,无论是坐是站,我的手臂都被他抓到腰间,一定要将他圈起来才舒服。 坐着的时候,他坐到我腿上,倚在我身前闭了双眼,一呼一吸极为匀净,仅有长睫不时微颤,真是安稳极了。此时此刻,他都不像什么喜怒无常的殷国大王了,只是一只蜷缩的毛绒小兽。 我这样抱了他很久。 至寅时,宫女急匆匆来报,太后梦浅,即将睡醒。吾王一下子睁开眼来,从我身上跳了下去。 他以最快速度赶进殿中,我差点追不上。到姒夫人床榻前,他已紧紧握住姒夫人的手,翘首以盼地等着。我也跟着跪到旁边,与他一起。 姒夫人尚未全醒,还在呓语,也和之前一样似乎在发出两个字的音节。我以为姒夫人依然在呼唤“瑾儿”二字,正要解释,吾王已越发贴近,附耳靠近姒夫人唇边细听了。 只是眨眼间,元无瑾笑意顿凝,面色骤然无比阴寒渗人,变化之快。 他一把放开姒夫人的手,缓慢坐直身,浅浅道出两个字:“吕、载?” 是那个面首的名字。 第14章 氓 只此一句,周围所有太医宫人均是大骇,通通放下东西跪倒,呼喊“王上息怒”。 元无瑾掸了掸衣,起身,环视一圈,目光定向了唯一一个没有向他拜倒的人,我。 “靖平君,”他问,“你不是说,母后在梦中唤的是寡人么?” 我低头道:“王上来之前的确如此……或许,方才只是太后呓语不清。” 元无瑾笑出声:“靖平君装糊涂,不要哄寡人一起装。母后除了唤吕载,还在依稀唤一个‘麟儿’。寡人名瑾,小名始终都叫瑾儿,让寡人的母后如此难忘,这个麟儿是谁?” 四周宫人更加噤声,有些连呼吸都小心屏住。 我无奈。 我能做的努力、能牵的线都牵了,可若太后确实是还对……念念不忘,那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可能,从一开始我希望他们能修复母子之情,好维护吾王名声、不留遗憾,就是错的。 我走错了这条路,之后侍奉他,恐会艰难至极。 只能说,一切都是我多事自找。 我瞥见姒夫人手指抖了抖,似乎快醒,便道:“臣有罪,王上任何处置,臣不敢有怨言。但无论如何,王上先请和太后聊聊,您等她这么久了。” 元无瑾抬手一挥,中贵人立刻下令将殿内所有旁人赶走。转眼间便仅留下了他,床榻上逐渐醒转的姒夫人,还有跪在一旁不被理会的我。 他背手站在榻前,故作轻柔地呼唤:“母后。” 姒夫人渐睁开眼,精神比先前稍好一些,看到吾王,一激动之下甚至有倚着后面软枕坐起身的力气:“瑾……瑾儿,你来看为娘了?我、我不是在做梦吗?” 元无瑾道:“母后当然没有做梦。” 姒夫人瞬目间涌泪:“瑾儿,你……似乎又瘦了点,你坐下来,让为娘仔细瞧瞧,好不好?” 元无瑾分毫不动,继续缓缓道:“母后能见到儿臣,当然不是做梦。母后的梦里,怕是已和谋逆罪人一起,踩着儿臣的尸首,将一男女都未知的襁褓孽畜送上大殷王位了吧。” 姒夫人面色僵滞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吾王一字一字地问:“母后,你就那么想那个假寺人,到现在还在梦中呢喃他和那个孽种的名字?” 姒夫人目光垂下,这不是震惊,这是在躲避不答。她余光不时瞟我,似想求我再出言劝一劝,可若吾王所言为真,我也没有话可以再劝。 我轻轻摇了摇头,照旧跪住,默默看着。这件事上,我已只能听着,没有办法再插手了。 元无瑾看这反应,惨笑一声:“母后,你是不是从当年,到现在,依然是发自内心地想杀掉我?你告诉我,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都改,行不行?” 姒夫人猛烈咳嗽几声,哀求:“瑾儿,你不要生气,是为娘对不起你……是为娘糊涂,娘已经这样了,求你莫再生为娘的气了……” “你糊涂?”吾王盯着她,慢慢地退后,“你不糊涂,你可一点都不糊涂。吕载,孽种,他们都能出现在你梦境里,你根本一星半点都没有想悔改过。你说想见我,也不过是时至今日没有别的依靠,你想跟儿臣最后扮演一番母慈子孝……罢了。” 姒夫人咳嗽越发厉害,也已靠不住软枕,躺回被中,几乎无法言语。 元无瑾退得跌了一跌,笑得出泪:“母后,母后,在代国九年,你一直都是一位完美的母亲,寡人说要尽一切奉养你,寡人做到了,让你能母仪天下。可后来你怎么对寡人的?吕载之乱,寡人成了六国笑柄,寡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后,大殷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王太后?你病重,没剩几天,那不知你有考虑过到地下,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寡人的父王吗?!” 第15章 不知为何,吾王道出此问,姒夫人却顿了动作,止住咳嗽。她深低垂着头,但从我这角度可以看见,她浑浊的双眼陡然清晰起来,明明行将就木,竟反露凶色。 元无瑾重新近前,略略俯身,叩住自己心口问:“你告诉我,母后,我的父王呢?他在你梦里被扔到什么位置去了?这么多年,你对吕载都念念不忘,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一声裂响,床案上的一盏汤药被狠力扫翻,砸到了吾王腿上。姒夫人居然顷刻间爆发出这样的力气。 “不要跟我提他!!” 她撑起手臂,整个人瘦骨嶙峋形同骷髅,盯着元无瑾的脸,眼珠却怒得快凸出来:“你跟我提你父王?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宠爱我,宠冠后宫,说会一辈子待我好。我生你时难产,用命才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许诺给我贵夫人、给你君侯,结果呢?” 姒夫人似哭似笑地讲:“结果,封大公子为太子后,他觉得过于宠爱我了,觉得我和你的存在会威胁太子地位。于是,就把我们扔到代国去自生自灭。那一年你才八岁!我也才……二十四。” “你说,我为什么要念着他?难道要我念他不顾哀求将我送走,连几串铜钱和几件御寒的衣服都不肯多给吗??”姒夫人讲到后面,又一顿呛咳,唇边满是血迹,还在哭笑着继续道,“什么狗屁完美的母亲,谁要母仪天下,我就是我,在代国每一天我都是演给你看的,咳咳……你不知道吧,每天晚上我都在诅咒你父王,他什么时候死,他什么时候能死……他果然死得很早,他活该,我只恨咬死他的不是我!!” 这一通讲完,姒夫人大约是耗尽了气力,躺了回去,在枕边不住呕血。 她说了这通话,那个问题的答案,也差不多出来了。 吾王元无瑾面色凄白,身形又是一晃,那么不可置信:“所以……你养面首,纵容他,还怀上孽种,是为了报复父王……吗?” 姒夫人捂着胸口咳血,无法说话,只是听见此问,她眼睛艰难地弯了起来。默认了。 元无瑾进一步问:“你报复父王,却想杀我,这是为什么?”他停了片刻,慌忙追道:“是吕载,他胆大包天蛊惑你,都是因为他对不对?母后,母后,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姒夫人微仰起脸,她连抬头动作都颤抖得不成样:“我恨他……也恨我为他生了你。瑾儿,你想想,要是没有你,我会被扔到代国吗?” 吾王瞳眸骤缩,怔愣住了。 姒夫人边笑边呛血,满枕鲜红。 “哈哈,若是我刚把你生下来就掐死,哪有这么多事……想要个明白,为娘给你个明白……现在明白了吧,你们父子,我都恨!”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哈哈哈,你父王当年……还亲自教我读诗呢,教的就是这句,他教得可真好!好极了!……” “为娘想见你,就是想着你好歹是我的儿,我得把母慈子孝扮演到最后……可惜,你不领情啊……嘻嘻嘻……” 我想我本不应插手,却未料会闹成这样。姒夫人吐着血也要恶毒地骂干净,而吾王已深深蹲伏下来,喉中滚出喑哑的嘶鸣,捂住脑袋的手指骨节泛白,像要抓进自己皮肉里。 我上前想碰他,我说,王上,要不先跟臣出去静一静,让太医赶紧进来瞧瞧太后,她样子有些危险,一切之后再说。只是元无瑾跟听不到一般,丝毫没有理会我。 很快,一声呕血的噗响,姒夫人的笑声消失了。 连同声息也消失了。 元无瑾恍过来,抬起头:“母后?” 没有回应。 他一把挡开我,冲上前,手伸进枕边那片血泊中,试图掩住姒夫人的嘴唇,好像这样就能将血喂回去:“阿娘,阿娘,你别吓我,你别、别……” 他几番费劲努力,终于发现这样做是徒劳了,空空望着自己满红的双手。依礼,我不能再看,便低头深拜。 吾王的声音,也变得和姒夫人方才一样似哭似笑:“我……哈哈……我……” 太后离世,素缟满城,丧帆升起。沉寂的殷王宫中,最后的半分斑斓也没了,素白配黑瓦,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 但太后的丧仪办得极低调简略,我不知吾王是否因怨恨才这样做。大约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本就很难简单用爱与恨来形容。 只是,吾王并没有任何用来伤心的时间。 山东有四国准备再起合纵,西抗大殷。这次以安陵君魏信为首,他正在各国游走说服,欲收复荆国失地。安陵君此人乃卫国国君王叔,素有声誉,门客极广。由他组织合纵,不用细想都知,规模定然空前。 我和之前一样待在王宫中,不闻朝政,只管做饭种菜带小公子,如此这件事都能入耳,可见影响之远。 元琅轩跟他先生议论合纵时,还问我:“承将军也是君侯,到底何时王兄才能放你出去,也像安陵君那样开府收门客?” 我在旁边剥葡萄给他吃,轻轻说:“王上留我在宫里,自有考量。小公子别再想了,好好研究列国交伐吧。” 元琅轩皱眉头道:“可我以为,若将军在大殷自有一派势力,将殷剑于悬六国之颈,他们早该吓破胆了,怎么敢打着为荆国收失地的旗号再合纵。” 我将剥干净的几个光葡萄装盘递给他:“公子用吧。不闹了。” 这日我忙出八个菜色,元琅轩美其名曰为王兄试毒,均伸出筷子悄悄尝了一口。吃完他眼睛锃亮:“好好吃!孝期需要茹素,承将军你居然都能弄这么多花样。你厨艺进步这么大,王兄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能用得干干净净的?” 想起前几日,我只能搪塞:“嗯,是的吧。” 太后去后,紧接着又是应对合纵,诸事繁杂,吾王性情,意料之中地越发阴晴难测。 他的确不掀整条桌案了。 他只砸我做的菜。 第15章 磋磨 傍晚,元无瑾从朝上回来,我照旧跪在殿门,向他行礼,道万年。他并未搭理,略过我快步进殿,然后入了座。 等内侍们为他布完了菜,他方才望过来对我道:“靖平君,过来侍膳。跪那么久不起,你要寡人亲自舀汤么?” 我晓得,我跪完与不跪完,做得对不对都看吾王一张嘴。他今日语气比昨日格外冲些,朝上怕是有人给他不痛快了。 我一拜再起身:“是。” 席间,我为吾王舀了汤,又给他小心夹上几筷子。他好生用了,暂未发作。 用到一半时,元无瑾弯起眉眼瞥向我,语气闲聊一般:“阿珉的菜是做得越发不错了。你说,若当年寡人换个选择,不送你去跟老将军打仗、直接将你送入膳房,会否今日,寡人已用上日日不同的山珍海味?” 我牵了牵唇角:“王上莫忧,庖厨之技臣现在学起,也来得及。” 元无瑾继续看着我:“阿珉又认真了,没听出寡人在开玩笑?真要阿珉进膳房任值,可得净身的。” 我执筷顿了一顿,继续为他从容夹菜:“倘若……王上一定有此打算,臣会接受。雷霆雨露,皆是王上的恩赐。” 试探到这,吾王终于不绕了,放下玉筷,移回目光:“三日廷议,七成武将皆出列谏言,说应对此次四国合纵,非靖平君领兵不可。他们一起合起来求寡人,让寡人将你放回去,做这次出战的主将。” 他一手优雅地支着脸,重新瞄向我,眼角微扬,亲昵地问:“阿珉,寡人是还没留你住够,可似乎有人已着急了。不知你想不想出宫,回军中领兵呢?” 我深知这是个极其危险的问题,退后两寸,低头叩跪道:“臣不敢言想或不想。兵者,国之大事也,无论以谁为将,目标都是破合纵退外敌,也只是为此,这与臣想或不想无关。若王上认为臣可堪此大任,臣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敢言求任何封赏回报。” 我讲完,又自觉这话难以取信,哪怕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话。我便抬起脸,努力将满腔忠心与真诚都汇聚起来,凝向他:“王上,臣所言……字字属实,都是真的。” 元无瑾打量了我片刻,悠悠说:“是吗?如若不想,寡人让你留在宫里,你为什么要携功硬闯宫门?” 我怔住,顷刻无言可回。 他坐向前:“靖平君,难道寡人的王令,还比不上你的将令了吗?” 果然,要说这件事了。 彼时情急,我不得不闯,太后之事善了,他们母子和好,我便是事急从权,帮忙救治及时;而今太后那边没能善了,我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再轻轻揭过。 所以我做得对与不对,还是在他一念之间。 “靖平君,需要寡人来提醒你,强闯宫禁,按大殷律法该如何处置吗??” 我只能继续跪伏拜倒:“臣犯死罪。” 两碟菜被吾王一把扫到地上,砸在我膝前。先前暂未发作,当真是迟早要来。 第16章 “你是犯死罪,”元无瑾双手一把捏起我脸,他满眼血丝与长久积压就等着找我发作的愤恨,从咫尺之间映入眼帘,“寡人竟不知,承将军的两句话在禁卫那里,连王令都要让道;寡人竟不知,满朝武将没了靖平君就没主心骨了,我大殷历代应对合纵那么多次,这次听说有难度,他们就一个都不敢越过你来领军!” 我不想看他的癫狂,我知道,姒夫人这一去,世上最后能触及他脆弱与温柔之处的人,已然没有了。而故人中仅剩下的我,不配这样资格。 我便垂眸稍微避开他目光:“王上,您不想让臣带兵,臣能够理解,臣也推荐过其他将领,臣相信稍加培养,他能够最大程度替臣为您效命。但此次合纵规模空前,为万全计,臣实在希望您不要拿国事来与臣赌气。” 元无瑾看着我,越看越笑:“这么冠冕堂皇。你怎么就不能承认,你就是想回到军中,想有资格违逆寡人,反过来把控寡人。” 我只能道:“臣无法承认,因为臣真的没有。臣许诺过做王上的影子,所以无论臣是什么位置,无论王上怎样待臣,臣都会效忠王上。” 元无瑾歪头,像在思考:“喔,有这句话。”片刻后他又上前一寸,手指使力,掐进我脸上肉里,“可阿珉,我凭什么相信你?寡人这里,连赵牧都不可信,连生身母亲都不能信,你却要寡人相信你,你莫非当寡人,还是那八岁孩童?” 我叹出一口凉气。若是如此,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坐上了王座,已不会信任任何人。 “臣犯下死罪,按律当斩。王上要罚,绝无怨言,王上尽请处置吧。” 他却摇头,求欢般与我交颈,唇齿热气咬在我耳边:“寡人不相信,我大殷利剑要靠你一个人来撑着。阿珉,合纵你就休管了,寡人也会搁置你的死罪,但你得去待在更适合的位置服侍寡人,努力伺候得寡人舒心,死罪才能赦免。” 我不太理解。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想收走,那是个我令他不满后应得的归宿,我时时刻刻都等着。我并未求饶,他怎么自己就说要把我死罪搁置了。 吾王得意洋洋地起身,喊道:“来人!” 中贵人带几个寺人快步进殿,躬身问:“王上有何吩咐?” 元无瑾瞥我一眼,道:“从明日起,宫中便没有靖平君,只有承珉,寡人王榻前的内侍。今夜你将人带走去教,除却那东西暂且留着用,其余都照寺人对待。明日一早,寡人要他爬着伺候漱牙。” 原是为这。 与其让我轻易死,在他那,不如进一步侮辱折磨来得有趣。 中贵人听了命令,看我又看他,十分不可置信:“王、王上,靖平君是君侯,奴婢怎敢……” “寡人说了,宫中以后没有靖平君。”吾王咬着牙笑,似痛快极了,“让寡人知道谁再对他尊敬,寡人就剪了此人舌头,拿去喂狗。” 中贵人战战兢兢应下:“……是。” 中贵人带我回耳房待着,要当个寺人,除却拆掉某物,第一步便是换衣。奈何我身形比之寺人过于大了,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内侍衣服,只得连夜测下我尺码,找最大的一件赶紧改。 等衣服间隙,我和中贵人、小全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我先道:“王令已下,烦请两位师傅教我宫中内侍的规矩吧。” 这样之后,才慢慢交流起来。 其他可以先不管,吾王漱牙点了我明日一早去伺候,就先学这个。 首先,我要改自称。寺人只能自称“奴婢”。 元无瑾清晨起床种种流程,我也见过许多次,几时用帕、几时用茶,如何为他全身衣物熏香,也很容易便上手了。 最后是寺人行礼不同,不能作揖拱手,只能趴跪叩头。这也没什么,我记忆中,这些时日来,我在吾王面前做得最多的动作便是跪下和叩首;晚上看灯那几日,不也是满地爬。 可能自我被他关入宫中起,他早就把我当成这样的身份了。此次借机发怒,正好削去我最后一份尊严。 于是学罢一晚上,第二日清晨,我换上新改的内侍衣服,捧着东西进殿,一眼也不上望,趴跪在吾王榻前行礼。这一切毕,便按昨夜所学,一样一样开始伺候。 弄到后面,我一丝不苟为穿戴好朝服的元无瑾周身熏香时,他乐起来:“你这身形,多有意思,哪里像个寺人。母后那几年在甘泉宫里玩假寺人,原是这种意趣。” 我跪着慢慢捋平他一侧袖角,道:“能讨王上喜欢,替您消解怒气,是奴婢的荣幸。” 一切流程走完,我跪回一边,吾王却道:“隔那么远作甚?阿珉,手伸过来。” 我爬近,他接着说:“寡人觉得自己鞋底有些脏污,要阿珉替寡人擦一擦。” 我从被套上这件衣服就晓得,他见不得我半分舒坦,要刁难我才高兴,顺从道:“是,奴婢遵命。” 他的鞋每日都是新换的,鞋底按理并无灰尘,我小心捧着用手指揩了一番,确实丝毫脏污都没有。这时,手掌却觉到越加越多的重量,我一时未反应,不由下移了两寸。 但幸好,反应过来,随他怎么硬踩,还是照原姿势捧住了。 元无瑾踩了个满意,收回:“寡人母后有品,假寺人,玩起来确实很有意思。” 他花大力气踩我必须悬空的手掌,鞋沿又有些锋利,我捂手隐下一圈红痕,叩头道:“奴婢谢王上称赞。” 元无瑾道:“好了,滚开,别挡寡人上朝的路上,去领些寺人该干的活。” 我应答是,挪膝盖让开。吾王甩我一脸袖,大步带风地往外走,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略作冒犯,叫住他。 我跪起身:“王上,再听臣一言,可以吗?” 他身形顿住,背对我沉默好一会,隐隐咬牙:“你讲。” 我看了看手心,提声道:“臣还是想说那句话,国事为重,臣真心希望王上不要拿国事来与臣置气。臣只是个臣子,您的附庸,不值得您这样做。” 吾王并未回应。我最后一字刚落,他一转身,便走了。 第16章 请死 吾王想出了新的折腾我的法子。起初两个月,他极有兴致。 不是叫我给他把整个寝殿的地拖扫三遍,就是让我亲手在冰水里给他洗几件衣物,当晚必须想办法弄干,次日他要穿。或彻夜跪在床头,为他打扇,不能重不能轻更不能停。而侍膳时我在旁边,他想起就砸个杯子盘子,踹一脚。如此等等。 除却真正意义上的动刑或伤身,他想得到的折腾办法都用过。 只是慢慢地,他似乎又不那么有兴趣了。 吾王回寝殿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累得倒头就几乎昏迷,晚膳都来不及用。我上前替他宽衣,他迷迷糊糊瞅清我,一把就将我推开,让我滚,滚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最后当夜,我只能在外值守。 我其实,知道这是为什么。宫里早已传遍。 卫、周、荆、晏四国联军在安陵君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已西进攻下七城。吾王任命一主动请命的宗室子弟为将军,打了近两个月,结果却是屡战屡败,合纵军已快叩关崤山了。 历代大殷先王面临合纵,总能从一开始便设法破之,哪里被叩关崤山过。 崤山关虽是天险,可一旦被破,往西直取殷都将畅通无阻。这里挡不住,殷国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若被迫迁都或吐出数万将士性命换来的南郡,大殷东出天下的霸业大梦,几十年内就不要再想了。 此种政务,宫中都能口口交谈着传遍,乃至人有寺人开始收拾东西,人人自危,可见已紧急到什么地步。 吾王本就烦忧,看到我便更烦。他一开始便非得与我置气,现在更不可能主动提,有些话,照旧只能我起头来说。 我不晓得我现在地位算个寺人、且他对我的怀疑未曾消减,进谏能不能有用,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跟他接着玩这个软禁宫中当奴隶哄他开心的游戏了。 是以这日,我给他宽下外袍,伺候他洗过脚后,他一脚打翻了盆让我滚,我没有动。 元无瑾赤着淌水的足,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往前踢了踢我肩膀:“怎么,受了寡人几日使唤,忍不了了,又要违抗王令?” 我双手握于胸前,用揖礼对他:“王上,臣恳求您,此战应敌,换臣为主将吧。” 吾王一愣,微笑:“一个寺人跟寡人聊这种话,乃宦佞干政,属于死罪。阿珉,你上一个死罪还没洗清呢。” “臣不是在开玩笑,”我低头拜了一拜,一字字道,“王上对臣有气,想如何责罚,臣都无话可说。但现今四国合纵威胁殷都,崤山关口危在旦夕,臣身为大殷和王上的臣子,理应尽我所能。此次合纵,四国势强,关键在于他们由声望极高的安陵君统领,兵马充足,士气极高;而大殷这边,将士们刚打过荆国,还在休养生息。让臣出马,虽不敢说必能尽速退敌,但有臣在,关口守将军心可稳,至少臣可以保证,崤山必不会被破。” 第17章 我说出这话后,瞄见吾王脸色白了几分。话是难听,且他若思虑太多肯定又易起疑,然到这个当口,已顾不太上。 我仰脸望向他,道:“臣可为王上赴汤蹈火,不求任何封赏回报。这是臣说过的话,臣再说一次,此话字字属实。请王上务必考虑换臣为主将,王上对臣一切怨愤,可以退敌后再一一讨要,哪怕到时您待臣坏于今日千倍万倍,臣都愿意领受……好吗?” 我的话说完了,这次我没再以一拜收尾,低垂下眸,静静等待。他若还是想骂我,这样比较好骂。 只是我等许久,最后却等到他一声轻浅的嗤笑:“阿珉呀。你离寡人太远了,近前些。” 我膝前两步,到他身侧。然后猝不及防间,吾王忽然低头倾身,温柔地捧住我的脸,将我嘴唇啄住了。 变化太快,我一时未应,他跪下床,手臂将我死死勾紧,整个人几乎吊在我身上。唇舌之间,他热烈地挑逗、引诱,发了疯似的汲取,等我恍惚回来,呼吸交乱,怀中已完全抱着一片热雾,变得难分了。 我抽出一丝清明,握住他肩略推离两寸:“王……王上,臣方才是在讲……” “可仔细想想,阿珉,是否已很久都没碰过寡人了?”吾王巴眨望我,双眼湿漉漉的,似纯然,又似狡黠。 我道:“臣……是对王上有所遐想,但……” “有就对了,寡人就怕你没有呢。”他又吻了吻我唇角,“来,按住寡人,打开寡人,记得这回可不能太轻了。” 我自觉不对劲,还想说什么,唇齿已又被他堵住,不能再分开了。 中途我几次想抽空继续说正事,却全被吾王搪塞过去,拥抱拉扯间,我不知怎的就和他滚到了榻上。 他轻轻踢我,又柔软地扯我,湿热的眼中荡着波光粼粼,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慢慢推起他一侧,再伸向枕下,摸来软膏。 我的确很久没能碰过他。我看着他难耐仰颈,弯起的手指乱七八糟揪住被褥,却又在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催促,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只是这场梦并未持续太久。 吾王这样索求,他的欢愉来得很快。在独属于他的余韵的最后,我想亲吻此刻的他,刚刚凑近少许,面上辣疼。是恶狠狠的一巴掌。 我再沉浸,对上他顷刻间坠入寒窟的双眼,也晓得了。 元无瑾道:“滚出去。” 我托着他,缓慢退后,但约摸还是有将他弄疼。元无瑾一脚踩在我肩膀,将我往床下猛踹,我只得顺势下床,跪好。 吾王这样做,仿佛又得痛快,歪斜着撑起身淡淡瞥着我:“懂了吗?” 我心火还在,模样有些失礼,便扯过自己内侍衣服遮掩住:“臣……不太明白王上的意思。” 元无瑾轻笑,朝我腰下比了一比:“寡人是想提醒你莫忘,你在寡人这,最初只是代替赵牧来用的,这么一个东西。” 我心头有些麻凉,但不太多。他这样的变脸和喜怒无常、先甜枣后敲打的防备驭下,我已受过太多回。 似乎已经被折磨习惯得木然,快没有感觉了。 吾王伸手上前,拧住我下颚,道:“寡人要你做寺人,你就得给寡人好好做一个寺人。寡人如何治国、怎样退敌,无须你来指手画脚!我大殷将士,不是没有你靖平君的带领,就、不、行、了。” 我由他捏着脸,下垂双目,没有回应。 元无瑾撒开我:“如果听懂,就滚去传热水。寡人身上真是脏死了。” 我还是没挪动,缓慢穿系好衣服,再慢慢压下这麻凉,试着找回一些作为奴仆和影子以外的、属于人的感觉。我想,到今日这一步,连最要紧的国事都无法让他放下对我的怀疑和怨恨,或许这个游戏,我也真的是和他玩腻了。 元无瑾道:“靖平君,连寡人讲得这么明白的话,也听不懂了吗?” 我酝酿许久,心头的翻涌总算逐渐平息,变得如同静水。 我说:“王上,如果臣在您那里,始终仅是……这样一个东西,如果臣为大殷为您立下的所有战功,除却日益加剧您内心的不安、加剧您对臣的猜疑,没有任何其他作用,那么臣的存在,就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么?” 吾王无所谓地别开脸:“反驳寡人、顶撞寡人,只会罪加一等。你想清楚。” 我没有理此话,继续道:“王上自小离国居代,若轻信他人,必定不能有今日,臣可以理解,也一直都在理解。可是,臣是一个在这世上毫无牵挂、除却王上您什么都没有的人,从臣的命属于您开始,至今……都已经十四年了。王上就当真,对臣连两分最起码的信任,都不能有吗?” 吾王披上一层衣物,终于正眼瞧过来,戏谑道:“阿珉,你可以哄寡人,但你一句话便让禁军守卫抛却王令给你让行,此乃死罪。让你当寺人伺候寡人,已是极其地法外开恩。不然,你莫非要寡人为了你,无视大殷立国的商君之法?法令如山,不可欺呀。” 他是王,想要的就能得到、想抓的就能抓住。我被强行软禁宫中都须对他感恩戴德,他高高在上习惯了。看来,一点都没有听出我想表达的意思。 我本不想说得过于清楚。清楚意味着无法转圜。 可我要转圜什么呢?我的王,这么多年,我连他心里的半寸位置,都没有得到过。 我深纳了一口气:“臣以前的确常常在哄王上,到最后,王上只还给了臣无尽猜疑,为此对臣日日试探,时常折磨。王上与臣这样过着,臣真的很累,已经不想再过下去了。” 我低身拜了一拜,仰面望他:“臣的死罪,无须王上法外开恩。若唯有一死,才能证明臣对王上的心意和忠诚,臣恳请您,将臣按律处置吧。” 第17章 还家 元无瑾声音悠悠:“阿珉,你今日怎么说这么多胡话。” 我不知他是否在装傻,便干脆些,一字一字着重道:“臣说,如若这次抵御合纵,王上将对臣的疑心置于家国之上,绝不愿以臣为主将来御敌,臣恳求王上,赐臣一死,以证青白。” 这一回,他终于听懂了。因我话音刚落,头顶就是一阵剧痛和湿热。是床案边的茶盏被他一把抓起,狠狠砸到我头上。 “你放肆!!” 头脑昏了一阵,我触摸了一下,拿到面前。茶水混合着血红,斑驳难看。人还醒着,看来没有被砸烂脑子,还能继续跟吾王说话。 我忍下目眩,道:“臣这条命,当年是王上所救,归属于王上。所以臣想结束,不能自尽,只能请您赐死。” “你想死?你跟寡人说你想死??”他一瞬间面目扭曲,冲上来拧住我衣襟,“你跟谁学的?朝上那些动不动死谏的腐朽老臣吗?他们有资格让寡人不能动他们,你也有样学样地抄过来跟寡人用,是不是?!” 我说:“王上忘了,臣已很久没有上过朝堂,参与廷议,对这种无从学起。” 元无瑾对我大吼,像发了狂一样:“你不是死谏,那你想作甚?对寡人把你关在宫里不满?是你自己不听话又犯律法,寡人宽宥你,你凭什么不满?你没有资格对寡人不满!” “臣并非不满,臣只是太累了,不想再被您猜疑,”我向他微微牵动唇角,好露出些笑,“既然臣身份低微又大逆不道,不配侍奉王上身边,还望王上……可以成全臣。” 元无瑾抓着我,定然看我很久,似咬牙,又似发抖:“就因为……寡人把你关在宫里,要收你的兵权,你便宁可去死?” 我垂眸说:“倘若王上一定要如此认为,觉得臣怀有反心,您赐死臣,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听罢我的话,愣过一瞬,忽而又转笑,放开了我,步步退后:“哈……哈哈,靖平君,你长进了,用这种方法讽刺寡人退不了敌,跟寡人要兵权,你很有长进,真是好得很。” 既然他无论如何,就是要这般认为到底,我也没有话可继续讲了。便继续低头跪着,等待他的审判。 我听见他笑了一声又一声,一直后退回床头,跌坐下去,然后迟迟没有再回应。 良久之后,我才看见吾王衣袖袖角抬起,他指着我,也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想死是吧,好,那你就去死,寡人不拦着你,但即使死,寡人,也不会轻易让你得意。你不就是自恃寡人打天下离不开你才胁迫寡人吗?寡人要跟你作赌,要你看着,没有你领兵,寡人亦能靠自己的力量破四国合纵。看完这些,你才能死。” “滚!不要再出现在寡人面前。”他说,“回你的将军府待着,等这件事结束,寡人想杀你的时候,自会知道派人,把大殷的王剑赐给你。” 我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肩上扛了十几年的千钧困苦,那些无数个日夜里苦求不得的不甘,好像就这么在他一句话里,轻而易举地被从肩头吹掉了。 眼底微热,我将双手在前交叠,郑重而端正地跪拜下去:“臣,叩谢王上。吾王万年,大殷万年。” 第18章 元无瑾要我即刻出宫回将军府等着,此拜毕,我站起来便转了身,打算快步离开。唯有我尽快在他面前消失,他才不会突然又开始想新的法子折磨我,这件事方能完全定下来。只是走出数步,快到垂帘边时,我不由得缓住。 我循着本心,回头望了吾王一眼。 跟我对上目光时,吾王的眸色晃荡了一下,好像有些局促,好像含着泪水。可他真是很好看。 他毕竟是王,公然的断袖之癖,早已惹得朝野非议,有元琅轩垫着,王族宗室才稍加接受。以后没有我拖住他的脚步,他的人生也该开启一个新篇章。反正,这本就是他很久之前想做的事,若无赵牧,应该也想继续做的。 “公子,听我一言,”我试着用很久之前的称呼唤他,“您二十有二还未大婚,这样不好。臣走之后,望您能在此事上步入正途,娶后纳妃,开枝散叶,还有,别辜负她们……至少,不要让您母亲的故事重演了。” 我看见他似乎眸光又一晃,动身要往前下榻。 我便不再多看多言,掀起帘帐,快步离去了。 宫门还有两个时辰才开,我先回耳房检查一下伤口,并收拾了一番包袱。头顶是破了一块,幸而不大。便换下内侍衣服,换上我原有的衣服,并系好发髻。我本欲将内侍衣服妥善折好放在床榻上,又想到这件衣服已改过没有旁人穿得,还是拿着了。 我离开时,身侧再也无人跟随;路过花苑,一众寺人正忙碌,将我种的菜尽数铲除。没有人抬头瞧我一眼。可能吾王也要求了他们不准再搭理我,如此也好。 我回到将军府门口时,天蒙蒙亮,石狮子后两名看守正蹲着打盹。我上去各敲了敲脑门,两人揉着惺忪睡眼抱怨我的管家敬喜多事,等眼神逐渐清明,看到了我,均吓得大退,连滚带爬起来行礼。 我说:“听来我不在,敬喜也时常管教你们。” 一人紧张哆嗦道:“将军虽受王上邀请入宫小住,敬喜管家也没准我们怠慢,府里一切都按您在时的样子仔细打理……至于小的打盹,那是个意外,意外。” 而另一人已赶紧开门,进去招呼喊人。 我还没往府里走几步,很快,整个将军府的下人都忙碌起来,敬喜更冲出来鞍前马后,连我这点包袱都要抢过去拿。一路他跟我讲已作的安排,将军是要用早膳、还是洗浴、还是做什么别的,都能在两刻钟内奉上。 我说:“嗯……那让府里安静些,我要睡觉,休息。”给吾王当寺人,每日能眯两个时辰都勉强。 敬喜怔愣了一愣,领命去了。 果然不到两刻,整个府邸静了下来,我的卧房中铺好了床,置上新茶,还点了安神香。敬喜躬身问将军是否还有吩咐,我说没有了。 “那将军……能否容小的最后多嘴一问,”他微微犹豫,“王上放您回来,可是打算让您去崤山关领兵?小的听闻此次战局焦灼,有些危险,按理说,王上早该派您出马。” 我恍一阵,便先不说实话,只道:“王上自有王上的安排,你我不可揣测。退下吧。” 我只管吃睡过了两日,第三日总算完全恢复精神,可以在府中踱来踱去地逛一逛,拨弄花草,听听闲话。 将军府中下人男子居多,但在庖厨也有几名侍女。我下午闲逛到此处时,几个姑娘正聚在院落的杏树下偷闲,手里摆弄着某种东西,互相嘻哈笑闹。此处都是女眷,我本不想踏入,却有一名侍女眼尖瞧见了我在院落门口,慌忙扑跪下来。之后一众侍女全都跟着学,见过将军,奴婢们不敢偷懒了,马上去忙。 我以前可没这般吓人,八成是敬喜干的,我不在时比我在时还三令五申地抓规矩。 我只得上前,抬手示意她们起来:“做完了活休息片刻,不打紧,起来吧。” 她们站成一排,这时我才发觉,她们手中先前摆弄的是五彩丝线,正缠绕在一起,像在编着什么。我便问:“不知你们在编织何物?” 领头的侍女道:“回将军,过几日是乞巧节了,奴婢们在编五彩同心结。等到乞巧节晚上挂在树梢,这样能求个如意郎君。” 我想了想:“似乎之前并没有如此习俗。” 侍女笑道:“是近两年才在殷都中流行起来的,将军是男子,之前乞巧节都在外打仗,不晓得也正常。” 我见她们中间有名挽了发髻的侍女,我记得她成婚未久,便起了兴趣:“你已成亲,也要求如意郎君吗?” 她攥紧半成的同心结,微红了面颊:“回将军,成亲后也可以做来挂的,能求个和相公永结同心、绝不相弃。如果再挂个蚕茧一起,就叫做‘情蛊’,能让他一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 这话说出,侍女们又嘻嘻哈哈笑起,热火朝天地吵闹一阵。只是不知怎的,我听得有些恍惚。 鬼使神差一般,我听见自己问:“那不知……这带蚕茧的结要怎么编?乞巧节时挂在哪棵树上为好?可否教一教我。” 侍女们纷纷噤声,目光有些奇异,还带着些怕。若单因我乃男子却想学这个,她们不至于这样大反应。 我与吾王千丝万缕的牵绊,虽不至人尽皆知,但在我府中,大多数人还是知道。 最后一个小些的侍女站出来,怯生生道:“将军想、想学这个吗?奴婢可以教您,但千万别讲给……如果问了,麻烦您就说是自己看来的。” 其他侍女缩在后面,不敢跟着开腔。 我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方才我究竟在想什么。 我叹口气:“罢了,不必,你们有顾虑,我明白这比较强人所难。你们继续编着玩吧,我回去找敬喜说点事。” 我虽这样说,她们却没敢继续编着玩,行礼道别毕,纷纷收拾东西拥进厨房去了。方才他们所立的地上尘土间,还遗落了一小节灰扑扑的五彩丝线。 我的确是不必编这个的。 吾王又从不曾喜欢过我。 至于我找敬喜要说的事,太难开口。酝酿好几日后,我才鼓起勇气打算告诉他,这样才能对满府上下将来的安排早作准备。 得告诉他,我回来并非要准备去领兵打仗,而是快被赐死了。 第18章 欲来 我让人找到敬喜时,他正张罗着收割后院新长的一茬青菜。我将他邀进卧房,闭了门窗,然后才缓缓地说了这件事。 敬喜听了,当即一软跪下,抓着我衣角,瞠目不可置信:“退合纵后,王上不日便会赐死将军?怎……怎么可能!将军您战功赫赫,又未曾犯错,王上为何突然就要杀您?!” 我将他搀起来,不过人还是站不太住。 我说:“为见太后,我闯了宫禁,犯下死罪。所以并非无缘无故。” 敬喜更骇:“这算什么理由?您为大殷开疆上千里,都抵不过一次闯宫禁?何况外面合纵都还没有退敌呢!现在最应当启用将军,他怎能杀您!” 我道:“功高必然震主,王上对我又没什么真心,这是迟早的结果。以前我总为此担惊受怕,事事小心谨慎,如今总算无须担忧了。此事是秘约,暂未惊动朝野,且我还有少许时间交待后事,反而好些。” 我这么说着,敬喜已哭得满脸稀里糊涂:“就……真的不能再求求王上,挽回一下?若他觉得您地位太高,那干脆降一降……也不行吗?” 我牵了牵嘴角:“既已定下,便不能再违逆君恩。我叫你来,是想大致交待一些事务,务必在王上赐赏到来前完成,待将军府散时,让府里每个人,还有你,今后多多少少能有一点着落。” 敬喜呜咽道:“可将军,我真的……觉得不应该这样,您这么好……不应该如此结局……” 他说错了,我正应这样结束。借来的命,走到尽头了,就该还给他。把所有痴心妄想都化作一场空,我只当自己早已死在九岁时那一场饥寒里,之后所历一切,都是临死前的一梦,也再不会有什么不甘了。 我替他拭了泪,温声道:“别哭了,你要忙的事很多,先听我讲,记一记。” 哄过许久,敬喜总算稍微平复,到旁边案几边沿坐下,找来空帛,提起了笔。 我说,首先,备上寿材,若不好拉进府中,至少预订上,到时能马上拉来用。哪种木头都行,我不挑材质。 我死之后,君王所赐将军府必然逐渐收回,须将库房财物整理一番,哪些是王上所赐,造册封存;哪些是我军爵俸禄应得,估价之后,按府内任职年限,分发给所有家丁侍女。 最后,过几日是乞巧节,借此由头办一回满府家宴,让大家再聚一聚。府中人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来弄,一切开支由我承担。 敬喜写着写着,又忍不住泪下,望一望我,继续写,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他很听话,笔始终未停。 我交待完后几日,听说要办宴会,府内十分欢快。我闲逛时,总能听见有人猜测,将军肯定得了王上奖赏、方能如此高兴,连乞巧节这种女子独享的节日都能拿来办家宴。也有人想,我定是要再度领兵去了,家宴办完,即刻出发,希望将军此战也和以前一样平安。 第19章 乞巧节的晚上,庭院中摆了上百条案桌,将军府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可坐,每一座前皆有珍馐,一时间热闹无比。 用到后面,有看守撒起了酒疯被拖走,有家丁聚在一处玩牌。不过那群厨房的侍女我没见着在座位上,一晃眼,原来已扎堆到了我面前。 “我们一起给将军做了件礼物,还望将军笑纳。” 她们中领头递给我的,正是一个打得极漂亮的五彩同心结。结的一边,还一道挂着个风干蚕蛹。 我拿着此物尚发愣,领头侍女也一怔,慌乱解释:“将军别误会!我们是猜想将军想弄这个,在乞巧节晚上挂在树梢上许愿,才一起给您做了一样。拙劣之物,您不要误会……也不要嫌弃。” 我不禁笑:“这打得很好,谢谢。想必以此物许愿,织女能感受到十二分的诚心。” 另一活泼侍女跳出来道:“将军要不要现在就挂上?我们还可以教您挂在哪里最灵验,保管……呃,对吧,眼里心里都只有您一个。” 她跳出来,一众女子大胆跟着后面起哄,“就许愿来玩玩”、“试试而已将军别担心,我们都不说出去”、“和我们的混在一起不会被发现的”。 等她们闹完,热情稍熄,我说:“不用。多谢你们给我编了这个东西,我会妥善保存,只是……我已用不着再挂它了。” 一时安静,活泼的侍女疑惑,开口似想再问,被旁边年长眼尖的侍女捂了嘴。领头的侍女左右看看,约摸是见情况不对,忙福身道:“……将军收下自便也可,也能保平安的。” 一众女子推搡着走了,回到她们的笑闹里。 我低头拨弄此物。 五彩同心结,搭配了蚕茧挂在树梢上,那公子便一生只会喜欢你一个。 我竟有一瞬在妄想这样的事情。可能临到头,我也终无法真正将一切当一场九岁后的虚空大梦。种种私念、种种不甘,还是难以磨灭的。 可现在想这些也已迟了。 未过几日,朝上消息传来:王上命令崤山关将领死守,一寸都不能再退。一批粮草和一队新的人马补充送去了关口,但并未言及换将之事,更半个字没有提到我。 我回府前面数日,那些部将没有找我,想必是以为吾王马上要将我换去崤山关的缘故。此消息一出,我府门口立刻被十几个部将一齐堵住,都嚷着要求见靖平君,要我带着他们去跟王上理论,危急关头为何还不启用我。 我没让开门,全关在外头,只命敬喜出去劝劝。这么劝了四日,那些部将们才不情不愿地散去,却也人人都留了信件。 敬喜把信件拿回来,我略一扫,还是都让我去请命。便都扔进炭盆里烧掉。 我便暂且过着我的平静日子,种菜,弄花,不时去厨房露两手给家丁们,赢得一片美味赞叹。然后对吾王,看着,等着。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敬喜的形容尤为有趣。起初他见到我就眼睛包泪,仿佛随时可以准备给我送终嚎啕哭丧;逐渐地,他心绪稍静下来,只是偶尔哽咽一下;现在他几乎恢复正常,和过去差不多。可能一直保持紧张的准备哭丧状态也很累人。 天气开始转凉,我又给满府上下送了些东西,每人新做两件冬衣,加工钱百吊。只是府内有七八人还是很难高兴起来。 他们的家人应征去了崤山关,那里守城战况激烈,大殷的士兵死伤比之前任何一战都多。其中有四人的父兄或弟弟,已经战死,回不来了。 而朝上有部将依然坚持在传信给我,说他们了解到的消息。 大殷派去的宗室新将和本地将领不和,下达命令多有冲突,才造成守城战出现许多纰漏。目前只能勉强守住。本来他们这些武将都急得要死,可一月之前,王上和几个文臣关起门来商讨了战事,不知具体在聊什么。王上跟他们这些将领说了,稍安勿躁,他自有办法,只是需要保密,不能人尽皆知。 “那些只会动笔杆子的老东西能有什么办法?写东西能退敌吗?”在信件最后,这位部将还不忘骂两句。 吾王非昏庸之主。如若到这个程度,他还是不愿听朝上武将半句,那他或许真有别的办法。 他说,要我在死之前都看着,若他做不到,他如何能从我这里得到最后一次的耀武扬威和痛快。 果然,没过多久,崤山关外的合纵联军,就尽数散去。就这么退敌了。 是卫国国君。他将安陵君急召回去,不准其再管合纵之事。因为就在这一个月里,从殷国到卫国到所有的合纵四国,坊间全数传遍,安陵君威望至高,或有反心,合纵胜后,他就要回国打下卫国王位。 这样的消息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吾王的确做到了用他的方法退敌,没有再借助我。尽管这样多死了成千上万大殷将士、也没有真正削弱列国实力,但退这次合纵,反正他是做到了。 他留我活着,让我看了两个多月,现在他赢了,他可以得意了。 我已两月没见过吾王,也没给他写过任何奏疏。这日得知合纵退兵的消息,我让敬喜替我找出崭新竹简,研好墨,我要简单写一份贺表给吾王,恭喜他合纵已退,万民得安。 敬喜本多日未曾涌泪,又眼底有润色:“将军……对,对,您是该写!一定要多说点好话,本来也没多大矛盾,只要把王上哄高兴,他就不会……不会了。” 我点头,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安慰:“嗯,我正有如此想法。快去准备,晚些时候便送进宫里。” 敬喜揩着眼角去备了,片刻之后,他将东西全数摆好,立在旁侧。 我道:“你出去吧,这贺表涉及政事,你不能看,只管送出就行。” 他踌躇一会,道了是。 敬喜关门出去后,我方落座,开始写。 恭贺吾王,以神武圣略破合纵之敌,荡平寰宇,威震四方。 请君按约赐剑,臣愿赌服输,已备领死。愿臣此去之后,大殷升平,君早日扫荡六国、一统天下。 第19章 美酒 一月之内,我已经写了四份贺表。贺到旁人都懒得贺了,我还在写。可这四份贺表递上去,犹如针入大海,无影无踪。 莫说赐死,我连王剑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很发愁,搞不懂吾王在想什么,说好的事,为何还不肯快些给我个痛快。敬喜却很开心。 他觉得定是我这一份份贺表起了效用,王上虽暂未让我回朝上任职,也没有再说要杀我了。王上肯定是心里念着将军的好,但他是王不好服软,就等着我先踏出这一步。只要我肯求个情,什么都能好起来。 除却我自己,仿佛周围所有人都认为吾王待我感情甚笃,一切都是摆张笑脸求一求就能解决的。可,若真有,我自己,怎会感觉不到。 罢了,事已至此,怎样都行,我不想再熬下去。 另外,也不能再跟吾王这么熬下去。 吾王冷落将军府的消息传遍全殷都,我那些部将给我传信又堆积成山了,全都在问我和王上到底怎么回事、问我有什么打算。 这也算了,谁曾想一堆信中,竟还夹杂了几份荆国、代国、周国使臣写的,嘘寒问暖,不明何意。我府中负责收取书信的家丁,只见到我部将的下人,并没有见到山东列国的使臣。 因我受冷遇,我有些过去的部将看不过眼,有意将我与外国使臣牵线搭桥了。 这是个极危险的讯息。功劳地位过高,必自成一派无形势力簇拥,无论是否是我本意。我定不下前路,追随我的人就会蠢蠢欲动,试图帮我找路,无论这路对不对,长此以往,武将会被渗透得无法设想。而这一切都将源于我这个武将头领被吾王冷落闲置,不杀也不用。 所以,我只有两条前路,且须尽快做决定。 要么向吾王跪回去,像以前那般、甚至比以前更甚地对吾王服从,做好任他驱使的狗;要么,我就不能活着,做杀鸡儆猴的猴。众将群狼无首,自不敢再多造次。 我既已对吾王定言,选哪一个,当然也不必再多考虑。 我又等过十日,并写了一份明确请死的奏疏。十日过去依然杳无音信,便不等了。 这天,一个平常的清晨,敬喜送洗漱之物进来,我清拭了周身,令一身洁净。这些弄完,他大概觉得我今日兴致不错,很是高兴:“将军早膳想用哪些?我这就去传。” 我看了眼卧房四周,见桌案上还有一壶茶,便道:“都行。另外,这茶是昨夜的了,新沏一盏花茶来吧。” 敬喜点头,忙不迭将其端走,往门外去。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将门重重扣上,并上了栓。 门外脚步一顿,这才感觉不对劲,飞快回来。外面将门推了又敲,没动静,他惊骇:“将军?为什么突然锁门,您这是要作甚?!” “你听着,”我说,“我不会再活着出去。无食无水,一个人至多坚持四天四夜。这几日我不会将自己弄得太难看,给你们添麻烦。等五日之后,砸开房门,进来为我收敛。” 第20章 敬喜惊道:“将军,您要绝食自……?不行,这怎么行!王上还没说要杀您,您何必、何必……这不行!您若不开,我就去让人来开锁开窗!” 我道:“莫闹。我并非非得绝食不可,只为我这条性命属于王上,不想选过于激烈的方法。要知道,一个人若下定主意打算自尽,死法很多,你拦不住。” 但外面还是在敲门,呼喊得泣不成声:“将军,将军,咱们去找王上求情好不好?他就是那样的脾性,有什么矛盾,忍一忍就过了,不必如此的!我也相信王上不想杀你,咱们……就跟王上稍微服个软,不行吗?” 我不是没有服软,我一直都在退后,跪拜,服软。 结果却是,明明白白地弄清楚了,他对我的憎恶和提防远甚于国家大事;弄清楚我在他那,一直以来都算个什么东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能做选择的机会,我也该试着为自己心意活一回。 即便这一回最终是死,总也好过……一辈子都没有希望。 “敬喜,”我感觉得到,外面的人已哭得跪下来,还在费力用拳头敲砸着门,我柔了声,“我不想向吾王求情,所以无论最终是他赐我个痛快、还是我知趣自己了结,结果都一样。后事如何处理,我都交待过,相信你还记得,一定要认真做完,让大家好散。我这边,就这样吧。” 此后外面哭喊,我没有再理会。 将所有窗户封锁关死后,我回到案桌边,提笔,欲尝试写一副遗言,总觉得该有这么个流程。最终一个字都落不下去。我遗言要写给谁看呢?我在世上除了吾王,一个牵绊都没有。 也便扔了笔,罢了。 一整个上午,屋外嚎得此起彼伏,肯定不止敬喜,大约家丁侍女们都来了,呼唤于我,望将军三思,求将军出来。 但到中午时,我绝食才开了个头、都还没完全觉得饿渴,那哭嚎陡然停下,外面反而变成一派如死寂静。 这样异常,我反而想掀起些窗瞧瞧怎么回事。正欲行动,外面人缓缓敲门了三下,传来的竟是中贵人的声音:“靖平君可在?王上有赏,烦请出来,领王令谢恩。” 我拉起栓,打开了房门。 屋外,家丁侍女们全都跪到一旁去了,旁边有四个禁卫看着,他们有的被吓得不轻,有的在低低无声地哭。 而正中间,在中贵人身后是八名内侍、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禁卫,禁卫正散开,将我卧房围守住。 其中一名内侍手中托着赤漆的方盘,盘中,一盏金杯,杯中,一汪深酒。 中贵人面色极差,抬手指向酒道:“靖平君,王上说,既然您仍旧不肯回头,按先前之约,赏您金樽美酒一杯,命您领酒后即刻饮下。请您……谢恩吧。” 不是王剑,改成酒了。 却也没什么区别。剑也好,酒也好,都很利索。 我恍了一阵,才明了,敛裳跪拜三叩,谢了王恩。站起来后,那内侍迅速已至身边,将金杯奉到了我面前,一众人眈眈盯着,的确是要我马上饮下。 我扫见被赶到旁边的家丁们,敬喜也在里头凄哭,便对中贵人道:“这里叫人看见不好,进屋处理,可以么?” 进屋后,我端坐在榻前,一众寺人在旁侧严阵以待,似乎已经准备好了随时为我理容和收敛。我的面前,最近的仍是那位内侍,那托盘里的金杯。 我没怎么犹豫,平静地将金杯拿到手中,略作端详。这酒乌黑不见底,想来是种烈毒。 正要直接就喝,没成想中贵人却急,上前来把住我胳膊:“靖平君,奴婢与您相处多日,您是好人,奴婢说句实话,真没有必要与王上闹成这样……算奴婢求您,要不就随奴婢进宫,再去见见王上吧。” 他拦着我了,我只得继续垂目欣赏酒色:“王上要我立马饮酒,中贵人能做王上的主吗?拦着这是抗旨,他会杀了你。” 中贵人急得跪下:“靖平君,奴婢日日在王上身边,怎会瞧不出他的想法?他在意您在意得不得了,八成就等着奴婢带您抗旨去见他!您也知道,他这个人……总口是心非的。” 他怎么都不肯撒我胳膊,僵持片刻后,我趁其不备,直接换了只手拿过金杯,递到唇边,一仰头,就饮尽了。 是盏酸甜的好酒。 中贵人目光骇然,久未回神。 我也将金杯放回盘中,道:“多谢中贵人好意,但我自己求死,不能连累你性命。若你有心,烦请向王上进言,好好安置我府上的下人吧,莫要为难他们。” 他这才逐渐将我放开,微微颔首,低头退了回去。 我叹息道:“我想睡一会了。” 他深深躬礼:“……诺,将军安心。” 我躺下没过片刻,心腔深处便麻麻地疼起来,喉头锈味翻涌,眼前也开始时明时昏,辨不清东西。可我总觉得这么闭上眼还不甘心,这一生过到现在,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我试着摸索,在枕边摸到一个同心结。上面还附了一个,风干的蚕茧。 于是我勉力坐起身,拼尽全力,才将它挂在了床帐边的铁钩上。 可惜在这里,我不可能再把它挂到树梢上了。 身体本就在被毒药蚕食,这样一顿折腾,我很快什么都看不清,血腥迅速涌上唇齿,喷溅了出来,无法再坐稳。 我跌躺回枕时,口齿的血涌几乎止不住,视野中最后一点点的光影,和我可以感觉到的自己的生机,正飞速远去。 幸好,在彻底黑暗之前,还有一阵风吹动了五彩同心结,吹动它的影子,摇摇晃晃。 等到下辈子再遇见,不知道他能不能,一生只喜欢我一个。 第20章 赢输(王视角三称) 四国合纵已退,悬在殷都上的剑卸下了。 没有安陵君率领,列国的合纵军甚至不敢再在大殷境内任何一寸土地久留,各自退回各自国境。所谓夺回荆国失地的目标,更是当忘了个干净。 虽在崤山关葬身了上万人,不管怎样,此战是大殷胜了。 所以,元无瑾觉得,他的赌约赌赢了。 即便他的阿珉根本没答应什么赌约、这赌约也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他是赢了,赢得完美,赢得彻底。 他向阿珉证明了,这个大将军不是非卿不可的。 战报传来的这几日,用奇智退敌的伟大的王无比高兴。他先前听说靖平君回府后摆宴庆贺,给每个低贱下人一顿美味佳肴。此举,是实实地在挑衅于他,因此这次他也打算照做。 他在朝会上大摆宴席,把参与廷议的每个朝臣按头坐下,让他们都必须感恩戴德地享用。但没有邀请靖平君,他的阿珉。 他看见席间那些武将交头接耳,想必不消两日,宴席的消息就能传到将军府。所有人都会知道王在敲打靖平君。 这就是他的目的。 阿珉赌输了,且寡人没有那么需要他。把他扔开,寡人也能打天下。 他休想拿此威胁寡人。 如若他对寡人真心有两分喜欢,他应该立刻知错,主动爬回来,求寡人再给他一个机会,求寡人以后能继续在王榻上勉强用一用他。 毕竟,虽说阿珉近日十分悖逆、和他多有矛盾,但往往最后阿珉都会先屈服。已经习惯了,本来就应该这样。就算这次阿珉威胁了宁可去死,他也只当是逼迫的手段,才一怒之下答应下来。 阿珉,承珉,名字都是他给的,浑身上下每一件用度无一不是他的恩赏,且若不是他,那早该作为最低贱的乞丐死在风雪里了。 可自从领过了军,就再不是以前那个在一边待着的、温顺乖巧的影子,能当大良造还不知足,能封君还不知足,居然开始置喙王的家事,管上了他和太后的关系;居然开始真当自己能跟其他朝臣一样谏言,说什么要少杀人,可在代国为质时,六国贵族谁给过他元无瑾好脸色?几万十几万而已,他只恨杀六国的人杀得还不够多。 甚至最后,不让领军,还要去死。 他有什么身份,他算什么东西?当年不过是瞧他顺眼又没有旁人可信,才给他一个代替赵牧侍寝的机会,稍稍满足他那点龌龊心思。从体会上,他侍奉得和赵牧完全是两种感觉,从来都没有一样过,却次次搞得自己流露丑态,忍不住求着要。他有机会享用片刻王的欢愉,已是三生有幸,他该为此一辈子都乖乖做王的一条狗,谁教他敢这样蹬鼻子上脸?还要去死。 王赢了,他输了,该到他服软的时候了。 三日内来求饶,可以当做没发生过。若须考虑,那至多宽限到七日。 这一场欢宴,元无瑾让寺人给每一桌都奉酒两坛,给自己的尤为多。欢宴是为庆祝,就是要多喝酒的。这里庆祝得越热闹,被冷落的将军府才越凄凉。 一场下来,群臣皆东倒西歪,却也没忘记不断进言感恩王上赐宴。那些本不太服气、又不得不因合纵已退敌的事实而服气的武将,也在多多感恩。 第21章 对此,元无瑾感到十分满足,宴后,他踏着有些歪斜的脚步进了书房,准备开始批阅这一日的奏疏。 但醉着是不好做整个大殷的决策的。中贵人让人去安排醒酒汤了,用汤之前,他便打算先看看群臣贺表,聊作消遣。 文臣的贺表词藻华丽,文采斐然,读来像是在念诗,十分逗趣;武将的更有意思,因未必有多少墨水又非得写,字句便卖弄得很是幼稚,像八九岁学童跟教书先生交的课业。 这时,他翻到一份特别的贺表。上面的封字,来自靖平君将军府。 他顿时心下大喜。 他的阿珉果然服软了。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小全捧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回来时,君王书房之内,正哐里哐啷地胡乱作响。一听就是,脾气不甚友好的大王又在砸东西,陶瓷声,铜器倒地声,等等。 外围的内侍都跪了一地,连他的师傅也瑟瑟发抖跪在外头,不敢起身。 小全很机灵地止住脚步。他明白,现在绝对不是把醒酒汤送进去的时候。可这是他的活计,又不能一直不送进去。?? 不晓得又是什么惹大王生气了。 只能等待机会。 有帽子都被砸歪的内侍从殿内跪着出来,慌忙外跑。路过时,小全赶紧问,王上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答说,不太清楚,但好像是因为靖平君的贺表,王上发了大脾气。 一听与靖平君有关,小全便不敢再问了。 寻常邻里都知道,千万不能插手夫妻争吵,否则到头来二人重归于好,拉架之人绝对是第一个挨骂的。放大王这,怕不仅是挨骂了,脖子上都要挨刀子。万一大王火气再盛些,把五马分尸的车裂拿来给他用用也有可能。 听着里面砰砰乱响和大王凶狠的唾骂,小全选择快步到他师傅身后,捧着醒酒汤,一起跪等。 这样至少不会出错。 王上平日模样,明明就是很喜欢靖平君。却从不承认,还总挑刺,跟人吵架。一吵起来,可真是要了他们这些小卒的老命。 希望两位贵人早日学会过日子的相处之道,真别再吵了。 看着书房内又砸出一盏铜樽,小全默默心想。 之后一月,宫里伺候的寺人们又如此胆战心惊了三次。每过十日,靖平君都会写一份贺表上来,但凡王上看完,都会踹人、砸东西,发好大一通脾气。次数太多,渐渐人人都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靖平君在请死。 “他会想死吗?他才不想!他就是在逼迫寡人,觉得寡人不让他带兵,怠慢他了而已!” “真是好大的胆子,谁教他的?他是寡人的人,只能听寡人言传身教,做寡人的狗,谁敢教他悖逆君上?!” 每每这时,满宫寂静,无一人敢吭声。饶是如此,几日后,还是有名内侍被王上拿来泄愤,只因茶水不是七分烫,大王下令,将这内侍拖出去杖责五十,行刑之处途经的宫人,必须看完。 行刑者打的是十成十的力,七杖下去便昏迷没了声。中贵人不忍,让暂缓行刑,进了王的寝殿去问:“王上,人已经打晕了,接下来该如何?还要打吗?” 元无瑾正在案前擦拭王剑。这一把殷王历代相传的精铜剑,横在案上,闪着寒光。 “怎么,你也要悖逆王令?” 中贵人道:“奴婢不敢,可……” “不敢,”元无瑾握剑,将其竖起,悠然端详,“那就滚。” 中贵人只能默然退出去。不久,杖声又起。 元无瑾将王剑放下,归鞘。 又过二十杖,他才让人去传令,停刑,拖去治伤。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就是在拿一条人命泄愤。 一个寺人的命,他想打残便打残、想打死便打死,想放过也可以放过,反抗无用,劝谏无用,一切以他的意志为准。明明是这样轻易。 怎么某一个人,三番五次地请死,自己却下不去这份旨呢? 是了,自己并不是想要他死,只是想要他像以前一样服软而已。那个影子,应该从身体到灵魂都服帖于他,将他每一句话视作圭臬。 他不是不晓得,自己有些时候待阿珉很坏,坏到发指。可他是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满朝大臣满宫内侍谁不是乖乖受着?他靖平君承珉又有什么特殊?难道仅连这些都受不住,偏要拿死来跟自己赌气吗? 可是,一个月,四份奏疏,他渐渐开始害怕他的阿珉是真的想死了。每每这个想法一冒头,他便总迫不及待地摒弃掉。这怎么可能,阿珉曾亲口许诺过,会永远做他的影子,一直到……再往后,他又不敢深想了。 阿珉不会想死的。他绝不会是真的想死的。 便只能等待,当做这四份奏疏都没有读到。只能僵持,猜想阿珉大概已在反省,只要再等几日,或者再多等十几日,就能想通。他是王,王令不可违,阿珉必须放弃这次同自己赌气,来宫里,跟自己求情才对。应该如此,理应如此。从来都如此。 他在将军府中有内应的。若阿珉打算进宫来,人踏进宫门前,他就能掌握消息。 元无瑾就这么,苦苦等了一日又一日。 一天清晨,将军府的消息,他终于等到了。 靖平君今晨开始绝食,打算自尽。 这就是他苦等一个多月,想等阿珉服软,等到的结果。 “自尽?绝食??” 他声音笑却冷,传消息的内侍闻言趴伏在地,吓得一寸也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回答:“的……的确是这样。靖平君连后事都已经……已经跟将军府管家安排好。” 是逼迫。 是逼迫。 一定是逼迫,一定还是逼迫。 真想自尽有的是办法,非要绝食,如此又慢又拖,不是逼迫还能是什么?!这不过是跟自己赌气的第五份奏疏,是请死,是挑衅。但这回他玩得更大,竟敢倒反过来给自己设下时限,四天,至多五天,他要王来给他磕头赔罪! 早已被多日等待耗尽了耐心,极致的愤怒激上心头,元无瑾只觉,心中仿佛有一根硬弦快崩断了。 他转身从架上一把拔下王剑,怒喊:“来人!” 中贵人带着一众内侍涌入。元无瑾将王剑恶狠狠抛掷在地上,扔在中贵人面前。他差点说,现在,马上,把这个交给靖平君,然而最后,他还是忍下来。 他也不知为什么会忍住。 最后他说出的命令是:“靖平君绝食,想慢慢死给寡人看,很可以,寡人这就给他个方便!让太医去备一杯‘最合适’的毒酒,赐给靖平君,寡人要他,当场喝下去。” 用奏疏胁迫了整整一月,最后一招,居然是用绝食胁迫于王?那王干脆要他当场就死,也逼着他抉择是否真的不想要自己性命,看他可会腿软俯首。 他是王,总能拿捏人心,总能更胜一筹。 中贵人带人进将军府赐酒,他就在外面王驾里等。就在这么近的地方,等最快的消息。 他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肯定又要赢了,这场僵持即将结束,阿珉马上就会乖乖出来,求着他饶恕。他会赢得彻底,大获全胜。 可他的阿珉真的把毒酒喝下去了。 一刻都没有犹豫。 第21章 命吻(王视角三称) 听到内侍传话,说的是这个消息,元无瑾才感觉心里那根硬弦,才完全绷断了。 原来那根弦绷着的根本不是他难以遏制的愤怒,而是他避而不敢想的事情—— 靖平君,承珉,阿珉,那个在他身前身后,永远淡淡的顺从的影子,现在,居然宁死,也要逃开他。 元无瑾冲下了王驾,几乎是一路撞了进去。快步路过庭院时,跪在一旁的家丁侍女们本在哀凄哭泣,好几人见到他的骤然出现都吓得止泪,赶紧磕头道王上万年。元无瑾丝毫没有搭理,因为他根本就没听到,他满耳回荡着方才内侍回禀的话,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靖平君进屋后接过酒……便毫不犹豫,直接用下了。” 他来到他的阿珉的床前。 色泽乌红的血,从嘴角,如涓流般不断涌出,枕边的一滩红上,还有少许零碎血块。 元无瑾扑上前,手指慢慢伸到榻上人的鼻边,小心翼翼探了探。 还好,还好。 他缓慢直身,但起来时站不太稳,身形晃了一晃,不由便去抓旁边一个悬挂的东西。抓下来发现,竟是一条同心结,结上还附着蚕茧。 前不久,是乞巧。将同心结挂在高处,是殷都女子在乞巧节时,新兴的…… 元无瑾闭目片刻,将同心结收入袖,下令道:“……将靖平君带到寡人车上,即刻回宫。” 那是杯“很合适”的毒酒。送来之前,太医跟他介绍过,虽会立刻昏厥,但起效较慢,三日内妥善解毒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毕竟是真毒而非假毒,若拖太久,仍会对肺腑有所伤害的。 第22章 这一类毒酒,就是专供君王赐死,万一反悔所用。 待寺人一齐将承珉放上王榻,太医们跟着就来了,先给了解毒药方让人去熬,而后几人一齐尽快帮靖平君施针刺穴。不消片刻,他已不再呕血。可面色却这样苍白。 元无瑾一直站在旁侧,看着。隐在袖下手中紧握着的同心结,已捏得变形,浸汗。 阿珉喜欢他,喜欢得发疯,连这种东西都敢挂在床头。可饶是这样喜欢他,阿珉还是宁可去死。 他宁可去死。 最害怕之事,在心里连想都要避开去想,只敢不断重复自己希望的那种结果:是胁迫,是胁迫,他们之间谁退半步就算是输,谁胁迫不过总会低头……终于,把假的重复成真的,一杯毒酒,他一怒之下送过去了。然后阿珉就喝了,毫不犹豫地喝了。 可他是没料到阿珉会喝吗? 他们赌约所用,本是王剑。为什么他王剑都拔出来了、抛在侍从面前,却咽下后面的话?他都想到了将剑换成尚能转圜的毒酒,因此现在才还有机会,能将阿珉拉进宫来救治。若当时赐下的是剑,只怕此刻…… 他都下意识作了防备了。 难道他就想不到,阿珉是真的想死吗? 心绪混乱,看着那人被太医褪下衣物,浑身从手臂到胸前都扎满了医针,而太医在吩咐还不够,快拿酒来为靖平君擦拭,这些针扎的伤口绝不能再发起炎症,还有药,药究竟几时才能煎好……阿珉从小窜个子就比他快,如今更是高大健硕,此刻却脸如死灰、嘴唇发紫,虚弱得连他都不如。 阿珉不应当是这般模样,他也第一次见阿珉变成这样。 ……所以不能再乱想了,没有意义。 有什么,都先等阿珉解毒再说。现下离他服下毒酒不到两个时辰,远未至三天,又救治及时,损伤肺腑,应不至于。他应该,可以好好的。 元无瑾就这么在旁边看着,站到晚上,纹丝未动。他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中贵人给他递茶,劝他用膳,他都没接。他的目光始终定在王榻上,半分都不移。 施针到后面,医针已撤下许多,阿珉脸色也恢复少许,瞧着没那么虚弱了。太医说,毒素已暂时控制,今晚不会进一步深入肺腑,接下来及时喂靖平君服下解毒药即可。 很快,煎好的药端来了。 只是一众内侍、太医挤在榻前忙活好几番,却似乎没个结果。元无瑾发觉不对,上前:“怎么回事?” 内侍全数跪下伏地,捧着药碗的太医颤声:“回……回王上,这药喂不进去,靖平君不肯喝。” 元无瑾眸光凶寒:“他都晕倒了,如何喂不进去?掰开嘴灌不行吗?寡人要他活着!” 太医低头道:“这种情况,其实常有,和先太后很像。或心有所困,或无意求生。靖平君他这样,应是长期郁结过深所致,即便喂了也会很快吐出来……必须先解他心结,才能让他喝得下去。” “一派胡言!” 未及细想,君王高傲的愤怒已泛上心头,元无瑾抓起身边寺人捧了几个时辰的茶盏,一把砸到地上。太医不敢再直身,面前所有人都跪作了一团。 又这样发泄了愤怒,无人不惧、无人不从,然后呢? 再这样,快要没有然后了。 君王第一次尝试压下自己肆意的傲气,元无瑾用捏着同心结的手捂住心口,逐渐平复下来。他这才发现,掌心里的东西已被他折磨得不能叫结,只能叫一团湿浸的乱线。 他已把这枚同心结给磋磨坏了。 “……靖平君的心结,因寡人而起,所以,只能由寡人来给他解,是吗?” 一地瑟瑟发抖的人无人敢应答,但不应答亦是答案。 很快,元无瑾便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那一碗汤药放在床头小案。他捧着药坐在床前,舀起一勺,吹散少许热气,送到承珉唇边,亲昵开口,云淡风轻一般:“阿珉,喝药。” 自是没有回答。 元无瑾也不恼,收回手,搅动着汤药缓缓地说:“乖,别再跟寡人闹了,这次算寡人输了。如今寡人已知晓你实实在在的忠心,知道你没有想僭越。只要你肯喝药,回头寡人就让你重新领兵,好不好?” 他能软语已是不易,奈何躺在床榻上的人依然不省人事,大约也是,没有办法听到的。 “小时候起你就喜欢我,你说你会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不离不弃,”其实以前分明是说,作为一个影子,陪他一直到死,可他的私心让他将那句话偷偷改了,“阿珉,你堵着嘴不肯喝药,怎么陪我一辈子呢?” 元无瑾又试了试,提匙到承珉嘴边,一点一点倒进嘴缝里。起初倒是倒进去了,可不一会又从嘴角处溢出来。左右没有方便的手帕,他只好伸手,用自己王袍衣袖擦拭掉漏出的药汁。便也不由得,指腹浅浅摩挲床上人的冰凉面颊。 阿珉的容貌,是很好的。剑眉入鬓,五官俊逸,这本是一张足够张扬的脸,睁开眼时,目光却从来温柔。他甚至都回想不起阿珉什么时候对自己凶过。是了,好像从来都没有。 “寡人已亲自喂你喝药,你还想怎样?”元无瑾提声,“今后寡人保证,与你君臣不相疑,你陪寡人一辈子,寡人也一辈子好好对你,这样行不行?难道这样都还不够吗?” 凶狠的语气是强撑最后一点傲骨,其实根本已经在近乎乞求。王只差卸下最后一层尊严。可是,沉眠之人丝毫不动,还是没有半分回应。 元无瑾寒笑一声,他不知自己这算是怎样的心情,怒还是恨。但他现在有一定要做的事了。 冒出这种想法后,他清楚自己简直扭曲到极致,甚至可称恶毒。明明他没有解开阿珉的心结,但他就要去做,他厌恶再看一眼阿珉这种无声的反抗。 元无瑾扔掉药匙,就着碗仰头一饮,包下一口药汁。然后他翻身上榻,跨在承珉腰间,一手钳住对方下颚,另一手帮着捏开对方口齿,强硬地吻了下去。 喂药不能急,嘴唇凶狠地贴咬住,这样才能以免漏出,再用舌头引渡着药汁一丝一丝进入。这一口药全喂进去后,亦不急分开,唇齿嵌紧。果不其然,片刻后有些药汁倒流了出来,元无瑾便吻咬更深,越发强硬地反渡回去。 想死?没有可能。他是王,只有王准许才能死。解不开心结又如何?他已经低头,足够了,若阿珉有知、能够知趣,此刻就该满足,该乖乖将解药喝完,饮尽。 就是他现在睡着了,没办法那么地知趣而已。王愿意原谅这少许不敬。 可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能让人把药喝下去的。 一个吻交织气息与苦涩,绵长不知几许。这一回元无瑾抬起脸看时,发现总算没再有药汁溢出。他成功了。 元无瑾又笑起来,他捂着自己额角低头大笑。什么解开心结,根本不需要,原来这样也是可以的。何况哪有那么深的心结,就是嫌自己待他苛刻,灰心罢了。解决这个问题多么简单,等他醒来,以后……以后不那样就行了。 阿珉,我不会那样了,不会了。 汤药尚有大半,元无瑾再度将其端过,给自己闷下,而后回去捧住面前人的脸,又一次深深地挤吻下去…… 第22章 缓言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清晨我醒时,浑身骨骸都疼得慌,另外,还感觉自己手臂被裹住了。 转头看,原是吾王。他睡在床榻外侧,正朝里蜷缩着身子,死死搂住我一只手。见此形状我下意识想抽离,但只稍微一动,他便惊醒,颤了颤睫毛,睁开了眼。 我被迫与他对视:“……王上。” 元无瑾瞬间爬起来,动作之快。他似想来捧住我脸,指尖却在触上后收回。眼中掠过的一丝急切,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不是错觉,就沉下去没有了。 他说:“靖平君醒了啊。昨晚可睡了一场好觉?” 如何应对君王这样的语气,我已轻车熟路,撑住后面墙壁坐起身,忍一片刻晕眩,耐住四肢百骸的隐痛,跪正身子,向他低首:“罪臣见过王上。” 元无瑾道:“不必多礼。你先躺下多休息会吧。” 此时用余光环视才发觉,这里是吾王寝殿。 他把我搬到这来做什么。按理说,我该是一具尸体了。 我想不通,便继续低头:“许是罪臣身体缘由,或酒用得不够,没能按王令就死。还请王上再赐一次烈酒,罪臣会自己去无人的地方用,不脏污王殿。” 元无瑾颇轻松地朝我摆了摆手:“阿珉言重了,其实,寡人赐给阿珉的,本就是一杯毒不死人的酒。阿珉先前表现得过于悖逆,寡人又气急失了理智,方才赌气……想了这个办法,来测一测阿珉的忠心。如今寡人已测出来,自然无须阿珉真的再死。” 我懵然。 吾王说的分明是人话,我却感觉自己有点听不懂。 第23章 吾王似有些慌,他继续道:“把你带进宫里,正是为太医方便解毒。阿珉,你好生休息,认真喝药,等好起来,此事就可以翻篇了。” 我越发不明白了。 我记得是他亲口同意赐死,记得是他让中贵人亲自送来的毒酒,记得那杯酒入腹之后,胸腔肺腑的翻涌,喉间剧痛,以及喷溅出口的腥甜。 我以为我此刻已该至地府、用一碗汤将今生纷扰忘个干净,却不想最后还是在人世间醒来,甚至是在他的宫殿,这个恨不得将我每一根手指都捆缚住不能动弹的囚笼里。 还听他说,给我毒药不过是为了个试探,赌气。 我发怔,元无瑾抚掌,便有内侍端着苦味氤氲的汤药进门。他亲手将其接过,递到我面前:“太医说,阿珉醒后最好立即用一次,快些喝吧。” 我想开口,一个字还未说出,心口蓦地又一阵剧痛,眼前顿时昏黑了。这是当时喝下毒酒后的其中一种感觉,虽比当时浅淡许多,也没觉得要吐血,亦非常难耐。我感觉自己坐太不稳要倒,面前人靠近,搂过我的肩膀。 视野渐渐找回,他另一只手还拿着那碗汤药。 “阿珉,听话,你与寡人君臣之间的胡闹就到此为止。先喝药,清除余毒,才能完全好起来。” 这碗药递得越近,我便越没由来地厌恶,也不知为什么。我并非不能饮苦。 我勉力抬手挡开,道:“抱歉,王上,臣不能喝。” 元无瑾压了声:“阿珉。” 浑身骨肉酸刺无比,几乎没有力气。我连从他身边退开都费了大劲。到床尾一个足够远的位置,我重新跪正,向他叩首:“臣已请王上赐死,便应该是个死人,王上下过明确的王令又强留,恐引朝野非议、六国趁隙谋利。王上不能对臣态度暧昧不清,臣可用便用,既已不可用便必须要杀。” 他停顿一阵,声音带笑:“阿珉这话,是觉得自己不可用?” 我暂且埋着头没有回答。余毒在身,我讲了如此长一段,也是疼得快说不动话。 元无瑾似自言自语:“寡人没有觉得阿珉不可用。寡人说了,已知晓你的忠心,愿意继续用你。你领兵,我掌权,我们君臣永不相疑。以前那些……把你强留宫中做的比较过分之事,寡人今后必不会再做了。” “王上,”我艰难提上一口气,抬起头,“不是您,是臣,臣认为自己已不能供王上驱使。臣……没法完全做到王上想要的模样,对您会有私心,有愤懑,有不满。臣在王上这,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他一时未动,我接着道:“臣不想与您走到最终恩怨相对的一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臣会做什么,臣自己都不敢猜测……所以,臣希望您能现在就取走臣的性命,让这个可能断在此地,于您于大殷,都是最好。” 那两个字,我不能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暗示。 接到他国使臣密信,我虽未阅便已烧毁,但,已证明有这么一条路在;山东六国,有这么个打算。 他们的打算可以说极其正确,直切要害。让我有点害怕了。 我会想象,我到别国去许能得到君王重用、得到将士爱戴。我会像一个真正的人,而非一样满足欲望的物事、一个动辄可打可骂摧残折磨的奴隶。 我已经起了这个念头。 所以可以的话,还来得及的话,我必须死。 吾王等待许久,半晌,却还是在那样自言自语:“不会,寡人相信阿珉不会。”他轻轻牵起嘴角,用空着的手骄傲地搭在自己心口,“阿珉喜欢寡人,一直都喜欢寡人。所以阿珉不会。” 他再一次将药递到我面前,甚至搅舀了一勺,凑上我唇边:“阿珉,听话,喝掉它,然后好起来,以后专心为寡人做事。” 我别开脸。 元无瑾便缓缓收手,将那药放回了床边案上。 “阿珉还是想死吗?可你已经死不掉了。”他的语气堪称柔软,“你目前已保住性命,剩下这几碗解药,是为彻底清除你五脏六腑的余毒。否则你便永远都是现在这般,一举一动疼痛无力,成个半残。如今随便让两个最瘦小的内侍盯着你,你都没法自戕。” 我往后靠了靠,倚在墙边,将这副残躯稍歇,道:“王上,你放过臣吧。臣只想要一个解脱。” 元无瑾没有搭理我,而是传了十余人进来,到最后一层帘帐外。然后,他亲切地靠近,抚着我脸对我说:“今日朝上政务繁多,寡人不得不去。寡人给阿珉一个白天,让阿珉想清楚。你只要识相,尽可放心,寡人以后会待你好,你还是大殷最耀眼的大将军。” 他最后声音低缓下来,说:“寡人保证,以后寡人……真的,会好好对你的。我不会再让你的忠诚落空了。” 可能是他朝政确实很急,说完这话,他便下床去让内侍迅速给他穿衣洗漱,快步地往外走。掀起帘时脚步微顿,回望我一眼,又忙着离去了。 我躺睡了一日,中间疼得昏过去又醒来。十几名寺人始终在周围照顾于我。无人吭声,也暂没人强迫我做什么,他们只是将床案边放凉的汤药换过一碗又一碗,茶水和点心亦备足。但我一样都不想动。 晚上,吾王回来了。他面色有些疲惫,第一眼扫向床案,第二眼才看我,苦笑:“阿珉,你昏倒时也是这样,光躺着不喝药。寡人想你当时无识无知,不作计较,但你现在可不能再这样,叫寡人看着难过。” 我偏头问:“若臣始终如此,王上会容忍臣绝食等死吗?” 他没应这话,步到榻边坐下,掖了一掖被角:“阿珉想听朝政么?寡人带了许多事情回来,愿意讲给你听。” 不回答已是回答。 为了赌气,为了测我,他能够真赐我一杯有毒的酒;发现我的确对他深情不知几许,忠心可鉴,于大殷尚有作用,他又一定要将我性命挽回。 倒是从一而终地……没把我当成个人。 他手伸进被里,握住我的手,兀自讲起来:“今日朝上较为吵嚷。寡人与阿珉闹的这一通,动静大了些,有些一向看不惯阿珉的老臣便跳出来弹劾,说你不敬,但寡人最清楚你,把他们都骂回去了。今后再有人敢这样讲,寡人便让将其拉出去当庭打死。” 我道:“嗯,多谢王上。但还请王上莫要施行,以免人人自危。” 元无瑾约是觉得我起了兴致,高傲道:“阿珉是寡人最忠良之臣,为你安心,打死几个碎嘴舌头又如何?” 我无言。 “当然,也有好几位将军为你说话,你上次推荐的魏蹇就在此列。”元无瑾在被下将我手越发握紧,“他言辞激昂,细数你历战功勋,还敢直谏,劝寡人莫被尸位素餐的小人蒙蔽。寡人记住他了,以后定将重用,也多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我低首:“臣替魏蹇谢过王上。” 元无瑾两只手都来握住我:“还有,寡人已下令,给你和安陵君一样的开府之权;若你愿意,你的封地也可由你直接管辖。你府中现在的家丁,每人赏银百两。等你……身子恢复,想回府为大殷招贤纳士、还是前往封地小住一段时间,寡人都依你。” 原来是说,他寝殿里的灯,不再需要我来一整夜一整夜地奉了。我不用再做这些了。 我垂目想着,元无瑾已转身去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递过来,语气可称卑微:“君无戏言,寡人会说到做到。阿珉,我的好阿珉,听了寡人这些话,可以喝药了吗?” 第23章 无解 他是王,至高无上,在我面前,在臣子面前,他大约从未说过这么长一段卑微乞求的话。这么长一段,还只为求个我愿意活着,继续为他效力。 若仅是君臣,吾王已可算是屈尊降贵地在招贤纳士了。 可是正如他所说,连他都知道,我喜欢他。求而不得,总会不满,不满,总会生恨。生恨之后…… 趁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开始恨他。 我移开目光,仰面望向帐顶:“王上,臣还是那句话,您现在杀了臣,才是最好的选择。” 元无瑾道:“阿珉,就算寡人求你了,行不行?咱们不闹了。” 我静默了半晌没有开腔,闭上双眼。 意料之中,哐啷一声裂响,碗盏又被砸碎在地。他也跟着我静默片刻,嗓音低沉下来:“靖平君,你当真以为跟寡人这么僵持,不吃不喝,便能成功等死?” 我微微睁眼:“臣不敢。臣不愿喝药,王上不也想方设法给臣把第一碗药和一些吃食喂进去了。怎么灌的,王上可以再次照做。毕竟臣如今这身体状况,也反抗不了什么。” 大不了就是几个人一起上,将我仅剩不多的尊严再次踩烂,把我按住,捏开我喉咙,强逼我喝就是。 不料我说出此话,元无瑾面色发白,耳后却泛起通红。他像被踩了痛脚,一拂袖又扫下杯盏,怒喝:“你想得倒美!” 第24章 我不明白被人按着灌东西有什么美的,但看样子,我这话确实是把他怒气又引上了一层楼。 这时,有内侍进来,低声向吾王传话。元无瑾微微点头后抬手屏退,对我道:“靖平君,寡人只给你三日。三日内你乖乖喝药,寡人先前所许必全数兑现;三日内你若不喝,那就永远都别喝了。半残正好没法反抗也没法死,永远锁在宫里当禁脔,你想清楚!” 说完他就甩身:“你就躺着吧,寡人去书房。奏疏批都批不完,晚上还要见朝臣,寡人没空跟你在这闹!” 元无瑾匆匆走了,几个内侍进入,默默无声地打扫地面、收拾残片。 我见其中一人眼熟,是小全,便将他叫近前,问:“王上最近奏疏很多,还要连夜接见朝臣?” 小全一个瑟缩,我让他放心讲,王上已主动跟我提及朝政之事,他才讲了:“奴婢在王上跟前伺候,主要就是……有关您的事,宗室老臣和诸位将领吵得不可开交。虽然王上说敢妄言者斩,但毕竟争议颇大,朝上有头脸的大人们仍旧吵个没完,这两日奏疏便堆积成了山,还一波又一波大人求见王上。” 我想了想:“这并非国要,而是党派倾轧之争,不是白白费他心力。” 小全道:“王上他真的,非常维护将军,宗室王公骂走好几个。他们好多早看王上断袖之癖不顺眼,都想……”他一拍嘴,“错了,奴婢不讲了,奴婢不敢说了。” 我环视一圈,看他们这谨小慎微的模样,个个脸色惨然可怜,不晓得近些天,在吾王跟前伺候受了多少惊吓。 我和吾王的矛盾,总不能老是祸及他人。能减小些影响,就减小一些。 我叹息:“重新给我倒盏茶水吧,再弄些肉羹。我饿了。” 小全一怔,大喜:“好,好!将军肯吃东西,王上回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还有解毒的汤药……要不要一起重新熬了端来?” 我轻轻摇头:“不必,这个再说。” 次日晚,吾王又至时,我正坐在床头在用一碗鹿肉羹。他淡淡瞧我一眼,又一瞥床头依旧未动的汤药:“你是真想当半残。” 我低眉说:“宫人伺候臣十分用心,王上心中对臣有怨,只需冲臣来,不要迁怒他们。另外,王公宗室说得极是,臣不仅私闯宫禁、悖逆不从,还误了王上娶妻纳妃的正常生活,理应处置。” 元无瑾听得发笑:“寡人过去倒没见寡人的靖平君有这样倔强。肯吃东西却不喝药,靖平君,你这算不算在挑衅寡人?” 我说:“臣不敢。臣只求此生一个了断。” 喜欢一个不可能的、甚至把自己的喜欢当谈资来侮辱的人,求索了十几年,我实在是累了。 元无瑾拂袖:“还有两日。你喜欢这么一辈子躺着,那就别喝。寡人这两日没空搭理你,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叫寡人看着恶心。” 他又走了,似乎还是往书房方向去。也不知朝上对我的事产生的争议,究竟激烈到个什么程度。 两日之间,吾王都没有再来,且我再叫小全,他只闷头干活,不敢再与我说话。我要吃什么便有什么,而这碗药,每过半个时辰都有宫人来换,保证放在我床案边的都是热的。 第三日正午,内侍来换一碗新药时,忽然向我顿首开口:“靖平君,还有半日,王上吩咐,让奴婢提醒您,半日后这药便永远会撤下了。” 我牵起笑问:“永远撤下之后,能将我如何?锁起来供王上取悦?” 内侍道:“奴婢不敢揣测,只是替王上传话,请您识相。” 我望向那碗新换的药:“我知道,其实他也不晓得应当将我如何。他找不到第二条像我以前那样听话好用的狗。” 内侍面色慌乱,左右看了看,深深躬身:“靖平君……还请慎言。奴婢告退。” 他退下后,这药我便没再瞧一眼。下午时,肺腑间的毒症又发作起来,胸腔心腹皆在灼烫刺痛,我侧躺着大口呼吸,却感觉好像只能汲进两分气,头晕眼花得厉害。直至傍晚,方才稍歇。 就是这么锁着,也没什么。被毒成这样的身体,即便暂保性命,也不会多活太久。大不了晚两年解脱就是。 这天晚上,吾王也没有来。内侍脚步十分小心,无人发出半点声响,整个寝殿静谧得能听见花苑虫鸣。但我知道,安宁仅有片刻,吾王绝不会放过我。 晚上毒症又犯了些,我捱到寅时方入眠。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清晨天蒙蒙亮,我就醒了。 吾王正坐在榻边,一身王袍。然他面容苍白,脸本就瘦削,而今更显憔悴,头发也束得不甚整齐,一缕额发挡在眉角。潭水似的眼眸定在我脸上,也不知多久。 我再看,床边那晚汤药,果已撤去。 我便道:“王上,三日已至,臣心如此。王上应该看明白了。” 元无瑾伸手探上我颈,指腹贴着我喉结,从一侧缓慢滑到另一侧。他问:“阿珉,为什么?寡人已表达了歉意,还愿意补给你无人可及的封赏,难道是寡人的诚意还不够?或者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已讲过数次,我只求一死以解脱,但他从来罔闻。 我只能道:“臣想要的,王上给不了。” “寡人给不了,过去十几年,过去四年,阿珉与我,不也这样过来了吗?”吾王渐渐贴近,目光有些失神。 我说:“以前如此,是臣愿意糊涂,可并非本应如此。” 元无瑾轻笑一声:“是吗。” 他手指发颤,又是这样灰败的脸色,还穿着王袍,我想了想,握住他手腕:“王上,您可是昨夜忙一宿政务,没能就寝?” 我真只是看他身形不稳,握住他手,是为帮他稳一稳。但吾王却顺势被我拽向前,而后他目光一横,竟爬了上来,跨过我身跪坐在我腰间,往前捧着我,看着我。 我起初不知他想作甚,但见他慢慢后挪两寸,坐到特别的地方,又低头慢条斯理解起自己衣前玉带。看到这,我再懵然也懂了。下意识想推他离开,手背反而被他攀住,捏紧。 “不可以推开寡人。” 原来他锁在宫里的禁脔,从现在起,我就要开始当。 但昨日毒症发作,我难受大半天,此刻着实没力气,便阻道:“王上……臣身体暂时,并不好侍奉王上,恐怕您很难尽兴。您精神也不佳,缓缓罢。” 元无瑾却将自己衣衫一层层解下,甚至一点碍事的都不留,全数扔落在地。 到这时候,他才将我手又牵了回去,搭放在自己腰上。掌中的触感滑腻又熟悉,四年多的亲密无间,一个又一个日夜浸染,我怕在这种情况下忍耐不住欲想,想要抬离,又被他强按回去,甚至,引着我的手,让我往前。 我喉舌发渴,别过脸:“臣不能如此。” “为何不能?” “臣担心自己现在,没有办法对王上负责。” “靖平君,”元无瑾往后缓缓挪压了一下,“刚刚都没有这样。你浑身上下,就数嘴第二硬。” 顿了顿他接着道:“何况你手也没放。” 我是想吾王在三日后定会用别的法子来要我就范,却没料到是这个。他解不了我的心结,但一个人身上,总有些地方很容易被拿捏控制,不会那么地随心。 虽然说,这也是他只把我当某个物件的最强劲证明,可大约……我已太过习惯当这样一个物件了。 元无瑾俯下身来,轻咬着气音:“阿珉,我们……好久都没有过了,都跟送你出去打仗一趟那么久了。你多摸一摸寡人,就这么躺着,和寡人试一试吧。” 第24章 罢了 我委实想不通,我们两个一个要死、一个逼活,一个被毒得虚弱、一个被扰没精神,怎么偏就非得在这时干起此种云雨之事。 甚至我说过臣恐伺候不好,他都还自己坐上来,勉强于我,也勉强于他自己。 吾王竭力反弓腰身,想替我使劲,可怎么弄动静都跟猫挠一样,还累得他出一身的细薄虚汗。如此一段时间后,我无法,将他两只手牵过,顺势一转,按在了下方。而他已累得连一丝反抗都使不出了,不要说叫喊,吭声都极小。 我头脑也有些发昏,但底子在这,伺候这样的吾王,应尚且足够。 我近前吻在他脸侧,衔起一缕濡湿的头发:“王上……下次记得换个时候,别这样了。” 以前云雨之时,吾王总爱阿牧阿珉地乱喊,最迷糊时还直接将我叫做赵牧。今日却特别,随着晃与颤,我仅听见了他在轻哼我的名字,阿珉,阿珉。 毕竟,赵牧已不在人世,他再想念、爱之再深,也没法将人从土里刨出来;而我这个代替,已经在日日夜夜里,用得十分习惯,习惯得短时间难以找到任何新的替代。 吾王最后,就这样由着我肆意,慢慢地睡过去了。前几日或虚与委蛇的温柔,或君王暴怒、张牙舞爪,都如此随着最后一场劳累沉进了一个深眠的梦境里,落进了潭水的潭底。 第25章 我便也无所谓尽兴不尽兴,一道躺下,将他拥入怀中,睡了。 可能,并非我的欲念容易违背本心,遭他控制。 而是我本身,比起求死,还是更想再争取他一回,想再试一试。 这一觉我仍睡得不安稳,毕竟这是头一次我跟吾王欢愉之后,双双都没有力气爬起来洗净身体。以前至少我有这个精力。 是以在梦中,我就见到他生了病,还不知怎的拖成了痼疾,身板更加纤弱,咳嗽不止。最奇怪的是,这梦还与现实略有不同,我想给他找太医来瞧,最后找来的却是民间郎中,郎中一顿车轱辘,也只让善养静养,多多保暖,少见风霜,如此才能长保性命。 我正仔细记听郎中的医嘱,搂在怀中的人突然咳嗽得厉害,我一惊,就醒了。回味三番,也没懂这梦是何意思。 看日头,刚过正午,但吾王已不在。朝政他可以暂放,但不能不处理。想必他这短短的休憩睡得未必有我好。 我转向床边桌案,上面已又放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 小全就在不远,我将他叫过来,这一回他没再装聋不敢动,应声近前。 我问:“王上几时走的?” 小全回答:“午时前刚走不久。王上去别殿匆匆沐浴,就穿衣上朝廷议去了。” 又是廷议。吾王那般威胁,依然没能堵住众臣的嘴,只怕是有相当棘手之人领头造势,连吾王也不好多动。再这么下去,臣工矛盾尖锐,列国使臣趁隙进一步染指大殷朝堂之事,图谋己利,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第一步已经做过,试图将我挑唆走,离开殷国。 我又问:“这药……?” 小全道:“王上说,先前三日之期的话他收回,药还是给将军每日奉上。王上不会把将军怎样,只望将军哪日能想通,肯喝下去。” 我将药端过,静静抿了一口。煎药之后还细心加过蜜饯,不太苦。 我一勺一勺边饮边问:“这药现在用后,何时还得喝一回?一共需要再喝多少时日?” 然小全已一派震惊地望着我,不敢相信的模样,像全然傻掉。 我干脆仰头,快速将一碗用完,伸上前去拿碗底轻轻敲了敲他脑袋:“回神。” 小全一怔,当即激动得泪如泉涌,先跪下来朝我猛磕三个响头,才道:“每日早晚两回,今日酉时再用一次,太医说,照此七天,将军便可痊愈!将军,将军,您……”复又哽咽,继续砰砰砰个不停,仿佛我肯喝药就救了所有寺人全家老小性命。 原就只是我与吾王的纠葛,一番牵扯,反搅得前朝宫中俱不安宁。就这样死去,我只会成为罪人,哪里还有解脱。 我还是喜欢他,很多年了。 我解脱不了的。 我没让内侍现在就去传给吾王,说我已愿喝药。我打算缓会精神,用完酉时的药,亲自去找他,这样更加惊喜一些。 且这些天酉时吾王根本没从朝上回来。我酉时大约还能蹭上个末尾,将自己展示一番,告诉朝臣,本将军要继续忠心听吾王的话,为吾王征战四方,绝不离弃。王上愿意接受本将军的忠心,我们君臣已无论在床榻上还是床榻下,都重归于好了,尔等争执再多,都是徒劳。 酉时用过药后,我稍歇片刻,撑起来下床走了两圈。脏腑虽仍隐痛,但勉强行动无碍。于是让内侍帮我换了朝服,往吾王会见朝臣的四海归一殿去。 路途稍有些远,我走得又慢,到四海归一殿偏殿外时天已尽黑,但仍可见,里面灯火通明,还有几人的声音在激烈陈词。 一人说:“王上,那承珉一介代国贱民,受您王恩,封赏到了这个位置,却还对您有怨,此人不是迟早必生反心吗?他既求死闹腾,想要您的低头,您干脆给他就是!” 另有一人也道:“您看看那些他手底下带出来的武将,已无法无天,挑衅王权,胆敢直言君王过错!臣也是一样的意见,此次不杀靖平君,他日此人必反!他毕竟不是殷国人!” 对此二人之话,吾王并未回应。他一向在杀伐上是说到做到之人,若他说了敢多言必斩却没有斩,只可能因为,这里面有人,不是他能随便砍的。 果然,片刻后,还有第三人开口。是位老者,他先轻杵两下拐杖,声音沙哑而缓慢:“王上,老臣忝居王上公叔,有一言揣度许久,今日不得不说。国之重者,唯祀与戎。为王者后嗣不兴,无颜面见天地祖宗。原本靖平君肯为大殷忠心征战、开疆拓土,王上暂且为他所迷,耽于断袖,也就罢了;可如今他已自恃功高目无王法,您又何必再沉溺于他?虽则二位大人说得有些夸张,靖平君乃不世将才,老臣诚恳相劝,既不能为大殷所用,便绝不能留。另外,此间事了,王上缓过些时日,就早早考虑大婚吧。” 这一字一停的缓慢语气,我晓得。