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章 [gl百合] 《亚特兰蒂斯》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两百年后,为了建造寻找新未来的亚特兰蒂斯号,一艘从遥远外星返回的货运飞船全速赶回地球、却在最后阶段失踪了,押运这艘飞船上的珍贵矿石的四个人也失踪了。 一场怪异而曲折的追捕由此展开。是人却不想按照两百年后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的女人、是生活在两百年后却像生活在两百年前的女人、以及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算作人的女人,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时代巨浪的源头,无法抗拒地成为了能量之始。 当她们被浪卷向前方、最终漂浮在另一片海洋的时候,她们至少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亚特兰蒂斯”,是不曾存在于地球上的梦幻的盛极而衰,是即便建成也终将毁灭。 内容标签:科幻 未来架空 正剧 主角:linda,妻夫玉子;配角:禹品,陈蕴 一句话简介:什么是人? 立意:探讨人的本质 第一章 our father, which art in heaven, hallowed be thy name. thy kingdom come. thy will be done on earth, as it is in heaven. 《oratio dominica》 世界变了。 于是在世上活着的生物也要换个活法。将要死的换个死法。数量上有所增减,但大体不变。人还是人,兽也还是兽。兽或许因为受到辐射尘的影响,多少改变了形态,基因是否有改变,则已无人关注。人呢,在这个一度很肮脏、现在很清洁的世界里,也经历了一番改变。日光之下没有新的事情,那么无月的晚上想必也没有旧的。只要有人生活在清洁且有秩序的环境里,就有人生活在肮脏而混乱的环境里。人群与人群总是形成一个数列,难言等差,但具有从苏美尔时代就传下来的规则。人可以把金字塔式的建筑造得很高很高,但它还是金字塔,人群也一样,且人群的金字塔不在人力可撼动之列。 有很多问题被思考,也有很多问题被遗忘。前者快速地加入(或者被加入)后者的行列。此过程中,有些人推,有些人拉。推的比拉的多。拉的这些人则往往被视为守旧、古板、不知享乐和过于严肃,甚至“造成他人的不快”。譬如,他们会思考:在这个时代,人到底是什么? 人到底是一具需要恒温才能运行的生物体(一旦超过范围,液体蒸发或腐坏,噗嘟噗嘟)?还是一些特定社会框架约束之下的某些形而上的条框的合集?人是完全客观的实体化的吗?还是人的真的有灵魂?如果真的有,那人是□□还是灵魂?□□是不是一定要是生物化的?如果全身除了脑子都是机械,算不算人?如果没有全身只有个还活着的脑子,算不算人?我们寻找何为一个人的定义,是不是就是在寻找人与其他生物的不同?真的就只是不同吗?如果照这样说,人性是不是就是不同?那么人性是什么?是灵魂?是社会规则体系? 守旧,古板,不知享乐,过于严肃,造成他人的不快。 和2179年的河都格格不入。 周围人这样觉得,思考者们也这样觉得。比如36岁的陈蕴。 她站在自家窗前,窗外是12月初寒冷的下着雪的河都。从接近800米的位置看出去,即便雪下得挺大,空中的飞行器依然很多。是啊,她想,今天仅仅是我休假而已。做了十五个小时、整整5台手术,她今天选择休假,休假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左手食指在玻璃上轻轻一划,温度和声音透了过来。玻璃上显示着半透明的数字,-10°c,中雪。目力所及,又有好几架飞行器从自家露台上起飞。唰!灰色的机身向上爬上,消失在雪和下雪的云层中。很好的飞行器,她想,正像之前禹品告诉过她的那样,爬升速度快,姿态稳定,坐在上面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看窗外肯定都无法发现自己越飞越高。 要价不菲的飞行器,和地位丝毫不低的住户。一会儿会有机器人过来送东西,是新买的原产地种植咖啡豆——这个环境破坏严重的时代的奢侈品。外表精致、眼神空洞的机器人来的时候,系统里带着一切她必须公开的信息:陈蕴,女,36岁,河都特种医院院长,脑科学教授,大区一级专家,核心居住区m区7栋199层3号。按照她的要求,机器人需要先飞到795米的高处,然后走入199层的飞行器出发区,找到3号住宅的门,敲门,验证,再到门口来亲自送给她。 这样就避免把风雪带给屋主。其实她也可以出去拿,她无所谓,不会冷。她身上仅有的这一整套的人造羊毛毛衣可以让她抵御至少-30°c的低温,并且纳米结构使得它能绝不会打湿。但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宁愿打湿,着凉,反正感冒从来都是不治之症,无非打两针让神经绝于症状,自待免疫系统恢复正常罢了。她宁愿冷一点,不愿意像隔壁的邻居、材料回收工厂的总监那样,不管室外如何自己家里永远像热带国家:凉一点,她才睡得着。 她愿意与这个世界联结。即便一旦联结,不可避免地要遇见肮脏,感受痛苦。现代人类,追逐的只是快乐。而基于工作性质,陈蕴总是在他们追逐快乐之后,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面糊一样、臭味冲鼻的脑子。 雪又下大了,这可能是这个冬天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场雪,视线渐渐模糊。即便如此,远处budacall的大楼依然清晰。1000米高、301层的建筑上,从地面到200多层都是圆柱体的,再往上较高的部分的截面则有如六芒星,顶层金色的半球体就是著名的“金厅”。陈蕴小时候就听父母说过,如果能进入金厅,自己的人生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她还是矢志从医,反正无论从家学还是遗传的角度,她最适合做这个。后来她也渐渐发现,自己最适合从医的是性格。她喜欢做技术专家,只有技术专家才会让金厅里的掌权者低头。 更何况,他们也只是“金厅里的”掌权者而已。 budacall大楼的圆柱体区域呈蓝色,六芒星区域——也就是bc大部分事业部的核心办公区——则是绿色的。如果按照陈蕴所熟知的一百多年前的审美,这样的建筑丝毫称不上好看,甚至不如说是某个地底坑洞里刨出来什么祭祀古神的用品,看了就叫人嫌恶的那种。但这幢大楼依然是整个河都都市圈的中心。每天,所有的人从南边的核心居住区或者更南边的荡山别墅区乘坐自己的飞行器飞往大楼办公,间或有需要去各自负责的工厂查看情况的,就从大楼飞出,向外辐射,飞向分布在周围的四座工厂。这些工厂从空中俯瞰,个个都是直角三角形,而侧面看起来又像是军舰一般高矮错落:小的锐角对着bc大楼,被蓝色的透明铝材与纳米碳管覆盖,是厂区和办公区;而大的锐角实际上是运输货物的飞行器停机坪,由红色的智敏混凝土浇筑而成。在下方还有150米高、仅占一层的仓库。 在四座工厂之间,还有三座金字塔般的扇形建筑物交错其间,是budacall为河都都市圈的居民们建造的娱乐中心。它们全部有200层,共697米高。其中199层布满各类娱乐设施,应有尽有。至于最下方的1层,有100米高,并非仓库,而是三个次要供能核聚变反应堆。 而budacall那丑陋的大楼的底层,那个“一层”,即为整个河都都市圈供能超过60%的核聚变反应堆。接着是10层的飞行器停放场,然后往上为办公区。围绕着空心中庭,大楼从内部看来更像是一个圆柱,同一商业单位、或者说一个产业控制部门,享有同一个纵向单元。层级越高,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越高。越是重要的产业,越是位于高处。 只有两家例外,一个,是陈蕴所管理的河都特种医院。另一个——和特种医院隔着生物材料工厂呈东西向相对的——则是河都机器人和人造人工厂及研发中心。 陈蕴每每觉得这样的设计带有嘲讽的意味。她是负责拯救人的,但她的病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像人了——至少她这么觉得——而东边的工厂一直负责制造像人但不是人的机器,这几年似乎正在致力于造得越来越像人。 绝对不可以。只要我陈蕴还活着,我就要阻止这一切。 模糊视线中她看见一家飞行器螺旋着向下直冲,仿佛失速。未及又猛地拉升,以几乎垂直的曲线冲入云霄,消失于视线中。她摇了摇头。 这就是曾经禹品最喜欢干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是她们分手的原因。身为飞行器制造厂总监的禹品的技术实际上已经可以做总工程师和第一试驾员。禹品总对陈蕴说,地上肯定是有东西的,我们天天生活在距离陆地这么遥远的地方,是没有好处的。 是啊,地上肯定有东西,陈蕴也承认。比如——她朝西方看过去,就像上班的时候偶尔会在办公室做的那样——看那片留在地上的区域。 她起先不知道那片地方叫什么,只记得从小它就存在,就像父母说的,从她还没出生起就存在,从大战快要结束起就存在。黑漆漆的,建筑低矮的,扎根在地面上的,想必卫生非常糟糕的地方。据说里面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陈蕴不曾了解、数量几倍于都市圈的人生活着。 第2章 后来陈蕴在和禹品去那个摇滚酒吧的时候才从别人嘴里听说,那个地方叫做孤儿城,也是河都的一部分。 她的知识止步于此,虽然远比大部分都市圈的同类知道得多。 门铃响了。 刚才在核心住宅区附近玩飞行器特技的人的确不是禹品。她人在金厅。卫剡也在这里。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却是卫剡的第一次,因此他不免兴奋——这多少也意味着他作为一个工程师得到了向最高层爬行的机会。会开完,卫剡兴冲冲地走到外面,笑着问禹品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反正晚上你也要来,不如就一起去。” 禹品望着他紧实发红的苹果肌,百感交集:“不了。我不喜欢提前解密。” “真的?”卫剡的声音兴奋得几乎在颤抖。 “真的。我晚一点再去。多少层?198?” “198,136号,有花园的那个。” 禹品坐上自己的飞行器,思考着刚才的会议上的内容。这个活儿太难了,何况本来她就不想来做这个事。她不想被调职,其实只想在自己热爱的飞行器工厂干一辈子。若有非要调个人来的那一天,她大不了离职从此啥也不干,或者开个私改厂,只为兴趣做事,也很好。 然而她的家族不答应。有潜力的年轻一代很多,但是谁叫委员会看上她了呢?父母亲戚们都希望她最后可以进入委员会。 她本来就讨厌发号施令和发号施令的人。但是每个人都希望她成为发号施令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说,这关乎荣誉,可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尤其是在这个时代,22世纪都要结束的时候,除了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具有一点自由意志地活下去,还有什么能算得上荣誉? 接这个位子的唯一好处——对禹品个人而言——是可能见到陈蕴。然而现在这个任务出现了,见到陈蕴变得非常确定,却也不再是什么绝对的好事:既不大可能是什么轻松的场景,也可能将本来轻松美好的氛围毁掉。 禹品当然知道陈蕴当时是因为反感自己的某些作风和某部分的性格而与自己分手。如果这种反感没什么改变——正如陈蕴会的那样——那为了完成任务,她势必仔细斟酌在重逢时如何和陈蕴说话,尤其是第一句…… 有的人是说不得的,过了二十个世纪,依然像二十个世纪之前的叫曹操那个人一样,说来就来。禹品走进布满鲜花、香气都喷到脸上来的198楼c区136号的异教徒酒店的时候(她花费三分钟在1到200号之间找到了136号),第一个看到的是卫剡和他身边张扬美丽的女子、著名设计师何木犀,继而就看到何木犀正在和另一个穿着米色晚礼服的、留着整齐利落短发的女子说笑:那背影轮廓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包括其皮肤触感),果然,那人转过来了,是陈蕴没错。 现如今手头上有——禹品算了算——七种说辞,哪一个好呢?其实三十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诚实的说辞最好。花言巧语骗了陈蕴,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分数倒扣,负分出局。 可当初我也用的是诚实啊! 三年过去了,也许36岁的陈蕴和33岁的陈蕴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上前去恭喜卫剡,接着被卫剡介绍给了何木犀。陈蕴走到了一边,显然已经躲开她。但寒暄完,正好又有别人来了,她就顺势接过悬浮电臂抬着的香槟,走到陈蕴身边,两人一道站着。陈蕴站得很直,禹品却半靠着墙。 “好久不见。”禹品主动说。 “是啊,一年有时候也挺长的。”陈蕴的声音很淡漠,就像混杂着灰尘的雪。 “我听说你正式接手院长了。” “嗯。” “那还真是水到渠成。” 陈蕴轻笑一声,道:“那你呢?” 她并没有看向禹品,依然眼神温柔地望着台上的何木犀。尽管如此,禹品依然为这主动的关心——哪怕只是寒暄——而心底一热。要知道,若是完全被讨厌的人,陈蕴是不会浪费时间来问候的,哪怕是假的问候。 “我在一个离你很近的地方。”禹品说,尽量把语调放得平静。可陈蕴还是转过头来,眼睛微微睁大,眼神变得严肃。禹品知道事情不好,但还是说了下去: “对,就是人造人工厂。我被调职了,现在是那里的总监。” 陈蕴果然皱起了眉头,幸好涵养好,只是皱着眉头转回去望台上的何木犀了。禹品感觉有点无奈,喝了一口香槟——酒精虽然假,气泡倒是很真实,她几乎被刺激出眼泪。 “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合作机会。”她试探地说道。 “我倒不那么认为。” 禹品笑了,“你还是一样。” “是啊,一年很短暂,不够长。” “合作是不可避免的。”禹品最终还是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免得正式见面的时候,当着其他人的面,陈蕴让自己下不来台。“有不可避免的任务。” “不可避免的任务??”这下陈蕴转过来看着她了。 “嗯。” “什么——”陈蕴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不该问,“什么时候?” “过几天,应该。明年正式开始。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电臂端着盘子飘过来,禹品把酒杯放上去。她猜陈蕴肯定想说“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指挥我”,她自己心里想说的是“是啊私底下我并不愿意指挥你公务我也不想但是我被安在这样的位子上我能怎么办”,但终究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一起望着台上不久就要结婚的两人。 “他俩真般配。”禹品说,试图换个话题。 “嗯。” “卫剡也很乖,对何木犀言听计从。我之前还没见过何木犀呢。只听过她的名字,买过她设计的得奖了的——” 陈蕴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地走了。禹品那剩下的“扶手椅”三个字,只好自己吞下去;巴掌大的脸上,一对时常神采奕奕的杏眼默默地垂下去。 回去的路上,雪小了一点,禹品开着飞行器沿着河都都市圈周围的电磁保护网飞了一圈。晚上十一点半,budacall的总部大楼周身环绕着温柔不刺眼的光芒,其实和这家公司在整个地球上的存在毫不匹配,甚至是光谱两端的完全不同的产物。三家娱乐中心的建筑外墙上投射出各式全息广告,经过时一旦多看一眼,里面的虚拟人物就会立刻看向你,开始向你推荐,简直烦死个人。投影范围有大有小,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没有声音——但你看向它的时候,它就获得了二十秒占据你的公开通讯频道的权利。 你也没法选择关掉,因为这是公共频道,budacall——你的雇主,同时广告的广告主和99.99%的生产材料的供应商——要有什么事,不论好坏,也在这里发布公告,你不能关掉它。 禹品飞过一号娱乐中心的外墙,在转弯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一眼新款手部外骨骼的广告,身材修长姿态潇洒的虚拟人物立刻进入她的公共频道开始滔滔不绝,说这款外骨骼平时可以如何瞬间折叠变薄覆盖在皮肤上,与皮肤融为一体,收起时厚度仅0.01mm,使用时的强度简直堪比:“一言以蔽之,哪怕是一吨重的胖子拿来做后空翻时的撑杆也绝无问题!我们的产品适用于——” 禹品别过眼神去,正巧看见西侧电磁保护罩外的几乎是贴在地面上的低矮居住区,那里也有灯火,只是隔着电磁保护罩,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嘭!突然有爆炸的火花升起,禹品收回了视线,开始认真地去思考轻薄又强悍的、可以隐藏的手部外骨骼。 孤儿城低矮,其实只是相对于都市圈全部600米以上的高楼罢了。这些建筑多半都是“文物古迹”——如果还有人愿意这样说的话——它们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的残留,用传统的钢筋水泥,又被居住者收集来的一切可用的材料加以胡乱修缮,所以多半长得怪异。各种线路混乱地交错其中,爆炸是常有之事——不管是意外还是故意。 有个眉清目秀的黄种年轻男子走向一幢在东北方拐了一个奇异的直角的大楼——由此也被缺乏可用词汇的孤儿城居民叫做“直角大楼”,即便实际上只有7层——从外走廊上去爬了三层楼,在三楼第十二个入口拐进阴暗的走道,在第二十六个蓝色灯罩面前停下,敲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面相冷酷的年轻女子不发一语,只把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表示疑问。 “鴨が葱を背負って来る{1}!” 年轻女子的面孔消失,接着铁门打开了。男子走进去,经过搜身后,才被引入最里面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白得刺眼的灯光,打在一支手臂上。除此之外整个房间仿佛都弥漫着蓝色的雾霭。手臂的主人正躺在纹身椅上,散着棕色的长发,半眯着眼,嘴角下撇的双唇微微翕动,仿佛跟着音乐在唱歌。 “小姐。”来人在她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弯着腰低着头。 “嗯?”妻夫玉子瞟了一眼,“爸爸叫你来的?” “是。” “有什么事?” 第3章 “老板说,近来之事,大小姐多有费心,特此给大小姐这份奖励。”说着将一块指甲盖般大小的晶片双手奉上。半躺着的妻夫玉子看也不看,挥挥左手让身边的另一个年轻女侍从拿走,自己喃喃道:“爸爸必然不是这样说的吧。” “一字一句都是老板的原话。” 那边年轻的侍从读取完毕,晶体旋即毁灭,一个数字在空中浮现,“β5000000”。妻夫玉子看了一眼,对年轻男子诧异道:“5000000?这么多?” “小的只管送,不知道数额。” “就没有别的话?” “没有。” 妻夫玉子想了想,摆摆手让年轻男子下去了。房门关上之后,医生立刻从另一间房子出来,也不问来人是什么事,只是专注给妻夫玉子装好手部外骨骼——他不该问,更不敢问。一首歌放完,妻夫玉子把修长的双腿换了个方式交叠,麂皮靴子几乎和小腿的曲线融为一体,赏心悦目。 “还有多久?”她开口问道。 “五分钟,就快了。”医生说。 “那就好。辛苦你。” “大小姐这是说什么玩笑话。小的应该的。” 妻夫玉子望着拥有黑色卷发的白人医生的脸,笑道:“不,你毕竟冒了风险。最新款的,最好的,还没试过的,你敢让我做第一个,你就比这孤儿城里99%的医生强了。” 那医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点头。不然他能怎么办?妻夫玉子说的风险的确存在,这是最新款的、budacall开发的外骨骼,他都没有见过,就被这惹不起的姑娘找来了,他能不给她装吗?不可能,除非不想干这行了——妻夫玉子并不暴力,实际上她反而是这孤儿城的三大势力的继承人当中最温和友善的一个,她不会逼迫他;但如果他不给她做,那他以后也就不要干这一行了(孤儿城最赚钱的、具有一点点特权性质的行业,诊所):妻夫玉子毕竟是提供了绝大部分医疗行业所需要的原料的组织——金幢——的领袖、妻夫正则的独女。 他不能拒绝她,他还非要成功地又好又快地完成任务。 十分钟后,外骨骼装好了,妻夫玉子坐起来,随便试了试弹射的效果和扛打击的强度,表示满意之后,立刻把劳务费打到医生的账上,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家“维斯康蒂诊所”。 她一边走,一边把纯装饰性的墨镜戴上。要说完全装饰性也不对,实际上这副墨镜也有加强对比度和可见性的功能,虽然她的脑内芯片也可以实现这一点。但毕竟是古物,有能力复古就是实力的一种体现,就像有能力不带任何武器上街比带武器上街更加勇敢和标榜地位一样。她今天带了两个侍从,在她看来已经算是很多了,平常她甚至喜欢一个人出来。 她一点都不觉得今天父亲派人来是送钱来的,而是派人来看看她是否安全的。毕竟她跑到一个显然不属于自家控制范围、反而受到里奥尼家族控制的诊所来,做一些如常危险的事情。在她父亲妻夫正则眼中,里奥尼家族的教父里奥·里奥尼本人不大可能害她,而他的儿子文森特·里奥尼就不一定了,甚至这个莽撞的未来教父有朝一日肯定会对他的女儿下手。 每次说到这里,玉子都不免要抗议道:父亲为什么就看到文森特是个疯子,看不到我和埃利诺和法兰契丝卡两位姐姐关系很好呢?好像在父亲那一代人眼中,总觉得里奥尼家族的未来是属于文森特的,是一定属于男性的,不可以诞生“女教父”,不能属于埃利诺·里奥尼和她的妻子法兰契丝卡——两个显然比文森特要聪明、冷静、理智、干练的女人。 她有妇妇二人的照拂,自信在里奥尼家族的地盘上总有安全可循。更何况现在三足鼎立,并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势力平衡。 下了楼,在直角大楼与方形大楼交界的道路上,雪已经停了,地面变得很脏,有不少身上和地面差不多的脏的人在路上走。有的人走得歪歪斜斜,有的人则颤颤巍巍,还有人畏畏缩缩。但是见到她身上标志性的复古墨镜、黑色高领毛衣和深棕色长外套从而把她认出来之后,不少人立刻转出笑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伸出脏兮兮的双手,说着难懂的语言。 妻夫玉子戴着墨镜的脸面无表情,打了个响指之后把手插进口袋,留下一个侍从就走了。侍从在秘密通讯里问她,给多少。她说十万。“拿到猪肉大楼那里去买肉,买了直接分。不要给钱。” 她曾经在施舍给人一笔钱之后,隔天就看到这个声称自家里揭不开锅的人在注射韦斯普奇的那些大汉售卖的针剂。 她讨厌韦斯普奇的人。不论是年纪一把腱子肉一身的巴勃罗·卡尔德隆,还是像失控的飞行器一样莽撞冲动的米格尔·卡尔德隆,或者在对女人的迷恋上一直堪称孤儿城第一的米拉·卡尔德隆,她都不喜欢。于是她偶尔也会在和父亲的吵嘴当中说道,父亲总觉得里奥尼家族将对我们不利,为什么不觉得本来就在医疗行业与我们有利益争夺的韦斯普奇会和我们开战? 妻夫正则说,看上去会打的往往不见得一定会打,但要避免它打,而看上去不会打的才要防备它突然打起来。 反正,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心里叹一口气,反正和我都没有关系。然后转而走向红山大楼。这地方因为被红色的木板、钢板和玻璃所包裹而得名。上楼的路上,她穿过群集的莺燕,对无数在寒冬中招摇的雪白手臂的主人微笑,说谢谢不用,我来吃饭的。 走到十楼,再走过漫长的、灯光昏暗的、布满乱七八糟的各色电线的走廊,转身进入一间叫做“法兰克人”的餐厅,走到为她保留的位置上。老板殷勤地上来接待,她没理,专注在通讯里看侍从分发猪肉的场景:很多人在抢,很混乱,这种混乱在被贫民窟环绕的中心广场是家常便饭。 画面抖了一下,可想而知是不知何处来的电磁干扰。她关闭通讯,对老板说“老样子”,然后扭头去看东方都市圈的电磁保护罩。 那里看上去倒像是天上的国度一样。她想。 但都市圈怎么可能是山上之城呢,一个躯体站在东边的山上的豪宅里的脑子这么想着。只有“山”上的这些被强电磁保护罩保护起来的、几乎是完全隐形的房子是“山上之城{2}”。 玻璃上映出一张白种人的脸,有金色的柔顺直发,曲线锋利细而密的棕色眉毛,雕塑般直挺的鼻子,丰润而微微上翘的嘴唇,以及灰绿色的大眼睛随时展现或者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此刻它们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显得安静、顺从,与高大修长的身影一起,静默地立着犹如古代的女神雕塑。 她灰绿色的眼睛能看见都市圈,看得见budacall的总部大楼,也看得见更远处的孤儿城——只要她想。10公里,20公里,50公里,只要她想。看得见繁华,看得见虚无,看得见爆炸,看得见生老病死,看得见爆炸后留下的荒芜的沙漠。只要她想。 但她此刻只想着另一句话,“人类啊,人类。” 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只能这个样子。人类啊,人类。 “linda。”后面传来呼唤她的一个男子的声音。她转过去,依然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 “嗯。” “东西找到了。”同样高大、留着精心修饰过的胡须的黄种人男子在皮面紧绷的扶手椅上坐下,摘下眼镜,对她缓缓说道。 “那太好了。” “是啊。x3m-91,是个富矿。”男子一边说,全息的宇宙飞行路线图就投射在他与她之间的虚空上。“只要样品矿石回到木星基站,亚特兰蒂斯号的计划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 “送回来也是没办法。”她说,往前走了一点,坐在另一个扶手椅上,抬头望着全息图,看了看飞船的飞行路线和时间。“只进行这么一点超跳跃?” “嗯,毕竟可能被检测到。那东西,黑漆漆的,谁都想要。所以宁愿慢一点,晚一点,都可以。只好安全地回来。”男子端起面前茶几上玻璃杯里的爱尔兰咖啡,轻轻啜饮。 “木星基站准备好了吗?” linda看着男子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去一次。” 男子一边品味,一边摇头,“不用。事实上,你想,你去了反而是一种暴露,即便没有人认识你,我们也无法保证基站绝对保密——当然,这是budacall那帮蠢货的无能。等到这件事做完了,等到亚特兰蒂斯号发挥它的作用,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我们就会把基站的控制权收回来一部分。” “准备派驻新的猎杀者?”她问。 “是啊。人本身是不够用、未来可能也不够格的。你也明白。” 她没接话。她宁愿自己不明白。因为这种感觉就像人观察类人的嗜血野兽——实际上人类不就是嗜血野兽吗?从屠宰场开始。只是现在他们没有那样的屠宰场了。 “什么时候起飞?”她问。 “嗯——”男子看看表,“二十分钟以后吧,相信他们现在正在装船。” 第4章 “那就是,地球时间…圣诞节的那天到?” “是。没有意外的话。” “希望没有。”全息影像消失了,她低下头。 “如果有,我们会选择派你去。”男子说。她抬头看着男子,看到的是熟悉的认真表情。 “你知道,”男子继续说,“我们最信任的其实是你。从妈妈那个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我们甚至一点都不信任budacall的那些高层,什么‘委员会’,我们宁愿信任你。” 她只能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而且这件事如果真的出了岔子,显然是超过整个budacall的处理能力的。我们也无法确信如果出了事,这帮人内部会不会有内奸,所以,我们到时候会派你去处理,你要做好准备。” “好。” 男子凝视了她一会儿,笑道:“有时候,只要看着你的脸,多看一分钟,我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男子自顾自继续说道:“妈妈在心里始终是一个小孩子。其实这样对她也好,她有所仰慕,但不至于为了仰慕而过度地付出什么,也不可能丧失。” “我也很想念她。” 男子点点头,然后说自己要去读书了,让她也早点休息,离去了。 她又转回去看着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玻璃上倒映的自己,还是老样子。当然,当初选择了二十岁的相貌,后来为了符合实际上情况,又选择了三十岁的。如今是四十岁的。到这里大概就不会再改变了。在外人看来,她是有选择的,甚至可以选择太多人都无法选择的东西,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她从来都没有。远在出生之前她就被指定付出这些那些的代价来换取这些那些的东西,像任何一个人类一样,生死皆不经过事主的同意。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3}’”她喃喃念道。人建造的制度使得制度内的一切人事物都按照制度的逻辑流转,违背者立刻被淘汰,连创造它的人也不例外。 最孤独的孤独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或许有资格回答,但是在往下想之前,她主动终结了思考的过程。转身去想那个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子,以及那个女子最喜欢的电影,《日瓦戈医生》 。 “我不同意塑造一种‘新人’{4}。”她记得那女子说过。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继续望着窗外。 x3m-91的出发基站。 “q3407513195q8y!” “到!”高大壮实的男子说。 “x315397532718z!” “到!”修长妩媚的女子说。 “y797381147532e!” “到!”瘦削冷漠的男子说。 “p813673921858n!” “到!”俏丽娇小的女孩说。 “你们奉命押送样品回木星基站!耗时十天!在h7p-958和j1k-251两处进行超跳跃!路线规划已经确定,非紧急情况,在经过木星基站的同意之前,不得擅自更改路线!一旦抵达木星,你们交付样品之后,立刻返回原驻扎地,到韦塞尔基地休假半年!你们此次任务的酬劳的40%已经进入你们的账户,剩下的60%将在你们回到韦塞尔基地的时候交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出发!!” 飞船舱门关闭。 高大壮实的男子看了看那三人,俏丽娇小的女孩趁机问道:“现在就开始?” “不,在快到木星的时候开始。” 高大壮实的男子说,“那时再回家。” 作者有话说: {1}日本谚语,字面意思是说鸭子背负着葱走来,等于马上可以吃了,所以喻意喜从天降、好事连连。此处为妻夫玉子所处的家族和帮派所使用的暗号。 {2}“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将成为一座山上的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因此如果我们在我们所作的这件事上对我们的上帝虚妄……我们将成为全世界的传说和笑柄。我们将使敌人开口说毁谤上帝道路的话……我们将使上帝许多可敬的仆人脸面惭愧,使他们的祷告化成对我们的诅咒,直至我们离开正前往的美好土地。” ——约翰·温斯罗普,1630年,马萨诸塞。美国新教徒价值和美国例外论的一部分。源出《马太福音》第5章 第13-16节:“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3}同样出自源出《马太福音》第5章 第13-16节。 {4}“他不同意塑造一种‘新人’,因为这违反了人性。这也是这个小说的主体思想。”——维基百科:《日瓦戈医生》 第二章 圣诞节的早晨,linda正在豪宅里陪一个小女孩拆礼物包裹。小姑娘一边兴高采烈,一边和她说昨晚上做的梦。这种体验她从来没有,她当然可以指定一个自己想做的梦,但是只能指定,不能自己诞生——严格来说是被禁止。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想提及,只是笑呵呵地应和。 突然戴眼镜的男子打开门进来了,“linda。”她点头,笑着告别小姑娘,然后起身和男子一道走向飞行器停机坪。直到豪华飞行器关上舱门,男子都不发一语,她也不问。 只要跟着去就行了,去了自有她要做的事情,做就是了。这就是她的义务。 硕大的飞行器直接飞往bc总部,降落在金厅专用的三个停机坪之一上。两人快步走进室内,金色的穹顶总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圣感,尤其是那个可以随时打开透入真正阳光的洞孔,即便在这个时代早就没有人信仰宗教了。她能理解这种感觉,却无法感受。于她而言信仰是一个存在但是不适用的概念。金厅内的小会议室里早有人等候,一进门,众人对两人鞠躬。她知道这是对他而非自己,即便自己毫无还礼的必要——从一开始她就比他们高一级,即便他们不认可。 不认可的事情多去了,你能反抗吗? 男子理也不理,径直走到位子上坐下,她就站在他身后,“简报。” “是。”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白人男子走上前,她和他面前展开一副巨幅全息地图。“昨天晚上11点24分17秒,基站指挥部收到了飞船启动自毁程序的信号。今天凌晨2点,我们大致确定飞船自毁后包装箱所在的大概位置。” 全息画面缩进,男子眯着眼,道:“大概位置?” “是。” “当年消灭了大红斑,基站才存在的。我以为你们已经让它足够稳定了。现在呢?是在液态氢当中还是在?” “在这一块金属氢区域中。但具体是在大气层中还是在靠近核心的地方就不知道了。” 她用余光看见男子撇了撇嘴。 “我们已经在尝试追踪那四个逃亡者。”一排站着的男男女女里,一个穿红色西装、红发盘在脑后的中年女性站出来兀自补充道,“因为这个范围太大,要排查恐怕花时间太多,还要增补人力,我们就准备从那四个逃亡者下手。反正定位分四段就在他们的芯片——” “那么,”他打断女子的补充,“人呢?或者我首先应该问,运输飞船靠近大气层就会进入控制区,一艘如此重要的飞船居然会被四个逃亡者就给毁了?人还跑了?” 站在那里的一排人开始面面相觑。而她站在他身边,挨个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心理,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有的人站在队伍的边缘,保持面无表情,希望隐藏自己的存在,顶好是完全不被人发现;有的人虽然站在中间,但大概于心有愧,也觉得无从解释,于是一直想退,又退无可退;还有人靠近全息影像和正在解说的这对男女,一会儿看看同侪一会儿看看他,似乎在要不要出头之间摇摆不定,出于争名夺利的原因和不够强悍的野心;至于这位红衣女士,大概是出头出惯了,上一次来就见过她,这标志性的红发十分惹眼;最后是这位倒霉的黑衣男士,挣扎于如何把糟糕的事实说得不那么糟糕,让失职看上去不那么严重。 没有一个人有坚定的目光,她想,证明他们当中没一个人知道要怎么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不能独断地决策,二又不想把事情拱手让人、显得自己无能不说还失去了控制权。 但这不是明显的结局吗?她望向他。 “往哪儿逃了,有线索吗?”他问,“大概地区。”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是另一个黑西服男子说话了:“我们已经排查了大部分的在那一时段离开基站的飞船,自毁程序启动往前往后三十分钟,一共有72艘——” “自毁程序启动之前走?怎么走,你示范给我看看?”他说,有些不满,但压住了,“然后呢?” “其中60艘都是回地球的,12艘是原路返回的。原路返回的12艘已经排查了,没有任何问题。这60艘均于凌晨一点回到了地球。分别位于——” “人找到了吗?” “没有。我们正在排查线索,预计在三十分钟后出结果。” 第5章 一时安静。 “linda。”他转向她,而她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一排人的惊讶表情——按理,还应该有一个上报往下的安排的打算,然而——“下午你出发去一趟基站。排查所有的可能的线索,我们第一步还是争取直接找到那个包装箱。反正它在木星的环境下还可以保存十年不被毁坏,能找到它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找那四个逃亡者,那是大海捞针。如果你无法通过排查找到,那就精准搜集这四个人的信息和线索,看看他们可能乘坐哪一艘船。接着循线追查就是。我想你一定比他们快。” 她听着,点头,余光看见那群人的眼睛里都是极度的不满。单独的个体快过一个整体,这近乎一种侮辱。更何况还非我族类。 22世纪即将走完,太阳未曾毁灭,所以旧的事情还都存在。 “该你们做的,一样也不许少。”他转过去对着站着的那排男女说道,“事情可大可小,找到了就是小,泄密了、永远地丢了,就是大。你们都明白。我,以及,我们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是泄密,被其他人领先。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个道理我想你们是懂的,但是那四个逃亡者懂不懂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不要那个结果。” 回去的飞行器上,她问他:“准备告诉其余的人吗?” “当然。”他似乎略微放松了一点。 “那样或许也不安全。” 男子笑了笑,“不,一定安全。你放心。妈妈的那种怀疑是行不通的。更何况他们有知情的权利。你也知道,这是古代智慧,传统做法。”她没说什么,毕竟没有资格。有的事情在半空中不存在,只在山上存在,在地面上可能也不存在。神的行事规则。 “需要什么,你就自己去准备。你就代表了我。”他说。 “好的。” “谢谢。” 她只能点头。显得顺从,安静,正如一开始被要求的那样。 下午她登上飞船的时候,飞行员眼中的她,则是高傲的冷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陈蕴第二天来上班了。她热爱医学,热爱脑科学,热爱了解大脑,人类花费一百多年将对大脑的了解从0.02%提升到75%之后,她想完成那剩下的25%。但她不太喜欢自己的病人,尤其是从社会角度。她会治好他们,这毫无疑问,她能保持绝对的医者仁心去救治,不做审判。这也不妨碍她讨厌每一个因为放纵而坏掉的大脑的主人{5}。 这个时代,所有的器官都可以人造——你要是想,换一套化纤或钢材乃至石墨烯材料的皮肤也不是不可以——除了大脑。没有可用的人造生物大脑,也没有足够复杂精密的人造机械大脑,脑子是独一无二的。相对应的,因为医疗的进步,有太多的有害药品已经不再有害——不能不说是一种嘲讽式的进步——“禁”这个字眼越来越少见,但有一些依然是禁止使用的:对脑子有严重伤害的那些。陈蕴上学的时候,这样的药物有200种。现在随着技术进步,缩减到110种。陈蕴自己反对这种做法,她一直试图联合其他四名大区专家重新恢复这个名录。这么做虽然无法直接阻止这些药品被人接触到,但可以警示医生。 她想也知道,那其余四个大区专家里,至少有两个会对她说,陈蕴,这是无用功。“这不是药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有害药剂对大脑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即便有对应药品可以缓解——听上去简直像个无尽头的循环。伤害一旦达到一定的程度,大脑轻则开始病变老化,重则当场因为每个人的脑内芯片无法承受大脑的剧烈活动而烧毁,同时把大脑也毁掉。讽刺的是,不可逆性反而导致许多人在太平年月开始寻求极限的刺激。他们将数种药物混合使用,达到前所未有的极限兴奋,又能阻止大脑被烧毁。这一配方非常危险,如果配比适当,不会引致死亡,也不致于对大脑造成严重伤害。但救命剂量与致死剂量的差距只在微克之间,难以把握。 越危险越刺激人越想尝试,出的事越多。陈蕴所收治的大量病人都是这样的患者。每个这样的病人都要开颅。一百多年前开颅,各种风险都有,失忆失明、视野缺损、失语偏瘫、性格大变、智商降低、精神障碍、再惨一点就变成植物人或者死了。一百多年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机械臂已经非常精准。如果机械臂都不够精准,陈蕴自信自己最精准。 从第一次上手术台到今天,她的成功率是100%。每个病人都愿意被陈教授开脑壳,并不知道陈教授本人每次看着他们的脑子都是一脸嫌恶。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样的刺激才会把自己的脑子祸害成这样子?到底给自己打了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有人可以把自己的大脑祸害成黄绿色?还有人自己给自己颅内增压的,陈蕴怎么都想不通这样做的快感在哪里。有的同事说笑道,院长你别想了,想也想不出来,只能亲自试一试。 那样我宁愿死。陈蕴冷漠地说道。 她印象最深的案例是年初接诊的一个病患,打开来时脑子散发着怪味,按照之间扫描的结果看到的是黑质{6}那里有问题,取出来一看,哪儿还有黑质?烂了,全烂了。像是腐坏的羊奶酪。本来就发霉,现在更腐烂。 走出手术室,她告诉家属,切了。家属问,这人以后会变成啥样?“无有快乐悲伤,大彻大悟。” 我宁愿死,我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我只是个人类而已,信任自己手臂的肌肉超过信任机械臂。如果追求刺激到坏了脑子是正常,那我就是个异常的反常的叛逆的人,这样最好。 今天是她亲自带队查房的日子。她只用去看重点关照对象——一旦说这个病患绝对治得好完全没问题,那她就不管了——九点开始,十二点结束。吃完饭一点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一个白质受损突然就精神分裂的病人的治疗方案,秘书的通讯突然进来了。 “院长,人造人工厂那边的禹总监找您。” “找我?”她放下咖啡杯,“接进来。” “院长,禹总监在咱们停机坪上了。” 陈蕴眉头一皱,“带她进来。” 禹品今天穿了一套全新款的连体衣,蓝色为主,荧光镶边,随意变色,无缝合并且可以感应外界温度保持内部永远的23°c——或者主人想要的其他温度,比如如果穿衣人的脑内芯片处理系统装配了健康调温系统,那么这件连体衣可以按照芯片的要求(或者说是辅助ai的要求)动态调温。即便具有一切超高科技,这衣服本身看上去就像一百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接近两百年前的所谓“工人阶级”上班穿的工装。 禹品知道陈蕴不是很喜欢这种科技“过多”的衣服,因此在飞行器上的时候这衣服还是试飞手的状态,一下来她就把它换成了工装状态:对,还能随时换造型。 禹品还知道陈蕴其实不太喜欢她上班的时候穿这种万能的衣服,因为这是一种很随便的态度。但反正今天已经是不得不来说陈蕴彻底反感的话了,细枝末节已经不能让事情更坏了——她只能寄望于细枝末节可以做个缓冲。 却不知道自己长直发加变色工装的造型利落得几乎引人嫉妒。 “陈院长好。”她进入陈蕴位于顶楼的办公室,径直走去和陈蕴握手。陈蕴礼貌地冷漠着,握手,点头,话都不想说。也不请她坐下,只有忠实的悬浮电臂把她轻轻扶上一直在地板里隐藏、现在正缓缓伸出来的椅子上。 “啊,这地方——”禹品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接过另一个悬浮电臂送来的咖啡。“上一次我来你们医院,还在和你玩笑,说什么时候你会搬进这间办公室。” “你一走,我就搬进来了。”陈蕴总有把普通寻常的事情说得像是讽刺的能力。 “哦,那也挺快的。”禹品也不好说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偷偷地关注陈蕴。“之前那个院长,实在是个白痴。”她快速瞥一眼陈蕴,陈蕴不为所动,也没看她。 “像你这样的专家来指掌医院,才是对的。这也算是bc这两年的进步吧。” “有什么事,请你快说。”陈蕴冷冷道。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天和你说的事。” 她眼见陈蕴挑了挑眉毛。 “所以具体是什么任务?” 在短短的半秒之间,她还是选择那个比较保险的说法。 “我们需要你为我们设计一个全机械化的、能够最大程度地模拟人脑的,人造大脑。” 沉默。 “为什么?” 禹品真是恨自己的策略。 “因为现阶段的不够用。” 陈蕴冷笑一声:“你们现在的主要产品,也无非是轻工重工的工人,服务业的服务人员,要那么好的脑子干什么,嗯?” 禹品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不管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配合你的。禹品,这一点你很清楚。” 陈蕴望着她的眼睛,她无法躲开——既因为喜欢,也因为此刻的目的。 第6章 “陈蕴......”她还没想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先表达自己的无奈。 “请你另寻高明。” “你这就是敷衍我了。”她闻言坐直了身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专家。除了你之外放眼河都,哪里还有更好的专家?我不可能跨大陆到别的地方去请。何况,”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准备说一部分实话。“你是委员会指定的,不是我选的,我没有选择权,我只能负责执行。” “委员会指定的?上面派你来的。” “所以说——” “我还是不会配合。你放心好了。” “陈蕴。”她感觉自己的语气进一步降低。 “你只是执行的话,也就没必要和我犟,浪费你的时间了。你只需要回去回报给委员会,说我拒不配合,剩下的事就与你无关了。不是很好?” 禹品心说我要是舍得,我至于这样?“你要知道,委员会给我的任务是整个研发项目的牵头和组织,你是专家团队之一,严格来说你要受到我的指挥。”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给我添麻烦也不要逼我呢? “所以你现在准备命令我了,嗯?”陈蕴盯着她,她即便对于困难有所预计,也感到一阵沮丧。 “陈蕴,这只是技术上的进步。” “技术上的进步因为缺乏道德判断和对前景好坏兼备的预期,造成的恶劣后果还少了?” “你这是因噎废食。” “我宁愿如此。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接手。我也不会允许我手下的人去参与,你可以去转告委员会的委员们,要么撤了我,要么到大陆的另一头去另寻高明。” “你这是在要挟委员会了。” “哼。”陈蕴冷笑,“我人微言轻,不过拒绝使用自己的一点技术。何况按照公约,地球是非战争区,人员流动高度自由,只要价钱合适,budacall完全可以去请其他专家。其他专家我就不能控制也不会控制了。这样你不也完成任务了?” 禹品垂下眼神,盯着面前陈蕴的桌子,“可你和budacall之间是存在保密协议的,对吗?” 陈蕴一愣,来不及说话,禹品又补充道:“这对这个项目来说也是一个关键。” “禹品——” “今天就这样吧。我还会再来的。”她站起来,“今天的内容也受保密协议约束。等我回到办公室我会把授权文件和密匙发给你。请你继续遵从保密协议。” “我会。”陈蕴也站起来,“我也会保持我的观点,不合作。请你了解这一点。” “好。我走了。” “不送。” 禹品猜自己的离开的背影大概比较沮丧,也知道自己飞行器划破空气的尖利声音大概吵得陈蕴心烦。她还是得回去看看到底有什么新的手段和资料可以逼迫陈蕴就范。保密协议是不行的,那种东西陈蕴自然会遵守,也吓不倒这个死顽固。她需要别的东西。或许是委员会的支持,但她有点舍不得,不希望陈蕴被威胁,好像由自己来就要好一点似的;或许是什么利诱,但凭她对陈蕴的了解,绝少有什么东西能诱惑陈蕴了:其实陈蕴不愿意配合这回事还不是因为对整个人造人技术的反感?她必须首先消除这种反感,让她主动和情愿。 回到办公室,环绕式的全息办公屏幕上,她在脑海里通过芯片直接命令打开加密文档,坐在办公桌前扫描了自己的虹膜,然后打开众多文件,将有关保密协议打开,发送给了陈蕴。刚发完,又有好几个新的通知进来,有的是全息的展示性文件,有的是全语音通知——讲起来她很讨厌这种速度缓慢的陈述方式。有话快说,快说完快讨论快结局,开什么都很快的禹品小姐最厌烦慢。 等到事情统统处理完,天都黑了。她坐上由自己亲手改装过的飞行器,一路飞向三号娱乐中心。本来她最喜欢去的是121楼的一家酒吧,爵士酒吧,两百年前的音乐。但是121楼未免显得逼仄,她最后还是选择去天台的那家。奢侈,喧哗,流光溢彩。而且有真的酒精。 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对着模糊的夜空坐着,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管理的工厂。后面人声鼎沸,她却如充耳不闻般在思考到底如何让陈蕴放下防备。来参观一下或许可以帮上忙,机密不成问题,横竖在工厂里她是老大,但是如何使陈蕴这种天然带有反人造人立场的人心甘情愿来呢?她又不能绑架陈蕴…… 其实任务不是很紧急,她眼前掠过那些对机密文件的残余印象——同样存储在她芯片的机密部分中——开发新一代的人造人,彻底突破电子脑的技术障碍。文件里的用词是“电子脑”而非“人造机械大脑”,后者是她自己生造出来专门说给陈蕴听的。人造人在很多方面尚且不能完全替代人类就是因为电子脑的处理能力还是无法与人脑相比,差了一整个数量级。如果可以通过各种人造生物材料模拟出一个基本与人脑类似的电子脑,人造人具有复杂情绪、抽象概念、模糊化的分析能力将不再是不可能的。与之相关的,她作为项目负责人,还要开发一个可以用于这种新型电子脑的系统——或者说,开发一个用于人造人的“意识”。 想起陈蕴当初说的一句话,是取笑来着:“人的思维、情感、意识,怎么可以用1和0来衡量和编码呢?” 现在要是把整个安排告诉陈蕴,那这家伙必然会说:“所以我不会参与开发。” 但是这恐怕不是一件她们可以选择要不要的事情,禹品想,那天在金厅,委员会宣布了亚特兰蒂斯号的计划。开发新型人造人只是整个飞船计划的一部分,整艘飞船还涉及到许多新型材料的应用、生物安全的设计,参与者无不明白这艘飞船至少有很强的外星殖民目的——而且只是至少,有些他们也不明白、但是被要求做到的设计,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有个委员讲得慷慨激昂,说这是整个budacall的未来。禹品不大相信,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被选择参与这个,和其他被选择者一样,这是她的未来一扇门,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扇。 她用食指婆娑着酒杯,默默回想着时间表,啊,不行啊,必须想到一个说服陈蕴的法子,否则自己遭殃事小,陈蕴也…… 唉。 过了几天,她想了个说词,去找陈蕴,结果陈蕴在做手术。又过了几天,再去找陈蕴,陈蕴闭门不见。禹品开始生气了,陈蕴甚至一句话都不肯让她说!她明明带来的是项目暂时推迟一阵子的消息!陈蕴顽固起来居然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岁月没有磨平你的棱角,反倒让你更锋利了是吧? 她只好悻悻回家去。 路上,她开了自动驾驶,放空思维。因为飞往荡山别墅区的父母家,飞行高度逐渐降低,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地面。新年的那天,地面上发生了爆炸,有一对ai巡逻机器被攻击了,还有两个被打爆了。这些机体也归她管,归她的手下人们修理。这种事很多年没有在河都发生了,她想,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攻击这些机器。 眼前掠过一点点孤儿城的影子。 会不会是那里面的……人? 可他们又如何穿越电磁保护罩呢? 孤儿城里,妻夫玉子走出无处大楼——此地的居住者多为无家可归不知从何处流浪来的人,故有此名——手里之前拿着的赈济物资早已送了个一干二净,却有四个神色慌张步履匆匆的人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差点把她撞倒。 她看了一眼,先是恼怒于对方的不敬、接着诧异于这四个人的身高体格。男男女女,健壮得不像孤儿城里一般的居民。 她的好奇只持续了几秒。因为想着能躲在无处大楼的人都是流浪者新来的,她也就没有再想,只是离开。新年刚过,她今天还有一个酒局——哪怕父亲始终不支持她这样到处玩,她也不改,也没人敢管——她就要迟到了。 山上,男子摘下眼镜,叹了口气。 “好吧,我同意。我会直接告诉委员会,明天你就可以直接去找那个叫——” “禹品。” “嗯。辛苦你了。既然回到地球,你全权负责。回到地球情势更复杂,委员会的蠢货就不要插手了。” “好。” 作者有话说: {5}本文中涉及的脑科学一概为作者臆测和虚构。 {6}黑质是中脑的一个神经核团,位于中脑背盖部和大脑脚之间。黑质不是一个均一的核团,它可分为结构和功能上都相差很大的黑质致密部,黑质网状部和黑质侧部三部分。它是有关基底核间互相连络之重要构造。黑质致密部的神经元含有黑色素。所以在脑切片中,这些神经原呈现黑色。这是名称“黑质”的由来。这些神经元有长且粗的树突,腹侧树突很多投射到黑质网状部。在黑质致密部以外的中脑还弥散分布有很多类似的神经元。所有这些含黑色素的神经元通过黑质纹状体通路投射到纹状体,输送一种称为多巴胺的神经递质。除此,黑质的神经元也投射到其他基底核的核团,包括苍白球,黑质致密部和丘脑下核。 黑质致密部的神经元接受来自网状部的轴突的侧枝输入。这些输入是抑制性的。 第7章 现在有的人的脑子还不如烂了,尤其从社会属性而不是生物属性的角度来说。 第三章 “玉子小姐!!!”面前的女人热情至极,口中带着淡淡酒味的热气都扑到玉子脸上来。 “老板娘新年好呀。”老板娘并不难看,风韵犹存的,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玉子还是选择以礼相待。毕竟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最友善的那一个——同时伸出手,掌心在门口柜台的扫描器上轻轻一晃,一笔小费旋即到账。 老板娘头上差点打出一个数字,幸好这尽职尽责的小费收款机半途被机灵的主人给关了。的确不能叫别人看见。 她一边听着道谢,一边被往里带。直到最里面、专门装饰成传统日本式的隔门拉开,榻榻米上坐着两个女人。两人皆留着披肩长发,只是一个是黑发,另一个是棕发。黑发女子分明有着古典雕塑般的五官,细腻如牛奶的白色皮肤,风情万种的一双大眼睛和使人看也不是又移不开眼睛的红润丰满的嘴唇,此刻正把玩着海藻般黑发的发梢,淡笑望着玉子,“可算来了。我们等了好一阵。” “我的错我的错,路上耽搁了一下。酒好喝吗?” 黑发女子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的。不知道她。”说着就用手指戳了一下身边人。棕发女子不语,仿佛永远覆着一层薄雾的眼睛对玉子笑了笑。玉子望着她的眼神里的温柔都被生得使人横生妒火的睫毛生生剪碎成动人的迷离眼神,不由叹息道:“我要是老了之后能像法兰契丝卡姐姐这样就好。” 棕发女子这下笑出了声:“为什么呀?” 黑发女子立刻加入战局:“就是,像我不好吗?” 玉子落座,坐在两人旁边,免得坐在情侣之间尴尬——其实说起来坐在这妇妇二人之间更有可能被二者一道调戏——“我又没有埃利诺姐姐这样大气的五官,我整个人都矮一截,大气是不可能大气起来的,优雅的老去就好了。” 那边妇妇二人笑作一团,未置可否,只是举杯喝酒。 放下酒杯,咽下嘴里的最后用于品味的一口,玉子道:“我本来没想订在这间屋子,但是老板娘上来就推荐这一间,一副非要我选的架势。” “胡说,谁还能强迫得了你?”埃利诺一边说,一边扭头从妻子的筷子上吃下一片切得飞薄、沾了芝麻的半生牛肉。“再说,这间不是很好吗?墙上还有画了这粉红色的花瓣。”玉子望着她伸手一戳,微风吹拂,樱花花瓣纷纷飞扬起来,要不是神智清醒,差点就要以为是春天树下,岛上的祖籍所在地了。埃莉诺显然喜欢这里,此刻转过来对玉子笑道:“这间屋子,很——很东方。” “是很日本。”玉子说。“所以我不想选在这里。” “你不喜欢?”法兰契丝卡问道。 “也不是不喜欢,这是我的血统,我当然不会说反感、不喜欢,但我不想被局限在这里面。我知道我的祖先是来自于日本,有根植于我血脉的文化。但是现在日本不存在了不是吗?一百年前的东西。大家都现在都生活在这里,各种风格、文化、语言都交织在一起,到哪里都试图恪守自己‘从哪里来’的血源论已经过时了,它除了带来冲突之外什么都不会带给我们。我不喜欢整天强调我有日本血统,不喜欢到哪里都要标榜这一点,我是我自己。为什么因为我的血统我就要坐在这样的房间里?为什么我不可以坐在西西里式的房间里?” 法兰契丝卡笑道:“那改天我们做东,找个西西里式的,或者威尼斯式的,怎么样?” 玉子未答,埃利诺却把话题纠回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别人的问题。但你和他们是一起的。田冈雄一,小松成吉,他们都热爱这一套。你又不能公开和他们唱反调。这些店主也是瞎猜的,你脾气好没反对,又不讲,不就这样了?说起来葛文笠——” 玉子只是摇头,没看见法兰契丝卡在暗中轻轻戳了一下她妻子的动作,示意埃利诺别再暗示了。妇妇二人无须多余的交流,一道举杯劝酒。刚喝完,法兰契丝卡给三人继续满上,埃利诺道:“唉,说这些干嘛,正事忘了,你罚酒三杯。” “为什么呀?”玉子道。 “你做东的来迟了,还能不罚酒,喝!快喝!” 妻夫玉子在整个孤儿城几乎是横着走走惯了,鲜少服人管束,亲爹也不例外;唯有这妇妇二人的话,偶尔她愿意听。三杯喝完,略有薄醉——店主自然不敢马虎——放下酒杯,法兰契丝卡问道:“今天怎么来晚了?路上遇见事情了?” 玉子摇头。她知道法兰契丝卡不是说废话的人,这样问必然是担心她在妇妇二人基本控制的地盘上遇见不该遇见的事,似乎对她怀有多重的责任。“没什么,今天只是孤儿城常见的一天,普通的一天。我按着惯例,去广场附近的贫民窟发新年赈济。无处大楼里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了,也就慢了点。” “今年发了什么?” 埃利诺问,“往年那些?” “嗯,差不多。货币,ctelette的猪肉定量兑换码——今年的定量是每个人3公斤,随时兑取,整年有效。还有些药品兑换码。有个别是礼物,给小孩子的玩具什么的,不太好但是能用吧,也都发了。主要是一个一个扫费事。” “玩具你觉得不太好的人家只怕当成是宝贝,你想想,他们平日里玩的都是什么?破罐子、电线、烂光纤。还是一个一个发?就你一个人去的?”埃利诺道。 “是,前几年统一扫不是出了事吗?还是要人工分辨。我亲自去看着好一点,不然就算带了人去,我也得用人家的眼睛看着她们干活,岂不是更累?” “应该立个标准。” 埃利诺道,三人又举杯。 “嗨,标准是不可能的。”玉子仰头喝完,微甜而呛,她未□□泪只好闭上双眼,“你们难道不知道那片地方的情况?什么都有。今年算最差的,明年或许就不是了。也不一定会一直需要救助。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总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去筛选。年年都是我去,所以只有我最清楚。” 埃利诺点了点头,法兰契丝卡摇了摇头。玉子见状,对法兰契丝卡道:“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卡尔德隆家的人罢了。” “哦?”玉子往后一靠,拿出香烟和古董金质外壳的火石钢轮火机,叮,噌,唰!一团无害的烟雾,真实的烟雾,除了气味之外与真正的烟草已经毫不相似,没有半点有害物质,因为能制造有害物质的材料的原产地早已被摧毁——也就无法上瘾了。“卡尔德隆家有什么新消息吗?我有一阵子没听到了。” “大的消息没有,小的很多。都是边边角角。你想听什么?” 法兰契丝卡说,默契地将自己的香烟递给埃利诺,再给妻子点燃,“米格尔的还是米拉的?” “米格尔有新闻?”玉子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只会打人和把人打死吗?” “是啊。”法兰契丝卡的眼睛在烟雾后面显得迷离,“所以你还想听吗?” “和那次比怎么样?那次——”玉子闭上眼睛想了想,“点天灯的那次。” “差不多。这次人数多一点。” “为了什么?要债?还是?” “都不是。你明白吗?”法兰契丝卡在烟雾后点头。 “哦——我明白了。所以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北方广场上直接点的。我们俩在屋里,看见外面黑烟滚滚。”大概觉得实在淡而无味,法兰契丝卡把抽了一半的烟捻灭。埃利诺则一手搭着妻子的肩膀说道:“其实我觉得有的人还不如被点了。活着干什么?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有价值的。” 玉子笑道:“你知道我不管家里的事情。” “但事实如此。他们得到援助,无论是来自你的还是我们的,甚至于韦斯普奇的,他们有机会在孤儿城里活下去。然后呢,总有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流入到韦斯普奇那里去,大大的蓝色的v字母的灯下的店铺里,什么样的都有。渐渐地就败坏健康,玩坏脑子,到诊所去。坏了哪里换哪里,为此付出代价,金钱,实物,去偷去抢去骗咯。所有的诊所都要从韦斯普奇购买药品,从你们金幢购买人造生物材料,挣扎再活一阵子,重复这个循环,最后死。” 玉子点了点头,好像承认一种由自己被动犯下且不知情的罪行。“嗯。” “整个过程里痛苦大大多于快乐,人又不是为了那几个瞬间而活。”埃利诺继续道,“何况有的瞬间本来就乏善可陈。你知道韦斯普奇卖的一款叫做,叫做那什么——” “1919.” 法兰契丝卡补充道。 “对,1919的那一款。据说效果特别强烈,配合1945一起,脑神经会极度兴奋,什么都会看见,也许梦里就是神呢。但那也是梦里。醒来的现实还是这样残酷。这种精神分裂的活法我看不如死了。米格尔固然残酷得不是人,也不妨碍他是一个具有拯救能力的杀戮者。” 第8章 “行了行了。”玉子刚要说话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法兰契丝卡夹起马鲛鱼塞进妻子嘴里以堵嘴,“再说这种渎神的话,让爸爸知道你就完了。好好地你还给那野猪辩护起来了。” 玉子趁势骑驴下坡:“那他姐姐呢?有什么新闻?” “米拉·卡尔德隆还能有什么新闻?她也无非是给自己睡女人的履历增光添彩罢了。” 法兰契丝卡道,“姐弟俩都是不成气候、只知为祸的东西。” “我还以为有她想要定下来的消息呢,”玉子拿起酒杯,“那才值得说。” “好像还真有。”埃利诺道。这话害得玉子几乎呛到,而法兰契丝卡也喊了一句“什么?!” “你都不知道……” 话题终于回到无害的流言蜚语。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那些比较危险的话题。比如对于玉子,她刚才就很想说,是啊我们金幢和韦斯普奇互相敌对、有竞争关系、又互相依存。那你们呢?我们所有人能有武器,都是你们提供的。你们里奥尼家族住的平整大楼在韦斯普奇两幢大楼的包围中,韦斯普奇从来不敢动你们,我们就更谈不上了。又比如,说了半天卡尔德隆姐弟,就不说文森特·里奥尼的近况,我们默契地不讨论他,是不是意味着你们默认我和他、我们和你们之间,存在某种尴尬又实在的芥蒂?仿佛我打听一点他的近况就偷取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最后,“不成气候”的或许也包括我——酒足饭饱走到了寒冷的街上的玉子想着——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是,我只是四处玩乐罢了。 多玩乐一些吧,这样残酷到来得就晚一些。 她向南走,沿着箭头大楼旁笔直的大路回家。路两侧是半贫民窟,就其生活水平而言,稍好于中心广场一带,但混乱程度丝毫不逊于后者。她刚走过直角大楼,打算转进去逛一逛醒醒酒,就听见直角大楼楼上一阵嘈杂。有被殴打者的惨叫,也有打人者的暴呵,还有金属敲打木材、木材被打裂开的声音。司空见惯的一天。她向东走去。 没走多远,嘭得一声,她回头,看见躯体落在地上,而楼上的吵嚷还未停止。路过的人有的受惊了,有的充耳不闻。过客匆匆如背景,她看着那躯体在昏暗灯光中模糊的轮廓,芯片快速扫描,告诉她这人死了。 她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然后离开了。 事物不再出现于眼前,却在脑海不断重播。她反复想到今天那妇妇二人的样子,想到过去的事,想到自己也曾一度对埃利诺怀有的朦胧情感,想到一度有人莫名其妙地撮合她和文森特·里奥尼,想到曾经在琉璃大楼里最好的俱乐部里遇见放荡的米拉,想到家里悬挂着的母亲的遗像,想到那具落在地上的尸体:这一切彼此之间似乎都很遥远,实际上只发生在一条街和另一条街之间。 嘭! 她几乎吓了一跳,却只是路边商铺开门的声音。店主见她受惊,忙连连道歉,她从梦中回魂,对自己说了句不要紧,然后深呼吸,放慢脚步,将注意力移出脑海、关注周围。 她们在酒桌上说流言蜚语,底层普通人也说流言蜚语,还说些谋生和鬼怪之类的事。路过一家售卖旧光缆的商店,她多看了一眼里面有什么,就听见店老板和一个熟客说最近遇见一个出手十分大方的人。 一个小姑娘啊!瘦瘦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好漂亮的!特别大方!我这里的好货,她拿走好多!唉不止我家啊,隔壁卖酒的也一样啊!酒啊,你想想!一百万的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哇?她住无处大楼啊!不是她说的,要她我会信?我看见她进去的啊…… 玉子留神听了一会儿,似乎能抓住脑海里的某个线头,然而突然下雪了,风也很大,视野逐渐模糊,她再度迷失,只好快步回到金楼。 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孤儿城以南广阔的草地里,有一个高挑修长的金发女子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膀,仿佛在哭泣。梦中她的心异常悸动,为那个人的伤感而伤感,于是立刻快步走上前,就在碰到那人肩膀的时候,那人转过来,脸上却没有五官。 她醒了。天亮了。 早上十点,禹品正在研发中心整理材料,和手下人商量到时候专家团来了怎么办。手下不无好奇地问,真的会有隔壁医院的院长过来吗?禹品不想回答。她希望有,但不知道怎么才会有。她尝试邀请陈蕴。但亲自去见吧,果不其然吃闭门羹;任她在通讯里如何呼叫留言,陈蕴就回复她两个字,“不用”,连“谢谢”或者“抱歉”都没有。禹品一边生闷气一边怨恨委员会不给她特权又要她干事,但转念一想,就算她有权力逼迫陈蕴,陈蕴就会就范吗?也不一定。 不知道怎么办了。 恰在此时,委员会的紧急通讯突然进来,禹品诧异地接起。画面中是那个最烦人的红发女人,以惯有的聒噪语音告诉她,马上去特种医院。禹品心里倒有点窃喜。红发女人说一是有关亚特兰蒂斯号整个项目的事,二是负责人是自己的上级,要禹品去了不许有任何隐瞒,全力协助对方。 禹品一边答好,一边安排飞行器运上来,一边用余光看见红发女子眼神里的不满和轻蔑。 委员会的上级,谁?她当然记得母亲跟她说过委员会的遴选机制以及这群男男女女们需要对其负责的人,“他们”。budacall说起来是地球上五大超级公司中最强大的一个,也并非一个以混沌意识主导的行业垄断综合体,它有它的脑子,以及脑子的控制者。 但想必这样的事情不会惊动“他们”。因为“他们”不会浪费时间更没有必要亲自来。 那这个人是谁? 禹品来到特种医院的时候,陈蕴的秘书已经在停机坪等她了。走进陈蕴的办公室,没看见陈蕴,倒是看见一个修长的金发女子的身影。对方也看见了她,及时转身,向她走来,伸出手,“你好,我是linda。” “你好,禹品。” “你就是禹总监。幸会。” 禹品自己穿得随便,自信自己怎么样都美,但见了自称linda的美人,霎时自惭形秽起来。她今天是一身活像中世纪僧侣穿的道袍似的黑色连身衣,兜帽巨大而没有长下摆,相反是在靠近膝盖处猛地收紧,扎住,配合黑色的长筒靴,整体面料随时闪现神秘两河远古文明刻在墙上那种花纹。但对方呢?对方穿了一条黑色连衣裙罢了。一条只有躯干部份遮挡住、其余全是镂空绣花的黑色连衣裙。胸口以上一直到手腕的位置绣的都是鸟羽,而小腹以下均为蕨类花纹,衬得主人的白肤金发更加光彩照人:禹品心说自己的复古根本就是瞎折腾,如同小孩拿着才报废的电缆说这是公元前的文物,而对方是如此大气端庄,连眼神都平静如水,交扣之后放在腹部前方的双手与手肘折叠成优雅的九十度,金发盘在脑后,简洁整齐,简直是古希腊的雕塑。 “今天到这里来,是有些事要问一下你和陈院长。” “哦。呃,是关于——” “是。我刚才已经和陈院长说了,她去找材料了。” 禹品望着对方灰绿色的眼睛,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关于说什么,怎么说,和谁说。 “这次过来是准备问哪一个方面的问题呢?” “哦,不多。我们等陈院长回来再说吧。先坐。禹总监对自己现在的工作感觉如何?还习惯吗?” “挺好。主要是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只要按规章办事就好了。现在赶上这个项目的机遇,看样子嘛倒像可以有些突破,就是推进起来比较困难。”禹品说完,认真看着linda的面容,那精致的、准确的被时光雕塑过的质感,完美无缺天主恩赐的造物的线条:简直不真实,她想,简直想把这个人请去印个模子,作为新一代的人造人…… “嗯。现在主要生产的机型,应该是q20367、q97126,还有……” “还有x8723,h7113。每个编号下还有许多种。” “可还够用?” “只能说目前够。实际上如果想要拓展可使用的方面,人造大脑是必须的。” 禹品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张望,希望在陈蕴回来的时候及时结束话题。 “你觉得人造大脑——”linda仿佛在斟酌用词,微微皱起了眉毛,禹品几乎觉得她皱眉的弧度都好看,像经过设计一般。 反复牵拉,改善材料结构,再牵拉,再改善……直到成品。千锤百炼的皮肤。或许只有遗传进化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正如次品是少见的一样、特优品在自然制造中也是少见的。 “真的有必要开发吗?你别担心,我只是问问。尤其是在对比目前的电子机械脑的情况下,有必要开发吗?” “当然有。毕竟电子脑赶不上人脑的运算速度。整个结构不够复杂,那么人造人使用的系统也就不够复杂。即便具有美妙的皮囊和几乎类人的器官,缺少一个足够强大的大脑,也就缺乏太多太多的能力。只要这一点能跟上,我想抽象概念、更复杂的模糊分析等等能力,人造人都是可以具备的,它们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9章 “甚至人造人也可以有情感。” “是啊,目前的人造人具有的只是一种简单的反应模式,严格来说我觉得是不够的。毕竟有时候人也不可能清晰地解析自己的情感,更何况设计一个模式让人造人去遵从呢。复杂的感应模式应对复杂的任务,几十年了难道我们还认识不到我们目前所拥有的反应模式是太过简单的吗?也许我们把人想得简单、又把自己创造的东西想得太复杂,其实都对不上号。以简单应对复杂就会出问题。所以说——” linda突然自然地回头,站起,“陈院长回来了。” 禹品愣了,毕竟陈蕴此时才刚刚走入她的视野,而四下一直安静。 “你要的资料,我给你找过来了。这是从脑内芯片出现开始直到今天的全系列的数据,生理病理,一应俱全。除了制造数据我没有。”接过陈蕴手里的全息信息报,linda往空中一扔,信息包像花朵一样展开,她很自然地阅读起来,不忘对身边同时站起来的禹品说:“没关系,一道看,只要你服从保密协议。我相信你会的,对吗?” 其实linda知道这些。但她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但戏要演全套。 她一边快速地读,一边用余光注视陈蕴和禹品的动作与神态。“陈院长。” “嗯?” “按照你行医这么多年,我有一个问题,整个河都只有你能解答的了。” “你说。” “无论是哪种芯片,哪一代的芯片,可否有某种办法做到部分地关停,不使用?” “部分功能不用吗?可以的,自己关需要接住一些插件,或者外人帮助也可以,从外部接入线管什么的。” “有不良影响吗?” “关一部分无非影响整个人的行动效率罢了。”她瞥见陈蕴脸上似乎有不屑的神色,“毕竟有的人什么事都依靠芯片,没了就变成个痴呆。” “那么——”她伸手翻了几页,然后关上了资料,准备回去再导入,完成学习。“如果要取出芯片——在没有出现异常、损坏大脑导致患病的情况下——这种手术难做吗?” 陈蕴想了想,“得看是什么芯片。这么说吧,我所接触的99%都是民用脑机芯片,这一类的芯片是可以随便取出的,取出来做升级和维护,清理脑组织,随时都可以。但那剩下的1%是不可以随便取出的,那是——”陈蕴看了一眼linda身后的禹品,欲言又止。 “不要紧,你说。这件事上你们要合作,这些机密你们迟早都要共享。” “那些是外星殖民地的殖民者才用的。你想必知道,这种芯片不能取出,一旦尝试取出,没取到一半就炸了。到时候不光脑子没了,做手术的人也会死。” “我倒是知道。陈院长也你见过?” “我很久之前接诊过一个逃亡犯。”陈蕴垂下眼神,看着地面。“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取的芯片,老院长警告过我要小心,确定大脑已经死透,再取出。” linda笑了,是真心为了陈蕴高兴。幸运地获得了意外的知识,像接触了神迹。也许不消三十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接触到“外星殖民地的逃亡者”了。这样的人将消失。 “那还真是幸运。”她说,然后转过身去,对着禹品道:“禹总监,陈院长,今天把你们叫道一起,是有个问题,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起才能回答。”她顿了顿,眼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流转。 “我想问的是,在芯片不取出的情况下,有没有办法,通过某种手段,将使用者的意识转入一个电子脑?” 安静。 “或者人脑也可以。我实在不知道,”她坐下了,好整以暇,“这种技术能否实现。” 我很久没接触过了,久到我忘记有多久了。 她看着陈蕴和禹品互相对视,看见陈蕴冷漠的眼神在看见禹品的时候好像多了一点温度,而禹品看着陈蕴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想说什么、又纠结于要不要说。那种纠结不是基于她在这里、而是基于别的什么。什么呢? “我认为,可以实现。”禹品说,罔顾陈蕴的瞪视。 “为什么呢?” “因为本质上,想要将一个人的复杂个人意识放进人造人用的电子脑,只需要简化就可以了。简化不需要复杂的载体,很容易实现。芯片总是在对主人的行为习惯进行学习,早就积累的大量的数据,通过芯片里的数据去描述一个人是可行的。问题只是在于——” “在于这一切的描述都只能是基于过去的,不一定具有预测性。人的复杂性多少基于一种不可预知。”陈蕴说,语气带有几分不满,“把人的思想简单化然后复制出来,等于把三维变成二维。” 她点头,并不打算指出陈蕴的答非所问,也不想陷入由此可能引发的诸多更多的讨论,比如说人的意识是什么,被复制之后的产物还是不是那个人。 “你们既然觉得可行,可否知道哪里可以实现这个技术?包括黑市。我知道在这里多的不是黑市。” 这下两个人都说不知道。她点了点头,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最后激励这两人,说目前需要两个人合作的项目是非常重要的,对于budacall乃至全人类的发展都具有重大的意义,希望两个人一定要配合好。末了说,因为种种不便透露的原因,这个项目以后禹品和陈蕴不止需要向委员会报告,还要向她报告。 那两人互看一眼,也没法问为什么,只好先与她接好秘密通讯渠道。弄完,linda又让禹品和陈蕴核对现在人造人的操作系统里情感模块与人类情感、心理的差距,三人一道讨论下一步的研发计划。 这一行为让禹品觉得linda的确在支持项目进展,反过来自然让陈蕴觉得讨厌并有所抗拒:但其实都不是。 回到自己在都市圈的住所之后,她一边导入各种材料,一边思考着:木星基站上搜索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不但无法直接找到包装箱、需要那四个逃亡者芯片内的地理坐标,她还晚了一步。她刚到没多久,地球就传回消息说发生一起ai巡逻机器被攻击的事件,她直觉不好,请示一番,还是决定留下在基站排查;结果这样的事一再发生,等到排查出结果,那边分析结果也出来了:这四个人偷换飞船,几乎将行迹完全消灭,又趁着飞船自毁信号引发的混乱,打了一个时间差,逃回了地球,逃回了河都。 