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媚骨》 致命新闻 What039;s past is prologue.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威廉·莎士比亚 《暴风雨》 “日前,元世集团爆出系列丑闻,涉嫌违法人体实验、谋杀、贿选等,针对上述严重事件,元世集团举行记者招待会,请各位观众关注本台直播。” 电视屏幕前,女人一捋长发,黑裙领口两朵紫玫瑰,绮年玉貌,不经意间,花后暴露横行咽喉刺眼疤痕。 有小孩子眼尖,瞥见疤痕,瞪圆眼睛,女子察觉目光,模仿人偶扭了扭脖子,艳鬼似地游荡人间。小孩往后一缩,拉紧妈妈的手,黑漆漆眼珠子不舍得移开,又爱又怕。 “叮咚!”地铁到站,乘客上车,车厢电视直播记者招待会,铺天盖地,公开处刑。 发言人们鱼贯而入,台下媒体,严阵以待。 记者起身提问:“请问,元世集团是否确实进行违法人体实验?” 集团代表心平气和回答:“本公司在非洲和美洲的实验均由合作方接洽相关事宜,亚洲开展的项目存在部分监管不力问题,正在调查中。” 《大公报》记者余萃理了理臂上黑纱,扯过袖口遮住圣玛丽医院腕带,挺直腰杆,沉静质问:“贵公司是监管不力还是拒绝舆论监督?据我所知,针对实验相关争议,曾经有多家媒体要求采访,你们都守口如瓶。” 代表慢条斯理说:“本公司核心技术属于商业机密,有权拒绝访问,杜绝泄密风险。” “我请问,所谓的保密,是为了保护合法权益,还是掩盖犯罪?”余萃横眉冷对。 代表沉默看向坐在正中的男人,元世集团掌权人元士。 媒体按动快门,白惨惨电光照在这人天生没有血色的脸上,他看向余萃,扯出柔软酒精湿巾,一根根擦净手指,移近话筒,说:“犯罪定义并非一成不变,历史上解剖人体犯法,今时今日解剖人体行病理检查已成常规。当下罪行或许是明日希望之光。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被神明视为大罪人,对人类来说,他却是救世主。” 底下记者听闻他自诩伟大,惊疑低语,余萃压抑愤慨反驳:“普罗米修斯济世救人,元世集团造成数万人受害,甚至直接导致多人死亡,你们是人类罪人,披露真相的人才是普罗米修斯!” “他救的是今日的愚民,我们造福未来新人类。譬如普罗大众享有的廉价高效疫苗,来自昔日无数人牺牲。可惜今人徒有强健体魄,仍旧鼠目寸光。”他居高临下,忽然一笑,“余先生,对不起,余女士,你赞同吗?” 余萃气血上涌,天旋地转,猝然倒下——镜头闪开,记者会仓促结束。 元世众人在会议室商谈,律师奉上材料:“多家公司发函要解除合作关系。” 元士冷漠翻阅,下属低声说:“法院传票也发来了。” 他一顿,扔下那摞东西:“你们先出去。” 四下无人,他拨出一串号码,响了三声,响起轻微呼吸声,他不自觉有点沉醉:“消息是余臻放出去,不是你。是你的话,不会像他那样做。” 那头一语不发,甚至呼吸节奏毫无变化。 他语气变冷:“你在哪里?” “云锦路到了,请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云锦博物馆参观的乘客于本站下车。”冷不丁插入报站声。 他听到中文,寒意刺骨,咬牙笑说:“你恨我,因为我们杀了余臻,还杀了你爸爸。” 手机里一声轻笑,熟悉的嗓音一字一句念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走一遭,问你吃橘子还是吃香蕉?” “陈星然,别装疯卖傻!你把档案交给……”他破口大骂,仪态尽失。 她被取悦了,施舍道:“送你的第一份礼物,替你开了刃,不用谢。” 陈星然关机,在苜蓿园站【1】下车,手握黑白照片,自言自语:“钟山风雨起苍黄,爸爸,我们回来了。” 大道笔直,梧桐参天,天地玄黄,正道沧桑。 橱窗里当日报纸,页眉,“2014年12月13日”。 【1】苜蓿园站属于南京市钟山风景区。 蝶飞江海 金风萧瑟,报纸舒卷,手按压卷宗,恍然倒回十年前,“公历二零零四年八月十五日”。 此时此刻,陈星然靠在椅子上看旧报纸—— “夏历辛亥年五月初三:华商魂断棉兰,警方通缉凶手。(快讯)昨日凌晨发生凶案,死者李捷,年卅五岁,现场无搏斗痕迹……” “夏历辛亥年五月初六:李宅女佣不堪冤屈,服下滴露证明清白。” “夏历辛亥年六月二十三:(本报讯)李捷亲属要求警方撤案,让死者入土为安。” “台北观察家指责日本商人以病菌供北韩作生物战……” “讣告:先夫李捷先生谨定九月十八日下午一时于平安殡仪馆礼堂辞灵随即出殡谨此讣。未亡人黄云娴率女李咸宜泣告。” “叮铃!叮铃!叮铃!”闹钟报时,陈星然合上报纸,起身出门,剥去糖纸,含住荔枝味棒棒糖。 她看到亲妈来电,笑吟吟问:“陈太有何贵干?” 那头冷笑:“靓女大晒,喊我一声妈妈就算了。” 陈星然分花拂柳,从善如流:“妈,你不是给干姐姐办身后事?” “哼,人家归‘演艺协会’管了,会长亲自治丧,我算哪根葱?”她妈妈忿忿不平。 “妈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戏谑道。 “李咸宜,你胆子肥了?”她妈妈直呼旧名,动了肝火。 陈星然收起哂笑,婉转说:“黄云娴女士,消消气,我话靠水吃水,大人大量,犯不着同她们斗气。” “你有法子?”黄云娴问。 “有啊,我保证明天娱乐版面头版头条姓黄,不姓陆。”陈星然诱惑道,鲜红信子卷着明月珠般的糖球。 黄云娴冷静下来:“要什么好处?” “我要爸死前存在保险柜的文件。”她缓缓说。 “大孝女,还没死心?”半晌,黄云娴不耐烦说,“我只有一份,另外两份在老头子手上,他烧了也不会给你。” 陈星然低低笑说:“妈慢慢考虑,到了广州,落地再联系。”她咬碎糖块,齿间咯吱咯吱。 她拉开车门,坐进轿车。 六个钟头后,车门打开,黄云娴施施然下车,海风吹拂黑面纱,心旷神怡。碧海青天,雪白锃亮游艇停泊码头,她在众星捧月下驾临甲板,船上灵位花团锦簇,挽联哀感顽艳:“一枕飘零江海梦,夜深空趁蝶交飞”。 黄云娴对着明眸皓齿遗照落了两行泪,旁人少不得赔上些泪。记者知道黄云娴亡夫姓陈,问道:“陈太太,逝者吕小蝶小姐是你干女儿,你为什么说服她家人同意海葬?” 黄云娴侃侃而谈:“小蝶生前最大心愿是安安静静、无拘无束,海葬不光能远离人间纷扰,还能随波逐流,逍遥天地间。” 记者连连点头,又问:“吕小姐生前属于演艺协会重要成员,请问此举和协会沟通过没?” 黄云娴面露不悦,她朋友冯成帮腔:“演艺协会治丧工作已结束,我们不好叨扰。仪式要开始了,先失陪。” 冯成忙招呼吕小蝶养女们齐齐捧骨灰和鲜花,犹如仙童降世,听黄云娴指挥,将骨灰、玫瑰、百合、菊花、勿忘我各色花瓣投入滚滚浪花中。 打发走了一干人,冯成笑说:“陈太太,我开眼界了,什么风光大葬都老掉牙。” 黄云娴轻轻啐道:“呸!我一片真心,你们倒好看戏。”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 冯成又说:“陈小姐怎么没见来?我猜猜,这回一定是令嫒手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只看到我出风头,没见到这个冤家缠住我讨价还价,活生生是冤亲债主。”她恨声抱怨,“老爷子也糊涂,她的东西一分一厘不许我动,宁可由她糟蹋。要不是这次,我还不知老头一声不吭转船舶公司股份给她。” 冯成心水清,零七碎八听了一耳朵,暗忖陈太太同女儿求助,陈星然趁机敲竹杠。事后,陈太太又得知父亲匀了股份给外孙女,越发吃醋。他正要顺势劝和,客人来了,旋即承色陪坐,闲话周旋。 发小 陈星然懒洋洋翻开报纸,娱乐版头条“一代名花花饮恨,从此江海寄余生”。长篇累牍记叙名伶吕小蝶如何红颜薄命,丧礼如何哀荣备至,干妈黄云娴女士如何含悲忍痛操持海葬。 她嗤笑两声,戴上耳机跑步。清风徐徐,行人寥寥,忽然闪出只手,摘下右耳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陈星然一眼认出发小周可,保持速度,跑向球场。 两人酣畅淋漓打一场,坐在场边休息。陈星然揉手臂,周可搭上她肩膀要按摩,她拍开他的手,走进更衣室。 “知道了,还是根据我爸爸的遗愿继续资助吧。”她换衣衣服,往外走对着手机回话,末了问他,“去咖啡厅?” 周可摇头:“我不去自讨苦吃。这学期我饮的咖啡比水还多。” “去茶楼。” “一股老人味,周遭都是阿伯。”他仍拒绝,“你不饿?” “知道了,去吃饭。”陈星然白他一眼。 周可飞快接口:“茶餐厅、麦当劳、肯德基,都不去。” 她嗤笑,打他一下:“你心里有数,还不带路。” 他笑嘻嘻带她穿过月亮门,匾额“莼鲈斋”,湖面银白,岸边若干精巧小船。 拣了一艘,周可倒茶,说:“味道正宗,人又少,我们说话岂不好?” 他深知她口味,点了烧鹅、红米肠、猪脚姜、马蹄糕,红彤彤摆了一桌。 陈星然夹在碗里慢慢吃,说:“我弄到了爸爸的病历。人送到医院时候还清醒,什么检查也没做。” “住院期间拒绝检查,尸检也明确拒绝。线索断掉了。”周可接过资料浏览,苦恼地评论。 陈星然翻出剪报,说:“当年报道没有搏斗痕迹,爸爸可能和凶手很熟。后来佣人被问话,有个女佣自杀未遂闹出新闻,说明警方怀疑有家贼。我们排查佣人,肯定有新线索。” 她展开一张名单,周可没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叔叔一定知道关系重大,幕后黑手会伤害家人,他不一定支持你查下去。” 陈星然将名单推向他:“我爸爸不能白死,拜托你。” 他默然收下这张沉重的纸,想打破沉重气氛,偷看她的脸色,故意读报纸:“昨日北角大厦发生火并,于电梯交火,警方击毙罪犯。” 她问:“我怎没听说?” “你又不是江湖百晓生,怎会无所不知。”他忍笑,说道,“后面还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到影院观看——《无间道》。喂,有时间看个电影吧?” 向人微露丁香颗 陈星然别了周可,抵达港岛,马上接到黄云娴夺命连环call,命令她一起去银行办事。她悄悄溜出来,倚靠银行玻璃门,手捧鸳鸯冻,当“卷帘大将”,咬着吸管,春风骀荡,晾着一双腿。 黄云娴看不得她乱吃东西,一掌扇掉鸳鸯冻。她吐掉吸管,无所谓地笑。两人上车,秘书调小收音机音量,电台播放的《求神》低了下去。 陈星然吩咐:“去公寓,我要交物业费。” “有病,大房子不住,要和别人挤。”黄云娴挖苦。 陈星然独居,不过在老派人心中,高层不敌别墅。 陈星然道:“皇额娘,你住的是坤宁宫,我去请安就好,哪敢打扰?” 黄云娴狠狠掐一把女儿膝盖,斥道:“抵冷贪潇湘!快点。”陈星然不紧不慢进公寓,停在售货机前买水。身后物业经理叫喳喳,眼尾瞟去,他发威训斥老员工坚叔。 她咚咚踢了两下机器,曼声抱怨:“怎么回事?”经理马上住口,放坚叔过来服务。 他小心问:“陈小姐,拿不到货?”陈星然朝他眨眼。他会意她帮自己解围,佯装敲敲打打,不小心窥到她把冰水抵在膝盖,一滴,两滴水珠沿小腿流下,目光情不自禁顺着水迹溜上去。 陈星然似乎不察,说要交物业费。坚叔忙抄到前面推办公室门,解释:“陈小姐,按年度来交的。” 她眉毛也不抬,痛快刷卡。 坚叔飞快填收据,起来去拿印章,脚被陈星然踩住,他讪讪要抽出来,她动也不动,点了烟,慢慢抽。 “你磨蹭什么,耽误陈小姐时间。”经理呲溜钻进来训斥,转向陈星然卖好,“陈小姐,喝不喝茶?” 她掸掸烟灰,斜着眼挖苦:“这里不是茶楼,又不是差馆,请我饮什么茶?” 坚叔想抽身,她的鞋在他脚背碾两三下,脚趾麻痒。 经理讨个没趣,剜了坚叔两眼,咬牙切齿催促,气咻咻出去。 皮鞋声音远去。坚叔脚上一松,慌忙扶桌起身,冷不丁,被陈星然叫住,她指他口袋露出的丝袜一角,挑了挑眉。 