是老栎侯,宗室辈分最高的元老。吾王确实不能动他。 吾王顿过许久,方应:“这话你们已跟寡人转来转去,说了无数遍。寡人的退下,也讲过无数遍。你们如此逼迫不放,难道就不是在挑衅王权了吗?” 老栎侯道:“老臣本也不想。老臣管的是宗族内事,是想劝王上,如今您才是王族大宗,不能再如此任性,任由后嗣空无了。否则百年之后,您在地下,该如何面见先王?” 我想,王公宗室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累吾王几日白白损耗心力与他们周旋,我此刻救场,正合适。 我走近殿门,门口内侍行礼,进去通传。而后我听见吾王一通胡乱的脚步:“快让他进来!” 四海归一殿的偏殿,仅用于吾王小型议政。因此进去之后,我的确只见到了这三人,老栎侯和两名宗室。原来吾王并非被所有臣子绊住,而多半是王公宗室,还是长辈,这些以他身份不好处置也不好翻脸的人。 我目光淡淡掠过他们,继续近前,到陛台之下,向吾王跪礼:“臣靖平君承珉拜见王上,王上万年,大殷万年。” 依礼我不能抬头,此刻是为在宗室面前向吾王表忠心,更不能僭越,我便打算完整地三跪九叩。结果才叩了两叩,吾王声音从陛台上焦急地飘下:“阿珉快起,不必多礼。来人,为靖平君赐座!” 最柔和的软垫被推到了我跟前,我起身道:“栎侯都站着,臣不敢坐,还请王上撤下罢。” 元无瑾使劲摇手:“不一样,阿珉是身子不好。” 我牵动唇角向他笑:“臣已服下汤药,恢复许多,王上无须为臣担忧了。” 吾王眸色微微一动,仿佛多了一星明亮:“阿珉,你……” 我抬袖行揖,深深低首:“臣特来向王上告谢和告罪。臣本犯死罪,若非您及时赦免,如今臣也没办法站在这里。臣思量多日,业已悔过,恳求吾王再赐臣一次机会,让臣能继续像以前那般,宫内宫外,为您效力。” 要我临场舌灿莲花,比较困难,但来的路上事先想好的词句和说法,我还是可以灿一灿的。 我往旁边瞄了一眼,这话多有歧义,果然灿得不错,将三位长者脸色都灿白了。 “阿珉还愿为寡人效力?”元无瑾声音含笑,“好,好。但阿珉药尚未服完,想必身体还虚着,你、你先回去歇息,寡人处理完此处政务就来找你。寡人晚上想和阿珉理清嫌隙,说很多话。” “臣等不到晚上,臣悔过完毕,此时急匆匆来这里,正是为王上。”我挽起袖,朝他伸手,这样说,“臣以为,这里的政务,没有任何耗费王上心力的价值。所以臣现在就要带王上走。” 【作者有话说】 表面的和好是为了…… 第25章 暂安 我这话,对着的是吾王元无瑾,旁边那逼迫吾王并扰人清净的老匹夫却先插嘴了。他重重杵两下拐杖,喝道:“靖平君,老夫与王上所谈乃宗族内事,你如此贸然干扰,是不把大殷王族放在眼里吗?” 我转头看他:“三位视我为眼中钉,句句欲杀我,这是宗族内事?” 左边一人吹胡子瞪眼:“靖平君,你以男子之身祸乱宫闱,败坏吾王声誉,致使王上及冠近三年都未成婚,却还不知收敛,视王令如无物,屡屡犯禁惹王上不快。做下这些,你不干脆点以死谢罪平息朝野众怒,反又得意起来了?” 这是要给我上欲加之罪。我舌头不如他们能转,极难辩解,但我晓得如何换个角度,令他们哑口无言。 我笑道:“大人既一定要给我治罪,我且问一句,元三奕将军何在?回殷都之后,他可以死谢罪了?” 瞪眼胡子拂袖:“朝野所议在你,休要攀扯旁人!” “崤山关抗敌何其危险,这位出自宗室的将军,却屡屡与其他将领争执矛盾,对下军令混乱,以至于此战我大殷折损将士一万有余。”说到这,我再向吾王低头拱手一番,“若非王上妙计,将安陵君釜底抽薪,合纵军作鸟兽散去,如今殷都能不能好好地立在这都难说。但这位将军回来后,也仅仅是没有军爵封赏,似乎,他并未付出什么,交待这一万条人命。细细追究的话,他的罪应比我的要大许多。” 第26章 右边的另一瞪眼胡子也冒火,指我:“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同日而……” 元无瑾的声音,很适时从上面落下:“靖平君说得没错,我大殷以商君之法立国,治罪理应无论身份、一视同仁。倒是提醒寡人了,这有个险些闯出大祸的还没有治呢。” 吾王搬出商君法,那三人立即软了,纷纷跪地。老栎侯道:“王、王上,元三奕是老臣长侄,他回来后,老臣已命他跪于祠堂思过有一月,尚未准许起身。且那战事凶险,变化莫测,也不能全然怪罪于他,还望王上恕罪。老臣,老臣回去一定好好教导……” 我跟着望上去。元无瑾坐于王座,一手支颐,十分悠悠然,一看便是找着了反驳这三人的点,很是高兴。 “不对呀叔公,对寡人的靖平君,便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吵闹都要往重了治,要他以死谢罪;对叔公的长侄,一万条人命就只须跪祠堂便能揭过。”他讲着,还不望向我一眨眼,“我大殷变法已有三代,代代先王遗命,后世必得遵从商君法。照你这般厚此薄彼,商君之法,岂非形同虚设?” 老栎侯几乎软在地上叩首:“王上恕罪!老臣二弟家,就这一棵嫡苗,还望王上高抬贵手,老臣、老臣……” 元无瑾道:“当然,具体怎么定罪,还需廷尉细查。叔公,让那嫡苗在祠堂等着。寡人王令去抓他时,倘若人跑了,再按商君法连坐起来,二叔公一大家子,杀得就有点多了。” 三人哭着要咚咚咚,吾王挡袖:“别求情,国法如此,寡人不敢徇私。” 前些天看我要死,吾王简直是根蔫茄子;而这几句话间,他又变回翘老高摇晃尾巴的小狐狸了。 我不由莞尔:“王上,臣呢?” 吾王从王座上跳起身,晃荡着欢快的步伐下了陛台,到我面前,最后牵住我的手:“阿珉先前所犯,可大可小,大小全看阿珉本心如何。既然阿珉已告罪道歉,那就少一半了。至于另一半,”他旁若无人地凑近前,由我虚搂,将我另一手按放在他腰间,“阿珉同寡人回去,寡人亲自细细审问,再看怎么算。” 想是前几日受了宗室好大的气。甫一有我撑腰,他也忍不住耀武扬威起来。不存在场合不对,本就是拿给宗室们看的。 这样很好。 吾王携着我要走,老栎侯似不甘心,又坐起身道:“王上!至少,您是大宗,要为后嗣考虑,决不能长久耽于龙阳!靖平君,你若真心忠于王上,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元无瑾淡淡瞟他一眼,与我彼此抓紧:“这就不劳叔公烦忧了,寡人心里有数。寡人欲与靖平君回宫,叔公诸位,还请退下吧。” 是啊。我一向晓得,吾王的心里,是有数的。 所谓断袖,不过是他当年遇上了一生难以忘怀之人,为那人而生的癖好。那人不在了,便将就借我,聊作缅怀。等几时遗忘那人,或腻了我,或想通了,依然打算延绵后嗣,吾王自会重新踏上正轨。 所以我从不担心自己会耽误他。 我没这样的资格。 一路回去,吾王拉着我手,走得甚快,连在前方提灯照路的内侍都跟不上。本来夜晚路面就漆黑,他又不时回头望我,还望得不愿挪开眼,根本不在乎前路,是以毫不意外地,他绊了三四回。 最后一回后我打算将他横抱而起,他不肯:“不用,寡人没摔着。阿珉尚未恢复完全,要少劳累。” 我道:“那王上看路,或走慢些。寝殿又不会跑。” 回去之时,殿中已点好安神香,内侍退到了外头。只将门一关上,便再不会有人打搅了。 元无瑾再不忍耐,一股地钻抱进我怀里,脸深埋在我的心口处,肩膀还在发抖。 我抬起手,轻扣住他后脑:“王上这些天,替臣挡下无数风言风语,受累了。” 他立刻揪着我委屈起来:“阿珉你也知道。还总不肯喝药,闹着想死,每天都说难听的话给寡人听,给寡人脸色看……你以前,从没给过我脸色看。” 声音听着,有些哭腔。 我怅了口气,轻轻地拍抚他:“是臣的不是,臣只顾一己所想,没有考虑王上的感受。臣今日真心向王上道歉,今后绝不再如此,会顺从王上,好好侍奉王上。” 吾王稍稍松开手,像有些心虚:“当然,寡人这段时日细想,也有想通,寡人先前那般猜疑和欺辱阿珉……确有几分过了。你作为忠良之臣,被君上这样对待,也难怪忧愤无比,会宁可以死明志。” 元无瑾手臂继续环着我,脸继续闷在我身上,说:“寡人保证,今后阿珉依然是完完整整的靖平君,宫门随意出入,可以开府,可以继续上朝堂,若有征战,寡人也全权信任你。总之,寡人绝不会像之前那般对待于你,唯有你我君臣一心,君将不疑,大殷才能利剑东出。所以,阿珉也……莫与寡人闹这种事,别再说想死、想离开寡人。我们再有矛盾,好好商量便是。” 这样说话,我觉得他变得有些可爱,便忍不住翘了两下嘴角。不料被吾王眼神揪住,他拽我:“靖平君,你回寡人,可愿答应?别只顾笑。” 我道:“王上都这样说了,臣当然答应。愿与王上君臣一心,永不相疑。” 元无瑾又趴回来:“还有,阿珉当年说过的话,也定要一直算数。” 我问:“什么话?” “要永远做寡人的影子,直到……”他顿了顿,“直到天荒地老。” 我不由疑惑起来:“臣说过这样的话?” “反正要算数。”他跟我胡搅蛮缠地搪塞过去,“臣子对王不可言谎。” 说没说过其实并无什么所谓,我想做的,是尽快阻停此次朝野沸腾,让吾王安心。我便应下:“是。臣到天荒地老,都是王上的影子,永生永世,绝不背弃。” 如此车轱辘一圈,吾王总算完全哄高兴,踮起脚来,啄我唇边,眉眼漾着别样的开心:“好。有阿珉这句话,寡人便放心了。今后寡人与阿珉,定可事事好商好量,君臣永不相负。” 吾王回来路上蹦跳,互诉衷肠时也颇有精神,甚至换过寝衣上榻后,他都有心思索吻索抱。可等他脑袋沾了枕,未过半刻,已全然昏迷了。 睡着之时,一只手还探在我衣襟里,刚浑摸过一会,没来得及抽出来。 吾王睡得很熟,我挠弄他脸侧许久,不见任何动静。 是累了,我们都太累。 闹生闹死,只搅得一团乱麻。他也知道跟我僵持没有结果,可王不能先开口认错,所以我退回一步,他便立刻顺着下。我先认了错,他再认,我们就是贤臣明君。 君臣一心,永不相负。 真是浮萍一般的约定。其实,依然只有我低首顺从的份,依然是过以前那样的日子,至多,吾王会记得不能逼我太紧。但我再多要,那就是僭越。 所以闹这一场,多半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我将锦被往上扯些,盖严实他的肩膀。最后,一手搂他入怀,让他亲密无间靠在我身前,让他哪怕睡着、哪怕已在梦里与赵牧相见,亦只能在周围嗅到我一个人的气息。 就这样贪恋。我只能在深夜,才能偷偷宣泄对他的占有。 等这场梦醒,我又要继续饰演……一个恭谨、谦卑、??柔顺、没有自己的臣子了。 像以前一样。 第26章 汤泉 七日后,用下最后一碗解药,按太医的说法,明日我便全好了。想做什么,只要不过于频繁,随心即可。 我边喝药边听太医这么讲,感觉这最后一口有点咽不下去,且答都没法答。 吾王坐我身边,却很开心,大手一挥:“善!太医院救治靖平君及时,有功,一人赏金五十两。” 几名太医纷纷跪地谢恩,大舒凉气。 为什么要救我先别问,反正他们有功就对了。 药喝完后,又至夜间。吾王尚有政务,到寝殿另一头去批了会儿奏疏,我便在这头稍稍活动身体,替吾王收拾床铺、整理摆设。 未过多久,他抬目瞅到了我,眉头一凝,两三笔批完最后一卷,快步过来:“阿珉怎么又在做这些?寡人说过,你不必像寺人那样了。” 我道:“王上多想,臣只是为方便王上就寝而已。王上与臣共寝时旁边不让人侍候,不就只有臣来做。” 元无瑾嘟囔:“那……这不能算是寡人待你不好,怠慢臣下。” 我莞尔:“自然。” 便放下所有帘帐,从容上榻歇息。 吾王已被我往怀里揣着睡了七日,揣得很习惯了,因此今日也一样,大被一盖,他立即窜上我身,腿脚交叠,被我一揣,形成彼此最舒适的睡觉姿势。 只是夜里,纠着抱睡了半晌后,借远处烛火微光,可见吾王双眼始终没合上。眼神凝着我,带着两分小白狐狸般的可怜,动也不动。 第27章 我抚摸一下他的脸:“王上怎么不肯入睡。” 他又不动地看了我好一会,才别开目光道:“阿珉明日,就回将军府罢。寡人硬把你留在宫里,却记得起初你就十分推拒。寡人……要学会体谅臣子感受。” 他嘴上如此说,方才那眼神,分明是写明不想我回去。 于是我低头吻了吻他眉心:“谢王上关怀。但臣……更愿意与您一齐住在宫里,长久留在王上身边。” 元无瑾眸光眨得颇亮,却故作扭捏道:“可阿珉以前不愿意的。总不会以后还说寡人勉强阿珉吧?” 我道:“臣本就心悦王上,王上明知臣犯上的心思,还肯屈尊留臣,是臣的福分。” 我就这样,满足了吾王的扭捏,他贴近我胸口:“寡人是本打算放你回去,但阿珉既自己都这样讲了,寡人便还是留阿珉在宫里。”且他越想心情越好的模样,“你看,无须要死要活的,寡人与阿珉完全可以事事商量着来,都不会起矛盾。” 我带笑应答:“是。臣也明白这个道理了。” 元无瑾心情越发不错,甚至有些过于不错了。手指在我心口腰间浑摸过一通不够,还在偷偷点着往下。我轻轻按住:“王上,天晚。否则您再到一半就累睡着,臣如何是好?继续还是不继续?” 吾王一缩手,乖乖闭眼:“嗯,睡觉。阿珉明早起要与寡人一同上朝,得忘掉这事,多想正事。” 一大早,我与吾王精神俱佳,互相帮着穿好两层衣服,再传内侍进来伺候洗漱。我自己在一旁穿完了朝服,内侍还在帮着吾王套冕衣。 我微微低头拱手:“王上,依礼臣需要比您提前到四海归一殿外等候,臣先过去了。” 元无瑾道:“阿珉别急,与寡人用些早膳,待会一同过去即可。阿珉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我继续保持礼数:“多谢王上关怀,但这是臣第一次回朝堂廷议,众臣面前,臣需要敬重王上。” 吾王道:“寡人赏你,你也不接吗?” 我继续谦卑:“特权之类,过久一些,臣再享用为妙。” 元无瑾貌似遗憾地叹气:“行吧,让寡人安心亦好。有寡人在,今日起,绝不会有人再敢对你指手画脚。” 安心。 的确,我现在,整个人的表现,就是为着给他一个平平淡淡的安心。 只有这样,才不会将我们区区两人之间的争执,牵连到整个殷国上下。 我最后一躬身:“臣去了。” 四海归一殿前,我来之前,遥望可见众臣窸窸窣窣地交头讨论。我来之后,大家的讨论很神奇地结束,纷纷排成队列站直。唯有我身后一大群武将,虽不说话,却个个满怀期待向我凝视。 时辰到,入殿,叩首行礼,道万年,进入正题。 正题也变得与我无关,从前瞧我不顺眼的朝臣看都不敢往这看,恨不得离我八十丈远。大约是,没了宗室老栎侯领头,吾王真的会把他们斩了。 今日所奏,多是巴蜀和南郡治理之事。快到午时,诸事议毕,吾王正欲退朝,我身后却突然有人站出:“王上,臣有要紧军务请奏!” 是魏蹇。我曾举荐过的新将。 元无瑾本目光眷恋地扫我十几回、恨不得立马拉我回宫做些什么,魏蹇开口,他便坐直了身:“军务?近月我大殷并未对外用兵,有何军务要紧,需你当庭奏报?” 魏蹇道:“正是没有,臣才要奏。臣以为,此时此刻,正是对列国用兵的大好时机!” 一句话,群臣议论纷涌。有人出列:“魏将军此话差矣。如今崤山关之战我大殷多有折损,巴蜀和南郡也尚未稳住,正应息战养兵才是呀。” 还有人言辞激烈:“魏将军,你只是个左庶长,有这种主意,应当先报与靖平君商议,再呈王上!” 魏蹇对我拱手:“靖平君数月前自南郡归来便再未入朝,下官如何与他商议?下官事先已打定主意谏言,并不知今日将军会在。” 吾王瞟向我:“阿珉觉得呢?” 他在朝上对我用昵名,这是头一回。隔壁列的臣工脸色瞬间略有难看。我出列行礼,温言道:“臣以为,可以先请魏将军细讲他的看法,再作评判。” 魏蹇望我的目光颇有欣喜,回过来迅速开始讲:“王上,的确,如诸位大人所说,大殷国力并未恢复,兵员也不够充足,但,也只有现在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列国合纵刚退,一时之间都只顾得上己国之利,很难再度结盟。这时大殷东出,攻城略地,列国定然只有退却或让利修好的份。震慑一国便能震慑多国,我大殷必能以战养战!” 他刚言毕,立即有人反对:“荒谬!你也是将军,焉能不知补给的重要?打仗打的是粮草,巴蜀、南郡不稳,巴蜀运往殷都的粮道也未通畅,你却要大举东出?还有,即便现在招兵,新兵不够熟练,打仗不是去送死?” 时至午时,此刻原本早该下朝,吾王手指敲着王座扶手,模样很烦躁。还有其他臣工想出列附和,被他抬手阻止,打个哈欠再问我:“阿珉以为呢?这事寡人只听阿珉的意见。” 瞧得出,吾王确实很急了。看今日上朝他几次三番扫我那切切眼神,想必急的不只是午膳。 我叹了口气,出列一步,道:“依臣之见,魏蹇的谏言可行。虽则目下大殷出兵并不完备,然,列国散如散沙的机会更是不多。至于后勤、兵员,我大殷又不曾逢上荒年,也非折损万人便兵力大伤了。多多筹措,总能足够。” 我说完,又有素不对付大臣站出,欲提气反对。但吾王已迅速定音:“好,便依阿珉所言。不必多说了。退朝。” 如此,一上午正事终于忙完,也终于要忙吾王急的事了。 但我没料到,他有这么急。 我刚出四海归一殿,中贵人便提着涎笑过来,说,靖平君,王上汤泉宫有请。 我还饿着。 汤泉宫还是那样,门还未入,雾气朦胧。幸而这次再无奇特异香,催人动情。看上去会是一次颇普通的洗涮。 中贵人却把我引进偏室,请我先脱履换衣。 我瞧着架上那半透不透的湖色纱绸寝袍,有点无言。 然君要臣穿,臣不得不穿。我换过之后,事先的外袍立刻不见踪影,鞋也被人拿走。最后内侍们停下引路脚步,让我自己赤足沿长毯走去正殿,王上在那里等我。 吾王确在。殿中是开阔的汤池,他在汤池外一角坐着。那里支了条案,放了软垫。案上依稀还有数盘膳食。不过走近拨开雾气一看,盘中却尽是瓜果。 行礼毕,我犹不信,再认了一下,当真只有瓜果。 我有些无奈了:“王上,臣早膳都没用,午膳只吃这些,不行。” “寡人觉得够了呀,”元无瑾往案头柔软地一趴,抬眸向我眨着眼,“阿珉为何没用早膳?可还记得?” 我反应过来了。他赏我与他共进四海归一殿的特权,我没有接。 原是对我揣测错王意的一种敲打。 我便低身跪下:“臣的错,臣仅考虑了不失礼,没想到王上是想与臣共进早膳。” 吾王重新坐直,微笑颔首:“对么,有寡人罩着,谁敢说寡人的靖平君失礼僭越?靖平君撇下寡人一人先走,才叫寡人不高兴了。” 说完他又一恍,低了声:“当然……也不是特别不高兴,寡人就,有一点点。阿珉若觉得过分,莫往心里去,寡人马上让人换膳食。” 我心神松下许多:“臣如何用膳,全凭王上安排。” 这番扭捏之后,我终于与吾王用上正经饭菜。虽说连炙肉都被水汽浸成了水煮肉,但好歹也是一顿湿漉漉的正经饭菜,而非湿漉漉的瓜果。 一顿用完,内侍带着残膳退下,汤泉宫内又别无他人。我与吾王相对而坐,也又不知该如何了。 吾王抚着肚,望着汤池,深有遗憾:“刚用过午膳,不可下水沐浴。唉,寡人要与靖平君先等一等,可这等一等的时间里该做什么呢?” 我略作考虑,道:“今日朝上,魏蹇所言趁机东出掠地,尚未定下具体方略,且臣其实还有些看法。” 元无瑾皱紧眉看我,挠了挠桌。 不肯抽空谈正事,那我想不出了:“王上想先作甚?” 吾王凑近,分明四周无人,他还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阿珉,你侍奉寡人近五载,你我能想到的,也都试过了。寡人想找些新鲜,所以在书房批阅奏疏的间隙,研读了部分特别的秘戏,寡人教你,是这样……” 第27章 翻覆 之后我听一句眉头跳一下,再额角抽抽一下。听完,我整理面容,极其平静:“臣不敢。” 元无瑾着急:“为何不敢?寡人准的。寡人正愁每回阿珉总将顺从也带到此事上,但寡人并不需阿珉时时刻刻……比如在寡人睡着后,都这样谨小慎微。” 我怎么觉着,吾王意有所指,便问:“王上,您可是始终对那回您睡着后、臣便也止住了,不曾继续卖力伺候十分遗……” 第28章 话没说完,元无瑾捂住我嘴,轻声道:“毕竟寡人……已许久不曾体会过阿珉了。再上次,都记不清是几时。” 好罢,他要脸,且不提那个。而今吾王已提出要求,极为殷切,我必得满足才行。不过这回太过特殊,我觉得我需要多确认一遍。 我斟酌道:“按王上之意,臣照做的话,恐怕不得温柔,必与赵公子是两回事。臣这话得说在前头。” 吾王一荡衣袖:“寡人自然君无戏言。” 我点了点头,起身:“好。王上,容臣僭越。” 我擒过他双手,将他一把按倒在长案上、并迅速提身卡入位置,令他动弹不得,一套动作毕,吾王都还未反应回来。 他到底是不晓得,我过去擒下敌将时动作就是这样快。若是敌将,此刻我已一剑扎入其喉咙或心脏;且若是敌将,我根本不会还注意着收力度,莫将他背脊在案上砸痛。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覆在他整个身上,将他完全遮掩包裹。我看见我的王在我身躯下眸色混乱,呼吸渐渐急促,雪白颈间青色的血管时隐时现。 他跟我讲他想怎样做时,是很要脸地小声讲的。此刻他想追求些激烈的意趣,我便明明白白道出:“王上,您要臣今日蒙上您的眼睛,捆住您的手脚,要将您拖入水中,开始后便不再顾及您任何反对,直到您瘫软无法再战。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元无瑾懵住一阵,肩膀微微发颤,与我这么对视少顷,他笑起:“阿珉……请吧。阿珉喜欢我,寡人也希望,能以此作为给阿珉的赔罪,让阿珉得吃得畅快了,从此你我君臣再无龃龉。” 以此赔罪。 记得,先前我本与他僵持不知该如何继续,他被朝政琐事累得睁不开眼,回到宫中,见我还是没有用解药,却不再逼迫我了,而是忽然翻上王榻,一副委屈模样,强坐了上来。 原来那次,也是一种无声赔罪。是想跟我说对不起,说,以后他会改,不会再这样伤我。 用此种方式赔罪,可称懒怠。诚然他是王,他已经屈尊降贵了,但诚意有几分、那样的事将来是否还会发生,唯有他自己清楚。 可我偏偏……就是吃这一套。一次,又第二次。 便吻住了他,攫取,用最狠的力。以前我从未这般过,元无瑾呼吸顷刻乱了,下意识挣扎,我一面引顺他的吐息,一面换做一只手锁紧他两手手腕,另一手向下去,扯开他的衣带。 抓住之时,他脖颈绷直仰起,但我仍没放过他口齿。只消伺候片刻,他那点下意识的扑腾被不知什么东西侵蚀得丝毫都无了,从前狡猾的眼里浸了重重水色,变得混沌迷糊。 我先送了吾王一次只属于他的畅快。畅快之后,他整个人都柔软无骨般稀里糊涂的,被我拿他衣带捆住了手、拆自己衣带覆住了眼,也没有多动。此刻倒显得他像个玩意。 我知道他乐在其中,其实玩意还是我。不过这种时候无需细想这些,又不重要。 抱元无瑾进汤池时,他因不能视物,紧张得厉害,手指攥住我肩膀,碰到水更瑟缩了一下。我抵住他额头安抚:“王上放松,臣在这。” 将他按在池边行前事时,他说感觉好奇怪,轻声命令我缓缓,我没听;之后他开始有点想逃,胳膊肘抵上了池岸,我将人掐着腰拖回来:“王上不能看东西,手又束着,打算怎么跑?这才几时,方才您自己讲的话便想咽回去。” 元无瑾急道:“靖平君!你怎能这样跟寡人说话?你……太不敬了!” 我道:“臣记住了,君无戏言。臣不伺候到底,您之后必会怪罪,所以臣不得不无礼。” 当然,平日我绝不会如此与他说话。可这不就是他今日欲拒还迎真正想要的风味。做玩意做了这么多年,翻云覆雨前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几番拉扯后,前事差不多,我故意放元无瑾攀了一半上岸。在他上身趴在岸边时,再将他摁住,这样对我而言可是恐怖的方便。而早已备好的软膏就在岸边。 他是王,大多数情况下,他不喜欢我在身后,还如此姿态。 而今日便是少数。 之后,他尖叫,哭泣,甚至有一口没一口气地骂我,我权当猫在喵喵发声,一字不听。池边砖块硬冷,一回完后他手肘手臂都磨红,覆面的衣带也掉半截下来,露出有些翻白的眼睛。 他张口,字句很黏糊。不过我晓得他想问的话,回道:“王上忘了,臣一向不是一次便算完的。” 元无瑾忙提气,急着转话题:“阿珉……之前还有事要奏呢,现在寡人愿意听,要不现在与寡人商议……” 我不语,只继续为他按揉,先弄出某些东西。毕竟装不了多少,待会又还要装。 弄好后,我才说:“王上讲,要不顾您反对,直到最后。既然王上愿意听,臣也可现在奏事,两不耽误。” 元无瑾泪水汪如泉涌:“阿珉,阿珉……我错了,下次我不敢君无戏言,放过我吧……” 这竟是我那不可一世的王。可惜,如此风光,只有这么片刻。 我往前,替他托住两手手臂,同样,我与吾王也熨帖更加紧密。这一回他会被全然压住,连半点挣扎的空隙都没有。 我说:“王上,与其费劲跟臣求饶,不如省点力气,别坏了。” 在池下池上,又过两场,我仍未完全尽兴,不过还是在第三场后散了。原因无他,吾王饿了,且半点承受的气力都没剩。此时我望了眼紧闭的窗棂,才发觉外面已无天光透进。居然从午后到这个时辰,那吾王确实该饿。 但他真要吃上晚膳,还需费些功夫。至少他得像个人。 我将吾王理净,抱到后殿去,那里有软榻可躺。先上药,再穿衣,梳顺头发,盖上两层厚实云被,终于勉强能看,这才传了晚膳来。 中贵人很有眼力见,今日的晚上多是温补羹汤之类膳食。吾王没力气坐起来吃,挪一下都犯疼,我便将他脑勺微微垫起,再一口口喂。 吃完并漱口后,元无瑾十分困顿,却还发愁:“寡人这样……明日如何上朝。” 我温声宽慰:“王上无须太过担忧。大殷不会因您一次上不了朝就垮掉。对了,臣现在可以奏事吗?” 元无瑾将被往头上一闷,睡了。 吾王虽两日不能下床、五日没法直起腰去上朝,然要紧政务,他亦可以通过奏疏处理。 目下最要紧的,毋庸置疑便是魏蹇的提议,趁列国一派散沙,东出掠地。为此,魏蹇送了一份长奏疏上来,递到吾王面前时,一整盘都是他写的。 吾王能挪到案几边看竹简已是十分辛苦,一瞧这七八卷奏疏,扶住额角:“阿珉……这是军务,你念给寡人吧,正好你与寡人商量一下。” 我应是,与他对案坐下。 魏蹇所奏,大致就是这次出兵的具体方略。他提的建议,是安抚拉拢荆国、田国,而攻周、卫两个小国,尤其是周国。 因周国有一郡名为太行,地势险要,乃大殷东进的必争之地,而此郡又仅仅依靠野阳一城与周国都城相连。若攻下野阳,将两边联系一断,再逼迫周国割地求和,太行郡便能收入大殷囊中。今后依靠太行郡向北居高临下,即可直接威慑大殷历战宿敌——代国的本土。 所以拿下这里,属于四两拨千斤。如今列国自危,此次拿下太行郡机不可失,绝不能放过。 吾王本撑不住腰,想要趴下,听着听着却又起了兴趣,眸中闪着两分精光:“这魏蹇见地不错。敢这样当庭提议,果是早就已经计划好了。” 我放下奏疏:“与臣所想基本一致,然,还有一些问题没有提到。” 元无瑾道:“阿珉请讲。” 我说:“其一,他考虑的很好,但太行郡险要,代国怎能不知。即便列国不会再合纵,代国也定有所行动,绝不会坐以待毙。此次东进,我军不可为速胜倾巢而出,一定要保存主力,应对可能的战局变化。” 元无瑾低头思量:“那就只派出一支数万人军队进攻周国野阳、并袭扰卫国;崤山关内厉兵秣马,备好粮草,随时支援。”他重新瞧向我,眉梢都是笑意,“还是阿珉思虑周全。” 我继续便想滔滔然:“其二,此次若成功拿下太行,威慑列国,六国必然惧怕,今后还可能合纵,所以我军行事应尽量……” 讲到一半,我忽然恍过来,顿住。 元无瑾往前靠靠,眼神还在颇有兴致地忽闪:“我军如何?阿珉可随意进言。” 我默了片刻,选择说:“……臣忽然觉得,第二条进言还须斟酌。待臣细想之后,再讲与王上听。” 吾王立时拧眉,还撅起嘴:“阿珉怎么这样,都说一半了,却不讲完。你想刻意吊着挂人吗?” 我忙笑:“自然不是。但又非臣的每一条建议都十分完备,为避免误导王上,还是等臣想好再开口吧。” 第29章 我想说,从这次出兵起,最好严明军纪,莫再滥屠百姓或降卒,再造杀业。 大殷征伐列国,已经白白多死很多人了。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有作为人基本的纯善。可只因一张空白王令,他们就要被生生埋进土里,化作万里枯骨。 我很不喜欢这样杀人。我尚想不透这对大殷而言会有什么后果,可世间总有因果报应,一定是不好的。 但,我这直接一讲,恐怕我与吾王如今暂且的相安又要再起风波。甚至,还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只能找机会再看,再提。 元无瑾叹了口气,拨弄案前的笔:“说是要君臣一心,寡人却觉得,阿珉如今变得更谨小慎微了,每一句话都怕得罪寡人一样。阿珉这般……反倒叫寡人觉得无趣。” 我想我定然笑得有些难看,可又不能不往上牵嘴角:“是臣与王上如今所想,较为契合,难有矛盾而已。” 吾王似想起什么,又问:“此战,阿珉可要去领兵?……这次攻城立功的机会,理应还给阿珉。” 我低下眸:“臣再立功,王上还能赏臣什么呢?” 元无瑾断续地思量:“这寡人可以慢慢想……胜了再说。” 其实还是不愿我去,又不好直接明言阻止。大约潜意识里,想让我自己识相。 我缓缓整理起魏蹇的奏疏:“此战既是大殷东出的一次试探,也是磨炼新将的良机。臣请王上就以魏蹇为主将,他提出的方略,让他自己去实现。” 元无瑾瞅着我,手指搁在案上互相挠着,多有动作:“阿珉呢?寡人还以为,你会想要个补偿,去领军的。” 我伸手过去,将他不甚安分的两手轻轻包住:“今后,臣都留在宫中,陪伴王上。” 吾王的两手一齐在我掌中顿住。片刻后,他弯起眼,稍稍起身向前,越过长案,将一吻落在我颊边。 他每个字都带着愉悦的尾音:“阿珉,你真好。”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章糖……马上急转直下 第28章 变 半月后,我与吾王一同送大军出征。魏蹇第一次脱离我独自带兵,紧张得一团乱麻。送别时朝着吾王与我跪了又跪,大喝保证,若不能胜,必提头来见王上与靖平君。这才上了战车,领大军开拔。 魏蹇那边,我还叮嘱过,多多回奏。他答应得很好,也执行得很好。 比如,今日我与吾王用膳,主菜为鱼生,不仅需我先帮吾王稍剃一番再夹给他,还需细嚼慢咽。如此慢条斯理地用到一半,正彼此对视,吾王让我别动,说我嘴边有一根细鱼刺他要替我擦擦,刚伸手指尖触上我喉结,暧昧旖旎间,魏蹇的信报就来了。 他说,王上安,靖平君安。他已在崤山关又领走大军两万,目下共计七万人,正向周国推进。王上栽培,臣感激涕零,再拜敬谢。 元无瑾读完,捏成了团:“还栽培,寡人现在想把他倒着栽土里。” 过几日,难得将奏疏清毕,吾王得了空,与我一齐在花苑凉亭中考教元琅轩学业。他考教了好几个书中问题,琅轩对答如流。 吾王眉头一皱,坏主意来了,问起元琅轩对这次出兵的看法,一副一定要找到角度刁难取乐的模样。 元琅轩的回答,竟和魏蹇奏疏差不太多。 元无瑾哼声:“人小鬼大,你倒比寡人都会治国。干脆寡人与靖平君退隐偷闲,给你监国了算。” 元琅轩惊讶:“真……真的吗?王兄,我虽然很想试试,可这样会不会太僭越……” “明知僭越还问,你真是期待得不得了。”元无瑾怎么都揪不出他错,气得负手,“监国还早,赏你以后可在四海归一殿旁听朝政。赶紧走,别影响寡人与靖平君赏花谈心。” 元琅轩被赶走后,周围所有寺人也一道全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将亭台边沿的帷帐放下。最后目光可见,鬼影都没有。 元无瑾斜倚凭几,勾我衣角:“阿珉,赏花,谈心。” 我自当靠近,一点点推落他的衣襟,轻啄他颈间心前,抚摸到每一处。 “臣遵旨。” 这早已不是第一回我与吾王幕天席地,我没有什么不懂的。然正到互相焦急扯衣带的当口,外面忽然有寺人来报,魏蹇的信件又到了。 “王上安,靖平君安……” 元无瑾随便扯好衣服,耐着性子深呼吸地看完,确认这次也没紧要内容,撕了。 我干咳:“这……多半是跟臣学的,臣在外时,不也曾多多写信报与王上。写得少,王上还会怪罪。” 吾王扶额:“也罢。总归是前线军报,魏蹇是希望寡人能时刻掌握战况。” 我试探性问:“继续谈心吗,王上?” 元无瑾:“……不要,以后白天都不谈了。”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后,一个初春的夜里。 这次收到魏蹇的信报时,我与吾王,依然是将谈未谈的状况。不过这一回,他接过信,并未发怒,反而大喜了。 因魏蹇将野阳打下来了,已切断太行郡与周国都城之间唯一要道,并虏降兵三万。 “好,好!”元无瑾一把坐起,“拟旨,寡人要给他赐爵三级,封万户!命其好好守住野阳,寡人明日召见周国使臣,这太行郡,他们不割也得割!” 吾王一路喜到半夜,方才稍歇。大喜过后重回王榻,仍在翻来覆去地兴奋。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我先前未尽之言,正当在此夜来讲。 上次我讲的时机不妙,话出口就挨了一巴掌;这回我先悉心伺候了许多时日,不曾有半点违逆,讨了他很多欢心。而且又在床榻之上,大约,没有比这更好的进言时机了。 于是我将身边翻来覆去的吾王摁住肩膀,低身,用嘴唇轻触了一下他的鼻尖。 “大殷战胜,臣亦要与王上同喜,”我说,“王上,先与臣谈完吧。” 这些年,我做足了吾王的娈宠,早已摸清他最喜哪种体验。 譬如上回汤泉宫的那种,他虽反应甚大,会胡乱地一会想跑一会想要,但略带了些侮辱,并不愿我常用。所以他最喜欢的,还是一些传统方式,架上我肩膀,缓慢着起始,步步渐深。 今日我便全然这么做,耐住了,不过于刺激他。我看着他眉心都不怎么拧,连偶尔漏出的吭声,也格外轻松。 渐深之时,我又吻住了他,手指四处轻抚挠动,竭尽全力给他更舒适。再深,他后腰悬空,我替他托稳,保证他半点力气都不需要使,只需纠结地扭被子和抓我胳膊即可。 如此一番仔细伺候,细致洗净,吾王重回王榻与我相搂时,心情好得不得了:“阿珉……今晚可让寡人舒服死了。相较起来,几月前在汤泉宫那次,你真是吓人。” 我问:“那王上更喜哪种?今后臣多学多用。” 元无瑾手指四处摩挲:“阿珉是大殷的上将军,若要学什么,该精进用兵之道才是。” 我亦抚摸他耳侧:“臣对王上的兵法一样是兵法,理应精进。” 吾王眼睛瞟向一边:“那……今日这种可常用,偶尔……寡人也会想试试那日的。” 我笑着应下:“是,臣都学给王上。” 元无瑾又贴着我夸了我一句真好,在我肩颈里亲了一下,越发挨紧。 是时候该讲了。 我开始缓慢斟酌:“王上明日就要召见周国使臣,命他们考虑割让太行郡,对否?” 元无瑾道:“嗯。太行郡一拿下,相信大殷扫灭六国,指日可待。” 我扯了扯被,状似随意地说:“此次出兵,是趁列国无力合纵的机会,以小战谋大利,过段时间,六国必然还会反应过来。臣觉得,这次出兵起,我军行事还是尽量和缓些,莫要过于刺激六国。” 元无瑾眼皮忽睁忽合,快撑不开了:“嗯……所以阿珉想说……?” 我轻声:“野阳、太行郡拿下后,就是大殷疆土了,上面的百姓、在这俘虏的降兵,亦是大殷子民。王上,咱们这次对他们以安抚为主,让他们尽早认同大殷,少些峻法规训和杀戮吧。” 这么个说法,我细细打磨了几个月。 我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却什么都没等到。吾王已合上眼帘,似乎快要睡着。 我尝试唤了声,元无瑾一惊,揉搓眼睛:“啊,阿珉讲得挺有道理的。” 我继续道:“大殷近年历战太多,也需要休养。姑且行事温和一些,稳住刚纳不久的几处郡县,能提升国力呢。” 他微微点头:“嗯,说得也不错,阿珉的谏言很有益。” 见有希望,我接着说:“另外,休养的这两年,也可逐步将国内峻法缓和一些,既要一统天下,律法也应包容天下之民……” 元无瑾打了个大哈欠,手臂将我脖颈一勾,腿再夹上来,呈熊抱之姿:“好好好。阿珉的进言寡人知道了,这些阿珉无须担忧,寡人心中有数。睡吧,别说话了……” 第30章 我只得“嗯”下一声,搂着他,与他一起闭眼。 虽模棱两可,不过这次,他至少没起什么厌恶于我的反应。但愿这回,真能奏效。 第二日朝会,周国使臣被提到四海归一殿中间来说事,期间百般嘲讽,多番羞辱,而他只有称是点头的份。在吾王提出割地后,使臣不敢反驳,也只是点头,说会尽快将殷王的意思传回给他们大王,一定催促大王早日定夺。 最后,吾王唤我:“靖平君,寡人请周国使臣上殿一次不易,你去跟他聊两句吧。” 这是叫我近前威胁。意为如果他们胆敢不识相,下次就派我攻打周国。 我应下,走到使臣面前,顿了顿说:“你周国兵力本就不多,还有三万将士羁押在野阳,没有回家。让周国王上早日签下和约,割让太行郡,对所有人都好。” 使臣抬目看了我一眼,微微意外,赶紧低头答应:“是,是。靖平君的话敝臣晓得,一定给我王带到。” 我这边讲完,回头再向吾王拱手行礼,顺便瞟了一眼他的神色。九旒之下,他无怒无笑,似乎有些莫测。 散了朝后,我正欲按过往几月的习惯,去书房陪伴吾王批阅奏呈,却不想刚往那方向走出两步,便见着中贵人过来,将我拦下。 “王上今日又安排了小公子兵家的课业,需要靖平君教导。您暂不必往王上那去了。” 我觉得奇怪:“……突然安排的么?此事,王上似乎并未跟我商量。” 中贵人低下头:“奴婢能说的,都说了。” 他原是在暗示。 我便了然:“我明白了。稍后我自去见王上,看个究竟。” 我假装离去,拐个弯,行至四海归一殿后的书房外围,找了个难以被发现的角落等待。 未过多时,小全捧一份王旨出了殿来,脚步匆匆,看样子是要赶紧送去哪里颁下。经过我时,我将人拦住:“拿来,给我看看。” 小全大骇:“靖平君?您怎么……这是王旨,不能在这打开的。” 我瞧见,他手中托盘旨意上的封条,写明了,是送往野阳。 我问:“里面写的什么,你方才在殿里应有听到。告诉我。” 小全瑟瑟发抖,却不住摇头。 不想叫我知道。所以,今日才将我支开。 小全传旨是职责,我不能多拦,何况拦他也没用。我只能去问他。 我先让寺人通报,再进殿。通报得很快,进殿也极顺利。殿内点着幽幽熏香,吾王好整以暇地斜倚在案后的王座上看奏疏,案头上还摆着点心瓜果。 他双眸微眯,神情悠然,我进来时,一手还去轻悠悠拈了个李子吃。就仿佛方才他本打算瞒着我颁下去的,不过一普通旨意而已。 元无瑾见我,却不意外:“阿珉,不愿意乖乖去教琅轩?” “王上根本没打算理会臣的谏言,甚至做与臣谏言相背之事,也没打算真的瞒臣,”我一步步走近他,“王上只是……给臣一个台阶,给臣一个不与您撕破脸的面子。那王旨里面写的,是全部坑杀,对吗?” 元无瑾慢慢坐起身,振了一下袖:“阿珉被寡人警告过一回,却到现在还锲而不舍。你仁善太过,只能寡人做这个恶人,自行处置了。” 我立在王案前,按捺下来,温声地劝:“……王上,个中缘由,臣昨夜与您解释过。杀降太多,列国惧怕,一定会再图合纵。大殷今已疲于战事很久,此战以后需休养生息一段时日,最好,不要扩大没必要的事态。” 元无瑾仰面望我:“可说到底,寡人杀得越多,六国的兵力才越少,他们国力才越弱,不是吗?” 我感觉自己有些恍惚了,不由得再近一步:“纵然……如此,这些人,至少这一次的降兵不算多,我军完全可以看管并接纳下来,带到大殷境内,比如,让他们做苦力,也可以的。” 元无瑾上挑一下眉毛,依然仰头望着我,用那种仿佛纯粹的眼神:“这得白白耗费多少工夫和粮草?如此多的周国人,还都是男丁,万一哗变没有按住,岂非得不偿失?” “那……可以愿意留下的收下,不愿意的放回。” “放回?”元无瑾作出怪样,扇了扇手,“放回去又被周王召集起来,重新跟寡人作对?那这仗可白打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劝什么了,不晓得该怎么劝了。他是我的王,我喜欢了他十几年,这是头一回我看着他这张脸,觉得有些犯恶心。 我耐住最后几丝理智,一字字说:“王上,大殷东出,不只是为攻城略地,最后更是要一统天下。不顾天下人心,臣以为,这样下去,即便您将来灭了六国,大殷也绝不能够长久。臣是……代国人,设身处地,倘若臣的父兄为殷国坑杀,臣的国家也为殷国所灭,殷国暴戾,臣一定会……每时每刻,憎恨殷国,即便代人只剩三户,臣都会发誓,终有一日,臣要带领他们攻入崤山。” 元无瑾微微一怔,片刻后,站起了身,圆溜的眼睛重新眯起,弯出狐狸一般的弧度:“若真如此,寡人——更应该多杀才对呀。杀到六国再无男丁,再灭其国,不就连三户敢与大殷作对之人,也凑不出了吗?” 我喝道:“元、无、瑾。” “寡人已送出的王令,绝不会收回。”他抬了抬下巴,不可一世地高傲,“阿珉,寡人,就重新给你个明白话。此事你不配置喙,不过三万而已,即便十万、二十万,他们也还是蝼蚁、贱民,敢与寡人作对,寡人照样全部杀光!” 他是我的王,我立誓效忠一生的主上,我始终期待能成为的天下新主。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他说出这样的话。 等不了多想,我的动作已经出去了。 元无瑾被我这一剐,扇得重重跌回王座,头冠歪斜,发丝凌乱,原本白皙秀美的脸颊斑驳通红。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都比较长,下章周四0点更~ 第29章 重刑 我看着自己的手,看我手指发抖,愈来愈剧烈。 而元无瑾披头散发地歪在王座上,瞳孔骤缩,瞠目僵住。 一时沉寂。 直到呛了两口血,他整个人才逐渐应回来,捂住脸,手背上青色血筋开始凸起。 我跪下去,叩首伏地:“臣犯死罪。” 下一刻,吾王的愤怒倾泻而来,依然是一个爵杯狠狠砸在我头顶。我稳住了,没动。 “——靖平君,你好大的胆子!!” 我叹了口气,继续埋着。这一巴掌下去,我已无法辩驳任何话,也没必要辩驳。 有些事,我与他之间,平静相安再久也没有用,假的就是假的。甚至今日我怒上心头对他动手……可能都是必然。 反正,早该结束了。 我只能重复:“臣犯死罪,无可饶恕。请王上惩治。” 我听见他静默一阵,断断续续地笑出声:“哈、哈……靖平君,你打我,你胆大包天,敢打寡人,却连解释都懒得给自己解释吗?” 我缓慢坐起身,垂目道:“按大殷律法,篡逆只看行为,不论意图。臣……不敢解释。” 元无瑾又摔了个铜盘下来:“寡人就知道,你根本从没有真心拜服。你今日胆敢动手,可见你对寡人的不满,早已积压不知多厚了!是也不是?” 回答这话,我不需要犹豫:“是。” 我此话后,他微顿,笑声伴着呛咳:“咳咳……好,你犯一次死罪,寡人忍了,不想你竟敢屡教不改,你要按律法,那寡人今日就给你依律处置,来人!” 来的不止是寺人内侍,还有四个披甲执锐的侍卫。中贵人也过来了,见状惊愕:“这?王上?” 元无瑾一拂衣袖:“传寡人王令,靖平君以下犯上,证据确凿,着立刻押入廷尉大狱,杖责八十!” 八十杖。 话落在头顶了,我倒不觉得什么。 中贵人惊道:“王……王上,不对吧,八十杖绝对是会打死人的,即便靖平君身板刚硬,也顶不住啊!”又小跑来扯了扯我,“靖平君,你这又是怎么惹着王上了,您快些道歉,说点软话也就过……” “休得碰他!”元无瑾暴喝,“吃里扒外的东西,敢给他求情,寡人连你一起打!” 中贵人噎住了话,手还紧紧揪着我一角衣服,不肯放。 我轻轻抚开:“中贵人顾好自己,不必多言了,这是我应得的。”然后,向吾王重重叩首,“罪臣领杖,谢王上厚赏。愿吾王长乐,大殷万年。” 这倒是我第一次进廷尉狱。以前我不曾想过我会死在这里,毕竟我这种功臣,即便要杀,一般也会给足脸面,就像之前那样,一杯毒酒,留个全尸。 大家都没想到我会来这里。 所以这一路往里走,我受足了禁军侍卫、狱卒、其余犯人,乃至廷尉李驷本人的围观。连走到最内间的牢房后,被拆了一身养在宫里的繁复衣饰、换上罪服、手脚扣起枷锁,这个过程,亦被无数双眼睛看着。 第31章 那头,李驷与中贵人低声商讨了很久。我坐稻草上歇息了近半个时辰,李驷方才进来,向我行礼,一脸难色:“靖平君,下官跟中贵人再三确认,王上亲口所罚,的确是杖八十,而且、而且不能轻打,要用重杖,立刻行刑。您……” 我苦笑一声:“已拖延半个时辰,再不立刻,这八十下怕就要打在李大人身上。” 李驷面色惨然:“王上这是……要杀您吗?这件事下官真的……” 我摇了摇手:“按王令执行便是。我最终是死是活,看命吧。” 李驷躬下身,不似行礼,倒像送别:“那……下官这边已备好,请靖平君出来吧。” 行刑之处,又在另一间牢房。此处密不透风,里面陈设,唯一条供我趴下的长凳、两位身强体壮的狱卒而已。狱卒一人手中一条大棍,五尺长手臂粗。两人俱深深垂头,不敢看我。 回头,李驷站在门口深揖:“靖平君,下官不会观刑,这里也不会有旁人看见,可以尽量保住您的……体面。下官先出去了。” 我回揖,李驷再一躬,关上了门。 我俯身趴上长凳,左右两人替我将手脚捆好,其中一人将一条木楔塞进我口中后,过片刻,第一杖重重落下。 意料之中,痛楚炸开的位置是背脊。我军法处置过误事将领,我记得打这个位置打到他断气,用了五十三杖。这种时候能求个速死,已算莫大幸运。 第二、第三杖,砸在后一寸的地方,昏黑的痛楚中,传来什么嘎吱的声音。再往后十来声闷响,血腥入鼻,棍杖打在背上又提起时更是撕裂地辣疼,大约是,带起了皮肉。 又模模糊糊地,起了幻觉。 不在富丽巍峨的殷宫,在代国低矮简洁的瓦舍,一个烛光摇曳的晚上。吾王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孩童,他钻在我怀里,一边蹭着我脸,一边说,有我真好。 “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一定要报答我、效忠我,以后拼尽全力来保护我。” 幻觉只有一瞬,下一刻即被重重的杖击敲散。再后面,我逐渐听不到杖声,耳边只有嗡响。嘴里的东西似乎也已被咬断,吐出的不仅有碎裂木块,还有淋漓腥甜。 随便吧,怎样都好,能死就行。 若有来生……也罢,还是不要有的好。 我几已没有知觉,或者说除了背后一棍又一棍的剧痛,已没有其他任何知觉。正胡思乱想着,等着自己从这副身躯里解脱出来、魂入地府,背脊处的重击却忽然停住。 依稀还有廷尉李驷的呼喊,说什么王令,停下。 手脚的束缚被左右解开,我好像滚到了地上,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再醒时,面前身下是松软稻草,浑身散架一般没有任何力气。背心脊骨依然剧痛,不过这时知道痛,可见并没有被打断、打残。估摸一共受了三十来杖。 虽还是剧痛,却比受刑时缓解不少,浸着丝丝冰凉。身边有人正将这冰凉的膏药往我伤处涂抹,动作十分轻柔。我想看看是谁,竭力转动目光,瞥见了这人金纹玄衣的一角。 元无瑾轻声笑起:“阿珉,醒了?” 我默然。 他兀自道:“这个教训,可把阿珉疼坏了吧?不过没关系,太医说伤势虽重,但尚未伤及筋骨,所以上了药静养月余,就没事了。之前寡人悄悄在外面数着呢,不会将你真打残的。” 我几番呼吸,勉强提起一口气:“王上是觉得……很好玩么?” 他继续往我背上涂抹药膏:“阿珉这是又想死了。寡人有猜到,所以,寡人不会让你如愿。” 我无话可再说。 元无瑾在我尾脊处涂下最后一笔,像完成了一幅完美画作。他将染血的手指伸到我面前:“违逆寡人,多疼。这次动手,寡人打你一顿也就消气了。但阿珉以后要注意些,伺候在寡人身侧,莫要再说寡人不喜欢的话。” 我听得想发笑,只是一动都极难受,实在笑不出来:“王上……玩弄臣的生死,却还想要臣心甘情愿伺候左右。臣不明白,对于臣,王上究竟在想什么?” 这次换做了他缄默,不答我的话。他拿起旁侧漆盘中的另一样东西,一碗鲜美的肉羹,低头吹散热气,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 元无瑾道:“阿珉,吃下去,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你还是整个大殷一人之下的靖平君。” 第30章 攥沙 我没有动,他声音柔和下来:“你乖乖听话,寡人这次,也会接受你的低头。” 原来他觉得我上次的低头,是理所当然。 身上痛楚仍在,我又提气几番,竭力坦白:“臣直言,臣上次不是低头,是妥协,臣只是不想因臣一人,搅得朝堂不安。但臣……并非每时每刻,都顾得上这种大局,臣跟王上假作言笑,也会累,也会疯。” 元无瑾持匙递到我面前的手僵了一僵,指尖捏得发白。 呼吸隐隐作痛,我顿片刻,继续道:“王上,臣……不是没有心的。” 半晌沉寂。 终于,他放下碗,手指叮叮地敲在漆盘上,清脆地响:“所以,这次,阿珉是又对寡人失望,不肯接受寡人的示好,打算故技重施,跟寡人不喝药不吃饭,来求死,是么?” 我不应。 元无瑾轻轻抚过我脸侧,话也像他的动作一般轻柔甜腻:“给你用刑的那两个人,他们打得不知轻重,寡人已经处置了。” 我心口顿时麻了一瞬。 那两人虽伤了我,可他们分明只是奉命行事,职责所在。 元无瑾额头抵近,吐息落在我鼻尖:“阿珉的将军府里,养着不少家丁奴仆,你回府后,跟他们过得如一家人一样。寡人记得,其中一个是你过去军中残疾的士兵,做了你管家,在替你打理家业。另外,你在宫里住久了,和许多寺人关系也不错,有个叫小全的,似乎总给你传些不该传的消息,以前看在你的面上,寡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拨弄我一缕头发,悠然把玩:“阿珉如此良善,连别国降兵的生死都在乎,对自己身边之人,想必……” 脏腑中有少许腥味又泛上喉头,我咽了又咽,方能开口:“王上,你可真是……真是……” “令你恶心?”他指腹抹过我嘴唇,笑容恣意,“无所谓。能撬开你嘴,让你乖乖喝药吃饭就行。” 他将漆盘拖过来,重新端起羹汤,舀一勺送到我唇边,这一次直接挤入我嘴唇,抵在牙上:“阿珉,你该识相了。” 那口泛上的淤血堵得我头昏脑涨,大约是被气得狠了,我怎么都咽不回去。元无瑾再次收手:“不知阿珉有没有奇怪过,那次你用过毒酒,嘴硬得跟石头一样,第一碗解药又是怎么喂进去的。寡人,这就给你个明白。” 他自己抿下了这勺羹,而后用几乎趴在地上的姿势,捧着我脸,狠狠吻住了我。 我猜,他应从来都很享受欺辱我最脆弱的时候。我分明与他一同长大,却能比他更高、更壮。连在床上时,翻云覆雨那片刻,他这样骄傲的王,都会向我低伏。但有机会,他总要找补回来,毕竟我只是个低贱奴仆。 譬如此刻。 那口羹汤被他猛地渡进我舌间,而后他完全封堵,抓捏着我的脸不肯撒手,一定要用舌头将羹汤往我后咽推进去。我背后被打成一滩烂泥,身躯都支不起半寸,更莫说反抗。最终也只能顺着吞下去。 分开时,他在我颊边亲了一下:“阿珉受了伤像个小孩,饭和药都要嘴对嘴喂,才肯吃。” 人命悬头,我无奈:“臣知道了。” 元无瑾终于满意,他趴着对我笑,笑意极美,好似面上没有一丝血肉,唯有白骨。 我不想让他这么满意,最后道:“但……王上想要臣继续真心实意地陪侍于您,是不可能了。臣此生……最厌恶的日子,便是前段时间,不早早自寻解脱,还每日睡在您的王榻上,欢颜假笑。” 他犹如白骨的笑容僵了一僵,弯眸下一汪寒潭,就这么盯着我。少顷,他说:“哦,这样,这样。” 然后他又道:“阿珉最厌恶……可这样的日子,寡人很喜欢呀。” 元无瑾重新端起羹碗,手中持匙搅动,不住地重复:“寡人很喜欢,阿珉,这些日子,寡人很喜欢……的。” 之后便再也无言。他喂我羹汤,喂我药,我都喝。 等约摸半个时辰,他重新找出清凉膏,又一次在我背上伤处周围涂抹,蜻蜓点水一般地仔细。再然后,他叫随侍在外的太医拿来绷布,费大力气,亲手给我缠上。 末了,元无瑾将温暖柔软的赤狐裘毯盖上我身,柔声说:“阿珉这些天什么都无须再想,就乖乖在牢里休息,明日换药,寡人再来。寡人一定会亲自照顾阿珉,直到阿珉痊愈。” 他走前,把两个太医留在了牢外守着。他走后我眼见着廷尉李驷开始忙活,张罗调整牢房。我周围能瞧见的所有囚犯都被挪走了,士兵也兢兢业业洒扫,增点灯火,还四处抓耗子,硬是把黑咕隆咚的牢狱变得十分简洁温馨。 第32章 我起初想不明白为何要费这个周张,不把我挪出去。趴睡昏昏沉沉,眯到一半,想清了。答案就在他最后一句话,是因我待在牢里,是个犯人,才能避免再敢僭越,去考虑那些不应我置喙的事。 我一觉睡醒,后背撕裂般地又在疼,刚动一下,被那人轻轻按住肩膀:“在拆昨晚的绷布,重新上药,是疼的。阿珉且忍忍。” 旁侧有小窗,可以看出,目下天色微明,时辰约在上朝之前。 “……王上,”我感觉今日比昨晚还乏力,背后除了疼痛,隐约还有些发热,说起话,越发地更累,“廷尉狱在宫外,和四海归一殿……并不顺路,您派内侍在这照料,就行了。” 元无瑾手上忙着,说:“阿珉真会打趣,你是犯了重罪在坐牢,哪有人坐牢还派下人照顾的。寡人乐意亲自照料,不嫌麻烦。” 真是什么理由都可以在他那边。 元无瑾指尖在我背患各处游走,沉了声说:“恢复得很差。阿珉心境太过烦躁,这样不利于养伤。” 我道:“若王上肯将八十杖赏完,臣心境……会好很多。” 元无瑾却说:“别这样讲,寡人不会那样对待阿珉的。” 我无言可与他再聊。 元无瑾上完了药,一手轻轻抚过我面颊,那么亲昵:“对了阿珉,你这样不情不愿,一定要跟寡人撕破脸,寡人愁得慌,所以昨晚,寡人已想出一个,能进一步留住你的主意了。” 我问:“……王上打算如何?” “阿珉可还记得那杯毒酒?”他柔缓地说,“寡人跟太医问了,只要定好剂量,可以直接达到让人只能缠绵床榻、忍受体痛的效果,做不了任何旁的事。但服用之人必须身体恢复康健。”他俯身,一派纯然地与我对视,“所以阿珉,你可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第31章 温暖 我听后,只觉背后越发胀疼灼热,激得眼前发黑,无力说话。 元无瑾靠近,吻了吻我眼睫:“阿珉牺牲自己一个,才能保得全你将军府一家上下。”他又感叹,“原本寡人喂你第一口肉羹,你好好吃了,也就没事了,无须走到这种地步。” 我好一会才视野明晰,能够看清他。他还毫无君王形象地趴俯着身,王袍委地也不在乎,将脸递到我面前,眨眼等我的反应。 我提一口气道:“臣……不明白,王上始终揪住臣不放,到底在图个什么?说到底,臣……仅仅是个影子,赵公子的代替而已。” 元无瑾摇了摇头,叹息:“这寡人也想不明白。不过,连反抗寡人都只会不断地求死,你的这种反应,以前寡人还着急;而今寡人细想起来……” 他忽而又凑近,再度在我鼻尖亲了一亲:“阿珉,你有这么喜欢我,真叫寡人……心里爽快。” 我大抵确是恢复得太差,喉头又有腥味,无力跟他掰扯。便闭眼继续趴住,稍缓精神。 身侧窸窣,元无瑾站起:“阿珉,你背上的伤有发炎迹象,需要专门的太医刮除浮痂。寡人留太医给你这治着,先去上朝,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我尽力出声:“……谢王上。” 将伤口统统重新刮过一遍,再抹酒上药,疼痛可想而知。一顿弄完,整个白日都过去了。 再服药后,又过一个多时辰,我头脑越发昏沉,额头的烫意连我自己能觉察。从军时我什么伤都见过,若创面较大,常有士兵即便包扎了伤口、后也死于一场高热。今日此事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但前线士兵药材短缺只能等死不同,我迷迷糊糊着,两个太医给我扒楞伤处和喂药都没停过。 唯有一个问题,他们帮不了我。 我觉得很冷。 重新裹上伤处后,盖着狐裘,还是不行。身下稻草太薄,漏着牢狱的阴湿。脏腑、四肢、骨节,都仿佛浸了一层冰。后面添了褥垫、点了银炭,也仅稍有缓解。 这是高热发起来后,由内而外散的寒气。种种外物,不会有很多用。 大约是因我一直道冷,面前光影晃动没停过,太医和狱卒都在想办法。我微微侧身,在不碰着伤处的情况下蜷缩起来,这样稍好少许。但不多时寒意加剧,又不行了,只能生捱。 也不知过去多久。 四周依稀安静了一些。面前,已独独只立着一个人,衣上金纹泛着光。他往前蹲下身,手掌捂住我额头,声音略沉:“烧这么烫?寡人让你们顾好靖平君的伤,你们也敢怠慢,真是不知死活。” 旁边咚咚几声跪地,求饶恕罪此起彼伏,太医着急解释,吵得耳乱。我怕他冒一点点火又乱杀人,便扯了扯他衣角。 元无瑾顺势接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握得极紧。 片刻后他向身后道:“好了,都滚出去。谁敢把眼睛伸进来,寡人挖谁的喂狗。” 一通脚步,周围晃目的人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吾王依然跪在我身侧,与我手心相合。他另一手探进狐裘底下,四处摸过一遍,叹道:“这么冷,偏只有脑门烫。靖平君,你就会叫寡人担心。” 我低声:“太医已经……替臣处理过,臣身上冷也很正常,王上既看过了,还请您,早些回宫吧。” 我实在不想见到他。 元无瑾却一眼看出:“寡人才来,阿珉就想赶寡人走。莫说廷尉狱,整个大殷都是寡人的地盘,又不是阿珉的地方。” 他起身到旁边水桶,捏了个湿帕来搭在我额上。手指下移,沿过脖颈,摸进我心口。 我胸腹正寒凉得慌,他手贴在此处,倒是十分温暖,比炭火更见效。便不由得多贪恋,将他手背捂了一下。 元无瑾怔了怔,笑道:“原是这样最有用,寡人明白了。” 他抽回手放到自己腰间,解起了衣带。 我倒抽一口凉气,闭上双眼。耳边窸窸窣窣,一层又一层衣袍委落在地,最后,一团暖热进了狐裘毯中,光洁滑腻,半丝不挂。 我先前侧过身忍耐寒意的动作,倒方便了他。他顺利捞起我胳膊钻进,手臂圈在我颈后,胸口紧紧熨贴。他就这样寸缕不着地强行攀附在我身上,将无限暖热却不灼烫的温度渡了过来,又丝毫没碰到伤处。 过了会儿,元无瑾嘴唇轻啄了啄我下巴:“阿珉不打颤了,想必不冷了,真好。” 我道:“此处是牢狱,环境鄙陋,不该是君王就寝的地方,还……如此。” 之前狱卒给我的褥垫不宽也不长,我一人还行,凑个元无瑾就太挤。他还不穿衣服,一半身子都躺在粗粝的稻草上。 真是何必。 元无瑾靠在我肩边:“阿珉睡得,寡人就睡得。寡人说过,要亲自照顾阿珉,直到你恢复全好。” 我听笑:“臣恢复全好之后呢?方便喝王上第二回赐的毒酒么?” 他凑近,亲吻我面颊:“不要说那么难听。是让阿珉完完全全地属于寡人,永不悖逆。” 我实在无奈:“王上,你还是放开臣吧。臣没有那么怕冷,受得了。” “阿珉想推开寡人吗?” “……是。” “阿珉,说谎,”元无瑾将指尖触在我唇边,沿着指节,一寸寸挨下去,直到我嘴唇挨着他手腕,这动作,显得像我在主动品尝他,“你看,你的手搭在寡人后腰腰窝,特别熟练,再往下,都不知要碰到哪个地方了。”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充满荣耀的骄傲:“你喜欢寡人得很,寡人这样投怀送抱,你根本舍不得推开。” 我心中怅然,只道:“……臣困了。” 元无瑾往前挺了些,由此,从肩颈往下到心口、再往下到交缠的双腿,他身上每一寸都完全与我贴紧,不剩一丝缝隙。 他说:“阿珉放心休息,有寡人在,断不会将你冷着。为了寡人,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我委实被高热害得没精神,说了困后,合目未久,便真这样搂抱着他,揣着他这样一团温暖,睡了过去。 梦里没有半缕寒风,烈日高悬,无孔不入地炙烤。我惊醒时,清晨金黄的阳光正透过牢狱小窗斜斜落在木栏上。脑仁不再昏沉,身上黏腻又轻松,是昨晚发的汗,将炎症给带走了。 赤身的人依旧紧贴在怀。我苏醒,他便也感觉到动静,睁开眼来,第一时间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探向我额前。起初他面色尚且紧张,碰到之后立刻缓和:“不烫了,阿珉。” 我说:“王上该去早朝。拿下太行郡,还有许多正事等着王上去做。” 元无瑾掀开狐裘毯一角,坐起身:“不急,四海归一殿那些朝臣让他们多等一个时辰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寡人要仔细看看阿珉伤势恢复如何,给你重新上药。” 等他这通忙完,果是过去正在一个时辰。若换太医来,至多两刻钟。 将我的一切安置妥当,他才满意地开始给自己穿衣。 没有寺人伺候,他穿衣缓慢,还打错结。我用余光看着,往下看,看到他原本光洁的小腿遍布偏红划痕——是昨晚睡在稻草上压出的痕迹。 第33章 “王上,”对这种行为,我决定开口扎一扎他,“您的确是君,但君权不是万能的。自欺欺人地拴住臣,不会有任何作用。” 元无瑾动作顿下片刻,继续穿衣。穿完之后不多一言,走了。 我没再发炎,伤情向好。我想,这样他总能每次只看两眼、至多换个药就够,不该再一整晚地赖在我这。毕竟这是廷尉狱,污秽之地,浸了大殷立国数百年的罪孽与鲜血。 至少让我真变成残废前,能稍离他远些,独自喘息一段时日。 不过事实证明,我想得还是太天真。污秽又如何,王想待在哪,只全都顺他意愿。 从第四日起,我的牢房内便多了一条简陋长案,一盏昏灯。 这里直接变成他下朝后批阅奏呈的书房、和他新的寝殿了。 第32章 言歉 住进这牢里,吾王除了稍微添置少许物件,没有带任何内侍。白日我继续趴着养伤,他就坐在旁边看奏呈。 时不时地,还说给我听。 “阿珉,周国已同意割让太行郡,过两天,周国使臣就要乖乖跟我们签和约了。寡人的靖平君领兵数年,带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学生。” 过了半个多月,伤处早已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钻肉的痒。我不想理会他,便转了个身,继续兀自忍耐。 元无瑾这些天也早已习惯我的冷脸,发了两声笑,便继续看他的奏呈。之后读到朝上大臣写的有趣内容,他依然锲而不舍的讲给我。 晚间,他让人搬来几桶热水。人都退走后,说:“阿珉,你身上有伤,许多时日不曾洗过了。你坐起些,寡人替你擦擦身子。” 我道:“臣是罪人,随意就行。王上自己才不应该住在牢狱里,如此不方便。” “阿珉是我大殷肱骨之臣,”元无瑾在我说时,已去拧了帕子,“阿珉有伤,正应寡人亲自贴身照顾。不闹,听话。” 我坐直身,褪了身上唯一一层单衣。吾王也跪坐在我面前地面石砖上,一手把着我肩膀,另一手从颈下起,为我擦拭。 这热水隐有姜和艾草药味,擦过之处微微泛烫,似能驱离寒意。 他揩得仔细,重洗帕子抹过三遍,才将我上身前前后后擦了个够。揩到背后时,抚摸着那些硬痂,他颇满意:“看来是快好了,都能稍稍沾点水。”又在一处伤疤亲啄了一下,上身才算完。 至于让我站起、方便他擦拭下半身,我就闭着眼了。 言而总之,差不多清爽后,我便重新围上衣裳,低头坐回原处:“多谢王上。但王上自己,还是请去汤泉宫,另找寺人伺候吧。” 元无瑾却开始当场解他的衣,一件又一件,坠到脚边。 “寡人说过,阿珉在哪里住得,寡人就住得,阿珉能在这洗,寡人也是可以的。”他脱去鞋袜,赤了双足,“阿珉想看就看,不乐意看,闭眼就好了。” 吾王显然是有意为之,他可能觉得此时此刻,很有情趣。可能觉得牢狱之中将我撩拨起来,对我半强半迫,也是种新奇体验。 只是我实没有这种心思。 最后,元无瑾又不穿衣服,哧溜钻到我怀里睡。我好歹穿了中裤,便将他腿脚垫一垫,如此他不会被稻草划伤。 他与我拥着,手指抚过我背后:“阿珉,你现在看我一眼都懒得看,这样了也不肯动我。有这么怨恨寡人吗?” 我道:“可能是因为,臣不想变成半残,宁可死。但王上不让。” 元无瑾顿了一会,更加将我缠紧:“那确实不行,寡人不可能让阿珉死。阿珉总不听话,寡人也是出于无奈,才只能用些特别的手段留住。” 我说:“王上,臣若用了酒,气力衰微,可能就再难如昔日那般,能让王上尽兴了。” 元无瑾摇了摇头,眸光在昏暗灯火下眨得极亮:“没关系,寡人早想到了,不介意。寡人自己可以精进技艺,让阿珉躺着不动也很舒服,这点寡人是会补偿阿珉的。” “毒素长期积体,想必有损寿数。臣之后能陪伴王上的日子,怕不会很多。” “没关系,宫里有最好的太医。怎么样,都不会让寡人的靖平君如愿得太早。”说罢,他又仰头亲我一亲,才重新将头搁进我颈窝,“阿珉既怎么弄都无意,那睡吧,多休息,少说话。反正你也……不会说寡人爱听的话。” 我本还想问,王上爱听什么呢?是想听臣感激您打算第二次恩赐臣一杯毒酒,让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最终我只说:“臣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王上这些天在臣这如此耗费,是图个甚。” 元无瑾抿抿嘴:“想不明白就不想。睡觉。”说完便闭上眼,一副不打算搭理我的模样。 我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他后脑。把他抱紧一些,才能免得他睡着翻身,又刮了腿。 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这些天才萌生的猜测。这对我很重要,可我不知问了是否能有答案。 我所谓悖逆、所谓求死,将他惹得用尽各种方式跟我较劲。他用最恶毒的手段欺辱和伤害我,又发了疯似的亲吻和索求我。 元无瑾,我的王,他是不是……这几年下来,已经…… 若真问他,八成是不会回答的。 又过七日,我背后结的痂已掉下几片,元无瑾让太医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查过一通,定下我至多再过七日便能完全恢复的结论。 于是当晚,他缩在我怀里恭喜我:“阿珉,七天以后,你只需喝一杯酒,就能出去了。寡人的王殿已让按为你将来情形布置过,也专门新选八个贴心内侍伺候,保管你今后留在寡人身侧,能尽量过得舒坦。” 我问:“今后臣不便出宫,臣想求个恩典,将军府上的安排,王上可否按臣的请求来做?” 元无瑾蹭了蹭我颈窝:“阿珉但讲无妨。” 我便垂下眼道:“臣请遣散将军府上众人,每人赐爵一级,再将臣的所有财货都分发给他们。” 元无瑾笑起来:“这点小事,寡人都听阿珉的。” 我轻轻叹出一口气:“多谢王上。如此,臣除却王上,便不剩任何旁的牵挂了。” 元无瑾抚上我脸,亲昵道:“寡人也希望此后,寡人能真正与阿珉君臣一心,两不相疑。阿珉大好,明日起,寡人就不来了,专心布置宫中,等着接寡人的靖平君。” 第二日起,吾王一早走后,果然就没有再回来。 我起居行动已几乎无碍,每日用药亦减少许多。就等七日后,迎接吾王的那盏金樽美酒。 等待的这些时日,我一人待在牢中,看着外面站得笔直、腔都不敢跟我开半句的狱卒,胡思乱想了不少。 喂我那杯酒已定下,多折腾无益。我只能去想些还有价值的事情。 比如将吾王这段日子种种莫名其妙行为结合在一起,细细分析,料他究竟仅是不喜我悖逆,还是真有两分…… 大概是与他在王榻上滚了近五年,已把我当作某种不可或缺之人。再多就难说了,赵牧在他心里那一块的位置,我怕是永远触及不到。 但也好。 有两分就行,两分也足够。 问不出真假也没关系,我怀揣这么一丝半真半假的希望,下半辈子在他身边做个废人,总不会太过难受。 如此自我调整了七日,我心境平和许多,很快到了约定好赐酒的日子。 这天我起了个大早,一身穿得极整洁,每一丝褶皱都捋直。我态度顺从,许能将他对我的两分喜欢激得多点,变成个三分、四分。如此宫外的将军府上下,宫内我将来的时光,都能过得好些。 只是未料,我静静等待一整天,也没有等到牢房外任何动静。 后一日,又一日,依然平静,毫无波澜。我让狱卒将廷尉李驷请来询问,他也不知具体原因。只说王上近日收到魏将军密传的战报,为军务繁忙,已连续数日召诸位将军在四海归一殿偏殿议事。 我便继续等着,每日都做好喝那杯酒的准备。 如此又过了七天。在第七日晚上,吾王终于来了。 他虽依然一身玄金王袍,却未束发冠,长发这么披散而下,不见半分君王威严。而说好的毒酒、随行寺人,更是影都不见。他来到我这找我,只带了他一个人。 元无瑾平日亮眸骄傲,今天却微微低垂,走得还有些摇晃,如此缓缓步近我,瞧来竟有些莫名落魄。 他让看守的所有人退下。 我想跪地叩首,才叩一半,被他扶住:“阿珉太多礼了,你坐着即可,寡人早说过,无须阿珉行此繁文缛节。” 我在草席上跪坐,他亦在我面前跪坐下来,微微前倾,一只手搭放在我膝上,整个人略显卑微地低我一些,目光往上凝视着我。 我没忘七日之约,便当无感,径直道:“听说前日王上忙于朝政,暂没顾得上臣这边。今日您既想起了臣,还请您现在赐酒吧,臣依然会跟上次一样,立刻饮下,不耽误工夫。” 第34章 元无瑾轻柔道:“寡人并非故意拖着。寡人仔细反思数日,想了又想,突然明白过来,是寡人过去对阿珉太坏了。寡人……愿意直接重新放阿珉出去,一切照旧。” 今日他语气诚恳,不带半点阴阳,我听得懵了又懵。 元无瑾慌忙又道:“那日是寡人不好,先欺瞒阿珉,又说了一席不是人说的话,才挨了阿珉的打。现今想来,阿珉打得没错,分明是寡人该的。后面寡人更不应这般对待阿珉。”他低头,“寡人所言,俱是出自真心。寡人……我,真诚地向阿珉道歉,望你还能够原谅我。” 我一时头皮发麻:“……王上不必道歉,君王不会有错,一切错在臣子。那杯毒酒,还是请您赶紧赐给臣吧,臣一定心甘情愿饮下。” 元无瑾却更急:“阿珉这是还在怪我。我晓得,道歉不能光凭一张嘴。阿珉既喜欢着我,我想,应没有比这更好的歉礼了。” 他王袍衣带系得松散,一扯便开。 王袍之下,只一身青碧色的半透纱衣,衣襟的开口,深落到心下两寸。 他就这般扶着我膝盖,攀在我面前,压低着腰肢,微微仰头望我。青丝垂散,媚如艳鬼。 第33章 欢求 我不仅是头皮麻,我浑身上下都麻。 诚然这早非首次吾王用此种姿态向我求欢,诚然,我心猿意马,仅用看他这般模样一眼。但,今日怎么算,都该是我领受那杯毒酒的日子,而非床上伺候吾王的日子。 何况此处甚至都没床,半张垫子一堆草。 元无瑾上来扒我衣带,扒到一半,我及时止住:“王上,臣不太懂您的意思。臣愚钝,您若想了新的方法来折磨于臣,不必隐藏,都可以明示。臣会配合的。” 他却说:“阿珉瞎想。今日是我悔过,要好好赔罪。” 我别过脸,不看他那双眼。他的眼睛从来摄人心魄,可看不到底,不能从中辨出任何真真假假。 余光边沿,元无瑾深垂下了头,声音微闷:“若这不够……是,这也确实不够,阿珉还想要何物,寡人都给。你只管提就好。” “臣并无想要之物,王上把控着臣的软肋,希望臣怎样,臣就怎样做。”我拨开他往我身上抓的手,退后两寸,“只需王上别再用假令玩弄臣所思所想,肯说明白即可。臣什么,都能接受。” 元无瑾不语,就这么跟我相对默了一会,陡然又冲上来勾住我后颈,想用他惯常哄人的招式,呼着热息亲吻我脸颊唇角。 他这招式我过去一向受用,只需他吻一吻,刀山火海,我哪里都去得。但这一次,我选择将他一把推开。我推得重,吾王没有坐稳,向侧后倒在草席上。重新撑起身时,一半纱衣滑下,发丝凌乱,十分恍惚。 毕竟他整个人,委实显得太奇怪了。 若比喻起来,颇像我自南郡回师那次,表面说着想我、诱我上他的王榻,实则糖衣里裹着利刃,只待最合适的时机重重敲打胆敢僭越的臣奴,展示他为王之威严。 我如今,用不着他继续这样。我也受够了如此。 我咬牙道:“臣再说一次,王上不明示清楚,讲清您今日究竟有何打算,臣绝不会享用您的……恩泽。” 元无瑾摇摇晃晃地撑起,坐直,乱发下笑意苦涩:“这还是第一次,阿珉将寡人推开呢。” “王上莫要与臣绕圈。臣要的,是王上明示意图,仅此而已。” 可他却重新爬近,神色呆呆,开口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看来,阿珉是很难相信寡人能悔改了,连寡人一句对不起,都已不肯再听。” 我道:“臣的想法已经讲过,王上却置若罔闻。既然您装傻,臣可以再重申一遍,臣只需……只需……” 我一个需字尚未能够需完,话就缓缓定在这,断掉了。 方才我下裳便被他剥松垮,我说着话时,他向前轻轻一扫,已完全拨开。我不及反应,话音未落,我的王眷恋地仰了我一眼,埋下了头。 啄住,包住,含了进去。 前所未有的、恐怖的温热和刺激,如炸雷般渡遍全身。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在此刻变成囫囵,我也无法再做出任何反应。眼前唯有吾王向我埋下的、辛勤劳动的头颅,他的乱发委散在我膝间,薄且白的后肩紧绷,微微耸起,隐约还在发颤。 少顷之后,他累得缓下,我湿暖得浆糊一般的头脑也翻上两分清明。我连忙想制止,可他又抬起了脸。 我看到他发红含泪的眼尾,润泽透亮的唇色。 便似乎有些……制止不动了。 元无瑾舔了一舔嘴角,凝着我笑起:“溢出来一点点,好咸。果然这样很有用,我就知道,阿珉喜欢。” 我只听见自己也呆呆地问:“王上,您……到底想如何?” 元无瑾依然置若罔闻,双手轻柔地捧着,再向我一笑,复又低了下去。 这一次他更加卖力,面颊不断鼓起又瘪下,泽色漫流四处,我的身上,他的脸上。我被这股子热哈得要多一只手撑着才能坐住,而我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抚在了吾王脑顶。 我几番试图揪住他的头发,又轻轻松开。努力维持,才能让我这手仅仅只是搁着。 有一些本能的冲动,若按捺不住犯起来,太过可怕。他终究是我的王,我不能这么对他。 然而,元无瑾依然劳累不了太久。他又累得趴下了,倒在他脱下的王袍上,面色憋红,脸上斑驳润泽,分不清泪水还是别的,完全不成样子。就这样,他还扶着我继续使劲,可怎么都弄不到底,看着有些苦恼。 我把住他的手:“王上,您知道,臣一向……您光用手,是不可能弄得完的。” 元无瑾终于放弃,蜷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凝望我的眼,一眨眼间泪光又现:“算寡人求你,寡人这样求你,你就原谅寡人,可以吗?” 我耐住渴烫,倾身上前,拇指揩走他眼角湿润:“王上能这样求臣,却不肯说缘由,为何呢?” 元无瑾目光闪烁:“我想……先好好向阿珉道歉,让阿珉开心。” 又是他惯用伎俩。先好好道歉,之后要说或要做的,一定是我晓得后绝不会开心的。 只是,我不知到这当口,还有什么能破我心防了。大不了就是他假装道歉逗我取乐,贪欢足够,将我踹开,毒酒离开递到面前。他再笑盈盈看我饮尽。 早有准备,这有何所谓。 我继续向前,手掌托住他腰间,轻轻一推,纱衣如蛛网般被轻易推下。他躺在他玄色金纹、不可一世的王袍上,眸色迷离,仿佛任人采撷的模样,把一切展示给我。 地上太坚硬,我将他横抱起来,回身,放到褥垫的正中,起码这里相对柔软干净。如今我虽气力尚虚,应付吾王,绰绰有余。 但还缺一物,我们曾藏在寝殿枕下的东西。不用这个,吾王绝不可能受得住我。 我正要问,元无瑾已在身后摸了一摸,抬手,交在了我的手中。 “阿珉,”然后,他用手扶住,向我大开了他自己,“寡人承诺,今日由着阿珉的性子,只管让阿珉尽兴。” 我叹了口气:“那臣的疑惑,稍后再问。” 这一场,我还是耐着了些。牢狱条件本就极差,他又是被稻草刮一刮就能出痕的身子,我怎么着都得很小心。说到底,我除了让他更舒服,讨他的喜欢,今后再没有指望。就当先习惯一下了。 元无瑾仰颈,发出登顶时云雾般的轻吟后,我草草再续片刻,便准备与他分开距离,跪到一旁,等他下一步吩咐。 只是未料,刚有动作,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将我手臂牵住,不让分开。 “阿珉似乎……经常为寡人积而不疏,听闻,这样对身体不好。寡人也说了,今日只管让你尽兴。” 他这话,我听来有些可笑:“王上毒酒已经备上,哪还需考虑臣的身体。” 他竟急起来,要往前坐,一顿折腾倒把他自己进一步弄疼,惊叫出声。就这他还紧紧抓着我不放,我亦只能维持住不动。 元无瑾仰面喘息片刻,缓过劲来:“你误会,寡人真没想再赐你酒。寡人,的的确确是在道歉,悔改,请求你的原谅。” 我低头:“王上还未解释。臣,不相信。” 元无瑾再次闷住,不肯放手,也不肯开口。 “有这么难以说清吗?”我盯着他问,“臣只要一句实话,王上今日种种异常,如此变脸,到底是在图臣什么?” 元无瑾默了一会,深深吸下一口气,鼓足了劲,才终于肯说。 “太行郡的郡守……不想投降大殷,竟然自作主张,将太行郡十七城,全部献给了代国。如今代国已接管太行郡,筑防与魏蹇对峙。其壁垒之坚,魏蹇根本无从下手。太行郡本是我大殷囊中之物,就这样被代国平白夺走了。” “如今代国横插一脚,战局复杂艰难。拿下他们、夺回太行郡的重任,其他将军都接不下来。” 第35章 他用一种堪称深情的目光,凝望向我:“阿珉,你,是寡人最得力的大将军,用兵如神,战无不胜,至今没有任何败绩,一场都没有过……阿珉,我的阿珉,寡人,只能靠你了。” 第34章 披甲 吾王,他牵着我的手,将我紧密无间地强留在他身前。他的颈间唇上,还有方才一场云雨留下的微微红痕。 他求我的神情,就像小时候姒夫人不让吃甜,他只能把希望注向我,指望我偷偷去厨房给他拿一颗糖,一样。 记忆与现实重叠,我恍然回神,看着他颈上那一抹艳,竟在某瞬间起了一种冲动。 想冲上去掐死他,然后我随便找个方法自尽,跟他一起死。君王和将军以这种姿态赤身死在牢狱里,百年千年后,史书上就会记载,我与他才是最难分的一对,绝不会再有旁人半点影子。 我的手也的确把上他脖颈了。可到最后,我却用不出半点力气,所有力气都我被用来笑,笑得低头直不起身。 也许是我这动静有些渡到他身上,元无瑾紧皱起眉,手指屈起地抓挠:“阿、阿珉,你告诉寡人,你愿意去吗?应该愿意的吧,以前打仗,寡人让你挂帅,你一向无有不从。还有,你别光顾着笑,寡人……疼……不太舒服……” 我笑不动了。而且力气光用来笑,也太浪费。 我掐住他肩膀,猛地往前一把压了下去。吾王立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浑身发抖发软。我拨开浸汗的乱发一看,他脸色已然疼得煞白,毫无血色。 “为这个,王上现在,又来求臣?” 我捏住他下颚,将鼻息和每个字都扑在他的脸上:“赐臣毒酒时,王上没有在意过臣的身体和喜乐;将臣杖责八十时,王上同样没有在意这些;乃至要将臣变作废人留在身边时,王上,还是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现在为这个,为了这个,王上,吾王,你总算想起来……臣也是个人了吗?” 元无瑾答我话,几乎虚脱,提不起半口气:“寡人……认了,过去种种,皆寡人的不是。并且,我其实从始至终没打算真给你第二杯毒酒,我……也只是想,你太过悖逆,以后拿这件事吊着你,你才能更听话……而已。” “还有那两个狱卒,我来见你之前,已认真过抚恤他们家人了……” 这话在我耳边过了一圈,飘走了。吾王意思是说,他依然在跟我玩他那些拿捏伎俩而已,没想伤害于我。 可人死不能复生。若仅是把控我的玩笑,他怎会杀人以威胁。 他终究没有给我第二杯毒酒,如今他的解释是真是假,也已无从探究了。 元无瑾眼中盈满泪花:“阿珉,原谅我,可以吗?寡人需要你,真的很需要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这又是他的一个伎俩。 我若拒下,兴许下一刻他就变脸,毒酒又端上来。我不想变成半残,想占据少许主导,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又没有选择了。 我缓慢地,将他重新拥住,温柔地收进怀里,复又放远。一边说:“王上,臣是从小就喜欢您,一直都喜欢您,哪怕您……那样对臣,臣的心意亦从未变过。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臣失望多了,曾经再满的喜欢,也会被消磨。如今……已快要殆尽,您可能明白?” 元无瑾难耐地咬着自己手背,口齿含糊:“寡人知道了,寡人承诺……今后一定多考虑阿珉的感受,啊……” 我不让他侧过脸,掰正他的脸庞,一面对视,一面继续缓缓地伺候着:“多谢王上的承诺。除此之外,王上希望臣去出征,那么此战如何安排,须全权交于臣。比如要收容并安置降兵,或别的什么,王上必得全部同意。这是臣出战的要求。” 元无瑾说不出话,只会随着我动作吭声,两颊泪水一塌糊涂。 我道:“答应。” 他双眼一闭,艰难点了点头。 “最后,”我抵住他额头,“是王上自己说只管让臣尽兴。臣过去伺候王上,一向是收着力的。但臣现在会认真讨要,不会再考虑王上受不受得住。臣需要得这个痛快,方能甘愿继续为王上做事。” 元无瑾进气没有出气多,全然答不了话。最终他再度合上了双目,算是默认。 于是,我也不再多作任何顾忌。 这就是我的报复,一种根本不算报复的报复。 吾王来找我才将将入夜,结束之时,天色已明。窗外透进的已非金黄色的晨曦,而是大亮了的白光。 此时此刻,他已歪了头,沉沉入眠。他睡着的模样,气息微弱,长发纠结错乱,脸色苍白如帛,身上却红艳遍布,连动作都……依旧开着,没能够合起。 他昨晚疼成那样,出了血,都在勉强着跟我笑,夸赞我说,阿珉好厉害,简直虎狼一般,你再凶狠一点吧,只要你高兴。 连楼内以色侍人的优伶,都比他更像个大王。 照元无瑾的安排,我不回宫,也不回将军府。两日之后子时,廷尉会将我从小门放出牢狱,并备好一辆马车,直接秘送我前往野阳。 因前段时日我又与吾王闹翻,再次惹得朝野沸腾,已传遍六国。代国敢动手抢太行郡,只怕就有以为我已被八十杖大刑打残的缘故。殷国君臣离心,他们便起了胆子。 由此,吾王派我到前线领兵,是秘密换将,好增加少许胜算,打代国一个措手不及。 两日后晚间,李驷命人给我换身干净新衣,重新束上头冠。他甚至奉来战甲,说是王上新赐,按着靖平君的身形专门打的,祝将军旗开得胜。 这甲呈银褐色,甲面大半是精铁制成。目前技艺炼铁不易,普通战甲尚是用铜,弄出这么一套战甲,吾王费了相当心思。 我摸了摸,苦笑:“此甲刀枪不入,只是战甲显眼,不利于保守密令。所以多谢王上体恤,但不必了。” 时至子时,我被从小门领出廷尉,又一路快速出城。在最近的城门外,驿道边阴暗之处,果然是停有一辆马车。 车边立着位内侍,见我至,忙不迭上前来躬身道:“靖平君安。王上嘱咐,劳烦靖平君稍待片刻。” 我问:“为何?他不希望我早些出发?” 内侍笑道:“王上本想亲自送您,却不想突然被绊住了。那些老臣又在胡搅蛮缠搞什么长跪不起,将军们也一同跪着替您求情,毕竟他们都不晓得您已要去野阳,还以为您在大牢里呢。反正乱得很,王上这才被绊住。” 我想象了一下,忍俊不禁:“两拨人大半夜跪在一起嚎,是够乱的。” 然后,我就准备上马车。 刚刚跨上,内侍急忙道:“靖平君,您不等等王上?他嘱咐过,会亲自来送您!” 我望向驿道前方:“还请回复吾王,军情紧要,臣不敢怠慢。太行郡,臣一定会替大殷夺回。” 至于别的,我便没有任何话可留了。 先前我竟安慰自己,吾王种种歇斯底里,或有两成是出自日久生情、喜欢了我。我用这种说辞,劝自己接受他即将递来的那杯新的毒酒。 原也不过如此。要价,交换,只看我有没有用罢了。 内侍还想说什么,我入了马车放下车帘,径直命令,也是对我自己说:“出发吧。我等不了王上的,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去做呢。” 第35章 王使 二十日后,我带着王令到达野阳城,成为主帅,魏蹇重新作为我的副将。 之后几日,我迅速了解战局,考察地形。 目前的情况是,被代国所占的太行郡,十七城中有五城地势较低,容易攻克,而其余都在高处。尤其是最近的、代国屯兵最多、最广筑壁垒的垣平城,居高临下,位置又极其关键。不打下此处,真正抢回整个太行郡根本无从谈起。 魏蹇告诉我,据消息称,垣平城是代国上将军廉非在领兵驻扎。此人用兵老辣,绝对是个棘手人物。 我考察了几日,亦没发现垣平沿线壁垒任何破绽,只能兴叹。 之后两月,我命令拿下可攻克的五城后,亦起营垒与垣平城对峙,暂且维持现状,并写帛书传回殷都,与吾王讲清情形,请求支援,警示他协调好与他国关系。我这边领超过二十万人大举对峙,大殷最要严防他国趁虚而入。 至于信中,对元无瑾本人的嘱托或思念,这次我都没有写。 帛书寄回,月余后我得到了吾王返来的消息。 他愿意尊重我一切战术,粮草必然足额送至。另一方面,让我莫要担心其他国家插手。前日他故意好吃好喝招待代国使臣,假意释放和谈的讯息。这样其他国家见了,便会畏惧大殷,不敢再支援代国。他还知道任用廉非也是代国驻防的关键,所以他会命人在代都散播谣言,中伤廉非。 至于兵马支援,大殷大部分士兵已在连日战事中过于疲惫,他会招募新兵,给我送来。 我送他的帛书只言战事,他还我的回信也是一样。 第36章 我拿着这回信才发觉,原来不求他对我有意、只求个正常的君臣同心,都这么奢侈。 等此战结束,我再失利用价值,我们,将会如何? 我真的不知道。 我这边又对峙两月后,时已入夏,天色多雨。吾王招募的十万新兵,也到了。 这些人的来源很有意思。 吾王亲自前往河东郡,宣布郡内愿意参军的无爵成年男丁,可直接每人赐爵一级,若能杀敌三人,便再赐一级。于是郡内平民参军踊跃,人人誓给代国一个教训。 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以这个由头亲自一通溜达跑河东郡去了。河东郡是大殷最东的领土??,再往东几十里,就是我正驻扎的野阳。 因此这日,我巡了营回寝帐歇息,看见帐外士兵神情僵硬,一个小副将不明所以急急走来走去,左右两边还立了两个便服的内侍熟面孔,倒一点没觉得奇怪。 小副将见我,立即迎上:“将军,河东郡来了一位代表大王慰问您的使者,过来直接就住您帐里了,还叫了酒菜。他是王使我也不敢说什么,可这……?” 我面不改色道:“使者这是有密令单独交于我,传令所有人远离帅帐,若有窃听,一律问斩。” 小副将大悟,连忙躬身:“原来如此!下官这就去,绝不让任何人打搅!” 等人都退远,我方才掀帘入帐。入帐后不抬头,目光朝地,进两步便跪倒:“臣拜见王上,王上万年。” 那人忙不迭地走进,两手扶我胳膊:“阿珉太客气了,寡人悄然至此,你千万不要多礼。” 我这才抬头,随吾王入座,用膳。 他一身寻常白衣,不显贵也不卑贱,我这次领兵也一直没有穿过战袍。我们坐在一处吃饭,他挽袖替我斟酒,恍眼间,我觉得竟像是我们将重担都卸下,他去了冕我辞了官,一同归隐了般。 一晃之后,我便甩去了这等幻想,接过他倒的酒:“王上若有命令,大可传信。亲赴此处,太过危险。” 元无瑾道:“阿珉还说呢。以前你出战,至少寡人一月能收到一卷家信,这回好几个月才仅有一卷,还是谈战事的。你不肯寄信,寡人思念阿珉,不是就只能亲自过来找你聊。” 我低眸道:“臣对王上,自然只聊军务,不敢僭越,谈及其他。” 元无瑾微顿:“阿珉这是……还在怪罪寡人。寡人有这么坏,让阿珉不光半分思念也无,甚至几个月还没释怀?寡人明明一切已经,照阿珉的意思去做了。” 我听此话就很乏力,只能说:“王上亲赴前线,若只为与臣掰扯这事,恕臣军务繁忙不能陪侍,无话可说。” 元无瑾悻悻缩手:“那就……谈军务吧,寡人不多话……谈军务。” 军务复杂,书信不能言尽,君臣需要交流的内容相当之多,就这一点,我还是勉强能够认同他来找我。 我这边的大致情况是,廉非修筑壁垒固守不出,大殷很可能长时间都无法攻破垣平。 而吾王那边,后方运作,也并不特别奏效。 虽然先前他热情招待代国使臣,让列国以为两国将要和谈,确实不再支援代国;但廉非这边,他是怎么散谣言都骂不动。代王铁了心要用廉非,全力坚守,绝不出击。 我道:“代国想拖,那这场仗打的时间,恐怕会很长,两年三年,都有可能。臣认为大殷胜算必然更大,代国粮草绝没有大殷多,一味固守也无法施展他们胡服骑射的优势。” 元无瑾抱着酒壶给自己斟酒,喝了又斟,面色酡红头脑晃晃,也不停下。我记得这是第八杯。 我看懂了:“王上,不是很认同臣的作战策略,希望能有办法速胜。” 元无瑾连连摇头:“罢了,罢了,寡人说过,此战一切听阿珉指挥。只是……想到,要两年三年与阿珉分离,寡人有些难受。” 他浅浅打了个嗝,红着星亮的眼睛,可怜地望向我:“阿珉……寡人好难受。” 我见状,坚定别过了面:“既然王上更倾向于速胜,减少损耗,臣会继续思考对策。” 元无瑾没再多言,站起身,绕了过来,腿脚一软顺势跌坐在我身侧,然后又一顺势,就狐狸样地攀上了我膝盖。 仰起脸,还是巴巴的眼睛,染了一丝微醺的混沌。他撩动一侧衣襟:“阿珉,你摸摸寡人。” 他说完就往我怀里钻,勾着我后颈要投怀送抱。我将他腰捞住:“王上醉了,臣抱王上去臣榻上歇息。不过别的,王上就莫想了。” 我怎么说,也怎么做。抱他上榻后,我为他脱下外衣鞋袜,解开束发,盖好薄毯。把他安顿好,便准备去给自己打个地铺。 腰腹却被他又从背后一把抱住,不得动弹。 “寡人知道阿珉在怪我,甚至有些怨愤,才不辞而别。”元无瑾说得隐约抽噎,“寡人来这,就是为弥补阿珉的。寡人已在河东郡宣布抱病风寒,要休养一月。这一月寡人都藏在阿珉这,全心讨你欢心。” 他一定要聊,我也只能直言:“王上,这是白费力气,解不开臣的心结,还折损君威。” 元无瑾倔强地圈住不放:“阿珉太绝对了,寡人相信,不会白费。这一月寡人一定能感动阿珉,再不生寡人的气。有本事你将寡人踢出去。” 我叹息,想拨开他的手。碰了一碰,他圈着我的爪子交握得反而更紧,一副不可能让我弄开的架势。 我无奈:“王上又要强求了。您总是喜欢强求。” 元无瑾闷闷道:“寡人以前从不低头,这次为你,寡人愿意。之前是寡人昏了神,做出很过分的事,阿珉既觉得自己对寡人的喜欢有些被消磨了,寡人定让它涨回来。” 我道:“……好,臣等着王上表现,但一切明日再说。王上醉得厉害,先睡吧。” 他这才逐渐缩回手去,躺回被中了。 我到底还是没去打地铺。而是另找了个毯子盖着,就在吾王身边躺下,齐枕共眠。 第36章 分歧 军营内人多眼杂,对面又是对峙的被代国所占的垣平,为种种万全计,元无瑾不能乱跑。我白日去处理军务,他只能留守帐中,等我回来。 第一日回来,我晚膳的酒菜比前日还丰盛,酒还是只有宫里才有的兰生酒,隐有芳草花香。元无瑾说,他来这当然也特意命人搬了一箱礼物,这一个月,他会一样样给我用。 我看着这满案好膳,叹气道:“王上,臣在军中所用,一向与众将士相同,一张白饼夹些碎肉,布两样野菜,权当一餐。您以王使之名叫做来这些,恐怕为难了人。” 元无瑾微顿,点了点头:“……好,那明日起,寡人也和你们一样,用白饼、野菜和碎肉。” 第二日晚,我回来,案上便不再是各种菜色,而的确是白饼碎肉了。不过旁边两盘野菜,有一盘颇为眼熟,我细细一瞧,居然是用重佐料拌的蕺菜。 我道:“王上,这……?” 元无瑾眸光亮极,对于我发觉他的小心思,高兴得不得了:“以前阿珉种的,我那回一生气就拔了,这次是寡人种的。寡人还向庖厨问了阿珉从前研制的拌料配方,照着配了一份。一定和你为我做的拌蕺菜,味道一模一样。” 我尝下一口。蕺菜似乎放久,已不那么脆滑,有些干瘪。 元无瑾自己也尝了一尝,眉飞色舞黯然下来:“似乎……也没有很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去,越过案桌,摸了一摸吾王发顶:“王上有心,军中条件艰苦,这已是美食。” 元无瑾微微眯起眼,歪头望我,满怀期待:“那阿珉可有重新多喜欢寡人一些?” 他期待自己施恩有所回报,我总不能答没有,顺势点头:“……涨回了一点点。” 元无瑾果然越发高兴,礼尚往来地抚了一把我脸侧:“阿珉之前还凶呢,吓坏寡人。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 今夜共枕,他顺理成章将他那边毯子一踢,扯走我的一半。再顺理成章手搭在我胸口,方才准备好好入睡。 我捋了一捋他额边头发:“王上,臣还是建议您早些回去。这里毕竟不能算安全,交战随时可能再起。” 元无瑾往我面上囫囵亲了亲:“寡人说了,要哄到阿珉不再与寡人置气为止。既今日卓有成效,明日寡人还会用别的办法继续哄阿珉开心的。” 我想说,所谓办法,都是外物,臣对王上的失望之处又不在这里。