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场(破镜重圆 1v1)》 棱镜 周四下午,清大的光电智能实验室。 刚刚入夏,实验室的玻璃窗却已被阳光拷问得浮燥。 “丁老师,那份补充文献我刚修订完,晚上再交你过一遍?”沉知周站在长桌另一侧,翻着文件夹,一截清瘦手腕搭在桌面边缘。 对面是大她五届的师兄丁岩烁,和她师出同门,毕业后也一样留校工作。 丁岩烁摘了眼镜,用拇指压了压鼻梁,“好,我晚点正好顺便看看那部分代码。你自己这几天多注意休息,别总熬到一两点。” “知道啦。”她笑道。“你下午和赵曼老师商量得怎么样?” “她还是想直接对标峰芯那组数据,说要立项阶段就‘定规格’。”丁岩烁苦笑,“但我觉得这节奏太激进了,核心架构才验证到一半。” “嗯,”沉知周点头,一手撩了下落下来的鬓发,“我知道她着急报奖,确实可以再缓一缓。系统稳定下来之前别交出去……” 赵曼和她同届,工作风格却与沉知周大相径庭,如她走路一样,风风火火,巴不得立马就能看到项目成果。 话没完,实验室的大门突然“咔哒”一声被推开,一个扎高马尾、T恤背后写着“我爱做实验”的身影冲了进来。 “沉老师!”她带的博士生陈丝雨快步走向她,一边喊,一边晃着手里的电脑,“你有空吗?我这组激发光信号测不出来,怎么调都不稳……” 赵曼抱着文件从旁经过时瞥了一眼,说:“我记得你们那条支路前天测得还行,是不是哪段又接反了?” “不太可能吧……我上午刚查过一次——” “检查是你的事,不是沉老师的。”赵曼语气不咸不淡,语意未尽地甩下一句,“你如果是准备拿出这个参加月底联合评审,劝你尽早死心。” 陈丝雨愣住,有些局促地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我回去再测一遍。” 沉知周听到赵曼训斥自己的助手,微微皱了皱眉,“不要慌,你那个系数前后浮动最大不过百分之一五,说明结构没根本问题……待会儿我们一起跑一遍模拟。” 女孩的背脊才悄悄直了一些。 “走吧,我们这会儿去看看。”沉知周起身,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转身往门外走去。 实验舱内,一整组设备安静地亮着红灯,映在沉知周清瘦脸侧,她捣鼓了好一会儿,起身对陈丝雨说:“把输入的时序往后错两个单位,电流的突变就不会再打断识别了。” 陈丝雨点头飞快地去调设置,“我之前就是一直以为是接触问题……结果是触发时间的问题?” “嗯,你想得没错,但角度还差一点。”沉知周顿了顿,眉梢终于柔和,“其实我也试了好几种情况才想通。” 设备重新启动时,她忽然怔住。 那组变化曲线的形态,细节几乎被她从思维中撕裂出来般,在脑中陡然交错出了另一种可能。 “……不对。”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夹着那种初现火苗的激动。 “丝雨,你把这份原始输出拷一份给我,我要再做点验证。” “啊?哦、好——”陈丝雨连忙照办。 沉知周已经快步走出实验舱,回到办公室,她水也没来得及和一口,一边翻起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在桌前坐下,开始密密麻麻地写草图、计算,时不时咬住下唇。 她没注意到丁岩烁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听见手机接连弹出几条消息的提示音。 时间被她完全抛在了身后。 直到六点半,人走得差不多。 “沉老师,你喝口水吧。”隔壁光刻组方晓婷捧着楼下买的的柠檬茶,从玻璃门探头进来,“中午又忘吃饭了?” 她抿嘴笑了笑,从实验台前坐起身:“那倒没有,午饭吃的还挺香。” “香?我们食堂那个紫菜蛋花汤泡饭能让你说出‘香’?”方晓婷夸张地睁圆眼睛,一副比见到重力波还震撼的表情。 “可能是太饿了。”沉知周接过纸杯,低头抿了一口。嘴唇因为长时间未沾水,有点干裂,此时泡进冰凉液体里,涩涩的。 “对了。”方晓婷刚准备转身,又回过头,“李卫东老师让我提醒你,他五点约你开会,说是明天合作单位的人要来考察研发进展。” “哪家单位?” “叫什么……棱镜科技。” 她“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低头圈出刚才疑点标记,“他给我发材料了吗?” “好像发邮箱了,你等会儿看看吧。”方晓婷笑着挥手退场,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早点结束啊沉老师,不然天黑了地铁人满为患,你那么瘦容易被挤丢!” “好的,我等会儿就走。”沉知周说着,头也没抬。 但“等会儿”这三个字,从那刻起便彻底沉没在时间里。 重逢 沉知周从手稿中抬起头的时候,夜已彻底沉下来。 她拢了拢垂落肩头的碎发,看一眼手机屏幕,九点三十七分。 “糟了。”她轻声咕哝一句,指腹抵了抵太阳穴,起身胡乱将散在桌上的草稿纸、电路图、手账笔记收拢塞进布包,又检查了一遍电脑电源有没有拔。 下楼的时候,整栋实验楼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 她拉紧拉链,把包挎在右手,改用跑步姿势朝校门冲。 一路上没什么人,星星点点几对学生情侣并肩走着,从她身边低声掠过,有人笑得压抑不住地扑进对方怀里。 沉知周视线并未在他们身上多停,呼出的气被夜风拂散。她走得飞快,甚至没有心情打开听歌软件为末班地铁加点氛围。 从学校南门出发,八分钟抵达地铁站,刚好搭上最后一班去往北三环方向的列车。 沉知周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疲惫地闭上双眼。 三站后,她到达清大东苑公寓。 公寓不大,是学校为人才引进专门建造的,四十来平的精装一居室,一进门便是简约茶白色调,落地窗朝北,书桌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大部头手册。 她随便冲了个澡,洗去整天积攒的静电粉尘,也顺带将注意力洗稀。只觉得肩膀一片僵硬发涩。钻进被子那刻,她原本以为终于能休息了,这才想起方晓婷傍晚提过,明早九点要跟棱镜科技那边对接会谈。 沉知周下意识想要叹气。 相比仪器和数据,这种“扯关系”的会议她向来敬谢不敏。可学校没办法了,经费缺口年年扩大,上头的态度已从“支持基础研究”变成了“引导资源流动”。 她点开邮箱,准备查找李卫东的会议文件。 却在邮件顶端看到另一条新通知——是上回提交论文的审稿意见。 “怎么这么快。”她皱眉,犹豫几秒后点开,目光迅速扫过评审段落。第一段是认可,但第二段已经开始挑出问题。她抿唇,努力让自己分辨出每一个质疑是否合理。 她盯着那段文字来回读了四遍。可眼皮终究抵不过连续工作后的生理本能,眨一次便黏住,再也睁不开了。 梦里是实验楼B区的天窗,一束灯冷冷打在电脑上。沉知周坐在会议桌前,怀里摊着手稿,背后仿佛站着审稿人阴魂不散的影子。 “此处理论部分引用不当,请补充基础原理依据。”“数据完整性不足,建议补足对照组。” 屏幕的红字一行行翻滚成潮,她却连一个字也没来得及敲下,只觉得时间像水一样正从袖口边哗啦啦倾泻而去。 陈丝雨焦急地探过头,“沉老师,我们这篇稿子不会又被退了吧……” “不会,”她喃喃,“这次……必须发出来。” 下一秒,闹铃声响起,,她猛然睁眼,七点三十九分。 洗漱时,她对着镜子揉额角,牙刷在手里停了五秒,才意识到没沾水。 实验数据依然活着,它们扎根在她脑中每一处回路。列车驶出站台的一瞬,她险些撞到迎面的人,对方说了句什么,她完全没听清,只抬头看了眼光线下泛白的地铁门。 抵达实验室,刚推门,李卫东就靠在门边看着她,嘴角一弯:“材料看了吗?” 她顿住,一拍脑门,连忙道:“抱歉李老师,昨儿忙得忘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李卫东叹气似地笑笑,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从前博士时期,沉知周就是出了名的一做起实验来就六亲不认。 “人家已经到会议室,再看也来不及了,一会儿多听少说,有问题我来接。” “谢谢。”她略显局促地低头道谢,收拾东西时才隐约有点不安。 会议室在行政楼二楼。她握着门把的那刻,本能地深吸了口气。 门被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圆桌,正对主位的椅子上,一个男人背对窗光而坐。西装外套现出凌厉轮廓。 他侧过头,一双眼冷冷清清,眼尾线条一如当年锋利。 那张脸,沉知周从十六岁开始熟记,到十八岁彻底剪断。 一瞬间,她万分后悔昨日没有看一眼李卫东的转发邮件。 沉知周极快收束了停滞的神情,在最短的时间里绕过中线落座,把包放好,打开电脑,全程低头。 八年了?还是九年?从当年毕业时彻底拉黑的最后消息,到那通未曾接通的电话,再到无数深夜按下去又收回的“解释”念头……沉知周从未设想过重逢会是以这种形式。 她不知道他何时回国,又是何时从算法拐入资本节点的。他们彼此从少年时代的天平两端跌落,中间跨了一整个世界线。 沉知周心绪未平,那道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在会议室回响:“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先自我介绍。” “我是棱镜科技创始人兼CEO,我叫江寻,‘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寻。” 李卫东插科打诨,“江总在美多年,竟还背得出唐诗?” 一阵轻笑在会议室里扩散开。 没有人注意到,沉知周拿笔的那只手,食指无声地捏紧。 同窗 他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夏天。 那时刚过中考,一中的物理竞赛项目如往年一样,在招生名单里挑选苗子——从初升高的新生中抽出百余人,组织了一场闭卷考试,前五十名可以进入暑期竞赛培优计划。 那年参加的人特别多,沉知周考了第一。 一中对学生管理从不藏着掖着,连座位都按照成绩排名。组号、排位、讲义、安排,全都公开张贴。她的名字在所有名单第一列最上面,位置是“第一组第一排”。 开班报到那天清早,天还未完全亮透,空气潮湿,整栋竞赛楼因假期关闭显得冷清。沉知周径直推开三楼最角落的教室门。 她穿一身合体的蓝白校服,扎着高马尾,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背着一个深蓝色的碎花书包。 沉知周很快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在第一排靠窗处安静坐下,拉开椅子时小心地没发出声音,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本《理论力学》。 封面厚重老旧,纸张泛黄,有些角落还有压皱,是她从父亲书房柜子里翻出来的,那是她这段时间的暑期阅读目标。 她目光沉进页间。 教室逐渐热闹起来。男生女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有些人在走廊碰面便打招呼说笑,有人抱着讲义兴奋议论哪套试题最难。位置逐一填满,只有她身后的椅子一直空着。 直到十来分钟后,那道后门被砰地推开一声,外头的日光闯进半块。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进来,脸上带着肆意的笑。 他走得潇洒,又像故意制造动静。 男孩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在燥热夏日里显出偏执的明亮。 红白撞色球鞋、随意搭着书包肩带的手臂、和不受拘束的笑意,全不合这竞赛氛围,却意外鲜明。 他环顾四周,跟每个角落打招呼似的,一边走一边说话。 “哎,我好像在分班群里见过你,你是初三七班对吧?”、“你们中学今年也来了啊,我以为只有东五那边推荐了名额。” 最终,她听见身后椅子拉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肩膀被手指轻轻点了下。 “嘿,你好!”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吧?” 沉知周慢了半秒,才转过头来,点了点头,“嗯,运气比较好。” 