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馆无月》 第1章 《函馆无月》作者:竹不汲【cp完结】 文案: 许书梵离开以后,北海道只剩下无尽的雪。 *排雷:是be。 本质是一见钟情的一本。 一句话简介:hakodate has no moon 标签:be,现实向,虐恋,一见钟情,年上,情投意合,救赎,暗恋,久别重逢,公路文 第1章 那人掀开帘子进来时,祁深阁正擦着酒杯。 在视觉捕捉到任何信息之前,皮肤先感受到了丝缕带着湿润水汽的凉意。他的目光越过来人的发顶,看向已经重新落下去的厚重门帘——外面的雪又下大了些。 时间很晚了。 收回视线,祁深阁放下手里的杯子和白毛巾,问已经坐下在自己面前正对着位置的不速之客: “请问您想喝点什么?” 他说的是日语,但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面前的人却抬起头来,与他对上视线,蓦然问: “你是中国人?” 祁深阁“嗯”了一声,没有问对方是怎么听出来的,虽然他一向觉得自己日语纯熟,并没有什么口音。 “来一杯麦烧酒吧。” 菜单只有一页,但对方低着头翻阅了很长时间。像是过去了半个夜晚,他终于递出去被塑封住的纸张,抬起头来对祁深阁笑了一下。 祁深阁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接过菜单,道: “度数很高。和白酒有点像。” 他说得很吝啬,但对方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又笑了一下道: “没关系,今天晚上很冷。” 转过身去从酒柜里拿杯子的时候,祁深阁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老旧时钟,已经九点一刻了。这个袖珍到几乎连转身都困难的小酒吧早在日落之后就没了光顾的客人,他几乎是凭借着自己非人的职业责任感才没有早早锁门溜回家。 在透明的高脚杯里倾注下泄漏着醇香酒气的同色液体,冰块在重力冲击下与杯壁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几分钟后,祁深阁擦干净手,把杯子递给对方,淡淡道: “您的麦烧,请慢用。” 那人说了声谢谢,接过酒轻轻抿入唇中。祁深阁在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过于长也过于黑的头发遮住了小半苍白瘦削的脸颊,嘴唇没什么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大而亮,透着与他整个人毫不契合的生命力,就像一夜的雪下过去,第二天路边躺在冰碴旁边的野花。 祁深阁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凌晨的路边看到过这种东西,所以他很奇怪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比喻句。 气氛很安静,柜台里和柜台外的人都毫无声息,但在夜里并不显得尴尬。不过,为了继续遵从自己的职业素养,半晌之后祁深阁还是开口道: “来函馆旅游吗?” 面前的人放下杯子,跟他隔着一层稀薄的酒气对视,那双眼睛显得更为明亮。他摇了摇头:“不是啊,我在找一个人。” 祁深阁没听明白:“什么人?” 对方带着很淡的笑意,放下杯子,伸了个不明显的懒腰。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祁深阁大概懂了:“你女朋友跟别人私奔了?” 对方大概是被高度数的麦烧呛到了,捂着嘴唇咳个不停,连原本苍白的耳垂都弥漫上一层血色。 祁深阁给他扔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他接过去,擦擦嘴唇,片刻之后才道:“你说话一直都这么有意思吗?” 祁深阁倚在柜台上,抱着胳膊看他:“嗯。但以前来的大多数都是日本人,他们听不懂我用中文讲的笑话。” 那人便又开始笑,仍旧是很浅淡的弧度,弯着眼角:“那我还挺幸运的。不过你猜错了,我不是在找女朋友。” 祁深阁好像对自己错误的直觉有点可惜:“好吧。”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对方先一步开了口:“你们这儿,什么时候打烊?” 祁深阁垂眼收拾着工具台,没抬头看他:“五分钟之前。” 对方看起来又有点被呛到了,但这次他很成功地忍住了咳嗽,只是捧着杯子道:“不好意思,那我是不是影响你下班了?” 祁深阁掀起眼皮看他,没看见这人脸上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只是把唇贴在杯口,一点一点地抿着冰冷的酒。 他换了块抹布:“再给你二十分钟。” 对方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顿了顿,又道:“我叫许书梵,中国人。你呢?” 祁深阁拿着抹布,不太想参与进这场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但他最后还是简短地道:“祁深阁。” 许书梵“噢”了一声,很有文化水平似的:“妾有深宫怨的深,阁中帝子今何在的阁?” 祁深阁忍无可忍:“你举例子能不能拿些吉利点的诗词?” 许书梵又不知道被戳中了哪门子笑点,自顾自乐了半天,才道:“不好意思。” 窗外风声渐起,把窗户和门扉都吹得嘎吱作响,头顶上的昏黄灯火也晃了一晃。祁深阁把面前的操作台擦得光可鉴人,实在没事干了,只能拉把凳子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盯着外面纷飞的雪花看。 “北海道的雪真大啊,”许书梵感慨道,“我三天之前刚从东京来,那边还只是偶尔飘点雨丝,路上甚至还有女孩子穿短裙。” 祁深阁不怎么想搭理他,随便“嗯”了一声。 许书梵不以为意,自言自语似的接着道:“你说明天雪会停吗?如果一直这么下下去,路会变得很难走吧。” 祁深阁勉强开口道:“函馆就是这样,居民都习惯了。而且,如果路上雪太厚的话,公司和学校都会放假。” “原来是这样。”许书梵轻轻点了点头,又仰着脸看他:“那你也会放假吗?” 祁深阁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可能吧。” 两人目光相触,然后他率先移开了:“明天别来了,不一定开门。” 许书梵点了点头,看着有点惋惜,倒像是他本来就打算明天再过来一趟似的:“好吧。” 他的酒已经快见底了,浅浅一层捉襟见肘覆盖在冰块上,显得很勉强。一仰头,许书梵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拿过自己的外套:“接受信用卡支付吗?” 祁深阁状似不经意地把视线从他弧线漂亮的脖颈上移开,右手把用来刷信用卡的pos机往柜台里面的更深处推了一把:“不好意思,只支持现金。” 许书梵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很旧的小钱夹,在里面拨出几张钞票,吐槽道:“这么不现代化。” 小钱夹肉眼可见的干瘪,内里容纳的大额钞票几乎没有多少。祁深阁接过那几张日元,垂着眼皮信手塞进柜台下的抽屉里:“慢走。” 许书梵穿上外套,束起衣领,把自己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站在原地没动,然后祁深阁听见他说: “祁深阁,等我找到我想找到的人,我还想再回来喝一杯麦烧。” 他神色很认真,祁深阁跟他对视片刻,然后淡淡笑了:“什么意思?” “祝福你的酒吧别倒闭的意思。” 帘子被重新掀开,比原来更为寒冷的气流席卷进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那个瘦削的人影被包裹在臃肿的棉衣下,闪过一瞬之后随即消失不见了。 在帘子回归原位的那一刻,祁深阁的脸颊上被风卷来一片小小的雪花。 第2章 从那之后的三年内,祁深阁没有再见过他。 他的生活仍旧是那样,说是一成不变也罢了。上课,打工,顶着不知道是由哪片浪花卷过来的潮湿水汽回家,站在半面敞开的楼梯上遥望远方海边明明暗暗的灯火。 遇到许书梵的第二年,他从北海道大学的函馆分校区研究生毕业,彻底离开了校园,融入真正的社会之中。前几年供职的那个小酒吧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处所,毕业之后他便辞掉了这份兼职,进入一家大型外资企业工作。 在北海道,函馆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旅游城市,和札幌小樽比起来不免显得有些乏味,但好在跟更北部的荒凉乡村比起来,却有意思得多。 在这家酒吧打了四年工,他遇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来自不同大陆,有着不同的肤色。寻常游人不会选择这样一家看着便寒酸窘迫的小酒馆,因而大多数来访者都是资金告急的背包客,带着满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坐在他面前的位子上,开口要一杯清酒。 从春至夏,又由夏入冬,四季轮转,似乎除了时间以外,什么都没有变过。 只不过,在这无数个已经被深埋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刻里,唯有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即使过了一千个日夜,在他的脑海中也仍然清晰如旧。 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祁深阁步行回到自己刚刚还清贷款买下的公寓,在楼下的罗森买了几个饭团,让店员帮他放进微波炉加热。 第2章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垂着眼拨弄手机。最近有一个项目收尾时出了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原本几乎从不加班的本部门也开始连轴转似的忙碌,这个点了,工作群里的消息也依然一刻没断过。 祁深阁把自己晚上整理出的数据文档传输进群内,又回复了几个同事的信息。关掉聊天软件,他刚要切换到旅行软件查询一下回国的机票,便被店员递过来塑料袋的动作打断了。 熄灭屏幕,祁深阁说了声谢谢,提着两个饭团走出便利店。 十一月末,每年这个时候,函馆都已经下雪了。今年也不例外,从白天的时候头顶上的天空就阴沉沉的,眼下他买个饭的空档,雪花竟然已经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 沉默地走进电梯,上到第九层,祁深阁拿出钥匙开门,左手提着袋子,右手在门边的顶灯开关上按了一下。 ——毫无动静。 再试一次,室内仍然漆黑一片。他放下塑料袋,打开手机看了一下业主群的消息,看见五分钟之前由物业发出的提醒:由于线路老化,今晚整栋楼供电中断,目前正在紧急寻找备用电源中。 捏了捏眉心,祁深阁顶着无声的黑暗进了房间,把饭团放在餐桌上,但发觉自己已经没了吃饭的胃口。 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他索性拿上钥匙和旁边的伞,转身再次出了门。 走在寂寥的道路上,洁白蓬松的新雪已经在脚下堆积了薄薄一层,反射着路灯的光线,水晶一样晃动斑驳光影。 风很大,因此伞的作用显得很有限。过了没一会儿,剔透的雪花就粘在大衣表层的绒毛上,覆盖了他满肩。 路上行人稀少,大部分都在低着头匆匆赶路,旁边的商店也是门前冷落。祁深阁走着,又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决定——说不定现在公寓里已经来电了。 拐过一个光线昏暗的街角,他曾经打过工的那家小酒馆出现在视野尽头。 这家店铺的原主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艺术家,把闲置的小屋随意装饰了一下,改造成对外开放的酒吧。房子位置很好,但架不住装修实在是烂,他在打工的那几年里生意一直很一般。辞职以后也很久没来过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在开。 祁深阁今天没戴眼镜。一直到走得很近了,他才看清楚,酒吧顶上挂着的招牌是暗着的。 风声夹杂着冰凉的雪片擦着面颊呼啸而过,他默然在酒吧破败而毫无人气的门外站了很久,直到整个身子都冻得有些发麻了,才把视线从“已永久关店”的牌子上落下去,垂下眼转身离开。 从巷子里拐出来,街道上的人似乎更少了。祁深阁拢了拢大衣的衣襟,干脆收了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人行横道。皮鞋的底被沾湿了,踩在柔软的积雪上留下一串均匀的脚印,在他的身后蜿蜒。 天色黑得惊人,连影子都模糊不清。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重新回到自家公寓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抬头看去,重新亮起的灯光已经连绵成一片。 轻轻呼出一口白气,祁深阁低着头从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前走过。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圣诞节,店铺的窗户已经过早地被装点成了圣诞的样子,红绿色的彩带相互交缠,在风中飞舞。 正走着,余光中突然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祁深阁一开始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但第三秒,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猛地抬头,朝着便利店被从内向外推开的玻璃门望过去。 一声轻响,是鞋尖不由自主地踩碎了脆弱的积雪,无数晶莹的碎片散落铺开,与深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隔着纷扬的大雪和三年里无数个沉寂的日夜,祁深阁轻轻眨去自己睫毛上凉意,奇迹般重新看见了那双皎洁如月的眼睛。 第3章 祁深阁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什么。 许书梵率先从怔愣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踩过一地碎雪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祁深阁看见他的喉结在颈间动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分不清是谁问谁,但两人沉默片刻,许书梵先开了口。 “我回来了。”他笑笑,仍旧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在昏黄路灯光线下面也没被渲染上分毫暖意。白色的毛线帽压着刘海儿,显得他目光很安静:“我今天上午刚到的时候,去酒吧看过,但那里已经关店了。没想到……还能在函馆遇到你。” 风小了,祁深阁动了动手腕,把手里的伞递给他。许书梵愣了一下,下意识接了过去,撑开,涤纶伞面破开空气的声音传进耳朵,如同顷刻间构筑起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所有雪花都被隔绝在外。 “怎么会没想到?”祁深阁低头看着他,呼吸有些重。 “不是你自己说,还想回到函馆喝一杯我调的麦烧酒么?” 他显然有些偷换概念,但许书梵低头笑笑,没说什么。 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风声呼啸,许书梵的手好像有点冻僵了,举着伞很不稳当,于是祁深阁又抬手接过来,牢牢撑在两人头顶。他问: “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许书梵抬起眼来看他,漂亮而明亮的眸子里有些迷惘,但更多的是沉静。他说: “嗯。找到了。” 祁深阁便没再多问。他垂下眼,注意到许书梵手里提着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很小的热水袋,还有一盒暖宝宝,显然是方才从便利店里买的。“今晚订了哪家酒店?我送你过去。” 许书梵却没开口。这是祁深阁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类似窘迫的表情,很新奇,但显然昭示着什么。 果然,过了半晌,他才听见对方低声道: “还没订好……没来得及。” 祁深阁看了看自己的腕表,又放下手臂看着他:“已经快十点了。” 又道:“这个时间了还不订酒店,你是打算今晚住桥洞么?” 许书梵低着头不作声。 祁深阁看着他柔软的发顶,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他把伞往对方那边倾斜了一下,彻底挡住斜刮过来的雪:“怎么,没钱了?” 许书梵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听见这样的事实如此直白地通过他的嘴说出来。 祁深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许书梵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高大而挺拔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远去,那把伞也被主人带走,头顶在一瞬间变得重新空落落的,没有什么东西替他挡住迎面而来的寒风。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半分钟之后,祁深阁顶着满身洁白进入公寓一层的大厅,收了伞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片刻,然后许书梵听见对方疑惑的声音遥遥传进耳朵。 “你还傻站在那干什么?” 一进室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许书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和脸已经没有知觉了。过了好一会,那感觉才从僵硬变成无孔不入的刺痛。 祁深阁慢条斯理地把正往下滴着融化雪水的伞收好,带着他站在大厅尽头等电梯下来。 气氛有些沉默,许书梵想了想,决定主动开口。 “你一直住在这儿吗?” 他的确想知道这个问题,因为这里距离两人三年前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小酒馆并不算近,在通勤方面大概是个麻烦。 “去年刚搬过来。”祁深阁看了他一眼。电梯门开了,两人走进去,许书梵看见他按了标着阿拉伯数字“9”的那个按键。 “我两年之前就不在那里工作了,所以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倒闭的。” 电梯缓缓上行,祁深阁语气很淡地开口道,“但我还存着联系方式,也许可以问问老板。” “不用了。”许书梵注视着不停变动的楼层显示屏幕,抬手把湿了的头发从自己眼前拨开。他笑笑:“反正能给我亲手调麦烧的人已经找到了。” 祁深阁没看他也没说话,但许书梵注意到他唇角的那块皮肤很轻微地被牵动了一下。 开门进入屋内,这次祁深阁很顺利地打开了灯。明亮的光线从玄关延伸出去,把整个公寓都勾勒明晰,他脱了自己的围巾和外套挂在门口,又朝许书梵伸手。 许书梵会意,摘下自己的毛线帽递给他,但却没有拉开棉服的拉链:“有点冷。” 祁深阁顿了顿,没说什么,转过身去走进客厅。 这套公寓面积适中,但家具和装饰品少得出奇,几乎没有任何生活过的气息。许书梵跟着他过去,把四周简单环视了一圈之后谨慎地在最边缘的沙发上坐下,刚要开口,便听见“滴”的一声——祁深阁按了一下遥控器,空调的制热功能开始运行。 许书梵的视线落在那台崭新的立式空调上,看见上面显示着当前目标为26摄氏度。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祁深阁问:“吃饭了吗?” 许书梵的脖子僵硬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撒谎说吃了,但他怪异的动作出卖了他,把好端端的点头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第3章 两人大眼瞪小眼,祁深阁的神情看起来有点无语:“过来吃,有饭团。” 于是许书梵只好按照他的话起身走到和客厅连接的餐厅,坐在餐桌边上。 饭团凉了,祁深阁本来打算直接吃,但他瞥了一眼许书梵捂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和至今仍泛着被冻僵了似的青色的嘴唇,还是站起身来,把两个火腿饭团拿到微波炉里去加热。 空气里面一时间只剩下厨房机器运转发出的嗡鸣。 空调性能很好,没过两分钟室内就被暖和的热气填满了。祁深阁站在流理台前,用余光瞥见许书梵慢慢地伸出指尖把自己棉服的拉链拉开,露出里面绒线质感的白色毛衣。 又过了一分钟,他干脆把外套脱了下来,一整件搭在自己的腿上,安安静静地放着。 祁深阁收回视线,在微波炉“叮”一声示意完成工作后隔着毛巾把里面的的盘子端出来,摆到餐桌上。 饭团个头很大,但一整张桌子上只有这一个盘子,不免显得有点寒酸,但许书梵像是无知无觉似的,脸上带着一点点无意识表露出的期待,看着自己面前那个饭团冷却到可以入口的温度。 过了两分钟,饭团上面冒着的热气没那么明显了。祁深阁拿过自己面前的那一个,横在嘴边咬了一口,许书梵伸出手去,却被仍旧滚烫的饭团冷不丁刺痛了指尖,条件反射般缩回了手。 祁深阁又看了他一眼,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一副很厚实的厨房手套递过去。 许书梵道了谢,接过去,终于顺利地吃上了今天第一顿饭。 第4章 饭团的内馅是火腿和肉松,许书梵吃得很快,甚至忽略了那些个忌口——因为他确实饿了。 把一整个饭团解决完毕,他看见祁深阁还在不紧不慢地咬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神态宛如在宫廷里享用晚宴那般优雅自然。于是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不是把你的晚饭给吃了?” 祁深阁掀起眼皮来看他,两人没什么表情地对视片刻,然后自知理亏的许书梵首先有点心虚地败下阵来。 吃完饭,祁深阁把桌上的塑料包装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接过来那副厨房手套,挂到原来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望过去,只见许书梵正用一种很正襟危坐的姿势从沙发上把目光投向自己这里。 于是祁深阁擦了擦手,走过去站定在他面前: “看什么?” 许书梵的指节绞了一下,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 “嗯……你要睡觉了吗?” 祁深阁垂着眼皮看他,道:“怎么,你想跟我一起?” 明明没喝麦烧,但许书梵还是再一次不负众望地咳嗽了起来。 祁深阁起身去给他倒了杯热水,待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才道:“我开玩笑的。你今晚别走了,在这睡吧。” 许书梵用两只手握着那个温热的玻璃杯,尽管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无耻,但面上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问:“太麻烦你了吧。” 祁深阁挑了挑眉,说:“今天晚上外面零下五度,凌晨开始化雪只会更冷。如果今天晚上我不麻烦,明天的新闻头条大概就是晨练大爷在桥洞里发现一具僵硬的无名尸体了。” 许书梵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没觉得他这话有任何的不吉利之处。祁深阁听见他笑着道: “都零下五度了,哪有大爷还会出来晨练?” 祁深阁移开视线,走到落地窗前把厚实的窗帘解下来拉开,阻隔了许书梵望向室外冰天雪地的目光。他淡淡道:“说不定我会呢。” 许书梵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祁深阁从他面前走过去,进了卧室,片刻之后抱着一摞干净的衣服出来丢给他:“去洗澡。” “噢。”许书梵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衣物,鼻尖嗅到自它们身上飘散出来的冷淡香气,似乎来自某种亚寒带针叶林植物,与祁深阁身上的如出一辙。 热水器早已经准备好了,他抱着那摞衣服摸索着走进浴室,看见在干湿分离的阻隔区后面,一个巨大的双人浴缸正在缓缓放着热水。 许书梵犹豫了一下,又有点不太确定祁深阁是不是独居了。趁身后的门还没关上,他把脑袋探出去,问:“你真的是一个人住吗?” 祁深阁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看他:“什么意思?” 许书梵说:“呃,就是单纯想问一下,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 祁深阁用一种看精神病院里弱智儿童的眼神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走了。 许书梵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撇了撇嘴,关上门开始脱衣服。 祁深阁这套房子至多一百平方,他觉得光是浴室就占了三分之一。除了那个巨大的白瓷双人浴缸之外,进门处的洗手台墙上还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大到几乎占据了一整块墙面。 许书梵看见之后不禁感到有点恶寒,难道祁深阁已经自恋到连刷牙的时候都不忘欣赏自己美貌的地步了吗? 对着那面镜子,他动作很慢地把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下来。浴室里暖气很足,但当身体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视线从瘦削得几乎能看清楚突出骨头的肩颈滑下去,落在平坦上腹处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距离上一次这里因为手术被刨开,已经三年多了。他用自己的指尖轻轻按了按那道缝线的痕迹,没觉出什么痛感,只是一点点微微的麻痒。 情不自禁地,许书梵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逝,消散以后被无边的平静取而代之,什么都没有剩下。 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他慢慢跨进水流温热的浴缸,开始洗澡。 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很久,祁深阁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机里弹出来的娱乐资讯,直到感觉自己无聊到即将进入昏昏欲睡状态,浴缸放水的声音才停下。 水声停止以后,随之响起的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这声音在响了一阵后中断了片刻,似乎是那人在犹豫着什么,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始动作。 又过了几分钟,浴室的门终于开了。祁深阁坐在沙发上被迎面而来的潮湿水蒸气扑了一脸,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听见许书梵似乎压抑着某些情绪的声音: “……祁深阁。” 祁深阁熄灭手机屏幕,把手臂搭在沙发背上侧过身去:“嗯?”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像的确是他有些考虑不周……那身家居服的尺寸对许书梵来说,的确太大了一些。 好吧,不止一些。 许书梵面无表情,由于上衣过于宽敞的衣领而露出一大片被浴室里热气蒸红的锁骨,须得勉强挺胸展着肩才能保持它不从自己肩膀上滑落下去。 至于下半身,状况就更为惨淡了——那条丝绒家居长裤的裤腰对他来说同样实在太大,以至于他必须时刻腾出一只手来提着腰带,才能勉强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你就没有再小一点的衣服了么?”他低下头,强迫自己别去看祁深阁视线中透露出的玩味。 “没有。”祁深阁放下手机,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把衣襟拢了一下,“家里就我一个人,尺码都是固定的。” 许书梵只能说:“好吧。” 祁深阁的手背只与他的皮肤相互接触了一瞬间,随后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这样极有分寸的动作,显然和他目光中表露出的情绪不甚符合。 “去睡吧。”他低头看着他。 许书梵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睡哪?” 祁深阁莫名其妙:“卧室啊。我家里又没有桥洞。” 许书梵不由转了一下头,把四周的布置再次环视了一圈,然后有些疑惑:“可是……你家不是只有一个卧室吗?我睡了你睡哪?” 说罢,他心头一跳,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不怀好意的男人:“你不会是要……” “要什么?”祁深阁淡淡看着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下文,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布置一个圈套。 “没什么。”许书梵低下头,脚尖动了动。“那我先过去了。” 他羸弱的身影撑着尺码明显不合身的巨大家居服缓缓移动,这一幕落在祁深阁眼中,不免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没有笑,只是抱着胳膊站在原地看了他片刻。 待到那个消瘦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的卧室门后时,他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声: “放心吧,我睡沙发。”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许书梵的背影在原地停了一下,却没有如他的预料一般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自己,沉默了片刻,然后声音很轻地开口。 许书梵说:“谢谢。” 祁深阁很淡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第5章 许书梵在这一夜睡得很好,久违的好。 第4章 祁深阁卧室里的窗帘没有拉严,留了一条很窄的缝隙。他侧躺在柔软的床上,目光很安静地盯着窗外大雪飞扬的景象。 他关上卧室的门后,祁深阁便没有再进来过。他听见一墙之隔的浴室传来水声和洗漱的声音,然后是拖鞋与木地板摩擦发出的啪嗒声,以及开灯关灯的响动。 最后,这一切嘈杂在与他只有几步之遥的空间里被归为一处,安静下来。紧接着,窗外另一栋居民楼正对着窗口的灯光也熄灭了。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荒芜的静谧,除了铺天盖地飘扬而下的洁白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似乎只剩下自己还醒着。 鼻尖仍然萦绕着那股清淡的木质香气。许书梵慢慢闭上眼,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世界仍然是寂静一片。 许书梵睁开眼睛,很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同样迟缓地扭头看向一侧的窗户,发现窗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拉严了,那道容许他窥探雪夜的空隙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从床上起身,拉开窗帘,看见雪已经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盛的日光,让人无法直视的灿金色从天边铺到眼前,在楼下连绵的雪地中映射出浮动的光斑。 许书梵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然后转身把杯子叠好,抚平床单上的褶皱,这才踩着拖鞋开门走出卧室。 公寓里仍然是昨夜那副空荡清冷的样貌,空气一片沉寂,显然祁深阁已经出门了。 许书梵走到客厅里,在茶几上捡到一张对方留下的字条。锋利又极具风骨笔画勾勒出短短两行汉字: 【餐桌上有早饭,吃完之后把你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一下。】 很简洁的两句话,许书梵甚至能够想象出来祁深阁用中性笔写下这些字时冷淡的神态。放下纸条,他走到餐桌前面坐好,掀开用来保暖的食盒盖子,开始吃那一碗祁深阁给自己留下的玉米蒸饺。 蒸饺已经不是很热,但味道不错。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地解决了这顿早餐,许书梵把碗拿到厨房洗了。 洗碗的过程中,突然久违地感受到胃部针扎似的抽搐,他的动作顿了片刻,但坚持着直到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之后才回到客厅,找到自己昨晚一直背着的那只大旅行包。 拉开拉链,他从夹层里找出药盒,数出应该吃的份例,就着手边的温水吞咽下去。 药很苦,但舌尖经年累月地被迫接受它,如今已经习惯了。 吃完药,他按照原来的位置很妥善地把药藏好,又拉紧拉链放回原位,装作自己从来没有动过旅行包的样子。 四处环顾了一圈,许书梵在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篓里找到了自己昨天洗澡时脱下来的毛衣和裤子。上衣倒还好,但裤腿的一角已经被脏污的雪水给沾湿,带着一块扎眼的深色。再加上对方很有洁癖患者的嫌疑,他理解祁深阁为什么要特意叮嘱自己把衣服洗了。 有付诸实践的想法,但具体该怎么实践又变成了个问题。许书梵站在光洁如新的洗衣机面前,围着它绕了三圈,试图弄明白上面长篇累牍的日文都在表达些什么。 他没在日本长住过,因此日语水平也仅仅停留在能够进行日常简单沟通的阶段。而这个阶段对看懂洗衣机的专业使用说明而言,显然不怎么够用。 许书梵尝试了很多种手段,包括但不限于使用手机拍照翻译功能,或者按照国内的按键位置大概推测一下。但很不幸的是,直到二十分钟之后,他都没有成功让洗衣机启动。 站在阳台上看着那台只有半人高的机器,许书梵久违地感到有些头痛。他拿出手机,想给祁深阁打电话询问一下,但翻开联系人界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然并没有祁深阁的联系方式。 站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家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洗衣机发呆了片刻,许书梵觉得这个世界十分魔幻。 半分钟之后,他决定退而求其次,不再与这台诡异的洗衣机死磕。 于是当中午十二点,祁深阁准时下班回到家里时,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大开着门的卫生间里,许书梵仍然穿着自己那身不合适的家居服,叉开双腿蹲在地上,宛如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一般,勤勤恳恳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大盆里洗衣服。 手洗。 祁深阁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站在玄关处看了半天才确认那个身影属于昨天晚上被自己捡回家的许书梵,而不是属于神话传说里的田螺姑娘。 “你在干什么?” 他关了门,换掉皮鞋走到卫生间门口,抱着胳膊垂眼看这位田螺姑娘。 许书梵吭哧吭哧地用力把手里的毛衣翻了个面,用手撩了一把耷拉到眼睛上方的刘海,抬起头来看他:“你回来了。” 他本意是想让视线清晰一点,但无奈出手太快,忘了自己手上此刻沾满了洗衣服打出的泡沫。于是,待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时,已经有半张脸都变成了白色,楼下小孩子堆的雪人似的。 田螺姑娘变成了雪人,祁深阁有点想笑。许书梵想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狼狈,所以抽了张卫生纸,在手背抹过的地方擦了一下,但没擦干净,还是留了一大坨泡沫在眼睛下方的脸颊上。 祁深阁见状“啧”了一声,微微俯下身,伸手帮他把脸上残余的泡沫抹掉了。 今天比昨天更冷,他刚刚从室外回来,手还没有暖和起来。柔软但冰凉的指腹轻轻从脸颊上一揩而过,许书梵被冰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躲。 “对我的洗衣机有意见?” 祁深阁看着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懒懒开口道。 “是它对我有意见。” 许书梵扶着膝盖站起身来,照着一旁的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没有泡沫之后才回过头来回答他的问题。“我……不太会用。” 祁深阁又挑了挑眉,那表情让许书梵立刻警惕起来,因为感觉下一秒他的嘴里就要吐出某些出言不逊的话了。 然而最后祁深阁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弯腰帮他把盆子里的水倒掉在水槽里,然后擦了擦手,转身退出卫生间:“过来。” 许书梵跟在他身后来到放着洗衣机的阳台,看见祁深阁低头在洗衣机的各个按键和显示屏上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然后皱着眉道:“哪里不会用?它出厂的时候我特意内置了中文系统。” 许书梵站在他身后,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很老实地回答道:“哪里都不会。我按开关,但它没反应。” 祁深阁扭着头,跟他沉默地对视了片刻。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绕过洗衣机,把垂在地上的插头拿起来,插进墙上的三角形插电孔里。 “叮咚”一声,洗衣机的所有显示屏都亮了起来。其中最大的那个上面浮现出一行巨大的中文字符,问“请问您接下来要进行什么操作”。 祁深阁用一只手按着生机勃勃的洗衣机,另一只手插进外套口袋,跟许书梵对视。 “你刚才插电了么?” 第6章 许书梵:“……” 好像没有。 看着他的脸色,祁深阁自然知道自己不用接着往下问了。他很明显地叹了口气,然后用一种被许书梵解读为“嫌弃中掺杂着一丝无奈”的语气对他颐指气使: “去把盆里的衣服拿过来。” 许书梵去了,半分钟以后抱着比他整个人还宽上将近一倍的大盆过来,交给祁深阁。 他看着面前还没来得及把大衣换下来的男人熟稔地按了几个按钮,然后打开门把没有洗完的衣服放进去,点击启动。片刻之后,洗衣机欢快地运转起来。 看着祁深阁做完这一切之后,许书梵摸摸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道: “这个温度只穿大衣,你不冷吗?” 祁深阁转头瞥他一眼,径直走到门口的鞋柜处换鞋:“还好。我没那么你不禁冻。” 许书梵看着他被沾上了几粒细雪的衣摆和没什么血色的手背,并不觉得这个答案有多么值得让人信服:“真的还好吗?” 祁深阁“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多话?” 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总不可能告诉你真实原因是穿大衣比较显身材吧。 他故意没搭理许书梵,但这人却在皱着眉头打量他片刻之后突然出声道: “其实我觉得你就算不穿大衣也会很帅,真的。” “?” 白天见鬼似的,祁深阁被他吓了一跳:“……我刚才把心声说出来了?” 许书梵悠闲地跟在他身后,闻言对着他弯了眼睛笑笑: “没有啊,我随便猜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许书梵没有再从祁深阁那里得到一个好脸色。 想着要去卫生间把自己方才为了洗衣服摆出来的道具收拾一下,路过餐桌的时候许书梵随意瞥了一眼,结果竟然看见上面的放着一个保温袋,袋子上的标志来自于一家很有名的本地酒吧。 第5章 他停下脚步,好奇地走上前看着那个袋子:“你买酒了?” 祁深阁人在厨房,系着条围裙,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听见许书梵的声音,他冷哼了一声,本来不想搭理,但余光里瞥见那人开口之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一副眼巴巴等着回复的样子,他只能不得已简短道: “路上随便买的。” 许书梵把这句话自动翻译了一下,然后很大胆地上前拿手扒拉那个袋子,在反面的夹层里找到一张日文小票。上面大部分字符他看不懂,但最底下的阿拉伯数字却是毫无阅读障碍: “随便买了两万多日元的酒?” 厨房里切菜的声音停顿住,两秒钟之后,祁深阁黑着脸从厨房里走出来,把袋子从他手里夺走了:“谁让你乱碰的。” 许书梵笑了一下,继续往卫生间走。 其实他衷心觉得祁深阁这样子很可爱,但看见对方黑云压城的背影,最后还是没敢说出口。 半个小时之后,热气腾腾的午饭被摆上桌。 祁深阁动作很粗暴地扔给许书梵一双筷子,又哐当一声在他面前摆上一个杯子,然后转身就走。 走出去还没有三米,就被许书梵叫住了:“你不吃吗?” 祁深阁的背影晃了晃,但没有停住,径直进了厨房,就着洗菜池的水龙头冲了把手,用厨房纸巾擦干净以后才重新出来在他面前坐好。 许书梵在心里数了数,发现祁深阁平均一天要洗二十多次手。他拿着筷子,十分隐蔽地用余光朝对方搭在桌子上的指尖看了一眼,发现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并没有破皮之后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今中午祁深阁做的菜是红茶茶泡饭,酱油玉子烧,以及一整块摆在白瓷盘里的炸猪排。虽然时间紧迫,但他做饭的手艺显然很娴熟,三样菜色都颇为诱人,导致许书梵忘记和他客套就情不自禁动了筷子。 祁深阁夹了块玉子烧,吃完之后才放下餐具,很不引人注目地在餐桌侧面把保温袋打开了。他把包装精致的麦烧酒从袋子里拿出来,刚摆到餐桌上就注意到许书梵的目光正在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自己。 祁深阁:“……” 一个小时的期限已到,破罐子破摔似的,他解释道: “那家酒吧已经关店了,我家里也没有工具和原料,没办法亲手给你调麦烧,只能喝现买的。” “原来是这样。”许书梵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尽管昨晚说想喝他亲手调制麦烧的人是他本人。“没关系,只是买这么贵的酒,让你破费了。” 祁深阁很矜持地把酒打开,给两人各倒了半杯,然后又很矜持地道: “有什么破费的,我一个月工资的三十分之一而已。” 许书梵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那个数字,然后抬头再看祁深阁时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尊敬。 两人碰了一下杯,然后一起把麦烧送进嘴里。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进入腹腔,许书梵抿了一下唇,默默对它作出了评价—— 很好喝,但跟三年前那杯比起来,总觉得要少了点什么。 就像北海道罕见而稀缺的温和冬日,风景一切如旧,气候也出奇地温柔,但既然没有雪,就总归没那么让人醉心其中了。 “不好喝。“相比他的默默品评,祁深阁的评价就直白得多。他皱着眉头,很嫌弃似的放下杯子:“骗钱的吧?就这还说是招牌产品呢。” 许书梵舀了一口散发着清茶香气的米饭送进口中,低头掩饰自己唇角的笑,一口一口很细致地嚼着。 一顿饭吃了得有大半个钟头,最后除了炸猪排以外的两道菜都被清空得一丝不剩。 祁深阁吃完最后一口菜,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扔掉纸巾以后,他抬起视线,缓缓在炸猪排和早就吃饱了的许书梵之间逡巡一圈,然后问: “一口没动,你是回族人?” 许书梵顿了一下:“不是啊。” 祁深阁看着他,像拷问:“那为什么挑食?我做的不好吃?” 许书梵有点心虚,但坚持着和他对视,没有移开视线:“不是。不喜欢吃油炸食品而已。” 祁深阁审视了他片刻,最后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冷哼了一声吐槽道:“还挺重视健康。” 许书梵低下脸,很淡地笑了一下。 吃完饭,祁深阁去厨房洗碗。许书梵帮着他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便无所事事地坐在餐桌旁边盯着桌脚看,等他出来。 麦烧度数虽然高,但威力主要在后劲。眼下趁着两人都还没什么酒意,他决定赶紧把事情跟祁深阁说清楚。 过了半晌,祁深阁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看着他淡淡道:“干什么?不当住桥洞的乞丐了,改当门神?” 许书梵面皮薄,被酒气一蒸,显出一点薄薄的红。他眼睛很亮,一眨不眨地盯着祁深阁看:“祁深阁,我要跟你说件事。” 祁深阁扫一眼他绯云朦胧的耳根,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什么事。” 许书梵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但是酒壮怂人胆,他最后还是说了: “那个,你急着赶我走吗?不急的话,能不能再宽限一天,等我借点钱还你欠款之后再行动?” 祁深阁闻言,很轻地挑了下眉,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从哪里借钱?” “国内,家里那边。”许书梵回答,“我已经发消息了,但银行那边的跨境手续很麻烦,可能要费些时间。” “哦。”祁深阁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右手拿着杯子把其中的麦烧一饮而尽。许书梵注意到他因为握得太用力而在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这么着急走?觉得我很讨厌是不是。” “不是。”许书梵立刻回答,“你别多想,但我也不可能……一直在这住下去。一晚上就够麻烦你了。” 祁深阁没动静了。 许书梵眼巴巴看着他,想等一个确切的答复,但好半天没等来一个字,只看见祁深阁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 一整瓶麦烧见了底,但自己只喝了五分之一。到最后,许书梵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别喝了,小心伤胃。” 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这么灌,祁深阁抬起头来,已经明显有点上脸。他眼睛很黑,其中的情绪很沉,蒸腾着又辣又醉人的酒气,许书梵恍惚间竟然在里面窥见了一点没由来的委屈。 不过,或许也应该感谢这瓶麦烧,它们让祁深阁的语言系统切换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变得异常直白。 “别走行不行。” 他没看他,握着杯子把脸偏在另一边。 许书梵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愣了一下:“……为什么?” 祁深阁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眼尾有点红,原本冷淡无波的眸子透出一股堪称艳丽的妖冶,竟然把许书梵也看得晃了神。 “什么为什么?”他没好气地道,喝醉了倒是还口齿清晰,骂人的思维清醒宛若常人。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要是想走就趁现在赶紧滚,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一次。” 许书梵默默看着他。半晌,他站起身来,绕过半个桌子,走到祁深阁面前蹲下来。两人对上视线,他看见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很生硬地移开目光。 一个很标志性的赌气动作。 许书梵撑着自己的膝盖,轻声开口问他: “所以说你不想让我走,对不对?” 祁深阁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迅速把脑袋别了过去,彻底躲开许书梵探究的视线,没声音了。 第7章 许书梵蹲在原地,无声地看了他很久。 空气中氤氲的酒意淡淡弥散,迟来的麻痹感缓缓侵蚀了神经,他觉得他似乎也有些醉了。 人在醉酒之后,难免会做出一些让自己也觉得后悔的事。 于是他站起来,扶着桌子缓了片刻蹲麻的双腿,重新绕回到另一侧再次与祁深阁对上视线。 这一次,对方没有躲。 许书梵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如果你想的话,我会留下。” 祁深阁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像是醉了之后大脑运转迟缓,在努力辨认他话中的含义。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似的,突然坐直了一点,定定看着他。 许书梵以为他会笑,但事实上他听见祁深阁说: “我不要你勉强。你想好了再说。” 于是许书梵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勉强。” 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状态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想好了”。 选择有时候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它并不仅仅指示着当下的心境,同样昭告着未来可能承受的一切。 许书梵并不是个擅长选择的人,因为一直以来,永远都是不容违抗的命运伸出那只强硬的手,于背后推着他在黑夜中赶路。他不知道自己未知的命运,也不需要知道,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坦然或不坦然地接受。 第6章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为今天草率而荒谬的决定负责,他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想留下来,祁深阁想要他留下来。 “好吧。”祁深阁终于笑了,但笑意很浅,混在思维迟缓恍惚里,很快被抿入安静中。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所以许书梵打起精神很认真地关注他的口型。 然而下一秒,祁深阁脑袋一歪,在自己臂弯里睡着了。 许书梵在原地站了半晌,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起来,因为有点担心他这样会不会耽误下午工作。但想了想,又觉得他既然光明正大地中午把酒带回来喝,想必早就请好假了。 于是他站起身,进卧室拿了一床被子,站在餐桌旁边轻轻披在祁深阁身上。 喝的远不如对方多,但许书梵酒量一般,这么动了一趟,脑袋里有点晕,四肢也发软。但他还是坚持着把餐桌收拾了一下,碗筷拿到厨房洗了,这才返回到客厅,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撑着头假寐。 喝了酒,全身都暖乎乎的,没开空调也并不觉得冷。许书梵原本只是打算休息一下,没想到眼皮一合,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下午。 混乱地做了几个含糊不清的梦,昏昏沉沉间,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于是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却在下一秒被吓得完全清醒了。 “你干什么?!” 祁深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原本被他给对方盖上的被子眼下歪七扭八地出现在了自己身上,而他本人被对方用公主抱的姿势抱在怀里,正在健步如飞地往卧室方向移动。 “放、放我下来!”许书梵脑袋懵了一瞬,然后拼命挣扎起来。后腰和腿弯处传来的触感陌生而温暖,能感受到那是祁深阁有力的手臂,稳稳当当地抱着他,像在哄睡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醒了?”祁深阁看他一眼,用脚踢开卧室的门,但并没有要把人放到地下站好的样子。 直到走近床边,他才俯下身,把许书梵轻轻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面。 “你这几年到底干什么去了?一身骨头,像个骷髅架子。” 许书梵一骨碌坐了起来,警惕又愤怒地跟祁深阁对视。对方倒是浑然不觉,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甚至还有心情对他的体重发表评论:“抱着都嫌硌手。” “你……”许书梵的大脑有点宕机,缓了好半天才把气顺过来: “你要是想叫我起床,直接拍我一下就好了,这是干什么?” 祁深阁很无辜地看着他:“谁说我想叫你起床了?” 还没等他作出什么回答,这人开始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自己不管不顾在客厅睡着的,连空调都不开,就这么想被冻感冒?” 许书梵:“……” 他尽力说服自己不跟对方计较,然后用手臂撑着床直起身子,想要爬起来坐好。 这次祁深阁倒是没阻止他:“不睡了?” 许书梵摇了摇头,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提起这件事,祁深阁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好了,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玩味道:“是你给我盖的被子,谢了。” 许书梵被他的神情晃了一下眼:“……不用谢。” 祁深阁挡住了床边的位置,他没法下床站好,于是只能继续坐在关系。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许书梵没话找话道: “你今下午不用上班么?” 他问这个问题之前绝对没有预料到它的答案会带给自己如此大的震撼,否则他不可能如此不谨慎地随意讲它问出口。 祁深阁看着他,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晌,他撇开眼回答道: “我辞职了。” 第8章 许书梵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用有点迷茫的视线注视着他。 “辞职?”两人对视,他不小心把这两个字简单的音节咬得有些重了。 “这么突然?为什么?” 祁深阁淡淡看着他,眸中的情绪掺杂在一起,隐在低沉的黑色里。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直以来就不想做了,今天终于下定决心而已。” 今中午吃饭时那声带着几分自得的“这瓶烧酒的价格不过我一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还如在耳畔,许书梵睁大了眼睛,仍然觉得自己难以理解这个决定。 “可是现在这份工作的薪资水平不是很好吗?而且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今天突然决定了?” 祁深阁不答,只是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两人对视,半晌,许书梵难以置信地从静默的空气里捕捉到一丝回答。 “……是因为我吗?” 这次祁深阁倒是回答得很快,像是在急于撇清帮他关系:“不是,跟你没关系,别乱想。” 可惜,在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之后,现在他说的话许书梵都得掂量一下才能去选择要不要相信了。 许书梵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当了二十多年的慢性子,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大脑被急得发懵的感觉。 他必须得承认,不管想不想说实话,这一刻他的确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留下来的决定。 “祁深阁,我觉得你需要再考虑一下。”过了半晌,许书梵才勉强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尽量心平气和地为对方分析利弊: “虽然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有有存款和开源是两回事。北海道的物价和成活成本很高,就业行情也每天都在变化,如果没有其他副业,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出现财政困难的。与其到时候再找工作,不如现在别这么冲动,再考虑一下未来的打算。你觉得呢?” “……” 祁深阁抱着手臂听完了,但没给出什么明确的回答。他只是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自从认识你以来,好像还是头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话。” 许书梵被他噎了一下,但没有允许自己的思维被成功绕走,反而微微沉下了脸来:“能不能麻烦你正面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祁深阁便也正色下来看着他。 在北纬四十度以上的北海道,十一月的天按例黑得很早。从拉开的床帘外铺洒下来的光线已经开始有些昏暗,连带着两人对对方眸中的神色也看得模糊,辨不真切。 过了半晌,祁深阁终于开口回答他。 “其实辞职的过程没有那么简单。我今上午只是把意向书交给了上司,顺便做了近期的工作交接,但要等所有程序审批下来人事部正式除名,或许还要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像是态度也随之彻底反转了过来。许书梵一时间有些疑惑,不敢相信他竟然回心转意得这么容易: “……什么意思?” 祁深阁走上前去,小腿紧贴着床脚,矮下身子隔着极近的距离看他。目光淡淡,两人都是寸步不让。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执意认为我的决定不正确,我可以听你的,把这个决定收回来。” 许书梵下意识想舒一口气,但不知怎的,做到一半又觉得胸口被略微堵着,漾起一种很轻微的气闷感。下一秒,他听见祁深阁的气息从两人皮肤之间的空隙里穿过。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波澜,似乎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开始外露出来。 “今天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草草吃过晚饭,许书梵被强迫着套上一件属于祁深阁的厚重羽绒服,包裹严实之后才出门开车。 祁深阁的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德国牌子,配置最高的那一款,足以看得出他家底深厚。许书梵坐在冰冷但柔软的皮革座椅上,忍不住再次有些疑惑怎么会有人能毫不留恋地辞掉这样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动作很轻巧地打过方向盘,汽车拐了个弯,驶离地下车库。 轮胎压在已经被冻结成了脆冰的新雪上,隔着厚重的玻璃也能听清冰面破碎传来的咔嚓声。许书梵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往下拉了拉,转眼看向祁深阁: “我们要去哪里?” 祁深阁严于律人宽于待己,仍然只套了件薄薄的长羊绒大衣就出了门。他的嘴唇和鼻尖被冷空气冻的有点发红,更显出皮肤白皙剔透: “急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 许书梵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彻底没了脾气。 华灯初上,再加上积雪堵塞,路况难行,马路上竟然罕见地有些堵车。祁深阁开着车走走停停,磨了足有原来两倍长的时间才终于到达目标地点。 “到了。” 祁深阁探过身来给他解开安全带,许书梵阻挡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挺拔的脊背微微俯在自己身上。灰色的羊绒大衣轻轻触碰手背的皮肤,触感很细腻,有点痒。 许书梵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浑身僵直地等待着祁深阁按下卡扣:“好了,下车吧。” 第7章 下了车,许书梵登时睁大眼睛。只见面前是一个公园的大门,被冬天也不落叶的高纬度长青树木掩盖着,连从这里向内蜿蜒的落雪小径都遮掩得模糊不清,再加上人流冷清,看起来颇为神秘。 祁深阁这是要带自己……逛公园? 正在原地打量着四周,祁深阁停好了车,走到他身边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发呆。” 许书梵没有准备,被他用一根手指戳得踉跄了一下,登时感觉自己有点丢人,闷着头往大门里面走。 “没发呆。” 正是下班时间,道路上车水马龙喧嚣不已,一进林子却像是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耳边除了簌簌的落雪声以外空无一物,仿佛来到世界边缘。 地上有点滑,许书梵走得很慢也很小心。祁深阁倒是不着急,只是同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完全一步的步调,像是他身后自然延伸出的影子。 这条小径两人走了很久,一直通向一片浪潮涌动的海边。走出树林的阴影之中,即使黄昏暗沉的光影落在人脸上也让眼前一亮,许书梵不由自主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函馆有好几个公园都是这样。”祁深阁站在他身边,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呼吸间弥漫出来的白气。 “在外面种了不少树,一拨开眼前的叶子,就能看见冬天的大海。” 许书梵在三年之前从日本领土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在跟祁深阁第一次告别之后,他去了宗谷峡,站在尖顶状的纪念建筑旁边看从远方奔袭而来的海浪摇晃着冲到自己面前。 那里的海浪是蓝色的,神秘而辽远,几乎要与阳光下的天空融为一色的深蓝。 但在函馆,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片大海,无论是海水还是浪花都是清一色的浅淡,通体泛着雪地一样的白。 “走吧,他在那。” 祁深阁的声音把许书梵从出神中拽了回来。他回过神,顺着对方的目光朝着远方看去。 将近深冬的季节,临近傍晚的时间,按理说这个天气应该不会有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然而尽管这样想了,许书梵却在下一秒惊讶地看见在目光尽头的海边石台上,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一台黯淡的画架前面。 第9章 见许书梵怔在原地不动,祁深阁抬手碰了他后背一下,示意他往前走。 两人踏过洁白的沙滩,慢慢来到画架旁边的老人面前。他们这一路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两个偌大人影在灰蓝的天幕之下,想必颇为显眼。 但不知为何,那老人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们,像是整个身心都融入了那一方小小的画布里,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终于,他们站定在画架之前。凑近了许书梵才看见,老人正在画的这幅画是海平面上遥远的夕阳,是浓墨重彩的油画质感,每一处线条都模糊而浓烈,宣泄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情感。 他们在这里站住之后,祁深阁也不说话,仍然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只是安静地看那老人有条不紊地往画布上涂抹颜料。至于许书梵,没有前者的介绍,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也只能拘谨地站着。 海风渐起,吹得祁深阁的衣摆猎猎作响。许书梵有点冷,打了个寒噤,但强忍着没有出声。 与此同时,老人的作画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祁深阁垂下眸子,瞥了许书梵被冻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一眼,然后终于在那老人心满意足地放下画笔之后适时开口道: “好久不见了,音羽山先生。” 他说的是日语,许书梵没有听过后面的姓氏,所以只能通过对方的语气来揣测大致意思。 闻言,老人置若罔闻地往铁盒里收着自己的笔刷,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也不看地回答道: “祁,来这里干什么?” “想给你介绍一个朋友。”祁深阁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转过头没有看许书梵:“他来自我的祖国,一天之前刚刚来到函馆。” 这句话许书梵听懂了,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正襟危站起来,脊背登时绷直,能看出来有点紧张。 那老人这才转过头,看了许书梵一眼。 两人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许书梵看见他苍老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很奇异的色彩,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实一样,升起些许独特的兴致。 “您好。我叫许书梵。”许书梵操着一口还不是很熟练的日文,用很规整的敬语跟对方打了招呼。 那老人点点头,上下打量许书梵片刻,然后转过头去看祁深阁。 他问:“这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许书梵怔了一下,一时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便听见祁深阁微微笑着,对老人回了一句很简短日语。 他说得很简略也很急促,许书梵没有听懂,于是蓦地回过头拉拉祁深阁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问:“你说什么了?” 祁深阁淡笑着看了他一眼,回答: “他问我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说刚认识的朋友。” 直觉让许书梵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相信他,但无奈自己语言不通,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半信半疑地闭了嘴。 听完他的回答以后,老人的反应有点奇怪,像是用一种近似于鄙夷的眼神看了祁深阁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转换了话题道: “很高兴认识你的朋友,但我想我已经大概猜到你的真实来意了。” 祁深阁仍然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情,往前走了半步,然后低下头跟他很客气地协商: “只要在市政府房产管理条例以内的价格,你开多少,我都可以接受。” 老人似乎很反感他提钱,看表情恨不得把自己前端软毛上还沾着干涸颜料的笔刷扔在祁深阁脸上。他没好气地道: “随便你。如果真的想要,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就来找我,我把证件给你。钱之类的东西,倒是无所谓,就当祝贺你终于下定决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祁深阁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所以脸上丝毫没有惊喜的表情,反而很欠揍地朝他欠了欠身,绅士道:“感谢音羽山先生忍痛割爱。” 老人一副不想理他的表情。 倒是许书梵,在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懂他们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之后,索性走上前去,俯下身仔细看那幅老人刚刚完成的画作。 残阳如血,将坠不坠地悬在地平线上,似乎即将被这个世界吞噬入永恒的极夜,从此再无日光和白天。这幅油画的尺寸并不大,用色也很简单,看得出来作者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专业的美术训练,但它仍然具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魔力,仿佛透过厚重的油彩,能够直接与地狱之眼对上视线。 许书梵一时间看得入了神,听见老人近在耳边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 “你喜欢我的画?” 许书梵有点拘谨地退了回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老人说实话。他点点头: “很喜欢。我不太懂美术,但您的画让我想起来阿格斯蒂诺维罗尼的风格。我曾经在意大利的一个私人艺术馆里看过他的作品,当时便感觉很震撼——不,不仅仅是震撼,更像是……感觉自己即将被它催眠。” 他这段日语说得很生涩,遇到不会表达的地方甚至夹了几个英语单词,但音羽山先生却像是全然听懂了一般,眸光大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许书梵有点不习惯这样直白热烈而不加掩饰的注视,于是有点拘谨地在原地站着。沉默良久以后,他才听见对方用赞叹的语气道: “你懂艺术。” 许书梵耳朵有点红,连忙摆了摆手,正要说几句谦词,便看见音羽山先生突然把头转向祁深阁,斩钉截铁地对着他道: “祁,看在你朋友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收你一分钱。” 这下换祁深阁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三人莫名其妙地僵持了一阵,然后音羽山先生率先起身,用手撑着自己的画架站在两人面前。 “那里的房子很旧了,如果要重新营业,大概需要重新装修打扫一遍,你们最好提前准备一下。” “知道了。”祁深阁回答。“但我还是要给你钱。” 许书梵在音羽山先生把自己的画板扣在祁深阁脸上之前拉着他赶紧跑了。 一直到上了车,许书梵才松开祁深阁,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是谁?你买了什么?” 祁深阁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系安全带,眼角眉梢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显得他整个人有种焕然一新的少年气。 “他啊,就是我几年前偶然认识的一怪老头,画痴,明明是个数学系的教授,但非要辞职满世界画画,跟现实版《月亮与六便士》似的。” 祁深阁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间却掩饰不住,他对音羽山先生这样的选择是持支持态度的。 第8章 “至于我买了什么嘛……我估计你也猜到了。音羽山就是三年前那家酒吧的主人。两年前我辞掉调酒师的工作,那老头把酒吧收回去,但经营不善,没过两天就落个关门大吉。” “所以,至于现在,或者说以后,那里就彻底属于我们了。” 他把“我们”一词咬得很轻,似乎在可以遮掩着什么,但许书梵还是听清了。 “你不是担心,我把工作辞掉以后靠什么生活吗?”祁深阁系好安全带,偏过头盈盈地看着他,瞳孔里跃动着一闪一闪的亮光。 “酒吧老板,这就是我给自己找的新工作。” 第10章 时隔整整三年,许书梵再一次回到了与祁深阁初遇的地方。 从音羽山先生身边离开以后,没过多久,夕阳便完全坠落到了地平线之下。在宣布完自己惊人的决定之后,祁深阁完全没有因为许书梵呆滞的表情而做出什么犹豫,而是直接赶鸭子上架似的: “饿了吗?要不要先带你去吃饭?” 许书梵在北海道待的时间虽说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个月了,但大部分都在漫无目的的流浪中度过,倒的确没吃过什么本地的特色美食。 因此,尽管他自认为自己的革命意志十分坚定,但在听见祁深阁的问句之后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半秒之后才斩钉截铁地道: “不行,这件事还没解决,说清楚了才能去吃饭。” 然而也就是这犹豫的半秒钟给了祁深阁可乘之机。他低下头莫名其妙地闷笑了一声,然后径直踩下油门发动了车子: “边吃边说嘛,我这儿又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祁深阁把许书梵带到了一家烧鸟店。 店面不大,但装修得很温馨,处处都泛着暖黄色调,食物的香气从门缝里飘出来,溢满了半条小巷。 “雪炙……”许书梵仰头看着入口门廊上挂着的招牌,眯着眼睛慢慢念出那几个字符。 “我是这家的常客了,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上一次。”祁深阁帮他掀开帘子,语气随意地介绍。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两人刚刚走进店里,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就走上前来,对祁深阁语气熟稔地笑道: “祁,这个月为什么月末才来?” 女孩子从后厨出来。身上的围裙还泛着特有的淡淡油烟味,许书梵断定她便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听见她的话,祁深阁笑了笑,没所谓地道:“工作有些忙而已。” 又道:“这位是我的朋友,许先生。他现在跟我住在一起。” 女孩这才把目光转移到许书梵身上。很温柔地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您好。初次来我们店里。希望北海道的美食能给您留下一个好印象。” 许书梵弯着眼睛说了声“好”。 女孩把两人引去了视野最好的靠窗位置,拿来菜单后就离开了。祁深阁把薄薄的小册子递给许书梵,后者打开略微翻阅了一下,然后受惊般抬起头: “这么贵?” 这都能赶得上他平时一日三餐加在一起的价格了,还是算上消费税的那种。 祁深阁不以为意: “用料新鲜,手艺独特,而且函馆的物价本来就不便宜。”他说,“不过有我在的话,全部菜品都会打八折。” 许书梵听见这句话才算是松了口气,重新把目光落在菜单上,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 “你面子这么大?” 祁深阁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恬不知耻地道:"没办法,人格魅力摆在这。” 最后许书梵精挑细选,点了鹅肝、牛肋条、炭烤秋刀鱼,以及特色的日式夹心年糕。菜单被收走以后,他看着祁深阁慢条斯理地把大衣脱下来,叠好之后放在椅背上: “你跟这里的老板很熟吗?” “还行。”祁深阁拿起茶壶,示意许书梵把杯子递过来。 “她是那家酒吧的常客,常来光顾我生意,我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一来二去就熟了。” “这样。”许书梵干巴巴地道,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不过你别误会,我们是单纯的朋友关系。”祁深阁在他的杯子里倒满白雾飘散的麦茶,终于舍得施舍给他一个正视的眼神:“她知道我喜欢男的。” 原本刚刚接过茶来顺嘴抿了一口的许书梵差点“噗”把茶水喷出来。 祁深阁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两秒,然后抽出两张干净的纸巾,递给已经捂着嘴开始低低咳嗽起来的人,感慨道: “三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容易被呛到。” 这一次,许书梵花了比以前还要多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恢复正常。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然后许书梵率先撇过脸非常若无其事但又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该兑现承诺了。酒吧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技术实在很生涩,但祁深阁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把这层浮于表面的伪装戳破。他顺着许书梵的问题回答下去: “你想了解哪一方面?” 许书梵看着窗外。街道旁低矮的松树枝丫上结着冰霜,最顶上有很不起眼的圣诞装饰,看样子是一个就算有风吹过也不会轻易发出声音的小铃铛。 他想,在自己来到这座一年有三分之一都在下雪的小城之前,祁深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你之前那份工作,主要内容是什么?” 良久之后,他把视线转回到祁深阁脸上,冷不丁开口道。 祁深阁挑了挑眉。似乎是对他会选择问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他还是回答了: “做数据,整理报表,计算股市在一段时间内的表现情况,然后和上司同事打交道,他们要根据我的计算结果来决定公司该在什么时候切入市场。” 祁深阁神色淡淡,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清苦的大麦茶。 “说实在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自始至终都不喜欢。我大学读的是金融,从本科一直到博士,从来没换过专业。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明明不喜欢还要一直坚持下去?就为了光明的就业前景,以及身边所有人都说我在这一行有天赋吗?” 祁深阁放下杯子,自嘲似的摇摇头,似乎那些回忆和心血都不值一提,从来都并非他真正想要追求的。 “你说我是不是挺蠢的?连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因为你来了,才能做出辞职的决定。” 许书梵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整个人却猛地一怔:“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这一次,祁深阁终于放弃了否认。 “嗯。”他直视着许书梵的眼睛,发出一个很简短的音节:“但你说错了,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你。” “三年前我们遇见时,你告诉我,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很难找的人。你走了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起这句话。我想,也许我也应该试着去寻找什么东西。自由也好,灵魂也罢,但我想去试着变得和你一样。” 说到这,他对许书梵笑笑,目光似乎透过他单薄的身体和结着白雾的玻璃,去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和你一样,不被由时间和人群组成的陷阱困在这里。我也想去试着找到点什么。” 第11章 那天晚上,许书梵觉得自己似乎了解了祁深阁的一切。 在两人以往虽然为时不长但似乎已经很具有代表性的接触中,他并没有觉得祁深阁是一个多么健谈的人。 但事实就是,也许因为中午喝的麦烧酒精还没有从他的身体中离开,这个刚刚重逢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男人似乎把一切都坦诚而随意地告诉了自己。 换句话说,他对他这个事实上只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陌生人不设防备。 祁深阁在国内出生并长大,十五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一座美丽的沿海城市。高一那年,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拿到永驻资格,举家搬迁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 他在东京完成了自己的高中学业,然后顺利考入在国立高校中赫赫有名的北海道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大学生活平淡而无趣,除了顶着名列前茅的成绩和直博的天才光环以外简直空无一物。 但无论如何,他的人生都称得上顺风顺水、完美无缺。直到大三那年,由于一场惨烈的车祸,他的父母意外去世。从此二十岁的祁深阁举目无亲,茕茕孑立在这片被辽阔海洋包围的孤岛。 祁深阁说,他的人生就好像一条在轨道里前进的弧线,虽然竭力扭曲着想要尝试一下脱轨的滋味,但那些尝试会让他自己先心生惧意,最后乖乖放弃。 “我自杀过很多次。”祁深阁以一个轻松的姿势把手臂搭在桌子上,像是在叙述一个陌生而毫无波澜的、陌生人的故事。 “第一次是在高中,刚来东京的时候。我不适应这里的一切,饮食,语言,森明的规则,冷漠的社会。第二次是在我父母的葬礼结束之后,毕竟除了他们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能称之亲密的人了。后来整个博士期间也在一直抑郁,吃了不少精神类药物,一直到毕业的前一年才好些。” 第9章 “今年是我在函馆的第九年。”祁深阁笑着说,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仅仅停留在书本上的故事。 “在这座城市待了这么长时间,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自己买了车和房子,也算是有了容身之所。至于朋友,不算很多,零零星星,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尤其是现在,竟然又遇到你。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 这段叙述并不漫长,甚至称得上是简洁凝练。但在祁深阁的话音落下以后,许书梵沉默地注视着他,发觉自己恍然间打破宇宙运行的规则维度,穿梭了由无数个时钟共同构成的二十七年。 “干嘛那副表情。”也许是他失语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祁深阁打趣似的看着许书梵,但语气却很温柔,带着平和而隐秘的安抚。 他知道许书梵大概仍然在在意一开始自己说的抑郁和自我厌弃,因此朝他很轻松也很真诚地微笑了一下,凝了笑意的眼角倒映着窗外浓沉下来的夜色。 “都已经过去了。医院的评估报告表明,我现在身体和心理都完全健康。”他说,“而且,我现在已经有新的工作和人生目标了,不是吗?说实在的,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这件事这么有意义过。” 听见这句话之后,许书梵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在这场谈话开始之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说到最后,祁深阁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带着避无可避的痛楚剜在他的心脏上。 他意识到自己是个骗子。罪不可赦的骗子。 在听着祁深阁叙述时,有那么一瞬间,其实他差点就要狠下心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他想说,别傻了,就算你因为我而有了新的人生道路,但我也没有任何可能陪着你走下去。 到头来,在这片白雪皑皑的陆地上,还剩下的终究仍旧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变得粘重而迟缓,许书梵被自己想要坦白出口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当他终于抬起头来,对上祁深阁坦诚的视线,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做不到这一点。 揭开悲剧的幕布,远比创造一出悲剧要更加艰难。 温暖的气流从两人之间缓缓划过,艰难又执着地融化了静默的氛围。 “嗯。”最后许书梵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垂下眼去逃避他的视线。他知道自己声音干涩异常: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这是许书梵对祁深阁撒的第一个谎。 祁深阁说得没错,这家烧鸟店的菜品的确让人拍案叫绝,对得起昂贵的价格和狭窄的店面。但面对着一桌子色泽诱人的烤串,许书梵却只是勉强动了几筷子,剩下时间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盯着桌角的纹路放空。 祁深阁倒是丝毫没受到饭前谈话的影响,仍然颇有食欲的样子,动作优雅但吃得飞快。在解决完自己那一份之后,他看向许书梵: “不合口味么?” “没有,挺好吃的。”许书梵摆了摆手,神色有些勉强。从方才开始,他就不得不忍受自己上腹一阵强似一阵的情绪性抽痛。“我只是……中午吃多了,没什么胃口。” 祁深阁看出他不想多说,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挥了挥手,叫老板来结了账,又要了一个食品纸袋,把桌子上剩下的食物统统收了进去,将袋口扎好。 许书梵看着他的动作,倒没有想到他还有随时死地打包剩饭这种优良习惯,忍不住定着疼痛艰难地说了一句: “不浪费食物,真是个不错的习惯。” 然而,听见这句话,本来已经半只脚迈出了烧鸟店大门的祁深阁却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道: “谁说这是我的习惯?” 许书梵和他面面相觑。 “我不喜欢吃剩饭,平时如果没吃完的分量不多,也不会特意打包回家。”他盯着许书梵勉强在碎发遮掩下变得柔和的消瘦下颌线条,“我是怕你吃这么一点半夜会饿,以防万一才给你带回去当宵夜的。” 许书梵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变得僵在原地。等了很久,祁深阁才听见他用比新雪飘落还要小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而后者好整以暇地用手撑着门框,看了他良久以后才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实似的,笑着回了一句“不客气”。 第12章 出了烧鸟店,祁深阁发现远处天边的云彩里泛着格外浓重的墨色。 “这是下雪的前兆。”他煞有介事地说。 太阳落山以后气温骤降,这个天气显然容不得他们在户外进行什么饭后消遣,于是两人匆匆上车回了公寓。果不其然,车子刚刚在楼下的停车场角落停好,许书梵就感到有轻盈而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鼻尖上。 许书梵生在一个北回归线以下的南方小城,气候终年阴雨连绵,但在十八岁以前却从没见到过雪。 所以,即使已经是第二次来北海道,他仍然对近距离接触这种奇异的气候结晶颇有兴趣,不自觉地伸出指尖,想要接住从面前飘扬而下的雪片。 祁深阁看似走在前面领路,但却后背长了眼睛似的,揶揄道: “多大人了,还喜欢玩雪?” 许书梵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很罕见地想嘴硬一下:“哪里玩了,我就是……有点热,想给自己降降温。” 祁深阁的脚步停在原地。 在许书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垂眸伸出手,很快也很准确地用自己的手背贴了一下许书梵的。 两者皮肤的温度差过于强烈,以至于许书梵一下子像被施了什么咒语一般停滞在原地。 “觉得很热,但手比冰箱内壁结的白霜还凉。”祁深阁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你骗谁呢?” 许书梵耳朵尖有点发红,很慢地蜷起被祁深阁碰到过的那只手,低着头不吭声了。 回到家,许书梵做的第一件事是尝试和祁深阁商量今天晚上的睡眠地点问题。毕竟虽然他昨天晚上睡眠质量很好,但自己侵占了这套房子里唯一一间卧室的事实,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内疚。 “你去睡卧室吧,我睡客厅就好。”他试着好声好气地给对方一个自以为理由充分的解释:“我总不能一直霸占着你的床。” 祁深阁置若罔闻地脱着他穿了半天仍旧像他本人身材一样挺拔有型的大衣,把只比他矮一截的许书梵当成了空气。 许书梵杵在原地,看着他十分慢条斯理地把羊绒面料上粘着的细雪掸去,又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等到对方做完这一切之后,却似乎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他忍不住出言攻击道: “祁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有一点没礼貌。”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祁深阁竟然很干脆地答道: “有啊。从高中开始,一直到现在工作,一直都有人这么说我。” 许书梵倒也没想到他不要脸得如此坦然,一时间卡壳,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应该拿出什么话来回答他。 “但我从来没在乎过。”祁深阁说,“我认为贸然向别人询问愚蠢的问题比选择不回答更没礼貌。” 许书梵:“?” 他很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被骂了。 不过,虽然很不加掩饰地对他施加了嘲讽,但祁深阁倒是没有就这么丢下人不管。他问: “你为什么想睡客厅?那个理由对我来说不成立,因为我大可以反驳说,你是客人,出于礼貌把更好的条件让给你是天经地义。” 许书梵用沉默的抗议视线盯着他——你的礼貌还真是薛定谔式的。 “嗯?怎么不说话?”祁深阁欣赏着他怨毒的表情,“劝你还是乖乖……” “——你觉得我是客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许书梵打断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许书梵惊喜地发现祁深阁竟然罕见的露出了那种“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的表情。 于是他继续乘胜追击道: “是你邀请我在这里长住,并和你一起经营酒吧的。”他说,“如果我要一直住在这里,那么你要始终拿出待客的礼节来对待我吗?” 祁深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的眼睛狭长妩媚,眼尾上扬的弧度狡黠而漂亮。但这也使得他在盯住某个人时,带来的压迫感不是一般的强。 许书梵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忍不住先开口道:“呃……我的意思是,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祁深阁接过他的话头:“不用了,我已经考虑完了。” 许书梵的眼睛亮了亮,等待着他的下文。 “但在告诉你结果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祁深阁微微弯了弯腰,凑得离许书梵近了点。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许书梵有点僵硬,恍然间觉得他不怀好意的眼睛像是聊斋故事里吸人精血的狐狸精,披着美丽的皮囊布下天罗地网。 第10章 “你在我这长住,不是以客人的身份,那还能是什么?” 但很可惜,许书梵不是误打误撞跌入陷阱的单纯书生。如果要他自己形容,他觉得自己更像是狐狸精暂住的破败道馆里的唯一一个道士,虽然没有足够的法力与道行深厚的狐狸精对抗,但好歹也不会像愚蠢的书生一样乖乖束手就擒。 许书梵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出了答案。 “身份?难道不是朋友吗?” 他一向信奉见好就收,不擅长做赶尽杀绝之流。但今天祁深阁实在欺人太甚,所以他也忍不住反将了对方一军。 “难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吗?” 这下轮到祁深阁无话可说了。 两人长久对视,但许书梵仍旧是那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过了很久,祁深阁才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冷冰冰地扔给他几个字后转身就走。 “那你就先试一晚,看看你明天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这句话未免有些太没头没尾,但许书梵还是敏锐地从其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慢慢转过脸,眯起眼睛盯着客厅里宽大柔软的沙发看。 一定有陷阱。 第13章 然而,虽然早就有了预警,但直到当天晚上真的睡下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陷阱究竟是什么。 客厅里没有暖气。 深夜十二点半,当许书梵第三次在被窝里被冻醒之后,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地挺身坐了起来。 由于身体原因,他本来就很怕冷。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往往都是刚刚入秋就给自己裹上厚重的外套——更别说在室内保温系统本来就不怎么发达的日本了。 许书梵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面前闪着灯光正在运作的立式空调,心里对它勤勤恳恳工作一番起到的实际作用有些怀疑。 白天的时候明明觉得这台空调的性能挺好的,怎么晚上就变成了这样? 四下环顾了一圈,许书梵想要找到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一点,但无奈他有轻微的近视加严重的夜盲,在这个黑灯瞎火的环境之下根本连什么都看不到。 而且他也并不具有站起来打开灯仔细寻找一番的勇气,因为那意味着杂音很可能把已经睡下的祁深阁吵醒。 精神颓靡地在原地坐了一会,许书梵最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重新躺下了。 罢了,大不了就这么坐到天亮。他想。 没吃什么东西的胃部仍然在隐隐作痛,而且近几天犯病的频率比起前几个月来明显高了些。许书梵猜想这大概是自己昨天中午又忍不住破戒喝酒的缘故。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许书梵被沉重的意识和身体的隐痛折磨得喘不过气,只能不停在冰冷的被窝里翻来覆去。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门之隔的卧室里突然传来了声音。 许书梵对黑夜一片寂静中突然传出的声音很敏感,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屏着呼吸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秒,两秒,三秒。卧室的门打开又关上,随之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穿过整个客厅,最后在自己身旁停下。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许书梵听见祁深阁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装什么睡?” 许书梵:“……” 他慢慢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抬起手揉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醒了?” “我不醒,怎么验收赌约的成果?”祁深阁抱着胳膊,他的眼睛在沉黑的夜色里显得很明亮。许书梵看清了他瞳孔里的神色,戏谑而无奈的,显得很生动也很鲜活。 莫名其妙地,许书梵想起来他在晚饭时自述的过往经历。 他发现自己没法想象祁深阁自杀的样子。 还没等他来得及就这个话题深想下去,意识便被对方的问句拽回现实。祁深阁看着他道: “怎么样?冷得失眠了?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吗?” 许书梵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发问:“怎么会温差这么大?” “房型设计不合理,整个屋子的地暖系统都集中在卧室。”祁深阁说,“而且这台空调配备了最新的能源节省系统,晚上十点以后如果太长时间没有操作,就会自动把功率降低百分之五十。” 许书梵噎了一下,低下头彻底不吭声了。 “行了,愿赌服输,还不打算进去吗。”祁深阁自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好歹我都提前把被窝给你暖好了,这待遇,还不赶紧去享受下?” 许书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朵略微有点发红,但没吭声,坐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祁深阁看出他有话想说,于是便很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酝酿。半晌之后,许书梵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了一般,把视线撇到一半,干巴巴地道: “那我们一起吧。” 他的声音很小,但祁深阁仍然听清了。他很慢地眯起眼睛: “你说什么?” “一起睡在卧室。”许书梵像是给自己做好了什么心理建设,终于有胆量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再去埋怨祁深阁买房子为什么要买一个一居室——毕竟日本高层公寓的房价就摆在这里。但是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是接受不了把主人赶走,然后心安理得得住他温暖的卧室,更遑论是在领略了一番客厅难熬夜晚之后。 “你的床是一米八的,应该够用吧?”许书梵又不怎么确定地加上了一句。他倒是确信自己晚上的睡姿很安稳,一般情况下不会乱动;但祁深阁如何他就不知道了。 祁深阁不语,只是用一种很微妙的视线看着他。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明前天晚上,你还很排斥要和我住在一起这件事吧?” 他想起那夜在房间门口,许书梵那经过了尽力遮掩之后的犹豫神情:“怎么过了还不到三十个小时,就对这件事完全接受良好了?” 这句话彻底把许书梵给问住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到底,他跟祁深阁也只不过是三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就算自己重新回到函馆是为了他,但自己怎么会就这样大胆而冒失地跑到人家的私人领地,甚至答应在这里长住下来? 说起来,这已经是许书梵独自周游世界的第三个年头了。在之前的这三年里,他经历过很多意外。 在马赛的港口被扒手偷走身上的全部电子产品和现金,差点迷路在雨季景色千变万化的东非大裂谷,甚至在澳洲北领地差点被觅食的袋鼠踢得小腿骨折。 但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带来的后果和头脑发热的冲动感觉,都远远不如做出留在这个冬季漫长的边陲城市决定的时候来得要多。 他没办法解释这一切,因为它们看起来是那么自然,像是冥冥之中一股托举着他命运的气流,把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卷上九霄云外的高空。 他只知道,这种真心实意地想要拥有某种欲望的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这是最后一次,所以他决定纵容。 所以,许书梵还是回答了祁深阁的问题。用他最真实的想法,以及最平静的语气。 “我认为,这三十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我接受这种程度。”他坦然道,“最起码对我来说,你已经不是不知底细、让我没有安全感的人了。我想现在在你身旁,我也完全可以睡好。” 祁深阁神色晦暗地盯着他,半晌无言。 “那就走吧。” 费力地抱着一床叠起来也有半人高的棉被以及枕头,许书梵跟着祁深阁亦步亦趋地走进卧室。 他把被褥散开,平铺在自己昨天晚上睡过的那一侧,并且很有分寸地只占了十分之三的空间。 新被他铺上的这套卧具和祁深阁的是一个品牌一个系列,只是颜色不同,两个被窝规规整地摆在一起,显得十分协调。 许书梵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掀开被子正要躺下,转过脸却看见祁深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再定睛一看,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麻木。 许书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祁深阁摇了摇头。下一秒,他的身形一动,然而就在许书梵以为他终于要躺下的时候,却眼睁睁看着这人将胳膊一伸,把自己原本好端端平铺在床上的被褥整个抱走了。 “?”许书梵说,“你干嘛?” 祁深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在床脚另一侧的地上打了个地铺。 把简陋的临时铺盖搭建好之后,祁深阁面无表情地躺了下来。翻了个身,对上许书梵震惊的视线,他才意识到自己需要根据这个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我没你那么粗线条。” 过了大概半个世纪,祁深阁盯着头顶上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终于开口。语气很轻,在黑暗的空间里飘荡着,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幽怨。 第11章 “……我会睡不着的。” 第14章 十分理所当然地,那头晚上祁深阁与许书梵都没睡好。 前者辗转反侧,后者心烦意乱。 第二天醒来时,两人的眼下挂着一模一样的乌青。但同样出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他们很默契地对失眠的原因双双避而不谈。 吃早饭时的气氛比起昨日来略显尴尬。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这种诡异的沉默无疑使得气氛更加焦灼起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收拾完餐具之后。 许书梵对周围环境和氛围的变动都很敏感,眼下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折磨,便趁着祁深阁洗完餐具从厨房出来的空档开口问他:“老板,今天什么安排?” 祁深阁擦着自己手上的水珠,闻言很不引人注目地顿了一下,似乎是莫名其妙地被“老板”这个称呼取悦到了,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表现出来。 “换衣服,我联系了装修人员,先去酒吧看看。” 许书梵现在寄人篱下,除了一切行动听从对方指挥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幸好,经过一晚上的心理建设,他现在已经说服自己良好接受了一夜之间成为了某个还未开张酒吧员工的未来,打算无论如何先体验一把生活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这是许书梵在被几乎能把自己折磨疯的矛盾心态中挣扎无果之后,为了维持自己心理健康而暂时制定的短期规划。 看见他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祁深阁很满意,但在看见许书梵只吃了一个鸡蛋就想撂下筷子的时候没忘又去厨房装了半碗粥,带着教导主任般的严厉威严监督他喝完。 鸡飞狗跳一早晨结束,许书梵终于再次被厚重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拿上自己的背包跟着祁深阁出了门。 一夜过去,天刚刚放晴,道路两侧的积雪比昨天只高不低。祁深阁开着车慢慢在危险的冰面上行驶,许书梵忍不住问他: “为什么没有专业的工作人员铲雪?” 在国内生活久了,有许多习惯和观念并不容易一下子转变过来。祁深阁回答他: “日本很少有环卫工人,政府不管这个,大部分人都处于自觉负责公共区域卫生的状态。而且函馆人口和车流量都不多,就算路况不好,也不至于形成交通堵塞。” 许书梵透过蒙着一层白雾的车玻璃,张望前方道路中央被车轮压碎的冰碴:“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么滑的路面上驾车都太危险了。你平时上班通勤也天天开车吗?” 祁深阁顿了一下才回答:“不怎么开车,基本都是步行。” 方才一路上跟着对方坐到车子的副驾驶,许书梵这才想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对——他两日之前刚刚走过一遍从那家酒吧门口到公寓楼下的路线,就算雪天地滑,步行也至多不过二十分钟而已,实在没有什么特意开车出来的必要。 这么想着,许书梵不由直接开口问了:“那今天呢?就这么两步路,也用不着开车吧。” 却没想到的是,祁深阁听了,却转过视线来瞥了他一眼,用一种很嫌弃的语气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要不是因为你那一碰就碎、一吹就倒似的体质,我用得着这样小心翼翼吗?” 许书梵觉得这简直就是千古奇冤。 他虽然确实身体不好,但能表现在外部的至多不过是一样时常手脚冰凉而已,怎么到了祁深阁嘴里就变成瓷器一样需要时刻呵护的易碎品了? 还有,这人的用词习惯也很奇怪,什么叫一碰就碎? ……说得像好像他已经碰过自己了似的。 一路拌着嘴磨磨蹭蹭地到了地方,祁深阁把车子停到小巷尽头的空地上,解开安全带下车。 酒吧位于巷口右手边的中间地带,说隐蔽不隐蔽,但因为店面太小,所以实在算不上是显眼。 以前在这里工作时,祁深阁作为唯一一个员工时常受到音羽山先生的资本主义剥削,除了兼容调酒师、收银员之外,还得负责管账和进行收支统计。 也得亏他是个心无歹念的正派公民,否则那老头连自己房产证上什么时候改了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祁深阁对近几年来整个酒吧的经营状况都了如指掌。据他所知,这里在一年中几乎只有游客量最多的那几个月份处于盈利状态,在剩下的日子里则仅仅只是能够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甚至运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可能亏损。 所以,这下亲自把店面盘下来,祁深阁必须先针对酒吧本身做出彻底的整改和优化,以此来获取更高的盈利。否则,按照自己的那点家底,说不定真要让许书梵一语成谶,还没来得及经营出什么成果就要身无分文了。 已经提前跟音羽山先生电话联系过,对方说让他先按照自己的意思进行改造,他过一段时间会亲自过来看看,顺便跟祁深阁一起去把房产权转移的相关手续办好。 既然如此,两人想要进行对酒吧的彻底改造,就无需再畏手畏脚了,全凭心意即可。 许书梵站在破旧的木板门前,把视线从头顶上摇摇欲坠的招牌上移下来。他看着眼前祁深阁毫不客气地一伸手,随着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刺啦”声把那块标着“已永久暂停营业”的告知书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攥成一团。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不知怎的,看见那张标语被彻彻底底地从门上清理干净,许书梵还是突然生出一种焕然一新的舒心感,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了尘封已久的束缚,重新被大大方方地摊开到阳光下来。 他猜想,这种情绪的出现大概与自己几日前下了新干线之后匆匆赶到这里,但却只能面对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一派荒凉的破败镜像时霎时间生出的失望和无力感有关。 两相对比,他突然又很庆幸自己做出留在这里的决定了。 撕完标语,祁深阁用钥匙打开门。“吱呀”的门轴摩擦声昭示着这里已经良久无人问津,下一秒许书梵探进脑袋,立刻被漫天飞舞的扬尘呛得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祁深阁对粉尘不如他敏感,也没有鼻炎,所以仍然如预想中一般保持着镇定自若,甚至有功夫姿势很帅得反手扔给许书梵一个一次性口罩。 两人慢慢走进室内,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酒吧内的一切装饰和摆设都没有改变,仍旧是许书梵第一次来时以及祁深阁辞职离开时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显得年代久远,像是带上了记忆的颜色。 现在这幅样子,实在是不适合直接进行什么施工。趁着和雇佣的专业人士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祁深阁出门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扫帚拖把等基本的清洁工具,扔给许书梵一把,示意他开始干活。 许书梵认栽,默不作声地接过看起来也已经沾染上了资本主义剥削气息的祁老板递过来的工具,勤勤恳恳地干了起来。 两人这一打扫就是半个上午的时间。 临近饭点,许书梵清理完最后一个吧台椅下面的灰尘,腰酸背痛地直起身来,只觉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了。他看向正利用身高优势擦着挂在天花板上吊灯灯罩的祁深阁,与正巧也正向这边看了过来的对方对上视线: “祁老板,我实在不行了,申请停工休息。” 祁深阁铁面无私地环视了一圈店内的景象,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焕然一新,连吧台表面都干净得光可鉴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抹布抽出一块干净湿巾擦了擦手: “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你先去车上等着,一会载你去吃饭。” 许书梵长舒了一口气,步履蹒跚地走出店面,心累地想起自己一年之前跟着一个野生探险队徒步穿越环勃朗峰线路的时候,似乎都没这么生无可恋过。 自己在车上休息了十分钟,祁深阁也坐了上来,只不过与自己不同的是,他仍旧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什么疲态。 许书梵一面在心底吐槽这人虽然硬要当老板、但其实就是个天选打工仔的料,一面奄奄一息地问: “吃什么?” “你猜。”祁深阁一面倒车一面给他了一个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回答。不过好在他已经在函馆生活了将近十年时间,对市区的所有美食分布都了如指掌,许书梵索性就随他去了。 这天中午两人光顾了一家寿喜烧店。因为身体原因,许书梵不能吃任何油腻或辛辣具有刺激性的食物,比如说上次烧鸟店的烤串。但简单清淡的寿喜烧算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接受的特色菜之一,所以这顿饭许书梵吃得很饱,也算是解了从早上辛勤干活到现在的心头之恨。 吃完饭,祁深阁接了个电话,是之前联系的专业工人,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带着团队成员赶过去的路上了。 挂掉电话,祁深阁抬起眼来看还沉浸在久违地饱餐一顿的幸福中的许书梵,问他需不需要自己把他送回家去睡午觉。 第12章 许书梵隐约听见了几句他方才的电话内容,知道现在是酒吧翻新重建的起步阶段,要处理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多,所以也不怎么好意思放任祁深阁这个老板自己去忙前忙后:“我不睡午觉,直接过去吧。” 祁深阁点了点头,顺了他的意思,两人重新驱车返回酒吧。 到达熟悉的巷口,眼前空空荡荡,显然工作人员们还没有来。于是两人先一步下车来到酒吧门前,却不料在进门之前突然听见了一阵从室内传来的悉悉索索。 许书梵警惕地顿住了脚步:“……不会是进贼了吧?” 垂眼一看,门确实没有完全合上,而是留出了一条小缝。 听见这声音,祁深阁的脚步也不由顿了一顿:“不能吧?我是想着店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才没有锁门的,而且这光天化日的,小偷进去能偷到什么?” 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两人还是决定实践出真知,无论如何先进去看看。 看着对方慢慢推开门,许书梵心惊胆战地从祁深阁肩膀后面越出来,小心翼翼地瞪着眼睛在室内扫视一圈,却在看清真相的下一秒傻了眼。 祁深阁:“……”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躺在地上傻乎乎地用牙啃咬扫帚毛的秋田犬,过了半天才幽幽挤出来一句: “哪来的狗?” 第15章 祁深阁松开门框,上前几步,然后在那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狗崽面前蹲了下来。 “你从哪来的?”他用一种检察官拷问犯人的语气严肃地问它,“小心我告你非法入侵。” 许书梵:“……” 这台词还能再幼稚点吗? 他也走到对方身边,蹲下身去跟小狗亮晶晶的眼睛对上视线:“宝宝,你家在哪里?是不是走丢了?” 他温柔到有些腻歪的语气让祁深阁不由自主起了一身寒毛,登时感到一阵恶寒:“你还能再恶心点吗?” 许书梵毫不犹豫地反呛了回去:“总比你的角色扮演正常。” 互相回怼了一通之后,两人终于想起来正事。祁深阁观察了小狗一会,确认它除了喜欢把扫帚的毛啃秃以外应该没什么攻击性,所以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去,用十分巧妙的手法在狗的脖子上一抬一拨,迅速把过长的绒毛扫到一边,露出了系在一根小绳上的不起眼铭牌。 “有主人,应该是不小心跑到这里的。”祁深阁言简意赅地对许书梵解释了一句,然后把手伸到柴犬的脖颈后,把铭牌的结解开,取了下来。 把东西拿到手之后,许书梵也凑上去看,只见上面的痕迹刻着几个简单的字符以及一串数字,看起来应该是狗狗的名字和主人的联系电话。 “小橘?”祁深阁的第一反应是吐槽,“听起来像只猫的名字。” “太好了,有电话。”然而,跟他的反应截然不同的是,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许书梵却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毕竟对他而言,因为私心留在这里这个决定已经足够冲动了,他现在绝对没办法再对一只可能因为意外而被迫收留的小生命负起责任。 祁深阁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出声。低下头默默的看了已经啃完了扫帚、转而去乐此不疲追逐自己短尾巴的小狗一会,然后道:“那你看着它点,我去给它的主人打电话。” 许书梵捕捉到他的表情,猜想到他或许很喜欢狗,但是却无法解释自己这样坚定的原因,因此只好选择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对小动物的喜欢并不比祁深阁单薄到哪里去,小时候甚至养过一猫一狗两只小乌龟还有一缸金鱼。 并且,虽然他在养活自己这件事上可谓十分失败,但对小动物一向悉心照料,都好好地替它们养老送终了。 正因如此,他能理解现在祁深阁的心境——对方在捡到小狗之后心中一定立刻滋生了某种正常而自然的期许,期待着如果找寻不到狗主人,或许能够把这只从天而降的毛团子纳入到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家庭”里。 祁深阁拿出手机,对照着铭牌上的数字拨打了电话。提示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接听,就当他皱着眉看了看手机界面,想要放弃时,电话却突然接通了。一个明显带着急促和焦急的男人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喂?请问您找谁?” “您好,我姓祁,刚才在店里捡到一只大概一岁大的柴犬,它胸前的铭牌上记录着这个电话。请问这是您家的小狗吗?” 那边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下,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若狂的回应声:“是的!小橘是我养的狗!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我和我太太刚刚发现它不见了,正在满大街地找……” 说到这,他似乎才想起来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还不知情的太太,于是放下手机开始大声呼喊一个明显是昵称的名字,整个过程带着祁深阁都能听出来的手忙脚乱。 片刻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连着说了好几个“太好了”之类的词。 不知怎的,祁深阁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但由于对方隔着手机的距离不近,再加上声音通过电磁传播之后的失真效果,所以他也一时没有想起来那个女孩是谁。 既然顺利取得了联系,接下来的步骤就很顺理成章了。祁深阁把酒吧的地址告诉了那对年轻的夫妻,告诉他们可以现在过来把不知道为什么迷路在这里的小狗接回家去。 然而,在听见这句话之后,那个丈夫却似乎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似的,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点尴尬的歉意恳求道: “不好意思,先生,很不巧今天有朋友把家里的车子借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刚才我和妻子再着急也只能步行在沿途寻找……所以,由于从我们这里走到您那边还要一些时间,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您帮忙再让小橘在您的店里待一会?您放心,它很乖,不会乱叫乱咬的。” 祁深阁想了想,然后问他:“您家大概住在什么地方?” 对方报了个地址,他认出那里位于自己昨天晚上带着许书梵吃过的那家烧鸟店附近。思考了一会,毕竟那里对于步行而言离这儿不算太近,所以他最后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先生,既然您和您夫人现在不方便,那我可以和我朋友一起帮忙把小狗送过去,您只需要在家里等着就好了。” 听见这个热心肠的提议之后,对方明显很惊喜也很感激,用这个国度人民特有的夸张语气说了一大串的道谢和溢美之词。祁深阁听了之后只是淡淡笑着回复了几句,问清楚对方的具体地址之后就挂掉了电话。 “走吧。”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祁深阁转过脸对着许书梵挑了挑眉,“该去做好人好事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毛发干净蓬松的小狗抱了起来,正要抬步走出店门,然而不料却迎面碰上一了几个扛着大包小包工具箱走进来的专业工人,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还有正事要做。 这下子两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祁深阁不得不把小狗交给许书梵抱着,自己上前去与工人们交涉,确认这次店面清理和修补的具体步骤细节。 好不容易把自己大致的诉求与他们说完了,工人们拆下自己带来的工具箱开始准备工作,祁深阁才得到空档回到许书梵身边来,皱着眉和他耳语: “怎么办?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必须在这盯着,指挥整体进度,但答应小狗主人那边的事……” 许书梵低头,轻轻用指尖顺了一下柴犬背上柔顺的毛发,然后抬起眼来对上祁深阁的视线,回答道: “如果你放心的话,不如让我自己回去送狗。跟着导航的话,我有把握能找到地方。” 祁深阁用一种不怎么信任的视线看着他:“你能行吗?这里的驾车方法和交通规则都跟国内的不太一样。” 许书梵点点头:“之前在京都那一带的时候,为了省钱我租过车,应该没问题。” 事态紧急,除了他提出的办法之外,祁深阁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于是只得十分不放心地接受了这个方案。 他把车钥匙放到对方因为抱着沉甸甸的狗而腾不出手来的口袋里,又去吧台上撕了张便签纸,清晰而详细地写下了方才男人口中的那个地址和交通路线,交给许书梵: “如果迷路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乱跑。你日语只有个基础底子,也不要随便问路,可能会造成误会。” 看着他那副满脸忧虑和怀疑的样子,许书梵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好好答应了下来: “好的,祁老板,我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然后按时归来。” 第16章 虽然与国内的交通规则略有差别,但除了驾驶座的位置和行驶方向以外,在哪里开车总归都是差不多的。 很长时间没练手,但许书梵再次摸起方向盘来的手感远比想象中要顺畅。试探着慢慢向前滑行了几百米,到了宽敞的主干道,他便放心地踩油门提起速来。 第13章 不多时,还没等他新奇完祁深阁这辆价值不菲小轿车的手感,小狗的失主夫妇所在的社区就到了。 一路上他把柴犬小橘放在后座,小狗虽然因为不安和陌生一直在发出小声呜咽,但好在的确像它的主人所说的那样,这是只很乖的小狗,自始至终都没有乱动过。 把车子停在路边,许书梵抱起小橘走到面前这栋崭新的一户建前。 在门口按了门铃,显然已经等候多时的失主夫妇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走在前面的是丈夫,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斯文温和的年轻男人。他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浅井琉生,从许书梵手里接过小橘后,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不尽的连连道谢。 “许先生,今天实在感谢您,要不然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在询问了该如何称呼许书梵之后,浅井琉生神色认真地再次向他鞠了一躬,然后才想起来要介绍跟在自己身后出来另一个女孩子,歉意地笑着道: “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妻子,我们都是小橘的监护人。” 许书梵礼貌的微笑着,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身材娇小的女孩,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是你?” 同样在看见他以后怔愣在原地的这个年轻女人,正是昨天晚上烧鸟店里祁深阁的朋友。 浅井悠璃很快便反应过来,随即面上甜美的笑容也加深了一层。她拉着丈夫的袖子一起往后退了一步,给许书梵让出进门的道路来,然后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先生,请进屋来喝杯茶吧。” 既然是祁深阁的朋友,自然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许书梵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想着对方在店里应该不至于忙不过来,于是道了声谢后拘谨地换鞋进门。 浅井悠璃的丈夫显然没想到两人认识,但听见前者略微解释了几句之后就明白了大概的情况,对许书梵也更热情了。 许书梵在夫妻二人的带领下前往面积不大但装修十分温馨的客厅,在案几旁边的沙发上坐好。浅井先生很快端来了茶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玄米茶在造型精致的花鸟纹陶瓷杯璃冒着热气。 “我该怎么称呼您?”许书梵捧着温热的茶杯,对跟自己相对而坐的悠璃礼貌地笑笑。 为了不打扰两人的谈话,浅井先生在为两人倒好了茶以后就抱着小橘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一时整个会客室里只剩下角落里炉火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啪声,显得舒适而静谧。 “叫我悠璃就好了。”她用一种很认真也很好奇的目光看着许书梵,那双清澈的眼睛大而明亮,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说完,她又笑着补了一句: “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的全名浅井悠璃。” 听见这个与方才男人相同的姓氏之后,许书梵先是下意识诧异了一下,随后便反应过来这个国度一向有这样的传统,入籍后夫妻二人会改成相同的姓氏。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在看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了然神色之后,浅井悠璃竟然像是全然看清了他所思所想一般神秘地笑笑,然后道: “不过,许先生不要误会,浅井这个姓氏是跟着我来到这个家庭的,是琉生自愿改成了和我一样的哦。” “嗯?”根据许书梵对日本文化的了解,这种现象毕竟极其罕见。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世俗的墨守成规当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他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表露出了些许惊讶和好奇: “原来是这样吗?看来您先生跟您的感情真的很不错。” “是的。”浅井悠璃的脸上浮现出很幸福的神采,“我们两个月前刚刚结婚。小橘也是结婚之后不久养的,虽然我们两个都很爱它,但毕竟第一次养宠物还是有些笨手笨脚,还麻烦许先生您跑这一趟。” 虽然自身的日语水平其实不太能支撑起与本地人这样长时间的交流,但许书梵很快惊喜地发现,浅井悠璃竟然会说一部分中文,英语也很流畅。 就这样,在两人夹杂了三国语言的努力沟通中,许书梵竟然也清晰地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今天上午我们带小橘去了一个朋友家,结果车门没有关好,它趁着我们上车和朋友告别的时候自己跑了出来。我们一回家就有位邻居来借车子,一打开后座的门才发现小橘不见了。” 这一段浅井悠璃是用生涩的中文表达出来的,虽然口音有些怪,但语法基本正确。在看见许书梵赞许的眼神之后,她带着点小骄傲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巧,小橘不偏不倚跑到了您和祁先生的酒吧里,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找它——说起来,我的中文还是祁教给我的,怎么样,很不错吧?” “是吗?”听见祁深阁的名字,许书梵的眼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亮了一下:“他竟然这么厉害?” “是呀,祁是我的所有朋友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了。”悠璃看着他,用一种很单纯的敬佩语气说,“他在很好的大学里毕业,工作后在公司里一路高升,人又帅气可靠,一直都很受欢迎。” 认识这些时间以来,这还是许书梵第一次有机会从别人口中全面而客观地了解祁深阁这个人。这种体验让他十分新奇,于是追问道: “悠璃小姐,你和祁深阁是怎么认识的?” 浅井悠璃却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颇为狡黠地道: “我们两个,是在许先生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同样契机下认识的。” 听见这句话,许书梵却是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同样的契机?三年前在酒吧作为普通游客与柜台后的小酒保出乎意料的相识与约定? 来不及思考更深层次的事,他意识到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代表着什么,于是有些急促地问道:“祁深阁告诉过你我们的事?” “何止告诉过。”浅井悠璃撇了撇嘴,十分大方地坏笑着把祁深阁大概一直想捂着的老底揭了个淋漓尽致: “在许先生你再次出现以前,那两三年的时间里祁简直是天天把你挂在嘴边。” 第17章 许书梵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抽丝剥茧地努力去了解一个很危险的事实,就像在案板上给一个洋葱剥皮。惧怕内核被呈现在眼前时带来的辛辣,但又不得不为了这道垂涎已久的菜肴小心翼翼地拆开它。 他有点呆呆地捧着已经没有那么温热的杯子,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开口问: “祁深阁……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什么?” 浅井悠璃听了却不回答,只是故意卖关子似的,伸手结接过他的杯子添上新的茶水,让氤氲的白雾逐渐遮蔽住对方窥探过来的急切视线。 直到那杯重新被填满了温度的茶重新回到许书梵手里,她才慢慢开口,提出了一个和前文毫不相关的问题。 “许先生,你不是想要知道我和祁是怎么认识的吗?” 许书梵下意识点了点头,于是浅井悠璃向后以一种放松的姿势倚在沙发背上,开始讲述这一段过往。 “大概四年之前的时候,我跟我交往七年的男友分手了。我们的故事开始于校园时代,曾经我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是我还是亲眼发现了他出轨的证据。他亲口承认他已经不再爱我。” “分手之后,我陷入了万念俱灰的消沉之中。我辞掉了公司的工作,花光自己的所有存款去酗酒、为男公关一掷千金,成为了最让自己也感到唾弃的样子。在所以钱都被花光之后,我决定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 “不过,对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来说,去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当我决定跳进函馆大海的那天晚上,我走进了祁工作的那家酒吧,希望把自己灌醉之后再鼓起彻底告别的勇气。” “祁的酒吧里价格很亲民,所以那晚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零钱,喝最便宜的烈酒喝到烂醉。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客人,一开始祁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收钱并端上我需要的酒精。但就在我拿出最后一张纸币,打算喝最后一杯的时候,他接过钱,但最后只给我端过来一个空杯子。” 四年前的浅井悠璃还是一个留着厚重刘海儿的坏脾气女孩。当时她醉得神志不清,在瞪着眼看了几秒那个空空如也的杯子之后疑惑地转过头去问正在若无其事收拾吧台的祁深阁: “我的酒呢?” 祁深阁放下湿漉漉的抹布,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很自然也很真诚、让人绝对猜想不到会用来表达什么样内容的语气道: “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酒精,因为你刚才喝的那些,再加上你脑子里为了一个男人而想去自杀这个念头进的水,已经足够把你灌醉了。” 当时浅井悠璃眼睁睁听着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与现在听见作为讲述者的她转述出相同内容的许书梵简直一模一样。 第14章 “什么……?”许书梵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这也太失礼了……” “是吧?我当时也这么觉得。”浅井悠璃微笑起来,似乎又在指尖可以触碰的地方回忆起了那个阴冷潮湿、被酒精侵蚀理智的夜晚。“可是后来熟悉了之后我反而觉得,祁深阁这个人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呢。” 两年之前,原本颓靡地烂醉如泥在卡座里的浅井悠璃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自然被激怒了。她迅速站起身来,不顾身高和体型的差距,攥起拳头就要招呼到祁深阁脸上: “你这个混蛋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可惜祁深阁作为一个一米八六的青年男性,对付一个身高还不足一米六的瘦弱女醉鬼还是很容易的。他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的拳头让她动弹不得,然后挑了挑眉反问道: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在我看来,为了一个毫无底线的蠢男人想要放弃自己生命这种事,简直再愚蠢不过了。” 浅井悠璃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虽然怒火中烧,但仍然忍不住被他有些弄糊涂了: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要为了一个男人自杀?” 祁深阁放松了一些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好让她不觉得疼痛。他耸了耸肩,看在她是个醉鬼的面子上,很宽宏大量地回答了这个同样很“愚蠢”的问题: “你刚才喝酒的时候一直在对着一张男人的照片哭,哭完又去谷歌搜索‘在冬天的大海里溺水会不会很疼’,我想不知道都难。” 说完,像是生怕浅井悠璃气得还不够差点晕过去,他又毫不怕死地添上了一句: “哦,对了,我必须得说一句,那男人的照片可真够丑的。如果你为了这种丑八怪跳海,说不定明年函馆的大海都要冤枉得不结冰了。” 当时的浅井悠璃和听到这里的许书梵:“……” 被他这么一说,原本正气愤着的浅井悠璃一愣,竟然真的被他带偏了脑回路,很不服气地反问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果连他都不能算帅气,那究竟还有什么男人是帅哥?” 随后,祁深阁十分不要脸地给出了一个精神不正常但放在他身上又非常正常的答案。 “当然是我这种啊。”他很欠揍地朝着浅井悠璃眨眨眼,“恭喜你,这位小姐,你很幸运,终于在这个悲惨的夜晚见识到看这个世界上最帅的男性。” 许书梵再次:“……” 虽然并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但他竟然能够不自觉地想象到祁深阁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倒是确实还挺能让人不自觉笑出声来的。 事实的确如此。当时的浅井悠璃一怔之下,竟然真的被这句话气笑了。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虽然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在笑出来之后,她竟然真的感到那朵一直盘踞在自己头顶的阴云飘散了些许,像是被一阵横冲直撞又没有礼貌的微风轻而易举地抓走,带去了看不见的地方。 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抓着祁深阁的力气。气氛静止下来,两人站在原地对视了片刻,然后浅井悠璃的所有愤怒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痛楚的茫然。 她很难过又很颓然低下头,轻轻自言自语道: “在冬天的大海里溺水,真的很痛吗?” 她只是在无意识地追问自己,但祁深阁听见之后,却很快给了她回答。 “嗯。很痛。”他低头看着她,语气很笃定地道。 他说:“我只是个打工的,本业是个医学生。平时上解剖课的时候,偶尔能接到在水里溺亡的尸体课题——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那种尸体的样子?” 在听到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后,浅井悠璃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抬起眼来看向祁深阁,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祁深阁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侃侃而谈,“怎么说呢,无论男人女人,他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是浮肿得不成样子,皮肤都被泡烂了,有时候从眼眶和嘴里还能掏出来海里的水草和污泥,浑身散发着腥臭气,要多丑有多丑。” 他描述得太有画面感,所以浅井悠璃忍不住慢慢张大了嘴巴,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个画面。 然后她登时一阵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开始发自内心地抵触这个景象。 “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祁深阁终于闭了嘴,开始好整以暇地撑着吧台看她: “我可不希望几个星期之后你成为我要进行解剖练习的新课题。不过即使很遗憾你真的那么做了,我也会尽量给你一些优待的,比如帮你把被鱼啃下来的指甲保存好,埋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崩溃的浅井悠璃捂住了嘴:“别说了!” 光是听着那个场面的描述,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传来一阵隐痛。 差不多算是彻底打消了今晚跳海自杀这个念头,但回过神来,她仍然觉得自己对于即将到来的明天十分迷茫。 当时的浅井悠璃垂着头慢慢从祁深阁面前离开,像个木偶般僵硬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卡座上坐好。 “可是,今天不去死的话,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她看着自己被酒精蒸红的掌心,喃喃自语。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也没有爱人,好像……好像没人希望我继续活着。” 祁深阁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片刻之后,他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后蹲了下来。 “你现在还想投海自杀吗?” 他直视着浅井悠璃,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后者和他对上视线,才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漆黑的漂亮眼睛。 透过那抹无尽的黑色,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灵魂在其中反射的倒影,飘飘荡荡,被沉静地承托在里面。 犹豫了一下,最后浅井悠璃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那现在就有一个了。” 祁深阁蹲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她。他的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浅井悠璃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干净而令人信服的眼睛。 “现在,至少已经有一个希望你继续活着的人。” 说罢,他抬起手,用指尖读准了自己,轻轻晃了晃。 “加上我,就是两个。” 第18章 听完浅井悠璃用温柔而平和语气讲述这个不算很长的故事,许书梵久久失声在原地。 “怎么样,许先生,这样的祁,和你印象中的有些不同吧?” 浅井悠璃端起杯子来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失去热度的茶水,语气里带着对已逝往事的坦荡追忆和怀念。她说: “祁不仅仅是救了我的命。那天晚上,他在让我明白了生命可贵的道理之后,甚至又提出要让我顶替他在酒吧打工的临时职位,缓解一下缺钱的燃眉之急。‘反正我马上就要毕业去厉害的大公司里工作了’,他原话是这样说的。” 说到这里,她又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下,视线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带着不让人感到冒犯的探究落在许书梵身上。 “然后呢?”许书梵和她对上视线,情不自禁地问。同时,浅井悠璃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双和祁深阁十分相像的眼睛。 “然后,虽然我没有接受他这份好意,但是从此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走出了那个循环的死胡同,开始寻找新的生活。短短两年时间里,我打工,攒钱,贷款,又还钱,成功经营起了一家还算受欢迎的小店,也遇见了我现在的爱人。”她笑着说,“虽然我不想把所有的功劳都推到祁的身上,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感激他。”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祁在大学里修的科目根本就不是医学。”她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似的补充道,“那些恶心的描述也全部都是他瞎编的。不过好在,他的确达成了目的。” 浅井悠璃的话音落下之后,许书梵的睫毛轻轻动了动,轻轻抿起嘴唇。 他若有所思地透过杯子表面浮起来的那一点茶沫,看见了沉静荡漾的水底。 祁深阁。 他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 我冲动之下选择留在你身边,究竟是一个意味着什么的决定? 空气静默良久,看见他明显的出神,浅井悠璃伸手拢了拢自己肩头上垂下来的发丝,然后用一句轻声的讲述打断了他沉浸的思绪。 在经过足够长的必要铺垫之后,她终于决定把许书梵带入正题。 “我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趁着休息去祁的酒吧找他聊天,他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冷着脸时不时说两句嘲讽但幽默的话作为回应。恰恰相反的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我追问了他很久之后,终于肯开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许书梵的神经被这个词语猛地触动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视线全部聚焦到了浅井悠璃的嘴唇上,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15章 洋葱最外层的包裹已经被他打开,接下来将被发掘出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祁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好,虽然有时候显得毒舌了一点,但我能够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善意。”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等到跟他熟络之后,我才发现,他身边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朋友也好,恋人也罢,虽然祁本身一直很受欢迎,但他似乎天生就和别人很有距离感,很难真正敞开心扉去接纳或相信某一个人。” 浅井悠璃若有所思地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这些也只是我从局外人角度的一些见解和感想,许先生你听听就好,不必介怀。我们接着说他遇见你之后的事。” “那天晚上,祁破例很早就关了店,然后难得地和我一起喝酒。一开始我什么都问不出来,直到他喝醉之后,才肯向我透露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语。” “他说,他遇到的那个人来自于自己的故乡,是个在雪夜冒冒失失闯进酒吧的男孩子。说起来,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竟然喜欢男生。他说那个人似乎很寒酸的样子,在他那里坐了一晚上,只点了一杯麦烧,还差点连现金都付不起。” 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听到这里,许书梵不由在心里腹诽。 明明是祁深阁自己不让他用信用卡支付的。 “祁说,那个男孩子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所聊的也只不过寥寥数语。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第一次在和某个人说话时感受到类似‘震撼’的情绪。” 浅井悠璃说:“当时我刚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毕竟这在日语语境里是一个意义很深的程度副词,不应该被用来形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所以当时我问祁,为什么要这么说,然后他回答了一句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意思的话。” 没有任何预兆,许书梵却不由感觉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预感到那句祁深阁曾经说过的话大概就是了解他这个人内核的真正途径。 浅井悠璃自然注意到他的反应,所以没有选择卖关子,而是用很轻的语调道出了当年祁深阁在酒后思绪混沌之时无心吐露的那句怔忪之语。 “’他说,他之所以来的北海道,是要去寻找一个人。‘” 当时的浅井悠璃自然疑惑于这句话的没头没尾。她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挑眉问祁深阁:“什么人?” 一千天之前的祁深阁站在吧台后面,听见这个问题之后同样没头没尾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令人捉摸不透,但浅井悠璃可以断定,在此前的记忆中,她从未记得祁深阁表现得如此畅快。 “这正是我感到有意思的地方。”祁深阁说。 “虽然并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我敢断定,他在找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第19章 等到许书梵开车回到酒吧的时候,祁深阁已经送走了那队装修人马,正拿着块抹布独自完成着卫生清理的收尾工作。 一进室内,许书梵就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光景与自己两小时前出门时看到的截然不同了。屋顶上会漏水的缝隙被重新修补,墙壁重新刷过油漆,生锈的老旧门锁换了新的,就连吧台椅底座上的污渍也全部不见了踪影。 除此之外,还增添了风铃等不少新的物件。虽然整体的装修风格和摆设什么变化,但被这么一简单翻新下来,整间酒吧的面貌和风格都与以往截然不同了,摇身一变从岌岌可危的拆迁房变成了文艺新潮的网红小众打卡点,若是p上艺术字体之后上传到ins,恐怕最少能给账号吸上几万粉丝。 “哇,”许书梵的眼睛亮了亮,走上前去好奇地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吧台中间盖着白刺玫的玻璃罩,“不错啊,没想到就一个下午的时间,酒吧竟然真的能改头换面到这种样子。” “把你那爪子拿开,这玻璃罩是我从国内琉璃厂专门订购的,你睡三年桥洞都赔不起。”祁深阁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细看能看得出来脸色微微有点发黑。 方才许书梵出去了太长时间都不回来,他疑心对方出了什么事,连着拨了五个电话过去,一个都没接通。 情急之下,他甚至扔下一屋子的陌生工人就要出去找,结果刚踏出门槛就接到浅井悠璃的消息,不怀好意地告诉他她已经把自己的过往给扒了个干净。 祁深阁太阳穴一跳,这才想起来之前浅井的确给自己提过一嘴说最近养了只可爱的小狗。实在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他挂了电话就开始思考对方到底都跟许书梵透露了些什么,一直绞尽脑汁到后者踏进酒吧来的前一秒。 看了脸色如常的许书梵一会儿,祁深阁没看出什么,最后揣测了片刻现在的情态,决定主动出击。 “你见到浅井悠璃了?”他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神色如常,但如果有人注意到他随意搭在腿上的右手,就会发现他此刻正神经质地用指甲掐着掌心的纹路。 “嗯,见到了。”许书梵仍然是那副不在意的神情,垂眼看了看他崩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吗,故意挑了挑眉:“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哪有紧张。”祁深阁咳嗽了一声,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战术性地灌了一大口,“我那是怕她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许书梵伸手拿过一个玻璃杯,给自己也倒了点水。他轻笑:“别紧张,她没跟我说什么,只是你俩相识的过程而已。我没想到还能从你身上见到这种英雄主义,挺新奇的。” 祁深阁看着他。 “英雄主义?”他盯着许书梵沾上了一点透明水珠的唇瓣,那样的剔透让他想起厚重历史书页中夹着的琥珀,纯净无暇,一眼便能看透——但偏偏最为值得探索。 “对我来说,比起用英雄主义来形容,用现实主义来称呼它更恰当。我一向是个很现实的人。” “是么?我不反对这一点。”许书梵顿了顿,然后垂下眼回避了他的视线,只是淡淡地笑了,然后轻声道:“可我觉得,你是活在现实里的那个英雄。” “什么?”祁深阁当时正在喝水,被玻璃杯和大理石台面碰撞的声音掩盖了听感,因此没太听清这句话的内容,“我没听清楚。” 许书梵却只是摇了摇头,垂着眸子道了声“没什么”,同时忍不住露出一点笑。 对于祁深阁早就料到他三年前那句“来找一个人”的真正含义这件事,也两人之间的确有着某种心电感应。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心知肚明的哑谜被解释得那么清呢?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两人的生活和“事业”逐渐步上了正轨。 在经过一番彻底的修整和翻新后,这个对两人而言都具有特殊意义的酒吧正式开业,迎来了它的新生。祁深阁在经过几个夜晚的冥思苦想之后,最终与许书梵一起决定将它命名为“冬月祭”。 “无论是在日本的哪一个地方,夏日祭都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庆典节日。浴衣和服,烟火大会,这是很深刻的文化符号,也一向有很大的吸引力。”在向许书梵解释时,祁深阁这样说。 “但是对北海道、对函馆这个城市来说,冬天的意义才是最独特的。这是这里最长也最美的季节,却没有人来为它举办专门的节日庆典,我觉得这很不公平。” 许书梵认可这个名字的原因很简单,简约唯美,而且朗朗上口,更别说用中文念起来跟他颇喜欢的《山月记》颇为相似。 听完祁深阁的这番解答,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和对方对视,还没等开口提问,对方便和他心有灵犀地抢先继续说了下一句话。 “至于月,则是因为我觉得函馆的月亮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轮月亮都要漂亮。” 祁深阁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很温柔,许书梵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也许这个人是真的很喜欢函馆的月亮。 美在每个人眼里的阈值和意义都大不相同,他好奇祁深阁眼中的美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许书梵决定以后在每个晚上都要也抬头观察一下。 冬月祭开张的第一天,是个久违的好天气。雪从第二天晚上就停了,湛蓝色的明朗天空一晴如洗,万里无云得好像油画。 上午十点,祁深阁准时开张。他自己站在柜台后,安排许书梵站在门口迎接客人,还美其名曰是不能浪费他的形象。 酒吧规模很小,所有的位子加在一起拢共也没超过两位数,所以也无需什么员工,两个人就足够。祁深阁有经验和技术,是大股东,所以他是唯一的调酒师。至于许书梵,则只能充当服务生和收银员。 开张二十分钟之后,两人迎来了第一个客人。那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板着张脸一路张望着走进来,在看清许书梵时神色才略微变得缓和了些许。 第16章 “音羽山先生?”许书梵十分惊喜地认出了他,同时也十分尽职尽责:“欢迎您光临冬月祭。” 音羽山先生还算和蔼地跟许书梵打了招呼,然后转过头去看见吧台里的祁深阁,立马换上了一副嫌恶的表情: “祁,你这是怎么搞的?我好好的酒吧,被你弄成这幅样子,早知道就不应该看在许的面子上把房子放心交给你。” 祁深阁置若罔闻,很绅士地一伸手请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然后同样绅士地道: “我亲爱的音羽山先生,若是您没有大发慈悲地照顾许书梵的面子,恐怕这件屋子就不是落到我的手里,而是被蟑螂和老鼠给啃食干净了。” 许书梵把门帘拉好,笑眯眯地看着破口大骂的音羽山先生和人模狗样的祁深阁斗嘴。 看脸上的皱纹和头发的颜色,前者应该跟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纪了,还真是老当益壮。他这么想着,心脏一动,又忍不住开始有些思念自己隔着一片海洋的爸爸妈妈。 也许过些时日,自己就该回国一趟了。 ……如果自己还能幸运地拥有这些时日的话。 祁深阁在身后叫他过去坐着聊天,许书梵回过神来,转身走到音羽山先生的位置旁边,开始被迫听对方一边喝酒一边滔滔不绝地给他展示并讲述自己进来刚完成的后现代主义油画。 音羽山先生在酒吧一直待到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才起身离开,这期间酒吧里也来过几个其他的陌生客人,都是路过这里看见新招牌的路人,并表示对祁深阁的调酒技术很满意,会把这里推荐给身边的其他朋友。 总的来说,第一天的营业还算令人满意。虽然客流量不大,但总归是刚刚开张也没有做任何广告宣传的新店,徐徐图之便可。 祁深阁和许书梵一整天对好奇地走进门来的客人们笑脸相迎,到了晚上该关店的时辰均是觉得自己脸颊上的笑肌僵的不行。 天色完全陷入泼墨般的浓黑色,两人估摸着大概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于是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清理卫生,打算结束这第一天的营业。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开端。” 许书梵想了想,给今天的一切下了一个满意的定义,并且出乎意料得到了一向挑剔的祁深阁认同。 他不由得有些开心,伸手帮祁深阁打开冰柜的门,看着对方有条不紊地把清洗干净的杯子一个个摞进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门帘被从外面拨开的动响。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却发现来的又是两张面熟的脸孔。 “没有打扰你们工作吧?” 浅井悠璃挽着丈夫的胳膊,笑着走到柜台前面,对祁深阁和许书梵眨了眨眼。 第20章 “欢迎光临。” 经过上次的短暂相处,虽然并没有经过什么刻意的程序,但浅井悠璃与许书梵已经建立了某种莫名而自然的友谊。看见那个总是带着甜美微笑的女孩子推开门进来,许书梵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惊喜,绕出柜台迎了上去。 而在他身后,祁深阁满脸狐疑地看了两人脸上心照不宣的表情一眼,没看出什么来,只好抱着不详的预感吃下了这个哑巴亏,转而去和浅井先生客气地打了招呼。 “以前没发现你还蛮有装修天赋的嘛,这里比以前漂亮了好多。” 一番寒暄过后,浅井悠璃睁大眼睛好奇地在四周环顾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正好整以暇抱着胳膊倚在柜台上的祁深阁身上。明明五官和穿搭都与往日并无不同,但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有种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变得更柔软,更真实,不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是真切地身处其中。 “是啊,我在函馆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有特色的酒吧。”浅井琉生在自己婚礼时就已经结识了祁深阁,眼下四周并无生人,便同样笑着熟稔地接了妻子的话头,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赞兜头砸下。 十分默契地,浅井悠璃和许书梵都没有提起前几日两人见面并长谈的事,任凭祁深阁旁敲侧击、抓耳挠腮也泰然自若。 四人闲聊了一阵,彼此之间都气氛融洽。话到浓时,浅井悠璃看着放在酒吧角落里的那盆冬青盆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祁深阁道: “祁,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我和琉生的一致意思是如果你和许那天有空,可以一起来烧鸟店里吃个晚饭。权当一次迟到的接风洗尘,庆祝一下许来到我们都热爱的函馆。” 圣诞节在这里算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这一点从半个月之前街道上就开始偶然出现的气氛装饰彩灯中就可见一斑。 祁深阁对大大小小的节日几乎没有兴趣,以往的圣诞节一般都是自己过的,买上一点酒菜在公寓里自斟自饮,虽然不觉得寂寞,但现在有了许书梵在侧,的确稍显平淡。 眼下听见了浅井悠璃的提议,他却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转过眼去看向旁边的当事人。 后者以为他的意思是在询问自己有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于是连忙点了点头,欣然应允下来: “我没问题,浅井小姐店里的饭菜风味独特,我自从那天吃过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一直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光顾一回呢。” 他说得义正言辞,天衣无缝,好像全然忘记了那日一顿饭全程几乎没动几筷子的人是自己一般。祁深阁觑着他正直的侧脸,忍不住一阵无语,想也不想就回绝了浅井悠璃: “算了,我另有一个圣诞夜想带他去的地方,就先不叨扰了。至于你说的接风洗尘,当然也不能赖账,先欠着,到时候由我们俩挑选地点。” 听见这话,许书梵却是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偏过脸紧紧地盯着对方,似乎是想从那线条起伏的唇线中辨别出这话的真假。 “真的吗?你最好不要骗我。”浅井悠璃撇了撇嘴,看起来很失望:“许这么单纯,如果被我发现你只是在捉弄他,我一定会让小橘狠狠咬烂你最喜欢的那件外套。” 祁深阁却是一本正经,全然没有一点为了权宜之计找借口骗人的心虚神色: “当然了,只要你不怕你家的狗撑着,把我的外套整个儿吞下去就行——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导致便秘。” 此事在浅井悠璃“不要破坏我家小橘形象”的怒吼和祁深阁闲庭信步的东躲西藏中落下帷幕,浅井夫妇二人在送上开业礼金之后离开酒吧,祁深阁也带着许书梵锁上了酒吧的大门,开车回家。 今天晚上风很大,路上行人寥落,祁深阁却把自己那侧的窗玻璃打开了一条小缝,让呼啸着的夜风缠绕在耳侧,带着鬓角的头发自由飞舞。 喧嚣但永远保持着同一频率的风声敲击着鼓膜,许书梵撑着脸颊,看了窗外灯火闪烁的街景半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自己心中盘旋的疑问说出口。 “刚才你跟浅井小姐说的那件事……”他悄悄从掌心之中抬头,用目光描摹过祁深阁在凌乱光影中显得愈发深刻的下颌线条,“到底是不是真的?” 听见他的问题,祁深阁用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容,只是直视着前方的道路: “你觉得呢?” 他的肤色本来就很白,眼下皮肤的轮廓融在北海道辽远温和的夜色里,几乎显出一派脆弱的透明色。这白皙与那双因为映射了前车车灯而分外明亮的眸子相得益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尊应该被收藏进美术馆中心的精美雕塑。 以前在国内读大学时,许书梵是文学系教授口中最勤奋也最有天分的学生。 他看着祁深阁的下颌线,想起无数片由墨香构成的浮光掠影。那些形态各异、表意不同的文字共同组成一个简单勾勒的轮廓,仅仅模糊一瞥,便像潘汝良对于心中那个女子的侧脸。 即使再也不见,也终究会在深夜的酣梦里重逢的吧。 “我怎么知道。”许书梵没好气地道,同时不得不在心底承认祁深阁在昏暗夜色下的每一个表情都漂亮地勾魂摄魄。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渐渐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大概终究逃不过沦为狐狸精指掌中愚蠢书生的宿命,低声喃喃道: “我猜你只是为了找个不去赴约的理由。不过说到这个,你为什么要拒绝她?能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吃她店里的烤串,否则只凭一个朋友的身份绝对不可能让你按照固定频率频繁光顾。” 前方遇到一个秒数颇长的红绿灯,祁深阁没说话,只是慢慢松了油门,让车子在前一辆车的后方缓缓停下来,原本喧闹不休的夜风也消停下来,几乎隐在耳边。 “许书梵。”祁深阁叫了他的名字,然后顿了很长一会。那咬字的声调让许书梵本人一怔,然后心脏猛地收缩了几下,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被用如此低沉而暧昧的声调嚼碎了慢慢吐出来。 祁深阁看着红绿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缩小着的秒数,语气很自然地问: 第17章 “你是不是有胃病?” 许书梵的瞳孔在听见“胃病”这个词语的时候猛地缩紧了。他想自己应该庆幸祁深阁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刻是夜晚,否则在白天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神色里写着的仓皇和紧张将全部无所遁形。 几乎是用尽全身的自制力,他才没有让自己情绪明显的异常从语气中泄露出来:“怎么突然这么问?” 祁深阁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怀疑这人的语气为何如此紧绷,但最终还是没有如何在意,只回答道: “你以为我是傻子么?好歹跟你一起住两个星期了,你吃饭的习惯一直都很固定,不吃太硬的、油腻的、辣的、重咸的,太凉的或者太烫的都不行,而且几乎每顿饭都只吃五分饱,而且必须就着温水。我虽然不是真的医学生,但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你是肠胃炎?难不成是胃溃疡么?” 都不是。许书梵在内心默默回答。 虽然在经年累月的治疗和病痛里,他多少已经平静接受了自己患病的事实。但今天听见祁深阁无知无觉的语调,他还是难过地发觉自己其实仍然在想“如果我得的真的仅仅只是肠胃炎或者胃溃疡,那该多好”。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半晌,在车子缓缓开始行驶,重新汇入车流之后,许书梵才看着窗外闷声道: “……差不多。总之吃了那些确实会不舒服,所以都要忌口。” 话音落下之后,车厢内的空气便陷入了沉默。 许书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随意胡诌的一句回答竟然让祁深阁毫无反应,被这诡异而陌生的氛围憋闷得不行,半晌之后不由自主地给了对方一个怪异的眼神,没话找话道: “快到了吧?我以前怎么没感觉这条回家的路这么长。”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偏过脸去看祁深阁的神情,像是一个打碎了盘子之后慌不择路把碎片藏到橱柜里的孩子,满怀紧张地等待着归家家长的检阅和审判。 他没法想象自己瞒不住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尽管理智中知道纸里包着的火终究有把伪装焚烧殆尽的那一天,但许书梵仍然天真地祈祷,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下定决心离开祁深阁之后。 过了不知道多久,当天边挂着的恬静月牙似乎都更加深刻,祁深阁才开了口。许书梵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明显的郁闷和自责。 “那为什么你第一天来函馆的那个晚上,吃饭时我给你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饭团,你没有拒绝我?” 第21章 许书梵明显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方才祁深阁竟然是在闷不做声地自责这个。 “有什么好纠结的?”他好笑又感动地伸出一根食指去戳了戳祁深阁的脸颊,“无知者无罪,是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忌口的。而且,你只是提供了食物而已,做出吃下它这个选择的人是我。” 车子慢慢行驶起来,祁深阁握着方向盘,虽然听他这么说了,但不置可否,只是神色看起来完全没有介怀。 他这副自责的样子落在许书梵眼里,只叫他觉得可怜又可爱。在这两种软绵绵的感受之余,心下又突兀地横亘着一点危险的直觉,预警着某些东西。 一种对许书梵而言很陌生的东西。虽然陌生,却不让他感到恐惧,就像在好望角远远看见穿梭在山体之间的旋角羚羊,跑起来气势恢宏,他却莫名有种摸摸人家毛茸茸脑袋的冲动。 所以,很不争气地,这一次许书梵选择了对这警告置之不理。他盘算着该怎么转移话题分散一下祁深阁的注意力,于是思量着道: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圣诞夜那天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总不会是在楼下堆雪人吧?” 祁深阁这才有了点反应,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逾矩的埋怨: “你自己就像个雪人,有必要去楼下堆么?我要带你去函馆最著名的景点,好让你感受一下这里真正的风土人情——认识到这座城市并不是只有不务正业的古怪老头,和话痨烦人的烧鸟店老板。” “最著名的景点?”许书梵在心底惊讶了一下,自动省略了他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形容以及后半句吐槽,开始在心底盘算这句话的指向性。 函馆这个地方拢共也没有多大,算上那些荒无人烟的边缘地带,至多六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二十余万人口而已。在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北海道小城中,著名的景点并不算很多,其中最具盛名的更是只有一个。 这么想着,许书梵的内心里也差不多有了答案:“你要带我去函馆山?” 祁深阁一打方向盘把车子拐进公寓的停车场,闻言不很意外地撇了撇嘴,道: “这么早就猜到了有什么意思,早知道就不给你提示了。” 许书梵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想象了一番从函馆山顶的餐厅里眺望整个灯火通明的海湾,将会是一幅多么让人沉醉的画面。 三年前来函馆的时候,他就曾经慕名去过那里,只不过当时因为没有提前预约,被几乎每个晚上都爆满的山顶餐厅婉拒门外,再加上他又急着登上赶往札幌的列车,于是就这么带着遗憾离开了。 当时以为自己可能与那里永远擦肩而过,没想到三年过去,祁深阁竟然给了他故地重游的机会。 许书梵的心情无疑是惊喜的,以至于不小心开始形于色,跟着祁深阁乘电梯上楼的时候甚至嘴里都在小声哼歌。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和那天的促膝长谈,两人都差不多清楚了彼此的过往经历和生活习惯,就连性格上的特别之处也差不多摸了个清楚。祁深阁本就很有一套看人识人的本事,自以为现在已经把“单纯好骗”的许书梵给摸了个清楚。眼下看见他这副样子,自然能猜到此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不就是个破山头,海拔还没有五百米,用得着这么兴奋吗?离圣诞节还有将近两个星期呢。” “你不懂。”许书梵一脸嫌弃地进了家门,熟门熟路地把围巾和外套脱下来放到门口的挂衣架上,“我以前还在国内的时候就看过很多游客在函馆山顶上拍摄的照片,的确很漂亮,能亲眼登上那里算是我的人生愿望之一。” 毕竟是某动漫的打卡胜地,以及函馆本地最能拿得出手的旅游景点,国内外社交软件上的各种北海道打卡旅游攻略基本都有函馆山。许书梵十几岁的时候无意间刷到过一次,从此便念念不忘,从没放弃过“一睹芳容”的念想。 祁深阁走到厨房烧热水,闻言不显山不露水地看了他一眼,却问:“那你的人生愿望清单未免也标准太低了。不如说说除了这一条之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达成?说不定哥哥我能给你一次性包圆了。” 他说者无心,许书梵听完之后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祁深阁端着杯子走到客厅。见到他这副反应,自然而然地真来了兴趣,催促道:“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我猜猜,你是想当亿万富翁,还是想娶绝世美人?” 许书梵白了他一眼,有点恼羞成怒:“我看这么痴心妄想的是你吧?” 祁深阁抱着胳膊,全然没有了之前在车上那种可怜巴巴的内疚样子,欠揍得令人发指:“我确实想,但可惜我既不是亿万富翁——除非按津巴布韦币计算,也一直在打光棍,不仅如此,某些绝世美人还把我当贼防着,不肯告诉我他的人生愿望都有什么。” 许书梵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润物细无声地调戏了一把,忍不住红了半个耳根,兀自忍了半晌才忍住要给这张没有把门的嘴贴上封条的冲动。 他对容貌这方面并不怎么关注,也更谈不上焦虑。只不过就算这样,他也实在理解不了祁深阁眼里自己怎么会可以用这个显然过于夸张的词来形容。 一时间,有一句与中国古代四大美女颇有关系的谚语蓦然浮现在他脑海,随即又被他应激般乱七八糟地压了下去,等好不容易忘得差不多了,耳朵已经红了一片。 祁深阁似乎没发现他这番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小动作,仍然抱着胳膊用审视目光注视着他。 过了半晌,也许是实在扛不住祁深阁那狂热到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视线,许书梵只好勉强声如蚊讷地开口道: “我一直想……吃一次正宗的怀石料理。” 祁深阁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看样子很想去拿个小本子一五一十记下来,但为了面子还是忍住了。“还有呢?” 许书梵轻咳了一声,“还想,出一本书,就写我这几年在四处游历的感受和见闻。” 祁深阁似乎对这一条十分有兴趣:“你现在已经开始动笔了吗?” “嗯。这一路上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写,现在大概差不多有十万字了。”许书梵指了指自己的背包,但又随即想起来什么,凶神恶煞地瞪了祁深阁一眼:“你不许偷看。” 第18章 祁深阁心虚地把目光转回到他的脸上,“切”了一声,不屑道:“你又不是作协的,我才不想看呢。还有吗?我可不信整个人生这么长,你没完成的愿望只有两条。” 听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某个词顷刻间戳中了许书梵的秘密。他浑身的动作都僵了一刹那,用尽所有的定力才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尽可能表现得自然。 只不过,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许书梵便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自然下去。他话还没说出口,刚刚消退下去红霞的耳垂便又红透了半截,本来想随便找个由头把祁深阁搪塞过去,但一抬头看见对方认真而专注的目光,他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于是最后,妥协的许书梵避开祁深阁探究的视线,低着头用极快、也极轻的语气快速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想……试着去谈一次恋爱。一次就好。” 第22章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到只能听见窗外夜风摩擦积雪之声的客厅内完全沉寂了下来,一股暧昧难言的气氛开始横冲直撞地蔓延。 祁深阁莫名其妙也红了半边耳朵,只不过他的脸皮显然比许书梵要厚的多,仅仅一瞬就用紧急表情管理把这一点的错愕隐去了,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又倜傥风流的面皮: “呦,看不出来你在这方面这么老实,竟然还信奉老一辈所谓‘奔着结婚去的恋爱’?” 许书梵摇了摇头,一个动作还没做到位又来了个紧急刹车,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摇头还是点头。 他自然不能告诉祁深阁自己其实并没有多么忠贞执拗的感情观念,只不过余下的生命中已经剥夺了他再去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性而已。 “反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愿望而已,在清单上的排名很靠后,也不是一定要完成……总之看缘分。” 许书梵颠三倒四、舌头打结地解释了一通,边解释又边绝望地想自己究竟都在说些什么: “我只是有点好奇,从小到大看的那么多爱情电影里,让主角们甘愿放弃生命的珍贵情感属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呃……这念头挺幼稚的,也不一定非要实现。你……你当我没说。” “……好吧。”祁深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本来想顺着这个话题好好调侃一番脸皮薄得不行的许书梵,但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一阵脸上发热,最后只好干巴巴地扔下两个字之后乖乖闭嘴。 颇有点临阵逃脱的意思,他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而另一边,虽然存了逗弄一下对方的心思,但许书梵自然也没那个脸皮去继续畅想未来,只得作罢。 于是,这一页在双方的心照不宣之下,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 心绪乱得像树上枝条错落的鸟窝,两人各自落荒而逃地去洗漱睡觉,躺进被窝以后又都是一番相同的辗转难眠。 一个星期以后,随着名气在函馆范围内的蔓延,酒吧的生意算是正式步入了正轨。 许书梵决定远行时的本职身份还是个休了学的大学生,家境优渥,自从出生以来还没受过上班的苦。原以为当酒吧老板是份轻松省力的自由职业,谁知道真的跟祁深阁搭伙创起了业,他才知道这门行当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店面虽然经过了改装,但面积仍然没有变化,仍然是连指甲盖都铺不满似的那么一点。吧台每天能接待的人流量上限很有限,偏偏服务和原料又马虎不得,每一项都得齐全着来。 联系供货商、在报纸上刊登广告词,这些都是老板祁深阁的活,但许书梵却同样没有多少清闲的时刻。 他人生的高挑白净,往门口一站便吉祥物似的讨人喜欢。但这看似十全十美的吉祥物身上却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日语水平日渐捉襟见肘,稍微复杂一点的语法就能难个一脸茫然,终于在第三次被祁老板发现跟客人打哑谜之后耳提面命地丢去补习日语。 现在是起步阶段,为了保证营业质量和口碑,酒吧每周最多休息一天。许书梵作为唯一的服务生自然要跟着老板一起日日坐岗,根本挤不出去报语言学校的时间,于是祁深阁摇身一变,充分利用了现有资源,成了许书梵的日语老师,亲自传道受业解惑。 祁老师从十几岁开始便在本土生活,教学技巧自然纯熟,但师德和态度和着实不怎么样。许书梵在跟着他忙里忙外一天之后回家还要抱着本语法书背例句,一个不小心打了瞌睡还要被严格的祁老师狠狠弹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几天下来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真不行了。”在第二十五次弄错同一个助词的用法之后,许书梵彻底绝望了,把中性笔往桌子上一摔彻底瘫倒在椅子里,“你就饶了我吧,我高考之前冲刺那阵都没学到这么晚过。” 祁深阁低头看了看腕表,看见指针指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出头。他虽然没有参加过国内高考,但对学生们复习的强度毕竟有所耳闻,于是纳罕道: “你高考之前才学到十一点?这也太不努力了,难不成你是个学渣?” 许书梵本来奄奄一息地窝在软靠背里,闻言自然是彻底炸了毛:“你说谁学渣呢?” 他带着几分掩饰很拙劣的洋洋自得向祁深阁报出了自己在读大学的名字,那所大学在国际高校排名上的位置甚至要超过祁深阁当年失之交臂的东大,所以他更纳闷了,纳闷之中甚至隐隐对许书梵有了几分敬仰之意,问: “这么厉害?所以你是凭什么考进那里的?充足的睡眠和优良的作息规律?” 他这话听起来诚恳得有点阴阳怪气,以至于许书梵白了他一眼,不满道: “自然是靠我无人能及的聪明才智了。” 他倒确实没有撒谎。从小到大,许书梵都是周围人眼中的天才,即使是处在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的顶尖学术社交圈子里,他也是其中最为占尽风头的小辈,一路踩着连自己都听得耳朵起茧子的赞誉和期望上位,不负众望地踏入顶尖大学。 最重要的是,许书梵并不是没有灵气和社交能力的书呆子。他用在学习上的时间其实很有限,反而花在各类书籍、艺术、音乐,以及富有挑战性的游戏上的精力要更多些。 他一直是个热爱生命和生活的人,富有浪漫和朝气,拥有最开明的家庭和最完美的人生,顺风顺水,似乎生来就被上天宠爱眷顾。 只不过在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因为半夜在宿舍胃痛到晕倒后被送往医院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以前人生中所获得的一切并不是幸运,而是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之前粘着蜜糖的砒霜。 正是因为拥有一切,所以格外难以割舍。 想到这里,许书梵的神色慢慢沉寂下来,自以为已经无波无澜许久的心又开始轻轻颤抖,泛出来一点并不致命、但又让他不得安生的难过。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怎么了?”察觉到他异常的出神,祁深阁有些疑惑,下意识碰了碰许书梵的手背,让那人激灵一下彻底回过神来: “我发现你最近经常无缘无故走神,真的太累了?要不我先发个停业通知,休息两天再开门营业。” 许书梵摇了摇头,把那些争先恐后往外冒头的黑色情绪都尽数压下去,给了祁深阁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不用,离上次休息还不到一周呢,我就是有点困了,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他既然都搬出了这样的理由,祁深阁自然不可能继续心狠手辣地逼着人学语法,大手一挥把书扔到了角落,宣布今晚的学习时间结束,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许书梵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也乐得偷闲,脚底抹油似的溜进了卫生间,先行占了地方开始洗澡。 在国内淋浴惯了,许书梵没有日本人矫情的泡澡习惯,因此也就从来没使用过祁深阁的浴缸。只不过这天晚上,也许是觉得自己亟待放松心情、排除杂念,他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明目张胆地征用了祁深阁专门找人订制的超大浴缸。 不得不说,这个能让他在热水里完全舒展身体的浴缸的确十分人性化,不仅有各种自动加入香氛气味的按键,竟然还有按摩功能。在温热的水流里泡了一会,许书梵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年四季都没有血色的皮肤竟然也四处泛上了浅淡的红润,浑身血液流通加快导致每一个细胞都极其暖和,简直是骨头都要酥了。 正把头靠在垫着后脑勺浴缸壁的毛巾上昏昏欲睡,客厅里突然响起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由于脑细胞已经被氤氲的水汽给堵塞了个干净,许书梵一开始以为这是祁深阁的手机,所以丝毫没有在意,甚至连动一下都懒得。 然而,明明祁深阁人就在外面的客厅里,那虚无缥缈的手机铃声却完全没有因为被接通或者挂断而停下,仍然那么不屈不挠地回响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书梵突然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跟祁深阁的手机来电铃声明明是不一样的,而眼下传进耳朵里的这一串未免也太耳熟了些。 第19章 思及在这个时间唯一有可能给自己打电话的联系人,许书梵暗道一声不好。他手忙脚乱地想从浴缸里起身,结果却因为沾了泡沫的白瓷壁太滑而跌倒了好几次,直到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水,才狼狈不堪地从浴缸的魔抓之中逃离出来。 而这个时候,也许是觉得手机里坚持不懈打过来的联系人或许是有什么急事,许书梵明显听见祁深阁的脚步和电话铃声都在朝着自己的位置靠近,最后停在门外。前者敲了敲门,不确定地问: “你妈妈打视频过来了,要我把手机给你递进去吗?” “等一下!” 此时的许书梵正在火急火燎地给自己披上浴袍,忙乱间衣带没有系紧,打结的方法也弄错了。但他实在太担心祁深阁会因为等不及而直接推门而入,所以甚至顾不得整理自己发梢还粘着泡泡的头发,就这么猛地从里面打开了门。 真正的悲剧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许书梵在浴室内洗澡的时候,素有洁癖的祁深阁正在奉行一直以来的习惯,在整个家里拿着拖把拖地。 本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家务活,无奈他方才留在浴室门口的水痕此时还未干透,以至于本就慌不择路的许书梵在踏上门口瓷砖的那一瞬间就向前猛然滑倒,在惊叫一声之后直直倒进了祁深阁的怀里。 而与此同时,无妄之灾的祁深阁实在是没料到这副投怀送抱的场面,在接触到柔软浴袍布料的那一瞬间头皮便猛地炸开,拿着手机的右手拇指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不偏不倚点到了不断晃动着的“接通”键上。 一连串的巧合酿成了现在千载难逢的尴尬场面,那一瞬间祁深阁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 来不及进行任何挽救,下一秒,在畅通无阻切换成视频另一边许书梵父母的屏幕上,他用紧紧搂着衣衫不整的许书梵,面面相觑地与二老对上了视线。 第23章 许书梵:“……” 祁深阁:“……” 屏幕对面的二老:“……?” 空气一时间神奇地冻结在原地,如同前天早上公寓楼下的石阶,冰层厚得连铲雪车都铲不动。 “爸,妈。”