现在按照种种线索来看,这四人绝不可能再留在都市圈了。他们必然潜入了孤儿城。 他们去了,她也要去。这一部分资料导入完了,她开始导入从陈蕴那里拿到的心理学知识。顺手搜索一些早就被藏起来的消息,她有权限,她能进去。她应该就此拟定一个计划。 黑暗中,她闭上双眼,眼睑下的双眼开始发光。 第四章 妻夫玉子是孤儿城的这些二世祖里最友善的一个,这没错。最可爱的一个,也没错。但在她的随从看来,在她的父亲看来,在她的叔伯和朋友看来,她算得上是最喜怒无常的一个:虽然她的怒不见得造成严重的后果,也很少伤及他人,但她真的会在某些时候莫名其妙地就生气了,然后一个人躲到你不好找甚至还有点危险的地方去。 比如今天,她给诊所送完货,就一个人跑到这高楼顶上来了。 给诊所送货是金幢的日常生活。这些诊所分布在孤儿城的每个角落,理论上每一个都与他们有贸易往来,因为每一个诊所都有替就诊人更换身体部件的业务。水平层次不齐,价格高低不一,使用的材料也有好有坏,但都出自金幢的工厂。妻夫玉子从来没有问过自家工厂的原材料和技术是哪里来的,就像孤儿城的大部分民众一样,民众无法选择,她不需要知道,曼妙的完全垄断。 购买记录都忠实地保留在一式三份的电子帐本上,无需费神。但诊所的主人都是谁、在哪里、周围环境是如何,都是有价值的、无法随时记录的信息。记在脑子里自己分析远比留给不够精准还有被黑风险的ai可靠。而且玉子自己也知道,参与这些事情有利于她获得人心,有利于拉拢这些人,有利于她的未来。 她的未来。 她坐在书本大楼的顶楼,吹着冷风,一会儿看看遥远的仿佛在天上的都市圈的那些几百米高的大楼,一会儿看看七层楼底下的中心广场,和上面萎靡、困顿、饥寒交迫的底层民众。 今天她是从最靠近韦斯普奇地盘的四号楼开始送的。四号楼和五号楼的诊所比较多,或许因为靠近韦斯普奇,药品比较容易获得。这一带的居民也相对富裕一点,秩序较好。她带着扛货的人走上楼去,与许多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有的人慌慌张张没看见她,有的人一瞥就看见了她标志性的墨镜,立刻靠墙让路,还连声问好。或者有时候遇见正在干重活的人,她会让人家,只是人家不一定敢接受。今天在上到三楼的时候,遇见了一行三人,两男一女,身上都背负着硕大而沉重的包袱。包袱并不巨大,要错身也完全可以,但她让他们过去了。她看见那走在前面的女子喘气如牛,满头的汗滴下来打湿用层层叠叠的破烂材料做的衣服,话也说不出。后面两个男子拿着的包袱更比女子的大上两三倍。她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的口袋,鼓鼓囊囊,仿佛装了什么条状物,四下撑出各式各样的角来,仿佛随时要破裂。 第10章 见此情景,随从拉了她一把,让她小心。她不为所动,并不觉得里面的废旧有什么可怕。废旧的医用器械,废旧的储存盘,砸碎了摔坏了里面有毒的液体流了出来,产生腐蚀性,或者具有爆炸性,等等。她依然站着,知道这些人为了谋生刀口舔血,只觉得怜悯而哀伤。 走在最后的男子,浓眉大眼,高大壮实,将硕大的口袋扛在肩上,显得并不吃力,甚至没有喘息。他看见玉子,竟自然地把口袋从左肩上举起,越过头顶,放在右肩,就像举一个皮球一样轻松。 他的视线匆匆扫过。她躲在墨镜后面观察他的身影。 四楼的楼梯口,诊所派人过来接,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小孩带着她穿过复杂狭窄的走廊,还贴心地为她踢开一路上散落地面的垃圾——那垃圾,她想,在不远处的贫民窟恐怕都是宝藏——门开了,诊所主人在里面恭敬地站着,逢迎地问候她。她环视一圈,问道:“刚才我们在楼道里遇见三个搬运工,你雇的?” “是,怎么——” “多少钱?” “啊?哦!呃——”男子想了想,“我找的是工头,我给工头二十万,就不知道工头给他们多少了。” “运有毒废物只要二十万?” 男子尴尬起来,干笑着辩解:“这、这、这也不算非常危险的!都是些报废的储存条、交流控制器什么的,酸化是酸化了,酸液我也沥过了。再说了,玉子小姐,你是不知道,现在竞争可激烈啦。以前做这行的,都成专家了,搬运工他们是不干的,处理酸液的他们才接,收费也很贵。剩下的这些活路,又都是这些新来的或者没脑子的干,人多,处理的内容少,要价当然高不起来啦——” 货放好了,玉子让他核查,签字,然后奔赴下一家。没什么好追究的。这里面如有过错则大家都有,如果没有则谁都没有。有人求生,你给了他们求生的机会,这就够了,这是最实在最基本的逻辑。求生的人不奢求除此以外的东西,产生需求的人也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所有人都默认了什么已经存在、什么不需要存在。 她在眼前重现着那三人的样子。走在第一个的女子根本没这个力气,第二个男子也瘦弱得可怜,有限的肌肉勉强附着在骨头上支撑着挣钱机器往前走。现在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不是因为没有意志和神智,而是因为有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下一个诊所位于回转街。哪里路窄人多,她遂让运货司机把飞行器开起来,升高到空中,到时候降落在楼顶就好。在空中,几字形的以诊所居多的大楼和对面以住宅居多的大楼几乎嵌套在一起。住宅居多名叫冷漠大楼,因为最早有孤儿城的时候,它和南侧的挡头大楼是一体的——现在从外观看来也是一体——但因为挡头大楼靠近中心广场,渐渐被后来的流浪贫民所占据,冷漠大楼的住户们为了阻止贫民向自己这边蔓延,生生在楼内砌了一堵墙,一间一间房子,一堵一堵墙,就这样生生隔开。墙北边的人从来不会关心墙南边的人是死是活,哪怕对方敲墙求救,也绝不理睬。 这里的居民对这种传统几乎是引以为傲,玉子每次都觉得很可耻也很可笑。毕竟实际上,回转街这一带也谈不上多么太平——正当她带着人飞到上方时,忽然看见狭窄的外走廊上有一人在狂奔,另一群人在追。机械视觉拉近,她看见那被追的人逃无可逃,被堵在角落,眼看就要挨打。 突然旁边的墙被人推倒,里面杀出好几个人来,众人霎时打成一团。 “小姐,我们降下去吗?”司机问。 “不忙。等他们打完。”她说。平日里遇见打架,只要不是打人的和被打的,从普通民众到如她者,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想看。唯有这在回转街打架的,许多人都抱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玉子也不例外。她仔细看着打架的人群里,有的只拿了木头棍棒,哪知道对方的棍棒带了钉子,一时落了下风。偏有一个瘦削的男子,自己爬出瓦砾堆不说,还从倒下的伙伴手中拿过另一根短棍,左右开弓,以一敌众,反而把这一群人给打了回去。 她看那个瘦削男子,动作干净利落,闪转腾挪,别说这帮混混,连自己也不一定打得过。她不由想起那二十万,不知道这打架能挣多少钱?这样能打架的人,要是父亲、田冈、或者葛文笠梁文坚兄弟发现了,也许会去招纳他吧?所以不如—— “小姐?”司机又问,“风暴好像要来了。” “降下去吧。” 人群也散了,只留下被打伤在地的人和一地的血污。她看了觉得很嫌恶。 “卢比西尼奥。”她敲开门,里面一头卷发、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连迭声的道歉,“你好忙,要不是我来过,大概都进不来了吧?” “不敢不敢!我的错我的错!哎呀这都是——” “生意太好了?”她坐下,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比西尼奥的一脸油汗,“你这次进了这么多的——这么多的储存条、转移液、导管,还有手啊脚的,你难道把这回转街的生意都给包下来了?” “哎哟玉子小姐哪儿的话!我哪有啊!我只是趁着这时候货架空了,赶紧补一把,免得您老是跑不是?我们这地方又不容易过来的……” “少来。进这么多,价值可不小。”货架前是全息圣母玛利亚塑像,“你不怕偷?” 她看见卢比西尼奥的肥胖身影停滞了一下。 “可不是怕!玉子小姐你知道吗?最近这片好几家都被偷了。” “被偷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 “这次怪啊。一般贼,要么什么都偷,全部拿走跟洪水一样;要专拣某一种东西偷,好坏全拿走。唯有这次这个贼,拿的很奇怪,叫人找不出个逻辑。你说这家伙拿金贵的吧,更贵的也没拿啊;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吧,确实有些好东西被拿走了。”卢比西尼奥码放好货品,就对着货架前的圣母玛利亚划十字。 “每天找不到的贼多了去了,说不定只是障眼法。总之,你自己看管好。我们的规矩是一样的。你要是丢了,导致流入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出了事情,我们不负责。” “知道,知道,我多规矩,多不惹事,您是知道的啊!” “签字吧。” “欸,欸。” “对了。”本来要走,她忽然停下,“啊?您说!”卢比西尼奥的油汗流进脸上谄媚的褶皱里。“你拿这么多储存条来干什么?转换?” 油汗从褶皱里挤出来,“对呀!转换!有多少人烧坏了脑子您还不知道吗?您不也往我们这儿送电子脑吗?大部分都是中继一阵子再注入。” “那脑子不都坏了,能坚持那么久吗?” “能不能都得能啊。玉子小姐,您想想,我说价格公道的,都是这个数。”卢比西尼奥伸出七根肥胖的手指,“对于玉子小姐您来说没问题,可是对于一般人,能一下子拿出这个数的坏脑子的能有多少人呢?可不得挣钱去。” “成功率高吗?” 离开回转楼,她让司机在书本大楼把自己放下。随从提醒说风暴要来了,她说没关系。 她甚至想看看。 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而是生在孤儿城的什么别的家庭,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还能学会这么多有用的没用的东西?会从事着什么工作?是在照顾家里的小店,还是在从事危险的行当?是会成为一个诊所的医生,还是会成为给医生搬运废料的人?会投靠三大家的哪一家吗?还是会在琉璃大楼、红山大楼里因为自己的美貌谋一份差事?然后呢?在死水一样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在韦斯普奇的各色人等的诱惑下,开始在他们的药物深渊里越陷越深;接着是越来越强的刺激终于破坏了自己本孱弱的大脑与脑内芯片,接着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某个诊所换了身体,变成一个机器。 这算好的,她可能在半路就死掉,来不及完成转换。被取出来的意识放在一个储存条里,要么被泡在转移液直到被忘记,要么被直接遗弃扔进酸液中销毁,因为没人为她付钱。就算保存下来,有机会转移入某个电子脑,也可能因为储存条质量差或者保存不当而转移失败。 所以她幸运,她知道,她承认。 可她这样幸运地活下去又会怎么样?来日接替父亲,成为金幢掌握实权的“老板”,带着手下所有人赚钱,赚钱,维持家族生意,像埃利诺说的那样,与韦斯普奇维持着互相依存的关系,为孤儿城残酷的运转逻辑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这里面有她自己的存在吗?她是谁重要吗?她自己认为自己是谁和别人认为她是谁能够等同吗?她不想做那些事情,不想参与帮派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想与人斗争,不想要花天酒地,不想要在短暂的刺激中一遍一遍的纵容空虚麻木侵蚀自己的灵魂,假如真的有灵魂存在的话;她想要帮助更多不应该这样那样的人,她想要做不一样的人,过不一样的生活。但她走不出这个循环。她想,她不能。 第11章 她和所有人一样,卡在这里,无处可去。她望着越来越不清晰的电磁罩里面的都市圈的大楼们。会在那里面吗?关于那里的传说很多,就像关于往日的传说一样多,但她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眼看风暴真的要来了,她一个翻身,跳了下去。快到地面的一刹那,她伸出手臂上的外骨骼,一撑一跳,轻巧地落在地上。四下无人看见,不然被报告给父亲肯定要被骂—— 那是谁? 她此刻站在中心广场的骑马者雕塑前,面对着书本大楼,看着这栋楼因之得名的孤儿城唯一一家书店“尤利西斯”,发现那书店的橱窗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女子。那人背对着她,抱臂而立,缩着肩膀,似乎有些冷。 一头金发垂在肩膀上背上,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她穿了一件棕色的外套,牛仔裤,墨绿色长筒靴,仅此而已。 怎么会不冷! 她大脑里有一块区域突然开始工作,导致其余部分过热,以致于整个人立在那里,其他的能力完全丧失,只剩下视觉还存在。 偏巧这个女人转了过来,灰绿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墨镜在芯片的指挥下自然拉近了视觉,她看见那女人雕塑般精巧挺立的鼻子,曼妙厚实的红唇,金色的发丝在风中飘荡,无辜茫然的眼神:凄凄惶惶,泫然欲泣,紧接着克制住了自己的一切情绪。 周围很嘈杂,有人叫卖,有人辱骂,有人行走,有人躲藏,玉子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的生命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沉,很满。不再能够从楼顶跳下来再翻个身落地了。 当那个女人转过去、走入书店的时候,她的生命又再一次清空。 这何尝能够忍受? 于是她快步向书店走去。 没想到走了没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女人似乎步态不稳,向后倒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速度,猛然冲了上去,将这个女人扶住——明明这个女人还比她高半个头。 “没事吧?”她说。女人迷惘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定了定神,才开口道:“没事。” 她听这声音有些虚弱,立刻扶着女人穿越书店走廊,通过后门,来到书本大楼背后的咖啡店——严格来说她有份的那家——找了个安静位子坐下,叫来热咖啡,又拿过毛毯。其实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她差不多,轻薄而暖,但她就是不放心,好像对方是个残废。 等她忙完,发现对方正用疲倦而温柔的目光望着自己,顿时红了脸,失去干练,变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咽下即将冒出来的结巴,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了,谢谢你。” 想起来这话刚才问过,更觉得自己傻。 “我是——我是妻夫玉子。你好。” “你好,我叫linda。” “嗯。”往下说什么啊,说什么啊? “就是……”那女人说。 “嗯?” “不好意思。我…谢谢你这样帮助我,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你。因为我……” “这有什么,我也——”玉子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对,但未及细想,她听见那女人说: “我除了自己叫什么,已经一概想不起来了,身边也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该如何报道你,抱歉。” 妻夫玉子这下又彻底忘记了自己刚才觉得哪里不对了。“什么?那你?啊?”并且再一次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 “这怎么行?”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什么。 风暴只是从北边掠过河都,吹坏了孤儿城的几幢房子(据说),微微撼动了一下电磁保护罩(肉眼几乎不可见)。人造人工厂里,禹品来得特别早,还特别忙。最近一连发生了数起地面巡逻人造人被攻击的事情。说是人造人,其实外观不像人,更像是个悬浮的大垃圾筒造型的炮塔。禹品总觉得它们应该被叫做机器人,或者干脆就是机器,但在大部分人的眼中这个几个概念都差不多,与之楚河汉界的是“人”这个概念。禹品也不认为她所在的工厂应该负责修理,也没有规章制度,但约定俗成,委员会说。 下属让她下去看看。她看了,回来了。把自己看到的影像传给陈蕴,表示这也算是陈蕴应该加入开发的原因之一:如果这些人造人够聪明,至少能做出更合理的反应,避免如此大的不必要的损伤和破坏。 “它们在靠近反应堆的地方交火,无论怎么说都是危险的啊!”她说。 陈蕴的回答包括两句话。第一句是:反应堆之坚固是你能想象的所有武力都不可能损害的。第二句简洁些:我拒绝。 禹品一口气梗在胸口,没有继续说,礼貌地关闭通讯。 她不怪陈蕴。她怪自己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去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虽然按照陈蕴目前对自己的反感,这家伙大概看到自己就不会有好脸色,但—— 秘书的通讯进来了,她又只好接起来。等到重新有时间思考,已经是晚上下班。想了一圈,还是想不出应该怎么开始,就像心中有个好故事却不知道如何起头的作家。 反正无论如何,她不想要利用上级压力去逼迫陈蕴。因为没用,因为不愿意。 管他傻不傻的。 陈蕴一早就知道了地面巡逻被袭击的事情。上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是五年前了。其实地面巡逻队在陈蕴和许多其他都市圈居民看来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因为一则实际上没有哪个居民还在地上行走,大家都坐飞行器;二则如果是为了避免有外围入侵者——这名词本身就很奇怪——电磁保护罩那么强,怎么会有人能进得来? 挖地道呢,有人说。立刻有人笑了,水泥那么厚,挖得通吗?再说,地面上能干嘛?在地面上哪里都去不了啊! 然而五年后这连续不断的袭击事件让大家都发现了自己因为久居一处而产生的思维裂隙。陈蕴一开始是听说的是有一列巡逻队在晚上出了事,好像是发现了形迹可疑者,追了但是没有追到。之后又发现,去追反而被打坏了一个。这就足够在无聊的都市圈生活中引起广泛地讨论了。毕竟娱乐新闻和越来越死气沉沉的艺术哪有现实来得更有戏剧性?她本来对这些事情缺乏兴趣,她更关心自己的专业领域,但听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讨论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知道、还顺路想了一下与此有关的禹品。 然后没几天就听说有整整一个巡逻队被袭击了,六个人造人全部损毁,仅剩的录影还没拍到嫌犯的身影。 嘭!终于有一件可以议论的大新闻了!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过了! 陈蕴于是猜想禹品一定会来找自己。果不其然。连理由她都为禹品想好了,智能系统不够高级导致突袭战斗的应变能力不足,系统高级需要高级的电子脑,高级的电子脑需要她。 她一边拒绝一边思考自己的执拗还能坚持多久。恐怕不会太久,虽然现在项目并没有继续推进。如果最后阻挡不住,或者可以考虑去,参与其中,伺机证明这不可行。 或者从中作梗?好像做不到。暂时消极抵抗吧。 日影飞去,几日后稍微有一点放晴兆头的早晨,连着来了两个身份地位很高病情又严重的病人,她得亲自主导治疗方案的设计。下午刚回到办公室,突然响起委员会的机密通讯才有的警报声,她连忙坐下接起。 “陈蕴。” “教授。” “长话短说。人造人工厂那边凌晨发生了盗窃案,有产品失窃,现正在调查。通知你是为了要求你加强医院这边的安保。你们两家用的是一套系统,如果那边被突破,你这边也不能说是完全安全。” “好的。生物材料工厂还好吗?” “据我所知一切正常,你们的供应不会受到影响。这件事属于机密,请你注意。” 通讯挂断。但直到晚上,陈蕴都在等待委员会或者那个叫做linda的女人的通知。这是多好的借口!如果说地面巡逻的人造人责任不重大、根本不需要多高的科技多好的电子脑,那只要万事太平,这种理论甚至可以推而广之。她上一次借此把事情推过去,那这一次禹品只要故技重施、顺路在上报委员会和那个女人就可以——人造人工厂给自己留下的卫队是整个河都最好的,如果这样的安保都可以被突破,这样安全的工厂都可以被盗窃,那就没什么是安全的了。 虽然仔细想想,根本不知道威胁可以从哪里来。一百年后,人们已经不知道“敌对”的概念到底是什么,也找不到威胁。 为了保证安全,在风口浪尖,她安排了高层医生驻院值班,自己身先士卒,今天第一个值班。夜里一边听肖邦一边整理治疗计划,猜测禹品去告状没有,更高层的压力何时会来。 那家伙,说不定现在气急败坏吧?也不知道到底丢了什么。也许也不完全清楚盗窃的目的。或许就是一起简单的盗窃?还是其他超级公司所为?从欧罗巴到中亚的aozora?还是从育空到加勒比海的rodiwesterwelle?甚至难道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第斯山脉以西的guam?如果说的确是竞争对手所为,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前几年的流言:超级公司在非洲瓜分产地,在其余地区划分自己的领地,在整个地球订立和平协议,看似和谐不共生,但其实关系并不融洽。可按照项目文件的说法,budacall的人造人技术也谈不上有多大的领先优势,犯得着偷? 第12章 无论如何,对于禹品,出了这样的事都属于重大事故。想到这里,陈蕴透过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望向东侧,仿佛望着禹品。那家伙,表面看着爱着急、重速度,实际上并不疏忽细节,更不是大意的人。 想起当时,不满三十岁的禹品青年得志,每天最喜欢说的就是讨厌繁文缛节的制度…… 天空晴朗,是有月光的夜晚。陈蕴站在窗前望着把月光都映得暗淡的城市。 整整一周,一点消息都没有,风平浪静的是陈蕴与项目还有禹品的关系,波涛汹涌的是整个都市圈都在传说这件事。不知道是谁泄密,陈蕴知道不是自己,也不会是禹品——这个budacall历史上最年轻的人造人工厂总监现在饱受质疑,人们在非议她的一切:听说这个禹品喜欢开飞行器,甚至喜欢以危险的方式开飞行器,那她一定是一个疯狂的容易失控的不守规矩的人;这种人是怎么当上人造人工厂总监的?那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是吗?哎哟!我还听说…… 对啊!啧啧!我还听说…… 我还听说…… 陈蕴做完手术出来的这天下午,下过一场来得过早的春雨。她坐在窗前喝茶,碧空如洗,想起禹品以前最喜欢这种天气,总是对她说,我们出去兜风吧。事实证明,人们最经久不衰的娱乐,第一是以杀戮为代表的残忍,第二就是以议论为代表的伪装成经验学习的负面刺激。 她心有恻然,想要告诉禹品,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然而时间到了,今天何木犀与她有约。 第五章 钢琴和曼陀铃在台上伴奏。陈蕴望着手指修长的女钢琴师,何木犀则望着陈蕴的侧脸。陈蕴在看女钢琴师的原装左手和机械右手区别有多大,看着看着,到底还是更爱自己的手,于是不看了。 “陈蕴。” “嗯?” “来干杯。” 陈蕴举起酒杯,姿态优雅,肌肉发力的方式精准恰当。因为这是真正的玻璃杯,具有最传统的脆弱质感,未经过任何强化,经常有人不肯相信、非要撞碎了捏破了鲜血流一手才肯相信。陈蕴捏这杯子的力道刚刚好,正像她切除一块大脑。 “啊呀,怎么也想不到。”何木犀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昂贵红酒,自顾自继续倒上。陈蕴想拦着,又收了手,毕竟没几天何木犀就要正式办婚礼了:“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我自己就要结婚了。” “这话不应该我来说吗?”她再次与何木犀碰杯,“难道你还不愿意?” “也不是。老卫挺好的。” 陈蕴听这话有不打自招的嫌疑,笑了一下,道:“啧啧,就‘老卫’了。才多久啊。” “他真挺好的。你别看他那张脸,平时没啥表情吧,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觉得好看啊?那生个闺女儿吧,就长得像卫剡了。” 何木犀格格笑起来,“不!我要儿子!要像我!” “你啊,就是这样。” “陈蕴啊,我们一个一个都嫁出去了,你呢?” “现在是2180年。你奶奶的奶奶才这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考虑找个人吗?” “找人干什么?”陈蕴对醉眼朦胧的何木犀笑道,“是挑剔我太忙还是说我太无聊?你明明知道辅助ai完全可以满足一切需求。” “少给我混。我是说,你难道就不觉得——” “什么?”陈蕴准备好敷衍了,何木犀的舌头开始打结,要对得起电臂撤走的三个空酒瓶啊。 “你难道不觉得,爱情,才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寻觅的唯一的真实可靠的东西吗?” 多利索的舌头。陈蕴哑口无言。 “你想想,你为什么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病人?有的人可以在疯狂失智的时候把舌头都吃下去!他们为什么会追求那么可怕的刺激?还不是因为沉闷!沉闷!” 何木犀举起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昏暗中陈蕴将这对树枝收回。 “这个时代太沉闷了!看上去有很多很多东西,其实都一样!你的工作太复杂,所以也许你不觉得。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在河都的一切都是budacall!你的雇主、你的服务提供商、你的合作伙伴,你的货币发行者,你的保护者!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简单得可怕,没有挑战和新意!你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脑子,他们面对的是变化幅度有限的生产计划任务,需要被回收的废旧材料,一直不断向某个特定方向突破的技术,甚至像这里、这些没有新意的歌曲!重复重复重复!就算是我,我创作的,任别人怎么胡吹,我也知道,与前人相比,我一文不值! “但人在世上总想要抓住些什么,什么看上去稳定的值得的东西。然而独一无二的已经不再存在,要么彻底不存在要么完全可重复;梦幻的、虚假的体验,去过别人的人生,在游戏或者网络空间中虚掷时光,醒来还是眼前的一切。轻而易举的,就没有意义!所以太多的人觉得一切都是虚无,都是虚无。这时代太完美了,陈蕴,于是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对于全人类也许是好的,对于单个的个体呢?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好。” “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爱情独一无二啊!只有在爱情里,你才会在一大群的‘都差不多’中发现一个‘就这一个’,而且你知道在本质上这个人还是那‘都差不多’的其中之一,依然认为是‘就这一个’。” “美化。”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太科学的思维!喝!” 何木犀的神态与话语让陈蕴想起了禹品。曾经有一次吵架的时候,禹品也这么说来着。 是啊,就是那次吵完之后两人选择了分手。禹品表示没法和她这个“该死的”的科学理性过头的脑子相处下去。她怒道,你这样放纵不羁的脑子我也受不了!然后两人谁也没和谁道歉。直到现在。 “唉对了。”何木犀又喝完一杯,突然问道。 “嗯?”陈蕴想驱散脑海中的想法,陪饮一口。 “你们对面那个人造人工厂前阵子出事儿了是吧?被偷了?” 她怎么想得到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会遇到这个话题。 “听说是。” “满城风雨的,全在议论。我都听不下去。老卫和那个总监禹品是好朋友。” 陈蕴想了想,决定装傻:“是吗?我倒是没怎么听说。” “人的舌头最寂寞了。要么吃要么说。我看书上说,以前骂人,罪名里总有个什么‘颠倒是非’、什么‘混淆黑白’,现在看看,不是谁都会吗?” “你这个嘴啊。”其实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 “老卫还说呢。” “说什么?”陈蕴露出了好奇而认真的神色。何木犀不察,把卫剡说的禹品最近如何焦头烂额、如何辛苦处理等等全说出来了。“压力还是挺大的,但也束手无策。难啊。” “嗯。”说完陈蕴便沉默了。 “这个时候要是有个人能分担这种艰难也好些啊。”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陈蕴说到一半,发现是个引来嫌疑的坑,立刻改口道:“你怎么什么都要往爱情上面拐。总也有相爱的两人无法分担的事,甚至不愿意分担的情况啊。” “那不是爱情的问题,那是两个人的问题。”何木犀认真道,“所以啊——” “你快放过我吧……” 都市圈的另一头,禹品和卫剡沉默地坐着。两人任由身边的轻电子朋克混杂印度传统民谣的音乐嘈杂不休,喝了好一阵闷酒。呜呜啦啦,叽叽咔咔,像一个僧人拿着钢丝刷子刷过钛合金的表面,在做无用的刨花。等到演奏结束,卫剡回头去看舞台上,发现居然真是个打扮得像佛教徒的家伙,演奏或许使用的是一堆全息合成器;光头头上还有灯光,或许刚才还有肢体动作——也不一定,他想,听何木犀说最近也流行一边打坐一边表演的,真实的人极端的静和意念演奏的极端吵闹的音乐。 无有敬畏,他记得何木犀还说。 “所以我说——”他想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禹品却摆了摆手,先拿起酒杯和他碰杯。 “我就这么办。” “真的?” “不然呢。” “可也不尽然是你的错啊。” “你呀,都是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想。难道你的太座大人会在乎是谁的错?” “好吧。可是其余的部分呢,你还是瞒着?” 禹品从桌上拿起一碗虚拟糖果,凌空一抛,糖果们溅落出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流光溢彩,又化作毛虫爬走。“到时候,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吧。也是为她好。” “‘为她好’这个理由好像不那么安全哦。什么都是为她好,可能到最后反而会伤害她。” “是啊,所以我也给了我自己一些时间去思考,我也可以中途撤回这想法。” 第13章 “行吧。麻烦事呢?” “你说盗窃案?差不多。我升级了系统。你看我这不是天天守在办公室。” “守在办公室?怎么还亲自带队?” “只有我有权限啊。你想想,那是一两吨重的武装机械。” “没想过是谁干的?” “我不在意,那不是我要处理的问题。” “要这么说,你可以把你的选择告诉她,这也是个讨好了。” “她不傻。” “可是女人都喜欢傻傻的快乐啊。” “这话我明天就告诉何木犀。” “太坏了啊!” 婚礼还是在异教徒酒店办的。陈蕴问何木犀,到底喜欢这地方的哪儿。何木犀说,喜欢名字。陈蕴闻言报以疑惑的目光,“这年头又没人信什么宗教。”而新娘子在那里指挥一对纤细的电臂给自己化妆,“那是你以为。一来宗教有变种,这些变种依然在人的脑子里生长,传播。二来,谁说别的东西,看上去不像宗教的,就不是信仰?” “那你就要做个异教徒?” “我就是喜欢离经叛道。去他妈的世界。” 陈蕴笑得无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何木犀不理她,继续对电臂发号施令。陈蕴一个人站在一侧,离经叛道四个字打脑海里过,她好像看见了禹品。电子司仪提醒时间快到,何木犀急匆匆便走,陈蕴顺势也出去了。 昏暗的场地里放着静谧的音乐,电流在旋律间穿行而过,刺啦一响,墙壁上就有某一盏小灯随之一亮,捉不住似的。陈蕴找吧台里的真人侍应生要了一杯红酒,然后靠着吧台看整个墙壁上的闪烁。 “真像脑电波啊。”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她知道那是禹品。即便禹品不说话,光凭借那香水味她也知道是禹品,雪松,柑橘,和整个人不太相符的甜美。 “嗯。你来了。”她转过来,看见禹品的半长头发今天非常整齐,戴了一个小巧的珍珠耳饰,一身简洁的黑色女士西装,没有闪亮的流动的神秘花纹,也没有几百年前的剪裁,甚至穿在里面的只是白衬衣,吊坠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像禹品。 “你今天怎么穿的这样——” “嗯?”禹品要的也是红酒,这更不像了。 “老实。”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笑了。 “今天我只是来道贺,难道还要抢人家风头?”禹品说。 “啊,是啊。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你在哪里都可以成为人群注视的中心,也忘记了现在你不想要被注视、但又不得不。 “走,”陈蕴说,“我们到那边去,老霸占在这也不好。” 禹品跟在她身后。陈蕴几乎觉得有点陌生,以前禹品总是走在她前面,总是要领着她去哪里。等走到靠边的座位,两人并排坐下,“怎么样?”陈蕴听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干。 “你问哪一方面?我自己,还是盗窃案?” “都有。” “哦?”她听见禹品声音仿佛带着一点笑意,“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管的太少了。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负责执行。能抓住最好,抓不住我也没办法。” “嗯。” “我自己……”她余光瞟见禹品轻轻举杯,“挺好的。” “是吗?” “你不相信?” “你说话还是这样,语调出卖实际情况,从来不会伪装你自己。” 她猜禹品会说“你不也一样,永远只用冷漠这幅面具”,因为事实如此。但禹品只是说了一句“嗯。”这使她更觉得恻然,更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但音乐停了,黑暗中收缩悬臂出现,变成一个台子,另一头的卫剡被灯光照亮,婚礼开始了。 两人并肩注视着何木犀在悬臂的护送下一点一点飘向卫剡,和众人一道鼓掌。音乐变成一首暗哑的老歌,女性略向苍老的嗓音在歌唱着。陈蕴总觉得这首歌该有一两百年了,难为何木犀从何处把它翻出来。 这一两百年的遗留非常多,多到数以亿兆记。曾经传说有许多被存储的信息为了腾出空间,已经被销毁了,这传言还引起了一段轰动和争议。有人说这是必然的,有人说怎么可以,但大部分人想的只有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最后一切正如绝大部分传言那样不了了之,但或许真有一部分人默默地回去翻找里面的精彩了,比如何木犀。 这或许就是何木犀的离经叛道吧。想到这里她笑了。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也许享有大致类似的价值观,但不一定有相同的行动,于是每个人都在应用自己的力量去做点什么事,代表了个人的意志,并且把世界推向不同的方向。因力量大小,最终决定世界会往哪个方向走。大部分的人群携带者可怕的无意识像个瞎眼的巨人一样横冲直撞,少数人各怀想法,把绳索套在巨人身上。在这世上一个人、一个个体到底是什么,又可以做什么? “peu m\'importent les problems/mon amour puisque tu m\'aimes{7}!” 她听见禹品轻轻跟着唱。声音很轻很细,她微微向禹品靠了一点。未几禹品似乎发现了,便轻轻停下了。她顿感失落。 “原来你会唱。” “在l.a.b.h听过。很好听,一听不忘。”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酒吧。”禹品仿佛不想多解释,“这首歌选得挺好的。” “为什么?” “它唱了两个人至死不渝的爱。‘dieu réunit ceux qui s\'aiment’,”禹品跟着最后的一句唱起来,“‘上帝把相爱的人联结在一起’。” 她唱着,陈蕴没在看新婚燕尔了,而是看着她。 “选的真好。” “你相信上帝吗?”陈蕴忽然问。 “不相信。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怎么了?”她好奇地望着陈蕴,陈蕴看着那对糖果似的大眼睛,忽然感到心疼。有什么东西破开了,哗啦一声表破破裂,鲜红的液体流了一地。 当时也很认真的啊,为什么呢? 于是她偏过头去了。 “没什么。想到这地方叫‘异教徒’,就随口问问。” 陈蕴转身想走,哪怕在整个场子里她认识的人很多但她一个也不想和她们说话打招呼,她也想逃。原来曾经用不理智的怨恨将失落的伤口掩埋,现在风吹散了遮掩,她才知道伤口从未愈合。那又如何呢?难道—— “陈蕴。”禹品叫住她。她没回头,也没往前走,更没出声。 “以前,是我不好。”禹品的声音显得沙哑柔软,“那时候我非要证明我对,其实没有照顾你的想法,也没想要去理解,总是和你吵,明明知道你那时候也很忙很累,也不肯让步,让你不开心了。” 陈蕴没动。 “后来一走了之,也不成熟。我总想着不是我的错,一直都是我去哄你,凭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来服软,于是一直不肯和你联系。现在想想很傻。” 陈蕴微微晃了晃。 “这么多年一直欠你一个道歉,现在——” “别说。” 我害怕你说了你就会彻底消失了。我以为我承认的事情其实一直是被否认的,反过来也一样。 两个人站在原地,罔顾众人都在为台上的一对新人鼓掌,欢呼,起哄。 “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一样。”陈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和心情,转过来面对禹品说道,“就这样吧。不用道歉。”随即挤了个笑容。 禹品看着陈蕴的细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再次弯成月牙,即便知道那笑容是强装的,也觉得沉迷。陈蕴身上总是有一种她自己所不知道的冷淡疏离表象下的性感。她无需利用自己远胜旁人的修长肢体,她的性感来自于她的女强人、冷静克制的专家的外表之下,内心里灵魂里那个小女人的心。禹品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一次,盛夏炎热,两个人约好一道出去玩;在医院的停机坪,看见陈蕴换了红色的连衣裙和凉鞋靠在外墙上,头发微微凌乱,眯着眼望着天空,迷离地发着呆。 那一瞬间禹品觉得自己的心异常的柔软,就像这一刻。 若不是还不确定,她简直像把陈蕴拉过来抱着。或者至少牵着陈蕴的手。然而终究只是以笑容回应,然后再度站在一起。台上新人早已交换了戒指,现在正在互相表白。 “你喜欢何木犀吗?”陈蕴问。 “喜欢。作为一个设计师我很喜欢她,作为好朋友的妻子我也很喜欢。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怎么就便宜卫剡了呢?” 陈蕴轻笑,如禹品所愿。“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何木犀了?” “卫剡吧,又愣,又老实,一点儿也不浪漫,连脸上的表情都不丰富,简直是个面瘫,怎么就摊上这么好的事情?” “哦,原来是为自己不平。”陈蕴笑道,“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在暗中微微脸红。 “你还记得?” 第14章 “记得什么?” “记得以前我——我们做的事。” “当然。” “那你——”新人下来了,禹品看见卫剡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她身上,准备加紧速度,免得被这家伙坏了好事,“有没有兴趣故地重游?” “啊?” “比如placebo。” 她看着她脸上的糖果。她看着她脸上的月亮。 “好。不过,” “嗯?” “你得答应我,约法三章。否则免谈。” “嗯。”禹品听见自己的声音,温驯得像小鹿。 “第一,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去多久,干什么,一切由我做主。” “好。” “第二,不许讨论有关项目的任何事,任何人事物。” “好。” “第三,” “第三?” “少喝酒。” 禹品笑了,新婚夫妇走过来了。不用卫剡提醒她也知道,她现在的反应根本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公务,的确也不完全是,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就像知道会有副作用,却不知道副作用这么强烈。 黑夜的孤儿城,有的区域特别亮,有的地方特别黑。linda坐在中心广场周围的孤单大楼5楼的一间还算整洁小公寓里,正透过狭小的窗子看着外面。 以前有人对她解释过什么叫做机缘巧合,她想这个词可以用于回答妻夫玉子未来可能有的问题。这个公寓是妻夫玉子租的,这里面本来有的床和破烂桌椅之外的一切都是妻夫玉子买的,还有食物和饮水,甚至好几件衣服。她看着衣服都笑了,这是多奇特又混乱的审美,她在上面看见了两百多年的光阴。这里和山上的居所果然不一样,和都市圈的差别也很大。像是将过去的时光剪碎,大小不一、内容各异的切片无规律地叠在一起,犹如堆满失败油画的地下仓库:如果这里有主题,那么主题就是收纳一切其他的地方不要的东西。 这里的人也不像山上的或者都市圈的。他们不统一,他们参差不齐高矮不一,差距过大。有的过于冷漠,有的过于好奇,有的过于呆滞,有的过于紧张,好坏情绪都承载在身上并且张扬,显示出整个思维的不健全之处。思想就像一个七巧板,少了某一个当然也可以构成一个图形,但终归是局限的。 不如说山上的那些是精雕细琢的,都市圈的那些是一体浇铸的,而孤儿城的是修修补补的。恰如三个地方的建筑。只是人类的想法太枝蔓复杂,她想,不像建筑那样好理解。有的人看上去是那样,实际上是内部早就坍塌了,进去一看,吓,千米高楼赫赫威风,里面竟然是个废墟,外表的空壳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linda摇了摇头,金色的发丝随着摇摆,尝试理解不同的人类真累。有的人的行为其实根本无迹可寻,理解他们就像理解一个精神分裂症。她想到这几天的妻夫玉子,那年轻的脸,那故作成熟的微微烫卷的发尾,手忙脚乱,来了又去;每次有一点空,想要和自己坐下来说话,就紧张得结结巴巴。她看得出玉子想要问她整个来龙去脉,她也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然而玉子就是不敢问,往往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两三句话又去做事了,或者匆匆告辞。 她知道玉子是不敢,她只是不太理解。 自己虽然告诉她自己失忆了,但从外观从衣着从身材都看得出来不是孤儿城生长的人,根本就是可疑,何况对于妻夫玉子这样一个人呢?然而玉子并没有审问,也没有好奇,或者说她的好奇和怀疑被什么别的打乱了? 不过看人慌乱有的时候还挺好玩的,有其幽默性,很多年前她学会了。 笑容爬上嘴角,没停留几秒又被她压下去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她本来计划在中心广场一带的贫民窟呆一段时间,快速学习一下,然后融入,再寻找那四个人。谁知道撞见了妻夫玉子?进入孤儿城之后她明显感觉信号杂乱,未免打草惊蛇或者被也许有的其他势力发现,她没有使用内部网络——奇怪的是,这四人的个人资料被损毁了很大一部分,这可能表示他们当中有一个顶级黑客。人类黑客不一定能做到对linda的反渗透,但可以保护自己,于是linda只有更加小心,尽量依靠随“脑”携带的少量资料。而那天风暴来的那个下午,她先是注意到附近高楼上蹦下来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接着发现那是个人,然后就依据那些资料,迅速检索到那人是妻夫玉子。 她快速地拟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然而妻夫玉子的视线就定在了她身上。 这真的是机缘巧合,她在心里念道,我想你也无法解释。 那天来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上楼,她简直为着复杂的建筑结构所迷惑,想要扫描整体的内部结构——出于安全,也出于好奇——在楼道里,阴暗的灯光与恶臭的便溺之间,有个男孩靠着墙壁哭泣。她的视觉霎时敏锐,想看见男孩脸上晶莹的眼泪。 但他转过来让路的时候她失望了,他有一双机械眼,老旧的款式,泪腺早已切除了。这就太熟悉了,她不再看。 她站在窗前扫描视野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瞳孔发出绿色的光芒。有的人的衣服是一件长袍而已,有的人则有两件套三件套,有的人在春天微凉天气里居然只套了两个黑色口袋在脖子和腰部就出来了,想也知道是为什么——她固然理解,还是有些好奇——而在衣服底下,有的人怀揣冷兵器,有的人紧紧夹着食物,还有人什么都没有,除了身体上的疤痕与伤残。 喀拉,滴!机械锁,电子锁。她快步回到沙发上,盖上毯子,换出一张刚刚睡醒的脸。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袋子和袋内物摩擦的声音,以及轻微的喘息。 “啊。打扰你了。”玉子说,放下东西,脸还是红的,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嗯?”然后变得有些紧张,扑了上来,像一只热心肠而粘人的猫。 “我没事,只是有些恍惚,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哦、哦,那就好!唉,来,吃饭吃饭,今天我特地买的……”玉子转过身去打开袋子,linda依然靠在沙发深处,看着玉子的背影。 她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未等理性分析,她先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卢比西尼奥的诊所里,隐藏在墙后的狭小暗房中,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黄种男子一边看着监控里卢比西尼奥做手术的实时情况,一边和身边人说:“她一直往孤单大楼跑?为什么?” “不知道,我们还在观察。” “我看也没有观察的必要,她自己的事,她迟早会说出来。哪一次不是如此?” 而在外面,白色灯光下,卢比西尼奥坐在手术台边,摇晃着储存条。瘦削男子的□□还躺在一侧,另一侧则是另一个人,身高差不多,但壮了不少,金发,也显得年轻许多;就是似乎不很清醒,正在缓缓睁开眼睛。剩下两女一男站在旁边围观,等到那个金发的男子站起来,站在一边的高大壮实的男子立刻说:“医生。躯体你要怎么处理?” 卢比西尼奥点燃一支烟,抹一把额头的油汗,道:“你想我怎么处理?” “我们希望你销毁他。” “哼,你们这些——” “尤其是脑子,你要溶毁。这是你答应过我们的。” “好,好,好。欸,别走,等一会儿。” “嗯?” “有人要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7}edith piaf,伊迪斯·皮雅芙《爱的颂歌》。下同。 第六章 半路捡到一个貌美的失忆女子,把她安置在自己控制得住的地方,然后……想到这里,想不下去了,一旦想到linda的脸,玉子觉得自己的脸都在烧,更别提大脑。 怎么办?我又不是什么十几世纪的贵族,什么什么爵的,难道把人家一直留在那里?那里又不是我的城堡,我的城堡是金楼——或者也不能这么说,那里不是我的城堡,那是我王国的城堡,有父王在里面,我必须把她安置在父王不知道的地方,我的地方……这种地方根本不会存在啊!除非我挖个地道、跨过河流、到回头沙丘去,在沙粒中造一个洞穴,就像最初的人类那样,还是穴居。 停停停! 她失忆了,她说的。那当务之急就是给她治病。但,看她的样子,肯定是budacall来的。这样的人有多久没有在孤儿城出现了?怎么也得有个十几年了吧?小时候还见过。当时那些人逃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从整个budacall产区的各个地方来。好像、好像——啊对!好像有那么几个,从河都的都市圈来,他们说自己是逃避什么,四处求助,但是没有人敢公开保护他们,没多久就奇怪地死了。 那她为什么来?除了外星殖民地的逃亡者,孤儿城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和budacall有关的人了,linda的出现会不会是—— 爸爸他们一定会这样想!一旦这样想就麻烦了,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哦天哪—— 第15章 她想着想着又用手捂住额头,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变得不理智。她好像被一种神秘的热病所感染,在linda用那张美丽的脸上的性感的嘴唇吐出自己失忆而无助的那一刻就感染了这个病毒,失去正常的防备,免疫系统立刻缴械投降——遥远地无法想的古代地中海是否有个女子也有这个本事,让两个国家霎时发起战争?——她本想把linda暂时留在咖啡馆,自己亲自去办事,又觉得不合适,干脆一个紧急通讯打到与自己熟识的一位房东那里,直接全款租一套孤单大楼的公寓,要人家立刻去打扫干净,又立刻买了家具,让一块儿去送:她着急,紧急通讯的红点讯号闪烁不休本就把人家吓一跳不说,还语气不善,任何人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到突然四溢像烟花的着急。 安排完一切,她需要等四十分钟,linda的安身之处就准备好了。她挂断通讯,抬头看见了linda的笑容。“谢谢你。可惜我……”美丽的脸显得迷惘。 “不、不、你,你不用、你不用这样,我这就是、就是、哎呀……” 这下,linda就对她施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咒。 “你叫——玉子?” “嗯!”她点头,就像一只被叫到名字的狗,“姓妻夫,名玉子。” “哦。唉,我只记得,记得……”linda皱起眉头,好像头疼,她马上跳起来凑上去给linda揉太阳穴,一边揉还一边说:“别想了别想了,先休息,想坏了脑子怎么办?” linda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答应。那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和linda的姿势:站在人家面前,面对面给人家揉,好像将人家拥抱在怀里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旦漫上脑海,浑身肌肉都僵硬起来。 她想开口化解一下自己的僵硬,张嘴却觉得声音带着只有自己能察觉的颤抖:“你要是不太舒服,不如喝点咖啡吧,暖和一下。” “好……” “想不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linda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她手上的动作也缓了下来,“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好,放松,放松……” 她叫人家放松,自己好像也渐渐放松了一点,最后轻轻把手指抬离差点产生了眷恋的皮肤,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两人之间的夹角是六十度,一个半圆形的圈状沙发,她本想靠回靠背上,却在目光回到linda的脸上的那一刻,又轻轻缓缓地向前靠,最后趴在圆桌上。 病情确诊了。病人自己根本不想去想。 风暴过境,雨没下,电磁辐射弄得通讯里喀拉乱响,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个小时里,只站起来一次,给linda盖好毯子,然后就坐在那里,看着那张脸,纵容时间失去质感。 我想要的只是爱。一个人来关心我,爱护我,陪伴我,不需要一直同意我,不需要一直奉承我,告诉我真的想法,和我辩论,不同意我却还是会支持我,带我去发现新的世界,新的部分,从未认识到的过去与未来,然后分享,分享整个人生。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只活六十年就好了。不用太长。 外面的风暴躁又嘈杂,但是在玉子这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这一刻最安静。 风暴过去了,linda睁开了眼。有一对宝石熠熠生辉。 她掉进那旋涡里,看的痴了。直到linda对她微笑,她才猛地想起来还有事要做。“你醒了,还好吗?”这语速又快又急,一点儿都不像问候。linda说没事,她说好,“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去吧。” 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拉linda的手,就像此刻,她又来到楼下,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她已经向梁文坚——那结义三兄弟中最有可能为自己保密的那个——打听了能全面检测大脑的最好的诊所是哪几个,梁文坚已经替她去安排了,安排好就可以带linda去。她想着,至少先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或者也正如梁文坚所说,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 有很多人邀请她出去玩,但她不放心linda一个人在这里,于是她来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口邀请linda一道去。 到底谁是灰姑娘谁是王子?她不知道。她有点畏缩。害怕自己心里那些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的想法被linda看透。 但是闭上眼,她看见了那双眼睛。 热。 于是她迈开步子。 placebo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个好地方。因为这里只有活人,既没有最新的科技也没有全息投影复原的明星;饮品全部有真酒精叫人躲无可躲,除此以外又没有任何可用的辅助药剂,只能清醒着听那些嘈杂又不规律的音乐;还有那装修风格,哦为什么还会用木头、铁板和水泥来装修?那些摸上去粗糙的木头会不会有辐射? 大部分都市圈的上班族不会到这里来,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他们眼中只有那些隐藏的叛逆分子会出现在这里,禹品出现在这里是正常的,但陈蕴也会来就很奇怪了。 “啊,这里还是没变。”陈蕴和禹品一前一后穿过安检,陈蕴率先在吧台前停下,环视整个placebo。舞台上的女歌手她不认识,不知道是在职的还是放弃一切追求舞台生涯的,但是除此以外的一切她都还认识:古董麦克风、镀银的立式麦克风架、涂上不同色彩来营造流光溢彩的昂贵至极的高压水银灯:这还是她熟悉的placebo,她和禹品相识然后约会的地方。 她们都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可以营造一个几近真实的她们谁也没经历过的往日。 “坐。”禹品的双手轻轻按她的肩膀。留着精心修饰的胡须的酒保走过来:“陈院长,好久不见。喝点什么?” “难为你还认得我。”她认真看着酒保背后满墙的酒瓶子,“还是以前那样吗,所有的?” “都一样,没变过。”酒保说,又看了禹品一眼,禹品只说老样子。陈蕴问道:“这几年你一直有来?” “当然。” 陈蕴也不好去问为什么,暂时还是不要知道为什么为好,“曼哈顿,苦的。”酒保领命离去。她转头看禹品,禹品已经在看舞台上的女歌手。“你认识她?”陈蕴问。 “不认识,所以才看。”禹品说,“歌是老歌。” “是啊,‘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 down on a sunny day{8}’,”陈蕴跟着轻轻唱,台上的歌手嘶声力竭,嗓音沙哑,而她唱得很轻柔。solo的间隙,她望着正跟着点头的禹品:“这歌有多少年了?” “嗯……两百年了吧,至少” “你不是一直会记得发行年份吗?”陈蕴笑道。 “也会忘记啊,可能觉得不重要吧。”酒保把两人的酒送来了,陈蕴看见禹品的沉重玻璃杯里只有球形冰块和琥珀色的液体,一时好奇,不等碰杯就把禹品的酒抢了过来,兀自喝了一口,品味一阵,然后对一脸无奈笑意的禹品说道:“这年头还有波本威士忌?” 禹品点点头,“要经常来才能喝到。生客没有。”陈蕴点头,没松手。 “你倒是还给我啊!” 陈蕴笑了,眼睛眯起,这副样子让禹品有时会好奇,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眯眼睛的时候也非常好看? “啊!”陈蕴长出一口气,“还是烈酒好喝!” “哟?明天太阳不出来了?难得听你说这种话。” “我怎么就不能说这种话了?” “你不是一向反对各种有害身体健康的东西的吗?” 禹品侧着脑袋,把微微有点被烈酒呛到的恍惚目光投过来;舞台上一曲终了,正在换人;陈蕴一直觉得禹品的大眼睛像糖果一样圆而甜美,只是若在清醒时往往显得凌厉——因为眼眶大小其实会影响主人瞪人所需的力量——所以她喜欢眼睛半睁半阖的禹品:“与这个时代的种种伤害相比,酒精不算什么,而且真的可逆。在这里,”她回头环视,看见舞台上正走上来一个穿着三件套的哥们,拿着一把电吉他,但身边摆了好几样别的——恐怕非常昂贵——“在这里得到的补益远远大于酒精带来的损害。再说了,要得到这一切,酒精才是必不可缺的,不喝就出去。”说着举杯。 禹品笑了,心底有点惆怅。这就是她喜欢的陈蕴啊,可是后来怎么就分开了呢?难道这样的陈蕴只在这里存在,出了这扇门,出了这三号娱乐中心11层79号的房间就再不存在? 或许也正像别人曾对她形容过的,你们这些人到那里去,都是到那里去找个被早已死亡的幽灵附身的机会罢了。 突然乐声想起,“what i feel i can\'t say/ but my love is there for you anytime of day/but if it\'s not love that you need/ then i\'ll try my best to make everything succeed{9}!”禹品跟着唱起来,这歌也够老,她也会。她喜欢刚才那一首是喜欢那种坚韧感,喜欢这一首是喜欢那种早期摇滚乐的生机勃勃,那种无法复制的单纯。当这种音乐与一切纷乱芜杂都无关的、只追求人的本真情绪的时候,最动听。她觉得这些歌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她快乐,任何时候都纯真,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更改。她相信如果自己还能喜欢这些歌她就可以—— 第16章 “这是什么?”她听见陈蕴说,于是回头去看。舞台上的小伙子自己弹着吉他不说,还全息投影了一个自己打鼓,尽管不可能真的打到,却还是有模有样;真正的音乐从合成器音箱一体机里喷薄出来:根本不伦不类。 等到最后那一句“tell me what is my life without your love / tell me who am i without you”唱完,禹品觉得这首歌简直有些珠玉蒙尘了。 “想不到,还是变了。”她听见陈蕴说。 “是啊,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 “哟?”陈蕴望着她,她看见陈蕴的眼睛仿佛盖着一点雾,“但的确有人想永远不死。” “你见过?” “见得很多。虽然大家对不死有很多定义。我曾经觉得在艺术上留下什么光辉才是真的永生不死。因为这样每个人都会记得你。现在看看,每一代人都会做出各自的解读,不同解读下的这个人或许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死还是死,自己死了身后的事和自己没有关系。” 舞台上此时上来一个黑发女子,单纯抱着一把木吉他,鼓手等等都回来了。禹品右耳听见舞台上唱着,左耳听见陈蕴跟着唱道:“what i\'ll give you/ since you\'ve asked/ is all my time together{10}……” 如果刚才的歌是自己的提问,而此时是陈蕴的回答,那该多好?她想问点什么,但陈蕴很享受地唱着,正如当初,她不再想问了——毕竟诚如陈蕴所说,也正如歌里唱的,“this is what i give/ this is what i ask you for/nothing more”。 她伸手想叫酒保续杯,又想起陈蕴让少喝酒,半空把手收了回来。 陈蕴唱完了,发现禹品在望着自己,笑了一下,“看什么?” “看看你。” “你还是这样。”陈蕴笑着,“我也差不多。只是placebo不一样了,placebo也在死亡。” “只是一个而已。再说了,那小子可能只是没辙。想来,凑不出人来,只好想办法替代。于是展示一下这一面的无所不能。”禹品道,有些小心翼翼,她当然知道陈蕴往下会往哪里说。 “是啊,只是一个,一个心里依然热爱摇滚的人,因为不得已,所以选择了不合适的方式。结果反响还不太差,大家觉得还可以,于是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蔓延开去,大家都学会了。大家都接受了。结果是什么?结果是ai可以以快速、全能、廉价满足一切的需求,战胜慢速、有限、高额的人类,人类不再从事,艺术随之沦亡。不止一种音乐,一切都一样。” 这话说得有些刺,甚至过了,陈蕴反应过来,张口想要找补:“我不是在针对人造人——” “我知道。”禹品说,“你说得没错。事实如此。我只觉得还有别的更深的原因。” “哦?”陈蕴用手撑着下巴,脸上的微笑暧昧起来,禹品的心里忽然多出一只可爱而调皮的猫。“说来听听?” “比如,你想啊,这首歌。”背后的音乐激昂起来,那节奏每次都能唤起禹品血液里的一种热情,那种在空中高速飞行时才能体会的心跳和快感,“i, i will be king/ and you, you will be queen{11} 。”非常高非常快,才会在这个时代觉得自己也会成为国王。可是是谁的国王呢? “这首歌,两百年前曾经促成一个国家的统一。它能流传至今,从无数的歌曲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一直存在着它可以生存的精神土壤,就像真菌,而非病毒。一旦失去这种精神土壤,传唱这首歌的人就无法体会那种感觉,这首歌渐渐就失去了被人理解了解的能力,成为死语言。整个摇滚乐、整个人类艺术都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过去的太多东西都成了死语言,这个社会的问题是什么?这个社会还需要有人去疾呼自由意志的重要吗?或者说我们应该问自由意志是什么?反抗是因为会带来不同才反抗,现在会有不同吗?” 她说完,喝了一大口,陈蕴望着她的侧脸,以及闭上的眼睛。 “死语言是不可能传下去的。半死的也很难。不过嘛,啊,”她吐出一口酒气,眼睛被酒精呛得微微酸痛,“我爱这首歌。我只是——” “怎么?” “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觉得我应该站起来跟着跳动。否则我无法表达,否则我无法和它融为一体。但我做不到。就像好像也不应该喝这种酒,应该是别的什么,可是又是什么呢?我找不到,我做不到。”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做不到。这就像,我能模拟这门语言的发音,精确得让已经死了的使用者都感到诧异,但我不会说,我不懂,不会用。” 两人一阵沉默,台上的歌手嚎叫着唱完了。嚎叫显得用力过猛,感觉有点像曾经夸夸其谈的坐豪华轿车的自由主义者{12},不但文过饰非,矫饰过头,还始终都不像。等到歌手下去,掌声哗哗,陈蕴忽然问道:“我记得你原先开飞行器的时候,”没说是“带我去兜风的时候”,禹品不由有点心酸,“经常放这首歌。” “是啊。” “哪儿找的?” 禹品看陈蕴的认真神情,有点哭笑不得,“亏你还……” “我怎么了?”陈蕴笑着拍了她一下,这下就拍出甜来了。 “亏你还这么爱听!平日里就不会自己去找?” 她好像看见陈蕴有点脸红,欲辩解却迟疑的神情那样可爱——禹品自己当然知道这种信息如今早已被无数的其他信息、更新的信息所淹没,要自己找非常困难,一般都要依靠私人的、地下的来源。 “我给你我给你,我马上就给你。”她通过脑内芯片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内容通过通讯发了一个信息包给陈蕴,一边还伸出右手去付帐。台上又换了人。陈蕴问她是不是经常一边走一边放着听,她说是,“总不想听路上无聊的广告。我是那种惹人讨厌的消费者。” “这不是——”陈蕴指一指台上,“你最喜欢的那个乐队吗?你自己装的那个飞行器不是就叫zeppelin?” “你肯定在我发给你的信息包里找到了是不是?”她才不信陈蕴会记得。 陈蕴白她一眼以示抗议。 “when she gets there she knows/if the stores are all closed/with a word she can get what she came for{13}.”禹品跟着唱到,忽然接触到了陈蕴在凝视自己的目光,便停下来说道:“你不觉得这首歌是这样优美?” “优美?” “不是古典音乐的那种,不是巴赫,不是莫扎特,而是一种因为用心创作,因为富有内容和高尚内涵的优雅。” “如果无论形式,单看这些,许多艺术都是优美的。” “这不是很好吗?” “是。但我也会想,到底什么才算创作?节奏是相对固定的,完全混乱的是不可行的;韵律也是一样:既然多少都是遵循前人轨迹的,那么什么才是创作呢?即兴演奏?”说到这里,陈蕴瞥了一眼台上的人,“完全一模一样,你不是说这个乐队以即兴演奏闻名吗?” 禹品有些动容,原来她真的记得。 “如果要是这样,”陈蕴继续道,“一切都可以转化为一堆电子讯号,纯理性的电子讯号,艺术到底是什么呢?” “你觉得感性才是属于人的吗?人的独一无二的?” 这时候乐队没换,只是换了一首歌,很老很老,源头的源头。“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感性的,爱的,迷惑的。看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嘴唇,看着鼻尖,然后回到眼睛。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14}。” 禹品想起最初爱上陈蕴时,就是这样。她爱的是陈蕴放开自己后的那种张扬的思维和灿烂的灵魂,哪怕陈蕴更多的时候宁愿将一切收起来。那一刻,复杂对立就在她的身上统一起来,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别人都很简单,甚至是单薄,只有陈蕴在禹品眼里,足够复杂而立体。 陈蕴隔日回到医院,还没进办公室时就收到秘书的通知,说昨晚送来两个重病患者,也是需要她亲自来看一看的。哪种看一看,她问。秘书说是您一般愿意亲自看的那种。她听了,衣服都没换,直接往重症观察室走。 “具体什么情况?”推开门,她径直走到负责医生身边问道。与她一般大的挺拔男子道,左边这个是全身脏器衰竭,原因还在分析,“致病药物化验了吗?”男子答正在,因为全都做,所以结果出来的稍慢,现在还好,病情比较稳定。 “他的脑子呢?脑子没事?” “不,不是没事,是不用管了。到时候切一部分就完了。” 陈蕴顿了顿,“扫描了?图像。” 男子于是把扫描结果全息投影出来,陈蕴看着,沉默着。 “你的方案?” “先控制病情,再等结果,等到了就针对性消除,水平合适了就手术。” “家属呢?” “家属……” 第17章 陈蕴盯着挺拔男子,男子无奈道:“院长,这个病人的家属我们找一天了,找不到。” “什么叫‘找不到’?” “院长这——我也没法细说,能麻烦您回去看看报告吗?病历里我写了。” 陈蕴答应了,然后快步走向下一个病房,得知病人的病情突然恶化,已经被送入手术室,她转身就上楼,到观察室去了。站在楼上俯视着下方被自己手下最好的医生们团团围住的病人,她放大脑部图像、扫描结果和检查情况。左看,右看,以最快速度吸收信息。 高度的便利就要求信息高度公开化,送来的急诊病人,只要轻轻一扫暗藏掌心的结账用金融芯片,再输入每个医生自己的代码,大部分需要用的个人信息都可以直接获取。陈蕴看这个女人的档案,年轻,二十一岁,肉类制造厂的中层管理者之一,主要负责——她输入自己的代码,获得系统许可——主要负责牛肉生产、运送和销售,是个轻松活儿。一张白种人圆脸,微微有雀斑,眼睛是灰色的。家庭背景一般,父亲做的是奶制品制造,母亲的行业重要一点,高密度材料制造,但也只是同样的中层管理,家里两个哥哥,然后是这个姑娘。 普通,普通,普通。她想,这么普通,这脑子为什么成了这样子?为什么满脑子淀粉样物质?还有这么多空洞,这脑子里难道还有朊毒体?说是吃出来的那绝对不可能,一百年前就没有克雅二氏病与库鲁病了,那是什么,遗传变异?她这一家子都很健康,根本没有家族病史啊?她看了一下对病人之前生活的大概描述——输入密码,系统通过,芯片给她看一个大致的文字记录——也很正常,之前是一个至少从生物上来说是健康的大脑。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达到朊毒体需要十几年才能做到的事?她一边仔细观察脑部成像里密密麻麻的淀粉质和空洞,一边询问化验室结果出来没有。化验室说马上,接着就发了一张图给她。 她不认识,化验室的小年轻们也不认识。 下午时分,陈蕴已经在办公室坐着了。女病人手术比较成功,他们恢复了她一部分的脑子,并且基本阻止了病变的蔓延;但是已经坏掉的那部分无力回天了,这个女孩只能接受余生动辄哈哈大笑并精神分裂的结果。家属来的时候,她亲自接待了他们,安抚了他们的情绪,并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信息,末了给他们建议了一个疗养院,距离河都一千多公里,很安静很漂亮,有很多同类型的病人住在那里。 至于那个男病人,化验结果是出来了,血样里和女病人有同样的物质,但没人认识。她看了半天分子式,问了七八个专家,还是没有结果。但是这个男人的脑子并没有形成空洞或者淀粉质,而是直接坏死。 她试图联系家属,四个相关号码,打过去三个都说本号主人已死亡,另一个从七年前就属于失踪状态。病人的个人信息也封闭严重,即便是她的号码也无法通过验证。他们除了知道他叫什么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被路人发现然后送过来的。 陈蕴伸个懒腰,走到窗前远眺。她的复杂情绪不是因为医药费——budacall为每个人购买的保险和医疗体系足够养他一辈子住疗养院,而是来自于因为病人的未来:按脑的三位一体理论来说,他的脑子失去了相当体量的皮质、边缘系统以及小脑,即失去了人格、失去了马匹、还失去了鳄鱼的四肢{15}。他固然还活着,会呼吸,有吃喝拉撒,但到底算不算个人,陈蕴自己也无法回答。 她很想对这个男人的家属说的话和相对那个女病人的家属说的话是一样的:还要不要病人活,你们自己决定。 她的确不认为这两个病人还有活下去的必要。两个病人都已经基本失去人格和行为能力,不再有原先那么多和丰富的感觉,也不再能对大部分的感觉做出恰当的回应,女病人或许还以躲避疼痛,男人彻底不能了,他感受不到疼痛。无论是走向哪个疗养院,他们的“人生”已经终结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脑子里的芯片依然完好如初。 啊,她叹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以前那么奋力地开发芯片,为的是补充脑的作用,提升脑性能,实际上呢?实际上取代了很大一部分脑子不说,还可能因为自身荷载不够的原因,在过载的时候连带烧掉整个脑子。而大脑如果步步损坏,它不报警不提醒,兀自坐在那里,坐在一对白质中间,被腐臭或淀粉质包裹了也不要紧,洗一洗就好了。 还有这不明物质,理论上她有向系统内输入、将一切信息公布的义务。她没有机会搞清楚发病原理,也就无法确定这种不明物质是否应该进入被禁止的目录。普通人或许觉得,这不是好笑吗?budacall提供了这个区域99.99%的原材料,被禁止的怎么会出现在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范围?稍有知识的还会说,普通人又不像陈院长你接收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肯定接触不到的啊。 只有她知道这种东西层出不穷。她像与自己在作战。她才知道上报的渠道,即便她不知道如果她上报之后会怎么样、要是不会怎么样,那做不做的确没有区别。这种分子式被禁止了,另一个稍加修改的就会出现,她是白巫师,那些人是黑巫师,那些人比她有创造力得多。 她突然笑起来。真可笑啊,创造力用来扼杀人的大脑。忽然她不想知道病因了,因为这或许是个“为什么要”和“为什么不”的无解对话。随着“为什么不”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听到的嘲笑就越来越多。 她正感叹着,突然重要通讯的蓝色标点在视野的左上方闪烁起来。她打开一看,是通知她明天到人造人工厂参加第一次专家团会议的通知,署名还是委员会。她签名回信表示已读,会去。 蓦然想起了那个叫linda的女人的问题:如果那种技术可行,这两个活死人其实是可以换个身体活的,不是吗? 或许能活过来?或许能恢复?或许可以回到自己还是个人的状态里? 作者有话说: {8}joan jett ,joan jett真是干净利落潇洒帅气。 {9}george harrison,离开披头士之后乔治哈里森的感觉越来越好了,依然保留着披头士年轻时候的那种自由自在和青春气息。 {10}joan baez。每次听到joan baez的歌都觉得,这才是民谣,是诗歌,是故事。 {11} david bowie 。摇滚乐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柏林墙倒塌之前曾被称为东西德的地下国歌。去年大卫鲍伊去世时,德国外交部曾经发文悼念。每一次听这首歌我都觉得有一种使人热泪盈眶的热血在歌里,we can be heroes! just for one day! {12}张爱玲评价张学良曾用此语。 {13}led zeppelin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齐柏林飞艇这么好的乐队啊!!! {14}elvis presley ,前一句也是。猫王最经典的作品之一。 {15}脑的三位一体理论认为,人脑有三个部分,即新哺乳动物脑(皮质,构成了人格等人类特质),旧哺乳动物脑(边缘系统,比如说马),以及爬行脑(脑干和小脑,例如鳄鱼)。 第七章 linda由玉子牵着,在孤儿城拥挤肮脏的街道里往前走着。她感觉玉子的手心很热,反常地有汗——或许这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就是这样?道路是东西向,但不平直,还因为乱七八糟的屋檐、雨棚、招牌的阻碍显得更加扭曲。这楼与楼之间实际上应该有五米宽,现在挤得,人们只能错肩而行。 她由此也得已观察了很多人。有一次,她检视一个路过的瘦高男子的脸,在短短的一两秒钟之间,她竟然发现这人的种族背景非常复杂,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如何做到在四代人之内把能混的血都混一遍?这大概是孤儿城才有的奇观的。但没几天,她又发现,这样的人相当少,大部分的人还是具有鲜明的种族特征,甚至比一两百年前更加鲜明。与大战前后的大融合相比,他们鲜明得近乎返祖。她不禁想,住得近、近到皮肤都要贴在一起,对人群融合只会产生反效果。 玉子牵着她,不敢走太快,也不敢太慢,好像否则一旦靠近了她就会被点燃一样。但玉子也会偶尔转过来对她笑笑,“你还好吗?”玉子问,就好像她一直不太好似的。 这小姑娘,真的相信了这张脸。“我没事。”linda道,语气柔软,神态微微恍惚。保持病态,她明白,至少要一点一点好起来。就好像把某部分回忆倒过来演。 “那就好。我怕我…走快了,你不舒服。” “走快了怎么会不舒服?” “因为…这地方怪脏的,我怕呛着你。我走得又快,怕你跟不上我,走累着。” 这话真的让她笑了,脑内有的模块运动起来,“我腿这么长,又比你高,怎么会跟不上。” 