但最终没讲。 干脆快些被他哄好,让他满意离开,算了。 最终我说:“好,臣等着王上新的惊喜。” 十余日里,吾王仿佛我金屋藏的娇,只躲在我帐内,哪都不去,每天变着花样迎接我处理军务回来。今天穿一身纱衣,明天送我一条剑穗。 他的那箱礼物里,甚至有一对红珠耳坠,这天戴给我看,还让我咬。 不巧我上去咬时,正巧有一小卒送新的代国布防绘图进帐,这事我嘱咐画好立刻送到我手中,于是就被撞见了。小卒吓懵,将图放下,埋着头赶紧跑了。 第37章 第二日帅帐议事,谈毕,我欲让各位副将都去各自忙碌,却见他们个个目光忧愁凝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尤其是魏蹇,咬着牙,仿佛每一根寒毛都在为我紧张。 我将剑杵在地上,提起三分威严:“有事就说。” 魏蹇使劲摇头。我只好道:“其他人都散了,全部出去,魏蹇留下。” 待帅帐内空无他人,魏蹇连忙几步上前,目光沉痛:“将军,您……唉,之前下官还屡屡带一众将领为您求情,可您怎么能——难怪,难怪当时王上气得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潜意识觉得不妙:“不是,你们在传我什么?” 魏蹇双眼发红:“将军,您怎么能移情别恋呢!” 我一噎,半口气险些没上来。 魏蹇继续:“下官之前就觉得怪,将军与王上伉俪多年,为何陡然闹得要死要活。下官相信将军,这才常常率领众将向王上求情。可、可……下官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王上那般生气,倒也不奇怪了。” 我无言,完全无言。 魏蹇抬袖抹了一把眼:“但将军,即便您无意再侍奉王上,总得先跟他说清呀,怎能直接背地里另找!这位王使,恐怕还不是唯一一个吧?将军你简直……太过分了……” 我提起剑,再重重往地上一震。魏蹇吓得一哆嗦,赶紧揩揩脸站直。 我绝望道:“听命。三日之内,跟所有将领澄清我的清白,澄不清楚,回头自己去领四十军棍。” 魏蹇惊道:“将军,你做都做了,居然想堵住悠悠之口?明明有人都看……” 吾王来此的消息不能有任何泄露,我忍住拿这把剑直接劈他的冲动,尽量平和:“我懒得跟你解释。我是你主将,说严重些,你这叫扰乱军心。给你个活命机会将功补过,还不快滚。” 魏蹇脸色惨然,总算闭嘴,行了礼立马滚了。 一日忙完,回寝帐前,我忽又想起这事。不过仔细想来,倒也有趣。这些天吾王只能待在我帐内转圈,难免无聊。 于是用膳时,我便讲给了他听。 元无瑾却只是莞尔:“这个,寡人前两天就知道了。是阿珉太呆,都不晓得自己被人编排成什么样了。” 我略感疑惑:“王上先已知晓……?” 他掩了掩口,转移话题:“不聊这个,阿珉累了一日,多吃。” 吾王这样反应,搞得我上榻后抱着他睡,依然心事重重。 他知道流言如何,比我都早。 恐怕是他在军中…… 我被这事夹在心头,过一个时辰都睡不着,怀中人还不知怎的越抱越烫。我睡不着就想翻一翻身,可吾王的枕头是我手臂,他紧闭双眼,手虚虚搭在我胸口,我实在不好挪动。就这么挨贴得渐渐出汗,单薄里衣润湿,便更是又闷又热了。 鬼使神差般,我咽了一咽,又借着昏暗的灯光,拨弄了一下他眼睫。 却不料吾王眼皮一抖,就睁了开来,揉着眼睛:“怎么这么热……” 我道:“夏天军中没有冰鉴,是这么热的。您早日回去,就不热了。” 元无瑾腿正缠我,醒后扭动了一下身子,不自觉磨到某处,面色一凝,笑着看过来:“快子时了,阿珉却这样精神。” 太过尴尬,我只能尝试着狡辩:“臣心系军务,思考不解要事,有些睡不着才会如此。” “寡人这些天还当阿珉清心寡欲呢。”元无瑾搂了过来,近到彼此呼吸几欲纠缠,“干脆,今晚我们将流言坐实,睡不着……咱们就不睡了,可好?” 我捏起三分清明,压住心腔中泛滥的欲念和情绪,劝解道:“不可……军中没有那么方便,臣怕伤了王上,不好治,还影响王上回去。” 元无瑾微微噘嘴,不言。 我考虑一番道:“王上有意,臣帮一帮王上……就算完罢。” 他叹口气,没有反对:“行吧,阿珉帮了寡人,寡人也会帮阿珉。毕竟,是阿珉先将寡人生生烫醒的。” 这一场,明明没有到最后那步,翻覆得却一点没少。 起初的确是我与吾王互帮互助,彼此帮着纾解,我原想也是如此。可事情渐渐奇妙起来,我们滚好几个来回后,彼此最炽热的地方就忍不住抵在一起,我又忍不住按住他,仿着那事行起劲来。 这太摧折人心了,吾王泛红的脸庞和低吟与真正行起时几乎没有两样,大约也是他故意如此,弄得我真有几次险些将他抄起,下滑进去。 幸而我仍旧按捺住冲动,这回又是我先急色,仅仅一个多时辰后,我便压着吾王,一道攀顶了。 大约因没行周公正礼,这是第一次之后,吾王还有力气。能与我对案坐着,一起喝放凉的茶水,缓劲。 这样坐两刻钟后,彼此都平静下来,元无瑾对我笑得深:“寡人来此用自己安抚阿珉,今夜才终于算是安抚成功了吧?阿珉可还生寡人的气?” 吾王惯会用这种方式“安抚”于我,我只能道:“臣不敢。” 元无瑾唇角逐渐放下:“若阿珉得了爽快,寡人另有要事,憋了好几日,正想等将阿珉哄好后,与你仔细谈谈。” 我忙坐直:“王上请讲。” 元无瑾起身,从竹简堆里拿出一张帛图,平放在案前,摊开。这图,正是前日我让描画的代国最新布防图。 他坐下来,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点着:“寡人把这张和两个月前的一份对比了,代国如今前后防线共有三道,两个月前,还只有两道。阿珉领兵以来,除却一开始夺下过几城,这几个月始终按兵不动,如此拖下去,寡人总觉得……似乎只会让代国把防线筑得越来越完备,变得更加难打。” 我心中一紧,抬起眼看他。吾王别开目光:“阿珉勿忧,寡人只是对军务起了兴趣,想了解一下而已。” 我无奈:“王上不是想了解,王上还是更趋向速胜,心里对臣的战术,颇有微词。” 元无瑾默然,也没有否认。 我如今已没有兴致跟他委婉,径直说:“可能王上还想,魏蹇带兵就打不下,换臣带兵仍打不下。您好不容易劝了臣肯做这个主将,如今想来,简直是白换了。” 元无瑾声音极轻:“阿珉误会,寡人绝无此意。” 他说得不急不缓,且就这么一句,没有多作辩解。 我低垂下眼说:“王上应知,垣平地势略高,我军进攻本就劣势。代国采用坚守不出之策,硬打,即便打下来一城两城,我军折损也必然巨大。只有拖,代国苦寒,粮草迟早不继,届时进攻方才最佳。” 元无瑾顿了一阵,道:“但拖,同样也会耗费我大殷大量资材,阿珉,你用兵如神,你应该想办法、应该有办法。” 我道:“臣是有一个办法。但王上恐怕不愿用。” 元无瑾眸光又亮,直直望向我。 “退兵,休养。”我伸手,在图上我军驻扎处往回一划,“太行郡本属周国,我们退兵,代周两国必因此地最终归属生出龃龉。我们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元无瑾听罢,虚起了双目,笑声微寒:“阿珉,照你这么做,大殷在代国面前,便再没有脸面了。你明白的,寡人绝不能容许代国骑在寡人头上。” 我道:“此战起始本就是一次取巧。若是过贪,臣怕得不偿失。” “靖平君,”他声音低沉,“国策是寡人考虑的事。你应该考虑此战如何将太行郡拿下,并最大程度减少我大殷的耗费。未战先怯,这不像你。” 不知怎的,我心中竟浮起二字:果然。 我便起身,敛裳,直直在空地跪下。 元无瑾有些骇到,退后了两步。可能从前在他面前,谈及国事,我如何劝谏进言,都不曾这样锋芒尖锐过。 我一字字说:“王上,臣是人,不是神。王上若一定要臣设法强攻、让大殷将士白白送死,臣请王上立刻卸下臣主将之职,打回廷尉,照旧治罪。” 第37章 空诏 元无瑾忙往上拽两下我衣服,想让我起来:“阿珉,你这是作甚,寡人只是跟你谈谈,你无须……” 我低首道:“仅是闲谈,还是试探,王上自己清楚。” 元无瑾语气故作轻松:“阿珉太认真了。寡人也不过听有些军士担忧,这么拖下去,不晓得此战会拖到什么时候,才多言关心一下。” 我重新抬起头,目视于他:“王上留于帐中,却能知晓军士闲聊、流言蜚语。王上可是早早就担心臣的战术会不如您的意,在军中留了眼睛,监视于臣?” 元无瑾停住,没有回话。 我大跪拜下:“王上用臣时,曾承诺此战由臣全权安排。若您仍然有疑,还是请您……现在对臣的去留作决断吧。” 他这么与我相对无言,许久许久。我始终保持着跪伏,纹丝不动。 终于,吾王轻声道:“寡人……既答应过,自然以阿珉的意见为先。靖平君,方才这些话权当寡人没有提过,你平身吧。” 第38章 我重重叩首三次:“谢王上信任。臣必为王上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在吾王留于军中的一个月里,这一日的不欢也只在这一日。从夜晚共拥而眠起,这件事就仿佛过去了,一切如常。 后几天,魏蹇确实是把流言给我澄清了。经他一“澄清”,如今所有将领都晓得,本将军踩船吾王的谣言均为虚假,绝对不实,全是因魏蹇及其手下嘴碎造成的。他魏蹇不仅特此在帅帐议事前向我郑重道歉,且还将他道歉的声明挂在军旗下七天七夜,让所有人都看见了。 最后的确无人再敢妄议我的八卦,军心变得十分稳定。但议事时,将领们看我眼神更怪异了。 一月期至,这日清晨醒来,元无瑾伏在我心前,可怜地说:“阿珉,寡人要走了。下次再见,照阿珉目下这个打法,许是一两年后。寡人还从没与阿珉分开这么长时间呢。” 我缓缓捋着他一缕发:“臣会记得,每月至少回王上一卷家书。” 他伸手抚进我颈侧,也勾了我一缕发在指间,轻轻摩挲:“寡人尊重阿珉的战术,但也希望阿珉能想出速战速决攻城的办法。不为别的,就为你我早日相聚,好不好?” 我捂住他的手:“臣明白,在一切稳妥为上的情况下,臣会继续考量。” 吾王吻了吻我唇角,眉眼弯起:“那,寡人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这次,望阿珉一定收下。阿珉先起身把衣物穿上,寡人拿给你看。” 我依言照做。元无瑾到了旁侧那他带来的大箱子边,打开,翻出了一样东西。 是我出发前没有穿上的那副银光皑皑的战甲。 元无瑾两手来搬,才将战甲搁到我身侧,可见此甲之重,用料之实。 “阿珉站好,寡人替你穿上。你穿这套去给你那些副将看,保管再没有流言蜚语了。” 我连忙推辞,臣自己穿就是,元无瑾却摇头:“就应寡人替阿珉穿戴。寡人不亲手给阿珉穿上,待会你又扔旁边不要了。” 我不得不答应下来。 穿这种重甲的流程不比吾王穿冕服简便,待全部系好,元无瑾已累得额边溢出薄汗。他绕着我转一圈,拭了拭额头,甚为满意:“寡人的阿珉是好看,很威武。” 我轻轻捂了一下肩后,尽量带笑:“……辛苦王上了,臣不胜荣幸。” 这一点点细微动作却被他发觉:“阿珉,你穿上后不舒服么?是寡人哪里没有给你戴对位置?” 我不动声色紧绷住肩膀:“没……没有,臣是感动,王上为臣做这些。” 吾王做的这套甲,处处尺寸都是照着我的身形打的,确实很契合于我,但契合的,只是以前的我。 今日穿上,许是因为太沉,背后那些貌似已痊愈的伤处开始胀痛起来,且有越压越疼的趋势。 其实,我早已感觉如今浑身不如过去松快。只怕那一杯拖延许多时日才解的毒、一顿三十余脊杖的重打,还是有些伤及內腑。 我身子骨再好,也不像这副战甲,是铁做的。 “阿珉,抱一抱,”元无瑾似松下心神,向我张开手臂,“寡人只能悄悄离开。你今日去忙,回来就见不到寡人了。寡人会很想你。” 我接下了他这个索求,搂住了他。 我晚上回来时,吾王确已不在,那大箱子也搬走了。我试图自己卸甲,一背过手臂后肩便阵阵抽痛,只能叫人进来,替我卸下。帮忙卸甲的小卒最后在脊骨处碰得重了些,我一时疼得厉害,没忍住轻嘶一声。 小卒吓懵:“将军,您身子不适吗?脸色很差。” 我缓过劲说:“无妨,些许旧伤。将这套甲妥善收起,以后……面见王上,我再穿。” 军中自然有医师,野阳城中亦有郎中。但我身子不适的消息若传出去,必多不少麻烦。幸好,脊骨的疼痛我默默忍受三日,便稍稍恢复了。 这旧疾后遗,既已犯起来,想必对我的身体会有影响。 也不知日后是容易变成半残,还是折寿。 吾王虽勉强答应以我目前战术为先,却也希望我能想出攻城之法,他又有眼睛在这盯着。我只与代国互相修筑壁垒、不想办法多做点什么,他那恐难以交代。是以这日,我重新第四次亲自带十几人考察地形,爬到山顶,远眺代国防线,寻找缺漏之处。 自然是没有找到。 天气炎热,我想喝水,水袋却已饮尽,跟随我的众将也均是一脸疲乏。魏蹇指了指山下:“将军,下面是延水的河谷,较为凉爽,路不算陡,不如我们去那休息一下,再回营中吧。” 我下望了一眼,正要答应,沿着这条水流并不少的延水往下游一望,顿时有了想法:“此河从垣平城所在山脚流过?” 魏蹇跟着望了一眼,道:“是。垣平处在山腰,就是为了避免雨季时延水洪泛淹城。现在这个位置刚好,延水最泛滥时也淹不到。” 我托颚飞速想着,微微出神:“那就是说,倘若延水水位再高一点,就能水淹垣平。” 魏蹇惊愕:“抬延水水位水淹……?垣平城内可有四十余万人,下游还有数座城池,其中一座甚至已被我大殷占下,这恐怕会生灵涂……!而且将军,现在已是雨季,您看,延水水位离垣平还存在距离呢,真没有那么高。” 我一时没顾上他在有些个甚,收回目光,查看附近地形,不消片刻,我发觉了:“此处延水西侧还有一山谷,倘若引一条水渠,将延水改道入山谷中,再筑堤坝蓄水,等十数日后,山谷所蓄水位高出垣平城,再一举放出,那么就能——”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在讲什么,立刻将自己话头截住。 第一时间,我扫向跟随我上山的这一张张脸。我是主将,我在讲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凝在我身上,我刚刚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们当然都听进去了。 他们还在等我的下文。 我闭目深纳一口气,分明时近夏日,这口气却极为浸寒。 “现在立刻回营,休整军备,我军战术不变,继续筑防,与代军对峙。方才这些话,你们就……都当我没有说过。敢在军中擅传者,斩。” 是我疏忽,思虑入迷,祸从口出。 元无瑾刚离野阳不久,人尚在河东郡,没有来得及出发回殷都。我只能但愿,但愿不会迅速传入吾王耳中;或者,但愿他听了也没在意。 又过四日,我正在帅帐中与众将议事,有信使来报,河东郡传来王旨,请靖平君跪接。 我不得不跪着接下了这份卷得无比齐整的王旨,在众目睽睽下,奉到帅案上,将其展开。 一片空白。 上面,除了一处象征君王的、鲜红端方的玺印,什么都没有。 第38章 折返 这早已不是吾王第一次赐我空白的王旨。上一次是为何,我大约,这辈子都不可能忘。 离我最近的魏蹇见状,有些失声:“将军,这……” 我问:“你一直跟着我,应该知道。” 魏蹇垂头:“……下官知道。上次将军为难,下官还是将军帐前一小卒,也看在眼里的。王上莫非想……可他怎会晓得如此清楚。” 但知道也只是魏蹇知道。其余副将早换过几轮,对着这空旨均在窃窃私语无比茫然,他们询问信使,信使却只管传令,其余一问三不知。 一人出列,向我拱手:“所以将军,您似乎看懂了,王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将王旨卷起:“我并没有看懂。方才,我亦是在思考王上的意图。且先按目前部署继续做事,等我回奏询问一番,再下达王令。” 众将没有多想,低头应是。 信使急着离开复命,我在众目睽睽下简单写好回奏的帛书。写我并未读懂王旨,请王上多加明示,但无论何种旨意,望吾王千万慎重考虑。就这样递给了他,让其带回。 按理说,吾王这时候应从河东郡打道回府了。信使来回殷都,起码二十余日。 可仅仅三日后,信使便已再度来到。又是赶在我与众将议事之时,当着所有人面命我接旨,要我照做。 这一次的王令,写得很明确了。 靖平君承珉拖延日久,谋己怯战,令大殷蒙羞。命其领大军立即开拔,攻下垣平,重扬大殷国威。 我尚跪着,没来得及回应,四周将领已纷纷惊然,不敢置信。 “王上居然这么说承将军?让立即进攻?可……这怎么打?” “代国那种防线,强攻就是拿将士的人命去填,将军不是没有反映过战况,王上这是疯了吗?!” 我跪直了身,并不抬眼:“使者大人,您也听见了,此旨意,绝不适用于目下战况,为万全计,恕在下不能接受。” 传旨的内宦却叹息:“靖平君,王上让奴婢提醒,适不适用,您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一切只看您愿不愿用。” ……看来,那日探查地形,我思虑对策时无心出口之言,还是经由吾王耳目,传入他耳中了。 第39章 我不为难这位内侍,双手接下了王旨。 待他一走,一众将领静谧无声,等着我的最终指示。 我站起,步至后面的架前,将吾王旨意郑重地搁在了最高处。 “你们所有人都晓得,现在绝非进攻时机,”我说,“今日出了这个帐,这份王旨,就当没有听到。” 有人震惊,有人唏嘘,有人倒抽凉气。我再嘱咐:“方才这些话,严禁下传,违者立斩。明白吗?” 每一个人都赶忙回答,末将明白。 我试着再扫视一圈,仍旧不能辨出哪一人才是吾王耳目。 但我想,或许只消两三日,吾王又能知晓我的态度了。传话之迅速,一定像之前一样。 我只是可惜。 可惜我与吾王的相安,彼此言之凿凿的君臣一心、永不相疑,到底只有那么片刻。 三日之后,晚间回寝帐,我看见帐外又立着两个内侍熟面孔。我叹了口气,再度下令屏退周围,整理过衣冠,方才继续前行,进帐,然后,跪礼。 “臣承珉拜见王上,王上万年。” 回复我的声音有些远,他没有再忙不迭地赶到我身边,搀起我了。 “阿珉请起,坐到寡人身边来。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我叩首:“是。” 我是低头进来的,抬头看才知,吾王正坐在我床榻上,低眉望着身侧的一样东西,他手指在那物上反复地抚摸、摩挲。那是他赐我的刀枪不入的铁甲。 我坐到他身侧另一边:“王上不回都么?怎么又到臣这里来,臣都不曾有所准备。” 元无瑾轻笑:“自然还是舍不得阿珉,离开几日就想念了,忍不住回来再瞧你一眼。”他手掌搁放在头盔上,“却不料,寡人赐阿珉的战甲,阿珉转头就不肯穿了。” 我说:“王上赐臣的礼物,臣不敢嫌弃。只是此甲太沉,臣平日穿着会不方便,这才先好好收起来。” 他转回身来,亲切地捧住我的脸,微微靠近:“阿珉说谎。以前你披重甲、持上百斤的戈槊,在寡人面前站一天都不在话下,从没狡辩觉得重过。阿珉一脱离寡人掌控就学坏,会敷衍塞责寡人了。” 他这样语气,我顷刻就能听出话中有话,他依然逗留此处,绝非因着什么想我。便退开一段距离:“王上,有话与臣交代,可以直言。” 元无瑾漫不经心去拨弄战甲的腰带:“这应由寡人来问你。寡人连发的两道王令,阿珉却当没看见一般,靖平君,你是想拥兵自重吗?” 我低眸回答:“王上知道臣绝不会。否则,您现在根本不可能放心来到这里当面问臣。” “阿珉既非拥兵谋逆,为何不听从寡人王令?” 我想了想,继续回答:“臣没有。臣接下旨意,尚没来得及出战而已。” 元无瑾牵起嘴角少许,笑意极冷:“接旨时敷衍寡人,现在还在敷衍寡人。若寡人已回王都,信使来回奔波要十几二十日,怕是更管不住你了。” 吾王的眼线,甚至都不是普通士卒,而的的确确就在我最亲近的副将中。 我说:“因臣不认为目下是进攻时机,具体原因,臣上次已与王上解释过。王上也曾保证,以臣的策略为先。” “靖平君,”元无瑾敲了敲头盔,声音沉下,“你不要跟寡人装糊涂。寡人传令已说过,能不能打,你心里透如明镜。没有办法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更好的办法你却不用,还搪塞隐瞒,难道觉得寡人给你个带兵将功折罪的恩典,是怠慢你了??” 今日有这一场,丝毫未出我意料。 吾王,为了这一仗,与我虚与委蛇这样长时间,咽下许多不满,受了无数他自以为的委屈,临到此时,再装不下去了。 “王上觉得,这只是个‘更好的办法’?”我下了榻,站直,认真目视着他,“垣平城中四十万人,其中近三十万都是百姓;下游还有数城,其中还有刚刚归属大殷的城池。一旦蓄水淹下,垣平是破了,城中人却十难存一,沿河也必将生灵涂炭!在王上眼里,他们就只能算个……‘更好的办法’?” 元无瑾轻轻笑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那一城驻扎的兵士提前撤掉便是。其余代国周国的百姓,与寡人何干。一并冲干净,代国在太行郡也就没有补给之处了。” 我缓缓纳入一口气,又一口气,几番之后,方能压住滞涩,重新开口:“无瑾,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元无瑾抬手指着自己心口,字字咬牙,瞠目含怒火:“阿珉心善,可怜这些所谓无辜。但寡人这,赵牧因代国而死,寡人的母亲,也因在代国的处境与寡人反目。寡人拼尽全力也没有抓住的这两个人,代国正该用几十万条人命来抵。杀光了,才能解寡人心头之恨。” 我已几乎找不出劝解的话来。我听着他的每一个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坚冰死死冻住了。我最后只能说:“赵公子……甚爱母国,若他还在,也一定不希望王上这么做的。” 元无瑾微微笑起:“他宁死都不肯归顺寡人,他若还在,寡人更要这么做。如果可以,寡人还要当着他的面,将代都屠城。” 我再没有什么话可以劝,只默默站着。 元无瑾松和了神色,起身步到我跟前,侧身一倚,柔软地贴在我胸口,一手还绕至脑后,勾过我一缕发,浅浅衔在舌下。他以这样的姿态仰起脸望着我,依靠着我。 “寡人等报仇的机会,已经很久。如今有了兵不血刃的办法,阿珉不是喜欢寡人吗?该你动手为寡人报仇了。” “这次,只要你肯为寡人报仇,替寡人将代国的气焰摁死,寡人也会慢慢开始喜欢你的,阿珉。” 第39章 不受 我的王,他拿捏我,种种方法已经无比熟稔。他会威胁,并且他威胁的事真做得出来;他又会不断给我递甜枣,让我为从他这获取一丝的亲近和青睐,一次又一次赴汤蹈火。 就像现在这样。 元无瑾想抓我的手去搂住他,这一次我僵持住了,没有多动。 他见扒不动,仰重新起头来,手指轻轻挑过我下巴:“你为寡人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寡人君无戏言,真的会喜欢你的,阿珉。” 我闭目道:“王上,请您让开。” 元无瑾依然声音轻柔:“阿珉若觉不够,寡人也可以再替你……” “王上,臣再说一次,请您让开。”我说,“臣可以为王上赴汤蹈火,再另想办法为您拿下太行郡,但水淹之事,臣绝不会听从。这是几十万条百姓的人命,臣有良心,不能这么做。” “可阿珉,那又非大殷子民,是可恨的代国人和周国人。” “都是人。在臣这里,没有差别。” 元无瑾渐渐放开了我,退后两步,望着我笑:“靖平君,所以,你是说你很伟大、很博爱,而寡人没有良心了?你是殷国的将军,你在寡人面前,可怜别国的贱民,为此违抗王令,难道是你还把自己当代国人吗?” 四海归一殿的朝堂之上,永远有人传这样的风言:我是代国人,我的母国在代不在殷。若是殷国对我不好,我迟早有一天会叛回母国。所以一旦我不听话了,就必要杀我以绝后患。 其实稍作细想,便知我蒙受君王救命之恩,还是孩童时便跟随身侧,怎可能依恋母国?可这样的风言仍然从未休止。若吾王想禁止,也不过一句命令而已。 没有禁止,大约是……因他自己,就一直把这门想法揣在心里。 我道:“无论臣是代人还是殷人,在这件事上,臣的态度都不会有差别。王上曾对臣说,自己志在一统天下,是为结束战争,让百姓安宁。彼时臣相信了,可如今王上却要用无数人命为您的霸业铺路。臣也要问王上,难道当时,您也只是随口一提,哄骗于臣么?” 元无瑾面色渐白,他猛地一拂袖,急怒掩盖:“放肆!今日是寡人来质问你,你反倒质问起寡人了?!” 他这样反应,我看在眼里,觉得实在可笑。 我居然就因他吊着我的一点点虚伪的好,十几年来矢志不渝地喜欢着……这么一个人。 “若王上答不上来,臣亦只有一句难听之言,能回给王上,”我微微低首,拱手,“代国正在山的那边虎视眈眈,盯着大殷任何朝局变动,而臣是主将,手下大半皆是心腹,所以臣有资格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转瞬之后,依然是清脆的一响,脸颊烫痛。我垂下眼帘,回过脸,继续保持着貌似恭谨的动作。 可能在吾王眼里,我说这样的话、行这样的礼还纹丝不动,已算嘲讽得不能更嘲讽。他愤怒得冲上来像要掐死我,双手搭上我颈侧,却又缓缓地松开。他最后倒像是用这种姿势诡异地吊在我身上般,低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呛咳和惨笑。 “阿珉……你果然变成这样了,你真的变成这样了。早晓得,那杯毒酒,我该给你灌下去的。” 第40章 意料之中。那日说什么没打算给我用,就是哄骗之言。他不是不想用,是不能用。 我与吾王,相伴十余年,最后竟只能靠此种方式才能彼此制衡。我们的过往,终究都在今日白费了。 元无瑾笑得足够,猛然手上再起力气,十指指尖狠狠掐入我颈侧。他盯着我,面色扭曲疯狂:“可靖平君,就凭你,你想反过来拿捏寡人,还是太天真了。你是战神,你有威望,寡人不会动你,但寡人依然有的是办法让你就范。再来赌一场吧,像上次赌我能击破合纵一样。” 我对这话没有回应。元无瑾却不管这些,依然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攀住我颈窝,将毒牙扎进我的肉里:“寡人会让你,自己主动挖堤放水,亲自下令淹死敌国的贱民。上回寡人能赌赢,这次,寡人一样会让你输得,一塌糊涂。” 说罢,元无瑾撒开我,从旁边捞起遮面的斗笠戴上,拂袖走了。 三日后,我在帅帐中接到了新的王令。 这一次内容很长,他在旨意中,将我那回巡视地形所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从哪处开渠引水、将水蓄入哪处山谷、在哪里修筑堤坝,指得一清二楚。 最后道,此事理应交于靖平君,然若靖平君不愿去做,便由副将魏蹇全权负责。如若魏蹇再不从,除其爵位,家中连坐以抗命治罪。 内侍将王旨念完,这刁钻的内容已引得众将交头切切。跪在我身侧的魏蹇脸色煞白,惊惶地看向我,几乎不知所措。 我没有动,内侍将王旨递前:“靖平君,您可接下么?您不接,奴婢就交给魏将军了。” 魏蹇骇得深深跪叩,半句都不敢言。 我只能去轻拍了拍魏蹇肩膀:“你接下吧。王上要你做,你就好好做。” 魏蹇这才敢抬起头,向我答了是,颤着手接过了内侍手中的王旨。传信内侍走后,众将归位,魏蹇站在右列最前,僵硬不已,还呆呆捧着王旨不放,像是此物烫手,偏又黏在他手上了。 简单议事后,众将散去,我将魏蹇单独留下。其他人一走,他急忙上前:“将军,你看王上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我之前单独带兵打不下太行郡不满,还是……?” 我怅口气道:“他并非对你不满,他是对我不满。” 元无瑾,他是王,从来最懂拿捏人心。他要治我,甚至都可以不从我下手。 他在逼迫我。我不知道他会逼到什么程度。 魏蹇低了声音,变得小心翼翼:“那……下官究竟该怎么做?” 我略作思索,道:“你就听王上的,认真监督修筑,注意隐秘行事,利用山峰树丛进行遮掩,莫让代国在那边能发觉异样。须知此事做不好会祸及你的家人,半分错漏都不能有。” 魏蹇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继续道:“不过,最终何时破堤放水,决定权依然放在我这,我让放了,你们才能放。” 魏蹇再重重点头,躬身抱拳:“下官谨记,一切按将军命令行事!” 一切安排完毕,我挥手让他退下,魏蹇却还是没走,立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问:“还有事?” 他面容苦涩:“将军,你为王上打了多少胜仗,这还是头一次,他在众将面前打你的脸。王上是真的……厌弃你了吗?”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魏蹇无话,但依旧立着,满脸纠结。 我轻声宽慰:“放心,我不会让我与王上之间的事祸及你们。” “下官并非担心这个。将军是个很好的人,下官是真心,在担忧将军安危。”魏蹇又低头闷思了片刻,忽而坚定道,“将军可知公孙衍?” 我想了想答:“是大殷两代先王以前的一位大良造。” “对。公孙衍是卫人,入大殷后曾受先王重用,为大殷夺得河西郡。后来张子入殷,公孙衍受到冷落,转而归卫,曾组织合纵,身配五国相印,比在大殷时更加风光无限。” 我敲了敲案,冷下声:“魏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魏蹇目光却更加坚定:“当然,于情于理、于下官私心,下官亦不希望和将军在将来兵戎相见。但东边也有好几国不与大殷接壤,更鲜少与大殷产生争端,这些国家都求贤若渴,若王上厌弃了将军,以将军才能,哪里不能去得?” “下官隐有预感,此战之后,将军绝不可能活着留在大殷。下官冒死进言,还望将军……考虑一下吧。” 第40章 决绝 最后,我提起剑鞘,将魏蹇打了一顿。 因当我问他,为何觉得有我不容于君王的预感时,他纠结半天,跟我回的是:“这还用说吗?王上喜怒无常,将军受其不了另找相好,虽勉强能理解,可到底在王上那,将军还是在把他吊着……”然后被我打得哇哇叫,赶紧跑掉。 晚间,我回寝帐中,看着仍摆在榻边的、银光熠熠的战甲,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魏蹇白日的话。 这样好的礼物,却不是真正的恩赐,而是束缚。 我或许是该想一想了。 之后两个月,王令如雪花般飘来。这次再没有什么复杂的说辞,就一句话,要我靖平君发动进攻,至多两月内要攻破代国防线,若不肯进攻,所有将领以谋逆论罪。每一次,前来颁旨的内侍都赶上我议军务的时候,让所有副将都听见了。 我依然恭谨接下,待人走后,放到架上,置之不理。 起初两次,无人对我有微词;次数渐多后,开始有与我没那么亲近的将领提两句,被魏蹇喝下;过了一月,我第六次接下同样的王旨,连与我较为亲近的副将都坐不住了。一干人等在内侍走后,立刻逼到我面前,要我想想办法。 我道:“我会再次书信回禀王上,言清利害,请他收回成命,不要寒了众将的心。” 这话却无法安抚众将。有人说,延水蓄水已快足够,目前来看代国也毫无察觉,将军管那么多干什么?赶紧放了。 还有人说,这么多次王令,对下面根本不好瞒。他领的一支右军已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莫说进攻,防守恐怕都会出问题。将军,拖到那时,你我败战、谋逆板上钉钉,真的就再难挽回了。 甚至有一副将跪下,道:“将军,我们能够理解您,可和王令作对,对谁都是不好的。您顺从王令,我们所有人才能最快得救。算了吧将军,别想着百姓了,我们快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我只能说,等等吧,我再尝试劝谏王上,破堤也准备着。何况山谷蓄水也未全满,未必能淹到,要放,也得至少再过十日。 众人勉强散去,我找来帛书,写给吾王的回禀之言。 事已至此,他既要我服软,我便服软。总不能真将无数他人性命作为赌注。 此战,求请吾王以臣战术为先,归都之后,臣必任由吾王处置,此生专心侍奉,绝无怨言。还望王上,放过旁人吧。 我将帛书封好,命人快马送回殷都,并算着时日。 若吾王看过,有新的王令传来,至少要二十来天。纵然期间军心依然会有所浮动,这点时间,以我声望,还是能压得住的。 但未料,军中却突然开始流言四起。不光历次要求进攻的王令全被泄露,甚至传出我与王上君将不和,王上为为难我一人,才要把所有将领兵士全部绑上。即便我用军法处置了两个好事者,此论调仍旧按不下去,几乎所有副将都在跟我反映管束困难,兵士恐有发生哗变、不听将令的危险。 调查出源头,并不难,我命魏蹇查了一天,就已将其揪出。 是上次最为激动的、跪下来让我顺从王令的副将,叫做龙晖。 这日议事,我命人将其五花大绑,搡跪到我帅案前。魏蹇在旁展开证据,一字字将他泄露机密、散播流言、动摇军心的行为讲清楚了。我看他目光依旧凶狠,毫无惧色,便问:“临死之前,你可还有话要辩?” 龙晖咬牙道:“是,这些是末将所为,末将全部都认。但将军知道末将为何要这么做吗?” “讲。” 龙晖恨恨一笑:“因为末将听的是大王的命令。末将从始至终,都听命于大王。” 我缓缓站起:“原来是你。” 龙晖道:“将军还在劝大王收回王令,若把末将杀了,不知在大王那,将军要如何交待?” 我扶了扶额头,下令道:“卸了他的将甲,关押起来,严禁探视。” 龙晖悍然不惧,毕竟他是君王手下之人,他大约觉得自己做得极对。要被押送出去时,他回头:“将军,末将再劝您一次,不要和大王作对。大王才是大殷之主,你可不要等到死无葬身之地才后悔。” 我叹了口气:“你想错了。我从来不怕什么死无葬身之地。” 谣言源头虽已处置,然影响已完全在军中蔓延开。近一个月,还是没有压制下去。我只能再等一道王令,看我的服软能否奏效,让吾王在此战中收回他的任性。 第41章 可先到的,居然是代国的一次夜间突袭。 其实双方对峙以来,为刺探防线虚实,互相派一小支部队突袭偶也常有。但这次,野阳西边的一道防线遭到几千代军进攻,依靠战壕高墙,居然没有阻挡住。防线一破,此处近半士兵逃散,副将完全无法重新号令。我亲自披上那疼背的战甲,带一支中军前去营救,这才将散开的士兵召回七成,赶走代军。 此战耗费两天两夜,火光冲天。代军撤退后,天亮了。 除了高墙壁垒依旧矗立,满目灰败疮痍。战死的尸体还没有来得及处理,敌军的、我军的,或完整或残缺,或死不瞑目,四处歪得都是。一处刚支起的大帐中,少量伤者正在被救治,哀嚎凄惨。 我站在大帐外空地等着,雨水一落,血水汇集成小溪,涓涓流过我的脚边。 不久,魏蹇带人清点回来,向我汇报。 “将军,能查明尸首的,死了一千五百余人;另外清点发现,除却这些,还有六百余人不知所踪。可能是跑了,也可能是……和进泥里,才找不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望着那本应能阻挡千军万马的高墙,没有应。 魏蹇关切:“将军,别站在这,到帐里避避雨吧。您一身都湿透了。” 我嗯了一声,算作答应,腿脚却如同灌了铜般,挪不太动。又立许久之后,我才能挪动脚步,往回慢慢走。 大帐的最里面,除却魏蹇,还有两名副将站在这里。我过来,他们一句话都没说,给我使眼色。我仔细一看,原是王使又至,依然是一名内侍,手中捧着精致的王旨。 我到之后,内侍才开口,说靖平君接旨。 吾王所传,依然是之前一模一样的话,一月内进攻。我的信没有让他的决策有任何改变。仔细分辨,连每个字都和上一份王旨内容相同。 但这次最后加了一句,若靖平君一月内不能攻下垣平,便召其回都,另换能攻下主将。 意思是,办法他早已捏住,这汹涌的延水最终由谁来放,都一样了。 我跪在血水混着的泥地里,接了。站起后,等内侍离开,我径直道:“魏蹇,听令。” 魏蹇浑身一悚,拱手:“下官在!” 我道:“找十来个嗓门大的人向沿岸代军城池喊话,最后给他们两天时间弃城,否则血洗垣平,一人不留。两日之后,挖开堤坝,放水。” 魏蹇顷刻红了眼,大喝一声:“是!” 我缓缓取下头盔,上前,放进了他手中。 “主帅之位,我现归还,你破垣平后,务必扫荡郡中剩余城池,一个不剩,先拿下整个太行郡。此战之功足够你爵升三级,好好进步,将来大殷新的大良造必然是你。” 魏蹇恍了一恍,手上发抖:“将军这是作甚?你才是主帅,论功这也是你的功……” 我道:“我今日就要回殷都,去见王上,向他领死。” 魏蹇整个人僵住,目瞪口呆。 “拿着,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我替他捏住,“即便王上不杀,我也要去领延误战机之罪。这是我应得。” 魏蹇终于将头盔拿稳,沉重地答应了。 不到午时,我草草带上少许干粮,驾着来时一样简陋的单骑车马,往回行去。 行到下午,背后钝钝地开始发疼。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尚未换下战甲,湿透的衣衫也黏在身上,浸着寒意,刺得后脊骨髓中犹如针扎。 只是我实在太累,已经没有办法,将它们换下来了。 第41章 离心 我精神不佳,驾车也慢。近二十日后,我才回到自己的将军府前。将军府依然和之前一样岁月静好,看门的守卫蹲在一起打盹。 我下了车,走近。他们还算警觉,有一人听到动静即刻醒了,迷迷糊糊:“谁啊?这是靖平君府,哪个不长眼的……等等,将军??” 之后立刻开始热闹忙碌,与上次如出一辙。敬喜急急引着我往里走,四处吩咐,回过来又道:“将、将军,您不是在野阳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模样?” 我低头自视,才恍惚地发觉,自己身上已衣衫破烂,战甲歪斜地挂着。赶回来路上我都浑浑噩噩的,无心顾着梳洗,恐怕还臭不可闻。 我抬头道:“我是抛下兵马,私自回来,准备面见王上。” 敬喜脚步停住,完全傻了。半晌舌头打结:“这这这!将军您……王上没让您回来,这可是死……” 我说:“所以我要交代你一件事。立刻照上次我所说办法,遣散府中众人,包括你。今晚子时前,将军府内一人都不能再留。” 敬喜腿脚一软,跪下了。 我再次着重:“此事没有空耽搁,马上去做。” 敬喜重重叩了一下头:“……是。” 敬喜那边忙,我默默回自己寝屋找了干净衣物,走一条小路到隐蔽后院的井边,打了几桶凉水上来,脱衣,仔仔细细将浑身上下全部洗净,再重新回屋等待。 不需要我去主动见元无瑾,他知道我回来,自会前来找我。因为他的赌约又赢了。 只是,大约是之前重甲压住了知觉的缘故,此刻换了一身轻便中衣,背后灼痛反而犯得更厉害。不过到这时候,我此身康健与否,已没有所谓,我便也无兴趣叫郎中或太医来看,上榻侧躺捱着,伴着痛楚,渐渐入眠。 再醒之时,天已昏暗。我尝试起身,双臂却乏力异常。摸了摸自己额头,真是烫得厉害。 屋中药味浓重,人影晃动,我揉了眼睛,视野渐明,才发觉是敬喜。他正在不远处将药壶的苦汁倒进碗中,眼边还有泪痕。 “敬喜?” 发觉我醒转,他慌忙端了药过来,扶住我:“将军!将军睡醒了,您可能是回来路上没注意身子,得了风寒,喝点药吧。” 我没接碗,很是疑惑:“你们为何还没走?你们留在府中,以王上性子,一定会被牵连。” “没有没有,我已按将军命令吩咐下去,现在是戌时,府内都散了大半了。”敬喜默了一会,“但我要陪着将军。” 我推开他:“不必,你还有家人。” 敬喜不动:“我的母亲,已在将军出征时去世了,我除了将军,没有别的家人了。” 我一时噎住,什么都说不出。 他重新将药递上:“将军先喝一些。不管大王那会有怎样的滔天洪水,您都要先养好身子。” 这药喝完,敬喜说还有一碗,多喝才见效,让我稍等。我抓住他手臂,正欲再劝他走,房门却突然被撞开,扑出一个惊惶万分的侍女,嘶喊道:“将军,管家,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兵,似乎是禁军,把将军府全围了!” 敬喜惊愣住,我闭目慢慢纳了一口气:“府里出去了多少人,还剩多少?” 侍女瑟瑟发抖:“还剩十余人……将军,我们怎么办?王上来势汹汹,他是不是又要……” 一天之内全部遣散,时间已经很赶,却还是没有元无瑾动作快。 我尽量坐起道:“走不掉,你们先各司其职,保持正常。王上那无论发生什么,一切有我挡着。” 侍女双眼盈泪:“我们是担心自己安危,可我们也担心将军!奴婢听说,王上上次把您拖到廷尉里,打了八十杖,您家都没回,伤情也不知怎样,他又把您派往前线……” 我轻声宽慰:“勿忧。先各司其职,莫要闹事,顾好自己。” 将哭哭啼啼的侍女赶走后,我将敬喜也赶走了。他一步三回头,让我记得喝药、注意休息,我答应。 待他离去,我扶着小几缓慢下榻,还有些目眩。下床、穿衣、束发,喝光药后收起碗,等着人来。 没有等多久,元无瑾果真来了。他推开门,只着一身轻便白衣,像之前到军中找我一般装束简约。左右瞧了瞧,望向我,笑起:“阿珉,你回来好早,寡人事先都不知道。没注意,差一点把你将军府上的人都给放跑。那可无人照顾阿珉了。” 我没向他行礼,撑住些精神,站起身:“王上应该清楚,臣为何要冒着死罪,突然回来。” 他缓缓行到我身前,脚步甚至可称雀跃:“寡人当然晓得。前线大捷,阿珉自然是回来,为寡人贺喜,对吧。” 我一时后背内腑冷痛又犯,难以动弹。元无瑾就趁这个机会抱了过来,紧紧揪住我衣,依偎一般贴在我心前:“水淹垣平,奇招制胜,不费一兵一卒。魏蹇用阿珉之计,三日内就攻破了垣平城,五日再下三城,代国花好几个月筑的防线瞬间冲烂,几十万兵士溃不成军——阿珉回来的脚程慢,大捷的战报昨日就已快马送至,搁在寡人王案上了。” 我暂时还是不能反应,那痛楚就像是挖掉了我一截背脊,任何一动,我都会变成一滩散骨。 元无瑾复而托起我一只手,放在他脸边,闭着眼,用柔软的面颊在我掌心珍爱地摩挲,犹如一只小猫,在讨我喜欢。 第42章 “虽是魏蹇打的,计谋却来自于阿珉,依然算是阿珉为寡人、为大殷立下了一件大功。代国这一战,折损驻守垣平的二十五万男丁,从此就是周国那样的一条烂狗。胡服骑射、兵马勇猛又怎样,他们再没有资格和我大殷平起平坐。” 他最后甜腻腻道:“阿珉,有你真好。寡人再也不提旁人了,以后寡人就只喜欢你一个。” 我逐渐找回知觉,手指轻微动了动,抚摸着他的脸和鬓角的碎发:“……垣平城里的人,可是提前两日听说我军要用延水淹城,为了避险,跑了吗?” 元无瑾稍微掩面,笑了好几声,才回答:“劳费阿珉还有这等善心,可代国一点都没领情呢。魏蹇战报里说,那两日他们扯着嗓子嘲笑我军,讲延水地势低于垣平,怎么可能淹得了城?结果延水一冲,整个城夷为平地,也没人再扯着嗓子叫了。” 我抚着他脸廓,轻声问:“所以,王上用来跟臣置气的赌约,王上庆贺的这次胜利,光垣平一城,就死了四十多万人,二十多万的百姓。” 他纯然地与我眨眼,仿若那些人命,只是吹飞了一堆羽毛:“是呀。看他们周国和代国,还剩几个胆子,敢阻我大殷东出。” 他话音刚落,我便甩出去了。 这一记耳光依然和上次一样,扇得又急又狠,但大约是我如今气力不足,只将他打得退开两步,侧过了头,长时间没能回神。久到他面颊的颜色由白变红,指痕的印记渐渐浮凸而起。 元无瑾摸着自己的脸,对着我,渐渐又笑起来,回味一般:“寡人……又因为这个惹阿珉生气了。阿珉,真是十分善良。” 我眼前有些发昏,支撑不住跌了两步,扶住额头。他立时发觉,上前搀住我胳膊:“阿珉似乎气色不佳?”他手试向我额头,“如此之烫,可得了风寒?是否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先坐下,寡人这就给你喊太医来。” 我撑着最后的力,将他一把甩开。然后放弯膝盖,跪下去,一字字着重道:“罪臣私自弃军,方又犯上,罪臣回来,是为请王上赐臣一个立斩。” “罪臣犯过太多,只有身首异处,再难救活,才能永生永世不再碍王上的眼。还望王上成全。” 这次我没有伏身叩头,我仅仅是请求他。 元无伸手,轻轻搭在我发顶抚弄:“阿珉,又想死了。这个戏码,你到底要跟寡人上演多少回?你明知道,寡人不可能准你死的。” “但王上曾在一些瞬间,恨不得杀臣。”我仰起头,“若再有这样的机会,这次,臣一定会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就死,不再与王上互相折磨。” 元无瑾愣了一愣,手指下滑到我鼻尖,再抹过嘴唇:“那确实,有时候阿珉太不听话,行为如同造反,是特别惹寡人生气。但现在阿珉为寡人打了一场打大胜仗,寡人欢喜都来不及,怎会苛责阿珉的不敬?” 他又蹲下,捧着我脸,亲吻我唇角:“寡人当然希望阿珉活着,寡人还要真正爱上阿珉,好不辜负阿珉十几年的陪伴。这是先前约定的奖励。” 我微微别开:“臣很累,不想陪伴王上,也不稀罕王上的喜欢。” 元无瑾却将我脸强行掰回来,继续细密地舐吻我面颊。他已不是蹲着,而是与我相跪:“寡人知道……你正在气头上,才会说许多气话。寡人有耐心等到你气消。” 我静静目视着他,又强调一遍:“王上听不明白,臣可以再说一次。臣不想陪伴王上,也不稀罕王上为此,喜欢了臣。” 元无瑾笑容渐敛,却还是充耳不闻。他猛地掩住我的嘴,不准我再说,只能他说话。 “阿珉生病了,就乖乖待在家中休养,哪里都不要去。只要府中人不出去,要采买的资用、或武将们的消息,寡人都会允准禁军递进来。” 我的话难听,他不想听,想当作没有说过。 我扯开他手臂,重新将他推开。可使这点劲却又扯到了背脊,我不得不一手支着地面,缓过一会儿,方能开口:“王上……上回都将臣关入宫中,与外界断绝,此次反而允准臣接触将领消息,是有什么企图吗?” 第42章 求贤 元无瑾站起,还欲靠近,我默默后退,他才停住。 “阿珉心细如发,这点小心思都被你发现了。”他低头,“代国精锐损失近半,正是良机,寡人会让魏蹇拿下太行郡后继续进攻,这一次,寡人就要拔光代国的城池。” 我道:“王上想乘胜追击灭代,恐操之过急,遭受反噬。” 元无瑾躬身伸手,试着扶我一把,我重新跪正,并未搭理。 他便这么居高临下:“阿珉这话就有趣了。代国人都没有了,还能靠什么阻我大殷?” “置之死地而后生,代人无路可退,定众志一心,与我军死战。越往后将越难攻下。” “死战又如何,他们就剩那么些人。且据魏蹇奏报,代国新补上来的多是童卒,根本不堪一击。” 我继续道:“其他国家不会坐视代国骤然为大殷所灭,必然驰援,再起合纵。” “这也不劳阿珉提醒。寡人已派使臣去列国威胁,谁敢支援于代,寡人下一个便灭其之国。” 我没有再应,元无瑾又轻笑起来:“阿珉辩不过啦。所以阿珉知道为何准你接触消息了吗?寡人就是要你看着,寡人是怎么杀光代人又占领代地,让大殷大出天下。” 他捂住自己心口:“等阿珉明白寡人才是对的,你我又可以君臣一心,再无龃龉了。” 我低垂下目:“王上既打算软禁臣,臣提两个要求,可以么?” 元无瑾道:“阿珉请讲。” 我便直说:“其一,臣不想让宫中太医来诊治。臣的风寒数日便好,不敢妄劳宫中之人。” 元无瑾重重叹了口气:“阿珉这都要倔。好吧,那就准阿珉从外面请郎中来看。” 我重新抬起头,直视向他:“其二,若非重大要事,臣不希望王上来臣的府上。臣……不想见到王上。” 元无瑾微微一怔,垂下的手指逐渐捏起,半晌都没有答应。 我道:“请王上莫要再来,留臣一个清净。” 元无瑾终于动了。他冲上前,再度捧住我脸,触吻上来,势要与我吐息交缠。我既没有回应,也没有给他一丝往深里探入的机会。他徒劳啄了许久,将我嘴唇咬得生疼,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最后,终于放弃。 他狠狠揩了唇边晶亮,面上又带起笑容,这笑比之先前多少有点僵硬:“好。寡人,尽量理解阿珉的心情,暂时可以包容阿珉。你不欢迎寡人,寡人知趣,不来就是。” 我跪了半日没有拜他,为这句话,我叩了首:“谢王上。” 元无瑾离去,我远远目送他到府门口。府邸大门再度关上后,门外几声沉重闷响,似乎是禁军给其上了一把大锁。不久,敬喜来报,外面禁军只准从西北角门送进日常所需,其余府门皆闭锁,任何人不得出了。 第二日,我烧得比前日更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下不得床,敬喜照风寒的方子从早到晚给我喂药都没用。 晚间,我扑到榻边朝地上怄了一口血,他替我拭嘴,再也忍不住了:“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啊将军!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我去给您叫太医来吧,您这不看太医不行的……” 我慢慢找回枕头,重新躺住,眼前不花了,才道:“不许去叫太医,郎中……也用不着。” 敬喜急得跪下:“为什么?您……都吐血了!” 我道:“这是旧疾,近日忧愤加身,才骤然发出来,但肯定一时之间要不了命,我心里有数。” 敬喜哭道:“要不了命就不治吗?您以前,身体明明那么好……” 我道:“疾症来源,一是王上赐酒,二是杖刑。太医郎中一查,怎么回事一清二楚,王上知晓,便又有理由跑来我这。我宁可病得要死,也不想与他朝夕相对。” 敬喜连连在地上叩了三次脑门:“将军,您何苦拿身体跟王上置气!您真是……真的……” 我没有说,我打心底里,的确是不想治的。 无论如何,那个主意是我想出,最后,也是我下令放延水。 我用了药、受了刑,能够招手便召来全大殷最好的太医鞍前马后,我的王会威胁所有太医,治不好我,提头来见。可在延水两岸,已流血漂橹,不知死伤。 虽说这么一点痛楚不足以赎罪,但我应受。 我道:“就这样吧。旧疾复发而已,也许过段时日,自己会恢复的。” 敬喜抹着眼睛爬起来:“我去为……为将军熬些姜汤,这样能暖和些。” 这一场病,足足半月,我才能出房门,慢慢地在院里四处走走。 家人少了许多人,闲置的房屋都封起来了,庭院却依然整洁干净。我转了好几圈,才在一个偏僻亭子角落发现有位小侍女在费劲洒扫。看一路痕迹,都是她打扫过来的。 第43章 我上前道:“现在人少了,你们无须处处顾及,家中常去的地方一般整洁即可。” 侍女转回来行礼,抬起脸,眼睛还红着。她说:“没关系的将军,奴婢乐意多做活。将军看着舒服最重要。” 她手指已磨得通红,我劝道:“听我的,用不着,回去好好休息,我又不曾给你们多加工钱。” 侍女摇了摇头,苦笑起来:“将军怕是不记得了,奴婢母亲早逝,父亲在四年前战死。是将军怜奴婢家贫孤幼,才将奴婢接入府中养着的。” 我恍然:“哦……我都忘了。”我这样接进府的遗孤太多,不可能每个都记得。 “如今将军处境艰难,奴婢……虽在大事上不能替将军分忧,至少要多做力所能及之事。”侍女低头一咬牙,又道,“奴婢隐约知道,将军做许多决定,都被我们这些微末之人掣肘着。将军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做,奴婢都会追随将军!” 我叹气:“好,好。至少今日听我一句,先回去休息吧。” 这小侍女人不大,却犟得厉害,我又劝好几回,她才肯放弃洒扫,退步离去,始终一副拿命效忠我的样。不知怎的,我瞧着她背影,又想起了当年我倒在门前,一睁眼,见到了两位神仙,从此,我心甘情愿做了一个影子。 我亦曾这样拿命效忠。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变了,为什么就变了。 之后一月间,武将们书信如雨般飘来,想知道究竟,我为何又与王上起了矛盾,他们弄清楚才好给我求情。另外魏蹇的战报也给我递了,每几天就能收到一份。他打下一座又一座代国的城池,不等回来,王上已将封赏送到前线,如今他又爵升了一级。这一月间,他递来的消息起初禁军还要先看一看,逐渐便没有所谓,直接送到我案前。 直到这天,我发现他递给我的帛书中,有夹层。 我用一把小刀,将外层仔细割开。夹层之中,居然是另一份帛书。这份帛书的抬头,写的是“越上大夫王棱敬禀”。 敬喜在旁侧正替我倒茶,看我从一卷信中掏出另一份密信,直直看呆:“将、将军,这不是魏将军的帛书吗?里面又是什么?” 我展开,读完,然后慢慢放下。 “是越国使臣的密信,”我说,“因小罪而受刑、立战功而无赏,如今列国皆知我处境危险,王上已彻底与我离心。因此,越国愿以相国之尊,请我入越。” 第43章 辞战 敬喜猛然一吓,慌忙放下茶盏,冲到门口左右看看,赶紧将卧房房门扣紧。回过头来还在喘大气:“魏将军……怎么会递这样的信给您?这这这……” 我将此信折好,放到一旁:“越国毗邻东海,仅与荆国接壤,从不参与中原争端。魏蹇一直担忧我将来处境,想为我谋个新出路,所以越国的密信,魏蹇才会接。” 敬喜失声:“……对此信,将军您怎么想?” 我看着叠在一起的帛书:“早些年,有意交好的两国之间,会命同一人为共同的将相。王上容不得我,我去越国,领越国相印,帮越国对抗欺压他们的荆国,对大殷也是有益的。” 敬喜重新步近,在案几一旁坐下:“将军这是想去。” 我轻轻点头:“嗯。” 敬喜道:“将军如今身体有恙,若将军要去,我会一直追随将军,照顾于您左右。” 我怅了口气:“王上不会放过我,我连府门都出不得,怎可能去得了越国。这密信你拿去烧了吧。” 敬喜忙捂住那信:“将军先不要太过悲观,万一能有机会呢?万一……既然您有意,先答应下来又何妨?” 他这般殷切求劝,我便还是将回复的信件写了,说我虽有意,然吾王必然不许,我难以脱身。再另花两日,写下数卷自己总结的用兵之道,小心夹在里头,一同寄回给魏蹇。 过二十余日,回信到了。王棱说,既然将军有意入越,越国必倾尽全力筹谋,但有机会,一定助将军脱困。此信还请将军销毁,万万小心,不必再回。 我最终并没有销毁,而是将此书上的落款国名刮去,然后放到了枕中。 多少也是一丝能活着解脱的希望。 就这样平静地又两月过去,到了秋高气寒的时节。八月、九月,魏蹇已攻至代都,却围城两月不能拔。我尚不知明细,在十月初的突然一天,角门外的禁军告诉敬喜,王上骤然下令,不准前线军报再送入我府中了。 敬喜回来报这件事,紧张得厉害:“将军,您说王上是不是发现了之前越国那些密信?小的实在有点担心……” 我缓声安抚:“不会。密信已是两月前的事,如今更无踪迹,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敬喜道:“那会是何原因?小的实在想不出了。” 我想了想,吩咐:“多半是战报,乃至战事本身出了问题,王上很可能不日便至。这两天就辛苦你们,将府内打扫一下,再准备做些精致饭菜吧。” 元无瑾果然很快就来了。就在我作此吩咐后的第三日。 他到我这,先命中贵人通传,我跟着迎到中庭,他才踏入府门,十分地有礼节;此次他也穿了一身正式却不奢靡的玄色王袍,不戴冠,只束发,十分地谦逊低调。 我上前,稍隔一些距离跪礼,又平身。而后我也很有礼节道:“不知王上骤临敝府,家中只备了一些小菜,还望王上莫要嫌弃。” 元无瑾温声道:“阿珉与寡人君臣形同一体,不必如此客气。上次见寡人的靖平君已是三月之前,寡人甚想,阿珉,带寡人去你房里议事可好?” 他这样语气,并非头一回。是何原因,我用头发梢略作思考,都考量出来了。 我只得低身拱手:“王上请。” 进屋后,我与元无瑾十分正式地相对而坐。左右内侍摆上许多菜肴,又摆铜樽,倒上了酒。这酒不是我府中的,其香味更甘,是元无瑾带的。 不久旁人尽皆退下,元无瑾伸手向我一邀:“是寡人想念,才来求见阿珉,阿珉先用。” 我看着这酒,总觉得酒色有些发乌,一时神思飘远。 元无瑾苦笑一声,将他自己那杯双手端住,对我饮下。 “这两杯酒是同一壶里倒的,阿珉方才都看着,难道还怀疑其中有毒吗?” 我拿起面前这杯:“臣不敢。”遂仰头饮尽。 之后元无瑾催着我用膳,乃至帮我夹菜。我已许久不曾种菜,席上却有一道拌蕺菜,还很新鲜。元无瑾说,这是他命人种于宫中、刚刚亲手现摘下来的,专程带来,让后厨拌了,与我共享。我不在或不肯见他的日子,他只能看着这菜聊作思念。 我被他笑颜催着用过一半后,放下了筷:“臣曾请王上若非要务莫再来臣府上,留臣一个清净。臣还是那句话,王上若有事相告,可以明言。” 元无瑾又给我斟上一盏酒:“几个月了,阿珉怎么还在生寡人的气。” 我道:“早些说完,王上也可早些回去,以免耽搁政务。” 他放下酒壶,面上笑意敛收些许:“阿珉,如此急着赶客?寡人身上渴阿珉得很,还想先与阿珉酒足饭饱、欢爱一晚,再说正事。” “臣风寒未愈,身体虚弱,恐不便侍奉王上。”我将酒盏推远,“王上,说吧。” 元无瑾终于不笑了,也不做这些折节的表面功夫了。他微提下巴道:“魏蹇打不下代都,还多有折损,毫无进展。所以寡人特来亲自请靖平君领兵,替寡人拿下代都,杀了代王。” 不出所料。 我一时未应,元无瑾倾身近前少许:“寡人的阿珉常胜多年,从未有过一败。数年以来,大殷征伐得利,全因寡人有靖平君你。寡人想,若阿珉出战,那代都城墙再厚,也必可速破。”他缓缓眨了一下眸,“对吧。” 我整理衣角,重新坐直,道:“不可。” 元无瑾盯住了我:“为何不可?” 我道:“臣上次已经讲过,代国上下一心,代都是打不下来的。列国诸侯为大殷所慑,怨憎大殷已久;垣平一战虽胜,大殷却已连年征战,将士久未修整,又长途跋涉去攻代都。如果代国内应、诸侯外援,我军必危。所以臣不仅不能去,还要请王上早日收兵,至少要撤回太行郡内。” 他伸手将我的手一把握住,手指一根根挤进我指间,十指相扣:“但阿珉,魏蹇已经打到代都了,代国已经是半残了,这是百年难得的机会。你知道寡人和阿娘当年在代国过的什么日子、受了多少白眼,你知道阿娘因此至死都未原谅寡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替寡人恨代国吗?” 我拽了拽,他不肯松。我只能将他手指一根根地掰开,收回手臂,重新端正为一个臣子应有的谦卑坐姿。 “臣只有这个建议。其余的,臣与王上,无话可说。” 元无瑾一阵阴寒地沉默,然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第44章 “靖平君,你找了这许多理由,”他一字字道,“你到底是基于自己对战局的预判不能去……还是因怨怼于寡人,拒绝听命,不愿去?” 我垂下眸道:“臣不能去,也不愿去。王上,恕臣风寒未愈,病情不稳,不能受这远赴代都的长途跋涉。” 元无瑾顷刻便听笑了:“生病?病了??几个月前的风寒,居然还未痊愈。阿珉这病来得……是真巧啊。” 我前日晚间,胸闷喉痒,还在咳血。但我懒得跟他说。 元无瑾蓦地低下身,手重重扶在我肩上,捏着他惯用的亲昵语气:“阿珉,你是殷国之宝,寡人如今心尖上至为重要之人。寡人,十分体谅你垣平一战的辛苦,这几月都未苛责你的冒犯。寡人只问你一句准话,此次为寡人血恨,你到底能不能去?你去了,寡人更会喜欢你;你若不去,大殷将士但有闪失,寡人可有可能会恨你的。” 我微微顿首:“请王上谅解臣的病情。还望王上早日退兵,以免大殷国力白白耗费。” 他猛地上前捧住我脸,眼底烧起一缕疯狂:“那你告诉我,你的病要怎样才能治好?”他的手指沿我脖颈往下描去,“寡人再像上次在廷尉狱中一样,好好伺候你一回,行不行?” 我将他往不是地方走的手捏住,不答。 “那寡人答应你,一定善待剩下的代国人,将他们尽作殷人子民看待,行不行?” 我叹道:“王上,臣的建议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您若不听,当心灾祸。” 元无瑾就以这样的姿势与我僵持着,眸中怒涛冲天,却不发一言。他的手看似抚在我面上,实则随时都可以掐在我颈上。 最终,他还是收回,站直。不看我,目光对着前方。 “靖平君身体抱恙,那就,继续待在家中好好养病,不要再听外面的消息。”元无瑾轻飘飘地说,“免得有人话多,让寡人的靖平君病越养越坏。” 他甩身走了,衣袖带摔了他带来的酒壶。 第44章 相持 又过一月有余,院中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我前一日不过坐在亭下看了一会,大约是吹了凉风,晚上旧疾又犯,发起烧来,咳出来的血色都隐隐偏乌,一整晚未能合眼。直到早晨方病情稍好。 这天,我到厅中坐会,翻看府中剩余用度的记录,敬喜刚离开我说去厨房端羹汤,元无瑾就又来了。 他没准任何人事先通传,面色绷得犹如一块寒冰,极其难看。 我放下书简,跪下行礼:“王上万年。” 我行全了跪礼,元无瑾并未让我起身。他声音从头顶传来,隐隐咬牙:“阿珉,你是不是很得意、很高兴?” 我低首:“王上何出此言。” 元无瑾道:“哦,阿珉拿不到战报,要寡人先跟阿珉解释。”他上前两步,一只舄履生踩上我的手背,“那寡人,现在就给你好好讲。” “卫国,虽有陈兵,然因寡人警告,卫王本不敢进;可没想到,他们那个安陵君厉害得很,居然设法偷了卫王的兵符,命卫军出征,营救代国。”元无瑾踩得我指节发出轻响,“我军被他们前后夹击,死伤惨重,一战折损两万余人,不得不撤回到太行郡境内。如今果真如你所说,他们五国见我军退却,又起了胆子,在以安陵君为首会盟合纵了。” 他发笑:“阿珉,听清楚了?现在你是不是很得意、很高兴?” 我道:“是王上不肯听臣劝告。臣只痛惜,大殷两万将士性命,失于王上一念之差。” 元无瑾沉下声:“你怪寡人?靖平君,若非你怯战,如今怎么会打成这样。” 我看着他死踩在我手指上不肯放的脚,低声说:“王上,现已非您与臣争对错的时候。趁损失不大,收缩兵力,将野阳扼守住。诸侯见无法易攻,加上安陵君偷兵符必会与卫王生出巨大嫌隙,此次合纵很快就会散去的。” “野阳?”元无瑾音色更寒,“太行郡,不要了?” “太行郡范围过大,又是事端起因,还是将其抛回给六国,让他们自生龃龉。”我重重叩首,“王上已错了一次,莫再让大殷将士白费性命。” 元无瑾终于慢慢收回了他的鞋履。他蹲下来,轻柔地抚摸我发红甚至有些变形的手背、手指,然后抓起我的手,又像上次说话时一样,十指紧扣,不放。 “阿珉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寡人的错。”他嘴角带起一丝笑,“阿珉闲躺在家里四个月,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错都没有。” 我说:“撤兵吧,王上。” 元无瑾道:“寡人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立刻病愈,代替魏蹇领兵。你要任何支援,你要寡人的什么,寡人都会给你。就算现在你要寡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立为王后,都可以。” 我道:“臣是男子,不敢忝居后位。王上,您这些事说得太远了,臣只请王上撤兵,莫要一错再错。” 元无瑾松开了我的手,重新站起,低头睨着我道:“阿珉,无论你去不去,今后任何战败,寡人都会将罪责算在你头上。你知道我大殷连坐之法,从不徇私。” 这又是他最无往不利拿捏我的办法。 我问:“如若臣仍不肯去,王上会杀了臣,和臣全家吗?臣细想,杀臣全家,反而是王上永失臣心,您的战局更无法转圜了。” 元无瑾道:“你莫是真想找死。” 我轻声应:“尚不至于。臣只是比较好奇,王上还会将臣怎么样。毒酒,还是杖刑?” 元无瑾猛抽一口气,双手狠掐住我两侧肩膀,盯住了我,却一时之间什么话都没说。 我瞧得出,他在想。他在思考他应该将我怎样,才能最合适地威慑于我。 我亦不急,我王主意颇多,我相信他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少顷之后,元无瑾想出了。他双手搁在我额边,捋着我鬓角的发:“阿珉,你向寡人求爱多年,本来到今天,你已经很有希望了,寡人不光已开始喜欢于你,还亲口说,会愿意立你为王后呢。你若这时候不肯再听寡人的话,之前十几年,你只怕会前功尽弃。这总是不值当的。” 从前总是我说到一半,他忽然气笑。这还是头一回我听他的话听笑。他最后能用来威胁我的事情,居然是这个。 我将他手腕从我颊边拿开,放下:“王上,此问臣方才已回答过——这些事太远,臣没有兴致了。您似乎总记性不佳,听不懂臣的话。” 元无瑾脸色本就难看,此时更褪得毫无血色,形同死灰,十分吓人。 他又与我相对静默,时间格外地长。约莫两刻之后,元无瑾轻轻道了一句:“好。好。靖平君,你很好。” 他又甩身,急匆匆地走了。 元无瑾离去后,过片刻,候在外头端了汤回来的敬喜才敢进门,过来搀我:“将军,您没事吧?您的手……” 我道:“无妨,骨头没断。王上以前也喜欢这么拿我撒气,习惯了。” 敬喜揩了揩眼睛:“您先少用手,府里治跌打的药没有了,稍后我让人请禁军大哥帮忙采买一下。” 只是未过多久,去请求采买的侍女就哭着跑了回来。原是有新王令,前线战事吃紧,靖平君却选择在家享清福,那须得一切用度从简,削减将军府开支,用于打仗。今后除却可购少许米面维持生活,其余任何用品都不准再采买。 甚至,准许采买的米面数量也仅够两三人用。 而府内有十来张嘴等着吃饭。 我安抚了惊惶的小侍女,让她别慌,再命敬喜梳理一番府内还剩的东西。幸好囤物足够,省着用些,将我的膳食也削成一碗粥饭配一碗小菜,熬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来年春日,即可将土松出来种菜,先种些熟得快的,慢慢就能维持生活。 在敬喜眼里,唯一不成的,便是我这病变为了只能拖着,想找郎中看也不行了。 十二月,一场暴雪后的清晨,我正脏腑疼痛、咳嗽得厉害,有人来报,中贵人到,命我到前院接旨。 幸而旧伤复发这么多次,我已几乎习惯,能够在面上忍得不动声色。跪进小腿深的雪地里领旨,自也不在话下。 这旨意很没意思。 元无瑾说,因我怯战,大殷将士多有折损,是以削去我靖平君之位,降爵为右更。 我跪拜谢恩,径直接下。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将军和王开撕……将军跑路王破大防倒计时…… 第45章 开诚 又两月后,即将春来,我正领着几人在院里翻土,府中来了一位稀客。 竟然是栎侯。 我不知他来找我作甚,但既能进得了将军府,肯定是有元无瑾授意。便请至前厅看茶,等他开口,看他要说什么。 栎侯笑得十分面善:“靖平君,这些日子你被王上为难,过得恐不太好吧?” 我回以浅笑:“老侯爷喊错了,下官已被王上去下君位,如今只是右更。不知您找我到底为何事?” 第45章 栎侯对我恭恭敬敬道:“老夫来此,是想向靖平君告个歉。以前是老夫对靖平君多有得罪,王上说,希望宗室能与将军相处和睦,彼此一体为大殷效力。” 我低首道:“栎侯爷,言重了。下官从未在意过与您那些争端,您谈何道歉。您有何贵干,请讲。” 栎侯捋着须,笑都僵了:“那……老夫还是直言吧。是东边战事接连不妙,列国正对河东郡虎视眈眈。老夫知道,靖平君先前不支持用兵,这才与王上闹得很难看,却也不能看着这火烧到我大殷本土吧?” 我想了想:“您的意思是,野阳已经丢了,现在只能守河东郡。” 栎侯道:“是……是啊,为此事,前几天王上被生生气病,次日又带病上朝理政,弄得病情总是反复不好。靖平君,您、您与王上情谊深厚,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元无瑾病了,被战事气的。 我下意识想赶忙细问其情况,还是按捺了下来。 吾王的身边,又不缺人为其治病,总能好的。 我道:“栎侯爷,是来替王上劝下官领兵出战。总不会是丢野阳又和您哪位侄子有关?” 栎侯脸色一阵青白,说不出话。看他这反应,我随意一猜,竟猜对了。 我继续道:“然这一战一开始就不应打,下官绝不会出战。且野阳已失,只能拼命固守河东。打到现在,也没有由下官出战的必要了。” 栎侯哼了一声:“靖平君,能不能打那是王上决定。你如此态度,与谋逆何异。” 我饮尽一盏茶,放下:“正好,之前让王上杀我,你们始终没能织罗出个合适罪名,现今有了。” 栎侯恼怒站起:“你如此大逆不道,真当王上不会杀你吗?老夫是来找你合作,可不是来求你,告诉你,宗室朝上有的是人想要你死,王上再偏宠于你,久而久之,也照样听得进谏言!” 我懒得再对他抬眼皮:“下官乏了,侯爷慢走。” 栎侯也甩身离去,我望着空茶,心静得出奇,甚至有些高兴。 我想,元无瑾可能还会来一趟,那将是我与他最后一面。 过了第一场春雨的一个晴天,我正蹲在院中刚垦的泥地里,教两个小侍女菜籽种下后要如何照料。我教左边的一个时,忽然发现右边的撤开了,再回头,又发觉左边的也撤开了。最后在我身旁踩入泥地的,是一只厚底的王履。 “阿珉。” 我又压了压一片埋种的地方,道:“王上,去臣房中谈吧,臣备了几样菜。但臣府围封太久,东西肯定是不丰盛的。” 元无瑾道:“无妨,两张白饼也可以。” 我点头:“王上先过去稍待,臣净手就来。” 我进门回屋时,元无瑾已在案前坐等着。彼此面前的确是两张白饼,几样朴素小菜。没有酒,只有粗茶。 我坐下时没耐住咳嗽两声,元无瑾扯起一边唇角:“阿珉,寡人随你在家中养着,你的病难道还没好吗?寡人身子远不如你硬朗,风寒了一阵,都快痊愈了。” 我道:“可能是落下病根,一时好不了了。” 元无瑾抿了一口茶,淡淡说:“听来,阿珉去年的风寒,真是落下个好大的病根。” 我为他夹了两片菜叶:“王上今日来,又要劝臣领兵?” “寡人不劝了,”他将我靠近前的手腕握住,“寡人就是想,你我君臣仔细聊聊。” 我放下筷问:“王上想聊什么?” “寡人跟阿珉讲一讲战报。”元无瑾依然含笑,“这仗打到现在,寡人丢了太行郡、丢了野阳,连河东郡都已被卫国夺走一城,大殷将士折损近五万。所以寡人想问阿珉。” 他盯住了我,缓缓道:“你报复寡人,可痛快了吗?” 我微低下头,不言。 元无瑾抬袖,目光随意扫向别处:“今日敞亮些,说个明白话。阿珉,你以前信誓旦旦一心喜欢寡人,愿为寡人戎马效死。为奖励你,寡人赐你封无可封的高位;你想要寡人的喜欢,寡人也答应给了。而今你仍旧却怨恨寡人,究竟为何?就因为,垣平一战,寡人逼你杀了些敌国之人吗?” 我见他面前白饼完完整整搁着,半点不动,都放凉了。便道:“那臣,缓缓地给王上讲。” 元无瑾耐住性子:“好。” 我将自己面前的白饼拿在手中:“王上可能不知道,臣曾经交过一个朋友,是周国人,在五年前。可臣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已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可算是尘封的思绪了。这些年对任何一人,我都不敢也不能出口。 元无瑾神色紧绷,坐直:“既是阿珉的朋友,理应请来大殷做客为客卿。” 我笑了笑摇头:“王上,他是周国的降卒。臣与他的交情,不过是臣微服在营中巡看时,他分给了我一张饼而已。他也做不了王上的客卿,因为当晚,臣就依王上白旨之意,将降卒都坑杀了。” 元无瑾听罢,沉默了一时:“你怨恨寡人,是因为寡人让你杀了他?寡人赐与你的,难道还不如一张白饼?” 我苦笑:“臣乃大殷之将,手下染着多少敌军性命都不足为奇。可王上,臣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王上欲为天下之君,您也知道,杀人不会有好名声,臣是您的影子,因此这些名声理应由臣来担再合适不过。就这么一年两年,四年过去,臣自己都数不清自己手下有多少条命。列国纷乱,唯有统一才能真正结束战争。为大殷一统天下,为了王上,即便臣一直都很讨厌杀人,也甘愿去做。” 元无瑾虚了眼:“阿珉本无须寡人提醒,自己都能想清楚,为何现又如此?” 我捂住自己胸口,看着他:“王上,臣是有心的。” 我说:“您是王,从不需要到前线的最前线。您最多只需慷慨激昂地欢送将士出征,然后等着攻下城池、斩首敌军的战报就可以了。但这些,臣每一日都在眼见。” “几千人的血,一场雨冲不干净,满地暗红斑驳;几十万人,流血漂橹,尸身在下游堆积成山。”我注视住他眼底的些微晃荡,里面也许是被我说得少许动容,也许是再一次泄发不满前隐含的怒火,“王上,这都是人命,不是您战报上的几个字。臣见着,心是会疼的。” 元无瑾再次带着一丝笑看我,依然微微虚着眼:“阿珉心善,寡人能够理解,不过,相信阿珉也可以理解寡人。为一统天下,这些,都是必要的损失。” 我慢慢放下了这张白饼,放到地上,我的身边。 “臣与王上看法不同,有此分歧,确实正常。只是臣还有一个问题,不知王上,能不能给臣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向他笑,眼中竟有些温热:“王上,请您回答臣,在您心里,臣究竟是什么?您究竟……把我当成个什么呢?” 第46章 无期 我问这话,元无瑾目光躲闪,瞧向别处。 我道:“看来王上不是不明白,只是理所当然。” “垣平一战,臣几次向王上言明,若要取胜,拖延便是。王上明明答应了此战一切以臣为先,却在得知杀生致胜之法后,再次枉顾臣的感受。”我慢慢地讲,字字着重地讲,“王上,不拿臣开刀,拿魏蹇,拿军心,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臣再不先发制人,坐以待毙的成了大殷将士,臣手底下这些生死荣辱与共的男儿。” 我讲到这,自己都想笑了:“臣按王上所愿,下了那个令后,臣就在想,臣效忠之君,他当真配得上做天下之王?臣是不是从一开始……许诺做王上的影子,就错了?” “所以,你觉得寡人伤你心,对你不好,”元无瑾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你怨恨寡人,觉得寡人不配为王,便私自回来,不肯再为寡人挂帅?” 我见他面前茶已饮尽,提壶为他再斟:“无瑾,其实对于战局,我有一席话,始终没有告诉你。” 他声音压抑低沉:“你,讲。” 我故意说得平淡寻常:“拿下垣平后,若臣依旧领兵,直接一路攻向代都,他们是反应不过来的。那样,王上现在有可能已将其攻陷。但魏蹇,是臣故意交待过,让他先扫荡郡中剩余城池,耽误许多时间,给代国以能够补充兵员、完成筑防的空隙,因此,代都他才会打不下。” 我这话略微委婉,元无瑾一时未应。不过片刻之后,他也明白过来了,豁然站起,一把将我刚斟的茶盏摔成稀碎,眼中熊熊怒火,恨不得将我烧穿。 ——此战胜负从我选择私自回来起,就注定了。 “靖、平、君,”元无瑾道,“你耍寡人??” 我转到空地,干脆敛裳跪下:“臣一直在劝王上悬崖勒马。即便一路攻去有拿下代都的可能,然此策过险,但有意外受阻,我军必遭多方围攻,届时死伤将比今日更加惨烈。之前您若肯听臣一句,见好就收,至少,太行郡还在大殷手上。” 元无瑾面色红过又青白,他恨恨几脚踹在我身上,我始终跪稳没动。最后,他自己反而猛地剧烈咳嗽起来,站立不住,坐了回去。 第46章 元无瑾又撑着案面呛咳许久,余光扫向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对我如此浓烈的恨意:“……靖平君!你耍我?你怨恨寡人至此,不要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你的荣华是谁给的!没有寡人……你早死了,你早就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了!!” 我道:“王上这话,说得真好。臣方才正问,臣在王上心中算个什么,王上还未给臣答复。王上以为呢?” 我一手邀向他,又指了指我自己:“臣在王上心中,到底算个人,还是……算条狗?” 元无瑾喝道:“寡人重用你,什么都给你,你却如此欺君,枉顾寡人这么多年的信任!” 我听得笑:“信任?这话王上自己信吗?” 元无瑾重重喘上几口气,目光窜得出火:“我是君,你是臣!这天下异姓封君唯有你一个,你理应就是寡人的狗,却如此反咬于我,你心中可还剩半点为臣之节,你有什么资格,把个人好恶置于寡人之上?!” 我便问:“王上问臣为臣之节,臣才要问王上,臣效忠的是什么君?王上视人命如草芥,视臣……亦如草芥,臣,是不配得到王上的一点好吗?” “靖平君!”他暴喝,目眦尽红,“你做下这种事,还有脸来跟寡人要好处!当年好心救你一命,容你活到今日,寡人真是瞎了眼!”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 等到将他激得足够愤怒,恨不得我死。 我平静说:“那,既然有王上才有臣的今日,若臣将您赐予的一切都还给您,您,可以放过我吗?” 元无瑾顿时懵了一般:“你什么意思?” 我叩首:“请王上容臣离开大殷,旅居他国。臣许诺王上,必永世不归,再不与您产生任何交集。” 他扑身过来,双手使劲地扶我肩膀,他这是不愿受此跪,想让我赶紧起来。我始终没动,他声音居然有那么慌乱:“不行,不行!你做梦,寡人不准!你……你……” 他扯不动我,咬牙道:“你才犯下欺君之罪,你就想跑?只有寡人说厌弃你的份,没有你悖逆寡人的资格!离开大殷,你妄想!不许跪了,你给寡人起来……” 我的确是在妄想。我知道他生死都不会放过我。 然我也并非是为着离开。 我这样说,是因为,他最不喜顺我的意,我若直接求死,他一定不会杀我。 元无瑾一直在试图使劲扒我起来,但他还是没有成功。我退后三寸,分开距离再跪:“臣效忠王上,戎马数年,却不曾得到王上半点真心和关怀,甚至连半分怜悯,都没有。王上,臣是真觉得自己十余年陪伴您左右,过得毫无价值。” 元无瑾道:“你……喜欢我,能近前侍奉寡人,这就是你的价值,这不够吗?这还不够吗??” 我说:“可是臣累了,今后只想为自己而活。若王上对臣还有少许体恤,就请放臣走吧。王上主动放了臣,作为交换,臣向天地立誓,此去他国,绝不会做敌国之臣,与大殷为敌的。” 我退远,元无瑾竟还跟着爬过来,捧住我的脸想往上抬。 放在从前,我说要走,他只会冷笑嘲讽,或强行留住,比如软禁、比如用药。可这回不知怎的,这些方法他一概想不起了,没有提了,只是固执地阻止我为此向他求跪。 他还在咳嗽,暂说不出完整的话,见仍旧拽我不起,直接将我整个囫囵抱住,模模糊糊地讲,不行,绝对不行,我哪里都不准你去,不准走,不准走。 我道:“一个臣子若真生了反意,能欺您一次,也会负您第二次第三次。您强留臣,臣心中含怨,下次又能这样只用一句话,就坏了您国策大计。您是王,应该明白,能臣不忠,必后患无穷。” 我这话落,他慌乱抱住我的动作慢慢僵了,软了,逐渐收回去了。他只剩一只手覆在我手上,企图捏住唯一的主动权。 “阿珉,你是说,如若寡人强留,你的余生,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报复寡人。”他声音微微发涩,眼底那么明亮。 我低垂下眼,毫不犹豫:“是。” “你算下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离开寡人,逼寡人不得不放你走?” “是。” 元无瑾又不动了,我继续道:“所以,现在放过我,为臣好也为您好,总不至将来为敌。这是……臣作为您之臣子,最后的肺腑之言了。” 他将我的手抓着往前,放在他胸口:“阿珉,寡人……就有这么令你憎恨、招你厌恶?恨到你设计蓄意报复,恨到为寡人效力,或陪伴寡人身旁……都已让你恶心至极吗?” “是。” “可……可是,”他有些哆嗦,手几乎捏不住,“你喜欢我呀,那么多年,你一直喜欢我。以前你都不会……” “以前,臣不过是算了。”他的手这样发抖,我轻而易举,便可抽开,“而今臣受够了,只想离开,望王上成全。” 元无瑾呆怔了很久。 很久后,他轻声道:“好,寡人……懂了。” 他撑住案几站起,起身时跌了一下,反而滑坐下来,又低头扶住额角呛出几声怆笑。那真是很难听的笑声,咿呀如同呜咽,像把他自己和我的一生都在这几声笑中嘲尽了。 他缓过许久的劲,终于能够缓慢站起,提声道:“来人!” 他带来的内侍就在外面,中贵人进门,躬身:“奴婢在。” 元无瑾背过身,慢慢地往外走,他王袍的后摆从我面前旋过,一寸一寸挪动,没有气力。 “传寡人口谕,靖……右更承珉,欺君罔上,坏我国策,着免为士伍,明日起流往南郡。遣散将军府,从此大殷再无靖平君。” 中贵人愣住,一时未应。我叩首:“臣领旨。王上万年,大殷万年。” 元无瑾缓慢步到门槛,听到我顺从应答,脚步微顿。但他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阿珉,我们,先这样吧,其他的……寡人会再想想。” 我再次叩首:“臣了解,臣会等着王上最终的旨意。” “不过,你敢如此嚣张,寡人也有一句话,要好好地告诉你。”他一手扶住门框,捏得青白,每一个字,咬得切齿,“靖平君,在寡人心里,你从来都没有哪怕一日,比得上过赵牧。” 那个名字久未提及,我不由恍惚,怔了一下。 回过神,我牵起笑道:“谢王上告知,臣安心了。” 第47章 剑 元无瑾离去了,背影依稀有些晃荡。 晚上,府中之人开始一个个被禁军带出去。幸而统领还愿意通融,由着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带些细软。起初没有人肯拿,我说不拿以后也没有将军府了,至少带走些东西回家,留个纪念,他们才拿。临走时个个哭得厉害,跪成一片。我好言安慰,到半夜,这十余人方才全部遣散。 只有敬喜怎么都不肯走,抗命,死,也要跟我去南郡。我不让,他就跪在院里不起身,有禁军上前,他就作势要自尽。 到天色泛白,我终于想出个哄他的办法。 我说,我去南郡为卒,从此就是个普通人。十年二十年后,若我有机会归回,还要仰赖你给我找个活计做呢。 敬喜半信半疑:“当真么?将军,您还会回来的?” 我道:“自然。王上只是将我流放而已。在南郡,我肯定攒不下钱,你留在殷都好好打理分给你的两处产业,以后我回来,也有个大房子住。” 敬喜信了,一抹眼睛,立刻跪得笔直:“好,小的明白!小的就当、就当还是将军的管家,把家里办热闹,一定在将军回来之前,买个将军府一样大的宅子!”又磕磕数十下,也总算愿意被禁军领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院里空了。 我身边唯剩那位禁军统领。现已第二日,也是我应动身的时候。 他向我拱手:“靖平君,车马已经备好,还请您……出发吧。” 我不禁笑:“怎么还这样叫我,我已不是靖平君。” 禁军统领闷声道:“您对大殷功绩无数,无论怎样,都是大殷的靖平君。所有武将都认。” 我叹息:“多谢。走吧。” 流放。 古往今来,流放重臣是为何意,我其实约摸知道。 我只是愧疚,我对敬喜说了瞎话,撒谎了。 送我南下这一行车马,仅有士卒八人,不更一人。每日且走且停,行程极慢。而南郡有一千五百余里,远离大殷中心,甚至路上会经过殷、卫、荆三国交界地带,路途极远。我估摸了一下,这么缓缓走过去,进入南郡第一个城池都要两个多月。 可见那边根本就不急着我到任。 所以,走得慢才是目的。只有走得慢,新的王令才能及时传过来。 至于要传什么王令给我,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押送我的士卒都非熟面孔,起初两三日,还一板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一路行到第五天,下车休息,一起啃饼时,那位不更将我瞧了又瞧,终于忍不住,开始搭腔:“靖平君,您……您……” 第47章 我止住吃饼,静静等待,他您个半日,总算把话说了出来:“您好厉害,我,我从没想过能这么近地见到您!我一直都很崇敬您!” 我莞尔:“我已落魄,没有军爵,不必如此叫我。” 第一句话能出口,聊的就多了。这位不更名叫郑佑,在军中时任百夫长,还跟着我打过荆国。后来受了伤,不得不退至后方,否则他还想杀敌立功,以后也成为大将军。 如此,路上便不算无聊。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他们最感兴趣之事,无非是我与元无瑾的关系。起初他们因我目下处境,还不敢提,我才主动讲,我以前是个什么人,被王上所救,从此效忠了王上。之后又因这层关系进入军中,才有指挥战事立功的机会。 再之后,渐渐地,王上开始疑我,我也与他多有矛盾,我们一步又一步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哪怕中途,他悔悟过、挽回过,我也不断地让步和妥协,我们都试图重新像过去那般亲密,可走到最后,还是无法回头了。 郑佑问:“王上与将军的关系,本应十分亲厚才是。而且,大家都晓得,王上偏宠,经常让将军您入宫侍奉……怎么就弄成现在这般。” 我道:“可能是我多想,因念生怨,总对王上有许多不满,才遭至今日吧。”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而今回顾这段过往,却远得像是前世一样。 郑佑挠了挠头:“唉,一看将军就不是个擅长弯绕的人。常言道过刚易折,王上是王,也许将军多说两句好听的话,也要好过很多。” 我感叹:“不提了,都过去了。我和他……都过去了。” 路上,晚间,我无论睡在车中、还是宿于驿站,总是无法入眠。天气渐暖后,我那病虽犯得轻许多,依然时常夜里扯得脏腑骨髓都在发疼。这病忍成了习惯,一路他们几人都没发觉过。 又几日后,路上休息闲扯,我们也不再聊元无瑾。 几人哄着我,说南郡怎样怎样地好,说荆国曾有君王好细腰,所以荆地多有腰细的绝色女子,我到那后多待待,许慢慢就能把断袖的毛病改掉,亦不会再为王上的厌弃伤心。有一士卒老家就在南郡,甚至还要把他妹妹介绍给我。 他们起哄得厉害,我只好道,先不想这些,万一没完全改过来,可不耽误了人家。 那士卒激动地紧揪不放:“将军,先见见,见过再说嘛!我相信我妹妹定会喜欢你的!” 郑佑一拍他左边脑门:“将军没兴趣,听不出?还搁这牵线,显着你了!” 另一人也去拍右边脑门:“就是,你急什么急,将军还没放下呢!你要是急着和将军攀亲,干脆你来更快,扯你妹妹作甚。” 那士卒吓成一团捂头:“错了错了,开个玩笑,都别生气别生气……将军也别生气,我不敢说了。” 哄闹过后,一行人再度出发,依然是缓缓前行,每天慢慢挪个二三十里。郑佑应是听了些命令,才让队伍走这样慢,提到此事,还总跟我言语遮掩,说慢点好,能看风景。 不过我想,他一路有心思与我闲聊调笑、帮我展望去南郡后的生活,应是并不明白这样做的缘由。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多月。 去南郡路上多崎山,在后半段路至三国交界附近时,就行于山间谷地,路旁灌木密林丛生。有两名士卒水土不服,便走得更慢。 这日午时,我们路过一处溪水竹亭边,正好休息。 有一人眼尖,发现溪水中有鱼跃水而出,便将干粮一扔,说今天中午煮鱼吃。分工一通后,两人去抓鱼,两人生火做饭,其他人就负责在亭边看守我。这是他们的主要职责。 而我被他们一通分工后,负责在竹亭里休息,等鱼汤喝。 郑佑在这里喊,哪里鱼多,那边抓鱼的两个士卒连忙踩着水过去,又屡屡扑空,再被亭上看戏的几人大声嘲笑。 我也负手立着,望这通热闹,竟也有些入迷。 还有十多日,就到南郡的第一处城池。 原本,我是没奢求能走到那的。然这些人与我一次次闲谈、起哄,慢慢地,居然真让我起了两分细看荆地风光的念头。去看看人,看看景,去不一样的地方,做些不同的事。 天下不止在王公贵族指指点点的朝堂之内。天下真的很大。 不知何时,耳边的笑闹忽然停息,水中抓鱼的两人也止住动作,不再说话,低头慌忙往岸上来。 身后有许多人沉缓的脚步接近。 我回过头。 是小全,以及他背后跟的几个随侍。 小全看样子是升了位,衣衫绣纹比以前精细许多。可他望着我却是一脸凄然,眼睛红着,两手攥紧衣袖,久久不能开口。 他手中并没有王旨,但我看他身后,一名随侍正捧着一条长匣。 这长匣是个什么形状、里面装的何物,都不需要猜,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全跟我相对很久,依然没有办法言语。我盯着他身后那条长匣:“若有王诏,还请讲罢。” 他低下眸,声音沙哑:“靖平君,王上……没有留下旨意,他只是命我将此物送到您手上。大概意思应该是,您看到后,便知该怎么做。” 长匣打开,是一把花纹繁复的精铜剑。 大殷王剑。 我从匣中双手缓缓拿出这剑,手指不由得从剑柄上寸寸抚过,最后摸到剑柄,将其抽出三寸。剑身铿锵有光,锋利无比。 我说:“王上曾言,他真正想杀我的时候,就会让人把王剑,送到我的手中。” 那次我们吵得最为厉害,他跟我置气,我欲以死明志。但我并未收到王剑,我只收到了一杯尚能治好的毒酒。这杯酒,让我们有机会继续恩怨相对,又空耗了许多时日。 恍若隔世。 小全慌忙摇了摇头:“不不,靖平君,王上没有明旨要您的命!您可以回复自己不明白,我替您带话回去,请王上的明旨来再说!……好吗?” 我苦笑:“无瑾他……一向这般,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都喜欢等我去猜。” 我将王剑搂进臂弯:“我成功猜中,并照他都想法去做,他就会很高兴,会说,阿珉,你真好。” 我正要抽出,小全冲上前将剑握住,不给我拔:“我走之时,王上风寒反复,正病得厉害,说完这个旨意他就昏倒了,三天都没有醒。王上以前……不也反悔过吗?也许等他清醒些,主意又变了,就让您好好回去了!” 我轻轻摇头:“他下此令时,就是真正有一瞬间想要杀我。有这一瞬间,对我而言,便已足够。” 小全依旧抓着剑不肯放,眼泪潸然:“靖平君,反正此处路远,咱们原地多等几日十几日,会或有转机!再等等吧……再等等……” “小全,”我缓声道,“你的主子唯有王上一个。不要做任何多余之事,至少为了你的家人。” 小全终于慢慢地松手了。他脸上已不成样:“将军……我是主动接下的这件事,来送剑给您。我就是想着,可以替您多想办法……” 我道:“垣平一战死伤数十万百姓,原因终究在我,我固应死。若你想为我做些什么,便回殷都后,替我看看我府中出去的人。他们中有几个孤女,我怕她们受欺负。” 小全已呜咽得无法言语,身边人搀扶才能站稳。不过,他也没再阻止我了。 远处,送我一路而来的几个士卒沉默地立着,望向我,不说话。 多少有了几日交情,做这种事对着他们不好。我便背过身,去看竹亭外的溪流。 溪水泠泠,色如银练,又在阳光下跃着金。林间婉转莺吟,凉风习习,正是一派初春的好风光。 闭上眼,很多年前的故事在黑暗中浮现。是一个晚上,一处小屋,案前昏黄灯火摇曳,将人影拖拽得很长。儿时的元无瑾握起我手,眸中灿若星辰:“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一定要报答我,效忠我,以后拼尽全力来保护我。”得到回应后,他开心地与我相抱,柔软的面颊蹭在我的脸上,那是他第一次说有我真好。从此,异国他乡的他不再孤孤单单,他有了第一个属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一直在等这一日,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把一切都还给他,求个解脱。 我拔出王剑,压在了自己颈间。 第48章 离去 耳畔一声尖锐啸响,金属相击。一股大力猛然将我手中王剑震开,脱手坠地。 我睁眼看,躺在王剑旁边的,是一支羽箭。 咻咻几声,又几只箭从对面密林中射出,却并非对我,而是射向了我侧后几人。惨呼过后,几个内侍和士卒均被扎中手腿倒地。直至此刻,郑佑才反应过来喊道:“敌袭,有刺客!!” 剩下能动的有五人,立刻警戒起来,将竹亭围住。片刻后,密林中再度羽箭射出,这次依然不是冲着我,而是冲我身旁郑佑的眉心而来。我立刻捡起王剑,抬臂一挡,将其拦下。可我也只挡得住这一两支箭,周围其余几人再度被扎,一人腹部遭重,小全吓得躲到亭柱后发抖。 