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祁深阁恍惚地反应过来那是许书梵的声音。于是他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清了清嗓子,大尾巴狼似的:“伯父伯母好,我是祁深阁。” 许先生和邹女士两人均有二十年以上教龄,一个教古代文学一个教天体物理,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最基本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因此,在看见屏幕中的儿子手忙脚乱地和那个陌生帅哥分开时,二老的神色也只是微微变得变幻莫测了一些而已,闻言还是礼貌应答道: “你好。书梵,不介绍一下吗?这位是……你的朋友?旅伴?” 许书梵慌乱之中低头看见自己大敞的衣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连忙抬手去系,但却是越忙越乱。祁深阁实在看不下去他笨手笨脚的做派,只能礼貌地对着镜头说了一句“伯父伯母稍等”就把手机扣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三下五除二伸手帮忙打好了一个整齐牢固的结,将许书梵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了出来。 他修长清隽的指节在洁白的布料间灵活穿梭,许书梵垂着眼呼吸停滞了一瞬,莫名其妙地开始想一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同样是成年男性,怎么会有人的手指生得这么长? 咽了口唾沫,许书梵甚至来不及对救星祁深阁说声谢谢,终于得以以一副还能算可以见人的尊容重新站在了许先生和邹女士面前。 “这位是我在日本碰上的朋友,他也是中国人,我现在在函馆他家借住。”他用十分简短精炼的语言表明了自己和祁深阁的清清白白,并十分满意地看着因为突然被关进了小黑屋而更添惊吓与疑虑的二老慢慢松开了紧锁着的眉头,脸上写着两排如出一辙的“吓死我了”。 既然是虚惊一场,该有的礼数自然要周全些。于是邹女士率先对着站在许书梵身后、占据了可怜巴巴小半块屏幕的祁深阁温和地微笑了一下,慈祥地道: “小祁真是生得一表人才,书梵你借住在人家家可千万不能给躲懒添麻烦。” 这是祁深阁第一次见到许书梵的父母,即使透过一整片海洋的千里之外、隔着由虚幻光点组成的电子屏幕,他也仍旧对这二位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温文尔雅,对许书梵说话时无论内容是什么都带着股不易察觉的溺爱,是春风化雨般的和煦温柔。 自己没有猜错,许书梵果真出生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忍不住想。 “伯父伯母不用担心,许书梵做事很周全的,有他在这边借住,我什么家务都不用操心,很轻松。” 祁深阁的笑容浑然天成,似乎天生就是那副讨长辈喜欢的样子,语气熟稔而进退有度,引来了许书梵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的一个诡异目光也屹然不动。 “那就好,那就好。看来书梵自己出去待了这几年,还真是长大了。”许先生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带着明显的皱纹,笑声却爽朗得像个青年人,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问:“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记得你几年前就去过北海道了,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去了一次?” 许书梵开始在自己家里住下的这些天来,这毕竟是对方的父母第一次与他以视频通话的形式交流。因此祁深阁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是亲子之间的私房话环节,识相地找了个理由笑道: “伯父伯母你们聊,我正好有个工作电话要接,就先失陪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在函馆见面,一定好好招待二位。”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朝许书梵挑了挑眉就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许书梵有一瞬间的出神,不过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举着手机认真回答父母的问题: “我想去的地方差不多都走完一圈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还有认识的人,也有未完成的遗憾,所以就临时改了行程。”他朝着父母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你们不会怪我吧?这个季节的函馆真的很美。” 电话那头,许先生和邹夫人看样子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后者虚空地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许书梵映在屏幕上的图像,叹了一口气道: “你呀,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之前明明答应爸爸妈妈年前要回一趟家的,结果还是食言,小骗子。” 许书梵吐了吐舌头,装鹌鹑不回答。但下一秒,他却听见自己的爸爸道: “书梵,你的钱还够用吧?就算支付住宿费用,天天住在人家家里也不好,会打扰别人正常生活的。爸爸的意见是你最好尽快回来一趟,年前年后都可以,爸爸妈妈都想你了,而且……医院那边给我们发了好几条消息,说你差不多到该复查的时候了。” 许书梵听到前半部分的时候还在一边装聋作哑一边思考对策,但听见对方最后一句话里的那个“复查”,他登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探出头去看了看阳台上还好尚未察觉这边动向的祁深阁,然后把声音压到最低,恨铁不成钢道: “爸,你小声点!他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许先生一怔,但随即想到这种事似乎确实没什么必要跟一个只是暂住关系的普通朋友如实相告,所以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耐心地小声继续劝说道: “好,我知道了。但你要认真考虑一下爸爸妈妈的建议,虽然之前医院那边的诊断已经有定论了,但是……” 说到这,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大洋彼岸知道事情内情的人同时失声,并共享了彼此的心情——那是把掩藏已久伤疤大大方方揭露出来的佯装洒脱和坚强。 尽管心底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距离事情发生毕竟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许先生不再像刚知道儿子生病时那样应激,顿了片刻之后还是把话说完:“……但是每年一次的复查还是有必要的,现在科技发展这么迅速,万一、万一就找到什么新的出路了呢?” 许书梵垂下纤长的眼睫,在心底暗自苦笑一声,心道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事情出现这样幸运的转机。然而他也同样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就是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奢望,充其量只存在于南柯一梦之中罢了。 但是面对这些年来为了自己华发满鬓的父母,他还是做不到亲口打破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所以勉强笑了笑,答应道: “好,我知道了。” 第24章 许书梵同父母聊了很长时间,就像三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从旅行的见闻到家乡的八卦,无话不谈。 然而,尽管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却的确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层不可忽视的阴云——又到面临宣判的时刻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事实也同样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北海道,回国一趟。 对祁深阁,他自然可以找出无数条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但让许书梵真正担忧的是,自己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国一趟,那么来年还真的能回得来么? 第20章 电话挂掉以后,许书梵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走到阳台,在一动不动的祁深阁身后停住。 “打完电话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动静,祁深阁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凝望着远处海岸上灯火明灭的夜景,明明腰板仍旧挺得很直,但整个人却泄漏出一点真切的忧郁,让人下意识以为他此刻正在开着窗户借烟草消愁。 但事实是,此人并没有除了偶尔爱喝上两口度数不高的清酿之外的其他不良习惯。 “打完了。” 窗户玻璃很厚,但毕竟入夜以后的十二月函馆实在太冷,许书梵裹着浴袍一靠近落地窗旁边便被侵袭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不冷吗?” 祁深阁这才转过身来,却不与他对视。他神色没有异常,仍旧是那样淡淡的,但许书梵的视线无师自通地落在他眼角,在仔细观察了半天之后心惊地察觉到一个事实: “你……是不是哭了?” 祁深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看出来,很明显是一副还没有编好理由的样子,被噎了半天之后也只是迅速别过了脸,并硬邦邦地道:“没有。” 其实他眼角的泪痕并不明显,只有很细微的一点点,而且已经干涸,在夜色的遮掩下的确很难察觉到踪迹。 但许书梵还是看到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熟悉一个人在偷偷哭过之后却还要佯装坚强的样子。这情态他见过很多次,无论是在镜子里还是在刚做完手术的病床上。 他想他知道祁深阁是为了什么而落泪。那一瞬间,心脏很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有细小的花刺在血肉里野蛮地横冲直撞,但也促使着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祁深阁的侧脸,半晌几乎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快步走上前去,在很接近的距离移开视线,落在片刻之前祁深阁正在看着的远处夜景。 “没关系的。”他听见自己说: “他们都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看着你。或许,你眼前的这片大海,某一朵卷着贝壳冲上沙滩来的浪花就是他们的眼睛。” 有一瞬间他的语气温柔的不可思议,以至于本来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祁深阁怔了片刻,下意识回过神来,对上许书梵那双在初见时便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深黑色瞳孔。 “你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许书梵对他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因为唇瓣的苍白而显得脆弱,但因沐浴在月光下美的动人心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你是沐浴在爱中长大的,而离去之后的思念也是爱的一种。” 祁深阁看着他,半晌才问出一句话。 “那以后呢?” 明月高悬,清辉皎然自海岸铺至天边,盈盈的月光跃动在每一片浪潮的峰峦之处,碎落在水中的宝石般时隐时现。 许书梵最后决定给他一个自己潜意识里不假思索的答案。 “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认真的。” 尽自己最大努力,活的再久一点。 祁深阁看着他,眸子黑沉得好像什么情绪都会无所遁形,只带着审视般的专注映照许书梵一人。 毕竟人生中丝毫没有接受承诺的先例,所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许书梵。 然而此情此景,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答案。 过了很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从十二月初到圣诞节的日子过得飞快,不过许书梵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缘故。 由于此次翻新本来就没有多少投入,酒吧回本得很快,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就追平了原来支出的账目。 至于这间店面的房契,音羽山先生死活不肯接受祁深阁按照市面房价计算的付款,所以后者只好退了一步,用允许对方随时随地来酒吧免费喝上一杯作为交换条件。 在此以前的三年里,许书梵虽然满世界四处奔波,但整体步调还是闲散而安逸的。在遇到合胃口的城市时,他甚至会连着在当地的青旅里住上几个月,逛遍旅游攻略上无从找寻的大街小巷、看遍这片土地独有的一草一木。 往往在再次动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之前,他已经拥有了如同当地人般的习俗知识和生活经验。 所以很明显对他而言,这是一段难得的忙碌日子,充实得简直可怕。与此同时,由于忙碌的生活总是与不规律的饮食和休息时间如影随形,他胃痛的频率明显比前几个月上升了一些——有些时候自己捱一下就能扛过去,有些时候则必须要背着祁深阁找药出来吃,日子不可不谓惊险刺激。 偶尔因为腹部的抽痛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许书梵也会思考那天视频通话时父母给出的建议,心想自己大概真的应该停止这种不顾自己身体状况的“胡闹”,回国一趟了。 就这么五味杂陈地度过了十二月的前一半,平安夜那天终于在期望中姗姗降临了。 祁深阁一早就给酒吧挂上了告示,说是要关店一天,丝毫没有考虑在这种节假日坚持营业会带来多么丰厚的利润——反正对于现在拥有个人产业、财大气粗的祁老板来说,酒吧相较于个人自由生活的比重已经开始渐渐降低了。 许书梵破天荒地在这位祁扒皮默许下睡了个懒觉,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悠悠醒转。 只不过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后拉开窗帘一看,他才发现日上三竿这个形容词其实也并不怎么准确,因为今天是个再标准不过的阴天。 他简单收拾了自己一番之后走出房间,第一眼便看见祁深阁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人的耳朵很敏锐,在听见他开门声的一瞬间便转过身来,淡定地瞥了他一眼: “醒了?去洗漱一下准备吃饭。” 许书梵在原地站着没动,就这么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由于从刚刚成年那会就开始独居照顾自己,祁深阁的厨艺很不错,几乎顿顿都能翻新出花样。有时候甚至让本以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的许书梵生出点惋惜,心想如果自己在饮食上百无禁忌该多好。 他系着那条平常惯用的格子围裙,脊背宽阔挺直,有点长的头发搭在后颈上,有一撮乱糟糟地钻进了高领毛衣的领口里。在衣料之下,流畅的肌肉线条隐秘地蜿蜒而下,最后在腰腹处收紧,归于劲瘦。 许书梵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感到自己像此刻一样对一个同性的身体如此感兴趣过。有警钟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播放无谓的警告,但他的四肢就像是被空气粘住了似的,连一个转开眼神的动作也难以为继。 最后,还是祁深阁本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 他明明正在背对着他用勺子搅粥,但却偏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在感受到那道灼热视线的第十几秒终于无法忍受,没好气地道: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想过来替我干活?” 许书梵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心虚,但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丢人行径:“饿了。早饭什么时候好?” “还有五分钟。” 祁深阁不咸不淡,手上的动作熟练得像个在早点铺子上忙碌了大半生的资深师傅,却仍然吸引着许书梵的视线通向他那通过动作起伏而肌肉张弛的腰背——这在厨房的背景下透露出一股惊人的性感。 性感来源的这种微妙反差让许书梵觉得十分有趣,但与此同时又有些下意识的警惕与疑惑。他尝试去弄明白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里究竟都藏着些什么,那种新奇的物质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全盘改变了空气中某种的成分,甚至有些让人惴惴不安。 在意识到自己呼吸频率实在高的有些不正常的下一秒,许书梵强迫自己转过身去,逃也似的躲进卫生间洗漱。 站在镜子前面,他用双手撑着洗手台,抬起眼睛看自己在光滑镜面之中真实的映像。 跟着祁深阁住了一个月,也许是伙食实在不错的缘故,身上竟然罕见地长了点肉。颧骨下的双颊不再像以前那样可怜地微微凹陷下去,而是有了圆润的弧度,看起来竟然不那么有病气了。 祁深阁真的很会照顾人。他想。 打开水龙头,整个人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起来,许书梵弯下腰刚要洗脸,却突然感到自己上腹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又来了。 方才意识到自己容貌上变化的隐秘喜悦瞬间荡然无存,胃是情绪器官的事实在此刻再明显不过。平时适应现有生活节奏之后的心如止水还好,一旦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起伏就漏了馅。 一大早就出现这种突发情况,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无暇多想,许书梵草草把自己脸上的水抹干净,然后弯起腰大口地喘着气。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虽然熟悉,但也不是那么好挨过去的,在原地硬撑了一会却发现那感觉愈发来势汹汹之后,他咬着牙意识到自己必须去背包里拿应急的药物。 这意味着他必须要在祁深阁眼皮底子下瞒天过海。风险很大,但他别无选择。 第21章 想到这,许书梵抹了一把从开始从自己额头上渗透出来的冷汗,强撑着无力的身体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探头向外看。 祁深阁忙碌的背影跟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从抽油烟机下面转移到了案板旁边而已。此刻厨房里许多种器具同时嗡鸣作响,对方看起来全神贯注,并不会注意到身后有人偷偷溜到客厅里去拿了什么。 并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许书梵当机立断,蹑手蹑脚地进了客厅,迅速经过危险的餐桌区域来到客厅的角落,用来安置他背包的那个柜子旁边。 在拉开柜门拿出药之前,他特意看了祁深阁一眼,发现对方毫无动静,甚至一边搅和蛋液一边哼起了一首不知名小调。 为了能确保不影响今天接下来的行程,许书梵除了找出日常的胃药份额以外,还咬咬牙拿出了一份平时基本不怎么吃的止痛药——很管用,但也对身体有不可逆转的副作用。 他早已经练成了不用就着热水就把药片囫囵吞下肚的绝技,然后立刻把一切回归原样,再故技重施地放轻脚步回到卫生间里面。 在此过程中,他一直密切关注着祁深阁,直到确认对方对自己的小动作一无所知后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关上门开始刷牙。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这所房子里最后一丝老鼠潜行一般的沙沙声消失以后,祁深阁终于停下了自己搅和了半天却连一个鸡蛋都没有搅散的手,轻轻皱起了眉头。 第25章 早饭端上桌之后,祁深阁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是的,我是祁。”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用优雅的音色说出一大段许书梵翻译起来还不是很熟练的日语,每一个音节吐出来都让人觉得自己亲临了某个人气动漫的配音现场,流利而动听。 在这位男主角的cv主役用一句“好的,我现在就下去找您”作为电话的结尾并挂断之后,许书梵好奇地问他:“什么事?你要出门吗?” “下去一趟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祁深阁从餐桌旁边站起身来,匆匆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临走之前,他折返回许书梵面前,给他扔下一句匆忙但具有威胁意味的警告: “你赶紧吃早餐,别等放凉了才想起来。玉子烧里酱油不够的话自己去厨房加,不过也别加太多,我已经放过盐了。” 许书梵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然后目送着祁深阁高大伟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很庆幸,这次止痛药的效果依旧发挥得不错。几乎是片刻之后他的胃痛就有了缓解的迹象,到这时候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 一切恢复暂时的正常,于是在脚步的声响从耳边消失之后,他低下头开始尝试用筷子头恶趣味地把原本饱满平滑的蛋羹戳烂。 心里不断有莫名其妙的猜测涌上来,比如祁深阁这么一大早就出门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有追求者抱着玫瑰站在雪地里准备向他表白? 想想又自己摇摇头否决,心道以祁深阁的脾气,估计不会有人傻到搞出这种飞蛾扑火的动静。 方才胃剧烈抽痛的阴影仍然萦绕在四周,许书梵心情不怎么美好,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块蛋羹已经在自己的毒手之下变成了一块凄惨的烂泥。 低头一看,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想到这是祁深阁一大早在厨房忙碌之后的结果,他只得收回心思埋头苦吃起来。 大概五分钟之后,祁深阁推门进来,与出门之前唯一不同的是戴的平光镜上面结了一层水雾,以及手上出现了一个牛皮纸袋,不知道其中封存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在换下衣服之后先是走过来看了一眼许书梵的进食情况,在发现他乖乖喝完了面前的那碗白粥之后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沙发去拆自己手中拿着的袋子。 许书梵的声音从背后远远地传过来:“你不吃饭吗?” 祁深阁动作流畅地把封口拆开,连撕封条的弧度都一丝不苟,保持两条平行着的直线:“等会吃,我先看看这玩意。” 许书梵拿着尖头还粘着放在被自己紧急处理掉的那份蛋羹的筷子,坐在原地跟自己心理斗争了半秒,然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地扔下餐桌跑了过来。 然后他在祁深阁手里看到了一份已经被拆出密封袋的、厚厚的体检报告和x光片。 简直没有人比许书梵更熟悉医院打印体检报告用的特种纸了,他瞪大了眼睛:“你去体检了?” 祁深阁一面随意把开头的几张报告拿在手里翻阅一面回答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准确来说,这不是我主动去做的,而是前公司统一组织安排的。只不过物流之前出了点故障,竟然等我离职才送过来。” 他之前供职的那家国际大型贸易公司拥有十分良好的营业资质,在员工权益保障与福利这方面做的很好,几乎没年都安排员工去当地的医院进行最高规模的全套体检。 所以,尽管祁深阁一向不认为以自己的身体素质有什么体检的必要,但终究还是在两个月前例行公事了一趟,接受了来自无数台先进医疗仪器的“检阅”。 他把一张显示“肝功能”的检查报告单翻到背面,看着上面毫不意外的结果不屑撇了撇嘴:“真不知道对三十岁以下人群强制安排体检有什么必要,纯属浪费医疗资源。” 在那张足足厚达几十张的详细资料里,但凡是在医院里有名头的体检项目,祁深阁没有一项不处于健康状态的最佳指标。在哪怕年轻人也时常会有些小病小灾的今天,他甚至连一点最轻微的近视都没有——这简直是一样让人不得不嫉妒的天分,说是被上天选中的宠儿也不为过。 草草看完最后一页ct,祁深阁把报告单放在桌面上对齐整理好,然后下意识回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许书梵。 然而,就是在看见对方脸上表情的那一刻,他却皱起眉头,直接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与五分钟之前判若两人,许书梵现在的面色简直可以用苍白来形容。 他的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情绪,但祁深阁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见那张平日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平静温和的脸上出现这种让人心颤的神色——灰白,怔愣,看见了什么惊人悲剧一样的失魂落魄。 “没事吧?我不就是看个体检单吗?”对于这突然的转变,他百思不得其解地伸出手去探了探对方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不是得了绝症,这些数据都很正常,你是不是看错了?” 是很正常。许书梵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尽量让自己紧绷的肌肉恢复正常,然后随口扯了个谎:“我没事,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已经好了。” 其实他很想告诉祁深阁,你的数据一切正常,甚至正常得让人惊讶……也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截然不同的命运。 许书梵知道自己今天的失态很不应该,也很莫名其妙,甚至可能会引起祁深阁的怀疑。但他毕竟只有二十三岁,尚未修炼到那样心如止水的地步,有时候强烈的情绪如同海啸一般疯狂奔涌而上,他也会被躲闪不及地被淹没在其中可怕的浪潮。 引起他这次突如其来情绪崩溃的,是祁深阁胃功能检查那一页报告上绰在末尾上的表格数据。 自从四年之前住进医院、开始像吃饭喝水一样做胃镜和血常规开始,许书梵就与自己报告单上的每一项数值为伴。 当它们出现异常的升高或者降低时,他会为自己抓不住的命运而开始紧张,而当那些数据在一个疗程的治疗之后出现平稳或者好转的态势,他则终于可以精疲力尽地窝在病床上睡个好觉。 在这些数据之中,糖类抗原c199是其中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项。 曾经他在身体状况最为恶化的时段达到过此项数值高于正常范围二十倍的检测结果,在经过一段漫长而痛苦得像一场梦境的化疗之后才开始回落,最终保持在400u/ml左右。 但在祁深阁的报告单中,这项测试的数值显示为个位数。 所以,当看见那张除了语言之外连排版都一模一样的检查时,这种熟悉带来的是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对比。 健康与疾病的反差鲜明得触目惊心,他的心脏猛然抽痛了一下,像是沉浸在美梦之中的人蓦然被兜头浇下一捧冷水,霎时间就痛苦地清醒了过来。 许书梵一时间有些大脑空白,不敢想象自己应该通过这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生活小插曲中意识到些什么。 他知道在理智层面上,这仅仅只是一份迟到的体检报告单,对祁深阁来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仅仅是能对一个他本来就深信不疑的事实加以昭示而已。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如果选择了这个体检项目,报告上出现的数值也都会平稳在40以内的正常范围,自己这种人才是可怜又特殊的异类。 他知道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他应该在看见这份好到甚至有些没劲的报告单之后笑着随意恭喜或者打趣祁深阁几句,然后跟着对方一起回到饭桌,继续享用未完的早餐——就像他原本人生中应该做的。 第22章 但可悲的是,现在的局面代表着什么已经被许书梵敏锐的神经给全面捕捉到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摆在他面前的都是一个赤裸又血淋淋的事实,那就是祁深阁与他的身体状况天差地别,很可能对方还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好活,而自己却已经进入了苟延残喘的倒计时指针之中。 最可怕的是,其实自己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在与祁深阁朝夕相处的这将近一个月时间中,他却像是被魇住了心智一般,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把这些负面情绪压在看不见的角落。 仿佛这样就能粉饰太平,就能让平静而自由的生活始终维持下去,就能…… 让自己看起来是和祁深阁一样的人。 不可避免地,许书梵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对祁深阁的说的话。 在夜色轻浮的落地窗边,他在受到对方眼泪触动的头脑一热之下,给出了自己其实承受不起的许诺。 现在想想,那也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毕竟决定自己的心脏能够跳动到哪一刻的,从来都不是他所希望什么结果。 而现在,在被一纸体检报告所戳破的肥皂泡残羹里,梦是不是真的该醒了? 第26章 下午四点半,两人下楼驾车前往函馆山景区时,祁深阁一面给自己系着安全带,一面今天第三十九次用疑虑的眼神看了许书梵一眼。 他今天的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从早上看到那份体检报告开始,许书梵整个人就像把三魂七魄丢在了床上似的,一整天都浑浑噩噩。 说不正常吧,他行为和语言又都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好几次都让祁深阁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但若是说正常,他现在整个人的气场都怪异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函馆昨夜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但所有人都在感恩洁白精灵的恩赐,只有他一个人被锋利的冰碴子戳的有苦难言。 再结合今早上自己做饭时对方鬼鬼祟祟的举动,压在祁深阁心上的乌云更重,直到将血液压得无法流通。 但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若是自己主动开口,肯定从没办法从许书梵那里翘出来哪怕一个字。所以他很聪明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觉,仍然是那副矜持又慢条斯理的派头。 “系安全带。”在给车子预热时,他瞥了身边人空空荡荡的腰腹一眼,然后淡淡地出言提醒。 “……噢。” 许书梵大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立刻给自己妥帖地系上安全带。尽管他全程的动作和速度都自然得近乎完美,但祁深阁知道上了车但忘记系安全带这件事对他而言本就极不寻常。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发动了车子。 函馆的冬天一如既往,白天十分短暂,稍一松懈就会从指缝里溜走,被漫长的飘雪夜幕所取代。为了趁着下山之前路况稍好一点出发,两人这个时间就离开了家门。 在路上,祁深阁的车载导航不断发出着空洞的机械音调,车玻璃远处天气晦暗,看样子今天晚些时候又会有一场风雪降临这个城市。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车内的气氛尴尬得过分,许书梵在拐过第三个红绿灯之后终于开了口。 “你订位子了么?那家餐厅好像每天都会爆满,更别提今天晚上是平安夜了。” 祁深阁用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很闲散潇洒的姿态,“不用订位子,那边的高级经理是我以前的研究生同学,我已经提前跟他说好预留了。” 与国内不同,日本并不是人情社会,奉行社会规则的教条主义占主流。能够在这种背景下拥有足够得到破例的人缘,祁深阁笼络人心的能力可见一斑。 许书梵倒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本来预备说上几句的话题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掐了个彻底,一时间又没了声音。不过这时候善解人意的祁老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愿望,十分满意地决定主动拯救两人脱离这种气氛: “怎么感觉你今天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昨天晚上没睡好么?” 能够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这个问题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毕竟许书梵回不回答是一回事,而他能不能坦诚地把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直接提出来、与对方构建最基本的沟通要件,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自己与对方之间有什么蒙着猜疑和阴郁色彩的隔阂。 许书梵自然早就料到他可能要问自己这个,当下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窗外路况,随口回答: “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天晚上就要实现一个人生愿望,紧张得有点头痛,不碍事。” 听完这话,祁深阁回过脸来扫了他的太阳穴一眼,似乎想要开口,但最后终归是没说什么,只道: “那我们晚上早点吃完回来休息。你需要吃止痛药的话告诉我,但最好还是坚持一下——毕竟这玩意大多数都伤胃。” 所以今早上偷偷从卫生间里溜出来去背包里找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祁深阁垂下眼,不再去看许书梵那天衣无缝的侧脸,然而却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打消自己心中的疑虑。 难道真的是自己防备心太重了? 他不是个不懂得给别人留下个人空间的人。对于许书梵自从三年前就一直背在身上的大旅行包,他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丝想要窥探的欲望,这些天以来唯一的接触也就是帮着许书梵找了个空闲的柜子把封闭完好的背包放进去。 但在这一刻,他却有些莫名开始怀疑,自己过强的分寸感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路上略微有些堵车,但总体路程并不远。两人到达函馆山脚下时是下午五点,天色已经隐隐沉了下来,远方海岸线和山色连绵都变得模糊,整个世界对视觉来说像是一场朦胧诗派的狂欢。 这几天一直在陆陆续续地下小雪,从山下通往山顶的车道基本都封了。好在现在还是缆车的营业时间。祁深阁把汽车停在了山脚下的一片空地,跟许书梵一起下车往缆车乘坐点走。 天空上云彩浓重,将黑未黑,氤氲着一天之内最后一缕阳光分子的深蓝色从视野尽头铺天盖地地绵延到手边,色调深沉,是函馆一天之内很宝贵又很短暂的蓝调时刻。 许书梵留了个心眼,这次出来之前特意带上了自己的相机。不是什么很名贵的型号,只是很普通也很小巧的索尼微单,但这台相机却跟随者许书梵的脚步走遍了大半个地球的山川,里面的数千张照片记载着从北半球到南半球的每一个太阳公转角度,森林与城市,黑夜和白天。 由于之前在埃及被他掉在了沙地上一次,相机的镜头有一点磨损,整体性能也不像刚买来时那么流畅了。许书梵现在对这台跟笔记本一起记录着他这三年来所有足迹的相机宝贝得很,几乎不怎么舍得让它工作,只有在眼下这种在他看来很郑重的场合才会带出来。 两人坐在摇摇晃晃又稳稳上行的缆车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之外冉冉在视野里铺展开来的城市夜景。许书梵那沉寂了一天的眼睛在此刻才算是有了些神采,迫不及待地给相机开机,对准了远处正缓缓涨潮的晦暗海面。 祁深阁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说话,而是将自己的视线也落在那一方小小的取景框内,和许书梵一样通过电子曲折构成的精密镜头欣赏这个安静的夜晚。 许书梵找了各种角度拍了几张,但都不怎么满意,最后找到了症结所在——角度不对,他还得把相机举得更高一些。 为了能发现更完美的俯角,他试着站起身来。奈何行驶中的缆车并不那么稳当,他一站起来整个身子就开始摇摇晃晃,拍出来的照片也都成了一片虚影,被他气愤地按了删除键清空出去。 就在这时,祁深阁从旁边伸出手,接过了他的相机。 许书梵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看见对方在接手相机以后熟门熟路地调整了准镜和焦距,然后举起手,把他够不到的那方高处景色妥善而完整地框在了小小的屏幕之中。 然后,按下快门。 这一刻的日暮被永远定格,许书梵迫不及待地接过相机,仔细翻看欣赏着每一张连拍。这一刻他好像完全忘却了那个让他今天一整天都郁郁寡欢的烦恼,全身心沉浸在了眼下这一刻的美景之中,一面看口中还不住发出赞叹的语气助词。 见他总算有了点圣诞节该有的情绪和氛围,祁深阁意犹未尽,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们来合照吧。” 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请求,但许书梵在听懂之后却愣了片刻,似乎有些犹疑。 不过,也许是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也许是因为被群山日落鎏金一般的辉煌冲昏了神志,也有可能是因为实在心软得不舍得拒绝祁深阁——总之他沉默片刻,在被对方看出端倪之前还是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后者接过相机,仗着自己胳膊长把相机翻转过来,趁着许书梵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稳准狠地按下了快门键。 第23章 “喂!”许书梵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实在僵硬,试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个过关的微笑,正要亮出姿势,却发现祁深阁拍了一张之后就不拍了。他不满道:“刚才那张我没准备好,重新来。” 祁深阁却故意使坏似的,没有理睬他的话,而是径直将相机翻转回来,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方才那抓拍的一张照片。 许书梵气得想踹他两脚,碍于素质只能忍住,也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照片里,两人身后背景中的残阳如血,映衬深黛群山和连绵大海,说不出的波澜壮阔。而在稍近一点的地方,祁深阁那张无论在任何角度的镜头下似乎都完美无缺的脸依旧帅气,线条轮廓甚至因为光线原因显出一点镀金般的柔和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因为的确没怎么反应过来,所以照片里的许书梵还微微长着嘴巴,表情也有些呆滞,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傻气。 只看了一眼照片,他就惨不忍睹地咬牙切齿道:“祁!深!阁!” “怎么了?明明拍的这么好看。”被点到名字的那人厚颜无耻,仗着身高优势把相机举高了不让许书梵来抢,一面挑了挑眉:“这可是咱俩的第一张合照,你舍得删掉吗?” 许书梵抿了一下嘴唇,连自己都不敢质问自己这个问题。所以在僵持半晌之后,还是大人有大量地放下了手,气愤地拿过相机自顾自去翻阅以前的照片了。 第27章 祁深阁笑吟吟地看着他,尽管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很乐于看见对方把已经持续了好久的低气压抛之脑后。 两人相安无事了一会,他侧着脸看了许书梵在无意识间放松下来的眉心,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挨着他脑袋碰脑袋地分享一块显示屏: “给我看看你以前拍的照片。” 他的语气理所应当得有些霸道,但许书梵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很痛快地按了侧面的相册按钮:“好吧。” 于是,在平稳向山顶滑去的这辆缆车上,祁深阁亲眼见证了许书梵在两人分开以后拥有的这三年时光。那些照片里饱含着的鲜活生命力让他惊讶,甚至心生向往,后悔三年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果断地跟上对方一起环游世界。 他这样的艳羡并非没有道理。不得不承认,虽然设备并不算是最专业的,但许书梵的个人摄影技术弥补了这一点。他对光影和布局的把控都恰到好处,同时十分懂得留白的艺术,几乎每一张照片都能让祁深阁觉得可以直接被搬上摄影杂志。 只不过,在这些纷繁各异的景色中,即使眼花缭乱,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似乎少了点什么。 最后一张照片看完,两人也已经从到站的缆车下面走了下来,跟随着人流一起走在通向观景餐厅的小道上。就在许书梵打算把相机关机收起来时,祁深阁开口问: “为什么这么多照片里都只有景色,没有你自己?” 许书梵的脚步一顿,紧接着祁深阁敏锐地捕捉到他隐藏在阴影里的那半边脸紧绷着暗了一暗。 很显然,这又是一个关于秘密的、还暂时不能被自己触碰的问题。 许书梵不明白祁深阁为什么总是能精准踩雷般的问出一些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几千张照片里没有一张人像,这的确不同寻常,也确实有其背后的原因。 几年之前,当许书梵刚刚下定决心出院,打算趁着自己眼下还能够抓住的光阴环游世界时,他在国内买下了这一台小小的相机。 可以说从一开始拥有它,他就下定决心,等到自己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就把这个记载着自己旅程之中一切波澜壮阔的记录簿作为最后一份礼物送给自己的父母,让它作为自己的眼睛,再为他们重现一次那般美丽的景色。 所以,为了不让以后父母在看这些照片时因为直接看见他的脸而触景伤怀,再次鲜明地想起这件悲剧,他刻意全程忍住了没有自拍,甚至连一张与旅途中认识朋友们的合照都没有留下,均在路上忍痛自己删掉了。 “我不喜欢自拍。长得丑,看着难受。”他一边走路一边干巴巴地道。 这番毫不走心的解释自然引来了祁深阁怀疑的视线。 “就算你住的那些青旅离条件不好,但我家浴室里那面占满了整边墙的镜子总不至于是摆设吧?”他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毫不掩饰自己知道该怎样让许书梵心虚的事实。 “许书梵,你这种满嘴谎话的作风是从哪里学会的?” 许书梵硬着头皮,半晌没吭声。还没等他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解释,祁深阁却叹了口气,主动放弃了围追堵截,对已经被逼的无路可退的逃兵鸣金撤退。 他轻轻吐出一口白雾: “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也没必要桩桩件件全部告诉我。” 许书梵咬着自己的嘴唇没吭声。风很大,他的发型被吹得乱七八糟。 就算是自欺欺人,那也罢了。祁深阁想,然后伸手给他抚平脑袋上翘起来的头发。 两人到了山顶的餐厅门口,没有着急进门,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廊前。 祁深阁看着许书梵不由自主的深呼吸动作,扯了一下唇角:“紧张吗?” “说实在的,有点。”许书梵实话实说,感到心脏在胸腔之内愈发躁动。“毕竟是人生愿望,顶着这么大的名头,现在却如此轻易地变成了现实,不紧张才怪。” 祁深阁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伸出手,用手背碰了一下许书梵的脸颊。 由于两者已经经历了同样的冬日户外暴露时间,所以此刻连微凉的触感都一模一样。这种模糊淡化了这个动作本身带着的亲密和暧昧程度,以至于许书梵原本很敏锐的神经突然短了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连躲都没躲:“你干嘛?” 祁深阁不动声色的收回手,道:“检查一下你有没有骗我。” 人在紧张的时候血液循环加快,体表温度会有显著的升高。许书梵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十分嗤之以鼻地嫌弃道:“幼稚。” 祁深阁风度翩翩,没有要卷入这场无聊嘴仗的意思,于是拂袖而去,率先灵巧地钻进前厅,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山顶餐厅内部。 餐厅的名字叫“restaurantgenova”,装潢很简约,算是个网红打卡点,所以靠窗的位置一般都炙手可热,五点以后到达的游客基本都与它无缘了。 不过跟着神通广大的祁老板行动,许书梵显然没有这个烦恼,都不用自己费心寻觅作为,就在服务生的引导之下被送到了一张紧邻全景巨幅玻璃窗的桌子旁边。 不得不说,这里的确称得上“人生梦想”这个沉重的称号。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淹没在了地平线下方,从窗前径直往下望去,铺洒着月光清辉的漆黑夜幕之下,已经进入了夜晚的函馆也亮起了连绵的灯光。这些人造的光点不断跃动闪耀,与天边的月色相得益彰。 “……好美。” 所有言语似乎都变得无能为力,许书梵着迷般地望着这副千金难换的夜景,除了这两个字外竟然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表达。 城市,海洋,月亮。这三样自然与人类美学的集大成之物在这片土地上和平共处,造就了一派不似人间之景的、无与伦比的静谧,不似激流飞湍的峡谷或神圣高耸的雪山般震撼人心,但却自有其星月夜般将灵魂沉寂在此地的力量。 “先点菜,你有整整一晚上的时间好好欣赏外面的景色。” 祁深阁的声音勉强唤回了他已经飘扬到了半山腰的神志,带着几乎可以称得上“自信”的轻松和闲散: “更别说只要你想,从今往后我们可以每个星期都过来一趟。缆车和餐厅的费用都不算太贵,我相信我们的酒吧足够撑得起这一点额外开销。” 第28章 每个月。 这几个被他随意说出的字眼一字不差地落在许书梵耳中,他不需要去想象那背后的含义,就已然因为这其中蕴含着的巨大亮光给灼伤了眼睛。 那是他连做梦时都不敢多去放任自己肖想的东西。 “再说吧。”他有点惨淡地朝祁深阁笑了一笑,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愁肠百结: “如果一个地方变得触手可得,那么反而就会显得不那么珍贵了。” 两人的晚餐被服务生送上来,祁深阁开了一瓶红酒,给彼此都浅浅倒上一点,算是表示对这个难得悠闲夜晚的敬意。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餐厅的位置逐渐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填满。那些用不同语言和音色构筑而成的话语反而成为了美妙的背景音,提示着他们两人现在身处一个多么静谧而和平的城市。 “来这里之前就在社交网站上看见过很多别人上传的照片,来打卡著名动漫的同款取景地。” 祁深阁放下筷子,慢慢品了一口红酒,示意他转头看向池窗外的夜景:“怎么样?不想发表点什么感言吗?” 第24章 许书梵托着腮:“不想。但是如果单纯聊天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奉陪。” 祁深阁低低笑了一声:“好,那就陪我聊会天。”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一指外面的海湾:“你有没有觉得,这块被两边的海洋夹在中间的大陆有点像什么东西?” 许书梵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函馆位于北海道最南部的角落,整体是细长的一片半岛,两侧汹涌广阔的海水簇拥着中间狭长又向远处缓缓扩展开来的大陆,是很难得一见的地形和构造。 在眼前这幅图景中,中部的陆地已经四处燃起了星星点点的橙黄色灯火,两侧的海洋则是夜色下的漆黑一片。这种光暗相较之下的强烈对比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情不自禁地对这个有着万家灯火阑珊的地方产生强烈的归属感。 许书梵不知道祁深阁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祁深阁入迷地看着远方闪烁在薄雾中的一点,既像是回答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觉得,这里像一棵大树的枝干。 许书梵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祁深阁道:“中间是传输营养的枝干,连着下面渗入泥土的根系,和上面开枝散叶的枝桠。这个意向和函馆给我的感觉很像——安静,寒冷,在持续整个冬季的暴雪之下埋着吝啬的一点温柔。” 他说:“我因为上大学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那时候我租房子被中介骗,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最难捱的时候兜里就揣着两万日元——其实我之前开玩笑跟你说住桥洞的事都带着自嘲的成分,因为我当时走投无路,是真的试着在全函馆内找过可以容身过夜的地方。当时我一个桥洞都没找到,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桥。” 许书梵怔怔地看着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之所以把这段叙述冠上轻松的语气,本意是想逗自己笑。 但他笑不出来。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等我逐渐熟悉大学生活了之后,试着去打了很多份工。当时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普通的体力劳动也有,文书工作也有,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才找到第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你没猜错,就是音羽山先生给我提供的那份,在他破破烂烂的小酒吧当唯一一个酒保。” 这一刻,许书梵也忘记了自己缠身的烦恼和病痛,只是一心一意,当着他沉默又专注的倾听者。 “所以啊,如果你问我对这个城市抱有怎样的一种情感,恐怕我也说不上来。毕竟我不是在这里出生,也并非在这里长大,我没有一个函馆人该有的名字,甚至有些时候还因为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而感到和这里格格不入。” 祁深阁说着,看了远方的夜景最后一眼,然后收回视线,蓦然浅笑了一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里对我来说很重要。大概第二故乡也没办法用来完全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我现在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这里,但我知道,冥冥之中,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再回来一样。” 最后一个字随着带着笑意的气声落下化作涟漪,许书梵慢慢和他对上视线,从祁深阁的眼睛里看见一个雪夜的倒影。 他不知道的是,祁深阁暗暗在自己心里补上了说不出口的那最后一句。 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是我们之间故事拉开序幕的地方。 “好了,我说完了,那你呢?”祁深阁不留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而是很狡黠地切换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回答,”许书梵握着叉子,在面前的白瓷盘里把酱汁搅出一个小尾巴。说出接下来这段话,他有些胆怯,但潜意识告诉他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权当一个无声的警告,想要把试图闯入的危险人物挡在最后的警戒线外。 “但是如果一定要我把它比作一个东西,我会说,这里像胃部连着食道。就这么简单。” 很显然,这是一个位于祁深阁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看许书梵的眼神之中多了些别的东西,更专注,更探究,专注和探究之下是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的天真。 但他放弃了最后的机会,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笑了一声,看着他道: “原来是这样。” 晚饭结束之后,两人重新把用竖起来的领口和围巾把自己包裹严实,走出二楼的餐厅。 踏过一片被冻结的冰碴压在严寒之下的杂草时,祁深阁提出了一个有些跳脱的提议: “要不要试一试放弃缆车,直接走着下山?” 许书梵一怔。函馆山虽然顶着个山的名头,但实际高度说不定连丘陵的标准线都达不到,勉强能在这片平淡的半岛上脱颖而出罢了。 从这样一座小山包上徒步下去,自然废不了多少体力。所以虽然迎面而来的风力还带着山顶独有的稀薄寒意,但许书梵仍然接受了这个挑战: “为什么不试?”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转了一圈,重新找到步行下山的通道。 由于今天晚上的天气不怎么好,浓重的乌云把月亮遮住了大半,所以大部分上山的游客都选择了乘坐缆车,显得这条下山的道路行人寂寥,甚至因为昏暗没有照亮而颇有些阴森。 许书梵一看见就有点打了退堂鼓,奈何既然已经答应了祁深阁,这个时候临阵逃脱反倒显得很没有英雄气概。于是他扭头挑衅地看了祁深阁一眼,竟然率先迈开步子走了下去。 祁深阁跟在他身后,表情高深莫测,也不跟他搭话,只是那么不远不近地走着,像他的影子一般以恒定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 半山腰的风声呼啸而过,许书梵走着走着,莫名打了个寒噤,围巾被吹开了一半,差点先他一步乘着风滚下山。他紧急把围巾捞了回来,用眼角觑着祁深阁的身影: “……干嘛离我那么远?” 祁深阁唇边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抱着胳膊走上前去,跟他隔着一拳距离肩并着肩。“冷吗?” “还好。”隔着衣料和围巾,许书梵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由于风声实在太大,他必须扯着嗓子才能跟祁深阁正常交流,并在对方有动作之前非常了如指掌地制止了他: “把你的围巾围好,我已经有一条了,不需要。” 祁深阁顿了一下,十分若无其事地把刚要解下自己围巾给他再围一层的胳膊放下了。 空气沉默下来,一时间两人除了赶路以外心无旁骛。然而就在走出去几十米之后,许书梵一面看路一面随意环顾四周的眼睛突然定格在了路旁的某一点,紧接着停住了脚步: “那里……是不是有只小猫?” 祁深阁刹住车,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有一团正缩着身体的小动物,身上点缀着几种不同颜色的纹路,正因为背上的一点白色而在黑夜中显得更加显眼,从而被许书梵捕捉到了。 第29章 “怎么会有猫在这里?” 许书梵瞪大了眼睛,“今天天气这么冷,流浪猫怎么可能爬到半山腰上来?” 他靠近了两步,试图看清楚那只小猫是一动不动还是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由于降雪天气实在太多,冬季也很漫长,所以函馆的街头并不像其他低纬度地区那样时常会出现流浪的小动物。这里的猫猫狗狗大多都被以宠物的形式好好养在温暖的庭院之内,正因如此,现在这幅景象才显得格外异常。 许书梵小时候家里曾经养了一猫一狗,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会对旅行中遇到的流浪小动物抱有强烈的保护欲。眼下寒风刺骨,他遥遥看着那团花色的皮毛蜷缩在树下的枯草丛里,心下忍不住惴惴不安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换了个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我去看看,这个天气如果整夜都暴露在外面会有危险的。” 小猫躲在下面的那棵树生长的位置十分刁钻,直直矗立在一片被霜雪覆盖着的斜坡上,颇有几分临风招展的傲骨似的。 由于天色很黑,附近又没有路灯,月光下那块地方的地形实在看不明晰,所以他动身之后,祁深阁也有些不放心地追了过去。 两人跨过人造的栈道,来到已经被冻得十分坚实的雪层上,甫一站上去,祁深阁便觉得脚底有些打滑,于是谨慎地出声提醒道: “小心点,这个坡不太安全。” 许书梵小心翼翼地把重心降低,点了点头,然后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一团缩在光秃秃树枝下面的毛茸茸走了过去。 祁深阁跟在他身后,始终警惕地伸出半个胳膊,预备着等许书梵身形不稳的时候随时伸手接住他。但好在由于两人都很谨慎,所以直到后者弯下腰蹲在小猫面前,危险都没有发生。 “喂,”出于某种对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的恐惧,许书梵犹豫着,一时间没敢直接伸出手碰到那只猫的身体,而是凑近了,试探着叫了它几声:“你是走丢了吗?这里很冷,我们把你带回山下吧。” 第25章 说完,他便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好在想象中的噩耗并没有发生,在听到他的话之后,那只猫被惊扰了睡眠般的抖了一抖,竖起尾巴,十分炸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 一时间,一人一猫尴尬对视,猫咪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甚至弥漫着美梦被打扰之后的无语。 许书梵被吓了一跳,静止在原地,祁深阁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偏偏还在身后幽幽地补了一句: “人家好像只是在睡觉。” 许书梵:“……” 虽然很不相信怎么会有恒温生物会在这个气温下的冰天雪地之中睡得如此安然无恙,但自己过剩的保护欲被祁深阁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不禁还是觉得有点丢人。 站在原地跟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由于对方目露凶光得实在有点太明显,大概下一秒就要一爪子糊到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脸上,所以许书梵干脆放弃了把猫带到山下温暖地带安置下来的念头,转身欲走。 然而,天意大概存心不想让他好过。变故便是在此刻突然发生的。 第30章 由于在原地蹲了太久,再加上下半身穿的衣物比较厚重,许书梵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腿麻了一下,动作登时变得迟缓起来。 这一迟缓不要紧,直接导致了他在转身的时候脚下一顿,被一块在雪下凸起来的石头绊得踉跄了一下,浑身轻飘飘地一晃。 问题就出在这一晃上。 就算身体不好,但许书梵实在是个各项基本机能都还算正常的普通人,不至于有如此差劲的平衡能力,被绊一下就能断线风筝似的不受控制飘到山下。 但很显然,在祁深阁心里,他大概正是这种弱柳扶风的形象。 于是,在这层实在让他比窦娥还冤的误会之下,祁深阁在眼睁睁看见他身形晃动的那一瞬间就慌了神。 他心里一慌,动作就不再受大脑控制,而是直接由潜意识接管——接管的结果就是他一个箭步,立即朝许书梵扑了过去。 而此时的许书梵刚刚眼疾手快地扶着树干站好,抬眼一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携着劲风而来的身影砸了个满怀。 半秒之后,他称重不了的右手猝然与细弱的树干分开,两人用一种别扭的姿势紧紧搂抱在一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沿着雪坡滚了下去。 在两人倒下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许书梵看着祁深阁逐渐在眼前放大的脸,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应该说,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这层覆盖在大地上的冰雪由于已经堆积得很厚,犹如棉花被子一般,不仅阻隔了两人身体和地表上尖锐的树枝和碎石,还起到了缓冲和软着陆的作用。除了减小摩擦力、让两人全身的骨头滚得几乎散架之外,没有别的坏处。 然而,就算有这么一层保障存在,不幸也终归终归还拥有着倒霉的本质。 许书梵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伸出手垫在祁深阁的脑袋后面,防止剧烈的颠簸对这块本来就不怎么灵光的区域造成二次打击。 与此同时,他也在天旋地转间惊讶地觉察到自己后脑勺同样被一只温暖的手掌与雪地隔开了——无师自通地,对方竟然在同一时间和他做出了同样的下意识动作。 在这场稀里糊涂的雪坡冒险中,两人转的眼冒金星,简直分不清滚了多少圈才因为逐渐放缓的坡度而慢慢停下。 等到脑袋里那种脑浆都要被摇匀的感觉逐渐止息之后,许书梵用力吸进一口带着雪渣子的空气,勉强压抑住自己想要反胃的冲动,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隔着只有咫尺之遥的距离与正撑着胳膊架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祁深阁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视线。 即使现在并不是什么适合风花雪夜的时刻,但仍然不可忽视的是,两人最终止住的姿势实在有些微妙。 祁深阁的整条手臂都在隐隐作痛,手背也因为在一片裸露的坡地上擦了一下而磨破了皮。 他咬着牙,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顺着重力作用倒下去——正下方就是许书梵正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在那短暂的几秒之中,两人对视,彼此眼眸中除却惊异,都飞快地掠过各不相同的波光云影。 由于在雪地上翻滚的时候有几次不可避免地用脸着了地,祁深阁现在的睫毛末梢上凝结着些许冰晶,被惊扰的小精灵似的随着他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轻盈剔透,美得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许书梵怔怔看着他,却发现那纤长睫毛之下的漆黑眼珠轻轻动了动,有些不自然地往下垂了个角度,盯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许书梵对他的目光有些过分敏感。他情不自禁滚动了一下喉结,疑心自己的下巴上是不是被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殊不知祁深阁的注意力根本不关心他的脸上此刻是脏污还是干净——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被那因为剧烈运动而染上了一抹殷红的嘴唇吸引,正在一面下意识被吸引一面拼命抑制住自己本能的冲动而已。 要知道,若是在平时也就罢了,但在此刻的距离,氛围和强烈的视觉冲击之下,能够调动自制力忍住把那两瓣正在缓缓呼出白气的柔软含入口中,的确不是件正常人能做到的难事。 祁深阁足足顿了半个世纪才艰难地劝说自己把视线从许书梵的嘴唇上移开,手臂一借力,翻了个身,勉强把自己的身体移到了他旁边的空地上。 一时间掺杂着不明暧昧和明显尴尬的混合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过了很久,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都逐渐听不到了,祁深阁才无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没受伤吧?” 许书梵欲盖弥彰似的咳嗽了一声,感觉自己脸颊上一片冰凉,但偏偏同样经过了冰雪洗礼的耳根在火堆了滚了一圈似的,烫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难堪: “没有。你呢?” 祁深阁摇了摇头,用胳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喘着气回头去看许书梵。 两人目光再次相触,莫名其妙地静止了一瞬。片刻之后,他们竟然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地同时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没有了要停下的趋势,许书梵躺在雪地里,摸着自己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雪顺着他的领子灌进衣服内,贴着皮肤融化,制造一片不适的黏腻。他的头发乱了,刘海湿漉漉又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甚至遮住了视线,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然而,他竟然觉得这一刻快意极了。这种从内心深处涨潮似涌起来的畅快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他只是觉得自己原本郁结着的肺部一下子就被凶猛地通开,冰凉的空气呼啸着灌进来,通向四肢百骸,调动着所有神经末梢兴奋起来。 祁深阁笑得咳嗽起来,一面给自己顺着气一面眨眼睛,把那些扰人的冰晶全部眨掉: “咳……你笑什么?倒霉成这个样子,觉得很开心吗?” 许书梵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同样彻底地把它吐出来,笑得露出一点不明显的虎牙: “开心呀,为什么不开心?以前交了好多钱的滑雪课报名费,在雪场跟着教练整天练习,什么护具都齐全,还有专业指导,但从来没感觉像今天这么爽过!不仅好玩,还是免费的!” 不得不说,这一趟虽然是个倒霉的意外,让两人好好体验了一把滚筒洗衣机的感觉,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片平缓的而厚实的雪坡简直像一片诞生于天地之间的天然游乐场,充斥着野性的乐趣,自然无拘无束的天性充斥其间,大概有洗涤灵魂的特效。 许书梵不知道对祁深阁来说,这场不大不小的乌龙意味着什么,但至少对他而言,这一晚上的感受是在以往三年的世界各地都没有过的。 将周身的一切交给命运和自然下坠的重力法则的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在这灵魂直接触碰到的轻盈之下,同时也有一股不安的躁动在冰面下奔涌,掀起不安分的沸腾泡沫。 许书梵知道这躁动来自祁深阁与他紧紧相贴的身体,严丝合缝保护着他后脑的柔软掌心,他纤长又漂亮的睫毛,以及最后…… 那双眸子在自上而下盯着自己时其中暗流涌动的凶猛情绪。 许书梵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坦诚的人,他也不想否认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从祁深阁的眼睛直达他内心深处的明确信号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种容不得他有丝毫逃避或忽视的明确。 正因如此,他才仰躺在雪窝里,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第31章 两人在山脚上的雪地上闹了一圈,最后双双精疲力尽。 祁深阁率先站起身来,把右手递给他,拉他起来:“头发都湿了,赶紧回家去洗澡,否则肯定要感冒。” 第26章 许书梵“嗯”了一声,动作却有点犹豫,握住他的掌心时动作很小心,松开的时机不由也显得迫不及待了些。 祁深阁眸子里奕奕的神采黯淡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护栏外面的山坡,回到人为修筑的山道上去。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很默契地将那种欢乐到有些过火的氛围隐在心底,让表面上的空气重回平静。 祁深阁走得很快,也没怎么回头,唯一一次转过头来看他,停住脚步把已经松松散散的围巾给他紧了紧。 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家、围着壁炉在欢声笑语中共度起了平安夜,因此马路上人流少了许多,唯有道路两旁橱窗和树枝上点缀着的小彩灯孜孜不倦地一闪一烁,与隐藏在云层之后的星星遥相呼应。 两人效率很高地回到了家,简单收拾一番,开始决定谁先洗澡。 许书梵脱了厚重的羽绒服,这才发现自己毛衣的领口一圈都湿了,最严重的地方甚至还在滴着干净的雪水。 反观祁深阁,除了发型有点乱之外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损,连衣服上的褶子都没有多几条,简直完美契合了许书梵对他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将“服美役”这三个大字贯穿到每一根头发丝上的男人。 既然两人的狼狈程度差异如此明显,祁深阁自然也不会跟他抢,一面倒热水一面道: “你先去洗吧,头发记得吹干净点,我先把空调打开。” 许书梵点了点头,拿了浴巾和换洗衣物,正要抬脚往浴室走,脚步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在原地顿住了。 熟悉的痉挛感从熟悉的腹部弥漫上来,一时间让他浑身上下的血凉了一半。 ……怎么会这么频繁?他这几天明明一直有在好好吃药,忌口更是一点都没碰过。 唯一大概能算犯了点忌的,大概也就是今天晚上在山顶的餐厅,因为气氛实在太过难得,以至于他小小地放纵了一把,跟祁深阁一起喝了几口红酒。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原本不应该…… 原本清明的思绪被淹没在一波接一波涌出来的疼痛和反胃感里,许书梵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涌出来冷汗。他几乎有点站不住了,然而还是要维持自己有个大致的人样,骗过一无所知的祁深阁。 “我改主意了,你先去洗吧。” 他走到客厅,对祁深阁尽量自然地一笑,弯腰坐在沙发正对着徐徐吹出暖风的空调,“我突然觉得有点累,先休息一下。” “?” 祁深阁拿着玻璃杯的手顿在原地,用一瞬间时间隐去了自己脸上那点微妙的怀疑,看着他:“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虽然对许书梵来说,脸上没什么气色的苍白几乎成了常态,但这并不代表着祁深阁不能从看似一模一样的这些苍白中窥探出这个人现在所处的具体状态。 按照他的经验,许书梵现在一定难受的要命。 但是,原因是什么? 祁深阁走进浴室关上门之后,许书梵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额头上的发丝。他捂着腹部走到柜子旁边,轻手轻脚地拿出自己的背包,找出药片塞到了嘴里。 勉强把充满苦涩的药物吞咽下去之后,他撑着柜子,面色灰白地在原地弯着腰站了一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让人恨不得能原地晕过去的疼痛才减轻了些,让他多少重新获得了些可以喘息的余地。 用手背擦了擦流到脸颊上的汗,许书梵正欲转身,却突然大脑中白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僵在远处,连一个转身的动作都难以为继。 祁深阁进去这么久了,浴室里好像一直都没有水声传出来。 刚刚被他擦得七七八八的冷汗好像又有了倾盆而下的趋势,许书梵整颗心狂跳着提到了嗓子眼,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时间紧张到无以为继。 然而,理智告诉他自己必须得面对现实。 无论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不是被无情地揭开那层浅薄的假象,都是命运对他的最终审判。事到如今,慷慨赴死总比临阵逃脱要更体面点。 咬了咬牙,许书梵的身体动了动,回头很慢很慢地看向那扇浴室门。 然后在下一刻目光一怔。 出乎他的预料,门竟然是关着的。 许书梵紧紧盯着那里,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是虚脱还是庆幸。似乎是为了进一步验证这个让他心脏落地的结果,还没等他从眼前的景象中反应过来,浴室里的水声就潺潺地响了起来。 许书梵站在原地听了那声音半晌,然后喉结滚动,彻底脱力地跌坐在了沙发上。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就在明日,这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 洗完澡之后,许书梵穿着浴袍走到客厅,一面擦着发尾还有点水珠的头发一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觑向祁深阁。 那人手里拿着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中间,单手刷着手机,眉目平静,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看见他这个表情,许书梵心中存着的那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着身子朝他那边坐了一下: “给我点喝。” 祁深阁看了他一眼,语气懒散:“厨房的小锅里给你留了些,自己拿杯子去装。” “……”许书梵在懒惰和圆谎里挣扎了一下,最后果断做出了选择:“那我不喝了。” 他听见祁深阁明显地“啧”了一声,不过倒是没有强迫他,只是把自己杯子里那份一饮而尽,然后一把从他脖子上扯过搭在上面的干毛巾,站定给他擦起了头发。 从头到尾,他的动作就像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那样自然。 许书梵的脊背僵硬,手下意识抓住了沙发的扶手,用力地连骨节都泛白。 隔着一条毛巾,他甚至能够感到祁深阁手上的各种线条走向和纹路。柔软而温热的是指腹,坚硬但小心的是指尖。 那双手动作很迅速也很轻柔地帮他擦干着垂下去的发丝,时不时轻轻碰到他鬓角旁边的皮肤。 许书梵不知道这些细碎的触碰是出自有意还是无意,但每当它们短暂地拂过,他的心脏便被人捏了一下似的猛地收缩。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由于放在刚洗完澡时他已经吹了一会头发,所以祁深阁的工作量并不大,很快便放下了毛巾,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发丝确认干燥: “差不多了。” 许书梵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但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响在耳侧,竟然把那些客套似的玩笑都压了过去,消弭在无形之中。 过了半晌,他欲盖弥彰似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动作忙乱地站起身来:“我先回卧室了,有点困。” 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祁深阁的视线。 后者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然后随着关门的声响缓缓垂下眼。 片刻之后,他的瞳孔抖了一下,转过一个很微妙的弧度,最后落定在许书梵放背包的柜门上。 他没有告诉对方的是,今天晚上,他本来想和他一起熬到零点的钟声响起,一起迎接圣诞节的正式到来。 滴答,滴答。 空气极其安静,安静到连从客厅里隐约传来的钟表转动声都清晰可闻,带着相同的刻度与夜晚一起漫步。 许书梵翻了本夜第三十二个身,再次朝向祁深阁所在的那一侧。 由于今晚的特殊性质,函馆那一向虚无缥缈的夜生活也被延长了些。透过厚实的窗户,都能听到外面欢声笑语的喧闹,祁深阁不堪其扰,干脆在睡前翻出了一副耳塞戴上。 而现在,这个男人微微侧着身躺在铺了一层垫子的地板上,眉心舒展,睡得沉而静谧,连呼吸声都很均匀。 许书梵失魂落魄般地微微坐起身来,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描摹过那人挺直的鼻梁和优美的嘴唇。 窗帘没有拉好,所以有一寸月光从凌晨一点半的夜色中倾泻进这个小小的房间。这月光一如既往地吝啬,所以只有明明暗暗的一缕——但对祁深阁,它们似乎出奇的温柔,轻飘飘地用指尖抚摸过他侧脸的轮廓,让一切都变得圣洁而澄澈。 许书梵的心跳又剧烈了几分,让他不堪其扰似的低下头,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就在刚刚的这两个小时里,他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大脑空白的决定。 他必须现在就走。 其实这个念头并不起源于这个夜晚。它如同“留恋”这个词的双生子,在他决定留在函馆的第一天就与前者如影随形,始终深埋在他心底的一个角落,冷眼旁观地看着他愚蠢的动作——不分昼夜地辛勤铲土,企图把这一点移除不掉的残忍念头覆盖在地底,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在眼不见为净中把它彻底忘掉一般。 但也许从一开始许书梵就清楚,自己埋掉的不是腐烂的花朵尸体,而是一颗活着的厄运种子。 第27章 种子的天性便是接受阳光浇灌,所以,无论土层多么深厚,它们总是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这是逃不掉的,许书梵明明清楚。 但在此之前,不知是侥幸心理也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罢,他装作自己不清楚,也装作自己是个迟钝的粗神经、大心脏,吝啬地抓住在指尖流失的每一滴当下,沉浸在罂粟一样美丽的梦境。 直到今天晚上,他在雪地里凌乱地与祁深阁对上视线的那一刻。 他终于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倒下在了世间最危险的陷阱里。 他爱上了一个人。 他爱上了祁深阁。 这并不是个让人意外的结果,毕竟那个人是那么独特,和他这短短二十几年人生旅程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绝对不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现在,到了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想到这,许书梵在自己冰凉的掌心里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深深地、最后地注视着仍旧安静睡着的祁深阁。 无需言明,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 第32章 他知道这个决定很仓促,仓促得连自己都没有时间反应。 可他要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他要趁着浑浑噩噩的这一点麻木驱使自己做出一切决断,以此来隔绝所有必定到来的心软。 许书梵想,如果今天晚上不能狠下心来把这一切都彻底割舍掉,那么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他知道自己懦弱,所以特别选择了这个深夜,在祁深阁无知无觉的睡梦中悄然离去。如同一个有些漫长的梦境,虽然蹉跎在其中的时日的确长了点,但只要清醒过来之后,对方终究能意识到这只是一枕槐安而已。 ……他大概能意识到吧。 许书梵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用猫一般的灵敏保持着绝对安静,全程连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都降到了最低。 他下了床,慢慢挪动脚步经过祁深阁。在路过他的脚边时,尽管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许书梵还是忍不住停留了一瞬——尽管只有一瞬而已。 祁深阁仍然在安然睡着,呼吸声很轻又很沉,也许此刻正弥足深陷与某个温柔的梦乡。 然后,他迅速移开视线,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同卧室一样,客厅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许书梵的脚步虚浮,梦游似的换上衣服,去柜子里找出书包收拾最近这段时间已经遍布了祁深阁公寓每个角落的生活用品。 毛巾、牙刷牙杯、甚至新的围巾和手套,这些都是祁深阁买给他的。许书梵知道其实自己应该原封不动地把它们留在这里,只带走自己带着来到函馆的那一包简易行李,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把他们一股脑打包了进去。 他不希望自己走之后,祁深阁会因为看见这些无意义的旧物而触景伤怀,他希望尽可能缩短那个人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回归到正常生活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给自己留个念想——即使是在天各一方之后,也仍然能透过那一团小小的毛线,看见函馆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新雪。 许书梵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把所有东西收拾停当。他只知道当他终于穿戴整齐、站在公寓的门口时,落地窗外遥远的天边已经掺杂了一抹浅淡的亮色。那是天亮的前兆。 从窗外收回视线,许书梵抬起胳膊,轻轻握在门把手上,然后将它转动了一个明显的弧度——按理说这扇灵巧的门应该应声而开,然而任凭许书梵怎么往下按压,它却仍然坚若磐石似的纹丝不动。 他在原地呆了片刻,然后想起来祁深阁似乎有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把门反锁的习惯。 这件不起眼的习惯一直由祁深阁本人执行,用来锁门的钥匙自然也是他放的。许书梵用力回想了一下,想起来自己之前似乎看到对方把钥匙放到了空调旁边的小柜子里。 于是他离开门,悄无声息地来到柜子旁边,俯下身默默凝视它。 柜子不大,一共有三层,许书梵并不认为自己记得祁深阁究竟把钥匙放在了哪一层,于是他只能一层层拉开来看。 第一层很空荡,里面放着一些祁深阁的基本证件,以及家里各种电器设备的说明书。 许书梵一目了然地将它看过一遍,然后立刻关掉,拉开下面的一层。 和第一层相比,第二层则就显得有点乱七八糟了。各种机票的存根、学生时代的证书,甚至祁深阁的名片和私章,七七八八什么都有,但同样也找不到那把家门钥匙的踪影。 许书梵有些失望,撇了撇嘴正要合上继续检查下一层,但视线却突然被放在第二层角落里的一个小盒子吸引住,停下动弹不得。 那个小盒子不大,却与其他物品格格不入,因为它实在精致得有些过头了。散发着特殊工艺微微反光的外壳上星光点点,暗沉但并不显得沉闷,质感极好。上面束着的丝带也光滑无比,被精细地打成了一丝不苟的蝴蝶结,微微垂落到一边。 这么珍而重之的包装,里面会藏着什么东西? 许书梵忍不住想,一瞬间竟然感到这只小盒子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般,对他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毕竟,他实在想不出来,对于祁深阁这么一个私生活白开水一样寡淡无趣的人来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呵护地珍藏在此处。 难道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什么遗物吗? 最后一次。在对着那个盒子默然看了半晌,也斗争了半晌之后,许书梵最终还是决定最后再放纵自己一次,屈从与自己内心的欲望。 反正……反正他马上就要走了。他会让祁深阁的一切秘密跟着自己一点腐烂,反正他只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多了解这个人一点,仅此而已。 许书梵深深呼出一口气,带着愧疚但难以自抑的心情,用指尖捧起那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掀开盖子。 看见其中事物的第一眼,他其实并没有认出来那是什么。 但当下一秒,海啸一样的记忆震耳欲聋地奔涌上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样东西。 霎时间,许书梵瞳孔剧烈震荡起来,颤抖的双手竟然一时间软得拿不住东西,不慎让手里皱皱巴巴的纸制品飘落下去,在落针可闻的空气中触碰到抽屉的底部,发出一声震颤的轻响。 几毫秒之后,尘埃落定。 那张曾经被他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菜单随着自己递给祁深阁的一千日元钞票一起,静悄悄地躺在了地上。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灯光昏黄的小酒吧里,两人相对而坐。片刻之后,许书梵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外套,问: “接受信用卡支付吗?” 祁深阁表情淡淡,浑不在意似的:“不好意思,只支持现金。” 许书梵撇了撇嘴,打开自己干瘪的钱夹: “这么不现代化。” 第33章 祁深阁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 也许是戴了降噪耳塞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个热水澡实在洗了太长时间。总之他在漫长的梦境中浮沉,等到再次把眼睛睁开时,卧室里已经天光大亮。 祁深阁有些茫然地动了动睫毛,抬起手取下自己的耳塞,重新适应着这个又来到了新一天的现实世界。 下一秒他就感觉出了异常——卧室里太静了。 许书梵比他嗜睡,所以一般情况下,他都是这套房子里最早醒来的那一个。 而每当这个时候,他一睁开眼,就能听到许书梵那轻缓的呼吸声敲打在耳侧,一下一下,带着能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的节奏感,像清晨微风中的一株野草左右摇摆。 但今天早上,这声音消失了。 祁深阁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起来。 他的身体一时间僵直得好似关节全部凝固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但竟然连坐起身来的勇气都没有立即鼓出。 潜意识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也许是昨夜在沉睡中接到了命运的某种指示,祁深阁深深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把覆盖在眼睛上的手移开,然后缓缓坐了起来。 下一秒,他动作有点僵硬地偏过头,往床上看。 然后,他的视线在一瞬间全然怔住了。 窗帘被拉开了小半,有浮光跃金一样的碎影,随着云彩的变化在窗边那人的身上轻晃。 许书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下正背对着他,抱着胳膊面对窗外,看着风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深阁闭了闭眼睛,长长从胸腔之内吐出那口横冲直撞的凉气,终于感到整个人都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暖和了过来。 “今天怎么醒的这么早?” 许书梵回过头,看见祁深阁的影子缓缓落在自己脚边。他声音里带着轻松的打趣,然而尾音跟以往相比未免就显得虚了一点,被前者敏锐地捕捉到了。 第28章 许书梵的肤色被金灿灿的阳光衬得更白,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眼下的乌青才显得更加醒目。祁深阁话音落地之后,他怔忪地呆了几秒,然后才看着远处天边的一抹云彩道: “是你今天起得太晚了。” 祁深阁愣了一下,破天荒没有反驳他,而是垂下头低低地笑了一声,承认道: “不知道今天早上是怎么了,生物钟没把我按时喊起来。得亏上午酒吧不用开门,否则现在客人的投诉电话都打到国内去了。” 许书梵这才慢慢摆正了坐着的姿势,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抬头看着他。祁深阁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只觉那双曾经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眼睛似乎与昨日不同了。 减去了几分透亮的飞扬神采,让那琥珀似的剔透眼珠更黑更沉,像是还没来得及将昨夜的月光从睡梦中驱逐出去一样。 不知怎的,祁深阁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总觉得他像是经历了什么大悲大恸似的。那样黑的眸子,里面掺杂着千种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浓得化不开,几乎成了一团没有研开的墨。 “发生什么了?”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祁深阁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心底莫名有些难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贴了一下对方眼睛下面疲惫的深色皮肤:“没睡好么?脸色这么差。” 许书梵不回答。 他低头看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指尖,看着角质连着柔软的血肉。半晌,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突然开口道: “祁深阁,你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话题转变得无比突然,简直像是前言不搭后语。然而祁深阁听了,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也没追问,反而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反问: “你觉得呢?” 许书梵慢吞吞地掀起眼皮,跟他的视线连接在一起。他想了想,然后道: “你是不是很害怕那种被所以人都给抛下、剩下,自己一个人孑孓独行在这世上的感觉?” 祁深阁曾经跟他说过,当他的父母因为一场意外而生命消弭在异国他乡之后,他曾经陷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之中,甚至数度尝试过自我了结。