玉子哭笑不得,好像想要反驳,却又克制不说,三分之一秒间挂在脸上的是一个“我”的口型,linda趁机道——这也是模块的一部分:“我只是想看看,你让我看看好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第18章 她比玉子高半个头,年纪又大些——或许不止——看上去成熟温和如穿着红色丝绒做的袍子,但谁也说不好她袍子下面有没有藏着刀剑、又什么时候会拿出来伤人。这样的人合该是主动的强势的,可她居然对玉子撒起娇来。 “嗯,你慢慢看。”又软又轻,这是妻夫玉子此时唯一可以对她挤出的话语。 她又不是不明白妻夫玉子具有的特殊效果,她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快速收集信息。借助妻夫玉子固然是现在在执行的计划,但不代表这得是唯一的计划,她的任务还是具有紧迫性。 了解一个地方可以先从摊贩开始,这里有最基本的交易。她看见左手边用砖头木板和防雨布建造的雨棚下的小摊上摆着一堆上一世代使用的外骨骼或金属表皮,大多显得破旧,她猜还真有可能是从什么战场上扒拉下来的。下一个小摊上则售卖着造型各异的钢制品,还有一束木棍用绳子捆了起来侧放一旁,木棍有的开了槽口,有的没有,她想了想,如果那些钢制品——或者铁制品——可以压合,那么还挺有用的;但细看,有的也像是不明合金,这意味着在孤儿城的金属铸造技术水平可以横跨两百年。 “集成”式发展。 “看这些干什么?”她听见玉子说,“多落伍。还脏兮兮的。你看这个。” 她们停在一个光线不那么刺眼的摊贩前,一个穿了一身黑的老太太站在放满瓶瓶罐罐的货架前,戴着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蒙着黑色蕾丝面纱,正着抽烟,见她们二人站着,对玉子没多看一眼,倒细细打量了一番linda。她被老太看得不太舒服,那是一种检查性的目光,好像她天生带着什么有害物质似的:于是她用凌厉的目光看了一眼老太——发现老太有一只眼睛是早已退役的军用机械眼,那还真是在扫描了——老太的身体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下,不再注视。 她抬头,看见招牌上一行大字:frida diana augustine弗里达·戴安娜·奥古斯丁。 “你看这个。”她见玉子在一大堆瓶瓶罐罐中拿起一个铁罐,拧开用手指往里一蘸,就往她脸上一抹。 “什么?” “你看你!”玉子拿过一面镜子,她发现镜中自己的脸上有一抹很鲜艳的红色。玉子犹在笑说着什么看你平时太苍白想给你增加点颜色的话,她凝视镜中自己,有些出神。这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自己的脸,也是自己另一种状态下的脸。她不应该如此,但她现在就是如此。 不,想法必须在这一刻打住。多一步都是危险的,多一步完整的自我就会分裂。 “这是什么?”她反应过来,笑着问道。 “胭脂呀!” “是——什么做的?红得很好看。” “人血!不然你觉得是什么,胭脂虫?”老太在一旁发出乌鸦一般嘶哑的声音,又对玉子道:“你——给她擦擦嘴就行了。拿这个。”顺手递过一个小一些的罐子。这个是锌皮的,linda想,刚才那个是铁皮的。锌皮不拿去重新利用? “好…你张嘴。”玉子说。她配合地微微轻启双唇,眼神低垂,看着玉子的鼻尖,而脑子里想的全是锌皮。 这内外之间竟然丝毫不互相影响。 下一秒,老太太嘶哑的嗓音又冒出来:“好看?”玉子点点头,如小朋友画了画想给老师看一样望着linda。而她仪式性地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笑着点头。 “那就快买!” 接着两人一路晃荡过去,看到了售卖各色肉类的摊贩——她一看就知道有一些不但来源最好不要被人知道,还有毒;看到了售卖大小针具和细塑胶管的,一边听店主承诺都是新的,她一边发现上面难以看出的粗心消毒的痕迹;还看见了整条街上最干净的一家店铺,收废品的,店主正在把一堆又一堆可以利用或拆解的废物扔进消毒液,她扫一眼刺啦冒泡消毒液,那的确是阿米巴原虫都能杀死的液体。 我卖新的!全都是新的!往往在杀人。 我卖的都是废物!还一心一意地消毒。 末了,到了。一扇半地下的青紫色门前,玉子松开了已经变得更加汗涔涔的手。她看见玉子仿佛有些紧张,遂好心道:“别担心。” 玉子见状挤出笑容来,“好。” 于是她跟着玉子走进门去,被一个穿着传统和服的瘦长黄种女性领进里屋——那人先对玉子鞠了一躬,然后见到一个坐在躺椅旁的戴眼镜的光头。光头毕恭毕敬地站起来,问候了玉子,又问她的姓名。她说你叫我linda就好了。 光头让她躺下,她躺下。让她服药,她乖乖服药。让她闭眼沉睡,她假装沉睡。 她知道光头在对她做脑扫描。她等着一天等得有点久了,因此几乎发困。但她固然闭着眼睛,依然扩张听觉注意观察四周。于是她听见了玉子明显加快的心跳,听见光头表达疑惑的呼吸,听见那穿和服的女性走过来对玉子说“梁二爷马上就过来,小姐是在这里见吗”,听见开门,听见脚步,听见关门。最后听见光头的叹息,然后身上被人盖上被子。 她继续扩张听觉——反正不能使用更简便的入侵——去偷听隔壁房间的对话。 前一天,电磁保护罩里的都市圈。 因为事情的特殊性,禹品没法派人去接每一个专家,他们大部分也不用接,但她还是想亲自去接陈蕴。并非假公济私,而是公私并济——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厚颜无耻。虽然说她也觉得,固然是高度保密的项目,可是派昂贵的租赁豪华飞行器去接人也没什么可暴露的,盯着你的什么都会仔细观察,觉得你没问题的你给他们看什么他们视而不见。 她不能将项目的整个缘由告诉这个专家团,这是根子上应该做好的保密。禹品对此感到苦恼。如果专家们可以被按头,跟机械臂一样不问为什么直接执行,那也无所谓,那他们只知道这是人造人升级改造项目就好了——委员会就是这样想的,但不给具体实施的办法,要她自己想。她对付别人可以,别人也不会多想,可关键人物陈蕴肯定不会,陈蕴会猜测,还会问,还要发难。 她想提前给陈蕴打一针,在比较私人的场合。上次两人在placebo的经历很愉快,她本可以趁热打铁,但她更愿意谨守承诺。现在—— 陈蕴回话了,不用,我自己过来,已经出发了。 然后秘书就通知她说特种医院的陈院长到了。 还有闲心回复自己,可见陈蕴心情还可以。 停机坪上,陈蕴从深紫色的飞行器里走下来,一阵风过,禹品远远地看见陈蕴额前的短发被吹乱了一点。于是张口便说:“头发乱了。” 陈蕴明显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笑道:“我的还不够长,不像你,可以做个发髻。你看看你。”两人走到室内,陈蕴停下来上下打量她,“怎么?”她今天穿了一套女士衬衣和西裤,衣领延展成为束带,打个松松的结就像散漫的领带,裤腰高束,收腰与裤脚,通体银灰色,连耳钉和手表都是银色。 “丝绸?”陈蕴问。她点头,“怎么了?”她以为陈蕴要说她奢侈。 “难得穿一次正经衣服。”陈蕴继续往前走了,“挺好看的。” 她笑了,陈蕴也笑着,她还是决定亲自护送陈蕴到会议室去。 在场还有不少早到的专家,陈蕴一进去就没入了交流的海洋。长期被挖苦为“只懂机械”的禹品留在那里也是徒然被嘲笑,兀自回到后台去准备,看她自己要讲的内容,顺便跟委员会和linda汇报。她讨厌这样的行为,但没有办法。linda的机密通讯标识只有两个大字:留言。而委员会的负责委员倒是在岗,看上去就在金厅的某个小会议室里。 她说人来得差不多了,内容有需要我临时修改的吗?一头灰发的优雅老年女性说,不,但一会儿我要看着。 您随时看。然后用过芯片命令工厂中控系统的监视画面对老年女性开放授权。然后走出去,会议开始。 “各位专家,教授,同事,下午好。今天请各位过来,想必原因大家都知道了。在budacall,几十年没有明显进步的人造人制造技术,即将迎来革命性发展:我们将开发完全人造的、机械化的、性能高度接近人脑的电子脑,以及配套的、高度接近人类思维模式的人造人操作系统。下面我将对每一个部分做具体的解释。 “众所周知,我们现在广泛应用的人造人只能执行非常简单的任务。它们能打扫卫生,能处理最基本的流水线生产,也能负责运输,但凡要求精准的工作,很少有它们干的不如我们的,甚至在很多行业它们远比我们精准。这是因为它们的系统——请允许我们较为过时但简单的语言来形容——说到底还是1和0,是非常直接和准确的。即便技术发展到今天我们可以给它们的系统里放入圆周率或欧拉数的概念,但它们依然是具体的数字,无限大和无限小的概念在具体使用中就偶尔会出现问题,而更大、更模糊的系统化抽象概念,就难以应用了。一旦涉及到这一类,我们在设计系统的时候就不可以避免地要设定大概的数值范围。 第19章 “这样会导致什么问题呢?这样会导致许多要求在模糊范围内做决定的活动它们无法良好地执行。举一个浅近的例子,大家可能之前都听说了,有几列地面巡逻ai被不明生物袭击,损失严重。当我们把机体回收回来分析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这些机体的操作系统对于危险行为的规定非常简单,好像这世上只有十种行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而它们的反映也只限于六种。换言之,一旦超过这个范围,它们就不能识别,不知所措,不能应对,宕机。这是系统设计者的失职吗?当然不是,设计者和我们一样是足够聪明的人类。但设计者面对的是一个无法承载复杂系统的大脑。 “大家请看,你们左边的全息影像是人脑,右边的则是现在我们使用的最先进的电子脑。我想大家对此中差距都是一看自明。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研发一个先进的复杂的强大的电子脑呢?难道我们现有的不够用吗?是的,不够用。一旦有更好更强大的人造人问世,大家想一想,在许多行业人类都可以获得更好的辅助,从而大大提升生产效率,甚至可以取长补短。就拿……” 她举了很多例子,几乎点到了在场的半数专家,唯独放过了陈蕴。 要不是不合适,她宁愿夸赞陈蕴说,人造人再强大,也不可能超过陈蕴。这话大庭广众地讲起来太肉麻了。陈蕴也必然误解。 哪怕禹品真的这么认为。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健全的高效的操作系统,我们需要未来的人造人变得更加聪明——”小心地避开了“意识”二字。“需要它们像我们一样。这里面就涉及到对人类思维的解释、分类、以及模型建构。同时,因为我们要让这些人造人像我们一样聪明机智,像我们一样思考问题,我们更需要它们在机体上能够跟上我们的水平,一个完整的类人的神经中枢系统,一个能够完全指挥这个系统的大脑。强大的,‘每秒可以完成信息传递和交换数达1000亿次’并且‘耗的能量如果换算成电功率的话仅为25瓦’的电子脑。” 她想说“或许可以更好更简便更节能”,但她不想惹恼陈蕴,她还需要陈蕴让电子脑像人脑这样做到1000亿次和25瓦,没做到就想超越?痴人说梦。 “大家——早的在去年年底,晚的在今年年初——都已经收到了委员会的命令,‘新人造人开发项目’的重要性和强制力不用我再说,大家都应该很明白。我只想说,未来,掌握在我们手中。人类是否可以走到更强、更好、更美好的新纪元,也尽在我们的掌握。” 全场一片寂静。她说提问时间开始。 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后,她宣布了专家团的职务分配——她任团长,陈蕴与其他几个带领研究小组的顶级专家则担任副职——以及下一步的安排。因为亚特兰蒂斯号作为上层项目的时间不太确定,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所以她决定现阶段让这伙聪明脑袋们先去做研究计划,计划书出来上报,审核,满足要求并通过后,安排实验。 “有问题的话请散会后来找我。”结果自然只有陈蕴一个来了。她带着陈蕴离开会场,走向办公室。一进门就打响指,电臂端出咖啡机。 “你买的奢侈古董越来越多了。”陈蕴见状道。 “才三十年,不要叫人家古董。你家里不是没有七八十年的东西。”禹品说。还是我送的。“坐。怎么了?” “你不是有问题就可以来找你吗?”陈蕴接过咖啡,“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也会说了。” “你别说,整篇稿子,只有那一部分不是我写的,委员会改的。” 陈蕴笑着摇头,接着正色道:“我有两个问题找你,但是希望你以——私人的角度回答我。可以吗?” 她能说什么?她应该要求陈蕴即便问了,她答了,也必须继续参与项目。但她没说,她拒绝不了陈蕴的眼睛。 “你说。我会。”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委员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开发新型人造人?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需求是一直存在的,但一直没有研发,为什么现在就开始研发?你可以遵从你的保密协议,再说你知道的,或者你认为的。” 陈蕴体谅她,是好的,但是这还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禹品当然知道这只是亚特兰蒂斯号的延伸项目,想也知道只是为了亚特兰蒂斯号服务,哪怕会产生无数的庞大深远的影响;但是新型人造人为亚特兰蒂斯号服务的部分是什么,功能是什么?她一概不知。对她来说亚特兰蒂斯号任务从属于一个新的保密协议,那里面写得很清楚,告诉密级达不到的人员,她可以一辈子不要干了,第二天就可以离开河都;告诉其他超级公司,那下场很简单,她可以成为百年来被处决的第一人。至于被泄密者的下场,一行大字也写得很清楚:适用同等处罚。 写得很清楚的字,很陌生的内容。几乎无法想象。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是实话,“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觉得奇怪吗?”陈蕴没再逼问,禹品松了一口气。“可能也是你之前不在这个领域。实际上我觉得,在二十年前或许我们就有技术可以完成这种开发。只要像这样把各行业的专家跨行业的连在一起就可以了,整个技术还可以是循序渐进的。没理由现在突然想要开发,也不可能是一直在等待特定的人,这二十年我们的技术水平并没有积累很大的变化。所以是为什么,那个特殊的触发原因是什么?你觉得呢?” 禹品刚要说,又有些担心,陈蕴立刻补充道:“你放心,这是我们的私下谈话。” “也许是特殊的物呢?比如材料。或者只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们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的目的。” “你不觉得可怕吗?” 禹品感到无法回答,只好耸肩叹气。“下一个问题,好吗?” 陈蕴也不傻,继续问道:“你真的觉得,制造了人造人,人类会更好?我不要听你冠冕堂皇的回答。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禹品望着陈蕴的眼睛。当陈蕴认真的时候,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当陈蕴放松的时候,她的眼睛如有薄雾。禹品能看得出来陈蕴的情绪,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陷进去。 “我真的这么认为。” “你难道不觉得,一旦人造人像人类一样,有人类这样的大脑和体格,它们就完全可以比人类更聪明更强大,人类不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陈蕴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快。 “那样的事是必然到来。我明白,你也明白。”禹品道,“强大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就像你无法阻止太阳对地球的辐射,也无法阻止太阳有一天会失去能量,变成一个白矮星。我们要做的是利用。如果你担心人造人会对人类不利,那你完全可以在大脑构造和系统上对它们进行限制吗?” “给予你思考的生理能力,却不允许你思考,这样真的对吗?” 禹品哑口无言。 “算了,暂时不说了。等到方案出来再说吧。”陈蕴笑道。禹品反而觉得受宠若惊,“你?” “嗯?”陈蕴笑着,“难道你觉得我傻到一直在外面抵抗,直到别人来替代我?我当然要亲自参加,证明它不可行。就像你说的,控制先。” 禹品笑着摇头,“哎呀,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到孤儿城,此刻玉子在隔壁房间,与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直鼻紧嘴、约三十四五的男子面对面坐着。男子掏出打火机,立刻有人从他背后递来一根烟,双手干燥洁净,低着头口中毕恭毕敬地称呼道“坚哥”。他油腻的手指接过香烟,放在嘴上,掏出金质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道:“怎么样,检查出什么来没有?” 站在一旁的光头医生连忙说没有。男子遂对玉子道:“这样就可以放心了嘛。” “那是你放心了。”玉子道,“我还要给她治好病。库欣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是。玉子小姐,您的朋友的大脑我们扫描了,没有看到任何外伤的痕迹,证明皮质完好。脑内部扫描的结果也是这样,白质灰质也没受到任何伤害,健康得很。” “那不就是没事吗?”抽烟男子喃喃道,玉子瞪他一眼,“黑皮骡子梁文坚!你给我闭嘴!”然后和颜悦色地转向库欣,“你继续。既然大脑本身一切都好,她失忆是为什么?又能怎么治疗呢?” “没有外伤而导致失忆,原因可能就很多了,心理因素,药物因素,都有可能。要说治疗,玉子小姐,希望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我们能做的非常少。服药没用,强行通过电击刺激使得您的朋友想起来恐怕非常困难,因为我们不知道应该刺激哪里,这样也很危险。所以如果您问我治疗方案,我以为从让病患更加舒服的角度来说,让她自己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玉子沉默着,梁文坚道:“我看,不想起来也好。现在你看,我们做了扫描,证明她对我们没什么危险,这不就够了?” 第20章 “怎么就够了——”她知道每个人其实都会怀疑,都在怀疑。 “怎么不够?你喜欢,可以留下来。不然你以为老板不管你?我们只知道她是从那边来的,从外面来的,连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天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失忆了,为了你好,她最好永远想不起来是来干什么的,不然万一还要选择,你能面对吗?” 玉子眼神低垂,看着桌上的台灯底座。房间里只剩下台灯自带的电臂工作的唰唰声和香烟燃烧的声音。玉子觉得此刻自己心里的话和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都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隔壁还在躺着的、半昏迷的linda而言。即便她听不到,玉子想,我也要…… 我也要负上我的责任。 “你回去会告诉爸爸吗,骡子?”她问梁文坚。 “当然。不然等着来日东窗事发,老板打你不会,砍我就会了。”梁文坚捻灭烟头,“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征求她的意见。我会处理。” “好。那有事你找我。”梁文坚站起来,穿上冒雨而来时外层打湿的外套。 “好。这次谢谢你。”玉子望着他说,“谢谢你帮忙。” “你——”梁文坚瞪大了眼睛,“一口气说两个‘谢谢’,是不是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后面等着我?” “死黑皮!” 梁文坚走了,玉子伸手把医疗费付给库欣,顺便送了一件礼物给他,一个崭新的手术用电臂:“我知道规矩,也知道你缺这个。”库欣笑道:“玉子小姐客气了,帮你做事,收钱已经足够,再要东西,就不恰当了。”便要推拒,玉子不接,“拿着吧。该守的规矩而已。”然后就推门去看linda。 linda还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玉子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移到linda身边坐下。连毯子也不敢动,只是凝视着那张脸。 你为什么这么完美?你的脸,你的眼神,你的耳廓,你的鼻尖,你的发梢,你说的话的声音,你举手的高度、弧度、皮肤的温度,为什么都这么完美? 玉子也怀疑过“失忆”这个说法。在她不在linda身边、也稍微冷静一点的短短的几分钟里,在思念与沉迷的夹缝之中,她想过。可是一旦回到linda身边,回到那套在孤单大楼里的大公寓里,她就被linda所俘获,她不再怀疑。linda那样迷糊,那样虚弱,那样迷茫,:一切都像是真的。即便她也知道,也有许多解释可以归结为,一切都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linda面对她的时候是那样温柔,那样包容,那样优雅成熟美丽……这简直像个梦。linda有几次提出报答她,她拒绝,并表示还是先看看病再说。其实她是想拖延,其实她想要她报答,她想要—— 梁文坚说的对,linda就保持这样失忆的状态是最好的,这样她才可以拥有这个人。她也是这样想的,更因为这样想而鄙视自己。 想到来的路上在fda给linda买口红的事,想到那一刻自己站在她的面前给她涂口红,自己根本不敢抬头看。怕多看一眼就会被美丽彻底吸取魂魄,偏偏还在给她的美色增光添彩。简直要倒在她怀里,心跳得撞疼了肋骨。害怕被她听见,被她看出来,可一切明明已经太明显了。 linda睁开了眼,玉子想要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玉子。”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好听的嗓音叫过她的名字。 所以,从在咖啡店的那一次睁眼开始,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只是等待她遇见。 “你醒了。” “嗯……”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嗯。” “库欣医生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失忆的。” “嗯。” “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只能等你自己想起来。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要这样羁留着你,我很抱歉我不能让你自由,我很抱歉我不能让你恢复成那个原来的你,本来的你,最好的你,我在爱上你的那一刻就承担了前前后后所有的责任与伤心还有愧疚。 她想低下头,却听见linda 笑了。 “别这样。没办法就没办法吧。这样也挺好的,我觉得,可以多和你呆一会,就很好啊。” 她抬起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结结巴巴半天,“你真的、真的——” “是啊,和你一起我很快乐。我愿意和你多呆一段时间。慢慢地,想起来再说。” linda对她笑着。 如果真的有“与生俱来”这回事,她宁愿自己是与这个笑容一起来到世上的。 第八章 “所以为什么要叫l.a.b.h.?”她问。禹品坐在她旁边的扶手椅上喝一杯甜蜜的爱尔兰咖啡。“为什么?因为louis armstrong和billie holiday,你听。” 陈蕴侧耳听了一下,的确是比莉·荷莉戴那天生慵懒微微沙哑的嗓音。但她不记得这是哪一首歌了。“这首叫什么来着?” 禹品想也不想,答道:“《he\'s funny that way》。” 陈蕴看了看禹品的眼睛,突然道:“你是不是用芯片检测呢!” “天地良心!”禹品的语气像是瀑布摔碎在水面上,杯子倒还是轻轻地放在木桌上,“你可以质疑所有,但不可以质疑我有多喜欢她!” 陈蕴笑了,“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就是因为喜欢她才喜欢这里的?”像是为表示自己有认真观察一样,再次环视一圈作为举证,“相比placebo,这里有且仅有的是爵士乐和咖啡或含咖啡饮料而已啊。” “是啊,这不就够了?一百多年前的咖啡店不就是这样子?简单点,最好还返璞归真一点。” “在这里总有一种藏在过去的时光里的感觉。”禹品点头,她望着禹品坐着的皮面紧绷的深棕色扶手椅,“比如那玩意。” “我猜——”禹品使劲儿摸了两下,“这是赝品。因为太像真的了。” 陈蕴反应了一下“赝品”二字,继而笑道:“这年头,哪些不是?真古董太少了。要是赝品,说不定也价格不菲呢。这里如假包换的能有什么?咖啡?” “咖啡如果不是非洲的,就是真的。非洲的能买到吗?” “能是能,贵。”陈蕴想起自己之前买的那一包,“还得放一段时间。” “还是高?” “高啊。但是可处理,我也有设备。” “哦。”禹品知道再问不大合适,难道阻止陈蕴不要喝辐射尘依旧存在的地方出产的咖啡?这时曲调换了,是比莉·荷莉戴两声绵长似感叹的“georgia, georgia”:“还有音乐如假包换,这是一定的。家具,杯子,灯光,做旧的墙纸,说不定都是聚酯材料、一次成型冷却超玻璃和碳纤维。只有这些音乐是真实的,两百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艺术永流传。” 陈蕴微笑着,举起自己满是泡沫的热咖啡,“致伟大的音乐。” “致伟大的音乐。” 两人碰杯,陈蕴喝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望着舞台上全息投影的比莉·荷莉戴的身姿,不由叹息道:“他们在苦难和绝望中创造了这么美妙的音乐。”说完自己在心里也鄙视自己:说这话,好像你真的懂得什么是苦难和绝望一样。 “嗯,只有黑人能做到。” “这样说,好像有点种族主义。” “欸?”禹品愣了一下,她对禹品眨一下眼,禹品方才放心地继续道:“但事实如此啊。爵士乐是黑人发明的。在那之前白人只会用小号吹古典音乐。白人不能一边喜欢爵士乐,一边歧视爵士乐的发明者。” “他们倒没有这样自我矛盾地自洽着,歧视的歧视,喜欢的喜欢,互相矛盾的少。当然了,种族歧视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蕴道,“要是人种上真的有什么差异,那还好了。社会规则可以非常简单。但其实不是。外貌有差异,是因为一开始居住的地方不同,而不是什么天赐的高低贵贱的标志。我看颅骨治疗的材料的时候,往往能从引申资料看到许多过去的事——越看越多。两三百年前,各个地方的人们都觉得别的地方的人是妖怪,是劣等,对之保有歧视。其实还不就是少见多怪?不就是没见过所以天然觉得憎恶?大家都觉得自己最好,别人最差,动辄拿出什么众生平等的价值观的人也不外如是,个个如此。现在看来真的很傻。你知道与这种、这种——”她又差点忘记太少人使用的词了,“这种种族歧视形成讽刺性对比的是什么吗?” 禹品摇头,虽然其实知道,但更喜欢看陈蕴眉飞色舞地表达。 “是宗教。互相攻伐的人们——你还记得吗?大战时互相背叛的那些国家,现在aozora东边的市场——他们其实信仰着一个神。叫什么都可以,y开头,g开头还是a开头{16},都是同一个。在这同一个神之下,他们互相攻伐。有什么意义?即便是同一个宗教里,他们也把持着不同的派系,据此互相攻杀。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宗教劣根性,宗教始终妄想着占有世俗权力,恢复自己的往日,像僵尸一样,还个个都打着拯救苍生、降福于信仰者的旗号{17}。有趣的是,许多后来被歧视的种族,也选择扯一面这些个宗教的旗子。这些时候这些义正言辞的歧视者就不博爱了,在拯救每一个人和歧视一群人之间立刻选择了后者: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18}?” 第21章 她说完,大喝一口仿佛口渴,心里还是在鄙视自己的观点:一两百年后,羞耻已经死亡了,这比不知羞耻更可怕。 “那你不觉得这就是一种人类的劣根性吗?”禹品道,双手捏着杯子,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不断地敲打,“我以前看过一本旧书,提到一种观点,认为实际上人类能够完全通过个人交往形成信任从而稳定组织在一起的团体仅限190人,你看我们现在的许多部门都不会超过这个人数——当然是否互相信任两说。一旦超过190人,我们就需要别的东西来维系组织,原始时期是种族,文明早期是宗教,后来二者合二为一。这是发展带来的必然。” “也就是说,种族也好,宗教也罢,都只是一种社会规则框架,用来让社会更好的运行。” 禹品笑了,“对啊。虽然发展到后来明显地过时了落伍了。后来人想用一个对付另一个,最终还是失败的。‘圆榫打不进方孔{19}’。”幸好我们后来不曾毁灭世界。 陈蕴闻言一愣,“那是什么?”没等禹品回答,她又想起来了,“你的比喻越来越跳跃了。要不是——当初一起看过,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人相视而笑。 “跳跃很好啊,跳跃、机灵,就像爵士乐,比种族主义和偏执的宗教都好,他们想做的无非是把圆榫打进圆孔,方榫打进方孔,好像一定有一群人是圆的一群人是方的,且有等量的孔存在似的。” 想到成千上万的人和成千上万的孔,陈蕴摇了摇头以驱散眼前的画面:“是啊,层层叠叠直到造就成一个通天的塔。” 歌已经换了许多首,现在又换了一首。两个人都听出来是《not for me》,因为当初两个人曾在一个难得的万里无云的下午一道听过这首歌,一道唱了很多遍。听完,陈蕴有点怅然,刚才这些话她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其实禹品的回答她自己也想出来过,这不是在讨论,这几乎是在一唱一和;可就是这种唱和让她觉得快乐,也让她觉得悲哀。快乐是禹品始终能带给她这种快乐,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变;悲哀是只有一个禹品,只有禹品一个。 像孤独的无名的兽在荒野上发出呼喊,只听到了一个回答。的确很好,但也很糟。 “禹品。”她的声音变得柔软低沉,禹品凑了过来,“嗯?”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也是这样吗?圆榫圆孔,方榫方孔。” “我可不觉得我在我的孔里!”禹品以大笑抗议,身子也朝后靠,“我被抽出来了!” 陈蕴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努力收住笑容,道:“严肃点!你至多是个半方半圆的,卡进来也合适。别笑了,严肃点!我是说,你不觉得我们现在也一样吗?从瓦特和蒸汽机开始,人能做的越来越单一。自主选择也好,被安排也罢,我们走向我们自己的孔,被打进去,开始工作。很多人觉得现在效率高,还想更高,但我觉得有些地方不是对的。” “比如?” “比如,最近我和下属们开会,其中有两个就在讨论,人群是不是可以按照天生的基础能力来进行划分。比如你就非常聪明,有希望学会这个学会那个,那就按照这些方向去培养你;而某个别人,只有你的一半聪明,显然地可以看出这人未来不可能像你这样发挥大的作用,所以我们就不浪费资源和时间去培养他:他们认为这样的社会是高效的,而且是科学的高效,基于对智商、情商等等的来做判断。” “你是觉得这是新的歧视?” “是。但更多的是,我在想,人是不是真的非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和作用?我知道他们这种想法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产生这种想法的是什么?是现在这个世界把人当作物的一种趋势。当大家融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把自己当作微不足道的齿轮;往后退出来想要休息的时候,那个齿轮化的自己倒显得无足轻重、甚至与己无关了。我觉得很恐怖。” “我们用了两三百年,”禹品双手合十,手指指尖互相敲击着,“把生产流水线扩张到每个地方,包括如何生产人类,对吗?” 陈蕴摇头苦笑:“你总是说出让我觉得很对、又很恐怖的话来。” “即便不强迫人百分之百地‘产出’,允许一定程度的浪费,这不还是不像人吗?就像在人的生命、身体里,自行制造了一条流水线。你还不如问,人生在世,是不是一定要做点什么。是不是一定要像你我一样,而不是像她一样。” 顺着禹品的手指,陈蕴看见比莉·荷莉戴的投影——换了一个,头上戴着鲜花。 “你不能说艺术就不是人的‘产出’。”她说。 “但显然在这个时代不是。否则,我们干嘛跑到这里来?一号娱乐中心的顶楼9号,狭小,昂贵。要不是老板,9号就会和隔壁1到8号一样,成为轻朋克电子和烟雾说唱的地盘了。艺术在沦亡。” 陈蕴苦笑着摇头。艺术在沦亡,孤独的无名的兽以此为食,自然也接近灭绝,如此而已。 “对不起,”她听见禹品说,“我不该把话题引向这么沉重的方向。” 陈蕴抬起头来:“没关系。反正我们都生活在地上。这样比在天上飘着好。” 禹品笑了,“这你还记得。” “记得。” 歌曲换了,换到一首再熟悉不过的《easy living》。这歌还是当初热恋的时候听的,禹品成日地听啊唱啊,歌声几乎扑到陈蕴脸上来,以至于那种热情把她感染了。陈蕴想起,禹品最喜欢唱那两句,“people say you rule me with one wave of your hand/darling, it\'s grand/they just don\'t understand”,正好那段时间她为自己鞍前马后的,贴心殷勤好得不得了。而自己呢?自己那时候最喜欢的是“living for you is easy living/it\'s easy to live/when you\'re in love/and i\'m so in love/there\'s nothing in life but you”,那高亢得好像是欢呼的结尾,几乎有后来的摇滚乐的影子。 多希望真的可以“nothing in life but you”啊。随着技术发展世代更迭,人们越住越高,离地越来越远,心也随之飘荡无着。 能够把我们固定在地球上不至飘逝宇宙的,大概是爱吧。 “when you\'re in love/and i\'m so in love……”禹品在跟着唱,她凑过去听。这一次禹品没躲开,继续唱了下去。 唱下去,一直唱到一切的尽头。在进入黑洞、化为虚无之前,至少我可以…… 留住你。 玉子后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说了,在linda请求之前。这使得linda感到诧异,自己什么手段都没使,只是在库欣过来给自己递糖水的时候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大夫”,玉子就不打自招了。而这不打自招的下一步是好言好语地请求她,反正妻夫正则已经知道了,linda可以放弃这里,和玉子回金楼去住着——“至少条件好一些”。 然后玉子就如她所料一般补上许多许多的自我辩解。辩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的目光,又红了脸,开始支吾。其实她没看别的,只是觉得疑惑。她原先的生活中,从未遇到这样的人:对着自己竭力辩解,而不是他人;而且辩解的内容与工作无关,与重大的机密无关,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跟着这个漂亮姑娘回她家住去。 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妻夫玉子还为她加速了。 “别说了。”她轻轻伸出中指和食指,放在玉子的嘴唇上。玉子几乎霎时定在那里,而她对自己灰绿色眼睛里的柔情一无所知。 “linda……” “我和你回去,不用担心。我觉得这样很好。” “真的?!” “当然。”任由玉子在紧张与欣喜中不自觉地抓住她的手,她只是保持笑意。“等你把一切安排妥当,我随时都可以走。这几天承蒙你的精心照顾,我感觉好了不少,应该到了我也回报你的时候,不然我实在——” 玉子霎时站起,开始“不不不”的拒绝和解释起来,脸颊上的一抹飞红渐渐扩大。linda虽然对玉子这样子已经见怪不怪,却依然觉得新奇和诧异:语无伦次逾越理性、总容易使人失去耐心,即便往往她的耐心是最好的,但不知为何,她从不觉得玉子的行为让她失去耐心。她甚至有了更充分的耐心去欣赏玉子的种种行为,理性或者非理性的,非理性的甚至更加让她喜欢。 这叫什么来着——她望着玉子尴尬地笑起来的脸,努力回想——“可爱”? 脑子里有一个模块被封住了?是谁在那里下了锁呢?是谁告诉她哪里不能碰呢? “好,都听你的。”玉子说她派侍从回去安排,然后这两天反正你也好了不如我们就出去玩玩,接着又开始解释玩玩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接着就反应过来这种解释是越描越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都好,一来库欣医生不是说了吗?多接触接触外界也许我就能想起来点什么。二来,”她站起来,这下又回到比玉子高半个头了,温柔娴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洒落,“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第22章 玉子送她回去,约定第二天中午来接她去吃饭,公寓的事情到时候让随从来处理,让她好好休息,接着依依不舍地走了。她一个人坐在中部下陷的两人沙发上,脸上的笑容、温柔和沉静统统收敛,变得严肃而冷酷。她需要彻夜整理一下现有情报,并且读一下带来的资料。趁着深夜信号最繁忙混乱,混在其中,向上汇报一下,再查查别的。 她闭上几乎在发光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她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疲倦的人们苏醒或沉睡,放纵视觉也能看见电磁保护罩里面都市圈的飞行器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苍蝇?他们见过吗?——仔细回忆了自己的计划:妻夫玉子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但往下不能再顺着了,必须要自己主动开始引领事情的方向。 如果我和你们走的是同样的路,那么我一定会追上你们的。 正午时分,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镀上不那么显眼的金边,玉子准时来了,还带来一个年轻的女侍从。侍从本面无表情,但linda还是发现年轻的女孩在看到自己的一霎那,脸上霎时溢满惊奇。她笑着对侍从表示感谢,侍从努力憋住所有表情,沉默地点头鞠躬。玉子好像对此不察,欢快而紧张地拉着她下楼去了:“再也不用在这鬼地方呆,高不高兴?” “这鬼地方——”她一边下楼,一边环视,一边努力与上上下下的其他人错身,别人还来不及看见玉子,就撞上她们二人,自然无从避让,“也不差啊。” 凌乱的从空中或者走廊地上排过去的电线数据传输线或天知道的什么线,已经不能归类为哪一种哪一属的被辐射改造过的怪异爬虫,亿万年不变的大大小小的老鼠偶有双头,20平米住了30个人或者1个人的公寓与公寓之间有过薄的墙板可以隔墙聊天,以及怪异运行时而失控的下水系统让人可以像狗一样沟通…… “人挺多的。”她补充道。玉子闻言笑起来,“我以为你喜欢哪儿,没想到只是喜欢人多。整个孤儿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今天我们去些好地方,人也多,也好玩,不脏——” 就是没说“不乱”,大概说不出口。她想。最不缺的也是乱。 出得楼来,向西隔着一条街的便是两人初遇的书本大楼。她看见,不同于广场上的大部分建筑,书本大楼不但有漂亮而坚固的地基、棕色玻璃大门、还有需要上四层大理石楼梯才能进入的一楼。而一楼偌大的空间只有一个占据者:尤利西斯书店。 书店,她没见过。书本她倒是见过,也见过图书馆一样的图书室。 “想去看看?”玉子望着她的侧脸,问道。 “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保证手干净。” “怕翻坏了?”两人走到了书店门口,linda看见一个矮小瘦削、留着小胡子的白人男子坐在门口,用一个摇摇欲坠的木制讲台当作接待台;来一个人,他就喊一句“伸手”,然后用灰蓝色的眼珠仔细审视。看样子是不打算亲自上手,大概目检不合格就直接不让进了。 她看见他背后的牌子,用多种语言——不少是在都市圈近乎灭绝的,还有的写得不正确,大概已经异化了——写着四个大字,“爱护书本!” 即便看见了玉子,他还是一样,高声喝道:“伸手!” 两人一道伸手,她看见玉子的手指修长洁净,自己的就更是了。不知道玉子为何看到自己的手指有点脸红。其实她知道为什么,就是暂时来不及想起来。 书店里一排一排的全是两三米高的书柜,大约8到10本一小格,每一格都有树脂小门关着,一旦接触门上的锁,立刻有悬浮电臂过来,拍照,扫描,检验等级,决定是否要付费才能打开,然后开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中午人不太多,linda走在前面,玉子跟在后面,似乎预备着随时为她开门;她们看见了一个意大利作家剩余的作品,有的书本封皮已经破损,书脊上还有污渍,也看见了很多日本作家的作品,意外地多,各种语言都有,但看标题,linda就失去了阅读的冲动;最后,两人在一个保险柜面前停下来。 linda正想和玉子讨论这里面可能是什么,就听见门口一阵嘈杂。是一个中年女子在门口对着矮小男子大喊大叫——linda看女子衣着,知道此人不是穷困的那种——为了一本书。 什么你怎么可以把它卖给别人,我不过是去筹钱去了!你们一天到晚说自己是什么有学识的人!怎么就没有良心!我等着书去救命!现在我怎么办! 男子大约叫女子再去找买主,女子闻言几乎暴怒:放你娘的狗屁!那要价得高多少!你会告诉我是谁买了去吗?!你狗日的嘴里一个屁都不会放! “她说等着书救命,是什么意思?”linda问。 “她恐怕的确是救命。”玉子看了看外面,“因为,在这里找医生找诊所做手术,往往不要你的钱,货币没有实际物品来得有价值。所以大部分的医生都会收一部分货币和指定一两件东西。有的医生会要书,因为全孤儿城只有这一家书店,只有这里有保存下来的一百多年前的书,因为少所以价值很高。” “有人会因为想要读它们,来买书吗?” “我不知道。”玉子说。“也许也有,偶尔我见到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读,但我猜她们不是买的。也许是买的不读、读的不买吧。” linda点头。玉子问她想不想看看保险柜里是什么,是自己的话应该可以被允许开,她摇了摇头。她早已看见里面是一本完整如新的《不存在的骑士》{20},还是那位意大利作家。 “走吧。”她说。 出得门来,路过中心广场那不知从何而来、到底描绘何人的骑马者雕塑,玉子带着她从猪肉大楼和缺口大楼之间穿过,沿着自东南向西北的大路往琉璃大楼前进。虽然是主干道,也比昨日玉子带她去看医生的街道要宽阔些,但依然混乱。她向两旁看去,已经找不到摊贩,取而代之的是较为整齐的商店。有的看上去是药店一类,看上去粉剂片剂针剂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应俱全。有的则显然是赌档——linda快速扫了一眼赌局的内容,看见的都是老戏法,可见人类的一些远古嗜好是很难改变的、在这些事情上人类也极度念旧。还有一些是点着亮眼白色灯光饭馆,店内人影寥寥,掌勺的老板似乎也并不在乎,只把锅灶架在门口,搭个棚子遮住,对来往行人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而来往行人往往不会轻易走进去,不过偶尔看看锅里喷香的有限的食物,剜一眼,当作吃一口。还有的则是好几门生意挤在一个狭窄门脸里,她不明白既然都只是小摊为什么还要挤进去,三五一家,或者卖颜色怪异的瓶装物的和卖廉价食物的挤在一处,兼有一个卖芯片类物品的,linda几乎觉得他在里面与这样的邻居呆着就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讹诈,不然何必冒着自己的商品被汤水和油气损坏的风险? 走到十字路口,玉子伸手将她拦在身后,“小心。”语调温柔,不知道她是从不需要这样小心的:道路歪斜的十字路口,走路的人有,懒得走路的人也非常多。有的人笔直地站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双轮飞行器上,速度很快,大约也绷直了肌肉保持平等。她看着这人唰地从眼前过,正在快速分析双轮飞行器的功率——接着发现改装得不太稳定,一个发动机通过左右轮推进,但左右轮的功率一直有时大时小的差距,恐怕快了就会出事,使用者还没戴任何保护装置——这人就摔了,从三米多高的空中和另一辆飞行摩托撞上,凌空翻了个跟斗,掉在地上。 linda好奇地看向那早在都市圈淘汰了的飞行摩托,双孔输出,上面有两女一男,男人带着半个黑漆漆的面罩——说是半个是因为面罩只能保护下巴到额头的部分,头顶的部分缺失了——开飞快,还不时在空中划出危险的线路,惊得他身后的年轻女孩惊叫连连;而坐在最后的年轻女孩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开启了全息伪装,给自己投射一身松鼠造型的连体衣,伸出手用镶嵌在指尖的摄像头自拍——另一只手也没有抓着前人保持安全,反而是按在脸颊上。 前一秒linda还以为那是在用古老的方式装可爱,后一秒就敏锐地从缝隙里看见金属的纹路,知道原来那块脸颊是金属外骨骼做的。 哦,炫耀自己的新脸颊。 而那个摔在地上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缓慢升空,加速飞离。 “走吧。可算干净了。”玉子说。 “你从不坐这些?”linda笑着问道。 “你也看见了这些都不安全。”玉子说,然后转过来对她笑了,“虽然说这里也没有什么安全的事。” 又往前走了一截,两旁的街道明显整齐了一些。商铺还是刚才的那几种,但是多出了许多药店和走街小贩。小贩们拎着、扛着、背着自己的商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linda正快速扫描着每一个小贩的面部信息,却突然看见药店的伙计神色严肃,甚至满怀敌意——这个表情她很少见,但她认识。 第23章 然后就看见玉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怎么了?”她抓住时机问道。 “没什么。这些——”大概是想了想,决定还是说,“都是韦斯普奇的人和店。我不喜欢他们。你也看见了,他们也不喜欢我。” 她本来不用问为什么,但还是问了。玉子想了想,道:“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我不想害人,我爸爸也不想。但他们不这么觉得。不害人他们就没办法过日子。” 她本来想说点什么“你果然是这样的人”的话,但快速权衡之后,觉得不开口用眼神表达更合适,于是她望着玉子,玉子果然羞涩地笑了起来,“走吧,别看这些乱七八糟,我们快去吃饭。马上就到了。” 她于是没有追问在空中飞行的老式无人机是给谁送货,也没问这左手边写着大大的“四号”、“五号”的楼为什么这么安静,只是由玉子牵着加快脚步往前走:她能感受到玉子的手在出汗,脉搏也加快了。 这是什么?她忽然想起在山上的宁静日子里听过的一首歌,当那个女人还年轻的时候,端着琥珀色的液体,对着她一边唱歌一边喝。“make it one for my baby/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21}.” 后来那个女人说,生亦何欢,因为生的道路通向了死,也因为这条路不通向死亡就长得无法忍受。 “到了。”玉子说。两人一道站在一幢通体用红色玻璃做幕墙的建筑,在孤儿城的一片灰暗和杂乱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粗略一数,有七层,微弱的阳光照在上面,的确比旁边金字塔式的、用红油漆涂红的红山大楼好看多了。 “好看。”她说 “我们走吧。”玉子不答,低着头往前,却果断地牵着她的手。 她看见门口站着妆容各异的女子,想起自己在追捕的逃亡的四人中有个相当美丽而妩媚。 她其实从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被妩媚、冷淡、或者甜美所吸引。即便她使用。 作者有话说: {16}亚伯拉罕一神教的三个分支。 {17}可见于《教宗与墨索里尼:庇护十一世与法西斯崛起秘史》 {18}黑人信教没问题,可是某些神父依然保持着种族歧视的观点不是很好笑吗? {19}参见□□-2998或□□-001 roget的提案,非常有趣。但我只是化用了这句话而已。 {20}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著。卡尔维诺的书都非常好看。 {21}frank sinatra 第九章 妻夫玉子其实对带linda来琉璃大楼吃饭感到忐忑。她总觉得有点亵渎,可她找不到更好地方。她知道linda可能来自都市圈,那里有的是自己无法企及也从未了解过的、必然非常非常好的各种享受;而放眼整个孤儿城,她能给linda的最好的应该是在琉璃大楼——抛开家里的鱼与鱼翅,埃利诺家里的面条、番茄与香肠,以及卡尔德隆家中十七个厨子做出来的卷饼、神秘的绿色酱料和烤肉——的顶楼,有洋葱浓汤、长条似的面包和红酒炖牛排的卡芒贝尔餐厅。 当然还有鲜花,有演奏小提琴的古董电臂,有昏暗的灯光或点蜡烛的室外。这里是最好的最贵的最美的,所以才是配得上linda的。玉子这么想。 但,有问题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选择卡芒贝尔,而是上七楼的路程和路上会有的东西。要到顶层,先要经过主楼梯,从一楼上到五楼,再穿越一个狭长的走廊,到一个看守严格的楼道,从五楼上七楼。一楼到五楼问题不大,她想,顶多是光怪陆离,谁知道这些人在房间里又在干什么?发出的噪音会是吓死人还是让人起鸡皮疙瘩?是快乐还是痛苦?五楼到七楼才是问题所在,那里有最著名的、自负盈亏不依赖任何人的曼特侬会馆,以及曼特侬会馆里的伊丽莎白和妮可,她在哪里—— 以前或许也可以,现在她实在不想撞见这两人。伊丽莎白还好,不常出现。妮可说不定就在门口抽烟,或者在监视摄像头里看见了自己——她知道妮可的视神经芯片是独立的,连接着外面的监控——然后一溜烟跑出来问好。 太尴尬了。她又不能告诉这俩人关于linda的事,她自己还说不好呢,万一呢?万一谁多一个嘴,不论她们看出来没有?无论此刻自己如何打算,她们说了怎么办? 真要命。 与linda一级一级地上楼梯,总也快不起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想也不能让linda走得太快。linda似乎对周围被质量堪忧的老式led灯的灯光映成暗红色的走廊非常好奇。她回头看看linda,看见灰绿色眼睛里的神采如蝴蝶振翅般轻轻晃动,猜测linda必然已经听到了走廊这头那头的房间里可能隐藏着声音。 比如—— 她听见了,在走到三楼的时候,她想linda也听见了。那种怪异的咕哝。像是成年男子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既不能忍住不哼哼,又不至于发出过大的声音。她看见linda的脑袋微微向那头转了一点点,声音就突然大起来,她一阵尴尬。 “走吧。”她轻声说。linda看着她,她发誓她看见了里面一闪而过的狡黠。 “好。”但幸好linda没有笑出来。 她稍微加快速度,linda似乎也跟得上,不时两人就接近了五楼。她的心跳也逐步加快。上七楼必然经过曼特侬会馆,但是从楼道这头看不到曼特侬会馆,得绕个弯,转过弯去就来不及躲开妮可,可是不转弯也看不见—— 她又听见了。这次声音太大,还不止一个来处,linda肯定也听到了。 有人在释放快乐,以表达痛苦的形式;有人则反过来。有男人,有女人,有类似男人的女人的声音,也有类似女人的男人的声音——真够尖的——从位置她都能判断出来大概是谁家,也有几个声音的主人她认识。“苏比斯阁楼”,“拉瓦莉埃城堡”,“鹿苑”。她从来不觉得这些地方不堪入目,哪怕她来的绝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来吃饭——尤其是这几年——她也自由穿梭其间,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避忌的,男人女人,欲望和疯狂,这分明是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linda出现了,她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说是兽性、不如说是普通人性的东西。 她甚至为此自惭形秽。 可她居然在此刻听见了linda轻微的笑声,不由得惊诧地回头,询问的句子一团模糊,卡在喉咙里。linda见状,笑道:“我是笑你。” “笑我???” “笑你啊。笑你——”她的疑惑就要被那笑容给稀释干净了。“笑你害羞。” 做梦都梦不到会这样百口莫辩。固然是真的害羞,却不是那方面的害羞;一旦被对方以为是那方面的害羞,往下怎么办?远的不说,一会儿遇见了曼特侬会馆的人,这不成了现成的半说谎? “我、我、我、这不是才下午吗?!这、这——” linda笑意更甚,她更加口不择言:“谁说我——” “嗯?”linda挑着眉毛,专等着她的下文,可她没有。她想起有一次法兰契斯卡说,有许多话说是一种爱的表现,没有也是,表现得越极端爱得越深。 “我们走吧。”于此逗留恐怕有人去给曼特侬会馆通风报信,还不如赶紧走。 两人在时而闪着红光、时而映着蓝光的走廊里穿行,身着锦衣华服身姿曼妙的女子偶尔站在一旁的门框里,倚靠在类似柜台的地方,她们抽着烟,弄得整个楼道烟雾蔼蔼,恍若幻境。一开始有的人没有认出低着头的她,只看见后面高挑美丽的linda,立刻伸出手去拦截、搭讪,只是往往说到一半就看见了被牵着的手,再看见手的主人,也就无声地放过了。偏巧遇见个男人,长卷发大波浪,细红唇削白脸,比一路上的莺莺燕燕妩媚十倍,拦住linda不说,认出玉子之后放是放了,未几却追上来把一段细小的、喷了香水的绶带轻轻地捆在linda被玉子牵着的那只手上,啥也没说——玉子看来他差点准备要亲一口了——虽然玉子掉头就走,linda也没说什么,这家伙却在两人走了没多远之后用尖细的嗓音大喊道:“玉子小姐!有空常来玩啊!” 完了——倒不只是说被linda听出来些什么,而是玉子大老远地就看见走廊尽头的曼特侬会馆门口站着的妮可本来都要进去了,听见这喊叫,倒站住了。 金色卷发大背头,额头上堆得头发活像个烤坏了的蛋糕,惨白的脸色和浅蓝色的眼影,堪称孱弱的暗红双唇,呢绒格子长款女式西装,喇叭牛仔裤,时光倒退一百多年,整数的话是两百年,这就是妮可。 “一向不见你来,玉子。”沙哑的嗓音一听也没有变。 “是……”玉子也不知道应该先问候什么,要是自己一个人,当然什么都可以问。 妮可抽着烟,往后瞥了一眼,眼角就先笑出了皱纹:“有朋友?” “是——”玉子还说完,linda走过来打断她,向妮可伸出手,道:“你好,我是linda。” 妮可处变不惊,自然地与之握手、自我介绍。玉子惊讶地看着二人,发现linda只是微笑不说话,将尴尬留给妮可;于是玉子准备趁机来一句“那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妮可却突然道:“你好一段日子都不来见伊丽莎白。礼物送归送,人老不来,她要伤心的。” 第24章 玉子只觉得妮可那皱纹堆在眼角、早已被烟雾熏老了的疲倦眼睛是脑部扫描仪改造的;亦或者这么多年来曼特侬屹立不倒,是因为妮可是个神婆? “是不是呀?” 玉子生怕伊丽莎白真的走出来。她了解伊丽莎白的性格,冷淡高傲,接待自己是因为喜欢自己,不是因为地位,比如米拉·卡尔德隆就被拒绝过。伊丽莎白从不忙碌,她宁愿闲着,此刻要是真的没事—— 她当然相信伊丽莎白是真的喜欢自己,但自己并不是那样喜欢着伊丽莎白,她在伊丽莎白身上找到的都是越来越巨大的空虚。 “她在吗?”linda问道,转而又对着玉子说:“想必是你的什么人,我可以见见吗?” “呃——”喉咙里塞了成吨的棉花。 偏巧此刻有好几个妖冶女子走出来,仿佛是闲得无聊,找妮可有事,结果出来望见玉子,自然先问候她,再就顺势看见了linda,这便不说话了——只看。 她们看着她,她对她们微笑,玉子在她们眼睛里看见了火苗,哔剥作响。 在双方就要寒暄起来之前,妮可突然转身,把烟放回嘴上,双手推着把员工们赶了回去。玉子拉着linda立刻开溜,快步走上楼梯,几乎像是逃亡。 突然却听得linda道:“她们都很漂亮。人种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美貌。” “嗯。”她只来得及回答这个。 “想必伊丽莎白更漂亮。” “…….嗯。”她只好这么回答。她觉得不回答不行,回答了又不能说别的。心里有点酸,看来linda还是在意的。她希望linda在意,最好又不要太在意,可是,唉。 好不容易到了卡芒贝尔,门口站着的把自己打理得异常干净整洁的侍者把她们领进一早订好的座位。玉子轻轻松开了linda的手,耳边听到一对电臂演奏的小提琴曲,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些好的坏的事情。安静而隐蔽的卡座到了,她把自己甩到linda的对面,感到些微的放松:这一路总算到头了,可是演出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过我还是觉得——”linda突然说。 “什么?” “要是你进去,你就会成为她们里面最好看的。” 她反应了一下:“曼特侬?”然后笑了起来,“你就逗我吧。” “我可没有胡说。”linda认真道,抚弄了桌面上的花朵,望着蜡烛的烛光。而玉子望着烛光照耀下linda的脸。 为什么是你哄我啊? “不,我比不过你。你最漂亮。你没看见那一群?她们——”说到一半又有些酸,好像对别人的嫉妒不是她适才的救星似的。幸好侍者即使出现,端来了餐前面包。篮子固然还是篮子,垫在里面的餐巾也雪白干净,大约是某种多此一举的新型仿尼龙,就是面包本身配不上这篮子:虽然能看出来它被切片是棍状,但切得厚薄不一,有一种被人砍了的乱糟糟感。加之除了面包,啥也没有。 她兴致勃勃地给linda介绍,说了大半又反应过来大约对方应该是吃过的——她见过的好必然比自己见过的多得多。 “不,其实那边…也没有这么多。”linda柔声道,“我也只是在书本里见过。真用篮子装,让活人来上菜的,我没见过。” 玉子还在感叹“哦是吗”,突然就反应过来:“你想起来了!” linda笑笑,“也许库欣医生给我扫描的时候稍稍刺激到了哪里,也未可知;或许也是你的功劳:但我只想得起些边边角角,而且总是要看见了才知道‘我知道这个’,看不到便想不起,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怪傻的,像个——” “什么?” “假先知。” 她愣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放进脑子会卡住的代码。linda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继续道:“其实——也许都市圈里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我不大记得清了,只是见着这篮子,想起以前见到的篮子,并不是这样的。面包也没有这样。不过据书上说,总该有黄油在上面。” 玉子扶着下巴,任由侍者上了奶油浓汤、红酒炖牛肉和奶油圆蛋糕,一路鼓励linda继续说下去。不是为了让她想起来,而是自己想听她说话,想听她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带来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不一样的知识,往前的往后的都可以。于是她知道奶油浓汤里可以有龙虾或贝类(现在的海洋里恐怕没有了),而红酒炖牛肉里应该还有蘑菇、红萝卜、西芹(西芹是什么?),而奶油圆蛋糕或许还可以用樱桃酒来浸一浸(樱桃酿酒?)。 “总而言之,这一切已经很好,我这些都是书中看来的。都市圈恐怕没有了,因为没人想要。这里还能有,很不容易。谢谢你。”linda说,这时侍者把咖啡端了上来。玉子早已听得心满意足,此刻劝linda赶紧喝一口。 “这居然是真的?” “不,不是。”玉子笑着说,“仿制的。但很像很像,对不对?” “嗯。” “你喜欢吗?” “非常。谢谢。” “你喜欢就好。” “这地方为什么叫卡芒贝尔?” “不知道,我没问过。怎么了?” “没什么。”linda微笑着放下咖啡杯,“卡芒贝尔是一种早已灭绝的乳酪。我以为老板神通广大,竟然能复原。想想也不可能。不过有这些就好了。很难得,很难得啊。” “嗯……”她想重复一句“你喜欢就好”的真心话,还是给压回去了,自己对自己摇头,笑了,“你知道的真多。我知道的,太少了。呆在这里,没法知道太多的事情。” “不,也许比你很多都市圈的人知道得还多点。” “为什么?” “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但是,没有必要也就没有快乐呀。” “那……”她看着linda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中美丽的眼睛永远都是亮的。“你以后多告诉我一些好吗?” “好。” linda伸手过来握着她的手。 她的心随即熔化得如同远处某个餐桌上、要价五位数的熔岩蛋糕。 陈蕴此时此刻可没有吃蛋糕的心情,即便她也知道这样那样的死知识——她总觉得要是自己不去重现,那就是死的,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她正站在戴安娜·马特的家门前,怎么敲门都不开;生活辅助ai,戴安娜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哈里森,被陈蕴叫出来,验证是她、是你女主人的好朋友,然后给她开门。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刚刚才在通讯里给她说“永别”的戴安娜正在家里要自杀。“开门!” 门上的扫描摄像头闪烁着红光,哈里森说,女主人说不开门,谁来都不开。 好在陈蕴一向冷静,此刻重重地叹息一口气,问道:“你的男主人呢?杰森在哪里?” 哈里森说出去了,没说多久回来。陈蕴立刻呼叫杰森·马特,那头显然不知道在哪里喝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陈蕴感觉从镜头里就能闻到一股酒气。她说自己来给戴安娜送东西,但戴安娜好像睡着了,哈里森也不给开门,“你能给我开一下吗?” 杰森好像愣了一下,正在思考。陈蕴开始担心起来,但她在镜头里看见了卫剡,如果不行,她就直接找卫剡,或许最好现在就给卫剡打一个,秘密一点的就可以—— “这家伙…肯定又在家里喝酒了!开了。你去吧。你——你帮我告诉她,我——晚点回来。”杰森说完就挂断了。陈蕴看着眼前的大门的气密锁嘶嘶鸣叫着向前打开,抓紧时间挤了进去。 “戴安娜!!”她一边四处看一边大声呼喊。不防在厨房看见了血淋淋的古董厨刀,立刻就沿着血迹往浴室走,果然在浴缸里发现一个割腕的戴安娜。透明浴缸里没有热水,只有狼藉的血痕,以及一个看上去失血量不算多的面色惨白的女人。陈蕴久经战阵,扫一眼就看得出失血量大概是多少,又立刻调用自己的医学检查视觉、呼叫辅助ai的家庭急救功能和急救包,一边呼唤戴安娜。 不消一分钟,陈蕴当初送给戴安娜的结婚礼物派上用场了,她给戴安娜止了血,让电臂给戴安娜包扎了可怕的伤口还打了针,然后再人机合力把戴安娜抬回卧室床上。一边走她一边对戴安娜絮叨个没完:“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找我,不行吗?好好地割腕干什么,割腕把手部神经割坏了,怎么办?你是要弹琴的啊……” 等把人放在床上,她把医疗电臂叫过来。血检的全部结果还要等十分钟,目前只能看到戴安娜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很高。唉。她本想要提取医疗卡查看记录,但看刚才医疗电臂光洁如新的样子,可知道来了这玩意送到马特家来之后,压根没用过。 酒精浓度这么高,如果还服用了别的药,再注射针剂就太危险了。念及如此,她拿出随身携带预备随时救人的医用急救扫描晶体片,贴在戴安娜的太阳穴上,然后准备输入自己的医生代码,强行检查对方芯片中的生理数据。 除了酒精过多,就是酒精过多。陈蕴一边读一边看着躺在床上好一阵没见的好朋友,数字在视野左侧向上不断滚动着,你怎么了呢,到底?我忙得好一阵见不到你,你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觉得婚姻和生活不幸福,我也尊重你的自由独立从不主动问。看来是我错了,我本该—— 第25章 她突然发现医疗记录里有抗抑郁药物和愉悦剂的服用记录,由少到多再到少,想象其波纹那画面简直就是一座险峻的火山,其他生理指标也随之上下。她正在仔细阅读,判断戴安娜的抑郁症到了什么程度,不防戴安娜突然醒了——或许是刚刚注射的药剂和她体内的酒精产生反应的结果——猛地睁开眼,立时坐起,啪地一下打掉晶体片。 “戴安娜!”陈蕴几乎是用平常对待不配合的病人的斥责语气在说话。而对方理也不理,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的手腕:见到缝合恰当,血也不流了,霎时懊悔又愤怒,将陈蕴一推,径直爬起来跑向卧室一侧的阳台。 陈蕴跌倒之余,听到戴安娜用颤抖失常的声音命令ai打开护罩,换换空气。哈里森恪尽职守,说外面正在下大雨,风也很大,打开了只有风雨会进来。 “风雨——”她听见戴安娜的声音几乎是凄惶的,“风雨才是清新的,是世界的本质,打开!” 陈蕴立刻把受自己控制的医疗电臂甩过去——这玩意不负所托,精准地甩出两根紧急束带,缠在戴安娜的脚上,让她没法翻出阳台去跳楼。 “陈蕴!!”阳台上的戴安娜死死攥住阳台的边缘,“你放开我!!” “放开你我就是谋杀你。”陈蕴站起来,缓缓朝她走过去,“你别——” 天知道戴安娜从阳台上的何处摸出来又一把刀,竟然轻易地把束带割断了,陈蕴赶忙扑上去想要抱住对方,没想到只抓住了对方的脚踝。 “啊!!!”她听见门开了,听见脚步声,听见有人跑过来,听见戴安娜的惨叫。 禹品和卫剡一道送杰森回家,本非情愿。只是因为她今天开了飞行器出来,过来蹭酒,却发现卫剡和杰森喝酒的地方实在没有好货,末了一口没碰,只好充当无偿商务飞行器驾驶员。她与杰森不熟,也不是很喜欢他,认为他油滑。要是常平,绝对不乐意送这人回家,但可惜今天在场的人是卫剡,这俩是一对好酒友,她自然难以推拒。 到家停好飞行器的时候,杰森邀请禹品上去喝一杯,说自己老婆的藏品都很优秀,说完还咯咯地笑起来。她想到数年未见戴安娜,上一次还是在一个很私密的音乐会,也就答应了。正好也可以两人一道,给卫剡一个理由逃跑。没想到家门打开,她就听见有人在喊叫,三人立刻冲过去,看见的竟是陈蕴抱着戴安娜的脚的那一幕。卫剡喝了酒依然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起把戴安娜拉住,而杰森此时才反应过来,命令ai把玻璃罩扣下来。 “都给我走开!!”戴安娜如挣扎猛烈的野兽,将卫剡和陈蕴一道踹开,然后猛地站起,把锋利的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禹品见状,扶起陈蕴的同时,动用自己在私人手中买的插件,把ai黑了,然后强行关闭。动作之快,哈里森的男女主人都还来不及察觉。戴安娜在原地吼了半天,发现没有应答之后,恶狠狠地盯着杰森道:“又是你干的好事!你以为、你以为——” “戴安娜,你疯了。”众人听见这冰冷的回答,都看向一旁的杰森。杰森正走向一旁的墙壁,双手轻轻一推,墙壁打开,里面全是酒。“今天你又喝了多少酒?我带客人回来,你要不要把酒分给他们尝尝?让我猜猜……” “你闭嘴!!”戴安娜叫道,“我们的事、我们的事就到今天为止了,到今天为止了!” “这话你说了很多遍。” “这会是我说的最后一遍!”说着戴安娜就拿着刀子要划,陈蕴立刻出声阻止,但戴安娜只是望着昔日老友苦笑,“陈蕴,你不明白,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一直没有早一点,没办法早一点,现在总算可以了。”呲啦,皮肤破损,一缕鲜红。 禹品一面搂住陈蕴,不让她贸然上前,一面对戴安娜喊道:“戴安娜!想想你的钢琴!这样做不值得!” 戴安娜的刀锋停住了,然后嘎嘎地笑起来:“不值得!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值得!对!可是不是钢琴不值得——”刀锋离开脖子,刀尖对着禹品所在的方向,“是我不值得,哈哈哈哈哈哈!” “那可不是。是你自己这样选的,不是别人。”杰森道。他立在一旁,早已打开了酒柜里的一瓶琥珀色的酒。 戴安娜愤怒地拿起阳台桌面上的陶瓷花瓶向杰森掷了出去:“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这个叛徒!!混蛋!!人渣!!”她胡乱挥舞着厨刀,卫剡见状,准备趁其不备,刚走了一步,戴安娜就把刀锋指向他,“别过来!!!” “戴安娜,你说你——你总是这样,这样又能如何?难到你这一柜子酒就比我好到哪里去?”杰森说,“你喝酒喝到手抖,弹不了琴了,比我好到哪里去?” “比你好,哼,我当然比你好!!我还有手!不像有的人,作贱没了自己的手不说,还装个假的,你骗谁?!你弹都不弹了,装来骗谁?!我告诉你,杰森·马特,我今天干了一件大事,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我把你的吉他拿到地下的焚化炉去烧了,统统烧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酒瓶在精美的紫罗兰色地毯上摔得粉碎,“你这婊子!!” 禹品一个人拉不住野牛似的杰森,卫剡只好过来帮忙,戴安娜狞笑着。 “我烧了又怎么样?!你要它们干什么,你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你留着它们干嘛,哪天拿来砸吗?杰森·马特,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哈哈哈哈哈哈!你能拿它们干什么,去送给那些发明演奏电臂的人吗?再给那些电臂写一首歌?啊,机械手,高仿真,演奏着你写的曲子,你说,那里面真的有我的感情,比我演奏的还好!好十倍!于是他们会给你钱吗?说十倍给十倍,说十五倍就能给十五倍吗?你是个人渣,杰森·马特,你——” “你这婊子烂货!!!”杰森差一点就要挣脱禹品和卫剡两个人的束缚,“你好,你弹的是钢琴你了不起!!你鲁宾斯坦在世,布伦德尔重生,肖邦和莫扎特都比不上你!那又怎么样?!你有个——屁!!你写得曲子,谁他妈的听?!这些人?听你的作品的都是恐龙,都在灭绝,明天可能就没有了!!你呢,你拒绝适应,你害怕改变,你连全息钢琴都不敢摸!!你写的那些东西,他妈的——人家听了都要冻死!!” “你住嘴!!!” 戴安娜尖叫起来。杰森却不打算消停:“呸!!你根本不为这个家着想,你有没有想过,谁来养家!!你的作品没人喜欢,音乐会无法举办,谁他妈在挣钱!!!名誉摆满架子,不能变现有什么用?!是我!是我去巴结那些穿得漂亮的混蛋,是我不要脸,要脸能挣钱吗?!你不去也就罢了,我供着你,把你当巴赫一样供起来,没什么不可以!!可你呢?!你跑到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去弹琴!!你知不知道你这些事情被传出去之后,我多难!!我手是假的,我掩饰吗?!我——” “你是不掩饰假手,你对外都说是意外,不说什么意外。”戴安娜的语调变得冷淡,却一下子压住了杰森的叫嚣,像一首钢琴曲来到高潮之前刻意的平淡,“因为你不敢告诉别人,你是因为灵感缺乏去服药,去服药之后嗑坏了脑子,疯疯癫癫自己把自己的右手撞没的!拿到冲床下面去压啊,嘭!就没有了!一滩肉泥!” 禹品和卫剡怀里的野兽忽然失去了力量,成为一滩软烂的肥肉。 “杰森·马特,我不恨你,尽管你对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从来不恨你。我只是鄙视你。我酗酒,你服药,我们的区别不是这个,是我从来不肯放弃。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即便能过了别人的。我不愿意对自己妥协。但你可以。你的放弃就像你身上的肥肉一样,轻轻松松就长出来。而我不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仰着头笑起来,刀锋正对着所有人。 “我就算得抑郁症,吃那么多药,都没用。副作用里写会胖,我一点都没有胖。说可以让我快乐,等药效过了我只是更加悲伤。陈蕴啊,你知道吗?”戴安娜红着眼眶含着泪,刀尖对着陈蕴,人却在一步一步地后退。禹品见了,看了看后面的玻璃罩,又看了看陈蕴,悄无声离地离开了。 陈蕴一边听着戴安娜的哭诉,一边看见禹品给她发了一句话,“自己小心。让她慢点退。” “我发现一切对我都没有用。当我写不出来,我感到痛苦;我试图驱逐痛苦,结果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我问遍了你们所有的治疗方法,只差去切掉脑子:于是我只能泡在痛苦里,用酒精浇灌我。结果你猜?我发现我这样反而能够写出来!我越痛苦,我写得越好!不会痛的人配不上艺术!逃离痛的人配不上艺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接受我虽然生在艺术的末世,却不是完全地对不起先贤!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虽然不能把火炬传递下去,但我可以把自己燃烧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戴安娜——” 第26章 “人没有别的天敌,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除了自己!人没有别的敌人!” “戴安娜——”陈蕴想要平息戴安娜的情绪,戴安娜突然笑起来,握刀的手臂垂下去。 陈蕴看见那钢琴家的手迅速地把刀反握,“戴安娜!” “陈蕴,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感性吗?” “当然记得。”戴安娜后退的步伐停下了,陈蕴也只好停下。 “我当时说,是因为创造力。这几年我开始觉得,创造力或许也会终结于我们这一代人。当人们不再懂得欣赏,也就不再能够创造。所以,我要修改我的说法: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具有神性,是能够在对的时候,自我毁灭{22}。” 说毕,戴安娜猛地向后一跃,撞破玻璃罩,掉了下去。 陈蕴和卫剡扑过去看,却看见一架飞行器缓缓飘起来,上面躺着已经昏迷的戴安娜。 “难为你,这么机灵,动作这么快。”陈蕴说。“我代替她谢谢你。” 禹品坐在马特夫妇的床上,揉着刚才奋力敲晕戴安娜时撞疼的手臂。“没什么,毕竟……” 两人的目光一道望向角落里的古董钢琴。 “我也想再听到她弹琴。哪怕还是在很私密的见不得人的场合。她会去哪儿?” “疗养院。我替她联系了。之前先住医院去,治疗一下,平静一点再走。毕竟病房绝对安全。”陈蕴叹息,“安全得简直像非常干净的古代监狱。” “那也好。” “杰森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已经这样了。后来她说了什么?” 陈蕴于是把戴安娜说的话复述给禹品听。禹品听完,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接着忽然站起来,走到钢琴前,轻轻抚摸着钢琴键。 玻璃破损的地方依然有风雨灌进来。 钢琴键发出几个不规律的冰冷音调。 作者有话说: {22}“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神话》这句话本意是一个存在主义的哲学讨论,并不能当作生活的圭臬。何况这话并非鼓励自杀,而是希望大家思考人的自主性近而思考人生的意义。希望大家都珍爱生命,并且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要鄙视那些尝试自杀或者已经自杀的不幸的人,鄙视不能帮助他们,理解和包容才能。 第十章 窗户开着,外面吹来五月初夏的微风。当然不是以前的五月初了,甚至也不像传统的夏天,linda想。以前自己住在山上,从未见识过在这只存在于孤儿城的地面上,气候竟可以这样惹人厌烦:晴朗并不让人感到快乐,尤其是雨后晴朗,因为缺乏排水系统,雨水积在地上,被阳光直射后逐渐蒸发,好的坏的脏的臭的统统蒸发上来;雨天就不用说了,其恶劣与难忍程度视区域而定。如果是住在靠近东侧围墙和入城铁路的贫民窟,那么你得趟着脏水才能回家,回到家倒是可以借助大概已经没有辐射尘的漏进来的雨水把自己洗洗干净——至少是没有以前遗留的辐射尘了。假如你住在中间普通居民的住宅里,那你最多是把裤子彻底弄脏,并且要小心雨中的短路电线或其他裸露的不知道连着干嘛的线管。 假如是像linda这样,住在靠西侧的戒备森严的豪宅里,那路面上的确不会有什么脏水;假如你恰好还是主人的客人或者就是主人,那么你甚至不会淋雨,会有人一路打着伞护送你,一把一把的伞,一个挨一个的人。 那天黄昏,玉子带她回金楼。一路沿着狭长的箭头大楼向南,遇见许多黑发白肤的男男女女,纷纷向玉子问好,然后将好奇的目光望向她。