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枭夫爱上悍女》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1章 [穿越重生] 《当枭夫爱上悍女》 作者:布衣祺【完结】 简介: 作为被永安侯府扫地出门的弃妾,她状告前夫,逼死主母,撒过谎、放过火、动过刀,坐过牢,还将长公主给送进寺庙。 可就是这么彪悍的谢湘江,却不想,被一个更加彪悍的男人给招惹了。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励志正剧 治愈 热血 主角视角谢湘江苏枭配角宋熙然林炜 其它:自我认知自由选择 一句话简介:她清醒、强悍、惊才绝艳。 立意:务必坚持进取,不断锤炼自己的品格与技能,做自己生命的贵人 第1章 弃妾? 夕阳的光洒落在硕大的紫藤树上,怒放的紫藤那泼墨一般无以伦比的光色,宛若天门破了,被夕阳燃烧起的漫天霞光流泻到人间,一时混淆了天地。 谢湘江打坐在紫藤瀑布下,觉照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地消失。 她的身体一轻,倏忽间飘荡了起来。她甚至看到了自己从紫藤中穿梭而上,整个世界变得虚空晃荡。 然后她觉照到在生死关头地水火风四大离散的痛苦——那如生龟脱壳般,身心剧烈痛苦的感受。 闪电般彻骨的疼痛在瞬息间斩断了呼吸。 可疼痛持续不断汹涌澎湃而来。 一种非常质实的痛瞬息间将她淹没,在那瞬息之间,她头也痛喉也痛背也痛屁股也痛,她的全身都痛! 耳边还响起一个很是粗暴狠厉的声音:“谢香姬!你这不知廉耻的□□!就是死也得死在永安侯府的外面,别脏了咱永安侯府的地儿!” 永安侯府? 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词语!她是走火入魔了还是轮回到地狱了?那地狱是不是也应该与时俱进一下,说个伊丽莎白女王殿下是不是更靠谱点? 可耳边那尖利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贱妇给我扔出去!” 贱妇? 她这是造了多大的口业,死后竟然被骂贱妇? 但谢湘江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因为她感知到有一双粗壮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双肩,自己的整个人似乎腾空了起来,然后她的双脚呈现出被拖曳疾行的触觉。 这一惊非同小可! 额的个天啊!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一下子又感知到光、感受到风、感觉到一个新的世界和痛得要死的肉身! 谅谢湘江一贯是个聪明冷静的,此时也大脑空白一脸懵圈。直到她的脚被门槛挡了一下,然后她的整个人以一种半自由落体的姿势被扔在地上,全身上下迸发出一种被撞击错位的剧痛! 我靠! 谢湘江暗骂了一句,感觉到自己怒火中烧正在将自己一生的有限修为消散殆尽! 然后她感觉有两个人围上了她,同样是一个中年老妇急切的声音:“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啊!” 这个,是自己人? 谢湘江努力调动自己的大脑力图让自己能反应快一点,可是除了疼,仍旧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被抱紧了,接着听到自己阵营的大妈厉声怒喝:“你们这狼心狗肺的永安侯府!当年我们家老爷救了你们家侯爷,他要纳我们姑娘为妾,和老爷信誓旦旦要照顾好我们姑娘一生一世!如今不到两年就忘恩负义,栽赃陷害我们家姑娘和少爷!让我们药庄家破人亡!你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什么报应?”那个永安侯府的大妈言语如刀地质问,“说我们栽赃?两个赤条条的人搂在一起,谁是打了骂了给他们下了药了?我们栽赃?分明是你们姑娘不知廉耻!既想要青梅竹马的汉子,又想要永安侯府的富贵,端的是一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好算计啊!要不是看在你们家老爷救过我们侯爷一命,这杀千刀的贱人也早跟那奸夫一样被乱棍打死了,还能在这儿丢人现眼?” “你个老虔婆,我跟你拼了!”自己阵营的大妈一声咬牙切齿的断喝,然后便是众人惊呼扭打的声音。 谢湘江感到托着自己上身的双臂松开了,她再次落到地上,然后听得一位中年大叔撕心裂肺的叫声:“老婆子!” 谢湘江的心“咯噔”一声,不会是那为自己出头的妇人,出事了吧? “你,你们欺人太甚!”中年大叔悲愤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永安侯府的阴私手段,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早晚有一天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似乎是懒得纠缠了,永安侯府那位大妈冷酷地命令道:“给我把人打出去!” 那电光火石间,一连串的记忆潮水般闯入了谢湘江的脑海,谢湘江如遭雷劈一般,瞬时间知晓了眼前整个事情的首尾!她的身体顿时涌入了力量,还有那种深入骨髓毁天灭地的仇恨和绝望! 她瞬息间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摸住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她这是因缘际会,灵识在一期生命结束之时,投生到了这个时空的有缘众生身上! 而且谢天谢地,虽然她全身都痛,但从自己的情绪和呼吸中,她一下子捕捉到自己的心脏很健康!绝对无二的健康! 这种原本的悲恸和来自她内心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她一眼看见人高马大的侯府护院拿着木棒正准备对一头白发手无寸铁的忠叔动手,不由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喝道:“住手!” 这声音,中气还是很足的! 心脏健康的人真是极好啊! 而那边厢,侯府的魏嬷嬷心下一凉,像见了鬼一样打了个寒颤。这,这谢香姬刚才明明断了气的! 难道是诈尸了? 可是那位诈尸的人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而是径直走向跌坐在一旁的忠婶身边,扶起她,对那护院道:“不就是走吗?我们自己会!” 忠叔乍见她起身,惊喜地奔过去搀扶住她,唤道:“姑娘!” 谢湘江扶住他的手,才看向了永安侯府的魏嬷嬷,目光冷然淡漠,如视蝼蚁,如观物件。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身边还围满了百姓。 谢湘江微微扬了扬头,俾睨了一眼魏嬷嬷身后高大的门楣,她出口的话语格外清冷清晰。 她说:“今日失身之辱,杀兄之恨,我谢氏香姬,领教了!” 说这话的人,形容着实狼狈。这身材娇小的少女,不,是少妇,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勉强穿着身中衣,背后还渗出被鞭打的血迹,尤其可怖的是她的脸,额头撞破了,殷红的血弯弯曲曲地直流到唇角,故而颇有几分厉鬼的阴森。 一时之间竟有些寂静。 谢湘江与忠叔忠婶搀扶着,轻声道“我们走!”便挺直了背,昂起了头,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穿行而去! 魏嬷嬷看着那背影,心突然乱跳不止。这,这谢香姬怎么哪里不对劲儿了呢? 她却不知道谢湘江一面忍受着身体的剧痛,一面心里乐开了花!她竟然,转世投胎了!不是投胎成一个婴儿而是一具极其年轻健康的身体!至于这谢香姬身上的悲惨故事,谢湘江表示,姑娘,既然这具身体归了我,放心,咱那点子仇,我便顺便帮你报了! 第2章 决断 才出了永安侯府的那条巷子,忠婶便走不动了,她一把捧着谢湘江的脸禁不住嚎啕大哭:“姑娘!我的姑娘啊!这是造了什么孽,这被打成了血人啊!” 在这种情绪的催生下,谢湘江也内心悲恸,她抱着忠婶切齿道:“我一定要给师兄报仇!” 这话不说不要紧,此话一说,便连同忠叔也哭了起来。 忠婶道:“那群杀千刀的,造孽啊!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谢湘江目光黯然,心里道,还能造什么孽,情孽呗! 忠叔见谢湘江的神色,当下劝慰道:“姑娘,咱们先回去吧,报仇不报仇的,人家是皇亲国戚赫赫有名的永安侯府,咱们一介草民小老百姓,还是别提了!” 别提?如果什么事情因为身份悬殊便都能算了,那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 忠婶痛恨道:“当年就是咱们痴念了!这哪里是嫁人,分明是进了狼窝虎穴!可怜了咱们的明远和姑娘,死的死伤的伤,姑娘这脸,也是破相了啊!” 忠婶的哭声,当真是痛心而绝望的。忠叔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 谢湘江却是挺起了背,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是对忠婶道:“师兄死了,药庄还有我,忠叔忠婶放心,我一定要让二老看到永安侯府的报应!” 忠叔忠婶不由面面相觑,这,有这份主张的,真是他们的姑娘吗? 到底忠叔还是雇了辆牛车,慢慢悠悠地回到了谢家药庄。 谢家药庄是在京城东郊十里的地方,说是药庄子,但是囊括方圆二三十里,有山有水,也有一些农田,倒也是份小小的家业。当时正值二月过半,杨柳吐绿,杏花如雪,牛车穿行村里,鸡鸣狗吠之声相闻,谢湘江虽然伤痛疲惫,但有幸目睹这古代田园,内心有淡淡的欣悦。 第2章 路边有孩童被大人牵着,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车子,待她看过去,却无一例外地牵着孩子躲开了! 忠叔心情沉重,这一大早上,永安侯府是运着明远的尸体,一路奸夫□□大肆宣扬地给送回药庄的。自家姑娘不守妇道勾引师兄的丑事,已经刻印在众佃农的脑子里了。 他们当面躲避,背后不知道如何说。 那牛车是有篷的,一张席子,前后挂了个帘子,好歹挡住了外面的动静。谢湘江蜷缩着身体躺着,忠婶用清水给她脸上的伤口擦过了,她的额头撞破了铜钱大的一块,伤口有些深,忠婶一边擦一边道:“怕是真得留下疤了!” 谢湘江内心觉得无所谓,她虽然也爱惜容貌,但是跟健康的身体相比,容貌轻微的破损委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代价。 听着外面佃农的鸦雀无声,想起惨死的明远,忠婶更深重地叹了口气道:“明远去了,这庄子可,可怎么办啊!” 谢湘江看着拭泪的忠婶,轻轻握了握忠婶的手,忠婶却是越发悲恸,不由哭出声道:“姑娘当初若是听老爷的话,何至于此!” 谢湘江沉默。是啊,当初要是听爹的安排嫁给明远师兄,现在是安安稳稳和和美美的生活。 可是,那场相遇在如今谢湘江的脑海中还是如此深刻,彼时也是阳春,满树凋落如雪的杏花,那个身着锦衣面色苍白的贵公子,在明媚的阳光中对她温柔而儒雅地微笑。 一见林炜误终生。彬彬有礼温润俊朗的贵公子,对于年仅十五岁的乡野丫头来说,有着致命的杀伤力。 乃至于谢香姬在自尽之前都是爱他至深的,她要以死证清白,她为他生,为他死。 谢湘江不知为何便有些愤怒凄然。林炜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一个救命恩人的女儿,嫁给他两年的女人,于生死存亡之日他竟然不闻不问薄情至斯! 她这一情绪波动,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幸好,心脏没事,不,是原本就没事,她从此都是健康的了! 可她这西子捧心的动作无疑让忠妈从抱怨到惊恐,迭声道:“姑娘!你没事吧?” 谢湘江摇了摇头。她就势闭上了眼睛,目前的情况比较严峻,她得好好合计合计,到底该怎么办。 回到药庄的时候,已经日暮苍然了。那谢家药庄是依山而建的,庄主的院落不过是一栋普通的三进宅子,由于背靠青山,前临碧溪,着实的好风景。当时夕阳在山,众鸟归巢,只是宅门前异常的冷落死寂,于生机勃勃的自然当中透出了几分人事的萧索荒凉。 进了院门,萧索之感更盛。原本三进的院落,但是因为两个多月前师兄明远被诓到了城里的和春堂跟随顾老先生,只有忠叔忠婶两个人看守,故而院落打扫得虽然干净,却很空旷。 而谢明远的尸体就停在堂屋里,用一块白布盖着。 谢湘江有些走不动路。 看到那尸体,她的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她的心沉重得也像是灌了铅。 忠叔忠婶看她的模样,不由面面相觑,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 谢湘江有些僵硬地走到谢明远面前,在幽暗的暮色中,恭恭敬敬地为他磕了三个头。 然后笔直地站在谢明远的身旁,缓缓地伸出手,去打开谢明远头上的白布。一旁的忠叔猝不及防,失声道:“姑娘不可!” 身后的忠婶也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了谢湘江的胳膊!但是谢湘江已然打开了师兄面上白布,一张充满血腥的脸跃然眼前。 乃至于眼睛还是睁着的,嘴大张着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谢明远是被活活打死的,最致命的一击是在头颅,血流了半张脸。 忠婶看她其实也觉察自家姑娘和平时不一样了,但毕竟谢香姬出嫁两年,进的又是侯门深院,言行举止有些变化也在所难免。 此刻见谢湘江神色肃然悲愤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怯懦,在死者面前,腰背笔直端庄无匹,竟有种令人仰息的贵气,忠婶不由得心生敬畏。 而就在见到谢明远尸身,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谢湘江突然就确定了她在这异世安身立命、大展宏图的路。 永安侯府,多肥的一块肉,多好的一块垫脚石!如此的忘恩负义草菅人命,我不拿你开刀我还能找谁! 瞬息间谢湘江霸气侧漏,沉声道:“忠叔,师兄的后事暂且延缓,我要去状告永安侯府杀人害命忘恩负义!” 第3章 措手不及 啥?忠叔忠婶吓得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待心神归位,忠叔失声喊出的却是:“不行!” 谢湘江侧首:“怎么不行?” 忠叔和忠婶面面相觑,却不敢言语。这个,永安侯府打死谢明远,是因为他们师兄妹通奸,通奸啊,这个怎么告?还嫌名声不够难听,还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吗? 谢湘江也瞬间读懂了忠叔忠婶的意思。她神色未动声凉如水:“难道忠叔忠婶也认为我与师兄真有苟且?” 不!这个千万不是,忠叔忠婶齐齐摆手,但是嗫嚅着:“姑娘,可是,别的人……咱们的名声……” 谢湘江突然轻笑一声:“我若是不告,才算是认了罪,我的名声也就一辈子洗刷不清!” 忠叔忠婶闭了嘴,可是神色间却是明显的凄惶犹豫,这,一个名声有染被赶出门的妾,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去状告永安侯府? 谢湘江眉目之间却是从容刚毅,她语声轻轻不可置疑:“忠叔忠婶,便这么定了!明日我上堂击鼓状告永安侯府,师兄不能白死,奸夫□□这桶污水,我绝不接!” 忠婶面露忧心,劝阻道:“姑娘,这,万万不可啊!” 谢湘江问询地看向忠婶,忠婶嗫嚅道:“你,你一介弱质女子,哪能,哪能上到公堂……” 谢湘江道:“我不告,任凭永安侯府言之昭昭?” 忠叔将心一横:“我去!我去告!” “不行!”谢湘江道,“永安侯府的内幕忠叔焉能得知?再说此去凶险,于我不过一死,忠叔忠婶,”谢湘江言语间略显哽咽,“若我有万一,你们还要处理我和师兄的后事。” 忠婶一听,顿时跌坐地上嚎啕大哭。忠叔也眼圈红了,神色间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痛恨,说实话永安侯府大张旗鼓地送回明远的尸体时,老两口是又惊又吓半信半疑的,这被抓个人赃俱获的,他们还真是怕这两孩子一时糊涂走了错路,而今见自家姑娘誓死以证清白,他反倒是放了心,而生出一种侯府畜生不如的悲愤来! 谢湘江喝了两碗粥,身上有了些力气,想起一件事来。 “忠婶,我十岁那年,我爹救了个濒死的传教士,高鼻子蓝眼睛,生了重病,说的话也听不懂几句。后来他离开中土,给我爹留了些种子,那些东西,我爹死后,还在种着吗?” 忠婶道:“姑娘你快别说那东西!那是有毒的!老爷当年觉得天生万物,相生相克,怕它还有自己的用途,就一直种着两畦。你叔听老爷的话,这些年一直也种着,可藏得严严实实,生怕人误打误撞被毒死了去!” 忠婶说到这儿后知后觉地警觉起来,“姑娘你问这个干啥啊?不会是还想不开……” 谢湘江淡淡笑了笑:“那个我有大用,可不是想不开。” 这里的人不知道,但是谢湘江是知道的,那些被严防死守以为有毒的东西,是辣椒啊! 忠婶不放心地追问:“姑娘你跟我说实话,那东西能有啥大用?就算是姑娘想下毒报仇,可是那东西可霸道了,闻着都呛鼻子,瞒不了人的!” 谢湘江摇头:“下毒报仇?忠婶你可真异想天开,我可是再进不了永安侯府了。那东西,用途可多着呢,回头我再和你说,我先睡一觉,明天上公堂还有场硬仗。” 忠婶又是心疼又是不放心,到底还是出去了,让谢湘江好好休息。 可是夜静春山空,谢湘江一个人却是久久不成眠。 山乡村野的安静让她有一点不习惯,前途未卜的凶险,在此一举的决断,让她有点饿虎扑食前按捺不住的隐忍和兴奋。 状告永安侯府是以卵击石? 错! 她谢湘江从来不干以卵击石的事!她这次是胸有成竹一击必中! 永安侯府,妥妥的三皇子党,而如今的京兆尹宋熙然却是五皇子的人,两党明争暗斗由来已久,这送上门的把柄,不信宋熙然不接! 即便这具肉身要受些苦楚,但既占据了人家的身体,就得有所付出和回报不是?何况,这是实现自己这一世抱负的最佳最快最好的途径! 古代社会,名节大如天,即便自己不在乎,也得符合这个世界的普世价值、给自己换一张通行证不是?否则人人喊打寸步难行,她好不容易有了健康的身体也不能就顶着别人的白眼混吃等死啊? 有山庄有辣椒,她还想好好大干一场,实现她未竟的理想呢!现在本身就成了弃妇,不,连弃妇都不是,是弃妾,真这样下去身败名裂干什么能行? 第3章 谢湘江又看了一眼自己字斟句酌写好的状纸,揉了揉额角,耳边传来猫头鹰盘旋飞动迫不及待的笑声。 她也迫不及待。 永安侯府,你怕是没有准备好吧?我,又来了! 永安侯府里。 入夜了。雕栏画柱的长廊里隔着十多步就挂着小巧灯笼,灯笼上画着桃枝,缀着珍珠,在杏花淡淡的香气中随风微微地摇曳,星星点点明明灭灭,自成一种旖旎的风景。 侯夫人陆芙蓉已卸了妆,揉了揉额角舒舒服服靠在迎床软枕上,接过了魏嬷嬷递过来的安神茶,轻轻地呷了一口。 不知不觉便失了神,半晌才道:“那贱人还扬言要报仇?” 魏嬷嬷轻蔑地撇撇嘴,为陆芙蓉盖上细锦合欢披肩,安慰道:“奶奶听她说呢,这样的名声扫地人赃俱获,她还有脸出来报仇?” 陆芙蓉微笑着又呷了口茶,却是问道:“侯爷回来了吗?” 魏嬷嬷凑近陆芙蓉耳边,低声道:“侯爷听了不过就皱了皱眉,接着跟宾客应酬了,而今老夫人专门跟侯爷说着话呢!” 陆芙蓉眼神暗了暗,幽声道:“老夫人一定怪我弄得家丑外扬,一个妾,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多好,再给一笔银子,方显得我们侯府知恩厚道。” 魏嬷嬷也随之叹了口气:“谁知道夫人您心里的苦!” 陆芙蓉望着自己的纤纤手指,目光最后落在鲜红的丹寇上,冷笑道:“不明不白地死了,那贱人就永远成了他心口的山杏花,他永远忆着念着,而今,那贱人还活在那片山杏花下呢,他只会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她的唇边漾着淡淡温柔的笑,对魏嬷嬷道:“无声无息的事情多了,哪里有如今这样来得痛快!” 魏嬷嬷拍拍她的手腕劝慰道:“老夫人哪里不懂得这其中道理,就算怪也是心里怪,哪里会在侯爷面前说您的不是。这事老夫人只会全推在那谢氏身上,说不定现在还在责骂侯爷识人不清,抬了心机叵测的女人进门,给侯府抹黑呢!” 陆芙蓉“叮”一声将茶盖扣在盏上,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可以倚仗的,也不过就是老夫人这点子包容宠爱了!我已有润哥儿傍身,侯爷的宠爱什么的,哼,就权且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而永安侯府荣萱堂里,侯府的陆老夫人,果真正在训斥永安侯林炜。 “若不是你存了那几分好色的心思,将那谢氏领进门,又偏些宠爱,哪里便给了那谢氏这份野心,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有这么个奇耻大辱,以后润哥儿的名声都会被带累!” 林炜只垂手低头听训,并不言语。 陆老夫人身旁的林嬷嬷忙劝道:“老夫人切莫生气,当年侯爷年轻,那谢氏容颜正盛,又天真烂漫的样子,因着那层恩义,偏宠几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孩子便与人苟且,给我们侯府戴绿帽子,也真是辜负了侯爷对她的一片心了!” 陆老夫人瞪了一眼自己的孙儿,哼了一声,轻鄙道:“若让那谢氏得逞,说不定有人还把那野种当成自己的,亲着宠着疼着,巴不得把这侯府家业都给了他去呢!”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林嬷嬷忙道:“老夫人切莫这般说,侯府血脉不容混淆,侯爷万不会如此糊涂!” 陆老夫人冷笑着瞥了林炜一眼,悠声道:“你可是还不服气,觉得是芙蓉冤枉了那个贱人?” 林炜忙道:“孙儿不敢,众目睽睽事实俱全,有什么冤枉之说,只是今天是祖母寿辰,坏了祖母兴致不说,还惹祖母生气,让我们林家在众权贵面前丢了脸,孙儿心下惶恐。” 陆老夫人道:“你还知道丢脸,今儿个这事,倒也怪芙蓉面软心善,缺了些子手段,这等奸夫□□,就该当场打杀了,事后寻个借口报个暴病,哪还容得赶她出门,丢尽侯府的脸!” 林嬷嬷在一旁叹道:“夫人这不是想着,到底是恩人之女……” 陆老夫人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林嬷嬷顿时噤声,却听得陆老夫人切齿道:“什么恩人之女!炜儿吉人自有天相,她爹算什么东西,一个山野郎中,难道我百年的侯府倒全仰仗着她不成!” 林炜撩袍跪在地上叩首道:“祖母息怒!” 陆老夫人抚了抚胸,痛切道:“想到今日之辱,我只觉管家不慎愧对祖先,哪里来的息怒,当真是要气死我了!” 如此就已经要气死的陆老夫人,在次日清晨,陆芙蓉小心翼翼服侍用餐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老夫人!不好了!谢氏那贱人公堂击鼓状告咱们侯爷!已有公差传召侯爷走了!” “什么!”陆老夫人猛地站起,手里的银耳莲子“叮”一声滑落在地摔个粉碎! 第4章 初交锋 林炜先被请去了京兆府的后堂,京兆府尹宋熙然很是恭敬客气地向他施了一礼,请他少坐,还有小厮奉上了难得的新茶。 那宋熙然也不过二十七岁,大周宏宇二十三年进士第十七名,中进士时他年方二十,成为轰动朝野的青年才俊。 此时他一张俊脸含笑,茶气氤氲中彬彬有礼地递给林炜一张纸。 “侯爷您看。” 林炜一看上面字迹,似乎熟悉,又有一种陌生的娟秀,细看字里行间细微的痕迹,认出那应该是谢香姬写的。 可是又不很像。因为那是谢湘江嫌弃原身的字太丑,努力模仿又加以改进写就的。 字像不像的已无暇顾及,可是写的是什么还是很清楚的。那状纸真的很短,提取其精华,目的不过十个字:不为儿女情长,只为民风大义。 分说开来,不过是当日谢老先生救了身负重伤的永安侯,年轻的永安侯与恩人之女一见如故两情相悦,纳入府中为妾,给了五百两的礼金,而今谢氏出府,师兄身死,男女之情本若梦幻泡影,一朝情灭固可以一刀两断,但当年谢老先生救命之恩,只换来家破人亡的结果,试问如若不闻不理,天下可还有为善之人?民间可还有帮扶之义?一己之私情甚小,民女不敢有任何辩解,但京卫重地天子脚下,道德风尚之气甚大,民女不敢不究。 见林炜拿着纸沉吟不语,宋熙然眼底含笑,却语带为难:“这告状之人甚是刁钻厉害,拿民风道德说事,她说不敢不究,下官我,这也不敢不管啊!” 不知何故,林炜看着那状纸,内心萌生种难以名状的奇怪悸动。这状纸何止刁钻,简直还胆大包天啊! 一个因不守妇道被捉奸赶出来的妾,也敢举起道德风尚的大义,她这哪里来的胆子和勇气! 林炜忍不住翘了翘嘴角,他倒是想起来两年前初见时,那少女穿着粉嫩的春衫,为了捉一只山鸡张牙舞爪的样子。 对,张牙舞爪。只不过这次玩太大了些,心机如白纸,玩火自焚自取其辱了些! 林炜将手中的状纸漫不经心地放下,不动声色地道:“宋大人说不敢不管,本侯却有些不懂。这谢氏妇德有亏,她也敢说什么民风道德。” 宋熙然一脸真诚的无奈,眼底却是越发盛的笑意:“本官这样质问了啊!可是那女子说,即便她的妇德有亏,可那也是她的事,难道说她的妇德有亏,就是侯爷知恩不报士德有亏的理由?” 林炜瞬间抬头,一双眼目光炯炯暗含威压,问宋熙然道:“她真如此说?” 宋熙然一脸的诚惶诚恐,点点头道:“真如此说。” 林炜便笑了。那谢氏什么性情他心里清楚的很,她万说不出如此话来。看来是宋熙然这厮弄鬼,想抓住他私德有亏大做文章来恶心殿下。 而宋熙然当真是心里既叹服又有趣,那女子不过三言两语过招,就实在是太可爱太绝妙了!如果不是自己是当事人,连他都以为是五殿下遣了细作配合他专门来坑永安侯林炜的! 永安侯真是有眼无珠浪费了这样一个大好的人才啊!这样的人养在后院都是可惜了,竟然还给赶了出来! 天作孽犹可活,这永安侯人作孽,不可活啊! 林炜看了宋熙然那神态,如何不知道他内心的幸灾乐祸,于是两人眼神交会意味深长,林炜道:“那咱们,就过过堂?” 那谢氏什么人,有没有人在背后教,一见了他,没有不现原形的! 宋熙然也答应得愉快:“好!涉及侯府内院,咱们先过过私堂!” 林炜当真从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谢香姬。 他高高在上,身负侯爵坐在堂上;她低眉顺眼,一身缟素跪在堂下。 坐在堂上的,位高权重一身威严,偏偏是被告。 跪在堂下的,贱如蝼蚁谦卑柔弱,一个弃妾,要状告她曾至高无上的夫君。 可是林炜看着那低头下跪的人,却无端觉得眼皮子一跳。 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同,但他觉得那女子整个气质似乎非比寻常。 第4章 他马上知道怪在哪里。 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此时阔步走来端坐堂上,威仪气势已出,那谢氏理短底虚,跪在那儿见了自己,没有不胆颤心惊的,可面前的女子不动如仪,似乎完全不怕他。 他确实比较宠爱谢氏,可万没到宠得没边的地步,平日里他微微皱个眉呵斥几句,她就怕了,大气也不敢出。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乡野山村无拘无束的野性,可他更享受她战战兢兢收起野性笨拙地取悦自己的低微,那任他予取予求无所顾忌的低微,那迎合讨好敬他畏他如天神的低微。 她有年轻康健的身子,眉梢眼角有着山野特有的光泽和红润,那身子虽不是多婀娜曼妙,但是颇有一种触手生香销魂蚀骨的美妙滋味。而且他虽宠幸,却从不纵容,她的规矩礼仪他都是找了宫里最严格的嬷嬷教的,日常稍有违背,他一个眼神她就规规矩矩罚半个时辰的跪,而且床笫之间,他少不得要用些手段略施薄惩,增加一下自己的情趣。 这样的谢氏,说她有胆子偷人,他自是不信的,但是你说她有胆子和他对簿公堂,林炜更是不信! 可是就在这一朝一夕之间,竟然这两件事都发生了!至少面前的人他觉得是见了鬼了! 那谢氏没有抬头,却在他微微愣神之际,言辞清晰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宋熙然的例行讯问。 无疑就是状纸而已。林炜突然微笑了一下,开声道:“谢氏,你看着本侯说话。” 他就不信不过一天一夜,这女人还能反了天去! 不想谢湘江从善如流,应了声是,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就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林炜的心就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那目光太清澈清亮了!他仿佛看到了初见时,那心无旁骛无知无忧的少女,目光如三月的碧空一般明媚清透。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诡异的美丽面容。 那额头上的疤,竟然经过了修饰,用艳紫在刚刚收口的伤痕旁画来了两朵并蒂的紫藤,那暗红的伤口恰似片垂落的叶子。 这样的一张面容,散发素衣,一种说不出的清幽诡异的美感,好像前方一汪浓得发黑的碧水深潭,不小心看一眼就会陷落下去! 林炜用了片刻才镇定心神。 他道:“你说本侯知恩不报,士德有亏?” 这话低沉沙哑,但是富有磁性,谢湘江顺势便点了点头,反问道:“难道侯爷不是?” 这话一出,林炜的心定了定。还是香姬的声音,还是他的那个女人,没有错。 可是,竟然会顶嘴了啊! 谁教的她,让她有了倚仗?五皇子的人?宋熙然?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可这女人到底所求什么?她失心疯了不成? 林炜似乎被气笑了,他手臂往椅子上一搭,将整个上身的重心便压在了手臂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香姬,出口的语声便有了些悠扬:“我从谢家药庄接你入府,吃喝穿戴哪样亏待,我还不够宠你吗?对你谢家,不照顾?” 他那男士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委实好听,而且说实话,这林炜,身材高大容颜俊朗,颜值真的挺高。 可是谢湘江又不是没见过美男,四目相对时那刹那惊艳心悸,不过是不习惯他这个前夫外加原身未断的惯性而已。用叙恩爱来乱我心神?这段数未免太烂太低! 林炜说完,语带薄责面色似嗔实宠:“跟我回去吧,别再任性使气了!” 宋熙然不由傻眼,这个,这个是什么套路?这永安侯当真是调情的第一高手,敢情他这堂堂大周公堂,被他三言二语成为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宋熙然连忙看向堂下的谢湘江,不想谢湘江言语平静面色肃然,问道:“我与师兄苟且,侯爷打杀了奸夫,却要接我这个□□回去?” 林炜本想起身了,可是犹如当头一瓢冷水,被这一句立刻给拍了回去。 她这,什么意思? 宋熙然忍不住拍案叫绝,奸夫□□这梗抛出来的好!林炜这要接了她回去,就得当众承认冤枉了她,他接回了个妾,怕是就得休妻,不追究正妻妒忌害命,也得追究正妻失察害命,哪一样都不好圆过去!因为这中间横着一条人命,还是救命恩人的义子高徒,接续恩人衣钵顶替恩人门户的义子高徒! 却听谢湘江堂下冷笑道:“侯爷以为我是小孩子,后悔当初放了我出门,想着领回去侯门深院任打任杀,瞒上几个月暴病而亡,便可完事大吉,便可将我爹的救命之恩和你侯府的亏心之事一笔勾销了是不是? 这冰冷的,戳着心窝子的锋利质问,让林炜的心骤然痛了起来。 这是,情义两绝,不死不休的节奏了? 看着林炜瞬间铁青的脸,宋熙然差点对谢湘江的应对拍案叫绝!这,真特么太痛快了!先断后路,再算前账,这法子好啊! 第5章 神助攻 却听谢湘江道:“小女子早已言明,不问儿女私情,只谈民风大义。小女子含冤受辱,我师兄气断身亡,此等事于堂堂永安侯府,不过是贱如蝼蚁不值一提的小事。同样的,我一深宅女子,内院阴私事,愿赌服输即便命丧黄泉,也不过一人之悲喜,于天下万民无有关系,也无颜呈于堂上自辩分说!但是我大周子民,天子脚下,要不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要不要见人危难救人水火,却是我太平盛世到底是民风淳朴还是人心不古的大事!我谢香姬以女子之身,与永安侯对簿公堂,难道想要的是我自身清白荣华富贵?不,我要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或许不值一钱的公道而已!” 此一番言辞斩钉截铁气势铿锵,令宋熙然不由肃然,惊堂木一拍,喝问道:“敢问谢氏,你要哪般不值一钱的公道?” 谢湘江目视林炜目光炯炯,逼问道:“敢问侯爷,我父于两年前,可曾与你有救命之恩?” 林炜被一个跪地的女子目光威压,却激不起任何反抗之力,答道:“是。” “后来我们两情相悦,我自降身份进府为妾,你给谢家的五百两银子,是纳妾礼,还是偿救命恩?” 林炜一时语迟。五百两。“自然是,纳妾礼。” “家父疼我小门小户,将那五百两原封不动给我,又凑了一百两,一共六百两当成了嫁妆随我进府,是不是?” 这些许小账,林炜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档子事。 于是道:“是。” 谢湘江逼问道:“也就是说,两年前,谢家庄主救了侯爷你一命,侯爷你除了将人家女儿纳为妾,分毫未有其他报答。” 林炜沉默半晌:“是。” “妾身进府为妾,两个月前,由侯府出面,向京里和春堂举荐我师兄谢明远跟随杏林国手前太医院院判顾老先生学艺是不是?” 这女人怎地问得又快又急。林炜艰难道:“是。” 谢湘江道:“那举荐师兄跟随顾老先生学艺,是报我爹救命之恩吗?” 这个。谢明远被侯府打死了。林炜神色莫名地看了看谢湘江,轻声道:“不是。” 谢湘江话音一转,目光冷冽:“敢问侯爷,我爹当年是不是因为不同意我入府为妾,才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的?” 林炜的眼眸一缩,半晌无言。 谢湘江红着眼睛直视林炜:“当年我率性而为失身于你,我爹才气得口吐鲜血病倒在床,一顶小轿打发了我,不到两个月便亡故了。我彼时年幼无知,侯爷您呢?” 林炜双拳握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谢湘江却已经一头磕在地上,悲声对宋熙然道:“大人!民女少时为男色所惑,犯下大错气死父亲,而今被人诬陷算计扫地出门,也算是自食恶果,民女不怨恨任何人!但刚才侯爷亲口承认,父亲救命之恩,他除了纳我为妾之外毫无报偿,而今我们情缘已了,他是不是该偿还,救命之恩?” 不待宋熙答话,却听得堂外一声断喝:“不知廉耻的小蹄子!要我永安侯府,偿还你的救命之恩?” 却是陆老夫人,由林嬷嬷扶着大步愤然而来! 林炜连忙起身,那边宋熙然却已经下堂迎了过去,说起来林老夫人也是一品诰命,宋熙然连连施礼道:“恕罪恕罪,怎还惊动了老夫人您啊!” 林炜上前施了礼,责怪地看了林嬷嬷一眼,道:“祖母怎的来了?” 陆老夫人一拐杖朝林炜打过去,被林嬷嬷死死拦住,陆老夫人气恨道:“老身不来,让你丢尽永安侯府的脸吗!” 林炜默然。这边宋熙然外表殷勤备至内心却唯恐天下不乱地将陆老夫人请到了上座,催促小厮上茶。 陆老夫人却横刀立马地往椅子上一座,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立眉厉喝道:“你这贱人!害我永安侯府的名声,混乱血缘,就该浸猪笼千刀杀万人剐了!还敢跟我永安侯府索要恩情!” 宋熙然看陆老夫人这架势,甚是同情地看了谢湘江一眼,没有说话。 第5章 谢湘江却是心里笑极了,她就等着一个不讲理的,等了这许久终于还是等来了!这老夫人一来,义愤填膺胡搅蛮缠,她就可以扬眉吐气大仇得报了!永安侯府,你的气数到了! 于是谢湘江复又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眉目清晰音声清亮地道:“老夫人!纵便民女真的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但是跟家父救了永安侯爷,这完全是两回事吧!不能因为您认为我有错,就说侯爷没有被人救过!” “你这贱人!”陆老夫人猛地站起来,盛怒之下挥舞着拐杖就要扑过去,一旁的宋熙然连忙拦住:“老夫人老夫人!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陆老夫人被拦在座位上,犹自气喘吁吁地道:“宋大人!这等□□,还不乱棍打死留着丢人现眼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留着告你啊,宋熙然心里暗笑,嘴上却是一个劲儿安慰:“老夫人,因为这涉及侯府私密,虽然喝退了衙役,但也还是公堂之上,您老人家息怒,息怒!” 陆老夫人这装疯卖傻发泄愤怒咆哮公堂,她身旁的林嬷嬷肃然上前,在谢湘江面前站定,挥手一个大耳光就打了过去!不想谢湘江早有准备,抬手将林嬷嬷的腕子抓住,目光如刀咬牙切齿道:“你个贼婆娘!就是你伙同陆氏陷害我和我师兄,如今青天白日公堂之上你还敢来欺我!” 谢湘江这一声低吼,便是怒发冲冠睚眦俱裂之势,倒是骇了林嬷嬷一跳!谢湘江将林嬷嬷往后一推,肃然向宋熙然叩首道:“大人!此乃京兆府大堂,不是他永安侯林家的深宅内院!民女要状告永安侯老夫人身为一品诰命,却无视我大周律法,不传而至咆哮公堂,干扰断案藐视皇上!” 这,罪名可不轻。 陆老夫人顿时一静,宋熙然心里都拍案叫绝了,这谢香姬哪里来的妙人啊,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用排练心有灵犀配合为啥这么默契啊! 然后他俊脸一肃,甩袖回到座位上,惊堂木一摔,喝道:“本官念在永安侯府百年功勋,此等事不欲张扬,本欲劝和你们私下了了,不想永安侯府一味喊打喊杀,既如此,这千载稀罕事,弃妾告前夫,本官这状纸接了,来人,升堂!” 宋熙然这一声断喝,伴随着“威武”的唱和,瞬息间大门洞开,官衙齐至,门外还响起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冤枉啊!” 原来是忠婶见大堂洞开,在堂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凄厉备至的喊冤声:“大家快来看啊!老天开开眼啊!永安侯府打死我家少爷,陷害我家姑娘,还不承认救命之恩啊!” 似乎转瞬间便围过来几个百姓,实在忠婶的哭声太富有传奇性宣传性了,勾起了一众猎奇的心啊! 永安侯林炜绝望地闭了闭眼。而陆老夫人脸色铁青,强撑着坐在座位上,握着拐杖的手却在颤颤发抖。 宋熙然惊堂木一拍,喝道:“永安侯府的奴才藐视公堂,杖责二十!” 陆老夫人下垂的脸一抽抽,连忙阻止道:“宋大人……” 可没人听见她的话,一旁的差役已经领命,动作迅速地拖了林嬷嬷过去,不管她的哭嚎喊冤,举着棍子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这个下马威非同小可,待林嬷嬷被重新带回来,已经气都喘不匀,更别说对证问答了。陆老夫人连忙向宋熙然表示,事情始末她儿媳身边的魏嬷嬷最为清楚,当传魏嬷嬷上堂为证。 宋熙然果真去传魏嬷嬷。 而在等魏嬷嬷期间,宋熙然又正色询问谢湘江:“民女谢氏,状告何人何事!” 似乎是把刚才的程序又重走了一遍,但是刚才虽是公堂之上,却是身旁无外人,类似私下调解劝和。此时衙役百姓,围观者众,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一个不好,可就身败名裂全盘皆输了! 深知其中利害的还有林炜,她不待谢湘江张口,起身对宋熙然抱拳道:“宋大人,此事因由全在本侯,祖母年高,还请通融回避。” 按理说这要求不算过分,可不待宋熙然说话,陆老夫人恶狠狠地瞪了永安侯一眼,硬声道:“事关永安侯府,不肖子孙在堂,老身教导无方,有何颜面回避!” 林炜扶住陆老夫人,几乎是低声哀求了:“祖母,此事孙儿处理便好,您先回去。” 陆老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稳坐如山,斥道:“你休想再包庇那小贱人!” 林炜只觉得一股冰凉之气浸漫至心口,祖母的脾气他太熟悉了,可是今日,怕不是祖母想要的收场啊!想至此,他扶住陆老夫人的手臂松了,神色复杂地看了跪在地上的谢湘江一眼。 他竟然莫名地生起一种妄念,希望这女子能看在往日恩爱的情分上,嘴下留情。 第6章 猎物已入陷阱 耳边已是谢湘江极为清澈悲凉的声音:“两年前家父救了永安侯爷一命,而今民女为夫家所弃,师兄身死,以后生计难以为继,遂向永安侯府讨要当年救命之恩,弘我大周权门高义,教我民众救人水火!” 林炜一听这话,心口的冰凉之气迅速向上蔓延,这故意示弱,语焉不详,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步步陷阱,专门就等着祖母往里跳了! 若是他,定然顺势甩出重金报偿救命之恩,彼此圆了脸面,可是祖母,万万不会的! 可是林炜还是抱着冒险一试的念头想要阻挡祖母跳入陷阱,他马上起身道:“谢姑娘有困难,本侯愿意重金回报谢老先生当年救命之恩!” 却不想陆老夫人却是以为谢湘江心虚胆怯却贪心不足,以为这是个当众揭开小贱人真面目的好机会,故而一听林炜的言语,便将拐杖重重地一顿,整个人猛地站起,怒气勃发,指着谢湘江对一众人等高声道:“诸位休听这小贱人血口喷人!当年她父亲是救了炜儿不错,但是这小贱人看炜儿衣着富贵卓尔不凡,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炜儿,强迫炜儿收他为妾!炜儿念着救命之恩只得答应,送去纹银五百两,抬进府中甚是宠爱。这谢氏却还不知足,仗着炜儿对她的情分,心野了心也大了,因为她两年未曾有孕,竟然私下里与她的师兄苟且,妄图借种生子混淆我侯府血脉,他们二人在我昨日寿辰之日行那禽兽不如之事,被捉奸在床,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我百年永安侯府焉能忍此奇耻大辱,义愤之下仆从失手打死奸夫,念这□□是当年恩人唯一骨血,饶她一命,不想她竟然恬不知耻来官府状告我炜儿忘恩负义!宋大人,还有诸位老少乡亲们听一听,给评一评理 ,这等不贞不洁伤风败俗罪大恶极的女人,是不是该游街示众乱棍打死才能肃清律法,正我大周妇德!” 陆老夫人毕竟也是一品诰命,见过世面,这一番话着实说得众位听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指着谢湘江喊打喊骂。 宋熙然不自觉翘了翘嘴角,形势严峻,那个送上门的弃妾谢氏,既是有胆告状,那就看你的了! 他惊堂木一拍:厉声道:“谢氏!你还有何话说!” 谢湘江叩首下去,直面林炜道:“民女告状,曾与侯爷有约,不论儿女私情,只讲民风大义,是也不是?” 她坦荡荡明亮亮的目光,给人一种即将图穷匕首见的杀气,林炜如鲠在喉,硬着头皮答道:“是!” 林老夫人却是不干,厉声喝道:“什么不论儿女私情,只讲民风大义!你们之间除了儿女私情还能有什么?你和一个奸夫□□,讲什么民风大义!” 谢湘江冷笑道:“那么敢问老夫人,是不是因为我谢香姬妇德有亏,就没有资格讨要救命之恩,谈论民风大义!” 林老夫人义正言辞:“你这等□□,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还配谈什么救命之恩民风大义!” 不得不说到此为止,林老夫人心中是得意的,解气的,她是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一切的,一旁听审的民众也是支持同情她的! 但是情势很快因谢湘江的话出现反转:“那民女只说三件事,是非曲直,民女不必高声自辩,大人和诸位心中也自有论断!第一,当年侯爷倒在血泊之中命悬一线,醒来时确实衣着富贵卓尔不凡,彼时民女十五岁,侯爷二十七岁,民女情窦初开心慌意乱,侯爷妻妾成群信手拈来,这期间谁勾引了谁,民女也不想说,民女要说的是,家父得知民女要进侯府为妾,气得口吐鲜血,不过两个月便亡故了!” 听众不由倒吸口冷气,面面相觑。 谢湘江的声息如珠似玉,既快且急:“第二,民女入府之时,携带了侯府给的五百两纳妾礼,和家父赠与的一百两一共六百两纹银作为嫁妆,当时身边有两个从小跟随的丫鬟。入府仅仅半年,我那两个丫鬟,一个因为勾引侯府庶子被杖责发卖,一个因染风寒重病不治而亡,从此我身边侍候的,全是侯夫人亲手拨下来的丫鬟婆子,我的手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卖身契!” 孤身在府无依无靠。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第三!侯府深宅内院戒备森严,没有对牌传召外男一律不得入内,我师兄是两个月前,由侯夫人出面举荐,到和春堂跟随顾老先生学医,昨日老夫人寿辰,是我师兄第一次跟随顾老先生出诊进入侯府,而我,昨日一早就头沉眼晕,是身旁的于嬷嬷讨了侯夫人的对牌请了我师兄为我看诊!也是于嬷嬷从厨房熬药回来,发现我和我师兄衣衫不整搂抱一起,她疾驰而出大声惊叫引得宾客不断!我师兄人尚昏迷,便被涌进来的手持棍棒的下人群殴致死,我人尚懵懂,百口莫辩,只能撞柱自尽以证清白。” 第6章 她额头的伤口有目共睹,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这时,被传讯的魏嬷嬷到了。 本来陆老夫人已经觉得情势有点不对了,见了魏嬷嬷,微微松了口气。而此时谢湘江用余光看见魏嬷嬷上堂,便用接近悠扬的声音道:“三件事之外需要声明的是,昨日我撞柱昏迷,却被一顿鞭子抽醒,气息微弱被扔出侯府,除了一件中衣之外,蓬头赤足,当日我的六百两嫁妆尽被侯府贪墨,据为己有。” 这话真是诛心之语!堂堂侯府贪墨她六百两银子!可是却惹来众人一片唏嘘。 那魏嬷嬷先看了一眼林嬷嬷的惨状,可是她既来了,又如何能任凭谢湘江信口雌黄,当即跪下给宋熙然陆老夫人和林炜都行了礼,目光炯炯义正辞严道:“大人切莫听这贱人血口喷人!这贱人分明是自己不守妇德,当日众目睽睽有目共睹,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她抵赖!” 从一出门,她就得了嘱咐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谢氏妇德有亏这件事落瓷实了!一辈子不可能让她翻身! 谢湘江却是看也没看她,径直道:“大人!我早就说了,不问儿女私情,只问民风大义!我一介女子的清白荣辱,不过我一己之悲欢,我是被陷害的还是我罪有应得,这都是我的事情!我要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情,我爹救没救过永安侯爷?如果纳我为妾气死我爹算是报恩,那如今侯府杀我师兄逐我出门,昔日救命之恩是不是就一笔勾销?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永安侯府千推万诿所为何来?” 魏嬷嬷却是当场“呸”了她一口:“你如此一个失贞的□□,还敢提什么救命之恩!” 谢湘江内心被这个时代人的思维逗得想笑,但是却肃容对宋熙然道:“敢问宋大人!就算我真是失贞的□□,那么就不可以救人了吗?是不是一个垂死之人倒在一个失贞的□□面前,照侯府的规矩,□□就应该没脸见人见死不救才是对的!如果失贞的□□救了人,被救之人是不是就因为她失贞,而忘却救命之恩,反而破口大骂落井下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一语激起千层浪,不但永安侯府傻了眼,听众也傻了眼,面面相觑,再面面相觑,然后私下低声议论起来! 宋熙然却是听得热血沸腾,当真一拍惊堂木叫了一声好,大声问林炜道:“那依永安侯爷之见呢?” 林炜垂下头,无人知道他被掩饰的目光有多少深沉和惊诧,他只平静无声地道:“依本侯之见,应报恩!” 林老夫人如鲠在喉却是不知如何质问,她充满不甘和怨毒地道:“那这贱人不守妇道意图混淆我侯府血脉,加之给我侯府的奇耻大辱呢?” 也是啊,这年代的人对于子嗣有着偏执狂热的重视和洁癖,乱人血脉,实则罪在不赦! 于是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谢湘江却是“哼”地笑了一声,看向陆老夫人语带威胁:“老夫人,刚才我列举三件事,一再声明不问儿女私情,算是给侯府留足了面子,你要不要这样欺人太甚不死不休?” 陆老夫人虽偏执强硬,但是并不糊涂,她如何不知道谢湘江刚才说出的那三件事,众人已经对谢湘江的失贞充满了怀疑,可是那谢氏,她根本拿不出任何被算计的证据,而她的失贞,却是有目共睹,如果今天不追究此事,让那谢氏逃脱民众舆论的谴责,再任她拿走侯府大笔的报恩费,林家百年侯府彻底就成了全京城全天下的笑话! 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妇德这一点上钉死她!让她身败名裂,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纵是拿到报恩费,也是有命拿没命花! 陆老夫人主意已定,当下道:“今日公堂之上,既是要讲民风大义,那我永安侯府曾受人恩惠万不可否认,可是那谢氏享我侯府富贵,却奸夫□□意欲混淆我侯府血脉窃取霸占侯府,如此罪大恶极,老身也请宋大人处置这□□毒妇,以正妇德民风。” 第7章 就血口喷人,怎么样? 宋熙然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谢湘江,看来这说辞也是这姑娘命定的劫数,想逃是当真逃不过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老夫人放心,此事下官,也一定会分辨清楚,给侯府一个公道交代!” 不想谢湘江马上叩首道:“启禀宋大人!这事无法分辨清楚!” 宋熙然装作吃惊的样子,狐疑道:“如何分辨不清楚?” 谢湘江道:“因为事发在侯府深宅内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怎么样,都是他们的人再说!也只能由他们的人在说!所以民女一再说,不论儿女私情,只讲民风大义!就算是民女当真妇德有亏,但是师兄已经被他们乱棍打死,他们将我鞭打之后身无分文驱逐出府遣送娘家,请问,他们奸夫也杀了,□□也休弃了,现在还要怎样的公道交代!” 宋熙然闻言轻微皱了皱眉,听这谢氏说辞,似乎对自己名声之事,已经认命了?不打算辩驳了? 她身边的魏嬷嬷揣摩到了陆老夫人的深意,此时朝宋熙然叩首道:“大人!什么叫就算谢氏妇德当真有亏?谢氏与其师兄苟且之事,捉奸成双捉奸在床,宾客皆可为证,如此□□,岂能容她亵渎公堂!” 谢湘江侧首看向她,向宋熙然请求道:“大人!民女有几个问题问这位魏嬷嬷!” “问!” 永安侯林炜听了宋熙然这一声令下,陡然睁开了眼,看向了大堂之中的谢湘江。 如此境地,她还想自证清白? 谢湘江感知到了林炜的那一道目光,但她不为所动,只看着魏嬷嬷道:“我身旁所有服侍的,都是夫人拨给我的,她们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中,不在我的手中,是也不是?” 魏嬷嬷一怔:“那是因为你带来的人和你一样不守规矩勾引主子……” 谢湘江转瞬变身金牌律师,伸手打住她目露威压:“你只说是,或者不是!” 魏嬷嬷也不知何故便被她的气势所摄,结舌道:“是,是又怎样?” “我身体一向康健,却于老夫人寿辰之日突然病倒,头晕眼花还发起热,是也不是?” 魏嬷嬷下意识就有些想回避:“是,是又怎样,谁知道是不是你装病!” “老夫人寿辰之日,我所住的杏花苑外是一大片杏花林,如此春日,客人来来往往前来观赏,络绎不绝笑语喧哗是也不是?” “是,是又怎样!谁想到你光天化日……” 谢湘江复又打住:“我因病不能请安,我师兄是于嬷嬷向夫人求了对牌请来的,是也不是?” “是夫人仁厚……” “我头晕发热在床,带我师兄进入内室的也是我身边的于嬷嬷是不是?” “是,是你叫你师兄……”魏嬷嬷突然觉得头上有冷汗冒出。 “外男进入内室,侯府规矩森严,身边定有丫鬟仆从不得少于四人,是也不是?” “……”魏嬷嬷突然慌乱,不知应答。 “熬药粗活,自有小丫头张罗,因何于嬷嬷抛下我与师兄孤男寡女,亲自去熬药?因何一进门不想到怎么遮丑,而是掉头疾跑大声呼喊引来宾客?因何我师兄处在昏迷之中,一句话语也不能自辩?因何你们侯府下人举着棍棒有备而来?因何你们蜂拥而上棍棒齐飞要了我师兄性命!因何,你们在我撞柱以证清白之后,动用鞭刑将我打得晕死过去!” 谢湘江的话越说越快,如狂风暴雨一般不是质问而是控诉,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猛地撕开衣襟脱去外衣,露出了被鞭打之后破碎的中衣和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谢湘江昂着头,目光炯炯扫过上座的陆老夫人和林炜,敛了敛眸子厉声道:“昨日我,是被你们像拉死狗一样,由两个健壮仆妇拖着扔出永安侯府大门的!当时我魂灵出窍悠悠荡荡,听得一声没气了,然后正当我迷茫不知所以的时候,听得忠婶一声呼喊,才迷迷荡荡转醒过来!当时在侯府门口,我背过气去,忠婶上前讨要公道被你们喝令乱棍打出去!这不是我谢香姬血口喷人,也不是你们侯府内院一手遮天,这有当时围观百姓为证的!是不是!” 谢湘江最后的“是不是”是对着魏嬷嬷怒吼出来的,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手便打了魏嬷嬷一个大耳光,指着被打倒在地的魏嬷嬷凄厉喝道:“夫人为断我子嗣,特意赏赐给我的熏香,清雅宜人却是大量的麝香红花,你当我真不知道?我为求子嗣,不去断了那香却去招引个汉子,你们真当我傻啊!” 此语一出,扑倒在地的魏嬷嬷顿时骇得面白如纸!那香,小贱人竟然知道啊! 其实谢香姬是不知道,但是谢湘江知道啊,她前世酷爱园艺,更天生有一副极其灵敏的鼻子,对任何香料几乎过鼻不忘,自她恢复谢香姬的记忆以后,哪里还能不能分辨出那香料的主要成分! 这边魏嬷嬷正惊慌着,却不想谢湘江又指着她突然扯着嗓子悲愤道:“就因为我窥见了夫人的磨镜之癖,又不肯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你们就不惜杀人害命栽赃陷害,必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如此豪门腌臜事,我提都嫌脏了我的口!你们还好意思与我对簿公堂说我奸夫□□!你们永安侯府才是奸夫□□!从上到下男女老幼一窝子的奸夫□□!” 第7章 谢湘江最后的嘶吼声声震大堂,如此骇人听闻事,不止是观审的民众,就连宋熙然和陆老夫人、林炜都不约而同站起了身,震惊得整个大堂死一般寂静。 于是整个大堂就剩下谢湘江愤怒的喘息声和她的切齿声:“我自甘低贱入府为妾,但是我做男人的妾也就罢了,还要做你们永安侯府女人的妾!你们想杀我也就罢了,还陷害无辜杀我师兄!当年我爹瞎了眼,救了我们大周道貌岸然的永安侯爷,结果他拐人爱女,气死恩公!结果他的夫人饥渴难耐,强j小妾!结果他们永安侯府,杖杀我师兄!鞭杀恩人女!结果他们永安侯府,还敢红口白牙口口声声说我奸夫□□!结果他们永安侯府,将他恩人谢氏一门赶尽杀绝,还昧了六百两银子!大人啊!”谢湘江重重地一头叩在地上,语带悲泣道:“我爹古道热肠,救人于水火生死之间,可却被他永安侯府如此回报!请问我大周天理何在?人心何在!如今我谢香姬死不足惜,满腔悲愤总要在此拼死发问大人,我大周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整个大堂一片肃穆。 良久,宋熙然压制着满腔热血,以为官者的威严扶案肃立,目视全场痛声道:“我大周的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在死一般的肃静中,骤然响起围观百姓振聋发聩的质问和呼喊:“我大周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在那声可掀顶的质问和呼喊之中,陆老夫人伸手指着谢湘江,嘴角乱颤气急攻心道:“你,你血口喷人!……” 谢湘江目带挑衅地看着陆老夫人,我就血口喷人怎么样?许你们血口喷人,就不许我血口喷人?既然大家都玩栽赃陷害这一招,那就比是谁更技高一筹!看看这天下民众,是对一个寒门出身的妾奸夫□□感兴趣,还是对名门闺秀侯府宗妇玩磨镜感兴趣!所以事实真相并不重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想要我身败名裂,那我就叫你也身败名裂,你说我是□□毒妇,那我就让你永安侯府十年内抬不起头,让你陆家几十年内嫁不好女儿!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就是比你们还恶毒了,怎么样? 愿赌不服输,气死了也是你自己活该,关我的事吗? 也不知道是谢湘江的眼睛会说话,还是陆老夫人直接就看清了她的心语,当下老人家就气息不稳,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终于华丽丽地晕倒了。于是堂上又是一片手忙脚乱,好在侯府不愁人侍候,很快扶着陆老夫人出去了。 但是群情激奋的现场却是良久之后才平息下来的,陆老夫人一边被人扶下去,一边观审的民众还在不停地互相询问:“啥是磨镜啊?” 永安侯林炜察觉有人不断用挑衅同情嘲弄的目光看向自己,但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好气度,他喜怒不辩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湘江,突然道:“你要问民风大义,谢老先生救我之恩,我从未否认,你如今想要怎么报?” 本来大堂气氛还未完全平息,但是永安侯林炜处乱不惊,那略微低沉却极具磁性的声音一出,便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谢湘江也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回到了自己身上。她同样镇定清淡地看了林炜一眼,垂下了眸子,话却是对宋熙然说的:“大人!自古有言,施恩不图报,我谢氏虽是寒门小户,却也懂得这个道理。今日民女问的只是一个公道,而不是永安侯府的回报!” 我靠,宋熙然不由在内心里暗骂了一句,你这女人要不要说这好听的话啊!你这么大张旗鼓奋不顾身地状告一场,只为出气不图回报啊!可是你说你真不图回报,鬼信啊! 果然谢湘江接下来对永安侯林炜道:“怎么回报是侯爷您的事。侯爷的一条命,您说价值几何便是价值几何。” 第8章 散财 谢湘江这话说得太平淡了,可是即便是政敌,宋熙然也忍不住很同情地看了永安侯一眼,这,自己给自己估价,也太,悲催了吧? 偏那谢湘江还要死不死地又及时补刀了一句:“我谢氏不过举手之劳,您一毛不拔,我只觉名至实归,全无意见!” 此语一出,群情轰然。 一毛不拔,只觉名至实归,岂不是说在她心中堂堂永安侯不值一提一文不名? 宋熙然抽了抽嘴角,这女人,踩完人家女眷的脸,要不要还非这么狠,再在人家男人脸上狠狠踩啊? 不想林炜却是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蝼蚁尚且偷生,本侯的命,本侯自觉珍重。怎奈本侯能力有限,倾本侯私库所有,只有六万两银子,不知谢姑娘意下如何。” 听林炜那声音,宽厚温柔,隐隐有不易察觉的宠溺之意,宋熙然不免心下狐疑,这林炜怎么个意思?谢氏今日加给他永安侯府的奇耻大辱,三五年之内不易抹杀,他真的这么好气度好脾气? 再一看林炜唇边眼底隐含的浅浅笑意而不是杀意,宋熙然心下一动,莫非? 莫非是这谢氏今日表现,不但没激起永安侯的痛恨杀心,反而是激发了他的兴致意趣?他更喜欢公堂之上这个背水一战思维缜密杀伐果断的谢香姬? 宋熙然这边暗暗惊心,谢湘江却是向他叩首发话了:“启禀大人,民女感念永安侯爷高义,只是六万两银子之巨,民女家破人亡,怕是无福消受。当年家父救人一命,原也是我大周陛下德被百姓民风淳朴,大人治下仓廪俱足广施教化之功,故此永安侯府的回报民女不敢据为己有,愿捐给我京城百姓,免费办学堂,以期所有寒门,皆可读书,以让我大周君子辈出,文德日上!” 此语一出,观审百姓皆惊诧赞叹!林炜一愣,宋熙然也一怔。 这!这果断不按牌理出牌啊! 六万两银子,捐给百姓办学堂,这样,这样也能行? 谢湘江复又叩首,声音清朗:“不过民女自幼喜欢种植药材林木,喜欢摆弄饮食,偶有心得小成。如今被休弃大归,尚且年轻,不忍光阴虚掷,恰逢我谢家药庄依山傍水,民女有意在不远处建一天然食肆,遍植美丽风景,权且打发时光,意图造福一方。” 宋熙然有些纳闷,这话他大半部分都听懂了,可是最后一句没听懂,开个破食肆,还意图造福一方? 他不懂就问了:“谢姑娘那食肆可造福一方?” 他是作为一个智商在线的普通男人发问的,可观审百姓却是只听见了造福一方的话,全都竖起了耳朵。 谢湘江道:“是!我要开的不是普通食肆,而是集园林美景于一身,上可媲美天堂下可惊艳人间!足让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届时上至高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宾客如云挥汗成雨,来往其间服侍应答的,混于其中生意买卖的,上下繁华其乐融融,自可以为富一方,造福于民。” “这……”宋熙然听她自吹牛皮不打草稿,很不厚道地笑了,“要多少银子!” 谢湘江道:“民女不要一分一毫,所有银两归于官府在账,所有支出由官府记录掌控,将来食肆建成,也归我大周国有,若将来盈利,作为承建者和经营者,请允许民女在官府监督下,提取十分之一的红利。” “哦?”宋熙然这下真的感兴趣了,这女子刚才那番话难道不是大话吹牛,竟真的胸有沟壑? 谢湘江知道机不可失,当机立断游说道:“永安侯爷再慷慨大方,六万两银子也有花光用尽的时候,寒门学子免费入学能坚持几年?如若民女的食肆建成,不但为富一方,还有红利源源不断,民女恳求大人答应能将每年红利再让出十分之一用之于民,用于办学堂、修桥路,用于赈灾、救命,用于体恤孤寡贫寒!” 这一番话,尽管宋熙然仍然心有疑虑,却听得民众皆感慨唏嘘,竟然相约着下拜,口道:“谢姑娘高义!” 谢湘江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宋熙然的疑虑:“民女承诺,建园子和食肆的银两,不超过侯爷救命之恩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不超过两万两!这平白无故白得的投资两万两,在如此群情高昂激愤的时刻,宋熙然觉得自己要是不把这官府的名义借给她用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于是宋熙然一拍惊堂木:“就这么定了,本官允了!”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民女愿签字画押,如违约定,天打雷劈!” 这清脆有力的声音一出,观审人群顿时一片雀跃欢呼,宋熙然经不住腹诽,靠,这女人,她也太会煽动民意了吧! 但眼前的大堂还得收尾,在官衙的唱和中,宋熙然对林炜抱拳道:“侯爷,下官公务在身,恕不远送!相关银两,还请侯爷着人送至官衙。” 林炜点点头。 然后宋熙然就想邀请谢湘江订立文书签字画押了,不想谢湘江竟没能起身,纤弱的身子摇晃了几晃,也华丽丽地晕倒了! “谢姑娘!谢姑娘!”一众民众纷纷围上去,目露关切之色。此时忠叔忠婶慌忙挤了进去,一人掐人中,一人喂人身,忠叔老泪纵横地向人哭诉:“我家姑娘被打得半死,今日过堂,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气啊!” 第8章 在众人唏嘘之际,谢湘江连忙虚弱地睁了睁眼,没办法,那忠婶下死了力,掐得她太疼了! 疼得流出了眼泪,此时在众人眼中,苍白孱弱的孤女那两行清泪,着实让人唏嘘感慨、可怜心疼。 “这可怜的孩子,真真是受了大罪了!” “那永安侯府忒不是东西了!” “这样陷害恩人之女!杀人害命!” “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就是啊,谢姑娘一个女孩子,被泼那样的脏水,哪里还有活路啊!” “幸亏谢姑娘心性坚强。” “再坚强也是无父无母了啊,又没个兄弟依傍,这日子难过啊!” …… 于是谢湘江就在众人众口一词的同情爱护之中,被忠叔忠婶抬上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牛车上忠叔忠婶喜极而泣哭作一团,谢湘江却是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无他,真他么的是太累了。 从醒来至今,无不在殚精竭虑地思量谋划,拖着伤重的身子舍身忘我地打这一场官司,力挽狂澜痛击仇家,而今心愿已了,还不得让她好好养伤睡上一觉? 所以归途之中,人情冷暖,谢家佃户们与昨日完全不同的热情与关切,她全然没有领会得到。 她睡得实在是太沉了。 而且在傍晚的时候,开始发起烧来。 可那个看似宁静的夜里,永安侯府的事情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整个京城都传开了。 宁静的夜色之下,人言却如暗流汹涌,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陆老夫人是被人抬回侯府的,她身后复又抬着受了杖责的林嬷嬷,陆芙蓉迎上去一看着实吃惊非小,白着脸问身旁的魏嬷嬷道:“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魏嬷嬷当时就给她跪下了,却是只流泪摇头说不出话来。 陆老夫人在软轿中微微地睁开了眼,见了陆芙蓉,切齿骂道:“孽障!” 陆芙蓉内心狂跳。孽、障? 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谢香姬那小贱人,难道说了什么话吗?就算说了什么话,一向维护自己的姑祖母也只会骂那小贱人的份儿,没有理由当着一种仆妇,骂自己孽障啊! 这边想着,却是着急地张罗着安置陆老夫人,然后抽空叫了魏嬷嬷来细细询问。 听了魏嬷嬷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哭诉,陆芙蓉倒吸了口凉气:“那香,她竟然知道!爷信了?” 魏嬷嬷绝望地看了看尚且没有回味过来的陆芙蓉,不止爷信了,全京城的人都信了啊! 陆芙蓉也很快便回过神了,切齿道:“这么说,现在全京城的人都信了我陷害栽赃,乱杀无辜?” 魏嬷嬷垂着头,没敢说话。 陆芙蓉猛地摔了手边的杯子,气得来回乱踱着步子,口不择言道:“那小贱人!当初就该打杀了她!不是让你们给我狠狠地打吗?不是说她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回了谢家药庄也活不了多久吗!她怎么还有力气击鼓告状血口喷人!” 却是在猛一抬头间,看见永安侯林炜面沉如水站在门外。陆芙蓉如同?间噎了一口干蛋黄,突然间气也有些喘不上来! 她嗫嚅着:“侯,侯爷,妾,妾身没有……” 永安侯林炜却是长身玉立地笑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熏香放在鼻端闻了闻,手一松,香落在地上。 第9章 逼死侯夫人 陆芙蓉突然慌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林炜会怀疑这整件事情,她想过。 她也想过,得知自己人为地给他戴绿帽子,他会何等愤怒,对自己会何等疏离。 她也想过,即便那女人背负名声的瑕疵,可能他内心还会想着她念着她,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追忆她。 可是那又怎样,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甚至比所有人都更了解他。了解他的无情,了解他审时度势的选择。 相对于一个妾,他会选择回护自己这个正妻,因为正妻因妒生恨、草菅人命传出去不是一件小事,会更有碍他的声名。 而且她是陆家女,老夫人不会同意她一点的声名有碍。 而且她有润哥儿,他正正经经的嫡长子,永安侯府不会允许他的母亲是一个品行有瑕的女人。 即便他会对自己情冷,可是他对自己也从来没情热过!而且男人的感情哪里是能够安身立命的东西!他不过是喜欢那谢氏容颜美丽毫无心机而已,自己到时候再物色几个同样天真美丽的女人给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所以她考虑了所有,却算来算去漏算了谢香姬那个女人会如垂死的毒蛇一般抬头咬她这一口! 最致命的一口! 陆芙蓉突然心悸,看着林炜阴沉的俊脸,她突然怀疑下一刻他会上前掐死了自己! 然而林炜什么话也没说,只负手走了! 陆芙蓉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不料永安侯林炜去而复回,他依旧是衣冠楚楚的好姿仪,容色清淡,语声无波。 “谢氏说窥见你有磨镜之癖,因不肯做你的裙下之臣,才让你栽赃陷害杀人灭口。” 陆芙蓉陡然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如见了鬼一般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她见林炜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竟“噌”一下以一种自己也没想到的速度冲到了永安侯林炜身边,一把抓住了林炜的衣袖,惊恐地道:“侯爷!我,我没有!” “我信你。”永安侯林炜看向她,“可是天下人信你吗。” 他说的不是问句,是陈述。 是,天下人不信。 天下人会猎奇心起,把这当成最好玩最有乐趣的事情津津乐道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了没?那些侯门贵妇,看着高高在上的样子,其实心里狠毒着呢,而且腌臜死了,背着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苟且,当真是连表子也不如! 是了,就是这样,天下人不信。天下人乐见其成。 而且。那谢湘江其实前面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唯有最后那一出是假的!可是前面所有话大家都不感兴趣,豪门内斗,奸夫□□?大家都听得多了久了,唯有豪门宗妇畸恋磨镜才新奇少有! 而且是孤证。而且无处可求证。所以她证无可证。 可是,真是具有想象力啊!而且能够激起所有人的无穷想象力,她陆芙蓉会因为这个,天下扬名名垂青史的! 陆芙蓉陡然便松了抓住永安侯林炜的手,面如死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然后看着他,看着他,突而咧嘴笑出了声来。 魏嬷嬷瑟缩着,听着那笑声只觉毛骨悚然。 陆芙蓉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渐成仰天大笑笑不可支。 永安侯林炜依旧容色清淡静静地看着她。 最后笑着笑着,陆芙蓉泪流满面,瘫坐在地上。 她的泪水泉涌而出,哽咽道:“我的润儿!”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魏嬷嬷骇然上前抱住了她入怀,陆芙蓉一把推开了她,凄厉地仰天大叫道:“我的润儿啊!” 魏嬷嬷在一侧也泪如雨下。她爬过去,在永安侯林炜面前重重地叩头道:“侯爷明鉴!夫人是冤枉的!夫人清清白白,断无那等子腌臜事!全是谢香姬那小贱人血口喷人!她污蔑夫人,侯爷明鉴啊!侯爷,你要明鉴啊!” 魏嬷嬷的额头很快就磕出血来。 林炜的唇边便淡淡笑了笑。 他依旧气质高华,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可他只是看了陆芙蓉一眼,却裂步走了。 魏嬷嬷慌张地爬回陆芙蓉身边,涕泪交加地劝道:“夫人,咱们去找老夫人!老夫人一定会给你做主的!你是被冤枉的,老夫人一定会为你找回清白!咱们去,去找老夫人!” 陆芙蓉陡然想起那一声“孽障”,是啊,孽障,自己何止是于永安侯府名声有损,她更加是让陆家名声有损啊! 培养出一个有磨镜之癖的女儿,他们陆家的全部声誉,怕是也毁了! 从此陆家的女儿,如何说亲事! 那一句孽障,就是姑祖母的气恨交加啊!自己因何任性,不肯听从姑祖母的教导!不过是处置一个妾,千万种阴私的手段手法,她为何偏偏选了一个最笨最蠢的法子啊! 为何啊?被嫉恨蒙住了眼?她堂堂一个当家主母,被一个妾告上公堂,还满盘皆输家族受辱,她,她还有何面目苟活,去求取姑祖母的庇护! 而且如今情势,已没有一个人能庇护自己了! 自己除了死,竟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她除了轰轰烈烈地死,无法洗刷家族之辱啊! 陆芙蓉泪流满脸,却也绝望地闭了闭眼。 死,固然容易。可恨世人却不会因为死就饶过对她的议论讥讽。可怜她的润哥儿,却要顶着生母不堪的名声在侯府夹缝里活着!待侯府再娶新妇,她的润哥儿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没有父亲的宠爱,没有母亲的扶植与教导,却占着嫡长子的名分,他小小年纪如何能活得下去,后来的新妇又如何能容忍他活得下去! 第9章 永安侯府会爱护子嗣?林炜很快就会迎娶新妇以洗刷自己的恶名,至于子嗣,有了女人,还怕生不出孩子? 想至此陆芙蓉只觉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但却也因此,反而平静了。 她直愣愣地枯坐在地上,直到夕阳满院,整个侯府似乎一片金灿。 杏花苑的杏花都开了。已是盛极,又有风,说不定,也都落了吧。 陆芙蓉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谢香姬,仿佛回到两年前,侯爷领着个小女孩子走进内院来,那女孩子眉目清秀,肌肤如雪,一双大眼睛黑宝石般,闪着纯真良善的光。 她极爱笑的,一笑露出整齐白净的半排牙齿,越发显得娇痴可爱年幼无知。 彼时她刚生了润哥儿不久,正是鲜花怒放饱满圆润的时候,见了那一团孩气的谢香姬,当真是觉得青涩极了。 而且侯爷也只是把她当个稀罕玩意儿在宠的。 因为她那不懂规矩天真爱笑的样子,在他从小到大的环境中,是没有女孩子以这种面目出现的。 听说她犯了错的时候,侯爷会揍她。 在侯府,受侯爷责罚或许是常事,但打骂事常有,他一句话,鞭子板子耳刮子,做奴才的皆得受着,可是被侯爷关了门在床上揍,就真少有了。 听说有时打得挺重的,侯爷的力道,说是重,可她第二天依旧起身,又哪是真的重了。 她刚开始听说的时候,还觉得好笑,鄙夷谢香姬。可是后来,她就渐渐羡慕,嫉恨谢香姬了。 因为在侯爷的眼中,在她的丈夫的眼中,这个女人是与众不同的。 他待谢香姬也是与众不同的。可那是她的丈夫! 那谢香姬不过是一个妾! 陆芙蓉失魂落魄地起身,魏嬷嬷忐忑地搀扶着,然后她鬼使神差地便走到了杏花苑。 黄昏清冷的风,惊艳的斜阳。 杏花一团团一簇簇地开着。就在前两天,在这里,往来的宾客们皆已见证了那对奸夫□□的下场,不想转眼之间,她自己落得了一个更加凄凉的下场。 有早开的杏花,此时随风疏疏落落地谢了。 本是阳春好光景啊! 陆芙蓉回眸看了一眼杏花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青砖院落,里面种着几丛花,吊着一架秋千。 那女人最爱荡秋千了,而且性子野,荡得也特别特别好。侯爷最喜欢看她不着脂粉荡秋千的样子。 一个女人,可以不着脂粉荡秋千,能有几年光景?弹指红颜老,她谢香姬,不可能无忧无虑地荡一辈子秋千吧? 她在嘲笑谢香姬以色侍人的时候,不曾想到她贵为名门嫡女侯门宗妇,会落到身败名裂连子嗣都不能保全的下场! 当真会是,报应吗? 谢香姬那个没心没肺的,只随她乐呵几年就算了,自己这是要算计她干什么! 与人无害的人,真的咬起人来,却是最致命可怕的啊! 天天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自己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吗? 自己欠了她谢香姬一条命,她师兄谢明远的命,她这一句磨镜之癖,是逼得自己去偿命的! 自己从小生在将门之家,长大嫁入权贵之府,见惯了人命如草芥蝼蚁,一个区区家有薄产的小郎中的命,她陆芙蓉杀了就杀了,确实是没看在眼里的。甚至她更多的是在意谢香姬在侯爷内心的印象,对那个谢明远,她连心都不曾走过的。 可是现在自己,用名声赔了谢香姬的名声,用命去赔了谢明远的命。 天道昭昭,真是报应吗?可是满朝权贵哪个不是视贱民如蝼蚁草芥,哪个夫人不曾玩弄后宅手段,为何她陆芙蓉这样做,就被天道昭昭报应! 她心不甘啊! 是夜,永安侯夫人陆芙蓉,一身诰命严妆,在京兆府尹衙门口,血书一个大大的冤字,自缢身死。 然后永安侯府的陆老夫人不顾永安侯的反对,指使魏嬷嬷出面,状告谢香姬妖言惑众、逼死主母! 第10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以说这几日的京城,永安侯府是当之无愧的风头无二。 因为就像唱戏似的,精彩的段子一出接着一出,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惊险不断! 救命之恩,奸夫□□,栽赃陷害杀人害命,磨镜之癖,自缢身亡以死证清白。 先是弃妾状告侯府前夫,后是主母状告弃妾污蔑害命。 这,这要不要这么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啊! 这次不待宣传,衙门外早早挤满了观审的百姓。 可怜谢湘江发着高烧,拖着伤痛,还要被迫应对上堂啊。 若说谢湘江如今的名声可是今非昔比了,她讨要了救命之恩将六万两白银全部捐给官府用于建学堂开善堂,全京城的百姓虽还没有受益,但是在情感上已经偏向她了。 而且想一想,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子,在侯门深院里孤身一人,还不是任人摆布揉扁捏圆,着实是太可怜了! 现在实在是师兄被人打死了,还被人污蔑是奸夫□□,才做这殊死一搏的!那侯府夫人分明是隐私被人道破,没脸活下去了,难道这也要怪咱们谢姑娘? 所以这还未开堂,民心向背已定。 但是大家还是挺好奇谢湘江的应对的,因为昨天谢氏的应对着实精彩,让人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啊! 可没想到谢湘江是被忠伯忠婶抬过来的,众人见状马上围了过去,七嘴八舌。 “谢姑娘怎么了?” “怎么病这么严重!” “找大夫看过了吗?” …… 永安侯府的魏嬷嬷见此,不由心下凄然。 夫人死了。老夫人非咽不下这口气,可这官司可怎么打啊? 一死证清白,可公堂之上,会不会越抹越黑? 魏嬷嬷内心只剩下一片冰凉。她没有战斗的士气,只有必死的绝望。 宋熙然倒也想再看一看谢湘江应对的英姿神采,可是看见她虚弱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 这,这哪里还是昨天的人,面无血色,双唇青白,额头系着白布,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随着升堂开审,她是挣扎着起来,由忠叔忠婶搀扶着跪下的。 魏嬷嬷看了她一眼,颇为忌惮地提了提心,满面悲戚地一头叩下去,悲声道:“大人!这谢氏香姬昨日于公堂之上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污蔑我家夫人。我荥阳陆家满门忠烈,一世清名岂能容人玷污,昨夜夫人不堪其辱,血书冤屈自缢于京兆府衙门面前,天道昭昭,愿大人查明事实,为我家夫人沉冤昭雪!” 宋熙然一脸同情,语声沉重唏嘘道:“侯夫人刚烈!自缢我京兆府衙面前,下官深表不安。魏嬷嬷,你有何证据尽管呈上,下官定为夫人沉冤昭雪!” 魏嬷嬷一脸是泪陈诉道:“大人!我家夫人五岁启蒙,行走坐卧家教森严,请的是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熟读女四书,宽和仁厚品行贤良,嫁入侯府不过一载有余,生下嫡子,无可挑剔,这小贱人声称夫人有磨镜之癖,实乃空穴来风血口喷人,望大人明鉴!” 宋熙然有些头痛,这魏嬷嬷一番哭诉,等于什么都没说,你说的天花乱坠,证据呢? 和这样的人说话真是太费劲了!所问非所答,你家夫人千好万好,哪里惹来这等官司!还是昨日的谢香姬,问一句,她都知道十句以后怎么答! 不由便又看了谢湘江一眼。 谢湘江叩首在侧,无声无息。 宋熙然伸手打住魏嬷嬷:“公堂之上要用证据说话。你说谢氏香姬说你家夫人有磨镜之癖,是空穴来风血口喷人,那你如何证明你家夫人没有磨镜之癖!有人证、物证?” 魏嬷嬷激愤道:“老奴从小日夜陪伴在夫人身侧,老奴就是人证!” 宋熙然揉了揉眉头:“身边忠仆之言,不可取证。” 魏嬷嬷“咚”地一声叩首下去,大声道:“大人不信!老奴愿以死以证夫人清白!” 突然听到谢湘江似乎有气无力地质问声:“你一死容易,可你死了,谁知道是为了证你家夫人清白而死,还是为了成全洗刷侯府和陆家的名声脸面而死?如你这样的仆人,卖身契在别人的手里,主子一声令下,莫说嬷嬷一人,便是十人八人争相恐后地死在这大堂之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魏嬷嬷想爬起来还未爬起来,她听了不由一怔,顿在那里。 然后便听得谢湘江一声长叹,叩首对宋熙然道:“大人!别再为难魏嬷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嬷嬷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一头撞死容易,可是于事无补,不过白白牺牲罢了。” 这一番话,魏嬷嬷听了,内心百感交集,却是恼羞成怒:“你逼死夫人!现在倒来假惺惺!” 谢湘江道:“我早就说过,深宅内院里,见不得人的阴私事,是无可辩证的。拿到堂上来,怎么说都是一家之言自己在那里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取信不了人的。” 第10章 魏嬷嬷怒目道:“所以你血口喷人!” 谢湘江温顺地叩首下去,对宋熙然道:“大人!昨日民女状告永安侯府,宁愿自认奸夫□□,曾一再言明,不论儿女私情,只论民风大义,是也不是?” 宋熙然点了点头。听审的众人也点了点头。 “是永安侯府不甘承认家父的救命之恩,一再拿民女的妇德名声说事,民女退无可退,激愤之下才吐出内情,当时情怀激荡不知不觉,回去之后却已经后悔了!” 此番话一出,观审民众一阵惊诧唏嘘,宋熙然却不由挑唇微笑,意识到这女人又开始给人下套了! 不过他很期待她给人下套的手段和智慧。 谢湘江道:“民女与家兄,不过平民草芥,死就死了,名声没就没了,自古以来贵人常以贫富地位论好恶,我等一乡野百姓贪恋富贵生了歹心,这放到哪里都好理解,这罪名就像是为我等小民量身定制,一安一个准儿!可是公卿王侯,与我等云泥之别神一样的存在,岂能有丝毫的闪失些许的瑕疵呢?如果有了,如何身居高位为万民表率!所以有也是不能有!有可以,我见了就已是死罪,说出来就是万死不能赎其罪!自古子为父隐,臣为君隐,奴为主隐,民女一朝为人妾,夫人为昔日主母,民女没有遵守为人卑下者的本分,口不择言逼死昔日主母,恳请大人赐民女自尽,以儆效尤!” 这! 宋熙然不由心惊恼怒,这谢氏!她原来是给自己挖坑呢,亏他刚才还想看热闹!她这么做,是把他这个京兆府尹架起来用火烤啊! 赐她自尽?她要真想死,还用他来赐! 他怎么敢赐她自尽!他要真的敢,这个官也就不用做了,他得得罪了天底下所有的老百姓! 魏嬷嬷被她这一番说辞,说得目瞪口呆张嘴结舌。 这,谢香姬这是认罪了?可她怎么听着,却是把夫人的罪给坐实了呢? 这谢香姬口口声声说没有尽到为人卑下者的本分,没有为夫人隐瞒,可没有隐瞒,还是说夫人做了啊! 谢湘江一头叩在地上不再抬头,悲泣道:“夫人宽厚,没有杀我灭口,而是寻个由头逐出侯府!如此大恩大德,民女却恩将仇报,令夫人受辱自尽,民女还有何面目苟活,行走于人世之上?” 这个,宋熙然被她说得头疼!这女人他么的神经病啊,昨日义愤填膺痛快淋漓,还豪情满志造园林开食肆造福一方,说什么可以上媲美天堂下惊艳人间,今天就在这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人话鬼话都让她说了,还要他这个当官的怎么说! 谢湘江语带悲凉继续加码:“大人不必迟疑。我昨日状告永安侯府是为民风大义,今日自请自尽也是为民风大义。为权贵者不可忘恩负义,为贱民者不可有礼不遵。民女逼死昔日主母,坏了永安侯府和荥阳陆氏百年清白,她为贵,我为贱,她为妻,我曾为妾,今日我不死不能正身世贵贱之名,不死不能全昔日妻妾之义!” 说完,谢湘江起身,解下头缠的白布捧于双手之间,声容肃穆对观审民众道:“民女谢香姬谢过父老乡亲一片怜惜,今日之死,死得其所,只奉告诸位父老,教诲子弟,生男当恩怨分明,生女切勿为人妾!” 说完她纵身朝公堂上大柱撞去! “快拦住她!”宋熙然一声惊呼,整个人起身带得官座都歪了! 众人也是齐齐惊呼,齐齐向前涌去欲要拦住自尽的谢湘江。幸亏有差役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后襟,才避免谢香姬当场血溅公堂! 可是毕竟她死志已坚,衙役再快,还是让她的额头撞破,血流到鼻翼眼角,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她决定昏倒了。 这戏演到此,她实在太过辛苦,而且撞了这一下,怎么也应该轻微脑震荡了,这身子虽心脏健康,可是伤重发烧,在这个风寒就能要人命的时代,她真的够拼了! 她听得惊呼谢姑娘之后,就是民怨沸腾群情激奋!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哥似乎在振臂高呼:“什么贵贱之名,妻妾之义!他们高门权贵做都做了,还不准人说!我天下泱泱万民,谁敢说我们百姓贱如蝼蚁,命如草芥!” “就是!谁敢说我们百姓的命不是命!” “让他们永安侯府杀人偿命!” “永安侯府那贱妇死了活该!” …… 听着那源源不断的谩骂,谢湘江内心冷笑。跑来跟我斗?寻死觅活谁不会!玩哪一出我也能比你智商高! 第11章 人有亲疏远近 谢湘江是直接被宋熙然下令抬到和春堂去包扎诊治的。 她原本额头就有旧伤,这回又撞破了一回,即便用最好的伤药,落疤也是肯定的了。 忠婶一边看医生巴扎,一边神色紧张地问:“我家姑娘会不会留下疤啊!你们和春堂有没有祛疤的膏药,多少钱我们买,千万不能让我家姑娘留下疤啊!” 负责给她包扎的是一个小学徒,温言细语地给忠婶解释,他们只看伤,不管疤。 忠婶却是执拗劲儿上来:“你们这样只管给包上,留了疤就不管了,这是个郎中就会,还要你们和春堂干什么啊!”然后便听见她去求宋熙然:“宋大人!宋大人你好人做到底,我家姑娘的脸不能让他们这么草率给敷衍了啊!” 宋熙然被缠得无奈:“可本官也不是大夫……” 谢湘江开始为这时代的人的智商捉急,怎么光是在一些小事情上缠着不放,比如什么妇德,比如这块疤。 现在关心的不应该是额头的疤,而是她的发热好吧。 再不好好医治,这外伤感染不是闹着玩的!命都没有了,躺那一具尸体,有疤没疤,好不好看还有什么用啊! 尽管她安慰自己得上天眷顾有幸重生一回,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死翘翘,但是从一个人的正常逻辑,如果这群人围着自己一直跟着忠婶为她额头上这块疤打转转,那她还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真就两说了! 这年头又没有抗生素,她这发烧了一夜,刚退了一点烧就强打精神对抗永安侯府的来势汹汹以命相搏的魏嬷嬷,又假戏真做地撞了一回柱子,当真是昏沉无力连话也说不出了,还是先给个明白人救救她的小命吧! 终于她听到了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这里是和春堂,喧闹什么!” 在刹那寂静当中,谢湘江感觉有个人走过来,探了探她的温度,三根手指摸上了她的脉,苍老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烧成这样,先退热保命吧!” 谢湘江心头一松,真的晕了过去。 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躺在病床上,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自己是已死的谢湘江,还是垂死的谢香姬。 直到她看到那种木质的窗棂。 光影幽暗,从窗棂处透过一角金粉色的霞光,应该是一个安宁静谧的黄昏。 可是房间狭小,周围的环境很陌生,不是在谢家药庄。 谢湘江觉得?间干痛,扭头四下打量,想要找口水喝。正好迎上忠婶惊喜的脸:“姑娘你醒了!” 忠婶说着,大手便覆上谢湘江的后脖颈,然后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总算是退热了!” 谢湘江的嗓子干哑:“忠婶,我想喝口水。” 忠婶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那水温温的刚刚好,谢湘江一连喝了两杯,忠婶在一侧感慨:“还是顾老先生医术高,他就断定你今天能醒来,早早让备上水了。” 顾老,先生? 谢湘江想起她昏迷前那苍老严厉的声音,难道那就是京城和春堂远近闻名的杏林高手顾老先生?师兄生前跟随了两个月的顾老先生? 当时可是永安侯府侯夫人陆氏牵线,让师兄跟随顾老先生做学徒,据说顾老先生和陆氏的祖父陆定忠老将军曾是生死之交,而陆定忠的妹妹就是如今永安侯府的陆老夫人,如今自己和永安侯府势若水火,更是逼死了陆芙蓉,顾老先生竟然还给自己诊治? 谢湘江这一愣神的功夫,忠婶却是继续唠唠叨叨:“说起那顾老先生,还真是怪脾气,当时你高烧不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就是他一副药救了姑娘你的命!真是个有本事的,怪不得少爷当时二话没说……” 忠婶说了一半想起忌讳,陡然闭了嘴,担心地看向谢湘江。谢湘江高烧刚退,四肢无力,全身疲软,小脸煞白,轻轻垂着眼睑似乎没有留意她刚刚说的话。忠婶松了半口气,却是语声小心地道:“姑娘,可是饿了,有熬好的小米粥,你先喝点?” 一晕就是三天,又有高烧消耗体力,说不饿也是假的。见谢湘江微微点了点头,忠婶一溜烟逃也似的出了门。 可还没等到忠婶进屋,却是等来了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看起来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却是一脸红光双目炯炯,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颇有一种威仪压迫感。 此时他居高临下望着苍白虚弱的谢湘江,沉着声道:“若论救命之恩,你这条小命,也是老夫救的。” 第11章 谢湘江便睁开眼睛看着他。 顾老先生微微一顿。这女子的眼睛实在是太平静了,而且目光很轻,宛若世间万物在她眼底视若浮尘,激不起她内心半点的涟漪波动。 那目光如此轻而且静,乃至于让人忽略她目光中浅浅的寒凉。 这样的目光,绝对不可能是永安侯府后宅中那个听说毫无心机恃宠而骄的妾所能具有的,也绝对不是在京兆府尹大堂上咄咄逼人讨还公道的弃妇所能具有的! 顾老先生一生阅人无数,见了清醒的谢湘江的第一眼,就收起了原有的怨怼和傲慢。 而谢湘江已经对他的话开始应对的,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师兄,也是因为跟随先生而丧命的!” 呃,顾老先生一噎,这个,好像确实到底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他哪里想到那小子去看望个师妹,就闹出这么大一档子事啊,而且她这话的意思,对自己不但不感恩,还是要问罪吗! 于是他自然地开始吹胡子瞪眼,“你这话什么意思?跟随我?我可叫他和师妹苟合惹下杀身大祸!” 谢湘江轻轻地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睑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从我状告永安侯的那一刻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生如果要民女偿还救命之恩,那这条命您就尽管再拿去。” 顾老先生气得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大刀阔斧地一摆手:“少拿死来威胁我,我要你这的命干什么!我只想说小姑娘啊,你报复永安侯府,却万万不该败坏荥阳陆家百年的英名!” 谢湘江道:“荥阳陆家的百年英名,靠的是忠君报国挣来的,是用三代六口顶天立地的男子的性命挣来的,断不会败在一介妇孺的手里。” 顾老先生却是突然像孩子一样凑近前,对谢湘江神秘兮兮地道:“难道你当真看到那陆家丫头,磨镜之癖了?” 谢湘江挑眉含笑看着他,突然道:“莫非先生连这等怪癖也能治?” “你胡说些什么!”顾老先生一跳老高,叫嚷道,“你这血口喷人的丫头,刁钻至极!刁钻至极!” 谢湘江看着他敛笑道:“若先生能活死人生白骨,让我师兄重新活过能继续跟您学习医术,那民女情愿承认污蔑了侯夫人,自杀谢罪!” 正在跳脚的顾老先生突然顿住,思维了片刻,叹了口气。 “是我想差了,人有远近亲疏,我只想到陆家丫头枉死了,倒是疏忽了明远那孩子了。” 见他说的坦诚,谢湘江道:“也不怪老先生这样想,想来一个尚在学徒的小郎中的命,和堂堂侯夫人的命比起来,是不值一提的。” “不不,”顾老先生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这话不能这么说,不是高低贵贱的过,是人的亲疏远近,比如在丫头你的眼中,你师兄的命,就比侯府夫人的命强得多了!” 谢湘江不语,顾老先生道:“说来明远那孩子,还真是因为我的原因遭此横祸,算啦算啦,你们和豪门权贵之间的那笔烂账我也不管了!只从此以后,老夫只坐诊和春堂,再也不进那些子深宅内院了!” 顾老先生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去,留下谢湘江身居斗室,一室幽暗。 而幽深的京城夜,三皇子雍安王府,书房里,天潢贵胄的雍安王靠在椅背里,嘴角漾起一丝冷笑。 他看了坐在下首的永安侯一眼,出口的话几乎有些悠扬,带着些恨其不争的调笑:“一个妾!倒不知侯爷的后院,竟乱成这样。” 永安侯倒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他硬生生接了雍安王那意味深长审视的眼神,只低头呷了一口热茶。 雍安王便望着他笑了,说道:“荥阳陆家,怎么说?” 永安侯在雍安王面前并不拘束,不紧不慢地咽下茶水,漫不经心道:“没怎么说。” 雍安王道:“就不怕陆家参你一本宠妾灭妻?” 永安侯道:“她打死了人,又撵了谢家女,我又没休她,没罚她,她自己没脸自缢在京兆府的门前,我怎么就宠妾灭妻了?” 雍安王的眼神陡然锐利:“侯夫人自缢,果真不是你的主意?” “不是。” “你跟我说不是,外面有几个人觉得你不是!” 永安侯突然就笑了,“我要逼她死,永安侯府那么大,还能容她死在外面不成?” 雍安王的声息突然低沉:“只是,终究是,你有为了名声责难杀妻的嫌疑,你那,……”雍安王声息一转,目光晦明难辨地道,“谢氏女,平日里就没有丝毫蛛丝马迹,打得你偌大的侯府都措手不及?” 永安侯的目光也晦明难辨:“下官,失察了。” “不管怎么样,”雍安王一锤定音,“她是你的女人,还能翻了天了?事情闹这么大,父皇也关注了,你千方百计先把她哄得回转来,切莫动她!” 永安侯应了声是,心底却是冷笑。女人,就算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冲着自己张牙舞爪,按在床上狠狠睡上几次也就是了!哄?对女人来说,只有宣告占有最有效! 一朝是他的女人,那么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他的女人! 第12章 一纸文书聊胜于无 而五皇子雍容王,也在自家书房里,含笑朝宋熙然点了点头。两人同样喝着茶,茶香清淡,氤氲弥散。 “那谢氏女,”雍容王很有些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宋熙然在脑海里迅速回忆了一下,只记得一身素衣,一张小脸,额头缠着宽宽白布的伤口。 他斟酌着用词:“很,娇小柔弱。”他猛然想起她晕倒时那煞白而略带稚气的模样。 至少睡着时,就像个孩子。 雍容王却失笑,“娇小柔弱?” 弄得堂堂永安侯差点身败名裂,弄得堂堂侯夫人百口莫辩,自缢在京兆府尹后还是百口莫辩,这样的女人,宋熙然竟然说她娇小柔弱? 其实宋熙然说完也摇头笑了,还真是不能用娇小柔弱来形容她。 其实这谢氏女他们在京城也是略有耳闻的,因为三年前,三皇子与太子的那场争夺刺杀,永安侯差点遇难,然后带了个救命恩人的女儿回来,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 据说那谢氏女不通世事,天真爱笑一派烂漫,传言永安侯是宠爱了些,但是因着一层救命之恩,宠爱多些也似乎无可厚非。 可这几番公堂所见,说谢氏女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却也说不过去。看她步步设局心思缜密,对人心向背的把握精准到令人发指,在抓奸在室,师兄已死的情形下,还能迅速采取霹雳手段,为自己正名,为师兄报仇,逼得永安侯夫人千夫所指,这番手笔,他自问作为一个大男人,也未必做得到! 关键是,她口口声声不为自己讨还公道,为的是民风大义,她那番义举和豪言壮语,不但赢得百姓民心,就连陛下也知晓关注了。 永安侯看似无虞,但六万两白银,丧妻之辱,名声已大大受损了,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到处折腾添乱的祖母! 这样看来,永安侯府无异于天降灾殃。 “只怕是,”雍容王淡淡地道,“他们容不得那谢氏女活得长。” 宋熙然道:“如此时机,他们不敢吧。” 雍容王道:“当前或许是不敢,可过个几个月,一年半载,这事引发的兴致淡了,用个手段让那谢氏女有个意外死了,怕谁也查不出什么来。” “如今在和春堂,我们保她过了当前这关,至于以后,”宋熙然笑着将茶饮尽,“那就看这谢氏女聪不聪明了!” 谢湘江在和春堂调养了两天,便迎来了施施然而来的宋熙然。 这厮穿着一身月牙白菖蒲暗纹的锦袍,长身玉立,嘴角含着笑,头上簪着枝杏花,背着清亮的阳光,顿觉得春风和煦一室亮光。 他笑嘻嘻地对谢湘江道:“谢姑娘身体如何?看气色恢复得挺不错!” “托宋大人福。”谢湘江在床上浅浅施了个礼。 忠婶殷勤地端来茶,还非常仔细地在凳子上用抹布抹了一下。宋熙然大摇大摆地坐下,端起来呷了口茶,然后从袖子里大模大样地掏出一份文书来放在桌上:“谢姑娘你看看,这是咱们合作的文书,永安侯府的六万两银子,四万两归京兆府衙门开设书院救济贫困,两万两入账面,你与京兆府合作,若有支出走京兆府的流水,将来你食肆园林的经营,亦由京兆府监管,由你提取十分之一的盈利。” 谢湘江已在他的话语声中打开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过,几乎是宋熙然话音刚歇,她便已合上文书,只见她白皙的手指将文书按在深棕色的旧木小桌上,垂眸轻语:“宋大人,加上两条,我从账面支取银两,所有为筹建园林食肆所进行的活动,京兆府一律支持。园林食肆归我大周所有,但我作为建设者和开创经营者,有权指定后续的经营者。” 宋熙然的眉心一跳:“谢姑娘的意思是?” 谢湘江抬眸看向他,春日的阳光斜射进窗里落在她的身上,她眼底是淡淡而明媚的笑意。 第12章 “我可能收徒,也可能会成亲,由我指定继承人有什么不妥吗?” 宋熙然鬼使神差地被这女人清淡而明媚的笑意惊了一惊,一时便没有接上她的话茬,半晌才有些结巴道:“这个,没,没什么不妥。” 谢湘江却是笑得更灿烂了:“背靠大周京兆府的靠山,创建经营自己喜欢做的事业,自然要交给自己中意而且放心的人!十分之一的红利,也足够令人垂涎了!” 说实话,宋熙然对这女人什么惊艳人间造福一方的夸大其词颇有些不以为然的,但是此时看着她胜券在握的样子,竟有些半信半疑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失笑着道:“谢姑娘莫非是防着我,怕我着人与你抢不成?” 说完他笑着便为自己斟茶,不提防谢湘江道:“民女自是信得过宋大人,但是园林成形,美奂美轮需要时间,财帛动人心,民女信不过第二任第三任的京兆府尹啊!” 宋熙然斟茶的动作顿时停住。 她这话什么意思? 他颇为审视地看了谢湘江一眼,问道:“姑娘可听闻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典故?” “民女浅薄,但此话听说过。” “若官府想取你性命,夺你财物,这一纸文书并不能保证什么。”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谢湘江一指文书言笑道,“但有这一纸文书,总是聊胜于无。” 宋熙然不由笑了笑。然后当真按照她的说法加上了那两条。 按说事情就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也不知何故,宋熙然就突然屁股沉了,他只是感觉,嗯,春风和煦春阳煦暖,这个狭小的病房,收拾得干净,与面前的这个女人说话,有种难以言传的舒服和愉悦。 此时静悄悄的,她在很认真地确认文书,而外面传来小燕子“唧唧”的轻叫。 她的神态静谧安详,她的肌肤柔美细嫩,他甚至在清亮的阳光里,看见她耳边极其极其细微的绒毛。 十七八岁,说来也不小了,但的确看起来一派稚嫩。 只是她那沉静而认真审视文书的眼神,配上额头那去了包裹裸露出来的一条暗红色肉芽状的伤疤,与稚嫩的形容又极其地不相符。 好像是,有成竹在胸挥洒自如的霸气与自信,让这个气质清淡安静的女子有了一种极其致命的吸引。 她终于看完了文书,签了字,然后拿笔托着腮,略作思量,对宋熙然道:“既已劳烦宋大人来一次,不如我便做个今年的规划给您吧!毕竟您公务繁忙,民女不好总是叨扰。” 宋熙然闻言挑了挑眉。今年的,规划? 但是也好吧。他正有点微微享受目前的状态,多做停留一会儿也没什么妨碍。 却见那女子已经在自己面前,安安静静气定神闲地写起了规划书了。 她握笔的姿势端雅贤淑,行文流畅,那字迹,嗯,很是端庄清丽。 听闻永安侯这个妾,最是无忧无虑嬉笑贪玩,不太通文墨读书的啊!据说因为她做不来功课,还被永安侯在众仆妇面前揍过屁股。 自然闺房里肯定打得更有花样,但这种事之所以传出来,也实在是因为,妾,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哪里真需要读书写字啊,不过是男主人茶余饭后添个笑料找个增加情趣的名目罢了。她若真的精通,才是败了兴致。 大家拿出来说,也都是带着那种心知肚明的,隐秘的轻鄙与情色,说出来哈哈一笑罢了。 可面前这女子,真不是传说中以不通文字取悦男人的玩物,她应该是被书香浸染过的。 宋熙然下意识去看她的字迹。 她应该是进永安侯府后,永安侯手把手教的。永安侯的字端庄大气有豪气,是从颜真卿开始的,面前的女子,还别说,她的字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清柔秀丽,隐隐间,似乎有锋芒闪动。 宋熙然肃然。 她果然是藏拙! 这般心机手段,这般聪慧资质,是如何装得不谙世事烂漫无邪的呢? 是不是永安侯夫人陆氏,看出了这一点,才不择手段要除了她去? 待她完成,接了她的规划书一看,宋熙然陡然站了起来,失声道:“你今年就要举办牡丹会?举办秋兰节?” 谢湘江不太理解他的愕然:“有什么问题吗?宋大人不允许吗?” 宋熙然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沉了沉气,心平气和地问她:“你有多少牡丹品种?你可知京城繁华地,牡丹到底有多少家赫赫有盛名?我大周四大牡丹世家,世世代代殚精竭虑,所创品种一年不过三四,你用什么来举办牡丹会?” 谢湘江点了点头:“大人是觉得我痴人说梦,贻笑大方。” 宋熙然道:“你谢家药庄,只种些庄稼药草,永安侯府,也并不以牡丹见长,而且现在已经二月,杏花都要谢了,你要举办牡丹会,拿什么去展出?” 谢湘江道:“这个是民女的事,不劳宋大人操心,您只需行个方便,让我买到足够的野生牡丹苗、再买些市面上的品种就行了。” 宋熙然拿着那张规划书目瞪口呆。 第13章 置信 足够的野生牡丹苗? 野生牡丹苗固然好找,根本不值钱,可是让他京兆府出面支持的牡丹会,只展览些普通品种?京城权贵,风花雪月无不登峰造极,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只要举办牡丹会,就必须得拿出惊艳天下的稀奇品种,否则就是贻笑大方? 宋熙然给了她一个惊讶审视的眼神,可是谢湘江的眼神笃定平和。 “大人放心,届时民女定不让大人失了信誉和面子。” 宋熙然倒是有点头疼,这女人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信誉面子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此胡闹,他识人的能力会被质疑!能力才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为官作宦的立身之本好不好! 故而宋熙然特别坚持:“姑娘必须给我一个可以开牡丹会的理由!” 谢湘江也不为难他,点头道:“好!” 只见她拿起笔,挥毫泼墨笔走龙蛇,转瞬间一株株牡丹俏立在纸上。她指着其中的植株道:“我可以种出这种‘绝色双骄’,一株花,并蒂两种颜色,红似火,白如雪;我可以种出这种‘雨过空颜’,花朵是那种雨过天青的颜色,含珠泣露,国色天香;我还能种出这种,‘破啼眼’于深红淡紫的花朵中绽放白色的斑点散瓣,如千娇百媚的女子破涕为笑……” “等等,”宋熙然伸手打住,凝重的语气中半惊半疑,“你所说的这些,你当真种出来过还是你只是见过、学过?你在哪里见过、学过?” 不怪宋熙然惊疑不定,实在是,谢湘江这看似轻描淡写信手拈来的绘画和描述,在牡丹花界却是石破天惊惊世骇俗,他宋熙然虽然不是浸染其中的老手,但是他跟随五皇子殿下,什么样的场合没去过,什么样的风雅没凑过,全国顶尖的牡丹竞花,三年一届,他也参加过两届,更遑论名门权贵私下里的竞技媲美,大大小小他也经历过十来场,而今天下的牡丹花有哪些稀罕品种,从哪里评判优劣高下,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如果谢湘江说的那些品种真的有,绝对是牡丹花界的轩然大波,不可能淹没尘埃默默无闻,永安侯府,也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惊艳天下的机会。 可跟宋熙然的惊疑相比,谢湘江却是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宋大人只管介绍个可靠的野生牡丹苗的渠道就好,种植是我的事,届时还请宋大人帮忙邀约权贵。” 宋熙然坚持:“此疑不解,恕本官难以从命。” 谢湘江却是笑了:“宋大人,你该知道,自古绝技不外传,宋大人一定要究根问底,那还请你拜我为师,入了我门下再说。” 宋熙然一张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确实是唐突了。 因为他不相信,一个长于乡野养在深闺的妾,有这般的本领和绝技。而觊觎人家的独门绝技,确实是行业大忌,自己刚刚犯了忌讳! 于是宋熙然浅浅一礼:“本官唐突了,实在是姑娘所说,令人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湘江扬了扬眉,直视了他的目光道,“我现在性命垂危朝不保夕,若再不能惊世骇俗惊艳天下,怕是明年春天,我就成了一堆白骨了。” 宋熙然微微心惊,他不料这女人看得这般明白。 “所以我要不断为自己赢得盛名,赢得所有人的关注,才能让那些想取我性命的人有所忌惮,宋大人,不知民女所言,可对吗?” 宋熙然不得不承认谢湘江说的对,但是他忍不住道:“可是,姑娘有此绝技傍身,何至于,沦落至此。” 有此绝技,莫说永安侯府会当成宝,就是皇宫内院,也会万千宠爱光彩夺目,她没理由再以色侍人任人陷害。 谢湘江却是淡淡一笑,只按着协议书言归正传:“宋大人就说,这第一桩买卖你干不干!” 第13章 “干!”宋熙然一口承揽,忍不住道,“那么秋兰节,姑娘有什么打算,可否让宋某人一睹为快?” 由本官到宋某人,这称呼的转变直接昭示着宋熙然先倨后恭的心态。 谢湘江在阳光中歪了歪头,抿嘴一笑:“这个先保密,若是牡丹会一败涂地,我活不活得到秋天还两说,想那么远那么多的事干什么!” 宋熙然被这话一噎,颇有点无奈。却见那女孩子却是挺直了背,一只白嫩的小手便理直气壮地伸了过来。 “给我!” 宋熙然懵了:“什么?” 谢湘江昂了昂头,挑眉道:“不成功便成仁,请宋大人赐我一粒转瞬就能气绝身亡的毒药,若牡丹花会失败,我好当场服用自杀身亡!” 宋熙然的额角剧烈地跳了两跳!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人了!他又不是死士杀手,谁闲着没事儿随身携带那种东西! 而且,好像鼓捣医药的,是她的家传吧! 于是宋熙然故作惊讶道:“还有这样东西?恕下官见识浅薄,谢姑娘家传渊源深厚,可多制出一剂送给下官以防不测。” 谢湘江突然眯了眼睛露着牙,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她收了手,顺势就托在自己下巴上,然后美目斜睨了眼宋熙然:“我若制出了,宋大人打算多少钱买?” 她那一娇一嗔,没有丝毫精明算计,却是说不出的慧黠灵动的气息,这种气息于宋熙然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因为端庄闺秀无法比其媚,秦楼楚馆无法比起清,她的动作姿态,乃至笑容眼神都是不合女子规矩的,但偏偏就有股子清爽自然清水出芙蓉的真实可爱,宛若空山新雨后,那染人衣襟的绿,那荡人心旌的红,明朗鲜亮,不矫柔也不造作。 故而宋熙然那刹那的失神,就让他一时无语,随着自己那莫名的心动,仿佛被挑逗了一般的羞恼与羞耻,让他不禁想,怪不得,这是永安侯视若掌上明珠的宠妾…… 这刹那电闪的念头,被谢湘江剩下的话打破了:“宋大人不妨付我一笔重金,毕竟真要用它的时候,人生已至绝境,万贯家财死不带去,不如留给我一笔。” 不如留给我一笔。瞧着女人说的是什么话!多叫人暧昧笑话! 可偏偏宋熙然生不起气来。而且谢湘江接着就说了:“况且用一大笔钱,买一个死的尊严痛快,比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算大大值了!” 宋熙然很想问问她到底要卖多少钱,但是他很是理智地终止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相比于花大价钱买死,我还是愿意把钱在活着的时候都吃了喝了花了,给自己买个享受。” 谢湘江很是明理地点点头:“人生苦短,自当尽欢。” “而且,”宋熙然更正道:“对我来说没有生不如死这一说法,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别人不杀我,我是绝对不会心生绝望自寻短见的。” 说完宋熙然看了谢湘江一眼,却不想这女人一副失望的表情,嘟着嘴道:“那敢情您想要上一副以防不测是说谎骗我的,其实真的是想拿到手,在那些品性高洁的人面前去卖个大价钱的?” 宋熙然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噗”一声喷出来,谢湘江像受惊的兔子般一下子惊跳起来,还是不幸未能幸免于难。 她一边厌弃地甩着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听着宋熙然剧烈的咳嗽声,一边不满地嘟囔道:“你干嘛!” 宋熙然一边咳,一边气愤。这女人说他要卖给品性高洁的人,敢情是说他的品性不高洁了?咳咳,也是,自己品性确实不很高洁,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要去兜售死人的药啊? 这话他想着,就问出来了:“敢情你觉得我要从你那里进货,去当个贩药的商人?” 谢湘江反问得理所当然:“那你自己又不吃,又不是卖给别人,你问我要那有尊严死的药干什么!” 宋熙然窝了一口气,突然便很意气用事地斗嘴道:“我送人,你管得着!” 谢湘江正在拂袖的手一下子顿住,睁大了一双星星眼:“大人所交竟有如此高洁之人,不如介绍给我认识吧!” 宋熙然窝气,觉得后面的事情没法谈了,事实上也没啥谈的了,索性告辞而去。 他本来是有些气呼呼地出去的,可是被外面的春风暖日一熏,他按着袖子里签好的契约书,却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突然觉得几分无来由的难以形容的愉悦。而且似乎很久很久,似乎很多很多年,他不曾这么愉悦了! 留在和春堂里的那位,还真是,一位出其不意耐人寻味的奇怪女子啊! 她要花不惊人死不休,那他怎么也都得要成全她! 第14章 渣男入室 谢湘江是三日后,坐着忠叔的牛车,回到谢家药庄的。 她尚有些虚弱,但也就是抓了药,回家调养了。 忠婶看着她额头的疤,不住长吁短叹。 但是谢湘江却是挺直了腰,面色肃然为师兄谢明远举行了葬礼。 他们回来的时候,不是夕阳如血暮色苍凝的时刻,而是春日暖阳,杏花飘落如雨的美好光影。 谢湘江和忠叔忠婶走在山间的田野上,落花轻拂衣袂,阳光从花间枝丫处洒下,头上蜂蝶成韵,脚下光影斑驳。 谢湘江觉得身心清旷。 她停住步伐,折下一枝未谢的杏花拿在手里,然后看向了跟着她停步的忠婶。 忠婶不知她何故停下,看着她手里的花,说道:“这花,婶儿给你拿去插瓶。” 谢湘江却是回头看了眼谢明远墓地的方向,忠叔看她这个举止,不知何故无来由便有点紧张。 姑娘的眼里很平静,不见悲戚,也无愤恨。也是,她亲手为明远那孩子报了大仇,而且还让高高在上的仇人赔了钱,偿了命! 似乎是了无牵挂了。 可她眼里的神情分明不是了无牵挂的心如止水。 姑娘这样子,忠叔觉得十分陌生,毫无把握。而且有一种似乎有什么惊天动地了不得的大事在前面等着他们的预感。 谢湘江垂眸,抚着花枝突然轻叹道:“今日我们送葬师兄,不知何日,便该给我送葬了。” 忠叔忠婶闻言大惊骇。 谢湘江看向忠叔忠婶说道:“此番我讹了他钱,逼死了他夫人,让他在达官权贵和京城百姓面前丢了大脸,就算他暂时不动手,来日寻仇,必不会太久。” 她这话一出,简直就是说到了忠叔忠婶的心里去了,这谁说不是呢,他们正全都为这事悬着一颗心呢,这仇报的太容易太大快人心了,让他们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永安侯府,岂是好招惹好欺负的! 可是,他们这平头老百姓,姑娘这拼了命正了清白报了仇,可这以后的日子,他们向谁说去啊? “所以,”谢湘江依旧是平静得神情和清晰清淡的语气,“我们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 听她这话,忠叔突然松了一口气,姑娘这语气,和当时她说她要去状告永安侯府杀人害命忘恩负义的时候一模一样。 看来姑娘是心里有了主意了。 这便不可怕了。如当日那场官司,谁也没想到以如今这局面收场。 “忠叔,我需要十来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十三四岁最好,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还要两个二三十岁的妇人,人品自不待说,要身体好,手巧,没太多负累的。” 忠叔问也没问,点头道:“我去寻。” 谢湘江嘱托道:“就在咱们的庄子里,知根知底的。” “这包我身上!我给老爷打点这庄子一辈子了,哪家哪户什么样人,情况我都熟。” 谢湘江道:“不是,要给他们大笔的银子,跟我签死契。” “这……”忠叔一时语迟,死契? 这庄子上的人,虽说都是小姐的人,但是只是世代农耕种药,虽说依附于谢家药庄,但其实不是谢家签了卖身契的奴才。给点钱要叫过来帮忙自然是没问题,签死契,怕是有点难。 谢湘江如何没读懂他眼底的迟疑:“下重金,每人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忠叔忍不住劝阻:“姑娘,这价钱,足够……” 足够去人牙子那里买各种各样中意的人了! 谢湘江道:“我信不过人牙子。那种人与高门大户打交道最多,看着百伶百俐的一个人,却不知道奉谁家的命。” 忠叔点点头,却陡然多出一种风声鹤唳的凶险意味。 谢湘江突然凑过去,对忠叔耳语:“您就这样说……” 看着忠叔疾步离去,忠婶有些茫然忐忑地对谢湘江道:“姑娘,你叔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湘江的眼底唇边皆漾起淡淡的笑容,她用清澈可鉴的眸子望着忠婶,柔声道:“婶儿你放心,我要亲手把我们谢家药庄打造成一座人间天堂,任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易动我,更不敢喊打喊杀。” 第14章 她的话让忠婶不是很相信,可是谢湘江的神情却是让忠婶相信了,因为她的笑容如此煦暖,她的目光如此清透,她的全身上下,从目光语声到头发稍儿,都充满了言之凿凿令人相信和心动的力量。 她家姑娘,在永安侯府里浸染了这几年,当真是大不相同了! 永安侯蹙了蹙眉,听着心腹管家林容秀的回报。 “她从庄子上寻了十多个人?” “那些人同吃同住,还一起上课?” “学什么?” 永安侯最终发问。 是啊,让那些人学什么?那丫头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别人? “回侯爷话,那些人自从进了药庄后院,就,再也没在人前出来,不,不知道他们具体学什么。” “谢氏没有请人?” 