他心头一抽,僵在原地。陈星然缓缓呼出一口烟:“这牌子容易勾丝,你女儿买错了。”她按下电梯上楼。 坚叔连忙藏好丝袜,最近准备搬家,女儿元宝粗心,他不得不帮手,舍不得扔东西,昏头昏脑揣丝袜上班。熬到同事接班,他来不及吃饭,叫上元宝去看新家。 元宝一路七拐八弯,来到新家楼底下,和一堆邻居挤电梯,到楼层,门是新的,老黄瓜刷绿漆,不如做旧。 进门,浓浓艾草味袭来,打个喷嚏,她单手扇风,捂鼻子:“谁烧艾呀?苦死了。” 坚叔招呼女儿:“不要紧,通风就散了。” 元宝又打了两个喷嚏,有些恼火,背着人扯纸巾擤鼻涕,撞见黄铜香炉,香灰掉了半桌,难怪呛。她退开,鞋底碾过碎米,脸皮发麻,嚷道:“爸!爸!”连踢了两脚米粒。 “诶诶,小姑娘,大米净宅,不是垃圾。”身边胖师傅摆手说道。 坚叔搬来凳子,对女儿说:“坐一会,喝口水,等大人说两句。” 胖师傅拍拍手上的灰:“老弟,你放心,上一任业主楚小姐后事都办妥了,官司判完了,牵连不到你。” “哪个楚小姐?是不是楚人美?”元宝插嘴。 坚叔忙说:“胡说,让你老看鬼片。” “爸,你也听到人家说后事,这间房岂不是凶宅?”元宝提高声音。 胖师傅笑呵呵说:“小妹妹不用担心。那位楚小姐和人吵架,一时想不开,纯属意外。公司已经请了高僧做法,保证每间屋子干干净净。” 坚叔感恩戴德,送走诸人,察看一番,和元宝下楼。女儿少不得数落他贪便宜。 他理亏,暗暗唉声叹气,送元宝回家,路口堵车堵得心梗,摇下车窗,问隔壁司机:“前方车祸啦?” 司机答道:“杏花楼大酒楼摆酒呀,等他们走了才能动。” 水亭夜话 黄云娴母女坐车上,眼瞅慢吞吞挪出杏花楼停车场,她烦躁,手揪女儿白底红棋盘格子丝巾,斥责:“要死,白事你穿红?” 陈星然自有道理:“阿姐爱美,高兴我这么穿。” 黄云娴哼了一声,叮嘱秘书:“带上礼物,小心点,唐代的镜子。” “妈,捐得好,捐得好。”陈星然拍手喝彩,“死人东西挡你运势,出手还赚个名声呢。” 黄云娴暗恼女儿口没遮拦,要打嘴又坏了妆容,抵达龙潭寺,悻悻下车,不去看女儿,指派秘书双手捧偌大礼盒。 早有冯成伴几个和尚接驾,嘘寒问暖,不多时,方丈亲自来迎客,郑重接过厚礼,引路入内。 黄云娴矜持夸奖新修园子:“早想着有空来清清静静住几天,你们有福气。” 陈星然凑近,轻声说:“妈,你是观音娘娘,要云游四方普度众生,住在深山老林不可惜?” 黄云娴逮住机会,冷笑:“我是观音,你是童女?”她重重咬了最后两个字,噎住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腮,陈星然亲昵握住她的手,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浅浅月牙痕迹。 她们到了客厅,有人奉上茶水,冯成去张罗素斋,黄云娴和陆陆续续来的宾客闲谈。 这时,一个眼生的男孩子上豆沙圆子。陈星然打量两眼,笑问:“你是谁?怎么没见过?” 黄云娴瞥她,方丈说:“这孩子叫袁琪,是寺里义工。前年来写生,也是有缘。” 袁琪低头握住托盘,才转过半个身子,被陈星然叫住剥栗子,只得默默听从。没多久,冯成恭恭敬敬请她们到殿里用饭。 饭后,几个女宾在凉亭打麻将。六角亭子垂下竹帘,筛过凉风。陈星然掀开帘子,搭着妈妈坐下。 灯光照耀她的灯芯绒湖绿连衣裙,绒面上星罗棋布的白,举手投足,一汪汪白光合纵连横,窜上窜下。 张太太抹牌,笑眯眯说:“大鱼大肉腻了,正好吃吃素,大家还能聚一聚。陈太太好福气,女儿陪你,年轻人讨厌跟老太婆玩,往常也就秀玲愿意来。” 她说的罗秀玲坐在外圈,背后贴着竹帘子,应声微笑欠身。唯有她没穿裙,格子马甲配西装裤。太太们乐意差遣女强人,又艳羡黄云娴自带娇花嫩柳。 黄云娴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有正事,我也不强求她天天在。” “上回你们也求大师看相?”王太太拈着牌,迟迟不落下,似笑非笑问道。 王太闺名韦婉淑,是司长千金,向来尊贵,她听说黄家母女上月去拜见大师算命,结果不如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云娴故作从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活了大半辈子,早看破了。” 另一个太太突然说:“年轻人不是不爱打牌,小蝶以前常跟我们打。” “黑不提,白不提,偏要提死的那个!”张太太打断,轻轻啐道。 众人想起今日正是中元节,乱七八糟聊天,一局没完,噼里啪啦洗牌,迫不及待洗去晦气。 张太太热心说:“往后天冷,去屋里打。琼林宴酒楼菜还地道。哎呀,讲到琼林宴,想起女驸马,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众女听到她信口开河,荒腔走板,纷纷莞尔。张太太调侃:“陈小姐放到戏里,说不定也当女驸马。下回王太太带两个千金来,女孩子们一块儿玩。” 韦婉淑矜持点头,阴阳怪气:“酒楼还好,庙里乌烟瘴气,不适合女孩子。” “王阿姨,龙潭寺香火旺,佛祖才保佑善男信女。”陈星然抽出张牌,打出去,嫣然一笑,“香火不旺的庙,叫兰若寺。” 她挑眉笑着抹倒牌,这把胡了。张太太觑着韦婉淑面色,挤眉弄眼窃笑:“十三幺,好邪!” 黄云娴推开她:“长辈打牌,要你多嘴?” 陈星然一摔细竹帘,走出亭子沿九曲桥来到柳树底,点支万宝路,指间火星荧荧,借着大雄宝殿余香缭绕,分不清抽的是香烟还是香火。 她细细盘算之前周可打听的消息:“当年宅子里的佣人里有个小伙子,大家叫他阿沅,从警局出来当天就跑了,听说他有个弟弟,名字是……” 有人拍她肩,她抬头,看到罗秀玲。她从陈星然烟盒里信手抽一支,望向东边,陈星然亦看到团团烈焰,香客如火如荼放焰口。 罗秀玲说:“佛经说鬼母吞掉青提夫人,彼时夫人怀孕,于是鬼母生下目连,她改不掉恶行,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恳求佛祖解救母亲。你说,妈妈是恶人,子女该不该救?” 烟头火星一闪一闪,东边是熊熊燃烧的火堆,右边是金光灿烂的亭子,如同火焰宝珠。 陈星然反问:“秀玲姐想和我说什么?” “说个故事,有感而发罢了。”罗秀玲淡淡回答。 镜舞双鸾(H) 第二天,替吕小蝶“烧五七”。花香馥馥,青烟袅袅,乐声如泣如诉,冯成悄声说:“新作的曲子,叫做《一代名花花饮恨》,专为纪念吕小姐的。” 烧五七要亡者女儿主持,吕小蝶未婚,不缺女儿。 黄云娴发号施令,齐齐整整四个小女孩,乃吕小蝶义女,珍宜,莺春,紫燕,湘芸,抱着牌位,嘤嘤哭了一场。 陈星然冷眼看去,吕小蝶遗照珠光宝气,容光焕发,心想,干姐到了地下还要粉墨登场。心里无味,独自出来。 张太太左右顾盼,凑到跟前,笑说:“陈小姐给令堂长脸啦。你不知道,那天灵堂都搭了,演艺协会会长闯进来,说治丧由协会负责,家属不能插手,硬生生轰人,我脸都白了,陈太太好涵养,还能客客气气。” “会长和我妈是老同学了,不给她面子?”陈星然明知故问。 张太太笑眯眯,心想老同学还是老对头,你不比我清楚? 厢房晃荡出来个和尚,叫她小师妹。她扭头,也笑:“二师兄,是你。” 那人拍手叹气:“老大还俗了,你不抬举我一声大师兄?” 二人上楼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渐渐聊到袁琪。二师兄咋舌:“他个怪人,在放生池养条蛇!和我膊头般粗。他站在水边就游过来。咦惹,搞不好会什么邪术。” 陈星然抓瓜子壳扑他一脸,靠在栏杆上,等袁琪经过,笑嘻嘻告状:“袁琪,你师兄说你坏话。” 他不抬头,停了一下。 陈星然解下丝巾包个橘子,扔他怀里。二师兄挤眉弄眼道:“哟,我只配扔瓜子壳。” 她俩吵吵嚷嚷下来用斋饭,席上,陈星然故意说:“那个叫袁琪的偷我丝巾。” 黄云娴放下筷子斥责:“要你丝巾做什么?” 方丈吩咐二师兄:“教他过来。”二师兄低头喝豆腐汤,方丈无奈差遣别人。 袁琪进门,将迭得方方正正丝巾递给陈星然。她握住他手腕,两人拉扯,方丈让袁琪留下,陈星然拽他坐下,给他夹了一堆菜。 饭后,他走到放生池边,须臾,白蛇婉若游龙前来,他摸摸衣袋,有个圆圆硬物,掏出颗板栗,剥皮扔到水里,鞋底将壳子碾了又碾。蛇一沉,隐没绿沉沉水底。 他远远离开,看和尚们争先恐后送客,二师兄嬉皮笑脸要拍他肩膀,他侧了侧身子避开,兀自上楼,夕阳仍滚烫,眼睛发疼。 转身一双热眼撞见陈星然半躺竹椅上,不动声色睇他。 袁琪硬生生问:“你怎么不走?” 她抬了抬下巴:“忘了东西。” 他才发现桌上何时放了金银平脱双鸾衔绶牡丹古镜,菱花镜里明晃晃映着自己面庞,浑身一颤。 “镜子对床铺,照得人魂魄不全,久了被勾魂。”她从蔷薇色烟盒里拈了支烟,半晌,房内氤氲。袁琪勉勉强强开口:“吸烟不好。” 陈星然莞尔,逗他:“香烟是香的,有什么不好?”欠身靠近。他低头看见烟嘴有个咬扁的粉红桃心口子,微微润湿,牙印清晰。 她含着一口气渡给他,一团茉莉香在唇齿间漾开。 没有开灯,幽幽暗暗。镜子被陈星然内衣遮住了。 袁琪瘦瘦长长身躯蜿蜒攀援,她双唇翕张,像鱼透气,舌尖颤颤。他脖子上的项链坠子徘徊在她胸口。 他抓住她的乳房,像握紧糯米圆子,指尖滑溜,豆沙馅?胴体像滑腻香甜的糕,他陷了进去。坠子被肉裹住,从皮肤上剥下,被温热汗液弄花。袁琪学会了,压在她身上卖力,鸡心银链坠从嘴角滑到唇间,他俯身看到两瓣朱唇含着坠子,想着下头亲密无间的另一种吮吸,越发撞得她胸前荡起雪浪。 他压着坠子塞到她口中,她咬他,指节清凉,听着啮咬金属的清脆响动,十分餍足。他笨拙激烈接吻,舌头翻卷坠子。肉舌头和银舌头在水津津檀口里翻天覆地。他贪婪吸吮冷甜的唾液,摘下项坠,拔出自己,捏着银项坠慢慢儿填入湿淋淋的小穴,往返几次,自己才受用。 待他泄了,陈星然依偎在肩头上,蹭去链坠上面的粘液,打开,看到老照片:“谁?” “我哥。”他简单回答,预备她来勾引。 她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啪地合上,将转欲转,他的手从腰爬上来,声音低哑黏腻:“他有的一定给我,我也一样。就当他也和你亲了睡了。” 陈星然没离开,也不靠近,挽起长发,他看她脖颈纤长,唇凑在白腻的肌肤上,舌像蜗牛般轻轻舔舐。 她笑说:“你屋外人来人往,不好开灯。” 他也笑:“要恨也是恨我,让他们听个痛快,我也得意一回。”他拧开台灯,去看墙上胸脯高耸的影子。 袁琪看妖娆倩影,不觉意动,手滑入汗湿的腿间:“你冬天来,关了门窗,烧一盆碳,热热死在一起才好。” 她拍了一巴掌,掏出口红,趴在他胸口写下自己号码。从菱花镜上一揭丝巾,系在脖子上。镜面黄澄澄两个男女,她扣在桌上,清凌凌冷月映照绿荧荧凤穿牡丹。 红拂夜奔 从龙潭寺回来,黄云娴纡尊降贵来陈星然公寓,看不惯胶囊洗澡间,骂是塑料棺材,陈星然一贯充耳不闻,洗头洗澡还放歌。 黄云娴坐下来,拈起一小块鸡仔饼。房内陈设又换了。墙上山水画写着诗句: “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 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 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 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 她认出是女儿笔迹,俨然是同人合作,好不疑惑。 浴室扑出白蒙蒙水汽,陈星然拿毛巾裹住湿漉漉长发擦拭。 黄云娴仿佛看到她小时候在槟城,潮热夏日甩着满头湿发乱跑乱跳。女儿令她又爱又恨,还有一点无法言说的畏惧。 