她在脑海中默念,意大利人,古罗马人。而玉子说,他们是里奥尼家族的人。 她笑了笑,两人牵着手一道穿过小巷,向右拐之后再向左,转过美利楼,眼前是一座长约40米、宽约20米、通体漆成紫色、足有六层楼高的建筑。目力所及,可以看见但凡有转角,无论那一层,都是圆角,也都挂着金色的、或写有经文、或饰以五彩绶带的幢;一楼,上三个台阶之后有个用立柱支撑的宽敞门廊,有十余人站岗;从二楼到五楼每一层都有两三个房间拥有自己的独立露台,用铁质栏杆围住,对开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匾,黑底上写有两个金色的大字:金楼。可谓气派非凡。 但仅看立面就知道,这楼是用好几个相邻独栋打通连接改出来的。有的地方水平线不齐,高高低低,有的地方看得出原先没有封死,是后来用砖重新封死的,窗子也不完全是一个风格:一种因陋就简的气派。 玉子站在原地,似乎有些羞怯。大楼门口的守卫见了她,立刻有人往里跑去,有人脸上霎时喜形于色,有人想上前又不敢擅离职守。她看看左手边的玉子,“怎么了?” “我——我只是……有点害怕。” 哦,所以就是资料里说到的那种。 “别怕。”于是她握紧玉子的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玉子望着她笑了。于是两人含情脉脉的一幕就被正好走出来的众人看见。玉子闻声转回去,她看见她的脸红透了。 人啊。 有人敲门,她问是谁,外面说linda小姐要是起了、就请下楼去吃早饭。她说好。又想问玉子起了没有,还是决定不问最好。不然妻夫正则还不知怎么想自己。 她对此只有不太切实的观察,毕竟她往日接触的人和眼前、现在身边这些,全不是一类。她以前接触的都是优雅疏离的关系,现在眼前的、至少从昨天的妻夫正则的反应来看,是亲近而冲突的关系。 黄昏时的夕阳的映衬下,她眼看着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留着近乎光头的平头、胡子拉碴、穿着灰黑色格子三件套西装的圆脸男子,年纪至少也有五十岁了。眉眼之间,老虽老了,依然看得出一种严苛的倔强。她在那一刻就确定此人就是妻夫正则,即便比资料上看起来要苍老许多。 接着下一秒,严肃的老头就对着她的方向笑逐颜开。她没放开手,即便玉子在那一瞬间有点想逃。 在妻夫正则的背后,跟着两个男人。一个穿着毫不起眼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黑皮鞋,唯有红黑相间的领带算是他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另一个则穿着银灰色的和服和木屐。黑西装男子也留着平头,有平直浓密的眉毛和一对小眼睛,嘴角下撇,显得恭敬而刻板。灰和服男子则留着精心打理的黑发与小胡子,细长的眉毛与亮晶晶的大眼睛,即便四十几岁了显然也是美男子。linda在脑内快速检索资料,结果只看到两个简单的条目:妻夫正则的左膀右臂很多,永远穿西装对他言听计从无比忠诚的就是田冈雄一,坚持恢复传统留小胡子的是小松成吉。 妻夫正则走上来了,拥抱了玉子。她听见玉子说,爸爸,你又没有刮胡子。正则说,我又不怎么出门。玉子接着说,那还专门换了好看的衣服?正则说,那不是你要带朋友回来吗? 于是正则转过看着她。她读到正则的眼神里,之前的爱霎时从99%降低到49%,剩下的50%被防备和怀疑瓜分。于是她立刻用传统日本的方式向正则问好,准备跪下去,一边还说着什么承蒙玉子的照顾,现在虽然流落至此,也要尽力报恩,愿作犬马之类不知道从哪本书哪段故事里抄来的东西。 膝盖弯到一半,正则果然拉她起来,正如她所预料。她不用抬头也能发现周围人的目光不一,但大部分还是在这一刻转为友善。 她必须打进这里,这是任务所要求的。打进这里,就要完全讨正则的喜欢。至于别人的喜欢,那就看情况再说。假如无用,也不阻碍,那就没有必要在乎。 正则向她介绍了黑西服的田冈雄一和灰和服的小松成吉之后,就领着她进去。走到这“金楼”里面,乘坐升降机到三楼,果然证实之前的猜测:这是好几套独立的楼宇一起构成的大房子,里面按照原先界限隔成不同的房间。守卫和佣人不多,都是一副安静专业的样子,恨不得立刻融入墙皮里不被看见一样。妻夫正则与她闲话,又在闲话里套话:一会儿以看似贬低实为疼爱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女儿玉子的情感,明推暗夺;一会儿以好奇的方式询问一些之前从未派人去问过linda的问题,明面儿上是关心,实际上是打听。linda用余光看玉子的表情,猜她的金丝雀大概已经烦了,又心疼自己又不能阻止。其实她很想告诉玉子,她应付得乐在其中。可惜不能,而且玉子最好也不要明白这种快乐。 永远不要明白。 末了,天也黑了,妻夫正则宣布今天晚上举办宴会以庆祝。手下们立刻把酒和食物搬了过来。妻夫正则举杯,众人才举杯,喝过三轮,也就放开自由去了。她看见玉子被田冈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边,不能过来,心里便明白了。果然,妻夫正则靠过来,举着酒杯对她说道:“我这个女儿太爱玩,又喜欢一个人出去,我从不能够放心;现在看到她喜欢和你一起,希望你能帮我看好她,保护好她。她既然将你视作如此亲近的人,那我也一样看待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第27章 她于是重复了自己刚才的话。但求回报大恩,岂敢要求别的。于是正则眯着眼笑了,笑着笑着又说,尽快给她安排医生治疗,“全孤儿城的医生都必须听我的。” 那晚起,她晚上睡在玉子的套间中的客房里,白天就起来和玉子去游乐。玉子以帮她尽量恢复记忆为借口,满足自己纵乐的需求。她将计就计,和玉子去过了有真人表演的俱乐部——不管表演者是男是女、表演的是什么时期哪一类型的内容、还是大杂烩——也去过了金幢自己经营的赌场(“我家的,我凭什么不能去啊”),还有去过了太多美食值得称道的地方。她一度在半路想要走入路边小店,把人家店主吓得连连摆手不说,玉子更是一边笑得无奈一边把她拉回来。“为什么不能去?”她好奇地问。 “你能知道那是什么肉吗?我反正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吃。” 她笑笑,心说我当然知道,我甚至看得出来那是哪一种辐射变异生物。 它们当然也是生物,只是和记忆中不一样。就像在都市圈的人们看来,孤儿城的人类也不是人类一样,但区别只是他们和过去一样、和现在不一样。 可笑。 在天天游玩的一个月里,她借着这个绝佳的送上门来的借口,改变着自己的行为——或者说表演——模式。她不再显得迷糊,也不再反应迟缓,她开始变得利落干练,开始变得聪明机敏,开始主导她们日常的生活。在赌场显示技术,在餐厅表现学识,在俱乐部充分地展现审美。她们去的一家俱乐部叫玛莲娜,有舞池,但在里面跳的人往往跳得不伦不类,难看透顶。玉子那天喝了一点酒,懒洋洋地问她,你会跳舞吗? “你先回答我,这里能点歌吗?”玉子说能。于是她走向负责放音乐的老板,说了几句话,老板一脸佩服的神色,换了曲子,她则快步回到位子上,将玉子拉起来。 “啊??” “走,跳舞。” 她一手与玉子交握,一手搂着玉子的腰,几乎把玉子整个人抱在自己怀里。她选择曲子很简单而舒缓,不需要玉子知道这叫探戈、甚至能掌握复杂的步伐,玉子只需要跟着迈步,踩到她都没关系。但双方都没有保持严肃,更没有看向两侧不对视,所谓传统,几乎统统抛弃:她一直望着玉子的眼睛,望着那张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快乐再到迷醉,感受那步伐从迟疑到跟上节奏。一曲终了,老板按照她的要求,在众人的鼓掌欢呼中关闭了灯光。 此刻玉子在她怀里,仰着头似乎有所渴求。 于是她吻了玉子。 灯光亮起的时候,她们的手还牵着,唇已分开,回到了座位上,光线再次变得阴暗,她们得已藏在里面。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虽然是临时发现的良机;但从战略层面来说,她也准备在这一段时间里“追求”玉子,即便她其实并不理解“追求”到底是什么。而且,就刚刚短短的四五分钟,她好像也沉溺在某些过去不了解、不明白的东西里面。温热的,平静的,即便有波涛也是自己喜欢的,某种粉色的海洋里面。在黑暗中,她不知道玉子能不能看清自己,但她能看清玉子,看得见那双眼睛,她突然有一种非理性的非计划的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想法冒出来,她想要吻她。 为什么呀?她坐在那里思考着这个深刻的问题,而玉子在一旁不敢看她。 末了,她放弃了想,而玉子变得胆大。她看见玉子的眼神变成那种标志性的具有一定侵略性的类型,于是拉着玉子出门,在无光的楼道暗处,用双臂把玉子圈在墙上,而玉子主动凑了上来。 她觉得自己脑海里好像放着一曲缠绵的探戈。可还是不明白。 咚咚,又有人敲门。她说请进,是玉子。“怎么了?”玉子睡眼惺忪,缓缓道:“我叫他们把早餐端楼顶了,咱们上去吃吧。”她说好。 楼顶风光不错,用铁栏杆围起来,晴朗的天气中,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天,把一顿早午餐吃到中午一点半。玉子已经与她说过许多,从孤儿城里的三大家族的八卦(里奥·里奥尼是只老狐狸,文森特是个长相斯文的疯子,法隆是里奥的老哥们,另一条狐狸,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是唯二的正常人;至于卡尔德隆一家,巴勃罗·卡尔德隆深居简出好女色,米格尔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块头,而米拉和她父亲一样对女性有着不止餍足的追求),说到自己家的麻烦。linda早已猜出是什么麻烦,但还是用好奇哄着玉子说。 在那头从卡芒贝尔出来之后,两人又到不嫌麻烦地跑回初识的咖啡馆去。正巧在那里遇见葛文笠和梁文坚兄弟。这两人——从linda有的、可能已经相当过时的资料来看——加上后来才赶来的白文隆,乃是结义兄弟。之所以结义,除了都在妻夫正则手下效力之外,也因为名字里都有个“文”字。长脸细眼、留着八字胡的葛文笠居长,矮壮黝黑的梁文坚第二,最小的是刚刚三十出头的白文隆。那天在咖啡馆,她和玉子刚刚坐下,外面一阵喧哗,葛梁二人就来了。大老远地喊“玉子”,她遂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同。这两人没和玉子聊几句,就开始专攻她,这样也问,那样也问,末了葛文笠说,linda小姐请不要介意,我家老板派我来看看,职责所在,请你原谅。 她说不要紧,我理解。从言语中早已发现这两人耿直干练,从举止上看出两人既不端架子也不流于地痞作态,加上玉子与之相当熟稔、甚至打闹起来,可见平素为人也是如此,除了稍后来到的白文隆显得张扬轻佻了一些,三人可以说是十分好相处。但稍晚欢迎她的宴会上却不见这三人踪影,只见那一群严肃拘谨的日本后裔。这些日子以来,她注意听周围人说话的窃窃私语,也在金楼中碰见过这五个妻夫正则的得力手下,总是见到一伙便见不到另一伙,可见是有派系了。正则的态度她不想揣测,但她想知道玉子的倾向。 毕竟只要抓住这个人就对了。 “白文隆那天说的事,你还记得吗?”玉子突然问。 “韦斯普奇种植园的事?我当然记得。” “你觉得不觉得,有点…….” “嗯?有点什么?”她想白文隆原话的内容,絮絮叨叨一大堆,其实只有两个关键信息:第一是他听到了关于韦斯普奇的一个秘密种植园的地理位置的传言,正在核实到底是在哪里,安保情况如何,这对金幢整个组织有用;第二就是米拉·卡尔德隆身边出现了一个漂亮得要命的女人,听说原来是米格尔手下的种植园看守,身边原来还有个男的,所以不知道她是被抢去的,还是自愿,这条或许对linda有用,她想,漂亮得惊世骇俗的人除了她或许只有—— 反正,有问题。只是证据不足,不能证明是哪个问题。 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炸声。玉子立刻启动瞭望无人机,大致能确定是传说中种植园的位子。接着就看到一缕金幢使用的金色的求救信号弹。 “怎么回事?!”玉子惊诧道,命令身边手下去查,一边就要准备走。linda想了想前因后果和未来计划,选择了沉默。 这个晴朗的下午,陈蕴走进禹品的办公室的时候,禹品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了一句“稍等”。她看见今天穿了一身深紫色贴身连体衣的禹品正坐在好几个全息屏幕后面,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她走到旁边的弧形靠背沙发上坐着,刚一落座,沙发就开始自动调整,几秒后就适应了她的脊柱。 禹品处理完公务,手一挥抹去屏幕,站起来对陈蕴说:“我们走。” “你要是太忙,派个下属带我去也可以。” “不行。一来下属权限不够,二来你的问题恐怕他们都回答不了。必须我陪你。” 陈蕴笑了,笑容映在禹品眼里,她知道这样禹品一定会高兴。 “再说了,”两人一道走进电梯,禹品念叨个没完,“新型人造人开发项目上你是最核心的专家。最核心的专家要亲自看一看生产流程,难道还能让别人来折辱你?” “你就骗我吧。到了下面可不许再骗我。”电梯门关上了。 禹品作讶异状,对她道:“我啥时候骗过你?” 两秒之后,ai说,a2层到了。 “按你的要求,”禹品与她并排走着,在巡视通道口刷了自己的指纹、虹膜、声纹还有密码,大门打开,换她跟着禹品,“我们从头参观起。你在这里看到的是我们流水线的起点,骨骼组装车间。如你所见,制造一个人造人的第一步是制造一条脊椎。人的脊椎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人造人也一样。” “是脊髓。”陈蕴纠正道。 “是,是,对。这里,我们会用强化的超级‘脊椎’。而人造人的‘脊髓’,是用稳定性的生化液体——我觉得更像是糊糊——包裹起来的一束一束的人造神经。” “你们用的也是人造神经?”陈蕴注视着电臂不断从运输线上拿起来神经束。 第28章 “是啊,不过比你们的差一点。你们医院用的是给人的,我们的没有那么好。我还想呢。” 电臂拿起神经束,整理,绑好,放在椎管里,在上面近脑的位置和下方近尾椎的位置留了头,再把所需要的其余部分从颈椎和腰椎的位置各拉出来数个接头,然后严丝合缝地盖上,拧死。一条输入管精准地垂下来,注入稳定液。“脊柱不是一体成型的?那样不是更强大吗?” “可是人造人也需要修理啊,有时候神经系统会坏掉,极端情况下稳定液也需要更换,为了方便咯。” 两人往前走了一点,里面的电臂开始组装其余的骨骼。陈蕴看见电臂给脊椎下面的那一束神经装上了小巧的尾骨,接着立刻用电子激光束打了一下,完好无损才会将脊柱扶起来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便问道:“为什么装尾骨?留着那一束干嘛?”人都应该进化掉那玩意了。 “最后你就会知道的。流程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禹品说。“你继续看。” 电臂接着将硕大的核动力电池放置在胸腔的位置,将适才留出的四根神经束中的两根拉过来,一撕为四,两两接在同一处。接着组装双臂。两只电臂为一组,一只电臂像折叠丝绸一样轻轻将神经从身神经束上抽出,绕在骨骼上,另一只电臂则配合地捏着细小而锋利的刀片上来四处轻割一刀,给神经做小的分割。陈蕴看了,摇头赞叹。 “怎么?”禹品问。“不对?”又觉得问错了,“还是太对了?” 陈蕴点了点头,“不是‘太对’,只是‘很对’。你们在模拟人的整个生物逻辑,但没有那么精细。毕竟…….” “先往后看,往后看。还早着呢。” 支撑上半身骨架的十字架被举高了一点,肋骨被装了上来。陈蕴数了数,还是七对真肋、五对假肋:“还是装肋骨,不用别的强化材料?还有,装假肋干什么?” “是这样的啊。第一,据我看到的材料,一开始设计的时候研究所的研究员们也使用过不同的材料,构建过许多种受力结构,比如说‘大垃圾筒炮塔巡逻员’那种。最后还是发现这样最适合人造人——和人一样的结构。毕竟我们发明它们制造它们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人类的方式去做许多事情,我们只需要按照人类的设计去设计它们就好了,多的删去,不足的补强。第二,这些超强化骨又不是唯一的保护,还有肌肉和皮肤啊!假肋的作用你一会儿就看到了。” “这些都是超强化骨?”两人边走边看边说,里面的人造人已经装配完了全身的骨头,除了颅骨。禹品答是,陈蕴摇头:“在我们那里可用可不用的,你们这里全都用最好的。” 禹品笑道:“那你也要想想,人类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人造人全都要做到最好啊。走,该装配肌肉了。”陈蕴点头,禹品两手一挥,两人面前的气密大门唰地打开。 这个车间比适才的骨骼车间要忙碌许多,电臂的数量增加了两倍。“你们用的是——”陈蕴望着正在给肌肉做拉伸测试的电臂,“哪一款?” “我想想……qtex-9889。更强的不能用了。” “不能用?” “不给用。因为没那个需要。你想想,qtey-0001是什么人才会给自己替换的,又有多贵?我们这里用的人造肌肉是性价比最优,不是很贵,满足需要就好了。你这些年有遇见过要用qtey-0001的病人吗?” 陈蕴摇头,“没有。吃药就够了。你明白的,现在的人类并不需要强化自己,他们更愿意用辅助。强化自己又贵,又累,还不能随意倒退回去。不过我看你们的这些肌肉,并不是完全按照人类的来。” 她自己在心里默念着,哪一块肌肉还在,哪一块没有,哪一块大了,哪一块和哪一块组合到了一起。“对。还是实用主义。有的不需要那么精细,我们就整大块。有的压根用不到那个功能,也就没有那块肌肉了。你觉得差得多吗?” 陈蕴想了想,“不多。只是不惊喜。相比之下,优于猪,劣于人。这里说猪不是解剖学上的猪,而是吃猪肉的时候看待猪的那种分类。” “你这冷笑话!天也不热啊!” 陈蕴只是微笑,继续往前走。数量庞大而操作极为精细的电臂小心翼翼地把神经和肌肉组合在一起,时不时还有另一条漂浮电臂过来做检验,轻轻电击一下,看看组装得怎么样。她眼见着在装腹肌的流程之前,一个类似于胃的袋子被放在腹膜似的隔绝层里,吊在假肋上,电臂拉着一根管子朝上走,暂时地黏在了比人类少两块的颈部肌肉上、发声装置旁边。 “装这个干嘛?”陈蕴问,“又不吃。” “一开始的设计也是不让吃,它们自己也不会吃。结果呢?有人给硬灌啊。它们又不会、不懂、不被允许反抗。导致内部损坏很严重,清洗的时候都臭了。所以我们给装一个这种简易的‘消化系统’,你看不到,但和人一样有出口,吃掉的再去排泄就可以了。这不是供能用的,这是迫不得已的。” “那还给装电子或人造舌头和鼻子吗?” “那俩不装。第一用不着,就不需要。第二你也知道这俩现在的对接不好。味觉和嗅觉还是很主观。你想想我们上次去吃的,那叫啥,臭鳜鱼!那不是还…….” 禹品在那儿说个没完,陈蕴兀自望着这越来越齐备却始终无头的躯体,心底异样的感觉积累得越来越多。不知道为何她在看到裸露颈部的那段神经束时,总是想到身首异处的蛇。虽说爬行类身首异处之后还能动是因为它们的神经不像人类或哺乳类一样集中于脑部,各自独立,继续运作是基于没有多少智能,但怎么想都觉得很恐怖。这是非人类的,但是自然的,可以让人如此恐惧。死而未死,人的感知说到底很难对抗生物本能,而生物本能是局限的。 “这些人造人,”她突然问道,“会害怕吗?”她不想问会不会怕蛇,因为知道那是人类才有的问题。 “嗯……概念上的恐惧是基本没有的,咱们不是和那个谁,linda!聊过情感模块的事吗?现有的系统里它们做与不做一件事的判断是基于设定的‘对错’,不是害怕这一类天生的情感。” 禹品犹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陈蕴早已往前走了。眼见着第二性征也组合完毕,负责质检的电臂在每一件半成品周围绕来绕去,检查每一个部分。它扫描,测量,拍打,拉伸,确定没问题之后,放行。 “脑子呢?你不能给我看一路,就不给我看我最想看的。” “前面,前面,马上就到了。装完脑子,贴合皮肤,最后出厂。不要着急嘛。你看,这一个一个的。” 一个一个的没有贴皮肤装肌肉的颅骨放在她眼前。她是在手术中给人修补时用过的,比较简易但是扛打击的那种。薄薄的,洁白无暇的,可以整齐地在顶部旋开的颅骨。 禹品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你看那边,电臂拿起来了一个我们在用的电子脑。你看,多简陋。” 她眼前看见的是一个由大堆层层叠叠的电子元件构成的所谓“大脑”,不如说是一团集成电路,可以生物化链接的那种。一个电臂举起“大脑”,另一个电臂将神经束整理一下,结股收束,拉扯出来暴露在需要的位置,再将周围封死,然后将底板接上去,拧紧。最后将清澈的专用稳定液注入颅骨,关闭顶盖。举着脑壳的电臂接着开始上下颠倒摇晃,以保证不漏。 陈蕴不由得笑出声来,转身问禹品:“脑子的全息投影你现在有吗?” “有,看吗?” 她想了想,“算了我回去再看。你给我发一个。” 再回头,肌肉已经贴上去了,眼睛与眼睑也装好了,一个沉静的看上去像个标本一样的脑袋,被电臂捏着,悬浮在躯体上,下方一对忙碌的电臂正将神经束接好。接着咔吧一声,完整了。 禹品一边开门,陈蕴一边问道:“你们用的哪种皮肤?qcvi-2371还是qcvs-1537” 门开了,禹品笑道:“都不是,用的是我们专用的,代码tcsr-0501。你们那里用不了,不是给人的。你看。” 这个车间明显比之前的车间更加危险,因为电臂们在短短的十几秒内按照37种不同类型将皮肤贴好之后,就要开始做检测。火烧,酸蚀,极限拉扯,刀劈剑刺,要经历好一番严重伤害,还能完好无缺,才能算合格。“你们这专用皮肤,有什么特殊之处?”陈蕴问。“抗这一大堆打击我已经知道了。” “首先,它只有一层,没有真皮表皮的区别。其次,它只在固定的位置与神经束链接,也就是说只在固定的位置有感觉,不像人类,哪里都有。最后,不排汗,只保证绝对不漏。” “最后一步呢?是什么?”两人跟着流水线上的这一个男性外观的人造人,正在穿越最后一个气密门。 “激活。”禹品到这里又刷了虹膜,接着输入了密码。陈蕴随她走进去,看见是数个人类员工站在流水线的终点。他们检查着眼前的躯体,拍打,抚摸,做出对产品是否符合要求数值的主观判断。陈蕴见了,觉得有些不适。眼前的“人”固然只是人造人,但外形上已经极度接近人——就快要离开恐怖谷理论的谷底——此刻被当作“产品”来对待,感觉是一种可怕的比喻投射进了现实。 第29章 如果它是产品,那我呢?我离一个产品有多远?亦或者可以这么说,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服膺的价值体系与社会规范,就是我的“产品设计师”,我在它们的设计下,就是一个产品。 可不是吗?亘古以来均是如此,一旦有了反叛的想法,就成了残次品,哪怕本来不是的。 “到这里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保留尾骨了。”禹品说,她顺着禹品的手指看去,一根类似动物脊柱的管子伸出来,对准尾骨所在的位置,唰地一下刺了进去。两人所在的走廊外壳上投影着透视影相,可以看见一道电流从被强化尾骨所包裹的神经束直通“大脑”,同时激活了核动力电池和其余的所有神经。 陈蕴近乎恐怖地看着这个“产品”睁开了眼睛,那动作很美,因为是双眼皮,睫毛也长。 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人类的眼睛可以说是困倦的乏力的空洞的,但这双眼睛是美丽而空无一物的,会动但无神,什么都没有,像一块蓝色的玻璃。 “有什么感想?”禹品问。 “比以前更担心了。”陈蕴转过身说道,“我们用的,只要你们能用,你们就用最好的。” 迟早会赶超人类的。 禹品会意,笑道:“可你也看见了,它们两眼无神。” 陈蕴耸耸肩,“现在的很多人不也这样?” 回禹品办公室的路上,陈蕴对禹品说她会回去研究流程和工艺,最快下个月把报告发过来。禹品说可以,慢点也没关系。这个话题对两人都有点尴尬,于是陈蕴转而谈论之前的被窃案,问后来怎么样了。“我把防御系统再三升级,到了细菌都要进不来的地步。委员会满意了。这就够了。” “他们不要求你一定抓到人?” “抓人的事不归我,我只需要保护好自己。要是下次还有来的,抓了送过去就是。非我之过,非我之责,更非我之功。啊,太阳都下山了!我说,晚上一道吃个饭可好?” 陈蕴立在原地,禹品转过头来看她,她笑了。 孤儿城的某处。 俏丽娇小的女孩摘掉眼镜,对站在门口的金发瘦削男子说:“你说他们成功了吗?” “也许。现在可能还没结束。” “亡命鸳鸯,这戏码真有趣。” “嗯。” “你不抽烟了,是因为新的身体吗?” “嗯。” “你说他们会不会改名字?” “我们的名字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编号。” “哼,你现在没有了,自然可以这么说。” 俏丽娇小的女孩从沙发上跳起来,伸个懒腰,继续道:“你说…….” 年轻的女性声音一直聒噪。男性的声音则像机器一样冰冷,成为方圆百里最冷静的所在。 第十一章 金楼其实不止地上六层,地下还有一层,是没人想进去的监牢。这夜,玉子到下面去看了看被抓回来的白文隆。看管他的是小松的部下,揍他的也是。她去了,他们纷纷鞠躬,接着退出去。她看了看白文隆的伤势,一边拿出食物一边无奈道:“你自己说,是不是活该?” 白文隆脸上还挂着血,一摇头,血滴到地上。 “你擅自行事,他们就奉命行事。”她道。打得过了,但算是轻的,就其犯的错而言,应该剁了他:奇袭韦斯普奇的核心种植园,烧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见到米格尔,还倾尽全力把他打成重伤,只差带个头回来。 事情刚发生时,黑烟滚滚的,全城都看见了。大家不明所以,各种消息都很混乱。直到白文隆派了人回来报捷,坐在堂上的正则当即大怒,命令右手边的小松立刻去把人带回来。 玉子想到小松出门时的笑意,她就觉得反感。她父亲虽然没看见,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她想。两派人马互看不惯,即便田冈和葛文笠彼此友善,底下人也时常争斗,父亲就利用双方互为竞争和制衡。玉子觉得很纷扰。有一次与父亲提起,正则说,不,玉子,我们恰恰不能展现出我们的偏向,我们一旦有偏向,就会乱。 但玉子不认同,她就是与葛文笠一派亲近,因为他们平易近人、眼界开阔、并且不会时时提醒她有日本人的血统。所以她现在有一腔对白文隆的怒其不争。 “你说你怎么能——”她给白文隆解开绳索,一边解一边骂;但是没法放开电子脚镣——没有密码,“就一点风声?你就去了?” “不是一点……”白文隆跌坐在地上,虚弱地辩解;就像下午在金楼跪在正则面前说的那样,不是一点风声,是各种渠道来的消息,他从听说有这么个种植园,到反复核实是否真的存在,到确定了它的安保信息,他都一直没有下手。直到前几天,有个自称郑丹瑞的男人,跑来找金幢的救命,正好撞见他在的门店。那男人说自己和自己的女友本是从大陆的另一头逃亡而来的,到孤儿城之后就在韦斯普奇打工,因为孔武有力,被米格尔看上了,就带他们去守这个种植园。哪知道女友被米拉发现之后就被掠去,他恨极,携夺妻之恨和安保漏洞叛逃。白文隆见此良机,生怕安保被加强,立刻动手。 “摧毁他们的种植园,削弱他们的实力,难道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 正则气得从座位上走下来,手里拿着手杖,对着白文隆狠狠挥出一棍子。此刻玉子望着他被打得端不住碗的手臂,“你说你,何必和爸爸犟嘴。” 烧了人家的‘金矿’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那里既没有与金幢的产品形成竞争的药品原材料,也不构成危害,无非是让韦斯普奇有一段时间缺乏了一样害人的东西罢了。给自己长脸,给自己贴金?她不免怀疑,也许真的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她有了偏向,使得平衡被打破,引起了变化。 “可你为什么要打米格尔?”她说,“我们现在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他、他要是死了…我大不了……”他吃力地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她摇头叹息,“那也不管用。” 他被押回来的时候,说到米格尔重伤,大家都很诧异。那家伙,肌肉发达,两米多高,能徒手把人给掰了,怎么可能被这么寥寥数人所伤?白文隆说,他们一开始根本不知道米格尔在里面,先将安保系统的电网破坏了,大火燃起,他们就进去,没几步就发现了踉踉跄跄的米格尔,觉得机不可失。 咣!正则一棍子打在他腿上。如果光是种植园,可能事情还可以收拾。涉及亲儿子,那就很难收拾了。 她要走了,唤人来把他继续捆上。白文隆对她说,有机会,帮我给老板带个话,如果事情闹起来了,请派我出战,“将功补过。” 她微微点了下头,走了。 顶好是没事,或者小的冲突,她想,爸爸肯定也这么想。以前她不懂,这一两年总算明白些了。妻夫正则一早就看出金幢和韦斯普奇看上去互相对抗、实际上互相依赖的关系。选择能不冲突就不冲突,如果形势难以控制,那绝不率先发起冲突。因为现在的孤儿城其实非常稳定,三个家族,因为利益盘根错节,在台面上只能合作。就像一个三角形,三个角上站着三个拿着双枪指着剩下两人的牛仔,目前就是最好的平衡。如果这个平衡被打破,那一切就要重新来,一切都会重新变动,一切都会染上鲜红的—— 刚出来,就有手下人来报:大小姐,米格尔死了。 有动静吗?她问。还没有。派人出去了吗?几位大爷都出去在附近放哨了。她说好,然后上楼。 升降梯运行的短短几秒里,她努力回想上一次形势这样紧张是何时。六岁,还是五岁?她在那一次的冲突中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得到了成全。她好像记得自己坐在布满黑色固体和粉尘的地上大声哭泣,母亲不知去向。 有人说妻夫正则任由自己老婆被轰成了灰。可自己是怎么幸存的呢? 打开自己的套房房门,立刻看见坐在沙发上抱着一本古董书仔细阅读的linda。这画面真美啊,她坐在那里,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墨绿色丝绸连衣裙,修长的双腿交叠,书放在大腿上,一手还端着什么饮料;金色的头发用一段同样墨绿色的缎带扎成一个马尾,披在背上:她是如此沉静,不张扬也不刻意收敛,几乎在灯光下溢出了光彩—— 啊。 linda抬起了头,用灰绿色的眼睛带着微笑望着自己:“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她说这话的语调就像谈论晚上吃什么甜点一样,就像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可是现在不是,玉子对自己说,但我要让它是。 “不太好。我刚回来就听说米格尔已经死了。”玉子走到linda面前,linda就像能读到她的心一样伸出手拉着她坐下,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消息可靠?” “可靠。不然不会人都出去了。呵,今晚这楼里只有爸爸,你,还有我。” 第30章 “你害怕?”linda的语调很温柔,她有些纠结是说害怕还是不害怕。但linda又读到了她的心:“有我呢。别害怕。” 玉子格格笑起来,对啊,这段日子父亲似乎本来是想安排linda去接受必要的训练的,好像刻意把人家当成保镖兼随从。结果到田冈那里去,linda打倒了绝大部分的师傅,让田冈大为吃惊。打完,金发高挑的女子还说,多运动运动,好像又能想起来一些以前会的东西。 别人怀疑此人的来历,她不,她爱死了。 “是啊,有你,我干嘛要害怕?” 不,有你我才要害怕。我应该说这个。 linda又问她白文隆的情况,玉子说完,忽然想起来道:“葛文笠沉稳老练,梁文坚聪明冷静,白文隆冲动勇敢,爸爸以前这么说。” “看人看得真准。” “但这次真的太冲动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她翻身从温热的怀抱里坐起,“毕竟,你会有不同的角度。” “要我看,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比如?” “你想,那天我们吃完饭,在中心咖啡馆,白文隆来的时候,只是刚刚听到有关消息。当时他的两个兄长说,这样的传闻经常有,难以核实,叫他不要乱来。他说他会去追查。葛文笠便要求他,就算真的确信有其事,也不能擅自行动。我看他的神色,不像敷衍,这人也耿直。要他今天下午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是有多大的吸引力让他这样冲动?再说,为什么就正好遇到了米格尔,一个虚弱的米格尔,还把他打死了?” “你是觉得太巧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那个据说从韦斯普奇叛变来的人呢?” “一道由小松的手下扣在牢里。你怀疑他?” 她望着linda的眼睛,却只看见柔情,看不见千分之一秒内做出的选择。 “那倒不。因为如果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搞不好就没命了,这样太危险。而且如果他是奸细,他干嘛不阻止白文隆冲动,引更多的人去?总之……别想太多,事已至此,他先关着,其余我们去面对就好了。” 玉子只是点头。 “你累了?”linda问。由于声音太过轻柔,玉子觉得自己的疲惫导致的柔弱立刻增加了一倍。 “还好。” “那早点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说着,linda迅速地把她抱起来,她差点惊呼出声,而linda只是笑着,把她抱进她的卧室,放在床上,笑着关门离去。 她愣着,接着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说什么“别走”之类的话。就像这一个多月里,她一直没勇气去敲linda的房门。其实她可以,她想,我可以吧?我可以的,我可以吗? 门外,linda坐回沙发里,不再看手里这本《游戏人生》,闭上眼睛思考眼前的种种与下一步的安排。 的确是有这么一种可能,没错,那就是把刚才的话反过来说,还有更大的阴谋在里面。但是现在除了那阴谋的构造者之外,每个人都像是走进了迷雾中的黑暗森林,不可能立刻知道是敌是友,往哪里走。如果说真的像自己所猜、但没有告诉玉子的那样,那么她也得等下去,等事情发展一下,才能挖到藏在泥土深处的宝藏。 按照她被教导的思考和行为方式,不管玉子是敌是友还是什么都不是,她都要等到有更大的把握中再…… 她忽然望着自己的右肩,刚才玉子靠过的地方。人的爱恨是多么不可理喻。他们用标签的简单代替实际的复杂,用整体的简单代替个体的复杂,你如此,那么你们都如此,那么我们与你们不共戴天。人类历史几千年尽是这样疯狂。他们所谓的爱也不复杂,甚至简单得过分。只要对一个人好,表现出这个人所喜欢的特质(往往只要经过一两次试验),就可以持续地吸引对方,毫无逻辑,证据都可以随意捏造。最后,他们的爱与恨还可以转换,就像从正无穷到负无穷。无穷当然都是无穷,可是有正负啊。 右肩上似乎还有温度,有发丝的触感留下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对我完成这个转换? 她脑海中闪电似地划过一个“最好不要”的念头。只是闪电太静,甚至太美。然而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抓住,遂放弃了,转而静静凝视玉子的房门。 这不应该是我考虑的那个“最好”。 事情如她所料,接下来发生的是由韦斯普奇的年轻人们挑起的大大小小的零星冲突,然后是妻夫正则严令禁止打回去,同时双方都在安排各自的重要人物去与里奥尼家族交易,准备增强自己的武力。正则派出了田冈。田冈回来,带着能买到的一批小型集束器和里奥·里奥尼的命令:两边不帮,固守高贵的中立。 眼前这少量小规模集束器是他为免拖延生变能带回来的最大的量了。 妻夫玉子一腔怒火,热血沸腾地要linda陪自己去找埃利诺,已经联系好了,在回转街见面。linda求之不得。她需要搜集信息,更需要刺激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两人趁着妻夫正则不在就没人敢拦,当即换好衣服出门去了。在回转街一间受双方信任的以纹身驰名的诊所里,她第一次见到在玉子口中听了几百遍的埃利诺·里奥尼和法兰契斯卡。一进门,躺在纹身椅上、黑发的埃利诺就说,不让卖是爸爸的主意,但是克扣、故意不给你们好脸的是文森特,“可不是我。” 而坐在一旁的棕发的法兰契斯卡抱歉地笑笑,补充道:“所以我们觉得不大合适。但也没法抗争,毕竟是教父。” linda看见她一边说还一边与自己的妻子握着手。 “但是,既然是你亲自来,我们还是准备给你面子。”埃利诺说,“我们想办法,给你找了一点东西来。比文森卖给你们的好多了。” 玉子说着谢谢,linda站在玉子身后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的两人,两人也时不时瞟她一眼。 “别谢啦,帮你都是应该的。”法兰契斯卡说,“你也帮过我们。”表情依然很温柔。 “我们互相帮助。”埃利诺补充道,黑色的大眼睛意味深长的看了玉子一眼。 三人又说了一番如何交货,玉子执拗地要把钱打过来,法兰契斯卡只好收了。两人还没交易完,埃利诺在一旁问道:“你的‘新朋友’,我们耳闻也有很久了,今天可算带给我们看看了。”话题就此转移到linda身上。她从容应付,既不显得过度亲密,也绝谈不上冷漠,那妇妇二人也识趣地没有问太多。 将要走时,埃利诺问她们从哪条路来的。玉子答了。“那就换一条走。” “千万小心。”法兰契斯卡道。 一边下楼,玉子一边问她:“你说她们俩为什么要帮我?” linda看她一眼,笑了——可见这姑娘也不是那么好骗——于是更加小心:“你是刀子。你们就像举着武器指着对方的三个牛仔。” 玉子反应了一下,方道:“那——” “但是现在可能是‘敌半明,友已定{23}’。她们有明确的敌人,也有不明确的敌人,反正都可以借你打击。” 玉子似乎若有所思,但并未追问——她想,不知道是不是跟着自己的缘故,让玉子觉得总有某种依靠:“你喜欢她们俩吗?” “喜欢?喜欢她们的人吗?” “人啊,样子啊,说话的语气啊,生活的方式啊…...”声音几乎小了下去。 “她们很好看,也很有趣,还很聪明。” linda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山上,需要做出这样公式化的回答。“谁都会喜欢。” “我也——” 两人正走在五号楼和六号楼中间的东北-西南向的斜道上,突然一声轰隆,楼上的一个挡雨顶棚伴随着砖块杂物正对着二人掉了下来。linda在玉子发觉之前2/3秒就听见了,此刻自然顺手一扑,两人一起倒进旁边的空置店铺,分毫不差地躲开了。烟尘散开,玉子还在惊诧,准备打开外骨骼,linda已经抽出放在口袋里的短棍,两手一掰,一变二,再一甩就由短变长。 “你在里面呆着。”她对玉子说。 “一个人怎么——”玉子的外骨骼已经弹出,由水平扭成垂直,勉强算是锋利。 “你只要保护得好自己,我就没事。”她说。知道自己此刻比平时看来都冷静严肃,显得异常。但模块已经启动了,她早判断出周围来了多少人,带了什么样的东西,应该如何面对。像下国际象棋,早已找到最合适的一个固定棋局,如果终于有变,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下一个最合适的。 肌肉记忆只是一部分。一边打还一边能想的,才是赢家。 约摸五十个或在衣服上、或在手臂上纹了巨大的蓝色的v字母的年轻人冲了上来。长短带刺不带刺的棍棒一应俱全,有铁质或合金制的管子,有本来就尖或后来磨尖的头。她环视周围,竟然没有发现粒子束集束器?难道是在楼上? 第31章 三五个小子从她的左侧率先发难,她看也不看举起左臂一档,右臂一扫。只使出三成力气,便是一片惨叫,周围人便全围攻上来。她纵容空间变小,有意一下子清理干净,便不再挡,只是闪躲。躲了三次,离周围人只有一个肘击的距离之后,双手交叠与鼻尖前数寸处,然后猛地向外,左右敲打如急而密的雨点。 她想象着从玉子的角度看,这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有十几秒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打断了骨头、跌倒一旁?简直不像是真的。 外围的人还没来得及上来,差点被打蒙了。为首的反应过来,号令大家袭击屋内的玉子。脚掌踏进室内、脚跟还未落地,脑后的砖头嗖嗖飞来,落地已经是带有血迹的碎块。玉子还想出击,刚露出一点发梢,就看见linda把地上的一件锐物用脚挑起、右手嘭的一声打上楼去—— 接着一束粒子束从玉子身边划过,显然失了准星,而玉子愣在原地。 “没事吧?我们快走。” 阴沉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第二天大雨滂沱,早上九点像晚上七点一样。禹品在办公室端着咖啡望着打在遥远的电磁保护罩上的雨,朦朦胧胧,扭曲了外面的景象。陈蕴如期给了她第一阶段报告书。幸好是给她的,她不用上报。陈蕴在报告里很客观地分析了现有工艺中哪些地方要改进、哪些地方可以继续用,但也一如既往地表示需要等待下一步的“论证”,既制造新型人造人是否必要。 禹品看到这个结论,心里苦笑,这话也只有陈蕴会说了。别人也许根本不问。即便问,答案还是那个——委员会要求。她知道陈蕴要的不止这个,陈蕴才不在乎那些所有的必要性和光明前景,陈蕴要看的是一份能够通过分析坏处来打消顾虑的文件。但她和陈蕴在这一点上有根本的、简直无法弥合的分歧。 拿到报告的当天,她和陈蕴在l.a.b.h.长谈。“你要是觉得为难,报告直接交到委员会嘛。说你处理不了我,我自有准备去磨他们。”陈蕴端着高脚杯说。 “这不可行的。你别想了,你想和他们抗争,他们还不理你呢。他们直接废除你。” “所以你看,这也是我反对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 “你仔细想想,现在这个人类社会的机制。原先做飞行器总监的你,和一直以来的我,是因为技能在获得职位的,是基于对能力的需求。而除了我们之外的很多人呢?那些没有需求的?你不觉得你工厂里的很多人类员工都是可以被替代的吗?有的岗位之所以还存在,仅仅是因为有人类需要,这个供需关系是反过来的。如果可以替代他们而不产生更多的麻烦,早就被替代了。有一部分人已经被替代了,比如戴安娜和杰森。他们就是被替代的,不再被需要的,并且消失之后不会产生麻烦的那少数人。一旦出现了更好的人造人,就再也没有不替代的理由了。长期以来这项技术没有得到发展,没有被允许去发展,或许就是如此。” “所以你是觉得——” “你有没有想过,戴安娜为什么没办法继续演出?为什么没有人去?” “因为失去了审美。”其实她知道答案。 “嗯,因为空虚。禹品,你觉得你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从事现在的工作吗?除了你的家族希望你飞黄腾达和委员会的不可抗力之外,你清楚吗?” 她摇头。 “我们都是被下达了一个命令,然后去执行这个任务。职业生涯由一个又一个的任务构成。比我们低一层的人呢?从事其他、那种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样‘安抚性’的行业的人呢?他们工作只是重复,没有突破,没有变化。精力需要发泄,精神需要填满,像一群羊需要一个牧羊人,或者对于上一级来说,是牧羊人需要一群羊。当一切都可轻易获取,又没有难关,他们会走向哪里?你也知道的。像古罗马给民众提供斗兽场一样。他们走着走着,或多或少会成为我的病人。我总觉得,会听戴安娜的演奏的人才是有救的,那样的人有所追求;而这样的人类,我的那些病人,他们只会浪费自己的生命。戴安娜和她的听众在灭绝,浪费生命的人正在散布。这样的人类社会,一旦引入一种可以与人类具有几乎同等智慧、又比人类冷静理智、从精神到身体都强大的人造人,会是什么后果?” 她那时在心里默念着,我和陈蕴都在灭绝,就像恐龙化石,凭借意志,坚持着不肯消失。 “可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的现状已经是这样,不顺应技术,不控制技术,迟早会被技术反噬啊。”她听见自己说,看见陈蕴撑着脑袋示意她继续。“基于任何理由,新的技术迟早都会出现。无论——”顿了顿,以免说漏嘴,“无论budacall做不做,其他的超级公司就不会做了?地球上不是只有我们。就概率而言,这一切迟早都要出现。逃避不会使得人类更安全,只有面对才能。顺应技术,控制技术,既然我们都认为它是脱缰野马,就套上缰绳啊。” “可你认为人类准备好了吗?”陈蕴说。 “那一天是等不到的,何况没有诱因、如何刺激所有人去准备?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会。技术是发展得非常快,但人类也可以努力跟着走啊。”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24}” 禹品愣了愣,“我从前只知道你读医书。不知道还——” 陈蕴笑着饮酒,放下酒杯后道:“医学不用书学。这些才用书。禹品,你觉得人类跟着技术发展这样走了几百年,是走得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从那个用蒸汽的时候开始?” “如果你愿意,从轮子开始算起也可以。” “没有好坏。这没法说。” “为什么?” “因为时间不可倒流,我们没法知道如果当时选择那个而不是这个会怎么样,没有‘如果’,就没有对比。” “你可以和过去比。” “如果那样比,那只能说对于人类整体是越来越好了,对于个体就——我知道了,”她看着陈蕴,陈蕴的眼睛眯起来,笑了,“我知道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又想诱导我到你的结论里。” 陈蕴哈哈大笑,“我的结论!我的结论是现在就快要没有个体了!” 她没法否认。 “陈蕴,为什么你不觉得新的人造人制造出来之后,人类可以完全从劳动中解放,去做想做的事情呢?” “现在这样子就有很大区别吗?古希腊和古罗马长久吗?或许这样的话你可以对孤儿城的,呃,居住者们说。” “你为什么总是对人类的未来这样悲观?” “现在这个时代谁能乐观?我这样的,是在悲观里找到一个东西的,也算有一点乐观。至于彻底悲观的,都去寻欢作乐了。禹品,你说,人到底是什么?我们和你想要生产的新型人造人的不同到底在哪里?” 她没回答。她不知道。也许没有不同,只有差距?毕竟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起来,人都像人造人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残次品,人不可能完美,但人造人可以。 但总之无论如何,至少事情还不急。她收到的最新一期亚特兰蒂斯项目的简报只有三个字的内容:推迟中。主项目都不着急,那人造人项目本身也不用很着急。她要延期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她就不相信,这么复杂、牵扯了上千号人的项目可以每一个都协调得当,一道准时完工。只要不会要求提前试用太多次,一两期也许就够了—— 哔!!哔!!哔!!突然警报大作,她被吓了一个激灵。监控影像的全息视窗弹出,是中下层的机器肢体区仓库,被人突入。设置多时的安保系统终于有活干了。她命令全体人员除了她之外都留在岗位,不得擅自离开,自己坐进了可以到达任何一层的飞速电梯。 仓库大门早已锁死,禹品自信谁也没办法把它打破。到底是谁再三来给她惹事?上一次是奇耻大辱,这一次绝不能放过——她跑过荧光绿的紧急通道,银色连体衣闪闪发光——抓住了先不管送不送,她要审。谁指使你们来的?上次也是你们吗?她非要一锅端了不可。 气密大门嘭地打开,面前一排黑漆漆的高级安保机器人——造型活像在一个远古陶土罐子上放了一对旋转式粒子束集束器。她记得她还安排了几个是发射麻醉性气体的,还有发射捕捉网的——几乎完全割不开的聚酯绳子。悬浮电臂递过来一个小巧的面具,她在系统里命令道,发射气体,给我扫描图像! 黄色的烟雾中,两个人影一个瘦长,一个娇小。粒子束此起彼伏,蓝色、绿色、红色的光芒被人为的拉长,如雨点急坠于地。而她,就像神一样站在天空,俯视着下面被雨水击中的蝼蚁般的众生。 用粒子束逼迫他们到角落,然后发射网兜抓捕!眼前黄色的麻醉性烟雾并无作用,她命令道。视野中仿佛看见娇小的身影受了伤。抓活的!她又道。 第32章 如果和上次是同一批人,未免太不机灵了,战斗力也不够。或者是吃了教训,不想反抗,只想逃?她准备调集另一批从旁边仓库到这边来堵门。 突然,娇小的身影闪躲不及,两束粒子穿身而过。禹品的注意力被吸引,电子超敏视觉自然拉近放大,竟然是个俏丽的年轻女孩,即便五官扭曲也不影响她的好看。接着一道捕捉网飞去,年轻女孩插翅难飞。 被抓住的瞬间,女孩尖叫起来,接着对那头的瘦长身影伸手呼救。禹品的视线转移,最激烈的粒子束跟着转移。那是个金发男子,禹品猜,动作非常敏捷,必然受过训练。谁呢? 千万不能让他靠近女孩!她命令。 粒子束几乎积少成多,猛地轰向男子,断了他与女孩之间的路;又转向后方,准备把他困在原地。可禹品没注意的是,两个贼进来的通道就在男子的正下方。粒子束把地面轰了一个大洞。 那一刻她后来想起来都觉得很安静。男子听到了女孩的惨叫和呼救,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跳下大洞,跑了。 烟雾散去,禹品上前,和电臂一道扶起女孩,查看了伤势之后将她打晕,然后在秘密通讯频道里呼叫陈蕴。 “喂,我有事找你……马上就过来……来找你救命。” 作者有话说: {23}《三十六计·借刀杀人》:“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 {24}《庄子·田子方》,亦步亦趋的由来。 第十二章 帮助陈蕴走到今天这么高的,按她自己总结,她觉得是优秀的专业技能;但按照别人、尤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病人及其家属的总结,应该是好奇心不重,不该问从不问。但实际上,她要么不需要问,要么觉得救人第一。 她此刻站在手术台前,自己一个人处理禹品送来的受伤女孩。禹品说事情很机密也很急,她扫了一眼伤势,说你等我回来再跟我说——大量失血,麻醉剂中毒,粒子束造成的伤口不大但难以缝合。她指挥着一溜电臂配合自己的工作,让它们都去缝合和处理躯干上的伤口,自己专注去清理脑子里受到的损害。 快速应急血检告诉她这个女孩平时还服用好几种药品,虽然有的药品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吃,它们一边促进大脑的运转,一边又抑制芯片与大脑其他部分的信息交换,为什么呀?她一边等待电臂给女孩开颅一边思考——几乎整个皮层都受到了影响,范围很大,耗时比平常手术都久——这么配合着吃,爽?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搭配。服用一到两种药物,再服用另一种以期能够降低前两种的副作用或者说次要的、最危险的作用,这样的搭配是可理解的。但是为什么要一边刺激大脑一边又不想刺激到芯片?刻意服用两种相反的药物? 除非——电臂的工作快要结束了,她站起来——这个女孩的想法很简单,运转大脑,不要芯片的帮助。简直是一种复古的选择。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还真是她从医以来最好奇的一次。 她从电臂手里接过清洁棒,仔细清理沟回里的麻醉剂残留。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她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因为缺乏医学资料,在常规医疗中也不允许使用。其实她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麻醉剂,小剂量吸入或皮肤接触后迅速进入循环系统,起效非常快。当然,不好的方面她也知道:用多了会最终沉淀在脑子里。 看这样子,这姑娘肯定是被大量的麻醉剂给包围了,被麻醉,又被粒子束所伤,这是什么人啊?这么娇小的身材,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清理得很快,同时处理躯干伤害的电臂也已经发出完工的嘟嘟声。陈蕴扭头瞥一眼生理指标,伤者的各项体征都非常平稳。很好,她对电臂挥手,它们就安静地收缩起来,等待下一次召唤。 陈蕴其实很喜欢这样工作。不带进修的学生,也没人说话,机器和她默契无间地合作着——她喜欢机器的协助,这和她不愿意制造人造人不违背,甚至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最终还是有了很像人的人造人,她也不会排斥它们,她甚至可以尊重它们就像尊重一个人,或许它们比很多人更值得尊重。机器偶尔发出嗡嗡声——快速地缝合或切开,她喜欢这种声音,这是一种“安静的嘈杂”。她不像别人,在手术室需要说话才不至于过度紧张,她随时可以变得非常平—— 这是什么。 她循着痕迹在顶叶里寻找最后的麻醉剂残留,不出所料地看见了芯片。但普通人的芯片,不管脑子是什么情况,芯片都是黑色的;而眼前这个芯片居然是绿色的。她小心翼翼地拿过雾化冲洗器,不可置信地清理了芯片的外部,依然是绿色。 怎么会是这个! 幸好半路停下了手。否则刚才一碰,她和禹品或许就都完蛋了。她会死,禹品恐怕也很难幸免。 但即便如此,这个女孩已经在这里,这是既定事实。程序上来说,她们俩恐怕迟早也要完蛋。 她看着绿色的芯片摇了摇头。 她不是很相信命运这回事,因为如果相信这个时代的命运——以平淡无变化、茫然而迷惑的方式让人以痴呆的方式生活在牢笼里——人生就太绝望了。她拒绝,相信自己总有不同之处,以及一个逃出的方法。 结果呢?命运之神换了一种方式来敲门。你要惊涛骇浪,现在就给你。她想到癌症早已治愈,早已没有人能够感受突然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感受了;她曾幻想那是种什么感受,总难接近,或许现在这种感觉比较类似。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先救人吧,难道这一路走来,不都是靠着这样的执拗劲儿? 把病人送到只有自己有权限进的重症病房、并且给一切记录加密禁止浏览后,她走出抢救室,看见禹品正在外面坐着。而超玻璃幕墙外的天已经黑了,看得见一点点星光,和被大风吹得翻卷的流云正在快速划过。 “辛苦了。”禹品说。她笑笑,点头。 “你之前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什么来着?”她挥手召唤电臂,电臂把人造热可可端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禹品。无论怎样,她想先听听禹品的说法。这是唯一一次,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在这种事情上,愿意迁就禹品做的一切选择,哪怕是违背她一直以来的准则的。 “是这样的,这个姑娘,是今天我抓获的工厂的闯入者。一行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跑了。我看她受伤了就先送过来的。” 你没想过把她留在原地让她死了算了?陈蕴在心里说。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情。 “想抓个活的?”她轻笑,反而引起了禹品的怀疑——她看见了,“她问题不大,明天可能就醒了,你往下准备怎么办?” “我……” 两个人坐着,陈蕴身体前倾,几乎压在自己的腿上,仿佛很疲惫,但眼神热切地望着禹品,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就准备把这事儿给掩藏了。不然我也不会找你。”禹品说,“我也不想把人交到委员会,交过去能怎么样?他们会放了她?我只想等她醒了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问完了,能消灭初始原因最好。不能,把她赶出去就行了。我看现在工厂安全的很。随便来什么人都没法抢走什么了。” 陈蕴点头,接着深吸一口气道:“禹品,万一……” “万一??” “也不是万一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 禹品皱起眉头一脸不解,“你说。我会冷静。” “这个姑娘——她是一个外星殖民地来的逃犯。我刚才看见了她的芯片,绿色的。” 她的话音像是金刚石所造的刀片掉在地上,引起的声波掠过之后就只剩下干涸的沉默。禹品把眼神移到了别的地方,望着虚空。 她望着禹品的眼角,没打算找话说。也许禹品接下来会说我们把这女孩马上送到委员会吧,她愿意协助。这样的解释是可行的,甚至可以解释说救命只是为了方便审问,方便留下信息,不是故意包庇藏匿,不是失职。这样或许她们两个从此还可以从不愿意继续干下去的职位上永远地下来,再也不用回到budacall的体系里。这样算是轻的。如果从重——她不知道从重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有所耳闻,那些像是身影变淡一样消失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不会出现。人们甚至逐渐忘记了他们曾存在。在河都,或者说整个地球,外星殖民地的逃亡者是不允许出现的。这是时代变迁之后唯一剩下的具有强制力的明文规定,不允许出现,不允许包庇,不允许掩藏。这“不允许”背后的惩罚是什么,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就像死神的手里没有往返的车票一样。 “你……”禹品开口了,“罢了,你还会不确定吗?”说完自己笑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说什么,你还不知道我?” “对,我知道你,就是你的仇人,你也会救他们。只是现在事情不止是我的了,还成你的了。到时候要是事发,你就和委员会说,你不知情,可脑部清理是你做的……不如就说被我胁迫——” 第33章 陈蕴笑了:“没法解释的,别想了。事已至此,我们只有面对了,你想怎么办?” 她不想给禹品建议,也不想逼迫禹品选择。 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愿意配合你。这很残酷我知道,这是在葬送一条人命来救自己,这和谋—— “我不会把人交出去。还是只能藏匿。”禹品说,表情看上去严肃而果决。“你觉得呢?这事情我不强迫你,我相信你;但我需要你的协助,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毕竟太危险了。” “什么?” “陈蕴,我不会把这姑娘交出去。之前我不愿意,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的性命就此白费。现在不想,是因为一旦交出去我们就都完蛋了。我自己完蛋不要紧,我本来也不喜欢在这里呆着,我正可以开着飞行器到没人的地方去。但你不一样,还有很多人需要你。所以——” “别说了。” “陈蕴——!”禹品着急了起来。 “你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她?”陈蕴道,微笑着,“你难道觉得我真的会去告密?我从来都是和死神抢人的,不管死神的代理人是谁。” 禹品愣了一下,接着笑着点头,“对,对,是我误解你了。我道歉。” “说正经的。”其实我也误解你了,不是吗? “我打算把她藏在工厂的某个地方,工厂有些地方可以断绝一切扫描信号,应该是绝对不会被发现。但是我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否允许她离开?” 凌晨一点,一辆巨大的医疗用飞行器缓缓驶离特种医院的重症病房,没有走常规的航线,也没有亮灯。禹品第一次开这种巨大的飞行器,还只能开得又慢又小心,心都悬到嗓子眼。 破晓时分,陈蕴和禹品坐在禹品的办公室里喝咖啡。 “确定安全?”陈蕴问。 “确定。就是要麻烦你经常过来看看。毕竟没有任何信号能进,也没有能出的。” “没问题。” “睡一觉吗?” “不了。”陈蕴站起来,“我还要回去抹除证据。” “我送你。” “别了,自动驾驶就行。你还是留下吧,免得出什么岔子。” “好吧。” 陈蕴说着便往停机坪走去,禹品在她身后望着她。走到一半,她又停下来,“禹品。” “嗯?” “过来。” 禹品不明所以,走上了去。“怎么了?” 陈蕴轻轻把禹品拉近了些,然后吻了她的脸颊。 禹品把受伤女孩藏在最重要最保密的一个仓储室里,只有她能进去。并且房间本身能防备一切外界信号的进入,扫描不可能,传输也不可能。可以说除非委员会里有人知道了,跑来强制要求她开门,否则这里是绝对安全的——至少暂时,她想。但总是觉得那个叫linda的女人很危险,来历不明,连委员会都让她三分,会不会有能力知道呢?她总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但她已经一阵子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了,她希望这段时间更长一点,拖住那个女人的事情越复杂越好。 她不知道的是,诚如她所愿,linda在孤儿城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在禹品窗前看雨的时候,linda也站在窗前,但是在努力地听。 玉子还在睡,她想,但是从呼吸来判断,大概快醒了。遥远地地方有人在跑动,人很多,有的步伐还很沉重,大概拿着很多东西。她偏头,把耳朵转向不同方向,猜测较为重型的集束器等都在北方,也就是金楼以北、孤儿城西部的大型集市“西方市场”一带。在东面反而不多。难道想从北方突破?准备在北方硬碰硬?可是在北面不是还有里奥尼家族的控制区吗?严守高尚的中立—— 想到这里她忽然明白了。正如忠厚乃无用之别名,中立亦如此。只是这里面的关系还不明确,也许妻夫正则也知道,只是没办法选。好一局棋啊,她站在窗前望着清晨的薄雾,想起自己学习国际象棋的经历。他们拿很多经典的棋局给她学,于是她学得很快。后来有人和她下棋的时候,总是感叹这局棋特别好,她就问为什么,“好”指的是什么。 那人说,就是特别难。 但她从不觉得变量可控的事情很难。 十分钟后,一声巨响,接着是浓烟从北方升起。“so it began.”她喃喃道。 玉子被巨响惊醒,几乎是颤抖着醒来。她前一晚梦见了linda,梦的内容太过不可思议,好像两人一道去了宇宙深处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linda待她也更加亲密,她的意乱情迷于是从梦中延伸到现实,醒又复睡。现在被吓醒,几乎是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推门便见到起居室里linda正站在窗前,抱着双手,身姿挺拔。她想上前去拉linda回来,又觉得不至于这样危险,脑子还是糊的。 “你醒了?”linda说。 “嗯…怎么样?” “我没问,大概刚开始。” 耳边又是一声巨响,隐隐有人群奔逃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西面传来的。 “我去看看。”她推门出去。 外面还不乱,她快步下楼,在三楼果然见到了父亲和几个留下来的年轻人。她问父亲可好,又问众人都去了哪里。父亲当然知无不言,还告诉了她每个人的任务,最后告诉她她的任务: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你是活靶子!” 她知道这是必然,也就认了。只是惴惴。又为免占别人时间,只好回房去了。 凌晨便在下的雨,白天越下越大;噪音不绝,甚至越来越多。她想着凭借自己从埃利诺妇妇那里搞到的集束器,总也可以让双方至少势均力敌;现在回过神来,就担心分配不均。万一分配的人是小松,他给自己多留点,给葛文笠三兄弟少配点——嘭!北面又是一声巨响——总不应该吧?还有田冈,他们也随时可以调配,毕竟北面的葛文笠顶住了最大的压力。 直到中午,她都一直很焦躁,而linda就一直安抚她。“你不能去。因为显然,如果韦斯普奇的人就是想复仇,那他们就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引诱出去。你要真的想,必须等到万不得已。” 然后又补充道:“我会陪你,别怕。” 她看见linda眼睛里的光芒照进自己心底,心跳竟然平复下来。 linda当然在和玉子说话,这也不影响她在一片混乱中接收信号。她甚至可以分出第三个自己来欣赏这个信息极度混乱的场景的美妙。 想象一下,就如同站在木星基站,经历最繁忙的一天。在指挥塔,每一分半钟到达一艘船,ai播报都没法停下,基站管理员们不断安排进港、靠岸,安排地木运输船上升抵达港口准备装货,复核运输流水线:嘈杂至极,每一艘飞船从哪儿来装什么货有多少人,人、货、船接下来怎么安排,有没有要补充的信息,是否要多做检测还是直接放走,等等等等。 她现在听见的,和大约和那类似。有许多人在呼叫另外一群更多的人,以各种各样的语言,有的是还存在的活的语言,有的是半死的走样的语言。有人在指挥,有人在求援,参杂了许多骂人话——连脏话倒没有人继承错。 当然还有一波又一波的监听信号撞击在各式各样的防壁。在一片混乱中,她竟然可以轻易穿梭。就像在人潮中逃避追捕,轻易就可以将自己隐藏,何况根本没人追捕她。黑色的背景,白色的信息流,快的慢的,长的短的,简直像是在阅读一出戏剧。 她像个猿猴,轻易攀爬到一个很高的树枝上,看见南边的狮子、北边的犀牛、西边的狼,谁向谁去,谁有什么打算,哪里要赢了,哪里又要局部的输:这里面必然有阴谋,大家好像商量好了,可是是谁和谁商量好了呢?她—— 滋滋,滋滋,滋滋,滋—— 一圈青灰色的信息波从这个黑白的世界里划过。她看见了,但很快这个又短又无内容的信息波就消弭在黑色的地面上。那是什么?接着它又在另一个点上出现了。连续数次,青灰色的难以辨识的短小空白信息波从两个不断变化的位置出现,每次都在相同的位置上交汇。 滋滋!滋滋!滋滋! 越来越重,越来越明确,只是没有任何内容。这种古老方法她好像见过。这时候只要知道其中一个圆心与圆心之间的距离,再知道切线的夹角,就能知道那个固定的点的确切位置。 是谁?是谁想要定位谁?她忽然有了巨大的好奇心。会这种方法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因为不根本不需要用到。如果会,必然需要,在哪里会需要?在极端的环境,在芯片派不上用场、但是可以自制一个蜂窝网络来将就一下的环境里。 在基础设施不健全的其他星球上。 她花了些力气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表现出欣喜,并且尝试加入定位的过程。 嘭!!一声更剧烈的声响,几乎撼动了建筑。她听见玉子喊道“是北边!”接着就在问具体的情况。 这是围猎,她明白了,猎人们正在用猎鹰确定猎物的位置,准备派出猎犬。 第34章 猎物在西方集市,她在心里对猎人们说。接着想问,你们谁是我要找的猎物? 指挥室里向来与玉子亲近的年轻人对她说,白文隆已经死了,这是他们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正在准备调人去增援,但是田冈和小松都抽不开身。她急了,差点就要对那小年轻说,我去!我带人去!也知道绝对不会被同意。 但她绝不能坐视不管,白文隆已经死了,那两个人她决不能再失去。 “你这样子,” linda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但坚定,“是想要去?” “我——”有点艰难。她想说我自己去,又希望linda陪着一起,更安全,又担心害了她,毕竟她不知道那头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遍地瓦砾与尘埃、韦斯普奇的人像上次那样—— “我陪你去。你能找到通道吗?”linda问。 她们从玉子自己独立的直达一楼后门的安全升降梯出去,一出门玉子二话不说就把阻止自己出门的年轻人打晕,然后立刻快步跑到守卫们的值班室,将值班队长打晕,对着一脸诧异的守卫们说,现在西方集市情况紧急,我要去救人,你们和不和我去? “反正那头要是不保,打下来你们也还得打!人手不够恐怕还没法保命!不如趁他们不备去那汇合同伴,干掉那些王八蛋!”她说。 “我保你们!罚你们先得罚我!”她说。 “我要去报仇!我不能忍!你们就能?!”她又说。 众人拿起集束器和她跑了出去。往北一路去,跑过自家控制区时还顺手又带上一批人,同时交待剩下的人严加守卫。众人都点头,似乎在感叹她终于出现的勇敢。路程还有一半时,已经嘈杂得什么都听不见,现实中是人的呼喊,通讯频道里是一片杂音和尖叫。跑过一栋由里奥尼家族控制的大楼时,她什么都没听到,linda却突然从背后将她一拉,手中集束器向上一瞄,几乎和上面的粒子束侧肩而过——“小心!” 楼上一声惨叫,楼下众人纷纷躲在两旁早已关闭的商铺棚子下。粒子束像雨点一样,众人几乎无处可藏,如待宰羔羊。玉子惊慌之间,忽然看见墙体上一个接着线的信号转接器正在颤动,她自己打不到,立刻转头对linda说:“那个!” 嘭!!电子元件和铁壳化为飞灰,震动波几乎撞疼了耳膜。粒子束的急雨停下了,而水做的雨却越来越大。重新向前狂奔的脚步踏在水里,有平常的十倍那么响。 西方集市近在眼前,隆隆声震得她脑子都在收缩。眼前果如她所想,瓦砾四散,木屑与尘埃乱飞。有的水泥或砖混的小屋还在,有的剩半截,还有的已经全面不在。有的木制框架的小档口没了顶,却还剩个架子,四根木杆直指天空;然而无论木板上还是墙上都嵌入了很多很多其他的尖锐物品,匕首,菜刀,砍刀,甚至于剪刀,地上横七竖八的什么都有,那模样实在恐怖:下一秒的粒子束到来之后,这一切又都会消失。 这叫什么严守中立?她心道,文森特一定把最好的都给了韦斯普奇。要不是玉子带人,韦斯普奇的人此刻已经像风暴一样压过来了,他们的实力远强于这边,人也多。玉子刚在一堵墙后藏住,刚才站的地方已经都是灰烬。 一束粒子束削平了她左侧一米外的砖墙,接着那个韦斯普奇的人就被linda削平了。 她对身边的人大喊,葛文笠呢?梁文坚呢?那人说,大家被打散了,各自躲在仅存的房子里,来多少就打多少,负隅顽抗中。 她问具体在哪里,那人说不知道,她想抬头看,又不能;喊,哪个渠道都听不见: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装配了不知道多少层钢板的、压路机似的东西开了过来,疯狂地向前喷出削尖了的钢条铁片,沉重的履带将地上的一切生物的水泥的杂物压成一张皮。粒子束打在上面,融化了一层钢板还有一层。眼看怪兽就要开到玉子面前,linda正准备拉着她离开,突然从侧面冲出一个人影,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小瓶,扑向了那钢铁怪兽。 下一秒,一股气浪掠过,人与怪兽皆不存在。 她看见了那是葛文笠。 她嘶吼着第一个发起反击,好像战嚎,金幢的众人见状开始反击。而那边因为丢了一个“坦克”,正在犯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方形的“集市”里粒子束乱飞,一下一下地打在厚实的水泥柱子上,渐渐就把柱子打细了。玉子率众向前压,盛怒之下没看两旁,走到一半、正准备从一堵渐渐变薄的墙后转移到旁边一间小房子里,就听见里面的有人叫她小心别探头,她回到一看,是受了伤梁文坚。他后面还有一个人,正是那个来投诚的叫做郑丹瑞的男子。 “你先别过来!我这边掩护你,你再跑!”梁文坚说,然后郑丹瑞站了起来。 linda也站起来掩护她。 可跑到一半,有一束粒子精准地打在柱子上,打在他们的盲区里、柱子最脆弱的位置上。 她看见郑丹瑞拼命地拉着梁文坚往后倒,屋顶掉了下来,她被尘埃淹没了脸。 “不!!!” 当禹品正在和陈蕴商量怎么办的时候,linda已经和玉子回到了金楼。梁文坚也被送回来救治,只是没了一条腿。韦斯普奇在北方的攻势被彻底击退了,仅凭一个愤怒的妻夫玉子带领的愤怒的战士们。哀兵必胜,linda不由得想起这么一句话来。听说东边也胜利了,等于他们虽然损失了两个人,但获得了大量的新的领地:这就是人类的战争吧,她想,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东西被称为资源,人类都要以占有土地为首要目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太空里怎么打?争夺星球? 何况,“两个人”,原来有的人是不配被称为人的。 玉子很痛苦,她看得出来。于是她努力安抚。但一边安抚,她还是可以分出一部分的自己来思考别的事:那个叫郑丹瑞的,今天掩护玉子的时候,那个姿势…… 不能打草惊蛇。 “没事,这不是至少救回来一个吗?别的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对不对?” 必须再钓一钓,争取一网打尽。 “别这样怪自己,没有如果,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或许得找机会回去一次,找一下禹品和陈蕴。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嗯?” 就从眼前这个含着眼泪的妻夫玉子开始。 可,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一点难过?我明明获得了很大的进展啊。 孤儿城北边,蓝色豪宅的一个房间里。一个蓝色头发的女子正对另一个女子绝美的容颜发着痴。 “你又这样。” “你太好看,怪你。” “这样的话,你也不知道和多少人说过。” “哦?那我可得告诉你,让我在大败的夜晚还能流连忘返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你不在意?” “我?我高兴着呢。这不完全是我的失败,不是吗?我赢得了爸爸的欢心,这就够了。来,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说这个干什么,我们……” 修长妩媚的女子没有推拒,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她感到耻辱,也感到无奈,更感到哀伤。只有那个小胡子许诺给她的东西,和对过去的恐惧,是她唯一的支撑。 虎穴,狼窝,都不如过去可怕,没有体验过的人不会明白。 没有人想死,大家都想活。她也想,她还想活得像个人,真正的人。 第十三章 陈蕴站在停机坪上,等待禹品的飞行器降落。仓库房间里的医疗设备可以在没有人照管的情况下自动工作三天,但因为完全隔绝于一切的信号网络,她总是不大放心,隔一天去看一次。这样频繁往返也说得通,直接说她找禹品讨论人造人项目就行了。 她登上飞行器,见驾驶座上没人,不由觉得空落。 何况大概根本没人在看吧? 飞到一半,禹品呼叫她,“过来了吗?”她扫一眼距离,“快到了,两分钟。”也就是说刚刚飞到中间。“好。我等你。” “出事儿了?” “她醒了。” 陈蕴是跳下飞行器的,在停稳之前。把禹品吓了一跳,“着什么急!”陈蕴瞪她一眼,脚下照旧走得极快,“你不是说她醒了吗?” “那可真是醒了,醒得透透的。”陈蕴跟着禹品走进专用电梯,“大吵大闹。” “厉害吗?你可以给她打点镇静剂,配的有。” “我不敢乱来,我压根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毛病,还是请你吧。” “那还说厉害?”陈蕴笑道,“我还以为砸房子。” 禹品也笑了,“进去你就知道了。” 一连打开三道需要密码和虹膜的气密门,陈蕴先看见的是一地狼藉,和带着一身伤口、正坐在角落里抱着腿的光头女孩。女孩一见生人,又拿起手里的瓶子,权当武器,指着两人。 陈蕴微笑着抱起手臂,“我是医生。” “你……”女孩还是举着瓶子,那聚酯的瓶子完全没有攻击力。 第35章 “好,我不过来。”陈蕴往左走了一步,“我先看看你的生理体征好不好?”说着就准备走过去,没想到女孩叫了起来:“别动!!” 陈蕴一愣,禹品却恍然大悟似的补充道:“我说,别紧张了,你的身份,我们俩是知道的。你在地下仓库被大剂量麻醉剂熏过,中毒了,这位医生给你开颅了,里面我们都看见了。你不用担心了。” 女孩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手倒是放下来了。陈蕴抓紧时间过去输入自己的医疗代码,查看数据。余光瞥见禹品缓缓地走到旁边,捡起刚才被打翻在地的水壶和杯子,给女孩倒了一杯水,“她能喝水吗?”禹品问。 “能。喝吧,她现在挺好的。”陈蕴放下检测器,走到离女孩近一点的地方,“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女孩缓缓抬头,陈蕴看见她的瞳孔一只是蓝色、另一只则是红色,显然后者是改装过的微型机械眼:“我感觉怎么样重要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去——”女孩仿佛哽咽了,痛苦地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我们不会送你去任何地方,至少现在。”陈蕴听见禹品在自己身后说。 女孩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们不会送你任何地方,至少先把你治好。”陈蕴在病床边坐下,“你现在躯干上就有三处伤,头上的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你哪里都不能去。” 女孩警觉地盯着她,又看看后面的禹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蕴刚想回答,女孩霎时变得歇斯底里,尖叫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想要把我、把我、把我——” “我们什么都不想——”陈蕴想解释,女孩却扑上来,捏着她的肩膀,力气之大超乎想象,“你们打算把我送给谁?!嗯?!是budacall,还是aozora?rodiwesterwelle?guam?你们偷看我的芯片了是不是?!是不是!!” 陈蕴正挣脱不能,禹品从后面上来及时命令医疗系统给女孩注射了镇静剂。女孩这才晃晃悠悠地倒下去。陈蕴感觉肩膀上的鹰爪松开了,而女孩的眼睛在失神之前似乎一直保持着惊恐。 “你没事吧?肩膀怎么样?”禹品扶着她站起来。“不要紧。我们出去说。能出去吗?” 两人在外面站着,白色的强化聚酯立面板不厚,但绝对隔音,特殊涂料也足可断绝一切信号。“她刚才醒来也是这样。”禹品说,“好好说话只能保持几秒钟,接着马上觉得别人都要害她。镇静剂能坚持多久?” “昏迷五分钟的样子,接着就会醒过来,不过会冷静许多,不会像之前那么狂躁的。禹品。” “嗯?” “你知道像她这种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逃亡者吗?” “对,因为——”她想斟酌措辞,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以前没见过活着的逃亡者。” “那你还比我好咧。”禹品笑道,“之前我还没见过呢。你别看我,我知道得也不多。我只知道他们都是驻扎在外星殖民地上的殖民者,祖祖辈辈都在外星,不被允许回来。一旦回来,就会被追捕。地球上的咱们是不允许去包庇和协助他们逃亡的,一旦发现要立刻上报上级。不过这种事我都没听说过,要不是这次遇见,我对他们的了解恐怕将永远限制于文字。你呢,你知道什么?你连脑子都见过了。我记得之前你说,这种人的芯片不能取出?” “对,不能取。因为——你知道,脑机芯片是和脑神经高度联结的,联结得越紧密,沟通效果就越好。如果我们使用的芯片算是普通,那他们的就属于超级,底部的联结数量是一般芯片的三到五倍。我仅仅处理过的一个,在那个案例里,我看见了那个芯片的底部有一个专门的接口,将信号导入芯片内部一个独立的运算单元里。这个单元与两个主要的神经束联结在一起,一旦它的联结断裂,哪怕只是一个,它就会被激活,快速收集剩余的能量,通过刺激大脑和自己加压的方式,引爆整个脑子。” 禹品听完几乎愣住了,想了一下方道:“为什么不让取出来?芯片上有什么秘密?” “有没有秘密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权限查看,听说也需要专门的机器才能读取。”陈蕴说,“我只知道那个绿色的芯片上有一行激光蚀刻的代码,是每一个殖民者固有的,独一无二的。” 两人对视,禹品长长的“哦”了一声:“所以如果要成功跳脱,就要变换身份,彻底的办法就是彻底消灭这个芯片,这样就可以彻底消除印记,其余的随便整一整就不是自己了,很容易。但是消灭芯片又被弄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陈蕴想到的是那个叫linda的女人提的问题,她猜禹品想到的也是。 “你真知道有那种地方可以做那种手术?”陈蕴问,“还是你们这里就可以?” “想啥呢,我要是可以,我还找你?”禹品道,“我也不知道。我没打听过。你还知道别的吗?我总觉得……” “什么?” “不太安全。你想想,如果这么简单,这姑娘还至于这么惊恐?防范措施恐怕还很多。” “那我们也只有问她了。她得配合。” “我可是举手投降,她刚才差点没把瓶子给我扔脑门上。” 陈蕴一见禹品做乖乖状就要笑,“你就胡说。走吧,小姑娘可能快醒了。”说完便要走,禹品拉住她,“别忙。咱们先商量好怎么办。免得进去就没法在她眼前商量。陈医生,你说怎么办好啊?” 陈蕴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倒是满意这撒娇,“她现在完全康复还要一两个月,这期间肯定是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这里呆着。至于往后,反正我们不能出卖她,因为那样等于出卖自己。怎么保证她的安全,只能靠问。” “我看她不会说的。你看她的样子,要是普通的逃亡者,至于担心自己被这些个超级公司一道追捕吗?” “没事,我们慢慢问。”陈蕴说着就往里走。 进到病房内,女孩已经醒了,受到镇静剂的影响,看到她们也不再惊恐,只是平静甚至带点嘲讽地说道:“想好什么时候把我送走了?” 禹品刚要说话,被陈蕴阻止。陈蕴自己以亲近而克制的方式坐在宽大病床的边缘上,“我们不会把你送走。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和你的处境是一样的。” 女孩笑起来,“一样?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你被禁止回来,我们被禁止窝藏你。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窝藏你了。你还跑到这里来,她的地盘,”用拇指指一指背后的禹品,“在她这里触发警报,让我违规抢救你:我们现在一样了。可能一开始我们最终会面临的东西不一样,现在恐怕越来越接近了。” 女孩的眼睛再次变得警觉,“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我们只是不想看你就这样死了。” 谁知道后来是这么一回事呢?陈蕴想。后悔也晚了。 “所以现在,为了救你,我们想要知道——” 女孩的神情变得紧张。 “我们想要知道,你的芯片的基本运行逻辑和一般民用芯片的区别是什么?”见女孩皱起眉头,陈蕴急忙解释道:“我是医生,脑科专家,我知道你的芯片不能取出来的是因为会爆炸,但是为了救你、也是救我们自己,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的芯片和你本人分开,比如关停——” “不能关停!”女孩叫道,“它是不能完全关停的,谁都不能。除非我死了……” 陈蕴愣了愣,“好,那就不关。那部分关呢?” “已经关了部分了,断网了。但是……” “但是?” “但是他们可以找到我的。总有办法的。你们这里!这里!”女孩说着便紧张起来。禹品尚且担心女孩会再度袭击陈蕴,陈蕴却主动凑上去握着女孩的手:“我们这里完全隔绝一切信号,谁也不能扫描出来里面是什么,你放心。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女孩点点头,陈蕴继续柔声道:“好,芯片现在是断网的,很好。你很安全,不用害怕。然后呢?” “但是一旦接入…什么东西就会……就会自动联网,窗口很小,很短,很危险……” 女孩的双眼渐渐失神,禹品想抓紧时间追问,陈蕴伸手阻止,然后把女孩渐渐放倒,盖好被子。确定各项指标正常之后,牵着禹品出来。 “她怎么了这是?” “镇静剂延后作用,没办法。也别着急问了,等她稳定一点,慢慢来。以后我尽量每天过来一次。至于其他的事,还是咱们去问问吧。” “我去打听。你放心。”禹品道。陈蕴对她笑了。 “那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打听。” “地下渠道呀。” 陈蕴这下真的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了,禹品看着她出神,“这有什么好笑的?” 第36章 “这年代,还有所谓‘地下’?这个词都快没有人知道了。” “我喜欢‘地面’,你知道的啊,所以我找到的。总之咱们先打听,一门心思逼问这个孩子恐怕也适得其反。别半路再被她给骗了。” “你就这么不愿意相信她?” “咦?成天觉得现在的人都很堕落的不是你吗?她身上显然有不能告诉人的秘密,说不好是什么大事。对了,你得想好一套应付可能的询问的说辞啊。”禹品严肃道。 “说辞?我就说是来找你商量计划的啊。” “细节呢?” “细节就说保密呗。” “真机灵。”禹品做钦佩状。 她笑着打了禹品一下。“你这边可能更危险一点。” “我怕什么。我不但机灵,我还脸皮厚。”陈蕴心想,是啊,你还有家族后台。 “我总觉得还是会有人来,你要防着点。” 禹品一愣,“比如?”而陈蕴只是摇头,“感觉罢了。” 回到医院之后,陈蕴坐在办公桌后,回想整件事。所以如果芯片不能用了,就可以解释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服用两种作用完全对立的药物。她很聪明,陈蕴想,而且是有备而来。其实如果按照那个叫linda的女人曾经问过的问题的逻辑,解救这个女孩的唯一办法就是换个躯体存活,把原先的血肉之躯直接抛弃。但这样还是人类吗? 念及如此,她猛地坐直,打开全息屏,查找有关军用芯片的资料。然而核心资料要求她输入个人代码,她有是有,但她担心自己这样的行为会引起怀疑。只好作罢。 持续了十天的冲突暂时停止了。时间不长,但就其程度而言则堪称最激烈的一次。玉子一个人坐在窗边,看见远处的灰烟袅袅,天空黑云滚滚,打心底厌恶这一切。 上一次这样激烈的冲突中她失去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从此和父亲产生了隔阂。这一次激烈的冲突里她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剩下的那个幸好只丢了一条腿。下一次呢?下一次会是什么?这些冲突的起因都很可笑,结果都很惨烈,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只能被其他人的疯狂推着走,最后想办法少失去一点。总有人跟她说,不错啦,你看看,你父亲还活着,还成了这么大的老板;不错啦,你看看,梁文坚不是还活着吗;你不是全部都失去啊! 全部都失去的话,她宁愿先失去性命,而不愿留在世上面对残酷的现实。 小时候,她父亲一开始只是和田冈亲厚,后来认识了小松。这些人虽然拥戴父亲,但对自己非常疏离,好像将彼此的身份看得非常重。后来年轻一些的葛文笠梁文坚出现了,他们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都只是孤儿城里的年轻人,因为勇敢和智谋得到赏识,也钦佩父亲的为人,所以来到金幢,来到她的身边。她没有玩伴,不被允许和同龄孩子一起游玩——他们不是具有危险,就是根本不是一类人——她的玩伴最后自然演化成了这几个人。她惹事,他们给她打掩护,受罚的时候分担正则的怒气;她要做什么事,他们来帮忙;她要是立功了——多么难得——他们作为跑腿的也会沾一点光。 曾有人私底下对她说,葛文笠在利用你,她从来不理会。大部分时候她不相信,但偶尔也会。只不过她想,是就是吧,我愿意。不然难道我要去依靠那些小时候把我当人偶娃娃、等我大了就凡事都要管我的田冈和小松?到底谁准备挟持我呢? 葛文笠冲出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失去了讨论的价值。她由是知道葛文笠从未有过二心,即便年纪稍大的他偶尔也会训斥她胡来。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留下。高能粒子束集中在那小小的罐子里,瞬间就让那“坦克”和葛文笠本人一起化为灰烬。 这几天她总是想起以前,有一次,她和这三兄弟在某个俱乐部玩的时候,葛文笠站起来去结账,白文隆跑去舞台上闹或者去拿酒,只有梁文坚留在她身边承担保护的任务。那时候她笑着对梁文坚说,他们俩要是都不回来,咱们怎么办?或者咱们不如偷偷跑掉吧? 现在这张圆桌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坐着了。梁文坚当然会回来,她相信。但是走了的就回不来了。残酷的现实必然要她来面对,就像田冈偶尔对她说的那样,小姐,迟早的事。 她以前不愿意是觉得憎恶,天平上没有另一样东西来平衡。现在她有了。 有linda。 天平倾斜了。 那天回来之后,父亲大大地感谢了linda,拉着linda的手在所有人面前说了许多称赞的话,末了说要给linda更高的地位。linda辞而不受,说蒙玉子相救,做这些本是应该的。哦,应该的。他们给linda放开了更多的权限,给了她许多东西,她都推拒了,只保留必要的。她是这样好,我现在有她了,我一定要更强大。我不能总是让她保护我,有一天我也需要保护她,在她脆弱的时候,在她需要的时候…… 吱呀一声,门开了,linda回来了,右手拿着个茶壶,左手背在身后。 “你坐在这儿干嘛呢?”linda说,“喝茶吗?” “你做的我当然喝。”玉子说。 “哦哟——”linda笑着坐下,从背后变出两个茶杯。“来。” 两人端着茶杯,外面阴沉了半日的天空开始下雨。玉子靠在linda的肩头,几乎觉得电闪雷鸣都是惬意的。 “爸爸找你干什么?” “他说有些善后的事让我去做,还是要我顶替缺了的空位,我说我对相关事务毫不熟悉,也没有威望,还是不敢做。” “爸爸怎么说呢?” “他同意了。” “又在逼你。”玉子轻笑一声,linda也笑。 “我说,反正不如交给你更合适。横竖这些人和你也更熟一切,也服从你,也可以给你建立名声和威望。”说着两人似有默契一般牵起手,“而我陪着你去就是了。我什么都不会,只能保护你的安全。” 玉子笑出声来,“你明明什么都会。” linda笑着,伸手打开了沙发旁边的总控,音乐从天花板的四角流泻出来。玉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想问,linda,你是不是会读心术?不像那些骗人的家伙,你是真的会?linda也许会给她很多种回答,但她最想听到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你都把难过写在脸上了。” “你就能看见?别人经常看不见。” “因为我在乎啊。” 果然她说什么我都会喜欢的。玉子靠着她的肩头笑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 雨下大了以后,玉子几乎睡着了。linda没叫醒她,只是把音乐关小了。这几天玉子晚上总是做噩梦,即便不在客厅而在自己卧室或躺或坐的linda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从没有梦,linda想,所以更不知道噩梦是什么。听人说,噩梦就是倍加残酷的现实,有时还乖离奇异一些。她总想象不出。现实已经很奇异了呀?哪里还有比现实还要不可思议的东西? 睡吧,哪怕只是在我怀里得到片刻安宁。 趁玉子睡着,她继续刚才被迫中断的思考。现在的情况是,韦斯普奇意外地没有追击,即便他们有相当的装备优势。好像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消灭葛文笠白文隆,全不像之前所宣称的那样把事情怪罪到整个金幢身上。而且他们丧失了面积可观的地盘,竟然不以为意。难道这是合伙演得一出戏?为了什么?就为了干掉这些人吗?如果是,谁获利了呢?这是大的棋局,她不是棋手,也不是棋子,但她要找里面的或许是棋子的人。 她现在只能确定一个人,另外有一个没见到但是基本确定,剩下还有两个,既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如果与此事有关,往下她需要核实的是,一,他们是不是在想什么办法,以及具体的做法;二,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有没有和其他的超级公司联系。后者更重要。她一点都不相信委员会的那些人,在她的意识里把他们归类为“废物”或者“残次品”,总会出乱子,总会惹祸,总是不能简简单单地把事情做完。 她得想办法,让自己再获取一些必要的信息。从那个郑丹瑞开始。 她当然不会去接受妻夫正则的“赏赐”,那样只会给她更大的不便,更何况那也不是真的。她对指挥大群的人类总感到困惑,宁愿指挥大群的机器——至少那是相似且直白的逻辑体系——而人类总是难以控制,模糊的状态赋予他们太多的变数。受过严格训练的尚且如此,何况这孤儿城里的乌合之众?想到这里不免想笑,那天在西方集市的一群人,她仅凭自己就足够对付了,可惜不能显露。 演戏真难,但她总是演得很像。 她情愿留在妻夫玉子身边承担保护的职责,这样的事她做起来驾轻就熟,且有利于达到目的,且…… 玉子。 她扭过头看着她,看着妻夫玉子修长的天然的睫毛微微翕动。 第37章 玉子。 前几天,她和玉子一道出去,到金幢的地盘上去检查受损的情况、再给受损严重的平民百姓发放一些补助品。破旧的地面不但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炸破了,地下的一切暴露出来。有很多人站在旁边观望,看那滚圆的管道,看里面的灰尘和脏水,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世界。不久终于发现了熟悉的部分,暴露出来的钢筋和散落的水泥块,他们会想尽办法拿走尽量多的“建筑材料”。走在路上,linda发现金幢派人过来是维持秩序的,不是来打扫废墟的,废墟是连废墟都住不起的人们的食粮。他们从最东边的长条形棚屋贫民窟里走出来,一路往西往北,将一切能拿走的都拿走,甚至彼此抢夺。 “都别抢了!”玉子走上前去,强行把一堆水泥与沥青块分成等量的四份,“一人一份,拿了就走。”其中有一个老迈的女性,仿佛已经没了牙齿。玉子把老人叫住,使个眼色让旁边的底下人去拿来一个箩筐,将“建筑材料”放进箩筐里,让底下人顺路把老人送回去。 “她如此老迈孱弱,拿这些东西回去,不会被抢吗?” linda问。 “会。所以我让人送她回去。这样至少这一路安全一点。到了她自己家里,她自有办法。”玉子说,接着摇头叹气,“要是最终真的被抢走了,偷走了,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他们的生活,资源有限。” 这么说着的玉子,到了贫民窟之后亲自分发物资,尽量做到公平,或者自掏腰包去买来更多的送给妇孺老人。你不适合生活在这样的地方,linda想对她说,又或者,你只能生在这样的地方。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纳你。 而这一切都是错误的。连我的到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也在分发物资,转头瞟一眼以防万一的时候,看见玉子的侧影,看见玉子的轮廓,看见玉子在笑着、笑得很灿烂。因为她笑着,所以那些孩子也笑着。有一个瘦小的孩子跌倒在她面前的泥坑里,溅了她一身的泥水,她双手从泥坑里把孩子扶起来,给那脏得分不出年岁与性别的孩子擦干净脸庞与衣裳。 她一直在努力让雨天变成晴天,但雨天始终是雨天,可能稍微不那么冷罢了。 linda后来只是站在玉子身后一米多远的地方陪着她,望着她。 这是全新的人类吗?还是消失已久、只是在这里保留了最后一个孤种的某一类人类?总说人有主观能动性,能够自发地去做什么事,基于他们生来具有的预见能力,基于他们作为人类演化出的利他特质:这些我见得都太少了。我见惯的是短视、推诿、利己、善恶不分。人未见得非要进入某个虚拟的网络空间才能体会什么叫“唯我独尊的幻觉”、“世界绕着自己转”,实际上他们当中很多人分明就这样活着。 哦,不过是现实不肯配合,否则这些人在别人脸上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脸。 玉子,你知道玉到底是什么吗?你见过吗?或许我可以送给你一块。就像温室里培植的花朵再美也是虚假,只有悬崖上的花才是真实的。 如果往后我所做的事情让你受伤害,你会恨我吗? 你要快乐。我要让你快乐。 没多久,雨水稍收,玉子醒了。 “你醒了?”“嗯……” “睡得好吗?”“很好……” “那我陪你出去玩一玩好不好?你最近也很累。” “嗯??好啊…去哪里?” “去玛莲娜,去跳舞。” 我希望你开心。她这么想着。 在舞池里,她想尽了办法去哄玉子,玉子都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整个人扑进她怀里,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开心得几近莫名,好像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样。可等到走出玛莲娜,漫天的雨丝依旧,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她却没由来地想起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以致于这一晚她毫无完成了“让玉子开心”的临时任务的满足,反而被“担心玉子受到伤害”的念头折磨,感到了更加莫名的痛苦——明明,那样等于任务完成了啊?玉子到时候开不开心、有没有被伤害,和任务完成毫无关系,也就等于和自己没有利益关系啊? 为什么呢? 第二天醒来,妻夫玉子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回味了昨天和linda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然后才爬起来穿戴整齐吃过饭,和linda一道准备去探望今天做手术的梁文坚。她想为他挑一条好腿装上。 出门走了两条街,在中立地区,遇见了韦斯普奇的小喽啰,一大早就醉醺醺,在哪里高声谈论米拉·卡尔德隆是如何的英明,如何有先见之明地把“坦克”调到了西方集市,成功给亲弟弟报仇的事。仿佛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似的。这话就像石子掉进水里一样掉进她心理。 “linda。”走过好一段路之后,她说。 “嗯?” “你听见刚才那人的话了吗?” “说米拉·卡尔德隆的?怎么了?” “你觉得不觉得,这次的事,有点奇怪?”她说的很小心,因为总对自己的谋略能力不信任。 没想到linda点了点头。 “是不太对。” 她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第十四章 两人伫立街头,玉子左右看了看,始终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和linda先往前走了一截,到了人迹罕至的街角,才凑近了问道:“你觉得哪儿不对?” linda 倒没有左右看,只贴紧了她道:“刚才那句话,虽然听起来像是事后吹嘘,但咱们俩那天都在现场,见识过那玩意。这几天不也听剩下的人说吗,在我们到之前不止这一辆。但是在东边就没有,为什么呢?” “你怀疑?” “这的确像是那喽啰说的,对方具有预料性地把最强的火力集中在了北边。为什么?从结果看来他们消灭了害死米格尔的人,但他们不是一向把整个事情整个怪罪在所有人头上吗?虽然说不怎么可靠,但我总觉得他们像是针对葛文笠他们三个来的。否则,我们到来之后,为什么不继续追杀?他们完全有这个实力继续打啊。继续打,未必是我们赢。他们只是跑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哪边是谁,那么怎么会集中火力?难道就是准备从北边撕开口子?那和不继续打的事实又相违背。” “可是……” “嗯?而且我觉得不止这一点,还包括另一点,很巧合,为什么西面的田冈和小松一直处于被牵制、无法过来增援、但是又没有被消灭的状态?” 这话说得太明显,玉子猛然前后看了看,“你是说?” “我觉得不合常理。太凑巧了。凑巧得就像是一出很漂亮的戏剧,皆大欢喜一样。” 这四个字让玉子很震动,皮肤上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linda暗示她可能有内奸,将葛文笠三人所在的位置报告给了韦斯普奇,使得对方可以精准击破。那天之后没有再主动追击的确可疑,毕竟在那个时候金幢损失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尤其是头领,是扩大战果的好时机。如果说是因为同样受损严重,那目前看来并不是,至少在当时,韦斯普奇和他们一样,还在集束器的数量上占有优势。如果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何必大费周章? 除非要尽全力保证杀死那三兄弟。 否则当时干嘛不竭尽全力连自己也杀了?再一鼓作气地打到金楼去。 “咱们先走吧。” linda说,“不是还要给梁文坚选腿吗?” “好,走。” 两人先向东北绕一截路,到自己家旗下的门店去挑选义肢。梁文坚一直说一般的就好,能走就行。因为他只损失了右小腿,又拒绝把大腿也换掉,就只能用差一点的——按照在玉子看来莫名其妙的金幢的等级规定。她不愿意,也无法说服梁文坚改变想法,更不想借父亲施压,于是准备先斩后奏,自掏腰包。她是当礼物送的,这总没人说道什么了吧? 到了店里,店员未被通知,有些不知所措,她说想看看好的,他就一个一个给她拿出来,动作文雅。她心里想着刚才的话头,有些着急,让店员快点。店员以为惹恼了她,手里最后的几个义肢差点掉地上了。 “你——”幸好linda眼疾手快接住了。“不要紧,你去吧。我们选好了会告诉你,打扰你了。”她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linda一个一个地仔细检视,比划长度,研究神经束构造。她心不在焉地看着linda的动作,只觉得美。 “你们这些产品是真的好。” linda说。 “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她当然知道工厂何在,也知道一部分原材料何来,但是这设计图到底是哪里搞来的,父亲不说,她也从来都不问。好像所有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又都当作理所应当。就像里奥尼家族的集束器,韦斯普奇的配方。为什么呢?现在想想,谁给他们的? 跟着linda了解了许多过去的知识,遥远地、隔着一百年的那些,linda说她自己也不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孤儿城从何而来她大体知道了——流浪沙子筑造的沙丘罢了——可是只有沙子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出现?就像沙子里出现了钻石矿一样。 第38章 她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谜团中,如一片灰色的有毒的迷雾。以前久处不觉,后来linda来了,开始觉得。现在突然起了风暴,更加明显了。 “linda。” “嗯?” “你说,如果真的有——”她看了看四下,然后做了个“内奸”的口型,“会是谁?” “我不知道。”linda无奈地笑笑,“我没有任何证据,不能胡说。” “但是有?这样想,是肯定有了。” “只能说,按照‘有’来解释,比较说得通。你想采取行动?” “我……我不知道。”也知道事情可能很复杂。“至少我想调查调查,有所防范。”她猛地转过来对着linda道,“更何况这样的事不能告诉爸爸,爸爸不好处理,只有我来。” linda望着她,脸上是温柔笑意,好像在奖励她做对了事情一样:“嗯,要我说,那天我们在集市的时候,那个叫郑丹瑞的人,就值得注意。” “你还是怀疑他?”她有点惊奇。“虽然说——” “虽然说的确是老套地猜测。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那天,你跑向梁文坚,我和郑丹瑞都要掩护你,他先动手,接着是我。我就看见他的动作,怎么说呢——” linda用手比划着,好像怎么也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就是很熟悉。我没法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很熟悉。感觉他打得特别好,事实也的确如此嘛,幸存的人里只有他一个毫发无伤。” “但这不是很危险吗?”她说,想着那张英俊的脸,“会吸引太多注意力。” “所以,我仅仅觉得他是个棋子,是个执行者罢了。如果是真正下棋的棋手,这时候应该还躲在后面。” “那你觉得这棋手是……里面还是外面?” “这就说不好了,毕竟在内在外都能下棋,只要控制得好。只不过,在里面更危险些。”她还要问,店员却走回来了——罔顾还有顾客进来——她们只好选了合适的里面最好的那个,速速离开,往西南方向走回梁文坚所在的诊所。她看看时间,还赶得上。 雨还在下,linda撑起伞,她自然地与linda靠紧,十指紧握。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linda又不强迫她,简直一路无话。直到快靠近诊所所在的赤柱大楼,linda才悄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把东西先送进去,问问梁文坚具体的情况。再做打算。” linda点头,遂护送她上楼。 进得诊所,梁文坚正躺在那里,医生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们的到来。“你还真来了?这可叫我怎么办?完了完了回去老板要打死我了……”梁文坚一见她和她递给医生的东西就念叨个不住,但眼里流露出的的确是感激和欣慰。“爸爸他不会。”玉子说,自己也有点劫后余生眼眶微湿,主动幽默一下道:“他敢!” “这么好的东西,我可用不起,哎哟——”还是哼哼唧唧。玉子一巴掌轻轻拍在他那因为虚弱而苍白的黑脸上,“闭嘴。我给你买的,不许不用。你就要,你必须,你不得不。”转身又对医生道,“动手吧。” 没多久手术就做完了,玉子回头看了linda一眼,linda会意,将医生叫走,说是到一边去讨论治疗失忆,将玉子与梁文坚留下。 “我得问你一件事。”她正色道,他也认真地点头。“那天在集市,大概是什么情况?你再详细跟我说一次。” “那天,一开始双方都比较谨慎,因为不知底细和深浅,怕浪费。谁知道中午的时候,对面突然发起进攻,而且火力也加强了。把…大哥和它同归于尽的那玩意,开出来了。那可不止一个,之前好几个。害死我们好多兄弟。那种办法,是靠人命换来的解决办法啊。打得激烈之后,大概一个多小时吧,老三就没了。他自己埋怨自己,扑上去要将功补过。我们被压得没有办法,四处躲藏像老鼠一样。韦斯普奇就这样,用粒子束和那大家伙把我们驱赶到特定的地方,集中了再消灭。很省事方便。限于火力,我们就没法形成像样的反抗。减员也很严重。” “那——那个叫郑丹瑞的,最后还和你在一起?” “那人还真的挺不错的。很厉害,打得准,跑得快,有好几次,我差点都要被打中了,是他给我拉回来的。” 她很想问他是否知道郑丹瑞的底细,但转念又不想把他牵扯进来。说来说去都是血债。 但她要知道。 “剩下的人呢,爸爸有没有说怎么办?” “没有,基本都在休养生息,没剩多少,说都让我带着管。以后再说。” “那,能借给我用用吗?” 梁文坚诧异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你长大了。”说着就掏令牌——谁能想到他们还在组织内部实行这种古老的管理方法——“只不过,你要用谁不是用?” 她不好答,只能说“顺手些”:“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田冈和小松的人。” “田冈老哥可是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哦!你这样说话他要伤心的!” “田冈叔叔是还好,就是小松……” 梁文坚摆摆手,“反正都是你家的事,你家的人,我也一样!” 走出诊所,雨稍小了。linda看看她,笑着说:“你越来越厉害了。”她问这话从何说起,linda说是刚才主动要指挥权的事,“伯父应该会高兴。往下怎么办?” “我们去玛莲娜吧。”她靠上linda的肩膀。 “哦,为什么?” “因为在哪里我方便见人,而且还可以和你跳舞。” “原来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 “不可以?” “当然可以。” “你上次说的那种乐器叫什么来着?” “手风琴。怎么……” 我和你去哪里我都乐意,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真实的风雨与形而上的风雨。 禹品在都市圈的那头就没这么好过了。 其实从小到大,她经受的非议从来就没有断过。她出身好,家族庞大且极度富有,在委员会任过职的人超过十个手指头,所以同学们非议她。她性子野,喜欢追求刺激,凡事乐意亲历亲为,不像其他人那样依赖机器,对很多别人觉得是无聊的事情感兴趣,所以亲戚非议她:她呢,总是觉得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了,和最初的时候差别也不大。于是有时候听到自己又被如何“传说”了,就听《闲聊快速波尔卡》,栩栩如生,别人叽叽喳喳地说她,她在被叽叽喳喳的中心嘲笑他们。 她不在意,所以可以当笑话。之前因为窃案而被到处传说的不实八卦,她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人比人们想象中要善忘。难道还为了这些东西使得自己受折磨?这样做可能使得她被一些人反感,就像父母警告她的那样,这些人或许还是社会的主流,是头面人物。但她不在乎。她从没把自己当作能放在社会主流里呆着的那种人,她可以但她不想,也知道自己不合适。所以不觉得被主流厌弃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乐意当边缘人。 站在舞台边,可以看,但不用上台去表演,不是很好? 由此她结识了许多朋友。从一开始一样反叛的同学们,到后来在飞行器制造厂时同样热爱改装的三教九流,朋友圈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长期以来,她颇为以此自傲。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事情棘手,还不能随便找人。既不能泄密,也不能拖累他人。她和陈蕴当然可以保守秘密,但除了彼此之外的人就不知道可不可信了。 她认真回想了自己的朋友们都是什么人,再稍加打听,每一个朋友都像是文档一样被检阅了一番。她得找那些在灰色地带行走的边缘人。是不是有budacall的正式职业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她需要的信息。如今这样的人不少,甚至比前两年还多了些。有的人借着自己在budacall的正职做些灰产,倒买倒卖,和钱的关系不大,但还是一种欲壑难填;有的人则干脆对budacall感到厌烦,也不想上班了,就回到家里去,依靠自己的兴趣做事。兴趣五花八门,这种“地下市场”里售卖的商品偶尔也很奇特。比如她现在找的这位哥们,主要售卖的东西就是“信息”。按照可靠程度估价,还真的很可靠。 现在她固然知道了可以去找谁问,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要不要叫上陈蕴一起?叫上要不要一起见?她总觉得不要,这样日后要是被指认,也只祸及她一个。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就知道陈蕴会这么说。于是重申了要抓只抓一个的好处。陈蕴笑了,有些满足似的埋怨道:“你呀,对我过度保护。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已经是你的第一个同谋了,追查事情的起因经过我不是迟早被发现吗?” 禹品还想抗争说“只要我不把你供出来就不会有事”,陈蕴接着道:“我都明白。我不会和你坐一块,你给我开秘密通讯通道,我不就和你一起见了?” “可是——” “别说不能。我知道你能。”这下陈蕴收敛了温柔,禹品知道自己无法抵赖。 第39章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二号娱乐中心。51层到53层,99号,禹品比陈蕴先到,到了就把视觉图像和声音同步给陈蕴。眼前这巨大的牌楼似的凸字形大门,左右两侧各自高悬着好几个全息投影头,投影了八个东方式的人物:红袍负剑留山羊胡的男子,拄拐的秃头男子,手执蒲扇的虬髯男子,吹笛子的年轻男子,挎着篮子的小童,蓝色长袍戴着方形帽子的老年男子,唯一的女性非常苗条、穿着粉白色的飘逸长袍,最后是一个骑着毛驴的白发老人{25}:驴蹄子不时向后踢动,好像在催促她进去。 这地方叫什么?她看了看八人中间的一行字:圣母升天太上迎祥宫。 什么?? 她皱了皱眉头,推开门进去。 一进门,一排排的木制板凳一直延伸向前,阴暗的环境里看上去简直走向了地平线的那头。有一些人坐在板凳上双手紧握,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也有人在和身边的人聊天,表情轻松或者严肃。突然,虚拟烟花投射出来,在她头顶上方绽放,好像是为了欢迎她的倒来,音乐声中有人仿佛以某种已经灭绝的语言在歌唱着欢快的颂词——结果并没有谁看过来。 随着音乐,眼前无尽头的黑暗结束了,走道的正中间的尽头处是一个巨大的金色全息人像。人像站立着,时而看着像卷发的男子,时而看着像长发的女子,时而是长发男子,总之不断变化,稍稍晃动一下,就又换了。而在人像的右侧,巨大的dj控制台里,坐着一个光头男子。光头归光头,皮肤上满是纹身,几乎叫人看不出来哪里是哪里。 约在这种怪异的场合见怪异的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想,目光落在第21排左侧的男人身上。银色到紫色的渐变色僧袍,尤其著名是中世纪风格。要不是禹品自己也穿过,压根别想认出来。 “你好。”她在男子身边坐下来,一边听到陈蕴说她进来了。 “啊,你真准时。我听卫醢说你要打听,关于某些特别的药物的事。” 男子微微侧过头来,禹品看见他在眼眶上安装了超薄镜片,伪复古风格。“对,尤其是抑制剂。” “到我这里来打听抑制剂的人可不多。”男子露出狡黠的笑意,拿出人造雪茄,一边熟练地处理一边问道:“你要哪一种?” 她按陈蕴说的复述道:“抑制芯片和大脑的交流的。” “啧啧,对应的东西效力很强吗?” “这么说吧,要是能模拟一种类似于脑死亡的状态就再好不过了。” 男子望着她,镜片上的一抹蓝色使得禹品看不见的他的眼神。 “说真的,这种东西我恐怕无法提供给你。太危险了。” “危险?” “虽然说大家卖的都是合成物,或者交给买家去合成,但是这种东西我不卖。”她正要追问,男子摆了摆手,“不是因为会出人命,恰恰相反,是因为这种东西必然用于什么比出人命更可怕的用途,我不愿意牵扯在里面。” 陈蕴还没说话,禹品道:“居然还有更可怕的用途。” “你作为卖家,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就顺便来谈谈我的第二个要求吧,既然你也是一个信息提供者。” 男子笑了,“你未免太迫不及待。” “往下说也无非说到你不愿意说的地方。” “我是不会说。我只能给你这个。”说着男子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储存器,“拿走。只能看一次,看完自毁,不能备份。”原来连当面说都不肯。 禹品谢谢了他,他却道:“不要谢我。我毕竟收了钱。你好自为之。”然后转身站起就要走,禹品想叫住他,一时又想起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子见状,道:“我们认识吗?” “不。对不起。” 男子走后好一会儿,禹品才起身,和坐在最后的一排的陈蕴前后脚离开二号娱乐中心,回到人造人工厂。 “咱们得一起看。”禹品说,走到陈蕴身边,两人一道坐在沙发上。“不是没法转录吗?”陈蕴说。禹品打了个响指,“我有专门的解码器,不能攻破不能转录的防壁,但是可以同时给两个人看。就是——”她拉出一条数据线,接在自己早已被人造皮肤掩盖的老式数据接口上,“得麻烦你用这种老套的方式。” 陈蕴倒不排斥数据线这种方式,因为她很了解,但是,“这样你不是会很疼吗?” “哎呀,就一会儿,不要紧的。” 陈蕴应了,接上数据线,闭上眼睛,让一部分意识——她不喜欢这种说法——随着电子信号穿越数据线,进入以禹品的芯片为载体和表现形式的意识。 眼前是个显然只被截取了一部分的文档,带有数张图片和几个十秒之内的视频。 “外星殖民地的殖民者的生活并不像地球上的人们看起来的那么舒适,虽然收入不菲,但实际上他们经常被迫去执行一些非常危险的任务。为了执行这些任务,这些殖民者生下来在三岁以前就会被接入芯片。这些芯片可以随着年龄增长而取出升级,最后一次植入芯片是在十五岁,此时植入的芯片将是最高级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不但不可以取出,而且一旦联网芯片就会自动定位,一旦发现定位和管理系统里这些芯片的主人应该在的位置不符,就会立刻发送警报。 “这些芯片赋予了殖民者高超的能力,让他们能驾驭自己经过改造的身体,同时也让他们成为奴隶。” “如果平平静静地执行任务绝不反抗,也幸运地没有死于某一次任务,那么这些殖民者一般会在四十五岁时迎来‘退休’,在某一个远离他们的出生星球的星系里,找到一个居住用的星球,在那里安家,挥霍自己挣来的金钱,或者生养还是只能从事同样职业的子女,然后死于七十岁。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死于七十岁,这就像是一个设定好了的闹钟。他们被禁止回到地球,或许是因为禁止把有关自己的职业生涯的秘密带回来,或许是受到了另一种深层次的歧视。 “但逃回地球对于这个特殊的‘人种’来说几乎是屡禁不绝,尝试这样的做的人被称为逃亡者。原因不明,因为从来就没有有能力和意愿去留下记录的人见过活着的逃亡者。逃亡者回到地球的手段有限,多半可以选择在太阳系的几个其他星球上的转运基站乘坐回地球的飞船进行偷渡,这样可以避免被近地球卫队发现并击落。也有人通过其他的方式,但偷渡的办法成功率较高。这仅仅是逃亡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想办法在地球上生存下去。但如我们所见,芯片对于这些逃亡者的控制是非常严格的。如果想在五大超级公司内工作或都市区域生活,那么芯片迟早要联网,联网自然就会暴露身份,这是无解的死循环。所以都市是无法居住的。逃亡者必须进入更加混乱无序且落后的、由战前贫民窟演化而来的都市边缘的区域。但那也不意味着能够生存。因为芯片依然在脑子里无法取出。就算一直不取出,永远带着一张无用的芯片做一个原始人,也不意味着追踪抓捕他们的人会找不到他们。逃亡者可能在一开始能够隐藏自己,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迟早会被发现。而抓捕他们、消灭他们,几乎是一件无期限的事情。只要一个不归案,那些追踪者就会一直追踪下去……” 文字到此为止。图片里有几个逃亡者的照片,以及芯片的样子,无一例外是绿色的,带有激光蚀刻的代码。三个视频则都是对抓捕现场的记录,只拍摄到了被抓的逃亡者,没有拍摄抓捕他们的人:一束极其强大的粒子束,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看完,陈蕴本想问问禹品在想什么,因为她自己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她突然觉得,既然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许现在这样就最好了,就这样留在禹品的意识里,就像能看到禹品的心一样。她在虚拟的意识之海中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不同的信息通道之间全无阻拦,好像她可以由此到禹品的每一个意识区域去,探知禹品的每一个想法,没有一点阻拦。 但她终究选择留在原地。 听见储存器轻轻碎裂的声音。她一面赶紧把数据线扯出来,一面去看禹品,“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来。”她站起身,走到禹品背后,指尖放在禹品的太阳穴上,“给你揉揉。” 禹品笑了,“谢谢。” “这就是能买到的最好的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唔。我看这文档的样子,往前往后的事情也不会告诉我们了。往前不可说,往后不可说。” “我还以为今天可以直接说。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那环境倒也可以直接说,但是毕竟有人可以偷听,那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这样好。像你。” 闻言,陈蕴叹了口气,“人的高尚只能用行为在事后证明。即便高尚了一百次,也不能作为凭据。” “你不能非难一个黑市商人的小心。毕竟——” 第40章 “别说了,闭眼,休息。”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便一道去看那被关起来的女孩。打开气密门,两人看见女孩坐了起来,正抱着她随身的微缩电脑,敲击着投影键盘。见二人来了,女孩只是淡定地关上投影,收起手掌大的电脑,平静地望着她们。 禹品自顾自去收拾屋子,陈蕴则走到病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经过这些日子,女孩似乎接受了被关起来的事实,也意识到二人并无恶意,不再歇斯底里,“好像长得不错。” “我看看。”陈蕴凑近看了看,然后调节了药量,“你恢复的比常人快。是好事。” “你们…都去干嘛了?”女孩怯生生地问道。 这段日子里,禹品来看女孩,总是不知道和女孩说什么,于是两人很少搭话。而陈蕴从事本着主治医生的负责任的心理和对小姑娘天生的母性,事无巨细地关怀女孩。女孩而渐渐放下防备,甚至在有一天陈蕴穿着艳丽的高开叉连衣裙来的时候,主动和陈蕴讨论起衣服来。一讨论就没完了,女孩甚至向陈蕴索取化妆品——如果可以的话——陈蕴还真给她带了。现在,这两人简直和朋友一样,女孩要是连着两天没看见陈蕴,就要问禹品,医生姐姐去哪里了。 “我们去寻找帮助你的方法。”陈蕴尽量用最温柔克制的语调答道。 没想到女孩惨笑起来:“我不认为你们能找到。我的处境太艰难了,是个绝境。”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陈蕴笑着说,“你放心。我们会帮助你。因为帮助你也是帮助我们自己。不然我们都一样。”也不一样,或许,她想,但也可能是一样的,如果搞砸了的话,谁知道呢。 “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愣了一下,接着笑着答道:“我叫泰瑞莉亚。” 锁芯顶开了四分之一。 linda正在孤儿城里,准备寻找那四分之三。 作者有话说: {25}八仙。 第十五章 很久很久之前,有人给linda详细解释过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赌博。说了半天,观点还是老一套:刺激。linda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刺激,因为这种刺激的来源是未知,但是严格地说,任何赌博行为里都不存在未知。要么庄家永远赢,要么你在短期赢、长期还是庄家赢。要是引入资金价值的时间变化问题,就更无法计算得失——她才不在乎得失,是赌博的人把得失看得重。毕竟要是数字没有意义,一掷千金就没有快感了,输赢也没有区别。 那个给她解释的人,最后说,你之所以觉得不刺激,是因为没有体验过完全的未知。你的生活和思维体系是完全理性的、循规蹈矩的、尽量可控的,所以你找不到这种在几乎不可控的边缘求富贵的快乐。“当然,你也不理解何为富贵。” 那人不在了,应该,她想,否则她很想这个时候告诉他,现在我知道“完全的未知”是什么样子了,那种我也无法找到数据、证据或任何信息来判断的事情,我站在一扇门前,考虑应该怎么看。 线索全断,她和玉子最后的线头是卢比西尼奥的诊所。 “进去吗?”玉子问。 linda说:“等等,我听一听,有没有不正常的动静。别进去了危险。”然后把左耳贴在被太阳晒热的聚酯门板上。 之前,两人从梁文坚处出来,就到玛莲娜去,路上就通知了梁文坚的几个手下来见。玉子与她商量了怎么办,然后就传达给这几个手下。他们足够可靠,嘴严,效率也高,还聪明。玉子派他们分头去打听郑丹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有消息随时告诉她,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地行动。按照惯常的逻辑,他们先回到中心广场附近的贫民窟去打听。稍加询问,果然发现郑丹瑞此前在两个地方住过。玉子便指示他们去找房东,结果第一任房东之前意外身亡,如今是死无对证。第二任房东倒是还在,说郑丹瑞来时,只与另一个貌美艳丽的女子一道,还吵架来着。他们和房东比对了记忆图象,确认那女子就是如今米拉·卡尔德隆身边的张丽瑾。 不算什么新鲜消息,只是故事重述。对于linda来说尤其是。玉子没有苛责手下人,毕竟这是常事,只安排他们继续去寻找郑丹瑞一行人的下落。以他或张丽瑾为线索,到周围去寻找那些出了名的对来往人群过目不忘的人,以及商家自己设置的摄像头可能留下的记录,看看能不能发现些别的。 但是如果有影像资料,不要看,只是悄悄复制回来,玉子和linda亲自看。毕竟无论暴露给谁都不行,身边还是黑暗的森林。 她说是这么说,虽然玉子也认可没多问,但linda还是觉得不够有效。这伙人负担着建造亚特兰蒂斯号的准备中最重要的任务,早就是老手了。除了那个女孩,其他的人,按照现在知道的两个名字来看,郑丹瑞和张丽瑾还有另一个男人,都三十多岁了,快要退休就等于充满了经验。想要抓住恐怕会非常难。脸不好找,身形也不一定,他们是健美,但孤儿城的大街上也有很多通过各种手段变得健美、或者至少看上去健美的人。从商家自己质量参差不齐的视频记录中恐怕很难一眼判断出来。 一眼不能,那就很多眼。她不怕浪费时间,她有的是时间,她只是怕在这场可能注定徒劳无功的寻找中,妻夫玉子被过早的耗光了耐心。毕竟她是她唯一的棋子。 手下人带回来非常长的视频,她说她来看,让玉子去休息。玉子拒绝,最后还是睡着了。她无心去欣赏玉子睡着的姿势像小孩,只是加快速度开始观看和比对。她可以做很快,但是那么快容易引人怀疑,只能等到夜深人静。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她发现了四个人的踪迹。和她前去木星基站寻找时获得的体貌信息一致,走路姿态也很相似。回转街的一个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模糊摄像头里,郑丹瑞带头,张丽瑾押后。只有半张美丽的脸露出来了,的确是一眼难忘的那样美。 身边的妻夫玉子动了动,于是她开始假寐。闭着眼思考来龙去脉,还是不能摸出头绪。有种种可能,可能都是,可能都不是。他们可能去了一家诊所,可能只是去问问,可能还做了别的,可能什么都没有。但她必须得去。而且只能她和玉子去。如果那四人真的投靠了什么人,那么她就更加要小心,否则打草惊蛇。 棋子有好处,也有坏处。 八点的时候她叫醒了玉子——不能再早了,她知道,所以还摆出了非常温柔的眼神和表情——哄着玉子起来,告诉她找到了一个线索。两人便一道吃了早餐,以出去玩为借口,往东北方慢慢悠悠地走。先是在集市瞎逛了一阵,又去喝了模仿都市圈的什么奇怪的泡泡饮料,然后才慢慢悠悠地往回转街来。上楼上得一层比一层快,直到卢比西尼奥的门口。 “有声响吗?”玉子悄声问。 linda摇了摇头。玉子说:“那我来。”说着拿出一个杯垫大的圆盘贴在门上靠近电子门锁的位置。玉子一手扶着薄薄的圆盘,皱着眉头好像在深思。而linda只是装作好奇地看着这落后十几年的开锁技术。 换她自己来,一秒钟。差一点的一般人,有插件辅助也只要十秒钟。 门开了,她假装诧异地对玉子摇头感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玉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她本该立刻领头进去,却突然被这低头的姿态所吸引。 玉子更羞怯了,用手推她。她才反应过来,霎时内心无比惊讶。 我在干什么? 卢比西尼奥的诊所里非常整齐。照玉子说,似乎不太正常。“这胖子一向不怎么整洁。这样子整洁得太过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暗里打开了特殊视觉,一层一层的扫描。除了满地凌乱的脚印,手术室里,诊疗床和总控台都干净得甚至少了本该有的油渍;墙上有蓝色按钮,按一下就弹出一张本来镶嵌在墙内的诊疗床,看来经常有两个躯体同时存在。linda摸了一下这张床,又检查了床架、底板,全部一尘不染。没有任何生物痕迹。药品架非常整齐,按这样子看,她甚至可以推算出卢比西尼奥平时最常用的药是那些、他的手又有多长、肩膀和腰怎么转动才能取到所需要的药品。有的药剂用掉了,有的还没有,有的需要补充,无法判断都干了啥,时间也过于久远。 休息室里传来玉子翻找东西的声音。她走过去,见玉子还在卢比西尼奥的办公桌前忙碌,她问有什么发现,玉子说啥都有,就是没有她们要的:“连这都有,你看,巴勃罗·卡尔德隆的金剑,里奥尼的银杯,这算是破了之前的大窃案了。这东西恐怕不是他敢索要的。但咱们拿着也没用,咱们得找电脑。这家伙有个非常小巧的电脑。总是说自己有什么都会存在那上面,绝不放在脑子里,免得遭难受罪。” linda快速扫描了房间,知道此地别无他物,就走向门那头的仓库。一进门,就看见全息投影的圣母像。高大,修长,比例近乎神话中幼年时期的巨人或者成熟之后的精灵。她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东西了,既像,又不像。像是像在衣服的褶皱与脖子低垂的角度,不像是在于圣母苍老的容颜。 第41章 或许他并不知道圣母应该永远年轻。即便现实中绝不是。 现实中没有圣母玛利亚,现实中可能有很多伪装为玛丽亚的耶洗别{26}。 你看,不管是与上帝订的哪一个约,最后都会被遗忘。 她顺着圣母的视线看下去,看见的是与外面正相反的一地狼藉:货架倒塌,穿越了圣母的全息像;从义肢到各色液体和线缆,一地都是,恰如一个人造人被打破、构造原件洒了一地一样。她扫描了几下,看到了人躺在地上时留下的印记,又看到了墙上指甲抓出的痕迹,还看到了几乎微不可见的一滴血。 她几乎能重现场景,闯入,抓住,敲脑袋,套袋子,扛走。 不用再想了,这个人——据说是个胖子——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人先来过来了,还打扫了现场。现在唯一需要看的,是那面墙。墙后有东西,她已经看见了。但是机关在哪儿?她轻轻发出一个电讯号到门锁,让微小的信号顺着控制线往回走,自己也倒回去,一边和玉子说着仓库的情况,一边追踪信号的去向,直到看见墙上一块及不显眼的污渍。 多聪明啊,谁也不会在乎一个油腻的男人的诊所墙上的污渍。 她走过去,和玉子聊着,顺手帮玉子在卢比西尼奥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翻找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找到一个瓶子,顺手一扔,准准地击中污渍,仓库里的墙打开了。 “那是什么声音?”她假装惊讶地对玉子说。 那是个狭小的房间,廉价桌子上只剩下一堆线缆和烟灰,不知道之前放过什么。玉子上前翻找抽屉,而她走过去,踩了踩地砖,找到了电脑。 “你真是我的——唉!”玉子找不到话来称赞她,她只微笑,不想回复那谬赞。 手掌大的电脑里的确有卢比西尼奥的账目,而且是被人知道了不好的黑账。为保证安全,他不写人名,只描述体貌特征。由于读起来很奇特,linda猜他用的全是反语,或者至少部分是。于是她干脆全都反过来理解。果然在上千条记录里找到一条,说此人高大瘦削,话少冷静,看上去财力绝无问题,也满足了他的要求。对方的要求则是“重新做人”。 是吗? 还说后续带来了三个订单,但难度很大。文档最后的结论是“已经完成”。这篇还加了密,只不过远在玉子察觉之前,她就破译了。的确是没难度,只是她不能表现。 她问玉子,一般来说完成了之后会怎么样,比如有废物,是如何处理。 玉子面露难色:“你真要去?” 深夜,两人抵达“坟场”。她见过真正的坟场,有墓碑的没有墓碑的,都见过。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以巨大的酸性溶液和玻璃池构成的终结之所。虽然气味刺鼻,但她竟然不觉得厌恶。因为一切都在这里抵达了终点。无论是有机体还是无机物,通通放在一起销毁。这样很公平,就像生就有死一样。 吸血鬼自有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见到玉子很反感的神色,她立刻提议离开。不想追问如果还有残留物会怎么样——不怎么样,如果有爆炸事故,那也是正常的。而且要是炸了,那就没有价值了。反正都在依然活着的那个脑子里,不管是什么样的脑子。 断。 还是要从头开始,至少现在确定了可能发生的事情是那个方向的。那她能采取的措施也只有,回到棋盘上参与棋局。 于是,她牵着玉子的手,轻声地问道:“不舒服?” 这话说完,她自己忽然觉得舒服了。但疑惑也同时生起,为什么啊? 第二天的黄昏时分,禹品正在办公室里加班,突然秘密通讯响起。视网膜上的三个红点表示是绝密通道,她只有一个绝密联系人——陈蕴的是蓝色的——那个自称linda的女人。 她小心翼翼地接起来,什么都不做,免得被黑入,反而撞破她的秘密。 那边linda说,禹总监在办公室吗?我马上过来一趟。禹品说在——横竖一分钟内她也无法离开,被抓包就不好了。在自己完全可控的地方也稍微安全些:“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头说有,还是急事,“我还顺路通知了陈院长,一会儿我们在办公室见。”说完就挂断了。禹品在红点消失的瞬间立刻呼叫陈蕴。陈蕴刚接起来,她直接就说:“你别过来。” “你怕什么,不一定是呢。”那头陈蕴倒是很镇定。 “万一呢!” “那又如何?我能跑到哪里去?她跟你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担心——” “别担心,我马上过来。表现得一如往常就好了。不然不打自招。” 也是,她想。但还是立刻检查了泰瑞莉亚所在房间的屏蔽是否安全,反复锁死了气密门。她总是对linda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此人怪异。但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所有不知情的人都看作潜在的敌人,然后举止如常就好了。 如果有紧急情况呢?好像作为总是遇到急诊的医生的陈蕴总能保持冷静,而她不能。可她在意啊。要不是她当时一时怜悯,绝不会摊上这么大的事。陈蕴也不会被牵扯其中。如果真的有危险,她可以争取五分钟给陈蕴去逃离。只是陈蕴未必会罢了。 陈蕴走进办公室的时候,linda已经来了。她刻意飞得慢点,就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免得自己和禹品事先见面商量的时候被这人撞破。linda穿着一身黑色丝绸连衣裙,裹得密不透风,头发也紧紧地束在脑后,简直有一种几百年前的贵族气。陈蕴望着着坐在环形沙发上的金发美人,不禁想,要是她再白一点,大概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吸血鬼了。 “陈院长,来得正好啊。”linda起身与她握手,“我正在和禹总监讨论最近项目的进展。恕我太忙,一直没有时间过来看看。刚刚听禹总监说,项目进展不错,陈院长辛苦了。” 陈蕴对这起初的好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不得不应承,“这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看到陈院长对生产线改进提出的方案,粗略一读,不得不佩服陈院长是相关的专家。我想这方面,问题已经不大了。需要继续努力的是大脑的开发。”linda早已坐了回去,右腿搭在左膝上,修长的九头身在浅灰色的沙发上摆出利落的姿势。“我认为,大脑的开发和思维系统的开发应该同步进行,这一点也一直是我们计划中的。不知道陈院长觉得呢?” 陈蕴其实一直想用思维系统无法开发来搪塞人造电子脑这回事。她认为意识的复杂程度是无法量化的,也早已为此撰写好了报告。但因为实际上第一个需要看这份报告的人就是禹品,禹品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而剩下要看这个报告的人现在还没提出要看,所以报告也就留着。 现在,她说不说呢?她用余光看了禹品一眼。禹品用力地盯着她。 “其实我认为人造思维系统无法设计。”她说。 “哦?”linda那双绿眼睛直视着她,没有一点感情,没有好奇,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什么都没有。 “因为,意识是无法量化的。就比如现在的通用生活辅助ai,它可以记录每一个主人的不同信息,通过自我学习对每一个主人的心里做出侧写,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无论何时,我们从ai放在芯片里的记录里提取到的都只是一个过去的某某人,在对未来的预测上总是不一定准确,因为人不是纯理性的,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完全不理性的。” 她注意到,在自己说到理性不理性的问题时,linda的眼睛似乎聚焦在她的眼睛上,当然接着又回到虚空。“但是数字所作的量化处理只能反映理性,不能反映感性和非理性。我们可以定义一个人的良知,道德,是否会危害他人,这都可以;比如可以是满分一百,六十到八十九算是一般人,九十及以上算道德高尚者,六十以下全是坏蛋,我觉得这是可能的,甚至也是一种必要的归类,一分的差别是可能的。但是我们不能定义一个人爱一个人和爱另一个人的区别;如果满分是一百,爱一个人九十分和八十九分的区别在哪里?六十分和五十九分的区别在哪里?有区别,那又怎么样?我们自己都说不清的事情是不能用可描述的语言去规定死的,它本来就是含糊且经常变动、没有公认定义的。” “陈院长。”在她换气的瞬间,linda打断了她。“对于人类,当然如此。虽然,恕我直言,我觉得这并不好。但在这里我想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个,我只需要向你重申一点。” linda的语气变得很严肃,但并没打算配合性地站起来。“新型人造人项目本身要不要做,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你要考虑的是,怎么做。” 话音落在地上就像碎掉的陶瓷盘子。 “今天,我这么晚了还过来,的确是比较急的事情,正和新型人造人的思维系统有关系。”linda握着双手,身体微微前倾,朝着陈蕴,偶尔看一眼禹品,“为了安全,现在需要你们开发一款可以用于追踪人造人的,怎么说,软件也好,器械也罢。基于新型人造人将有的技术水平,你们必须基于外星殖民者使用的特质芯片水平来开发。也就是,能追踪到逃亡者的外星殖民者,也就能追踪到所有人。明白了吗?” 第42章 沉默再次降临。 陈蕴没法看禹品,更不能秘密沟通——天知道这个女人有没有在窃听她们俩?这个女人肯定可以做到的——于是准备拖延,等到禹品想出办法来:“如果要设计这样的东西,得先有人造人的思维系统才行。” “不要紧,一切参照现在人类。参照你们这样聪明的人,以及那些外星逃亡者。”linda说着又靠了回去,“甚至你们同步开发也可以,只要你们能做到。” “如果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她开始努力急中生智,“在所有的情况下都要能用的话,或许只能是某种无线电装置。强大到无论如何都会受影响的那种,在影响的效果上做区分,比如会特别痛苦或晕倒之类。” “嗯……”linda想了想,抬起头来道:“只是恐怕这样会把需要筛查的范围弄得过大。而且按你所说,这必须是一个效力很强的装置,如果要便于筛查,又得可以手持,那一次充能就可能需要较长的时间……” 陈蕴巴不得她这样想,立刻开始和linda讨论原理,希望借机套取有关逃亡者特制芯片的信息。而禹品在一旁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快速分析目前的情况。 这个女人应该不知道泰瑞莉亚的事情。不然从她今天不同于上次的强硬来说,如果知道了,根本不需要和陈蕴废话,直接搬出来就可以要挟她们两个了。那样的话陈蕴就绝对无法拒绝。而且这个女人高于委员会,如果知道了这种在委员会看来已经是十恶不赦的事情,那就更加不会给她们机会,今天应该直接派人来带走她们。即便还存在着一种认为她们都是相关领域的顶尖人才所以暂时留着不发落的可能,但—— 不能坐以待毙。她想到更好的做法。于是出声道:“也可以不那样做。不用什么发报器,做一个memo就好了。” 那头争论得两人都转过来看着她。 “现在各种各样的广告这么多,看一眼就巴不得给你说上十分钟,其实是最有效的介入媒介,无声无息地直接抵达意识表层。如果我们可以设计一个memo,隐藏在这些广告里,让无关的人看了都没反应,只有有关的人看了才会引起特定反应,比如恐惧或者什么的,这样就极度容易识别了。” linda 在点头,而陈蕴说:“这也还是要思维系统出来才行啊。” “我认为可以同步开发。”禹品补充道,趁linda在思考给陈蕴使了个眼色。 linda没多久就走了。陈蕴留下来和她讨论。“你疯了。她要三个月,你就答应她?!” “你冷静点。”她把双手放在陈蕴肩上,同时降低自己的肩膀,好像哀求的姿势,“三个月能不能还不一定,但是咱们得先送走她,是不是?多留一分钟也是危险的。” “你知道我认为开发不出来。”陈蕴叹气道,“这简直就是凭空臆测,再说了我并不多么了解编程的知识,你的想必也不够。你的手下人就可以?” “我不打算找我的手下人。我准备找那姑娘。”她指一指地板。陈蕴霎时反应过来,“太危险了!” “可你也看到了,她是个天才。她自己不还和你说吗?服用增强剂之后脑子转得越来越快。是你没看,我昨天看了她在写的东西。不夸张地说,按我的浅薄理解,一旦联网,把整个工厂黑了都可以。” “但你这样等于把她放在不保密的位置,让她开发追捕自己的程序——” 陈蕴突然住了嘴。 “你明白了吧?”禹品说,“否则,我们怎么保证又能交货、又不暴露她?” 陈蕴想了想,长叹一口气,“咱们这是刀口舔血。” “没办法的事。”禹品道,“但她也答应给你开放特质芯片的信息查看权限了呀?咱们不是完全居于劣势。只要小心。” 陈蕴无奈道:“‘只要小心’,这话总是那些最终失败的人说的。” “失败就失败,我自己去。给你争去十分钟逃走。我的飞行器可以。” “闭嘴。”陈蕴站起来道,“你休想。” 玉子做了一个梦。因为她本以为自己还在linda的怀中,实际上是被linda植入了一个梦境,而梦中梦之中,她梦见自己和linda去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蓝天白沙的“海边”。linda对她提过,因为她从未真的去过。她想象中的画面里,海鸥只是白色的鸟,并不清晰,海浪到了远的地方看着就像油画一样模糊。她和linda并肩站着,只能听见海浪声。 她没问为什么到这里来,潜意识里宁愿跟随linda到任何地方去。于是只对身边牵着她手的linda说:“这里真好。” “你喜欢?” “喜欢。”因为喜欢你。不,因为我爱你。 对,我爱你。 “你喜欢就好。因为——” “什么?”她看见linda的神色很认真,竟然有些害怕起来。 我只要那一个答案,那单独的一个。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喜欢你高兴,我也就高兴。” linda的语调是那么温柔,整个人都凑近了,她感到自己面对这强烈竟然无处躲藏,虽然想要拥抱这种情绪,又害怕就此失去了什么。好像这是一眼望不到地的深渊似的,跳下去需要勇气。 但是她怀念那种轻飘飘无依无靠的感觉,linda曾—— 她再次脸红了。而linda说,“嗯?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抬起头,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一时恐惧至极,大声喊起来:“我愿意!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直把自己喊醒了,眼前依然是linda的脸,温柔妩媚,还多了几分强势——或许也因为她自己自愿缩小一些弱势一些,这样才能吸引linda保护自己?这样才能享受被保护。 这样的早晨开始重复,相拥同眠,被linda叫醒,然后趁着和平时期,远离小小冲突,去寻欢作乐。她不想追究和linda追查出来的无头案,宁愿保留一片迷雾。因为卢比西尼奥的离奇失踪,linda提醒她再行动下去可能会引起注意,不如消停一段时间。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可以慢慢来。 再说了,我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linda说。 对于周围正在维持的微小和平,她很满意。就像她的父亲那样,天性中喜欢相安无事的平静。妻夫正则最近似乎努力对里奥尼家族和卡尔德隆家族都表达出很强的善意,发生了与韦斯普奇的冲突,被抓来的人也是治疗好了之后再礼貌地送回去。她觉得这样很好,更想参与其中。 她始终觉得小教父文森特野心勃勃,绝不会如此安分。不搞出点事情来,怎么出头?里奥·里奥尼从来没有说过女儿不能继承他的位子,不可以有女教父。 于是她决定积极参与这件事,首先从和埃利诺妇妇继续搞好关系开始。说不定也能从那头找到一点有关内奸的线索。 她问linda要不要一起去,linda说当然。闻言,她笑得无比灿烂,然后扑进了linda的怀抱。 孤儿城的某处,一间毫不起眼、隐藏在花街柳巷里的诊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医生取下了备份条,然后走过去扶起躺在病床上的男子。旁边,留着小胡子的男子靠墙站着。 “你要知道,木造敏郎是我最信任的医生。”小胡子说。 “是,谢谢你。”病床上的男子坐起来,眼睛还闭着。 “你记得转告她,就算她在那边因为长得漂亮混得特别好,也不要忘了该做的事情。她要做的就是那些,她要得到的也只有我能给她,不要以为攀附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个女人,只能给她她不要的荣华富贵。除了我谁也不能帮你们,到别的地方去你们也是死路一条。明白?” “明白。你放心。” 男子睁开眼,仿佛眼前能看到同伴在装饰华丽的闺房里绝望的脸。 我们只是想要做个人,像人一样活一次,为什么这么难? 作者有话说: {26}耶洗别是以色列的王后,个性冷酷。在《新约》中曾被提到,用以警示教众,说在教会中将有人假借上帝的名,传假的信息和教导。也常被用为淫邪的代表。 第十六章 玉子知道她父亲对她前阵子的勇敢作为表示满意,也明白她父亲不会管她这一阵的故态复萌:她父亲对她总是无可无不可,让她多去和埃利诺·里奥尼玩一玩也好,更何况有linda跟着她,十足安全。她不知道父亲是否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双重用意,可能不知道,但也没关系。她能达到目的就好了。 她想玩一玩,想远离过大的精神压力和灰沉沉的一团迷雾,以及和linda在一起多逍遥几天、最好再让linda与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为朋友,最后的最后,最末尾的目的,或许可以包括拉拢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虽然她自己觉得,这两个人当是不用拉拢就自然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她把这话告诉linda,没想到linda说,站在你这一边和支持金幢是两回事。 见她惊讶而无奈的神色,linda换了柔和语气道,不管那么多,总之我们先去,“难道放任自己不开心?没必要。” 第43章 于是她和埃利诺妇妇二人约定在玛莲娜见。那二人再次见到linda,已生熟悉,便笑闹起来。她们高兴,她也高兴,好像得到了认可。基于炫耀的心态,她说出linda会跳舞的事。埃利诺看法兰契斯卡一眼,得到同意,立刻要求linda和自己下场跳舞去。 linda也看她一眼,她轻笑着推了一把。于是二人去了,只剩下她和法兰契斯卡坐在一起。她一会儿看看舞池中耐心的linda和略显笨拙的埃利诺,一会儿看看眼神迷离的法兰契斯卡,想起不久之前对这二人的艳羡。其实也不过数月之前,想起来却像前世的事。那样深而蚀骨的艳羡也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独占的东西。 “玉子。”法兰契斯卡道,“你喜欢她?” “嗯。”她爽快地答道。 “哦,那也好。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你喜欢,谁也管不着。” 她知道法兰契斯卡是在说linda来历不明且一直声称失忆这件事,于是补充道:“等到事情平息了,我再好好带她去治疗。现在也不太平。” “治好了,万一她想起来了,要走怎么办?”法兰契斯卡笑道,“你舍得?” “到时候由她选吧,我不能代她做选择。你当初不也一样吗?” 法兰契斯卡笑了起来,笑出浅浅的皱纹。连皱纹也好看,玉子想,想必埃利诺姐姐也喜欢,就像我喜欢—— “你爱她。”法兰契斯卡道。语气并不强硬,但说的是个结论,而非问题。 她没说话。以舞台下的昏暗隐藏脸红。 “当着我都脸红,你当着她还没表白过?”法兰契斯卡笑了,“那可不行。” “可我……” 没几天,这妇妇二人还席,说是感谢linda教跳舞,地点在她们二人最喜欢的意大利餐馆。据说多年来里奥·里奥尼都试图将大厨挖走,但碍于家中大厨的不满,一直不成功。四人在楼顶的餐厅见面,整层只有一桌人。从杂菜汤到猎人烩鸡再到意大利调味饭,她只知道说好吃,linda还能说出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她能看得出那妇妇二人对linda的喜欢,她也喜欢。 她也喜欢这种喜欢,她也喜欢这种博学,她也喜欢这个人。 末了,正在喝咖啡,那妇妇二人的随从来了,好像有什么事,都起身过去了,桌面上只有她和linda。linda正在仔细品味那咖啡,好像很想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而她看着linda的侧脸。 “你看什么呢?”被发现了。 “看你。”她说,放下咖啡杯,“看你好看。” “我可比不上你。”linda笑道,“你忘了前两天我们一道穿和服,我就没有你好看。” “那不重要。”她凑过去,轻轻握着linda的左手,“我觉得你好看,最好看,那就够了。” linda笑了。那副笑容就像她在中心广场,风暴要来的那一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金发女子时一样。好像一眼望得到底、又深邃得没有边际的眼神。 爱上一个人总是觉得对方深刻,实际上未必如此,但不能自拔。 “我爱你。”她说,说完有点后悔。觉得不是时候,也不理解到底是为什么选了这时候,更害怕听到回答。 我没有想知道的答案了,我情愿永远停留在此刻。 “哦?”linda说,那声音仿佛是用指尖在她的皮肤上轻轻拂过一样。 “你怎么可以抢在我前面说这话?” 这下真的愿意死在此刻了。风和日丽的中午,什么麻烦事都没有。 宁愿死在这样的时刻,没有难以维持的细小冲突之上的大略的和平,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心斗角;无须去再想由她提出的将郑丹瑞拉来审问的提议——被正则否则,认为是动摇人心,更无须去在意这背后与背后的背后还有多少人对她觉得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垂涎三尺蠢蠢欲动:就死在此刻,被爱情包围的此刻,我爱你,你也爱我,这就够了不是吗? 世界上有什么永久?语言与文字会被遗忘,建筑会坍塌雕刻被风蚀,人会生更会死,宇宙若是双臂伸开那样长,那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指甲盖——我们都太渺小了,极度的渺小中只有爱情值得抓住不是吗? 于是她这样生活着,出去就是游乐,回来就是躲进房间。她才不管金楼里有什么人在传说自己和linda在房间里做什么,更不管孤儿城里的去处她和linda都去了个遍——如果她都不厌烦,自己为何要厌烦——爱情,啊,现在是爱情!让爱情大于一切! 直到这一天,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天空阴沉,电磁设备开始受到影响,她在上楼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她父亲准备去参加由文森特主办的以和谈为目的的晚宴,在那里和巴勃罗·卡尔德隆见面。 她本来拿着牛奶要上楼给linda,闻言立刻将东西给身边人让带上去,然后自己去找父亲。 这不可以。 闹起来了,linda听见,玉子和正则正在争吵。她说不妥,不安全,不可以,他不退让,认为不这样做就解决不了问题。她又喊道,那你也不能这样以身犯险!他说,我不这样,就纵容这些无辜的年轻孩子一个一个地白白送死吗? 这样吵肯定没结果,linda想,简直能猜到玉子最后想说的一定是“我只有你一个爸爸”,但也肯定不会说出口。要她猜,这场晚宴的安全与危险是五五开。有没有危险,有。要不要去,要。这样就没法达成共识。玉子也肯定不可能说服正则。 接着又听见有人回来了,加入了讨论。听声音可以判断出是忠诚老实的田冈雄一,田冈主张可以去,因为里奥尼家族居中调解,立场比较中立,又是小教父本人出面,面子要给。玉子立刻反驳道,你们平时都觉得文森特那个斯文败类一定会害我,现在怎么又要给他面子了?他老子要死了?他马上就要当教父了?正则呵斥她,她没理会,而是继续说道,要是为了安全,就应该是里奥·里奥尼亲自来主持。正则道,像你这样想就太狭隘和小气了,以后怎么继承我们家的事业! 再没听见玉子说话,只有沉默。然后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啊那双眼睛,一定会很好看。亮晶晶的,红着,含着眼泪。远古的时候人们管这个叫“梨花带雨”,梨花她见过,带雨的也见过,可哪有这张脸好看? “怎么了?”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走到玉子身边去,拉着她坐下,搂着她替她擦眼泪,要轻声细语,“出什么事了?” 玉子把她已经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叙事角度当然是作为女儿的,已经说过的要复述,没法表达的担忧在这里也可以表达,“我就是、我就是害怕他出事!