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听了这个结果,祁深阁却挑了挑眉,再次反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我曾经被这东西打败过一次,还伤的不轻,眼好不容易从里面给全须全尾地爬出来,怎么可能又重蹈覆辙?那不是有病么?” 许书梵怔了怔,失语了片刻,然后喃喃道:“你……没有骗我吧?” 祁深阁蹲下来,伸手给他捋了捋乱糟糟的刘海,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许书梵,咱们也认识不少时间了,我有骗过你什么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祁深阁轻松地给他拢了一个竟然颇为有型的帅气锅盖头,然后趁着面前这位还来不及照镜子偷偷笑得前仰后合。趁着许书梵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对方额头上弹了个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脑瓜崩,然后随意地站起来,道: “要说害怕什么,其实我还真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东西值得我那么害怕。毕竟像我这种完美的男人,不怕痛,不怕黑,不怕鬼,虫子更别说了,连家里的墙缝都不敢钻一只进来。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如果硬要说什么我害怕的东西,那大概也就是……” 许书梵随着他的话而情不自禁地偏过脸,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犹如此刻窗外的太阳,简直让人不敢逼视。 “我怕自己拼了命想要抓住什么,但最后连一场像样点的回忆都留不下。” 第34章 圣诞节结束之后的第一天,冬月祭酒吧正式开业。 假期刚刚结束,大家都养足了精气神。再加上连着下了不少天的雪,这座城市终于也知道要给自己取取暖似的,短暂放晴了天气。 气温升高,阳光带着冬日特有的、澄澈又并不灼眼的明媚,因此大街上的人潮热闹程度都比以往升级了不少。 毕竟是重新开门的第一天,酒吧大大小小的机器和食材都需要重新打理、更换新品,因此祁深阁一大早就把许书梵叫起了床,拖着睡眼惺忪的后者利索地收拾好,驱车前往工作地点。 然后就一起被堵在了大街上。 “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函馆堵车成这个样子。” 祁深阁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嘴里一边不知道嘀咕着什么,最后甚至“啧啧”有声:“喂,醒醒,别睡了,有事情和你商量。” 许书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闻言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事,五秒钟之内说完。” “……”祁深阁看了一眼前面的车屁股,发现短时间之内他们将被一直堵在这里一动不动的悲惨前景之后干脆松了油门,侧过身来无情无义地用爪子挠许书梵的痒痒。 许书梵全身都是痒痒肉,敏感得不行,也不知道祁深阁是怎么发现这弱点的,一上来就用了最高规格的攻击力,把人挠得缩着脖子直往后面躲: “祁深阁!” “叫我干什么。”祁深阁淡淡的,手上动作却坏心眼地一点没停,行刑官似的残忍至极:“醒了没?” “醒了醒了,”许书梵喘着气,笑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好不容易才把几个词连成句子:“赶紧停下!不然我要跳车了。” 祁深阁冷哼了一声,这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随手扔过去一片湿巾: “擦擦脸,一会到酒吧了,你是想让今天的第一批顾客免费欣赏中国改良版童话睡美人吗?” 许书梵愣了一下,刚要反驳他说错的地方,下一秒猛然领悟过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的嘲笑全部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弄得他话没说出来什么,耳朵倒是先自己红了半边。 好在祁深阁撇他一眼,倒是没有点破,只是道: “昨天晚上浅井又给我打电话了,问元旦咱俩什么安排,你有什么想法么?” 许书梵揉揉眼睛,勉强把自己的思绪扯回正轨,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浅井小姐上次邀请我们一起去过圣诞,我本来就没有表示什么反对意见,是你自作主张回绝了的。” 要求忒多的祁老板撇撇嘴:“你能不能有点主见?” 许书梵:“……” 他一向是没什么脾气的那种人,偶尔有了兴致才跟狗脾气的祁深阁斗上几句嘴,大多数时候都以无可奈何的纵容为底色。眼下刚刚睡醒,他脑子还未完全清楚,自然提不起来什么火气: “那就照着浅井小姐的意思吧。你们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人家一番好意,总是回绝也不太好。” 祁深阁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拨弄着方向盘拐进酒吧所在的巷子,下车之后才给他撂下一句: “那就元旦的时候再说吧。” 谁料,本来被许书梵看作已经可以板上钉钉的事,在真的临近元旦那天时,竟然又出了岔子。 “什么?去大阪?” 许书梵嘴里含着半个包子,闻言差点把自己噎死,半死不活地咳嗽了半晌,被祁深阁眼疾手快地灌了半杯豆浆下去才顺过气来。“必须得明天去吗?” “嗯,否则假期结束之后酒吧的日常营业都没法进行,菜单上有一多半都做不出来。” 祁深阁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方才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来自酒吧原料的最大供货厂商。 几年前为音羽山先生工作的时候,由于老头子实在是个连酒吧具体位置都说不清楚在哪的甩手掌柜,所以订货、补充食材之类的工作一向是由祁深阁兼职负责的。这个供货厂商的本部位于大阪,跟他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合作,质量很有保障。 前几日圣诞节复工之后,祁深阁带着许书梵去酒吧清点了一番物资,这才发现由于开业以来的生意比原来预想中要更火爆一点,有许多种食材都已经储备不足了。尤其是清酒和威士忌,都是特色调酒的重要主角,及时补充的需求迫在眉睫。 因此,祁深阁联系了大阪那边的厂商,想要再进一批货。然而对方接到消息之后,负责人却给他来了电话,说由于跟清酒的酿造基地合作到期,有很多以此为基础的产品都换了口味,需要他亲自确定一下是否要继续订购。 元旦将至,祁深阁心里已经暗暗筹划了好几个跟许书梵的出游计划,自然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远门。 然而也正是因为处在节假日中间,这几日大阪和函馆之间的快递物流拥堵得不行,在迫在眉睫的背景下,算来算去还是他亲自跑一趟、顺便把长期合同签了性价比最高。 打定主意之后,祁深阁便瞅着个空档把消息告诉了许书梵。眼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对方的背,顺毛似的极有耐心: 第29章 “我看了一下新干线的票,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一天半就回来了。我今下午就动身,尽量提高效率,说不定还能赶回来陪你跨年。” 新旧交接,年岁轮转。元旦的重要性并不比刚刚过去的圣诞节逊色多少,潜意识里,许书梵自然不太希望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座小城里默默倒数。然而既然祁深阁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选择信任: “元旦这天晚上生意肯定很好,正好之前的材料还剩下一些,我一边营业一边等你吧。” 这些天跟着祁深阁,除了学日语之外,许书梵还学习了十几种常见调酒的方法,经过一番练习,现在也算是可以短暂独当一面了。 祁深阁一怔:“会不会忙不过来?” “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就那么大小的地方,客流量不会太大的。”许书梵笑了笑,继续拿起自己吃了一半的包子塞进嘴里,然后拍拍手站起身来: “来吧,你再教我一次雪克杯的摇法。” 第35章 第二天早上,许书梵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坐在原地想了几秒。 然后才想起来祁深阁已经走了。 昨天下午三点半,两人一起收拾了一点简易的行李,他亲手把那人送到了车站,还笑嘻嘻地隔着窗户跟他道了别。 当时表现得洒脱冷静,回来的时候心情也挺好,坐电梯的时候嘴里甚至还哼着某首最近酒吧音响里经常放的英文歌。 但几个小时之后,许书梵很快就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分离的威力,当天晚上就失了眠。 自从得病以后,止痛药或针毕竟不能常用,所以晚上睡不着对许书梵来说稀松平常。然而在毫无内部因素的情况下,完全因为外部影响而失眠到后半夜,这就不太寻常了。 关掉房间里最后一盏灯光之后,公寓里静悄悄的,许书梵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祁深阁算是个生活作息很规律的人,每晚固定十二点睡觉、六点半起床,几乎不会有入睡困难或者翻来覆去。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他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枕着柔软的枕头——鼻尖都是祁深阁买的洗衣液的味道,而耳边就是对方睡着之后安稳的呼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身边现在有只活物,有温度,也会喘气。 但现在,他的身边竟然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么不适应呢?许书梵在黑夜里咬紧了牙关,心底漫上来一股不受控制的烦躁。 自己在外边独自旅行了三四年,哪一晚上不是独自睡过去的? 这才跟祁深阁一起同吃同住了几天,竟然就习惯了晚上醒来倒水时要小心翼翼别踩到某个在地上垒窝的麻烦精身上。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许书梵咂摸了一下这陌生的滋味,结合越来越没有章法的心跳,最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出现了一点初步的分离焦虑症状。 这来势汹汹的心理疾病让他简直莫名其妙地有点想笑,但同时又找不出什么抗衡的办法,仰面在床上躺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摸了起来。 跟祁深阁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条记录截止到半个小时之前,是祁深阁问他睡了没,他回复刚刚洗漱完躺下,对方便也没有多说,只道了句晚安就没了动静。 黑夜中屏幕亮着白莹莹的光,许书梵眨眨眼睛,盯着那几条短暂又索然无味的消息看了半天,然后犹豫着打开了聊天框。 谁能料到还没等他想好要跟祁深阁说点什么,就因为微微出汗而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按到了自己最近使用的一个表情包。 半秒之后,一个颇为猥琐的熊猫头出现在两人清一色文字的聊天记录上,嘲讽似的吸引了所有目光。 许书梵:“……” 他欲哭无泪,手忙脚乱地想要撤回,然而还没成功,那边祁深阁便有了回复。 祁深阁:? 这个问号莫名有点喜感,以至于许书梵同样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然后才吞吞吐吐地打出几个字: “发错了。” 聊天框最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许书梵耐心地等了片刻,没了方才想要撤回的急切,反而品味出了心底一点静谧的期待。 虽然有时候会导致无法控制的尴尬,但他仍然觉得,这个只在特殊条件下会被触发的提示是一项十分伟大的发明——还有什么比切实体会到有另外一个位于几个纬度之外的个体,正在因为你无心说出的一句话而认真思考、一个个敲打下字符更能让人感到归属感呢? 过了几秒,祁深阁回复他:“不是说刚才就已经要准备睡了?” 随后,大概是受了许书梵那个熊猫头的影响,祁深阁犹豫了一下,竟然也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表情包:一只趴着用白眼瞪他的小猫。 这只猫的表情很凶,但长得却很漂亮。像祁深阁。许书梵不由自主地想到。 他又抿唇笑了一下,然后打字道:“有点睡不着。” 祁深阁于是给他拨了语音过来。 通话接通以后,许书梵把声音调大了一点,以确保自己能够听到祁深阁即使用用气声说出的每一句话。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完成这项操作还不到一秒,祁深阁的声音就随着来回震荡的电磁波而到达了他的耳畔。 那人带着点揶揄的笑意道: “想我想得睡不着?” 由于把声音开到了最顶上,这七个字从听筒明晃晃地飘出来,然后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安静到落针可闻的空气里回荡。 许书梵:“……” 他大脑空白地反应了一秒,然后心头上轰然炸开了一团把理智燃烧殆尽的火苗。 祁深阁爱拿这种带着点缱绻意思的玩笑逗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许书梵原以为自己已经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地皮流氓般的处事作风。然而,让低攻低防、还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许书梵没料到的是,这句话跨越过千万里迢迢山水来到他耳边,竟然比当面听到来的后劲更大上千倍万倍。 许书梵花了好久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系统,轻声道:“你能不能要点脸?” 祁深阁显然已经十分欠揍地料想到了他沉默时的表情和心理活动,因此话音里的笑意更浓了,大喇喇地道: “不敢承认吗?许书梵,能让你失眠到这个点的事情可不多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因为酒吧今天的营业额少了两百块而伤春悲秋。” 他声音在安静的背景音衬托下显得更有磁性,好听得许书梵感到耳朵一阵酥麻。因此尽管气得不轻,也只能没什么说服性地低声反驳道: “败家玩意,二百块钱不是钱啊?” 这话从他嘴里溜出来时顺口至极,以至于恍然间两人竟然都没有意识到,凡事若是跟“家”扯上了关系,那便容不得人不去意有所指的瞎想了。 话音落地以后,许书梵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祁深阁包吃包住的员工,人家要怎么花钱,管自己什么事?自己这又是用什么立场、嫌弃对方败哪门子“家”? 许书梵越想越不对劲,最后差点把自己绕进去,只得在黑暗中面红耳赤地噤了声,并同时在心底庆幸还好两人打电话没开摄像头。 然而祁深阁何等人精,根本不需要什么摄像头就能把对方那点小心思拿捏个八九不离十。 在听见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之后,他罕见地愣住了一瞬,原来想要继续调戏许书梵的俏皮话卡在了嘴边,欲言又止半天,竟然也微微红了半边耳朵。 两人的通话就这么在双方同时的兵荒马乱之中落下了帷幕,祁深阁甚至连原本预备给他讲的睡前寓言故事都忘了开头,匆匆撂下一句已经说过一遍的晚安就互相忙不迭挂掉了电话。 然后从一个人失眠变成了两个人同时失眠。 第36章 也正是因为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乌龙,第二天许书梵在日头高悬的阳光底下醒来时,才是那副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清醒的模样。 酒吧的营业时间一般在中午十二点以后,只是刚开业那几天为了宣传才提前开门,最近渐渐恢复了业内的正常范围,起晚了也不用了太着急——这也是自由职业的好处之一。 许书梵强迫自己下床,慢悠悠地晃荡着去卫生间洗了漱,然后从祁深阁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里搜刮一圈,给自己选择了一包速冻水饺,十分笨拙地煮煮吞下肚子。 做完这一些以后,他呆坐在沙发上静了半晌,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了拖延症的倾向——明明以前跟祁深阁一起动身上班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一想到自己之前有可能是因为祁深阁才喜欢上这份在酒吧的工作,许书梵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心虚,不敢再往下深思了。 几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许书梵火急火燎地打车去了酒吧,提前半个小时收拾好东西,开始营业。 第30章 经过了这些天的铺垫,酒吧在函馆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最开始的时候桌椅还勉强够用,后来随着人流量的增加,原有的位置显得愈发捉襟见肘。 祁深阁充分利用几何知识,用巧思在边边角角设了好几张桌子,最后也没缓解燃眉之急,只能下午一到点就挂停止待客的牌子。 许书梵一个人又忙点单又忙调酒,还得随时抽出精力来看着有没有逃单的客人,几乎是从一开门就陀螺似的转了起来,直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 直到下午夕阳西垂之时,总算转得慢了点,头晕眼花地慢慢扶着柜台停下,抬头一看,竟然已经五点半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苦中作乐地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下一坐,这才想起来还有祁深阁这个人。 他昨天看过祁深阁的车票,按理说这个时间对方的新干线应该差不多到函馆站了,用不着多长时间就能回来帮他干活。 许书梵拿出手机,准备问一下他需不需要自己开车去接人,结果没想到刚一打开聊天软件,就被扑面而来的信息轰炸糊了一脸。 祁深阁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来自五分钟之前,是一张站台的照片。镜头里,狭窄的站台被汹涌的人潮拥堵得水泄不通,连远处的出站口都堵死看不到了。 许书梵忍不住心头一紧,连忙往前划去,一条条点开对方给他连续发过来的数十条语音消息来听。 “出问题了,”祁深阁在嘈杂不已的背景音中艰难地扯着嗓子跟他说话,语气里带着止不住的焦急:“我现在刚出海底隧道,附近的站台上出了问题,好像是有人不小心摔到轨道上去了,目前生死未卜,工作人员正在花时间清理疏通,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重新发车。” 这是最顶上的一条语音,接收时间显示为半个小时以前。许书梵的心随着他的声音而彻底沉了下去,竭力迫使自己继续把剩下的听完了。 祁深阁说,由于这场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再加上今天本来就是元旦,大多数人都在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去过节,众人心中更是不满,站台上甚至爆发了小规模的抗议,差点发生踩踏事故。 不用通过他直白的语言描述,光是听着背景音里那些群情激奋的怒吼,他便能想象得出那边是一副怎样的混乱场面。 放下手机,许书梵简直有些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正在缓缓下坠的日头,心想,难道今晚上祁深阁回不来了么?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不好,厚重的云层簇拥着本来就浅淡的黄昏,更把那一丝沾着暖意的光晕都驱逐出去了。许书梵点开天气预报看了看,发现今早上还显示为多云的图标竟然变了,说半个小时之后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要开始下中雪。 更糟糕的是,如果天文台的预测准确,这场雪将一直下到明天下午,持续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许书梵叹了口气,对着那句“请各位市民即使回家,注意保暖”的温馨提示看了片刻,然后打字问祁深阁: “你带伞了么?等你到站,函馆很可能要下雪。” 那边估计现在也无所事事,秒回了他:“没带,不过不要紧,函馆的雪没那么厉害。” 过了几秒,又道:“你现在是在酒吧吗?天黑之后差不多就关门吧,今天很冷,别在店里待着了,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早点睡觉,不用等我。” 许书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回了他个无语凝噎的表情包,然后道:“你几点到?我去接你吧。” 祁深阁看着这条消息激灵了一下,连字都顾不上打了,急切地拨了条语音过来,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就突然动身了似的: “你别乱来,你知道酒吧跟车站之间隔得多远吗?别说天黑了还要下雪,就是晴朗的白天,你照着导航也可能迷路。这事没得商量,许书梵,我一个人打车回去挺好的,你乖乖在家等我。” 许书梵叹了口气,随便糊弄了他几句,然后在对方变得彻底喋喋不休之前挂断了电话。 又在清冷的小酒吧里熬了一个多小时,总算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许书梵检查了一下门外“停止待客”的牌子,慢吞吞地简单收拾完店面,然后重新回到他柜台里面的座位上坐好。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大概几十分钟之前开始飘雪。 细碎的冰碴隐没在浓沉的黑色里并不明晰,但许书梵仍旧能通过酒吧里映射出去的橙黄光线发现它们飘扬落地的痕迹。 他这一刻才知道百无聊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手机差点玩到没电关机,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给自己调了杯无酒精的落日龙舌兰自斟自饮。 放在柜台上充着电的手机一直在发出扰人的消息提示音,他知道每一条都来自于祁深阁那无处安放的关心,隔上不到五分钟就要来关心一下他有没有关店回到公寓。 就这么又持续了二十分钟,许书梵简直能完美预料到他下一条的内容和口吻。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一点不耐烦地坚持一条一条查看、回复着这些消息,没有一丝敷衍。 无论如何,他深深着迷于祁深阁身上细致入微的一切。 雪越下越大,对方的消息频率也放缓了下来。中午忙得没时间午睡,看着看着,许书梵莫名觉得有些困倦,一个不留神,竟然没撑住不断打架的上下眼皮,撑着脑袋趴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个多小时。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环绕在自己周身、并不断尝试着向骨头缝里面侵蚀的寒意猛然惊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睁开眼睛。 受惊般的四处环顾一圈,这才发现有一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一个角,眼下正在往开着空调的室内运输冷空气。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关了窗户,停在原地看了足足五秒已经与睡过去之前大相径庭的时钟,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手忙脚乱地回到柜台前,许书梵火急火燎地点开与祁深阁的对话框,看见对方已经因为他长时间的不回复而焦急到了一种差不多要报警的地步,反反复复地拨着语音或视频电话,但没有一通得到了回应——他睡过去之前好像迷迷瞪瞪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许书梵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发了条语音过去,把自己方才不小心睡着的事情解释了一通,言辞恳切,语气小心,处处透露出一股夹着尾巴做人的处事风格。 此时此刻,正坐在飞驰列车上的祁深阁在听见回复之后终于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手心。低头一看,柔软的虎口皮肤已经被他自己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迹。 列车嘈杂,但祁深阁像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沉默半晌,最终吐出堆积在胸口的一股浊气,无可奈何地原谅了许书梵。 以后可清醒点吧,我的小祖宗。他想。 天知道方才如果许书梵再晚上个五六分钟回复他,他会不会真的不顾一切跳车。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便再把心口因为担忧和惧怕而熊熊燃烧着的那股火气拿出来灼烫对方了。 祁深阁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重新拨了一个语音留言过去,尽量用轻松欢快的语气告诉许书梵,自己的车已经早就重新出发,目前已经接近了函馆站,最多用不着两个小时,他就能到家。 而许书梵在听完这句话以后下意识抬头再次望了一眼时钟——时针的位置相对两个小时之前已经发生明显偏移,现在已经十点出头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元旦之所以是一项像圣诞节一样必须认真对待的节日,是因为它承载了新旧两个数字、两本日历,两个已经发生或者值得期待的、截然不同的故事。 它是承上启下、辞旧迎新的载体,说是横跨四十八小时,但其实真正重要的,也至多不过最中央让一切翻篇的那短暂一秒而已。 这一秒过去之后,无论是错过还是没有错过,这地球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自转将变得毫无意义。 你能在零点之前赶回来吗?许书梵敲敲打打地在键盘上输下这段话,但不知为何,指尖选在发送键上空,却迟迟点不下去。 这次元旦对于他而言简直太重要了,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毕竟对于他与祁深阁而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两人在一起正式迎接新一年的机会了。 至于明年的这个时候,他是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祁深阁身边、躺在布满清苦药味的病床上,还是已经化作一抔黄土被埋在了永无天日之处,便只能交由命运去抉择了。 许书梵自认自己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举棋不定,优柔寡断,否则他也不会在一开始一时心软,答应了祁深阁留在函馆,莫名其妙地与他度过这一段指间流沙一样的岁月。 他不否认自己有这个致命的缺陷,也没什么立志要改正的冲劲——他已经没有如此坚决的勇气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放任自己虚弱下去,躲在现实交织成的梦境之中,寻求这一时片刻的安于一隅。 第31章 但他还是决定勇敢一次。不止是为了自己在出发之前的无声誓言、为了所谓的终极人生愿望,亦或是为了祁深阁那静悄悄在柜子深处躺了三年的一千日元。 他想要踏出这一步,不管最终是能够如愿以偿地踏上彼岸伊甸,或者干脆就这么溺亡在川流不息中间。 最终他还是把这句话发给了祁深阁。 对方回的很快,语气里带着震惊:“你不会还守在酒吧里没回家吧?” 许书梵垂眼轻轻笑了笑,敲打下轻飘飘的字符,告诉祁深阁: “我在这里等你到十二点。” 第37章 晚上十一点之后,雪越下越大了。 还未完全成型的细小冰碴变成了能够用掌心完美承托起来的完整雪花,小巷外面的马路逐渐开始行人寂寥,最后逐渐变得只有偶尔呼啸而过几辆私家车。 店里的灯关掉以后,许书梵只能在那一闪而过的车灯下面寻觅这一点四下飘飞的洁白无瑕。 他在心里默数着祁深阁回到这里的时间。 对于火车的具体到站时间,以及这个天气下函馆站附近的路况,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祁深阁那句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到家支撑着他的一切,支撑他一面往自己冻僵的手上哈气,一面缩在冬月祭的浮着一层白雾的门口等他。 就这么等了不知道多久,许书梵有些麻木地微微呵出一口浅淡白雾,感到原本只会出现在胃部的那种冰冷刺痛从头到脚蔓延开来,侵入四肢百骸。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像原来预想中的那样紧张而焦虑,恰恰相反的是,反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没由来的坚定和平静。 透过大概即将要结上一层冰的身体表面,他能够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跳动。许书梵舌尖动了动,不断默念着什么。 此刻所有念头都被排除在尘埃之外,唯一还值得让他挂怀的,只有在路上的祁深阁。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不算很贴切,但许书梵把它卷在舌尖,搓磨半晌之后吞下肚去。 握在掌心里的手机有气无力地响了一下,他动作迟钝地点开来看,发现祁深阁说: 【许书梵,路上堵车了,司机说最起码还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市区,你别等了,快点回家,算我求你。】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崩溃,反而许书梵不为所动,不识字似的盯着那句话看了良久,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血液在寒风之中变得粘稠迟缓,他感到自己原本正在用力搏动的心脏一下子有气无力了起来,一瞬间甚至有点头晕目眩。 但他仅仅闭上眼睛了一瞬,随即便再次关掉手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蜷缩起身体,坐在了原地。 还有四十分钟不到十二点,他不能食言。 这也许是许书梵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两刻钟,让人恨不得数着秒来计算。 到最后,浑身上下连那一点因为冻僵而刺痛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每个细胞都开始麻木,连带着大脑运转也迟缓了许多,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看不清楚。 簌簌落雪的无声世界中,午夜十二点悄悄降临。 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他因为气温过低而处于关机边缘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次许书梵用了比上次长两倍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却发现这是自己之前为了不错过跨年而订的闹钟。 他把扰人的铃声关掉,但是却没有关上手机,只是点开时钟,跟着屏幕上跃动的数字一起为这只剩最后一点沙砾残存的一年倒数。 一分半,一分钟。四十秒,半分钟。 每一次数字变幻,倒映在许书梵瞳孔里的光影就会悄悄变幻。但他瞳孔里的深潭并没有被轻易搅动,仍然无知无觉似的,漆黑,死气沉沉。 还有十秒钟了。 许书梵闭上眼睛,疲惫地放松了身体,准备向后靠在玻璃门上,让已经紧绷了几个小时的自己可悲地休息片刻。 若说不遗憾,那不可能。然而他这一生中从天而降的遗憾已经够多了,多得足够他感到麻木,多这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十个简单的数字,他开始在心底默默倒数。 然而,也就是在倒数开始的下一秒,不远处有一道急促的刹车声蓦然灌进了他的耳朵。 恍惚之间,许书梵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呆了两秒才睁开眼睛,视网膜上迷糊的光点摇晃几下,艰难聚焦到了从几十米外向他奔来的那个影子上面。 他的呼吸停滞在这一刻。 “许书梵!” 祁深阁大概二十多年里头一次如此狼狈过,脖子上的围巾散了,迎着风拖拽在身后;头发上沾满了细细密密的雪花冰渣,被打湿的发丝乱七八糟粘在额头上,更衬托出他被冻得苍白的脸色,胸腔也不断随着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但在那声几乎声嘶力竭的呼喊过后,他同样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 一路狂风呼啸,碎雪崩塌,仅仅一个呼吸之后,他便站定在了许书梵面前。 已经熄灯的冬月祭酒吧门前,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下,他微微弯下腰喘息着。两人蓦然视线相接,安静地对视了一瞬。 一个一脸怔愣,张张嘴唇却无言片刻;而另一个气喘吁吁,明明想要发火,但却在看见那双眼睛的下一个瞬间无可奈何地卡顿住,然后满腔怒火颤抖着被卷出心肺,消散在氤氲的雾气之中。 这一瞬之后,许书梵手中的计时器猛然变了。最前面的数字化整为零,沉寂一秒之后重新开始跳动,用冰冷的方式无声祝他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许书梵眨眨眼睛,对祁深阁做了个口型,然后红着眼眶缓缓笑了。 还没等对方回答出什么,远处的天空突然闪过一丝彩虹般斑斓的光芒,紧接着烟花在天际陨落的声音猛然于耳蜗炸起,是有人在放着庆祝的烟火。 那些纷繁的色彩落在许书梵眼睛里,明晃晃倒映着祁深阁自己的影像,那么黑,那么真实,容不下一丝杂质,甚至容不下天地万物。 这能让人不畏生死的一刻。 祁深阁深深吐出一口气,来不及回应那句轻飘飘的祝福,来不及质问对方为什么如此固执己见,甚至来不及抹去浮在自己眼睫上的雪花。 他只是动作堪称粗暴地揪着许书梵的领子把人拉了起来,指尖在那人冰凉的唇瓣上抹了一下,然后低头吻住。 死水搅动了活水,旧历变成了新历。 有不知名野草抽出细芽,在函馆的新月之下悄悄复苏。 第38章 一个刚刚从寒风呼啸之中狂奔过来,另一个独自在大雪纷飞里蜷缩了半个夜晚。此刻两人的嘴唇都冰凉没有一丝温度,然而等到真的彼此贴合在一起,产生的滚烫热意却足以把这个洁白的城市点燃。 许书梵从未觉得祁深阁情绪如此激烈,说是歇斯底里也不为过。他几乎是贪婪地在他口中反复侵占攫取,攻城略地,而自己则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当然,他也没什么坚定抵抗的想法。 雪下得越来越大,有形状精致的冰晶落在两人的头发和睫毛上,然后在顷刻间融化成温暖的雪水,淅淅沥沥流下脸颊。 许书梵越来越呼吸困难,下意识用手抓着祁深阁的肩膀,指尖触碰到那块被雪水濡湿的布料。 温度很冷,但他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把那些水渍烘干,让祁深阁的一切重归干燥。 与此同时,他腿也软得有些站不住了,贴着身后酒吧的墙壁就要往下滑,又在最后一刻被祁深阁拖住腿弯捞回来,继续与他唇齿交缠。 这个吻持续了几个世纪才结束。等到他们终于喘着气慢慢分开时,雪花已经落了满肩,在无声的世界里将这个秘密四处宣告。 许书梵脸上被冻僵似的苍白已经奇迹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富有生机的绯红色——嘴唇也是同样。他急促地喘息着,一面躲避开祁深阁的视线一面揪着对方衣角,狼狈地弯下腰,将额头贴在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上。 片刻之后,祁深阁的掌心轻轻拖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对视。 他看见祁深阁同样红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哑然似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还没等他从氧气被这个漫长的吻消磨殆尽的大脑里思考出来措辞,许书梵就轻轻用掌心捂住了他湿漉漉的睫毛和眼睛,然后——再次主动吻了上来。 在这个喧闹又荒芜的新年伊始,祁深阁和许书梵足足凌晨一点才回到公寓。 尽管开着暖气,但这里已经将近一天没有人气,甫一进来还是冷的。 祁深阁几乎称得上动作急促地脱下外套,冲进客厅来按着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到二十八度。然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便被尾随在身后的许书梵扑在了沙发上,继续疯了一样的缠吻。 说来好笑,但其实在此之前,许书梵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典型的中国青年,拥有一项很好的优良品质,叫做内敛。 第32章 但此刻,对自己的认知随着理智和身上的凉意一起分崩离析,渐渐远去。许书梵感到自己周身好像燃起了一丛永不熄灭的火焰,用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作为燃料,用一个又一个落在祁深阁唇上的触碰作为延续。 他要用这一点高温烧灼一朵艳丽的异色昙花,即使只有一现短暂,即使冒着被灼烫烧伤的风险,也要把它捧给祁深阁看。 “……许书梵。” 又是一吻终了,两人呈现出一种暧昧的姿势,许书梵跨坐在祁深阁身上。后者从喉咙深处低低念了他的名字,很慢很慢,仿佛反复品味了无数遍之后才舍得吐出这几个清朗的音符。 他伸出手,很温柔又很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恋人额头上遮住眼睛的凌乱发丝,然后轻轻扶住他的腰,用滚烫的掌心微微摩挲着微凉的后腰。 “祁深阁。” 许书梵用两手撑着他的肩膀,眼睛很黑很亮,眼尾有些发红。他用同样的呼唤作为回应,同时闭上眼睛,几近虔诚地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后悔了。 “怎么了这是?”祁深阁抱紧了他,把人结结实实地团在怀里,轻声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凶,想咬人了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十分精准地戳破了许书梵此刻所思所想。 于是他一怔,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滚落下来。也不言语,只是不再勉强压抑着那股不知为何突然从心脏深处涌上来的原始冲动,拉开祁深阁的毛衣领子,低下头狠狠咬在了他肩膀。 他这一口没怜惜力气,祁深阁浑身一顿,但并没有吃痛出声,仍然哄睡婴儿似的轻抚着他后背,等着他发泄似的报复结束。 等到许书梵把颤抖着的嘴唇从他肩膀上移开,那块皮肉已经留下了明显的压印,甚至红得几乎渗血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与祁深阁对视片刻。随即,那双黑沉沉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坚决得近乎疯狂的光彩,许书梵再一次遮住了对方的眼睛,伸手向下。 这一次,方才被死命咬着时毫无反应的后者才算是彻底僵住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反应立竿见影地显露了出来,祁深阁足足几秒没出声,然后猛地拉着许书梵的胳膊,让他从自己身上离开。 “不行,”这一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理智,祁深阁喘着气,哀求似的摸了摸许书梵的头发。 “什么都没准备,你会受伤……听话。” 许书梵摇了摇头,记忆中从未觉得自己想要及时抓住什么的心情如此坚决过。 他想做一个勇敢的人,哪怕这勇气微不足道。 于是许书梵把祁深阁的手臂甩开,然后轻而易举地继续了方才的动作,接着身形一晃,在他身下半跪下去。 “没时间了。”他说。 第39章 热。 许书梵的耳边有些嗡鸣,听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起伏的海水,朦胧而遥远。无论是祁深阁附在他耳边的低声呢喃,还是空调发出的规律运营声,都让他的思维在一瞬间恢复清明,紧接着立刻被拖入混乱。 他觉得好热。这种感觉很陌生,毕竟在生病之后,一年四个季节他总是手脚冰凉。那股寒意似乎是顺着血液从他作乱的胃里直接传导出来的,无法被彻底温暖过来,无论如何保暖,最终那冰凉的感觉都会死灰复燃。 但现在,他竟然真的把它们从自己的身体里完全驱逐了出去。 现在的他像是被全须全尾地包裹在一从火焰深处,每一处皮肤都泛着下一秒就要烧着的暖意,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汗水打湿了被染上绯色的皮肤,融入两人紧紧相贴的地方。 再次抱紧的间隙,祁深阁微微喘着气俯下身,凑到他脸颊边,把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滚烫的耳根。他听见对方用气声道: “舒服吗?” 许书梵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不过还好,此刻他已经失去了可以做哪怕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的全部力气,所以可以逃避抉择。 现在触感神经传导来的感觉已经突破了他所能想象和承受的界限,就像一道跟课本知识毫不搭边的附加题,虽然笔尖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但心底总还存着几分朦胧的妄想,要凭感觉乱涂乱写一番。 于是最后他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祁深阁的肩膀,同时眼角再次滚下一颗剔透的泪来。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良久的空白过后,许书梵慢慢睁开眼睛,透过晃动的视线看着祁深阁把手掌摊开,凑近了一点,好让他看清楚荡漾在自己手心间的东西,还带着许书梵身体的温度。 许书梵瞳孔剧烈震荡了一下,原本如同浆糊一样的大脑里不知被触动了哪根弦,竟然蓦然被灌注进来一个记忆中的事实。他想起来祁深阁对于日常生活卫生标准的苛刻要求,哪怕只剥了一个橘子也要按照七步洗手法仔细将手掌冲洗干净。 于是许书梵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断断续续、又有气无力地开口质问道: “你……你不是有洁癖吗?” 祁深阁将手心里的东西留了一半在他小腹,剩下的则抹到自己唇边,用舌尖一点点舔净了,才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低头在他耳边道: “不脏。” 新年的第一天,函馆仍旧在下着雪。 许书梵睡到下午两点才起来,睁开眼的第一秒便感觉脑袋以下的这具身体连夜离家出走了似的,已经不在自己的全身神经系统的管控之内。 他仰面躺在床上,足足缓了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下一秒便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卧室的门开了,明亮的光线泄露进来,又被长身玉立的祁深阁挡住了一半。 “醒了?” 那人身上还系着惯常的格子围裙,毛衣的领口边缘延伸出一点模糊而暧昧的痕迹,不用窥见全貌,便已经使人一面触目惊心而一面面红耳赤起来。 许书梵没睡醒似的默默看了他两秒,然后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的事,耳根登时飘了火烧云一样红起来。 他觉得自己舌头好像也换了个陌生人在操纵似的,话根本说不清楚:“你、我……你你你……” 祁深阁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突然眉弓一沉,上前两步,撑着胳膊跟他面对面地对视,语气佯装警惕地道: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昨天晚上是谁先霸王硬上弓的,现在可别想赖账。” 许书梵瞪了他一眼,以手扶额,简直想穿越回十个小时以前问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在荷尔蒙作用下彻底把所有理智抛到脑后的。 若是他昨晚喝醉了,那么好歹还有记忆清空作为保障,然而他明明滴酒未沾,所以偏偏所有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理智回笼,所有回忆都分毫毕现地一股脑涌了进来,连祁深阁最后那声压抑的喘息都犹如环绕在耳侧,这又怎能让人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书梵过了足足半个世纪才鼓足继续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于是把脸犹犹豫豫抬起来,左躲右闪地规避开祁深阁意味深长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没想抵赖。” 祁深阁瞄了他一眼,伸手捋一下他柔软而竟然还微微带着点潮湿的头发,流露出几分笑意:“那就好。给你熬了点粥,起来洗洗漱漱,准备吃饭了。” 许书梵点了头,坐在原地看着那人离开卧室,放空了几秒,这才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了点实感—— 他竟然真的和祁深阁在一起了。 说是列在终究人生愿望的清单里,但实际上谈一次恋爱这条被放在最后面,这意味着许书梵对它最为不抱希望。 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对这方面一向不怎么开窍,只是因为从小生得白净,也在旁人情窦初开的年纪收到过不少直白或隐晦的示好。对于这些明示或暗示,他却一概没有感觉,只是礼貌的回绝而已,甚至还跟其中不少人变成了熟识的朋友。 至于上了大学之后,还没等他在懵懂之间了解多少这个成年人社会的种种规则,一纸报告单便把他用绳索捆进了与“谈情说爱”毫不搭边的一员病房。 从此先是接受治疗,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下定决心独自出门游历,足足三年居无定所,自然也没有什么发生旖旎的空间。 在此之前,许书梵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谈上一场真正的恋爱,主要看命运引导之下的机缘。 若是有,那他会认真去感受,若是没有,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他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执念,至多只不过对这种在千百年来文学艺术所无限歌颂的情感有几分好奇而已。 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感觉与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极不一样。 以前隔岸观火,觉得自己跟连续剧里那些痴男怨女比起来还算洒脱,有主导自己情绪和命运的资格。然而真正经历了这梦境一样的一夜,方才发现祁深阁落在自己眉间的轻轻一吻,比世界上最为坚固的绳索都更能束缚住他。 第33章 爱是一种能让人灵魂震颤的力量。肉体凡胎无法与它抗衡分毫,许书梵也不例外。 深深呼出一口气,许书梵感到一种新的生机在自己心脏内跃动着。那新芽般的生命力弱小但不容忽视,如同冻土层下复苏的野草,即使身处无边严寒,也始终存有抽出枝条、展开叶片的欲望。 他突然很想活下去。很想。 第40章 祁深阁把温热的白粥和一点简单的小菜端上桌子,解了围裙,走到卫生间看许书梵洗漱。 为了照顾对方的肠胃和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把饭菜做得很简单,因此身上几乎没有沾染什么油烟气,可以放心而大胆地从许书梵身后纠缠上去,搂着他的腰,贴近了耳鬓厮磨。 许书梵刷着牙,突然被某位比自己还要高上五六公分的不明生物八爪鱼似的盘在了身上,毕竟还是不怎么适应这种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不着痕迹地僵了一瞬。 那人比自己要高出半个脑袋,此刻温热的呼吸轻轻打在后颈,不明显的气流带来的刺激却不可言说。 许书梵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熟悉的动作和触感带来了昨晚记忆的回溯,将他不由分说地拽回到不属于清晨的异常热度里。 “……别这样。”他拿着牙刷僵直了足足五秒,然后才用手肘将祁深阁往后推了一下,有点埋怨的意思:“痒。” 祁深阁不情不愿地将脸从他的后颈离开,搭在他腰间的左手却不愿意放下来,只是动作很轻柔地掀起来他毛衣的一角,仔细看了看昨晚留下的淤青,指腹像一片羽毛般轻柔地落在上面: “还痛吗?” 许书梵整个人往前缩了一下,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躲开的冲动,回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耳朵又红了。“还好,你别碰。” 祁深阁有点委屈似的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碰?” 许书梵依旧在忍,只不过这次要忍住的冲动变成了一巴掌扇在这人恬不知耻的嘴脸上。字眼在舌尖转了一圈,他最终还是挫败地发觉自己对祁深阁说不出什么重话,尤其还是在现在这么个节骨眼上。 他没搭理对方,径自打开跟祁深阁同一品牌、同一系列、同一型号的电动牙刷开始刷牙,对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却始终没有停下过,多动症儿童似的围着那几块仅剩的完整皮肉流连忘返,熟练得令人发指——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本人的杰作。 许书梵忍着异样到让他两腿发软的感觉刷完了牙,把自己清理干净,最后刚要转身出门,又被祁深阁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原地。 他彻底没脾气了,叹口气握住对方的手腕:“你到底想干嘛?” 祁深阁低头看了他一会,眼睛黑黑的,虽然一直熬到凌晨时分才睡下,但却丝毫不显疲态,反而有点精神焕发的意思。 许书梵听见他说:“今天的早安吻。” 许书梵对这个名词不太熟悉,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随即难以置信地拉过他的手腕展示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早安吻?可是现在都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可是你刚刚才醒。”祁深阁理直气壮,说着声音又有点软和下来,露出脆弱脖颈示弱的小动物似的: “不行吗?我想让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所有环节都完完整整,不想错过任何一样。” 许书梵最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当即便缴械投了降。他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下巴,等待着那个属于新年第一天的吻落下来,并在心底想—— 满足他的要求吧,反正自己已经刷完牙了。 许书梵如此这般轻易地说服了自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愣愣站了半晌,感觉似乎过去了半个世纪,然而祁深阁的吻却并没有如同预料一般落到自己唇上。 许书梵睫毛动了动,有些不解地睁开眼睛,正对上祁深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见其中荡漾着一点漂亮而暖和的笑。 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点揶揄又温柔的笑意是什么意思,便感到额头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空气在诧异间有一瞬的静默,下一秒,祁深阁的声音在几十厘米之外响了起来。 那人将自己印在他额头上的嘴唇移开,然后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声道: “早上好,许书梵。” 其实在此时,许书梵还并未有多么强烈的感觉,真切意识到确立关系以后的两人相较平常有什么不同。 他甚至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在心底暗暗有些遗憾,心想那种确认彼此心意之时能把心脏撑破的惶恐和狂喜虽然来势汹汹,但就像函馆的海潮一样,来去匆匆,一样的迅捷无比。 虽然元旦那天的夜晚对两人而言疯狂而沉醉,但当那个早安吻消弭在空气中之后,祁深阁很快就用自己一贯的作风宣布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消息,那就是冬月祭将在明天正常营业。 当时的许书梵坐在餐桌边上,正慢吞吞拿着个勺子舀粥。闻言,他麻了半边身子,然后勺子当啷一声沉进了黏糊的米粒中间。 眼前这个铁面无私的祁深阁简直跟方才在卫生间里缠着他要一个早安吻的粘人精判若两人,很有要检测一下是否被人夺舍的必要。 人类对于工作天生的恐惧短暂地压过了恋爱带来的不真实感,许书梵面无表情又悲愤欲绝地问他:“你认真的?” 祁深阁用一只胳膊撑着椅子背,姿势吊儿郎当,但还是带着些让人愤怒的潇洒。他伸手抚了一下许书梵的脸颊,好笑道: “当然了,不开门营业,这个月家里的生活费怎么着落?这几天放假,正是赚钱的好时候,休息今天一天还是心疼你昨晚把嗓子都哭哑了的结果。” 说着,还嫌不够让许书梵面红耳赤似的,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 “我说许书梵,现在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你也缠着我做了,难道还不为接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做打算吗?难道你是玩一夜情、始乱终弃的那种人?这也不像啊。” 说罢,甚至还伸手戏谑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许书梵:“……” 明明是稀松平常,被祁深阁用戏谑语气说出来的几个字,但却在一瞬间让许书梵觉得自己心脏被攥紧了似的,钻心的痛,伴随着窒息的感觉,带来片刻茫然。 踏踏实实过日子。 祁深阁是这样想的。或者说,大概所有认真对待感情的人,在恋爱伊始都会抱着这样的期望。 但许书梵不行。他甚至没有幻想的胆量。 大概是看出了他表情中的失措和落寞,祁深阁愣了一下,随即把自己瞳孔里闪过的一丝惊慌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仍旧是那副洒脱的神情,玩笑的语气,只不过笑意淡了些许。 他说: “我不管你现在想什么,好的就继续想,坏的就给我通通忘干净。许书梵,虽然有点大言不惭,但我还是要说——我是奔着跟你过一辈子去的。” 许书梵如鲠在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酸意从鼻腔一直蔓延到喉咙口,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他知道自己现在患得患失得有点过分了。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扰人的情绪就像喷嚏和贫穷,无法遮掩。 逃不过,也躲不掉。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他才轻轻开口道: “我看起来有这么渣吗?” 祁深阁猝然低下头,看见他微微弯着眼睛,月牙似的鞠着点清淡的安抚,盎然在那张素净的面孔上。 不知怎的,在看见这个表情之后,方才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慌张全部刹住了车,然后——化作一口浊气,轻轻被他吐了出来,了无痕迹。 自己在心慌些什么呢?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想,无论有多少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但许书梵昨夜在意识昏沉之时的呢喃和挽留绝对不是作假。 只要确认了这个事实,其余再多疑虑,他都可以弃之不顾。 这就够了。 “实在有点怕你跑了,理解一下。”祁深阁将此前一直无意识绷紧的眉头放松了下来,皮肤饥渴症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玩着他的脸颊。许书梵瘦得只剩皮包骨,那块苍白的皮肤被他摆弄着,至多也旺仔小馒头似的微微鼓出肉嘟嘟的一点。 就这么一点,还是这几个月他好饭好菜给对方调养着身子的结果。 许书梵看着他的脸,越想越觉得心疼,连带着曾经十分欣赏的“独自一人环游世界”这一举动也看不顺眼起来,恨铁不成钢道: “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不品鉴环球美食也就算了,这三年在外面都是风餐露宿的吗?” 许书梵的整个脸都被他捏在手里,虽然不痛,但被干扰地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因此艰难地为祁深阁翻出一个白眼:“我是去旅游的,又不是收集菜谱的。” 祁深阁不依不饶:“不行。你现在的饮食习惯太差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整天就知道往嘴里塞蔬菜和汤汤水水,不补充优质蛋白质从哪长肉去?从明天开始,完全遵从我制定的营养菜谱做饭,有意见也给我憋回去。” 第34章 许书梵再次:“……” 事到如今,他总算是咂摸出了祁深阁谈恋爱之后一点微妙的不同来。 以前那些间接而隐晦的试探和劝说变成了实打实的、明目张胆的约束,表面上看有些控制欲过强到让人喘不过气,但许书梵透过这让人不悦的本质,却得以窥见了一点祁深阁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 他大概一向就是这样喜欢把一切死死攥在手里才能放心不会失去的性子,只不过以前为了不吓跑自己而一直压抑着而已。 想到这里,许书梵又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这样的祁深阁有些陌生,但他没办法承认自己不喜欢。 “好,听你的。”他抓住对方作乱的爪子,直视着那双眼睛。 今天他对祁深阁撒了很多谎。有些无伤大雅,但也有些在说出口之后,自己也会觉得心下惴惴,也不知道是怕将来被戳穿,还是怕那道名为祁深阁的报应。 但他也知道,有了第一个谎言之后就必定需要有第二个去供养。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41章 元旦过去之后,函馆进入新的一年。像是为了渲染一种全新的气氛,这里的天气也做出了相应的表示。 五号那天,函馆下了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当天,原本井然有序的城市运转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困在家中,自然也包括祁深阁和许书梵。 从早上开始,厚重窗帘后面的玻璃就蒙着一层雾气。许书梵穿着睡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旁边,伸出手掌缓缓抹开一片白雾,又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极端寒冷的冲击下愈合如初。 从那转瞬即逝一般的清明视线中,他能看见厚重的大雪层层叠叠自空白天际落下,昙花一现之后重新融入新的空白。 许书梵怔怔看着面前的景象,正出着神,后腰却冷不丁被一双宽阔的手掌给拢住了。 他一惊,下意识回头望,对上祁深阁细密纤长且总像是窝藏笑意的睫毛。 “看什么呢?”他十分自然地把下巴亥搭在他肩头,哪怕被凸出的骨头硌疼了也不肯撒手,“函馆好长时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 “雪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天气产物。”许书梵把视线转回去,发自内心地道。 对他来说,过于艳阳高照的晴朗容易让人心烦气躁,湿漉漉的阴天下雨则带来一种渗入骨头缝的沉重不适。若是遇上回南天,则更能把一天的心情都弄得惨不忍睹。 雪则不同。 “雪的形成过程很神奇,在固定的大气层结构里,遇到固定的凝结温度,只有满足种种苛刻的条件才能真正成为雪,与其说是必然,不如说是一种巧合。”许书梵说,“函馆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地方。” 这里位于两块陆地的狭小连接处,与日本海和太平洋的距离都极近,被海风簇拥来了无数饱满水汽,因此冬季气温并不像其他同维度地区那样严寒,而是在冷意里也时刻带着种湿润的温柔。 祁深阁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他的说法。他道:“有机会带你往更北一点的地方玩玩,札幌和登别的雪会比这里更大一些,而且城市整体的风貌完全不同。” 本以为许书梵会露出期待的神情,但没想到这句话落地以后,对方却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雪景道: “等酒吧的事情空下来一些再说吧。看雪,在函馆就够了。既然我喜欢这里,就没必要让这里跟其他城市去类比。” 说到这,他略微顿了一顿,浑然不觉地说出了一句让祁深阁心肝都为之震颤了一下的情话。 “自从我在函馆遇到你的第一天起,这里的意义对于我来说就已经与众不同了。” 祁深阁半天没有应声。 许书梵没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所以等了一会之后颇有些纳罕地抬起头看他,却在下一秒被人低头衔住嘴唇,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被搂着腰拽到了沙发上,被迫与祁深阁进行了一番在这种天气下为数不多可以进行的减脂运动。 这场大雪一直持续了两天才停下。 雪停的那天,许书梵凌晨被折腾狠了,快晌午的时候才困倦地醒过来,一睁眼简直要分不清今夕何夕。 祁深阁自知弄得有点过分,因此不禁心虚,好声好气地侍奉着他洗漱完用了膳,又把人抱到沙发上盖着毯子坐好。 许书梵一直上下眼皮打战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这时候才略微清醒了些,但神色仍然有些恹恹的,脖颈以下皮肤在星星点点痕迹的映衬下似乎比以往更加苍白一些。 祁深阁找了部老片子,打开投影仪跟许书梵一起窝在暖和的毛绒毯子里看。 片子是岩井俊二的《情书》,许书梵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还是初中的时候,跟着父母逛街时在影音店一眼相中封面,买回去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看完。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对其中的镜头美学念念不忘,第一次踏上北海道的土地时特意在取景地小樽逗留了两天,把船见坂和手宫公园都逛了一遍。 “从这部电影里,我第一次喜欢上雪。”许书梵窝在祁深阁怀里,出神地望着投影仪里晃动的画面。渡边博子黑衣黑发躺在一片苍茫里,侧脸落下泪滴一样的雪花,他说: “我那时候还没在现实里见过雪,只是在一些影视作品里看见过。但直到看了情书里面的北海道,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环境和天气也不只是文艺作品里的背景板,可以是主旨,灵魂,可以是这短短几十分钟里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之一。” 祁深阁垂下眼,伸手把他指尖握住,用掌心的温度去给那在室内也无法消退的冰凉渡过一点自己的气息。“可惜当年电影拍摄的时候没来过函馆。” 许书梵出神地点了点头,没回答他这句话,只是没头没尾地道:“但它来自北海道。” 祁深阁却理解了他的意思,道:“的确。时至今日,大家提起在北海道取景的电影,还是会第一时间想到它。毕竟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啊。” 客厅里拉着窗帘,室内光线昏暗,于是就连窗外还裹挟着星点残雪也只映衬出模糊不清的影子,兀自呼啸不休。 祁深阁抱着许书梵,一只手嵌进他十指的缝隙里,另一只手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弄他的耳垂。他不安分得像个adhd儿童,怀里的许书梵却屹然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清浅没有声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投影仪的画面上。 当电影里女藤井树的回忆里闪过昔年父亲病逝,她在葬礼结束后的雪地里发现一只冻僵蜻蜓,祁深阁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不动声色地僵了一下,原本平静舒缓着的唇角也有一瞬的紧绷。 “怎么了?” 不知怎的,那一瞬间祁深阁心底有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触动。他想起在无数文艺作品朦胧的意向里,蜻蜓代表着的意向。 许书梵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喉头涌上来熟悉的苦涩,又被他强硬地按压下去。这是一个难得的静谧下午,他能够全身心放空地与祁深阁坐在一起消磨时光,不必担心未来,命运,一切都像一场午后沐浴着阳光的梦境。 他不能搞砸。 所以,他坐在沙发上微微侧过身,伸出胳膊,自然而然地环住对方脖子。两人面颊贴得极近,是情侣之间毋庸置疑的亲密。他有些懒洋洋地开口,语气轻松,同时还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弄明白这只蜻蜓出现代表的含义。直到后来重刷的次数多了,也看了不少影评,这才知道原来居住在水域的蜻蜓被埋葬在雪地,是一把穿梭时光的钥匙,代表尘封的往事被重新追溯。曾经埋藏在青春之歌最末尾音符里的朦胧情愫便是蜻蜓的翅膀,在雪中安静舒展,只待人寻觅拨开。” 创作出剧本的是徘徊在图书室和自行车棚之间的陈年旧事,而揭开这场戏幕布的,则是死亡。 这句话的尾音落地,像经历一场无声的落雪。许书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刻选择跟祁深阁一起去看这部含义特殊的片子。 这是一部探讨死亡、爱和遗忘的文艺作品。这是日本人一贯很喜欢引用的主题,而情书是其中表现力的佼佼者。 许书梵承认自己的确渴望能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它重看一遍,尤其还是和爱人祁深阁一起。但他也没办法不去承认,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与现实实在太过贴近。 相似到让人辨别不清。 自欺欺人的时间太久,他也会在那沉重的谎言之下被闷得喘不上气。他明明应该尽力去疏远那危险的漩涡,抓紧一切时间体验回光返照似的这三五时光。或许长则几月,或许短至一瞬。 可他现在做的,却是跟对方一起近距离接触死亡和遗忘的艺术,主动掀开了自己面具的一角,让所有真相都岌岌可危。 第42章 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35章 虽然已经尽力遮掩,但祁深阁仍然发现了异常。 电影结束之后,纯白的片尾字幕在深黑色的背景中缓缓滚动。时至今日,许书梵在看见这部片子时已经不会再情难自已地流出眼泪,但这仍然不耽误他因为心情震荡而失声,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这时,祁深阁用甚至能称得上随意的语气问出了他那个问题。 “忘掉自己离去的爱人,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许书梵先是整个人静止了一秒,然后蓦然感到天灵盖上落下一记呼啸着的重锤,让他灵魂震荡,一瞬间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祁深阁盯着投影仪,看起来并没有关注他的表情,而是继续道:“对着山谷回声倾诉什么的……真的管用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很多殉情的传说呢?” 许书梵的嘴唇肉眼可见地没了血色,带着微微的颤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来促使自己发出声音。 祁深阁无心的话实在太戳中他现在短暂松开了防备的伤口,以至于他在短暂的空白过后,感到了一阵阵不知所措的耳鸣。 有那么片刻,他甚至开始荒谬地怀疑,祁深阁是不是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秘密,只不过一直在和他一样若无其事、遮掩自欺。 还没等他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屏幕上的字幕也滚动到了尽头,彻底黑了下来。祁深阁神情也有些怔愣,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之后,他道: “许书梵,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喉咙被针刺了一般的阵痛,许书梵本想摇头拒绝,但不知怎的,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迟滞不已,只能绝望地坐以待毙,等待祁深阁的下文。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意外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低下头,轻轻用下巴碰了碰许书梵的脸颊,声音很低。 “你会怎么想?” 许书梵觉得大概过去一个世纪之后,他才勉强赶走自己耳膜里鼓动着的嗡鸣。他张了张嘴,又是几秒之后才勉强开口,发出干涩的声音:“什么?” 你失态了。许书梵。他告诫自己,一遍一遍地将这句话在心底默念。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种残忍的心理暗示终于起了效用。他僵硬地抚平了自己的嘴角,甚至嗔怪地看了祁深阁一眼,以示自己并不喜欢他提出这种传统观念里称得上“晦气”的话题。 好不容易遮掩住了自己心中迸发的压抑,许书梵缓缓地舒了口气,却殊不知祁深阁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在以往的相处之中,他能够看出来许书梵其实一直都很抗拒死亡这个话题。 他不明就里,但又无心直接向对方开口询问,所以也只能暗自猜想,以为这大概是许书梵曾经像他一样失去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在这方面有些应激。 在这种前提下,他实在不该主动带给对方新的刺激。 自己分明不该是这样冒失的人。祁深阁冒出一个带着对自身埋怨的念头,却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欲望——在经过了人生前二十年的那些风风雨雨之后,明明自己应该是在生死之问上态度最为洒脱、最不介怀的那类人才对。 也许是受到了电影传达出的生死观影响?毕竟最后渡边博子终于接受了一直默默陪伴自己的秋叶,并把过去放不下的一切都埋葬在了回声辽远的山谷。影片结束,但博子新的生活却正式开始并不断延续。 一种隐隐约约的念头莫名敲打着祁深阁的太阳穴,他竭力去想,甚至有些头晕,但却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毕竟这只是一个休息日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两人腻歪着相拥在沙发上,也只不过看了一场经典的爱情电影。 然而,还没等他摆脱自己大脑里缠绕着的思绪,想出什么办法来故作轻松地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许书梵却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会尽力去忘记你。我会开启新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甚至会尝试去爱上新的人。我不会让你即使身处另一个世界,也仍旧会因为停在原地的我而伤心。” 空气安静了片刻。 祁深阁这次没有怔愣,反而在听见这个答案之后缓缓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几乎要看不见里面的瞳仁。 “为什么?”他问,并没有说这个答案简直称得上俗套。 许书梵不假思索——亦或者装作自己不假思索。这个答案,他是第一次说出口,但在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暗自排演过多次,这样才能够在祁深阁面前表演天衣无缝。 这样才能让相反的情节发生之后,念在这一点过去的记忆,祁深阁能够乖乖设身处地,遵从他说的话去做。 “因为我爱你。”他说。 “又或者因为,‘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就是幸福。’” 祁深阁看着他,瞳孔里的笑意一晃一晃,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淡然或者隐去。可它落在许书梵眼里,仍旧是让他不安的——那笑明明那么明晰,但总像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给了许书梵一个平静的吻。 第43章 像是一场被天意驱使着迟早要惊雷轰顶到许书梵头上的磨难,又或许是他撒的谎、骗的人实在太多,连神明都有些看不下去,通过这样残忍的方式来一次又一次揭开遮羞布,给他发出警醒。 总之,许书梵足足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把自己心绪真正平复完成,强迫大脑忘掉了《情书》里与现在生活如此贴近的情节和主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佯作自己只是因为看了电影感触颇深才会一时失态,打算再继续与祁深阁把两人刚刚开始的平静生活进行下去。 但他偏偏就得不到安生的时候。旧的威胁去了,新的随即降临,打了人个措手不及。 事情发生在元旦短暂的假期结束之后,祁深阁连哄带骗地拽着许书梵复了工、重新开始经营冬月祭酒吧的第三天。 彼时正是下午六点,刚过下班时间的大街小巷里人来人往,也是酒吧这一类娱乐场所逐渐开始上人来客的时间。 连着过了圣诞和元旦两个假期,又刚刚进了一批新货,许书梵被祁老板派的活计比平时只多不少,除了招待客人,还负责清点使用饮品食材的数额。 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许书梵更是从中午开始就因为没休息好而有些头痛,连带着胃部也开始痉挛,一边在柜台前后跑来跑去一边面色苍白地暗自捱着。 祁深阁作为唯一的调酒师,工作量随着客流量的增多而加大,不比他清闲到哪里去。然而他毕竟是细心惯了,就算手上摇雪克杯的动作快出了虚影也仍然能做到分出眼睛来关注许书梵的状况: “怎么了?”他站在柜台后面,一把拉住端着几盒纸巾从自己身侧匆匆经过的许书梵,拽着人的胳膊强迫他停下,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人面色,然后皱起眉头:“你脸色不好,去旁边坐着歇一会,东西先交给我。” 许书梵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胃部不适,因为连弯腰的动作都不敢有,只是咬着牙关,任由源源不断从毛孔里涌出来的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没事,先忙完这一阵再说,否则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祁深阁早就发现许书梵这人不仅身体不好、而且还惯会报喜不报忧,只要没难受到下一秒厥过去的地步,嘴里说的永远都是“我没事”这种不咸不淡的敷衍之辞。 正因如此,他这次自然不会听信他这番鬼话,但也懒得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径直不由分说地夺了他手里纸巾扔到一边,半强迫地拎着他领子提到旁边,妥善安置在一把废弃的吧台椅上,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之后才离开去忙。 许书梵表情隐忍地坐在原地,握着一口没动的热水杯子,掐着自己另一只手掌心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胃里。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难受得他没一会便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便是看灯光最明亮的地方都感觉眼前发虚。 但相比于心理上的压力,肉体上的疼痛都不算是最为让人难以忍受。胃痛的又一次突然袭来同时也引发了许书梵一直在心底惴惴不安的担忧。 他会习惯性地统计自己在近端时间里的胃痛次数的频率。并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随着他留在函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与祁深阁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稳定,他的胃痛指数也在不断明显增加着——像是某种恶意到了极致的惩罚一般,让他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光里也仍然心怀恐惧,永远不得安宁。 那是一把高悬在他颈动脉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从理智上,许书梵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结果。毕竟三年前自动放弃长期治疗、选择独自出国远行的那个时间,医生就曾经断言过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最长生存时间可能只有两年多。 然而,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因为出门在外心情开阔的缘故,他已经比医生预计的时间多活了大半年,并且几乎一次抢救室都没有进过。 第36章 这本身便已经能算得上一个奇迹了。 在第二次回到函馆之前,他原本只是隐隐记着当时那个雪夜自己对祁深阁头脑一热许下的诺言,因此便在即将回国之前临时改了路线,临时起意,把函馆这座北海道小城作为自己旅途——也许还有整个人生——的终点。 然而,人生或许并不可悲,但一定荒谬。 阴差阳错之下,他一时心软地屈从与自己内心真实欲望,竟然就这么留在了这里,甚至与当年那个自己诺言的见证者互生情愫,彻底陷入了不合时宜的热恋当中。 毫无疑问,现在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每况愈下的身体也好,从天而降的意外也罢,都是他应有的责罚与报应。 但许书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次上天对自己施下的惩戒,竟然这么大。 许书梵趁着祁深阁离开吧台去给一桌靠窗坐着的客人出餐,从口袋里拿出自己带在身上应急的药囫囵吞了下去。连一杯温水都来不及接,那药片的苦涩异味刚刚在唇舌之间化开蔓延,祁深阁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许书梵全然当做自己味蕾失灵,面色如常,在他走到自己身边时站起身来:“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你去忙调酒吧。” 虽然那药物不可能这么快就见效,但吃了总比没吃时定心丸的效果要强。许书梵实在不忍心看见祁深阁一个人忙前忙后得连刘海挡住眼睛都来不及拢上去,挽起袖子就要走到旁边去拿餐盘。 然而,还没走出去两步,便被祁深阁伸长了胳膊拦在原地。 那人身高腿长,臂展自然也不容小觑。吧台本就地方狭小,眼下装着两个年轻男性,许书梵自然是寸步难行。 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有些无奈地抬起眼,看向在此之前还一副工作狂做派的自家男友: “祁老板,之前放狠话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体谅人,怎么现在真忙起来,反而不舍得放我去干活了?” 他本意是想用轻松的语气把这个话题给揭过去,但祁深阁显然不买他的账。他皱着眉头,隐约的怒火里又隐藏着几分担忧,态度是罕见的说一不二: “你之前开玩笑跟我偷奸耍滑的时候,脸色可没白成这个样子。” 许书梵眼下后背的冷汗还未褪尽,湿漉漉粘在皮肤上极不舒服。他自然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因此再开口时语气也微弱了下来,只剩一点讨饶似的侥幸: “我刚才是很难受,但在旁边坐了一会,现在真的好了……我不骗你。” 最后的那四个字,是他昧着良心从唇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祁深阁冷笑了一声,看样子真的有点动了怒。 “许书梵,明知道自己有胃病,平时隔三差五不注意饮食喝酒也就罢了,现在脸色都难看成这个样子了,还跟我狡辩?什么意思?” 说着,他竟然借着柜台的遮掩,毫不客气地伸手掀开许书梵后背的衣物,用手心贴上了他的腰窝。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说不定遇到对方这样胡搅蛮缠,他还尚且无力应对——然而,现在的情势可远远不止于此了。 托前几日两人趁着暴雪在家里日日荒淫无度的福,祁深阁现在对许书梵从头到脚的每个上皮细胞都了如指掌,知道他哪里最碰不得,自然也知道这人如果出汗,第一个首当其冲的地方就是腰窝。 一摸,果然一手冷汗,把外面的厚实卫衣都快浸透了。 酒吧里人生嘈杂几乎响彻耳边,许书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祁深阁竟然如此大胆,意想不到再加上后腰的确敏感,一经祁深阁手贴上来,立刻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伸手撑了一把身后的吧台椅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祁深阁不是精虫上脑之后便了无分寸之人,本意只是想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并没有当众耍流氓的想法,因此察觉到他消受不住之后就松开了手,还顺便搀了人一把。 他脸上的恼怒愈发明显,但语气却心疼得不行: “都疼成什么样了,还逞强。你在旁边坐一会,我去跟那边的客人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退款让他们现在离开。争取十分钟之内关门,我带你去医院。” 许书梵耳朵烧着了一片,原本听到前半段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妥协了,但在“医院”二字从对方嘴里冒出来之后还是忍不住吓得打了个激灵,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不行!我不去医院!” 祁深阁愕然,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意思?”他的心跳有些加速,像是猛然被人捏紧提了起来,“你不舒服,我也不懂医学,不应该找专业人士看看么?该拿药拿药,该打针打针,你放心,现在酒吧的收入已经很可观了,无论有什么毛病,我都陪你一块治。” 很可惜,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但许书梵却全然没听到似的,死死咬住下嘴唇,细看肩膀甚至还有点发抖。 这显然不是正常人在听到去医院看病之后的反应。 两人就这么在原地僵持了半晌。 最后,许书梵拼命摇头的动作放缓了下来,面色灰白地抬眼望向祁深阁,视线简直能算得上哀求:“我……我有自己的理由,这件事情今晚营业结束之后我们再说,但现在我真的已经好很多了。” 祁深阁的呼吸有些困难,竭力劝说自己不要多想,相信许书梵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如实对自己说。他胸膛上下起伏,片刻之后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出言离开来了。 许书梵望着他的背影,竭力压制住自己不知为何总觉得即将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的眼泪,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还是抬起沉重的脚步,继续跟着祁深阁忙碌了起来。 得益于他的坚持,这天晚上冬月祭并没有提前关门,而是像往常一样一直等到十一点半所有客人都散尽之后才下班。 祁深阁直到这时仍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飞快地收拾着东西,气氛忙碌而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许书梵开口。既怕那个答案是他不想要的,也怕那个答案是他想要的。 所谓进退两难,用于形容他现在心境简直再合适不过。 终于,整间酒吧被收拾得光洁一新。祁深阁望向一直坐在旁边发呆的许书梵,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朝对方走了过去。 他身量实在是高挑,饶是许书梵坐在很高的吧台椅上,也仍然须得抬头仰望才能跟他对上视线。 窗外的路灯昏暗,反而显得店里灯光橙黄明亮,暖烘烘的,无端适配函馆寒冷而湿润的冬日夜晚。 祁深阁就这么一动不动看了他片刻,然后低声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了许书梵一个简短的问题。 “许书梵,”他说,“你爱我吗?” 第44章 许书梵哑然。 他自然是爱祁深阁的。这种爱让他自己都感到危险而不可思议,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欣喜接受,而是恐惧挣脱。 可他最终还是被困在了这方柔软的囚笼里。他认为这个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就是在祁深阁和他热烈到不掺杂一点瑕疵的爱面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挣脱。 所以在沉默良久之后,许书梵没有回答祁深阁的问题,却发出了一个平静的反问。 “那你,相信我吗?” 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看见祁深阁的发顶动了动,似乎是想不假思索地做一个点头的回应。 那一瞬间,许书梵的心脏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在漫长到有一个世纪之久的静止之后,让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安心还是惋惜的是,最终祁深阁还是输给了自己的迟疑。 他点头的动作在下意识做了一半之后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原地,自此之后便没有再顺利进行下去过。 许书梵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世人大概不会想到,那条适用于爱人变心的箴言在这种时刻竟然同样惊人地适用。 当你产生怀疑的一瞬间,对方的罪名就成立了。 他感到侥幸而讽刺地松了口气,终于敢再次直视祁深阁的眼睛。 对方微微上挑的漂亮眼尾里此刻是明镜一样的失魂落魄。这情绪看得许书梵心底泛起带着刺痛的苦楚,然而脸上须得泛起来一个安抚的微笑,同时伸手握住祁深阁的。 “你没必要自责。” 许书梵挺平静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成长和成熟的轨迹各不相同,自然不可能把对自身同等的信任去交付给一个在这轨迹上与你偶然相会的人。这种行为很蠢,而且很不值得。换做是我,连我自己也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 祁深阁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想为他辩白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许书梵闭了闭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在良久的沉默被打破之后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说了下去。 “祁深阁,你好好看看我。”他很慢也很清晰地说,“如果你现在选择相信我,那好,我们当做今晚的事情全部没有发生过。如果你仍然觉得心里有猜疑和隔阂,也不用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毕竟……” 第37章 说到这,许书梵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顿了片刻。 “毕竟我的确不是个多么坦荡的人。从头到尾。所以,如果你仍然觉得这件事在困扰着我们之间的感情,甚至让你开始怀疑我的心意,我们今晚可以去医院。做什么检查项目,都随你,我不会拒绝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 许书梵眼睁睁看着祁深阁的呼吸声越来越轻,最终几不可闻。 他痛苦不堪地咬紧了牙关,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要在这场命悬一线的赌局结果出炉之间便露出马脚,最后满盘皆输。 他已经尽力。如果祁深阁仍然坚持一开始的决定,那么他也已经无力再去寻找理由和借口脱身了。 如果……这就是命中注定要揭开谎言遮羞布的时刻。 那么他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自己心底最想说的话,一五一十说给祁深阁听。 两句话,许书梵闭着眼睛,逐字逐句轻声吐出来,每个字都有千斤之重。 “无论你在相信我这件事上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会也不可能影响我爱你的事实。” 你明白了么? 第45章 祁深阁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在能把人淹没到窒息的沉默中,许书梵捏着自己的掌心,最终也只是看到对面那人削直的下颌线绷紧了紧。 “……回家吧。” 祁深阁的嗓音里还带着冬季夜晚特有的凉意,细细听来大概能捕捉到一点不愿意让人发现的委屈。 他主动站起身来,伸手给许书梵把衣领拢紧,让街头的狂风无法灌进去侵袭好不容易有了点温度的皮肤。 “我不应该让你为难。”他最后只这样给他了一个简短的解释。 既是解释自己的坚持,也是解释自己的放弃。 许书梵抿紧了自己的嘴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他的脸色仍然透着苍白,那双眼睛里也并不像今天的前些时候,不再明亮而极富神采。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祁深阁率先提步,关掉了酒吧墙壁上的灯光开关,开始往屋外走。 许书梵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那个意料之外的电话便降临在此刻。 从酒吧正门穿过巷道、往停在外面路边的车子走到一半时,祁深阁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顿住脚步,拿起来看了看那个号码,发现并不认识之后犹豫半秒,还是接了起来。 “喂?” 许书梵走到他身后时,听到的刚好是这句开头的惯例用语。待到他下一秒走到祁深阁前面,回过头朝他的脸望过去时,却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听见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般猛然僵住了。 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着穿过,削弱了原本灵敏的听觉。许书梵努力尝试着去猜测电话对面像他传达的内容,然而却是徒劳,至多只能被直觉告知,这大概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许书梵度过了同样煎熬的几十秒,看见祁深阁面沉如水地简短应了几声之后挂断电话,然后皱着眉头看向许书梵,哑声道: “先不回家了,直接去医院。刚才他们打电话告诉我,音羽山先生今晚上突发心脏病晕倒,已经进了手术室。” 