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打开电视看影碟《唐朝豪放女》,水里钻出长脸蛋的夏文汐,披头散发,和男人在船上翻云覆雨。换了个频道,又是搂搂抱抱,训斥:“什么东西!” 陈星然开冰箱拈出泡芙,咬了一口,唇上微有一星奶油,披散湿发,笑说:“妈拜了一回佛,吃起素来。” 黄云娴叹气:“交男朋友,也要正经挑一挑。” 她笑了笑,兴兴头头梳妆打扮,黄云娴不断催促:“我们做东,好意思迟到!” 陈星然收拢长发:“妈,你厉害了,一吕三吃。” “大舌头,鱼和吕分不清。”她嘲笑。 陈星然扳着指头数:“水葬一次,五七一次,现在又搞冥婚。”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赶到杏花楼。 陈星然动也不动,光看妈妈花蝴蝶一般满场飞。 借着是唱戏,陈星然夹了枚粉饺,问:“今晚九姑娘唱?” “九姑娘”是一代名伶,她故意这么问来臊皮。冯成赶在黄云娴发牢骚前赔笑道:“小孩子唱着玩,陈太太看吕小姐面上帮衬。” 黄云娴预先点好三出戏,都是吕小蝶义女登台,第一出《求神》简短,第二出《坐春闺》,西施粉墨登场。最后《送花楼会》。宾客意犹未尽,有的说听《香夭》,有的要听热闹戏文。 推来推去,落到陈星然头上,她笑说:“我沾妈妈的光了。”点了《桃花扇》的《听稗》。黄云娴最不爱《桃花扇》,明知女儿怄她,底下掐她大腿。 冯成笑说:“咱们别为难孩子们,我倒觉得清清静静的好。”他教人卸了妆,清唱《恋芳春》,宾主尽欢。 待人走得七七八八,冯成悄声同黄云娴说:“陈太太,鑫山集团曾董下周请客,不晓得你肯不肯赏脸?”说罢,拿出猩红请柬。 黄云娴一愣:“鑫山集团怎么认得我?” “他们一直想开发怀安路那块地,老坟迁不走。前些日子吕小姐海葬登报,他们借东风,和家属谈好赔偿,改成水葬,一箭三雕,一个得钱,一个得地,先人也赶了时髦。”冯成侃侃而谈,“曾董有心谢你,想交个朋友。” 黄云娴推托:“有什么好谢的,你替我回了。他们弄得起来也是他们厉害,和我们无关。” 冯成笑说:“曾董从来不以势压人。小姐还没出阁呢,若是搭上鑫山集团,五湖四海青年才俊不是由你挑?” 黄云娴一想女儿刁钻古怪,收服她不能不靠婚事,口中却抱怨:“说得轻巧,这个毛丫头谁看得上。” 她陶陶然坐上车,一时忘了女儿。秘书犹犹豫豫开口:“夫人,小姐要我换频道。” 黄云娴莫名其妙,秘书拨弄电台旋钮,主持人娓娓道来:“以下是星闪闪小姐为妈妈云朵太太点的歌,还有女孩子陪妈妈看戏,真的很温馨。相信这位小姐一定是个很贴心的女儿,希望幸福的妈妈现在和我们一起分享《夜奔》,不是林冲夜奔,是红拂女夜奔。” 嘭!黄云娴抄起手机,砸向音响。 雪白血红千层糕 铬黄阳光混进浑浑沌沌烟尘。灰扑扑的男人挤在人群中,悄无声息上火车。 列车钻进隧道,车厢昏暗,他钻进下铺底下,揉皱车票,塞进裤袋。喀拉,喀拉,车轮碾压铁轨噪音连绵不绝,地板震颤,他习以为常,闭上眼睛,不用看时间,沿途站点烂熟。 梦境摇摇晃晃,恍然回到那段时光,在家乡得罪地头蛇,逃到槟城,恩人替他改名,叫做“阿沅”。 那天晚上,他惹得看门狗又闹又叫,端茶大嫂放下托盘去看门外动静,他蹑手蹑脚,拿出玻璃药瓶,往咖啡里滴进黄色液体…… 咯噔!车轮重重弹起,后脑勺磕到了,他惊醒,胃里一阵恶心。 火车到站,乘客们闹哄哄上上下下,四只脚走进包厢,一男一女,叽叽喳喳,他不耐烦,恨不能打晕这两个人。 男的鸠占鹊巢,坐在他铺位。他不得不小心,大气不敢出,暗暗摸到腰间匕首,今天格外不顺,如果…… 匕首堪堪出鞘,那个男的起身:“你渴不渴?我倒点水。”脚转过来,足踝刺青,猩红的大象,细密符文环绕,暗处男人呼吸一窒,这是弟弟的纹身,他不会认错。 他胆战心惊,暌违数年,不记得弟弟声音了,上次见面,他还没有读中学,掐指一算,快二十岁了。车厢里的男孩子,听起来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他想冲出去,兄弟相认,但他不能,最应该做的是熬到停车,再也不回头逃走。 “我还想着大哥回老家了,以为这次能见面。我妈上次见他不知是多少年前。”弟弟忽然开口。 男人心脏碰碰直跳,血脉亲情令他动弹不得,作茧自缚。 在他看不到的上方,陈星然把玩袁琪链坠,指甲划过兄弟俩照片。袁琪更加挨近她,她推开:“真不害臊。” 他笑了笑,从背包里掏出小锁头,啪嗒,锁住门。 男人打了个寒战,彻底成了瓮中之鳖。他不知道弟弟身边的女孩是谁,或许是个普通人,或许是卧底警察,或许是那边的人,怕他反咬一口。 他不该贪恋手足之情,他有什么资格骨肉团圆? 弟弟喋喋不休家事,连绵不绝的雨季,风味独特的食物,老老少少的亲友。故人故事如棉絮,绵绵密密落下,令他透不过气。 咔哒,门锁开了,弟弟走出去。 男人安静大口呼气。 女人的脚靠近,熟褐色凉鞋,鞋跟两寸半。这样一双鞋,跑不快。他松了口气,听到—— “阿沅,你要躲到几时?” 陌生的声音,久违的名字。他喘着气,攥紧匕首。 “不想吃枪子的话,老实点。” 他拱出来,狼狈不堪,仍是不放手利刃,低声问:“你是警察,还是杀手?” 陈星然短促一笑:“我爸爸叫你阿沅,这个字来自沅江,是屈原流放的地方。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你……”阿沅想问她带了多少人,又觉得徒劳,他的行踪已经暴露,改口,“李小姐,我对不起李先生。求求你,放过我家里人!” 他扯下项链:“里面有你找的东西,他们也在找——” 火车到站,他猛地跳起,钻入人群。陈星然剥开链坠的照片,夹层是迭得小小的纸片,展开一看,一串英文字母。 这次停车格外久,再次开车,袁琪回来,手上捧着千层糕,带点疑惑说:“听说有人卧轨自杀,警察都来了。” 千层糕红白相间,秋毫无犯,暗红条纹好像枕木一样笔直匀称,陈星然放一块在口中,细嚼慢咽,柔软中丝丝猩甜。 袁琪笑说:“我妈妈做的更好吃,下次带你去吃。” 父女 “陈太、陈太。”经理连叫两声,黄云娴回神,盯着数字,微微头晕。鑫山集团的投资项目获利超乎想象。 陪她的冯成笑说:“陈太太,鑫山集团就是财神爷,这下你信了吧?” 她两耳发热,又暗中不快,韦婉淑夫妻也加入了,赚得更狠。单她一个人,赚不过来,不不,她有女儿,如果姑爷入股,分分钟超过别人。 她透过玻璃门,去看陈星然,她竟然在吃冰淇淋!吃成肥婆哪个要她?!她的心情变得十分矛盾,一下子看待女儿是压箱底的宝贝,她手上那些财产不值一提,要紧的是她嫁个殷实的夫家,让她妈妈挺直腰杆。 但,她一下子又觉得陈星然可恶,她一身毛病,吃甜食,抽烟,泡吧,撒谎,滥情,桩桩件件,自毁长城。 黄云娴气势汹汹出门,陈星然吃完香草冰淇淋,见她生气,正中下怀,无所谓上车,招呼:“去公寓,拿裙子。” 今晚相亲,应该把礼服存在见面的酒店,她故意让人送到住所。 雷声隐隐,隔着车玻璃,一清二楚。黄云娴气苦,明知道是台风天,她还作妖!恨极了,要拧她,又舍不得损伤这层水灵的皮子,今晚的裙子要露手脚,留下印子成何体统。 她恨恨地说:“快去!等下淋雨,我不管你。” 陈星然懒懒踏入公寓。经理在门口堵人,嚷嚷:“你是家属又怎么样?这儿是工作的地方。” 陈星然看挨说的是个姑娘家,大摇大摆走过去,说:“教你拿东西,跑这么快?” 经理收了威风,腆着脸问她好。陈星然敷衍一声,将化妆品袋子交给姑娘,带她进电梯,到了楼层,人家怯生生还她,她笑说:“送你。” 姑娘怯怯笑了,一路上顶楼,进了阁楼,关紧木门,背过身,打开纸袋,好奇看樱花色香水,嗅了嗅淡香,太沉迷,没留意门开。 “元宝?” 她惊惶扭头,拉下脸:“爸!” 坚叔看到女儿变脸,心下忐忑,从桌下拖出她的箱子。 元宝满腹委屈,喋喋不休:“你们经理好凶,把我当贼审!还吓唬人,说我强闯民宅,要报警。” 他宽慰道:“他脾气大,说两句罢了,哪会来真的?”女孩儿气上加气,摔摔打打枕头。 坚叔忙说:“刚给了生活费,你又买东西?” “朋友送的!”元宝怨怼,脸上泛起光彩,掩饰不住喜色。 坚叔低声问:“男的还是女的?” “人家是大小姐!”她没好气,赌气狠狠抹了一把香水。 坚叔叫元宝吃葡萄。元宝勉强吃一颗就不吃了。坚叔问她怎么不吃。她皱眉挑剔:“吃多了牙齿酸好不好。” “啊,我买的都是甜葡萄。” “吃起来甜,吃多了酸掉牙。土里土气的,哪有绿水晶好吃,人家闻着还有一股花香。便宜没好货!” “贵的不一定好嘛。你当有钱人放的屁就是香的?” 元宝将旧被子塞给他:“干嘛不捐,害我辛辛苦苦提一路?” “丢了浪费,给我盖。” 她嗤笑道:“你个男人睡花被子,好不好笑。” 坚叔不在意:“我的房间亲女儿都不爱去,谁会看见?”他从钱包掏出钞票,塞给女儿,又和她唠叨自己开伙新鲜又省钱,不要总在外头吃。元宝摆摆手,拖着箱子出去了。 元宝风风火火拉着箱子坐上电梯,中途进来三个男女。她见陌生人好像每个毛孔都散发金钱的芬芳,眼光流连在摩登女郎装束上,风衣,长裤,鞋子,丝巾,都好气派。她是坚叔的宝贝女儿,走进高档公寓只是边角料。 电梯门打开,她等人都走了,慌慌张张拎着箱子出来,轮子被地上的坎卡了一下,她贪靓穿高跟鞋,差点没站稳,扭了扭,没有摔地上。灰头土脸来到门口,她输了三次大门密码都是错的,去望门卫,他只顾叹茶看杂志,不知道真聋还是假聋。她又抹不开面子问人,踌躇间,有个人说:“门禁维修,输密码没用,要刷卡。” 穿深蓝毛衣的小姐姐刷卡,门应声开了,元宝看她戴着眼镜,估计是大学生,比红男绿女平易近人,又帮了她,心生亲近。小姐姐拿着雨伞,拢住菱格绒线开衫,说:“下雨,你拿伞,公用的。”元宝忙不迭拿上,走出门去,回头看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接到老爸电话,紧紧张张问到哪里,有没有淋雨,他要送伞。她没好气说自己不傻,借了公寓的伞。她要打听好心人,又怕他啰嗦,挂了电话。 艳女幽魂 雨天闷湿,连带酒楼都阴郁。对面男士客气问:“陈小姐还点什么吗?” 黄云娴低低咳嗽一声,使了眼色,陈星然说:“我妈伤风,来盅梨汤润润肺,我要西多士。” 黄云娴最恨她吃甜食,陈星然堵她的嘴:“神仙一口西多士,神仙都爱吃,妈。” “偶尔吃吃不要紧。”陪坐的张太太打圆场,朝侍应生招手,“今晚唱什么戏?” 侍应生拿来单子,张太太递给黄云娴,她不接,男士又谦让,坚持女士优先,陈星然当仁不让:“今晚花好月圆,听这个——”手指《百花公主》。 她妈妈瞬间气炸,亏她想得出,相亲宴点夫妻反目的戏!黄云娴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丢下陈星然,离开酒店。 陈星然等雨水稍微小点,坐计程车回公寓。她不可惜礼服,只觉得一身水晦气。 快到九点,坚叔准备十五分钟后下班。经理叫他去会议室收拾,接班的小麦是经理亲戚,总把活摊给别人。这次说吃喜酒,晚点到,他辛苦点,请吃夜宵。会议室打扫琐碎,白日是保洁做的,垃圾放到第二天会发臭,有时叫保安粗粗处理。可以拿剩下的饮料点心回去。也算有点油水。但今天下雨,傍晚雷雨交加。 他撑伞,走到已经半湿,会议室一片狼藉,椅子乱七八糟,他先一一摆好凳子,再收垃圾,蝗虫过境,几乎没剩下什么吃的。明天的保洁嘴碎,他不想听人唠叨,便要做得细致些,扫到桌下,滚出来一个绿的圆子。他弯腰捡起来,是一个大葡萄,色如碧玉,沉甸甸的,一点没有失水皱缩的纹路,皮紧肉实,他咬一口,像甜蜜的炸弹在口腔爆开。不觉两三口吃完,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要自我安慰,太甜,吃多了齁嗓子。 小麦十点才姗姗来迟,又去上厕所,辛苦他巡视。他吃了人家的炒粉,抹不开情面。