第48章 这两通射箭,我几可确定来人并不想让我死。便走到最前,提声道:“壮士是谁?勿再伤我大殷将士,出来说话!” 林中迅速跃出十数黑衣影卫,包住竹亭。而为首者未穿黑衣,走到亭外。此人披了一身轻甲,是个年轻小将的模样,望着我颇激动,不过我并不认识。 他朝我拱手:“我等久候靖平君多时了!在下伍千山,特按先前之约来接将军走。” 我微懵:“按约?” 伍千山道:“信中之信,将军还回了的。” 我恍然。是越国的那封信。 伍千山十分兴奋:“我等为迎接靖平君已筹备许久,听说您被贬、迁往南郡,我等便选好了这处地方拦截。方才本想再等更好的时机,少惊动旁人,不想将军接下此剑后竟欲自尽,只得立刻出手了,还望将军见谅。” 我道:“彼时我只当是个念想,并未料到你们真的能为此付之行动。这可是殷国境内,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伍千山手上把着弓,猛地向我跪下:“我王求贤若渴,能迎将军您归国,多少波折都值得!” 我回身看了一看。这些士卒和内侍,能动的没剩几个,好几人身上都挂了彩,在哀嚎。此刻显然不可能战得过这群影卫。 伍千山与我介绍自己都十分小心,不曾提及国名。越国显然不想这么快让殷王知道他筹谋了这些,我若处理不好,一干性命葬送于此都有可能。 我便问:“你们打算如何带我走?” 伍千山道:“密林中有小径,只可一人通行,从中穿过、再翻一座矮山,可至卫国。我们在卫国都有正式身份,将军您的也备了。” “身上可有带伤药?” 伍千山愣怔,忙答:“带……带了,还有麻沸之物,以备不时之需的。” 我指向身后受伤的士卒:“全都留给他们,勿伤殷国之人。我就跟你们走。” 伍千山大喜:“是!” 他亲自从每个影卫身上搜刮伤药,又把自己衣兜里的全掏干净,拿了过来。受伤士卒们尚十分警惕,不敢去接,只望向我。我命令他们放心用,这才都忙碌起来,没受伤的帮着伤者,拆衣服擦血撒药,做简单的处理。 我默默看了一会,确认都已用过,应该足够他们坐马车撑至最近的城池寻大夫,方才松下口气。 我重新步至亭内,躬身,捡起了殷王剑的剑鞘,归剑回鞘。 小全蹲坐在一旁,看得有些呆呆:“将、将军……” 我说:“小全,我要去别的国家了。这把剑王上言语间已赐给我,我打算带走,留个纪念。” 小全一时更呆了。 “回去复命,你据实说就好,是我主动先与他们有过书信往来,提前勾结;是我自己要走,还要带着王剑走,刻意践踏大殷国格,伤者皆是人证。这样王上知此变故只会恨我与他国筹谋已久,而不会怪你们。” 小全微微爬起:“别的国家是哪里,将军可以透露吗?会与大殷为敌吗?” 我笑了笑:“等我任其要职,你和王上自会知晓。反正……天下很大,我也该去别的地方走走了。” 小全左右擦眼:“嗯,我会听您的话,照实说的。您……万事小心。” 又陪着伤者整备了少许时间,我亲自将每一人送上马车躺坐好后,就是离开的时候了。 伍千山一行人带我穿越密林与矮山花了一日多,最后豁然开朗,进入平坦道途。路旁另停着一辆马车、且有几人在等候,见到我来皆十分欣喜,纷纷向我见礼,请我上车。 这已是卫国之地。 我停住脚步,拱手:“抱歉,伍大人,为免你们伤害他人,我骗了你。我不能跟你去越国。” 伍千山一惊:“为何?” 我将王剑横下,双手捧起:“我曾立誓一生做吾王之影,只效忠于他一人。如今虽与他决裂,誓言依然不可违。且我已杀人太多,不想再为将造杀孽,我当自到,向垣平几十万百姓谢罪。” 伍千山左右看看他这些影卫,了然:“在下明白了,是我越国请将军入越的行动有些过激,没能说服将军。” 他向我重重拱手:“将军放心,您的这些忧虑,我王都了解过,也交代过。第一,我王只求任用,不求将军割绝故土效忠,且与将军故国不会产生任何争端,将军若想走,随时可以离去;第二,我王用将军,亦只求守土安民,让越国不至为荆所吞,仅此而已。” 我缓慢将王剑放下:“……越王有心了。” 伍千山又激动得只膝跪下:“将军大才,即便心中有愧,活着护佑一方百姓安宁,也总比就此陨落的好啊!” 越国费大力气弄我出来,又这样说,我也不好再推辞,便应:“好,既如此,我愿意跟你们去越国看看。” 伍千山大喜起身,向后一邀:“将军还请上车!” 是该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了。 从此故土是他乡,故人相见无期。 【王视角三称】 元无瑾走出将军府时,他对着身后之人,放出了他能想到的、最为恶毒的一句话。 他说,阿珉,你从没比得上赵牧过。 这一场赌局,他满盘皆输。所以他顾不上自己本心、也顾不上阿珉的感受了,他只想用最后的方法让阿珉震惊、愤怒、为此发狂。 可阿珉仍仍然只是浅浅笑着回答,多谢王上,他安心了。 阿珉连半分恼怒或不满都没有了。这是为何、这是何意,他一点点都不敢深猜。 元无瑾没有办法回头,他一步步走出了门,又走出了将军府。阿珉的将军府不大,路却有这么长。他感觉自己的步履很重、很晃,被人搀着上王辇,都险些一脚踏空摔下去。 回宫以后,他刚好的风寒便复发起来,又病了。然他没有空隙休息,五国合纵联军已在进攻河东,几日后他仍需上朝去,与群臣思量对策。 有人奉承,如今合纵联军进入河东地界,后勤补给长,进攻已显颓势,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自会溃散。我大殷必能否极泰来。 有人讥讽,河东已丢了一城,我大殷几时被人这样侵占本土过?分明是败仗的战报,却被大人您说得如此好听,居心何在! 有人恳求,王上,还是赶紧请回靖平君,有他出马,必能反败为胜啊! 元无瑾自己都不知自己魂搁在哪,下面的一通吵闹,他皆未听进。唯有提到了“靖平君”几字,他才仿佛找回自己魂魄两分,用很轻的声音说:“靖平君……他不会理寡人了,不愿再效命于寡人了。” 一时满朝寂静。元无瑾怔怔地讲着,他分不清他在跟自己讲,还是在说给群臣听:“前几日阿珉他说,他希望能离开大殷、离开寡人,从此永世不归,再不与寡人产生任何交集。他如此冒犯,所以……寡人暂时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就将他放逐去南郡了。” 四海归一殿上又一阵寂然,无人再敢出列议事。最终,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老栎侯,君王的叔公。 “王上,老臣斗胆确认,这确是靖平君与您亲口所言?” 元无瑾垂下目,手指在自己膝上掐得生疼:“……是他说的,当着寡人面说的。” 栎侯怒哼一声,拄杖跪下:“既如此,老臣以为,王上应当立即赐死靖平君!” 一众哗然,武将惊骇。栎侯行揖继续道:“王上,若要破此次合纵,朝内必不能有叛逆之徒,您催靖平君出战业已数次,他不仅推拒,还敢言不再做大殷之臣,要前往他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对您怨怼已久,定是打算帮助敌国反过来对付我大殷,王上须得杀之啊!” 元无瑾顷刻慌了,从王座上站起:“休要胡言,阿珉不会!他许诺寡人,只要放他离去,他便不会帮助敌国,我与他君臣一场,也算好聚好散。寡人只是,还在考虑……还在考虑。” 栎侯身后另一人出??列:“王上,臣附议!这几月来,靖平君故作生病,推拒领兵,期间还常与武将往来书信,焉知没有把对王上的怨愤泄于他人,动摇军心?王上所讲许诺,更是无稽之谈,到时您一时心善将人放走,转头他抛却诺言,成了卫国、代国、荆国将领来攻我大殷,您又能如何?” 旁边有武将看不过去,出列反驳:“你这是欲加之罪!承将军没有传过丧气之言,而且从来一诺千金!” 那人阴阳道:“龙将军,大敌当前,您为已明言叛逆之将说话,难道是有与之相同的想法吗?” 武将暴怒:“你——!” 片刻之后,以栎侯为中心,一大列人纷纷跪下。 “王上,还请赐死靖平君,以绝后患!” 元无瑾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耳边众人声如洪雷,他却觉得很远。他又发怔了很久,方才回过神,声音沙哑:“靖平君,曾为大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同样也是寡人……心爱之人,曾许诺与寡人相守一生,白头到老。寡人……真的,不能没有他。” 第49章 栎侯大跪叩头,声泪俱下:“王上,您糊涂啊!您身为君王,怎能将儿女情长之心系于这种人?他如今不正是未守住与王上此诺吗?” 元无瑾道:“可是……寡人不想杀他,就算、就算他……” 栎侯磕得脑门出血:“王上已被其骗过一次,难道王上,还要第二次为他谎言所骗?!此人不杀,叛至敌国,后患无穷啊!王上,您清醒一点吧!” 栎侯如此,附和更甚,声势完全将武将淹过,再听不到反对声。 是啊,如今的阿珉,不再是过去的阿珉。他的第一次反咬,就生啃下自己和大殷一片淋漓血肉。 即便将其打残、毒废,阿珉作为军中威望极高的靖平君,只需稍稍调教武将,甚至只需显得可怜、让武将对君王长期心存不满,不知不觉,就能埋下隐患。 这次,有宗室呼吁,正是最好的机会。为王者,当为大局考量,不能让大殷……凭空多出一个软处。 元无瑾发出过无数王旨,对峙垣平时为催促承珉主动出击,他一个时辰能拟出三份不同的话。可这次的王旨,连头一个字他都颤抖着唇舌,几番张口,才能吐出。 “……内侍令。” 内侍令从旁侧近前,在陛座前俯跪下去。 元无瑾望着四海归一殿外苍白的天,知觉近乎麻木,眼前耳边,什么都越来越远了。 “即日出发,将寡人的王剑……” 耳畔渐渐只剩嗡响,眼前,殿外天光刺得视野一片苍茫。他竭尽全力,心里像把什么温暖的东西生生割开,方能继续讲出接下来的话。 “送到,靖平君手中,命他……命他……” 命他自裁。 可他说不出,短短四字,他真的说不出了。 王旨未尽,内侍令不敢抬头,继续等待,片刻之后,却只听前方一声闷响。 元无瑾重重栽倒在了王座旁,没了意识。 第49章 失梦 元无瑾站在将军府前,看着满眼翻飞的白绫、听着满院低低的哭嚎。 他往前走,身边经过了许多人,人人都身着丧服,向他行礼。他认出了其中几个,有阿珉很亲近的那位管家,有经常在将军府内见到的婢女。他隐约记得,很多都是士卒遗孤,所以阿珉很在乎他们,曾经与自己博弈时,始终想方设法地在保护他们。 元无瑾有些奇怪,为何这些人会穿成这样、会哭得这么难受。于是他继续往里走,阿珉是将军府的主人,找到他就可以问个究竟。 厅堂、回廊、庭院,一路哪里都没有找到阿珉。元无瑾略觉不悦,即便他没让通传,下人也该赶紧去告诉阿珉,令其主动来迎接自己。难道要他翻遍整个将军府自己找人吗?那作为臣子,阿珉也太不懂事了。 也罢,王理应宽宏大度,元无瑾决定继续自己寻觅。现在他找到阿珉后又多了一件事要做:嗔怪他,居然不主动出来见寡人。 不过他并非没个目标。阿珉哪哪都没有,九成可能是在卧房睡大觉。他便轻车熟路,径直往阿珉卧房方向走去。 他印象中这屋院并不远,这次却不知为何,绕了极其之久。他转过十几个院子,找到主屋,里面都只有床铺案桌、各种摆设,无一有人。渐渐元无瑾没了耐心,便抓路过的下人来问,可每个下人都只顾着掉眼泪,呜呜咽咽,什么都说不清。 又绕过数圈,才总算有一个说不清话的下人,替他指了路。 就在前面院里。 元无瑾推开了这里的门。 终于,看陈设,这儿总算是阿珉的卧房了。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卧房的中间,被布置成了灵堂。中间,是一方金纹黑漆大棺。灵堂左右跪有许多人,最前面的是魏蹇。好好一个大男人,哭得异常惨烈。 元无瑾意识似被一层纱蒙住了,忽而模糊、忽而断节。见着此景,他总觉得自己应当想起一些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但很显然,将军府中有人过世,是很重要的人。 他便步至最前,摇了摇魏蹇肩膀,问他可知内情、棺内是谁。 魏蹇仰起头,睁圆了泛红的眼,似不敢相信君王能有此问。 “王上,棺木内的,是靖平君。” 元无瑾也微微愣住:“是……阿珉?”他抬目扫了一眼,摇头,“怎么可能。” 魏蹇更加惊异:“王上觉得……怎么就不可能?” 元无瑾道:“这棺封得那么严,阿珉若在里头,早喘不过气了。他待不住的。” 魏蹇扯了扯他的王袍,跪行上前:“王上,您病糊涂了吗?将军……靖平君会躺在里面,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变成了一具尸首。” 元无瑾哼声,不信:“好端端的,阿珉怎么会死。” 魏蹇缓缓低下头:“靖平君,他是您亲口赐死的。” 元无瑾又哼一声:“那更不可能。寡人怎会赐死阿珉?阿珉是寡人至爱之人,寡人喜欢他都来不及呢。”他略想了想,骄傲地捂住胸口,狡黠地宣示着,“当然,这话寡人可不会当面告诉他,否则让他恃宠而骄起来,肯定就不听寡人话了。” 这么做的效果一向不错,阿珉始终又乖又顺从,只偶尔桀骜一下。一般这种时候稍作敲打,他便又会顺从回来。 一直是这样的。 魏蹇却继续说:“王上,那日议政,您说将军不愿再做您的臣子,意欲前往他国,可他这样的将才,被哪个敌国所用,都会对大殷极为不利。为此,宗室文臣纷纷跪求,让您杀了靖平君以绝后患。这您还记得吗?” 伴着这话,脑海中有几缕原本迷蒙模糊的画面,似乎真的清晰了起来。 阿珉悖逆,不愿出战,还欺君罔上,给自己下了套。他用这个套威胁自己,放他离开大殷。 彼时他面对这样的阿珉,整个人都是懵的,之后在朝上,面对群臣,还是懵的。印象中他意识混混沌沌,只记得自己是王,肩负整个国家的安危,不能给大殷留下任何隐患。 然后……然后就怎样了呢? “然后,您……当庭下令,让将王剑赐给靖平君,命他自裁。” “回来的内侍禀报,将军接剑以后,并不辩驳,也没有耽搁。他……他将王剑横在颈上,便重重划下去了。” 魏蹇说,阿珉死了。 是真的。 元无瑾跌跌撞撞走到棺前。他命令,开棺。 棺盖被几人缓慢推开,一寸寸露出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棺中人神色平静,眉目如生,仍是俊朗却温柔的一张脸,唯一美中不足,是这副面庞已灰白得毫无颜色。 元无瑾颤抖着,伸手去描,从额头沿着脸廓往下,抚过鼻尖,掠过嘴唇,无一不是冰凉,再没有他们欢愉的夜里熟悉的温度。 描至下颚,指尖剧烈发抖,继续往下……他不敢再碰。 阿珉的颈间,虽已经过清洗,仍可见一道长长血痕,从前延伸至后。这一剑生生割断了半个脖颈,让任何后悔都无用,必是立时药石难救。 但不应该这样的。 他的阿珉,应该……只是睡着了。 元无瑾俯下身,唇几乎要碰上棺中人的鼻尖。他压住喉头哽塞,柔软亲昵地呼唤:“阿珉。” 没有任何回应。 元无瑾一手挡住棺中人颈间骇人的伤痕,带起笑容,继续呼唤,当看不见就没有。 “阿珉,醒醒呀,寡人在这。” “寡人来你府中,到处都找不着你,谁知你躲在这睡觉。天……已经很亮,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你已经到家了,阿珉。你看看寡人……看看寡人。” 没有回应,他便一直在唤。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他也不敢擦拭,更不敢让泪滴落下,生生包着,继续。 这么过去很久,他说得嗓音都哑了,棺中人还是毫无动静。元无瑾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半身都攀上了棺椁一侧,像一片枯叶挂在这里,勉力维持着阴阳相隔的距离,再经不起任何一丝风动。 身后,魏蹇锐利的声音蓦地刺过来:“王上,您看上去……仿佛很难过?很受不了?可承将军,不正是您亲自下令杀的吗??” 元无瑾如遭一道寒雷,浑身僵住。 “臣还以为,王上除掉了一个宗室口中可能会祸害大殷的隐患,会很高兴。” “王上,您当真相信,承将军会反过来祸害大殷、祸害王上吗?” 元无瑾慢慢移开了手,棺中人颈上那道深痕,再度显露出来。 若非见到王剑后,心生最决绝的死志,怎么会割出这样深的伤口。 一滴润色从他眼中坠下,落入伤痕。 “……阿珉不会。阿珉……宁可伤害自己,都不会伤害我。” 魏蹇也笑起来,笑声凄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因为有可能,王上,您就把他杀了。将军自小陪伴您身侧,受您救命之恩,别无他主,他为何会与您走到今日境地,您当真不清楚吗?” 第50章 元无瑾怔怔地望着棺中之人,怔怔地回答:“他……他跟寡人说,他从没受过寡人一点点真心的好,连一点怜悯,都没有。一日日下来,终于对寡人彻底失望了。” 那声音像箭一样刺耳,分不清是魏蹇,还是别的什么在说话:“看,您其实是知道的。” “可、可阿珉他特别喜欢我,曾经,我怀疑他,他宁死也要证明对我的喜欢,我以为……以为……”元无瑾本能地辩解,辩词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声音愈来愈虚哑下去,愈来愈听不到。 身后的声音替他强调:“王上,他的喜欢,已被您消磨成灰,他已经彻底失望了。” 元无瑾不敢回头,只听到那声音不断回荡。 “王上是听不懂何为彻底失望吗?上一次,他的确只是用死来证明,但这次,他是真正的宁死也要离开你。” “若他尚且有知,他一定也会觉得自己的尸首躺在这,比自己活着站在您面前,更好。” 元无瑾感觉到,脑海里胸腔里,那层纱蒙住的东西顷刻间被撕开了,一切都变得无比明晰。胸腔里涌出的痛楚灌透四肢,他攀不住棺壁,摔了下来。 但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四周景色已退为一片雪白苍茫,他立刻踉跄爬起,四处呼喊:“太医,太医在哪?传太医,传太医!!” 没有人,周围什么人都没有,苍白的天苍白的地。 “要救活阿珉,阿珉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太医,太医在哪……太医在哪?!” “有没有人能把他救活……是谁都好,把寡人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拿去,只要能救活他!……救救他……救救他……” 只是再没有声音应答。 回头,苍茫之中,那棺椁的一角也开始不断消散。见到这变化,元无瑾几乎喘不进一口气,简直要疯了,他赶紧冲回去翻入棺里,将承珉冰凉的身躯抱住,想这样阻止天地间他仅剩的东西消失,却仍是徒劳。 怀中人越来越轻,逐渐摸不着实体,最终散去,变成了一片空。 他醒了。 第50章 疯乱 元无瑾醒了,他一下就从王榻上坐了起来。 喉咙发苦,耳畔嘈杂,他身边围了无数太医和内侍。元琅轩趴在床前握着他手,开心得哭:“王兄!哥,哥,五天了你终于醒了!你晕过去后太医诊断急火攻心,说得好骇人,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有太医递上药碗,元无瑾一把扫开,环顾左右:“阿珉呢?靖平君在哪?!” 元琅轩抚着他手背安抚:“哥你别激动,太医说你现在最忌动肝伤脾,会损及根本。承将军那边……你跟他吵架,生他气,把他打发到南郡去做士卒了。现在应该还在路上。” 他话音刚落,元无瑾又觉一阵头昏胀痛,几乎又要晕过去。再缓过一会儿,他接着问:“之后呢?先前在朝上,我最后做了什么,怎么说的?” 元琅轩松了口气:“还好,我那时在边上听政,那些看承将军不顺眼的宗室朝臣说承将军的坏话,让王兄你杀他,不过王兄你一直在帮承将军说话,最后你昏过去前,也只是说把王剑送给承将军。” 殷王剑。 他已下令,把王剑送到阿珉手中。 元无瑾只觉轰然,慌忙撑直身,往右侧墙壁看去。墙上的剑托空空如也,没有了。 内侍令上前解释:“王上,您昏得太久,又要即刻把剑送出。奴婢等了三天,怕耽误王令,只好让小全先把剑给靖平君拿过去了。” 元无瑾顿时连自己呼吸都要听不到:“送过去了?” “是……” 他发了疯一样冲下王榻,揪住内侍令的衣领:“不能送过去,不能送过去!!给寡人去追,去追回来!绝对不能让阿珉接到那把剑你听到没有!!” 元琅轩一脸懵然,不懂其中缘故。内侍令晓得,低声说:“王上,小全已经出发,用很快的脚程,现在去追,恐怕难以追得上……” 元无瑾吼得嗓都裂了:“寡人不管!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把王剑追回来!不能把那把剑交给阿珉,绝对不能!……咳咳……” 少顷,他又眼前一阵发黑,站立不稳。一众人慌忙将他扶回王榻:“王上,身子要紧。您先躺下……” 躺回床上后,元无瑾呛咳不止,肺腑中如灼烧般地发疼。恍恍惚惚间,他听见内侍令慌忙点了两个人,让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回王剑。 那两人接了令走了,内侍令这才回过来,小心翼翼躬身站在旁侧解释:“王上,您别太过担忧,您先前在朝上未能言尽,没……直言让靖平君自裁,靖平君完全可以讲,不明白王上的意思。这件事小全也会提醒靖平君,想必、想必靖平君领会之后,定能无恙。” 元无瑾咳得再没有气力起身,他只能这么躺着,望着王榻的帐顶。他连尝试抬手去抓住什么,都做不到。 梦中棺中人冰凉的触觉,仿佛还留在指尖,这寒意沿骨肉钻透了身躯,冻得他心口发疼。 “不会的,阿珉真的会死的。”他的视野模糊成一片,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涌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他只要看到那柄剑,就真的会死的。” 剩下能做的,唯有等待。 河东郡那边,已与列国的合纵盟军呈对峙之状,列国无法再进,大殷也收复不了丢的那座城池。就这么僵下了。可能僵个数月或一两年下来,这就划成了新的国境。 朝政暂且安宁,元无瑾之前因过劳风寒反复,暂也不再上朝,专心休息。正好命元琅轩在要臣的帮助下代为监国,锻炼其一番。 元无瑾自己,每日只按着太医要求,喝苦药,在宫里略走两步,睡觉。 这些天,他在哪都能看到承珉。 晚间,躺在榻上,他让人将重重帷帐勾起,望尽整个宽阔的寝殿。他看到每一个小角落都有烛台,整个殿内点着无数烛火。他的阿珉跪在这殿里面,慢慢地从一处膝行到另一处,只为将将尽的烛光换盏或重新掐明。阿珉就这么跪遍了每一个角落,维持着没有任何作用的灯火通明,像信徒在求取神灵的指示,却什么都没得到。 白日里,他踱到宫苑里,看正中央与四周花团锦簇格格不入的菜地。阿珉站在边上,挽起了衣袖和裤脚,亲手示范,教两个小内侍和小宫女如何播种。埋土之后要浇水,再撒些肥料。转眼之间菜苗长成,阿珉把着镰刀将其收割入篮,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满满当当的菜篮,欣慰笑起,便让人将新收割的鲜菜送到膳房了。于是晚膳时,他就有了口福。 再之后,他步到膳房,又看到了阿珉。这次,换成了内侍宫女们把他围在中间,教他如何熬住一锅大巧不工的鸡汤。阿珉身上系着围裳,专心致志地切肉加料,专心致志地添柴,在如此不断的专心致志下,嘭的一声,锅炸成了两半。阿珉挠挠头发,十分苦恼,但在周围小内侍们昧良心的鼓励中,他很快重新振作精神,继续开始祸害下一口铜锅。 宫苑的亭中,阿珉在教琅轩兵法,娓娓道来,眉目温柔,都不像个教兵书的先生,像个父亲。 还有汤泉,还有,自己的枕边…… 这些场景,生动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可一旦他试图靠近,或伸出轻颤的手去触碰,这些画面便如云烟一般,消散殆尽。 几个晚上,他闭眼入睡,都是那个梦。阿珉是回来了,可他浑身冰凉地躺在棺里,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他翻入棺中抱着阿珉,想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他,却怎么都捂不暖。惊醒过来,总觉身边似有一个影子将自己肩膀轻轻拥着,手掌抚平了自己紧皱的眉,好像下一刻就会开口关切:“王上做噩梦了吗?那臣抱紧一些,这样王上能睡得更好。” 一转眼,那影子也消失不见,变成了场空。原来他王榻上始终只有他一个。 元无瑾明白,自己魔怔了,快疯了。 如果梦变成真的,如果去追王剑的人还是没有赶上……如果阿珉,还是变成梦里那样,才回来…… 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他只敢去想,阿珉好好回来了,或者,仍是比较生气,不肯回来,依然气鼓鼓地前往南郡。 若他肯回来,就认真道歉,把靖平君之位还给他,还有,今后……再不任性,什么都依着他。以前是阿珉索求自己的喜欢十几年,他求得太累,不想再理自己,以后就反过来,自己去求他的喜欢。阿珉过去能做,自己也是能做的,哪怕让自己同样做十几年才能求回来……也是可以的。 倘若,阿珉太过生气,仍旧去了南郡,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人还在,怎么着都还有希望。这样或许十几年不够,那就二十年三十年,日子很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那个梦绝不会成真,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他现在都已经快疯了……没有阿珉,他不行的。 一个月过去,仍未收到消息。追回王剑,这是个来回的过程,何况小全一行人始终在往南走,时间拖延,可以理解。 第51章 养了一个月病,元无瑾重新上朝,看了一番元琅轩监国的成效。琅轩虽还是少年,理政却很是不错,众臣交口称赞,夸得元琅轩脸都通红,很不好意思。 元无瑾目光定在众臣右列,武将的第一位。 以前这个位置,只属于阿珉一人。每次四海归一殿朝会,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阿珉。这里好近,阿珉低眉谦卑的容色、阿珉战甲上的光泽、阿珉衣上的褶皱、阿珉指节分明的手,从上往下,以君王俯视臣子,什么都看的一清二楚。 现在,他也看见了。 不过他清楚,这仅是恍惚间又犯了癔症。是假的。 元无瑾艰难地挪开目光,扫向所有臣工,道:“寡人无子,却悉心教导幼弟,先前朝中多有猜测,引发了一些风波,今后便无须猜下去了。既然琅轩能做得不错,便可当得储君之位。寡人今日,愿正式立寡人幼弟元琅轩为大殷太子,择吉日举办典仪。” 此话出,群臣之中,有人呆了,有人傻了,有人大赞君王大义,琅轩公子将来必是明君。一通哄闹后,虽有混乱,却也无人反对。唯有宗室元老惊骇无比:“王上,老臣也认同琅轩公子之贤能,可,您如此年轻,定王弟为太子,就……就不考虑将来,您会有自己的公子吗?” 元无瑾又瞄一眼右列首位,那个虚幻的影子,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的人。阿珉微微躬身拱手,面带微笑,似乎肯定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不考虑了,”元无瑾说,“寡人不会再有。琅轩,就很好。” 直到这时,元琅轩才反应过来,忙走到最前最正中央,跪叩谢恩。 元无瑾看着这个小人,心中隐隐揪疼。偌大一个国家,从此要交到这样单薄的一副肩膀上。 他实在不敢明言,自己为何突然要这么仓促地、正式定下太子。 原本,是要等到琅轩加冠成年。 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便阿珉……自己,也要去找他了。 又过十二日,元无瑾终于等到了传回来的消息。这消息却让他始料未及。 阿珉没有死,可没有回来,也未前往南郡。 因为路上,靖平君的车驾为别国暗卫所劫,靖平君没怎么犹豫,就跟其他国家的暗卫走了,甚至还带走了王剑。 汇报情况的内侍瑟瑟发抖,只说了这一句,瞄见君王神色,慌乱跪成一团,不敢言语。 “你……说清楚,”元无瑾口齿僵硬,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能勉强持住说话,“什么叫……没怎么犹豫,就跟别国的暗卫走了?” 原来,他后面派去追的人,还是没有追上,阿珉还是先接到了那柄剑。也……如他所料,无论小全如何劝阻,接过剑后,阿珉便欲自尽。 可这时,突然有别国暗卫杀出,一箭震开王剑,及时阻下。 别国暗卫说,他们与靖平君早有书信,靖平君也答应过他们,所以,他们按约来接阿珉去他们的国家。 阿珉不光没有任何反驳,还似对别国暗卫十分放心,关系不错。他就这么跟那些人走了,去寻求他新的开始,一刻也不曾犹豫。 元无瑾慌了,彻彻底底地慌了。 他的阿珉从没脱离掌控过,甚至,哪怕是死,他都准备好要将江山王权尽数抛弃,和阿珉一起死,去地下找他。阿珉是他的影子,理应生死都在他身边,从最初起就是这样,所以他觉得理所当然一直是这样。 “你骗寡人?”他一把扯起内侍的衣领,“你骗寡人!阿珉怎么会离开,他……怎么可能会背着我,早早跟别国暗通款曲?!你骗我!你敢骗我!!” 小内侍哆哆嗦嗦道,王上,有人证的,送王剑的人、押靖平君前往南郡的人,大家都看见了。千真万确,靖平君他,就是早与东方国家联系过,那些暗卫就是专程在那条路上等着劫走他。您不信可以把所有人都叫来问,您别杀奴婢,奴婢真不敢欺君…… 元无瑾叫了其中三人来亲自问,措辞完全一致。但他还是不肯信。他怒骂这些人都在跟他撒谎,这就是所有人为了逃避害死靖平君的罪责,故意编织给他的谎言。 有人忙道,王上,奴婢万万不敢说谎!靖平君既与他国早有联系,还是书信,兴许、兴许府中尚有物证…… 还在嘴硬,说要物证。 元无瑾便咬牙切齿地下令,将靖平君府翻个底朝天。 禁军在靖平君府翻箱倒柜,元无瑾站在院中看着,心里恨恨地考虑着许多事。 那些人,一定是他们把阿珉藏起来了,不肯还给他……他们胆敢污蔑阿珉的清白,胆敢说阿珉早已不忠于自己,他们都该死,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他和阿珉的殉葬名单不用挑了,就这些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到时一个都不能放过…… 对了,要提醒禁军,莫将阿珉府邸翻得乱七八糟,这不是抄家,打开的东西记得归位…… 想到这个,元无瑾正要传令,却见禁军统领从别的士卒手中接过一样东西,看过,下令先停止搜查。而后,禁军统领转身,将那样东西跪奉到了自己面前。 一卷帛信。 这信,是有一个国家,听闻靖平君在殷王这立功无赏,遭受苛待,受了诸多委屈。所以他们愿以相国之尊,请靖平君过去。靖平君应下后,他们就在筹谋如何接人走。 最关键的信息,哪一个国家,那几个字居然全被剪掉。 ——阿珉有意替其遮掩。 找到这封帛信的地方,在……阿珉的枕头之中。而且信面已皱。 ——阿珉已枕着这信,睡过许久。 元无瑾捏着这信,手指发冷,似乎又在发烫。他茫然地环视周围,想找人问个明白,周围却没有任何人能给他这个明白,可实际上不需多问,都很明白了。 他慢慢把信捏到胸前,只能问他自己:“阿珉……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禁军统领低头回答:“这种事,靖平君自然……不可能告诉王上的。” 阿珉说过想离开大殷。 明明他的想法那么明显。他甚至保证,只要自己肯好好放他走,他不会与大殷为敌。 但如今,阿珉却收到他命人送去的王剑。阿珉知道了君王不相信他,为绝后患,选择要他死。 同时,别的国家却要救走他,让他做相国。甚至若非别国相救,他此刻已不得不在君王的“逼迫”下自尽。 孰恩孰仇,一清二楚。因此,以后阿珉很可能会…… 元无瑾不敢再继续设想今后会发生什么了,他跌退几步,仍是站立不稳摔坐到地上,一句话都囫囵不清:“我……” 他想哭,可不知怎的,面上却牵出笑容,整张脸极其扭曲,不似哭也不似笑:“我……我!……” 幻觉又至,他看到他的阿珉穿着那身他亲赐的重甲,手中立一把王剑,然这次,阿珉用这身装束,并非是为了像以前那样守护他,而是在冷森森提着染血的剑走向他。一步又一步,一直走到他跟前。 最后,俯下身来,剑锋下指他的眉心,双手捏起了剑柄。 元无瑾怔然看着,对着这样的阿珉,他浑身气力卸尽,只余张口的力气,轻声乞求:“……阿珉,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了了。” 剑锋落下,幻觉还是消散了。 元无瑾耳畔一阵嗡响,他这才发觉,自己跌倒后身边围了许多人,内侍禁军都有,纷纷在关怀他的情况。说着王上您怎么了,您精神似乎不太对劲,您要不先赶紧回宫休息之类。 他四下寻觅,一眼瞅见禁军统领腰间佩剑,在惊呼声中,他扑过去一把拔出,想抓来割自己的脖颈。可他怎么抢得过周围这么多人,这动作刚出,剑就即刻被拽走。最终,他仅在颈间留下一痕细微刺痛。 “把剑给我,让我死吧。” “阿珉他,真的……不要我了。让我死吧。” “你们看,我是个疯子,已经做不了王了,大殷立了太子,算我求你们,你们就让我去死好不好……” 他失魂落魄地四处哀求,然他的行动实在过激,无人再听他话。人们只是招呼着,快快将王上送上王辇,回宫,请太医。 直至回宫,被七手八脚地搀下车架,元无瑾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捏着那卷帛信。又烫,又冷,又没有办法放开。好像他抓住的是阿珉一片遗留的衣角,只有捏得越紧,阿珉才越不会离去。 但这么一片衣角,看似牵住了一个人,其实是可以很轻易地割开的。不过是看那人,想不想而已。 他终于明白了。 可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晚了。 第51章 劫变 越国在列国之最东,前往那里,须途经数国。卫国是第一处。 入卫境后,伍千山便命众人乔装为商贩,而我坐在马车中。车中另有两名女子,其一名义为商贾小姐,父亲病重因而替父出行,尚未出阁,绝不示人。另一为侍女。一般这样就不会有人看马车内了,但若有万一,车内还有暗门,我可暂且躲避。 第52章 可以说,为护送我入越,越国的准备极其仔细。换做我查,都未必能查出来。 队伍行进不急不缓,一路采买。二十余日后,走到了卫国边境最后一座城池。再往前是宋国,此国以商为本,一向不参与列国征伐,也是商队名义上的终点,是以过了这,基本上就没有危险了。 只是未料,这城池入关容易,从这出关,远远望去,城门下却满是带甲的兵士。我照旧准备藏于马车暗门,但根本不等多查,也不等乔装了的伍千山多作解释,卫国兵士已将车队团团围住。而后外面有人喊道:“靖平君,久仰了。明人不说暗语,我王有意,拜靖平君为上卿,还请将军留卫,容我王认真招待。” 外面伍千山还在装傻,军爷查错了吧,车里是我家小姐,哪有什么靖平君。但卫军之人根本对他不作理睬。我明白过来,其实这队人马早已被盯上,便径直掀起车帘,步下,到那卫军将领面前。 卫军将领拱手笑:“靖平君肯自己出来,真是再好不过。” 我道:“我非奇货,卫王盯着我,却恐不止一日两日。卫国若不准文士武士自由来去,怕是于国誉有损。” 卫军将领道:“靖平君出事的地方,离我国国境极近,我王得知,就命我等加紧寻找,可算找到了。我王若能得靖平君一人,便无须再在万人之中苦苦寻觅。” 言下之意是,无论我愿不愿意做卫臣,我只能跟他们回卫都。反正先把我带回去捏着,以避免我流入他国,其余再说。 “而且,靖平君也太过自谦,您当然不是奇货,您是奇才。他国求贤若渴,我王亦然。还望靖平君能赏个薄面吧。” 我叹下一口气:“我跟你们回去,莫为难这些越臣。” 卫军将领深躬:“您肯留下,这些越国人我们只当不晓得,必立刻放行。” 我道:“好。” 几个兵士过来,将我带到一侧,而后其余兵士让开道路,催促伍千山一行人赶紧离去。伍千山只瞅着我,怎么都不肯走。那卫国将领神色不耐,眼看又要起矛盾,我向他行揖道:“伍兄好意,在下心领,安危要紧,不要再留恋在下了。将来若有机会,我再去越国面谢越王,找你喝酒。” 伍千山环顾四周,又看向我,无奈放弃:“……靖平君保重,您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我道:“自然。你我定有再见之期。” 一行人继续前行,出城,很快,连踪影都不能再望见。 卫军将领又向我颇有礼节地一揖:“靖平君,为将您安生送至卫都,在下要得罪了,还望莫要见怪。” 我闭目说:“请便。” 于是有兵士来,撩起我两寸下裳,束上了用料颇重的脚镣。我看此锁有碗口粗,不由皱眉,卫军将领贴心解释:“靖平君勿忧,去卫都您坐最软和的马车,走不了两步路。” 我没应他,他又吩咐两名兵士来在我身上四处摸索东西,怕我带有什么暗器之类。我背后背的王剑过于显眼,他们想抽走,我径直道:“此剑乃殷王所赐王剑,命我自尽时用,但凡越国救我性命晚上半刻,此时剑身便已沾满我刎喉之血。我建议你们还是把它留给我,否则与卫国的任何洽??谈,我都不会接受。” 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吓得退开,好像我还没死,就已给这剑上附了层阴气。卫国将领赶紧赔笑:“是,是。此剑确实贵重,我等不配触碰的,靖平君尽管拿着,您拿着就是。” 卫国送我入他们王都的马车确实柔软,还宽阔,服侍的人说,羽垫都是拿白狐颈下最柔软的一撮毛铺就制成的。 入卫都后,片刻不曾停留,我又被拉进了宫城。 下车时,左右才给我解下脚镣。 面前殿宇中为我大摆宴席,歌姬舞女立在两侧,场面极尽奢华。主位上捻一抹小胡子、头戴九旒王冠,眯着眼看我的,想必就是卫王。 我知道车驾入宫乃是极高尊荣,是卫王礼贤下士的表现。不过,我并无兴趣领受。 前行两步,宫中禁卫将我拦住,请我解剑。毕竟再礼贤下士,卫王也不可能给我剑履上殿的特权。这是个表明态度的好当口,我便与他们僵住,不交。 那边卫王看不下去了,派了个内侍来劝:“靖平君,您的剑,我王禁卫一定好好拿着,待您出来,定能要回,您无须担忧。” 我抬臂抱住殷王剑,扯起一边笑:“卫王这般方法请在下入卫,却不敢由在下持剑走到他面前。在下实不敢相信卫王求贤若渴的诚意。还请传信,我一心只图入越,望卫王放行。” 内侍抹着额汗回去了。片刻后,他过来,恭恭敬敬道:“王上说,既然将军无意参宴,您的上卿府邸已布置完备,奴婢这就带您去休息。这府邸是王上为您专门设的,规模形同君侯,即便您要走,还请您看在王上心意的面上,小住数月再走吧。” 小住数月。 大约数月之间,会想方设法撬动我做卫臣,如若始终不从,便杀。这种事连无瑾都会做,何况与我素无交情的卫王。 我入越,是为求护一方百姓,聊作赎罪;然怀璧其罪,还是被卷回这列国征伐的漩涡了。 就这样,我住进了卫国的上卿府。 这府邸果然极大,我以前的将军府不过几处院落,而这上卿府却是亭台楼阁样样齐全,水榭花苑,都可与殷王宫相较。侍候的人也极多,一百五十多名下人,举止行为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晓得里面有多少是监视我的细作。 我没歇两日,卫廷就开始了。 连续三日,卫国丞相天天前来拜访,与我在亭中闲扯。 他帮我细数殷王种种不是,杖刑、逼战等等,卫国都有所了解,连我在殷国的靖平君府邸,都不如这上卿府一半大。我如此将才,却遭种种怠慢,我在殷国真是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最后他干笑道:“靖平君,我王虽然……急躁了些,但事急从权,卫国无人可用,太需要人才了,他实在是怕留不住靖平君你,还望你稍作谅解。将来你若肯为我卫国之臣,我王必会多多补偿、多多补偿。” 我往池塘撒了一把鱼饵,以前我从没心思养这种金色的大尾巴锦鲤,比较稀奇。 “丞相这话,在下不太明白。卫有安陵君,门客数千,名扬四方,正在前线率领合纵,与殷国河东对峙。他如此一心报国,卫国如何会无人可用?” 卫相悠悠然叹息,摇首:“安陵君的人,未必是我王的人。正如靖平君所知,安陵君名扬四方,可谁又听闻过我王之名呢?”又向我干笑,“所以,靖平君晓得了吧?你若愿意,我王必会重用于你的。” 我有点无言。卫国还有这样一滩烂事,卫王,居然不顾卫国大局,把我作为他排挤安陵君、稳固王权的希望。只怕如此一来,其人更不可能放过我了。 卫相观察着我,约是觉得我面色略有不悦,赶忙摇手:“也罢,先不提这个,也不提我王。殷王的消息——不知靖平君,可有兴趣听听?” 我继续凭栏看鱼,微微定神:“你讲。” 卫相顿了一顿,道:“听说,他疯了。” 我立时扫向他。 见我反应,卫相笑起,笑意却不达眼底,似在观察:“我国留殷的使臣传回消息,殷王去了一趟靖平君你的府邸抄家,也不知抄出什么,当场就疯了,又是哭又是笑,还要抢剑自尽呢。” “这本该是密辛,但殷王疯得太厉害,一路看见的人不少。至今,殷王都留锁于宫中,再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先前他已立幼弟为太子,这才尚且有人监国,不至乱套。” 我一字字听入耳,后脊隐约浸凉,有些疼。我捏住了石栏。 幸而这骤然而至的疼痛只在表面,未像冬日里那般深入骨髓,还诱出咳血。 我动容不大,卫相仍是发觉:“靖平君,很在意?” 我缓缓直腰:“……没有。杖刑的旧伤犯了。” 卫相起身关怀:“靖平君身负旧伤,是否严重?可要请太医瞧瞧?” 我缓慢调息,顺着气:“不必,在殷国我……治过,治不好的。” 我回案边拿了一盒新鱼食,又回石栏,继续喂鱼,让自己尽量显得风轻云淡。少顷,卫相可能是观察我观察足够,声音温和下来:“我听闻,靖平君与殷王曾有难以言明的关系,常常入宫伴驾,为此还耽搁了军务。可不想,殷王竟还要赐死靖平君,当真十分无情。如今殷王疯癫,大约,也算得是咎由自取吧。靖平君觉得呢?” 我看着鱼食,又看这些大尾巴锦鲤。不知怎的,手有些僵硬,怎么都抛不下去。 “我没什么感觉,”我这样应付卫相,也对自己说,“报应还是咎由自取,无所谓了。他疯了……就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倒贴星怒瑾将上线,说好的狗血追夫!……(飞走) 第52章 优伶 第53章 我在卫国给我的上卿府待了月余,几乎每日都有卫臣带上许多礼物前来拜访,而后闲扯,劝导。 偶尔也有人想邀我出去,说卫都哪里十分可玩,针对我的癖好,还有专供贵族玩乐的扶风馆。然这些我都拒了,就待在府中,随便闲聊,练剑,喂鱼。 一月之后,卫王见我油盐不进,有些气不过,到府上来骂了我一通,我没理他,他转脸又变回求贤的谦卑模样,跟我道歉,说靖平君待得不满意,他再想办法,灰溜溜地走了。 论君王威仪和脾性,他不如元无瑾半分。 可元无瑾却疯了。 我本以为是卫相扰我心神,故传些真假不明的消息,但稍作了解,便晓此事已人尽皆知,千真万确。他就是去我府上搜一通之后,当场疯了。 若说我府上有什么东西搜出来能有问题,唯剩那张越国密信。 我在他那,不过一个玩意,说好听些,一个用得十分习惯了的玩意。我这个玩意十几年来只归属于他,知道我与他国有联系,甚至跟着别国离去,他理应愤怒,却没有道理疯掉。 总不能是,比起我死,他更受不了我的离开,心神崩溃,这才疯了。 不过如今考虑这些已毫无意义,我要考虑的是,目下,卫国这桎梏怎么都挣脱不了。 我想,过段时间没有活下去的心思,我便僵持到底,或哪天挑个吉日自尽,走我应有的结局;若我渐渐觉得,一直活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也可虚与委蛇,再图将来。 于是我便继续过我喂鱼的安然日子,每日听拜访的卫臣在耳边聒噪。 未几日,来了位模样甚亲和的昌平侯,身份似乎是卫王最亲近的堂弟。他不问我心中抱负,也不试探我心里是否还与殷国藕断丝连,只陪着我喂了一天鱼,介绍卫国的玩乐奇珍和趣事。比如这鱼,比如之前卫相送的一大丛珊瑚,比如酒楼的酒,以及卫王在南门外专门开了个行宫,豢养歌姬上千,美妾如云,等等。 最后,昌平侯摇着扇道:“靖平君,我瞧你总待得百无聊赖,这是太寂寞了。不如明日,我给你送几个人来,放在府中聊以消遣,怎样?” 我摇头:“切莫如此,我不想耽误人家姑娘。” 昌平侯哈哈笑道:“靖平君的喜好我都晓得,当然不会是姑娘!殷国将百姓控得严,靖平君想必也闷惯了,几次邀您去扶风馆,您都没应。您不想出门,那在下就带几个扶风馆拔尖的人来,供您挑选就是。” 我疑惑,皱眉:“扶风馆到底是什么地方?” 昌平侯以扇掩嘴:“寻快活的地方,靖平君不明白?” 我一下噎得有些无言。这种地方殷国也有,但不像在卫国这么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从前专心侍奉元无瑾,我不能亦不敢去了解。我只在小时候见过,有穷苦的孩子被卖进楼里,为奴为妓。 昌平侯抬袖:“靖平君不必担心不干净,扶风馆供给咱们玩的,都是悉心培养的清身,什么都会,保管您心情欢快,再不寂寞。” 我略略局促:“我儿时也曾穷苦,见过卖儿卖女,亵玩……他人,有些造孽。” 昌平侯摇了摇扇:“靖平君也太老实,连这都需要开解。你怎知他们不想攀附权贵?自从有个舞姬做了丞相的贵妾,扶风馆的人都挤破了头想钻进勋贵府邸呢。也罢,您这要求我记住了,保管送到您面前的都绝对自愿侍奉,这可行吗?我瞧您仿佛感兴趣,莫再推辞啦。” 都被看出来了,我亦无奈:“那便请侯爷安排罢。” 一个多月来,昌平侯算是头一个稍稍把我撬松口的。他离开时,握着我手称兄道弟,种种保证,卫国还有许多的好,在这,我一定会过得比在殷国舒坦,还望靖平君多留、多住。 我当然,并非对什么扶风馆感兴趣。 元无瑾是过去的人,此生我与他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与他过往种种,终究是一场幻梦,我总要放下,总要试着去有个新的开始。 次日午后,昌平侯又至,带着三位他精挑细选的小倌,我仔细打量瞧看,的确个个模样出挑,眉目柔顺。昌平侯见我没反对,吩咐他们三人均留下伺候靖平君我,我赶紧打住,说,留一个就可,我想找个今后一同过日子,一人便足够。 最终,我只挑了一位。留下的名叫瑶露,穿一身红衫,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犹如狐色。我略作踌躇,选择主动一些,亲自捏着他的手将人扶起,拉到身边。 昌平侯见此,赶紧很有眼力道,他还有要事,今日就不多打扰靖平君,便风一样带着一行人走了。 他走之后,我再回过来看这位瑶露,瞧他那双眼睛,反应过来了。 我居然下意识,就挑了个人,容貌和元无瑾有三分相似。 我不愿去深想我为何会这么挑人,既是为了求个新开始,当忘却前尘,珍惜眼前。那些扰乱之事,那些索求不得的绝望,真的不能再想。越想越会放不下。 于是我又去牵起他的手。瑶露手指纤细,没有多年执笔的厚茧;同样的眼形,他乖顺低垂,没有睥睨万物的张扬。 “你会些什么?”我试着问。 他眨了眨眼道:“奴会弹琴,唱曲。若将军需要,奴也可以与您对诗。” 都是我同元无瑾没有做过的。 我说:“那不错。但我是个粗人,恐听不懂这些,只能浅品。你替我弹一曲吧。” 瑶露眉眼弯起来,眼底是由衷地高兴:“将军稍待,奴带了琴来,奴先去调弦。” 听琴不过是个扯近关系的借口,我是真听不懂,但也夸赞了两句。之后顺理成章,晚膳一起用,我也给他夹了两筷子。最后沐浴焚香,他换上一身纱衣,躺上我的床畔。 原本,看着这双眼,我一整日都无知无觉地顺着下去了。 可他躺上时,欲来搂抱于我,身上异香绕过我鼻尖,本是催情之物,令人闻之血涌,却反而如利针,刺出我三分清明。 无瑾不会琴,不会吟诗作对。 他身上也不会有这样的香。 我推开了瑶露。推得有一些重,他险些滚下床榻。 瑶露面露惊恐:“将军……?” 我道:“你去别屋睡吧,你我,还是罢了。我不应耽误于你,明日就送你回去。” 瑶露慌忙揪着纱衣滚下床跪住:“将军您……不喜欢奴吗?可您白天对奴还……” 我扶了扶额:“是我今日昏了头,欲尽快放下前事,才会如此。我……重新考虑了一番,还是不行,抱歉。” 无瑾疯掉,可能是因为我,也可能是因为旁事。没有人知道他情形如何。 我怎么打听,都只有这样的消息。 还是放不下的。 这个新的开始,我终究是求不到了。 之后瑶露几番乞求,我都没应。他急得磕头:“还望将军不要把奴退回去!将军不肯纳我,说明奴伺候不好将军,奴回去,会、会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我有些脑仁疼,但细想,到底是我先选了他,还给了些许希望,惹出这样的孽。将心比心,我真诚道:“我会嘱咐他们,你很好,是我自己改了主意,并非针对你。若有需要,我也可替你赎身,再赠你黄金百两,足够你自己安家,置办产业。” 瑶露哭哭啼啼:“不行,奴只能侍候一主,被退回去,便不算清身,前途都完了!而且即便赎身,奴在外头什么都不会,毫无倚仗,抱金过市岂不是……”之后哭得凄惨,话也说不清。 我头都要大,无奈,只好道:“那你暂先留下,只是不必再伺候我。在我府中,要早早学些谋生本事,学着独立起来。若想习武防身,我可教你。” 瑶露欢喜起来,连连叩首:“多谢将军,多谢靖平君!奴一定学,将军教什么都好好学!” 次日,我让府里的管家将瑶露带去,瑶露识字,把文书记账的事让他跟着学。我是想我未必会在卫国久留,甚至未必能久活,他迟早靠不住我这座靠山。可没两日,瑶露就又凑到我跟前端茶倒水,说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哪怕在我身边做个端茶侍从也甘愿,好说歹说都赶不走。我实在没有心思去费心安排他,不再理睬,就当身边多立了根木头。 过几日昌平侯又来,大约是想查看情况。见瑶露立得最远,扯出不大好看的干笑:“靖平君……用得不顺心?” 那边瑶露脸色顿时煞白,我叹了口气:“没有,不怪他,是我自己想清楚了,委实提不起这等心思。” 昌平侯咬咬牙道:“那……肯定是人不对!靖平君别急,你是我兄弟,我再去给你找找,这次指定安排妥帖!” 这是卫国好不容易发现我能松口的破口,即便我反复强调无须再找,昌平侯都不肯放过,七日里拉了二十来个人给我相看,我自然一个都没留下。 昌平侯又讨不着我好了,越来越急,最后他甚至钻牛角到认为,我留了瑶露,却不大搭理,想必是瑶露身上有什么缘由值得我留,然并不完全能让我喜欢。他会仔细钻研钻研,给他一点时间,他定交给我个满意的人。 第54章 我随他钻研,至少他钻研去了,就不会天天来扰我。 这一钻研,就是两个多月。 我又喂了两个月大尾巴鱼,从春天喂到初夏。 这日,阔别已久的昌平侯,再次带人来了。他没带三四个让我挑,只带了一个,小步跟在后面低着头,穿一身墨纱,脑后金簪雕着芍药,身形瘦伶伶的,像风刮大点就能被吹走。 昌平侯说,这是近两月扶风馆新买进的优伶,虽本事不多,只刚学过几支舞,但相信,这一个,靖平君绝对会喜欢。 我没有兴趣,想推辞,可这回昌平侯犟得很,怎么都要让我先瞧瞧再说。拉扯之间,那优伶对我扑身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到地上,一声咚响。 “奴名琨玉,拜见靖平君。奴愿意进府侍奉,还望……靖平君开恩,莫嫌弃奴。” 我微微一怔。 他的声音,凶狠的、柔软的、耳畔轻唤含着情的我都听过,这话虽刻意细了嗓子,然到下辈子,声音我都不可能会忘。 第53章 起舞 我这一愣,昌平侯见状笑了:“我就说,靖平君肯定感兴趣。琨玉,抬起头来,让你今后的主子靖平君仔细瞧瞧。” “琨玉”又是牟了劲重重一叩,方才撑起腰来,向我抬起了脸。 他眉心点了朱色,眼尾描了一朵侧绽的芍药,施过粉黛,面容更白,从前的一切锋芒尽皆柔和,再不张扬,只余那缕天生所带的缱绻媚态。他与我对视两眼便要重新低下头,我上前,食指指弯托住他的下颚,迫使他重新抬起下巴来,继续看。 昌平侯赶紧趁热打铁,在旁边热情介绍:“我拿瑶露的画像问了一圈,问到去殷国上过他们四海归一殿的使臣,方才晓得,这瑶露容貌和殷王有三分相似呢。我又赶紧行动,翻遍整个卫都,总算在扶风馆新进的几个雏中找到了个最像的。他们说,就这个,没错,至少有整整八分相似!不得不提啊,殷王生得这个模样,难怪靖平君别的人皆看不入眼了……如何?靖平君可喜欢?” 元无瑾被我手指托着,又想低下头,我将他下颚捏住,道:“你是哪的人,找我做什么?”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低眉回答:“奴是晏国人,家道中落,破败了,故而入扶风馆求个温饱。来此是遵循贵人吩咐,供靖平君挑选,若被您瞧上,便留在这侍奉靖平君。” 我道:“不要说谎。你长得太像,叫我以为殷王混进了卫国来,远隔千里还在对我阴魂不散。” 元无瑾仍犟着:“奴没有说谎。奴颈侧有一道胎记,是奴独有,靖平君可以看看。” 我皱着眉头将手指下移,触碰他颈间,确有凹凸。仔细一看,也的确有一条无伤大雅的黑印,这是元无瑾本无的,印记细长,若非天生,这个位置做来恐怕不大容易,还有危及性命的可能。 但他太小看我的见识了。蛛丝马迹虽小,可不是没有。 这胎记,乃沿一道剑伤所作。 昌平侯笑道:“靖平君多虑了。那殷王何其尊贵,怎可能沦为贱籍,为人奴婢呢?” 我抚了抚,瞥了眼昌平侯,颔首:“确实。方才是我眼花,仔细瞧来,并没有八分相似那么多,六分效颦而已。” 元无瑾眸光复杂了一瞬,难辨悲喜。 放着王不当,装疯,只身跑来卫国深入险境,还把自己卖进烟花之地,用尽种种方法,只为爬到我面前来,给我当娈宠。 他做得着实有点可笑了。 昌平侯道:“那这一位,靖平君打算……” 我虽不明白为何他前脚下决心杀我、后脚就能这样死缠烂打不放,然人都到了这,退出去再绕着我想别的办法,行迹可疑,只怕会更加危险。我将人撒开:“留下吧。殷王不似明君,我为殷国征战多年,他却待我形同仇寇。这口怨气,我正需找个玩物泄火。你们卫国的礼物,今日算送到我心坎上了。” 昌平侯大喜,连连作揖:“好,好!对靖平君有用就行!那看来靖平君还有的要忙,我不搅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我抬袖外邀:“昌平侯慢走。” 昌平侯离去,我却不能立刻把元无瑾拎起来,开诚布公地赶人。这府上人人都是卫国眼线,哪怕房中欢戏,定也有人听墙角,想捏清楚我对卫国和殷国的态度。我目下又收了个和殷王相像的优伶,这种趴窗根只会更多。 我想脱离桎梏、在卫国做什么,首要便是让他们放心,我绝已不与殷国藕断丝连。 何况,赶他大约也无需明说。吾王娇贵,受不得气,一点点办法就可以了。 昌平侯离开一个时辰,我没有搭理他,亦没让他起来。我让人找了些卫国从前将领所写兵书来看,读一会又去喂鱼。喂到有一只太过圆滚、翻肚皮不动,我才去瞟元无瑾。 他果然有些跪不住,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顺着气。 “……琨玉,”我唤他那个假名,“我为何会收下你,收下你是用来作甚,你之前都听到了。可有异议?” 元无瑾听到我说话,慌又跪正:“奴都知道。靖平君怨怒殷王,奴有这个长相,遣到您府,要承接下您对殷王的怨恨。奴能有幸留在您身边,这是奴应受的。” 我叹了口气:“我就明言了,我留着你,便不可能让你在我府中好过,但我会让人将西北角小门打开,你不想待了,随时可以不再听我命令,领五两银离去,无须报我。” 旁边端着茶的瑶露掩嘴笑出声:“五两银子。” 元无瑾俯身再顿,这还是头一次,我见他屈身跪下,真的像个奴婢,叩这么多头:“奴明白,请靖平君吩咐。” 我略想了想,说:“昌平侯说你会跳舞,你先起来,舞一曲给我看看。” 这么个为难法,他的性子,八成一天都受不了,必当晚离开,回殷国好好做他的王去了。一摊子都扔给十几岁的琅轩,像什么话。 我与他,早就说过相见无期。 果然,元无瑾有些愣怔,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瑶露施施然??凑上我跟前:“将军,让奴奏琴给他伴舞吧。将军夸过奴的琴技,说琴声好听。” 我揉揉额角:“我让你不必做这些取悦之事,去学点真本事,你把我话全当耳旁风。” 我这么说着,瑶露已飞快返回后面房中将他琴取来,横放在一侧案前,一边调弦,一边向我眼波流转:“将军疼奴,可奴也想让将军高兴呀。是奴自己想奏琴,将军听着便是了。” 我跟他多聊这两句,那边元无瑾已默然起身,扶着膝盖歇息了片刻,背过身,一手弯弯抬起,十分熟练地做了个起舞的起手动作。之后,瑶露琴音泠泠淌出,他就开始了。 我没想到元无瑾真的会跳舞。虽动作内敛,不算复杂,可他翻手涌袖,一步一步都会,偶尔目光扫向我时,还知道管理住表情,扬眉带笑。是了,昌平侯说,“琨玉”入扶风馆有两月之久,这两月,他的确是在扶风馆把自己卖作了优伶,才学了舞。 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久到我们都在代国的时候,我看过他舞剑。 君子六艺,他是贵族,都要学。剑是礼器,剑法是贵族的脸面。所以在他面前,尽管我剑法显而易见比他好许多,我也要收着一些。和他比试,我也经常悄悄让步,给他多赢两分。 无瑾何其聪明,如何看不出我在退让。所以与我比过几次后,他便再不在剑术上理我了,而是更多地与赵牧比。赵牧不会让着他,把他击倒会搀扶他,还会悉心教他缺陷之处。 我能看出,比起退让,这样更能讨公子欢心。可这些是我不能做的。我若击倒了公子,只能跪下,请罪。 所以最后,他们练剑、舞剑,我就负责在旁边,拿着剑鞘。 但无瑾身形如此,且手腕力道不足,剑重一些,就容易拿不稳,因此多用轻剑或木剑,且无论怎么练,他的剑法一向不好。 他十三岁时,在一次跟代国太子的考核比试中,三招之下,便落败了,被代国太子将轻剑挑飞好几丈远,掉到草丛里。他是考核中落败最快的,先生都看得直愣,紧接而来的,就是代国太子和公子们的嘲笑。 元无瑾气呼呼地解释:“是剑太轻,我没有拿稳!这局不算,我们再比!” 代国太子笑得捂肚子:“好好好,就当你没拿稳,可你凭什么再比啊?这是代国的太学,要按我们的规矩来。” 很快,起哄变得极其过分。甚至有代国公子说,你是殷王不要的儿子,在咱们这摆什么谱?你都来代国五年了,没见殷王让使臣来问候你和你娘过,别说比剑,你死了殷王说不定都不会看一眼。让你进太学,都是代国施恩,敢提要求,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无瑾被这样围着欺负,他比剑又确实输了,眼眶通红,却辩驳不出一句话。而赵牧正在别处考核,暂且顾及不到他,何况对方还是他们代国的太子。 所以,我就出手了。我请求代替我家公子,与代国太子一战。 第55章 这次,代国太子一招之下就被我找到破绽,像他对元无瑾那样,我挑飞了他的剑,而且飞得更远。 我退下来,想试着能否得到公子夸赞。只是他看着我,却在步步后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找到他时,他躲在一处屋边的角落里,抹眼泪,十分伤心。我不知自己怎么做错,只好上去尽我所能地开导,说人各有所长,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公子将来治天下,根本不需亲身搏斗,剑术不好就不好吧。 但我这话说完,就被元无瑾一把推开。 “治天下,我怎么治天下?”他凶狠,愤恨,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哭得稀里糊涂,“你听到了,我父王不要我,从把我扔到代国来起,他就舍弃我了!代国这边……那个赵牧也是个不中用的,根本靠不了他在代国站稳脚跟,他连自己都站不稳!我……我都这样了,你还……还让我更丢一层脸……” 之后,我不敢再言一句。乖乖跪在他面前,由着他拿石头砸我、树枝丢我,一直骂我。 直到过半个时辰,赵牧找到了这里,才将他抱哄出来。 元无瑾将代国太子跟他讲的话,委屈地同赵牧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阿牧,我父王不要我,但你不能不要我,也不能够不理我!我……我不能没人要的,没人要我就不活了……” 我依然不敢置喙公子的变脸,跪着,只敢余光观察,下巴都不敢抬。这话却真把赵牧的心坎说软了,他抱着公子,温柔回应:“那是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怎可能不要你。” 在那之后,元无瑾再没练过剑。 我想得出神,却见元无瑾跳得有些发抖,下盘不稳。仔细分辨,原是瑶露的曲子弹得比先前快两分,元无瑾跟着跳,基础不够牢靠,就跟不上了。 还未来得及叫停,他已踩到自己一片纱衣衣角,摔了下去。 跌得不重,但琴声已停,舞步也肯定无法继续。 瑶露啊呀一声:“我正渐入佳境,琨玉怎么摔了?” 元无瑾把自己团吧着爬起,又照之前那样,像个奴婢一般跪正:“……奴开蒙晚,舞艺不精,让靖平君见笑。” 他这个模样,和先前最后一面,那说我从没比得上赵牧的元无瑾相比,倒真像成了两个人。可这就是他,即便他眉心点朱砂、眼尾描画,甚至给自己颈上刺下黑印装作不同的胎记,我还是认得,不可能错。 总不能是怕我为卫国所用,来刺杀我,亲自动手才安心。 我想不明白他要作甚,又无法明问,便且继续当他是个倌儿,道:“你用这张脸跳舞,瞧着很不错,不过跳得太差,先去多练,能跳好再来找我。” 元无瑾仰着眼睛:“若奴跳好了,能像瑶露那般,侍奉在您身侧吗?” 我道:“曲子再快一倍,你动作跟得上,再说。否则就不要来见我。” 瑶露抱起琴,听得直笑:“将军,您这可太为难人家了。” 我扫向他:“还有你,明日开始跟我学剑,将来好有个防身之能。一个男子剑都拿不起,像什么样子。” 瑶露不敢再笑,慌忙跪下道是。 元无瑾那边,跪得发愣,似真被我这话为难惨了,不知该不该答应。我柔了声提醒:“西北角小门,随时可以走,别蹉跎在我这。” 我这话出,他却低头回答:“您……别不要我。您的要求,奴都会做到的。” 声音,隐约有一些涩哑了。 第54章 苦练 瑶露不肯好好练剑。 起初我不知他在期待什么,拿起一柄轻剑时尚且甚为开心的模样;但等我让他先扎半个时辰马步,再做最简单的挥剑动作两百次,他扎完马步就倒下了,可怜巴巴地说,拿不动剑了。 我道:“不想练剑,也可跟府里管家去学管账之类。你既嫌在扶风馆失了前途,那今后找别的生计,总要有本事。这话我说过很多遍。” 瑶露歪跪在地上,直哭:“可奴只想侍奉在将军身边,当真不行吗?……” 在殷国,我根基那般深,还是险些护不住身边的人。更不要说如今浮萍般飘在卫国。可我又不能明言,我不会忠于卫国,跑不可能带你跑,死却一定会带你死。 我无奈:“你今日好好练着,如若不想练,别的也不学,就和琨玉一样,今后不要到我跟前来。” 瑶露还想过来乞求,我退开,他才肯去慢吞吞地摸那把剑,很小声地说奴练就是。我便叫了个人来将他看着,数数,而后离开了。 我去了安排给元无瑾住的小院,没有让人惊动。 上卿府中有许多庭院,我给瑶露拨了个尚可的,但元无瑾,我给他安排在最边角的地方,也未拨人来给他使唤。这里,院中无花无草一片空地,旁边是可以供他直接离去的西北小门,家丁来往,还有些嘈杂。 已经两日,我没收到下人说他业已离去的消息,便想着悄然而至,避在屋边阴暗处,偷偷观察一番他在做什么。即便有旁人见到,我不出去说话,也难以猜透我的想法。 我没想到他真的在练舞。 这片空地,正巧方便了他。我看着他手臂一收一扬,婉转含笑,对着一面墙反复练习某个片段。一段跳得不错后,他又加快速度再来了一次。几次动作都不够完美,他有些急了,一瞬滑步没有站稳,再度摔倒。 膝盖生砸在石面上。 元无瑾原本痛呼出声,可不知怎的,又吸一口气狠咬了下去。他慢慢挽起下裳查看,膝盖竟已乌得不成样,显然这已不是第一次摔。现在,是又在上面磕破了一寸。 我这么望着,差一点就没有忍住,踏了出去。 元无瑾在衣袖中摸索一通,找出一瓶药,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稍作歇息,他又想站起,却怎么都不能再稳住,只能重新找旁边的石坎,重新蹲坐下来。 他这样默默坐了很久,很久。 他肩膀微微耸动,但头埋得深,又跟我略有距离,我不能辨清他是否在流泪。但差不多应该是。半晌,他没头没脑地自语了一句:“随便找个人……都比我好,是吗?” 而后,他越发抱紧自己的双臂,像是觉得寒冷:“确实是……随便找个人,都比我好。他会抚琴,软玉温香,我却连跳个简单的舞都要摔,我……我……肯定是最差劲的了。” 又顿一会儿,元无瑾喃喃:“……你都没怎么教过我练剑。” 最后,他就这么蹲着,不再说话。 把脸闷了片刻后,他才撑着石坎,颤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这个过程,他一直抽着凉气,逐渐起身方能将腿脚立稳。 于是他又继续对着那面墙,牵起笑容,练起来了。 这次他更加谨慎,动作略慢,却没有再摔过。对着那面墙,他看不到任何旁人,包括身后已经没忍住走出两步的我。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晚,我再次覆进屋舍的阴影里。即便他偶尔回头,也不能再看清。 等到月上柳梢的时分,我才见他扶着墙壁,缓缓步回屋休息。 今日见他练舞,我两次差点就走出去了。 我甚至有一瞬奢侈地以为,他是因失了我,意识到早就喜欢了我,方才连尊贵和王权都抛却不要,把自己弄成这样,辗转来到我身边伏低做小,只为将我求回。 幸而昏头仅有一瞬。这想法,也奢侈得过于不真实。毕竟他的喜欢,是我十几年……都没有感受到过的东西。 多半,找我,委曲求全,还是为着别的缘由。作为君王,他不想坐视我成为敌国之臣。 我见他扣上门,久久再无动静,忽然发觉,他没有用晚膳。他身边无下人,自己不出门去找,就不会有人记得给他弄晚膳来吃。 我回房路上便叫了一个家丁,去膳房通传,为琨玉公子做一顿晚膳。以后他的一日三餐要记得主动送过去,不能忘了。 家丁一下领会:“是,是!把琨玉公子饿着,是咱们疏忽,小的马上叫人给公子做一顿丰盛的膳食!” 我赶忙打住,略考虑一番,道:“用不着多丰盛,每餐三两个馒头,配点咸菜碎肉,莫让他饿死在我府里就行。” 家丁脸色微变,小心翼翼地答应:“啊……是。” 次日一午后,我叫膳房的人来问,昨晚琨玉公子晚膳有没有用。他那样瘦,万一饿死在我府里,岂不晦气。 膳房的人回答,没有。他们都送到了,可琨玉公子昨晚没吃,到今天早上才用早膳。刚刚午膳也只用了一点点。 我听得直皱眉:“这是为何?” 膳房的人道,也没有不吃,就是进得少。好像是……在练什么功,想讨将军喜欢,需得少食。 我在殷国时从没听说他需要练什么功,听上去奇奇怪怪,但现在多问又会显得我太关怀,便摇摇手:“也罢,有心思饿着练功,估计一时半会饿不死。随他吧。” 这边,瑶露剑也不肯学,后几日他再想凑到我跟前,我都不让了。 第56章 摆脱了他,身边不再聒噪,只有安静的家丁眼线,天天瞅着我一言一行,也总算松和了些。我开始在府中随意闲逛,第五日,就很随意地路过元无瑾住的小院,睨一眼,踱了进去。 他依然在练。这次,下盘稳固许多,舞姿变换也快,整个人仿佛轻盈了不少。说不定过两日,我刻意为难他的那个速度,他真的能做到。 且有趣的是,我还见他拔了一根枯树枝握在手中,正常舞时,倒捏贴合在手臂处,叫人瞧不出来,待节奏更快,树枝就瞬间挥刺而出,狠风凌厉—— 这是剑法,他将他那点学得并不精通的剑法,融入软侬柔舞之中了。单单比剑,或许差了些,然融合入舞,竟成了别有风情的韵味。 元无瑾自己,显然也是对这开创很满意的。他舞起来,笑容再不似先前那样勉强苦涩,满眼充满由衷的希冀与期待。 如此一舞毕,他歪着跌了两下,勉强站稳。低头捂着膝盖,还是笑得那么开心。 我走上前,抚掌道:“这次不错,没再摔。” 他浑身一激,回身,没等我先免礼,他已就着那双衣下不知有多乌青的膝盖,跪了下去:“奴见过靖平君,靖平君安。” 我不忍多看,别过脸:“起来。衣服跪脏,还要劳府里的人洗。” 元无瑾攀住旁边的墙,逐渐起身,腰微微躬着,全然像个奴仆,不抬头目视主子。 我问:“刚刚那个就是你练的成果?” 元无瑾悄悄地上瞄,眼睛一闪一闪:“您觉得如何?” 我故作淡然:“我刚逛到这,只看了个结尾,觉得尚可。” “尚可!”他品着这两字,眉眼开心地弯起,“其实还……有一些缺陷,奴还再精进几日,等奴完全练好了,就表演给将军看。”说着,他手握紧在心前,眼底染一丝亮色,“能搏您一句不嫌弃,奴三生有幸。” 我扫了好几眼他膝盖处。这被衣裳遮了,我一眼看不到,就难以直接过去掀开细看、再顺理成章说点难听的话,让人拿正经伤药来。只能暂且越过这个,问:“不吃饭,练功,是怎么回事?嫌给你吃得差了,不合胃口吗?” 元无瑾局促起来,垂着头,两手握在身前,手指乱动:“没有,奴不敢嫌差,将军让奴吃什么,奴就只配用什么,这奴晓得。” “那就说,是何原因。” 我追问,他却将脸埋得更低,不肯再讲。手指捂了捂腹心,似乎问题就出在那里,不自觉地欲盖弥彰了。 之前觉得他轻盈,似乎不是错觉。他的腰与手臂,仿佛更纤细了少许。 我道:“藏的什么,将腰带解开,我瞧瞧。” 元无瑾望了望我,慢吞吞地将手搭上衣封,扯下腰带,露出了一截纤瘦白皙到不太正常的腰。甚至,下肋可见。 他的肚脐之中,正含着一颗漆色的丹丸。打开之后,隔这些距离,我都能闻到丹丸的刺鼻异香。 元无瑾轻声道:“这是……息肌丸,放在脐间缓慢吸收,能使体肤细腻光滑,体态轻盈,身轻如燕,反正很多好处的。用它时少食,效果更佳。” 一下,我便后脊发疼,眼前黑了又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幸好复发早已习惯,面上没多动容。 此种秘药,我虽不曾听闻,但他这瘦的样子,加上所谓“不吃饭效果更佳”,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必是伤身之物。 元无瑾慌问:“奴……是想让将军届时赏舞,能更满意一点。” 我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我按捺住心中涌动,平淡答道:“随你。但就算是馒头,也是我赐给你的东西,是我赏你的脸面,你不能不吃,明白?” 元无瑾再次跪了下去。他以前从不屈膝跪人,我不知他这几月在扶风馆经历了多少、学了些什么,如今他做这个动作,已熟练得像个牵线的木偶了,就像……我曾经在他殷王宫中,服侍他时的日日夜夜。 “是,奴明白了。” 之后几日,他总算每一餐都用,却只吃半个。他还念着息肌丸的效用,不顾自己。 我想,我得给他泼一盆更大的冷水。 卫国对他而言太过危险,他不该留在这里。他应该回去,继续做他殷国的王,一辈子万人之上。 第55章 碎枝 没过几日,瑶露分十来天终于完成两百次挥剑,又赖到了我身边奉茶,别的都不求,只求随侍将军。 我本想他是个可怜人,试着给他谋将来的出路,可他总油盐不进,我也没办法了。他自己要把自己当物件,我只能也把他当物件摆设使。昌平侯来,就把他放在旁边,我们闲聊时,随他去搔首弄姿,抚一下午的琴。 昌平侯只见到我搁在一边的瑶露,没见着元无瑾,又开始紧张,一副担心我再度不满的样子。 他正说,靖平君,觉得这两个寻常了,扶风馆还有,实在不行,满卫国他都能去给我找……我忙给他打住:“真不必了,上回那个玩着蛮有趣的。我没叫他出来,是在刻意为难他,舞跳得不够快就不许见我,也没有好饭吃,为此,他练好几天了,未怎么休息。” 昌平侯松下口气,笑道:“靖平君觉得有趣就行。想想也对,此人么,是要多用些方法折腾,辱一辱,否则如何疏解你心头之恨呢。”他将扇子倒指向旁侧,抚琴奏得指尖发红的瑶露,“不过这个,很明显罢,靖平君不太满意。靖平君不喜人多,可要我重新给你换个满意的摆设来?” 瑶露琴声吓得停了,脸色煞白。 昌平侯悠悠道:“先前我给靖平君挑的,要兼顾床上床下的本事,是以在乐艺舞技上,未必十分精通。但既然靖平君床上不用他,还听说他聒噪烦闹得很,不如我给靖平君换个专精的乐伎,性情安静点的,只负责给您洗耳。如何?” ……细作真是看得紧,连我碰了谁没碰谁,都要传出去。 瑶露半跌着爬出琴案,在空地上跪下磕头,一个求字刚出,昌平侯重重指点了他:“你看,又要扰主子清净了。你什么身份,还跟靖平君求情,让你去哪你就去哪,听不懂吗?” 瑶露低头跪着,不敢再言,整个人抖如筛糠,完全是怕极了的样。 我当然晓得他烦,可忆及留在殷都如今不知情形的几个孤女,我也下不了口将他赶出去,只道:“算了吧,这个都看习惯了。我是个粗人,没那么挑剔乐艺,今后他老实一些,留在身边未尝不可。” 瑶露顷刻涌泪,连连磕头:“多谢靖平君!多谢靖平君!” 谢过之后,我摆了摆手,他赶紧爬回琴案,将要继续。昌平侯道:“听这个做什么,靖平君,兄弟我今日给你安排了几个优伶进府表演,放心,他们不留,演完我就带走,只为博你一笑!看不看?” 这表演,演的是百余年前合纵争端的一台戏。先代殷王用张子而弃公孙衍,公孙衍黯然离殷,经人劝导,为代、卫两国所用,最后做了五国伐殷的纵约长,将殷国的扩张扼锁在崤山关内,受东方列国尊敬,风光无限。而阴暗之处,殷王痛心疾首,为自己不能善待良臣悔之晚矣。病死之前,还在念着原为殷国大良造的公孙衍。 其实这戏演得有五分不真,实际上,百年前张子也是大才,跟公孙衍斗得有来有回。然昌平侯让这么演,显然是把他想??说的话融入戏中了。 期间,昌平侯几次试图套我想法,我均既未肯定、也不反对,只说这戏不错。最后昌平侯灰溜溜带人离去,也没能套出我是否愿意效忠卫国。 时近傍晚,我打算再随便转去西北小门附近,瞧一瞧元无瑾,用些狠话,逼他吃饭。 结果,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他。 他默立在廊亭最远处,不知候了多久。我之前始终和昌平侯在闲扯,看戏,不时瞅瞅瑶露的情况,未曾往那边望一眼。 发觉我目光总算扫过去,他眼睛也霎时亮了,这才与旁边的下人轻声交待。那下人也这才过来报我,靖平君,琨玉公子求见。 元无瑾到我面前,依然先低头跪礼,我看着他膝盖,拦住,道不必多礼。他虽站住,却微微前躬身子,低眸不直视我,每一刻都不忘卑微,像已然把这些刻进骨子里了。 我问:“你既早至,为何在外面等着,不通传?” 元无瑾道:“将军在与贵人说事,奴虽想即刻见到将军,也不敢搅扰。” 我便再问:“你想见我,有事要说吗?” 我最希望他找我说的事,是他想通透了,决定离去,道个别之类。只有他失了望,自己选择离开,之后才不会继续想方设法留在卫国。 元无瑾却扬起十分明媚的笑,拿了拿手中的东西给我瞧:“将军,奴的舞完全练好了。奴能跳到曲子的两倍速度那么快,还融了剑法,奴想展示给将军看。” 他手中躺在臂弯里的,是一截盛开的桃枝。可现在并非桃树开花的时节,我细瞧了瞧,原来是绢帛缠线所作的假花。这样栩栩如生,不知废了多少工夫。 第57章 之前看他练舞,手里就拿了一截枯枝作剑。 他居然还在忙活这个。还忙活得自觉完美,要给我看。 我有意警告:“剑法?剑法乃君子之艺,你一个优伶,如何会剑法。” 我想说,你讨好得有点过头,将自己身份不简单的事暴露了。元无瑾僵了一僵,却立刻想出个说辞来:“奴过去在晏国,家中还算富贵,只是后来获罪,全家沦落。这些奴小时候都练过……和儿时竹马一同练的。” 我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扫一眼他腰腹处,总感觉,他又消瘦了两分,八成那颗息肌丸还含在里头。 得让他自己把息肌丸下掉,然后乖乖吃饭。 至为重要的是,用点狠心,赶他走。 元无瑾仍巴望我,很小心地搂着桃枝,靠近了两步:“奴已经准备完毕,现在就可以跳!奴保证,无论这次琴音有多快,奴都能跟上,奴真的已经练得特别好了,有这个信……” 我望向别处:“你退下吧,我没这兴趣,不想看了。” 元无瑾很愣怔了一下,恍然,将桃枝搂紧了些:“哦,将军今日看过了戏,再赏舞,是会乏味的。那……那奴明日再来。” 我负手道:“我说,我对你的舞并不感兴趣,没兴趣看。不明白?” 他全然呆滞,手指在桃枝上捏得越来越青白。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开口,极小声:“可奴已经练过很久。奴每天都在想,能练好之后,给将军看一眼,得您一句夸赞。您,之前也说,奴跳得好,就可以陪在您身边,还说过……奴跳得尚可的。” 我说:“你想给我看,想陪着我,那你过来。” 元无瑾闭了嘴,顺从地近前。 我将他下颚捏起,命他微微仰头,与我对视,这样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他眼底星亮,映着我整张脸,却眨都不敢眨,仿佛怕一眨就把仅剩的一丝希望驱散了。如此彼此看着,不知不觉中,他口齿微张,像是怔了神,马上要出口一个“阿”字。 我手指伸到他耳后,摩挲片刻,就着这个位置使力,将他往旁侧重重一搡。 元无瑾明显未料我会突然推他,还用这么大力气。他没有站稳,一声响亮的咚响,他膝盖坠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下意识惨呼,这是应该的,我摔的就是他膝盖,砸这样重,不可能走得了路,遑论继续练舞。可他又是只吟出半声,马上硬咬了下去,忍痛爬成跪姿,向我趴伏。 我沉下声:“我没兴趣观你跳舞,是因你的脸看得太久,我还是恶心。”虽然,我本也不想说这样恶毒的话,“推你一下就受伤了?正好舞别再跳,回去躺着,不要出门,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其他的,等我几时找了新的乐子让你去做,再提。” 我顿了顿,再道:“另外,你瘦得跟骷髅一样,摸着硌手,以后你的一日三餐不管有多难吃,必得全部吃完。也休要觉得我对你不好跟我犯委屈,莫忘了,你用这张脸到我府上,就是为做这个。” 他跪不稳,浑身抖得厉害,疼得手上指节都捏凸起,饶是这样,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一个奴仆应有的跪姿,叩首:“……是,主子惩处奴,是奴的福分。以后……每一次惩罚,奴都会受着的。” 元无瑾是自己摸着案几艰难爬起来,再摸着柱子和一路亭廊的扶手,一寸一寸挪,往回走的。身形消失在远处前,他还摔了好几次。 那条绢做的桃枝歪在地上,他没有能够拿走。 之后我也未命人收拾。当晚,起大风,下大雨。第二天,桃枝已不在原处,游着大尾巴鱼的池塘中,多飘了一根挂一丝破烂绢布的枯枝。 我也几天都未再见到瑶露。 一问才知,瑶露没烦我,原是跑去了西北院子关怀仅能躺床上的元无瑾。理由是都是馆里出来的,琨玉受伤,他理应关怀,至少聊聊天,解解闷。 我估计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也正好,让无瑾多受些为人奴婢、甚至不如别的奴婢的委屈,他一想通,或许不久,等膝盖痊愈,就知道自己从小门离开。 我的路,早就不能和他一起走了。 第56章 宴酒 又过七日,昌平侯来,说,他最近正打算在扶风馆旁边卫都最大的酒楼,万里楼中办一场欢宴,邀请他诸多有交情的好友参加,里面有好几个卫国公族的公子。这次,他想邀请我去,做最尊贵的客人。 他上次邀我出去,被我一口回绝,是以这次,他提得极其小心。看来他真的很想拉近我与那些卫王亲信们的关系。 卫王也是真想我为他所用,做替他剪除安陵君的刀。 我低头思索,一时未应,昌平侯干笑:“这次还不愿去,那就不去。下次再办也行,你是整个卫国的贵客,只看你何时有兴致。” 我道:“没有。我这次就挺想去的。昌平侯是有趣之人,昌平侯的朋友们想必也有趣,我想认识。具体何时?” 昌平侯一脸不敢置信,半天才回答:“三日后!三日后的午时!”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有个请求,不知方不方便。” 昌平侯完全确认了我肯去,打包票似的拍胸口:“什么请求不请求的,你讲!” 我望了一眼西北角:“我打算带琨玉一起,给他也见见世面,不知他能否有个位置?” 昌平侯一听就笑了:“这算什么请求,靖平君有所不知,这宴上,各家公子本就要带一俩美姬美妾的。若玩物不错,都是朋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 他想了想接着道:“自然,靖平君若无异议,我还可给琨玉专门安排点有趣玩法。保管靖平君大饱眼福。” 我拱手:“好。三日之后,一定按时赴约。” 元无瑾的膝盖骨到底没折,再如何乌青,搁七日也该痊愈了。我又多等两日,却还是没听到有人传信,他已从小门离去。 我便去了他屋里看望他。 我未让人通传,进门之时,正见着他抱坐在床角处发呆。他见我进来,吓得傻了,连滚带爬要下榻行礼,我有些看不得,于是将这动作阻住,把他捞回去。毕竟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起手微臣俯首跪礼。 我说:“琨玉,这些时日,你觉得我待你怎样?” 元无瑾扯被衾来,将膝前掩了掩:“将军待奴……当然是极好的呀。虽然将军因这张脸厌恶奴,可至少,您给奴吃住,也没让奴干活。” 以前,我要把心挖给他,用万骨枯朽铸就他的胜利,他才能夸我一句“真好”。现在,给他馒头吃、破屋住,就极好了。 我看了眼门外,院落的外面,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照这样算,我对瑶露岂不是比对你好。倒没见你心里不平衡。” 元无瑾眸色黯然一瞬,他说:“瑶露比奴先得将军青睐,是前辈,又招将军喜欢。将军给他更丰厚的用度,理应如此,奴不敢嫉妒。” 我不由叹气:“看来,即便我给你开了出府的门,你也不会走的。有这么喜欢在我这受折磨吗?” 元无瑾勉力弯起眉眼,笑起来:“奴已经想通了,只要将军高兴,怎么对待奴都没关系。就像将军说的……这不正是奴的作用?” 我将他的手牵到身侧。从前是他总爱主动扣住我手,如今被我握住,反而在局促发抖。 “你既有这样的觉悟,明日中午,跟我去万里楼赴宴。” 元无瑾疑惑:“何宴?” 我道:“与卫国宗亲公室交友的盛宴。我来了卫国,当然要与他们好好认识结交一番。” 昌平侯让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讲得不错。公孙衍入卫,让先代殷王后悔终生。想必同样,最能让元无瑾受不了的就是看着我与卫国亲近,同时,他本人受卫国的侮辱。 而且若他当真受不了,有了过激行动,那他来此的目的亦是显然了。 ——对我婉转求欢,伏低做小,把我从卫国求回去,避免我将来与殷为敌。 他已非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这回问题比较大,毕竟剑都赐到我颈上,我却跟人跑了。他要把我稳回殷国,是得很费一番功夫,可一旦我心软,他成功,他一己之身就可以破掉千军万马都未必压得住的隐患,回殷之后拿我如何,杀,或不杀做成禁??脔,不都是他的一句话。 就像公孙衍。 我这话出,元无瑾果然怔住,面色微微苍白,我追问:“昌平侯说了,大家都要带些姬妾,这样宴会才有意思。这次我不带瑶露,我带你,还不高兴?” 他开口,唇齿有些颤:“将军您……很想去这宴,一定要去这宴么?” 我说:“一定要的。我虽尚未接受卫王任命,也须为将来有可能在卫国立足做准备。” 他被我握在掌中的手手指蜷起,似乎害怕、又似紧张。半晌方很小声地回答:“将军想去……奴跟着就是。” 我抬手轻抚过他额边的头发,刻意温柔道:“这还差不多。难得我看你这张脸不生气,想要带你,明日推杯换盏时,可别让我失望。” 第58章 “这是……是将军第一次带奴在身边,奴一定会在贵人们面前认真表现,不丢将军的脸。” 我瞧着他的模样,心里面还是有一些愁。 也不知是谁教了他,受委屈只一个劲咽下去,连眼泪都不能溢出来。他以前从不这般,可见把我哄回殷国,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万里楼有四层,顶楼登高望远,能俯瞰整个卫都,是最贵的客间。 我来时,昌平侯亲自相迎,把我推到主位,而席间已到了七八位贵族公子,人人后面确实跟着姬妾。但姬妾没有坐处。 我问:“加一套膳具在我身边,琨玉得坐着侍候我。”他腿我都没法看到底有没有痊愈。 昌平侯瞧了眼我身后,笑了,并向周围所有公子大声讲出这个笑话:“有道理,像殷国王上这么尊贵的人,怎么能站着侍膳?靖平君,不如我做主,给他单开一小案,也免得说我们卫国怠慢堂堂殷国大王,怎样?” 这是要聚众羞辱,问我愿不愿意。 一路过来,我本将元无瑾手牵着,到这,我放开了,也懒得回头看他对此话有什么神情:“行,你看着办就是。” 昌平侯便去安排了。最终开席时,元无瑾被放在我身边小案后,桌上唯有两样薄菜,却放了满满当当的一壶酒。我问过,这酒是万里楼里最烈的霜华,没有人能撑过三杯。 起初的客套完毕,我也在昌平侯的介绍下一一认识了几位公室公子。之后,众人关注点便不出意外地落在元无瑾身上。 洛阴侯抚掌直笑:“哎呀,靖平君,您还真把这位带来了。昌平侯应没跟你说清楚,咱们带姬妾来是作甚的吧?” 我淡淡地顺着问:“作甚?” 另一人跟着笑:“哈哈,是用得腻味,品相又还行,扔了可惜,便带来相互挑挑,换着玩!” 元无瑾蓦地坐直,望向我。 我一时没应,想试着等等,看他会否动口相求、或气不过不忍了。于是更有人起哄,说瞧上了琨玉,能不能拿八个美妾跟我换? 我再看元无瑾反应,却又见他垂下头去了。 竟不敢反驳,万一我真把他换出去。 我摇着酒杯道:“你们在卫国,过去风言风语,几时听说过殷王娶后纳妃,不都是与靖平君我不清不楚吗?打消这个念头,琨玉只能我用。” 全场一时笑得更厉害,方才起哄的公子捂着肚子道,好,不跟靖平君抢。又有人道,琨玉,你家主子如此疼你,你还有单独的位置坐,他待你亲厚形同过去对殷王,你就不向靖平君敬两杯酒,感谢一番? 元无瑾闻言,忙给自己倒了满满当当一盏,到我身侧,乖顺地跪下:“奴向主子敬酒,多谢主子心疼奴。” 我没有立刻提酒盏去接,只道:“并非心疼,我留着你,是我如今因有些缘故,较为挑拣,不是清身的不要。我用腻你之前,你不能被旁人用过。” 他轻轻抽了口气,声音微颤:“……但总之,主子没有不要奴,还替奴说话,奴依然很感激主子。” 我这才抬盏示意一番,不过盏中并无酒:“知道了。你喝吧。” 元无瑾小心地捧着酒盏,略迟疑片刻,仰头饮尽。喝完他便呛得厉害,酒意瞬间灌得整张脸通红,只能一面道歉失礼,一面爬回自己坐处,悄悄地缓这酒劲。 而后,席间的话题总算从他身上移开,众人聊着聊着,谈起了安陵君偷窃兵符、号令卫军营救代国之事。 “安陵君,他可真是不把王上放在眼里!” “你们晓得他为何又组织起了合纵?他是不敢回来,才一直故意在前线跟殷国僵持,这兵他就能一直带着!” 此话题越谈诸人越火大,连昌平侯都慷慨陈言,只恨国中无人能压安陵君的声势,王上不得不继续用他。这又是在点我,意思是说,我若肯从卫,安陵君在卫国的一切地位,将来都是我的了。 这些话题我一笑而过,不参与,也不表态。我瞟向旁边的元无瑾,他喝了酒后,捂着头直不住身,面色酡色也始终不散。即便是烈酒,可我记得他酒量并没有这样差。 须臾间,他又抬眸望我一眼。那眼神像盈了欲滴的玉,笼着一层迷离,似乎不太正常。 给他的酒有问题。 第57章 折辱 我本下意识想问,这是怎么了,话到最后,还是按下去,伸手重重拍了一下元无瑾的案桌:“醒神,一杯就醉了,你还如何表现。这里没人会醉酒后伺候你。” 他发了发抖,稍坐直身,笑容有些难看:“是奴的问题,奴没想到这酒是……反正,奴缓一缓就行。” 我正欲说,晕了就是晕了,逞强也无用,你我去更衣,离宴再看怎么回事。话还没出口,洛阴侯在那边大声招呼:“欸,安陵君有什么好聊的,徒增烦恼,换个话题!今日大家都把自家的美人带上了,就让他们干站着?丝竹管弦乐舞,总得表演几个吧?” 一众点头,连连肯定,愤恨的气氛重新活跃。 然后不出意料地,洛阴侯指向了这边:“我都忘了,不止有站着的,还有坐着的。靖平君,你家这位,要不就先来?” 我转头问:“还能演吗?” 我本意但凡他有任何推辞,我都给他拒了,元无瑾倒一激,慌忙站起道:“能的将军!奴可以的。” 他起身动作微晃,却绷得笔直,有些迷离的眼睛亦重新瞪起,分明是在强提精神。像生怕自己哪没做对,被嫌弃,被责备。而后,他恭恭敬敬向列座躬身,每一个方向的行礼都顾及着。 “各位贵人,奴别无所长,唯有舞技可聊作解闷。技艺不精,还望贵人们宽宏。” 我交待过他,要好好表现。他倒光把这事记住了。 最后,元无瑾转向了我,静静等我一个首肯。 我实不知他喝酒后是真醉、还是难受在哪个地方,他也不愿表现,我便只得道:“量力而为,不行就别跳。” 元无瑾扶了一扶额边,甩了甩头,笑道:“奴的舞将军上次没看,将军怕是不知道奴的进步有多少,您放心,今日……便是醉了,奴也一定不给将军丢脸。” 他误解了我的话,我略作解释说:“玩乐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并非怕你丢这种无谓的脸面。我是希望你别再摔着。” 元无瑾压低了脸,声音虽小,却十分坚定:“奴不会。虽对将军无谓,可奴在将军这多少能起一点点作用,奴自己会很开心的。” 我还想劝下他,只是又是那样,话到嘴边,最终没有出口。 很快,在一片公子王孙的哄闹中,元无瑾被带到宴席中间的空处,背过身,高高抬起一侧素白纤瘦得略不正常的手臂,做起了起手的姿势。另外,还有一位侯爷的姬妾为他鼓筝。就这样,他的舞开始了。 的确是大不一样了。 惊鸿略影,回雪流风。 融了剑法的舞步带了些许凌厉,即便手中无剑,于男子而言,亦要比纯粹的婉转柔美好看许多。周围观者皆拍手叫好。而且,他的一转一旋,还引着两分醉意,跳到后面,一侧衣襟落下肩膀,舞姿变得无端地勾人起来。 勾人。 这不对。若是剑舞,不应该这样跳,他也不应愿意在众目睽睽下这样跳。 细看才觉,方才那酒意的红仅在他颊边而已,到此时,却已染透他的耳尖脖颈。他这分明是昏昏沉沉要站不住了,也控不住自己的动作,但为了完成一场舞,还在硬撑。 元无瑾无意识又要去挠自己另一侧衣襟,众人哄笑得越发热闹,竟真有人乐呵呵奚落,跳舞就跳舞,怎么脱起衣服了。 我干脆起身,将一盏爵杯连杯带酒重重摔砸在地上,那位洛阴侯的案前。 一时四寂,连筝都崩地一响,停了。 我盯住洛阴侯,轻轻朝中间勾了勾手:“琨玉,别跳了,回来。” 毫无回应。 侧目看,原来是,舞步一停,元无瑾竟也像崩断的弦那般,跌坐在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爬起。甚至他坐着都是强撑,气息异常急促,面颊赤得几近发紫。 洛阴侯退坐两寸,有些结巴道:“靖平君,您……作甚发这么大火,那琨玉是扶风馆出来的,这不扶风馆里很正常的玩法吗?” 我挑眉,扫向昌平侯。 昌平侯笑着摇扇:“你大惊小怪了,靖平君。