今天晚上的夜色很黑,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正因如此,路灯投射在人间的那一点光影才更显得浅薄寂寥,饮鸠止渴般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恐惧之感。 时间很晚,道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已经寥寥无几,因此祁深阁把车子开到了最快码率,甚至还不小心闯了一个红灯。 车轮倾轧过已经结了坚冰的路面,发出让人牙酸的尖锐声响。许书梵坐在副驾,时不时偏过脸去看一眼祁深阁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只觉自己内心此刻心烦意乱。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若是一部电影在两人之间引起的思考波澜,与自身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重合起来还能算凑巧,那今天晚上音羽山先生的意外又算是怎么回事? 自从那天下午在海边第一次见到那位老人和他的作品之后,许书梵又见了音羽山先生几次。期间虽然交流并不算很多,但他对这位老人的印象很深刻,也很敬佩他那颗纯粹而赤诚的艺术之心。 除此之外,他还听祁深阁说过老先生的不少趣闻轶事,更加深了对这个人的立体了解。 可祁深阁分明告诉他,音羽山先生还不到六十岁,虽然这些年投身与美术大有点精神错乱的痴狂去世,但身子骨倒是十分硬朗,一直自己独居,偶尔写生时还会为了方便风餐露宿,这些年都混不在意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几乎从未有过什么小病小灾。 道路两侧颜色光点各异的街景从许书梵余光里走马观花掠过,交织成一团没有起始也没有尽头的毛线团。 让人绝望的毛线团。 许书梵浑身一颤,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胃部,然后闭上了眼睛。 五分钟之后,两人赶到了电话中的那家医院。 祁深阁带着他直接乘坐电梯到了手术室所在的楼层,两人在那间还闪烁着红灯的小屋子前面撞见了那位方才给他打电话的护士,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 “这位老先生是今晚在街上行走的时候突然病发的,当时他身上还带着重达十几公斤重的画板和绘画工具。”那护士一脸担忧地说,“被路人发现并送到医院之后,医生立刻给他进行了检查,发现他的心脏病并非最近新得,而是从五六年前就留下祸根的老毛病了。原本不严重,只是因为他不注重饮食和控制情绪,抽烟酗酒,这才在这一次来势汹汹,直接威胁到了生命健康。” 说完这些之后,护士还补充道,在手术开始之后,医院方想起来要联系音羽山先生的家人,因此尝试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相应号码,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看样子可能是亲人的联系人,最后无奈之下只好通知了最近通话里的祁深阁。 护士交代完这些之后,刚好接到消息要去送一份手术器具,安置了祁深阁几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祁深阁脸色有些发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足足有两分钟。 “你先坐下。” 许书梵的嘴唇此刻也没什么血色,虽然心乱如麻,但毕竟还有理智。他知道祁深阁现在大概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因此好声好气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让他魂不守舍地在手术室对面的等候区坐好。 第46章 走廊上飘荡着医院特有的浓烈消毒水味,这味道许书梵已经熟悉至极,但他仍然不喜欢。 这是一种福尔马林式的预告,将人的骨头缝浸泡在冰凉的寒意里,渐渐消融血肉,变成森森白骨。 许书梵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在这味道里走完一生最终的旅程。 他感到自己心脏跳的愈发快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住祁深阁的手腕,感受到对方的皮肤与自己掌心同样冰凉。 这样的温度对祁深阁来说极不寻常,因此他瞳孔颤动了一下,忍不住转过脸去,小声叫着祁深阁的名字: “你怎么了?” 足足有几十秒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祁深阁的面色才如梦初醒般有了些许裂纹,眼珠动了动,茫然地看向许书梵: “什么?” 许书梵被从喉咙里涌出来的苦涩堵得有些说不出话,勉强开口道: “现在人还在手术室,一切都是未知数,你……先冷静点,不然等音羽山先生脱离危险,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我们两个帮忙料理。” 祁深阁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唇线紧绷成直直的一条,看样子大概从刚才那种被魇住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一些,只不过还没有完全清醒。 过了半晌,他蓦然反握了许书梵的手,开口问他: “这种事……永远都是这么突然。”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许书梵一开始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但下一秒却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登时心脏被针扎一样地抽痛起来。 “当时……我十九岁……刚刚下课,从教室里出来,接到电话,他们说……我父母车祸……已经救不回来了……” 一段话,祁深阁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似乎已经丧失了原本标志性的尖牙利齿,变得混乱而无助。 也真是这一刻,许书梵才蓦然明白,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究竟给眼前这个男人带来了怎么样难以抹除的影响。 在平时的生活中,一切迹象都被掩藏在平静如水的迹象之下。只要没有人真正触及这段过往,他甚至可以装作若无其事,自己把这个伤口揭开,借由谈笑风生的语气向许书梵轻描淡写。 可是当这样特定的厄运再次在他身上降临的这一刻,深埋在灵魂最底部的记忆全部被重新翻搅到了海洋表面,接受日光直晒。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无人发觉创伤后心理障碍来势汹汹,甚至不给许书梵安慰一句的立场和余地。 第38章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存在心理和身体都完全健康的人? 至多只不过是所惧怕的、所逃避的一切,都沉潜在冰山之下而已。 有一瞬间,许书梵感到自己身上的一切热气都已经远去了。一呼一吸之间的气体带走了他的所有生命,无声而浅淡地与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交织而后消融,也好过让他独自承担眼下的这一切。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死在这一刻。 在经过漫长的耳鸣之后,许书梵回过神来,视线从模糊不清变得可以勉强重新聚焦到一点。 然后,他便对上了祁深阁那双带着明显焦急的眼睛。 “许书梵!” 下一刻,身体的触感也回归了他周身皮肤的神经元。许书梵猛地抬起眼,看见祁深阁此刻的视线已经恢复了清明,不知是用了怎样强大的毅力强自把自己从那种混沌而恐怖的茫然状态里拽了出来,开始顽强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相比起来,自己反而成了更脆弱的那个。 “……我没事。” 耳鸣和晕眩如同潮水般褪去,许书梵无声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直起身来,望进祁深阁的眼底,甚至不忘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刚才有点走神,没事。倒是你……现在还能坚持住吗?” 祁深阁的眸子在医院走廊惨白灯光的映照下黑得几乎有些渗人,嘴唇已经干裂起皮,动了动之后才勉强开口道: “我没事。你说得对,现在不是缅怀往事的时候,音羽山先生状态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他孑然一身,没有家人和其他朋友,我绝对不能就此放弃希望。” 许书梵怔怔看着他,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自己说了个“嗯”字。 在祁深阁面前,自己好像一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小孩子没有承担责任和压力的能力,只能被庇护在宽厚的羽翼之下,幼稚,可耻,更显出自己的脆弱。 许书梵痛恨这种脆弱。 两人牵着手,默默在红灯闪烁的手术室对面坐着。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灯牌上的“手术中”三个字蓦然变了。 祁深阁一个激灵,下意识站起身来。下一秒,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低着头推开门走出来,四处环顾一圈之后看向两人,问: “你们是音羽山先生的家属吗?” 祁深阁点点头,双眸中的神情因为紧张的程度太多浓厚,反而显得有些茫然,像个在希冀着什么的孩子。 许书梵看着他的侧脸,微微闭上眼睛,同时一颗心也同时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最终宣判的降临。 好在,漫长的一瞬间过后,医生简短的回答还是让他被揪着升往半空中的心轰然落了地。 “音羽山先生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医生有些疲惫地道,“不过目前马上要转往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才能确认状况。请二位即使办好手续,并不要立即探望病人。他还在昏迷。” 许书梵看见祁深阁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后两人目送着医生的背影渐渐远去。 过了良久,久到两人对面门框上方的显示灯牌熄灭了所有颜色,重新黯淡下来,祁深阁才如梦初醒般得动了动,然后转过来对许书梵不自然地笑了笑: “还好,那糟老头子还活得好好的。” 许书梵不知道除了点点头之外自己此刻还能做什么回应。 “走吧,先去缴费、填信息、办理手续。”祁深阁很长也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在安抚恋人还是安抚自己。 “接下来这段时间有的忙了,估计今晚要到深夜才能结束。如果你困了,或者又不舒服的话,随时告诉我,我开车把你送回去。”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许书梵现在简直毫无困意。他摇了摇头,道: “不用了。不过,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祁深阁朝着电梯方向走的脚步一顿:“什么问题?” 许书梵道:“音羽山先生的家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7章 那天晚上,许书梵陪着祁深阁跑前跑后,有条不紊地忙完了所有办理病人住院手续的确认和缴费步骤,然后和对方一起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直到昏昏欲睡才被祁深阁无奈地扛回家去。 祁深阁给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音羽山先生的故事。 许书梵觉得很奇怪,自己来函馆待了几个月,认识的朋友寥寥无几。他们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生活方式和境遇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可无论是浅井悠璃还是音羽山先生,他们的人生道路却无外乎关系着两个平庸而刻骨铭心的主题。 生命和爱情。 祁深阁说,他和音羽山先生的相识,比与浅井悠璃的,还要早一些。 “当时我是北海道大学金融系的一个普通学生,而他是隔壁数学系的王牌教授。”祁深阁看着前方洁白的医院墙壁,瞳孔中却宛若包罗万象,映衬着从窗边一角闪烁出来的皎皎月光。 “我那时候对数学比较有兴趣,虽然不是双学位,但每周都会固定去旁听他们的专业课。一来二去,给那老头留下了印象,让他记住了我。” 现在想想,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毕竟为什么素来以孤僻怪人形象示人的音羽山教授在他能坐满一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中,偏偏看到了一个甚至不少本专业亲传弟子的祁深阁? “我有时候会去他办公室问些问题,偶尔也闲聊,聊聊我们都喜欢的数学家生平,聊目前数学界哪些难题悖论会被率先破解。”祁深阁看着前方道。 “聊着聊着也逐渐对彼此放下了戒备,他知道我的大概情况,觉得我需要勤工俭学,就把自己空置下来的一套房子简单装修成了酒吧,让我去那里工作。” 许书梵听得入迷,用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指腹轻轻嵌入骨骼的轮廓:“那他呢?是什么时候决定放弃教授的工作、决定成为一名画家的?” “这个啊,”祁深阁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奇异地笑了下,随机摇摇头,说不清楚是遗憾还是感慨,“这件事发生在我大二的时候。说来其实非常草率,草率到我当时觉得很可笑——所有的一切,都只起源于他当时的一个梦而已。” 祁深阁直到现在还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绮丽的梦境。 某个漫长冬夜的清晨,他踏着雪从宿舍楼走向教学楼,准备上今天的第一节课。 然而当他与自己都裹成了粽子的同学们一起在阶梯教室坐好、距离上课时间过去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原本应该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音羽山先生一直没有出现。 众人不明就里,经过一阵七嘴八舌的猜测之后,祁深阁作为唯一一个有音羽山先生私人联系方式的学生,挺身而出,决定打电话问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众目睽睽的视线聚焦下,祁深阁的手机响了漫长的几十声,但始终没有接通。 这下子大家心中的疑惑更甚,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猜想到不好的地方,比如这个寒冷的早晨是否有结冰的地面造成什么意外。 只不过他们想的再多终究也没办法验证,又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见老师影子,众人告知校领导一声后就各自散了。 嘈杂声响消失的教室里,祁深阁皱着眉头又尝试拨了几次音羽山先生的电话,均失败之后决定翘掉下一节课。 他顶着寒风出了校园,打车前往一个陌生的地址。 下车之后,祁深阁顺着自己印象中的门牌号沿街寻找。之前有次帮着老师整理资料,曾经看过一眼音羽山教授的家庭住址,只不过印象不深,祁深阁只能一间一间对比着看镌刻主人姓氏的铭牌,艰难涉雪前行。 好在,在他浑身冻僵之前,终于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音羽山先生家一户建的位置很好,背靠一条函馆为数不多的河流。眼下天气已冷,河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底下却仍然有涌动不息的活水,凑近能听见潺潺清声。 祁深阁走过一个没有房屋遮挡的路口,从还算视野开阔的缝隙里随意望了一眼,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河边,像洁白画布上被不慎甩上一个黑点。 几分钟之后,他匆匆跋涉到河边,来到音羽山先生身后,带着几分生气艰难开口: “老师,你忘记今天要给我们上课了吗?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赏雪景吗?” 这时候祁深阁已经跟他很熟,是他虽然欣赏、但从来不愿意表露出来迹象的一个晚辈。他将话说得如此不客气,音羽山先生也没什么反应,反而转过脸来——祁深阁看见他脸上异常而狂热的神情。 在这种雪天穿着单薄的外套独自一人站在河边,这种行为首先就不像正常人能做出来的。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祁深阁还是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 “老师,你发烧了吗?” 第39章 没想到,听完这个问题之后,已经顶着雪被须发皆白的音羽山先生竟然放声大笑。 “发烧?”他扭曲的爽朗笑声一直在河流彼岸的白色树林之中回荡,“不,你猜错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畅快过,简直像回到了二十岁,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神清气爽。” 祁深阁更加一头雾水。看见他一言难尽的表情,音羽山先生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蓦然开始用搭配随意到几乎颠三倒四的语言,给他讲述一个自己昨天晚上亲身沉沦过的梦境。 “他说,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背影。” 祁深阁的视线中浮现出几分惘然,很遗憾至今也无法与对方那颗充满艺术性的大脑感同身受,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影子,能将一个人的神志藩篱彻底摧毁。 许书梵问:“影子?” “嗯。”祁深阁点了点头,“一个陌生女人的影子。在梦里,他盯着那个模糊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到无法承受的占有欲。然后,他尝试着去伸手触碰,向前追赶,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那片飘然的裙角,只能隔着渺远的距离远远看她。” 在风声盖过了包括流水以内一切声响的河畔,音羽山先生整个人都变得癫狂,不断重复着几个同样的词语,既像个神智不清的疯子,又像得不到回响的可怜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加深记忆里的沟壑,以此来换取将这个梦境永远停留在脑中。 最后,他声嘶力竭,风声渐渐在耳边停歇,而他的暗哑像是河面坚冰破裂出纹理,蔓延至看不见的水面和季节。 “我要把她画出来。” 音羽山先生说。 此时祁深阁尚且还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只当音羽山先生在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一时间精神错乱,实在没办法把他扔在原地不管,便强硬地拖着对方找到了正确住址,把人交给了他那神情惶恐的妻子和儿女,安抚一番之后独自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虽然不明就里,但祁深阁仍然对音羽山先生话中那个神秘的背影充满好奇,想着等下次上课时见到对方,一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一向古板冷淡的典型数学家突然爆发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下一次上课,他跟其余同学们得到的是对方从北海道大学彻底辞职的消息。 第48章 医院这种地方似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无论是医生还是患者,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手术室和救护车上不停闪烁的灯火犹如夜里渺远群星,此刻显现,白天隐去,在纯黑的背景里更加无处遁形。 许书梵听着祁深阁娓娓道来的叙述,眼睛映照大厅外面与遥远夜空相连的车水马龙,半晌才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竟然真的有这种事……”他慢吞吞地搜罗着字眼,饶是那种异样的情绪即将把心脏撑爆,也不愿让自己的所有情绪无处遁形,“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 祁深阁视线的落点与他交汇起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毛姆最著名的那篇作品,其实不怎么能理解其中要表达的东西。跟大部分人一样,我没办法理解查尔斯那种异乎寻常的疯狂,也谴责他放弃道德底线,抛妻弃子,将世俗约束弃如敝履。” 许书梵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可是直到自己后来开始工作,踏入社会,才多少明白一些自由和艺术的可贵。”祁深阁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回头,仍旧看着前方: “我想,现实和理想没有高低贵贱,只有选择之分。可人自己总得清楚,现在弯下腰捡起那蒙尘的六便士硬币,说到底究竟是为了以后捡到六十便士,还是为了能给自己买个月亮。” 说到这,他很莫名地微笑了一下,缓缓道: “我还没有见过比函馆更美的月亮。” 也许阿尔忒弥斯并没有固定的居所,在全世界的夜空四处环游,而在这一刻,她选择停驻在北海道。 许书梵的瞳孔一颤,被恋人的这段话深深震撼到失声,喉间的干涩顺着麻痒四肢汇聚,到最后连灵魂也在为之震颤。 他记得自己那次为了送小橘意外去到浅井悠璃家时,对方向他叙述昔日祁深阁的心路,曾经告诉过他,曾经对方对自己的形容,是“他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 直到今天,许书梵才幡然醒悟,也许两人之间的共鸣远远不止于此。 他在遥远家乡的病床上下定决心,背着一个旅行包走过不同国家,无数纬度,几个季节,但其实心里有时也会迷惘,不知道既然明知道时日无多,为什么还要反复折腾自己这具身体,反而留真切爱着自己的父母独自在远方担心。 然而这一刻,千言万语汇作一个祁深阁的名字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眼前发白,口腔深处泛起来一点点血液味道的腥甜。 祁深阁。 “……你也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似乎万籁俱寂,许书梵独自喃喃。 “什么?”祁深阁蓦然回过头来看着他,像是没听清楚,微微蹙着眉心。 许书梵笑意浅淡却真实,缓缓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没有说话,维持这份噪声永不停歇背景里难得的宁静。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刚去酒吧挂上“今天暂停歇业”的牌子,便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他们,音羽山先生已经醒了。 在驱车再次前往医院的路上,祁深阁将昨天晚上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补全给了许书梵。 “从学校辞职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祁深阁说,“电话打不通,敲门也没有回应。我没办法,只能一边照旧经营着他的酒吧一边想办法寻找他的下落,没想到自己还没找到什么确切消息,他就在某天晚上主动找上了门。” 再一次见到音羽山先生时,对方一改原来虽然穿着简朴、但却严肃整洁的风格,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不沾着脏兮兮的雪水和灰尘,甚至还破了好几个洞,像是刚穿着经历了一场丛林探险。 祁深阁当时正在酒吧的吧台后面忙着收拾器具准备关门,迎面看着他走进来,自然吃了一惊。他站在对方面前,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这些天来满腹疑问说出口,便被音羽山先生挥挥手打断了: “给我酒。”对方神智不清地说。 祁深阁一开始并不想遵照他的话执行,但两人磨了半晌,对方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撬不出一点信息。 无奈之下,他只好准备了两斤烧酒,给那不让人省心的老头端过去,希望这马尿能起到撬开牙关的作用。 “你去哪了?”祁深阁看着他一杯一杯给自己灌酒,脏兮兮的脸上很快就浮现上了醉态:“你的家人呢?他们竟然没有阻止你不顾一切从大学辞职?” 音羽山先生打了个很响亮的酒嗝,醉醺醺地回答他: “什么家人?我现在孤身一人,一无所有……我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 说罢放声大笑。这小声回荡在夜色笼罩下狭窄的小酒馆,让人毛骨悚然。 祁深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把已经见了底的酒瓶夺了下来,皱着眉头质问他: “什么意思?什么叫孤身一人?” 他早就料想到现在的音羽山先生思维和行为都已经不能用常理判断,但也实在没想到对方能做到如此疯狂、也如此无法挽回的地步。 “就像你听到的。”音羽山先生并没有像寻常醉鬼一样扑上来夺他手里的酒,极其平静,反而显得整个人鬼气森森: “我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跟我离婚了。” 当时听见这句话的祁深阁与现在的许书梵反应如出一辙:“什么?!!” “大惊小怪。”那醉醺醺的人继续用无波无澜的怪异语气道:“本来我对他们来说的存在价值也就只是赚钱养家而已。现在我辞职了,身无分文,还得靠他们照顾,换作你,难道不会选择尽早脱身?” 祁深阁哑口无言。虽然并不熟悉,但他在办公室见过几次音羽山先生的妻子,印象里是个不起眼但十分温柔的女性长辈,十分腼腆地吩咐丈夫要趁着还热把自己带来的便当吃掉。 据他所知,这两个人结婚已经有二十年有余了。他完全没办法理解对方一言不合就斩断一段已经成为了融入生命的漫长关系,所以当即有些生气,甚至口不择言,毫不客气质问: “你也知道自己现在失去了作为一个家庭成员的价值!你太太一直是家庭主妇,离婚后她一个人要怎么生活?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音羽山先生的回答只有轻飘飘几句话。 “我这些年当高级教授做了不少项目,再加上年轻时在证券交易所上班,攒下了将近两千万日元。”他平静地道,像在谈论天气和课表,“我净身出户,房子和这些钱都留给她,足够她过完这一生剩余的岁月了。” 第40章 祁深阁直至这一刻才哑口无言。 屋外狂风又开始呼啸,留有缝隙的窗棂发出恐怖的哀鸣。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只是默默看着对方喝完了自己准备的所有酒,满足地放松下来。 气流呼啸,桌子上破旧的吊灯在他眼前晃动,连绵成破碎的橘黄色虚影。 祁深阁终于听到自己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老师……”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正式地称呼过对方,“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音羽山先生敞开着衣襟,闻言发出一声苦笑。 “祁,你太年轻。虽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到你我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你毕竟太冷静了。你不爱这个世界,也并不认为自己身处其中,你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祁深阁的瞳孔猛然颤了颤,死死盯住他的嘴唇。 “所以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音羽山先生的声音很轻松也很洒脱,然而如果细看,他的嘴角蓄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苦笑。 “如果你足够幸运,你在这一生中也会遇到一个像我现在一样的契机。不顾一切,抛弃理智,哪怕放弃自由,抛下稳定,扔掉自己所拥有的,遗忘自己所学会的。到时候你会明白,它们与真正重要的东西相比,就像被海浪淹没的一粒沙。到了那时,你才真正与这个世界、与你的生命建立了联系。” 在夜色般无边的寂静中,音羽山先生回答了他的问题。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样选择,那么恐怕我只能回答……为了活下去。” 第49章 今天气温很低,祁深阁没开车窗,但许书梵的目光透过前方玻璃望向模糊的淡蓝天色,蓦然感到自己的灵魂与对方声音中磁场共鸣而产生的剧烈震颤。 像蒙尘已久的钢琴琴键再次发出嗡鸣,一经触动,便难以止息。 “为了活下去。” 祁深阁踩下油门,车子轮胎倾轧过残雪的微弱声响中,许书梵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一遍,连自己也说不清有什么意义。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在他的生命中有着多么难以估量的重量。他走过世界各地,兜兜转转,现在又停留在此处,究其原因,大概也逃不过这简短的一个词语。 既是他让这眼中的世界存续,也是这世界带给他对生命的畏惧。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老头子的话。”行驶到平稳路段,祁深阁不安于寂寞,像往常一样腾出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去抓许书梵的。 触及对方搭在座位旁边的手腕,他才发觉许书梵的体温热得像个正常人——这对他而言已经极不寻常。 “我想,我没有权利和立场去苛责他什么。”他慢慢说,“虽然不见得对他做出的决定百分百认同,但我认为他的确是个具有艺术天分的人。也许是前半生一直与规整无趣的数字和象限作伴,音羽山的在自己的画里从来不运用哪怕一分一毫符合美学规律、或者什么透视比例的表现方法。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就是在乱画一气,只是单纯把不同劣质颜料往画布上涂抹而已。” 许书梵听了这个形容,忍不住弯起眼睛笑笑: “但我大概能看懂一点他作品想表达的东西。”他说,“的确,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你的精神领域与他分属两个不同的宇宙,那么他的确会显得像个外星人——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可能是精神病患者之类的。但如果你的世界与他有哪怕毫厘之地的共同之处,那么你就能从那些线条和上色里领悟到难以计数的情感信息。它们是以视觉刺激为媒介、用脑电波共鸣来传递的。” 这个街区的城市交通规划不怎么好,隔三差五就能遇到红绿灯。祁深阁猛地一踩刹车,推背感把两人身体都往前推了几寸,然后他视线奇异地转向副驾驶上坐着的许书梵,眯起眼睛: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他是同一类人?” 许书梵没有立刻回答他。 虽然交通灯数量多,但由于车辆的使用规模并不大,所以红灯计数的时间并不长。许书梵倚着身后的车靠背,虹膜中光点跃动,在心中默数着这几十秒从指尖缝隙里流逝而过。 十指并不连心,却连着他的鼓膜。 半分钟过去之后,交通灯由红转绿,祁深阁没有着急驱动车子,而是装作自己是个走了神的愚蠢司机,又八风不动地在原地停滞了几秒。 赶在后面车辆按响喇叭示威之前,许书梵终究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和他吗?其实我不这么认为。”他没有直视祁深阁,视线中却自然流露出不明显的笑意,任凭它们流淌并入地面砖缝中融化的雪水。 “与其这么说,我更愿意觉得,我和你,才是真正的一类人。” 两人到达医院,祁深阁对照着方才短信里的消息,找到音羽山先生所在的特护病房。 从对方手里彻底把酒吧的所有权接过来之后,祁深阁几次三番尝试通过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向音羽山先生的账户上打钱。 可惜那个执拗到让人想吐血三升的老头子在这方面有着异乎寻常的侦查嗅觉,总是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及时发现祁深阁的小动作,并大发雷霆地将钱原封不动甩回他脸上。 无奈之下,祁深阁只好停止了这样无益且浪费时间的尝试。原以为大概这辈子都要被迫亏欠他这番沾染上铜臭味的好意,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捞到了个作为置顶联系人前来医院勉强“尽孝”一番的机会,他自然不能错过。 医院的允许探视时间并不长,固定在患者精神普遍最好的上下午各一个半小时之内。 祁深阁抓紧时间,带着许书梵走进四楼住院部的一间病房,迎面便看见音羽山先生正吭哧吭哧抱着块画板窝在床上。 听见声音,那老人敏锐地抬起头来,先是看见许书梵那张平和恬静的脸,不由怔了一下,随即按捺下那几份自然而然的愉悦,表现得十分矜持: “许,今天店里的生意不忙吗?” 在前几个月里,有时候音羽山先生结束一段名为写生的漫长风餐露宿,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冬月祭歇一下脚时,祁深阁对应付着跟自己越来越话不投机的暴脾气老头颇为头痛,索性自己躲在吧台后面,派遣许书梵过去盯着他别把自己喝晕过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也建立了十分良好的关系。许书梵不仅生得清秀白净,性格也安静沉稳,从小到大都是最受长辈欢迎的类型,连压岁钱都拿得比旁人多不少。 这种莫名其妙的魅力在他来到北海道之后也仍旧没有消退,并且作用在了音羽山先生身上。 在知道两人的相处模式之后,祁深阁曾经十分嫌恶地吐槽,把音羽山先生称为一只虽然浑身骨瘦如柴、但还时常吹胡子瞪眼的炸毛老猫。 “是我。您身体好些了吗?” 许书梵微笑着来到他床边,像对待家中亲近长辈一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帮对方掖了一下乱七八糟掀开来的被角,开口问。 虽然就算拿到表面上来问,那两人也决计不肯承认这番关系,但在他看来,音羽山先生在函馆对祁深阁来说虽然名义上是前师生兼忘年交的古怪朋友,但实质上与一个庞大家族里关系密切的长辈和晚辈也并无二致。 虽然每次见面都免不了要鸡飞狗跳一番,但他透过现象窥见本质,知道这两人对彼此的友谊都是真心实意,说起来也算是十分可贵。 所以,他愿意趁着自己还能陪在祁深阁身边的这点时间,尽可能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朝着正常而平和的方向发展,以便等自己离开之后,祁深阁的身边有个照应,不至于再像刚刚失去父母的那时茕茕孑立、孤苦无依。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想让自己给祁深阁留下的影响小一点,再小一点。 “很好。”提起生病的事,音羽山先生干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尴尬,“呃,昨天的事……是一场意外。我在家里不小心踩到了没擦干净的瓷砖。” 由于饮食和生活作息都极不规律,音羽山先生的血压和血糖没一个正常。早在他做出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之气,心脏里就搭了一个支架,在成为画家之后更是时常心潮澎湃,情绪波动导致心脏功能愈发衰弱,终于在某天在出租屋里激动走来走去兜圈时不慎滑倒,收到惊吓,陷入了昏迷。 许书梵大致了解他好面子的性格,听了之后只是点头一笑,没说什么。然而两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许书梵此行前来并不是只身一人,而是还带着另外一个病号本人并不怎么愿意见到的拖油瓶——嘴毒心更毒的祁深阁。 就在音羽山现在眉心舒展,心情正要因为许书梵的体贴而多云转晴之际,祁深阁蓦然从自家男朋友的背后探出脑袋,嗤笑一声,对病床上躺着的人嘲讽道: “我就说让你给自己雇个护工,否则这次是脸着地,下次后脑勺着地,多少磕出来一个充满你艺术思想的大包。” 第41章 许书梵眼睁睁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绿,下一秒颤颤巍巍地伸出来还粘着颜料的手指头,指着祁深阁的鼻子大发雷霆: “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把护士叫来,以后你的照片打印成通缉令挂在门口,一律不准入内!” 许书梵看着火药味渐渐升级的两人,忍不住以手扶额,低头叹息。 好在这次也不知是不是突然良心发现,祁深阁竟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与音羽山先生对呛下去。 他瞥一眼许书梵的脸色,从那无奈中夹杂无语的侧脸看出对方心中所思所想,然后单方面与老头停了战: “行了,都什么样了还呈口舌之快。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养好然后赶紧出院,否则硬生生用胳膊垫着画板,不嫌累得慌么?我明天给你带个小桌板过来。” 音羽山先生写着睨了他一眼,鼻腔中“哼”的一声,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嘟囔道: “要你在这无事献殷勤,我有什么需要会自己告诉许。” 祁深阁听了这话,高高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地道: “你俩关系就这么好?到底我是你学生还是他是?” 音羽山先生一脸无所谓: “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你们两个现在是一家人,利益共同体,告诉谁根本没差。我只是单纯比较喜欢许而已。” 第50章 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掷地有声地落下之后,病房里的气氛出现了片刻诡异的沉默。 祁深阁下意识看向许书梵的方向,看见那人白皙的侧脸立竿见影出现一点代表着紧张的淡粉色,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梁,张着嘴唇,任凭脸都憋红也没问出什么。 祁深阁在心底唾弃了一番他这点出息,回头看向音羽山先生,好整以暇地抬了抬下巴问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见他一副“我就是把许书梵拐到被窝里去了而且理直气壮你要怎样打死我吗”的表情,音羽山先生的火气再一次窜到了脸上,语气像一块被扔在臭水沟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早就看出来了。许刚来函馆的时候,你每次看他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猥琐得很,想看又不想看得太明显。大概从新年那会之后,你就不再遮掩自己了,每次看他都正大光明,恨不得在人家脖子上盯出个洞来。” 祁深阁:“……” 他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指着自己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鼻尖,又惊又怒:“我吗?你竟然用猥琐这样的词来形容我?” 眼见着刚刚消停下来没多久的两人又有要开火的趋势,许书梵只好暂且放下由于“恋情被长辈发现”这事实掀起的惊涛骇浪,被迫上前拉架。 好不容易又让气氛安静了下来,他强迫自己别再表现得那么没见过世面,佯作镇定地憋了半天,最后对音羽山先生憋出一句: “先生,请您支持我们……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此话落地,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然后许书梵面红耳赤,听见祁深阁实在没有忍住,发出了很小但很让人火冒三丈的“噗”一声。 他把手伸到背后,精准无误地掐上了祁深阁后腰的皮肉,如愿以偿听见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也不能怪他只是被点明了一个事实就如此自乱阵脚,而实在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以至于毫无经验可言。 在以往的二十余年人生中,别说出柜了,许书梵甚至连跟父母谈起爱情的机会并不多。 虽然他的双亲在这方面很开明,并不介意在他恋爱之后以朋友的角度分享其中酸甜苦辣,但无奈他自己实在开窍得太晚,一直对恋爱懵懵懂懂,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就无从接触。 眼下第一次谈恋爱,还没有考虑好究竟要不要对着熟悉的朋友宣布这一喜讯,便被慧眼如炬的老狐狸音羽山先生自己看了出来,这又让他怎么能不自乱阵脚? 与祁深阁没憋住笑的戏谑不同,音羽山先生对于这句话的态度就严肃得多。他没有笑,只是定定地盯着许书梵眼睛看了良久,最后移开视线,也不知道在问谁,只是低声: “你们两个……完全确定要走这条路了吗?” “为什么不确定?”这一次,毫不犹豫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祁深阁。他没有一丝迟疑,言语间字字清晰,没给自己留丝毫余地: “老爷子,别的不说,你认识我这个人也有不短的时间了。以你的眼光,能看不出来我是那种一旦动心、就会认真到底的类型么?” 听了他的话,音羽山先生似乎隐隐叹息了一声。他的视线像一根悬而未决的针一样在祁深阁与许书梵之间逡巡,尖锐又犹豫,悬在半空中,却迟迟不舍得落下去。 “祁,你也应该知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最后,他缓缓开口说。 “我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同性恋者朋友,只不过近几年也跟其他朋友一样渐渐断了联络而已。我知道你们在一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时候都抱着必胜或必死的心态,宁愿磨破脚底也不想离开……这就像我对于美术的追求一样,是就算全世界挡在面前也像尘埃一样无关紧要的事。我能明白你们的心情。” 许书梵能听出他的话必定有下文,因此没有接话,继续静静等着。 “但问题是,到了最后,就算全世界都把阻力撤去,你们的路也仍然有可能越走越窄,甚至走到尽头。” 音羽山先生淡淡说,“你们可能会出现分歧,会犯下错误,会无法原谅彼此,甚至忘记爱的感受。由于这条路本来就人迹罕至,所以没有了同行者的对照,想要从这些障碍上跨越过去,比寻常情侣要更困难得多。我不希望这是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冲动之后的结果。” 许书梵的瞳孔微微颤动,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听见身侧与自己挨得极近的祁深阁先他一步,抢着回答了这段话。 “没有哪段爱情不开始与荷尔蒙飙升带来的冲动。” 他怔怔与祁深阁继续着不知道开始于何时的对视,看着对方眨眨眼,眸中有一道迅捷的亮光闪过,面色却沉静如水,无端让人心安。 “他对我的冲动到达了什么程度、能够延续到何时,我不能确定,也不想确定。但没关系,我根本就不想得到一个那么十拿九稳的答案——我唯一要的只有现在。” “只有现在他给我的爱还存在于灵魂中,只要现在的路程上,我转头就能看见他在身侧,那么无论是尘埃还是荆棘,我都有疗愈自己、也疗愈他的勇气。” 这段话的结尾凝落于一个熟悉的浅淡笑容,祁深阁与许书梵对视,微微弯着眼睛: “而且,我相信我对他来说也是这样。对吗,许书梵?” 千言万语悬在心头却落不到实处,许书梵怔怔看着他,不言不语,一时间连呼吸都忘掉,只记得祁深阁看着自己时瞳孔深处能淹死一头鲸鱼的浓烈爱意,深海之中无尽探索,没有停息之时。 喉间梗塞,他闭上眼,垂下头去。 “当时为什么脸红?” 今天天气不错,可称风和日丽。祁深阁提议两人一起去医院旁边的公园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净化一下已经污染了鼻腔的消毒水味。 走过一条落满了薄雪的长椅时,祁深阁停下了脚步,冷不丁转回头来问许书梵一个问题。 后者的步伐也只好随着他停下,闻言不明显地抿了一下嘴唇,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明显也不常在他口中出现的恼怒: “……没想到你会承认得那么干脆,行了吧。” 祁深阁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什么意思?正儿八经的自由恋爱,又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被问起来的时候大方承认,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还是说,其实你根本没打算跟我认真,只是玩玩而已?” 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里的某几个字眼咬得很重,许书梵自然能够听出来这是坏心眼的刻意逗弄,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烦意乱的思绪,半晌才闷闷道: “我就是有点害怕。” 祁深阁静了一瞬。 他没有惊讶地问许书梵在害怕什么,而是无师自通般的在刹那间获悉了他的所思所想,奇异地沉默良久,然后一言不发伸出手去,掠过指尖冰凉的气流,碰到了许书梵温度只低不高的指尖。 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就这么手牵着手,也不顾及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快就会一起冻僵,只是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作为某知名动漫的取景地,这个公园在函馆也算是个网红的旅游景点。好不容易在一月逢到天朗气清又阳光明媚的一天,公园里的游人不少,四处都能看见摄像机反光的镜头。 祁深阁牵着许书梵的手,并不在意其他国度人们的目光。一开始许书梵对在公共场合表露情侣身份这件事有些顾虑,大概是因为曾经在宗教主义国家旅行过的缘故,有些害怕两人因为这样的肆无忌惮与某些教义冲突而受到伤害。 第42章 然而,这种想法很快便被函馆这座城市带着冷冽的温柔抚平了。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许书梵从未收到过明显的恶意,至多是一些好奇的打量目光——而更多的,是司空见惯的平和包容。 他变得越来越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山和海洋,更爱上这里的雪和月亮。 站在阳光下,许书梵站定,深深呼吸了一口弥漫在暖光中的空气,慢慢把胸腔里沉甸甸的杂质都尽量排出来。 忘却,是他在惊逢巨变之后能够保持如今心理状态的唯一理由。 经过长年累月针对自己的心理暗示,他有时候甚至能够短暂忘却得病的事,比如清晨刚刚醒来的睡眼惺忪之际,或者情事正酣时被整个人淹没在祁深阁的温暖里。 那些时刻的迷迷糊糊会让他抛却自己的灵魂,似乎整个儿升上半空,变成一个脱离躯壳的陌生人。 他要只记得自己想要记住的事。 有一只外貌与海鸥类似的鸟类从他面前掠过,翅膀翻飞,许书梵能够感到带着远方气味的风轻轻亲吻自己的皮肤。 他望着那个他生命中短暂的停留者渐渐远去,消失在远方盖着雪顶的枯树后方,在它矫健的身姿中看出几分祁深阁的影子。 那么……让他由衷想要永远记住的影子。 “祁深阁……” 轻轻的一声,祁深阁回过头,没有松开手,也没有惊讶,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他的呼唤并很愿意给予回应。 “谢谢你。” 祁深阁看着他,过了很久,连睫毛上原本太阳落山之前蒙上的浅金色光晕也逐渐褪去,落入遥远的地平线之下。他和许书梵被蒙在逐渐弥漫上来的阴影里,谁都没有躲开,任凭视线所能触及到的一切都黯淡下去。 “许书梵,答应我一件事吧。” 祁深阁最后没有回答他的道谢,甚至没有针对这句乍一听来没头没尾的话提出疑问。他像是洞悉了许书梵的心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十分突兀地,缓缓道。 许书梵目光略微停顿,一时间生出点胆怯之意,却还是望向他:“什么?” 祁深阁没给他提心吊胆的时间。他淡淡地看着自己年轻的恋人,像看着一捧在函馆春日到来之际、随时都有可能融化在初生新芽中的雪。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我了,那么请务必提前告诉我真相,可以吗?” 第51章 许书梵有时候不明白自己留在祁深阁身边、甚至留在函馆、留在异国他乡的意义是什么。 他似乎永远在扮演一个撒谎者的角色。心里煎熬,面上冷静,面具简陋,内里被剖开的又的的确确是一颗真心。 以前许书梵听闻,在国际影坛上有些著名的影帝影后,尤其是以天赋卓然而闻名的那些,他们在全神贯注投注于某个剧本之后,很可能会出现精神错乱的现象,难以抽身,以为自己已经活成了戏剧里的那个人。 有那么几个瞬间,许书梵觉得自己也像是那样的。 他逃避,可每次都被祁深阁很没道理但又轻而易举地看破骗局;他面对,但真到了那一刻,明明坦白就在嘴边,他却宁愿自己就此变成个失声的哑巴,宁愿把舌尖咬破,也要将可能伤害到祁深阁的一切恶狠狠吞下肚去。 许书梵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回答了祁深阁什么。总之最后,祁深阁看不出是对他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只片刻之后移开视线,重新把他的手掌拢进手心: “降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胃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痛。 许书梵拖着浑身无力的四肢,趁着祁深阁去楼下取外卖的空档,找出自己的药,一口吞下去。 即使他已经尽量省着服用、能捱就靠自己捱过去,但不可避免地,在他在函馆滞留几个月之后,原本带来的药物数量已经捉襟见肘了起来。 这些药是他旅行之前从国内治疗的医院特意带出来的,定期趁着回国的机会补充。无论作用是缓解痉挛还是止痛,都无一例外是处方药,若是没有专业医生的诊断,想要在普通的药房里开出来绝不可能。 但现在的他,绝对没办法在两人每天工作生活都形影不离的情况下,当着祁深阁的面去医院,再确诊一次自己的病。 不仅仅是出于隐瞒的心思,那对他本身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在嗡鸣作响,温暖气流融入世界的声音听起来安静舒适。 许书梵站在放置自己背包的柜子旁边,做了三次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冷静,但毫无用处,拿着药瓶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还有大概十几天的药量。等这些都吃完,他必须要回国。 而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他心里都很清楚,这一次回国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再向这个世界踏出一步的机会了。 明明能感到自己心脏在机械性而毫无感情地跳动,但许书梵麻木地站在原地,却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它们被居心叵测地从他血管里缓缓抽离,淹没他的裤脚,温热又冷漠,淌了一地。 许书梵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直到祁深阁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外卖袋回到家,输入密码开门。 开门和关门发出的声响似乎转瞬即逝,最后祁深阁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带来熟悉而平和的些许安全感: “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吃饭吧。” 许书梵如梦初醒,下意识的反应是赶紧低头看自己手里,却发现早在祁深阁开门踏进玄关之前,他就已经迅速把所有吃药的痕迹都清理一空,塞进了暗无天日的柜子里。 说来也是可笑,在最深处的潜意识里,他竟然都能做出这样虚伪的肌肉反应。 许书梵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没有看在厨房里忙着把外卖拿出来的祁深阁,径直都到卫生间去洗手。 在水流划过掌心每一条纹路的间隙中,他抬起头,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在许书梵自己的眼睛里,他此刻的面貌简直丑陋到可憎。 在传统的大众审美里,似乎红润的嘴唇和脸颊才是美貌的证明,除了美以外,还代表着健康。 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许书梵从来没在自己的这两处皮肤上看见过除了灰白以外的任何一种颜色。他嘴唇干裂,颧骨因为过瘦而若有若无地凸出,这两个问题似乎比上次他仔细在镜子中端详自己时变得更严重。 许书梵从不容貌焦虑,但此刻不可避免地,他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和无力感。 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王尔德笔下长篇小说的主角道林格雷一样呢? 天才的画家为他创作一幅与真容别无二致的画像,然后他以出卖灵魂为代价,与魔鬼做一场残忍又仁慈的交易,从此无论如何消磨自己的生命,衰老和纵欲的痕迹都只会出现在那副作为替代品的画像中,他本人则可以日复一日地美丽下去,青春永驻,像个生来具有魔力的天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许书梵便被它的疯狂和病态震惊了。 他怎么可能承受这种代价?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要如何与自己共存,要如何与所爱之人共处? 他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皱起眉头,有种想要一拳把这东西打碎的冲动。 这东西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带着刺骨的恨意想。它生来便让一切自欺欺人都无法遁形,自以为真实就代表着正义,但却从未想过,这真实让多少美梦在一瞬间破碎,让多少人为自己的生命之所以存在而感到迷茫痛苦? 虚妄和真实只有一线之隔,然而如果前者是普度众生的天使,后者是交易灵魂的魔鬼,又有多少人宁愿流泪也不肯交出一切,就此沉沉睡去? 在这样近乎扭曲病态的念头里,许书梵盯着镜子里那双自己竟然已经隐隐泛上了血丝的眼睛,突然视线一阵模糊,眼前的面孔弯曲失控,在恍惚中竟然逐渐变成了祁深阁的样子。 在许书梵的眼中,祁深阁的脸与自己的,可称天差地别。 祁深阁有着童话里一般乌黑的头发和眼睛,流畅锋利但不至于显出过分文弱的面部线条,完美无缺的鼻梁和眉毛形状,以及颜色红润、弧度上调,似乎总是带着一点冷漠笑意的嘴唇。 那双嘴唇他曾经隔着无间的距离亲吻,然而很遗憾,祁深阁洋溢在皮肤表面的生命力却没有过渡给他分毫。无论他们如何交融彼此,交换的都至多只有温热的体液和爱意,却没有生命的活力。 许书梵站在洗手间里,迷迷瞪瞪,神游天外,整个人一阵恍惚,简直快要脸色苍白地晕厥过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祁深阁因为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太久而疑惑地推开门想查看情况,脚步略微一滞: “在干什么?” 许书梵不答,他凑近了仔细一看,没有从对方可称空洞的眼神中看见任何能够用中文词汇来形容的情绪,只是两行清泪从眼眶里缓缓流下,折过下颌清瘦的拐角,濡湿了他干燥的心绪。 第43章 祁深阁强撑着没让自己立刻慌了神,只是上前一把抓住许书梵的胳膊: “怎么大白天又魔怔了?醒醒,许书梵!你看着我!” 掌心紧紧拽着许书梵的胳膊,虎口磨着带着冷汗触感的皮肤,祁深阁自觉已经用上了现在能使出来的全部力气,许书梵却仍旧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像一尊技艺低劣到没有被赋予丝毫情感的雕塑,被遗弃在破败的美术馆角落。 祁深阁连着叫了不知道多少声许书梵的名字,到最后几乎要声泪俱下,心里像一团互相缠绕在浴室地板上的头发,湿漉漉的,让他不解到想呕吐,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然后,在他气息极度不稳地喊出最后一声时,看见许书梵的睫毛有了幅度很轻的颤动,紧接着眼珠也跟着移了位置,缓缓转过来看向他。 祁深阁的眼眶红得像能滴出鲜血。现在轮到他怔愣,两人默然无声地对视,像两个有表达障碍的精神病患者,只是那么安静地注视着彼此,自大地放弃了所有语言本质的内涵。 紧接着,许书梵嘴唇翕动,像是说了句什么。祁深阁没听清,刚要凑近一点让他再说一次,嘴唇便被什么温度略凉的柔软物给吻住。 许书梵的嘴唇起了皮,毛毛地扎着他上皮细胞的神经,牵动很微小的痛痒,像一场下在冬天的雨。 第52章 与许书梵认识这么长时间,祁深阁对他有了各种各样的认识。 性格也好,嗜好也罢,他将那些细碎的光点仔仔细细收集起来,不动声色。 也不落在实实在在的纸张,只是埋在最深的隐秘之地,比少年时痴迷于收集玻璃糖纸的孩子更痴迷,比资深拼图玩家在挑战一幅难上加难作品时更执着。 他近乎贪婪地观察着许书梵的一切,记住它们,理解它们,爱上它们,就像爱着许书梵这个人本身。 无论那些细节在世俗意义上好还是不好,是否容易被接受,他都甘之如饴,爱得将近发狂。 而最近让他确认的一点,是许书梵的心理状况。 他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日渐萎靡下去,日复一日精神不振,即便佯装无事发生,也终究是欲盖弥彰。 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在警告祁深阁,他的爱人现在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但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原因。 或许他曾经有知道的机会,但它们一个不落地被他躲开,心知肚明,无可奈何,如今沦落到这个堪称可悲的地步,也只能算是自作自受。 是他选择了给许书梵隐瞒的自由,那么如今这自由带来的一切后果,都理应他本人来承受。 他不后悔。真相也好,信任也罢,许书梵本来就不欠他什么。 一吻终了,祁深阁头脑发晕,头一次感到丧失了两人在情事之中的主动权。他忙不迭后退两步,后腰硌在坚硬冰凉的洗手台,脚步还没来得及顿住,便被许书梵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道给拽回去,肩膀被对方神经质收紧的十指给掐得发痛。 祁深阁气息不稳,语气却依然冷静,挣脱了两下未果,害怕伤到明显很不正常的许书梵,便没有再尝试,而是尝试顺着他的动作任君摆弄,强迫自己当个乖顺而任凭发泄的提线木偶。 “宝宝,你先别着急,别害怕,听我说。” 祁深阁伸手捧住许书梵的脸,指腹划过他剧烈颤抖着的下颌线,离得近了,几乎能听到那战战作响的牙关。 他用哄刚出生婴儿睡觉的语气哄许书梵,不叫他名字,改叫宝宝,一下一下捋着人的后背脊骨,同时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让自己别因为后腰与坚硬瓷砖亲密碰撞带来的痛觉影响到气息,加剧许书梵的症状。 祁深阁没养过小猫小狗,却撸过不少别人家的,手法还算是娴熟,顺着毛捋过许书梵后背上下陷的小窝,感受那具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对方一直颤抖得很厉害的身体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看样子有了恢复正常的趋势。 祁深阁这时候才有空把那口提在半空中的浊气缓缓吐出来——许书梵的异状来得太突然,他毫无防备,连紧张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到了这时候才觉出一点撕心裂肺般的后怕和痛楚,不知道许书梵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竟然能被魇成这个样子。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口气尚未全部吐出来,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异变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把祁深阁本人噎了个半死不活。 许书梵的身体渐渐平稳下来,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仍旧有些茫然,瞳孔剧烈地放大又缩小,还远远没有到平静下来的地步。 只不过很幸运,由于祁深阁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所以两人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前者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下一秒,许书梵闭了闭眼,像是醉生梦死中下定了什么决心,竟然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挣脱开祁深阁本来就半松不紧的怀抱,身子一矮,在对方面前蹲了下去。 祁深阁被他抵在洗手台上,心脏剧烈跳动着,眼睛收到的信息似乎和大脑处理的不再匹配,以至于浑浑噩噩,简直分不清自己处于梦境还是现实。 这直接导致了他虽然看见许书梵缓缓解开自己的运动裤的抽绳,微微抬起下颌,用唇齿衔住裤边,然后轻轻往下拽去的这一系列动作,竟然一时间生不出一丝力气去阻拦。 直到许书梵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张开将他含在中间,祁深阁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整个上半身猛地一震,下半身却一动也不敢动,丧失了对全部神经末梢的支配权。 他不知道许书梵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虽然动作青涩,但却意外地并不露怯,神情中带着种病态的执着,眉眼沉静,仿佛他只是在普通地进食,而不是与爱人做肉体交融的亲密之事。 明明那种突如其来的快感能把他的天灵盖都掀翻,但祁深阁一时间魔怔般地低头看着许书梵发顶,看着他吞吐的小幅度动作,并不感到快意或者恼怒,只是滋生出一点麻木的悲哀。 他的胃在某个瞬间剧烈收缩抽搐,既想咳嗽,也想呕吐。 等到回过神来时,祁深阁已经伸手抓着许书梵的后脑勺头发,用近乎强迫的力道把人薅了起来,为了让对方能够因为施加的痛觉而清醒一些,动作粗暴地甚至有点像在地里拔草。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粗暴在眼下对许书梵状况来说很有效。 被强迫着吐出来嘴里涨大到连含着都困难的东西,许书梵整个人都处于有些懵懂的状态,没顾得上怎么反抗,一下子便被捞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与祁深阁深不见底的视线对上。 他的唇角还留有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口水的透明粘液,看起来湿漉漉的,像只因为喝水喝得太急而把嘴边一圈绒毛都沾湿的小狗。 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呼吸急促,伸出一点舌尖略微喘着。 温热的气息打在下巴上,祁深阁几乎是用慌乱的动作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也不顾已经有了反应的地方难受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这么掐住许书梵后颈,强迫对方清醒过来: “许书梵……你在干什么?” 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再次从“宝宝”变成了名字,许书梵有了一点反应,唇角上挑,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 与此同时,他的神志终于因为祁深阁的粗暴而回到了躯体中,三魂七魄归位,虽然面上形容狼狈,但视线终于恢复了清明,有了个正常人的样子。 祁深阁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和他默默对视,半晌才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挤出来一句已经在舌尖盘旋了好几分钟的质问: “就算有什么事想不开,你犯得着这么作践自己么?!” 听了这句话,许书梵并不动容,反而笑意一闪,其中的情绪从凄惨变成了漠然。 他身体缓缓前后摇晃了一下,像是脱力,一头栽倒在祁深阁的肩头,沉甸甸的。 然后,肩膀上的皮肤蓦然感受到一点凉意,布料被由浅至深地濡湿,他察觉到许书梵哭了。 祁深阁感到自己喘不过气。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用取暖的姿势互相依偎着彼此。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祁深阁原本来势汹汹的反应已经逐渐平息下去,久到许书梵在他肩膀上哭出的眼泪已经积攒成了一团永远盛不住水的小水洼,淅淅沥沥地随着棉线的走向坠落下去。 “祁深阁。” 许书梵喘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激动的时候甚至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心脏像一个被调酒师为了挤出汁液而攥紧的柠檬,废弃纸团般被捏得不留一丝空隙。 但很可惜,他是一个空有着饱满外表的柠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已经干瘪了良久,一滴酸涩的柠檬也无法贡献出。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做?” 第44章 他轻声问,带着深深的、疲惫的绝望。 “我们不是情侣吗?做这种事情很正常吧?你又不是在强迫我。” 祁深阁呼吸粗重,能将他颈侧的冰凉融化一空。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却徒有其表,没有嘲讽,只有难过。 他回答他: “对,这的确不是我在强迫你,而是你在强迫你自己。” 许书梵僵直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伏在他肩头不动了。 “究竟有什么事,能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 祁深阁一字一顿,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质问许书梵。他没有章法地一个一个向外抛出自己的疑惑: “你怎么会害怕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什么在逼你?我庇护不了么?解决不了么?你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吗?除了生离死别,万物法则,宇宙公转,还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们分开?许书梵,你到底在作践自己些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许书梵凄凉一笑,心道,为什么解决不了,你自己这不是很清楚么? 他听见祁深阁颤抖着喘了口气,继续说: “可能是之前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那位现在正式告诉你,许书梵,就算你现在杀人放火,丧尽天良。我都会在监狱外面等你一辈子,帮你把该还的债还上之后等你回来。我不离开,也不会走。” 自从记事以来,许书梵的人生中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一直是个目标清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满足于现实中自己拥有的一切,有梦想但并不偏执苛求,随遇而安,不急不躁。 但唯有这一刻,当他抬起头来看见祁深阁那双眼睛时,他破天荒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事情有些荒谬。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许书梵沉默片刻,有些颓废地抬手抹了把脸。刚才洗脸的时候忘记扯下干毛巾擦脸上的水珠,原本是很失态的,然而现在由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那些冰凉的触觉已经都在面颊上干涸殆尽,像短暂的雨季过后废弃河床重归落寞,留给他的仍旧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干燥。 “对不起。”最后他说。 第53章 祁深阁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曲着指节,缓缓挑起他的下巴,不让他移开视线。他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道: “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这算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话题,放在现在这个情景之下更加显得有些突兀。只不过,许书梵给出的反应同样在祁深阁的意料之外。 他没有问祁深阁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没有问目的地是是远是近、什么时候动身。 “为你自己,还是为了我?” 他只问了这么一句。 祁深阁久久凝视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指腹抹了一把他微微有些颤抖的嘴唇,道: “为了我。” 旅行的时间被安排在半个月之后。 并非祁深阁要带着许书梵出去散心一趟的心情不够强烈,而实在是他作为隐藏着的高计划人群,实在需要提前订制好详细的旅行规划才能放心,况且酒吧那边的营业也并非能随随便便放下这么久。 就算函馆是座慢节奏的、待人宽容的小城,他作为一个事业刚刚起步的酒吧老板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仗着大家对店铺的支持便为所欲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至于此次仅仅在半分钟之内就被决定下来的旅行的目的地,在经过许书梵翻遍了祁深阁书房内所有杂志的相关板块、经过长达三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最终被确定为位于这个国家最南部的热带小岛冲绳。 “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呢。”某天晚上,两人洗漱完毕之后一起窝进仅开着一盏暖色调床头灯照明的被窝,一起翻阅着一本最近日期的旅游杂志。当看到小岛上碧若琉璃一般的海洋波纹之后,祁深阁如此这般道。 许书梵全球旅行的目的地中也包括几个热带岛屿,比如斐济或者巴厘岛。由于开销昂贵,他在那些地方停留的时间往往不算很长,但印象还不错,对那些常年被热带季风吹拂着的人们身上那种独一无二又浑然天成的慵懒生命力印象尤其深刻。 看着眼前颜色鲜艳的巨幅照片,他忍不住心想,这个刚好与函馆所在的北海道位于一个国家南北两端的城市,与自己以往孤身一人踏上的那些,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呢? 以他现在日渐匮乏的想象力,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大不同,大概也就是身边祁深阁的陪伴了吧。 时隔几年,这还是许书梵第一次尝试在外出旅行的时候与另一个旅伴同行,更别说这位旅伴身份特殊,是自己货真价实的男朋友。 这个事实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因为未知,更因为兴奋。 在短时间内发作的小学生春游综合症甚至让他短暂忘却了正困扰着自己的一切,满心满意投入到延长酒吧营业时间、并且与祁深阁一起制订具体的旅行规划上去。 这样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出门远行的前一天晚上,许书梵正哼着歌在卧室里往行李箱收拾衣物——由于此行目的地的气候与函馆的简直处于两个极端,所以两人几乎都没怎么有合适的衣物可以带去,干脆网购了一大堆新的。 其中甚至还包括两件情侣款的多巴胺风格花衬衫,一看便来自于某个热情如火的赤道地带。 就在他将最后一副墨镜也放进镜盒里妥善安置好之后,祁深阁拿着手机走进卧室,告诉许书梵浅井一家因为知道两人要出远门旅行的消息,今晚特意在自家的烧鸟店设宴请客,问他想不想参加。 在这种事情上祁深阁一向完全尊重许书梵的意见,因为深知就算对方表面上接受程度良好,但这些毕竟只是自己的朋友,没理由也没资格认为他们也会百分百符合许书梵的交友口味,从而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尴尬或不适。 但好在,听了这个消息以后,许书梵似乎并没怎么犹豫,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那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二十分钟以后,两人驱车前往浅井悠璃位于另一个城区的小店。 由于最近几天函馆的天气不错,今晚的烧鸟店也比往常更加热闹了些,远远都能听见从窗户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 以往在没有来到这块土地时,许书梵也会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朦胧印象,觉得在这个社会规则森严的冷漠国度,身处北方严寒之地的北海道居民们应该格外不易相处。 只不过仅仅在这里生活几个月之后,这种印象便被他自己全然推翻了——不仅仅因为祁深阁。 由于出生长大之地的人和事都有着无可比拟的特殊意义,所以许书梵其实并不喜欢“第二故乡”这种说法。 但他仍然衷心得喜欢脚下这座城市,喜欢到甚至可以将对它的情感剥离祁深阁这个人本身,只是单纯欣赏这里在夕阳黯淡之时,琉璃瓦般渐渐褪去色彩的积雪。 两人进了点,迎面看见一楼的所有座位都已经被客人占满了。只不过作为浅井悠璃小姐说是有着过命交情也不为过的好朋友,他们自然拥有格外的优待——比如一间在对方决定要请客之后特意留出来的楼上雅间,不仅视野绝佳,而且安静无比,是个聚会的好地方。 落座之后,不多时浅井悠璃就匆匆从后厨赶了过来,身边还带着今天趁着休息日过来帮忙的浅井琉生,以及他们家无论面积还是体积都已经比上一次见面时大了一圈的家庭成员小橘。 看到小橘,还没等祁深阁这个资深爱狗人士有什么反应,许书梵反而先没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已经沉甸甸的小家伙抱了起来,握着爪子逗弄。 小橘现在年龄大概有半岁,样子也和之前有了些许变化,脸上的绒毛更加厚实不说,一颗黑葡萄似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也变大了一些,充满好奇的神色盯着他,很乖的样子,并不乱动。 许书梵摸了摸它头顶上柔软的毛,望着那双眼黑大到几乎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无意识中滋生出一点几乎是妄想的感慨。 如果他和祁深阁……也能养上这么一只小狗在家里该多好。 祁深阁在一旁抱着胳膊看他和小橘玩得不亦乐乎,先是惊讶,半晌忍不住挑了挑眉: “我记得……你不是不怎么对狗有兴趣吗?” “什么?”许书梵满眼都是小橘肉乎乎的爪子,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没过脑子,随口撤道: “我不是一直都对你挺有兴趣的吗。” 听了这话的祁深阁:“……?” 意识到似乎无意间参破了这对小情侣之间某种情趣的浅井夫妇:“……啧啧啧。” 许书梵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愣,随即在意识到言外之意之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乱忙了半天。然后听见浅井小姐笑眯眯又不怀好意地打趣祁深阁: “真是想不到啊祁,平时在我们面前装的这么高冷,回了家在许面前竟然是这种形象吗?” 第45章 祁深阁还是第一次从许书梵口中听说自己像狗,虽然惊讶之余很想顺着这个话题一探究竟,但毕竟外人在场,为了面子还是忍不住略黑了下脸,充满威胁地给了浅井悠璃一个眼刀: “不该关心的别乱问,小心被灭口。”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的十分融洽,无论是菜色还是气氛都十全十美。浅井夫妇二人的性格可谓十分互补,女方说起话来荤素不急、大方爽朗,爱玩爱笑,男方则与她恰恰相反,内敛含蓄,甚至有些内向羞涩,但每当他看向自己的妻子时,许书梵仍然能从那视线中捕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 那是浓烈到让人吃惊的爱意。 这样的情绪,他也曾经在祁深阁眼中窥见过数次。只不过由于那人在这方面脸皮颇薄,而且甚是擅长伪装自己,所以只有短短数次,却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第54章 一切如常,几人气氛融洽,把酒言欢。但祁深阁仍然能注意到许书梵面对面前的食物兴致不佳,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动过几次筷子。 但不得不说,此人做表面功夫的能力可谓十分高明,虽然东西没吃多少,但看起来却一直在不住地动筷子,显然是为了照顾做东请客的浅井夫妇心情。 祁深阁把这一切都收进眼底,然后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 玩了几个简单的小游戏,许书梵运气颇佳,几乎没怎么输,因此也堪堪躲过了众人玩闹性质的劝酒,自始至终只是沾了沾唇。 然而尽管已经如此小心,可饭局进行到尾声,熟悉的感觉还是顺着胃部的神经侵袭而上,搅弄着许书梵的理智。 他垂下眼,默默看着自己盘子里烧鸟留下的辣椒粉和油渍,心想自己也是作死,明明知道现在吃这些与自杀无异,还要顶着祁深阁怀疑的视线装作无事,一口一口吞下那些原本自己不配得到的食物分子——以及酒精。 事到如今,其实连许书梵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只知道凭着已经痛苦到将近麻木的直觉,在祁深阁提出要远行的那一天,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一旦做出,就将永远不可能找到退路的决定。 “书梵,别光顾着吃饭呀,和我们碰一个杯吧。” 浅井悠璃轻快甜美的声音硬生生拉扯回了许书梵的神志,他掀起眼皮,看见对方坐在自己对面,神色轻松地遥遥端了盛满清酒的玻璃杯晃晃: “就算没有祁深阁这层关系,我们大概也能变成可以在一起把酒言欢的好朋友吧。这是小橘带来的缘分,不是吗?” 许书梵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因为小橘不小心遗失到店里,自己又误打误撞走进了浅井一家与她展开奇妙对话的事情,于是低低抿唇一笑,也不推辞,拿起自己面前没喝几口的酒杯就要递上前去。 然而,胳膊还没往前移上几寸,便被一只横空出世的手四两拨千斤地拦住了。 “这酒是她们家私酿的,度数不低,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最好还是别作死了。” 祁深阁压低声音,同时不动声色地压了一下他的手腕,想用个巧劲,就这么把那只杯子给转移到自己手里来。 然而,在这种事上一项好脾气的许书梵这次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来,虽然表情仍然笑吟吟的没什么变化,但掌心握着那杯子的力气却像是动了真格,任凭他夺了半天也纹丝不动。 祁深阁不由得再次皱起眉头。 浅井悠璃毕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还是颇为细腻的。她注意到祁深阁的表情不太对劲,虽然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具体对话,但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大致猜出来许书梵必定有什么不能喝酒的难言之隐,于是赶紧出来打圆场: “啊,书梵你是不是最近在戒酒?不好意思,都怪我唐突了,你喝果汁就好,等你从冲绳回来以后养好身子,我们再一起开一坛新的。” 酒吧事业刚刚起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对当老板的小情侣必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可能在开春之际仓促地做出连续外出旅游这么久的决定。 浅井夫妇虽然没有多问,但之所以要特意邀请两人在临行之前来店里做客,言下之意也是为了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自己力所能及的困难之处,必要时帮扶一下,帮他们尽快渡过这个难关。 从席间祁深阁和许书梵的表现来看,似乎一切正常,最起码这对情侣感情很和谐,并没有吵架闹分手。 既然如此,那大概便真的是身体或心理健康出了什么问题、亟待出趟远门好好调养了。 听了浅井悠璃的话,祁深阁紧紧皱着的眉心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某种让人恨不得立刻缴械投降的审视意味盯着许书梵看。 而后者,也破天荒地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 到最后,这场缄默又让人不明就里的拉锯战还是以祁深阁的让步告终。 “只能喝这一杯。” 他盯着许书梵泛着一抹薄薄血色的颧骨,半晌,才松开手,低低发出一声警告。 许书梵这才冲他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嗯”了一声后站起身,分别与浅井夫妇二人碰过一个发出清脆声响的杯,然后十分敦实地将杯中所有酒液一饮而尽。 北海道本土的特色自酿酒与西伯利亚烈酒因为地理条件而自然衍生出来的某些特质颇为相似,虽然比起伏特加来远没有那么凶残,但毕竟还是带着凛冽的高纬度寒风,猛然喝进口中,像吞了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无疑,从食道到胃管一路燃起火苗,被灼烧得生疼。 在酒精落进胃袋的那一瞬间,一阵足够让人眼前冒起白光的剧烈痛楚席卷了整个世界。 但这疼痛持续的时间只有一瞬,因为片刻之后,许书梵的内脏就像休克一般彻底失去了直觉,连疼痛都已经不配拥有,只剩下一片无声又无力的麻木。 有那么一瞬间,许书梵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当时在函馆山顶,祁深阁问他的那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当时自己回答,从山顶观景餐厅俯瞰下去,函馆的海湾形状像是一个被扩大了千倍万倍之后的胃袋,一刻不停地蠕动劳作,消化着这里的寒冷、海洋,月色,和人们行走在家门前小路上留下的结霜脚印。 而现在,当自己胃部的全部活力被一杯烈酒浇灭,许书梵又久违地想起了这个或许并不怎么贴切、反而显得有些愚蠢的比喻,并又联想到了别的什么。 他想,每当十一月的尾巴来临,函馆的天空飘飘摇摇地下起雪,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是否也像一场酣畅淋漓的醉酒,纵容自己在白色的酒精中沉沦麻木。 今晚的天黑得很早,虽然不下雪,但路况也不怎么好。祁深阁的意思是早点回家睡觉,预备着第二天早早起床赶飞机,于是本来还攒着劲要再跟两人玩一场酣畅淋漓酒桌游戏的浅井悠璃只好十分遗憾地放弃了自己每一个字眼都冒着十足坏水的问题清单,和丈夫一起将两人送别了自己家生意兴隆的烧鸟店。 临走之前,许书梵拉开后排的车门,却并没有立即坐进去。 在黑暗的遮掩之下,他的瞳孔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半晌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像是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系统一般,下意识开口喃喃道: “悠璃,能不能……再让我摸一下小橘?” 此话一出,站在店门口的夫妻二人,以及正打算给车子点火预热的祁深阁均是一愣。 好奇怪的要求。 祁深阁几乎是有些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上下打量着许书梵平静放松的侧脸。 其实他很讨厌这种不得不审视的感觉,但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许书梵让人感到怀揣着一个巨大秘密的时刻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练成了这项技能,以防止某天睁开眼醒来,却发现原本应该有着热度的床另一侧空无一人。 从以往的表现来看,许书梵对小动物并没有那么热衷,最起码绝对没到就算临别之前也要特意依依不舍地再见小狗一面的地步。 但他毕竟已经开口提出了这个要求,浅井悠璃只是疑惑了一瞬,随即就一厢情愿地开始认为是自家圆嘟嘟香喷喷的毛孩子魅力太大,以至于终于在这第不知道多少面之际把许书梵哥哥彻底拿下了。 她弯起眼睛,十分自然地转身从店里将小橘抱了出来,径直走到车边递进许书梵怀里: “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摸摸吧,不然等你们两个从冲绳回来,它指不定还要吃胖多少斤呢。这小家伙啊,太贪嘴,几乎每天都在长肉。” 许书梵低着头,没有言语,只是附和一般平静地笑了笑。 他没有移开视线,甚至没有用余光窥测,但某种经过长时间相处自然而然滋生出来的直觉告诉他,祁深阁现在正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有些危险。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第46章 许书梵深深呼出一口气,趁着浅井先生开口询问祁深阁这辆车子性能和行情这种无关紧要话题的片刻,在夜色中几乎悄无声息地展开那张从这次饭局伊始就始终被自己握在掌心、此刻已经被冷汗微微濡湿了边角的纸条,顺着宠物铭牌的走向,迅速藏进了小橘脖颈间细密温暖的毛发中。 然后,许书梵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最后抚摸了一下小狗的发顶,与浅井夫妇二人告别。在他们的注视中,他钻进祁深阁的车子,缓缓沿着被倾轧出来的冷硬车辙离开这里。 第二天,由于天气原因,两人的航班晚点了一个钟头,直到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才磨磨蹭蹭地起飞,升入高空。 全世界所有航空公司提供的的飞机场质量都大同小异,许书梵看着自己面前餐盒里因为酱料涂抹不够均匀而根根分明的意大利面,只觉得没什么胃口。 祁深阁看出来许书梵自从今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显得兴致缺缺,对着餐桌上自己提前半小时起床煮的早饭也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散神态,总显得没什么精神。 勉强把自己的那份午饭给吃完,他抽出湿巾擦了擦自己的十指,转过头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许书梵额头上的温度: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发烧?”他有些不确定地撤回掌心对比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因为结果还尚不明显而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许书梵今早上为了让自己气色尽可能好一些而特意涂了不明显的唇膏,尽管身体经过昨晚的折腾已经到了十足的强弩之末,但整体看起来还是正常的。 他倒没有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只是四肢软绵绵的有些不舒服,比平常的状态还要更差一些。 可面对祁深阁,他仍然不得不强撑着。 第55章 不过对许书梵而言,这种程度的不适至多只能算家常便饭而已。 从白天到黑夜,在生病的这漫长的四年里,他遭受的太多,习惯的也太多了。 “我没事。”许书梵握了一下祁深阁的手腕,对他很平静地笑笑,笑容里却有几分不容违抗的意思。 两人分开,许书梵转过脸看向舷窗之外厚重而延展的云海。 不得不说,在遣词造句这方面的造诣上,先人的智慧实在让人赞叹不已。“云海”之所以是海,大概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着的舒卷犹如涨潮时层层叠叠的波浪,裹挟着天际的颜色一直延展到视线尽头,将日光卷入看不见的地方。 “睡会吧,马上就要落地了。” 祁深阁的声音带着些柔和,看向许书梵时,同时也看向了他眸中湛蓝的天光。 许书梵摇摇头。 现在还剩下的每分每秒对于他来说都太过宝贵,他不想把这些时间——尤其是跟祁深阁在一起的时间浪费在超过维持生理机能的睡眠上。 于是,剩下的旅途中,两人默默无言,气氛闲适,只是都睁着眼睛,看云层之后的日光变换,天色逐渐变为低纬度海洋上空特有的一碧如洗,然后飞机渐渐降低高度,最终舷窗通透,看见海洋。 这里的海,与函馆相比,真的很不一样。 这是在许书梵心底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如果非要比较,他大概会把这里的海比作尚且还是水手的埃蒙德唐泰斯,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破开迷雾,征服未知,到达彼岸。 而函馆,大概是于连吧。 阴郁苍白的野心家,一切汹涌的暗流都只是藏在雪后灰白的天色之下。 飞机在冲绳机场缓缓降落,两人尚未踏上地面,只是在等待行李托运的机场大厅,便能够从穹顶的缝隙中嗅到一股海风的味道。 提前查好了天气预报,他们在下飞机之前就提前脱下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薄衬衫,然而此刻站在这许久没有体验过的陌生气候之下,还是感觉有些热得异常,没过多久就出了汗。 这种感觉让祁深阁更加向往海滩和酒店自带的泳池,毕竟他在东京上高中时在学校的游泳队里算得上王牌主力之一,代表学校拿了不少业余赛事的金牌。 上大学之后一直住在函馆,那里的各方面条件显然都不太适合这项运动,于是游泳也暂且被祁深阁搁置起来,只是偶尔去运动馆的时候下下泳池而已。 办理好所有手续,两人带着轻便的行李走出机场。 循着提前做好的攻略找到不远处的轻轨,第一天晚上定的酒店在市区,原因是许书梵提出想要在吃完晚饭之后去具有这里特色风土人情的街头逛逛。 来之前特意办理了冲绳本地专用的交通ic卡,从那霸机场坐到酒店只花了二百七十日元。两人先去酒店房间办理入住、放置行李,然后便出了门,慢悠悠地在暖风扑面的黄昏街头晃。 既然都从日本的领土最北端来到了这座南边漂浮在太平洋中的岛屿,那么特色食物自然是不能不吃的。 只不过刚从颠簸的飞机上下来,两人都不算太有胃口,最终在街头徘徊半个小时之后选择了一家本地特色菜餐厅,进去点了几道清淡的小菜。 “要不要尝尝海葡萄?”祁深阁看着菜单,有些不怀好意地指了最顶上打着“冲绳特产”大字广告的照片给许书梵看,“这玩意在别的地方很难吃到。” 许书梵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吃到这种特殊的藻类,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点头答应。 不多时,配着专属酱料的海葡萄与两人点的咸鱼豆腐、海藻汤一起端上来,大部分盘子里都是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倒是的确十分有热带的气息。 “请吧。”祁深阁对着盘子做了个绅士的手势,同时用日语笑眯眯地谦让:“别客气,许先生。” 许书梵看了他一眼,有些视死如归地伸出筷子夹了一串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海葡萄,先用嘴唇抿了一点饱满的果实下来,在舌尖碾碎,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 “怎么样?”祁深阁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 许书梵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用十分严肃的表情慢慢把口中的所有东西嚼碎吞咽下去,这才抬眼有些意外地对祁深阁道: “还不错。挺甜的,有股加了糖的海带的味道……而且口感也很神奇,像口香凝珠,脆的。” 祁深阁挑了挑眉:“这么神奇?” “嗯。”许书梵点点头,把盘子推到他面前,“你尝尝。” 