拧开收音机听戏,今晚换节目,女声沙沙唱道:“ 你是虔诚的和尚 我是庄严的女菩萨 我们朝夕相见面 真像是一家 我们心相呼应 可没有说过话 你对我焚香祷告 你给我披金插花 到底为了什么 你坦白说吧 别等我向你传神 别想我开口说话 因为我是女菩萨 真正的女菩萨 你是诚心则灵 我是有求必应 可是我不能说话 可是我不能说话 可怜的和尚 因为我是女菩萨”。 听不得热闹,他扭了一下按钮,换了幽幽悲吟:“……花儿谢了,连心也埋……” 显示器里人迹稀少,只有某个屏幕,门口站着人影,十多分钟也不走。他算了一下,应该是陈星然家,他记得她独居,平时客气,提着手电筒和警棍去看。小麦乐得坐班赌马。 到了二十二楼,坚叔看到人还在,抖抖索索,身上长鳞片一样,轰隆雷声吓得手颤,按住警棍,走到几米开外,她抬头,从湿发遮蔽中转出半张白脸,坚叔认出陈星然,讪笑问:“才回来啊?” 雨夜美女蛇(H) 雨越来越大,陈星然走进公寓,将近十二点,交通拥堵,费了很多时间才到家,冰凉湿手摸出钥匙,一时不慎,滑落在地。不得不弯腰去捡。坚叔正好巡视,瞥见领口不设防的春光。她只当没人,没有留神捂住胸口,又冷又累,一时想不起。他咳嗽两声,慢慢走来,若无其事问:“才回来啊?” 陈星然说是,继续低头看没试的钥匙。手凉,她不愿意接触皮肤整理仪容。湿发黏成一绺绺散下来,粉底基本冲掉,露出清透本色,口红凝在唇上,像冻樱桃。水光淋淋,一片一片,从额头延伸到胸前。赴宴穿的抹胸裙子吃水紧贴,上头皮肤白得发亮。 她试了钥匙,都不对,坚叔看出来,忙说:“我有备用,找出来给你。”陈星然和他去阁楼。进了门,他放下门帘,又关紧门窗。房间灯泡暗黄,桌上又一盏台灯,也是黄色的光。她坐在床上等,一边用他给的毛巾擦雨水。床是钢丝床,一迭天蓝棉被堆在床尾,被面铺满白花,她有点奇怪,一个阿伯的被面是梵高的杏花。她问:“怎么不住值班室?” “值班室只能上班睡。”他在柜里细细搜寻,柜门镶着窄窄的穿衣镜,擦得银光闪闪。黄云娴以前骂过,说吓人,招鬼,眼前跳出一个人,谁受得了。 陈星然瞬间“跳”到他的前面,他看到领口露出的肌肤亮晶晶,不知是珍珠粉还是钻石粉,细细密密闪光。她心烦意乱,无暇顾及姿态,领口稍稍退缩,酥胸微露。他吞了吞口水,问她搬进来有没有配匙,说还有一批备用收在床底。他转身,走到床前蹲下,去够床底木箱。 陈星然一脚抵在他右肩,鞋跟卡在肩头:“你今晚瞄我做什么,坚叔?” “我、我……”他结结巴巴。她加重力度,踩住肩膀,完全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风声呼啸,夜风从缝隙侵入,吹得毛发直竖,微微颤抖,他被她踩成了跪姿。 陈星然心底发笑,转动脚踝,鞋尖打在他的耳前,曼声问:“嗯?”圆润小东西轻轻打在坚叔下巴颏,嘴边抵上团硬纱。朦胧的灯光下,他看清她脚上金色高跟鞋,脚跟系着金纱蝴蝶结,中心垂着串蜜色珍珠。 长裙前后两片缎子,抬腿的时候,缝隙裂开,他看得到下宽上窄三角缝隙,丝袜晶莹,如同水晶发光。他一下子看呆了。 她看他憋不出一个字,脚也累:“钥匙。”他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奉上。她挪开脚,预备拿钥匙,他手一松,钥匙滚到地上,趁她分神,他握住她的小腿,泥牛入海一样,头扎进裙子里。 陈星然又恶心又无语,这个裙下之臣踢不开,打不动,他只顾撕开双腿,乱亲一气,她底下防走光措施层层加码,又是纱又是丝,贴身得很。坚叔怕她挣脱,手不得闲,就靠嘴去亲和咬。她无语到极点有点好笑,他当成吃棉花糖,还是千层糕,一时间咬不坏,口水先洇湿了,隔着布料,被咬了好几口。她的小腿靠在他的肩头,做出妥协姿势,坚叔不知不觉放松钳制。陈星然的腿像柔软的白蛇,悄悄往下滑,软绳一样锁着他的后背,柔滑的触感伴着暧昧的摩擦响动从脑后延伸到腰上。隔着薄薄的丝袜,柔滑莹润腻玉般的肉感,让他张口结舌,心旌摇荡。 馨香柔软的物事柔柔蒙在他脸上,轻轻挪动,蹭着他的鼻子和嘴,是真丝和薄纱,他还想到它们包裹的那团肉。他的手滑到裙子里,不会解开扣子,往下扯,露出一线皮肤,令人脸红心跳的温软触感,陶醉了不知多久,他迷迷瞪瞪拔出来。 陈星然歪着头看他,似乎是戏谑,又似乎是同情,慢慢坐直,开口:“警察十五分钟后到,你可以准备一下。”他浑身发软,发抖,头脑混乱,原来她一边挑逗麻痹他,一边报警。她稍稍抬了抬下巴:“咦?还不舍得起来?” 他强撑着站起来,看到她欠身,也预备起立,急着阻拦,站立不稳,直接扑倒她,陈星然烦了,冷着脸,直接甩了一记耳光,啪!坚叔今晚忽上忽下,又怕没准连分工也保不住,不禁怨恨,一头撞倒她,抓紧裙子开衩,从底下一路撕开。撕成一缕一缕的,像百叶窗,红红白白若隐若现。他硬生生在她下面掏出一个口子,压在她身上,捂住她的嘴,侵入了她的身体,陈星然隐约喊了一声,他含混闷哼一声,往上提了提。 他带动她蠕动,残留的水气,紊乱的呼吸,抖动的碎布,还有胸部紧紧顶着他。他扒净丝缕,显山露水,手掌一贴在她的胸口,她后知后觉双眼睁圆,又打了他一巴掌。他的脸先热后生凉,讪讪摸着巴掌印,手缩回来,腰不自觉加快挺动。他低头瞥见穿丝袜的一双腿,像闪光的河合流到他身下。 他感觉寒风乱窜,扯住花被子,盖在身上。棉被包住两个人,只露出两颗头。陈星然一言不发,躺在他身下,盯着他,不喜不怒,眼神幽深。忽然,他感觉到柔软轻触胸口,低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微微抬高,角度很微妙,被子上露一点点乳沟。坚叔意识到她在用胸部蹭自己,又爱又怕,终是握住,柔嫩饱满的触感教他浑身酥麻,两只手都上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揉。他在黑暗中摸索香艳迷离的胴体。结束以后,床铺上盈满暧昧黏腻的气息。 坚叔想起她说报警,竟不再害怕了,大约是因为刚刚肌肤相亲,甜蜜销魂的交融让整个人都漂浮起来。 门碰碰作响。坚叔浑身僵硬,马上想起报警的事。陈星然在耳边说:“完了,你死定了。” 坚叔紧张问:“谁?” “小麦呀,坚叔。”外面人说,“我进来借锤子。” “没有,我睡了,你说什么工,明天我再做。” “明天来不及啦,你不开——唉,干嘛闩门啊?”小麦用钥匙搅动门锁,“我好像听到里面有人。” “没有、没有,我听广播。你搞错了。你搞什——” 坚叔一心对付小麦胡搅蛮缠,没留神身边的人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身露体跪坐在他的身上,手捉着半软的性器,揉搓起来,渐渐有了反应,不听使唤,他吓得失声叫,又捂住嘴。 “反正一个人,下来和我喝酒嘛,我一个人好无聊。成天锁在屋里搞鬼哦?” 坚叔之前一段一段看她的身体,这下子见她光明正大现身,哪里还有大饱眼福的心思,吓得面如土色,因她俯下身,张口含住他。 他渐渐窒息,被美女蛇绞住,一点点吞噬。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干嘛求我啊,坚叔,大家平时都蛮好啊。” 陈星然开始用舌头舔舐,抵着他的眼,还在肉袋里摸来摸去,捏了捏肉丸。坚叔晾着不速之客,他是傻子才会在美女给他吹喇叭时候和傻子扯皮。 她握住他,像擎着剥了皮的芭蕉,爱吃不吃。坚叔怕她玩心大起,下口没轻没重,连连吸气。 小麦听屋里声音古怪,问:“坚叔,你是不是叫了鸡?” 他立刻梗着脖子喊:“不——不是!”陈星然忽然一口吞掉,漫不经心的诱捕之后猝不及防收网。 小麦听出外强中干,更加不肯走:“啊哟,我不是大嘴巴,不用怕啦。大家都是男人,我明白。阿姐哪家的?哦,应该是阿嫂?有家很公道的,平靓正,就是不知姐姐仔做不做你的生意哦。” 坚叔现在被拿捏,最难消受美人恩,女人半湿的长发在胯下扫来扫去,想叫停,又投鼠忌器,隔墙有耳,扭都不敢扭,只好挺尸。陈星然很熟练,这就更骇人了,她颇有余力,信手拔他腿毛,他下意识叫出来,被迫低声说:“轻点好不好?” 小麦听见他不咬钩,有心炫耀,大谈自己的罗曼史来馋他,坚叔替他害臊,说:“小麦,叔老了,花花世界还是你去见识吧。” 小麦听到他服软,乘胜追击:“老当益壮嘛,阿叔,姐姐仔年轻,你不行,她行嘛。” 坚叔闻言,心中一惊,胯下一凉,小麦旧情人行不行他不晓得,他屋里可是有个很行的姐姐仔。陈星然摇摇摆摆坐起来,扶着剑拔弩张的性器坐下去。 门外小麦还在大吹法螺,滔滔不绝泡妞秘籍,屋里已经上演观音坐莲了,陈星然摇曳生姿,撩开头发,昏黄灯光照在裸体上,雪白肤色泛着柔和的淡淡的金光,钟灵毓秀,仙露明珠般的光泽。 坚叔直勾勾盯着那对跳动的大肉球,两点晃动的樱红仿佛香饵,在勾引他。他像趴在池底的乌龟,陈星然拿雪白的大馒头,隔水晃来晃去馋他。 或者她才是水里妖艳的人鱼,招手钓他,一步步溺毙在深海里。 湿润的啪叽声在房里回荡。没有被子掩护,淫乱的真相暴露无遗。坚叔再也按捺不住,投身咬钩,狠狠咬住鼓胀的乳房,吮吸娇嫩的乳尖,吮得它挺起,凶器猛烈冲撞敞开的禁地。液体滋了一腿。陈星然做了充足准备,体内还是被迸发的欲火席卷摧毁,胀痛,酸痒,粗野狂热的欲望时而想要撕裂她的肉身,时而想要释放烈焰灼烧周身。 她呻吟,间或夹杂尖叫。坚叔紧紧搂住香美的玉体,狂热地吻她,饥渴地需索,他的欲火浇上她潺潺的雨水,烧得更旺了。两个人像火炉中泥人,忽软忽硬,半软半硬。 小麦口干舌燥,没人理会,耳朵贴在门上。门有几条透骨裂缝,都被报纸和海报糊住,遮住视线,隔音平平。女人近乎哭泣的扭曲叫唤,他嘟囔,人老声嫩。呱嗒呱嗒拍击声绵迭不断,喘息和叫声交织。小麦悻悻想不过一个师奶,搞不好还是肥婆,坚叔也是饥不择食。站得腿酸,丢手走开。 又做了一阵子,才告一段落。坚叔靠在陈星然身上喘气。 坚叔看窗外微茫的天色,猛然想起不知道多少个十五分钟过去了,警察根本没来,她没报警,不过诈自己。 他关掉灯,屋里黑下来,唯有窗玻璃透出一点微弱光亮。 他的手放到她的胸上,方才耀武扬威的一对大球,现在不过是任人撷取的面团。她抬手阻挡,说是阻拦,竟然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挑逗他。 她不得不说:“放手啦,没完没了,好烦。” 坚叔憨笑说:“又软又滑,手感好,男人都喜欢摸的。”说完他去亲她的脸,一路亲到嘴上。陈星然软得快要撑不开眼皮,没避开,他亲了摸了,又探到湿漉漉的腿间,抠挖腿心,弄得一手胶黏。 陈星然闻到气味,说:“好恶心,不要弄啦。” 他分开她的腿,厚着脸皮说:“陈小姐,再陪我做一次吧,你好辣,我从来没试过那么爽。” “我真是贱,酒店不住,鬼迷心窍到这个鬼地方和你,呃——” 和前度横冲直撞不同,现在是磨墨濡毫,水磨工夫,喘息之机,还能说话。 坚叔问她:“有没有很舒服?元宝她妈妈以前喜欢我在床上这么弄。” 她轻嗤:“真不要脸,你老婆看到你和别人睡觉,恨不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你倒有脸提。” 坚叔抱着她说:“她才没那么爱吃醋,肯定是看我打光棍,变成鬼骗你今晚来。”抽插了片刻,嫌水少,又腾出来上手。 “啧,别弄了,湿得明天人家以为你尿床。” “嘻嘻,香喷喷的,怎么会是尿?”他吮着陈星然的唇,两个人沉溺不提。 黎明时分,陈星然起身穿衣,长裙有系带可以固定,坚叔知道她底下真空,绸子都看得到微妙的尖尖,说:“陈小姐,得闲炒饭。” 她用鞋尖顶了顶他的腿肚子,没答应,独自出门离开了。 元宝过几天找他要生活费,坐在床铺,嗅到一股冷香,被褥隐约粘着银粉,抱起枕头被子抖出一团丝,丢到他身上:“呸!你找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坚叔看元宝抓住自己把柄,忙塞给她钱,借口有活,赶紧下楼。 