林容秀摇了摇头,异常肯定地道:“这些日子绝没有任何外人出入过谢家药庄。” 永安侯林炜面沉如水,沉吟不语。 林容秀甚是小心地道:“侯爷,有件事不知道是真是假。” 林炜眼眸也没抬:“何事。” “那宋熙然,”林容秀斟酌着用词,“正在购买大批的陈年野生牡丹花苗,据说,他要张罗开一场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林炜抬眸,目光陡然凌厉,看得林容秀一下子低下头去。 “宋熙然为谁张罗牡丹花会!” 林容秀低着头没敢说话。 林炜蹙眉道:“五皇子于风雅物虽常浸染,但是从来点到为止,这么多年不曾办过酒会花会。” 林容秀头低得更低,却是出声提醒:“那宋熙然邀请了清平王,而且,还通知了大周的牡丹四大世家家主,赴京共赏盛会。” 林炜暗吸了口气。 这是要有极品问世惊动天下的阵势! 牡丹四大世家家主共赏盛会,邀请了清平王!这些因素,不是要搏个盛名天下才怪! 凭清平王品花的名声,凭牡丹四大世家家主的专业水准,若不是手里有十足的奇品,便是当今皇上,也不敢向这些人发出邀请。 林炜一下子就懂了。 这宋熙然是在为那谢氏造势,是他曾经的妾谢氏,要办牡丹花会! 他很想笑,那谢氏何时有这么大本事? 她那点斤两,好一点的牡丹花也不曾看过几株,敢邀请清平王和牡丹四大世家家主来共襄盛会? 可她若真没有那本事,那宋熙然是个办事稳重的,谁给他让他发出如此轻狂邀约的底气? 看来他得,去会一会那个谢氏了!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谢湘江正低着头在堂屋里画图,突然听到忠婶颇为迟疑的声音:“姑,姑娘……” 谢湘江尚未抬头,已然感到了男人走近的气息。 “香儿,”低沉暗哑的男性声息,带着说不出的暧昧与熟稔,随着雨水的湿气陡然间迎面而来。 谢湘江猛地抬头。 林炜高大的身躯已然进了门,犹自打着伞,随着他矫健稳沉的步伐,雨水从伞尖滑落落在青砖铺就的地上。 说实话谢湘江有点懵。 这乍见前夫,对方还一副登堂入室的熟练模样,真让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不是,已经被弃了吗? 他们不是已经成仇了吗? 他见她,不应该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杀死而后快吗? 怎么现在,这样一副男主人的样子出现,怜惜大度得宛若恩爱夫妻? 兵者诡道!这男人打仗出身的,果然不按牌理出牌打她一个出其不意啊! 就在谢湘江出其不意之际,林炜已经攻其不备地走近了身,随手收了伞交给了忠婶,然后一屁股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关键是,让谢湘江瞠目结舌的是,那忠婶竟然毫无违和地就接了伞,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竟然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谢湘江张着嘴巴惊呆了!这忠婶是谁的婶儿!天底下还有这样引狼入室,把仇人当做姑爷招待的婶儿吗! 这!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在颠覆她的三观啊! 而这边厢,那男人已欺身过来,一只略带薄茧的手按住了她的图纸,目光便专注地看了过去。 浓重的男性气息一下子就将他包围。 说实话,这种气息在她的记忆中是极为熟悉而且喜欢的。永安侯那极为富有侵略性、却是极为诱人、杂染着淡淡沉香,极为浑厚而且温暖的气息,曾以一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绝对优势,占有着这具身体三年之久。 就在谢湘江恍惚之际,另一只手已经很自然地楼过了她的腰,男性伟岸的肩背将她瞬间半包围,她小鸟依人般被永安侯箍在怀侧。 他的下巴在她的头顶,低头便与她面颊相接,他的鼻息便异常刁钻地游走在她的颈项。 “你这画的是什么?”永安侯的手指指着图纸的一处圆拱门,轻轻地笑了一声,“香儿何时学得作图了?” 谢湘江对着突然亲近的肢体接触还没反应过来,永安侯却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还甚是轻车熟路地用手按住了她的后脑,让她一下子逃无可逃! 第15章 痴心与妄想 若说一开始谢湘江是懵,待真的被林炜吻住禁锢住的时候,她就是已经怒了! 他以为他是谁! 还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 他以为她是谁? 还是他后院予取予求地位卑贱的妾? 这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当初那谢香姬为证清白舍命求死的时候,他若是有半分情分,也不会毫不出面,任凭那陆氏将她打杀! 这么大的事情,那陆氏再张狂,没他的允许,也不敢下这样的死手! 当时传信回来的小厮是这样说的,侯爷说了,侯府家规,不守妇道罪在不赦! 就是他一句罪在不赦,原主谢香姬就死在了陆氏的藤鞭之下! 现如今他哪里来的这样不知廉耻的自信,竟然认为她还是他永安侯林炜的女人! 看来被讹钱死夫人,都没有让这个男人看清楚自己的形势和地位! 而就在谢湘江内心怒焰熊熊的时候,永安侯却是与她耳鬓厮磨着道:“香儿有如此本领手段,却是瞒得我好苦!如此欺诓骗爷,该怎么罚你呢,嗯?” 随着他尾音的上挑,那一声“嗯”便带了数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含混。 谢湘江忍不住面色滚烫心如鹿撞! 特么的,这林炜是欺负她是个雏儿!她上辈子自带严重的遗传病,不曾与异性有过任何的亲密接触好不好! 而今被他这般的英朗俊挺、占有欲侵略感十足的成年男人目光言语百般挑逗,她即便心有余,可是力不足啊!她完全抗拒不了那极其强烈浓郁的男性荷尔蒙袭击好不好! 而且这是春天!春天!这身体的原主就是他用惯的女人! 谢湘江一时拥有了烈焰焚情般不可自控的窒息感受,她感觉这永安侯纯属玩弄女人的妖孽! 林炜咬住了她的耳垂,手下更是不规矩起来,在她的耳边低声调笑道:“香儿拿了为夫的钱,还不解气,还想把这一番心血拱手让人不成?”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难道本侯便对你不好?嗯?” 这一番交锋,要是任凭这厮继续下去,肯定是一番宽衣解带翻云覆雨不可! 而且这男人太过熟悉这具身体,轻拢慢捻抹复挑,三下五除二,便让谢湘江忍不住战栗,想要呻吟出来。 这不行! 谢湘江冷不丁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惜那男人格外敏感,身手又格外敏捷,她刚离开他的腿,便被他握住了腕子。 林炜望着他,一张俊脸似笑非笑。 “香儿是还生我的气?” 他说这话,脸却是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目光变得严厉,整个人具有了种难言的压迫感。 “你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本侯也骗了,让爷丢了脸出了钱,夫人也为了你自缢了,纵便是你受了委屈,也差不多了吧。” “听话!坐这儿。” 林炜松了手,可那举手投足的神色语气,当真是和在自家后院一模一样掌控全局的语气。 谢湘江觉得非常非常熟悉。 似乎在内心里的某个角落,她是非常爱慕贪恋这种场景和瞬间的。她记忆里似乎有很多次,逼仄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所有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占据得满满的,看似薄责,看似惩罚,又满满都是令人欣悦飘荡尖叫的宠爱。 是的,原来的谢香姬喜欢这些,吃林炜的这一套。 可是谢湘江不傻,她自然明白,这种惯性的背后,就是交付自己前途与生命的绝对臣服。 而她,绝对绝对不可能再对这个男人臣服。一丝一毫也不! 可是谢湘江不敢激怒这个男人,于是她乖乖地便坐了。 林炜锋芒内敛,威压不减。 第15章 他是一副掌控一切的讯问与训诫。 他伸出他的手,握住了谢湘江的下巴。 “知道错了么,嗯?” 谢湘江没说话,只用很清澈很无辜的目光看着他。 “不知错?” 他的手加重了力道,出口的话一如既往,毋庸置疑。 谢湘江垂了眸子,轻声道:“侯府家规,不守妇道罪在不赦。是爷先置我于死地。” 永安侯林炜听了,愣了一愣,转而笑了。 他手下的力道变轻了,语声随着他的笑变得有那么一点的悠扬:“就为了这个,香儿便跟为夫不共戴天了?” 谢湘江扭头没有理他。 永安侯林炜道:“是,为夫当时有错,可你也要想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这般丑事,我还能宠妾灭妻不成?你这气性,让我在公堂上面跌了那么大的跟斗,六万两银子也给你了,那陆氏也以死谢罪了,你这还没消气,嗯?” 今天他“嗯?”的是不是太多了? 谢湘江的目光便直面了他,一时间便是有了很多的孤胆和勇气。她似乎笑似乎破罐子破摔的嘲弄:“侯爷跌了跟斗,给了我钱,陆氏以死谢罪,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你侯府的人?我还能再回到过去,为你姬妾?” 永安侯林炜的目光暗了暗。 谢湘江一针见血乘胜追击:“昔日生死一别,再见已是仇敌,侯爷今日来,莫非是与我说旧情续恩爱?” 林炜尚且自持:“为什么不?” 谢湘江便“呵”地笑了:“陆氏已死,侯府再无我容身之地,侯爷莫不是以为我还是那三岁小儿,可以再色诱哄骗了去?” 色诱、哄骗,这用词已足够犀利,立场足够清晰了。 不料永安侯却是仰天开怀大笑了几声,叹道:“香儿士别三日,当让为夫刮目相看了!公堂之勇,栽赃之计,断情之慧,香儿道从此陌路仇恨加身,我却是柔情深陷不可自拔了,怎么办?” 谢湘江突然发懵,敢情这厮看起来像个s,实际是个m?就喜欢玩虐的? 林炜道:“从前你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固然好,但若是早露锋芒,何至于此?后宅阴私,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处处挡在你的面前,那么到处马脚的低劣手段,你都不能规避,又怪得了谁?若你早有这般本事,我如何不成全你满足你,让你风光无限,无人敢欺?” “那侯爷对我,从没爱过?”谢湘江美眸斜向林炜。 林炜笑道:“如何不曾爱过。我教过你,教的还不少啊。” 谢湘江微微笑着,点着头。林炜说得确实没错,他教过。教过不少。可惜谢香姬确实没心没肺,只理解成对男人的爱慕与取悦。 于是她继续笑着:“只而今我们仇敌已成,覆水难收,侯爷若宽宏,彼此陌路相安无事,已经是最好结局了。” 林炜垂了手,默然。 “也不枉我们曾恩爱了一场。” 这话说来,虽是清淡,却是唏嘘感叹。由谢湘江这般不着痕迹地说出来,永安侯听了倒也是别有一番况味在心头。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谢湘江一眼。 还是那张面目,还是那个眉眼,原本是熟稔到极致的女人,不知何故便陌生起来,好像是换了另一个人。 一个几乎脱胎换骨,更智慧更通透更难以驾驭的女人。 可是,他偏偏更喜欢。 林炜的手指从她的眼角抚过她的脸颊,眼神与动作间真有了那么点细腻的温存与缠绵,他沉吟迟疑了半晌,良久,才苦笑着道:“从此陌路,相安无事,我却舍不得,怎么办。” 这话音神态,是情伤的没落苦楚。人生最无可奈何的,莫过于那句舍不得。 而今便是从这个一贯威武强势、高华骄傲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让人心底升起丝柔软嗟叹的怜悯。 林炜望着她,自嘲笑语:“我舍不得。” 谢湘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他舍不得是他的事,她管不到啊! “而且,我也不甘心。”林炜绕着她的发丝道,“一个在我枕边三年的女人,翻云覆雨裸裎相对,彼此私密事不可对人言,可那个人却是欺我瞒我,骗了我整整三年,有通天的本事,分毫不露,置人死地的心机手段,从不动用,而今丢了我的脸,拿了我的钱,杀了我的人,却要对我说,从此形同陌路相安无事,谢、香、姬,”林炜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吐字,“我的香儿啊,你让我,怎么甘心就放手。” 谢湘江却在他看似平静倾吐情话般的言语中,听出了凛冽的杀机。她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在他禁锢她的指掌之间,柔声道:“那依侯爷,怎么办?” 她的温顺识相让永安侯林炜露出了微笑,伸手端过她的脸,注视她清可鉴人的双眸,低声道:“做我的外室,就在这个你号称要惊艳天下富甲一方的宅子里面,像从前一样,等着我,恋着我。” “从前是爷的错,”林炜不待她说话,直接道,“我识人不明,不曾好好护住你,从今以后,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无论我娶谁,都没人敢过问你为难你,无论是谁,都不能够侵犯你这里一草一木一丝一毫。我的祖母,我的妻室,乃至我的子嗣,任是谁,也不可以。” “你的产业都是你的,将来咱们的孩子,除了姓林,都是你说了算,侯府的家业有他们的,这里的产业没侯府的,你说怎么样,嗯?” 谢湘江清亮的眸子柔光熠熠,乃至她听得入神,一笑,眼底的辉光既清且慧又狡黠,看得永安侯林炜莫名地心动爱慕。 “再给爷一次机会,嗯?” 林炜这次心甘情愿重言许诺低三下四。 谢湘江却是歪着头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计:“你说无论你娶谁,都不敢过来为难我?你祖母也不行?将来你的世子也不行?” 林炜看她那小样子,认真地点头。 她蹙着眉嘟了嘟嘴:“我们的孩子我自己抚养,侯府的产业有他们的,我的产业没有侯府的?” 林炜再次郑重点头。 谢湘江拄着下巴,歪头望着林炜半晌,摇了摇头道:“不好!” 林炜颇有耐心,似笑非笑:“怎么?” 谢湘江开始如数家珍:“这样没意思!我原来好歹是你的妾,还是名正言顺的良妾,好歹有个身份名分,还被你说见死不救就见死不救,现在倒好,做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你说的那一堆好听的,谁信啊!” 林炜扬了扬眉,眼底笑意盈盈:“你依香儿你说?” “口说无凭!”谢湘江一下子从他怀里跳出来,伸出手道,“立字为证!” 桌上就有笔墨纸砚,当真好是方便。 可是她那放肆的小模样深深取悦了永安侯,他毫无脾气地提笔,立下字据。 谢湘江就在一旁看着,长长的发丝在永安侯的呼吸间轻轻撩动而起。 “这里,”谢湘江白嫩的手指指着落款处,“盖上侯爷的印章。” 林炜于是解下私印,盖上。 谢湘江拿着那字据反复看了几遍,收起,回眸对林炜道:“爷先歇着,奴去为你整治一桌酒菜去。” 奴,无比熟悉娇媚的自称,终于又回来了。 永安侯林炜顿时觉得全身上下像吃了人参果一般,彻体通透明澈身心舒泰。 女人,做了他的妾,即便再强悍不驯,……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他的女人。 她才不过18岁,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柔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她还离不了男人。 而这世上他不放手,就没人能做她的男人。 永安侯林炜就是用这样失而复得胜券在握的心情,毫无防备地吃了谢湘江端来的美味酒菜。 然后他毫无防备地失去了知觉。 第16章 决绝 谢湘江看着昏睡在桌边的永安侯林炜,面无表情地让人备车。 忠婶看了永安侯的样子,惊诧惶惑地道:“姑娘,这?” 谢湘江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忠婶可以去当永安侯府的仆妇了!” 这话已是分外严厉了,忠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姑娘,我,我想着……” “你想着他还是你家身份高贵的姑爷!得罪不起,小心奉承?你家姑娘被打个半死扔出了门,是你亲自接回来的,你当你家姑娘是什么人,随便来个男人便敢往房里引?” 谢湘江一怒,顿时现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忠婶本是伴她长大的,却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谢湘江本无意责罚忠婶,但想到她心安理得谦卑恭迎永安侯的样子,仍是心里堵得慌,当下也不理会忠婶,只对着外面的人道:“抬上永安侯,去永安侯府!” 忠婶一把抓住她的衣襟骇然道:“姑娘,不可……” 谢湘江挣开忠婶的手,冷声道:“你怕永安侯府,我可不怕!” 外面春雨淅沥,街上少有人烟,可是自从公堂一战,谢氏香姬的大名已然闻名京城。 第16章 见她跟着辆牛车,牛车挽着帘子,车门大开着,露出男人穿着鹿皮靴的一双脚,里面男人华贵的衣饰可以一睹无余。 总有好奇者上前打探:“谢姑娘,这车里是谁啊?” 谢湘江声音清脆地道:“永安侯的老夫人丢了孙子,我这就给她送回去!” 永安侯的老夫人,丢了孙子,给她送回去? 那这里面的人,不就是现如今的永安侯? 不就是谢姑娘的前夫! 那前夫如今死猪一般地躺在谢姑娘的车里,岂不是说,那永安侯去找谢姑娘了? 他去找谢姑娘干什么?难道想重修旧好! 可是闹成那样僵,谢姑娘逼死了永安侯夫人,如今二七刚过,这永安侯就去找谢姑娘重修旧好? 天啊!这可是惊天新鲜事!赶紧告诉大家看看去!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过是几条街的功夫,谢湘江的牛车晃晃悠悠赶到气势恢宏的永安侯府的时候,随行的众人已经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了! 永安侯府犹自毫不知情,昏睡中的永安侯也尚自无有知觉。 门后的守卫见了谢湘江带人而来的架势,顿时警钟大作,待看清牛车上躺着的是自家的主子永安侯的时候,当下面色大变,一溜烟地进去禀报! 不多时,永安侯府的老夫人陆氏几乎是踉跄着跑了出来。 她一身靛蓝的衣裳,满头白发,人未到声先至:“炜儿,我的炜儿!” 她在众仆妇的跟随下一马当先扑到牛车旁,看永安侯面色潮红唇色发青,当即凄厉地质问谢湘江道:“你这毒妇!你把炜儿怎么样了!” 谢湘江就那样垂手立在蒙蒙烟雨中。她没有打伞,一路的细雨已经让她的头发衣衫都湿漉漉的,可她面容清润神色清淡。 “老夫人,”谢湘江声音清脆,落地有声,“侯爷无事!我来只是想告诉您,我和你们永安侯府已经恩断义绝,所以请您管好您的孙子,别再痴心妄想纠缠我!从此我谢家药庄,猪狗皆可入,唯永安侯府不可入!” 她这话音一落,老夫人陆氏脸上颜面尽失,面如土色瞠目结舌地指着谢湘江道:“你,你这……” 骂人的话还未说出来,她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爆炸开了,眼前一黑人便瘫软下去,被身旁的仆妇一把扶住,厉声叫道:“老夫人!老夫人!” 谢湘江一声冷笑:“永安侯府惯会装腔作势!”转而对车夫道,“乐伯!卸货,回家!” 已经白胡子的乐伯“唉”了一声,却是不敢上前真的“卸货”,谢湘江乘机对围观民众团团行了一礼,高声道:“今日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是他永安侯府强闯民宅意欲对我动强,此等狼子野心之人,事成难免再污我一口,我一独居女子,只能出此下策,向天下人自证清白!” 围观民众开始交头接耳。 谢湘江回眸看向永安侯府煊赫高大的门楣,断然道:“从此我谢香姬与永安侯府,只有杀兄之仇,再无夫妻之义!” 众人哗然,不知哪个好事的竟然叫了一声“好!” 谢湘江却是面对众人跪了下来。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躲闪了两步,到底无处可躲,不由面面相觑。 人群死寂,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婶结舌道:“谢姑娘,你,你这是何故?” 谢湘江朝众人叩了一个头,悲声道:“永安侯府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必不甘休,我一市井小民孤身女子,命不过蝼蚁,料定活不过多久了!谢氏香姬,在此拜别各位父老乡亲,我若身死,必永安侯府所为!” 众人当初蜂拥而至,不过是想看永安侯府与谢湘江的纠葛热闹,如今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风流韵事纠葛热闹,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时,不由心下悚然,彼此骇然相觑。 有那反应快的,叫道:“永安侯府要杀人,快去京兆府找宋大人!” 顿时不少附和。 “对!”“找宋大人!” 永安侯府一众人都傻眼了。 这,他家的侯爷死人般躺在牛车里,他家的老夫人晕倒在仆妇怀里,他们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就说永安侯府杀人了? 谢湘江起身道:“诸位父老不用麻烦,小女子这就回去了!横竖是贱命一条,我谢香姬不怕,回去等着他们!” 说完对守门人喝问道:“永安侯欺负到我家门上,还想占着我家牛车不还了?” 守门人也不知是被众人所慑,还是被谢香姬的气势所慑,当下乖乖地将永安侯抬了出来,这时永安侯府的大管家林容秀匆匆赶了出来,一叠声吩咐去请太医,谢湘江却是带着乐伯在永安侯一团乱中,赶着牛车扬长而去! 宋熙然听了这桩闹剧,端着茶半晌无语。 这谢湘江,果然没让他失望。 不得不说,再听到有人报永安侯林炜去了谢家药庄的时候,他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因为女人嘛,常常难过情关。 那永安侯对谢香姬当真是非常宠爱的,当年一个俊朗英武的侯爷,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定是有一段海誓山盟两情相悦的美好时光。 而且妾,更少约束,更多情趣。 可以说一个男人,最旖旎最放纵最曼妙最极致的发挥,往往不是在妻子身上,而是在妾身上。 妾美,年少。夫妻更多伦理,与妾多是情爱。 哪怕是一时的情爱。 若是一个一贯强势的男人,肯用温柔小意俯就自己的女人,女人往往是招架不住的。 何况在永安侯与谢香姬之间,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深仇大恨的是曾经的永安侯夫人陆氏,而陆氏已经死了。 他们之间有很多缓和的可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至少在男人的认知里,如果永安侯不肯放手,那谢香姬就应该还是他的女人。 他可以以夫君之尊,推翻曾经的夫人陆氏的决定。赶谢香姬出门的是陆氏,永安侯完全可以再把谢氏接回来。 天下人都无异议。 甚至谢香姬都没权力有异议。她是永安侯的妾,受了主母责罚赶回娘家,永安侯肯屈就接回,是天大的恩宠。如此青眼有加,女人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所以宋熙然万万没有想到谢香姬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了断这份感情。 男人出现在女人的身边,不是应该男方的人找上门,大骂女人不要脸勾引男人吗? 还能这样的?女人将男人招摇过市地送回去,然后大骂男人不要脸勾引女人? 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可是怎么就听着这么有趣! 不这样做,谢香姬就是自寻死路!因为经过这番折腾,永安侯不可能真的能容她。 所以谢香姬今日这样做看似冒险,却是一线生机,至少他们这边的人,会毫无防备地相信谢香姬,甚至关注保护。 猪狗皆可入,永安侯府不可入。一个人没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还能做成什么事? 而且这女人聪明得也令人发指,今日当众这么一跪,视死如归,那永安侯府就算是恨得牙痒痒,也暂时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一回合算是谢香姬完胜! 宋熙然呷了一口手中微凉的茶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真是不能小看女人啊。” 说完将茶一放,拂了拂袖子,吩咐道:“备车,去谢家药庄!” 所以谢湘江刚回到家换了件衣裳,就听到忠叔禀报谢大人来访。谢湘江看了看天色,正是午饭时候,纳闷道:“这人,这时候跑来,是问案啊,还是吃饭?” 第17章 鼎力 宋熙然到底是先蹭了一顿午饭。而且是谢湘江亲自下厨的午饭,理由很充分,谢姑娘不是要开酒楼饭庄吗,总得让本官先尝一下手艺。 谢湘江亲手做的是一碗面条。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红、黄、白、绿,赏心悦目,满室飘香。 不说打底的高汤,就是干干净净的面,一条条一丝丝一缕缕,似乎一般粗细,洁白、劲道、莹润,用筷子轻轻一拨,便如白玉丝一般在水里散开摇曳。 口味,在难以言传的醇香浓厚之余,还有一种源自田园的清新翠爽。 宋熙然只一口便食指大动,更遑论这一碗面还搭配着两道小菜——肘子肉片和凉拌荠菜。 谢湘江为他上的是很结实的粗瓷大碗,货真价实一大碗,宋熙然吃得腹饱,嘴上却意犹未尽。 淅淅沥沥的春雨总是让人觉得有几分阴寒,但宋熙然却在一碗面之后,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连汗毛孔都带着舒张的热气,整个人似乎飘飘欲仙一般。 然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谢姑娘这碗面,到底用了什么材料啊?” 谢湘江语声清浅似乎带着点狐疑:“一碗面而已,没什么特殊的材料啊。” 宋熙然一噎,敢情,这碗面不是炫技,不是可以见一斑而窥全貌的厨艺展示,而是切切实实的家常小食,不值一提的? 第17章 那自己这大惊小怪的,是不是显得很见识浅薄,没吃过好东西? 可是,这,自己进士及第进入官场十来年,甚至蒙圣恩出入宫廷宴席,当真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 这么在这姑娘这里,就成了土包子? 可是看她的神色,是当真有点纳闷惊异,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一碗面到底有什么样的价值。 难道,宋熙然忍不住狐疑,她与永安侯恩爱情浓时,永安侯就从没有赞赏过她的厨艺? 那永安侯那厮得多傲娇啊,这么一手惊艳人心的厨艺,只为他一人绽放,只供他一人独享,他过得得是多么滋润有口福的生活啊! 宋熙然这人嘴本来不是多讨厌,可是此时他当真是忍不住了,问道:“永安侯,就从来没有称赞过你?” 谢湘江清亮的双眼有些茫然:“我在永安侯府吃大厨房啊。” 那一刹那宋熙然几乎想要骂娘,内心想象的世界也一下子完全坍塌,靠,这永安侯当真是个多么有眼无珠暴殄天物的主啊! 身边有个种植高手不知道!身边有个厨艺高手不知道!身边的人有胆有识心思通透不知道!敢情他只知道这是个女人,是个年轻美艳的女人就得了! 这平时也没看出林炜这么昏庸啊!他带兵打仗挺能干的,不是这么识人不清啊! 宋熙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看着清清静静的谢姑娘,将会给永安侯的名声以毁灭性的打击!会让永安侯这辈子后悔莫及悔不当初! 于是宋熙然很是机灵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轻忽这个女人,千万不能走了永安侯的老路! 他张嘴对谢湘江道:“那牡丹花会民众的吃食,就由谢姑娘准备周全吧,毕竟将来咱们要开食肆的,名声趁着就一起做出来!” 谢湘江欣然点头,刚才还瞬间茫然的目光一下子便亮晶晶神采奕奕起来。宋熙然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明亮起来,忍不住出言提醒:“这面固然好,但是牡丹花会来的都是花卉行里的大家,饮食上面,除了风味,务必精致!” 谢湘江瞬间莞尔:“花会之上,请人秃噜秃噜吃面,无异于牛嚼牡丹!” 她说这话的表情颇有些俏皮,宋熙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他们就牡丹花会事宜商谈良久,谢湘江将自己的构思全部用图绘出来征得宋熙然的意见,当然宋熙然给出的不是意见,而是惊叹和不解。 于是谢湘江很有耐心地讲解了自己的思路、追求的效果和设计的理念,宋熙然双眼放光拍案叫绝:“这样的牡丹花会我从来没听过没见过,香姬!即便是大周三年一次的顶级盛会,也只是拼的品种花色,从来没有这般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精彩设计!香姬!你必将一战成名、惊艳天下!” 谢湘江被他的动容说得也有几分激动,毕竟,自己的所思所想能得人赞赏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她应声答道:“承宋大人吉言,宋大人知遇之恩,小女子永世不忘!” 宋熙然犹自看着图浑然忘我,谢湘江道:“那所需的材料人手,宋大人……” 宋熙然似乎嫌吵,张嘴打断:“我来!” 宋熙然从谢家药庄出来的时候,早已雨收云散,一轮斜照横在山腰,空气清新如洗,垂柳依依。 黄昏已近,迎面的风有那么几分凛冽。宋熙然被料峭春风一激,无来由打了个寒战,兴奋激动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不少。 他对身边的随从道:“你觉得谢家药庄这地儿怎么样?” 身边的随从赵武,跟随宋熙然已然十二个年头了,对宋熙然称得十分了解,此时却让宋熙然这话给弄懵了,谢家药庄这地儿,有山有水,从一个药庄农庄的角度来说是差不多,可是真的跟钟灵毓秀的贵人聚集地,还是显得很,穷山恶水啊! 于是赵武很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还行吧!” 宋熙然却是放缓了脚步,环视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庄子,内心叹了口气,对赵武道:“昔日公堂所言,她说会把这里变成惊艳天下的人间天堂,还真不是虚言笑谈。” 赵武有些愕然,他作为随从,是没有参与宋熙然与谢湘江的谈话的,中午那一碗面确实挺好吃,可是光凭一手面,或许开个小饭馆不错,可这离京城那么远呢,谁来这地方吃饭啊? 而且这山水,惊艳天下的人间天堂?原谅他没这个想象力。 宋熙然知道赵武也不懂,他和赵武坐上马车,脑海里还是刚刚谢湘江给他讲解的牡丹花会的构图。 如若真的可以建出来,以谢氏胸有丘壑谋定后动的性格,将来这药庄一定会摇身一变美轮美奂! 那般巧夺天工般的设想,她图中的牡丹苑,宋熙然顿时觉得自己心痒手也痒,不行,他一定得给那些院落景致建出来! 无奈先前他对于园艺种植并未太多关注,手里并没有相关的人手能给谢湘江使唤,相关的资源他也不熟悉,但是距离牡丹花会的时间又万分的紧迫,宋熙然索性连衙门也没回,直接去了雍容王府。 五皇子便在书房接见了他,以为他是聊今日永安侯被送回丢了大脸的事情,说实话他也觉得谢氏的做法不可思议又那么大快人心,忍不住对宋熙然道:“今儿整个京城都知晓永安侯的事了!” 不想兴冲冲的宋熙然连茶水也没喝一口,直接把一卷子图纸呈递给他,催促道:“殿下您快看看!” 雍容王一怔,不自觉接过去,问道:“什么啊?” 宋熙然道:“谢氏关于牡丹花会的构图,您看看!” 雍容王狐疑地看了一眼宋熙然才把目光落到图纸上,看着看着,“咦”了一声,抬眸道:“这是谢氏给你的?” “对!”宋熙然口中难掩兴奋,“依殿下看,怎么样?” 雍容王与皇叔清平王相交甚密,于吃喝玩乐风雅事即便不十分沉溺,但是也非常娴熟擅长,而且出身皇家,身边的一饮一啄都是最好的,内心的境界与鉴赏的水平,自然也是非常人能比。所以即便雍容王不专注于园林花卉,还是一眼就看出那些图纸的价值来。 雍容王不由叹道:“如此别具匠心,巧夺天工!” 宋熙然听了雍容王的赞叹,当下也十分兴奋地道:“是吧,殿下也这样说!看来不是属下一人有这样的感觉!” 雍容王握着图纸,目光在上面流连,沉吟道:“如此,若这图纸成真,或许真可惊艳天下。” 宋熙然的言语中则是笃定和亢奋:“对,殿下您想,一个牡丹苑如此,若是将来还有什么幽兰苑、杏花苑,若是整个谢氏药庄成为一个美轮美奂的大花苑呢,再搭上精美绝伦的饮食,那绝对可以成为京都的一绝,她所说的惊艳天下为富一方,当真不是虚言!” “如此,”雍容王面含微笑,“当真一奇女子啊!永安侯府真的要败在一个女人手下了。” 宋熙然这才想起永安侯府这档子事:“殿下,您也听说了,谢氏她今天,把永安侯弄晕了送回去了!” “猪狗皆可入,永安侯府不可入!”雍容王突然朗笑一声,“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不,是女人!如今永安侯府为天下笑!不过,”雍容王敛笑对宋熙然道,“谢氏女是否为可塑之才,还是等牡丹花会后再做定论吧!” “属下已请了清平王爷和四大牡丹世家的家主,要是给办砸了,”宋熙然咬着后槽牙,“属下先灭了谢氏药庄!” “她未必真敢诓骗你,”雍容王似笑非笑,“我们不妨静待佳音,反正,离她说的日子也不算太远了。” 宋熙然的心紧了紧,确实来日无多了,可是等待他的还是一笔大工程呢!于是赶紧道:“王爷,属下不曾与园林花木打交道,还请跟王爷借几个人!” 雍容王笑,“越来越兴师动众,不过这一局,花木风雅事,本王跟着赌了!” 第18章 欲先睹为快 一连七日,数不清的材料和工匠,源源不断地送到了谢家药庄。而永安侯府却是一片平静。 听到管家报给自己的消息,永安侯托着盏浓茶,目光淡淡的,没说话,唇角却是弯了弯。 林容秀内心忐忑,生怕永安侯发作,殃及池鱼。 但是等了很久,永安侯依旧是那般淡淡的,就在林容秀想着悄悄退出去的时候,林炜突然道:“老夫人怎么样?” “太医说,”林容秀毕恭毕敬地斟酌着词句,“老夫人怒火攻心,怕是得调养一阵子。” 林炜轻轻“嗯”了声,然后没了声息。 这种闲人莫近危险暗藏的谋算与平静,说来还是挺让人害怕的。永安侯林炜 没有暴怒的举动,乃至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姿态神情,似乎一头猛兽冷眼按捺着,隐忍着,就等待猎物走投无路,好慢条斯理地将之撕个粉碎。 温暖平静的阳春三月,暗藏着极其汹涌的血腥与危险。 莫说谢氏药庄,便是整个京城,也都在等待着那场牡丹花会的成败,成则惊艳天下一线生机,败则身败名裂香消玉殒。那是一场花会,更是决胜生死的较量与战争。 第18章 所以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只能赢不能输。这场牡丹花会,只能成,不能败。 转眼已经是牡丹盛放的季节了,各色品种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市。因为宋熙然请了清平王爷牵头,大手笔地请了牡丹四大世家的家主,于是今年的牡丹花卉市场一片低迷,昔日一些名贵品种变得少有问津,很多好事者投机者都跟着风奔涌至京城,准备对谢家药庄那些惊动天下的新奇品种一睹为快。 可以说,一切的造势都已成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经过繁忙的赶制,一切的建筑和布局都已经完工,一车车的花草绿植被源源不断地运送进牡丹苑,进行各种各样地摆放装点。 宋熙然看着满眼的生机盎然,在感叹美奂美轮之际,不由对那些万众瞩目的牡丹珍品产生了好奇。 时间差不多了,那些花,应该都已经绽放了吧? 他这又出钱又出力,不,钱是永安侯府出的,可他这又出人又出力的,怎么也得有些特权,先睹为快吧? 他看向正在指挥布局的谢湘江,不由有些纳闷,这女人,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牡丹,反而在这儿不厌其烦地亲自出马主持布局那些造型和绿植?难道,就那么胸有成竹? 从给她张罗那些牡丹苗到现在,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凭空培植出那些惊世绝艳的牡丹对于世人来说,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一件事。要知道那些牡丹世家,要出一个新品种,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几十年的啊! 她骤然来这么一出,所以天下倾动,所以牡丹滞销。 这期间自然也有他所请人物的推波助澜,他所请的这些大人物,将这场牡丹花会推到了风口浪尖,谢湘江成了,这些人就可能是她的救星保护伞,可她若是败了,这些人同样也是大杀器。 牡丹花面前,所有的品鉴都有严格的标准,做不得假,做不了弊。 如此关键时刻,可是那个女人,却是穿着一身土布短打,踮着脚昂着头擦着汗,大声地对工匠喊着话:“洪伯伯,那边点那边点!刘伯伯那边,这边点!”“不行!这个往前一点!把花盆往左转半圈,把那根长枝条露出来!” 她还在意这些细节。 他请的花匠,出自雍容王府,当真都是有技艺在身,而且眼光独到的。 要她亲力亲为吗?难道这个时候了,无论是生死攸关,还是作为真正的花痴,她不是应该夜以继日地守着她的牡丹,心无旁骛,浑然忘我,把那些子俗事都统统交给别人吗? 毕竟来人看的是牡丹,不是建筑,不是园林,也不是其他花木! 宋熙然忍不住走过去道:“谢姑娘,有你画的图纸,这些交给花匠们做就行了。” 谢湘江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和面颊的汗,施工场地毕竟灰土比较多,她那么一擦,在脸上就是一道浅浅的灰痕,那道灰痕擦过她的眉梢横到她的眼角,衬得她的脸越发小而眼睛越发大而黑亮。 她咧着嘴笑着,一边继续指挥一边回答宋熙然:“师傅们第一次做这样的造型,我先盯着比较好!再说欲扬先抑,只有把这入门处弄得令人惊艳,才能衬出里面的牡丹国色天香举世无双不是。” 好不容易说到牡丹,宋熙然连忙追问道:“那些牡丹,可曾都备好了?” 谢湘江便侧头看向了他,她笑意盈盈,眸光清可鉴人,偏还淘气地朝宋熙然眨了下眼睛:“我已经备好了瞬间就能气绝身亡的毒药啦!” 宋熙然看她开着这样的玩笑,瞬时间只觉得天地失色,整个世界都是她那灿然明亮的笑容,他的心骤然跳了那么几下,让他下意识好想,伸手将她脸上的灰痕擦掉。 他的心被一种春日暖阳般的宠溺温暖熨烫着,一时间觉得这药庄、这山林、这草木、这空气中氤氲着的鸟鸣与清香,都有一种不甚真实却浑然充满生机的质感,而那女子却格外地生动与鲜活。 只是,被她这样插科打诨,他却不好追问她的牡丹花了,只好道:“我可还等着你造福一方,造出一座惊艳天下的人间天堂呢!” 暮春的风吹着谢湘江的发丝,她又踮起脚调整了一盆花的角度,然后用澄净清澈的目光看向他,定定地道:“宋大人你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啦!” 她扬起手,竖起中指和食指朝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但是笑容灿烂自信满满。宋熙然道:“那在下情愿,做股东风,吹得你这牡丹满园了。” “不对,”她笑盈盈地纠正道,“我可不是只想做牡丹花,我这辈子的志向是要做园林开食肆的,宋大人,我这园林食肆的大老板还是您呢,可不要被这劳什子的花会喧宾夺主了!” 宋熙然一噎,难不成她这就要开食肆了? 谢湘江指挥着花匠做完了花架造型,拿帕子擦了面颊的汗,和宋熙然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园子里到处都是人手忙得有条不紊,而他们渐渐远离了那边的热闹喧嚣。 “还说我是背后的大老板,你的牡丹花到现在我连一眼都没有看到,真的搞砸了,贻笑大方的可是我,不让我预先把把关,这说不过去吧。”宋熙然对牡丹花念念不忘,先别给他说什么园林食肆,目前最重要的是牡丹花! “不是我信不过宋大人,实在是,在战场上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观花也是如此,一见惊艳,再见寻常,常常见难免生厌。我自然希望我平生第一次牡丹花会,给您留下个一见惊艳的印象。” 宋熙然并不服气:“难道现在见,就不能一见惊艳了?” “自然,”谢湘江果断地道,“观花如观美人,而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我牡丹花的衣服没有做好做完,我自然不能让她与人相见!” 这回宋熙然哑口无言,他回望了工地那边未完工的各种花架摆设,敢情,那耗资不菲的建筑装饰,都是她牡丹花的衣裳? 谢湘江道:“真正的国色天香,自然要有烘托、有陪衬、有气韵、有才情,同样一株花,在不同的人手里,种在不同的地方,气韵完全不同,甚至不同的天气光线会呈现出不同的容颜面貌,乃至观花人不同的心境,也会影响它的绽放和花期,宋大人风雅中人,不会不懂这其间的差异,既要观花,何必急于一时先睹为快?” 宋熙然几乎被她的理由惊到,连声道:“好好,听你的,别你的牡丹花不开倒怪是我看的!” 谢湘江嫣然笑着看向林间的树荫,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透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脸上,微风吹起她的发丝飘在脸庞,被光照得纤细而柔亮。 “不过倒是有件事要宋大人帮忙!”谢湘江道,“花居处需要有些题字,早闻宋大人书法一流,看在都是自家的买卖,还请您不吝赐字!” 宋熙然挑了挑眉,却是没有吭声。 谢湘江便也扬眉看向他。 “还是,”谢湘江问他,“对润笔费有什么要求吗?” 宋熙然道:“自家生意,自没有推辞之理。不过,我只见了一堆没裁剪完的衣裳,就去夸赞美人似乎有点不好吧!” 谢湘江爽朗愉悦的笑声便传了出去,她仰面看着宋熙然俊朗的侧脸,笑着道:“那我便虚牌匾以待观美诸君子啦,宋大人近水楼台,真的不想先得月吗?” “自然想,”宋熙然决定不再矜持,“不过这润笔费嘛,既然咱们自家是要开食肆的,是不是有些特色菜,应该先让我这个老板尝尝鲜?” “想尝?” 宋熙然点点头。 “真想尝?” 宋熙然又点了点头。 “不早说!”谢湘江道,“未来几天的食谱我已经准备好了,正好请宋大人把把关!让您大快朵颐是咱们开食肆的分内事,不关润笔不润笔什么的!” 如此,本来打算蹭一顿饭宋熙然,却被谢湘江送来的东西惊住了! 第19章 分歧 谢湘江拿来了厚厚一叠的菜谱! 宋熙然拿在手里,停睛细看,不但有菜肴茶点的名字,还有用料、口味的介绍,甚至适宜人群食用禁忌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他轻轻翻了两张,抬头对谢湘江道:“你这不会,是为清平王爷等人准备的吧?” “是啊,”谢湘江点点头,“毕竟我们将来是要开食肆的,做菜才是正宗,牡丹花会什么的,不过是招徕顾客的手段,锦上添花而已啊!” “可是,”宋熙然窘然地咽了口唾沫,“其他的客人不说,清平王爷和四大牡丹世家的家主,是不会在这里用餐的!” 谢湘江清亮的眼睛如同阳光下一泓湖水,宋熙然几乎有些眩晕地看见她朝自己眨了下眼睛,笑着道:“宋大人只负责请客的,怎么留客,是我的事!” 宋熙然尽管不想打击她,但还是决定要实话实说:“那你知道吗,清平王爷的饮食有多严格细致吗?他的口味到底有多刁钻你知道吗?” 谢湘江略微点头:“有所耳闻。” 第19章 “那你知道,牡丹四大世家,以花卉立命,盘踞在朝有三百年了吗?” 谢湘江再次点头。 “这三百年,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不说世家子弟在朝为官盘根错节,只说他们生活的饮□□美极致,便是比之皇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湘江望着宋熙然道:“那又如何?” 宋熙然扶额,第一次察觉到,和一个层次相差太远的人谈话有多困难了,这谢姑娘看着聪明伶俐,厨艺也确实不错,但是她怎么就这么狂妄听不懂呢?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或者说,一个经营食肆的小商贾,是不可能用饮食接近这些人的! 再说她年幼身在山野,进侯府后又是妾,连永安侯府的大厨房都没进去过,能折腾出让清平王爷和四大牡丹世家家主侧目的饮食来? 便是永安侯府也不敢留这些人用饭!因为这些人出行,是带着专用的厨师和食材的,连一口水都是专人携带烹煮的! 这些人能来,完全是因为这丫头当初画出的牡丹图!他们能来,看上几眼,说一声好,就是他宋熙然所预期的最好的效果了好不好! 指望着人家坐下来喝杯茶、吃口饭,那绝对绝对不可能啊! 于是宋熙然非常郑重地把这些人的习性跟谢湘江说了,并且严厉地警告道:“你不能胡来啊!这件事必须听我的,要知道万一他们吃了一口半口,出了什么事,搭上我全家和你们全体药庄的命也赔不起!” 谢湘江轻蹙眉头:“这么严重?” “比这还严重!” “那,”谢湘江有些犹豫,“人家来了,我们总得有所准备吧,否则,是否有失待客之道呢?” 宋熙然冷笑,一兜冷水就泼下来:“我的谢姑娘!你以为那是些什么人,人家冲着牡丹花来的,看一眼花就走,最多留不过半个时辰,最多带着专司煮茶的仆人,喝口水而已!” 谢湘江猛地站起来,将一双纤纤素手往桌子上一拍:“咱们赌!” 宋熙然有些发懵:“赌什么?” 谁知谢湘江却是神情兴奋光彩愈盛:“这么难得的食客,一个个都是美食家!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谢家食肆的名声,这次必须打出去!” 宋熙然心跳漏了半拍,失声道:“你疯了吧!” “人生在世,唯美景与美食不可辜负!我一定倾尽全力将目前所能寻到的食材用到极致,让花展食展一起来!”谢湘江看着宋熙然见鬼一般的表情,安慰道,“宋大人你想想,我们准备出来,摆出来,并不是让贵客吃的,只要咱们色香味俱全,得这些贵人们赞一声也是不错的!再说,可以让贵人们身边的人试吃,一样可以打出名号的!” “你想名声想疯了是吧?这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即便牡丹花不入贵人眼,若有一两样小食得到盛赞,我这小命也多一点保障是吧?” “哼!”宋熙然冷然道,“你的牡丹花若是不入贵人眼,你就别想那么多了,直接自己自挂东南枝吧!” 谢湘江却是笑靥如花:“不用不用,我有速死药!” 宋熙然现在理解永安侯想掐死这女人的心情了,这女人太过胆大了! 要作死就去死!他大不了就是识人不明,被一个女人给诓了,为天下人笑罢了! 仕途无望,好歹应该性命无忧! 可他这是脑袋被驴踢了,被这女人带到沟里,还兴师动众上演这么一场闹剧! 宋熙然顿时无心再留,他冷冷地道:“那你好自为之吧,本官失陪!” 他说完拂袖向外走,谢湘江在身后道:“宋大人勿用忧念,谢氏药庄的牡丹花,一定会惊艳天下!” 宋熙然顿住。 他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谢湘江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道:“贵人们喜怒无常,你,好自为之。” 他正要迈步出去,却听得身后人道:“我一早试做了几样小食,不知宋大人可否有兴趣尝一尝?” 宋熙然内心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头也不回地道:“不用了!” 宋熙然乘兴而来,忧心而归,而谢湘江却是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愣在当地。忠婶有些忧心地走过来,嗫嚅着道:“姑娘,要不,还是听,听宋大人的吧。” 谢湘江回过神,轻声道:“我有分寸。” 而牡丹花会的前夕,天竟下起来细细蒙蒙的雨。 清平王府宽大豪华的正厅里,灯光明亮,摇曳着窗前的树影,伴着淅淅沥沥的芭蕉接雨的声音,四大牡丹世家的家主已经与清平王爷汇聚一堂。 洛阳王家、江浙沈家、徽州周家、蜀州唐家,这四大家族,不惟各凭自家的花卉手艺独步天下,而且财力雄厚,家族子弟才俊辈出,于朝堂政治,也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只是这些人家,以花卉闻名、商贾起家,都非常忠实地秉承了清流保皇的传统,也就是说,他们四大家在历次皇权更替中,不站队不帮偏,只为上位的皇帝服务。 之所以亲近清平王爷,是因为清平王爷生性闲散,爱好风雅,与胞兄皇帝的关系更是非常亲密深厚。 而这四大家族的家主,外貌年龄也各有特色。洛阳王家的家主王世崇,今年已经六十岁,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目光清癯,留着一撮小山羊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而徽州周家的家主周森,四十多岁的年纪,白净微胖,中高个子,穿着素花锦绸,未语先笑像个大肚弥勒佛。蜀州唐家的家主唐智荫则三十出头,鼻梁高耸目光炯炯,一身青色万字纹蜀锦衣袍,端的仪表堂堂风度不凡。江浙沈盛却是刚刚接任沈家家主不过三个月,年方二十七,一身白袍,斯文儒雅,整个一英俊潇洒的温润君子。此时四人与清平王爷共聚,于明亮的烛光下,共赏宋熙然呈给清平王爷的牡丹图。 “墨色牡丹!”周森赞叹道,“此种只在画中有,我们人间的花会,当真闻所未闻!” “还有蓝色!”王世崇指着画中花道,“我等家族传承数百年,倾无数先辈毕生心血,不曾出现蓝牡丹啊!” 唐智荫则是笑微微地看向主位的清平王爷:“还是王爷所在的京城,天子脚下,藏龙卧虎。” 清平王爷年方四十,眉目清秀一身贵气,因为保养得当,又长久为书香诗画浸染,故而颇为俊雅雍容。此时听了唐智荫的话,不由莞尔道:“什么天子脚下藏龙卧虎,论起花卉牡丹,诸位才是行家里手,地灵人杰。这黑色蓝色的牡丹,本王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这谢氏,到底是技艺超群还是故弄玄虚,本王实则也是不得而知。实在是有京兆府尹宋大人作保,本王宁肯信其有,又不敢独专这天下仅有的绝品,才邀请各位屈就前来。若明日真的败兴而归,还望众位不要怪罪本王才是。” “哪里哪里,”众人纷纷道,“王爷盛情,不胜感激。” “不过,”清平王爷摇头道,“这谢氏委实古怪,她从未有过牡丹渊源,也不曾流露过半点种植的天分,突然来这么惊天一笔,又死活不肯将花卉献上,非要人亲临谢氏药庄,这件事,诸位还是要提防其中猫腻啊!” 王世崇道:“此番牡丹花会的风波可是闹得动静不小,不惟王爷邀请了我们世家家主,便是大江南北的花卉商也是齐聚京城,意欲一睹为快,如此声势,谅她也不敢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清平王爷道:“怕就怕她以牡丹之名赢得天下关注,却借此行阴私之事。” 沈盛微笑:“若论之前,她与永安侯府闹得动静可是不小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阴私之事行的差不多了,在下倒是觉得她这是心有不甘,有意惊艳天下,为自己赢得无限生机呢!” 唐智荫点了点头,周森道:“别的我倒也不置喙,只说她敢以牡丹之名惊动王爷,应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否则,不是自寻死路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大笑点头,复又凑在一起研究谢湘江呈上的牡丹图。 室内氤氲茶香,屋外细雨轻打窗棂,万物静谧。 第20章 一见惊艳的牡丹 而京兆府尹的后宅,同样是雨打窗棂,茶香氤氲,宋熙然却是失神地望了窗外林木半晌,叹了口气。 他甚是忧心地将茶盏放下,盖子与杯口不温柔地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正在床边缝衣服的云氏见了,柔声道:“相公这热热闹闹地张罗了这么久,事到眼前怎么又开始烦恼了?” 宋熙然眼底有一丝冷意,“那女人,不知天高地厚,非惹出祸事不可!” 云氏的手一顿,看向宋熙然道:“祸事?” 宋熙然索性走到床边在云氏身边靠着靠枕躺下,看了一眼云氏正在缝制的夏衫,说道:“你知道吗,那女人,把清平王爷和牡丹四大世家家主招来,惹得天下倾动,可是你猜她竟然想干什么?” 云氏的手一抖,手指差点被针扎到:“难道她想……?” 第20章 宋熙然反倒被云氏的反应吓一跳,他看向爱妻的眼神,半晌才明白她心里的意思,忙道:“那倒不是,永安侯府已经被她逼死了一位了,她万不敢再胡来。” 云氏的心顿时放下,宋熙然道:“再说永安侯和他背后的皇子,绝不是她一个小女子所敢伸手的。” 云氏点点头,垂眸开始继续做针线:“那夫君因何烦恼?” 宋熙然经自家夫人这么一惊一乍,倒也瞬间想开了,那女人将吃食准备得天花乱坠,不过是落个没脸而已,她愿意撞南墙,他何必拦着呢?若她真能惹得清平王爷和四大家主为她的饭菜动箸,也算是她惊天的本领了! 于是宋熙然莞尔道:“也没什么,就是那女人竟然想要借着牡丹花会的机会以饮食打动清平王爷和四大家主,连我的劝阻也不肯听!” “夫君是恼他不肯听话吗?” 宋熙然道:“我是恼她不分轻重,若真是她献上的饮食出半分差错,我也逃不开牵连。” 云氏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那谢氏颇有些道理,牡丹花会既然已经弄得天下皆知,往来的人势必众多,不趁机打出食肆的名头,那不是傻吗?” 宋熙然瞠目结舌地指着云氏道:“夫人你,竟然帮着她说话?” 云氏嫣然笑语道:“她不是要开食肆吗?开食肆的卖吃食,这放到哪里也说得过去啊!” 宋熙然几乎无语道:“你们女人真是……” 云氏停下针线,望着宋熙然,目光炯炯问道:“所有食材,夫君可有着人买办?” 宋熙然被瞧得有点纳闷:“没啊!” “她可有向你借厨子?你可有向她推荐厨子?” “没有。” “你们京兆府与她谢氏,是不是只是监管财物、得到分红捐赠民众的关系?” “对。” “那夫君,你受什么牵连?谢氏食肆的经营是她谢氏的事,只因你请了客人来赏花吗?” 宋熙然深吸一口气,对着云氏拱手道:“夫人高见,小生受教了!” 第二日风和日朗,难得的艳阳天。却是因为昨夜一场雨,去往郊外的土路有些泥泞,好在贵人们乘车,在谢氏药庄下车的时候,没有太多影响雅致。 暮春时节,正是山花烂漫春色正浓的时节。谢氏药庄请贵人们下车的地点,一池清碧满目垂柳,远山如黛竹木环绕,正是谢湘江筹谋设计好的。 一场牡丹花会,除了清平王爷和四位家主,雍容王与宋熙然固然要到场,雍安王与永安侯也是来了!而且毕竟风花雪月风雅事,赏花,又是一场倾动天下的花会,其余皇室成员,也一并凑热闹过来了。一向酷爱花草的德清长公主,已成婚的怡安公主、庆安公主,未成婚的丽安公主、明安公主,尚未封爵的六皇子、七皇子,全部屈尊而来。 如此多的贵人,即便轻装简行,也是排场非凡。马车足足五十辆,随从足足三四百人。其余候在外面的侍卫尚且不论。 如此多的人陆续停下,除了主子们互相寒暄问安,其余人等却是敛声屏气各司其职,不见半丝喧哗骚乱,再看随行人员的穿着打扮,富贵雅致竟宛若画中人。 谢氏山庄一早有十位迎宾等待,不过谢氏山庄到底根基浅薄,没有真正能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下人,这十位迎宾还是雍容王府借过来的花匠。 花匠于花会做迎宾,迎接的又都是贵人,也不算辱没了。 池中白鹅戏水,枝头黄莺啼转,一侧是溪流春潮正涨,而迎在面前的是一条清幽竹林石子小路,林子里青葱草地,开满了各色野花。 德清长公主颔首,对清平王爷道:“倒也有几分野趣。” 清平王爷点点头。此时空气清鲜,隐隐有几分花香。而前方只见远山,似乎他们真的是来出游踏青,不见半点牡丹花会的气息。 众人依次第陆续踏上竹间小路。 清平王爷与他的四位家主客人在先,诸位皇子及男宾跟随,诸位公主在后。诸人漫步于竹间小路,清早的露珠尚未消退,偶尔飞鸟鸣叫着在枝头振翼飞过去,突然,一行人停住了。 原来有两只幼鹿在林间吃草,见了众人,也未跑,只是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神好奇地望着众人。 那副天真又警惕的模样,惹人莞尔。 王世崇拈着颔下胡须,对清平王爷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说来这番迎客图,也是别具心思。” 永安侯林炜望了宋熙然一眼,笑了笑。 宋熙然心下莫名,这厮看着我笑干什么,难不成以为是我的主意?那女人原来可是他的枕边人,多少斤两他不知道? 却听得雍安王道:“王当家这话怕是不妥。想来曹操招徕天下贤良,堪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谢氏?” 一旁迎宾导客的花匠谦卑地一礼,说道:“谢姑娘叮嘱在下转告诸位,真正迎客的是花王牡丹,不是谢氏。” 众人一怔,再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们来看的,不正是花王牡丹吗?不由哈哈大笑。 这片竹林颇为幽深,众人走了一刻钟,方发现别有洞天。 眼前的,是一个用白栅栏围起的院落,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一间。而这小小院落里,竟有个别具匠心的园林。 园林小巧,亭台一座,林木扶疏。最让人一眼惊艳的,是院落中相对而出的黑、蓝牡丹! “黑牡丹!” “蓝牡丹!”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原本鱼贯的众人,忽然一下子做鸟兽散!众人团团围住,赶在前面的聚在黑牡丹处,赶在后面的聚在蓝牡丹处! 那黑牡丹,如海碗般大,花瓣层层叠叠,迎光处是深紫,背光处色如淡墨,此时三五丛凑在一起,错落有致正在蓬勃怒放!而花丛边,布满野草,除了艳丽葱茏的小花细细碎碎的点缀之外,还有一只由花盆摆放、拖着长尾回首细思的花孔雀! 那孔雀栩栩如生,身羽是由浅入深的绿,而头冠和尾翎则是如火如荼的红!孔雀的尾翎恰为黑牡丹一侧的背影,黑红交映,一时夺人眼目令人心悸! 而另一侧相对的蓝牡丹,则是更为舒展和安逸地偎依在白孔雀的颈项处,宛如白孔雀的胸前,绽放了两朵紫蓝发亮的大花。 是,蓝牡丹只有一株,不如黑牡丹泼墨渲染的厚重,但是却有一番独行特立的清灵雅致!它的颜色如蓝中带紫,散发如蓝田宝玉般的光泽,远观如大海一般深远,近观如天空一般明媚。在清早的光影下,以绿为底,白为衬,高低相偎半开半放,当真风华夺目飘然欲仙。 众人在近前的刹那,是屏住呼吸的。 乃至没有声音,不错眼神。乃至那瞬间也失了重量,忘了自身! 直到良久,才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清平王爷,这是春云!” “春云没有这般大!这是凤羽!” “不不,闻其香,是晴空!” “三十八层,是紫檀!” “这朵没有三十八层,不是紫檀!” …… 看着这群专业人士进入技术品种的讨论,不知何故,永安侯林炜轻轻地看了宋熙然一眼。 宋熙然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有回头,他正在微微仰视着那株迎风摇曳的蓝色明珠。 是,那株蓝牡丹,正如明珠一般沁着日光,光华不可一世。 宋熙然突然心中释然。这次冒险,他赢了。即便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两株牡丹,这场牡丹花会,他就赢了!赢了个彻彻底底,漂漂亮亮! 这两只花草拼接的孔雀,他是见过的,可是怎么说,当时以为的奇巧,还真就只是对一件衣服的赏鉴,多了这两丛牡丹,孔雀立马有了画龙点睛的灵气,牡丹顿时成了君临天下的主子。 公主们在蓝牡丹身旁仰望,皇子们在黑牡丹一侧赞叹,这世上最具盛名的牡丹世家的家主,在痴迷、争吵、辩论不休! 宋熙然积压多日的担心疑惑,在这一刻缓缓地释放流逝,转而是难以言传的激动、欣喜,甚至他有一种暖洋洋的飞举之感,藏在表面的谦逊低调不动声色之下,在悄悄地上升,飘起。 与此同时雍安王也轻轻地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感觉到了,与雍安王对视过去,两人心到神知地又错开眼神。 偏这一幕,正在赏花的雍容王看到了,他只微微一笑,侧首看花。 第21章 茶点暂留客 “姑姑!这花的颜色可真是漂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蓝色!”最小的明安公主,牵着德清长公主的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德清长公主微微一笑:“姑姑也从来没见过牡丹花有这么美丽的颜色!” 庆安公主似有不屑:“我看也不是真的纯蓝!” 明安公主不服气:“那二姐有见过这么蓝的牡丹花?” 众女都笑,庆安公主虚拧了把幼妹的脸,嗔道:“就你有理,大呼小叫的,当真小家子气!” 第21章 明安公主转头看了看黑牡丹那边围着清平王爷大呼小叫的家主众人,挑了挑眉毛反问道:“二姐你在说谁?” 庆安连忙将幼妹拉过来,安抚道:“是是,你说的对,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蓝色牡丹!” 而那边的六皇子却是招呼丽安:“八妹别那边看花了,你看这边有小兔子!” 丽安转睛,看见六皇子已经不耐烦赏花了,在一边的青草地上追逐着两只雪白的小兔子。怡安公主见她意动,知道八妹素来活泼,便转头对德清长公主道:“姑姑,我带八妹去那边玩。” 亭子边浓荫处还有秋千架,明安也抛开了牡丹花,快乐地拉着宫女去荡秋千。 一转眼日已高起,可是对于真正痴迷牡丹的花痴来说,不过才刹那功夫,他们围绕着这黑蓝两色的牡丹,还在品鉴争吵。 不是真正爱花只为凑热闹而来的年幼的皇子公主,已经在一旁的休闲区,追兔子的追兔子,荡秋千的荡秋千,编花篮的编花篮,骑木马的骑木马。 这时有五六花匠端着绣花绸巾覆盖的茶点,鱼贯进入亭子。众人被这诡异的架势惊住了,怡安公主狐疑地道:“你们拿的这是什么?” 怡安这一声发问,让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花匠躬身行礼,恭敬地道:“公主殿下,谢姑娘说,黑、蓝牡丹,品种寻常,不过色泽奇巧而已。今日贵客远道而来,谢姑娘特意献上一些奇巧的茶点,不成敬意,聊做感激。” 听他一说,众人这才惊觉时辰确实不早,是该用茶点的时候了。 奇巧茶点,众人的目光掠过这巧夺天工的黑蓝牡丹红白孔雀,脸上俱现出一丝跃跃欲试来。 清平王爷带着众人往亭中走去,分男女桌坐下,对着手持茶点肃立在侧的花匠们道:“哦,是何奇巧点心,端上来看看。” 众人应是,却见一桌只有一个大盘放在正中,每人面前则摆了一个小小的细瓷碟子和一把小银匙。复有花匠在一旁拿出一只只清透的细长水晶杯来,杯中似有干花干草。 雍安王瞧着杯子道:“光看这杯子,主人家可是用了不少花销。” 水晶杯价格不菲,这样两桌下来,确实价格不菲。 雍容王也对宋熙然笑语道:“看来你们京兆府与谢氏药庄这食肆,当真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有鸿鹄之志啊,这般贵重的杯子,都已经准备着了!” 宋熙然忙道:“王爷说哪里话,这不今日,招待的都是贵客吗!” 这边厢有花匠提了滚烫的热水注入水晶杯,只见瞬息间有清香氤氲,水中错落的花草似瞬息间苏醒了一般,绿的叶,红的花,雪白鹅黄,一股脑在婀娜摇曳间,于香风热气中缓缓地绽放。 “天啊!”精于茶道的德清长公主定睛低声道,“这,这是何茶道!” 花匠一杯杯将茶献于贵人面前,诸人端过来,观其色,闻其香,再比较彼此手中的不同。 “王爷您那是玫瑰。” “您这是菊花。” “这是茉莉吧?” “我这是桂花!” 年长花匠复又躬身行礼,解释道:“谢姑娘制作了这四种新茶,不知诸位贵人喜好,敬请品尝。” 这时身边试毒的随从已经试过了毒,清平王爷才端茶轻轻呷了一口。 入口,有股甘醇清淡的茶香花香,略作回味,有些微微苦涩萦舌,却诱着人再去尝试回味。 当真是极其新鲜欣喜的口感,更兼具极其清丽的色泽、情态,极其宜人的香气和极其简单的操作。 那个时代的茶,确实是高门贵族的奢侈物品,茶都是弄碎以炭火煮的,还配以陈皮、盐等调料,嗜好讲究的,出行时还要有专门的仆人负责泉水、专门的仆人负责火候,可以说是兴师动众,劳仆伤财。 今日手中这水晶盏,宛如一幅自然的春草图,俏生生、绿盈盈、红点点、白片片,香阵阵,关键是茶的口感,更清雅更纯粹,更柔、更润。 只是,与煮茶比,似乎少了一些静听水声、青烟袅袅,耐心等待的意趣与意境。清平王爷如此患得患失,一时语迟,没做评价。 倒是一旁的明安欢呼道:“这个我喜欢喝!又清又甜!” 她的话引来其他年幼皇子公主的赞同,“对对!很清甜!”“比宫里的茶好喝!”“还好看!” 甜? 看到众人狐疑的眼神,年长花匠躬身解释道:“谢姑娘说,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应喜喝甜,故而在茶里略加了糖。” 这边明安已经一饮而尽,叫道:“再给我来一杯,换做玫瑰的,那个漂亮,也香!” 旁边的公主和皇子,也争相喝了手中茶,要求换别的口味尝一尝,其他的成年人看了,也只有莞尔。 那边德清长公主对年长花匠道:“你们这盖着的点心,到底是何神圣,也该见见人了吧?” 年长花匠应“是”,与一位同伴一起揭开绸布,拿开竹罩。 “天啊!” “天!” 伴随着惊呼声,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这真是,吃的? 只见桌上大大的白玉细瓷盘上,一块细如凝脂通体洁白而纹饰华美的东西,上面躺着一大枝牡丹,青的叶、黄的蕊,红的花,半放的花苞,还停着只敛翼的黑蝴蝶。 任是众人从小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可是没有人见过这是什么东西! 空气中是淡淡香甜的味道,似乎令人垂涎的点心的味道。 可是,这么大这么美一个东西,怎么吃? 年长的花匠道:“谢姑娘说,这点心名为蛋糕,以鸡蛋、面粉、牛乳等物制作而成,香甜细腻,惟愿以奇巧,搏诸位贵人一笑。” 清平王爷不耻下问:“敢问如何食用?” 年长花匠道:“待小人为王爷切来。” 他说完拿起一把竹片刀具往蛋糕上招呼,沈盛连忙阻止道:“你此番不是将它损毁掉吗?” 花匠怔住。一旁的雍容王道:“可是要将这蛋糕分而食之?” 花匠称是。于是雍容王笑语道:“果然是沈家主爱花如命,这么个吃食牡丹,也不忍损毁。” 雍安王则大摇大摆地道:“你别管他,尽管切了来,他要是不忍损毁,他就别吃这蛋糕好了!” 于是在众人注目之下,蛋糕被切成一块块,送到众人面前的小磁碟里,待随从试过毒退下之后,清平王爷率先端起,用汤匙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王叔,如何?” “口味怎么样,王爷?” 清平王舀的那一勺全是奶油,只觉清爽微甜,入口即化细腻无比,不由点了点头,又去舀蛋糕。众人见状也连忙拿勺子,很快响起了小公主们的欢快低呼声。 “这个好好吃!” “这个叶子清爽爽的!” “花也是甜的!” “下面的饼好松软!” “还有颗松子哦!”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吃到!” “我吃到颗南瓜子。” “把上面的和下面的饼一起吃似乎更有味!” 那蛋糕,是谢湘江精心设计亲手制作的,给奶油配色上因为取材天然物质又匮乏,更是花尽了心思,牡丹的枝叶用的是抹茶,花瓣用的是老南瓜、酸果,黑色则是用了黑豆浓汁,为了味道的香醇造型的漂亮,弃了这个时代有杂色的糖,改用了蜂蜜。 但毕竟,蛋糕这东西,比较吸引女人和孩子,而今天这些贵客中更有发言权的,则是一些男人,既是要以奇巧取胜,就不能多而泛滥,所以蛋糕做得不大,每人分那么一点,对于从未食用过蛋糕的人来说,即便不爱甜食,也会觉得美味。 新奇而美味,对于谢湘江追求的效果来说,已经足够了。 于是众人得以享受了这么一段时光,春阳煦暖,树荫摇曳,杯间绿茶起伏,指尖的树影斑驳明灭。满目青葱的绿色,碎玉般点缀其间的,有柔黄、有艳紫、有猩红,有风华无匹的黑蓝牡丹,有形神兼具的簪花孔雀,有清风拂面,有鸟鸣盈耳,细细听,还有远远的随着波涛起伏的水声。 竹林篱笆墙,这般的院落,世外桃源一般的景啊! 这般静静地坐,细细地品,倒也懒得动了,升起股淡淡的流连。 只觉得这椅子不够软,椅背有点陡,有个摇椅似乎更悠然惬意。 雍容王便侧首问宋熙然:“那边的屋子,倒是有什么布置?” 宋熙然想起来那日自己负气离去,还真没仔细看屋子里的布置,不由有几分汗颜:“王爷,下官素日公务繁忙,那谢姑娘又对她的牡丹花捂得紧,屋子里的布置,下官还当真是不知。” 雍容王便笑了:“你这,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请我们这些人来?” 宋熙然忙道:“下官以为诸位看个花就走了,哪里真去留意那些院子啊?失职失职了。” 雍安王也笑,对清平王爷道:“皇叔,不如我们进去瞧瞧?这眼瞅着日头大了,屋子近在眼前,不逛可惜了,说不定还有惊喜等着我们呢!” 第22章 第22章 玩物丧志再留客 京城的悦来楼,天字间,第一号。 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刚懒懒地起身。 他的身材高大,面容深邃而俊朗,只是从眉心斜穿左眼角直到面颊耳侧的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他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但不可否认,男人很俊,那英俊的眉目之间除了上位者的浅淡威严,还敛藏着久经阅历洞彻世事的锋芒。 即便此时他懒懒散散的,也依旧是如饱食餍足的雄狮一般,不舍狩猎者的霸道和杀气。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管家在服侍他洗漱,那管家面容白皙清瘦,乍一看似乎是读书人,再一看却是一脸从商者的喜气和善,再细看他双目炯炯,目光沉稳,又是睿智果敢的光华。 他亲手为男人束发。那男人事事躬亲,却唯独要人束发,因为他少了一条右臂。 没有右臂,对常人来说,是一个很致命可怕的残疾。 可看到这男人的时候,每个人都常常先忽略他这一明显的缺陷。 “那边怎么样?留下了?” 管家道:“是,两个时辰过去了,一行人都没有回来。” “看来那谢氏药庄还真没玩猫腻,当真是有几把刷子。” “去的人都是行家高手,到底有没有真东西,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两个时辰没回来,足见有可取之处。” “你着人,”男人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去置办十里红毯,明儿一早,爷也去谢氏药庄,去瞧瞧花会的热闹!” 十里红毯!管家的眼角猛地跳了跳:“少爷,咱们刚来京城,一露面就十里红毯,是不是太张扬了些了。” 人家王爷、皇子公主也没敢这么干!而且少爷说的十里红毯,也不是普通的织品,是驼绒!驼绒懂不懂啊! 男人却是一笑:“这也算张扬?天公不作美,昨夜那雨,东郊外谢氏药庄的路,你当真以为能走?” 管家特别的实在笃定,点点头道:“能走。” 此时男人的头发已经束好,管家不忘补充道:“人家王爷、长公主、皇子公主都能走,咱们也能走。” 男人道:“人家能走我们也能走,那你凭什么吸引世人眼光,让我们只走过一次,就被人记住长久流传?” 管家马上躬身道:“少爷英明,我明白了!” 谢氏药庄里的众人已经起身,鱼贯着进了正房。正房明亮宽阔,三间比肩,却不是寻常的居家布置,而是会客、书房的样子,三面皆是书柜博古架。进门处两边临窗,一边有张大书桌,桌上有文房四宝、一架琴和小巧盆景;一边是张小床,床上被褥整洁,靠着个绣万字形软枕,挨着窗台处,有个悬空小几,小几的抽屉是数个小格子,里面装满干果蜜饯等吃食。 最诡异的是,屋子偏靠书桌那一侧,正中间位置,摆着软软矮矮的可供三面围坐的坐具,中间还有一张大几,上面摆了茶具、干果。 清平王有些纳闷,指着那坐具问一旁的随侍花匠道:“这个是什么东西?” “谢姑娘说,这种软椅名为富贵椅,可供会客,大家随便喝茶聊天,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歪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 花匠这话让人发笑,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靠窗的小床,嗯,躺在上面,也是用来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的! 清平王爷听了也笑了笑,这里面他辈分最高,百无禁忌,于是他便亲身试验了一下,他一屁股坐下去,到底是低估了这种坐具的柔软度,身体的轻微下陷让他吓了一跳。 所幸很快适应了,他试着靠在椅背上,然后试着躺上去靠在软枕上,伸手试了一下干果的距离,嗯,的确是舒舒服服地看书吃东西! 七皇子人还小,他见清平王躺下,他也猴一般地往另一侧一跳,不料坐具弹性一下子把他弹开,幸亏一旁的唐智荫反应快,一把伸手将七皇子抱住! 众人失色,七皇子却玩心大起,他从唐智荫手中挣扎起,欢声高呼:“六哥!很好玩!你快来!” 说完他纵身跳上去,欢乐地弹跳了起来!六皇子一看,也不遑多让跳过去,屋子里顿时是一片玩闹声。 这边小孩子玩得高兴,大人们就开始打量房间细致的布置。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书架上的书,咳咳,竟然都是崭新崭新的话本子!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小就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圣贤书浸染长大的,如今一看这满满一架子一架子的怪力乱神的话本子,心头的感觉甚是忍俊不禁的酸爽。 众人不由地都向宋熙然看过去。 宋熙然汗颜,咳咳,为什么都看我?我早说了我不知道这里面劳什子的东西啊! 也有人看向永安侯。雍安王甚至对永安侯莞尔:“当真是顽劣不学无术啊。” 永安侯垂手垂眸,不言不语。 沈盛对一旁随侍的花匠道:“谢姑娘说请人来看这些书?” 一旁的花匠道:“谢姑娘说,暂住这里的客人,多则三日,少则半日,既是偷得浮生一晌贪欢,自可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周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此语妙极,只恨此屋人众,老夫不能躺上面舒舒服服看书吃东西,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清平王尚且躺在上面呢,他听了不由伸展了四肢仰面笑道:“确实挺让人放浪形骸玩物丧志的啊!” 那边雍安王把在上面跳来跳去的六皇子七皇子抱下来,他人大大方方地往上面一坐,嘴上道:“本王也放浪形骸玩物丧志一把!” 雍容王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我也学三哥享受一把!” 这边皇家的人争相恐后“放浪形骸玩物丧志”,其他人不好效尤,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博古架上的小盆景。却听得王世崇一声低呼:“这个是,青苔做的?” 一旁的沈盛凑过去:“当真是,巧夺天工。” 那边唐智荫也拿起了一个盆景打量:“寻常野草而已,做成绿植倒也赏心悦目。” 周森却是挑了挑琴道:“新作的,音声尚可。” 永安侯却是长久望着王世崇手中的盆景,目光幽深难以言状。宋熙然在一侧小声道:“敢问永安侯爷,谢姑娘可精通音律?” 永安侯的目光尚未从王世崇的手中移开,只漫不经心道:“她音不成曲。” “可我那次见她亲自调琴,其中手法,当是浸淫音律良久。” 永安侯这才看了宋熙然一眼,道:“是么?” 宋熙然顺着永安侯刚才的目光望过去,“侯爷是觉得那盆景眼熟?” 永安侯的心突然拧着般剧烈疼起来,他想起曾经有一天,他回房不见谢氏,得知她在外面挖青苔。 他问她做什么,她说好想把青苔养起来,看看它能长成什么样! 如今,她当真把青苔养了起来,青苔在她的手中,成了如茵的绿草,成了可把玩赏鉴的盆景。 她也曾在自己的手中,青苔一般的存在,未曾得他真心爱。 永安侯愣神的间隙,众人已经被那新奇盆景吸引了。那盆景有木质的房屋亭阁,有回廊宛转,有假山流水,有青草林木,关键是那些建筑,竟然细致入微,门窗皆可开合,天地虽小,却是精致精准宛若实物。 关键是上面有一个水车,竟然可以将盆景中有限的流水变成无限的循环,还可以看见小瀑布飞珠溅玉般精彩的动景! 论吃喝玩乐,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专家,即便是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那也是见过的好东西无数,能成功吸引他们目光并让他们惊叹赞叹的东西,已然很少很不容易。 可是这么个小盆景,就入了他们的眼了! 还真是,今日当真惊喜连连,大家心中对谢氏香姬有了几分好奇之心。 但是永安侯在此,不好多说的,却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多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如芒在背,他突然很不舒服,就像是原本属于自己私密珍藏的东西一下子被撕裂开,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窥探觊觎一般的不舒服。 可他毕竟是不能失态的,他旁若无人地抚着盆景中的青苔,轻声道:“香姬素来,喜爱青苔的。” 此语一出,似乎宣布着占有。他熟悉她的过去,也可以掌控她的未来。 她是他的妾。她不愿意,可他没放话,她就应该还是他的妾。 这时有花匠抱了一大束牡丹花从后门进了屋,众人看了他那一大抱的牡丹花眼睛就亮了! 姹紫嫣红,芳香四溢。 一枝枝都格外清亮、新鲜,应该是刚刚剪下来的! 清平王爷道:“你这是,拿着花干什么呀?” 花匠躬身行礼道:“谢姑娘说,半日将尽,贵人们头上簪的花该换了。” 庆安公主展颜道:“难得谢姑娘想得周到。” 一旁的牡丹世家家主却不禁肉痛,拜托,这可是名贵的春水、眼媚、天香、多娇!这么大的花盘,这么正的颜色,每一株都不下十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剪下抱进来,给贵人们簪花? 第23章 随侍花匠对德清长公主一行人失礼道:“请贵客这边梳妆。” 公主们梳妆的时候,男宾们这才想起来,谢氏呈上来的牡丹图不惟黑牡丹紫牡丹这两种,此时被那一大抱簪花牡丹一刺激,不由得心生向往,那些牡丹图上的奇葩,当真是存在的吧? 否则,谁能这么大手笔,将价值十金的花当成凡品来送人簪花,只为了那亮丽的一个半个的时辰? 即便是皇家公主,也不能随时这般奢侈的! 众人饮着新茶,不由期待起来。周森笑眯眯地向年长花匠套近乎:“这位老伯,一睹黑牡丹蓝牡丹的芳容,当真觉得世上,再无牡丹可看了!” 年长花匠也笑眯眯的:“周家主勿怪,小的做花匠五十多年,自诩天下草木烂熟于心,在初见黑牡丹与蓝牡丹之时,也觉得这世间再无牡丹可看。可真的跟着谢姑娘这么走一圈下来,才觉得蓝黑牡丹,虽非凡品,却当真是少了颜色啊!” “哦?”沈盛也来了兴致,“老人家是说,谢姑娘这里有更胜于蓝黑牡丹的花卉?” 年长花匠态度卑微:“花之于人,本无定数,是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小人目光短浅,不敢妄论,只觉得后面花木渐深,方绚烂至极,归于素简。” “呃,”连清平王爷被老花匠这番话说得一怔,他与王世崇唐智荫相望了一眼,说道,“听老人家的口气,开头这蓝黑牡丹,并不算什么。” 年长老花匠躬身道:“回王爷的话,小人见识浅薄,但确实是在谢姑娘的园子里,过眼万紫千红,方懂世间颜色。” 清平王爷坐不住了,朝德清长公主等人更衣的房间看了一眼,挥手道:“算了算了,不等她们了,咱们先去后面的园子里看看。” 一行人遂起身出后门,屋后种了葡萄架和金银花,栅栏处爬满了蔷薇,小径两侧种了芭蕉,芭蕉丛下全是绿茎紫花的二月兰,一眼望去,既质朴又优雅。 出了栅栏墙是一条小溪,溪上石桥,溪下水清见底,有黑黝黝的小鱼呆头呆脑地游游停停。 众人停在桥头见不远处又是一处依山而建花木幽深的院落,可见一片云海般的白与薄暮晚霞般的紫。 雍安王慢下脚步停在永安侯的旁边:“不想谢氏药庄,竟还有这番天地。” 永安侯道:“今非昔比。” 雍安王轻轻拍了拍永安侯的肩膀:“总是故人故地。” 第23章 不惟清新,亦且雅致 众人进了第二重院落。 因第二重院落随着山脚丘陵所建,整体细长,又因没有高墙羁绊而显得开阔。整个院子竹树环绕,有溪流蜿蜒经过,数座房屋散落其中,端的是十步一景,曲径通幽,八步一换,柳暗花明。 而牡丹,也在这里,与药草、与野菜、与山花、与翠竹、与浓阴,与溪流倒影、与沟壑起伏,绽放出别样不同的姿容风景、百媚千红。 别人倒还只觉得几步一景眼花缭乱,清平王与四大家主却是越看越惊心。论说他们对花卉的视野见识、鉴赏眼光,都是当世翘楚,无人能够出其右,但是他们发现这谢湘江走的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路子,而且他们越来越发现,或许谢湘江的路子比他们原有的模式更优秀! 世人千百年来,以品种论优劣,都是对单个植株的品头论足,越是稀有、越是反常便越是珍贵!而此时此刻的牡丹园里,他们看到的是利用颜色、衬托,利用情境发挥出每一个品种的极致魅力,在这种魅力里,与品种优劣无关,与花色、大小、繁简统统无关。 这园子里的牡丹,世间品种应有尽有,可是每一个品种都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样子!每一个品种都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色泽、最好的长势、最好的绽放与凋谢! 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一条丘壑之上,一株野生单瓣牡丹逆光绽放,俏生生地迎着风,几片鲜红的落花凌空飘旋,落在丘壑下的溪流里。 它身边的配景是山石野草,可就在那个瞬间,这个乡野间一文不值的品种,充分地显示了什么是百花之王的傲然与尊贵。 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谢湘江的配色! 万紫千红眼前过,一团团一簇簇的往往到最后只成模糊的幻影,留下记忆的不过红黄紫而已,至于哪种红、多少种紫,最后只成俗艳。可是这牡丹苑里的每一株,或者好几株,都因为身边的配景,宛若被施了魔法一般,鲜活生动地宛如会明眸善睐、妙语连珠,留在脑海里的是一副副完整完美的画面,每一帧颜色,都与众不同、令人刻骨铭心。 红有三十种,可以了悟其中细微的差别;绿有五十种,可以铺就无数的层次色彩;紫有十七种,游刃有余地穿插在红与蓝之间,深如墨浅若白;而黄有六七种,从明灿一直到凄凉。 仿若行走的,不是花间,而是画间,甚至也不是画间,而是在天上。 不知不觉,原本团聚在一起的众人,因为各自审美喜爱的对象不同,而渐渐分野,又因无暇辩论,而渐渐分散各处。 转眼金乌在中天,客人可以乐不思蜀,主人却不能不出面款待。 年长花匠依旧是谦逊温润地躬身行礼,对清平王爷道:“王爷,谢姑娘询问,时已正午,庄子里备下了饭菜,只因斋戒置办花会,不见肉食,但菜蔬尚可饱腹,不知王爷与诸位贵人可否屈尊用饭?” 清平王爷有些晃神,这,已经时值正午了? 抬头看天,有树荫蔽日,不觉炎热,但毕竟是真的为时不早了。 自然要留下来用饭。可是不曾预计会滞留这般长时间,他们的一众随从,当真只带了一个上午茶。 如今他们留下用饭,他们的随从数百,侍卫数百,难不成都饿着?这小小的药庄,也无法安置这许多人啊! 就算是主子滞留,他们饿着便饿着了,但总要喝几口水吧,这许多的人手,小小的谢氏药庄怕也是觉得困难。 可是打道回府,清平王爷望着远处似乎还有院落景致,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吃不喝一口气逛完?似乎真的,有些累,有些渴、有些饿了! 年长花匠似乎看出了清平王内心的犹豫矛盾,当下道:“谢姑娘说,她准备了百碗面,二十口大锅不停不息,足够诸位随从侍卫轮流用饭休息。” 清平王瞬间大喜:“百碗面?是一百种面吗?” “是,”年长花匠答道,“滋味各异,道道鲜香可口,任口味再刁的人也能选出一款中意的!” 清平王朗声笑道:“好!好!诸位,外面要吃百碗面,咱们瞧瞧里面,给准备了什么饭食?” 年长花匠请贵人们就近进院落里用餐,用餐的院子不同以往,正房不再是三间书房,而是中间有一个大厅,明显是聚会待客用的。 年长花匠解释道:“这里是牡丹苑的正中心,一般来讲客人逛到此处,行程过半,风景正盛却难免饥渴,谢姑娘故而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宴会厅,可容纳三五十人。” 众人见厅里果然宽敞,此时不过两桌,隔着道红木窗格屏风,规矩礼节倒也恰到好处。 大厅的装饰处处都是新的,不过可见精巧。靠墙依旧有博古架,放置的多是些木雕瓷器,不见贵重,却见匠心,最大手笔的是沐光处有一落地青花大瓷瓶,里面插着数枝牡丹,初见不觉再见惊心,因为里面是数枝绿牡丹! 已在园中见惯诸般颜色的众人,还是一瞬间就被这绿牡丹给俘获了,却见这春水碧波重重叠叠的豆绿颜色,隐藏于青枝绿叶之间,花盘硕大暗藏惊艳,不由齐齐惊赞,这可是与黑牡丹蓝牡丹一样的绝世珍品! 待一看这束花已成无根之木,不由齐齐倒吸一口气,偏年长花匠还宠辱不惊地施礼问安,直言谢姑娘说此时的牡丹为雨中空颜,特意插瓶与诸位贵人助兴。 助兴!他们吃个饭,以他们从不曾见过的绿牡丹插花助兴!她舍得,可他们舍不得啊! 尤其是四大家主,沈盛到底年轻忍不住明言道:“谢姑娘盛情,可在下不敢暴敛天珍,在下斗胆请求,能否以绿牡丹一根一芽作为相赠。” 这话实在有些唐突。绿牡丹再珍贵,谢湘江割下枝条,不过就是个赠送个三两天光景,可是一根一芽,却是牡丹的技术根本,有一根一芽,何愁百千枝条? 沈盛说完也觉不妥,他当众作势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道歉道:“小生唐突了,瞧我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老伯就当我没说,千万不可跟谢姑娘说!我就是,就是实在舍不得这牡丹枝条了!这般奇珍绿牡丹,就这么剪下来插花送人,我,我一时想岔了!” 其实众人都了解他急切的意思,年长花匠莞尔道:“沈家主切莫如此,谢姑娘说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牡丹不过几日花期,谢了也是零落成泥,诸位都是风雅贵人,犹如红粉赠佳人,宝刀赠英雄,这些花赠与各位,正为花之幸运。” 第24章 众人有颔首,有人推却,但却是在那一刻内心皆喜悦。 这谢香姬,当真如此会做人。不是传说中不谙世事的傻天真烂漫。 也自然不是,身临绝境奋起反击,抛弃前夫逼死主母,怎么可能,是真的傻天真烂漫呢? 可是永安侯却是看向了宋熙然,因为他觉得这定是宋熙然教的,这般的飒爽大方,绝不是谢香姬的手笔! 宋熙然毫不客气地回望,我教的?难道你不知道?难道当初公堂之上也都是我教的? 京城悦来楼,天字号,第一间。 “竟留下用饭了?” 男人轻蹙着眉,有些不可思议。 “对,”管家道,“留下用饭了,据说外面的几百随从侍卫也有款待,谢氏药庄准备了百碗面,二十口大锅不停不歇。” 男人轻抚着下巴沉思不语。 他的身姿,即便是坐着,靠着,可是也甚是冷硬挺拔,如一把藏于玄铁间的剑。 “这不可能,这谢氏药庄单凭牡丹,留住这群人半日未归?” “是。听人说,是牡丹苑别开生面,姹紫嫣红惹人眼。” 男人冷笑:“那些人什么珍稀品种没见过?一个破园子,就能姹紫嫣红惹人眼?” 管家没有说话。 男人突然想起来什么:“那清平王爷不是从不在外用饭吗?而他的随从这次并没有带足午餐?” “是。” 男人思忖片刻,吩咐道:“着人备银子,将京城三大钱庄给我把现银取空!” 管家陡然瞪大眼睛叫道:“您说什么!” “把钱庄的现银取空!” “这,”管家反对,“这绝对不行,您这么一来,怕是明天连牡丹花会也不能去,今天就有差役来找您问话!” 男人看向管家笑吟吟道:“我取我自己的钱,哪个差役就敢找我问话?” 管家道:“您拿银票也一样的。反正那十里红毯已足够人们记住咱们了。” “银票?”男人大笑,“如此稀世品种,现银才有惊世骇俗的诚意!我就是有钱,我怕谁?” 有花匠端来汤品小食,这是大周朝贵族的规矩,在正餐之前,会用三汤九小食以佐食兴,当然数目繁多数量却极少,相当于养胃开胃的小菜。 谢湘江准备的三汤九小食,分别是翡翠白玉汤、山菌枸杞汤、明月梅花汤;冰皮芙蓉糕、碧玉绿豆羹、香酥南瓜饼、紫芋银耳盅、荷叶糯米粉、银丝水晶球、鹅黄鲜香散、醪糟樱桃醉、玫瑰桂花酥。待团团摆在桌上,一时间又如同入了牡丹苑,怡心悦目,色艺双绝。 论精美饮食,世家与皇室占据了财富与权力的双重便利,世代累积,一饮一啄都是讲究与底蕴,而谢湘江这开场,就是一个强势介入不遑多让。 不惟清新,亦且雅致。不管你是谁,不喝上一口,不咬上一个,便不知道那汤那小食究竟是何滋味。 故而这一圈下来,按人数设置的汤与小食尽数用光。 众人吃得那叫一个滋味难明、心服口服。 凭他们的身家地位,竟叫一个山野出身三年为妾的女人的吃食给堵上了嘴!而且那东西,他们确实没见过没吃过,关键是见过了吃过了,还不能不服气! 比他们日常见过的吃过的,即便不是美味许多,也是不相上下的!咸而香酥,甜清不腻,火候质地能恰到好处,当真是非常不易! 这女人,难道是妖精不成!她藏了多少东西,这么精彩绝艳的手笔,这么超凡脱俗的厨艺,岂是她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虽然大家知道永安侯的过往,大家也都是有修养的人上人,可是这三汤九小食一下肚,当真就真的忍不住想看看永安侯了。 那目光真的就是在说,永安侯啊,你到底丢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啊?这么个女人,你怎么就给丢了呢? 永安侯唯有苦笑。 那女人在永安侯府,当真吃了三年大厨房,她的厨艺不曾展露过一丝一毫啊! 当真啊! 热菜也很快就上来。 得知为置办花会斋戒不曾杀生,上来的只能是菜蔬,众人心底是不抱太多希望的,毕竟这个季节,冬季储存的蔬菜差不多用光了,可新的蔬菜大多还未长成,便是用翻了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真是做不出什么来!这谢氏香姬在三汤九小食上下了这许多功夫,估计也是因为要弥补后续的不足! 上菜的花匠上第一道菜的时候,打开食罩待随从试毒之后,略作解释了一下:“诸位贵人,谢姑娘说,此次花会,先以蓝黑牡丹夺人耳目,可蓝黑终非正色,乃为剑走偏锋。此次午膳,既因蓝黑牡丹而起,便也以剑走偏锋开始吧!这道菜,用了一种特殊的调味料,香辣非常,有人喜,应也有人恶,若不得贵人们欢喜,还请尚勿怪罪。” 他这一语当真激起众人好奇心,见那菜似乎以白玉般的物件为底,上面有一层诱人的红色,空气中确实有股难以言传的鲜香胡辣。 随从给众人布好了菜,沈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个吃了下去,当即“哎呦”一声,随即边嚼边吸了吸气,却道:“好吃好吃!” 众人也接连试菜,六皇子七皇子连同两位小公主皆是入了口马上就吐了出去,连呼道:“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辣!” 可是已经吃出滋味来的,却是忍不住让随从再次布菜。第一道菜,麻婆豆腐,就此两圈下来,便已见底。 接下来的菜蔬更是闪瞎了众人的眼。野芹香干,众人不知道香干是什么东西!清烧松菌,从未吃过这般顺滑鲜香!清炒鸡毛菜,怎么做出这么天然清爽的味道?简简单单一道春笋,竟是浓醇、清爽两种口味的拼盘;这一盅菜心粉丝,分明就是鲍鱼的味道!还有那款水灵灵、白嫩嫩为底,间或露出鹅黄的相思钩,说是什么豆芽!还有一款用雪白的核桃仁、枸杞和嫩茶芽烹制,那种嫩脆、清甜、茶香,简直难以言喻!那道冰雪蟹黄,是什么东西这么细腻鲜香,明明是咸蛋黄怎么出来的蟹黄的口感?说是红烧素鱼,难道平时他们吃的不是真鱼?还有炸金丝香椿,香椿是什么东西,和麻婆豆腐一样有人欢喜有人忧! 若当真是所有素食都能这般,那从此本王、本皇子、本公主、本家主也都可以吃素了! 贵族讲究节制,用餐只用七分饱,待荠菜馄饨下桌的时候,分明众人已经十足的饱了!已经十足饱了,可花匠端进最后的山樱桃的时候,因为色泽深紫饱满、形如磨盘硕大圆润、浆果酸甜而多汁,每人却只有一个,被一众年幼的皇子公主抱怨,这谢姑娘怎么这般小气了? 花匠便赔着笑解释:“诸位皇子公主,这野果难寻,到底只寻了这二十来个,谢姑娘说,下午为小皇子公主们准备特殊的茶点,作为赔罪补偿。” 明安最为活泼:“不行不行,你一定跟谢姑娘说,中午那款麻婆豆腐,我们小孩子们都不能吃,分明等于少了一道菜,要她特意为我们多加道茶点才是!” 花匠一笑,点头称是,躬身下去。 王世崇见那花匠欲退下,当下道:“请代为转告谢姑娘,就说老夫,洛阳王氏倾慕这满园牡丹,不敢就此辞去,万望怜悯,容许留宿。”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世家家主不由望了清平王爷一眼,纷纷表示自己也愿意留下。 清平王爷哈哈大笑:“你们这帮花痴,有了谢氏药庄这倾城牡丹,本王算是带不回去喽!” 四大世家,尽管子弟多入仕途,家主却是巨贾身份,来去自由许多。但王爷官员皇子公主,却是不能随意在外留宿的,尤其今日,他们结伴同行惊动了宫里,不可能不回去向皇上禀报的。 但是四大家主毕竟是清平王爷的客人,此番留宿,自然向他拱手告罪。 用过午餐,正是小憩之时,牡丹再好,也不可能让贵人们顶着太阳挨着疲惫观赏,遂有花匠引领各位入客房小憩。 德清长公主却是吩咐花匠道:“今日饮食花卉,本公主倍感新奇惊艳,谢姑娘心思玲珑至此,还请于客房一见。” 第24章 心思各异 众人听了这话,都停住了脚步。 见谢香姬,在场的人,其实心思各异。 至少这个要求,有永安侯在此,男人们是不好提的。因为身份尴尬,不清不楚。 但若是女人想见,倒还是可以见的。只是这德清长公主,一向与雍安王更亲近,与永安侯被逼死的发妻陆氏,也颇有一点渊源。这番召见谢香姬,又不知意欲何为。 那花匠卑微躬身施礼道:“回禀长公主,长公主相召,谢姑娘原本不敢推却。但谢氏药庄根基肤浅,无人可用,款待诸位贵人的一应饮食,全赖谢姑娘亲自操刀。此时她不但要准备诸位贵人的下午茶,还要为各位回府准备礼物,皇子公主还要回宫,谢姑娘诚惶诚恐,分身乏术,还望长公主海涵,容改日拜见。” 这话说的就很实在漂亮。这般宴席全靠一人操持,确实分身乏术,何况准备的东西还要上达天听,确实不好相见。 第25章 德清长公主闻言微微一笑:“也好,倒是我疏忽了。” 众人各自午间小憩。古人讲究养生,说是小憩就当真是小憩,一般是在午时休息两刻钟,但贵族有繁琐的梳洗更衣,故而安排了一个时辰的停歇。 德清长公主却是没有休息。她倚靠在床头,隔窗看外面,春阳明媚,回廊处几株芭蕉半卷,正吐新绿。 她的贴身婢女暖雪见她若有所思,不由道:“长公主,您召见那谢氏,可是?” 这一语未了,却含义自知。德清长公主眼神也未动,轻声道:“我不能容那谢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暖雪道:“可是长公主,经此牡丹花会,没人再能轻易为难谢氏。” “没人?”德清笑道,“她是个什么玩意?最多就是个商户女罢了吧!” “若在京城行走,她自是上不得台面,可是,她背后毕竟有雍容王爷,”暖雪轻声劝道,“若今日的花卉饮食入得贵人眼,也就不是普通的商户女了,长公主您为了一个故了的人,不值得。” “故了的人?”德清长公主冷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一个故了的人吗?这天下的正妻,固有的规矩,凭她一个妾,仗着几分本事,就敢翻脸无情,把正妻都逼死踩在脚下?还想着倾动天下翻身做主?我这不是为了一个永安侯陆氏,我是为了全天下的女人,绝不能让一个狐媚子迷惑天下恶紫夺朱!” 暖雪默然,垂首。 而那边雍安王与永安侯也是没有休息。雍安王躺靠在富贵椅上,手里端着盏茶,看着身侧煮茶的随从手边升腾的水雾。 他呷了口,却是吐了。 随从无措地接过茶,雍安王道:“也是邪了门了,倒是觉得用惯的茶不可口了!” 随从忙道:“小的叫药庄里的人换上他们的茶。” “算了,”雍安王挥挥手将随从挥退,身旁的永安侯倒是如旧端着茶喝。雍安王见了,便笑:“你倒还真沉得住气喝茶!” 永安侯道:“下官现在也只能喝茶了。” 雍安王侧首:“不找她去?” “您也听了,她真没空。” 雍安王便笑了,而且越笑越盛,指着永安侯道:“你可真是!你这……” 永安侯道:“猪狗可入,永安侯府不可入。她这般狠话都放出来了,我们,怕是不可能了。” 雍安王的目光看向了庭院中廊下的一丛雪团牡丹,难牡丹枝叶青葱茂盛,只两朵大花,一朵怒放如玉碗,一朵半开如闲云,身旁树影摇曳,光影斑驳,呈现出冰雪般姿色。 他说道:“瞧着她这心气,怕是不好办了。说来也确实是尴尬,她是你一个妾,你既不能扶为正妻,又不能视若陌路,任凭她这么折腾,却又不是个办法。” 永安侯轻轻地抚着身旁开得正盛的春兰,说道:“良玉难得,奈何不为我用。” “你舍得?”雍安王看向他的目色幽深玩味。 “她不是我的,我有何舍得舍不得。” 雍容王和宋熙然其实也在商量。 “不料这谢氏,真这般胸有丘壑,如今声势,超出你我意外。” 宋熙然道:“还不是王爷襄助,您看今日待客的花匠,还全是王爷您府上的。” 雍容王也笑:“也难为她,竟然使唤花匠。也难为那些花匠,竟真的为她充当小厮的角色了。” 宋熙然笑:“她该是以技艺折服这些人了,况且侍候的都是权贵家主,也不算是真折辱了他们。” 雍容王的目色沉了沉:“只是此番惊艳,尚且福祸难料。姑姑一向重视名节名分,谢氏这天生反骨,犯了她的忌讳。” “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母后母仪天下,自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宋熙然瞬间便懂了。身为正妻、国母、不可能为一个被贬黜的妾扬名,而且那个妾还逼死了曾经的主母! 雍容王沉思了半晌:“说来,这谢氏的处境还真是有点棘手,不过,她既然用捐助民众的名义给自己铺了条路,甚得京城百姓的喜欢,想来母后也不至于刻意打压她。” “怕只怕众狼环伺,她这么一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 雍容王突然便笑了:“那便辛苦辛苦宋大人你,将这个丫头收入麾下。” 宋熙然变色失声:“王爷你说什么!” 雍容王道:“这么一个色艺双全的可人儿,还为难你了不成,你不收,难道要本王收?” “可,可这……” “她本来便与你合作,她建园子开食肆,本来就是要你撑腰,日久生情,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也没什么话说。” 宋熙然还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雍容王已经凑过去柔声道:“回头你让她安于内宅,甘于平淡,园子照开食肆照卖,钱照捐,神仙眷侣,大家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可……”宋熙然突然想起那日午后,谢湘江笑意盈盈,眸光清可鉴人地朝他眨眼睛的样子,突然想起她清脆地说已准备好速死药时那智珠在握的灵动乃至嚣张,他的喉头突然有点紧,心更加乱。 “下官与夫人,感情甚笃……”宋熙然喃喃。 “原来是惧内!”雍容王失笑,“她也堂堂官夫人,不会是不准你纳妾吧?” “这倒没有,可……” 雍容王笑着看着宋熙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下官还是觉得不妥!”宋熙然到底神思回位,没有想入非非,“她锋芒已露,不适合再为妾!” “错!”不想雍容王否认地更果决,“她锋芒已露,已保证了在内宅的显赫不俗,为妻为妾已不能再动摇根本,她要做的是挑一个可心的男人。” 宋熙然沉默。牡丹花会之后,谢氏之名倾动天下,确实是一个选夫的良机,可她出身卑贱,声名有嫌,出色的男人只能娶她为妾。 而此时牡丹四大家主,在各自的房内,也不是真的在休息。 王世崇靠在塌上,吩咐贴身的随从,要他将族内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未婚男子的房头排行整理了送过来。 随从道:“老爷,您这是?” 王世崇毋庸置疑:“去做!” “可是,咱们四大家的规矩,不沾染朝堂纷争,眼下明摆着,雍安王和雍容王在争。” 王世崇便笑了:“争?女子嫁人从夫,她若嫁到我王家便是我王家的人,王家不争,她争什么?” 随从秒懂,躬身退下。 徽州周森,则直接命人唤自己的嫡三子庶五子进京。随从听了吃了一惊,失声道:“老爷?令三少爷进京?” 周森白了他一眼:“怎么?不可?” 周家的嫡三少爷,是被当做未来家主培养的,娶的是江浙沈家的嫡出六小姐,去年已然生了一位小小姐,如今三少夫人刚刚又身怀有孕。老爷明摆着是想与这谢氏药庄结亲,命三少爷来,似乎不合适。 周森道:“你觉得五少爷来,人家谢姑娘就一定看得上?” 五少爷在相貌、气度上确实与三少爷不能比。 “可是,那谢姑娘出身,名声又一片狼藉,便是做妾,也着实配不上三少爷啊!” “她的牡丹花配上配不上?”周森声音渐冷。 随从不敢答话,却是出了冷汗。“便这么和夫人交代。”周森吩咐道,“去办吧!” 蜀州唐家与江浙沈家倒是没有密谋派人,两人住在一处花居,在中间厅里歪在那松软卧具里,闲聊。 触目所及,是窗棂间高远的碧空,一朵温柔的小棉花云在飘。 两个人在聊吃喝。唐智荫喝着随从煮的茶,问沈盛:“你觉得咱们这茶与这谢氏新茶,口味哪个更好?” “谢氏的茶口味更清淡更纯粹。” “可是开水一冲,你不觉少了些许闲情雅趣?” 沈盛便笑:“月下烹茶的诗兴也没了。” 唐智荫喝着旧茶似乎品着新茶:“不过那味道,当真令人回味。”说着似想起了杯中花叶在沸水中舒展绽放的模样,“其中色香,更是无以伦比。” 沈盛则回味着中午的菜:“小弟更觉得,那雀舌桃仁,其中色香,才是无以伦比。以嫩茶入菜,美妙处真真难以言传。” 唐智荫便笑:“麻婆豆腐如何?” 沈盛想起自己几乎被呛哭的样子,更是大笑:“爽哉快哉!爽哉快哉!” 唐智荫敛笑:“何止爽哉快哉,简直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豆腐常有,可此种豆腐只应天上有。” 而怡安、庆安两位公主也在同一花居的厅里聊天。 庆安道:“姐姐,姑姑召见谢氏,似乎别有用意。” 怡安嗤笑:“还能怎样,当真能杀人不成?” “可姑姑的性子,”庆安面露忧色,“这谢氏越是不同凡响,她越是要生气。” 怡安权当看笑话:“你倒是操的什么心啊,一个谢氏说到底能翻出什么风浪,姑姑要为难,就让她去呗,反正这天底下谁都知道姑姑那个性子,活该那谢氏谁叫她只是个妾!” 第26章 庆安道:“当年母后也曾被姑姑为难过。今日我们联袂出宫,也不能让姑姑闹得太过。” 怡安悠然道:“我说四妹,咱们这等身份,为谁说话,也不能为个妾说话。那谢氏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花匠、厨娘,还是个妾出身的花匠、厨娘而已!” 庆安不再说话,却是想起了自己出身卑贱的母妃,默默地握住了拳。 第25章 有蛇的花 一场无人真正休憩的午睡结束,众人如约出现在牡丹苑。 彼时正是太阳炙热之时,春日迟迟,总有几分慵懒惫赖,逛在园子里,有浓阴凉风,土地又是浇足水的湿润,倒是叫人清爽了几分。 园子里有凡品牡丹,也有稀奇品种散藏其中,其中就有牡丹图里的“绝色双骄”、“幽兰露”、“破啼眼”,这三个品种一股脑集中在一座小院落里,尤其是那“幽兰露”就在院落的砖墙杂草中探了个头,矮墙上有株枯死的树,只剩嶙峋的枝干,日已西斜,矮树砖墙的暗影又将花半遮半掩住,根本看不清晰。 那足下春草丛生,开着黄黄白白的小花,还有一株牵牛的嫩茎妄想爬上牡丹的枝干。 沈盛是在不经意的回头中发现此品种,当下“嗷”的一嗓子冲了过去,立刻吸引了诸人的注意。 本来诸人还在观赏“绝色双娇”和“破啼眼”,因为这两种花花盘大,色泽也艳丽,位置也醒目,此时见沈盛不顾仪态地奔跑过去,不由得全张望过去。 沈盛却是愣生生停住了脚,因为那“幽兰露”当真在断壁枯树野草环伺之中,竟无路可以接近。 众人见他复又顿住,于是都移步过来观看。 沈盛已在众人移步的停当来来回回地寻找了好几回角度,可是那朵花偏偏正对着枯树的枝干,无论怎么看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见众人围拢来,指着那花道:“看见没,这花的姿容仪态分明就是那朵‘幽兰露’,可这主人家偏生刁钻吝啬,愣是观花无路。” 众人见此情景,似乎真的就只有观花脊背这一条路。可是来的人,几乎个个都是专业花痴,见了稀罕的品种,近在眼前,又怎能望花兴叹呢? 唐智荫见不远处有一花匠,便招手道:“这位老伯,能否借一架梯子?” 一旁的王世崇道:“借了梯子,却是靠在哪里?” 众人一看还真是,最近的树木离这里也有一丈远,而且和那枯树同一直线!关键是,爬上梯子赏花,于众人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非常不雅啊! 清平王爷侧首打量,突然嗅了嗅鼻子:“你们闻这什么味道?” 空气中有淡淡花香,仔细分辨,正是兰花香。 幽兰露!竟是牡丹有兰花香! 众人这一认知更是让心里痒痒的,香远益清,到底是何容颜竟是不肯见人! 周森抚着肚子哈哈笑了,指着牡丹足下春草道:“我等着倒是迂腐了,足下无路,踏草不就成了路吗?” 踏草上前?似乎非君子所为。 可是为了看花,似乎可以小人一回。 沈盛年轻,又是第一个发现的,当下他当仁不让,率先踏草向前,见不远的花匠没有阻止,更是胆子大了,大步迈向牡丹花。 接近花前,他伸手欲将花朵正过来,却不料手一缩,整个人“咚咚咚”地后退几步,伸手大声喝道:“不要过来!” 众人见他目露惊恐不似作伪,不由齐齐停步道:“怎么了?” “有,有蛇!”沈盛的脸色发白。 一听有蛇,众人面露惊恐狐疑。 牡丹与蛇,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们玩了一辈子牡丹,从未听说过牡丹招蛇的奇闻。 这谢氏山庄的牡丹苑,当真是剑走偏锋,请了这许多的贵人,竟敢让牡丹与蛇为伍! 这客人里面可是有女人、有孩子,真要是受了些许惊吓,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这分明是找死! 雍容王已勃然作色:“怎么回事!好好的牡丹怎会有蛇!” 他声色俱厉,却没人敢有半句解释!宋熙然也心下惊恐,这饮食没出篓子,却谁曾想在这里出了篓子! 这花会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当下他也俊脸阴沉冷声对身侧花匠道:“请谢姑娘来!” 出这种事,不是疏忽纰漏所能解释的,以贵人生命做儿戏,这是要命的事!治死罪的事! 一瞬间宋熙然觉得有股透骨的寒凉直逼心底,他不由扭头,看向永安侯。 要说这里面谁最希望谢湘江出事,除了永安侯还能有谁。 这牡丹花会如此惊艳天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可以说是前功尽弃、身败名裂。 但是这牡丹花会的一切,都是雍容王府的花匠、工匠亲自打理的,今日隆重非同小可,虽有山乡野趣,可是处处配景都是人工,不可能真的会出现一条蛇来! 除了有人陷害,还能有什么解释? 永安侯见宋熙然看过来,音声渐冷:“宋大人这是何意?” 宋熙然没说话。 永安侯道:“我与诸位一起出行,即便午间休息,有三位王爷、皇子公主们在,可真有我暗中伸手的机会?” 这话倒也说的是,这些主子们身边暗卫不是吃素的,永安侯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手脚。 “再说,”永安侯微挑唇角,做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来,“一夜夫妻百日恩,下官与谢氏好歹恩爱三年,若真做出这等勾当,怕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终生。” 这话其实众人也信。永安侯再下作,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留下话柄,毕竟,一旦谢氏否认,自会严查午间诸人行踪,即便真的当时瞒过了,可是也不可能在严查之下不露出蛛丝马迹。 永安侯不傻,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那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蛇!要说谢氏也不傻,不可能出这样的差错!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那边的女客,却见女客那边引路的花匠面容失色地疾跑过来,见了众人,“噗通”就是一跪。 “诸位王爷、家主、侯爷、宋大人,”他带着冷汗先把众人问候了一遭,“是小人疏忽,忘了告诫诸位贵人,切勿接近那株‘幽兰露’!小人的错,万望恕罪!” 说着他咚咚地磕起头来。雍容王面色不霁,冷声道:“怎么回事,花里怎会有蛇!” 花匠看了一旁守候的同仁,面露不解:“你,你没和诸位贵人们说?” 说?说什么?众人看了看一旁的花匠,面面相觑。 “小人,小人刚陪着长公主公主们,还正说,这边有株有蛇的牡丹,好玩极了!”跪地花匠看着越走越近的女客和孩子,连忙说。 他这话一出,男宾这边陪伴的花匠也跪地请罪道:“诸位贵人息怒,是谢姑娘叮嘱说,若是走过来的不是长公主、公主、小皇子们,便、便不要告知。” 雍容王怒,这些花匠们毕竟是自己的人手,此时犯了这样白痴的错误,当下一脚将花匠踢翻,喝骂道:“谁给你的胆子!” 那花匠连忙爬起来复跪下,语无伦次道:“谢,谢姑娘说,……” 雍容王复一脚将花匠踢翻:“谢姑娘说谢姑娘说!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花匠以头磕地,不敢言语。 宋熙然的心犹如被人紧紧攥着,人一时都不得呼吸!他真的生出一种暴揍谢湘江的心情,真的,他就想狠狠地把这女人给揍一顿! 真是什么都敢干! 不要命的事也敢干! 宋熙然被气得半死,出口的话也更是咬牙切齿:“谢姑娘呢,闯下如此大祸,才知道怕不敢出来吗?” 却听得小皇子公主们跑了过来,六皇子欢声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就是那有蛇的牡丹吗!” 德清长公主也携同怡安庆安走了过来,狐疑地对清平王爷道:“皇兄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杀气腾腾的?” 清平王爷简略地一说,德清长公主顿时冷声道:“她这是把我皇家人当什么了!蔑视皇室,知情不报,论罪当诛!” 可就在德清长公主盛怒之时,却听得一句清冷的女声道:“谢氏香姬给诸位贵人家主请罪。” 却见□□的转角,随着藤萝细叶的轻微摇晃,一个青衣素裙乌发银簪的美貌少女,正气定神闲低眉顺眼而来。 她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但容颜灵艳,如盛世牡丹。 如此矛盾而统一的和谐,神色无惧,但是态度谦恭。 她乃至没有任何装饰,素颜以见贵客,唯一的修饰,竟是额头那抹用朱砂绘成紫藤的疤痕。 面对众人的不怒自威无声质问,她只是低头施礼,眉目平静神情肃穆地一脚踏入草地,走到牡丹花前,蹲身拨开枝叶。 “诸位请看!”她素白的指尖指向了牡丹枝干的重重伤疤,声音清苍有力宛若有林风呼过,“为了这一株‘幽兰露’,民女采用了移花接木之术,每一道伤疤对花木来说都是一次伤筋动骨的断续,这一株主枝干便历经十二道淬炼,有的肿裂如瘤丑陋不堪。而终有一日破颜花开,兰香四溢,却因品貌瑕疵,四朵存一,”随着她的指尖从一道道狰狞伤疤上抚过,她猛地拨开顶上分枝的绿叶,却见三道尖利的刀切伤口赫然横在分枝之上,而吐蕊的那一枝却因为合脉生长而呈现出变异的畸形,突然粗细不一环绕主干,宛若青蛇缠茎,而原本的花房,竟宛若蛇头无异。 第27章 谢湘江将牡丹的花盘正过来展现给众人,却见其花瓣单薄有些细长,花色晶莹是几近透明的如冰似雪,却在靠近花蕊处挂上了不规则的蓝紫斑点,而花蕊则卷成一团,整朵花宛若明眸善睐泪斑点点,当真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围观的都是识货的,顿时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谢湘江指着那道蛇状枝茎说道:“她历经千疮百孔九死一生,磨损其心志,美丽的却仅仅是容颜。自古民胞物与,花也是天地生灵,花也是有脾气感知的。美丽的,尽可任人采撷,炫耀枝头,或开于发间,或插在瓶里,出自天性,当无怨尤;可丑陋的、心酸的、变态的乃至恶毒的,她虽是花,也有尊严。” 此语既出,瞬息天地皆静。 第26章 人花风骨两惊艳 谢湘江道:“我自当遮掩保护,欲语还休。此花四面无路,伴墙而开,而以枯树遮面,便是告谕观者,她有难言之隐不便勉强。可观者不解花语,横冲直撞只欲狎近亵玩,花木有灵,却藏无可藏、逃无处逃,唯有搏命一击骇人眼目,此乃花之错,人之错?” 雍安王冷笑道:“花倒是无错,可你这稀世品种骇人眼目,你这为人的,总该先打声招呼吧?” 谢湘江垂首道:“王爷教训的是,是民女想岔了。” “想岔了?你当真只是想岔了吗?” “民女是想,无论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既要睹人所未睹,见人所未见,自该付出寻常人所未付出的代价。明日此花,将有专人护卫,观者不得靠近三尺之内,而今日却任君随缘观赏,得以近睹其空世容颜,惊其美而骇其丑,不过公平而已,原以为小小惊吓,是贵人家主们可以谅解包容的。” “你……”雍容王摇头失笑,“当真是巧言令色!” 清平王爷温润的目光看向谢湘江:“你就当真,不怕因此获罪?” 谢湘江道:“若事先言明,不过是激起世人细细把玩之乐趣。花为我死士,我当为知音。因花得名,因花获罪,如是因果,心当无惧。” 清平王爷些微动容,气氛便有一点肃穆凝滞。沈盛于是嬉笑道:“都怪我都怪我,好好的花木偏我眼神不好杯弓蛇影,诸位王爷恕罪恕罪!谢姑娘恕罪恕罪!” 谢湘江低头施礼,沈盛咋呼道:“如此已被这花惊吓了一场,我非得好好观赏观赏不可!今个儿我还非当一回登徒子不可了!来来诸位诸位,赏花赏花!” 众人于是配合着动身赏花。谢湘江施礼道:“那容谢氏告退。” 不想落在后头的德清长公主却是顿住脚步回首,将凌厉的目光落在谢湘江身上,一字一顿地道:“你可敢对天发誓,你亲眼目睹永安侯陆氏有磨镜之癖!” 此语一出,众皆惊呆,清平王爷喝道:“德清!” 德清长公主不依不饶:“你可敢发誓?” 众人的目光落在谢湘江身上。 却见她神情如镜,仪态从容地将右手举起,散散淡淡地张口就道:“我谢氏香姬,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她永安侯陆氏,不安妻道自寻死路!” 德清长公主上前一步,面色涨红,诘问道:“你!……” “好了!”清平王爷喝止,随即缓声对谢湘江道:“谢姑娘你退下吧!” 看着谢湘江静静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之中,德清羞怒地对清平王爷道:“皇兄你!” 清平王爷的神色颇是萧淡,他语声雍容柔声道:“美景当前,这花世间仅有稍纵即逝,德清何不抛却俗事,清心赏花呢?” “俗事?自古礼不可废,她以贱妾之身逼死主母,皇兄却认为这只是俗事?” “那德清,”清平王爷缓声质问,“你是要对着花王设公堂吗?” 德清长公主一时语迟,这,公堂之事,焉敢乱说?她非帝后,又非官吏,设什么公堂? 看来清平王爷是动真气了。德清强按下心里的戾气,缓声下来,颓然挥手道:“皇兄说的也是,赏花吧。” 众人于这株“幽兰露”都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心境,既然是动用了移花接木之术,那当真是空前绝后的一朵了,即便是谢姑娘自己重新操刀,也未必能再复原出这么一株来,因为移花接木之后它朝哪个方向生长,实则是不可控的啊! 而且这花的个性仪态,实在是太有视觉冲击,有人喜有人厌,但有一点不可否认,那便是所有人都记忆深刻。有蛇的花!它单凭这条蛇就可以艳压群芳名冠天下!什么黑牡丹、蓝牡丹、绿牡丹,一应如浮云,看似太普通了! 因为人就是这样贱兮兮的生物,对他千般万般好,也不如冷不丁窜出来咬他一口,能叫他记恨一辈子! 他们第一次对花的脾气,或者是人的脾气,有这么深刻的感知。 他们身居高位惯了,见惯了人的服侍、顺从,见惯了满眼繁华、稀世之珍,也完全习惯了所有的好东西都谦卑谄媚地捧到自己面前来,而如今这亲自探寻还被狠狠地惊吓,真的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 他们看着这株“幽兰露”,就如同看着一位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浪子,美质良材,却完全没办法去束缚,也完全没办法掌控。 甚至于看她转身遮挡的样子,就宛如看着自己藏在暗处诡谲多端的敌手,那么隐忍又那么嚣张,就等着出其不意给自己来个致命一击! 乃至于如同看着死神,她正似笑非笑若隐若现地在前方等着你。 也不知想起何故,须发苍白的王世崇,心中有感落下泪来。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王世崇吟出这么几句,踉跄了身子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突然涕泪磅礴。 众人面面相觑,却各自心有唏嘘。唯有尚是孩童的小皇子小公主,面上一片懵懂。 