此时已是冲绳本地时间的晚上七点,天色将黑未黑,透过明亮干净的玻璃窗,能够看见远方夕阳试探着矗立在海平面的浪潮之中,云层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烧红的绯色晚霞。 店铺的老板显然也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在窗边的许多地方都悬挂了叮铃作响的风铃,趁着现在海风转向陆风的势头将所有门窗都打开,让整间餐厅弥漫着这首由自然谱曲作词的轻音乐,带着白噪声一般的慵懒舒适,荡漾在暖洋洋的黄昏下。 许书梵突然觉得有些困倦。 今中午吃了一点已经有些凉了的飞机餐,他胃部自然是不舒服的,而且这不舒服由于最近几天都坚持着没有吃药而愈发来势汹汹,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拼命压抑着一股想要干呕的冲动——即使是强迫自己把一口口带着鲜甜海风气息的特色食物填进口中的当下。 看着面前白瓷盘里外壳剔透、甚至隐隐可以反射亮光的海葡萄,有那么一瞬间,许书梵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 其实刚刚来到函馆的那一阵子,虽然已经临近医生当年给他划定的期限,但他的整体身体状况其实还好——既是因为这三年在全世界旅行时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自制力,从来不摄入一丁点医嘱不允许的食物,也因为服药一直很规律,几乎从来没间断过。 唯一一次破例,便是在他第一次见到祁深阁的那天晚上。 其实这件事发生之后许书梵自己想来,也觉得巧合得有些过分。 他本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甚至有时候会嫌弃呛人的刺激味道会污染味觉,对酒精作用下的麻醉感觉更是没有一点依赖。 可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他从札幌坐新干线来到函馆,在函馆站下车之后精疲力尽,浑身从上到下都是冷的,冷得连抬脚都费劲,血液流通变得十分困难。 所以,到了市区以后,他突然就很想喝一杯。 喝一杯烈酒,让酒精顺着喉管流进食道,同时也流到灵魂和大脑。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可那一刻,强烈的欲望驱使了他,来不及去多想什么,他便已经拐进一条灯火明灭的小巷,在没有抬头看店名的情况下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一杯最能醉人的麦烧。 许书梵也曾经设想,如果自己没有在那晚因为大雪封路、火车延迟而在日落之后饥寒交迫地来到函馆,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拐进那条有着祁深阁小酒馆的巷子,甚至如果祁深阁不是中国人,如果两人没有因为寂寞而开展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 第47章 如果这些如果发生,那么会不会一切结果都会变得不一样? 也许两人会像最普通也最正常的结局一样,成为两根曾经无限接近、但终究没有相交的平行线条。 祁深阁会继续一个人停留在函馆,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他也许会保持着创伤之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独自过完几十年,也许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一个合适的人,走进婚姻和家庭,有人作伴于漫漫长路,一同走向未知的终点。 而自己,这个叫许书梵的、二十四岁的胃癌患者,将会在结束自己全球旅行的最后一站——曾经他的初步构想是把目的地定在南极——安安分分地回到自己的家乡,陪伴父母最后一程,最后在某个安静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代表他存在的那根线条也将会被擦掉抹去,不留一丝痕迹。此后即使祁深阁回首一生,也不会忆起。 若是连回忆都不曾存在,他自然无法痛苦回望。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结局?究竟什么才是祁深阁应该有的结局?自己是否亏欠太多?是否自私太过?是否因为一时的心软留在他身边,从而因为一念之差而同时毁掉了两个人长短不一的人生? 许书梵无法追问自己,没有人给他答案。 正因如此,他才愈发觉得命运荒谬。荒谬中有缠绕着数不清的绝望,他时常觉得很痛苦,偶尔又有些想笑。 两种情绪愈发强烈地对冲,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人,做出一些连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举动,比如前些天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莫名其妙地崩溃,眼泪止不住地流,把祁深阁的世界淹没,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泥泞之中。 最可笑的是,时至今日,他竟然仍旧不想放手。 即使一切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第56章 面对冲绳的黄昏,许书梵已经说不清楚酒精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由于前几年间一直谨遵医嘱,所以当他来到函馆、不可避免地接受那来自魔鬼的诱惑时,酒精竟然颇为仁慈地没有带给他本应留下的苦楚。 从在雪夜里那杯简单的烧麦,到重逢后祁深阁中午下班后提回家里的高价清酒,他喝时虽然面不改色,但心底不免早已经做好了在咽下肚去之后立刻跑到雪地或卫生间里疯狂呕吐的准备。 可他没有。那些醇厚的酒液被用不那么温柔的方式注入唇中,却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滑进胃袋,失去原本的暴烈,变成一种悄无声息的柔软。 然后许书梵就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人在知晓自己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后,仍然忍不住抱有某种奢望的错误。 许书梵并不埋怨自己,毕竟想要继续活下去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更何况自己拥有一段这样让人留恋的人生。 可他毕竟有些后悔,总想着若是自己当时能够忍一忍,不为了驱散身上的寒意或者完整在函馆旅程的结局而保持住滴酒不沾,或许现在真正的病痛袭来时,他就能够略微保持住几分还手之力。 这样的话,或许他那颗已经日渐无力下去的心脏也能够多坚持几天,让自己能够睁着眼……多注视祁深阁几眼。 可惜许书梵一辈子吃了成千上万的药,却也不能免俗,失望地发觉这世上总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耽于与祁深阁悄然滋生的爱情之中、情不自禁想要再活得久一点时,那些曾经被他毫不在意吞进肚去的危险品已经进一步侵蚀了他原本就再残破不过的身体。 亡羊补牢有时候也是种奢求,等到许书梵终于开始惊慌失措地戒酒,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不过,其实也无所谓。毕竟这一路走来,许书梵犯过的蠢、做错的选择实在太多,这只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吃完饭从街边不起眼的小餐馆离开,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了下来,只剩下一圈可有可无的金边点缀在夜色边缘,看着同样日薄西山。 夜风宜人,祁深阁吃饱喝足之后有些倦意,却仍然不想就这么回酒店。 于是许书梵提议两人去海边散散步。 冲绳这种得天独厚的福地,每一寸海岸线都有可能成为值得打卡拍照的热门海水浴场。 于是两人完全没有费力气寻找,只是散着步悠哉悠哉地顺着指示路牌拐过两个路口,然后便霎时间感到视野一片开阔—— 冲绳的海洋终于完整地敞开在他们面前。 借着在最后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机会,许书梵垂下眼,透过睫毛遮挡下模糊的光线,找到祁深阁用放松姿势垂在身侧的手。 然后,悄无声息地与他十指相扣。 祁深阁自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僵了片刻——他自然应该惊讶,毕竟许书梵一向是内敛的性子,就算再窝里横,出门在外时总是安静低调的。 这样明晃晃的亲昵动作,两人在外面不是没做过。可若是细数其中由许书梵主动的,却的确为数不多。 难道真的是函馆气候太不宜人,把手露在口袋外面哪怕一时片刻也是强人所难,以至于干扰了许书梵想和自己亲密一些的行动? 祁深阁心底揣测,一面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许书梵表情,没能成功与他对上视线,却捕捉到了一个融在夜色中的平静侧脸。 许书梵本来就生得白,而且那白并不寻常,反而有些奇异,愈是在昏暗的背景中愈能看得明晰。 此时此刻,在深黑的夜色里,他原本病态的苍白被掩去了一些,反而看着十分有气色。 许书梵脸颊线条柔韧,皮肤琉璃一样剔透,珍珠一样莹润。再加上他眉眼舒展、比例匀称,若是再长些肉,定然是长辈眼中最受疼爱的那类孩子。 若是现在两人不在街头,祁深阁必定会由着心意,低头吻他的耳垂。 而现在,他先被这白晃了下眼,随后才动了动手指,松开一些,让许书梵微微嵌进来的指节得以滑到深处,与自己更加紧密地相扣在一起。 热带海岛上气温很高,两人逛了一会,祁深阁出了汗,指缝中微微有些潮湿,许书梵却还是干燥无比。但他也并不嫌弃他,只是顺着对方的动作将手往上面送了送。 “今天这是怎么了。” 刚好红灯转绿,两人没有急着抬步往前走。祁深阁悠哉悠哉地站在原地,任凭步履匆匆的行人从身侧擦肩,只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盘问许书梵: “在飞机上还病恹恹的没精神,怎么现在倒是看着气色好多了?难道刚才那盘海葡萄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许书梵低头微笑,也不理会他的打趣,只看着两人的脚尖轻声: “别小瞧海葡萄,说不定这功效是有科学原理佐证的。” 眼看着红绿灯马上就要再次闪烁,祁深阁终于舍得打破两人之间方才宁静又奇妙的氛围,拉着许书梵的手快步往马路对面的海滩上走。 一面走,他一面迎着带点咸湿气息的海风道: “那可不得了,以后咱们家餐桌上甭吃别的,一天三顿海葡萄。否则要是你整天都像上午似的无精打采,我光心疼也够难受个半死了。” 祁深阁若是油嘴滑舌地这样说话,一般代表着他现在兴致高涨。爱人开心,许书梵总是收到感染的,因此当下虽然心脏里沉积已久的淤结仍突突跳着,可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 “那就吃。我也舍不得你难受,咱们回去的时候打包个二十斤,够吃两年了。” 由于建筑密集,这里的马路修建得普遍很窄。两人大步流星,卡在绿灯重新变成红灯的最后一秒来到马路对面,然后一同抬步向下,踏到柔软的海滩。 函馆虽然有海,但在大多时候只是起到背景板的装饰作用,原因除了气候不适宜之外,还有自身条件的不足。 它在漫长地质运动中形成的海滩充满嶙峋的岩石和粗粝的沙砾,光脚踩上去跟踩着指压板也没什么区别。 可冲绳却不同。水清沙白是这里的最佳诠释,不仅海水呈现出漂亮通透的蓝色,就连沙子看着也极为洁净漂亮,软绵绵地堆积在脚底,一踏便是一个松软的下陷,光是走走,也觉得颇有乐趣。 祁深阁与许书梵牵着手,不约而同地享受着这份默契的乐趣。然后祁深阁晃了晃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两年怎么够?”他脸上带笑,语气却全然笃定。可笃定之余,又有些不明显地低落下去: “我们两个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希望你脸上再出现哪怕一丁点那样的表情。宝宝,我知道,我做的还不够好。” 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人均神志清醒的状况下叫他宝宝。 许书梵一怔,下意识的话在喉咙里上下翻搅,想笑出声来,然后借着夜色遮掩住耳朵火辣辣的热度,小声说祁深阁怎么这么肉麻恶心。 第48章 可他最终却没有说。 许书梵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慢慢顿住脚步。 他低着头,祁深阁看不清他的神色,于是俯下身去捕捉那双眼睛,却在尚且未能捕获的那一刻看见一道流淌下来的水珠。 人人都看过童话,于是越靠近海,便总是忍不住想起眼泪变作珍珠的传说。 世界静止,海风也凉了片刻。祁深阁一时间动作停顿,默然无语,只瞳孔颤动,看着许书梵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还不等他来的及伸手接住便被干燥的沙滩掳走,无需蚌壳,做埋在沙子里的珍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形才动了动,伸出手把脊背颤抖的许书梵拢进怀中。 “怎么又哭了?”他声音有些哑,鼻子发酸,觉得以前竟然没看出来许书梵是个哭包,动不动就要滚下泪来。 这样想着,他竟然也莫名有点想哭了。“不喜欢我叫你这个?” 许书梵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把发顶埋在他紧贴心脏的皮肤上,流着眼泪,一下一下数着祁深阁稳定有力搏动着的心跳。 那心跳正在明显地加快着速率,因为他的眼泪,也因为他的脆弱。 他不知道该对祁深阁说什么,才能概括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再一次陷入无比狼狈的境地,没办法坦白,没办法祈求,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他只能抬起胳膊,慢慢环上祁深阁的腰背,变得同样汗津津的手抓着那人背上薄薄的t恤布料,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 “不是不喜欢。”许书梵脑袋动了动,微微抬起脸,用嘴唇顶着祁深阁胸口正在微微起伏的皮肤。 透过血液和皮肉,他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时便像蒙了层雾气,闷闷的。 “而是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第57章 那天的黄昏对两人而言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 酒店位于一个海风阵阵的码头旁边,层数不高,但推开窗户朝外看,能获得不错的视野,将漫无边际的波涛汹涌都容纳进视线之内,像将整个海洋都拥进怀中。 酒店顶层的套房里没有开明亮的顶灯,只若有若无地亮着一盏床头的台灯,那亮度比起蜡烛也并不实用多少。 不过对现在的祁深阁和许书梵而言,这样的昏暗光线刚刚好。 许书梵微微张开嘴唇,声音沙哑到几乎连发音都不清楚了。祁深阁用手背抹了一下他脸颊上滑下来的汗珠,俯下身去凑近他耳边,听见爱人低声呢喃: “好热……我想喝水……” 祁深阁于是微微直起身,将胳膊伸到凌乱的床褥间摸索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坏心眼还是真的不舍得,总之他上半身微微向后倚靠着晃动,下半身生根似的一动不动,随着细微的动作幅度而摩擦着不可言说的地方,让许书梵的处境更不好过。 过了半晌,祁深阁终于从一个被扔到旁边的枕头下摸出方才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喂到许书梵嘴边。 许书梵的腰下面摞了三个靠枕,被支撑到一个比较舒适的高度,并不用多么费力地支起身子便能够仰头喝到对方递过来的矿泉水。 他嘴唇肿了,至今还是麻的,可喉咙实在是又干又热难受得紧,当下也顾不上更多,只是张开嘴唇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似乎因为两人体温而变得不那么清凉的矿泉水,直到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完才勉强同意祁深阁把胳膊收回去。 从床头上铺洒过来的灯光实在角度刁钻,明明微弱到连彼此脸上的表情都要仔细聚焦才能看清,可眼下那光线轻飘飘地落在许书梵下半张脸上,形成了一片十分朦胧的、月光一样清透的光幕。 这光幕轻轻跃动着,照亮了他因为刚刚被咬吻过而红润肿起的、由于刚狼吞虎咽完半瓶水而泛滥着粼粼波光的嘴唇。 他的唇缝微微启合着,连带那水光也像是在沙滩上连绵起伏的海潮,是种让人下意识不舍得移开视线的美学。 祁深阁定定看着他,半晌之后,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再次将他那海潮含进了自己唇中。 他没有深入,而是只在外围与他嘴唇相贴,缠绵地安静地进行着这个像是掠夺、又像是给予的吻。 祁深阁的鼻尖带着一点汗珠顶了许书梵鼻梁旁边的皮肤,他感到对方尖利的犬齿正在嬉闹一般没带什么力气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像是出自动物一样的本能天性想在自己喜欢的一切事物上留下独有的印记,但到了真正下口时,一切的欲望最终都归于柔软的怜惜。 许书梵慢慢喘息着,伸手抚摸着他修长而潮湿的后颈,没有犹豫,坚定地加深着这个吻。 这个吻没有持续很久,就像涨潮和退潮其实也只发生在日夜交替的那转瞬之间。或许是祁深阁最后一下吻的力气实在有些重了,以至于许书梵本就凌乱的气息再次乱了一拍,手上的力道也随之一松。 于是,祁深阁顺着他的动作再次撑起身子,在黯淡的光线之下凝神注视着许书梵的脸。 许书梵在夜晚的样子,与白天真的相差太多了。如果说太阳升起时他是一片薄薄的云彩,虽然有着优美的形状,但彩云易散的忧郁始终缠绕在周身。 他看起来透明而易碎,来去无期,似乎无力承载那些对他来说过去沉重的阳光和尘土,以及从遥远的地方追过来的期待。 但到了太阳落山之后,夜幕全然占领这个世界时,许书梵在祁深阁面前,总会露出不一样的一面。他的眼睛像湖泊,他的喘息像风声,他的身体像宏大的宇宙,闪烁着细碎的星屑,接纳,承载,包容。 祁深阁上学时国文课一直得最优的一档成绩,但他永远没办法描述自己在看见许书梵时心中的感受。 那样的情绪汹涌到几乎要突破躯壳的容器,它们化作一阵五颜六色的雾气,从祁深阁的眼睛里钻出来,有一半融化成身边的空气升温,有一半钻进许书梵的身体,让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滚烫发热。 在那些时刻里,许书梵是有温度的。 第二天醒来时的时刻用日上三竿来形容都未免有些委婉,总之窗帘因为凌晨两人清理完后都已经是筋疲力尽而忘记了拉好,将近十个小时以后在睡梦中隐约感受到白天的存在时,太阳已经沿着自己每日既定的轨迹升到了最高处。 许书梵先于祁深阁几分钟醒来,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时第一反应是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时回头一看,才发现祁深阁的胳膊像是一旦缠上什么就再也不会放手的藤蔓一般紧紧束缚着他的腰,恨不得连一丁点缝隙都不给他留下。 许书梵忍了几分钟,最后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微微翻身动了动。这动作牵动了祁深阁的胳膊,让他也在下一秒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两双眼睛之间极近的距离弥漫着在炽烈阳光之下几乎无所遁形的尘土。 大概是窗户也没关好,此时祁深阁感到自己嘴唇上有淡淡的咸味,但他没管,只是看着许书梵,很久以后凑上前,碰了碰他的鼻尖: “早安。” “早安。”许书梵用同样带着些疲惫和餍足的的气声回答他,然后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地动了动,将祁设阁的胳膊费力掀下去,在柔软但稍显凌乱的酒店床铺上坐直了身体。 祁深阁也跟着他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此刻虽然气温很高,但由于紫外线丰盛得有些过分,所以很受一些审美标准与亚洲人不同的西方游客青睐。 沙滩上的人似乎不少,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够听见从其间传出的欢声笑语,模糊的,混在带着阳光味道的海风之中。 这是很平和也很美好的一天。 于是祁深阁十分满足地翻了个身,重新把自己拱入许书梵怀里,在他脖子旁边坏心眼地用气声:“让我想想,今天下午本来的计划是什么?” 许书梵垂眼望向他,舔了舔自己因为轻微脱水而干燥起皮的嘴唇。 “潜水。”他轻声提醒。 祁深阁不是极限运动的爱好者,许书梵有这样一副孱弱的身体做拖累,更不必说。 但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一个不必严明的共识,那就是他们之所以选择在一起,意义并不在于循规蹈矩地去重复自己原本既定轨道上的人生,而是要在对方给予的特殊勇气之下,朝着生命的旷野狂奔而去,感受耳边呼啸的风声。 所以,自然而然地,当两人决定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定为冲绳这个被蔚蓝海水包裹起来的岛屿城市,在全世界范围内都颇负盛名的潜水自然就成为了旅行计划的不二选择。 许书梵低头有些联系地用嘴唇碰了碰祁深阁发顶,没说什么,只道:“那还不起床么?我记得这附近潜水体验馆的所有项目都只在日落之前开放吧。” 祁深阁这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在床上有些矜持地伸了个懒腰。“规矩真多,知不知道有一个道理叫顾客就是上帝?难道他们就没有考虑过会有客人春宵苦短日高起么?” 第49章 “许书梵一面背对着他换下睡衣、穿上常服一面默默翻了个白眼,然而唇角总是忍不住蓄了点笑意:“祁总好大的威风,以为自己的唐明皇么?” 祁深阁没转头,只是有些闲适地放空着自己看向窗外人声嘈杂的海湾。许书梵听见他说: “当唐明皇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我注定是个昏君。再说了,我的男朋友这么好,就算拿杨贵妃来换,那也是万万够不上你许书梵一根头发的。” 许书梵微微抿起嘴唇,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想笑出声来——然而不知为何,那笑只浮光掠影般地出现了一瞬,随即便被某种不易察觉的阴影掩去了。 他本想半开玩笑地低声斥责祁深阁油嘴滑舌,然而话到一半却被干涩地堵在上下滚动的喉结里,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家民宿不提供包餐,于是两人收拾好之后干脆拿着一些体验潜水所需要的证件出了门,找了家街边的餐馆吃午饭。 冲绳只是座小岛,地形破碎,所以市区的面积自然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著名的美国街附近,吃晚饭祁深阁提议去看看,但最终还是被许书梵一票否决了。 “别忘了我们今天下午的正事。”他板着脸三令五申。 “知道了,潜水。”祁深阁挑了挑眉,脚下调转方向,伸出手在街边拦出租车:“你很期待这个项目,是吗?” 许书梵没法否认——这是他最后所剩寥寥无几的、能够与这个世界的神秘自然亲密无间接触的机会了。 更何况…… “也不仅仅是期待潜水。” 许书梵看向祁深阁,被对方牵着手钻进一辆被涂抹着本地特有的鲜亮热带风格油漆、看见他手势之后在两人面前稳稳停下的出租车后排。他说: “更期待的是,和你一起做从未尝试过的每件事。” 第58章 对一个已经能够看见生命倒计时的胃癌晚期患者而言,潜水这件事自然不处于应该实践的范围之内。 但只可惜,许书梵一旦打定什么主意,就永远也不会动摇。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在这件事上如此,在其他事上也是一样。 活了二十多岁,大概在这件事上他所无奈做过的所有破例,都应验在了祁深阁的身上。 “你感觉还行吗?”出租车用闲适的速度一路载着两人市区位于另一个海湾旁边的潜水体验馆,祁深阁悄悄在海风灌进窗户营造出的噪声中扣住了许书梵的手。 大概是看见他的脸色有些虚浮,再加上觉得自己昨晚的确因为心情兴奋而做的有些过分了,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有些心虚地低头凑近恋人耳边,说小话: “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其实潜水的计划也不是非得安排在今天,我看这星期之内天气都还不错,可以适当推迟。” 许书梵抬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拒绝了,但没说理由。 “我很好,就今天。” 于是祁深阁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用中文小声在他耳边说句遵命。 十分钟之后,两人到达潜水体验馆。祁深阁出手阔绰,给了出租车司机几张较大面额的日元作为小费,看着倒是潇洒得与他那张脸如出一辙。 许书梵先他一步走进房屋设计独特的潜水体验馆——由于他们预订的这家是附近所有能够提供相关项目的专业资质场所里评级最高、甚至在国际旅游界都颇享声誉的,体验馆一看便财大气粗,主建筑特地设置成了一个巨型鱼缸的模样,透明的钢化玻璃反射嵌在天蓝色里的阳光,让人有些不自地头晕目眩。 一进大厅,便看见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大海洋球雕像,上面画着海水已经各种海生动植物的涂鸦,看起来颇有童趣。 许书梵驻足欣赏了一会,然后才拉着祁深阁去到前台服务中心,对工作人员说了两人尚且在函馆时就定下来的预约号码。 核对无误,在工作人员微笑的视线下,两人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棕色皮肤男青年接走,跟着对方黝黑面庞上热情洋溢的笑容走上三楼一间玻璃厅,里面最前方放着一块小黑板,看起来像是个简单的教师。 那位男青年对二人自我介绍说名叫siven,来自于某个同样海岸线漫长的东南亚海岛国家,已经在这里担任潜水教练的职务五年时间了。 整体接触下来,他就像一开始给两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一样,既像是紫外线下金黄色的沙滩,又像是外壳粗糙坚椰子,浑身上下散发着热带棕榈的阳光气息,时不时开一个其实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玩笑。 “好了,祁先生,许先生,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潜水最基本的设备类型、自救知识以及各种手势的使用方法,请问二位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一边在小白板上写着勉强能看出来是片假名的鬼画符,siven一面裂开嘴露出一口洁白到能把人眼睛灼痛的牙齿,笑呵呵地询问两个正襟危坐的学生。 “呃,好像目前没什么问题……”许书梵想了想,把方才教练叮嘱的注意事项都按照顺序在脑海里过了一边后道。 由于两人报名的体验项目是安全系数最高的那一等级,不仅时间不长,有教练全程陪同,而且划定的下潜范围也局限在最平坦安宁的海域之内,所以需要接受的事先辅导并不太多,很容易消化。 但让许书梵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还没落地,身边始终用严肃目光盯着老师讲课的祁深阁突然略一举手,道:“我有问题。” “祁先生,请说。”siven在念起祁深阁这个明显不适于五十音内的姓氏时显然颇为吃力,所以发音怪异到有些好笑。 “我想问,在海平面以下下潜的时候,两个潜水的同伴可以进行肢体接触吗?” 这话带着让人一头雾水的余波轰然落地,室内安静了片刻,许书梵和siven显然都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秉持着一位教师的职业素养,后者还是回答道: “进行简单的肢体接触当然可以,如果你们担心分开,可以手牵手一起行动。不过由于海水浮力的作用,就算体重有差别,二位在一同下潜之后也不会飘到距离另一方很远的位置上,可以放心。” 老师的讲解说到一半,许书梵突然白光一闪,福至心灵地明白了祁深阁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下一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 祁深阁丝毫没有受到他那仿佛冒着精光的视线打扰,仍然是笑吟吟的,语气既像是完全认真,也像是不怀好意: “也就是说,牵手是可以的?好,那我明白了。那么siven老师,如果我在水下想对我的男朋友做更多事呢?比如说……拥抱?或者我给他一个飞吻?” 最后一个字才发出一半就被迫收了声,祁深阁表情微微一变,看得siven一头雾水,却不知道这是因为方才许书梵在桌子下面伸出手,用力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许书梵红着半个耳根,死命一拧之后把手松开,下一秒却听见祁深阁有些委屈地低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 “我想拍几张有意义的照片。” “呃,这个啊,只要二位不把后面背着的氧气瓶靠得太紧,以及注意别让各种管线缠绕到一起的话,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siven的视线在两人之中来回巡视着,显得有些可怜。他憋了半晌才勉强憋出来这么一句,然后才补充道: “不过祁先生,我必须提醒您,在水下活动不便,能做到的动作可能也仅限于此了。至于什么把面罩摘下来接吻这种事,为了安全起见当然不行……不过我还是必须得说一句,您和您的男朋友真的很恩爱,也很般配。冲绳海底的珊瑚会祝福你们。” 由于只是进行短暂的体验,所以潜水之前的培训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向两人简单科普了一些注意事项。 讲解结束以后,siven教练把祁深阁和许书梵带到建筑内的另一个房间,给两人挑选潜水设备。 护目镜和氧气瓶这类基本的用品都是场馆根据游客的情况来进行统一配置,但在对于潜水服装的选择上,游客们尚且有一定的自主选择权。 许书梵没有明说,但默默跟在祁深阁身后选择了跟他同一版型、同一款式的黑色潜水服,只不过要稍微小一个号码,以防特殊的紧身布料没办法在水下毫无间隙地包裹在身上。 选择好个人用具以后,趁着时间还早,siven叫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两人把带来的东西寄存在场馆内之后就带他们走到最近的一个码头,坐船出海。 船只的外观看起来很新,体积不大,有一个小小的船舱。 经过的时候许书梵从敞开一点的门缝中向内偷偷瞄了一眼,发现里面是透不进光线的休息室和换衣间。 他和祁深阁到甲板上的位置坐好,下一秒感到整个身体都摇晃了一下,是负责开船的工作人员启动了拉杆,整个船只都缓缓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动了起来。 第50章 视野开阔,许书梵回过头望着方才停泊着许多这样潜水专用船只的码头在视线中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直到满溢出来的蓝色海水,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凝固之中又有着生命本身的流动。 今天阳光的确很好——或者说对于冲绳而言,如此阳光明媚的一天才是地球公转周期中的常态。 阳光带着温柔的侵略性铺洒在许书梵睫毛上,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于是尽力低下目光,垂眼去看自己跟祁深阁挨在一起的手。 两人皮肤都很白,唯一不同的是许书梵白得连血管都几乎透明,没什么生命力也没有血色,而祁深阁的皮肤则能看得出来是在高纬度地带捂太长时间之后后天形成的,很薄的一层,指节和血管经过的地方都透露出健康的粉色。 在阳光之下,这两者的区别看起来并不明晰,被很好地掩盖住了。 于是许书梵可以不用担心,而是不假思索地轻轻抓住祁深阁的手指——只是用掌心圈住了那人的指尖,没用什么力气,比一片卷过来舔舐上脚背的浪花还要轻。 祁深阁手指动了动,反客为主地把他整只手都握了进来。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许书梵的手也仍然是略微温的,并不热。 祁深阁在心底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放在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吹空调凉风导致的。 两人无话,就这么安静地牵着手,各自看四周掠过的海面和船只。 过了几分钟,siven从船舱的休息室那边绕过来,对两人吹了个口哨,咧着一口白牙道: “二位先生,我们用来坐船到达目的地的时间不会太长,你们可以现在就进更衣室换上潜水服了。” 说罢,琥珀色的瞳孔动了一下,自然注意到了两人搭在一起的手,并在心底默默感慨道—— 这些年在冲绳做潜水教练,接待过的情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同性的也见过不少。 但向面前这二位一般恩爱到恨不得能跟对方拷在一起的,还真是从未见过。 这腻歪程度,别说内敛的亚洲人,就是欧美那边的情侣,估计也只能望其项背。 siven教练虽然在心里嘀嘀咕咕,表现上却没说什么,笑得有些傻气,那一身黝黑的皮肤在炽热的阳光下面闪闪发亮。 祁深阁点了点头,算是答应,然后站起身来,往船舱走。 刚走了没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坐在原地没动的许书梵挑了挑眉: “怎么,不打算跟我一起吗?” 许书梵反应了三秒钟。 然后,他晒在外面的耳朵微微红了,看起来有点轻微的紧张:“换衣服?不是应该……一个一个去吗?” 祁深阁对他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并不死心。但他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被一旁的siven笑眯眯地打断了: “是的,许先生,我们船舱里的更衣室虽然不大,但足够容纳下两个人,您可以放心使用。” 许书梵:“……” 这下子他真是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两人走进船舱里的更衣室,锁上门,然后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由于没有看向外面的窗户,此刻船舱里只有从门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勉强能供两人看清楚对方轮廓而已。 祁深阁方才瞄到顶灯的开关就在他伸手就能按到的墙上,但他显然没有要开灯的意思,只是在黑暗里看了许书梵片刻,然后笑着用气声道: “宝宝,都跟我在一起多久了,还这么害羞啊?” 许书梵脸热得几乎恨不得开门立刻跳进海水里,但好在现在周围一片漆黑,祁深阁应当发觉不了他的窘迫。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动了一点,离祁深阁这个热源远些,然后嘴硬道: “怎么可能。你别贫嘴了,时间紧迫,先干正事。” 祁深阁没有拆穿他,弯腰从地上的包裹里找出潜水服,借着门缝里的一点光源看清楚号码,递给许书梵。 然后,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倚靠在墙壁上,眯眼看着许书梵模糊的轮廓。 一开始,他那单纯而漂亮的爱人并没有察觉他黑暗中的窥视。 许书梵背过身去,动作很迅速也很利落地脱下自己现在身上穿的短袖和裤子,脱内裤时似乎有些心虚,但终究是被包裹着自己的黑暗给足了安全感,动作没有停滞下来。 祁深阁的瞳孔随着那摇晃的轮廓微微晃动着,看门外垂落进来的朦胧光线摇晃着寻觅,最后缠绕上许书梵凹陷进去的腰窝。 明明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此刻在黑暗里,祁深阁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还是有点后悔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直到此时,许书梵仍然对他的视线无知无觉。但几秒之后,他套上紧紧贴合着身体的潜水短裤,匆忙直起腰来时,却突然意识到身后并没有传来另一个人换衣服时该有的悉悉索索。 身体一僵,许书梵缓缓转过身,看见祁深阁正面朝着自己的轮廓。 耳朵更烫了。 “看什么?”虽然知道船上的其余工作人员理论上都听不懂中文,但环境特殊,许书梵还是尽力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不换衣服?” 祁深阁不答,只是上前走了两步,从他身后把他拢进怀中。 在黑暗里,许书梵赤裸着后背,浑身僵硬得像一块钢板。 他感到祁深阁从黑夜到白天热度不减的胸膛贴合着自己赤裸的后背,那双手轻轻搭上自己的侧腰,柔软指腹落在光滑的皮肤上,轻轻按了按那有些凸出的骨骼。 然后,祁深阁轻轻呼吸着,低头在他后颈上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许书梵不知道他这是突然怎么了。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慌乱,想转过身去面对对方,却被抓着手腕禁锢住,只能看着眼前让人捉摸不透的黑色。 “你……” 许书梵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一个音节,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但祁深阁仍然回答了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觉得……”祁深阁的下巴戳在他肩膀,声音落在耳垂和脖颈上,有点痒。 “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 许书梵屏住了呼吸,感受到自己心脏带着一点酸涩的痛苦,一下一下跳动着。 腰侧的手动了,肋骨边缘的地方像被流水拂过,被什么轻柔而冰冰凉凉的东西悄然触碰了。 许书梵浑身抖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祁深阁手里拿着的潜水服。 那带着凉意的布料在他皮肤上移动着,最后进行了偏移——它停留在了他的胃部。 黑暗而凉爽的船舱里,许书梵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就感到自己的胃传来熟悉的痉挛,让他想要呕吐。 要知道,就算在两人陷入最荒唐的激情中时,祁深阁也鲜少会有直接触碰这个部位的时刻。 这里比许书梵的每一寸皮肤都要更脆弱。 所以此刻,他僵硬着身体,在心底祈祷自己应激状态下的鸡皮疙瘩不要被祁深阁发现和触摸。他心里很乱,有几秒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一种最坏的可能—— 祁深阁是否已经发觉了什么? 可最后,对方终究把手臂缓缓收了回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带走了那岛屿旁边海水一样的温度。 许书梵感到自己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却被一阵短暂的耳鸣掩盖住,没有听清楚自己说什么。 但祁深阁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听清了。 “我也很幸福。”他的爱人小声说,呼出来的气息不是温热的,与船舱内略带潮湿的空气完美融为一体,像是本就诞生在此地一般。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很幸福。” 第59章 换潜水服的步骤说繁琐也不繁琐,不过祁深阁还是颇不要脸地借着没经验的借口,与许书梵在黑暗狭窄的船舱内纠缠了十几分钟。 待到两人都换好衣服以后,后者实在不堪其扰,捂着自己通红的嘴唇逃也似地推门走了出去。 正在甲板前方与开船的同事闲聊的siven教练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并在看到许书梵的下一秒不由自主地惊讶了片刻。 待到对方走近之后,他才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我的天哪,许先生,你可真白。” 许书梵选择的潜水服并没有长到脚踝,而是略微露出了一段小腿和脚腕。 黑色的防水布料一丝不松地仅仅贴住皮肤,在日光之下碧蓝海水的映衬下,那一截还没来得及被脚蹼给遮挡住的部分简直要与白色的甲板融为一体,看着就嫌晃眼睛。 许书梵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做出什么回答。 祁深阁走到他身后,微微往前倾了身体,佯装在从船上扶着栏杆看远处的海面波涛,但实际上只有从刁钻的角度才能看见他眼睛的余光始终流连在许书梵因为穿了紧身服装而更显得凸出的腰线上。 第51章 说实在的,若非有一颗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包容的宽大胸怀,说不定此刻他会开始嫉妒轻轻浮潜在自己爱人身上每一寸线条的阳光。 他没来得及看多久,就感到船只的速度在慢慢降低了。 过了几分钟,siven从船头走下来,走到放置氧气瓶等其他设备的柜子旁边,取出对应型号的分给两人,并向他们再一次讲述了使用方法和各种注意事项。 简单潜水体验之前的准备步骤由于下潜的深度比较小,所以相对于深浅要简单一些,但仍然需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siven十分尽职尽责地替他们组装好了调节器和bcd,确认一切设备都状态良好、可以正常运行。 真正背上联通着氧气瓶的一整套设备,许书梵才发现这玩意远远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便于携带,而是有着不容忽视的重量,同时也代表着一份安全的保障,沉甸甸坠在背部。 脚蹼这种只适合水下环境的特殊鞋类更是让他们在甲板上的行动十分不适,两人第一次穿上之后都连着跳了好几下才能保持住平衡,并且起跳的姿势颇像唐老鸭。 在戴上潜水镜以前,祁深阁最后抻着脑袋朝四周的海域望了一眼,看见此刻他们的船只已经行驶到了一片算是空旷无人的宁静浅海。 在太阳的照射下,此刻水波的颜色仍然是琉璃一般漂亮地变换着,远处有一些冒出头来的珊瑚礁,同样带着潮湿的气息,静静伫立在琉璃表面。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戴上自己的潜水镜,彻底把视线隔绝在略微朦胧的镜片之外。 回过头,祁深阁与许书梵对视一眼,在看见对方的造型时均不由自主地忍俊不禁——这大概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彼此除了常服之外的穿衣打扮,算起来也算是一份新奇的人生体验。 在两人准备下水之前,siven再一次发挥了话痨的本质,絮絮叨叨地用其实并不算太标准的日语最后再科普了一次可能遇到的危险环境以及紧急召回讯号。 “我们等会下去之后不会遇到鲨鱼吧?”隔着厚重的护目镜,祁深阁看不清许书梵眼睛里的神情。 不过他知道对方不擅长游泳,所以此刻可能带着自然的紧张,所以笑着开了个玩笑。 siven显然很能理解他这份浅薄无聊的幽默,并且同样乐在其中。 他耸了耸肩:“如果不幸真的遇到的话,请及时向鲨鱼大王举手投降,不要负隅顽抗。” 许书梵唇角无声地上扬了一下。 在插科打诨中,船只终于完全静止了下来,伴随着轻微的海浪涌动而微不可查地摇晃着。 siven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然后正式向两人宣布,他们可以下水了。 由于出海乘坐的船只体量较小、甲板的位置也偏低,所以跨步式入水并不容易保持平衡,教练建议两人使用背滚式入水。 于是许书梵和祁深阁一同走上没有栏杆阻挡的甲板边缘,转过身,面向船舱,背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你们的下潜点很正确。”siven扯着嗓子,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他假装没有看到这对情侣在站上甲板之后自动被502胶水粘在一起一般又自动牵了起来的手。 “如果准备好的话,可以随时下水了!” 两人都没有潜水的相关证书或者经验,所以即使只是体验一下,教练按照规定也一定是要跟着他们一起下水,继续担任一个合格潜伴的。 此时siven教练也早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设备和准备步骤,只等着帮助两人下水以后自己也跳进海里去。 带着浓烈咸湿气息的海风不断敲打着耳侧的皮肤,许书梵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也在上面尝到了细碎的盐粒。 他胸膛起伏,不断呼吸着。被祁深阁握在手心里包裹起来的手掌微微抽动了一下,伴随着他的心情而上下起伏,然后被对方安抚性地敲了一下手背。这是无声的鼓励和安慰。 “我说三二一?” 在无孔不入灌进身体每一个毛孔的咸味中,祁深阁侧过身看向他,轻声开口。 许书梵点了点头,虽然略微显得有些僵硬,但仍然感到所有的大脑细胞都保持清明。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此刻,感受到头顶上的蓝天,脚下的海水,身侧高大的爱人,以及他那干燥得几乎让人想要流泪的掌心。 许书梵点点头,同时屏住呼吸。 祁深阁倒数着三个字时的吐字很清晰,速度不急不缓,只是正常的语速,像是在进行一场最日常不过的聊天。 但这短短不过转瞬的片刻落在许书梵耳朵里,每一个字音的间隔都像是过了许久,久到可以把牵着手的这一生都迅速走完。 然后,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也落进了海风里。 祁深阁向后一步,在身体悬空之前改变姿势,蜷缩起身体,用整个背部朝着身后的海水倒了下去。 他没有松开许书梵的手,因此对方就算在三二一倒计时结束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瞬,也在下一秒被他拽着,在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之下,匆忙换好姿势,一同倒入海水。 他们从船只落进海水里的姿势其实并不算十分标准,但在身体悬空的那短暂一刻,所有感官都被蒙蔽停滞。 大脑接收到唯一的信号,他们此刻像飞鸟一样自由。 然后,他们落入海水中。 许书梵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似乎坠入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与祁深阁给他的截然相反,除了同样来得很迅捷,让人没有预料之外,并不带有与那人同样的热烈和温度。 浑身上下的绝大多数皮肤都被经过科学检验的防寒服包裹着,让对温度的感知变得迟钝了许多。 所以,在入水的第一秒,其实许书梵并没有感到明显的温度变化,直到适应几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从裸露在外的面颊和手背中感知到一些陌生的寒冷。 海水果然极端包容。 即使是在这样热带的海域,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天气,即使这一片的海水已经在温暖的紫外线之下徜徉了如此之久,也远远比不上人体的热源,带给人的第一触感还是略微带着些排斥意味的冰冷。 不过许书梵想,比起函馆的海洋来,这里的海域想必已经温柔了许多,因为他用来适应那些许温差的时间并没用多久。 在缓缓从密封性良好的护目镜内部睁开眼睛后,许书梵短暂地将自己身体放空几秒,下一刻最大的感受便是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的压力,像是将他的手脚四肢都温柔地束缚在一片云彩中。 费力地在水下挪动身体,许书梵勉强侧过半个身子,看到祁深阁离自己很近的身体。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宛如电影中经过特殊处理的慢镜头一般,迟缓地抬起,然后触碰祁深阁的肩膀。 对方的反应令人吃惊的依旧敏锐,几乎是立刻便感受到并转过身来,隔着厚重而轻薄的海水与他四目相对。 只位于水下极浅的位置,所以虽然直射的阳光被遮挡,但视线依旧清透明晰。 他们在那一瞬间清楚地看见彼此双眼,是这个生活在这个大洲人们特有的深黑色,倒映着被水分子拥抱在怀中的彼此,倒映那双模糊又闪着特殊光亮的瞳孔。 身侧噗通一声,他们被疯狂涌过来的水下气泡阻隔视线些许,是siven教练用比他们标准一万倍的姿势同样跃入了水中。 视野模糊,许书梵看不清祁深阁。 像是某种经过雕刻之后被烙印在生命中的本能,他的心脏有些不安地漂浮着。 尽管理智知道祁深阁就处在他伸出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但仍然想要瞪大眼睛寻觅,一定要亲自框柱那一抹像夜空一样的黑色。 他动了动,试探性地伸出胳膊,想要探测祁深阁现在的位置——但下一秒便被轻轻握住指尖。 是祁深阁轻而易举地先一步找到他了。 第60章 他们开始十分缓慢而笨拙地向海洋深处潜游。 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置身于由无数个明明每天都能接触到的同样分子式物质构成的环境中,感受却截然不同。 许书梵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想起来彼得潘,又或者更贴切一点,金斯莱笔下的水孩子。 像童话一样。 他试着抬起指尖,看见又一串细小的水波顺着自己动作在眼前流窜而过,随即融入剩下的海水中。 这水波里裹挟着细小的气泡,气泡表面并不倒映着什么因为阳光才会存在的颜色,只是单纯的透明。 但这透明并不无趣,反而有种别样的绮丽——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许书梵这样温和的入侵者,他们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许书梵和祁深阁并没有遇到鲨鱼。但他们亲眼看见了许许多多以前只在生物学杂质的彩色插图上才能看见的特殊海洋生物,比如身上布满了规律黑白色条纹的热带鱼类,那样的装饰让它们看起来像个可怜的囚犯。 第52章 不过当看到它们尾巴摆动时优雅而自由的弧度,许书梵知道它们对于生活在这片蔚蓝的囚笼乐在其中。 他想,其实自己也是一样的。这个从宇宙大爆炸中产生的星球与拙劣的人造产物本质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在其中痛苦地攀着铁窗窥视阳光,日复一日地埋头劳作,给自己争取一点微薄的减刑——有些人很幸运,他们在刚出生或者很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出狱的资格,剩下的则只能遥遥看着,继续在睡梦中背负沉重的枷锁。 许书梵不知道人是否生来便具有原罪。严格来说他不信教,大概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他知道,自己快要刑满释放了。 想到这里,许书梵被困在护目镜里的眼睛有些不安地颤动一下,又忍不住扭头去看浮游在自己斜前方的祁深阁。 可自己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祁深阁是有罪的人吗?许书梵当然不这么认为。那人简直像个圣人,除了贩卖酒精这桩罪行之外,他拯救过不止一条鲜活的生命,也用像珍珠一样洁白的爱情滋养过一颗已经因为病痛而即将灰飞烟灭的心。 可他还是会受到惩罚。大概吧。 许书梵在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迷茫,也许他真的并不像那些狭义里的偏执固执的怨侣,此刻想到在自己离开之后,与其在这个异国他乡永远留下一个怀缅自己的人,他更希望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不是吗? 当时究竟为什么,会决定停留在这里呢。 痛苦并不会增加生命的质量,它是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即使已经长出了新肉,也并不代表被伤害的人能够忘掉那种被割开的感受。 祁深阁已经感受过一次了。 他的种种行动都表明他绝对没有忘掉仓促离世的父母。尽管他看起来活得肆意潇洒,也仍然有爱一个人的勇气,但许书梵知道,他在亲吻自己的同时,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如果在大海里流下眼泪,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吧。 许书梵是文科生,只知道地理书上世界平均的大洋海水咸度,却并不清楚人类眼泪的含盐量与其对比起来孰重孰轻。 但他想,后者总是要更淡一点的,因为一个人的痛苦与这片绵延了半个地球表面的辽阔蓝色比起来,实在太浅薄,也太轻了。 可他还是哭了。或许因为在下潜之后明显变得愈发不对劲的腹部,因为护目镜玻璃之外祁深阁那即使经过扭曲也仍然修长的身影,因为已经确凿无疑降临到了自己头上的命运。 又或许其实这些理由都不对,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流出的眼泪可以稀释海水的咸度。 如果将从古至今人类的所有眼泪都一并倾覆进大海,那么是否会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只可惜,许书梵没有验证这个问题的机会。他流出很多眼泪,但它们被护目镜妥善地挡在了内里,并没有与同根却不同源的海水交融。 siven教练给两人指定的下潜深度很保险稳妥,停留在进入两位数之前的数值极限上。 在继续向下潜了一阵之后,他停下来,面对祁深阁和许书梵两人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意思是询问两人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可以随时返航。 祁深阁很快做出了回应,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适应。 这是意料之内,毕竟他身体素质好得可怕,那叠健康到甚至足以让许书梵失态的体检报告便说明了一切。 不到十米的深度,虽然压力比起在陆地上已经翻了很多倍,但对他来说仍然无足轻重,想要忽略它并不困难。 确认完他的意思之后,siven教练把目光试探性地移向许书梵。 后者的动作没有他的爱人那样轻松果断,但在犹豫了很短暂的一瞬间之后,他还是打了手势,示意可以继续。 siven教练于是放下心,不再继续带领两人向下,而是停留在原地,示意他们安静地观察周围海底。 祁深阁还是第一次知道在如此浅层的海洋表面,便生活着数量如此庞大的鱼群。 他看着那些游弋的海洋生物像春天风起之后随之四处飘摇的樱花花瓣,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迅速从眼前掠过。整体呈现出丝带状的鱼群首尾相接,既像层层叠叠的旋转楼梯,又像永远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原来这种精密不仅仅在几何中存在。 太美了。 祁深阁呼吸起伏,感到自己正在急速消耗着氧气瓶中的存货。 不过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因为人类在看见这样景象之后大概都很难保持平静,那种震撼从自然界中诞生,但无声无息地存在于此数亿年之后,却直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今天,才被他看见。 这样的谦逊让祁深阁着迷,他迫切想要从鱼群背后那被阳光晕染成浅蓝色的波纹中找寻到一点意义,无论对谁而言。 这种震撼让他包裹在紧身防水布料之下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 不过在美景面前,有一种同样强烈到让人鼻头发酸的情绪在他心脏里升起,带着激烈搏动的麻痒——那是疯狂想要吻一个人的愿望。 祁深阁回头,看向许书梵。护目镜太厚重,他看不清那双眼睛;塞进口腔里的氧气瓶吸头显得太庞大了些,他甚至看不清此时自己爱人的唇角是平直还是微微上扬。 但不管此时许书梵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都已经足够让祁深阁爱得几乎发狂。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努力将指尖在水中前探出很远的距离,想要去捞许书梵的。 但很不巧,就是在这一秒,两人隔得不远不近的身体之间突然有只摆动尾巴的小丑鱼游过,不急不缓,拖拽着一道小小的浪花,轻而易举地隔开了祁深隔的动作。 他被迫顿在原地,直到目送那只笨拙的小丑鱼游远以后才再次探出指尖,精准无误捕捉到许书梵的。 在触碰到那双与海水同样温度的手时,祁深阁滋生出一点类似于撒娇的怨恼,心想许书梵竟然不肯伸出手来,从另一边靠近自己,而只是矜持地在原地等着,等他踏出所有的步骤,主动把自己的手握在掌中。 不过仅仅是在一秒之后,他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时常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的恋人。 许书梵并不是擅长热情外露的性格,害羞的时候居多。 既然自己有爱的能力和勇气,那么他当然应该永远做那个主动伸出手的人,这是他的责任,比起和许书梵在一起这件事本身来简直像一道浪花般无足轻重。 祁深阁这么想着,轻而易举地宽慰了自己。 他收拢掌心,有些幼稚又意味不明地捏了一下许书梵的手,然后心安理得地安静等待着对方像以前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用带着无奈和包容的同样弧度反捏回来。 但许书梵没有。 祁深阁无知无觉地等了许久。比他意识到的时间还要久。 等到他终于猛地睁大眼睛,意识到爱人这次异乎寻常的冷漠时,心脏也随之沉重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在不堪重负的压力之下刹然破了一个洞。 冰凉的海水带着有毒气体灌进去,祁深阁瞳孔放大,在一瞬间似乎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第一次,或者是第无数次。意识到什么。 他急促地摆动身体,游到许书梵面前。 动作带起的水波被正在看着远处珊瑚礁的siven教练察觉到,他不明就里,同样转身游过来,打着手势询问祁深阁怎么了。 但后者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即使看见,也没有闲暇回答。 因为他在从正面将许书梵的肩膀扳过来之后,终于距离极近地透过厚重镜片,看见了那双眼睛。 苍白的皮肤上,许书梵眉心蹙起,眼睛是闭着的。 祁深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像个在成绩公布之后发现自己粗心漏做了一道最重要大题的坏学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 许书梵的身体,已经漂浮在原地很久没有动过了。 第61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再回想起那一天,祁深阁都会陷入一阵恍惚。 疑心那只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可梦是会醒的。 无论在梦里被怎样的黑暗缠绕着,等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还是会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能隐约看见窗帘后面泄露出一点雪地折射明晰的天光。 这场梦,让祁深阁从绮丽的海底坠入其中。 虽然窒息感来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噩梦都要强烈,但他用指甲嵌入自己毫无知觉的手心,还是能从那僵硬的触感中勉强警醒自己,告诉潜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显得略微有些漫长的梦境。 只不过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首先听到的,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呼吸机发出匀称不间断的滴滴声。 祁深阁的睫毛动了动,发出一声听起来十分虚弱的梦呓。 第53章 与此同时,他的眉心也皱了起来,像是不愿意从沉默的睡眠中醒过来一般。 但下一刻,也许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意识到了那不绝于耳的机器运转声代表着什么,祁深阁浑身上下打了个巨大的激灵,下一秒猛地抬头醒了过来。 视线聚焦花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更长一些。然后他看见一间洁白的病房。 冲绳是旅游城市,财政富裕,公共设施建设自然也完善。这间病房看起来窗明几净,采光良好,避免了许多病房会造成病人情绪低落的光线不足问题。 盯着正对面一尘不染的白墙,甚至能观察到日落的光影随着太阳下坠角度的轻微变化而轻轻晃动着。 祁深阁怔怔盯了那影子半晌,然后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般,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身边。 那张病床。 同样的洁白的枕头和被单,散落在前者上面的黑发显示出鲜明的对比,然而这难得的乌黑中央簇拥着的那张脸庞,却是比其余地方更刺目的惨白色。 这一次,许书梵脸上聚焦于嘴唇的那仅剩的色彩也无影无踪了。 它们像是被粗心的主人落在了浅海中,或许被某个贝壳小心翼翼地拾起珍藏,视若珍宝。 但祁深阁再也找不到它了。他看着许书梵的脸,甚至有种明显而强烈的直觉——从今以后,就算他再热烈地吻这两瓣嘴唇,也没办法让它沾染上绯红色的水光。 天旋地转。 祁深阁及时伸手掐了一把自己大腿侧边,用剧烈的疼痛将自己眼看着又要飘离出去的神志唤回来。 他强迫自己继续盯着不省人事的许书梵看,与此同时关于这将近一天一夜的所有记忆也终于迟缓涌进大脑,逐渐与眼前看到的景象重合起来。 许书梵在海底的晕倒毫无征兆。 明明前一秒他可能还睁大着眼睛由衷赞叹水下生物圈的美妙,却可能在下一瞬间就因为剧烈冲刷着中枢神经的痛苦而喘不过气来。 他或许挣扎过,但甚至连推开水下压力的力气都已经无法凝聚起来,只能放任自己顷刻间陷入昏迷,就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祁深阁和siven教练一起把毫无知觉的许书梵搬运上船只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除此之外,所有生命体征也都不约而同地衰败下去,当潜水镜被摘下,那张平静但苍白的脸重新暴露在甲板上浓烈的阳光,祁深阁甚至找不到他的心跳。 做完必要的急救措施但发现收效甚微之后,祁深阁连潜水装备也没来得及换下来。 他抓着许书梵的手,半跪在他旁边,在整个回程没有说一句话。 船上的工作人员和siven一起将两种交通工具的码力都拉到最快,在生死时速之间将两人带到了距离码头最近的医院。 移动病床的滚轮即使是在平坦地面上迅速移动时也依旧会发出刺耳的噪声,许书梵被用最快的速度推进抢救室。 下一秒红色的灯光亮起来,祁深阁的瞳孔被刺痛,心脏却在同一时刻陷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 在第一个二十四小时里,他表现得很平静。 那些对他来说烂熟于心的医院缴费流程在这一次也分毫不差,他拒绝了siven和其他潜水机构工作人员的好心陪伴,自己一个人处理完了给许书梵办理手术和检查事宜的全部事项,花光了带到冲绳来应急用的所有现金。 然后,他拿着一摞轻飘飘的单据,嗅着上面还没有干透的墨水味,于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门口,面容呆滞地枯坐了将近五个小时。 医院的消毒水味和鼻腔里尚且还没有褪去的咸湿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碗腐烂的白粥。这味道让祁深阁想吐。 被送出抢救室的第三天凌晨,许书梵才终于醒了过来。 深夜三点四十分,睁开眼睛时世界是一片如常的黑暗。 四周静悄悄的,视野很模糊,看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只有身边心率检测仪跃动着的绿色光点在提醒着他,发生的一切。 酸涩的感觉逐渐填满许书梵原本麻木的胸腔。他有些呼吸困难,像在陆地上经历一场完整的溺水,逐渐沉没下去,背部接触到和病床一样松软的海底沙滩。 这一天终于来了。 已经让自己足足提心吊胆了将近半年的审判终于以一种算不上好看的方式落了下来,许书梵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感到恐惧还是轻松,所有情绪都被那团视野中唯一的绿色搅和了个彻底,烂泥一样淹没他的脚踝。 他的脑袋动了动,彻底睁开了眼睛。 适应了大概半分钟,眼睛中用来视物的精密结构终于调整完毕,许书梵大概能看清楚一些自己现在身边的环境了。 这应该是一件构造与他以前住过的那些大同小异的病房,算是空间很宽阔,只摆着自己现在身下的这一张病床。 除此之外,就只有墙角那排只能看见大概轮廓的沙发。 但此时此刻,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以外的唯一一个人并没有选择休息在那张显然会比现在要带来更多舒适感的沙发上。 “醒了?” 一个平静中又带着不容忽视沙哑的声音,不是普通的模糊,而是带着干涩到了极致的一点尖锐,听着便让人感到耳膜生疼。 许书梵心里下意识蹦出来一个念头,那就是祁深阁大概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喝过一口水了。 “嗯。”他动了动放置在被子旁边的手指,感受着那再长时间昏迷之后必定会到来的僵滞感,很轻地“嗯”了一声。 一阵大概不算很长的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下一秒祁深阁摸索着将掌心探到床头,“咔哒”一声,打开了一盏小夜灯。 虽然这盏灯亮度不高,但骤然盛放在黑暗中,许书梵还是感到自己的视网膜像被火焰灼烧了一下。 在短暂的不适感过去之后,他重新看向祁深阁的脸。 那人憔悴了好多。 胡茬冒了出来,横七竖八地坠在下巴上。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但许书梵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忽略掉那干涩起皮到已经裂开了口子的嘴唇,只是看着就已经觉得很痛。 曾经祁深阁的嘴唇是那么漂亮。柔软,红润,形状完美,中间会吐出让许书梵难以自抑的甜言蜜语,也会落下让他在每个失眠夜晚安心睡去的吻。 可现在,如果再次与这嘴唇相贴在一起,那么自己一定会被刺痛吧。 “祁深阁。” 许书梵喉结剧烈滚动着,声音在发出的那一瞬间简直不像自己的。 这个名字同时在他的舌尖和胃袋里翻滚,不知道多少次,把那简单的三个音节揉碎了。 祁深阁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眼下有不明显的乌青,显然一直没怎么睡——或者更甚,没有睡好。 随着他瞳孔微微偏移着望向许书梵,那双眼睛里有橘黄色的光芒缓缓流淌而过。 但这火光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承载它们的是一潭没有情绪、也不会流动的死水。 “你别这个样子。”许书梵心如刀绞,连说话时的嘴唇都颤抖起来。有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 “祁深阁,求你了,别这样。求你了……” 祁深阁瞳孔颤抖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再也发不出多余的音节。 他不知道癌症是什么感觉,但记得以前曾经在某篇杂志的科普性文献中,看见晚期患者有很多会浑身剧痛,以至于彻夜不眠。 他想,也许自己的确也像许书梵一样病入膏肓了。 否则那种让他不由自主想要发抖的疼痛不会如此疯狂地入侵骨髓,捣碎关节,让血液干涸到凝固的地步。 手腕一痛,是许书梵握住了自己。他的指甲一段时间没剪,已经略微有些长了。指尖嵌进手腕那层薄薄皮肉里的时候显得很痛,但祁深阁无知无觉,只是低头沉默地看着。 胃癌晚期,伴随有多种不可逆转的并发症。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昨天晚上拿到的初步检查报告单,祁深阁有些茫然地想。 那样的许书梵,该有多痛? 第62章 胃癌到了晚期,尤其是快到临终之前,患者的所有症状都会加倍反扑——特别是在许书梵这种不顾惜身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受系统治疗,整日用会造成不可逆伤害的药物压制各种反应的患者。 一旦有一天他用的药撑不住了,病情就会像赤潮下汹涌的污浊海水一样,把洁白的沙滩全部吞噬殆尽。 仅仅是在住院第三天的时候,许书梵就已经进了两次抢救室。 第二次待的时间比第一次更长。病床被推出来的时候麻醉时间还没过,因为疼痛而二十四小时以上没有睡着过的许书梵面无血色地沉睡着,连呼吸的幅度都有气无力,像一只被抓住的蝴蝶扑扇翅膀那样轻。 祁深阁作为他唯一的陪床家属被叫到医生的办公室。 第54章 冲绳的人口节奏和人种构成都很复杂,许书梵的主治医生是个白人,日耳曼血统,从高中到博士都是在西方的医学院读的。 但他日语意外很纯熟,跟祁深阁沟通起来毫无障碍,只是显得有些机械化的公事公办,并没有喜欢大惊小怪的日本人日常交流时那样抑扬顿挫。 “很遗憾告诉您,许先生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医生语气略微有些低沉,“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告诉我您和患者本人的关系?我可能有一些数据需要告诉病人家属。” “……”祁深阁喉结滚动,口腔里一片干涩,几乎连唾液都运转不动了。 他花了足足几秒的时间才努力把自己喉咙润湿成可以清楚说话的状态,算是很平静地对医生道: “我是他的爱人。” 大概是对这样一个无时无刻陪伴在病床旁边、无微不至照顾病人一切起居的年轻男人身份早有预料,医生听完之后微微一顿,十分有风度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 他只是沉默地从自己手边资料夹中拿出一份体检报告,递给对面的祁深阁。 祁深阁低头,很沉默地阅读着那张轻飘飘到几乎没有重量的纸张,以及上面沉甸甸的、重逾千斤的寥寥数字。 癌胚抗原28.5ng,ca19-9浓度1200u,单位均为1ml。 肝功能中的白蛋白浓度过低,明晃晃地指示着营养不良。血常规里血红蛋白仅为70克一升,许书梵严重贫血,这是胃癌晚期并发症中十分常见的一项。 全身消耗,多器官转移,肿瘤标志物显著升高。 祁深阁视线有点模糊,不过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哭。 他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揉一下自己的眼睛,可是看着手里纯白色的纸张,竟然一时间连怎么完成抬手这个动作都忘记了。 他只是这么看着那张报告沉默了很久,期间视线几度聚焦又重新涣散。 或许是察觉到他沉默的时间久到明显不正常,医生原本打算等待他主动开口提问的念头也消散了,叹了口气,主动对祁深阁说: “祁先生,说实话,胃癌到了这个地步,姑息治疗也没有什么采取的必要了。病人现在的状况应该是很痛苦的,进食——即使是流食也不用再想了,接下来以输营养液为主。从医生的角度,我建议尽力提高病人的生存质量而非延长生命,前者还有几分可能,后者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祁深阁低低咳嗽了一声,感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从喉咙直冲口腔。 他有些平静也有些麻木地抬头看向医生,突然问了一个似乎与当前话题毫无关系的问题。 “医生,从现在的诊断结果中,能不能看出来……”祁深阁喉结滚动,几番措辞,最后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干涩字眼:“他的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有必要问吗?他问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医生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没有想到他并不了解患者的具体状况,但还是十分尽职尽责地回答道: “从专业的角度来讲,并不能完全确定得病的时间,但是可以从目前数值大致推测出来病情被拖了多久。保守估计,许先生得病也有将近四年的时间了,在这期间除了最开始进行过有计划的治疗以外,他的病情一直处于放任状态,仅仅靠最基本的药物治疗维持而已。” 偶尔在吃饭时会蹙起来的眉头。夜晚安静地捂着小腹满头大汗。那个一直神神秘秘地藏在柜子里、似乎很不想让他看到的背包。 祁深阁简直有些想笑。 曾经他还无比天真地以为,许书梵那个几乎没怎么打开过的背包里,藏匿着什么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秘密。 也许是远渡重洋伴随他来到这里的一封信件,也许是前几年环球旅行时一朵被陌生女孩递过来的玫瑰花。 在有了这些现在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的推测之后,祁深阁甚至还沾沾自喜过一阵子,觉得自己是个有耐心且会包容的人。 他想他并不介意许书梵有着怎样的过去,光明完美也好,破碎阴暗也罢,不管许书梵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展示、还是那些过往本身不足为外人道,他都会始终耐心地等待,等着许书梵真正意义上自由地选择对自己敞开心扉,把一切都与他共享。 他其实一直知道许书梵在一个人尽力掩饰着什么秘密。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对方遮遮掩掩的技术实在幼稚拙劣,几乎一眼就能看透。 然而他也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他等着许书梵放下戒备、对自己完全信任,等待着他彻底释怀,做到云淡风轻,忘记过去,只看着现在和未来。 但他没想到许书梵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 不优美,不浪漫,不有趣,甚至不配被称为一个真正的秘密。 也许祁深阁才是那个一直生活在童话里的人。在这之前,他甚至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癌症这种似乎只会发生在韩剧里的疾病会降临在自己身边。 降临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深爱着的人身上。 他宁愿是自己。 许书梵。祁深阁低下头,躲开医生不知是惋惜还是安慰的目光,唇角机械性地扬起来一个弧度,竟然笑了。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在简单到没有一个多余陈设的异国他乡,医生散发着药味的办公室,犹如在函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雪夜,把浑身散发着热度的许书梵抵在床头作弄,在那人微微发出难捱闷哼的时候悄声呼喊。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啊。 许书梵的父母在祁深阁去过医生办公室的次日来到了冲绳。 其实他们在一天之前就已经接到了来自医院方面的消息,并且在第一时间紧急订购了来到这里的最快一班机票。 奈何天公不作美,似乎全世界都要与许书梵作对一般,他们的飞机因为暴雨天气而足足在机场延误了半天之久,直到这天傍晚才降落到这座热带海岛。 按照地图给出的路线推开许书梵病房门的时候,两人身上还穿着因为太过紧急而没来得及换下的长袖长裤。 但在冲绳三十度以上的天气里,他们后背的皮肤连带着浑身血液如雪冰凉,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感受到。 也可能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冷汗就已经把所有与身体直接接触的布料都浸透了。 病房关着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许书梵当时醒着。 他刚刚从短时间内第二次手术后的虚弱里缓过来几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总算能喝下去一点水,也随之而具备了几分虽然与平时相比仍然微弱的精神。 祁深阁站在他的病床旁边,倒了一小杯温度正好适口的温水,正插着细细的吸管,平端着一口一口喂到许书梵的嘴里。 日头将落未落,透过窗户将室内空气渲染成不一样的颜色。气氛落针可闻,祁深阁神情耐心,瞳孔里黑沉没有一丝光亮,只能看见许书梵一个人。 门开时虽然声音很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惊扰到了两人。 许书梵下意识松开吸管,跟祁深阁一起转头看向门边,下一刻对上了自己父母的眼睛。 满室无声。 许书梵喉头一哽,虽然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但身上的血登时全部凉了下来。 他跟自己的爸爸妈妈,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他的目光缓缓沉落,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妈妈。她本来是个高挑优雅的女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范,那双眼睛在轻轻看着所有小辈或者学生时,总是带着笑的。 可现在,妈妈的眼睛里没有笑。她的头发白了。 四目相对,许书梵竟然一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秒,看见妈妈在与自己对视之后脸上表情空白,身子摇晃一瞬,竟然没有站稳,直直朝着后面的地板倒了下去。 “小心!”是祁深阁发出的声音,离弦的箭一样尖锐短促。 与此同时,他往前迅疾踏出一步,似乎想要上前搀扶住对方,但以他的站位和距离,自然不可能来得及。 好在下一秒,她便被身边的丈夫手疾眼快地接住了。 第63章 对于许长风和安怜梦而言,这件事的准备,其实他们已经做了许久。 这个许久中蕴含着的时间维度跨越了将近五年时间,两千个日夜。 从许书梵在首都最大的医院里被多位专家联合会诊之后确认为胃癌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是无论在这四年多的时间之中再如何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就算他们最后甚至都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自我脱敏中麻木——甚至生出一种平静的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接受了现实。 此刻推开门看到许书梵灰白的面色时,上述的一切准备都在短短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安怜梦踉跄着,好不容易被丈夫扶稳了身体,重新抬头看向病床上的儿子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第55章 “……妈。” 许书梵破天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在祁深阁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起身来,怔怔看着那个向自己扑过来的影子。 满打满算,除了在视频通话里,他和父母也已经有足足半年多没有见过面了。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生阶段,与至亲的每一秒相处都是弥足珍贵的。许书梵自小就与父母关系亲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是他始终怀抱着最大歉意的人。 在遇见祁深阁之前,因为父母,他有时候甚至会懊悔自己周游世界的决定。 一阵带着熟悉香气的风迎面扑过来,下一秒,许书梵就已经被安怜梦拥进了怀里。 妈妈没说话,只是肩膀耸动地哭泣着。她把他拥抱得那么紧,像是要重新把这个从她身体中诞生而出的孩子重新嵌进身体里,用羊水的温度隔绝一切上苍施加给他的苦难,把他的所有痛苦都消弭无形。 许书梵的爸爸妈妈只有他一个孩子。既是响应独生子女政策,也是因为他们在商量之后一致决定,再多一个孩子毫无意义,反而会分走他们可以全部投注到许书梵自己身上的精力。 在这样毫无私心的呵护下,许书梵作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生长到十八岁。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余生将会始终这么幸运下去,以为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中上帝的宠儿。 但当他第一天在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一件事。 凡是上天馈赠的礼物都标注着昂贵的价格,他不是那个例外。 没人是那个例外。 “怎么瘦了这么多。”安怜梦哽咽着,同时丈夫也轻叹一声,走上前来,把宽厚的手掌搭在她脊背上。 她却只感受到许书梵后背上那截比上一次分别时更为凸出的脊骨:“很难受吗?” 许书梵喉结剧烈滚动着,翻卷上来的酸涩感顺着鼻腔深处逐渐布满泪腺。他反过去拥紧了妈妈的身体,同时也安抚般地握住了爸爸的手掌: “我还好,不痛的。” 病床的另一边,祁深阁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曾经他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眼前两位长辈同样温柔包容的父母。但一场灾难夺走了他们,曾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将会再也看不得任何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他必定会因为嫉妒而无比痛苦。 但他现在很平静。因为许书梵的出现早已经抚平了他心中一切痛苦而扭曲的情感,更因为现在病床前脆弱得像孩子一对父母与他有着相同的际遇。 他们虽然第一次在现实中见面,但是意念完全相通。 冷漠的灾难夺走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二的亲人,现在又将夺走他唯一的爱人。而他没有力气去抗争。 许书梵的病拆散的家庭,绝对不止他和父母之间的那一个。 祁深阁有短暂的出神。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许书梵和父母之间的情绪已经恢复得平静了一些,没有那么失态了。 眼下三人的眼圈还是有点红,许书梵揉了揉眼睛,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父母正式介绍祁深阁。 于是他松开安怜梦的手,侧过身将胳膊探出去,拽住祁深阁的手腕。 他明明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现在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祁深阁凸出的腕骨攥得死紧。 察觉到他的坚定,祁深阁整个人僵了一下,竟然连已经形成了的肌肉记忆都遏制住,一时间犹豫着没有回握。 但下一秒,许书梵就用行动驱散了他所有的迟疑。 “爸,妈,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许书梵回过头去,正视着自己父母的视线,同时没有松开祁深阁的手。他声音不大,但因为清晰而显得坚定: “这是我男朋友。祁深阁。” 病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秒,祁深阁终于用力回握住了许书梵的手。他俯身很郑重地朝着许书梵父母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 许长风和安怜梦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显然他们在此之前是真的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竟然是这层关系。 毕竟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许书梵从来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喜欢男生的倾向,所以这个消息可以算是猝不及防。 但仅仅是很短暂的片刻之后,他们的茫然就褪去了。接受这个事实对这样的父母而言当然不算是一件难事,但是当他们重新看向祁深阁时,两人的目光还是显得有些沉重而复杂。 并非是因为不赞成儿子与同性建立恋爱关系,更不是看不上祁深阁这个人本身。 他们只是在同一瞬间很默契地想,许书梵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孩子恐怕是也跟着担惊受怕了。 勉强调整了一下表情,许长风先一步伸出手,隔着病床与祁深阁短暂交握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他带着一点微笑: “虽然我和你妈确实没怎么想到,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祝福你们。深阁,初次见面,我是书梵的爸爸许长风。” 许长风虽然年近五十,但仍然没有秃头,一身大衣着装得体,仍然能看得出年轻时斯文俊朗的底气。 他的手掌很宽厚而很温热,与祁深阁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带着种奇异的力量,霎时间便让后者那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脏彻底落了地。 在他之后,安怜梦也同样和蔼地与祁深阁打过招呼,并为了活跃气氛拉家常似的问了他几个问题,例如是哪国人、多大了、做什么职业之类。 最后,她甚至带着几分八卦的揶揄,问两个人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我住在函馆,现在和书梵一起经营一家小酒馆。”祁深阁带着微笑,一个一个问题回答了。 “满打满算,我们也已经在一起一百天了。虽然听起来不是很长,但叔叔阿姨可以放心,无论书梵状况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他,绝对不会有食言的那一天。” 他知道之前出于种种顾虑,许书梵一直没有将与自己谈恋爱的事告诉家里,所以叔叔阿姨对自己的了解约等于零。 因此他尽可能地在短时间内将自己的真实情况托盘而出,好得到他急切觊觎已久的信任。 他说得铿锵有力,但许长风和安怜梦听了之后百感交集,虽然感动和宽慰占据了大半情绪,但最后却是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一声轻叹。 安怜梦再次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声音很轻: “深阁啊,虽然我们还只是第二次见面,但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书梵的状况特殊,而你还年轻……阿姨不是质疑什么,就是单纯想问问你,真的想好要走这条路了吗?” 她没有把真正的言外之意挑明,甚至说得算是委婉。 但祁深阁仍然理解她的话,知道她是在变相地担心自己,毕竟永久失去爱人的痛苦绝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少则留下心理阴影,多则在长达一辈子的时间里都无法从这场噩梦里挣脱。 但祁深阁觉得这个问题自己不需要思考,更无须迟疑。 “从我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个瞬间,我就已经做好了跟他一起面对一切的准备。” 祁深阁这样说。 “叔叔阿姨,像他一样,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西方情侣结婚的时候,婚礼誓词牧师总会问,是否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无法将你们分开,直到死亡。但对我来说,就算死亡真的来临,也无法真正把我和他分开。从一百天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病床上的许书梵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末梢带着颤抖,随祁深阁一个字一个字落下的话音而颤。 像蝴蝶蹁跹,那种美丽的昆虫很脆弱,随时有可能因为被捕捉而死去,但一旦成为了新形态下的茧,它们的生命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 坚不可摧。 其实自从在第一次手术结束之后醒来,他的心脏始终是不安定的。 他既惧怕那道即将落下来的、无可逆转的命运,也惧怕祁深阁再望过来时,自己会看到一双失望而痛苦的眼睛。 但直到这一刻,听见祁深阁剖白内心的这一刻,他才真正彻底地安静下来。像一片落叶不再遭到重力和风的拉扯,平静地躺在泥土中。 从此无论是否腐烂化作养料,都不再由他自己选择。 他已经知足了。 第64章 许长风和安怜梦是第一次来日本,语言不通,可以说是寸步难行。祁深阁便出头替他们在医院旁边订好了酒店,办理了短期的交通出行西瓜卡,教会了两人一些日常交流不可或缺的常用语。 作为许书梵的父母,一开始两人对这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情感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们能够从接触中再清晰不过地明白这个孩子有多么细致可靠,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新生好感的年轻人。 但另一方面,当他们知道当祁深阁和许书梵在一起时,还对他得病的事毫不知情,心中又不得已多了几分难过和担忧。 第56章 “唉,书梵,虽然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但妈妈以前几乎从来不说你不好,这次却真的想埋怨你一句——” 方才查房的护士来过一趟,说许书梵最新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要叫一位家属过去跟医生商量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倒也不是当着男朋友父母的面故意出这份风头,而实在是处于日语环境之中,在座众人只有他具备与医生准确沟通的能力。 因此现在,病房里只剩下许书梵与父母一家人。 安怜梦坐在他的病床边,慢慢削着一个通红而饱满的苹果——虽然以许书梵现在的状态,他很难对这种东西有胃口,但安怜梦却仍然很固执地拿了小刀,细致地将苹果皮一圈圈削进垃圾桶。 在清脆的削皮声中,她叹了口气,没有看许书梵,说:“——你这件事做的不好,对不起深阁。他还这么年轻,恐怕没比你大上几岁吧?你……你不在了之后,可让这孩子一个人怎么办呢?” 许书梵垂脸看着自己病号服上的蓝白色条纹。 他从来都不喜欢病号服。无论是国内的还是这里的,那些衣服的设计者们在他们的作品上大概花费了不少心思,想尽力放松病人的心情。 但他仍然觉得它们很丑陋,像这层薄薄的布料之下,那具日益干瘪下去的身体一样丑陋。 昨天晚上,许书梵终于有了点下床的力气。于是他拒绝了祁深阁再次打湿了毛巾准备给自己擦身体的动作,强撑着拿了浴巾,去病房自带的浴室里洗了个热水澡。 医院里条件有限,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经济条件,没办法住得起最高档的病房。 所以这间浴室逼仄简易,没有浴缸,只有银色的淋浴喷头悬挂在头顶。 换衣服的时候,许书梵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角落里那面镜子。 跟祁深阁家浴室里那面明亮宽阔又极其具有设计感的那面镜子比起来,这一面简直有天壤之别。 它的镜面因为一点不明显的污渍而显得锈迹斑斑,即使正对面站到它面前,也无法同时在视线内看见自己的脸和上半身,因为它的面积无法同时容纳任何五分之一以上的身体部位。 但此刻许书梵已经无法顾及这一点了。他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排凸出的肋骨横亘在腹部,像一群丑陋的蜈蚣。 在那一瞬间,他不由失神,想起来自从第一次晕倒被推进手术室之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是祁深阁负责给自己擦洗身体,一寸一寸,事无巨细,毫不遗漏。 那么他当然已经看过自己现在的样子了。浴室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许书梵默不作声地想,同时忍不住伸手按压了一下自己凸出的肋骨。 那些似乎已经在腹腔中找不到容身之所的骨头刺痛了他的掌心,连带着胃部因为前几日做手术缝合的丑陋针口。 今天已经是他上一次手术拆线之后的第三天,按理说勉强可以碰水了。 长时间没有沐浴,整具身体上的皮肤似乎都已经与汗液和灰尘黏连在了一起,尽管从表面上看还是洁净无暇的,但许书梵几乎每次做手术都过不了自己心理这一关,甚至还有一次因为提前伤口碰水而险些感染。 但那也仅限于一切都似乎还有着微弱转机的时候。 失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即使伤口彻底发炎溃烂,也只会是这具肉体上最微不足道的病痛。 于是许书梵触碰着自己触感粗糙的伤口,指腹和被按压的部位彼此都有各自的感受,一个尚且能有敏感的直觉,而一个已经趋近麻木。 与上次在祁深阁家浴室里突然崩溃大哭时的心境又有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甚至连歇斯底里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是感到一阵算得上平静的悲哀从自己喉咙间划过,然后心想: 怎么会这么丑呢? 