父亲身世 母女没有隔夜仇,黄云娴气消了,主动联系女儿:“我看看,你成天搞什么鬼?” “我看你妈。”陈星然放肆一笑,挂了电话。 前两天,她飞到南洋外婆家参加聚会。外婆走下楼梯,含笑问:“想吃什么?” “辣椒炒肉,下饭。”她随意回答。 外婆揉了揉她的双肩:“好,还有盐水鸭,再焖腊肠,周可从小喜欢吃。去花园坐坐,你哥哥姐姐都在。” 外婆端着陈皮水上楼,放在外公面前,说:“外孙女带来的新会陈皮。” 老两口走到窗口,望见孩子们给玫瑰花剪枝条,别人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唯有陈星然利落,三下五除二,修了好几盆。 外公沉吟,道:“我们把星然当男孩养,秉性竟比男孩子还要强。” 陈星然不知外公外婆看自己,周可来打招呼,她俩走到角落说话。 她拿出项链:“我们没猜错,是阿沅下的毒手。” “他为虎作伥,一定有利可图。一直供养家人,顺着银行资金的流动,可以推出他的行踪。”周可低声说。 陈星然微微笑说:“你朋友挺厉害,能把他挖出来。” “天生做记者的料,饭碗砸了,刚好去做狗仔。”周可无奈苦笑。 陈星然递给他支票,他没接,不解看向她,她解释:“爸爸一直在资助慰安妇,最近受资助的老人过世,这笔钱转给你的朋友。” 周可收下,问:“下一步怎么办?” “我要问清楚爸爸的死因。”她藏起项链,去书房找外公。 房中养着鹩哥,昂首挺胸背诗:“投绂归来万事轻,消磨未尽只风情。旧因莼菜求长假,新为杨枝作短行。” 陈星然轻轻一推鸟笼逗它。 墙上仍旧挂着那幅字,比她妈年纪还大,落款是“中原遗老李文雪”。外公说:“当年,李先生四处流亡,贴身藏着氰化钾,想着一旦落入敌手,不如自我了断,绝对不能当汉奸。” 她若有所指:“毒药有时是解药,有时是凶器。” 外公坐下,问:“你们从小到大听我说这些老掉牙的事,是不是腻了?” “我喜欢听故事。”陈星然拿出链坠,掀开照片,铺平纸片,“我找到给爸爸下毒的凶手,他交出毒药标签。外公,为什么有人要害爸爸?” “你爸爸生前最重要的遗物存在三个保险柜里,两个由我保管,一个在你妈妈手上——你已经看到了。我给你看第二个保险柜的东西。”外公取出陈旧的铁盒,摆在桌上。 盒里的东西很少,一枚长命锁,包在绣花手帕里,还有半本《扬州屠城亲历》,褐色书页如同枯叶,泛黄发脆。 外公告诉陈星然,她父亲原籍南京,日军侵略前夕,全家逃难,临行前,她的祖父将半本《扬州屠城亲历》交给上战场的长子,另外半本留给襁褓中的幼子,随着他来到南洋。 陈星然头脑发胀,爸爸去世时候,她才六岁。她只知道爸爸是孤儿,现在外公说,爸爸原本有个大家庭,他原来也有父母,有兄弟姊妹。 “他们还在不在?总有人活下来吧?”她问,抱着一线希望。 外公握住她的手:“星然,二十年前,你爸爸亲自去南京确认过了,家人无一幸免。你是他唯一的血脉,他怕你放不下,才早早立遗嘱,拒绝尸检,发生意外也不追究。” 陈星然摇头:“我不甘心!” 第二天,外公身子不舒服,住院调养。亲戚们来探望,姨妈住进家里,房子变得热闹了。 陈星然有三个姨妈,她妈妈老幺,大姨妈叫做黄梦婉,二姨妈叫做黄泽娩,外公是湖南人,将“云梦泽”嵌入女儿名字。 大姨妈下面线:“我和二妹想给爸妈补个婚礼。他们结婚时支援前线,办酒席的钱都捐了,只请了父母兄弟。后来你爸爸过世,老爷子更没有心思庆祝。” “星然,你妈忙什么?忙到六亲不认。”二姨妈捧着叻沙汁进屋,快人快语,“我看她不姓黄,是皇上的皇,日理万机的皇上。” 大姨妈责怪:“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话。星然,去陪外婆说话,这里有我们。” 陈星然来到客厅,外婆翻着相册,笑吟吟招呼她,推近相册:“老头子最喜欢你爸爸,云娴都有些吃醋。后来她嫁给你继父,你外公刻薄他除了姓陈以外,一无是处。我让他不要多嘴,陈家对你们不薄。说到用心,还有另外一个……” “我去给外公送饭。”陈星然站起来,走向厨房。 残片 外公没大碍,不到一周便出院了。他在家中静养,婉拒会客,房子里再度清静。他让陈星然去地下室,温和说:“我以为周可会陪你。” “外公要说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发问。 老人说:“第三个保险柜里的东西,你爸爸留下遗嘱,禁止所有亲属查看。你爸爸拿到这份资料以后,曾经将其中两页剪成碎片拍照,走漏了风声,那些人买通跑腿的阿沅,后来的事情你都清楚了。” 他翻开遗嘱,推到她面前。遗嘱条目规定要么继承遗物,终身不能查看,要么放弃继承,拿到一张残片。陈星然说:“我要残片。” 她拿到了一张薄纸,字迹寥寥,还用墨水重重涂抹,勉强看到一个单词“day1”。 周可问:“上面写什么?” 陈星然说:“留白很多,怀疑是实验报告。” “内容太少,看不出是什么报告。”他说。 “除了字迹,还有别的线索。调查一下这种纸和墨水在哪里用过。战争期间做实验的地方一定不多。”她叮嘱周可。 “你有什么计划?”他问道。 “沿毒药查下去。学校的研究所能查到资料,我想办法进去。”陈星然将残页夹进国史大纲,交给周可。 他假装借书,夹带资料出门,狂风呼啸,书页猎猎作响。 门后钉海报的图钉掉了两枚,金发梦露翻卷过去,露出眉目传情的李凤姐,风一刮,底下泛黄的貂蝉显出半张脸,摇摇晃晃,垫底的半张报纸,字迹漫漶,零星能见几个标题的零件。 坚叔起身,捡起图钉,重新摁了回去。他懒得像元宝那样用心拿透明胶贴中环三太子海报的四个角。 同事让他去花园巡视,昨天业主投诉有蛇。他翻出手电筒,正要走,同事问他是不是刚洗脸,下巴有水珠,他照镜子,不知何时染上银白粉末,搓得皮肤红了,才蹭下来。 天阴阴的。花园空无一人,一缕缕凉风从花叶筛过。别说蛇,连蚯蚓都没见。 角落有座废屋,原来是民房,屋檐瓦片掉落,顶上半秃。门口淡粉褪色对联:“堂开瑞日金莺啭,帘卷春风玉燕来。” 屋里霉味扑鼻,汪着发黑绿水。床已经塌了,一袭残破龙凤红床单,落满老鼠屎和蜘蛛网,墙上歪歪扭扭写着字,缺胳膊少腿。 窗下直挺挺倒着根乌木棍子,他以为是拐杖,近看是黑蛇,头发一根根竖起,退后两步,定了定神,蛇坑坑洼洼,俨然死去多时,被老鼠啃食。 他告诉同事,蛇已经死了。同事和保洁打了个电话,叽叽喳喳半天,好不怨怼:“下雨了,明天才肯来。” 雨声淅淅沥沥,天黑得快。坚叔饭后犯困,歪在沙发上打盹。 朦朦胧胧,经理命他陪陈星然上楼。坚叔打冷光手电筒,发蓝白光照楼梯,也照见她的皮鞋和水淋淋的洁白的脚,一段白腻小腿,他做贼心虚,悄悄抬高两分,照亮完整小腿,然后是莹润的大腿。 她走在前面,裙摆滴水,冰凉雨滴落在手心,欲火滚烫。电筒青光像泛蓝的手,掀开裙摆,若隐若现一痕银边。 上到七楼,坚叔去撩蜘蛛网,回头看到陈星然,她似笑非笑,朝他吹了一口气,飘飘荡荡,薄纱落到他脸上,像一片蛛网。他捉在手心里,是透明的窄窄的纱。他的手去捋她荷叶边的宽领子,雪纺料子半透明,像经雨的白玫瑰。蜘蛛吊着一根丝,倏地落下,陈星然的耳坠钟摆一样晃荡,掠过光滑的肩膀。雨幕沙沙,忽明忽暗,在风里,雨丝变幻角度,像动荡的帘子。 一段青光照在她身上,似仙似妖,白裙紧紧贴在身上,内衣是黑色蕾丝,难怪她在楼下用玉臂遮住。坚叔半脱半扯掉内衣,狠狠揉搓饱软的胸脯,滑到两腿之间,急迫地捣进去。她的两条长腿,勾在他的腰间。她的手脚修长又柔软,毫不费力。坚叔意犹未尽,整栋公寓都是敞开的空房子,他随便挑了一间,抱着陈星然进去。 潮湿的雨天,滴水的玻璃窗,喘息急促。凉雨和热汗在湿滑的胴体上交融。 坚叔做着勾魂的春梦。几乎溺毙在欲海中,他被人一推,跌出梦境,四壁空空落落,灯泡钨丝如红虫。 曲折仙源许恣寻(H) 陈星然好些日子没有回来。坚叔回忆起那晚的光景,食髓知味,又不敢明目张胆约会。经理说有业主投诉他夜间噪音扰民,还有风言风语,影响大厦形象。他猜小麦告状,心里不服,但想起那天快活,又涌现隐秘的快意,头低下去,默默不语。 经理摆了一通威风,又说他老实人,一向勤恳卖力,信得过,他也帮他解释了。听到坚叔唯唯,满意点头,甩出记录本,要他核实账目。 坚叔鬼使神差找到陈星然房间号,装模作样核对一番,用座机打她电话,故作正经:“陈小姐,你的公寓闲置半个多月,又一直续费,请问还住不住?” “哪天值班,回去再谈。”她看穿把戏,“再来电话,告你骚扰。” 他惴惴不安,没来得及答应,就被撂了电话。要笑不敢笑,开心又担心。 值班当天,他和小麦坐在门卫,经理杀进来,吼道:“坚叔怎么回事,业主一个钟头前喊你修灯泡,三番两次不见人。” “哪个找?” 经理骂道:“二二幺七陈小姐呀,还和我装傻。” 坚叔慌忙上到楼层,门虚掩着,他进去,屋里昏暗,窗台盆景垂下串串绿叶,像天然的帘子,又吃掉一部分光。 空空荡荡,床上也不见人,他正疑惑,才听到楼上水声,片刻,门锁一拧,透过楼梯间隙,陈星然一步步下来,两条白腿像一对婀娜摇曳的双生树,浴巾随着步子微微荡起,从下往上看,春光乍泄,山明水秀,从一道道窄条泄露出去,拼成鲜活的春画。 她斜靠扶梯,笑说:“两小时后监控才启动,水管又不通,你先修哪样?”坚叔过去,先把“扳手”伸进浴巾底下去探路,她颤了两下,嘴唇翕张,眼波流转,没骨头似地被抱到床上。 坚叔背对着她脱裤子,没有坐下来,他估计女孩子都像女儿讨厌外人坐自己的床。陈星然湿漉漉贴上后背,双手攀上他肩膀,拉他坐下,撒娇道:“开灯啦,天好暗。” 他斜着身子去够床头柜台灯,她顺势滑到腰间,趴在上面含住,吞吐几下,躺回枕头上,又不忘记娇嗔报时:“还剩一小时四十八分钟。今天学乌龟爬上来的吗?” 两个人做了一回,坚叔说下周入新房。陈星然问哪里的房子。他不好意思:“一般般,房价顶你家洗手间。”又请她去暖房。她笑说:“你好心,教女儿离我远一点,免得我带坏她。” 坚叔忙说:“哪里的话,你是我女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读得书,又聪明,又漂亮——”陈星然笑盈盈支起头听他褒奖,暖洋洋的大长腿随意搭在他身上,鼓励他继续。他讪笑刹住,接下来怎么说,总不能说他乐见女儿学她睡老男人吧? 她的手插进他半旧的衬衫抚摸他的胸膛,低下头亲他的嘴唇,舌头在口中游弋,问他:“今天安全期,来不来‘暖房’?” 陈星然和玉蝴蝶一样翻飞,最后一分钟,零存整取才结束。坚叔看她水淋淋、娇滴滴玉体横陈,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可怜情态前所未有,鬼迷心窍,色胆包天,抱她起身,抵在墙上,教她做出猴子上树的姿势,挂在身上,咬耳朵:“哪里是监控死角?” 她笑他贼心不死,癫狂好几下才答:“餐厅啦。”黄云娴只知道她料理懒散,不知她胆敢炒饭。 桌布是黄云娴挑的——她钟情东洋货,美其名曰露草色的正宗的“青海波”,就是惯见的鱼鳞纹路,陈星然很憎这块布,喊它鱼鳞病。 她一身白肉躺上去,今日特供女体盛。坚叔从头舔到脚,五粒粉红水嫩的足趾握成一把放在嘴里嚼,大快朵颐,酣畅淋漓。完事后,后知后觉衣服丢在床头,不敢过去,陈星然坐在椅子上,掀开桌布,丢给他:“自己挡一挡啰。” 坚叔觉得眼前景象荒诞,他们裸体在餐厅说话,像亚当夏娃跑到大都市,陈星然自然舒展得好像名牌时装加身,没有一丝忸怩。 他攥住桌布,迟疑说:“不妥吧,这是你家东西。” “坚叔,早知今日。”她翻出包,拿出口红,管身黑底错金,“从我屋里出去,偷东西和偷人,总不能两样都不沾吧?” 陈星然用脚趾顶了顶他膝盖,在桌底下:“不想做贼,下次找好酒店开房,提前买好我的内衣,喏,尺码。” 她旋开盖子,用口红在他胸口写了一串数字,坚叔看她开始往嘴唇上涂口红,怕心血来潮,在他脸上身上盖枚唇印就大条了,慌慌张张裹着下身,只恨桌布太小,顾头不顾腚,灵机一动,鬼鬼祟祟抱走玄关大玻璃瓶绿植遮挡,顶着陈星然的三围数字,夺路而逃。 