琨玉喝的酒里是掺了些添趣的秘药,不过,咱们玩扶风馆的人都这么弄,让用了药再跳舞弹琴之类的,玩谁家的都一样。没有提前与靖平君说清,是我的不对,但你问琨玉,他自己也知道。” 我深深纳了一口气,尽量平复,再去问元无瑾:“是这样?” 他坐在那边,攥紧了最外层的衣衫:“回……回主子,是这样。奴能得用贵人所赐之药,是贵人们怜惜奴……抬举奴。贵人让奴舞,奴必须得舞,否则,怠慢贵人,是极大的不敬。” 我极力缓下气息,道:“原来如此,我确实不知。不过这舞也跳得差不多了,琨玉站都站不起,没甚可继续的,来人,把他搀回我旁边来。” 第59章 楼中侍候的下人刚要行动,洛阴侯刚松口气,却又开始调笑:“现在扶回,那可不行。靖平君有所不知,这秘药没有任何对症解药,只有让他纾出去才能恢复正常。不纾开,三天三夜这么地上打滚,都有可能。” 我顿了顿,轻声:“听来,你们原本后面还安排得有。有趣,说来听听。” 洛阴侯两声击掌,有侍从托着一盘东西向中间走去,奉到元无瑾面前。蒙布掀起,竟然,是各种各样形状不堪入目的珠串、玉势,小小一盘,琳琅满目。 洛阴侯啧啧嘴:“这些呀,本是要他跳下一支舞时,让其咬着跳的。这是我们一向的玩法,可好像对靖平君而言过于奔放,您不太能接受?” 元无瑾面对这一盘东西,一手捂住心口,粗重地呼吸,涣散的目光竭力汇聚起焦点,悄悄瞄向了我。 他仿佛真的在等我一个首肯。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同意,他就做。 我应着这目光,缓慢道:“倒不是不能接受,就是从前未曾这般,头一回见此场景,较为惊讶罢了。” 有王孙公子立刻大笑:“想想也对,靖平君以前在殷王手底下,哪敢在这方面不老实啊!靖平君,一个奴婢而已,你用不着如此担忧,以后你在卫国,干什么都只管放宽心就行!” 另有人附和:“而且此奴酷肖殷王,难道靖平君就不想看看,殷王一边为你跳舞,一边还咬着……哈哈!虎狼之君,随他在殷国不可一世、呼风唤雨,到了咱们这,还不是只能为奴为娼!” 元无瑾闻言,微微垂下眼睫,不再抓紧身上蔽肩的外衫,随其重新滑落。然后一只手,伸向了那琳琅满目的漆盘。 “不过,”我瞄着他所有的神色和动作,提声道,“此奴平日畏畏缩缩,少有情趣,总叫我看着就没兴致,今日这等模样,反而少见。比起让他带着这些死物跳舞,我觉得,趁此机会,亲自享用他一番更好。” 洛阴侯愣了一愣,哈哈大笑。昌平侯也忙招呼:“那也行!来人,去让楼里给靖平君单开一间上房!” 我走上前去,扯起元无瑾委地的外衫,扔到他的头上,将他的脸和肩膀都罩住。我意为,今日到此结束,他不必再面临这些了。 “我不习惯在外面。琨玉,现在跟我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元无瑾已经眼神浑浊、半迷半了,全然没有自己坐直的力气。所以,我搂住他的腰,将他揽在了怀里。 他不远千里到卫国来,到我身边,这么久,我碰他都少有,今日还是我第一回抱他。 以前他虽纤瘦,至少锦衣玉食地养着,不会瘦弱到哪里去,眸里总扬着明媚的光,把任何人都不看在眼中。然如今,他身上堪称嶙峋,性情变得谨慎顺从,甚至于卑微怯懦,且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总让人觉得他已只剩一口气吊命了,而这口气,就牵在我身上。 好像我离开他,他最后这缕生气便会消散,再也没有了一样。 抱着这样一个人,我渐有些??出神。从前我总认不清他,不懂他所思所想,一不小心言辞冒犯,就会被甩一巴掌。可现在早不是当年情形,我却似乎又开始认不清他了。 元无瑾一路吐息愈来愈急,终于忍不下去,脑袋在我胸前蹭了两下:“……热。” 我无奈:“热你还挨这么紧,待会更热了怎么办。回府还要两刻钟的路。” 他没理我的话,大约也是完全被药糊涂了,只顾一个劲地蹭。少顷,他又猛地一打颤,蜷起身子,一滴泪涌出眼角,沿面滚落而下。 “阿珉……我冷。” 我叹了口气,抬手托住他的后脑,一次又一次轻缓地捋下来,安抚着。 我在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王上安心,臣在这呢。” 他呢喃:“别丢下我,不要丢掉我……” 这话,我没法回答。到这种时候,他还是念着拐我回殷国,好回到他的掌控里。 我只能道:“睡吧。” 之后一路,元无瑾身上虽依然烫得发慌,却很安然,他就这样静静靠住我,一句话都没再说了。 我想,再有听墙角的,也不可能敢一直听这种事,也未必能够听清。今天这样的机会,床头耳畔,正适合我与他清楚地谈一谈。 我在卫国要做的这一局,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若能将他明明白白地劝走,是再好不过。 第58章 否认 回府时,我抱着元无瑾下车。迎我回府的左右下人见到,皆惊了一惊,旋即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我吩咐:“去备热水,我要就寝了。” 有一家丁忍不住多嘴:“啊?可现在是下午……”然后被另一人将嘴捂住。一行人称是,立刻前去准备。 沐浴的房间,就在我卧房侧间。我在这卫国上卿府的宅子大,卧房大,卧房侧间也大,之前我嫌浪费弃之不用,倒没觉得大,现在池底下了水,水雾氤氲之下,差不多是一处小汤泉宫了。 池边还放好了软脂小盒,一两玩物。卫国给我的人倒是鬼机灵。 元无瑾还是神志不清。我宽了他的衣裳、将他抱入水中后,他反而迷得更深了,手臂虚搂住我肩颈,挂在我身上。似乎过去也是如此,清洗之时,皆由我动手,他就负责随我摆弄,以及睡觉。想必都成了习惯,到卫国这么久也没改过来。 我不计较这些,这种事上我得利多,无论什么身份,多照顾他是应该。当务之急,是要先将他弄干净,再身体力行一番,给他把药解了。他人清醒,才能说正事。 但,约摸是那药的缘由,我替他弄时,他敏觉不少,不住扭动,未过两下便清醒过来,缓缓睁圆狐狸样的双眼,看着我。水汽蒸着,两颊的腮色越发晕红。 现在他又是琨玉了。 我笑了笑,把他更往身上揣些:“醒得怪及时的,方才你这奴婢,被我伺候得倒很舒服。” 元无瑾瞳孔一缩,像是总算完全醒神,挣扎着要挪开。我将他按住:“跑什么?” 他急得慌又挪不开,最后深埋下头:“将军,您不必帮奴做这些……放奴回去吧。” 我问:“爬我的床,瑶露都没机会,你却不愿?” 元无瑾紧咬着牙:“可将军厌恶我,厌恶我这张脸,奴……卑贱之身,怎么敢因一点点小事劳烦将军。求您放奴回屋,奴一个人用器具,也能够解决。” 我一时无言,他停了片刻又道:“奴是扶风馆出来的,这药……奴知道,药效不算太重……奴自己来,可以的。” 我将他从后往前抚过,不过摸一摸,都没作甚,元无瑾已立时软趴下来,只能搂住我肩膀缓劲。 我道:“你这模样,我带着你,是偏宠;你自己一路回去,就没脸了。” 他牵起难看的笑:“奴是……奴婢,脸面又不要紧。” 说着,就自己要小心翼翼挪开。 我再使力,重新将他后腰摁住,不叫他有任何空隙可以挪走。再略略调整,他顺势一滑,便全然坐进了我的怀里。 元无瑾一惊:“将军?” 我目光向下示意,让他尽情感受,再意有所指道:“我先前是不是说了,你平日畏畏缩缩,毫无情趣,今日用了点活跃的东西,才瞧着有风味了两分。你觉得,我今日会是不想享用你?” 元无瑾闷了一会,道:“那……那奴遮住眼睛,哦不,遮住脸,不叫将军看见厌恶的东西。” 他说着便伸手去摸池边的衣服,要将脑袋蒙住。我牵过他这只手:“用不着。我虽恨殷王负我,但行此事时,他秀色可餐、形容放浪,也曾令我喜欢。他虽对我坏了一些,每每给他侍寝,体验倒一向不错。” 元无瑾眼色晃荡,似眨眼间过了无数情绪。 我进一步触上他的耳侧,抚摸这边缘的潮意。我想,既然马上要打算说开,最后这一场,我总得多讨一点。 “所以,你多多卖力,今日我正好试试,能不能在你这,找到昔日在殷王宫里亵玩他的感觉。”我坏心道,“我瞧你入眼的时候不多,你愿意做这个替身吗?” 元无瑾似有激动:“奴愿意,奴……能做这样一个人,还能在将军这,做这样一个人,很荣幸了。” 我得了肯定,将他放开少许:“那就听我的,先不急,清洗干净,咱们去榻上。”这个小汤泉沿壁较为粗粝,且时间还长,在这怕是要把人泡坏。 待到了床上,元无瑾一身水灵,且秘药发挥得更厉害,呼吸更加急促断续,草草行一点点前事,便不自觉地相邀于我,想进入正题。我将枕头抽来垫在他腰下,将他摆成最为舒适和方便的模样,最后,方才开始。 他确是前所未有地在卖力,勾咬得极其要命,即便他其实只需躺着。 这一场一直持续到傍晚,持续到元无瑾卖不动力了,目光变得有些失神。可他仍是没有纾出来,还在哼疼。幸好没听他胡说将他放回,否则药力进一步扩散,不知有多伤身。 第60章 元无瑾低头看着自己,声音极轻:“对不起,将军……奴……太扫兴了……” 我替他抚过几次,没有作用,便另想了个办法,抬手勾玩他的头发,拭过他额前薄汗:“来,叫我阿珉。” 元无瑾果是一激:“这……不行,奴怎么能如此称呼将……” 我亲昵说:“床头之语而已,并非不敬。殷王宫的王榻上,殷王便这样唤我,你得学像一些,才能做个好替身。” 他闭上眼,迟疑地挤出两个字:“阿珉……” 珉字的末尾,化作一声惊呼。我使了一次颇重的力气,向前亲吻他的鼻尖:“好听,真是一模一样……再唤一声,多喊一喊,说不定药力就解了。” 一声声阿珉,是比“奴”、“将军”奏效不少,我又引导着他,要自称寡人,要说,寡人一辈子都是阿珉的奴婢,寡人想被阿珉亵玩到死,如是等等。就这样,两刻钟后,他后弓起浸汗的脖颈发出一声长吟,红意消散,白皙的肤色重现,药力才终于放出来了。 他人看着虽累得不成样,不过显然也清醒了不少。有这么几句,我要讨的已讨足够,便准备拥他躺下,开始说事。 元无瑾却伸手止住我离开,累得气续不上,也要讲话:“等……等等,阿珉,哦不是,将军,您都还……没有尽兴呢。” 我道:“习惯了,稍歇片刻就好。要让我尽兴,你一时恐受不住。” 元无瑾又竭力开始使他的劲:“将军这样不行的,您放心,奴怎样都受得住……”然他全然只剩点猫挠的力气,怎么扭都毫无作用。 他不肯跟我分开,我顺势揽住他:“那行,你先坐起来,跟我挨着,挨紧一点……对,小心一点。” 元无瑾坐起后,也只能坐在我的怀里,浑身的重量靠在我身上,下巴搭在我肩头。如此,一侧过脸,他的耳朵就在我唇边了。 元无瑾疑惑:“这样,会更方便吗……好像没有。” 我托住他肩膀,附耳接近,直言道:“王上,您莫要再与臣装了。卫国很危险,以您身份,不是应待的地方,早日回去吧。” 元无瑾身形僵了一僵,大约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话。 我搂抱着他,继续说:“错了,我不该自称为臣。王上赐剑以后,你我君臣之谊,便已断绝,我不可能再同您回殷国,您蹉跎在我这,不会起任何作用。若非说能有用,可能唯一有一点点用的地方,就是您可以把您的王剑带回去了。” 他还是身上僵硬,分毫不动,像成了一块石雕。 我最后道:“我不想再与您相见,今后,您不要扰我的前路,我会考虑尽量少与大殷为敌的。” 我言尽于此,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然后,我等待他的回答。 或许他还会纠缠,说阿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可我实在想要你回去,求你不要离开大殷;或许他也会想通,知道我早已选择与他分道扬镳,必不可能再有转圜。 后者是最好。 可元无瑾却勉强撑直了身,向我浅浅地笑:“将军在说什么?琨玉……听不明白。奴猜将军恐怕太入戏晃了神,都分不出奴是琨玉,还是殷王了。” 我一怔。 他低下头,偏了一些,将左侧有细长黑印的脖颈露出,说:“您再仔细看看,奴不是殷王,只是琨玉而已。您当真认错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上次所见剑伤的少许痕迹,已极不明显。这一处,已几乎完全变成胎记那般的印记。 他在赌自己伪装得好,我其实认不出他。 他打算在卫国纠缠到底,继续做这哄回我的、一本万利的买卖。 元无瑾双手搭在我肩头,仰望着我,笑意中是无尽卑微与讨巧:“殷王负了将军,琨玉不会。琨玉此生此生,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将军的奴婢,琨玉愿意用最低贱的身份,永远服侍在将军左右,将军在哪,琨玉就跟到哪……真的。” 我这么看着他讨巧的笑容,很久,直到他嘴角发僵,开始有点笑不出来。 他还是要缠着我,服侍我,算计我到底。我赶不走他。 不如如他所愿。 我也笑了笑:“的确,是我刚刚恍惚。你是琨玉,我晃神了。” 元无瑾悄悄松了口气,但我没让他这口气松多久,抓过他的手,往我那与他半连不连的地方碰去:“不过我确实没有尽兴,且还很差一段距离。琨玉觉得,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第59章 痛赏 元无瑾手指触之即缩,有些发抖:“……奴继续伺候将军。” 我把住他道:“那你先试试。” 停顿这样许久,东拉西扯了很多旁的话题,重新回到主题上,继续,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本就累成几乎一滩,勉力扒着我才能坐住,再试,根本就一点都动不了了。 我抚了一把,轻声嫌弃:“似乎滞涩。” 元无瑾忙道:“那将军稍待,奴先替将军弄得方便一些……”说着,难受得呲牙咧嘴,手也赶紧去摸旁边的一盒软脂。 我捏住他去摸东西的手腕:“不用,琨玉是世间尤物,不需要那样东西。” 元无瑾望着我呢喃,似不解:“将军……?” 我将软脂抛到地上,再指了指床头,道:“你起来,到那边握住床边木栏,跪下,趴好。” 元无瑾看着地上那小盒,像是明白过来了,面色顿时惨然了两分:“将军要……可,可是……” 我负手:“没有可是。琨玉,主子的话都不听了?” 元无瑾住了嘴,低头思量片刻,认命一般闭上眼。他先是艰难而缓慢地从我腿上跪起,就这都累得他仿佛散了半条命。之后,他完全遵照了我的指示,爬至床头,攀握住床栏,伏了下来。他腰压得很低,这个我指示的邀请动作,他做得甚至比我想象的都完美。 我看得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就这么喜欢留在我身边?” 元无瑾侧着头搁在枕上,他空出一只手,自己撩开遮面的乱发,尽量将他脸上苦涩的笑露给我看:“奴……恭请主子使用。” 我上前靠近,先捞稳了他,这样才能免得他挣扎起来,位置乱跑。 我与元无瑾行云赴雨这么多年,从来是我依着他、只顾他的舒服,即便他也曾允我肆意一些,我依然没有过分,不曾让他受过重伤。大约他一直也以为,那就是我能做的极限,这才敢“恭请”。 但今日,是在卫国。他不是需要怜惜疼爱的王,他亲口说自己是我的奴婢。他非要赖在我这,无论如何都赶不走。 所以有些事,只能算他自找了。 这真是他喊叫得最凄惨嘶哑的一次,先前一个下午他都撑得过来,现在才一刻钟,他彻底散了:“将军!……主子……好痛,不行……不行,饶了我,求求你……” 他一只爪子想往后推开,我一把捏住:“我让你抓的是床栏,没准你的手到处乱碰。你到底还想不想留在我身边?” 元无瑾闻言,手缓慢收回,重新去握床栏。渐渐的,到深夜三更,他也握不住了。甚至连疼都哼不出了。我却没再有起初那样受阻,微微粘稠的鲜血,倒比脂膏好用许多。 元无瑾浑身散架,犹如一块破布。我再次抚开他脸上乱发,他面色隐约发青,眼神浑浊失神得像个死人。不过试探鼻息,呼吸尚可,那应该只是累得惨了而已,短时间是不会死的。 我缓下来,捏起他下颚:“琨玉,为什么没声了?不舒服吗?” 他勉强找回神识,竭力想牵动唇角,却扯不起。眨了眨眼,滚大的泪珠连串涌落,眼底全然糊成一团润泽和模糊。 我不知怎的,还是有点心软了,捧在他脸侧:“很疼,疼得受不了?可我这边还早。若……” “没有,将军……奴不疼,”他费了不知多大的劲,终于把那一丝笑牵起,“奴很舒服……很享受,求主子……继续……凶猛地……弄死奴吧。” 再如何心软,我也是在活生生地与他欢好,受不住这样的话。 这一场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我才很难得得纾解出来。 满榻纷乱,色泽斑驳。 过去我伺候元无瑾,他若实在太困,还能够渐沉入眠。这次一整个下午外加一整夜,他始终清醒,再困再累都没有办法入睡。即便一切已经结束,他还以一个略显扭曲的姿态歪躺着,眼神毫无焦点,腿脚不住地微微痉挛。这么长时间,他的身边,被面上连血迹都已干结了。 我去隔壁洗了帕来,将他细细擦拭一番,期间他毫无反应。待我将他腿脚慢慢合起,他才有反应了,疼得直颤,不住呵气。最后,我找来一件我的尺寸大些的中衣给他套上,又系了披风,大概将他恢复成一个人样,方才叫人进来。 我一样样吩咐。去准备一顶软小轿,把琨玉好生抬回去,叫个郎中给他看伤。另外,他的用度吃穿,一应照我的标准来,务必把他喂胖,免得下次再抱得如此硌手。最后,多给他添置衣裳首饰,我身边的人,每一天都得瞧着不重样。 第61章 一众下人连连称是,立马就去准备。软小轿送进屋,我亲自将元无瑾抱了上去。放下时他没吭声,可见轿子备得确实柔软,未刺激到伤处。 但,照从前的习惯做到这,我又觉得如此温柔,还是太过便宜了他。 看他尚且将就醒着,我轻轻拈住他下巴,沉了声道:“这次算你第一次伺候我,倒还不错,只是情急了些,没有花样。若下次我再召你,你须早做准备。另外澡要自己洗,药不能别人上,我说过我有这种洁癖,不碰旁人动过的人,这种我嫌恶心,你记清楚。” 元无瑾眼皮快睁不开,强打精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我最后道:“给你几天时间养伤,伤好了,就来我身边陪侍。” 元无瑾又点点下巴,这次更轻,回应几不可闻:“多谢主子……垂怜。” 我蒙住他的双眼:“好了,睡吧。” 他总算安然合目,不再强行撑开了。 这段时日,昌平侯来得越来越勤,跟我称兄道弟得极其愉快,几乎就差住在我这。不过一般的时候,他找我都是给我推荐卫国吃喝玩乐之事,让我感受卫国真是个好地方、卫王与卫国君臣上下都期待我入朝。 所以过三日后这回他来,敲着扇垂头丧气,形同打焉的茄子,倒是非常罕见。 亭中寒暄,一问,原来是卫国朝廷愁坏了一件事。 安陵君领全国一半卫军,统率合纵,已与殷国对峙于河东郡半年。昨日在要粮。 卫王气得在朝会上摔奏疏,痛斥安陵君打这么久还无进展,连和约都跟殷国谈不下来。朝臣劝导,前段时日有好几场交锋,殷国虎狼之师,合纵能守住防线不退已是大胜了,卫王才不情不愿地准备筹粮。但国库中储备不够,只能加税。 昌平侯长吁短叹:“靖平君,你说,半年的粮草投进去一点响都没有,却还在要,这算什么事啊?我觉得,怕是真得怀疑安陵君一味固守是在屯兵图反了!” 我道:“但你们卫王还是选择筹粮。” 昌平侯拿扇子敲额角:“王上担心归担心,毕竟也没有证据,安陵君又声名远扬……但至少,这么和殷国僵着互相消耗,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我问:“现僵持在哪一城附近?” “淮源城。就是那个以前他们河东郡的城池。” 我点了点头:“此城周围多沟谷,视野不开阔,容易遭伏,但沿线设防又很方便,安陵君才会占住此地固守不出。” 见昌平侯紧皱眉头,我适时道:“但合纵军也并非不能出战,只需……”只需后面,我故作恍然,捂了嘴,改道,“罢了,都是些与我无关的纷争。” 昌平侯果然被勾起两分能说通我的希望,盯我眼神锃亮,后面目光稍稍黯然,嘴上尽量平静说:“啊……是!不管不管,税又收不到你我头上!” 做卫臣,要循序渐进,从不从到从有个过程,表现出一点一点地被他们说服,方才能令人相信。 “不聊了,这话题没意思,换一个。靖平君,过几日相国府设宴……” 我想抿一口茶,盏中茶水已无。便敲一敲案,让身后下人来换。 从背后探过来的,却是一角色泽十分鲜亮的衣袂。 我没有细看,下意识觉得是瑶露,便道:“上次你扰了昌平侯的眼,这次又凑到这来做什么?下去。” 那亮丽的影子僵了一僵,迅速将新的茶盏奉到案前,缩了回去。我这时才发觉,这是一双比瑶露更要纤瘦的手。 “……是,奴告退。” 我及时牵住他两指:“我误会了,这话不是对你说的,你过来。” 元无瑾轻声道是,站到了我面前,依然低眉顺眼地埋着头。 他今日大不一样,穿了一身艳丽的彩衣,发髻斜束,簪着花鸟,颈边黑印都沿着纹路描了一枝桃花,全然一副以色侍人的做派。 我上下打量道:“我新拨给你的东西你都穿上了,打扮不错。” 元无瑾讨巧地向我笑起:“都是将军赏奴的。奴自然要把最美的一面给将军看。” 我看他穿得还算严实,便说:“你是昌平侯送来的人,也给昌平侯瞧瞧。” 他顺从转身,向另一方行礼。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微微屈膝时,身子有些发抖。 昌平侯看了夸赞:“漂亮,确实漂亮!还是靖平君有眼光,这人在靖平君这,养得越发好了!” 我捏过茶盏,睨着茶汤,有意道:“过去殷王在人前凶恶威严,背后却放浪得很,彼时我早早就想过,楼里的倌儿都比他像个大王。殷王那种人,生来就应穿着如此,打扮得好看些,才更像沦落风尘。” 我抬眸:“琨玉,你说是不是?” 元无瑾仍保持住了笑容,看起来为努力让脸色不难看,费了大劲。 “是……主子说得对。” 我拍了拍身侧:“行了,坐到我身边来吧。” 第60章 铃链 昌平侯找我,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一下午流淌过去。 元无瑾在我身侧,让打扇就打扇,让换茶就换茶,做什么都始终不曾抬头,乖顺得像个影子。不过他不抬头,有意隐藏,并不意味着我就瞄不见他的神情。 他的眉蹙得极紧,不时闭眼加重了呼吸,似乎在强忍什么痛苦。而他将身后悬着,不敢完全坐落在垫上,就这么支撑了一整个下午,那忍的是哪里的痛,也很显然了。毕竟这不过才三天。那伤我是眼见着,可不像三天就能养好的。 昌平侯离去,我跟元无瑾送他到府门口。关了府门,我回过身,再将他打量一番。 细看,他站着果然是在微有颤抖,勉强立稳而已。 “我让你伤好了再到我跟前陪侍,”我沉声问,“你伤好全了吗?” 元无瑾慌回:“将军疼惜奴,上次没有大碍,奴身上当然是好了。” 我说:“那用了晚膳,稍后来我房里。”顿了片刻补充,“谅你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多准备,且将就先照上次那般侍奉吧。” 元无瑾默过一阵,最终屈膝,头埋得越发低了:“……是,奴这就去沐浴准备。” 然后,他就缓退两步,要走。 他这样的反应,我委实很无奈,将人叫住:“自作主张,我还没让你走。” 元无瑾停住脚步,抬了些头望向我,眼神晃得厉害,恭谨又小心,沾着一丝透亮,竟像发自内心地在对我说,将军请讲,主子唤奴,任何要求奴都会乖乖听着的。 我便低沉道:“跪下。” 元无瑾迟疑片刻,敛起衣裳,放弯一侧膝盖想跪下去。但这动作扯着了他不知哪里,蓦地僵在一半。他倒吸了一口气,一手撑住地面,这才艰难放下了另一半身子。 我再命令:“脸抬起来些。” 他也照做,微微上扬下巴,眸色汪然,充斥着某种希冀。正如我之前所想,他总像是把最后一丝生气吊在我身上,不能再分开。左看右看,他这个乖顺的样,怎么都不似装的。 我抚过他的脸廓,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力度只够他稍侧过头。 “差点跪都跪不下去,是不是伤还在疼,我让你伤好全了再来陪侍,敢跟我说谎。”我捋过他一缕垂发,“不准对我说谎,懂吗?” 他竟更进一步顶着动作艰难,伏下身去:“是奴错了……请主子责罚。” 我怕他没听明白我话里有话,再次强调:“我说,不准对我说谎。除了这事,你还有哪些谎言、哪些事情故意瞒我,一并交待。” 元无瑾道:“没有了,主子,真的没有了。您惩罚奴吧,奴愿意领受。” 我瞅着这样一个他,总觉得心里有股暗火,又没办法朝他发出去。 我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我想逼他受不住侮辱,反抗,好让他撕下伪装,重新拿出他为王的尊严。可那些他最骄傲的东西,自他变成优伶来到我身边后,仿佛都荡然无存了。 这不应该。 此次尝试又不奏效,我没了折腾他的兴趣,抬手:“你起来吧。一点小事,我不罚你,回去休息。” 他将头在地上重重一叩:“谢主子宽宏,奴遵命。” 元无瑾跪下去都困难,这个起身的动作,更迟滞了。他撑着地面,几番都没有办法彻底爬起,好不容易起一点,还腿脚不稳,当即往后跌坐回地上。伤处遭重,那应极疼,他却仍是咬紧了牙,只发出两声吭,又要努力爬坐起来。简直像一只断了腿的小猫。 我看他蛄蛹得头疼,径直蹲身,一手抄一边,就随随便便将他打横抱起了。元无瑾惊吓无比:“将军!……” 我将目光落向别处:“我抱你回去,搂住我,莫要再摔。” 元无瑾低垂下眸,手臂磨磨蹭蹭地探上了我肩膀,勾住我的后颈。他闷葫芦不爱多话,我便也不言,一路走回去,我纯粹地目视前方,不多瞧他一眼。 他仍旧住在西北角小院,但院中已较为像样,多摆许多花草。进了屋,陈设也丰富很多,床上的褥垫瞧来亦足够细腻柔软。确认了这些,我方将他略侧身地放下。 第62章 刚将人放开,我重新对上他一派汪然、可怜兮兮的眸眼,不由又有一点后悔。他摔几跤,自作自受该的,我怎么就如此容易心软。 于是我叮嘱道:“记住,伤好全了,再到我面前来,不能让我用你时还没开始就见血。且下次侍奉得有花样,你是扶风馆的,该知道得多,须准备有意思些。这事不让我满意,我必要惩罚了。” 元无瑾侧趴在榻上,顿了顿首:“是,奴一定记住。” 出了元无瑾院门,我扫到了一眼瑶露,躲在廊柱后幽幽望着这头。我懒得多理,径直回卧房去了。 晚间,我在隔壁小汤泉又试了一试,池岸池底,确有不少粗糙之处,以元无瑾那个柔弱身子,不说磨,碰都容易被碰坏。于是叫了人来,两天之内,让他们修理得平整光滑,地面池底要照可见影。 我在一旁看着一行人忙碌,心中发毛又发烫。 我搞不明白元无瑾在跟我纠缠什么,我也不明白,我自己在和他纠缠什么。 真要将他赶出门去永不相见,哪有那么困难。他做了我的奴,生死来去由我,我若愿意,都可以将他药晕,打包卖掉,卖到别处或卖回殷国都行。 我愿意留他,给自己想种种理由留他,只怕已算动容,着了他的计了。 可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我还未应卫国求贤,在他那里,尚有希望。短时间内,大约他与我相处,不会有大的变动。 且先这般过一日,算一日吧。 再见到元无瑾,是在十日之后,我出门去卫相府上一趟回来的傍晚。他换了另一套格外轻薄的纱衣,跪在我卧房门边。下人说,琨玉公子已在此处候了将军两个时辰了。 他跪姿格外板正,叩首行礼,也未再颤抖,整整十天,总算伤是好全了,甚至比我想象的都要久。 我道:“你进来吧。来人,汤泉备水。” 元无瑾起身跟我进屋时,我依稀听到轻微的铃响,叮铃叮铃,十分清脆。但待我让他暂歇坐下,又没有了。 汤泉的水还要备两刻钟,我便先打量他一番。瞧着十分正常,也两手空空没带什么东西。我皱起眉:“你的花样呢?” 元无瑾丝毫未慌,颔首轻笑:“待奴侍奉将军时,您自然就知道了。” 我一听莞尔:“还藏着掖着。琨玉,你仿佛的确是在觉得留我身边做个奴婢,每日思量这些事情,就很满足。” 他垂下眸:“奴卑贱之身,将军收了奴,又对奴好,还愿意用奴,没再觉得奴恶心刁难奴或者不要奴,奴当然……当然就觉得很满足了。”他轻轻眨眼,眼底亮色一闪即逝,“真的很满意了。” 我道:“那你可有考虑将来的打算?真就这么永远做个奴婢,留在我身边?” 元无瑾不知想到什么,悚然了一下:“……不行吗?” 我故作轻松道:“对我而言倒没有不行。但对你,我晓得有一个说法,叫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我向昌平侯问过你底细,你已二十有四,在扶风馆里算是较大的了,过几年我总不能光看着你,身边总要找些更年轻的。” 这话像戳了他的痛处,元无瑾低下头,手指在膝前蜷缩攥紧。看样子,他居然的确是在想,过几年色衰而爱驰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他想出了,捂住自己心口,重新向我微笑:“只要将军到时候,还肯留我一口饭吃、容我在府中做些洒扫的粗活,我还能远远望见将军,就可以了。” 元无瑾从小到大,连扫把都没碰过,却这样说。他如此答,反而叫我不知该回什么好。 正巧这时,下人来报,汤泉室已准备完毕,将军随时可用。我便上前,牵起元无瑾的手:“来伺候我沐浴。” 到隔壁屋后,我宽衣下了水,元无瑾还留在岸上,跪在我倚靠的池案边,替我打理擦拭。幸而我修整过,池岸足够光滑,他光着膝盖跪在这至多会磕疼,不至于磨伤。 他身躯随擦拭的动作微微摇晃,铃响又起。我捏住他这只手:“不必替我擦了,我叫你来又不是让你帮我洗澡。难道要我亲自替你宽衣?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元无瑾轻声答是,却只去了一层外衣,里面一件尚且虚掩身躯,衣带也未完全抽离,他就一步步沿台阶下进水中,到我面前来了。脸颊边飞着两抹红霞,在氤氲的水色中玲珑剔透,晕染得十分动人。 衣裳沾湿,贴合肌肤,我这才发觉,他心前有不同寻常的凸起,似坠着异物。 “奴的……花样,就在这儿了,请主子打开来赏。” 我伸出手去,轻轻掀开他两侧衣襟,抚至肩头,让心前风光大开。 难怪始终有摇响之声,原来是两枚银铃被他给自己穿了孔洞,坠在这里。 中间,还连了一条松松下弯的金线。 第61章 旧人 他会准备什么,我想象过。先前万里楼宴上,也瞥见了扶风馆的某些花样。只是我确没料到他会在自己胸前弄出这样一个东西,一时瞧得发呆,指尖只碰了一下其中一边的铃铛。 元无瑾看我反应,竟开心极了:“将军,您似乎很喜欢。那您多摸一摸。” 我依然拈着一边银铃,细看。此物不是穿戴的上去的,银铃后面有一根小银棍,就是这根细棍生生穿透了血肉,才稳稳地将其挂住。乃至伤口都已愈合了,他的身上,这里永远留下了这样两个孔洞。 他一个王,将自己身体弄出永久的残缺,就为了我一句话,为取悦我。 我低下声问:“什么时候打的?” 元无瑾赤着脸答:“十天前,主子。” 难怪休息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 我道:“弄这东西,恐怕很疼。” 元无瑾连连摇头:“没有!一开始是有一点,现在不疼了。而且……能搏将军多看两眼,疼一时也没关系。” 我沿银铃往中间垂坠的金线抚去,没忍住将其拽起,往回扯了一扯。 元无瑾立时便受不住了,发出一声重吭,且没有站稳,一顿扑腾水花四溅,险些倒在我怀中。双手及时捏扶住我肩膀,这才险没滑倒在汤池里。 他重新抬起脸时,面颊挂着水滴,红云漾开,漫过耳垂和脖颈,最后,热红的颜色染透了他挂银铃的两处地方,伴着水面沉浮,若隐若现。 我松了手,道:“若此物扯得重了,你会受伤。做什么把它们连起来呢。” 元无瑾含起笑,双手小心翼翼捧住水中漂浮的金线,虔诚犹如信徒:“若仅一个小铃铛,太滑了,将军牵不住奴。奴不怕受伤,奴只怕将军不愿再抓住它。” 他低垂的黑睫弯弯,一滴水珠从睫上滑落,坠润池中:“求将军牵住它,不要再放开了……好不好?” 这样的场景我从未体会过,一时怔住没接。元无瑾见状,他埋下了头去,柔舌探出,将金线的一角舔过,衔进了自己口齿中。 然后,他托起我的手掌,两手一起将我的手奉到水面上。 最后,他将脸浅浅埋入我的手心里,让我的小指把金线勾住,他的嘴才放下了金线。 “还请将军,今晚一直牵住它,捏紧它,好吗?” 事情已发展至此,我当然……也拒绝不了了。 我让人修整汤泉时,特意照合适的高度垫高了汤池边缘。这个高度,元无瑾仰面躺在池边,我能刚好站直身子。这次我们面对着面,我欣赏他难耐的一切,欣赏他嘴唇张合、皱眉痛哼,欣赏那两点摇晃作响的铃铛,还把一只手压在他胸前,勾着他衔给我的金线。 时不时地,我急了些,就有点顾不上勾稳这相连两颗铃铛的金线,不慎扯得很重。他痛得惨烈,额头不住渗汗,脸色都青白一阵。我赶紧缓下来,问他是不是很疼。若不方便,还是放开吧。今晚琨玉的花样,已经很让我满意了。 元无瑾却连连摇首,嘴唇疼得咬破,却说:“要牵着……要牵着,将军,不用管奴疼不疼。只要……您还肯要奴,再疼,奴都情愿。” 我无奈,手指压住金线不放,俯身吻住了他心前的银铃,柔缓轻舐。我希望这样能安抚他为我留下的伤口,我希望能让他舒服少许。 元无瑾一震,呼出的音色都提了个调:“将、将军!……” 我未料他这么大反应,甚至想挣扎起来。我干脆用另一只手一起捏下他两手手腕,摁死在他的头顶,再继续一点一点地品尝。 元无瑾起初吐息急促,剧烈地抖。可逐渐地,他却更加柔软下来,那两只手不需要我费力握住,都呆愣愣地只会举在头顶了。 我便继续深深压了下去,继续这我与他最为活色生香的一场欢好。 说实话,做出这个动作,我自己都很意外。 我本该恨他,该接着刁难他,该侮辱他,去想方设法继续撕碎他的伪装。 我不应该继续喜欢他,贪恋他的人和身子,甫一沉没进去,就怎么都离不开。 我应该恨他。 第63章 这晚,铃音摇曳涔涔,晃了一夜。 第二日早,元无瑾有些爬不起来,穿好衣物后行了礼数,却准备要走。我拦住他,让他陪我睡会,于是我们从汤泉回到床榻上。 元无瑾侧躺时,腰身微弓,眉头蹙着,似乎不耐。我将他往身边揽了揽:“不舒服?” 他却不答。 我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按到腹部,他轻哼了一声。我了然了:“一晚上是太长,若刚刚没清干净,你可以讲。” 元无瑾闷下脸:“奴本想回去之后,自己再弄一下,没想会有幸与将军共眠。” 我道:“你伺候得好,当然会有这荣幸。将腰抬起一些,我帮你。” 之前没有弄出,自然是藏有些深,免不了会疼痛。元无瑾捏住我肩膀,手指挠我,力却使不出几分。不过,我如此探索,他刚正常没多久的面色又奇异地透红起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这一番折腾又费许多功夫,幸而是弄干净了。 刚理干净,他低头瞅见被面上的斑驳,即刻醒神,滚下床榻跪下:“奴有罪,是奴的污秽把将军的寝处弄脏了。将军把它交给奴吧,奴去为您清洗干净……或者扔掉。” 他处处心惊胆战得我头疼,我只好道:“不用你管,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抱你睡。” 元无瑾垂首跪在床边,又不敢言了。 我叹气:“也罢,你自回去休息。不过我有个打算想先问你。以后我受邀去各家公子官员的宴席上拜访,我都将你带着,你可愿意?” 他果然动容,一惊抬起头来:“将军要与卫国官员多作结交?” 我点头:“嗯,他们‘热情’邀我入卫,卫王又多加善待,比在殷国时殷王待我更好,我是需考虑报答。诸多迎来送往,我需要有一个人助我打理;你出自扶风馆,若列位公子需要取乐,你也能施展一二。” 元无瑾紧攥起手,手指在膝前捏白,面上却勾出笑:“奴,愿意。今后奴居然能有幸出入这样尊贵的场合……多谢将军垂爱。” 我嘱咐道:“此事涉及我在卫国的前程,届时场面上,你万不可怠慢。” 他低首点头:“奴明白的。” 七日后,昌平侯邀我前往他府上赴流水诗宴,一场绝世雅宴。我虽说了我不会赋诗、我带的人也不精于此道,但昌平侯说,我坐着看个热闹也可以。于是我便带着元无瑾,准备前往。 见到元无瑾时,他又穿上了那件墨色纱袍,戴一支金叶簪,整个人也颇诗意了起来,又淌着风情韵味,兼顾了诗意和他的身份。 我搂着他上下看罢,夸道:“装束很用心。” 他微微福身:“将军谬赞。” 我扫向他胸前,方才他走来,似还是听到有叮铃的响:“那铃铛……?” 元无瑾道:“也在的。奴戴着的此物不能摘,孔洞会长好,长好后容易变得难看。而且奴戴着,届时将军需要奴向列位贵人取乐,想必也更有意思。” 我用拇指按揉了一下,衣下果然还能碰到。我叹气道:“去把铃摘下来,怕长好,就换个不响物事挂上。你已是我的人,即便取乐,我也不会再让他们过分。” 元无瑾担忧,这么一来一回,还换物事,会耽误了赴宴时间。我让他放心,卫国上下都是哄着希望我能做卫臣,晚到也没什么。他这才屈膝行礼,让主子稍待,自己连忙回去换。 我先出府,坐上马车,等候不过少顷,就有下人来报,瑶露公子求见将军。 我已很久懒得理他,他也丢过颜面,识趣不再往我这来。卫国赠我的家资颇多,府里多养一张嘴也没什么。骤然求见,或许他终于想通了。 我便掀起车帘,让人将其带到面前来。 人过来了,可我瞧得眉头抽抽。不因别的,就因瑶露居然穿了一身与元无瑾相似的装束,兼顾诗意与风情。他在车前扑通跪下:“奴拜见将军,将军万安。” 我问:“你有何事?我今日要出门,比较忙。” 瑶露膝行近前两步,期待地仰起脸:“将军,您去赴宴,求您带奴一起,奴也想为将军效力!” 我顿失了理他的兴趣:“我带了琨玉了,他稍后就来。你退下吧。” 瑶露急道:“可这是诗宴,琨玉除了能跳两支舞,别的都不会呀!奴还听说他上次喝一杯酒就倒了,让将军多费许多心!奴懂对诗,酒量也好,您带奴去,奴什么都能做,一定不给将军丢脸!” 我道:“琨玉不会给我丢脸,倒是你,在我府门口大呼小叫,丢尽我的颜面。退下,莫等我说第二次。” 瑶露怔了怔,竟委屈得哭起来:“奴也想陪将军赴宴,为将军侍床。奴就是不明白,将军也对奴好过,为何后来就……就这样了。” 想起那些事,我亦十分无奈:“我说过,那次是我昏了头。你是个可怜人,你的前途,我也给了你好几条路走作为补偿,你没必要吊在我这。” “可是,奴真的想不明白,奴哪里不如琨玉,将军宠他,却再也不理我了……” 瑶露哭哭啼啼,眼见着伤心无比。我抬眸望了一眼,门内远处,元无瑾已在前来。 我有点不想让元无瑾见到我与他在这纠缠,便道:“我知道一切因我而起,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瞧瞧你的。退下吧,我要出门了。” 这话奏效,瑶露总算哭得小声了些,揩着眼角:“多谢将军还记得奴……奴会乖乖等着将军的。奴永远都记得,将军夸奴琴声婉转悠扬时的笑。” 瑶露退回去时,元无瑾刚好到马车前,被下人搀扶上车。 我看到他回望瑶露的背影,有好几眼。 他躬身入了车,落座在车内边缘的一处小垫上,车驾起步,我们便出发了。 元无瑾模样心事重重的,两手手指在膝前几乎纠成麻花,我也不主动理他,因而一路无言。 等路程走了一大半,他才坐直了身,尝试着开口:“将军,您从前,在奴入府之前,很宠爱瑶露吗?” 第62章 设难 元无瑾此问声音极轻,似生怕说重,惹我不悦。 我一挑眉,饶有兴趣道:“你吃醋了?” 元无瑾吓得脸白,却慌忙摇手:“没有!奴不敢生妒忌之心,将军不肯答奴就不问,当奴没有说过。” 元无瑾因我吃醋,这倒是个从未有过的体会。我曾是他的影子,一个只属于他的东西,而今家里摆着旁人,他看不过眼了。 我少有地憋了坏水,平静答:“瑶露是昌平侯第一批送到我府上让我挑的人,起初我看他顺眼,就选了他,因我想放下前事得个新的开始,便宠了几日。后来在你被送来前,昌平侯又给我荐了不少美人,只是没一个称心。现下你就是最好的。” 元无瑾听罢,眸光微晃,又不再言。 我牵过他的手,凝住他双眼:“琨玉对此事,有些想法?” 他紧张得厉害,一身都在颤抖:“将军起初喜欢瑶露,后来虽觉一般了,也为他两月未曾再纳新人;而我,您起初因为脸讨厌奴,现在却宠爱奴,奴就是觉得很神奇,很神奇。” 我感叹:“原来只是觉得神奇。” 元无瑾忙又改口:“奴……只是想多猜测一下将军的喜好,以后更好地侍奉将军而已,当真不敢嫉妒。” 可我就是想要他承认他吃了醋,嫉妒瑶露。最好是说,反正瑶露都不得宠了,他想把人给挤出去。 但他又打心底里不曾喜欢我。 不喜欢,怎么会吃醋。至多是生气独属于他的东西竟敢身边有别的人,他的狗,竟然可以不只做他的狗。 是我昏了头。 “以前,我也不曾这样朝三暮四,”我伸出手去,描摹他的脸廓,假装在万千思绪中透过他的脸,看着另一个人,“我起初是殷王的侍从,后来做了他的将军,他缺一个床伴,我也为他侍寝,十几年来眼底心底,我都只有他一人。可你看,我飞蛾扑火一般喜欢了他十几年,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次重刑,一把王剑。” 我讲得很慢,元无瑾眸光与我相对,有些失神。 “如今从泥潭中走出来,展眼去看,我才知道,原来我可以有这么多的选择,原来以我之才,能得到举国如此隆重的招待。”我手指在他脸侧抚过半圈,最后轻轻掂在他的下颚,“这些才是我应得的东西。所以情之一事上,以后我也不想那样了。” 我两席话诉完,元无瑾还在愣怔,不能反应。我知道这话定扎透了他的心,乃至在他来卫国后许多话,我都有意无意地在刺他。 他是卖了自己,才到我面前来。他在卫国,显而易见没有依靠。即便他在算计我,他也只能依靠我。 我也想从他这攫取一点点上位者的爽快,就像他以前对我那样。一点点就可以。 元无瑾喃喃道:“将军,原本是很专一的人,认定一个,十几年都不会变。如今这样……想是被伤心坏了,再也不愿过以前那种日子。” 第64章 我点头:“可以这样说。” 他目光盈盈,握住我掂他下巴的手,指尖从掌心钻上去,做出他曾经很熟练的动作,与我十指相扣:“将军如今在卫国,一定比在殷国时,过得快乐很多。所以,但凡有用得着奴的地方,奴都一定会……为将军在卫国的前途尽心尽力的。” 他这话说完,整理了一番表情,向我莞尔笑起:“只求您对奴的宠爱能稍稍长久一点。奴多有用一些,便不至于那么快色衰而爱驰了。” 为哄住我,真是什么话都肯讲。 我反握住他的手背:“色衰而爱驰可还早呢,杞人忧天。” 元无瑾凝着我的手,一仰头,黑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人影,那么虔诚,仿佛眼中所盛就是一切。 “奴很喜欢和将军过的这些日子,”他说,“奴想一辈子和将军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把自己锁在将军身边,哪都不去了。” 他装得太真,有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几乎快坠进这深潭般的瞳眸里。 幸而车驾停得及时,昌平侯府,终于到了。 昌平侯家的流水诗宴要办一个月。宴上所来,有许多入卫欲靠才华求取功名的列国士子,日日人都不相同。所以名为宴会,实为让士子各展才能,为君王求贤。说??是诗宴,大部分时候也未必在聊诗。 原本有部分士子见着主宴上没有安陵君的人,略感失望,却又被介绍了作为天下兵道之长的我。于是,大半本欲离去的人止住脚步,更积极地盛谈天下事,想与我一聊列国格局、此次合纵双方的胜算。我挑拣着理了几个,随便东拉西扯一番,但有意对合纵谁胜算大避而不提,好让自己能继续作为一个不偏不倚的纯粹的贵客。 大半个月下来,我挑着去了五天,就引诱得许多士子停留在了卫都,暂不去他国。 诗宴第二十一日,我去时,什么仗和用兵之道都扯得差不多了,话题不知怎的,被几个君侯有意无意引导,就转到了我这个人身上。 淮阴侯拿酒盏对着我侧边陪坐的元无瑾,笑道:“靖平君,你是真宠这个伶人啊,到哪都带在身边,每次诗宴我都见得到!可惜,这宴要正式一些,不能再请他把上次没跳完的舞跳完了。” 我挡下:“那舞就别念着了,淮阴侯爷。琨玉是我独享的东西,他的舞,谁我都不给瞧。” 一时间有人哄笑,也有人打圆场,正宴聊这种优伶作甚,还是聊聊国要或天下格局罢。 淮阴侯却似乎酒喝得多了些,起劲了:“哎哎,诸位有所不晓啊,这靖平君身边的琨玉公子,可不是普通的玩意。我卫廷上有人见过殷王,琨玉可与人家殷王模样,足足有八分相似!靖平君宠爱这么一个优伶,你们说说,值不值得多掰扯两句?” 群皆惊呼,议论骤起。 但我听得出,这话可不是冲元无瑾来的。 从刚刚开始,话题就一直在往我私人之事上拐。稍稍聊了我与殷王的过去,感慨我经常入内侍奉、最终却险被赐死;若非卫国相救还多加礼遇,我已成一抔尸骨。 且不说他们莫名其妙就把救我之恩锁在卫国身上、这事我暂也懒得辩驳,只说将这前后话题一联系,便可知—— 这分明是冲我来的。 果然,下一句,卫王的三叔宁乐君瞄着我,半开玩笑道:“靖平君,您如此偏宠一个和殷王相像的伶人,莫不是身在我卫国,心里还对殷王念念不忘?” 我近日的表现,对卫国早没有刚入卫时抵触,卫国想用我,又疑我,不敢用我。所以,派了人出来试我。 我漫不经心将酒盏歪递到元无瑾面前,晃了两晃,他见状,赶忙坐直腰,提起酒壶,仔仔细细为我斟酒。我便在酒快满时故意泼洒出去,变回空盏,再让他重新斟。元无瑾怔了一怔,垂目,也继续一丝不苟地照做。 斟了第三杯酒,我方收回来,小抿半口:“宁乐君以为呢?殷王可要杀我。他的王剑,现在都还搁在我府上。” 宁乐君道:“这谁说得清。我倒觉得王上非要留你是昏头了,你刚来时,对王上出言不逊、极为不敬,这才多久,难道你现在就会真心拜服王上、真心愿意留在大卫了吗?” 我道:“卫国善待于我,我十分感激。” 宁乐君冷笑一声:“靖平君这几月接受我国善待,有任何行为助卫吗?哪里感激了?如何感激的?你说一说。” 我一时措不出辞,去扫一眼昌平侯。是他设宴引我过来,此刻他却在故意与旁的士子闲谈,不看这边。 我确实一点都没感激,可要做成某些事,我又必得取得卫国信任。今日这群人审讯我太过突然,要我现场巧舌如簧侃侃谈过去,实在有点困难。 我正默默苦想该如何应对,身边的人,却忽然放开酒壶,站起来了。 元无瑾向几个方向的人福过身,面向宁乐君道:“大人,容奴贱言。奴以为,将军目下只接受大卫的好处、而暂未接受任命,其实是他的一种对大卫负责的表现呢。” 他要替我说。 是了,我没有巧舌,元无瑾有。 但卫国为难我,他为什么要替我说。 那边宁乐君瞅着他,瞬间寒了脸色:“既知自己贱,就休要冒出来与本君说话。我问的是靖平君。” 淮阴侯却眼睛放光,连敲了好几回案桌:“表叔,人娇滴滴的,你凶个什么劲!琨玉有话,听听也无妨呀,我就爱听。” 我眉头狠跳了两下。我依稀记得,好像,似乎,上次万里楼中,给元无瑾下了药、又想命他咬着某些东西起舞的,就是此人。 “……” 淮阴侯模样颇兴奋道:“琨玉,真的,你讲!你家将军那么宠你,肯定也乐于看你表现!对吧?” 元无瑾显然也有些被这架势吓住,望向我,目光试图小心翼翼索我一个允准。 我虽宁可再自己想说辞,但淮阴侯都把我生架起来了,我也只得扶了扶额角,轻声:“……你讲吧。别怕说错什么,万事有我。” 第63章 再罚 元无瑾向我笃定地点了点下巴,重新转向列座,提了一口气,讲道:“奴听闻,将军与殷王从小共质于代、共同长大,关系匪浅,即便殷王欲杀他、殷国他也不能再回去了,可将军从未事于他国,短时间不能放下,也是人之常情。将军受卫国照顾,却暂时不接受任命,是担心这个心态会影响真正为卫国做事,因此奴说,这是将军负责的表现。” 宁乐君寒笑一声:“你这奴婢,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光受用赏赐,却至今不肯接受我王任命,这也能叫负责?” 元无瑾讨巧地眨了眨眼,不知怎的,有一刹那,我仿佛又看见他从前睥睨天下、一切尽在掌握的骄傲了。 “奴日夜陪伴靖平君身侧,知道将军性情。将军是重情义之人,若他觉得不是自己应得之物,他最初一定会推拒。”元无瑾轻抬小臂,侃侃而道,“这位大人,您想想,若当初将军到卫国时径直接受任命,说愿做卫臣,朝殷而暮卫,诸位贵人才需好好考量一番,将军可不可用吧。” 左右列座均私语切切起来,小声议论,其中有人认同,缓慢颔首。宁乐君见状面色难看,胡子根根上翘:“巧言令色!那你倒讲讲,你家将军几时才肯接受我王任命?他过去那些,总不能一直放不下。” 元无瑾回望向我一眼,这一眼很深,似藏着无尽的眷恋。 “将军说过,奴和殷王容貌,只有六分像而已,性情想必更是天差地别。主子一开始厌恶奴,是在奴身上发泄对殷王的怒气;但如今开始宠爱奴,奴相信,反而是将军在逐步剥离殷王的影响。若最终奴能在将军心中得到那个位置,或将军还是选择彻底厌弃了奴,那将军就是完全想通……自己值得一切不同的、更好的东西了。” 他慢慢将手收回,轻叩在心口:“到那时,殷王已在他心里无足轻重,想必将军,就能真正接受卫国的任命了。” 他好像,有些伤心。 我的偏宠,竟然在让他欣喜的同时,多了一丝伤心了。 我一时与他四目相对,谁也说不出话。四周也跟着元无瑾这番陈辞静默了一阵。直到有人站起附掌:“彩!琨玉公子好口才!哈哈,难怪靖平君喜欢,到哪都带着,这可不奇怪了!” 有人带头,立刻无数人跟起夸赞。一众哄闹中,淮阴侯抓起一把金叶子,朝元无瑾脚边撒过来。元无瑾本昂首挺胸地向四周拱手行礼,接受着众人夸赞,低头瞧见金叶子,慌不迭将礼节改作福身。 但脚边这堆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又回头来望我。 我道:“侯爷赏你的,收下吧。不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元无瑾恍然,屈膝跪了下去,在众人的称赞中弓着腰,在四周摸索,一片一片地将身边所有金叶子捡起。全数捧于手中后,他熟练地向淮阴侯叩拜:“奴谢侯爷赏。” 他的声音,又温顺柔和了下来,方才所露锋芒,眨眼间尽数收敛进了这动作熟练的一拜里。最终,元无瑾退回到我身后,像周围旁的侍从那样,低头垂手而立,安静地隐去了自己的存在。 第65章 宴散离开之时,在府门口,昌平侯才总算想起搭理我了。他将我悄悄邀至一旁,神秘道:“靖平君,今日诗宴,你猜上座的大屏风后坐的是谁?” 我想起背后不远确有个大屏风,却未见那后面有人出入,我以为是无人的。便问:“是谁?” 昌平侯道:“是王上。他今日亲临我这,考察列国贤才,还瞧上了好几个。” 我牵了牵一边唇角:“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今日拐弯抹角地试图刁难我,想逼问出我的立场。 昌平侯拍我肩膀:“靖平君,这些天有你在,诗宴士子往来络绎不绝,多谢多谢!” 我道:“不客气。我先回了。” 回去的马车上,车轮辘辘,车厢中唯有我与元无瑾两人。他变回了来时卑微的状态,依旧坐在最边角的小垫上,目光凝着面前的车板,不知有什么思绪,十分出神,久久没有言语。 那一抔金叶子,被他随便打了个小包,挂在腰间。漏出来许多,也毫无察觉。 而今日,我也开始感觉,有些看不明白他了。 按理说,元无瑾应不想让我为卫国所用,我被卫国为难,他不该出来解围。他完全可以躲在一旁。 可他却在我答不出时,站出来了。 他费尽心思说了一通很漂亮的言辞,虽不至能全然消除卫王疑虑,多少也能让卫王更有耐心地等我一段时日,再看我的立场。 他怎么会这么做。他赖在我身边,分明,是想让我跟他回殷国去的。 此时此刻,我实有很多话想问他。 我主动坐上前,搭上他搁在膝前的手:“今日多谢,你替我减缓了一些在卫国立足的阻碍。我的想法……你也确实看得很透彻,只是我自己来讲,讲不到这么好。” 元无瑾回神两分,嗓音暗沉:“能为主子解围,是奴应该做的。” 他是真的在有一丝伤心。 我也不知该怎么问,才能摸透少许他真正的想法。便试着道:“不过你今日的话,大部分是场面话,应对外人的。我现在想知道,你自己如何作想?” 元无瑾一怔:“我?” 我忆及他今日的说法,循循善诱:“你是希望我在卫国平步青云,拥有高位,你作为我的人也能跟着扶摇直上?还是希望我心中逐渐放下殷王,不再把你当个替身,从此只和你一起呢?” 这话似当即踩中了元无瑾的痛脚,他面色骤变,茫然失措,扒住一侧车壁,居然想要逃离。我继续往前,依靠更高大的身形将他锁在边角处,低头凝视入他的眼底:“或者,两者皆有?” 我没有压住元无瑾,至少供他呼吸的空隙是相当多的,他却微微喘不过气了:“我……奴,奴……”怎么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谎话,都没法再编出来。 我动作温柔地托起他一侧脸颊,再低沉下声问:“还是,两者都不想?给我一个答复。” 元无瑾眼睫不住地颤,几度想移开目光,都被我强行掰回了脸,对向我。他闷声半晌,只摸出一句:“奴当然是希望,能够……不被主子厌弃,永远陪伴在您身边。但奴,只是一个奴婢,应该……没有这等殊荣。” 我不接受这种转移重点:“不要妄自菲薄,只要我足够偏重你,你或许真会有此殊荣。” 他呼吸又抖了几下,面如蜡色,整个人都在哆嗦。最后对着我,紧闭上了双眼。 他这是宁可受罚,挨骂,挨打,也不肯把他的意图与我讲清楚。 今日我问不出什么了。 我用拇指压住他柔软的下唇,略使些力,迫他张开了嘴,而后从左抚到右,又从右抚到左,认认真真欣赏这副被我逼着微张的红白唇齿。元无瑾均无反抗。便再手指向内,撬开牙关,卡入舌上。 他的舌在发颤,不时舐到我拇指,又骇得赶紧收缩回去。他人也抖得越发厉害,腰间的金叶子随之叮铃散出,散落一地。 这东西相撞的响声,倒和前次他心前银铃的摇响颇像,都很清脆。 这灵巧的舌头,触感也很是不错,温暖,湿润,挠得心痒。 问不出,也只能不问,继续这样不明不白地过。 我抽离拇指,在指节上轻轻擦拭掉他的唾津,漫不经心地下了命令:“你这张巧嘴,在外人面前出足了风头,兜了一腰别人的金叶子回来,回到我面前就只会结巴。许久不曾罚过你了,今日,我就罚一罚你这张巧舌如簧的嘴。” 元无瑾重新睁开眼,还是茫然,看样子,他不是很能明白我这话何意。 我退回自己舒适的坐处,向他招手:“来替我解。听懂了?” 他一恍,悟过来了,面色浮起一层绯红:“这是在马车上……” “马车上就不行了么?” 元无瑾抿了抿唇,深深叩首:“……是。” 他膝行往前,爬了过来,跪进我的膝间,两手伸向我腰际,解了我衣带,再极轻柔谨慎地将衣物层层拨开。期间他隔着衣物碰到,手指缩了几次,眸光恍惚,呼吸还又重了一些。这还没开始,他就在想象了。 我也实在是喜欢他刚才舌尖舐到我手指的触感。 完全解出来后,他将其珍宝一般捧着,竟像是第一次摆弄一样,不知如何是好。我可记得他不是头一回,上次都没有这么忸怩。 我本就不大好受,他那手掌烫得更让人难受。便低声道:“快点,还要我催么?” 元无瑾抬眸对视了我一眼,眼中一片雾色。之后他才下定决心般,低头埋了下去。 我就说,他是会的。他都知道要一步一步来,从浅尝开始。 第64章 宅争 我往后靠身,闭上眼,安然享受吾王为我辛勤忙碌。 上次元无瑾只能说是会,这次竟还懂了章法,柔软漫过每一寸,哈得我受不了,这才开始囫囵。 车马颠簸,他时不时上颚遭重,口齿中闷出难受的声响,但他也丝毫没有休止,始终在费尽全力地侍奉。 只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直到车马停下,外面的车夫都在说,将军,到府门口了,元无瑾辛苦近半个时辰,我也自觉自己心如擂鼓、呼吸混乱,这股热依然没有得到纾解。 我没搭理车夫,然元无瑾沉浸在吞吐之中,细微轻响不断。马车行着尚能掩盖,停了便十分明显。外面的侍从即刻明白了:“……将军,您忙,我等马上退下!快走走走!” 许多脚步风似的远去,很快,周围再无人声。 又这样过去许久。 我实在仅靠这些再攀不上去了,于是睁开了眼,低头去看元无瑾辛勤的模样。 他眉头紧皱,似并不太好受,如此久的时间过去,尺寸之间侍奉的动作开始都有些僵硬麻木。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双目失了神采,像一只缺了几魂几魄的鬼魅,又像一个快被玩坏的器具。 我道:“怎么这么没用。” 他止住一瞬,赶紧越发卖力,不一会,嘴唇都隐约发紫。想必以他自己的能力,这已是极限了。 我陡然冒出个颇危险的想法。 其实上次,我也冒出过这个想法,我甚至已经把手掌搭在他的发顶,微微攥住他几缕头发。然彼时在廷尉狱中,我是阶下囚、他是王,所以我遏制住了。 可现在,至少在我这,他已不再是王。 于是我也照上次一样,一手放到他的头顶,轻轻地托住。 元无瑾发觉,抬起眼望我,他在用眼神问,主子还有什么吩咐。他眸底已湿润至极,好像蒙着的云雾只需稍加浇灌,便能化雨。 我没有说出任何话。 我只是手指攥入他的发尖,将他的头顶拿稳,然后重重按了下去。 对元无瑾而言,这不仅突如其来,还远比行车时的颠簸更狠。力道之重,甚至可以说是在施暴。他想不到也有点经受不起这种行为,眼中的雾果然立刻化作了雨,淋漓,漂亮,又可怜。 太好看了。 我没有折腾他太久,反正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结果。又七八个来回后,我松开他的发顶。他甚至要我帮他将下巴抬起,才能脱出。 他衣衫依旧整洁,面容却被凌辱得不成样子。发丝错乱,泪痕斑驳,肤色一片红一片白,有憋的,有挤的。 脱困之后,元无瑾即刻往旁侧作呕,不过吐不出什么。 最终,他才将自己整理回卑微乖巧的跪姿,等待我的吩咐。 我系上衣:“给你半个时辰,自去做事前的清理,准备侍奉的花样,今晚务必让我满意。” 元无瑾哑着嗓子,低声应答:“是,奴领命。” 过半个时辰,他准时回到我的卧房,入内来侍奉。其实半个时辰都久了,我这种情况,只恨他不能自觉地更早两刻。 今日我们不在汤池中翻滚,今日的灼浪,就在床榻之上。 我将人按住,一层层拆开他的衣物,可见铃铛果然又戴上了。我虽喜欢,但这是上回的花样,稍稍拨玩后,我便去四处摸索新的,看是否这次在哪里捆着什么东西。但等到将他衣物拆了个干净,我还是没找到花样在哪里。 第66章 我缓下少许吐息,耐着性子问:“琨玉,你莫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元无瑾眼尾弯起两抹艳色,像是我还没开始,他自己先到了情难自抑的境地,受不住了:“将军……还有一个地方,您……没找过呢。” 我这才发觉,他的小腹比平日里,要鼓一些。 原来……如此。 之后,我紧紧拥住他,占据他的全部,自始至终,都没有让将那串连着玛瑙珠子的缅铃拿出来。 我们又一夜都未能合眼,直到天明。 云消雨散,虽然疲累,我始终记着元无瑾今日的清洗,毕竟昨晚那样,这次清洗起来定比之前麻烦。何况我昨日多少有点过分。 我搂着他稍歇半个时辰,正欲将他打横抱去隔壁汤泉,只是我刚坐直,元无瑾也呲牙咧嘴地跟着坐起。他眼睛都睁不利索,一看就被折腾坏了,疼得厉害。 但他却忍下痛楚,一声不吭,摸来了在床畔小案边早备好的干净帕子。 然后跪在我面前,低下头,先行为我擦拭。手指那么抖,却擦拭得轻柔又仔细。擦干净了,他腰都直不住,还想找衣服来,先帮我穿。 我看得皱眉,将他的手阻住:“行了,我这能有什么,你先顾好你自己的情况。” 元无瑾点了点头:“是,奴不打扰将军休息,奴马上带着东西退下。”于是他就去收捡自己的脏衣,以及床尾散的、尚晶亮粘稠的玛瑙串缅铃。 我看他这苗头不对:“你去哪?” 元无瑾将这堆东西收到怀里:“奴……回西北边。” 我扶额:“我没有让你这么回去。” 元无瑾垂眸:“可奴身上很脏,不方便留在这与您共眠。” 我道:“隔壁我让??人放了热水,去洗。我帮你。” 他受宠若惊地退后两寸,慌忙摇头:“不用了将军!奴伺候您是应该的,您的好意奴心领,奴自己洗就好,自己洗就好。” 我还没来得及说下句,元无瑾已连滚带爬地下床,快速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往隔壁去了。 好像我主动帮他清干净,是让他受什么酷刑。 他不让我一起,我只能兀自重铺了床榻,把这里整成个能睡的模样,而后传了早膳,静静等待。 却并没等到他回来。 过半个时辰,我到旁屋一瞧,水还放着,人却不见。找下人问,原是已往西北小院回去了。 元无瑾不肯跟我一同拥眠。 也不知他是自觉不愿,还是不配。我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过他这般,大概率是……不可能赶得走的。 其实今日之后,我也,不打算再用那些卑劣的坏招数来赶他了。即便他昨日马车上依旧没明说,但我能明白,先前我对他接近我意图的所有猜测,尽都是错的。 前后联系起来,他所图的,似乎只有…… 是了,只有。即便这想法我早早就说过于奢侈,可到今日,也只有这样才讲得通。 十几年,我们从来没有过一日安稳。 如果真的,只有。 在我彻底做“卫臣”、与他撕破脸前,除了多多与他贪恋虚假的安宁,我大约,别的什么都不想了。 我注定不可能陪他走完一生。我们的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就可以。 元无瑾的性情,变成了一只懦猫儿,我不传他,他都不带出房门的,只管把自己在屋里窝成一团。之前他爱藏着就藏着,我不管;而今我想好好与他过一段日子,便主动去找他。 他本坐在床上发怔,见我来先是一惊,又要跪,我替他止住,让他坐着就行,再自己也顺理成章到他身边,略搂一搂,抱两抱。 我拥着他,关怀问:“上次那个息肌丸,你可还在用?” 元无瑾答:“没有了,将军不喜欢,奴不敢再用了。” 我将他周身上下捏过几把:“嗯,是稍胖了些,这很好。可我总觉得你身子还是弱,晚些时候我请个郎中,给你看看,开一些补膳。” 元无瑾约是到卫国后,头一回真正意义上被我宠着,有些局促:“嗯……好,多谢主子。” 我继续道:“你见过尾巴如扇一般大的金红色鲤鱼么?” 他仰头:“似乎没见过。” 我玩味地凝住他的眼:“就在我府上,廊下的水塘里。” 元无瑾呆了:“啊?” 我摊手:“我听下人说,你无事时,十天半月都不会出门。我希望你至少能自己活动起来,多在府里逛逛。” 他眼神犹豫,费劲思索。分明很简单一件事,倒好像觉得自己见不得光,不应该四处晃悠。 我于是强调:“你出门多走走,叫我平时瞧见,我心情也好一些。你总不能每次我想见你,都要来这么远,或让人传。” 元无瑾这才点点头,答应下来。 次日,他果然到廊上看鱼了,手里还掂着个鱼食盒。水下金鲤扑浪,他趴在栏上,凝望出神,果也觉得此种大尾巴鱼殷国没有,十分好看,十分稀奇。 我便同上廊桥,到他身边并肩。 水面上鱼儿散去,但浪沫未散。见元无瑾出神厉害,我问:“怎样,觉得有趣吗?” 元无瑾皱眉沉思,还没回神:“是挺有趣,但……” 我心中默默想着,除了鱼还有何物能逗他点开心,轻搂住他腰侧:“但怎样,莫非觉得水里还缺什么?” 元无瑾踌躇了又踌躇,才说:“鱼有点少,似乎只有两条。阿珉,一开始就这么两条鱼吗?” 我回想:“之前,似乎有八条。” 元无瑾饶有兴趣地挑起一边眉毛。 我呛了一下,瞟向别处:“很正常,鱼本就是越养越少的,所有养鱼的都这样,水多加鱼鱼多加水。之前我没心思顾这事,你既觉得少,回头再加鱼就是了。” 元无瑾:“……” 他几乎快被逗笑,但顷刻间,笑容僵顿住,他扑身跪下来:“奴失礼了!奴不应该叫您……叫您……” 他不突然跪下,我其实都未曾反应过来。我还觉得,我们能这样相处,真是很好。 我俯身,托住他手臂扶起。饶是站起了身,元无瑾眼中亦非常惊惶。我向前抵住他额头:“叫得好听。以后不要唤我将军或主子,你就叫我阿珉。” 元无瑾小心翼翼向上瞄着我:“是,主……”下意识的话没说完,忙改口,“……是,阿珉。” 即便如此,他这一回神,方才看鱼时流露的几分真性情也找不回了。我迫着他多唤了几声,他僵硬地照做,丝毫不再自然。看来想和他相处得正常一些,还需要时间。 我们在廊中吹了一会凉风,散去暑热。这时下人来报,昌平侯到。前日他与我相约,要至府上手谈。我不会下棋,他还要现教,势必进一步与我拉近距离。 我答了知道,让人先去布置好亭内棋盘,我稍后就至。 回过来后,我刚要对元无瑾开口,他已自己胡乱领会了:“奴去奉茶。” 我拦住了他:“你留在这休息。今后不需要你迎来送往,也不需要你端茶倒水。” 元无瑾眼中微润:“将……阿珉说得对,奴这些做得并不好,有些丢人。那奴回屋,以免打扰贵客。” 他的心防,是我一日日磋磨下造就的。需要我自己来解。 我捧住他的脸,低头将自己的鼻尖与他的相蹭,轻言道:“你在这等着,累了就到一旁去坐下,饿了渴了就让人给你拿茶点。我只去搭理他一会儿,下一局,过足场面,我就找理由赶人,回来陪你。” 他呼出的气息微热,扑在我面颊上。眼神直愣愣的,显是呆了。 我揉了揉他后脑柔软的发:“乖。” 我曾听闻周国王上嗜棋如命,连带着在周卫这片地方,都把对弈作为一种交友的热门活动。但,可能我心境实在不够雅致,对我而言,下棋是件颇没意思的事。 只是昌平侯此来,是为上回没帮我挡住为难致歉,他还带了一箱珠宝,因此为了大局,我需要答应,并好好与他下棋。 棋局歪七扭八落到一半,昌平侯望了眼廊桥方向,轻笑:“琨玉原是在那啊。怎么不叫他过来?” 我想着该如何吃他两子,道:“我不想让他再忙活这些事,他乖乖休息就是了。” 昌平侯道:“靖平君心疼啦。那种场面,王上还躲在后头,换我我都不知该怎么答,琨玉真是很机灵。难怪,我看在家里,琨玉穿着富贵,身边有人奉茶,靖平君还派了下人陪他闲聊。他是该得此善待。” 最后一句我听得皱了皱眉,也转头去看。 瑶露不知何时来到元无瑾身边,手里也拿着鱼食盒,在一边喂鱼,一边笑盈盈地与元无瑾说话。他讲得高兴,元无瑾神色却较为难看,低垂双眸,偶尔嘴唇翕动回上两句,似乎心境复杂。 元无瑾主动跟我提瑶露提得不多,唯一一次都极小心。我至今还不太明白,他们两个互相之间如何看待。我想,无瑾应是有三分醋的。 第67章 昌平侯笑道:“哦,看清了,不是普通下人,是瑶露。靖平君,你瞧瞧你偏心得,瑶露的衣饰不如琨玉一半好,叫我方才眼花。” 只是那边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瑶露渐没再寻常闲聊,似说了几句极有锋芒的话。元无瑾面色惨然,略略后退,甚至想要离开,手腕却被瑶露猛地握住,而后两人拉扯起来。 瑶露抓得紧,无瑾几番没能挣脱,看得出在越发用力地推搡,求个脱身。然这时,瑶露陡然松手,同时被元无瑾猛推在了胸口。 他就这样居然在腰高的栏边没有站住,往后翻下了水。 第65章 构陷 瑶露落水的地方不偏僻,毕竟我这边都可一眼望到。很快,两三个会凫水的下人游过去,将人湿淋淋地救回岸边。 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种事,我也无法继续下棋,只能跟着过来看情况。 瑶露不会水,口鼻按出许多沫子,不时呛咳,暂未清醒。我回头去看元无瑾。 他还站在廊桥上,与我对上目光,惊慌极了,双手空空抬在胸前,骇得连捏住什么都不敢。反应了很久,他才想起转下廊桥,低头快步到我身边来,而后膝盖一屈,就要跪。 我抬住他胳膊:“别急,等人清醒了再说。” 元无瑾眨了眨眼,垂下的睫毛染亮:“是,主子。您放心,奴不逃。” 我叹气:“我并非这个意思。” 瑶露狠呛出两口水沫后,渐渐清醒了。我站得离他不是很近,又将元无瑾拉在身后,他目光模糊地望向我,又望我后面,泪色涌现:“将军……” 他醒了,救水的下人也跟我汇报应无事了,我便让拿个毯子,先往他身上搭一搭。 这些弄好,我问元无瑾:“刚刚怎么回事?” 元无瑾微微张口,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地上攥着毯子的瑶露先落下泪来:“将军,奴被救得及时,没有大碍。是我找他闲谈,聊到将军您,因奴进府早些,又不大斟酌言辞,没注意就在只言片语中有了冲突,他才一气之下推了奴。您不要怪罪琨玉,他人是很好的。” 方才廊桥上所见,凶神恶煞步步逼近之人,分明是他。他还当我隔得太远,心思又在下棋上,不能看清。 我冷声道:“我问的是琨玉,不是你,我没有让你插嘴。” 瑶露身形一晃,恍过片刻仍要嘴硬:“确实是琨玉推奴,奴才落水。但奴想,他只是激动了些,还望将军不要苛责……” 我回身不再瞅他,牵过元无瑾一只隐约颤抖的手,安抚着他的手背道:“你说,是否他在故意拉扯你?” 我未料,他还是跪拜了下去。 元无瑾跪着向瑶露瞄了一眼,深深叩首:“奴的确是……嫉妒瑶露先进府,早得将军宠爱,才推了他。将军,都是奴的错。” 我一时被他噎了噎,俯身想将人搀起,可扶不动。我说:“我觉得,并非你之过。” 元无瑾更加缩成一团地对我跪着:“……奴听说,将军曾许诺,会在宠奴的同时顾他、经常看他,一下被蒙了心,才和瑶露推搡。现在奴回过神了,奴不该恃宠而骄,以为将军就该陪着奴一人。奴方才,竟有一瞬为此心生怨怼,所以、所以……不管瑶露怎么落的水,求将军惩处奴,奴该受一受这些。” 他的话,讲到后面微微抽噎,声音滞涩。 元无瑾不起也不肯动,我蹲下身去,搭住他的肩膀:“琨玉,你是不是哭了?你把脸抬起来些,给我看看。而且,我让你叫我阿珉的。” 元无瑾只埋脸摇头:“罪奴……罪奴不敢。” 他的确是哭了。 照以前,他若遇到这种事,早一脚将人踹翻,从水中救出来也要将人踢回池塘去,我是他的所有物,任何人都没资格染指;如今却,成了这样。 我胸腔中怅出一口长气:“好,我罚你在院里禁足十日,先不要再出来,也莫见旁人。你回屋去吧。” 他紧张颤抖的肩膀松懈下来,仿佛有了我这话,他才真正安心了,叩头又是一声咚响:“是,罪奴这就回去,不在外面晃荡给将军惹麻烦,瑶露他受了惊吓,还望将军能多陪陪他。至于罪奴……今后,今后罪奴只在将军需要时,再来服侍将军。” 元无瑾起身,腰依旧躬着,不给我一眼看见面容。碎步退后,退远到我快看不清的地方,才转身走了。直到转头刹那,他才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我始终望着那方向,随瑶露在后面怎么呼唤,都无言搭理。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提醒,瑶露公子还坐在地上呢,身上湿着,要不他们先送他回去,换衣洗澡。 站得最远的昌平侯默默看了个全程,扇子摇摇,走近:“靖平君,莫发呆了,他们两个都侍奉你,争风吃醋的,出现点矛盾很正常。对错疑点可以晚点再查,人风寒了可不好呀!我做主,先就把瑶露送——” 我道:“给他黄金一百两。” 几个下人怔住,瑶露更懵:“将军?” 我睨他一眼,看向别处:“十天之内,收拾你的东西,滚出我靖平君府。” 瑶露顷刻慌了,我不想看他,他乱七八糟自己爬过来抓住我脚:“将军,奴做错什么了,您为何赶奴?是他把奴推下水的啊!即便您更宠他一点,但,但他……” 我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放在军中,你这种的,我现已下令军棍杖毙了。” 瑶露面色惨白,哆嗦道:“可将军,您忘了吗?奴这么被您赶出去,为贵人厌弃,回扶风馆失了前途,就会、会变成最低贱的那种……” 我冷声:“给你一百两,就是让你在外面也能立身;给你十天,就是让你有机会先和扶风馆交待清楚,以免场面太难看。松手,否则你连十天时间都不会有。” 瑶露见我这边求不动,又往昌平侯那边爬,说数月前是昌平侯带他来的,求侯爷开恩劝我。但昌平侯自己都是来哄我的,望我莫为前事窝火,哪会触他的霉头,连忙说家中还有要事,瑶露已是我的奴仆,扔不扔出去只看我意思就行,何况还给一百两呢,足够意思了。而后赶紧离去。 昌平侯走后,瑶露又跟我闹长跪不起,想求我再动善念留他一留。他想闹,我便让两个下人将人看着,就在这,不跪到子时不准起身,随他去。风寒就风寒,夏夜又死不了人。 我说是禁足,但没有实际上给元无瑾加任何桎梏,只是过两日,元无瑾还是当真半步都没有出门,再不曾在府中出现。他一个人待着,恐会胡思乱想,我想,我应去元无瑾院里,与他理清此事。 到了小院门口,却发觉门被从里面锁了。敲之,也无任何回应。 我问了负责照料他起居的人,原是两天前元无瑾就将所有伺候他的下人赶出来了,自锁院门,只有一日三餐送到时才会开。门开了,也只拿一碗白饭、菜粥或两个馒头走。 在偷偷翻墙和送膳时堵门之间,我选择了堵门。如此,能让所有人看见。 次日午时,元无瑾小院房门开后,只伸出一只素白瘦削的手,我一把就将这只手握住了。他使劲,在我的力气面前,当然也挣不开。 我说:“琨玉,我都来了,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进门后,他第一时间向我行下全礼,我阻都阻不赢。等我让他起身,他让我先去屋里坐,要马上去煮茶给将军。如此种种,我费好大力气,才能让他不自找麻烦,就端一碗白水来,与我隔案相坐。 元无瑾的寝屋,乃至他的人,今日都格外不同。 先前我拨给他许多用度,他的寝屋早已增添过布置与陈设,可今日,这些布置尽皆无了,又恢复起初干巴巴的简陋模样。元无瑾自己,未上妆容、未戴发饰,只着一身下人的素麻衣衫,堪称寒酸。 我问:“怎么穿成这样?我没有罚你这些。” 元无瑾垂头道:“是奴自己罚的。奴曾听说,王宫里受罚的冷宫嫔妃要去簪戴罪,一切都不能奢靡,所以将军没明言,奴也懂得。” 我道:“我没明言,就是没有。都换回来吧,我更喜欢看你鲜亮的样子。” 元无瑾抬目,眸中亮了一瞬,又深深低首行礼:“是,多谢将军。” 我伸手托起他脸侧,温声道:“要叫我阿珉,你又忘了。” 元无瑾眼中的星亮越发明晰:“是,多谢……阿珉。” 我替他揩拭眼角,元无瑾乖乖受着,但踌躇问:“阿珉,不知瑶露情形如何?他有无大碍?” 他这问到我了:“我不晓得,没去了解过他的情况。” 元无瑾道:“奴是罪身,他是受害者,您却只来奴这里,他会难过。阿珉既答应过要顾着他,应当多关怀他一点,他,也是很喜欢您的。” “你是罪身?”我轻敲两下案几,注视他的双眼,“你应清楚自己是被刻意构陷,先前为何要认?” 元无瑾低头,不敢看我:“瑶露是……阿珉先喜欢的人,也是扶风馆中的前辈,这段时间您太偏宠于奴了,他心里不舒服。奴和瑶露还要相处许多时日,奴不能以一己贱躯,让阿珉后宅不宁。” 第68章 我扶了扶额角:“你还真是在跟王宫里的贤妃嫔御学。” 他慌忙道:“阿珉别生气,奴知道,奴在阿珉这的身份,够不上君王妃嫔,奴只是以之为榜样……而已。奴受点委屈,令家宅安宁,这很合算。”说到这,元无瑾牵起一笑,“阿珉说过,以后会有许多新人的,早些和其他人相处好,奴也能为自己多留后路呢。” 我道:“你多想。别的人,我不会有了。” 元无瑾愣了一下,苦笑:“阿珉拿奴打趣。您明明说过……” 我转过案几,到他面前,专心致志地捧起他的脸:“过几日,瑶露我就会赶走。今后我身边只留你一个。” 元无瑾全然怔住,不能反应。我摩挲他耳侧脸廓,轻声道:“瑶露来我身边是为求地位,他是不是真喜欢我还两说。且他敢做下陷害之事,难道我要将一条毒蛇留在身边么?” 元无瑾垂下眼帘,不知遥想到了什么:“奴以为,他也只是被将军看上过、宠爱过,如今被忽略,只闻新人笑,才受不了而已。奴还是希望将军善待他。” 我说:“我知道,所以我给了他一百两,又给他十天时间可以暂留。我晓得他先前有事没事就在你面前晃,跟你说多余的话,我名义上的禁足,就是让这十天他不能再见你,扰你心烦。”我将他的手牵在自己心前,手掌印在胸口,“免得你总对我胡思乱想,以为我不要你。” 元无瑾很少见地,呼吸滞住一瞬,脸红了。 “阿珉最近忽然对奴特别温柔……”他缩回手,掩住了面颊,“奴觉得,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我抚过他一缕发:“因为琨玉待我是真心,处处都很完美,贤惠又体贴。我们回应彼此的心意,现在都迟了,若能早上几年……就好了。” 我陪元无瑾用了午膳,盯着他吃七八个菜式,又亲手摸到他的肚子饱腹浑圆,这才走。到最后,元无瑾依然在贤惠,说他明白瑶露回扶风馆后可能遭遇什么,若一定要将人送走,还是希望阿珉多给其一些体面。 结果第二天,就传来个刺耳消息。 瑶露喝治风寒的药,居然喝得中毒,药中被下了信石粉末。郎中扒在他那救了一日,幸而喝得不多又发现及时,还是有惊无险地救了回来。 信石粉剧毒,混入府宅之中绝不是小事,之后两日,我让翻遍每一间屋、问遍每一个人寻找来源,但毫无头绪。直到有人提醒,府中正常的用度都备了账,若有什么东西能未经检查混进来,只能是两位公子入府时自带的行李了。 我先让找过瑶露的住处,没有。 到这,我已差不多有了猜测,便让去找元无瑾的小院。 没到一个时辰,一块绢包着的信石粉就被翻出来,由管家奉到我面前。找到的地方,是在元无瑾榻边小柜的最后一层。 元无瑾自己也跟着管家来了我屋,进门后就跪在后头,任管家讲怎么从他那找到了信石粉,硬是一声不吭,不辩驳。 我让管家住了口,目光径直越向他:“琨玉,这你也要认吗?一个奴仆在主子府中下毒,后果可不是禁足那么简单。最起码也是杖打二十,以儆效尤,重的打死都有可能。” 我就多余提最后一句,原本元无瑾模样还在纠结,我此话一说,他又叩头了:“终究……是奴的存在惹出将军府中诸多不安宁,还是请将军罚奴吧。” 我道:“是你亲自做的,还是因旁人嫉恨你而起,这属于两回事。你不要说,你要认了这下毒。这次你敢认,我都不会准。” 他歪坐下去,魂不守舍地苦笑:“可奴觉得,奴该受将军一顿这样的刑罚重惩。奴想,这个机会,这个由头……都挺不错的。” 因我受过他一顿没由来发火的杖刑,他想对等地还给我。 他又叫我将军了。 我叹口气,让左右将他扶起:“你想受罚,以后再说。回去吧,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处理。” 元无瑾依然恭谨地先叩首:“是,奴告退。” 他出门时,我心中萌起一股冲动,将他叫住。元无瑾乖乖回身,福了一福:“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 “我没有吩咐,我只是想说……”我喉头微微发涩,“琨玉,你,没必要总是如此自卑自惩,我相信,你值得许多的好。” 他又福身行礼,回应顺从,没有波澜:“是,谢将军抬爱,奴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恢复隔日更+偶尔掉落突然更新 日更真的磨爪子…… 第66章 逐出 过两日,我从郎中那确认,瑶露毒解了、风寒也已好全,便将他提到院中,左右两人提两根大棍,把他按到地上,要他交待信石粉的事实,交待清楚即可免刑,否则直接开打。 瑶露当即被吓得屁滚尿流,才挨了一棍就哭着招认了。果是他带了信石粉入府,之前常去元无瑾院中,他趁人不备,就把信石粉藏了大半在元无瑾柜里。就等着哪日像这般服毒构陷,好叫琨玉永世不得翻身。 我说到做到,他认,我便不打了。但让人写了一份帛书来,把他所有供词清清楚楚记上,最后给瑶露签字画押,这份帛书,我会让人专门送到扶风馆。 大棍还在头顶,瑶露不敢不签,只是签完他便哭哭啼啼,闹着一切都是因为心悦将军,求我给他留两分颜面,求我想想他的琴声,我夸过他琴声好听,不要如此绝情。我没理。 最后,我叫人扔给他五两银子,剩一晚上收拾东西,明日午时之后,不准再留在我靖平君府。 在军中雷厉风行处理军务成习惯,解决此间之事,我花不到一个下午。连平日格外喜欢偷摸观察于我的管家眼线,在让把瑶露拖走后,奉承于我尤为客气了两分,眼睛也没再四处偷瞄。 第二日一早,我到元无瑾院中,与他讲清此事,还了他清白,顺道盯着他用早膳。 事实摆在这,他总算乖巧,姑且不再自轻,在我眼皮子底下用了两碗肉羹,许多点心,摸一摸小腹,再度圆鼓鼓的。想必继续这样盯着他吃一段时日的饭,就能长胖些了。 元无瑾被我揉肚子,面颊微红:“将……阿珉,您不会想看奴肚子大吧,您此种想法,奴恐怕不行。” 我疑惑:“为何不行?你之前喜欢叫我将军,你可知有腹有大肉的将军,才是体格最佳的。我没留那玩意,刻意练下去,也不过是从前为取悦殷王而已。” 元无瑾小声道:“可如今,奴才是取悦阿珉的一方呀。留大肚子都不好看的,除却因某些奴不可能做成的缘由……留的大肚子。” 我本下意识想问什么缘由,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想象了一下,尤其是想象到他身着王袍、头戴冕冠,腹中却怀着……激灵了一下,道:“嗯,那情况很糟了。你说得对,大肚子确实不好看,但我以后势必要看着你多吃东西,若不想怀肉,以后你须得多出去走走。” 元无瑾犹豫地闷着,我近前,牵过他的手,注视他的眸眼:“你又不是见不得光,别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好么?” 元无瑾眨巴两下眼睛,没由来直愣愣地问:“阿珉,那种尾巴很大的鱼,已往池里加新的了吗?” 我道:“暂未,刚让买回来,店家还多送了一只龟。前两日这堆龟鱼在过水,最早今天晚上才能放,否则又容易死。” 元无瑾弯起眉眼:“那奴可不可以向阿珉求一个恩典,今晚让奴亲手放鱼入塘?还有龟。” 他终于由衷地高兴了。 我再靠近些,托过他后脑,将一个吻轻落在他眉心处。 “都随你。” 我今日又有一场万春楼的饭局,不能久留,也不打算再带元无瑾去平白受辱。陪元无瑾用完早膳,我正欲嘱咐他多吃多睡多动、善养身体,乖乖等我回来,下人却来报,瑶露公子求见将军。 我道:“我没有兴趣见他,让他午时前自行离去。” 下人大概是收了瑶露五两银子,殷勤说,瑶露公子不为别的,只为再求见将军最后一面。他受了将军数月照拂,至少应该当面拜别。拜过将军,他一定马上就走。 我还想拒,元无瑾却劝:“阿珉,您还是见一见吧。至少在奴之前,他也做过您的人。” 我道:“错了,他没做成。我一次都不曾动过他。” 元无瑾闻听这个消息,有些惊怔,似不太置信:“是……这样吗?瑶露告诉奴,他是您一眼看上的人,您曾与他花前月下,入府当晚,他就得以侍寝……了。”他说着,卑微地低下头去,“奴甚至一直以为,是奴的出现,插足了将军与他本该安宁的新生活。” 原来瑶露这招卖可怜,不仅是对我使。他看元无瑾如今是个软性子,还对元无瑾使。元无瑾闹成现在这谨小慎微的样,至少有他五成原因。 元无瑾仍是在说瑶露好话,最终我勉强顺着他,让人进来。 瑶露今日要走,也只穿一身素衣,极尽简朴。进门打照面后立刻跪下,向我深叩三拜,行的全礼,极其真诚。 第69章 我受下这跪拜,摆手:“行了,你走吧。你没有用毒坑害别人,只害你自己,让你能自己出府,这算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体面。” 瑶露膝盖像黏在地上了般,分毫不动:“不,将军,奴还有话要说。请将军听完,再赶奴走。” 我想怕是又要想方设法恳求,扶了扶额:“别白费口舌了,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留在身边。” 瑶露却猛地跪直腰,目光刺向我身侧共坐的元无瑾,三指指天道:“将军,奴要告发!琨玉乃隐瞒身份入扶风馆,他的晏国底细是编的,他根本没有伺候将军的资格!” 元无瑾浑身一僵,瞳孔骤缩。他惊惶地望向我,转瞬不敢看我,手捏在凭几上,指尖发白。 我侧过了头:“胡言乱语,扔出府门。” 不等左右来拽,瑶露咬牙切齿道:“将军先前不是要处奴以刑罚吗?奴字字属实,若有虚言,愿再受二十棍!” 既然他真想挨这打,我耐下性子:“你觉得琨玉隐瞒身份是大问题,但对我而言,他的身份是不是编的,我并无所谓。天下如此之乱,我不信你们扶风馆能摸清每一个入楼优伶的底细。想必八成还是人说什么是什么罢。” 瑶露面色微微苍白。我瞄向身侧。元无瑾似心神重新懈下少许,眸色虽还晃荡着,但已松了口气。 片刻后,瑶露又是一笑:“将军别急,奴没说完呢。琨玉胆大包天隐瞒于您的,可还不止这个。” 看他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不像会说出琨玉就是殷王本人的话来,我便问:“那你讲讲,琨玉还瞒了我什么,竟至于根本不配伺候我了?” 瑶露洋洋得意:“奴晓得,将军挑人只选清身,绝不要被旁人动过的。但将军可知,这琨玉压根就不是清身!” 身边一声轻响,慌乱之下,元无瑾将案边茶水碰倒。 见他反应,瑶露越发得意:“每一个进扶风馆的人,若说自己是清身,都要查身子。即便是男子,馆里也有办法分得出来。奴设法询问才知,琨玉自知过不了查检,一开始就直接承认了自己并非完璧。” “奴再细细了解,很不得了!以琨玉这种入馆时的品样,他本该是楼里最低贱的倌,练几个月舞就该挂牌接恩客。但他却先因这张脸被昌平侯看到,这才送来将军府上。将军留下了他,扶风馆自此略下这事不提,他自己也始终隐瞒。” 瑶露紧接着摸出衣衽中两张木牌,展示:“将军您看,这是奴找出的花牌,入府前打造给客人点人侍奉时用,奴的牌是白色,这说明奴是清身,但琨玉的牌是红色!他一个男子,伺候将军前,乃至入扶风馆前,竟早已不知被何人、被多少人用过了!奴所言证据确凿,将军不信也可亲自派人查问扶风馆,总之,琨玉此奴,乃残花败絮一个,他根本不配伺候将军!” 我听他叽里咕噜激情澎湃地一顿说完,而后看向元无瑾。 元无瑾全然面如菜色,不知何时已没跪坐在舒适的软垫上,爬到了地上。他身子那么抖,每一次眨眼,眼底都会盈出亮来,又生生憋着,不敢落下。 我问:“琨玉,他所说是真的么?” 你把自己卖进扶风馆,卖成了最低贱的倌,冒着若没能成功接近我、就会有迫在眉睫的切身风险。 元无瑾两手手指抠在地上,指甲都已抓破。半晌,他松了手,放弃了什么一般,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是真的,奴全都认。” 我闭目叹了口气:“知道了,来人。” 几个下人迅速上前,问我吩咐。我道:“将此人打二十棍,扔回扶风馆门口。” 我指的当然是瑶露。 他显然未料会如此,慌神喊道:“将军??奴讲的皆是事实,琨玉都承认了!奴不是没有虚言吗?!” 我道:“你是没有虚言,但我单纯嫌你恶心。拖下去,拉远点,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施棍。” 瑶露被拖走,一路求情,又一路唾骂,甚至尖锐地骂出了琨玉就是千人骑万人尝的烂货,将军瞎了眼才看上你。直至远到声音近无,只隐约能听见重重的杖打。 元无瑾仍旧没有起来,他静静垂目跪着,似是在等我一句话。一般这种模样,他是在等我下令惩处。就像上回瑶露诬陷他推人落水,我惩罚了他,他才安心。 只是现下,我得走了。卫国这边,我还有以身入局的筹谋,不能影响大事。 我走近他,抚了抚他的头发:“琨玉,你先在家中乖乖休息,我今晚还会召你服侍。” 元无瑾颤下一滴泪,落在手背上。他深深跪叩:“是,奴……贱奴会准备好一切,静等主子回来的。” 我知道元无瑾如今性子容易受惊,瑶露闹这么一通,他需要安抚,为避他胡思乱想,所以我才说,晚上还会召他服侍,好叫他明白我不会不要他。 本来,我自己几乎都将过去立的某些要求给忘了。 宴席散后,我急匆匆回来,却没想到,不等我召,就已在自己房门前见到了如上次一般,跪着等候的元无瑾。 他用金锁镣铐扣住了自己双手,镣铐虽细,算不得刑具,但也很短,双手只能搁在胸前。甚至颈间都扣了一个,牵一条链,连在手腕镣铐的中央。这样的姿势若装上木枷,完全就是个犯人模样。 我远远望得怔住,看了又看,才缓步接近。 看我近了,元无瑾低头叩首:“罪奴拜见将军。” 我道:“你弄成这样做什么?你先起来。” 元无瑾直身,手撑不到地面,使不上力,动作有些艰难。起来后他笑道:“将军还肯召幸罪奴,这当然是……罪奴这次准备的花样了。服侍将军的要求,将军不提,罪奴也不敢忘。” 我微微松下口气,至少这次的花样瞧着只为个乐呵,不伤身。我上前将人搀起,元无瑾继续解释:“原本,罪奴该在脚上也套一对的,但那样恐不方便侍奉。还望将军莫要嫌弃。” 我道:“不会,这样的就很好,莫往身上扎新的洞就行。” 我带元无瑾滚到榻上,解了衣衫。他那镣铐解衣服时要打开锁扣,刚刚脱净,他自己立刻又用牙咬着扣了回去,势必要将花样进行到底。只是花样儿而不伤身体,我也就由着他。 但元无瑾手推在我胸口,忽然说:“将军您躺下吧,今日,一切由奴来就行。” 他似乎兴致很高,然我也须得告诫:“你伺候已我不是一回两回,应当晓得,你这点劲远远不够。” 他莞尔笑起,眼角微亮:“可罪奴知道将军喜欢让奴怎样伺候。以前都是您提了要求,奴再照做,今日无须您讲,奴会直接满足您的喜好。让奴试试吧。” 【作者有话说】 酸甜糖不多了,吃一点少一点 第67章 痛爱 他兴致高,许是因我终于替他赶走了烦扰聒噪,心情不错。我便依言躺下,看他要如何操作。 元无瑾第一步便是将我握住,低下头去。 此道他越发地会了,不过片刻,我便热得心焦,十分地想坐起身,再抓住他的后脑往下按。只是元无瑾居然还要先我一步,不等我如何,他已自己渐深下去。 他带着笑意的眼眸却始终抬望向我。他对我的每一次眨眼,他心前每一声银铃摇响,手上金链的每一次相撞,都像是在问,他是不是很厉害,我是不是很满意。 我看得见元无瑾隐约想呕几次,仍要坚持,便阻止:“……可以了,我的琨玉什么都会。靠近一些,到我身上来吧。” 他终于肯退离,用沙哑地声音答是,而后攀附着我,一点点前挪。 我见这金铐束缚了他,他手都只能搁在胸前不能伸直,遑论给自己用膏,便自己将枕下圆盒拿过,取一些抹于指中,缓缓抹开。 然我未料,元无瑾竟已经将身后撑起,要立刻进入正题。 他行动太快,我都来不及阻止。他牙咬得极死来忍痛,还是不住地在呜咽,耐不住地痛哼。片刻后我反应过来,赶忙阻道:“等等!琨玉,你这样会受伤,你……先出来。” 元无瑾疼得面色苍白,嘴唇几乎咬破,见我发问,又扬起一丝勉强的笑:“可奴第一次侍奉将军,就是……这样的,将军折腾了奴一下午外加一夜,比之后任何一次都长,奴想,这定是您用奴时……最喜欢的方式了。” 他讲完,还要继续。幸而我力气足够大,能硬生生将他托稳。我说:“那回我有几分是为拿你泄愤,我不喜欢这样。” 元无瑾认真解释:“奴知道,这样起初……起初几下是不太方便,将军也未必舒服,但只要让奴出了血,就……会好很多的。” 我亦认真进一步强调:“我不喜欢你疼。” 元无瑾瞬目间恍了一恍,笑意更深,似想用笑容掩盖什么一般:“没关系,将军,奴不怕疼。奴今晚,只想让将军高兴。” 我依旧托稳他,叹了口气:“你如此,我并不会高兴。情之一事,唯有两人共享欢愉,才能真正品味其中乐趣。琨玉,你起来吧,你做得够多了。” 第70章 元无瑾虽仍犹豫,可他怎么拗得过我。几句轻言哄着,他便半推半就地卸下了和我对抗的力气。我将他侧躺放下,重新摸来膏盒,再重新抹匀于指尖。 我很耐心地进行这个过程。 元无瑾依然皱眉,未必舒适,但看样子,至少不会太疼。不时身子一僵,还吟出一声变了音的低叹。 待我真正拥抱住他,彼此紧密无间,他面颊已酡红得似饮了酒一般,醉梦其中,不知天地,完全被我摆弄得话都不会说了,已只会“求您快些”、“求您重些”。毕竟这是第一次,元无瑾来卫国后,我对他拿出了从前侍奉君王时的耐心和温柔。 我是最懂如何让他舒服的。 自然,我不会完全让他舒服,还是藏了一点点的坏心。这次,我欺他手都拷在胸前、不能往下去碰,故意在他将要纾解时,将人阻住。 元无瑾顷刻急了,鲤鱼打挺一般:“将、将军……!” 我很坏地说道:“刚才,被本将军玩得爽快么?” 元无瑾整个人乱如一团湿雾,语无伦次:“刚才,好舒服,特别……爽……最后,最后一次能得您如此对待,罪奴就是死也……可现在,现在——” 我亲了亲他只能举在胸前的手腕:“今天,你得和本将军一起。” 元无瑾慌乱地摇头:“那怎么可能!