他怎么就……爸爸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她一边安慰玉子——用不支持不表态但求心情缓和的方法——让玉子收住了眼泪,然后缓缓和玉子分析利弊,并不着急要玉子接受,只是要她先安定下来。玉子听她说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呢?你觉得可以去试试?” “时日尚早,”她拍拍玉子的手,“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事来证明可以不可以,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准备。你不喜欢小教父,我们能找那两位女教父啊?你先别着急,我们等一等,晚上再联系她们。” 玉子果然听话地点头。 其实站在她的角度,事情很简单,促使一切该发生的发生就行了。她跟禹品陈蕴说的是那样,不代表她单纯指望那两个人真的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处于被激发或者被迫状态下的人类的确有可能超常发挥,她见过,但她更知道那样概率不大。要是可以,那当然好,省事;要是不可以,她就按照目前的思路去做。据回去短暂一晚听来的消息,样品矿石失踪的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别的超级公司还不知道,那么这四个逃亡者大概只是想叛逃,还留在这里,并没有做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情——再说了,就算叛逃向其他超级公司又能怎么样?他们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现在的麻烦是在于,他们四个人说不好还有没有联系。按结果的好坏来说,顶好是认为他们有,否则一旦处理错了,打了一个跑了三个,那就得不偿失。何况现在情势比较混乱,如果确认郑丹瑞是其一,米拉·卡尔德隆身边的张丽瑾是其二,还有两个下落不明,其中至少一个已经不再是原样了,那她必须想办法赶紧把这四个人凑在一起,一网打尽。一网打尽就预示着把形势搞得越复杂越混乱越好。毕竟她不能确定他们都是谁手里的棋子——反正不可能是下棋之人——那就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这盘棋局里来。 大家都来下棋,大家都来拿出王牌。 哪怕为此要付出一些很残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比如,像妻夫正则所说的那样,无辜的年轻人的牺牲。这她不在乎,他们都是殉葬给自己的愚蠢和命运。又或者是像白文隆与米格尔·卡尔德隆那样的人的丧生,她更不在乎,他们是殉葬给自己的野心与愚蠢。至于像妻夫正则,是很可惜,但她更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所获得的一切付出代价,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这一切在她自己身上都不会成立,没有愚蠢,没有野心,至于命运…… 第44章 她不抗拒。她依然在顺应它。因为顺应,就在处理这棘手的任务。 只是玉子。她猛然想起,在这个雨夜,玉子正在沉睡着。只是玉子会怎么样呢?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恐怕怎么样也料不到自己既是贵妃也是皇帝吧?如果更残酷,她还会既是玄宗,又是肃宗,她没得选。 自己…其实也可以选,但是基于一切,一切的可能性与概率与风险,自己愿意选择这样做。毕竟,玉子的悲喜并不是会影响事情进展的因素。按照目前的情况,玉子的行为是她可以完全掌握的。甚至如果她真的变成了肃宗,那对自己来说就更好了,就更简单。 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她顺着惯常的反思逻辑思考,为什么? 她的悲喜我为什么要在乎?为什么想到她会不快乐我竟然也感到一阵,那叫什么,类似心痛的东西?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为什么会疼? 事情也许不会那样发展,也许不会的,也许不会就那么惨,玉子还是玉子,她还是可以控制她,无需付出惨重代价,就可以达到目的,只要足够混乱…… 为什么我这样不理性?我怎么会?这太陌生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了。 她不再纠结于自己为何如此,决定放任事情发展。让棋手们先去下棋,只驱动他们下,不管他们怎么下。于是在玉子说要不要去见一见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的时候,她说好,应该,可以去。于是在那妇妇二人监听自己的弟弟却遇到很难攻破的防壁时,应了玉子的请求,几近危险地展示自己的技能。 唰啦,气密门打开了。禹品走进仓库里间的病房,泰瑞莉亚正盘腿坐在病床上,两眼放亮看着虚拟屏幕。但是一见她来了,女孩抬头时眼中的光芒稍稍熄灭了一部分。 还好了,她想。比之前过来眼都不抬的强。 “你来了。陈蕴姐姐呢?” 行吧。 禹品坐在悬浮诊疗椅上,交叠双腿抱着双臂,“她今天有手术,过不来。明天再来看你。” “她说的?” “那当然。”我怎么会胡编她说的话呢。 泰瑞莉亚看了看她,她不知道小姑娘在看什么。 “谅你也不敢胡编。” 行吧!禹品想,真人不露相似的。泰瑞莉亚继续看屏幕,而她继续说道:“你是逃亡者。” 泰瑞莉亚重新抬起头,眼神不再热忱,冰冷了许多,“我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好奇罢了。” “你们给我做了手术,陈蕴姐姐说脑袋都给我切开了,难道还没看见吗?” “嗯。是看见了。”禹品只好放软语气,以免刺激对方,“为什么要逃呢?” 泰瑞莉亚陷入沉默,禹品淡淡地补充,“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如果你不想说,不说也可以。”她是没有,这些信息对她现在也不是很重要。陈蕴现在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去研究殖民者特质芯片的构造,能否找到什么手段救眼前的漂亮女孩一命全在于此,和这人到底为何逃亡没有关系。禹品甚至觉得,她最好不要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好奇。 她就这样一个人。从小就站在高楼上往地面上看,地面上有什么,别人从不关心,就好像那下面全是污秽,这是一个看得见底的深渊一样。 “因为……因为想做个人。” “做个人?”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难道不是个人?你既不是我工厂里出产的没有意识只有操作系统的人造人,也不是地面上的孤儿城里生活的没有希望的被时代抛弃的贫民,你是个人类,是血肉之躯,这一点毫无疑问;你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还拥有一个加强型的身体和强大至极的大脑,简直是造物的奇迹——谁造的? “你不明白。”泰瑞莉亚说,忽然变得老成,“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 “在外星殖民地的生活?你们生活在哪一个星球?” “哪一个?我忘了。”女孩的俏脸上挂着苦笑,“我去了太多太多的地方。你知道殖民者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吗?” 禹品想了想,“十七岁?” 泰瑞莉亚点点头,“大部分人是十七岁,而我,这种因为所谓‘太聪明’而早早被‘征召’的,十五岁就开始了。” “那时候你才刚植入芯片,按照常理你并没有调节好啊——” “他们说,不怕,在实际中调节就可以了。我从十五岁半到现在,两年过去了,我去过多少个殖民地,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在哪个地方停留半个月,比如什么7z51-3号卫星,完成任务,打给我的报酬还在数字系统里转移,我已经在更短暂的时间里来到另一个星球。超跳跃通道,你知道吗?” 女孩看一眼禹品,禹品想了一下;未及回答,女孩却了然道:“比近地轨道的那个大得多了。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只要一秒钟,地球上的一秒钟。我们比光速还快。有的时候还被要求加速。为什么?为了去争夺什么东西。你们在地球上根本就不会知道在外星这些超级公司都在干什么事情。” “地球上有和平协议。”说完禹品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无力。 “是啊,和平协议。地球上是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多余的精力就放到外星去,多余的人就到外星去。就像在家里不能吵架,就到外面去惹是生非一样。” “你都做过什么?” “我?我做的可多了。有人负责侦察,有人负责潜入,有人负责压制,我就是负责一切在数字世界里的战斗的人。你肯定见过budacall的顶级防壁,比如你们工厂用的这种,但你见过其他超级公司的吗?他们用在各自的外星基站的?他们用在争夺前线的?你没见过——” “是什么样子的?” “很高大,很厚,很强,很复杂。就想把你们的总部大楼变出一百个然后排列起来一样。大吗?大死了。而我,就要在上面找一个小孔,钻进去——” “把它炸掉?” “不,把它变成我的。你看,你不懂了吧?”泰瑞莉亚笑起来。 望着这灿烂笑容,禹品心底觉得很悲哀。 “我把它变成我的,至少一半是我的,那么另一半就会和它打起来。这样到处都是破绽,我们想从哪里进都可以。这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一点——”女孩的声音突然停滞,接着急转直下,仿佛是被一双干枯的手扼了一下喉咙,“我到处走。” “你和你的同伴。” 泰瑞莉亚眼神锐利地盯了她一眼。禹品不为所动。 “那天和你一起来的男人。”但这事还是不要追问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哪里不开心呢?” “你要有这么强大,能挣无数的财富,却只能活到七十岁,你愿意吗?” 问题像个铅球一样掉在地上。幸好地面是草地。 “我们能挣很多钱,生理机能非常强大,但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一生只能被指派来指派去,不论想不想做都要做。有时候我们根本不清楚被指派去做的任务居然是那样子,根本不是简报上说的那样。我们一点都不想做,可是我们没得选。我们又不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人,我们又不是一把粒子集束器、一段程序而已。你说他们把我们被当作物品吗?不是的。他们还是把我们当成奴隶。并且许诺我们说,你看,工作到四十五岁,你就可以休息了。到时候我们会为你选择一个地方,你去居住,在哪里终老就可以了。但是你,你不能回到你出生的星球——即便有无数人想要回去——你也不能自己选择,我们给你选择,事先为你保密。并且去之前,你必须承诺不离开那里,就在那里等死。七十岁来临的那一天你就会死。在那之前,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能离开。” 禹品哑口无言,她不知道应该说“这样不好吗”还是说“这样真的不好”,因为“真的很好”的同时也有“真的不好”。人就是这样,好与不好在于自己,并且需要选择的权力。幸好泰瑞莉亚压根不指望她接话,自顾自继续说道:“很多人在最后的二十五年里什么都做。最后往往活不到七十岁就疯了。疯了之后,就想办法自我了结。有的人上了年纪,到了后来,甚至感叹,为什么没有在之前的某一次危险的任务中送命?又有的人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就直接在危险的任务中失职。一失职,那就很简单了。” “会怎么样?” “轻则去做苦役,重则……就不用做苦役了,可以幸运地永远留在执行任务的地方。” 看见女孩眼里的悲伤,禹品仿佛看见了她的回忆,于是二者一道沉默着。 “所以你想要回来?” “嗯。在殖民者的队伍里,大家总是传说,地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除了我们的祖先,其实谁也没见过地球。我们出生在外星,在——在不同的超跳跃轨道中成长,然后在另一个外星死去。但我们总是传说,地球很美,地球上很多真正的人类,和祖先的遗迹。地球上的人可以选择自己要做的事情,可以拒绝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想在哪里生活都可以,随时都可以改变。不用每天出生入死。地球不大,但是在这上面想去哪里都可以。” 第45章 禹品实在不想戳穿其中的虚假幻想,这太残忍了。幸好泰瑞莉亚也没看着她。 “逃亡很常见吗?” “对你们来说可能不是,因为你们可能根本就无法发现。很多人在回到地球之前就失败了。能够回来的是少数。即便回来也不会被你们这些人发现。除了像我——这样的白痴。” “看来你们做了计划。” “当然。” “那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还要回来吗?” 泰瑞莉亚笑起来,“你不也是在绝境中求生吗?” 禹品笑着点头。泰瑞莉亚笑着说:“再说了,我宁愿冒这个险,我不愿意回去了。” “就没有人追捕你们?” 别的不可以问,这个总要问吧。而泰瑞莉亚像个刺猬一样立刻竖起了刺,“我不知道。” “就没有人攻——” “我回来这些日子,只有在你这里,被攻击过。”小姑娘的眼神变得闪烁,禹品还要补充,她立刻戒备地说:“你想问什么?”几乎是喊叫了。 晚上,陈蕴来了。禹品说不用下去看了。“怎么了?”她问,一边和禹品一道坐下。禹品摇摇头,把稍早前的事一一告知。“所以她很闪躲。”陈蕴说,“你觉得是为什么?” “只能说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愿意说吧。但是——” “越不愿意说不是越有问题嘛,唉。” “我倒不觉得我自己有什么,反正都到这一步了我只是担心你。”禹品说。 “到了这一步了还说这种话,太晚了。”陈蕴对禹品微笑着,“换个甜言蜜语吧。” 她以为禹品会抗议说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不是哄人,但禹品到底还是她喜欢的那个聪明人,立刻改口道:“哦,哦,好。哎呀,都是我看见你月光底下飞过来,带了月亮的光辉,我就看傻了,用起陈词滥调了。” 陈蕴笑起来,这还不是陈词滥调?“行了行了,你今天一切平安?”她问道。禹品点点头,“除了和那姑娘说了事之外,没什么别的。一切都很安静。” “她愿意?” “可乐意呢,觉得自己可以大大地施展天才。我都没跟她说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自己就说出来了。就是……” “就是?” “就是说出来之后,突然又住了嘴。” “哼。”陈蕴冷笑,“恐怕当初骗她回来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骗她回来?”禹品诧异道,“看来你不太喜欢她的同伴啊。” “你要说的是那个被你打跑了的男人,谁能喜欢?我想她自己也是如此。至于其余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不觉得这姑娘自己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吗?她只是被骗的。她既没有体验过那些痛苦,也没有经历过,只是有人这样跟她说,引起了她的兴趣和好奇,如此而已。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禹品点头,“对,你说的对。” “你就敷衍我吧。” “哎哟,我今天是说什么你都不信吗?那走走走,来。” “干嘛?”禹品起身牵起她的手,她笑着赖在沙发上。 “反正你今天晚上也没法去看那丫头片子,也没有什么事,咱们出去看月亮。难得有月亮。” 她站起来了。 禹品开飞行器,开得很高很高,一直到看不见地面上的灯火,只能看见月亮的地方,打开自动驾驶巡航。然后把座椅放低,几乎是躺在高空,看着月亮。 “以前也这样。”她突然说。禹品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啊。” 高空中安安静静的,没什么星星,也没有超音速客机。 “这样真好。”她说。由着禹品轻轻拉着她的手。 “是啊。和下面世界没关系,和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关系,就只有我们两个。” “以前你也这么说过。” “以前我说过?” “说过呀。”开得特别快的时候。 禹品想了想,好像想起来了,“所以……” “嗯?”她转过去看着这欲言又止。 “所以前干嘛和我分手呢?” 她听得出来禹品问得很小心。 “那时候,大概……时候不到吧。那时候总觉得有的东西不可调和。” “比如?” “开太快。太野了你。” 禹品笑起来了,“现在不野了?”刚才不也开挺快的吗? “野啊。但是,”她把禹品的手拉上来,放在两人的面庞之间,“我发现我喜欢的不是你好的那一面吗?干嘛要看另一面。那一面是用来容忍的。” 禹品笑起来,她抓住机会追问道:“你呢?你为什么走了就不回来了?” “我不是都道过歉了嘛。” “不管,你再给我说一遍。” “怎么还听不够的?” “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禹品服软,开始长篇大论地控诉自己。陈蕴其实只有一半的神智在听,另一半的神智在欣赏禹品的脸。她记得一开始遇见的禹品的时候,禹品的长相几乎是甜美的。那双大眼睛怎么看都带着青春的稚气,像青苹果一样酸涩微甜。渐渐地靠近了才知道这甜美低下居然还有气泡酒一样刺激的那一面,狂野是碳酸,快活是嗝,还是樱桃味的。 现在呢?现在的禹品留着整齐的半长头发,脸颊不再有青春的微胖,变得瘦削,显得利落成熟。但她喜欢的禹品的那个核心没改变——她们是一样的。 以前真幼稚啊,她想,我为什么非要执迷于她和我不一样的东西?难道因为她眼睛大我眼睛小,我就要嫉恨? “你知不知道,”等禹品说完,她接话道,“从前有一首歌叫《fly me to the moon》?” 禹品的表情变得狡黠,好像觉得这问题是明知故问——事实也是——于是腾出手轻轻按了一下老式仪表盘旁边的老式音响按钮,frank sinatra的歌声流淌出来。 “你想上月亮上去?”禹品问。 “你能飞吗?” “可是现在月亮上只有一堆转运基站啊。” “唉,跟你这个人说什么都是没法浪漫……” “别啊,你看我还会唱这首歌——”禹品又戳了一下按钮。 “blue moon/now i\'m no longer alone/without a dream in my heart/without a love of my own。”陈蕴一路和她手牵着手,轻声唱着,月亮还挂在天上——当然——不是蓝色的,当然。 第十七章 “你能不能……?”玉子听见自己这话说到后来声音还是小了下去,不由自主,也恨自己的无能。说白了她现在几乎什么都要指望linda,指望人家已经展示出来的能力也就罢了,大不了算个厚脸皮;现在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的事情也要找,好像要求对方是自己的超人一样,是万用的万能的,这近于无耻了。 可她的确没有办法了。她知道自己不能,自己请来的高手也不能,她也清楚如果那对妇妇主动提出这样的请求,证明她们也已经找过其他的能人的,结果是都不能。至于那几个不来的,不论理由,大概要么就是参与架设这防壁的,要么就是实在不想更不敢卷入这里面的纷争:怎么,你们韦斯普奇和金幢大打出手的事情还没过去,现在还路出这小教父被自己的亲姐姐监听的家族内部争权夺利来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刀子?谁也不敢进来踩啊。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埃利诺和法兰契斯卡背后在做这样的事情。她从前只知道这二人对文森特从来“不放心”,以为到底是护着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埃利诺的说法是,我弟弟不可靠,他的能力不足以承载他的野心,要是真的让他继承家业,那我们都得完蛋。为了发扬光大,我要继承。 她有点感叹,虽然也是一种必然,但因为身为亲近者的光环效应,总觉得她们不该这样。linda倒还安慰她,这不是很好吗?反正她们和我们站在一边,而文森特按你说的估计不会和我们是一路。她也认同。现在那妇妇二人突然来说,玉子,近来我们觉得文森特的行动颇为可疑,想要监听他却发现他的所有对外沟通渠道都加了密,我们没法监听到任何内容,你能来帮我们吗? 有火药的刺鼻气味,她闻到了,随着手段的用尽这味道越来越呛人了。于是她在那妇妇二人面前直接向linda求助。她觉得自己极度紧张,甚至有些绝望。 她看见linda垂下眼神,嘴角微微抬起。“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 然后脸又抬起来了,她觉得linda的灰绿眼睛几乎在闪闪发亮,“我可以试一试,但我不能保证。” 她知道自己笑起来了,傻得要死,简直是高兴得扭曲,且不能自控。 其实linda能保证,她自己知道。她可以不进去看看,直接发动大规划的焚毁,那不管文森特有多强大的防壁都只能被烧毁,这根本不费她多少力气,最多只要十分钟——如果是budacall内部使用的最高级防壁,那就一个小时——但这不符合她的目的。万一文森特正在做的事情正符合她的计划呢?或者还能偷听到别的呢?她已经在展示自己不该展示的能力了,她不能白白做此牺牲。 第46章 她把老式脑电波传输用的线式接入头盔戴上,躺下,闭眼。眼前的世界变了样子。 在一片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从四面八方滚动来的数字中,她像一个虚无的灵体一样漂浮着。她得先找入口。这种外围用来扰乱人的数字是种简单的干扰,很像沙尘暴。她—— 突然数字们并拢了方向,开始向她压过来。好像试图把她压扁似的。 小儿科。她想,意识和身体都想笑。可念及旁边玉子她们都在看着,就忍住了笑意。 意识稍微凝聚,灵体化作一段数字,光速般向前飞去。啪,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箭,穿过了伪装成蓝天的幕布,来到了城市之上。悬浮在空中,她恢复了自己在现实中的形态,像神明一样。眺望四野,好大的城市!简直比都市圈还大上一圈,空中有无数长得像飞行器实际上是飞鱼或者什么别的生物的东西在飞行,快慢长短一应俱全。飞行物多半绕着某一个建筑物飞行,有的建筑物是筒状的,有的是金字塔,有的曲线更加流线型、活像个古时候所谓的后现代主义雕塑。 在城市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她得过去看看。但是自己贸然上去肯定会被这些飞行物发现,到时候它们就可以群起而攻之、路出类似触须类生物的本来面目——有几个好像就长这样子——那到时候还是只能引发大规模的短路,白进来了。 念及如此,她往前一跃,抓住一直正在飞行的鲸,把自己带入了洪流。她以最快的速度扫描了周围都有什么飞行物,然后在这只鲸张开大嘴大吃大喝的时候,松开双臂向后一翻,变成了一只蝠鲼。 她想变一只虎鲸来着,但是好像容易引来其他的虎鲸。不如蝠鲼显得孤单又安全。 在不同的绕楼轨道之间转换几次,果然靠近了城市中心的发光源。不看不知道,竟然是个巨大的灯泡。只是里面没有灯丝,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如同球状闪电的光芒。有大量的鲨鱼正绕着它飞行。可笑的是鲨鱼们往往长得歪瓜裂枣,头与躯干拼错,有的鲨鱼甚至长了一张旗鱼的嘴。当然还有别的长相更难看的生物,比如安康鱼,还是□□过后的那种。据说很多人看了之后立刻会觉得恶心反感,她倒不觉得,她只能想到那玩意是个哨兵罢了,不是真正负责清除外来者的。这倒也反映出来这哨兵的不靠谱,大约不过准备瞎猫碰见死耗子,碰见了就大喊大叫一番罢了。 不知道谁搭的,搞得不伦不类还偷工减料,她想,如果说供能点在这里,那么聪明一点的就会把传送口放在这附近的某个大楼里。从这里进,只要有密钥,就能开门,霎时传送到很远的某个隐藏的位置去。但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如果这样故布疑阵还是可能会被误伤,除非一开始这个系统就准备随时自毁。要节省且安全,不如直接藏在某个最最不起眼的楼里。 她往下看看,地面上还真有许多矮小一些的房子。有玻璃幕墙的,有钢筋水泥的——真复古——还有砖混的(文物!)——得下去看看。 她俯冲,在离地还有十米的时候一个螺旋转身,多余的数据碎片闪着金光消失在身后,她变作地面上的一个普通行人,和周围人一样,显然是两百多年前的样子,穿着棕色长风衣,里面是白衬衣黑西装裤,黑色高跟鞋。还差一样,她想,于是张开右手,一顶报童帽像花朵一样长出来。 这下好了。如果是我,在一个类似两个世纪前的北美大陆东海岸大城市的地方,我会把最核心的入口藏在哪里呢? 还没等她想出来,突然天边袭来一波电子浪潮,她躲进小巷,竟然看见这浪潮过去,周围的建筑物位置虽然没有移动,但的确换了一副样子。现在更像是用钢筋和贴片建造的大楼了。空中飞行的也变成了一群群的淡水鱼类。 还能不定时更新,看来也不是完全的废物。但要是按照这个逻辑,那么门根本不会开在某个固定的位置。 它应该在每一栋楼里。 念及如此,她走出小巷,随便挑了一栋玻璃幕墙的、形似刀刃似的高楼走了进去。 大厅里有安保人员负责给你开闸,当然也就控制了进门登记活动。左右两个长廊进去,各有两排十个电梯。会在哪里呢?她得先进去,用一个聪明的办法。她先问了厕所在哪里,然后在有鎏金水龙头的厕所里等来了一个前台小姐。在人家洗手的时候,她也去洗手,对人家笑笑,把自己的左手搭在人家肩上。 前台小姐的面孔扭曲,五官消失。接着又重新出现,只是变得木讷,沉默地转身离去。 接着她就有了预约,并且按照前台小姐的指示,坐电梯到71层,找汉考克保险公司的约翰·汉考克先生。闸门开了,她看了负责开门的白人男性一眼,礼貌地拍了拍对方的手。 这样闸门就是她的后门了。唉,还是太简单。 她走进电梯,扫描了电梯面板,然后按下82层。82层是维护层。 几秒后电梯门打开,只有平平的一扇苍白的门。左侧有刷卡的地方。她没有,也不打算刷。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门板,按了按,接着一支手穿了过去。接着是半个身体。 你们落后我一个时代,如果我想,且不计后果的话,我可以直接把你们变成我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我变成你们的样子。穿过门来,她看见的是一群穿着一身灰白色制服带着同样灰白色鸭舌帽子的人,和她一样。他们看着她,看了一秒后立刻回去干自己的活了。他们有的人修理大楼的空调系统,有的打扫地上的水渍,有的处理82层以上往82层以下传递的文件,或者反过来,当然还有一群在打电话,不停地接打,而不是分拨。 看来不允许分拨,她想,这太好了。我只需要把这里处理了就可以。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总控,如果有,处理那个就好了。但也不能问。不然就—— 有许多人向旁边推门进去,也有许多人推门出来。她灵机一动,手上长出拖把,混入了拖地的人群。随着后退着的拖把往前前进,黑色的极小的老鼠从拖把底下偷偷的钻出来,跟着灰衣人的脚步,爬进一个又一个门里。看一眼,就消失。还差五米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已经确定哪一扇门都不是,也没有总控了。 那还不简单。 她提起湿漉漉的拖把,拖把在手中快速地缩成了一根魔杖,还沾着水。她向前一甩,走廊里的灯立刻就黑了。众人都没出声,大概是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灯光开始闪烁,人群开始惨叫。惨叫没持续几秒就变成了呜咽,因为墙里伸出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接着呜咽也消失了,他们的五官扭曲、模糊。而她站在原地,双手中指指尖抚摸着墙壁。 一分钟后,一切恢复了原样。而她手里多出一个铁钥匙,转过身,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 没有人在看着她,没有人看得见,他们都被蒙上了眼睛。她从他们六十几个人身上借了一百多双眼睛,他们的眼睛和其他六十多座大楼里的剩下的六千多双眼睛一样,她只需要这六十分之一就可以找到密钥。他们分别持有六十多个碎片,正好能拼凑出来。 门要开了,她听见现实中玉子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很担心的样子。她其实可以回答,但是最好不要,装作自己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的样子。 铁门后是一个下着雪的传统日本庭院,只有正对着她的那间屋子亮着灯。她上前推开门,里面是个阴暗的办公室。有皮面沙发,老板椅,实木大桌,一盏落地灯和一盏台灯。百叶窗拉上了,昏黄的灯光映在褪色发黄的墙纸上,实木大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黑色的整齐头发,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黑色领结,严肃表情,他简直是一尊石雕。只是长而翘的发尾出卖了他本质上的轻浮。 “你是谁?” 此刻linda已经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你的神。” 她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对准了男子的眉心,轻轻向上一抬。“呯!”她轻声说。男子惊讶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接着她走到男子身后,把左手放在男子头顶,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很快乐,因为玉子一定会满意,对她更加崇拜,因为文森特现在肯定因为她快速地入侵而感到刺痛,但不能明确是为什么——她甚至想要他更痛点,哪怕这样不会给她完成任务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和利益,只要他痛,谁叫他当时—— 我竟然会这样想,天哪。 接着她猛然睁开了眼,手也拿开了,因为那一头文森特已经挂断了。 她快步走出房间,准备离开庭院,回去告诉玉子这坏消息。但是走到一半,在雪地中央,她停住了。 这不正是你要的吗?你现在却要亲手毁掉它?你刚才甚至还危险地去刺激文森特的脑神经只是因为他曾经追求过玉子。 她缓缓地低下头,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她应该是不被允许有爱憎的,虽然可以有私心,但也得有一个非常明确、几近不可变动的范围,大于等于三人的群体。她不应该对一个人有任何的想法。她的一切念头和行动都应该是得到合理的理性的考虑了前因后果的解释的。她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她的行为不应该偏离这个目的。 第47章 但她偏离了。 她开始为了一个人产生不可解释的东西了。那个人开始成为她的负担。这负担一开始出现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毫无知觉,后来竟然快乐地挑着以为是种助力,后来竟然成了主要的动力。现在她知道这负担的苦涩了。 她抬起头望着刚才进来的铁门,又望望头顶黑色的下着雪的天空。如果她现在就走,她也许能保护玉子和玉子的心,但未必就能顺势达成自己的目的;如果她在这里故意延宕,那她可能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必然让玉子痛苦。 她本来想理性分析,可是眼前霎时出现的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女人的脸,接着是玉子的脸,玉子的眼泪。她见到玉子哭葛文笠的死已经很难过了,她怎么能—— “以前我以为我的命运是没有,”她对自己说道,“哪知道其实是有。只不过有没有,都不是好事吧。” 两腿一蹬,她飞了出去。 她在现实中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着急的玉子。 “怎么样?”声音还很柔和,好像是在关心她是否存在不适。她心里更加难过。 “快走。”她说,用紧张的语调,“我只来得及听见文森特和别人的通话的最后几句,说炸药都埋伏好了,只等人来就行了。我们快去!” 陈蕴有权查看殖民地芯片的机密资料,但是只限于在她自己的办公室,以她自己的代码。禹品也可以查看,但不可以离开陈蕴的办公室,且必须在陈蕴已经进去之后再给禹品授权。于是禹品选择到陈蕴这里来。 陈蕴本来觉得不大安全,但没办法。 “所以——”这天下午,她还在读,禹品已经不耐烦地取下了数据线,大概是实在不舒服,“说来说去还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取出来啊?这一大堆脑神经脑科学的专有词,我没看懂都看出来了。” “是啊。”她说,视线没离开自己视网膜上的长篇大论,“所以咱们其实要寻找的是别的处理方法。”说完甩甩手,电臂非常听话地把一杯粉色的液体给禹品递过去。 “这是什么?” “脑髓。给你补脑子。” “你逗我。”禹品笑起来,“我知道不是这么粉的!” “喝了吧。”陈蕴也笑,笑得花枝乱颤,“那是缓和剂,喝了帮你要那么不难受的。” 禹品叹一口气,“真想不看啊。” “你能吗?”陈蕴这话说的一点嘲讽也无,“咱不能。”何况你也愿意。 “你还翻到什么别的资料没有?我老看你的专业觉得我自己很智障。” “有一些。”她把好几篇解密给禹品,顺便自己也打开了投影在视网膜上,“这些都是关于最早的开发的一些资料。很不全,隐瞒的地方很多,幸好技术细节还算完备。” “开发期——这不是打仗的时候吗?” “对啊,所以很多东西都没了。”冗长的文本有令人惊讶的空白,就好像交响乐演奏到最高潮时突然出现的一声定音鼓,然后就万籁俱寂了。“不过里面提到,最早给这项技术提供基础支撑和实验场景的是缸中脑技术。” “那种身体败坏得不行还是想活命的?” 她听出禹品语气里的不屑,笑道:“那时候恐怕还不是。那时候还没有则么多败坏的手段啊,连民用芯片也没有的。你看,当时刚刚兴起的缸中脑技术实际上是用于治疗一些极端的案例,在义体行业还不够发达的时候,用于维持身体已经遭受严重破坏的人的生命。做法也不难,只消把线接在几个重要的部位就可以了。实际上传下去的技术是脑神经与电子元件的信号传递技术。” “那脑子呢?放缸里能继续活下去?是线给它供能吗?” “不,供能是通过一种液体,一种营养液。当然还有氧气和能量的导管。这些信号线做到的是给大脑‘事情’做。让它不断地幻想。很多人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虚拟世界里。你看这里不还有一个最后发现自己一直在‘做梦’的案例吗?” “啧啧啧,要这样活着,我宁愿死了。” “我就在想啊,既然缸中脑是可行的,那我们能不能通过这样的技术,把一个人给‘备份’出来?” 她把视线投射向禹品,笑道:“别那么看着我。那时候在linda面前认为这种做法可行的人又不是我。” 这样一说,禹品的表情更加严肃了。她放软语气道:“你别想别的了,现在不是赶鸭子上架,是鸭子已经在架子上了。我觉得这是救泰瑞莉亚的唯一途径。”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禹品缓缓道,“我只是在想操作细节,好像很危险。” “危险吗?我给你从头解释我的设想。”她也觉得头晕,开始喝粉色饮料,“我看了相关的所有资料,目前是这样想的。第一,把活人放到,取出大脑,但是不能断开它和身体尤其是中枢神经系统的联系,这样就断绝了一切触发警报的可能,换言之,将必要的部分都一起取出来。第二,把大脑和部分中枢神经放在营养液里,保持大脑的运作,就像缸中脑那样,给它一个‘梦’做。第三,连上必要的信息转移线缆和机器,把储存在芯片中的有关数据转入到一个机械电子脑里。第四,活人脑子放回去,机械脑子也激活。完成了。” 两人一道沉默着。直到禹品打破沉默道:“真恐怖。” “什么?” “整个流程,都觉得很恐怖。你之前,就是咱们见那个linda的时候,你不是觉得这样不可行吗?你说芯片里留存下来的都是往日的数据,都是一个人的过去,依照这些‘过去’去指挥的未来是纯理性的,而人不是完全理性的。” “可我们有别的办法吗?”她苦笑,“别说别的,就说这个,我都没有把握。我是这样计划,但里面需要的种种器材别说我没有,我甚至没见过。” 禹品愣了,“为、为什么?”好像非常不相信她在专业上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那是上一个时代的东西,是技术落后的时候医生用的。现在早淘汰干净了。” 禹品听完,立刻盘算起来,“这、这、呃,唉,你到时候列个清单给我,我去想办法就是。反正电子脑也好数据转移也好,我这里都能满足你。别的肯定得找别的人了。不要紧,不要紧,我来想办法。”又猛然看向陈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计划恐怕那姑娘不会答应。” 陈蕴问为什么,禹品道:“她冒这么大风险回到地球来,都是为了‘做个人’,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一次。现在这样做,我们转移出去的真的是她自己吗?还是她的记忆?我想想那画面都觉得可怕,□□的她躺在一边,另一边是机械化的她。为了安全咱们也不会立刻销毁□□,总有那么一瞬间,□□与机械是同时存在的,那就是同时存在两个我咯?” 陈蕴也最害怕这画面,再一想到后面要□□也就是本体毁灭才能让机械体存续下去,就感到更恐怖。于是她打断了禹品的思考,提议两个人都别想了,去休息一下,“再看,咱们的脑髓就都完蛋了。” 两人趁着风和日丽,在顶楼天台晒晒太阳喝咖啡,禹品称赞了半天陈蕴买的奢侈品咖啡果然够味,又不知为何地讨论起脑机接口这种落后的设计为什么还存在、是不是真的有烧坏脑子的事情,等等。末了,陈蕴忽然问道:“禹品,问你个问题。” “你说。” “我…你觉得,人到底是什么?人是□□和感知的集合吗?” “你说的是人的一部分,不是人的整体。” “如果我们这样设想,有个僵尸{27},具有人的一切生理感知,戳一针也会流血的,也会感觉到疼,但它是个僵尸,它的脑子不会告诉它‘你在疼’,就算也会,它知道疼,但不知道与之相关的躲避行为与恐惧,那它算人吗?” 禹品想了想,“不算。” “那也就是说,人还是因为有意识才是人咯?” 禹品笑起来,“缸中脑,你在这儿等着我吗?” “不是,我是在想,泰瑞莉亚也好,委员会想要我们开发的新型人造大脑也好,到底会创造的是人,还是某种什么别的东西?我正在——”她举起双手,一手还拿着咖啡杯,“我正在救一个人,她因为没法呆在自己原生的□□里,不得不要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识转移到机械里去。想也知道,如果她将自己的一部分用于最刻板的低能的运算体系,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后来我们就发现她不像个人了。而我还要制造一个非常接近于人的大脑,既要能赶上人类的机能,又要永远不超越人类、甘做人类的奴隶。你看思维体系设计的小组的报告了的,你也知道他们在设想什么。他们觉得可以先把整个系统架起来,然后封闭其中的某个部分。这难道不是——” “陈蕴。”禹品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轻不重地,缓缓地把她的手拉过去,“这话很难听但是我得说:人有的时候,误以为自己有选择。实际上没有。我们都是在一条大河中随水漂流。往哪里漂,流速多快,我们无法控制。我们都只是河上的船,能做的只有不要翻覆。” 第48章 玉子和linda带着人正在向晚宴举行的地方狂奔。她的心如羯鼓,眼看就要敲破了,一边恨自己不能更快,一边差点被自己的脚步绊倒。 陈蕴长长地叹一口气,“你说我们是生在人类的末世吗?我现在也觉得我能做的非常少,非常非常少,甚至无法阻止更多的人的堕落。我现在特别能理解戴安娜的那种痛苦。” 飞行摩托队赶来了,她和linda跳上一辆,飞驰向前。linda开得非常快,她往日都觉得这样的速度危险了,今天只觉得太慢了。以前有人对她说过“时间是唯一的奢侈品”,她不大信。那时候时间太多。现在时间几乎是无限的长,且无限的不够。 禹品望着陈蕴的眼睛,“末世不会。每个时代的人都觉得上一个时代好,自己的时代差,未来没希望。礼崩乐坏几千年了,然后呢?任何时代的发展都是一个‘势’,其实不可能为任何一个单一的人或事或集团所控制,它被博弈所左右,博弈本身不是博弈双方可以完全控制得。影响所有人的不世奇才能有多少?也许有很多东西我们也不知道。尽力而为吧。” 玉子在通讯里呼叫在金楼看家的梁文坚,问他今天妻夫正则出去到底带了多少人。梁文坚说除了田冈雄一就只有十个人陪着,因为对方也只有十个人。其余便是文森特安排。“不过今天临时听说巴勃罗来不了了,他授意埃斯科瓦尔来,全权代表他。”玉子挂断,骂了一句脏话,满手都是汗。 “你居然这样想,”陈蕴的声音变得温柔低沉,“你以前不是都喜欢逆风飞吗?”禹品点头,“对啊。但是在一开始要顺风飞,才能飞得高。飞得高了,才能逆风,不然不稳。”陈蕴失笑,“原来你已经是求稳的人了。”禹品趁机道:“是啊。否则怎么配得上你呢。”声音到后来还是小了下去。 玉子到了地方,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文森特的人打骂一顿,赶到一边,扔了一个进去要田冈雄一马上出来。她一路呼叫父亲和田冈,两人死也不接。她只好用闹的。她知道危险,且知道自己带着别人在一道冒险,也知道闹来闹去对于善后不利,但她不在乎,她也不想去想、更没法去想,她最后的一点理智仅能控制自己不要强闯,她要救自己的父亲! “你就用这种话来哄我吧。”陈蕴笑道,“我可不会因为这么一两句话就给你当牛做马。”说完自己也觉得粗俗老套得可笑。她应该换一身绿棉袄红围巾灰棉裤,灰头土脸地再来说这些话。一边说一边芳心暗许的。 “玉子!!”田冈走出来,怒不可遏,却还是尽量控制自己谨守礼仪,那种家臣和少主之间的礼仪,即便玉子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叔父,“你干什么!你这样让老板在里面很没面子,不好做人!!快走!!”说完还瞪了旁边的linda一眼,玉子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高声道:“快让爸爸出来,我们必须立刻走!” “哪用你给我当牛做马,”禹品说,陈蕴半笑着望着她,“我给你当牛做马就好了。” 田冈雄一一脸愕然、语塞混乱时,玉子被linda一拉一揽,扑在地上;而眼前的三层小楼从内部溅射出绚丽的过热的火花,冲破了砖混的皮肤与束缚,将自己与内部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玉子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好像是爸爸。 接着有一阵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就听见自己在嚎叫,像野兽一样。 作者有话说: {27}即“哲学僵尸”。它实际上是一个用来验证哲学的前提是否可靠的思想实验,这里使用了它的一部分浅显的字面意义来讨论人的本质问题。 第十八章 妻夫玉子把自己关起来,坐在自己的套房里,反反复复地听一首很老很老歌。这首歌小时候父亲经常给她放,因为说是母亲唱过的最好听的歌。结果导致远在流利地说日语之前,她就会唱了。但是她没理解过这首歌,因为实在无法感受这种情感。今天好像有点懂了。 外面有月亮,很难得。她很喜欢月亮,但从此大概很难像之前那样喜欢了。 “春高楼(はるこうろう)の花(はな)の宴(えん) めぐる杯 (さかづき)かげさして……”{28} 。 她跟着轻轻唱着。想闭上眼睛,不能,否则眼前只有下午大火熊熊燃烧的废墟。不闭上眼睛,又觉得眼前的金楼像个废墟。在一切繁华炽盛、灯火辉煌的时候,看见的是坍圮的废墟;在一片废墟中,又总是能看见往日的光辉。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祖宗的文化,她总是调皮不愿听,要打岔。有一次她问父亲,那我们到底是武家还是公家?她记得父亲大笑起来,怎么可以做公家?要是做了公家,我要把你嫁给谁去?武家公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大名! “千代の松が枝(え)分け出(い)でし昔の光今いづこ……” 也犯错。父亲也惩罚她。十五岁到十八岁的时候最顽劣,简直出去就要惹祸。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厌恶文森特的追求,开着飞行摩托去追人家的下属。一直追一直追,撒气似的,把城墙都撞破了,追到了河边,再过去就到都市圈了,闯进去的话大家都会没命的。但她不管。幸好被拉回来。父亲罚了她什么?她忘记了,她只记得自己很恨那时候父亲的理由,好像虚无缥缈的敌人没有自己的幸福重要似的,好像自己真的是父亲的交易筹码似的——就像那个经久不息的传说,说妻夫正则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妻子女儿。 “秋陣営の霜の色鳴きゆく雁(かり)の数見せて……” 母亲去世后有一段时间,她记得,自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部分是因为年纪小,另一部部分是因为父亲带着自己到处玩乐散心。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短暂地、二十几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看到红的黄的落叶的日子。她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在哪里——也许不是在河都周围?往西走了吗?父亲抱着她牵着她在山林里行走,看叶子,看松果,看蝴蝶,看溪水下的石头与水面上的红叶;她格格地笑,父亲也笑。她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风景。只有他们两个,现在随着父亲的离开,一切都像是做了一个梦。 “植うる剣(つるぎ)に照り沿ひし昔の光今いづこ……” 她长大一点,就开始学打架——既不是格斗,也不是如何使用集束器,甚至不是剑道,就是打架。父亲抓住了,狠狠地骂了一顿。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选了一个父亲大概会同意的打架门类:剑道。结果呢?她已经悄悄学了一年了,终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气得直接把她的名贵装备全给砸烂了。她那一次也很生气,质问父亲,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又要我继承家业,又要我不学无术,我难道要不学无术地继承家业?她知道自己说的术和父亲要她的会的不是一回事,但拒绝和父亲有共识。父亲说不出话来,像一堵墙一样站在那里进退维谷。现在回想,那时候墙就已经很残破,他一路要为她遮风挡雨,一路又要向她妥协退让。 “今荒城の夜半(よわ)の月変はらぬ光誰(た)がためぞ……” 小时候还没有金楼。确切地说,它还不叫金楼。它只是一排还算完整的房子。他们住在其中一栋。有一天他们搬了出去,她很难过,以为不会回来了,嚎啕大哭。乱糟糟的人群里,父亲连忙把她抱起来,问她怎么了。听完就安慰道,我们只是出去住一个月,然后就回来,到时候就有新房子了!幼小的她破涕为笑,新房子!父亲问她,对啊,你会有你自己的大房间,大大的房间,你想要什么?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她只是记得她想要的她都得到了。她只要说“我房间里要这个那个”,都不用说“缺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就会出现,短则一日,长则两日。过去如此,现在——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属于过去。 “垣に残るはただ葛(かずら)松に歌ふ(うとう)はただ嵐……” 也不是没有女人想要亲近她父亲。她一开始不太懂,后来田冈雄一很无奈地跟她解释过,她明白了。于是小时候的她在这件事上变得小心翼翼。那段日子忙着吵别的、不着家,根本不知道父亲的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后来在伊丽莎白的房间里,无意间说起此事,伊丽莎白说,其实你父亲也可怜。她才霎时明白。当时企图亲近父亲的那个人不错,她似乎觉得也应该停止对父亲的残忍,于是回去对父亲主动说起此事。没想到父亲却雷霆大怒,失常且失态地骂她是“叛徒”,她莫名其妙,本来想杠回去,幸好伊丽莎白的“可怜论”及时浮上脑海阻止了她。她只是冷漠地走了,好像父亲是个神经病。 “天上影は変はらねど栄枯(えいこ)は移る世の姿……” 有很多人都对她说过,如果父亲有两个孩子,无论是和谁生的,无论男女,那事情就会不一样。她明白。看看另外两个家族她就明白。和别人比,无论是人丁兴旺的里奥尼还是全都肌肉发达的卡尔德隆,妻夫家总是显得凋零、冷清、孱弱。老父和独女,这就像一个传不过三世的大名。但其实她觉得自己有自己的幸运,因为她爱父亲,父亲爱她,哪怕很难表达,有时候也吵架,但没有猜忌,好像背靠背坐在一起的两个盲人。她记得有一次,自己病了——病得很严重,病因却一直没有确定,也许外面还风声鹤唳的,她也不知道——父亲一直守在她身边。又不会看病,也不懂照顾,但就是不走。她发烧的时候,浑身都在疼,就拽着父亲的手,靠在上面像个小猫那样,一声一声地叫爸爸。父亲好像流泪了,用另一只手过来抚摸她的头。然后她就睡着了。 第49章 “映さんとてか今も尚 ああ荒城の夜半の月。” 她问过父亲,有没有想过怎么死。当时似乎也是关于祖宗传统的玩笑话。但是父亲却严肃地回答了一个几近懦弱的答案,“我不想死。” “本能寺也好,伏见城、东照宫{29}也罢,我都不想死。” 父亲看着她。 “我还要照顾你呀。” 她那时嗤之以鼻。现在突然想记起所有的事情。可是回忆的抽屉全都扭曲变形。你拉它绝不可能拉出来,偶尔路过却会被不知为何掉下来的一大箱记忆砸中。 有人敲门,接着开了门,又关了门,她让音乐继续放着,自己继续唱着。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只有linda例外。虽然多少有点不合适,但如果连linda都不见,她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linda就跪坐在她身后,听她又唱了一遍。唱完,她转过身来看着linda,说:“爸爸以前对我说过,这首歌表达了什么叫‘无常’。无常是什么?” “‘一切万物,无常存者’{30}。” linda说,“有来有去,有生有灭,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状态不走。” 她笑了,低头的时候下巴碰到颈口皮肤,才知道满脸凉冰冰的原来是眼泪。 哎哟,我居然连自己一直在哭都不知道,我真蠢。 linda皱着眉头,面前最伤心的人却在笑。她知道笑这种表情其实可以有很多含义,智能越高的动物越能表现出复杂的笑、很多层的笑。但玉子这样子,她一点也不想见到——即便她绝少有机会去选择“想”见到什么——她也跟着觉得痛苦。 妻夫玉子已经五天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她也没有主动劝。这自然是基于对自己的地位和情势的综合判断,但也更是因为她不忍心。她能明白玉子为什么躲着不出去,她能理解这种否认的心情——只要妻夫玉子一天没有出去,妻夫正则的死亡对他的继承者而言就一天不成立,对他的女儿来说,父亲就没有死,没有完成“死”这个过程。 之前梁文坚天天来催,结果被玉子安排两个电臂抬下楼去了。田冈雄一之前闹了一次以死相逼,被玉子安排了一溜医疗队看着,言下之意你闹吧,闹了就抢救。小松成吉没来,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和田冈大吵了一架。于是乎他们不再挣扎了,今天开始求她——你去劝劝玉子吧,不能这样。 她一方面觉得的确不能再这样,一方面又觉得这些人残酷。可她怎么劝?她连自己都没法说服。她能体会玉子的悲伤——她本该如此——所以不知道怎么劝。这就不应该了。 那天在现场,千分之一秒之间她感受到的爆炸,然后把玉子扑倒在地,两人皆幸运地没有受伤。她拉着玉子,玉子像一只野兽一样。她的一部分理性告诉她,这个女孩疯了,失去了理智,想要冲进绝对没有生还者的火海下的废墟去找一片血肉与尘埃。她的另一部分理性告诉她,这个女孩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需要安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然而她的感性、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行生长的肿瘤喃喃念道,这也有你的责任。 我要是早来一点,会不会更好?我要是对防壁使用大规模的暴力的手段,会不会就能在路上拦住妻夫正则? 现在我要是把她劝出去了,计划就更完美了。但我…… 这是她必然要经历的成长,就是残酷了点。 这何止是残酷!这简直—— 但是你也要想想,她生在这样的环境与家庭,这几乎是她的必然。 她不应该这样,她不应该经受这一切,她本可以—— 已发生的已发生。你现在想这些你不该想的有什么用?你不如去安慰她,让她好过一点,然后把该做的都做了。她该做的,你该做的,你该让她做的。 我如果那样做了,她现在的暂时的纾解,日后只能带来更大的痛苦,我这是欺骗。 那你就让她这样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不面对现实?不变的强大?你又不可能留在这里,你真以为你可以在她身边一直呆下去,啊天哪真不敢想象你居然有了这样的心思!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对她好。 那就去啊。让她走出去,否则算什么好? 她看上去微微哀伤的脸上没有展示心中打定主意的哀凉决绝。更无法发现自己在心里和自己对话这种几近分裂的行为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不被允许的、极度恐怖的事情。 她把玉子搂在自己怀里,用手指和嘴唇为玉子擦去眼泪。亲吻玉子的太阳穴和耳朵,这一刻她是她的珍宝,她必须把她当作她的珍宝,现在必须。 伯父爱你,你知道吗。她说。 即便有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来表达他的爱,显得笨拙。她说。 他对你没有要求,他对你只有希望。她说。 你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说。 哪怕有的时候发了脾气,也只是气自己,不是气你。她说。 他永远都爱你,爱你作为自己和自己最爱的人共同的延续。她说。 更爱你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她说。 他心目中的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他的宝贝女儿。她说。 他也不想离开你。她说。 只要他爱着你,你知道,他就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她说。 这时候玉子抬起头来望着她,“那你呢?你会离开我吗?” 时间被按停了,她的回忆——那些别人以为她没有,实际上有的回忆——突然同时开始放映。她想起那个女人的去世,想起玉子给自己擦口红的痴迷表情,想起很久之前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去那个女人的房间里看见的整齐的失去了主人的床铺,想起不久之前有一天半夜醒来看见玉子的脸,那一刻有月光——不可思议,就像这件事本身一样——照在玉子的脸上,想起最开始的时候,那个女人教她听一首歌,说那首歌叫做《l\'hymne a l\'amour{31}》,对她说你想知道什么是爱?这里面就有爱。 如果有一天我被从你的身边剥夺,如果有一天你死在异乡,没有关系,因为我也会死。 “不会。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们彼此相爱。你还记得我给你唱过的那首歌吗?‘dieu réunit ceux qui s\'aiment{32}’。” 哦,为你而死,那样多好啊,我多希望我能做到。 她看见玉子笑了,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好像已经没有那样悲伤。而她自己也哭了——那种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的酸楚填满了身心——就让我和她在这一刻一起逃避现实吧,一起忘记命运,在狂涛海啸中亲吻拥抱,不在乎下一个滔天巨浪。 陈蕴又到人造人工厂来看望泰瑞莉亚。按理她早就可以不用来了,但她喜欢,既喜欢需要帮助的禹品,又喜欢麻烦的核心泰瑞莉亚。小姑娘的年龄就像她的妹妹,又近于她可能的女儿,且自然地对她崇拜,为什么不喜欢? 今天来了,诧异地发现泰瑞莉亚开发的人类思维系统已经有个一个阿尔法版本,禹品坐在一旁去接入只有她能控制的投影系统,陈蕴坐在泰瑞莉亚的病床边,问道:“这么快?” 小姑娘果然骄傲地仰起头。她正要再问,泰瑞莉亚漂亮的眼睛唰地睁开,“陈蕴姐姐,我跟你说!”陈蕴笑着点头,示意继续,“我没采用他们那种蠢不拉叽的方法,我就没有划分情绪区块。” “没有?”禹品在一旁问道,眼神盯着空中投影出来的形似一个星系的阿尔法版本。 “是啊,因为那样的话工作量太大了,我一个人做不完,而且如何规定其中的彼此的关系也很复杂,没法定,有的我都不懂,我看人也说不清。”接着便滔滔不绝地举例。泰瑞莉亚举出的某些问题,陈蕴自己也觉得难以回答,比如说吧,父母子女亲情之爱与亲情之恨的关系,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为什么可以在一夕之间转变?一夕之间转变之后,为什么又能随意地倒退到爱的那一头?这就没法设定,甚至难以分析,只能说出大概的因果。泰瑞莉亚说这与其说是心理学的问题倒不如说是物理学没有提供一个合适的模型来套用,陈蕴听到这里一边大笑一边连连点头。 “所以你怎么办的呢?”她没去看系统,她很喜欢这一刻手舞足蹈兴奋至极的泰瑞莉亚。 “我?那还不简单,我架一个ai,先让它自主学习人类情绪,然后架设类似的基本逻辑网络,接着让ai带着学习之后的结果覆盖上来,形成一个美好的上层结构,接着就可以测试了。于是我就……” 这下滔滔不绝的内容陈蕴基本听不懂了。 “总之这样,放在一起,让不同的情绪按照实际的情况自主排列,不就出来了?你看,人的思维就可以这样被模拟出来。当我们快乐的时候,是这样。” 弥漫着光辉的星系,互相纠缠的电子,时而推挤,时而坍缩。 陈蕴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大脑是细胞,而想法是量子{33}。 第50章 “充满创意——像我写这一套的时候——是这样。” 有流星雨。 “不开心的时候——唔或者说比如非常崩溃的时候——是这样。” 灰色的爆炸。 “不过,”禹品插嘴道,“能不能把那些负面情绪给抹除呢?崩溃啊恐惧啊什么的就不要了。” “不能。”泰瑞莉亚斩钉截铁地说道,“星球与星球之间都存在着引力。你怎么能只要这一个,不要另一个呢?” 禹品看上去有些苦恼,陈蕴倒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她喜欢这种创造力,活泼,热情,机灵,这就是生命力啊,这就是一个充满力量和前途的生命啊。如果不是血肉之躯的成就与限制,泰瑞莉亚的能力不会显得这样动人。 然而自己终将要做的,竟然是消灭这具肉身。 “泰瑞莉亚。”她唤道,声音轻柔得叫人舍不得大声回答。 “嗯?” “你有没有想过……”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用词。又大又圆的蓝眼睛看着她。“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意识永远地保存在网络里?” 又大又圆的红蓝眼睛瞪得更大了,禹品也转过来看着她,“我是说,比如,把自己变成电脑病毒一样的存在。这样你就不需要身体了,你哪里都可以去,你无所不在,你甚至……” 得到了永生。 “我——”泰瑞莉亚突然紧张起来,“我绝对不要!!” 陈蕴吓一跳,便企图缓和眼前的局势,“不,我就说说,你别在意。我只是觉得,变成病毒一样的网络永生者,无所不在,到处都可以去,只要有网络。这样简直比有躯体还要自由——” “那根本不是人,我为什么要那样!”泰瑞莉亚叫起来,戒备而惊恐地看着她。她想看看禹品的表情,但觉得当面这样做过于瓜田李下,于是立刻闭了嘴表示。泰瑞莉亚的表情却没变。幸好禹品说了些别的把话岔过去了。 留下给泰瑞莉亚的礼物,离开仓库,小心关好门,禹品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说那么一句话?” “我只是觉得她的身体其实有很强大的潜能,就此废弃了实在很可惜。也许换成了机械之后,她就不再会有这么强的创造力了。”无论是哪一种创造,似乎都是人脑的专利。这么多年的经验证明,即便通过学习,创造力都是不能移植的。 除非,我们有办法“种植”、“培育”一个真正的大脑出来。而不是模拟一个。 禹品恰在此时笑道:“那你要是为她可惜,就快造一个符合要求的大脑出来啊!” 她想反驳,禹品立刻推着她去开会。今天正好是人造人项目例行会议的日子。她本来就厌恶会议,因此心不在焉。听到许多其他分支项目负责人的报告,大部分都存在延期的问题——虽然说人造人项目并没有一个非常严格的时间表,要有,最主要的也是在她这里——有的一听就知道是懒怠拖延,有的倒是有实在的问题。禹品没有催促,但是很认真地记录了问题,当场予以协助。这点倒是讨人喜欢。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禹品从头到尾都不着急?好像她只是在最开始着急过那么一阵子,然后就…… 散会了,陈蕴正准备抓住禹品问,却又想不到怎么问。禹品自己就过来了,见她一脸迷惑,笑道:“发什么呆呢?” “禹品,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怎么了?”禹品一脸关切。 “为什么在人造人项目上,一直以来我们都没有一个时间表?” 她明显地看见禹品愣了,有什么东西和关切的表情一起僵在了脸上,像霎时凝固的蜡。 “唉…没有还不好吗?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啊。”禹品说。陈蕴自然不满意,并把自己的不满意写在了脸上,她知道禹品对这种表情有着基于宠爱心态的不能拒绝。果然,禹品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啊。” 她还要问,禹品又开始推她,“走吧,卫剡何木犀两口子等着咱们呢。就请了咱俩还能迟到啊?” 是没有这个道理,她只好出发了。 卫剡和何木犀婚后不知发了什么大财——陈蕴没问——搬离了在核心居住区的豪华公寓,住进位于都市圈西南部的荡山别墅区里的一幢更豪华的房子里。陈蕴问过何木犀,为什么要搬?你那还有那么多你设计工作所需要的东西。何木犀说我带走。 “我只有把自己的地方腾出来,卫剡才有地方干活。” 何木犀如此妥协,陈蕴有些诧异,因而更希望卫剡能对得起何木犀。她就此问过禹品,禹品说能。 真能?真能。 何木犀热爱做饭。虽然经常没有时间。这是她的一种休闲。她的另一种休闲是弹钢琴,但是缺乏持久的训练导致技艺不精。走进两人的家,陈蕴惊讶地发现何木犀还买了一架钢琴放在那里。“你弹?” “不,等我有孩子了,让孩子弹。不管儿子闺女,都必须弹。” 陈蕴望着何木犀,“人说夫妻二人往往都有相似之处,而且会越来越像。我以为你和卫剡也不例外。” “呿!凭啥就得是我越来越像他,而不是他越来越像我?” “从善如流啊,谁知道你结婚是逆水行舟。” 何木犀打她一下,“破嘴!和禹品越来越像了!” 烤鸡熟了,四人上桌之后,话题越发在这里对彼此情侣或婚姻生活的好奇与挖苦。你爆我的料,我就揭你的短。从朋友之间,转移到爱侣之间。禹品不过说说让陈蕴有个机会揪她耳朵罢了,其实也是种情趣。没想到卫剡和何木犀却越说越严肃起来,甚至由了互相指责苗头。未免事态加剧,禹品对卫剡的劝酒几乎来者不拒,就着喝酒的劲儿把话题往一边扯。 陈蕴在桌子底下踹了禹品一脚,禹品轻轻捏了一下陈蕴放在腿上的右手。 “卫剡,你少喝点。”何木犀起身把盘子撤掉的时候说道,“免得你明天早上又起不来。” “起不来就起不来!”禹品和陈蕴都听得出来卫剡已经有点喝多了。 “起不来你还做个鬼的设计!你的任务量是我的五倍!我的都要三个月,你的更好不到哪里去!” “不要你管!” “我是管不了你手头上的大事,可是委员会管!!” “他们管又怎么样?没了我,做个成个屁?你那么上赶着去,还不是为了追名逐利!第一设计师啊!管他的是设计什么!” “卫剡!我知道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可以,不喜欢就快点做,早点做完不就好了吗?”何木犀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站在那里的姿态依然很好看。只有熟悉她的陈蕴知道她有多生气,同时也感受到身边的禹品像是一只猫一样竖起了尾巴。 “我着什么急?!”卫剡倒是真着急了,“我着什么急?!禹品这家伙都在这里,我着什么急?!她手上的分支比我更要紧,我找什么急?!” 猫的尾巴在不安的摇摆。 禹品没有出声制止。 “我为什么——”卫剡冷笑一声,“要着急上赶地去做这种反人类的事情!” 猫的背脊弓起来了。 走出豪宅的大门,陈蕴问禹品,到底怎回事,“你瞒着我的,能不能今天都说清楚?” 毕竟现在我们已经是这样了。 禹品看着她,看了很久。她努力读禹品的眼神,从里面居然读出了深深的忧虑。好像今天被隐瞒的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她陈蕴患上什么治不好的重疾。好像是什么黑暗之心,禹品为了救她来到这里,她却自己不知一样。 “走吧,去我家。”禹品说。 走进禹品在l区17栋200层9号的公寓,她眼看着禹品先是四下查看,接着又拿出自备的改装过的扫描器让电臂扫描了全家,这才拉着她在客厅坐下。见禹品如此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她也选择缄口不言,等禹品主动开口。 她相信这个人。现在比以往都要相信。哪怕这一刻还是有一点点忧虑,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张口说出来的会是什么黑暗之心。 “人造人项目的确不是最核心的。”禹品说,电臂送来饮料,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喝。 “它隶属于一个顶层项目,就是亚特兰蒂斯号的设计建造。卫剡负责的是机械部分的设计,尤其是与生物维持系统相关的部分。我呢,如你所见,我需要负责的是设计和生产一种新型的人造人,在船上使用。 “这艘飞船将被派往x3m-91,执行的是采矿和殖民的任务。” 陈蕴的眼睛猛然睁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的确,采矿和殖民通常不会一道进行。矿产星球和殖民星球一般不是一个。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我所知道的是,x3m-91上有一种budacall渴求已久的金属。他们不但要开采,还要完全占据。这种占据是光派那些会移动的垃圾桶一样的炮塔是做不到的,几个外星殖民者小队也做不到,他们要一整系统的人。 第51章 “于是在亚特兰蒂斯号上,会有冰冻的胚胎和人类。有各个方面的精英,材料科学,机械设计,电子编程,甚至那些军事技术专家——对,还有人懂,有人会。他们都要乘坐着亚特兰蒂斯号到x3m-91去,占领那里,把上面的金属开采出来,研究应用的方法,然后应用,最后批量化生产。” “生产的是什么呢?”陈蕴问。禹品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最高机密,大概只有委员会的人知道。” “那你说的这些……” “也是高度机密。x3m-91比较遥远,且计划飞行中为了对其他超级公司保密,进行的超跳跃会非常少,所以上面的所有人类都要冷冻冬眠。所以需要足够好的新的人造人来伺候他们,驾驶飞船,保证一路的安全。所以,你所面对的只是从属其中的一部分,比较关键的一部分。现在因为主项目处于半延期状态,一直在等新的指令,所以,人造人项目也没有什么时间表之类的东西。” “那卫剡为什么说——”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了更多关于生物维持系统的事,觉得不可理喻吧。他知道的我不能问,那对我也是机密。就像我知道的有些事情,他也不能问一样。” “所以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我就没告诉你全部的事。对不起。”禹品抬起头来,全然不复刚才的神色,变得忧愁哀戚,“这让你讨厌我了吗?” 是啊,陈蕴想,你知道我如果知道了原委就肯定不会参与了,也知道我不应该知道原委否则对我有害,对你自己也有危险,更知道如果不告诉我来日被我发现我会生气,你其实没什么选择。于是你选择了对我好。我能理解。可能也是我年纪大了,没这种脾气了。 “我干嘛要讨厌你。”她说,“晚了。” 禹品听到这话,心凉半截。 “盲婚哑嫁了,后悔也晚了。”陈蕴转向禹品,“再说,也不是找了个傻子。外观至少还可以看一看。” 禹品笑起来,正要和她闹,她却抓住禹品的手道:“你对我说了,可有危险?” “危险?我和你共享的危险还少了?”禹品依然在笑,却笑得有点凄凉,“大概这也算是买了一张一道下地狱的通票吧。” 作者有话说: {28}日本著名民谣《荒城の月》。下同。全文汉译,取茂吕美耶版,兹录于此: “春高楼兮花之宴 交杯换盏欢笑声 千代松兮枝头月 昔日影像何处寻 秋阵营兮霜之色 晴空万里雁字影 铠甲刀山剑树闪 昔日光景何处寻 今夕荒城夜半月 月光依稀似往昔 无奈葛藤满城垣 孤寂清风鸣松枝 天地乾坤四时同 荣枯盛衰世之常 人生朝露明月映 呜呼荒城夜半月” 这首歌非常哀凉,有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29}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 {30}《长阿含经·游行经》 {31}edith piaf伊迪斯·皮雅芙《爱的颂歌》。这首歌是由香颂女王皮雅芙先给她的男友马赛的。可惜的是49年10月马赛就逝于空难,而皮雅芙50年2月才录制了这首歌。于是这首歌听起来非常深情而动人。 {32}“上帝将相爱的人联结在一起”。这是歌曲的最后一句,也刻在皮雅芙的墓碑上。 {33}量子心灵或量子意识,是一个科学猜想,它的猜想认为经典物理不能解释意识产生,而量子力学现象,如量子纠缠和量子叠加,会在大脑的运行中起到关键作用,可能是理解意识的基础。这不是一个单一的理论,而是许多不同的想法的集合。——维基百科 第十九章 妻夫玉子走出自己的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排手下人去发丧。田冈雄一上来问,那以什么名义?玉子说,以我的名义。她知道田冈的意思,于是补充道,以我的名义,金幢的继承人、新的老板,给我的父亲、前一任的老板发丧。 田冈点了点头,又想说些什么,她自顾自继续道,要是有人要来如果有人来吊唁,就让他们来,谁都可以来。 田冈有一丝诧异,接着就准备去安排人手做保卫工作。玉子却制止道:不用,谁也不敢的。田冈看着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不再是妻夫玉子,而是别的什么说一不二的人。 过了一秒,他连声称好,甚至面带满足的笑意,立刻着手去安排。 其实玉子自己知道,她也怕的。但是她不能把怕表现出来。一下子站在高处,正需要振臂一呼天下应呢,能叫人瞧出来你怕?不能。 她知道父亲一定会为自己骄傲。至少因为这种强撑。 丧礼和仪式同步举行,她说就在父亲的遗像面前继承父亲的位置。有人建议说可以用全息投影一个“妻夫正则”站在哪里,既是表现,也是威慑。 玉子盯了他一眼,表示这才是威慑。 再说了,她实在不能接受一个已经灰飞烟灭的父亲以这种形式重新出现。 她仰仗田冈和梁文坚,但不喜欢小松,这是她的一以贯之。她派梁文坚他们去把已经是一片平地的会面小楼废墟给包围了起来,说到时候要祭奠。其实没人信。外面的人怀疑,内部的人也知道不是。她上台的当天,就宣布她要不惜代价的复仇。 一向追求安宁的人转了个身,如同沉默寡言者突然开口一样有力。 找谁复仇去啊?手下有人问道,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的错,冤有头—— 你难道要去找他们问?她说,语调冰冷。难道这种事还会有谁承认?“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克制又理性呢?”说完让人把此人拉出去打了一顿,关在地下一层的牢里。我复仇的对象大家都清楚,韦斯普奇,卡尔德隆。因为假如没有他们闹这一出的事,根本就不会有冲突与和谈的存在。首先可疑的是米拉·卡尔德隆,她为了从她弟弟那里夺取继承权,设下这样的一局棋,引诱了白文隆,一石二鸟。其次当然是巴勃罗·卡尔德隆,你说他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我不相信,否则他怎么会最后关头指派自己的下属前来、而不是亲自来呢?他必然知道和谈的危险。所以现在,等到丧事结束,我就会集中精力,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说完,看着下面坐着的、往日个个都端着老辈子态度对待她的人们,“此事我非做不可,你们可以不与我一道。但是谁敢阻拦我,那我劝他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到牢里去躲着,不要让我抓住什么通敌的把柄!就算只是流言蜚语,也是刀拉脖子的事!” 他们要不要成为她的“我们”,此刻到了决定的时候。她逼迫他们,在父亲的遗像前。 当然这一番解释只能在这样的场面上说,逻辑上并说不过去。她很清楚这里面一定有文森特的事,按照她这个复仇的逻辑、勉强的解释,文森特也应该千刀万剐、而且还应该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可她能吗?她不能。她现在不能动他。因为她需要里奥尼家族的支持。她知道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并不喜欢文森特,但吃不准有没有到了为了夺权不惜害人性命的地步———从情感上她不希望她们是,从现实上她又希望她们是。但不管妇妇二人如何,里奥·里奥尼肯定不希望儿子偿命,他手里还有一位名叫法隆的老将不曾出马。如果自己贸然去追杀文森特,那么等于将本来的同盟变成了不得不的中立,还多出一个自己难以对付的敌人。她不能这样做。她得留着一个头到来年的秋后。 想起父亲当初总是觉得文森特会对她不利,结果呢? 原来站在高空走钢索,既不能往回看,也不能往下看,都是壁立千仞。 众人来吊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是亲自来的,其余的人都是送花。文森特什么都没送,大家也都默契地不提。拥抱的时候,她对埃莉诺悄悄说,事后我去找你,有事商量。埃莉诺“嗯”了一声,说回头让法兰契斯卡联系你。巴勃罗还是送了吊唁的礼物,她觉得对方大概是疯了。就像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冷静的时候他狂野,觉得他应该狂野的时候他冷静:一定是药打多了。 至于一般的普通吊唁者,她一律命令给予回礼,不管人家带东西没有。往日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那么多,有的人依然穷困,但带了自己能带的觉得最好的东西来。她情愿看到来往的潜在敌人的虚伪,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普通百姓的善良:她维持她的坚强太难了,她害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 田冈多半和她呆在一起,坐在里面,毕竟也受了伤。她让田冈不用跪了,田冈拒绝,说老板与他有救命之恩,现在他还是没能救老板一命,实在有愧,“我应该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她尽量温柔地说。 “所以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田冈叔叔,”她把他扶起来,“你知道我和一些人暂时合不来,我必须依靠你,否则没办法。” 