意识被拽回原点,耳边略微有些轰鸣,似乎还回荡着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 许书梵抬手揉了一下眼角,抬起头来,低声回答妈妈的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个错误,根本不应该开始。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我一直都知道。” 他的语气堪称平静,于是病房里也静默了很久。 安怜梦神清复杂地看着自己蜷缩在病床上的孩子,眼睛里闪过无数种神情,但其中最为鲜明的那一种,终究还是难过。 他们停顿的时间实在太久,以至于这个话题只进行了一个来回就仓促结束。 在这漫长的停滞里,时间似乎都停下不息的流动,只有一件事实彰示着他们仍然存在于这个由时间维度构成的世界中,那就是在过了好像短短的片刻之后,当安怜梦红着眼眶再一次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手中刚刚把皮削好的苹果已经氧化成了让人毫无食欲的颜色。 苹果一向是生命力很短暂的水果,虽然摸起来触感坚硬,并且有着无法忽视的重量,但它似乎是依托着那一层薄薄的表皮来生存的。 一旦这层伪装一般的防御褪去,内里的果肉就会毫无还手之力地迅速被空气侵袭,从白色变成黄色。 就像童话故事里对自己施加了邪术的老巫婆,虽然戴着一张少女的面具,但一旦伪装褪去,众人便会发现那张布满黑斑和皱纹的面孔。 苹果就是如此,带着天真而狡猾的欺骗性,看着普通而无害,但却紧紧将时间攥在手中,不给人以丝毫犹豫的机会。 对那些始终举棋不定的人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残忍。 所以许书梵从来就不喜欢吃苹果。 垂着头看了那丑陋的果实片刻,安怜梦强自压抑下了自己再一次想痛哭的冲动,然后垂下胳膊,把已经变了一副样貌的苹果扔进了病床脚下的垃圾桶。 然后她慢慢抽出一张湿巾把自己沾满了糖分的指尖擦净了,抬起手虚虚拢在许书梵指间,像一种无力而无奈的安抚。 “这……也不能怪你。”那些原本不可避免带着些责备的话堵在胸膛,只因为许书梵的一句回答便消弭与无形。 安怜梦那颗原本就不舍得责备孩子的心颤抖着,声音都带着些哑。 她握紧了许书梵的手,两人皮肤紧紧相贴,但那是一种与祁深阁的手掌截然不同的重量,像一座巍峨的山岳,又像一抹凄惨的月亮。 “爱情这种东西啊……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反过来安慰许书梵,安怜梦最后轻声道,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没有道理可言,不是吗?如果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那么做出什么选择,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不归自己控制了。书梵,妈妈……不是在怪你,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深阁这孩子。” 许书梵静静地看着她,“嗯”了一声: “我知道的,妈妈。我说的也都是真心话,我的确一直在迷茫和后悔当时做出的决定,不过……既然命运的轨迹已经把我推到了这里,那么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我是很对不起他,但是,我也的确很爱他。” 安怜梦百感交集,哽咽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在人的一生里,无论是何境况,如果能遇到一个真正相知相爱、灵魂共通的人,就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运气了。 在这件事上,许书梵惊人地延续了他那在患病之前始终坚信不疑的运气,被坚定而温柔地选择了。 事已至此,安怜梦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只是听见许书梵在顿了片刻之后,蓦然开口对自己说: “妈,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想求你一件事。” 安怜梦整个人一怔,下意识道:“你说。” 许书梵斟酌了片刻措辞,然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带着些许佯装成镇定的犹疑和不安,道: “祁深阁他……他的父母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谈恋爱。所以,我想拜托你和爸爸,能不能每年都固定时间来函馆看祁深阁几次,跟他吃顿饭?” 许书梵被安怜梦握住的手有些神经质的颤抖,不过他在这一刻也表现着超乎常人的自控力,很快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继续把话说完。 趁着祁深阁听不到,趁着祁深阁还没回来。 “妈,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和爸爸来说很不公平,可能会让你们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不好的记忆。但是我真的……” 说到这里,似乎因为声音干涩而差点说不下去,有了一瞬的停顿。 “真的,不想再让他一个人了。” 第65章 安怜梦在答应许书梵这个唯一的请求时泣不成声。 长叹了一声,正在一旁从食盒里整理出自己和妻子晚饭的许长风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安抚性地拍了拍安怜梦脊背,并低声对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儿子道: “放心吧,书梵。我们两个是真心喜欢深阁这孩子,以后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回国在咱们家里长住,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 第57章 许书梵面容平静,但整个胸腔连着气管都堵得要命,丝毫没有预想中要求被满足之后的放心和畅快感。 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理由。 就在他几乎想冲进卫生间里锁上门大哭一场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祁深阁拿着一个医院提供的文件袋走进来,里面鼓鼓囊囊,想必装满了许书梵各项生理机能目前的状况报告。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与平常别无二致——许书梵下意识抬头看着他,甚至无法窥出这是否是因为自己父母在场而强撑着的结果。 作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他对自己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何种地步当然心中有数。 “怎么样呀,深阁?”安怜梦从病床上站起身来,有些小心翼翼地望向祁深阁,语气踟蹰,显然也在害怕着什么,“医生那边……是什么意思?” “噢,从最新一次检查的数据来看,虽然各方面的数据都没有改善,但也没有发现恶化的趋势。” 祁深阁很自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同时也走到病床旁边,伸手调节了一下许书梵现在吊着的这瓶葡萄糖的流速开关。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现在这种状况在同时期病人里面已经算很理想的了。叔叔阿姨放心吧,书梵很厉害的。”他轻声说。 许书梵低着头,不自觉搓揉着自己的指尖,然后在听见那句轻声夸赞之后一顿,连呼吸都有了片刻的静止。 对于不那么熟悉他的人来说,祁深阁的演技已经足够精湛,轻而易举地将许长风和安怜梦给骗了过去。 两人均是不明显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俯下身给了儿子一个鼓励的拥抱。随即,大概觉得这对情侣之间还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他们十分知情识趣地表示要去食堂顶层的公共用餐区域吃饭,关门离开了。 只是顷刻之间,弥漫着淡淡水果香气的病房里就如愿以偿只剩下了许书梵和祁深阁两个人。 几乎是在病房门重新关上的那一瞬间,前者便看见后者的脸色立竿见影地疲惫了下来。 那并不是全然由于休息时间不足所导致,而是来源于一种根本性的生命力流逝。 心理上的折磨正在让祁深阁日复一日地显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许书梵最看不得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在他实在忍受不住地提出来一次之后,能看得出来祁深阁已经尽力做出了改变。 他在第一个星期里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而且经常忘记洗脸和刮胡子。但现在,他明显会在来见许书梵之前好好收拾自己一番,最起码保持干净整洁的状态。 但许书梵仍然能从那一丝不苟的衣领之下看出全部的端倪。 他像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具有了某种魔力,能够看透一切浮于表面的伪装,看见祁深阁灵魂上蒙着的那层阴霾。 那层阴霾腐蚀着他,也腐蚀着他们之间曾经安宁而美好的一切。 这一瓶葡萄糖输得见了底,许书梵觉得自己又开始有种想吐的冲动,就像真的摄入了太多肠胃难以承受的食物一样。 烦躁之下,他动作称得上粗鲁地将针头从自己手背上拔了出来,几滴尚且还凝聚在针管里的透明药水在空气中甩出来,在祁深阁眼前一闪而过,像蝴蝶闪动着脆弱的翅翼,带来一场无声的风暴。 铺天盖地。 他沉着脸疾步上前,顾不得手上还拿着重量不俗的文件袋,随手扔到地上,从旁边的柜子里迅速拿了一卷医用绷带出来给许书梵止血。 “你是不是疯了?”有嫣红色的花朵在那雪一样惨白的皮肤上盛开,让祁深阁不由自主想起神话故事里盛开在奈何桥边的彼岸花。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朝着脑袋涌了过去,说话时简直是咬牙切齿: “有你这么拔针头的吗?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许书梵脱力般地向后倚靠在床头,丝毫感受不住绷带下面被紧紧裹起来的伤口是何知觉。 他只是如此怔怔地注视着祁深阁,注视着他在带着怒气时勉强能称得上鲜活的面色。 自从他住进医院以后,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直接提到“死”这个字眼。 由此,他察觉出对方一点微妙的不同。 不知怎的,许书梵不仅不因为被斥责了而恼怒,甚至品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他唇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痛的。” 祁深阁抓着他的左手,轻轻按压在针口处,直到那里停止继续往纱布上渗血才松开手。 他胸膛起伏,呼气急促,就那么站在原地看了许书梵许久,然后才颓然坐在了床上,与他被子里的小腿贴在一起。 许书梵主动向前倾斜了身体,从一边的肩膀将他抱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都没有说话。其实他们也都不知道彼此究竟是要可以保持安静的气氛,还是真的对自己无话可说。 最终还是许书梵先开口。 “结果怎么样?”他语气随意,如果去处问题内容的实际意义,简直能让人从中品味出漠不关心。“你去了好久。” 祁深阁低着头,半晌,才弯下腰,从地板上重新捡起那个方才被自己扔下去的文件袋。 “医生说你的状况每一天都在恶化。” 他的声音像寺庙里缠绕着朦胧味道的梵音,虚无缥缈地响起来,带着挣扎之后彻底失去力气的味道,与不知是床边什么生命体征检测仪器的运行“嗡嗡”声混在一起。 医生说,你的癌细胞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扩散,就像一场瘟疫。 你现在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可能在明天早上醒来,可能在今晚关灯之后,也可能在下一秒,你开口之前。 这些话祁深阁没有对许书梵说。他只是看着他。 对于这个结果,许书梵显得并不意外。他没有放开祁深阁,而是仍然固执地将脸颊轻轻摩擦着他肩膀。 由于缺水,他现在大多数时间嘴唇都是开裂的,所以上面遍布着翘起来的死皮,显得粗糙而毛躁。 每当这个时候,许书梵就会很清醒祁深阁穿着衣服布料不算薄,可以有效隔绝这些并不让人多么愉快的触感。 但这个动作和这样的侥幸心理都没有得以维持多久。 祁深阁只是僵硬地保持了这个动作半晌,然后蓦然动了。 他回过身,强迫性地把许书梵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然后伸出手,指腹抹了一下对方还没来得及抿起来的下唇。 如果现在头脑清醒,其实许书梵应该意识到,每当祁深阁对自己做这个动作,那就通常意味着他马上来索取一个吻了。 但只可惜,现在他因为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对方有可能发觉自己脸上更多难看的细节而局促,所以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出乎他意料的是,祁深阁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肿起来的眼袋和粗大的毛孔。 或者说祁深阁其实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只落进他微微颤动着的瞳孔,像一束落在窗帘缝隙里的月光那样目标明确,不带丝毫错漏。 即使已经见过了千次万次,当再一次对上这样的目光时,许书梵也仍然会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沉默的空隙里,祁深阁已经动作轻柔地将他耷拉在眼睛周围的头发撩至脑后,低头吻了下来。 在接吻这件事上,祁深阁和许书梵的个性一向有着鲜明的差别。 后者在接吻时往往喜欢闭上眼睛,同时也无法分出精力去调节自己的气息,所以往往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打乱节奏,挣扎着求饶起来。 祁深阁则相反。他喜欢睁着眼睛,把许书梵的一切情态都尽收眼底,不论是惊慌的还是沉醉的。 他很善于在接吻时仍然保持吐息的镇定和频率,有着自己的独特步调,将许书梵料理得服服帖帖。 但这一次,他是闭着眼睛的。 在两人嘴唇相互触碰的那一瞬间,他们被彼此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起来。那种感觉如此温暖而熟悉,与回到了家别无二致,总觉得下一秒耳边就要出现函馆簌簌的落雪声。 这种机会并不很多。因为函馆在大多数时间的雪花都很轻而软,落在地面上时并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函馆。 在与祁深阁紧紧相贴的那一瞬间,许书梵感受到对方的嘴唇同样干裂,像一口永远都不会被填满的枯井。 他肺里的氧气被从内向外抽干,投注进干涸的井底,与挣扎着的泥土为伴。 他的心里再次浮现出那个词汇,分不清是中文的还是日文的,但他只是一遍一遍地默念。 函馆。 第66章 祁深阁其实并不清楚,这会不会就是两人之间最后一个吻了。 其实掐着手指算算日子,从潜水时许书梵毫无征兆地在海底晕过去那天,满打满算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 第58章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醒过来? 为了照顾许书梵,祁深阁没有额外在外面订酒店,而是买了一张简易的便携床,晚上架在许书梵病床的旁边,正对着监测他生命活动迹象的仪器,方便随时关注他的情况。 已经有这么久的时间没回函馆,那边自然不可能消息全无。 浅井悠璃和浅井琉生夫妇二人早就来了电话,被他告知许书梵病倒过去的消息时两人沉默很久,半晌传过来压抑的低泣。 音羽山先生那边情况也相差不大,由于他最近好像又背着画板钻到不知道那座深山老林里写生去了,足足前几天才重新拿到电子设备恢复正常通讯。 下山时,他看见祁深阁给自己发的消息,坐在一段高速公路出口处的休息站,沉默到太阳在山头那边坠下去。 作为祁深阁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他们几乎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 音羽山先生只是和浅井夫妇二人一起帮他把酒吧里剩余的货物都清理出去,发布并扩散了暂时歇业通知,并在检查之后对他家的房子做好了防火防盗工作。 “祁,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办法挽救事实了,但是……”在最后一通电话里,浅井悠璃声音有点哑,显然正在那头尽力压抑着眼泪: “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无论是金钱还是物资,尽管告诉我们,我、琉生和你另外的朋友会用尽一切努力帮助你和许,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到函馆。” 祁深阁拿着手机,整条手臂的线条乍一看是稳当的,但若是将视线仔细聚焦,会发现他的指尖正在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好。” 一吻终了,这一次连一向具有超凡自控能力的祁深阁都喘着粗气,看起来极不平静。 许书梵情绪波动比他更甚,已经浑身瘫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抬起手微微拢在自己眼睛上,一面不住张口呼吸,一面把自己藏在微弱的黑暗里。 祁深阁一开始没有动作,但过了一会,他抬起指尖,轻轻拢着许书梵的头发。 由于采取的是最保守的方案,自然没有化疗的过程,许书梵的头发得以被完好保留下来。 它们很安静、甚至称得上乖巧地贴在他额头,仍旧那么黑而软,从指尖划过时宛若触碰一捧没有温度的新雪。 祁深阁觉得自己是个很懦弱的人。就像他喜欢许书梵落在自己耳畔的呼吸,他爱柔软胜过凛冽,爱温和胜过残酷。 每当函馆下雪,他最喜欢的赏雪时机一定是天气刚刚放晴。 人迹罕至的街头积雪仍旧洁白蓬松,捧在掌中细看,就连凉意也是温柔的,雪花尚且粒粒分明,没有黏糊在一起,被一股脑冻成坚硬又扎手的冰晶。 每当这一刻,祁深阁才觉得函馆最美。 但现在,他任凭许书梵的头发水流一般从自己掌心中划过,却无端觉得鼻尖酸涩,心下闪过一丝几乎是茫然的难过。 他想,如果许书梵能够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宁愿对方的头发发质坚硬,蓬乱如同枯草,再也不复从前的柔顺光滑。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头发,但他会一直喜欢这样的许书梵——或者说,他会一直喜欢许书梵,无论那人是什么样子,都喜欢。 许书梵闭着眼睛,原本心绪正在从指缝中漏下来的那一点微光里漂浮着,却蓦然感到自己朝上放置在眼睛上的掌心一湿,像天气骤变,突然有细密的雨滴从云层里飘落下来。 于是他怔了一瞬,将手掌挪开,睁眼看过去,看见祁深阁眼睛里无措的泪水,正冲刷着他因为消瘦而略微凹陷下去的颧骨。 此时的祁深阁脆弱到无以复加。 他无疑是美的,但那美像风暴之中的最后一块绸缎,又像泥泞里被沾湿皮毛、奄奄一息的小狗或者小猫。 他的皮肤看起来那么苍白,唯有眼睛是夜空一样的深黑,此刻那夜空里流淌着不息的银河,不知从哪里开始,但却有着明晰的尽头。 许书梵伸出手,用指尖最柔软的皮肉接住了祁深阁的眼泪。 不由自主地,他将手伸回到唇边,伸出一点舌尖,卷走了那滴尚且带着人体温度的眼泪。 已经很久没有自主进食过,舌尖始终保持着毫无知觉的平稳状态,以至于此时蓦然尝到不亚于生理盐水般的液体,许书梵的味蕾和大脑同时被那浓烈的咸味冲击,变得一片空白。 然后,甚至变得开始发苦了。 许书梵发誓,自己这辈子吃过无数药片,中西都有,里面涵盖了各种自然药材或者化学成分。 但那些药在之前吃起来明明每次都苦得让他想要呕吐,现在和祁深阁的真滴眼泪相比,却都显得那么寡淡五味起来。 这是许书梵此生吃过的最苦的东西,来自于他的爱人,是灵魂深处,由苦难和爱共同培育出的一滴露珠。 “……别哭。”他喃喃道。 整个人在静止的状态里停留了许久,像是经历了一个由生到死的灵魂。许书梵的瞳孔微微抖动,虽然伸出手时动作平稳得惊人,但心脏最深处的那块软肉兀自震颤不休。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整个口腔中的所有味觉细胞将那滴泪珠仔仔细细、完完本本地品味了一遍。 直到它在温热的环境中消弭,他才慢慢伸出手,捧起祁深阁的脸,用干燥的手背擦拭着上面潮湿的泪痕。 很奇怪,明明他已经很费力地在擦了,但祁深阁的眼睛却像是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泉眼,里面涌出来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尽。 一滴之后又是新的一滴,祁深阁的血似乎也随着眼泪而一同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尽数浇灌在许书梵身上,像是要固执地栽培一朵永远也不会重新抬起头来的、干枯的花。 许书梵和他同样固执。 他为自己的世界撑了伞,用手背隔绝一切不必要的浇灌。祁深阁流了多久的泪,他就为他擦拭了多久,胳膊一直抬着举在半空中,竟然也丝毫不觉得疲惫,只是那样静静地坚持着。 “许书梵……”祁深阁的眼圈像血一样红,里面有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他的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甚至不像是从那个许书梵熟悉的声带里发出,来自于一陌生人。 “你一直都在骗我。” 这是一个陈述句,而非疑问。许书梵自然能够辨明这一点,但是在意识到之后,他好想哭。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对不起。” 最后他也只能低声道。手背毕竟范围有限,无法承接如此汹涌的浪潮,许书梵只好忍受着一面蒸发一面流淌的眼泪顺着胳膊的线条滑进他病号服宽大的袖子里,像真正的血液一样黏糊糊地粘着手臂上的毛孔,剥夺他呼吸的资格。 许书梵一直觉得,眼泪、海水、和血这三样东西在某种条件上都具有相似性。 眼泪和海水尝起来味道相似,都带着不那么让人愉快的咸味;而眼泪和血液则触感相仿,一旦沾染上皮肤,会带来一种鲜明的异样感,将整个世界都黏连在一起,无法挣脱。 至于血和海水,则是现在他眼中祁深阁的全部形象特质。他眼眶里流的是血,但那血…… 却是海洋味道。 许书梵向他道歉,道到最后连自己也泣不成声。他痛恨自己,不仅是个骗子,而且还是骗子里最为愚蠢的那一个。他不仅害人,而且害己。他自欺欺人。 他一遍一遍说着模糊的“对不起”,祁深阁也只能那样一遍一遍地听着。 他喉咙里的味道是全然不似唾液的腥甜,就像耗尽自己的全部体力终于跑完中学体育测试项目里的一千米,堪堪停住在终点线。 所有里程已经完成,而他却不能倒下,只能用虚幻的视线看向前方,用虚浮的脚步向前方走去,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 他的手颤抖着悬浮在许书梵发顶上空,此刻已经失去了触碰的勇气,仿佛那人的皮肤是最深的禁制,他的心脏上被打下与生俱来的符咒,无法自毁,更无法亵渎。 哭了很久,大约是实在泪了。许书梵体力透支,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他,透过朦胧的泪眼,问他一个问题。 “祁深阁,你会……你会恨我多久?” 他薄削的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里面回荡着这个问题,缠绕着永不止休。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尽管在同一时间又忍不住惧怕,既害怕它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又害怕它不是。 他想,祁深阁应该会回答,他不恨我。 毕竟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圣洁。美好,宽容。 但祁深阁看着他,视线微微垂落,连带着眼睫毛都是抖着的。他的回答很简短。 “永远。许书梵。”他说,“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说】 8月13号入v,从33章开始。全文20w出头,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67章 像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冲绳也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二个月,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第59章 但这里没有四季。 在病床上躺的第三十天整,许书梵突然很想念冬天。 随着病情的恶化,他最近精神也越来越不好了。一天之中往往能昏睡二十个小时左右,醒着的时间不多,能提起精神来和家人说说话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因为担心他的状况,许书梵的父母也把酒店订的房间给退掉了,两人轮流住在医院每层设置的休息室里,跟他的病房只有一墙之隔,方便出事的时候立刻赶过去。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心绪都在许书梵的痛苦中渐渐麻木。麻木自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他们的麻木当然是朝着谷底的方向——滑进去。 并不是跳楼或者坠崖样式的一了百了,这是一场漫长的凌迟,一场毋庸置疑的酷刑。 祁深阁必须得承认,虽然和这方面有关系的电影或者文学作品的确看了不少,大学时痴迷于纪录片的那一阵子也心血来潮,跟着学校医学部的学长了解过一些病例资料,但他仍旧对癌症知之甚少。 换句话说,直到现在,亲眼看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的许书梵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几乎快到了需要外力维持的程度,他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癌症。 很痛吧? 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抢救,许书梵整个人被病痛给折磨成很伶仃的一小团,蜷缩在皱皱巴巴的被子里。 其实被子原本是很平整熨帖的,被祁深阁细心抱到太阳下面晾晒,保证每一处都熨平之后才会抱到许书梵的床上。 但架不住被子下面裹着的身体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会因为疼痛而不安地扭动,像风暴里一株落单的芦苇,简直不知道此刻的坚持除了带来更多痛苦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第二十次,祁深阁上前,伸出胳膊把被子的边角重新捋平了,严严实实将许书梵甚至能从病号服上印出骨骼痕迹的肩膀盖起来。 对方仍然在睡梦中,因为喘气困难而微微张着嘴——随着癌细胞的扩散,他的呼吸道也一并出现了问题,随时都可能用得上呼吸机。 帮许书梵把被子盖好之后,祁深阁没有立即离开。他只是那样有些茫然地站在窗边,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边不自觉地磨蹭着手指上不知何时翘起来的肉刺,一面想。 很痛吧。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很不幸运。 早就听闻为了让这世界上的广大男性们都能对女人为了创造新生所被迫接受的痛苦多一点共鸣,他们创造了分娩疼痛体验项目,能通过电流模拟让幸运儿们真切体验一下那被列为最高级别的痛感。 虽然这短暂的体验比起真正躺上手术台的人们而言太浅薄可笑,但仍然被得以提供一个沟通的机会,能通过不同时空的模拟,短暂地感同身受一次。 可惜祁深阁的爱人没办法孕育生命,他需要的是另一种共鸣。 他甚至企图用手机在浏览器上搜索,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仪器,能够让健康的人去体验癌症患者在晚期所经历的痛苦。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想,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但很可惜,百度百科上甚至连和这个搜索相贴切一点的词条都没有。 祁深阁只好放下手机,很慢而颤抖着在许书梵床边坐下,继续安静注视着他。 住院的第三十一天,许书梵醒来之后,精神状态久违的不错。 他自己撑着床头坐了起来,抬手按着眉心清醒了几秒,然后睁开眼,正好看见祁深阁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同时从简易床上起身,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说话了,眼下蓦然对上彼此的视线,竟然都有些不习惯。 最后还是祁深阁率先开了口。他弯腰把自己用来当被子的外套叠起来放好,然后走到床边,伸手搭了一下他的额头: “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由于贫血,现在许书梵的皮肤用惨白来形容都已经不合适了。 那薄薄的一层表皮细胞更多呈现为浅淡的青紫色,裸露在病号服外面的部分血管清晰可见,甚至能观察到血液在其中有气无力地缓缓流动。 每次照镜子的时候,许书梵都会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恐怖片里,突然蹦出来对主角进行贴脸的僵尸。青面獠牙,再恶心不过了。 不过还好,由于行动能力的大幅度丧失,他现在能够自主照镜子的时间已然不多,称得上屈指可数。 “还好。”许书梵试着转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惊喜发现自己核心竟然久违地有了点力气。 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看向祁深阁:“今天还挺好的,也不困了。前几天完全睁不开眼,刚清醒几秒就又想睡。” 祁深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捏起指尖,竭力不让自己往与那个四字词语有关系的方向想。他像是很自然地朝许书梵笑了笑: “那就好,说明你的状况已经有改善了,怪不得上次来查房的时候医生都说你厉害。”他语速很慢,虽然自己毫无察觉,但却认真得像个甘愿为上帝献出一切的传教士。 “有胃口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前几天发现医院的小食堂可以短期租用,我去买点菜给你做好不好?” 许书梵犹豫了一下。由于长时间依靠输液来补充营养,他的整个消化系统,尤其是胃部以上的部分都已经是封闭状态,感受不到饿,自然也谈不上“有没有食欲”这一说。 然而,此刻看着祁深阁那黯淡深处尚且因为这个问题而闪烁着一丝光彩的眼睛,他又舍不得拒绝了。 “……好,那你给我做吧。想吃蛋羹,还有鱼片粥。” 祁深阁眼睛里微弱的那一点光亮扩大些许,像是黎明时分天空最中央的那颗星星,一下一下地闪动着。 他几乎是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好,你先躺着等等,我去把叔叔阿姨叫过来陪你,然后我马上去买菜。我之前买药的时候看见附近有个海鲜市场,里面卖的鱼肉一定很新鲜。” 许书梵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祁深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饭了。 这段时间照顾许书梵,一方面医院没有条件,一方面他也没有好好吃饭的心情,一般都是吃泡面或者速食凑合一下,只有在跟许书梵父母一起用餐的时候才会踏足餐馆或者医院食堂。 在经济这方面,虽然许书梵父母从国内带来了一大笔存款,但毕竟冲绳作为旅游城市,各方面的消费水准都着实不低。 祁深阁对他家的经济情况略有了解,知道叔叔阿姨虽然都是大学教授,但家中最多属于小康水平,若是勉力支撑许书梵在这里住院的所有开销,怕是会影响之后的生活水平。 因此,祁深阁仗着他们看不懂日语,在给医院付账单时撒了个不大不小的慌,将真实的开销数字少说了一半,剩下的全部由自己承担。 就在昨天,他刚刚去过一次银行。前几年在金融公司工作时攒下来的存款已经见底了,现在动用的是冬月祭酒吧开业赚回来的启动资金。 要是这些也画完了,大概就只能先向函馆那边的音羽山先生或者浅井夫妇借一些了。 祁深阁心想,现在许书梵身边空不了人,他在这边找一份临时工的想法也不现实。 一场病摧毁的绝不仅仅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本身,然而祁深阁明明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愁肠百结,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负担治疗费用,此刻一听到许书梵重新有了想吃自己做的饭的想法,却在一瞬间就把这些愁绪都抛之脑后了。 在走出医院大门,直奔旁边的市场采买食材时,他脚步轻快,甚至有种想哼歌的冲动。 许书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自己的手艺了。这是生病以来的第一次,也是他们离开函馆以后的第一次。 以前在家的时候,许书梵就极爱喝自己煲的鱼片粥。 那么现在,用了冲绳那因为鲜美而闻名全国的鱼肉,他喝了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祁深阁用了自己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以不可思议的效率迅速完成了采买工作,然后讨钱借用了医院食堂的小厨房一角,开始备菜。 神奇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知道他这辈子总还有给许书梵做饭的一天。他的手艺竟然丝毫没有生疏。 就像是一首在默诵千百遍后好不容易记住的诗句此生永远都很难忘记,一切流程和操作都像是行云流水般从他手底下划出来。 由于叔叔阿姨也在,他特意把每一样饭菜的原材料都买了两份,一份清淡的做给许书梵,一份正常口味的则做给自己和两位长辈。 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祁深阁的午饭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跟食堂借了一套餐具,在反复冲洗之后将色香味俱全的鱼片粥和蛋羹、以及其他几样时令小菜端出去,重新返回许书梵的病房。 第68章 祁深阁回到熟悉的楼层,刚刚出电梯,便迎面听见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灌注进耳朵里。 第60章 在医院陪床这些天,对这声音他自然并不陌生。 在医院这种地方,对于抢救生命的急切凌驾在一切时间维度之上,医护人员工作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在与死神赛跑。 一般情况下,若是附近有什么病房里的患者突发危险情况、陷入致命境地之中,护士便会在发现之后紧急按铃,叫来附近的同事,进行初步诊察之后紧急推着移动床进手术室。 人命关天,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关头谁都没有闲情逸致去闲庭信步,自然都是用最快的速度往手术室赶,生怕病人的情况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来不及挽回。 此时此刻,这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与移动病床轮子倾轧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阵急促、激烈又会不由自主让人不安起来的鼓点,一股脑被塞进了祁深阁的鼓膜。 此时他手里尚且端着两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盘子,脚步却在跨出电梯门以后有些微妙地停滞住了。 身后电梯门闭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带着金属特有的尖锐感,让他动弹不得。 许书梵所住的楼层是住院部为数不多的密切关注区,其受重视和危险程度几乎仅次于重症监护室。 与此同时,这里也是整所医院最冷清的地带,在大多数时间都是住不满的,大概由于作为旅游城市常住居民稀少,而外来游客又往往不会选择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住院的缘故。 许书梵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祁深阁也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带他回国,或者回到函馆,毕竟这两个地方的各种资源对他们来说都比较熟悉,调动起来也不必这么费力。 但在跟医生交流之后,祁深阁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对方委婉地告诉他,许书梵现在全身上下的所有器官都开始有了不同程度的衰竭,若是强硬进行长时间飞行或者奔波赶路,他不能保证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两项权衡,祁深阁自然不会用许书梵的生命去开玩笑,索性在这里办理了长期住院手续。 满打满算,他们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函馆了。 这是祁深阁自从父母离世、来到北海道上大学以来第一次与这个城市分别这么久的时间。 思绪在一瞬间被拉扯得极长,像凝结成了一根紧绷的线。祁深阁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心下蓦然生出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就像是透过走廊拐角厚厚的墙壁,径直看到了那正在飞速移动的病床上,躺着的人就是许书梵一般。 手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往外冒出了潮水一般的汗,祁深阁连怎么呼吸都忘了,连接着手滑了好几次,差点把自己刚刚志得意满迎出锅来的几样菜色都掉在地上,跟着脆弱的瓷盘一起魂归西天。 看见他明显站立不稳的动作,旁边在护士站里值班的工作人员眼尖,连忙跑过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站稳之后关心道: “先生您没事吧?需要什么帮助吗?” 祁深阁短促地摇了摇头,甚至都来不及跟她多说什么,拔腿便跑过走廊拐角,朝着方才脚步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却没成想正好跟他们推着的病床打了个照面。 护士们面容严肃,虽然其中并没有过分高挑的身材,但一群人将低矮的病床围在中间,仍然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很显然,他们的目的地是祁深阁方才手边的专用电梯间,步履匆匆,眼看着就要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掠过去。 祁深阁视线一凛,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体面,上前一步就挤开了病床最后面推着尾端的那位护士,低头朝被严丝合缝围在人群里的病人看了过去。 白床单因为痛苦中的挣扎而凌乱不堪,此时病人已经抽搐着难以自控,瞳孔也逐渐开始涣散了。 而在那只是看上一眼、就会遍体生凉的苦痛中间,病人布满了皱纹的脖子上面,并不是那张祁深阁熟悉的脸。 祁深阁短暂地呆住看片刻,像一个世纪中的百年时光都被压缩成一瞬间。随后,原来那被他挤到一旁的护士把他拉开,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是有些生气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很奇怪,明明已经在这个国家待了十年之久,早在很久之前就将一口日语说得纯属不亚于母语者,但在这一刻,祁深阁站在原地,竟然没听懂那护士情急之间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此刻他的心脏和脑细胞……都用在松一口气这件事上了吧。 毕竟情况危急,那护士也并没有对他发疯一般的行径多做追究,而是回过头,跟自己的同事们一起匆忙地推着病床进了电梯,直达抢救室所在的楼层。 而在电梯门重新关上之后,长长的走廊里重归平静。祁深阁呼吸急促,自我平复了许久,才走出那场在青天白日降临到他心间的梦魇。 直到十分钟之后,他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带着重新从护士手里接过的菜肴回到许书梵的病房。 门刚刚被推开了一条缝,便听见许书梵的轻笑传进耳朵。祁深阁顺着那让人几乎无法自控的笑音看过去,只见许书梵的父母正围坐在病床前面,不知道刚刚跟儿子说了个什么笑话,引来一阵毫无保留的轻快笑容。 这一刻,祁深阁在几个小时之气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更为强烈,那就是许书梵真的变得有活力了。 还没等他来得及多想,面对着门口的许书梵就第一个看见了他,从病号服袖子里伸出手招了招:“饭做好啦?” 祁深阁点了点头,很自然地上前把盘子放到病床旁边的小桌板上,同时低头对两位长辈笑道: “叔叔阿姨,今天书梵醒过来之后状态不错,也有了进食的胃口,我就去买了点菜,做顿便饭。就是几个很简单的菜,我给你们也做了一份,请二位尝尝我的手艺。” 许长风和安怜梦两人的技能指数都没点在烹饪上,平日吃惯了粗茶淡饭,还没动筷子,一见到盘子里食物的成色就知道烹饪者的手艺不一般。 两人自然是十分惊喜,连着道了几声客气,又问祁深阁在哪里找到的厨房、具体过程麻不麻烦。 好久不做饭了,这次最后出锅的菜肴数量有点多,祁深阁放下盘子之后又去厨房那边跑了一次,还得到了医院餐厅侍者的协助,然后才把这顿算得上丰盛的饭全部安排利落。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四人之后,自然也都不用拘什么礼数,直接动了筷子。 难得的是祁深阁手艺在生疏这么久之后丝毫没有退步,只用一口就完全征服了许长风和安怜梦,让两人赞不绝口。 但祁深阁最注重的,毕竟还是许书梵的反应。 在三人的帮助下,许书梵坐直了身体,被调整成一个适合自主进食的姿势。他靠在床头,安静地从碗里舀了一勺蛋羹送进口中,咀嚼时动作也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若不是仔细看的话能发觉他腮帮子上的皮肉正在微微震动,恐怕别人根本就没法发现他正在进食。 一面自己拿筷子夹菜,祁深阁却心不在焉,同时一面从余光里观察着许书梵的反应。 一开始他看得隐蔽,对方没有发现,但等几分钟后他表现出来的紧张和不安实在太明显,让许书梵都有些想笑,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很好吃。还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听他这么说了,祁深阁才算是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把自己盘子里的清炒时蔬往许书梵碗里拨了一点:“吃点这个,清淡的,不会刺激味觉。” 许书梵点了点头,像个再乖顺不过的提线木偶,响应并执行着主人的一切指令,一丝不苟。 然而祁深阁看着他将食物填进自己嘴里的动作,不知怎的,心下却生出一股没有由来的疑窦,觉得他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不该是这样,又应该是哪样呢?他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转头看了几眼许长风和安怜梦,却看见他们表情丝毫没有异常,显然并没有发现什么。 祁深阁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简直有些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不安感顺着刚刚平复回平稳流动状态的血管蔓延上来,他忍不住心想,是不是刚才在电梯口虚惊一场,自己产生应激反应了? “慢慢吃,别着急。楼下就有一个食材市场,如果你想吃的话,无论什么菜,我都可以随时给你做。” 像是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强迫自己心安,祁深阁放下筷子,忍不住开口看向许书梵。 而那人也回望过来,睫毛闪动,瞳孔黑洞洞的,简直不像能出现在白天。 “好。”许书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但落在此刻祁深阁的眼里,仍然像一具没有血肉的木偶。 第69章 吃完饭,虽然因为今天许书梵状态久违得好,许长风和安怜梦本来打算在这里陪他说会话。 但无奈刚刚放下筷子,安怜梦便接到了一个电话,从国内打来的,是她的学生,有论文考题方面的问题想咨询她。 第61章 两人都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更何况许书梵的治疗费用也是一大笔钱,家庭除了节流之外必须要有开源,两人即使是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也只能一直坚持在岗位上。 被祁深阁一个电话叫来日本以后,虽然请了长假,但他们也一直坚持在线上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尽力不耽误学生的课业。 毕业论文算是一个学生生涯里的大事,安怜梦不敢怠慢,把碗筷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去了。 而许长风留了几分钟,总感觉这两个小辈像是有话对对方说的样子,便也善解人意地找了个借口推门离开,去医院天台上吹风去了。 病房重新只剩下这两个之后,祁深阁站起身来,动手把几人用完的餐具都细心收拾好摞在一起,准备送上去清洗归还:“你在这玩会手机,我大概十几分钟就下来。” 然而,还没等他迈出去第一步,便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攥住了。 祁深阁惊讶地回过头,对上正躺在病床上的爱人视线。许书梵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信息,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反常: “能不能……待一会再去?” 他鲜少提出这样明确的要求,生病卧床以后则更加不声不响。很多时候,祁深阁甚至无法窥知他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哪里正经历着让人生不如死的疼痛。 于是祁深阁重新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回了旁边的小桌板上,自己弯腰坐在床边,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许书梵却摇摇头,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之处。 他垂下眼,睫毛耷拉下去的方向与祁深阁垂在身侧的手落于同一条水平线。于是后者在顷刻间奇迹般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与他的交握起来。 许书梵的手是凉的,每个骨节都透过薄薄的皮肉凸显出来,让人疑心自己现在正触碰的并不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体,而是废旧工厂里每一个齿轮都布满锈迹的机器。 “没有不舒服。”许书梵声音很轻,再次清晰地陈述了一遍,好让祁深阁彻底打消疑心。他说: “我……就是突然有点想晒太阳了。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你能不能推着我出去逛逛?整天闷在被子里,都要发霉了。” 祁深阁眼睛微微睁大了,沉默了看了他片刻,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答应。 诚然,许书梵今天的状况的确很反常。 要知道,在前一个月的治疗过程中,他甚至因为激素紊乱而变得开始畏惧阳光,病房里仅有的一扇窗户,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都要被窗帘给遮住。 但是……既然他提出了想要重新回到光下的要求,祁深阁又如何能够拒绝呢? 这样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更好地步发展的态势,是他连做梦都要小心翼翼控制自己不去想象的啊。 “好。”祁深阁深深看了他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问附近的护士站借来轮椅,又帮许书梵在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薄外套,确认把所有步骤都调试完全之后才慢慢推着那几乎称得上轻飘飘的重量出了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楼的那一瞬间,祁深阁的的确确真切体会到了方才许书梵话中的“天气好”是什么意思。 今天冲绳天气晴朗,最高气温二十九度,天空中简直一丝云彩都没有,但那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却并不裹挟着能让人汗如雨下的热度,是最适合出门不过的天气。 太久没有直接用皮肤接触阳光照射,直到出门十分钟之后,祁深阁推着许书梵来到医院旁边小公园的树荫下面,许书梵才感到自己眼前发黑而缭乱的重影平息下来。 他放下遮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心,四处环顾了一圈。 公园这种东西在冲绳四处可见,也许是因为这里土壤中的热带作物实在具有着让人头痛的生命力,这些融入到城市街道之中的小天地没有精良的设施建设,甚至规模称得上袖珍,让人疑心它们的建立并不是为了市民,而仅仅是为了给那些不知名的作物们一个容身之地而已。 这排树林的种植并无规律,生长得十分自由,歪歪扭扭,但从尽头看去却有种莫名的和谐。 祁深阁推着许书梵的轮椅,放慢脚步,慢慢倾轧过粗糙的石子路,从这一棵树下,走到那一棵树。 “这里跟函馆真的好不一样。” 在来到这个城市将近两个月之后,许书梵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也不知算是太早还是太迟。祁深阁听见他说的话,忍不住扬了一下眉梢,道: “说实话,我已经快要忘记函馆是什么样子了。咱们俩出门之前养的那盆多肉没浇水,不知道有没有魂归天外。” 许书梵抿了一下嘴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就算魂归天外了也好。他想,反正自己也即将去往那个世界,还是可以一样照顾那盆总是病恹恹的小多肉,绝不会忘记给它浇水。 但当着祁深阁的面,他终究没有这样说,而是道:“真的假的?那我看你以后也别回函馆了,直接在冲绳长住吧。之前去海滩玩的时候,那边音乐节开场一般都有男模表演,穿着短裤热舞,我看你也可以去应聘一下试试。” 这算是在将近四十天的时间以来,许书梵跟他开的第一个玩笑。 太久没有听到这样轻松的语气,祁深阁有些耳鸣,一时间竟然连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都忘记了。 直到许书梵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抬眼看他,他才恍然回神,开口道: “那不行,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他们太粗犷了,我是具有恰当肌肉的东方古典美类型,需要一定的审美门槛。” 许书梵白了他一眼,话里的笑意不加掩饰:“能不能别这么自恋?再说粗不粗犷这都是后天练出来的,你去健身房报个长期班,我就不信你不能把你的东方古典美给改头换面。” 然而,祁深阁却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他的话头:“我不,我不要那么发达的肱二头肌,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的。” 此话一出,许书梵不动声色地愣了一下。 此时是下午两点,这座慵懒的海滨小城没有声音,只有阳光落在人耳边时发出的低语。 轮椅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规律,许书梵感到自己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与那天他醒来,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思念函馆时的频率如出一辙。 我不喜欢。许书梵在心底轻笑了一下,想,我的确不喜欢。 但你的一生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自己孤身一人、或者与另一个跟我截然不同的人一起走。山高水长,哪能什么事都参照我喜不喜欢呢? “没想到你还算了解我,不过,其实也不算完全了解。”许书梵说。 面对后脑勺上祁深阁投下来的疑问视线,他缓缓道:“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什么固定的审美偏好。我是一个对“美”很包容的人,在人类身上,无论它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我往往都能察觉到。” “但是……只有在见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所钟爱的那种美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不能简单用名词去描述,而是一个3d立体的精美模型。从头到脚,从皮肤上的褶皱到瞳孔的颜色,都是你的样子。” 许书梵说这话时一动不动地望着祁深阁,比高考时他做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还要认真,比他第一次拿到自己体检报告单时还要难过,比那天元旦夜晚,他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祁深阁接第一个吻时,还要爱着面前这个人。 “祁深阁。”见他不说话,许书梵喃喃道,朝着他伸出手。等到那具颤抖的身体真的如愿以偿,像一只甘愿被樊笼缠缚住的飞鸟,是一种甘愿的痛苦,像与魔鬼签订契约,又像……自甘堕落。 “我好想回函馆。” 许书梵喃喃道,将下巴埋在祁深阁的肩头,感受在声带振动时,同样将感受传递给祁深阁。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所以他睁着眼睛。过了良久,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好想回函馆。我还记得函馆的样子,记得函馆山的夜景,记得朝市上面的海鲜,记得红砖仓库,记得浅井家小橘脖子上皮毛的触感。我记得家里空调被最经常打开的温度,记得你习惯把家门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我记得音羽山先生最后一次来酒吧点的是什么,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为那杯烧麦而支付了多少日元,也记得你把它们珍藏在匣子里,系上漂亮的丝带。” 他每说一个字,祁深阁肩膀的颤抖就增加一分。许书梵能听到他的心跳,知晓祁深阁的哀求,也知道他的灵魂是什么模样。 他记得祁深阁嘴唇的温度,记得他皮肤的触感。记得他眼睛里的海洋,记得他在牵着自己手时,掌心里干燥的纹路,有像人生一样重的质量在上面流淌。 最后,他喃喃道: “我记得函馆的雪,函馆的海……函馆的月亮。” 每一个,我都记得。 第62章 第70章 有光束从树叶之间的缝隙里落下来,勾勒出两人有着碎金色描边的剪影。 乍一看很单薄,但他们没有动摇,每个动作都是明晰的,承载着生命的全部重量。 祁深阁用自己的嘴唇贴上许书梵的额头,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到那人鼻梁,缓缓蜿蜒而下。 他一面吻着许书梵一面想,自己人生前二十几年的眼泪,恐怕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月来流得多。 这是两人之间最为平静的一个吻。祁深阁甚至没有触碰许书梵的嘴唇,只是那样紧紧贴着他光滑干燥的额头,鼻尖抵在黑色的发丝中间。 虽然由于身体状况已经很久没有洗过头,但许书梵一直在执行断食,通过葡萄糖输液的方式得到维持生命活动最基本的营养物质,所以他的头发也并没有许多油脂,反而像刚刚洗过一样清爽。 原本喧宾夺主的洗发水香味早已经消散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许书梵这个人本身的味道。 祁深阁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个订阅号上看到过一种理论,说虽然自己闻不到,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若是有人与你足够亲近,那么他或者她一定可以嗅到并储存在记忆中。这样即使某一天被蒙上眼睛,在贴近之后,也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到你在什么地方。 许书梵身上的味道像雪。祁深阁想。 毕竟是由水汽凝结而成,雪其实是没有味道的。 但在函馆每一个天气刚刚放晴的清晨,祁深阁把自己包裹严实之后提前半个小时出门,行走在寥落无人的街道上,总能嗅到一股雪的味道。 也许那味道并不纯粹,同时裹挟着在高高云层之后沐浴过的阳光,于城市高空落下时窥见的万家灯火,掠过行人耳侧时呼吸之间在寒冷中凝结而成的水蒸气,或者一朵在皑皑白雪里微微颤抖着的野花味道。 但很奇异的是,祁深阁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捕捉到到它。 就像他现在捕捉到许书梵的味道一样。 其实回想他与许书梵重逢以来的这不到半年时间,一切都像一场入睡之后就让人不愿醒来的梦境。 祁深阁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个相信一见钟情的人。与其说抱有某种确凿无疑的观点,更不如说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遇见许书梵之前,他没体会过爱情的感觉,也没什么体会的欲望。他穿梭在这个总是结着一层薄冰的国度,像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往返于家和职场。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在三年前那个初见的夜晚,他为什么会在看见许书梵的一瞬间心头莫名一颤,情不自禁想要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甚至像个愚蠢的心理变态,宁愿撒一个店里不接受电子支付方式的谎言,都要把那人亲手递过来的几张日元给保存下来。 从躺进这个漫长的黑夜里,一直到有了睡意,他用了三年。然而从表层浅睡眠到沉沉睡去,他却仅仅用了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其实现在想想,如果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在一起的速度快得可怕,简直可以算是闪恋。如果除去三年前那一次,从他们正式相识一直到那个确定关系的元旦夜晚,也才至多不过几十天而已。 但在这几十天里,祁深阁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爱。 他与许书梵之间有许多个彼此存续关系的身份,比如恋人,比如酒吧的管理者和打工仔。 但如果要添加一份新的,祁深阁愿意承认,许书梵是自己的老师。 他教给了自己太多东西,无论是日语还是中文,多到难以用语言去涵括。许书梵是全世界最尽责的老师,他教给祁深阁如何探寻真正的生活,如何做一个负责人的酒吧老板,如何全心全意爱着一个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如何在生与死的命题之间徘徊,最后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出口。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不间断挥洒下来的阳光都停滞一瞬。树叶清摇,沙沙声被风裹挟着,在两人之间不断穿梭。 但问出这句话时,祁深阁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似乎等待这个终于用勇气把一切说出口的瞬间,他已经等了永恒那么久。 祁深阁今年二十六岁,才过完三分之一的人生。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永恒有多久。 但他爱过,也得到爱过。 这对他和许书梵而言,就足够了。 许书梵的发丝毛茸茸地蹭着自己颈侧,他感到那人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同样轻地抽了一下鼻子,但终究没有哭。 不过,许书梵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小声在他耳边道: “其实有很多想对你说的话,但一直都是陆陆续续的冒出来,总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所以,我想请你在一切结束、回到函馆之后,去拜访浅井小姐和先生一趟。我有一些东西藏在他们那里,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但我相信……你能找到。” 祁深阁怔了怔,正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便听见许书梵接着道:“我知道,你会一直恨我。那么就恨吧,凭借你的心意,让我存在与你的记忆里,无论用哪种方式都行。” 他说: “但是,祁深阁,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不想在恨下去了,那么就请……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我会在某个很暖和的地方一直注视着你,我发誓,无论你最后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一直爱你,绝无一点怨恨。我想一直静静看着你,看着你娶妻生子也好,看着你日渐衰老也罢,我会一直等待着你真正遗忘我的那天,我保证,不管是快还是慢,只要那一天到来了,你抬头看一眼函馆的天空,说不定可以从云彩和月亮里,看见我,看见我也正在注视着你。” 祁深阁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的手按压在许书梵瘦削的后颈和脊背,没有擦拭自己的眼泪,而是任由它们顺着皮肤流淌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想请你帮我给几个人带话。”说到这里,许书梵像是很疲惫了。他的声音虚弱到就连祁深阁也闻所未闻,每一个字眼出口时都只能用微弱的气声承载。 但他仍然说得那么清晰,与祁深阁的耳朵贴的极近,这样可以保证声音不逸散到空气中,一股脑被塞给那个他此刻注视着的人。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在最后一刻也遗忘不掉。 那么,就一直看着他吧。现在也好,以后也罢,他会一直爱着他,爱着自己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恋人,就像爱着许长风和安怜梦,爱着自己书包里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完结的旅行随笔,爱着函馆的海洋、白雪和月亮。 “帮我告诉爸爸妈妈,我永远永远都爱他们。我也给他们留了信件,留了我旅行中的所有纪念品和纪念笔记,留了最后一个礼物,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知道我在离开的时候很幸福,心甘情愿。帮我谢谢浅井悠璃和她的丈夫浅井琉生,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是很好很好的伴侣,从此以后一定会和小橘一起永远幸福下去。帮我和音羽山先生告别,告诉他,他的画作在我眼中一直是天才的作品,在被我注视的第一眼就打动了我,一直延续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终点。我很荣幸,在函馆能认识这些朋友,很荣幸我来到北海道,停留在这个城市。虽然没有机会再回去一次,但我……会永远记得函馆。” 祁深阁声带颤抖,声音却出人意料是平稳无比的:“那我呢?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在祁深阁看不到的地方,许书梵很轻很轻地笑了。 日光在指缝之间缓缓坠下去,但他固执地从中窥视着那一点橘黄色的光线,即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把手臂放下来。 他来过这个世界,爱过,被爱过,走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国家,看过无数风景,最后在一个有着海洋和雪的城市定居下来。 他只有二十四岁,能够收获这些,他已经很满足。即使在离开时仍然有些不舍,但他想,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能再吃一顿你亲手做的饭,我很开心,也很饱。”脸颊似乎有些湿润,但随着触感的渐渐远去,许书梵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他只是很固执地喃喃说: “我真的很厉害……那么,再吻我一次吧。” 这是他的遗愿,是他精彩纷呈又令人扼腕叹息的二十四年人生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他的脉搏在祁深阁裹挟着泪水的吻下面渐渐平静下来,回归到生命的原点。 这场漫长的梦终于醒来了。 三月十一号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二十六秒,许书梵停止了呼吸。 第71章 葬礼被定在一个星期之后。 相对于医院其他突然故去病人的家属,无论是祁深阁,还是许长风和安怜梦,都平静得有些过分。 对于后面的两者而言,他们已经惶恐地等待着这个结果很久很久了。 从几年之前,医生宣判许书梵生命不会延续超过三年时间的那一刻,这把利剑就高高悬挂在他们头顶,只被一根比钢丝还要细的细绳维系着不落下来。 第63章 最开始时,两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日都以泪洗面。 他们是许书梵的父母,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许书梵是一个多么完美而幸福的小孩。 正因如此,他们才愈发怨恨命运的不公,几度想要抛却自己已经抱有了半生的平静和体面,变得歇斯底里。 但后来,随着许书梵离开他们,选择一个人出去环游世界,他们的心境似乎有了悄然的变化。 看着许书梵用网络传回来的一张张照片,他们有时候仍然会相拥哭泣,但在更多时候,两人最后只会轻轻叹息,叹息时伴随着或许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虽然没有人明确提起或探讨过“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不负自己来过这个世界”的命题,但其实许长风和安怜梦都知道,虽然伴随着身体上的痛苦,但许书梵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其实过得无比自由快乐。 到最后,就像那高悬在穹顶上的剑锋逐渐失去了该有的锋芒,两人仰头看时,那锃亮的雪光仍然悬挂在头顶,可若是低头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也逐渐可以做到不被那来自于未来的恐惧侵扰。 只有在对头顶上剑锋视若无睹的那一刻,在席间饮起葡萄酒来,才最能察觉到它本身的鲜美味道。 他们是那么爱自己唯一的孩子许书梵,以至于爱到最后,等到呼吸机上的线条终于像电视剧里那样归于一条平直线条,他们的第一感觉是释然。 许书梵神色平静,在盖上白床单之前,是他们一直注视着他的面容。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怕他们做父母的在亲眼看到自己离开时会精神崩溃,所以许书梵在彻底陷入昏迷时正和祁深阁在室外散步,等到被紧急送回来拉进手术室,也并没有再在里面待上多长时间。 等到正在楼顶天台吹风聊天的许长风和安怜梦闻讯赶来时,只等了几分钟,抢救室里的灯光就重新灭掉了。 主治医生走出来,对两人摇了摇头,埋在医用口罩里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眼睛里分明带着悲悯。 下一刻,许长风和安怜梦相拥而泣。 祁深阁远远地旁观着这一切。 从手术室灯光黯淡下来的那一瞬间,甚至都不用听到医生出来之后说法如何,他就已经了然了事情的结果。 或者说,不必等到现在。早在几十分钟之前许书梵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软了下去,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了。 祁深阁的反应比他自己原来预想中要特殊一些。 与刚刚把许书梵送到冲绳的医院来抢救的那一次相比,其实他神志并没有那么不清楚。 他能够听清楚四周的人们在低语些什么,甚至能够祛除掉那些耳鸣的杂质,从那些自己熟悉的语句里辨认出确切的信息,提交给大脑处理。 与此同时,他能够进行最基本的动作或者反应,跟着已经被盖上白床单的移动床往前走的时候步伐平稳,每一步都精确得像个机器。 他的手垂在身侧,微微握紧了,但仍然觉得里面太空,像原本应该牵着些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漫无目的地跟着那移动床走了很远很远,中间似乎进了电梯,平移下去一段距离,最后电梯门开了,他踏出去,察觉到四周的空气很冰,带着种不属于夏天和热带的压抑。 他有些回过神,回头看了电梯门旁边贴着的牌子一眼,看见日文的太平间三个字。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许书梵了。 这里是冲绳,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故乡,所以许书梵的葬礼必然不会举行在这里。 而带着一具尸身乘飞机回国显然又并不现实,所以如果他现在还有理智,就会知道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许书梵的身体会在这里被火化,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之后再带回故土,再一次见到他往日的朋友们。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祁深阁终于踉跄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朝前扑了过去。 推着许书梵的病床下到太平间的不仅有他主治医生,还有好几个平日相熟的护士。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提不上如何了解,但此刻病人离开了,他们的脸色也都是有些发暗的。 除此之外,跟在病床旁边移动的还有许长风和安怜梦。 他们第一个听见后面的动响,惊讶地回过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祁深阁急促的呼吸声。 祁深阁伸出手,用十个指节紧紧握住了移动床的栏杆。不知为何,明明方才杂乱间有哪个护士曾经握着这里推动病床过,但他蓦然握上去,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坚硬的铁握在手心里,给人的感觉比这位于地下一层的太平间还要冷。 祁深阁无知无觉地握着那栏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用上了多大力气。他很有些恍惚,似乎在喉咙深处有种想要大声嘶吼出来的冲动。 但在一阵耳鸣过后,他抿了一下自己干涩的嘴唇,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过。 “深阁……” 这时候,是旁边的安怜梦有些担心地扶住了他。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三人也自然而然地熟稔了起来,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自己儿子男朋友应有的态度。 许长风和安怜梦打心眼深处怜惜和喜欢这个孩子,甚至跟许书梵没有太大关系。 此刻,她疲惫地看着祁深阁喉结滚动,睫毛也不住颤抖,忍不住又感到自己脸上流下几道泪痕。她哽咽着拍了拍祁深阁的脊背: “好孩子,书梵这辈子的一切都结束了,可你的生活还在继续,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你。我和叔叔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生活着,千万别想不开,别让爱你的人担心。” 祁深阁觉得自己也许麻木地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没有。他在原地停滞了很短的一瞬间,然后伸出指尖,触碰到了覆盖着许书梵身体的白床单最上端。 一个小时之前,是他亲眼看着这具身体从自己眼前消失在缓缓闭合的手术室门后的。 当时许书梵尚且是深度休克状态,虽然不省人事,但身体尚有温度,胸口也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 但很可惜,那温度似乎只在祁深阁指尖停留了一瞬,随即就被那扇冰冷的大门隔开了。 这让他如何甘心?曾经那个人平缓的呼吸近在耳畔,午夜当他突然从某个噩梦中醒来,猛然转身,一眼便能对上许书梵宁静的睡颜。 现在对着那像他一样洁白无瑕的床单,祁深阁抑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此刻许书梵脸上的表情,是否与他深陷在睡眠中时有相同之处? 再也无法自控,祁深阁颤抖着拉起那床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床单向下拉去。 许书梵的眉毛和眼睛逐渐回到他的视野。眉毛仍然是黑色的,与他现在身上的颜色比起来显得尤其黑。它们浓淡适中,像一幅大师笔下的山水画作,既不乏留白,又浓墨重彩,甚至于惊心动魄。 至于眼睛,自然是闭着的。纤长的睫毛像一只疲惫的蝴蝶,在连日流连花丛之后终于感到疲惫,所以停栖在最剔透的露珠上,最绮丽的叶瓣中。 祁深阁当然会想起来曾经在函馆时,有些早上因为要早些起床去酒吧收拾,他在清晨叫许书梵起床。 那人体力不好,往往会躺在被窝里装睡,一动不动。 别的细节倒是逼真,但只要祁深阁凑近看了,细节上的不完美就会卸下他的伪装——许书梵不怎么能控制自己的眼皮,每当他装睡时,眼睫毛总是会在以某种微小幅度不断抖动的。 认识许书梵这么久,这还是祁深阁第一次看到他睫毛完全一动不动的样子。很安静,跟他此刻没有表情的面庞显得更为适配,但却让祁深阁有些茫然,总疑心这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书梵。 他在原地呆了两秒,然后手掌几乎察觉不到地抽搐了一下,继续提着那好像没有丝毫重量的白床单,往下掀过去。 然而,下一秒,还没等许书梵的整个鼻梁完整暴露在空气中,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祁深阁的视线空白了一瞬,然后有些茫然地回过头,看向那只按住自己手腕、使得动作无法再进行下去的手的主人,许长风疲惫的眉眼之间似乎有无尽的悲伤。 他那么用力、又那么轻地按着祁深阁的胳膊,阻住他的动作,几乎用尽了自己这辈子的坚持,无声地,没有开口,只是和他对视。 过了大概几个世纪,祁深阁的胳膊一软,重新收回来垂到身侧。 许书梵脸上的白床单被人重新盖上,在爱人失魂落魄的视线里,穿过光线昏沉的拐角,消失不见了。 第72章 这是祁深阁十六岁以后第一次回到中国。 许书梵的家乡在南方,一个在上世界尾巴曾经勉强搭上改革开放浪潮,现在却放缓了发展的脚步,逐渐恢复到原本舒缓面貌的二线城市。 这里的气候和人口数量都恰到好处,是很典型的慢节奏城市代表。 第64章 走在街头,祁深阁总是会有些恍惚,毕竟这里与北海道相比起来是那么不同,但却在某种程度上与自己少年记忆中的家乡影像相重合,会经常让他想起来上高中以前的时光。 祁深阁不算是个很安分的孩子,虽然成绩不错,不过显然也并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他的脑袋里装着无数个恶作剧和奇思妙想,但每次数学试卷最后一页被试探着放上一道略有超纲的附加题,他总是能成为全班唯一做出来的那个——用一种让老师意想不到的解法。 祁深阁自认为自己与国内应试教育体制并不十分相称,但他仍然如鱼得水地在快乐中完成了自己的小学和初中。 中考毕业之后,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他们举家迁往东京,在那个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拥有了一个小家。 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羽田机场落地的那一天,祁深阁记得自己哭得很惨。 他在国内有关系很要好的玩伴和朋友,而搬到异国生活意味着自此连见他们一面都嫌困难。 所以当草草把带来的行李安置到临时落脚点之后,那天下午父母带着祁深阁去了银座和秋叶原。 他在购物的天堂里眼花缭乱,又迷失在无数张色彩斑斓的动漫海报中。为了调节自己儿子的情绪,妈妈告诉他今下午他可以放开了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祁深阁抱了三座手办回家,还在gigo夹了整整一购物车的娃娃。 祁深阁终于不哭了,晚上被父母带着去吃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炸猪排,一边吃一边笑,差点把上面裹着的面包糠吃进鼻涕泡泡。 这些记忆其实在他定居在函馆之后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褪色,也许是因为它们都与他那早逝的双亲有关,记忆保护机制不允许他过多折磨自己。 但在许书梵来到函馆之后,他仍然会忍不住去回忆那些往事,作为知晓许书梵童年趣事的交换,把它们用买一送一的价格附送出去。 他很向往许书梵的少年时期。他是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书呆子,不会因为沉迷在放学之后偷偷摸摸去河边捞鱼被骂,也不会被揪住小辫子,质问为什么这次月考又偷偷在试卷边缘画画。 但他又不仅仅是一个书呆子,许书梵喜欢绘画、音乐和电影,爱逛博物馆,但最喜欢的还是阅读。 他曾经保持连续四年时间在市图书馆里当志愿者,有空的时候就过去帮着整理书籍,完成工作之后直奔现代小说区。 祁深阁像许长风和安怜梦打听了那家图书馆的位置,打算等葬礼结束之后亲自去看一眼,翻翻某本曾经在他的爱人口中有过名字的书籍,说不定还能在扉页上触碰到少年许书梵留下的指纹。 祁深阁把这定义为自己目前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寻找许书梵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 他甚至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无法忍受现在的状态,那么或许他也会走上许书梵曾经走过的那一条道路,从亚洲的邻国开始,沿着一条自己开辟的丝绸之路环游世界。 这是许书梵离开这个世界的第六天,祁深阁晚上仍然睡不好觉,即使入睡,梦境里也总是被那个人填满。 次日是葬礼正式举行的日子。 既然已经回到了故乡,那么一切统筹安排的任务自然都落在了许长风和安怜梦身上。 好在这对夫妻还算坚强,就算偶尔哭泣也仍然能保持清醒,只是偶尔还是会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消息被陆续传递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被曾经认识许书梵的每一个人接受。 葬礼的场地在城市边缘的一块绿地公园,一条滢滢的溪流旁边。许长风说许书梵以前很喜欢来这里野餐,春天的时候风向和风速合适,他偶尔也会放风筝——是远近闻名的此道高手。 葬礼当天,来的人比祁深阁想象中要更多一些。那些人有着他不熟悉的面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让他陌生。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每一个在看见遗照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泪水,一个面容清丽素净的女孩子甚至差点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厥过去。 直到葬礼结束,在旁边坐着出神时偶然听见身边准备离开这里的人群讨论,祁深阁才知道那女孩子是许书梵在大学里的追求者之一,从开学军训一直追到许书梵因病退学,孜孜不倦,却怎么也没能见上那人最后一面。 祁深阁发了一会呆,然后轻轻拨了一下自己指甲旁边再深一寸就要开始出血的肉刺,心想和很多人相比,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了。 至少,他真的拥有过许书梵。 葬礼当天他穿着一件黑西装,由于是在当地的裁缝店里现做的,所以并不算很合身,有点瘦了。 不过还好,他的体重与刚到冲绳时相比本来就掉了十五斤,就算现在穿着再窄的衣服也不会显得突兀,只是身段显得更高挑瘦削一些而已。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但站在许书梵遗照旁边,陪着许长风和安怜梦一起接受亲友一个个走过来道别时,他还是听见有陌生的声音惊讶于自己的容貌,说这人是谁,长着这么一张显眼的脸,为什么从来没有在许书梵身边见过。 他站在除了死者父母之外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来参加葬礼的众人自然会好奇他的身份。 一开始大家只是小声探寻,但没有讨论出结果,后来便有相熟的长辈趁着上来吊唁悄悄问许长风和安怜梦,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是谁? 祁深阁彼时刚刚跟那人礼貌点头打过招呼,闻言心脏很快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开始猜测伯父伯母的回答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身份,大概率是朋友或者世界旅行过程中遇到的旅伴。 但下一秒,安怜梦说:“这是书梵的男朋友,从日本来。书梵的最后一程,是他陪在身边照顾的。” 霎时间,似乎原本流动不息的江水被凝固成漩涡,四下皆惊,只剩下祁深阁自己的心跳声。 面对所有人几乎称得上“不知所措”的视线,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向前一步,弯腰鞠了一个很深很深的躬。 “我叫祁深阁,是许书梵的男朋友。”他说。“谢谢大家特地赶来见他一面,我相信他能够感知到。他是个很重情义也很温柔的人,所以即使走了,也不会舍得轻易离去。” 场地上安静了许久,似乎只剩下从树梢席卷过去枯叶的风声。然后他面前站着的一个女生有些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很轻。 “您是……日本人?中文听起来很流利。” 祁深阁摇了摇头。“中国人。我叫祁深阁,妾有深宫怨的深,阁中帝子今何在的阁。” 葬礼结束以后,简单的布置被专业人员陆陆续续撤走,本就露天的场地显得更加空旷许多。 天气不好,许长风和安怜梦忙着把各路亲戚朋友送走,离开前特意叮嘱祁深阁,让他在这里等着,等他们忙完之后回来接他一起去墓园,然后再带他回家吃饭。 临走之前,有些年纪比较大的长辈面露犹豫,最后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看了祁深阁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许书梵的年轻同学们则大部分选择走上前来,和他握握手,红着眼睛和这个陌生人轻声说一句“节哀”。 祁深阁的态度很自然,对每一个人都郑重地以礼相待。最后剩下的人也都走了大半,他在短暂的放空之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正好和那位曾经的追求者对上视线。 女孩脸上不施粉黛,一双眼睛里似乎流淌着无尽的溪流,就算坠落成瀑布也悄无声息的一种。 她的神情很哀伤,站过来之后并不说话,只是那么看了祁深阁很久很久。 久到前者以为她大概不会再开口了,她终于问: “许书梵他,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的?” 祁深阁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心脏有点颤抖,既因为那个姑娘的眼神,也因为这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的问题。 他同样想了很久,直到想清楚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很聪明,会教给我很多东西。”祁深阁说。又想了想: “但偶尔……还是会有点傻。” 除此之外,他是个撒谎精。 但他想,会撒谎,在许书梵身上,大概不算缺点吧。 那女孩木然半晌,点了点头。就当祁深阁以为她下一秒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女孩的长发被风轻轻拨动,像鸟儿的翅膀,轻轻从他眼前划过一道气流。 肩膀一坠,是女孩很短促地踮起脚拥抱了他一下。 这个拥抱不关乎情欲或者兴趣,甚至无关友谊。它只是一个对陌生人的拥抱,一个最浅薄,却又最深刻的安慰,仅此而已。 “节哀。”转身离开之前,那女孩背对着他说。 第73章 许书梵的朋友远远不止今天到场的这些。 人群散去以后,祁深阁看着各种设备撤走之后愈发显得荒凉的草地,想。 第65章 就在前天,浅井夫妇还曾经来过电话,说买好了从札幌直达许书梵的家乡的机票,不远万里也要送许书梵最后一程。 当时祁深阁语气很平静,第一反应是拒绝。 他说反正自己在忙完这边的事情之后还要回函馆一趟,到时候自然会见到大家。浅井家的店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日日都处于爆满状态,虽然没说,但他知道这对夫妻挤出时间来奔赴异国有多么不方便。 但浅井悠璃义正言辞地驳回了祁深阁的拒绝,甚至搬出了要他带自己逛一逛中国的城市,权当旅游放风一下的名头,甚至把自己和丈夫已经订好了的机票截图发给了祁深阁。 航空购票app里页面简洁,每个条目都罗列得清清楚楚。祁深阁看着订票信息上熟悉又陌生的日文,恍惚了一瞬。 他记得,去年冬天,自己跟许书梵在楼下的便利店重逢的那个晚上,自己还查询过回国的购票信息。 当时用的就是这个手机应用,停留在差不多的界面。 对那时候的祁深阁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祖国了。考进北海道大学之后不久就拿到了永住申请获批,而当时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均已经去世,昔日的朋友们也早就断掉了联系。 反观函馆这边,他有稳定的工作,有熟悉的朋友,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公寓。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不要回国一趟”这个问题,沉浸在日复一日机械的生活中。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许书梵。 从那人挥挥手从雪夜中的酒馆离开,一直到与他重逢,这中间有三年的空白。 这段空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多数时间都在祁深阁的忙碌中度过。他忙着完成自己的学业,拿到毕业证书以后又马不停蹄地接受公司offer,选择一份还算能满足自己生活的。 但剩下的小部分时间里,有时他在阴沉的黄昏回到家,不开灯,而是坐在沙发上,透过结着一层寒气的落地窗遥望远处灯火,总是会再次想起许书梵的名字。 当时他对那个人简直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明亮的眼睛,瘦削的身形,知道他神情堪称寂寞地喝下去一整杯烈酒,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有着怎样一旦卷到舌尖,就不舍得重新吞下肚去的读音和魔力。 但他仍然时常想起那个人。他从不去想为什么,祁深阁在做某件事的时候不探究原因。 就这么无声地想了三年,祁深阁在某个睁着眼一直到晨曦升起来的凌晨做出一个决定,他想回国一趟。 其实哪怕现在想来,这个决定都荒唐草率到堪称可笑。 他并不知道许书梵来自哪个城市,对方说中文时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几乎不带任何能让人入手推测的口音。 但祁深阁仍然做了这个决定。他感受着自己沉闷的心跳,在床边呆坐半晌,然后想,蠢就蠢吧,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蠢事,要是这次再在一番纠结之后遵从理智,怕不是等老了之后都要自己嘲笑自己。 人活着总是要犯蠢的。天才和伟人都不例外。 只不过有些蠢无伤大雅,有些则只配让他人冷眼旁观。祁深阁不知道自己这次的行为属于哪种,但他从那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开始查询从北海道到国内的机票。 没想过可能在某个地方奇迹般地与他重逢,这种只会发生在苦情剧里的狗屁概率太小了。 他只是想重新踏上那片土地,走过一条可能被那个人走过的路途,仅此而已。 祁深阁去公司之后安排了一下自己手头上的活计,加了两天班,又提前打好了假条,准备递交给老板。 最后在买机票这件事上,他有些犹豫不决,毕竟不知道该在哪个城市落地——连推测也没有,那些熟悉的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就这样,在他尚且在对着机票选购页面纠结时,罗森的门打开,雪花的触感与睫毛连在一起。 那个在三年里只会在他梦境里出现的身影,就在眼前的漫天大雪中。 回过神,祁深阁闭了一会眼睛,缓解自己不断下坠到开始麻木的思绪。缓过神来之后,他没有再犹豫,而是退出那张机票订单的截图,答应了浅井夫妇来这里参加许书梵葬礼的要求。 但他们两人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这里。 原本定好的落地时间是昨天下午,祁深阁主动问了他们具体时间,打算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人。 但当天上午,就在距离飞机原本的起飞时间还剩一个小时的时候,浅井琉生给祁深阁来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复杂,语调急促,甚至由于过大的情绪波动而显得颠三倒四。但祁深阁耐心听着,还是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乘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浅井悠璃突然因为极度的眩晕恶心陷入短暂休克。她的丈夫在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慌乱中把她送往医院,却在拿到初步检查报告单的下一瞬间彻底怔在原地。 报告显示,浅井悠璃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胎像不稳,想必是因为这段时间因为许书梵去世,孕妇一直郁郁寡欢的缘故。浅井夫妇运气不错,孩子被保了下来,但悠璃也被医生勒令住院观察,在情况彻底稳定之前不准踏出去半步,更别提上飞机长途跋涉了。 她醒过来之后知道这个消息自然很惊喜,但也没有忘记祁深阁那边的事。原本打算让丈夫自己一个人前往中国,带着自己的那份吊唁最后再看许书梵一眼,但这个想法被祁深阁用比上一次更坚决千倍万倍的态度被驳回了。 他勒令浅井琉生除了在医院照顾妻子之外什么都不许做,等待自己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以后回到函馆。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打消了去参加葬礼的念头。 浅井悠璃在函馆的医院住了四天,由于年轻加上身体素质良好,整体恢复情况十分让人满意。 等到彻底被医生允许出院之后,她挽着丈夫的手臂,跟他一起去一楼大厅办理出院手续,却在那里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说什么?” 在许书梵家里,祁深阁接到这个电话。他在许长风和安怜梦担心而探究是视线中安抚了他们一下,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曾经许书梵的卧室,皱起眉头。 “你们在医院遇到了音羽山先生?” 电话那头的浅井悠璃点点头,把事情全须全尾地告诉了祁深阁。 