奴已经,快要……但将军您,每次都是一晚上……!这样,奴会坏的,奴会死的……” 我亲昵道:“你方才还说,得我如此对待,就是死也值得。真要你死,你又不愿?” 我指望看他继续反抗,多得一点乐趣。不料这话出后,元无瑾反而闭上双眼,重新乖躺下去,一点都不再挣扎了。 “将军说得对……”他牵动唇角扬起的笑容,竟是十分真心,“罪奴这种人,今日有幸被将军用这样的方式玩死……此生再无遗憾。” 他如今也太容易把我的任何话当真。 我只摁了一小会,便由着他了。 他纾开后,整个人被我揉得越发混沌,以我经验,一向而言,这时候他是最舒服的。我将他肩膀环住,更加搂紧他,继续赐他欢愉。 但逐渐的,我的肩边却有些湿润。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和眼边,已是一片润泽。 我缓了些,帮他抹着:“怎么,不喜欢吗?” 这水色越揩越多,我一问,他的眼泪反而更加止不住。我只好停下来,轻声关怀:“是不是哪里有弄疼?你要跟我讲。” “没……没有弄疼,”元无瑾赶紧自己擦了擦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又牵起笑,“罪奴就是,太喜欢……太高兴了……” 我道:“这样就高兴了么?从前我给殷王侍寝,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 那时他只会爽快足够便把我踹踢下床,说,我做得不好,不像赵牧。赵牧应该更温柔。 他已揩拭几次,泪水却根本止不住。最后,他用手臂挡住了脸:“之前将军对奴,从来没有轻柔过,但这一次,将军竟愿顾奴的感受,哪怕只有一次……奴也真的,真的很高兴……” 这一晚上,元无瑾确没喊过疼,舒服极了,一会要一会不要,起初要得多,到最后我急需纾解,他又不要得多。当然前句我听,后句我没听。不过虽然没伤着他,却着着实实地又累着了他,到天色微白时,他软在榻上,一身的痕迹,已酸软得全然动弹不了了。 我依然照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那样,将他抱去汤池里,将人窝在怀中半躺着,一手扶稳,一手清洗。 如今我已不需要靠折腾他达成什么目的,且照他上次替我众人面前所讲,我越亲近他一个优伶,反而能更让卫国相信,我在放下殷国。 我们的日子不会很长,一定要过好一些。 清理之时,元无瑾意犹未尽,低呼了几声。这些弄完后,他才算是完全松懈了紧张感,眼神虽疲惫,倒从情事中的混沌变得清明许多。 我未料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居然是立刻脱开我怀抱,歪歪扭扭身形不稳,在汤池底也要放膝盖跪下去。 我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可以了将军……昨晚能得将军如此相待,罪奴已十分知足。不知,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将奴赶出去呢?” 我发懵:“赶你走?” 元无瑾双手收到心口。那金链还锁在他腕间,他都能用牙扣上,想必自己解开也不难,但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拿下。手腕上,已隐隐勒出红痕。 “将军只要清身,可罪奴,本是残花败絮之躯,此身曾事多人,却为能留在您身边,始终隐瞒事实。如今将军真相大白,奴这样的人,也该被赶走了。” 我更懵,昨日一日加一夜,我愣是没看出他脑子里在转这么一件事。 “能陪伴将军这么久,奴已想都不敢想,甚至到现在,罪奴居然还能被将军看在昔日情分上,多用一晚,”在水中他没有办法叩拜,只是泪如雨下,沿面成痕,“将军……阿珉,奴亦犯下欺主之罪,请您照对瑶露那般惩治了奴,将奴扔出府门,以儆效尤吧。以免奴的后来者,您下一个身边的人……也犯同样的过错。” 难怪。 难怪他昨日积极得不像样,疼死也要“照将军的喜好来”,言语中仿佛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与我欢好。甚至情到浓时,不喜反哀,哭得那么伤心。 我叹了口气:“你莫乱想,先好好洗净身子,在我榻上睡一觉再说。我没说过要赶你走,你分明是心神紧绷过久,思虑过多,把脑子给累坏了。” 元无瑾还惶恐着:“在您榻上睡……不行,奴已不配伺候将军,遑论暖床。” 我牵过金锁链,使了点劲。元无瑾往前扑了扑,为稳住身形,膝盖不由得就前行了几寸。我就这么将他逐渐拽到身边,重新揽入怀中:“你觉得自己说了谎,应该被赶走,那我问你。我最初给过你径直离开的路,还拿你当殷王的替身多番欺辱,那时你都没有走,如今却开始求去,是为何?” 元无瑾微微止泪,低垂了目光:“奴也不知道。” 我循循引导:“若说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什么既定目的,我却怎么都看不出来。荣华富贵,你没有兴趣;种种侮辱,是我给的,你尽都接纳;自己可能被厌弃,你知道是自己的原因,便一句都不反驳,甚至不敢求个继续留在我身边。你做任何事,都围绕着我的感受;心绪有任何波动,都是因为我。” 说到最后,我故意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琨玉,你总不会是一见钟情就深爱了我,从第一日见我起,便不能自拔了吧。” 这话可是很羞人,元无瑾怔了一瞬,面色骤红,慌乱得居然下意识想摇手。片刻后他重新反应过来,脸压得更低,仿佛恨不得能埋进水里,将自己闷死:“将军觉得,奴……配得上喜欢将军、深爱将军这几个字么?” 他这是,承认了。 即便我们之间,隔着重重面具,还有许多误会,但他是亲口承认了。 我牵过他的手,将那松垮垮但他不肯自己咬掉的锁扣拨开,两方金链分离,让他能将手臂放直。我再近前一些,手捂在他颈间摸索,打开了他套住脖颈的镣铐。 “听我的,先不要胡思乱想,放松精神睡一觉最为要紧。”我轻声说,“你有此心,我们之间的事便不能以主奴关系一概而论。这件事我也须考虑几个时辰,再来跟你说。” 我们夜晚纵情不休已许多回,可每次元无瑾事后都怕得很,急急忙忙跑掉。这个白日,我才终于能够与他相拥而眠。 怀中人枕着我一侧胳膊,入睡极快。不过几息时间,我揉揉他脸,再怎么唤他都唤不醒。 我们的时间不多,可我想过得好,过得更好。 今天,他算是承认了,他喜欢我。他来到这里,是只为喜欢我。 于是我想着想着,便下了一个决定。 我一定要和无瑾在卫国成一次婚。 第68章 降妾 这一觉,我们一同闷头到了下午,就像过去我被他锁于殷王宫中时,一个辍朝的寻常日夜一样。 元无瑾是比我先醒的,我睁眼时,耳边窸窸窣窣,胳膊已空。仔细一瞧,身上正爬着个人,小心翼翼没碰着我,试图从床榻靠里的地方向外面跨。 他行动正到一半,彼此对视,略有一些尴尬。 尴尬之后,他加快速度想爬走,我叫住:“琨玉,主子在时若想离开,须得先告诉主子。” 元无瑾纠结道:“可您方才没醒。” 我抖了抖十分发麻的胳膊,坚定道:“那你就该继续在我怀里待着,回来。” 元无瑾只好原样退回,钻入被中,重新靠躺上我手臂。靠了一会他略略抬头:“将军,您胳膊上的肉在跳,是不是奴睡着时给您压麻了?” 我继续坚定:“并未,是我身体好,换做是你,都没有这几两肉可以跳。你放心躺。” 元无瑾皱眉,再次尝试着一点点靠下。过片刻,我肉不跳了,他才总算完全放心枕着。因为现在又重新压麻了。 第71章 我继续抚着他的后背,抱了他一会,问:“琨玉,你方才醒过来就想离去,莫非是觉得我还在嫌弃你的身子,要赶你走?” 元无瑾被我困在手臂之间动弹不得,只得趴在我心口:“将军明明三令五申地说过,只要清身,所以奴一直以为,但凡事情暴露,您就会……可您最后却没有嫌弃奴,奴真的很感激,无以为报。” 我捋过他一缕发:“可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你猜猜,我想要什么?” 元无瑾越发羞愧,把脸往下埋:“奴确实不明白将军还想从奴这拿什么,奴的全部,都给将军了。”他顿了顿,不知脑袋瓜里又转过了怎样的想法,轻声说,“若是,将军觉得这段时日对奴好,奴却欺瞒于您,仍想照起初那样,将奴作为殷王的替身,羞辱奴以得痛快,也是可以的。” 然后他笃定:“折磨奴能让将军痛快,应该,也算是报答吧。奴绝无异议。” 他不敢跟我对视,将自己囫囵藏进被窝里。我想,要让他完全摒弃这些怪想法,与我好好过一段日子,须说点能把他打昏头的重言。 第一步,先要把人翻出来。至少得看得见人。 我手探进被中,托住他的下颚往上抬。如此,人虽依然倔强地藏着,脸却不得不向着我,与我对视。 “我想要的是你,”我低下头去,鼻尖相点,“其实清不清身,有你之后,我就已不在乎这些。你助我良多,又这般地好脾气,温顺贤惠,我是真有点喜欢你了。琨玉,这几个时辰我考虑好了,我想要你,我想与你成亲。” 一时寂静。元无瑾全然愣住。甚至身子,腿脚,手臂,压我胳膊的脖颈,所有我们互相抱着的我能感受到的地方,他都僵住了。 好半晌,他嘴唇微微哆嗦,开口:“将军,喜欢我?琨玉?” 他面色白了两分,似这话在震惊之余,并未让他即刻感到欢喜。我兀自再捋了一遍,自觉此话并无问题,便点头:“是。琨玉,我喜欢你。” 元无瑾猛地爆发出力气,竟要将我往外推:“不行,不行!”他推不动,又想往外钻,喃喃道,“你怎么能喜欢我呢,你怎么能喜欢琨玉呢!将军,您不能喜欢我,绝对不行!” 他这反应颇出我意料,我忙加大气力将人搂住,免得他折腾出去,接着追问:“为何不行?你对我钟情,做小伏低,死心塌地,为何又不希望我回应你的心意,喜欢于你?” 元无瑾折腾得厉害,我抱他也乱七八糟,膝盖压住他腿,左手握着他右手臂,几乎是个床头打架的样子。打到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挣脱不得,卸了力气,却也眸光盈亮,落下了泪水。 “对不起,将军,奴……不能说。” 他这模样,我已习惯,也猜得出两分缘由。我缓缓宽慰道:“琨玉,你心思重,顾虑许多,我晓得,也理解。比如你大约觉得你出自扶风馆,只是个优伶,不配嫁我。或者又因为你伺候我时,说的是奴婢奉承主人的话,你昨日认下的一见钟情,也不过是想尝试讨我个巧,没想我会真为此就娶你为妻。” 我声音缓,他的吐息随之平缓下来,不再那么激动和紧张。我进一步托住他脸廓:“但无论如何,我的确是真心喜欢于你了。我想给你个名分,给你最好的名分。” 元无瑾嘴唇发抖,像已惊得不会说话:“可是……可……” 我是要把他打昏头的,尚有精力问可是,想必不够昏。 我咬出一句酸话:“你如今还是奴婢呢,难道你要辜负主子的心意吗?” 这话差不多是携势逼迫,他作为琨玉,没有拒绝的资格。 主要在于,我真的害怕时间不够。 元无瑾手指纠在我襟前,将我衣服揪得如乱麻一般。又半晌,他才低声道:“将军这话错了,奴对您钟情,并非奉承,是真心的。但……但和将军成婚,奴觉得您还要再想想,终究奴不过一个奴婢,您应值得更尊贵之人。” 他这么说,但已不再挣扎。 我握住他一手手背,紧紧捏在自己胸口:“以后伺候过我的当夜,就好好地与我共眠,莫再想着离开。以及……记得,要唤我阿珉,这次可不要忘了。” 元无瑾微微点头:“是,阿珉。” 一声咕噜响,我望向他肚子。元无瑾发觉,亦紧跟着捂住。但如此一捂,又传来好几声冗长的咕噜响。 我莞尔,用拇指抹掉他面上未干的泪痕:“行了,起床吃饭。” 我欲娶琨玉,一应要求和布置从现在便开始安排。 譬如,我与他一同用膳时,从前都是给他在旁布一偏位,方便他侍候我,为我夹菜。这一次,我当着送膳的下人的面,命令给他单独布一案几的膳食,菜式与我相同。 再譬如,将他住处迁到花苑边最好的院落,出门几步便能观亭廊轩榭之景,逗弄池水中的龟鱼。 以及,为他量体裁衣,让他换下艳色,改穿庄重的直裾;不再披头戴簪,而束寻常男子的冠发。等等。 言而总之,我向每个人三令五申,但敢怠慢我靖平君未来的夫人,之前打成残废被扔出去的瑶露,即是前车之鉴。 没过几日,整个府中便都晓得,我有意娶元无瑾为妻了。 偶尔私下之时,我已能听见他们称元无瑾为夫人。乃至无瑾在廊桥上喂鱼,路过的下人五六拨,都对他称了夫人,行礼才走,臊得他面色通红。 彼时我不在家,他记了一整日,留到晚上枕边耳语,非得将这事讲给我听才够。 我将他往怀里捞捞,学他过去一样狡黠道:“怎么,琨玉不喜欢被人尊称将军夫人?” 元无瑾道:“奴怕奴占了这个位置,给将军丢脸。毕竟,奴的身份摆在这呢。” 我吻了吻他面颊:“你很好,我没有觉得丢脸。你之前让我再想想,但我觉得用不着,选中了你,便是你。我会备好一切,你只需安享奉承,等着嫁给我就是。” 元无瑾微垂下眼,点了点下巴:“是。” 见他这模样,我叹口气:“自我愿给你名分起,你总瞧着有三分伤怀,这是为何?” 元无瑾抿唇,似不想应答这个话题。 “我记得,我提我喜欢你、要与你成亲的那天,你的第一反应也是惊惧,而非高兴。”我轻抚他脸侧,尽我所能地温柔,好引导他说出心事,不吓着他,“我们大婚是喜事,若是令你伤心,反而不妙。你难过,总得给我个明白。” 元无瑾复又纠结许久,才终于道出:“奴想知道,阿珉是真的喜欢奴,喜欢琨玉这个人了吗?” 我挑挑眉毛,表达不解。他不是头一次问这个问题,但我一直没理解透彻他在问什么。 元无瑾牵起一丝笑,捏过我一只手,点了点我,又点了点他自己:“奴再解释一下吧。容貌和殷王相似,所以奴想弄清楚,阿珉喜欢的是奴、是琨玉,还是……殷王呢?” 我顿时喉头一噎,完全不知该怎么回。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但…… 答是琨玉,不对。答是殷王,好像也不对。 易地而处,我若是他,定也会冒出同一个疑问,反复猜测答案。无论是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我忽然就感觉背后极痒,刺挠,仿佛有蚂蚁在爬。 元无瑾越发期待地凝望我,满眼充满希冀,望我能给他一个准话。而我被凝望得越发局促,一口气堵在肺里,完全呼不出。 ……既然怎么答都不对,就只能不答。看能否用些别的方式,叫他明了我的心思。 我很快想到了个颇合理的方式。 我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另一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闭眼,覆上他的双唇。 这一吻十分漫长。元无瑾嘴唇温软,没有丝毫防备,就这样被我轻易撬进,掠夺吐息。我发狠得厉害,他起初有些挣扎,但在我更进一步触探后,他的腰却渐渐柔软了,鼻息落在我脸上,还带着一缕不同寻常的烫热。 我不过吻得深些,他如何就这样了。 终于分开之时,彼此唇边还牵着一条莹亮的细线。元无瑾面上一片红云,一直延到耳后。 他抬手指勾下这缕银线,笑道:“算了,就当奴没有问过罢。奴愿意嫁给将军,不会再纠结此事,奴已想通,是哪个答案都没关系的。” 我点点头,一手抱过他,另一手沿他颈项锁骨,抚过心口拨即作响的小铃,逡巡片刻,继续向下。 元无瑾与我行情事之前,最受不住我先行替他抚弄。他弓起背脊,呼吸急促,手在我肩膀或臂膀处抓挠。我攥得狠,他还会倒抽一口冷气,含泪求望于我。但这已不是伤心的泪水,是在我掌中,欢喜至极。 我吻过他眼角:“我喜欢你,你什么样都很好。” 元无瑾喜至顶端,仰起脖颈,发出几声急促的短呼。 我遂贴到他耳侧:“尤其这样的时候最好。” 今晚,我看着他醉生梦死的模样、看着我们沉沦难分的欢爱,竟开始有点分不清这是梦,是虚幻,还是真实。 第72章 我们好像被困住了。 天下纷争,尔虞我诈,君臣相疑,那些曾经时时刻刻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事,在这处宅院中尽皆远离。昨日的一天和今日一样,今日的一天和明日一样,我恍惚间都要以为,我们将来每一天都能这般稀里糊涂又平和安乐地过下去。 但,等我彻底受下卫王任命之后。 这一切应就都没了。 府中四处挂起红绸,聘妻六礼我也紧锣密鼓地安排上。我和元无瑾的八字合在一起,没人敢言不登对。之后一箱一箱的礼往他房中送,满满当当,堆了整间侧屋。 卫王的耳目昌平侯鼻子比狗灵,稍有风声,立刻便来到,同我在府中闲逛。见四处布置得相当完备,称奇:“这么突然!靖平君,你当真要娶琨玉?” 我问:“昌平侯有何见解?莫非觉得琨玉身份不搭配?” 昌平侯哈哈笑道:“这……有一点吧,即便是要男子,我卫国也有贵族公子,愿与靖平君你门当户对的。” 我道:“我不在乎这些。他已是我的人,我当然要尽我所能地善待。” 昌平侯拍拍我肩膀:“有道理!靖平君如今是大卫上卿,上卿与正夫人大喜,宫里有的是封赏,王上必亲临宴席,将来王后还会将琨玉常常接进宫小住。有此尊贵,想必也没人敢轻视了他。” 我住下脚步,盯向他。 昌平侯一愣,缩回拍我肩膀的手:“……怎么,不好吗?” 我凝住他许久,再闭目怅了口气,看向别处道:“你提醒了我,确实不好。以琨玉的身份,如何受得起君王恩赏、乃至接触王后?” 昌平侯皱眉:“可你刚才不还说……?” “我先前被他迷得有些昏头,许多考量并不完备,险些有负卫王礼遇、犯下大过,”我垂眸思量着,缓缓道,“现今想来,还是将琨玉保留贱籍,纳为妾室,就足够抬举他了。” 昌平侯狐疑地瞅我许久,少顷,重新来拍我肩膀:“也对!靖平君的正室夫人,哪怕是个男妻,也得让我王亲自为你挑选,出自我卫国公卿世家才是呀!对琨玉么,纳妾就行,纳妾好!” 于是,满府上下风传的闲言碎语,一个下午就已变化。 楼里来的优伶,虽受宠爱,终究没有那个福气做靖平君的正室。昌平侯一来劝,靖平君便已明白利害,还是只选择纳琨玉为妾,将正妻之位留给将来可能的、卫王亲赐的姻缘。于是不再有新的聘礼送进琨玉公子处,许多大红的布置也改用偏色。 第二日夜,我没有召他服侍,而是亲自来到了他新搬的院落。 门扉紧掩,屋内昏黄灯光摇曳,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呆呆地坐着,纹丝不动。 我一时有点提不起勇气进去。 若是能够,我当然希望在这场虚幻的梦里,娶他为妻。 但元无瑾他,终究是要走的。他留在这为奴为婢,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王之余,陪我玩个游戏。 他已因容貌和诸多表现受到瞩目,是以在外人面前、乃至府中下人面前时,我始终刻意保持一定程度的轻蔑和冷淡,即使宠爱,也时不时说一些不把他当人的话,做一些不把他当人的事。好让众人眼中的他,在我这依然是个玩物。 一个玩物随时可以消失,他也就随时可以走。 但,若他在卫国有了正式的身份,他这个人,必会被盯上。比如,表面召进宫去陪伴王后,实则软禁。倘若再进一步,他的底细被翻出,后果更不堪设想。 而我不同,我早就没有机会离开了。卫王绝不会放我。 我只能间于卫国,博取卫王信任,入卫廷,再有意顺着卫王心意排挤掉安陵君。 安陵君一除,从此六国将再无一呼百应的合纵长,各国一盘散沙,大殷东出天下必再无阻碍。到时候,我不应王令,卫王反应过来,也会发觉我是个间者了。 上一个闻名列国的间者,下场是车裂。 是一个很差的结局,但很适合我。 我在屋外静默许久,还是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 第69章 梦醉 我进屋时,元无瑾果是坐在床榻上发怔。目光落在床边垂落的一条红绸上,瞬也不瞬。 我记得,先前我让将府内每间屋舍尽数布红,想图个极尽的喜庆,更不要说他的住处。可现在,连他住处的红绸,都拆得只剩零零散散的两三条。 他实在是出神得厉害,我进门都没有察觉,只顾慢慢将一截红绸拿近,铺在膝上,指尖轻轻摩挲,继续呆愣愣地看。仿佛那不仅是一匹布,而是稀世的珍宝。 直至我走近,他才终于醒觉,慌忙起身福了福:“奴见过……见过阿珉。”而后汲了两口气,掀起一边唇角笑,“阿珉深夜需要侍奉,传奴便是,用不着亲自过来的。” 我上前,牵过他坐下:“你昨日到今日,两天似乎都没出门,我来瞧瞧你,看你是否有哪里不舒服,又刻意瞒着我。” 元无瑾依旧保持笑意:“没有,奴不曾不舒服,每日山珍海味地用着,身体很好,都吃胖了。不信阿珉可以摸摸。” 他故作俏皮,将我的手捂在他小腹。胖倒没有,但柔软很多,不至于一碰就是一把骨头。 他歪了歪头,眨眨眼睛:“奴就是懒怠,不想走动而已。” 再如何装着欢喜哄我开心,他的心思还是写在脸上,写在了方才失神的动作里。 我道:“可是觉得自己骤然被贬做妾,正妻之位拱手于一个还没出现的人,委屈了么?” 我一说出来,元无瑾面上的笑意,就有些牵不住。他凝望向我,几番张口,才发抖着说出:“阿珉先前是说,要娶奴为妻的。” 我叹了口气:“抱歉,先前是我考虑得不周全。” “对呀,所以之前,是奴多想罢了,”元无瑾合目片刻又睁开,重新整理出笑意,“扶风馆里出来的前辈,前途最佳的就是做相国妾室,所以能做阿珉之妾,本就是奴配得上的最好的位置。何况……阿珉已用过一大半的娶妻之礼来对待奴,足见心意,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奴也,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着重道:“琨玉,你莫误会,我并非是觉得你不配,只是有一些其他考量……” 我试图捋出个与怕他被困于卫国、或身份暴露无关的理由,却一时编不出来。 元无瑾看我没了下文,微微点头,带着我的手,捂在自己胸口:“奴都明白,您无须歉疚。奴,心甘情愿给将军做妾。待将来正夫人入门后,侍奉阿珉和夫人一辈子。” 最后,他又故作俏皮地笑起:“就算没有任何名分,依旧照现在这样,只要能跟在阿珉身边,一辈子不分开,奴也愿意。” 我一时觉得恍惚。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无比认真,像是发誓一般,出口便要作数。包括最后,他说的一辈子。 按理说,他要么为哄我回殷国而来,要么为求我回心转意而来。或许两者皆有。等发觉自己求不到,总该走了。我们哪里来的一辈子。 我琢磨半晌,只徒劳道出一句:“你跟了我,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的。” 成婚在十日后,这些天,我准备了许多。 三拜天地仍在,我在正厅主位设置了两丛羽琼花,当做高堂。羽琼花一向是他所爱,但元无瑾见了,却说不喜欢,让把此处交给他自己来摆。最后他摆上高堂处的,是两丛绢扎的桃枝。 设宴也有,不过规模不大,这又不是殷国,在卫国我无真心的友人,就让昌平侯带七八个人来哄个热闹。元无瑾觉得很好,他也不喜陌生人多,办一场小宴足够。 以及最重要的,他成婚的装束。 我依然让做了正红的婚服,而后,开始为无瑾挑头冠。但几个样式的婚冠都过于偏女,思虑之后,我灵机一动,让在正常的男朝天冠后面垂两条金流苏,再围加一些金饰。如此戴在无瑾发上,堪称完美了。 元无瑾戴着这冠绕我转了两圈,连连多谢阿珉垂爱,做出很满意的模样。 旁边管家也附和,将军是真宠琨玉公子,婚服婚冠亲自盯在眼里做,一应准备除却规模小些、仓促了些,真是半点都不比正妻之礼差。 元无瑾不可能是真满意,他自己一人待着,脑袋瓜里便不知在转什么。所以每一晚,我都将他召到房中来,却并不要他伺候,只把胳膊给他做枕头。 他不推辞这个,每一晚便也暖乎乎地钻在我怀中,由我抱着睡。 天气渐凉,暖点也好,可他身上似乎总过于暖了。 这一日晚,我将他揣在怀中时,手指滑过他上臂内侧,元无瑾陡地抽了口气。我发觉不对,点起灯盏,将他上臂牵过来瞧。 竟在发红,还有浅浅的水泡,像是烫伤。 我注视他问:“何时弄的?” 元无瑾慢吞吞答:“应该是,喝茶的时候罢。阿珉无须担忧。” 我道:“喝茶能烫到这,我不信。我说过不许对我言谎,老实交待。” 第73章 元无瑾见扯不回被我拽住的手臂,深埋下头:“阿珉召奴却不用奴,想必是天色渐凉,想让奴暖床。为将军舒坦,奴自作主张,都是自己悄悄在屋里用热帕将自己周身敷过并拭净,才来服侍的。” 他讲到这似本想停了,我不移开眼,他只好接着讲:“今日不小心,热帕太烫,又先从此处开始敷,于是就……伤了一点点。” 我有些无奈,便让他待着,自去找伤药,幸好屋里柜中备了清凉膏。 我回过来,一边替他轻轻按揉涂抹,一边道:“不是说我不这样用你,就要那样用你,你又非物件。何况,谁告诉你我怕冷,我的身板摆在这,可比你结实许多。” 元无瑾小声呢喃:“奴觉得,阿珉就是很怕冷的。” 我问:“怎么这么觉得。” 他看着自己被抹第三层清凉膏的伤处:“反正,奴不希望……今年天色渐凉后,阿珉害起风寒。” 我这才明了。原是因去年冬天,我们争吵的那几月,我一直在抱病。 元无瑾赶忙道:“阿珉,可以了,一点点水泡而已,奴不疼了。奴继续服侍您休息吧。” 我又找来透气的绸带,替他包过两圈,才放下他的胳膊。 于是重新躺下,合目睡觉。 不多时,元无瑾手脚凉了下去,已非起初那么温暖。原本挨近些,把开始发凉的地方彼此捂着,大家都能暖和;可他却在被窝里一点点调整姿势,试图将手脚搁放得远离于我,甚至伸出了被。 他动作极轻,大约也自觉没有打扰到我,但怎么可能。扭来扭去,有些地方都挨蹭过好几回了。 看来他在身侧,想单纯不肤浅地相拥共眠,还是不太容易。 元无瑾一半身子都脱出了被,我锁着他腰,将人一手捞回,紧搂入怀中:“琨玉。” 他果是有感觉到,发抖起来:“阿珉,您怎么……” 我在他耳畔吹了口气:“很奇怪吗?你方才上下左右地乱挪乱蹭,不是此意?” 元无瑾话都不利索:“奴以为阿珉已经睡了,没、没想到会这样。” 我将抱他腰腹的手掌下移,探进他本就松垮的裈裤,轻声说:“琨玉的手脚好冰,该暖暖身子。长夜漫漫,不能只叫我一人烦恼。” 我依然照上回一样,先给他一个舒坦。他舒坦后微微痉挛,我再迫他情动第二回,最有意趣。从前殷王宫中,我的王也最喜欢这般。 元无瑾得了这舒坦,稍缓片刻却转过身来,解起我的衣服:“多谢将军……该奴伺候将军了。” 我们翻滚几轮之后,他竟熟练地退身几寸,要对着那物低下头。 我阻道:“琨玉,今日我没有让你这般。” 元无瑾说:“可今夜仓促,奴没来得及备花样,想将就借此,给阿珉多添两分乐趣。” 他居然还记着这事。我近前捧起他的脸:“是我之过,没有告诉琨玉,我早就无须琨玉备这些了。过两日,琨玉与我成亲,从此再非低贱之人,今后你我行房,寻常就是。” 元无瑾莞尔笑起:“阿珉言重,奴一个妾,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奴真的不难过,奴愿意,每回都给阿珉找一点新花样。” 说着,他便继续下去。我第一时间没有阻住,再之后,那样的体感,我也提不起阻他的心思了。 这一回时间格外地长,元无瑾在此事上已技艺精湛到一个恐怖境地,我被他哈得好一阵错乱。等想起来再让他停下,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他长发委乱,歪躺在我膝上,眸中泪色满盈,大口大口地汲着气息,唇边还有一抹白。 我干脆也就将这么个模样的他抱起,拥到怀中,紧紧吻住了。我啄走他唇齿内外每一寸脏污,最后逐渐俯身,放躺了他。 长夜漫漫,醉生梦死,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两日后,就是我们的婚宴。哪怕在异国他乡,哪怕很小,哪怕不知将来的日子还有多长,哪怕从头到尾彼此都是虚假。 至少……十几年过去,他愿意和我成亲了。 第70章 非喜 从元无瑾的院落到拜堂的正厅,只有几百步路远。 但这也不影响我要走个接亲的全程,一早就带着一行吹锣打鼓的人和一顶六抬的花轿,在他院门口等他。府内地方不宽,这么点人都堵了个满满当当。 若是在殷都,君王大婚的盛事,想必会家家伸长了脖子看,万人空巷。 我提前背了几首诗催妆,结果都没用上。未等太久,元无瑾拨开一众下人,自己戴着盖头撞出来了。扑到我面前时,发冠是歪的,连带盖头顶在头上都是斜的。 红纱盖头虽略微透明,可我仍不能太看得清,便狐疑:“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两个时辰。”向后邀了一邀,“你看,府里这么多人还想着进门起哄呢。” 元无瑾扣紧我的手,他掌心都是汗:“奴早两个时辰就起来打扮梳妆了,阿珉肯接奴已很难得,奴不敢让阿珉久等。这个头冠,只是方才撞歪一点点而已。” 我隔着红纱为他扶正:“以后别再这般自称了。” 元无瑾一恍,点点头:“对,奴应该自称‘妾’。” 我将他往身前搂近两寸,叹气:“你应该自称‘我’,以后正常一些跟我说话。” 他推了推我胸口,微微低头:“可这对阿珉太不尊重。” 我很坏地说:“若是不乖,今晚洞房花烛夜,我便要你再做殷王的替身,你自称‘寡人’,而后我以下犯上,叫你好看。” 元无瑾顿时一吓,两手紧张地攥在心口:“……我知道了,以后都自称我。” 我将他抱入轿中,左右尽皆恭贺将军纳妾之喜,还是头一回见纳妾要迎亲的,琨玉公子真是好福气。我亲手捏着轿上装饰的唯一一条红绸,命令抬轿,出发,拜堂。 于是众人即刻吹打热闹起来。去拜堂只有少许路程,我们便故意走得很慢,将这迎亲的过程延长。 元无瑾在轿中道:“阿珉,今日的喜宴是要办一整日吗?” 我回答:“按理说是这样,来了昌平侯和几家交好公子。淮阴侯本也想凑个位置看,我没让。” 他便说:“那行完礼后,我就回屋等阿珉。阿珉招待他们,应该还要好久。” 我顿时悟过来:“那你岂不是要饿一整日,备的宴席也吃不上?” 元无瑾慌道:“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听说都这样,拜完天地新妇便得回洞房,等待入夜。虽则我是男子,还是妾室,但估计在这方面,也差不多应遵循此礼吧……我会自己拿点心垫垫肚子的。” 但我笃定:“这礼不好,我要改。” 于是迅速叫了个人吩咐:“去传话,靖平君的喜宴只有中午一顿,诸位宾客吃完就可以走了,晚宴取消,恕不招待。” 传话的下人颇为震惊,一时都没应过来。我沉声令其还不快去,他方才领悟,飞快跑了。 我掀起花轿窗帘一角:“搭理旁人没有意义,下午用来陪你。” 元无瑾怔了怔,手指在膝前扭到一起。我辨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想,至少要比平日好看十二分才对。 再过一个拐角,就到我们早早布置好的正厅了。我们都没有高堂,我记得高堂的位置,是放了两丛绢做的桃花。 不料,昌平侯正着急忙慌地等在此处,神色凝重。见到我们这一行人,他急忙招手,却用扇子挡嘴,这是在示意他有重要之话想赶紧跟我讲,又不能过于声张。 我让队伍停下,走上前:“昌平侯,你为何在此处?厅堂中有你的位置,我们马上就过去。” 昌平侯右手扇敲左手手心,沉重道:“王上来了,就在厅内等你。” 我微懵:“我并未邀请卫王。且纳妾小宴,他亲自到场出席也不合适。” 昌平侯咬牙:“我也是说呀!我劝过王上让他别来,一切由我顾着你就行,万一靖平君你还未完全……总之,这次绝非我本意!王上有些着急了,所以我先来提醒,还望靖平君担待,小心应对。” 我略作理解,叹出一口气:“恐怕,是今日想趁这个机会,要我一句准话吧。” 昌平侯默然片刻,颔首。 卫王果然没有那么多耐心。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杀,他今日就要我做此生死抉择了。 他时机挑得不错,于他而言,我纳妾是个迫我表态的好机会,看看身边人,总会觉得牵绊。 只是可惜。 我曾以为,我们多少还有一点点平静日子可过;以为这场虚幻,至少还能延续数日数十日。 原来黄粱梦醒,半时半刻都不会多等。 我回过身去。 元无瑾已掀帘,半边身子探出花轿。风一过,吹动他满身红艳浮光。 他应是在望着我。可能因周围吹吹打打、没听清我与昌平侯的交谈,他还有些懵然,不大明白发生了何事。 我抬手示意喜乐声停下,再走近他。 第74章 元无瑾关切地捏住我手:“阿珉,可是发生什么变故?” 我抚了抚他脑后,尽量轻柔:“你先到我屋中等着,晚些时候,我回来揭你的盖头。” 他呼吸滞住一瞬,声音隐约发哑:“……不拜堂了吗?” 我不知怎的,还是选择此刻隐瞒下来,即使隐瞒也毫无意义:“厅中……突然来了一位贵客,需要提高规格,好生招待。你的身份,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不合适。” 元无瑾仍然疑问:“有不能让我见到的人?要谈不能让我见到的事?” 我点点头。 是不能让他看见的。他亲见那样的场景,大概会发疯。 他又停顿一阵,执着地确认:“是因为我们的喜宴……撞上了贵人到访,欲与您商谈重要事务。所以喜宴的许多环节,都要让步了,对吗?” 我轻声道:“左右,纳妾原本签一份契书即可,并非一定要拜堂。” 这话恐很伤人,却也有效。元无瑾慢慢松下了攥住我的手,也微微垂下了头,再没说出任何疑问或辩驳的话。 “回去吧,不要打搅到贵客了。” 他迟钝许久,方想起福身:“……是。” 吹锣打鼓的下人尽皆散去,一下周围便安静了许多。我想让几个轿夫将元无瑾抬回我屋,他下轿后却不肯再进,也不让人跟,一个人慢慢地往那方向走去了。 一时风大,几乎要掀开他头顶红纱。他扯住了两角,死死压住,没有让红纱被吹飞,连面颊都未露出半分。好像藏下了什么,不能让我看到。 我到了正厅。 这本是个非正式的小喜宴,随便拉了三两人来撑场子,此刻厅内却静谧无声,人人正襟危坐,异常紧张。只有一人坐姿随意,那就是卫王。 两丛绢桃花,有一丛被扔在一旁地上。卫王所坐,正是这绢桃花之前该放的地方,正厅的主位,高堂的座位。 我远远站住,躬身揖礼:“见过卫王。您亲自前来,在下事先都没有做准备,还望见谅。” 他抬了抬手笑道:“靖平君是我大卫贵客,无须多礼。寡人不请自来讨个彩头,还不知靖平君欢不欢迎。” 我依然保持礼数:“自然欢迎。卫王不觉得在下怠慢就好。” 一番客气后,我入了下方的座。我拜堂的正厅,已然成了卫王展示君威的朝堂。 他左右看看,疑惑道:“为何不见新娘?寡人听说靖平君宠其极盛,大半礼节都按了正妻来迎纳呢。” 我再度拱手:“回卫王,在下虽宠琨玉,可他毕竟出身优伶,总不好带着登堂入室。待将来卫王赐婚,在下再携正妻拜见。” 卫王闻言一怔,大笑:“哈哈!善!靖平君肯让寡人为你安排姻亲,实是再好不过!”他盯着我,目光隐约激动,“寡人来此,正是听闻,靖平君终于有意在卫国安家了,想问一问靖将军如今心意如何。将军欲请寡人赐婚,言下之意可是……?” 我顺着他的意,从容起身,步到厅堂的正中央,敛裳大跪。 “在下在殷时,受殷王折辱猜疑,王剑赐死;而大卫不仅搭救在下性命,更有种种厚待,两相对比,令在下动容。”我重整一个拜礼,一字字道,“在下想通透了,今日起请做大卫之臣,由王上驱使。但有用臣之处,臣必赴汤蹈火、为君解忧。” 而后重重三叩三拜。脑门砸在地上的咚声,比我从前拜无瑾时更响。 三拜之后,四周缄默,而卫王大约是没料到我如此果断,惊怔住了:“你、你说什么?” 既是显得突如其来,我便把力度再提高些,目光坚毅地起身,再跪,重新三拜三叩。反正,他留着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臣向天地立誓,从此事大卫,忠王上,如有二心,愿受极刑。” 这一轮拜后,卫王反应过来,激动拍案站起:“好,好!将军终于愿事于卫,乃我大卫之幸!传寡人令,封承珉为我卫国之靖平君、上将军,食邑万户;今日将军纳妾,再赠贺礼金银十箱!” 左右宾客见状,尽皆起身,齐声道贺,恭喜王上,恭贺靖平君。 卫王喜不自胜地冲上来扶起我,接着道:“诸位,此令通晓四方、传谕各处,要让四海之内,列国无人不知我大卫靖平君的威仪!” 我未接此搀扶,退后两步,再行下第三次三跪三叩,以示忠肝义胆。 “谢王上封赏。王上厚爱,臣再拜叩谢,君恩必不相负。” 这一整日,我府中觥筹交错,众人一批一批向我敬酒,盛宴直至三更才散。 卫王离去,剩余宾客零零散散,我才算得了少许空闲,能问一问管家元无瑾那边的情况。 管家说,琨玉公子起初两个时辰还着急,不时遣人了解这边的情形。只是等他晓得王上亲至、将军受封后,他就再也没有派过人来看了。 现在,琨玉公子还穿着婚服、戴着红纱,坐在将军的寝屋里,等将军回去揭盖头。 【作者有话说】 下章周四0点 第71章 戳穿 我回去时所见,管家说得半点不错,元无瑾的确坐在床沿的正中央。他盖头红纱上的绣纹对着眉心处,衣上每一丝褶皱都柔顺捋平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完美的姿态。 现已子时,喜案上的粥点半分未动,他真就这么不吃不喝、寸步不挪地坐了一日,等我回来。 我一步步走近,他也没有动,不过我瞥见他红纱下露出的一丝笑:“将军辛苦。奴听说了,原是王上突然到访。奴在这偷闲一整日,都没能帮上忙。” 虽则几乎遮完,可我还是瞧得出,他这抹笑容很勉强。 我径直牵住盖头的两个边角,沿他的面往上一点点掀起,轻轻搭在冠发之上。 面颊上并无泪痕,眼睛也清澈透亮,妆容亦十分美艳。 若是眼妆没花,都不知该有多么顾盼生辉。 我说:“是我之过,许多事先的许诺,都因种种原因,没能兑现。让你受委屈了。” 元无瑾轻拭了一下眼角,擦拭的手指捻了一捻,似在确认没有泪水。之后他弯起眉眼:“没关系的将军,没能有幸拜堂,奴虽遗憾,但这……毕竟只是个不重要的过场。将军得到任命,才是要事、喜事,奴真的,很为将军高兴。” 我落座在他身侧:“我过几日便要上卫国朝堂,诸事繁忙,以后,恐不会这么有空陪着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纳别的妾进门,再不会有人烦扰于你。” 元无瑾微微垂眸,将手搁放在我心口:“奴这就伺候将军休息。” 我道:“你又叫错了,应该唤我阿珉。” 他气息滞了滞,眉眼更低:“……好。那奴,这就伺候阿珉休息。” 说这句话时,他嗓音已有些低哑,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哭腔。 他要给我解衣服,我便张开双臂,方便他解。 可他却解不开了。 我腰间系的带结,只是寻常打法,从前他两指稍勾一勾就已扯散,之后向上贴吻还是向下侍奉,我们一起做了无数次,他理应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元无瑾却对着我的衣带怎么拧都无法扯开,到最后他手指颤抖,无力再解,只徒劳地拽着,一滴又一滴的润色从面上坠下,沿着他的手背滑落下去。 我向前托住他耳后,柔缓地抚了抚:“你有些魂不守舍。” 元无瑾汲下两口气,似想拼命将什么忍住,还是丝毫也止不住泪涌。他收回手去不断揩脸,仍然不行。我递上一条手帕,他接过,又费劲揩拭了许多遍,终于勉强将泪意兜住,仅盈在眼眶里。 “对不起,将军。奴太笨,如今有了名分……却连这都服侍不好了。” 我叹了口气,继续缓缓挠着他的颈窝,将他往自己身上带近,指望这样能安抚他一些。只是我晓得,这和他方才的动作一样,都是徒劳。 “那就算了,今晚我们不做什么,一同好好休息。等你有心思的时候,我再与你布置一次洞房。”我圈住他的肩膀,将他逐渐搂紧,“喜宴也是,下回重新来办,再不邀请多余之人,就我们两个,我们还可以再拜天地的。” 我替他拆下发冠头饰,解掉外衣。最后,还需卸掉妆容。我便让他坐着,我自去边上将一盆备好的温热净水拿过来,拧帕,准备替他擦脸。 元无瑾捉住我手腕,阻了我。他终于肯抬起头相看,面上早已泪如雨下,不成模样。 “奴……自觉不配做将军之妾,还请将军冷落我,或将我退回扶风馆,早些纳其他优伶回来吧。”他说,“奴大约,今后都服侍不好将军了。” 他手太抖,我轻而易举挣脱,将热帕敷到他脸上:“先卸妆。” 元无瑾从榻边滑座下去,跪到地上:“求将军成全。” 结束了。 这场梦醒……半时半刻都不会多等。 我闭了会目,将帕子掷回盆中,直言道:“王上,你早该晓得,我肯留于卫国,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第75章 元无瑾猛地抬头望我,呆怔住。 如今府中眼线看我早没之前那么紧,尤其我与“琨玉公子”休息时,他们已很懂事地全数退避三舍,不敢再听。因此,我已可以直接与元无瑾开诚布公。 元无瑾微微张口,却说不出话。我抬起他下巴:“很奇怪么?臣早已认出了王上,甚至于,臣看到您的第一眼就认出您了。” 元无瑾一时慌乱,碰了碰自己颈间:“可我……我明明……” 我手指向前,去触碰他那剑痕:“即便您做了许多伪装,备下无数说辞,可您已与臣朝夕相对多年,臣如何认错。” 元无瑾犹然不信,后退躲开我手,含着泪笑:“这,这怎么可能呢?阿珉早就知道……可这么长时间,你从未戳破过呀,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戳穿我?你一直把我当琨玉,你还由着我一直、一直都做你的……” 我道:“自是故意。君王主动屈尊降贵,给臣子为奴做妾。如此有趣之事,臣又何必戳穿?” 元无瑾瞳眸微缩,无言,再度僵住了,手边还攥着那方,喜红的盖纱。 我抬起目光,故作漠然地扫向别处。不远处的长案上,两台喜烛正燃。 “其实一开始,臣并没有想留下你。”我只能不看他,我怕我目视于他,会漏出破绽,“臣知道这是王上对臣一贯的伎俩,先伏低做小、软语温香,再谋其他。只要设法将臣哄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任由王上处置。所以一开始,臣对你诸多为难,乃至折辱,是有意在赶你走,以免你挡了臣在卫国的前路。” 喜烛的灯光极亮,烛芯噼啪作响,是永结同心的意头。 “可这回,王上约是太害怕臣会事于他国了,做这卖笑的优伶,颇能豁得出去,竟连万里楼中那等羞辱都能受下。” “于是那天晚上,臣只好试图与王上明言,欲叫王上知难而退。君臣一场,好聚好散。”我牵起一边唇角,“王上应还记得,那天晚上您是怎么答的。真是让臣大开眼界。” 我回看了一眼。元无瑾脸色惨得吓人,青灰一般,手里攥着的红纱,已被扯开一处边角。 我合上眼:“臣那时突然冒出了个想法。既然王上怎么都赶不走,那干脆接纳下来,正好可以瞧瞧王上为挽回臣、拿捏臣,此身究竟能下贱到何种程度。” 我说出这些话,也不知怎的,累得背脊发疼。明明尚未入冬,天还没有冷。 听到一声裂响,我睁开眼看。 他抓着两片破布,仍在地上呆滞地跪着,仿佛魂魄都没了。 于是我再补一句:“王上您,臣毕竟用惯了,没有谁比您的身子更令臣喜欢,这几月拿您做床奴的日子十分不错,臣深觉爽快。” 元无瑾喃喃,声音极轻,轻得都不知在问谁:“所以,这些时日,阿珉一直在故意玩弄我,看我的种种丑态,在把我……当做一个笑话欺辱,是吗?” “是王上非要赖在臣身边,做臣的床奴,怎么赶都赶不走。”我伸手上前,摘下他手中半片红纱,一扬之下,随意歪搭在他发上,“可惜,这种神仙日子都没过得足够,臣甫一做卫臣,您就不愿再继续由臣摆弄。臣虽遗憾,现也只能跟王上说开了。” 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狠的说辞,再难听的,我没有办法能对他说得出口。我便静静等待他的回应,默默指望这些话,能让他灰了心。 灰了心,他就知道该离开了。我不怕自己的结局是被裂成五块死无全尸,我只怕他留得太久,让他看见。 元无瑾却倏然跪直身,膝行上前抓住我一片衣角:“阿珉!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说,阿珉,阿珉……我到卫国来,不是为了哄骗你回去再做什么,我的确是打算抛掉殷国的一切,余生只用来跟着你的!……真的。” 这样的说辞,我听得笑:“是吗。” 他低头忍了又忍,没让泪水落下:“我……不骗你,真的没有。我之前说,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给你做妾,这些都是真心话。我是这样打算的……我是这样打算的。” 我道:“既如此,你都抛掉了殷国,不再是王上,怎么还不乐意我做卫臣呢?” 这话问到了元无瑾,他顿在我腿边,一时辩不出。半晌之后,他终于想出一套说辞,努力继续扒住我腿,朝我扬起一个难看的笑:“我没有阻止呀,阿珉,你记得,我甚至上次都在努力帮你促成呢。我知道这本就是阿珉所求,离开大殷去别的国家,去受别国君主重用、去受人尊敬。阿珉人都来了卫国,迟早有这么一天。我其实……心里是有所准备的。” 说到这,他再如何忍,泪珠依然止不住滚落下来:“我……都懂,理解阿珉。只是我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亲眼见到你做了卫臣,我心里……还是特别难受……” 他匍匐在我脚边这样落泪,我下意识便没忍住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恍然回神,将动作收回了。 “……王上,已经碎掉的东西,不可能再拼得回来,”我轻声说,“您赐剑杀我,而卫国却救我性命、给我地位,我弃您事卫,理所当然。您如今再来难受,也太晚了。” 元无瑾呆呆坐在地上,手指无力地绞着我衣裳:“晚了吗?我……我没觉得……” 我轻声引导:“执着于臣是徒劳,离开吧,王上。你在卫国留得太久,琅轩应该很想你。” 元无瑾依旧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像入了魔怔。忽然他想到什么,忙扑近身,攀住我的膝盖,泪色中的双目异常明亮:“等等,阿珉,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晚,我没有想杀你!后来还发生了好多事,我给你讲,我都给你讲清楚!求求你,不管你还回不回殷国、不管你还要不要我,你都先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没有晚,我们之间还有一点救的,还有救……” 他整个人都乱极了,似快要溺死的人终于在此刻发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生怕抓得轻了,就什么都留不住。他的嘴唇止不住地剧烈发抖,颠三倒四毫无条理地解释着,一遍又一遍。 “阿珉,你听我说,你当时说你不想再做我的臣,我、我最开始很犹豫,也没想赐剑……后来我赐剑,只是被朝臣起哄蛊惑,又一时之气而已,再后来……” 第72章 强留 元无瑾费尽心力地想跟我解释,他赐下王剑是受人蛊惑、一时之气,他一回头的时间里就已后悔,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因风寒反复晕倒在四海归一殿上。 然后他做了个梦。梦中的我自刎而死,送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他很难受,很疼,痛得发疯。所以他醒来第一件事,便让人以最快速度去追回王令。只是时间过去好几日,很有可能追不上了。 “阿珉,我错了,我没有想杀你,我当时真的马上就后悔了……甚至当时,我已经在想今后要好好对待你、尊重你,重新求你的喜欢;我还想过,如果王剑没追到,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我可以给你殉葬……” “你来了卫国,我也可以跟着你,什么都不要……阿珉,你看,我……喜欢你的,很喜欢你的……” 他的声音,越讲越小,可能讲到后面,连他自己都渐渐发觉自己的说法极其徒劳,好像,没有一点价值。 到最后,他一句话都已说不出,只是抓着我的脚踝,用仅剩的可以握住的力气,只等我的审判。 我微微俯身,将他这只手也拨开:“臣已事卫,听不懂王上在说什么。您真是有些疯了,令人厌烦。” 元无瑾僵住,手悬在半空,没能再抓住任何东西。他空空望着前方的地面,原本晶亮的眸子终于再无神采。 我提声道:“来人。” 留守远处的侍从忙不迭赶来,数人推门而入,见到这样的情景,互相惊诧地切切了两句,而后道请将军吩咐,待命。 我随意指了指元无瑾:“琨玉因本君将他贬妻为妾,怨怼于我,不肯好好侍奉,神智也瞧着有些问题。带他回自己屋里,叫个郎中来给他治病。” 众人道是,有两人去搀元无瑾。他被扶起来时,仍是失神着,踉跄无法站稳,管家便让去抬一顶小轿来。 我再道:“给他坐轿子,你们倒很看得起他。记着,琨玉只是本君的一名贱妾,今时宠爱,明日也可以不喜欢。回去后将他一应优待撤了,给他一个月时间专心瞧病,一个月治不好,就扔在那别治了。” 一众人等纷纷惊骇,扶住元无瑾的两人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元无瑾才算是恍过神来,慢慢自己立住了身子,自己缓缓跪下,叩首:“是,奴……谢将军体谅。” 元无瑾跪叩之后,垂头独自起身。他披头散发,红衣松垮,鞋也掉了一只,但这些他都没管,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扶了扶门框,踏了出去。 已经说开,便没有别的选择,虚幻的黄粱美梦也不复存在。我已打算将元无瑾彻底赶走,首先就要让他在我这失却地位,被边缘到骤然没了死了、都不会有人注意。 第76章 于是第二日早,我传信昌平侯,让他再给我新找一批优伶来,不拘像不像殷王。我说,我看琨玉这张脸已经看烦,没那么新鲜了。 昌平侯动作极快,第三日十几个漂亮人就到我府中,排作两排,由我挑选。我随便选了四个,其余退下。这日下午就由着这四个吹拉弹唱,奉茶按肩。 昌平侯与我对弈,干巴巴下过好几局后,终于忍不住八卦开问:“靖平君,你这不是才正式纳了琨玉,怎么突然就……” 我面不改色地落子:“我为好好纳他,给他用下大半正妻之礼,他却贪心不足,对我生怨。这模样一下叫我想起殷王怨怼于我时的面目可憎,便厌烦了。” 昌平侯惊了惊:“琨玉平日瞧着,不是挺柔顺,怎会如此?” 我轻敲棋盘:“这要问你。说到底他是你送来的。” 昌平后赶紧打了个哈哈:“这不是……像殷王的不好找,送他来时比较仓促,性情没法知根知底么。不喜欢也罢,咱换几个听话的!你放心,这几个我都问得清楚得很,伺候上将军保管服帖!” 我问:“说来我有了上将军职,几时可上朝面王?似乎没有消息。” 昌平侯笑道:“王上封你封得急,官服印绶再过几日才做好,等你拿到,就可上朝。” 这理由乍一听是个原因,细想其实站不住,怕是卫王那边还要和公卿大臣商议,乃至争论,我究竟能不能用。卫王绝不会错过这个打破安陵君在卫国一家独大的机会,我等消息就是。 这天晚上,我留了一个在房中。虽是让他到一边去睡,但旁人又不晓得,这伶人又不可能自己说出去丢脸,一应准备都布上,在旁人眼中,他就是被我幸过了。 第二日第三日,我换了另两个人来这么做。第四日换了第四个,一早起来他替我穿衣时,我叫来管家问,琨玉那边情形如何。 管家回答,药在喝,苦药每日四五碗地灌,但似乎治不好他的失魂之症,话也不说,整天都只会坐在床头朝将军的寝屋干望。 “是了,他那院落位置颇佳,离我这很近。”我点点头,问跪在身前替我系衣的人,“你叫什么?” 我留他一晚没记住名字,伶人也不恼,乖巧道:“回将军,奴名藏花。” 我道:“你不错。管家,去让琨玉把院落让出来,给藏花住。” 管家踌躇道:“那琨玉公子住在……?” “挪去西北角的破院子。左右那个地方他住得习惯。” 这样无瑾若想走,又可以直接离去了。 能不告而别是最好。 但我也晓得,即便设法重新折磨于他、让他难受,可到底上次没有将他说通,他并不会如此轻易就走。 又过三日,依然是我留藏花在屋中过夜后的一个清晨,管家来报,琨玉公子说他病好了,求见将军,求将军容他继续在身边侍奉。 藏花道:“这位琨玉哥哥前两日不还失魂着么?这就好了?别是装来哄骗将军。” 我皱了一下眉,细想也对。扶风馆中非是被迫沦落、而是主动求着侍奉贵客以得晋升的,也只有和瑶露一道货色的人。 如今这样的人,用来赶元无瑾走,正不错。 我道:“他嘴一张,就认他失魂症恢复如初可堪伺候,确实不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藏花跪着给我腰间挂玉佩,柔声道:“奴以为,可以给琨玉哥哥出点难题,比如跪几个时辰之类,他若做得下来,再当他是真心想求见嘛。” 我点头:“照你说的,四个时辰吧。” 而后意料之中,元无瑾真就这么在屋外不吭一声地跪下了。我不搭理他,坐在院亭里,一面拈着两份书简看,一面听藏花的琵琶。 不多时,远处元无瑾身形微晃,几次直不住身,又几次撑跪起来。看似他不大受得住这番折腾,可我知道,他是肯定能跪满四个时辰的。 毕竟他说,他喜欢我,他可以跟着我,什么都不要。 我苦苦索求他时,更极端的都受过,这么一点,又算什么。 我又看两个时辰兵书,传了午膳,让藏花放下琵琶,坐到我身侧来一起用。只是忽有好几阵寒风灌进亭中,午膳没用几口已被吹凉。原是天上阴云密布,快要下雨。 藏花见状,赶忙催着我回屋去,让膳房重新做午膳来用。同我路过元无瑾时,他还悄悄将人踢开了一些。 元无瑾默默后挪两寸,继续跪在空地里。 我住了脚步,去看他:“待会雨浇下来,你还要在这跪着吗?” 他轻轻点了点下巴:“要的。” 我道:“今已入秋,秋天的雨,恐会寒凉至极。你身子弱,当心承受不住。” 元无瑾道:“奴答应将军跪四个时辰。这样才能证明奴的病已痊愈……可以继续伺候将军。” 我无奈叹气:“别跪了,你进来说话吧,我认。” 我觉得通过折腾他、试图让他知难而退自己回殷国,实在不是个好法子。轻了,他不会退;重了,我没有办法下得去手。 元无瑾进来后,依然远远跪在门口,等着我与藏花将午膳用完。间或我要拿什么东西,手帕、漱盏之类,都让他跪行奉近。最后,藏花用过的手帕,也都让他拿着,另去找新的拿过来。 第二次接过手帕和茶盏,藏花笑道:“琨玉哥哥做这下人的活,好像很适合呢。” 元无瑾没说什么,只低下头。 我道:“你失魂症好全,要继续伺候我,但没那么容易。如今我房中并不缺人。” 元无瑾轻轻道:“奴可以等将军传召。” “若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都不想再召你呢?” 他应答没有波澜,似早已将这觉悟做好:“十年二十年,只要还能留在将军身边,奴都可以等。” 我看向别处:“但你总不能没有事做。藏花说你适合做下人,那今后苑中洒扫、塘鱼照料,就交给你了。若四位公子处偶有事情需要你帮忙,你也要去帮。” 元无瑾声音仍然坚定:“是,奴知道了。” 我道:“行了,退下吧,我还要与藏花午睡。” 这次他离开的背影极稳,想是这些天,他最终还是选择下定决心赖在我这,不管还有没有身份,不论我怎样对他。 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将先前我与他的相处重演一回,彼此折磨。 我是该想点新办法了。 【作者有话说】 意料之外的榜单……改变策略,这周日更 第73章 恻隐 元无瑾就真的从第二日一早起,在花苑中扫地了。他穿上一身短衣,什么话都不说,每日从头将秋日的落叶扫到尾,兼顾清理池塘,按量投喂那些大尾巴鱼。 他如此委实叫我头疼,我不想看到他这模样,便由着他扫,再也不到花苑中坐。即便听闻其他优伶经常把他叫住为难,我也再不去管。 我只能去想怎么强行让他走。 光用厌弃的理由赶出去肯定不行,元无瑾如今为待在我身边什么都肯做,若赶出去,他只会赖在卫国,根本不会自己回殷国。但若想将他强行药晕绑走,扭送回殷,我在卫国,又无足够信任之人可用。 重金雇佣游侠来做事,理论上可以。然卫都的眼线过多,一举一动都在卫王眼皮子底下。江湖游侠可信度又未必高。 我正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卫王却主动给我送办法来了。 数日后,我终于得以上卫国朝堂,上朝的第一日庭议,卫王便给我安排了一项事务。 之前引起腥风血雨的起源太行郡,周国与代国,目下各占一半,谁都不让。僵持大半年后,两国终于决定接受诸位合纵盟友的调停,半月后在太行郡的陆县会盟商议如何归属。 卫王决定,派我作为卫国的代表前往参加。 这根本不能算什么实事,只能算是彰显他们卫国得到了靖平君。不过,这也确是一个让我暂时摆脱卫国眼线、尝试找人安排元无瑾顺利回殷的机会。 闻得我要出一趟远门,府中即刻筹备起来,四个伶人争先恐后地向我表现,给我备东西。这个送我一对护腕,那个用白狐腋下的一撮软毛给我攒了条昂贵狐裘。我一一收下。 而藏花给我送了一样极为特别的东西。 他喜海棠,送了我一朵绢做的海棠花,此花颜色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做工精湛。虽没什么实用,但绢花不会凋零,他希望将军在外见到这花,就能想一想他。 我再确认:“这是你所做?什么时候做的?” 藏花甜甜地说:“这是奴亲手缝的。将军垂幸他们几个的晚上,奴一直在做这朵花,晚上灯光暗,可伤眼睛了。” 我抚着这上面走线熟悉的针脚:“好看,称得上巧夺天工。” 藏花亲昵问:“那将军在太行郡,可会想奴吗?” 我将海棠绢花收至怀中:“自然。” 出发那日,府中优伶和略得脸的下人都赶至门口送别,我将将上了马车,四下一看,意料之中没有见到元无瑾。 第77章 我晓得,经我这段时间的冷遇,他已和最低微的奴仆差不多,自没有资格赶到前面送别。但我还是想见见他,随便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再走。 我这趟出去,既要设法给他安排离去的路,想必已是见一面少一面。有机会就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便让管家将琨玉叫来,他身为正式纳过的妾,平时随便都行,但这时他不来前面,实在不像样。 管家忙不迭回府门中去唤,但少顷,还是只有他一人出来,对我拱手:“将军,琨玉三日前落水,现在风寒害得厉害,暂起不了身。” 我掀起车帘:“落水?”扫一眼这四个优伶,“有人推他?” 管家道:“并未。三日前,他是在池边扫叶时,自己精神不佳突然发昏,不留神栽了下去。掉进水中后未挣扎,险些没被人发现。最后虽及时救上来,但这两日寒症发作,便有些严重。” 我更疑问:“好好扫着地,怎会精神不佳、突然发昏?” 管家局促答:“这……小的就不清楚了。” 我再瞅了眼这四个貌似乖巧的优伶。险些忘了,前几日好几个晚上,元无瑾都在帮藏花绣那朵精致的海棠,就这么熬干了精神,熬坏了眼睛。早上起来,还要扫苑中落叶。 我掀开车帘:“晚一个时辰出发,我去看看。” 当初将元无瑾从西北挪走时,搬离了此处大量陈设;如今他“失宠”挪回此处住,搬走的东西当然没能带回来。不仅屋里除了一副床案便什么都没有,屋舍窗漏,房顶瓦片还垮了一片。 元无瑾侧蜷在床头,两手缩在胸前,昏睡未醒,身上仅盖一层薄衾。我先摸了摸他额头,烫得慌,再探进被里头四处碰碰,手脚冰凉得瘆人。分明是病得不轻。 跟来的管家小心翼翼:“将军勿忧,郎中已经去请了,至多半个时辰就到。” 我压沉声问:“为什么现在才想起请郎中,病成这样,之前没请?” 管家道:“这个,前天本是要请的,但琨玉公子那时自觉还好,又有许多活没做完,怕治病耽误做事,觉得能捱过去,就没让……” 我回身看他:“他除了扫扫地、喂喂鱼,还有很多别的活么?” 管家顿住,十分犹豫。我着重道:“讲。” “是四位公子,”管家这才开口,“他们将自己的脏衣都扔给琨玉公子,让他去洗,说将军有令,任何下人的活都可以让琨玉公子去做。所以每日有半天,琨玉公子都在忙这个。” 我从被中拿出元无瑾的一只手,细看。果然红得厉害,还粗糙了许多,这还没到冬天,他这却已再严重些,就是冻疮。 我放回被中,且给他捂住,吩咐:“出去,去灌两个汤婆,炭也备上。还有厚被。记得修窗子和房顶。” 管家答是,慌忙下去准备。屋中便空空荡荡,没剩旁人。 元无瑾昏得半梦半醒,不时嘴唇翕动呢喃一些听不清的言语。我将他一只手勉强捂暖,又换另一只,这时,他弯长的睫毛抖了两抖,睁开了眼。 睁开眼后,第一眼便看到床头是我。 元无瑾显而易见微怔,犹然不信,又狠狠闭目,脸缩回被中,抬起来再睁,茫然的目光重新确认的确是我,才慢慢找回焦点。 “为什么不治病?”我将他手心重捏了两下,以示惩罚,“还别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元无瑾轻轻咳嗽两下:“我在卫国,生活起居,都用的阿珉的钱。我既不受阿珉宠爱,就不能花费太多,也该多干点活。” 我道:“不想用臣的花费,可以早日回殷。” 元无瑾便压了下巴,不再出声。 我知劝不动他,我此刻也没有精力劝他,只想让他在郎中来后能好好治病,这样,我才可安心出发北上。 我又在他身上摸过一阵,感觉四处除了手还是凉,想了想,还是解下外衣,掀起被衾,翻上他窄小的床榻。再几番调整,把元无瑾的人往身上移些,靠躺在我怀中。 最后,将他膝盖曲起,用我小腿压住他的一双冰足,如此一来,便哪哪都能暖到了。 元无瑾瑟缩,反而越发打个寒噤:“阿珉……” 我提起两分凶:“说不出我想听的话就闭嘴,乖乖躺着,等郎中来。” 元无瑾吓得将嘴唇一抿,又过好一会,才肯一点点放下他的重量,逐渐在我怀中放松。 一时静谧,四下无声,唯有少许风响,和彼此吐息。 他的呼吸很烫,是那种病中不太正常的烫,不一会儿,他便靠在我颈窝中,有些欲睡。我正欲将他揽紧,想叫他睡得好些,元无瑾又猛地清醒了,别开脸:“阿珉,你离我远一点,我怕病气过给你……你还要出远门。” 我于是把人搂得更稳:“你三天两头都在生病。若怕这点病气,我还如何让你侍奉身侧。” 元无瑾一愣:“阿珉,您说……我还可以……” 其实并无什么还可以。我只是确认了折磨他是个特别坏的主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一人留在府中,若依然毫无地位,又要被欺负。 此次离开卫都,我一定会设法安排,让人接他离开。不需要再管他主不主动、同不同意。 我道:“虽说我不介意你的病气,但你我总是一整晚又一整晚,若你身子不佳,受不住,下次我怎么能够尽兴。” 我分明讲得极难听,他却霎时含泪了,手哆嗦得握都不知该怎么握:“下次……阿珉这是,愿意继续留我,愿意和我还有下次,对吗?” 我了叹口气,目光扫向别处:“会不会有,我还需考虑。你早早好起来,也许就有。另外,白日人多眼杂,注意称呼,别忘了你是我唯一纳的妾。” 元无瑾呼吸急促,那么激动,还擦了擦两边眼角:“奴明白!对,奴要快点恢复,将军不在的时候,好好保重身体,把身子养结实……” 我继续道:“我不想你累,但你也不能完全不再干活,整日闷在屋里。洒扫不用你做,别人的事你也可不再管,但池里的鱼,还是要你来喂。” 他满眼含着热泪,忙不迭答应:“将军放心,奴一定喂得很好,一条都不会喂死!” 我轻拍他的发顶:“行了,快继续闭嘴罢,我不想听你说话。” 元无瑾赶忙将嘴一封,拿被捂住,只露出眼睛望我,表明他真的绝不会再说话了。 我如此迫他躺睡,又相对无言,很快,他便不可遏制地困顿下去。在郎中来把脉之前,他还呼吸匀称地小眯了两刻钟。 郎中望闻问切,诊出这是普通风寒,拖得久才略显严重,将军无须忧虑,便去开药。而管家也带人回来,修窗户,修屋顶,搬进家具摆设;以及加软被,塞汤婆,甚至这就要点炭盆。最后一条我阻止下来,还没冷到这个程度,只是备着随时可用而已。 言而总之,一通乱哄哄忙完,我已差不多安排足够,该出发了。 我从已被塞得暖乎乎的被中脱出,接过下人递的外袍,重新穿上。整理完毕,便就要走。 元无瑾却轻唤:“将军,奴……还想问个问题。” 我懒得回身:“讲。” 他在我身后静默片刻,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问:“将军对奴,其实……还剩有一点点喜欢的,还剩有一点点……是不是?” 我觉得他这问颇为无趣,便没有回答,径直走了。 第74章 弃剑 半月之后,我的车马到了陆县,列国在陆县城外选了一处僻静空地会盟,开始谈判商议太行郡的归属。 谈判与卫国切身利益无关,我在这不需要做什么,偶尔劝和两句便够。但可能由于我代表卫国出席太过震惊四座,这群列国之臣表面谈着,背地里似乎都在小声言我。毕竟卫国有我,难道就只用来打殷国么? 卫王指望拿我炫耀一番,殊不知如此,只会让他合纵的盟国提防卫国。可能他也知道,然他本就不喜合纵罢了。 之后一连七八日,代周两国争得面红耳赤,短时间掰扯不完。 因此我无事时,便在陆县中闲逛,或看看这处店面的衣服,或尝尝那处早摊的面点,买一两玩意,一逛就是大半天。 陆县的集市中多有乞丐,并不十分干净,如此逛过七八日,跟着我来的府中下人也懈怠了,我提出自己走走,他们便也不再强行跟随侍候。 于是我在陆县中通过采买寻访,认识了五六个可以拿钱办事的游侠。但有人听说要跨过殷国便拒绝,有人武功一般却大提价格,我实在找不到个靠谱的。 直至这天,我发觉集市中有两个新剑客摆摊卖剑,就近前瞧了一瞧。 两人卖的剑,剑柄处的纹路,是殷国独有的做工。其中有一柄轻剑,剑身细长,剑柄极雅致地刻了桃花的花纹,再配以缨穗,十分漂亮。 很适合送给元无瑾。我记得,他曾伤心,我都没有教他练过剑。 也许送走他前,最后还有一点这样的机会。 第78章 我便问:“这剑怎么卖?” 一人回答:“公子,这剑卖五两,再送两条穗子。” 我摸出一锭金子递给他。这人立时大惊,马上翻兜。我道:“你收下便是,我还想问你们一些事情,就当买消息。” 这人犹豫了,但另一人立马拦住,认真道:“公子不必,我们殷国的商人遵律法,抬价必遭惩处。这里虽不是殷国,但规矩如此,不会变的。” 我便答应,换成五两银子,收好了剑,饶有兴趣问:“金子都不要,你们是要攒信誉做大商人哪。” 那人拱手:“公子谬赞,刚有起色罢了。我家主子武士出身,我们除却售卖剑器,还做走镖的生意,不知公子可是打算问这个?” 我更觉有趣:“殷国有这样的商人?我也曾在殷国,从前没听说过。” 对方道:“如今世道乱,送商入殷没有哪家比我们更懂了。我家主子在殷国有数级军爵,曾事靖平君门下,保证靠谱。公子既有需要,可愿赏脸一见,商讨生意呢?” 我笑道:“好。你们带我去吧。”我也想看看是何人在扯我的旗号。 转过两条巷,进了处宅院,一见那商人头子,我愣了。 是敬喜。 敬喜呆得比我更厉害,擦眼又擦眼,下巴都合不拢。半晌,泪如泉涌,扑到了我面前跪下,连连叩头:“将军!小的见过将军,见过将军!……” 我搀扶几次,才将人扶起,能进屋说话。敬喜忙得发慌,给我换最柔软的坐垫、沏最名贵的茶,犹还觉怠慢,一直在道歉。他还说,他就是听说了将军要赶赴此县,才有意到这来做生意,想试着与我偶遇,再拜见一次。 我盯着这茶,轻声道:“我如今已是卫国的靖平君,你这样,叫我不知怎么办好。” 敬喜一阵默然,却倔强:“……将军就是将军,小的相信,将军事卫,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小的一辈子都相信将军。” “若我将来会参与合纵,与殷国为敌呢?” 敬喜又默片刻,有些委屈地说:“可小的觉得,将军一定不会与殷为敌。” 这样便足够了。他忠于我,但更忠于殷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敬喜始终站着,我拽了拽他衣服:“你坐下。我来到这,确有很重要的事想与你商谈,有生意需要你的人悉心护送。” 敬喜慌忙摇手:“不不不!无论如何,将军是我的主子,没有将军,小的也不会有足够的家财行商!您讲,我站着听!” 我关切道:“让你坐下,是怕你听了吓摔。坐下,我再跟你讲。” 终于,敬喜很不自然地坐在我身边,而后,我就把元无瑾跟来卫国找我、现下人正在我卫国府邸的事,讲了。 敬喜坐着,是没吓摔,但险些吓得跳起:“等等,王——”他自觉声音太大,赶紧将嘴一捂,乱七八糟地重新凑到我旁边,一双眼锃亮,声音努力压低,“王上,他,不是疯了,在王宫里吗?” 我感觉他想八卦,便不解释,只道:“如今战局越来越乱,王上再留于卫,长远必有危险。所以我的意思是,之后你到卫都来,将王上悄悄带走,送回殷国去继续做他的王。” 敬喜思量道:“这容易。王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卫国肯定自始至终都未发觉,这就相当于藏个不重要的人回去,将军放心,不会太难。但,王上之前去卫国,难道就是为了找将军您?” 我略过他最后一问,继续商量正事:“现有个问题。王上不愿主动离开我,你带他走,要用些强制法子。你可有办法?” 敬喜道:“有,但……略微冒犯。我偶尔会卖一种短效迷丹,服之可断绝气息、陷入昏睡,醒后少量使用,也能让人没有动弹的力气。可他是王上,似乎……” 我道:“就这个,你给我,我亲自喂他吃下。迷丹可有后遗?无瑾如今身子格外差,不能再伤身体。” 敬喜连连摇手:“这小的保证,绝对没有!将军不信可以多拿些去,先让人试!” 之后,我与他敲定好了计划。他到卫都,让人盯着卫都城西门外乱葬岗,但有从靖平君府拖出来埋的棺材,趁夜挖出人绑了带走——那就是王上。 这计划有些震撼,毕竟绑的是王,惹急了恐死无葬身之地,然,敬喜还是坚定的答应下来。他觉得,早该为我赴汤蹈火一回了。 最后,敬喜不忘初心,双目放光:“将军,您还没讲,王上如何待在您府中的?他当真赖着您不肯走、要用药迷晕才能拖走?他在您府中还召您侍寝吗?” 我放下茶盏,静静凝视他。 敬喜被我看得噎了一噎,解释:“小的是,嗯,为将军高兴。王上居然愿到卫国跟您,将军您……毕竟也喜欢王上这么多年。” 我看向茶水:“我已是卫臣,他留在这,只会挡我前路。” 一时无言,又静了少顷,敬喜才极小心、极小心地问:“那将军……您以后,还会回大殷吗?” 我说:“殷王剑正摆于我府中,它为何在我这,天下皆知。我与王上有些裂痕,是补不上的。” “可是……”敬喜缓缓垂下眼,“小的总觉得,将军不可能背弃大殷。以小的对您的了解,这不应该。” 我目光扫向窗外。不知此身性命还剩多少,到那个结局。 “没有什么不应该。送走王上之后,你也远离卫国,莫再设法见我了。” 当晚回驿馆,我拿一柄桃纹轻剑,怀里还揣着瓶迷丹。我将轻剑小心翼翼搁在枕边,床榻的里侧,毕竟是我要拿回去送给无瑾的礼物,放在眼前妥善保存,才放心。 而后我开始对这迷丹犯愁。 肯定要找人试试,以防万一。但此处,也没有旁人了。 便睡前服下一粒,有什么不适,且先替他捱一回。 迷丹果然效果颇好,我梦中无知无觉,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之后能走能跳,毫无问题。虽然睡得久些,幸而今日周代两国不曾谈判,我怎么睡都行,跟来的下人也没发现异常。想来这迷丹可以给元无瑾用。 即便送元无瑾回殷都的计划已经定下,晚些时候,我依旧在集市闲逛,东看西买,做个样子。否则突然不逛,也会让人生疑。 却见集市一角,许多人正在围看。走近一瞧,居然是亲父卖女。 女孩年仅四岁,茫然地跪在中间,全然不知所措。而她衣衫褴褛的父亲正四下请求,让哪家好心人收女儿为丫鬟。十两也行五两也行,不拘卖多少银两,只求还能好好抚她长大。 我正看得皱眉头,不明他到底缺钱还是怎么,若自己爱女,为何要卖?旁边人已切切交谈,谈论起来。 “是垣平城逃过来的人?” “可不是嘛,这人我认识,本是垣平的富户,膝下唯有此女,宠爱得很。去年他带女儿外出踏青,没带多少东西到了山上,结果殷国在上游泄下大水,垣平整城被淹,他的妻母和万贯家财顷刻无存,只剩这个女儿。如今行乞大半年,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了,只能将女儿卖出去。” “呀,难怪他不拘卖多少。原只想给这孩子找个能吃饱饭的去处。” “今年县里多了这么多乞丐,都是垣平那边逃来的……可怜哪,真是,家都没了。” “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真怕我相公不能回来……” …… 我不是不想出这个银子,但除了这一对父女,整个陆县中,还有许多垣平家破人亡的乞者。甚至整个太行郡里,这样的故事不可以数计。我此刻出再多,也救不了所有人。且我自己都没有前路,让小女孩跟我,更不会有将来。 终于,有一位夫人心疼女孩,重金买下。她还想邀这位父亲到府上干活,以后给他月钱,但父亲却在跪谢后拒绝。 众人散去,入夜时分,我悄悄跟着这男子来到河边,最后,看到他呢喃着一个名字,跳了下去。 那听来是个女子的名字,也许是他的妻子。 又过半月,周国与代国,在如何划分太行郡上终于达成一致,勉强签订和约。我也算完成此间事务,该回卫都了。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踌躇了很久。 最终还是将桃纹轻剑留在驿馆的枕边,没有带走。 第75章 三日 回卫都不止我这一行人,路上车马不少。敬喜的马车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至卫都后,元无瑾,他随时可以接走。 到了卫都,我先入宫见过卫王,汇报了此次会盟的情况。卫王言善,赏了我十日休沐,放我回府。他对于用我,还是不怎么放心。 忆及出发时那么多多余的送别之人,我选择独自翻墙,悄然入府。如此轻手轻脚,方能见到我不在时元无瑾真正的情况,他有没有听话经常出来走走,有没有受旁人欺负。 此墙离花苑池塘最近,路过池塘时,塘水清澈见底,苔色鲜绿,水中金鲤雀跃,竟已有二十来只,个个不胖不瘦,养得将将好。还有一个肥嘟嘟的大王八悠然趴在石上,晒着背壳。 第79章 这是我留给元无瑾解闷的事。可我原是只想他靠在廊上随便撒点鱼食,没叫他清理池底、铺设苔藓,又加鱼进去,做成个更精致的景观。 我围着池塘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到西北角的小院去,亦没找着。之后让下人指,这才晓得,他正一个人在花苑的一角正忙活。 他在栽树。 这一角新栽了五六棵秃枝的矮树,我暂看不出是什么。而元无瑾,一身短打,灰头土脸地蹲在一处树下,正在埋土。 我一眼便觉得他又不出意料地受了欺负,径直上前,将他的土铲拨开:“别干了。谁让你在这做的这些,跟我说。” 元无瑾一吓:“阿珉?”他立时局促起来,瞧瞧自己身上,起身退开两步,“你、你回来了啊。我身上脏,你,你先别碰。” 我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只让你喂个鱼。我方才见到池塘里还……” 提及池塘,元无瑾眸光亮起来,仿佛十分地骄傲:“阿珉觉得池塘好看?” 我微微一顿,这才领悟过来:“……你是自己想打理成那样的。” 元无瑾抹了抹面上的灰,笑道:“我找人问过,之前阿珉养的鱼总是死,除却喂食太多,还有不适应塘水的缘故。所以前几日,我四下清理过污垢,那些鱼就能适应,如今可漂亮很多了。” 果然,是他主动多想,要去做的。我有些懊恼,早知不该让他去喂鱼,还不如就关屋里闷着。 “这些树,又是在作甚?” “快冬天了,阿珉的苑里没有鲜艳的颜色,所以我移栽了一些梅树来。再过两月就能开花。”元无瑾小心地擦手指,试图尽量多抹掉一些身上的灰,“到时候,可以和阿珉一起赏梅。” 他似这才发觉自己兴奋太过,慌忙低垂下眉目:“阿珉……还愿和我一起赏梅吗?” 我别过眼,抚摸秃枝,没有回答。 元无瑾声音渐轻:“上次,我与阿珉新婚之夜,是我太过冲动,令阿珉在大喜的日子不快了。后来阿珉交给我喂鱼的活,想必是想考验于我,能不能再全心全意服侍。” 难怪,又是清鱼塘又是栽树。我叹了口气:“你怎么会这样想。” 元无瑾轻声说:“若阿珉满意,若……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把家里打理好,让每个地方都这样漂亮。任何时候,都再不说什么扫兴的话,再不让你担心了。” 他两手手指在身前攥紧:“我会全心全意,一辈子好好做阿珉的妾室。” 我捏了捏衣下装迷丹的小瓶,手心隐约出汗。 他这么说,我竟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干脆扔了这药,不放他走,让他失去王位,在我身边永远低贱下去,似乎也不错。 如此,他当年的肆意妄为,也算受到了惩罚,他离不开我,只能依靠于我,我们就可以余生相伴,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 但下一瞬间,这想法,我便抛掉了。 我静静地问一个问题:“你现在诚恳相求,如若哪日卫王下令,要派我去攻打殷国呢?你难道还能保证,你依然可以心无龃龉,留在我身边言笑侍奉、绝不扫兴么?” 元无瑾“我”过几次,“我”不出一句说辞,对此问只能渐渐沉默。我们相对无言半晌,他方才开口,像在劝慰自己:“如今……还没到那时候,卫王想必,不会这么快把阿珉用在过于关键的地方吧。” 所以他依然是王,做不了我全心全意的妾。他可以向我折腰,什么尊严都不要,但若殷国利益当前,他就不会了。 所以,强行拖延没有意义,王,应该回到王座上去。 我回府的动静,这么段时间,大约还是传遍了所有人。不远处管家正朝这赶,廊桥那边的藏花也发现,忙不迭地在过来。不多时,许多旁人赶到此处,恭迎将军回府。 藏花扑过来后,见元无瑾还站着,悠悠道:“琨玉哥哥,你方才似乎没向将军行礼吧?你就算和将军赌气,是否也太目无尊卑?” 元无瑾恍回神来,慌忙屈下膝盖,向我跪叩:“将军骤然出现,奴是惊喜坏了,才忘记行礼,还望将军饶恕。” 藏花略略直身,哂笑说:“琨玉哥哥惯是这么没规矩,顶撞将军被厌弃过一次,今又忘记行礼一次。” 元无瑾跪得更深:“……奴既是知错再犯,不敢求饶恕,还是……请将军责罚吧。” 藏花趁机跪过来拽我衣袖:“将军,奴每一日都在想您,您到奴院中坐坐。奴备了上好的龙井,用今晨接的秋露泡的,您来品茶,奴给您弹琵琶听。” 他这样想截我去他屋中,却叫我对于到底该以什么名义、才能让元无瑾顺理成章悄然离去,蓦地有了一个想法。 这想法虽不体面,但,很合适。送走琨玉“尸身”时会有极站得住脚的原因,绝不会有人生疑。这是个极好的办法。 我刻意蔑言道:“你没听到琨玉在求罚么?喝茶有什么意思,惩治无礼之奴才有意思。” 我上前半步,俯身捏起元无瑾下颚,命他仰脸望向我:“琨玉,你想要回我的宠爱,然你这种侍奉主子的态度,可见仍心有怨怼。不过念在昔日情分,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这机会里头生死不论,只要你撑得下来,让我爽快,我就照从前那般偏宠于你。” 元无瑾微微迟疑,张口:“是……什么样的机会?有何事,需要奴赴汤蹈火去做么?” 我凝着他的眼:“听不懂没关系,只要你做得下,我就相信你的诚心。” 元无瑾仍旧迟疑,也许以他聪慧,能觉察出我话头转换过快,话中有别的意图。但他猜不透。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侧,低下头,轻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后,吩咐左右。 “今晚子时,将琨玉送到我房中来。从今夜子时开始算,三天三夜,他不能出去。” 子时之前,我做下许多准备,故意把这次垂幸弄得极大张旗鼓,汤泉热水要三日不息,种种不堪言说的用具也都拿到我房中。 结果,没到时候,藏花先扑来我门前哭上了。他忍着做摆设许久,今日心防全破,磕头求我,希望他也有幸能服侍将军,哪怕一次都可以。 我也正好借他之口,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让所有人明白,这次“琨玉”凶多吉少。 我拿一样尖锐器具在他面前比划:“琨玉可不是受幸,而是受罚,最后他能不能活还两说。他找死,你也要找死么?” 藏花领悟过来,吓得脸白,瞬间不敢再求,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这般一闹,大部分下人都已清楚我要做什么,方圆数十丈的地方,都无人敢再逗留,我玩“琨玉”这几日,可算完全脱离了监视。管家给我在屋角留了一个扯线的摇铃,若有需求,扯此铃他们便过来。 待到子时,我刚沐浴完毕出水,元无瑾一身纱袍,终于步进我的汤泉屋。 进屋后他跪在水边,瞧着旁边架上摆了两大排的污秽器具,神色木然。 我垂手替他挡了挡眼:“王上莫忧,臣没有打算用这些玩意对你。只是卫国眼线太多,不设法将人赶尽,与王上聊点闲话都不方便。” “阿珉有事要对我说,”元无瑾仰头,“是想好了该如何安置我的打算么?” 我抚着他柔软的发顶:“王上觉得,臣会是什么打算?” 元无瑾攥紧一片衣角,轻轻苦笑:“应该……还是不想留我的。” 我蹲下身去,手指托住他耳后,轻柔道:“王上想得没错。赐剑之恩,随王上解释您如何后悔,臣思量这些时日,仍觉没齿难忘。” 元无瑾跌坐下去,他大概是心中早有准备,并不觉惊讶,只是神色难过。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阿珉。” 我一道跪坐下去,在他身前,一手拥过他肩膀,另一手把着他的手,往我身上坚热的地方触探:“但臣的确,十分喜欢王上的身子。臣既许诺过王上下次,今日便兑现诺言。臣想与王上欢好三天三夜,将王上用得完全腻味,再赶王上离开。王上可愿配合?” 元无瑾碰着那物,将掌心挨上去,像觉这样就能求得两分希望:“如果我能让阿珉餍足,令阿珉满意,阿珉会继续留我么?” 我说:“不会。三天之后,我一定会赶你走。” 元无瑾瞬了瞬目,隐去眸中的一丝亮,低头缩回了手:“……那对不起,阿珉,我不想配合,不想与阿珉过这三日。” 我沉声道:“王上没有拒绝臣的资格。臣实在太迷恋王上的身子,必须把王上用腻,才能专心事卫。” 我继续将他手抓回,往应去的地方。可在将触未触时,元无瑾牟足了力气作对,我不多费点力硬扯,会有些拽不动。 他这样劲,想必会是前所未有的、很有趣的一个……三天三夜。 此生到这当口还能有趣一回,将来无论我会得个怎样的下场,都没有遗憾了。 我牵起一丝笑:“抱歉,王上,是臣言方才有歧义。其实,臣只是在告诉王上臣会做什么,而非询问王上的意愿。王上若不肯配合,臣会用强。” 第80章 他默然良久,终于认了命一般,兀自褪下纱衣肩沿的一角:“是。奴知道了,奴……这就服侍将军。” 【作者有话说】 后面本文更新依然是隔日更+随机掉落 第76章 强 元无瑾被我推倒在汤泉池边。 从前到一半时,我们总会间或闲聊,一边说着话一边如此这般,颇有一种柔缓婉转的意趣。但今日没有,他除却没耐住的哼声,一个别的字都不说;我也只顾埋头行事,或在他耳畔吹一吹热气,或叼啄他的铃铛。 我们一道忙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说半句话。我给他吹热气,他很应景地多抖两下;至于铃铛,已经是我玩腻的东西了。 后半夜我觉得如此不够,将他整个抱在腰间,一直托到床榻上放下。而后我吩咐:“去抓住床头的床栏。姿势怎么做臣教过王上,王上应该记得。” 元无瑾垂睫,舒了片刻气,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跪过去,照做了。 我记得上次他到后头根本就抓握不稳,晃得厉害,要我分神来替他稳住。于是扯来一条长衣带,让他手腕挨着床栏交叉贴住,便于我绑。 我这样过分的要求,却依然没有引得元无瑾吭一句,他只是行尸走肉般继续照做。我将衣带绕过他手腕三圈,最后牢牢在床栏后方打了个死结。他埋头,由着自己被捆在此处,自始至终都不曾挣扎。 这样彼此沉默,怪异的气氛,我先觉难受,拍了拍他后腰:“怎么不说话,也不求饶。王上就不怕,臣想着对你诸多的恨,故技重施一番,让你又坏一次。” 元无瑾只是说:“……你想怎样都可以,阿珉。” 我到底没有那般故技重施,还是拿过了一盒脂膏。不过,涂抹之时,提了一个要求。 “王上莫再闷葫芦了,多出点声,”我一字字认真道,“要叫大声些,让远处有意趴墙角的下人都听到。” 元无瑾身躯微颤了颤,他的乱发滑落肩头,脸埋进枕中:“我……就不能不出声吗?” 我道:“王上从前未被臣说开身份、是个纯粹的奴伎时,似乎什么都做得,没有今日这么扭捏……再打开一些,你这样倔,臣不方便。” 元无瑾还是只在动作上依言照做。 他死咬着唇,但我自有办法。 上一刻我还在悉心安抚他,下一刻我便用上发狠的力气。元无瑾果然顷刻忍耐不住,痛哼出极响亮的一声。再过少顷,方才绑他的衣带也有了用,他被禁锢在这方寸之中,毫无空隙,只能承受。 期间他还想咬住唇,然我将手指撬入他口中后,就咬不住了。诸多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呼喊,只能毫无阻拦地随着动作倾泻出来。 元无瑾最终的倔强,是选择了闭眼。 我强逼他出声,并非为了折辱他。“琨玉”被我关起门来亵玩,要到被玩死的地步,总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到得清晨,元无瑾被迫叫了一夜,身上又累,已嗓音嘶哑,喊不太动。眼也闭不上,半阖半睁着,其中没有丝毫神色。过去他也曾累成这样,但今日,他显得尤为无力,好像这夜过后,他所有心气已尽无了。 毕竟,过去一向是他在此时事上索求我,是他主动在用此事与我换得床笫欢愉、我的赴汤蹈火、我的喜欢、我的原谅……等等。 然这大约算头一回,他不仅什么都得不到,我还在强迫他。 我正欲带他至隔壁清理洗漱一番,元无瑾却在被碰时醒了神,后缩两寸。不过他怎么缩都没用,我依然很容易地扯过他胳膊,将人一把抄起,抱到怀中。 在水里时,他不爱说话,我也懒得再张口命令,径直把他面对面放在腰间,该分开的地方分开,仔细地检查和清洗。 探索一番,我略微满意的颔首:“臣昨晚顾得足够小心,王上没有受伤,稍事休息几个时辰,想必还能继续。” 元无瑾胳膊搂在我肩上,脸却别到一旁,仍如昨夜受迫那般紧闭双眼。 我道:“王上为奴妾时,臣侍奉到激烈处,您会与臣说,被臣*得特别爽;昨晚臣那般卖力,却再没被您夸上过半句。” 元无瑾挣了一下,水花四溅。我将人按住,一掌托着后腰:“好,不逗王上。王上也小心着些,您与臣都累了,应该不想现在惹出事来。” 元无瑾低垂的眼颤下一滴泪:“阿珉,三天太长了。你既已决心不要我,还是现在放我走吧。” 我问:“王上觉得是在慢刀子割肉,很折磨?” 他再次别过了脸,不回答,面上的泪色却如串而下。 我将他拥搂入怀,亲密无间地抱紧,再贴面啄去他的眼泪:“可臣不觉得折磨。臣一定会和王上好好地过满这三天……我们最后的日子。” 我须再在心中感叹一回,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仅能最合理地送元无瑾离开,还能通过对“琨玉”用强,当众折辱,叫他厌恶了我。将来我若在卫国出事,他想起最后这几日我给他的屈辱,想起我明知他身份却对他反复玩弄,就不会太难过了。 只要让他厌我,今后他回去做王,想必再不会心有掣肘。 将元无瑾洗净后,我把他放回床头,盖上云被,并把他身上都捂妥帖。元无瑾背身向里睡,不肯回看。 我扯响铃铛,早已在远处守候多时的下人蜂拥而入,问将军有何吩咐。这么多人,看着都十分地八卦。 我让备些膳食来,要清淡可口的;想了想,再让在院中亭下支一张案,摆满书简,晚些时候,我要与琨玉去那看书。 最后我道:“一摇铃铛叫来这么多人,你们昨晚是在外面偷听?” 管家脸色一白:“不敢不敢!小的们只是,只是随时待命而已。” 我笑问:“那昨晚,琨玉叫得好听么?” “小的不敢回答,将军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摆了摆手:“行了,退下吧,别留在这打扰。” 管家踌躇片刻,却问:“将军,需不需要拿些伤药之类的……过来?多少,多少能……” 我听得又笑:“琨玉这三天不需要用伤药,之后他若还用得着,再说。” 管家赶紧应:“是!小的去忙,小的这就去忙。” 膳食送来,我让先在食盒里闷着,而后到床榻上元无瑾的身边,看他情形。 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但他真睡着的模样我是认识的,肩膀不会耸得如此高。他卷着被蜷成一团,不让我看得见脸,我便伸手去探,不出意外,摸到他面上有润意。 我温柔说:“王上睡不着,就起来吃饭。” 元无瑾仍然不动,一声不吭。 我虎口托住他下颚,掰回过来,令他看我:“王上不喜欢与臣欢好么?王上觉得自己尚有讨臣喜欢的希望时,在臣面前,什么模样都做得出。如今开始后知后觉地装上了。” 元无瑾嘴唇发着抖,半晌才颤出声:“你放了我吧,阿珉。” “你不要我……没关系的,其实这些天,我早就准备好你会不要我了。可,我不想这么再过三日,我不想上一刻还在与你……下一刻就被扔出去。” 他手指勾住我衣:“……求求你,我不想变成一个被你用腻的东西。” 我拨开他这只手,额头抵近,与他鼻尖相点,亲昵道:“王上还有精神,起来用膳。用过膳陪臣睡三个时辰,之后我们到外面去,臣想同王上看书。” 傍晚凉亭中看书,我将元无瑾放在案上,他身下是堆叠的竹简。这些书,全都是诸子百家的策论、圣贤文士的教诲,里面或许还有教为君之道的大道理。 用笔毫的尖端,大约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元无瑾激得乱动,竹简推撒一地。我按住他心口的铃铛,将人稳住,再继续。 不过几次来回,他便有些受不住:“阿珉……太痒了,这个,像在挠我。” 我看他又抽一口凉气,颈上都凸起了薄汗和青筋,便道:“当真有那么痒?但这是最细的,不大会疼,换别的来,王上这没休息几个时辰的身子真坏了怎么好。” 元无瑾咬住嘴唇,闭了口,继续忍受,不再辩驳。 他大约是打算一直这么忍着,连我将一支笔毫加成了两支,他也只是吭了两声,手在案桌边沿捏紧。 但庭院门外骤然发出两声轻响,元无瑾身上一震,终于忍不了了。他急得要起身,又被竹简滑倒躺回去。 我倾下身躯将他压住,让他动弹不得,手上继续,再问:“王上,这才刚开始,臣伺候得也挺顺畅,怎么又闹。” 元无瑾抓住我肩膀,全然是一副崩溃神色:“阿珉……门缝有人在看,进屋好不好?进屋你随便把我怎样,别在这,别在这……” 旁边有一件裘袍,我将其抓来,随意搭在关键的位置,不过,仍由着他上身一丝不挂。 “这样就看不清了。”我吻了吻他面颊,“不过,王上,万里楼中让你当众那般跳舞,臣若不阻止,你都敢做。你居然会怕人看?” 第81章 元无瑾慌忙辩解:“那次……不一样,我那时以为,阿珉希望我如此,给你和你的朋友们增加乐趣……我有用,然后阿珉就能多喜欢我一点。但这次……我……真的不想……” 我在他耳垂狠狠咬了一口:“原来在这种事上,王上也唯利是图。能换来王上想要的东西,王上才会愿意做奴伎;换不来,王上就不肯了。” 要让他最后这三日恨上我、厌恶我,我自得对他做一些过去做不出的不当人的事,说一点过去说不出口的不当人的话。 