赏花本怡情事,如今却赏出一堆伤心事,偏还流连其间不忍离去。 宋熙然乘人不备,悄声对雍容王道:“王爷您见了,她这般性子,下官收服不住。” 雍容王苦笑:“本王也收服不住。”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想起谢香姬曾被永安侯揍屁股的传闻,彼时他们觉得永安侯玩情趣,此时他们觉得那女人真该打。 就今天这么一出,若她真是自己后院里的女人,回去不揍她才怪。 可这般的性子,有这般的才华,揍完了会不会更宠这还真说不定。 这或许也是,永安侯对这女人欲罢不能的原因吧! 甚至在那一刻,宋熙然与雍容王同时生出一点不太光明的念头,说不定这丫头最后还真是永安侯的人,毕竟这两人真正交锋往来,恩怨情仇都经过,才应该是真爱啊! 似乎永安侯也觉察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而且心有灵犀地察觉到他们密探的内容,他无奈地一摊手,对宋熙然道:“本侯也收服不住。” 看着宋熙然面露骇然,永安侯凑近前低声道:“把自己男人药倒,大庭广众之下扬言羞辱,猪狗皆可入,永安侯府不可入,这么烈的女人,本侯也收服不住。” 宋熙然本想笑,但一想太不地道,便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抚慰道:“侯爷辛苦。” 永安侯却道:“内子不驯,令宋大人惊心,抱歉抱歉。” 宋熙然被气得仰倒,他说谁是内子,不不,谁是他的内子!人家谢姑娘跟他早就恩断义绝没关系了好吧! 可他又不能撕扯争辩,生生吃了个哑巴亏,心情十分不爽。 他们这边的唇枪舌战,惹得雍安王一声冷笑:“噱头!若真是不愿见人,你拿出来干什么?” 他这话落在德清长公主耳里,令她原本五味陈杂的心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们这种人,惯会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 如此一耽搁,待众人重新整装待发的时候,日已西沉,有花匠禀告准备好了下午茶。 他们吃下午茶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丘陵处,坡间有三两株古树参天,周围种满青葱的药草,小径石阶两侧则是盛放的紫鸢。 丘陵之上是一个敞阔的平台,由不规则的长石铺就,上面并无亭子,只有一株古槐,露着硕大的树洞,青葱绿荫遮盖半个台子。 树荫下没有石桌石几,只有一块块石墩,既可当座又可为几。 那位须发洁白的年老花匠,换了一身宽袖青衫,已设了泥壶炉灶,占据了最大的一个石墩,正在烧水烹茶。 这于众人来说,甚是奇异的一幕。因为他们日常有专门人司茶,但占据这个位置的,一般为年轻俊俏的小厮,或是明眸皓齿的少女。 此时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翁,飘着洁白的胡须,用那枯枝般皱褶的双手,动作刚硬神情专注地煮茶,风一吹,水气蒸腾,配上他身后的野山、远天、团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古淡! 水声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至,转而沸腾,却见老花匠先提起水壶,将坐前双层架子上的茶壶和杯子逐一温洗了一遍,然后有条不紊地用竹镊子夹了两撮茶叶放在泥壶中,再冲入沸水,拿起壶,将茶水倒在了那个双层架子上。 第28章 空气中已氤氲着淡淡的茶香,众人见老花匠再次将沸水冲入茶壶,略停留半片,便用一种特有的姿势,娴熟而流畅地抖腕分茶,瞬息间他身前的杯子都被均匀迅速地注入了七分满的茶汤。 茶汤端至眼前时,犹可见水花息落后清亮柔美的水纹。 这般古朴的茶具,这般新活的茶汤,这般乡野老翁般的煮茶人,一双手递过来时,那般沧桑、沉稳、又淡默无言。 年老花匠退至一旁,众人轻轻地,轻轻地闻其香。 是原野草木的清芳在蓬勃而发。 再静静地,静静地观其色。 青碧而嫩黄,宛若破土而出柔润娇嫩的新芽。 再微微地,微微地尝其味。 初来微烫、满口清醇,似乎身在竹林心掬碧水,转而清芳,似有三尺横丝乳燕呢喃,回味清润,似有微甜略有青涩。 惟觉天地浩远,物我两忘而心旷神怡。 诸人一口一口地细品,未曾出声。但毕竟是有小孩子,他们对喝茶还不甚感兴趣,却是对精致的茶点最感兴趣! 明安看着面前黄灿灿的小碗状的点心甚是奇怪,她马马虎虎地喝了口茶,就迫不及待地拈了一个咬了一口。 嗯嗯,很细很滑,微微的甜,口感这般细腻,却偏又能在嘴里嚼上几嚼,颤颤悠悠的。她吃得投入,不知不觉地自语出声:“这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啊,可真好吃。” 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数明安的年纪最小,其他的几个虽然孩气未脱,但至少知道跟着大人一起装装深沉,偏明安连深沉也学不会装呢,这般自语出声,其他几个小的见她吃得开心,吃了一个又拿起一个,也连忙放下茶动起手来。 嗯嗯,真的好吃! 几个孩子这般一哄抢,那几个大人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偏偏的,他们面前没有那种小点心。 总不能去和孩子抢吧?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孩子把点心吃完,眼巴巴地等待他们描绘一下其中的味道,偏偏那几个孩子只知道吵着好吃好吃,说不出怎么个好吃! 第27章 大者为王 众人面前的茶点只有两样,盛在白瓷盘子里,一种是青团子,一种是菊花丸子。 青团子大家都不陌生,咬开细腻的糯米皮,里面竟是裹了各种杂碎干果香甜酥脆的馅料;而那菊花丸子,那种丸子,有细丝从中间散开,被炸成淡淡的金黄色。形色栩栩如生,味道鲜咸爽口,甚是好吃! 可惜,当真每样就只有一个!那茶,也刚刚斟了两杯,年老花匠也没有再续煮的意思。 清平王爷看看天色,日辉已然柔淡,天地有了霞光的颜色,说来,当真是应该回去了。而不远处还有一高台,似乎还有奇花可赏,确实不能在此地流连品茶,多做耽搁。 于是清平王爷起身,对年老花匠道:“老人家,此次牡丹花会,只余前面高台了吧?” 年老花匠躬身称是,带领大家下了丘陵去往高台。 高台与丘陵间隔了一片药田,药田的一端有溪流流过,河岸有芦苇水草,几只野鹤也不避人。 溪流清澈,水深大概能没人小腿。溪流上没有架桥,只是扔了一些不规则的石块,石块高处水面,石面尚且平整,搭成过河的搭石供人行走,颇有几分野趣。 德清看了却有些不满,抱怨道:“这谢氏是真缺钱吗?建一个小木桥,不过几根木头罢了!如今这让人迈石块,若真掉进水里她负担得起吗?” 清平王爷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给身边的随从递了一个眼色。那随从会意,立马跳进水里,躬身在德清长公主的身边,伸手去扶她。 德清原本只是惯性地抱怨几句,如今被清平王爷的随从下水服侍,反而有些尴尬。她狠狠地瞪了自己身边的随从一眼,见清平王爷已经和众人迈上搭石过了小溪,只好伸手抚上清平王爷随从的手。 一行人顺利地迈过了石桥。对岸是稀稀疏疏的高大乔木,一看树木就是野生的,根本无人修剪,有的歪脖子,有的戴帽子,有的旁逸斜出姿态横生。其中一株遮天蔽日的老杨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有喜鹊的巢穴,日暮降临,有归鸟在林子间盘旋飞翔。 树下的风有了几分寒凉,众人不由加快脚步直奔高台。 说是高台,其实是一层层逐渐累积而上的,依地势开辟出的各种各样的花田,俱是用矮矮的碎石篱笆围起,所种花草皆青葱茂盛五色缤纷。高台之上层层叠叠的花田之间,有小径回旋而上,小径一侧还有流水循环围绕流淌,水流清浅,不时有野草鹅卵石点缀,间或有三五尾野鱼苗在水草中嬉戏成趣。 此时行人行走在小径上,青山如黛,林木幽深,水气润泽空气如流,而落日的光辉,已将世界披上了粉粉紫紫的色彩。 那种山气日夕佳的美好感受,在登高临水之际更为明显。 众人登至台顶,却见流水的源头是一人高的小小瀑布,水流不大,素练一般落在山石之上飞珠溅玉。而瀑流之侧,正迎风盛放着一株牡丹。 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花草的陪衬,就是那样突兀的,赤裸裸地一株牡丹,一株大红的怒放的牡丹!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疾步过去! 然后看过去后,又是面面相觑。 因为那牡丹没有任何奇异的地方,只是大。 大如铜锣,而且是两只并蒂,一高一矮错肩而立相互勾连,一朵怒放一朵半开,红如怒火但是姿态清艳。 如此之大,也如此之重,花瓣层层叠叠,外缘处完全舒展开,一片花瓣大若孩童手掌。 瀑流的水珠溅落在它的枝叶、瓣蕊间,它披着晚霞迎风摇曳,水珠或旋转或洒落,远观过去为整株花似乎蒙上了一层闪烁流转的光边。 清平王爷失声道:“这,这是,花王?” 年长花匠躬身道:“王爷慧眼。谢姑娘说,这天地万物,有容乃大,大者为王。” 一句有容乃大,大者为王,突然让众人心思悄寂,暗生敬意。 这般寂寞地等在高处,看着满园子的奇珍异卉各逞风流,这是王者之尊,更是王者风度。 王者无需用奇形异色来夺人耳目,也不必用伶俐机巧来搏人喝彩,它只管端庄、大气、厚重、雍容地坐镇这里,就已足够! 有容乃大,大者为王!德清长公主听了这两句话,面色骤然涨红、转而变成煞白! 有容乃大,大者为王,那今日自己的言行,无异于小丑一般! 有容乃大,大者为王,身为正妻原本也应该如此,本无需理会妾氏的美艳、机巧、故作伶俐谄媚讨好! 她突然想起下午谢湘江散散淡淡张口就来的誓词:“不安妻道,自取灭亡!” 身为王者正妻,却与妾氏争伶俐斗机巧夺人耳目,分明就是自取灭亡!身居尊位有容乃大的王者气度呢! 德清长公主这念头一动,不由身形踉跄一步,幸好怡安公主伸手扶住,低声道:“姑姑!” 清平王爷轻轻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看向前方一隅,只见高台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篱笆院落,里面两间茅草屋,屋檐一角一株梨花树正在飘落如雪,而不远处放着农具的墙边,一株雪白的牡丹正在绽放! 一瞬之间,他陡然理解了年长花匠“历经万紫千红归于素简”的话,万紫千红,归于茅草屋旁的那一丛素简! 清平王爷陡然间心有所感,似有万千思绪在胸中澎湃翻涌而来! “本王今日要留在牡丹苑,”他转首对雍安王雍容王道,“烦请你们代皇叔向陛下请罪,就说清平今日留宿谢氏药庄牡丹苑,为陛下绘制丹青。” 是了,清平王爷不但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还是大周数一数二的丹青圣手! 德清听此惊讶道:“皇兄岂能在此留宿!你要画画回府就不可以?” 清平王爷挥了挥手道:“那不一样,只此一观,即便过目不忘,也做不到心到手到形神兼备!” 德清气急:“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花虽然是好花,可是这荒山野岭乡野村居,万一有刺客……” 清平王爷却是理也没有理会,径直朝高台下的农居走去了。 其实农居一侧便是竹林,竹林外就是水塘,正是清早贵人们下车的地方。清平王爷与四大家主辞别了众人,而竹林外所有随从都已经备好车马,等待归程。 谢湘江带着几位花匠,备好了礼物也等候在侧。 她的礼物主要是盆栽牡丹和用竹筒装好的茶叶,每个人都有,永安侯府也不例外。但唯有宋熙然,除了牡丹花,还得到了她送的一篓香椿,一篮豆干,各色小食若干,还有大大小小几只蛋糕,几乎就装了一车。 她走近宋熙然低语道:“大人请来的都是天潢贵胄,民女不懂规矩唯恐吃食闯祸,此番略表心意,由大人做主分配。那个大蛋糕,是南极仙翁祝寿图。” 第29章 宋熙然听此心花怒放。 今日于谢氏药庄的一应饮食,委实惊艳,不可能不传到宫里,王爷此番回去,自当择其精要进献陛下与皇后。把所有饮食都交与自己,就等于交与了雍容王爷,这就绝不会横生猫腻落人口实,谢湘江此举非常周全。 宋熙然点点头,很是赞赏她的玲珑心思,说了声“你有心了。” 谢湘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抿嘴一笑踮起脚尖凑在宋熙然的耳边密语道:“有一个小蛋糕,紫花盒子装的,是专门给宋夫人的!” 如此耳语,那微烫的热流细细痒痒的,却又转瞬即逝,给人一种十分微妙的挑逗与怅然。 而偏偏这个小动作被雍容王爷看在眼里,不由挑唇微笑。 已然如此亲密。如谢氏香姬这样的女人,靠的可不是一介莽夫的武力征服! 满满一车的牡丹花和吃食便进了雍容王府。 宋熙然已然是累了,雍容王爷还要梳洗进宫面圣,遂非常果断地讨要蛋糕回家。 “王爷,谢姑娘说了,有一个紫花盒子,装着只小蛋糕,是特意给下官带回家的。” 雍容王想起临别时两人那番密语,不由莞尔道:“拿去拿去,这个我岂能拦着。还有那些牡丹,喜欢什么样的也搬一盆回去。” 宋熙然应了声是,遂兴冲冲地在一堆饮食中找,不想雍容王在耳边来了一句:“本王瞧着这丫头挺知道讨好的,今日石破天惊这一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知道给未来主母留着。” 宋熙然瞬间石化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急着解释道:“不是,王爷,这,谢姑娘她绝没有这个意思!” 雍容王大笑着挥手道:“赶紧找了东西回去吧!她没这个意思你更得加紧让她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才是!” 宋熙然扶额:“王爷您这想让我落荒而逃,还让不让人拿东西了!” 雍容王却是一连声吩咐人:“来人来人,把这所有的东西,一人捧上一样,一会儿随本王进宫进献陛下!” 宋熙然骇然,一人捧一样,光牡丹花就有十种,一应小食菜蔬挨个进献上去,几十人一起进宫,这成什么样子! 可是雍容王开心、任性,还真就一人捧着一样,带着二三十个人进宫去了! 说来这风头也出得怪可笑的,一起去谢氏药庄看牡丹的众人都衣冠楚楚齐聚后宫了,唯有雍容王带着一堆人姗姗来迟。 他带着东西出尽风头,却不知雍安王已经用他绘声绘色带有悬念的演说,先下手为强了,本打算就着吃食将有关渊源当新鲜事讲给后宫听的雍容王,一进门到处是打听确定的声音。 “可还有那带蛇的花?” “那花真的有雍安王爷说的那么吓人又那么漂亮吗?” “牡丹会有兰花香吗?带蛇的花只有那花会中有,没有进献到宫里来吗?” “哎呀这就是那插在瓶里的绿牡丹?” “这就是那个蛋糕吧!天啊,好大啊,快打开看看什么模样!陛下!是南极仙翁祝寿图!” “将吃食做成这样,当真是好看啊!” “还很好吃呢!” “那个蛋挞呢?蛋挞在哪儿?” 雍容王也忍不住抚了抚额,这当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第28章 初遇 而谢氏药庄牡丹苑里,就在那农居小院,白牡丹旁,进行的是一场臻于素简的晚餐。 臻于素简,不是粗鄙寒酸,何况有当朝王爷在,也容不得粗鄙寒酸。谢湘江给他们吃的是用山菌汤做底,一顿异常丰富的素食火锅。 蘸料鲜美异常,颇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彼时彩云暗淡,淡月初升,小院里散着袅袅的青烟,一桌人轻松懒散地围坐,吃得不亦乐乎。 王世崇道:“本以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培育出黑蓝牡丹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路上总半信半疑的,却不想有如此结果,当真不虚此行。” 沈盛道:“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令人赞叹的牡丹花会了。” 唐智荫道:“咱们百千年来,从老祖宗开始,花会就不曾这样开过,却不想她这一鸣惊人,令我等皆心服口服!” 周森哈哈一笑:“要我说牡丹花会还好说,这层出不穷的饮食,才真是了不起,我想很快就会风行天下,你们没瞧着吗,咱们那些个随从,好几百人,没有一个人说谢氏药庄的面不好吃的!” 清平王爷轻声道:“以往我们赏花,就只是赏花,赏其花色、形状、香气、品种,与赏玉赏物件没什么区别,全都是近在咫尺评头论足。可经过此番才了知,我们赏的不仅仅是花,而应该是境界,甚至是人生。” 此语一出,众人静默。每个人心中浮现出的画面不同,但是都少不了那一株“幽兰露”。 身前梨花如雪轻轻飘落,身侧牡丹如玉洁白无瑕。 一丛茅草屋,与王者高台两两相对,像极了一种红颜白发、绚烂之极乃造平淡的道理。 乃至这素简的饮食,也是某种暗喻。 他们分明在浮世繁华中走了一趟,被惊艳、被迷乱、被惊骇,也被领悟、被取悦、被创造。 越品含义越幽深悠远,如何能不流连忘返。 他们不惟目睹了空绝的颜色,还记住了死生的伤痛。他们不惟被慷慨以待,还被惊骇提醒。他们不惟尽享美味,还懂要收敛心性。 一个女人,给出如此手笔,让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所有的安排算计似乎都要重来,这个女人在“幽兰露”身上表现出的脾气,让他们不敢不郑重以待。 而清平王爷果然是最潇洒无碍,他用完晚餐,就独自秉烛夜游,重赏牡丹去了。 而京城的悦来楼,天字号,第一间。 茶香迷漫。 一身黑色锦袍,独自倚窗自己下棋的高大男子,在静静地听取管家的回禀。 他冷硬深邃的眉宇在听到黑牡丹蓝牡丹的讲述之后,悄悄地柔和了一点,微笑道:“竟当真,有黑蓝牡丹?” “有,听说还有更奇妙的,有一株牡丹,号称幽兰露,却是四面野草环围,以断墙枯树遮面。几位家主与贵人们忍不住好奇,走近前,却是发现那牡丹花上盘踞着一条蛇!” 男人不以为意,将手中的黑子“啪”一声落下,嘴上道:“以讹传讹!王爷公主们参加的花会,哪里来的蛇!” “少爷明鉴,”管家道,“那确实不是真的蛇,是那谢姑娘采用移花接木之术,十数次断续生死,剪断残枝导致的花茎变形,栩栩然仿若真蛇!” “移花接木之术?”男子手捏着白子,突然抬眸道。 “是移花接木之术。因为这花太过骇人,那谢姑娘又是个胆大包天的,根本没有事先示警,结果真惊吓了贵人,险些被治罪呢!” 男子将手中的棋子缓缓放在身侧。 管家还在说话:“少爷,说来这谢姑娘真是个妙人,三言两语不但逃过罪责,而且四大家主和清平王爷竟然都留在她的牡丹苑了!这些人可是只带了顿上午茶,最多打算花上一个时辰的!” 男子却霍然而起:“备车!去谢氏药庄!” 一旁的管家傻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少爷?” “备车!”男子已大跨步走了出去,他锦袍的暗纹在晚霞照耀下闪出血红的纹路,朗声道,“走!去谢氏药庄!” “可是!”管家不解道,“可是城门都要关了!不是说明天一早去吗!那红毯还铺不铺啊,现银还带不带啊!” 谢湘江听到有客来访的时候,正在和花匠们一起用饭。 她给花匠们准备的晚餐也很丰富,并且以茶代酒,一一致谢。 当时明月一轮,晚风习习。所以谢湘江听说有客人前来的时候,是拒绝的。 “告诉他,牡丹花会明日才接待来客。” 可是进来回禀的小厮,却是呈上一物:“那人说,若是姑娘拒绝,就把这个呈给姑娘。” 谢湘江好奇地接过来,是一个镂空的雕刻精美楠木盒子。不说里面装的是什么,单看这盒子的木色柔润光华,所雕刻的花鸟,一丝一缕栩栩如生,便给人一种买椟还珠的冲动。 谢湘江拿着盒子问这刚从农家子晋升、业务还不算熟练的小厮:给我的? 小厮点点头。 谢湘江当着众人面打开匣子,却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百两一张,足足两千两。 众人皆面面相觑。 谢湘江问小厮;“他还说什么了?” 小厮道:“他说,他不想坏谢姑娘规矩,他不是提前赏花的,是提前来住宿的。” 谢湘江“啪”一声将盒子合上,对小厮说:“你把这盒子还给那人,对他说,今日谢氏药庄有贵客在,不待外客。” 小厮“唉”了一声,麻溜捧着盒子出去了。 一旁年老花匠对谢湘江道:“姑娘做的对。清平王爷在此,虽有暗卫保护,也需时时提防,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的。” 第30章 谁知谢湘江却是深深遗憾地道:“真是过犹不及,谁想到清平王爷竟会真留下来,让我白白损失了这许多的银子!” 众花匠一时瞠目结舌,谢姑娘这是财迷心窍啊,还是财迷心窍啊?清平王爷是何等样人,这破例留宿,将会让这次牡丹花会扬名四海,那是能挣出多少个两千两的事啊! 幸好刚才是毫不犹豫拒绝了! 见小厮捧着盒子出来,男子会意地点点头。看着缓缓关上的大门,管家摊手道:“少爷,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被拒之门外,可如今城门已关,咱们也回不了城了啊!” 男子负手,仰头望清风明月,便笑了。 “这有何难,拿琴来!” 管家呈上琴,男子往门前石头上撩袍一坐,单手抚琴,琴声便从指间汩汩流淌了出来。 彼时谢湘江正告别花匠们,走在回房间的路上。 说来一个农家庄子,正房与大门,离得并不远。远的是后面刚开辟出来的,种牡丹的院子。 所以谢湘江回房间的林荫路,与大门外,不过就是三五十步的距离而已。 彼时的林荫路上,有皎洁的月光从树隙间倾洒下来,天地间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春风沉醉的草木清香。 琴声便这样突然而至,谢湘江一时驻足,产生一种天籁突然而至的错觉。 仰头可见,深远浩渺的苍穹,宁静而璀璨的星空。 琴声似乎带着某种温柔,轻轻地,一点点地抚过心弦,仿佛把冻裂的冰川都一时忘了,只剩下春水缓缓,荒陌花开。 谢湘江看向琴音传来的方向。 看来,不甘心就此被拒之门外啊! 可是,贵客在此,真的就只能将之拒之门外。 谢湘江突然就笑了。 她突然生出一种调皮的捉弄感,伸手折下一段柳条,用力揉动几圈,抽去里面的茎干,做成了一只小小的柳笛。 门边有棵大树,很老很老了,斜长的枝干,可以像独木船一样斜伸到门外。 谢湘江脱了鞋子,嘴里叼着柳笛,蹭蹭蹭爬上了树。 她在斑驳的树影里,猫腰看到了坐在石头上抚琴的男子的肩背。 “嘟”“嘟”两声沉闷的柳笛,像极了不加控制的响亮的放屁声,倏然打破了流转的琴音。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男子侧首,抬头,看见了谢湘江俯首而下的眼眸。 多年以后,苏枭想起与谢湘江首次的见面,犹会哑然失笑。 实在是,太煞风景、太违和了。 他在黑漆漆的树枝叉间,见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子,头顶摇曳的枝条如同狮子横七竖八闻风而动的鬃毛,而那个人,正鼓着腮帮子,吹出放屁声一般的柳笛。 苏枭就那么看着她。 女孩子突然“噗”地一声吐掉柳笛,整个人便咧嘴笑了。 大概也是熟悉了树间的光影,苏枭渐渐看清了那女孩子很是清丽的面部轮廓,看到她一笑间,白花花的牙齿。 还有她轻盈灵动的,漂亮的大眼睛。 其实他们之间,一个俯冲,一个仰视,不过四五尺的距离。 女孩子吐掉柳笛,便坐起了身,朝不远处的农家佃户一指,用一种非常轻松愉悦的语气对他说:“别再弹琴了!我想那边的人家,都很乐意让你们借住。” 苏枭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时之间,心如电转。 他曾经历经过很多次波诡云谲的凶险,但都不如那一刻,他恶念横生杂乱如麻。 她是谁?不像是丫鬟,也没有富贵气。也不像传说中谢湘江的人设,深夜爬树,谁这么大胆子。 他根本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谁,但是他的身手比他的心念还快! 他将手边的石子弹出去,那女孩子应声而落,然后就被他一把抓过来,扼住咽喉抵在了他身边的石头上。 他的声音虽不严厉,但也是那么恶狠狠的。 “给我采一枝牡丹花过来,我就饶过你!” 第29章 初相交银货两讫 那一瞬间,苏枭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这句逻辑不通的话。 他胁迫一个小丫头,去偷一枝牡丹花干什么! 这个小丫头进去肯定告状,她为什么会听他的话给他去偷一枝牡丹花! 在别人的地盘上,一个被拒之门外的不速之客,说什么饶不饶?不饶,难道他还能闯进去打人杀人不成! 可是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 反正自古以来吓唬人,不都是这么吓唬的吗? 先礼后兵,他重金砸下去,借宿一宿不可得,就别怪他用上手段,来点不客气的了! 而且苏枭注意到,那丫头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有道刀疤。 她的目光不是惊吓,不是嫌恶,也不是恐惧害怕。 是水一般清,而且晶亮。 谢湘江是有一点好奇和着迷的。不对,更精准地说,是她有一个瞬间,很惊艳。 因为面前这个掐住自己脖子的男人,长相,真的深邃英俊,很令人惊艳。 那刀疤,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美化,只有浅浅的痕迹,仿佛树影倏忽而至的投映。 他的面容既不凶残,反而有一种很硬朗的庄严,而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可抗拒的霸道,充满着磁性。 于是谢湘江盯着他就答话了:“牡丹花?你要哪个品种的牡丹花?” 苏枭掐着人家脖子的手就渐渐松了。 其实他真的,不想要什么牡丹花。 他来这里,也不真的是冲着花来的,虽然他对花,势在必得。 可在这深夜,挟持一个女孩子,岂不成了他要去因为枝牡丹花去偷、去抢? 苏枭突然好笑起来。 他也真的就笑了。 苏枭道:“就凭你一个小丫头,能给我一枝什么样的牡丹花?” 谢湘江整个人站起来,她的眉梢微挑,歪头看了过来,将手向前一伸。 “谢氏药庄的牡丹花就是贵了一点,将你那两千两拿来,我给你两枝牡丹花!” 苏枭顿住。 他这才看清面前的女孩子,一身素衣,个子不高,披散着长发,整个人显得清莹慧亮,别具一份不同凡俗的气质。 她还知道他的两千两。 苏枭的眉心不禁一跳。这丫头不会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谢香姬吧? 身为主人,却深夜爬树、见外男、要银两。 想一想都觉得分外惊悚。 但是如果不是谢香姬,她身边的婢女,不敢有这么大的胃口,用两枝牡丹花,索要他的两千两。 她嫩白的小手,就这样伸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过只要她敢要,他自然就敢给。 苏枭示意管家,管家将那个装着两千两银票的盒子捧了过来。 苏枭亲自打开,递给了她。 谢湘江毫不犹豫收了银票,朝苏枭一挥手,大步走到门前,顿住。 门在里面锁住了,她也没有带钥匙。夜深人静,她也不敢大呼小叫打扰里面的贵客。 她回头看向苏枭。苏枭挑眉,对她无奈地摊摊手。 谢湘江看向她刚才跌落的柳树干,又看向了苏枭。 苏枭真的被这女人挑起了好奇心。她自己是院子里的人,现在竟然想,让他帮她爬到树上回去! 这女人近乎荒诞的奇思妙想严重冲击了苏枭的固有认知。 苏枭抚住鼻头,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点很是奇怪的认知。也不是欢喜,也不是厌恶,而是在最初的讶异之后,觉得有一点趣味横生的被取悦。 真的是,许久,不曾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他有些失笑地看了看那女人与柳树干的高度,他现在内心里非常的奇怪,她是被他打落的,现在,她想让他以怎样的方式,再把她送回到树干上去? 抱的?托的?还是骑着他的脖子,踩着他的肩背? 苏枭觉得这应该是那个女人自己自由的选择。 事实上他非常奇怪,这女人接下来会是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举动。 谢湘江没有让他失望。 她用了一种在她想起来非常寻常,在苏枭看起来非常诡异的方式。 她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苏枭这才发现她穿的不是上下裳,而是一条上下一体的宽松的长裙子。 她将腰带甩在树干上,然后打了个结,还非常认真地试了树干和试腰带的承重力。 苏枭觉得这女孩子正在给他一种悬梁自尽的现场既视感。 让他觉得有几分莫名的好笑。 谢湘江拉着腰带,后退几步,然后用一种荡秋千一般优美的姿态,整个人轻盈地荡起,在接近树干的时候,突然伸手,勾腿,整个人便抱在了树干上。 然后她侧过头,一挑眉梢,给了苏枭一个灿烂的微笑。 然后眨眼间,她消失在了柳树茂密的枝叶之间。 第31章 管家药伯有些狐疑地上前:“少爷,这?” 苏枭握拳在唇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他如此,管家也不由笑了。这个从树而下的姑娘,确实不按牌理出牌,偏生娇憨娇俏,并不让人讨厌。 何况,自家做自家的女贼。真是想也想不到的遭遇,而且少爷很久不曾笑得这么舒心自在了。 苏枭带着笑意对自家老管家道:“你说她能拿得出来牡丹花吗?” 老管家试探地道:“她莫不是,就是谢姑娘?” 苏枭笑语:“即便不是,能有这么有趣的丫头,这谢姑娘也绝非凡品了。” 一时无话。 春山寂静,夏虫未起。曾以为这是一个非常寂寥的夜晚,却不想因为一棵柳树和一个女子,充满了迷人的小惊骇。 月影悄悄地移动。管家看着依旧紧闭的大门,有些不确定地对苏枭道:“她不会是骗了银子,就不再出来了吧?” 苏枭很是同意:“看她这偷偷摸摸的,很有可能!” 老管家有些被骗的急躁,跌足道:“这!谁想到这光天化日……”话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现在不是光天化日,而是三更半夜了,老管家转口道,“谁想得到,在谢氏药庄的大门口,她谢氏药庄里面的人出来竟然是个骗子!” 苏枭道:“也可能不是谢氏药庄的人,而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小贼。” 老管家驳斥道:“不可能真是小贼,外面的小贼怎么会知道你给谢姑娘的两千两!” 苏枭道:“那就是谢氏药庄里面的小贼。” 老管家道:“可现在怎么办?没凭没据的,我们总不能搜庄。” 苏枭一脚踩在石头上,脸上依然是笑吟吟的:“那自然不成,我苏枭的银子可不是好骗的,再等一炷香,不来人就给我砸门!” 砸,砸门? 老管家惊呆在地。 苏枭看了自家老管家一眼:“你总不是真的,就想我们这么站一夜?两千两的便宜好占,谢氏药庄的房子也就好住了!” 老管家讷讷道:“还是先别了,我们再等一等吧,那小贼要偷花,也得需要一定的时间不是?” 话说着,头顶上传来“喂”的一声。 两人抬头,看到柳树上谢湘江一张清透而灿烂的小脸。 她垂腿坐在树干上,手里拿着两枝半开半放的牡丹花。 她的眉目飞扬,脸上是亮闪闪活泼泼青春洋溢的光,晃得人有一点心旌摇荡。 “两个大男人背后说人坏话,到底还要不要花了?” 那两枝硕大的牡丹花,在她的脸边微微地摇晃,一时之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苏枭仰面,笑语:“自然是要,多谢姑娘慷慨相送。” 谢湘江朝他们抬了抬下巴:“你们哪一个来接花?” 苏枭伸手道:“我。姑娘你扔下来就是。” 谢湘江却是有些犹疑,晃了晃手里的两枝牡丹花,强调道:“我这里可是两枝花!” 苏枭纳闷:“两枝花怎么了?” 谢湘江朝苏枭抬了抬下巴:“可是你只有一只手啊!” 身旁的管家药伯被谢湘江的话吓了一大跳,他跟随苏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轻松随意毫不避讳地说自家主子的残疾! 苏枭倒是不以为忤:“接不住也是算我的,姑娘担心什么?” 谢湘江于是松手,将花轻飘飘地扔了出去。也不知苏枭是何手法,反正只见他随随便便地一伸手,便将两枝牡丹握在手里,稳稳妥妥丝毫未损。 月光下看着有一朵深紫偏蓝,另一枝似乎是一朵碗大洁白,仔细看又比洁白更多了一层颜色,苏枭的瞳孔一缩,难道给他是,蓝牡丹和绿牡丹? “先生好身手!”谢湘江赞了一句,拍拍手直起身,“交花完毕,银货两讫,那我先走了!” 她的身姿刚刚隐没树丛,很快又探回头来,对着苏枭道:“对了,我这里有一些点心,买花赠送,这位先生可否赏脸尝尝?” 她说完,就扔下一个小包,掉头走了。 垂柳树上,再无人的声息。唯有苏枭手中那两枝清雅绽放的牡丹花,散发着隐隐的幽香。 老管家凑上前去,看着自家主子低头轻嗅花香,小声道:“少爷,如今花已送来,咱们还要借宿吗?” 苏枭环顾四周,轻笑:“时已夜深,既有点心,安能无茶?药伯,唤小童,生火烹茶。” 药伯一声吩咐,侍立在马车旁的仆从们各自怀抱物品而来。搭帐篷的搭帐篷,铺毯的铺毯,插瓶的插瓶,焚香的焚香。 负责茶水的小童,动作娴雅熟练地在小几旁坐下,点起炭炉,煮水烹茶。 月在中天,谢氏药庄的大门外,已是排场非常。 四周点上了红绒丝绸雕着龙凤的宫灯,地上铺了厚厚的红毯,苏枭躺在一张宽敞舒适的藤床上,藤床上铺了熏过香的蚕丝被褥。而他的身前,热茶腾起的水汽遮掩了烹茶小童的面容,一旁是插着牡丹花的青瓷瓶,远远的,燃着高贵清雅的沉水香。 三个小厮用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容器,盛着谢湘江扔过来的点心,小心恭敬地呈送在苏枭藤床边的长几上。 苏枭看着那点心,甚是细腻精致。压成梅花形的红豆饼,压成牡丹模样的绿豆沙,还有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福字酥,透着一种淡淡的香甜诱惑。 苏枭其实并不喜欢甜食。 但是他就着小童呈上来的热茶,拈了一块红豆饼吃了一口,入口,嗯,并不甜腻,反有一种温柔滑腻的独特口感。淡淡的弹性与微微的甜,伴着茶水的微苦,很有一种舒适得让人想要叹气的冲动。 苏枭突然闭上眼,仰面在藤床上,悄无声息地逼退了突然而至的泪意。 锦绣红尘,繁华俗世,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来了! 第30章 再相交咬牙切齿 而门里的小院里,谢湘江正舒舒服服地在大桶里沐浴。 她的长发垂落在桶外,整个人异常放松地任温热的水轻轻托着身体向上浮游。 为了这一场牡丹花会,她殚精竭虑,绷着一根弦,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好好安眠了。 今夜,似乎可以微微松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牡丹花会已经有惊无险,取得在意料之中的成功了! 而且,谢湘江微微弯起了唇,还早早地引来了一个大客户! 这绝对是豪华黑金vip,真真正正的一掷千金。 忠婶这时敲门进来,对谢湘江道:“姑娘,该给王爷他们准备夜宵了。” 谢湘江问道:“清平王爷与四大家主,还在园子里赏牡丹吗?” 忠婶已上前为谢湘江擦拭头发,一边道:“是,清平王爷命令宫人点起红烛,园子里灯亮如昼,王爷正在挥毫泼墨赏花作画呢!” 谢湘江披着袍子任忠婶为自己打理长发,蹙眉忖度道:“长夜漫漫,王爷这般挥毫作画,怕是要熬个通宵,我还是去为王爷他们做碗面吧!” 忠婶大惊道:“这可不行啊!” 谢湘江叹气道:“大俗即是大雅,不再是那些精致的糕点,请王爷吃一碗秃噜秃噜热热乎乎的面条,有什么不好!” 忠婶迟疑道:“宋大人特意嘱咐过,赏花风雅事,岂能牛嚼牡丹啊!” 谢湘江笑语道:“依着宋大人,一点一毫的吃食都不许有呢!再说明明是王爷嚼面条,哪里来的牛嚼牡丹!” 苏枭在轻暖的梦乡中,被一种浓郁的饭菜香惊醒。 他在朦胧的昏暗中嗅嗅鼻子,确认空气中确实是一种充满人间烟火的饭菜香。 谁这么早做饭! 或者是,那帮权贵老爷要吃宵夜? 只是三更半夜这么莽撞的浓香,他们那娇气的脾胃以及养生之道呢? 苏枭突然转念,或许那些权贵老爷们娇气的脾胃和养生之道并没有变,而是这个谢氏山庄里,有一个确实莽撞,无知无畏的女孩子! 苏枭突然很想,去吃一口那浓香的味道。 谢湘江踏着月光,提着瓦罐,静静地走在牡丹小径之间。 她新沐浴过的长发半干,松松地披散在肩下,宽松而轻薄的春衫,是极其素淡的湖蓝,沁着月光,反射出冰雪一般的颜色。她裸露的双手、颈项、以及穿着木屐露出的脚趾和脚踝,更是欺霜赛雪一般的如白玉的颜色。 她缓行慢步,在花木疏影、灯光映射之中,清婉素朴宛若天上精灵。 沈盛正面对着她,率先发现,向她点头施礼道:“谢姑娘。” 谢湘江颔首福身:“沈家主万福。” 正围在清平王爷身后观画的三位家主随同清平王爷一齐抬头,发现谢湘江,闻到了空气中逸出来的浓香。 瞬时之间,食指大动。 谢湘江款款施礼,将瓦罐放在地上,就那么跪坐着,打开盖子,拿出碗筷,挑面入碗,舀汤淋面。 一时间似乎整个牡丹苑都是这种浓郁的食物香。 第32章 自有侍从将碗筷呈到自家主子面前,谢湘江复又施礼回禀:“更深露重,民女为王爷及各位家主煮了几碗素面驱寒。” 清平王爷已在侍从试毒之后,举箸吃了一口。 那一口有菜有面,前所未有的爽口浓香。 众位家主见清平王爷动筷,也都挑面品尝,皆面面相觑目露惊艳。 沈盛忍不住问:“谢姑娘这是做的素面?” 谢湘江道:“牡丹花开,清心斋戒,不敢动荤,只能以菌汤素面相待。” 沈盛呷了一口汤,索性就问个究竟:“若是动荤,味道会更香吗?” 谢湘江道;“择日谢氏药庄的小面馆若是开张了,还望沈家主莅临品尝,亲口鉴别就是。” 沈盛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皆莞尔。 每人的一碗面其实不多,话说着便也都陆续吃完了。唐智荫忍不住笑语道:“那谢姑娘可要抓紧一点开店,否则沈兄弟回了江南,怕是你的面香飘十里,也勾不回他这千里之遥了!” 沈盛看向谢湘江,目光里是莹莹的笑:“那倒也未必。但凡谢姑娘有所吩咐,千里之遥,沈某人也不过三日便到。” 众人不由交换了一个深邃的眼神。沈盛这话,当真是话里有话啊。 一边的侍从已经收拾好碗筷放在食篮里,谢湘江便也温顺地施礼告退。 沈盛突然在身后道:“烟雨江南,人杰地灵,不知谢姑娘可否有意,到江南去种牡丹吗?” 谢湘江蓦然回首,目露惊讶。只是她清莹而亮的眼神,像极了受惊回头的小鹿,整个人机警地竖起耳朵。 事实上其他的人也都瞬间竖起耳朵。 谁也没有料到,沈盛的表白,这么突然这么正式。 虽然语意委婉,但是在场的人都是七窍玲珑心,每个人都听懂了。 谢湘江自然也听懂了。 只见她蛾眉轻挑,唇角漾笑,整个人清清灵灵温温柔柔地回问了一句:“烟雨江南吗?” 沈盛看着她,点头称是。 谢湘江便温顺地俯身施礼,笑语嫣然柔声道:“想我大周,铁马秋风冀北,杏花烟雨江南。西有黄沙落日,东有瀚海烟波,四处皆江山锦绣,我心安处,处处皆可以种牡丹花。民女在此谢过沈庄主盛情相邀!” 沈盛端庄君子,拱手施礼道:“谢姑娘灵心慧质,沈某人唐突了。” 谢湘江施礼,款款而去。 众人看着谢湘江清俊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荫叶海,唐智荫不由出声调侃沈盛:“沈兄弟慧眼识英,当真是向阳花木近水楼台。” 沈盛心平气和不羞不怒,只淡淡一笑:“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姑娘被出安平侯府,如此惊才绝艳之技,在下一时妄念贪求。” 他这坦荡荡地说出心思,众人反倒无话可说。这谢湘江移花接木种牡丹的惊天之技,他们哪一个牡丹世家不生妄念贪求? 如沈盛这般光明磊落,倒也令人佩服。 清平王爷摇摇头,轻轻地运笔蘸墨,边在画纸上晕染勾勒,一边低头笑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谢姑娘也说了,我心安处,处处皆可以种牡丹。看来想要人家跟着你们种牡丹,还是花点心思,得到人家的心嘛!” 众家主目目相对。花点心思,得到人家的心? 月轮西去,深夜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 谢湘江已然穿过小桥,离开了牡丹苑,进入通向自己青砖小院的小路。 小路两旁是细密的修竹。 突然一个趔趄,谢湘江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牵引,重重地跌在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一条孔武有力的臂膀横在她的脖子上,略微阻滞她的呼吸。 一个伟岸高大的男人,低下头,湿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 依然是低哑,但是极其有磁性的声音。 “谢姑娘,四处皆江山锦绣,但求有我心安处?” 苏枭这话一出,谢湘江反倒冷静了。 她也没有挣扎,任凭被那男人硬箍在肩臂之间,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她的身形松懈下来。然后脸不红心不跳,清清淡淡地问了苏枭一句戳心窝子的话。 “拜托,你一条胳膊,挟持着我不累吗?” 苏枭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 谢湘江侧首看他,正好看到他脸上的刀疤从他高耸的鼻梁横斜到脸颊。而他的气息,带着强悍的隐忍的侵略的架势与味道,从他那深邃的眉宇之间徐徐流转。 他不改动作,反笑了笑,贴近谢湘江的耳朵戏语:“难道谢姑娘,被人用两条胳膊挟持过?” 谢湘江道:“是啊,难道不应该是两条胳膊,将女人困在墙角吗?”反正后世,霸道总裁都是这么干的是吧? 苏枭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不由失笑,他真的非常想要,低头狠狠地咬这个小女人一口。 被人挟持,还口出不逊嘲笑他少了一条胳膊? 这女人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吗! 苏枭挨蹭着谢湘江的脸,感受她清凉滑腻的肌肤,还有她轻微若无的悸动,他柔声调笑着威胁:“知道我今晚为何而来吗?就是要先下手为强,所有牡丹世家想要的,我都要抢!” “也包括我吗?” “对,也包括你。” “那以苏先生之见,我这手种花做菜的手艺,能价值几何?” “那要看我的对手,能开价几何。” 谢湘江微微一笑,突然伸口,狠狠地咬住了男人的胳膊!狠命地死命地,恶狠狠咬牙切齿地一直咬、一直咬! 苏枭吃痛,厉声道:“松口!” 谢湘江狠狠用力,不咬下一整口肉来誓不罢休! 苏枭其实不是没有处置甩开这小人儿的手段,但是那一瞬间痛彻心扉的疼,让他猛地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回忆。 也是这么疼,也是这么狠的! 不,是比这个更疼、更狠的! 相比那时候的痛苦绝望万箭穿心,眼前这小女人嗜血冲动的报复,不过小巫见大巫。 苏枭凑在谢湘江的唇旁,切齿警告:“你是要我咬住你的嘴,才肯松开?” 谢湘江一怔,猛地松口,跳出了他的禁锢。 苏枭浑不在意地甩甩袖子抽抽嘴角:“想要咬人,你该再练练牙口。” 谢湘江叉着腰、昂着头看着苏枭看似淡定实则因为疼痛变得苍白的脸:“我不管你因何而来,从此我的东西,你休想买!” 谢湘江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苏枭懒洋洋的声音:“不,你厨房那碗面,已经被我二两银子,买下来吃完了。” 第31章 三相交一掷千金 清平王爷在漫天朝阳之中,完成最后一幅王者天下图。 昨夜月落时分,清平王灵感勃发,绘制了一幅百花王的长幅卷图,由数十幅牡丹连贯而成,是整个大周自开朝以来,最大最长的泼墨写意画。加之他前半夜所画的三幅工笔,堪称空前绝后的快手神笔。 创作之后的清平王是疲惫但兴奋的。他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雀跃,多年画技,一朝突破,他迫不及待要将这十多丈长,姿态各异惟妙惟肖的牡丹,展示在自己的皇兄面前。 于是,清平王伴着晨曦,连早餐也没有吃,乘坐车驾匆匆返回京城。 四大家主无一例外留下了,用了简单早点回房间休息。 而谢氏药庄的大门,再次被叩开。 苏枭将门外豪华过夜的排场全部收拾了,他换了一身极其华贵的黑底大红金丝云纹锦袍,整个人如刀削斧砍,又如同利刃出鞘,深邃的眉目间如积冰雪,看起来华贵、冷冽,充满着不可抗拒的王者霸气。 开门的小厮瞬时被他的气度所震撼,瞠目结舌竟然没有说出话来,只直愣愣地任凭苏枭龙行虎步如入无人之境。 待小厮反应过来想要阻拦,老管家伸手递过一张百两的银票,说道:“小哥儿,今个牡丹苑要面向所有人开放,这是入门券的钱,剩下的留着你喝茶。” 开门小厮看着手里的百两银票彻底傻了眼。这个,入门券才三十文,这一百两的银票,这是要留给他九十九两喝茶,还能剩七十文? 开门小厮打愣的瞬间,老管家已经随着苏枭走得远了。 苏枭看到从月亮门迎面走出的谢湘江,顿住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斜射而来的晨光。 谢湘江觉得他整个人都跟昨晚上不一样了。 昨天他在黑暗中,却暗含淡淡的光热,出手尚有分寸和人的温度;今日他在光明下,却是令人窒息的幽暗威压,带着无往而不至的偏激执着,仿若瞬间化身阿修罗。 他在谢湘江面前还是节制的。 他将谢湘江笼罩在自己的暗影里,声线低沉,语声规矩。 “谢姑娘。” 谢湘江下意识看了一眼他被自己狠咬过的左臂,但是苏枭不动声色,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 第33章 “这是五千两,请行个方便。” 看着递在自己面前的厚厚的银票,谢湘江狐疑地扬眉:“这是所为何事?” 苏枭道:“从现在开始,到辰时中刻,请谢氏药庄牡丹苑,不要迎接其他来客。” 苏枭估算了一下时辰。 现在晨光初露,寅时末,到辰时中,说来说去,不过整整一个半时辰,而这段时间中,清平王爷已走,四大家主休息,外面的来客应该也不会太早,至少从城门初启到谢氏药庄,骑马的话也差不多一刻多钟,而先来的人一定不是游客,而是闻风而至的牡丹花商,所以那时候拦一拦客,也不会造成民怨沸腾。 一个半时辰,五千两。谢湘江觉得这开价,公道。 正待要答应下来,可她这片刻的盘算,已经让苏枭再次出手。 “六千两!” 谢湘江猛地抬头,双眸晶亮,仿若瞬息之间醍醐灌顶灵智顿开,一下子找到了赚钱的砝码发财的密道,她带着雀跃的惊喜与狡黠的热烈,双手叉腰小下巴一扬道;“七千两,不二价!” 苏枭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那一眼难掩淡淡的考究打量。 苏枭几乎是温和地应承:“好,成交!” 药伯很快地就多递上两千两,谢湘江接得恭恭敬敬眉开眼笑。 也不知为何,她这般有失典雅的小模样,很容易惹人发笑。苏枭不由莞尔,整个人似乎柔和了几分。 谢湘江收了钱,非常利索地躬身一礼:“苏先生沿着小路直接走,穿过竹林便是牡丹苑。此时霞光带露,正是牡丹睡眼初展,姿态横生美轮美奂之际,公子抓的好时辰,好眼光。” 苏枭朝她点点头,侧身阔步而过。他身后的老管家药伯对谢湘江一礼:“谢姑娘过奖了。” 谢湘江笑眯眯的,对老人家更是有礼貌:“老伯您请,清早露水重,老伯当心脚下。” 这备至的殷勤让前行的苏枭肩背微微一顿,难道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谢湘江这惊才绝艳的手笔,要不要这么庸俗市侩,一副尽此平生只爱财的小人嘴脸? 她对得起那一园子让清平王爷留宿作画的牡丹花吗? 辰时正,门前已集聚了十数位来自天南海北的牡丹花商。门虽然没有开,但是谢湘江很是客气,让小厮们设下桌子,好茶好水好点心地免费侍候。 而静悄悄的牡丹苑里,晨露消退,风拂藤蔓,只有三两声偶尔的鸟鸣。 苏枭长身玉立,静静地立在幽兰露的面前。 他的面前是一株荒凉的枯树。那株幽兰露在枯树面前轻轻低着头。 低着头,露着优雅的颈项,散着沁人的香。 四周是花王的繁花锦绣姹紫嫣红,却只有她,只让人想象其容颜。 空谷幽兰。有她在的地方,即便喧嚣闹市,也如置身空谷。 移花接木之术。 传说她的身上缠着一条蛇,其实那是她屡次三番断续绝灭的伤。 种植出它的那个女子,说要掩其伤痛不容亵渎。今日人潮若市,摩踵擦肩,但都要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可越是这样,不就越是激起人的猎奇之心、贪婪之欲,要不择一切手段占有、赏玩、乃至厌弃之后弃如敝履吗? 药伯跟随苏枭,遍览牡丹苑,此时安静地随侍在后,看自家主子良久沉默不语,而天色愈晚,晨阳高起,真的所剩时间不多了,不由上前,轻声提醒:“少爷,时辰不早了。” 苏枭没有言语,却是提步向前。 药伯跟在身后心中惊骇,少爷此番不是主要为了这一株幽兰露吗?今天观展,有专人守护,游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少爷一掷千金,不就是为了清清静静,将这株幽兰露看得一清二楚吗? 难道多花了七千两银子,就是为了提前,自己一个人先把这些花看一遍?为什么少爷不走近前,观其色,嗅其香,赏其伤,察其技? 可是自家少爷已阔步走远了,药伯回头看一眼幽兰露,快步跟上。 对于谢氏药庄来说,这是很繁华鼎盛的一天。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天香国色的牡丹苑也瞬息间成为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的闹市。 若说前一天是极其的优雅清净,这一天就是极其的俗艳喧嚣。 京城中,凡是日子过得去,又有一点闲情雅趣的小富之家,都来牡丹苑来凑一回热闹。 原因无他,大周之人酷爱牡丹,而今年的牡丹花市,所有的风头都被谢氏药庄的牡丹花会给抢了。 原本大家拭目以待,内心不乏狐疑猜忌,经昨夜清平王爷与牡丹四大家于谢氏药庄齐聚未归,黑蓝牡丹、绿玉牡丹、带蛇牡丹、大王牡丹等传奇般的名号已经不胫而走,老少皆知了。 好不容易可以群起而观之,谁都不愿慢吞吞错过了花期。 而且听说谢氏药庄的百碗面极其的好吃!极其极其的好吃! 跟随清平王爷与四大家主一同前来的仆从侍卫,能交口称赞的面,自然是最好的面,听说新奇味美,酸辣甜咸,而且价格不贵! 事实上,谢湘江今天就是忙着监管吃食和百碗面,外加数钱。 毕竟她将来是要做食肆的。 食肆是正宗,是最终目的。至于牡丹花,好吧,这个噱头,就交给那些文人雅士,百年世家以及大商巨贾吧! 她在细细地计算哪一种面最畅销,哪一种面最受好评,哪一种面最有争议。 然后她很轻易地就捕捉到,大周人民,具有嗜辣的优秀潜质。 油炸之辣,泡菜之辣,香辣麻辣重辣微辣,总之各种辣,最受争议,也最为畅销。哪怕点的是纯粹素面,也要配上一碟有辣的小菜尝鲜。 对,京城人民,对于尝鲜有着狂热的执着与乐趣。有的人第一次吃辣椒,辣得呼天抢地,咳嗽流泪,可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尝试、尝鲜。 百碗面,一炮而火,有的人吃到舔碗。 到下午,果断断货,要吃请明日再来。 所以牡丹花会,不再单单是牡丹爱好赏玩者的聚会惊奇,而是变成了爱慕美食一饱口腹之欲的平民狂欢。 相对于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谢氏药庄,皇宫里,永远是肃穆安静的。即便此时御花园,对着明媚春光,垂柳碧波,本应是闲暇时光怡情养性之时。 伴驾的是清平王和国子监祭酒骆远。 骆远年不过而立,风神清朗,气质温润,于书画一道自有不凡的功底与见识,与清平王一起,也是大周神仙一般的人物。 几位宫人缓缓地打开清平王爷呈上来的空前画卷,正是工笔的黑蓝牡丹以及幽兰露。 宏宇帝原本施施然闲适不很在意的心情,此时只轻轻一眼,不由将身坐正,肃声道:“清平,这可是黑蓝牡丹之实景?” 清平王爷道:“启禀陛下,臣弟画工画笔,尚不能复现黑蓝牡丹神韵之万一。” 宏宇帝肃然的目光看向了幽兰露;“这就是,那棵有蛇的牡丹?” 他正看的是独对枯木颜容半遮的幽兰露,从枝叶缝隙中偶尔可见青蛇一般惊悚畸形的枝干。而整幅画卷,虽大片留白,却自有一股娉娉袅袅遗世独立的幽独气韵。 清平王指着一侧的画卷:“陛下请看,这里是这株幽兰露真正的容颜。因为动用移花接木之术,看似牡丹又不似牡丹,清香如野兰,实乃骇人而且惊艳。” 骆远在一侧道:“我大周牡丹,历来以富贵艳丽为美,如此以清雅取胜,当真是十分的别出心裁。” 宏宇帝点点头,虽然肃然神色,但是毕竟这就是花匠所为事,不过是附庸风雅骇人耳目的奇巧本事,所以到底是心里不曾有多重视,见清平王爷亲身过来讲解,看着眼前源源不绝被宫人展开的写意画卷,不由笑语道:“清平你出身皇室,触目所见,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如今朕倒是真的好奇,永安侯家的这个谢氏到底是有何神通,能让你废寝忘食挥毫泼墨,让她一夜之间扬名天下?” 清平王爷微微一顿,他及时捕捉到了皇帝陛下口中的一个信息,永安侯家的,这个谢氏? 永安侯家的! 第32章 帝王之见 宏宇帝已经负着手,兴致盎然地去看画作了。 说来宏宇帝虽然是帝王,但是琴棋书画俱是一流,对于书画的鉴赏,委实是不需要别人进行技术讲解与培训的。 他自然看得出来好坏,对于享有丹青盛名的弟弟,其惯有的笔力意境,也都是十分熟悉和了解的。 可是他看着看着,一股异样涌上心头,不由向旁边的骆远望过去,却见骆远同样,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与好奇。 两个人不由就相互探讨起来了。 “你看这里,”宏宇帝指着那块浓墨重彩的石块,“怪石嶙峋,不该是搭配兰竹吗?” “而且还是占据了主位,花王牡丹偏安一隅。” “这牡丹看着单薄,但傲骨天成,足以雄视天下。” 第34章 宏宇帝目不转睛盯了半晌,对骆远道:“你猜这颜色,若是正红,对着苍岩厚土,何等撼人心弦!” 平清王冷不丁一声赞叹:“陛下心有灵犀,正是一株正红,区区野生单瓣牡丹,尽显王者之风!” 宏宇帝摇摇头继续往下看,他对那句心有灵犀有丁点忌讳,他是谁,坐掌天下的九五之尊,和一个出妾,与一个种花女,有什么心有灵犀! 但是震撼还在后面。 已经不是用语言探讨了,宏宇帝与骆远各自沉迷其中,啧啧惊叹手舞足蹈。 待看到最后一帧,茅屋农舍一丛牡丹盛放阶前,与之前的大者为王高高在上邻水俯瞰,高下相应,意境深远,再回观之前的千姿百态,不由得心潮澎湃拍案叫绝。 “真是绝了!”骆远一改固有的温润斯文,高声大叫道,“如此意境!如此千回百折姿态横生!白纸黑墨已然独步古今艳压天下,若真的姚黄魏紫雪白豆绿,何等活色生香美不胜收!” 骆远深深一揖告罪道:“启禀陛下,清平王爷,如此牡丹正惊艳天下,不才却在深宫论画坐井观天,实乃扼腕之恨平生之憾,臣下这就轻车快马,赶往谢氏药庄牡丹苑!” 说完也不待宏宇帝同意,转身一溜烟地就走了!直惊得一众宫人目瞪口呆! 宏宇帝也有些愣神,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时羞恼,却也发作不得,只低喝了一声:“这个骆远,简直是个画疯子!” 清平王呷了口茶,笑微微地过来:“骆先生如此御前失态,倒是让臣弟暗喜,看来臣弟笔力画工,一洗前尘,突飞猛进了。” 宏宇帝忍不住指着点评道:“你这帧图,一气呵成未有断笔,所作之花,之屋舍农具,却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当真是鬼神之作啊!还有这里,取的是风拂花过的动景,虽没有寻常的叶脉反转,也没有颜色渐变,但确实姿态横生如在眼前,这只小蝴蝶,”宏宇帝点着画卷上的轻薄墨痕,“也是绝了!分明无二笔,却是画龙点睛的精准,由此想见,清平你作画之时,何等物我两忘神哭鬼泣啊!有这数十帧连绵不断的牡丹图,清平你,在丹青史上,你称我大周朝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了!” 清平得此赞誉,五体投地跪拜谢恩。 宏宇帝挥手让他起来,不由再次伸手轻轻抚摸手下的丹青,他是一个如此有艺术鉴赏和艺术灵感的帝王,此时看着这别具特色的空前牡丹图,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他极目湖上烟波,暗暗地想,那些牡丹,此时此刻,就正活生生地开放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只可惜他,却只能坐而论画了。 骆远那厮可以火烧屁股心急火燎地跑去一睹为快,而他身为帝王,却是不能。 那些奇形异色的绝品牡丹,昨日雍容王倒是也有进献,但是美则美矣,放在这看似圆满的御花园,失去很多的风味和本色。 他如今如何还不知道,谢氏药庄的牡丹苑,最出色最具有灵性的地方,在于为每种牡丹铺设的情景意境,超凡脱俗令人一唱三叹。 宏宇帝食指轻轻敲打桌面,如此胜景,无缘一见,终是遗憾啊。 清平王似乎了悟宏宇帝的内心的遗憾,他为宏宇帝斟了一杯茶,轻声道:“皇兄为家国天下日夜操劳,倒是令臣弟想起来,那谢氏香姬,有一种颇为独到的茶道。” 宏宇帝呷了口茶:“昨日雍容王进献入宫了,皇后和公主们,都很喜欢。” 清平王一想就知道是最初的花茶,那倒茶冲饮容易,只需侍女将沸水冲入即可,可是后面老花匠表演的茶道,却是没有机缘带入宫的,因为那些花匠,正在牡丹苑接待到访的贵宾啊! 那些贵宾,说实话不乏一掷千金志趣高雅的儒商,但是儒商也只是商,追名逐利之徒,着实没有那般福气,享受那古朴高远行云流水一般的茶道。 于是清平王进言道:“臣弟知道那形色动人的花茶,可清雅可香甜,皇嫂与公主们自然会喜欢。只是,臣弟所说的,不是花茶水晶杯,而是六旬老翁,一身短打,于木墩之上,以陶泥为杯,志向高洁,心怀空远,一杯舒毛孔,二杯沁心肺,三杯之下,只觉有物我交融翩然飞举之妙。委实为臣弟平生仅见。” 宏宇帝其实是个茶痴,听了清平王这般鼓吹,一时有些意动神驰,但是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挣扎着道:“清平所言,老翁、短打、木墩、陶泥,与谢氏药庄那山野之地,确实是因地制宜,志趣高洁,可是搬到这锦绣皇宫,鸡立鹤群,不合时宜。” 清平王想想也是。 目前精于此茶道的人,他只目睹一年老花匠。若是日后,二八少女,清俊才子,于云雾之间,素手烹茶,配着鲜花锦缎、古琴妙音,各有意境,自可配各种人间富贵乡。 宏宇帝靠偎在座位里,静静喝茶之余,沉吟半晌,忍不住问清平王道:“这几日,耳边倒总有人叨叨这谢氏。依你之见,这谢氏,该何去何从?” 清平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是悚然而惊,他狐疑道:“这谢氏,不是永安侯府的出妾吗?有什么何去何从?” 宏宇帝道:“出妾的事,是当时的永安侯夫人陷害的,这谢氏与她的师兄原本无染。” 清平王一时之间有些摸不准宏宇帝的脉:“不过是件内宅小事,怎么陛下都是操起心来了?” 宏宇帝揉揉眉心,叹气道:“这不是这谢氏委实能折腾吗?不说今天这轰轰烈烈的牡丹花会,就是前一阵子,妾告前夫、妾告主母的案子,也是弄得满城风雨。” 清平王点点头,这他倒是也有耳闻,不过彼时不知道这谢氏有这惊天才干,也就没有太在意。帝都京城嘛,新鲜事一波接着一波,虽然逼死主母驱赶前夫闹得有点大,但是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无碍江山天下。 宏宇帝道:“当时德清就火冒三丈,力言这谢氏以下犯上,诬陷逼死主母,必须严惩方能明长幼尊卑之序,但是当时老百姓对永安侯夫人民怨沸腾,朕没有准他们动手。” 清平王斟酌着用词:“那,不知皇嫂……” 宏宇帝继续揉着眉心叹气:“皇后的意思,不管永安侯夫人是否无辜,这都是另外一回事,那谢氏香姬既然已被永安侯府遣送回家,便是永安侯府的出妾,从此跟永安侯府没有关系了。至于说,她逼死主母也好,侮辱前夫也罢,都是在已成出妾这个基础上,既已是出妾,永安侯夫人就不再是主母,与她有杀兄之仇,她通过官府上告,也无不妥。至于遣送前夫侮辱永安侯,就更是无稽之言,一个外男纠缠,毒倒送走,乃是贞洁之举,并无过错。” 清平王点点头:“皇嫂说的是。” 宏宇帝揉着眉心越发长叹一口气:“可是,人是给赶回娘家了,永安侯府,却没有出具出妾书啊!” 清平王眉心一跳:“这个!” 宏宇帝道:“所以这牡丹花会一开,谢氏香姬声名鹊起,朕却是委实觉得为难啊!” 清平王也觉得为难。 谢氏香姬于他,不过是牡丹花会上的惊鸿两瞥。一株幽兰露,一碗素汤面,但是姿仪行止,言谈应对,实则让人感佩惊艳。 从清平王的主观出发,他自然不愿意谢湘江再次进入侯门深院,委身为妾。尤其是已与永安侯府铸下血海深仇,那永安侯原来对她,也只有宠亵把玩之名。如今即便是不立刻要她性命,也必然是百般侮辱折磨,怕是只剩下香消玉殒的命运。 清平王道:“这事却是难办了。那谢氏香姬即便是没有出妾书,可是出妾事实已成,两家仇恨已深,确实也不适合回去了。” 宏宇帝道:“这女人智计百出,巧言令色,她以捐献银子给民众为名,以全京城的老百姓做靠山,若是她消消停停倒也罢了,可她这卖弄才华兴风作浪,若是任其如此,让一个出妾弃妇凌驾于名门勋贵之上,如有纵容,任其天下敬仰为人效仿,岂不是要挑战我大周君臣父子夫妻的朝纲!” 这罪名可是有些大了! 清平王道:“那以陛下之意?” 宏宇帝道:“既是没有出妾书,那就该归还永安侯府,这谢氏桀骜不驯胆敢与主母分庭抗礼,着令永安侯,严加管束教训!” 清平王默然。看来这牡丹花会,怕是世间仅此一场,成为千古绝唱了。 宏宇帝瞟了一眼不远处卷起来的百花王牡丹图,轻描淡写地道:“怕是为兄的处置于你这卷画作声名不利!不过清平你妙手丹青,自有后人公论,那谢氏香姬,权且容她因这一场牡丹花会,名留青史吧!” 清平王苦笑道:“陛下此言差矣,若论名垂青史,这谢氏香姬,逼死主母侮辱先夫就足够可以了!” 宏宇帝摇头一笑,这微笑的帝王,唇边冷厉。 第33章 浮华背后 一日之间,似乎人间的鼎盛繁华尽会于此。随着黄昏日暮,游人尽数而归,喧嚣了一天的谢氏药庄,渐至归于平静。 第35章 牡丹苑里有客人住下。 但毕竟房舍有限,每一个住下的人皆是一掷千金。 他们吃的,也是菌汤素火锅。每个人都不免再赞声美味。 今日留下的,自然不免于皎洁月色之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而谢湘江,只能退居于自己的青砖小院,才能享片刻宁静。 她累得手足松软,却是窝在灯下算着账。 今天看似来势汹涌,游客不绝,但是入门不过三十文,一碗面不过十五文。辛苦一天下来,抛开成本,算上客商的打赏,不过就是八百两银子。 与兴建牡丹苑的花销比,还相差甚远。 真正能称为收获的,是苏枭那给钱不眨眼的九千两。 整整九千两啊,以牡丹花会这样热闹的客流量,要开足足一年的面馆,才能挣来九千两,毛利。 谢湘江不由得对苏枭感到好奇。 她特意着人留心苏枭了,得知他一早出了牡丹苑,就驱车离开了。 乘夜而来,真的就是为了包场整个牡丹苑一个半时辰。 谢湘江仰面。她清场接待了皇家人整整一天,收入为零,还不知是罪是福。 或许,遭逢这位财神,谢湘江想起苏枭脸上的刀疤和缺失的右臂,也不知是罪是福。 但整个谢氏药庄是喜悦而兴奋的,每个参与牡丹花会的人员,根据工作的不同,都得到了五到二十两不等的奖赏。 今日的繁华鼎盛让人大开了眼界,激起了谢氏药庄人的自信。 他们姑娘所说的,造一座惊艳天下造福一方的园林食肆,是真的可以实现的。 忠叔和忠婶此时也闲了下来,虽说累得腰酸背痛,但总有一种似幻似梦的不真实感。 这,这规模庞大的牡丹花会,轰动了王爷公主和四大家主,真的是自家姑娘的手笔? 而且,那些年弃掷的辛辣果,真的没有毒,还能做出这般美味的菜,让这么多人喜欢? 永安侯府,并不以吃□□致著名,而且自家姑娘貌似在侯府中也不是怎么得势的,怎么自家姑娘就有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厨艺? 忠叔忠婶彼此对视,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阵仗铺陈开来,到底是祸是福。 苏枭此时半倚在悦来楼天字号第一间窗前的栏杆上。 此时的京城,车水马龙,灯火繁华。 管家药伯低声回禀:“少爷,老奴打听了,如今京城大街小巷的茶馆饭庄,都在热烈谈论着谢氏药庄的牡丹苑与百碗面。” 苏枭道:“势在必然,无论是花还是面,确实都别开生面,别具一格。” “四大家族那边,继续留宿在牡丹苑,一众牡丹花商围绕逢迎,多了不少今年花会的话题。其他的动作,”药伯道,“江浙沈家虽被婉言拒绝,似乎没放在心上。徽州周家,急令他的嫡三子庶五子进京,洛阳,”药伯看了苏枭一眼,“洛阳王家,令人将族内所有适婚男子的名册整理好送到京城里来。” 苏枭突然便笑了。 “果然大手笔!”苏枭道,“族内所有适婚的男子,这是任凭谢姑娘予取予求了!” 药伯垂头没有言语。 苏枭的目光渐渐寒凉,冷声笑道:“不知道为了独霸天下牡丹的资本,会不会让他的嫡子,王家的少主人停妻另娶呢!” 药伯骇得一声也不敢吭。 良久,春夜的清寒侵染肌肤,药伯才开声问询:“那谢氏药庄那边……” 苏枭的目光淡淡看向了街边的灯火,轻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露出这招手艺让天下人觊觎,那就应该有应对纷争抢夺的自觉和本事。” 药伯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苏枭对着夜空缓缓地吐出口气。 那女孩子,爬树、爱财、咬人的女孩子。 报仇雪恨、挑战权贵、兴风作浪的女孩子。 苏枭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臂复又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宫里的消息,鱼有鱼道,虾有虾道,总之宏宇帝与清平王的那一番谈话,秘而不宣地流露了出去。 永安侯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当雍安王告诉他的时候,永安侯林炜觉得有一道光突然照射了他漆黑如墨的心田,即便只是细细的,却让他有了一种柳暗花明欣喜若狂的愉悦。 他的心几乎不敢再跳,他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陛下真如此说?” 雍安王看向他的目光笃定而含笑。 永安侯本应该舒一口气,但是却莫名地身心紧绷。 雍安王却是开始隐秘地嘲笑他:“回头好好宠着,但是避讳着点你家的老夫人。” 好好宠着。永安侯林炜的小腹莫名陡然升起一股热流,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逼仄的激烈的隐秘幽微难以言传的往事。 那丫头的娇喘微微,瑟瑟颤抖。其实她确实需要细细管着,好好宠着。 雍安王就仿佛他心里的蛔虫,看他的眼神就像带着钩子,调笑道:“以后再怎么喜欢,也记得剪了她的指甲,只准跟你在家里面,张牙舞爪。” 永安侯苦笑了下,猛然想起她那句桀骜不驯彻底决绝的话——猪狗皆可入,永安侯府不可入。 如一瓢冷水,将心底的绮思一下子浇了个一干二净。 这女人,不可能再如过去一样了。 永安侯的眼底瞬息清明,他认真苦笑着对雍安王道:“王爷,怕是圣旨一下,可归还的,也是她的一具尸体吧。” 雍安王惊诧:“你说什么!” 永安侯道:“她若肯苟且以退,就绝不会殊死以对。” 宋熙然得知消息时,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雍容王的面色也有些黯然沉重。 “陛下,”宋熙然喃喃,“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她一女子,谈何动摇朝纲。” 雍容王轻叹:“说来她也确实惊世骇俗了些。” 宋熙然道:“可不过,也就是为兄报仇罢了。” 这话一出,屋里死寂沉默。 是,所有人都知道,谢湘江也就是为兄报仇而已。 她的师兄被当成奸夫打死,她被当成□□赶出府。这原本就是永安侯内宅阴私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而已。 如果她认命了。顶着破败的名声忍辱偷生,或者是为证清白而死,这才是最正常最正确的结局。 可是如果这么个人不甘心,反叛夫君主母,以弱搏强,誓死为兄报仇,就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与希冀。 这个世界的强者不希望出这种事。 这个世界的当权者不希望出这种事。 这个世界的的夫君主母,现有的秩序不希望出这种事。 她确实是惊世骇俗。 如果一个以弱搏强的事例成立,如果一个民女踩踏侯府的事例成立,如果这个民女还得到广大的同情与支持,如果她还惊才绝艳得到上流社会的追捧与接纳。 那这之后所带来的影响,确实可能是后患无穷,人心思变。 遭遇不公就要顶撞推翻尊卑秩序,这样的事例确实不应该被天下帝王所扶植支持。不但不能扶植支持,还必须要狠狠打压,无情剿灭! 即便她是个明眸皓齿、才气横生、空前绝后的一个女子! 宋熙然默默地攥拳,一时无话可说,却觉得胸口如同揪着根针,几乎扎得他不能呼吸。 雍容王道:“就先瞒着吧!这几天,牡丹花会正盛,原本定的是三天,民众的兴致正高,父皇是不会在这几天动手的。” 宋熙然默然。 雍容王道:“怕是这次,咱们也会受到瓜落,毕竟这场花会,是你我兴办起来的。” 宋熙然扯了扯嘴角:“陛下原先碍于民意,这次如何就悍然不惧民意了呢?” “怕是,”雍容王黯然,“怕是养虎成患,将来无法掌控了吧。” 也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又怎么会真的被民意所绑架。天子的意思,就是最浩荡无边不可违抗的民意。 毫不知情的谢氏药庄,依然是欢腾愉悦繁华鼎盛的模样。 除了大商巨贾,文人墨客也齐聚牡丹苑。 但是风流光彩毕竟也只是别人的风流光彩。百姓津津乐道的,是那号称百种的素面。 可是食材有限,谢湘江虽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整体筹备的时间就短,而且这个时空的辛辣果本来就极其少见,他们谢氏药庄的储备,真的非常有限。 所以在第二天的牡丹花会,因为一碗面,引起了一桩血案。 原因无他,大家都知道百碗面是有数量的,所以大家都一早排队等候。偏偏就有那么一个无赖,横插进去,还明目张胆地叫嚣。 偏生被插队的,虽看着是个文弱书生,但是心气不弱,而且不畏□□,奋起反抗。 书生自不是无赖的对手,三拳两脚,被打得鼻血长流。 可是书生也是跟着同窗的,三五个人一咋呼,那个无赖自然成众矢之的。他拿着刀子,红着眼睛,扬言谁说他他就捅谁。 第36章 偏生队伍里就排着另一个无赖,见这厮如此牛逼哄哄,吃碗面也能吃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当下也不干了,无赖对无赖,就看谁更狠更无赖。 于是,后面的人继续排队买面。 那两个人看他们打起来,别人却继续买面了,就一起不干了。于是□□就出现了。 幸好京兆府衙门的人来的快,没有酿成更大的踩踏和流血事件。 衙门的人麻溜地将人带走,百碗面也就彻底留下了一个“拔刀相向为碗面”的经典传奇。 但是这个经典传奇传到宫中去的时候,名声并不好听。 德清长公主正在,听了便是一声冷笑:“惯会哗众取宠惹是生非!要和京兆府联合开食肆,难道想要出了人命,让朝廷来背吗?” 第34章 一叶知秋 宏宇帝虽然决心已下心硬如铁,但终究是相对冷静一些,他神色温和地看向清平王,虚心询问;“她那些子面,到底什么味儿?” 清平王回忆了一下彼时的味蕾感受,用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评语:“臣弟的那一卷三十帧的牡丹图,就是在吃了谢姑娘一碗素面之后,心情激荡,才迸发出泉涌的力量的。” 宏宇帝一听,不由哈哈笑了。 德清嗔了清平王爷一眼,她这个二哥,就是典型的花痴,当真是被那女人种的牡丹花给迷得鬼迷心窍了! 立德第一。那女人没有妇德却最精通奇艺,更加是不能留了。 可是这清平王爷的话让她心堵,宏宇帝的大笑声就更加令她心堵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改变主意吗? 果然宏宇帝的笑声一歇,就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传旨谢氏药庄,明日的百碗面尽数进献宫中!” 小太监应声退下,宏宇帝笑意犹存地对清平王道:“朕也尝尝那让清平画思泉涌的素面。” 德清长公主变色道:“陛下!因何给她这般体面!” 宏宇帝斜睨了一眼德清,声息微冷:“那谢氏得到全京城老百姓的同情与拥护,而今又以牡丹花技惊艳天下,若真是她一咬牙横尸御前,德清是想让朕被全天下的人骂为昏君吗!” 德清一噎,不解道:“可是陛下已经……” 宏宇帝伸手打住德清长公主的话:“朕虽维护尊卑礼法,但是不能不给谢氏以活路希望。她虽是永安侯的妾,但是有牡丹花和百碗面护身,朕也是告诉她,她并不是人人可欺。” 德清长公主一时无言以对,脸色瞬息间涨得通红。 她一个逼死主母的妾,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如今却因为技艺,皇帝陛下都为她撑腰,说什么不是人人可欺? 陛下让她回归永安侯府,却又亲自庇护她,这到底是何道理! 宏宇帝却是一语窥破了德清的小心思,说道:“收起你内宅阴私的那一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妾有妾的规矩,主母,就没有规矩了?” 德清连忙起身谢罪:“陛下!臣妹不是这个意思!” 宏宇帝只淡淡地道:“什么时候驸马有了子嗣,你再来我面前说不是这个意思吧!” 德清一时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摇摇欲坠。清平王爷叹了一口气:“德清,你先回去吧!” 德清咬了咬唇,吞下欲冲口而出的不甘,隐忍地道了声是,行礼退了出去。 宏宇帝看向清平王:“依你看那谢氏的心性,让她回归永安侯府,她会如何应对。” 清平王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出谢湘江讲述幽兰露与拒婚沈盛时的应对,她温柔内敛,但自成风骨,想来这般心性的女子,是不甘为妾的。 但是清平王却是异常的审慎。这般心性的女子,也是做了永安侯三年的妾,所以在圣旨面前,她会如何应对,清平王当真是说不清楚。 清平王的沉默反而激起了宏宇帝的兴趣:“怎么?清平有什么顾忌?” 清平王索性实话实说:“以臣弟目前对她的了解,她该是一生都不会居于人妾。说不定永安侯,有他超乎常人的魅力。” 宏宇帝听此,再次朗声大笑起来。 永安侯林炜,说起来,当年,真的是俊朗英武风姿华贵的奇男子,曾迷惑了帝都一大片的少女心! 这个谢氏既然曾经沦陷于此,那此时任凭她再浑身带刺,说不定也是她逃不脱的宿命了! 旨意传到谢氏药庄的时候,谢氏药庄一片欢呼,谢湘江收到了很多的恭贺祝福声。 谢湘江在跪地谢恩的时候,有了一种劫后重生的放松感。 皇帝传召百碗面,是不是意味着承认了她的厨艺?那从此以后,她真的可以少很多后顾之忧地开食肆建园林了! 只是,放松过后的谢湘江又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忐忑。 皇帝传召百碗面,委实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突然。 她一个出妾,名声不好。即便是牡丹花会得了清平王爷的青眼,造成一时的轰动,但真的是没有让皇帝下旨的分量! 她没有这个分量。这个成功来得太快太急了! 而且,这么大的喜事,宋熙然都没有露面。虽然宋熙然是反对她借着牡丹花会卖饮食的,但是毕竟他们将来是合伙人,如今得皇帝传召,他不应该没有一点表示啊! 莫非,眼前看着是好事,明天却可能是祸患?食物进宫,离了自己的手要经过无数道手。可是出了问题,却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谢湘江想到这里,当真是如坐针毡,只觉要大祸临头。 她意识到这其中的大凶险,当机立断快马加鞭去求见宋熙然。 谢湘江赶到京兆府的时候,正值夕阳半沉,宋熙然准备下衙回家。 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谢湘江,宋熙然的感觉一时很是复杂。 看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喜悦,更别说春风得意的轻盈与傲慢。 宋熙然佯装不知,诧异道:“谢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花会那边又出乱子了!” 谢湘江一头汗,此时被他这一句浇了个透心凉。难道,宋熙然根本就不知道! 她刹那间苍白的脸与茫然的无措,顿时让宋熙然心生怜惜,着人上茶,温声道:“先别着急,什么事慢慢说就是。” 谢湘江托着茶,热茶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让她缓缓地沉静下来。 宋熙然坐在对面,渊渟岳峙的气质,风度卓然。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听他的。不该任性的。 不听人家的话,现在出了事,却来人家这里寻找出路和庇护。 谢湘江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宋熙然的时候,还没看清人家的模样,就是一头跪下了。 此时,人家身为京兆府尹,肯用心接待她,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也当得起她一跪的。 于是谢湘江心甘情愿放下茶,就在宋熙然面前跪下了。 宋熙然内心叹息,这真是一个心思剔透的人啊,换做别人,自己的美食被圣旨传召入宫,还以为青云直上,不知道有多得意张狂呢!她能从中看到隐患危机,就是个好样的。 于是宋熙然的语声也就沉缓下来了:“什么事,起来说。” 谢湘江垂眸认错:“宋大人,民女惭愧,不肯听大人当日良言相劝,如今怕是,要惹下祸来。” 宋熙然道:“谢氏药庄的牡丹花会一开,京城这两日万人空巷。哪里说惹来祸事?” 谢湘江于是把百碗面明日入宫的事情说了,她虽是垂着眸,却也在暗暗偷看着宋熙然的神色。 宋熙然果然脸色越来越沉。 但宋熙然内里却是心思电转,但没用多久就明白了皇帝陛下的心思。 想至此,他对谢湘江的感受越发复杂,忍不住便打量了她两眼。 她如今乖乖顺顺地跪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乖顺,仿佛过去智珠在握的清艳慧黠乃至小小放肆无伤大雅,都是做梦一场罢了。 而在不久的今后,她就会乖乖顺顺地跪在永安侯的面前了。 那场面让宋熙然瞬息间心如刀割不敢去想,他痛心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却是眼底清冷清明。 他对谢湘江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只管用心准备好百碗面就好,别的事,不用管。” 这就是承诺了。别的事,他来负责。至于他怎么负责,不是谢湘江可以操心的。 谢湘江一头叩了下去:“民女谢香姬,叩谢宋大人大恩。” 若是平时,宋熙然少不得笑着找补一句,这样的大恩,光是叩谢可不行。可如今,倒是真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宋熙然起身,亲自扶她起来,对她说:“好好做!皇帝也是人,对新口味也会惊艳!” 这是句鼓励,也是在给谢湘江肯定与希望。 原本谢湘江应该飞扬振作的,但是她却分明听出了宋熙然话语中隐然未发的担心与遗憾。 ——就好像是一别难重逢的朋友,笑着说出的保重。 宋熙然目送谢湘江离去的背影,目色深沉。明日的百碗面,因为皇帝的态度,是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人真是不分你我不知死活,撞上来主动充当谢香姬八辈子修出来的命中贵人。 第37章 谢湘江在走出京兆府门口的时候,恰逢宋熙然的夫人云氏在婢女的搀扶下,从一顶小轿上下来。 谢湘江不知对方身份,很是规矩地在一侧垂头让路。 云氏扶着婢女的手路过谢湘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了谢湘江一眼。 这个时辰,在京兆府衙门口,这么清润的女子与容颜。 不由自主看了这一眼,便停住了脚步。 谢湘江将头低得更低,态度却是更谦卑,行礼道:“夫人。” 云氏心生好感,微笑道:“姑娘是……” “民女谢香姬,见过夫人。” 谢湘江一语既出,云氏低低地惊呼一声:“谢姑娘!” 谢湘江的手顿时被云氏握住了,却听得云氏惊喜道:“怎么在这里遇到谢姑娘!花会那边不是很忙吗?多谢你送来的花还有吃食!明天有几位夫人还和我相约,一起去看花会呢!” 谢湘江绽放笑影,垂眸道:“多谢夫人厚爱,夫人亲至,牡丹花会必蓬荜生辉。” 云氏笑语:“有锦绣花王,还敢自称蓬荜。” 两人寒暄的时机,宋熙然换了衣服,从里面出来。 他一身便装脸上含笑,温柔和煦地与云氏道:“夫人来了?为夫因公事打扰,劳夫人等待。” 两人神仙眷侣相敬如宾,谢湘江乘机恭敬告退。云氏望着谢湘江的背影,笑睨了一眼宋熙然:“牡丹花会惊动天下,难得谢姑娘还有机会来衙门里与相公谈公事。” 宋熙然携手云氏一笑:“来衙门里,难不成还有私情?” 第35章 杀人放火 暗夜沉沉,耳畔隐隐听到牡丹苑里传来的喧嚣声。谢湘江却是在厨房里,亲自动手,精益求精,一点点整理着百碗面所用的食材。 进献皇宫,是莫大的荣耀,也是极大的风险。 她很清楚自己所处的朝不保夕的地位,否则也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扬名立世。 所以每一步,都极其凶险。这次也一样。 即便有宋熙然的保证,即便有雍容王的人保驾护航,但都不能确保没有万一。而她所能做的,却只能是尽自己努力把口味口感掌控到最好,尽人事,听天命。 谢湘江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东方既白,金星明亮。 一声鸡鸣打破寂静的薄夜。 清新的空气如流,谢湘江踩着湿润的青石子路,心静如水。 毕竟又是新的一天了。所有的险阻困难,既要面对,就要从容。 所有牡丹花会的事宜,都交给了忠叔忠婶。 谢湘江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轻施淡妆,跟随着一辆便捷的马车,在万丈晨光中驶入宫廷。 她是在一个角门进去的,有一个小太监拿着拂尘,中规中矩地候着引路。谢湘江一下车,就将一小包银子塞进小太监的手里。 小太监面色无波地谢湘江点点头道:“谢姑娘这边请。” 谢湘江躬身施礼,眼观鼻鼻观心,缓步静静地跟随。她只能看到眼底宽大的青砖,砖间缝隙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身侧巍峨的宫廷,宏伟的阁楼回廊,精致的花草,都不能偷看一眼。虽然对于来自后世的谢湘江而言,古代的宫庭也没有什么可惊叹新奇的。 引路的小太监却忍不住侧目。这个女子,风仪气度,当真是静雅不俗啊。 小太监直接将谢湘江带到了御膳房门口,交给了主管御膳的小王公公。 引路小太监对谢湘江道:“谢姑娘尽管跟小王公公进去,您携带的调料食材随后就会送到。” 谢湘江施礼说声有劳,目送引路小太监离开。 小王公公道:“谢姑娘随我来吧。” 谢湘江照旧一礼,塞了一个银包。小王公公接了,微笑了一下:“御膳房里,已经给谢姑娘准备好了炉灶,谢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话说着里面传来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是谢氏来了吗?” 小王公公恭声应答,带谢湘江进去。 面前一位神情严肃的老公公用极其严苛的眼神打量了一眼谢湘江,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睑上,语声严厉而阴冷。 “谢氏香姬,入宫做御膳,是你无上的荣光,但若稍有差池,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都想好了吗?” 老公公看着她的目光寒凉,有一种被毒蛇盘踞凝视的阴寒。谢湘江却不动声色深施一礼:“民女多谢公公教诲,此番定当竭尽全力。” 老公公眯了眯眼睛,挥手让小王公公将谢湘江带走。 小王公公将谢湘江带进的,是御膳房的小厨房。 小厨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御厨在场。 小王公公道:“是陛下体恤,知道这是你秘不可宣的本事,允你独自操作,任何人不可觊觎。” 这确实算是天恩。即便皇帝不在,谢湘江也马上跪在地上叩首谢恩。 食材调料被陆陆续续地送来。 但是谢湘江遇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一个人进宫,没有带烧火的丫头,也没有带柴火。关键是这两点,是接她的人严禁不许带的。 小王公公看出了她的为难:“谢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谢湘江道:“烦请公公为民女要来上好的松木柴,并且民女在灶上忙碌的时候,无暇顾及火候。” 小王公公面露难色:“这个,民间艺人进宫献艺,一向都是自带。” 谢湘江看着小王公公一本正经的清明眼神,便微微地笑了。 “无妨,没有火也是可以的。” 这不由让小王公公吃了一惊,眼神里便带了出来。 谢湘江道:“民女届时呈生面进献皇上就是。” 小王公公的脸色,一时忽红忽白,精彩纷呈。谢湘江却是气淡神闲地在厨房外的台阶上坐下,施施然抬头,看着园子里一株碗口粗的大枣树。 彼时暮春,春光明媚,枣树刚露新芽,新绿融融,异常悦目可爱。 小王公公看她的动作举止,就知道今天是遭遇了硬茬。 若是真的如她所愿,到时候进献生面,应召入宫做不成面,到时候获罪的真的就不只是谢湘江了。 皇上绝不是为了找借口杀她,才让她进献百碗面的。 小王公公头上的冷汗滚滚而落,此时哈着腰,赔着笑脸上前询问:“要不,姑娘试试大御膳房?” 谢湘江清清静静的目光就看向了小王公公,她还没有说话,就忍不住笑了。 “陛下恩赏,在公公口中,这么快就不算数了吗?” 这话诛心。小王公公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呼叫道:“谢姑娘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谢湘江却是轻轻巧巧地起身避开了。她的目光瞬息间变得幽深锐利,心里却是一种豁出去的以死搏命。 这个世道,既是难以存活,如此深宫内院,她孤立无援,温顺恭谦并不能救她的命。 真想要她的命,她就怎么也逃不出去。既然逃不出去,她为什么跪着死! 于是她低下身对着小王公公,语声轻柔,却字字含刀:“我这怎么是血口喷人呢?不如,我现在就悬梁自缢,小公公却告我一个不会做面欺君犯上之罪?” 小王公公诧异地抬头看她,却见谢湘江对他嫣然一笑,一转身,就把一根长腰带挂在了枣树杈子上。小王公公吓出了三魂六魄,一把上前抱住谢湘江的脚,哀嚎道:“谢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这事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谢湘江侧首道:“小公公何出此言!我这是多么善解人意主动配合啊?谢氏一介民女,入宫献面战战兢兢,一不小心配错了料,畏罪自尽。这谁也怪不得,只怪我自己,不是吗?” 小王公公张大着嘴,愣住了。 这是什么言辞?真的这么识相上套啊? 若是换个时间,真的是巴不得啊!可是在牡丹花会倾动天下之际,花会的女主人进宫献面却畏罪自尽,这个,这个名声皇家丢不起啊! 小王公公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在有人及时救场。那个面色阴沉的老太监迈步进来了。 他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阴阳怪气地嘲笑:“果真是出身上不得台面,遇事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 谢湘江突然对他嫣然一笑:“说的是!多谢公公提醒!”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人魂飞魄散的动作。 她飞快地抽出脚,快步奔向小厨房,打开自己带进宫里的油桶,狠狠地泼在厨房窗门之上,然后她一下子打着火石,扔在了油泼之上。 顿时之间,烈焰烹油,熊熊烈火就这么不可一世地以冲天之势烧了起来。 这当真是,空前绝后的大手笔。在这一老一小太监目瞪口呆之际,谢湘江已经撒丫子跑了出去,女孩子特有的尖利惨烈的声音飙高弥漫了出去。 “快来人啊!走水了!杀人了啊!” 谢湘江已经跑出去很远很远,那尖利的声音传回来回荡在上空,熊熊的火焰已然烧了半个小厨房,那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才回过神来。 第38章 老太监目眦俱裂勃然变色,屁滚尿流地跌走出去惊叫道:“快来人!快灭火!” 灭火的人是谢湘江带来的。她跑得气喘吁吁,衣发皆乱,带着救火的众人闯进小院。在七手八脚的灭火中,她指着老太监对率众的侍卫道:“就是他!杀人放火!” 老太监一时之间,如同五雷轰顶面如死灰。他在宫里三十年,当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彪悍无耻信口雌黄明目张胆栽赃陷害的女人。 他被气得发笑了。 “你说我杀人放火?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湘江将头一昂怒怼:“你是谁也不可以杀人放火!” 侍卫头领有些讪讪:“这位,是御膳房总管于公公……” 谢湘江道:“原来你监守自盗杀人放火!” 于公公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咱家是奉旨监察谢氏百碗面……” 谢湘江突然语意森森咬牙切齿:“那你是在说,你是奉旨前来杀人放火!” 这话,骇得于公公惊退一步! 这还有完没完了,他真的是没有杀人放火啊! 皇宫失火,非同小可。 尤其是宏宇帝亲自下诏令进献皇宫的百碗面,却在皇宫中失了火? 传说中纵火的凶手还是他派过去亲自监察的御膳总管于公公? 宏宇帝按捺下心中升起的异样滋味,神色复杂地看向一旁的清平王,感叹:“这个女人,当真还是混战到了朕的面前!” 清平王蹙着眉,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宏宇帝见清平王的样子,莫名有些恼怒:“清平你这副样子又是何意!” 清平王突然起身施了一礼,清清淡淡地道:“臣弟告辞,近日作画,打打杀杀的有碍风雅事!” 清平王决绝而去,宏宇帝怒道:“你不是要吃百碗面的吗!” 清平王顿住,回首:“臣弟的百碗面,是月色花丛,浓香四溢令人荡气回肠的百碗面。如斯人,如斯面,从此将永不会复现,之前,是臣弟妄念了。” 清平王转身向外走,正遇上被押解上前的谢湘江。 第36章 帝王威压下的谢湘江 谢湘江虽是衣发皆乱,但是眉目如旧,依然是一副月明风清的好姿仪。 她见到清平王,被人押解着,还轻轻点头施礼,唤了声清平王爷。 清平王内心里那股焦躁怅恨,被她这一声浅浅淡淡的清平王爷,突然唤得云淡烟消。他突然想到谢湘江在京兆府尹处对讼永安侯,谢湘江那让人辩无可辩吐血身亡的应对本事。 如今到了皇兄这里,不知是否也会很精彩? 如果是问罪谢湘江,他自然懒得看下去。但若是被谢湘江问罪,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于是清平王爷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宏宇帝气哼一声,却是无暇与清平王计较,他终于是见到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那个女人。 但是宏宇帝触目所及,是惊讶的。 谢氏香姬,竟然如此的,清纯稚嫩。 她的衣发是有几分狼狈,但是跪地叩首的姿仪端庄沉静,垂眸不语也可见容颜清艳。 宏宇帝先暗自点了点头。不要说是一个民女出身的妾,就是京城中王侯公卿的女儿夫人,面见他的时候也难免忐忑拘谨,何况这谢氏香姬还是身负杀人放火之罪责,能这般沉静从容,就是风度不俗。 这样的人,怪不得不甘为妾,成为主母心腹大患。也怪不得德清要执意处置,以儆效尤。 宏宇帝这般暗自点头之后,帝王的气场全开,君王的威压从上面直扑下来。 这般面沉如水,雷霆之怒的前夕,莫说女儿身,便是位高权重的文武重臣,也是战战兢兢冷汗筛糠。 可是谢湘江真的不动如山没有紧张。 宏宇帝气闷地仰天闭了闭眼,这女人,看来不吓唬不行! 于是皇帝陛下狠狠将手上的茶盏砸过去,本来等着一声碎裂谢湘江兢兢战战叩首求饶,可是迎来的,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宏宇帝等了半晌,没等来预料中的事情,睁眼一眼,险些气得仰倒。 他砸下的茶盏,稳稳当当被谢香姬接在手中,泼散出来的茶水洒落在她地上的裙子上。 谢香姬双手举高呈上茶盏,恭敬一礼声色清晰:“民女区区草芥,不敢当帝王御用茶盏雷霆碎裂之恩!” 宏宇帝顿时觉得有股水样的东西漫胸而至,说不出的憋闷难言。 这丫头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她区区一个民女,命如草芥,他堂堂帝王九五之尊,却跟她生气,还是特别生气,竟不惜损毁一只金尊玉贵的御用茶盏!她还说她不敢当,这,这是赤裸裸在嘲笑讽刺他! 可是她的面容当真特别恭敬平静,她的姿仪当真规矩无可挑剔。 也不知是为何,大概是平生唯有如此陌生奇怪的体验,从未有人这样跟他说话,没有人这样在他面前行事,他拿茶盏砸个人,还是个女孩子,可是竟然就被接住了,这个诡异的事,却是让他有点想笑。 这个女人,当真是有趣的。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说她常被永安侯揍屁股,但却是盛宠不衰。 这个样子出来蛊惑男人,还不是一蛊惑一个准! 宏宇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八卦走神了! 在他雷霆盛怒摔杯怒砸却被那女人稳稳当当接住之后,他竟然有闲心,八卦走神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怔愣走神了。 宫女、太监、作陪的王爷,全都走神了! 确切地说,是傻眼了。 这个世上,竟然有这等令人惊悚的事!有这等惊悚事! 皇帝要砸谁,谁不硬生生受着,谁敢躲啊? 竟然有人敢接住! 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把皇帝架起火来的接住! 可是皇帝,并没有雷霆震怒下令打杀啊! 别人不敢看,可是清平王是敢看的。他分分明明地看见了皇帝怔愣、失神、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哭笑不得,而不是勃然大怒。 只是,谢湘江的话不太好接,皇帝看了清平王一眼,有点尴尬地虚掩着咳了一声。清平王连忙给身边的太监使眼色:“还不快点拿回来!” 小太监一溜烟地上前接过谢湘江手中的茶盏,却是不敢放回宏宇帝身边,而是放在清平王的身边。反正,你是王爷,是你叫我拿回来的,我拿回来,一切事情你在前面兜着。 宏宇帝也懒得理清平王,他瞬息间已经恢复如常,整个人就轻声笑了起来。 “不敢当御用茶盏雷霆碎裂之恩?你敢一把火烧了朕的小御膳房,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当的?” 谢湘江侧首一指旁边的于公公:“启禀陛下,火是他放的!” 一旁的于公公面如土色叩首哀嚎:“奴婢冤枉!还请陛下明察!” 宏宇帝眯眼看向谢湘江:“你可知欺君之罪如何?” 谢湘江叩首道:“即便不知,民女也不敢欺骗皇上!” 于公公几乎气得吐血:“你,你血口喷人!” 宏宇帝道:“小御膳房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上!”于公公跪行向前,“皇上!奴婢真的只是例行监察,这谢氏就疯狗一般泼油点火,跑出去大声叫嚷……” 宏宇帝冷冷地看了于公公一眼,于公公警醒地陡然闭嘴,畏惧地叩首,哀恳道:“皇上!” 这颠三倒四逻辑不通,难不成那谢氏当真是疯子不成!天大的恩典进献百碗面,她无缘无故泼油放火大声叫嚷,他虽然不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可他堂堂帝王,这死奴才想当他是傻子! 宏宇帝对谢湘江道:“你说。” 谢湘江却是将话问给了于公公:“请问于公公进门之时,看到了什么?” 于公公一怔,不说话,脸色却越来越白。 谢湘江看着他,宏宇帝也看着他。 一旁的小王太监更是吓傻了,他如同见了鬼,叩首就想说话:“皇上,是……” 谢湘江狠狠地怒斥了一句:“闭嘴!” 这个,皇帝还没说话,这女人就敢发号施令? 可是皇帝,似乎默认了。 于是于公公只能苍白着脸,战战兢兢地道:“回,回禀陛下……奴,奴婢……看,看到,小丁子他,他抱着谢氏的腿……谢氏她,……她要,悬梁自尽……” 一旁的小王公公顿时趴在地上,小便失禁了。 宏宇帝皱了皱眉,喝道:“叉出去!” 顿时有人来提了小王公公出去,有人低头迅速清理。 宏宇帝突然觉得很扫兴。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 这个,怎么自己宫里人,虽然是天威难测帝王威严,但是宫里人好歹也应该比一个民女小妾有见识吧,这都是什么胆子啊?他还没说怎么处置,就吓得小便失禁了?人家个女人,还安安静静在那里跪着呢! 她还把朕摔出去砸她的茶盏给接了呢! 第39章 宫里的人要不要这么弱啊! 没有人听到宏宇帝内心里的哀嚎。谢湘江这边郑重一叩首道:“启禀陛下,事情就是这样,民女奉旨入宫准备百碗面,各色食材自带,但是烧火的丫头和柴火是不准带入宫的。小王公公带民女去小御膳房,民女准备百碗面,偏偏没人烧火没有柴火。我问小王公公难道不怕皇上治罪吗,他说,你技艺不精配错调料畏罪自尽,这宫里死一个人不若踩死只蚂蚁。他说完,就上前扯下民女腰带挂在院子的枣树上,并抱住我要做成我畏罪自杀的样儿。这时……”谢湘江顿住了,目光看向了于公公,于公公不由夹紧肩膀,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姑奶奶不知道又要怎样歪曲事实! 果然听得谢湘江道:“于公公从门外进来,催促小王公公快点,他走过去将民女带的油泼在小御膳房的窗门上,打着火石扔过去。民女见火烧了起来,一时情急,竟然挣脱了小王公公的控制,冲出去大声呼救。后来,就带着侍卫大人过去了。” 于公公气得浑身发抖,他愤怒地直起身,咬牙道:“大胆谢氏!你可敢发誓,你所言没有一句不实!” 谁知谢湘江云淡风轻地张口就来:“不敢!” 于公公喷薄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意外地塞堵住,他一时怔愣竟有点词穷无言,哆嗦着嘴唇怒道:“你,你!” 谢湘江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扬眉道:“那公公可敢发誓,你的杀人放火,除了皇上,没人指使你!” 这话一出,于公公要吐血,宏宇帝也差点吐血。 于公公:咱家没杀人放火! 宏宇帝:朕没指使人杀人放火! “没有!”于公公嘶声道,“奴婢发誓!奴婢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受人指使,如有虚言,就叫奴婢……” 于公公的誓言陡然停止,整个人像是生吞了颗鸡蛋般噎在嗓子眼,脖子上青筋暴起。 谢湘江面容舒缓地看着她,可是在于公公眼里,却是形同阴森可怕的鬼,不,是比鬼还可怕! 于公公至此才明白,杀人放火都是谢湘江骇人听闻的借口,她真正的目的是,幕后主使的人。 而他这一瞬息间的停顿,不管他再用多么狠毒话来继续誓言,都给人一种做贼心虚的表演感。 他突然觉得自己失败到底了,不由颓然地跪坐在地上。 宏宇帝声音阴寒地追问:“谁人主使你?” 于公公大势已去,轻声交代:“德清长公主交代,在谢氏的百碗面里做些手脚……” 宏宇帝忍不住一个茶杯砸过去,这回没人敢接,茶杯在于公公的膝前碎裂。 谢湘江只静静地俯身下拜。 于公公却是仓皇地跪行上前,任凭尖锐的瓷渣刺入膝盖的肌肤。于公公大声哀求道:“皇上!皇上啊!公主殿下只交代稍作手脚,让她的面不能得见龙颜而已。奴婢是吩咐传膳的小太监,故意放进只小虫什么的,只说是天意!天意这浩荡的皇恩与谢氏无缘,天意谢氏厄运至此好运无缘而已啊!皇上!绝没有杀人放火故意刁难啊!皇上!” 宏宇帝却是面色铁青。 第37章 出路还是死路? 而谢湘江听了于公公的话,却是非常感谢小王公公的故意刁难,若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刁难,她就只能接受百碗面不见天颜天意如此的命运了。 其实不见天颜也没有什么,但是运气这个东西,是个很神奇很邪门的东西。一句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将对她心生轻视提防,一个不能得见天颜的百碗面,任再如何美味,也是卖不火的。 吃一碗面,不仅仅是充饥。若这面不吉利,白送人充饥也没人要。 所以哪怕只是小小的手脚,都可以决定她的成败生死。这就是,大人物的能量,而且还真是兵不血刃,无损阴德。 谢湘江能明白这些。清平王与宏宇帝自然更明白。 所以宏宇帝有一刻按而不发,沉吟不语。 大殿里一时鬼一般宁静。 良久,宏宇帝道:“拖下去,杖三十,发配苦力营!” 发配苦力营,前途尽毁丧命将至,于公公颓然瘫在地上,在两个小太监要来拖下他时,他忍不住流涕哀嚎:“皇上饶命!饶命啊皇上!” 于公公被拖下去,宏宇帝闭目良久,突然对身边的小太监道:“传旨,德清长公主从此以后,无朕传召,不得入宫!” 清平王听此旨意,惊心之下都忍不住坐直了背!这个,德清长公主是他们的胞姐,无旨传召不得入宫,这惩罚,是否太重了些! 主要是,被皇帝如此打脸,这是德清长公主失去圣心的依据啊! 清平王一时无语,看向谢湘江的目光不由得意味深长了些。 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爱不得恨不得,既觉得钦佩,又觉得遗憾。 只是,剑走偏锋太多了。 看似赢了,长公主受罚,但是谢湘江她自己,后患无穷。 挑战权威,和所有的权贵正妻作对。让人既怕,又恨,又轻鄙。 这样的女子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感,惊世骇俗,确实应该如皇兄所说,不能助长,只能打压。 她像是一只野性不驯的小豹子,确实应该关在笼子里,比较安全。 不能为妻,只能做妾。交给永安侯,关在笼子里。剪去指甲,用永安侯的霸道勇武严厉管制,张牙舞爪,便狠狠地打一顿屁股。 在所有男人的认知里,这既香艳,又过瘾刺激。永安侯艳福不浅,传言不虚。 还是皇兄英明。清平王这心思电转复杂难言之际,却不知为何,内心有着难言的隐痛,让他开始呼吸不畅。 或许,那个举止清雅言语不俗,出手不凡傲骨不屈的女子,再也不会有了吧。在她消失的过程中,他还加了一刀? 宏宇帝将目光投向了谢湘江,语声深沉,喜怒莫辨。 “现在该说一说,你叫嚷得满世界都知道的杀人放火的事了。” 谢湘江叩首道:“奴婢当时不敢发誓,说明所言有虚。” 宏宇帝便冷声笑了。 “所言,有虚!你当真是,”宏宇帝勃然怒道,“胆大包天!” 谢湘江俯首谢罪不语。 宏宇帝起身,厉声斥道:“你将朕的皇宫看成什么了!敢在朕的皇宫里杀人放火,你眼里还有没有天威皇权!” 谢湘江依旧不语。 宏宇帝怒视她伏地的后脑勺半晌,再次怒喝:“你说!” 谢湘江缓缓起身半寸,垂首轻声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猛虎下山,百兽疾驰而不是坐以待毙。陛下,畜生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宏宇帝满腔的怒火突然被这几句浇了一个透心凉。 这女人是说朕欺人太甚吗! 这女人是说朕官逼民反吗! 这女人是说朕暗无天日吗! 她,她可真是敢说! 宏宇帝指着她,还不及再说点什么,却听得谢湘江道:“牵连长公主受责,民女心中惶恐。出身卑贱是民女的罪,民女愿服大不敬之罪!” 宏宇帝那一瞬间很清醒。 是。他不是糊涂。他知道谢湘江就输在出身太差,以下犯上。 他也知道这谢香姬入永安侯府三年,除了有一点香艳之闻,当真没有出格的地方。这次逼死主母,是因为她师兄被打死,她的声名尽毁。今日如此乖张,也是因为被人钳制无计可施。 可是,看着她就这样反败为胜,到底意难平! 难道就因为有人为难,就敢这样走极端?这宫里的哪一个人,是她可以得罪的! 谁给她的熊心豹子胆!疯狗一样,急了什么墙都敢跳,什么人都敢咬! 她还敢把朕砸向她的杯子接住! 宏宇帝不知何故,总是想起这件事,这个人心生反骨不同流俗的有力例证! 不管她有天大的理,难道就让她这样折腾一通,长公主都受罚了,她却脱身无事? 这样,真的不科学! 可是,这丫头说话诛心!因为出身卑贱获罪,她是想让他得罪全天下的老百姓! 又来这套!民意!这该死的出身平民!原本是她出身的短板,现在被她用得沸沸扬扬,成了她的护身符! 他不敢拿她出身说事,他不敢! 说她以下犯上?她可以说她根本不知道是谁要刁难她!她还有那一套所言有虚但是逻辑正确清楚的说辞! 德清,她糊涂!这个时候打压谢湘江干什么!要打压手段用得高明一点也好! 不不,说实在话,德清的手段真挺高明,一只小虫子,牵扯个天意,就把这个谢氏的一辈子都压得死死的,可谁知道谢氏这个女人不按牌理出牌,乱拳打死老师傅。 不是德清的错,也并不是谢氏的错,错的是那个自作主张用柴火为难谢湘江的小太监!没他这横插一刀,谢湘江顺顺当当做完了面,天意所在不见天颜她敢闹什么闹! 第40章 于是宏宇帝的全部怒火发泄到那个叫做王丁的小公公! 于是宏宇帝银牙一咬,怒喝:“将那个小丁子,给朕乱棍打死!” 突然处置起小丁子,伏地等候罪责的谢湘江猛地咬住了唇。这个,不是个好端倪。 可是宏宇帝却是久久地没有问罪谢湘江,而是看向了清平王爷:“以清平之见,谢氏该如何处置?” 清平王爷沉吟半晌,突然道:“谢氏以百碗面见召,以臣弟之见,还是以百碗面来作为评定吧!” 这是要放过她纵火烧房之罪? 宏宇帝却瞬间秒懂,笑语道:“清平就不怕她,再烧了朕的大御膳房?” 清平王笑睨了一眼地上的谢湘江:“那就看她敢不敢?” 其实,清平王的建议看似给了谢湘江一次机会,但也是一次更大的挑战。 首先,经过刚才火烧御膳房的事,开端凶险,结局往往难周全。这件事本身,不吉利。 其次,经过这场官司,一般的人无论是心力还是体力,都被消耗殆尽,即便咬牙做面,也是有碍发挥。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口味的好坏具有极其强烈的个人主观性,一碗面,说好说坏,全凭皇上高兴。说到底,让谢湘江做面,可是结局却无关于面的口味,只是给皇帝一个处置她的理由。她做得再天花乱坠,皇帝不喜欢,一样地打入尘泥。 在这样的三重压力下,做面,可以说是一件前途黑暗的严酷考验。 若是赶上个愚笨的,以为是个活命搏得认可的机会还能坚持坚持,凭谢湘江的七窍玲珑心,她一定懂。 可是谢湘江却是重重地叩首,声音清晰刚正:“民女遵旨!” 看着谢湘江身姿挺拔从容地随小太监而去,宏宇帝与清平王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产生如下对话。 “你觉得她会如何?” “她刚刚走出去的姿态,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 “什么答案?” “她会做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宏宇帝奇怪:“哦?” 清平王道:“这女人是个天生孤勇,愈战愈勇的性子。” “那咱们,拭目以待?” 清平王道:“不,臣弟想亲眼看看去!” 清平王说完,当真起身跟随去。宏宇帝与身旁的老太监面面相觑,突然道:“朕也去?” 好奇,当真杀死猫。 不得不说,清平王当真是神助攻。 他这个提议,为谢湘江加了不少的分。 清平王与宏宇帝站在离御膳房不远处的浓阴中,他们可以看得到御膳房中谢湘江做面时灶前的大窗,但是从御膳房看不到他们。 他们不准太监宫女们声张,有眼色的小太监给他们搬来了椅子。 而谢湘江,已经全副武装,包好了头发,戴上了口罩,换好了衣衫,在一遍遍地净手。 她把所有的刀具、碗碟和案板,放在沸水中蒸煮。净手水就泼了整整十五次。 宏宇帝悄悄地数着,内心突然有种感动。这么严格的蒸煮与这么多次的净手,可以看出她对这碗面绝对的敬畏与虔诚。 绝对的干净。这其中的敬畏与虔诚,其实是给自己的,可是如若自己坐在大厅等候,这其中的敬畏与虔诚,他不知道,她也不能禀告。 然后他看见这女人,用一种异常优雅而快速的手法,行云流水般地切着各种食材,分盛在各色碗碟中。 她在亲手揉面,抻拉。 她在放油、煸炒,在飞跃而起的火光中,飞逸出铺天盖地的浓香。 她打开盖子,舀出滚沸的菌汤。 她飞快地捞出青翠的蔬菜。 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法,面如银色花雨般上下齐飞。 转瞬间,面在她的手里,又幻化成千万条轻盈的细丝,如冰似雪,绕指轻柔。 她以绝对高效的速度,一碗碗面突然活色生香地在案板上摆成一排。 百碗面,她难不成当真要做完一百碗!她什么时候真的是这么实在! 宏宇帝与清平王面面相觑。 以她一人之力,做足一百碗。 口味是有主观好恶。可是要是整整一百碗面,外面的人都吃疯了,他这个当帝王的却是一种也看不上,也当真是说不过去! 他是帝王,可是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鄙夷所有人的口味! 他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可是也吃人间烟火五谷杂粮。如果他敢说他一百碗面中一碗也看不上,那绝对是昏君不知民生疾苦的话柄,绝对是他心胸狭小肆意报复的把柄! 宏宇帝一时不知是惊是笑。 可是,给他一个人做足百碗,拜托,是想把他当猪来养吗!他一个人,怎么吃得下百碗! 清平王在一旁微微笑:“皇兄,你不知外面有多少人,拼命排队就只为多吃到其中一种。皇兄身为帝王,众口味理应一人独享。” 宏宇帝便也笑:“众口味朕一人独享,那你来干什么?” 突然,听得一声油爆的嘶拉声,空气中传来一道异常强烈霸道的辛辣与油香!劲霸强烈到,身边搭手的小太监全都忍不住跑出来,大声地咳嗽。 宏宇帝忍住嗓子里急欲冲口而出的咳意,一时惊骇,这是什么东西,当真能吃,而不是给朕下毒吗! 第38章 仇敌竞价 百碗面,由服侍御膳的太监宫女安安静静地呈了上去。 每一碗面,又被分成十数小碗,分盛给太后、皇后、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以及各宫的娘娘们。 而谢湘江,轻轻地拿掉帽子,口罩,换回衣服,净手,在御膳房前的台阶上坐下来。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安安静静地等。 百碗素面。 清淡、肥美,不同风格的口味,不同地域的调味,不同食材的配比。麻、辣、酸、甜,温度的冷热温寒,面条的粗细抻削,应有尽有,琳琅在手。 谢湘江望着院中一角的蓝天,心放空,澄净空明。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但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就此认命。 只要能殊死一搏,就绝不束手就擒。 以贵压贱,那是别人的道理。在她看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圣人也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君王无道,不过一匹夫,何况什么当家主母! 谢湘江回去的时候,带着御赐的“百碗面”的金匾。谢氏药庄的所有人,热泪盈眶跪地谢恩。 说是三天牡丹花会,但是百碗面只卖了两天。 而今已是第三天午后,到了各色牡丹珍品拍卖的时刻。 这一刻,四大世家,各大牡丹花商,还有一些喜欢看热闹的游客也留了下来。 谢湘江恶战之后,身心疲惫,但是一番沐浴重新梳妆,出来后神采奕奕。 谢湘江将自己打扮得很精彩。 她这几日很少睡,精神也持续紧张,好在年轻,颜色尚好,涂脂抹粉可以遮掩憔悴。她穿了一件早就准备好的藏蓝色的庄重袍裙,为了美丽,在袖子和裙摆绣上了散碎的银白花枝。花枝有绿叶长枝黄蕊,她亲手画的花样子,依据现代的审美参差错落,走起路来宛若行于花海随风摇曳。 她的妆容,也用了现代的手法,有些浓,但是清丽。 古代浓妆,对于谢湘江来说总有一种画鬼一般的违和。白脸,画眉不画眼,腮红太重,口脂又只重一点。若非真的风华绝代,绝对是画丑容易画美难。 可是她这次亮相,将她原本相貌的优势全部烘托发挥出来,越发凭添幽独端庄的气质。 淡扫长眉,额间的伤痕用了大红的颜色画成兰花型的装饰,她用螺子黛画眼线,配上暗红的眼影,与额上兰花唇上口脂交相辉映。 所以她一亮相,虽然妆容的手法有些陌生,但是真的足够惊艳。 在牡丹花会上,她就是雍容华贵艳压牡丹的那一个。 而就在众人惊艳赞叹窃窃私语的那一刻,那位有钱的贵客苏枭姗姗而至。 他来的其实挺低调,从人群的后面静悄悄地入座,众人谁也没有留意后排的动静。但是谢湘江是站在一众客人对面的,一眼就看到了苏枭。 苏枭的衣饰依然是如旧的张扬,但是却是让谢湘江的心砰砰乱跳了两下。无他,实在是,有些撞衫了。 她牡丹花苑的主人与牡丹花苑的客人,非常诡异的撞衫了。 这厮也非常招摇地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袍,他的袖口袍角也绣了雪白的玉兰花枝。虽然所刺绣的花不同,但是花色形状真的是不约而同! 这样的两身衣服,在现代是妥妥的情侣装啊! 关键是,她是因为兄长新丧,又是为花会斋戒,所以颜色庄重素淡。她这一脸妆容用了很重的红色,除了是为了提亮容光,主要还是为了消除古人对于她衣着素淡的忌讳和不喜。 是的,古人对于黑白的颜色比较忌讳。 第41章 那么这个男人是来参加牡丹花会买花的,穿成这样,虽然是气质华贵器宇轩昂,可是这到底是为哪般啊? 苏枭似乎也发现他们撞衫撞色了,却是只是望向她颇具意味地一笑。 谢湘江稳定心神,她还要主持牡丹花的拍卖。 最先拍卖的是黑蓝牡丹。此时的黑蓝牡丹已经从配景中被搬了出来,真正成为货物摆在台前供大家竞价挑选。 竞价底价一千两。 四大家家主并没有叫价,一众牡丹花商已经将价钱喊到了三千两。 三千两,一丛牡丹花,已经是天价了。但其实黑牡丹对于牡丹花商来说价值不大,因为贩卖牡丹花并不是意味着他们善于种植。不能将种植技术提炼传承出来,这盆黑牡丹成为昙花一现,意义并没有多大,所以最后牡丹花商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四大家主。 四大家主相视一笑。看他们那彼此谦让的样子,似乎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分配共识。 沈盛微笑正欲开声,不料后排清清淡淡地开价:“一万两。” 这数额,震得众人齐齐回头。 苏枭声音清淡,容色也浅浅,乃至他略垂眼眸,正在用盖子轻拂茶盏。 一万两。 四大家族不是花不起一万两,可是这一下子突然出来这么一个不讲规矩的强劲对手,不由令人惊骇。 越过四大家,叫价一万两!这不仅仅是银子的事! 谢湘江才不管他们牡丹业界的规矩,在她这里,谁给的钱多,花就归谁!于是她笑微微地道:“这位公子出价一万两。” 言外之意,有人加钱吗?没人加价就归他了! 四大家面面相觑。四大家主里王世崇最为年长,此时便也是他先站起来发问:“这位公子,敢问来自何方贩卖牡丹花。” 苏枭却是问谢湘江道:“谢姑娘的拍卖会,可有调查来历的规矩?” 却是直接绕过了王世崇,没有理会。毕竟这里,谢湘江才是牡丹花会真正的主人。 谢湘江却是没有他意料之中的配合,而是道:“如果公子不介意,我倒是希望知道些来历的,因为我最近得罪小人,怕是一着不慎被人栽赃陷害。” 苏枭点点头:“你背靠京兆府,今日拍卖不过抽取红利的十分之一,全无私心,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你卖花的钱栽赃陷害!谢姑娘只管接着就是。” 谢湘江深深一礼:“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苏枭轻轻吐字,却是满座皆听的清。 “在下苏枭。川西桃源人。” 姓苏。川西,桃源人。 王世崇陡然变色,身边的世仆连忙上前搀扶住。 其余三大家家主也是齐齐变色,面面相觑,目光一齐投向苏枭。 苏枭却是平静无波地低头喝茶。谢湘江扬声道:“苏先生出价黑牡丹一万两一次!” 谢湘江的声音将四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了拍卖现场,但是他们预设的节奏已经乱了,此时心神不属,到底要不要争这株牡丹花一时之间没有达成共识,所以很快失去了机会。 待谢湘江说出“黑牡丹一万两三次”,一锤定音,那株健壮的黑牡丹,就名花有主,被放置一旁了。 接下来是蓝牡丹。起价也是一千两。 但是一时之间拍卖厅里万马齐喑。众牡丹花商还是以四大家为首的,但是现在,突然杀出来的这位苏枭,一看就是有古怪,他们还是得看四大家的态度。 苏枭已经开始给价:“两千两。” 除了王世崇神色已散乱,三大家的家主还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谢湘江正在报:“蓝牡丹苏公子出价两千两一次。” 三大家的家主目光看向了台上的蓝牡丹,听着谢湘江叫了第二次。 在第二次报完,沈盛叫价三千两。 苏枭直接叫到五千两。 沈盛一千两地叠加,紧咬着苏枭再次出价到一万两。 沈盛很沉稳地叫价一万一百两。 苏枭则很大方地沉默了。于是,蓝牡丹以一万一百两的价格,归了江浙沈家。 接下来是“雨过空颜”绿牡丹。 这次是唐智荫出面竞价。但是苏枭死不松口,飚价到五万两。 台下诸人都开始倒吸冷气窃窃私语了。 五万两一盆牡丹花,虽然里面包含着前所未有的培植技艺,但是能够提炼出这些技艺,毕竟还是两可事。可能真的是辛辛苦苦养上一年,明年开花时,它变颜色了,变花型了,甚至根本就不开花了。五万两银子白搭不说,关键是在业界丢人,会被人质疑栽培的技术。虽然四大家是业内翘楚,很少有人进行技术上的指责,但是一件成品出来,在自己手心里都看不出端倪,委实是也让人没脸。 唐智荫看了看周森。 