男生侧身趴在桌上,对着她翻开的书看了一眼。 “你也在看四大啊?”他似乎兴致盎然,“不过我觉得《理论力学》挺无聊的,《量子力学》才有意思。你要不要试试那本费曼讲义?我可以带来。” 沉知周眉心微蹙,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少年感十足,笑容里透着近乎狂妄的自信。 她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讲这些,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在炫耀。 恰好这时老师推门而入,一声:“大家坐好。”救场的时机恰到好处。 讲台上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深色的夹克领子略有泛旧,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咳嗽一声。 “同学们,我姓吴,吴承恩的吴,叫吴幼生。”他着挑了挑眉“在一中教了三十多年物理。你们要是谁在市赛省赛拿不下奖,嘿,那我今年可真要丢脸喽。” 前排一两个男生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不信我能把你们打磨出来?” 有人小声说:“别磨成渣渣了。” 吴幼生拍了拍讲台,眉眼一扬,“信不信另说,咱们得先互相认识。按名单顺序,一个一个来自我介绍。” 教室一时间泛起轻微骚动,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第一组第一排,从你开始。”吴幼生念道。 前排最靠窗的少女起身。 “我叫沉知周,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典出庄子《天下篇》,‘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他是一名物理教授,从小对我说:‘求知即修行’。” 讲台上的吴幼生眼神亮了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周,这名字取得好。” 她垂眸,“谢谢老师。” 紧接着轮到她身后的江寻。 椅子被拉开,动静刻意地比其他人稍大一点。他懒洋洋站起,朝前一步。 “我叫江寻。”他说着将手插进口袋,斜倚在桌角。 顿了一秒,他忍住笑,继续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寻。” 全班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前排男生捶桌后仰,“你这也太会凑热闹了吧!” 吴幼生也没忍住笑,“沉知周的名字是有出处,你这——牵强附会啊!怎么?人家说一句你也要对一句?” 江寻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毕竟第一名嘛,我跟着她呼应一下,也算合情合理?” 几声起哄再起。 “哗众取宠。”沉知周轻轻咬了下唇,在心底评判。 然后,干脆利落地,将他的声音关掉。像掸去一粒不合时宜的灰。 她不知道,那灰后来成了埋进她日记页角的一根线,也不知这场课堂之外的博弈,将缠绕整个青春至末章。 可此刻,她只是翻过新的一页,把注意力从喧闹的教室调回那堆布满公式的讲义。 针锋相对 圆桌将双方阵营划出了自然的界限。左边是清大光电智能实验室团队,右边是棱镜科技一行。 李卫东简单介绍过合作背景之后,将主持权交给了棱镜科技团队。 江寻并没有带很多人,随行只有他的助理陆景谦,CTO林皓,还有两位年轻工程师。 林皓开始介绍后,不过几分钟,沉知周便在脑海中飞快构建出棱镜科技的业务框架。 棱镜科技主攻大模型推理侧的AI芯片。说白了,就是让芯片更符合推理模型的特性,定制化提升效能。 江寻和CTO林皓都是做AI芯片编码出身,博士期间与美国公司合作,已主导过多款芯片的架构、设计实现和部署。 林皓说完一大串,冲江寻抬了抬下巴“我们老板江总,是MIT那个时候号称‘最快能压缩1T模型进硬件’的人。” 话音一落,对面棱镜团队轻笑一阵,气氛稍稍松动。 江寻很快收敛笑容,将PPT切换到下一页,“我们现在在做的,是下一代AI推理芯片。但不只是快,而是换一套‘思考方式’。为什么找清大的团队合作?” 他点了下沉知周所在的一侧,“因为你们做的是光芯片。” “用光走数据通道,在原理上,就比现在电子的那套快几个数量级。” 这句话引起李卫东几人的低声议论。 江寻手指在笔上轻敲,嗓音一顿,眼神投向沉知周。 “但很可惜,你们的设计,还是用了电路架构的框。” 沉知周下意识抬眸,对上他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心口微滞。 “电路式的调度、分发、控制。光的优势,全部困死在传统结构里。”江寻继续道,“就像给猎豹套了个小狗的项圈。” 她眉头轻皱,那些早年一起参加竞赛时,他一出口便气死人半天的话术,又回来了。 “江总是不是……”沉知周斟酌措辞,“太过苛刻了?光计算脱离电控逻辑几乎不可能,世界上目前没有一个实验室做到过。” 她顿了顿,斟酌道:“理论清晰不等于实验成熟。” “我知道。”江寻面不改色,只是如从前回应她少年时期的那句“你永远太冲”那般,扬了扬眉毛。 他靠回椅背,手指点了点桌面,“所以——我们要做第一个。” 眼看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江寻身边两个年轻工程师不敢多说,林皓眼见氛围不大对,喝了口咖啡,笑着出来打圆场:“但说实话,你们团队的实验结果真的让我佩服!这精度稳定性要是早三年出来,估计早让别的公司抢走,没我们什么事儿。” 他大咧咧地一摊手,“我都替江总感叹了好几天,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会议室内空气微变,几个科研人员暗自窃笑。 沉知周思索几秒后,重新开口。 “脱离电架构,需要一整套新的物理实现逻辑,而不仅是想法。用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猎豹可以跑,但得给它找一块合适的跑道。” “如果你们能提供资金和编码算法技术支持,”她停顿一下,转头看向李卫东,“我们可以试一试。” “前”男友 会议一散,大伙陆续起身离开,李卫东收起会议纪要,对沉知周吩咐道:“芯片资料你跟丝雨整理一下,顺便理清上一阶段的结构测试。我先带他们去转转实验室那边。” 沉知周点点头。 人走得很快,不多时,整个会议室便只剩她和陈丝雨。 她慢吞吞地收起电脑,手指还搭在U盘上,一直没有拔下。 目光像是落在桌上,却又似乎穿过了那里,看进什么更远的东西。椅子被她轻轻推离一点,包也只是随手搁在身侧,没有动。 房间里开始安静得出奇。 陈丝雨凑过来,小声道:“沉老师,刚刚那个江总,感觉一看就是很难相处的类型。” 沉知周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是说他挑我们方案?” “嗯啊!”陈丝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场就说我们结构有问题,还一直盯着你看,我都替你起鸡皮疙瘩了……他和你有仇吗?” 沉知周低头,动作缓慢地开始收拾文件。她将装订夹合好,又把几张纸抚平后装进资料袋,叹了口气。 “嗯,前男友。”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忽然在身后“咔嗒”一声被轻轻推开。 陈丝雨吓得一缩脖子。 一个高挑的身影倚在门框处,灰色西装下的肩线笔挺,袖口微敞,眼神捉摸不定。 “沉老师,”江寻慢悠悠开口,声音凉飕飕地飘来“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稍稍停顿,眸光静静地停在她脸上,“我什么时候,同意过分手?” 沉知周的手,在那一瞬停在了拉链边上。她本来已经收好的背包,被她指尖轻轻一握,拉链卡在半截的位置,动也不动。 陈丝雨嘴张了一下,转头看看江寻,明明刚才还开玩笑的,现在整个人都像被点穴了一样安静。 愣了一会儿,陈丝雨识趣地笑了两声,“我、我先去打印资料!” 话一说完,她拿起东西冲了出去,动作比任何一次抢饭都迅速。 门再次关上的时候,只剩两人隔着会议桌。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靠着门框的男人。 沉知周一向不是容易起波澜的人,哪怕眼前这个名字,是她过去九年里极力从记忆中排除的部分。 但在这一瞬,她的情绪确实晃了一下。 那张脸还是熟悉的,可奇怪的是,她竟不能准确回忆起,从前他到底多高?他们站在一起时,是不是他的肩膀和她的额头正好对齐?他的手掌包住她时,是热的,还是凉的? 她竟然想不起来了。 记忆像是被光烧灼过的底片,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过曝的斑点。 她想将这陌生与熟悉合并,却发现对不齐记忆里的线索。于是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声音与臆测摒弃,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寻嗤笑了一下,眉眼挑着斜线,“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永远不回来?” 沉知周一怔。 她确实这样想过,尤其在最初那几年里。她预设江寻不会回来——在波士顿,在那群顶级的科研疯子里,有数不清的挑战与荣耀,还有家人在身边。 他为什么要回国?又为什么要和她见面? 尤其是在自己毫无解释地提出分手之后。 沉知周不知道该作何回复,拿起包就往外走,她不想继续这场对峙,不想继续和过去有交叉。 但她走到门口时,腕部被一只手从后轻轻钳住了。 “沉老师,”江寻的语气听来漫不经心,但手指收得很紧,“又想像九年前一样,偷偷逃走?” 沉知周停下,眉心微蹙。 “我就在这儿工作。”她轻声说,“你觉得我能逃到哪去?” 江寻垂眼望着她,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在心脏某个封存多年的部位剧烈挣扎。 他的手没有松,但力道不再强势,只是像扣着一只即将飞走的信鸽尾羽,小心、用力,又自欺欺人的愚蠢。 直到转角传来脚步声。 李卫东久等他不到,只能亲自过来找。 他从走廊尽头走来,目光扫到两人,愣了一下,“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江寻迅速收回手,朝他笑了笑,“有东西落下,多亏沉老师捡到了。” 沉知周低头调整肩带,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时间不早了,”李卫东摆摆手,“咱们去实验舱那边看看。”他指了个方向,“二楼右侧走到底就是。” 江寻轻轻嗯了声,转身随李卫东往外走。 不速之约 从会议室出来后,李卫东带着江寻、林皓等人穿过两层通廊,进入实验区。 李卫东走在最前,右手背在身后:“这是我们刚调试完成的波导阵列,系统结构还有点粗糙,但运行起来问题不大。” 江寻走在他侧后方,目光却落在另一边。 他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的。” 李卫东还以为他在点评结构,“我们接下来会配合你们那边的数据流做一轮模拟整合,我这边让丁岩烁出方案,你再指派对接人。” 殊不知,江寻看的是另一些东西:那些工作间上随手挂着的蓝色挂钟,某位研究员电脑屏幕角落里残留的试验报错代码,还有白板最上方,被反复涂改的一行公式。 那是她的字迹,他认得。 “好。”江寻嘴上应着,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 他又看了看,隔壁那间敞开的办公室。 那里安静、清冷,一眼望过去是整理得极为工整的工作区,一摞摞书籍按年份迭码在书架最上层,一台灰白色的示波仪斜靠在架子侧面,镜头上覆着浅灰的防尘布,布角卷着边。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从前他们一起参加竞赛时,她也习惯用十年前老式的卷子练习,不肯换网传压题版本;现在看来,这份“偏执”依旧未改。 “这个是最新装配的无扰试验舱,”李卫东在一旁热情介绍,他一眼看出江寻走神,主动扛起讲解,“隔音处理特别强,我们工程部一度想搬一台来办公,你猜猜?被她团队死活拦了,说什么‘科研空间不能沦为办公室’,我服。” “她?”江寻收回目光,“沉知周?” “可不是,她说得特认真,‘科学家不能轻易妥协’。我当时差点没鼓掌。” 江寻笑了笑,他能想象出沉知周说这话的样子。 几个人一边看一边聊,很快从走廊尽头转回来,回到接待区前。 “今天确实收获挺多,”林皓笑道,“李老师您不讲,我们都不知道国产光芯做到这种程度了。” 李卫东半带揶揄:“怎么,是不是后悔自己当年选了算法,不是硬件?” “我是不敢,”林皓举起双手,“搞不出能点亮的板子都不敢说话。” 李卫东把文件夹收起,又看了眼时间,“快中午了,不如江总留下来咱们一块吃顿饭?” 江寻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闪烁着即将开始的视频会议提醒。 他淡声道:“我十一点还有个申城那边的数据兼容会要开,今天就不叨扰了。” “那可惜了。”李卫东遗憾地笑笑,“你们京市的办公区在哪?” “我们上周刚搬过来,就在东南门那头创新大厦。” “啊?这么近?”李卫东顿时兴致高涨,“那晚上吃饭怎么样?换顿正式点的,江总想吃什么?” 林皓笑着附和:“也别太客气,怕耽误你们研究时间。” 江寻眼里划过一丝犹疑,沉默半秒,“你们不是老说自己食堂最香?” “啊?”李卫东一愣。 “我想试试。”江寻轻描淡写一句。 李卫东哈哈大笑,“行,那就晚上六点半,清芬食堂二楼包间,不见不散。”他随口加一句,“叫上沉知周?” 江寻没答,目光却随意掠向实验室的北窗,那边光线明亮,她应该刚刚从里面走出来—— 他点头。 “也好。” 李卫东刚送走棱镜科技一行,回到实验室,就看到靠里边那张联排办公桌旁,两个身影头贴着头凑在一起。 沉知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在触控板上划动,“这组边界效应可能不是温差引起的……更可能是瞬时频率跳跃造成内部相位不匹配。” “哦!”陈丝雨趴在旁边,眼睛瞪得发亮,“所以我们后面不如干脆在触发端提前置零?” “先不要动。重跑之前这几条,再看它是不是稳定复现。” 两人正神色专注,李卫东从后方踱步过来,拍了下沉知周肩膀。 “今晚六点半,棱镜科技那几位留下来一起吃饭,清芬食堂二楼老位置。” 沉知周吓了一跳,肩膀轻轻一震,下意识往前倾了一点,手上的笔记本也跟着一抖。 “啊?”她回过神来,眼睛在屏幕和李卫东之间转了一圈,“您怎么不早点说?” “这不是刚决定。”李卫东乐呵呵的,一边笑一边挤到桌边往屏幕瞟,“我还能提前预知未来?当我AI本I?” “……您有这能力,我愿意把CPU主权交给您。” “那可别,我连USB都怕插反。” 两人一来一去间,把原本满屏堆栈图的紧绷冲淡不少。李卫东随手把茶杯搁到台子边,抬眼瞥她,“江总和你认识?” 沉知周手指顿了一秒,稍稍抿了抿唇,“高中一个学校……物理竞赛班的。” “噢?难怪。”李卫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也不深追,只补了句,“那正好,这项目反正是你在负责,老同学搭配,干活不累。” 这时一旁的陈丝雨一双眼睛早已从电脑屏幕移到两人脸上,忍不住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刚刚不是还就分手问题尚未达成一致,这怎么突然就变成竞赛旧识了?不过也好……她似乎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许也算是一种被信任吧? 诶等等,不对!她听沉知周说前男友的时候,想当然以为他们是大学谈的恋爱,没想到是高中。沉老师这样的模范科学家也会在高中谈恋爱吗? 好奇心趋势下,她忍不住低声问:“李老师,我能不能……沾点光?” “啊?” “就是……一起吃个饭?”她笑得人畜无害,“我也想了解下江总他们做的芯片架构,说不定以后搞投产我还能对接一手!” 李卫东看明白她那点小心思,不戳破,只笑:“你要是真有这觉悟,那当然可以。” “耶!”她一秒破功,举起手差点在原地蹦一下,却在接收到沉知周眼刀的下一秒猛地噤声,“科研第一,吃饭第二。” 然后坐直身子,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第二页文件,生怕被沉老师重新收回小小特权。 习惯 夜色已沉,东南门街口的灯光落进行道树下 江寻将外套披在前臂,身边是林皓,双手插兜,一边走一边吐槽着什么。 “我说老陆,你再这样天天盯着老板,就真得改户口本了。” 走在另一侧的陆景谦皱眉,“他胃本来就不好,中午那个海胆寿司你们都看到了,全程没动几口。我要是不盯着,谁替他记这些?” 林皓笑出声,“你别一天天咒咱们老大。不是找代驾会被人卖了,就是要吃坏肚子……怎么不盼点好的?” “我当然盼着他好,不然谁给我发工资?”陆景谦一本正经。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清芬食堂。 此时二楼包间,窗边帘子半卷,清大实验室的人已先到。 沉知周坐在靠窗的角落,长发挽起一半,白衬衣扣得端正,只在指间捻着一只玻璃水杯。 李卫东招手,“来来来,人齐了。” 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位陌生中年男人,戴眼镜,地中海略显光亮。李卫东起身介绍,“这位是我们电子系的贺主任,今天正好过来看看。” 几人纷纷点头寒暄。江寻在打招呼时,视线自然划过沉知周的方向,她抬眸,看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落座时他发现自己恰好坐在沉知周三点钟方向的位置,既不突兀,又可以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服务员递上菜单,众人相继点菜,林皓边翻边说,“别太清淡了,我这几天馋得慌。” 李卫东笑骂,“你们搞芯片的,精神亢奋但肠胃全是脆皮,我不信江总能吃辣。还是让江总点吧。” 江寻没接菜单,只把椅子向后微仰一点,“我都行,你们点就好。” 众人陆续点完之后,服务员合上本子正欲离开时,江寻突然补了一句:“菜里别加香菜。” 沉知周微微抬眸,不自在捻了捻指尖。 她以前是不吃香菜的,一点都不能忍,哪怕汤面里只飘了一根都会挑出来。可工作以后,应酬常常无法回避,每次说“不要香菜”都要换来一桌人的侧目。她后来学会了闭嘴,默默将盘中食材挑干净,偶尔沾上点味道也当作没闻到。 林皓瞥了他一眼,笑嘻嘻补了句,“我记得之前咱在湾区那边聚餐,你不是还能吃吗。” “现在不喜欢了。”江寻淡声回应。 沉知周垂下眼,指腹在杯壁缓缓摩挲了一圈。 “你也不吃香菜吧?”李卫东忽然抬头看她,“以前听你爸提过,说你小时候吃饺子把馅儿挑了整整一碗。” 她怔了一下,很接过话,眼角微弯,“是啊,但后来稍微能接受一点了。” “那也挺厉害,我老婆三十年都闻不得香菜的味。”贺主任跟着点头。 “说起来,江总跟沉老师还是同学呢。”李卫东凑趣地开口,手肘戳了戳沉知周,“是吧?” “我怎么不知道?”陆景谦瞪大双眼,仿佛不能接受自家老板还有他不了解的往事。 “嗯,我们高中一起学的物理竞赛。”沉知周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收了筷子。 “所以说,优秀的人总是惺惺相惜。”贺主任拍了下桌子,“这就叫命中注定的合作。” 众人跟着笑起来。话题顺势跳转到学生时代,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 但江寻今夜安静得出奇。 沉知周时不时抬头,瞥见他坐在斜对面,酒杯握在手中未动,只侧身听李卫东和贺主任谈话,眉宇低敛,神色温和疏离,像是换了个人。 她还记得当年竞赛班聚餐,他总是能一言不合将全桌笑翻,甚至为了活跃气氛胡诌自编题设,如今却话少如霜。 看来人确实会变,他们都一样。 前菜才刚上,贺主任就已经招呼起来,“小江啊,听说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但今天这第一杯,咱得按中国的规矩走!入乡随俗嘛!” 他一挥手,让服务员把白酒提上桌,举起杯来:“来,大家一起敬江总一杯,欢迎你正式回到祖国的科研大场面!” 众人哄笑应和,杯盏相继被斟满,沉知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杯子推过去接了一小点。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时,她咬了下后槽牙,不动声色地吞下。 可贺主任兴致上来,还没等大家放下杯子,又道:“一口太少,来,把杯子都添满,沉老师,你也别例外啊。” 沉知周心里一顿,拿着酒杯的指尖轻轻发紧。 这时,江寻站起身来,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却抬手轻轻压了压空气。 “贺主任。”他眨了眨眼,“今天是第一次正式碰面,我确实得敬大家一杯……但要真一轮干完,咱们项目可能得多休息三天了。” 众人笑成一团。 他微顿一瞬,继续:“而且老实说,我上回喝白酒……是高二的时候,在大年初一,被我爸强行灌了一杯,结果当天晚上吐得满床。” 又是一片笑声。 “我怕我这点战斗力,会拉低整个芯片行业平均水平。” “你这都扯哪去了?”李卫东忍不住笑骂,“那你说怎么办?” 江寻稳稳站在席中,一边倒酒一边说:“这样吧,我替各位喝这第一杯,用我们工程人的算法叫‘一次归并’,免了大家重复喝,数据也干净。” 说罢,他果真端起自己那杯,将那满到边沿的透明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一滴,落座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贺主任倒也被他逗乐,摆手说:“行行行,能说会道,过关了。” 沉知周低头看着自己的筷子,那根白瓷筷静静抵在小碟边缘,她的指腹按在筷尾,微微用力。 人是变了,他的气质沉稳了,棱角隐了,整个人如刀入鞘。 可又有些东西,似乎又从来没有变。 饭局末了,人渐渐散开,林皓和李卫东正聊着下次模拟演算的协作流程,沉知周低头收拾随身物件,肩上包刚要提起来,江寻已经先一步站在她面前。 “你住哪儿?” 沉知周犹豫:“我自己打车就好。” “用不着,”他目光未移,“陆景谦没喝酒,他开车,我们送你。” 李卫东正好听见,头也没回地道:“正好,辛苦江总送沉老师回去。” 沉知周的抗议尚未出口,就这样被彻底掐灭。 潮湿 夜风徐徐,沉知周低头扣着手袋,从食堂门口跟着江寻穿过人行道时,意识到这条回家的路,比她想象中静得多。 江寻的车是一辆深灰色沃尔沃,颜色克制,线条简洁,比他在申城家中那几辆低调得多,不见以往张扬审美的影子。 她拉开后座车门,刚刚坐稳,却见江寻也跟了上来。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好像这趟车原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陆景谦不过是个代驾。 一路无言。 街灯自车窗侧缓缓掠过,将他的脸影交替切成冷调。指尖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界面后将一个二维码调出。 “加个微信吧。” 沉知周一怔,下意识接过来扫了下。 陆景谦开车姿势没有变,眼睛却悄悄在后视镜扫了一眼,心道不对劲。他们不是高中同学?怎么连微信都没有?是我知识短浅了,还是……学霸的世界太奇怪? 沉知周后知后觉回忆起,当年发出最后那条信息前,她是咬牙拉黑了所有渠道。 连微信也是,一夜之间全数删除。 那个决定在她脑子里只存了个动作,而非过程。像是一段刻意模糊的代码,只保留执行,不保留日志。 屏幕上“添加成功”的页面一闪而过,江寻低头收回手机。 十五分钟后车停在清苑公寓楼下,车外夜气微凉。 “你家在哪栋?”江寻又问。 “这边C座。”她朝楼道一指,刚想再说什么,却见江寻忽然伸手捂了捂腹部,眉心蹙起:“……胃有点疼,估计那杯白酒干的。能去你家喝杯热水吗?” 她顿住,看他一眼。夜色下他的面容隐去棱角,衬衫领略微敞,脖颈斜向一边压着,说不出的倦意。 理智告诉她,带刚见面第一天的前男友回家,很不合时宜。 可现实也告诉她,他刚替她挡了贺主任那杯烈酒,而他们还要在未来半年一起搭团队跑数据跑板子做共研项目。