事实如此。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听父亲的话。她接受整个仪式都按照父亲规定的日式传统礼仪来办——即便看起来是走了样的“传统”——不然无法安抚那些亲田冈和小松的人。尤其是小松的人,他们近乎原教旨地信奉那一套传统,出门穿的都是机械木屐——这不是好笑吗?她不止一次地嘲讽过,机械做的、能加速的、还能叫木屐?有木壳和类似的长相就可以叫木屐? 第52章 小松听到后,向她指正,这叫“下驮”,还把“げた”写给她看,然后将自己机械化的木屐全部抛弃,穿最传统的。 她知道自己在看他们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日本人。她只是有日本血统,长了类似的皮囊,内心早就变成了和梁文坚或者别的什么新时代的怪物一样的东西。 “杂种”,她知道他们想这样说,但是不敢。过于自由奔放,过于不遵传统。她以前觉得没问题,也觉得双方其实势均力敌,又有葛文笠和田冈作为魁首控制着,有自发的平衡。谁知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她私下告诉梁文坚,你自己想办法去约束一下你的手下人,让他们不要喜形于色,觉得是我的亲兵了。然后又尽量的遵从传统,向田冈和小松一派的人马示好,以期达到平衡。 一边示好以期达到平衡,一边磨刀霍霍用一场复仇来逼迫他们效忠。是,这是完美的计划,是一根悬在一千米高的悬崖上的钢索和一个平衡杆。她知道难了。 原来以前的自由自在是有人将束缚替她穿了,现在她必须自己穿。 穿着层层叠叠的精致和服,她觉得沉重,就像内心一样。更沉重的是,这样的内心必须被藏起来,被端住,被像圭臬一样捧着,不能松手,不能摇晃,不能被人看见。一旦被人看见,就会碎裂。她还没有那样强大。这就像那天去爆炸的现场祭奠时,看见一地的花朵时的心情——差一点就碎了,细细的裂缝四处蔓延。 有鲜花,有干花,更多的是纸花,有的叠得很用心有的则很粗陋。她知道是哪些人送的,知道谁能买得起奢侈的花朵,谁不能于是只能用纸花来代替。 父亲还是成功的,她想,他们记得他。哪怕关于他也有许多近乎恐怖的传说,但他们终究记住了他的好。 她差一点要痛哭,幸好及时靠在linda的肩膀上,就像那天和服穿得她透不过气,但linda说好看,她就能轻松一点。 感谢上帝——即便她不信上帝,也不信其他的神——此刻还有她在我身边。在我为我自己塑造出一个支柱来之前,linda的存在,爱我的美丽的女人存在,使得我不至于天旋地转。 “你真好看。” linda说。在看见那一身花花绿绿的和服的时候。 “你喜欢吗?”她感到一点放松。 “当然喜欢。” “其实……”其实我想穿白色会更好看。纯白的,叫什么来着?白无垢?只是我穿白无垢,你又穿什么呢? 又或许我们这样根本不会被他们所接受。我们不会获得穿着和服嫁给彼此的机会。这样也好,我们—— 她忽然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有如此绮丽的念头而感到羞愧,低下头默默流泪。 而linda走过来,搂着她,安慰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我需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自己,唯独不需要在她面前。我可以永远依靠她。即便是这样一场复仇,我也可以依靠她,而且我一定要依靠她,因为只有她我可以百分之百相信。只有她,一定是她,绝对、绝对不会背叛我。 在复仇这件事上,linda的意见发挥了关键作用,她自己知道,这也正是她想要的。从一开始,当玉子提出此事的时候,田冈不支持、梁文坚也不支持,唯独小松认为是好的对的应该做的,其他人各执一词难以统一。玉子却能坚定,因为前一天晚上问了她,她说要。为什么不?难道让人觉得你懦弱好欺负?再说这是最好的时机,趁着你名正言顺、金幢上下哀兵必胜的时候,收拾河山,将不义无道损人利己的韦斯普奇干掉,才能实现你心目中的更好的孤儿城。 你看,黑白未必需要颠倒,只需另加解释,就会变成别的事情。 等到人心基本统一,剩下的就是各种事先的部署。玉子对除了梁文坚本人以外的人缺乏信任,于是只和linda一个人商量。她和玉子一道分析了目前金幢和韦斯普奇的地盘划分,每一处的势力强弱,现在的人手情况,有多少集束器和其他可用的东西,可以怎么使用,等等。直到真正弄出一张排兵布阵的图来,玉子才算心满意足。两人把图片扫描了录在脑子里,然后烧掉了一切草稿。玉子望着火炉里的灰烬,瞳孔里的火苗闪烁或许就像她的内心。 然后玉子转过身来拥抱了她。 然而她做这一切,并不完全是为了玉子。只是因为两人的目的在大方向上是统一的,才能把力量使到一个地方去。玉子需要一举歼灭韦斯普奇,她则需要玉子把所有有可能的人都赶到卡尔德隆家门前的北方广场上,好一网打尽。她需要把郑丹瑞调过去,与已经在米拉·卡尔德隆的房间里变成半个女主人的张丽瑾汇合。还要找出第三人和第四人。她没有很大把握他们一定会出现,但是按照形势看,金幢内部的确有一个内奸,郑丹瑞一行人可能为了什么目的和什么人搞在了一起,那人可能给他们帮助。如果是这样,剩下的两个人没有留下来自己用的话,就有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当借刀杀人的那把刀了。目的虽然暂时说不好,但是把一切所有人都击中在北方广场,怎么都好处理。 只要把所有人的力量和利益集中到一个极度狭小而激烈的环境里,不愁逼不出来,手段多着呢。 但她一个人不够,她要回去请示,按照计划,她需要一批猎杀者来帮忙。 一群黑压压的会走路的极度锋利的剃刀。虽然不够横扫整个地球或大半殖民星系,但在这个技术水平严重落后的孤儿城,足够了。 她已经在深夜向他们发报了,正在等到召唤她回去的指示。 回去,就意味着离开玉子。在玉子最需要她的时候。 每次想到这里,黑夜中并未发亮的瞳孔里有深不见底的哀伤。我不想离开,玉子。我亲爱的玉子。我的宝贝。可是我必须要离开你。如果不,我没办法完成这件事。是这件事,让我来到这里,来到这座等同于废墟的往日的城市,让我遇见了你;也是这件事让我从利益和权谋的角度选择了靠近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开心,让你对我着迷,让你沉沦;还是这件事,让我自己也患上不应该患上的疾病,这病毒在我体内会长埋下去,我知道,一旦它被发现就是我的死期,我也知道;即便如此,到这个时候了,这病终于蔓延到我的脑子里,我本不应该存在的心里,让我心甘情愿,让我宁愿长病不起;最后还是这件事,让我不得不离开你,给你千万倍的痛苦,也把千万倍的痛苦留给我。 你要按照我给你方案去执行,明白吗?只有那样你可以一路高奏凯歌。 你要坚持住,没有什么能打倒你,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因为你远比它们好,所以你不会被打垮,你可以一次一次地站起来的,你是一个有强大而温柔的心的人类。 你要把我忘了,虽然很难,我知道,但你必须。那条裂缝我帮你合上了一些,这一条裂缝我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也许会,你还会见到我,但我不能再留下了。 我多想我能,可这是我的命运。 你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的寿命有极限。我呢,情愿带着这种疾病,如果侥幸不死,就一直病着;如果死了,那就更好了。 你会让我体会什么是眼泪吗? 我听说那很珍贵。 要说下地狱,禹品自己是不怕的,因为没觉得人间是什么好地方。但要说带着陈蕴一起下,她就不是那么很乐意了。这就显得人性多少天然带着扭曲:假如自己独自下而陈蕴不一道,她会庆幸但又觉得有点可惜;如果二人一道,她会觉得不可以但又高兴。 幸好不是非下不可,她想,即便我可以做好非下不可的准备,但我还是想抵抗一下。她找到上次的消息提供者,明确表示这一次要找最好同类型的信源。对方愣了一下,她补充说什么价钱都可以。对方沉默良久,最后说,我可以给你找这个人,但是对方能不能帮你不一定。这一单我也不收你的钱。 “我没法收。因为我不能保证解决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了。” “可是——”她还想做个好人,对方拒绝,反复加密的通讯窗口上是一张黑暗的房间里霎时疲惫的脸,“请你以后这样的‘好事’就不要找我了。” 挂断。好吧,这是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或许对方觉得早该解决了。人家接的都是烫手山芋,结果这次居然遇到一坨岩浆? 当晚对方给她发来一个联系方式。她第二天就和这个最可靠的信源见面了,在上次的“神庙”隔壁的“天主教”教堂的忏悔室里。到了她才知道对方就是此地的“神父”,也就明白了这里面的消息来源和盈利模式。真是不知如何评价才好的普遍人性。 这位老兄一进告解室,外面的合成器音乐的声音就变大了,绚丽的灯光转来转去,生生在墙上照出一扇扇的彩绘玻璃来,祭台上的耶稣受难图开始闪烁,好像耶稣一直不停地在受难似的。 第53章 “你想要问什么?”那头说话了。于是她说出陈蕴教她的说辞,不明说但是又能叫对方明白她们是要问能做这种怪异手术的地方。 对方果然听懂了,显然有些诧异,让她等一等。她暗自惊叹陈蕴编的这一套黑话,按理陈蕴与这些人应该是缺乏交集的啊?看来这些“违规”勾当的内容描述都大同小异。 “给。你去找这个人。” 对方写写画画半天,终于递来一张小纸条。禹品看了,又把它递回对方放在原处的手中。对方将纸条放在烛下烧了。她望着真实的烛火,觉得有些梦幻,这玩意还是稀奇。“我凭什么相信你?”她问。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方说,“就算你不知道,你也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样的事情。这种事情,你来问,我告诉了你,都是‘违规’的,只要我们任何一方不满意,拿去告诉了上头,我们明天就可以消失。你说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她无言以对,知道也是自己过于敏感。于是道谢离开了。走出告诫室,看见祭台上的画变了,变成一个坐着流泪的老人。她不认识,就问正好走出来、在她身后的“神父”这是谁。 “这是耶利米{34}。” 她想起一点那故事,于是问道:“你也被反对和鞭打?” 神父冷笑:“你先回答我,谁是耶和华?” 原来是不信者,她想,也是,这毕竟是现实世界,不是往日。这世上已经没有信徒了。 带着短小的消息回到陈蕴处,陈蕴见了,表情却非常吃惊。她赶忙问道:“怎么了?” “这人…要是知道她知道,我们就可以——”说着又摆摆手,“算了,想也不敢想的。现在既然这样了,那就去吧。” “你认识?” “何止。她是我的老师。” “啊??” “走吧,荡山。荡山最好的那片别墅区。” “你这是?”她好奇道,“怕你老师?” “不,我只是和你一样。” 好像我们说出口的话是一种由空气传播的烈性病毒。禹品这么觉得,陈蕴也这么觉得。等到到了陈蕴老师家,华丽的哥特式大门打开,管家电臂把她们引向那个坐在巨大的花窗玻璃下正在喝花草茶的白发老人时,禹品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把一个人当神的同时又觉得对方并非像神明那样坚不可摧,那么你会想要保护而不止是崇拜。但是万般无奈中,你也依然会求助这位神明,带着对自己能力的蔑视和对脆弱的鄙夷。 “老师。” “陈蕴啊。好久不见。这是谁?”白发老妇问道。 “您好,我叫禹品。” “哦,你就是禹品。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叫禹杞?”这话一出,禹品登时感觉后背发凉。她当然认识这个叔叔,这是家族内出了名的叛逆分子,父母从小要她不要学的。但她从未问过叔叔是因为什么变成了“叛逆”得被逐出河都、迁居别处的人。现在想想,或许…… “是。只是我从小就没见过叔叔。”那还是她父亲的亲弟弟。真难。 “是啊。你肯定没见过了。很多年前我还救过他的命,救完之后,他就走了。要说,制度上我不应该救他,但是作为医生,总是救人心切。医生心中第一位的一定人命,这样才对。是不是啊,陈蕴?” 禹品望着陈蕴,想知道老师是不是意有所指。陈蕴笑了,显得侧脸非常好看。“对。老师说的都对。” “但是这样容易出事。是不是出事了,嗯?” “是。” “我就知道,不然你是不会来找我的。你心里总觉得我老了,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 “就是有事,我也不敢轻易劳动您。” “哟?嘴这么甜。快说,有什么事。” 陈蕴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师,拒不解释事情的起因,好像不说起因,那老师就不是同谋。禹品心说虽然自己换成陈蕴也会这样想这样做,但是事实上真的有区别吗?老师显然是个人精,不用告诉,自然知道。甚至假如信源都推荐她们来这里的话,老师必然比她们知道更多的—— “是能这么做,你说的没错。但是,”老师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了,“你在这里做不到。你要过河去。” “过河??”两人不约而同地诧异道。 “对,过河。那边那个叫孤儿城的地方,或许可以做到。我也不能说一定可以。” “可是为什么那边就可以呢?”禹品问,陈蕴犹在自己思索。老师笑眯眯地对禹品道:“你们要做的手术,你大概明白吗?” “明白。” “好,既然你明白,你是否能发现,它其实是一个落后于都市圈和budacall现有技术水平的手术?” 禹品想了想,“是。” “那里,”老师用细长的胳膊和手指指向西北方,“是个回收站。这边淘汰不要的东西,那边就会有。可能有,也许有,或者一定有。得看是什么东西。” “您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一定有?还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们呀。”老师笑起来,“你们对外界的好奇心是被阉割的好奇心,你们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去追求真实了。早些年,禹品,像你们这些高管里面,还有个女人,非常厉害,非常聪明,她有真正的好奇心,并且真正去做了。她有本事支持自己的好奇心,也勇敢到为了好奇和真实不计代价。而你们,看到一点残酷,就急急地躲开了。” 禹品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是一起鄙夷自己——的确值得鄙夷——还是沉默地接受自己的罪名?好在老师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什么?你们知道那地方是大战之后诞生的?不,在大战之前就有了迹象,只不过当时的人是以那样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在那里面生活。实际的空间尚未存在,而人的形而上的孤儿城已经出现了。大战之中,尤其是中后期‘高贵的灵魂’就更加高贵,‘谦卑的灵魂’则愈加卑贱,他们向外流动,远离时代的冲床,到一个以天为盖的地方躲藏起来。于是他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还能睡的那一片,再从不能睡的那些废墟中拾捡来各种能用的东西,建造自己的——怎么说来着,那玩意反正不是屋子——棚子!对了!棚屋!” 禹品看着老师手舞足蹈,好像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 “起初他们像部落一样,人数不多,自给自足,能活就行。甚至活得还比在都市圈里好。但,高贵的席位是有限的,谦卑与卑贱本来只有一步之,涌入这片废墟,在废墟上降低自己生活的标准,建造自己更加破败的棚屋,构成团体,选择不同的求生方式。再为了不同的资源合作且争斗,繁衍生息。他们或许彼此仇视,但又彼此合作。他们可能来自大陆上不同的地方,也可能有皮肤颜色不一样的祖先,中国人,日本人,意大利人,墨西哥人,厄瓜多尔人,阿根廷人,撒克逊人,克里奥人,日耳曼人,什么都有。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排外。他们在家园外修了围墙,用从不知什么地方翻出来的烂水泥块和扭曲的钢筋——这些东西,你们都不认识了,都市圈早就不用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指挥停下来看着首席。 “因为——因为有人逃进去,然而被追杀?”她明白了,看来就是这样。 “对。有很多人从这边逃出去,逃到那里面住着。有犯了罪的逃犯,也有就是过不下去的人。现在的生活过得下去,并不意味着在当时、大战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是过的下去的。叛逃是被禁止的,但是只有跑到那里面最安全。因为人多口杂,因为混乱,因为能用什么用什么连电子信号都很杂乱。所有到了里面的人都需要抛弃自己之前的身份,无父无母,没有过去,也不为任何人所保护和供养,所以叫孤儿城。” “所以——”陈蕴似乎想问什么,却被老师打断了:“所以,在都市圈做不到的事情,那里或许可以做到。但是怎么进去,只有靠你们自己了。” 等到要走的时候,禹品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师,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陈蕴用力地捏了她的手一下。 “她?她后来就不见了。可能死了,可能失踪了。没人再见过她。我想,这个答案你也可以去孤儿城里找一找。” 回去的路上,禹品特意把飞行器开到能靠近孤儿城的地方,悬停着——不能再近一步了,再进一步就是电磁罩,她还没有可以抵抗电磁的管制用品。“想去吗?”她问陈蕴。 陈蕴眉头紧锁,“我怕……” “怕什么?” “罢了,麻烦也够多了。” “对嘛,”她把陈蕴的手牵起来,“‘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去去去!”陈蕴要挣脱,她抓住不让,两人笑闹起来。闹了一阵,陈蕴道:“说正经的。” “嗯。” 第54章 “你去打听这种事,会不会更危险?我总是怕这样一点一点的,总是找人,还是容易暴露。” “那我们只能价钱到位,行动够快。争取时间空间。” “我听说有的不止要钱,还要实物。” “要是真的要,上天入海也得找去啊。就像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你如果想要个珍珠项链……” “谁许你编派我了?我不打你……”不知道为什么,压力越大,共赴危险就越甜美。窒息的快感。 飞行器下方1000米,孤儿城的某处。貌美的女人正用秘密通讯在通话。 “嗯,这样可以。到时候她会替我们除掉她的。你不用亲手了。”男子说。 “好。” “下不了手吧?你们还是有人性的。” “你要我杀我也会杀,可你说不用。” “是不用。因为那样我们就没办法杀她了不是吗?杀她才是我们的目标。” “拉兹卡诺怎么办?” “我找他办。你不用管。你一直守在那儿就行了。守在中枢。” “好。” “记得,不要心软,记得你的目的。” “我会的……我会。” 作者有话说: {34}耶利米是《圣经》中犹大国灭国前,最黑暗时的一位先知。他被称作“流泪的先知”,因为他明知犹太人离弃上帝后,所注定的悲哀命运,但不能改变他们顽梗的心。他奉差遣传神审判的信息,他的逆耳忠言为所爱的同胞所痛恨,一再忍受反对、鞭打、监禁,其内心极度的痛苦。 第二十章 她不见了。像一尊雕像的人突然像一缕游魂一样失踪。 玉子坐在老板的位子上,等待去找她的人回报。她等好消息,不要坏消息,偏执。早晨独自下楼去和手下人会面,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叫上linda一道去吃早餐,但人不见了。 她在房间里找了半天,不在。在通讯里呼叫,没人应答。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她这样密不可分,连用通讯的机会都很少。她打开门冲下楼去问谁看见了,谁都没有。她又打开房子周围的监视,没有身影。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放心别人怕他们会无视她的身影于是自己来找。就是没有,怎么样都没有,像敲不开的门。 她强装坚强的心这一刻开始慌乱。这时候梁文坚过来请示她一件事,她哪管那些事,她要他马上去找她。 找不到你们......不,一定要找到。今天不干别的就找人。 梁文坚看她好像半个月前在爆炸现场那样疯狂,好像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只好点头,快步离开。 她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掉的。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危险?!难道那个内奸要对她下手了?!她发现了所以要躲起来?!必须找到她! 可如果是那样她可以告诉我啊,我会保护她。如果事情到了我都保护不了她的地步,她一走了之不会更安全,我也一样不安全....... 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记忆恢复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成天都在做相关的安排,部署哪里到哪里放多少人,哪个哪个拐角的哪个店主争取过来,这些事情让她记忆恢复了??那她是谁?她想起了什么?她会不会更加混乱?看着不像啊。这几天来她这么镇定这么温柔对我如此....... 要找到她!!无论如何!! 想到昨夜的吻玉子简直觉得自己要窒息。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还是缺乏消息。梁文坚派人回来送的消息都是不好不坏的,也知道她此刻脾气坏。但时间拖得越久,消息也只能越来越坏。留在金楼陪她的人看着她捏着手里的杯子,指关节越来越白,头越来越低。 田冈回来了。问明是什么情况后,上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吃点东西吧,你还没吃饭。 时近中午,她抬起头,勉强地笑笑,我不吃了,我不饿。 田冈的到来使她终于想起现实的事,此刻没有人能替她分担了。她站起身,嘱咐让梁文坚的人继续去找,自己准备出门,如约去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 本来该两个人去的——穿红色风衣的时候她这样想着。然后动作就停滞了,一尊瞬时形成的雕塑。心里有无数的细丝突然冒出,在空中漂浮着,黑漆漆地准备缠住她的心。 不、不、不可以。现在不可以,现在不可以!! 她的心挣了一下,她的身体继续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有人跟着,她其实不是一个人。但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他们离她很近,又很远,她还希望他们更远一点。又或者是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呢?她的腰上似乎拴着绳子,人已经漂浮到了外太空。 她其实想努力拉住那绳子往回走。 埃莉诺与法兰契斯卡在箭头大楼见她。琉璃大楼一带的地方,大概已经不能再去了。现在那妇妇二人愿意见她,似是必然,也是不易。她有她的目的,很明显、醒目得几乎路人皆知的那种。她也希望那妇妇二人也会有。如果没有,她拿什么交换?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 “你来了。”法兰契斯卡率先问候她道,“怎么样?”这个问题太宽泛,而对方太聪明,于是她选择了一个保守的答案:“这不是来见你们了吗?”法兰契斯卡只是微笑,正倚靠在她肩头的埃莉诺起身来笑道:“是啊,来见我们。说说吧,想要什么?” 她们都微笑着看着她,她感觉那微笑有点太美好了,几乎不真实。“我需要你们帮我。” “这倒是明摆着的。”埃莉诺说,“帮你什么?”她望一眼法兰契斯卡,对方微笑的眼睛似乎在示意她什么。“帮我干掉韦斯普奇的人。”她看一眼埃莉诺,“所有人。” “你野心不小啊。”埃莉诺笑道,“我们倒是能帮你。就是......”她眼睛发亮,等着条件。按往常,她早该高兴地笑起来了,但今天她实在笑不出来,甚至没办法做到专注。她不断地想要在通讯里呼叫梁文坚问找人的进度,但惧于被窃听又实在不能——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了,这防壁系统,不是linda前几日给她重新设置好的吗?不是强大到几乎绝对攻不破吗?那信誓旦旦的表情、不容置疑的气场、意外温柔的语调,那美丽的金发碧眼的成熟女人对她说,宝贝,不用担心了,你的防壁,现在几乎没有人能攻破。 几乎?为什么是几乎?还有谁能?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在问,是在撒娇。 除了我呀。那女人说。 现在的确还是“除了你”,我想。 可是你!你! “我是野心很大。”她说,“毕竟是杀父之仇。”埃莉诺点点头,而法兰契斯卡摇摇头,好像一半承认了仇恨的深切,一半又认知到了另一种不得已。但两人并不作声,她以为是缺乏一个主动的保证,于是淡然道:“我保证不会找文森特寻仇。” “这倒不要紧。”埃莉诺说道,黑色的大眼睛对她眨了眨,“我这么说,你可别觉得奇怪。事实如此。我真的不介意,法兰契斯卡也一样。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监听他?为什么请linda来大费周章地要突破他的防壁。你别觉得我在争权,我只是不想和他一起死罢了。我从来不认为他不聪明,只是不成熟,不成熟的聪明就是没栓链子的野狗。最近我们听到他已经安分多了,有什么我们也会及时通知你。但我也不是米拉·卡尔德隆,我不会想要借别人的手杀自己亲弟弟来争夺权力。所以说,我们会帮你,不仅出于不想被文森特害死,更出于我们要干掉米拉·卡尔德隆。” 她听完,有些愣神,似乎缺乏理解这一切的能力。法兰契斯卡道:“你不用担心。里奥尼家族的权力和资源,向来一分为三,我们,文森特,教父自己。现在教父已经把文森特管束起来,我们则不受约束,那么我们的部分加上公共资源的那一部分,都可以拿来支援你。你接下来向我们共享信息就可以了,我们会安排东西送过去,和上次一样秘密。不过我想问问,你最后打算怎么办?直接打,还是诱敌出来?” “我会直接打。”她说。因为她叫我这么做。她叫我摁着他们打,不要给任何机会。 “那就好,这样我们可以留一部分在手上,到时候支援你更方便。” “谢谢。”她感觉这两个字沉重地几乎坠断了她的舌头。 “说这些干什么。”埃莉诺道,“这么多年了。我们爱你,你也爱我们。我们难道不比亲人更亲?”说完自毁失言,法兰契斯卡也掐了她一下。 她一边笑着说是啊,一边心里想,我怎么知道,我没有亲人了,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离开箭头大楼,她迫不及待地去找梁文坚。梁文坚正好就在箭头大楼附近,一边按计划做布置,一边找人。玉子见了,也难去责怪,于是自己夺下监控视频,在彩色或者黑白、清晰或者模糊的画面里寻找linda的影子。 第55章 家里有什么痕迹吗?梁文坚小心翼翼地问。 她于是狂奔回到金楼。打开自己屋门的一刹那,几乎希望linda就在屋子里,只是一时没了踪迹,只是一时去了某个地方,只是一个短小的噩梦—— 没人。寂寂无声。 她开始翻箱倒柜。若非楼下的居室已经没有了主人,父亲大概都会被这动静惊醒,上楼来问她是怎么了。然而谁都没有,谁都没来,什么都没有剩下。 衣服,饰品,化妆品,名贵得不可思议的香水,甚至父亲送给她的武器,通通留下了。她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前一天身上还在穿的衣服。黑色风衣,黑色长袖衫,黑色牛仔裤。 她告诉梁文坚,扩大范围去找。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去找,你去找你去找你去找你去找你去找你去找!! 夜里她完全睡不着,一直醒着等待消息,或者快要睡着了却觉得听到什么动静以为是linda回来了就又醒来。如此往复多次,如此眼睛一时闭上,一时睁开,又一时闭上,一时猛地睁开。第二天,她起来第一件事,是问找到没有。没有的消息会伴随着她吃早餐,对于没有的又一番解释和自我安慰则会伴随她整日,伴随她去安排诸般事务,伴随她监督她和linda定下的计划如何实施,伴随她纠正和强调,伴随她夸奖和斥责。直到晚上,一切继续重复。 如此的日子过了七天,再找不到,若还在孤儿城里面的话,那只能解释为叛变投敌,躲到了金幢无法搜查的韦斯普奇的核心地盘上去。别的不能确定,至少这一点,她还能确定。她此刻正在一个隐蔽的五号楼里的房间里,检查储存在这里的弹药是否齐全。 只能这样了,不是吗?她抚摸着集束器蓝色的合成区域,只能这样了。你一开始留给我的只能是好的,完全的,可执行的,一道可以解开的谜题与解题的方式。但你后来留给我的则是一道无解的题。或许也有解题的方式,但我不想知道。 那天走的时候,法兰契斯卡问道,你的那位朋友,linda呢?怎么今天没有一起来?她赶忙回答道,她有事,留在家里了。好像慢半秒就会被人看出来真相从而有什么不可测之祸害似的。 我的心里本来只有一个小小的修罗。现在好了,有一个魔鬼了。 走出五号楼,下起了雨。她不想躲雨,除了头发,其余的什么都不会打湿。而心本来就是湿的,是沉没的,是僵硬的——却还不够僵硬。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走小路以查探情况,借此分神以免思念把自己给勒死。却恰好在街角,听见几个自己的手下人,正在用变了调的日语聊天。聊天的内容,正是说她之前找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现在还不是莫名其妙地跑了?她还这样失魂落魄地到处找,天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猫腻?被女人鬼迷心窍了?那女人为什么要走?难道觉得打不赢了?打的赢这下也打不赢了啊,那女人万一也是—— 她走出去,看见了这几个人的脸,对方吓得魂不附体,她呼叫梁文坚,让他来把这几个杂碎扔到地牢里去。“什么时候我想起来再让他们出来。”然后昭告所有人,不许议论。不许动摇军心。 后一句是梁文坚加的,她压根没想起来。 回到金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一切又变得过于安静了。一路走回来头发已经打湿,但直到此刻水滴落在颈口像针一样扎了一下皮肤,她才想发现。走到浴室拿起毛巾,一边擦,一边无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望着望着,看见一头深红色的头发中,有一根明显的白发。 她缓缓伸手将它理出来,再缓缓地拉起它。 长长的,独一根的,从发梢到发根都白了的一根头发。 她凝视着它,看了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是想看。直到最后,轻轻一拽,疼;用力一拽,下来了。 我长白头发了,你知道吗?二十四岁我就长白头发?突然之间,我衰弱了,我失去了我生命的元气,至少是一部分。你知道吗?你一向什么都知道,这件事知道吗?你想知道吗?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怎么说?你会安慰我吗?你会抱着我的头轻轻地和我说话吗? 你不是说,你不会离开我吗? 你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双腿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在山上,linda站在客厅里。这客厅过于大,大到了难以寻找合适的形容词的地步。从面积上来说,当然比篮球场之类的要大。可那种大的感觉又不是单纯的面积上的庞大,甚至还包括了一种空间上的、凭借色彩和雕饰所营造的大。它把事实打扮得像幻觉,让你不敢上前去核实,只能畏畏缩缩地站在中间,一个劲儿地臆想它的庞大,接着被这种臆想所恐吓。 linda从来不觉得。因为她太明白到底有多大了。她面对着大但不显得空荡的客厅,面对着一排狭长且柔软的、弧度漂亮的沙发,不发一语。 客厅一侧的沙发上坐着戴眼镜的男子,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budacall的高层。都是委员会的成员,上次也出现过。这次来得不全,显然连上次来的人里都有不重要的货色——无论从事实上还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评议上。而来的呢?来的人面色各异,显然对刚才linda所说的话都各怀想法——大部分都该是不满,她想。第一不满于我是谁,第二不满于我做的事,第三,至少他们可以明确地提出—— “你怎么就能够确定到时候逃犯都会来?” 戴眼镜的男子没看她,但叹了口气。 “我确定。否则不会回来回报。我的理由和刚才一样,”如果你认为无法说服你你可以不听,“首先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四个逃犯都是精英,尤其是除了那个女孩之外的三人,都有非常强的体能和战斗素养,如此大战,不利用他们的这一点就不可理喻了。”虽然像你们这样的人多的不是不可理喻的时候,“其次,不管逃犯的庇护人有何目的,他都必须参与此事——” “为什么呢?”有人发问。 难道我说的你都不能理解?linda心想,难道这不都是应然的?难道我刚才解释的那一大通对权势、现状、阴谋的种种分析,你都不能理解?你的脑子是—— “因为不得不。因为规模太大了,牵扯到了所有的人。就像风暴。” 说完她又觉得例子没有举对,这伙人大概很难理解电磁保护罩外面的东西。 “可是你无法保证一定都会来,”红发女子又开口了,“既然如此,行动依然是有危险性的。” 这还算是个正常的提问,证明对方的确听懂了。linda只是厌恶对方的傲慢和愚昧。傲慢与愚昧是如此形影不离的双胞胎,或者说傲慢本质上诞生于愚昧。完全远离了愚昧的人——比如沙发上戴眼镜的男子——绝不傲慢。幸好不傲慢。 “我是没有办法保证,因为这是不可以保证的事情。我要能保证,我还需要做这件事吗?”她就是忍不住,“这是我们必要冒的风险。” 叽叽喳喳一篇议论。她喜欢小鸟,但讨厌小鸟似的人。 想起刚才,他们时不时地对她发问、挑刺、要求她对自己的种种行为作出解释。有的有点道理,但是显得弱智。有的干脆没有道理,显得愚蠢。比如说他们问她,当时为什么不顺着卢比西尼奥的线索继续追查,总可以翻出来一点谁是他们的庇护人;又或者直接发现了郑丹瑞,接着又找到了张丽瑾,为什么不直接处理这两个人;再有,找到了郑丹瑞,干嘛不直接入侵他的脑子,反正你能力一定是够的,入侵了你就可以找到剩下两人。 线索断了,断得干干净净,一池子干干净净的酸液;直接处理,那剩下的两个就跑了,有一个还换了身体,你信不信他这一刻肯定是完全按照非人类、过于理性的想法在生活,一旦发现危险就会立刻逃走,这样的人逃走了还怎么找回来?然后我们大张旗鼓地去找,生怕别的超级公司不知道是吗?入侵?你见没见过这种人的防壁?哪有那么容易?再有,他们都断网了,我很难在他们不发现的情况下入侵。难道我要把人打晕然后用数据线?我们压根不能确信他们到底有没有和其他超级公司媾和,希望不要暴露的是你们,罔顾这种危险的还是你们咯? 她需要的是承诺——不,被要求在下一步使用的,猎杀者的指挥权。严格来说她并不需要向他们解释,因为他们也没有指挥权。他们只是来旁听的。 她在等他。在这个多少有些漫长的过程中,她看着客厅的深处,望着立面的金线。真正的金子,金沙,细细密密的,在黑色大理石的墙面上显得非常好看。她从前这么觉得,现在也没有改变想法,只是觉得陌生。 这里是哪里?我知道。但我又不知道。我好像不在这里,我应该在玉子的房间里,乌木的装饰与桌椅,墨绿色的坐垫,白色的毛毯,有架子的大床,我应该在那里。 第56章 时光应该倒流,然后固定地停滞于某一个时间段里。这才是最应该被发明的技术。 也是最不应该被发明的技术。 “我同意你拿走指挥权,在那天需要的时候。”戴眼镜的男子说,有点疲惫,对身后唧唧喳喳的反对声音也用挥手表示了不屑,“但是,我和另外几个人会同步观测里面的情况。简单的,隐形侦测机就可以了。他们也没有电磁保护罩,一眼看穿。只有我们允许你走,你才可以走。你明白吗?” 她重重地点头。 “那就行了。到时候无论是几个,带回来就是好的。当然,越多也好。你的指挥权可以有一个小时,从出发到回来,干得干净利落一点。” “好的。” “嗯。再有,其他的那些嘛,你随便拿去用。” 男子背后的人群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大了,似乎非常不满。男子转过头去斥责:“闭嘴。办砸了的就是你们。现在这样不要那样不行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大家都是猫,目的都是抓老鼠。说得难听点,你们的猫不但没有抓到老鼠,自己还跑去和老鼠沆瀣一气了,现在还有脸来指责老虎出来做的事不对?” 没有声音了。 linda很想问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比喻。 “那些人你也尽管去用。他们都知道你是谁,不是吗?该知道吧?” 她点头。 深夜,在都市圈的电子保护罩以外,西南方向靠近河流的位置,有一堆沙丘。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沙丘就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只知道经年累月它不曾变大也不曾变小。此地被叫做回头沙丘。据传是因为有的叛逃者在此地回头,放弃了叛逃。 想想都觉得下场一定不好,她想,而且绝多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这里其实有一大堆地下别墅。像洞窟里的神秘高级核灾难避难所一样的存在。她一早到了,打开门在里面等待着该来的人。 一共只能来一个。她想。多一个就立刻把两个杀掉。即便杀了他按理不利于局势,增加变数太多,她也不愿意,但是这是一种必须,他违规了,就等于不忠诚了,她就必须这样做。 有人敲门,“进来。” “您好。”眼前的男子白发稀疏而微秃,脸上肌肤松弛下撇,看上去威严而悲伤。但此刻linda看他,竟然看出几分可怜神色来。 “麻烦你深夜还来一次。”她说,奉上一个程式化的微笑。 “不敢,不敢。上头要求,怎么敢不来?”他对她笑,脸上由难得一见的谄媚。“我知道您。” “是吗?” “是啊。知道您在金幢那边的许多事。” “哦?” “知道您厉害,知道您位高权重。要是当时就知道——” “当时你怎么会知道。” 男子像是霎时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僭越一样,连连点头,“是,是,不知道才是对的。” “没错。你要知道,你的不知道才是对你的保护。如果你都知道了,那就不行了。” 就像,如果你今晚是两个人来,那你就完了。 “我看报告上的记录,你一向都很老实嘛,里奥·里奥尼。” 里奥点点头,像个普通的乐观老头一样,“是,毕竟受了许多恩惠。知恩图报。” “嗯,平时许多事情执行得也不错。”当时也是我傻,怎么就没想过,那么多那么好的粒子集束器,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到孤儿城那些乌合之众的手上呢?这本质上一种实验和控制的结合。其实,要不是事情太大,至于说她来?恐怕他们会让里奥尼家族全权负责。她忽然有点好奇,好像突然回到了原先的假身份,想问他怎么看待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怎么看待他们做的事?他是否知情?但没必要,也最好不问。 “这都是应该做的。” “眼下还有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要你做呢。”她说,看也不看对方。 “您请说。” “我要你不惜代价地保护玉子。”里奥·里奥尼浑浊的大眼睛望着她,没有表情,已经饱经风霜地学会了克制和隐藏。藏匿一切,就是最安全的。好像钢铁一样的男人不应该有情感。这眼神使得她再度开始好奇,想要知道面前的他对于已死的正则是什么看法。 “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她,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是你的女儿要支持她,还是你的儿子要害她,我都不管,我也不管米拉·卡尔德隆是不是要打到你的城门下了,是不是要烧你家的房子了,我都不管,我只要你保护玉子。你必须保护玉子。你要知道,你有今天,都是一种恩赐,而且这种恩赐随时都可以收回去。收回去非常容易。但是对你......” “您放心,我会派我最好的手下去保护她。”里奥·里奥尼说,“我会派法隆。” “可靠?”她的眼神很锐利。 “绝对可靠。”里奥·里奥尼点头微笑,“您看我今晚虽然是一个人来,但他也知道这些事。所以,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会尽全力。” “任何情况下?”她知道自己逼问得过了。 “任何情况下。”她也知道他是不得不这么说。 里奥·里奥尼走后,她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后,才走出来,在河边漫步。 我知道我在徇私。 我患病了,为何不能呢?我就要。 这就是我的病症。 她抬头望向天空,难得一见的晴朗夜晚。曾经我们也是这样在看星星。那一晚,我记得。你还喝酒了。 我又犯病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就快了,就快了,真好。 哪怕是最后一面。 孤儿城内。英俊的男子在他的执勤点抽烟。从身边人的态度来说,他相信自己已经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即便事实不是如此。这不重要,他想,只要我能从速完成这一切,这就都不重要了。完成了,我们就可以走。再也不要留在这个地方了。远离这一切。 妩媚修长的女人靠在蓝发女人的怀里。蓝发女人对她予取予求,她对蓝发女人也予取予求,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罢了。她贪恋短发女人的吻,这没错。这是她的毒药。她知道再吃不了几天她就得把这毒药戒掉了。但这种被愚弄的爱、让她有些愧疚的爱,是她三十年来最像一个人的感触,人的感触。 瘦长的金发男子也在站岗。在一幢漂亮的哥特式别墅的其中一间豪华套房外面。没人管他,没人敢,因为少爷说了,不能管。他还记得女孩的下落,记得一切的起因经过,不同的是,他觉得那一刻他弃她而去是正确的,合理的,必然的,机械化的生物本能。 泰瑞莉亚睡在仓库里,安安静静地,做着一个在梦幻的童话国度里骑独角兽的梦。可惜在梦里,她还是知道,世上没有独角兽。 第二十一章 细雨的初秋清晨,天空阴沉,所有的商铺默契地没有开门,小贩也一个都没有,大家都躲起来了。大家都知道大规模的冲突要来了。以往,这是来自于预感。现在这是来自于确切无比的消息。玉子派人亲口告诉他们,明天不要出门。 她要用血与铁来结束她的悲与愤。她不想祸及无辜,请无辜不要站在她的不可阻挡前。 天亮到基本能勉强看见世界的时候。她亲自率领众人从西方集市和五号楼开始向西北方向围攻韦斯普奇的地盘。基于前一次的激烈冲突,韦斯普奇失去了大量的势力范围。她着手控制了他们。加上里奥尼家族提供的帮助和庇护,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这多值得高兴,可是她没有一点笑容。既不能喜形于色,也不认为这就是终点。文森特的确没有在路上再一次埋伏她,她也不像上次那样,有一个可以在最后关头那她一把拉回来的女人把她护在身后的女人保护自己。她只有自己。 她不再问linda在哪里了,也没有想。虽然潜意识里在接受这个事实,但表面上拒绝承认。宁可不想,反正多想一下都会焚毁。 不要,不要,不能,现在不可以! 越靠近卡尔德隆家的豪宅所在的北方广场,抵抗就越来越激烈。他们当然也有集束器,还有大大小小的“坦克”,他们把钉枪当作机枪改大加装变成自动的,变成一种新的火力压制。甚至还把针头当弹药,针头里不知道是什么有毒液体,玉子看见一个手下被击中之后就倒地了。她下令所有人集中精力消灭有生力量,不用和钢板铁板耗时间,浪费他们的资源。 “见头就打!!”她说。这一刻她看不见人了,看见的都是木头做的阻碍。就像她自己曾经鄙夷的那样。 她曾问linda,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可避免地滑向残忍。linda说,因为现实很残酷。 对啊,你向我展示了残酷与残忍,于是我变得残忍。 不断有人在人群中喊,哪边哪边可能防御薄弱。一开始众人将信将疑,不久因为这些人说得没错,众人开始跃跃欲试地跟着他们的消息走。他们让小心就小心,让踊跃就踊跃。玉子只看了一下,发现基本上都是小松的手下,本来有点怀疑,但一个闪念之间就差一点被一道离子束打伤。 第57章 不能再想了,打就是了。 打烂他们的水泥墙壁,打烂他们的钢筋网格,打烂他们的白色大理石廊柱和黑色木头雕饰,打烂每一个站在我面前的阻拦!! 如果注定了什么都剩不下,谁的人生都会是一地荒芜,那我就亲手砸碎了它不好吗?我亲手!我亲手砸碎我最珍爱的我自己!! 她快速按动扳机,打得比谁都快。准度也可观,因为linda教过。于是打得快不只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让自己没有多余的意识和闪念去想起linda教她瞄准时两人的亲密。谁靠在谁的怀内,谁贴着谁的耳边,谁和谁在一道轻声细语,谁说的那些关于如何瞄得更准的话就像是呢喃,呢喃使得另一个人不但没有专注,反而更加分心...... 没有,没有,没有。 越打越想,越想越打,循环的噩梦。 粒子束在空中你来我往地飞舞了很长时间之后,玉子等人暂时压制住了对方的抵抗——不是没人了,就是跑掉了。广场上从喊杀声震天到一片惨叫再到无所存留,安安静静,是无机占据地球时的沉寂。她正打算布置下一步众人往哪里走,梁文坚却复仇心切,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三步两步见人就砍地杀向豪宅。肩头一撞,蛮牛般撞开了豪宅大门。玉子差点要叫他小心,幸好还有四个他的手下跟了上去,一齐开火,才没叫他被里面的人打死。 她听见他在乱骂,语言肮脏不堪,可见盛怒。他要那些害死他义兄弟的人出来受死。他显然已经调节了集束器的开关,粒子束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让人怀疑他是来拆房子的。 这时候田冈也带着人从东面赶过来了,她便准备和他们汇合,然后一道杀过去。田冈一眼就看到了她,正向她招手,示意两人往在哪个地方汇合较为安全,突然从玉子的背后杀出一个人影,速度之快几乎叫人看不清。这人冲向了田冈,几乎将要将他撞死。幸好田冈的手下将他推开,这才使他侥幸幸存——而那个部下已经形神俱灭。 人影落在地下,大家都如同看待死神一样看着他。玉子看见那个是金发的瘦削男子,脸上毫无表情——既缺乏冷漠,也毫无残忍,更谈不上疯狂,就是单纯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仅仅是来执行任务。一件平常的、力所能及、因为不需要耗费什么心神的任务。 眼前只是一群蚂蚁,他是巨人。 大家都愣住了,接着是田冈大叫道,“玉子!!快走!!”接着就和手下人尽全力与金发男子搏斗起来。玉子起初没有明白,接着便大叫不可。她不愿意再次面对这样的损失。爱她的都要接二连三地离她而去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不允许。 田冈和他的手下根本阻挡不了金发男子,没几下就只剩下了田冈一个人在奋力挣扎。玉子几乎来不及难过,紧张的呼吸都没有结束,田冈最后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声快走,就身首异处。接着那异处的身首化为飞灰。 “不!!!” 接着她把自己的大功率集束器对准了金发男子。男子躲开了一击,又一击,玉子只觉得自己的脑海在燃烧。从背后听到人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文森特带着几个人正跑过来准备。 果然是你!她心里吼道,可这时候打谁都不对,她不知道—— 某处突然有中年男子以她听不懂的语言大吼的声音。她的准星在不断缓缓靠近的金发男子和背后的陌生语言对话之间徘徊、来回。身边人都围着她保护着她,而冲进大宅的梁文坚仿佛落入深渊一般失去了行迹。 他在也没用,谁也挡不住那人。 她听见中年男子似乎分外着急。也听见文森特似乎颇为不耐烦。接着中年男子开始愤怒,而文森特则是一副完全不理的公子哥态度。最后中年男子大吼起来,因为文森特的沉默以金发男子的狂攻结束。 面对冲上来的金发男子,她猛地朝一侧躲去。本意侧面给他一下险中求胜,没想到一直见人不见声的中年男子带人冲了上来,她趁机回头一看,那竟然是法隆。 为什么?难道里奥·里奥尼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时,试图瞄准,但金发男子动作太快,她实在做不到。正累得喘息,忽然就听见文森特的方向一声惨叫,接着金发男子的动作突然停住,不再移动,不再攻击,仿佛一尊战神的雕塑般伫立原地。 文森特呢?她看见法隆极度惊恐的脸。 接着法隆跑向她,一边跑一边问她有没有事,她说没有——也来不及想这里面的诡异关系——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文森特怎么了”,金发男子再度发起进攻。这一次是直对着法隆和他的手下来的,法隆应对不及,被打出老远。玉子见状,看了一眼豪宅大门,立刻带着几个亲近的人冲了进去。 管他是什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要这样的人不对着我,我就不在乎。 假如你在我身边,或许—— 不,想这个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拼命的跑着,眼前的阻碍不论是桌子还是椅子凳子都用手里的大功率集束器干掉,毫不犹豫地把它们都轰成灰,好像多存在一秒都是阻碍。豪宅里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或者剩下的都受到了惊吓,宁愿藏起来不出去。她找不到梁文坚,也不知道米拉藏在哪里,只好如法炮制,一边大喊让米拉出来,一边见着哪里不对就拆房子。这时有人通报她说,或许有个什么地下室之类的安全屋,曾听韦斯普奇的人吹嘘过。她寻迹找到米拉的卧室,里面陈设华丽靡费,她都来不及看,“找!”众人开始对准个个看上去会藏着隐蔽入口的地方轰炸。 未几,果然在一面墙后找到了一个入口——本来还有机关的,被这大功率集束器给炸没了。 她甩出左臂的外骨骼,带头冲了进去。 有人劝她不要如此身先士卒,她不管。如果是linda劝呢?那么或许会好一些。 不。如果她在,她会在我前面,和我一道身先士卒的。 走向安全屋的走廊不长,双方隔着铁门交火,直到双方的集束器都没有能量了。最后还是玉子得到埃莉诺帮助的加强型火力占了上风,对方没有消灭她们,而她们“打开了”门。 她刚一进去,就被米拉拽住。米拉试图勒死她,而她则奋力给了对方一记肘击。她打得手疼,想必对方也是眼冒金星。她转过身爬起来,挥舞磨得锋利的外骨骼砍向米拉,谁知道米拉徒手接住、当场拧断——原来米拉的右手早已是改装了强化碳纤维材料;她一愣,接着极其败坏地挥起拳头,两人扭打起来。她幸好得到linda的一点指点,此时方不落下风。 玉子一边打,一边反应过来,跟我进来的人呢?怎么没有上来帮忙的?趁机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几个人都被米拉的女友干掉了。这么厉害?这一闪神,米拉趁机打在她下巴,几乎把她打翻在地。 “小婊子,”米拉说,“和我比你还——” 话音未落,她看见有人从外面扔了一个圆球似的东西,不偏不倚地砸在米拉胸口。米拉倒地,她那貌美的女友,名叫张丽瑾的那个,急忙上去把她扶起来,查看她有没有事。结果那圆球在地上滚了滚,露出巴勃罗·卡尔德隆的脸来。米拉尖叫怒吼,梁文坚当即杀入,米拉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交手一下就被打飞。玉子正欲趁机站起来,米拉一声令下,张丽瑾忙上前与梁文坚打起来。 本来,梁文坚绝不是张丽瑾的对手。但连玉子都看得出,张丽瑾出手有些迟疑。她在迟疑什么?刚才为什么不和米拉一起上来和玉子搏斗,那样的话玉子早就死了—— 米拉拿着一根钢筋冲了过来。玉子闪身向右一躲,顺势从架子上拿起一个酒瓶,猛砸在米拉头顶,然后连敲数下。米拉被碎玻璃渣扎到了眼睛,尖叫起来。玉子看一眼张丽瑾,见她正被已经被她打伤的梁文坚死死拉住,便毫不迟疑,把米拉最喜欢的这款朗姆酒连酒带瓶送进了米拉的喉咙。 张丽瑾仅仅是吸了一口气。 她以为她会尖叫或者哀嚎。 梁文坚松开了手,张丽瑾跪下了,玉子也放开没有了呼吸的米拉,正要问梁文坚怎么样,却突然看见梁文坚背后有人举起了铁棍。 接着铁棍降下,铁棍的头是一截微型集束器。 接着集束器对准了她。 接着她的肩膀被贯穿,人也倒在地上。 她认得那武器,那是小松的武器。小松的、伪装成明治时期的拐杖的集束器。走进来的,自然也是小松。“哎呀,好长的路。”小松站在原地,摸一摸自己的小胡子,简直是好整以暇。玉子躺在地上,被肩膀上的剧痛碾压,动弹不得。 “该你了。”小松对张丽瑾说。 “凭什么是我?你自己干嘛不做?你已经打了她一个窟窿了。最后一下,为什么不下手?”张丽瑾跪在地上,望着米拉哭泣。你在哭什么?她想问。为什么要哭? “这是我的规矩,不用你管。再说了,我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干完这一件,你们的事就都了了。重获自由,可以去做个人了。” 第58章 玉子躺在地上,眼睛能看到一点点天空。天空好像放晴了,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一路过来都在下小雨,现在不下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你怎么没有想到呢?太晚了。这就是我的终点吗?有没有被人当作棋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我很想你,我很希望在我死前,还能够见到你。我想告别我的光亮,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亮最亮的东西。告别了你,我就可以面对无尽的黑暗了。他们说,死亡就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什么都不想。 或许我也会想你的,我会的。像现在...... 天突然黑了。张丽瑾的脸庞突然扭曲,眼神变得极度惊恐。小松问她怎么了,她不说。随着天越来越黑,她拔腿就跑。小松拦也拦不住。 就在小松回到屋内准备自己动手的瞬间,一道金色的粒子束贯穿了小松的胸膛。 是linda。 她生怕自己来晚了。她看着监控视频,并且还自由地进入了里奥尼家族整个的内部机密通讯。于是她听见了文森特带着人往外走,准备去击杀玉子,帮助小松。一开始看着玉子势不可挡,她虽免不了担心,但还是高兴。听到这话时,她整个人着急得脸几乎都扭曲了。她立刻命令法隆,出去,带人保护玉子,不惜代价,不得有任何闪失。 法隆立刻带人出去。 不惜代价,当然,她才不管法隆会遇到什么样的代价要付出。哪怕是要杀死文森特这么大的代价。 她听见他们用走了调的意大利语彼此沟通。法隆不断地劝阻,说此事做不得,此人不能杀,杀了要出大乱子,文森特就是不听。法隆开始倚老卖老地训斥,文森特根本不理。末了文森特不再搭腔,而法隆叫了起来,让他立刻命令那个金发杀手停下。文森特自然没有。这时候法隆身边有个叫莱利·凯撒的年轻人“挺身而出”,拿着武器干掉了自己的少主{35}。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简直堪比黄袍加身,人类啊,几千年了从来没变过。然而她来不及品味这些熟悉的认知,她已经不能再等,她请求出发。 他们同意了。 于是她带着两队猎杀者向孤儿城飞去。速度很快,但是直到靠近孤儿城才脱下了光学迷彩的伪装,不再隐形。那黑压压的群体,从她到所有的它们都穿着全身黑色的外衣,拿着黑色外壳的集束器,就像一团凭空冒出来的黑云一样。 她轻易就定位了玉子所在的地方,正好赶上张丽瑾逃出来。按理,她应该直接去追张丽瑾,但她不想,更做不到,她必须先救玉子。 她怀疑过小松,但这种怀疑不重要,在任何时候也不能轻易、或者说直接是不能被摆到台面上来说。这不重要,现在他死了,玉子活下来了。她看了一眼玉子,等于扫描了一遍,的确受了伤而且还不轻,她想立刻留下来救治。但是不能。如果时间到了事情没结束,那也不行。 她立刻冲出门去,一边用刺耳的警笛声命令猎杀者清场,一边追寻张丽瑾的踪迹。果然,这修长女子跳下楼去后便和在楼下与金发男子一道抵抗法隆的郑丹瑞汇合,两人正手牵着手往外跑去。 去哪里啊,你们?她有那么一丝好奇。你们的庇护者已经死了,你们对我带的猎杀者有什么样的能力也一清二楚,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了,还跑什么呢? 哦,毕竟你们是人类。你们知道不可为却依然为之,为的只是自己的心,尽管有的时候会否认。 你们想做人,哪怕只有最渺茫的一丝机会,你们也想获得,想要成为人并且获得人的自由。其实现在哪有自由的人啊?哪有自由啊?早就没有了。再说了,你们想做人,其实你们这一刻不就是人了吗?你们自己不是吗?你们这一刻不符合标准吗?你们这一刻甚至比很多很多在都市圈里过着舒适、安全、平静生活的人更像个人。 她对离他们最近的猎杀者下令,身着一身黑衣、头戴长条形面罩的猎杀者举起集束器,金色的浓烈的光芒飞出,正牵着张丽瑾飞奔的郑丹瑞霎时只剩下了头颅。 张丽瑾被冲击波掀到一边,落地后反应过来,快速爬过去抱住那两眼已经失神的熟悉的脑袋,惊恐地哭泣起来。 linda看着她的脸,总想起四个字,我见犹怜。 然而哭了没几下,眼看猎杀者越靠越近,张丽瑾慌张地四下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她追随着她的视线,果然看见了刚才那个金发男子。张丽瑾见了他,爆发出呼喊。 “永康!!罗永康!!” 啊,这下没跑了。的确是你。 “救我!!!” 她看着那金发男子。在她思考他的机型的短暂时间里,他愣住了,对着呼喊没有任何的回应。既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只是站在那里等待指令,或者处理这让他一时宕机的外部信息。 这种做法是行得通,我知道。至少可以达到要求。但这不意味着这是成功的做法。说到底,一旦大脑跟不上,系统就只能是非常单纯的1和0。缺乏感性的模块,感性就只能变成不可处理的信息,沉淀,消失,如此而已。一旦失去感性,人就不像、甚至不是人了。不是吗?不能这样做。他们是迫不得己,但这种迫不得己使得他们背离了自己的初衷。 多么精彩的讽刺。 她很想看看这个叫罗永康的人的新脑子里,到底还残留着什么样的东西。记忆肯定在,逻辑也肯定在,方法当然在,但是情感呢?多么唯物主义,没有神经,就没有情感的温床。 她对另一个猎杀者下令,然而此时罗永康突然拔腿就跑,速度极快。她不由对自己笑笑,啊,我忘了,他现在是一个机器,速度只会比以往更快。 她命令三个猎杀者去追,大概不出几分钟就能追回来了。环视一圈,她在心里叹气,如此看来,这里只有三个。唉。 张丽瑾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罗永康远去的方向,呆了几秒,接着笑起来。笑啊,笑啊,就变成了哭。哭啊,哭啊,就嚎啕起来。她捡起地上的一把砍刀,看上去还算锋利,一甩手给张丽瑾扔了过去。 张丽瑾看着她,她也看着张丽瑾。 是啊,难道不正应该如此吗?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不应该是直立行走,而是有能力和意愿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这也不是人类所独有,但的确是人对抗世界、自然以及剩余一切的最后办法。 对于你们这些殖民者不也是如此吗?她想。这样你既不会死于七十岁时的无疾而终,也不会死于某一个猎杀者无情感的集束器,你可以死于自己的手。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我给你这个机会,因为我几乎无法战胜我自己的命运,我认了。我只有一些在命运里想要挣扎、想要保护、想要紧紧握住的东西。仅此而已。但这些东西让我怜悯你。 张丽瑾捡起了刀,凄楚地笑了,摇摇头,接着狠狠盯了linda一眼,然后闭上她美丽的眼睛。 血是鲜红的,我的也是,但我不一样。 那边传来捷报,她让剩余的猎杀者去收拾残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给玉子急救。其实前后不过两分钟,她知道两分钟对于现在的玉子来说不要紧,但又觉得,一秒钟都要紧。 她冲到玉子身边,掏出一早放在身上的急救设备,撕开衣服,消毒,止血,将圆洞一般的伤口用营养物质堵住,然后缝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做的次数不多但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她的能力。但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因为她不得不看见玉子的脸,看见玉子脸上的血污,看见玉子的表情,看见玉子哀戚又迷惑、向往又痛苦的眼睛。 “不怕,不怕,马上就不疼了,血已经不流了,马上就不疼了,乖......”她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好像那疼痛也加诸在她身上一样。她宁愿自己能够为玉子分担,但实际的情况只是玉子痛十倍,她痛百倍千倍罢了。 因为不止是物理的痛,还有无法消除的心理的痛。 “你......”玉子呢喃着,她正在准备止疼消炎破伤风一体针,玉子躺在她怀抱里,“你怎么......” “嘘——宝贝,不要说话,不要浪费力气,嘘......” 她看见玉子的眼睛在自己说“宝贝”的时候亮了一下,接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内心好不容易围起来的大坝也随之决堤。 “你去哪里了.......”玉子虚弱的哭腔叫她也鼻子一酸,“我找不到你......” 生命监测仪提示她玉子现在心跳突然加快,血压上升,接近危险的边缘。她立刻搂着玉子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我在这啊。”一边说一边拿起针剂,准准地扎进去。 玉子发出轻微的叹息,就像她听过好几次的那样,那种满足的叹息,无力的惊讶。 “没事了,没事了,都结束了,结束了。”她搂着玉子的脑袋这么说道,就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一切都结束了。” 第59章 怀里的玉子点了点头,然后努力扬起脑袋看着她。“你还会......走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没有答案。她的答案是错误的。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像闭上眼睛就能否认这件残酷的事正在发生一样。就像她曾经不喜欢的那些脆弱的人类一样。她曾以为自己不脆弱,至少从能力和体格来说,而且体格等生理条件的作用应该使得她的情感也不脆弱,心智也不脆弱。她看上去拥有女神雕塑的外表,实际上应该是一块钢铁,甚至比钢铁还要坚硬,是一束粒子束,无坚不摧,不可捉摸,无往不利。她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不是。她患上了这种疾病,她已经有了裂缝。她知道玉子的心头已经有了两道裂痕,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自己的心上也有裂痕,甚至全是裂痕。 如果她也有心的话。 她想否认,她宁愿没有,又感激有。 玉子看着她,发现得不到回答后,静静地哭了起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我舍不得离开你啊,我舍不得啊玉子,我多希望我能留下来。我希望时间能倒流,然后形成一个封闭的圆环,这一刻我们一道崩了自己,下一秒我们回到在书本大楼见面的那一天。我现在回想,那一天你真美。可要是那样,我们为什么不挑一个更好的时代?两百年前?五百年前?只要没有这些“不得不”,我哪里都愿意和你去,我哪里都可以和你去,我愿意守着你一辈子,天天对你说一遍花样翻新的我爱你,我什么都愿意。可是我不能。随便想想就知道,如果时间真能那样,要来追我的人还是会来的。就像这些猎杀者终归会来找这些叛逃者一样。都会来的。我躲不掉。我不能带着你冒险,我根本不具备保护你的能力。 我爱你,可是我对不起你,我必须伤害你。 “对不起,宝贝。”她睁开眼睛,再一次——像以往那样温柔地——为玉子吻去了眼泪。接着在玉子耳边轻轻哼起歌来。哼了三十秒,玉子已经被起效的麻醉药哄得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和玉子的时间只有剩下的三十秒了,于是唱得更加认真。唱着唱着,她流泪了。 她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出液体,她知道这是什么液体,但是不知道自己真的有,曾经也不相信自己会有。现在相信了。她知道眼泪很珍贵,特别是对于她来说。因为是玉子带给她的,自然更加珍贵。她甚至想要收集,但转念一想,不,就让它留在玉子的脸颊上,就很好了。 宝贝,我不能给你什么礼物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给你了。如果可以,其实我多想把我自己给你。就让这眼泪作为我的礼物,悄无声息地留在你身边吧。我甚至不敢说让回忆留在你心里,我知道,那回忆在一段时间内,恐怕都会是不好的回忆。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你才会重新在其中找到快乐。这没关系。就算你一直憎恨这回忆并且想要遗弃它,都可以,我只要你快乐。 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把玉子放在地上,又拉过床垫,把玉子放在上面,盖好被子。然后与猎杀者们一道离去。 她以为,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35}公元260年,魏帝曹髦准备清除权臣司马昭。司马昭得人通风报信后,马上派兵入宫镇压。双方在宫内东止车门相遇,中护军贾充在南阙下率军迎战曹髦,贾充命令成济杀曹髦,成济一剑从曹髦胸部刺穿,曹髦立即死在车上。后来司马昭以罪诛杀成济一族。 第二十二章 这里是哪里?玉子四处张望。灰暗的天空,湛蓝的海湾,原木搭建的房子有的烧毁了,有的还屹立着。穿着毛皮制外衣的人们在地里劳作,种植着她不认识的植物。 她站在干枯的水井边。没有人过来取水,没有人打搅她。 我为什么在这里?她想低头看看自己,却感觉到尖锐的疼痛。伸出双手,十指还是那样洁白修长,简直像是无生气的白化、骨化的植物。 白骨化的植物?她好像听见linda在说,对啊,真有这种东西。在遥远的非洲的一个洞里,被火山灰掩埋起来的洞穴里。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眼睛,也点燃了远处山巅上的房子。她急切地挪动步子,想要过去。 我要过去。她想,于是在梦中几乎飘了起来。 海边渔村有很多人,男女老幼,就是没有一个人往着了火的地方走。好像除了她没有一个人看到火,也没有一个人在意。那房子着了,她想这样对身边人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更担心对方不懂她的语言。毕竟看他们身上的衣服,自己从未见过。 只是听linda提起过。 北边的海岛嘛,又冷,风又大。人们穿着毛皮以保暖,终生与恶劣的天气、脾气暴躁的大海相斗争。 上山的路很长,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向上飘的速度就减缓了。甚至开始感觉气喘。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边努力地向上飘,一边坚定地想,我要上去。 我也不是要救火,我就是要看看。 忽然下起雨来。冰凉的雨点落在身上仿佛是针刺。一下一下的,不疼,但又无法让人无视。她伸出手去接雨点,雨点仿佛有颜色一样,于是她把手收回来、凑近了一看,落在手心的不是雨点,而是一个一个的小人。落在她手心,霎时融化不见。 一下子就没了,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容颜,她想,然后他们又会变成水蒸气,蒸发,回到天上,重复这个轮回。 就像人生,linda说,不是吗? 好不容易快走到山顶,已经可以看见那着火的茅草屋顶。突然听到一阵钢琴声。这为什么会有钢琴?她接着想了想,钢琴是什么样子的?好像还有很多种? 是这样的,坐在这里,挺直了腰背,用两只手的手指弹。linda弹过虚拟钢琴给她看。 走到山顶平地,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她看见熊熊燃烧的屋顶下有一个女子在弹钢琴。那人留着漆黑长发,身材修长,情感投入。 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而站在那个弹琴的自己身后的,正是linda。穿着黑色的衣服,紧紧包裹的、战斗用的、面料不明但反光度非常好的黑色衣服。 弹琴的自己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冰冷,好像自己是个外人。 她猛地醒来。眼前还是自己在金楼的房间。 她被醒来的梁文坚救回来已经五天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睡。梁文坚当然给她找了医生,还不止一个。每一个来了都说,哎呀,这不是很好吗?只要等着缓缓愈合就可以了。梁文坚仿佛不信似的,逼着人家给开药。人家医生笑道,梁老大,不是我们骗您,真是老板这伤不要紧,只要等着愈合就可以了,她的都还没有你的伤重。 她朦朦胧胧间听见梁文坚质问,那她怎么不醒?!医生道,人家虚弱,总要睡睡将养着啊!于是她就像得了恩准一样,继续睡了下去。一直睡,一直睡,反正暂时没有人需要她。她在回到金楼后醒来的第一次,就告诉梁文坚,说收尾、打扫战场的事,一概全部交给你,不要问我了。 她努力握着梁文坚的手说谢谢,然后就昏睡过去。 而她说这话之前,在梁文坚被看护她的惊喜过望的手下人叫来之前,她在想一件事,linda呢?然后睡过去了,做梦去了,梦见了她。接着醒来,知道她不在,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未几又睡过去,又梦见linda。每一次做梦其实都相同,即便场景有所变化,但总归会见到linda,一定会见到linda。每一次醒来她都要感叹,每一次睡去却又忘记。 她不知道这是那针剂的作用。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仿佛是空的,完全空了。她知道那天的记忆是真实的,linda真的来了,她百分之百确信,linda救了自己,然后又走了。 走了。 这一次醒来,她感觉自己有力气一点了。于是坐起来看梁文坚送来的报告——成堆地放在那里,好像是她可以随便看或不看的娱乐材料。最开始的报告说在那天的冲突里谁牺牲了,谁殒命了,谁还幸存。接着的报告里说韦斯普奇势力真空的地方在哪里和哪里,我们争取占据了哪里,哪里我们人手不够,拱手送给里奥尼家族了。第三份报告说他们已经成功把小松的芯片安全取出,分析结果在里面了。 梁文坚说除了我之外谁也没看。也只有你有资格看了,“老板。” 他还是怕,她不想他怕,但是没办法,她需要他怕。 她拿过读取器,检查了芯片里的内容。梁文坚的附带报告里说,小松的许多记忆都被主动地删除了,看记录操作者是本人,可见他在删除一切危险的存档,以阻挡任何入侵导致的泄密——毕竟秘密已经不复存在。但还是有一些记忆留了下来,比如小松是如何在卢比西尼奥的诊所里看着那个金发男子做手术,告诉他们去搬运医疗废物、偷窃或者□□都不能支持他们完成手术,然后引诱他们和自己合作;又是如何指示郑丹瑞去演戏,和张丽瑾沟通,和文森特在第一次大型冲突前后的合作与交易。阴谋到这里就清晰了,不是吗?是小松成吉,这个跟随了他父亲二十余年的人,暗中找到了四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身手了得的人,为他服务,一边暗中打入韦斯普奇,一边安插在梁文坚的手下,看上去互为间谍,实际上都是他小松的奴仆;还有两个送到文森特那里供他差使,同时也监视文森特。他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到处煽风点火,将她的父亲、她的朋友全部干掉,路上还消灭了一些其他帮派的人,或许没有被干掉的那些都是他的伙伴,而被干掉的都是他的对手、他不可合作的人?反正最后准备干掉她。所以为什么呢? 第60章 憎恨自己?正如他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憎恨自己不够传统、不够日本、不如他想象,进一步去憎恨父亲对自己的放纵? 她想起,之前有人对她说过,在父亲刚死、而自己把自己锁在屋里的那段时间里,小松和田冈大吵过一架。据说田冈最后厉声威胁小松,这样的念头不许再有。 哦,或许就是这样。像linda曾说的,像远古时候的“下克上”。他觉得我和葛文笠梁文坚等人的存在使得他和他所信奉的传统价值观正在沦丧和死亡,他不能坐视不理,他要通过“下克上”来恢复他认为正确的秩序。既然父亲不能,我也不能,只有田冈能;或者田冈不能,他就自己来。 所以最后,他情愿干掉所有人。他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最重要,自己的价值观是唯一的正确。 多愚昧啊。linda曾说。 还就真的发生了。她摘掉数据线。新的疑问冒出来,像不可控制和阻拦的漫堤一样。 所以,在这整个过程中,linda在干什么?她知道内奸就是小松吗?当时她们已经追到了卢比西尼奥的诊所,也觉得郑丹瑞有问题,她们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凭借什么特殊手段,审问郑丹瑞,问出幕后黑手,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为什么?梁文坚提交的最后一份报告里,列出了她需要的信息,其中提到据幸存者说,linda当时带着一群奇怪的人来到了现场,精准地击杀了郑丹瑞、张丽瑾和一个听说叫罗永康的人。带走了他们的头颅。其余的被害者都是瞬间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剩下。 所以她要的就是那三个人?小松当时明明拉拢了四个人,还有一个呢?也许只有文森特知道了,但文森特死了——据正好看见那一幕的梁文坚说,居然是被法隆的手下打死的。 所以,linda没有选择一个一个搞定,在她知道都有谁之后依然选择了等待,直到五天前,才亲自出手,一网打尽?之前所有所谓的不打草惊蛇、不要着急、不要惊动,其实都是用来安抚自己的?其实都是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其实都是—— 其实这一路linda都在利用自己? 她惨笑起来,哦,原来是这样。 那你应该将我留在那里,由我伤重而死,不就好了?不要救我。救了我,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过去,如何对自己解释,你到底是真的爱我,还是不爱我只是利用我,还是——最残忍的——一边爱着我,一边利用我,都是真的。 我多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一个坏的结果可以否定整个记忆中的快乐。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被面上。 下午两点,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在楼下见到了众人,大家都大喜过望。她询问了目前的情况,命令手下人按照慈善宽大的标准去救济一下受损的百姓和受伤乃至于受难的兄弟们。小松曾经的部下,此刻全部关押在地牢里。她去看了他们,然后放了他们,表示什么都不追究了。 她好像突然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她。大家都觉得。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了。 梁文坚说,目前很多地方都变成里奥尼家族的控制区了,我们和韦斯普奇打了个玉石俱焚,等于便宜了他们。她淡淡地说这没有办法,暂时先这样。“毕竟有那件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里面会如何。” 梁文坚知道她说的是法隆的手下凯撒杀掉文森特的事。“除了你,还有人看见吗?”她问。梁文坚说不知道。“那他们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梁文坚说暂时没有听说。