周森看出他眼中的犹豫,做了一个弃的手势。 毕竟,后面还有其他的牡丹花,他们牡丹四大家已经有蓝牡丹,没必要非在绿牡丹上面较劲。他们还有保存实力,看看苏枭后面的意图。 今年牡丹花会最吸引人的噱头就是黑蓝绿牡丹。接下来的牡丹是并蒂双娇,同一个植株,却是开出两朵不同颜色但是却非常纯正的花朵,这是四大家追逐的重点。 这一轮周森竞价。价格飙到六万两。周森开始以叠加一百两的方式,追着苏枭竞价。 苏枭似乎毫不在意价钱,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他每叫一次,多一千两。 但是在叫到八万两的时候,他戛然而止,让周森以八万零一百两的银子,拿到并蒂双娇。 这个价,其实还没到周森心目中的最高价位。他原本预计在叫价十万两的时候放弃的。 “破啼眼”是杂色规则花瓣,这是涉及到杂交授粉的技艺。而四大家中,杂交授粉与移花接木一向是王家的强项,他此次来,定是不甘于被别人买到领先技术的。而且说实话,虽然四大家都是底蕴深厚的牡丹世家,可是各有擅长,百年来形成了一种很是平衡安全的格局,一般情况下,都很少觊觎别人家的技术。所以其余三家不会撕破脸出面,与王世崇竞价“破啼眼”。 但是,苏枭会。 王世崇叫价的时候,很激动。但是苏枭很冷静。 他非常非常随意而且冷静叫价到十万两。 王世崇突然抑制不住自己,颤抖着声音问道:“可是,筠儿吗?” 第39章 讹诈 苏枭则直接回怼;“在下苏枭,王家主莫不是年老耳聋了?” 这话一听就是仇怨满满。谢湘江可不希望自己的拍卖场成为别人恩怨纠结的修罗场,连忙插话宣布报价:“破啼眼苏先生出价十万两一次。” 其实其余众人听到报价时已经发不出惊叹了,他们有些木然地听着一个个数字,而且也不知道是谁营造出来的斗气气场,虽然价高,但是真心不敢欢呼热闹,因为不晓得哪个绷不住,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撕逼,而参与战斗的双方,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但是众人目光还是放在苏枭的身上。无他,想要人不关注他,实在是太难了。 一掷千金什么的,虽然人人津津乐道,可是此时此刻,不去多看他两眼的除非是瞎子,实在是因为,这个男人太英俊了! 不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风度,而是刀削斧砍的武夫霸气,偏偏又是,难以形容的尊贵之气啊! 王世崇则是,双目血红地看着苏枭的断臂,难掩神色的悲怆震荡。 谢湘江道:“破啼眼苏公子出价十万两二次!” 这时候王世崇加价了一千两。 苏枭眼睛也不眨地加价一千两。 又一轮竞价,到了十五万两 众人瞠目结舌,直觉会有什么危险发生,但是又因为贪恋精彩而舍不得离开。 十五万两。以大世家之财力,买一个空前绝后的方子,算不上多惊世骇俗,但关键是,这里不包括方子。只是一株花。谢湘江能种出一盆,就有第二盆的花。 十五万两,也是王世崇心中的最高价了。因为再高下去,就会给家族招致莫名的后患和危险。财不露白,虽然大世家有钱人尽皆知,可是要低调的道理,王世崇他懂。 原本,牡丹花事,都是他们四大世家商量着来,都是他们说了算的。谢湘江这次牡丹花会再精彩绝伦,也是胜在意境和设计,至于卖花,卖到多高的价格是他们说了算的。他们原本的筹划,是每一种花最高一万两成交。可是现在,已经失控了太多,他们四大家一朝垄断的局面被毁,整个牡丹花市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和震荡。 毕竟,牡丹花风雅事,虽然昂贵,但是贵的有边,否则,十几万两买一盆牡丹花,这怕是要激起民愤惹得朝廷震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赏个花要十几万两,让别人怎么活! 所以这个先例,是不应该开的! 王世崇冷静下来,目光中顿时现出震怒,之前的激荡悲怆一扫而空。 第42章 他停止了竞价。 其实谢湘江也看出了某种危险,但是她仗着十分之九归京兆府衙门和全京城百姓,在这里硬撑着,否则要是钱真的全部归她,她活不过三天去。 于是,在苏枭砸了十五万两银子买下了破啼眼之后,谢湘江头脑中灵光一现,停住了拍卖会。 有人问她,谢姑娘,还有有容乃大呢! 但是谢湘江非常义正辞严地道:“有容乃大,是花王中的花王!自然应该进献皇上!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她这一带头,拍卖厅里响起了众人三呼万岁的恭祝声。很快有容乃大由京兆府衙门负责治安的头儿,飞速交由宋大人,进献给皇上。 拍卖会刚清场结束,就见王世崇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冲了过去,一耳光就朝苏枭打过去,口中骂道:“逆子!” 却不想他的腕子被苏枭捉住,而且是用力地捉住。 王世崇疼得脸色煞白,骂道:“你这逆子!” 苏枭单手架着王世崇,以身高和气势上的绝对优势,冷冷地看着王世崇,那目光冰雪般冻人的寒凉。 一时间整个空旷的拍卖厅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寒凉。 三大家的家主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世崇身边的老仆一脸悲戚:“大少爷,您,您不能啊!快松开老爷!” 苏枭锋锐的目光直盯着王世崇的眼底,似乎要穿透他的脑壳扎透他的心一般。 他的声音清扬随意,还让谢湘江无故躺枪。 “谢姑娘,这老匹夫疯狗乱沁,骂我是逆子。你看看我和他有哪里像吗?” 谢湘江看看王世崇,再看看苏枭,异常肯定地道:“像!非常像!你们都是男人,鉴定完毕。” 谢湘江拍拍手就往外走,在门口回首道:“各位拍下的花,烦劳各位的家仆自己搬走。诸位之间的恩怨,烦请找个地方自己解决。我谢氏药庄的牡丹花会,到此结束,恕不奉陪!” 苏枭没有说话,突然将王世崇往自己拍下的牡丹花盆上重重地一甩!顿时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王世崇整个身躯砸过去,两株娇嫩的牡丹花顺势之间倾倒歪斜被王世崇的身体碾压。 这个变故让众人瞠目结舌一时都发不出惊呼。 苏枭却是拍拍手扬声:“洛阳王家家主弄坏了我的花,不知是想要怎么赔偿?” 靠!谢湘江也被这一变故惊呆忘了走了! 坑人还能这么坑的! 这明目张胆的讹诈,为什么众人还不出声声讨,苏枭凭什么就可以这么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那个王家的世仆叫他大少爷?王家的大少爷为什么不姓王? 靠!这肯定是一场豪门恩怨! 老仆上前扶起王世崇,王世崇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极愤怒又是极悲怆极混乱的状态。他哆嗦着,用手指着苏枭,却口不能言。 苏枭冷眼瞧着,说道:“堂堂洛阳王家,竞价不到牡丹花,就恶意损毁,这等下作手段,当真是连脸都不要了。在下今天这二十万两的银子花出去,是指着能赚回十倍百倍的家资,王家主若是不给在下个说法,”苏枭斜睨一眼王世崇,“休怪在下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这四个字,略有吞音,令人听得胆战心惊。 老仆嗫嚅着道:“大少爷,这花枝虽有损毁,但是根茎尚好,尚可挽救……” 这话当真像极了某种暗示。虽有损毁,但是根茎尚好,尚可挽救? 谢湘江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枭。这厮,少了一条胳膊,面容也有伤痕,损毁的不轻啊,人家是根茎尚好,可这厮明显是报仇来的,不是想挽救来的啊! 这老仆痴心妄想也就罢了,不会是王世崇也自作多情这么想吧? 果然,听得苏枭道:“既然对于洛阳王家来说,这些花尚可挽救,那在下就吃点亏,两倍价钱卖给你们。” 两倍价钱!敢情这厮推搡别人一把,强买强卖不说,还讹去人家二十万两的银子! 不过,这厮自说自话在这里异想天开,也得人家认才可以啊!她不信人家的堂堂四大家的王家,会这样任人欺负! 倒是皇宫里的宏宇帝,看着送进宫来的有容乃大,一时无言。 这丫头时间要不要把控得这么好啊?中午刚刚赐了匾,下午就送来了花王之王,自然这个可以算作是他应得的孝敬,可是,可是偏偏是每种花都拍出这么奇高价格的时刻。 那株并蒂双娇,拍出整整八万两!偏偏,今天参与竞价的,除了破啼眼,每一个品种这丫头之前都通过雍容王送进宫里了!等于是宫里收了人家十多万两的礼物,吃了人家空前的美食,又让人家停了生意来做百碗面,结果还设计坑害人家,让人家以死相搏! 就算是宏宇帝老谋深算厚颜无耻,可是这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如此赤果果的恩将仇报,他这老脸也是被羞得通红啊! 如今,人家又把花王之王给送来了! 这个,花王之王,那么大的朵,真要是竞拍,也便宜不了吧? 如果真是竞拍了,有个价心里还有个底,但是这个没竞拍,直接送来,成了个无价的,无价之宝,受着心里更是难受。 但是谢湘江的理由都是现成的,花王之王,既然是王,自然只能有一个。花王配人主,更是天经地义相映成辉。 她还给这个花王之王,取了个名字叫有容乃大。 这更是赤果果地威胁和打脸了!有容乃大,有容乃大!他要是不容她,就是没有容量气度,就是不堪为人主! 一时之间,早早算计好的旨意,让宏宇帝觉得有些烫手了。 之前他忽略了送进宫里来的牡丹花的价值,只觉得是个小礼物,有了新的品种,哪家不是先进献宫里孝敬,再新奇,不过就是几株牡丹花,值什么?能进献皇宫,更是无上的荣耀和价值。 可是那十多万两银子,狠狠地打了宫里的脸。人家就算是不进献宫里,也是妥妥地能赚这么些钱!所以她送进宫里的不是花,是白花花的银子!巨资!小半年的军费! 哪个不要命地敢出这么多银子! 可是如果他有容乃大了,准许这谢氏这么张狂疯狂地挣钱,那天底下的秩序何在!礼法何在! 宏宇帝一时冷硬,霸气侧露。该奖赏得奖赏,该正名还是得正名! 谢湘江的归属,必须得有符合律法礼法上的去处,必须得有! 这般想着,宏宇帝看着那株得天独厚雍容华贵的有容乃大,挥手让小太监去传旨。 黄昏时分,天边是艳丽的夕阳。 牡丹苑的花草一时清净,只有花匠在有条不紊悠然从容地继续打理着。谢湘江换了素淡的家常青衣,边聊边指导。 圣旨下来的时候,谢湘江正仰着头,柔声细气地和年老的花匠,说着造型的摆放。 她的面容已经洗净铅华,清透柔美,正如花枝一般青葱稚嫩。 她的眼里盛满了光,盈盈清澈。听到圣旨到来的消息,她侧首望过去,乃至带着丝小小的雀跃惊喜。 正常人的反应,此时的圣旨,一定是嘉奖的。 可是等谢湘江走近,见到传旨的小太监身侧,站着永安侯林炜和宋熙然的时候,一下子顿住了。 谢湘江电闪一般,想起了那日求助宋熙然,宋熙然虽然允诺,却还是在宫里出现了情况。 她突然间想起了两个字,弃子。 想至此谢湘江的心下一沉,却也只能上前,恭敬跪地,上前接旨。 第40章 不死不休 “谢氏香姬,以惊世妙手,拔牡丹之头筹;以骇俗口味,扬美食于天下。于民有益,朕心甚慰。谢氏三年前入永安侯府,恩爱非常,一时争执遣送出府,并未办理出妾文书,而今问其夫主,仍心有怜惜,情缘未断,特准许谢氏香姬再入永安侯府,钦此!” 小太监宣旨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众人却是惊骇得面面相觑。 谢氏药庄的人都彻底懵了,他们姑娘,与永安侯府结下这等血海深仇,竟然还要回归永安侯府服侍? 这,这不是要姑娘的命吗? 忠叔忠婶一脸惊愕惶恐,可是皇权之下,却是不敢言语抗拒。 留下的一众花匠,也是面面相觑。谢姑娘要回归永安侯府,那他们这些人,也就再与谢姑娘的惊世之才无缘了! 这!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唯有小太监,面对谢湘江静静的垂眸不语,催了一句:“谢姑娘,接旨吧!” 永安侯林炜和宋熙然看似平静等待,实则心里紧张得要死。无他,皇帝让他们跟着传旨听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命令,必须,要,谢湘江活着,平安无事地回归永安侯府。否则,他这圣旨一下,那边谢湘江就撞柱子抹脖子,那沸反盈天的骂名,他这个皇帝也担不起。 所以此时的谢湘江看似平静,他们却是高悬内心。 林炜身侧握紧了拳,整个人都像是拉满了弓的箭一般,随时准备破弦冲出去。 第43章 可是在小太监的催促下,谢湘江依旧是保持着跪地垂眸接圣旨的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谢湘江难道是被一道圣旨惊骇得傻了? 想到这般清艳美好的女子,要重回永安侯府的泥淖,宋熙然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却无言以对。 她之刚烈,怕是会鱼死网破的吧? 上午宫里那一出,就看得出她绝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这边厢永安侯林炜已经一步步静静地接近谢湘江。 宋熙然知道他的意思。 接近谢湘江,凭永安侯的武力值,绝对可以杜绝谢湘江做出任何傻事。 甚至一个手刀劈过去,将谢湘江打晕,他代为接旨谢恩都可以。 毕竟她是他的妾,他是谢湘江的夫主,这是皇帝的意思,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说出什么不是。 从此永安侯是谢湘江的水,谢湘江是他水里的鱼。离了他,难以生存呼吸。 这就是律例礼法,当初永安侯没有出具出妾书,将谢湘江判给永安侯,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异议。 即便谢湘江的牡丹花会和百碗面再惊艳天下,任凭皇帝也有赏赐让她傍身,但是也只能保谢湘江短时间内不会被处死,如此而已。 几年之后,她因病香消玉殒,谁也没法子追究。 即便是能保谢湘江几年不死,但是在这几年里,谢湘江以妾之位,逼死主母侮辱夫主,在永安侯府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太多干涉。明着不处置她,暗地里折磨她,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办法。 何况她还得罪了德清长公主。整个京城的女人交际圈,她也休想赢得一位朋友。 似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永安侯这一条路。但也这是皇帝下这道圣旨的阴险之处,貌似他是给了谢湘江倚仗的,有百碗面的牌匾帝王的称许,让她看到了一点子希望,以为退一步尚可谋出路,可是实际上,当真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可是真的垂死之人,或者是对皇权有骨子里的敬畏和服从的人,还真的会把这一点希望当成是救命稻草,甚至还感激涕零。 可惜谢湘江,她对皇权没有那种条件反射式的顺从。 她轻轻地抬起了头,骇得正在接近她的永安侯猛地停住了脚。 谢湘江还竟然对永安侯微微一笑,随后她叩首谢恩。 小太监松了口气。 谢湘江站起身,再次温和地对永安侯施礼示意,永安侯与她不过五尺见方,却有一点手足无措。 他事实上还是想走过去,觉得站在谢湘江身边随时防范比较安全。 不想谢湘江却是对即将启步离开的小太监道:“小公公稍等片刻!” 小太监停步,看向谢湘江。 谢湘江道:“民女有一事未明,还请小公公上达天听。同时也请教侯爷、宋大人。” 这是还想干什么?这女人不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但是宋熙然还是道:“谢姑娘请讲。” 谢湘江的目光看向永安侯林炜,林炜长身玉立,渊渟岳峙的沉静暗含着一击必中的雷霆威压之势。 不过谢湘江连皇帝砸过来的茶杯都敢接,在林炜面前又怎么会话都不敢说。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还非常费解地歪了歪头,蹙着眉道:“侯爷能够给我看看,当年的纳妾书吗?” 林炜的心陡然一缩,要不是他风仪气度好,差点就是一个趔趄! 纳妾,书? 林炜突然觉得老天爷真他么是在玩他!没见过这么柳暗花明又一村,然后再山重水疑无路的! 这是什么事啊!她问他要纳妾书!可是当年,一顶小轿抬进门,她就是他的人了,真的没有纳妾书! 他突然荒诞得想笑! 他没有纳妾书! 可是,那么多年,整整三年,这个女人在他身下婉转求欢,他难道睡得不是自己的妾,而是别人的女人! 这么荒谬的事情,说出来谁信! 宋熙然听了却是心头一震,脚底下当真是趔趄了一步! 纳妾书! 看永安侯林炜见鬼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之间当真没有纳妾书! 也是,无论民间还是官宦,律法对于男子纳妾是有严格标准的。永安侯遇见谢香姬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他身边的女人一直不少,估计是没有妾室的名额了。可是谢香姬毕竟是恩人之女,总得给个妾位。 妾位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说给,多宠几回也就是了。谁会去计较这个事! 何况那几年,因为谢香姬野性未驯的天真烂漫,以及永安侯林炜霸道体罚的宠爱方式,还名扬京城被众人茶余饭后诸多喜闻乐道,林炜宠妾的身份名声,一早就固定流传开来了。 即便是皇帝,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纳妾书啊!可是,不知道有没有,却拿出妾书有没有来说事,这皇帝的脸,禁不住这么打啊! 宋熙然下意识很同情地看了林炜一眼。 皇帝被打脸,不能处罚谢湘江,这林炜是受罚逃不过了! 林炜似乎也是想清了这个问题,面色有些白。 小太监彻底瞠目结舌怔愣当场。 这个,这个,这个问题他承担不起,必须得禀告皇帝啊! 林炜上前一步,他与谢湘江只是一个伸手可及的距离。 他突然低沉地笑了,对谢湘江道:“香儿要纳妾书,是不承认这三年我们的夫妻情意?” 谢湘江柔声道:“民女卑贱之身,不敢与侯爷论夫妻。” “所以,没情意?” 谢湘江一双水盈盈明亮的大眼睛就看过去,神色娇柔,言语却犀利:“侯府家规,不守妇道罪在不赦,侯爷与我本无情意。” 永安侯林炜如鲠在喉。是,谢香姬蒙冤受辱奄奄一息兄长被打死,他对她毫无情意。如今他以情意缠缚威胁,是多荒诞可笑事。 况且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谈过了,再谈不过也是他识人不清旧情难忘,如此而已。 林炜却是一把将她带进怀里,揉着她的头,垂首在她耳边低低细语:“我的香儿,你是我的妾,这个举京城皆知,是赖不掉的。即便没有纳妾书,你也是我的人,没我允许,你依旧赖不走逃不掉。” 谢湘江也没有紧张挣扎,她甚至就势偎在林炜的胸口,还伸手环住了林炜的腰。 林炜顿时浑身紧绷,这个女人,温香暖玉在怀,可是此时此刻,绝对是有诡异! 宋熙然也骇目,这谢湘江,她当着小太监的面抱住了林炜,是想干什么! 却听得谢湘江道:“当初永安侯与民女两情相悦,干柴烈火不顾世俗礼节,而今恩断情绝,自当一别两宽一拍两散!情生而生,情灭而灭,若纯粹以律法礼节,民女当告永安侯当年以情相诱拐带良家女!如今以巧言蒙蔽皇上欺君之罪!” 好一个以情相诱拐带良家女!以巧言蒙蔽皇上欺君之罪! 宋熙然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明亮,只是,这谢湘江,为何还要抱住林炜。 果然,谢湘江惊世骇俗的事马上就做出来了,她突然拔下头上的金钗,抵住林炜的后腰:“如果我今生赖不掉这个永安侯府,那我就一定要追究当年的誓言与情意,侯爷说,如有负我,天打雷劈!如今天不打雷不劈,我谢氏香姬,就自己来讨伐负心贼了!” 那把金钗,就毫不犹豫地插进了永安侯林炜的后腰! 宋熙然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金钗,本来就是为了提防万一,这女人为自己打造的锋利镀金的凶器!还是他帮忙打的! 永安侯闷哼一声,松了臂弯。 谢湘江却是紧紧地贴着他,搂着他,将金钗狠狠地抵进去,亲密无间地直插到底! 谢湘江的脸上现出了痛快淋漓的冷笑:“我们当年无媒苟合,现在跟我讲什么规矩礼法!这金钗有毒,侯爷趁着有力气不妨就掐死民女,我们这对因爱成仇的狗男女,本该自相残杀共赴黄泉!” 小太监吓得腿都软了!这个,这个,传个旨,就弄死了一个侯爷,这个真的是太惊险了! 宋熙然也知晓其中利害,连忙厉声道:“谢姑娘!你别乱来!陛下不知道你们没有纳妾书,如今呈报陛下,说不定峰回路转!” 一边说着,一边给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打足精神鼓足勇气,一溜烟回宫报信去了! 谢湘江却是跟永安侯林炜低语:“我谢氏香姬,从此与永安侯府不死不休!如若承蒙陛下不弃,得以回归永安侯府,那我谢氏香姬一息尚存,就以蚍蜉之身,蝼蚁之力,谋害永安侯府,鸡犬不留!” 这细细密密的声音,谢湘江说的没有咬牙切齿,永安侯林炜却是听得咬牙切齿。 这女人的杀机杀心,是真的,做不得伪。 这是得恨得多刻骨铭心,才宁愿粉身碎骨报仇雪恨。 他伤她,竟已至此吗? 宾客满堂,传出她有违妇道,他没有抛下宾客为她主持公道,就这么不可原谅? 第44章 她死了兄长,他的原配嫡妻也被逼丧命,她兄长的一条命,就这么重要? 为什么,她一定要抗旨不遵,不死不休?临死,还拉上他成为垫背的? 永安侯林炜,痛得冷汗直下,痛得有点茫然。 第41章 变故 “什么!”宏宇帝听了禀报惊站而起,“他们没有纳妾书!” 宏宇帝有瞬间茫然。没有纳妾书,这个怎么办?没有纳妾书就没有出妾书啊,他出妾书的借口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个谢香姬,当真牙尖嘴利!敢不当着他的面,跟他顶圣旨! 宏宇帝一时气得切齿,却是没找到极好的理由。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道:“还有,陛下,谢香姬她,她用金簪伤了永安侯,说,说他们这对无媒苟合的狗男女,自相残杀共赴黄泉!” 宏宇帝被气得一屁股又坐在了龙椅上! 他忍不住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眉心。 这女人用词好狠,无媒苟合的狗男女。 要不要这么放荡精准啊,好歹那里面也有她自己好吧? 而且,永安侯林炜,千军万马闯过来的,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小的女子用金簪伤了? 小太监见皇帝陛下不信相问,就如实说了。 宏宇帝禁不住有点哆嗦!这女人得多狠啊,乖乖地伏在男人的怀里,在人家后腰就动刀子! 宏宇帝觉得自己心肝脾胃肺大肠小肠肾都在颤。 原本以为,把谢湘江判给永安侯府,是这丫头吃亏,现在看来,应该是永安侯吃亏才是啊! 不共戴天的仇敌,硬给放在一起,他的决策真的对吗? 跟一个连纳妾书都没有的人索要出妾书,这真的公平吗? 为了所谓的礼法的公平,让谢湘江与永安侯自相残杀共赴黄泉,真的不会被骂是昏君吗? 宏宇帝揉了揉眉心,再揉了揉眉心! 没想到那个女人,在这样的境地都能翻盘!大家一开始都怕她自己寻死,谁知道她是上来就要永安侯死啊! 不按牌理出牌,怎么一回两回的,都让她成功了啊! 这个,这个,让他这个做皇帝的,脸往哪儿放啊! 宏宇帝猛地一拂袖子,桌上整整一套的茶具,就那样稀里哗啦地碎裂在地! 谢湘江仰起头看着林炜。 林炜的手,就在她的脖子上。 是,那修长美丽的颈项如旧如斯。她清亮的眉眼,如旧如斯。 可是整个人都变了啊,变得陌生如同狐鬼。 林炜的喘息间都是剧痛,他的身体有些发软,应该是快要毒发了。 可是有些话,他当真是得好好问问她。 林炜于是低着头,看着她的眉眼,他微垂着头,下巴就碰在谢湘江的额上。 “香儿,”林炜的声线温柔低沉,“就当真是这样恨我吗?你知道圣旨一下,不管别人如何想,我原本打算,是好好待你的。” 谢湘江看着汗珠从他深邃的轮廓缓缓滚落,回答道:“侯爷,我们两个不一样。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夫人,我却是在乎我的兄长。我无法与自己的杀兄仇人,心无芥蒂在一起。” 她的兄长。早知如此,他该对那个略显平庸的男人好一点的。 或许早知如此,他不会允许在母亲寿宴上,有那样的事发生。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吗?如果不是她绝地反击,迸发出来令人难以逼视的光彩与魄力,他原本就是不屑一顾的!既不会为她讨公道,也不会觉得难舍难离。 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无情,且被她识破了而已! 早知她不愿就范的,可是当面见她宁愿死也不跟自己,还是觉得锥心的痛! 林炜掐着她的脖子,抵着她的额,突然便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伟岸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真像是发生了十分可笑的事! 淡月初升时,雍容王带着侍卫和御医匆匆忙忙地赶来,入眼看到的就是这幅诡异的画面。 雍容王没敢高声打扰,而是看向宋熙然询问情况。 宋熙然一摊手,朝他们俩努嘴道:“因爱生仇,抱在一起自相残杀。” 雍容王棘手地看了看那两个人,带来的侍卫与御医,都一副训练有素静静无声地等他命令。 雍容王上前几步,出声道:“谢氏!父皇旨意!” 林炜与谢湘江同时止声,顿住。 雍容王道:“父皇旨意,谢氏香姬与永安侯不曾履行纳妾文书,如今去留随意,准其自立女户!但谢氏香姬出手伤人,着实可恶,交由京兆府尹,按律审理!” 话音一落,万籁俱寂。 林炜只觉得手中人全身一松,朝他做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就松手瘫软在地。 而他已经毒发,跟着就瘫倒在地。侍卫御医冲向林炜,忠叔忠婶冲向谢湘江。 唯有宋熙然站立当场。有夜风温柔抚过,他只觉得是做了一个梦,内心暗生敬畏。这样的境地下,这女人都可以解锁翻盘,将来还有什么事,能够难得住她! 谢湘江的消息传到德清长公主府,德清长公主和宏宇帝一样,气得摔了一桌子茶具。 “你说什么!允她去留随意自立女户!治她故意伤人之罪!这,这,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德清长公主气得手臂直抖,重重地咆哮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仆妇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公主殿下竟然说皇帝陛下没有王法。 德清长公主道:“她抗旨不遵,就该杀了!灭她九族!她敢伤害夫主,就该杀了,以正视听!” 德清长公主激动地大声喊:“凭什么她可以去留随意自立女户!没有纳妾书她也是永安侯的妾,也得守妾的规矩!” 众人屏住呼吸任凭德清长公主发泄,没有人敢上前劝解。良久德清长公主的怒火才平息下来,有小丫头连忙轻手轻脚飞快地收拾。 德清长公主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心腹嬷嬷,德清长公主道:“她要以故意伤人罪治罪,你让她,死在牢里。” 心腹嬷嬷神情郑重,询问道:“公主,若陛下知悉……” 德清长公主切齿道:“他难道要为了一个贱妾,治罪自己的亲姐吗!” 心腹嬷嬷垂头称是。 德清长公主面露阴狠:“别让她死得太舒服!” 林炜被就地抢救,谢湘江因心力交瘁,陷入昏迷。 宋熙然却是心急火燎地进宫面见皇上。 说是按故意伤人治罪,按律处置,可是这按律处置也有很多猫腻,到底是怎么处置,他必须要问清圣意啊! 宏宇帝见宋熙然的时候,气得连饭也没有吃。 事实上是生气是真,但是主要是中午那百碗面太过好吃,以至于看着晚餐没胃口也是真。 尤其是那碗香辣面,怎么就那么对自己胃口。 可那个女人,让自己出圣旨被打脸,真是气恨。 所以宋熙然跪地请安的时候,宏宇帝有点爱答不理。这宋熙然怎么就这么烦,所有跟谢湘江有关的事情,他都不想理好不好! 宋熙然却是忐忑不安地请教皇帝:“陛下,故意伤人致重伤者,按律当杖三十,入狱三年。” 宏宇帝“哼”了一声,没理他。按律处置就是按律处置,就是明面上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按我大周律,杖刑、入狱都可用银两赎罪。” 宏宇帝猛地瞪眼,银两赎罪!那女人刚刚挣了一大笔钱!一大笔! 宋熙然被宏宇帝的反应惊了一下,仔细地察言观色。 皇帝陛下这幅表情,是同意以银两赎罪啊还是不同意啊? 然后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想起来谢湘江的钱是归京兆府的,她只能拿十分之一。于是皇帝开始好奇了,这谢湘江折腾这半天,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别说帝王不差钱,他也喜欢钱,也是有好奇心的好吧!要不是为了面子,他也想把谢湘江进献的牡丹全部都卖了好吧! 十多万两银子,他这帝王也动心啊! 看着那些花,他都忍不住想,这叶子多少钱一片,这花瓣多少钱一片,这闻一口花香,都是满满的银子啊! 皇帝陛下好奇,就忍不住问了:“宋爱卿,这牡丹花会,收入几何啊?” 这,宋熙然被问懵了! 一连串的事情,他还没得及与账房交接,具体数目他也不知道啊! 看他结舌,皇帝不高兴了,不会是这厮还不知道吧? 宋熙然汗然道:“回禀陛下,具体账目还没来得及交接。这三日入门费和百碗面,共计收入不过三千两,抛开成本,加上前期筹建牡丹花会花费的一万八千两,入不敷出。但是牡丹花拍卖,共收入三十万两千一百两,震惊天下。” 皇帝默不作声,也就是说,把零头都去了,这女人也有三万两的收入! 三万两,买杖刑与入狱,绰绰有余了还能剩下一大半! 第45章 等于是谢湘江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折腾得皇室人仰马翻,折腾得侯府差点死人,她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这几天忙活的收入少了一小半! 这样想着有点不甘心。 但是说了按律处置,他不允许人家用钱买罪,不是自己又啪啪打脸吗? 皇帝沉吟了半天,突然道:“先行拘押,待永安侯伤情稳定了,再按律处置!” 也是,永安侯如今伤情未定,处置不甚合理。万一要是永安侯真死了,那就不是故意伤人,而是故意杀人了!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皇帝果然英明,是当谨慎。 皇帝打发走了宋熙然了,觉得让谢湘江经历场牢狱之灾,又让她破财,这才心里舒服了。 德清长公主闻听皇帝的处置,会心一笑,对心腹嬷嬷道:“永安侯的伤情,没有十天半个月稳定不下来,如此天赐良机,你做得干净利落些。” 心腹嬷嬷应声称是。 德清长公主道:“你安排宫里出来的刑责嬷嬷,记着,我要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心腹嬷嬷垂首退下,德清长公主的眸光闪过狠厉,谢香姬,本宫这次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42章 暗流 宋熙然回到京兆府,让手下将谢湘江送入女牢单间,并叮嘱好生待她。 共事一场,情分总是有的。 何况以后还要继续共事合作的。 那永安侯肯定死不了,这女人做事他还是清楚的,绝对不会在有一息尚存的情况下,让自己走投无路的。 她不过是用此举来告诉所有人,不要再想着把她收进永安侯府。不是她死,就是永安侯亡,而且是永安侯先亡! 亏他还以为这女人会以死抗旨! 她绝对不会自掘坟墓啊! 宋熙然平静了一下内心,迈着疲惫的步子回了家。 云氏已然炖好了山药鸡汤等他。见他进屋脸色不好,连忙亲手服侍他擦脸净手,柔声问道:“这事情一波三折的,这是告一段落了么?” 宋熙然坐下先闷了一口鸡汤,暖烘烘的鸡汤进了肚子,才觉得找回了点精神和气力。 他没骨头似的瘫软在椅子上,仰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云氏为她轻轻地按摩太阳穴与额头。 宋熙然道:“可算是如今才知道,我这是给自己揽了个多么厉害的合作者啊!” 云氏没有搭话,而是道:“谢姑娘现在怎样?” “还没醒,我吩咐人优待她一点了。” 云氏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要说原来,她逼死永安侯夫人,当众侮辱永安侯,我还觉得是她死了兄长后的激愤,而今,我倒是真有点钦佩她了。” 钦佩? 宋熙然猛然惊醒,这个词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自己的夫人也是反骨已成? 竟然钦佩谢氏? 云氏道:“这世道大多是男人无义,却是要女人不能无情。其实相公你想,谢氏身负如此惊世的心性与才干,委身永安侯三年,传出的不过是狎弄荒艳的名声。被主母用香不能受孕,明知如此,可身为妾氏,不争不怒,委实再没有她这般安分守己的了。她已然如此一退再退,世人还是觉得她桀骜不驯,不安名分。相公啊,总不能把人逼死还不容人吭个气吧?何况那谢氏原本不凡,被逼到这份上,泥人也有三分土气啊!” 宋熙然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是,毕竟谢湘江太过惊世骇俗了。过犹不及,这道理用在她身上绝对适用啊! 于是宋熙然也平允着心说话:“你说这谢氏,她有如此的心性与才干,按说当日被抓奸的时候,她有无数次的机会避免悲剧。可是你看看,她眼睁睁任凭她师兄被人打死,她自己只知道傻乎乎撞柱自尽以证清白。你说这不都是她自找的吗?你觉得是侯夫人过分,就没有想想,这谢香姬她,她之后的大风大浪都能过,那次小风小浪,就侯夫人那点子伎俩,能难得住她?她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云氏沉默半晌,终是一叹。宋熙然狐疑道:“夫人因何叹气?” 云氏道:“相公不知道,女人对男人伤心,彻底失望后,自己才会变强啊。” 一瞬间宋熙然有点懵懂,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氏道:“谢氏当日,对永安侯心存幻想,认为永安侯会主持公道,但是等来的是家法不容的回复,才会心如死灰,看她这几次对永安侯的狠厉,就知道她心里是恨毒了的。” 对此宋熙然心有戚戚,这谢姑娘确实是恨毒了永安侯。 可是,宋熙然还是狐疑:“即便如此,可是有能力救,却让自己的兄长活活被人打死,还是不应该啊!” 云氏道:“是不应该啊!所以谢氏如今所有打不开的死结,都是她师兄的死!她宁可鱼死网破,抗旨不遵,都是因为她心里横亘着她师兄的死啊!明明可以避免,可是因为自己失误软弱,害师兄惨死。她饶不过仇敌,更饶不过自己啊!” 宋熙然沉默。是,谢湘江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永安侯两口子先不说,她宁死也得罪公主、冒犯皇权,都是因为她不肯认错服软,她之所以死不认错以命相搏,是因为她必须为师兄报仇。 于是宋熙然也只有喟叹,他拿起碗,将鸡汤一饮而尽,开始用勺子吃炖的烂软的山药。 云氏在一旁,目光不由看向窗外庭院的牡丹花。以两万两不到的成本,赚回三十万两,这番本事,当真是令人惊奇且敬佩。她云氏,就喜欢有本事的人。 见宋熙然三两口吃完。云氏突然提醒他:“相公,你要照顾好谢姑娘,万不能在你的京兆府,出什么事情。” 宋熙然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悚然一惊。 云氏道:“想要她死的人不少。但是陛下未必想失去这个钱袋子,真出了事,自然唯你是问。” 宋熙然猛然起身就往外走,于是云氏连忙道:“相公!你干什么去!” 宋熙然道:“我得叮嘱好所有牢头看守,半点意外也不准给我出!” 在淡淡的月色中,苏枭倚着栏杆,任晚风带着露水的湿润,吹拂头面。 药伯躬身回禀:“少爷,沈家主傍晚求见,按您的意思,老奴出面拒绝了。” 苏枭淡淡“嗯”了一声:“三皇子那边呢?” 药伯道:“三皇子与永安侯皆按兵不动,但是德清长公主那边,有异动。” 苏枭拧眉:“有异动?” “德清长公主的心腹嬷嬷,开始对京兆府的牢狱下手。是人就有弱点,重金之下,不出三天,看守的狱卒就会被攻陷。” 苏枭就笑出声来。 药伯觉得自家主子奇怪。苏枭道:“德清长公主她真是,莫名其妙!” 药伯倒是理解:“她一向以女人的头领,当家主母的主心骨自居,兔死狐悲,她自然同仇敌忾!” 苏枭懒得谈论德清,随即敛笑对药伯道:“你想办法,我要见谢香姬一面。” 药伯应下,犹豫了半晌问道:“少爷,王家那边?” 苏枭漫不经心地道:“从明天开始,每天找恶霸乞丐地痞流氓,去王家那里闹,不肯赔钱就绝不罢休!” 听说王老爷子的身体不太好,但是药伯这话在嘴边上过了三遍,还是咽了下去。 今天少爷可是亲自将王老爷推翻在地,毫无情意! 于是最近京师里,除了谢湘江怒刺永安侯的新闻,就是牡丹世家洛阳王家仗势欺人损毁极品牡丹的事件了。 这事件的声名来自于市井混闹。 三四十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轮番去闹。 乞丐们:行行好啊!王家家大业大,二十多万两的极品牡丹花都砸了,给咱们砸几个馒头积德行善吧! 王家下手驱赶,就成了为富不仁刻薄寡恩。 恶霸们:给我砸!这王家特不要脸,自己买不起,人家买了,他们心生嫉恨竟然去打人,还砸了人家的花!这样的欺行霸市,老子看不惯! 于是王家被砸的成了垃圾场,主子仆人全都不敢出门!忠心护主的顶着烂菜叶子臭鸡蛋闯出去,到了市上买了东西,却是被恶霸们一拥而上给祸害了,顶着满头上狼狈回府,两手空空。 地痞们:你们洛阳王家行啊,砸人家的牡丹花出气!知道多少钱吗?兄弟们!所谓血债血偿,牡丹花债就得牡丹花偿,他们王家府里的牡丹花,看一株给我砸一株! 于是王家断绝了生意,一众牡丹花商只敢远远观望,一被发现立刻抱头鼠窜! 这样王家也撑不住啊,报到了京兆府,京兆府派了衙役前来维持。那群人倒也识相,见官就走。 可是还有一群游手好闲的流氓呢! 流氓们:兄弟们!知人知面不知心,实在想不到洛阳王家是这样下作,买不起就砸,赖着账就不还,当咱们天子脚下是他们洛阳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给我骂,让他们的名声彻底臭大街,从此我们京城不做他们王家的生意! 第46章 于是大街小巷茶楼餐馆,说的都是洛阳王家竞价不起,恼羞成怒,仗势欺人砸了人家的花,拒不认错赔偿。人品低下至此,绝对不能纵容! 一时之间,王家在京城那是有口皆诛,风声鹤唳。 那其余的三大家主,结伴来见王世崇。 王世崇几日未见,面色灰颓,人本来就消瘦,现在更是瘦骨嶙峋几乎成了骨头架子。 他犯了旧疾,很厉害地咳嗽。 周森与王世崇年龄最是接近,一看之间,惊讶地道:“这,这请大夫了吗?” 老仆回禀道:“昨夜请了和春堂顾老先生,开了药,早上吃过了。” 王世崇见众人落座,长吁短叹道:“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了。” 周森道:“老兄这说的是什么话,谁家没点子糟心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盛和唐智荫年纪偏小,没敢搭话。 周森缓声劝解道:“当年,老兄你的处置也是急躁了一点,如今算来整整十年了,筠贤侄气质大变,一看就是经历了艰难困苦,心中存着怨气,也是必然的。只是,如今既父子相见,总不能就这样僵持着,要不要在下舍个老脸,做个中人说和一下。” 王世崇却只是叹了口气,开始剧烈地咳嗽。 好不容易咳声住了,周森道:“当年,筠贤侄与沈家主是至交好友,从这次拍卖会来看,他还是看重当年情意的,沈家主与老身一起去,好歹也能传个话吧?” 沈盛道:“周伯伯、王伯伯,小侄花会当晚去面见竹君兄,他,没见。” 唐智荫突然插嘴道:“竹君如今更名改姓,大概是避谈前尘往事的,我们上门与其再谈父子亲情,不若,就事论事,说说面前事如何肯了。” 王世崇喘息着摆摆手,虚弱地道:“不用烦劳各位了……他,他不会肯了了……我们父子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 第43章 汹涌 苏枭要见谢湘江,直接走的是宋熙然的路子,明目张胆地探监。 对于那一掷千金的豪爽买家,宋熙然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而且苏枭也坦率,面见谢湘江的理由,竟然是谈生意。 宋熙然就有点感慨。按说在牡丹花会上,打谢湘江主意的人不知几何,但真正迫不及待把生意做到监狱里去的,当真只有苏枭这一个。 探探监先买个好感什么的,按说这是生意人会做的事情,可是谢湘江毕竟不同凡俗,她直接关联权贵皇权,如此囹圄之中,还是得观看为上。 于是宋熙然对找上门来的苏枭就多了很多的好感。 苏枭去探望谢湘江,那天他穿着普通的青衣,面容也干净温煦。 他一见谢湘江就笑了,谢湘江却意外地瞪大眼:“苏先生是你!” 苏枭浅笑盈盈:“是啊,这次轮不到你做主,将我拒之门外了。” 他边说,边打开带去的食盒,将精致的小点心和补身的参汤,一样样地往外摆。 谢湘江还不算狼狈,面容清爽,除了不能洗浴,擦身净面宋熙然都是叮嘱手下做到的。此时见了好吃的,也毫不客气,伸手拈了一块红豆酥,用另一只手接着点心渣,就开始大吃。 苏枭却是喜欢看她毫不拘束的样子,还很是体贴地为她舀了碗汤。 “你慢点,别噎着了。” 谢湘江于是端过汤来喝,还很是不客气地评价了一番:“这些点心风味极美,只是都是甜口,回头我给你做几个咸口的尝尝。” 苏枭英俊深邃的面孔上笑意流转:“好,既是许了,你可不能忘了。” 谢湘江顺带也表示了一下对他的关心:“你讹王家主的银子讹得怎么样了?” 苏枭正在拿勺给她添汤,一听这话就笑出声了,他忍笑道:“你放心,准成。” 谢湘江奇怪道:“那四大家主,不像是软柿子随便你捏啊?我错过了什么精彩的情节?” 苏枭朝外面斜了一眼:“外面正在闹着,不出十天,我就让他乖乖出银子。” 谢湘江道:“不会吧?” 苏枭盯着她,唇角含笑:“打赌?” 谢湘江很老实地摇头道:“不来。你这人有些神鬼莫测的,再说我为什么要赌王家主赢啊,我和他又没什么交情。” 苏枭立马赞了一句:“我就喜欢谢姑娘你这直爽聪明。” “人都进了牢房了,还聪明。” “就是人都进了牢房了,才聪明。” 谢湘江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直瞧着苏枭:“苏先生这话怎么说?” 苏枭道:“难道谢姑娘就没预料到,牡丹花会之后,即便没有永安侯府这一出,也会有数不清的婚事要来缠着你吗?” 谢湘江被他说笑了,还是非常老实地道:“想到啊,可是没想到差点归了永安侯。” 苏枭道:“抗旨谢绝了永安侯,不用后来那一刀啊,谢姑娘来这一刀,难道不是为了把日后的狂蜂浪蝶都吓跑吗?” 谢湘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苏先生你连这个也知道!” 苏枭话入正题:“苏某这次来,是来与谢姑娘做趟生意的。” 谢湘江狐疑道:“咱们有什么生意啊,牡丹花你都买走了。” 苏枭道:“我查到德清长公主想要对你动手,宫里专司刑求的嬷嬷,具有令人发指的阴私手段。” 谢湘江有片刻怔愣,转而又马上了然。对于有些人说,没有被她算计成功,就是大大地得罪她了。 苏枭看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地问:“你就不害怕担心吗?” 谢湘江道:“有一点。” 苏枭道:“我去把那个嬷嬷买通了,你回头把那盆幽兰露卖给我,可好?” 谢湘江了然,他是冲着那盆幽兰露来的。那盆幽兰露出足了风头,但其实并不能繁殖,她是留下来没有卖的。 但苏枭来牢里与她谈这件事,充分说明了这厮其实是个君子。目前虽然她被关押在京兆府,有宋熙然,定然安抚了一些谢氏药庄的众人,但是若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苏枭提着重金去谢氏药庄,拿出德清长公主吓唬众人,只要说出钱的重要,就可以买走幽兰露。 谢湘江于是道:“苏先生只需把这个消息卖给我就好,我这就写条子,你让人去谢氏药庄,搬取幽兰露。” 这有一点出苏枭的预料,他道:“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谢湘江很肯定地道:“不用。你告知我这消息就已经很重要了,你不用陷进我这个泥淖。” 苏枭默然多看了她一眼,心里涌现出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第一次有女孩子,对他说,多谢你告知,我一个人能行,你别陷进来。 这么多年,他一惯金戈铁马冲锋在前,风风雨雨经得多了,利益谋算家常便饭,虽然有过战友,有过忠仆,但是被一个这么清纯稚嫩的女孩子拦在危险之外,这经历有点少。 她确实还很清纯稚嫩,还很漂亮。虽然她的传奇往事并不少。 可是她一个在牢里的女孩子,面对专司刑求的宫里老嬷嬷,真的有什么好办法吗? 苏枭道:“你再想想,如果有要我帮助的,让宋大人传个话。” 谢湘江正式谢过。但是苏枭则充满了好奇,他突然心痒痒,这女孩子要怎么办啊,他好想知道的,好不好。 苏枭并没有多话,彬彬有礼恰到好处地出了来,马上命令手下,密切关注德清大长公主府。 又是一夕明月夜。 暮春的花,都开始谢了。 洛阳王家京城的府邸里,王世崇的院落中庭边上,有一棵上百年的梨花树,今年的花开得又格外繁盛,所以此时纷纷的落花如雪花一般细细密密。 经过几天的调养,王世崇的咳疾缓解了很多,外面王家的名声臭了大街,越闹越烈,但是没人敢告诉他。 王世崇那夜被老仆搀扶着,散步至庭中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旁的庭椅上。 看着明月在空,落花如雪,而迎面暮春的夜风又是如此温柔而沉醉。王世崇的眼中突然生起了泪意。 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很多很美好的往事。。 他其实不过五十来岁的年纪,但是两鬓早已斑白,瘦削多病寄情于牡丹花,别人说他身为家主痴迷闲云野鹤事,其实也不过是,厌倦了繁华而已。 这么多年,他每日就是清茶、简食、牡丹花。 生意事虽然有所干涉,但其实真不多。 因为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但是都三缄其口。 而今夜,当那个孩子,已经改名换姓出落得英武高华一身悍气,风度姿仪,远非自己当年能比。心性本事,也远非自己当年能比。 他这陡然现世,带着不俗的家私,二十万两就那么轻易挥掷。而自己当年,将那个孩子断臂刺面逐出家门,无情得令人齿冷心寒的吧? 王世崇仰天长叹,问老仆:“那些牡丹花,长势怎么样?” 老仆道:“原本也就是只折断了枝叶,根茎完好,如今有专人照料,长得好着呢,有些骨朵还能开花。” 第47章 王世崇默然半晌:“你回头吩咐钱庄掌柜,分三批,支取银两,给,”王世崇在称呼这里顿了一下,“给苏公子。” 苏公子这三个字一出,老仆惊颤落泪,失声道:“老爷!您这是要再一次,弃了大少爷吗?” 王世崇摇头苦笑:“不,不是再一次,他从来没给我机会,可以再弃他一次。” 老仆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家业,”王世崇闭上眼道,“原本也是他该得的。” 老仆潸然落泪,哽咽不言。王世崇道:“你查明白了吗,他这些年,那些钱从哪儿来的?” 老仆道:“老爷,咱们的人找不到路子去问。没人知道大少爷的底细,之前也从来没人见到过,就是牡丹花会前随着各路客商齐聚到京城,住进了悦来客栈天字号第一间。” 王世崇凄然道:“而今他羽翼已成,我们王家,危矣!但愿这些银两,能让他手下少许留情。” 忠叔忠婶两个人相携去牢里看望谢湘江。 出了谢氏药庄五里,正是京郊进城的路上,人烟较少。赶车的马车夫突然停住了,忠叔打开车门查看究竟,被人一个手刀砍晕在车上。 随后忠婶一声惊呼消失在喉咙里,也被人用手刀砍倒,软绵绵地倒在车里。 车夫道:“花嬷嬷,你赶快易容。” 头发花白的花嬷嬷:“老于,你也是。” 谢湘江静静地坐在地板床上。虽然是单间,但是也是牢房,铁床铁门与别处并没有多少不一样。 所以看到“忠叔”“忠婶”过来,谢湘江起身迎了过去。 而看守的牢头,则如往常一样,打开门让“忠叔忠婶”进去,叮嘱一句“时间别太长了”,就退了出去,反锁上门。 如今单人牢房,只有他们三个人。 谢湘江上前接过“忠婶”的食篮,语声欢快道:“这次带了什么?”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将食篮往“忠叔”身上狠狠地砸过去,“忠叔”下意识伸臂抵挡,谢湘江的迷药就异常精准地糊了“忠叔”一脸。 “忠叔”挣扎了两下,终是倒在地上。谢湘江拍拍手扬扬眉,对对面的“忠婶”道:“宫里专司刑求的嬷嬷?” 第44章 暴打 谢湘江说完,一个侧踹狠狠地将花嬷嬷踹飞在墙上。 其实苏枭完全不用好奇谢湘江的手段,她就是那么个对付人的手法,一如既往,简单粗暴。 花嬷嬷如果没有老于制服住谢湘江,她完全无计可施。而且她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谢湘江此时是十几岁的青春少女,韬光养晦、身体健康。 而且她多多少少是懂一点防身的功夫的,源于前世她身体柔弱越发娇宠学习的防身术。 而且谢湘江不按牌理出牌,她首先拿牢房里的凳子,打断了花嬷嬷的腿! 伴随着花嬷嬷一声惨叫,谢湘江开始给她脱衣服。 她一边脱花嬷嬷的衣服,一边挑剔地摇头嘲笑:“这身材呃,可真丑!” 别说花嬷嬷是古代人,就算是现代人,在人面前脱衣服也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啊,花嬷嬷发出一声声惊叫,拼命挣扎。 无奈谢湘江拿着把锋利的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衣服剪了个四分五裂,然后用碎衣服,把光溜溜的花嬷嬷绑了起来。 花嬷嬷面露惊恐,全身颤抖,开始哭求。 谢湘江于是非常认真地研究花嬷嬷带来的刑求工具。没有什么皮鞭棍棒之类的低级东西,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钢针和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她还找到了一瓶液体,她问也没问,直接捏着花嬷嬷的嘴强迫给她灌了下去。 花嬷嬷在大声的呼救、惨叫,然后谢湘江看到她带来一方大手帕,拿起来走过去,对花嬷嬷道:“你真的好吵,能不能安静点。” 谢湘江堵住了她的嘴。 不得不说,谢湘江找到了这条帕子的真正用途,它就是用来堵嘴的,只不过原来是打算堵谢湘江的嘴而已。 花嬷嬷终于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嬷嬷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死去活来,又活来死去,再死去活来。如斯往返,乐此不疲。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谢湘江就是把想要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反加诸在花嬷嬷的身上,还贪心地加了点利息。 她觉得公平正义,如此而已。 最后发现事情不对劲的,还是牢头。时间到了,她过来催。 然后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谢姑娘绑着两个白花花的人,还是一男一女? 宋熙然赶到现场,顿时觉得血脉喷张。 他强迫自己静了静,又静了静。 然后听得谢湘江坐在垫子上,轻描淡写地道:“宋大人,我抓到了两个刺客。一个老女人,一个老太监。” 宋熙然压着火:“你,你因何扒了他们的衣服!” 谢湘江一脸无辜:“省得他们跑了啊!” 宋熙然咬了咬牙,下了命令:“原封不动锁起来!本官去面见皇上!” “你说什么!” 宏宇帝惊得站起来,失声:“谢香姬在牢里,她自己抓了两刺客,一个老嬷嬷,一个老太监?” 宋熙然硬着头皮启齿:“都被打断了腿,扒光了衣服,收拾得不轻。” 宏宇帝瞬息之间,不知何故,他陡然便松了口气,听了宋熙然的话,他气怒交加之下,莫名地想笑。 打断了腿,脱光了衣服。 这个是什么诡异的场景?关键是,本来进了牢房打算去收拾谢香姬的两个人,竟然被人家暴打收拾了,还被打断了腿,扒光了衣服! 脱光了衣服!一个老宫女,一个老太监。 这个,他当真,是觉得好笑啊! 他是皇帝,觉得好笑,便也就笑了。可是他这突然发笑,却是吓了宋熙然一大跳。 皇帝陛下,不会是气疯了吧? 果然宏宇帝笑了半天,突然一甩手将桌上的一套茶具又给拂到地上了。 宋熙然微不可查地避开飞溅过来的瓷器渣,暗自觉得,皇帝陛下这几日,更换茶盏的速度有点快啊! 宏宇帝切齿道:“瞧他们那点子出息,在宫里面耀武扬威的,出去了全都成了弱鸡!一男一女,被人家脱了衣裳打,朕就丢不起这个脸啊!” 宋熙然骇然,难道,难道人是皇帝陛下派去的?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了,宏宇帝看过去,骂道:“你想什么呢!朕能派这么没用的东西!” 宋熙然松了一口气,马上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那那些人是谁派去的? 结果他这念头一动,皇帝马上问他:“审出来是谁干的?” 这个,宋熙然一脑门的汗,当时因为太过惊世骇俗辣眼睛,他看都没敢多看,就直接跑到宫里来了,没来得及问谢湘江,那两个是谁派进去的? 宏宇帝一见他这表情就来气:“你是京兆府尹,案子不审清楚你来见什么朕!” 宋熙然惶然叩首:“是!下臣马上,回去审案!” 其实案子真的没有什么好审的! 皇帝陛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这德清到底是怎么了?闲着没事干老和谢湘江这丫头作对干什么! 作对你倒是赢了啊,每次还都输得彻底! 不过话说回来,德清这次的计谋也算起来很不错啊,宋熙然在牢房那边把得严,他们易容成谢氏药庄的人混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谢湘江收拾了啊! 这怎么就偷鸡不成蚀把米呢?皇帝陛下其实是非常想审谢湘江,她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她谢氏药庄的人啊?她怎么就有迷药啊?难道是他们的易容术太过低级吗? 再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那么狠毒干什么,还扒光了人家衣裳,虽然一个是老女人一个是老太监,可是那也不好听啊,这谢香姬还要不要名声啊? 皇帝陛下头疼地按揉了一下眉心,又按揉了一下。然后宣旨,让德清长公主进宫! 德清长公主尚不知事情已经进行到了如此荒诞可笑的地步,她还在长公主府里焦急地等消息,突然收到进宫的懿旨,心就有点慌了。 但是她深吸几口气,强制镇定,收拾妥当进宫去了。 她被带进皇帝的御书房。 然后看见皇帝陛下似乎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杯茶。 她一看就有些心堵,摆弄什么不好,摆弄那种谢香姬进献的绿茶。 但是毕竟人家是皇帝,她再是姐姐,也不好出言阻止,她真的是,管不着啊。 她简单行了礼,皇帝陛下也声音淡淡:“皇姐来了,坐。” 德清长公主坐在一旁,姐弟俩有一段沉默无言。小太监上了茶,德清一看又是谢湘江的茶,就嫌弃地放在一旁,忍不住出声道:“陛下传召,不知所为何事?” 宏宇帝捧着茶叹息:“皇姐,你觉得谢氏药庄的牡丹花,怎么样?” 第48章 德清长公主一怔。 牡丹花,说实话,当真是挺好的。 而且据说拍卖出三十多万两。 那三十多万两也是入了京兆府朝廷的账的! 一时之间,德清长公主觉得有些尴尬。她如此讨厌谢湘江,但是却要说谢湘江的好话,真的是像吃了只苍蝇那般恶心。 还不等德清长公主说什么,有小太监禀报,京兆府尹宋大人来了。 宏宇帝宣见,德清长公主的眉心一跳,她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及至宋熙然见过皇帝和她这个长公主,她的心里就明白,一定是那两个人,出事了! 一时心中惊骇,脸上就带出来了一些。 宏宇帝瞟了她一眼,问宋熙然口供。 宋熙然默默呈了上去,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宏宇帝只瞟了一眼那口供,便将那口供扔了过去:“皇姐也看看吧!” 德清长公主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刷的白了,然后一边看,脸色一边更白。 末了,她的嘴哆哆嗦嗦,却是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竟然,那两个人,都没收拾了谢湘江! 竟然用这样一种惨败的方式!荒诞无耻的方式! 德清长公主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带着冰碴子,直冻得她牙关打颤呼吸不畅!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啊! 德清长公主猛地立起身,神情激动如狂:“不可能!陛下你这是诈我!你竟然用这种方式诈我!” 宏宇帝也觉得这个皇姐糊涂拎不清楚,当下冷声道:“来人,传证人!” “不!”德清长公主尖叫。 宏宇帝也是火了,又一次摔了茶盏,厉声喝道:“皇姐能不能消停点!你这一个劲儿地添什么乱!还嫌自己不够丢皇家的脸吗!” 这话如同两个大耳光,打得德清长公主丧心病狂:“我丢皇家的脸!我才维护的是皇家的脸!” 简直是胡搅蛮缠。宏宇帝他们姐弟两个吵架,觉得还是应该先把这个碍眼的宋熙然打发走再说。 宏宇帝朝宋熙然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先走吧!别忘了把那谢氏放回去,留在牢里也是惹祸的精!让她交够钱,呆在谢氏药庄以备传唤!” 宋熙然麻溜领命,逃离火灾现场一般地逃离御书房! 药伯将谢湘江牢里的作为禀告给苏枭的时候,苏枭刚练完剑冲了凉,随意披了件衣服,脸上尚有残余的水珠。 他拿布子擦了把脸,听完药伯的话不由笑了。 “这女人当真是……”苏枭一下子不知道作何评价,事先得了消息,简单粗暴地打一顿,凭她谢氏药庄浅薄的根基,做出这样的事已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冒天下大不韪了。 只是,虽然是出了口气,也把自己从牢里捞出来了,但是必然激起长公主更大的杀心和凶性。而那谢香姬也不可能给自己留下这个后患,她一定不会放过长公主出错的机会,她一定会奋力一搏! 偏偏那女人,留在外面谢氏药庄里的,没有一个顶用的、能为她谋划的。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然又要动用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搏命路数。 苏枭于是侧首吩咐药伯道:“你着人,传话跟谢香姬,说京城化身百姓的地痞无赖,少说有百八十人,她想用,随时待命!” 及至德清长公主一腔悲愤灰颓地回去,却见黑压压的人群围聚在长公主府的门口。 她奇怪,莫名惊慌:这是这么回事? 然后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德清长公主回来啦!” 第45章 干翻长公主 伴随着这一声喊,人群竟然分裂开来,让出了一条道。 有人在不停地大声通报:“告诉谢姑娘!德清长公主回来了!” 德清长公主的一张脸煞白如纸,与心腹嬷嬷不禁面面相觑。 很快,她就看见了谢湘江。那女人头戴白花一身缟素,举着一个鲜血写成的大大的“冤”字,在人群的簇拥下,面沉如水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一刹那间,德清长公主有了一种那女人带着千军万马前来的讨伐她的错觉。 她拼命地让自己排斥掉那种错觉。无论如何,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那女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带人来讨伐她! 可是谁知道,谢湘江不仅吃了熊心豹子胆,她连老虎狮子胆也吃了! 她一步步走过来,在德清长公主十步远的距离站定。 心腹嬷嬷色厉内荏地厉喝:“长公主车驾在前,罪女谢香姬还不跪下!” 谢湘江非常听话地,“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却是将那个大大的“冤”字举过头顶。 德清长公主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地位高贵,早练就了一颗威严冷厉的面孔,也练就了她杀伐果断的性子。此时她冷哼一声,不由分说厉声道:“谢氏香姬敢当街冒犯长公主车驾!来人!给本宫乱棍打走!” 她不敢乱棍打死,但打个半死总可以! 随行的侍卫一声相应,举棍上前。忠婶突然在人群中尖声惨叫:“不好啦!长公主杀人啦!” 人群顿时汹涌纷乱。德清长公主长身而起,厉声猛喝:“有刺客!给本宫拦截暴民!” 人群挟裹着谢湘江后退,与德清长公主威风凛凛站成三队的侍卫相向对峙。 一方手无寸铁,一方穿甲持刀! 谢湘江猛地上前,站在众人之前,将手中的“冤”字一扔,接过忠叔递过来的“百碗面”牌匾。 她将“百碗面”的牌匾举在面前,一步步地逼向持刀侍卫,持刀侍卫用刀横在前面,已有犹豫退意。 谢湘江清喝道:“御赐百碗面的金匾,你还敢持刀相向!” 一众侍卫突然弃刀跪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清长公主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谢湘江道:“你,你这妖女!” 是,她真觉得诡异邪门,那么万无一失的计划次次惨败收场,这女人不是妖孽是什么! 谢湘江昂然正气:“子不语怪力乱神!还请长公主慎言!” 德清长公主指着她怒道:“你拦截长公主仪仗,可知该当何罪!” 谢湘江不畏不惧,语调铿锵:“民女虽卑贱,命如蝼蚁,但是被长公主屡次谋害声名性命,在此斗胆请问长公主,第一,陛下已下旨,京兆府已收押,长公主却罔顾圣意,践踏国家律法,使宫女太监易容到牢里谋害民女,请问大周天下,是长公主一手遮天吗!第二,民女出身卑贱,为人所陷害抛弃,犹自以蝼蚁之身,殚精竭虑为我大周朝廷和百姓谋利益!长公主出身尊贵无匹,享受万民供奉,却高高在上践踏国法玩弄阴私,当真厚颜无耻问心无愧吗!第三,长公主恨民女如此,罔顾永安侯夫妇打杀良民的罪孽,一心为永安侯夫妇报仇雪耻,当真敢说自己毫无私心吗?” 此语既出,不知哪个好事者在人群中带着无赖的响亮笑意大声道:“敢问长公主殿下,您是恋慕永安侯还是恋慕永安侯夫人啊?” “那当然是永安侯夫人啊,没听说磨镜之癖吗!”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轰然如雷的哗笑声! 德清长公主气得猛地站立起来,面色煞白! 谢湘江却无视德清长公主的怒火与众人的哗笑,她抱着御赐金匾决绝转身,雄赳赳气昂昂走入人群之中! 那身形挺拔如斯,霸道若此! 那边厢德清长公主伸着手颤抖不止,指着人群怒喝道:“你们血口喷人,胆敢侮辱皇家公主!来人!来……” “呸!你身为长公主,全无女德,恋慕着永安侯夫人还霸占着驸马!” “可怜驸马四十无子都不能纳妾,当真是狠毒啊!” “就这样的女人,连奸夫□□都不如,还当什么皇家的公主,毫不知羞!” 伴随着百姓砸过来的鸡蛋和烂菜叶,哗笑的人群中传来流里流气的谩骂。德清长公主的喊打喊杀也陡然中止,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抱着长公主的心腹嬷嬷,看着被砸得一地狼藉的公主车驾,都觉得自己也要晕倒了,这,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 宏宇帝得到消息,惊骇得猛然站起,可是惊站半晌,他却是没有摔落桌上的茶盏,而是久久地发呆发怔。 抛开好事者那令人发指、血口喷人的污蔑,这谢湘江的三问,其实振聋发聩,无可辩驳。 对,他知道,自己的皇姐,没有干涉朝政一手遮天。可是她的那些事,不被拿出来则已,一拿出来说,确实是罔顾圣意,践踏国法。 他也知道,自己的皇姐,严肃较真刻板古板了一些,但是这么多年,她所谓的维护礼法,不过是些正妻小妾的后宅阴私事,当真是没有对天下万民做出过什么贡献。 他更明白,自己的皇姐,绝对与永安侯无染,与永安侯夫人陆氏虽然交好,但绝对清白。可是这个档口,风口浪尖,她不主动避嫌而是义无反顾地掺和进去,永安侯夫人的磨镜之癖,德清长公主这名声一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第49章 任谁都会这般想,为什么德清长公主咬住谢湘江死不肯放啊?她们能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肯定是她和永安侯夫人的事,被谢湘江撞见过呗!如今不过就是害怕暴露杀人灭口! 宏宇帝也非常非常地明白,无论他知道他的皇姐有多么清白多么无辜,她遭遇谢湘江,他都无法包庇她了。不处置德清长公主,就不足以彰显大周皇权天下的正义,不足以维护皇家的尊严与名声! 宏宇帝头痛,他,他还有好几个公主呢好不好?有这么个坏了名声的姑姑,他皇帝的女儿也有点愁嫁啊! 一转眼看到桌上的茶盏,所有关于谢湘江的印象,又一下子陡然涌到眼前来。清纯、稚嫩、漂亮、大胆。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事已至此,任何处置谢湘江的行为,都是不明智的,而放任她,说不定平安无事。何况,她所求的,不过就是摆脱永安侯,好好活着。 想想也就平心静气了。不让人家好好活着,非逼着人家去死,人家当然以死搏之。 宏宇帝于是很果决地下旨,德清长公主胆大妄为,降长公主封号为县主,着令去城北大悲寺,带发修行三年,为国祈福。 至此,尘埃落定。 谢湘江觉得世界安静了。 虽然后续的皇亲贵戚还是视她为洪水猛兽,但是已经不重要了,至少不敢盛气凌人地张牙舞爪对付她了。 所有对付她的,非死即伤,这点足以震慑对方。 而那些觊觎她的手艺,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的求亲套路,也都使不出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驾驭的女人,以为娶到家就予取予求?做梦! 而且,她先是永安侯的出妾,又坐了京兆府的大牢,她对之前的男人动刀,把主母逼死,把长公主逼进了寺庙,这样彪悍的女人,用什么样的身份去求娶啊? 为妻不合适。做妾,人家不可能同意。 而且,她做过妾,看看收她做妾的人家是什么下场? 于是,所有打算求娶的人,都望而怯步。 谢湘江全身心放松,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大睡三天。 三天后的谢湘江,与京兆府结了牡丹花会的账目。不久之后,官办的食肆百碗面和官办的五所医署就可以如火如荼地开始兴建。从此京城的百姓有了小毛病可以去官办的医署低价看医取药,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百姓弹冠相庆。 而且,这次牡丹花会收获颇丰,谢湘江毫不客气地要宋熙然拨出三分之一,准备用来建园林和学堂。她还别出心裁想出了馊主意,可以让百姓随意入股。 宋熙然不同意:“百姓能拿出几两银子?” 谢湘江道:“银子虽少,可是宋大人您想想,以朝廷官府为主,百姓们虽信任,但是没有归属感,总想着朝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是如果我们允许百姓投入,再分给百姓一点盈利,不会影响我们生意分毫,可是百姓却会觉得,嗯,那是咱们自家的生意,使坏不得,这样人心往一处使,做事情总是会顺利很多。” 宋熙然若有所思,不置可否问道:“那你觉得百姓入股,一股多少钱合适?” 谢湘江道:“一百文。” “为什么是一百文?” 谢湘江扬眉道:“嗯,太多了一般人家舍不得,太少了又让人看不起。或者宋大人您觉得多少合适?您说了算!” 宋熙然道:“我和账房再商议。” 于是宋熙然和账房在那里焦头烂额地商议筹算,谢湘江趁机窝在谢氏药庄,安安静静地潜心做设计图样。 然后有贵客上门,无可推却。 苏枭带着昔日的约定,讨要咸口的小点心。 他穿着身云纹青衫,脸上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盈盈。 谢湘江见面就给他行礼,多谢他的援手。苏枭于是用颇为记仇的耿耿于怀的语气调侃道:“谢姑娘要谢,只从此别让我吃闭门羹就好了。” 谢湘江捂着脑门大笑,笑后与他闲适地在林中散步。上午的阳光斜射而落,宛若给小路绣上了斑驳锦绣。 苏枭选取的小坐地点,是牡丹苑中的小亭子。 失去了牡丹名品的牡丹苑,只剩寻常花木,有花匠在其间居住打理。虽不华贵,但胜在雅致,用来待客绰绰有余。 呈上来的,是一套陶泥茶具。谢湘江亲自烧炭煮水,苏枭甚是舒适地半躺半倚在长椅上。 水声如千军万马喧嚣而来,谢湘江提壶,注水,水汽与茶香一时蒸腾而上,而她姿态娴雅,神色素淡如沙场点将。 看着她,苏枭的眸色渐深。——这女子有胆有识,还很有情有趣。 香茶入盏,四种咸口的小点心也端了上来。苏枭挑了一种看似酥脆的拿来先尝,只觉得满口咸香入口即化,极是令人惊艳的口感。 “好吃!”苏枭瞬息间干掉一块,呷一口茶,顿生一种茶香胸胆两开张的极致享受。 于是,中午将至,苏枭毫无去意,还理所当然地道:“我远道而来,谢姑娘怎么也得招待一碗面吧!” 于是中午一大碗香辣面,被他吃干抹净见了底。 于是傍晚的时候,苏枭继续耍赖:“你招待那群家主们素火锅,可明明我才是最大的买主,你欠着我一顿晚饭哪!” 于是苏枭留下,吃了谢湘江亲手调配的素火锅。他细嚼慢咽,大加赞叹,一直吃到明月在天。 于是苏枭说上次你有贵客将我拒之门外,这次不能那么绝情绝义。 于是苏枭就在牡丹苑住下了。 于是当谢湘江沐浴过后,在自己的小院落里晾晒着头发,那厮抱着琴踏着月光,就找上门来了。 第46章 不速之客 其实苏枭也沐浴过了,他换了舒适布衣,散着发,穿着木屐,一身清清静静地坐在谢湘江面前的藤椅上。 谢湘江本来抱着膝靠着椅子晾头发,光着脚,见苏枭坐在了对面,也没有什么动作来掩饰自己裸露的小腿和天足。 彼时淡淡的月光正从老槐树疏落的叶隙间细细密密地洒在谢湘江的身上,她的整个人略显幽暗,但是那一双天足与大半截小腿,却是一种晶莹剔透的莹白。 谢湘江穿着宽大的袍子,准备睡觉用的,不适合待客,但是对于不速之客,也就这般大方随意地接待了。 谢湘江见他放下琴端坐,便也收了慵懒,盘腿抱膝坐直了身子,刚刚落在她脚上的月光,此时便落在她清宁安静的脸上。 苏枭轻按琴弦,瞬息间天地悄寂,琴音乍起。 但是琴音却是疏忽消逝沉寂了。苏枭用眼打量了一眼谢湘江,见她空着手抱着膝,一副安然恬静的样子。 他的眸子里漾起淡淡的笑意,高高的槐树细碎的树影,让他生起一种安全感。这一次,这女孩子,不会再悬挂在树上,用她那不堪入耳的排气一般的柳笛声相和了。 苏枭带着这轻盈浅淡的笑意拂动了琴弦,于是他的琴声,于春花暖融之中便仿佛带了些许的窃窃笑语。 不想谢湘江却是听懂了,她瞬息之间便也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如此生动,鲜活不羁,仿佛面前的人是她毫无芥蒂的亲近之人一般,熟稔得可以承受一切笑语。 她看着高高的槐树与高远的天:“苏先生这是嘲笑我爬不上这么高的树,槐树有刺,也做不成会放屁的笛子了。” 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轻松自然地在一个外男面前,说出放屁这样的话。 可又偏偏很是自然和谐,苏枭忽而便有了一种少年无忧至交玩笑的错觉。那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前,他与阿商阿季几个人,无拘无束快活的调笑。 苏枭冷硬的心很快覆盖了往事温情,何况那往日温情原本回忆起来就是让人悲痛感慨的。 只是曲已不成调,月光下清弹一曲,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心情与格调。 苏枭便索性离了琴,换了散淡的姿势靠在藤椅上,直接看着笑意清浅的女子说道:“谢姑娘绝了永安侯,吓了觊觎者,赢得了御赐牌匾,斗败了长公主,看似得以高枕无忧,却知不知道前程祸患,更胜以往?” 谢湘江看了眼自己平凡整洁的小院院落一角,那里只停放着一把用来清扫院落得半旧的扫帚。 她有半晌沉默,转而唇边荡起浅浅的笑涡,对苏枭道:“从之前陛下和权贵的态度推算,他们隐忍观看按捺不动,是准备时机来个一击必中。可我抗旨不遵,又伤敌不死,把皇帝、长公主和雍安王、永安侯得罪个彻彻底底,我的前程祸患肯定更胜以往啊!只是,即便明知道是祸患更胜以往,以我当时情境,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苏枭便也笑了。 他突然对谢湘江道:“值此月色,纵然我这不速之客,无水无茶,谢姑娘是不是有点大煞风景了?” 谢湘江抱着膝拒绝:“苏先生,夜里喝茶,有碍入眠。” 苏枭开始讨价还价:“谢姑娘为我煮一壶茶,我卖给姑娘一道消息。” 第50章 谢湘江无甚兴致地开口:“多少钱?” 苏枭顺势来了一句恭维:“劳谢姑娘亲手煮茶,足可价值千金。” 谢湘江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白牙:“那你还不如说你的消息价值千金呢!” 就这样,在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下,谢湘江素颜散发,光着脚给苏枭煮了一壶茶。 其实准确的说是谢湘江烧炭煮了壶水,为苏枭沏了杯清茶,杯里是她今春为牡丹花会炒制的绿茶。 那茶在袅袅的水气中,伴随着沸水千军万马一般的响声,氤氲出清清淡淡的香,仿佛春日带着露水的清晨。 苏枭端茶闭目,静静品鉴了一息,然后优雅地低头,呷了一口茶水。 谢湘江近来身心疲惫,没有喝夜茶的欲望,复坐下抱膝看着苏枭喝。 “不知苏先生要告诉我什么消息。” 苏枭不过两口,就喝掉了半盏,很娴熟地自己往杯中加水,一边漫不经意地道:“我刚刚,买了江南三省,一万三千亩野茶园。” 谢湘江幸亏没有拿壶拿杯,否则非得泼了茶水,但是她的一颗心,已经犹如泼洒出水一般的杯面,震荡不已。 这人!牡丹花会刚刚结束不久,大家的注意力还在牡丹花和百碗面上面,还在她与永安侯、德清长公主的八卦纠葛上面,她的新茶,知道的人少,声名没有传开,就这么几天,这人就已经开始着手茶园了?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速度!这是多么快得让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商业敏感度啊! 就连她自己,也是想着,手里有了些钱,去买上几百亩茶园发点小财什么的,她一向没有野心,最多就是傍上大茶商,卖个方子讨几分红利什么的,因为她势单力薄,战战兢兢既没有财力也没有人力! 可是这个苏枭,竟然已经一万三千亩茶园到手了? 看着谢湘江睁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傻眼的模样,苏枭就被逗笑了。 他施施然将那一万三千亩茶园的地契从袖子里掏出来,放在谢湘江手边的小几上。 谢湘江一下子直起腰,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她的人也结巴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苏枭道:“一万三千亩野茶园,不过两万多两银子,谢姑娘干什么一副像没见过钱的鬼样子?” 说我,鬼样子?谢湘江想起来自己讹人家银子,看了一个半时辰的花好几千两的大手笔,而今这副吓傻了眼的架势,确实是一副鬼样子。 可是,谁让她来自后世,对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敬畏。虽然没费力气在这人身上赚了不少银两,但是都不如一瞬间那一万三千亩茶园来得震撼。 谢湘江看了看手边的地契:“不知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苏枭道:“谈合作,总得有诚意,得表明一下实力。在下诚心想与谢姑娘做茶叶生意,不同产地的茶园尽都有的,请苏姑娘过目。” 谢湘江压下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脏,很是淡定地拿起那些地契。她轻轻地翻阅着,当真是如苏枭所说,后世江南产茶重地,全部囊括其中。 谢湘江一时失神。如今的烹茶技巧,后世的名茶俱都没有现身,虽说是一次良机,但是饮茶,本来就是贵族士大夫的风雅事,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得不到认可,掀不起风浪。而这个苏枭,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个身世复杂难测的狠人,她虽然不很了解,但是她有类似小动物的强烈直觉,这个男人太危险,祸福莫测,她完全惹不起。 于是谢湘江轻轻将地契推回小几上。 苏枭的面色波澜不兴,依旧轻轻地呷着茶,问道:“谢姑娘意下如何?” 谢湘江已然恢复冷静,理智回笼,她甚是真诚地对苏枭道:“苏先生考虑过,虎口夺食惹怒权贵的下场吗?诚如苏先生提醒我,前程危险,更甚从前的代价?” 苏枭放下茶盏,施施然地瞟了一眼桌上的地契:“就凭这么点东西?” 谢湘江道:“如今我得罪权贵,声名败坏,新的饮茶之风不会被上层权贵所认可接受。便是这以诡谲取巧的牡丹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即便我现在占着御赐牌匾与民得利的百碗面,也是前程未卜,苏先生大手笔收购茶园,当真要逆流而上?” 苏枭整个身子往藤椅上一靠,看似散淡实则霸气侧漏。 “谢姑娘可知,我苏某人来京城就是炫富出风头的,一万多亩的茶园,跟几十万两的牡丹花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谢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谢湘江咬了咬唇,歪头看着他。 她那样子,委实是充满警惕的小动物,清澈而又慧黠的。 苏枭看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可她那警惕慧黠的样子有点久,看来是真心纠结了。 苏枭于是善意地诱导提醒她:“谢姑娘想想,当日你身陷囹圄时,你所要倚靠的权贵,哪一个真能靠得住?” 深夜的风拂过,有一点凉。 谢湘江突然觉得,他说的没错。 在她有危机的时候,宋熙然、清平王都选择了放弃。而她曾给了宋熙然利益之争,给了清平王知音之赏。 更别提那些原本就为了利益蜂拥而上的牡丹世家。 只有面前的苏枭,一个来路不明的复仇者,莫名其妙的豪富者,却实实在在帮了她。他替她关注权贵动向,替她找好了人神补刀给了德清长公主致命的流言与打击,迫使德清长公主获罪。 苏枭屈起腿,垂眸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声线温和地询问:“谢姑娘觉得在下可有合作的诚意?” 谢湘江不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她很快就笑了。 “诚如苏先生所说,我前程危险,更胜从前,循规蹈矩无异于束手就擒,我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只有殊死一搏。” 苏枭放下腿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出方子我出人,咱俩三七分。” 谢湘江忍不住垂死挣扎一下:“拜托,方子才是制茶精要中的精要好吧!” “你三我七,已然是童叟无欺。总比你和宋熙然,又出方子又出人,却只得十分之一优惠得多吧?” 谢湘江突然被他怼得无话可说。 苏枭再次从袖子里拿出契约字据,还体贴地打着了火折子,循循善诱:“这是字据,谢姑娘好好看看?” 谢湘江咬着唇翻看了三遍,没言声。 苏枭又从袖子里掏出印泥,当着谢湘江的面按上手印。 谢湘江却是歪着头,非常诚实地犹疑道:“我是在想,就算你撕毁契约杀人灭口,是不是也没人能管得着你。” 苏枭顿时非常愉快地朗声笑了。 他笑的气息非常具有侵略感又带着温柔清冽,像极了雄狮迎光伫立雄视属地,对着一枝盛放的花的温柔一瞥。 谢湘江却是已经在他的笑容里,将自己的手印按上了。 苏枭未敛笑容:“不怕我杀人灭口了?” 谢湘江却是壮士断腕的决绝:“狮虎当道,不过是鹿死谁手吧!” 苏枭大笑,起身拿过一张契约,高大的身影瞬息间遮挡了谢湘江面前的月光,他朗声道:“谢姑娘多虑了,多谢谢姑娘的茶!” 他拿了桌上的契约和地契,抱了琴,踩着木屐迎风而去,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第47章 临别前入住你身旁 谢湘江再见苏枭的时候,晨光正好,朝阳明媚,可是她却是一脸后悔想毁约。 “我想好了,咱们这买卖不合适。” 苏枭刚吃完丰盛的早餐,心情愉快,他打量着面前女孩子亮晶晶的眼,嗯,双眸明亮未施脂粉,没有黑眼圈,看来其实睡得还不错。 他随口应道:“已经签了字据了,想起不合适?” “对!不合适!”谢湘江斩钉截铁地道,“非常不合适!” 苏枭忍笑:“怎么不合适?” 谢湘江理直气壮:“万一你哪天杀人放火了,我被当成你的同党怎么办!” 苏枭突然纵声大笑,跟在身后的药伯嘴角不禁跳了跳,心里又惊又骇,自家少爷,这到底有什么可值得愉悦大笑的啊? 苏枭却是道:“签了字据,后悔也是晚了!我何时来拿方子,趁着清明刚过不久,还能做出一批春茶!” 谢湘江施施然拿出几张方子,说道:“抢时如救火,方子我已经写好了,苏先生马上就可以着手安排。” 接方子的是药伯,他对谢湘江恭恭敬敬地行礼,双手接过方子。 彼时的牡丹园草木青葱,花开如锦,空气中是淡淡的花香。苏枭身处良辰美景,对谢湘江笑言道:“听闻谢姑娘宏愿,要开的是集园林美景于一身,上可媲美天堂下可惊艳人间,为富一方造福于民的食肆。苏某心向往之,拭目以待!” 谢湘江不禁莞尔。 其实那番说法,虽有她真实心愿,也是一种不乏夸大的外交辞令,目的无疑是为了夸下海口,争取支持赢得民众。 第51章 而今这一座荒山,虽有过牡丹花会的瞬间繁华,但委实那得罪权贵的瞬间繁华,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的。 所以此时苏枭看似平淡实则郑重地说出来,谢湘江只能付之淡淡一笑:“苏先生说笑了。” 谁知苏枭环顾四周,突然指着牡丹苑清平王爷住过的那处院子,说道:“你我既已合作,以后生意往来自不能少,你这地界离京城尚远,来回跑着也是不便,不如便将那处院子给了我吧,价钱随意你开。” 谢湘江唇边的笑容渐渐凝滞住。 他要,买院子?还是,清平王爷住过的那处院子! 苏枭甚是认真地看了谢湘江一眼,见她面上惊愕,遂摆出一副好好探讨生意的架势:“谢姑娘难道不卖?” 谢湘江抚了抚唇,觉得有点棘手。 她内心当然有建构不同风格山庄别墅的想法,但是,这是古代,若真的成为哪家权贵的别院,依古人的用人风格,她这个物业公司在古代当真开不起来。所以她想的是做成客栈的样式,在风景绝佳的时刻,短期出租。 而今,有个财大气粗的,来买院子。 万千念头在谢湘江的脑海中拥挤冲撞,但是做出决断只是短短一刻。 苏枭打量她的神色,突然笑语:“或者说,谢姑娘觉得咱们生意都做了,说买太客气了?” 谢湘江已经开口:“您还是买吧,三千两,不二价。” 苏枭没有在价钱上纠缠,而是提出他心中的终极要求:“提供饮食,由我点餐。” 谢湘江毫不退让:“好!但是饮食按价收钱。” 苏枭不习惯拖泥带水:“成交!平日由你的人负责打扫!” 谢湘江:“打扫一个月五两银子!” 苏枭一笑,拿出张小额银票:“六十两,预付一年。” 谢湘江不客气地接了,问询苏枭的意思:“房产地契,我们去官府过手续?” 苏枭:“这个我着人办,钥匙给我!” 于是苏枭在离开之前,顺便又做了一笔生意。谢湘江送他出门,彼时踏上高杨垂柳的林荫路上,苏枭牵着马回头看了一眼谢氏药庄的大门。 谢湘江站在树下与他告别:“苏先生一路顺利!” 苏枭“嗯”了一声,对谢湘江道:“此去江南,快则月余,慢则两月,主要是制茶,顺便也可能了却些前尘旧事。谢姑娘在京中保重自己!” 谢湘江点头,扬着手里的柳枝对苏枭道:“苏先生一路保重!” 上午晨光明媚,苏枭心神一动。那个女孩子于光影之中与他告别挥手,手中的柳枝轻盈窈窕,她眉目明亮也轻盈窈窕。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原来人世间当真是有,于千万人中不期而遇,同类相吸,令人心驰神往的女子! 苏枭看着她一笑,朝谢湘江扬了扬手中的钥匙,说道:“从此谢氏药庄,再不能将我苏枭拒之门外了!”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打马消失在绿荫丛中,谢湘江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人,不是眼光独到趁早投资,而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用一掷千金不差钱,报当夜被拒之门外的仇呢! 不是,这拒之门外的梗还过去过不去了! 哼哼,谢湘江站在树下内心冷笑。和自己牛算什么本事,当时清平王爷留下过夜,他有可以进门相陪的身份地位和本领吗? 谢湘江看着手中的银票,陡然意识到,貌似,这热热闹闹轰动人世的牡丹花会,其实说穿了自己赚的,都是苏枭的钱! 金主至上,至少目前和苏枭合作,也是保证自己生命的一个有益探索与努力。至于结果如何,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子们都是前途祸福难料,她本也无需担忧太多。 送走了这个合作伙伴,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好好画她的图纸,做她的菜谱! 而此时的皇宫里,宏宇帝却是看着手边的折子,蹙起了眉。 负责此事的锦衣卫指挥使顾景忐忑地垂着头在一旁等候。 宏宇帝的目光淡淡地瞟过顾景,语声轻描淡写:“就只有这些?” 顾景恭谨道:“是,陛下,目前就只能查到这些。苏枭此人,是洛阳王家家主的嫡长子王筠无疑,王筠字竹君,宏宇十二年新科进士第十三名,因为折辱新婚弟媳被斩断右臂毁却容貌逐出家门,因与如今的沈家主是至交好友,得到沈盛的帮助搭船远去出海,十多年间音信全无,如今突然归来,更名换姓,意图尚且不明。” 宏宇帝冷笑道:“听说他一掷千金花钱不眨眼买下牡丹花的钱,是从王家主那里讹来的?” 顾景道:“回禀陛下,当时拍卖会,苏枭当真是拍下了二十万两银子的银票的!后来讹赖王家主,是另一码事,据属下调查各大钱庄,苏枭此人名下的银两就有上百万。” 宏宇帝在脑海中细细回味了一下这个数目,伸手轻轻摩挲住茶盏的边缘说道:“他如此大张旗鼓强势出头,依你看到底是想干什么?” 顾景道:“依手下见,是复仇。” “复仇?”宏宇帝冷声,“报复一个牡丹世家,手段层出不穷,跑到京城来炫富招摇,只是想要复仇?” 顾景语迟:“那依陛下之见?” 宏宇帝突然仰面,闭了闭眼,叹气道:“王筠,王竹君,如果朕没有记错,他与这京城,当也瓜葛不浅。” 顾景惊骇道:“陛下!您是说?” 宏宇帝猛然睁开眼,眼底已一片清明冷冽,问道:“他可否去看过菁荣?” “没有,”顾景摇头,“据属下所知,他这些日子就是在买茶园,买宅子,然后在谢氏药庄里流连。” 宏宇帝冷厉一笑,吩咐道:“不管他意欲如何,把人给朕盯紧了,但有不安分的举动,立刻拿下!” 顾景悚然听令。 与此同时,雍容王靠在椅背上,仰天一叹。 宋熙然迟疑道:“王爷,您说,王筠这次回来,性情大变,闹得咋咋呼呼的,到底想干什么?” 雍容王保持着仰面的姿势,对着房顶苦笑:“你还记得当初,宏宇十二年春闱,王筠一身青衣在京都街头,在一众举子中那风姿楚楚、鹤立鸡群的样子吗?” 宋熙然有些失神:“当年他和菁荣郡主……” 雍容王打断道:“错!不是菁荣郡主,是我。” 宋熙然骇然看向雍容王。 雍容王正坐起,看着宋熙然骇然的表情笑道:“是我当年一见之下,生出结识之心,但当时我尚未入吏部,当朝成年的皇子,尚不能结交即将入朝的举子,正逢母妃为菁荣郡主择婿,我稍作透露,这才有菁荣郡主欲招之为婿的典故。” 宋熙然瞠目结舌:“彼时,彼时殿下怎么会中意王筠为菁荣郡主夫婿?明明知道他是王家嫡长子的!” 雍容王轻叹:“因为当时,他写了首咏牡丹的诗啊!” “牡丹诗?”宋熙然回忆了片刻,“貌似当年他是有首牡丹诗,颇具王者霸气,当年还有人为他下注,认为他可为状元。” 雍容王点头:“对。当年众举子以牡丹为诗,不过是吟咏牡丹的富贵艳丽,唯有王筠别出心裁自有境界,其中有两句,一朝风雨归去后,容光普照必为王。如牡丹这般生而富贵,也要经历风雨,方能君临天下。由此可见此人心性,必定会不同凡响,小小的王家,困不住他。” 宋熙然却摇头:“王爷错了,王筠此生,不但为王家所困,还为王家所毁。” 雍容王一笑出声:“王筠为王家所困所毁,那当下强势归来的苏枭又是谁?” 宋熙然默然。 雍容王又发出一声长叹:“我恨就恨在,当年王筠为王家所困所毁之时,我不曾给予半点助力,而今苏枭卷土重来,物不是人已非,我们再也无颜,提半句昔日情分了。” 宋熙然喟然长叹:“也实在是,菁荣郡主当年用情至深,过于刚烈,以菁荣郡主香消玉殒之惨烈,您迁怒王筠对王家事袖手旁观,也是情有可原。” 雍容王微微摇头:“菁荣妹妹固然可叹可怜,但我选择袖手旁观,又何尝不是将之看做无用弃子的皇室凉薄。彼时年少,我毕竟还不懂,一个叛出四大家的逆子,还会有多大的价值。” 宋熙然突然不能讲话,雍容王如此坦率的自我剖析,让他有一点胆战心惊的接受不良,毕竟此时的自己,与彼时的王筠,其实在雍容王面前价值是差不多的啊!雍容王曾轻易舍弃王筠,那不就是明着告诉自己,也可以轻易舍弃自己的吗? 可是雍容王突然如此这般自露狰狞,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待宋熙然想明白,雍容王突然洒然一笑:“宋大人可是有兔死狐悲之感?谁让我彼时尚且不懂,一个人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自身,而不是他的身外之物呢?若是有一天我失去这所有身外之物,怕是还未必有当年的王筠好歹有沈盛的帮助呢!” 这回宋熙然的冷汗都涔涔渗出,当下起身就欲跪地表忠心信誓旦旦一把,不料雍容王似乎早有预料,一把伸手拦住,慨然叹道:“熙然你何须如此!我们之间,已然在同担当共患难啊!” 第52章 第48章 被人打上主意的男主和女主 几乎是同时,雍安王和永安侯也在讨论苏枭。永安侯的伤势未愈,心气也低落,雍安王原本是探伤顺便安慰一下永安侯还是要振作的。 不想永安侯却是对雍安王道:“四大家,也就是那样了。殿下你要多留意那个苏枭。” “苏枭?”雍安王挑起了眉,“你也看出不妥了?” “何止是不妥,简直是不合常理匪夷所思!” “是啊,”雍安王道,“说来王筠,可不是这样张狂无度的人。就算是这些年艰难坎坷,性情大变,可他这般高调炫富,总得有个目的吧。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呢?真让人……百思不得解。” 永安侯有个念头在内心里一动,转而自嘲地笑了。但是他一刹那的表情被雍安王捕捉住了,雍安王道:“你这是想到了什么?” 永安侯依旧是那种自嘲的表情,摇头道:“我在想他莫不是为了讨好谢氏那女人吧?苏枭此来,定是为了复仇,他最大也最显眼的仇人就是洛阳王家。而复仇,最淋漓尽致的方式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洛阳王家以牡丹立足于世,若苏枭让王家败于牡丹,自己取而代之,谢氏确实是他的一个契机。”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永安侯点头,“想要打破牡丹四大家垄断天下的格局,从谢氏牡丹花会展示出来的价值来说,她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今日的苏枭昔日的王筠得到了她,不但可以抗衡王家,他甚至可以抗衡整个四大家。若说为他的复仇和野心,他不计代价讨好谢氏,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如此这般一掷千金,还是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永安侯叹了口气。 雍安王看着他却突然笑了,他伸手拍了拍永安侯的肩,劝慰道:“那谢氏当真是恩断义绝的架势了,她既无情,我们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永安侯明显地瘦削了,他环视自己偌大的书房,看向雍安王有些失落:“殿下,你说,就为了一个后宅倾轧事,如今弄得,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想来京城权贵地,大概没有哪一家,哪一个,如我这般倒霉狼狈吧!” 雍安王劝慰道:“也不要这么说,那谢氏前后委实判若两人,她之前若是有如今的决断和才干,不多说,哪怕十之三四,也不会有当日妻妾倾轧她师兄身死的事。” 永安侯垂眸苦笑:“无论如何,在陛下心中,我识人不明的印象是改不掉了。殿下你可知道,”永安侯看向雍安王,“对于一个率兵打仗的将领来说,识人不明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从今以后,我怕是再没有为殿下建功立业的机会和前程了。” 雍安王唏嘘:“不必如此消沉,如今四海升平,大周无战事,正好让你韬光养晦。” 永安侯一副恭顺:“谢殿下青眼,殿下但有驱使,下臣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雍安王道:“当年王筠的京城事,你还记得吗?” 永安侯一醒:“殿下的意思是?” 雍安王与永安侯目光交汇心领神会,雍安王吐字道:“说来菁荣郡主坟上的草,都该有半腰高了吧?” 宋熙然找上门,是在半个月之后,已经是一个响晴响晴的初夏。 他依旧是一身便服,风姿清俊,举止儒雅。 牡丹苑里的花早已谢了,浓阴如翠黄鹂婉转。 宋熙然坐在亭子里,忠婶已经为他在桌上摆上了清茶和小点。 宋熙然很是奇怪地问忠婶:“你说,你家姑娘在干什么?” 忠婶道:“我家姑娘一早去地里,看顾辛辣果,已经着人通知了,宋大人略等一等。” 宋熙然道:“她亲自动手看顾辛辣果?” 忠婶道:“是,那东西除了我家姑娘,谁也不知道怎么侍弄。” 宋熙然微微拧起了眉:“这些年,你们谢氏药庄,就不知道那东西是能吃的?” “那东西,辛辣非常,色泽又艳丽,”忠婶迟疑道,“我们原来都认为是有毒的。” 宋熙然的浓眉更深地拧起,忠婶瞧着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道:“宋大人,可是小的说错了什么?” 宋熙然摆摆手。 那边谢湘江已经换了衣服走了过来。虽然是换了衣服,但是还带着下田的简朴和日常的随意,头发只是简单地绾起,脸上未着脂粉,整个人清清爽爽的。 谢湘江对宋熙然浅浅一礼,就自动在一旁坐了,端了壶为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复又倒上水。 宋熙然看着谢湘江,斟酌了下言辞,瞧着谢湘江喝完水的空隙,开声道:“谢姑娘,那个辛辣果,原来在咱们山庄,是认为有毒的吗?” 谢湘江奇怪地道:“是啊,颜色那么艳丽,味道那么辣,不是有毒的是什么啊?” 宋熙然彻底无语,那,那这如今辛辣果大行其道又是怎么回事? 谢湘江撒谎眼也不眨:“不过我有一次服用它自杀过,然后没有死,只是觉得嗓子辣得够呛。我以为是量不够,就加大了量,可是反而觉得越来越有味道了,吃多了除了有点上火便秘,脸上多了两个小红疙瘩,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谢湘江这说出来的信息有点大,宋熙然觉得像是一道惊雷过来劈得他外焦里嫩。用辛辣果自杀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而且一个女孩子,在自己这个外男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什么上火便秘,这真的好吗? 谢湘江看宋熙然那一副不自在的尴尬样子,抿着嘴嫣然笑了,她抬手给宋熙然倒了杯茶,对宋熙然道:“宋大人完全不用担心辛辣果的毒性问题,我用各种试毒的方法试过,它当真是没有毒的。再说满京城那么多人都已经吃过了,宋大人怎么又突然担心起辛辣果的毒性来了?” 当时他是不同意借着牡丹花会卖吃食的!可是这女人不听啊!这般新奇的食物,幸亏没有吃出什么问题,不然他真弄不好得来个一死以谢天下! 想起来又是气结,但是这女人已经自作主张做了,还做出了声势和声誉,人家不管怎么说,把御赐的“百碗面”的招牌给赚来了,至于当初的分歧,不提也罢。 宋熙然决定言归正传:“那谢姑娘打算什么时候筹备秋兰会?还有那百碗面的面馆,是不是在京城里先开一家?” 谢湘江整个人是劳作之后的悠闲散淡,她捧着茶杯对着宋熙然抱怨道:“拜托宋大人,这牡丹花会刚结束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我又是殚精竭虑,又是牢狱之灾,又差点杀人抗旨的,委实是没力气继续折腾了。” 宋熙然点点头,转而心里有很多疑惑,这女人说没力气继续折腾,是说要休养一段时间,还是说不想办秋兰会不想开百碗面了?那京兆府尹名下的学堂和医馆怎么说?没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来源,学堂和医馆只能是昙花一现贻笑大方了。 宋熙然这般疑惑,便也这般说了:“谢姑娘不会是不想办秋兰会了吧?”——至于半碗面,御赐匾牌都拼命挣来了,也容不得她不办。 谢湘江很是认真地征求宋熙然的意见:“宋大人觉得,牡丹花会如今的成果,还需不需要一场秋兰会再巩固一下?” 宋熙然直言不讳:“于我而言,声名银子,自然多多益善。” 谢湘江咧嘴便笑。 她笑的那样子,有点难以言传的玩世与不羁,放在男子身上能增加几分风度,放在女子身上应该是不很合适的,但是谢湘江就那么笑了,反倒让她多出几分疏朗的风骨与洒脱。 她说话更是直言不讳:“这次牡丹花会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所有身份高于我的,都非常危险不可靠。” 宋熙然听这话不由愣住,露出郑重的神色。 谢湘江敲着桌面挨个数:“先说宋大人您,这场牡丹花会,咱们算是最牢靠的同盟,可是在窥探陛下心意的时候,就果断将我弃如敝履任凭自生自灭了。四大家,按说是与我最有利益瓜葛的,他们那点觊觎我为妻为妾的心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可是一旦招惹麻烦,顿时做鸟兽散。长公主,本与我无怨无仇,却是因为要维护她妻妻妾妾的那一套,视我为仇雦,不惜动用阴私,取我性命。于两位皇子,我只算是块石头,或拦路或垫脚,全凭他们各自的利益。而皇帝陛下,因为不满我以下犯上触犯了他的阶层秩序,想将我困于永安侯府徐徐扼杀。一场牡丹花会,除了给朝廷贡献银子,我收获的全是满满的恶意。” 宋熙然细细地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语声平静地好心提醒:“难道在谢姑娘的心里,横空出世一掷万金的苏枭,地位低于你?” 谢湘江语结。 宋熙然于是很不厚道地笑了:“所以,能得苏枭青眼,你一场牡丹花会,亦是幸事啊。” 谢湘江颇是有些无赖地歪头反问:“那他苏枭遭遇我这一场牡丹花会,不是幸事吗?他拍卖会上一掷万金,不也是恰逢其会,好对王家主进行讹诈吗?” 第53章 宋熙然瞠目结舌。 谢湘江挑眉反问:“因何你就认为他的地位高过我?因他是个男人吗?还是因为他有钱?” 宋熙然突然觉得这天无法聊了。那苏枭,虽然如今的行事让人觉得不得其解,但人家好歹四大家嫡长子出身,正经的进士及第第十三名名动京城的一代才子好吧?就算如今以一行商视之,人家那也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大贾,不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妾摆弄几株牡丹花就能比的好吧?——当然那几株牡丹花的确很惊艳。 但是宋熙然对自己对谢湘江都有很清醒的认知,他知道,要是自己这心里的话真的敢说出来,谢湘江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用茶杯将他砸出去! 他不说,谢湘江却是一眼瞧出了他的心里话,挑唇一笑:“当然,我领苏先生的情。苏先生确实是比你们慧眼识英、大方仗义!” 宋熙然道:“拜托我说谢姑娘,本官对你还不够仗义、大方?本官不慧眼识英,能有你这场倾城倾国的牡丹花会?” 谢湘江粲然一笑:“宋大人说的是。苏先生比你们大方仗义,是因为我在他眼里的价值足够他大方仗义。所以其实我不是在抱怨你们,而是惭愧我自己没有那个重量,去让你们对我更大方仗义。” 这话说得没毛病,宋熙然内心突然一动:就像是十年前,那个家族弃子王筠吗? 这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认知,也算是够聪慧够超脱!宋熙然不由问道:“那你的秋兰会到底怎么打算?” 谢湘江懒洋洋地道:“在下身份卑贱技艺微末,自然该做一些符合身份技艺的事。” 宋熙然想到这女人心狠手辣离经叛道,不由骇然:“你想干什么!” 第49章 夜不归城的宋熙然 谢湘江咬住了下唇,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们上层人太难讨好了,而且动辄便是性命之忧,我觉得还是我们老百姓好打交道。” 宋熙然肃容警告:“你少打歪主意,京城百姓,只能是陛下的!” 这话其实谢湘江懂,所以宋熙然一说出来,谢湘江便笑了。她挑了挑眉梢笑语:“宋大人您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止京城百姓,这天底下的百姓,都是皇帝陛下的。” 对她这牙尖嘴利反咬一口的本事,宋熙然早在公堂之上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他也不做纠缠,说道:“你知道就好。” “所以呢,”谢湘江托着下巴,“我自然是想尽忠皇帝陛下,召集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钻研探讨,别出心裁惊艳天下!” 宋熙然拧眉:“你办个花会,要召集天下的能工巧匠,还得最杰出的?” 谢湘江却是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我有一些想法技法,但是非一人之力可完成,就想要找天下同行一起探讨探讨!何况秋兰会不是你朝廷京兆府出面吗,你若是嫌召集天下能工巧匠麻烦,您找工部借几个人也行的哈!” 宋熙然缓了口气,还是态度强硬地道:“你到底意欲何为,必须跟我先明明白白讲清楚,找工部借工匠,做出来的东西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谢湘江洒然道:“宋大人您放心!您做这件事不过为了功业前程,我可是为了自己的生死存亡,比您怕出差错多了!” 宋熙然道:“那你像这次牡丹花会一样,写一个方案出来,咱们好好斟酌!” 谢湘江连连点头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熙然忍不住问道:“那你那方案何时能出来?” 谢湘江往椅背上一靠,斜射进亭子里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脸上,她颇为无奈地叹气道:“宋大人!我才出牢狱,要操心的事却是千头万绪,眼下我们农庄春耕刚完不久,我要忙着种植辛辣果,还要忙着练人手,去京城开百碗面的铺子,秋兰会的事又非同小可,您待我先仔细梳理了,一个月后我给您交方案好吗?” 一个月。 宋熙然内心里觉得不是不能等。但是突然觉得,既然这女子有想法,书写毕竟很慢,说出来也是能一同参详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谢姑娘大致与本官说说思路想法,也省得方案出来出现分歧,劳时费力准备仓促不说,真捅了什么篓子就麻烦了。” 谢湘江看看天色,问宋熙然道:“宋大人确定今日衙门无事么?有时间跟我在这里探讨参详?” 宋熙然甚是不以为然:“有事情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谢姑娘先说说就是。” 于是谢湘江说了。于是午饭在谢氏药庄用了。于是在夕阳沉没夜幕降临,忠婶进来问在哪里摆晚饭的时候,宋熙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回城的时间! 城门快要闭了!他回不了城了! 宋熙然气急得跺脚:“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湘江当时正拿着笔画图,在黄昏幽暗的光影中一脸懵懂无辜:“已经这个时辰了么?我一时忘我,竟然快天黑了?” 宋熙然急得抓过斗篷就往外走,谢湘江往门框上懒懒散散地一靠,说道:“宋大人!您快马赶到城门也是进不了城了!不若在我这里吃了晚饭,总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在城门下熬过一晚上的露重风寒!” 宋熙然停住脚,回头看着谢湘江那散淡神色里戏谑的笑意,不由得便起了争胜之心:“怎么?谢姑娘这是不打算让本官留宿?” 谢湘江摊摊手说道:“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出妾,又刺伤前夫坐过大牢,名声再坏点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宋大人您一向为官清正,夫妻恩爱,若留宿我谢氏药庄,孤男寡女一夜未归,被我玷污了名声实在是不妥。” 苍然而至的暮色给宋熙然拖下长长的影子,宋熙然听着耳边归鸟的呢喃,心却是突然沉静下来,他对谢湘江笑言:“无妨。正因为我一向为官清正又夫妻恩爱,就算借宿一晚,也不会有其他的声名流传。” “如此,”谢湘江安之若素地点点头,“宋大人既洒脱至此,我谢氏药庄定盛情款待!” 宋熙然顺着话头说道:“你这药庄当真是风水宝地,清平王爷下榻之时,谢姑娘以一道素火锅让众人称赞惊艳。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弥补我当日回城,错过这稀罕美食的遗憾。” “好。”谢湘江转头对忠婶道,“宋大人要吃素火锅,忠婶你快去牡丹园会客厅,为宋大人准备。” 牡丹已谢,会客厅还保持着当初的布置。宋熙然甚是慵懒地斜靠在那名为“富贵”的松软坐具上,拿着一本话本子翻看。 话本子是个待月西厢的爱情故事,于宋熙然来说,无论是情节还是文辞都甚是粗糙无聊,他翻看了几眼,就顺手放在小几上。却突然瞟见谢湘江正在一旁的书架旁,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盆景。 彼时灯光晕黄而温柔,照得那个女子低头的侧脸也格外晕黄而温柔。她安静无言地摆弄着手中的木质模型,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表情,莫名产生了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 这是宋熙然在别的女子那里从未产生过的悸动,甚至感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突然便想起了当时牡丹花会,也是在这个会客厅,在这个过于新奇舒适的坐具面前,年老的花匠转述谢湘江的话,说来这里居住的客人,最多不过三五天,既然偷得浮生一晌贪欢,自可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而今看着那个专注摆弄模具的女子,宋熙然压抑着自己错乱的心跳,脑海里陡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在这偏远静寂的药庄,值此良宵,或许真可以来一把放浪形骸。 但是他不敢。一念起而千劫至,宋熙然在绮念心动的刹那间心思百转,最终万念俱灭。这个女人绝对绝对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因为他永远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这女人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不可思议的事来。 谢湘江无知无觉,此时她调试好了模具管道,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来帮个忙。” 宋熙然规行矩步走过去,站在谢湘江身边,注目在她手中的器物上。 “您看,这就是我和您说的喷泉最简单的原理,我调适好了,手把着不能动,您帮我注入清水试试。” 宋熙然环顾了室内一圈,看到小几上的茶水:“茶水可以吗?” “好。” 于是宋熙然提壶,在谢湘江的示意下将水缓缓地注入谢湘江模具的小孔,然后,在三两个呼吸之后,谢湘江突然松了下水出口的手指,水流以一种喷薄而上的姿势四射开来,飞珠溅玉。 宋熙然“呀”的一声后退躲闪,骇得手里的壶差点丢掉!也有少许的水珠溅到谢湘江的衣上脸上,但谢湘江不以为意,而是回头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没事吧?” 刚才的反应有点丢人掉价,宋熙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掩饰道:“没事!这个东西当真新奇,居然真的可以逆势而起!来,咱们再来!” 谢湘江道:“这回您当心,随着我调整出水口的形状,水柱会有相应的变化。您别害怕,这么点的小水柱,淋不湿您的!” 第54章 宋熙然再次上前,为了看清水流的线路,低着头与谢湘江几乎挨在了一起:“你这次把出水口朝外,别直直地朝上,要喷也是往外喷。准备好了,我倒水啦!” 随着水柱的喷起,宋熙然兴奋地有些忘情:“哇!真的可以!可以圆可以扁,还可以摆动!这个扇形的好美!” 两个人呼吸可闻的距离,他言语吞吐呼吸间的气流直喷到谢湘江的脸上。 这边厢忠婶进门,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几乎贴在一起的侧影,一时犹豫,没敢出声。 她家姑娘当年就是走错了一步,而今这状况,可是千千万万不能再走错一步了!这宋大人千好万好,但是他家里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家姑娘万万不可能再做妾的! 这般想着,忠婶大嗓门地呼喊道:“姑娘!宋大人!素火锅都备好了!” 谢湘江转头看向忠婶,她飘起的发丝擦过宋熙然的唇角,片刻流连在他的颈项间,才悄然落下。 谢湘江松开手里的管子朝忠婶走去,中途回头对宋熙然言笑晏晏:“宋大人请用饭吧!” 宋熙然不知何故就有点心不在焉,他放下茶壶,净了手,坐在桌边。炭烧铜锅,菌汤已煮沸,小料已调好,菜蔬食材已齐备,谢湘江素手执箸,将食材轻轻拨入火锅。 灯烛跳跃,谢湘江自如地在一侧夹菜吃饭,忠婶甚是恭敬地给宋熙然布菜伺候。 夏初时节,开着窗,有温暖的风穿窗而过。 宋熙然吃出微微的汗,虽然只是寻常的菜蔬和面条,却吃得很是过瘾。他对谢湘江道:“你这秋兰会的心思实在巧极,我去和殿下说,殿下一定甚感兴趣,鼎力支持!” 谢湘江却是道:“宋大人不要觉得用模具可以成功,实操起来就一定能行。这个和牡丹花会不同,没有四大家和一众花商推波助澜,就没有那么天然好用的借口和助力。要真的想在秋兰节惊艳天下,就要提前三月召集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共同钻研,或可一试。而且这件事,若只是供人观赏玩乐,陛下未必同意,还会斥之为玩物丧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宋大人和雍容王殿下是怎么也不会干的,是吧?” 宋熙然一笑:“这件事我去和殿下运作,你不用管!” 吃完饭已经是月上柳梢头,山中的月光似乎格外清朗,宋熙然与谢湘江走在树影稀疏的小路上,竟有种清风朗月心旷神怡的舒适感。 待宋熙然看到不远处谢湘江亮着灯的小院落,不由骇然停住了脚步。 “谢姑娘,你……不是带我去客房吗!” 谢湘江就在夜色中肆无忌惮地笑了:“怎么,眼看着要走到我院子了,宋大人望而却步了?” 宋熙然看着那女人抬起下颔微微扬眉的表情,一时况味难言。但他毕竟是经过风浪见过世面的,言语间试探地问道:“谢姑娘这是要与下官,秉烛夜谈?” 谢湘江望了一眼天上月亮,笑语道:“如此美景良辰,若有缘与宋大人秉烛夜谈,当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可就如当年我与永安侯,也是一个春夜,杏花开满秉烛夜谈,当时也觉得那是人生一大幸事。” “谢姑娘的意思是?” “我是再也不敢与哪位男士秉烛夜谈了!所有灾祸皆以美好开始,兰因絮果,不敢再重蹈覆辙。” 这边说着,但见忠婶捧着一个包裹,忠叔赶着一辆牛车在夜色中缓缓走了过来。 宋熙然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便笑了,但嘴上却是不肯饶人:“谢姑娘这是狠心,要让我夜宿城门外?” 谢湘江道:“我本来是想,你若不肯走,就把您在客房里迷晕,让忠叔带你去夜宿城门外的。但是宋大人您身份贵重,拿捏着我的生死荣辱,我几番思量下来不敢造次,觉得还是规规矩矩送您出门比较好。” 宋熙然于是笑出一嘴白牙:“谢姑娘似乎不止是这点胆子。” 谢湘江却是不再多话,顾自朝自己的小院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宋大人请自便!” 忠婶将包裹递给他,说道:“姑娘说,这是下午她与宋大人画的设计图,宋大人您或许有用。” 宋熙然接过,往牛车上一放,对忠叔忠婶拱了拱手,说了声“有劳。” 黑魆魆的城门外,一辆牛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耳边有夜枭远远的声音。 一轮明月在天。 忠叔尽职尽责地为宋熙然在牛车里铺好被褥摆好枕头。宋熙然却是倚在车辕处,看着清澈的夜空。 他的唇角带着笑。那真是一个聪明至极却也胆大包天的女人。 今天从他提起秋兰会事宜,她问他是否真的有时间探讨,就开始了算计他。然后她一步步用异彩纷呈的思路,用切中肯綮的质疑,让他完全沉浸其中忘了时间误了回城。然后她安排他夜宿城门口,他敢肯定,要是自己执意留宿谢氏药庄,那女人当真能做出迷晕他用牛车送他来城门口的事! 无他。能让他宋熙然忘了回城,势必是有一件羁绊住他脚步的大事!而这件事又绝不能是儿女私情!他这番夜宿城门,一则是昭示着这件事不同凡响的重大,另一方面,也是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清白! 牡丹花会的余波未消,这女人又成功地用这件事再次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而他作为道具人则被算计得连渣都不剩! 关键是他被算计得渣都不剩,却是内心里甘之若饴。 当真就是个妖女! 第50章 与君王论学堂 第二天城门口的大门缓缓打开,宋熙然抱着个包裹,第一个神采熠熠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城去! 守城的士兵忍不住开口相询:“宋大人您这在城门口守了一晚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宋熙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裹,大声道:“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宝贝!说不得说不得!”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宋大人从谢氏药庄带回一件千年不遇的宝贝的传言就不胫而走,一时满城风雨众说纷纭。 大概是因为前段日子的牡丹花会给众人留下了特别惊世骇俗的印象,不到中午,宋熙然就被召进了宫里。 一进御书房,雍容王、雍安王、清平王和国子监祭酒骆远竟然都在。宋熙然愣了一下神,跪地请安刚一起身,一旁的骆远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宋大人,可是那谢姑娘给了你兰花的新品种!” 国子监祭酒骆远善书画,尤酷爱兰花,举世闻名。他又是个率性不拘小节的,当着皇帝的面率先发问,倒也是他能干的出来的。 宋熙然清俊的面孔有些破防,哭笑不得地道:“骆大人,这兰花的新品,全靠野兰自身的变异,可遇而不可求,整个谢氏药庄除了井边的马兰花,一棵正经的兰花也无,哪儿来的新品种。” 一旁的雍安王笑语道:“大家都听说宋大人从谢氏药庄带了一个千年不遇的宝贝回来,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不是兰花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大家这可都好奇着,一起在父皇这里准备一睹为快呢!” 宋熙然为难地道:“这,这都是谁瞎传的啊!” 宏宇帝也忍不住发话道:“宋爱卿,你到底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啊?” 宋熙然躬身道:“陛下,这,未经勘验,臣实在没有把握。况且,”宋熙然迟疑了一下,说道,“那谢氏女的构想委实是太过惊世骇俗了些,若要上表,还请陛下恕臣无罪。” 