她自然是骗人,今天监控升级,全天失灵,大象进房子都拍不到。陈太太哪里知道家贼难防。不过找不到证据才更可疑,她是惯犯,一时技痒,有空子不钻才怪。 陈星然不日收到一封挂号信,她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贴了日期的房卡,收到衬衫口袋里,走回家。她一边煮面,一边拿起洗干净的青瓜,脆脆地咬了一口。 黄云娴细细搜检一轮,找不到蛛丝马迹,环顾上下,终于相中了目标,摆在门后的香茅:“我的吊钟哪里去了?谁叫你买这盆草?” “哦,驱蚊,又可以做菜。”她撕下长长的叶子,放在嘴里咀嚼。 她妈妈一怒,重重打她手背,夺过去,扔在垃圾桶里,大骂:“异食癖呀你!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放,哪天乱吃毒死你!” 又气鼓鼓说:“李咸宜,我恨你!” 她拧掉天然气,长筷子卷起清水面条:“关我的事?我亲爹是你旧爱,陈先生是你新欢,新欢旧爱一相逢。”她本来和亲生父亲姓,最初起名李咸宜,父亲去世,黄云娴再嫁,做主改名。生气时候还是叫她旧名字,发泄对她父亲的怨恨和对女儿的爱恨交加。 “怎么不关我事,要不是我,你顶着这个书名上学,多少人笑死你。李、咸、宜,给你起花名咸鱼都是好的,反正你就是,还有更难听的,唉!” 妈故意不说,陈星然也知道她要骂咸字可恶,有咸湿嫌疑。 黄云娴吃着面条,一手拿筷子,一手用勺子承接,细细吹着:“你要感激继父帮你取名,他又那么疼你,留的好东西,连我也没有份。” 陈星然知道自己名字来自诗经《卿云歌》,“明明上天,烂然星陈”。这句的前一句便是复旦名字出处。她心里自嘲:别的不说,我的确占个烂字。 转而问:“外公外婆想你,几时回去,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时间。” 她咬了两口青瓜,黄云娴看她难得老实忌口,还要说教:“保持身材,肥得没衣服穿,看脸搁哪里。过阵子我得替你留心男朋友。这衬衫丑死!” “没呀,不就是白衬衣。” “衣襟花花绿绿,十几岁的穿差不多,幼稚。” 等她迈出门,还在挑刺,骂她有福不会享,放着别墅不住,陈星然揉揉被荼毒的耳朵,去洗锅,先把锅底香茅草挑出来扔掉。 细草生香迷洞口(H) 黄云娴言出必行,又相中一位青年才俊,让陈星然去见面,路上耳提面命:“曾董牵的红线,我见过真人,斯斯文文的,有点像你爸爸。” “哪个爸爸?”陈星然笑。 黄云娴伸手要拧她脸,顾忌妆容,怨道:“冤家!” 这次相亲地方换成金陵酒家。门口对联:“金粉两行花劝酒,陵峦一角月窥楼”,将金、陵二字作为开头,据说是伍廷芳手书。 陈星然看到金陵,多望两眼,心头微微一动。 黄云娴怕迟到,催促女儿上楼。双方互相报姓名,今天相亲对象叫做赵楷,人如其名,小开一个。 赵楷笑说:“陈小姐名字真好听。” “我爸爸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复旦’这个校名取自古书——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后面还有两句,明明上天,烂然星陈。他为了纪念母校,给我起这个名字。”陈星然娓娓道来。 黄云娴看她没有生事,找了借口离席。 陈星然借机说:“我们再要点别的吧。” “陈小姐想吃什么?”他殷勤问。 “漏奶华。”她一笑。 甜点上桌,她拿起餐刀轻轻切开厚厚的吐司,牛奶涌出,浸没面包片,甜腻的奶味袭来。她吃了一小口,问:“你有没有坚果过敏?” “有的。”他点头。 “早知道,我应该教他们抹花生酱。”她神色惋惜。 赵楷迷惑:“为什么?” “这样,我好美救英雄呀。”陈星然挑了挑眉。 赵楷被逗得眉开眼笑,除了笑,还是笑,一时说不出合适的话。 陈星然捧出雪青锦缎礼盒,他认得这独特的花纹,开盒瞧了两眼,吓了一跳:“陈小姐,这太贵重了!” 她不以为意:“赵先生,我们这样的人家只是过路财神,与其明珠暗投,不如借花敬佛。” 赵楷只得收下,两人又聊了两句,握手分开。 黄云娴来接女儿,察觉礼盒不见了,忍了一会儿,还是问:“你送了什么?” “弦月。”她轻描淡写回答。 黄云娴心头一梗,旋即大怒:“不识货!败家!那把刀是你爸爸压箱底的东西呀!你钱多,干嘛不给我投资?” 陈星然打哈欠,对秘书说:“回公寓,我要温习。” 她回到公寓,喊人上来修水管。坚叔缩手缩脚,走进半敞开的门,陈星然坐在床上,翘着腿:“不敲门,你做贼?”她捏着小巧的手机,像把玩漂亮的工艺品。 他往前走一步,她笑说:“我妈装了八个摄像头,你等她报警吧。” “装这么多做什么?”他问,说实话,公寓治安严格,周围太平。 “废话,当然是看我。”她靠在床头,往上抛手机,又接住。 “小孩长到二十多,没必要看那么紧的。管多了也烦。” “算我活该。别人偷懒、偷钱。”她朝他转过来,笑嘻嘻说,“我就不得了了,我偷人。难怪我妈安八只眼盯着我。”衬衣滑落,露出大片肩膀和翠绿内衣肩带。 他呆了好一会儿,说:“还有没有别的事?” 陈星然提上衬衣,说:“当然有,和你说正经事,出了门,去对面街三十五号找陈太太,告诉她我干的事,她保证给你一笔钱,还帮你女儿找份好工作,去不去?” “那你怎么样?” “继续坐牢咯。” 坚叔看着她的脸庞,长长的衬衣底下的长腿,这女孩子时而清冷时而妩媚的模样挥之不去,迟疑半晌:“有件工具放在值班室,我们去拿一下。” 他束手束脚跟在陈星然身后,她的长衬衫里头垂下一段白纱,走廊的风撩起轻纱,拂在膝盖上,很痒,像是指尖轻轻滑过皮肤。她背对窗户,如同日光一样令人不敢直视。解开蓝色条纹白衬衣扣子,身体光华灼灼,内衣是雾霾蓝的,仿佛日光下的海面,有点朦朦胧胧。他以为她穿了纱裙打底,其实是网纱睡袍。陈星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淡蓝薄纱蹙成的蔷薇逼近他的鼻尖。开满淡蓝蔷薇的雪白峰峦。点缀浅粉小蔷薇花带的河谷。百花缭乱。她抬起腿,足趾抵在皮带扣上,趾甲抵着上面刻的狼,一丝丝刻画。趾甲极美,涂着橘粉的指甲油,奶油的光泽。像点抹凝酥的小巧甜点…… 还有半个小时开会。刚刚结束,床上散落粉红的纱裙碎片,本来是短裙。睡完自然碎了。像洒了一床花片。坚叔钻进她的手臂下,舔舐她胸口沁出的汗珠,她的奶头颜色比较淡,皮肤又白,像女儿爱喝的草莓牛乳。他渐渐开始吮吸,舌尖勾挑,吞入半个饱满,糯米糍一样的口感。陈星然出了汗,雅致的香水味道氤氲在微热的体温里,温香袭人。她等他吃了五分钟,说: “我要去洗个澡,你今天射得太多了。”坚叔赶紧起来,唯恐耽误正事。她去浴室,留他收拾残局。桃红纱片上湿漉漉的,异常黏腻,气味很浓郁,摸上去还是温暖潮湿的。他不舍得丢,包起来打算私藏。 陈星然出来,梳了个公主头,头顶别着黑色绒布蝴蝶结,像是一对藏在长发中的三角形耳朵。弯下腰,嘴唇贴过来,丰盈的唇珠摩挲他的上唇,画着圈儿,说:“明天两点钟去九零三,晚了有人开会做不成。” 各怀心思(H) 坚叔畏手畏脚进了学校,陈星然迟了五分钟,先在桌子上和他做,脱裙扯裤比在床上费事,好在湿得比平时快,露浓浓的花瓣咬着他。 坚叔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没脱掉上衣。他越害怕,越有劲头,甘露四溅,过了好一会儿,在她的深处迸发了。 他拉着陈星然站起来,捧着她的脸靠在他身上接吻。两团热烘烘软绵绵的肉紧贴他的胸膛,他的手忍不住探入她的衣服底下。陈星然索性脱掉上衣,露出黑色乳罩。坚叔松开扣子,手掌搓汤圆一样一遍遍揉,拇指压在乳尖,好似要将两颗红豆摁入乳肉里当馅。 她扭着腰,用私处摩挲他半软的性器。两人互相抚慰一回,陈星然转过身,手抵住墙壁。坚叔扶着自己,从后面入了。他握住她的细腰,一次次让她迎凑他的抽送。他喘着气,吹动她头上的丝巾,随着身体韵律,丝巾摇曳,艳帜飘扬。 春天短暂,夏天暑气悄然侵袭。门窗紧闭,冷气稀薄,两个人大汗淋漓,陈星然的乳房汗珠流淌,乳尖滴露。她汗湿的手臂贴在瓷砖上,抵消身后传来的推力。陈星然用纸巾擦拭下体,坚叔摸着她修长白皙的大腿,她看出他没尽兴,说:“去厕所吧。” 进了隔间,坚叔坐在马桶上,褪下裤子,陈星然相对而坐,用柔软的私处去磨他。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口,领口拉开了不少。她拨开发丝,索性拉下拉链,上衣滑落,只穿着纯黑的文胸了。他将肩带扒下来,两只乳房要露不露的。 极致深入的愉悦从身下传来。他刚要去亲胸,手机响了,女儿撒娇管他要喝珍珠奶茶。他眼睛盯着被内衣托着的圆滚滚肉奶奶的乳房,滚着两粒红珠子,看得耳热,他极力忍着喘气,敷衍小孩。女孩的肉夹着他的肉,摇摇欲坠的胸衣里抖动最鲜美的奶。坚叔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含住细巧的蓓蕾,嘴唇贴住绵软。女儿描述多好喝,他也禁不住咬舌尖上的红糖珍珠。 陈星然吃痛低低叫起来,他捂住她的嘴,阳物往里不觉更深插入,坚叔一边哄女儿,一边狂浪地插穴。挂了电话以后,两人专注地做,陈星然被灯管照得好像冷白勾人的艳鬼。两人皮肉搅合的律动不绝于耳。她按下冲水,掩盖他爆发的响动。 坚叔只当寻刺激,没留意到陈星然往发髻里藏了一枚优盘。她拿到资料,打印要紧内容,约周可见面。 她亮出材料:“我查了毒药,衍生品掌握在元世集团手中。害死我爸爸的毒药一定和它脱不了干系。” “对方是跨国财团,你怎么接近?”他关心道。 “我妈介绍的相亲对象叫赵楷,他妈妈是元世集团董事的女儿,最近应该会有回音。”她笃定说。 周可听到“相亲”,心里不是滋味。 “你有没有进展?”她打断他的发呆。 “哦,我朋友调查了给的纸张和墨水,很可能是军队特供。”他握住她的手,“我们没办法再深入了。” 陈星然冷静看向他:“耐心点,他们一定会露出破绽。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了,免得打草惊蛇。”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这里越来越危险了。”他拒绝。 “好啊,你不走,以后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她冷淡地说。 周可无可奈何答应了,匆匆离去。 话说黄云娴看到女儿私赠名刀给赵家,心头滴血,相亲成功的喜悦淡去不少,旁人祝贺,她强颜欢笑,撑住场面。 做媒的是鑫山集团董事,她不能抱怨自己赔了女儿又折兵,还得感恩戴德。 曾董攒局,宴请两家人,赵楷携赵太太来见面,赵太不会粤语和国语,黄云娴装作只会粤语和国语,让女儿传话。 言笑晏晏后,只有母女俩,黄云娴大发感叹:“赵太太真是个美人。” 陈星然侧脸看过来,黄云娴用扇子挡住,咬耳朵:“美人三分龅。” “妈——”陈星然无奈拂了一下她的手背,挽住她下楼梯。 门口遇到曾董,他笑说:“陈太太,提前恭喜啦,是不是要操心下一步啦?” “唉,我就是劳碌命。”黄云娴抱怨,收拢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女儿。 陈星然跟她迎来送往,忍到上车,垮下脸,同司机说:“待会走皇后大道。” 黄云娴拧她:“干嘛不跟我回去?” “你屋里人多,心烦。”她恹恹说。 “好过你天天住酒店,酒店隔壁是酒吧,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不如做点正事。我跟你说投资鑫山,你入脑没有?”黄云娴声音越来越大,发现女儿居然睡着了。 笼中鹦鹉 坚叔听陈星然说晚上去酒吧,偷偷摸摸去了,不敢上前,躲躲闪闪缩在后面。