他们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在一楼大厅的等候室里看见了一个衣着破烂的怪人,身边还放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看轮廓里面装的是画架一类的东西。 虽然并没有直接联系过,但浅井悠璃常去的那家酒吧一开始毕竟是音羽山先生的产业,在加上祁深阁这层关系,夫妇二人还是认识对方的。 在发现那个看起来疲惫不堪、以至于在医院一楼的长椅上睡着的老人是音羽山之后,他们叫醒了他,并担忧地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他的心脏病复发了?”祁深阁的心沉到谷底,但他现在已经很难感受到痛是什么样的感觉,至多不过带着窒息感觉的麻木而已。 许书梵去世以后,他没有跟音羽山先生直接交流过,只是简单发过一条消息通知对方这个事实。后来他自顾不暇,甚至没有看上一眼对方是否回复。 眼下蓦然知道这个消息,又联想到上次那人写生时晕倒被人送往抢救室的经历,祁深阁自然而然会联想到这个。 音羽山先生的心脏里被搭了两个支架,出院以后情况应该还算安全,但近况如何,祁深阁实在是无暇关注。 好在,电话那头的浅井夫妇告诉他,音羽山先生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写生再一次花光了身上的现金,从附近的林区出来以后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附近的医院休息一下而已。 说到这,浅井悠璃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祁,你……想跟音羽山先生说几句话吗?他问我要手机。” 许书梵静谧到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房间里,祁深阁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把电话给他吧。” 一阵短暂的悉悉索索,然后蓦然沉静下来。但听筒里的呼吸声明显发生了改变,从绵长变成沉重,祁深阁便知道,屏幕那头的人变了。 “喂。”两人之间的沉默似乎延续了片刻,让双方都感到有些煎熬。所以,祁深阁在半晌后先开口,张了张嘴唇,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之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音羽山先生的呼吸声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沉重,越来越轻,甚至轻得像是渐渐远去。过了不知多久,降至低点,祁深阁才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那老头脾气古怪,倔的时候三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一生从不怜悯他人,也不屑于被他人怜悯。 这是祁深阁第一次听见他叹气。 “快点回函馆吧。”这声叹息过后,音羽山先生开口,很简短,但字字清晰。 第66章 “回冬月祭,我们喝点酒,聚一聚。” 第74章 虽然知道无论是浅井夫妇还是音羽山先生,都在用一个朋友能具有的,最为浓烈的殷切盼望等待着自己回到函馆,但祁深阁本人仍旧是麻木的。 他本来就是中国人,在此之前有一半以上的人生都是在这个熟悉的国度度过的。 所以就算许书梵的家乡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也十分舒畅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就像真的出生并成长于此地一样。 许书梵家的房子并不大,位于许长风和安怜梦任教的学校旁边,是二十年前入职时校方拨下来的福利公寓。 房子在五楼,而且和四周围堵着的高楼大厦相比也的确有些旧了,但祁深阁仍然很快爱上了这里的舒适和整洁,而且的确,这套房子的大小对于三个人生活而言刚刚好。 许书梵的葬礼结束以后,他在这里逗留了两个星期。 在此期间,他们给他的所有后事都收了个尾,让一切杂务都随着那个人的生命一起尘埃落地,至此深埋土中。 许书梵的骨灰盒被埋葬在城郊的一片公墓,在这座城市里并不算最高档的,但是风景却最好,像葬礼举办的那块河边绿地一样好。 除了在雨量最大的两个月份有些涝,剩下的日子都被旷野和清风包围着,连四季都在人迹罕至地方变得不那么分明。 下葬程序结束以后,在土地上人为制造出的裂缝被封死,一块安静的墓碑伫立在上面。 许书梵墓碑上铭刻着的内容不是任何人对他这一生的、总是会带着揣测成分的概括,而是他生前自己选择的。 墓志铭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许书梵,他是自由的。 祁深阁在第一次从伯父伯母口中知道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它虽然简单,却颇有韵律,让人想起长短和格律都差不多的“明月清风我”。 但知道亲眼看见这几个字被用秀丽的楷体记刻在一块沉默的石头上,祁深阁才理解了它。 也终于迟到地,完整地,理解了许书梵的选择。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六,许长风和安怜梦准备下周就返回学校去上课,毕竟他们离开学生们的时候已经实在太久了。 于是,在吃完祁深阁早起半个小时在厨房烹饪好的早餐后,安怜梦有些小心但又很温柔地问他,想不想在今上午再去看许书梵一次。 祁深阁已经跟他们一起居住了十天时间,在这期间,他们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简直没有尽头。 他们以前只是觉得这孩子身世可怜而且寡言能干,和他一起生活之后才发现他的确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照顾好他想要照顾的一切。 在这十天里,每当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在瓷砖地面上轻晃,这间在好几个月没有人居住之后又紧接着迎来三个自顾不暇归者的老房子,就是一尘不染的最佳写照。 祁深阁的细心和耐心都表现在生活最角落的细节上,他会因为翻看相册时的一句闲聊而记住安怜梦有糖尿病的家族病史,从而在做饭时开始严格遵守查询来的医生建议控糖,也会奇迹般地代替记性愈发不好的许长风,在他急着要出门时把一串遍寻不得的钥匙从储物柜夹层里翻出来递给他。 虽然这个孩子沉默,喜欢出神,而且总是让他们想起已经随风逝去的遗憾,但许长风和安怜梦还是仅仅用了几天时间便爱上了他。 在越来越多的时刻,他们开始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好。”祁深阁说,仍旧是平淡的、安静的,几乎让人找不出哀伤曾经存在踪迹的表情。 他帮助伯父伯母把空下来的盘子收进厨房,把水龙头调试到一个最合适的温度。 “我们去看看他。” 驱车一个半小时,这是从公寓到墓园门口所需要的距离,其中有一个小时都是高速公路的部分。下了车,祁深阁从副驾驶上走下来,手上抱着一捧在楼下花店里买来的花束。 马蹄莲和白玫瑰枝叶繁复地相互簇拥在一起,入目都是刺眼的洁白。似乎有很多种适合送给逝者的花都象征着忠贞不渝,但祁深阁选择了很久,最后还是想,其实无论我送什么,许书梵都会开心的。 他们走到尽头,在墓园的角落里找到那块尚且崭新的墓碑,再次看到那句熟悉的铭刻。 许长风和安怜梦带来了许书梵十几岁时最爱吃的几样零食,轻轻放在祁深阁的花束旁边,看起来属于两个世界,但它们和谐得超乎想象。 “书梵,好孩子,我们和深阁一起来看你了。”蹲下身子,鞋跟陷在松软的泥土里,这感觉像是眷恋。 安怜梦小心地抚摸了一下光洁的墓碑,半晌,眼睛又有些红了。 “不知道你在那边能不能看到我们,如果能的话,放心吧,深阁是个好孩子,我们没有忘记你在医院里的要求。我们两个养活了你二十多年,你应该最清楚,我和你爸从来都不是食言而肥的那种人,答应你的事,我们无论如何也会办到的。” 祁深阁垂下眼在旁边听着,思绪里不由自主浮现起前几日一同看照片时,安怜梦给自己讲述的昔年往事。 她说许书梵刚上三年级那年,市中心的商场里开了一个规模和投资都史无前例的儿童乐园,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足以让全市所有处于学龄期的儿童为之疯狂。 许书梵也不例外,但他不会无理取闹,而是尝试着和父母讲道理,用自己连续三次都考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来交换。 当时正好处于学校教学制度大改革时期,建立了新的评价系统,有很多教案和ppt都要重新制作。 许长风和安怜梦连续好几个星期忙得脚不沾地,但看到许书梵提出这个要求时亮晶晶的眼睛,他们还是心软答应了这个要求。 许书梵一向是个会为了达到自己目标极富毅力的孩子,定下来的目标被他顺利完成,所以当下一个周末来临,他去厨房拽了一下安怜梦的衣角,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够兑现承诺。 但那个星期,父母食言了。他们几乎四十八个小时都一直在学校的办公室工作,连孩子的一日三餐都是委托给某位交好的邻居的。 已经期待了足足几个月的愿望再次落空,许书梵心里很失落,但什么都没说。他像往常一样,完成了自己的作业,并自主预习和复习了课本上的其他内容,自己去书店买了新的漫画和课外书,等待着忙碌的父母。 直到下一个星期,一切都尘埃落地,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安怜梦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两人对许书梵的约定没有兑现,登时后悔不迭。 夫妻二人在商量之后来到许书梵的卧室,先是真诚地跟孩子道了歉,然后许长风换好外套,把他手中的书本抽走: “走,儿子,爸爸现在带你去那家儿童乐园。” 那已经是下午六点,而外面下着大雨,灰蒙蒙的,把世界都笼罩在浑浊的潭面。 但许长风仍然带着许书梵驱车前往了那家商场,把他送进了那座在孩子眼里像一个梦境的城堡,在外面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一直玩到他尽兴,才踏着放晴之后的月色一起回家。 从那以后,许长风和安怜梦从来都没有对许书梵食过任何一次言。 这件被从他们口中叙述而出的往事在祁深阁脑海里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比留在干涸湖底的车辙印还要深刻。 他看过不少张许书梵小时候的照片,知道那人在婴儿肥尚未褪去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白净讨喜的样子。 他不觉得嫉妒,只觉得某种复杂又隐秘的快乐油然而生,因为许书梵曾经是一个足够幸福的人,也因为自己拥有这段幸福的时日已经足够多。 “深阁,还有什么话想对书梵说吗?”把他神志唤回的是许长风的声音,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提醒也像是安慰:“没有也没事,相信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对书梵说话,他都能听到的。” 祁深阁像是怔了一下,随即又沉默片刻。他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墓碑,甚至能够清除看到岩石中部被剖开并展示给空气的每一道纹路。 没有规律的,像一个无形的问号,用自己的生命去探寻一个答案。沉默,坚毅,这是许书梵最好的守护者,像那个人自己本身一样好。 祁深阁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许长风和安怜梦以为他再次不可避免地触景生情,陷入了剧烈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情绪波动之中。 他们担忧地对视了一眼,正打算强行终止这个环节,把祁深阁带回家去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却突然听见那人开了口。 祁深阁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只有清风和泥土能知晓其中答案,顺着萤火构筑成的桥梁,一路把它们送进许书梵耳中。 “别怕。”嗓音干涩,但说出最开始的两个字之后,就变得顺畅多了。 “你是自由的。”祁深阁说。 第67章 第75章 从墓园回家之后,祁深阁开始着手筹备回函馆的相关事宜。 说是筹备,其实除了收拾行李之外也没什么可以再节外生枝的任务。 就连行李都简单得可怕,那些被带往冲绳、准备度假所穿的短袖短裤自然都用不到了,没必要还千里迢迢带上飞机去占上一半托运行李的份额。 最后,祁深阁坐在床边,有些怔愣地看摊平在地上的行李箱,以及里面折叠安置好之后总共还没填满一半空间的实物,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些什么。 机票是后天早上的,尽管许长风和安怜梦那天刚好没课,提出要亲自开车送他去机场,但祁深阁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几个月以来同自己一样,这对尽职尽责的父母几乎没有一天是得到妥善休息的。 返工之后又被淹没在像海啸一样席卷过来的庞大堆积事务中,好不容易得到一天休息,他自然不想连累他们跟着自己一起早起。 早早就订好了去机场的出租车,祁深阁最后无声地从胸腔中挤压出一口沉重的气体,站起身合上显得有些可怜的箱子,再次查阅了一遍此次出行所需要准备的清单。 检查无误,他抬起头,再次环顾了这间已经被自己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卧室片刻。 许书梵的卧室是家中的次卧,但面积已然不小,最起码被一堆不知所云、但能看得出来来自不同领域的杂物占满之后,竟然丝毫不显得逼仄。 床是一米五的,不算大,但也足够不让一个成年男性觉得空旷,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翻身把被子卷进怀中,感觉像把这一方安静的小天地整个拥进自己身体里,连带着窗外投射到床头的夜色,以及地板缝隙里的灰尘一起。 祁深阁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会想,想许书梵以前在这张床上躺着时,会是一副怎样的情状。 他跟那人同床共枕的时间不短,知道他大多数时间睡相还是很安静文雅的,晚上闭眼是什么姿势,早上睁开眼睛时也不会有有太大变动,至多被子卷起来一个边边而已。 除非他做噩梦。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但很容易辨别,因为祁深阁市场在浅眠中蓦然听到一声压抑地呜咽,下一秒睁开眼睛翻身,发现许书梵整个人都在抖,搭在脸颊旁边的手指紧紧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 即使是在陷入最深梦魇的时候,许书梵也只是下意识地拽住枕头、床单,甚至坚硬的木质床头。 祁深阁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大活人,竟然一次也没有感受到正睡着觉突然被一抹温热撞进怀中寻求庇护的感觉。 这让他怅然若失,但又忍不住心想,作为一个如此幸福的人,是什么让许书梵的潜意识这么没有安全感? 他现在知道答案了。 如果没有生病,恐怕许书梵会是这个世界上心理状态最健康的年轻人。 他有思想和才华,兼具容貌和家世,虽然不大富大贵,但足矣让一个孩子在满溢的爱中长大。 就连他的卧室,都是这么让人容易爱上。虽然空间不算宽阔,但朝着阳面的窗户一推开就是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江景,因为楼层比较高,所以视野好得足够让所有房屋中介扯着嗓子卖力宣传,更别提清新的空气似乎从来没有被雾霾和pm2.5侵扰过。 房间的各处设施不算新了,但精细而富有创意的装修又很大限度地弥补了这一点。 各处的隔音材料都是最顶层的,所以即使这套许多年前由单位派发下来的公寓位于市中心的老城区,紧挨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也并不会因为车辆的鸣笛而影响睡眠质量。 住进这里的第一晚,祁深阁就忍不住心想,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许书梵应该每晚都是安然入梦的。 在这间卧室里,他找到的、属于那个人的生活痕迹比原来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为了让许书梵有朝一日回家之后也能保持原来的习惯,在他环游世界的这三年里,许长风和安怜梦除了最基本的打扫之外没有碰过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祁深阁甚至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封面已经泛黄的密码本,用花体的英文写着“日记”。 他对着那本日记怔了很久,下意识拨弄几下简陋但仍然结实的密码锁,输入了许书梵的生日。 但锁扣并没有如愿弹开,仍然安静地恪守职责。 于是祁深阁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唇角,把日记本轻轻放回了原处。 并不是属于那人的一切自己都要窥知。祁深阁想,留白本身就是爱情的一部分,更何况如果此刻许书梵真的在某处歪着头看向自己,恐怕是会一边拒绝他打开黑历史一边脸红的吧。 不过,除了那本日记本之外,在这些时间里,他知悉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每一件物品的拜访都记得清清楚楚,犹如在大脑里搭建了一个可以随便转换视角的三维立体示意图。 不大的飘窗上放着置物篮,里面装着画板和颜料,几张许书梵曾经坐在这里创作过的画作。 安怜梦说许书梵只学过两年画画,然后就因为和每周去敬老院做义工的时间有冲突而停课,但他本人对美术的热爱从未改变,有时间还是会在纸页上涂涂改改。 那几张画作祁深阁每张都看了,用色和笔触都不算很大胆,最起码跟音羽山先生的比起来显得中规中矩,但每一处的线条都勾勒得很温柔,有种截然不同的气韵,美好而填恬淡,不需要多么高深的艺术造诣便能感知到。 祁深阁坐在飘窗上反复看了许久,久到许长风进来敲门唤他吃饭,看到他在看画,还步伐不受控制地走过来,站在旁边跟他一起呆呆地看了一会。 最后丈夫和儿婿都离奇消失的安怜梦十分纳罕,追进卧室里来,好不容易才没加入看画大军,而是犹豫了一下,对祁深阁说,如果想的话,你把这些画带回函馆去吧。 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带着笑,但是祁深阁仍然能看得出她的不舍和踟蹰,通过那双曾经与自己相似的眼睛。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把画放回原处,让它们重新归置在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个曾经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计划在他心底第一次蹦了出来,成为一棵尚且没有完全顶破土层的嫩芽。 回忆被收回心脏深处,祁深阁回过神,听见屋外有人在敲门,很有规律,透露着来人刻进骨子里的温柔和礼貌。 他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刚刚下班的许长风,手里还提着几个看起来规模不小的外卖包装盒,隐隐约约有掺杂在一起的香味渗透出来。 .深阁,出来吃饭吧。”许长风笑着对他说,与此同时祁深阁听见不远处卫生间里安怜梦洗手的声音,“你后天就回北海道了,叔叔阿姨是该替你践行一下,这不,特意去餐厅订了一些,还有啤酒,今晚咱们三个喝一点,明早我俩请了假。” 祁深阁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三人收拾完毕,围在餐桌旁边坐好,安怜梦把啤酒起开,倒进三人面前的杯子里。 浮着白沫疯狂闹腾在杯口表面的啤酒像锅里沸腾的水,又像被乌云遮住之前在水波里颤抖的月亮。 已经相处得很自然,祁深阁不顾及什么长辈晚辈之间的礼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才站起身,与许长风和安怜梦干杯: “阿姨,叔叔,我敬你们。” 略微带了点笑容,两人与他碰杯之后仰头把酒喝下去,然后热切地放下杯子,招呼他开始吃菜。 祁深阁从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就连忌口也没有告知,但也许是父母们具有的天生洞察力,这一个月两人已经把他的口味摸了个七七八八。 外卖盒的包装一打开,放眼望过去全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最中间一盒小龙虾是蒜蓉的,他们竟然连他对花椒有轻微过敏都看得出来。 祁深阁沉默地捏着筷子,开始吃饭,但只是在尽力保持自己手腕平稳不抖,以免失态。 席间,似乎是为了活跃一下稍显沉闷的气氛,许长风率先开口,问祁深阁接下来回去有什么打算。 “叔叔阿姨教了一辈子的书,也不太懂做生意的事,”安怜梦真切地看着他说,“但是酒吧这种店铺应该挺依仗声誉的,你关店这么久,再回去如果一时间恢复不到以前的客流状态,也不要着急。要是在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打电话和我们说,我们都办好越洋账户了。” 祁深阁觉得自己越来越拿不住筷子,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不过,他不记得以前自己酒量有这么差,才一杯下肚而已。 “好。”他尽量稳着自己的声音说,但还是忍不住喉头滚动:“……谢谢叔叔阿姨。这段时间……多亏了你们收留照顾我。” 第76章 空气静谧一瞬,然后安怜梦喉咙里发出很短促的气声,像是叹气,又像是无奈的轻笑。 第68章 她很柔和地看着祁深阁,看着他愈发瘦削的脸颊,失去光泽的头发,黑到像是一个雪夜的眼睛,但里面装的不是像棉花一样的细雪,是把窗户都砸出窟窿的冰雹罢了。 祁深阁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无论是以前那副面容红润的样子,还是现在沉默苍白的样子,都挡不住优越的五官和气质—— 他甚至因为痛苦的磨难而显得更加低沉,是钢琴上拼尽全力才能捕捉到的那个音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 安怜梦和许长风却只是心疼。 她在发出声音之后张了张嘴唇,似乎是想要说“怎么会”,又想说“深阁不用和我们这么客套”。 然而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许长风一眼,然后抬手举起自己的酒杯,对祁深阁说: “来,咱们三个再喝一杯吧。” 玻璃杯壁被推挤到一起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三人却置若罔闻,纷纷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许长风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出于人到中年的天性,还是没忍住又叮嘱了祁深阁几句: “深阁啊,回去之后,一切都不用着急,慢慢来,把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调整好了之后再考虑工作的事,嗯?你现在气色挺不好的,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或者失眠啊什么的,千万别硬撑,早点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说到这,许长风似乎是想起什么,下颌有了一瞬间沉默的紧绷。片刻的安静之后,他才继续说: “别让我们担心,我们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祁深阁也并不知道在冲绳的医院,许书梵瞒着自己与父母有过怎样的交接和托付。 但他还是听懂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补充进已经干涸的酒杯内部。 但许书梵走后,他像是个明明已经有了先进算法、但却始终无法达成高度拟人的人工智能,无论经过精密的计算滋生出什么情绪,都是十分朦胧的,像隔着层雾。 所以他最后终究没有哭,只是眼圈红了一瞬,随即把所有失态隐去,很郑重地对许长风说:“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许长风点了点头,三人又沉默地吃了一阵菜。室内温度适宜,过了这么久,菜肴被夹进口中时尚且带着余温,祁深阁反倒觉得自己食道是冷的。 就这么味同嚼蜡地吃了片刻,三人没怎么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沉默喝着酒。 明明在平时生活中都是理智克制的类型,就算在气氛最热烈的聚会场合也不会轻易灌醉自己,但今晚,那道无形的禁锢似乎松开了,虽然联通着脖子上的血管仍然疼痛,但总算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像马拉松运动员跑到十分之七的距离时总算能够放缓脚步调整心率,放松之余又带着一种锥心的痛。 一杯,一杯,一杯之后又是一杯,最后空酒瓶在桌子旁边堆积成山,红酒啤酒都有,寥寥几个尚且站着,剩下的都已经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时不时在地板上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 酒这种东西掺在一起喝的时候尤其容易喝醉,期间三人都各自吐过几次,许长风吐得最多,到最后鼻梁上出的汗连眼镜都架不住了,索性摘了放到一旁,一只手拿杯子一只手拿纸巾,按在鼻梁上,只觉片刻就把纸张浸透,却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珠。 祁深阁毕竟还年轻,吐得稍微少一些,但胃里同样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难受。 不过这难受让他感到很痛快,不算自虐,只是想起许书梵,不知道得胃癌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夜里,许书梵捂着自己冰凉的上腹,是否也像刚经历了一场折磨的醉酒。 他喝得越多,就越沉默,不像许长风和安怜梦反而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后打开了话匣子,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多与许书梵有关系的事。 小时候的也有,长大之后的也罢,两人一个叙述,另一个人就时不时在旁边补充,时不时哈哈大笑一阵,说许书梵小时候好傻,指着楼下花园里长着白色绒球的大葱,和妈妈说蒲公英开了。 祁深阁只是听着,尽管他不知道明天一觉醒来,酒精杯代谢出自己体内之后,这些记忆是否还能留下,但他依然想听。 每当许长风和安怜梦回忆起一件许书梵成长过程中的无聊小事,他就感到自己又陪伴了那人一年,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只有梵音回荡的云间。 最后,家里仅剩的一瓶干红也被三人给瓜分完了。 祁深阁睁开眼睛时视线已经无法辨别清楚钟表指针指向的数字是几点,只是感到窗户外面夜色很黑,万籁俱寂似的十分安静,大概已经是深夜了,或者比深夜还要深。 陆陆续续说了一整个晚上,许长风和安怜梦一时能够想起来的、关于许书梵记忆的存储也已经差不多说净了。 两人总算安静下来,开始拉着手一点一点啜饮剩下的酒液,并在某个时刻一起用朦胧的视线看向桌子对面的祁深阁。 “深阁啊。”不知道是谁先开口,但这对结婚数十年来恩爱如初的夫妻的确同样善良且仁慈,他们是这世界上最有资格成为父母的父母。 “回了函馆之后,别害怕,就像书梵说的,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勇敢些,别畏畏缩缩,别停滞不前,也别回头。什么时候要是想书梵了,就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我们再一起去墓园看看他。大家聚在一起,他也不会那么孤单的。书梵和你都是好孩子,我们最清楚。” 祁深阁的视线没有焦点,虚虚实实盯着面前已经空掉的酒瓶。瓶身的玻璃倒影屋顶上明亮的吊灯,光线和玻璃都在切割着彼此,残忍的那种,不温柔,不比涨潮时期的海面切割月亮。 但祁深阁想到函馆,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他已经不再想念它了。 那个无意间在心底生根的决定似乎有些荒谬,但若是细细想来,与他的前二十几年人生又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直都是这样,辗转在不同的城市之间,居无定所,没有哪个城市值得他依恋,东京是这样,函馆也并无不同。 于是透过那些不知何时已经生长得郁郁葱葱的叶片,祁深阁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对着许长风和安怜梦张了张口,想要告诉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就在他头痛欲裂地想弄清楚措辞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精神世界中的许长风和安怜梦完全没有发觉他似乎有话想说。 后者从同样已经见了底的一包抽纸里拎出最后一张,丝毫不顾及往日形象地狠狠擤了一下鼻子,突然没头没尾地对祁深阁说: “以后啊,要是碰上什么合适的人,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大胆点,别有太多顾虑。要是觉得犹豫,就带到这里来,跟我们把把关。” 说到这里,安怜梦声音轻了下去,似乎是想起来之前许书梵跟自己说的话,祁深阁有着怎样的身世。她低声说: “要是啊,人家那孩子觉得你孤身一人不好,你就大胆跟他说,我们俩就是你父母,从小照顾你长大的,错不了。” 话音落下,室内的寂静像是终于被撑到极致,破出一道细小的口子。一切终于都被原原本本地暴露出来,流淌在三人之间的不是眼泪,而是一条新的河流。 一时之间,无论是许长风、安怜梦还是祁深阁,均是捂着脸泣不成声。 掌心闷热,湿润的触感像溺水,闭着眼时也能窥探到一些绚丽的颜色,来自于血管,但也来自于海洋,或许每次闭眼都是一次潜水,这一次祁深阁不能再握着许书梵的手了。 但他仍然要走下去。他不能死,他不能消沉,他要活着,他要带着笑活下去,要带着许书梵的日记,带着他的期望,带着他的记忆,带着祁深阁自己。 许书梵没有放弃,他一直坚持到属于自己的终点线才跌倒在地。所以,祁深阁也不可以。 “叔叔,阿姨。” 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压抑但却痛快无比的抽泣声渐渐止息。这一次的眼泪像是把酒精也一道抽离了血管,泾渭分明似的让他清醒过来几分,思绪和口齿都变得清晰。 开口时许长风和安怜梦抬起头来,看见祁深阁的脸上没有其他情绪,泪痕浅淡,眼睛仍然很黑,但里面只是坚定而已。 “我想,这次回函馆之后,变卖一下财产,把能够收拾出来的东西都收拾一下,然后带回这里。” 满室寂静,似乎连酒味都变得很轻。许长风有些恍惚,下意识问:“什么……你不继续在那里定居了吗?” “嗯。”祁深阁很轻地点了点头,但不需要经过太多思考,他也绝不会再犹豫。 “我想搬到这里,跟你们一起生活。” 第77章 从国内飞到函馆的航班在机场落地时刚好是下午四点。 祁深阁没带什么行李,空荡荡一个箱子,即使是单手悬空地提起来都觉得轻。 第69章 他一个人走出航站楼,正要到最近的一个路口上打车,却蓦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着自己的名字。 有些茫然,但同时又有些了然。祁深阁的脚步在原地顿住,行李箱的轮子重新落地,他很慢很慢地回过头。 还没开始显怀,但经过上次那一番折腾,浅井悠璃夫妇现在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的状态中,生怕她在哪里磕了碰了。 因此,就算是现在,在大声喊出祁深阁的名字,然后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以后,即使心情急迫,浅井琉生也不敢扶着妻子跑起来,至多只是急促地加快了脚下步伐,没用多久就来到了他们已经将近半年时间没有见面的朋友面前。 也许是因为孕激素的刺激下愈发母性泛滥,浅井悠璃在看到祁深阁第一眼就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祁,你瘦了好多,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了。” 祁深阁垂下眼,喉结略微滚动,假装自己没有听出来女孩子声音里细微的哭腔。“这么明显吗?我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看不太出来。” 浅井悠璃重重地点点头,情绪百感交集,却只是和丈夫一起有些无措地看着沉默的祁深阁,不知道究竟要怎样轻柔圆滑的语言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减轻面前这个男人的伤痛。 不过好在,祁深阁很快用行动告诉他们,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苍白的安慰,而是一杯酒,仅此而已。 “好了,外面冷,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空气因为持久的沉默而开始弥漫着一丝尴尬,浅井琉生适时地出面打了圆场,对祁深阁示意了一下自己开来的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区域,又伸手搂住肩膀正不断颤抖的妻子。 他的声音在函馆永远不会褪色的冬日里像一杯刚刚滚出泡沫的热茶,和煦,是与即将到来的黑夜很适配的温度。 祁深阁点了点头,三人开始一同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上滚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祁深阁却突然没了再把它提起来的力气,只是顿了片刻之后开口问: “宝宝几个月了?” 听见这个问题,浅井悠璃短暂地抽离了自己的情绪,红着眼圈下意识把手放在肚皮上,仿佛能够隔着这层皮肉感受到里面藏着的另一个灵魂。 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带着或许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快三个月了,十一周。医生说,只要熬过去这几天时间,胎儿的情况就会稳定下来,我也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祁深阁睫毛垂落,视线不自觉地滑落到她手掌覆盖下面的小腹。他眼珠动了动,恍然间从那尚且平坦的线条里察觉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生命究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母体经过十月怀胎,受尽千辛万苦,方能承托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于世。一经出世,它们都像柔韧如丝的蒲草,有着难以理解和触碰的深度。 即使是许书梵的生命……也同样柔韧而具有力度。 他生命中燃烧着的火焰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微弱,恰恰相反,它与柔软这个词不搭边,永远朝着远方,以及,靠近的时候,甚至有可能被它的硬度刺痛。 他不敢想象那个人究竟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才以可以被放进医学研究资料的求生欲和意志力,将自己原本已经被画地为牢的生命长度变得更加柔韧,然后拽着拉长,最终坚持到医生预计寿命的一点五倍才疲惫终止。 从这一点来看,祁深阁觉得许书梵简直是个英雄。 “宝宝很乖,虽然按理说它现在还不会有什么活动的迹象,但有些时候我真的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浅井悠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层虚无缥缈的烟雾缭绕着平静汹涌的河面,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隙: “我可以感受到它的呼吸和心跳,真的。” 祁深阁觉得自己喉咙发痛,拉着拉杆箱的那只手愈发显得脱力。 过了好几秒,他才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口,说:“我……很期待我见到它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应该会有资格参加它的出生派对吧?以我们两家的交情,难道你不应该给我安排一个主持人什么的?” 闻言,浅井悠璃有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你也知道我们两个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你,说不定现在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更别提能亲手带来一个新的生命。在检查出来怀孕的第一天,我和琉生就已经决定好了,你,祁深阁,你是我们孩子唯一的教父,唯一的。” 教父。祁深阁简直要被这个词语中涵盖的重量给砸晕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建立如此紧密到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关联。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小孩,但现在,感受到的滋味好像还不错。 “可惜……”然而,浅井悠璃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而渐渐低落下去。她有些失神,以至于竟然暂时忘却了自己因为于心不忍而始终在克制的语言: “我希望她是个女孩子,我会带着她去海边玩,也去看看让每个日本人都魂牵梦绕的度假胜地冲绳。不过,是个男孩子也不错。” 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出这段话,浅井悠璃感到自己眼圈又开始泛红。她的尾音里带着无尽的难过: “我一直想让书梵也见到它一面的。”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静止,只剩下毫不留情,从指尖缝隙里穿透过去的风声。 祁深阁的衣领在一阵迎面而来的狂风中被吹开了,有凶残的气流顺着敞开的缝隙钻进他的脖颈,又缠绕上胸膛。 但他一时间不觉得冷,也许是从国内的机场一直到现在,他的四肢从来就没有暖和起来过。 也许是浅井琉生轻拍了一下妻子的手臂,她猛然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噢!抱歉,祁,我不是故意要……” 话还没说完,祁深阁便摆了摆手,淡然地打断了:“没关系,悠璃,他的确已经离开了,而我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你知道的,我不是停滞不前的那类人,而他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气氛像是绷到极致的弦,最后拨动的那一方率先脱离,所以皆大欢喜,轻飘飘落地,一切都放松下来。 浅井悠璃松了口气,许多种情绪难过地掺杂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恰好这时候几人到了浅井家开来的越野车旁边,浅井琉生打开后备箱,帮助祁深阁把行李放进去,然后三人各司其职,分别在驾驶座、副驾和后排坐好。 车子发出点火的声音,油门被踩下去,缓缓驶出这个不算拥堵的停车场,走上在将近十年时光里祁深阁无比熟悉的道路。 直到即将要遇到第一个红绿灯,浅井悠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看着后视镜里祁深阁看不清神情的脸,轻声说: “我们先载你回酒吧,音羽山先生已经备好了酒,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沉默,然后祁深阁看着窗外的风景,用很轻的幅度点头。 后视镜因为车子行驶中的摇晃而无法映照出完全明晰的风景,浅井悠璃却执着地盯着那里面的画面,即使祁深阁看起来只是很模糊也很渺小的一团颜色。 再一次踏上承载着“冬月祭”酒吧的那条小巷子,祁深阁恍如隔世,竟然觉出脚步有一点虚浮。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这话真是精妙无比。祁深阁不知道函馆对自己来说算不算家乡,但他现在的确感到胆怯,原来人不仅会害怕未知,也会恐惧已知——有时候后者甚至尤甚于前者。 薄薄的新雪铺在地面上,看得出是今天凌晨时分刚落下的。祁深阁的脚步像被站在冰渣上面,背影一动不动。 “怎么了?”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浅井琉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又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已经凝视了许久的焦点。 是那块用日文镌刻着“冬月祭”几个字符的招牌,低低地悬挂在入口上方,并不起眼,但当天色黑下来以后,特殊的线路设计会让这几个字亮起彩灯。 每当那个时候,即使是这三个看起来没什么温度的字眼,也会很暖和。 浅井悠璃的问题没有等来回音,不过片刻之后,他看见祁深阁突然笑了。 这是一个几乎无法被称得上是笑的笑,因为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该有的弧度并没有在相应的唇角扬起。 然而确凿无疑,祁深阁的确是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那栋公寓,自己跟许书梵抱着一本日文字典,绞尽脑汁地为他们新开业的酒吧取一个好听名字的时刻。 当时当两人玩闹时滚落在地毯上,许书梵留给他唇角的吻还是温热的。 “进去吧。”祁深阁听见自己说。 第78章 见到音羽山先生的第一眼,祁深阁甚至表现得比对方见到自己时还要惊讶。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祁深阁自己的的确确是因为许书梵的离去而憔悴消沉下来,在体重秤上的数字掉下来十斤左右,头发也因为来不及打理而显得过长,堪堪掩饰住凸出的颧骨,让面部线条勉强恢复到以前的自然流畅。 第70章 可音羽山先生的变化,已经远远不能用“憔悴”或者“消沉”来形容。 他的头发蓬乱像是枯草,尚且没有来得及走进他身边三米的范围,就能够嗅到这人身上的酒气,浓厚的,沉郁地积淀,像一团纠结在心口的淤血。 音羽山先生也比上次两人见面的时候瘦了,因为本就已经上了年纪,即使摄入足够营养液无法吸收承载。 再加上他天天往各种地势险峻的深山老林里面钻,所以现在更加显得瘦骨嶙峋,是如果小孩子在黑夜街头蓦然撞见,会哭着在噩梦中想起都市传说的程度。 他皮肤上的皱纹从未比这一刻更明显过,以往眼睛里那股不由自主淡化了他年龄的神采不见了,显出一些严肃的哀伤。 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怎的,祁深阁心中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音羽山先生真的老了。 “怎么搞的。”两人一站一坐,两相无言地默默对视片刻,然后祁深阁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勉强开口。 仍然是那样毫不顾忌对方长者身份的、随意而蛮横的语调,曾经祁深阁将它运用得那么自然,现在却感到有一团承载着雷暴的积雨云横亘在自己喉咙里。 这种语气让他因为陌生而感到别扭,尾音落下时甚至感到某种绝望的气息。 但他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又跑到哪个狼窝里去安营扎寨了?” 音羽山先生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浑浊,皮肤颜色晦暗的脖颈间,喉结剧烈抖动着。 他没有答话,只是那么几乎没有表情地默默看了祁深阁很久,然后蓦然撇开脸,端起自己面前放着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但祁深阁从他的神情里没有察觉出应有的痛快。 “先坐下说话吧。”出声的是浅井琉生,他把行动不便的妻子安顿在一把有着软垫和皮靠背的座椅上,然后有些担忧地看着祁深阁。 “之前的那些原料都不能用了,只剩下几瓶酒,我又买了一些放置在酒吧里,今晚大家可以敞开了喝。” 这一刻祁深阁才像是真正地回过神,无言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即走过去,坐在音羽山先生和浅井悠璃中间的空档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三个像是尚且因为稚嫩而不具有自我意识的孩童,只是那样沉默地用视线追随此刻这间屋子里唯一行动着的浅井琉生,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在吧台后面忙碌,给两人都倒了酒,然后帮妻子热了牛奶,一一端过来。 直到把自己能做的所有事都做好之后,他停在妻子面前,很怜惜又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随后才对两个男人道: “祁,音羽山先生,我知道你们三个之间肯定有话要说,所以我就先不打扰了。正好小橘还在家里,我回去给它喂点东西,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叫我,我会随时赶过来。” 祁深阁点了点头,于是浅井琉生,这个他此生见过最为善良温和的男人,浅笑着和眼眶尚且红着的妻子告别: “宝贝,我晚些来接你。”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的夜色之后,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也下降些许。 祁深阁不清楚这是不是没有人出声导致的,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浅井悠璃: “你吃饭了吗?你现在这个阶段最需要补充营养,晚上光喝一杯牛奶应该不行。” 浅井悠璃点点头:“去机场接你的路上吃过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这一次开口的是音羽山先生。 这也是祁深阁这次回来之后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疲惫之中带着过度抽烟酗酒的浓浓沙哑: “他的葬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半个月以前。”祁深阁听见自己说。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拿起杯子来喝酒,但不知为何却没有抬手的冲动,于是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有很多他昔日的朋友都来参加了,我认识了很多人,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书梵家里,跟他的父母在一起生活。” 浅井悠璃捧着温热的牛奶杯,轻声说:“能够把许这样温柔的人养大,他们一定也是很好的父母吧。” 祁深阁由衷地点点头:“的确,他们是非常好的夫妻和父母。从冲绳到中国,我意识消沉的时候,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即使他们心里的情绪只会比我更难过。” 说到这,略微顿了顿,然后似乎是有些艰难、但又带着一种麻木的孤勇,开口道: “这次回来,也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决定。我……想从函馆搬走,以后就在他父母那边定居了。” 满室寂静。浅井悠璃和音羽山先生蓦然投注过来的目光像绷紧了的刺,不带攻击性,但祁深阁还是略微出现一点过敏反应。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那两人而言一定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在函馆,自己同时是他们最好的友人,无论是对因为成为酒吧顾客而结缘的浅井悠璃,还是有过一段师生缘分的音羽山,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已经超过了“朋友”这个平直而简单的定义,延伸出一些更为紧密和特殊的连接。 可以说在许书梵还没有出现的那几年里,虽然不曾时常见面,但他们就是他的家人。 而现在,祁深阁亲口说出了自己要从家人身边、从这个他已经习惯了将近十年的城市搬走的消息。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残忍,像是背信弃义的背叛者。他既背叛了感情,也抹平以往的承诺。 那承诺并非白纸黑字,也从未宣之于口,但只有祁深阁自己知道,每当漫长冬日的某个早晨,函馆的新雪落下,他便会在心里祝祷,希望这个宁静的城市永远包容自己,留给他能够看到雪后天晴的一点缝隙。 有多么爱函馆这座城市,这样无法描摹形状的情感,自然也无法用语言形容。 祁深阁只能承认自己甚至爱到做出决定时一刻不停地痛苦,并非来自于对打破生活习惯之后未知的恐惧,而是来自于再次失去某种珍贵之物。 但他必须要这么做。因为在许书梵离去之后,函馆的大海,新雪,月亮,每一个都会让他更痛。 “真的完全下定决心了吗?” 浅井悠璃开口时声音依旧很轻,祁深阁知道她是个重感情又善于表达的女孩,此刻一定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表达出挽留或者不舍。 于是他也有些心软,浅井悠璃比他小一岁,这些年来他看着她有了自己的事业、与最完美的爱人结合,现在又怀抱着新的生命,这一切的轨迹,他当旁观者,就像一个注视着自己妹妹的哥哥。 但他还是很简短地说:“是。决定好了。那套公寓我会卖掉,把前段时间你借给我的紧急款项全部还清以后,剩下的交给音羽山先生,权当报答他当时不计成本地把这家酒吧送给我和许书梵。” 虽然他和那个人仅仅拥有了冬月祭几个月的时间,但他仍然由衷感谢这即使短暂的一切。 现在的祁深阁已经明白,记忆在乎的并非是否长久,它只能看见痕迹能不能那么深刻。 他这段话是对着浅井悠璃说的。然而,话音落下,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回应,便听见一声简直可怖的巨响在耳边爆炸似得回荡开来: “你究竟在胡扯些什么?!” 回过头,祁深阁看见的是一个暴怒的音羽山先生。他的愤怒如此明晰,以至于纠结成脏兮兮一绺的胡子都在不住颤抖。 音羽山先生缓缓抬起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 “祁深阁,你是在侮辱我吗?你觉得我很想要你的钱?你觉得你自己拍拍屁股离开函馆,就能把一切有责任保留下来的记忆都抛之脑后?时至今日,你仍然觉得,当时我送给你这个酒吧,是一种施舍?”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有力气,像一头愤怒但落魄的老狮子,对着无情的月亮留下生命中最后的怒火。 祁深阁的嘴唇干涩无比,刚恢复了没几天,又开始十分惨烈地起皮。 但他的态度仍然是平静的,耐心等到音羽山先生话音落地之后才回复道: “不是这样的。你说的一切,都从来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你是个艺术家,而我想当一个尽管不那么称职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拒绝!”音羽山先生顿了顿,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但仍然像是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我不需要你的好意,你大可以把这些作为基金拿去开启你新的生活。” “那如果,”这一次祁深阁终于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很深也很黑,里面似乎有望不到尽头的雾气。他声音平静: “这是许书梵的遗愿呢?” 第79章 其实祁深阁知道,这不算是许书梵真正的遗愿之一。 但当那人躺在冲绳的医院里,两人都克制着自己流泪的冲动聊起这件事,许书梵说,希望音羽山先生的艺术事业能够一直进行下去,永远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第71章 “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许书梵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头说,“诚然,他的技巧和功力都不是最顶尖的,但是我觉得艺术家这个词语不能仅仅拘泥于这两点。音羽山先生有一颗最贴近艺术的精神,他能够奉献给这两个字的东西比其他艺术家要多得多。” 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既是祁深阁本人的想法,也是结合许书梵话语之后的结果。 他话音落下半晌,音羽山先生像一只突然被扼住了嗓子的老乌鸦,面皮微微涨红,甚至连嘴唇也在颤抖——但他却的的确确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过了良久,他才像是一棵在一夜之间将叶子落了满地,只剩下皱纹横生枝条的老树,蓦然间老了十岁一般,低声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 祁深阁垂着睫毛点了点头。 于是音羽山先生不说话了。尽管从藏在阴影里的表情仍然能看得出来他此刻心绪痛苦,但他与方才的暴怒相比仍然安静了太多。 此刻的安静愈发显得像是一种祭奠,彰示着他对许书梵这个小辈的离开表现出多么沉默的伤痛。 祁深阁知道,音羽山先生很喜欢许书梵,发自内心的。他甚至在那人身上看出一点自从开始为艺术献身以后就从未再次出现过的平和,有时候竟然能称得上慈祥,带着种满意而嘉许的笑。 喉结上下剧烈滚动着,祁深阁觉得自己嗓子好痛。 这一刻他才端起酒,没有像以前一样先是浅尝辄止地抿上一口,而是学着方才音羽山先生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最近这几天喝得酒着实不少,祁深阁猜想自己明天早上起来可能会胃痛。 但他不在乎,甚至这个结果才是他所希望的,因为自从许书梵因为胃癌而离开之后,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同一个器官的完整和健康。 一杯喝完之后,又倒了一杯。 祁深阁把有温度又像没有温度的酒杯握在自己手里,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呼吸声,不算很清浅但也不粗重,像很多个从公寓落地窗里看出去的夜晚,函馆的夜晚。 最后,祁深阁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终于完成了所有的铺垫和心理建设,抬眼看向另一侧的浅井悠璃。 “他去世之前,曾经告诉过我……”说出这句几个字对现在的祁深阁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他尽力表现得不那么艰难: “他在你那里留下了什么东西,让我回到函馆之后来找你看。” 浅井悠璃对上他的目光,眼睛里是化不开的难过。她似乎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对祁深阁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确留了一些话给你,找到之后我和琉生都没有看过,但我们……也的确有点犹豫要不要给你看。” 说到这里,浅井悠璃的声线开始变得有些怪异,祁深阁听出这是尽力压抑混杂在一起的哭腔所导致。他听见她说: “许真的很聪明。祁,你知道他把那份……那份最后的话藏在哪里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们两个即将出发去冲绳之前,我们在一起聚了一次餐。当时即将分手的时候,许说想再摸摸小橘,抱了它一会。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和琉生把小橘带到浴室洗澡,想把它脖子上系着的铭牌摘下来,才发现背面被许贴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串网盘文件的开启密码。我和琉生试着找到了那个文件,这才发现里面是一段许录制的音频。” 浅井悠璃的声音随着叙述的增多而愈发无力地低下去,但她还是望着祁深阁的眼睛,坚持把话说完: “当时你们两个已经在冲绳了,我和琉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听了个开头,发现这是许对你说的话之后就关掉了。我们两个有很多猜测,也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直到几天之后,看到你发来的消息,告诉我们许生病了。” 最后几个字比病危的呼救声还要微弱,浅井悠璃的眼眶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滚落出来,颤抖着: “然后我们两个才知道,那是许提前给你留下的遗书。” 祁深阁像是感受不到室内暖气的存在,手脚冰凉,恍然若自己刚刚在医院的停尸间做了一场梦。 尽管当时在听到许书梵对自己那样说的时候,他就隐约猜到对方大概留了什么未完的话给自己,但现在真的证实了遗书的存在,他仍然四肢发软,甚至有些端不住酒杯。 他久久没有回应,于是浅井悠璃用手背抹着自己的眼泪,低声说: “音频用手机就能播放。你……现在要听听吗?” 不,我不要听。现在听见许书梵的声音就像一场迟到的凌迟,随时可能把他带回那场凄厉到似乎永远醒不过来的梦。我不要听。 但祁深阁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勇气,明明懦弱的人总是能更长久幸福地活下去。 l“一起看吧。”下一秒祁深阁听见自己说,尽管他完全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既然他选择把遗书留到小橘那里,拖你转交,那么就说明你们作为朋友也有资格知道。” 浅井悠璃声音很重地抽了一下鼻子,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发出声音。她点点头,拿出手机,开始在屏幕上戳戳点点。 祁深阁尽力放空着自己的大脑,告诫自己要冷静,但他的半个身子仍然麻木,像陷在云端。 找出那段音频以后,浅井悠璃慢慢地挪进了一些,把手机举到祁深阁面前。给自己和对方都留了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她用颤抖着的指尖轻轻触摸屏幕,点了“开始”按键。 有短暂的空白,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声。 祁深阁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这短短一瞬中被拉得像永恒那么长,然后,经过电流传导之后略微经过扭曲的,却仍然与他梦中无限贴近的那个声音,经过已经空白度过的三十个日夜时空,再一次降临到祁深阁的耳边。 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许书梵的声音说:“喂,祁深阁,是我。” “嗯,今天是我们两个打算去冲绳度假之前的倒数第三个晚上,十二点半。你已经睡了,所以我偷偷跑到卫生间的角落里来录这段音频,希望你家装修的材料足够隔音吧,我可不希望你下一秒就推门进来把我现场给抓包。” 印证了他的话,许书梵把每一句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接近气声的程度,祁深阁像是能够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流从听筒里呼出来。 在空旷的背景中,他的声音显得很清晰,像以往的每一次同样温柔: “但是,不管了,有些话是我必须要对你说的。如果我的计划没有出错,等到你听到这段音频,应该就已经知道我有胃癌的事情了。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你的眼光真的很不好,你有一个懦弱又卑劣的爱人,他一直在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只有以这种方式,我才能够坦诚地告诉你,我大概已经没有多少能够生存的日子了。最近这几天越来越难受,我开始觉得大脑昏沉,翻江倒海,无时无刻不在想吐。但我必须要熬过这几天,必须要给我们两个人建立在欺骗之下的、圣洁的感情划上一个完美的句点。对不起,祁深阁,这是我一个人的偏执,不要怪我好吗?” 不要怪我好吗。听到这里,祁深阁苦笑了一声,攥紧了手心。 我怎么能做到,你又让我怎样做到。我也好想真的怪你。 一阵绵长的呼吸,沉默,似乎是许书梵在措辞。过了半晌,声音才重新响起来: “所以,按照我之前了解过的病例和经验,我应该最多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还好我们还能一起去冲绳,虽然我不知道我倒下的那一天会发生在旅途中间还是结束之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录制一份音频给你,留给……已经离开我以后的你。一方面,我不知道死亡降临的方式是温柔还是迅捷,不知道我下次睡去之后还能不能再醒过来。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不能够冒这个险。所以,还是提前把我想说的都告诉你吧,到时候就算我真的窒息了,昏迷了,说不出话了,内心也还会是坚定的,不会有什么遗憾,也能走得平静一点。” 事实证明,许书梵比他自己想象中还是要更幸运一些的。 他的确昏倒在了旅程途中,甚至还是在海平面以下的湛蓝中,但他仍然醒了过来,在祁深阁已经知情的情况下,又尽力陪伴了他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真的如此狠心,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把他丢在这里。 第80章 “祁深阁。”那人又叫他的名字,很清脆的一声,像是穿越时空,隔着千千万万道被切碎的光影,直接来到了现在的祁深阁身侧。 后者怔怔地看着屏幕,听见许书梵说: “不要觉得……是我把你丢下了。不要怀疑我的爱,不要怀疑我的忠诚,不要怀疑我付出和得到的一切,最后,也不要怀疑我的离开。”说到这里,寂静的背景声中出现一道轻轻的抽鼻子声,再开口时,许书梵的嗓子也显得有点闷闷的,变得像回南天雾蒙蒙的天气: 第72章 “你知道吗,我也曾经想过离开你。我们圣诞夜从函馆山下来的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明确自己的心意。我想,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既然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你,我更加不能眼睁睁看着、甚至亲手把你拖进这个泥沼。那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起床收拾了行李,甚至看好了机票,打算悄无声息地从你身边离去。那时候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我们也只是朋友,所以我想,等到你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就算失落,也总不至于痛不欲生,或许很快,你就会把曾经与我相处的那些时光当成一场无聊的梦。” 我现在也觉得你像一场梦。祁深阁嘴唇颤抖着,在心底苦笑一声。 “但是我最后还是失败了,祁深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临走之前,在电视机旁边那个柜子里找钥匙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些被你藏起来的东西。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你真是个狡猾的人,就算是在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也时常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确认对我的心意的。但我千算万算,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们见到的第一面,三年之前那个函馆的雪夜,你就已经做出了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等到你听见这段音频的时候,别忘了我想问问你,祁先生,为什么像个痴汉一样,连几张不知道转过多少人之手的日元钞票,也要放到漂亮的小盒子里保存下来?亏我第二次回到函馆之后,你还能按捺住这么久。或许我也很迟钝,不是么?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你的心意,或许我就可以早早吻到你了。” 来不及顾及此刻这带着点不属于往日许书梵的、陌生的肉麻情话落在外人耳朵里,祁深阁心头大恸,一时间连眼圈也慢慢红了。 “总之,那天晚上其实我没睡着,想了很多很多。但天亮之后,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问题都根本找不出什么解释或者结果,比如说我的病,还有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想,就这样吧,我要留下来,我要相信你的勇气,我愿意成为那个死后因为撒谎而被投入地狱的坏人,即使带给你痛苦,我也不想就这么从函馆逃离。” “在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发生得很顺理成章。谢谢你,祁深阁,你回应了我的心意,让我完成了曾经的那个愿望——或者说,其实不止是这个。曾经我告诉你的所有、关于这片土地的愿望,无论是登顶函馆山,还是吃一次正宗的怀石料理,你都一一帮我实现了。祁深阁,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我对你说谢谢,觉得那样会体现出生疏。那么,现在,请允许我说一遍……我爱你。永永远远,无论是或者还是死掉,都爱你。” 眼泪从眼眶里滴落下来的时候很自然,像从时间尽头流淌而下的河流,祁深阁怎么擦也擦不尽,最后只好放弃,掐着手里被浅井悠璃手忙脚乱塞过来的纸巾——他尚且没有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那人就已经捂着嘴泪如泉涌了。 原本以为泪腺已经像一个干涸的泉眼,但这一刻祁深阁却有种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冲动。可许书梵带着细微电流嘈杂穿出来的声音像一针在关键时刻输入进来的镇定剂,注入进他的脊骨,让他仍然昂首挺胸,静静听着。 “祁深阁,我觉得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既想惊叹于自己的幸运,又时常为自己的不幸痛哭,我不仅能察觉到满足所有愿望之后的满足,也带着只能感受细沙从指尖短暂留过的不舍。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厉害,也承认有时候自私、贪婪、懦弱。自从生病之后,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质量,我甚至能通过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受到它,它们存在于我的眼睛里,我的胸口,我的掌心,无处不在,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活着是一件多么多么宝贵的事情,宝贵到仅次于爱和自由。祁深阁,我希望你一辈子也感受不到这种感觉,但又希望你能理解我。生病之后我的指尖像是凭空长出了新的成千上万个触觉神经,我能够用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视角去感受世界——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风,宏大到我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又清醒地认识到只不过是个过客。” “哎,不知不觉又偏题了。其实啰里啰嗦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因为觉得我留有遗憾而伤感,我可以百分之百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可能比很多人八十年的人生都要精彩纷呈,我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那么请去找许长风先生和安怜梦女士,你可以从他们那里讨要我留下来的那本环球旅行日志,里面不仅记载了许多我的感想随笔,也贴了我拍下来的照片,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热带到回归线再到极圈,我贴得很乱,不过相信你们都能看懂。或者,更直接一些,去问他们我小时候发生过的故事,我相信他们能就这个话题和你说上三天三夜,在那之后,关于你不曾涉猎的那段我的人生,你应该也有自己能够彻底拥抱它们的自信了。” 祁深阁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哭还是该笑,就像不知道许书梵究竟算还是不算了解自己。原来在这份录音尚且没有被自己听到的时候,那些他口中未来的推测,就已经被自己按照冥冥之中的路线,一一尘埃落定了。 “好啦,其实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好叮嘱的。你是全世界我最崇拜的男人之一,所以我相信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关于以后的事业,我们的冬月祭,如果你想开,就继续开下去,必要的时候雇一个帮手,别让自己太累。嗯,但是如果你不想睹物思人的话——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自恋(笑的声音)?也可以把酒吧卖掉,然后带着这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工作也好,休息也罢,无论你走上什么样的路,我都会支持你的。函馆是个很好的地方,也是我这辈子除了家乡以外、待过的时间最久的城市,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挺到从冲绳回去的时候,所以现在就暂且先和它告别吧。朝市上还有几家很隐蔽的小餐厅,我一直想尝尝,但胃不舒服,所以没有提出来,你有空的时候帮我试一下。” “虽然我只拥有过一个函馆的冬天,但是我仍然会永远记得每一场雪,记得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记得你和我的每一个瞬间。函馆的冬天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季节,函馆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你也是我旅途中最幸运才能遇上的人。你的朋友不算很多,但每个都很好很好,这份录音的打开方式我目前已经想好了要藏在哪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由可爱的悠璃小姐转交给你,但如果出意外的话……嗯,那我就也不知道了,让它自生自灭吧。帮我告诉音羽山先生,一定要保重好身体,尤其注意心脏健康,尽量戒掉坏习惯,为了真正的艺术,也为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祝浅井夫妇的一切都顺顺利利,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哦,对了,还有小橘,其实我们第一次在酒吧里碰到它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很想拥有一条小狗。其实我也很想,很想和你一起养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等到晚上酒吧关门以后,回家把脸埋在它的皮毛里,那感觉一定很治愈。只可惜,我已经无法再对一个新的生命负起责任了,选择继续留在你身边,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勇气。那么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或未来,就让我心无旁骛地爱着你一个人吧。” 窗外有一阵寒风吹过,酒吧灯火开始忽明忽暗,浅薄的阴影敲打在祁深阁睫毛下面,将泪痕藏进不那么明晰的光影里。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即使函馆冬季漫长,此刻也即将结束。 或许明天早上醒来,整个世界的积雪就会全部融化,枝叶抽出新芽,月亮跃出云层,行人们也可以摘下厚重的围巾手套了。就像那恒久流传的诗句,春天距离他们,还会远吗? 一点点哈欠的声音,或许录制时的确已经夜深人静,许书梵很不好意思地困了。于是他强打起精神,对着手机的麦克风留下了最后几句话。 “嗯,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总之,祁深阁,不要怪我对你苛刻,但是我的的确确有两个要求想求你答应:第一请始终保持自由,第二请不要失去爱的勇气。相信我永远在某个远方等待,就像相信我此刻真切地爱着你。” 说到这,许书梵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带着微笑的困意。 “好了,不跟你说了。时间已经很晚,现在,我要回床上去睡觉了。” 第81章 录音结束的时候没有提示音。让人察觉许书梵的声音已经彻底离开的信号,是灯火摇曳的小酒吧内,气氛重新变得一片死寂。 祁深阁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撕心裂肺,可事实是他只是流着眼泪,能够发出声音的一切器官都像是被蒙尘堵住,变得麻木。只有一颗心脏在胸腔内有气无力地跳动着,一阵阵,钻心的痛。 过了良久,音羽山先生才叹息着倾身过来,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许书梵录音时大部分时间都用的中文,像加密暗号,浅井悠璃和他即使在场,也只能听懂一言半语。 第73章 但那人还是同样的细心,在说到与两位朋友有关系的部分时,非常自然地切换成了日语,声音轻柔平和,继续娓娓道来地讲述下去。 在冲绳离开之前,许书梵的日语已经说得非常好。他一向是个好学生。 “祁……”轻轻盖在后颈上的手似乎带着微微的颤抖,音羽山先生以往喝醉了之后都会感到自己变得力大如牛,但这次却像是被一段短短的录音抽走了全部力气。 他眼睛酸涩,皮肤上的每一条沟壑纹路都在已经变得更深刻,像伫立着经过了千百年风化作用的岩石。明明是那样火爆直接的性子,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祁深阁。 这个学生,他从第一面见到的时候就印象深刻。那时候祁深阁明明不属于自己所教授的专业班级,却坚持不懈地每周抱着笔记本来听自己讲课。 他几乎不开小差,但也不像其他的好学生一样抢占教室第一排正中间。祁深阁只是很安静地坐在教室一角,微微蹙着眉头,执笔飞快地在草稿纸上验算。 音羽山先生自己讲课的时候,偶尔会和抬起头来的他相互对视,每当这时,也总会看见,那个陌生的学生眉头是皱着的,似乎总有什么问题郁结于心,怎么解也解不开。 再后来,顺理成章地和他认识,知道这孩子的背景状况,把自己一幢废弃的房产改造成酒吧,让他成为里面的唯一一个员工,音羽山先生都丝毫不觉得这是同情或者怜悯,甚至连付出都算不上。 毕竟在每一堂课上,祁深阁的目光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他明明年纪很轻,甚至因为提早上学而比在座的其他学生更轻,但身上却带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像松枝上的积雪,一种孤高的沉郁,寡言淡然,坚毅游离。 后来算是跟这个学生变成了朋友——虽然音羽山先生自己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随后自己的人生又彻底走向了另一个岔道口,在这个过程中,祁深阁一直扮演者举足轻重的角色。 曾经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师生又非师生的、不伦不类的关系会在自己突然离去的那一天戛然而止,然后这小子会遵从他那一贯的良心守则,给自己收尸下葬,帮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但却没想到,许书梵的出现和离去,现在剥夺了这条道路视线的可能性。 音羽山先生看着祁深阁,心中前所未有的五味杂陈。然而他无力阻拦,又怎么能够阻拦那人做下的决定? “祁,回到中国以后,好好的。”收紧了搭在对方后颈的那只手,音羽山先生用一个很怪异的姿势,掐了一下祁深阁的肩膀,以此来僵硬地表达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给出过的安慰。 然后,沉默半晌,才让话音随着一句叹息低低落下: “……许是个好孩子。别让他失望。” 祁深阁沉溺在巨大的痛苦中不能自已,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翻天覆地的窒息所淹没,只留下一截指尖悬停在水面——下一秒就连指尖也要被吞没。 但他的耳蜗捕捉到这虚无缥缈、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递过来的声音,又经过很长很长的反射弧,将话语映射进大脑,最终还是让他虚弱无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知道,音羽山先生说的很对。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沉浸在这样被巨大伤痛包裹着的氛围里。就像海滩上的印记就算再深刻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潮水冲刷中淡化归零,拔地而起的岩柱再坚固有朝一日也会被风沙侵蚀殆尽。 人们常说时间是一切的解药,尽管听起来并不十分具有道理,但祁深阁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确能遵循着许书梵临走时交代的一切,彻底放下这刻骨铭心的半年时光,动动已经因为扭头回望而疲惫不堪的脖颈,把自己的方向摆正,朝着更前方的道路看过去。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走出这片阴影,释怀一切离去,彻底忘却遗憾,变成带着许书梵记忆的另一个人。 他的睡梦中会不再出现许书梵的脸吗?他会不再悉心保管许书梵的每一件遗物吗?他会忘却那人在临走之前对自己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吗?他会爱上别人吗?会成为新的恋人,拥有新的身份,组成新的家? 光是这样想想,祁深阁就痛不欲生。忘却与许书梵之间的纠葛是让他最痛苦的事,世界上剩下的一切都无法与这件事的痛苦相比拟。 然而,抽离这段思绪,他理智上必须承认,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包括他方才预想的那些。 这个念头让祁深阁已经不仅仅是难过,甚至变成一种无力至极的恐慌,龙卷风一样席卷着记忆的砂砾,用碎片切割他的一切情绪。 他不想抽身,他不愿忘却。 许书梵……他怎么能这样? 有一瞬间,祁深阁觉得自己万念俱灰。但下一秒,当浅井悠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却恍然发现,在刚才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祁,你先冷静一点,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浅井悠璃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渺远,甚至时断时续。不过祁深阁不确定这是因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对方说话时本就带着难以自制的泣音。 把脸埋在掌心里许久,祁深阁才微微鼓起一点能够面对这个已经失去许书梵的世界的勇气。他抬起头,表情堪称麻木地望向眼泪斑斑的浅井悠璃,发出一声微弱的音节:“什么?” 浅井悠璃瞳孔有些颤抖地看着他,前几次想要组织语言开口,都无一例外地失败,过了很久才勉强发出声音: “那张纸条上除了录音之外,还留了一句话,很简短,指示了一个地方。我猜想,是许留了什么东西在那里,你现在不打算去找出来吗?” 祁深阁费力地想了一会,然后才理解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他微微挺直了身体,尽管把力气灌注到脊椎的动作会让他疼痛。 他甚至想要急不可耐地站起来,现在许书梵留下的任何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有可能是救命稻草: “在哪里?” 浅井悠璃发丝凌乱,喉头哽咽着,从自己的背包夹层里很慢很慢地摸出一张,只有三分之一个掌心大小的纸片,递给祁深阁。 而后者喉结颤动,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才接过了,尽力控制自己动作平稳,然而那纸片还是像一盏寒风里的烛火,带着恶意的玩弄在眼前不断晃动。 “冬月祭柜台后面架子上最左下角的格子里,把手伸进去。——许书梵。” 猛地一抬头,祁深阁望向不远处的柜台。两人启程去冲绳之前几乎形影不离,他完全想不出来对方有什么时间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藏什么东西在这里。 然而,许书梵隽然的字迹跃然纸上,像一道符号而非意向,如此明晰。祁深阁不得不相信,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朝着柜台后面走了过去。 距离上一次站到这里已经过了许久,祁深阁有些恍然,似乎觉得原本狭窄的柜台现在拓宽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转个身都费劲了。 不过片刻之后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确瘦了,而且以前来的时候,这方柜台后面几乎总是站着他跟许书梵两个人。 深吸一口气,祁深阁不知道应该如何抵御自己的颤抖,但他必须继续下去。缓缓蹲下身子,他看向那个柜子最左下角的一个格子。 由于觉得这里拿取东西都不方便,所以没放什么重要的材料之类的,只是有一些杂物,比如替换下来的旧玻璃杯,或者被沾上污渍的围裙。 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于是祁深阁按照许书梵的指示,伸出胳膊,用指尖探进格子深处。最开始的几十厘米没有遇见任何阻碍,只是能感受到灰尘微微落到指甲上的声音。 祁深阁恍然间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然而下一秒,他的中指指尖便触碰到一抹坚硬。冰凉的,像是玻璃或者其他金属的质感,试探性伸手握住最上端的那一瞬间,祁深阁就已经明了。 他知道许书梵给自己留的是什么了。 手腕微一用力,那瓶密封好的麦烧酒被他捞出来,沉甸甸地拿在掌心。是刚刚重逢时自己给许书梵买过一起的那个店铺,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祁深阁看着古朴的瓶身,描摹上面的纹路,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他竟然红着眼圈,蓦然笑了一声。 瓶身上粘着一个干干净净的便利贴,仍然是熟悉的字,许书梵在那里留给了他最后一句话。 “遗忘,是为了更好记得。” 第82章 回国的倒计时三天,祁深阁回到那套自己曾经与许书梵共同生活过几个月的公寓。 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里的门打开,所有物件都仍然摆在远处,与他们出门旅行之前的并没有什么改变。 当时许书梵在去机场的路上突然想起来冰箱里好像还放着几盒酸奶,表现得有些不安,但祁深阁当时满不在乎,说坏掉就坏掉了,大不了等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去超市买新的。 第74章 当时怎么会想到,等到再次推开这扇门,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在玄关。 望着空空荡荡的客厅,祁深阁有点想苦笑,但是又笑不出来。他脱了外套,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望向落地窗外面的黑夜。 函馆的夜晚很安静,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都如出一辙,就连远处闪烁的灯火都显得迷离,即使身处现实,也总感觉要坠入一个梦境。 祁深阁看了很久,然后把脸埋在自己掌心。漫天尘土飞扬的无声中,他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回国之前的第二天,祁深阁完成了那份录音里许书梵的所有的愿望。 他一个人在家里喝完了那瓶麦烧,把酒精咽下喉咙的那一瞬间,胃的痛苦联通血液,却没有联通思绪。他的大脑仍然是一片麻木的空白,清醒地游离着,飘荡在这栋公寓无声的角落。 昨天白天已经出门办好了把这栋房子卖掉的所有手续,由于价格优惠,再加上位置和装修等其他因素也都十全十美,很快就有人上门来看房,最后祁深阁选择了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生作为房主。 那女孩子跟他当年买下这里的时候年纪差不了多少,脸上还洋溢着像阳光一样明媚的笑。由于对方对这里原本的装修比较满意,所以并不用做什么太大的改动,祁深阁只需要在自己搬出去之前把一切行李都收拾好。 由于他在生活中本来就是一个崇尚简约风格的人,就连能够带走的东西也凑不了多少。 他留下了所有跟许书梵有关系的物件,剩下的则能扔就扔,最后自己在这栋公寓里留下的五年时间汇聚成了两个大行李箱,沉默地伫立在房间角落,默默注视着他的苍白的底色。 喝完酒,祁深阁不觉得醉,于是他给自己套了一件外衣,出门,来到以往在上下班路上几乎不会路过的城市另一边。他把许书梵曾经说过想尝试的美食尽数吃了一遍,在一下午的时间里硬生生往自己肚子里塞了海胆饭,小丑汉堡,汤咖喱和南瓜布丁。 到最后所有的食物似乎都堆积到了嗓子眼,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祁深阁无时无刻不觉得想吐,被强烈的欲望折磨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然而脸色竟然还是苍白的,像个沉默又忠诚的机器,仍然不知疲倦地,一口一口往自己嘴里塞着食物。 空腹喝了麦烧加上突如其来的暴饮暴食,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祁深阁一直在胃痛。 回国之前的最后一天,他没有睡好,索性一大早就出了门,在函馆街头漫步。 春天的确已经来了,这是一年四季之中在这座城市停留最为短暂的一季,但仍然让人印象深刻。逐渐开始回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这味道与两个月之前的雪融味道有所不同,但都让祁深阁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仔细嗅闻。 他怀疑自己的鼻子失灵了,否则为什么会觉得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味道,都和许书梵身上的如此相似。 中午的时候祁深阁到了他曾经和许书梵一起来过的五菱郭公园,下午则去了八幡坂的街头和红砖仓库。这些都是函馆为数不多还算是招牌的旅游景点,所以许书梵一住下之后就嚷嚷着要自己带他来。 现在故地重游,祁深阁仍然清晰记得自己和许书梵曾经到过哪些角落,在哪个栏杆前面留下脚印,甚至记得在那家网红拉面店吃完饭之后出门过人行横道,那个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红灯究竟让他们等了多少秒。 至于函馆山,由于那里最深刻,所以他没有去,只是在日暮时分,远远地眺望过城市建筑,最后看了一眼。 他像一个沉默的鬼魂,用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度游荡,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带任何目的,或许只是为了再次印证下那些脚印,虽然现在已经了无痕迹,但的确曾经被他和许书梵所经过。 这天晚上的时候,祁深阁站在海边,第一次想,原来函馆也是个很残忍的城市。 作为一个外乡人,许书梵在这里虽然仅仅只生活了不到半年,但的的确确有着某种无可辩驳的执念和热爱。然而,现在那人随着远处的海波逝去,函馆却吝啬地不肯给他留下印记。 就连冬天,也只剩一个遥远的背影,行将就木,即将被另一个季节取代。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它有着与许书梵相同的宿命。 离开函馆的最后一天,音羽山先生和浅井夫妇一起把祁深阁送到机场。 办理完行李托运之后,还剩下两个小时的时间,算是宽裕,于是几人在大厅里坐下,尽可能珍惜着离别来临前的前兆。 早就说好了,等到今年浅井家的宝宝出生,这夫妇二人就要给自己放一段长假,彻底把繁杂的俗务抛在身后,带着家庭的新成员在全世界范围内四处旅游。 所以其实气氛还算是轻松,浅井悠璃望着祁深阁,非常郑重地对他许下承诺,自己旅行的第一站一定是中国,而且是祁深阁所在的城市。到时候他们会带上音羽山先生一同前往,所以祁深阁务必要做好待客的准备,带他们这些陌生人体验最正宗的中式文化,品一品最吸引人的中式美食。 然后……顺便去拜访一下许久未见的许书梵。 音羽山先生这个顽固的糟老头子难得没有对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命运提出质疑,这种态度放在他身上无疑已经是极大的默认。他今天的话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有些迷惘地看着机场中忙忙碌碌的人群。 就在前几天,他刚刚被祁深阁强迫带着去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发现心脏状况与上次相比已经有了极大改善。他是个顽强的人,像河畔日日接受风吹雨淋的野草,若是被呵护在温室之内,反而才会迅速枯萎下来。 所以,在他身上,也许追求艺术这条偏僻的小路,还要始终延续下去。 一行人约定了今年年底左右碰面的大致时间,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得上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农历新年。 音羽山先生和浅井一家都对新年十分好奇,纷纷表示要去见识一下到时候街头是否会像地理杂志上面的那样张灯结彩。 时间很快从指尖缝隙里溜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祁深阁站起身,提着自己的随身包裹,像三位——如果算上浅井悠璃肚子里那个的话,其实是四位——道别。 与两位男士告别的方式是握手,但当最后将目光转向浅井悠璃的时候,两人对视片刻,然后她轻轻扑进了祁深阁怀里。 祁深阁虚虚拢着她的脊背,一时间感觉自己连做一个幅度稍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生怕伤害到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和他比起来浅井悠璃倒是大方得多,在自己丈夫笑吟吟的目光下,紧紧拥抱了祁深阁很久,像要久违地,按照某种曾经被祁深阁用来唤醒她的方式,给这个消沉的人以无声的力量。 最后,两人分开时,浅井悠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轻轻拍了拍祁深阁的肩膀: “走吧,你的新生活会一切顺利的。” 于是祁深阁对着她点了点头,回过脸,转身,迈步。 汇入进机场嘈杂的人群中,背后有三道目光正在注视着的感觉慢慢减弱。祁深阁提着行李,握紧了手机,里面承载着不久前他与远在海洋那边的许长风和安怜梦刚刚发的消息。 因此此刻他知道,等到几个小时以后他在彼岸机场落地,走出去之后,会有一对和蔼的夫妻牵着手搜寻他的身影,然后迎上前来对他嘘寒问暖,把他带回家去。 所以,停留在最后一道上机闸口之前的一瞬间,祁深阁闭了一下眼睛,没有选择透过透明的玻璃,再看一眼函馆的群山。 相比于自己对这里的热爱,其实最终的告别来得很仓促。祁深阁想,但是,其实都无所谓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九年时间,他把最好的一切都奉献给这里,也在这里遇见了更好的许书梵。现在既然一切都已经离去,那么最不必做的便是留恋。 正如浅井悠璃刚才的祝福,他也许会有一个新的生活,把许长风和安怜梦当成自己的家人,重新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漫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而那里没有雪。 但好在,无论在全世界的哪个地方,都仍然能看到函馆的月亮。 睁开眼睛,祁深阁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步,走上飞机入口处的松软地毯。 他与函馆的一切终结在此刻,但他与许书梵的一切也许永远不会褪色,直到所有风景逝去,直到岁月走到尽头。祁深阁会永远记得那个人,尤其是当他每一次抬头,看见云层后面皎洁的月亮。 终此一生,祁深阁没有再回到过北海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