这番说辞,连宏宇帝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他不由奇怪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宋爱卿你顾虑万千的?” 宋熙然道:“请陛下恕臣无罪!” 宏宇帝道:“恕你无罪!” 宋熙然看了看身边的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首道:“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宏宇帝端着架子喝了几口茶,又压不住好奇,纳闷地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要朕屏退左右?” 宋熙然重又跪下,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画稿,恭恭敬敬地呈过头顶。 是幅书画?宏宇帝与身旁的大太监孙公公对视了一眼,目露狐疑。那东西看样子还没有装帧,十分崭新,不像是价值连城的样子。而且若是书画,理应留下清平王和骆远,他们两个都是鉴赏书画的行家。 宏宇帝给孙公公一个眼色,孙公公恭恭敬敬接过来,在宏宇帝面前的桌案上展开。 那是一副甚是怪异的图画,上面用炭条勾画出一应的物状轮廓,然后用颜料渲染其中色彩,一切井井然,栩栩然,倒也有种神韵跃然纸上。 宏宇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一眼。然后不知不觉地站起身,目光从画卷上缓缓而过。 以紫气东来开始,以蟾宫折桂结束,中间有诸般景致,诸种设施,全部用图景绘出。 每幅图景上配有小字,字体没有十分笔力,但也算娟秀。图旁文字有时是景致做工的注解,有时是随感的描述。 诸如桃花园,配文字为:“春日迟迟,与三两好友,于桃之夭夭间缓步而过,清风拂面,朱颜在心。” 第55章 在百花园旁配文字为:“四时节序,春芳未歇,夏花已长,高低相间,错落成趣。远观有云蒸霞蔚之境,如诗如画。近赏有落英缤纷之景,亦真亦幻。” 那幅秋水禅的造景十分独特,山湖之间,有水流上跃成白龙水雾,有水流泉涌如花团锦簇。一旁配文字:“上善若水。高低圆扁,激昂抑郁,寒冷为冰雪,暖阳成雨云,水本无相,万物为其滋养。” 有一幅童嬉图,画着奇形怪状的儿童玩乐器物,配文字说:玩耍,练体、练心、练胆,开智。纵情欢乐,人生能得几回尽兴? 宏宇帝一点点地看过去,看着那图,那字,想象其场景,便忽而凝然不动,忽而蹙眉思索,忽而又似乎若有所悟。 最后,宏宇帝的目光落在卷末的小山之巅,上面画着一座书院,一条槐树青砖路,从山脚蜿蜒而上,一条桂花青砖路,从山顶蜿蜒而下。书院旁写着小字:贩夫走卒,蓬门小户,亦可识字、会算、明理。不为蟾宫折桂,但为丰衣足食。民有花会,市井繁华。生有意趣,国泰民丰。 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宏宇帝转头看向宋熙然,半晌不说话。 宋熙然复又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 宏宇帝的心中况味难言,对宋熙然道:“这是那谢氏给你的?” 宋熙然道:“是。” 宏宇帝将图纸往案上一按,声色淡淡不辩喜怒:“建园子不是你们一早就说好的?宋爱卿的顾虑在哪儿?” 宋熙然不敢欺瞒:“在,在学堂。” 宏宇帝轻哼了一声,依旧声色淡淡:“说说看。” 宋熙然再次叩了个头,说道:“陛下,臣昨日在谢氏药庄与谢氏详谈了一天。谢氏一开始说想用民用花会,让百姓热热闹闹有个能赚钱能花钱还能愉悦身心的地方。她边画图边给臣讲解,臣昨日委实是被其中的秋水禅和山上的书院惊艳到了。臣出身书香世家,从小寒窗苦读,一朝进士及第,深知读书人的喜乐。但是谢氏竟与臣说,人世间普通人所认为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指望着读书改换门庭光宗耀祖,那于普通百姓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但士农工商,人间百业,其中学问深挖之后皆可利国利民,若是百姓子弟在书院中能够读书识字,学一门谋生的技艺,有惊才绝艳之才出现,固然是社稷百姓之福,便是没有,也是让百姓多一条出路,日子过得好些。陛下,从古至今,从未有这样的学堂,臣听后情怀激荡,一时以为是千古幸事!但回京之后反复思量,又觉不妥,内心难以取舍,故不敢上报陛下,万望陛下恕罪!” 宏宇帝身为上位者,对于谢湘江所说,所造成的福与祸,一时间在脑海里快速地权衡考量,便大致有了思路决断。 他于是笑了一声:“宋爱卿觉得不妥在哪儿?” 宋熙然道:“谢氏此举若成,那她于京城乃至全大周的百姓之中,名声威望根深蒂固,不亚于一方诸侯,其势不可小觑。而且,陛下,自古虚其心实其腹,若普通百姓皆识字,民智大开,臣恐有人心思变之患。” 宏宇帝便又笑了:“人心思变?自古读书人代代相传,为何历代帝王便没有人心思变之患?” 宋熙然脸色有些苍白,不待他答话,宏宇帝又问道:“为何百姓读书多,就有人心思变之患。宋爱卿,你说,贩夫走卒能不能读书,读了书,还能不能当贩夫走卒?” 宋熙然叩首道:“是臣想错了。” 宏宇帝断然道:“爱卿没有想错。从谢氏一个小小的被逐出侯门的妾,竟然有胆量和能量逼死主母勾动京城百姓情绪,赢得京城百姓的同情和支持,就可以知道,民智大开,会人心思变。” 宋熙然的脸色开始惨白。 “一个谢香姬尚且如此,那么所有人都读了书识了字,学得了手艺,遇到形形色色的事,又会如何反击和应对呢?我大周,可能会富,会强,也可能会乱,会亡。” 宋熙然有些心惊胆颤。 “可是谢氏的势头已经压不住了!现在人人皆知她献出了宝贝,宋爱卿你,中了这女人的毒计!她不满牡丹花会盛名之下不过是花匠厨娘的本事,在权贵面前依然贱若蝼蚁,她这是想要开办学堂一劳永逸,在文人士林之中扬名立万!” 宋熙然叩头在地,是一副全然认罪的姿势,但不知何故,从宏宇帝说他中了谢湘□□计的那一刻起,他竟然有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和孤勇来。无他,他已然中了那女人的毒计,而且中了她毒计的当时他如甘若醴。 其实他听了谢湘江的设想是激动的,是赞同的,是钦佩的。但是他也是恐惧的。 因为那女人是因此破茧重生,还是命丧黄泉,全在宏宇帝的一念之间。他冷静清醒之后的犹疑,按住未发,全是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顾念谢湘江的命。那女人能豁得出去孤注一掷,但是他开始为她考虑,有了去顾全她的心思和冲动。 “陛下!”宋熙然突然灵光一现,察觉到了宏宇帝口中“谢氏的势头已经压不住了”这句话,一时间福至心灵,开口道:“不如陛下,将谢湘江收归己用。” 宏宇帝便气笑了:“你说说,怎么收归己用!” 宋熙然道:“不如陛下给她个身份封号,从此谢湘江就是为陛下做事,做好了,是陛下爱民如子的仁德。若……” 若做错了,宋熙然没有说,其实对于上位者来说,要一个人的命,总是轻而易举的。但对于宏宇帝来说,至少此时此刻,只要接了谢湘江的招,就是为自己赢了一波名声。 宏宇帝笑语:“她不是正为你京兆府做事吗,你的京兆府,不是朕的?” 宋熙然甚至真诚用力地叩头下去:“臣领旨!” 宏宇帝道:“领什么旨!朕是独断专行的暴君吗?那谢氏不是已经让你得宝贝的事人尽皆知了吗?那么她开学堂这方案路子,明天早上,拿到朝堂上议吧!” 宋熙然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日暮黄昏。 若说上午,雍安王不甘心好东西被雍容王抢得先机,在宏宇帝面前装作好奇一探究竟还是情有可原的操作,但是下午宏宇帝既然已经屏退他们单独和宋熙然密谈,无论是雍容王还是雍安王就都得避嫌,谁也没有让人找他。 宋熙然披着夕阳暗淡的光影直接回了家,一身风尘疲惫。 云氏迎过去,亲手侍候梳洗。待夫妻俩坐在桌边,侍女已经摆好了宋熙然爱吃的菜。 烛火跳跃。 云氏为他盛上菌菇鸡汤,上面飘着枸杞子,香气扑鼻。宋熙然热热乎乎地喝了一碗,靠在椅子上长声喟叹道:“真是舒服!夫人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云氏轻笑道:“知道夫君这两日奔波辛苦,听闻陛下传召,妾身就开始炖上了,好为夫君滋补下身体。” 宋熙然对云氏道:“我以后,也没什么闲暇日子了,那谢香姬,又开始搅弄风云了。” 云氏的手一顿。 第51章 图穷匕现 那是一个雨夜。余杭。 潇潇夜雨击打窗棂。悦来客栈的天字号客房,烛影深深,苏枭披着件薄薄的蚕丝外衣,敞着怀,歪在藤椅上看书。 他身旁的小几上是一盏清茶,一碟荔枝。 清茶热气袅袅,散着茶叶特有的淡淡的芳香。 有脚步声缓缓而来,一个店小二略微佝偻的身影从窗前走过,轻轻敲响了门。 “客官?” 苏枭的目光依然在书上,只“嗯”了一声。 门被从外推开了,一股雨夜的清凉湿气瞬息间涌入房内。 店小二殷勤地在门口行礼,殷勤地说道:“客官,这是咱们店最有名的黄金荷叶酥,给您添个茶点。” 夜风已至,雨声急促入耳,烛影在风雨声中动荡摇曳。 苏枭不为所动,见惯不怪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说道:“好。” 店小二端着托盘,带着殷勤小心,小碎步快速地来到苏枭身旁,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殷勤备至地将玉盘里的黄金荷叶酥端到小几上。 “客官您尝尝看!” 他这样说着,却是陡然间变了路数,袖子里的匕首闪着寒光,带着一击必中的悍勇与杀气,向苏枭击杀而去。 跌落的点心。翻滚的玉盘。风声刀光人影错落。烛火大开大合地摇曳。 苏枭的袖子翻卷着,整个人仰合侧身避过三次攻击,突然跃起、近身、腾挪而至,手中的书成了他的武器,以张开的书页握住杀手的腕子,翻转,带着杀手一起跃转到空中。 匕首“叮”一声落地。 杀手被苏枭踹飞跌落在地,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一只手惊骇地抚上自己的脖子。 半张书页已经割破他的咽喉,鲜血如温热的细流,洇染过最初的阻碍,然后以不可抑止的声势汩汩倾泻。 这,这世上竟有这么强悍的力量,以书页为刀刃,杀人割喉? 而苏枭已然安安稳稳地复又坐靠在藤椅上,甚至经历了一场打斗,他连散落的头发丝都没有乱。 第56章 他端起面前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眉目之间冷厉如冰雪。 “告诉那霍三,再敢乱接生意他的厉生阁就别做了!” 门外响起药伯的应诺声。 苏枭道:“把这个人的尸首给我送到洛阳王家去,告诉王家主和那几个族老,是他们先大开杀戒的,我苏某人势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药伯应了声“是。”当即有黑衣人身手利落地将杀手尸体装入袋子扛了出去,有人身手利落地清理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东西。 不过几息功夫,就恢复了天字号客房的静谧奢华。苏枭静静地仰靠在藤椅上,窗边雨声时缓时急,只有红烛昏罗帐。 洛阳王家。 族老三叔公王锦赫已然七十岁了。他面色阴沉端坐在桌边,烛光跳跃让他的面容忽明忽暗。 他面色冷硬,内心焦灼,只手里金丝楠木的念珠一颗颗从他右手手指和拇指的指腹中滑过,闪着淡淡的柔光。 一旁的管家从门外进来,王锦赫停转佛珠,抬了抬眼皮子问道:“如何?厉生阁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管家恭顺地道:“老爷,还没有。” 王锦赫不再说话,眼睛眯了眯,复又开始捻动右手的念珠。 不多时有下人急速跑来的脚步声,王锦赫一下子惊起抬头,和管家面面相觑。 门被人从外面仓惶地打开了,一个小厮奔进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喊道:“老,老爷!不好了!有人送了一具血淋淋的尸身过来,家主请,请您和各位族老过去!” 王家待客的花厅里,几位族老急匆匆地赶过来。看见地上的尸体,诧异地看向了王世崇。 五叔公变色道:“世崇,这,这是,出了何事?” 王世崇被嫡子王谦搀扶着,脸上的恐惧与悲怆一目了然。他抖着手,双唇哆嗦:“那,那逆子,回来复仇来了……” 五叔公与刚赶来的四叔公六叔公面面相觑,半晌,才颤声道:“那,那他,这是何意?” 王世崇指着那尸首道:“他说,是咱们先大开杀戒的,他势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五叔公突然往后踉跄了一步,一时间老泪纵横:“都,都是一家子骨肉,何苦这样……这样骨肉相残啊!竹君这孩子……” “不要再让我听到他的名字!”一声恶狠狠的声音响起来。却是三叔公王锦赫黑着脸,大踏步而来!他走到众人面前站定,瞪了五叔公一眼,冷声道,“这个不孝不悌的家族逆子,早就已经被逐出宗族,和谁是一家子骨肉!五弟这话,说的忒不讲道理!” 五叔公有些气短,嗫嚅道:“三哥,毕竟……血脉在这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王锦赫冷笑道:“你和人家连着筋,人家和你连着筋吗!五弟这是还没看到吗!他杀的人都已经摆在面前了!” 王世崇却是看向王锦赫,问道:“这个杀手,是三叔你买的凶?” 王锦赫冷哼一声:“凭什么就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什么叫我买的凶?那个恶徒随便杀个人扔到门上,就敢说是我买凶?” 王世崇“啪”地将一张纸甩到王锦赫面前,悲愤道:“厉生阁开得生死单都送来了,三叔你还在这儿血口喷人!” 王锦赫扫了眼厉生阁的生死单,冷哼一声,冷笑道:“说不定那个家门败类在厉生阁买的生死单,还用的是世崇你亲手给他的银子!” “你!”王世崇气得不轻,他一时只觉得嗓子发甜,后退一步被王谦搀扶住,哑声道:“三叔,事已败露,你好自为之吧!” 王锦赫冷厉道:“我好自为之?以为他杀了我就会放过你们?你跟他想重续父子之情,巴巴地往他手上送钱的时候,他可有放过你!” 王世崇仰天闭目,喘了口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王谦连忙给他拍背,着急地唤“父亲!” 王锦赫瞥了眼王世崇,转目看向自己的几位兄弟,往椅子上一坐,说道:“那大家就商量商量,怎么清除这个家门败类吧!” 众人落座。厅里是王世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六叔公迟疑地对王锦赫道:“三哥,如今筠哥儿……”六叔公顿了一下,讪讪地道,“苏,苏枭,他羽翼已丰,想除掉他怕是……” “六弟因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任凭他羽翼已丰,不过也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鸟,凭他一己之力,能撼动得了我们王家这样三百年的世家?除非……”王锦赫冷冷地瞟向咳嗽稍歇的王世崇,嘲弄道,“除非有人又顾念所谓的父子之情,想将我们王家三百年的基业拱手相让!” 王世崇又一下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锦赫冷笑道:“世崇你可别犯糊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对王筠这个家族败类,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软!这次京城牡丹花会上,若是我在,早就处置了去,还容他挑衅上门以死相逼!” 王世崇咳嗽半晌,忍无可忍勃然变色起身怒道:“既然三叔觉得他如此好处置了去!那你便去试试!这具尸体是那苏枭送过来的,他说他势必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王家有钱买凶杀人,人家苏枭也有钱买凶杀人!三叔你就拭目以待好自为之!” 王世崇说完就扶着王谦的小臂往外走,王锦赫也勃然作色,起身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地掼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碎片四溅! 王世崇站住,缓缓地回头,目光冷然望向王锦赫。 他多年家主,虽是大多数时间闲云野鹤怡情于牡丹花,但是阅历与见识是有的,此时气场全开,反倒有一种洗练直接的威压。 王世崇开口道:“三叔公,这么些年,三房染指王家经营,欲在王家当家作主,我念在世辰虽然弄权但尚有分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代表你们三房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王世辰是三叔公的长子,此时被王世崇突然点名,三叔公的目光突然有些躲闪。但面对王世崇三叔公又不肯示弱让步,只色厉内荏道:“世辰怎么了,他好歹是王家嫡系的血脉,你不管事,王家的事不交给他,你难道想着迎那个家门败类回来?” 王世崇冷声道:“家门败类,要说家门败类可不止他一个!三叔公当心夜路走多撞见了鬼!” 夜幕沉沉,有星无月。 王锦赫被管家搀扶着回到自家院落的时候,只有几盏灯笼散发着晕黄的光,院落里一片寂静,连声虫鸣也无。 亥时未到,没到人静的时候。 而且世辰一定要等自己消息的,自己回来了,怎么没有人迎出来? 王锦赫咳嗽了一声,被管家馋进花厅。花厅里亮着灯热着茶,但是没有人。 王锦赫有几分不悦。世辰这是又和那个女人鬼混去了,他去大房那边议事,他竟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了! 本来世辰也不是这般急色的性子!看来那个女人是留不得了! 王锦赫怒喝一声,吩咐管家道:“你去叫大少爷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不出个轻重缓急!” 管家应声,一溜小跑着出去。 然后没等来管家,等来的却是女子柔柔弱弱的一声“爹”。 王锦赫骇然抬头,却见昏昏暗暗摇摇晃晃的灯影中,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缟素,被发跣足,素白的衣襟上一大片黑乎乎的血迹,宛若一枚石子落在血泊中溅裂开来的形状! “爹!”女子惨然的脸上也沾染了血迹,她向前一步迈入门中,脚下也是浓稠的血迹。 “相公死了,被人一剑封喉,血流了满床满地!” 第52章 洛阳火光满天,他在江南听雨 王锦赫猛然起身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尹素月目光幽幽地望了过来,声息冷淡,再次重复道:“爹,相公死了!” 相公死了! 王锦赫狠厉的目光看向了面前女子素白的脸素白的衣素白的赤足上那如泼墨一般的血迹,顿时如凶狠的豹子一般上前一把钳住了尹素月的脖子,切齿道:“是不是你害死了世辰!是不是你害死了世辰!” 原本冷静淡然的尹素月在他的钳制下开始窒息,她瑟瑟缩缩、娇娇弱弱、惊惊恐恐、怯怯懦懦地求饶道:“爹!是我啊!爹你饶命!饶命……” 管家这时带人闯了进来! 见此情景管家连忙将尹素月从王锦赫手里解救出来,王锦赫狠狠地抓着管家的肩膀道:“世辰呢!世辰在哪儿!” 管家骇然道:“老爷!侍候的人都被打晕了,大少爷在房间里被人割了喉!” 王锦赫犹自不信,他甩开管家一箭步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向王世辰的房间。 尹素月的整个人晕在了地上,面白如死灰,地上的长发如野草般散开。她却在苍白如纸的垂死面庞上,唇角微挑,绽放一抹如秋叶静美般的微笑。 王锦赫冲进房里,被房里浓重的血腥气冲了一个趔趄。他踉跄着扑过去,就见王世辰四仰八叉地躺在血泊里,喉咙处是一个大血窟窿! 第57章 他几乎要晕过去,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怎么会!世辰!世辰怎么会!……” 王锦赫猩红着双眼,面目狰狞地回头,咬牙切齿地对管家道:“他们怎么敢!他们厉生阁怎么敢收了别人的钱对我们王家动手!我王家有人在刑部!他们是怎么敢的!” 管家搀扶住他,不敢答话,只是唤“老爷”。王锦赫有些癫狂地厉声道:“我要写信!我要给世成写信!告诉他他大哥被厉生阁的人给杀了!他大哥被人买凶杀了!让他去缉捕王筠,去将他碎尸万段!” 王世成是三房的嫡次子,在刑部任左侍郎。 管家不敢应答什么,只是扶着王锦赫悲声唤老爷。那王锦赫厉声嘶叫了半晌,才突然委顿在地放声大哭! 其余几房听到消息,也顾不上争执匆忙赶了过来,看到这般惨状,不由得面面相觑。彼此四顾之后才发现,王世崇并没有过来。 他是家主,却没有来。六叔公吩咐身旁的人道:“你去长房,请家主来。” 身旁的人应诺离开。不多时,王谦带人过来了,五叔公诧异道:“你爹呢?” 王谦行了一礼道:“五叔公,我爹被衙门传唤了,苏枭在余杭报官,说我们王家买凶杀人,余杭那边的官衙过来洛阳办案,洛阳府衙的人刚刚把父亲叫走了。” “你说什么?他报案说我们买凶杀人?”王锦赫悲愤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王谦的肩膀嘶声道:“他凭什么说我们买凶杀人!死的人是我儿世辰!是我儿!他,他欺人太甚!” 四叔公将王锦赫拉开:“三哥你跟个小辈发什么火?先说说眼下怎么办吧,世辰被杀,那边又状告我王家……” “是他王筠买凶杀人!是他干的!死的人是我儿!他是诬告!我们也要去告衙门!老夫要去告他买凶杀人!” 王锦赫一生强势,此时又逢爱子被杀,愤慨激动之下就往外闯,众人一时竟然拦不住他! “三叔公!” “三哥!” 一时之间,王家院落里追的追赶的赶,但又不能真的阻止王锦赫,一群人竟然就这么乱做一团地出了大门。 谁也没有留意王世辰的未亡人尹素月。 出了人命,能主事的人又都不在。整个王家院落里一时之间死寂一片。 尹素月还是那一身沾血的素衣。她散着发,光着脚,提着一盏灯笼,悄无声息地走在院落里的花丛小路上。 偶有夏虫飞落。她低垂着脸,低垂着眸子。茂美的长发藤蔓长蛇一般地在她苍白的脸颊散落摇曳。 她就这么静静地,一步步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和王世辰的房间。 房门大敞,王世辰依旧四仰八叉躺在血泊里没有入殓。 尹素月便提着灯笼,那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 她的容颜在她静静观望的时刻,就渐渐变得活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变得明亮,闪进了细细碎碎的光,而略显苍白的双唇则一点点的,一点点抿紧,唇角轻轻翘起,形成两朵极清淡又极愉悦的笑靥。 她便那么静静地提灯看了很久很久。夜风拂衣,她的衣袂飘摇。 终于似乎她看够了,看厌了,她便那么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灯烛,然后凑近床边摇曳的床幔,看着火舌舔卷帷幔,有浓烟开始跃起。 尹素月随手将灯烛扔在王世辰的尸身上,然后迈步出屋,回首。 烈火吞没床木,开始熊熊燃烧。 王锦赫悲怆地扑在洛阳衙门的大堂上,失声痛哭! “大人!大人啊!老夫要报案,状告那家族弃子王筠,如今的苏枭,买凶杀人杀害了我儿王世辰!” 王家三房嫡长子被杀!这是非同寻常的大事,洛阳府尹亲自出来接待,一把搀扶起哭倒在地的王锦赫。 “老人家,有什么事起来说,起来说!” 王锦赫痛哭失声:“大人啊,我要报案!那个家族弃子王筠买凶杀了我儿王世辰!是他诬告我王家!买凶杀人的是他啊!” 不得不说,王锦赫虽然人老年迈又逢丧子之痛,但是真的头脑清晰,逻辑严密。一句话就为洛阳府尹勾勒出先发制人的来龙去脉。 ——那个家族弃子买凶杀人,还恶人先告状。 洛阳府尹扶着王锦赫坐下,令人端上热茶。跟着来的几位叔公和王谦,也都落座。 原本就在衙门的王世崇听闻王世辰被杀,也是吃了一惊,他端着热茶的双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原本心里残存的苏枭想要通过合法渠道解决事端的妄念,顿时云散烟消。 那个逆子,出手这般狠绝,当真是不死不休了!而且他上来就对三房动手,如今的三房掌管着洛阳王家大部分的牡丹花生意,他这是想要让王家全族覆灭? 从牡丹花会上,他高价买花开始,就一步步都算计好了! 他知道他以威胁家族命运的高价去争花,自己势必发怒冲动动手。 自己势必发怒冲动动手,他就可以推搡自己砸断牡丹花。 他推搡自己砸断牡丹花,就可以讹诈王家大笔银子。 讹诈了王家的大笔银子,势必激怒视王家家财为自己囊中之物的王家三房。 激怒王家三房,以三房之狠辣势必要除他而后快! 三房要除他而后快,最简单最直接又最有效的办法,势必去买凶杀人! 王家三房买凶杀人,早有准备的他势必抓住把柄趁机反杀! 只是,虽然蛇打七寸,让王家三房受到重创,但是王家三百年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少了一个三房,王家还亡不了。 他最终的仇人应该是家主大房,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先灭王家三房,未免太迂回曲折扑朔迷离了。 以那逆子如今强悍铁血的性子和手段,他一定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那么王家三房之后呢?他怎么能藉由王家三房的口子,覆灭整个王家? 王世崇这一时走神,乃至王锦赫悲声质问他“你说,是不是那王筠诬陷,是不是他买凶杀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王谦有些着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提醒道:“爹。” 王世崇这才听到王锦赫愤怒的质问声:“难道你还想包庇你那个逆子!” 王世崇起身朝洛阳府尹一礼:“大人!逆子王筠早已逐出宗族家门,一切行事与我王家无关,还望大人查清始末,还我王家公道!” 不待洛阳府尹回答,一个值班衙役急匆匆地跑进来,疾声禀告道:“大人不好了!王家突然走水了!”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奔出门外,却见王家方向已经烧成一片通红,红了整整半边天! 众人呆呆地看了半晌,还是王世崇突然醒悟过来,失声大叫道:“牡丹花!我们王家的奇珍牡丹花!” 众人一时如梦初醒,一时间如无头苍蝇一般地向外奔去。王世崇一边疾奔一边大声疾呼:“快去!快去告诉所有的人!不要去救火!要先救牡丹花!” 而在江南的悦来客栈,天字号包房里,苏枭与沈盛正对坐着听雨品茶。 江南梅雨,颇有几分无赖的没完没了。 贺铸曾经有句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不过旧友重逢,纵逢梅雨,却是轻松随意、酣畅而欣喜的。 沈盛喝了当夜的第二道茶。 “当日京城牡丹花会,谢姑娘那一道茶艺,真叫人胸胆开张心神两忘。不想竹君兄竟从她那里得了方子。” 苏枭有些慵懒地倚在椅子上,笑言道:“沈兄可曾感觉,还是江南的新茶更钟灵毓秀,其间草木的清芳神韵,尽在其中?” “一方水土一方茶,或许是出自故乡,我感觉这杯茶更清爽温润,唇齿生香,余韵甘甜。一整个春天的气息和颜色,都在这杯茶里了。” 雨声淅沥,雨幕斜斜密密。 深夜无风,空气中是微微凉的湿意。而茶的热气和香气,就在烛火的黄晕中氤氲袅袅,洇染开来。 苏枭的手指在茶杯旁轻轻地敲:“以沈兄之见,这般茶,可否能取悦我江南诸多才子?” 沈盛就笑,说道:“竹君兄怎地就着相了!这般茶能取悦你我,怎么就不能取悦江南诸多才子!难道你我,就比那些江南才子品味低些?” 苏枭便也笑了:“的确是我着相了!” 沈盛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唏嘘:“竹君兄此番归来,一身风霜,风采却更胜以往!可是为了了却洛阳的前尘旧事?” 苏枭的目光看向窗外深邃而漫长的夜,轻声道:“也是该了却,前尘旧事了。” 第53章 故人复仇 王家众人赶到三房,却见火势滔天,周围民众皆在七手八脚的救火,一大半的牡丹花圃已经尽在烈焰之中。 王世崇惊骇之下,绝望瞬间让他窒息,他苍然后退,踉跄一步,一口血就再也抑止不住地喷了出来。 “爹!爹!”王谦又慌又乱又惊又俱地一把搀扶住王世崇,“爹你没事吧!” 第58章 王世崇强自喘息,怨怒而不甘地嘶声道:“快!快去着人先救牡丹花!” 洛阳牡丹甲天下,牡丹花是洛阳王家最大最珍贵的命脉!万万不能毁损的命脉! 可是救火现场一片混乱,勉力救火的人手正在一点点地向外围后退,一众衙役浑身狼狈地向洛阳府尹禀告:“大人!火太大了,救火的人再往里冲就是送死!大人,救火兄弟和百姓们的命也是命啊!” 洛阳府尹也气得七窍生烟:“这怎么回事!不是天干物燥的时节,怎么就突然着起这么大的火!” 衙役道:“小人赶过来时,空气中还弥散着很重的桐油味儿!而且起火点有五六处,肯定是人为纵火!” 王世崇一听这话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仰倒过去被王谦用力扶住,王谦情急之下只好拿话安慰:“爹你别急!咱们王家的牡丹花又不只种在这一处!大多珍稀的品种还在您那里把持着,如今刚入夏不久,即便损毁了些许牡丹花苗也无伤根本,您千万保重自己不能出事啊!” 王家的牡丹花房历来是王家重地,王世崇多年又以钻研培植牡丹花为业,确实珍稀品种家族的底蕴命脉不在王家三房这里。王谦劝说王世崇的话说得没错,可是王世崇却是陡然一下子捂住胸口,一时间惊骇得目瞪口呆血色全无! “爹!”身旁的王谦察觉到不对,担心地道,“怎,怎么了?” 王世崇疯了一般跌足道:“我的天啊!糟了!快!快回老宅!”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身姿矫捷动如脱兔,一时之间骇人耳目! 众人被这一变故惊住了。这边大火难救,只能隔离出来等其烧成灰烬。三房这些年把持王家,这一场火损失的财力物力和牡丹花,损失不可计数。可难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难道王家老宅那边,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看家主那副见鬼的样子,倒像是中了调虎离山之际? 这一场火只是把大家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的障眼法,真正出事的是王家老宅! 众人也都不是笨人,看王世崇这做派,稍作思想也就明白了。一时之间方寸大乱,也都跟着往王家老宅方向跑去! 王家老宅跟三房的火灾现场相比,安详静谧得宛若人间天堂。 尹素月就那般穿着血衣提着灯笼,安安静静地走进了大门。有婢女迎上来,吃了一惊:“二,二奶奶,您,您这是?” 尹素月垂眸,仪容宁静语声清幽:“我来找三弟妹。二爷他刚出了事,爹和一众叔伯们都去洛阳府那边了,家里乱成一团。我六神无主,来找三弟妹帮帮忙。” 说的倒也是实情,婢女遂在前面带路。 王世崇所居住的是一个略显偏僻的院落。尹素月跟随着婢女走过一大段幽长幽僻的路,惨淡的月光从林木缝隙里闪烁进来,阴暗的树影在脚下和身上摇曳,时有蝉鸣入耳,显得愈加幽旷。 不远处有晕黄的灯光透过来。高大的乔木已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竹篱笆所围起的院落,除了一排坐北朝南的正屋,整个视野空旷平阔,种满了牡丹花。 此时不是牡丹花盛放的时节,反而是篱笆墙上的金银花,散发着淡淡的沁人的香。 婢女轻叩柴门,敲门生在暗夜寂静里传得异常清晰而远。 婢女对尹素月道:“二奶奶稍等,奴婢进去禀告三奶奶一声。” 尹素月温柔乖巧地垂眸颔首:“你请。” 不多时,王世崇的夫人殷柔跟随着婢女迎了出来。 那殷柔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轻柔的素色丝裙,手握一把团扇从暗夜中姗姗而来。她整个人素净温婉,除了根玉簪绾发无有首饰,说话也轻言细语,温润人心。 “二嫂,三叔父那边怎样了?您怎的这般模样?” 尹素月低头上前一礼,殷柔身边的婢女往右侧退避,不提防脚下踩了一团软绵而会动的东西,一时惊骇地跳开,尖叫出声。 众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被婢女踩到了背,瞬间激发出了生命的能量,一下子又跳到了花丛中去。 如此虚惊一场,不及婢女请罪,殷柔就宽和地吩咐道:“你下去吧!” 婢女称是,匆匆退出院子,掩上柴门。 似有浓云掩住淡月,世界瞬息间变得更加幽暗,有桐油的气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殷柔疑惑地抬头看天,看到了淡淡的嫣红的火光,脸上吃了一惊,说道:“二嫂你看!” 尹素月却是望向天空泛起火光的方向,莞尔一笑。 她的整个人似乎在那个瞬间变得轻盈而有光亮,像是打蔫的近乎枯萎的花茎一点点吸足了水分,整个生命被充足地滋养,蓬勃地舒展开,伸张开,充满了风骨与力量。 她的眼底充满喜悦的柔光,淡淡静静的唇角翘起,直直地看向了殷柔。 她用那种遗世独立般美好的风姿,说出石破天惊杀人诛心的话语:“姑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殷柔大骇,怆然后退一步,细细地打量着尹素月的眉眼,不可置信地道:“你是,是,云儿?” 尹素月眉目清扬,弯唇而笑道:“是啊,姑姑还记得我就好。” 殷柔踉跄着上前,一把抓住尹素月的双肩,既悲且骇,语无伦次道:“你,你这么些年,……你这是到哪儿去了!” 尹素月静静地望了望烧红的天,又转目看向殷柔的眼,清清静静语声悠扬委婉地对殷柔道:“就是被卖在那些勾栏院里,辗转流离,不断地学了很多侍候男人的本事和手段啊!要不怎么能被王家二爷这样眼高于顶的好男人,看在眼里,留在身边呢?” “你,你这……”殷柔似哭似笑,双手被炮烙了一般缩了回去,踉跄着退了两步。尹素月却趁机上前,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殷柔摔倒在路上,手掌着地,被尖利的小石子刺破,疼得她一下子委顿在地。 尹素月道:“姑姑这么些年,跟着王家主在这里粗茶淡饭种牡丹,不慕名利赢得了不少赞誉,自己的儿子身为王家家主的嫡子清贵无比,将来更是板上钉钉的拥有这传承三百年的家业。说来名利双收,不外如是。只是不知道姑姑深夜梦回,会不会想起我那被你亲手害死的姐姐。” 殷柔哆嗦着嘴唇,惨无人色。 尹素月低眸浅笑看向殷柔:“王家主母向来以温婉慈悲的活菩萨著名,当年河南道大旱,还是姑姑你施粥行善活人无数,不知今夜之后,世人又该何如评价你?” “云儿!”殷柔悲怆地哭喊道:“不,不要!” 尹素月洒然一笑,声息清亮地道:“不要?不要什么?姑姑是不要这泼天的富贵,还是不要这大好的名声?还是,不要这王家世世代代傲绝天下的牡丹花!” 尹素月说完,伸手拉着殷柔的一条胳膊,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入牡丹花地。大概王家人对牡丹花的珍重呵护是到了骨子里的习惯,感觉到牡丹花枝在自己身下折断碾碎,殷柔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穿过牡丹花地,来到了珍品的花房前。 尹素月一把将殷柔推倒在地,然后一脚踹开牡丹花房的门,从里面随手拿出一盆牡丹花,狠狠地摔裂在地,伸脚狠狠地碾压。 “不要!”殷柔扑过去意图阻拦,“云儿不要!” 尹素月伸手狠狠地打了殷柔一个大耳光,然后拎起她的后衣领,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扬起头来。 “不要?”尹素月的语声里开始带了咬牙切齿的痛恨,“当年姐姐被你下药和王筠关在一起的时候,也说不要的,你心软了吗!当年我才六岁,目睹了你腌臜下贱的行为被王世辰发现的时候,我也喊不要求你救我的时候,你心软了吗?而今我损毁你们王家的几朵牡丹花,你也敢和我说不要!” 尹素月狠狠将殷柔推撞到花房的石墙上,然后操起栓门的木棍进了花房开始打砸,还不时地将一盆盆的牡丹花拔出来,隔着门窗扔出去,仍在瘫倒在地的殷柔的身上。 尹素月怒声道:“你连我和姐姐的命都不要,凭什么要这王家的富贵,要这菩萨的名声,凭什么要你的野种儿子光风霁月一脸无辜继承家业!” 王世崇众人赶到花房的时候,正好尹素月摔出一盆被折断茎叶的牡丹,碎裂在王世崇的脚底下! 场面过于骇人。王世崇无暇顾及其他,只看了那被折损一地的牡丹花便瘫倒在地上,那些都是洛阳王家藉以立世的经典奇珍! 众人也都大为惊骇,一时间顿足捶胸,迭声追问:“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然后众人听到女子细细的愉悦轻灵的笑声。 众人齐齐向传来笑声的方向看去,却见尹素月施施然拎着根牡丹的枝条走了出来,一时只觉得这女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当真是风姿清艳至极! 第54章 真相,你信或不信 待众人看清尹素月的面容,惊骇之余只剩愤怒。王锦赫指着她怒喝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第59章 尹素月抬了抬下巴,一指身边的殷柔昂然道:“自然是为了报仇啊!” 众人面面相觑。 王世崇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委顿在地上,惊呼上前道:“柔儿!” 王谦连忙上前扶起殷柔,担心地道:“母亲!你怎么样?” 尹素月一声哼笑,转目对跟随前来的洛阳府尹道:“大人,今夜杀死王世辰火烧王家三房的案子您不用断了,因为杀人放火的人,就是我!” 众人齐齐骇了一跳,王锦赫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就凭你一介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能杀死我儿!定是王筠那厮……” 尹素月并未理会,只是侧目看了王锦赫一眼。她的目光有种格外摄人的冷静与寒凉,王锦赫被他这么一看,竟下意识地说不下去了。 只见那尹素月上前一步,缓缓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七寸见方的匕首,对洛阳府尹道:“妾身就是用这把刀,将那王世辰一刀割喉!” 王锦赫见此,目眦欲裂,悲声怒喝道:“你这贱人!毒妇!世辰他可待你不薄!” 尹素月对他道:“待我不薄?是杀了我姐姐,将年仅六岁的我毒哑卖入青楼的不薄吗!” 殷柔绝望地哀求道:“云儿,你不要啊!” 尹素月看向王谦臂弯里的殷柔,挑了挑眉,然后侧首对王世崇道:“王家主!你可知道十年前,你王家嫡子王筠侮辱弟媳的真相吗!” “不要啊!”殷柔突然挣开王谦歇斯底里地冲过来,“不要啊!” 王锦赫也突然动手冲过去:“你这贱人!还敢血口喷人!你还我儿命来!” 不想一惯娇弱无骨小鸟依人的尹素月竟是个练家子,她扯了一把殷柔的袖子,闪身,侧踹,看似庞大的王锦赫就被她狠狠地踹飞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而殷柔却被尹素月掐住了脖子,按在了花房的石墙上。 尹素月对王世崇道:“你知道十年前,我姐姐,你继室的亲侄女,与你继室所生子王谦订婚,为什么原本好好的订婚宴,原本好好的男才女貌两情相悦,就变成你的嫡长子不择手段欺辱弟妹了吗?” 王世崇如遭雷劈:“你,你说什么?” 如遭雷劈地还有王谦,他面无人色地看了看尹素月,又看了看尹素月手中的殷柔,不可置信道:“母亲!” 尹素月笑道:“王筠高中进士,以后必入仕途,还有菁荣郡主的垂青,他是失心疯了才会丧心病狂去侮辱自己的弟妹!” “那,那是……”王世崇道,“他被川西苏家蛊惑,想要……” “想要为母报仇也没有错!你的结发妻子,本来就是被你王家三房的人害死的!” 尹素月这话如同石破天惊,骇得王世崇七魂丢了六魄,他直眉瞪眼地看着尹素月道:“你说什么?” 尹素月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吧,三房早就觊觎家业,觊觎你的家主之位!那川西苏家女,虽然家境寻常但有一手移花接木的好本事,谁得此助力谁就可为家主。可那苏家女偏偏没看中王世辰而是看中了你,掌握了移花接木技术的你,家主之位不可动摇!于是三房买通稳婆,借着你夫人生产之时,本想一尸两命,无奈人算不如天算,你夫人的贴身丫鬟寸步不离,稳婆动不了手,只能借着王筠大公子出生,丫鬟抱出去报喜的空隙,悄悄施展手段让你夫人大出血而死!” 王世崇不肯相信,又悲怆得说不出话来。王谦冲上前一步,见尹素月狠狠地锁住了殷柔的脖子,只能顿在半路,嘶声道:“你胡说!我不信!再说三房害人,关我母亲什么事!” “当然关你母亲的事!”尹素月冷笑道,“先夫人死了,就轮到你母亲粉墨登场了!你母亲订婚给王家主,却是在婚前,就被王世辰给睡了!把脉把出怀了孕,才吹吹打打与王家主成的亲!” 这话一出,不说王世崇和王谦,就是其余众人,皆被骇得面面相觑,连洛阳府尹也被这惊世骇俗的阴私骇得面色发白。 王世崇嘶声:“不可能!” 王谦:“你胡说!我杀了你!” 王谦欲冲上来搏命,尹素月横刀在殷柔的脖子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 王谦定在原地,红着眼睛困兽犹斗:“你胡说!胡说!” “我胡说?”尹素月突然扯着殷柔的头发将她一把推给了王谦,说道,“那你问问你的好母亲啊!你到底是谁的种!她到底还有什么把柄,宁愿给自己的亲侄女下药,逼死自己的亲侄女去栽赃给王筠!你倒是好好问问她啊!问问她当年为了掩盖真相对那王世辰言听计从!问问她为了掩盖真相为自己儿子夺得家主富贵连亲侄女也害!问问她这么些年吃斋念佛修好行善心不心虚理不理亏!” “真可笑啊,谁不说她是个菩萨样的人儿,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侄女,婚事被那王筠搅和了,儿媳兼侄女被那王筠欺辱了逼死了,谁不相信她的无辜,谁不心疼她可怜她同情她!可谁知道她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而年仅六岁,本来正和姐姐躲猫猫的我,无意间窥破真相吓出了声,王世辰要杀我,我求她救我,她说,毒哑了吧,卖给人牙子自生自灭吧!”尹素月嘲弄道,“我当真感谢亲姑姑大慈大悲啊,不然怎么有我今日活着回来报仇雪恨!” 本来摔倒在地的王锦赫听此一生谋划全部暴露,一时恼羞成怒困兽犹斗,冲上去欲杀了尹素月:“妖女!你简直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王锦赫扑上来,带着凛冽的必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机,不料尹素月连眼也不眨一下手起刀落,就将他一刀割喉! 争强好胜一辈子的王锦赫,不可一世嚣张霸道的王锦赫,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复制了他儿子一模一样的死法——被一刀割喉,四仰八叉倒在血泊中。 尹素月回眸看了倒在血泊中的王世崇一眼,仰头看向被烧得血红的夜空,她眉眼弯弯,唇角含笑,飘逸的长发和衣襟被夜风吹起,在弥漫着血腥气的牡丹花房旁,轻灵飘举宛如月下仙子。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她笑成了一枝复仇带血的花。 王家的这一出恩怨情仇,该落幕了啊! 她在饮刀自刎的那一刹那,陡然想起来三年前,她一个容貌姣好的哑女,在瓦舍勾栏之中,跪伏在男人面前,如狗一般被亵玩侮辱。然后一众人被清场赶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断臂、刺面,但风姿冷冽俊美逼人。 他温柔地俯下身,对她说:“殷姑娘还想报仇吗?” 从此有人教导她美姿仪,有人为她治嗓子,有人教她掩藏情绪,有人教她使用武力。 她只见过他一次。她原本只知道他就是王家的嫡长子王筠,不久前才知道他现在,叫做苏枭。 如果有可以相见的第二次,她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惜她已然要死,再也无缘与他相见了。 尹素月在临死之前瞟到了血红的火光和火光之中悲怆的王世崇。 多好笑啊,一个王家的家主。 对于那个如今的苏枭来说,他已然出落得如此磊落超然的风姿和气度,手握重金,踪迹莫测。他已然不在乎报不报仇,或许是还顾念曾经的父子一场,他人都没回来,只是布置好这一切,让自己这个殷家的漏网之鱼,给王家主呈现出一个真相。 或信,或不信。于而今的苏枭,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关系了。 而此时江南的夜雨,嘈嘈切切宛若一场错杂弹奏的乐曲。 苏枭与沈盛又泡了一壶茶。是用新制的碧螺春。 如雪一般的细瓷茶具,青叶在热水中缓缓地舒展开,晕染出清澈碧绿的茶汤,氤氲出一种浓郁的香。 “沈兄尝尝这个,产自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滋味很是鲜醇甘厚。” 沈盛便轻轻地呷了一口,一股果木的清香伴着茶香占据唇齿舌尖,温热的茶汤缓缓入喉,沁润五脏六腑,只留不绝如缕的回甘。 他甚是舒适享受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竹君兄,我不如你的眼光甚矣!”沈盛仰着头,唇边眼底是淡淡的笑,“当日一场牡丹花会,可供人惊艳者众,垂涎觊觎谢姑娘的,也甚众。可最终却只有你,慧眼独具,看中了她的茶道。我敢断言,不出三年,旧茶道当杳无痕迹,新茶道定会大行天下!届时竹君兄,单凭这一道茶,也赚得钵满盆满了!” 苏枭把着杯闻着香,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 “竹君兄,”沈盛坐直身体看向苏枭,“你听我一句劝,洛阳事了之后,王家剩下的那一堆烂摊子,只能你收拾得了!当年伯父也是受人蒙蔽,父子成仇终是不好,何况王家三百年世家,这家业原本就应该是你的!” 外面疾雨敲窗,湿气从窗而入。苏枭呷了口茶,看向窗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沈盛,脸上似笑非笑。 他说:“当年沈兄助我,如今我偿还沈兄一场泼天的富贵如何?” 第60章 沈盛有点茫然,“啊”了一声。 苏枭道:“我觉得如今大周,有沈家一家的牡丹花,就足以惊艳天下。” 沈盛没有反应,他,听傻了。 “我要报恩。”苏枭轻笑,“洛阳王家、蜀川唐家、徽州周家,皆有碍我报恩。他们于我而言,无恩即是有仇。” 沈盛骇得手足冰凉脸色发白言语无措:“你,你要灭掉三大家的牡丹花,莫非是要,招、招惹那谢姑娘?” 第55章 亲自出战 他们口中的谢姑娘谢湘江,正在京城搅弄风云。 一个女人,竟然妄想建一座从来没有过的百业竞技的学堂!竟然敢为人师表收徒授业!竟然还号称创立学科的人可以开宗立派、名垂青史? 闻所未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借着建学堂的争议,连带着谢湘江要建的园子都有了争议。因为朝廷中有人认为,有那么大一笔钱,开药铺也好,建学堂也罢,应该交由朝廷官府,而不是交由谢湘江乱花钱建园子。听她说得天花乱坠,用园子生财,可一旦失败,原本说要捐赠给百姓的银子也都打了水漂。 他们列出了建园子必定失败的十大理由。于是,谢湘江沽名钓誉,根本不想给百姓捐赠银子,只是想借着为百姓牟利的名头谋取私利的说法就传了出来。 诸位大臣在金銮殿上舌枪唇战,而谢湘江,亲自出战了! 她竟然在闹市之中,备好茶水,将绘制设计好的谢氏药庄全图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还甚是周详地做了一个论辩的题目:论市井花会与学堂的利与弊。 牡丹花会、百碗面、入宫、抗旨刺前夫、入狱、孤身战公主,谢湘江作为京城一时风头无两的人物,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最初,是市井小民出于好奇前来问询。谢湘江便指着全景图,温柔谦卑地徐徐道来。 “诸位父老相亲,兄弟姐妹,无论是学堂还是医馆,要想真正做到造福于大家,还是少不了银钱的支持。俗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牡丹园虽热闹,但不过十天半月的光景,更不可能年年有这般厚利,百碗面虽可盈利,但独木难支,怕是难以维系学堂医馆天长日久的开销。于是我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想为父老乡亲,也为我自己,谋一处生生不息的产业。” 人群中有人笑着答话。 “谢姑娘,你要为咱们大家谋一处生生不息的产业?” “谢姑娘你那图看着挺好看的,你是打算做啥啊?” “生生不息的产业,不是一只生金蛋的鸡吗?” “谢姑娘,牡丹花会和百碗面已经给咱们乡亲赚不少了,你这孤身一人,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 谢湘江道:“我孤身一人,承蒙陛下垂怜,蒙诸位乡亲爱护才有今日。也惟愿尽绵薄之力,报陛下爱民之心,偿还诸位庇护帮扶之恩。关于这个产业,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市井百姓人家,早出晚归辛苦谋生,一年之中没有几天悠闲的时间。纵使有,也缺少美轮美奂的园林可以出行观赏,便是一家老小相携出游,也是难免花销,难有收入。那我们能不能群策群力,建一个四季有花的大美园林,让它成为京城不可或缺的一处景致,咱们在自家的园林里赏玩,不花钱,还能赚些零花,还能为咱们的学堂医馆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呢?” 人群顿时炸开了。 “谢姑娘,还能有这好事!” “谢姑娘要把自家的园子变成咱们大家的?” “谢姑娘,你说逛园子不花钱,还能赚?” …… 于是谢湘江将自己写好的策划书悬挂在侧,一点点地讲给大家听。 “这是我大致画出的园林图景,但我一介妇人,见识才干差得远了,若要园子有生意,我策划着开个英雄会,邀请天下园林大家和各路匠人,集天下英雄的智慧精华,势必让咱们的园子美奂美轮!” “我孤身一人,各位乡亲父老便是我的家人依仗,从此没有谢氏药庄,有的只是咱们京城百姓的园子!大家可用手中盈余入股分红,没钱还能为咱家的生意出力赚点工钱,再不济,家里拿出手的花草树木也能入股分红。咱自家的场子,有钱赚不交给咱自家豪爽仗义的兄弟叔伯镇着怎么能放心呢?咱家里有手巧的婶子、姐妹,有拿出手的吃食、女工,咱自家的生意,拿出来赚点钱,纵使不能大富大贵,但咱平头百姓过日子哪个就不图个三瓜两枣、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谢湘江这么一说,不说日子好过些的小商小户,即便是家里穷但劳力多的普通百姓,甚至是些地痞无赖、大妈大婶都在心里动了心思。 “谢丫头,你快说说,这是怎么个办法?” “对呀,那么大个产业,你谢氏药庄方圆二三十里呢!我们平头百姓怎么出钱出力?” “是啊是啊,我们那三瓜俩枣的能顶什么用啊?” “谢姑娘,你说的出工镇场子指的是什么?” …… 谢湘江于是很耐心认真地对照着策划效果图说道:“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你们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咱们的产业真的能成,有钱的,无论多少,一百文不嫌少,一百两不嫌多,咱们可以用钱入股。没钱的,咱能出工,十天工也能算一股。若是这产业能成,平日里这诸般的景致设施的维护打扫,不得花钱请人吗?那既然花钱请人,为啥不请咱们得闲的弟兄姐妹们呢?花会时候也好,平日里游人多了也好,只要人多热闹,谁还不能做个小本生意呢?张家小妹卖个帕子,李家大嫂卖个吃食,王家婶子卖个腌菜,不也都能赚点零花?咱们京城百姓,天子脚下,游人多与少,都万不能有强买强卖小偷小摸这类辜负陛下恩泽的事情。衙门里的差役大哥多忙啊,咱们自家的产业,不得请咱自家的兄弟叔伯镇场子吗?” 众人颇有些意动,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京城多豪强权贵门阀世家,街巷之间有贫富划分,聚居的百姓多市井小民,外来生意人也多,说到家族势力还当真不如某些郡县大族。市井小民出身的三教九流,论势力没有多强大,但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底层民众有底层民众的生活智慧生存本领,可能成事不足,但是坏起事来,也绝对有不可小觑的能量。 于是真的就有人唤作萧九的接话了:“谢姑娘信得过咱们这些不争气的叔伯兄弟?” 谢湘江敛衽垂眸正色道:“这位哥哥真折煞我了,我为一时情爱,气死父亲,害死兄长,这天底下哪个还能有我这般不争气?” 萧九一时瞠目结舌,却是内心撼动。谢姑娘这是接纳他们这些连父母都骂他们不争气的街头混子!当下对谢湘江一礼道:“谢姑娘,在下萧九,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力!” 谢湘江与他微微颔首。 …… 众人议论纷纷,这边谢湘江话锋一转,说道:“若说这赚钱的事倒不着急,好歹咱们还有牡丹花会和百碗面的收入能撑上一两年,但是这办学堂的事却是刻不容缓。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咱京城百姓该上学的孩子们,当真是等不及了!” 有人发问道:“那谢姑娘是怎么个章程?” 谢湘江道:“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因材施教,分门别类的学。” 众人互相看看,有些不懂:“怎么叫因材施教,分门别类地学?” 谢湘江一笑:“就是看他是哪块料,就叫他学什么嘛!如今各个学堂,十年寒窗,能走科举中进士的毕竟少数,但对咱们百姓子弟来说,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不也是比目不识丁强有出路吗?老话说家有万贯,不如一技之长,咱平民百姓,图的不就是个能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吗?所以我们能不能办一个这样的学堂,设置层层考核,让聪明俊秀适合走科举的孩童去走科举,不适合走科举的,天下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咱学门手艺傍身好不好呢?” 人群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沸腾了! “读书不为考科举?” “不花钱,不用做学徒,还能学手艺?” “学手艺好啊,我家娃就不是读书科举的料!” “可不花钱也不上门做学徒,上哪儿找师父啊?” “是啊,谢姑娘异想天开了,谁会无偿给家传的手艺拿出来?” “别人不拿,我拿!” 谢湘江突然斩钉截铁语声铿锵,她看了一眼顿时傻住了的众人,说道,“乡亲父老们,师父我来找,我还要找那一行内顶尖的高手来做师父!咱们为他开宗立派,以后所有学这门手艺的学生都行弟子礼!至于束脩,咱们学堂出!按技艺高低,按月发放束脩,坚决不能亏了先生们!如果人家信不过我,那也没关系,只要咱京城的父老乡亲信得过我,我来当先生,我开堂讲课!” 众人一时间被骇得一片死寂。半晌才有人诧异地叫起来:“谢姑娘你要开堂讲课,教授大家培育牡丹的技艺!” 第61章 这话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若是这样,这天下的牡丹世家,就不止四家,而是五家了,得加上我们京城谢家!” “是啊,这样天下牡丹,就不是四分天下而是五分天下了!” “要依我看啊,咱们京城的牡丹会一统天下!他们四大家那点东西咱们谢姑娘有,可咱们谢姑娘的东西可都是那四大家没有的!” …… 一时间场面纷乱。谢湘江不得不敲了敲面前的桌案,大声道:“父老乡亲们,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咱们不能这么干啊!再说区区一个牡丹花,也不值当咱们京城的寒门子弟全体出动啊!想想咱们家的少年郎们,天分高绝者有之,博闻强记者有之,聪明俊秀者有之,心灵手巧者有之,气质出尘者有之,随机应变者有之,淳朴忠厚者有之,勤学奋发者有之,天生万物,各有其秉性资质,擅牡丹花者才有多少,难道其他的人就都没有学上了?” “那谢姑娘,你这是何意啊?” “父老乡亲们,谁说我就只擅长牡丹花?”谢湘江扬了扬眉,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小册子,在众人面前打开,说道:“乡亲们你们看,除了养花,我还擅长绘画,我还擅长算术账目,我还擅长烹水煮茶,园艺和手工艺我也略有研究。若是咱们的乡亲父老不嫌弃,我愿意全部拿出来倾囊相授!” 这一时之间彻底地沸反盈天。 “谢姑娘擅长这么多!” “这都是些什么啊,怎么我有点看不懂?” “天啊,谢姑娘这,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她一个女人,这,这,这是当世豪杰啊!” “天啊,谢姑娘画的这是她自己吗?怎么跟活得似的?” “什么,跟活得似的?快拿给我看看!我看看!” 声势无法控制,是忠叔拿着铜锣狠狠地敲了几声,众人才安静下来。此时谢湘江对众人行了个礼,诚挚地道:“各位父老乡亲,咱是京城的百姓,陛下的子民,如今陛下慈悲圣明,让京兆府出面为咱们谋福利,陛下洪恩,咱们铭感五内。只是我一个小女子见识浅薄,虽有赤诚之心,但困于内宅,不知天高地厚,所思所想定有不当之处。诸位乡亲父老,有的德高望重,有的见多识广,咱自家的生意,自家的园子,自家的药堂和学堂,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咱们这么多人呢,还请父老乡亲们多琢磨琢磨,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大家一起商议,力求不出差错,才能不负圣恩呐!” 一时静寂,不多时,还真有人出面,唤道:“谢姑娘!我有一个想法!” 第56章 染指与应战 远在江南的苏枭听了,手指敲了下桌面,笑语:“她说她想不负圣恩?她是怕活不过三年两载,被人给香消玉殒了吧?” 一旁的管家道:“谢姑娘确实是心细胆大,一众朝臣们在金銮殿上争论未休,她就摆出来在民间讨论上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她的所有想法在民间引发的热议,对朝臣、对陛下的决策都会产生影响。” 苏枭哼了一声,笑容已冷:“我看她这是找死!朝堂未有定论,她这样做,形同逼迫!” 管家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苏枭道:“刚把长公主逼进寺庙,以为陛下真的是不想收拾她?从把她归还给永安侯府就知道陛下的意思了!她还敢胆大妄为,挟民意以令天子,真是老寿星上吊她活腻了!” 管家在旁边欲言又止。 苏枭睨他一眼:“有话就说!” 管家道:“少爷,谢姑娘不惟拿出了花会的园林设计图,还拿出了她要在学堂中可教授的技艺方案,里面的东西比牡丹花还要珍贵百倍,足以震荡天下,流芳百世。” 苏枭一怔:“什么东西?” “是术数、绘画、茶艺、园艺和手工艺。据说,她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地罗列出了学习的时限和内容纲领。”管家补充道,“每一类都打破世俗家传之见,说开宗立派泽被天下都不为过。” 苏枭心内震颤,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具体内容可看见了?” “京城里的影子先将消息飞鸽传书,具体的东西已经誊抄了,正快马加鞭在来余杭的路上。” 苏枭思索了片刻,缓缓地坐下,轻声道:“怪不得,她敢挟民意以令天子。朝堂争端,一时之间肯定定不下来,让他们吵上个三月五月,一年半载,这里面涉及的利益,足以让人铤而走险。夜长梦多不若快刀斩乱麻,占据舆论,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没人敢轻举妄动。” 管家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姑娘如此做,无私无我,本事都拿出来奉献给天下百姓。这其中巨大的利益和声名,即便身在京城为帝王所忌惮,帝王也会顺从民意待她倾囊相授之后再动手。可真待她倾囊相授之后,她盛名已成,民心已得,绝技在手,与之结交的必定有当世豪杰,命数已然不同。即便帝王心术居心莫测,也不会将盛名天下的人赶尽杀绝。” 苏枭唇边又泛起耐人寻味的微笑:“是,不说将来能不能开宗立派盛名天下,至少如今,她又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不会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果。” “那咱们按谢姑娘的方子炒制的新茶?” 苏枭道:“先选最好的,悉数运往京城。” 管家一怔:“京城?公子您的意思是?” “那位谢姑娘在京城里搅动得风起云涌,咱们不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茶艺大行天下,更待何时?方叔,传令给京城的影子,谢姑娘公之于众的技艺方案不用誊抄了,我亲自赶回京城,赴此盛会。” 而京城的水,已然被谢湘江点着的火煮沸了。整个京城,似乎在刹那之间,无论男女老少、高贵贫寒,都在谈论谢湘江。 而且这种谈论,从朝堂转移到民间,从高官大佬的权衡利弊转移成百姓学子的指点江山。 因为谢湘江以卑微之姿,站在不知自己想法是错是对的中立立场上,以一千两银子为彩头,给辩论会的获胜者。 论市井花会与学堂的利与弊。 无论身份,无论男女,无论立场,都可以上去发表观点,舌战群雄,最终辩得对方哑口无言者胜。 真理不辩不明。智者兼听则明。谢湘江表示,她愿遵从最后胜利者的观点。 这招狠到她自绝后路。 一时间京城上下摩拳擦掌,各自根据自己的见解和利益,开始组团找人,轮番辩论。 而辩论胜者的观点也如同野火燎原一样,瞬息之间传遍京城。 三天下来,关于市井花会与学堂的利与弊,双方论辩数十个回合,从最初有立场的利益之争,竟也逐渐碰撞出关乎国计民生的深度思考,辩论激烈胶着。 在第五天的时候,擂台赛的输赢记录已经罗列出整整十数条。谢湘江纤白的手指从一条条胜负的结果上滑过。 利好处有: 1.花会的缘起可德化天下百姓。 2.花会可为百姓增加利益。 3.免费入学,启蒙开智学本事有利平民百姓。 弊端处有: 1. 京城节日、名胜、庙会具足,无须为百姓再填去处。 2.谢氏药庄无有绝佳风景,只凭人工景致难以为继。 3.谢氏药庄远离京城,来往不便,没有客源。 4.设计图占地方圆十里,纵有风景体力难支,不宜出游。 5.如牡丹花会,可惊艳一时,难以为继。 6.花会占地广阔,人员混杂,易出祸事,没有出行的安全保障。 7.花会欲设置的百姓小生意,没有信誉。城里东市西市已足,无须跑远路。 8.学堂已足,店铺可学徒,无须再办。 9.京城中办学堂更方便。 10.谢氏女德行不足以请名师。 11.谢氏女从小养在深闺,出家侯门为妾,其技艺牡丹尚可,其余华而不实,哗众取宠。 12.牡丹花会和百碗面足让人殚精竭虑,花会和学堂无暇兼顾。 13.立德立功立言,乃大丈夫三不朽之事,谢氏女居心叵测,妄图染指。 谢湘江凝视着这一次次的结果,在手指滑过最后一条的时候,一下子便笑了。 身边的忠婶愁得直叹气:“姑娘啊,你怎么就还能笑得出来啊?” 谢湘江的笑颜灿烂如花,她起身语声愉快地轻叹:“此人真乃我知己,我的确是以声名败坏之女身,对大丈夫三不朽之盛事,心存妄念,意图染指啊!” 忠婶骇得瞠目结舌:“姑娘!咱们,咱们还是不要惹火上身,还是本本分分地种花卖面吧!” 谢湘江将手中的纸“啪”地往桌上一拍,快步往外走,吩咐忠叔道:“忠叔!忠叔!咱们赶车去京城!” 忠婶急得就追了出去,一叠声道:“我的姑娘唉,你这是,这是干什么去啊!” 谢湘江的人影已经走远,扬声道:“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要居心叵测痴心妄想,去光明正大地染指大丈夫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之盛事!” 第62章 谢湘江赶到京城的时候,是下午申时末,阳光是温柔而明亮的模样,斜照在论辩台上。 论辩台上有一人虽穿着青衫便衣,但谢湘江还是愣了一下,竟然是宋熙然亲自下场辩论了! 而与之对决的,是一位容貌冷肃的中年男子,看气度姿仪,也是清正冷傲有官职在身。 谢湘江一走近,顿时有围观民众为她解惑。 “谢姑娘您来啦!今儿个这场可真是了不得,咱们的宋大人直接对上了监察御史冯大人!” “就冯大人那张嘴,可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的,就是在朝堂上,也没人敢轻易得罪他!” “可咱们宋大人也是厉害,愣是和冯大人辩了一个时辰了!” 谢湘江道:“他们都说什么啊?” “这,这我们也听不懂啊,他们引经据典的,咱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知道去!” “所以啊,前面都被读书人挤满了,咱们这小老百姓只剩看热闹了!” 这时有一个人突然挤过来,插嘴问谢湘江道:“谢姑娘,若是咱们这边辩输了,那花会和学堂还能开吗?” 谢湘江细看,认出是前些日子与自己说过话的萧九。当下抱拳扬眉道:“萧九哥!大丈夫做事,不过时也运也!咱们的花会学堂开成开不成,总得拼尽全力去试一试!诸位请让一下路,谢氏香姬前来请教。” 她面前的人群呼啦散开一片。 但围坐在辩台前的学子们除了少数人回头看了一眼,均是一动未动。 谢湘江上前但听到宋熙然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冯大人既然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为何不肯一试?为何非遵循旧制?” 但听得监察御史冯清冷哼一声:“于国于民尚能有利?我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是在那谢氏所言皆能真实不虚的情况下!我大周京城百姓,多年来有阳春出游,有三秋桂子,有曲江池的炎夏凉风,有报国寺的冬雪红梅,有繁华热闹应有尽有的东西市,有热闹祈福的灯会庙会,因何就需要一个穷乡僻壤哗众取宠的花会!说于国于民尚且有利,是学堂真能开起来的前提!可请问学堂因何能开起来!凭她谢湘江状告前夫逼死主母的名声吗?凭她谢湘江读过几本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吗?凭她,懂术数?传画技?宋大人,你出身大家琴棋书画,但问一女子算个小账就敢说自己懂术数?画几笔画就敢开门立派收徒弟?她要请世间顶级的匠人,但问顶级的匠人就没有傲骨,谁愿受雇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名下?故尔所说,于国于民尚能有利,不过假设而已,根本不成立!” 宋熙然的声线依旧温厚清醇,他不急不躁地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冯大人不知谢氏女真正才学实力,安敢就红口白牙说她不懂术数画技,请不来天下顶级的工匠!再说她请天下顶级的工匠,为的是让人开宗立派,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受千秋万代学子弟子礼,可不是受雇于女人之下!” 冯清嗤笑一声:“宋大人也不是谢氏女,安知谢氏女有真才实学?” 宋熙然刚欲开口,被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他定睛一看,却见谢湘江背着光,鼓着掌,面带笑容缓步而来。 她身姿轻盈地跳上辩论台,大声道:“冯大人说的好,宋大人非谢氏女,他或许不知道我真才实学。但民女乃谢氏女本人,让我来向天下人论证,我是否真的懂术数有画技,我到底能不能有本事共邀天下工匠共襄盛事!” 一时之间,众人皆静。 谢湘江朝宋熙然和冯清各行了一礼,然后仰起她清水芙蓉般的脸庞,任凭身侧洒满了落日余晖。 “民女谢湘江,愿接受冯大人和天下人的挑战!民女所学,不敢说独步天下,但为童子师绰绰有余!” 冯清拍案而起,双目炯炯逼视谢湘江:“一言既定!明早辰时三刻,辩论台上,我请户部侍郎和清平王爷来检测你的术数画技,你可敢迎战!” 谢湘江低眉应诺声息淡淡:“民女荣幸之至!” 第57章 主愈贵而奴越贱 第二日辰时刚至,京城西市的辩论台上空无一人,但围观的民众已然人山人海。京兆府衙门出动衙役维持秩序,就连京城兵马司,都严阵以待不可轻忽。 无他,这将是一场轰动天下的考试。不但出动了京兆府尹,还出动了清平王、雍容王、雍安王三位王爷,还出动了户部侍郎黄中,在此声势之下,京城的达官贵人尽数出动,就连宫里的皇帝也在密切关注,静待消息。 永安侯占据了辩论台旁茶楼一个视野很好的雅间,他倚在栏杆处,渊渟岳峙,面容沉静地注视着尚且空无一人的辩论台,只微微握紧栏杆的手显出他内心复杂的情绪。 他是不敢相信谢湘江真的有出色的术数和画技的,但是,正如他之前不知道她会摆弄牡丹,不相信她在公堂上能舌枪唇剑一样,这女人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接受挑战,就说不定她真的能行。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经历大的遭逢起落,或许会有性情上的改变,但是还能长本事?再说一个人的改变就算再大,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是,目前的谢湘江,看着容貌和原来无甚差别,但是真的就是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无论是气质、心性还是本领,与原来比都完全的陌生,截然的不同。 永安侯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按住了后腰的伤口。他敢肯定,就是他再借谢香姬十个胆,她也不敢朝自己动刀。 于是在他养伤的数十个夜晚,他都在反复地思量不断地肯定,如今这个谢香姬,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那么她会是谁呢? “谢姑娘来了!谢姑娘来了!” 伴随着一片哄乱,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路,谢湘江背着一个包袱,神色自如与民众挥着手,昂首阔步而来。 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花,白的茉莉、火红的石榴和粉紫的蔷薇,所过之处,一片沁人的芬芳。 她淡扫蛾眉,浅敷脂粉,头上插着一枝白玉兰簪子,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罗裙,在领口和裙摆处织染了蓝色的碎花,随着她的走动,整个人如同随风摇曳的花枝,显得清新淡雅轻盈飘逸。 谢湘江提前了两刻钟来到辩论台。一上台,她便从忠叔携带的大篮子里拿出一个大肚低矮、灰扑扑的粗瓷瓶,灌上水,当着众人的面,拿着那束花在粗瓷瓶边比划了一下,然后左手持花,右手拿着把小剪刀,在装废弃物的小桶上方,将花枝修剪成长短不一的高度。 然后谢湘江以一种散漫放诞的姿态将手里一大把的花随意地扔进粗瓷瓶里,略微端详了一眼,动用剪刀貌似随意地剪断了几朵,便收了剪子,回身净手。 掉落的花朵便那么随意地丢弃在桌面上,没人理会了。 谢湘江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有条不紊地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纸张、尺子、炭条和一把锋利的小刀,低眉垂目地一点点耐心摆好。 周围的民众有些奇怪。“谢姑娘怎么没有带算盘?”“户部侍郎黄大人出题,谢姑娘带着尺子、炭条和小刀干什么?”“就是,没有算盘怎么算账啊?” 谢湘江是听得到众人议论的,但是也唯有在内心里苦笑。无他,算盘,她不会打啊。也幸好她的心算很出色,前世虽然她心脏不好,但心算她是很强悍的,为此还参加过全国性的比赛,虽然只是第三名,但快而不出错,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她摆好了小炉子,生好了炭,坐上一壶水。在静待水开的时候,她从容淡静地到对方桌上摆好蓝边白底万字纹的茶席、三个茶盏、一个细瓷盖碗、公道杯、竹做的茶罐、茶则和茶针。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洒脱而柔婉。一时众人竟然皆凝神观看,无有出声打扰。 谢湘江坐在炉前,用一把小小的芭蕉扇轻轻扇着火,很快,响水在壶,传来千军万马般的奔涌之声。 “是宋大人!宋大人陪着黄大人和冯大人来了!” 听着一声呼喊,却见宋熙然陪同户部侍郎黄中和监察御史冯清并肩联袂而至,走上辩论台,扫了一眼台上的场景,桌上已经花开有致,茶具齐备。 谢湘江快步迎上去,端庄施礼:“给宋大人、冯大人和黄大人请安。离辰时三刻尚有片刻闲余,三位大人请坐,先喝杯茶。” 谢湘江以礼相待,而且宋熙然陪同在侧,冯清和黄中也不好推辞,遂道了声谢,便端坐在了桌前。 炭炉上的水响声如马奔,谢湘江提壶封火,款款走到对桌前,将水壶置于桌上右手边处。先躬身行了一个君子礼,随后素手持壶,先用沸水温盏洗杯,用茶夹从茶罐中取出茶叶放入茶则,用茶针将茶叶倒入盖碗中,皓腕上下轻摇,停住后将盖碗略开一个小缝隙。 她用一种谦卑、恭敬而典雅的姿态,举碗齐眉奉上茶盏,说道:“请宋大人闻茶香。” 第63章 宋熙然愣了一怔,接过去低头轻嗅,鼻端顿时弥漫一股清新幽雅的茶香。 那个瞬间,宋熙然福至心灵,不待谢湘江动作,自动将盖碗传给黄中,冯清黄中如法炮制,呈给了冯清。两人俱是在半懵懂半惊愕的状态下闻了茶香。 谢湘江随后接过盖碗放置身前,执壶以热水注入盖碗,茶香淡淡地飘逸出来,谢湘江低腕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 上午辰时的阳光明媚而清亮,照得淡青色的茶汤同样明媚而清亮。 谢湘江将茶汤分置杯中,躬身齐眉,恭敬地逐一呈上。 宋熙然接得坦然大方,还倾身回礼,带了笑。冯、黄二人几乎是凭着下意识接过茶,不自觉地道了谢。谢湘江也未多言,只敛眉颔首,行礼转身而去。 宋熙然以东道主之姿,端着茶对冯清和黄中道:“两位大人请品茶。” 既来之则安之,这番茶礼相见,不能说不清新愉悦。于是几位大人端杯小口品茶,但觉入口温润醇厚,喉间的清芳微苦入于肺腑之间,渐渐地回荡开,形成一种难以言传的幽雅回甘,只觉得随着那微烫的温度,有一种毛孔开张身心熨平的舒适感受。 冯、黄二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惊艳的感受。宋熙然在一侧安然地再呷一口,洒然道:“两位大人请。” 谢湘江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桌旁,见三位大人皆已放盏,遂起身对户部侍郎黄中一礼道:“黄大人请出题。” 黄中也没有废话,示意随从将几页泛黄的纸张递给谢湘江,说道:“请谢姑娘理账。时间两炷香。” 谢湘江接过账页,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她拿起炭条和尺子,便动了。 她似乎在画图,然后开始对着账页誊抄什么,台下和黄中等人均不知道谢湘江在干什么,虽然大家很紧张考试的结果,但好奇最终战胜了紧张,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谢姑娘这是在干什么啊?” “不知道啊!她抄抄写写的干什么?” “理账不得打算盘吗?” “可她连算盘都没有带啊!” “她一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女人,能理得清朝廷户部的账?” “不过是教咱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们会算个账,冯大人把户部侍郎请来考试,也太难为人了。” “可谢姑娘敢应战,说不定有点路子。” “什么路子啊,她连算盘都不会打的。” ……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湘江便将自己整理的结果呈给了黄中。黄中伸手接过来,冯清很自然地凑过去看。 两个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表格,中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字符,然后在字符下面有数字的标注。 黄中拧眉看着。身为户部侍郎,科举出身,智力水准是很不弱的,他这样看了几息,突然就发现了门道,骇得猛然站了起来! 身为监察御史的冯清对数字并不敏感,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被身边黄中的反应吓了一跳! 黄中的话语中有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惊讶与颤抖,他激动地道:“谢姑娘从这些数据中看出了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超纲题,按着原来的预计,谢湘江能够在两炷香的时间内把这些账目理清楚,就算过关。谁知她一炷香不到,账目理清楚不说,还条分缕析,清晰简洁一目了然得让人瞠目结舌,让黄中忍不住想窥视这女人到底是否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湘江听闻此问,复又看了两眼账目,问道:“请问黄大人,这账目是哪一年的?” 黄中有意想考验谢湘江的终极水准,说道:“先不论这些,只单纯从账目你能看出什么?” 谢湘江弯唇便笑了。 她伸手在理出的账目上用炭条做着标记,出口的语速快而明亮,她说道:“依民女之见,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拼头账,似乎是从四五本账册中随便截取了一段账目,然后打乱顺序随意地弄混弄乱而成。大人您看,这几行,每次进出流水数目不大,却甚是琐碎,所涉名目繁多,却多为日常用品;而这几行,却是连日大的支出,所涉名目皆为建材,且是名贵用料;而这几行所涉衣料首饰贵贱不一,甚是悬殊。故而民女猜测,这该是某大户人家日常用度采买账册中的一部分,从目前账目显示来看,这户人家刚刚大兴土木,家中人口众多,仆从更甚,且有主愈贵而奴愈贱的趋势。” 黄中骇得瞠目结舌:“如、如何便得出这样的结论?” 宋熙然下意识给谢湘江使了个眼色。 但谢湘江却仿若未见,甚是坦然地道:“黄大人您看,先不说大兴土木花费众多,单从这日常的采买来看,所有名贵者必为主子所用,而形形色色名目众多的衣食日常之用,必为仆从所花费。单以账单所显示,不算兴土木的花销,主子用度总和竟是仆从的七百五十倍还多。这里有衣料一项,记载细麻所用的进出,按人均12尺一身,这户人家有仆从大约一百二十三人,假设这一日饮食的用度采买账目与衣料的为同一家,那这户人家的仆从日常饮食,包括薪米菜肉人均不过十七文,还不如京中普通富裕人家的仆从待遇。主子住广厦、着华服、饮美酒、食山珍海味,而仆从一日饮食花销不过十七文,简直寒酸至极!这岂不是主愈贵而奴愈贱吗?” 青天白日,天气已有炎夏之势,黄中却是被谢湘江这一番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还真的知道,那账目中所列,虽然杂七杂八故意打乱,还真的是同一处的账目。 要命!这话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不对,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湘江红口白牙一口咬定的结论,不但传出去了,而且还会传得人尽皆知! 黄中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心下骇然,但是面上却是堆笑道:“谢姑娘好眼力!但诚如谢姑娘所言,这是本官从同僚府上讨要的账目,不同人家随意截取拼接的,谢姑娘所言,虽然言辞缜密,但账不对人。” “如此。”谢湘江言笑道,“民女献丑了。” 黄中复又看了看手中的账目,指着那些奇奇怪怪不认识的字符道:“敢问谢姑娘,这是什么记数方式?” “哦,”谢湘江看了看自己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坦然道,“家父曾经救过一位传教士,当时年幼,这是那传教士养伤期间教给我的。” 黄中点了点头。传教士一事确实存在,那个人当时也确实有些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湘江看出了黄中眼中对她所列表格以及她所展示的记数算术技巧的赏识,心里不由暗搓搓地想:拜托您快点感感兴趣吧,阿拉伯数字确实好用的!而且这传教士都来了,再不让我讲课传授一点数学,领着工匠们研发点奇巧技艺,不出三百年,洋鬼子的坚船利炮就打过来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在老百姓面前高高在上的当官的,也一样跟狗似的向洋人谄媚求饶! 宋熙然见好就收,对黄中道:“黄大人您看,谢姑娘术数的考核算是过关了吧。” 黄中几乎是心悦诚服地点头。不想从看热闹的民众人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大声喊道:“在下数狂柳朗向谢姑娘请教!” 第58章 炫技(一) 来人三十多岁,穿着一身不甚整洁的青衣,头发也有些散乱,唯有一双眼睛像是饿狼瞧见猎物了一般炯炯有神! 民众中已经响起了吸气声。 “是数狂柳朗!” “他怎么来了?” “完了,谢姑娘被这个疯子缠上可就不好了!” “这柳朗较真起来就跟个疯狗一样,得谁都乱咬!” “没事吧?宋大人带着京兆府的人在这儿呢!” …… 台上的宋熙然见那柳朗上台,也不由有些紧张,他下意识看了谢湘江一眼,不由握紧了茶杯。 谢湘江清透俊美的小脸逆着光,她眉目清扬,唇边含笑,朝柳朗一礼说道:“民女谢湘江请柳先生赐教!” 柳朗在那一瞬间,闻到了一种桀骜不驯的同类的气息和味道,他不由愈发地激动与兴奋起来,张口就问,语速又急又快:“敢问谢姑娘,方田广六步,纵九步。问:为田几何?” 这题目简单得让谢湘江瞠目结舌,这个数狂柳朗,就问她一个乘法口诀?这对她能具有的术数水平的认知到底是有多低啊?因为对手的期待过低,谢湘江反倒狐疑其中有陷阱,把那题目又琢磨了一遍,结结巴巴:“五、五十四步?” 柳朗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听到她的答案就迅速地抛出第二个问题:“环田中径十步,外周径三十步。问:中圆周、外圆周各几何?” 呃,这个有点难度,好歹涉及到圆周率了,这个时代大约取个整数就足够应付了,于是谢湘江道:“中周三十步,外走九十步。” 柳朗怔愣了三秒钟,似乎愈加兴奋了,语声变得更极更快了:“方池广一丈,葭生中央,出水一尺。引葭及岸,适齐水际。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第64章 谢湘江歪了歪头,好吧,考勾股定理了,她张嘴就答道:“水深一丈二尺,葭长一丈三尺。” 她答得又快又准,柳朗终于有些困惑地细细打量了谢湘江一眼,没有继续问问题。 但是他的目光委实直勾勾的,其中审视甚是有些骇人。但谢湘江毫不畏惧,说道:“柳先生请出题。” 柳朗道:“雉兔同笼,首三十有五,足九十有四。问:雉兔各几何?” 这不就是鸡兔同笼吗!稍微学过点奥数的都难不住。谢湘江道:“回柳先生,雉二十三只,兔十二只。” 柳朗挠了挠头,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道:“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呃,这个是古代数学中赫赫有名的大衍求一术啊!问题源于《孙子算经》中的"物不知数",我国南宋的数学家秦九韶《数书九章》对求解一次同余组的"大衍求一术"和求高次方程数值解的"正负开方术"有非常了不起的贡献。谢湘江表情肃然,带着对先贤前辈的敬畏尊崇之心,拿着炭笔在纸上完成了运算,对柳朗道:“二十三。” 柳朗上前几步窜到了谢湘江面前,看了看她纸上的字迹,迫切地问道:“若五五数之剩四,或七七数之剩五,其数又当何求?” 谢湘江拿笔继续在纸上算,然后边算边对柳朗道:“柳先生,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四,七七数之剩二,其数为四十四。若,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五,其数为,六十八。”(注:本章中的数学问答咨询了deepseek。) 柳朗“噫”了一声,击掌道:“妙啊!谢姑娘妙啊!” 他说着一把抢过谢湘江的演算纸,看着奇奇怪怪地字迹,问道:“谢姑娘你这写的是何物?” 谢湘江道:“先生勿怪,这些符号分别表示着不同的数字,改日先生得空,民女愿与先生讨教一二!” 柳朗几乎顾不上男女大妨,一把抓住了谢湘江的袖子,急切道:“我现如今就得空,你却与我说来!” 刚才他们的这一番交锋,因为柳朗问得疾,谢湘江答得快,很多围观者根本都没听懂题目,也听不懂答案,只觉得他们二人三下五除二,所问非所答了那么三五回合,那柳朗就上前抓谢湘江的袖子要求教。 围观者懵懵的,就是户部郎中黄中也反应慢半拍,那柳朗出的题他根本算不了那么快啊! 宋熙然与黄中、冯清面面相觑。 围观者窃窃私语:“谢姑娘这是把那柳疯子的题都答对了?” “应该是吧,要不他怎么拉着谢姑娘袖子要求教啊?” “不是,谢姑娘竟然能答出柳疯子的题?” “当年的新科状元如今的户部尚书都差点被柳疯子给逼疯!” “谢姑娘把柳疯子赢了?” “这不可能吧,他们说啥了,我咋听不懂,就听见他们说了几个数啊?” “你听懂才怪了,那可是柳疯子出题!” …… 谢湘江这边在台上对柳朗彬彬有礼言笑晏晏:“若是药庄里的学堂有幸能开,承蒙您不弃,在学堂里做个术数先生可好?民女有幸可以时常聆听先生教诲,若能逢三五同道好友,时常切磋探讨,岂不快哉!” 柳朗一根筋只听到了切磋探讨四个字,一时心神激荡:“能与谢姑娘一起讨教术数?” “那是自然,承蒙先生不弃!” “噫!”柳朗一时手舞足蹈,“这个大衍求一术,我当年废寝忘食探究三月有余,谢姑娘小小年纪,如何这么快做出解答!” 宋熙然听说过柳朗的疯魔事迹,知道若此时他不出面阻止,这柳朗能缠住谢湘江十天半月不罢休。于是他起身走过去,对柳朗一礼道:“柳先生,术数探讨来日方长,谢姑娘今日还有画技的考校,清平王爷亲自出面,千古之盛事,下官诚邀与先生共观之如何?” 柳朗一时看向了谢湘江。 谢湘江一笑,对柳朗行礼道:“柳先生您请随宋大人那边坐。” 柳朗于是被宋熙然引至黄中身边坐下,旁边正是谢湘江做好的账目表格。柳朗下意识拿起来开始研究,黄中也不自觉地凑过去瞧。 清平王就在一旁的酒楼雅间观看,此时宋熙然对随从赵武使了一个眼色,赵武立刻快步上楼去请。 清平王一露面,人群中顿时响起鼎沸的问安见礼声:“王爷千岁千千岁!” 清平王让大家起身,身姿俊朗意态潇洒地走到了辩论台上。台上众人行礼问安,清平王的目光看向谢湘江,笑语道:“谢姑娘,上次牡丹花会一别,如今又再见了。” 谢湘江敛首垂眸见礼道:“花会一别,王爷风采更胜春朝。” 清平王笑道:“一场牡丹花会惊艳天下,谢姑娘画技如何,还真是让本王期待!” 宋熙然躬身请清平王入座,清平王一落坐,谢湘江取出新杯子,上前为他献上清茶。 清平王呷了口茶,微微颔首,眼里含着笑,轻轻放下茶盏对谢湘江道:“谢姑娘请吧!” 谢湘江行礼退至一旁,忠叔带着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捧了颜料和纸笔上来。 东西有些多,忠叔和那两个小厮足足搬了三趟。 看着悬挂好的大幅纸张,和陈列在谢湘江面前的桶装颜料、大小不一的画笔、刷子,众人又开始觉得奇怪。 “这谢姑娘要画这么大的画吗?” “画画用刷子干什么?” “是啊,刷子不是洗锅就是刷墙的啊!” …… 到底是因为清平王爷坐镇,围观者虽然奇怪也只是小声私语,没有大声发问。而清平王爷只是安静地品着面前的茶,还偶尔与宋熙然交谈一两句。 谢湘江这边准备停当,只见她潦草而随意地束起罗裙的袖口,拎起一只桶走过去,以一种看似散漫无章实则精准测算的角度和姿势,将那一整桶墨泼在那巨幅的画纸之上! 在黑云泼墨飞溅四起的瞬间,台上的清平王、宋熙然、黄中和冯清,阁楼上的永安侯、雍安王、雍容王诸权贵,齐齐骇然而起身!而围观的众人百姓原本就是站着,此时不由自主倒吸口气,齐齐向前跨了一步面露惊骇! 可以说整个现场,无论台上还是场外,唯一毫无动静反应的只有拿着纸张沉浸在自己术数天地里的数狂柳朗。 一阵骚乱,待众人回神想要细观或评论时,谢湘江已然用刷子将墨色刷匀,她以翩若游龙娇若惊鸿之姿,用刷子蘸了白色,三下五除二勾勒出一匹奔马的轮廓姿态! “谢姑娘这是,要画马?” “是马,是一匹奔马!” “快看快看!马的耳朵、眼睛、马的头出来了!” “你快看下面!强劲有力的奔跑的马腿、马蹄子!” “天啊!我的天啊!快看那鬃毛!” “快看脖子处,怎么突然加粗了两道黑!” “天啊天啊你快看,谢姑娘她又要泼墨了!” “谁说是墨,那是白的!” 在一堆外行看热闹人群的咋咋呼呼之中,伴随着谢湘江的二次泼洒,一匹神骏异常的奔马跃然纸上,它前蹄踏出的积水似乎真的已溅出了画面之外,打湿了围观者的心。 “太像了!谢姑娘好样的!” 不知谁在人群中激动的嚷了一句,人群中顿时想起惊天动地的掌声。 阁楼之上的永安侯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栏杆,青筋绷起。这个女人不可能是谢香姬!一个女人容貌仪态可以伪装,技艺本领也可以收敛,但是心性和气质不可长久掩藏。这个慷慨洒脱大开大合作画的女人,其心中天地,手底分寸,绝不是那个委身于自己的谢香姬可以比拟的! 第59章 炫技(二) 就在众人的掌声中,谢湘江未曾有任何回应,而是以一气呵成之势,淡然从容地将骏马图挪到一侧,将一副素白的画纸置于中间。她未曾言语,只是低眉垂目地换了画笔,蘸了颜料。 手起笔落。这回她安闲静雅了许多,甚至上午的阳光洒落她的肩背,让满世界都仿佛充满了明亮的书香。 对。这回谢湘江在安安静静正正经经地作画。 只是她的构图、笔触、纹理、用色有些不同寻常的技法。 一开始清平王尚且淡定,他默默地看,甚至还气定神闲地拿起茶盏,浅浅淡淡地喝了半盏。 然后看着看着,他突然“咦”了一声,放下茶站起身来。 其余众人并未发现其中端倪,一是离得远,二是赏画的水准也与清平王有差距,没有那么快发现其中端倪。 但是众人都有眼色啊,清平王这般作态,定是那谢姑娘又起幺蛾子了! 但是这谢姑娘到底是起了什么幺蛾子啊!谁看得懂啊!谁来说说? 然后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清平王离了座位,快步走到谢湘江身侧,去近距离观看了! 第65章 清平王这一上前围观,让外围观看者更加看不懂猜不出其中奥秘了! 众人再也忍不住好奇。 “这是怎么了?谢姑娘她画啥了,怎么惹得清平王爷都走上前了?” “我看着画的好像是一段凌霄花。” “就是凌霄花,你看那叶子,底下那两朵红花,就是凌霄!” “凌霄花而已,清平王爷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密切关注着谢湘江和清平王的动作,只见谢湘江画完最后一笔,规规矩矩地将画笔放入色板中,然后朝清平王规规矩矩地一礼。 “花墙日影,还请清平王爷指教。” 清平王指着让整个画面显得栩栩如生的明暗光影,问道:“谢姑娘如何想得出,如此用色、构图,来做到与真物毫无二致的?” 谢湘江道:“王爷,这图景生活中比比皆是,稍加用心便可观察出,光线从不同的角度射过来,植物色泽的明暗度和影子的长短是不同的。” 的确是生活常识,日常所见。清平王点点头,表面上不置可否,但内心里已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生活中的确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是千百年来作画的人从来不这样画,也从来没想着去这样画。 清平王看了一眼身侧的空白画纸,问道:“谢姑娘想必还有画技呈现,本王翘首以待。” 谢湘江向他一礼,垂眸侧身从清平王身边走过。 清平王亲自将画作推到众人面前,说道:“诸位请看。” 他说完,站在画作一侧,复又凝神细细观摩。 众人好不容易得见画作真容,一时间不管不顾地拥上前,京兆府和王府的侍卫急忙上前拦住,隔开安全距离。 “哇!谢姑娘画的凌霄花好漂亮,就跟真的一样!” “可不是嘛!跟真的一样!” “你们快看,竟然连影子都有!” “是啊是啊,你们看,小蝴蝶这里,也有影子!” “看这花和叶子,还有这凌霄花的藤,你们看你们看,朝阳的这面颜色都偏浅偏黄绿!” “偏亮!好看!” “就跟真的一样,这打眼一看,跟长了根真藤没啥差别,根本不像画出来的,根本就是长出来的嘛!” “谢姑娘真神笔也!” 在众人的讨论赞美声中,谢湘江拿着画纸,逆着光来到宋熙然面前,她的眼睛亮亮的,唇边带着清浅的笑。 她恪守着尊卑的规矩礼仪行了礼,言语间却带着种莫明的亲近与熟稔,只听她上前问道:“不知民女可否有幸,为宋大人画张小像?” 为我画像。宋熙然听着这话,脑海里有一簇烟花蓦然凌空绽放。他不做克制地马上点头允诺:“好。” 谢湘江道:“多谢大人,还请大人静候片刻。” 这回谢湘江用的是拿布条缠好的粗细不一的炭条,每根炭条都用小刀提前削尖,摆放了足足一排。 宋熙然便那样端坐在案后,用一种难以言传的纵容与宠溺的目光,含笑不语静静地看着她。 谢湘江的心却全在画上,她仪态端庄,神色专注,手底下已经极快地连点呈现,做好定位,勾勒出宋熙然的大体轮廓。 一盏茶,两盏茶。 阳光渐渐炙热。 宋熙然脸上的微笑快要僵了,手边的茶也不知道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围着看那幅凌霄花的众人,兴致也渐渐地转到了谢湘江的新画作上。他们的京兆府尹宋大人一动不动地端坐,而谢湘江在他大概十步远的地方聚精会神地作画。 用的不是作画惯用的毛笔。 “这谢姑娘在干什么?画宋大人?” “用炭条画画?” “谢姑娘专心致志一言不发,好像比前两幅更细致用心些!” “那是不是比前两幅画更能惊艳天下?” 一直在细细观摩凌霄花的清平王也被众人的议论吸引了,他不由回头,去看正在画画的谢湘江。 看了三两息,清平王负着手又缓步走了过去! 然后清平王静静地站在谢湘江的身后,这一站,就再也没有离开。 雍安王也渐渐踱步到永安侯的身侧,看着永安侯紧握栏杆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言语莫明低沉暗哑。 “你们恩爱情浓时,她可曾为你画过像。” 永安侯沉默半晌,才吐字道:“不曾。” 雍安王微眯了眼,看向在台上作画的谢湘江,因为距离的缘故,他看到的是一个纤细女子的远远侧影。那日晴朗,无风,女子的衣袂有一种格外赏心悦目的静美。 他的目光深沉,意味深长。 “此番论画,有王叔品鉴,谢氏女必定名扬天下。她要开的那个园子,她要办的那个学堂,就未必是昙花一现了。” 永安侯握着栏杆的手松了,又紧了。他突然仰面看天,咧嘴笑了一笑。 “那依王爷之见?” “切莫轻动她。” 永安侯侧首看向雍安王。 雍安王与他目光相对,朝谢湘江抬了抬下巴:“此女盛名已成,又有京城百姓为依托,如此声势之下,怕是父皇也要纵容退让几分。” “可是,”永安侯声息淡淡,信誓旦旦,“她不是谢香姬。” 这边,清平王身边的小厮打着伞来为清平王遮阳。 清平王未发一言,目光严厉地看了小厮一眼,小厮察觉自己做错了事,吓得大气也不敢踹,连忙收了伞,垂手恭敬地肃立在侧。 清平王复又瞪了小厮一眼,低喝道:“还不退下!”小厮得令,忙远远地退下去了。 被用秃了的炭条在案边随意地放置成堆,清平王扫了一眼,拿起根炭条细细端详又放下。 而谢湘江的主体人物已经完成,正在做最后的布景处理。她下笔如有神,伴随着她笔尖细密排线的沙沙声,条形的案桌、桌上花卉、茶具渐至跃然纸上。 谢湘江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她在全部完笔的刹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带着雀跃的轻快的声息朝宋熙然挥了挥手:“宋大人!画好了!” 她步履欢快,宛若翩跹的穿花蝴蝶般奔至宋熙然面前,将画像往他面前一送说道:“您看!” 宋熙然刚刚起身,谢湘江几乎就是撞了过来。他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像,然后带着明显的薄责和按捺的宠溺欢喜,说道:“没规矩,还不快呈给王爷!” 谢湘江道了声“是”,却是将画作往他面前晃了晃,说道:“您看,像不像您在照镜子?” 宋熙然不置可否,眼睛却很是诚实而贪婪地狠狠看了几眼,心花怒放却不动声色:“王爷还没下定论呢。” 清平王却是笑着走过来,一把拿过画,一把拉过宋熙然走向围观的众人,笑语道:“谢姑娘画得到底好不好,宋大人过来跟这图画比对比对,大家自会有定论!” 于是清平王引着宋熙然站定,将谢湘江刚画好的素描人物挂在画板上:“诸位请看!” 瞬息之间天地皆静万籁俱寂。 直到过了十几息,才出现倒抽气的声音,评论惊叹声渐起。 “我天啊,真的能把人画得这么像!” “真的和宋大人一模一样!” “连眉毛和头发丝都根根分明!” “不是,我看着这画像,眉宇轩昂,仪态端严,目光清朗,唇角微挑将笑未笑,这简直出神入化,比活的宋大人还宋大人!” “我也瞧着似乎比宋大人真人还帅!” “也不知道哪里就那么传神,我感觉这画里的宋大人是真的在看着我,好像会说话!” “天啊!谢姑娘能把宋大人画得这么好!” …… 那议论声声声入耳,虽然是夸赞画中人长得帅,姿仪美,宋熙然却觉得有股暖流静静悄悄地流淌而过,润泽滋养了他的心田。众人虽然夸的是他的表面,看似浅薄,但对于一幅画而言,却是极大的赞誉,让他觉得与有荣焉。 他的目光看向了清平王,却见清平王正在以一种高华而平和的气度,含笑地听着众人的评论。 于这瞬息间的察言观色中,宋熙然的心便定了。 ——至少清平王是欣赏认可谢湘江的画技的。而在大周,论及书画,清平王的认可就等于是业界内所有人的认可。 这女人,单凭这画技,便可赢得几年喘息。宋熙然转头,目光看向了谢湘江。 但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谢湘江正垂眸敛首跟在清平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清平王听了半晌的议论,轻轻抬了抬手。 他是尊贵的王爷,还是书画界公认的声誉最好水平最高的圣手,围观众人见他抬手,顿时收敛了声息,抬头看向他。 却见他甚是平和亲切地回头笑语道:“谢姑娘,你的画技推陈出新,求真而美,本王见了,亦甚是倾慕。不过,”清平王顿住,“任何一次创新,于首创者来说,都有不同于人的奇遇或者生命体验,不知谢姑娘这以炭条画人像之法,灵感源于何处?” 第66章 谢湘江甚是敬服清平王的直觉与推断,这素描的画法确实是有奇遇和不同的生命体验的,但是这番奇遇她不能宣之于口,佛曰不可说,她是真的不能说。 但是她必须做出解释,理要真情要切。 “启禀王爷,《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王摩诘也有诗说,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民女这番技法,源于童年时期的一次穷途末路。” “哦?”清平王感兴趣了,“说说。” “王爷,”谢湘江开始了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民女小时候不通文墨,师兄曾经教我读书作画,可是民女顽劣,掌控不好笔墨,经常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墨点,一不小心就粗了,一不小心就洇染一片。纸笔珍贵,我经常出乱子,家父觉得我胡闹浪费,就不许我轻易动了。民女那时候觉得,这笔墨软趴趴,不好控制。恰逢当时我开始学女红,一根针一条线,粗细有定,一针下去的痕迹自己可以控制,于是心里非常欢喜。众人都用笔墨画画,我掌握不好,于是就想,如果不用笔墨那种软趴趴的东西,用硬的东西,画一笔就如同一针一线一样,那不就很好用了吗?于是民女就找到了用削尖的炭条作画的法子。” 这说法如此大胆新奇,但是不得不承认,谢湘江所描述的情形,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可能的,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存在。 清平王也不由点点头。 人群中不知是谁脑洞大开,扯开嗓子嚷了一句:“那照谢姑娘这么说,是不是绣娘也能够用丝线绣出如谢姑娘这般的画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观众人大多是男人,但是却都一下子面面相觑兴奋了起来。偏谢湘江还点点头,直接来个一锤定音:“民女绣技有限,但技艺高超的绣娘一定可以,而且绣出来的还是彩色的!”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甚至有人开始奔走相告,连清平王是个王爷,在他面前不可大呼小叫的规矩都忘记了! 第60章 论理 场面一度有些乱。清平王摇了摇头,看着谢湘江似有些无奈:“你真是……”他话说到一半,最终没做评价,而是扭头对宋熙然道,“宋大人,我和冯大人和黄大人他们先回宫复命,这几幅画先带走了!剩下的事有你在这儿,陛下那里也会放心。” 宋熙然躬身道:“卑职送您。” 清平王回头看向谢湘江,欲言又止。谢湘江也未多言,只规矩行礼道:“民女恭送王爷!” 清平王这一离开,围观的众人一下子围住了辩论台,小小的辩论台似乎一下子被人潮淹没。 雍安王倚着栏杆看着永安侯,问道:“你说,她不是谢香姬?” 永安侯看着外面奔走相告人声鼎沸的人群,内心如冰封一般的清醒与冷酷。 “是,她绝不可能是谢香姬!” 雍安王沉默了半晌,看了眼外面的光景,忖度道:“你的意思是……” “我还没有这般眼瞎!”永安侯轻轻地嗤笑一声,“委身于我三年,那个天真貌美无一技之长的谢香姬,绝对不是我们面前这个惊才绝艳、心性坚忍、行事果决的女人!” 雍安王继续沉默。 永安侯道:“王爷,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本事可以藏,但是心性气度绝对不可能伪装三年滴水不漏。以常理来推断,以谢香姬这般的才华心性,即便是三年前,她会委身于我做妾,但真的能够在她和她师兄生命垂危之际,任凭陷害百口莫辩要撞柱自杀以证清白?” 雍安王静静听着,突然开口问了一个直击心灵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如果她不是谢香姬,那她会是谁?” 这边宋熙然回到辩论台,被台下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询问。 “宋大人,谢姑娘这般厉害,那她所说的园子能建吧?” “是啊宋大人,我们百姓的学堂可以建的吧?” “宋大人,谢姑娘这是通过考核了吧?她能当学堂里的先生,授课收徒吧!” “让我家小子去学术数,将来当个账房先生!” “学画技也行,出神入化的,将来画花样子也能过活!” …… 时间已是正午,宋熙然给自己身边的随从赵武使了个眼色,赵武从小厮手边拿了铜锣敲了两声,高声道:“大家肃静!” 自古百姓对衙门都有种骨子里的敬畏,人群瞬息之间安静下来。 宋熙然道:“学堂之事,当属民间私塾,只要规矩传授技艺,朝廷官府并不干预。此番考核,也只是本官与冯大人验证谢姑娘是否有真才实学的意气之争而已。至于建园子开食肆的事,谢姑娘一早就说过的,开在京城的百碗面也就算了,但这要在谢氏药庄开建的,作为背靠京兆府的园子和食肆,关系到朝廷官府的声名信誉,本官也有些疑惑,还请谢姑娘能当着咱们京城百姓的面回答一二。” 谢湘江垂眸恭敬地说道:“宋大人请问。” “这几日,无论是朝廷的大人们,还是读书的学子们,还是京城的百姓们,都对谢姑娘提出的园子和食肆提出了很多质疑,本官觉得他们言之有理。请问谢姑娘,”宋熙然从袖子里拿出他收集到的弊端十项,“如何解决这些弊端?” 谢湘江回头对忠叔道:“忠叔,请您替我拿根炭条和画夹过来。” 忠叔依言,谢湘江将那张弊端十项固定在画夹上展示给众人,上去就用炭条划掉了第六、七、八条,说道:“这三条说的是我声名不好请不来先生,说我不能开课授徒,我认为这全然是凭空污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因为被人诬陷过就是声名不好,因不肯回永安侯府受辱坐过牢就是声名不好,我不服,也不信!我有技艺在身,虽是微末技艺,但诸位乡亲父老说句公道话,学得这技艺在手,能不能养家活口,我有没有资格开课收徒?” “有!”众人齐声道,“太有了!” “至于园林修剪,天下手工艺者我能不能请来,有没有英雄豪杰愿意开宗立派进咱们学堂,诸位父老拭目以待!” “好!”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宋熙然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谢湘江说完又将第四项划掉,说道:“说我谢氏药庄穷山恶水,仅凭人工精致吸引不了游人?诸位信吗?依天地自然走向,化腐朽为神奇,独具匠心锦上添花画龙点睛,才是我等匠人独特的价值所在,不依仗天地山川之灵气建出美轮美奂的园林,是我等匠人的本分,也是我等匠人的本事!诸位父老乡亲可相信,我们会建出一座独属于我们京城百姓的大美园林?” “信!我们信谢姑娘!”经过刚才酣畅淋漓的应试发挥,众人对谢湘江此时充满了迷之自信。 谢湘江目视着台下众人,唇边含笑眼底有光,挥手又将第十项划掉,手起笔落之间不卑不亢游刃有余的自信从容,让宋熙然突然觉得照在她身侧的正午的阳光都有些暗淡。 谢湘江道:“说我园子学堂食肆不能兼顾,我一人确实分身乏术,可是这不是有咱们叔伯兄弟婶子大娘姐姐妹妹们吗!园子建成之后的维护保养,食肆的厨师掌柜,除了京兆府宋大人的人监管,具体做事的分担的,不是我,是咱们父老乡亲们啊!独木不成林,我沾的是咱们乡亲父老的福分!这生意是大家的,所以必定能红红火火!至于我,倒真的挺愿意和天下的工匠花匠们钻研园林技艺,很愿意在学堂里专心传授技艺的,所以日后,就请诸位乡亲们多捧场了!”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 “至于剩下这五项,确实是个问题。这几天我也想了想,诸位请看,咱们这么做行不行?”谢湘江将第一第二条划掉,说道,“这些都是与距离有关的,距离京城有点远,院子大不好逛,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并不是不可以解决。我们可以,”谢湘江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了眼众人,说道,“用车啊!” “用车?”“怎么用车?”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每日城门一开,上午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从京城到谢氏药庄的驴车,每人只收费一文钱。而下午每隔一个时辰,也有从谢氏药庄到京城的驴车,同样是一文钱,保证将客人在城门关闭前送到。驴车和驾车的车夫由我们园林提供,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赚钱,为的是将我们美轮美奂的园林送到大家面前。” 众人一脸所思的表情,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真的行啊!”“两文钱一个来回,普通人家都出的起!” 台下围观了半天的萧九突然灵光一现,大声道:“谢姑娘,那他们说园子大,不好逛很累人的,是不是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解决?” 谢湘江马上大声回应道:“萧九哥说的对!我们园子大,我们也可以给游人配车,只要买一张两文钱的票,可以边歇脚边观赏风景,看到哪里觉得值得细品,便可以随时停下来,待观赏完毕,再可以随时再上园子里的车!车子和车夫也有园林提供,这样做也不是为赚钱,而是为了提供方便把游人们带到我们的游乐场、食肆、茶楼、特色风景区、风味小食处,那是诸位兄弟姐妹们努力做生意的地方!” 第67章 “至于剩下这几项,”谢湘江那炭条一一划掉,说道,“涉及的是经营小食的质量水准,经营小生意的商业信誉,还有如何保证游人安全。这几种东西,我谢香姬无法做出保证和承诺,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露出费解的神色。 谢湘江正待说话,不想萧九一下子跳到台上来,大声道:“谢姑娘我知道!” 只见那萧九完全不怯场,他意气风发正义凛然地道:“这不是谢姑娘能管得了的!谢姑娘建了园林风景,给大家一个做生意的地方,但是你卖的东西好不好,你做生意讲不讲诚信,就是咱们有没有良心的事!自古人心难测,谁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好人呢!”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觉得他说的对。 萧九突然朝谢湘江一抱拳,又朝众人一抱拳:“至于说咱们的园子里安不安全,这个我能保证,只要有我萧九在一天,这园子就能安生一天!” 底下就有人起哄:“萧九!凭啥你就有这么大的口气,你在一天园子里就能安生一天!” 萧九也不恼,朝那人一扬下巴,言笑道:“你倒是去九街十二坊去打听打听,哪里能有我萧九搞不定的地痞流氓!” 底下的人闻听,突然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确定九街十二坊,没有你搞不定的?”“你娘天天气恨你不争气!”“你整天不务正业,有钱就请那些狐朋狗友喝酒,一年攒不下几个钱,连媳妇都娶不上!” 气氛突然变得很欢乐,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萧九。那萧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谢湘江面前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又逢宋熙然端然在侧,他连忙向宋熙然和谢湘江行了一礼,说道:“宋大人、谢姑娘,萧某冒犯了!” 说完便跳下台子,不忘在人群里朝谢湘江嚷了一句:“谢姑娘你放心,我不行,还有其他叔伯兄弟,一定把你的场子给守好了!” 众人又是哄笑。谢湘江上前一步,朝大家行了一礼,说道:“多谢萧九哥捧场!不过萧九哥有一言说的对,咱自己的场子,咱自家的叔伯兄弟一定能够守好了!至于做生意的品质、信誉问题,凡在咱们园子里干活做生意的,到时候咱们签个契书,若出现人品的问题,丑话说在前面,发现一次,不许再出现在园子里了!” 日头西斜,相关的事宜也都当众交代清楚,在京兆府衙役的疏散之下,围观众人渐渐散了。 谢湘江见人群散尽,长舒了一口气,完全没把宋熙然当外人,一屁股便歪坐在了椅子上!宋熙然本来想要告知她秋水禅那处雍容王爷有些想法,可见她那幅瘫在椅子上好像全身被抽了骨头一般的懒怠疲惫样,不由便歇了念头。 歇了念头的同时又升起丝异样。谢湘江在自己面前这幅毫无做作、自然放松的样子,是不是太过亲近亲昵了?这是云氏于床榻之上情深意浓时才会偶尔流露出的娇态。 大庭广众的街市之上,这般没有样子,若是自己的妻妾,他可以瞪一眼以示警告,若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他可以呵斥提醒,可是这谢湘江,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难怪永安侯府传出来的,都是她毫无心机天真烂漫的传言,大概说的,就是她的这幅鬼样子吧。 宋熙然不好多言,于是道:“这些日子甚嚣尘上,让人身心难安,今日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谢姑娘好好回去休息吧!其余事宜我……” 宋熙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他见谢湘江突然诈尸一般地正襟危坐,还一下子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这是,见到鬼了? 宋熙然扭头顺着谢湘江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高大男子从街旁的酒楼里大步走了过来。 他背着光,面目些许幽暗,龙行虎步之间莫明带着种威压的气势,却宛若天神一般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苏枭! 看着一下子被抽了懒筋脱胎换骨一般的谢湘江,宋熙然不禁腹诽,这女人从放诞无状到仪态天成瞬间的切换,他能理解成,是永安侯调教有方吗? 第61章 出言试探 这边宋熙然心思莫名,苏枭已经走近前,与宋熙然作礼道:“在下见过宋大人。” 宋熙然颔首还礼:“苏先生。” 苏枭已经将目光看向谢湘江,笑语道:“还没恭喜谢姑娘今日以术数画技,惊艳四座。” 谢湘江眉目清扬亲亲热热地寒暄:“苏先生您回来了!制茶可顺利吗?” 制茶?宋熙然听这一耳朵,心里嘀咕,难道这苏枭与谢湘江一起制茶了? 苏枭道:“谢姑娘可是要回庄子吗?恰好顺路,一起。” 谢湘江点点头,朝正在收拾东西的忠叔道:“忠叔,你慢慢收拾,我和苏先生一起回去!”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诡异,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这般熟稔?宋熙然不懂就问了:“苏先生也一同回谢氏药庄?” “嗯,谢氏药庄有我的房产。宋大人,我和谢姑娘这就先走了,告辞。” 苏枭朝着药伯招了招手,很快,一匹骏马架着辆华贵马车就跑到跟前。药伯打开帘子,苏枭走到车门前朝谢湘江一伸手:“谢姑娘请。” “宋大人,那我就先走了!”谢湘江与宋熙然挥挥手,甚是愉悦顺从地就着苏枭的手就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宋熙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底失落,他转头对赵武道:“你去文书库那里查一下,苏枭什么时候在谢氏药庄有了房产?” 在苏枭宽大的马车上,谢湘江的眼底亮晶晶的,对苏枭道:“苏先生,制茶顺利吗?按我的方子制出成品茶了吗?” 苏枭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折腾这一上午,在黄中、柳朗、清平王那样的行家里手面前讨生路,你还不累吗?” 谢湘江手肘拄着小几,手腕托着下巴,有些无赖地可怜巴巴地道:“那苏先生怜恤些个,赏口水喝?” 苏枭哼笑一声,从身旁小几的抽屉中慢条斯理地摆出茶具,拿出茶叶,长臂一伸,从一侧炭炉上拿下温着的水,倒入杯中。 一叶一芽青碧的绿茶在热水中渐渐地舒展绽放,淡淡的茶香溢满了车厢。 谢湘江捧着杯子,贪婪地闻着茶香感慨道:“真是一方水土一方茶啊,被江南烟雨浸润滋养过的,就是比我采的野茶轻盈清润许多。” 苏枭有条不紊地又拿出几样干果点心摆在茶几上,说道:“听闻你不是谢香姬,敢问阁下你到底是谁啊!” 谢湘江见有点心干果可吃,刚拿块绿豆酥放嘴里还没细嚼,听了苏枭这话,骇得一下子咳嗽起来。 茶水尚烫不能饮用,谢湘江很是猛咳了一阵,才让嗓子顺畅了,她有些狼狈地瞪着苏枭道:“苏先生你这说的什么昏话!我不是谢香姬?”她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质问,“我不是谢香姬,难道我是被哪个孤魂野鬼附体了?” 苏枭大马金刀地坐着,此时往后一靠,下巴朝谢湘江面前的茶水一抬:“你不喝口水?” 谢湘江看他这架势,不像是打算穷追不舍的,遂端起茶,小心地抿了两口。顿时雨过天青一般沁人心脾的口感,早春的清鲜、雨后的清爽,就在那一股茶香萦绕在舌尖唇齿,渐入肺腑,徘徊不散。 这还不是明前茶,苏枭的人赶过去的时候清明刚过,这口茶还不是最鲜、最嫩、最相宜的! “口感如何?可还契合谢姑娘心中所想?” 谢湘江“嗯”了一声,连连点头,夸赞道:“好喝!比我想的好很多,苏先生您的人真靠谱,只凭着张方子,炒茶的火候能掌控到这般程度,真的好厉害!” 苏枭更加随意而旷放地靠在软枕上,笑着道:“那说说吧,永安侯说你不是谢香姬,怎么回事?” 谢湘江已经恢复淡定,喝茶吃点心对苏枭道:“你从何得知?” “这你别管,”苏枭道,“今日酒楼中,永安侯和雍安王对你动了杀机,下手的借口,或许就是你这只孤魂野鬼。” 谢湘江不以为然:“他们早就动杀机了!只是杀不杀得了我,还得各凭本事!” 苏枭道:“就凭你为民牟利,和以精彩技艺赚来的天下盛名?” 谢湘江看着苏枭不以为然的眉梢眼角,没有说话。苏枭道:“你当知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声名有时候是最不堪一击的事情。何况你还背负着君王的猜忌与厌弃,你所依仗的权势博弈之间那微小的缝隙实则不堪一击,没有人真心想护你。” 