除却笔毫,我的手边,还有一样与我相近的、颇有分量的玉器。 这次依然突然,元无瑾惨呼高昂又破碎,喉咙像被什么生生碾过去了。 “——元无瑾,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这么下贱的。” 第77章 赔命 这几个时辰,元无瑾始终被我放在庭院中央亭中的案上,案桌上没有食物,他就像是供在上面的贡品,始终在不可拒绝地承受。用死物还是用活物,正着还是反着,全凭我心意摆弄。 亭子四面开阔,若真有人想从门缝看,除却我用裘袍遮住的地方,看个全程都可以。 除却那句“下贱”,我还在欺他时,随心所欲地说了许多别的难听之言,元无瑾起初还试图呼唤我、或反驳、或挣扎、或求我进屋,到后面,他就没再有了。 等到约摸子时,我结束了这一回对他的侮辱。元无瑾依旧歪扭地躺在案上,我便将裘袍展开,盖上他身,再把灯火推近,看一看他的神情。 我没有用太过的力气,依然未弄伤他,他吐息平缓正常,只是一双眼瞳中映的精神已完全灰白,怎么将手在他面前晃,都没有反应。 我揉开他略微遮面的乱发:“臣以下犯上,王上,是不是讨厌臣了?” 元无瑾极缓慢、极缓慢地逐渐找回眼中焦点,他声若游丝地问:“阿珉,今日……才总算,把对我多年积攒的不满,尽数发泄出来,是吗?” 我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湿润,引导道:“王上不自甘下贱,就不会发生这些。为奴做妾的日子很难受吧,你想着为我受了这许多委屈、一切尊贵都抛掉不要地跟着臣,也许可以让臣恻隐,但臣却觉得,都是你自己表演入戏而已。王上再表演十年二十年,臣都不会有多瞧你几眼的兴趣。” 元无瑾眸色微微晃荡,像是里头又有什么最后一丝的火光,刚刚被风吹灭。 我道:“所以,王上过两日离开后,就不要考虑继续留于卫国,躲在某个角落,远远地守着臣了。您这样做,除了能感动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他紧紧闭上了眼,不愿再看我。 他急着离开,我猜他都是这样想的。既然我已不留他,干脆就早一些适应默默在外面守着我的日子。因而,比起直接赶他出去,我如今这样做,才更让他难受。 元无瑾目光空空,怔住了很久。 我知道他考虑需要时间,就在一旁等待,不时伸手入袍,握暖一暖他冰凉的手。 “我知道了……”元无瑾说,“这几天我会好好服侍,给阿珉以痛快的。” 相拥而眠一晚,第二日早,我被生生热醒。原来不需要我多说,不穿衣服的元无瑾已主动攀在我身上,在我醒之前,就做了许多伺候之事,致使我一醒来,就烫得浑身难受。 他变回了俏皮样,面上微笑:“阿珉醒了。我就在等阿珉醒呢。”他甚至在我面前将自己张开,展示给我,“阿珉你看,我已给自己做过前面的准备,咱们的三天三夜,现在就可以继续。” 我缄默一阵。一般而言,元无瑾前后变化过大,心里一定是憋了事,有了一些别的打算。 他恐怕又要使坏。临到这时,我还要跟他斗智斗勇一回。 我将他抱坐入怀,且问:“王上是真想通么?” 元无瑾乖乖地点头,往前靠在我肩头:“想通了。我与阿珉的芥蒂,终究无法消除,我已经做过这么多努力都是徒劳,想必世上终有一些东西,是强求不得的。等我与阿珉欢愉足够,阿珉赶我出府,我就自己设法回殷。今后……再也不见了。” 我轻轻叹出一口气:“最好便是如此。” 但我不认为他真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依然是将他拉到了外面。这一整日,我们在亭案上、花台边,许多容易被趴门缝的地方幕天席地。元无瑾再没有任何推拒,当真是我让怎样,他就怎样,偶尔我稍歇息,他还要催。 甚至到激烈时,他还真带着笑,气喘吁吁地说了那句我之前戏弄他的话:“阿珉……你真厉害,*得我好爽……太爽了。” 我一手反剪了他双手,有意刺他道:“这么喜欢,王上将来回殷国怎么办,要召新的将军入宫侍奉么?三人成众,王上若经历过三个人,那可就算是……” 元无瑾还被我另一手阻碍着,他只能哭求:“不会有第三个人的……阿珉,求你,你放开我……” 就这样,我对他说前所未讲过的难听之言,他也还我他也前所未讲过的污言秽语。最终,我竟感觉自己,有些说不过他。 这一日,云欲汹涌,近乎狂欢。一整天下来,连我自己都开始恍惚,不大明白我在干什么。我到底是不是想赶他走,我到底是不是想让他真的恨我,这三天究竟是给谁不舍分别找的借口,我真有点分不清了。 深夜,我们回到汤泉,彼此清洗着又情不自禁贴吻起来,我将他按在池沿时,元无瑾忽然道:“阿珉,你想得很对,这种事一次性做得太多,的确是容易腻味。” 我放开他腰,上面红白斑驳,还有乌青,都快被我掐得不成样。我道:“臣也腻了,目的已经达到,就停下吧。王上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臣会送王上出去,然后宣布琨玉的死讯。” 元无瑾扭过身,一把将我脖颈搂近,将心口的银铃往我胸前蹭:“那可不行,说好的三天三夜,怎么能少?既然发腻,就再找一些新花样,总要把时间凑足。” 我直觉他装了一整日,这时终于到他想说的事了。为揭晓他葫芦里在卖何药,我配合问:“王上似乎已有想法,讲来听听。” 元无瑾再度啄住我唇尖,手指攀着我肩头,眼神迷离地索吻。 “再来一次……阿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轻重缓急,我一切循着他的想法。未过太久,随着我们的起伏,他那事物又精神抖擞起来,都不知道第多少次了。我这耕田的牛都还好,可我有点怕他先承受不住。 我便不自觉缓慢下来。 元无瑾提上两口气,才说得出话:“阿珉……现在可以了,你俯下身些,我同你说。” 我依言压下来,手臂撑在他两边:“王上请讲。” 分明是他要讲,此刻,他自己却先神色黯然地静了好一会,之后方才提起什么勇气一般,重新带起笑容:“我在扶风馆,曾学过有一种侍奉客人的方式。两相欢好到深处时,掐住脖颈,锁住气息,能获得最极致的欢愉。我想这种方式,正适合我与阿珉这般,玩腻味了的用。” 他带过我两只手,分别认认真真安放到他颈上,拇指搭在他的喉咙处。浅薄的肌肤下,他的脉搏跳得那样快,像是紧张,又像期待。 “阿珉……来,你掐紧,让我呼吸不成,然后狠狠地贯……我们试一试。” 我皱了皱眉,轻轻摩挲他喉结,从上到下:“此法听来十分危险。欢好之时,恐怕最难控制力道和时间。” 元无瑾道:“没关系……若我自觉快憋不住气了,会扯你的。你再松开,也来得及。” 我揣着两分疑,提议道:“要试,就先单独试试你能憋住这一口气多久。届时我也可据此自行把控时间,以免出现意外。” 元无瑾竟笑意释然,合上双眼:“……也行。阿珉,你掐吧,掐紧一些。若我受不住了,我就拽你。” 我将手掌把住他颈项一圈,然后虎口逐渐使力,收紧。我感受得到,手指下呼进呼出的气息逐渐微弱,最终停滞,平静下来。 元无瑾坦然闭目。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前,要拽我的话,需要抬起再使力,这分明是一番无谓的姿态。 我默默数过十几息,数到他双唇有些发紫了,也没见他有阻止我的动作。 便迅速松开了双手。 元无瑾猛睁开眼,不住地开始呛咳。我退开他的身子,给他空隙。元无瑾不由自主撑坐起来,头拐向一侧,剧烈咳嗽许久,方才重新恢复急促的吐息,从窒息中缓过些劲,重新躺回去。 经这一番折腾,他竟哭笑不得,嘴角上掀着,泪水却不住地滑落眼角。 而我这边,也总算弄清楚他是何意图了。 “王上,根本就没打算在憋不住气时阻止臣的力道,王上这是想死在臣的手中,让臣亲手杀你,对么?” 元无瑾疲惫地张口,嗓音嘶哑:“……被阿珉看出来了。” 如此一闹,我们都显而可见地失去了行事的兴致,但他依然保持着方才云雨的姿态,十分不雅。或许,他觉得自己将死、应死,也已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第82章 “臣从未想过要杀王上,”我替他收束姿态,盖上衣衫,“王上如果这样死在臣手中,臣会很难过的。” 元无瑾全然平躺,对着房梁,笑容异常肆意:“可我真的……不知到底该如何,才能把欠阿珉的东西都补上,让阿珉肯重新喜欢于我。思来想去,我想,我既欠了阿珉一条命,尽管阿珉最后没死,那也的确是欠了,合该用命来还,不是吗?” 我顿时有些无言。 他再度合目,泪滴流过唇角,勉强的笑意也挂不住:“肮脏,难看,丢人,这是最适合我的死法,想必也是……最能让阿珉爽快的报复。” “那次你走之后,我是真的疯了,满眼都是幻觉;但,我听说你在卫国,想到办法子来跟着你,才勉强稳住神智。今日之后,我大约又会……左右一个疯子回去也没有用了,阿珉,求求你,你杀了我吧。” ?? 第78章 将别 元无瑾躺在地上,两手合起,不住地向我揖拜。好像只要我肯杀他,他就足够圆满,得到了此生最大的恩赐。 我本想再找一件衣物来给他穿上,这下干脆扔在他肩边:“王上真是为情迷志,昏头了。没有了臣,竟要去死。” 元无瑾喃喃道:“我,不是没有求过死,那次,我知道阿珉弃了我,就想死了,我把剑架在颈上,但身边的人迅速给我抢下来,才没能死成。” 他颈间那道剑痕,居然是这么来的。此事后续我还未听他细讲过,便问:“之后呢?” “后来,我有一段时间疯疯癫癫,满眼都是幻觉,虽然神智不算太乱,到底形貌不好,就让琅轩以太子监国的名义,站在幕前。我一边教他,一边想知道阿珉在哪,过得怎样,便派人四处收集消息……于是很快知道,阿珉你在卫国。然后,然后……” 他一时然不出句话,似觉难以启齿。停顿片刻,才接着说:“我说要去见大臣议事,出宫,在半路上……找机会偷偷跑掉了。” “……”我肺中顿时攒了一团颇大的火气,“琅轩现在知道此事吗?” “我留了信,他应当知道。”元无瑾自嘲笑起,“虽然,我花了两个月帮他肃清朝政,可终究……还是很对不住他。阿珉从前说得很对,我真是不配为王。” 我缓缓顺气,蹲下身,将他扶起,把衣裳披在他的身上,再迫他撑开双臂,将衣带系好。 “王上以为,为何您委曲求全到这种境地,臣也始终不愿与您有将来?是因为您要杀臣?” 元无瑾由我摆弄姿势,将他变成并拢双腿跪坐在地上的模样,乖巧得像个太学中的学生:“……不是吗?” 我道:“真有这么简单,杀了你,你我已两清了。若为这个,臣会接受你的赔命,方才根本就不会松手。但王上,请你细想,你与臣之间,当真就只隔了臣一条性命?” 元无瑾眉眼一颤,瞳孔微缩。他的呼吸滞住了。 我托起他手臂,推向边缘,一直到握住他的手:“此次合纵会盟的地方,离垣平很近,许多水淹垣平中幸存的无家可归者,都在那里行乞。比如,我见到有一个父亲过不下去,卖了他仅剩的小女,将其勉强安置、身无牵挂后,就跳河了。” “如果没有王上,没有王上这一只盖下无数王令命臣进攻的手,也许成千上万类似的百姓,现在应该,都还没有家破人亡。” 我外掰他的指节,令他疼痛,咯吱作响:“王上也落入贱籍很长一段时间了,应该有体会到,百姓百姓,并非一个数字,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请问,几十万冤魂隔在我们中间,臣如何与王上重续前缘?王上将命只赔给臣,那谁去赔这数万数十万条人命??难道他们,就只是歌颂我们至死不渝君臣情谊的背景么?” 十指相扣,元无瑾的指节被我压成一个近于扭曲的程度,那肯定是很痛的,他却一点都没动。他将我的话听进去,听得入神。 半晌,他扯出一个笑:“我明白了……我永远不配被阿珉原谅了。” 我松开他的手指:“是。王上不配死,尤其是为臣而死。” 他望着自己的手,恍惚道:“那阿珉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我们之间,几十万条性命,我……该怎么办……” 我捧过他脸侧,让他微抬起下巴,满眼都能看到我:“王上,应该回殷国去。您还有许多牵挂,有殷国数百万的子民,还有一个年龄未及冠就因你任性,被迫背负起重任的弟弟。” 他试图偏头避开目光,被我拿住了,不能动弹,只能将眼眸垂下:“在阿珉眼里,我连赔命都不配,还配做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历朝历代的君主,没有哪个手上不沾满鲜血;当今列国国君,攻伐之时,都或有屠杀之行。臣虽觉得不至于如此理所当然,但世道如此,王终究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我慢慢放柔了声音:“王上还肩负着许多责任,无数人的生死、十几代先王的期望,都交托在王上手中。往小了说,琅轩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单独监国,易引宗室虎视眈眈,只有王上一同坐镇,才能稳住殷国朝局;往大了说,拥有一个稳定进取的朝堂,是大殷所有子民百姓的福祉。” 我抚过他发顶:“王上活着比赔命更有用,所以,您一定要回去,终你一生,作为王继续活下去,好好治理殷国江山。殷法过峻,需要修正;多年征战得到的土地和新民,也需轻徭薄赋,加以安抚。这一切只有王上还是王才能做到,希望您不要辜负自己的血脉、自己的能力,和臣这些……与你今生最后一面,说的嘱托。” 一言刚尽,有两滴润意流下他面颊。我便轻轻替他拭掉。 元无瑾启唇,张口半晌,才说出完整的句:“阿珉以前……都不怎么懂言辞,如今,也学会花言巧语地劝人了。” 我说:“这个说法,并非我所创。射落王剑、护送我至卫国的小将军,路上就这么劝我的。我觉得有道理,也借来劝解王上。” 元无瑾含泪抿起唇:“阿珉怎么这么坏……还讽刺我。” 我向他张开手臂:“王上别坐地上了,撑着臣起来吧。” 起身时,我只给他提供了一个支点,并未扶他。他已依靠大殷战无不胜的靖平君行过半生,至少从现在起,今后必须一个人走了。 他进一步合衣,将衣襟压实。身上总算瞧着正经许多,只漏出一双并挤着的、纤瘦的小腿。还因为某些原因,比较发抖。 “我今晚就离开,晚上走能掩人耳目一些。听阿珉的,回殷国去。” 我无奈:“王上是偷偷来的,在卫国中想必没有暗线。怎么回去?” 元无瑾脚趾更加挤在一起:“不劳阿珉费心,我早不是头一回偷偷在国家之间窜来窜去了,有几分经验……阿珉也别担忧我会留在卫国,有你方才那些话,我一定不会逗留在这,打扰你,让你失望的。” 大约又是灰头土脸地钻树丛,睡草垛,最多带一点点银两,买两个饼。听起来回去后很难有个人样。 我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王上跟臣来。” 我将他领到寝屋榻前,自一件厚衣里找出了那小药瓶,抽开了瓶塞,递给他。元无瑾懵然接过,我解释:“这是一份迷丹,服下后约半日可无知无觉,呼吸暂停,装作死人。臣替王上试过,没有后遗,您可放心使用。” 元无瑾一怔。 我平静道:“您服下后,臣会宣布琨玉的死讯,装你入棺,送去城西下葬。敬喜会负责盯着,但凡发现臣府上送去的棺木,会悄悄将王上挖出来。这样,王上既可无声无息地在卫国消失,回去路上,也有亲信护送。” 他身形有些晃,捏紧小瓶,收到胸口,苦笑道:“原来阿珉……早已为我安排好了。” 我说:“自臣答应卫王事卫起,臣就在想,怎么让王上乖乖回去。这次北上意外联系到敬喜,才有此筹谋。王上说今晚要走,臣看着王上用。” 我不想夜长梦多,也不想继续将这次分别弄得多么郑重,就这样平淡地结束最好。太过郑重,他会忘不掉。 元无瑾接出两粒迷丹,放下小瓶,凝视迷丹良久,又看向我:“阿珉,稍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耐心道:“王上请讲。” 元无瑾很聪明,他发觉了一丝端倪:“你已是卫臣,却还这样关心我,给我谋划,为何呢?我曾以为你到敌国会恨我,想通过为卫国做事报复我,但现在……你是不是终有一天,还愿回来?” 我轻易地解释:“卫国毕竟救臣性命一回,臣需知恩图报。臣与王上没有可能,不打算回到王上身边。” 元无瑾大约今日被我大道理说蒙,这都能信:“原来……如此,是为报恩,那也应该。我也需要感谢卫王,不然王剑……我派的人是没有追上的。” 我抚了抚他肩膀:“王上还有什么疑问?这药服下,就没机会了。” 元无瑾道:“没有问题,我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我亦要嘱咐阿珉,若是,卫王让你参与合纵、或攻打殷国……我不是说不允许的意思,阿珉事卫,自然是君王之令都要去做。我是想说……” 第83章 他空出一只手来捏住我袖角,死死攥紧:“倘若阿珉率军与大殷交战时,陷入劣势,有被俘的风险,一定要跑。你事殷又事卫,还带卫军攻殷,一旦被抓回来,以殷国律法,是板上钉钉的叛国,当处以极刑。我怕我到时候……不好救你。” 我推下他的手:“臣明白了。王上尽快用药吧,您昏过去后,臣还要做许多伪装,才能让您的‘死’显得真实。” 元无瑾再度捧起那两粒迷丹,却仍是在奉到嘴边时,又停住。他手臂在不停地颤抖,始终没有办法给自己喂下去,而目光不住地在瞄我,水意晃荡。 我别过头:“王上,应该不想臣在这种事上对您用强。臣可以再听最后一句王上的未尽之言,你讲。” 他合拢交叠的手掌,将迷丹紧紧握在掌心之中,似痛苦地思索了很久,慢慢将手掌递到我面前,含着泪眼,笑着恳求:“阿珉,你可以跟我……再欢好一次吗?” “……”我一时不想回答。 元无瑾局促无比,努力找起理由:“阿珉你看,要给‘琨玉’以这样的死法,不在最后做到真实,怎么能像呢?还有,还有三天三夜没过完,之前说,夜也是要过的;以及、以及……” 我们要分别了,此后或永不相见。 我长长怅然,牵过他,而后轻而易举携着他,一同倒在了床榻上。 第79章 再见 我们都已对彼此无比熟悉,纵然稍歇,要将灼灼的野火重新燃起,也不过片刻之间。 但这不能叫做欢好,只能叫做打架。我起初也并没想要打架,可元无瑾却不知哪牟来的狗一样的力气,又踢又抓,指甲在我胳膊挠出道道伤痕,几乎出血。我哄也不行强压也不行,怎么都摁不住他,手都捏住了腿还在乱动,便干脆拿过枕边的一条小鞭,抽了一下在他肩上。 元无瑾皱眉闷哼一声,便低低呼气,不再挣扎。他肩颈的这一道歪斜浮凸的红痕,像雪中生了一枝艳梅一样美。 我看着手中这条小鞭,有些怔然。 我之前让人送进许多器具,这是其中之一,原本是摆在一旁装样子,没打算用。 元无瑾缓过气息,扬起笑来:“阿珉,似乎对我这模样,看得很喜欢……何不继续呢?” 我一时未应,他伸手指勾过小鞭的尾尖,眼底氤氲着某种疯狂的期待:“我还欠阿珉三十七杖,阿珉至少要打我三十七下,把我打得浑身伤痕,彻底反抗不了,再狠狠地……我。最后,阿珉爽快足够,把我扔出去,才解气的。” 我便慢慢地,重新将小鞭提起。 元无瑾闭上双眼,仰起脖颈,清瘦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番,似在示意我下一鞭就落在这,狠狠抽打在方才我没忍心死掐下去的地方,好让他疼得难以忍受,永远铭记。 但最终,我还是弃了手中物,只是对他这主动露出的脆弱之处,贴上了双唇。 我如此动作,元无瑾约是略感意外,又挣两下。我狠下心,将周身的重量都覆在他身上,他便彻底无法再动弹,仅能由我攫取,从颈下,到下颚,到唇间,到深深痴缠。 我为按住他,这一次,没有那么多功夫替他舒缓,就借着汤池边未尽之事的余留,沉了下去。那毕竟是余留,拖延这样长时间,效用已不明显。元无瑾立时僵硬无比,喉中几番想滚出痛呼,但亦被我吞入腹里。 不多时,元无瑾便一丝挣扎都不剩,只能顺着我的呼吸承受。 此时此刻,他眼中迷离的媚色,叫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初得知赵牧之死那次,不吃不喝地闹。闹到后头,哄好他的办法,居然是让我学赵牧,去吻一吻他。 自那以后,我就不大喜欢一边侍奉、一边这样唇齿无间。大部分时候,我更偏向于一面满足于他、一面远远欣赏,看尽他的种种神态。这样,我会觉得我依然是个远观者,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影子何时开始被喜欢的?我不知道。大约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已经迟了。 太迟了。 元无瑾眸色愈来愈恍惚,也愈来愈不知自我。即便我短暂分开,他也在呆呆地试图勾舌,想把我缠回去。于是这一次,我在齿间轻轻衔上两粒东西,回去吻住了他。 他触到迷丹的一刹,齿上一僵,瞳眸顷刻间无比清晰,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滞。 但下一刻,这一抹清明便随着一滴从眼尾滑落的泪,完全散开了。 迷丹渡给他,没有一点阻碍。元无瑾的手臂收紧,越发搂紧了我,勾着我去将这个吻不断加深,勾着我继续与他沉沦于仿佛没有尽头的欢愉。他应该是有些疼的,我知道那略微粘稠的感觉是什么,但他还是在不断地求取,不知疲倦地索求着。 只是渐渐地,他开始失却力气,抱不住我了。 我便替他托住手臂,自始至终没有让他放开。 许是因先前未尽,这是唯一一回,我没有拖得太久。我也私心想在他尚有意识时结束,这样他或会满意一些。 我抬起头。 元无瑾的手从我肩后滑下去,落在被上。他双眸微阖,依然保持着最后一刻极致灭顶时的模样,却已无任何声息。或许他仍能感受到我的凝视,又有一滴泪珠滚下眼角,但在此之后,就什么都没了。 我替他合上了双眼。 继而,我需要去完成做戏的全套。 “琨玉”这个死法,虽则合理,可不能让他的身上太整洁。我将已彻底昏迷的元无瑾抱去清洗之后,没有给他穿上衣服,而是找了几件袍子厚厚抱住,再将一层布盖在了他面上。这样比??较像被随意用手头上能拿到的东西简单处理过尸身,可以直接搬走。身上的衣物,他出去后也可以穿,不会冷着。 之后,我找出一把短刀,在上臂一划,弄出许多血红,在床头床尾、地面各处洒下。再裹了胳膊,套上深色的厚衣掩盖住,弄乱一些陈设以及那些物事,万事皆备,才扯响了铃铛。 于是这晚府上人人皆知,“琨玉”没能承受住靖平君的怒意,死在了这天晚上。靖平君嫌恶此妾,着立刻装棺送去乱葬岗埋,不要拖到白天,免得脏污府中。 下人手没有轻重,元无瑾被放入棺中时,脑顶磕了颇重一下。合上盖时,我甚至还想再看一眼。 终是忍住了,没有流露端倪。 我想,敬喜若接到人,应会给我报个平安。自我正式在卫国封君后,送到府上的名刺颇多,无数人想要谒见,这是陌生人将东西送到我面前的唯一途径。 于是过两日,我装作闲来无事,翻看送来的名刺,果不其然,发现了商人敬喜之谒,还配有一箱重礼,言“千金已送”。我想,这大约就是说,最珍贵之人,他已经好好地带走。 接下来,我就得开始筹谋,如何顺卫王心意,替他排挤走安陵君,完成我此生最后要做的事。 休沐这几日,我细细研究卫国朝堂格局,思索该怎样行事。这从前非我所长,实在是很费脑筋。还要与列国征伐、合纵局面结合起来看……等等。 如此费神三日,落了一场初雪,我在院中看书简没留神身上薄了些,到晚上,就害起了风寒。 后半夜,旧疾随之发作,脊背剧痛,如针入骨。今年犯得比之去年厉害不少,但我依然只能躺在床上生捱,假装早睡,不能吭声。原因无他,将军最是不能身体虚弱,这是我在卫国行走的本钱之一。哪怕是咳血,我亦须生咽回去。 我等着休沐结束,看卫王下一步准备拿我来作甚,看自己要怎样一步步往那个目的走。 不过未料,我第一日回卫国朝堂,居然立刻就接手带领卫军合纵之事。 因为安陵君跑了。 在得知卫王封我之后,可能是他有幕僚建议卫国不能久留,也可能他极有先见之明,晓得后面的路必如履薄冰,总之,他受荆邀请,跑去荆国。同时,荆国也退出此次合纵,合纵仅余四国,天下大骇。 卫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震怒之下,当庭就将继续参与合纵的重任交给了我。另给我配了他两个亲信副将,大约是用来盯着我,以防万一。 我跪接虎符,道万年,出卫宫时,只觉茫然。 有时风云变幻就是如此奇怪。我还没做什么,仅仅入局,就已让持续对峙一年有余的合纵因君臣猜忌而支离破碎。而希望我入局的是卫王自己,甚至都不是我的意思。 是他们本该如此,我加快了这个过程而已。 但,在这合纵强弩之末的时刻,我居然要出任卫国将领。 到前线后,卫王耳目再多,也盯不了我那么紧。我可以效仿安陵君悄然离去,然我不能这么做。 我若一走,差不多坐实离间之名,卫王与安陵君之间,列国之间,可能又会因此恢复团结。因而我必须撑到合纵完全结束,让木已成舟,种种裂隙已成。另外,我在的话,倘若发生某些最为极端的情况,也可以说得上话。 第84章 只是到那时候,我大约…… 吾王,这么快,我就要让他难过了。 …… 三个月后,合纵联军败退四城,代军新将冯阔接手了代军将领,也接过了合纵长的位置。他一改严防死守的策略,想锐意进取,命合纵联军主动出击。 他是新将,为了能出击,舌战群儒,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没有将领能在口舌之争上赢过他。 我看在眼中,简单提了异议,却被他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地堵了回去。之后便干脆没再阻止。 此战,合纵四国联军四十万被诱敌深入,困于谷中。遭围困三十余日后,已至生人食死人的境地。第三十五日,代军副将联手杀了纸上谈兵的冯阔,一同找到我,苦苦跪求我做一件事。 让我为首,带他们投降。 列国皆知,殷国俘敌,十之八九都会杀尽,活埋敌军之事数不胜数。 他们求我设法保住这几十万人的性命。因为我是靖平君。 第80章 折寿 我投降后,审讯的规格极为不同。 所有降卒与其他降将都依然被扔在谷底等候处置,只我被单拎了出来,由魏蹇亲自护送到河东郡的郡府,住干净舒适的厢房。侍从八个,除了不放我出门,什么吩咐都听。 吃穿用度,不说都是好的,起码都是全的。魏蹇发觉我怕冷,给我的东西连大氅银碳手炉都有。 最后,连审我,都专门立了个案;厅堂之上,在中间给我留一个座。 我不知魏蹇究竟想审出个什么,将许多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不肯定版。我只答,我就是因赐剑之事对殷王心生怨怼,卫国相救于我,故而事卫,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投降。 最终,魏蹇问不下去,暂停了审讯,继续将我软禁。 晚上,他找到了我,偌大一个汉子,屏退左右后,泪水唰地就下来了,两眼汪汪两个红泡。他看样子本想跪我,但身份在此,不能屈膝下去,只是一个劲站在我面前抹眼睛:“将军,末将是在帮您脱罪啊!您不懂吗?您当真不明白吗?” 我将大氅在肩头压紧些,笑道:“你进步良多。能想到诱敌入谷,以相同兵力围而不攻以弱之,已算是兵道大成。” 魏蹇叠声道:“这些都是将军教的,我以前什么都不懂,莽夫一个,是在将军手底下好几年,才能有此成就。” 他又擦了一把脸,手上攥紧:“将军,王上听说了你的事情,已在赶来路上;让我负责审你,设法帮你脱罪,也是他的意思。我命人将其他降将分开审了,都说安陵君走后,合纵长的位置卫王不愿让你担任,交与了代国,之后您带领卫军行军多随代国之意,始终没再主动做什么。所以明日末将提审,你一定要说自己是被卫王所迫,不得不为之,这样或许……或许能够免死。” 我轻轻“哦”了一声,将手炉搂紧些:“免死之后,我会是什么样?可会受刑?可还有自由?” 魏蹇噎住,一时没答,半晌才说:“……王上会保护将军的。” 听来,大概是关起来陪着元无瑾了。 我道:“多谢,只是不必费心替我翻案,你明日审我,我一样会照今天这么认罪。烦请在王上来此之前,就定下我的叛国罪名吧。” 魏蹇急道:“为何?!这说法虽模棱两可了些,到底也是能用,将军一旦认罪,按照殷律……是凌迟或车裂啊。” 我说:“没有为什么,事实如此。” 魏蹇从前最听我话,如今却是个难劝的,一拂袖道:“绝对不行!倘若将军一定要认,末将悬案不审便是。不管将军怎么想,是还在和王上赌气还是什么,末将不准将军用自己的性命和清誉开玩笑!” 喉咙中有些堵,后脊疼痛又在犯,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只能道:“行……吧,随你。天色已晚,我想休息了。” 我到底没显露自己病得多厉害,白日里也以偶感风寒、数日就好、没有必要为由,拒绝了请郎中看病。魏蹇见状,真以为我已困顿,更需休息,便作揖离开。 如此,又是一夜不能入眠。 之后数日,魏蹇都时不时来瞧我,带着一众旧将劝我。后来魏蹇没再出现,原来是想起一些可能的线索,四处忙着替我寻问。 再十余日后,我坐在案前发呆,一个我没想到会出现的人,推开了我的房门。 印象中,元琅轩还是个会跑来跑去的孩子,我教兵法时会提无数古灵精怪的问题,我做饭时会跟在我后面偷尝,把面粉弄到嘴上。然今日,他已大不相同,小小年纪高冠深衣,配玉饰,气质沉静,竟真真初有帝王之相。 我一笑:“太子殿下也来看望罪臣。可殿下,如今身份,可能不太合适。” 元琅轩退掉左右,近前来坐到面前,轻捏住我袖口:“承将军,是我的老师,无论发生什么,将军回殷,我理应看看。”片刻补充,“我提前一点点快马过来,明日,王兄应该就到了。” 我劝:“君王太子皆离国都,当心生变。” 元琅轩道:“不会。栎侯已被整治削爵,杀鸡儆猴,没有人敢。而且我明日就回去,我就是想来再见将军最……一面而已。” 他虽有意低声,我也听得出那是“最后”二字。元琅轩对内情所知不多,他如今面对投敌又归来的我,心情应该很复杂。 我便耐下性子问:“殿下屈尊亲见罪臣,是罪臣之幸。殿下想对罪臣说什么呢?” 元琅轩垂头:“我也不知。我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承将军,可不知该从哪开始。反正我就是觉得,有些事,承将军不应该会做,但造成如此结果的,又是王兄,所以我就……就……” 他说到后面,支支吾吾,十分纠结。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殿下就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不知在这件事里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王上。” 元琅轩顿了片刻,点头。 我叹气道:“殿下要明白,您是储君,未来的王。王不需要分辨对错,王应为大殷谋利,事事以殷国利益为先。您将来在史书上功勋卓著,错也是对。” 元琅轩低头更深:“承将军,我还是不太懂,你们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我道:“时至今日,我与王上已很难转圜。您看在眼里,不用去想对错,只需要记得,无论我还是你王兄,我们的诸多错处,造成这个局面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前车之鉴。将来您做了王,若有肱骨之臣在身侧,不要再让我们的事重演。” 元琅轩沉默一阵,向我深深一叩:“……多谢将军教我。” 他陪我坐了一个下午,统共没有几句话。就像他自己所言,他自己都不知能跟我说什么。 至少他离开之时,带走了许多思考。我这个老师,也算当得善始善终。 我继续等元无瑾来,等着把合纵降将的请求告诉他,另外,再把搁在角落里的王剑还给他。待做成这些,我这一生就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不料,也不知是否因忍耐太久、身躯终于不能由得我压病,当晚,我一咳之下竟呕出一大口淋漓鲜红,喷溅在地上。 我想再忍,反而又一阵猛呕,吐出一地血块。很快,剧痛与强烈的困意侵袭全身,失去意识时,四周仿佛有许多人发觉不对,已闯进来。 我无知无觉地沉浮了不晓得多久,终于五感渐回。浑身极沉,但颈下温暖,似乎躺在谁的怀抱里。有人正托住我的耳侧,珍爱无比地一点一点捋着我的发。 我望向头顶光影的模糊的人,竭力一笑:“王上……好久不见。恕臣失礼,不能跪迎。”我的腰脊,痛得跟要断了一般,是真直不起身了。 他的手指颤了颤,贴上我脸侧,声音又急又喜:“阿珉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行!太医说三天内能醒就有救,有救了,阿珉有救……” 元无瑾显然有些乱,他又是摸着我不放,又是赶忙将羽被捂紧,又是呼喊让外面送药进来。我神识还混沌,苦涩的匙子已递到唇边。匙子微微倾斜,他很想帮我喂进去,只是我既无张口的力气,也无张口的兴趣。 “阿珉,你快喝,太医说你醒后马上就得补一碗药。你别嫌苦,药都是这样……” 我用仅有的力气别开脸:“您身为王,怎能如此照顾敌国降将、叛变之臣。” 他拿药匙的手微微一僵,却说:“阿珉忘了,寡人……还是你的妾呢,虽礼数不全,你毕竟,是正式纳过了我,我应该照顾你。” 左右应有旁人,他说得这样堂而皇之,好像真觉得,这是一件极其骄傲之事,可以不惧任何微词。 “无论怎么说,你先喝药,好不好?” 我喉中仍觉少许腥味,勉力开口:“臣是身负重罪之人,若是昏厥,能醒就行,不必加治。魏蹇悬案难决,定不下臣的罪,王上不应该在这里喂药,应该做主,继续审我。” 元无瑾捧着我脸颊的一只手再度发抖,好一会,他才稳下:“……不会的阿珉,案子还没有定论,魏蹇说想到了一些或能证明你清白的线索,正加紧地找,寡人不会让你因这个死的。你无须忧心此事,一切交给我就行,你,先好起来,可以吗?” 第85章 缓这么长时间,盖这么厚的被褥,眼前依然模糊,身上冷痛不减。 我直言:“王上,这是臣去年冬天起犯的旧疾,拖着一直没治。去年冬天,臣与王上翻脸之时,王上曾奇怪,臣怎么称病能称这么久。其实,就是因为这个。” 元无瑾声音很轻,局促得一个字都不敢重:“我……我知道,你昏过去时,太医给你检查了身子。你的状况,还有,为何会有此疾,他们都跟我讲了。” 他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不清:“……是因为我。” 我苦笑道:“那,还请王上明白地告诉罪臣,臣这身子,还剩几年吧。” 第81章 揭露 元无瑾将匙子放回药碗里搅了搅,迟疑半晌方道:“太医说,旧疾虽根治不了,但只要这次好好治病,每日用药不懈怠,至少七八年内,能够无虞的。七八年以后……以后再说。” 此刻我已渐能看清,是以我瞧得见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隐约,还有泪花,只是生忍了。 “臣印象中,昏迷前臣吐的血,若没人发觉,已足以致死。”我轻声道,“即便侥幸在三日内醒转过来,此刻捡回一条命,寿数应该,也不至有七八年那么长。” 元无瑾捧过药碗,努力牵动一下唇角:“阿珉别瞎想,吃药吧。这都是大殷最好的太医配的。” 我垂下眼眸说:“而且越拖到后面,也越不好受。目前罪臣尚有气力能做点事情,至少还能受审或自尽;若贪生活到七八年后,身躯渐朽,恐怕那时,连了结自己都不容易,不如早日了断,现在一个痛快。王上觉得对否?” 元无瑾拿不住那碗药了,药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他没有办法再继续佯装平静,更无法再对我牵起笑容。泪色盈满眼眶,又从他眼角坠下,飘落到我的面颊。 “阿珉,为什么?”他用尽全力想用这个姿态搂住我,手指却颤得持不住,“这么久,你都瞒着我,又不治,又不说。太医讲你发病绝非一次两次了,次次皆痛入骨髓,冬天受寒之后犹甚。拖到现在,已经……已经没法……你怎么就能瞒着呢?你……就不疼吗?” 我望他的眼:“垣平之事在前,这是臣应受的。” 元无瑾忙道:“如何是你应受?要你淹城的人是我,若有什么应受,分明应该……我……” 我微微笑道:“就像王上所说,世上因果报应,总该落在一个人身上。王上为君,尚且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要做。而当初到底是臣下的令,是臣亲手犯的罪孽。于天下百姓而言,臣的存在,只会造成杀戮,臣不是那么重要之人,正好替王受过,令报应加于臣身,自然不能治。” 元无瑾掩了掩我的嘴:“阿珉胡说,你当然是……很重要的。” 我合上眼:“臣存在于世,只会造成杀戮,和纷争。无论什么角度看,臣的存在都已经是负担了,王上。” 元无瑾抽噎了一下,声音慌乱却坚定:“我不管,我会治好你,我会给你脱罪。”他扶着我肩膀将我托起来些,又一滴泪落在我颈中,“这些天我陪你,咱们先听太医的话,把身子养回来。阿珉,我还要服侍你一辈子呢。” 元无瑾就这么再度留下,趁我虚弱,不能起身,赖在了我身边照顾我。 我记得过去也曾有这样的时日,甚至情形都极类似,我是阶下囚,住在囚笼之中等待审判,而他是能掌控一切之人。 他那时是为逼迫我,是想从我这要走好处,为此不惜施加种种折磨;今时,他却只求一个我能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将我因他受的伤都缝补好。 但他的缝补已经迟整整一年了。 我没有无谓倔强,他给我药,我多少还是喝点;太医日日诊脉,施针,我也受着。他时时刻刻都待在我身旁,盯紧了我,连我的呼吸都仔细注意着。 只是这副身子并未如他想象地迅速好起来,过三日,我喝药喝到一半,又是胸口一阵闷痛,在床畔呕出一口乌血,晕厥了过去。 这次晕厥沉得极深,又不知过去多少天。 清醒之时,舌尖苦涩,唇上正软,一小股药汤正被面前人仔细轻柔地缓缓渡入我咽中。他没有察觉我的转醒,似犹怕没能喂进去,手掌托住我后脑又往深里刺探,确认将每一处苦意都扫去了,方才退出来。 之后他的身躯别开了些,大约是去包下一口药汁。 如此情形,可见我醒得很不是时候。我不想看到他惊喜的模样,不想苏醒在暧昧的气氛里,这样,会让他的付出显得很有价值。还是找个他稍稍离开的时候醒,比较适合。 我便依然闭眼,佯装依旧昏迷。 元无瑾也依然一口又一口地替我渡着药汁,每一次都吻得极深,没有半分懈怠。只是,人醒着却装睡,我不自觉就要胡思乱想。 元无瑾此道十分熟稔,显然不像是第一次做了,也不知,他几时也曾这样偷亲过我。 或许,他也并非通过亲吻练来的此技,而是由于……所谓百技相通,这倒很有可能。 我正悄悄思索,不知为何,元无瑾喂第五口药的动作忽然停了。且静待颇久,他都没有继续的意思,半口药汁还停在我咽前,叫人着急。他竟不怕我会呛着。 然我现在依然是个昏迷的人,便只好继续等待。 过片刻,元无瑾匆匆将药汁替我渡了,就起了身。我不知他在做什么,但估摸肯定没有去包新的一口药来,因他只是在我身侧坐住了,久久未动。 我不明所以。 直到他的手指,将我身上某个大约很显而易见的地方,轻轻拨弄一下。 “……” 如此,我不仅苏醒最为尴尬,对元无瑾的照料,也难以再提起凶恶神色推拒,每日喝药更勤了。我不想被他问到“你为何那时会……”之类的问题,好好喝药,最能堵住他嘴。 过七日,太医说,我此次发病最危险的时候已捱过去,接下来就是仔细将养,少忧少思,让病在这个冬天不再发作,再缓一些下次复发的周期和烈度。 于是,元无瑾扶我在院中行走、加以锻炼,他时不时给我讲些俏皮笑话,又偶尔在人后悄悄叫我主子、将军,心情十分地好。趁此机会,我也可将那些过去很难劝出口的事,匀出来说一说了。这几日我略顺他意一些,也是有两分为此。 这天在廊下,我问起了合纵联军降卒的情况。 元无瑾道:“还在谷中放着,有待安排。我命人运了足够的粮食去,不至于饿死。我想……里面应该有不少阿珉新交的朋友吧,以前你都说,你交过一个。” 我道:“这次没有。我对卫国将士未曾过多关怀,并不太熟悉。但我想问,王上打算照例杀他们么?” 元无瑾望过来。 我犹记得在此事上劝他是个困难活,心中默默腹稿,道:“的确,这次降卒过多,哗变和消耗都是问题。但倘若,罪臣在王上这仍有几分薄面……” 元无瑾笑了一笑:“阿珉,你没注意听,我已经把粮食运过去了,暂解他们吃饭的燃眉之急。之后,我会仔细安排他们的去处,尽可能将他们打散,安进大殷各地。只是人实在太多,一时间处置不完而已。” 许多腹稿都不用讲了。我也向他一笑:“原来如此。” 元无瑾将手收至胸口,很小心道:“阿珉,你相信我,我这次……以及以后,都不会再做错。我什么都会改,你……不放心,也可以一直看着我改。” 我依然笑:“罪臣相信王上。有王上此话,罪臣死而无憾。” 他顷刻面色惨然了些,握住我手:“阿珉,你,别胡说。大殷的太医医术高明着呢,你能养好的。” 我抬袖挡了挡风,道:“王上,罪臣有些冷,想先进屋了。” 可能在元无瑾眼里,如今虽非最佳的情形,至少当下,亦是不错的。他已通过抛却尊严到卫国追随我,换回我许多真心。如今,情势将我送回到他身边,地位再度扭转,我只能依附他而活,他似乎只需照我的想法当好这个王,就能把我最后两分心意哄回来。 至于叛国之罪,是麻烦事,但他是王,他狠下心,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践踏殷律,说什么是什么。我想,他为了我,肯定做得出。 我为养病,睡得很早,元无瑾也跟着天暗便即刻早睡。这天晚上,我们上榻后不久,外面有人小声敲窗,而后身上始终圈在我腰上的手便松开了。我觉得奇怪,问他,他答,这是朝上有紧急的奏报,要即刻呈他面阅,于是他出去了,我点起灯,等他回来。 这一去是整整一个时辰。 元无瑾回来时,神思恍惚,爪子搂我也不如先前紧,眼睛久久睁着,不愿合上。 我问:“王上,可是部分重臣进言,让您为大殷律法之表率,尽快割爱,定案杀臣?” 元无瑾不答,手指在我衣上纽紧:“不用管,他们……都是嫉恨你。” 我道:“罪臣从太子殿下那听说,栎侯一行势力已被肃清,臣在朝上应已无甚敌人。但今日,众臣依然如此进言,还不呈监国太子,而是快马加鞭送来王上面前。这说明,问题不在臣,在于王上。” 第86章 “王上,罪臣身负叛国重罪,是敌军将领。您这些天对罪臣的关怀,有违您身为大殷君王的德行了。” 元无瑾仍是不言,把脸往我心口处埋。好像他把眼睛捂住耳朵堵住,就不会再听见讨厌的话。 我抚弄他鬓边的柔发,缓缓地讲:“除却叛国之罪十恶不赦,臣功高震主,已是老生常谈。如今,臣还多了一条必不能活的缘由。大殷此次骤然接受这么多降卒,和之前铁血手段对比,投降如同儿戏般轻轻放下。臣是投降的主将,他们哗变最大的隐患,只有杀了臣,震慑列国,大殷的威望才能得以声张,大殷这次应对合纵,才算是真正的胜利。” 元无瑾已深深钻进我衣间,将云被一掩,不露出脑袋,少顷后呼吸细微轻响,装作完全睡熟,什么都听不到。 我无奈,不再多言。给他将被子漏多一些缝,让他不至闷住,便揽着他睡了。 清晨醒时,元无瑾并不在我身边,被中一片空茫。 我希望他是想通了,不打算再与我纠缠,但我也晓得,这几乎不可能。大概是又有什么急报,需要赶紧出门去看。 我便兀自起身,整理衣被。后脊的疼痛已缓解很多,太医十几天的药下去,真是立竿见影,这旧伤想必当初是可以根治的。但也没有必要再想。 两刻钟后,元无瑾回来,手里捏着一张帛书。他踏进的每一步都有些抖,眸色惊骇,似乎是,刚看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我坐在榻上笑问:“还是大臣们劝王上,尽快决断臣的罪行,对吗?” 元无瑾往前走的步子跌了一下,又自己站住,一直蹒跚地行到我面前,才停。 我道:“罪臣始终在等王上定罪,是为顺理成章,死得其所。但若王上实在下不去手,罪臣也可以自己来。只是那样,就不太符合大殷对叛将的处置,效果没那么好了。” 元无瑾却问:“阿珉,当初救你离开的……到底是谁?是卫国吗?” 第82章 已绝 我一怔。 我扫了眼他手中的帛书,具体内容虽看不清,但能瞧见抬头,写的越使某某急呈殷王。 元无瑾道:“当初阿珉走后,我在阿珉府中找出了一封信,是他国邀你为官的信。那信,阿珉珍视无比,划去了具体国家,搁于枕下保存。后来阿珉入卫为上卿,我,乃至天下人都以为,是卫国将你救走了,所以你才做了卫臣。” 他指尖颤着,将帛书提到我面前:“可如今,越国使臣说,救走阿珉的是他们,根本不是卫国。证据就是字迹,那信字迹与越国使臣的一位门客一模一样。他们希望能帮你脱罪,告诉我,阿珉是……随越臣入越途中,被卫国所截,才不得不事卫。” 说到这,元无瑾已哽得讲不清话:“阿珉,你……你看看,这是真的吗?” 我落下心神,叹息回答:“是。” 他喃喃道:“你是被迫留在卫国,为了活命,才与卫王虚以逶迤。既然被迫,就不存在报恩,只是被卫王挟持了……而已?” 我继续应答:“是。” 元无瑾扑在我面前,抓紧我的肩膀,慌乱地思索着:“还有,你参与合纵期间,虽然领兵,但没有建树。你是战神,带大殷之军未曾有一次败绩,带卫军却始终无功,以至于卫王没过多久就让把合纵长的位置交给代国的将领,让你听代国指挥行事。因此你其实、其实根本……” 我依然平静地回答他:“是的,王上。罪臣本想往越,然被卫所截,别无选择,只能留卫为间。卫王厌恶安陵君,我想,若以我的名望助卫王排挤走安陵君,那列国合纵就再难成型了。” 元无瑾滞愣住了,他捏我肩膀的手指松了一阵,又重新攥紧,几乎喜极而泣:“对……对呀,是这样,好像真的是这样!安陵君跑了,一下子列国之间关系零散许多,大殷这次方能得此大胜!” 他重重推了一下我,状似恼怒,却笑起来:“阿珉,你气死我了,你做间者怎么不跟我说呢?你早说呀!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我垂目道:“正因危险,才不能败露。罪臣卫国府中尽是眼线,罪臣必须在任何人面前,都伪装到底。” 他声音那么抖,好像怕说重,会把我说散:“我,我一直都以为,阿珉是因赐剑,生我的气,才不要我,还要投奔敌国来报复我……” 我静静地答:“臣,从未想过要背叛王上。臣那时,也只是心灰意冷,想离开王上而已。” 元无瑾扒在我肩上大笑,笑得肆意,不住咳嗽,满眼泪水。在他那边,这个真相,应该就是我与他错过的最大一处关节,他终于把真相找了出来,他终于什么都晓得了。 “阿珉,你笨不笨,这里没有卫国眼线,你回家了,你可以早早跟我讲的呀!”他脑袋搁在我肩头,又抱又哭又笑,“回来了你都还瞒着……应该是因为阿珉生病了,头脑没那么活络,你一时没想起要说,这样而已。一定是因为这个,对吧?” 我僵住身子,由他乱七八糟地爬抱,不回应。 “这下好了,这下可好!阿珉是间者,为此次战胜合纵立下汗马功劳,阿珉不光非是叛将,还是大殷功臣!”元无瑾捧着我脸,在我颊边胡乱亲吻,“寡人要封赏阿珉,靖平君再往上已是没有,那寡人造一个新的封位,你等我想想,让我想个名义,把大殷分给你一半!” “今后我们,我们还是在一起,你养好身子,我们还有很多以后,再也不分开……不分开了……” 元无瑾在我这,大约从未得过如此圆满。原来都是误会,原来我们中间就没有隔着那些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是君王,垣平死去的人,可以在活人身上弥补;我的旧伤,他可以让整个大殷最好的医师替我医治;他用追到卫国为奴为妾证明了自己的爱意……现在,前路终于不再有波折。 他甚至开始考虑给我新的封位。 他说,不分开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退开两寸,脱离他的拥抱。 元无瑾慌忙缩手,小心翼翼问:“我,吓到阿珉了吗?还是又给你哪里碰疼?对不起阿珉,我太激动……” 我重新长跪,低眸望向榻面:“罪臣本不打算与王上明言,事已至此,也只能直说。王上,之前请你定臣之罪的种种原因,其实都是借口。臣就是单纯地活得太累,想死而已。” 元无瑾怔了一怔,似没有太听明白我的意思,握过我的手,仍解释:“阿珉,你在讲什么呀。我们之间已没有误会,我也在不断变好,我听你的话,还可以努力做得更好,我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了,我们,我们现在应该在一起。” 我道:“王上,臣是说,臣作为所谓战神、靖平君、您的承珉,实在太累,其实……早就活不下去了。” 元无瑾的眼睛瞬了瞬,不动地凝着我。他的手指,将我的手掌攥得更紧。 我道:“上天赐给罪臣这副本事,于罪臣而言,形同诅咒。罪臣只要存在,注定掀起波折,战神应该在史书中,不应该活在世上。王上,臣真的很疲惫,如今唯一所想,就是尽快结束这一生,去下一辈子。” 元无瑾冲上前,坐在我身上,将我重新抱住:“你在说什么傻话,阿珉,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而且我们之间,都清楚了,再无任何误会,我们难道不应该这辈子就在一起……吗?” 我替他解下胳膊,把他放下来:“可王上的喜欢,正是让臣这一生过得如此疲惫的缘由。” 元无瑾眸色顿时空然,有些恍惚。 “臣与王上之间,许多过去,臣……是罢了,但不是忘了。”我抬手放在心口,对他笑,“越国使臣的证据,也要臣认下方才有用。能亲见王上开始调整大殷过于严峻的律法,不再一味杀降,臣已满足。臣此生,实在不想再继续了。” 我几次拨开他或推开他,元无瑾回过神,仍不管不顾地扒上来,圈住我颈,似在把自己的一切吊在我身上:“不行,绝对不行!阿珉,我们应该在一起,你很喜欢我的,阿珉,你喜欢我,一直一直都……”他停顿抽噎半晌,道,“若是你一定想死,也求你等等我,等我把大殷都安顿好,交给琅轩之后,我也可以……和你同死。” 我轻叹:“王上何苦。” “你还在怪我以前对你不好,不想跟我活着在一起,那死在一起,也可以。”他胡乱地攀着我,难以再分开,“阿珉,死也没关系,我只求你别扔下我,真的。” 我放弃了将人分开的意图,左右他这样抱得再紧,都是无用。 我抚着他的发,柔声说:“王上,此生臣因爱上你,一生被毁。喜欢了你,是臣最后悔之事、最惨痛之教训,所以臣若投胎,莫说下辈子,臣恐怕生生世世,都不会想再见到你。” 元无瑾乱抓的手微微一僵,有些使不上力。呼吸也在我颈边蓦地停住。 我继续平静地讲:“王上与臣死在一起,黄泉路上相伴,只能是折磨臣。下辈子,臣只想远离天下朝局纷争,过平淡日子,拥有正常的偏向,娶妻生子,阖家幸福,一生安乐,再不与你这样一个人死去活来了。” 第87章 元无瑾依然没有回应的声息。只是,他方才攀着我,手抓得那样紧,此刻却已渐渐从我衣袖间滑落下去。人靠在我肩膀上,也靠不太稳。 我稍微使力,就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他。 元无瑾跌坐在床榻另一侧,连泪都凝滞了,目光依旧空茫。 我下榻,走向这间寝屋的东北角。 大殷的王剑被我搁放在这里。 其实放得很显眼,可不知怎的,没有一人去碰过他,也无一人问过此剑当如何处置。王剑本象征大殷历代君王的威仪,此时却好像变成了我的所有物。 或许,正是大殷的君王觉得,当初赐剑是他最惧怕的污点,才再也不敢碰也不敢提。 我躬身,双手捧起王剑,一步步回去,奉与吾王。等待片刻,他依然出神,没有伸手来接,我便缓慢放下,横搁在他面前。 “臣携王剑前往他国,未令王剑受敌国之辱,今完整归殷,恭请王上收回。”我道,“待将臣正式定罪以后,王上若不想臣受极刑的苦楚,请再将剑赐给臣吧。就当臣那次,已经死了。” “臣此生喜欢王上,真喜欢够了。” “这是臣第三次请死,王上前两次都下得了决心,这次,烦也请您,成全我吧。” 那日,我将王剑奉还吾王,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元无瑾怔愣许久,最终未答我一言,默默接过王剑抱在怀中,渐渐又哭又笑,如此一夜。 我便也这样看着他一夜。到最后,他哭不出声,笑不出来,流不出泪。王剑剑鞘不知何时被他扯下,他的手指捏在锋上,浸出满手满剑的鲜血。 然后,就离去了。 他出门时,背影形销骨立,仿佛比来时又瘦了数十倍,风一吹,就要散。 他走之后,再没回来过。 第83章 目盲 第二日起,我身边照料的太医和侍从,就全变成了板正的狱卒。到了晚上,一干人等到我房中敲敲打打,在墙边凿开一个锁槽,连着两条碗口粗的重链,一条套我手上,一条套我腿上。如此,将我死死限制在屋内,甚至手脚都不能多作伸展。 屋内蜡烛十二时辰不息,两个狱卒轮流监视。我总算是有点重犯的样子了。 元无瑾似乎,是真有将我话听进去。 然我被限制了两日,还是感觉到两分不对。 这不像是对重犯的限制与监视,这反而像在防自尽。 一天晚上,我趁屋内狱卒打盹,尝试偷偷咬舌,看能否应证猜测。 所谓咬舌,虽忍痛可做到声响不大,但舌头需得伸出口齿,比较难看,也比较显眼。 因而结果不出意外,我这动作刚出,屋外立时闯入七八狱卒将我按住,我只来得及在舌上咬下个坑,嘴里便被狠狠塞了团布。 原来不止屋里有人明晃晃监视,屋外,也有不少人偷偷看着。 后半夜,我半靠在床头休息,那打盹狱卒被拖到外面,好一顿痛打。 为首的狱卒到我身边,反复检查那碗口粗锁链的每一节是否结实,再将我衣被掀开,搜寻有无利器。就防到了这种程度。 我嘴里这团布直到天亮,有医师来给我舌头上药,才拆下来。 我的一应优待均已撤去,来的医师是寻常郎中。由他上完药后,我饿半个时辰,捧着碗白粥,问为首狱卒:“咬舌其实没那么容易咬死,我一必死重犯,伤就伤了,你们何必草木皆兵。” 狱卒道:“上头有令,在定罪用刑前,阁下身上不能有任何缺损。” 我笑道:“是怕凌迟三千刀不够割吗?” 狱卒答:“小的不敢妄加揣测,依令行事而已。如何判决,要看廷尉和王上的意思。” 我确认了,元无瑾给我换了一批又臭又硬的人在跟前,伪装成打算杀我的模样。实则,就是怕我在他的安排落成前,先行自尽解脱。 我此生与他纠缠,他还是不想放我。 又如此过去十日,一天清晨,屋内进来许多新狱卒,严阵以待。最后走进一位身着官服的廷尉官,将一份帛书放到我面前。 仔细一瞧,原来这上面写的是罪状,要我签字画押。越国使臣提供的证据,元无瑾终究没有让用,在这上头,我依然是君王赐恩自尽却不肯就死的叛将,以投敌报复大殷,按律当处凌迟。 我接过廷尉官递来的笔,签了,又压下指印,如此,尘埃落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廷尉官收起罪书,吩咐身边人留案保存,待王上下令公告天下。我便问:“这位大人,可知刑期?凌迟多少还是有点痛,我心里想略准备一下。” 廷尉官却答:“靖平君无须准备了,就是现在。” 我一愣。 他向后扬了扬手,旋即一位内侍近前,手捧漆盘,盘中一盏金樽。这场景我第二次经历,不由更愣了。 廷尉官道:“王上顾虑将军旧情,不忍见将军受难死无全尸,故还是赐将军一盏酒。这酒是宫中特意送来,提前让殷都中一位死囚试过,服之如睡,毫无痛苦。” 他选择赐酒。“毒酒”中间可操作的空隙有多大,我早早就见识过。 我不由笑了笑:“王上从前,还赐我王剑以自尽。” 廷尉官道:“王上说,叛将之血,不配沾染大殷王剑。时辰不早,还请靖平君尽快用酒。” 约摸是,后面有一系列人马,要将我送到哪里藏起来。比如元无瑾王宫之中,某个隐蔽的密室。各个环节都安排了接洽时间,不能出纰漏。 我早该知道我那几句话劝不服他,去自做打算的。 我道:“知道了,我不耽搁你们的时辰,拿过来吧。” 内侍近前,我双手接过金樽,看里头酒液乌黑,仿佛真是剧毒。此情此景,和彼时多么地相同。 饮下,过喉依然是甘甜的味道。 不过这次,倒是一点都没吐血。稍待片刻,我只觉头脑昏沉,撑不住身也睁不开眼。有一股力牵着我,前往一场深沉的梦。 但愿不是余生恩怨相对的噩梦才好。 梦中,我一直在下沉,四周无声,面前无物,仿佛沉过一生那样久。 沉到不知何处,忽而眼睛一阵不太剧烈的麻痛,似有什么重要东西在从我身上剥离。 我就猜到会如此,元无瑾的酒不让我吐血,必附带一些莫名其妙的效用。只是我仍沉着,纵然神思还在,也被一股力拽死在识海的深潭中,不能醒转。 再往后,梦境繁复,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将来。 重重宫墙中,我被缚于王榻上。为了避我自尽,元无瑾锁我的链子和大牢里一样粗,半点都挪动不得。我的身份敏感,殿中门窗均钉死不开,余生可见唯有这方寸殿宇,与四处摇曳的烛光。 他这样让我求死不能,却又不着寸缕地伏在我身上,诉说他对我近乎癫狂的喜欢。他说一切都是因为他喜欢我、放不下我,于是一面祈求我的原谅,一面不顾我意愿四处惹火,将自己沉进。 我无意取悦他,他却颇会扭动,一会自称寡人,一会自称奴,到最后他竟然哭笑着说,真是好有趣,现在,君王在自己的宫里给叛国之将做妾,婉转求欢,也换不回叛将的一丝原谅。我们起初就是乌七八糟的,到结局,也是这般乌七八糟。 他说,我这样,阿珉应该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可没关系,我有阿珉的人就够了。阿珉在心里尽管恨我吧,恨我,也是在意。 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就这样过吧。再暗无天日,至少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直至这场可怖的梦境破碎,我才缓缓地飘落进柔软之中。 身下依然是温暖的被褥,怀中搂着个汤婆,耳边还有窗外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梦境消减,头脑胀痛,这些触感极为真实,我想我应该是醒了。 只是前方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仍是黑暗与空无。 我尝试抬手,触碰自己的眼睫。发觉自己面上被缚了一层绫,但此绫不厚,至少应透得进光才是。 直到我坐起,可能动静相对大些,周围看着我的人总算发觉,彼此呼喊,叽叽喳喳地围过来。 “老爷醒了!” “老爷您小心,奴婢扶着您点……” “快去给琨玉公子传信!公子说过,老爷一醒立刻报给他!” 显然,这些人并非一板一眼的狱卒,他们男男女女都有,且女子居多。男子声音也不尖细,不太像宫中寺人。 我坐起时,头又晕痛一阵,不禁捂了捂额角。随即有好几只触感柔软的女子的手伸过来,替我接下按揉。我顿时头皮微麻,将她们挡开,问:“什么老爷?此处是哪?你们究竟是何人?” 一个老成些的男声道:“回老爷,此处是栎城。我等是老爷您的妾室琨玉公子替您买的新仆,您身体不好又受了刺激,神思有些混乱,琨玉公子让送您来此处休养。” 栎城,殷都西百里的大殷旧都,殷国中除却都城最繁华的地方。又西邻雪山,环境一向不错。 第88章 我又问:“我这眼睛……怎么回事?” 那男声恭谨道:“琨玉公子说,您服了一味重药治病,方才昏迷不醒。醒后也有副症,将目不能视一段时日。老爷莫忧,这一定会好的。” 我无奈:“原来如此。”方才我还当被毒瞎了,一个瞎子,自是只能留在他身边,起居看他脸色。 男子道:“小的是老爷新宅的管家,名叫简延。您任何吩咐,都可让小的去做。” 我仍是下意识触碰着眼边,问:“琨玉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简延答:“琨玉公子在外为老爷打理家业。老爷醒了,大约过几日他便会回来。您先休养安顿便是。” 我叹息:“行吧。” 如此待两日后,我进一步摸清了状况。这是元无瑾专门给我买的宅院,坐落在山脚,风景绝佳。院子不大,奴仆一共十二位,其中八位都是年轻女子。 他们都是新买的,对我和元无瑾的情况只知表面。在他们这,我叫做岳启,琨玉是为我打点上下的男妾。 如此情形,可以说和我梦境中的预测天差地别。若要软禁,栎城终究有距离,不便于他时刻把玩我;若要人看着免我寻死,找这么一群不熟悉的新仆,可极不方便使唤。 这些都是普通人,我贸然做什么,可能会将他们吓到。便只能等元无瑾来,问个明白。 婢女中有两位,一个叫圆月,一个叫彩星,奉“琨玉公子”的命令贴身侍候我。 清晨起身,她们两个替我穿衣穿鞋;我瞎着眼睛吃饭喝药不便,她们也亲手坐在床边喂。 原本我病都暂且恢复得差不离,被这俩人如此这般对待了一日,反被生生激得后脊发寒,仿佛又要复发。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她们如此亲密,摸索着找碗找筷子,一切也要自己来做。 中午,我小憩但未入眠,躺着养神,就听见她们两个在窗外轻声闲聊。 “我就说老爷肯定对你我没兴趣。” “可琨玉公子让咱们多试试,若能讨老爷喜欢,他重重有赏的。” “待会赏你做妾,你干不干?咱们已经努过力啦,对得起公子的月银。老爷这位男妾主内又主外,地位如此之高,可见老爷就是对女子没兴趣,就这样吧。” “也不知琨玉公子何时回来,我真是很想看看他们两个……嘻嘻。” “我也想我也想!嘘……咱们走远点说,我跟你讲,琨玉公子将老爷送来时那眼神,真是饱含三分眷恋三分不舍还有三分……” ……元无瑾他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如此,我便更不让人多碰,多练习两日,一应日常也能自己对付。那俩婢女也乐得如此,在我面前放松不少,坐于亭中闲聊,扯的话题亦渐渐放开。 一个雪后的晴朗下午,她们俩将我与琨玉如何认识、如何感情深入、有过何种波折等等,刨个一干二净。累得我好一阵编,硬扯一出救风尘后我身怀重病、然风尘不离不弃矢志不渝涌泉相报的大戏来哄她们。我分明扯得漏洞颇多,她们却听得十分激动,说什么都信,也不懂在上什么头。 许是聊得太久,天色渐晚,起了寒风。我裹紧身上裘袍,打算回屋。因我嘱咐过不要人搀,便摸索扶手起身,沿着记忆中过来的路慢慢走。 虽已足够小心,然目不能视,还是在下台阶时不慎踩空。 一双手及时接住我胳膊,可对方似乎纤瘦,扶不稳我这颇大一副身子,我下意识抓紧,于是砰然重响,我摔了地,连带把扶我的人也拽在身上。 但稍微摸了两摸,我就觉不对了。 我抬手触上他面颊,无奈勾了下唇角:“琨玉,你回来了。” 元无瑾急得往我身后探,我道:“并未摔到背脊,衣裳足够厚,放心。” 他才道:“夫君外面的家业,奴暂已打理完毕……所以回来陪您。”他慌忙从我身上脱开,扯住我手,“您眼睛不好,该叫人贴身照顾的……奴扶您起来。” 不远处婢女见此摔在一起的情形,正私语嬉笑。 爬起并非难事,我扯出手,没有靠他。我这样动作,元无瑾隐约抽了口气,却忍下了,没有说话。 我道:“你在外这段时间,我病在梦中,也很想你。” 元无瑾顿了一阵,声音很轻:“是……是吗。” 我听着林间压垮松枝的雪落声,平静说:“我们进屋吧,屏退旁人。我想与你单独待一会。” 元无瑾道:“啊,好。奴这就赶走其他人,服侍老爷。” 后面婢女开心得跺脚,嬉笑更欢。 不过,元无瑾应明白,我与他单独回屋,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服侍不服侍。 否则他回我话的语气,不会这么抖。 第84章 朋友 一路不远,只是因我眼盲,走得缓慢。身后人几度碰我,大概想搀一搀,我均未接。回屋后,我摸到案前坐下,耳边一阵窸窣,元无瑾落坐在我对面。 我打算斟茶,他阻止住:“阿珉,我不渴。或者,我来倒吧。” 我收回手,将自己眼上的绫压了压:“王上应该给臣一个解释。” 元无瑾却言他:“这些婢女,阿珉不让近身,是否伺候得不好?可要换一换?” 我问:“为何要换?” 元无瑾声音小了些:“方才你自己走,都不肯让她们帮忙扶一把。感觉里面没有你喜欢的……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喜欢哪种女子,之前随意挑来的。” 说着,他自己斟好了茶,小心翼翼推到我指边。 我不由有些想笑,大约是被气的:“王上怎么想起给罪臣安排女人了?” 元无瑾声音越发渺小:“……阿珉自己说,想在新生中娶妻生子,过平和安乐的日子。” 我无语一阵,别开面道:“罪臣这一生已经这般,某些方面,怕是难改,无意用此残躯耽误良家女子。王上是何意图,还望直言,给臣一个明白。左右罪臣这个情形,也不能反抗王上什么。” 元无瑾听我此话,散了口气:“阿珉果然会这样想我。”语气中,似对某事感到庆幸。 我问:“王上,可以讲了吗?总不至于一个明白,都不愿意给臣,要臣稀里糊涂地便余生做禁脔侍奉你。” 我字字嘲讽,元无瑾却似乎笑了起来,柔声道:“阿珉误会。我并非想把阿珉关在这里,我是想……真正意义上,还阿珉自由。我想给现在的阿珉一个新生,就在这辈子,不需等到下辈子。” “靖平君,已正式立罪,众目睽睽之下,为君王赐下毒酒。在天下人眼里,阿珉作为靖平君、作为承珉,已是彻彻底底地死了。从此以后世上没有承珉,只无人知晓地多了一个隐居栎城城郊养病的岳启。靖平君这重身份,阿珉觉得累,今后,便能卸下了。” “但终究行事比较仓促,外面还不安全。所以,所以还望阿珉能在这里养病避三个月风头,等靖平君的存在盖棺定论,我便真正放阿珉离开。” 说到此处,他声音再度逐渐微弱:“这样,阿珉有了新的身份,也算是有了新生,总该是,可以活下去了。” 原来是帮我假死。 我没法看着他的神情,然听他吐息微微紊乱,想来是很紧张。因为他又在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没有顾虑我的意愿。但…… 我拈过茶盏,说:“臣余生不足十年。” 元无瑾闷着声答:“来世太过缥缈,焉知不是哄骗之说?哪怕……不长,抓住今生,也更划算些。” 我再道:“要避风头,想必王上的做法太明显,臣死得不干净,还是有很多朝臣暗地不满。” 元无瑾赶忙道:“这都是我的事,我会解决好。阿珉只管放心开启新生便是。我给阿珉取的新名为‘启’,亦是……这个意思。”他约摸突觉不合适,改口,“自然,阿珉想叫什么,以后可以另取,这个启字只是对付这些新买的奴仆,暂用罢了。” 我叹息,直言:“臣,不相信除了死以外的途径可以解脱,臣不相信,三个月后王上会愿意和臣断干净。” 元无瑾静了片刻,隐约苦笑:“阿珉对我,有这样的误解,理所应当,毕竟我做过那么多……强迫阿珉的事情。我也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证明自己,只能求阿珉,信我。” “我真不会把你怎样,三个月后,你想走就走,我必再不打扰、不问行踪。只要你还愿意活下去,就可以了。” 他的手又没忍住伸过来,想握住我,最后只是虚拢着,微微颤抖,不敢多碰。 瞎了倒也方便,看不见他的神情,有时候,也不会如此容易心软。 我默默将手退一些,低头道:“但,王上把我搁在此处,应还是会常来罢。” 元无瑾顿了片刻:“嗯。主要是我在,整顿完朝堂之前,才没人敢找阿珉的麻烦。我须得经常在此。” 他语气略微结巴,我猜,肯定还是藏了私心的。 于是我肃起身说:“臣与王上在外,主妾这样的关系过于暧昧,臣不太喜欢。既然半年后分道扬镳,好聚好散,臣与王上的关系也当退一些。” 第89章 元无瑾又一顿,问:“阿珉以为如何好?” 我抬手比划:“以后,我们就你我相称,只做朋友。” 元无瑾再是一阵默,很小声问:“朋友……是什么样?我似乎,没有真正交过朋友。” 我张口想说就你当年和赵牧一开始那般,想了想,觉得不妙,吾王心怀鬼胎,朋友最终还是做到了床上去,用此举例,定会有奇怪的发展;而我与魏蹇,或我与其他将领那般,也不太行,这夹杂了主次之分,不算是单纯的朋友。 我细细冥想,终于想出一个相对合适的示例:“像卫国昌平侯那样。虽说昌平侯是奉卫王令接近我,别有居心,但表面功夫做得很像真朋友。而且,你也是见过的,应该知道怎么做。” 元无瑾讶然地“啊”了两声,结结巴巴道:“原来是那样。那……我试一试。” 我提道:“首先,一般的朋友应睡两间房,至少睡两个床。我稍后用过晚膳,就打算休息了。” 元无瑾哐当起身,似是因太过紧张,撞了几下案角,案上的茶盏也跟着作响。 “……好,我这就去别屋,阿珉一个人,要好好休息。” 朋友。 一方面,用这种关系试试他。若他受不了我整日在跟前又不多亲近,有了别的动作,重新将我如何如何起来,那先前所言,必是哄我。我即便做不得什么,至少可以放心地怨恨他了。 若他真心祝福我继续延续此生,无论于我还是于他,做朋友,这皆是个绝妙的过渡。不至于一下子太疏离,也不至于太过亲密,以至于又像在卫国时那般,蒙了心神,失了分寸。 也许半年后,我们再聊起今日、聊起过往种种,均能付之笑谈了。 这次,元无瑾打算停留十余日,再回殷都一趟,替琅轩处理他拿捏不稳的政务,而后再回来。 次日清晨,我洗漱起身,推开门时,面前略有距离的地方传来元无瑾的声音:“阿启,早上好。我来与你打招呼。” 我笑了笑:“嗯,早,琨玉。” 元无瑾热心得很有分寸:“我命人备了早膳,在那边屋里,你一份我一份,我们分桌吃,案几我安排得隔两丈远。阿启愿意一同用吗?” 我眉毛跳了一下,有点缓慢地颔首:“有劳琨玉安排了。” 元无瑾道:“阿启若觉可以,我在府中时,我们用膳都这样。” 我点点头:“可。” 早膳平静无波地用完后,我与元无瑾坐在院亭中发呆。若是我眼睛还好,起码可以感慨一下雪景,现在却只能局促,不知该做甚。 旁边切切察察的圆月彩星两个小婢女对此情形,叽喳得越发欢快、越发着急。 “老爷和琨玉公子,怎么看着不太熟悉呢?” “昨天晚上也是,聊了一小会琨玉公子就出来了。昨日老爷把经历讲得那么波澜壮阔,他们重逢起码也该……好奇怪啊。” “不管了,你去帮帮忙。” “啊?我?我吗??怎么帮……” 两人又一通旁若无人地商量,终于想好馊主意,脚步渐近,凑上前来。 圆月道:“老爷,琨玉公子,既然无聊,不如玩点游戏怎样?” 彩星附和:“对对!我家乡有一种游戏,很不错的。” 我托住下巴问:“讲来听听。” 彩星侃侃而谈:“一种掷骰子赌大小的游戏,但赌的不是钱资,而是命令。谁这局赢了,就可以要求另一个人做任何事,比如亲吻,脱衣……” 元无瑾猛地好一阵咳嗽,把彩星声音掩盖了。我笑道:“这怕是夫妻房中游戏?不适合。” 彩星疑惑地问出半句“怎么不适”,元无瑾拍了下案,打断道:“下……下棋吧。阿启,我听说卫国那边交友,最爱下棋。” 我答好。 答得痛快,然我忘了一件事情,我看不见棋盘。落下几子后,我也不记得我下哪了。 只能一边摸索棋盘上的格线,一边问婢女这子是哪个颜色。如此几回后,元无瑾急了,握起我手,替我将棋子挪到正确位置。 片刻之后,他手指一抖,赶紧缩回,局促道:“对不起,阿启,下棋也不合适。我们再换一个。” 我道:“可以了,今天到此吧。朋友之间,也无须时时刻刻腻在一处。每日稍作关心,就不错了。” 元无瑾声音隐隐失落下去:“……嗯,阿启说得对。” 我起身离去时,元无瑾并未跟来,也未趁我瞎着,偷偷碰我,怎样怎样。背后那两个小婢女,越发切查唏嘘。 “怎么回事呀?怎么就做朋友了……” 之后每日,我与元无瑾都是上午或下午略待一起坐坐,就分开。每天这么试,他竟一次都未逾越过。我要回屋,他只言辞相送;我要去别处,他也不找借口跟随,就乖乖等我下次再想起他,一同坐一坐。 缓解无聊,稍微好一点的是,这期间我找着了略可逗趣的事情,让圆月彩星待在一边,轮流讲话本来听。如此,她们两个话多的能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是元无瑾待在此处的第九日,明天他要回一趟殷都。 坐于亭中,我抚了抚眼睛,眼前还是漆黑。 “到底什么时候能看见?”我无奈问,“我不想当一辈子瞎子。” 元无瑾果是像被激到痛处,慌道:“阿启当日服的这味药令阿启沉睡二十余日,副作用确实较大,所以恢复眼睛也慢一些。但长远断不会有害,阿启宽心。” 我笑了笑:“我倒是好奇,若我真瞎一辈子你会怎样,是不是瞧着我这样子,府门都出不得,你心里还挺高兴的。” 元无瑾立刻答:“没有,怎会。阿启与我是朋友,我只盼阿启能早早完全恢复才是。朋友没有不望着对方好的。” 有没有他自己清楚,我懒得理他,拍了一下婢女手中书简,让她们别讲龙阳秘戏的奇怪话本暗示来暗示去了,讲点才子佳人的。 然而未料,元无瑾从殷都回来的第一日,打定主意做朋友的我们两个,就很尴尬地睡到了一处。 原因无他,又是因这两个小婢女。她们说,好友归来,当秉烛夜谈,既然老爷和公子要做朋友,那重逢的第一日,就应该睡在一处,好好谈一谈。 她们两个带着另外六个翘首以盼的婢女起哄,一大群人,颇难拒绝。一片混乱中,元无瑾就被她们嘻嘻哈哈地推进了我的寝屋,外面,还被上了门。 第85章 共枕 元无瑾慌极了,怎么敲怎么喊外面都不开,又去找窗。结果哐当一声,窗应该也被扣住。 一时死寂。 我坐在床头,无奈:“这些女孩子作此行动,不是今日也是明日,你过来吧。” 元无瑾期期艾艾道:“那我睡地上,阿启,我在地上铺张被子就可以了。” 我道:“初春地上浸寒,明日你会冷生病。朋友当盼着对方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便各盖一床,背靠背睡。 不多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倘若我能看见,春夜山间喜雨,应是美景。 身后元无瑾问:“阿珉,你最近眼睛感觉如何?” 我道:“能看见少许光影。” 元无瑾声音紧张地小下去:“那我就放心了……这药的副作用,是有点大,在恢复就好。” 又尴尬一阵后,他开口:“阿启,我没想如此,怪那些婢女。那些婢女心思太坏,我、我明天就把她们换了。特别是那个星和月……” 我回应:“据我了解,彩星家中,母亲指着这里的月银治病,别吧。” 元无瑾答:“哦,好,阿启这么说,就听阿启的。” 于是又静默一段时间。 可能与我同睡太过芒刺在背,元无瑾又来找话:“阿启,之前列国四十万降卒的事,已差不多处理完了。愿意留殷的,派往各地;希望回家的,我也让给几两路费回去。这次我回殷都,也拟定了殷律的修正,之后琅轩负责签太子令来广布全国。以后,大殷一定不再严刑峻法。” 我莞尔:“这很好,我替天下百姓,多谢琨玉。” 就这么又尴尬了。 元无瑾“我”了几句,似还想言,我道:“看来,我与琨玉没有什么可夜谈的话题,不必勉强。睡吧。” 我说出此话时,元无瑾一手的指尖,正轻轻搭在我肩膀。我想,可能今日之事确非他本意,但骤然有这样的时光,于他而言,于我们将来而言,怕很难出现下次。 只是我此话出口,他的手指,便小心翼翼收回去了。 “……嗯,阿启好睡。” 按理说,今日也该是我们退一步做朋友的寻常一日,哪怕躺到了一张床上。话已至此,无甚可继续深聊。 我却久久没能睡着。 屋外雨落打檐,掩盖了身后人的大半声息。然我自眼盲后,为尽量辩物,耳听的能力有所提升,所以仍能依稀听到,身后人极微弱、极微弱的抽噎。 夜已经很深了。 第90章 我坐起身,伸手向他。 元无瑾被我从胸口往上一路触过去,身子微微僵住。我慢慢摸索到他面颊边,手指抹了一抹。 “王上,怎么这样落泪。”我苦笑一下,“看来和臣做朋友,人在眼前,却疏离至此,实在是让王上难受了。” 元无瑾忙推开我手,窸窣一阵,带得整个被面涌动,他似是在赶紧拿被擦眼:“对……对不起,阿珉,是我打扰,让你没能睡着。你睡吧,我穿上衣服,到案几边趴一趴就行。” 说着,他就下榻,要去行动。 我牵住他的手,他还是要走。无法,我只能多使些力气,强行将他翻拽过来,扯到我身上。 元无瑾更僵了,坐在我腰前,一只手的手腕被我拉着,动也不敢动。我想知晓他的神情,便用另一手去触摸他的脸,摸到了皱绷住的眉头、死死闭紧的双眼,往下,嘴唇亦抿成一线。此时此刻,他就如同一个受刑之人,正等待第一刀的刑罚落下。 我轻叹了口气:“王上今晚,可以亲一亲臣。” 身上的元无瑾愣住,呼吸亦停滞。 我抚他脸侧:“明日一早,我们就做回岳启和琨玉。今晚之事,下不为例。” 元无瑾面颊上,一滴润意随着我这话,就滚下来了。 再停顿许久之后,他的吐息终于逐渐接近,每一丝气都急促而混乱。他的手亦捧在我脸侧,指尖沿着绫面,极缓慢地描摹我双眼的形状。 梦中重重宫宇,锁链,暗无天日的欢好,最终落在实处,只变成了一条覆住我眼的绫。 想到这个,我觉得有趣,不由牵动唇角:“王上,果然是很喜欢。” 话刚落,便被他堵住。 这动作堪称急忙,元无瑾死死抵入我口齿之中,奉上他一切的气息。我微微偏头,翕动嘴唇,他没了鼻尖相碰的阻碍,交缠更深。 雨声虽大,毕竟远一些。咫尺之间的渍响,和雨声一般连绵不绝。渐渐地,元无瑾的后背搂着不再僵硬,他像一条柔软的蛇,重量贴落在我身上,我们腰间胸膛,再无空隙。 上面这样深缠,下面其他的变化自然也有。我做好了应对这变化的准备,否则我不会说,到明日一早才做回岳启和琨玉。可我伸手探他衣带时,元无瑾忽然止住了我。 他脱开我嘴唇,慢喘少顷,道:“阿珉……可以了,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我还要做阿珉的朋友,别的……不能再继续。” 我手指在他后腰腰心划了圈,元无瑾当即激得一动,却还是只搂住我脖颈,贴在我身前,不多做任何动作。 “我……很满足了,阿珉。”他嗓音已哑,“真的可以了。” 他只需略往后坐两三寸,或我提醒他略往后坐两三寸,感受一下,便能晓得,也许并不是很可以。 我低声道:“但王上和臣挨得过紧,有些硌着臣。” 元无瑾起身,蹲到一边:“是我唐突阿珉,我还是铺个被子在地上睡……” 我嘴角抽了一抽:“你不管吗?” 他沉默片刻,斩钉截铁道:“没必要管,随它。我去找找多的被子……” 趁他没下榻,我故技重施,再次捉住他一手手腕,略微使力,这样,人又歪倒在我怀中。 彼此乱七八糟的地方,也都碰到了。 我说:“今晚,王上便是并不打算做什么,也可以在臣的怀中睡。主要在于,外面的确很冷,若王上受寒,大殷和琅轩怎么办。” 元无瑾收回撞到我某处的腿,结巴着答应:“啊,啊,好。谢谢阿珉。” 他大约被这么一通乱打蒙,我将他抱搂入怀,他一点儿反抗都没再有。如此我觉得安心许多,便不再多有动作,养神准备入眠。 又一小会,元无瑾问:“阿珉,你、你也不用管吗?” 我道:“王上与臣今后仅仅为友,这些总要克服。管来作甚,随它去。” 元无瑾在我怀中一怔,深以为然:“居然很有道理……那晚安了,阿珉。” 这一觉,睡得极长。 我醒时,眼前尚黑;但一直到眼前可见许多光亮,元无瑾还把自己揣在我的怀里。天色明亮到我这瞎眸都能感觉到,可见起码已至正午。 怀中人与我腿脚勾缠,手臂搂在我背后,一丝也不多动。 我晓得他已醒,这是在装。可等待这样久,他仍没有放的意思,无奈,只能主动提出:“琨玉,是不是天亮了。” 我这称呼一出,他的手臂便松了。 元无瑾收束起自己的姿态,出被,声音很轻:“对不起,阿启。” 我问:“昨夜睡着了吗?可有冷到?” 元无瑾道:“嗯,睡得挺不错的,不冷。谢谢阿启。” 我道:“既如此,今天就莫再打扰我,让我静静吧。” 他嗯一声:“好……等下次阿启想对弈,或听话本,或一同玩别的什么,叫我就是。我不会主动来搅扰阿启了。” 门外的锁扣已松,元无瑾脚步远去,推门就离开了。 他今早音色压抑,我听不出情绪,无法从中辨出他的心境。 但我在枕上,摸到了一片湿润。也不知是清晨醒后在偷偷地哭,还是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转眼又一月过去,我眼睛已能模糊视物,但仍怕光,这条白绫还是戴着。 元无瑾又回过两趟殷都处理政务,回来之后,就把他做了什么都讲给我听。有琅轩在,日常事务他可以放手,主抓重要的、修订殷法之类的事情。 他告诉我,连坐之律如今已放松许多,只在重罪上使用;士兵无须仅靠人头领爵,能活捉、俘虏敌人,亦算作同样功赏;将军若在不必要时故造屠杀,所得战功尽数抵消,严重者还要论罪…… “你那个魏蹇手底下有个副将,就挨了头刀。上次四十万俘虏中有几百人分到他营中,他竟动辄处刑,为取乐杀了十余人。我亲自批王令,将他腰斩了。” 这日庭院中屏退他人小坐,元无瑾侃侃讲完,期待地等我回复。因之前两次,我听到他新修的律法,都夸赞过他。哪怕只是一句淡淡的“很好”,他都能开心许久。 我略思索道:“杀鸡儆猴没问题,但腰斩此刑,有些残忍。诸如此类,今后尽量少用。” 元无瑾立刻乖巧:“哦,好的。” 一般而言,我们闲扯到这里,今日就差不多了,之前两月,每一日都是如此。六十多天,表面上,我们都习惯了这样以朋友的姿态相处。 但那夜他留在我枕上的泪痕,怎么能忘。 距离三月之期还剩一月,或许我该进一步与他划出界限,让他多死些心。他若到时候真愿放我新生,那至少,新生应该是彼此都有的。 我便开口问:“王上已及冠数年,可有打算大婚?” 元无瑾无声,可能是被我问懵,半晌才道:“阿珉以为呢?” 我道:“前段时日,王上不在的时候,圆月回家成亲了。她将她的夫君带到我面前来过,有些腼腆,却很可靠。那天我听见他们调笑怒骂,想必夫妻生活和乐,不由羡慕。” 他结巴着道:“竟然……有这回事,我忘记送礼,抱歉。” 我继续说:“臣将来想去荆越地多认识,在卫国时我已感觉到,多认识不是坏事。荆越山高水远,也不会再和王上像今日这般互相影响。” 又一阵沉默后,元无瑾似很勉强地在笑:“那也不错。祝福阿珉,很快就可以有新生,去认识新的人。” 我闭上白绫下的双目:“将来王上大婚,臣也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王上。另外,再祝王上早日完成律法的修订和推行,收拢人心,一统天下。” 元无瑾的回应有些颤抖:“……多谢。” 今日的话已说完,我撑着凭几起身:“王上自便,臣回屋养会神。” 不等他任何应答,我已转身。从前一向如此,直接离开就是了。 但今日不知怎的,元无瑾猛地从身后攥握住我两根手指,捏紧不放,手心浸了层层的汗。仿佛握住我已花光他所有力气。 “我带了殷都的桂花酒来,今晚我想,邀阿珉小酌一杯。”他呼吸促然,“阿珉可以……不要拒绝我吗?” 有酒便有醉,醉意味着的东西就很深了。 我这样一激,适得其反。早该想到,元无瑾不会因我几句话就全然死心。 我深感无奈,答应下来:“好,我陪你喝酒。” 第86章 醉寝 元无瑾的酒量是不错的。然这夜,他依然意料之中地喝醉了。 从始至终,他未向我劝一盏,均只顾自己喝,一杯又一杯。起初我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后头,七八壶酒都被他饮尽。 模糊的视野中,元无瑾东倒西歪,坐不太稳。我起身到他身侧去,扶住了他。他自也顺坡过来,倚靠在我身上,一手扭着我衣袖,另一手还提着酒壶。 我当自己是个凭几,由着他躺。 他轻轻呛了两下,笑问:“阿珉……不知当日卫国将军府中,阿珉纳过的优伶,最喜欢哪一个?” 第91章 我将他手中酒壶摘下,默默推至他摸不到的地方:“王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元无瑾勾了两下,指尖没有碰着,便放弃了,躺在我怀中,掰起指头数:“阿珉方才提起认识过的人,想必是……见到婢女成亲,思念起自己的几段姻缘。我记得,除却犯事遭阿珉厌弃的,还有四个。因合纵事变,阿珉不得不把他们都抛在了卫国,若是你还念着,作为朋友,我有这个能力,应该设法帮你找回来……” 我轻叹:“王上,总不会是把自己灌醉,只为考虑如何帮臣再续前缘吧。” 元无瑾没应我,他只继续兀自地想:“我记得,有一个叫……什么花的,阿珉最为喜欢,府里最好的院子,都要拨给他。只是,现在他若还在,应已被送回扶风馆去怎样怎样了,大概率伺候过了旁人。阿珉只喜欢清身,也不知现在我把他找回来,阿珉还要不要……” 他念叨自己的,听不进我说话,我便只托着他,慢抚他的头发,不再开口。 半晌,元无瑾闷闷地说:“……应该是不想要的。” 我勾了勾他的耳垂:“王上喝醉了,尽胡言。” 他微微一怔,道:“那还是先找回来试试,我明天就让人去卫国找。” 我说:“王上算漏,臣在卫时,还有一个妾室。” 元无瑾又愣,仍然失落:“他是阿珉最讨厌的。阿珉专门与他行娶妻才有的大婚之礼,他却不识好歹,在洞房当晚,惹阿珉生气……已差不多算是休了吧。不要提他了。” 元无瑾身躯渐软,连靠坐我都有些撑不住。我将他缓缓放躺,睡在膝上,期间,他还打了两个嗝。 躺过一小会,元无瑾侧过身,手脚蜷缩,把我腿当枕头用。这样他可能比较舒服,安生许多,未再絮絮叨叨地说话。我摸了摸他的脸,眼睛是合着的,醉者易困,也许躺着躺着,就睡熟了。 我很轻地说:“我没有休琨玉。” 恰巧风过,将我的声音吹远。 他身上隐约发抖,怕冷。 过去为方便,我惯穿窄袖劲装,这段时日才改换了广袖的深衣。此刻袖子大的好处就能体现出来了,我扒楞铺开,盖在元无瑾身上,姑且能当毯用。如此片刻之后,他不再打战,总算睡得更安生了一些。 可等待许久,他还是没有睡着,从一呼一吸中听得出来。 我正想还有哪里不妥、将他哄不过去,元无瑾抬起手指,虚虚在我膝上挠了两挠,声音缱绻又可怜:“阿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揉他发顶:“王上何事呢?” 他呢喃说:“对不住阿珉,我是……是故意把自己灌醉的,我想试试,你会不会关心我,我能否再借机挨一挨你。” 我拨着他柔软的头发,无奈道:“王上这可是越界了。朋友之间当坦诚以待,不应这般,更不应算计。” 元无瑾瑟瑟地缩回手指:“我知道朋友之间不能这样,但就这一次,一定没有下次。” 我提醒:“上次已有过,这已经是下次了。” 元无瑾把自己埋进我袖中,仿佛没脸再见我,只有如此才能将自己藏起来。 我说:“王上怕冷,就不要赖在这里躺着。天晚了,臣扶王上回屋休息。” 他下意识摇了两下头,但回过神,又点头,像认了什么命。 大约是觉得,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赖着我膝盖,好不容易还能与我如此亲近,就这么一小会便已结束,他根本没有靠够。 可能再也没有下次了。 我捞住他一侧胳膊,搀他起身。 元无瑾醉得着实厉害,刚一站起就东倒西歪,累我这个半瞎要稳住他,才能往前走。步下台阶,转过两个弯,到右边的一间屋舍,就是卧房。幸而这些我记得很熟,即便半瞎也能扶人走完。 将元无瑾放至榻上,我继续替他卸掉靴袜、宽衣解带,这些动作我也很熟练,莫说半瞎,闭着眼都能做。 然元无瑾似乎到这醒神了两分,我解他中衣、剥到衣襟时,他忽然挣扎起来,手脚乱用地推开我。终于把我推得稍稍脱离,他左右转看,反应过来:“等等,阿珉,这好像不是我的寝屋……” 我抵近,撑着手臂,将身躯倾盖在他身上。后脑长长的绫带顺势垂下去,抚落在他颈间。 “嗯,王上,这是臣的寝屋。” 元无瑾混乱紧张道:“这怎么行呢?阿珉,你快放——” 我把住他颈侧,吻下去,面前人未尽的话变作模糊的呜声。 这次,我手掌虎口用了些力,压得重,锁住了他这一侧脖颈。他的吐息顿时急促起来,却被我牢牢堵着,汲不进几口。 元无瑾本能挣扎起来,但不多时,他喉中滚出的呜声渐消,扑腾也没有力气了。哪怕我逐渐撤了对他颈上的钳制,元无瑾也混沌迷离着,由我将松垮的中衣从他肩头剥离,将花瓣下的花蕊一点点展露,最后分毫不剩。 我抬起脸,用我后脑垂下的绫带划弄他脸颊:“王上,觉得怎么样?” 元无瑾人都是懵的,胸口起伏迟迟没有平缓下来:“阿珉说的什么……怎样。” 他不明白,我只好细问:“扶风馆里教的极乐之法,扼住呼吸,云雨欢好。臣浅浅这样试一试,王上觉得,爽吗?” 元无瑾羞得抬手挡面:“不行,这我怎么……敢说。” 我凑近:“为何不敢?” 他徒劳地挡脸挡胸口:“主要是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像朋友。” 我说:“王上方才都在抬腿,不自觉地想夹臣的腰了。现在来考虑这个?” 元无瑾急得伸手去勾不远处的薄被,又没勾着。他找不到任何东西遮掩自己的身体,只好小声道:“对不住阿珉,这样是有点越界,我喝酒只是想靠靠你,没敢想会——” 他又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怪言,我干脆再次低头,堵住他嘴。同时掀开榻面,一手翻出膏盒,再将枕头扯过来,垫在他的腰下。 这次的吻很绵长,其他动作,也很绵长。 元无瑾的面容我瞧不清,可听他比刚才更加迷糊黏腻的声音,他现在什么模样,我几乎可以想象出来。 “阿珉,阿珉,我、我突然有点不清楚了……朋友之间,当真可以如此吗?” 我提身近前:“王上有空想这个,不如分开一点、放松一些。若因此受伤,臣这的眼睛可不好照顾你。” 元无瑾还想絮叨,但很快,他便再也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今日与我行此事,声音格外碎些,想是彼此许久未曾紧密无间,即便我只是这样简单地困着他、未曾施展旁的,也把他愉悦坏了。 这回没有太久,雨色消散时,天不过蒙蒙亮而已。 四周一片狼藉,元无瑾靠在我臂弯中,侧着脸,呼吸轻浅柔缓,睡得很香。 我小心翼翼用软枕接替了我的胳膊,接到他颈下。确认他未发出任何像醒来了的声息,再缓解片刻手臂上的麻感,才穿衣准备出门。 走出几步,我发觉那条白绫没在,回过去找了一找,四处摸索没摸到。再往元无瑾身上找了片刻,才发觉原是正缠于他的手腕上。唉,昨夜鱼水情深那么混乱,也不知什么时候绞上去的,也不知我有没有故意将他捆起来欺负了。我是个半瞎,又看不清楚,遑论记清楚。 眼睛见光已不再刺痛,其实无须白绫遮目。 我略思索一番,还是将其从元无瑾手中一点点卷开,给自己戴上。 谁叫他喜欢。 我出房门,叫婢女小厮过来,准备舒适的新衣,烧一澡盆的热水,稍后送进我房中。另外清凉润伤的膏药若有,也都找来。 刚吩咐完,婢女即刻发出一声激烈的尖叫。 我不由皱眉:“怎么了?琨玉还在睡,小声些,别将他吵醒。” 婢女连忙抬手捂嘴,呜呜地跺脚,继续激动了一会,才把手放下:“老爷,昨晚你和琨玉公子……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微微歪头:“小女孩子家的,问得有点太多了。” “喔喔对不起老爷!”婢女一手重新捂嘴,另一手推搡身边小厮的肩膀,“奴婢马上就去告诉所有姐……马上就去烧水!小白,走走走,你去劈柴!” 我:“……” 该彼此都舒坦些。毕竟只剩最后一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在周四 不会就这么和好~珉真的会离开 第87章 幕天 在此之后,某些消息便极不经意地传遍府上所有婢女的耳中。 原本她们已半信半疑、不敢确定琨玉是否真与我是两情相悦的关系,消减了莫名其妙的撮合热情;如此一遭过后,此种热情立刻秽土转生,每个婢女做事都充满了干劲。 甚至在府中任何地方,我都能发现那种膏盒,好像在方便我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和琨玉怎样怎样。天可怜见,我分明只在元无瑾回殷都时,偷偷让她们给我买过一小盒备用,哪来这么多。 第92章 我决定吓她们一吓,扬言她们太闲,总是多事,要降几厘月钱。谁料这群女子丝毫不惧,为首的圆月极勇敢道:“老爷,这已经不是月钱不月钱的问题了,我们虽是女儿身,亦有自己的追求!” 她们赢了,最终月钱我也没扣。 在如此众望所归下,我与元无瑾互相矜持数日,再度在一个晚上滚到了一起。最后半个月,我们过上了寻常伴侣那样的生活。可以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刻。