红男绿女唱唱跳跳,沸反盈天,哪里是唱歌,简直是嘶吼。 众人起哄,两三个姑娘簇拥陈星然上台,她穿着镶满亮片的粉红吊带裙,活像上岸的美人鱼,略略致意,四下安静,舞台雪亮,她开口唱道: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里都是你 忘了我是谁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的时候心里跳 看过以后眼泪垂…… 歌词婉转凄切,不像是她会唱的歌。 她唱完,又恢复玩世不恭,和朋友们玩耍,差不多十一点,笑吟吟颤颤巍巍走过来。坚叔赶紧说:“晚了,我接你回去。” 他不知她现在的住址,去了酒店。陈星然倒头就睡,八九点醒过来,挑了挑眉:“哟,什么也没做?” 坚叔尴尬,不知如何搭话。她仍是笑嘻嘻的,穿鞋走了。 陈星然翻看日历,又过去一年,来到物业交费,随口问:“怎么不见坚叔?” 职员点好钞票,回答:“他不做了。薪水低,还不起贷款,换了份工。” 他很愿意搭讪,但她赶时间,问了一句便离开了,她妈约她谈事,最近黄云娴应酬多,满场飞,今天非要见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陈星然打开包厢门,珠围翠绕的阵仗,黄云娴坐镇,张太太、罗秀玲、冯成等人都在,连韦婉淑也端坐在她妈妈身边。冯成逗着紫檀笼子里的蓝鹦哥,眉开眼笑过来斟茶:“陈小姐来了,请坐。” 陈星然瞥见罗秀玲放下茶杯,没和自己对视。她心里狐疑,脸上笑着:“怎么不点菜?” 桌上摆着本大红册子,她以为是菜单,翻开竟是密密麻麻熟悉的名字,越看后面,陈星然面色越难看。 张太太飞快看了一眼黄云娴,开心说:“到时候结婚,客人就照这个名单来请。” 陈星然一丢名册,面无表情:“张太,你让我妈说。” 众人神色尴尬,以为女孩脸皮薄,不好当众发难,偏巧陈星然目中无人,只当他们是土鸡瓦犬。 黄云娴面皮微热,胆气却壮了起来,女儿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便是脂粉堆里的霸王,她分外和蔼:“今天大家都是为你而来。我们劝你一起加入投资鑫山集团。” “我个穷学生,有什么资格上桌?要玩金融游戏,也是你们这样的阔人去。”她皮笑肉不笑。 韦婉淑说:“你以后嫁入赵家,夫妻一体,不光是一个人的事。” 秘书奉上文件,陈星然在投资人名单中看到姨妈、表哥、表姐都在列,意识到她妈妈不是在诈她,再看合同都备好了,全身发冷,胃里恶心,不由自主捂住嘴。 黄云娴本来胜券在握,脸色大变,又是惊骇又是恼怒,僵在那里。罗秀玲快步上前扶住:“是低血糖,我扶她进去休息。” 她搀扶陈星然起身,侧身摆手,示意别人不要跟来。进了套间后,罗秀玲倒了温水,陈星然喝了一口,尝出不属于清水的味道,直接吐了。 罗秀玲递给她纸巾:“你不爱喝苏打水,我让他们上茶。”她按铃呼叫服务生。陈星然安静等待上茶,握住瓷杯却不喝。 罗秀玲靠着香槟色木桌,慢慢品一口茶:“你妈妈半年前参与鑫山集团投资,赚了很多,当然,王太太赚得更多,她赚了一个亿。未来加上你和赵家,或许再搭上元世集团,她赢十个韦婉淑都绰绰有余。” “她不该把所有人拖下水。”陈星然冷冷说。 罗秀玲叹道:“你打算成全,还是挽救,免得她以后落入饿鬼道?” 她看着陈星然拔下笔帽,自嘲般地一笑:“还是做个乖女儿轻松。”慢慢吃了半盏茶。 陈星然走出套间,正厅的活物只剩下黄云娴和鹦鹉。 一对虎皮鹦鹉,其中一只啄得同伴节节败退,尖嘴咬下数片细小羽毛。陈星然瞪眼看着,觉得她就是鹦鹉,自鸣得意,不过是人家眼中逗趣的玩意儿。 她从母亲脑后丢下合同,纸的边缘擦过黄云娴脖子,像薄薄的刀刃。 她捡起合同,看到女儿签名,放下心来,旋即怒上心头:“你摆脸色给谁看?我能害你?!” 陈星然跌坐在椅子上,嘶哑厉声叫道:“妈!”一行泪水滚落。 黄云娴满腹委屈,恼羞成怒,声嘶力竭说:“我是为你好!我们孤儿寡母,没有靠山怎么行?我不帮你多挣些嫁妆,谁看得起我们?” 陈星然没有说话,又哭又笑,笑容极其嘲讽和难看。 托孤 黄云娴和女儿闹掰后,失了左膀右臂,意兴阑珊,抱怨:“干女儿红颜薄命,亲女儿离心离德,对我不闻不问,我死了也不来上香。” “伯母,她不是故意不来,最近我们学校要求学生参加活动修学分,星然在孤儿院做义工。”罗秀玲好声好气解释。 当天下午,她来到孤儿院,看陈星然布置舞台,交给她支票:“这是分红。” 陈星然看了数字,说:“里面有你的份。” “就当我献爱心。”罗秀玲淡淡地说。 她拿出烟,陈星然挡开,没有要。 “戒了?我第一次看到你抽烟,你才十六。”罗秀玲笑了,收起烟,也没抽。 陈星然说:“你十六岁没抽过,怎么抓得到我,师姐?” 两人一边叙旧,一边往外走。 陈星然回忆:“高中那年我发烧,妈飞去东京度假,压根不管我,我一个人睡宿舍。那天,我听到有人敲门,敲了好多声。后来知道是你。” “我听说你请病假,在宿舍休养。我想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罗秀玲柔声说,关心溢于言表。 陈星然笑眼望向她,轻声说:“师姐,我病得要死,怎么下床开门?而且,门房有备用钥匙的。你忘了?” 罗秀玲垂下眼睛,神色复杂,难堪、羞愧和委屈交织,她张口结舌,用前所未有的尴尬气氛结束见面。 陈星然陪小孩子开联欢会,大家齐唱《虫儿飞》后,撺掇陈星然也来首儿歌,她从善如流念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走一遭,问你吃橘子还是吃香蕉?” “是国语啊?”孩子们问道。 “啊,是啊。”她说。 “为什么要带刀?”有孩子问。 “因为要打坏人。”陈星然回答。 又有孩子问:“为什么要吃橘子和香蕉?” 活泼的小姑娘抢答:“因为好吃!” 大家闹哄哄抢糖果,陈星然想起来小时外婆家做好椰汁糕,他们也是抢着吃,那样吃东西才香。 手机响了,她走到门外接听。 “陈、陈小姐……” “找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空?” “请我喝酒,坚叔?” “我有事……” “喂?” “我快死了……” 陈星然来到坚叔治疗的医院,看到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透过玻璃窗,床边围满了人,坚叔像是落入盘丝洞的唐僧,浑身线头管道。 门口站着个姑娘,应该是他女儿,不敢看,又不能走开,苦着脸当门神,身边西装革履的男人,絮絮叨叨:“田小姐,我们已经尽力争取了,但是按照公司条例,最多赔偿三千块,而且人家已经垫付了医药费。” “三千都不够我爸爸住三天院!干脆逼死我们算了……胡律师,我爸爸等钱救命呀。”姑娘叫屈,不由得又流下眼泪。 律师不耐烦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不是谁倒霉谁有理,你不和解,又闹到报社那里去,到时公司追究责任,说你们诬告,三千都不够赔。” 姑娘面色发青,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陈星然走过去,客客气气说:“是胡律师吗?真是有劳你了。” 律师上下打量,先敬罗衫后敬人,连忙客客气气问:“小姐是哪位?” 姑娘张了张嘴,喊了一声:“表姐!”扑到陈星然肩膀上呜呜咽咽。 律师以为她是亲属,正要诉说情况,陈星然没给他机会,伸出手:“这种小事不劳胡先生出马,我们可以找别人。” 律师只能就坡下驴,讪讪离开了。 医生呼叫田志坚家属,姑娘慌忙奔过去。大夫说:“病情暂时平稳,你先让他休息。” 姑娘木木点头,擦了眼泪,带陈星然去附近茶室。 陈星然开诚布公:“我叫陈星然,坚叔今天叫我过来。你是他女儿?” 元宝此前和她有一面之缘,颇有印象,抽抽搭搭说:“陈小姐,我爸爸真是冤枉。我们房子莫名其妙被银行收走了,说是开发商,什么鑫山集团出问题,硬是赶我们出去。我爸为了还债,去亨利公司做事,说是薪水高,又不知道做什么鬼,都要签字保密。干了三四个月,身体一下子就不行了。” 陈星然浏览诉状,告诉元宝:“亨利公司背靠元世集团,他们背景深厚,你单枪匹马斗不过。” “但、但是我爸……”元宝呼吸急促,心有不甘。 “问问坚叔的意思。”陈星然平静起身,元宝连连点头,随她回到病房。 坚叔醒了,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撑开眼皮,虚弱、留恋看着女儿,喃喃道:“真是不中用了……” 元宝这会儿不哭了,扶着他喝了点水,说:“陈小姐难得来了,你和她说吧。” 她扯了扯被子,盖住父亲衰弱的身躯,独自走出去。 陈星然盯着他,问:“坚叔,你叫我来,想叫我帮你报仇?” 坚叔艰难摇头,挣扎道:“陈小姐……元宝不聪明,不会读书,也不懂事,你……你要是看她犯错,该骂就骂。” 陈星然微微点头:“我知道了。你留点力气,和我说要紧的事。” 红尘来去一场梦 坚叔去世后,元宝痛哭一场,幸亏陈星然替她办完丧事。火化后在酒楼摆豆腐宴,元宝感激陈星然出力,坚持送到门口。陈星然撞上二师兄,他笑说:“师妹,哪天有空?” “改天,我该好好谢谢师兄。”她说道。 “不不,我该谢你呀。”二师兄唏嘘,“最近好多神棍,个个手眼通天,我们生意难做。” 陈星然故作惊讶:“你不早和我说?现在大搞海葬,骨灰像撒面粉一样扔到海里,省了地皮,带上你们立个牌位,也是不错。” 二师兄笑中含怨:“我哪有脸沾你的光,袁琪那小子半年前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要是他,也还俗跑了,只是年纪大,找不到工作,当和尚好赖有青菜豆腐吃。” 陈星然承他的情,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开车送他。 元宝独自留在酒楼应付,席面一应俱全,冷冷清清,亲友们默默无语用饭。隔壁音像店的歌声飘进来: “镜中影花乱舞风 谁不怜惜情浓 春去秋来四季倥偬 留不住 又何必眷恋残红” 她心窝里一酸,泪珠落到碗里,怔怔看着白豆腐,白瓷碗,白调羹,勺子里点染小小一朵桃花。她生怕口红花了,睫毛掉了,掏出化妆镜,照见黄黄的脸儿,竟觉分外楚楚可怜,看得入迷。 “红尘来呀来 去呀去 都是一场梦……” 白驹过隙,草长莺飞。黄云娴春风得意,母女情恢复到不咸不淡的地步,打电话约她去韦婉淑家聚会:“怀安路,德隆花园,车接车送。” “不去。我出水痘。”陈星然又拒绝。 “出个水痘养两个月?”她妈妈不爽。 “脸上有痘疤。”她不管她,挂了。 她走出电影院,路过老片海报,曼玉和陆小芬演母女, 紧紧依偎,底下是沉沉的四个大字——“客途秋恨”。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元宝打来的,她喜气洋洋说:“陈小姐,谢谢你呀,我拿到赔偿金了。还有啊,表舅要我向你问好,谢谢你关照。” 两个月前,元宝请她喝茶,引荐一个中年男子,说是表舅。这人滔滔不绝:“鄙姓李,是观世音点化的弟子,陈小姐,我会相面,还会添福添寿,如果早点出关,治好表姐夫也就是两副药的事,可惜!” 陈星然笑吟吟说:“李先生大慈大悲,菩萨心肠,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 她想到这段相逢,笑着对元宝回话:“不必客气,祝他早日修成正果。” 陈星然不爱往母亲身边凑,但,令黄云娴欣慰的是,她和赵楷时常约会,撞见好几次熟人。 今晚看的是《茶花女》,赵楷惋惜说:“要是茶花女好好当公爵的干女儿,就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吧?