谢湘江默然,然后她甚是赞同地抿嘴一笑,以一种洒然而寥落的姿态对苏枭举杯,说道:“苏先生,请允许我以茶代酒,为天下失去庇护的有情众生,干一杯!” 谢湘江将手中茶一饮而尽,复又为自己倒上。对面的苏枭却是一动未动,只眼底似乎含了点笑意,说道:“你为天下失去庇护的有情众生干杯,却是敬我茶干什么?” 谢湘江道:“同病相怜啊!我出身自是比不上您,才干和际遇、手段也比不上您,但是当生命和前途为天下人所弃的时候,切肤之痛,当相差不大!” 第68章 苏枭侧首看了看车窗,突然便笑出了声。 “切肤之痛是相差不大,可就凭这个,我也不会真心护你。” 谢湘江托着腮认真地望着他,目光明亮可语声困惑:“苏先生貌似,也护不住我。” 苏枭探究的目光看了过来。 谢湘江道:“这世间众生,遭遇不公和祸事的时候,大多求告无门,最多以死相争。所以含冤而死或者含恨而亡,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须悲戚。诸如我,抑或其他困苦百姓,最正常的反应不就是哭天抢地,最正常的结局不就是一死了之吗?可是,蝼蚁尚且求生,凭什么我就得死呢?所以是人,遇到祸事又总是心有不甘。有才干的用才干去争,有钱财的用钱财去争,有武力的用武力去争,赶上一群人走投无路了,那就为匪为寇去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不了一死呗,我怕他们个球!” 谢湘江甚是安然自在地骂了句脏话,扬了眉梢道:“苏先生刚才说没有人真心想护我,其实这世间芸芸众生,在我之上的也好,在我之下的也罢,真的遭遇祸事波及别人的性命与利益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得人真心相护呢?所以没人相护也是人之常情,无须惶恐悲戚。” 苏枭被她说的直笑,伸手在小几上敲了敲:“话是这么讲不假,但你我好歹是一起制茶,有利益纠葛的,谢姑娘若有兴趣,不妨就开个条件,我虽然不能手眼通天,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说不定也能护上你一护。” 谢湘江歪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 苏枭就坦荡荡让她看,问道:“怎么了?” 谢湘江比较擅长打直球:“苏先生您这是看中我什么了?只要您要,只要我有,为了小命,我什么都舍得的!” 苏枭忍俊不禁,一下子哈哈大笑。 回到谢氏药庄,忠婶早早备好了午饭。谢湘江吃了饭,洗了个澡,倒头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酉时三刻,阳光变得温柔暖融,桌上插瓶的花枝沐着光更显光影摇曳。 忠婶在一旁对谢湘江道:“姑娘,苏先生身边的药伯过来了,说是请姑娘醒了去牡丹苑那边一趟,苏先生要与姑娘商量茶舍一事。” 谢湘江听了应了声好。 她换了身家常的衣裳,草草盘了个发,用了根木簪子,像个俊俏小生一般,就去了牡丹苑。 苏枭正坐在院子里的蔷薇架旁看一本册子,树荫花香,光影在他的衣衫间明灭可见。 “苏先生!”谢湘江打着招呼,走过去在苏枭对面坐下。 苏枭便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唤药伯换壶新茶。 谢湘江好奇地瞟了一眼桌上的册子,发现是她前几日公之于众的各项技艺方案,打开的页数正是关于手工艺的。 药伯换了新茶为苏枭和谢湘江倒上,躬身退下了。 院子里于是就剩下苏枭和谢湘江二人,斜阳温热,景致明亮,茶香进入鼻息,鸟语在耳。 桌上有把小剪刀,苏枭起身甚是熟练地用小剪刀剪下了一枚蔷薇花枝,然后刷刷几剪刀下去,减去尖刺,减去多余的枝叶,只留并蒂的两朵一叶。然后他拈着花枝,披着光,走到谢湘江面前,甚是自然地弯腰,随着他玄色衣衫遮住的光影,伴着突然亲近的呼吸可闻,苏枭将谢湘江头上的木簪子拔出来,将花枝轻轻地别在谢湘江的发上。 木簪子被弃放在桌上,苏枭不待谢湘江反应就已然坐在椅子上,说道:“一个女孩子家,用什么木簪子,春日迟迟,不用金银,不会簪花吗?” 谢湘江一把拿过自己的木簪子,瞪大眼睛顶嘴道:“我为我师兄戴孝,我簪什么花!” 苏枭淡淡静静地看她一眼:“不是已经过了百日了吗?” 谢湘江一怔,仔细一算,还真是过了百日。因为前些日子忙,大家都焦头烂额忧心忡忡,没记得这件事。当下只能更嘴硬道:“还没有除服仪式,算不得数!” 当下谢湘江把木簪子往发髻上插,用力不匀,插得歪了也不管不顾。 苏枭见了想笑,但见她拔下蔷薇花枝也没有扔掉,而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清香,就留在手里把玩。于是他也不以为意,说道:“茶已做成,各类品种都可陆续上市。谢姑娘你说说吧,茶舍怎么开,新茶怎么卖?” 第62章 条件 谢湘江把那根花枝叼在嘴里,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着茶杯,很是思考了一会儿。 苏枭也不催她,反而就着茶,甚至安然地看起小册子。 谢湘江察觉到他的目光停在手工艺那篇挺长时间。 阳光越发温柔清淡了,过不了多久,黄昏就会来临。 谢湘江心不在焉地望着蔷薇架,看着一只麻雀于花枝间片刻驻足,又忽而“唧”地一声振翅远去,独留那蔷薇花枝凌空颤呀颤,晃呀晃…… 苏枭合上小册子,道:“你懂得还不少。” 谢湘江盯着他桌上放着的左手,那只手看着闲散安静,但强劲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得短而整洁,她猜想虎口和掌根处,应该会有一层薄茧。 说起来,这位除了挥金如土,其实更是个喜怒莫辩心思莫测的狠角色,自己与他的利益纠葛,唉,方子已经给出去了,自己就是被灭了口,其实对他也没啥损失。 “你是在好奇我的手,”苏枭唇角上挑似乎在笑,“还是我的手段?” 谢湘江骇得鼓起腮帮子瞪大眼:“您,您这都知道?” 苏枭道:“你这可一点都不像当初斩钉截铁讹我钱的谢姑娘。” 谢湘江脸上的笑靥顿时如同绽放的蔷薇花一般青葱而明亮,她连忙说道:“苏先生承让了。那是苏先生正想一掷千金打开名号,我当时不过恰逢其会而已,恰逢其会。” 苏枭似笑非笑:“现在就不敢恰逢其会了?” “当然也敢。咱们合约都签了,茶都制了,只要苏先生您肯让,我就敢恰逢其会。” 苏枭的整个人便往椅背上一靠:“那便说说吧,这茶怎么卖?” 谢湘江于是肃然坐好,甚是认真地对苏枭道:“那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好。” “听人说,您是宏宇十二年进士第十三名,是吧?” 苏枭没有笑没有怒,面目表情可以说是丝毫不动声色,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他的面容有瞬息幽暗。 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反问道:“这个与茶事相干吗?” 谢湘江连连点头:“很相干。” 苏枭屈膝而坐,整个人更加放松舒展,声音也更加清朗温润:“那谢姑娘就说说,怎么个相干?” 这便是默认了!谢湘江内心巨大的野望就此一下子被点亮,她于茶事就差了点文化的底蕴,她于古代的读书人,就差了点与圣人书耳濡目染、耳鬓厮磨的熏陶与积淀。但是合作伙伴是个高考全国前二十的大学霸,底蕴深厚,审美在线,还有商业头脑,这不就是一个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恰逢其会嘛! 于是谢湘江双眸晶亮,在暮色如淡墨般轻轻晕染开的黄昏柔光里,与苏枭开始了一场关于古代茶文化纵深与演变的老谋深算。 “我们的不利之处在于,第一,之前的茶道已经有了一个被广泛认可的固定的艺术模式,文人贵族以其繁琐为高雅,为风尚,改变则容易被视为不入流。第二,则是在于新茶艺的兴起者是我,我的名声德行不为贵族士大夫所喜,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茶艺作为我的附属物,一开始就遭受了排挤与冷眼。” 苏枭不置可否。这女人谈起自己倒是毫不避讳。 谢湘江接着道:“但是有利之处则有三,第一,旧有的茶道以其繁琐为高雅风尚,因其繁琐,故而就只能在贵族士大夫之间盛行,寒门子弟普通百姓日常待客、饮用、送礼、养生,也有一个非常大的需求,寒门百姓有这样的缺口,我们正好去填补,而普通百姓的钱也是钱,聚少成多也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目。” 苏枭认真地静静地听着,目光貌似无意地看着她握着蔷薇花的手。 “第二,新茶艺具有非常大的兼容性,雅俗共赏。论其雅,可以向上兼容贵族权贵的稀有、昂贵、素雅、本真的需求,论其俗,可以向下兼容贩夫走卒的解暑、提神、便宜实惠。” “雅可以雅到极致的,您可以从其形、色、神、韵诸角度契入文人雅士的志趣爱好和日常生活。不同的制作方式,形成不同茶的不同种类,茶不同的种类有其不同的品味、功效与韵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新茶艺不掺杂各种作料,绿茶清鲜,黄茶醇柔,白茶淡雅,青茶香气高扬,红茶温润甜纯,黑茶历久弥香,全是草木变化的本来滋味。它不惟纯粹,还很高洁,所伴者唯有芳香,果香、花香、枣香、药香、糯米香、豌豆香。它不惟纯粹、高洁,还能修身、醒神、静心、养生甚至参禅悟道,未尝不可。苏先生,每一种您都可以做很多文章,引领很多风尚,您出身世家,不但是读书人,还是其中龙凤,文人雅士的品味气质您自是谙熟于心,权贵豪富的性情取舍您也轻车熟路,所以您说怎么卖,咱就怎么卖呗!” 第69章 “我说怎么卖,”苏枭笑问,“都听我的?” “您的生意,您又是行家里手,当然得听您的啊!”谢湘江回答的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那你接着说。” “刚才咱们说的是雅,论说俗,新茶也是可以俗到极致的。高品相顶级的茶固然百姓消费不起,但是茶叶说穿了也就是树叶子,没什么了不起的!人为了那点口腹之欲非得分出个上下高低贫贱高贵而已。上上等顶级的茶叶固然稀少珍贵,但中下等级的也就直接飞进寻常百姓家了,一文钱可以买来喝个两三碗,解暑解渴比白开水添点味而已。而那冲饮之术,虽然为了怡情雅致可以有许多花哨、变化、讲究,但究其本质就是开水一冲,简单至极,是个人都能会,老百姓受用的起!” 苏枭在幽幽暗暗的薄暮中静静听完谢湘江这诸多言语,只问道:“那有利之三呢?” “之三,”谢湘江也很是放松地和苏枭一样屈膝而坐,对他说道,“这世界是缘起的,我们的肉身不过是众缘和合,所以声名更是白云苍狗,刹那生灭。诸如四个月之前,我是一个濒死的□□,两个月之前,我是会种牡丹花与会做百碗面的谢姑娘,然后很快,我是一个毒辣狠绝敢于拼死抗拒圣旨的悍女,如今,我又可以以术数和画技震荡天下。所以我的名声不好,不会一直不好,我的存在曾经对茶艺有碍,但如今就有利了,当然,日后还很难说,说不定哪一天,大周哪里出了点自然或者人为的灾祸,我又被称为妖女了。妖女的东西自然人人谈之而色变,于您的生意,大抵是有害的!” 苏枭到底是笑了:“所以刚才,你思摸我的手段,是想着我会为了利益帮一帮你,还是想着我为了利益会趁着你现在名声好,提前灭了你?” 暮色已至,淡淡的月光铺满草木扶苏的庭院。谢湘江有些急毛了,她放下腿整个人几乎扑到前面的桌上,喊道:“哎,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谁说我在思摸你的手段,我不过是顾忌你的身世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罢了!你要赚钱,要把茶卖给士族权贵读书人,就凭我读的那几本书,我哪能搞得定啊!” 苏枭倒也不恼:“清平王你都能搞定,怎么就士族权贵读书人你搞不定了?” 谢湘江一怔,转而嘟了嘟嘴,叹气道:“人家是王爷,哪就那么容易讨好?别说人家王爷了,就是宋大人,那也是朝廷三品大员,不是我能去讨好的。诚然如苏先生所说,没人真心护我的。” 苏枭也放下腿,微微前倾了身子,月光蒙在他的身后,为他的轮廓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亮边。 他轻轻地吞吐语句,与谢湘江呼吸可闻。 他的语声甚至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与哄诱,他对谢湘江道:“我是家族弃子,罪名与你当初差不多。我有钱,此番敢明目张胆卷土重来,自有保障自己能翻脸脱身的能力。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可以让自己好讨好一点,谢姑娘你,要不要试试?” “呃,”谢湘江被他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直起身。苏枭保持着姿势不动,扬眉道:“怎么,谢姑娘不想试试?” “您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苏枭敲敲桌面,然后轻描淡写地道,“你给我画幅像。” “画,画幅像?” “怎么,不同意?” “呃,可,可以的!”谢湘江一下子开怀起来,她几乎是雀跃地跳下椅子,欢快讨好地道:“那我明天就给您画!我好好画,要画得比宋大人那幅还要仔细、精美,比那幅还要帅!” “苏先生那我先走啦!”谢湘江对苏枭道,“我让厨房给您送晚餐来!不,您想吃什么,我亲自做!” 苏枭当真觉得自己被讨好了,温柔笑道:“听说下午厨房得了鲜嫩的荠菜,想吃一碗鲜香的水饺,可以吗?” 谢湘江犹自兴奋,应道:“好!正好我也想吃饺子了!” 谢湘江就那样踏着月色走了。苏枭看着她那飞奔而去的身影,低笑出声。 一旁的药伯出现在他身后,问道:“少爷,您当真要把谢姑娘护在羽翼之下?” 淡淡的月光照得庭院有几分明亮,蔷薇的花影摇曳在苏枭的声息之间:“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觉得有趣罢了!” 药伯语声中肯,不辩立场:“谢姑娘的确有几分旷放灵秀之气,不同流俗。” 苏枭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对着遗落在桌上的蔷薇花枝一声喟叹,说道:“药伯,我不如她多矣!当年我被父系家族废弃流放,可没她这么快意恩仇,闹得天翻地覆!” 药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却听苏枭道:“我彼时已经进士及第盛名天下,怎么就不如这么一个原本寂寂无名的弃妾呢?” “因为,”苏枭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自问自答,“我当时是家族的附庸,而她,让整个京城百姓成为她的附庸。我当时因家族而获得利益前途,而她能让京城百姓、京兆府、甚至陛下因她而获利。这样的人,敢于搏击风雨,不需要栖息在我的羽翼之下。” 第63章 宫廷夜 灯火辉煌的御书房里,宏宇帝看着悬挂的那三幅谢湘江所作的画,半晌不语。 他作为颇具艺术鉴赏力的帝王,不用清平王与骆远的品评赞叹,自是可以看出这些画作所具有的不同凡俗的价值。他愈看,便愈心惊。 曾几何时,他出于维护自身的统治秩序,对于这个突然杀出来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具有天然的排斥与偏见。 一开始,觉得她工于心计胆大包天,利用民众的同情心讹诈永安侯逼死侯夫人,但觉得她剑走偏锋必遭反噬,他没有理会。 然后她开牡丹花会,闹出轰动天下的动静,亮出惊艳天下的手笔,他开始觉得有必要分心劳神去琢磨到底如何处置她,因为不可能任凭其像脱缰的野马纵横践踏。 然后他行动了,他以惯有的思维,既怀柔又打压,既给他下圣旨赞扬她的牡丹花和百碗面,同时将她关入笼柙之中,即便有虎兕之勇,亦要受制终身。 然后他被打脸了,他找不到可以关押她的笼子,将她按律法打入大牢,却让她抓住长公主的错,红口白牙血口喷人,硬生生让皇家陷入了丑闻之中。 她真的是,什么都敢做啊! 她既聪明,又悍勇。她自然知道,她虽然暂且赢了自由身,让长公主都受了罚,但是她一顿乱拳操作,得罪了皇帝,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永安侯和雍安王,一旦她的风头过去,这些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瞅准时机制造罪名出手灭了她。 而她所能仰仗依赖的京兆府和雍容王,只能收取她给的利益好处,不具备护佑庇护她的立场和权力。京兆府尹是他的臣子,雍容王是他的儿子。或许在朝堂里有政见之争在私底下有兄弟之争,但无论宋熙然还是雍容王,皆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那女人真真切切知道自己前路崎岖坎坷命悬一线。至于民意,是最善变不可凭借的东西,就如同风生水起,有别有用心的风,就有推波助澜的水,而所有风向的制定和指引,只要他愿意,都可以由他这个皇帝一手掌控。 无中生有,没有证据他可以制造证据。以朝廷的名义出师有名,诱之以利,百姓无不顺风而倒。 所以那女人,决定以惊艳天下的技艺,以毫无保留的让利,以强者为尊的礼敬,去吸引天下的文人墨客和匠人,要为自己赢得他们的支持。无他,这两种人有自己的理性判断和技艺评价标准,他们容易认死理讲风骨,技高一筹,就是他们崇拜和认可的强者,不是愚昧的百姓那么好愚弄和摆布。清平王的称扬赞叹与骆远的拍案叫绝就是证据。 若说之前都是小打小闹,那这女人开学堂立宗派,与天下英雄竞技硬生生炸裂出一个让强者能够以自身技艺名扬天下名垂青史的机会,就是她真正图穷匕见的杀招! 立身立德立言。宏宇帝默默地看着那堪称石破天惊的三幅画,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此番局势,若他再不收手,怕是注定会输的。 这女人即便被人杀死灭掉,可她的作品既然已经面世,就会永久流传。而随着时光流逝,后人在惊艳她才华作品的同时,所有当时与她为敌的,都是嫌犯,所有当时与她为难的,都是骂名。 罢了吧。她就是求个活命。她为国家为民众献出了钱,献出了家业,献出了技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身是胆惊才绝艳的谢湘江,何必苦苦相逼呢? 无论是皇姐还是自己,有些难堪都是自己找的。原本以为灭的不过一只蝼蚁,却被蝼蚁所伤,恼羞成怒不堪其辱罢了。 宏宇帝正这般沉思细想,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进来禀告:“陛下,户部肖尚书来了。” 宏宇帝侧目,怒哼一声:“让他进来!” 故而肖尚书刚刚跪下行礼,就被宏宇帝一叠厚厚的账册砸过来! 第70章 肖尚书不敢躲,被结结实实地砸中了肩膀,却是一头扣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息怒!” 宏宇帝冷笑道:“让朕息怒?主愈贵而奴越贱!你给朕管了二十年的账,就让外人给朕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陛下,臣有罪!”天恩震怒,肖尚书除了承受,有苦也不敢说啊,这陛下宠爱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又是个奢靡的,不过一个椒房浴池,就耗费银两颇巨。可,可是建椒房浴池也是陛下允准的,建好之后陛下也甚是欢愉享受的!偏偏这话,他身为臣子,也不敢说啊! 宏宇帝砸了肖尚书,犹自气恨,朝外面喝道:“一个太监,三十板子还没打完吗!给朕把那个背主求荣的奴才扔进来!” 外面的人一声诺,不多时将一个后身被打的鲜血淋漓的老太监拖了进来。 肖尚书细看,正是大内总管孙辉。这厮管着宫廷内账,权势颇巨,在陛下和淑妃面前很是得脸,便是他这样的朝廷大员,在孙辉面前也需敷衍逢迎着。如今见他被打得鲜血淋漓,肖尚书便知晓孙辉必定是在账册中做了猫腻,被陛下发现察觉了。 宏宇帝又将一叠账册扔在孙辉面前,冷声道:“不过修建一个椒房浴池,账目就出现了这般多的纰漏,来吧,你们两个就在朕的面前对对账,看看是怎么一个欺上瞒下、主愈贵而奴越贱法?” 听了这话,孙辉又是疼又是怕,他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告饶道:“陛下息怒,都是奴才的罪过。修建椒房浴池,确实耗资巨大,可是奴才看陛下终日为国为民劳苦操持,夙兴夜寐,无可解疲惫,就动了私心,瞒报了账目……陛下!老奴知错了,求陛下息怒,切莫气坏了龙体啊!” 宏宇帝听了,心里一时且怒且叹息。无他,孙辉是他在潜邸时就随身侍候的老人,这么多年,忠心是有的,体恤他这个主子的心也有几分是真的,但是胆敢这般欺上瞒下,可不仅仅是一时糊涂做错事,而是这么多年在权势的浸染下,养得这奴才的心大了,野了! 而且事关淑妃。修建这个椒房浴池,淑妃龙宠愈盛。这老东西怕是打着体恤他这个皇帝的借口,在自己这里顺水推舟搏淑妃看重是真。 宏宇帝冷冷地盯着一身血污哀哀求饶的孙辉,话却是对户部尚书肖纵横说的:“那肖大人就在朕这里给朕对对账,看看这奴才到底欺上瞒下瞒了朕多少银两!” 孙辉听了这话,打了一个机灵!陛下,这是不打算饶他了! 他不怕陛下打骂处罚,因为身为皇帝身边的近奴,他非常明白,陛下雷霆之怒有时候是好事,打了罚了,也就打了罚了,打罚的越是凶,越可以堵住朝中大臣的嘴。只要是顺了皇帝的意,雷霆过后,还可以得到信任宠幸。 但是把内廷奴才与外廷的大人放在一起对质、对账目,那国法昭昭,他是无处可逃了! 陛下这是彻底厌弃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都叫嚣着振作疼痛起来!他拼死挣扎着往前爬了一步,哀声道:“陛下!陛下饶命啊!老奴,老奴不是故意贪墨克扣,老奴,老奴只是想让陛下在劳苦之余,略微过得舒服一点啊!” 宏宇帝一个茶盏就砸了过去,怒道:“该死的奴才!朕身为九五之尊,享受天下供养,衣食住行尊贵无匹,朕需要你个奴才行克扣贪墨之实,来让朕过得舒服!” 孙辉瞬间绝望。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说错了话,当下痛哭流涕道:“是老奴无知,老奴亲眼目睹这二十多年,陛下继位以来,每日鸡鸣便起,深夜才睡,为这江山万民,兢兢业业殚精竭虑,衣饰也节俭,饭食也节俭,恪守礼法真的是没有享受过一天啊!老奴,老奴看着心疼啊……不过就是建个池子,就算花费逾矩,可香汤按摩对陛下身体有益,奴才就,就私心里以为……都怪老奴见识短浅,污了陛下德行,老奴万死啊……” 孙辉这番言辞倒也真的给宏宇帝说出了几分唏嘘,但大权在握二十多载的帝王,内心早已磨炼得冷硬如铁,各种花言,各种巧语,各种心爱,各种情浓,他对种种表象背后的利益算计洞若观火。何况对于帝王来说,任何私交旧情,都抵不过江山社稷、权衡利弊。 孙辉这老东西,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朝堂里都已经知道,他这后宫奢华靡费与民争利,主愈贵而奴越贱了! 他自然可以迁怒户部,但是户部有账册在录,并没有超越规制,那唯一承担最后责罚的,就只能是内廷总管孙辉!而且,罪不可恕的是,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那死奴才伙同淑妃,利用这个椒房浴池,中饱私囊谋取私利,其数目令人发指,这个孙辉,该死! 于是,在户部侍郎哔哩吧啦的核算声中,在最后十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七两的报数中,在孙辉面如死灰的求饶声中,宏宇帝冷冷地吐字命令:“来人,将这个背主的奴才,杖毙!” 御书房里浓重的血腥之气尚未消散,锦衣卫指挥使顾景前来求见。 刚刚杀完人的帝王有几分阴沉的懒散,他半躺半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背对着顾景,烛火在尚染着血迹的地面上,投下帝王厚厚的阴影。 顾景面不改色,行礼如仪。 宏宇帝背对着他,凝声道:“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顾景道:“洛阳王家出事了!” 宏宇帝猛地转过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锁到了顾景身上。顾景上前,将王家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宏宇帝。 宏宇帝听了,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道:“那个苏枭,一直都在余杭?” 顾景道:“是,他按照谢湘江的方子制了很多新茶,在余杭与沈盛相见,商谈了茶叶的生意。期间,杀了一个王家三房买凶的杀手。” 宏宇帝没说话。 顾景补充道:“听他言语之间,似乎和厉生阁有些关联,说出厉生阁若是什么生意都接,就不要做了的话。” 宏宇帝整个人都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失神地望着房顶,说道:“他亡命江湖这么多年,与厉生阁这种亡命之徒有些纠葛也算正常。依你看,这次苏枭出手报仇,是不是为了夺回王家家主之位?” 顾景道:“他目前置身事外,尚不知下一步动作。” “你还是没有查出他那几百万两白银的来处?他这些年到底在何处经营?” 顾景当即跪下:“臣无能!这苏枭首尾收拾得极为干净,横空出世,臣查不到其来处!” 宏宇帝略显诡异地唇角上挑,对顾景道:“横空出世白银几百万两,只为个王家内斗当真不值当这般的大手笔,怕是会有外邦的助力勾结。你继续严密监视,若是他只是争夺家主倒也罢了,若是有其他异动,朕赐你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顾景肃然行礼道:“是!” 第64章 不知何故的心动 还是在牡丹苑的院落里,还是那个蔷薇架,还是那副桌椅,只是淡淡的暮色变成了明亮的晨曦。 还是昨天的那个人,还是昨天的装扮与锦衣,苏枭手里拿的还是那个小册子。 他照旧随意地屈腿而坐,看着册子聊着天,而谢湘江在他面前,笔尖沙沙沙地移动着,正在为他画像。 “谢姑娘对手工艺也挺有造诣?” “其实造诣提不上,不过是比较感兴趣,喜欢胡思乱想罢了。” “嗯,当时应该是想着,这些东西可以画出来,那应该也可以用木头做出来吧。” 连理由都为她想得这么滴水不漏,谢湘江不由嫣然一笑:“正是这样啊,苏先生甚知我意!” “似乎你罗列的都是些盆景、摆设。” “对啊,普通人家也好,大户人家也罢,买着玩的摆的,不都是这些吗?” “我看,你在那边院落的客厅里,摆了个房子庭院的盆景,那房子做得就和缩小的真房子一样,门窗都可以打开。” “对,苏先生您喜欢那个?” 苏枭摆弄着册子,状似不以为意地问道:“做成那般惟妙惟肖的,不太容易吧!” 谢湘江已经勾勒好他的身形轮廓,开始在他的面部做细节的刻画,说道:“苏先生,您就要画这样垂眸看册子的样子吗?” 苏枭抬眼看了她一眼,不知何故竟然有点纠结,反问谢湘江道:“谢姑娘觉得呢?” 谢湘江道:“我觉得您垂眸看册子的样子就很好,很生活很随意,颇有居家的意趣,您的面部线条又非常硬朗俊挺,虽姿态闲适却气质卓绝,肯定在我所画的人物中,是第一美男子!” 不知何故苏枭就被谢湘江的甜言蜜语所取悦了,他不由莞尔道:“那都依你。” 谢湘江应了声“好”,边动笔做画边对苏枭嘟囔:“您不知道,您这样的人物最难刻画,俗话说画皮画肉难画骨,尤其是这种规避直面眼神的垂眸姿态,既要形态酷似不二,还要刻画出您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却自迎风独立的霸气而和卓然,真的就是对画师最难最难的考验!” 第71章 “哦,”苏枭听着这言语,内心就有一种破土而出瞬息间郁郁葱葱悍然侵入四肢百骸的柔软冲动,让他不知何故就非常想要讨好她。——后来他才懂,这当是一个男人在心仪女人面前极度愉悦的心花怒放。当时他却只是柔声道,“那我是给谢姑娘出难题了,我该如何奖你?” 谢湘江抿嘴一笑,眉目间都飞扬明亮了起来,她语声欢悦地道:“苏先生,您知道对于一个绘画者来说,最高的奖赏是什么吗?” “什么?” “那就是完成了一幅惊天地泣鬼神的极致完美的作品,然后那幅作品归她所有了!” 苏枭便朗声笑了起来。 “那可不行,谢姑娘这幅画可是属于我的!” 谢湘江不以为意,也没有说话。她已经画好了他的唇鼻,开始下笔如有神,专心刻画他的眉眼。 “谢姑娘换个奖励要吧。” 谢湘江突然率口命令道:“苏先生你别动!” 苏枭怔住,却见谢湘江突然起身凑近画像前,神色肃穆,笔速也缓慢了许多,知道她这是画到了紧要处。于是他垂眸看着小册子,端坐好。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夏风摇碎了日影,有风拂过花枝花叶的声音。 宋熙然来到谢氏药庄的时候,是忠叔接待的他。他奇怪地道:“谢姑娘呢?” 忠叔恭敬地回答道:“回宋大人的话,我家姑娘在苏先生的院子里,请大人先喝杯茶,老奴这就去唤姑娘过来。” 宋熙然端茶的动作一停,问道:“在苏先生的院子里,做什么?” 忠叔道:“我家姑娘在为苏先生作画像。” 作画像啊,昨天谢湘江为自己画了幅像,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被清平王爷带到宫里,传遍了整个京城。那画法被传得神乎其神风头正盛的,这个苏枭,竟然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今天就让谢湘江为他作画像了? 宋熙然莫明有些不是滋味,当下茶也不喝了,起身对忠叔道:“我有重要事情要和谢姑娘商议,这样,我和你一起过去。” 忠叔在前面带路,不多时,就来到了牡丹苑那间客房的附近。应该说苏枭挑房子是很有胆气的,他那间院落是清平王爷留宿时住的,靠东,无论布局规划、设施配备还是视野采光,都是最最好的。 一个敢买,一个敢卖!这个谢湘江,竟然为了三千两银子,就将原本用于牡丹花会时清平王爷留宿过的那间客房给卖了!她可真是见钱眼开,利令智昏! 宋熙然带着这种半恼怒半失望的晦涩情绪,跟着忠叔离那房子越走越近。一对男女谈话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 “忠叔,你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过去。” 忠叔有些迟疑:“宋大人,这……” 宋熙然一笑,却带出为官者不容置疑的强势威严:“我想那院子虽是苏先生的地盘,我去了也不会不赏盏茶吃吧?” 忠叔自不敢违抗,顺从地躬身告退。 宋熙然缓缓地往院落迈步,耳畔却听得男声道:“你这里要把整架蔷薇做配景吗?” “对啊,把整架蔷薇的明暗光线层次画出来,把它风动花摇的动感画出来,才有真实的情境之美。” 男人的声息间发出愉悦的含混低沉的笑音:“那这架蔷薇所花的功夫可是不少,真不会喧宾夺主的吗?” “怎么会?”女人的语声亲近而随意,“我这么高超的画手,怎么会做出喧宾夺主的事?再说了苏先生,您往那儿一坐的时候,会觉得那家蔷薇花喧宾夺主吗?” “当然不会!” 那女人的声息突然变得如铃铛一般晴朗明亮:“那怎么到画里,苏先生反倒怕起区区的一架蔷薇花了!” 男人于是笑,语声带着薄嗔和难掩的宠溺:“都敢打趣我了,奖励你不想要了?” 宋熙然已然站到了门外,柴门大开,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苏枭正站在谢湘江身后,微微伏身看她画画,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让他觉得很是刺眼。 谢湘江道:“我想要的奖励您不是也不会给吗?还在乎那个干什么?再说了您又不是不懂画画,您要是画个工笔,荡秋千的少女,您会不画秋千旁的花草树木吗?是不是旁边有个小猫小狗的也会画进去平添情趣?” 苏枭语声一顿。说来至少十年他不曾动过画笔了,画画实在是一种太过柔软与闲散的情致,不适合腥风血雨,不适合颠沛流离。 “可我是男人啊。”苏枭言不由衷地说着,心里想的却是,不是她画的错,而是在日常生活里他或许是不察觉,但一旦入画,经过内心的观照与觉知,才蓦然察觉到他冷硬阴鸷的心,竟然不太允许自己去置身温软舒适的环境,不允许自己去接纳原本世间就存在的美好与明媚。。 “男人怎么了,难道男人不可以在花枝树影下看书,一定要跑到假山怪石之上吗?” 苏枭笑语:“你真是油嘴滑舌!” 然后他们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两人齐齐回头,看到宋熙然卓然立于门前,一脸轻柔儒雅的微笑。 “本官来找谢姑娘有事商量,听闻谢姑娘在苏先生这里,就厚颜寻来讨一杯茶。” 宋熙然走到院子里,自然而然地立于画前。此时谢湘江已然站在了画的一侧,全部的画作皆现于眼前。 画中的男人当真是仪态闲散俊朗非凡,脸上的疤痕毫无遮掩却淹没在斜照的光影之下。形神之间有种君王般山河尽揽运筹帷幄中雄霸而华贵的气质,这种气质比苏枭本人所显露出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湘江这女人,是有意讨好还是已然窥视了苏枭内在的心机?或者定然是在某个瞬间,这个男人曾经给了她这种气质的直观显现与外漏,否则任是她有意讨好,把这种气质硬安上去,也会给人一种很假的观感,而她呈现出的整个人物的画质,与现实中的苏枭毫无违和。 宋熙然这般心如电转,嘴上笑语道:“我瞧着谢姑娘为苏先生做的这幅画,怎么比昨个儿那幅还要细致传神些?” 谢湘江道:“宋大人,昨天那幅小像,实在是因为时间的原因没有做更多的渲染描摹,毕竟有众多的民众围观,身旁还有清平王爷在,让人久等不仅惹众人厌烦,也会乱己心神,结果我承受不起。” 宋熙然颔首,状似无意地道:“看来眼前这幅画才是显露了谢姑娘的全部画技,形神技法皆远胜昨天一筹,不如本官去把这幅画呈献给陛下和清平王爷?” 苏枭道:“宋大人为谢姑娘筹谋,着实令人感动。不过这幅画是在下花重金请谢姑娘画的,属于私人交易,银货两讫归在下私人所有。宋大人若是真觉得谢姑娘昨天的形神技法的呈现尚有瑕疵,不如请她再画一副,如何?” 这时药伯端了热茶和干果上前,摆在了桌子上。苏枭言笑道:“不知宋大人光临寒舍,有失款待还请见谅。宋大人坐下喝杯茶?” 宋熙然睨了一眼桌上的小册子,施施然坐下,说道:“听闻苏先生与谢姑娘一道做茶,苏先生才从江南归来,可是有极品新茶面世了?” “不负宋大人所望,确有极品新茶面世。” “那本官可要好好尝尝,一饱口福。”宋熙然端起茶盏,轻启碗盖,垂眸静静轻嗅茶香。 第65章 宋熙然难言的心思 宋熙然轻呷一口,赞叹道:“果然浸润了山川灵秀草木清芳,口感滋味着实口齿生香韵味无穷!不知苏先生这茶,怎么卖啊?” 苏枭道:“极品新茶,自该先进献君王。恰逢宋大人来,请恕苏某冒昧,不知昨日谢姑娘的术数画技,可得圣意?” 宋熙然瞬间就听懂了苏枭的意思,他这是想着趁谢氏以术数画技名动天下的东风,将新茶推到陛下面前! 只是,这苏枭高调炫富,若说讹诈王家主银子是因为恩怨,一掷万金是因为觊觎牡丹花,可是他这不去报仇不去折腾牡丹花,反而去捣鼓这些新茶,究竟是何心思! 宋熙然言笑道:“陛下圣恩,有黄大人和清平王爷作保,对谢姑娘的术数和画技甚是认同,特意叮嘱本官全力支持谢姑娘的园林与学堂的修建。” “如此甚好。”苏枭对谢湘江含笑抱拳道,“那在下先恭喜谢姑娘了!” 他不再提献茶的事,宋熙然自也不问。几人随意聊了几句,宋熙然和谢湘江起身告辞。 两人走在花木小径之间,离苏枭的院落不过三五十步,宋熙然的脸已然冷得不能再冷。 谢湘江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纳闷地道:“这是谁招惹宋大人了?” 宋熙然止住步,冷声问她:“谢姑娘是很缺钱,永安侯的赔偿和牡丹花会的收入,不足以支撑谢姑娘的宏图远志?” 谢湘江挑了挑眉,目光直视他,说道:“宋大人这是问责,我与苏先生一起制茶?” 宋熙然拧眉,先不说一起制茶这事,只厉声道:“你因何将牡丹苑里清平王爷住过的客房卖给苏枭!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第72章 “犯忌讳?”谢湘江反唇道,“什么忌讳?将王爷住过的院落卖给商贾,亵渎冒犯了清平王爷的尊贵?” 宋熙然气结:“你还知道!” 谢湘江于是便笑了。在夏日炽烈的日光里,枝叶摇落的光斑散落她的脸上身上,她便甚是清透明媚地笑起来,笑容里甚是有点温软和讨好。 宋熙然瞪了她一眼,呵斥:“还笑!” 谢湘江叉了叉腰,然后她甚是洒然无羁地看了看四周的草木与花丛,朝宋熙然一摊手,说道:“宋大人,从此谢氏药庄再无牡丹花会,我留着那牡丹苑清平王爷住过的客房等着落灰吗?” 再无,牡丹花会? 宋熙然被她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她竟是再也不办牡丹花会了吗? 谢湘江读懂了他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诚如宋大人所想到的,我,再也不会办任何一场牡丹花会!” 宋熙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湘江道:“世间因其稀有,才觉惊艳珍贵。牡丹花会亦是如是。这番花会所呈现的,蓝黑牡丹,绿牡丹,幽兰露,大王牡丹,诸如种种,因其不可复制,才能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供人追忆想念。谢氏药庄的牡丹花会,一次惊艳天下,成为绝响才是最好的结局。” 宋熙然震惊之余,还未来得及细细思考谢湘江的话,也就没有说话。谢湘江道:“宋大人,您也知道,这一场牡丹花会,筹备不过两个多月,其中有很多投机取巧不能启齿的算计手段,一见之下,还能觉得惊艳,再三再四,不过泯然众矣。宋大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民女当时急于求生,自然剑走偏锋,就如同那株幽兰露,只能惊骇众人一次,再多,就是自寻没趣。” 宋熙然沉默良久,待心神平稳方涩声道:“你都想好了?” 谢湘江甚至乖顺地点点头语声淡淡:“嗯,想好了。我呈现出来的关于谢氏药庄的任何园林图纸里,都不曾画过牡丹花。” 那是因为今年牡丹花会的盛大成功,让大家想当然地认为年年都会如此。宋熙然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其实众人已然认可了你的牡丹花会。” 谢湘江不以为意地挑眉反问:“所以呢?他们认可,我就要劳神费力,年年去给他们办?” 宋熙然无言以对。谢湘江道:“牡丹花会成绝响,从此清平王爷的画就是它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有他落笔的画作名垂青史,他曾住过的院落不值一钱。如此,清平王爷会感念我的。” 宋熙然默然无语。他下意识看向那女人,内心里有股子难以言传的怪异感受。 他从理性上知道谢湘江说的是对的,他从骨子里,对谢湘江手起刀落谁的账也不买的淋漓痛快是赏识的,但是也不知何故,看着她如此果决洒脱,万物皆为我所用,但天地之间唯我任性的独特魅力,既觉得心仪向往,又觉得惊骇难言。 就如同一位猎人遇到旗鼓相当过于强悍的猎物敌手,那种既想讨教又想规避,无从驾驭却弃之不甘的矛盾心态,让人的心在占有与毁灭之间众苦逼煎。 这女人,尚且不知道她昨日一场术数测算,随便的一句话,就要了大内总管孙辉的命,同时也削弱了雍安王母妃淑妃娘娘的宠爱。 昨夜朝堂多少人因她心惊胆战不眠不休,就是她自己,术数画技的测算结果呈报陛下福祸未知,可是这女人看起来睡了个好觉,一早起来还有心思言笑晏晏与人作画! 这女人看似收放自如挥洒随意,可是有意无意就是能掀起腥风血雨。 她内心强大惊才绝艳,魅人心神却又致命如斯! 因为牡丹花会不会再有的震荡冲击和对谢湘江的复杂情绪,极大阻碍了宋熙然接下来的发挥。他调试身心调试了好半天,才提起兴致,说及朝堂上陛下对孙辉的处置和对淑妃娘娘的影响。 谢湘江有些怔愣,有些失意和无奈地对宋熙然道:“合着我因为那一句主愈贵而奴越贱,把雍安王得罪到死了呗!” 宋熙然没说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谢湘江却是有些暴躁:“那该怪户部侍郎啊!是他拿了那一堆烂账,我知道是从哪里淘弄来的!再说那么明显的漏洞和事实,朝廷养他们都是吃白饭的,非要我一个连算盘都不会打的民女说这句实话吗!” 说完她看了看宋熙然,质问道:“是不是你们特意安置好的!利用我抓住淑妃和雍安王的小辫子,非把我往死路上逼!” 宋熙然骇然伸手在唇上示意她闭嘴,声色俱厉:“你噤声!不要命了!” 谢湘江被他呵斥,倒也没敢出言顶撞,只是嘟着嘴垂着头,颇有几分委屈不开心。 宋熙然缓了声息,半晌,招手示意谢湘江附耳过去。 谢湘江有些抗拒道:“干什么。” 但宋熙然甚是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谢湘江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近身子。 宋熙然压低了声音,呼吸吞吐的热气喷在她的耳朵和颈项之间。 但谢湘江顾不上宋熙然因为肢体亲近带给她的异性感受,被他话里的内容吓得一下子站起身来! 雍容王要把秋水禅作为献给皇后千秋节的礼物? 谢湘江震惊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她结结巴巴地对宋熙然道:“八月十六,是皇、皇后娘娘,千秋节?” 宋熙然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湘江吃力地稳定心神,理智回归:“是,是作为雍容王爷献给皇后娘娘的,还是京城百姓献给皇后娘娘的?” 宋熙然道:“这有区别吗?” “宋大人,一场再震撼不已的水上演出,如果皇后娘娘不能亲至观赏,其实当真毫无意义。” “怎么会?”宋熙然道,“你可以别开生面惊艳世人,在百姓口耳相传的赞叹声中,其中蕴含的水利关窍偏能利国利民,皇后娘娘身为国母,还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物?” 谢湘江整个人站在那里,心思电转,复又心思电转。半晌,谢湘江道:“皇后娘娘会接受我这般声名狼藉的女人为她策划的生辰礼物?” 宋熙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对自己的名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牡丹花会后,你名动天下,京城里百姓的药堂建起来了,御赐的百碗面匾额赢回来了,谁不夸你的本事?如今你那术数和画技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园子和学堂的兴建马上就开始,如此盛名天下,又一心为国家百姓让利,只要你不去作奸犯科,哪个瞎了眼不要命的还敢污你的名声!” 谢湘江却没有任何志得意满,她默然思忖了良久,却是不肯开口。 宋熙然既惊又疑,他长眉拧起颇为奇怪地道:“德清长公主被送进了家庙,你此番为皇后献礼,哪怕得皇后赞赏个一字半句,便算是彻底在贵人们面前站稳了脚,你如此这般,到底是在顾虑什么?” 谢湘江咬住了下唇,欲言又止。实在是她和宋熙然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太好界定,说他们陌生,彼此间只有合作利用,他们之间似乎多了那么一点情谊。但你若是说他们是好友知己,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们又真没那么熟悉。 但谢湘江并不是没有决断的人。从踏上宋熙然和雍容王这艘船开始,就没有她可以反悔的可能和余地。能藉此得到帝王与皇后的默认或赞许,原本就是她破釜沉舟挣扎求存的最大梦想,而今路摆在这里,万没有她不敢走的道理! 但怎么走既能为雍容王赢得名声和利益,又能讨好帝后,还能更好地保存自己,却是她必须要考虑、要说清的。 第66章 求人不如求己 谢湘江沉下心,对宋熙然道:“宋大人,每年的千秋节,皇子们之间为了礼物也是居心叵测明争暗斗的,对吗?” 宋熙然似乎瞬间了悟。 谢湘江肃容道:“所以用秋水禅作为皇后娘娘千秋节的礼物,只能你知我知雍安王爷知。王爷兄弟之间旗鼓相当,只有我和这个庄子不堪一击。所以还请宋大人禀明王爷,事以密成,千秋节礼物他要声势浩大地在外面找,秋水禅一事,必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宋熙然点了点头。 “另外宋大人,皇后娘娘的千秋节礼,我可以竭尽全力去谋划促成,但不敢保证美轮美奂能入王爷眼,这件事充满变数,所以必须要有备选。而且,”谢湘江道,“我需要您以京兆府官府的名义,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奇巧工匠共建园林,用共建园林的繁华热闹,来掩人耳目,无人可以知晓秋水禅的真实目的。” “好。你的话我会转告王爷。你的园子本来就是归京兆府所有,以京兆府名义下发英雄帖,也算名正言顺。” “那,宋大人,”谢湘江坦率地看向宋熙然,目光中是坚定而自信在胸的力量,“请您和王爷,静候佳音!” “好!”宋熙然也开心站起来,“那我和王爷就静候谢姑娘佳音!” 第73章 谢湘江伸出手掌出去,宋熙然也不知何故一下子心有灵犀,鬼使神差地就击掌接住,两人手掌撞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宋熙然突然心跳加速血液倒流,谢湘江却是已经心无芥蒂,没心没肺地扬眉笑道:“那就合作愉快!秋水禅亮相之前,民女就全仰仗王爷和宋大人包容护佑了!” 谢氏药庄准备了午饭,宋熙然也未推辞,安然就留下来用饭。忠婶准备了一桌子菜,罕见的见了肉食,辣子鸡丁和红烧鲤鱼香得人食指大动。 宋熙然诧然笑语:“从我在庄子里用饭,还是第一次见肉食!” 谢湘江道:“之前不是因为家兄亡故,我为之素食斋戒嘛!而今斋戒既除,宋大人好好尝尝咱们庄子用辛辣果做的鸡丁是何等鲜香滋味!” 宋熙然举箸而食,一时宾主尽欢。却听得谢湘江突然道:“宋大人,值此夏热之时,我们大周各地风调雨顺,没有洪水或干旱的传言吧?” 宋熙然一怔,诧异道:“你问这话是何意?” 谢湘江的一双眸子带着笑意,用一种淡然轻举的语声对宋熙然道:“我这不想知道陛下和朝廷对于农耕水利到底重视不重视嘛!我在庄子里弄的小小水利工程到底能不能引起朝廷重视?” 宋熙然“嗯”了一声,转而又觉得不对劲。陛下对农耕水利重不重视,难道不应该问河道修筑每年花多少银子,黄河泛滥每年死多少人,因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怎么做吗?就算谢湘江不提河道修筑这么专业敏感的话题,但是她刚刚问的是,洪水或干旱的,传言? 宋熙然压不住心中的狐疑,追问道:“你打听各地干旱洪涝情况,到底想干什么?” 谢湘江从苏枭那里得知永安侯对自己的怀疑,便觉得永安侯估计是想用妖异现世天降灾祸之类的借口,将矛头对准自己,甚至是以自己为献祭以解救苍生为结局。大抵古人受天人合一思想的严重影响,出了灾祸总要找个原因。相比起皇帝自己下罪己诏,那当然是推出自己这个异类更让君臣欢喜。 她本来是想着借打听各地洪涝干旱的情况,给宋熙然这边提个醒,但是她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想说了。因为她陡然意识到,雍容王说到底与皇帝和朝廷的利益是一致的。她于雍容王的价值,在于她能让雍容王获利,雍容王顺手帮个小忙,一旦情势危急皇帝怪罪,舍弃她便宛若弃如敝履。 所以她说了,其实对未来事没有任何改变。该帮的,雍容王总会帮。不该帮的,总会舍弃。作为小人物的自觉,就是得靠自己拼死闯出路子赢得筹码,别妄想有人处处扶持有所依仗。 于是谢湘江咬着筷子歪着头对宋熙然笑语道:“国泰民安,才有人花钱逛庄子嘛!我之前浑浑噩噩懵懂无知,宋大人,您可否将京城权贵们最认可的,那些德高望重的高僧和道长们介绍给我认识?” 宋熙然却陡然嗅到了阴谋味道,这女人一定有事瞒着他!他不由问道:“干旱洪涝,高僧道长,你又是想做什么?” 谢湘江嬉皮笑脸信誓旦旦:“哎呀宋大人,我女子家胆子小嘛,这么大一件事砸我头上来,我心里害怕,不问苍生问鬼神,不是很正常吗?” 宋熙然看向她,目光锋利:“问我各地的干旱洪涝,这叫不问苍生问鬼神?” 谢湘江噗嗤一声笑了:“果然我读书少,就不该在宋大人引诗说词,说穿了就是我心里害怕没底,想去烧个香拜个佛,捐点香油钱求求佛祖菩萨,求求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多多保佑嘛!” 事实上这是谢湘江刚刚心思电转欲言又止之间,突然灵光乍现想出的法子,永安侯说她不是谢香姬,那势必会以怪力乱神来攻击嫁祸她,那她为何不先和佛道等上层的宗教人士搞好关系呢? 不打无准备之仗。她就不能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宋熙然到底没问出什么真话,但转念想她不过想拜佛求道保平安求加持,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他既没有深究,也没有把高僧、道长介绍给谢湘江认识,事宜谈完,告辞离开。 宋熙然上了马车,随着马车的走动,看了眼身旁谢湘江给他、给雍容王爷、给陛下准备好的各种清雅包装的春茶,不由侧首看向了车窗旁挥手作别的谢湘江一眼。 那其实是一道极其纤细单薄的身影,她其实还正是青葱稚嫩的年纪。 18岁,不算小,但这个年纪的女子,委实是容颜最盛、姿色最好,何况谢湘江原本冰姿玉骨,极其清艳可人。 马蹄哒哒,她形只影单,渐行渐远。 宋熙然便萌生出一种怜惜难言的心绪。 她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夫家子女,所依仗的京城百姓不过是财散人安的保命手段,所投靠的京兆府与雍容王,亦不过是奇货可居与待价而沽的一场交易。 在这整个世界,天地广阔人海茫茫,她没有至亲,没有血脉,没有知己,没有故交。没有倚仗,也没有退路。 而自己,把她当成同僚、当成下属、当成当家作主管事的男人。诚如她自己所说,这么大的一件事砸在头上,他只以为她该心情振奋感激涕零,却从不曾想过,她也会心虚害怕,想要求神拜佛。 说来她会害怕,才是正常的吧? 天恩浩荡,但喜怒无常。普通人但凡有一条活路,谁愿意去君王面前如履薄冰刀尖舐蜜! 车窗两侧是沐着光的绿荫,正是夏季炎热的午后,路上少有人走,宋熙然却总觉得有一缕幽寒从脚底轻悄悄地蔓延上来,这谢湘江定然还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谢湘江作别了宋熙然,便一路轻盈雀跃地去找苏枭。 苏枭甚是慵懒地在院落的浓阴下,吹着风喝着酸梅汤。 谢湘江不请自来,言笑晏晏地与苏枭打了个招呼,坐在苏枭的面前。 苏枭看着她气色容光委实不错,不由好笑,张嘴就打趣她:“见了宋大人,就这么开心?” 谢湘江倾身凑近前去:“苏先生,给我几盒咱们的顶级好茶好不好?” 这丫头的语声和姿态都极其亲密无碍,尤其那用词,咱们的,那温软的声息,好不好的问询,让苏枭一时觉得似乎有根头发丝扰进了他的骨头缝,飘忽、细痒、难耐。 “哦,你要来做什么?” “我要来,卖茶啊!” “卖茶?” 谢湘江端的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她胸有成竹地道:“对啊,我们当然要去把茶先卖到最适宜它们的地方!您想想啊,大家吃饭饮酒,真的能花的出时间和金钱去与好友小聚,喝一壶茶聊半天天的,可不得是不能饮酒的地方吗?去寺院和道观刚刚好!” 苏枭听她这般说,细细地把前因后果琢磨了半晌,目光温煦地颔了颔首,十分中肯地道:“算是个好主意,是宋大人教你的?” 谢湘江却是露出一个诧然无知的表情。 苏枭便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扇子往她手边轻轻一敲:“那你就只去卖茶?你的那些牡丹花、素斋、百碗面,制作新奇精美的小物件,都不卖?” 谢湘江便几乎是耍赖般的“哎呀”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酸梅汤灌了一口,说道:“真的是什么都瞒不了你!你看人一眼,是有他心通怎么的!” “闻弦音而知雅意,谢姑娘那张牙舞爪的小表情能瞒得了谁去!”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谢湘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嗯,比我形容得还要明显。” 谢湘江又灌了一口酸梅汤,抿嘴一笑对苏枭道:“总之谢过苏先生的茶。禅茶两相宜,我明天一定努力,卖出名号、卖出意趣、卖出前景,卖出我们的新茶大行天下!” 谢湘江说完拱手一礼便往外走去。苏枭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追了一句:“你竟然没和他说?” 谢湘江脚步一顿,不以为然地一挥手道:“历来机会只在荆棘密布、风云际会之中闯出一条路,没有请别人铲除荆棘,风平浪静之后给自己机会的道理!佛曰:不可说!” 谢湘江风风火火轻盈雀跃地走了。苏枭看着她的背影一溜烟地走远,不由笑出了声。 第67章 禅茶 京城西山慈恩寺。 恰逢阴雨天气。雨丝细细密密地斜织着,从凌晨的暗夜,到幽暗的破晓,再到天光大亮,清风更兼细雨,整个西山云雾缭绕。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何况正逢阴雨天气,山间草木的苍青之色,能援着衣襟沁入人的肌肤,游走于人的肺腑。 于是呼吸吞吐之间,皆是清新青碧。 难得一山寂寥半日闲暇,谢湘江打着油纸伞,背着竹背篓,慢悠悠一步一个脚印地拾阶而上。 她步入山门时,衣襟和鞋袜均已被雨水打湿,但是她整个人目光清亮,容色皎皎。 迎客的小沙弥一脸稚气,规规矩矩地问讯递香。也正是因为他一脸稚气,心底纯真,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子不同一般,便大着胆子依着性情多看了几眼,然后又多看了几眼,再多看了几眼。 第74章 直到谢湘江礼完佛,小沙弥犹自很是好奇贪恋地抬头看着谢湘江。谢湘江笑颜明媚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包莲子糖,躬身递给小沙弥道:“小师父您请吃糖!” 制作精美的莲子糖,胖嘟嘟如同闪着光的珍珠一般挤挤挨挨,这般小点心对于小沙弥这般大的孩童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他只迟疑了一瞬就伸手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便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清甜可口的滋味一下子让小沙弥幸福满足地眯了眼。他甚是诚实地赞叹了一句:“施主,真好吃!” 谢湘江躬身合十对小沙弥道:“敢问小师父法名?” “呃,”因为含着糖,小沙弥说话有一点含含糊糊,“我法名慧空。” “慧空小师父,不知可否方便带我去找支客师兄,跟他说,谢氏药庄谢香姬,想要拜见慧远大师。” “你要找我大师兄?”小沙弥慧空瞪大眼睛,“我这就去和我大师兄说!” 也不知小小的慧空是不是被莲子糖的美味折服了全部的心神,他几乎是很狗腿地、迫不及待一溜烟地就跑开了。 谢湘江阻止不及,上前追了两步又觉得自己一个女子大呼小叫地追着一个小和尚跑,影响不太好,也就只能作罢,到了大雄宝殿的房檐下避雨。 外面细雨空濛,但是檐下雨,却是在很缓慢地滴答滴答。 整个寺院里少人人声,闻着清清静静的檀香,谢湘江身心俱寂地数着雨滴念着佛号。 谢湘江很熟悉这种清净寂静。前世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皈依三宝,潜心悟道。所以谢湘江之于寺庙,便仿若游子回归本家的怀抱。 不同时空,变换容颜,但是檀香如初,梵音依旧。 小沙弥慧空哒哒哒地跑进一间禅房,因为速度太快,陡然收步的时候他手里的一颗莲子糖就蹦出了纸包,滴溜溜地落在地上打着转儿。 “大师兄!有,有人找!” 慈恩寺的住持方丈慧远大师正在打坐,眉也未曾抬。 小沙弥慧空先是弯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颗糖,仔仔细细地吹了又吹,然后含进自己的嘴里。 一张小嘴含了两颗糖,说话变得更加不利索,他含含混混地道:“大,大西兄,系,系西施药庄的谢香妻来找你。” 神奇的是他这般含混的言辞,正在打坐的慧远师兄竟然诡异地听懂了。 慧远大师睁开眼,语声淡淡地问:“你是说谢氏药庄的谢香姬来求见我?” 含着糖的慧空听了师兄的问话,连连点头,右边脸鼓起两个糖球,活像是肿了一个白生生的大包。 慧远大师的目光便带了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小师弟的光头,柔声道:“既是有客人来,慧空你便去替师兄请过来吧。” “好哒!”慧空开心地点点头,转身便哒哒哒的跑开了。 谢湘江于檐下滴雨声中静坐,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悄寂的境界之中,每一个或清浅或绵长的呼吸,都是雨水于枝叶间涩然流转凝然而落的回响。 一只骤然跑来的脚踏入浅浅的水泊,水花飞溅而起。 谢湘江一下子张开眼。 小沙弥慧空已然跑了来,他嘴里依然含着糖,对着谢湘江道:“谢施主,我,我大师兄请你过去。” 谢湘江应了声好,背起背篓,打开油纸伞,将小沙弥也遮入伞下。这才觉得这小沙弥来去匆匆地跑了一个来回,身上也是微微的湿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拐进一条小路,再拐进一条小路,路过一棵高大的槐树和开满鲜花的小园,看到了一排整整齐齐的青砖禅房。 谢湘江是第一次来慈恩寺,但一草一木却有一种不属于原主谢香姬的熟悉。佛说生命是一场场迷惑颠倒中的轮回,她之于这座寺庙,当是有一定渊源吧。 小沙弥慧空带着谢湘江进了一座花木幽深的院落,谢湘江的脚踏上石阶,看到石阶缝隙间生长茂盛的青苔。 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观感劈头迎面而来。 身侧的花田开着一丛丛娇黄的忘忧和粉紫的石竹,在细雨中高下错落十分美丽。谢湘江于花田旁止步。 慧空沙弥奇怪地回头看向她:“谢施主怎么不走了?” 谢湘江三两步追上慧空,说道:“只是观咱们院中的花卉,竟也有几分野趣。” 慧空沙弥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寺院一年四季都要以花供佛的,但院里没有专司养花的花匠,山野之花既香且艳,还好养活,我们就多种一些了!” 穿过花田不远就来到一排禅房,小沙弥指着最东边的那间道:“我大师兄就在里面!”说完打开房门踏了进去,谢湘江在略显幽暗的光色中,看到佛台之侧,一位僧袍男子静立的侧影。 而他身旁,小几洁净,炭炉间炭火正旺,一壶水已然作响。 谢湘江在禅房外合十问讯:“信女谢香姬见过慧远大师!” 慧远大师侧身看向她。 他不过而立年纪,姿仪庄严,面容清朗,他温润的目光看过来,宛若有实质一般,让谢湘江顿时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一种温暖而神圣的力量摄受、慰藉了。 慧远大师回了个礼,说道:“谢施主请进。” 谢湘江进了禅房。迎面是一尊拈花垂目的观世音菩萨,衣带安闲,形容静雅,菩萨的低眉与微笑之间,尽显对十方尽虚空遍法界六道众生的温柔与慈悲。 清雅的檀香围绕鼻息,谢湘江突然心有所感,想起前世释迦牟尼佛于菩提树下结跏趺坐,为众生讲法的画面。本师释迦牟尼佛形容俊美庄严静好,以无尽的慈悲智慧护佑度化众生。当时的僧团众生,善男子善女人一同环绕聆听教诲,佛法便也这般仰赖一代代的僧团住持世间。 “谢姑娘给菩萨上柱香吧。” 慧远大师不多言语,递上了檀香。谢湘江恭敬接过,虔心礼佛,在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首,前额贴地的瞬间,她忽然一下子想起来尘世间形形色色或善良或邪念或高贵或贫贱,或美好或丑陋,或痛苦欢愉或慈悲狰狞或平安喜乐或孤苦坎坷,或死或生,或死死生生沉沦迷惑烦恼狰狞的芸芸众生。 诸般众生一下子到眼前来,拥挤着到达她的心间,又酸楚着来到她的眼眶。 热泪夺目而下,谢湘江在那礼拜之间,突然间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亦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众生。 或许我与众生皆为一体。一即一切。她谢湘江本就是六道众生。 谢湘江礼佛完毕,已是泪流满面。 慧远大师只是淡淡微笑,双手合十道:“随喜谢施主佛缘深厚。” 慧空小沙弥却是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奇怪地道:“谢姑娘不过是拜了个佛,她哭什么?我每天都拜成百上千次佛,我都不哭的哦!” 话语说到最后,慧空小沙弥竟自带了些微的自豪。 慧远大师有些宠溺地看了慧空小沙弥一眼,抚着他的头道:“谢姑娘是客,今日慧空与大师兄一起待客可好?” 慧空小沙弥听这话可高兴坏了,他一咧嘴,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声道:“好!”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朝谢湘江做了请的姿势,“谢姑娘,您请。” 慧空坐在自己师兄身边,与谢湘江对坐,目光不时瞟向谢湘江放在一侧的背篓。谢湘江莞尔笑着,从里面拿出一样样的制作精美的素食点心。 身侧的水声渐渐地安静下来,水已煮沸。 谢湘江拿出自己带的茶具一一摆好,对慧远住持道:“信女带了一些妙手炒制的茶叶,一盏茶便是整个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请大和尚和小师父一试。” 慧远大师眉目沉静宛若春山,慧空沙弥眉开眼笑悦如流水。 谢湘江严格按照敬茶七式的规矩,先是对两位法师虔诚一礼,说道:“信女心怀感恩,入席对两位法师行礼。” 然后她垂腕低眉,以手翻杯。整个禅房佛堂,只有沸水渐息的细微声响。谢湘江静静地说道:“信女此刻,内心安住在翻杯的动作上,对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在拿起与放下中,不去产生任何的碰触。慧远大师,人生如茶,空杯以对,若能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人也只有在放下之后,才不会被身心内外的一切所障碍,空掉对外在世界和内在情绪的执着。” 慧远大师听她如此言语,眉间微动,不动声色看了谢湘江一眼。 第68章 善缘 慧远大师不动声色看了谢湘江一眼。 但谢湘江不为所动,只垂眸将目光看向炭炉上的水壶,说道:“沸水无声,将沸未沸之时却宛如千军万马。信女借大师的炭火与水壶,煮水听茗,愿将身心安住在水由动到静的声响上,水为心所缘,心水一体动静空明。” 温杯过后,谢湘江用茶则茶针投茶于盖碗之中,上下摇香。然后轻轻地将盖碗打开一道缝隙,呈给慧远大师,芳香隐隐散逸而来。 第75章 “请大师闻香。” 慧远大师轻轻敛首,先侧面呼气,再转头闻香,呼吸之间一缕沁人的芳香瞬间经过鼻子进入身体。 谢香姬说道:“此闻香,信女用的是窅好的茉莉,茉莉与茶香相互生发成就,茶香随呼吸沁入肺腑,本心寂静,了了觉知。茶有高低,香有上下,但闻香之时,对茶香只需观照觉知,无须任何评判,亦没有喜欢或不喜欢,凡所有茶,皆平常心看待。” 慧远大师赞许地点点头,将杯子轻轻地递给了慧空沙弥,慧空沙弥接过,直接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然后闭上眼睛甚是享受满足地道:“好香!好好闻!谢施主这茶我真的好喜欢!” 谢湘江被他逗得会心一笑。接过盖碗,开始温杯。 温杯过后,谢湘江右手揭盖放置茶托上,然后提壶注水,她旋转着方向,静静观照注水的高低与粗细,静静地听着注水的声息。 最后谢湘江放回煮水壶,盖上盖碗。 她端身静坐,容色安宁,声息清幽:“慧远大师明鉴,都说禅是觉醒的心,所谓明心见性,就是让我们直接体认生命内在觉醒的心。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信女虽然只是简单地泡一杯茶,但愿用我本来就具备的无我的心,慈悲的心,利他的心去泡这杯茶,故而泡这一杯茶,亦是信女在修慈悲、修利他、修无我。” 她双手合十深深一礼,不知何故,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慧远已有动容,但是他涵养极好,只欠身合十微微还了一礼,说道:“感恩谢施主这一杯慈悲利他、无我的清茶。” 谢湘江再次行礼道:“民女拜谢,大师慈悲。”说完,她起身垂眸,以清雅清净之姿,将茶汤倒入公道杯,以敬茶礼奉茶。在奉给慧空沙弥的时候,谢湘江道:“小师父请。” 慧空沙弥接过茶来,不掩真心地赞叹:“谢施主你这茶一定好喝极了,比我大师兄原来煮的茶闻着就好喝一万倍!” 谢湘江笑意盈盈眉目弯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道:“那就请小师父吃茶去!小师父,你可以先用心感受一下嘴唇与茶杯接触时的感觉,然后当心烫,一点一点把茶汤轻轻吸入嘴里,要小口慢慢地喝,这样就可以让茶汤在我们的嘴里做稍许停留,充分感受其中滋味。然后再慢慢咽下茶汤,随着呼气把茶汤输送到我们身体的每个地方。” 慧空沙弥已然喝了一口,他睁着清澈的大眼睛问谢湘江:“谢施主,我们喝茶不是把茶喝到了肚子里面了吗,怎么能把茶汤输送到我们身体的每个地方?” 谢湘江莞尔一笑:“这个,就得问你大师兄,慧远大师的禅坐功夫可以教你。” 慧空沙弥伸手拉住慧远大师的袖子,摇着他的袖子问道:“大师兄你告诉我嘛,你能像谢施主所说的那样把茶汤输送到我们身体的每个地方吗?那样喝到的茶会比我直接喝到肚子里的茶更香吗?” 慧远竟也回答的一本正经:“嗯。不但比你喝到的茶更香,还心境空明,身心愉悦,清明自在,回味甘甜。” “有甘甜吗?”慧空沙弥不可置信地又喝了一口,奇怪道,“大师兄你都没有吃到糖,怎么会甜!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竟然骗我!” 慧远大师没有理会自己的小师弟,而是端然正坐对谢湘江道:“谢施主,经此演示,贫僧已然领悟到您这禅茶一味的妙处了。修平等利他,喝茶即是在训练禅的智慧,是训练觉察,唤起内心清明的力量。谢施主茶艺高超,贫僧在此,多谢谢施主的茶!” 谢湘江连忙跪地顶礼,说道:“信女不敢当慧远大师谢,唯愿以此春茶,供养三宝,愿大师能以禅茶?寂之美启悟众生。” 慧远大师报以微笑:“如此机缘,甚是巧合。待到不久观世音菩萨成道日,贫僧将以禅茶讲法,论道修禅。慧空,你代师兄招待一下谢施主,请谢施主逛逛咱们的寺院,然后找你慧恒师兄安排其他事宜。” 慧空小沙弥闪着清澈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应了,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对谢湘江道:“谢施主跟我来。” 待慧空小沙弥带着谢湘江离开,慧远大师转身进了另一间禅房。 禅房里设施极其简单,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和尚安然打坐在蒲团之上。 慧远大师躬身合十一礼,语声恭敬道:“师父,那位谢施主诚如您所言,是个慧根深厚的,于禅茶一道有甚深理解。” 老和尚正是慧远大师的师父,慈恩寺退下住持职务十余年,宣称在外云游的玄宁大师。 玄宁大师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成名,修行甚深却不喜住持俗世,故而云游在外已有十年,神出鬼没,颇有一些神奇的传言传说。 他容颜散淡眉目慈和,不像一位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倒宛若与世无争的邻家翁一般淡泊自在。 此时玄宁大师微微颔首,示意慧远大师坐下。 慧远大师用刚刚谢湘江的煮茶方法,为师父泡了杯茶,呈了过去。玄宁大师接过茶,只闻了闻香,却没有喝,而是对慧远大师道:“这一杯水,轻轻浅浅,却是随波动荡,争乱不休。” 师父话里有话,慧远没敢接话。 玄宁大师温声道:“那位谢施主,与我大周众生,颇有因缘。加之佛缘深厚,广行布施,既然她主动找到了我们慈恩寺,那就是有缘,你就让她在慈恩寺里皈依了吧!” 慧远是知道自己师父禅定神通的,当下也不多问,只顺从地说了声“是”。 然后慧远大师骇然看到自己的师父将他戴了五十多年的紫檀手串递了过来,在他诧异的神色中,玄宁大师面含微笑地温声对慧远道:“她这一行颇多波折。既是有缘皈依我佛,就把我这串念珠给她,给她多一点福德加持吧!” 这东西非同小可。要知道这可是师父当年剃度时师祖所赠,五十多年的修行中,不管念佛还是参禅,师父从不离手。以师父的声名地位,所见过的达官贵人才子高人无数,但是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从未有一人,包括他自己,能得到师父如此厚爱。 慧远大师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念珠。外面细雨,禅房里天光暗淡,但是那紫檀念珠犹自透出微亮的柔光。 慧远大师捧着手串几番犹豫,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父,那谢施主到底是何来历?能得师父如此青眼有加。” 玄宁大师道:“我尚不知她是何来处,但昨夜于禅定中她与我产生很强烈的机缘感应。能名动天下兴风作浪的人,无一不是各有来处,聚散随缘,自有因果,既然她能找上门来,还是先结善缘吧!” 慧远大师称是,捧着念珠躬身礼敬而出。 谢湘江当真在慈恩寺皈依了三宝,成为慧远大和尚座下的居家弟子,法号湘江。 谢湘江听闻自己的法号不由一笑。当真是宿世因缘,这法号与她前世的姓名一模一样! 恭敬地接过慧远大师赐予的紫檀念珠手串,谢湘江内心不知何故生起一种庄严欢喜。那手串沉甸甸的,似乎有了灵性和言语一般,刚一戴上手腕,就温润光滑契合皮肤。 她甚是实诚地顶礼慧远大师,慧远大师清朗微笑,亲切亲和让她起身。 然后慧空小师叔兴高采烈哒哒哒地跑过来,亲昵地牵了她的手,带领她来到了大寮。然后因着她的到来,慧空小师叔在午餐时,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精美茶点和从未吃过的美味素斋。 激动得小沙弥一把抱住了谢湘江的腿,用一副流着口水的仰慕之情对谢湘江道:“谢施主你怎么会做得这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斋和点心!你开牡丹花会卖百碗面的时候,我就想过去看花吃好吃的,可是我大师兄不允,呜呜,早知道你做的这么好吃,大师兄不允我也要偷偷跑过去,大不了回来被他打戒尺呗!” 孩童软糯天真的言语,泛起谢湘江内心的温柔与疼爱。她蹲下身拉着慧空沙弥的手道:“小师叔喜欢吃啊,那我把方子都留在咱们寺庙里,等咱们大寮里的师父们都学会了,就可以天天做给你吃啦!” 慧空沙弥先是惊喜,转而忧愁。他垮着脸道:“谢施主你做的素斋和茶点,一定是咱们寺庙里待客用的,不是我们普通的小和尚能吃得到的!” 谢湘江于是笑。这真的是一个很萌很萌又很是聪明的小孩儿啊! 于是谢湘江承诺:“那我答应小师叔,每个月至少来寺庙礼佛一次,到时候给小师叔带好吃的茶点和素斋好不好?” 那慧空小沙弥听了这话,竟然软萌萌地又惊又喜又害羞地抱住谢湘江的脖子,将脸埋在了谢湘江的颈窝里,还蹭啊蹭啊蹭。 谢湘江回到谢氏药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彼时天已放晴,斜阳如怒放的牡丹开满了整个天空的后花园。 她步履矫捷地走在林荫路上,有风吹过,枝叶间的雨水如同落雨一样掉落下来,谢湘江捂着头,如同避雨一般跑了起来。然后在花木扶苏的拐角,与苏枭撞了个满怀。 第76章 第69章 博弈 苏枭陡然之间温香软玉在怀,被撞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了两步。 他却下意识箍紧了谢湘江的腰,待两人站稳才松开,开口薄责道:“小心着点!在自己家园子,你跑什么!” 风拂枝叶摇动,雨滴扑簌簌地落。 清凉。清亮。两人于抖落的雨滴中沐浴着斜阳艳色的光。 看谢湘江缩着肩以手覆头的样子,苏枭自然知道了原因,他眼底不自觉带了些许笑意,伸手从谢湘江的背篓里拿出雨伞,撑开,语声温柔。 “有伞,你跑什么?” 谢湘江站在伞下,放下了手,说道:“这不是想着,没几步路,就不打伞了嘛!” 两人并肩在伞下走,苏枭看了谢湘江缠在腕子上的紫檀念珠一眼,问道:“今日慈恩寺一行,可还顺利?” “嗯,顺利!我非常顺利地见到了慧远大师,为他煮茶,他很是喜欢禅茶之间的意趣,接纳了我们所有口味的春茶。还答应会在不久的观世音菩萨成道日,隆重推出‘吃茶去’的论道禅修,届时正好茶点和素斋一起推出来,我觉得一定可以打出名号!” 斜阳的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落,因有风不停地起落,残雨扑簌簌地落,将雨伞打得滴答作响。苏枭不动声色地倾斜雨伞,一边将谢湘江护得严严实实,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出话语:“手上的念珠,是慧远大师赠与的?” 谢湘江点头:“我在慈恩寺里皈依了三宝,念珠就是慧远大师送给我的。” 苏枭的目光尚在谢湘江的念珠上流连,谢湘江扬起腕子晃了晃,对她道:“我法名湘江!从此后请叫我谢湘江!” 苏枭的眉心跳了跳,说道:“你皈依了三宝,那还怎么与道观的道长们交往?” 谢湘江不以为然道:“谁说皈依了三宝,就不能与道长们有任何交往?我在道观里修布施不可以吗?” “那谢姑娘打算以什么东西去道观修布施?” “牡丹花啊!”谢湘江率口而出,“反正谢氏药庄以后每年春天都不会再出牡丹花了,但不妨碍别的地方出牡丹花啊!” 苏枭的眉心狠狠跳了跳,连同心也一下子猛烈地跳。 惹来四大家族虎视眈眈的觊觎与观望,这女人竟然要把牡丹花送给道观! 不远处就是谢湘江的院子,苏枭与她打着伞,并着肩,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长驱直入。 忠婶迎出来照顾饮食,连同苏枭都一起跟着喝了碗姜汤。 说实话谢湘江有些累了,她很想歪在床上去躺一会儿,但是看苏枭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 苏枭慢条斯理地坐在堂屋的待客椅上,慢条斯理地捧着姜汤,任凭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就是只看不喝。 忠婶便退了出去。谢湘江有些奇怪地对苏枭道:“苏先生您有事?” “那牡丹花我要,条件你开。” 苏枭放下手里的姜汤,人闲适地往后一靠,出口的话是毫不绕弯子的单刀直入。 谢湘江差点泼了手里的姜汤,失声道:“您,您要?!” 苏枭看向她,便笑:“自古财不露白,我疯子一般不惜代价地往牡丹花上砸钱,明目张胆地动粗讹诈王家主,请问我在牡丹花上的狼子野心,还不够明显吗?” 狼子野心。他对自己用词倒是挺精准的。谢湘江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你,昨天你知道了我的意图,也没,没说你要牡丹花啊!” “那是我不知道,你谢氏药庄从此后每年春天都不再出牡丹花了,我只以为你会每年给寺院或道观供养上几盆而已。” 呃。这个,惯性思维害死人。一次牡丹花会的成功,大家下意识地认为牡丹花会会是谢氏药庄的招牌,不但年年有,还会越来越精彩。 面前的苏先生也是被这个惯性认知给局限住了。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但人的创新是有限的,以有限的创新去滋养无穷的欲望,她谢湘江才不会那么傻去落得个江郎才尽的结局! 但是谢湘江还是为难了,牡丹花于如今的世人来说是一个大杀招,可以为道观挣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所以她想以此为手段,为自己赢得道观的好感与庇护。可是苏枭,貌似不能提供给他这种非人鬼神的专业庇佑与保护。 苏枭自然看出了她的犹疑,也看懂了。他敲了敲桌面,让犹自发呆的谢湘江回神,说道:“你不就是担心永安侯与雍安王,利用妖异鬼神之说陷害你吗?我保你,让你平安无事便是。” 谢湘江当真好奇了,她倾身伏在桌子上,奇怪地道:“那苏先生你怎么保我平安无事啊?” 苏枭迟疑了片刻,恰逢一只苍蝇无知无觉地嗡嗡嗡飞了过来。只见苏枭陡然凌厉地一挥手,一道细微的寒风闪过,那只苍蝇被一只薄如蝉翼般的细小刀片钉在待客长桌上,刀柄的白光犹自微微地颤动。 谢湘江一下子惊坐而起。他这是,杀,杀人啊! 那个瞬息之间,谢湘江领受到了苏枭那种铁血雄霸尸山火海的杀气与威仪。 以小搏大,要殚精竭虑。势均力敌,需曲折迂回。但恃强凌弱,只需干净利落斩杀碾压。苏枭一个嚣张的富商,竟然视大周夺嫡的王爷于无物!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应该说谢湘江的胆子还是很大的,她虽然被苏枭露出的这一手骇得心惊肉跳,但是她愣是把想要知道的条件给谈出来了,乃至她当时甚至带着浅浅淡淡的微笑,用的是一种平和的好友聊天的语气。 “苏先生。若是我不同意把牡丹花给您,您会让我和那只苍蝇一样吗?” 苏枭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看了看谢湘江,他的眉目之中笼上了一层暖色。 他突然就有点子想笑。 他自然在心里面知道,他若是露出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来,这个小女人是怕死的会畏惧服从的。但若是他真的露出哪怕那么一点点可以商量的口风,这女人绝对思维缜密谎话连篇装傻卖乖地来讨价还价。 可是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事说事,吓唬她又干什么。 于是苏枭语带笑意,甚至有那么点温柔宠溺,说道:“怎么会。除了保你平安无事,其余条件还由着谢姑娘你提。” 谢湘江一时反倒抖不起她的古灵精怪了。这苏枭要不要对自己这么好?他这人先来一个杀招震慑,再来一个温柔抚慰。在不充分了解他的实力与目的之前,她真的不好发挥啊! 对手在暗她在明啊! 谢湘江于是很是乖巧老实地和苏枭商量:“那苏先生,我这个人胆小,多结个善缘总比多个敌人要强。您看这样行不行,有财不能独占,咱吃独食总不太好吧。您看我牡丹花会上独一无二的品种那么多,您剩一样给道观,其余的都给您,行吗?” 苏枭看她一眼,沉吟着没说话。 谢湘江也不怯战,不能进攻那就死等。不患寡患不均,道观那边的供养不能没有。 良久,久到滚烫的姜汤完全变得凉了,苏枭才“嗯”了一声。 “谢谢苏先生!”谢湘江声息欢悦,笑得眉目宛然。她那种似乎劫后余生的轻盈喜悦,让苏枭突然心跳得措手不及。 给她条件都不提,她这是到底有多怕死?自己的东西被允许挪出一样给别人就乐成这样,她到底活得有多卑微? 不,他真是见鬼,他刚刚竟然觉得这女人活得卑微!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活得更惊才绝艳更热烈恣肆的了! 即便她因为不知底细,在自己面前卑微求生,温柔辗转,也不过是一种审时度势的技巧和本领罢了,也没有人可以染指妨碍她的生命本真。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黯淡下来。谢湘江起身点亮烛火,两个人的面容在烛焰的跳动下明明灭灭。 苏枭道:“除了保平安,谢姑娘当真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谢湘江道:“有啊!除了保我在雍安王为难时的平安,还得请苏先生保我在牡丹四大家手底下的平安。” “有我在前面当靶子,他们不会为难你。” “也保不齐啊,他们可能斗不过你,却是能迁怒于我的!”谢湘江在苏枭面前坐下,整个人因为累而松散,窝在椅子上像只没骨头的猫儿一般。 她这幅不加掩饰的懒散样,苏枭是见过的。一般情况下人做出这幅样子是在自己最亲昵最信任的人面前,在自己觉得最安全最舒适的环境中才会出现的姿态。而自己带给她的观感显然不是,一旁的桌子上,苍蝇犹自横尸在暗器之上下。而这丫头在自己面前呈现出这样子,应该又是一种生存策略与技能。 适当暴露信任与依赖,听话而乖,无害,亲昵无间之状若隐若现。 她有一具灵动瑰丽的□□,还有一个撩拨人心令人动魄惊心的灵魂。 即便冷硬如自己,也难免被她生发出一种很熟稔亲近若怜若惜的心理错觉。 这女人那日在京城街市,在宋熙然的身边,也曾经出现过这幅样子! 第77章 苏枭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点难以言齿的龌龊念头,他突然就想将谢湘江这幅惫赖无状的样子锁起来,不想让任何其他的男人看见,从而生起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但其实谢湘江就是真的累了,针锋相对如临深渊的谈判交易结束了,她保持那么端庄挺拔的姿仪装个十三干啥啊! 生命安全无虞,累得快死自然百无禁忌,她呈现的不过是自己松懈独处的生活状态,将面前不再具有危险性的男人视若无物而已啊! 苏枭看着她那样子,将一块铜牌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谢湘江保持着懒洋洋窝着的姿态,看了看铜牌,问询的目光看向苏枭。 “呶,”苏枭朝她抬了抬下巴,说道:“花王尊贵,不可轻贱巧取豪夺。你拿着这令牌,可以在任何时间,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命令影卫,他会在三两息之间,带你安全离开。” 这下谢湘江一下子坐了个笔直,还直接跳起来了。 “你,你给了我一个影卫!” 第70章 结交 苏枭靠在椅子上,身旁的药伯同样是一脸惊异,连称呼也忘了伪装:“主上!你把血一给了谢姑娘!” 苏枭道:“怎么?拿她的牡丹花,了却我多年心事,血一给了她,还不值么?” 药伯张口结舌,却最终没有说话。 血一在影卫里排名第一,当然应该护卫在主上身边。但主上决断已出,自然不容他置喙。 苏枭看了眼药伯那甚是不赞成的肉痛不已的脸,不由笑了一声,说道:“就护她这段时日,等我们中土这边的事了了,血一还是会回来的。” 药伯的脸色这才缓和了。 苏枭仰面,轻叹了口气,对药伯道:“我们在此间也不宜耽搁太久,那几船的货备得怎么样了?” “少爷,”药伯的称呼又变回来了,“按您的吩咐,瓷器、香料、丝绸、药材,还有做好的新茶,差不多在原地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只待您吩咐,就会运输汇集,到指定地点装船。” 苏枭道:“这批货过段时间你先着人送回去,我留这儿看几番热闹,三两个月再回。” 药伯又有些迟疑,终于还是道:“少爷可是想等谢姑娘度过这番危机再回?” “嗯,”苏枭道,“我想看看她,到底还有多少没拿出来的东西。” 药伯躬身告辞了。夜色深浓,夜风带着几分凉爽吹进了屋,耳边能听见庄子里夏虫的鸣叫。 苏枭灭了灯,任凭自己静静地淹没在深浓的夜色里。 他反复思量,举棋不定。 谢湘江所面临的妖鬼之祸,是一个极好的得到她的机会。他甚至可以推波助澜暗中制造各种激烈的她难以克服和解决的困难和遭遇。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谢湘江的性子,不择手段去得到她,会不会最后只能失去她? 天下的女子遍地,可谢湘江这样的女子只有一个。 而谢湘江原本很累应该早早睡了歇了。她也想沉得住气,做一个不动声色,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有风度风骨的人。尤其是在苏枭的影卫面前。 但从此自己身边多了个人,还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长什么样,着实是让她觉得惊悚不安。 这些只有那些金字塔顶尖上的帝王和太子王爷们才能用的起的高级贴身保镖,她一个卑贱穷人没见过世面,陡然拥有觉得浑身不自在,寝食难安。 对,她本来就是一个卑贱穷人。装什么十三,怕什么露怯丢人? 于是谢湘江大晚上三更半夜不睡觉,穿着中衣散着发,光着脚丫子就走出了房门,站到了庭院的中间。 月末没有月光,星光也略显暗淡。 谢湘江于是点了灯笼,对着夜空说道:“那位影卫先生,可否现身一见?” 谢湘江调动了全身的感官,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就是想要察觉出那影卫出现的地点、姿态甚至角度,但是让她非常失望的是,她调动了全部的感官想要感知的人,已经在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行礼了,她才留意到人家。 真的就像是鬼一样,莫名其妙就到了身前了。 谢湘江突然就有了让慧空小沙弥附身,她咋咋呼呼冲过去赞叹发问的冲动。 年幼无知就是好啊!只可惜自己不能够了! 于是她便作知心姐姐,开始关心影卫的饮食起居。 “呃,您,您好。虽然您家主子说待所有风波过后,您还是要回去的。但这段时间,就委屈您,请您多费心了。” 那影卫竟然有着异常动听非常有磁性的嗓音:“谢姑娘请不必客气。” 呃,宛若小提琴低沉地拂过心弦,这声息,真的很让人迷醉。 谢湘江非常非常喜欢,于是就问了:“有没有人说,您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的?” 那影卫大概是没有和人聊天的习惯和本领,当下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头低得更深。 谢湘江也不以为忤,笑语道:“其实我这边呢,没有那么多危险的事,估计也引不来身手特别好的敌手,所以让您来有点大材小用了哈!这样,我会让人搬来一张小几,每日的饮食都让人放在庭院的小几上,你自己方便的时候随便拿去用,可好?” 那位叫做血一的金牌影卫沉默无语了半晌,才说了声“谢谢谢姑娘。” 血一无话,但谢湘江有话啊,她很是轻松随意地聊家常:“那您的换洗衣服呢,我准备好给您……”谢湘江四顾了一下自己的庭院,“西厢房有忠叔忠婶住了,那你住东厢,我让人把衣服给您送东厢!” 血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谢姑娘您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您养了一个影卫吗?” 谢湘江怔愣了一下,仔细一想觉得人家说的对,于是声音清脆地从善如流:“您说的对,是我着相了!那我就每天把换洗的衣服放在忠叔那里,你们只穿黑衣的吗?” 血一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湘江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走近您吗?” 血一陡然间不知所措,他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她为何要走近自己?影卫是要与主人保持距离的。 可是主人要走近自己,似乎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可以了!”谢湘江说着,一步一步地走近血一,直到停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形瘦削,比谢湘江高上多半个头。此时他低着头行礼,风拂衣袖,他却似乎连头发丝都不曾动。 谢湘江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说出的话低柔轻缓。 她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血一不可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忙将头埋得更低,说道:“谢姑娘,这不……” “我想知道,那个能在最危险的时候舍命救我的人,他长什么样子。”谢湘江打断他的话,带着一个生命体特有的赤诚的温暖与温度,“请问,可以吗?” 血一全身的血突然便被煮沸了,随之便有一种极为酸楚的东西直逼眼眶来,他的胸腔里生起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与感慨唏嘘。 谢湘江带着虔诚而珍之重之的心,伸手用食指托起血一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来。 血一半推半就的,让谢湘江略微费了一点力气。他抬眸只看了谢湘江一眼,便规规矩矩垂下了眼睑。 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苍白清秀的一张脸。甚至有那么一点文弱。 谢湘江松开手,对他道:“虽说您是奉命行事,但您却是披星戴露,风霜雪雨护我周全,这份情我得领。”说完,她朝血一慎重地一礼:“谢香姬在此,多谢您!” 血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谢湘江回身往房间里走,说道:“我去睡了,您工作吧!” 谢湘江是三天后去的京城玄妙观,拜访清成子道长。 她去的那日晴空万里,玄妙观里宾客如云。 似乎她晚去了一步,清成子道长正在接待贵客。 如今的谢湘江算是名动京城的人,甭管喜欢或是不喜欢,都知道她的盛名与事迹。亦正亦邪可争议,行事有些旁门左道出其不意。 正是她行事有些旁门左道出其不意,所以一般人也不会轻易去得罪。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谢湘江反正称不上君子。何况,她前几天才去了慈恩寺,给了慧远那和尚不少好东西。 佛与道,虽说和平相处友善交往,但毕竟教义不同,信众和供养都是有限的,佛道之间的竞争古来有之。 所以谢湘江上门,虽然没有立刻见到清成子,但也受到了道观的热烈欢迎殷勤款待。 谢湘江也很有礼仪素养,她被一个小道童引到一个清幽院子里,被奉上了茶和点心。 日光响晴,浓阴处时有蝉鸣。一丛玫瑰开得正盛,芳香四溢。 谢湘江便大大方方洒脱而慵懒地斜坐在藤椅上,任凭清风拂面,与小道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第78章 那个小道童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眉清目秀彬彬有礼,回谢湘江话的时候,好奇中略带着拘谨。 “谢姑娘的画当真是能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 谢湘江突然觉得与其闲暇等待荒废时光,不如信笔作画随缘自适,于是她对小道童道:“你想知道能不能与真人一样?来,你去取纸笔来,我来为你画上一副!” 小道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没想到谢姑娘这般和善好相处,不由兴奋地道:“好!我这就去拿!” 不料回来时小道童有些沮丧,他只拿来了笔墨纸砚,没有谢湘江作画用的炭条和硬画纸。 谢湘江接过来言笑道:“没关系!这个也能画!要是换了个画具就画不出来画,那叫什么会画画啊!” 小道童明显又开心了些许。谢湘江让小道童坐在对面,随意喝茶吃点心。她一边观察,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着墨。 小道童也不能真的能吃得下东西,总是抬头看谢湘江,似乎想要观摩一下谢湘江怎么下笔。 待捕捉到小道童歪头伸手要拿点心的一瞬间的时候,谢湘江突然道:“小道友你别动!” 小道童一下子定住,瞪大了眼睛。 谢湘江挥毫泼墨,寥寥几笔勾勒出小道童憨态可掬的惊讶,再寥寥几笔勾勒出桌椅茶点,在画面一角露出半丛玫瑰的枝条。 谢湘江将画展现在小道士面前,说道:“小道友你看画得像吗?” 谢湘江用的是漫画的画法,简洁勾勒之中用笔夸大人物的特征和神韵。那小道士先是惊讶于速度这么快,然后开始目瞪口呆,吞吞吐吐抓耳挠腮。 “这,这个一看就是我,可是怎么长得怪怪的?” 谢湘江道:“是啊,你不觉得很是憨态可爱吗?” 小道童一时间不知道是说好还是说不好。这像是挺像的,可是又真的和自己长得不一样! 谢湘江又用寥寥数笔在桌子旁画了一只正在攀援而上想要偷吃茶点的猫,小道童看着那活灵活现的小猫一下子就画好了,忍不住惊叫道:“好像啊!谢姑娘你画画好快!” 这边小道童一时忘我地叫出声,那边门正好被人从外面打开,清成子笑着走了进来。偏巧谢湘江正对一时忘我的小道童问道:“请问小道友,今日可是永安侯来找掌门师祖吗?” 第71章 道法自然 清成子听见了谢湘江的话,脸上笑意未敛,大步走过来朗声道:“贫道今日所待贵客,还真不是永安侯爷!” 人家正主来了,谢湘江连忙起身见礼。 清成子七十多岁,留着一把花白的美髯须,宽大的道袍之下,颇有一种翩然洒脱慈眉善目的仙风道骨。 他朝谢湘江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身体却是走到小道童身侧,看起了道童手里的画。 “此画,”清成子斟酌着用词,“线条洗练素朴,却颇有一番神韵意趣。” 道童连忙起身施礼:“见过师祖!” 清成子拿过小道童手中的画,复又打量了身侧的小道童几眼,越发觉得画中那寥寥几笔当真是将小道童眉目轮廓之间的神韵表达得活灵活现。 小道童垂眸侍立在一侧,清成子却是被那幅画彻底激发了兴致,当下往椅子上一坐,用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拙朴率真对谢湘江道:“看你画这几笔也不甚费事,谢姑娘不如给贫道也画上一幅吧!” 谢湘江只一瞬间就被清成子道长给折服了!真正有修行的世外高人,就如同花开流水吃饭呼吸一般,道法自然,有一种毫无造作的疏朗亲切! 她当下执笔,言笑道:“那好哇!道长不嫌弃,我定要为道长好好画上一画!” 谢湘江说完,却是没有动笔,而是以手托腮思量了一会儿。 响晴天气,风拂花影,一院寂静时有鸟鸣啾啾。 大概谢湘江托腮嘟嘴、拿笔不动的时间有点久,清成子不由有些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觉得放在哪儿都不够舒服自在。 谢湘江却突然指着玫瑰花丛间惊叫一声:“快看!那儿有只鸟!” 清成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扑过去,嘴里道:“哪里哪里!”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谢湘江起身,挥笔作画! 真的就是几息的时间,待清成子反应过来,看了那空空如也的玫瑰花丛几眼,讪讪地凑过去看谢湘江所画的自己的时候,谢湘江的人物已经快要画完了! 她又用寥寥几笔,在玫瑰花丛边勾勒出一只猫崽和鸟,于是整幅画面就是一个小道童跃跃欲试伸手欲拿点心,一只老猫慵懒地攀援探头于桌上;一位老道士惊跳而起虎虎生风,而地上的一只鸟正在振翅吓唬一只幼猫,幼猫则露出奶凶奶凶的似勇却懦的防御之姿。 这整幅画,生活气、烟火气、真实气、咋呼气、人的秉性脾气;初遇敌手、虚张声势、试探相搏、相生相克,皆是妙趣横生的勇气。岁月静好,又点点滴滴皆是琐碎喧嚣。 谢湘江给清成子看,一旁的小道童也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看,就笑了。 清成子也不恼,他拈着自己的花白胡子,开怀地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正是我这个沉不住气鸡飞狗跳的老头子!” 谢湘江道:“明明就是‘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的老神仙!” “哈哈哈哈!谢姑娘这话我爱听!快来给我好好品鉴品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有趣的画像呢!哎呀这可真是,一看就是真的我,可是怎么就又不像是真的我?不是说你的画,能让人物纤毫毕现的吗!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大道至简,就画个人而已,让人一眼认出来就得了,要什么纤毫毕现!你这丫头还挺有鬼心思,知道怎么对我的口味!” 这无论是行为还是言语,果然道教掌门清成子放诞不羁赤子之心名不虚传! 传言他年轻时刻苦修行仪态庄严,但于四十四岁遭遇大变故,与师弟反目险些丧命,反而于落魄之处入定得道,于庄子之学备为推崇,偶有言谈怪诞,颇有名士风流。 谢湘江选择给道观牡丹花,也是因为掌门清成子酷爱牡丹。传言他的院落里种有一株白牡丹,是他得道之时所种,而今三十年,年年开花,大若银盘,色如白雪香如故。 而每年4月,纯阳祖师圣诞的时候,玄妙观的牡丹花总是供养得最全最好的! 小道童重新上了热茶,清成子犹自一边比划一边惊叹,意犹未尽地赏画。 谢湘江道:“道长您不觉我冒犯,喜欢就好!” 清成子迭声道:“不冒犯不冒犯!你要是把我画成端身正坐一本正经木头泥胎般的活神仙才是真吓人!” 谢湘江道:“今春牡丹花会,本想来观里供奉一二,但花期仓促,民女又俗世牵绊缠身,一直都没有机会。今日得见道长仙颜,顿觉如饮仙霖,妙不可言。” 清成子朗声笑:“你这小姑娘,跟我老头子说什么奉承话!我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用不了几年就归于大道,化为尘土,哪如你们年轻人,青春明媚敢为人先,这才是妙不可言!” 谢湘江借势就话,欢欣道:“那多谢道长谬赞啦!来年春天,我一定让咱们道观开出世上最稀罕最美丽的牡丹花!” 清成子道:“你这女娃!休拿明年春天的牡丹花诱我!你不是制出了不少新茶好茶吗,怎么不知道给我老头子先尝尝!” 谢湘江赶紧从背篓里往外掏东西:“哪能少了您老人家!只要您不嫌弃,只要我有,您想喝什么茶我就给您送什么茶!” 事情就这么很愉快地决定了。当谢湘江和道观的掌事交接好供奉事宜,用了饭食,还陪着清成子下了一盘棋,不过才日跌时分。 光影甚是明亮,外面的温度有些滚烫。 清成子对谢湘江道:“你不是好奇我上午的贵客是谁吗?” 谢湘江怔了怔,对自己暗藏的小心思颇有点不好意思。 清成子道:“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我与国子监祭酒骆远交好,上午就是他,跑到我这里来显摆耍赖,仗着他是朝廷命官先睹为快,大肆宣扬你的画,从构图到用色到笔墨技法,他觉得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其实还不如民间说的那一句神乎其神来得管用!” 谢湘江笑道:“如今您有了这幅画像,以后也可以在骆大人面前耍赖显摆,这可是几息之内一气呵成道法自然生动传神,这天底下谁都没有,就只有您有!” 清成子听她这样说,突然前倾靠近了谢湘江,脸上带着几分小人得意的窃笑:“我跟你说,我当时吧,正被他说得心痒痒的,正逢小童就告诉我你来了,我一想这不是想要瞌睡正好有人送枕头嘛,这和你见面的机会我得一人独享馋馋他啊,于是我就故意不告诉他,然后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了!” 清成子说完,越发凑近了谢湘江几分,自鸣得意神秘兮兮的,几乎是对谢湘江耳语道:“而且他从我这儿出去,兴致勃勃和我说要去谢氏药庄拜访你,我这不但没让他蹭着和你见面,还让他白跑了一趟!看他以后还跟我显摆不?” 第79章 谢湘江于是仰天大笑。 她笑得太爽朗大声了,下午的阳光斜照谢湘江的肩头,她那笑容神采,委实洒脱、清透、明媚极了! 那清成子看了她一眼,默然半晌,靠在椅子上终是喟叹了一声,说道:“你说你这姑娘,看着灵心慧质的,心气又高,当初怎么就蒙了心瞎了眼,委身了那永安侯?” 许许多多人不好言说,内心充满疑惑却又遗憾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交浅言深的老道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而且清成子那语声、姿态,看谢湘江的眼神,都是一个长辈充满心疼又带着几分责怪的慈爱,温暖得,仿若这下午微烫的光陡然贴进谢湘江的心肺,仿若父亲谢良死而复生,沧桑苍老的面容如在眼前,心疼怜惜得无以复加,却也只能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一句责备嗔恨。 一时之间,谢湘江被清成子那暖而真实的慈爱道破心防,脸上笑未消散,却突然泪下磅礴。 她抹了几把泪,但抑制不住哭声,于是伏身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 其实无声也是可以的,但是谢湘江在那一刻,真的被清成子那赤裸无遗的接纳关怀感动了,让她有了一种在亲人面前的放纵和委屈。 不远处的小童听到哭声跑过来,有些紧张:“师祖?” 清成子挥挥手,说道:“任谁受了苦还不得哭几声,大惊小怪的干嘛!” 小童于是退下。但谢湘江到底是克制的,她直起身抹了抹泪,又抹了抹泪,然后噗嗤又笑了一声。 清成子也是洒脱,她看了一眼谢湘江腕子上缠的念珠,起身道:“走,丫头!你这给我带了不少好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后山上还有棵杏树,那杏子黄澄澄的,又大又甜,树尖上还有几颗我一直舍不得摘,走,咱们这就带梯子摘杏子去给你当回礼!” “用甚梯子,我会爬树!” 谢湘江站起来摩拳擦掌,招呼着不远处的童子,“走!跟你师祖捡杏子去!” 爬树是谢湘江唯一继承的原主的本事,时不时用一下利大于弊! 于是当谢湘江披着漫天的霞光回到谢氏药庄的时候,她嘴里嚼着半颗杏子,手里还拿着几颗,吃得眉飞色舞一脸满足。 苏枭在不远处大柳树的浓阴中侧首看着她,他身影高大,地上的影子更高大。 他的目光一言难尽又意味深长,此时却也只是盯着她沾染了些许杏汁的唇角,问道:“很甜吗?” 谢湘江擦了把嘴唇走过去,抬头仰望他深邃英俊的面容,很自然地将手里的杏子递给他,说道:“很甜!你吃!” 苏枭若无其事地强制自己把目光从谢湘江唇边离开,低头将手中的一颗杏一掰两半,放进嘴里半颗。 清甜的汁水软糯的口感顿时充斥味蕾,苏枭吃了半颗,又吃了半颗。 谢湘江扬声道:“好吃吧?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儿!” 苏枭吃了一颗又吃一颗,没有说话。 谢湘江问:“下午骆大人真过来找我了?” “嗯,”苏枭应了一声,“你没在,他骂了几句清成子就走了。看来你在玄妙观过得很开心?” “嗯,清成子道长是个很好相处的,不拘小节,非常可爱,我很喜欢他!” 苏枭莫明不想听她喜欢其他男人的愉悦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柳朗也来了,等你不至,差点追到玄妙观去。” 谢湘江一下子停住脚,苏枭在一旁补充道:“他带着行李来的。” 斜阳如火,整个世界一片绮艳绚丽。苏枭看她的目光淡淡融融,说道:“记得管好你的客人,别让他们太吵闹到我。对了,这杏子很好吃,多给我分点。” 第72章 烦与疑 雍安王一脸阴沉,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震落在地碎裂开。 永安侯垂手在一侧,默然不语。 雍安王切齿道:“那个谢氏,一句主愈贵而奴越贱,就让父皇大发雷霆,杖杀了大内主管孙公公,连母妃也受了不少牵连。她真的彻底,成了老五的刀!” 永安侯道:“雍容王进入吏部三年,沉稳公允,陛下对他是满意的。这些年经营下来,手下官员盘根错节,明着不显,暗着已然有手段运作。诸如这次户部侍郎拿出来的乱账,偏偏就是永和宫的,而借由毫不知情的谢香姬的口说出来,更显得自然随意,殿下您在兵部,得多留点心思。” 雍安王看向永安侯,眼神暗含这着恼怒和阴鸷:“这两天谢湘江去慈恩寺和玄妙观,拜访了慧远大师和清玄子道长,还都是相谈甚欢,你说,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永安侯拧眉:“关于对她的狐疑,下官只与殿下您说过,从没有跟第二个人透露。” 雍安王迟疑了片刻,问永安侯道:“钦天监那边你安排好了吗?” 永安侯道:“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 雍安王颔首,叮嘱道:“你嘱咐底下的人暗中行事,谢氏药庄那边你不宜再有沾惹,我会找人盯着。你如今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只管深居浅出,不宜再多露面。” “那,德清长公主那边?” “我会安排好。德清姑姑早就等这个机会呢!” 暗夜沉沉,照明的灯笼散发着晕黄的光。永安侯静静地行走在雍安王府的小路上,内心里一片讥讽寒凉。 到底,只是个女人。竟然去求神拜佛。 这世间永远都是权力角逐胜者为王,能要人命的,能救人命的,永远是强者的屠刀,而不是慈悲的神佛。 京兆府,会客厅。那个求神拜佛的谢湘江来求见宋熙然,恰逢宋熙然公务在身不能接待。 她便拿着炭条笔,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地修改,一边喝茶等。 宋熙然过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进门,就看见谢湘江伏案桌前正专心致志地绘图,整个会客厅安静得针落可闻。 外面阳光明亮,甚有几分炙热。偏偏这个伏案做图的女子沉静专注,姿态美好,给人一种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悠然空寂、心无旁骛。 宋熙然没有出声,只缓步走了过去,站定,低头看纸上的图。 谢湘江察觉到有人来,停笔,抬头,刚欲起身,宋熙然便单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无需多礼,坐。” 男人的手在肩膀的停留只一刻,但谢湘江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力道与温度。 宋熙然在对面坐下,瞟了一眼案上早已冷却的茶水,侧首唤人上茶。 有人上前迅速地换上了热茶,宋熙然状似无意地拿起了桌上的图纸,随口道:“这是什么?” 谢湘江将所有图纸推过去,说道:“宋大人,这几天我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法来修建园子。” 宋熙然没有做声,认认真真地一张又一张地看。 看到最后,看着谢湘江列了满满一张的物资清单,他的心跳陡然间就漏跳了两拍。 宋熙然将纸张反按在桌上,下意识地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是疯了吗!要这些东西,是怕不被人盯上!” 谢湘江瞧着四下无人,倾身低声解释:“宋大人,这是极好的掩人耳目、明修栈道的靶子。何况,您想要的,能利国利民的水利关窍,咱们不先实践了,怎么献给皇后娘娘?” 宋熙然复又看了看左右,低头再次看着手中的图纸,沉吟着,半晌不做声。 谢湘江也不催,只默默在对面坐着等着他的决断。 宋熙然做决断的时间有点长。 热茶渐渐地又变凉了。宋熙然的目光逐渐硬朗,他捏着纸张的指尖有些泛白,对谢湘江道:“你把所需要的物资再仔细算一遍,报个准确的数目,要与实际数量尽量接近。我去和王爷报备,然后去工部核实这些物资民间用量的限制,最后,还是要去陛下那里过明路。最快三天,最晚七天,能不能行,我都给你明确答复。” 谢湘江点了点头。转而拿起炭条笔写写算算,然后在各项物资的后面,缀上了最低用量和最高用量的区间值。 宋熙然收了图纸,呷了口冷茶压下自己的心跳与心悸,然后莫明地,他对秋兰节又多了几分期待。 他隐隐觉得,这女人,怕是借着王爷用秋水禅给皇后娘娘献礼的机会,来达成她心目中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要把这园子修得前无古人,名垂青史独步天下。 宏宇帝现在看宋熙然有点烦。 无他,最近这厮因为谢氏药庄的缘故,跑来的太勤了。园子让建了,学堂让开了,皇室的笑话也让他瞧了,他到底还要干什么啊? 于是他甚是潦草地翻看了眼宋熙然呈上来的图纸,然后就顺势潦草地甩回给宋熙然,然后就开始了怼天怼地怼宋熙然的模式。 “她要挖管道?那地不是她谢氏自己家的庄子吗?她便是要底朝天地挖上一遍,朕管得着吗?” “她要用桐油、石灰、细沙、麻絮、粘土、砖石、陶管,这些不都是律法所允许的吗?何着我堂堂一国之君,还要过问一个民间小女子家里防水盖房子?” 第80章 “你堂堂一个京兆府尹,又不是她谢氏药庄的管事的,她修个园子用东用西你也来找朕禀告,你是一天天闲的没事,都没有其他公事的吗!” 宋熙然毕恭毕敬地捡起地上的图纸,被宏宇帝骂得抬不起头,诚惶诚恐地离开。 刚一回到京兆府,他就吩咐随从赵武去谢氏药庄报信,然后马上传令司士参军曹亮,把物资清单交给他去采买,并让他派工匠去协助谢湘江。 宋熙然已然依照约定,用京兆府的名义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奇巧工匠共建园林。加上谢氏药庄里的学堂会开办各种杂学,只要有真功夫,甚至可以开宗立派传道授业,一时之间这诚邀天下豪杰的英雄帖,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飞向大江南北。 但是前来赴会的人来不了那么快,倒是宋熙然先让贴身随从赵武传了信儿,又让司士参军曹亮先是派了一批工匠过来,说是为园林修建开始一些基础工作。 谢湘江将人收下了,然后开始兴师动众地出钱,在京城中请百姓出工,先挖各种管道。 没错,她要引京郊伊河的水进谢氏药庄,她要建的客栈、各种铺子,加之她的院子用的是一个小型城市的布局。 为此,她去找苏枭。毕竟苏枭是在谢氏药庄有房产的人,他是沿用过去的还是用新的布局,得征得人家的同意。 苏枭认真听了她的话,思索了半晌问道:“你是说,整个谢氏药庄,有一个入水的管道,通过对河水的净化处理,通到四通八达的各个商铺、客栈、包括你我的房子。而出水管道有两种,日常的用水和雨季排水可以再循环流回伊河,而茅厕和厨房用水可以流入化粪池,用来积肥,甚至可以用一些方法处理,用来灌溉农田?” 谢湘江点点头。这人果然是学霸,条分缕析一说就明白。 苏枭道:“不做管道改造,做出来的建筑和图景更符合大家的认知,做新的改造,反而面临失败的风险,甚至引起别人的争议诋毁。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谢湘江用的是在宋熙然那里完全不同的说辞,她说:“因为我没有把握,谢氏药庄离京城偏远,即便有车辆往来,但是怎么就能吸引人来谢氏药庄住宿购物?有极好景致的时候便也罢了,可植物蓊蓊郁郁鲜艳明媚能有几时,要想有延绵不断的客流,就必须给顾客一种非来不可的理由。而这种新式的管道布局建筑群,生活中的便利与全新体验,就是再好不过的理由!” 苏枭道:“这般工程修建,劳力伤财,是不是真有你所说的那样能引来延绵不断地客流尚是两可,你确定要这么做?你的宋大人同意吗?” 你的宋大人。可谢湘江丝毫没有留意到苏枭话里的阴阳怪气,她非常肯定地道:“他同意了!他说陛下都说了,随便我折腾,不理会的!” 见她答得那叫一理直气壮,苏枭便笑了:“好。那我也听你的,用你的管道。” 谢湘江于是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明媚:“苏先生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您后悔的!” 谢湘江走后,苏枭倚靠在长椅上,拧眉沉思半晌没有声息。一旁的药伯有些担心,也不解,他试探地道:“少爷,可是谢姑娘此举,有什么不妥?” 苏枭没说话,却叹了口气。 药伯的心便提了起来,问道:“少爷?” 苏枭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说,是什么样的人,能谙熟工程水利种种修建、开合、防水引流的路子,还能推陈出新,别开生面?” 药伯听了这话,心便也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无他,任何一种谙熟水利的人,都不该是一个先养在深闺后困在后宅的年轻女子的身份。 这谢姑娘有诡异! 苏枭强制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却是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幽幽地对着自己的心腹管家道:“我有时候真想,把她抓过来,好好地拷问一番。” 这个,药伯偷偷地缩了缩头,不敢搭话,甚至觉得这话也不是他应该听的。不料,苏枭随后就来了一个更狠的补刀:“若大周当真是容不下她,不若,我们就将她带走了吧!” 正在躬身为他收拾茶具的药伯一失手就泼了茶! 第73章 卖茶(1) 转眼半月已过,谢氏药庄的管道挖掘工程进行的如火如荼。 说来这半个月天气并不算好,时雨时晴,但谢氏药庄因为待遇优厚,不但给的工钱是京城最高的水准,还管食宿,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有饼有汤。 而且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又因为柳朗在侧,他带着工匠反复校验,提前将一应的线路、管道的深浅宽窄计算得精准异常;谢湘江提前将每部分的工程都做好预算,将工人分成三队分段施工,从卯时初到亥时末,工人每天工作四、五个时辰,三班倒换不间断;加之每一班都有萧九手下的弟兄们连送汤水带帮忙带监工记工分,是以每一个出工的人力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利用,没有丝毫的浪费闲置。 又因为谢氏药庄说来方圆二三十里,但大部分是风景区,真正的商业区和居住区并不很大。所以虽然繁复艰苦,也仅仅只用了十八天半的时间,管道挖掘工程顺利竣工。 那是一个响晴天气,完工时还没到午时。谢湘江没有管饭,而是将每个人的饭食双倍量打包,外加一份点心都放入篮子,准备好了牛车,大家领了饭食和薪水,就可以直接回家。 大家领饭领钱都异常兴奋,喜笑颜开。谢湘江乘机在一侧设了个小桌,统计有谁愿意用一百文入股花会。 还别说,因为工作虽然劳累但很愉悦,每个人手里都发了将近二两银子的钱,拿出一百文入股,还真是挺痛快的。 在一旁帮忙记账的是司士参军曹亮,他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动和钦佩的。无他,这样的一个工程,以他二十多年的经验预计,怎么也得三个月,可是这谢氏药庄,当真就只用了十八九天,不但快,活做的还绝对漂亮! 管道的防渗基底、蓄水池的多重防渗、深挖的砖砌明渠、分开的污水处理,一桩桩一件件,他负责京兆府的工程二十多年,如今算是开了眼。 这边厢工人们告别了谢湘江,却见萧九领着个小和尚来了。 那小和尚还是哒哒哒跑过来的,一边跑一遍喊谢湘江:“谢施主!谢施主!” 谢湘江定睛一看,这飞奔而来的不是慧空小师叔是谁! 慧空小沙弥还是很讲究礼仪的,他没有一下子扑倒谢湘江怀里,而是在离她三两步的地方站定,喘着气道:“谢施主!你的庄子好大啊!” 谢湘江便对他施礼,惊喜道:“小师叔你怎么来了!” 慧空也很是开心,眉飞色舞地对她道:“是大师兄让我来的!你不知道,今天的法会来的人可多了!师兄开坛讲法,以禅茶入道讲禅修,听法的有三两百人!你供养给寺里的茶叶全都卖没了!还有寺里的素斋,哇!你不知道,那些素斋一端出来,就亮瞎了人的眼,无论是席面还是素面,都被一扫而空,师兄们都忙得饿着肚子,但是大家都很开心,说从此咱们家的素斋,名号是打出去了,我们会做出京城第一著名的素斋的!” 慧空声色明亮清脆,毫无掩饰,绘声绘色,说得一旁的萧九都笑了。 慧空也言笑着,然后大概是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谢湘江道:“大师兄忙得分身乏术,他让我过来给你报喜,我,我还没吃东西呢!” 谢湘江便牵了他的手:“没事!小师叔别急,我这就给你做碗素面去!” 谢湘江牵着慧空的手走在林荫路上。那小和尚脚步雀跃,还很话痨。 “谢施主,你这园子可真漂亮!是不是牡丹花会的时候更漂亮!” “那个有蛇的花就是在这里吗!” “哎呀谢施主,刚我看见有一只蓝羽毛的小鸟,是不是你住在牡丹苑里的客人养得鹦鹉啊!” “我听说你会做一种叫做蛋挞的小点心,那个是不是很好吃?可惜听说那里面有牛乳和鸡蛋,我是出家人,算是吃不了!” “对了,今天有一种叫做铁观音的茶,卖的最好了,很快就被抢光了!大概是因为今天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大师兄讲禅茶一道的时候,就是用的铁观音!我跟你说,客堂的师兄们真是太抠门了,因为茶卖得好,他们连一口水都没给我尝!听说那道茶除了茶香,还有股子果香,真的是这样吗?谢施主,我在你这里,能尝尝那个茶吗?” 苏枭正在谢湘江的院子里,树荫下,桌子上摊着本书,坐着喝茶。他远远地看见谢湘江牵着个喋喋不休的小和尚过来,不由便坐直了身子。 此时谢湘江已经进了院子,慧空的话也就被苏枭听到,他起身,迎着走过去,对慧空躬身浅浅地施礼。 慧空小沙弥在外面面前,还甚是可以装上一时半刻的庄严威仪的。他一本正经地端正严肃地双手合十,躬身还了一礼,说道:“苏施主好!” 第81章 慧空眉宇之间清灵俊秀,一看就是很有慧根之人。苏枭甚是亲切温和,对慧空道:“小师父刚才说想尝尝铁观音,正好,那边就有,小师父请。” 慧空双目中顿现出惊喜雀跃的神采,但他还是很克制很懂规矩地抬头询问谢湘江:“谢施主,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谢湘江笑着点头,牵着他来到桌边,对苏枭道,“烦请苏先生替我陪一下小师叔,我去做碗面就来。” 于是,苏枭与慧空小沙弥对坐,饮茶。 慧空小沙弥端端正正不急不缓地喝了两盏茶,抚了抚胸,对苏枭感慨道:“这茶真的好香,怪不得被香客们一抢而空。” 