人情,不是可以假装没看见的变量。 “走吧。”她最后还是妥协了。 江寻吩咐陆景谦等在楼下。后者点头应下,眼中疑惑却已无法掩饰。 沉知周刷卡进门,一路沉默带他上了五楼。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金属轻响,她下意识低头捻住钥匙扣:“家里有点乱。” “没关系。”江寻站在她身后一步距离。 沉知周走进屋,刚要换鞋去开灯,门却忽然“啪”一声,在身后被带上。 紧接着,她被按住双肩,整个人骤然被抵在玄关的墙。江寻身体前倾,压住她,让她无处可退。沉知周的身体一时间被封锁在两片阴影之间,空间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呼吸,但偏偏此刻却站着两具熟悉得过分的身体。 他们贴得太近了。近到他的锁骨几乎要顶上她的鼻梁。 高中时期,她就从来不是能挣得开他怀抱的人;而如今,在这片夜色包裹的沉默之中,更无任何胜算。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还保持最后一分清醒:“你……你是不是醉了?” “嗯?”他声音离她耳朵很近,带点倦意的沙哑,“你觉得呢?” 她目光适应了黑暗后,看清他眸中一片压抑的光。他没有喝很多,可那一口白酒和这些年囤积的旧事,在这一瞬间一起燃成痛感。 她不动声色想转身去够墙边开关:“让我先开个灯……” “黑着更好。”他贴着她耳廓低语。 沉知周来不及反应这句话的意思,被他低头扣住后脑轻轻一按,下一秒唇瓣覆了下来。 江寻的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一点点收紧,仿佛一旦松开,她就会彻底从他眼前消失。 他用唇舌传递给她的,是那些沉入他胸腔最深处、被夜晚反复翻搅的未竟问号。唇齿相抵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极力控制着力道与节奏,只以最温柔又最缓慢的方式啃咬她的唇珠,舌尖小心探入。 沉知周却仿佛一下子被某段记忆击中,短暂地呆住。直到他加深吻势,她才挣了挣,但没有挣开。因为她的手掌抵着他的肩膀,几乎发不出力。 黑暗让人不安,却也遮住了一切防线。两人之间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被夜色稀释的月光,他们就站在这块微光边缘。 江寻在心里默默地嘲笑自己,冠冕堂皇说着什么“他们从未分手”。到头来。也只有在黑暗中才敢吻她。 他怕,他承认自己其实怕得不行。怕在光线之下看清沉知周脸上哪怕分毫的抗拒、厌恶,甚至嫌弃。 岁月到底还是把少年脸皮磨薄了一些,从前沉知周若是拒绝,他大抵要上前穷追猛打胡搅蛮缠一番,再次索吻的,而且笃定他一定会成功。可如今要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的拒绝,看到那样直接的不喜欢,他的心,大概会当场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拼都拼不回来。 他吻得越来越深,从她的上唇亲到下唇,牙齿亲到舌头。舌尖像记忆中的指针,将他们青涩又热烈的过去,一点点翻卷展开。 沉知周抵在他肩头的手指忍不住在微微地发颤。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从来都很会亲吻。 从前还在高中时也是,江寻就没事爱缠着她。教室最后一排,空荡的物理实验室,或者是操场角落被巨大梧桐树遮蔽的长椅上…… 那时沉知周总是会被他逗弄得害羞又无奈,实在想不通,一个平日素来张扬的男生,谈起恋爱来怎么就这么黏黏糊糊。 “……江寻。”她终于低声开口。 江寻回应她的是更紧的拥抱,把她的背脊紧紧贴进他胸膛。左手沿她脊背下滑,一路收住她的腰线。 沉知周用来抵住他肩膀的手,从最初的抗拒姿态,不知何时变得无力,最终软软地垂下。 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他们回到了申城闷热的夏天,少年人滚烫的身躯和莽撞的力度,是他表达喜欢的唯一方式。 只不过,那时的吻,底下是甜的,带着阳光晒过的青草味道。而此刻,是苦的,沉淀着时间无情酿造的酒。 沉知周感觉抵在门板之上的后背发麻,不自觉别过脸想避开。 也确实成功了。 江寻不难为她。转而把吻落在她的下颚线上。然后像是蝴蝶般轻轻点在她的侧颈。唇的温热从下到上,从下巴慢慢过渡到额头。 吻她眼睛的那刻,江寻的动作又变得很慢,他试探着,用下唇点了点她的眼睑,吻得沉知周的眼睫都在不停轻颤。 她想抗拒,又无从抗拒,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沼泽,脚下的土地软得不可收拾。 最终只能妥协一般,张口喘着气,伸出手,指尖攥住他的衣领小声请求:“不要了。” 江寻稍稍撤开一点,又捉住她的手,去吻她的手指,他拉着她的手,从自己的嘴唇一直挪移,到鼻梁,到脸颊。 沉知周终于得以喘息,但掌心却触碰到湿漉漉的液体。 她睁开眼看向他。江寻把脑袋偏向另一边。“眼睛有点不舒服。” 沉知周下意识想伸出另一只手,抚他的眼睫,却最终只是搭在他的手臂上。 “水。”他终于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变得格外沙哑。 沉知周愣了几秒才想起他上楼的借口,她定了定神,绕过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客厅的灯。 明亮的光线骤然洒满房间,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下眼,转身去厨房烧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用手背用力地碰了碰自己微微发烫的嘴唇。 分手 沉知周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水壶。 水在壶里,从底部开始,细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上翻涌,发出咕噜咕噜的、逐渐加剧的声响。她的思绪也像这壶水,被刚才那个吻彻底煮沸了,乱七八糟地翻滚着,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完全不知道江寻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直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烧水多麻烦,为什么不用饮水机?” 沉知周倏地一震,下意识回过头,视线刚好撞进那双熟悉得过分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斜斜投进来,他站在阴影中,衬衫领口散着、袖口半卷,显得极为松散随意。 “一个人住,喝得太慢,还没喝完就会不新鲜了。” 这理由说出口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解释得太多。她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多讲私人生活细节的人。 不过也诚然如此。一个人的生活哲学,是权衡利弊后的精简。她早就习惯凡事从简,剔除所有不必要的、可能造成浪费的选项。就好像当年,她剔除掉那个曾让她心动过,也以为可以携手一生的选项一样。 沉知周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却被他的眼睛吓了一跳,那里面翻涌着什么东西,太快,太密集,也太炙热。 她下意识地担心,担心他又要像刚才在玄关那样,不顾一切地吻上来。这里的空间比玄关更狭窄,她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她扯了句:“水烧好了你自己倒吧。”便逃也似的侧身绕出厨房。 沉知周退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着沙发的罩布。她听到厨房里水壶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接着是水倒进杯子的声响,然后就是一片安静。 江寻端着杯子走出来时,她下意识绷直了背。 但好在江寻没有要说什么,只是端着杯子慢慢走进客厅,打量起这个空间。 客厅不大,装修简约得近乎禁欲。书架占据一整面墙,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专业书籍和学术期刊,从《半导体物理》到《量子计算导论》,还有几本泛黄的旧书,估计是从申城带来的。茶几上摆着一只白瓷茶杯,杯沿有浅浅的茶渍,旁边是一沓手写的计算草稿,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标注。 沙发是浅灰色的,看起来很少坐人,靠垫摆得笔直。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是窗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叶子耷拉着,土都干裂了。 江寻盯着那盆绿萝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她连一盆植物都照顾不好。 他转过身,看向缩在沙发另一侧的沉知周。她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些草稿纸上,大概是在盼着他早点离开。 “我走了。“他最后说。 然后转身,走向玄关,搭上门把手。 沉知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会更难说。如果现在不把话说清楚,那个吻,还有刚才那些暧昧不清的互动,都会成为一种默许。 她不能默许。 “江寻。”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那句话说出口:“我们已经分手了。 江寻打开门的手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她。 有几秒钟,沉知周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因此还在坚持着要快点离开。但再过几秒,她又觉得,他是故意不看她的。 就好像从前在校门口吵架,他不理她,偏要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飞驰,她便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在夕阳里晃出一圈圈金光,像是永远抓不到的流萤。 这一次,他比从前更懂得克制,但他营造出的沉默,给人的压力反而要大得多。 终于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来几步,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 “那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分手” 说完他再次推开门,走出去之前,又补了一句: “也永远不会分手,永远。” 门“咔哒”一声关上,沉知周愣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攥住。 肯定 沉知周上大学那几年,忽然流行起一个词,叫“普信男”,当时她立马想到了江寻。 虽然江寻这样的人很难被划分到“普通”,但这意味着他的自信也超乎寻常,相信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江寻总是能够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出实则不确定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因此每当他很肯定地和你说什么时,你完全不能判断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因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 第一堂课,自我介绍后的课间,沉知周正要打开讲义预习后面的内容,思路就被后方的声音打断。 “诶,沉知周,你爸妈是北方人吧?这名字让申城老一辈的人来读,舌头能打结。”说着,江寻故意模仿把她名字都发成平舌音,“森子驺,听着像卖豆腐的。” 沉知周皱了皱眉。的确让他说中,她父母都是北方人。父亲是涿州人,母亲是京市人,在京市念书时相识,后来因为父亲要到济大任教,母亲便放弃工作陪他来了申城。二人总为了这件事吵架,最终在两年前离婚了,母亲也搬回京市居住。 江寻的话无疑又戳中她的心事,于是沉知周把头埋进书里,装作没听见。 可身后那人根本不打算就此收声。 “诶,别光看书啊,跟我说说话呗。”江寻用笔尖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你要是不说话,我就默认我猜对了啊?”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手指按在讲义某一行公式上,强迫自己理解那串符号的含义。 “那你是京市的还是涿州的?听你说话没什么口音,不对,有一点点,特别轻。”江寻沉浸在自己猜谜游戏中,越说越兴奋,“你那个‘知’字的发音,稍微有点过分卷舌但又不明显,是吧?” 沉知周终于忍不住,合上讲义,侧过身,“你有完没完?” “有啊。”江寻笑嘻嘻地往后一靠,双手抱胸,“等你回答我就完了。” 她盯着他那张过分张扬的脸,一双眼里写满了理所当然,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该配合他的好奇心似的。 “我在申城长大的。”她最后还是说了,声音压得很低,“我爸妈是北方人,但跟你没关系。” “哦——”江寻拖长了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你平时回不回北方?过年去哪边?” 沉知周没再回答,转过身,重新打开讲义。 可她盯着那些公式看了五分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江寻刚才那句“你爸妈是不是北方人”,还有母亲在临走前说的那句“我本来就不该来申城”。 “其实我也不是申城人。”身后又传来江寻的声音,这次语气倒是平静了些,“我奶奶家在京市,小时候在那边住到六岁才过来。所以没准,咱俩算半个老乡?” 沉知周还是不为所动。 “不过我觉得申城也挺好的,至少夏天没那么热。”江寻继续自说自话,“你有没有发现,北方的人说话特别直,申城这边就婉转很多。我刚来的时候还不适应,总觉得别人在绕圈子。” “你能不能别说了?”沉知周终于转过身,声音比刚才更冷,“我要看书。” 江寻眨了眨眼,表情无辜得过分,“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嘛,毕竟咱俩刚见面,不得认识一下彼此。” “那也不用现在聊。” “现在不聊,等会儿吴老师来了就没机会了。”他理直气壮,“而且你看,其他人都在聊天,就你一个人看书,多不合群啊。” 沉知周扫了一眼教室,确实如他所说,大部分人都在三三两两地说话,讨论刚才的自我介绍,或者抱怨暑假又要补课。只有她,像个异类一样埋头在讲义里。 但她不在乎。 “我不需要合群。”她说完,再次转过身。 这次江寻倒是安静了几秒。 然后她听见他轻笑一声,“行吧,那我就不打扰学霸大人了。” 沉知周以为他终于消停了,正准备重新投入预习,却听见江寻又补了一句。 “不过沉知周,我跟你说,咱俩以后肯定会很熟的。” 她当时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江寻说的每一句“肯定”,除了“永远在一起”,最后都实现了。 挫败 车灯掠过街道两侧,车内安静得过分。 陆景谦握着方向盘,余光偷偷瞄了几次后视镜。江寻靠在后座,脑袋抵着车窗玻璃,眼睛半阖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架。 这姿态太反常了。陆景谦跟了江寻三年,见过他在董事会上舌战群儒,见过他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后还能笑着开视频会议,也见过他被投资人刁难时面不改色地把对方怼回去,但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江总,”陆景谦斟酌着开口,“明天上午九点您和林总约了讨论算法优化的事。” 没有回应。 陆景谦又看了眼后视镜。江寻的眼睛是睁着的,瞳孔对着窗外流动的夜色,但显然什么都没在看。 车在红灯前停下。陆景谦转过身,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江总?” 江寻这才动了动,眼皮掀起来一点,“嗯。” “明天的会……用不用帮您取消?” “不用。”江寻闭上眼,“照常。” 绿灯亮了,陆景谦没敢再多问,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又过了两个路口,江寻忽然开口:“老陆。” “诶?” “你谈过恋爱吗?” 陆景谦差点一脚踩在刹车上。他僵着脖子,怀疑自己幻听了,“啊?我……谈过一次,大学时候的事了。” “分手是什么感觉?” 这他大爷的什么问题?陆景谦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硬着头皮答:“就……挺难受的吧,好几天吃不下饭。” “那被分手呢?” “……”陆景谦抿了抿嘴,“更难受。” 江寻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指腹按在嘴唇上,力道重得像要把那块皮肤压进去。 陆景谦看见他按着按着,忽然手指一顿,然后侧过脸,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 陆景谦猛地把视线收回来,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手心全是汗。他不敢再看,也不敢问,只能把车开得稳稳当当,尽量不让任何颠簸传到后座。 红灯又亮了。车停下来的瞬间,江寻的声音从后座传来,闷在掌心里,含糊不清。 “她说我们分手了。” 陆景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心想自己今天真不该跟着来吃饭,下一秒又听见江寻继续说。 “当年比赛之后,我们说好放弃保送一起出国,结果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和清大签了协议,只是一直瞒着我。” “她说为国造芯才是她的理想。我心想,行啊,那我也去搞芯片呗,没准有一天能和她一块儿实现呢。” 车厢里沉默了很久。 陆景谦不知道该说什么。劝“往前看”?太轻飘。说“她不值得”?更扯淡。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那现在呢?你们……” “现在?”江寻把头从车窗上抬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现在她还是觉得我们……”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陆景谦也大概能猜到。 车在公寓楼下停稳。陆景谦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去开门,却听见江寻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 “那……您早点休息。” 江寻推开车门下去,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明天开始,我可能要经常往清大跑。你把我这个月的行程重新排一下,每周至少空出半天。” 陆景谦点点头,“好的。” 江寻转身往大楼里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陆景谦看着那道影子消失在玻璃门后,才启动车子离开。 他开出去一段距离后,忽然想起来江寻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说我们分手了。” 不是“我们分手了”,是“她说”。 陆景谦忽然明白了什么。 乌托邦 沉知周睁眼时,窗外日光已经很亮。 她抬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半。最上方一条消息,是大学时期的好友喻梦之给她发来消息 “明晚有演出,老地方,来吗?” 她叹了口气,打字回复,“最近项目太紧张,没空。”然后望着窗外的建筑发呆。 这个点数对她来说已经算晚,工作日她通常七点前就到实验室。正式成为研究员这两年,哪怕是周末,她也总会去实验室转转。毕业之后,大家的生活都愈发丰富,只有她还与上学时一般无二,日复一日。 被子还维持着昨夜翻来覆去留下的褶皱,枕头歪到一边,她记得自己凌晨三点还醒着,盯着天花板数裂缝。 梦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高中物理竞赛的考场、实验楼顶的天台、还有江寻十七岁时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最后一个画面停在玄关的墙上,她被他压着,唇上还留着那股说不清的温度。 沉知周坐起身,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头有点疼,像宿醉后的钝痛,可她昨晚明明没喝多少酒。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浅浅的青色。水龙头拧开,凉水泼在脸上,她闭着眼深吸了几口气。 毛巾擦过脸颊时,她忽然想起李卫东上周说的话——“你啊,再这么拼下去,三十岁之前准进医院。” 可不拼又能怎么办? 他们在芯片设计上落后发达国家的实验室太多,如今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赶,慢下来就相当于倒退。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然后拿起包出了门。 地铁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厢晃动时,玻璃上映出她的脸,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手指一直捏着包带,捏到指尖发白。 其实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合作还是要继续,项目不能因为私人感情耽搁。 至于江寻说的那些话,“我们没有分手”“永远不会分手”,大概只是他一时冲动,过几天就会意识到这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毕竟九年了。人会变的,感情也会。 地铁到站,沉知周起身往外走。清大周末的校园比平时安静,零星几个学生抱着书往图书馆方向走,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她刷卡进了实验楼,走廊里空荡荡,推开实验室的门时,她愣了一下,灯是亮着的。 “丝雨?” 陈丝雨吓得一激灵,猛地抬起头,眼镜都歪了,“沉、沉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来处理点东西。”沉知周走过去,瞥了眼她的屏幕,“在看审稿意见?” “嗯……”陈丝雨挠了挠头,脸上写满了焦虑,审稿人提了七条意见,我看了一晚上,越看越不知道该怎么回。 沉知周把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陈丝雨身边,弯下腰看她的屏幕。 “这条不用管,他理解错了你的实验设计。”沉知周指着第三条意见,“这里你直接引用我们之前那篇IEEE的结论就行。” “啊?可以这样吗?”陈丝雨睁大眼睛。 “当然可以。