但是,这样就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了呀。”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陈星然轻声回应,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的心被这句话触动了,她在回应他,又不只是简单回答。他反复回味,忍不住在打球的时候吐露心绪。 赵楷没有别的突出才能,唯有台球技术尚可,于是得以和他舅舅亲近一二。他飘飘然道:“你知道吗,我这么问她,她和我说,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Hamlet.”他的舅舅平静无波,触碰球杆,他的手白皙光洁,隐隐流动青绿银白色泽,像是流光溢彩的螺钿,不像血肉之躯。 “我当然知道,王子复仇记。”赵楷败局已定,小声咕哝。 胜者没有看他,取出酒精湿巾,擦拭右手,拾取白球,在灯下注视,清晰缓慢说:“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were it not that I have bad dreams.(即便我身处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凶案惊魂 赵楷撒了谎。 女朋友不是故作高深甩英文,戏没演完,她妈妈惹上麻烦,他们不得不中止约会,急急忙忙奔向警局。 这段虎头蛇尾的经历,他隐瞒真相,做了粉饰。他不服气好东西总是别人的。陈星然明明是送名刀给自己家,母亲执意毕恭毕敬转送外祖父。 父亲不敢质疑,他敢,母亲呆滞、傲慢回答:“我们家不配。” 出于隐秘的心思,他精心包装了神秘浪漫的约会,在不安中收获一点微妙的满足。 他对陈星然既感谢又抱歉,她莫名其妙成了这出戏的女主演,为了平息负罪感,他殷切问候她母亲是否安好,上次在警局,她看上去格外糟糕。 陈星然简短应付了他,叫家庭医生看病。走到门外,问罗秀玲:“我妈出了什么事?” 罗秀玲让她又走开两步,压低声音说:“王家出了命案,伯母很受刺激。前阵子王太太认识大师,说能改命,本来请了伯母,但你没空陪,她不想去。谁知道差点……” “最近都是你陪她啊。”陈星然若有所思。 “你想问,我怎么不陪她去?我天生天养,活到哪算哪。”她自嘲。 “开灯!开灯!”隔着门,黄云娴尖叫。 陈星然转身,抱着爱丽丝泡泡玫瑰花,走进主卧,拆开包装,满满插了一瓶。 她靠着床头坐下,黄云娴倒在她身上,搂住女儿,闻着玫瑰的芬芳,心定下来,呼吸也逐渐平静。陈星然扯了两张纸给她擦眼泪鼻涕,喊佣人端来煲好的汤。 黄云娴说:“我不喝,没胃口。” “你不喝我喝。”她慢条斯理用瓷羹舀来喝。 黄云娴瞥见是莲子百合汤,腹内空空,女儿不劝食,专门馋她,赌气夺过碗,连灌了小半碗。 吃完了,佣人又拿来出锅的黄金糕,黄云娴知道女儿爱吃各色糕点,长吁短叹,若是脾气也像热糕那样绵软就好了。 她抱住陈星然,有气无力说:“妈真是老了,吓到了。当年我快要生你,梦见一条金色的小蛇,吐着舌头,爬呀爬呀,爬到肚皮上,醒来就发动了,我一点不慌张,叫你外婆送我去医院。你爸爸差不多满月才回来。我靠得住谁,不过就是你罢了。” 陈星然不说话,住了下来。 这天,她穿衣打扮,亲妈又问:“你去约会?” “赵楷给我介绍工作。”她往手腕抹了点香水。 “听他安排?我们家又不是没公司。你也别太听他的话了。”黄云娴怏怏说,看女儿有了着落,难免顾影自怜,对未来的东床快婿颇有微词。 陈星然一脸轻松安抚道:“妈,年轻人总要见见世面,你开明点啦。” 等她回家,佣人在客厅收拾,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东西少了些。陈星然刚要问人,黄云娴十万火急喊她,她打开房门,老妈本来是蜷缩在床上,腾地抻直身子,不住叫苦。 陈星然等她喊累了,教个脾气好的大嫂留在房内照顾,自己去洗澡。 她泡在浴缸里,打电话问罗秀玲发生什么事。 罗秀玲反问:“你不看电视新闻?” “妈寻死觅活,我再开电视,干脆直接收尸。”陈星然道。 罗秀玲嗤笑一声,叹了口气:“王家命案抓到凶手,新闻里又点了一遍受害人,伯母看到肯定受刺激。凶手是神棍,在水里下氰化钾,装作是神水给人喝,连王太太两个女儿也没放过。” 她想说些细节,转念一想,那头孤儿寡母,何必徒增烦恼,另外说了些琐事揭过去。 她们闲聊时候,黄云娴睡得很不安稳。她恍惚看到女儿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看着电视,脸上映着一片电光蓝,甚是骇人。 屏幕上播放触目惊心的画面:“李姓男子毒杀六女,豪门阔太梦断花园。” 她认定这是噩梦,激烈挣扎,却动弹不得,直挺挺倒在枕头上,床边站着个人,她以为是女儿,睁眼看去竟是韦婉淑,七窍流血,面色乌青……背后隐隐还有两个…… 她浑身冒冷汗,气喘咻咻,再度张开眼皮,一片暖光,陈星然拿毛巾给她擦汗,神色厌烦中带着怜悯。 陈星然成天守着,应酬一概推了。黄云娴气色见好,逐渐恢复社交,应邀去和曾董见面。 拿到分红后,曾董关心两句,话锋一转:“陈太太,最近投资计划有些变动。” “跟我女儿谈吧,我最近不太舒服。”黄云娴示意陈星然接洽。 谈完了,曾董笑说:“我在巴黎有个庄园,最近有好酒,正想做个东道,请老朋友们散散心。” 黄云娴眼前一亮,笑容满面应承下来。回家路上,陈星然说:“妈,你先去,我还要考试。” “你不是讹我?”黄云娴打了个激灵,狐疑地望着女儿。 “妈不想想,我做什么骗你。”陈星然笑说,“有事来电。” 元凶浮现(结局) huan ha or.c o m 陈星然打开门,让周可走进新租的房子。 他见四地落白,屋里支起白板,两把椅子,笑说:“好大胆,跑到人家地盘摸底。你开窗扔石头能砸破元世的玻璃。” 她斜了他一眼:“还不从实招来,让我死也当个明白鬼。” 他拉开书包拉链,抓出沉甸甸资料,压在桌子上,说:“上回给我的纸片,朋友那边有新进展。他拓印前一页的内容,有少许日文,根据语种缩小搜索范围。” 他抽出几页资料,钉在白板上,上面是元世集团主要成员名单,若干名字用红圈勾出。周可说:“这几个都是元老,战后移民时携带重要资料,吸引投资建立元世集团。集团掌权人从始至终都是元氏家族,查不到任何负面新闻,但是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势力支持。” 陈星然挑了挑眉毛,问:“你的这位朋友是不是贵姓李,名讳昌钰?” “他姓余,或许认识李先生。”周可又翻出本旧书《死亡工厂》,“对了,他建议你看看这本书。” 陈星然接过来,书页里钻出来一只衣鱼,摇头摆尾,鬼鬼祟祟,她抄起书脊砸成扁鱼。 周可面露窘迫:“他这个人留不住财,书是二手的。”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酒,越陈越好。 黄云娴在罗秀玲陪同下品尝陈酿,空气中浸透了葡萄黏腻的甜香,一干人酒酣耳热,乐不思蜀。 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天,陡然生了变故,许多穿着制服的人闯进庄园,冷面冷口驱赶众人,死死封住入口,贴上封条。 黄云娴一口气憋在胸中,惊慌失措。罗秀玲当机立断另外寻酒店安身,才有了片瓦遮头。 黄云娴稍微定下心,问出了什么事,罗秀玲犹犹豫豫,架不住她诘问,为难说:“伯母,你千万挺住。我和他们打听,鑫山集团破产了,曾董现在被抓住,说是诈骗。” 黄云娴瘫在椅子上,顺着靠背软倒,罗秀玲死活拽住她的臂膀:“我也有投资呀,伯母,不止你一个……” “我的半数身家!还有家里人也投了。你哪里懂?!”黄云娴捶胸顿足。 罗秀玲嗫嚅:“伯母,你跟星然说一声。” “和她说?我等她来索命算了!”她怨愤地大喊大叫。 罗秀玲哪里看不出黄云娴色厉内荏,她也亏了不少,心里郁闷,虽然不发作,但也少了素日的耐心。 她俩僵持着,黄云娴电话响了,她看到是大姐,拍着胸口接听,大姐问:“小妹,你干嘛突然退我们钱?” “退钱?什么时候?”黄云娴奇怪。 大姐支支吾吾说:“就是、就是前天。我们账户里多了一笔钱,我看到是星然打过来的,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叫我们收下。” “她和你们怎么说!”黄云娴厉声质问,尾音发颤。 “她、她说上次你叫我们入股,那个项目搞不成,本钱打回来。我问你那边亏没亏。她说:‘我妈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你们当作不知道好了。’我本来也这么想,二妹不放心,让我来问你。”大姐只得老实说了。 黄云娴如遭雷击,欲哭无泪,定了定心神,拨通女儿电话兴师问罪。请记住网址不迷路 yeses huwu.c om 陈星然亲热问:“妈咪,酒醒没?” 黄云娴喝问:“你把亲妈搞破产,难道就发大财了?” “这年头搵钱难,保本就是赚,妈——” 黄云娴赌气挂掉,懒得留意罗秀玲悄悄走出去,转而联系秘书,秘书一五一十说:“曾董落网前,陈小姐突然撤资,她的本金,还有黄梦婉女士他们的也抽走了。我问过,要不要同陈太太讲一声。陈小姐说让你安心度假。” 她再也听不下去,又挂断电话,打给亲女儿,对住小小听筒唱念做打,又哭又闹,气吞声断。 陈星然拨弄网球拍,脸罩在细细密密网格里,听亲妈发飙,悠悠叹一口气,冷不丁问:“妈,招财进宝哪有这么容易?添福添寿哪有这么正好?” 黄云娴气势一泻千里,像浸在冰水里,牙齿打颤,泪水和汗水扑簌簌,战战兢兢开口:“是你做的?” “我什么也没干。你是我亲妈,我不会不管你。”她温温柔柔说,“你开门。” 黄云娴抹抹脸,打开房门,服务生送来一大一小两个礼盒,女儿在她耳边叮咛:“妈,穿好衣服,拿上盒子里的文件去元世集团找个人,他会心甘情愿帮你摆平。” “你为什么不早说?”黄云娴问。 陈星然低笑:“人家出鸡你出豉油,妈拿出点诚意好不好?” 黄云娴认命由女儿摆布,忐忑不安前往元世集团,坐在负责人元士对面,隔着桌子,大气不敢出,白着脸,递上准备好的文件。 元士看文件袋封皮字迹舒朗写着“Day1, More matter”,撕开口子,倒出蓝底工牌,写着“亨利公司技术部47号,田志坚”,下面垫着病理报告:“死者体内残留毒物,成分为……” 他平静看完,提起笔,金色笔尖在“More matter”后面补上伶仃的“with less art”[2],资料尽数塞进碎纸机,撕了湿巾,擦拭惨白嶙峋的手,指缝间蒸发淡淡酒精味。尔后,对黄云娴彬彬有礼说:“黄女士,很荣幸为您效劳。” 一墙之隔,陈星然点燃火焰,烧掉碎纸,独独撕下元、氏两字,钉在白板上,之间旋转“氏”字,看起来像是“凶”字,“元”“凶”对峙。 桌上放着元世集团入职登记表和金属胸牌,凝固冷硬白光,如僵白蚕尸。 备注: [1]《死亡工厂》是由美国历史学家谢尔顿·H·哈里斯撰写的纪实类图书,初版于1994年。作品聚焦二战期间日本细菌战罪行及战后追责问题,揭露日军731部队等在华秘密设施的暴行与美国掩盖历史真相的内幕。——百度。这篇小说虚构的暗线是女主的父亲搜集日军细菌战的一手资料,遭到暗杀。而手握数据的战犯逃避了审判,移民到西方国家,得到了资金扶持,创办了医药公司,继续以人体实验为名迫害人类。女主发小的朋友给的这本书,就是提示女主上述线索。 [2]More matter with less art.多一些事实,少一些矫饰废话。——威廉·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