苏枭貌似不经意地道:“今日禅茶法会,茶叶卖的很好吗。” 慧空小沙弥有些端不住了,真性情开始发作:“嗯,茶叶卖的可好了,谢施主给的那么多茶,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抢空了,香客们还到处打听,城里哪里可以买到新茶!” 苏枭点点头没说话。慧空狐疑地道:“苏先生,您不是和谢施主一起制茶卖茶吗?如今新茶这么遭人喜欢,你们的茶不在城里卖吗?” 苏枭道:“是要卖的。但是这几天你谢施主忙着挖管道,抽不开身。” 慧空很是奇怪:“卖茶就卖茶啊,谢施主挖管道也不碍卖茶的事啊!” 苏枭很有耐心地对他说:“有碍的。你想啊,这茶是用你谢施主的方子制出来的,在京城里售卖,不能像在咱们寺院里那般只讲禅茶意趣,还要有人间烟火气,有文采有诗趣,没有她出面,说不定大家都会以为我卖假茶呢!” 这话说得慧空一下子便笑了。他见不远处小厨房里谢湘江正在忙碌,便对苏枭道:“苏先生,谢谢您的茶!贫僧去看看谢施主做饭,少陪了!” 说完,慧空哒哒哒地跑过去,然后苏枭看见那小和尚趴在灶台边,极为亲昵地与谢湘江一边说话一边帮忙,殷勤得像是个小尾巴。 雍安王府。书房。 永安侯静静地坐在桌旁,为雍安王冲泡了一盏铁观音。 氤氲的热气氤氲的茶香,似乎也氤氲了雍安王的脸。他喜怒未辨容颜平静地呷了一口茶,半晌没有说话。 永安侯主动开口:“殿下觉得这茶滋味如何。” 雍安王似乎有点走神,此时回过神复又呷了一口热茶,“嗯”了一声说道:“滋味甚美。” 永安侯道:“今日禅茶法会,若非我一进慈恩寺便买了茶,恐怕就抢不到。这茶有如此的口感滋味,有慧远大师的弘扬提倡,加之苏枭的经营手段,新茶怕是很快就会风靡天下,其中暴利,与区区牡丹花,不可同日而语。” 雍安王如何想不到这些,他沉吟半晌,轻叹一口气:“只是而今新茶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那苏枭独占便利,怕是不好说话。” 永安侯沉默。 苏枭巨额的财富惹人垂涎,但都是只敢虎视眈眈,不敢动手拉拢。无他,这厮行事张扬,来历莫测,为人又看着果决狠辣,连皇帝都在关注着,没人敢犯这个忌讳。 雍安王道:“那苏枭,前些日子在江南制茶,王家却是出事了。这两者之间若说没有关联,鬼都不信。可是他人在千里之外,完全置身事外,又找不到任何他做事的痕迹和把柄。说来这样的人,才更是可怕。” 永安侯突然道:“殿下,先不说他会以茶牟取暴利,单说苏枭手里原先那百万巨资,世人只知道他出过海,但貌似谁也没查到他真正来钱的路子。” 雍安王端着茶盏,心思却是把苏枭的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琢磨了一个遍。最后他倾身看向永安侯道:“以你之见,那苏枭是敌是友?” 永安侯沉吟着,说出的话有些断续:“殿下,这个,说不好。若说前缘,弱冠之年他中进士第十三名,风光无限的时候,得遇菁荣郡主垂青,那菁荣郡主的娘是雍容王爷的姨母,说来他与雍容王爷颇有渊源。可他回乡祭祖,发生了强占弟媳的丑事,他被断臂刺面逐出家门,马上也就成了弃子,皇后娘娘重新给菁荣郡主议亲,菁荣郡主却对王筠情根已动,悲恸之下一场风寒就丢了命。如此这般,从帮扶的角度,当年王筠走投无路只有沈盛伸出援手,雍容王一系冷眼旁观。从情缘的角度,先不说王筠与菁荣郡主不过是几面之缘,未必有情,便是王筠感念菁荣郡主对他的深情,那菁荣郡主早亡,少不了当今皇后的推波助澜,说来他应该记恨的,该是雍容王爷才是。” 雍安王哼笑一声,拧眉道:“那他对谢香姬?” “他要回王家报仇,谢氏那手牡丹花技,谁不觊觎?” 雍安王仰靠在椅背上细细思量,最后还是一声叹息:“棘手啊。他觊觎谢氏牡丹花技,我们动谢氏,他怕是要横加干预。” 永安侯道:“殿下,王家已毁,那谢氏的牡丹花还重要吗?” 第74章 卖茶(2) 淡夜朦胧。月色融融。 小和尚早早地睡了。白天的暑热褪去,山野的凉风刮过,带来一阵金银花的清香。 谢湘江连轴转了大半个月,从绘图,到预算,到实地指导,到监督奖惩,乃至到餐饮住宿,事事都需要她操心,事事都需要她参与、过目、决断。说实话她有些困了,倦了。喝茶也抵不住的困倦了。 她毫无形象,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对苏枭道:“你去不行吗?” 苏枭道:“店铺的装潢,茶艺的教学,我的人手都能做,但新茶始售,任何人也不能顶替你这个创始人露面。” “谁说不能替?慧远大师讲禅茶,关我屁事。” 谢湘江累得迷迷糊糊,说话虽然粗俗,却也因为困倦,带上些咕咕哝哝的娇软。 四下无人,只有隐约的夏虫与突然而至的风。 苏枭鬼使神差地伸手,轻抚在她皎洁如玉的侧脸上,指腹下的肌肤柔嫩细腻,有着淡淡微凉的轻滑。他却生怕察觉不敢恋战,手指很快微微地向下,勾住她的下颔,摇了摇她。 “干什么。”谢湘江伸手把他的手扒拉掉,勉力睁开眼睛,终究懒得直起腰,只那样软巴巴地用下巴顶在自己的小臂上,对他道,“你要弄诗茶,不该找我啊!你是进士十三名,我又不会吟诗作对。你若要卖普通的茶给大众百姓,我跟你说,一开始卖花茶就好,一般人家闻着香,就觉得是好茶。” 苏枭瞧着她的样子,就笑了一声。他的笑声有些含混低沉,他语声温柔,似浓又软,却带着莫明的阴阳怪气与抱怨:“谢姑娘这是,对卖茶的生意一点也不上心了?要知道我每赚一万两,就有你三千两,你闹腾着半天的挖管道建园子,被人敲骨吸髓倒像是有人给你钱似的。” 这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挑拨。或许是谢湘江刚刚迷迷糊糊小憩了那么一下下,也或许是夜里的风有些凉有些硬让她察觉了丝清冷,要么或许是云散之后,半轮月明,月光突然亮堂得透过疏枝叶影斜照在她脸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谢湘江在听了苏枭这番话后,就脑子清醒了。 她一下子坐直身体,苏枭好笑又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说道:“听到钱,就警醒了?” 谢湘江收摄身心凝聚精神,“呃”了一声:“苏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她这番姿态,又让苏枭莫明有些心疼,她是多缺钱么,让她打起精神把自己当金主一样应付。 “茶社开张,要你去。” 谢湘江点头说:“好!不过苏先生,您要办诗茶,吟诗作赋风雅事,我也不会,怕是帮不上忙。我可以去给您卖百姓茶,一准能忽悠得天花乱坠!” 苏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谢湘江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奇怪地道:“怎么了?” “别动。”苏枭道。 微微湿凉的野风缭乱了他的头发,缭乱的头发在那刹那缭乱了他的身心。 他伸手,带出的风声虽细弱但是强悍。 他的手顿在她的耳侧、右边的面颊上,贴着她的肌肤。 他强劲有力的手臂在她的面前横斜,他的腕子甚至抵在唇边。 一瞬息之间,她的呼吸,她的话语,也似乎被封禁住了,她有一点微微的紧张,甚至惊骇。 两个人便那么静立石化住片刻。然后苏枭微微地挪动手臂,谢湘江轻轻地躲闪开,终于是看清了苏枭手指尖上的东西。 是那种长着细弱翅膀的,柔美而纤细的虫子,翅膀好像一只小蜻蜓一样,月光下是透明的晶莹的淡淡青碧的华美羽翼。 它人畜无害,美而无用。被人类毫不留情地截获捕捉,只知道一动不动地听凭处置,没有挣扎,只有精致柔弱。 但也不知何故,月光下那男人指间停留着这么只小生物,他们相对而立,一动不动,万物无声悄寂,人却是心潮震荡。 那只小虫子振了振翅,终于张翅随风飞去,没飞出三尺远,便淹没在暗夜。 第82章 苏枭用刚刚收容一只虫豸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谢湘江的面颊,他长身玉立,语声温柔,眼神如同邻家的大哥哥般和煦又宠溺:“你不用怕我。” 谢湘江微微抬首愕然望着他,那神色当真是懵懂又莹亮啊! 苏枭垂下手,微微探肩倾身对她道:“你累了,不想去只要好好央央我,不去也是可以的。” 不想去,好好央央他? 怎么央?摇着他的肩膀晃着他的手撒娇吗? 谢湘江的心砰砰乱跳了几声,她鼓了鼓腮帮子突然就笑了!去卖个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龙潭虎穴,她还要去央求人! 只见谢湘江双手叉腰朝他刁蛮地一抬下巴,说道:“拜托!我只是累了,又不是残废了!卖个茶而已,有什么不能去!” 她说完哒哒哒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跑去了!剩下苏枭站在树影里暗自捏了捏拳,这个死丫头,又在骂他是残废! 雍容王府,书房。 烛焰跳跃之下,雍容王一脸凝重,宋熙然一脸骇然。 “殿下,能确定吗?” “无风不起浪。上次主愈贵而奴越贱的事件,三哥明显是对谢香姬动了杀心,她声名愈胜,甚至要开学堂,待她在天下学子中真的有了一席之地,动她就会更棘手,所以要是你,趁着她风起于青萍之末之时,会不会动手?” 宋熙然默然。 “眼下荥阳二十天未雨,民间渐渐有了永安侯陆氏枉死作祟的说法,而京城这边,永安侯与钦天监监正之间暗通曲款,你觉得他们筹谋对付的会是谁?”雍容王看着宋熙然,心平气静,“就你我平心而论,面对那原本毫无才女之名的谢氏,突然崩现出惊才绝艳的技艺,有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永安侯作为她的枕边人,又是何感受?” 宋熙然不答话,雍容王道:“谢氏判若两人,永安侯不可置信,那么谢氏被偷梁换柱妖鬼附身,就是一个很符合常理的推想。若是有人利用荥阳干旱推波助澜,形成民意,谢氏之祸不可避免。” 宋熙然突然苦笑,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不久前,在谢氏药庄,谢湘江向他询问各地有无旱涝灾害,他当时追问质疑,她却避而不言。 转而宋熙然内心里开始窒息发苦。原来,那女人早就知道有人要用妖鬼之说对付她,但是她没有跟自己说,也没有任何求助,她自己带着新茶素斋去拜访慧远大师,带着黑牡丹花去拜访清成子,无疑是未雨绸缪想给给自己多一条后路,可笑自己还真的以为她是女子本弱想着求神拜佛! 原来在她的心中,自己除了利益合作,薄幸至斯,没有任何情谊情分可以商量探讨可言! 他也想起谢湘江对他言笑着说的话,她说牡丹花会,他们是最牢靠的同盟,可是一旦窥探陛下心意的时候,就果断将她弃如敝履任她自生自灭。 可是,那个当口他又能怎么做?陛下圣断将她归于永安侯,他总不能违抗圣旨觊觎别人的妻妾吧! 她说所有地位高于她的人,都是危险不靠谱的。她说的固然对,因为上位者总是用挑剔的眼光判断你的价值决定你的生死,上位者不好讨好,要做利益交换,不做情谊评估。 可是难道人与人之间,就没有超越阶层的知音之赏、高山流水? 宋熙然这刹那失神,雍容王瞧出了异样,他神色关切但语声肯定:“熙然你这是怎么了,你对那谢氏有心思。” 宋熙然声息有几分艰涩:“王爷,是下官大意。那谢氏早一个月前就跟下官打听过各地旱涝灾害,她求佛问道,下官也不曾在意。” 雍容王有些失声:“她竟然,聪慧至此?” 宋熙然道:“永安侯等人此次谋划,第一洗清了陆氏和永安侯的名声,第二恢复了长公主的声誉,第三诛灭谢氏,坏了我们诸多计划。而以荥阳陆氏祖籍地旱灾为引子,稍作挑拨就可以激起民变,向陛下施压,谢氏本身又诸多不可思议事,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一石三鸟之计,堪称绝妙。只是殿下,他们漏算了一点。” 雍容王道:“什么?” 宋熙然道:“陛下。” 雍容王立时警惕地私下看了看,低声道:“怎么说?” “妖鬼之祸,陛下必不会开此先河。因为没有实际证据就可凭空猜测污蔑人为妖鬼让人获罪,此先河一开,以后人人皆可为妖鬼。” 雍容王豁然开朗:“对啊,一句妖鬼就可以铲除异己,以后必有人以此祸乱朝纲,父皇必不会开此先河。” 宋熙然道:“可是谢香姬的确有古怪之处,若说不通,终是祸患。” 雍容王与宋熙然面面相觑,目光交接。如此默默看了半晌,雍容王一拍桌子:“熙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纳她为妾,一切祸事可解!” 是的。一切祸事可解,谢湘江本身惊才绝艳的技艺,不管出自何处,但若有一个清白的强大的靠谱的人成为她的归处,一切祸患可解。 她若是京兆府尹内宅的人,有他在面前顶着,他后面还有宋家和雍容王,那无论是和尚道士钦天监,都无权染指非议。她的技艺、名声、以及由此带来的巨大财富和利益,从此也无人可以争夺觊觎。 雍容王道:“事不宜迟,熙然你赶紧回家和夫人说!请她出面,越快越好!” 第75章 卖茶(3) 第二天一大早,晨曦初露,苏枭练了剑身体出了身汗,才冲了凉换了衣裳去园子里散步,就看见谢湘江和那个小和尚,一高一矮背着背篓从花木间走了过来。 慧空小沙弥:“阿姐,你背了那么重一筐草,还是让我来背吧!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我每天都担三担水,有力气着呢!” “你在寺里担水,那是没办法!在阿姐这里干什么重活啊,替阿姐背着花就好!” 阿姐。这才过了一夜,称呼就从谢施主变阿姐了?昨天就看见这小和尚黏人,却不想嘴甜才是他的真本事! 苏枭从乔木间转出来,迎着他们就走了过去。 “苏先生!”谢湘江面容清透笑容甜美地和他打招呼,一副心无芥蒂的亲昵欣喜样子,让他觉得昨晚上冒犯是一场残梦。 他便也若无其事,踩着青砖路旁沾着露水的野草,笑言道:“你们一大早上这是干什么。” 谢湘江道:“今天不是和你一起卖茶吗!我准备了很多花草,到时候我一手草编的技艺,定然会帮咱们卖出好多茶去!” 草编。苏枭的心念刚起,就见慧空朝他扬了扬手中绿色的小鸟,说道:“苏先生你看,阿姐一早上给我编的!” 苏枭便上前,将那只绿色的小鸟托在手上,小鸟使用毛毛草编成的,嘴角处别着一朵小野花,颇是有些新奇又拙朴的野趣。 慧空骄傲地道:“漂亮吧,我阿姐好厉害!” 苏枭弯了弯唇,松了手中的小鸟,看了谢湘江背篓里整整一背篓的青草,说道:“那谢姑娘可辛苦啦!” “不辛苦!这个活儿我最喜欢了,安安静静地坐着编草剪花,渴了的时候再喝杯茶,没有比这更开心惬意的事情啦!” 谢湘江眉目明亮语声爽朗,说完朝苏枭挥手,“苏先生一会儿见!” 苏枭看着谢湘江和慧空一高一矮逐渐消失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晨风习习的散步路,有那么几分寂寥。 苏枭的茶社装潢甚是高雅古朴,苏枭着人放了几挂鞭炮,便算是开张了。 慧空小沙弥跟着谢湘江来卖茶,他年纪小,一直养在寺里,哪里见过这份热闹。苏枭把他慈恩寺小师父的身份充分利用上,请他接了香去点燃鞭炮。 慧空既新奇又害怕,他颇为雀跃接了香,凑到鞭炮引线上时却有些紧张,点了三次才成功。他丢了香捂着耳朵跑开,在鞭炮的震天响中环住了谢湘江的腰,钻进了他的怀里。 慈恩寺的禅茶法会让新茶一炮而红,当时没有买到新茶的民众在一众京城闲汉的宣传中,得知有一家茶社开张,那茶社的茶和慈恩寺的茶是一家做的,用的就是谢湘江的方子,今日开业,谢姑娘和慈恩寺的小师父都在,所以一开门就迎来了一大批顾客。 苏枭的茶社取名青心,谢湘江初听觉得不算好,以苏枭进士十三名的国学积淀,无论是从诗经楚辞还是从四书五经中,怎么也能取个更典雅古韵的名字,但是看了里面悬挂的字画,诸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叶一芽,草木含灵。”“惊鸿一瞥,氤氲香氛。”“凌波微步,青络生烟。”在古朴雅韵之中,尽成了香草美人的世界,谢湘江就狠狠地闭嘴了。 反正最先涌进来的是百姓,谢湘江跟着掌柜的笑脸迎客,她在门口放了张茶桌,便大大方方地往哪儿一坐,从背篓里抽出草茎柳条就开始编,于是每一个买了茶要走的,就都收到了她的一份小礼物。 她又嘴甜善聊:“婶子买茶啦!花茶好!芳香馥郁,又醒神,闻着心情都好!” “婶子家贫,买不起贵的,就买上几两便宜的,给读书的儿子尝尝鲜!” 第83章 “瞧婶子这话说的,咱这居家过日子,哪一家不是得精打细算的,再说了,这花茶一样提神醒脑,几十文的东西,能喝上一两个月,家里有读书的再合适不过!再说了咱这当父母的,管吃管喝管读书了,还管他比吃比喝啊!难道那几十两银子的茶,就不是树叶子做的!” 于是周边的人便发出爽朗的笑声。那些草茎叶子在谢湘江白嫩的小手中不多时就成了一个大肚细口的小瓶子,被谢湘江插进两朵毛茸茸的黄花,精致小巧地递给买茶的婶子,还赠送了一句吉祥话:“愿婶子家财源广进,家中公子早日金榜题名!” 买茶的婶子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离开。谢湘江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大叔,笑眉笑眼音声清脆地开始聊。 “大叔您买这么多茶啊!” “可不是嘛,家里人口多,不好厚此薄彼不是,就多买点给大家都尝尝!” “叔您可真好!家里有您这样一个当家人可是有了福了!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嘛,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才能一家和睦,子孙满堂!” 这话说得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忍不住和谢湘江唠家常:“托姑娘的福,家里的儿孙都孝顺!老大家的在衙门口做事,忠厚勤勉,从来没出过岔子。老二家的早年读了几本书,中了童生就再也上不去了,那也就不读了,现在在绸缎铺子里做个账房也挺好。至于老三家的,从小跟个猴儿似的,坐不住,还尽是喜欢闯荡惹祸,这不,儿大不由爹娘,他跟着在武馆里学了个一招半式,跟着镖局的人走镖了!” 谢湘江的语声就充满了赞美和夸张:“大叔您这真是十里八乡难得的有福气啊!瞧瞧您这家里,有吃朝廷饭的,有吃手艺饭的,有文有武,没有一个孬的!您和婶子是怎么过日子教孩子的,儿孙一个个都有出息有本事!要我说您这一大家子兴旺,都是因为您和家里的婶子有德行,看您买这一大家子茶,谁都不落下就知道了,不偏心,不在家里搞什么三六五等,就是积德行善之家!” 买茶老汉被谢湘江说得眉开眼笑,胡子都翘起来了。 谢湘江道:“您买了这许多茶,用线拎着不方便,我这就用柳条子给您编个小篮子,一下子提回去,方便不是!” 她的话音刚落,手里一直忙活的柳条篮子也就成型了,她用麻线飞快地缠好接头,固定住,别上一枚小小的青葫芦,将茶往里一放,递给买茶老汉道:“祝咱们家百业兴旺,福禄绵长!” 谢湘江这波操作,让买了茶的人都舍不得走,排着长队等她用花草编的小礼物,很快队伍就排到街上,沿着街边越来越长。这样分外引人瞩目,一打听,谢姑娘亲自在茶社门口编花草答谢顾客呢,这还得了,又一下子涌进了很多的顾客。 也有文人雅士青衫学子进来买茶,或三五小聚,被掌柜的引到后院雅间,由茶艺师陪同品茶体验。园林静美,曲水流觞,当真是不失风雅的好地方,也甚是招徕了不少顾客。 苏枭倚在二楼,听着传来的清幽的琴曲,一个人喝着茶,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曲水流觞的茶饮精致,一转身转头,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堂、街边,看到谢湘江眉目生辉伶牙俐齿说着吉祥话,摆弄着花草活色生香。 苏枭深信,若是给她足够的时间,若是她的手不会疼嗓子也不会哑,她可以那样坐着说着,把半个京城的人都给吸引来。 苏枭唤药伯过来,吩咐他停止顾客再排队。药伯愕然道:“少爷,哪有把客人往外撵的啊!” 苏枭朝谢湘江抬了抬下巴:“她那里编的草编花草,你觉得能送多少名客人?后面排队买茶的,得不到她的小礼物,会不会不开心,甚至吵闹?而且,货源一下子开得那么足,还怎么物以稀为贵?我们的春茶照今天这么卖,能卖到后续的红茶上市?” 药伯瞬间明了,躬身退下。很快街边便响起来不满的争执声。 “欸,怎么不让排队啊!” “什么?慈恩寺里的茶不够买,连青心茶社的茶也不够买?” “你们货都不足,还做什么生意啊?” “不行,我这还等着谢姑娘亲手编的小礼物呢!小二哥你行行好,就加我一个行不行?” 小二哥既礼貌又坚决地拒绝了,劝客人明天再来。 于是在悻悻然的遗憾之下,那些被大户人家派来买茶的家丁下人,两手空空回去不好交差,就把主意打到前面排队的人群里了。 “这位大嫂,我这是二十文钱,你把这位置让给我,你明天再早点来就是!” “这位大哥我也给二十文钱,你把位置让给我吧!” …… 苏枭倚着栏杆懒洋洋地看着、听着。街市上的争执声、讨价声、跌足叹息声、庆幸窃喜声,还有那女人清甜的聊天夸人声,苏枭只觉得声声入耳,让他忍不住唇角上弯,突然就很享受这市井喧嚣,岁月静好。 但是一个人的到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岁月静好,让市井变得更加凌乱喧嚣。 国子监祭酒骆远。 他是租了车急匆匆赶来的,一下车就长驱直入,也不懂排队为何物,直接就加塞到了谢湘江那里。 他当然要买茶,但是他还顾不上买茶,上去就锁定了谢湘江。 “谢姑娘,说来老夫与姑娘神交已久,但总是无缘相见,今日幸会幸会!” 虽然在正常的情况下,民见官都甚是惧怕礼让,但是今天清心茶社是限号购茶按先来后到排队的。若是老板将人家大官亲迎进去,他们小老百姓也不敢说什么,可是他堵在门口缠着谢姑娘,这还让谢姑娘怎么和别人聊天啊! 于是有声音喊了起来。 “这位大人!买茶要排队的!” “买完茶才能跟谢姑娘聊天!” “今天买茶没号了!” “是啊,要是今天实在想买,花二十文问问有谁愿意让给你!” 众人这七嘴八舌,骆远虽然有几分不拘小节,但到底是读书斯文人,一下子颇有点手足无措。 谢湘江掸落衣襟上的碎花碎草,落落大方地站起来,盈盈一笑躬身行礼:“民女见过骆大人。” 骆远连忙伸手搀扶,谢湘江顺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背着人群甚是俏皮地朝骆远眨了一下眼睛。 “骆大人,众怒难犯,不如您先去里边喝茶?” 这是骆远第一次见谢湘江,却见那女孩子于百姓人群之中,容光皎洁,言谈笑语慧黠洒脱,甚是讨人喜欢。但他当真被谢湘江那亲昵熟稔眨眼睛的小动作给弄得一愣,这个,谢姑娘对他,怎么像家中年幼得宠的子侄似的,撒娇就算了,还甚是无状? 话说间,苏枭从里面迎出来,请骆远进去。在与谢湘江侧身而过的瞬间,苏枭倾身在她耳边道:“一会儿这边结束了,去楼上烟雨阁找我。” 第76章 卖茶(4) 巳时末,是一天之中光影最明亮灿烂的时刻。青心茶社就结束了散茶的售卖,非是茶会,不再接待了。 谢湘江在慧空小沙弥的帮助下,也圆满完成了草编赠送的工作。带来的材料差不多用尽,谢湘江就顺手将剩余的草茎枝条给物尽其用编完了,还顺手送给掌柜的一只插花的葫芦:“吴掌柜给您!您老福寿双全恭喜发财!” 掌柜的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谢湘江则洗了把脸,理了理衣裙,牵着慧空小沙弥上了楼。 烟雨阁里,苏枭与骆远二人对坐桌前,他们身旁的雕花木窗大开着,从他们的视野,可以俯瞰清心茶社的园林全貌。 谢湘江一进门,便笑语寒暄:“骆大人恕罪!今日里我用草编的那些小玩意挺招人喜欢的,一时半会没脱开身。您可千万见谅!” 一时众人见礼落座,谢湘江特意躬身给骆远倒了杯茶,说道:“那天去玄妙观,要是知道清成子爷爷那里的贵客是您,我早就一头闯进去啦!咱们大周的书画双绝,谁不仰慕呢!哪知就被清成子爷爷骗走了您,还让他骗走了我一幅画去!” 说起这桩公案,骆远便明白了楼下谢湘江朝她淘气眨眼睛的缘故。当下道:“你既叫他爷爷,我和他忘年交,也不介意让他占我一点便宜,按年岁,你就叫我一声骆伯伯吧!” “唉!”谢湘江毫不扭捏,马上就用小辈之礼再次给骆远敬了杯茶:“骆伯伯您喝茶!” 骆远乐呵呵地接了过去,低头就呷了一口。他放下茶杯,思摸了半晌,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湘江道:“今日出门匆忙,未做准备,就用这块玉给侄女做见面礼吧!” 谢湘江喜笑颜开地接过来:“谢谢骆伯伯!” 骆远笑道:“你认他做爷爷,如今我也是你伯伯,你给他画了一幅画去,对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啊!” 谢湘江也大方应诺:“那是自然,只要骆伯伯您不嫌弃,我给您画两幅也是可以的!” “呀,那那个老道士可是要不服气的!” 第84章 “这有什么不服气的?他给我的见面礼是半筐杏子,您给的见面礼可是玉佩,比他的贵重多了,我多给您一幅画怎么了?” 骆远一下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观你给清成子的画,寥寥几笔,人与物皆憨态可掬,神气跃然纸上,与你之前求得形神兼具毫发毕现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抛开绘画求真求实的执着,以简单线条勾画其轮廓,再特意夸大突出人物的典型特征,从而达到被人一眼即认出的神似效果。”谢湘江转头对苏枭道,“请苏先生您让人拿笔墨纸砚和颜料过来。” 不多时笔墨纸砚一应颜料铺在桌上,众人皆围了过去,连慧空小沙弥也一脸好奇,眼睛睁得大大的。 谢湘江蘸了墨,将毛笔提在手里,歪头细细打量着骆远,似乎思索沉吟着如何下笔。 她打量的时间有点久,骆远被她盯着盯着,便有一点不自在。 谢湘江突然低头下笔,笔速飞快,一应的居室小几瞬息之间展现在眼前,小几上的茶杯上还冒着热气。然后,最传神的一个人物出来了,那正是刚才哈哈大笑的骆远。 不过是几息起落,人物便形神具备,那流畅的线条、衣饰、侧脸和下颔的轮廓,仰天大笑的模样,直给人过目不忘之感,即便是将骆远放入人群中,让一个不认识他的人看了画像去找,也可以一眼将他找出来! 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法,这,这画工、速度? 众人还如梦未醒,谢湘江已经开始画骆远衣服上的纹理颜色,还凭空在小几一侧,添置了一盆盛开的兰花,翠叶紫花,仿似芳香漫透。 骆远就是个画痴,他见谢湘江收笔,当下抢过画来,细细地观赏品味,那叫一个如醉如痴酣畅淋漓。 谢湘江看了骆远半晌,与苏枭交换了个眼色,朝苏枭和慧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很快提笔再画。 这回画的,是骆远执卷细思图,与刚才仰天大笑的得意忘形放浪形骸相比,这画里的人眼神发直放光,俨然就是一个执着专注物我两忘的疯子。 慧空小沙弥忍不住拍手叫道:“阿姐你画得好像!” 谢湘江“嘘”了一声,示意慧空小声,然后她拿了刚画好的画,猛地横到骆远的身前,大声道:“您再看看这幅吧!” 骆远如梦惊醒,不自觉放下手里的画,目光看向身前。 然后他一把接过第二幅画,当即失声顿足,抱着画大叫道:“噫呀!人人都道我是画疯子!如今我算是知道画疯子原来是长这样!” “哈哈哈哈,这画疯子再传神不过,来来来,看看,”骆远指着桌上的两幅画道,“我这快乐是真快乐,发疯是真发疯啊!不置一词不省人事的疯子!” 谢湘江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了几句,骆远一下子跳起来道:“对对!我这就去拿给他看!好好气气他!气死他!” 说完,骆远一溜烟地卷着画飞跑了。 苏枭有些讶然,对谢湘江笑了一声,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湘江一摊手:“我跟他说您要不要去玄妙观去显摆一下?” 听了这话,屋里的三个人都笑了。苏枭甚是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看向谢湘江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浓:“我还不知道,谢姑娘这里藏着这么多好东西呢!” 谢湘江嘿嘿一笑,语声无端地就有些示弱:“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苏枭瞟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咱们这茶社开张,谢姑娘就不打算给新店添上一两张画作?” 谢湘江刚要开口,却听苏枭道:“是觉得我买不起杏子,还是送不起玉佩?亦或是觉得我给不起润笔?” 那个,这厮说话要不要这么不怀好意阴阳怪气啊!她当下起身一拍桌子,说道:“好!我画!自家生意,只要你不嫌弃,我画!” 谢湘江刚拿起笔来,苏枭在一侧道:“寒来暑往,一年四季,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你不若就以四时节序为题,我往一楼大厅放。” 谢湘江咬牙。好,他这是一口气要四幅! 于是谢湘江笔走龙蛇,却不是用普通的四季风景,而是用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为题材。清明是杏花烟雨牧童,端午是艾草红绳青粽,中秋是明月圆桌瓜果,冬至是围炉夜话热饺,人间烟火生动鲜活。 苏枭淡淡扫了一眼,未做评价,而是说道:“慧远大师讲法,说观花即是观花,听雨即是听雨,人间有皓月一轮,千江有水千江月,凭栏品雪,雪寂无声法无形。咱们秉承慧远大师的恩惠福德,虽已入红尘,可不能忘本吧!” 谢湘江提着笔看向苏枭,咬了咬牙,这厮还有完没完,他这是怕自己给慈恩寺绘画,提前在这里先截胡? 不是,他这争风吃醋一般,到底是为哪般? 眼看着谢湘江要张牙舞爪按捺不住了,苏枭慢慢悠悠开口了:“一会儿下馆子吃了饭,这条街上的铺子,你喜欢什么尽管拿,我付钱权当是给谢姑娘做润笔。” 谢湘江神奇般地消气变温顺了,也是,看在自己一条街上的东西随便拿的份上,莫说四幅,再多画十四幅也使得的! 于是谢湘江一气呵成,构图、用色、留白,生机之美与禅意之慧交融无二,还用一种看着怪异却与画面极为和谐的字体,写着观花、听雨、赏月、品雪。 将四幅画摆在眼前,谢湘江道:“苏先生觉得怎么样?” 苏枭眼底有淡淡笑意:“谢姑娘妙笔。” 谢湘江将笔撂下,揉着手腕一屁股坐下。不想身旁的慧空眼巴巴的看了半晌,此时既想要又有些怯于开口,摇着谢湘江的手臂道:“阿姐。” 这小孩儿的神色与愿望都太明显,谢湘江道:“你也喜欢?” “嗯,”慧空点头,很诚实,“我也想要。” 谢湘江扬眉笑语:“要就给你也画一张嘛!你虽然年纪小,可是辈分大啊!跟我忙了这大半天,画张画给你也是应该的!” 慧空眉开眼笑起来,兴冲冲地凑过去几乎挨在谢湘江的身上。要不是因为他是个8岁的光头小和尚,苏枭非得伸手把他扒拉下来不可。 于是谢湘江再次挥毫泼墨,画了一个练习草编的小和尚。画得可爱极了,圆溜溜的光头,圆乎乎的小脸蛋,眉目清晰,眼神专注微微嘟着嘴,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上前亲一口。慧空看了也是喜欢极了,珍惜地抚摸着,爱不释手地偎着谢湘江。 苏枭在一旁看着打断了:“走吧,我们吃饭去。” 说是一条街上的东西随便买,但是谢湘江其实没那么大的胃口。这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之一,除了酒楼饭店、一堆古董店、文房四宝店、绸缎铺、香料铺、点心铺、珠宝首饰店、药店、酒店、客栈,要说花钱,那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可以水一般地花出去。 可谢湘江古董不爱,首饰珠宝不爱、绫罗绸缎不爱,出了酒楼,就是逛了几家文房四宝店和香料药材店,买了些笔墨宣纸,仔细地看了几样香料调料。 慧空虽然是被这俗世繁华看花了眼,但他很有分寸,除了打听一下自己没见过的稀罕物件,从不开口要东西,反倒是谢湘江给他买了一件提线会翻跟头走路的木偶,还买了好几样糖果点心。 谢湘江买的那点子东西,让苏枭有那么一点讶异迟疑,此时他们身旁不远处就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珠宝店和绸缎铺,苏枭不死心地问谢湘江:“你不进去逛逛?” 谢湘江端肩摊手,不以为意地道:“我一个整天挖沟盖房子的,穿绸缎戴珠宝?”她率然一转身,牵着慧空的手,对苏枭一扬首:“走啦!” 逛了街,慧空小沙弥要回慈恩寺,苏枭让药伯亲自护送。谢湘江带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些上好檀香、茶叶送给慧远大师,还装了半车食材和调料,让慧空一并带回寺里。而她和苏枭,一起回谢氏药庄。 两人出了城,斜阳正艳,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开着车窗,可以看见路两旁的绿地和西天的霞光。苏枭靠在车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湘江说着话,然后就见谢湘江摸索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只用草茎编成的雄鹿,鹿角上缀着两朵有些打蔫的小花,放在她白皙的手掌心,送到他的面前。 谢湘江笑眉笑眼笑语:“苏先生送你的,祝愿你一路平安一路生花!” 苏枭的心陡然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唇边的惊喜一下子生起又渐渐消退。他伸手接过来,甚至有点怀疑:“给我的?” “嗯!”谢湘江重重地点头,在斜阳的艳光里眉眼灿烂。 苏枭的心软绵绵甜腻腻的,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夕阳的艳光消解,一点点地融进那夕阳的光芒里,落在她的眉梢眼角,落在她的臂弯与怀抱。 下车时,忠婶已经迎了出来,她对谢湘江小声道:“姑娘,宋大人和夫人来了!” 第77章 世界为我存在 那夜月光清幽,照得客房的庭院里一片皎洁。 第85章 院里迂回的回廊通着葡萄架,葡萄架旁种满香花,近处的茉莉和远处的夜来香都在开放,故而夜色中是沁人心脾的香。 三人没有掌灯,而是坐在月光里,桌上点着驱蚊香,谢湘江在用扇子扇火煮水,泡茶。 谢湘江呈上茶,笑语道:“宋大人携夫人借宿在这山野村居,直令得这山花草木皆是贵人的光辉。” 宋熙然道:“你这话客气了,我是你这里的熟客,一个月总是能来上四五趟的。” 谢湘江接他这话打趣道:“宋大人您再是熟客,庄里的院子您是没有住过的,所以全仰赖有夫人珠玉在侧,才能令草木生辉!” 三人便都笑了。云氏道:“谢姑娘一张巧嘴,实在是谬赞了!” 这般谈笑开场,谢湘江敛笑步入正题:“谢氏药庄园林风景未成,大人您与夫人联袂前来,找我可是有事?” 云氏与宋熙然相互看了一眼,却一时都没有说话。 谢湘江从两人的脸上明显看出了为难,不由便笑道:“是何事能让大人和夫人如此为难?” 云氏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谢姑娘,是这样,夫君打探到,有人,想用妖鬼祸事来对付你。” 谢湘江波澜不惊,只淡淡“嗯”了一声。 云氏有些狐疑:“谢姑娘已有对策了?” 谢湘江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一摊,便笑了,一时间她的笑容也皎洁美若月光。 只听她笑道:“我一个活人,被人说成是妖鬼,那能有什么办法?是浇一桶狗血不现出原形,还是浇一桶油点火烧不死?原本就是荒谬事,我怎么样都是不能证明的!” 云氏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宋熙然。宋熙然却只沉默不语。 云氏有些结巴:“那,那谢姑娘想如何做?” 谢湘江挑了挑眉,全然无所谓的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 “可,可是谢姑娘,你不担心?” 谢湘江身体前倾,一手托腮对云氏道:“其实我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但是吧,真的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像大人和夫人,出身名门世家,从小家教严读书好,有家族庇护,清白干净,年纪轻轻做到三品大员,嫁娶皆是门当户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乡野丫头,从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缺爹少娘野性未驯,种植、做菜、算账、画花样子都是野路子。就连情窦初开的时候瞎了眼嫁人,也走的是野路子。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活得是人是鬼,被人说成是人还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云氏急了,“可是你若是被诬为妖鬼,他们总是有各种手段让你死的!” 她这一语既出,突然四下悄寂无声。 便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晌,谢湘江肃然坐正,双手叠于桌前说道:“那大人与夫人今夜前来,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 宋熙然与云氏再次相互看着,最后还是云氏开口道:“谢姑娘,我,可能是有些冒昧了。不知谢姑娘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找一个稳妥、相宜的靠山?” 话音一落,谢湘江挑起眉毛,眼睛似乎瞬息间亮了一下,然后她看了看宋熙然,又看了看云氏,目光中意蕴深含,带着些许笑言道:“您是说,宋大人?” 宋熙然和云氏想了很多谢湘江的反应,但都没有想到她会是这般轻松随意,用这般松弛的姿态和语气说出来。 话说出来也就明了了,接下来的话反倒好说了。云氏道:“诚如谢姑娘你说的,我与相公皆出身名门,背后有家族,日后有前程。我知道谢姑娘你胸有丘壑,惊才绝艳,做妾确实是委屈你了,可是形势比人强,如今你身上的声名利益,救过你的命可也惹下了祸端,那些东西总是引人觊觎,要么占有要么摧毁。你总要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才是长久之计。” 谢湘江没有说话。 云氏停了半晌,继续道:“你当初选择状告永安侯府,就等于做出了选择。相公他才干突出,人品贵重,绝不是永安侯之流可比。就是我,也自觉有那个心胸,我喜欢你的性子、才干,心仪你的画技术法,你在我眼中是一座高山仰止的山峰,我绝不会为难你,可以和你和睦相处姐妹相称。” 谢湘江托着下巴,对着云氏便特别甜美特别明亮地笑了,言语之中几乎有了几分温软,只听她说道:“我在夫人眼里,真的便有那么好?” 云氏道:“你就是那么好!” 谢湘江道:“我就是一个妾,若真是什么妖鬼,众口铄金之下,你们不也得乖乖地把我交出来?” 云氏断然道:“你嫁给相公,便是我宋家人!越过夫家想以什么妖鬼那等虚妄之名处置你,他们不敢!即便是挑起争端,云宋两家和雍容王府也不是吃素的,言论之争,他们未必就能赢!” 却不想谢湘江不按牌理出牌,她突然道:“我即便不是宋家妾,如有言论之争,能不能请云宋两家也帮帮忙啊?因为夫人您这么好,又这么喜欢我,我实在是不忍心去做您家夫君的妾室给您添堵啊!” 云氏一时间瞠目结舌。 谢湘江道:“女人其实比男人更难征服。我是你眼中高山仰止的山峰,那么夫人,我要是不小心也成为宋大人眼中高山仰止的山峰可怎么办啊?” 云氏持续地瞠目结舌。 谢湘江眉目之间的笑意清朗而明媚,她看了一眼宋熙然,对云氏道:“您不要偏信宋大人人品贵重,也不要低估其他女人风情万种,能让男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的本领和手段。夫人啊,我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我自己啊!” 这般私密话,被谢湘江这么露骨地说出来。谢湘江说得跟没事人一样,云氏听得却是心慌意乱脸红心跳。 谢湘江道:“您与宋大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琴瑟和鸣的一对,若是我活着非要破坏你们的幸福圆满,那还是让我去死吧!” 宋熙然道:“谢姑娘,你……” “宋大人也喜欢我?”谢湘江的反问脱口而出,她目光灼灼看向宋熙然,那目光专注明亮,似含情谊又似含笑意,又似乎一眼看穿人心底。 也不知为何,在自己夫人面前,谢湘江的目光让宋熙然难以承受,他不自觉地逃避,打住话看向了一旁的葡萄影子,有月光在那晃动的叶影里面明明灭灭,又明明灭灭。 谢湘江便露齿笑了,她笑得坦荡无尘身心愉悦,美丽的脸庞沁着月光,对云氏道:“您看,大人他根本不喜欢我,夫人也不必因为怜悯我的生死而有所屈就。谢香姬在此谢过大人与夫人慈悲,但入府做妾的事,还是算了!” 云氏悲喜难言,嗫嚅道:“谢姑娘,你,你不再想想?” 谢湘江望了望天,仰面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对云氏道:“今夜月光正好,我有幸得遇夫人,想与夫人多聊上几句。夫人您出身名门,读诗书明经义,琴棋书画皆是闺中翘楚。您说,在这世道,为何女子身似浮萍,要为自己寻一个依靠?” 云氏听了,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声来。 谢湘江等了半晌,也不追问,她叹了口气,却换上干净清透的笑容:“或者我换一个问题,夫人最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氏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又顿住,她蹙了眉若有思量,最终又是欲言又止:“我,应该是……贤妻,良母,宗妇,主母……” 谢湘江莞尔:“您用的是应该是。以您的出身、地位、经历、认知,您所说的便是您在这世间的理想,一生平顺、富贵,被人认可、尊重,就像那些雍容典雅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开在白玉盆中,对您而讲,温润适宜的暖棚,舒适的照料,严格的修剪,明亮柔软的阳光、摇曳的清风细雨迷蒙,蹁跹的蝴蝶,游人的赞美与目光,所有繁华美丽得天独厚的世界,都为你存在。” “但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一根卑贱的野草,风来要弯腰,雨来要扑倒,即便长在富贵人家的土里也终究要被拔掉,被践踏成泥,火烧成灰。我若懦弱,一个无父无母死了师兄的孤女,没有好名声,任何一个又穷又老,又丑又恶心的男人都可以觊觎,任何一个泼妇都能上门凌辱,我必须要锋利,敢咬人见骨、杀人见血,才能保住自己一息尚存之地。”谢湘江说着,洒然一笑,“可即便是这样,春天的风唤醒我的新绿,夏天的雨滋养我的根须,秋天的风霜让我枯萎凋落,冬天的风雪让我休养生息,然后温柔平静宛若今夜,萤火的微光,夏虫的鸣唱,蛇的尾巴从草尖上滑过,蚂蚁的触须在叶片上交错,远远近近有花的清香还有蛙声的欢歌,世界,也在为我存在。”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不过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各有各的活法和死法而已。正如夫人您端庄、典雅、高贵、德容美好温柔敦厚,而我只能乖张、凛冽、放肆、特立独行剑走偏锋,我做了这样一个人,如是因果,就势必会被谩骂诽谤,会有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之时,但是夫人您知道吗,我固然如您所见在艰难求生,但其实也从来都在,悍不畏死。” 第86章 谢湘江这般说着,突然倾身靠近云氏,“夫人,时空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场幻觉。无尽轮回刹那生死皆是毫无意义,明心见性,找到自己是谁,才有意义。我不愿,求诸肉身隐忍苟活,我愿您与宋大人幸福美满,我愿诸众生,衣食丰足平安喜乐。” 云氏突然血液奔流心跳加快,她肃然起敬又毛骨悚然,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既清且艳风华绝代的女子,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妖异。 第78章 表白 谢湘江静静地走在回院落的林间小径里,树影斑驳洒落在她身上、地上。 突然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她扯入襟怀,按在树上,一条胳膊将人锁住,整个高大的身影直压下来,炽烈的男性呼吸喷薄在脸上,一张嘴将谢湘江花瓣般的唇侵略性地咬住。 谢湘江不及出声,也无法挣扎。 男性霸道的亲吻,毫不遮掩的占有的欲念喷薄而出,山洪海啸一般无可抵挡。 风狂雨暴,也极尽缠绵。 抵死的亲吻彼此抢夺了呼吸,苏枭放开谢湘江的唇,贴在她的脸侧,两个人皆如同垂死的鱼,都在大口大口艰难而贪婪地喘着气。 谢湘江被捉住双手,苏枭不再吻她,而是将她的头禁锢在树干与自己的肩怀之间,他高大的身躯弯着,低下头凑在谢湘江的耳旁,切齿的声息似乎又带着笑:“就为了一个破妖鬼之祸,你就打算以命相搏?” 谢湘江以一个被俘虏而禁锢的姿势,带着傲慢与讥诮地一声冷笑:“我不以命相搏,难道要让我去给宋熙然做妾?” 苏枭恼怒,异常凶狠地又一口将她的唇瓣咬住,恶狠狠地吻。 谢湘江狠狠地咬下去,不提防那厮毫不留情地反咬回去,松开嘴时两个人唇角皆是血迹。 含着唇齿的血腥苏枭含混地笑了一声,松开她的手重重地捏住了她的下巴,扳着她的脸,四目相对问她:“从来都在悍不畏死,自己不想活了,惟愿众生平安喜乐?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 谢湘江望着她,然后再望着他,然后突然之间便破防笑了。 苏枭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然后有些手足无措渐渐松开了她。 得以自由的谢湘江笑得弯下了腰。 她笑不可支,几乎就笑不活了。 谢湘江笑着笑着,就靠着树滑坐在地面上,笑渐不闻声渐悄。 万物静悄悄。 谢湘江仰头望着苏枭,带着笑。 “你是喜欢我吗?” 苏枭垂头看她斑驳月光下破碎支离的脸,然后缓缓地矮下身,蹲在她面前。 他认真地看着她,伸手抚住她的脸颊,“嗯”了一声。 “你自己尚身世漂泊,又爱我什么呢?” “大概是爱你,乖张、凛冽、放肆,” 苏枭看着她,语声极缓极认真地说,“特立独行剑走偏锋。” “这样的我,艰难求生,定然会是悍不畏死,以死相搏。你又恼怒我什么呢?” 苏枭陡然沉默。 谢湘江就很认真很专注地打量他。半晌,她唤:“苏先生。” “嗯。” “我没办法以一个你喜欢的我开始,以一个我不喜欢的自己结束。” 苏枭持续沉默。 “我承认,你英俊、高大,气质卓然杀伐果断,这些对于女人来说,是挺要命的诱惑。但是我不同,正如我问云夫人为何一个女人要在世间找一个依靠,我不会给有权势的人做妾,也不会给不喜欢的人为妻,更不甘心被玩弄于任何人的指掌之间。我内心本自具足,依万物而生,万物亦为我所用。人生本无缺憾,也不需要男人让我人生圆满。倘若不如我愿,那就放手一搏拼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憾。” 苏枭默默地听着,半晌,突然低声下气地虚心求教:“那敢问谢姑娘,怎么才能让你喜欢?” 靠!这男人,特么的是不是太会撩了! 说实话谢湘江一时之间傻眼了。她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怎么,让她喜欢? 可能她喜欢就是喜欢了。顺缘具足孽缘不除,天崩地裂天打雷劈,有时候瞎了眼、犯了轴、昏了头,一时脑残就喜欢了吧。 苏枭抚着她的唇角,看着她的目光低声追问。 “我能让你喜欢吗?” 大概是他的情绪太过浓烈殷切了,谢湘江那个瞬间竟然真的用心去想了想。家族弃子,卷土重来掀起腥风血雨,这么烈的男人,她其实有点喜欢。 人类其实能很快于千万人之中嗅出同类的气息,但他气候已成,她尚生如蝼蚁。 于是谢湘江一笑:“你是我能招惹的?” “你都已然招惹了,”苏枭拢了拢她的眉宇,心平气和言语温柔:“那些妖啊鬼的,荒诞不经的算什么大事。大周呆不下,那就呆不下,我带你走,说那些死呀活的干什么。” 谢湘江的目光动了动。 “倘若大周要杀人,你的人能救我出法场、出京城,逃得开大周的围截追捕,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嗯。可以的。” “那付出从此再也不能返回大周的代价?你的故国家园,十年磨一剑,不肯斩仇雠?” “你这说哪里话,我也学大慈大悲的菩萨,惟愿众生,衣食丰足平安喜乐。” “那你的新茶、牡丹花,挥金如土打的半拉天下,不要了?” “嗯,不要了。” 谢湘江歪着头,眉梢一挑:“那我谢湘江何德何能,让你舍弃大周而护我?” “大概是,”苏枭看着她,于静夜中轻轻地吐字,“我飘零日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大周原本也不是我的大周,大周于我,除你之外,无可留恋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男人的字字句句,在天地悠悠时空浩大的背景下,皆是铭心泣血的孤寂。 谢湘江突然闭上眼,也不知何故,鼻腔中一股由下而上的酸楚直冲眼眶,她突然便有了一种不无可抑止的悲伤。 或许是这个时空这男人的语声出自肺腑过于真诚,也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原有的时空里,不小心当了回小三分手了根本不会有这些破事烂事。总而言之谢湘江在苏枭的气氛带动下就莫名觉得悲伤。 男人感知到她的难过与悲伤,轻轻地凑过去,温柔将她抱在肩怀,爱抚地蹭了蹭她的脸。 “你便从来没有想过,我制新茶,购牡丹,不全为获利,还是在蓄意接近你。谢湘江,”男人温热的呼吸吞吐在她耳畔,低沉嘶哑的男声如同烟花般在漆黑的暗夜里炸开,“我心悦你很久了!” 大概可能是,太久太久没有人叫她谢湘江了。一瞬间好像时空错乱,这个在她肩头呢喃表白的男人深情宛若厮守多年的故人。 谢湘江有一瞬息的百感交集目眩神迷。 这个男人唤她谢湘江。她不过是在皈依回来跟他说过她从此以后叫做谢湘江。 谢湘江。在这个世界独立出现,第一次被人唤起,是在这个男人的嘴里。 他说他心悦的,是谢湘江! 但号称本自具足不需要男人圆满人生的谢湘江,很快就从目眩神迷中回过神来。女人会动情绪不假,但是人,本来就是有理性的动物。 她突然便伸手搂住了苏枭的脖子,女孩子轻细的笑语如同一条小蛇般钻入衣领乱人心绪。谢湘江贴在他耳边笑语道:“你像个鬼一样突然冒出来按住我就强吻,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要强吻你讨回来!” 说完她便也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苏枭的唇,凶狠地吮吸舌吻他。淡淡的血腥味又在口腔里缓缓地升起,苏枭有瞬间的挣扎,但很快变得顺从而温驯。 良久谢湘江放开他,将他往旁边一推搡便站起来,她回头对苏枭道:“怎么破妖鬼之祸是我的事,我的事你先不用插手,真到了鱼死网破需要亡命天涯的时候,我会向你求助的!大不了直娘贼的,老子跟你一起去做加勒比海盗去!” 苏枭擦了擦嘴角怔愣了半天,脑子里嗡嗡的一直在想,这女人是真傻吗,这种事情也要强吻报复回来的? 而一直躲在背后的药伯一直是崩溃傻眼的状态,他家的少爷,心悦看上了谢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少爷终于要过情关了?可这也藏得太深了,他真是老眼昏花愣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少爷这是看上了谢姑娘啊! 因为他认为这两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啊! 少爷这这不动情则已,一动惊人!他竟然要娶一个人妻,不,不是的,是一个弃妾! 别人玩弄过不要了给打发出门的女人,他倒好,一副老房子失火的模样还要死要活! 他真的老了!老眼昏花了!看不懂年轻人的心思喜好了! 明明最后被谢姑娘放狠话反过来调戏了,谢姑娘这是答应了啊,少爷还在那里傻乎乎的整不明白呢! 而宋熙然和云氏夫妇,在谢湘江走后却没有回屋,而是枯坐桌前,相顾无言。 第87章 云氏在唏嘘感叹愣神良久之后,突然泪流了一脸。 宋熙然有些惊慌无措,伸手用帕子擦着,慌乱道:“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 云氏握住他的手,拿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泪,低声道:“相公,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佛家说人生无常,我突然想到若是我遭遇人生变故,是不是能有像谢姑娘那样悍不畏死的勇气和本事。” 宋熙然心有戚戚,却是沉默半晌,将妻子轻轻地拢在怀里,抚慰道:“婉儿别胡思乱想。” 婉儿是她的闺名,似乎好几年没人这样叫了,云氏听见这亲昵的称呼,弯唇一笑,静静地偎在宋熙然怀里,说道:“夫君,其实我还是有点悲哀,因为从来没人在我面前,说出如谢姑娘今日的这般话。我接受过许多人的祝福,包括父母,祝福里也带着规劝和克制,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谢姑娘这么光风霁月的坦率和热诚。” 宋熙然却有点晃神,别是有一番滋味泛上心头,说不上是苦涩、失落还是感动着。时至今日,他对谢湘江那女人,早已说不出有几分利益筹谋,几分怦然心动。其实有句话谢湘江说的对,与她近距离地接触过,她很容易能成为男人心中高山仰止的山峰,她能轻而易举地勾起男人占有征服的欲望,只要她想,就可以得到男人独一份的宠爱。 收她做妾,对于夫家来说,固然是一份巨大的利益和声名,但对于主母来说,真的是巨大的挑战和灾难。所以她在云氏面前那么坦率地说出夫人这么喜欢我,我不能做你夫君的妾给你添堵,真的是光明磊落、肺腑之言。 所以冰雪聪明如云氏,才会既感佩又感动这份善意。 云氏的面容却渐渐现出几分郑重的冷意,似乎决心已下,誓要践行到底。她从宋熙然的怀里站起来,侧首看向宋熙然,对宋熙然说。 “相公,我固然知道,对那些出身卑贱,却有声名和才干的女子,纳之为妾,是权贵人家最常见的招揽手段。但谢姑娘绝非等闲,王爷和夫君当以士视之,要跟她绑定利益,用男女之情,不若用知遇之恩。若是王爷不同意,那我会去禀明父母兄长,将她认为义女,我与她姐妹相处。相公,更深露重,我先回屋了。” 宋熙然看着云氏转身而去的背影,不由重重往椅背上一靠,仰天叹了口气。 那夜的夜空湛蓝,月明星稀。 宋熙然唯有苦笑。 他有怅然失落。因为从此与她无缘,他却不能置一言。 第79章 妖鬼(1) 谢湘江在宋熙然的支持下,再次在京城百姓中请人出工建商铺和客栈和学堂,因为有前几天请工的待遇和名声,三天就来了五百多人。 五百多人不是小数目。谢湘江精打细算,将人分成八组,每组手艺在身的专业匠人和出力小工合理搭配,然后请工部的小吏每人负责一组,分段进行施工,又请萧九找了自己的兄弟,张罗了一应巡查、调度、评价的工作。 地下管道都已铺好,其余地上建筑施工,有精确的图纸,不算是难事。于是谢氏药庄的建筑工程干得热火朝天,速度让人瞠目结舌。 从打地基,到上梁,到那一片商业区的建筑成型初具规模,仅仅用了十三天,这十三天里,还有一日阴雨。 谢湘江夙兴夜寐,不计花费只保质保量地盯工期。原因无他,八月十六秋兰节那日,秋水禅呈现美轮美奂的表演之时,谢氏药庄要给观众呈现完美新奇的建筑体验,不可能给观众看到的是施工未完的断壁残桓。 而余下园林有个大概即可,剩下的细节都可以慢慢雕琢,就算没有民间顶级的工匠大家前来,她自己的设计也绝不会逊色。 虽然说已经预知会有一场妖鬼之祸等着她,但她要做最好的打算。总不能妖鬼之祸这关过了,秋兰节却泡汤了吧? 无论什么竞争,最后比的都是心态。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她志存高远,不会自乱心神阵脚。 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很是寻常平静的早朝,以一种非常专业、进谏的方式。 钦天监的监正薛贤出列,向宏宇帝禀告:“陛下,臣夜观天象,荧惑滞于翼宿之侧,其色赤芒暴涨,如血欲滴。如今河南千里沃野,恐将遭赤地千里、焦金流石之劫!” 一时之间群臣震荡,面面相觑。 宏宇帝也非常关切道:“薛爱卿所言属实?” 薛贤道:“启禀陛下,天象是如此显示。主农事和水泽的奎宿、娄宿,也星光黯淡,气脉枯竭,云气稀薄几近于无。此乃天降亢旱,地泉枯竭之象,数月无甘霖指日可待!臣请陛下早做准备!” 宏宇帝面色沉重下来。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 薛贤看了看身边的大臣,又看了眼龙椅上的宏宇帝,一脸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低下了头来。 兵部尚书崔俭看他这番作态,忍不住出声道:“薛大人,你这番作态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对陛下和朝臣说!” 薛贤听此质问,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磕了下去疾声道:“微臣不敢!” 宏宇帝拧了拧眉,问道:“何事如此吞吞吐吐的?” “请陛下恕臣无罪!”薛贤痛心疾首地伏在地上。 宏宇帝道:“薛爱卿但说无妨。” “臣,臣观河南分野上空,非但云气全无,反而……反而凝聚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赤黑之气!其,其形如刀似爪,盘踞于星野之间,翻滚涌动,非烟非雾,隐隐竟有吞噬星光之势!此,此气绝非寻常旱魃之象,内含……内含……内含妖异啊!”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陛下啊!”薛贤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悲声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荧惑守翼轸,主大旱兵燹;赤黑妖气凝而不散,噬星侵宫……此非仅天灾,更有人祸妖氛交织于豫地!请陛下速速绸缪,赈灾、禳灾、查妖,刻不容缓啊陛下!” 宏宇帝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而此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下禀告道:“陛下!荥阳玉泉观的青阳子道长一路寻妖到京城,找到了谢氏药庄!” 谢氏,药庄。宏宇帝不知何故,心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青阳子找上门的时候,谢湘江正穿着布衣短打戴着草帽,与柳朗和工部的几位工匠在一起,围着秋水禅,测算不同的水压控制下该留的孔洞大小与机关制作。 所以当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有一位道士带着乌压压一群百姓,拿着罗盘堵在门口的时候,一众人等都没听明白。 柳朗甚至用他那双清澈单纯的眼睛看向谢湘江:“谢姑娘,你这,还请道士来了?可咱们早就开工,马上房子就建完了啊!” 一位工匠狐疑道:“是不是有奇门手艺看了京兆府的英雄令,来投靠谢姑娘的?” 另一位工匠附和:“谢姑娘你与清成子道长交好,是不是道门的人来拜访的?” 唯有谢湘江,觉得心里的那另一只靴子落了地。她甚是淡定地拍了拍手中的泥灰,起身道:“哪有带着乌压压一群百姓来投靠的。” “是不是有百姓要出工?”柳朗道。 谢湘江便一笑:“出什么工,是闹事来的,我会会他们去!” 谢湘江说完就往门外走,走了三五步突然回头,挑了眉笑眉笑眼地道:“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的房子差不多快建完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要不叫上咱们的人,出去瞧瞧热闹?” 一旁萧九的小兄弟一听砸场子这三个字就反应过来,当下振臂一呼就往工地那边跑,边跑边大声疾呼:“有人砸谢姑娘的场子!兄弟们过去看看去!” 于是谢湘江连衣服也没换,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出去了! 那个叫什么青阳子的,对自己是得有多自信,竟然敢在出工百姓都在的时候上门来砸场子!那可是五百多个人啊! 青阳子看到一个戴着草帽布衣短打泥灰一身的女子带着一大帮子人朝自己走过来,当真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妖女谢湘江。 按照他的认知,永安侯的宠妾,如今又是一手好画技,传闻中美貌撩动男人心的谢湘江,定是一个姿容妩媚衣饰华贵的人间尤物。 哪能是这土里吧唧一副田间老农打扮,还和一众工匠民工混在一起的女人?这人一定是谢湘江手底下管事的! 于是当谢湘江在他面前十步远的地方站定,须发皆白的青阳子眼皮子也不抬,只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副高高在上飘逸出尘的高人模样:“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 谢湘江施礼道:“在下谢香姬见过道长!不知道长尊姓大名,何事光临寒舍?” “谢香姬?”青阳子身后跟随的一个中年男子惊呼出声,身后众人也皆面面相觑。 无他,还是因为谢湘江这副满身泥土朴素到家的打扮,实在是与传说中与想象中差别太大了! 第88章 “她说她是谢香姬?” “难道谢香姬就长这个样儿?” “不能吧?咱们荥阳陆家的大小姐,就让这么个不起眼的村姑给害了?” 一上来就看走了眼,青阳子不好出声,他身边的道童上前一步高声道:“你就是谢香姬!怎么没有梳妆这幅鬼样子就出来见客,真是伤风败俗!” 萧九一听就不干了,工地上,大家都是这幅布衣短打的打扮,怎么就是鬼样子了!他上前一步就吵:“嘿,你个小道童说话!怎么了,我们这好几百个弟兄,上工干活都是这幅打扮,怎么就鬼样子了!” “可,可她是女人!跟着一群汉子打扮成这样,就是伤风败俗!”小道童叫嚣。 谢湘江一下子就笑了,她说道:“大家伙都那儿顶着太阳喊着号子干活,我若是浓妆艳抹穿金戴银的过去,那才算是伤风败俗吧?” 这般说着,她取下了草帽,露出那张素净的脸,顺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青阳子这才看清谢湘江的容颜,在上午清凌凌的明亮阳光下,这女子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目光清正。不妖,不媚,反而气质端庄,亭亭净植。 青阳子的目光锋利如猎豹一般,一寸寸地逡巡打量着谢湘江。他从睁眼正视谢湘江的那一刻,整个气质就变了。他原来耷拉着眼皮子如同一尊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雕像,而今一下子目露精光,整个人如同被唤醒了一般,浑身上下警戒到汗毛孔里,每根头发丝似乎都倒竖了起来,仿似面前是一个极为可怕恐怖的存在。 谢湘江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任凭青阳子如同被一头猛兽震慑却又恋战不舍的豹子一般围着自己团团转。 青阳子的表情与气息,既惊惧谨慎,又激动兴奋。 他手里的罗盘突然激烈地转动起来,然后他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弓一般,骇然将罗盘往前一送,弯了身子! 谢湘江陡然转身,悍然与他四目相对,青阳子竟然骇得后退了一步! 他这般做派,早激起了跟随他而来的众人的情绪。 “道长,妖异是不是这个谢香姬!” “这个谢香姬是不是妖怪!” 谢湘江扬眉含笑看着青阳子:“你说我是妖怪?” 青阳子皱眉神情凝重,摇了摇头:“你不是妖,命盘显示你是只孤魂野鬼,荥阳大旱,乃是你们两鬼相争!” 谢湘江拍了拍手上前走了两步:“道长真是道行高深慧眼如炬,这光天化日之下都能看出我是只孤魂野鬼!您不知道,我等人捉我,等了很久了!”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追随青阳子的众人却有些质疑:“道长是不是看错了,这么大的太阳,她一只孤魂野鬼也敢出来?”“而且她有影子的!”“是啊是啊,她蛊惑永安侯独宠,迷惑陛下降罪长公主,定是一只九尾狐妖!” 谢湘江马上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笑靥如花。 第80章 妖鬼(2) “多谢这位大哥夸奖!但也不知道咱们荥阳的女子到底有多丑啊,就我这几分姿色,被你们的永安侯夫人逼得撞柱自尽的疤还没消呢,也能是你心目中的九尾狐妖!” 萧九带头,一众的京城浪荡子先大声笑了起来,其余众人心照不宣,也跟着哗笑起来。 萧九喊道:“谢姑娘您可别自谦,要我说,你人美心善,可是比那永安侯夫人好看多了,也怪不得她妒忌陷害你!不过他们这说你是九尾妖狐的话我们不爱听!怎么着,你们荥阳不出美女,还不允许我们京城出美女啦?长得比你们荥阳女人好看点,就得是妖?那可坏了菜了,你沿着京城大街满地走,但凡是个女的,那都得是妖!” 他这话一出,众人哗笑声更大,不知是谁还大声喊了一嘴:“那我家的婆娘,三十有一,明年就当婆婆了,要这么说,她就是老妖精,家里还生了两个小妖精呢!” 众人的哗笑声中,那男子又愤怒又难堪,却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阳子不为外界所扰,目光如电地盯住谢湘江,正义凛然地暴喝道:“你这鬼物!趁着那谢香姬被打垂死之际,入侵夺舍,而今你以谢香姬的皮囊行走人世,不惧光,不怕火,惊才绝艳浪得虚名,如今为祸人世,永安侯夫人怨气不散,荥阳大旱,三昧真火在此,还不速速离去!” 他这般暴喝一声,突然拔出身后的桃木剑,剑指谢湘江,一团幽蓝裹着红黄的火焰突然朝谢湘江扑去! 谢湘江没有畏惧躲闪,反而上前一步穿焰而出!一时悍勇庄严,青阳子不禁退后一步,桃木剑正好抵在谢湘江的锁骨。 这般变故,瞬间震碎了哗笑,一下子只剩下万籁俱寂。 谢湘江声线清晰,温柔而冷静:“三昧真火穿身,敢问道长,那个孤魂野鬼走了没?” 青阳子瞠目道:“你,你竟不怕三昧真火?” 谢湘江心道,就是一个白磷自燃,我怕它个鬼!但她嘴上却道:“道长的三昧真火是为我驱除妖鬼的,要怕也是那只孤魂野鬼怕,我堂堂正正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怕?” 青阳子结舌。 “听你说,是那只孤魂野鬼为祸人世,永安侯夫人怨气不散,导致荥阳大旱?”谢湘江这话一出,不待青阳子回答,突然厉声骂道:“她陆氏真是活着的时候枉为人!黑心烂肺打杀良民,事情败露畏罪吊死在京兆府!死有余辜!死了以后也枉为鬼!做了厉鬼不敢找仇人报仇,却跑回故乡去祸害乡亲父老!她活着的时候是给父老乡亲做了什么功德好事吗?还敢怨气不散导致荥阳大旱!她怨气不散导致荥阳大旱,你倒是去捉那只怨气不散的荥阳女鬼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因你为祸人世,才导致她枉死怨气不散!”青阳子不为所动,反而正义凛然不动如山。 “我为祸人世?我怎么为祸人世?是为我兄长报仇为祸人世?是种牡丹花开个花会为祸人世?是让利于民开福利药堂为祸人世?还是建园子卖百碗面为祸人世?还是如今我要开学堂让百姓子弟免费上学学本事为祸人世?” 青阳子斩钉截铁:“你,你穿尸夺舍是为异类!” 谢湘江一把握住抵在锁骨的桃木剑,仰面质问道:“我穿尸夺舍是为异类?那我问你我来自何处?没来到这具身体之前我是谁?是干什么的?这世间每天垂死之人何其多,我与谢香姬是何因缘可以穿尸夺舍?你回答我!” 青阳子“哼”了一声语声轻蔑:“不过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谢湘江反唇道:“我看你死了也是一只孤魂野鬼,活着则是一个白吃饭的废物!你说永安侯夫人陆氏怨气不散让荥阳大旱,你不敢捉拿得罪真正的鬼,反而跑到京城里来欺负我!怎么着?你一个当道士的,也是欺软怕硬,觉得鬼惹不起人好欺负是不是!” 这般说着,谢湘江将握在手里的桃木剑往一旁甩去,她以为她声势攻心之下,大力出手青阳子手中的桃木剑会脱手,不曾想青阳子表面上一个须发皆白清瘦清癯的一个老爷子,却是多年修炼身体康健手劲甚是沉稳,故而那把桃木剑不过是被甩偏了一点,完全没有谢湘江预想的摧枯拉朽的声势。反而听得青阳子道:“你能逼死侯夫人逼走长公主,谁敢觉得你好欺负!” 谢湘江语结。这老爷子心如磐石,极为自信沉稳,当真是个非常厉害的! 一时之间谢湘江也不知道这是永安侯他们商议好给她按好了罪名才这么胜券在握,还是这位道长真的专业性很强,看出了点什么。 好在谢湘江身边有萧九助阵,只听得萧九道:“谢姑娘说的对,我看这老道士也是个欺世盗名的,自己捉不了鬼却跑到这里来害人!” 萧九说完,回头看着几百名民工百姓,振臂一呼:“众位兄弟们,咱们在这儿干活,和谢姑娘相处了这些时日,她是人是鬼咱们清楚不?” 众人高声相应:“清楚!” “那谢姑娘是人,还是鬼?” “是人!是人!是人!”几百人的呼应声可震天! 跟随青阳子过来的虽然也有几十人的样子,可是论声势论气势,明显矮了不止一截。见对方突然群情激愤,跟青阳子过来的众人露出束手无策的几分怯战之意。 青阳子身边的道童气得脸色涨红,指着萧九,转头对青阳子道:“师祖!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柳朗在一旁也气得跳脚:“哪儿来的道士胡说八道!谢姑娘是我平生罕见的术数天才!堪为我的老师!什么妖啊鬼的,好好的人看不出来吗!我看你才是捉妖被夺舍便也成了妖怪,在这里妖言惑众!” “柳先生别生气,这是冲着我来的。”谢湘江拦住柳朗,却看向以萧九为首的众人,面容平静地说道,“大家知道吗,我们人的世界和妖鬼仙怪的世界并没有通道,但也没有阻碍,只要一个机缘巧合就可以打开封禁,自由穿梭。” 萧九悚然追问道:“什么机缘?” 第89章 谢湘江道:“人心生起了恶念。” 萧九及众人的脸上皆是茫然。 谢湘江道:“人心之恶,便可以打开人与妖鬼仙怪的界限自由穿梭。” 众人恍然大悟。萧九义愤地喊了出来:“有人要假借妖鬼之名害谢姑娘!” 人群中有人喊道:“哪来的臭道士!喊着捉妖打鬼的!敢坏我们京兆府和谢姑娘建的园子!这是谢姑娘为我们京城百姓建的园子!” “对!一定是他们居心不良!”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撒野!” 这边群情激奋几乎一触即发。青阳子却置若罔闻,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谢湘江,似乎物我两忘,没有情绪嗔怒,只剩平静如水。 谢湘江便也静静地看着他,对他道:“不知道长还有何手段,请赐教!” 这时却见一人穿着衙役的装束,骑着快马烟尘飞扬而来。近身下马,却是宋熙然身边的随从赵武。 赵武高声道:“荥阳众百姓带着万民请愿书于宫门前敲起登闻鼓,恳请陛下诛妖孽谢香姬,救荥阳万千百姓于大旱之劫!陛下速传谢香姬前往宫门侯旨!” 谢湘江身后众人一下子慌了。 这,这都敲起登闻鼓了? 陛下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谢姑娘一到,就把谢姑娘杀了? 这,这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好的谢姑娘怎么会是妖鬼呢? 萧九也害怕了,他有些无措地上前对谢湘江道:“谢姑娘,咱们怎么办?” 谢湘江容色沉静而清正,说道:“陛下有召,自然应召前去!” “可是……” 见萧九忧惧交加,谢湘江笑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我一介民女,身份卑微。再说能为救万千百姓,解荥阳大旱之劫而死,死得其所,虽死犹荣!” 谢湘江转头对赵武道:“要接陛下旨意,请容我回房梳洗,换件衣服!” 赵武走近前,低声对谢湘江道:“宋大人说他们在据理力争,谢姑娘您别着急害怕。”说完躬身伸手道,“谢姑娘请。” 谢湘江推门走进院落,不提防看见苏枭正坐在自己院落树荫里的桌子边上,手边的茶似乎刚泡的,还冒着热气。 艳阳高照,树影婆娑,有凉风清爽地吹过。吹乱了谢湘江的头发,凌乱暗淡了她美丽的容颜。 谢湘江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苏枭一摊手:“刚来。看你和道士斗累了,来讨口茶喝。” 谢湘江走过去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吹了几口气,轻轻呷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谢谢你的热茶,我去梳洗换身衣服。” 苏枭看着她转身就走的背影,问道:“到了宫门口,你打算如何应对。” 谢湘江回眸,望着他便笑了。那笑眉笑眼之间,布衣乱发之中的容颜又温润又清透。 “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先生勿念,”谢湘江说着,于那眼眸流转的笑意之中,又俏皮地朝他眨了下眼,“何况我还有,暗卫先生呢。” 苏枭失笑。一时之间他的那颗心,就如同有一只小猫爪在那里挠啊挠啊挠。 待谢湘江一进屋,药伯就出现在苏枭的身后,对苏枭道:“少爷。” 苏枭道:“人手准备好了?” 药伯道:“若大周帝下诛杀令,只待您一声令下,即便千万人之中,定可护谢姑娘周全。” 苏枭抚了抚唇角,语声倒有几分随意:“有备无患罢了,大周的皇帝倒也没那么昏庸无能。只是那道士难缠,端看那丫头的应对和雍安王的运作了。” 第81章 妖鬼(3) 谢湘江来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的百姓。赵武一声“大家让一让,谢姑娘来了!”顿时让众人让出一条路来。 谢湘江此时穿了一身花青色的襦裙,搭配了月牙白的半臂,原本整体暗沉庄重的色调中便多了清新明亮的层次。她简单地盘了发,用一根闪亮的银钗绾住,于行走间,轻薄的银杏钗头如两把小扇子般微微地摇曳微光。她上了淡淡的的妆容,光洁的额头上,为了掩饰淡淡疤痕画上的半放的紫玉兰,与交领处修长雪白颈项上的金链坠相辉映,虽衣衫发饰随处可见,却只让人觉得她整个人容光可鉴、气质高华。 青阳子再次打量谢湘江,应该说,这样的妆容气质,还是不符合众人对于妖鬼的印象。因为谢湘江实在太清明太雅正了,这样暗沉老成的打扮,这样素净简洁的装饰,她却端庄优雅,明亮而有贵气,唯有额间紫玉兰堪称一抹艳色,却是独傲春色、天下第一香的玉兰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从脚指头到头发丝,这女子坦荡荡出场,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妖邪鬼气。 青阳子掐着诀再次测算,然后他不由米齐了烟,目光中便多了丝暗沉。 京城围观而来的百姓见了谢湘江,不由在人群中关切地问道:“谢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旁的萧九大声道:“谁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道士,谢姑娘正跟着大家风里泥里的建园子,就被陛下召到了这里来!” 萧九这般说着,便大跨步地冲到跪地请愿等候圣旨的荥阳百姓面前,也不管人家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指着他们便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谁让你们用妖鬼之说来诬陷谢姑娘的!你们荥阳陆家的大小姐死了怨气不散为害乡里,你们请和尚道士捉她去呀,跑来我京城找谢姑娘的茬干啥!她有啥可冤枉的,她设计用奸夫□□之名打杀谢姑娘和她师兄的时候,就没想到会一报还一报?我呸!她要是真的冤枉,死了直接找谢姑娘啊,她做了亏心事没有脸没有胆子过来找吧!她没脸没胆子,又是谁给你们这帮人脸和胆子了!” 混在人群里的萧九手下的弟兄跟着就喊道:“就是啊,你们荥阳陆家的女儿死了为祸乡里,我们京城谢家的女儿可是在给百姓们谋福利呢!凭什么你们荥阳的人就敢跪在宫门口胁迫陛下杀我们京城的女儿!难道荥阳百姓是百姓,我们京城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于是紧接着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援声。 “对!你们荥阳没教出好女儿,还有脸来我京城攀咬我们谢姑娘!” “是啊,就你们荥阳百姓会跪,我们京城百姓就不会跪了?” “谢姑娘的百碗面是陛下吃了都说好的!还有陛下亲赐的牌匾!谢姑娘是面过圣的,陛下可是真龙天子,若是妖鬼怎敢近身!” “是啊,谢姑娘是面过圣的!有陛下亲赐的牌匾!” “对!一场牡丹花会,王爷公主都见过,四大家主也见过,清平王爷还留宿作画了!这些人非富即贵,也没人说咱们谢姑娘是妖鬼!” “咱们慈恩寺的慧远大师还卖谢姑娘制的茶呢!” “对啊!慧远大师还收了谢姑娘为皈依弟子呢!试问哪个妖鬼敢跑到庙里去找高僧大德皈依!” “就是啊!这纯粹是污蔑!” “谢姑娘还跟玄妙观的清成子道长祖孙相称!听说清成子道长那里还挂着谢姑娘画的画呢!” “就是啊,同样是道士,怎么谢姑娘就是清成子道长的座上宾,到了这个劳什子老道面前,就成了妖鬼了!” “对!就是这老道士妖言惑众!” “他居心不良,胡说八道陷害谢姑娘的!” “他一个臭道士能顶什么,肯定是有什么人背后主使,害谢姑娘让她建不成园子和学堂!” “那个荥阳陆氏死有余辜,还敢借着她的名声来陷害谢姑娘!” 这般三言两语七嘴八舌下来,很快就群情激奋,有人开始朝青阳子和荥阳百姓扔泥巴和菜叶子了! 还有一个大方不差钱的,竟然将自己篮子里的鸡蛋都扔了出去,青阳子狼狈躲闪,避开了头脸,鸡蛋正中肩头,蛋液泼洒开,沿着胳臂往下流。 谢湘江见状,重重地跪在地上,朝宫门口磕了三个头,昂首高声道:“民女谢香姬,愿舍身命救万民于灾厄,但不能污我以妖鬼之名!” 一时之间,宫门口声息俱寂。 京城的百姓诧异,荥阳的百姓也诧异地抬起了头! 谢湘江昂首怒目慷慨激昂地道:“但凡我大周的百姓,凡国家有急百姓有难,哪一个不是挺身而出,情愿抛头颅洒热血忠君报国?我边疆战士,守护国家百姓安危,仅三年前北庭一役,八万热血男儿成为长眠地下的英魂!我虽一女子,若是身死能解百姓之难,便是粉身碎骨挫骨扬灰,那是我的荣幸,我谢香姬乐意之至!但若以妖鬼之名杀我辱我要我死,人争一口气,我谢香姬心有不甘!我不服气!” “若我真能有纾灾解难之能,我愿为家国天下死,但请陛下给我封号,为我立庙享受万民祭拜!” “若我真能有呼风唤雨之能,我愿为荥阳百姓死,但请你们能感恩戴德,而不是杀我来满足那个为害乡里的鬼!” “若我真能有国泰民安之幸,我愿为我大周祭,刀削斧砍赴汤蹈火,只要我大周昌盛百姓平安,我皆甘之若饴!” 第90章 “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我谢香姬可以死!但要死于为国为民,不可死于妖鬼之祸!” “为国为民我谢香姬万死不辞,但为了一个磨镜之癖为害乡里的鬼要我死,谁都休想!”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静悄悄的,耳边回荡的都是谢香姬斩钉截铁正义凛然的声音。 一时之间京城百姓的心皆被激荡而起。不知是谁带头大声疾呼:“谢姑娘高义!” “谢姑娘高义!” “谢姑娘高义!” 整个宫门口群情激荡,皆是响彻天地的高呼声。 而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同样吵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若是宋熙然开头据理力争大家都还好理解,毕竟他与谢湘江交往甚多,谢湘江的花会、园子、学堂等诸多事务依托的都是京兆府。 但是众人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国子监祭酒骆远。这个画疯子一开始听钦天监薛贤说旱灾、妖异的时候尚还平静,但一听说荥阳玉泉观的青阳子道长一路寻妖找到了谢氏药庄,他一下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出来,众人毫无心理准备,就听他破口大骂:“哪儿蹦出来的妖道!我堂堂钦天监刚刚察觉旱灾端倪,他就一路寻妖找到谢氏药庄!他是狗吗,比钦天监的鼻子还灵!” 一雍安王派系的老头红着脸:“骆大人,你好歹堂堂国子监祭酒,为天下读书人学子的表率,怎能殿前失仪跳出来骂人!” 骆远回头就怼:“自家侄女都被人污成妖鬼了!还不让我跳出来骂人?我不跳出来骂人才是殿前失仪好吧!” 众朝臣一下子面面相觑,就连宏宇帝也愣了一下神,这谢香姬什么时候成了骆远的侄女啊? 有人不懂就问了:“骆大人,那谢香姬什么时候成了你侄女啊?” 骆远道:“还不是清成子那个老道士占我便宜!他和谢香姬祖孙相称,我与他忘年交,那谢香姬本该是我孙女,可那死道士拐得我家四岁的小儿唤他一声道长爷爷,那谢香姬比我家大儿还大上两岁,可不就唤我叔伯了吗!唉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荥阳的青阳子,是不是被玄妙观赶出道门的逆徒!是不是早年跟清成子那老道闹掰被赶出师门的师弟!”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码子事。 只听骆远大怒道:“那厮的道法难道就比清成子还高深?清成子认作孙女的人,就成了他口中的妖鬼?我看他是故意居心叵测想在清成子那老头那里找回四十年前的场子!但他们道门的争斗我管不着,他污我画门开宗立派的奇才为妖鬼,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那个人是我侄女!”他说完朝宏宇帝一礼,“陛下,请您下旨让他们道门要斗法就回道门里斗去,不要胡乱攀咬无辜!” 一时之间竟然怼得众人无话可说。这骆远任国子监祭酒,学问、书画造诣是毋庸置疑的,但性情就是那么个性情,其中意图不加掩饰让人一眼就看清了。他痴迷书画,谢湘江不久前以画技惊艳天下,他将之看做画门开宗立派的奇才,此时因为惜才,在人前难免护短,维护一二。故而,将矛盾全部推给道门,让谢湘江落得一个清净。 但怎么会让他心愿得成呢?一位王御史出列道:“陛下,说起这谢香姬,前不久她以术数、画技惊艳天下的时候,微臣就难免心里嘀咕,这谢氏女,出身谢氏药庄,她爹虽然行医济世宅心仁厚,但她祖上三代,皆为庸碌之辈,不曾有才名立世之人,陛下,骆大人,”那人回头看向骆远,“众人皆知,以书画立世,非一日之功可成。那谢氏女少时无有才名,入了永安侯府无有才名,濒死之人醒来突然性情大变,便有了惊才绝艳的本事,这事说来,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其中有什么猫腻也未可知。” 第82章 妖鬼(4) “子不语怪力乱神,”骆远道,“她少无才名,不代表她少无才华!她爹若真是见识浅薄之辈,救了永安侯爷,女儿被接进侯府,那还不是欢欣荣耀之事!可谢老先生竟然是气得吐血死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他心中,自家女儿被侯府纳为妾,是屈才了!是屈辱!是毁了女儿一生!这说明谢老先生自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才华心性,是不甘女儿为妾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家知道这道理,藏着掖着只为平安一生不可以?谢家是出身寒微,但大隐隐于市者数不胜数,还不兴寒门小户就出个惊才绝艳的人了!” “骆大人说这话就是猜度了,那谢氏女要真有此等才华,在娘家时怕怀璧其罪,那到了永安侯府,有位高权重的夫君庇护,为何还不曾展示一二?” “那是行妾之道!他们永安侯府,男的出身行伍,女的从老夫人到侯夫人,荥阳陆氏还是出身行伍!一大家子喜欢舞枪弄棒的,她一个舞文弄墨惊才绝艳的妾,不赶紧藏着掖着,她敢跳出来嫌自己死得不够早吗?”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永安侯他文武双全……也是文采风流的好吧!” “呸个文采风流!他是中了状元榜眼探花,还是得过解元中过进士!他是有风流俊赏的传世诗词,还是有一手形神兼具的妙笔丹青?他们永安侯府以军功立世,身负绝技的才女跟了他三年,不过就传出那么点荒艳之名!我那侄女真是瞎了眼!怪不得气得亲爹吐血身亡!要是我闺女我也气得吐血身亡!” “你……”王御史被气的语结,拂袖道,“不知所云!” “我看你才是不知所云!嫉贤妒能!你庸庸碌碌一辈子也没拿出样像样的东西来,就觉得别人也都是庸才!人家谢香姬会画画怎么了!人家自己解释过了,是受刺绣的启发,创新了画法!就她那画法有什么难学的不成?我这些日子仿照她的用笔画画,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平民之家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多了去了!要是出了个巧手绣娘你不奇怪,出个巧手会画花样子的,你就奇怪了?” “她,她根本就没读过几本书……” “就是因为没读过几本书,没有受你们这些酸腐儒生的加害影响,她才推陈出新啊!否则真跟你们进了学堂,学了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一辈子就和你似的拾人牙慧!能有什么大出息!”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王御史指着骆远,气得面红耳赤。 骆远上前一步,干脆就直接指到了王御史的鼻子上,“六祖慧能就是不识字!他就是出身砍柴的!有碍什么了?有碍他悟道了吗?有碍他不着一字,直指人心了吗?有碍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吗?没读过几本书是什么缺点吗?跟你这样的朽木相比,那是优点,是清新脱俗的长处好不好!” 骆远这番话,说得清平王直接就笑了。 那王御史见清平王爷笑了,不由将气焰收敛了,只重重地将骆远的手挥开。 骆远被甩了胳膊,气得直接跳起来,大骂道:“谁说会画画就得会读书!你会读书你倒是给我画一副啊!我们画门千百年出这么一个奇才,你敢污之是妖鬼!天下大旱也好!洪灾大涝也罢!还有蝗灾、地动、民变、兵劫呢!人生在天地间,遇到点天灾人祸的,不是寻常见吗?怎么就我画门出了个人才,你们嘴里就出现了妖鬼了!国家百姓出了点什么事,你们这些肱骨大臣不思摸怎么救灾救民为君分忧,就会说妖鬼!如今是我大周太平盛世,陛下不是商纣王,你妖什么鬼!” 他此话一出,满殿的大臣齐刷刷跪地,齐呼“陛下恕罪!”唯有骆远骂得正来劲,一时之间傻愣愣地站在当地。 然后骆远反应过来,也“咚”一声跪地,然后他宜将剩勇追穷寇,指着钦天监薛贤道:“陛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钦天监薛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开口妖异之说,实乃包藏祸心,请陛下治罪!” 薛贤吓得面如土色,叩首道:“陛下恕罪!微臣也是心中惶恐,但不敢欺君,是陛下恕微臣之罪,微臣才敢说的啊!” 骆远一声冷哼:“你不敢欺君?千百年来天灾频仍,从未见有过妖鬼记载,你说旱灾是因为妖异突起,你有何依据?” 薛贤只顾磕头叫冤:“陛下,微臣不敢胡说,《紫薇经》《天象录》《观星记》《灵宪录》里面都是有记载的啊!” 骆远斥责道:“你欺负我读书少吗!那里有什么妖鬼记载!以为我大周就你一个人会夜观天象!你敢不敢和大家一起去夜观天象,给陛下也给大家指点一下,哪里有赤黑之气,哪里有吞噬星光之势,若是真如你所说,老子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踩!” 薛贤犹自挣扎:“陛下,天象亦随人事瞬息万变……” “什么随人事瞬息万变,我看就是你做贼心虚,不敢公之于有识之士吧!前几天我也夜观天象,见景星大亮,奎宿润泽,乃是我大周文运昌盛,文德鼎盛之象。陛下,薛贤这老小子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说来这骆远的话还真有人信,因为身为国子监祭酒,骆远堪称是大周最有学问的人之一,即便是不十分专业,但他是真的会看星象的。所以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成了骆远舌战群雄完胜的主场。 第91章 宏宇帝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他把目光看向了清平王,对他道:“清平,关于这谢香姬的画技,你怎么说?” 清平王语意中肯语声温和:“启禀陛下,以绘画论之,自古大家皆有创举,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吴道子的吴带当风,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范宽的全景山水,梁楷的减笔描狂禅人物,无论是构图,还是技法,还是神韵,皆是打破原有束缚才有的成就。谢姑娘返璞归真妙手偶得,臣弟赞赏,亦是人力可为,不可以妖鬼视之。” 可以说骆远吵了半天架,都不如清平王这金口直断一语中的。 宏宇帝点了点头。 一时大殿寂静。这谢湘江画技的事虽然尘埃落定,但妖鬼之事尚未平息。但因为骆远这一顿输出,乱拳打死老师傅,众人一时有点找不到争论的着力点。 而宫门外,“谢姑娘高义”的呼声渐歇。谢湘江肃然起身,一脸冷峻直面青阳子。 却突然听得人群中传来嗤笑声,一人高声嘲弄道:“说什么高义?她若不是妖鬼,可敢入道长的驱邪阵吗?” 驱邪阵?什么驱邪阵? 趁众人面面相觑之际,那个声音从荥阳百姓群中再次升了起来:“青阳子道长擅布驱邪阵,任凭妖魔鬼怪道法高深,都是逃无可逃。谢姑娘既说自己是人,还这般深明大义,不知可敢进入青阳子道长的驱邪阵?” 驱邪阵。谢湘江看着平静站立却似有万钧雷霆之力的青阳子,不禁在内心里想,难道这才是永安侯和雍安王算计好了的,真正的杀招? 不待谢湘江回答,却见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光头的小脑袋,他一脸的着急满头的汗,却是慧空小沙弥。 “阿姐别怕!我把大师兄找来救你啦!” 伴随着人群让开一条道,慧远大师身披海青,手中一串念珠,朝青阳子问讯施礼道:“晚辈慧远,见过青阳子道长。” 青阳子的目光动了动,他朝慧远用道家礼还了一礼,说道:“慧远贤侄方外之人,不知此行为何而来?” 慧远道:“湘江乃我座下皈依弟子,听闻前辈要拿她捉鬼降妖,晚辈前来探视。” 青阳子便笑了:“你我佛道,殊途同归,你在一旁看着也好。” 谢湘江走上前对慧远大师问讯行礼:“见过师父。” 慧远大师朝她点点头,对她道:“心外无物,湘江勿为外物所扰,保持本心即是,不必忧惧。” 谢湘江应了声是,一旁的慧空小沙弥上前拉了谢湘江的手担心地道:“阿姐你没事吧?” 慧远瞟了他一眼,轻斥道:“师弟莫乱了辈分!” 慧空小沙弥嘟了嘟嘴,不情愿地放开了谢湘江的手。 慧远声色淡淡,对谢湘江道:“入驱邪阵,正道考验,当以赤子之心洗尽铅华,把银钗子摘掉。” 谢湘江应是,很是听话地将银钗拔了下来,递给一旁的慧空沙弥。 慧远复打量了她一眼:“衣上、身上的金属配饰悉数摘下。” 谢湘江不知何故,但慧远大师说了,她便也“哦”了一声,甚是乖觉地把颈上的链子、手上的镯子、耳上的坠子、腰上的配饰、裙裾上用鎏金珠攒成的花簇,不管金的银的玉的,悉数摘了下来,交给了一旁的慧空小沙弥。 见谢湘江还要解下腕间缠着的念珠,慧远道:“那个留下。” 青阳子见了,冷笑一声。他的目光看向谢湘江腕上的念珠,说道:“贫道观谢姑娘手上的念珠,似是故人之物。” 谢湘江诧异地看向慧远大师,慧远大师面上微笑,侧首对青阳子道:“前辈好眼力,湘江的念珠,正是家师所传。” 人群有一刹那的寂静。缓缓地,才有人低呼议论起来。 “谢姑娘的念珠,是慧远大师的师父给的。” “慧远大师的师父,不是一直云游在外的玄宁大师吗?” “是啊,传说玄宁大师是有神通的。” “玄宁大师肯将念珠传给谢姑娘,可见与谢姑娘因缘匪浅。” “谢姑娘得玄宁大师加持,怎可能是妖鬼?” …… 众人的议论声皆传入青阳子的耳中,青阳子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湘江,似乎内心有所挣扎和犹疑,他复又闭目掐算了一番。 待他再此睁开双目之时,他的目光澄澈如水,清冷宛如冰雪,带着一种殊死之搏的悍勇和决绝。 他不会错。这女人就是夺舍而来的异物!他不会错的! 第83章 妖鬼(5) “谢姑娘可敢与贫道赌这一场?”青阳子掐算半晌,终是开口。 谢湘江道:“那道长要如何赌?” “请姑娘入我驱邪阵,若是姑娘并非异类,自然平安无恙,若为异类,神魂将在我驱邪阵中魂飞湮灭。”青阳子直视谢湘江,目光如鹰隼一般将猎物牢牢锁住,“若驱得妖邪,我荥阳大灾可解,若谢姑娘平安无事,贫道愿以死向天下人谢罪!” 以死谢罪。谢湘江不由被这重誓震慑了心神。原本以为这道长受人指使,还想着利用赌约,提出以生死性命相赌,逼退青阳子。不想这青阳子主动以命相搏,难道她碰上的不是装神弄鬼的,而是道行高深专业捉鬼的? 谢湘江内心波涛翻涌,表面却不动声色,她输人不输阵,反唇道:“以道长年迈之白发,赌我青春之红颜,道长觉得一命换一命,便是公平吗?” 谢湘江的语声也如同细雪碎冰,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不死不休的凛冽与寒凉。 “那,以谢姑娘之见?” 谢湘江直直看向青阳子的眼睛:“道长可知道,妖鬼之祸,一旦开端,背后埋藏的将是数不清的无辜生灵,将是千人万人的尸骨与鲜血?一句妖鬼,从居心叵测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残害生灵铲除异己的利剑。我为妖鬼,他为妖鬼,从此之后,人人皆可为妖鬼。你亲手斩杀的,是一个原本的清平世界,从此人心鬼魅,远胜妖鬼!” 青阳子锋锐的目光一暗,眼神中出现了片刻的茫然。无他,此话,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师兄争执、吵闹,演变到针锋相对、不择手段,到最后被赶出师门另立门派,不记得在哪个环节,他师兄清成子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他就是抵死过不了内心的那一关,身为道士,斩妖除魔降伏鬼怪,不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和本分吗?他们有精深的道法,有精准的判断,他们是替天行道,怎么会滥杀无辜?算个命炼个丹,看个风水驱个邪,这诸般本领之间,驱邪不是最考验和体现道士修为和本事的吗?为什么不能专精此道,为什么不能立妖鬼之名? 青阳子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谢湘江的脸上。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他嗅不到妖鬼为害的气息,但是,这个女孩子绝对是夺舍而来的异物!她不是原本的谢香姬! 他不信玄宁那老和尚看不出来!他不信清成子那老道士算不出来!可他们为何与妖异为伍,相谈甚欢,助纣为虐?难道就因为这只孤魂野鬼有魄力有本事,与民谋利惊才绝艳,就可以逍遥法外?那原本的谢香姬被夺了身体,灵魂游荡不知归处,她又有何罪何辜? 青阳子的目光忽悲忽怒,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纠结与不甘,困惑与执着,一时浓得化解不开分辨不来,他突然觉得有一层迷障瞬息之间笼罩身心,原本的清晰、坚定、自信与果决,在那瞬息之间被迷惑动摇。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却是白发苍苍的清成子负手而来,对青阳子道:“师弟别来无恙,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未勘破那层迷障!” 青阳子眉目耸动,似喜还悲,转头对清成子道:“师兄?” 而大殿之上,宋熙然出列陈词。 “陛下,臣与谢香姬多次接触,知晓这女子聪明颖悟,所思所想虽有跳脱不落窠臼,但绝非为祸人间妖鬼之辈。若说自然灾害,不说前朝,从我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就有13次相对重大的灾害。人所共知,开国熙宁二十一到二十三年,我大周十六省三年大旱,朝廷赈济之下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无人言妖鬼。顺德七年,黄河决堤,淹没周边三省,数十万百姓瞬息之间落入洪水,惨绝人寰。洪退之后,瘟疫横行民不聊生,派出的二十名御医,十七人折在疫区仅仅三人生还,无人言妖鬼。兴远十五年,西北蝗灾,北夷犯境,我大周食不果腹,却军民一心同仇敌忾,无人言妖鬼。我大周立国百余年来,筚路蓝缕,不是没有天灾人祸,不是没有艰难苦恨,但都是靠朝廷仁政,官员百姓拼命硬干,军民一心共渡难关,才成就如今大周盛世太平!而今仅河南一个郡,月余未雨,旱灾未成就敢言妖鬼之祸,臣以为,不妥!” 宋熙然语声慷慨动情,众人一时唏嘘。大理寺少卿云鹏出列附议:“臣也以为不妥。臣每年经手复核的案件三千,人心诡谲之事常见,若妖鬼之名也可以定罪,不知幽冥司里又多了几层冤魂!所以陛下,妖鬼为祸这个先例不能开!” 第92章 话音一落,顿时有半数之人附议:“臣也以为不妥!” 宏宇帝环视众辰,颔首道:“朕也觉得,诸位爱卿所言极是。天行有常,祸福无门。一切案件,当以证据说话。但有所为,必有蛛丝马迹。妖鬼虚妄,不能定罪!”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此番话一出,妖鬼之说算是彻底被驳回。 钦天监薛贤一下子伏倒在地上,悲声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宏宇帝睨了他一眼,说道:“钦天监监正薛贤,业务不精,以怪力乱神之说混淆天象晴雨预警,革去钦天监监正之职,就去任个漏刻博士,确保准时、无误吧!” 这是从正五品直接撸到从九品,一撸到底了! 薛贤却疾声叩头谢恩:“谢陛下隆恩!” 而清成子唤了那声师兄,似乎思绪也被唤醒回归到眼前来。他的整个人就如同被拉满的弓,待射的箭,一切彷徨、犹豫、迷茫、苦闷,皆在见到清成子的瞬间消散,他突然之间就光华闪闪,蓄势待发! 清成子的到来,激起了他凶悍的争胜之心!他要用赢得谢湘江,来向清成子证明,当年的自己是对的,他这一生的钻研、坚持,都是对的!他被排斥异己、逐出师门,他这一生的遭遇坎坷颠沛流离,都是师兄清成子的错!他是对的! 于是他看向谢湘江,带着从容笃定的把握和九死犹未悔的果敢,对谢湘江道:“请谢姑娘入驱邪阵,赌约你随便开!” 谢湘江瞬间沉默。 她这一不应答,在外人眼里就是她怕了,怯了,心虚有鬼了。 那一堆荥阳百姓不干了。 “谢香姬,你说你不是妖鬼,那你为何不敢进驱邪阵!” “你这鬼物,是害怕了吧!” “她不敢进驱邪阵!就是她害得我们荥阳大旱!” “青阳子道长,灭了她!” 这句“灭了她”一出,顿时引来数十人同仇敌忾的振臂高呼。 “灭了她!” “灭了她!” “灭了她!” 听着身旁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谢湘江静静地看着青阳子,一抹微笑如同鲜花一般,从她唇边轻轻地绽放开,光华流转芳香弥漫到她的眉梢与眼角。 青阳子已是古稀之年,他以他垂暮的苍然,以他看遍世事偏执而冷漠的心,看眼前这个临危不惧、淡淡微笑的姑娘,她实在是葱茏蓊郁的年纪,美玉一般的材质啊! 只是不久之后便魂飞湮灭,可惜了。 谢湘江拍了拍手,人群渐渐安静。只见她昂首扬眉,对青阳子道:“道长说,我入驱邪阵,赌约随我开?” “不错,随便你开!” “那若,我让你用你全观上下的性命来和我赌呢?道长敢吗?” 青阳子的手忽然颤抖。 谢湘江道:“我若输了,魂飞湮灭罪有应得。若道长输了,你眼睁睁好端端地看着你全观上下的人,身首分离命归黄泉!而我预先祝你长命百岁、羽化登仙!” 谢湘江这话一出,似乎天地都暗了一忽。明明在气势恢宏的皇宫门前,烈日灼灼之下,众人却突然觉得心冷齿寒。 这般恶毒至极的赌约,在被提出和被允诺的那一瞬间,就注定赌约的双方不死不休了! 青阳子身旁的小道士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慌恐惧地道:“师祖!师祖您不能啊!我们全观上下七十三口,师祖不能赌啊!” 青阳子却是将眼一闭将心一横,断然应道:“好!” 其实谢湘江也是被架在了火上,层层加码不能退敌,她其实对青阳子的专业素养是服气的!但立场不同,青阳子坚守不退,她就只能生死看淡,服气也得撸起袖子对着干! 于是谢湘江道:“那谁知道你这驱邪阵还有没有其他的猫腻,为了公平起见,另找十个人来,与我一同入阵才可!” 钦天监薛贤谢恩后尚未退去,整个妖鬼之祸的风波刚要平息,却见一位小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大殿。 小侍卫跑得气喘吁吁地跪地禀告道:“陛下!宫门外青阳子道长以全观七十三口与谢香姬赌命,让她入驱邪阵。谢香姬要验证公平,请了外面荥阳请愿的百姓五名,还要向陛下借五名宫女,与她一同入驱邪阵!” “你说什么?”宏宇帝惊怒而起,狠狠地一拍龙椅的扶手,切齿道:“这简直是胡闹!朕让她宫门外侯旨,谁让她与人家赌命!” 宋熙然在下首也一阵心堵,这天大的事,他都已经让赵武安抚她了,怎么就不能隐忍等一会儿,非要自己做主玩上一票大的!合着他和骆远这大半天的,都白费唇舌了! 一旁的监察御史冯清出列,对宏宇帝行礼道:“陛下,臣身为御史,闻风奏事,降妖除鬼,道士赌命,还有百姓喧哗助阵,这上演到陛下宫门口的热闹,臣想去看一看!” 骆远立马附和道:“臣也想去看看!” 宏宇帝不知是生气好奇,还是八卦心起,他一时也是心痒痒的,想去看看。 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喊着杀人放火一路杀到他面前来,他雷霆震怒,她却一手接住他的茶杯。 那女人如今进了驱邪阵在与人赌命,这般空前绝后的热闹,他是帝王,都折腾到他办公大楼门口了,他就是看看去能怎么滴! 活着不能随心所欲还当什么帝王!宏宇帝于是任性地起身,高声道:“冯爱卿说的对,这热闹都演到朕家门口上,还要借朕家的宫女,走!众位爱卿随朕一起看看去!” 第84章 妖鬼(6) 皇帝出门,九五之尊,即便只是去家门口转转,但声势和安保亦是不同凡响。 所以当一大群披甲的羽林卫从宫门口涌出,庄严肃穆就地清场,一众百姓全都看懵了。 紧接着大内侍卫环绕拱卫,宫门口先是走出了一群宫女太监,然后听到太监尖细而宏亮的声音通报:“陛下驾到!” 陛下来了。众人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宫门外是极为宽阔的场地,视野所及,没有树木和建筑物可以隐藏。此时一下子多了众多的披甲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布防,在场的民众只听得到兵士按照指挥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说是出来观看,但皇帝不可能离得太近。宏宇帝止步于宫门口高高的台阶之上,众臣站于阶前,呈文武护卫之势。 宏宇帝俯视阶下,看了一眼目前的态势。虽众人都跪地礼拜,但荥阳和京城百姓的阵营泾渭分明。此时那青阳子身旁的道童有法器在手,应该是要着手布阵,身边跪着的五个百姓打扮的人应该是谢湘江要求一起进入驱邪阵的。而谢湘江跪在慧远大师和清成子道长身旁,应该是慧远大师和清成子道长对她有所嘱咐提点。 宏宇帝往椅子上一坐,抬手道“平身”。 众人谢过皇帝站起身来,宏宇帝也未多言,只朝着广场抬抬下巴:“继续。” 身旁刚上任不久的大太监唐公公马上传旨:“陛下口谕,尔等继续!” 随着唐公公这一声宣唱,五名宫女低眉垂目款款走出来,于谢湘江身旁站定,唤了一声“谢姑娘”。 谢湘江朝那五人行了一礼:“有劳五位姐姐了。” 那五人只浅浅颔首,未做言语。而那边,青阳子神色肃穆,步履沉稳,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快速掐算方位,于谢湘江正东三尺之地站定,说道:“请谢姑娘入阵!” 谢湘江抬头看向慧远大师,慧远大师朝她点点头,说道:“湘江只管把这当成一次禅修,安住所缘。所见诸相非相,所起诸念非念,你心本自清净,且去任其生灭,无须忧惧。” 谢湘江点了点头。一旁的慧空小沙弥有些担心,一把抓住了谢湘江的手,唤道:“阿姐!” 谢湘江对他笑得和煦明媚:“小师叔勿念,待出得阵来,我为你做上一大桌丰盛的素斋!是外面卖的没有的菜式和口味!” 慧空小沙弥点点头,一脸担忧,丝毫没有贪吃的开心喜悦。 一旁的慧远大师道:“不必担心外围,为师亲自为你护法!” 一旁的清成子道长也说:“有我给你掌眼,也不必担心他在阵法里耍什么猫腻。” 谢湘江对二人深深施礼致谢,又摸了摸慧空小沙弥的头,说道:“那我走啦!进阵啦!”说完带着那五名宫女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住,回头,朝慧空小沙弥眨了下眼睛,说道,“你师侄阿姐是个活人,不用担心哦!” 谢湘江与五名百姓五名宫女走入青阳子指定的区域,她躬身施了一个拱手礼:“道长您请。”。 “诸位请!”青阳子说完,从道童的包袱里取出一面巴掌大小、边缘刻满繁复云篆符文的青铜八卦镜。他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精血点在镜心中央,口中低喝道:“天地定位,八卦通明,敕!” 随即,将八卦镜稳稳按在脚下的青石板上。镜面微光一闪,仿佛嵌入大地,成为整个阵法的核心。 第93章 紧接着,青阳子从包袱中抽出五面颜色各异的小三角令旗,以谢湘江诸人为中心,身形如风,脚踏罡步,每一步都精准踩在特定的方位上。青旗插于东,赤旗插于南,黄旗插在八卦镜旁,白旗插于西,黑旗插于北。每插下一旗,他指尖都凝聚一点微弱的金光,点在旗杆顶端,令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散发出对应五行的微弱灵光。 微风轻轻吹动清成子雪白的胡须,清成子聚精会神地看着青阳子布阵,心内叹息,四十年未见,师弟的道法确实日渐高深。 慧远大师侧首对清成子道:“青阳子前辈这是要布七星锁妖阵。” 清成子道:“人心即是妖,他锁得住谁呢?” 那边厢青阳子已解下朱砂砚,迅速研磨,以狼毫笔饱蘸朱砂,围绕着八卦镜和五方令旗,他在地上疾走如飞,手腕翻飞间,一条条闪烁着赤红光芒的符文线条被精准地勾勒出来。这些线条逐渐组成一副复杂而有序的图案,中间是八卦图,外延连接五行方位,更外层则隐约指向夜空七星的方位。 青阳子于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各放置一盏小巧的青铜油灯。他并指如剑,指尖凭空生出一缕淡蓝火焰,依次点燃七盏灯芯。于日光之下,灯火呈现出幽幽的青色,光芒稳定而清冷,如同七颗坠落地面的星辰,与阵法符文交相辉映,“七星锁妖阵”被瞬间激活! 天色似乎暗了暗。伴随着那燃烧起来的、幽幽的青色光芒,似乎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束缚之力弥漫开来,将阵法中谢湘江诸人牢牢锁住。 青阳子清瘦的身躯肃立于八卦镜前,双手结“三清印”置于胸前。他深吸一口气,双目精光爆射,直视阵法中的谢湘江,朗声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天地正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伴随着诵声,他周身隐隐泛起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道袍无风自动。围观百姓不由发出声声惊叹: “真的有金光!” “他真的能金光附体!” “这道长当真是道法精深!”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今有妖孽,潜藏人群!扰害生民,悖逆天经!”青阳子完全不为外物所动,诵到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怒意,剑指指向谢湘江,怒喝道,“吾奉三清道祖敕令!布下七星锁妖阵!五方神旗,定鼎乾坤!八卦宝镜,洞彻邪精!北斗七星,听吾号令!天罡所指,妖氛荡平!缚尔形骸,镇尔邪灵!速速现形,伏法受刑!急急如律令!敕!!” 随着最后一声“敕”字,青阳子双手印诀猛然向前一推!瞬息之间,风渐起,天渐暗。七星灯在那瞬息间火苗暴涨,青焰摇曳,投射出七道光束相互交织,如同牢笼一般罩向谢湘江诸人。(注:布阵及祷词请教了deepseek。) 围观百姓发出压抑的兴奋的惊呼。“好像起风了!”“天好像暗了!”“阵法见效了吧!” 宏宇帝与身旁的大太监唐公公相视了一眼,说道:“这个道士是荥阳玉泉观的?有点子道行啊!” 唐公公躬身道:“听闻七星锁妖阵宜在夜晚启动,青阳子道长这青天白日的,果然道法高深。” 阶下的骆远在没心没肺全神贯注地看热闹,宋熙然则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直沉默如隐形人的永安侯,他们一直以为要打一场舆论的硬仗,但不想永安侯和雍安王打的是直球,直接找个道长捉鬼。 舆论皆是烟雾弹,雍安王一派不傻,也知道妖鬼之名不能杀人,他们不过就是借助舆论骇人眼球搏得朝廷和百姓关注而已,内核其实只是,真的找一个道法高深的道士。而自己这边考虑的更多是利益纠纷嫁祸指使,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直球打的太妙了!一入阵法,是人,是妖,是鬼,有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因为人心,真的不堪直视。 永安侯林炜是谢湘江三年的枕边人,或许他真的以为谢香姬是被妖鬼附体了。谢香姬离开永安侯府的表现确实与之前大相径庭惊世骇俗,不管他们从俗世角度为她找各种看似趋于合理的理由,但是说来说去,这世间活着的人里,最了解谢香姬的,还是三年耳鬓厮磨的枕边人。 宋熙然的心不由地开始跳。他的眼前突然就呈现出谢香姬与他接触以来的各种情态,清雅的、慧黠的、慵懒的、任性的,智珠在握的从容与玉石俱焚的冷艳,率然自在的戏谑与绝技在手的超然,桩桩件件,皆动人心神。 他自己其实也不止一次以为这谢香姬是妖异的! 突然风骤起。 五方令旗猎猎狂舞,旗上赤焰、青藤、金刃、水牢、山岳的图案化作浮动的虚影,层层叠加在光罩之上。七星灯的青焰暴涨,阵法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凄厉尖锐、非人非兽的咆哮!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钱我会还上的!我会还上的!” “张氏已经被我典了出去!花儿虎儿也被我典了出去!我会还钱的,不要砍我的手!” “我去京城!我愿意去京城!你们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不要砍我手!” 听着一个男人突然发疯的哭嚎,众人一时有些懵,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他是个赌鬼?赌得家破人亡,卖了妻子儿女,被逼着来的京城?” “这阵法,不是降妖除鬼的吗?怎么还连带着把人做过的事也审出来了?” “他们不是会想着用这种办法,逼得谢姑娘说出真话吧?” “那快仔细点,听听谢姑娘怎么说!” 众人等来了一个女声,也同样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哭嚎。 “我不要入宫!不要入宫!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宫里面看着花团锦簇,内地里就是个人间地狱!娘娘们争得腥风血雨,奴才们还不全都是替死的鬼!” 众大臣听得悚然心惊,一个个皆低下头不敢看向宏宇帝。宏宇帝的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整颗心都在风中凌乱。 第85章 妖鬼(7)浮生(加更) 紧接着又是一个宫女惊恐无状的声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没看见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武嫔身边的素秋杀的人,她在琳才人每日散步的路上,将一块石头抹了蜜,这才招来了数不清的蚂蚁,黑压压一团骇得林才人落了胎!” “哈哈哈林才人还真是天真,她敢跟淑妃娘娘争陛下的宠!便是皇后,也要退避三舍的,她还想好活?” 宏宇帝身边的唐公公吓白了脸,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这个杀千刀的谢香姬,她找什么人跟她一起入阵不好,偏偏找什么宫女! 这宫中阴私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传了出去,让陛下的脸和皇室的威严往哪儿搁啊!而且这不是雍安王想要除掉这谢湘江吗,怎么还拆了自己亲娘的台?这雍安王爷是打哪儿找来的道士,布的这什么破阵,还没伤敌一千,就先自损八百了! 而阶下的永安侯林炜也握紧了拳,侧首看向了雍安王所在的方向。反倒是雍安王好气度,雍容华贵不动声色。 宋熙然心中也是况味难言。是。入了阵,人心难以直视,是人是鬼是妖便难以分辨。令人想不到的是,谢香姬找了十个完全不可预料的人跟她一同进去,或可多一分胜算。 “不要!不要啊!小柔被活活打死了!她有做错了什么!我们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哈哈哈哈,皇后娘娘怎么会管!谁知道我们这些奴才是谁?” “嘿嘿嘿卖豆腐的王寡妇那腰身!那一身的细皮嫩肉!” “凭什么好处都给了二弟!让他去念书!给他在城里娶妻在城里买房子!让二弟的孩子继续念书!家里的地我种,家里的活我媳妇干,苦活累活都归我们这一房,娘啊!我也是你亲儿子啊,你让我和孩儿他娘给二弟当长工就算了!可弘儿也是你亲孙子!他念书有天分的啊!” “去京城讨伐妖鬼,就能得五两银子!这马上天下大旱了,守着地能有什么前途,不如就拼了去!好歹五两银子,没准到了京城还能找到出路!” “我咒你死!好好一个人,不过一场风寒,就这么病死了!这宫里御医无数,什么好药材主子们随便用!我们小宫女每月二十文的药钱你们也要克扣!” “我是后爹,你是后娘!这天底下亲生的还偏信偏向,何况先撇后带的,都活活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了算了吧!” “再敢乱说话老子弄死你!荥阳陆氏满门忠烈,凭什么就让一个妾给欺负了!永安侯就是个窝囊废,让一个女人给拿捏了!我荥阳陆氏的仇必须得报!” “娘啊!你一辈子没享着一天福,是孩儿不孝啊!” “长公主天天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她到佛前修到死也修不出任何功德,她那些手段,害了驸马不知道多少个孩子了!陛下不过就是护短,装聋作哑罢了!” 第94章 “我想我爹娘了!可我爹娘都死了哈!兄嫂只顾着侄儿,谁还会管我死活!” “那谢姑娘真傻,种得一手牡丹花,干嘛要给永安侯当妾啊!” “黄老爷,我愿意把妹妹送给你当妾!我这妹妹腰细屁股大,只要十两银子,好生养!” “给我滚!生了三个赔钱货,你不能给老子生儿子,还想让老子凭白养着你?” “老天爷你快下点雨吧!再不下雨这地里的庄稼全完了啊!快下点雨吧!” …… 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嘈杂错乱,似有无数众生齐聚眼前,胡言乱语不分你我七嘴八舌,宫廷市井男女老少恩怨情仇。 似置身于乱市之中,喧哗吵闹,找不到清晰的面目与形容,却皆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而所有相,皆为苦相。 众生皆苦。执迷不悟。 围观的众人听着听着,先是懵,再是沉重,最后竟有人哭出声来。即便是宏宇帝,从一开始的尴尬、愤怒,到最后也听得面色凝重。 这便是,世间百态啊。这便是,生命真相啊。 而他身为帝王,掌握天下生杀,却不敢面对,所谓太平盛世之中,生灵涂炭的苦楚。 众生皆苦,喧嚣尘上。偏偏没有谢湘江的声息。 慧远大师说,把入阵当成一次禅修,安住所缘。 于是谢湘江就在吐纳呼吸间,安住所缘。她心中所缘的,是觉悟的佛陀。 她轻轻地合眼,双盘,在静静地呼吸与吐纳之中,想着佛陀那低垂的慈悲的双目,佛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清净而慈祥。 念头如同碧空中的云,或凝聚成团,或舒展呈纱,一个个地显现出来,在她意识的觉照之下,生灭变化。 渐渐地随着阵法磁场的变化,众生开始换上狰狞的面目一一地浮现。或青面獠牙,或阴险狡诈,或不怀好意,或威逼恐吓。 谢湘江静静地、细细地感知呼吸,仿佛佛菩萨的手轻轻地摩顶,将她所爱的与所不爱的,一一放下。 可浮现眼前的众生影像,有泪、有血、有贪嗔痴怨、刀光剑影。 她缓缓地控制着呼吸,一寸寸地沉淀身心,观音心咒的声音缓缓在心中响起。