审稿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看错。”沉知周说着直起身,去倒了杯水,“你一条一条列出来,咱们一起看。” 陈丝雨飞快地敲着键盘,把七条意见整理成列表。沉知周端着水杯站在她旁边,一条一条地分析,哪些需要补充实验,哪些只是措辞问题,哪些可以直接反驳。 说到第五条的时候,陈丝雨忽然停下来,偷偷瞄了沉知周一眼。 她印象里的沉知周,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实验室里其他师兄师姐是人,那沉老师就是某种更高阶的智慧生物,脱离了喜怒哀乐,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推进人类认知边界。 陈丝雨第一次参加组会,被李卫东问为什么要来的时候,她老老实实答了句“因为这方向热门,好发文章好就业”,结果惹得哄堂大笑。 李卫东也没说她不对,只是环顾一圈慢悠悠地说,“你们中十个有九个都跟丝雨想的一样。可有人就不这么想。” “当年,”李卫东指了指当时还坐在角落,低头看着图纸的沉知周,“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说‘别人可以不做,但我们国家一定要有人做’。她本科毕业的时候,IBM和谷歌研究院都伸了橄榄枝,工资单上那个零……啧啧,咱们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多。” 当时陈丝雨整个人都被震住了。那感觉就像是活在二维空间的平面人,忽然见识到三维世界的奇观,才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单纯做学问的人,把听起来宏大到有点不切实际的口号,当成毕生的理想在践行。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最应该心无旁骛学习的阶段谈恋爱?而且对象还是昨天会上怼天怼地、资本家嘴脸毕露的江寻? 这组合简直比“特朗普爱上普京”还要离谱。 好奇心烧得陈丝雨抓心挠肝,但又觉得把老板的八卦挂在嘴边实在是大不敬。 沉知周检查完最后一段邮件回复,抬头就看到陈丝雨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屈起指节,在女孩儿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有话就说,在我面前还搞谍战潜伏那套?” 陈丝雨“嗷”了一声,捂着额头,借着这股痛劲终于鼓起勇气,“沉老师……你和江总是怎么在一起的?” 引力场 沉知周愣了一下。 是啊,怎么在一起的?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江寻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她,让她松口答应做他女朋友。是那些课间塞过来的纸条?还是他解出难题时回头冲她挑眉的得意表情?或者仅仅是因为,十六岁的夏天太长,一个人总要找点什么来填补空白。 但他们真正熟起来,是进实验室之后。 一中物理竞赛的淘汰率向来很高。上课不到两个月,就陆陆续续有人退出,有的是跟不上进度,还有的纯粹是被吴幼生那张损嘴给骂跑的。临近开学,班里只剩二十几个人,而沉知周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那时候刚开始做实验,通常两人一组,一个操作器械观察数据,另一个帮忙记录。 沉知周本来就不爱说话,到了一群男生堆里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吴幼生发话自由分组后,她看着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自己却不知道该去找谁。 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身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诶!我太幸运了,你竟然还没被抢走。” 江寻举起手,大声冲吴幼生说:“老吴!让我和沉知周一组,沾沾学霸的光。” 吴幼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沉知周,嘴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行啊,那就你俩。不过江寻,你可别光想着抄人家数据。” “怎么会呢,我最讲原则。”江寻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就凑到沉知周旁边,“咱俩配合肯定天衣无缝。” 沉知周皱眉看他,“你怎么知道?” “直觉。”他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第一名和第二名组队,不是理所当然?” “上次周考我又没考第一。” “那是你失误。”江寻摆摆手,已经开始摆弄桌上的实验器材,“走走走,别墨迹了,咱们赶紧开始。” 第一次合作是复摆实验。江寻负责操作,沉知周记录数据。他架好装置后,回头冲她晃了晃秒表,“准备好了吗?” 沉知周点点头,笔尖抵在记录本上。 钢尺开始摆动,江寻盯着秒表,嘴里念叨着:“三、二、一,开始!” 沉知周低头飞快地记录不同位置的时间、摆幅、。江寻报一个数,她写一行,两个人配合得意外流畅。做到第三组数据时,江寻忽然停下来:“诶,你字写得真好看。” 沉知周咬了咬唇,头也不抬地说:“专心做实验。” “我这不是夸你吗?” “不需要。” “那我夸我自己总行吧?”江寻凑近了些,指着记录本上自己刚才写的备注,“你看我这个039;ψ039;,是不是特别有艺术感?” 沉知周瞥了一眼,那个希腊字母歪歪扭扭,尾巴拖得老长,“像蚯蚓。”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欣赏。” 吴幼生从前排经过,看到他俩还在磨蹭,敲了敲桌子,“江寻,别聊天,其他组都做到第二个实验了。” 江寻赶紧坐直,冲沉知周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但收集完第一份数据,江寻和沉知周就发现了问题——他们算出来的重力加速度明显不对。 “靠。”他低声骂了一句,又看了眼吴幼生的方向,压低声音问沉知周,“怎么办?再做一次还来得及吗?” 沉知周拿起笔,一行行划过江寻写的公式。 “喏,这个积分的式子写错了。”她说。 江寻愣了两秒,然后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你好厉害。” 沉知周没接话,回到座位继续看下一个实验的资料。但耳朵尖有点发烫,不知道是被实验室的闷热熏的,还是因为江寻刚才那句夸奖的语气太直白。 从那之后,他们就成了固定搭档。 江寻动手能力强,沉知周理论扎实,两个人互补得刚刚好。做完实验写报告时,江寻负责画图,沉知周负责推导公式,效率比其他组高出一大截。 但江寻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总喜欢在实验间隙找话题,什么都聊,从物理学史聊到科幻小说,从食堂菜价聊到隔壁班八卦。沉知周起初还能保持沉默,后来实在被他烦得没办法,只好偶尔应一两句。 “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江寻有一次问。 “物理系的大学教材。” “除了教材呢?” “……没有了。” 江寻笑出声:“你可真没劲。” 沉知周抬眼看他:“那你喜欢看什么?” “我啊,什么都看。”江寻靠在椅背上,掰着手指数,“《三体》《银河帝国》《2001太空漫游》……对了,你看过霍金写的《大设计》吗?特别有意思。” 沉知周摇头。 “那我借你。”江寻说着扬了扬下巴,“保证你看了不后悔。” 第二天,他真的带了书来,厚厚一本,往沉知周桌上一放,“拿去,慢慢看。” 沉知周翻开第一页,看到扉页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行字:“江寻的宝贝,借阅请珍惜”。她抬头,江寻已经转身去和别人说话了,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那套书她后来看了很久。不是因为内容多难,而是因为江寻在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有些是知识点总结,有些是吐槽,还有些是莫名其妙的涂鸦。她每翻一页,就能看到他的字迹,像是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去省里培训做实验,江寻偏头问她,“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人跟人之间,有些人只是走到你身边,什么都不做,就会打乱你原来的磁场。” 沉知周挑眉,不置可否,“你又在用不靠谱的物理比喻骗谁?” 江寻看着她,笑道,“我在说你啊,沉知周。” 也许就像江寻说的,万物都有引力场。而反过来,她也的的确确被他影响过。 陈丝雨的声音把沉知周拉回现实,“沉老师?” 沉知周回过神,发现自己盯着电脑屏幕已经发呆了好几分钟。她放下水杯,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 “那你还没回答我。”陈丝雨眨眨眼,“你和江总到底怎么在一起的?” 沉知周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个词,“日久生情吧。” 余响 眼看就到饭点,陈丝雨正犹豫着是点外卖还是去食堂,沉知周桌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梦之。 沉知周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就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赶紧的,收拾收拾下来,姐姐带你去吃饭。”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擦黑。“你不是说今晚有演出吗?” “我说的是明晚!你看看你,脑子是不是被数据线缠住了?天天搞科研搞得人都糊涂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夸张的叹息,“赶紧的,别墨迹,我车就停在门口。” 没等沉知周再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沉知周看了眼时间,拿起外套和包起身。陈丝雨见状,连忙问:“沉老师,您要走啦?” “嗯,朋友来了。”沉知周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下周一再过来回复审稿意见。” 走出实验楼大门,一辆骚包的红色mini cooper果然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一半,她看穿了一件皮夹克的喻梦之,英朗的眉形将一双眼睛也衬得格外凌厉。 就连沉知周也奇怪,自己和喻梦之,一个物理系一个法学系,一个理一个文,一个内敛一个外放,怎么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上车。”喻梦之冲她扬了扬下巴。 沉知周拉开车门坐进去,脑子还有点发懵。喻梦之一脚油门直接开了出去。她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揽住沉知周的胳膊,捏了捏,“你这个大忙人,想约你吃顿饭比登天还难,没办法,只能我亲自来逮人了。” “最近项目确实忙。”沉知周靠在椅背上,满脸倦容。 “再忙也得吃饭,”喻梦之瞥了她一眼,“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随便,食堂就行。” “不行不行,”喻梦之立刻否决,“上学的时候天天吃,毕业了还吃,你没吃烦我都快吐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子最后停在了双清路上一家新开的烤肉店门口。 