数月前那种三天三夜的疯狂延续到十五六日,精力竟丝毫没有消减。 我没有提过什么朋友,亦没再提过剩余的时间,元无瑾自己,也没有提。 四月初六,三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天色晴朗,不凉不热。这一天,我同元无瑾去了山上郊游。因为这正是山上桃花盛开的时节,风景最好。 桃林芳缨无尽,花香浸人。为欣赏美景,我这个瞎子被元无瑾牵着走,脸转来转去,几次险些装不下去。 元无瑾要负责找一个干净平整处,几圈下来都没找着。他将我带到一棵树边坐下,放开我手:“阿珉,你休息一会,我去铺个地方出来。” 我流露可怜道:“原本上山游玩该让王上放松,奈何臣病情反复,辛苦王上了。” 元无瑾低下头,托住我面颊,隔着绫布吻了吻我眼:“这种情况,我理应多照顾阿珉。” 他停片刻道:“阿珉……你别着急,眼睛的事,我已叫太医星夜兼程赶来,想必明日就到,一定替你看好。” 今日一早,我起了坏心,对他说,不妙王上,我眼前完全变黑,又看不见了。元无瑾围着我着急一上午,什么办法都想不出,又不放心民间郎中看……或者是不敢让旁人瞧,怕看出我眼睛之前是被他药瞎的,今日就只能搁着。 他想取消今日行程让我休息,我又道,上山的行程既已定下,就出发吧,左右臣除却眼前漆黑也没旁的不舒服,明日桃花可能就不如今日好看。 彼时元无瑾越发难受,说,先前阿珉好歹能看到一些漂亮的颜色,现在这样,不是白白劳累你陪着跑?花,不是只能我看了么? 我笑答,上山去无人的桃林,本就不只是为了看花的。捻弄桃枝,摘花把玩,花谢方归,才是此行的重点罢。 元无瑾脸边飞上两片红,就没再阻止。 我叹息:“王上这盏迷酒,副作用也太大了。” 元无瑾紧张比划:“我不知会突然这样!……但,终究是我的错,阿珉,你对我生气吧,你打我,我不躲的。” 我笑着说:“王上要赔,不如快去找个地方铺平整,否则到时不舒服,受累的也是王上自己。” 元无瑾哆嗦道:“啊……好。” 未过太久,元无瑾抱许多花瓣撒到对面树下的空地上,细细铺平,又将身上故意多穿的一件大氅放在上头。 他蹲着迟疑了片刻,方才慢慢回来,朝我伸手:“阿珉……我带你坐到那边去。” 之后一齐倒入落英的花海,顺理成章。 气息交缠的混乱中,我把住元无瑾的腰,反转过来,将他腾挪到了身上坐着。这可难坏了他,他被我随意一顿欺,腰已彻底软了,在我身上只能半趴,直都直不起来。小狐狸样的眼眸中蕴着红热,又懵懂,凝望向我,似不大明白为何我忽然要一起翻个面。 我拂去他后腰心里的一片桃瓣:“王上,臣不能视物,若由臣来,恐不方便。万一撞了王上额头或别的哪里,臣没法立刻顾及得到。” 元无瑾呼吸立时急促了些:“所以……所以要……” 我道:“今日王上在上,您先来。您若撑不住了,臣再与王上换回去。” 以前也曾如此,元无瑾了然,答应。 他主动起来,行事便比较缓慢。人的本能是怕疼,他不敢像我对他时那样,只敢慢慢磨蹭着一点点适应。这样我的感觉还没多少,他倒因又要撑住身子又要忙碌,把他累了个半死,不一会儿便一身薄汗。 可见梦中情景还是太假了些。元无瑾把我关起来当玩意有可能,但他哪有精力压得住我,索求无隙呢?我们那个走向,多半会以吾王累坏却攻克不得、气急败坏把我骂一顿告终了。 便决定聊聊天,添些意趣。 我上来就问一很有意趣的问题:“宫里秘药应该不少,王上当日偏偏选了一个能让臣盲眼的,是不是故意?” 元无瑾被问到要点,动作停顿,手指在我肩上捏紧。半晌,他才继续,道:“我……我是怕阿珉醒来,又要闹自尽,所以想……啊……想了个法子,限制一点点阿珉的行动。” 我手掌在他腰后收束,稍稍替他下沉。力道不大,元无瑾却连这都一时未能顶住,轻哼了一声。 我道:“若是为这个,让臣盲七八日便足够,何须如此之久。” 元无瑾不敢再言,只兀自忙碌。 我瞧着他渐入佳境,呼出气息的声音也逐渐奇怪,于是要求:“王上,吻一吻臣的眼睛吧。” 他紧了紧,踌躇片刻,方才倾上前,十分小心地琢在我眼前白绫上。舌尖隔着绫布,扫弄我的眼睫。 倘若我真余生永不能视物,这种情形,堪称一个残忍又无比唯美的画面。以元无瑾的喜好,大约是七分爽快三分心疼。三分心疼不能更多了。 他吻够分开时,我笑问:“喜欢吗?臣身体受束,连眼睛都瞎了,已完完全全是供王上一人藏起来享用的东西,再也不能反抗。” 元无瑾嘴唇哆嗦:“阿珉别打趣我……我不敢喜欢。太医已在来的路上,相信你的眼睛定然马上就可以——呜!” 我一把揽住他后颈,强硬地吻了上去。同时,他行得太柔缓,我身体力行地教了他十几下,怎样才算正常。 过这么十几个来回,元无瑾连直腰的劲都没再剩,完完全全只能伏在我胸口顺气,真是可怜得像一只被水浸湿的小白狐狸。就是这小狐狸的心思,着实坏了些。 我往后靠靠:“王上,这就不行了吗?您知道臣需要多长时间,现在零头都不够。” 元无瑾闻言,竟丝毫不流露他惯用的乞求姿态求欢,颤颤巍巍重新直身,手撑在我胸前,艰难地继续。有好几次他没能支住身子,疼得忍不住哼出来,却也只停缓一小片刻,又接着努力了。 我叹道:“王上不肯求臣主动,累坏如何是好。” 元无瑾手指发颤,勾了一下自己凌乱披散的头发,头顶几片桃瓣飘撒而下,盖落在我们紧密无间的地方。 “是我害了阿珉的眼睛,今天本来就该……一切由我照顾阿珉。累坏,也是我应得。” 我无奈,抬手迫他停止:“王上。” “怎么了阿珉,嫌弃我做得不够好……吗?” 我抚摸他一侧脸颊:“其实,臣今早故意哄你玩的。臣的双眼已恢复如初,都能看见。王上不必叫太医白跑一趟,也不必为此歉疚了。” 元无瑾一愣,疼都顾不得,慌忙靠前摸我眼睛:“嘶……真的?你掀开让我瞧瞧!” 我扯下白绫,带笑凝望他。 元无瑾在我眼皮眼睫眼尾碰来碰去,描了好几圈,方道:“好像,是对了。阿珉,你怎么说谎?你哄我这个做什么?白白让我担心。” 我稍使劲,元无瑾嗔怪不动了,瘫软下来,只能倒抽凉气。 “臣有时也想要瞧瞧,若臣无能为力或不愿出力时,王上能拿臣怎样。毕竟王上也是男子,按理说也能……” 我伸手向我们腹间,收力,元无瑾立刻受不住惨呼,背脊猛地一颤。 “只是事实看来,并不能怎样,臣很可惜。” 元无瑾的手挂在我肩头,几乎快握不稳。我保持这样的桎梏,默默等候他重新缓过气来,与我说话,看他还会跟我说什么。 哪怕不进不退,这桎梏也应是困得他极难受的,他这次缓过气的时间长了不少。最后,他整个人未再支撑,靠躺在了我的肩头,才终于能重新开口。 “奴生来就是……侍奉将军的,只有将军让琨玉求死不能的份,没有琨玉反过来……欺辱主人的份。”他在我耳边,有一口气没一口气,伴着几缕热意桃香,缠绵地说,“奴方才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主人尽兴,求主人惩罚。” ……我说错了,元无瑾其实很能拿我怎样。 他只用称呼上的一字之差,就让我再也耐受不住,反过来将他狠狠锁在下头。他委落满地的青丝卷满了在这腾挪间飞散起来的桃瓣,衬得人和这满山的花一样,鲜艳如露。 今日是三个月的最后一天。 我们正应当以四景山色为席,不知天地。 第88章 离别 过去,我们总喜欢一边行着云雨、一边闲扯些别的,闲扯之间互相挑逗、换换姿势,如此一夜都不觉长。 但今日,从此刻起,便没有再闲聊了,说话只说此间之事。比如他让我快些,顺便再掐一掐他的脖子,像先前他醉时我对他那样,要收紧一点,那样真的很舒服;比如我让他放松一些,怎么这样久还如此紧缠,王上的身子莫不是生来就有这种天分,先王若有灵,知道自己继位的儿子是此种…… 第93章 我们只顾专心致志地沉陷进去,交错在一起享用彼此。 我甚至真的犯起坏来,迫着元无瑾不让他自己先攀顶。他难受得眉头拧成一团,不自觉激出满眼泪水,却并未求我放开,只搂紧我的肩膀,让我重些,再重一些。 自然,到他声音嘤呀嘶哑、眼底发白的时候,我还是放手了。 这场沉浸的盛宴,持续到太阳落山时结束。 我靠在树下,我的王伏在我的身上休息,闭上双眼,气息平缓轻柔。山间起风,天意渐凉,我将垫在下面的大氅扯了出来,盖在他的肩头。 他的双手轻松地圈在我腰后,缓缓摩挲,如同抚摸一件只能收在他掌中的世间至宝,长久未放;他的面颊轻蹭在我心前颈下,脖颈上有那么多暧昧的红。 他留恋于我,我都由着他。 我们相互依偎在这里,缤纷的桃瓣落了一身。 只是此时此刻的时光停滞得再久,也有结束的时候。 最后一丝在天际消散,傍晚只剩黯淡余晖。我开口说:“王上,三个月到了,臣打算离开了。” 元无瑾在我身上僵住,似乎愣怔。 我抚弄他后脑的头发,问:“时至今日,王上还愿意放手吗?” 他手臂收紧许多,分明恨不得与我相互熨贴到彼此融入,嘴上却说:“……好,阿珉休息一晚,明日就走吧。” 我将大氅在他身上压实一些:“臣今日一走,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元无瑾低头不言。 我试图笑一笑,却有点笑不出来:“也许,王上让臣多休息一晚,是因今夜对臣有新的筹谋。明日臣一觉醒来,臣又会发觉自己出现在另一个不熟识的地方、被困在另一方囹圄里。” 我这样激他,元无瑾却只是更加扣紧双手,说:“阿珉想多了。让阿珉休息一晚,是为了帮你收拾一下行囊。比如,缓解你背脊病痛的药方你要带着,这样即便你在外面,等到冬天你也好找大夫抓药;还有衣物,银两,一个人在外,要多带一些;还有敬喜那边,有专门替你打理的产业,万一你缺钱,可以……” 我望向对面落花的树:“无需如此。臣有手有脚,还做的了事,稍微带一些银两走即可,今后就做江湖草莽,四海为家。这样,才比较干净。” 元无瑾道:“也好。” 我又向山脚的方向望:“这些奴仆也还是留着吧,时间虽不长,但他们很喜欢我们。月钱给他们领着,让他们住在宅邸中看院,就说,我们留下这个休闲地,一起去往别处做生意。” 元无瑾默了一阵,又圈紧了我:“嗯,都依你。” 他每一句回应,都把涩哑的哭腔压抑下去了。我们的话,平淡得不像要今生告别,而像在仅仅安排一件彼此之间的小事。 只是他的手臂始终没有松开。他依然靠在我心口,在竭尽全力地将此时此刻的时光拉长。 我抱着他一齐无声片刻,抚下他发顶新落的一片桃瓣,道:“王上不放,想必还有话没说完,请讲。臣可以陪你聊一会。” 他手指收缩,挠了两挠,很小声道:“其实……这些天,我瞒了阿珉一件事情,一直没敢告诉阿珉。我怕阿珉知道,就连这最后三个月都懒得理我了。” “嗯,”他有隐瞒这样的事,我并不意外,点点头,“王上现可放心讲。” 元无瑾脸埋进我心口,声音越发微弱:“其实,给阿珉喂让你眼盲几个月的、副作用大的药酒,我是故意的,并非单纯怕你自尽。” 完全意料之中的答案。我问:“是为限制臣的行动,让臣只能依靠王上,对吗?” 他声音发抖:“……对。一开始,我听到阿珉说不要我、甚至来世也不要我,就又犯了疯。于是,我一气之下下令给你定罪、喂你这种假死的药酒。我想着,这样抹掉你的身份,再把你偷偷运回宫中锁在我的王榻上,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我听得发笑:“这想法臣认可,的确是王上干得出的事。” 元无瑾继续讲述他的筹谋:“那时我都考虑好,弄瞎你只是第一步,倘若你不听话,我便用旁的办法,宫里最不缺各种各样的药,总能……总能逼你就范,眼里心里除却我,什么都不能再去想。” 我轻轻抚弄他的后脑:“为何,王上最后又没这样做?” 元无瑾收回搂抱我的手,缩至胸前。他脸埋得深,似不想叫我瞧见什么,可他眼边的温热湿润沾染在我心口,我怎会不觉。 “因为……我看见,阿珉皱眉了。”他蜷起自己,依偎在我怀中,“我把阿珉运进宫里,放在榻上,正思索要用什么法子应对醒过来的阿珉,是不是要用链子锁起来、是不是还得下点别的药……可我看见,阿珉在梦里睡得很不安稳,紧蹙的眉一直不曾下来过,我扑在阿珉身上,怎么抚,都抚不平……” “我还试着亲吻阿珉,但和我接触,却好像让阿珉在梦里更难受,你满头都是汗……直到我离开一些,你才重新安稳入眠。我就,不敢再碰阿珉了。” 他越说,越发将自己在我怀中缩小,似乎这般就能再不分开一样。 我叹气:“臣的确梦见了极坏的事。在那个梦里,王上接触臣,臣难受,实在情理之中。” 元无瑾轻声道:“所以我放弃了,转而将阿珉搬到这里,只为避风头。我不打算再强迫阿珉做什么。”他一只手搁放在我肩头,手指只收束少许的力气,“我只希望阿珉愿意活下去,哪怕再也不留于我身边,也可以。” 我思量片刻,道:“嗯……臣猜王上仍强留臣三个月,应不只是为避风头。” 元无瑾闻言一顿,声音小得快模糊不清:“还是有点想试试能否留住阿珉。就……稍微地试一试。” 我揽住他:“多谢王上,没有照一开始的那个想法做,没有选择到最后还让臣恨你。王上坦诚相待,臣也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好像始终没有告诉王上,以至于王上对臣,心中平白多了许多酸楚。” 元无瑾仰起脸看我,巴眨着湿润的眼睛。 我缓缓道:“其实臣从来没有碰过旁人。臣那时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赶王上走。” 他继续眨眼,一时间还没有恍过来的模样。我与他对视片刻,元无瑾才终于领悟,手指挠紧我肩膀:“阿珉在卫国,当真没有喜欢过瑶露,也没有喜欢过那个花吗?阿珉不是说,想要和新的人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道:“臣在卫国是间者,王上忘了。” 元无瑾低头,含泪莞尔:“哦,对,你需要稳住那个昌平侯。” 我说:“这是最后一个秘密。臣细想,应该与王上之间,再没有任何别的事彼此不知了。” 他一愣,眸色微微晃荡。 我伸手找来旁边散落的衣物,理了理,递给他:“王上,天色已晚,等到天黑下山,容易看不清路。” 元无瑾不肯接,手指攥在我肩头,闷声道:“可是,我还没有和阿珉……聊够。” “王上,不需要再聊了,”我轻抚过他脸侧,“臣余生不会再怨恨王上。臣只会一直记着对王上的喜欢、记着与王上昔日的点点滴滴,直到寿数燃尽,臣死去的那天。” 他眼中的泪珠再也忍耐不住,纵横而下:“我也会一直记得阿珉……一直记得。” 我道:“王上,穿衣吧。你伸手,臣帮你系。” 我亲自给他穿衣,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残忍。他就这么坐在我身上,像个孩子似的乖乖伸展双臂,让抬腿就抬腿,由我从里到外为他一件件套好。 我半身赤着,之后元无瑾也拿来我扔在旁边的衣物,为我穿戴。他为我穿衣和我帮他穿又很不同,动作轻缓温柔,一举一动,正如我们在卫时的许多个共眠后的清晨。那时我只觉我们身处一个绮丽缱绻的梦,不知何时会醒过来,好像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不多时,我们都变回整洁。至于披散的长发,此处没有梳顺的条件,便由着了。 元无瑾牵住我手,再交握入我每一条指缝,彼此相扣。 他眼中泪珠不住坠下,向我扬起一笑:“我还想问一个问题。等到来世,阿珉,可还愿意见我吗?” 我曾说过一句虚妄之言,说,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再与他遇见,来世我只想避开他,过平淡和乐的一生。 我偏过脸,去接飘落的花色:“所谓来世,谁又见得到呢?也许并不存在,也许不由得你我。” 元无瑾笑道:“这次阿珉不说要永生永世与我错开了。” 我道:“是否有这层意思,王上怎样理解都可以。” 他将我手携起:“走吧,阿珉,我们下山。像上来时一样,我牵着你。” 下山的路不短,要在山间小道上拐过七八个弯。走到一半,天已尽黑,我们便步得更慢,将彼此握得更紧。偶尔一个人踩了坑处,另一个人要将他扶一扶。如此磕磕绊绊地走,一点一点地,就把路上的坎坷都跨过去了。 第94章 这条路走了三生三世那么长,依然到了尽头。 回府后,元无瑾牵我走到我的寝屋前,放开了手。府中许多双眼睛盼我们回来,好根据我们目下情形判断我们在山上发生了什么。此刻,好几个姑娘正在远处张望。 元无瑾向我行揖拱手:“老爷今夜一定要好睡。这一单生意山高路远,明日就出发。” 我道:“琨玉也好生休息。路还很长。”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我便起身。但即便这么早,府里还是不见他踪影了。只在庭中的石桌上放了一个行囊,其中药方、衣物、干粮、几十两银子和几锭金子,都是实用之物。一份纪念也没有留。 说离开的人本是我,但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原来三个月真的已经过完,无论真真假假,我们此生缘分从今日起,便尽了。 我们再见,只能是数十年后,黄泉之下。 我应该会过得早些。君王自有无数人顾他身体,不出意外,他总能活到七八十。 我想,到时候,我一定会在桥头等他。 我发这一会愣,婢女们出来,催促我快些出发。说为了生意,琨玉公子走得很急,没有等老爷。府门外有一匹日行八百里的精马,是琨玉公子供老爷骑着追去的。 我到府门口,翻身上马一驾而去时,晨曦刚现。 第89章 回转 不过四年时间,殷国边城外的守卫就完全换过一批。 从前我的脸在殷国上下士卒中无人不识,而今他们已认不出我了。我来之前,在还思索要如何伪装面容,现下看来是不用。 就是殷律在上,我入关口,他们审查得着实严了些。 守卫拿着我写了身份的木牍,皱眉:“代国人?在大殷有房宅?最近常住越国?” 我低眉顺目地配合:“是。草民岳启,在栎城城郊有一处乡宅,这次是打算在殷都采买,再去栎城小住。” 守卫道:“你这身份好生复杂,怎么都像是编的,你不会是细作吧?” 我也觉得他好生厉害,这都能歪打正着。不仅我身份是编的,我确还做过细作。 本细作继续乖巧:“草民自然不是,而且若军爷真怀疑,现已将我押下了罢。” 守卫哼声:“瞧你也不像,诈一诈你试试而已。倘是细作,现在该心虚递钱了。你进去吧。” 我道了谢,重新拿回木牍揣好,走进这座殷国边城的大门。 从此处到殷都还有三百余里,天色已晚,我便不再行路。定好了客栈的房间,就出门逛逛,初步打探一番元无瑾最近的消息。 消息最多的地方自是茶肆,尤其是此种半拉摊子露天的茶肆。 最巧的是,茶肆边还有一张榜处,宣贴着殷都传下来的政令。 政令有两份,一份是太子令,减免三成赋税、半数徭役,并向各国招贤纳士,有才者皆可入大殷为官;而另一份是王令。 王令之中,只写一件事。 招纳方士入宫炼丹,能炼出长生不老或极乐之药者,重赏。 张榜处有几人抬头共阅,他们啧啧感叹,大多无言。我退回到茶肆点了一盏茶,隔桌一干人等正谈论此榜。这就是我回殷国来,第一步要探听的东西。 我想知道元无瑾究竟怎么了。 “太子殿下还没及冠呢?似乎是明年?” “真是年轻有为啊!你们可还记得,五年前王上因病辍朝,太子殿下单独监国了整整一年!那时他才多大?” “殿下有如此能力与仁德之心,真乃我大殷之幸。”那人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唉,只是……” 另一人跟着叹息:“如今王上真是一点国事都不再管,只知沉迷方士丹术。” 有人重重砸了下茶盏:“长生长生……这些方士的话怎么能信?还有什么极乐……食肉者的追求,真是让人不明白。” “反正我觉得当今王上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封了当今太子。”有一人摊手翻白眼,“所幸大殷还算蒸蒸日上,只待太子登基,想必将再无这些。” 他讲得太过,被旁边的人捂嘴:“你小声点!即便去年太子令准咱们平头百姓讨论国事,但这种话如何能说?你是在咒王上吗?” “我可没这意思!我是希望太子殿下早日登基~难道你们不希望?” 于是紧接着有人站起:“不聊了不聊了,此地不宜久留,告辞。” 一众人等感到害怕,哄然作鸟兽散。 虽并未得到更多信息,至少我可以确认,近半年来一直传到越国来的传言是真的。元无瑾的确荒废了政务,只沉迷于丹药享乐、求仙问道了。 那日离开栎城,我便一路入越,定居下来,时至今日,统共已在越国生活了三载有余。在越国时,我拜入医馆做了学徒。 医馆的罗大夫是个文弱的,我人高马大,这三年给他做了许多体力活。他便也帮我调养身子,将一些常用的黄芪之术倾囊相授。 有趣的是,越国的冬天不下雪,较为温暖,住在那的第一个冬日起,我那背脊的旧伤就犯得轻微许多。如今调理下来,竟真有恢复之象,再不像是七八年内就要先一步去地府桥上的样子。 可见元无瑾那群太医,在冬天下雪的地方住太久,见识很是局限。 这几年,我听闻殷国与列国订约止戈,反而在国内进行着许多休养生息的仁政,虽未扩张,国力却越发强劲。四年来列国互相猜忌,再未合纵,又争先恐后事殷以图倾轧对方,如今殷国不战而屈人之兵,已俨是天下霸主。 天下霸主的下一步是什么,并不难想。 只是奇怪,殷国这霸主路上,许多仁德的政令都出自太子元琅轩,而非元无瑾。在百姓眼里,好像吾王这些年仅仅干坐在王位上,什么事都没干一般。 加之元无瑾曾有过许多不符合君王德行的行为,我在越国风闻他的消息,无一不是描绘他为虎狼暴君,穷凶极恶,食人血,啖人肉。 若说琅轩下的太子令,背后完全没有元无瑾,我绝不相信。 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 我担心在他国所闻是故意散播之流言,因而这次,才有意回来亲自看看殷国情况,了解一番。 只能但愿吾王没发生什么,唯有如此,我才可以放心,重新离去。 我回殷都是在七月初七,又是一年乞巧节。 听闻靖平君府虽被宫里已贴上封条,但靖平君的旧仆们依然经常翻墙入府,四处洒扫,怀念旧主。宫里亦未加多管,算是默认由他们去。那在我府中,许能找他们问到元无瑾更多的消息。 是以当日傍晚,我也找到那处遍布攀爬痕迹的矮墙,翻了进去。 府邸之中十分干净,落叶都没有几片,花苑草树茁壮茂盛,亦是打理过。我沿着隐约可闻的人声,走到了我过去卧房前的中庭。 三五侍女正聚在这嬉戏笑闹、互分糕点,一旁树上挂着好几个同心结。笑闹足够,她们一齐坐在一条案前,默眼许愿。 我隐在树下阴影处,天色已晚,估摸她们是瞧不清的。 许愿结束,一个我记得叫阿芳的侍女睁开眼睛,合掌的手慢慢松下,委屈道:“我有点想将军了。以前乞巧节……将军还设宴请我们这些下人吃美食呢。” 席间气氛凝重下来,再无人做得出轻松神色。 另一名叫芝兰的侍女一拍案,道:“我给你说,我觉得当年将军叛国之罪里定有问题。若真犯如此大错,宫里怎么还会允许我们偷偷出入将军府,还准我们打理祭奠?” 阿芳攥袖子擦眼:“但将军,终究已经不在了啊……现在翻案,还有何用。” 芝兰站起身,躬腰神秘兮兮道:“你听说将军留下尸首了吗?你晓得他葬在哪里吗?” 阿芳止住揩眼,咬住袖子一角:“你的意思是……” 芝兰背手昂头:“猜都不用猜,将军一定是被王上带走,深锁于宫中了。” 元无瑾刻板的形象,时隔多年,在我侍女眼中依旧如此清晰。我有点无言。 另一侍女跳起:“照你这说法,将军岂不是根本没死?” 芝兰叹气:“我觉得多半如此。但即便将军还在,想必也过得不好。他那样的人,怎么受得了失却自由、暗无天日。” 伤心的阿芳毫无阻碍地就被她们带了过去:“听来,将军即便活着,也好可怜……” 芝兰继续发挥道:“虽锁宫中,可将军当年宁死都不从,现今定然更是很难从的。王上找人炼丹,或许就是为了让刚直的将军就范。” 有侍女嗑起瓜子,眼睛闪亮:“这话又怎么说?” 芝兰道:“我相好是宫里的侍卫,听说啊,王上已让仙师炼出一种幻丹,叫作‘拾梦’,服下能让人精神振奋、感受奇异,遨游太虚,无比快乐。但此丹有瘾,一段时间不服用会极为难受,这不正好很适合用来把控将军。” 众人讶然,对此事讨论得热火朝天起来。有一个急忙让她细说,两个认真倾听,阿芳又开始抹眼泪,哭泣将军怎么就不能过一天好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95章 还有一刚正不阿者豁然站起:“够了!这都只是你的猜测吧,越扯越离谱,你还有一点对将军的尊重吗?!” 芝兰低头道:“阿白你别凶我,我不过根据目下线索,构思一个可能啊。倘若……将军当真已不在人世,王上估计也是因接受不了将军的离去,才日渐暴戾吧。” 阿白含泪道:“别跟我提他!将军本可一生顺遂,结果,就是因为喜欢了王上,就是因为……将军在世时遭的劫难,哪一次不是来自于他?现在接受不了将军的死有什么用,他根本就配不上将军!……” 说到此处,她直直跪坐回去,呜咽得泣不成声。 到这,场面就有些乱了,责备和哭声混作一团。好好的乞巧小聚,竟有不欢散伙的态势。 我无奈,抬步走出树下阴影,悄无声息到了她们旁边。 这一众女孩子吵闹入迷,并未第一时间发觉。待到一个个发觉、噤声沉寂,已全是见鬼的神情。 我微笑坦然:“诸位,我是活的,并不是鬼。” 之后,场面一度更加混乱。众人尖叫飞散,确认我真是活的后又嚎啕大哭。我一个一个安抚过去,简单介绍自己这些年的行踪,总算将她们安慰下来时,天已尽黑了。 听闻我要问话,众人赶忙以我为中心围坐着,一边擦眼角,一边让我随意问,知道的她们都答。 我问:“你们可知,王上近年是怎么回事?你们方才说,他用‘拾梦’成瘾,可当真?” 第90章 难放 元无瑾用丹已至成瘾,是真的。芝兰的相好侍卫每回有机会接近元无瑾,都见到他身边仙师奉丹。而且已非一日两日,所谓“拾梦”,三个月前就在用了。 至于更多,她们也不清楚。若要深究王上情形,须得找王上亲信近臣。 这人就是上将军魏蹇。 魏蹇常给靖平君府送东西,为继续守府的侍从发放月钱。于是次日,我以靖平君府内下人的名义向魏蹇府递了卷信,第二天晚上便成功沿魏府小门,秘密进入魏蹇家中,在一处后厅见到了他。 对魏蹇,我也是照先前安慰那些女孩子一般,简单介绍我近年行踪,听他死抱我腿一通鬼哭狼嚎,花费近两个时辰将人情绪稳住,才终于可以进入正题,问他元无瑾近年的情形。 魏蹇捞着我衣袖擦脸,擤鼻涕:“不仅将军所闻皆是真的,下官另还晓得,王上近年圣体每况愈下,如今已很差了。” 我扯回衣袖,肃了脸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也非近年,主要是半年以来,”魏蹇卷起自己衣袖,四处揩面,“王上年轻,将军走后,起初他圣体是不错的。做得也好,常在朝上仔细教导太子国策,特意让许多国策不走王令而走太子令下告各地,以至于天下人都以为是他暴虐无为,而独独太子优良。” 我疑惑扶颚:“力捧琅轩,不惜自贬……王上为何要这么做?” 魏蹇道:“这下官也不知。直至半年前,王上都颇有明君风范,谦虚纳谏,修订殷律。但半年以来,王上陡然迷上术法丹药,全然荒废了政务,一心享乐求仙。求出个名堂还好,却求得越来越病,只怕那丹药……” 我深深怅了一口气:“历朝历代,就没有出现过依靠所谓仙丹真正求到长生的君主,江湖术士,坑蒙拐骗,丹药里不知掺了些什么,恐怕王上服用,反而损伤身体。” 魏蹇道:“下官亦是这样觉得。如今王上消瘦不堪,下官每每见着,心里也十分着急。” 我问:“太医朝臣难道没有劝过?退一步,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劝过吗?” 魏蹇紧皱眉头摇首:“劝了,但王上一意孤行,怎么进谏都没用。后来王上把政务全数扔给殿下,便躲进宫中,再不上朝。” 如此,反常得有些过头。印象之中,无瑾从未对琅轩怎样冷待,那是他专门从宫闱角落中灰扑扑地找出来、一点一点亲手培养的储君。无论他用过何种途径,为大殷计长远的心,他从都到尾都没变过。 魏蹇感叹:“前段时日有江湖名医面王,一眼瞧出王上病情严重,却不被重视。而今除非举荐新的仙师进宫炼丹,他任何人都不见了。” 我叹息:“当日我走时,王上答应我,今生会好好为王,为大殷子民谋福祉。怎么大殷刚有起色,他就变成这样。” 魏蹇托住我手臂道:“可能,他性情就是如此吧,即便将军您也改变不了。或许还因为将军……您当日的离开,更刺激他了。方才您也说,王上与您同住了三个月,想留住您,您还是选择离去。” 这话颇有两分魏蹇的私心,充满了望我留殷莫再离开的意头。 但抛开这个,他的话也非毫无道理。可能指望吾王完全改变、今后成为真正的仁德明君这件事,本就是错的,毕竟,人性是最难改变的东西。 然无论如何,这四年时间里,吾王已经做了很多,若他突然自暴自弃的心结是我,若世上唯我尚有再次改变他的希望,我自当尽力而为。 “劳你送我入宫吧,我来劝他。” 魏蹇转不过弯,纠结:“可将军,王上已不肯见我了呀!我方才也说……” 我点了点他脑门:“你想讨君王欢心,我就是你送进宫的新仙师。” 魏蹇恍然大悟,不自觉抓着我衣袖,又擤了一下鼻涕。 当夜,我便直接以仙师术士的名义留在魏蹇府中,第二日早,我换上道服、戴一垂纱的斗笠掩面,最后腕间勾一只魏蹇好不容易从府里挖找出来的半拉拂尘,仙风道骨地随魏蹇入宫。 魏蹇本就是上将军,带着我这仙师,一路关卡畅通无阻,还有内侍领路和提前入内通禀。 我们最后到的殿宇,是一座君王为求仙新建的琼楼,名六极殿。殿外放着硕大的丹炉,刺鼻丹味飘散各处。 再往前到殿门前,里头更是烟雾缭绕、熏香浓重,只隐约看见帘帐那头王座上斜倚的君王,以及跪地禀事的另一位仙师。 无瑾从前不用浓香。有一刹那我甚至恍惚,以为自己错走了地方,我觉得这可以是六国中任何一国的君主殿宇,偏不该是他的。 只是王座上的人开口,声音熟悉而清晰,就将我这恍惚断了。 “你说,你的丹服之可东游天界、与西王母同宴,寡人信你一次。需要任何材料,都可找内侍令取。若真奏效,不求十分,便是有三分,寡人也会赐你黄金千两。” 地上那江湖骗子叩首跪谢:“是!多谢王上,贫道今日便着手开炉,回报王恩!” 元无瑾道:“若你弄不出,杨仙师正需生人鲜血入炉炼化,之前是打算找个重罪死囚,不过临时换个人,寡人也不介意。你应该不想变成丹材罢?” 那江湖骗子声音登时发抖:“贫、贫道明白,一定炼出,一定达成!” 王座上的人影微微摆手:“行了,下去吧。传下一个。” 君王身侧一内侍撤开,掀起模糊的帘帐,步到殿门来,是小全。他已是一副内侍令的打扮,这几年竟荣升高位。 “上将军,随奴婢进来吧。”小全微微躬礼,“这位仙师也请。” 殿中熏香更浓,闻之隐觉飘然,恐怕这香也不是俗物。魏蹇近前跪下叩礼,道万年,我随在他后面半步,除了开口都跟着照做。 斗笠遮住了面容,我得以在跪下时用余光往上观察。虽隔了一层也是个轮廓,但即便是轮廓,我仍瞧得出他几乎形销骨立,身子连宽松的深衣都撑不起。他以前就瘦,如今更单薄得不成样,仿佛已经不住一丝微风。 平身之后,元无瑾笑出两声:“魏蹇,你怎么管上这事了,你之前不是撞死都要劝寡人吗?” 魏蹇心虚地瞄我一眼,然后刚正不阿:“臣想,送靠谱的仙师到王上身边,总比王上被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谗言蛊惑的好。” 元无瑾伸手向侧边小案,在长方漆盘中拈出一颗丹丸把玩,漫不经心道:“上将军有心了。既是你举荐,寡人便仔细问问。这位仙师,打算给寡人炼制何种仙药呢?” 这殿中还有许多生面孔的内侍,我便摇了摇手,再随意比几个貌似高深莫测的手势。 魏蹇这次聪明了,忙道:“王上,这位仙师十分不同,只能在别无他人时与君王交流仙法,否则就是泄露天机。” 元无瑾又听笑,可他这次却因笑了两声,不知扯着哪里,低头捂住口鼻好一阵呛咳,撕心裂肺,咳嗽之时,连肺腑震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依稀有一小滩什么被呛到了地上,只是不能看清。 元无瑾稍微呛完,就直起身,好似这已是寻常的事,一点都不值得他在意:“既如此,魏蹇,还有其他人都退下吧。这位仙师怕泄露天机,请到寡人面前讲话。” 不久,四周内侍以及魏蹇均退下,魏蹇出去时,还在回头眷恋我,那担忧的粘稠目光,颇像我先前衣袖上的一手鼻涕。 我微微躬着身,拾步几阶,到王座旁。在这里,我终于能够看清他。 第96章 吾王那张,来自于他美丽母亲的绝世的脸,已完全瘦得脱了形,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如雪,不见一点血色。从颈到手,轮廓尖锐而清晰。 只是对我说话依旧和对先前那骗子一般,饱含阴毒,像一只蜷缩起来防备道士的恶鬼。 “这位仙师连讲话都如此煞有介事,不知你打算为寡人提供什么?若说得不好,寡人的丹炉里多炼几颗人血丹药,亦非不行。” 我压低声,略变两分声线:“请王上伸手,让草民先为您查看周天穴脉,再行定夺。” 恶鬼真的很防备我:“寡人不与旁人触碰。” 我耐下心:“草民只是把脉一番,不做别的。进宫时草民已被搜过身,绝不可能暗害王上。” 元无瑾将膝上重重衣被裹着的东西搂紧,凶狠道:“休要碰寡人。寡人是看在魏蹇面上给你个近前的机会,再不讲你那天机,寡人就将你赶出去了。” 我定睛细看,这才发觉,他怀中竟搂着一把模样甚熟悉的铜剑,那是大殷的王剑。 从前,即便是王剑,有这般重要的象征,他也未曾如此小心,时时刻刻生怕磕碰地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的。 我无奈,松了嗓子道:“王上,你情况瞧着很不妙,让臣看看你的脉象,好吗?” 第91章 犯瘾 元无瑾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我解下遮面的斗帽,搁在一旁,重新向他伸手:“王上,麻烦让臣瞧瞧,好不好?” 他伶仃的身子震悚了一下,下意识的动作竟是赶忙用衣袖捂住一旁丹药,眼窝里瞳眸晃荡不已,颤抖道:“阿……阿珉,你、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那样恶毒,现又这么哆嗦。我本预料他重新见到我会欢喜,可现下分明惊惧更多一些。 我问:“王上,不希望臣回来?” 吾王手指捏紧,眼神瞄向一旁:“阿珉说过,与我今生再也不见,我以为、我还以为……” 我轻声道:“臣在千里之外,听闻了王上许多传闻,有些担心,所以回来看看。” 元无瑾显然明白我在说什么,眸中溢出莹亮,局促道:“阿珉瞎担心,我没有什么好看的,你没必要为此回来找我。见到我,不是只会让你……疲惫难过的吗。” 我懒得再言,径直牵过他一只手。 以前元无瑾手上还有二两肉,如今却嶙峋得只剩一层包裹的皮,好像一扯就会坏。 我怕他受伤,尽量轻柔地拿住,按压住脉搏处。 元无瑾起初没有挣扎,但可能是我这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他讶然:“阿珉会把脉?” 我仍未理会他,正仔细感受其中细微跳动,元无瑾却受激一般,急切地想将手抽回去。但他扯不过我,我还是强行捏着他的手腕,将这脉把完了。 “臣听说,王上最近喜欢用丹,”我放下他,“臣医术不算精通,却也摸得出王上脉象缓慢虚浮,身子内里亏耗严重。这些丹药用料多有烈性之物,必然带毒,王上再沉迷虚幻的快乐,也应当多作节制。” 他将手卷进袖中,再不给看:“……我知道了。” 我肃然道:“王上当真知道?真明了利害,在上一位名医指出王上毒入内里时,这些荒唐行事,是否早早就应停下?” 元无瑾深深埋首,一句都不敢言。他的衣袖还盖在放丹的漆盘上,不肯给我看,好像这样我就不晓得。如此模样,倒真成一只被道士捏住后颈的鬼。 说了不愿再见他,却因他不肯好好照料自己,就又忙里忙慌地跑回来。对放不下这件事,我也不知该深感恼火,还是该庆幸。 左右此生已经这样了。 我缓声道:“臣明白,王上性情一向如此,能因臣当初的一席话约束己身、教导太子、好生治国三年有余,已是难能可贵。如果臣当年的一席话在王上那已然模糊,臣只希望今后王上无论如何,要学会保重身体,只这一条就可以了。” 元无瑾自嘲般笑了一声:“阿珉这话,也太过委婉。其实,心里是对我失望透顶吧。” 我微微别开面:“倒是还好,王上做出任何行为,臣都习惯了。” 元无瑾道:“我一开始也没料到会弄成这样。起初有仙师奉丹,我让人试过,无碍,就想弄着玩,想在幻象里见见你。可那些丹越用越戒不掉,结果就……” 我说:“既是源于思念臣,那臣就留在宫中,陪伴王上一段时日。” 元无瑾又是一抖,依然没有几分惊喜,缩紧了身。 “王上不愿意吗?” 他垂了眼帘:“没有,我很想阿珉,当然愿意阿珉留下。可阿珉没有必要回来的。你把我这几天的许多计划,都打乱了。” 我直觉他没在想什么好事,继续问:“王上原本这几日有何打算?” 他却摇头,不回答这个问题:“阿珉想留下,就留下吧。我稍后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说这样久的话,他手依旧护着那盘丹药。 于是我道:“王上不必另行安排,臣想住王上寝殿中,日夜守着王上。” 元无瑾掩住丹药的手指又颤了颤,开口已有两分紧张:“那……好,都依阿珉。” 元无瑾邀我共用了晚膳,但席间无话。他自应我留下后,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时瞟向我,可转眼又挪开了目光。 晚膳之后,小全带我来到汤泉宫,沐浴洗尘。 换衣时我想,居然这就要上汤泉,吾王着实有点急不可耐。不过虽急了些,倘若这样更能方便劝吾王远离伤身之物,也是好的。 只是踏入正殿后我才知,偌大的汤泉宫中并无吾王。他不过是惜我风尘仆仆,将这舒适的濯洗之地让给我用。 怎么看,他都并非那么期待我回来。 他说我的出现,妨碍了他的计划。这大约是关键所在。然而问他是何计划,却又不讲了。 晚间,我到吾王寝殿外,正见内侍来回匆匆忙碌,将许多箱东西搬出,包括熏香的炉,一并也拿走了。大概这些,都是他不愿我见到的,所以起初才想另行给我安排一处厢房。 我在外头默默等候片刻,待这些内侍尽皆离去,再进殿。 进殿后亦未做什么,放下帘帐,便齐齐到榻上盖着薄被坐着,随意聊天。 “阿珉的旧伤如何?近年可还发作得厉害吗?” 我颔首道:“臣近年住在越国,都未很厉害地发作,想是因为越地气候温暖一些,冬天都不下雪的。” 元无瑾眼睛陡地明亮,激动得握住我手:“真的?阿珉已好很多了?那岂不是就不会再几年内……” 我再点点头,牵唇角笑了笑:“臣如今身体还好,若无意外,想必十几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他猛地扑进我怀里,声音颤得厉害:“太好了,太好了!阿珉不会出事,还可以活很多年,到这时候还能听到这个消息,我、我……可以放心了。” 他抱得紧,胡乱抓搅着我衣服,呜咽到上气不接下气。比起我回到他身边继续陪伴于他,似乎此消息更令他欣喜许多。 片刻后,元无瑾靠在我肩头复又咳嗽起来,这回咳得又急又猛,整副单薄的肩膀都在痉挛。我正面搂着他,不断抚摸他的后心,许久之后才稍稍消停下去。唯一庆幸的是,这次没再咳出一滩什么了。 这顿折腾完,他面色仿佛又苍白了几分。 元无瑾松下力气,依在我臂弯里,仍喜笑颜开:“真好。怪那些太医,没一个顶用,尽给我的阿珉胡乱诊断。” 我温声道:“殷地的太医自是根据殷地的气候来看病,没料到属实正常。” 他望着我道:“阿珉在越国住得舒服,以后要常住,殷国气候不合适,就不要再回来了。” 我揉弄他头发:“臣已在越国买了宅子,冬天自会过去避寒。” 元无瑾眉眼再度弯起,他伸出如柴的双手,捧着我脸侧,语气神情都是那么珍爱:“那就好。阿珉……在越国,须注意仔细照顾自己,冬天不冷,也要注意添衣。十几二十年不够的,我的阿珉,一定会比我活得更久,长命百岁。” 他消瘦至此,方才自己都咳成那般,却在这劝我长命百岁。 我叹了口气:“王上也应远离仙师,多听宫中太医的嘱咐,莫讳疾忌医才是。” 他眸色黯淡下去,别开面道:“……阿珉远道而来,想必也乏累,不如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聊。” 他避而不谈,我只得嗯声应下,欲带着他躺与枕上。但元无瑾却倔着,不怎么愿意同我躺下去。 我当他时日太久,不知该怎样同我共眠,便提醒:“臣的胳膊给王上枕,王上从前喜欢这么睡。” 元无瑾却退开两寸,说:“我想了想,如今是盛夏,挤在一处太热,分开一点更舒服。” 我不由皱眉,扫了眼殿中硕大一缸中堆叠如山的冰块。有这些冰块纳凉,吾王寝殿从来不热,盛夏也须盖上小薄被。何况过去他也从没嫌跟我挨在一处热过。 第97章 但元无瑾已躲开,我便不强求:“好,依王上的方便来。” 今夜是鲜有的,我与吾王共眠,睡这么早。因过于不适应,到后半夜时,我便苏醒过来。 身畔却一片空冷,并无他人。 我惊得坐起,竟发觉吾王蹲坐在榻边地上,靠着床沿,紧攥薄被,正不住地颤抖。一双眉头蹙得厉害,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才会如此。 “王上?”我疑惑坐近,搭住他肩膀,“你怎么了?” 他抽了口气,仰头勉力笑道:“没事,阿珉继续休息,我有些睡不着,是以起来坐坐。待会就回来重睡。” 他是这么说,然而微弱灯光下,我瞧得出,他面色已不再煞白,而泛起了浓重的朝红,带着十分病态。身上的颤抖也止不住,一呼一吸下,连瞳眸都染上三分迷离。 元无瑾发觉了我的观察,想要躲开,又被我拽住。我抬手触探他额头,竟是烫得吓人;再抚颈边脉穴,亦是跳动极快。 我道:“王上,您情形不对,您上榻歇息,臣去替您叫太医吧。” 元无瑾声音有些缓慢,似乎神思迟钝:“我……真的没事,阿珉睡自己的,不必管……我……” 他猛地不知又犯起什么,面上的红色泽亦越发不正常,皱紧眉,死死抓住胸口,不断大口呼吸才汲得进气息。 我忽然记起,魏蹇和将军府的人都说,他已对“拾梦”有瘾。 这时,殿门响起轻微的敲门声,咚咚四下。听到这声元无瑾肩膀一激,却还是蹲在原处,分毫不动。过会儿那敲门声再度传来,他也依然不理。 或者说,应该是,不敢理。 我心下已有八分猜测,主动问:“王上是趁臣熟睡时,吩咐了内侍去做某事吗?” 元无瑾仍旧低头蜷缩,一句不答。 我道:“您不舒服,臣去替您传进来。” 我作势要下榻过去,这时,元无瑾终于有所动作,一只瘦手紧紧抓住我一根小指。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他能使的所有力气。 我便住了脚步,平静道:“王上不想让臣瞧见,就请老实交待。” “是……杨仙师的仙丹,”他终于回答,有星点从他眼边坠下,“阿珉,我现在很难受……想用两颗拾梦。” 第92章 以身 殿门外又响过几次内侍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元无瑾始终低首,不曾回应。不久,那声息也停下,消失了。 我握过元无瑾的手。 他这只手,已显然颤到了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我慢抚过每一根手指,也不能让他安定少许。他的吐息急而灼烫,但我这么握着他,他一个字都没再说,再没有让门外守着的人进来。 我拥过他的纤薄身躯,托进怀里:“王上坐在地上,也不是办法。臣抱王上回床上躺着。” 我抱起他时,他身上轻微地痉挛了一阵,之后除却微微发抖,未再多动。我给他盖上衾被,压实裹紧。 只是元无瑾的情形得不到解决,依然毫无缓解。他嘴唇苍得一点血色也无。 我摸了摸他滚烫的额面,一手都是黏湿的汗滴,便轻声问:“王上犯瘾不用拾梦,当真如此难受?这种东西,臣其实不希望王上多食。” 元无瑾闭上眼:“阿珉在越地更方便休养身体,还是……早日回去吧,没必要再管我。” 我替他拭了汗,道:“臣这时回去,王上当如何?继续纵着自己用丹,直至身体枯朽为止吗?即使王上无谓自己的身子,身为君王,因服食丹药而崩,会是何种身后名声,您应能预料。” 而且我此刻回到他身边,就正是因为,在外面听说了那些传闻。 我不由伸手捋过他一缕发:“王上将治国理政的一切功德让与琅轩,独独自己的生前身后名半分都不顾,臣虽不知为何您要这样做,但您的声名……已很难听了,臣还是希望,后世史书上,吾王能是中兴大殷的一代明君。” 元无瑾还是轻轻摇头:“回去吧,阿珉。我不在意这些。大殷今后需要的是琅轩,不是我,也不配是我。我……早就做不成一代明君了。” 我躺在他身侧,将他慢慢收束入怀:“至少臣需要您,臣希望您余生一切都好。” 他听得笑出一声:“阿珉骗人。” 我认真道:“若王上离开臣就会自暴自弃,臣可以在冬天之前,都留在王上身边。” 元无瑾终于被我说得有两分动容,睁开了眸,深深凝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不清不楚地喃喃道:“我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阿珉天天瞧着,会恶心的。” 我抚弄他脑后的发,轻声:“身为君王,体肤相貌不是评判的标准,若王上因厌弃自己失了君德,才最难看。” 元无瑾还想开口,却似骤有什么刺激涌上,轻哼了一声,仰起脖颈,额边浮现汗滴,瞧着似乎是药瘾又犯了一层。再启唇,他只抖得出几个字眼,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再诉出。 我感觉不对,再试他额头,居然又烧烫两分,面颊的酡色一直蔓延到颈下,稍稍勾开衣襟,连心前胸口都泛着不正常的薄红。 他如此热,我直觉这么捂着他或许不大正确,正欲进一步掀开衾被、将他身上衣物也多打开一些,元无瑾的手却不知怎么爆发出一种扭曲的气力,将我肩膀死死攥住,指尖都嵌入皮肉。 “……阿珉。” 他像一只寄生的藤蔓,急切地想从哪里汲取养分。周围找不到别的东西,就死死缠住了我。 我本以为发抖难受,已是那“拾梦”发作的极致,没料到还能更深一层,令吾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叹道:“王上,您怎么能……任由一个方士、一味丹药,将自己侵蚀成这样。” 可他歪着脑袋、瞳色涣散,哪里还听得懂我的劝谏,怕已经神志不清了。 不过,大约,我也在他这动作中,猜到了一个许能缓解他瘾症的办法。能否有效、能有几分效,要试过才知。 ……明明说过此生无缘,再也不见的。 后肩刺痛,皮肤可能已被他生生挠破。元无瑾缠我,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毫无章法的乱来,要弄出章法,还需引导。 吾王的身子,于我而言已瘦得像羽毛一般轻,一切都只能由着我摆弄。 于是,我一手左右游走,拨开他中衣上下,待在混乱中将他全然剥干净,再将他的手托到我后颈处轻搂。 就这一会,本就不清晰的瞳眸更懵然了,眼尾却也更红。好像初尝人事的妖精,不理解为何要如此一般。 我靠近吾王鼻尖:“王上,臣会尝试为您解瘾,但您如今身子不佳,恐不如当年受得住臣,要忍着些。” 元无瑾的回应,是轻轻眨了眨他如蝉翼般的长睫。 趁他傻着,我顺势啄上他嘴唇。 他口齿中也有一丝隐约的异香,大概是那拾梦的效用。我引诱着他、勾弄着他,没有两下,他便熟练回应起来。那些无师自通的技巧他也想起了,须臾之间,彼此已越纠越深,越来越放不开。 一恍之下,元无瑾忽然清醒了两分,稍稍分离:“阿珉,我……我待会,会更难受,若不用拾梦,恐怕……” 我舔去唇角相连的银线,一手托住他后脑的头发,柔缓道:“王上用拾梦,是否想要寻求极乐?若是,可以放下这死物,转而找臣要。” 元无瑾问:“……怎么要……?” 我将他衣带拿过,一头塞入他手心里,将另一头绕着我颈转过两圈,略微扯紧,再放进他手中。 “王上不是一直都想把臣锁在宫里做您的禁脔吗?只要你肯听臣的话,慢慢戒除丹药的影响,臣这段时间,就是您的禁脔。” 元无瑾顿了顿道:“阿珉不喜如此的。” 我说:“阿珉也可以喜欢。” 元无瑾未再言语,微微阖眼,一滴泪珠从睫下坠落。模棱两可,这就是他的回应。 我权当他同意,伸手向后,托起他的腰心:“所以王上,有臣在,拾梦就别想,臣只要在,便不会允许。” 他艰难一笑:“阿珉,你真是……到这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吧。” 我道:“这两片衣带,王上若想臣凶些,可以多多抓紧,把臣勒得不舒服,臣就会恼羞成怒,控制不好轻柔的力道。若臣能让王上三天三夜下不得王榻,想必,王上也再无心思去考虑什么仙丹不仙丹了。” 元无瑾闻言,沉默片刻,似在胁迫中终于不得不选择松下什么,自己打开了。 的确我过去在此事上,鲜有这样主动地提对于我的花样。的确我不喜把自己当做一个物件来侍奉他。但现在,或许也只有这样,方能让吾王稍微情愿接纳,用我去代替那味瘾药。 只要他还能重新提起生气、重新顾着自己的身体,就可以。 我只探入少许时,吾王已不自觉扯紧了他的衣带,喉颈受缚,呼吸困难不少。我稍缓过气道:“王上……才到这您就使劲,当心臣会错王命,顾不得这些前事。” 第98章 元无瑾却面色比我更紧绷,层层汗意从他肤上渗出。还没开始,他因药意染红的瞳眸中,神采已几乎散尽。 过去他流露这种神情,都是在后半夜,餍足七八次之后。拾梦这瘾丹,真像是一种极致的媚药。吾王染了他,越发让人沉醉。 但我更希望,今后吾王永远都不再碰它。 元无瑾劲小,被激得怎么扯,都勒不死我。我花了好一阵功夫替他舒展完毕,伸手向枕下,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到那装脂膏的小圆盒了。掀开枕看,也没有。床头床尾,都未能找到。 便回头问元无瑾:“王上,您枕下的东西在哪里?臣找不到。” 吾王横躺在床尾,身上痕迹斑驳,姿态也依旧抬着,保持先前的样,眸中依然毫无亮色。 细想,这些年他身边无我、又不娶后纳妃,哪里用得上此物,早该扔到一边,以免碍眼。我无奈:“罢了,臣找内侍传一盒,王上稍待。” 然我还没能下榻,就突然被吾王猛拽了个趔趄。 他沿着衣带,歪歪扭扭爬至我身边,俯身轻轻舔过我的指尖,又倒在我身旁,一呼一吸皆在发抖。 “阿珉……我感觉身上,像很多蚂蚁在咬……”他竟这样恳求,“我等不到那东西送来,既不肯让我传拾梦,又要给我解瘾,就这样,就这样吧……” “……”我深吸一口凉气,将他揽过,在他耳畔轻声,“王上,会受伤,会很疼。” 元无瑾苦笑一声,乞求:“我这样的人,正该挨些痛楚……痛才好啊,不痛如何让我记得……这个教训……” 我一时没应,他压着我就要坐。他这模样怎么把控得好力度,我只得道:“那,王上躺下,臣来伺候王上。” 元无瑾肯定是很疼的。无论我多么缓慢和小心,终究还是在后半夜出了血。可他拉扯衣带,要我多多使力,一直没有停过。 直到他不知睡着,还是昏倒。 无论为何,他能够入眠,想必这次犯瘾是撑过去了。 我总算能够退身,穿衣,去外面传热水,并让候在一旁等着送丹的仙师滚得远远的。 那杨仙师当然不服:“你是什么人?对本道颐气指使,你算什么东西?” 我懒得理他,只再强调一遍。小全在一旁甩拂尘道:“这位是王上新请的岳仙师,尤善极乐丹道。他既伺候了王上又敢出来这样说,想必就是王上的意思。杨仙师,还是识时务点吧。” 将此间琐事处理过去,不久,热水打来,我抱他下榻,搂着擦拭清洗,他不能泡水,要麻烦少许。洗干净后,我再抱他回床,仔细上药。 吾王沉眠到这个时候,约摸是上药扎痛,又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但不多。他只是搂住我,呢喃着许多没头没尾的话。 比如,真的好想把我锁起来,四年前就想,不对,应该是六年前我悖逆他时就想,可…… 我嗯嗯应着,上完药,就当他是个孩子,将他抱在怀中哄睡。这样颇为有效,元无瑾的意识渐沉下去,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正常。 只是他重新入眠之前,又呢喃出一句话。 “阿珉……别回来,我原本这几日,已打算……我……真的不想让你难过……” 打算什么,后面又絮叨了什么,便听不清了。 第93章 潭水 第二日,被吾王冷落数月的太医们,就在我的要求下,到吾王寝殿来给吾王的身体看诊,提调养之法。 我估计元无瑾趁我不在时,又说了什么“把你们太医院统统拉出去砍了”之类的话,太医们自踏入寝殿,便一个胜一个地战战兢兢,把脉的手比我手还抖。 内侍和太医中有几个熟面孔,然小全说了我是“岳仙师”,没人敢有异议。 最后,太医们把一上午脉,从元无瑾的手腕摸到脚腕,再凑一堆商量许久,得出的结论竟是,王上不过稍微体虚而已,只需用两味药膳、多多调养,不日身子骨就能恢复如初。 为首的太医说这话时,连直视都不敢直视我。这个答案元无瑾道了晓得,太医们便纷纷飞也似的退下。 我关了殿门,回到榻边,沉声道:“太医是因惧怕王上才不敢说实话,王上还是在讳疾忌医,掩耳盗铃。” 元无瑾坐在床头,垂首不言。 我继续道:“还有那些仙师,王上依然不愿下令赶出宫去。王上可是还怀念着拾梦之类的丹药,想着哪日有了兴致,又来用上?” 元无瑾竟小声道:“阿珉再怎么哄我,迟早是要走的。” 我轻轻一笑:“王上总不会是拿这个,威胁臣永远留在你身边吧。” “为何不可呢?” 我道:“王上应知,臣从不喜欢受您胁迫。而且,您若真拿自己的身体威胁臣,臣会很不齿。” 他屈起腿,把自己抱作一团:“所以我也未曾这样想,我知道阿珉的回来是暂时。阿珉在的时候,我听阿珉的就是。” 言下之意是,他没有那么想戒除丹瘾,等我一走,他就可以照旧。 我跪身上榻,轻轻捏起他下颚一角。这样具有威胁性的动作,元无瑾仍是淡然无畏,像打定了某种死意、再不会转圜,眼睛都不肯对我多眨一下。 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两分威胁到我了。 我松下手:“这段时日,臣会时刻陪伴王上。” 元无瑾扬起浅浅的笑:“以什么名义呢?朋友?妾室?还是……” 我知道他此刻坐着身,后面其实是疼得慌的,便将他推倒躺下,盖好了被:“臣昨日说了,臣是能给王上带来极乐的‘岳仙师’,王上新纳入宫中,软禁起来把玩的禁脔。” 元无瑾合上双眼,假寐不再看我。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替他掖了掖被角。 我真是未曾料到,时隔四年,我们还会就丹药这种是非极明显之事再生矛盾。甚至严重到了即便我肯回来、我肯伺候他,都不能让他认清对错的地步。 只能先将他时刻都看着。 自此十数日,元无瑾身边都有我。宫中盛传王上新找了个岳仙师,日夜随侍身侧。岳仙师不炼丹药,而有着关起殿门来向君王展示的秘法,这秘法不能给旁人看,看了会泄露天机。 我也大约摸清,吾王的瘾症每四日会发作一次,一回更比一回难受。犯起来时,他阳元还轻易不能释出,更是难伺候至极。但我这味药颇有效用,五六个时辰,大不了一天一夜下来,总能给他将丹瘾散去。 只是除却欢好,元无瑾都不太爱与我搭话,总是沉默。 譬如今日汤泉宫中,上一刻他药瘾尚存,趴在壁边,说什么“琨玉求主人恩赐雨露”;下一刻他释去丹瘾,浑身无力地挂在我身上,由我洗净身子时,便再不着一言,偏头静静地望向别处。我入内濯洗,他连吭声都咬下,不愿发出,让我听见。 我道:“王上今晚多用一些膳食再睡,好长些重量。臣吩咐了膳房,晚膳多放白肉。” 元无瑾淡淡问:“我先前没提这个。膳房怎么如此容易就听阿珉的?” 他该清理的地方已十分干净,我替他合拢,完全将人侧抱在臂弯中。四面都是水,我如此搂着,他自己挣不下来,此时此刻,仅能全然由我把控。 “臣跟他们说,这是岳仙师长生不老秘法的一部分。” 他攥起拳头,敲了一下我肩膀:“阿珉又犯欺君之罪。” 许多天过去,他终于提起两分与我玩笑的兴趣。 我不由也笑:“是啊,臣又欺君,第不知多少次犯死罪了。王上打算怎样呢?” 元无瑾叹了口气:“我能怎样呢,阿珉一放手,我就淹死了。这样应该会过去得很快。” 但之后便再无调笑。元无瑾闭上双眼,任我怎样就这个话题逗弄于他,都不再回答。 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真的挺想淹死的。” 听起来,已不像是玩笑。 我无奈:“王上,其实臣回来,你心里还是很高兴。” 他还是那个死寂一般的回应:“阿珉在,我就听阿珉的话。” 我收紧他肩膀:“臣服侍王上穿衣,用晚膳。” 却不想,我们在偏室穿衣时,冒出了一点小插曲。 偏室也有一张软榻,元无瑾懒懒地靠躺在上头。我先给自己随意套上中衣,便着手伺候懒得动弹也不好动弹的吾王穿衣服。刚套上半截袖管,殿外看守的内侍似乎吵闹起来,像是有谁??试图硬闯,在拦人。 元无瑾也疑惑了,裤裳还没穿,脚就点下榻,想坐起来仔细听是何情况。我们一道疑惑地等待片刻,外头有一个清朗的男声道:“什么岳仙师,过去王兄从不和哪个仙师出入如此亲密。本宫又非第一次向王兄直言进谏,挨骂也是骂我,你们不许再拦本宫!” 之后,脚步急促接近,我突然发觉,我还没来得及替吾王把衣服套好。一回头看,元无瑾亦是全没反应过来,理所当然披着半拉中衣。 第99章 我吓得迅速上榻,以身挡住吾王。砰的一声,元琅轩破门而入。 六目相对,大家都陷入诡异的安静。我又这才意识到,我这个姿态,很糟糕,很不雅观,正把赤条条的吾王压在榻上。他一只袖子,还半批在因刚刚出沐,显得异常圆溜泛红的肩头。 良久,元琅轩发出一声凄鸣:“你们——!” 我赶紧回头招呼:“琅轩,是我。” 元琅轩大惊:“什么?是你?” 又是砰的一声,他重新扣上了门。 “……” 于是,晚膳多了个座,我们三个十分和谐地挤在一处案上吃。元琅轩捧着饭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闷不出一句话,选择大口刨饭。 我们分别如是刨了半个时辰,最后案桌上一根青菜都没有了,内侍收走残碗,递来漱口的茶盏。 我打破沉寂,坐近前,摸了摸元琅轩的发顶:“琅轩长这么高,快是个大人了。” 元琅轩不太确定问:“王兄新的岳仙师……就是承将军?” 我点头。 元琅轩摸着下巴,领悟:“难怪都说,岳仙师的秘法给旁人见,就会泄露天机,原是因为……那确实真不能给旁人见。” 我微笑不言。 元琅轩道:“还有,对不起承将军,王兄跟我把真相说了,当时我误会了你,讲下许多……很难听的话,我,我向你道歉。” 我费劲地好一阵回想,仿佛是有这么个事,摇摇手:“在意这个做什么,我都没放在心上。” 琅轩是个好孩子,又反复道歉许多句,方才劝下。他眨巴眼睛,期待地问:“承将军这次肯回来,是为了……?” 我回头,去看吾王。 他变回了沉默样,任我们这边哄闹一通,又道歉来道歉去,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眼睫微垂,目光仿佛是死的。 我捏住他手背,五指扣入指缝,牵过来。元无瑾眼睛瞬了两瞬,又变回死水般的深潭。 “有我做‘仙师’侍奉,王上便不会胡乱找别的仙师,吃那些伤身之物。” 元琅轩不太利索道:“承将军……也听说了啊。我一直在劝王兄,可他从来不听。”他瞧着我们相扣的手,笑道,“不过王兄定是愿意听承将军的,果然好多日都没召见过别的仙师,琢磨那什么丹药了。” 元无瑾依然,分毫反应也无。好像此间任何,包括我,他都不怎么在意了。 我轻轻叹息:“王上的情形,非一两日能转圜,我须一直盯着他戒除丹瘾、休养身体。朝政那边,有劳琅轩费心。” 元琅轩挠了挠自己后脑:“没问题呀,我十三四岁便第一次监国,如今这些都不再话下。承将军顾着王兄就行。有将军在,王兄的身子,一定能好起来。” 我伸出手去,指尖小心拂过吾王脸廓,动作轻柔,指望如此能得他三分回应,但他的回应,却是别开了头,连我的抚摸都避了两寸。 我放下,另一手将他掌心扣紧:“……但愿如此。” 又一月过去,元无瑾的瘾症由重转轻,发作之时,渐渐没有那么难受。自然,他难受的程度不会与我明讲,我仅能依据他犯瘾症时的神色、以及阳元释放的时间稍作判断。虽则这法子不礼貌了些,也只能怪他变成个闷葫芦,什么心事都不与我说。 至少迫他戒瘾此事上,吾王全然由我摆弄,看样子已戒了七八成。 看起来,一切在逐渐好转。 但那些仙师依然留在宫中,未被赶出;元无瑾也依然,不愿与我多言。 很难说是在真的在变好。 第94章 徒劳 一转眼,到了九月。 平日元无瑾不犯瘾症时,我也带着他多多活动。譬如拨弄花苑中的菜地,亲手收获新鲜瓜果;又譬如像此刻,我们在院亭中下棋。他不爱说话,对弈不语,也不会显得过于尴尬。 但今日,我想,有些事总要提上日程。毕竟已经九月,冬天前,我须回越国去,哪怕明年也能够再回来看着他,可毕竟这次守不了他太久。 “王上的瘾症,想必不出半月便能痊愈。”我落一黑子,“王上现在还想着那些丹药么?” 元无瑾却不正面应答:“阿珉觉得呢?” 我道:“臣以为,王上该把那些江湖骗子赶走了。” 吾王落下白子,轻声道:“比起这个,阿珉才应早些离开。越地还有两千余里,然再过一月不到,殷地就会落雪。” 我叹道:“王上知道关心臣的身子,却不知关心自己。为何?” 元无瑾默观棋局,又不说话了。 我便提醒:“恕臣直言,王上这般在臣眼里,很是异常。您从前更顾自己的感受,至于臣,一向是不管的。” 元无瑾笑:“以前那样只会让阿珉伤心呀,我改了,还不好吗?” 还是在跟我车轱辘。 我停了下棋,认真道:“那我猜测,或许王上心中另有隐情,还有不能放下的理由。”我记得,他曾在梦中说过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不想让我难过之类。 元无瑾垂眸道:“哪有隐情,阿珉尽会乱想。” 怎么都问不出,也劝不动,便继续下棋。 两局默棋后,吾王支住额角,脸颊浮起薄红,吐息促然,似有不耐。我便晓得,他的瘾症又犯了,需要我替他解。 于是我依然照过去月余一般,上前去,一手抄过他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西边两步路,就是他的寝殿。 到这种时候,他的倔劲又没了,一路上只会紧缩双手,靠在我胸前,努力平复呼吸。仿佛只是一只难受的小猫,再不会有任何反抗,拿他怎样都可以。 回到榻上,我垫好枕被,把他摆正姿势,放跪在床边;再帮着他的一只手,握住侧面的木雕栏。 这个替他解瘾的方式,会让他更乱七八糟。不一会元无瑾就受不住,求起饶来。当然,他的求饶要反着听,要直到他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他才会真正满意。 过两个时辰,我将他正回,用温柔的方式,亲吻和冒犯。 最后,再重新大开大合一个时辰,彻底将他揉碎。 下午起始,寅时入眠。 又过四日,到了他瘾症理应发作的时候,我早早与他汤泉沐浴,共同躺靠在床头,不过这回,我们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什么都没再发生。 我拥吻过他:“王上这是好全了。” 他自己并无欣喜神色,只是庆幸:“阿珉现可安心回越地去了吧。” 他仍是不提将那些所谓仙师赶走之事。我便道:“过两日,臣就离开。等到来年夏天,臣再回来守着王上。” 元无瑾面色微微一僵,不过转瞬恢复和软:“嗯,这样,我也算是和阿珉在一起了。” 我颔首:“算是吧。所以即便是为年年和臣相见时、有个好的状态,王上也定要懂得善待自己。” 他亲昵地靠近前,搂过我项颈:“都听阿珉的。” 今夜我们抵足而眠,一同睡了个香甜的觉。元无瑾不再像之前迫他戒瘾时那样淡漠,他钻在我心口,絮絮叨叨诉说对我的喜欢,诉说到流泪,方才睡着。 第二日早,吾王赖着枕头回梦,不愿起床。 我好说慢哄,他也不出来。最后,元无瑾冒出两只眼睛,眨巴道:“阿珉,你好久没给我做饭了,我想吃你做的早膳。” 我揉了揉他:“王上起床,臣就去做。” 他却不依:“你去做,做好了端过来,我就起床。” 我无法,只得答应。 我整衣洗漱,到膳房。此处依然有好几个脸熟内侍,却只叫我岳仙师。我便说,本仙师要为王上烹制仙食作为早膳,全都给我上大补之物,鹿肉白肉,统统上来熬羹。 有内侍迷惑,问,仙师,都用肉吗?可仙人之食,怎么会是肉呢? 我抚摸并不存在的胡须,道,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说与你们听,就不灵了。 众人大悟,忙去准备。 熬羹不难,五六回后,就能熬出个能吃的,比熬大巧不工鸡汤七八回容易。我用食盒仔细打包,再配上几样点心,提回吾王寝殿。 他却没在。 我以为吾王自己起身闲逛,在四周寻了两圈,也没有。问周围的内侍,亦支支吾吾。起初我没明白他们对君王的行踪语焉不详是何意,少顷,我却恍过来了。 我来到了六极殿。我记得这座殿,是元无瑾为“求仙”而建。 殿外七八内侍,严阵守着,尤其小全更是堵在门口,巡看周围。旁侧还有身着道袍之人向偏巷远去,转瞬没了身影。 此人出现,说明此人来过。 此人来过意味着什么,这殿内在发生什么,已极明显。 我骤觉浑身有些脱力,默站许久,方能提起两分劲,跨步上前。 小全发觉我过来,惊得厉害,我还没走到,他径直迎上:“岳仙师怎么到这来了?这不是您方便逛的地方……” 第100章 我也径直问:“王上在里面做什么?” 小全噎了一噎:“您……要不还是回寝殿去,王上晚些就回。” 我闭目片刻,重新问:“王上是不是在用拾梦。” 小全默然,低声道:“……王上说,您若至此,一定要拦住。因为,您不喜欢看到。” 我问:“小全,替他隐瞒,又拦住我,你觉得这是在为王上好吗?” 小全沉思片刻,让开了路。 六极殿中,和我头一回进来时一样,香味浓郁,云雾缭绕,果是一派登仙的形容。掀开层层帘帐,面前侧倚在王座上的,就是吾王。 他一手用长针摆弄着面前香炉,却没有力气,长针坠地,也懒得捡。我一步步走近到他身边,看他眸色迷离、双颊赭红,伸手触碰他的脸侧,竟滚烫到了炙人的地步。 也是直到我走近至面前,他方发觉,原来身边已站了个人,略略抬头,虚起眼,似在仔细辨认。 我问:“王上,还认得出我么?” 元无瑾眨了眨眼,往我这边攀住扶手,仿佛很乖巧:“认得……你是阿珉。” 他也伸手,想触摸我的脸,但他坐着,并不能够到。我自然,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去接下他的示好。 我合了会目,沉下声:“那王上可还记得,答应过臣什么。” 元无瑾一愣,缓慢收回手,声音黏腻得像是撒娇:“我答应过吗?错了,阿珉,我并没有答应。是你强要我戒丹瘾的。” 我本还攒了些话欲再劝,一瞬间我便觉得这些话,都不用再讲。 我退后半步,向吾王浅浅一笑:“王上说得对,的确是臣自己担心王上,才自己贴上来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臣竟未能第一时间想通,是臣的错。” 他望着那依然散发异香的博山炉,也是苦笑:“阿珉,这些时日用不了丹,我难受得想死,但你总是寸步不离,我几乎找不到机会。终于……今日才设法把你支开。可没想到,一下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吾王惯会跟我装出可怜乖巧的模样,以达成某些目的。而我,每一次都会踩进去。 我静静道:“臣很失望,王上。” 元无瑾的反应比正常时慢半拍,过好一会,他才恍过我的话,嘴角牵起难看的笑意,望着自己的手:“阿珉失望,是应该的。阿珉想要我向好,为此千里迢迢回来陪我,听说我用丹,起初是求个能在幻境中见见阿珉,于是阿珉连自己最讨厌的身份,都愿意用;最厌恶之事,都肯去做。可我……我已经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阿珉,我真的变不回去了。” 他最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珉,冬天要到了,你早些回越国去,再不要来殷国。然后……忘掉我吧。” 我蹲坐下来,到一个可以与他平视的高度,轻声问:“究竟是不是另有隐情呢?臣希望王上,再回答臣一次。” 元无瑾顿住片刻,也用极轻的声音答:“没有。隐情就是我戒不掉他,已是废人,不值得阿珉留恋。” 可我感觉得到,我的王在说谎。 然我实弄不明白,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出自何处。也许早有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暂且没法将其与他的行为连起来。而当我的面,他必是任何话都不会说、任何事都不会去做的。 也许我装作彻底失望后,用不了多久,便能明晓吾王所思。 我怅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既如此,臣也只能选择再次离开王上。” 他缓慢地点点头:“今天就走吧,阿珉。” 我应答:“嗯。今天就走。” 转身之前,我有意着重一句话,想试试能否再激出他的话:“王上因一味丹药就变成如此模样,如今想来,喜欢王上、乃至放不下王上这件事,臣真是很后悔。” 元无瑾又反应半晌,颔首,却说:“……后悔便好。” 第95章 来得及 我想瞒着元无瑾偷偷留在殷都,静观其变,让他自己慢慢将自己的意图展现出来,还不太容易。 元无瑾为我安排了车驾,让小全亲自护送我出城西进,要一直送我到殷国边城,看着我离开,才肯放手。 我只得先跟着走。 小全与我同乘。我本想或许他也晓得一些内情,但可能是有元无瑾的交待,路上我问他什么,他都支支吾吾,最后干脆眼一闭,不再同我搭话。 我只能作罢,毕竟为难他无济于事。大不了回头多跑一段路绕回来,不走关卡,去野外睡草地、喝露水。虽说冬日将至,或会对我身体有影响,然这几年已缓着许多,捱一捱也无妨。毕竟若元无瑾因用丹损身而早薨,我独活再久,也没有价值。 宫中车马行路颇快,不到半月,我已至最后一处边城。我不确定自己之后绕回去能否起效,或许到时我看在眼中亦没有用,而如今小全是伺候吾王起居之人,便特意以作别为由,在客栈包了间房,请他吃一顿午饭,好嘱咐他许多事情。 客栈上了四五样家常小菜,一壶浊酒,另再配烤得焦香的白饼两张,我们面前一人一张。 我掰了块饼尝,热气腾腾,十分暖胃,便道:“越国多食米饭,此去越地归期无期,殷地的饼,我大概永远不会回来再吃到了。” 小全依然不言,默默啃饼吃。只是眼中莹亮了两分。 我知有效,继续嘱托道:“小全,你在王上身边,还望能尽量多劝着王上些,不过以自己性命安危为重,也不要得罪他。稍微两句,就可以。” 他眼中亮色更甚,凝望着我,快要溢出来。 一转眼,我又觉自己交代的话颇为多余,不由苦笑:“可这该怎么劝呢,连我都劝不动。罢了,你记得劝他多进点东西就行,他总是忧思少食,才那么瘦。” 我不打算再交代,夹菜吃饼。 小全闷好几日,此刻却忽然说话了:“靖……靖平君,这些天您陪伴王上身侧,诸多照顾,奴婢都瞧在眼里,您费那么大力气帮王上戒除瘾症,最后,王上却……可即便如此,您是不是依然还是,放不下王上呢?” 我叹息:“是。甚至我其实并不打算离开,还是想绕一圈回去,守在殷都,时刻关注他的情况。” 小全呆愣一下:“您……奴婢是奉王令,要盯着送您出殷的,此事您怎能告诉我?” 我笑一笑:“告诉你,也没什么所谓吧。你是我看着过来的人,我自然信任。” 小全眼底湿润,垂泪欲下。我轻声宽慰:“好了,不必流泪。先用膳,菜快凉了。” 只是未料,下一刻,他便猛地起身,到一旁空地上大跪下来,须臾间给我叩下三个响头。我都没反应过来是何情况,来不及拦他。 “将军……求将军救王上性命!” 我骇得站起。 小全又咚咚几下,哭道:“其实在将军归来之前,王上已让奴婢备下毒药,准备服用自尽了!” “这是王令,奴婢不敢不从。是将军的骤然回来,才让王上不得不暂且放下这个想法,回过头应付将军。可王上前段时日依然提醒奴婢,让奴婢照旧备着,还要随时交给他。将军这一走,恐怕王上会……” 再后头的话,他讲不出,只是呜咽。 元无瑾居然让身边人,备着毒药。 我脑中嗡然一阵,险些不能回神,好像浑身的血都被激得凝固下去。 有汹涌的寒意钻过后脊,牵扯出四年未犯的入髓的疼痛。可眼前小全已哭得泣不成声,比我还乱,我只能竭力按捺,稳住心神,上前搀起他,再尽我所能提两分开口的力气,问:“……你可知道,他为何想要自尽?” “奴婢也不知……可这件事王上看得很重,绝不容多言,否则、否则奴婢怎会不劝……” 他实在太慌太乱,我慢抚他肩膀,替他缓解:“你别急,仔细想想。王上这样做,定有原因,有原因就有端倪。你想想,王上有过哪些异常的行为……你再想想。”我在安抚他,可分明自己手都在抖,还将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小全轻声抽噎好一会,竟真慢慢地想出了:“之前因丹药之事,太子殿下直言劝谏,后面还与王上起冲突,因而王上冷待殿下已久了。可一个月前,王上刚让奴婢备毒药后,却把殿下唤到跟前,像过去一般,温和耐心地嘱咐治国方略。即便是早已讲过的,也不厌其烦细细再讲。最后他好像说……” 他说,琅轩,你的前路,为兄会为你铺好。你没有手染过鲜血,你的母亲又是荆国女子,不会像为兄这般被列国排斥憎恨。我相信,你会成为大殷最耀眼的明君,大殷有你,定可一统天下。 我听罢,居然有些恍然。 这些天摸不清的事,吾王的淡漠和反复,此刻已都明晰了。 小全问:“看将军神色,您……似乎晓得是为何?” 我道:“这是他以死布的局,一切都是为殷国和元琅轩的将来铺路。” 小全震惊:“怎会如此?!将军,奴婢不懂朝政,有些笨,不太明白。” 第101章 我无奈,柔了声道:“你不清楚,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他挠了挠头,半晌,轻点下巴,并未反驳。 其实,解释起来并不麻烦,是小全现下心绪不宁,说得多了,反添烦忧。 先前四年,元无瑾不断污毁自己的名誉,却让太子监国,统管实事,推行仁政。如此一来,琅轩就会成为众望所归,会是将来带领殷国的希望。而他自己将吸纳走所有污点,变为殷国对列国所有暴行的源头,变成殷国的累赘。 若这时,他骄奢淫逸,沉迷丹道,最终再顺理成章“因过量服食丹药而薨”,那么从此,殷国就再也没有累赘了。从此,昔日殷国严刑峻法、杀降屠城的污点,也会随着他的死,在天下人眼中淡化。 他没了牵挂的事物,所以就这样,想用自己后世百年千年的声名和自己的命,抵偿大殷的杀业。 列国本就散沙,待殷国更换新君、推行德政,收天下人心,一统之业,便真指日可待了。 小全小心翼翼道:“将军明白,那有办法……能劝王上吗?” 我摇首:“无法。王上为自己的死布置了整整四年,最后半年连身体康健都不顾,即便我已经陪着他,仍没有办法劝他转圜。这是死局。” 小全急得又将流泪:“那怎么办?王上这些年,待下人极善,宫里最末等的宫人月银都翻了倍,家人也都安置妥当。且照将军所说,这是个局,为了将来的局,那他其实……是个很好的王啊!奴婢不希望他就这么……就这么……” 我盯着他的眼道:“殷国暴戾无道的君王可以薨逝,但,我也可以带无瑾走。” 小全一怔。 他人都哭傻了,大约未能领悟。我便一笑:“当年给我喂的什么睡十几日的毒酒,还记得吧?” 如此一提醒,小全顿时恍过来,大悟,顷刻间破涕为笑:“好,好!这太好了……奴婢明白了,奴婢回去就准备!” 他激动得在原地跳跃,几乎要手舞足蹈。激动完毕又朝我跪了一跪,幸而这次才叩到第二个头,我已拦下,不至让他脑门撞得再红上两分。 我将他肩膀按住,让乖乖站着,好仔细分析和交待一通如何施行的细节。小全捣蒜似的点头又点头,我说什么都对,依将军的计划,奴婢定一切安排妥当,在所不辞。 这些讲完,看他坚定不移的样,我乐了:“这是真的欺君之罪,你倒一点也不犹豫。” 小全歪头道:“有将军在,这肯定是王上最希望的去处,需要犹豫什么呢。” 我听笑,望向窗外西南,我在越国安家的方向。此次回去,在不下雪的冬天,那个家里应就不止我一人了。 今日碧空如洗,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晴天。 “是啊,不需要犹豫,一切从现在开始,依然来得及。” 第96章 四海为家 这日,小全照旧与我送别。我也照旧转一圈,就往回走了。 睡草地、喝露水,行得是比宫里的车马慢许多,近二十日,我才回到殷都。 三日之后,宫中六极殿大火,红光漫天,烧了一夜。第二日消息便满城地传,王上昨夜正独自在殿中醉丹,有蜡烛的火星吹入帘帐,近日无雨,十分干燥,火就这么燃了起来,顷刻便点燃整座宫殿。现在,王上为登仙建的六极殿已成废墟一片,而王上自己,亦被火势困在殿内,又因服食丹药不省人事,最终未能救出。 而大火这天晚上,我也在宫城最边角的小门,接走了一副棺材,拖到殷都中最不起眼的街巷里,一处暂且租住的、最不起眼的小院。 宫里的假死药劲大,起初把人拖回去、放到床上,我摸到他手足冰凉,感受到他呼吸近无,还略略担心小全那个小迷糊弄错药,真把有毒的给元无瑾喂了。怕得我两晚不敢睡,捏住元无瑾脉搏,仔细察觉里头细微的跳动。时刻都探到有,方才安心。 幸而第三日起,他的温度渐渐恢复上来,偶尔手指睫毛,也会弹两下。唇舌相渡,也喂得进水和流食。我才总算放心。 吾王苏醒,足足花了五日。 这天一早,我估摸他快醒了,想着他好几天没吃正经东西,醒来一定很饿,便去市上买来菜肉,炖肉煮菜。民间没有鹿肉,只有豚肉,吾王挑食,我专门给他选了三分肥七分瘦再带点筋的,炖起来口感最佳。且买了三大块,因我肯定会先炖坏一两块。 时至正午,我正在厨房热火朝天叮铃哐啷地炖第三块时,身后不远,柴门门扉的方向,轻轻飘来一个虚弱的、不太确定的声音:“……阿珉?” 我放下手中锅勺,忙回过头。 元无瑾一身单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抵住额角,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模样,望向我,轻轻眨着眼睛。我目光下移细看,脚还赤着。 他这样子我一看就脑仁疼,赶紧把手里东西一扔,冲将过去,将自己外袍解开,给他扣上。见他站立不稳,再把人搀住了。 最后,他几乎是被我揣在怀里的姿势,我终于放心,问:“王上感觉如何?身上可还不适?” 元无瑾嘶了一声,揉额头,呆呆地说:“有点头昏……” 我松口气,也替他揉一揉:“那王上先回去躺下休息,臣还在忙,稍后便有午饭吃了。” 他依旧呆呆地:“哦……”只是目光左右查看,脚步也并未回挪。 好半晌后,他猛地一震,似终于魂魄归体了,捉住我胳膊使劲摇晃:“等等,阿珉,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回越国了吗,为何现在和我待在一起??” 我疑个惑:“为何臣不能和王上待在一起?” 但眨眼间元无瑾已急慌得不成样,脸色煞白,不管有的没的,就把我往门外推,我不动,他还拽。拽半天也拽不动后,他眼泪倏地便下来了,又来努力推我。 “阿珉,你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不能的!……我不要你和我一起走黄泉路,应该还来得及,你回去,你赶紧回去……” 他费老大劲推我,我一点不动不太礼貌,正想是否应挪两步,听到他这话,便不由得笑了。于是伸出手去,用稍重的力气,掐了一把元无瑾的脸。 元无瑾一怔,没再激动,继而自己也揉了一把。之后再呆半晌,他泪花又现:“怎么这么疼……” 我笑道:“疼,当然是因为王上还活着。” 他转而更不理解:“我还活着?怎会。” 他现下比较傻,我耐心开解:“怎么不会?这都是王上用过的招数。臣简单学之,融会贯通而已。” “但我吩咐了小全,我让他……” 元无瑾陡然噎住话头,眼神回转过来看我,看样子,是反应过来了。 ??这一顿闹,他披的外袍一侧肩膀坠了下去。我为他捡起,重新安在肩头,再帮他抬手臂,袖管套入,衣衽交叠,系上衣带。如此随他怎么闹,都不会再散开,把他冷着。 “我们合起伙欺君,将王上带出了宫。”他刚起床,头发颇乱,我最后再捋上一捋,将他头顶冒起的按下,“王上觉得怎样,生气吗?” 元无瑾攥着衣服,几番张口,瞳中浮荡的亮色愈来愈碎,却无法言语。 我牵过他的手,扣住手掌,十指交握,道:“王上,现在,殷王已薨。六极殿起大火,他用丹过量神志不清,最终被一道烧成飞灰,尸骨无存。殷都已处处挂丧,不日太子殿下登基,大殷马上就会如你所愿,迎来一个仁德有为的新君。” 他喉结几番上下,有了两丝反应:“那我、我是……” 我近前,靠紧他的额头,将每一句话带着丝缕的热气,扑在他鼻尖:“今后,元无瑾不再是殷王,只是琨玉,是江湖草莽岳启的妻,从此要跟着无官无职的岳启粗茶淡饭,四海为家了。” 元无瑾再度傻楞。这一次,时间格外地久。楞到后头,他呼吸都几近停滞,感受不到。只那双晃荡着同样越来越多光泽的眼盯向我,望着我。 不知道他这么望了多久。 我当他又听傻,正欲摇他一摇,蓦地,心口一重。 他就这样猛然之间,扑进我的怀里,大声哭泣。君王需要形象,需要威严,即便落泪也不能出声,更不能在人前。但现在他把这一切都抛开了,他哭得撕心裂肺,又响又难听。 像是许多年没能说出口的话、没能放肆散出的委屈,终于在今日对着我发泄出来,可以再不用顾及什么了。 我轻轻地搂住他,由着他在我胸口肩膀不住抽噎,擦来糊去。 这个时候,无须再说任何话语,哭就是他最好的表达。 不过这一顿哭,确实挺久。 最后我哄好他分开时,回去再瞧,锅已烧干,第三块肉变为黑炭,饭尽都糊底了。 休整两日后,元无瑾便催着我动身,向西向南,以最快的速度到越国。毕竟已经十月,任何时候,殷国这片地方都有可能落雪。 我自觉自己身板养这几年,多少能扛两场雪;而无瑾这些天用过许多有的没的药,身子虚,应暂且留殷才是。但他不觉得,硬推我走,我拗不过他,只得将人好好照顾着,尽快出发。 第102章 路上,果然落了一场不大的初雪,幸而我没有觉得什么。但无瑾却不大好。 他又用过一段时日丹药,瘾症如今每三日就犯一次。只是他用怕耽误行程为由,次次都自己强忍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要我做什么。 终于,在第二个雪天到来之前,我们坐船渡过淮河,南下到了越国。 我在越国的家,也是一处不显眼巷子中的不显眼院子,左右四个小屋,不小也不大。只是我刚带他回家,连休息都没来得及,他的瘾症便又发作。照之前路上那样硬捱上一天半夜,依然没有恢复。 到第二日,他双眼通红,甚至啃咬起自己的胳膊,咬得满嘴满手,都是鲜血。我知不能再等着,去找罗大夫又须得离开,只能按住他,将他手脚用衣带缚住,捆在床榻四角,确认他挣不脱,手臂上药包扎,再飞速出门,快去快回。 我带罗大夫回来,罗大夫见此状况也极为惊骇,慌忙望闻问切,看过一通后,为元无瑾服下安神药。然后,没有别的办法。 “琨玉公子这模样,乃是用毒成瘾,戒除别无他法,只能生捱过去。安神药能起一些效,但估计也……不过,这毒不算重,此次发作这般厉害,若今晚受得住,想必不会再有下回。” 我道谢,将罗大夫邀至别屋,再掏出一锭金子,请他今晚务必住下,以防任何意外。罗大夫对我居然动不动掏金子十分惊骇,忙答应下来,然金子没收,只收了正常的诊银。 安顿好罗大夫,我回到元无瑾的寝屋,关上了门,扣紧了窗。 元无瑾用过安神药,暂时没力气扑腾,仰面大字躺着,双目微阖,呼吸急促而浅,可我晓得,这并不代表他不难受。 于是我摸到他脚踝处,开始解带。 他僵了僵,试图回缩,我干脆倾身上前,覆住他:“臣用以前的办法帮你,好吗?你一向都喜欢。” 元无瑾却依然,缓慢而坚决地摇头:“可阿珉……不喜欢,阿珉不愿被当做……我的一个物件。” 我笑着抚摸他的脸,但我想,我的笑容应极苦涩难看:“傻无瑾,都什么时候,还说胡话。不是物件,这是臣情愿的。” 他竭力汲两口气,才能回应我:“……可有此一劫,是我自找。我觉得,我必须自己顶过去,才有资格做阿珉的妻。不然,我就只配一辈子给阿珉做妾。” 我轻捏他耳垂:“怎么还在想这个!唉,什么妻啊妾的,都是闹着玩,你还当真……” 元无瑾默默低下声:“阿珉,把我绑起来吧,然后就出去,不要管。我真的不想用阿珉曾经讨厌的方式,治好自己。” 我顿时无法回答了。 “我晚点……犯得最严重时,可能会叫喊,但在我完全没声之前,你都千万不要进屋……会很丑陋的。” 他决心这样坚定,我无奈:“好。臣为你用宽一点的衣带,重新绑一下。这样,不容易勒着。” 那时,我如果早知,这天晚上,元无瑾尖锐刺耳的惨叫会延续一整晚、直至清晨才停歇,他那些话,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第二天一早,我轻轻推开房门。 和昨日比,我的王,他完全变了个模样。衣衫凌乱,脸色如雪一般苍白,浑身汗泽,甚至,即使我给他绑得那样小心,他的手腕脚腕处,依然遍布红淤。还有一只腿,居然已经挣脱我绑得那么死的束带。 他依然大字平躺,呼吸急促而剧烈,神色那样疲惫,面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然的笑意。 我无声近前,为他把一处处束缚解开。甫一自由,元无瑾便迫不及待地扑进我怀中,下巴搁在我肩膀,炫耀似的,用一只还在颤抖的手比在自己心口:“阿珉,你看……我向你证明了,你在这里,珉在瑾心中,不是一块石头,不是一个东西,而是瑾……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我笑不出,也哭不出,只能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扣住他后脑,把揽紧,让他的心口紧贴着自己的心口:“……瑾也是。” 他听到我的回应,身上的力气渐渐衰弱,不一会就趴着我,昏睡过去了。 我将他放平,整理衣衫,盖上厚被,用干净的湿帕为他拭脸,再找来篦梳,理顺他的头发。因为吾王好面子,无论是不是醒着,要见外人,他一定要是最好看的模样。他特别在意自己好不好看。 弄好这些,我再将罗大夫请来,为元无瑾再次看诊。 这次罗大夫一面把脉,一面点头,脸色极和善。我就晓得无事了。片刻后他说,这次断得彻底,瘾症不会再犯。 不过他也将我一道请出去,在一个僻静处另行说话。 “这次危机虽渡,但,琨玉公子身子内里十分虚弱,想是曾过多大悲大恸,加之多用瘾毒,心肺有损,往后一定要细细将养,少受刺激,方能延年。” 我叹了口长气,拱手道谢,保证道:“我们以前……彼此磋磨,有太多不必要的波折,今后定不会再有了。” 罗大夫微微颔首,又提醒:“他实在太过虚弱,这段时日注意多补食肉菜,我也会开一方子,须服食一月,为养身之用,能让他恢复精气快一些。” 我继续道是,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罗大夫瞅着我,深深怅然,终于选择直言:“以一月为此次初步恢复的期限,千万不可……激烈动火,劳累无度。” ……我牵起不免尴尬的笑:“啊,好,这我明白,多谢罗大夫提醒。” 也算歪打正着,若我真用之前那法子为无瑾解瘾,那可不止算激烈劳累,还是连日连夜了。 区区一月而已,于我而言,不算大事。若这都忍不了,那过去元无瑾半截没力气、或半截不高兴,迫我停下,我早忍不下来了。软玉在怀,只保持个相抱休息的度,很容易的。 只是我未料,忍不了的可不是我。 第一天晚上,我便与元无瑾交代过罗大夫的嘱托。彼时他点头如拍蒜,一点一个好,当夜也如朋友般简单相拥,抵足共眠。 第二天如是,第三天如是。第四天,我们的朋友一下就开始做得不大干净,他半夜不肯入睡,黏我说好喜欢我,这几年都特别想我。 第五天,他非要趴在我肩边,从我眉眼亲吻到唇角,然后告诉我说,当年得知我跑去卫国,他几个晚上都在做梦。其中有一个梦,是我被他从卫王手里用整整二十八座城池换了回来,关在宫里,囚锁住了。醒来之后,他还险些真这么干。但我不太理解他讲这个的意图是什么,我让他少做这种很缺德行的怪梦,最好是不要做梦,乖乖睡觉。 第六日…… 言而总之,半月之后,我中午去罗大夫医馆帮半天忙,回来略晚一些,就被元无瑾抓住了把柄。 我一进屋,就被他熊似的扒上,“阿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都黑了,我好怕黑,阿珉你摸摸,我的心跳得特别快,”强行按到床榻,手还被捏在他胸口一阵胡摸,动作越来越不干净。 他未点灯,多半是故意。一片混乱的翻滚中,我躺在床头,及时勒马,捏住他肩膀,推开一只手臂的距离:“王上,现才十四日,您还要喝半个月的药呢。” 元无瑾提身就往我腰间骑:“可我恢复好了,真的好了!阿珉你瞧,我感觉一身是劲,多么地有活……阿嚏。” 一个喷嚏,两个喷嚏,然后又咳个不停。 无法,把他扶躺下,点灯,添被,递手帕。 这一顿咳完,莫说活力,坐起来的力都无。只能巴眨着两只可怜圆溜的小狐狸样眼睛,攥紧被面瞧着我,泪光莹莹,表示自己真的很可怜。 我悠悠叹息:“你看,更虚弱了。估计这激烈劳累,又得再延两天。” 便还是将他搂抱在怀里,单纯地睡觉。 元无瑾没气力扒楞我,但有气力动嘴皮,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比如说,他要来年七夕再和我成亲,那个日子最为不错。在那天前他就还是我的妾,在那以后才算抬妾为妻,讲得美滋滋。我不懂这个妻妻妾妾嫡嫡庶庶的游戏有意思在哪,但我须哄他睡,就答嗯,善。 再比如说,等他身体好些,也不能闲着。之前在卫国时他发觉自己在针线上颇有天赋,以后多练一练,刺绣做绢花卖钱。还有替人写字,也可以。我答嗯,善,但不许累着。 他又讲,成亲后他想领养两个孤儿,做我们的娃娃,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都姓岳,都用玉给他们取名。我继续答,嗯,善,但娃娃很不容易拉扯,有精力再说。反正你我现在没有,快睡吧。 如此有答有应,一唱一和,果然没过多久,元无瑾便迷迷糊糊了。 他枕着我肩膀,眼皮已抬不开,手有气无力地挠我脖颈:“阿珉……你明天还在吗?” 我道:“在的。” “嗯……后天呢?” “臣也在的。” 他半梦半醒地继续问:“十年二十年……下辈子呢……?” 第103章 我缓缓地、一次次抚过他脸廓:“十年,二十年,下辈子,下下辈子,臣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你了。乖,好好睡吧。” 昏暗的灯光中,元无瑾开心翘起嘴角:“嗯!……好好睡,以后,和阿珉成亲、挣钱、养孩子……养七八个……” “等我……身体好些……我直接一口气,给阿珉生七八个……用一屋子娃把阿珉拴住,这样,这样……阿珉就……再也不会走了……” “要男伢子三个……女伢子……呼……多一点,四个……” 我将手搭在他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好好睡吧,我的王上。” 不多时,我的王便在我臂弯中,呼呼着睡得熟了。 从此春夏秋冬,四时再无别离。 —— 又十年,西陲强殷扫灭六国,一统天下。 殷朝推行郡县,除却接纳越国称臣、留其君位,尽灭所有诸侯,统一了天下文字与度量。 殷王元琅轩登皇帝位,乱世毕,四海归一。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就结束啦!番外等我休息几天…… 宝宝们如果喜欢的话,求个推荐!欢迎推给其他宝宝们看!! 如果不满意也欢迎吐槽!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