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命的轮转如处无边的暗夜,以她的修持,也不过是一线光亮。但一线光亮也是光亮,与诸佛的圆满大光明,悉出同源。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即便谢湘江的慈悲尚不圆满,但那也是一念慈悲。 观世音啊。 就在瞬息之间,众生的哭嚎苦楚、悲鸣倾诉突然一股脑涌入意识、充满耳鼓。谢湘江的心突然乱了! 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没有慈悲,没有关爱。 众生之间,皆是处处算计的恶,处处倾轧的恶,处处阴谋诡计的恶,处处以强欺弱的恶,处处弱肉强食的恶,处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的恶。 永安侯夫人陆氏突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出现在眼前,她伸着舌头一脸血污,阴恻恻又语声凄厉地质问。 “你辱我名声,害我性命,你纳命来!” 众生的杂乱声渐渐悄寂。阵里的人,有的扑地,有的仰倒,有的意识不清喃喃呓语,有的状如痴傻左摇右晃。唯有谢湘江端坐其中,似乎安然无恙。 于是她出口的话便显得格外清晰:“说我辱你名声,害你性命,你便没有辱我名声,害我性命吗?” 一时之间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来了!这谢香姬与永安侯夫人开始对质了! 永安侯陆氏切齿道:“尔等贱民!” 谢湘江似乎就笑了:“我等贱民,那你人品高贵,干什么行这后宅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 永安侯陆氏怨毒地骂道:“你这贱人!胆敢污我荥阳陆氏的名声!” 谢湘江的心突然又静了。照不见苦海沉沦的众生,只独对区区一个陆氏,谢湘江的心静如止水。 她突然就觉得可笑,觉得轻飘。那陆氏一个冥顽不灵的愚痴女鬼,就如同自己一个生灭起伏的坏念头一样,谢湘江很轻很轻地,便放过了。 浮云来去,天空沉寂。 谢湘江忽而又回到她临终前,紫藤花下打坐,天光绚丽,她感受到了生命流逝如生龟脱壳一般的痛楚。 于电光火石之间照见前世的那一生,自幼聪明颖悟家境优渥,清华土木工程的大学霸,却因大三先天心脏病发,转系清华美院,浸淫艺术赏鉴园林,乃至去参悟佛法。 亦照见了真正的谢香姬,天真烂漫的少女胸无点墨,为情所困以死求脱。 那个谢香姬一身血污,气若游丝。她伏在谢湘江身旁的地上,仰着头,痴痴怨怨地望着她。 “你,你也是我吗?” 谢香姬颤抖着声,语声里竟有着飞鸟投林、稚子奔于父母般的激动与赤诚。 她低头轻轻地看着匍匐在地的谢香姬。 那个瞬息之间,谢湘江深深地感受到同一个生命体所产生的无比清晰又无比尖锐的切肤之痛! 对。我,就是你啊! 在无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不断轮回中,你曾是我,我曾是你啊!不曾觉悟的无明众生,所犯的错、所受的疼、所吃的苦、所走的弯路,所有的痛悔,所留的遗憾,又真的有什么不同的吗? 谢湘江静静地走近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谢香姬看着她便哭了,热泪滚滚而下。 她哽咽着对谢湘江道:“若有来世,真希望我能得遇良人,不再错爱。” 谢湘江悲从中来,却莫明想笑:“我们为无明所惑,业障深重,便是有来生,也不会得遇良人,不再错爱。” 谢香姬听此话,伏在地上便失声哭了起来。 谢湘江看着她哭,既是悲悯,又是无奈。人的一生何其宝贵,若是有自己内在精神的丰盈富足,一个男人作为外缘,他的爱,与不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可是我们蹉跎半生,就是迟迟不得醒悟啊! 谢湘江一时情怀如裂,轻声对谢香姬道:“我们,不该求这些的。” 谢香姬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她:“那我们该求什么?你有来世,你当如何?” 谢湘江察觉到有一种悍然的力量穿心而过,一种强大的无可抑止的冲动呼啸而至,让她醍醐灌顶气血翻涌。 她泪流满面,百感交集。她轻声吐字,结跏趺坐。 “我愿众生,所得皆愿、平安喜乐!我愿众生,破迷开悟,离苦得乐!” 谢香姬忍不住嘶喊:“不是,那些众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愿众生如是。我是众生的一员,我亦如是。” 谢湘江话音刚落,却见七星锁妖阵东北角的七星灯青焰熄灭。 青阳子瞬间便红了眼,他身如电转,迅速踏入阵中,几个起承转合的摆弄,五色彩旗变幻了位置,七星灯中的火焰全部熄灭!然后他出手就是几道符篆,伴随着一声厉喝:“恶鬼哪里逃!” 随着他的念念有词,状若疯癫,黄色轻薄的符篆飞升到半空,因风飞旋。 清成子陡然变色:“他要下杀招!他瞬息改了阵法,天雷符的加持,恐怕有雷劫将至!” 第86章 妖鬼(8)破迷 突然之间,乌云蔽日,狂风四起,世界一下子暗如黑夜。 刚升任大太监的唐公公看到这诡异天象,吓得护在宏宇帝身前,大声喊道:“护驾!护驾!” 宏宇帝却一下子起身踹了他一脚,斥道:“滚开!你挡着朕了!” 谢湘江也觉得奇怪,这好好的天,虽然刚才照见了些心魔外相,禅修受到些波动干扰,但天还是好好的。 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天了?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她当真是无知了,不知道真正精深的道法,是可以黑白颠倒呼风唤雨的? 她真的有了种跑到《西游记》孙悟空骗了葫芦装天那一集里,身为小妖精的真实感。 不不不,应该和虎鹿羊三位大仙斗法的真实感,合着那雷公电母都在一旁候着,就等着那老道士的金箍棒一声令下了? 似乎上天也感知到了谢湘江的想法,随着天雷符的抛出,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天幕,伴随着轰隆声,一道霹雳当头而至! 谢湘江正以打坐的姿势坐在地上,身边是东倒西歪不省人事的百姓和宫女。 天雷当头而至。谢湘江那个瞬间是清醒的,她甚至在心里骂了句sb,自己这是坐着装什么笔啊,人的身体可是导电的,她又没戴避雷系统,雷电不长眼肯定是先劈个高的啊! 慧远大师是真未卜先知,让她把所有金属可能导电的都摘掉了。可是治标不治本,人体就是导电的啊!他要早知道应该早点告诉她,她给自己搞个避雷装置啊! 我草!人真的能呼风唤雨啊,我看是那个老道才是妖,他施展的是魔法! 其实周围看热闹的,站着很多很高的人,但是没有用,因为那天雷只劈驱妖阵里的谢湘江,是精准打击! 第95章 谢湘江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她几乎想要跳脚咆哮!靠!这青阳子老道作弊!雷电面前人与妖鬼平等,都是怕雷劈的呀! 活人也会被雷劈死,这是常识好不好!谁说被雷劈的都是妖鬼! 他这不是降妖,是杀人!是明晃晃的杀人啊好不好! 可没人听到她内心的呐喊。事实上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不待谢湘江的身体反应过来,去四肢着地与大地联结避雷,雷霆万钧已经当头而至! 在那个瞬息之间,雷霆携风带电的万钧之势在谢湘江的头顶炸开。 谢湘江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头。 然后她觉得有一种极为温润温暖的力量遍护全身,夺目的强光腾空而起,与当空而至的闪电相冲撞,倏忽之间有东西宛如金刚罩一般,护住了她的身心。 然后她听到腕间念珠断裂,散落在地的细碎的声音。 那碎裂散落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慈悲智慧的力量,如一道光照破谢湘江的身体,她的心,在忽然之间豁然开朗,澄澈空明。 一种猝然炸裂弥漫天地的喜悦丰盈油然而生,她甚至觉得她的整个人都空明透彻起来,清净无垢,散发着慈悲喜舍的美好辉光。 我与天地万物无二无别。我与众生一体无二无别。 风雷再至。谢湘江在端坐呼吸。 风雷三至。谢湘江还在端坐呼吸。 雷渐消失,风在散去。 天光重至。 天地悄寂。 青阳子衣发尽乱,狼狈地瘫坐一侧。 慧远大师与清成子道长相视看了一眼。 谢湘江垂眸端坐,宛若出水莲花。 围观众人如梦初醒,不由低声议论。 “谢姑娘这是怎么了?” “刚才是变天打雷了吗?” “不是吧,我看着那雷直接冲着谢姑娘去劈。” “谢姑娘她没事吧?” “我瞧着谢姑娘那样子,和那画里菩萨的样子差不多。” “可不是嘛,雷劈都不怕,谢姑娘给咱们老百姓卖百碗面建园子,办医馆开学堂,可不就是个活菩萨?” …… 宏宇帝看得也有些目眩神摇。事已至此,是非曲直、成败胜负都是明摆着,所有人开口评论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端坐着的谢湘江,内心升起一种难言的况味。仿似谢湘江经过此劫,破茧成蝶,再没有身世声名的质疑与束缚,而他却突然觉得他已然失去了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 或许,从这女人开牡丹花会之时,他就不该以一个惊世骇俗的异类视之吧? 从此她在我大周,宏宇帝忍不住去想,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著书立说,开宗立派,抑或嫁人生子? 与她相配的男人因为她嫁过人不会娶她为妻,以她的心气才干又绝不会委身为妾。 著书立说开宗立派,清清静静造福于民也挺好。只不过于后世,她,将是一个怎样的传奇啊! 清风、朗日,明媚的正午的阳光。 青阳子面如死灰,谢湘江端坐无言。众人皆屏气敛声不敢喧哗。 慧空小沙弥着急了,他摇着慧远大师的胳臂担心道:“大师兄,不是入阵结束了吗,师侄阿姐怎么一动也不动啊?她不会是被雷劈死了吧?” 慧远大师嗔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你的师侄阿姐不过是入定了,你用磬去她耳边,给她引出来。” “那好!”小沙弥这下子明白了,一溜烟跑了过去。 谢湘江被那清脆的磬声牵引,神思清明张开了眼。 然后被一个小光头抱了满抱,慧空小沙弥抱着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姐你真是吓死我了!我都以为你是被雷劈死了!” 谢湘江回神,抱着那个热乎乎活生生哭唧唧的小沙弥,一下子便笑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抱着小沙弥就把他抡了起来转圈圈。小沙弥初时尖叫,很快便纵声欢笑。 “哈哈哈哈哈!阿姐好好玩!啊啊!你转的好快好好玩!” 几家欢乐几家愁。跌坐在地的青阳子,目光狐疑不可置信地看着转圈的谢湘江。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一个鬼物,为何会震碎他的阵法,为何天雷亦不能把她奈何? 她聪明。美丽。此时在阳光下转着圈,无忧无惧。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天道何其不公,让他窥破妖鬼,却束手无力。 他这一生所求,一生孜孜不倦的钻研改进,与人斗,与妖鬼斗,与天道斗,意义又是什么呢? 青阳子突然仰天癫狂大笑。 谢湘江停下转圈,目光看向他。 清成子一边走近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旁已无人色,吓得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道童,也在看着他。 然后青阳子的笑声陡然而至,他手中的剑,毅然决然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清成子一箭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师弟!不可!” 青阳子茫然的目光看向了清成子。他的整个人突然颤抖起来,宛若瓷器支离破碎即将倒塌的颤抖。 他突然像是一个小孩子,颤抖着,哆嗦着,却又突然委屈着,哭着。哭得泣不成声。 “师,师兄?……你,你还肯……还肯认我……” 清成子也不知何故,叹息一声,竟也老泪纵横。 他对青阳子道:“我早四十年前就曾与你说过,人心的贪即为妖魔,人心的恶就是鬼邪。什么来历与去处,都是细枝末节。” “青阳子爷爷!” 谢湘江眉目清扬地笑着,拉着小沙弥跑过去,声音清甜得好像三月春风里的铃铛。 “您快别哭啦!这老大一把年纪了,别让徒子徒孙们笑话!我清成子爷爷那里有好多好东西,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你好好占上他一点便宜!” 谢湘江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熟稔与亲昵,打得青阳子一个措手不及,他诧然看向谢湘江,一个哭嗝冲上来,冲得他头昏脑涨。 一旁被吓得半死的小道童却突然机密起来,他一听谢湘江这称呼,灵光乍现找到了求生的机会。他顿时爬过来牵住谢湘江的衣襟,说道:“师,师姐,那个赌约……” “嗨!”谢湘江大手一挥,“意气之争赌气说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什么赌不赌的,青阳子爷爷这也是古道热肠一心为民,病急乱投医嘛!也怪我竖子无状口出狂言,青阳子爷爷包涵则个!” 小道童一听这话大喜,跪在地上就咚咚咚磕起头来,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师姐!谢过师姐!” 慧空小沙弥老大不高兴了:“你这道童乱叫个什么?她是我佛门弟子,哪个是你师姐!” 小道童从善如流马上就改:“多谢谢姑娘!多谢谢姑娘!” 谢湘江朝青阳子摆了摆手,话却是对清成子说的,她牵着小沙弥笑得一脸明媚:“那我先回谢氏药庄了!清成子爷爷,我要给我师父和师祖做上三十天的素斋,顺便也给您做一桌送过去哈!您别嫌弃!也别嫌少哈!” 清成子就笑:“合着给你师祖做三十天,给我就做一天呗!” 众人便也笑了。萧九带头雄赳赳气昂昂地振臂喊了一句:“谢姑娘威武!” “谢姑娘威武!威武!” 一时间,众人冲上去团团围住谢湘江,处处充满了欢快的呼喊声。谢湘江于那烈焰烹油的笑语喧哗之中,不提防一回头,正看到慧远大师朝宫门口看了一眼,给她打了个眼色。 瞬息之间福至心灵。坏菜了!他们这边得意忘形地狂欢,人家皇帝还在那里站着呢! 于是谢湘江知错就改亡羊补牢,朝着宏宇帝所在方向快速上前几步,一头跪在地上:“谢氏香姬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枭在人群里,看着他那个全身发着光,充满着喜悦的姑娘,唇角不由弯起。 一旁的药伯察言观色,由衷地赞叹道:“谢姑娘当真是老奴,平生仅见。” 苏枭没有说话。 药伯道:“少爷可是要与谢姑娘提亲,老奴可要通知他们准备聘礼吗?” 苏枭道:“她此劫已过,你我当速速离开。” 药伯骇然:“少爷!……为何?” 苏枭便笑:“大周陛下亲临,暗卫何其多,我们的人手必被察觉,但京城不是交手的地方。通知所有人,除了血一,全部火速退出京城!” 第87章 师父罚了我(1) 宏宇帝被谢湘江带着众百姓叩拜,在此情势下,他是必须要开口的,而且是他宣召谢湘江来宫门口候旨,此时不给谢湘江一道褒奖的旨意,有些说不过去。 于是宏宇帝道:“着谢氏香姬上前。” 于是谢湘江便跪在了宫门台阶下,跪在了文武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 她低眉顺眼地拜见,谦卑恭谨。 宏宇帝问道:“你那学堂和园子,可有名字了?” 第96章 谢湘江略一思索,叩首道:“启禀陛下!民女才疏学浅,属意一个‘青’字。” “青字?”宏宇帝道,“是何出处?” “回陛下,民女取自‘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民女希望自己的园子,被更杰出的园林超越,希望学堂里的学子,超越老师,超越自己,成为国之栋梁。”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宏宇帝轻声重复了一遍,朗声笑道,“这个字好,不忘来处,继往开来,光明磊落,志存高远!那就用这个青字!朕为你的园子和学堂赐字!” 谢湘江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宏宇帝道:“这场妖鬼之争,谢姑娘受委屈了,好在有惊无险,朕赐你东海珍珠一斛,翠玉头面一副,蜀锦五匹,云锦两匹,为你压惊。” 谢湘江再次叩首谢恩,算是完成了这次宫门候旨之旅。 这乱糟糟折腾了一上午,众臣告退,宏宇帝热闹也瞧了,人也累了,不由得歪在御书房的椅子上,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干。 刚喝了半盏热茶,却见顾景大步流星一脸冷峻地过来。宏宇帝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问道:“怎么了?” 顾景道:“陛下,刚刚在宫门口,察觉到有十余名死士出没,意图不明,且在人群之前退去了。” 宏宇帝足足思索了五六息,对顾景道:“意图不明是何意?” “就是他们因为距离太近被暗卫司察觉到了踪迹,一开始甚至误以为是陛下的暗卫出没。那些人手武艺高超,似乎是奉命埋伏,但不知何故尚未动手,人群未散,便提前撤走了。” 宏宇帝用右手中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倏而停顿住。 “此时人呢?” “出城了,臣派了人手尾随跟着。”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敢动用这般人手到朕的身旁,没动手也是挑衅!朕大周帝王之侧,岂容人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顾景!”宏宇帝硬声道,“调动人手,全部剿杀!” 谢湘江从宏宇帝那里回来,慧远大师牵着慧空小沙弥在等着她。谢湘江真心实意地给他磕了个头:“多谢师父救护弟子,提醒弟子周全。” “起来吧。你先跟我回慈恩寺去见过师祖。” “是!”谢湘江欣然点头。这回渡劫全靠慧远大师和玄宁大师的救护加持才挡住雷霆,她的小命都是人家救的,却素未谋面,她确实是应该好好去拜谢这位师祖。 到底是劫难已过雨过天晴,一路上她与慧空小沙弥说得欢声笑语叽叽喳喳,全是哪家的糖好吃,哪家的茶点精致美味,她要去做什么精致可口的素斋席面,诸如此类的美食话题。 他们一大一小说的开心,慧远大师就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偶尔应上一声,偶尔只是笑笑。他的眉目俊朗,气质出尘,即便有那一身僧衣素朴庄严,但其实他坐在那儿整个人亲切随和,更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清俊君子。 所以直到他们下了马车,进了慈恩寺的山门,慧远大师带着她穿过大殿停在一排禅房面前的时候,谢湘江都是青葱明媚、轻松而愉悦的。 倒是小沙弥慧空有些怯了,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兄,不是带湘江师侄去见师父吗?怎,怎么来戒堂了?” 谢湘江听到戒堂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慧远大师不动声色语声淡淡地吩咐小沙弥:“慧空去请慧云师兄过来。” 小沙弥肉眼可见地紧张了,站在原地一时不想动。慧远扫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这“嗯”的一声,虽不严厉却尽显威仪。小沙弥吓得掉头就跑,一溜烟去了。 谢湘江这时才知道有一点不对劲了,无他,此时的慧远大师在她跟前,喜怒不辨,人好像还是那个人,但偏偏她觉得像是换了个人。 若说之前慧远大师有一种居家的温柔散淡亲切平和,此时却是让她如临父兄,如对师长,明明他没有横眉立目声色俱厉,偏偏就在他静水沉渊一般的仪容之下,很是有一种严厉不语的压迫感。 等等,不对。人家本来就是她的皈依师,是她师父。人家本来就是师长,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是真的是名正言顺、如假包换的师长。 得道高僧清朗出尘的师长,生气也是挺吓人的。 于是谢湘江拘谨起来,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唯唯诺诺地唤了声“师父”。 慧远大师也没冷着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声音又短又低,有些含混的尾音。 好在没有让谢湘江太长时间的紧张,一位身穿海青高大严肃的法师带着垂头丧气的慧空小沙弥过来了。 谢湘江有些手足无措,慧远大师侧首对她道:“见过你慧云师叔。” 谢湘江乖乖地上前见礼,慧云一板一眼地还礼。 三人进了戒堂,入目处是一间供着花果香烛的佛殿。 慧远大师看了谢湘江一眼,春山般俊朗的眉目此时如裹冰雪,声音如浮冰碎玉般,轻斥道:“佛前跪下!” 谢湘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但听得慧远大师的声音,温润醇厚抑扬顿挫,又分外的冰冷严厉森然无情。 “慈恩寺在家弟子湘江,于众目睽睽之下与人赌命,争强斗狠全无悲心,君王在上,言行无度骄妄无状!不感国主恩,犯妄语戒,险犯杀戒,着令戒堂行杖二十!” 这些话谢湘江她大致听懂了,但其实有一点迷糊。 是不是说她与青阳子赌命,逼着青阳子以全观上下为注,咄咄逼人杀心过重,事后又嬉笑而过,全不作数,耍弄人心。所以她犯了妄语戒,还差点杀了人家全观上下七十三口犯杀戒,所以师父要打她? 可是,她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啊!分明是青阳子先找上门欺负自己啊!她也没想着杀人,那不是想着逼迫青阳子别赌了吗?再说最后她要是不嬉笑而过,说话不算话犯妄语戒,难道她真的要人家全观上下七十三口人的命啊! 还说她君王在上言行无度,好吧,她当时是得意忘形忘了皇帝陛下那茬了,敢情当时没骂是要领回来打的? 谢湘江的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却是在慧远大师的积威之下,一句也没敢解释求饶。 不是,她与慧远大师第二次见面,哪来的积威啊? 一定是慧远大师掌管全寺上下,当家日久铁面无私攒下来的积威吧。 行了。人家是亲师父,占着为师的名分,自己遇到危险人家是真来救命的,他要打那便打吧。蒙师长护佑,势必得承其管束。再说人家骂的也不是不对,她确实言行无度骄妄无状,一贯剑走偏锋了些。 可是这上来就噼里啪啦一顿打,她这还怎么去见师祖啊? 不惟谢湘江内心戏丰富。一旁的慧云法师也是傻眼了。平生三十年,不不,有史以来一千多年,没见过没听过,在家弟子犯了错,会被当家的住持师父叫到戒堂里来训诫责罚的。 这,这于理不合。不不,于理是合的,但于规矩不合啊!戒堂是惩戒出家众的,不是来惩戒在家众的! 可是当家师兄下令了。当家师兄要责罚自己的弟子,他,他还是听从了吧! 于是慧云法师硬着头皮上前对谢湘江道:“湘江师侄,请。”转头又对小沙弥道,“慧空跟上!” 这小孩不跟上不行啊,被惩戒的是千年难遇的在家女弟子,他不敢一个人行戒杖啊! 谢湘江懵懵懂懂地跟着慧云法师进了戒室。戒室里物件不多,有一个供人趴伏的宽凳,一面墙上供着大小戒尺和戒杖。 谢湘江有些害怕,畏缩不敢上前。而慧云法师已经在宽凳旁就位,等了她半晌,只得催促:“湘江师侄请。” 谢湘江是横着一条心趴上去的。她抱住凳子,只觉得身下的凳面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凉。 慧云法师扫了一眼那排好的戒杖。当家师兄没说大杖小杖,但是瞧着谢湘江这小身板,他很是主动自觉地捡起了最小最轻的那根戒杖。 当家师兄要打,但打的是自家一会儿要去见师祖的弟子,小惩大诫,又是个女孩子,让她知道疼受到教训就是了,出手得讲究些力度和技巧。 可就是慧云法师甚是讲究力度和技巧挥出的戒杖,打在谢湘江的屁股上,让她痛不欲生! 只穿着轻薄的夏衣,那一杖下去,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凶狠地咬进肉里,谢湘江顿时觉得自己的整个屁股都被砸扁抽裂了,疼痛就像是长了脚生了根一般,沿着大腿浮上后背,极度地喧嚣叫唤着。 只一杖,谢湘江就“嗷”的一嗓子尖叫,被打得哭了! 真的真的是太疼了! 慧云法师却被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戒杖顿在半空里就打不下去了! 他这一愣神犹疑,就听到慧远大师那从佛堂里传出来的浮冰碎玉般严厉的声音:“噤声!再让我听见哭叫,加罚二十!” 第97章 谢湘江一下子埋头咬住了自己的胳膊,不敢出声了。 可内心里却是一片哀嚎!天哪!这,这再是亲师父管教徒弟,也不带是这么打的吧!挨打就算了,还不许哭。敢哭就翻倍了打。她后悔拜慧远大师做师父了,可现在后悔还来的及吗? 于是接下来,两杖,三杖,五六七八杖。 谢湘江拼命地咬着胳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胳膊满脸。 这戒杖都已经挨了,后悔肯定是来不及了。她这就只能咬牙切齿地硬扛吧,好歹现在知道疼,总比被雷劈了强吧! 第88章 师父罚了我(2) 待慧云法师行完杖,谢湘江伏在宽凳上,疼得两股战战,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慧云法师递给他一块布巾,对她道:“擦把脸,出去见你师父吧。” 他说完就走了。可他的话谢湘江是听到了,但是她觉得她执行不了。她觉得身后疼得宛若油煎,骨头被打断了,肉被打乱了。 她一动不敢动,却一哭也不敢哭。 这时一双冰凉的小手抓握住布巾,一个光妥妥的小脑袋伸过来,一边为她擦着泪,一边关切地问她:“阿姐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试试。” 谢湘江的脑子被疼得有些傻,反应迟缓了。她有些迷茫地看了慧空小沙弥半天,见他是真的弯着腰准备搀扶着自己起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挨的一顿打,疼得如火如荼,但可能真的是不影响后续行程。也就是说,她疼是疼了,但不影响她行走坐卧,不影响她出去认错,更不影响她拜见师祖。 有了这个认知,谢湘江尝试着放下腿,尝试着撑着凳子站起来,尝试着松开手,尝试着走两步。 也真是奇了怪了。除了引发激烈抽动的疼痛,行走站立她都可以的! 所以,刚刚的那位师叔,确确实实是收了力道,用了技巧,只是让她疼一疼,小惩大诫的! 那她,就得硬着头皮出去,先去跟那位活阎王请罪。 不不,腹诽师长是不对的。他不是活阎王,是师父。亲师父。 谢湘江来到佛堂,慧远大师背对她站着。 背影挺拔、清濯,肃然,沉默。 谢湘江一见他,便老老实实跪下了,规规矩矩行弟子礼。 慧远大师受了礼,回转身问道:“知错了吗?” 谢湘江其实极为狼狈,她疼得小脸煞白,唇无血色,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在脸旁垂落。而且实话说,刚挨过狂风暴雨一顿打,此时她脑子转得不够快,不能如寻常一般机敏应对。 她张了张口,却没敢说话。她与慧远大师实在无甚交往,不知他的性情喜好,生怕自己开口说的话不对他的路子,又惹他生气。 而且依照他目前的行事风格,惹他生气,很可能又要打罚徒弟。其实他判定她错了没关系,她怕的是他追问她哪儿错了。 偏她这一迟疑,惹得慧远大师看她一眼:“打错你了?” 这下谢湘江顾不上揣摩师父的意思了,连忙道:“是弟子行事无状,鲁莽、张扬,一心算计输赢,不择手段言行无状。弟子知错了,以后定当低头做事,谨言慎行。” “既知错了,便不可再犯。”慧远大师依旧声息淡淡,“起身,随我去见过师祖。” 谢湘江亦步亦趋地跟在慧远大师身后,走过两排禅房,穿过园子,来到第一次她带着茶艺来寻的那个院子。 慧远大师唤了声“师父”,带着谢湘江进了禅房,看见玄宁大师一身半旧的僧衣坐于蒲团之上。 谢湘江马上跪地叩首:“弟子谢湘江拜见师祖!” 玄宁大师仿若完全没看到谢湘江的形容狼狈,他面容慈和,让谢湘江起来,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谢湘江又叩了首,对他道:“多谢师祖今日救我!只是,弟子不争气,把师祖送我的念珠,尽数碎散了。” 谢湘江从衣服里掏出了几片碎珠子和一小截线头给玄宁大师看。玄宁大师哈哈笑着,伸手将碎珠子接过扔到一旁放废弃物的竹篓里,说道:“弃了吧,你这孩子,已经碎裂无用的东西,还留着它们作甚。” 谢湘江应了声是。见一旁有茶具茶水,想着起身为玄宁大师倒茶敬茶,不想因为太疼了,一时没能爬得起来。反而是慧远大师,躬身为玄宁大师上了一盏茶。 玄宁大师朝谢湘江招了招手,拿了一串新的念珠交到她的手上,对她说:“好孩子,别人的加持,也只能够帮你一次。如今你也算历劫新生了,以后的福德智慧,就全靠你自己来修了。” 谢湘江连忙恭恭敬敬地接下,行礼道:“多谢师祖,我一定勤修福慧!” 慧远在玄宁大师下首坐下,对谢湘江道:“你这大半日闯阵搏命,也是累了,见过了师祖,便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看向慧空小沙弥,“你去取寺里的金疮药给湘江师侄,然后送你湘江师侄上车,去吧!” 谢湘江与慧空小沙弥一走,室内就剩玄宁和慧远两个人。阳光斜照,慧远低头倒茶,屋里安安静静。 玄宁大师不由莞尔,对慧远道:“那孩子到底做什么事碍你眼了?带回来就先是一顿收拾。” 慧远浅呷着清茶,说道:“人逢绝境,做事莽撞孤注一掷尚情有可原。可刚逃过一死柳暗花明,君王在上,就得意忘形不加克制,师父,弟子观她很有善根悟性,但一身习气,日后盛名加身,得有人杀杀她的骄狂之气。” 雍安王的书房里,永安侯面色沉沉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一旁的雍安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没想到那谢香姬有这般造化,连青阳子出马都降伏不住她。” 永安侯没说话。他只觉得心内怅然若有所失,又不解又愤怒,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悲凉。 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无可挽回地意识到,谢氏香姬将永永远远再也与他没有关系了,这个认知让他的内心痛得如火如荼。 对。即便是她抗旨用簪子伤了他的后腰,即便是她当众献计赢得天下传赞,即便是他觉得这女人是妖鬼,谋事布局听从长公主请出青阳子要杀她,即便她单方面的抗拒、失控、面目全非,但在他心中,他都一直觉得是纠缠还是斩断,那女人的生杀在他。 是他的人,归他辖制处置;不是他的人,归他亲手斩杀。在他心中,她从未逃离他的指掌之间。 可从今以后,那个女人,真的再也不受他任何辖制,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她摆脱了一切声名与身份的束缚与争议,从此可以放放肆肆、明明亮亮、爽爽朗朗地活在他的生命之外。 从此她盛名天下,传道受业;从此她腰缠万贯,日进斗金。从此她身上巨大的声名与利益,全都任凭别人觊觎染指,全都成为别人的筹谋助力。 他,好不甘心。感觉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他在毫不经意间,莫名其妙地失去所有。 “原本是必死局,”雍安王不解地说道,“即便不是妖鬼,天雷一至,也是避无可避的。怎么会,就平安无事呢?” 永安侯有些迷茫地看向雍安王,很显然,他刚才失了神,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雍安王见状,摇了摇头,叹着气道:“那你说邪不邪性,姑姑说那驱邪阵,万无一失的。她找人试过,驸马的一个贱妾,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她跟青阳子报上了一个死人的八字,被青阳子定为妖邪,就是被一道惊雷劈死在驱邪阵里的。那谢香姬雷劈不死,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吧,你也不用在心里过不去。” 永安侯道:“王爷,谢氏不死,如今茶道将兴,这其中往来生意,不可以让雍容王一派独占。您打算怎么办?” 雍安王沉吟半晌:“依你之见,那苏枭,对那谢氏香姬真心几何?” “他住在谢家药庄里,醉翁之意,未必只在茶道和牡丹花。” “我们与谢氏算是结下梁子,那个苏枭,本王怎么都觉得他不好摆布,不太好说上话。” “王爷,苏枭这个人不能放过。他的家仇虽未全报,但洛阳王家于他,如同探囊取物。若是任由他们心生情愫结为连理,凭苏枭的财力和本事,不出三年,怕是可将天下半数的财富独占。这些全是明面上干干净净的来路,雍容王一派将占尽便宜。” “前些日子他们是想让宋熙然纳了谢香姬,说明他们对苏枭也心存提防。” “可我听说,翰林院的陆星宇,与苏枭同年科举的探花郎,打着喝茶的名义频繁与他接触,王爷不要掉以轻心。” 雍安王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那谢香姬杀她不死,”永安侯道,“如今尚未满双十年纪,长夜漫漫,她的婚事咱们的人也造作筹谋。” 雍安王一声轻笑:“你当那边就没打这个主意,说不定青年才俊都已经挑起来了。” 夜深人静,上过药的谢湘江依旧皮疼肉痛辗转反侧。 她趴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第98章 虽然她没有伤了筋骨,咬着牙不影响日常行动,可是屁股上被结结实实地敲了二十杖,是真的疼啊! 她的那个好师父,真的是神一般的存在啊!有谁能理解,她正青云直上欢天喜地前途一片大好,她觉得她每根头发丝都在笑,每个汗毛孔都在跳,整个人骨头都要轻了,人都在空里轻轻飘,然后毫无预警地,被突然变脸,按在凳子上噼里啪啦一顿痛揍的感受啊! 他可是丰神俊朗气度庄严的得道高僧啊!要不要这么心狠手辣说教训就教训,而且挨打给我忍着,敢哭翻倍加罚,这令人发指的手段,以后她在自己师父面前,怕就得像是老鼠见到猫了! 而且她毫不怀疑,若是今天她真的没忍住哭出声来,她那个说一不二的师父,真的会让技艺高超的慧云师叔再给她敲上二十杖的! 谢湘江无力又无奈地埋头发出一声悲叹。然后她猛然地意识到,这大半天零大半夜的,她这里到底缺少了点什么。 苏枭啊!不可能她都平安无事地出了阵,从慈恩寺回来又挨了打,然后从白天到大半夜,都不见他的影子。 他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般想着,一个黑影突然翻窗而至,一把握住她的脖子,带着满身的血腥和杀气。 “别喊,是我!”苏枭道。 第89章 圆满你的世界 没有灯,淡月朦明。 苏枭高大的身影挡着月光,掐着她脖子的手渐渐松开。 然后他整个人都卸了力,顺势便跪在谢湘江的床头,将胳膊枕在谢湘江的颈下,低头,以半拥的姿势,贴在了谢湘江的脸上。 夜风入室。 那个男人吞吐在她脸上的呼吸带着极其强烈的味道,他的头脸湿乎乎黏腻腻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谢湘江撑起了身子,在暗夜中问他:“你受伤了?” 苏枭一动不动“嗯”了一声。 谢湘江龇牙咧嘴地起身,点灯。 淡淡的光晕将暗夜化开,谢湘江走过去,看清了男人的伤势。他是后背被人砍了一刀,从右肋到左腰,一后背都是血呼啦啦的。 这伤势耽误不得,谢湘江也顾不上自己疼了,赶紧起身要去打水,然后影卫血一突然出现在屋里,对谢湘江道:“谢姑娘,我为少爷理伤吧。” 谢湘江看着他一只手里端着热水,一只手的盒子里装着剪刀、布带、伤药,甚至还有换洗的衣物,一看就是干惯了的熟门熟路。谢湘江连忙麻溜地闪身让路,说了声“好”。 血一果然是专业的。苏枭趴伏在床头,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地剪了衣服,擦拭伤口,在用伤药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用了桌上谢湘江的金疮药,再用力地裹紧布带,惹得苏枭吃痛闷哼了一声。 血一道:“主上的伤口没有伤到脊柱,皮肉养上半月就差不多了。” 苏枭疼得冷汗直冒,却也只应了声“好”。血一为他披上件衣服,转头对谢湘江道:“烦请谢姑娘倒杯水来,主上要服用内服药,防止高热。” 谢湘江忙倒了杯水过去,血一将两粒丸药给苏枭服下,便俯身顺手收拾好一应东西,与谢湘江点了点头,离去。 谢湘江走了过去,习惯性地想在苏枭身旁的床边坐下,但屁股刚一挨床,就疼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苏枭一下子直起身,问道:“怎么了?” 谢湘江只说没事,苏枭看了她几眼便心下了然,目色暗沉道:“挨打了?” 谢湘江有些讪讪,点了点头。 苏枭于是怒:“安然无恙出了驱邪阵,皇帝竟然打你?” “不,不是皇帝打的。” “那谁打的?” 谢湘江不知何故,在苏枭关切与狐疑的询问中,她突然有了一点点的难为情,半天才轻声地吐字:“是,在慈恩寺,慧远大师打的。” 苏枭怔了半晌,然后他藏笑低了头,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 谢湘江嗔道:“你笑什么?” 苏枭含混的低笑声在他的胸腔里震荡,他笑了好几声才勉强停住,但话语里还残存着他打趣的愉悦的信息:“这回全京城,乃至全大周,都该知道慧远大师有多得意你这个在家弟子了。” 谢湘江没说话。苏枭却伸臂将她搂入襟怀,用额头顶住了谢湘江的额头,说道:“没事。慧远大师何等样人,被他打,能消你八万四千劫的灾难苦厄,从此之后,皆是太平美满、平安喜乐。” 苏枭最后的话太过温情宠溺了,带上了一种呵护珍宠的叹息的质感。他温柔而细致地吞吐,热气落在她的脸上,彼此呼吸相融。 他蹭着她的脸庞,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蜻蜓点水的吻,既淡且静。 苏枭挥手打灭了烛火。 光灭后似乎尤其的黑暗。她被他宽大的胸膛禁锢在狭小的空间。 苏枭贴着她的脸,略显粗粝的手掌便轻抚住谢湘江的伤处。 谢湘江身体有些僵,心有些莫名的慌。 他们紧紧地贴在一处,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耳边是他温柔没有任何欲念的声音。 “还疼吗?嗯?” 谢湘江还疼。但这般依偎在男人怀里跟人家喊疼,倒真像是在跟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撒娇。而且疼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倒好像是有人心疼心疼自己,有人肯哄一哄,抱一抱揉一揉吹一吹,倒好像是真告诉了他,就能不那么疼了似的。 即便谢湘江在社交尺度上,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荤素无忌的野性和邪性,即便是那个男人在一天夜里突然向自己表白了,但其实他们之间,真的还没有那么亲密无间。她做不出柔若无骨的娇。 而且她挨的是那么一点点小惩大诫的打,这个男人却是刚从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中带着血受着伤回来,他便,不苦不疼吗? 于是谢湘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地抚上了他背后的伤口,面颊蹭着他宽广的胸膛,柔声地道: “你疼吗?” 苏枭的心宛若被人温柔又强悍地捅了一刀,欢喜与感动有时候和恶毒与伤害一般,会灌漫人心,催人泪下。 苏枭便是被“你疼吗”三个字,烫得眼眶发湿,落下泪来。 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生平或许从未拥有过,这般温暖地被人抱住,被人怜惜,被人询问他疼不疼。或许他平生也未曾得到过,从未尝到过这般滋味。 这般温柔绵密的欢喜与汹涌强悍的感动啊。 他也紧紧地抱住她。单臂,亦可将怀中的小人儿紧紧地箍住。 似乎浓墨般的黑暗被月光冲淡。谢湘江趴在床上,苏枭便坐在地上,两个人呼吸相闻,也渐渐消融进了夜的悄寂和黑暗。 似乎渐渐地听到了轻细的风声,听到了夏虫倦懒断续的低吟声。 和这两个人悄悄说话的低语声。 “不是没动手吗?怎又打起来了?” 苏枭沉默半晌。 “我……天雷来的时候,我对那老道士,动了杀机,被人觉察了。” 这回谢湘江沉默,好吧,那时候她确实也是很害怕的,是个人都会怕雷劈啊。但是换成围观者的角度,这个时代的人理解事物的角度,他们认为雷劈的会是妖鬼。至少被雷劈的也是恶人,好人都会无事的。 那苏枭见天雷来了却想杀了那老道士,是觉得她可能是妖鬼,但也要护着吗? 谢湘江这般想,也就这般问了。 苏枭被问得怔了一下。 “倒也没……我是察觉到那老道士动了很强的杀心,就想着一刀先杀了他。” 谢湘江“哦”了一声。 苏枭捏了捏她的嘴角,柔声道:“这世间哪来如你这般,聪明俊秀却又艰难求生的妖鬼啊。” 谢湘江却是鼓起腮帮子睁大眼睛歪楼了:“妖鬼,不都得聪明俊秀的吗?” 苏枭便笑了。两个人开始斗嘴。 “都是聪明俊秀的吗?” “嗯,多智近妖嘛,妖都是顶顶聪明俊秀的。” “那你这样的,倒可以多来几只。” “多几只干什么啊?” “妖鬼横行,赏心悦目,花团锦簇啊。” 谢湘江于是笑了。她脱力地埋在床上,笑声渐敛,问道:“那你怎么没有动手啊。” 苏枭道:“雷声响过来的时候,慧远大师在合十持咒,清成子在掐诀,想着他们,或许也能护你一护。” 两人陷入沉默。良久,苏枭轻声道:“你殚精竭虑,四处结交讨好,做了你所能做的万全的准备。不惜只身犯险以命相搏,去赌一个光明澄澈的未来。而我若动手,只能把你带进我的世界,却不能圆满你想要的世界。我没敢动,湘江,我怕你事后,会怪我。” 苏枭望着她,突然内心一阵悲怆,他轻抚住她媚人的眉眼,低头于她眉心处,印上一吻。 谢湘江闭住眼,安静而温驯。 苏枭在一旁自嘲苦笑道:“我放走了以救助之名,可以名正言顺掳走你的机会,湘江从此可以海阔天高岁月静好,再没有束缚顾忌,应该也不需要我了吧。” 第99章 他的话里有离别之意。 谢湘江莫名生起种悲伤,抓了他的衣襟轻声道:“你,不与我制茶了吗?” 苏枭沉默。 谢湘江的大眼睛在冲融的月色里静静地望着他,未言挽留,却有情谊。 苏枭于是垂眸,浅笑。软语温存安慰。他说:“怎么会。这茶才制了一季,一年四季可制茶,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好多好多季。” 谢湘江咬了咬唇,又咬了咬唇。半晌才问出一直想规避的问题。 “苏先生,你的人都逃了吗?有受伤吗?” 苏枭沉默了两息,说道:“都逃远了。自然,”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受伤啊。” 谢湘江看了眼皇宫的方向,问道:“那他们呢?” 沉沉暗夜里,宏宇帝在皇后宫里宿下了。说来今天出去看热闹,也看了一堆糟心事。就说那一同入阵的几个小宫女,一个个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糟心事。 而宏宇帝的这位皇后,除了有时候避淑妃几分锋芒,倒也称得上是宽和贤良,没有什么大过失。 最近淑妃着实是传了些流言蜚语,后宫的局势也需要他平衡。对皇后,该有的荣宠和尊重,该给的,还是要给的。 说起来皇后三十多岁,两个人也快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三年前因为太子的事,皇后与他生了嫌隙,对他有一种不远不近的清冷疏离,但因为没有那些子费尽心思的争宠勾引,他来皇后宫里倒也能清清静静好好休息。 才刚睡熟就被人叫醒,宏宇帝难免带着几分火气,最好是,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天大事! 然后顾景的一句话就让他的火气全都消散了,替换成了惊和惧。 “陛下,我们全部的人手,都被灭了!” 如同五雷轰顶。大概今日不曾劈死谢湘江的雷,都带着不甘心跑来皇宫里试着劈劈皇帝来逞逞威风了。 宏宇帝费劲地吞了吞口水。他看着眼前血葫芦一般的顾景,吃力地道:“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顾景的整个人伏在地上,声息里仍是掩不住的破碎恐怖:“陛下,对方行动有序甚至有快马接应,设备精良!我们交手是在京郊西北百余里的山野之地,天色将暗之时,对方先占据了地势之利,随行的百余名弓弩手合围包抄,却被分而化之一剑割喉,强弓劲弩没发挥出应有的功效!后来属下与随行的三队暗卫高手与之血战,陛下,他……他们……太可怕了!” 顾景整个人犹自发抖,带着丝哭音:“是,是属下从未遇见过的狠绝凶悍,他们形如鬼魅,杀气腾腾,所持刀剑削铁如泥,招招致命。只不到一个时辰,三十暗卫营弟兄皆被屠杀殆尽。陛下,他们放属下归来给陛下带话……” 宏宇帝急切道:“他们说什么!” 顾景道:“他们说……途经宝地,无意……冒犯!” 宏宇帝跌坐在龙椅上,只觉得一口气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将他派出的百多名人手斩尽杀绝,还来上一句,无意冒犯? 宏宇帝切齿道:“他们赢了朕一道,定还会留人潜伏京城。一场血战,他们也必有损伤,你吩咐下去,给朕严格把控金疮药,挨家挨户严查受伤的人!” 这话说完突然想到了苏枭,宏宇帝道:“你带人去谢氏药庄里查查看!” 第90章 杀伐 晨曦微露,东方半白。床上半晌没说话的谢湘江有了几分困倦。 苏枭看着床上枕边压扁了半张脸似乎睡着了的谢湘江,淡淡的月光从竹帘子的缝隙间洒落在她身旁,她的眉目也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她无知无觉,呼吸均匀深长。 苏枭怜惜地将头一点点凑过去,似要吻她,却是停在她的脸边。 随着窸窸窣窣的衣物轻响,苏枭伸了胳膊到她的颈下,然后整个高大的身躯,一点点挪了上来,占据了床边。 他侧卧在她的身旁,轻弯胳臂,将她的整个人尽数搂在他的臂弯腰腿之间。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整个人如同一扇蚌壳,将他的心上明珠包裹在自己的身体血肉之中。 任她那么乖巧安静,在他的襟怀里,心无提防毫不芥蒂地酣睡。 苏枭也真的是困了倦了,他轻轻地数着怀里小人儿的呼吸,轻轻地合上了眼。 谢湘江醒来时天光大亮,床头插着几枝月季有一股沁人的香。 她是依照生物钟醒来,但可能是恶战之后身心疲倦松软,再加上杖伤未愈一动就痛,便让她格外有一种想赖床的慵懒。 她将头埋进枕头想继续睡,但无奈不断沁入鼻息的花香,既愉悦心神又让人轻盈醒神。 谢湘江终究是受不住引诱爬起身凑过去嗅,那床头插瓶的月季花有素白、金黄、大红,错落有致赏心悦目,凑过去的谢湘江乌发如瀑,则是明眸皓齿的第四种颜色。 咚的一声响。有一枚小石子砸中了窗棂。 谢湘江回眸一看,却见苏枭懒洋洋地伸着腿,歪在院中桌边的藤椅上,长发披散,外衫半敛,而桌上餐盘俱在。他朝谢湘江抬抬下巴,唤道:“我让忠婶做好了早餐,你既是起来了,快点洗漱过来吧!” 谢湘江拎了一枝花趴在窗台上看他,晨风舒爽轻袭衣发,她的面容沁着光,月季花一般的清透明亮。 苏枭远远望着她,心内的甜蜜惆怅,宛若风拂花影,花尚摇曳风已远去,徒留一道明媚的伤。 那女人就是他心里明媚的伤啊! 这般想着,苏枭起身走过去,靠在窗边,拿过谢湘江手中的花枝,用娇嫩的花瓣轻轻扫过她的脸。 谢湘江下意识躲,苏枭就顺势敲了她后身的腰肢一下,柔声道:“这里还疼么?” 苏枭这动作有几分亲近狎昵,三分轻薄两分促狭,于他们的日常而言有那么一点越矩,但对于有过深夜强吻表白,促膝长谈杀人越货的经历来讲,又觉得十分亲密自然而然。 故而谢湘江没有觉得恼怒,只是嘟了嘟嘴道:“不疼了。” 其实当真是还挺疼的。不知那慧云师叔用的是何种刁钻的手法,惩戒的效果是很明显的。可是那毕竟是私密部位,她总不可以大清早在这男人面前捂着屁股喊疼。他也不可以因为她疼,就真的把她抱在怀里看一看吹一吹揉一揉。说不定知道她疼,他反而还笑,打趣她。 苏枭也果然转移了目标,他在嘴的帮助下,用小刀将手里的花枝削掉尖刺,在合适的位置将枝条斩断,然后伸手抚过她披散着的乌黑浓密的长发,将那朵大红的月季花簪在她的耳后。 怒放的花衬着青春的容颜,花面交相映。 苏枭高大的身影低头压了过去,在她的唇瓣上浅啄了一下,然后吻了谢湘江的眉毛和眼睛。 他的大手托着谢湘江的后脑,让微微后倾的谢湘江呈现出极其完美的下颔曲线。 谢湘江在他手上安静而温顺。 她的肌肤微凉,细腻如雪。 苏枭的唇却只是轻轻地从她的脖颈间滑过,似乎小心翼翼呵护最珍贵易碎的瓷器,不忍留下任何痕迹。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你再上一次金疮药,怕是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当顾景来谢氏药庄的时候,不过卯初时分,他不容通禀,直接带着人长驱直入,进了谢湘江的院子。 院子里干净整洁,刚扫过的青石路上又落了些槐花的碎屑。 早餐已经摆好,苏枭与谢湘江正坐在桌子旁,两个人边吃边低着头凑在一起似乎在说着什么,院子里传来苏枭的低笑声。 忠叔慌慌张张地上前唤道:“姑娘……” 谢湘江抬头看过去,顾景已然在桌旁十步远的地方站定,他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残存的金疮药的味道。 谢湘江与苏枭起身,与顾景见了礼。 顾景先发制人:“昨夜宫中进了刺客,今日奉旨挨家挨户搜查,谢氏药庄离京甚近,又因修建园子聚集了很多民众,故而需要例行搜查一遍。” 谢湘江道:“顾大人职责在身,您一切需求庄子里定全部配合,请您无须客气。” 顾景回头给身后随从道:“你们去工地和民工住处搜查。” 四位随从躬身行礼,快步向外走去,忠叔又是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有飞鸟在树枝上鸣叫,树下光影闪烁。顾景走到桌边顾自坐下,说道:“昨天奔波一夜,今早又是一早上,真是又饿又渴了,谢姑娘给杯茶喝?” 谢湘江唤忠婶来,将桌上吃了一半的早餐撤了,换了三杯热茶和几样点心上来。 顾景端起茶,低头吹了吹气,呷了一口。 “谢姑娘的茶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京城里都卖疯了。我闻着好像有金疮药的味道,家里是谁受伤了?” 苏枭听了这话似乎笑了一下,目光带笑看向了谢湘江。 顾景刚觉得诡异,谢湘江接下来的话就平息了那点诡异。谢湘江道:“昨天与青阳子道长赌命,师父责怪我君前无状犯妄语戒,将我领回慈恩寺打了二十杖。” 第100章 顾景怔了怔。慧远大师打了谢湘江? 昨天在宫门口,慧远大师的确是帮着谢湘江的。但帮助是帮助,毕竟谢湘江将她的新茶和素斋都供养给了慈恩寺,慈恩寺收入颇丰,对她有那么几分香火情也是应该的。可是谢湘江犯错,慧远大师领回去亲自教训,这就不同一般了。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世人,谢湘江是他们慈恩寺护着的? 能被慧远大师当成自己人。以慧远大师的修为和名望,就是公主也没有这待遇。 慧远大师春山静水般的涵养和气度,萧疏俊朗美姿仪。偏偏遁入空门不惹尘缘,至今仍是京城女子耿耿于怀扼腕叹息的白月光。 顾景不过片刻惊疑,也就相信了。无他,虽然他昨天一路追杀到现在,京城的信息是迟了一步,但慧远大师这事瞒不住,一打听就清清楚楚,谢湘江撒不得谎。 然后他听得谢湘江补充道:“回谢氏药庄时,师父令慧空小师叔赠了我一盒金疮药,我刚用了一次。” “如此,”顾景点点头,“我于慈恩寺的金疮药甚是熟悉,谢姑娘可否拿来让我看看?” 谢湘江从善如流,让忠婶去房间拿了金疮药交给顾景。顾景认出确实是慈恩寺的小罐子,他打开罐子目测了一下药量。 “谢姑娘用几次了?” “我昨天下午、昨晚和今晨,用了三次。” 似乎剩的略有点少,但女孩子娇气,又怕伤了肌肤,揉伤的时候涂得厚一点用得多一些也说得过去。 慈恩寺金疮药药效甚好,但气味霸道,此时拧开盖子打量的这三五个呼吸间,便弥散得半院子全是。 顾景将药递还给谢湘江,苏枭欠身为他续茶,顾景翕动了一下鼻子,笑语:“苏先生身上好重的金疮药味。” “湘江昨天受了惊吓,又挨了打,凌晨发起了高热,我多陪她说了会儿话,身上便有了熏染。” 顾景略带狐疑地复又看了谢湘江一眼,见她眼睑面颊之处似有未褪去的淡淡酡红,既似少女含羞,也似高热刚退。而且苏枭的话其实挺令人信服的,昨天驱邪阵那架势,一个女孩子受惊吓是太正常不过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又接着挨师父的打,夜间起高热也算寻常。 顾景对苏枭的话质疑不了什么。不过,听苏枭的言语之间,凌晨高热陪伴在侧,这两个人的走动似有些不同寻常。莫不是,一起制茶又是孤男寡女的,两个人互相生了情愫? 待那四位随从检查完回到院落,谢湘江招呼着一起坐在桌边就着点心吃茶。茶过三巡众人告辞,顾景道:“谢姑娘身体不适,回屋好好休息吧。苏先生送客,也是一样的。” 苏枭便对谢湘江道:“那你回房再用一次退热的药,我去送顾大人。” 几人一行走在通往庄外的路上,辰时已过,阳光灿烂得有几分炙热,路旁乔木阴阴,花木扶苏,也是难得鲜妍明媚的好景致。 顾景放缓脚步观赏景致,一边叹道:“说来真是挺遗憾,今春谢姑娘办牡丹花会的时候,我有公务,不曾目睹繁华盛景。而今虽然牡丹不在,但看眼前这一草一木,可以想见当初啊。” 苏枭温声言笑:“牡丹花会的盛景,在下倒是看全了。花与景相映,意与神俱在,独具匠心巧夺天工,顾大人错过,当真遗憾。” 顾景不以为然:“年年岁岁花相似,谢姑娘巧手,还愁做不出更好的景致?” 苏枭道:“顾大人说的也是。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们纵然看惯年年风景,但总难免遗憾,去年风景正当时。” 顾景突然停步,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看向他:“苏先生还记得自己,去年风景吗?” “托顾大人福,”苏枭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下不敢忘。” 顾景便朗声笑了起来。 苏枭以一个主人送客带路的姿态走在最前面,顾景随后,四名随从更在后。六人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名随从道:“小心!” 有尖锐而轻细的暗器的风声破空而至。 苏枭站定,一动不动。 一枚小刀便擦着苏枭的右侧脸颊呼啸而过,没入他左前方的高大槐树中。 苏枭的人没受伤,被斩断了几根头发,落在地上。 顾景便听到了苏枭笑了一声。 “顾大人想要抓我,直接用证据说话。这种低劣手段的试探,毫无用处。” 顾景道:“苏先生可敢,脱衣验伤?” 苏枭猛地转身面向他,一把将外衣脱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前跨一大步逼至顾景眼前。 一时顾景恍然如山雨将至。 “顾大人可看仔细了!”苏枭冷笑着,一把又将衣服穿好,慢条斯理地系着带子让出路。 “顾大人直行,出门右转,在下不送。” 第91章 情惑 苏枭回到谢湘江的院子,谢湘江朝门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走了?” 苏枭“嗯”了一声:“走了。” “他没发现吧?” 闻言苏枭便笑了:“这种人物,该不会以为我应付不了吧。” 谢湘江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论心思缜密寻蛛丝马迹的手段,全大周没几个人比得上。” 苏枭道:“昨天陛下出宫门,他绷着弦布防,陛下回宫,他拼着命追杀,一百七十四名属下被屠杀殆尽,他被打成重伤,让他报信才留他一命。回宫之后承帝王之怒,不得疗愈,强自支撑,到来试探你我之时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能有这般应对和判断已经是人中龙凤,非常人所能及了。你还指望他大发神威心思缜密?他一进城门就会撑不住,能不能活还要看太医院的医术高不高!” 谢湘江听了他的话,只觉有一股阴森冷意从脚底缓缓地爬起,一点点地泛到骨缝之间。 与动辄要人命杀人如麻的苏枭相比,慧远大师当真是普度众生温柔而慈悲的。 苏枭只一眼便觉察到了谢湘江那难以言传的畏怕之意。心内不由苍凉一笑。 她怕了也好。 一百七十四口人命他说得漠不经心,斩尽杀绝屠戮殆尽他说的风轻云淡。 她害怕才是应该、正常的吧。 苏枭于是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她的发丝如锦缎一般柔滑细腻,真的很好摸。 他转移话题问道:“你上午做什么?一会儿你不去工地,柳朗怕是要来找了。” 谢湘江道:“我得去做素斋!我说了要给师祖送一个月的素斋的!光给师祖也不行,师父要送,慧空小师叔也要送,慧云师叔……也得送!而且今天是第一天,落下大家也不好,我还得给全慈恩寺做上一大锅菜!” 苏枭听她语声雀跃,也不由微笑,柔声道:“苏先生就不要送了?” “要送!”谢湘江抬眸看向她,一脸欢颜,趁其不备突然踮起脚尖胡乱地亲了他一下,就跑开了。 那一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女孩子唇瓣特有的质感,又凉、又润、又软、又香。 吻得如此潦草又是如此清甜。 苏枭的心于那刹那之间冰消雪化,疯了一般地开满了花。 回到牡丹苑,药伯为他泡好了茶,苏枭怒放的心花犹自芬芳摇曳,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就喝,药伯提醒不及,苏枭被烫了一下。 被烫了一下,却犹自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药伯心下纳闷。刚才那顾景来定是存心试探扫兴,少爷还能心情好得跟着了魔一般? 看来那顾景没能给少爷添堵,而少爷昨晚从谢姑娘那里过了一夜,难道是,少爷成就好事了? 这。少爷要不要这么威猛啊,昨夜生死搏杀,少爷都中了一刀,而且听说谢姑娘也挨了打,这,这要成就好事也得怜香惜玉一点吧? 而且两个人都是后身有伤,这上上下下,真的无碍吗? 药伯这边厢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话便也说了:“少爷,您和谢姑娘……那个,需要老奴着手提亲吗?” 苏枭捧着热茶,听了药伯的话,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目色间带了些许清冷寥落。 他这番作态,又忽而沉默无言。药伯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弥补。 苏枭强压住自己叹息的冲动,转而和药伯说起正事:“咱们的人手全部离开了?” “是,昨夜山林恶战之后,快马加鞭,于寅时末在津门入海,如今,”药伯估算了一下时间,“快船已在百五十里开外了。” 苏枭停顿了两息:“上月那几船货呢?” “平安。咱们的人和货,一旦入海,少爷您不用担心。” 上午的阳光从窗边林木的枝丫间斜射落在他的扶椅上,苏枭向外看了一眼万物蓬勃、明媚清和的景色,有一瞬的怔神。 甚至陡然之间升起一种悲怆。犹记得那夜,他与她初见,在庄门口,她伏在那棵大柳树上。 精灵一般的野而生动。 第101章 可她终不是大周弃如敝履的棋子,她会如明珠美玉,光华熠熠。 她有自己的庄子,有了自己的师长,亦会有亲朋。她建自己巧夺天工的园子,办自己兼济天下的学堂,她可以种花、品茶、讲学、画画。可以岁月静好,超然物外,可以归贞守静,盛名天下。 她独自穿过暗夜与泥泞,强势凶悍地闯出自己的路子,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天地。她,不会再属于他了。 苏枭情怀如裂,呼吸之间皆是绞痛,但他放轻放缓自己的呼吸,声色淡淡。 他对药伯道:“我在这儿再等个人,最多十天半月,我们该回去了。” 说起来是该回去了。但十天半月,雨季还没过,其实还是可以再多耽搁些日子的。 而且听少爷的语气,似乎,不打算和谢姑娘有什么交集了,否则真的提亲,准备聘礼,耽搁得不止是十天半月。 难道昨天晚上少爷和谢姑娘不是成就好事,而是吵架了?可是少爷回来时一脸怡悦,不像是吵完架的呀。 药伯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含糊着过去,拼着被少爷责骂,他也得问清楚了。否则少爷逞一时之气,将来后悔了更是麻烦。 于是药伯道:“那,少爷,您和谢姑娘……” 苏枭听了,便笑了一声。他散漫地靠在椅子上,声音清润而平静。 “药伯,我与谢姑娘不太可能了。” 药伯大惊失色:“怎么会!那晚您截住谢姑娘,她明明没有拒绝……还是昨天晚上,你们吵架了?” “我怎么会舍得和她吵。” 药伯一想到苏枭刚回来时那身心愉悦的表情,他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费解而无奈地道:“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若真的是兴风作浪,想回王家复仇,夺回家主之位,甚至大兴茶道,争夺天下财富,她与我,都可以有一段美满姻缘。可惜,”苏枭唇边浅笑,转头看向药伯,“我从来都不是。从我昨天没有动手斩杀而是放过了那个老道士,就等于亲手放过了与她相互厮守的机会,即便她也有几分,心悦我。” 苏枭最后三个字口齿轻浅却语声浓郁,甚至带着温柔的笑意和回味。药伯却是被他说得甚是悲慨和唏嘘,不由跌足道:“哎呀,您看您干的这什么事啊!” “我有点后悔了。”苏枭道,“若我昨天动了手,如今她应该与我一同坐在快船上,阳光碧海,她心中感激我的救助,我带着她走,可以骗她一辈子。”苏枭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皆是清浅明亮的笑意,“可如今已然如此,后悔也来不及了。” 药伯迟疑道:“少爷这是何苦……” 苏枭道:“我这些年烧杀劫掠,确实不择手段的事干了不少。可是药伯,我也曾是温润清贵的世家公子,也曾是读圣贤书的新科进士,那些逆我者亡的霸道手段,我用不到我心仪之人的身上。” 药伯解释道:“少爷,谢姑娘乃是奇女子,既是她心悦于你,或许……” “药伯痴念了!”苏枭打断道,“她经过永安侯的手,内心已冷,分析利弊不为情惑,那几分心悦也是建立在我是大周王家弃子回来复仇的认知上。她如今的境遇,是她百般筹谋千辛万苦得来的,她不会放弃。就这样吧,”苏枭一声叹笑,“趁着我心悦她,她也心悦我。” 顾景坚持得比苏枭预测的要久一些。他返回京城,进了宫面见皇上。 他在跪在地上向宏宇帝禀报:“陛下,苏枭身上没伤……” 话说到此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升起。那个苏枭与自己面对面脱了上衣,身上确实没有伤!但是他没有露出后身,他的背上说不定就有伤! 这一念起,他突然全身冷汗如遭雷劈,心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 他怎么可以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突然想起苏枭逼近他时那如对山雨的气势。 恐怖如心中的鬼无影而至。他蓦地想起昨日山林,月光半照同僚死光,他被一脚踹翻在地上,血腥气漫灌,大家流的血像地上开满了花。 顾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原本跪在地上正在回话,这突然见鬼了一般目瞪口呆,不及宏宇帝反应,顾景便喷出一口血,一头栽在地上! 宏宇帝骇得惊跳起来,大叫:“太医!快传太医来!” 苏枭预料的第二次有误是,顾景根本没有给太医展示医术抢救他的机会。当太医急匆匆赶来,去摸顾景脉搏的时候,顾景的身体已经凉了。 太医跪在地上请罪,宏宇帝还不相信:“怎么会!他刚刚还在跟朕说话,好好的……” 太医道:“陛下,顾大人有鲜血喷出,应该是一早就受了内伤了,引而不发潜藏着,一旦急火攻心,便如决堤之水不可控制了!” 宏宇帝如遭重锤,他重重地坐在龙椅上,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底里爬出来。是那个人做的!那个在他宫门口潜伏十多名暗卫,屠戮他一百七十四名暗卫司锦衣卫,号称无意冒犯的人干的!他要将以身试法去冒犯他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第92章 相处 一连几日,谢湘江除了做素斋,就是与柳朗勘测数据、与工匠打磨建筑,日子忙忙碌碌干的热火朝天的。 商业区的那一大片商铺客栈,墙体建筑已成,只剩下上瓦铺砖。而在山丘之上的学堂整体建筑也已完成,正在如火如荼地修路。秋水禅几位工匠正在与柳朗一起,攻克高低水压、水柱机关转动的难关。 谢湘江算着时日,皇后千秋节那天的水上演出必须要开始着手了。于是她写信给宋熙然,将对节目的策划想法说了,请他把关,并着手教坊司安排人手。 一应做好,已是第十天,那日中午,去慈恩寺送素斋回来的小厮对谢湘江道:“姑娘,慧远大师让我传话给你,说禅茶室里四壁空旷,禅茶虽不惧?寂荒陋,但也要随顺众生,不该少了诗香画韵,大师让你得空手绘几幅,填些雅致。” 这是要自己绘画。 说来是自己失礼,玄妙观的清成子、国子监的骆远、清心茶社苏枭和慧空沙弥都得了她的画,她也该主动给自家师父和师祖画幅画。可是这不是事情接二连三,她一直疲于奔命不得空嘛,当然也是怪自己笨,没时间画,好歹留个话表个孝心啊!现在好了,被自家师父挑礼了。 也不知何故,大概是被慧远大师打怕了。一听说慧远大师的吩咐,她就提了几分小心,屁股开始有点紧,心有点慌。 不过才十天,屁股的伤刚全部养好,疼痛全退行动自如,自己的师父就开始留功课。 谢湘江仰面悲叹地想:师父留的功课是一定要做的,还得做的特别出色!不惟给禅茶室做画,师父师祖慧云师叔,都要给画! 那天下午下了雨,日暮时分还淅淅沥沥。 阴雨天气工程是没得做了。谢湘江用了晚饭,就闭门谢客准备静心作画,向慧远师父交作业。 可是无赖天气,谢湘江坐在灯前,拿着笔托着腮,却是毫无思绪有些烦闷。 面对慧远师父,太想画得出色,太想要意趣禅慧横生了,反而一笔都画不出来了。 突然想起在青心茶社,被苏枭那厮言语挤兑得一连画了八幅画。 湿漉漉的雨气袭染而来。谢湘江陡然察觉自己心内的那几分烦闷寥落,大概是因为苏枭好久都没有来了。 算来,从那日送顾景出去,他们便再也没见面了。她忙忙碌碌有时不觉,可他怎么会这么久没来找她? 当天他是负了伤的,不会是当时包扎救治出了差错,他的伤重了吧! 这年头伤重感染可是要命的事!谢湘江这念头一起,也无暇他顾,立即便撑了伞,直奔牡丹苑去。 她赶到牡丹苑的时候,雨下得正疾,让她的裙裾有些湿。 药伯看到她来,连忙躬身迎过去,甚是殷勤又莫名有些无措的生疏。“谢,谢姑娘来了!您快进,我给您端热茶去。” 谢湘江收了伞,先是往室内看了一眼:“苏先生没事吧?” “嗯,”药伯将她湿漉漉的伞接了过去,有些语结,“没,没什么事。” 谢湘江微微放心:“那我去看看苏先生。” 谢湘江进了屋,却见苏枭整个人半躺着,屈腿偎在宽大的藤椅里,他松松散散地穿了件黑色的里衣,光着脚,散着发,甚是懒散地翻着一本书。 灯光晕黄而温暖。桌上的摆放颇有一点禅意之美,一枝花一盏茶。茶有热气,玉簪花是香的,似乎刚采撷而来,在小小的青瓷敞口瓠瓶中还带着细碎的雨珠。 苏枭见她进来,散漫地没有起身,而是给她在椅子里挪了个位子,眉眼带笑语声温柔:“你来了,坐这儿。” 光影映照之下,他的面容深邃而俊美,裸露在外的小臂、胸颈前的肌肤甚是白皙有力,那身黑色的松垮的里衣欲拒还迎若隐若现地凸显出他精壮雄健的身体。 第102章 居家有闲,美男斜卧,既正又邪。 外面的雨击打窗棂,苏枭贪凉未关窗,一阵带雨的夜风进屋,吹得灯火摇曳晃荡。 药伯上了一杯热茶,便无声知趣地退下去了。 谢湘江坐在他身侧,一靠近前,便是他强悍的男性气息,以及他身体间甚是幽淡清雅的松柏香。 谢湘江在他身边莫名就觉得他诱惑、舒适、强大而安全。 苏枭弃了手中的书册,略坐直了身体,用他温热的大手揉了揉谢湘江因夜雨中来而有些湿气的头发。 他凑近前,呼吸吞吐在她颈侧耳边,声息婉转语声藏笑地问道:“湘江是想我了吗?” 大概是那雨夜那情景甚是安逸而绮丽,大概是他的仪态他的温度太闲适而温烫,谢湘江一时觉得身边将她温柔包裹说话近乎勾引的男人,既茶又撩。 谢湘江的心,也如同那雨夜中点点摇曳的灯火。 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的,是吧? 苏枭已经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襟怀,低头吻住她的脖子,然后张嘴咬住她的耳垂用牙齿细细地磨。 他捉住了她左手,恶人先告状,用幽怨的声调调笑谢湘江:“谢姑娘这是忙完了?终于想起来理理我了?” 谢湘江仰起头反口咬住他的喉结,反手环住他的腰。她将他紧紧地箍住,嘴上用力地吮吸。 苏枭的呼吸变得粗重,很快反客为主,将谢湘江按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头压在她后仰的脖子上,似谑似真地警告:“你再敢撩拨我,当心我今晚真的办了你!” 谢湘江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道:“可明明是苏先生先行撩拨我。” 苏枭不由出声低笑。 他渐渐地松开他的禁锢,松开他的怀抱。 两个人静静地相偎着,欲色渐消。 谢湘江看了眼他摊在桌上的书册,问道:“在读什么?” 苏枭便将那书册在她的面前展开,露出一搜大船的构造图。 谢湘江甚是感兴趣地凑过去,很是认真地细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是两刻钟,苏枭也不出声,就默默陪在身边。 最后谢湘江问苏枭道:“这便是目前最大最坚固的船吗?” 苏枭道:“是。但是即便这样大而坚固的船,遇到大的风浪,还是容易船毁人亡。” 谢湘江道:“大自然的力量非人力可为,在大海里人是不能胜天的。但就这艘船来说,还是可以改进,增加它抵抗风浪和暗礁冲撞的力量。” 苏枭的精神一振,身体站了起来立在谢湘江身侧,又躬身下去,呈现出虚心求教之姿:“在哪里?” “这里。”谢湘江指着船首、船尾、龙骨、船帆、船舵、甲板等几处地方,然后拎了笔,在纸页上连写带标注带画图,细细致致地把其中原理又说给苏枭听。 苏枭面色凝重,又激动兴奋,他一把抱住了谢湘江:“你真是我的福星!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谢湘江弃了笔,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嘟着嘴道:“那你也帮我一个忙,我要给慧远师父画幅画,可是他也是个行家里手,底蕴又深,修为又高,以他的眼光,肯定对画的要求很严格。我不敢动笔了怎么办!” 苏枭看着她那怯懦发怵的样子便有几分谑笑:“不过就被他罚了二十杖,你这么怕他吗?” 谢湘江不得不认却又非要嘴硬:“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前一刻还不动声色听你说笑,后一刻就动用雷霆手段罚你,本领段位又都远高于你,你也会怕。” “帝王圣旨,权贵杀招也没见你怕。” “那怎么一样啊!”谢湘江道,“跟他们拼了和想要讨师长的表扬,怎么会一样呢!” 苏枭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问她:“你想听我的意见?” 谢湘江甚是诚恳地点头。苏枭道:“你若是意趣追不上,那就不如写实吧,用你那个纤毫毕现的手法,把他画成一尊菩萨!” 醍醐灌顶。谢湘江噌一下站了起来,思摸了半晌,拍案叫绝道:“对啊!意趣不行就写实嘛!照他的模样把他画成地藏王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看他还怎么骂我!” 谢湘江开心激动之余,一把抱住了苏枭的脖子,踮起脚尖“叭”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哒哒哒地向外跑去。 苏枭一时之间目眩神移心动神摇,还未曾细细体会其中喜悦,见她向外飞跑忍不住在后面叫她:“你慢着点!拿伞!” 谢湘江猛地在门口止步,左右看着找药伯:“对!拿伞!” 谢湘江走入雨帘,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苏枭轻抚着被吻过的脸站在窗前,久久地痴痴地望着谢湘江消失在雨幕中的方向。 药伯远远地看了半晌,低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谢湘江一夜未睡熬夜作画,天光亮了才小睡了一个时辰。然后上午的素斋刚刚做好,小厮就禀告宋夫人来了。 宋大人来可能是收到信来敲定秋水禅水上表演的事宜,可是这怎么是宋夫人来了呢? 谢湘江因为熬夜又早起,脑子里有些沉重紧绷,她换了衣裳去前厅待客,一进门便看见云婉坐在桌旁,带着个小丫鬟,甚是惬意地用着点心和茶水。 一见谢湘江,云婉便笑着起身迎过来,拉着谢湘江的手道:“不速之客,是姐姐唐突了,妹妹包涵则个!” 这般热情,一时不知道到底谁是主客。谢湘江便笑语:“云姐姐怎么想起过来了?” 云婉道:“今日雨后刚晴,我看园子里景致正好,在屋子里说话我觉得憋屈的慌,妹妹不若与我逛逛园子?” 谢湘江道:“园子里虽好,但如今快晌午了,要顶个大太阳,牡丹苑的客房如今又住了工部勘测的客人。云姐姐要是不嫌弃,咱们回我院子,那里安静又敞亮,咱们在树荫下先喝喝茶,一会儿就用午饭了,我们边吃边聊岂不惬意?” 云婉也甚是豪爽:“这正合我意!姐姐还正有些私密话想和妹妹说。” 那边厢苏枭也在自家院落的树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药伯给他换上热茶,很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苏枭瞟他一眼:“怎么了?” “那个,少爷,”药伯吞吞吐吐地道,“云,云夫人如今过来了。” 苏枭“嗯”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端了茶轻轻地吹了吹。 药伯道:“她,她过来给谢姑娘介绍夫君!” 苏枭的手一抖,差点泼了茶。 第93章 谈婚论嫁 而此时的云婉是真的在给谢湘江介绍夫君。她们吃着颇具山野风味的药庄饭菜,谢湘江还特意开了一瓶青梅淡酒。 云婉的笑意温婉:“谢妹妹,姐姐来多这一回嘴,实在是家母之命难违。我说以妹妹的才名,自会遭逢有缘份的俊杰。可是家母更是问我,你怎么就知道那有缘分的俊杰就不是你十三哥呢?” 谢湘江低头吃菜,为云婉续上酒。 云婉道:“那是我二叔家的堂兄,在家里行十三,为人甚是正派,如今二十有六,是宏宇十六年进士四十四名,在礼部任职员外郎。我那十三堂嫂是两年前病逝的,留下一儿一女,男孩五岁,女孩不过三岁。我家中二婶出身翰林家世,是个慈和的,你若是嫁过去,一应当家作主的,若是不愿抚养先前的子女,就让我二婶接过去照顾。” 谢湘江给她夹了块鱼腹肉,对她道:“姐姐吃鱼,小心刺啊。” 云婉夹了鱼肉吃,很是美味地点头“嗯”了一声:“这么鲜!又很清淡!对了谢妹妹,我十三哥姿仪甚美,温润清俊,在京城的美男子中,也是略微排得上号的。说来我云家人相貌都很出色,当真没有一个丑的。我那两个孩子就是随了舅家,比你们宋大人都俊些!” 谢湘江道:“云姐姐仙人之姿,生的孩子自然要比宋大人俊些!” 云婉饮酒半熏,便有些不那么端庄,她歪着头,抿嘴望着谢湘江一阵灿笑,谢湘江奇怪地道:“云姐姐这是看什么?” 云婉便挽过她的肩,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家的宋大人好像对你动了那么几分心思,这些天对我格外殷勤小意。” 谢湘江失笑。 “云姐姐莫要胡说,宋大人对你,平时便不殷勤小意?” “那不一样。你绝了他的念头,凭他涵养再好若无其事,眼底的失落我还看不清楚?他也知道我清楚,所以才格外讨好我温柔小意。” 谢湘江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开始八卦宋熙然:“那宋大人怎么格外讨好姐姐温柔小意?” 云婉便娇嗔放诞地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下了值,今天给我买枝钗子,明天给我买包点心,还有一日,绕了大半个城,去了昆明湖为我采了一大捧莲子!” 两个人肩碰肩地笑着,谢湘江不知道和云婉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少儿不宜的浑话,打趣得云婉红着脸推了她一把,又锤了她一拳。 这般笑闹着吃了饭,云婉再也没提那个什么堂兄云十三。 第103章 谢湘江为云婉装了两罐茶叶,还将皇帝赐的一匹云锦送给云婉做衣裳,然后送喝得半醉的云婉上了马车。 谢湘江回到院子,午时已过,她难挡困倦睡了一觉。 本想小憩浅眠,不想一觉睡得深长,醒来时已是申时初,炽烈的阳光斜照窗棂。 谢湘江有些口渴,起身想叫忠婶泡壶茶,却隔着窗子发现苏枭正在自己院子里的桌旁看书喝茶。 她这一起身,苏枭似有觉察,侧首看了过来。 谢湘江笑着朝他挥挥手,走了出去,在苏枭的对面坐下。 苏枭为她倒了杯茶。谢湘江接过来便喝,边问道:“你早来了吗,怎么不叫我?” 苏枭道:“忠婶说你昨天赶画,今天天亮才睡,眯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了。我没什么事,让你多睡会儿。” 谢湘江神思清明了,但身体还残存着几分醒后的慵懒。她将整个上身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仰首望天的姿势,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头顶是葱茏枝叶明光闪亮的缝隙。沉黑的枝干,青碧的枝叶,还有一只蜘蛛正在织它正六边形的网。 而更高远的地方,则是青碧的远天和一团一团的云。 苏枭翻了页书,目光在书的字句上流连,问她道:“叹什么气。” 谢湘江望着天道:“原来总有人逼,在生死间挣命,人又机敏警醒,做事效率又高。如今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开开心心做事情了,却又觉得倦,懒得动弹。” 苏枭继续头也不抬地看着书,与她言笑道:“怎么了,不是马上要集中精力做秋水禅了吗?还是说你不想挖空心思画好画,去讨师长的夸奖了?” 下午淡淡温热的风吹拂而过,拂动了谢湘江的裙裾,也拂动了苏枭下垂的衣角。 “还是说,那清俊温润的云十三,不让你满意?” 谢湘江听他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体,倾过身细细打量了他片刻。 苏枭抬头,伸手在她鼻子尖上拧了一把:“看我干什么?” 谢湘江打落他的胳膊,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我说你今天怎么贵人不忙,一大下午耗在我这院子里了。” 苏枭低头继续看书:“不是你贵人不忙,我才敢来吗?” 谢湘江又喝了口茶,换上了正经商量的语调,与苏枭道:“不过云姐姐说她的十三哥,我还是挺好奇长什么样的,清俊温润的谦谦公子,我还挺想相看的。” 苏枭便也正儿八经地和她探讨:“他有儿有女了,这点不好。” “哦。” “你如今没有原来的忌讳,可以慢慢找,好好挑。” “那你说我该找啥样的?” “年轻、出身好、能力高,撑得住事。头婚。” “这样的人家不嫌我当过妾?” “相比于女人择婿容易眼盲心瞎,男人娶妻多的是心明眼亮的。” “你这话说谁,啥意思?” “家族、仕途、情爱,三者兼顾的结亲人选少之又少,而你虽是白玉微瑕,这三者却是能够兼顾的。不知道多少大家族里,结亲的人选都快筛选出来了,嫡子不敢说,拿得出手的庶子,一大把抓的。” “和我年岁相当的还没有定亲,这样的庶子能拿得出手?” 苏枭语塞,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就不知道有退亲悔婚一说?” “那这样的我可不敢嫁!” “那就,选婚事波折的嫡子。” “你也说了婚事波折,到我这儿就能顺利了?” “那就选一个能力出色、独当一面的,做续弦。” “能力出色、独当一面的,不做续弦可不可以?” 苏枭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做妾?” 谢湘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不能娶我吗?” 在苏枭的声色俱默之中,谢湘江声色明亮地掰着手指头数:“年轻、出身好、能力高、撑得住事、头婚、嫡子、能力出色独当一面,我觉得你说这一大堆,你自己就最合适。” “我不在意你被断臂刺面,家族弃子,你也别嫌弃我曾经当妾。苏先生,你先撩拨我半天,却不打算娶我吗?” 苏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既很开心,又很悲怆,既觉圆满,又觉缺憾。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却见有小厮略显慌张地跑了进来,对谢湘江道:“姑娘,洛阳王家主求见姑娘。” 王家主。谢湘江下意识地看向苏枭。 苏枭的目光暗了暗,却没说话。 谢湘江低声问他:“是来找你的,还是找我?” 苏枭这才开声,声息却有些暗哑,他对谢湘江道:“人家说求见姑娘。” 谢湘江于是“哦”了一声,让小厮把人请进来。 王世崇一进门,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给人一种茕茕孑立弱不胜衣的迟暮破碎感。他一见谢湘江,便深深地弓下腰行礼:“老夫见过谢姑娘!” 谢湘江连忙起身去扶,苏枭却是起身便向外走:“谢姑娘有客,在下先告辞了。” “筠儿!”王世崇悲恸地一呼,一把扑过去,伸手便抓住了向外走的苏枭。 他抓住的正是苏枭空荡荡的那条袖子。 “筠儿!”王世崇老泪纵横,“筠儿,为父知道是我错了,你和我回家吧筠儿!” 苏枭的面容如常的平静,没有任何一丝悲欢喜怒的神色裂缝,完美得如同一尊冷硬光滑的瓷器。甚至于他握住王世崇的手,和王世崇说的话语,都是那么的完美平静。 “王家主,您认错人了。” “筠儿!”王世崇的泪根本止不住,他的整个人拉着苏枭的空袖子就瘫倒在地上,大哭着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原谅为父吗?” 苏枭抬头望了望天,掩饰住自己眼眶里的湿气,他看向王世崇的时候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弯下腰,伸手将王世崇扶了起来,开口的声音温润,无爱无仇。 他说:“蒙王家主错爱,但是您真的认错人了。在下苏枭,大概是与您的嫡出爱子,人有相似而已。” 王世崇却是激动地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涕泗横流大声哭道:“筠儿!你就是我的筠儿!” 王世崇那瘦弱破碎的身体却一下子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他紧紧地箍住苏枭,紧得让苏枭有些妨碍呼吸。 于是苏枭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静静地任凭他抱着哭。 谢湘江转过头去,看着一侧的花在风里摇,蚂蚁在泥里跑。 终于王世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但是苏枭仍然被他紧紧地抱着,紧紧地抱着。 半晌,苏枭开声了,他的声色极淡,却如最凶狠的刀。 “父亲,我没有死在外面,是孩儿不孝了!” 这一句话,让王世崇如被炮烙一般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见了鬼一般望着苏枭,一时肝胆俱裂。 苏枭形容肃杀,其实也肝胆俱裂。 他缓缓地,缓缓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然后缓缓躬身,对着王世崇重重地一头磕在地上。 王世崇手足无措,骇得又后退了一步。 “筠,筠儿……” 苏枭在他的呼唤声中起身,渊渟岳峙站在王世崇面前,说道:“父亲,沧海横流,唯覆水难收,我再也做不回你的筠儿了!王家不是你一个人的王家,您,保重吧!” 苏枭说完,裂步便走头也不回。王世崇身形摇晃着似乎想要追上去,却最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正文完结) 那晚风清,月明。 谢湘江去找苏枭,她沐了浴,绞干了头发,穿着件宽松的素丝袍子,光脚穿着木鞋。 苏枭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的坐姿端正,窗上是他专注而安静的影子。 见谢湘江来了,苏枭收了笔墨在一侧,起身迎了过去,眉目之间俊朗如有辉光。 那天他穿着一件玄色的家常袍子,迎着她走过来,谢湘江却感觉他的姿仪气质好像有了些许变化。 “湘江,坐。”他虚扶着谢湘江坐下,然后亲自烧水,操持茶具。 谢湘江陡然明了,今夜的苏枭,于寻常的或凶悍或散淡之外,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矜持贵气。 举手投足之间,如常低语浅笑,却宛若帝王在礼贤下士。 两人对坐,苏枭神色温和端凝,没有说话,低眉静静地聆听水声。 谢湘江则静静地垂眸望着苏枭放在桌边骨节分明的手,一时之间心思百转。 水声渐渐喧嚣而至。 谢湘江先开的声:“王家主神思无主,没谈什么生意,我先让人送他回城休息了。” 苏枭判断着水声,于分寸最为适当的时机,拿起壶,注水冲茶。 “有劳。” 他吐出这两个字,明显不欲多谈王世崇的话题。谢湘江便也不再多说。 茶香淡淡地氤氲开来,两个人一时沉默无声。 第104章 “湘江,”苏枭的眉眼于淡淡的茶雾之间渐至明朗,“我明天,就以不愿见他为由,先行离开了。” 谢湘江扣着杯口垂眸没有说话。 “这回走,”苏枭顿了一下,“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谢湘江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苏枭自然心性坚定不是怯懦心软之人,他视若无睹,顾自道:“我会以堕江之名假死,不会牵连到你。本来想着直接传出噩耗,不告诉你,可又怕,你真的很为我伤心。” 苏枭说到这里,况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柔声:“你会为我伤心的吧?” 谢湘江便展颜笑了。她笑得实在太美太明亮漂亮了,让苏枭的心,一时不会跳了。 “父子相见,本该放下芥蒂回归家族,你却因心结难解,郁郁离开。中途神思不属,失足落水,一时成天人永隔之怅恨。苏先生你这都计划好了,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这也就只能骗骗你那亲爹和那些满脑子父父子子的民众。你气势汹汹地复仇而来,大仇得报了就这个德行?再说我谢湘江看上的能是这种哭卿卿软趴趴,连好死都不会,让人胸闷气短的人物?所以我才不会伤心!不过就是一场君既无情我便休,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很为你伤心?我伤什么心?” 苏枭听了,当真是她无情我无奈啊!于是他揉了揉额角,再揉了揉额角,辛辛苦苦地忍了几个呼吸,然后终是忍不住,也笑了。 谢湘江就看着他笑。然后等他笑声渐消,她扬了扬眉朝苏枭抬了抬下巴:“说说吧,苏先生何方神圣?” 苏枭靠在了椅背上,轻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追忆。 “那年我为家族所弃,滔天的骂名,断臂刺面,在大周根本活不下去。沈盛兄托人让我搭上出海的船,也是让我另寻生路的意思。大周海禁,出海的商船皆是偷渡,里面也尽都是走投无路想靠着侥幸搏一把的亡命之徒。我搭的那条船,在出发的第五天,遭遇了风暴。一船人拼命地抵抗,最终还是被风浪冲撞得散了架,一堆人直接落在了海里。 “风浪很大,彼时我还不是特别会水,几个沉浮之下,我被甩出了风暴中心,手中还胡乱地抓着一块船板,然后就靠着这块船板,我随海漂流到了南黎,被一户渔民夫妇救了。” “南黎。”谢湘江低声重复了一遍,豁然起身看向苏枭,“你是南黎的青君!” 苏枭靠在椅子上神色未变,点了点头,还夸赞她:“湘江一点就透,冰雪聪明。” 谢湘江咬了咬唇,有些懊丧地偏过了头去。 南黎的青君,这几年在民间一直有流传,但也就是三言两语的,只听说是南黎出了个不世之才,带领百姓反抗南黎暴政,成了新的南黎皇帝,因为他改进农耕,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受百姓爱戴,被亲切地唤作青君。青君传说中是南黎的春神,主东方,万物复苏。 苏枭道:“那户渔民赤诚,把我当成他们儿子一般接纳。当时陈星父子兴暴政,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我们所在的小渔村很快遭遇噩运,采不到合浦南珠,全村的人都得死。于是我就带人杀了官兵,揭竿而起。用了七年时间,成为新帝青君。湘江,南黎于我,虽非故乡,却是我命定的归途。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南黎能容我。我以他乡之客的身份与容颜对抗南黎暴政,可百姓支持我追随我,许我以盛名威望。我势必尽形寿献身命,为南黎谋一个安身立命的盛世太平。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谢湘江听懂了。还有点唏嘘感慨。大周之于他,不过一场繁华易散的旧梦;南黎之于他,才是铭感五内的家国。 但谢湘江又听不懂了。听不懂她就问了。 “可是,你刚登基第三年,百废待兴,南黎又不大,你这刚说得感天动地的,那你还为了自己的一点陈年旧怨,用举国之力的钱来摆弄牡丹花?” “我来大周摆弄牡丹花,是要报沈兄的恩的。” 谢湘江狐疑:“举南黎之力,来报恩或者报怨,有区别?” 苏枭搓了搓眉心,被气得笑了:“我来大周,乔装成商人,借着昔日恩怨来洗白身份而已。我不惜砸重金搅弄风云,最终的目的是想探一探大周朝堂的风向,成立市舶司或通商口。最起码,开出条手眼通天的暗道子。” 谢湘江顿时心下了然。金山银海,谁不心动?两位夺嫡的皇子再怎么明面上克制,最终都会向苏枭伸手,他自然便可以以利相诱,通过运作打通大周朝野的缺口。 而且就算皇帝察觉,也以为皇子们谋的是牡丹花和茶叶的厚利,苏枭这厮,将方方面面、明的暗的都算计到了! 而今苏枭要走,不久前又下黑手把皇帝的人全都给杀了!谢湘江想到这里心砰砰乱跳,他这是,那条手眼通天的暗道子已经开完了! 前段时间茶社里形形色色的人来了不少。会是,雍容王吗? 大周皇子的事,她不想搅和也不会打听。谢湘江果断选择闭嘴。 苏枭看她那神色,就知道她刚才的蠢病已经自愈了。他没好气地哼笑一声,说道:“南黎是没什么好东西,我那些钱,一半是我做生意挣的,一半是我在海上抢的!” 海上抢的!海上! 谢湘江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目光带着些许跳跃的怦然心动的光芒。 苏枭瞟了她一眼,没有忽略她眼底的那道光亮,不由心中一动,难道? 他的语声淡淡,却也霸气难掩:“我组队出海做生意,底下人手彪悍。敢招惹我的,就灭了他的船,东西归我。烧杀劫掠的事干的多了,就成了海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春神句芒。凡有海水处,皆春神句芒的利刃所至。” 大周海禁,春神句芒的名号在她的生活接触范围之内没听说过。 但那不就是一个在海上肆无忌惮所向披靡,相当于海上帝王般的恐怖外号吗!这不就一活脱脱的海霸王嘛! 谢湘江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关注点上,又出言确认了一遍:“苏先生,您在海上和其他国家的人做生意,对吗?” “嗯,买大周的货,卖到其他国家去。” 谢湘江凑近前,按捺不住的雀跃语气中再也难掩跃跃欲试般的期待、激动与紧张。 “那您的船,走到哪儿了?” 这女孩子神态语气中那份难以名状的雀跃与心动扑面而来。这种察觉,又仿似雷霆风暴中的海浪,瞬间摧垮了他之前对这个女孩子全部的判断和认知。 这个女孩子对航海感兴趣! 她还似乎对海船所经行之地很熟悉! 这个意识瞬息之间让苏枭枯木逢春峰回路转,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他全身的热血似乎都叫嚣着冲撞着,他强行压制,还是忍不住让自己的声息有了不易察觉的轻颤。 出口的话却尽是试探。 “你,都知道有哪里?” 谢湘江看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干脆拿起笔,快速地画了幅世界地图,虽然不能十分精准,但在形状位置上也八九不离十。 谢湘江在大周附近的几个国家,吕宋、波斯、爪哇、安南、暹罗一顿乱指,而苏枭起身,看着那地图,面色凝重,长眉拧起。 这女人又激发了他掳走她、拷问她的冲动! 苏枭在波斯那里点了一下,然后看着谢湘江,终是问出了内心里不断叫嚣想要破土而出的问题。 “湘江愿有朝一日,与我一起去航海吗?” 而谢湘江内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她的目光落在东三省内外蒙那一大片地方。如今这个时代,建州女真还是游散的部落,没有成气候。蒙古族经过前朝末年的打击,也不再是曾经征服世界的铁蹄。 或许一切都还有机会!一个重新大一统,建立一个不会闭关锁国、不再遭人屠杀凌辱,不再差点亡国灭族的国家! 她的心潮有些澎湃,又有些难言的悲哀。 她不知道自己穿越而来是为了什么,她说惟愿众生平安喜乐,其实也不知道除了办学堂还该怎么做。 人生百年。可在这一片沃土之上,短短三百年,遭遇两次异族入侵,战火连年生灵涂炭。 清军入关带给种花大地的是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嘉兴、南昌、大同、广州、潮州之屠、四川大屠杀。八百万民众被屠杀殆尽。 更可怕的是野蛮屠杀之后的闭关锁国、积贫积弱,腐朽无能到几乎世界上任何一个强悍点的国家都敢来瓜分、掠夺、欺辱。惹来那个东倭异族的狼子野心,悍然入侵。 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带兵闯入山海关,那为什么不能是她或她指定的继承者呢!她去航海引进物种,她去办学堂,崇科学,开启民智种下火种,为天下百姓建立一个文明、强大、富裕、发达的国家! 在陆路交通时代,她一介女流想要跨过万里长城去收服建州女真无异于痴人说梦。 第105章 但她在苏枭这里找到了另一个思路。凡有海水处,皆春神句芒的利刃所至。 去南黎休养生息、奋发图强。 然后最多十年,就可以趁着它弱,直接从海上坚船利炮打过去! 苏枭的整颗心都在胸腔里微微地战栗,他高大的身影逼近前,将谢湘江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拥她入怀里,吻着她的眉心,吻住她的唇,低头贴住她的脸颊,用滚烫的声息再问她。 “湘江,你愿意吗?” 谢湘江一时没有回答他,他张嘴咬住她的耳垂,咬住她的脖子,他发狠又怜惜地咬她,火辣辣雄霸而炽烈的气息吞吐流转。 “你知道吗,南黎地处荒蛮,百余年兵祸下来已破败不堪,百姓愚氓不通文化,我之前撩拨你,是想着借妖鬼之祸的时机从大周劫走你与我回南黎的。本来想着放手饶过你了,可这一次你自己撞上来,你休想我再饶你了!” 谢湘江想要推他躲他,却被他更深更狠地禁锢,幽闭在他的襟怀与力道之中,似乎有一种欲念横生的戾气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苏先生疼!”谢湘江以螳臂当车之力推了他一把,叫疼的声音像是撒娇,又像告饶。 苏枭收了力道,将她的上身放在桌案上,他的整个人随即压过来,他的大手托着谢湘江的后脑,捏着她的后颈咬着她的鼻尖威胁逼问:“你跟我说,跟不跟我回南黎!若是敢后悔,就捆起来绑回去!” 一开始,还有一点循循善诱患得患失的君子气,到后来则完全变成了巧取豪夺的土匪戏。 谢湘江似乎已心无挂碍,她用一种满是颠倒梦想的表面宁静,伸手环住他的腰,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姿态暧昧但不妨碍言辞凿凿讲条件:“苏先生给我两年时间,我把园子和学堂的事都安顿好,就跟你走!” “不行!若我不在你勾三搭四惹人觊觎怎么办?” 谢湘江马上刁蛮任性地反唇相讥:“那我跟了你,你整天打家劫舍的抢来一堆老婆怎么办!” 苏枭被她气得简直七窍生烟,一低头又狠狠地吻她。然后终是舍不得,一边退让,一边争取。 “两年也可以,但婚书先写好!盖章归档,不许反悔!” “那你那么多名字,婚书要写几个!” 苏枭气得想掐她的脖子:“除了南黎青君,你还想要嫁谁!” 不错。欲做夫妻。心仪心动下的自由选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95章 番外一秋水禅与我的月亮 我叫江月,乳名唤做月亮。因为我出生在中秋之夜,那夜的月光美好,照得满院子如雪如霜一般亮亮堂堂。 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我出生在八月十五,丰收团聚、好花月圆的时节,家里人皆认为是个好兆头。何况那晚月色如此皎洁,秋风静寂无声,满院子皆是我呱呱坠地响亮的哭声。 我爹是个穷秀才,但作为家中独子,虽然穷,我亦受尽千般宠爱。 受尽千般宠爱,也被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好在我从小聪明颖悟,读书好,用功,乖巧听话。一直被父亲夸奖,一直是母亲的骄傲。 父亲靠着在村里做私塾先生维持家计,母亲则是靠着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贴补家用。日子过得平淡充实,家里那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里,时常有饭香,有笑声,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变故发生在我八岁那年深秋,父亲因一场风寒,断断续续咳了一个月,请医吃药,病却越来越重。然后在那年腊月初三,家里的钱花光了,父亲也撒手人寰。 父亲去世的那天特别冷,下了很大的雪,北风号叫着像被掐住嗓子的鬼在哭一样。 鬼哭。母亲哭。我也哭。 母亲劳累悲恸晕死过去。家里人来人往,嘈杂慌张。我一个人在暗夜的角落里,悲痛,更惊恐。 村里人帮忙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接着就病了。 母亲的病来得气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她和父亲一样咳,死命地咳。 我害怕极了,害怕她像父亲一样突然离我而去。于是我光着脚穿着单衣,挨家挨户去磕头借钱,想要给母亲请大夫治好她。 可是没多少人借给我钱,父亲的病已经欠了不少钱,母亲又病,谁都知道我无力偿还,多数是怜惜地给口吃的,给件衣裳穿。我跑遍全村子借到的钱不够给母亲买一副药,我跪在母亲的床头哭,内心充满绝望。 母亲很快就死了。腊月十三那天,所有的风雪都全部停歇,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母亲却死了。 母亲死后三天,一位族叔过来料理父亲的后事,正逢母亲新丧,便带着我一起扶灵回老家。然后在扶灵回老家的路上,我被那位族叔卖进了南风馆。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叫刘家峪的村子。 因为我识字,读过书,人又白净乖巧,在一众男童里,甚是得馆主看重。又因为我学艺刻苦,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乃至歌舞样样不差,长到十四岁,人又清秀又温驯,便被馆主献给了他的主子。 主人好南风,更好乐器。 我自然得宠。但主人喜怒无常,自然也时常受罚,臀背大腿甚至脸上,时常都是伤。 我出席主人举办的宴会,要表演,也要讨好每一个客人。 要有一副好歌喉,但客人通宵达旦要你饮酒,谁敢不饮? 如此这般,再好的身子,再好的嗓子,也渐渐地废了。 我感觉我自己就要废了。干这一行的,十八岁,已是迟暮年纪。我的身子越来越硬,声息越来越沙哑,颜色,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脸,也不会再惹人怜惜。 但世间好梦易醒,琉璃易碎。日日繁华歌舞醉生梦死的主人,先迎来了抄家灭族的大罪。 好笑的是,我作为他的男宠禁脔,竟然被收没到了教坊司。 那一天府里哭声震天。 我无动于衷,无喜亦无悲。教坊司就教坊司,我原本卑如尘泥,生如蝼蚁,在哪里不是一样悲惨的命运? 入教坊司,干的是服侍人的旧活计,侍奉的也常有旧面孔。于夜夜的酒宴繁华中,十八般乐器、轻歌曼舞、卖艺卖身曲意奉承。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即便艰难,也是日复一日虚度流年。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因为长年节食,脾胃原本就虚弱,又被客人灌酒醉的狠了,躲避不及吐在宴席之上,惹怒了贵客,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伤还未愈,又狠狠地病了一场。 病得形销骨立,病得生念全无。 真的很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去。不但没有死去,我还在后来那生病养伤的一个月里拼命地活着,哪怕花尽积蓄也拼命地想活下去。 因为我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那个晚上,同伴给我喂了药自去睡了,我在后半夜烧退竟然清醒过来,然后我从半开的窗户间,看到了照进来的月光。 那一瞬间我落泪了。 身在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我已经十三年不曾见到月亮了。在南风馆里不曾见。在主人府上不曾见。在教坊司里亦是不曾见。 美酒、佳肴、红烛、灯光,肆意调笑,锦被良宵,哪里可见这般清冷冷、如雪如霜的月光呢? 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残破但温馨的小院子,年轻的父母,年幼的我。母亲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前面嫣然巧笑地唤:月亮,快来呀! 泪下磅礴。 然后我故意没有用最好的伤药,我故意在我臀腿的伤处留下了狰狞的疤。然后在我伤愈病愈之后,我就只剩一副沙哑的嗓子和玩弄的十八般好乐器。 别人皆道我失宠失势,皆道我收入微薄人落魄,但是我甘之如饴。 又过了两年,宏宇二十二年,六月底。京兆府的宋大人来教坊司里要人,说是要为谢氏药庄筹备一场水上表演。 但是整个教坊司里享受官俸的、最出色的乐师、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都在为皇后的千秋节准备朝堂的歌舞表演。那是早半年就开始的排练,教坊司所有的精英都在那里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宋大人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一时之间束手无策,无功而返。 然后宋大人第二次来教坊司,决定退而求其次,全部精英都在准备朝堂的歌舞,总有闲下来的吧,先送过去试试。 然后过去的人,三四天后就回来了七七八八,他们回来说谢姑娘要的歌喉、舞姿、乐器都有些匪夷所思。 再然后,宋大人把目光放到了官伎这边,询问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是被当作乐师送过去的。 第一次见谢姑娘那天,阳光很好,从梧桐树宽大肥沃的树叶中斜射而过,落在谢姑娘美丽清亮的脸上。 谢姑娘着布衣,少装饰,却如一泓秋水,稀世美玉,既清澄又温润,与我见过的任何或高贵或卑微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带着骨子里的低微卑贱跪地行礼:“奴见过……” 第106章 不等我真的跪在地上,双臂便被谢姑娘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她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我自称奴,她竟叫我先生! 不及我内心过多的感叹,谢姑娘已然引着我落座,有小厮为我倒上热茶,鼻息间是一种极为浓郁又清新的茶香。 姑娘将曲谱交给我,对我说:“先生,您先看一看词和曲子。” 我接过来粗粗扫了几行,人就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这么动听悦耳让人耳目一新的曲子,我浸淫其间十多年,古今的乐谱尽在我胸,还是被狠狠地震撼了!无他,真的是雅俗共赏如闻仙乐啊!而且这曲子一旦面世,势必会迅速地唱满大街小巷,传遍庙堂之高,传遍江湖之远! 我拿着乐谱的手有些颤抖,与谢姑娘说话的声息也有些颤抖:“这,这个曲子完美如同天籁,谢姑娘还有何为难之处?” 谢姑娘说:“先生,我需要您动用种种乐器,给这首歌编曲。” 我纳闷地问:“何为编曲?” 谢姑娘与我细细地解释何为编曲,并为我讲解了词曲中所描绘的画面与抒发的情感,我听得心潮起伏澎湃,仿佛有一种极为陌生又极为强悍的力量在我的血脉之中觉醒,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原来,曲子的配乐是可以这样做的! 随后就是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尝试与创作,我感觉那几天的我不再是我,而是从耳目到身心,从头发丝到汗毛孔,皆是沉浸跳跃在旋律与乐点中的精灵。我忘记了我的肉身,我只幻化成丝竹管弦中的灵魂。 谢氏药庄是个好地方,我住的院子清幽安静,有茶有饭,有日光树影,有星辰月光。 我甚至听到了久违的、山野间秋虫的鸣唱。 谢姑娘的曲子既委婉又清刚,既低回又昂扬,涤荡人心洗耳朵,非我昔日打情骂俏的靡靡之音可比。 我三日后就将稿子交给了谢姑娘,在上面做了很多乐器的标注。谢姑娘毫不犹豫,将我带到了演练室,将我写的谱子誊抄了几分,当场就由几名乐师配合演奏,由一男一女两名歌者配乐演唱。 一开始是陌生慌乱的,反复尝试半日之后,整个乐队配合顺了起来,那三日三夜萦回在我脑海中的声音旋律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谢姑娘回眸问我:“他们所奏出来的,可是先生中意的效果?” 我有些惶然又惊喜地点头。 谢姑娘坐在我的身边,微微向我探了身子,对我说:“若是加一些鼓声,先生觉得是不是会更好些?” 鼓声!我的脑子一下子炸裂开了!对,从词曲描绘的画面情感来说,鼓声会是点睛之笔,但鼓是我的薄弱点,我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官伎,朝堂气势恢宏的军舞演出与我没有半分干系,宴饮调笑不需要鼓声,我不会打鼓,更不懂鼓的任何诀窍! 那个瞬息之间我绝望而惊恐。就好像是十五年前那个冬天,我惶惶然跟着陌生的族叔,以为他会是我今后的依靠,然后被他冷笑着弃如敝履推入深渊! 谢姑娘望着我,用一种谦卑的、尊重商量的姿势倾听着我的回答。我咽了咽口水,难堪且尴尬,甚至带着一种自弃的荒凉,垂眸低声地道:“谢姑娘,奴,奴不会鼓。” 话说出口,似乎松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认命的人放弃了一切挣扎。 谢姑娘的眼神中似乎有吃惊,但也仅仅是一瞬。她右手往桌上一拍,笑言:“不会鼓也没关系!从刚才的曲子就能够看出,先生在音乐上的灵性,对乐器的领悟与驾驭世所罕见!乐器之事,一通百通,鼓于先生来说不难突破,原来不会正好,接下来我的想法有些不同流俗,咱们正好不落窠臼。” 听了这话,我诧异地抬头。竟然不换掉我?遇事还能这样想?话,还能这样说? 谢姑娘言笑晏晏,似乎更加凑近了我,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 接下来,我便潜心钻研鼓声。我网罗来所有的鼓,逐一试鼓,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敲法、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力度。 然后配合上镲声,不同的音色,不同的音量,暗沉张扬,与鼓声配合的起伏和声效。 然后按照谢姑娘的建议,用一个架子,将选中的鼓和镲用机关勾连组合起来,一个人,手脚并用,操作起来如同行云流水千军万马。 真的真的是非常美妙飞扬的感觉,在成了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空明悄静无形无影,似乎全部消融在那美妙宛若天籁的乐曲声中,无我无执。 创作的灵感泉涌而至。我突然了悟了我这一生,想起来童年时的见闻,素朴的乡间,平凡人的离合悲欢。想起来后来的遭逢,权势与富贵中的奢靡放纵,人心诡谲。 我再次推翻了之前的创作,一气呵成,于不变的主旋律中,加入了军营边关的血与火,加入了田间地头的苦与乐,于绝死沉郁中加入孩童无知的笑颜,于激昂亢进中加入妻子苦苦坚守的艰难苦涩。 完成的时候,已是深夜子时,我全无顾忌疯疯癫癫地闯进谢姑娘的院子,大呼小叫惊起了夜栖的飞鸟。 “谢姑娘!我成了!成了!” 真的成了。经过配合演练之中,那让人惊为天人的效果,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笑。 谢姑娘激动开心地对我说:“这音乐比我预想得好得太多了!先生堪称大家!从此这鼓该以先生命名,叫做江鼓!” 一瞬间我想起谢姑娘给我的诸多评价:先生。在音乐上的灵性,对乐器的领悟和驾驭世所罕见。堪称大家。该以先生命名。 莫为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也有机会体会到了何为心花怒放。 却见谢姑娘微微凝眉,转而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乐山的声音太过雄浑洪亮,若是低沉沙哑一些,会更动人心弦。” 乐山与乐水是负责演唱的师兄妹。 我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谢姑娘,室外演出,人声原本就大,届时又有水声,乐山乐水的声音一出可以冠盖全场,若是于情致上略有不足,可以放一个第三声,彼此相和相应,弥补不足,相互生发。” “第三声。先生的想法甚好,可有人选推荐吗?” “谢姑娘您听听我的歌声行吗?” 于是我们重新分配词句,我做第三声,又配乐试了一次。完毕谢姑娘一击掌,整个人跳了起来,眉目飞扬神采奕奕赞叹道:“诸位的声音放在一起,宛若暗夜明月,光华皎皎!秋水禅这档子活儿,我总算可以交付宋大人了!” 后续,我们又配合水秀和场景表演者,实地彩排演练了多次,最后一次,有贵人隔着珠帘观看把关。 然后收到通知,后天,八月十六那晚,在谢氏药庄秋水禅,作为雍容王殿下献给皇后娘娘的千秋节礼物,进行第一次公开演出。 沅有芷兮澧有兰。 八月十六那天,秋水禅的岸边装饰满了香花香草。 那晚天色未暗,秋水禅四周一早搭设好的、一圈圈一层层的座位已经人满为患,新建的街市客栈里面也是人山人海,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出面来维持秩序。无他,皇子给皇后娘娘的千秋节礼,千百年来百姓无缘一见,如此殊胜的机会,又岂能错过? 月亮一升起来,皎洁初现,整个药庄远远近近架设好的高低错落的灯笼,斗折蛇行宛若天上的街市。 秋水禅的第一场演出开始了。 温柔的晚风吹拂湖面,细浪清辉,波光粼粼。 随着琴萧的合奏,低沉的鼓声响起,湖面四处腾起细细的水雾,渐渐散入湖中心和岸边的香花芦苇之中,如梦如幻。围观人群响起惊叹声,随后是让人噤声的“嘘”声。 两条高高的水柱宛若白龙一般陡然而起,升至半空,不及观众出声惊叹,水柱跌落溅起的水声伴着三个扇形的转动的低矮水柱随之出现,宛若薄雾缭绕的水面绽放出三朵洁白的莲花。 白龙般高高绽放的水柱再次高高升起,水雾再次漫散,两叶小小的浮舟出现在岸边。 乐水那行云流水般浅吟低唱淡淡伤感的女生倾斜流出,伴着乐声与鼓点,我醇厚低沉略显沙哑的声息随着唱和,小舟之上的舞者相距两岸,难舍难分的别离情态复归于转身而去相离相背的远赴边关。 “无人可知窗寒梦时,再忆起别离事,不尽心事。两行旧词几多相似,如同今宵昨日念之。” 乐声骤然昂扬,乐山的声音响起,委婉女声与沙哑男声同时唱和起伏,鼓声伴着金戈铁马,一字一顿如泣如诉。北岸的舞者于一跃之中,凭一条丝带凌空而起,冲天之上三两翻转直直跌下,又于即将落地之时鹞子翻身而起,于浅水之上腾挪厮杀出一片千军万马鲜血飞溅,南岸的舞者于田间劳作挥汗如雨,逆风疾驰挣扎求生,睚眦欲裂嘶吼无声的惨烈绝望。家书难寄,仰天长叹,两位舞者于蓦然回首间,隔空相望,生死相隔,悲凉慷慨又缠绵悱恻。 第107章 “清风上南枝,梦中仍相思。等秋高看山势,再探故知。三两笔着墨迟迟不为记事,随手便成诗,满腹心思此时寻你于句字。” 突有孩童天真浪漫地奔跑嬉戏,随着乐曲的起承转合,乐水深情的女声响起,伴随着乐声与和声,舞者从刚刚的静止相望,复又进入战场的厮杀与争斗,田园劳作的片刻喘息,灯下补衣,幼童偎在母亲肩怀安睡。 “灯影下呢喃你名字,或许是我太偏执,万花开遍不及你归时。”(致敬《探故知》的创作团队。) 激昂婉转的旋律伴着舞者浴血奋战中骤然停歇倒下的画面,倏息暂停。但是观众看懂了,家里女眷孩童期盼将士归来,但是将士已然战死沙场! 如闻仙乐耳暂明。将士舞者拄着剑再也不动,家里亲人殷切期盼如火如煎。 万籁俱寂三两息,又一轮水秀、乐舞、唱和开始。 一场两段,多是重复。但正好给瞠目结舌目不暇接尚且懵懂的观众一个充分消化、回味、品鉴的机会,给观众的眼耳鼻舌身意全部沉浸、苏醒、颤抖、尖叫的时间。 演出结束,全场上千人,却是一片悄寂,只有水泛涟漪,灯光明灭。 三息。五息。十息。所有的演出人员出来鞠躬谢幕,由谢姑娘带头,全场响起排山倒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好!好!!好!!!” 于叫好声中,一簇簇烟花呼啸而上夜空,绽放出五颜六色夺目的光芒。 一簇一簇又一簇。 “有字!”有人喊道。 一簇簇凌空高高绽放的烟花,陆续升起的是“皇后娘娘千岁”的字样。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所有人高呼、跪地、叩首。 那夜的演出进行了三场,烟花燃放了三场,一波观众散场另一波又进来,隐隐契合了三呼娘娘千岁的意思。 那场集水秀、乐音、歌舞、杂耍于一体的演出别开生面撼人心目,又含义隽永。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而这扬演出表现了男子出征守边关,女子在家上孝父母下抚孩童,辛苦劳作守家园盼郎归的大义与柔情。作为献礼,没有表面的阿谀奉承,而是用女性的艰辛与温情感人至深,激起无数百姓共鸣。三场演出结束已临近深夜,观众却久久不肯散去。 据说,京城里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了“皇后娘娘千岁”字样的烟花,举城行礼叩拜,堪称盛事。 那夜夜深人静,我靠在窗前,看小院幽静,听秋虫吟唱,指掌间接住的月光如霜。 我举头向上,皓月当空,金风细细抚过脸庞。 那个瞬间我疲惫、悲怆、又莫名地感动而欢喜。我终于在我生命中的漫漫长夜,找到了属于我的月亮。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那一年,我在谢姑娘的帮助下脱离了贱籍,专职负责谢氏药庄秋水禅的演出。那一年我声名鹊起,江鼓风靡一时。 二十四岁那年,我在青学中做了一名音乐先生。 二十六岁那年,谢姑娘远嫁南黎,问我的去向。我说,我愿跟随姑娘去南黎。 没有谢姑娘的青园与青学,是没有灵魂的。 莫说是南黎,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誓死跟随。 因为知遇之恩,除却一条贱命,无以为报。 然后我跟随谢姑娘见识了沧海月明,见识了天高海阔,见识了南黎最初的荒凉与后来的繁华。 后来我跟随大华的陛下与皇后,见过了茫茫草原、白山黑水。 我见过了盛世繁华、国泰民安。 我跟随谢姑娘这一去,避开了后来大周十多年的内乱,过了三十年的好日子,娶妻生子,在大华做到五品乐官。 我盛名天下,一首首曲子被广为传唱,凡有井水处,皆有江乐江鼓。 父母说的对。我真的好命,好运气。 我五十三岁那年寿终正寝,临死头一天,我与我最小的孙子在田野里看夕阳,我用草叶子为他吹了一曲,他听得三心二意,转眼就草丛里捉蛐蛐。 孩童就该无忧无虑,一切我都很满足。 唯一遗憾的是,我不曾见证天下一统,将大周纳入我大华之版图。 不过那是早晚的事。或许二三十年后,我转世投胎,又是一个翩翩少年郎,能正好看到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