小馆子环境嘈杂,炭火烧得正旺,肉片在烤网上滋滋作响,油花四溅。沉知周要了杯可乐,喻梦之点了一大扎啤酒,一边给各自倒上,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最近接的一个离婚案子。 “……就那个男的,婚内出轨,还转移财产,把小三名字加到房本上。原配找到我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惨,说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年青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喻梦之喝了口啤酒,撇撇嘴,“我跟她说,哭没用,赶紧收集证据才是正事。现在就等开庭了,我非得让他净身出户不可。” 沉知周夹起一块烤好的五花肉,蘸了点干料,安静地听着。她看着喻梦之的嘴一张一合,但心思早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忽然打断了喻梦之的话:“你说,要是两个人……分开了九年,还会惦记对方吗?” “啊?”喻梦之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什么分开九年?离婚吗?” “走到我这儿来闹离婚的,多半是巴不得对方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哪还会惦记。能离得这么不愉快,早就是血海深仇了。” 她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除非俩人有孩子,为了孩子那是得惦记惦记。怎么了?” 喻梦之眼神狐疑地上下打量沉知周,“等会儿……不会是你爸妈……” 沉知周被她这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了,无奈地摇头,“瞎说什么呢,我妈都再婚十几年了。” “那你干嘛忽然问这个没名堂的问题?”喻梦之用筷子指着她,“有问题,你肯定有问题。老实交代。” 沉知周沉默了一会儿,把杯子里的可乐一饮而尽,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没什么,”她垂下眼,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就是……我前男友回来了。现在我们工作上有合作。” “哪个前男友?”喻梦之挑了挑眉。沉知周长得好看,气质又清冷,大学那几年追她的男生能从电子系排到西门。 她也不是没尝试过,谈过一两个,但每段关系都短暂得像夏天的阵雨,不出半年就宣告结束。沉知周给出的官方解释是“觉得没什么共同语言”,喻梦之每次听了都想笑,说能入您法眼的凡人可真不多。 “高中那个。” 噢,是那个。 她当然记得。那个人在沉知周这里,分量的确不一样。 大二那年,沉知周去看她们乐队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忽然问她刚刚弹那首是不是Blind Melon的歌。喻梦之当时诧异得不行,这个乐队在美国九十年代火过一阵,但在国内不算太出名,沉知周这种平时只听古典乐和白噪音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后来沉知周才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她高中的男朋友有段时间很迷这个乐队,她跟着听了不少。 喻梦之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她绕着沉知周走了三圈,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啊沉知周,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背地里“坏事”也没少干嘛。 那也是喻梦之唯一一次,从沉知周嘴里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事。 喻梦之放下筷子,整个人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法庭质询的态度。 “高中那个。”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我记得你说他出国了,怎么忽然回来了?” 沉知周垂着眼,筷子在碟子里拨弄着干料,“他开了家AI芯片公司,现在和我们实验室有合作项目。”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情况?地球是圆的我懂,但没必要圆成这样吧?你怎么就跟他合作了?” 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在“棱镜科技”这个名字出现之前,沉知周从没想过,她人生的轨迹还会和江寻有任何形式的交集。 京市很大,想要遇见一个刻意躲避的人,概率不比连续两次被闪电击中高多少。除非对方主动创造这种概率。 “国内做我们这方向的就那么几家,”她避重就轻地解释,“棱镜的技术方案最匹配。” 喻梦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匹配?是巧合,还是人为?他知不知道你在这个项目里?” 一连串问题戳中了沉知周自己也在回避的点。 但她不想,也不愿意,在喻梦之面前剖析这些。“应该是巧合吧。”沉知周的声音很轻,“都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喻梦之冷笑,“沉知周,你是不是傻?男人这种生物的心思,尤其是前男友,能有这么简单?他这是什么?蓄、意、接、近。” 她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重,像法官落锤。 沉知周没接话,她低头用筷子翻动烤网上的肉片,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爆出一连串细碎的噼啪声。烟气熏得眼睛有点酸,她眨了眨,把已经烤焦边缘的牛舌夹到碟子里。 “你倒是说话啊。”喻梦之往前凑了凑,试图捕捉她的视线,“他特意来找你了?” “没有。” “那你们怎么碰上的?” “会议上。”沉知周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味道其实很淡,或者说她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喻梦之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啊沉知周,你现在连我都糊弄上了。” “我没糊弄你。” “那你告诉我,你们怎么分的手?” 沉知周的动作一滞。 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也没法回答。那些埋在九年前的考量、还有她至今都说不清是对是错的决定,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讲清楚? 更何况,有些事她连自己都没想明白。 “我提的分手,但……都过去了。”她最后只说。 喻梦之皱起眉,想再追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了解沉知周,知道这个人一旦把话题盖棺定论,就不会再给任何撬动的余地。 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烤网上的牛舌已经发出焦糊的味道,炭火兀自烧得旺,油脂“滋啦”一声溅开,有几滴烫在了沉知周按着桌沿的手指上。很轻微的刺痛,却让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收回手。 喻梦之看着她这个动作,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终于泄了下去。她抄起面前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 “行,过去了。”她往后靠回椅背,整个人陷进简陋的卡座里,“我不问了。算我嘴贱,不该揭你伤疤。” “算不上伤疤。”沉知周说。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喻梦之用筷子夹起一块生菜叶,裹了块烤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这些年见过的离婚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男人啊,尤其是那种年轻时没得到、或者说觉得自己被甩了的男人,多少都有点执念。”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沉知周,“这种执念有时候是好事,证明他还念旧情。但有时候……也可能只是不甘心,想证明自己当年没看错人,或者想找回场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小心点。”喻梦之放下筷子,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工作上的事我不懂,但感情这摊子事,我见得太多了。有些人啊,回来不是为了重新开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给对方一个教训。” 沉知周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半晌才开口,“他不是那种人。” “你确定?” “……也不能百分百确定。”科学的严谨此时莫名其妙占据了上风。 喻梦之摇摇头苦笑,“行吧,至少你还算保持了清醒。” 沉知周没反驳,只是低头继续吃肉。 喻梦之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认识的沉知周,从来不是个会把情绪外露的人。高兴也好,难过也罢,都藏在那副温和平静的面具后面。但今天不一样,纵使她极力掩盖,眉宇间的疲惫也写得明明白白。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怕一戳,整个人就碎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题从工作扯到最近的社会新闻,再扯到各自父母的近况。沉知周的回答依旧简短,喻梦之也不强求,只是偶尔插科打诨,试图把气氛调动起来。 快九点的时候,喻梦之结了账,开车送沉知周回家。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沉知周解开安全带,刚要推门下车,喻梦之忽然叫住她。 “知周。” 沉知周回头。 “什么时候想聊了,随时找我。另外,他要是敢欺负你。”她扯了扯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不管是让他名誉扫地,还是让他公司破产,办法多的是。律师函,只是最温柔的一种。” 说完,她冲沉知周抬了抬下巴,“行了,我的话说完了。滚蛋吧,上去早点睡,看你那黑眼圈,跟国宝似的。” 沉知周推开车门,夜里的风带着一点凉气灌进来。她回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关上了车门。 回到家,沉知周有些机械地换好鞋,把钥匙搁在新收的鞋柜最上方的那格,然后走去厨房。 杯子里的水已经冷透了,喝了一口,凉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日久生情。”这是她对陈丝雨的说辞。 这句话更像一枚方便储运的压缩胶囊,把整片山野风、河鱼水藏进干巴巴的一小句里。 说到底,她就是懒,对喻梦之也一样。 懒得再和另一个人重头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放着顶级Offer不去,跑来苦哈哈搞科研,懒得再像剥洋葱一样一片片掀开自己的内心世界给别人看,懒得再三番五次地婉拒各种饭局与邀约…… 和江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她为数不多没那么懒的时候。 就好像拥有了一个外接过来的芯片组,那个名为“情绪波动”的情感程序,原本已经报废多年积灰已久,却在他的手上活蹦乱跳。对于一个独来独往了十几年的自己,这个人是天降的意外。 没心没肺的贪玩少年与认真读书不善交际的好学生?这像话吗。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生活。他们之间的情感,大概永远都不是标准意义上的“Lover”,而难以定义的,夹杂着怜惜、欣赏、共鸣与习惯的混合物。 这份感情在她这里一直是处于那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状态,让她以为只是场转瞬即逝的风。 可风过了这么多年,余响居然还在窗边盘旋不去。 难逃 周一整日,和江寻的几番交集都在线上。 项目沟通群里,沉知周发的报告,他隔半个多钟头才回复一句“收到”,除此之外没再多问候一句。 沉知周安心了那么少许。 她很擅长安抚自己的内心。那夜的唐突也好,亲昵也好,不过就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那句恶劣的“我们从未分手”,只要她不去回应,也便不作数。 反正她不承认便好。 日子若一直这样线上办公、偶尔语音会议几句,她很有信心自己可以装失忆装到两人都白头的那一天。 然而越是想躲避的事,越是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似乎成了某种难以摆脱的墨菲定律。 周二下午,卫东让她把最新封装好的样品给棱镜那边送过去,说是下一轮联合测试要用。 “让丝雨去吧,她对这批样品的参数更熟。”沉知周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卫东笑了笑,“送个东西而已,又不是去答辩。你就当出去透透气,那小丫头下午有专业必修课,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家翘课吧?” 沉知周一时间竟也找不到别的更合理的借口。她是带项目的人,没有避着合作公司CEO的特权。于是只好应下来, “……好的,李老师。” 棱镜科技设在创新大厦,离清大南门不过十五分钟路程,沉知周却磨蹭了半个小时。 办公区在前台接待旁有两行简介——”创新为矛,专注力为盾“。口号和公司的装修风格倒是很像。灰色墙面,水泥质感的地板,玻璃隔断,金属吊灯,怎么看怎么简约。总共差不多百十来工位,大多对着电脑飞快地敲着代码。 她递上样品箱,只说:我是清大实验室的,来找江总。 接待的人打量一番,拿起拨了内线电话,“陆助理,清大实验室的来了,说找江总。” 不出三十秒,陆景谦从一面玻璃墙后面露出身影,看到沉知周,表情有片刻的不自然。 那天晚上老板罕见的失控还历历在目,他此刻面对眼前这位,心里早已暗暗鸣起了警报,心里则在默默盘算: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毕竟老板的心情起伏直接关系到全公司的气压指数。 不过,作为一个专业的助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沉老师,辛苦您亲自跑一趟。”陆景谦点点头,伸手引路,“江总正在开会,他让我直接带您去办公室。” 沉知周立即感到不安,“我就不进去了,东西交给您就行。” “这怎么行。”陆景谦摇头,态度坚决,“江总吩咐了,务必要亲自核对参数,我可不敢擅自签收。”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沉知周只好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去,来到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门口。 “江总正在开会,大概还需要一会儿,”他推开门,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进来稍坐片刻?” 他说着,接过沉知周手里的样品箱,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 室内陈设格外简单,线条利落。整面墙的书柜上,除了英文原版的专业书籍,剩下的空间都被大小不一的奖杯和奖牌填满。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各类文件按颜色分门别类。 沉知周走到他的书柜前,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过。都是些艰深的专业书,英文原版居多,《Neural Architecture Search》《Quantum Computing and AI》,排列整齐得像士兵。她认得其中不少,有几本甚至和她自己书架上的是同款。 然后她看见那本《Deep Learning and Physics》。 精装封面,深蓝色烫金字体,书脊略有磨损,边角微微翘起。她盯着它,呼吸慢下来。 “记得吗?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沉知周转过身,江寻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办公室,此刻就站在她后面。 她当然记得。那年春天她托了代购,等了一个多月才从英国亚马逊海淘回来。她在扉页写上,“愿你永远保持对世界的好奇。”那句话是送给江寻,也是送给她自己的。 江寻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去抽那本书,这个动作恰好将她困在自己的身体和书柜之间。他拿着书在她面前晃了晃,随手扔在旁边的桌上。 “现在想来,”他低头看她,“你送我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想好怎么把我扔掉了吧。” 江寻的生日在春节后,高三下学期。这么算来,确实如此。那时候她已经瞒着他偷偷签了保送协议,也已经决定不去波士顿。只是还没告诉他。 沉知周没法替自己辩解。她垂下眼,盯着掉在桌上的那本书,封面上的烫金字母泛着冷光。 “沉知周,”江寻又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她竟然看到江寻在难过。 她见过江寻无数种表情,得意的、张扬的、专注的、温柔的,但从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她。 沉知周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能苍白地解释:“我没有讨厌你。” 这句话太轻,像清晨的雾,一吹就散。他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只觉得她依旧保留着距离,把他隔绝在外。就好像她随时可以转身,从他的人生里蒸发,不留痕迹,正如九年前那样。 他不要这种若即若离,更厌倦了猜测。他不想看她这样风淡云轻的样子,他想要她显露情绪,最好是同他一样,怎么也化不开的情绪。 没有任何预兆地,江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然后转身坐进办公椅,让她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沉知周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已经被他圈在怀里。她下意识想挣扎,但他搂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 “是吗?如果不讨厌我,”江寻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总说那样的话?” 沉知周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们已经分手了”这句。 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 她对于科研以外的事情,向来是能糊弄就糊弄的态度。厨房抽油烟机去年就坏了,但她嫌等人上门修要耽误时间,反正她也不怎么做饭,就这么一直让它坏着。 和江寻的关系也是如此。现在他回来了,她可以重新考虑他们关系的可能性,但她没有。本能的反应让她想逃避和他反复纠缠。太麻烦了,太复杂了,她应付不来。 但这些说到底只是自己性格上的问题,她没必要让江寻知道这些,江寻也没有义务理解她。 于是沉知周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江寻盯了她几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指腹按进她脸颊的软肉里,有点用力,掰过来让她正对着自己。 沉知周抬起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低头吻了上来。 他舔了舔她唇角,再轻吮住她的下唇含咬,舌尖卷着她唇内侧来回撩拨,黏腻暧昧的接触,一点点模糊掉沉知周口腔里的所有分寸感。 不同于那晚在玄关,现在是下午两点,办公室的百叶窗虽然拉上了,但光线仍然从缝隙里透进来,将室内照得很明亮。沉知周能清楚地看见江寻的脸,他鼻梁的线条,唇角那颗小痣,和他微闭的眼睛。 她呼吸渐乱,肩膀起初僵直,后来被他的另一只手从后按住腰背,往怀里收。 被他搂住时,沉知周短暂失了平衡,身子顺势斜进他怀里。江寻趁她松懈之际,一手绕到她脑后,轻轻扣着她后脑勺。另一手撑着她大腿弯,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椅子晃了一下,她腿张着骑坐在他腿上时,腰线刚好贴合他小腹,呼吸撞进他颈侧。沉知周浑身发紧,却又不敢动。 舌尖被他彻底捕获,只能任由他吞吻吮舔,舌根微微发酸,口中漾开一片水色。 他们两个的吻一贯如此,即便是高中生时也是。江寻总说,爱得尽兴点,只有紧紧抱着、好好亲着,两个人身上的引力线才足够紧密,也才足够有爱意,否则和普通朋友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想说停下来,但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声。 江寻听见了,却像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吻得更深。 他开对她下巴的钳制,手指摸上她的耳朵,指腹按着耳垂揉,一边揉一边继续吻她。 “还记得吗?”他舌尖轻抵她上颚,舔得她打了个激灵,“以前你最受不了我亲这儿。” 沉知周瞳孔轻颤,下意识揪住他衣袖。他又一口咬住她唇珠,用舌舔吮她唇缝两边柔嫩处,吸咬出细碎的水声。 唇角被他吻得湿透,江寻终于肯退开一点,紧贴的唇肉扯离,黏连的水线在空中拉出一道细丝,然后断开。 沉知周这才稍微回过点神,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坐在他腿上,被他抱在怀里,刚刚还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她脸上烧起来,想从他腿上下去,但身体软得根本使不上力。 江寻的手从她腰侧滑到背后,隔着薄薄的衬衫摩挲她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往上数。 最后他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沙哑得厉害。 “嘴上说着了断,可身体还记得我们该怎么相爱。” 他喘着气,“沉知周,我们这样……算分干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