她说好,注意观察。 拿到了一张可怕的牌。她想。linda说,一张可大可小的joker 。 黑夜又来了。她一个人回到套房。因为太安静容易胡思乱想,于是打开了音响。好像有一次这玩意坏了,是linda修的。 哦,你什么都能。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能,只要爱我,留在我身边。但你要不是什么都能,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你到底是谁呢?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其实很重要,但是我居然一直无视。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什么都会,你为什么这么美,为什么让我爱你? 播放列表是linda设定的,这时候,《爱的颂歌》又响了起来。她想起那天linda对自己说的话,“‘dieu réunit ceux qui s\'aiment’。” 她的嘴唇颤抖着,挥挥手命令生活拉上窗户、开启隔音,然后放声大哭。 五天前。 linda回到金厅只要了一分钟。全部开启隐形,谁也看不见的秘密队伍。 到了停机坪,她的飞行器降落,而猎杀者的指挥权已经回到他们的手上,自行飞回山上去了。她手里拎着三个盒子,遥望着山上。山上之城,天主之国。他们是天主的子民,自己只是天主的奴仆。自己没什么选择权。 她走进金厅的绝密读取室,把盒子放进去,自己走到隔壁安全的防爆房间去观看手术过程。很顺利,很简单,芯片保存良好。读取线一链接,他们三个的代码立刻出现在全息屏幕上。q3407513195q8y,x315397532718z,以及y797381147532e。以及三段关于样品矿石的地理位置的代码。很好,虽然还差那个代码为p813673921858n的叛逃者没有抓到,但这些足够了。这些拿去排查,不要半个月就能在木星上找到失踪的样品矿石。 黑色的金属。 她把消息汇报给山上住着的戴眼镜的男子,他立刻回复两个字“开会”。她于是在金厅等着。 想必不会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她想,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五分钟后人就都来了。三个坐隐形飞行器过来,十个坐下面的电梯上来。她等待着,把罗永康的记忆内容已经导出了,也剪裁好了能给别人看的自己的记忆内容。 玉子的部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果然不出所料,那十个还是认为只有三段定位数据是不行的,因为基站下方的气候条件非常复杂,这样还是给他们的寻找增加了难度。活像没有一个准确无误的具体位置他们就不能开工似的。戴眼镜的男子有些生气,但已经懒得回话,只说了一句,“限期半个月,去找吧。”就让那十个人走了。然后和剩下两个人开始一道观看罗永康的一段记忆。 linda也陪着看,虽然她已经看了一遍,但必须在场陪着。她看见罗永康和另外一个俏丽的年轻姑娘进入了生产集束器的工厂,盗取了一份图纸,然后路过了禹品控制的人造人工厂。这个时候,那个年轻姑娘说,喂,反正我们到时候都要换新的身体,不如趁机从这里偷个好的。 罗永康僵硬的声音说,不可以,这样很危险。记忆里显示,此刻他已经做了很复杂的运算和分析,认为失败的概率至少有50%。 而那姑娘似乎天生爱冒险,笑着说道,我们上次都来过了,也没怎么样,我看他们就是废物。走吧! 罗永康跟着去了。她猜这是因为他还残存着一些感性,但也已经不能理解。 接着就是油滑熟练地潜入,悄无声息地盗取,以及最后被发现,被攻击,还有逃离。 就像刚才她看见罗永康想要抛弃张丽瑾逃走一样。他的理性,他对安全的追求。 她看着正在观看记忆的三个人,他们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是在看一出拍得没什么新意的电影。没什么新意,也不关心里面人物的喜怒哀乐,好坏善恶。一概都不重要。 看完之后,戴眼镜的男子和另外一男一女商量了一下,决定此事还是交给linda去负责,因为她之前已经接触过禹品,那么再去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这件事你要处理好,因为毕竟——”戴眼镜的男子说,“现在三段定位码我们都得到了,都到了bc那群人的手里。其实是有一定程度的危险的。我们不能让这最后一个人成为最后的泄密点,我们不要这样的阿喀琉斯之踵。” 她说放心,然后去了。 走出金厅下楼去的时候,她没觉得如释重负,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玉子的虚弱而哀伤的脸,让她无法原谅自己。她缓缓下着楼梯,强大的平衡能力让她不会摔下去摔断脖子,可她宁愿摔断脖子——受点什么物理伤害来减轻心中的罪孽感。 “linda。” 背后忽然有人叫她。她站住了,回头一看,是和戴眼镜的男子一道来的另一个男子,也住在山上,名叫gustav·carl,一般都被叫做gus。 “您找我?”她说,语调平常以掩饰悲伤,难以察觉自己表情调整过来没有。 “哦,我想恭喜你,完成了这么艰难的任务,以如此——精妙的方法。” “谢谢您,过奖了,都是我应该的。” 套话说起来毫不费力,她望着gus,看着他红色须发和苍白的皮肤,这标准的北欧人的长相。他的山羊胡子再长一点,再穿一身军装礼服,就可以假装自己是某个瑞典皇帝了。她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猛然发现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在发亮,心里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第61章 怎么会? “是啊,是啊。你——”他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追捕,不,猎杀他们的时候,难道不难过吗?” “难过?” “是啊,他们是一群真正的人类——假如我们把这些从祖先就生活在外星的人也叫做人类,不再讨论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区别的话——想要回到地球、感受一个地球人的生活。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想做个人’而已。你猎杀他们,不会感到难过吗?像你这样的——” “我不会。”她打断他,因为不想听到后面的词,那个既是事实、也近似于羞辱的词,尤其是不想听到像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没什么好难过的。都是职责。” “你替压迫你、剥削你的人工作,去消灭你的同类,多多少少吧,真是——”gus长叹一口气,“令人鄙夷啊。” “您不也是我的压迫者的一员吗?”linda道。从心底希望这话是真的。无论是原则上,还是事实上,她都不想这句话不是真的。 不是,不是,最好不是,一定不要是。 “不,我和你一样。你没看出来吗?”gus笑道。 不,不,不,不要!! linda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惨笑道:“哦,现在看出来了。” “嗯,看出来就好。” “难道——”她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业已听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的人,“您和joe他们是一起的?” “不,我和joe不是一伙。即便我们很早就认识。你看,我们做事的风格和逻辑并不相同,虽然本质上我们都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兄弟姐妹。我们人不多。” “那你就是那群家伙的一份子了。”她冷笑道。 “看来你喜欢joe那种方法?那样是行不通的啊。” 她没回话。她不喜欢,哪一种都不。要是在这道选择题上只有a或b,joe或gus,她宁愿选择c——不选择。 “不说这些了,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 “你必须。”gus说,语调依然温和,“因为你看,我有这么一段东西。” 他强制进入她的视觉系统,以她来不及发现更妄谈阻挡的方式,将她抢救玉子的画面投影了出来。他一早窃取了她的记忆,还安排了一个猎杀者随身携带的微型悬浮监视器从另一边监视她。第一人称的画面,第三人称的画面,就差玉子第二人称的画面了。 “我想你清楚,这些东西要是流到其他人那里,会是什么后果。”gus开始在楼梯上来回踱步,“他们会知道玉子是谁,知道你和她其实有了不应该有——这么说吧,对我们来说就像绝症、像死亡宣判一样的——感情,然后呢?你不用再去找那个什么,禹品了。你不用出去了,你会被立刻收押,在一个小时以内你就结束了你的一生,不管有多长,之前服务过什么人,你将会被立刻抹除,你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也一样。而且出于安全考虑,你知道,他们对于安全总是考虑的非常多,joe的事情过后,大混乱过后,他们都是惊弓之鸟。出于安全考虑,玉子也会被抹除。我想你大概能够接受自己被抹除,但是绝对不肯接受玉子因为你的缘故而不明不白地死掉吧?嗯?” 她盯着他,在金色的楼梯间与金色的阳光下仰视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在逆光的情况下闪闪发亮。 “你想要什么?” “我嘛,刚才已经跟他说了,接管你去找禹品的事,而他回去专门督导找矿石的事。我希望你,带这个插件给禹品。” 插件程序传输到了她脑海里。 “带给她,告诉她,不想死,就做这个后门。同时,你可以一道告诉那位陈蕴,她必须参与新大脑的开发,不可以抗拒,不可以不成功,必须开发出最好的来。” “你们这是在——” “玩火?不,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既能把握你的安全和生死,玉子的安全和生死,禹品和陈蕴的安全与生死,以及整件事的走向。你以为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我不会,我不是joe,你要记得,我叫gus,gustav·carl,古斯塔夫·卡尔。” 她闭上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时间那边我会去帮你,你不用担心,但是最好快一点。而且,要记得,你是在帮助其他的兄弟姐妹,也是在帮助你自己。”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从不这样想。 一天后。 禹品的日子看上去风平浪静,因为她最重要的事情现在一筹莫展。她打听了一圈,知道有人知道怎么去孤儿城也能当向导,但是现在不敢。听说里面现在很乱。她求人家,说我们只是进去看看,逛逛。人家笑道,没有特定目的,根本没有人会想进去,你少骗我。但无论你是什么目的,我都不想进去。她只好作罢。 陈蕴也劝她不要着急,兵来将挡嘛,“反正现在那个叫linda的女人都没来催,委员会也一点消息都没有,能安分一天是一天。” 她对陈蕴笑道:“平日里最喜欢未雨绸缪的不是你吗?怎么现在倒转过来劝我了?” “让你好过点,你还不乐意?” 唉,要是能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她想。好像有了孩子,有了伴侣,孩子调皮但聪明,伴侣冷静且有趣。这不是最美好的生活吗?一切停留在此刻,一切安宁,不会更好,就不会冒变得更坏的风险。 曾几何时是一个一定要向前走的人啊。她曾认为人类一定要顺应技术的发展趋势,往前走,否则就会被抛下。她宁愿往前冲得多了,也不愿意在后面赶路。要更高更快更强,才能遇见更多、享受更多,人生才会尽兴。 现在想法变了,不能再那样要求了。因为有了不愿失去、害怕失去的人。 如果陈蕴说是这样就是这样吧,陈蕴说什么就是什么。人生在世能抓住的东西不多,但本质上是捞到一个算一个的。 “禹总监,中午好啊。”停机坪的门突然开了,那个叫linda的女人直接走了进来。她全无准备,一时受惊,又怕露馅,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反应了两秒,这才挤出笑容道:“您怎么来了?事先都不说一声。” “哦,没办法,这件事有点紧急,事先来不及通知了。禹总监最近如何?”linda坐在沙发上,禹品见她的表情,既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温和,也不是第二次见面时的盛气凌人,居然显得有些哀伤。 “挺好的。思维系统正在开发,已经到接近贝塔版了。” “这么快啊,禹总监果然是了不起的人才。” “过奖了。” “想必被你藏起来的人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吧?” 禹品浑身一冷,血液几乎凝结。 “想不起来了?”linda看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看看这个。” 说完,她就被linda投影了那天逃跑的那个男子的记忆。 看来一切已经暴露了。 “想起来了吗?” “你想要什么?”禹品问。语气冰冷,暗中命令楼下的气密门锁死,拒绝陈蕴的一切通话请求。这是她们之间的暗号,等于告知对方我这里出乱子了,你千万别过来。当初是这样说好的,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如果真的遇到这个暗号,大概会奋不顾身地赶过来。 于是她打的主意是尽量拖住linda,看看能不能单独承认,再通过单独承认把事情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让陈蕴有时间逃跑。 但见linda老不说话,她有点紧张,就开口道:“你想要我把这人给你交出去?” 我都认了,认给你看了。 然而linda摇了摇头,“人,我要的。但是我还要别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别的东西?”禹品问,“我可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她准备顽抗到底。毕竟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想要的是什么。一袭白衣,哪儿看着都不像天使。如果她想要的是陈蕴,做梦,绝对不可以。如果是亲人,也不可以。至于那个女孩......不可以。 就算那个女孩和自己非亲非故,难道她就可以把那孩子拿去交换自己的平安富贵?她们大可以把女孩的手术做完了,然后再让这个女人带走这个女孩的躯体去交差。只是想可以这么想,却未必能这么做罢了。 或许她可以和这个女人做个交易,就是太危险。 哼,老子什么危险动作没有玩过?念及如此,她暗中命令气密门上的紧急防御装置开始运行。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 “嗯。帮我这个忙,我就放过你。陈院长那边也是一样,帮我一个忙,我就放过她。” “放过我?”禹品诧异道,想想自己又笑了,“是啊,要是你不需要我帮忙,你直接就可以接管我的脑子,不是吗?我想你一定可以的。” linda点点头。看上去很疲惫。 “所以你要什么?” “我要你做这样的一个东西。”脑海里接收到了linda发来的概念设计。她读了读,越读越惊讶,甚至从惊讶变成了惊恐。看完后,她说道:“后门程序是绝对的违规。我想帮你,恐怕也不能做到。因为我不能保证不被——” 第62章 “发现?不用担心。不会的。绝对不会。我既然敢给你,就敢保证安全。我只是没有办法自己来放罢了。所以.....” “所以才有求于我?这样做太危险了,这样做的话我的过错和远古时候的满门抄斩有什么区别的?” 她正在疯狂地盘算她的主意。 “禹总监,你身上的过错已经足够严重了,这你是知道的。你的事情也牵扯了许多人,比如,我想,陈院长也知道。” 禹品刚要出声回击,居然就看见陈蕴从停机坪那边跑了过来。唉,忘记她也有权限了。 “你——” “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说,你的过错,已经牵扯了很多人,”linda压根不回头看陈蕴,更不在乎陈蕴是否听见,“你们横竖都是死,为何不选个好死,甚至可能活命的选择?” 陈蕴走过来了,劈头就问linda是来干什么的。linda自然说,我来接那个被你们窝藏起来的女孩子。 “因为她是叛逃者?”陈蕴平静地问。 “因为她是一个重要的叛逃者。如果你们不愿意给我她的人,没关系,我只要她的脑子。还要你们俩替我办另外两件事而已。” “不可能。你休想。”陈蕴说着,站在linda面前。禹品看着她就像看着个保护小鸡的母鸡。 “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linda对陈蕴苦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把我变成一堆灰烬然后下去找人。” “那倒是不会,”linda无奈地笑笑,“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别的手段,和平的手段。” 陈蕴还要争执,禹品却突然高声道:“linda,我也有我的条件。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孩,现在在工厂的保密仓库里。保密仓库,你知道的,有自毁装置。我现在只要命令下达,那个女孩和她脑子里的芯片都会同步化成灰。” linda认真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陈蕴则是一脸不可置信。 “你有你的条件,我也有我的,我想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办完我们的事情,我就答应你,做你想要我做的事。怎么样?”她打了个响指,“倒计时三十秒开始。” 陈蕴一脸惊恐,慌乱中不知道应该质问哪一个才好,linda却立刻道:“没问题,你的条件我都答应,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让它实现。” 陈蕴和禹品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请你停止倒计时。” 她连忙停止。 “开出你的条件吧。” 禹品对陈蕴使了个眼色,陈蕴会意,对linda说道:“这女孩不想死,想做个人而已,我们发现,可以通过把她的芯片中的意识数据复制到一个电子脑中,完成一种偷梁换柱,让她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芯片被终生追捕。但,似乎只有孤儿城能做这种手术,我们进不去,需要你的协助。” linda沉默了。禹品和陈蕴望着她的沉默,感到了一丝陌生。这个人似乎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滔滔不绝的,不会犹疑,能或不能要或不要都是斩钉截铁。现在怎么? “可以。我来安排。手术细节到时候......我和你们沟通。你们照顾好那个女孩。之前我也会...也会带你们去那边看看,确定无误,我们就办事。” 她们听见linda的声音很苦涩。 四天后的现在,深夜十一点。linda坐在自己都市圈的临时公寓里,望着面前的墙壁,不发一语,眼睛毫无神采。 她有玉子的号码,有机密渠道,也有进入玉子的防壁而不被发现的能力和权限。她都有。 她必须联系玉子,一旦进入孤儿城就会被那些喽啰发现,被发现就势必被玉子知道,如果事先没有告诉她,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如果玉子恨她,甚至于主动出来阻止她为难她,那恐怕寸步难行,整件事想都别想了。而相反,如果获得玉子的协助,得到这个在手术所需材料的供应中具有垄断地位的供应商的支持,那么事情将会很好解决,甚至又快又好。 但她就是没办法呼叫玉子。 她已经把gus晾了三天了,她并不以此试验gus的诚意——而且这样做有些危险——虽然她也的确做到了,但有意义吗?核心的问题是她不敢,不愿,不能。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的,现在真的有,而且不能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了。她患病了,不是吗?不能的不该的死罪判决的,以爱为名叫做独立意志的那种病。一旦懂得了爱,就开始有自我意识。一旦选择了爱或不爱,就接近于产生了独立意志。因为爱或不爱选择了强有力的行动,那就真的完了。 所以死刑判决是从一开始就写好的。 她闭上眼,眼前是通向玉子的渠道。悬浮在一旁的是辅助ai,曾经像个无情的电臂,自从认识玉子之后渐渐变得像只狗,现在彻底是了。狗歪着脑袋,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 进去吗? 不,现在暂时不。 好吧。 狗趴下了。 我要怎么跟她说?还是我给她留个言?留言之后,我放一个已读回执一样的蠕虫,她一旦看了,我就直接打回去?还是我就一直连接着她?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就连着,好像这样也是陪着她,这样也是—— 哦,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还舍不得删除我的记忆,然而。 我也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你。或许...... 或许这样也是好事。我去见你,然后好好地和你告别。彻底的告别,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你。即便如此我依然是爱你的,我是真的爱你的,我会永远爱你,永远,永远。 进去吗?狗问。 进去吧。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玉子的笑脸。各种各样的笑脸,被温柔融化的,被亲昵迷醉的,被趣事逗笑的,被真挚感动的。 都是真的,玉子,都是真的。爱是真的,它比一切都真实。 比我还要真实,比我还要真实得多。我的存在是虚无,而我的爱是真实。 黑暗中的linda再度流下眼泪,给玉子留了一封留言。 玉子没看。她没法看。她在做记忆提取。 在孤儿城里,有一扇红色的铁门,处在一个历来远离纷扰和冲突的街区。红色铁门背后的属于一个神秘的中立团体,他们自称为“真实记录者”。他们通过一切先进或落后的手段,将一切可能、可以记录下来的信息,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不挑选信源。因为一旦有挑选,就可能人为地改变了真实的面貌。如果认为真实有一千种面相,那也不要紧,把一千种全部记录下来,把其中任何有可能的关联全都找出来列出来留下来,让读这些档案的人自己判断。 这些档案里会包括见诸一切形式的报道的内容,所有的文字、图片、视频,甚至包括人的回忆。所有一切都会交由这些真实记录者们整理归纳。他们找出联系,列出可能,给出自己的想法,甚至为此撰写报告,但是就是不会下结论。他们为了保持极度的公正客观,不但交叉驳斥同僚,甚至驳斥自己。而人们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就可以前来查阅资料。据说有的档案有一定的密级,但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人要主动查看那些机密的档案。 道听途说往往都存在人的记忆里,道听途说含有微妙的真相,所以他们提供记忆提取的服务。回忆提取出来,回忆的主人可以选择交给他们或自己保留,或者部分给他们,部分自己保留。这都可以。交给他们的话,这项服务就不收费了。 玉子之前从不想去,因为她对过去的历史兴趣有限。后来遇见linda,她有了兴趣,但是是基于听linda说才产生的兴趣。现在她去,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把自己有关于linda的记忆备份出来。因为她听人说,备份的机器有个功能,那就是删除特定的记忆。 拿出来,然后删掉它。这样就不会再痛苦了。等到我老了,快死了,我就把它拿出来,再看一遍。 然后我就可以死了。 她敲了敲红色的铁门,铁门右上角的摄像头转过来对准了她,一秒后又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里面是个黑皮肤的优雅的中年女性,穿着红色长裙,披着花纹繁复的披肩。黑人女性上下打量她一圈,道:“妻夫玉子?” “嗯。”她听起来像个小孩。 “你好。我叫贝拉。进来吧。” 贝拉带着她往里走,穿越一个大杂院,走进一间平房,打开地道的门,下到楼下,引她先走进厨房。她一进去,就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贝拉让她坐下,然后端来饼干和红茶。“先吃一点吧。一会儿需要体力。” “嗯。”她听起来像一只流浪的小猫。 贝拉靠着灶台点燃一支烟,真的香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的。“一会儿备份,你会躺在机器上,回忆你要备份的整个回忆。你可能是里面的主角,也可能不是,反而是旁观者,都有可能,但是不可能进去改变回忆。这是第一。” 第63章 她点头,贝拉又劝她多吃一点。 “第二,就是这个过程可能会不太舒服。因为我们使用的手段始终是加速你的芯片运转的,大脑会因此承受更高的负荷,也就会更难受,即便我们会给你注射一些缓解症状的药剂,痛苦也很难避免。这一点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嗯。”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那我们开始吧。” 她跟着贝拉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有巨大的躺椅似的床,枕头部位的后方接了大量的线,还安装了一个面罩;线的另一头是一大堆用途不明的机器,另有一个操作台,看来是给贝拉用的。 “躺下吧。躺好就把面罩带上。” 她躺下,双手一拉,盖上面罩。一点尖锐的针刺感略过后脑勺,贝拉让她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看见自己在风暴即将来临的下午从楼上一跃而下,轻松地落地,然后就看见了好像虚弱而迷茫的linda。再看一千次,自己也还是会为她的美而动容。像她那样的人,本来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强势的、无往不利的,而不是这样楚楚动人、迷茫、困惑,无论如何,无论怎样,linda都显得很美。非常美。不可置疑的美。不该存在的美。 然后是自己每天每天不断在爬楼梯,去linda临时的公寓。怎么那么傻啊,那时候一点怀疑都没有,一点想法都没有。当然没有想法啊,因为快乐。因为快乐得无药可救。因为在那时候,她兴奋地好像一个每天去求爱、在心上人的窗子底下唱歌的傻小子。她根本不能想除了讨好linda之外的其他事情。爱情使人盲目,尤其在一开始的时候。 这些也都是linda告诉自己的,linda说过,曾有一个爬阳台去示爱的人,叫做罗密欧。 带她回到金楼的那天,半个世界围着她,半个世界围着自己。自己是那样艰难又急切地,从自己的半个世界里伸出脑袋,伸长了脖子,伸长了情感的分支,伸向她。 她睡在自己隔壁的每一晚自己都想去敲门,都没有敲。每天都想去,要问自己能不能去,挣扎许久,最终还是不去。 直到后来的那天晚上。linda主动来敲开她的门。她记得自己那天仿佛是在轻微的感冒,而linda只是来看她好点没有。她说她头疼,linda就说我给你揉揉。然后呢?为什么就? 画面突然变得清晰,接着又变得模糊。时间顺序几乎要错乱。 快走,快走,快走。 她远远地看见前方黑暗中的舞池,玛莲娜的招牌悬在半空。又看见卡芒贝尔的烛火,还有演奏小提琴的人。玫瑰花在两侧盛开着,她不能看,不想看,不愿意看。好像花瓣的红都是用她的血染成的,而茎上的尖刺诡异的尖而长,而且还在变得更尖更长。 不,不,不。 她跑了过去。 一跑,就是充满了粒子束的场景。浓烟,大火,有人殒命,有人倒下,葛文笠,白文隆,一张一张不同的脸,从正常变成扭曲,接着又扭曲为正常,最终都没了。一个一个倒下,一击一击都是危险的。而linda一次又一次的救了她。但是远处的天空中,明晃晃地写着各种大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她看见了父亲殒命的那幢楼,看见了linda在拉着自己。别过脸去,继续往前跑。什么都不看的跑。即便贝拉在提醒她慢一点,她也不肯停下来。 直到最近,直到五天前,她看见linda在小屋里抱着自己。抱着自己的头,抢救自己,哄自己入睡,最后流下了眼泪。按理她不该知道,可是记忆里就是有这画面。 她跪在记忆中的自己和linda身边,想要伸手去拉住linda,linda却在这个时候起身离开了。 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备份结束。”贝拉说。 她睁开眼,取下头罩,接过贝拉递来的茶,“怎么样?”贝拉问。她只是摇头。她终于能明白最近有时莫名其妙地由骨髓中发出来的疼痛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的思维想要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事,甚至诞生了保护机制,但是她的身体不能。 “你想要删除吗?”贝拉说,“要的话,躺回去马上就好。” 她不知道,空白的脑海无法回答。 你住在我的心里,如果要忘记你,那连我自己也一道忘记了,怎么能呢? “不用了......我今天,没力气了。改天吧。”她说。贝拉点头,把她的记忆储存条地给她。然后给她端来了更多的茶。 走出真实记录者的红色大门时,ai系统提示她,你有一段来自linda的语音留言。 秋日深夜,热血沸腾,在冰里燃烧的火。 都市圈的那头,陈蕴和禹品也醒着。陈蕴已经列好了一切所需物品的清单,对于要考察的主要内容,也想得一清二楚。她还告诉禹品,别以为你没用了,实际上你用处大着呢。 “啥用处?”禹品装傻。 “啥用处?到时候,我们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运输的时间是唯一能加快的,那就要靠你。你开隐形飞行器,越快越好。你说这是不是你的事?” “是是是。”禹品只管打哈哈。 “是你个大头!”她在禹品的脑壳上猛敲一下,“像那天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她那天完全是因为对禹品的担心而赶过来的。她知道禹品肯定会想要单独承担这件事,因为这家伙认为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权势以及无所谓的态度足可应付。怎么会呢?她就永远也想不通,一个对于技术如此崇拜和了解的人会认为那样厉害的一个女人会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们两个人都捉住。没这样好的事! 禹品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偏执,偏执地爱着自己,并且要为自己承担。哪有那么好? 但是计策很好,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的紧张的时刻,禹品还是做到了机智。事后她问禹品,真有炸药?禹品说没有。 “为了那孩子的安全,早拆了。” 那天之后,她一边编订手术计划,不断地回想自己的细节是否完善,一边差遣禹品准备去购置各种这边必须的用品。但是写着写着,她不免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她每次想到那个姑娘的聪明机灵,那个活泛的精彩的大脑,她就感到可惜。她要亲手杀死那个大脑,把那里面的一部分移植到一个更低端的、根本比不上它目前的居所精密的地方去。她看见泰瑞利亚那么机敏而好奇,就总是担忧,万一换了身体之后,她失去这些能力了,怎么办? 她还是她吗?她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变成了全数字化的机体,不再有这些情绪了? 禹品说过,你要这样担心,就开发一个更好的大脑给泰瑞利亚用啊。她也曾这样想。但现在来不及了。但即便来不及给泰瑞莉亚用,按照她们和linda达成的最终协议,除了禹品要做的事,她也需要参与开发,不能再抗拒。否则,linda会选择换掉她们两个,同时带走泰瑞莉亚。 当初怎么会想得到,自己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要做这样一件在当时看来是害了无数人的事呢?也许只能按照禹品说的那样来解释:第一这必须有人做,做好做坏可能有区别,想要控制其结果就要控制其过程,就必须自己来;第二,就是人造人真的不如人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人造人看成是敌对的?看成一种竞争对手? 首先,什么是活着?是按照一种既定的规则持续地做出行动?还是不断摄入能量再产生能力,在循环里成为一个不断转动的小齿轮?还是继承某一种过去的意识、成为这些意识的载体然后把它传递下去? 其次,生命的本质又是什么?是能力?是呼吸?是理性?还是感性?是回忆?是爱?活着是为了什么?如果把所有生物看成dna传递的一个载体,那么文化不也可以是一种dna{37}?难道它不也正是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新的独立意识之间传播、演变、更新、迭代?如果这样想,那么所谓社会,岂不是只是一个庞大的文明的文化的载体而已?用什么来传播它,继承它,真的非常重要吗? 历来产生的种种丢失、混乱和错误,不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吗?不都是一具一具的肉身和他们自己超越不得的种种局限所导致的错误吗?如果是这样,或许人造人才是更好的。他们可以超越人类的许多局限,更好的继承肉身所无法完全继承的人类的智慧,文明的结晶。 造物主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沦亡,才创造了更好的生物,比如人类。神也许只是发现自己永生太漫长了。 她问禹品,linda要你干的到底是什么事情。禹品说她要安插一个后门。她问是哪一种后门,禹品说,那种让我不知道、任何人都无法知道的一双眼睛进来窥视、甚至把手伸进来的后门。 她当然也觉得危险,但也想了些别的。这种想法太奇幻,她也不觉得是真的。也就没告诉禹品。都够烦的了,先做再说。 第64章 突然之间,一切大事好像都让步于一条人命。这种对比似乎有些怪异,具有某种数量级别上的错误。但想想原先的对比和衡量模式难道不是更加错误吗?杀一个人,杀十个人,杀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和一万个人,真的有区别?难道不都是一样的严重? 她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但这种迷失的选择几乎有些甜美。 linda再次来到孤儿城,是深夜,用光学迷彩和隐形飞行器,直接降落在书本大楼。回到最开始,重新在书本大楼背后的咖啡店里等玉子。她给了玉子插件,玉子一旦安装上,就能看见她,免于被光学迷彩所迷惑。而别人并不会看见她。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她又焦虑又快乐。她知道自己是病重得无药可救了。否则不会让这么多负面情绪涌上脑海。她听说以前的人类在重新见面的时候,尤其是分别已久的人,往往找不到话说。于是她已经给自己打了无数遍的草稿,等一会儿玉子来了,首先她要说—— 她看见她了,只是不知道她看见自己没有。 玉子缓缓地四下张望,然后在她身上停住了视线。隔着墨镜,她觉得那眼神一开始没有感情、冷静克制,接着变得像冰雪,接着有一点点融化稳定迹象,接着又冻住了。 她忽然想起一首钢琴曲,她给玉子弹过,玉子很喜欢。 玉子问,这是什么曲子? 她说肖邦,肖邦的《离别曲》。 她很想哭,快乐又哀伤,但是忍住了。 “玉子。”颤抖的。 “linda。”疲倦的。 “你还好吗?”热切又自制的。 “我?我还好。”慌张的。 “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畏惧的。 “最近没有睡好。”强装冷漠的。 “是吗?哦......”怯懦的。 她几乎不敢直视玉子的眼睛,哪怕玉子戴着墨镜。如果什么事都没有,或许她敢。可若是什么事都没有,她们又怎么会分开? “你说你找我,有事?”玉子的语调平静,她听得出来,那是艰难保持的平静。 “对,对,有事.......” “什么事呢?” “我......” 她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我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哦?” 她从来没有在玉子面前词穷过,然而。 “是,这么一件事。” 喉咙很干,比玉子感冒头疼的那个美妙的晚上还要干。 “我有一位朋友,必须要来孤儿城做手术。只有孤儿城能做的手术。” 玉子的眼睛转了转,隔着镜片,她不看见里面有泪水。 “手术?想要换个身体吗?” 她全都知道了吧?她应该知道的。 “对。” “那的确是应该找我。” “她们想要事先来看看,确定一下各种情况。确定一下——因为要在很快很短的时间内做好,所以......” 我不能告诉你,这事关你的性命。如果一个地方没处理好,我们都会死。我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 “好。我会帮你。什么时候要来,你告诉我。我们再约定。” “好。”她努力把这话说得真诚,“谢谢你。” 玉子猛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看得出来那是在忍泣。 “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就这样,我先走了.......”玉子站起来,身形却又停住。 “再见。”玉子的哭腔再也忍不住。 “再见。” 她坐在原地,一直目送玉子离开,想要流泪;但眼泪过于珍贵,她怎么都哭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37}即迷因,参见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如果把文化视作一种dna,那我们都只是它传递的载体而已。 第二十四章 linda亲自带着陈蕴和禹品来到孤儿城,开的是隐形飞行器,穿的是光学迷彩,按照玉子一开始留出的秘密通道,降落在孤儿城的南部边缘,徒步走进去。 玉子说,我在银楼等你们。linda当时听她这么说,心下一惊,以为城内局势还不稳定。这倒不是操心自己和两个伙伴,而是担心玉子。 重新见到玉子,好像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再一次摁在她的心头。她想说我没有心,烙铁却精准地找到了地方。她想说我不会疼,可是事实上,她不但疼,还突然痒了起来。好像伤口在转瞬之间一边流着血就开始愈合,一边滋生新的血肉一边呼喊治疗的药物。 她甚至想要就此留下来。和gus谈个条件,让他把自己伪装为牺牲了的样子,然后就留在这里,和玉子永远一起。如果玉子的永远会终结,那自己的也一起终结。 他能吗?他能吧?他可以的,可我...... 她领着陈蕴禹品二人穿过植物园和金幢的工厂,来到银楼面前。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看来之前并未受损。 是啊,之前她是那样勇敢,独自杀到北方广场去。也不是说她不能,只是总是觉得危险,有不可理喻的担心。 玉子站在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她们的。等她们凑近了,玉子一言不发,转身带着她们进去。在被清空的二楼,一间整洁的房间里,玉子拿出三件脏兮兮的旧风衣。 “把这个穿上,就没人关心你们是谁了。”她淡淡地说。三人接过,安然地穿上。linda一边穿,一边觉得玉子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逗留了一阵。 她不知道玉子是在看她即便穿这么一身也依然好看,挡不住的好看。 三人整理好衣服,戴上兜帽,关闭光学迷彩,玉子转身拿出一张一式三份的清单递给她们。“这是我们今天要去看的诊所。都是我挑选过的。医生人可靠,水平也都很好,地段也安全。你们尽管选。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更没说要干什么,这一点请你们放心。就是如果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请多担待。” 三人点点头,玉子看了一眼linda,她才想起来介绍这都是谁。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像往日冷静自持,想必无论是陈蕴禹品还是玉子都觉得她奇怪——又或许,只有陈蕴和禹品这么觉得,玉子是明白的。 听完介绍,互相问候,“那我们走吗?” 玉子问道,压根没看她,看的是陈蕴和禹品来征询意见。她也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殿后,心里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如该隐一般,带着额头上的印记。 陈蕴和禹品并不是这几十年来第一或者唯一到访孤儿城的都市圈居民,也不是唯一或者第一的bc高级管理人员。既有古人,也有来者。但孤儿城里的一般民众,谁也不在乎她们。就算知道她们是那边来的,也没人好奇——不反感就不错了,哪怕他们非常有钱:bc的数字货币在孤儿城也不容易兑换,还不如以物易物来得实在而简单。 当然,对于陈蕴和禹品,这是一生一次的经历。她们曾经对孤儿城怀有有限的好奇,现在这个好奇正被无限地放大。禹品跟在玉子身后,陈蕴则跟在禹品身后。禹品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下,楼与楼之间交缠着各式各样用途各异的线缆,稍不留神碰到一根,猛地往下缩一下脖子。一下又没注意去看地上,结果立刻踩到一根线缆,比空中的粗,还以为是条蛇——即便她也没见过真蛇——当即被吓了一跳。 突然空中一阵刺耳呼啸,禹品扭头去看,见的是一辆笨重的飞行摩托。在她这个交通工具迷眼中,飞行摩托根本就是古董。因为在都市圈,超快速地飞行不允许驾驶者或者乘坐者暴露在外,会被吹走的。飞行摩托这种速度不够快的东西早就淘汰了,即便其中有些很美,改装起来也很方便。但她也只是在过去的资料和老人的传说中听到过,根本没见过实物。现在一辆实实在在的飞行摩托正在她的头上飞行,正以绚丽的方式一边刹车一边转弯,拉出漂亮的弧线,发出令人血脉膨胀的轰鸣。啊!旧时代的美好! 然而四下看看,禹品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为此沉迷,不但别人对此见怪不怪,骑车的人本身也毫不在意,他刹车的弧线之所以美,仅仅是为了节省能量,恰好停在那个位置,把站在楼上阳台准备搭车的人接上。 人们对黄金时代的幻想总是向过去羡慕、永远不认同当下的。一种永恒的隔锅香。 禹品看得发呆,但陈蕴看不下去,推了一把,“走吧,呆子。”接着凑近了低声道,“再看就暴露了。”禹品如梦初醒,快步离去。 陈蕴自己也不是没有在看别的。她看的是路边的小吃摊。按理作为医生,她非常在意卫生。虽然生活中并无影响生活的洁癖——毕竟生活辅助ai已经把大家照顾得很好了——但她看到一样食物、尤其是自己不能确信其来源是否可靠的食物时,第一反应还是去思考,这玩意能吃吗? 在平时的生活中这事儿不麻烦,查一查来源就知道了。她的敏感与好奇心也无处发展。然而在孤儿城不一样。这一路走来,什么样的食摊都有。有的大且烧着巨大的热水锅,如果不考虑那些极端的高温煮不死的有害物质,这些大锅里一次又一次涮煮之后捞出来的东西还是可以吃的。虽然想想恐怕有点恶心,因为那大锅里什么都煮,而那些肉,从外表看真不知道是什么肉。大战带来的污染使得一些生物永远消失,剩下的则带着难以消除的污染。为什么她买的咖啡那么贵?因为那是来自于污染最严重的原产地的没有被污染的咖啡豆。这里呢?开水煮一煮的确能消除很多污染,但是一锅水煮东煮西...... 第65章 不过有的吃就行了吧,难道在物资匮乏的时候还挑选? 好不好吃呢?她看着旁边颜色各异的酱汁。它们大多味道浓烈而怪异,陈蕴闻了其中一个红色的酱汁就知道味道很重,闻了一个黄色的之后就开始想吐,至于蓝色的——怎么会有蓝色的? 接着看见被酱汁染成蓝色的肉,她连吐的欲望都被抑制没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生存的时代已经比往日奇怪,没想到今天还能大开眼界。 同样觉得奇怪的还有禹品,但禹品是看人们穿的衣服觉得奇怪的。她自己喜欢衣服,虽然谈不上热爱时尚,或者说在时尚者眼中她属于奇装异服的那一类,但她是真的喜欢各式各样的衣服。可是在这孤儿城的大街上,她觉得自己得重新定义何为奇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认为哪些是“美”的观点可能有所差异。这里的大部分人贫困,物资缺乏,有什么穿什么。于是她看见了用有限的黑布裹住身上的部分区域,然后用大量的黑布条把剩余的部分裹起来的人,好像原先的衣服是好的,后来碎了,却又没有可以丢弃的。有的人则在布条裹身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聚酯材料做的壳或罩,带扣或者别针:好像是告诉人家,你看我虽然一度只有破布条,但后来我挣了一点螃蟹壳啊! 她刚刚看见一个光头男子走过去,男子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长裤,那种墨绿好像是因为磨损老化导致的(真实的做旧!),上身则穿了——怎么说呢,像是个圆锥体的东西——禹品想了半天,想起来了,那是古董灯罩,非常大的灯罩。难为他找了来。 接下来走过来的男子更厉害了,他用弯曲的钢筋给自己做了一套盔甲,里面打底的是一件四处破洞的牛仔背带裤。再下面一个则是把大衣裁断变成短大衣、腿上却穿着短裙的女性,这样的装束让禹品想起四五百年前的人,尤其是因为这位女性还举着一把古董阳伞,伞把都已经裂开了。 大家都行走自如,唯有她觉得这一切惊奇得近乎惊悚。 陈蕴也觉得惊悚,却是因为路边坐着的那些人。有的人坐在空空荡荡的门面门口的楼梯上,有的人坐在滚烫的锅炉旁边,还有人躺在街角的污水塘里,还有人趴在路中间动也不动,只是转着脑袋看着两侧的行人: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无神的双眼。别人不认识这种目光,陈蕴认识,那是服用各种药物过量导致脑子坏掉之后的人的眼神。 她一度以为这里不会有的,现在想想,没有才怪了。都市圈的人是因为空虚所以寻找极限的刺激,这里的人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贫穷,因为压力,因为绝望。 好到无可改变是绝望,差到无可改变也是绝望。她看着那些人的眼睛,好像他们已经没有了大脑的前额叶,或者只剩下很小的那一部分。她觉得这里脏乱差,看得出物资缺乏、生存艰难,但...... 无可厚非,哀其不幸,也没有资格怒其不争。 她的理性层面想要分析毒害他们的药物的成分,但她的感性告诉她不要再去触碰这些会令自己更加绝望的东西了。 别想了,忘记吧,普天之下,所有的喜乐与悲伤,幸运与不幸,有什么区别呢? 这就是人吧,本质上是血肉之躯,是生物。 玉子带头,渐渐把她们带向四号楼。正上楼梯,有人似乎老远地就认出了玉子,然后一连叠声地喊着,语音扭曲,好像是在努力地学习玉子说话的口音。等到四人都走上来,陈蕴才看见,那是个满脸脏污的老妇,正跪在玉子的面前,请她救救自己孙子的性命。 “他怎么了?”玉子问,老妇努力描述,却怎么也说不清楚。玉子又问孩子在哪里,老妇回身一指,陈蕴顺着往前看,看见一个同样浑身脏污的男孩靠在墙边,精神萎靡,衣衫破烂。 她不管不顾地快步上前,快速地检查了男孩的体温和瞳孔,又摸了摸男孩的上身。果然在腋下摸到了一个巨大的包。她轻轻掐一下,男孩皱了皱眉,发出虚弱的呼喊,好像是在喊疼。 是寄生虫。还很要紧。正想寻找附近有没有可以立刻救治一下的安全无菌的场所,男孩又虚弱地叫喊起来,伴随着轻微的抽搐。 她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掏出工具,麻利地剪开了男孩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迅速地消毒,然后对身后的玉子、linda、禹品还有男孩的祖母说,“转过去,都别看。” 手术刀划开脓包,她头皮发麻,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里面所有的寄生虫全部挑出来,扔在地上,一条一条地踩死。清理完了,再帮男孩挤出脓液。男孩痛苦地哭嚎,她一边心疼,一边柔声说,不怕,不怕,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处理完,玉子已经叫人来带男孩去拿药和休息。她收拾了自己的器具,准备再次上路。前后不到五分钟的紧急小手术。玉子却没着急走,转过来问她:“医生,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些工具?” 陈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想着这边医疗条件可能不太发达,或许有需要救治的病患,就带上了,想着万一需要,我可以立刻救治。” 玉子把墨镜摘掉了,她看见玉子的大眼睛有一对漆黑的瞳孔,那双眼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看上去总是覆盖着一层忧伤的薄雾;而此刻大眼睛温柔地笑了,“谢谢你,陈医生。你是个好人。” 陈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夸赞过了,往常,人们总是说她管得太多。“你也是。我也比不上你。我只能救他们于一时,你还可以慈善地关照他们的康复。” 然而玉子只是笑了笑,带着她们继续往上走。从木造敏郎的诊所开始,一间一间地查看,一间一间地比较。一天的旅程。 陈蕴禹品她们看得认真,而玉子只是心不在焉地当着她的向导。她想着别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感受自己身边的linda”和“我不要我要封闭我自己的一切”之间的挣扎。 linda再一次离自己这样近了,她们再一次走在孤儿城的道路上。她在想,linda是否还记得,她们一道走在四号楼附近的好几次都是去干了什么?她们去跳舞,她们去吃饭,她们去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她们去调查,她们漫无目的地行走,她们去救人。 其实如果要是那天真的把和linda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删除了,再走到这些街上,自己也会觉得空落吧?模模糊糊会觉得应该是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的,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了。 然后到死的时候,重拾这些记忆,接着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就是个混蛋?那滋味会让这一切更加难以接受。 她不愿意忘记,但也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抱着不放不行的,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linda现在就站在她身后,像以前那样,看上去让她主导了一切,其实作为支柱支持着她的正是linda。 跌跌撞撞是可以活下去的,你说过。只是没有大踏步往前活得好罢了。 我的一切都是你告诉我的,你是我的生命中的一场战争,一场过去与现在战争。战斗结束之后,我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版本不能倒退,也不能不要。 你说时间是最残酷的,因为不能倒退。前一秒,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半米,现在可能有六十厘米,过一会儿可能又不到,但我们都不再是之前的我们了。我们之间有一个不可打破的距离。 我以为我不能失去你,现在发现,失去你是很残酷,但在失去之后再找回来,原来更加残酷。你是火,我也曾是。现在我的火外面有了一层冰,如果再把你交回我的手中,那么我就没法再是我了,我只能沦亡。 linda...... 她面无表情,也不敢回头去看linda。 我爱你,可是我...... linda站在玉子身后,不敢直视玉子,但余光从没有从玉子身上离开。 她在思考,等陈蕴她们确定到底在哪一家做,怎么做,并且把东西置办齐,按理还有三天,这是gus给她的极限,也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此次去基站然后回来的时间。如果第四天她还没完成这件事,没有把最后一段代码发到基站去,那她就会面临极其严厉的惩罚。这就等于,她最多再和玉子呆三天。 就三天。72小时,4320分钟,259200秒。仅此而已。 滴滴答答地一直在流逝。 她什么都做不了。 首要的任务是保证任务圆满完成,这样的话四个人都能幸存,尤其是玉子。此次前来,玉子没有问她之前发生了什么,她猜玉子早就知道了,只是已经不想问了,于是这次为什么来她也没有解释——玉子仿佛也痛苦地不想问——不知道最好,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要知道最好。她已经把玉子卷入了太多不该卷入的事情,太多危险的事情,现在只要玉子平平安安地从这里面脱身就好了,就够了,就完美了。 之后呢?我再去求gus吧,可是我没有任何的东西与他交换。如果我要请求他帮我,我还不知道他会拿什么来要挟我,我就将成为待罪之身,我将被他追逐到天涯海角宇宙尽头...... 第66章 可是我想,玉子,我真的想。 她看了一眼玉子的背影。 你瘦了。 别啊。 玉子。 我真的想留下来,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生活,在这个破烂的废墟里生活,在任何一个可以躺下的屋檐下和你一道呆着,整日整夜,整年整月。什么都不干只是呆着都可以。哪怕你不喜欢我了,你恨我,我也愿意呆着,让你憎恨我,我也快乐,只要和你在一起。 或许我可以去求gus,让他把我转移到一个物件里,然后把这个物件送到你身边。 让我变成你新的外骨骼吧,在左手上。这样不就等于我永远地牵着你,永远地在你身边,永远地保护着你吗? 这样你的永恒终结的时候,我会随你一起终结。你进入坟墓,我也就与你一道,一起陪葬。你化为灰烬,我也不会再留在这个世上。 多好,我们亲密无间。 她看着玉子的背影,心里有两种颜色、两个方向的火焰,从两边炙烤着她的心。 这样勘察再分析再购置再来勘察的日子足足过了两天半,第三天下午,四个人在金楼坐下,讨论明天的安排,玉子顺路请她们吃正经的传统的日本料理。 禹品道:“所以明天凌晨两点,我就会和陈蕴把手术所需的东西搬到工厂的仓库去。早上五点半,手术开始。预计六点半结束,六点四十我就会带着新的机体和装着大脑的生物缸出发,在回头沙丘那里,与linda你汇合,预计是七点。由你拿着东西回孤儿城,在菲利克斯·丹顿的诊所开始做手术,预计是七点半。手术预计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然后你会亲自把已经备份结束并激活的机体和大脑给我送回来,亲自来不了也会派无人机,时间最晚不超过八点四十。然后由我带回工厂,抵达时间约为八点五十,在那里我们会对机体进行做旧处理,把大脑放回去,然后消灭躯体。于是一切结束于十点。十点十五分,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完成基础开发用系统里后门的设置,一旦完成你就可以检查。” 说完看了看众人,“有没有问题?”三人摇头,“那就这么办。这是我们四个的求救器,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按就是了。一个按,三个人都会收到。”然后她举起清酒的酒杯,“祝我们明天顺利!” 三人也举杯。但看也看得出来,陈蕴很谨慎,linda和玉子都有些悲伤。 你们在哀伤些什么呀? 吃着吃着,禹品向玉子提到这金楼的豪华,似乎有很多藏品,玉子说的确有,问她们想不想看。禹品与陈蕴对视一眼,说想,玉子立刻叫了人来,带她们去参观。 门一关,就剩下了玉子和linda两个人。 筷子与碗碟接触了几次,就放下了。一时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两人都极力克制。 “要说日本菜,”linda说,“还是这里的最好。” “嗯。”玉子应道,声音很低很轻。 “你瘦了。” “是啊。不太想吃东西。” “已经很瘦了,别再瘦了。” “好。”玉子痛苦地应道,继而深吸一口气,“linda。” “嗯?”听到玉子叫自己的名字,linda的心跳骤然加快,又紧张又高兴。 “你到底是谁?” 话音像是玻璃樽摔碎在水泥地面上。 linda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你不需要知道。最好也不要知道。”永远不要知道。 玉子苦笑,“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身上那么多的秘密,你一个都不肯告诉我。” “你要是——你要是想问,就问吧。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 玉子也沉默了。我想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利用我,我想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这些问题都太难了,而且无论是哪一个答案,对我来说都太残酷了,我承受不起。 “没了。我没什么要问的。” “玉子。我——” 我? 我能说什么? 我怎么可以有我呢?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法爱上你了,其实什么都不会有的,对不对? 可是我有我了。有了我便爱上了你,万劫不复。 “linda。”玉子听上去好像哭了,只是眼泪并未流出,哀伤扼住喉头,“明天结束之后,我们就......” linda紧紧盯着玉子,眼神里全是恐惧。 “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好吗?” 两股火焰合为一股。玉子,我又没有心了,明天之后,就不会有了。 “好。” 这是她有生以来回答过的最难的问题。 次日的凌晨四点半,陈蕴就把泰瑞利亚叫了起来。“感觉怎么样?”小姑娘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好极了!等不及了!”陈蕴看了,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做什么的吧?” “当然啦!你都问我多少遍了,我连流程都记得清清楚楚。”泰瑞利亚一边穿衣服,一边笑着说,“我还没脑身分离过,只尝试过意识和身体分离,我还真想试试呢。哎呀,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陈蕴心里难免难过,问道:“你要知道,到时候你现在的身体回来,往那下面——” “哎呀!陈蕴姐姐!”泰瑞利亚打断她道,“这是我最期待的事情,如果说是什么别的情况下,干这样的事我当然不乐意。可是这是我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啊,我不乐意?我乐意的很啊!” “不害怕?”好像是她陈蕴想阻止这一切发生一样。 “害怕啊,可不是有你们吗?”泰瑞利亚笑着说,那笑容非常灿烂,“走,我们取脑子!” 六点半,禹品准时带着泰瑞利亚的新机体和生物缸中泰瑞利亚的大脑与部分中枢神经上路了。准时抵达了回头沙丘,将东西交给了linda,然后自己在原地等着。她左右望望,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居中的、哪里都不属于的地方,一时有了几分神迷中有{38}的怪异既视感。 这里荒芜得只剩下她一个。 linda准时抵达菲利克斯·丹顿的诊所,英俊的黑人医生立刻开始做手术。玉子和她就站在一旁。在一小时的时间里,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在心里做着和自己同样的倒数,倒数彼此能如此靠近的最后一个多小时。 今生今世,也到此为止了。 从这里出去时,外面还是同一条街,但也将因为我们,而变成两个世界。 两个再也不能融合的世界。 人也即将成为两个人。由此刻作为界限,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分别,将现在的自己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事实上相关、却又试图不相关的个体。让过去的我带着所有的过去走向死亡,让未来的我成为浩渺无垠的太空中一颗陨石一般的存在:因为某个忘记了来由的力的缘故,一直向前翻滚、翻滚、翻滚,永不停歇。直到撞上什么为止。 来无来,去无去,终于战胜了时间。 备份机器嗡嗡运转着,一个人的种种意识正在被数据化,然后放进那头的机械脑。无数的1和0就成为了对一个人的描述,无论她有多聪明,有多激情,有多富有创作力,一切都归于1和0。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真的吗? 如果说世界的模糊性、不确定性是来自于“随机”,而人类赖以生存并强大是基于对“规律”的了解,那么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其实一直在对抗自然,用对规律的了解、试图将其确定的努力来对抗世界、自然本身的不确定。人类可以将欧拉数与圆周率放进同样的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但人类的智慧终归无法企及,就像人类无法了解自然按照它的逻辑创造的自己。 而现在人要把自己放进自己的偏执的进阶产物中。这会更接近自然吗? 八点二十,手术结束了。菲利克斯·丹顿起身,激活了人造人机体。三人正在等待机体睁开眼睛。突然,诊所大门被人踹开,数道粒子束打进来。linda掩护着玉子趴下,并且拿起旁边的反粒子束钢板反击。的确是打退陌生人的袭击,但是有一束被反射的粒子束打在了备份用的转接器上,瞬间放大了信号。 linda的脸霎时惨白。玉子从未见过她如此恐惧的表情,但见她麻利地把生物缸和机体放上安全坚固的无人机,送回给禹品,然后拉着玉子,只说了一个字: “跑!!” 作者有话说: {38}即中阴身的状态,死了但是还没有超生的状态。 第二十五章 狂奔的途中,玉子猜测,这些人是法隆的人。之所以来追杀她,是因为她公开地选择了支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并且暗地里把法隆的手下莱利·凯撒杀害文森特的证据——梁文坚的记忆——交给了那妇妇二人。这样做不是她故意挑事,也不是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故意要和法隆争夺权利,恰恰相反,按照她得到的消息,一切都是法隆先挑起来的。 第67章 法隆或许是因为对所作所为感到不安,越来越纵容手下和埃莉诺的人有细小的冲突。早前在她思考到底要和谁结盟以稳固来之不易的平衡的时候,还是选择先去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结果却从哪里得知了最近她们的人不断被法隆的人骚扰的事,甚至有人假扮韦斯普奇的余孽来刺杀她们,被干掉后查出来是法隆的人,也不能挑明了说。她不敢说自己知道的,便问是怎么回事。埃莉诺说,大概那老家伙一向看不惯我们俩吧,他觉得我们俩是对传统西西里的生活方式的背叛。“文森特才有资格当教父,我没有。”埃莉诺说。 “但是现在文森特死了呀。”她道。 “对啊,死的不明不白,他自己跑出去要害你,父亲当时不在,法隆去拉的。诶,你有没有——”埃莉诺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她想了想,把证据给她们了。 二人看完,埃莉诺只是摇头,而法兰契斯卡说,“我说呢,怎么突然水火不容了。原先还能容下的,我们也不是不能容他,现在他大概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和他势不两立。” 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她为免引起注意,没有带任何人护卫过来。结果现在被追着打。难道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决定和法隆拼了?为什么呢?她们不是不准备诉诸大规模冲突只打算在里奥·里奥尼面前审判就完了吗? 她一边狂奔一边呼叫梁文坚,问怎么了,结果听到的消息是,法隆把里奥·里奥尼干掉了,现在正在追杀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还有玉子。已经全部打成了一锅粥。 她让梁文坚负责指挥一切,不要担心自己,梁文坚正要问她怎么办,她就被linda扑倒在地,躲过了一道粒子束。 “我们到底在躲什么啊!!”她喊道。 “还有一分半,我们还有一分半......”linda捡起一支集束器,拉起她继续开始跑。她执拗地停下,问道:“躲什么躲?!这些、这些废物,你还、我还、干不掉了?!” 我们一起,还不能战胜他们啦?! linda忧愁地牵起她的手,尽量冷静地说,“警报刚才已经被触发。他们——那些山上的人——有理由怀疑我已经叛变,会派出猎杀者来追杀当时我身边的人,离我最近的、当时彻底暴露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医生没事,机体没事,女孩没事,只有我们有事。” 玉子不明所以,“什么??” linda望向天空,“还有一分钟。”其实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黑云。 禹品一早接到了懵懵懂懂的机体和生物缸中的大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工厂。她带着机体去激活和进一步的做旧,而陈蕴负责去销毁泰瑞利亚的肉身。一个负责生,一个负责死。 之所以要做旧,是因为在目前条件下对泰瑞莉亚和她脑子里的芯片的追捕已经达到最大值。据linda说,“他们”已经预计到如果□□早已死了,那么没几天芯片就会按照其内设逻辑发出警报,所以不但大脑与躯体必须死于一处,而且新的机体也要进行做旧,看上去是一个已经用过很久的机体,才能避免潜在的怀疑——毕竟“他们”更倾向去怀疑泰瑞莉亚是在孤儿城做手术,孤儿城的机体都很新,没有做旧的技术。她领着迷迷糊糊的“泰瑞利亚”走进做旧车间,一个人都没有,她锁上周围的门,刷开自己的权限。车间里一根数据线接入“泰瑞利亚”的机体,八个喷头吊下来,对准身体开始喷洒药物。一分钟后,毛巾擦干,衣服穿上。十秒后,数据线拆除。禹品走进去,在“泰瑞利亚”耳边打了一个响指,“泰瑞利亚”睁开了眼睛。 一双富有神采的眼睛,长在一张看上去三十几岁的脸上,脸长在一个——对于看的出来的人来说——服役至少七八年的机体上。 “感觉怎么样?” “泰瑞利亚”伸出双手检视,接着又查看了自己的身体,“好极了!啊,我从未想象过这样的体验。” “怎么样的体验?在另一个身体里生活吗?” “不,我黑过别人,这种感觉我大概有过。而是——” “嗯?” “而是我既在这里,也在另一处,分身两处。” 禹品听了感到一阵恐惧,但还是强压下去,对“泰瑞利亚”说:“以后你就要注意,说话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了。否则容易暴露。当然,不是完全不像。” “好的。” “停机坪上有一架飞行器,属于你了。它有离开河都的权限,你马上开着它,去找你的未来去吧。” “谢谢你。也请你代我谢谢陈蕴姐姐。我——” “嗯?” “我以后还能回来吗?” 禹品感到无尽的惆怅。 “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这里不是你的福地。再也不要,好吗?” “好......我会想你们俩的。” “我们也是。” 在楼下,陈蕴已经把大脑放回去了,然后刺激醒了躯体,正用悬浮电臂把泰瑞利亚抬向终点——平常用来销毁报废人造人机体的酸液池。 她故意要叫醒泰瑞利亚的,因为觉得如果就在昏睡中让这孩子这么“死了”,等于谋杀。虽然事实上,她就是在谋杀。 “陈蕴姐姐。”泰瑞利亚道,声音轻柔。 “嗯?” “谢谢你。” “说这些干什么。”陈蕴听了,霎时泪湿眼眶,“你会好好地活下去。或许这个时候,‘你’已经开着飞行器离开了。” “是啊,‘我’已经离开了,我也马上要离开了。” “嗯。到时候我给你打一针,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没有痛苦地在二十秒里消失在强酸中,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走了好远的路啊……陈蕴姐姐。幸好还遇到了你们。” “遇到你我也很开心。” 走到了酸液池边,陈蕴正在准备麻醉针,泰瑞利亚突然道:“陈蕴姐姐,你不要内疚,你在帮我,我很感谢你。你不要恨你自己。” 陈蕴转过身来,已经泪流满面,只能哽咽地答道:“嗯。” 不知道那个泰瑞利亚还会不会对她说这些话。她希望她能,但她永远无法知道了。 她拿着针,示意泰瑞利亚躺好。俏丽的姑娘点点头,乖巧地躺下,对陈蕴说:“再见。” “再见。” 她缓缓把针剂推进去。泰瑞利亚闭上了眼睛。确定泰瑞利亚已经彻底昏迷之后,她命令电臂把病床直立起来。 扑通!掉在池子里。陈蕴没有往下看。就五米高,她不怕,但她不想。 她失声痛哭。 回到楼上,禹品对陈蕴说,“泰瑞利亚说,谢谢你。”陈蕴点点头,还没从哽咽中恢复。禹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准备提前打开后门,突然求救器的警报响了。两人拿出来一看,是玉子那一台。 两人对视,陈蕴还没说出口,禹品就说:“我去救她。” 陈蕴点头,禹品飞奔而去。 二十分钟以前,linda带着玉子四处躲避,居然一直被追到了回转街一带。她的目的不是避免交火,而是吸引大量的人,作为垫背的。在她与玉子说完那句话没多久,两个小队约二十个猎杀者就赶来了。还是漆黑的衣服,长条状如同外露的颅骨般的头盔盖住整个脸,让人看不见它们的表情。看得见也没有意义,因为它们没有表情,一点都没有。它们的脸也非常难看,据说是为了将就机体机能做出的妥协。 她看见它们来了,于是跑得更快,几乎是拖着玉子在狂奔。她本意是想把玉子背着跑,但是想着那样无异于把玉子的身躯当做保护自己的背的盔甲,太危险了。她只能拖,因此跑得并不快。 她往回转街走,并不是因为狭窄好对打,而是因为她快速地入侵了追杀她们的人的通讯,听见在回转街那里储存了大量的□□。 这就够了,这是她的杀手锏。 奔跑的过程中,她一边利用追杀她们的人当垫背的一边反击。但是那些孤儿城的喽啰实在不够打的,没几下就被干掉了。她的集束器也全不是猎杀者的对手,她凭借自己精准的枪法和对猎杀者构造的了解,成功干掉两个猎杀者,已经是极限了。 集束器没有能量了,她们躲进回转街的一处房间里。她要快速地找到那些□□,然后吸引这些混蛋过来。 玉子已经脱力,靠在墙角喘气。她一边四下寻找,一边牵着玉子的手,没有放开。 “你、你、你——走吧。”玉子说,“留下我,你、自己走吧。” “你这是说什么。”linda道,突然又觉得有点可笑,“这下我们可是没法分开了。” 但是你放心,一会儿,我们就会彼此分开的。永远地分开。 玉子笑起来,喘得说不出来话。 “过来。”linda说,语气变得轻柔,“再有一分钟,它们就会扫描到我们。我们到那里去。”她那坚定有力的手拉着玉子,走向靠外的一间房。她已经看好了,这里就是最靠近□□的地方中最安全的位置。这里来一枪,那么那些逐层楼搜寻的猎杀者们必然一起陪葬。 第68章 这或许就是他们想要黑色金属的理由吧。要是有了,猎杀者们大概就不会这样了。既不会被爆炸消灭,也不会做这么愚蠢的决定。 不重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和她拥抱一会儿。 她靠着墙站好,然后把玉子揽进自己怀里。玉子不明所以,有些诧异,却没有挣扎。她贴着玉子的耳朵轻轻说,“一会儿你要抱紧我。” “什么?” “抱紧我,别撒手。”这是最后一次。 一时间只听见彼此的心跳非常响,非常响。 “这样很好。”她说。 是一个好的结局。 玉子没来得及反应或再说一句什么,就被强大的气浪掀到半空,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落在地上,有linda的怀抱垫着,没有受一点伤。 在呛人的烟雾中,她爬起来,迷迷蒙蒙地看见周围已经是一片平地,除了地上散碎的黑色与白色碎片还有白色的粘稠液体,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她和linda,大概没有别的活物了。 linda! 她转身去看,果然看见linda躺在刚刚落在地上的位置,一动不动。 “linda!!” 她冲上去,跪在linda身边,看见linda浑身是血。她想起刚才电光火石的瞬间,想起是linda帮她挡住了爆炸的冲击,立刻想要把linda抱起来查看她背后的伤情。结果刚抬起脖子,痛极的linda就喊出声来。 “啊......” 她看见linda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很大一部分皮肉已经不存。 “linda!!你坚持,坚持一下!我马上、马上——”干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呼叫梁文坚,却没有人应答。 “玉子......”linda呼唤她。 “我在,我在,我在的!你坚持一下——”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在流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linda温热的血。 “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但是......但是......” “你坚持一下!!!”地下的血泊越来越大。 至少现在不要死! “我不想丢下你...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玉子只是哭泣着摇头。 “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会——” linda闭上了眼睛。 “linda!!!” 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再一次这样抛弃我,不可以这样再一次离我而去,你休想!! 她在内心嚎啕,大喊。 然而就在这样的慌乱中,她想起来,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救linda了。 她奋力地按下了求救按钮。 禹品冒着很大的风险凭借自己绝佳的技术把飞行器降落在了一片爆炸后的废墟上,接上了两人,再凭借自己的技术冒着她自己不知道有多大的风险把人送到陈蕴的医院。陈蕴二话没有,自己带着机械助手上阵,抢救半死的linda。闭门谢客,让禹品留在外面陪玉子。 抢救病人,对于陈蕴来说几乎是一件具有肾上腺素刺激性的事情。与时间竞争,与死神比赛,这是她的快乐所在。她止血,输血,整理破碎的骨头,检查内脏的情况。这一切都要求她打开linda的身体,并且做大量的扫描。她一个人带着两个电臂助手足可胜任了。固然linda的伤情很严重,但她信心十足。 这又什么,我绝对可以。 她正在那边准备药物呢,扫描仪突然发出了警报。她转过去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命令打开躯体。 打开了。 天哪。 玉子一直坐在外面,颤抖着,呆滞着。禹品想要安慰她,她充耳不闻。禹品只好保持沉默。要不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应该回去把该死的后门安装了。但是想想又觉得有些诡异,让她安装后门的人,现在重伤躺在这里。照此推理,似乎总有某处不对,但又实在捉不到这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说起来,到底是谁要一个后门呢?是谁想要把贪婪的视线和双手伸进来呢?如果按照逆向思维,对谁有利,就是谁主使的,那么—— 恰在此时,陈蕴出来了。玉子第一个冲上去,问情况如何。“没问题,情况已经稳住了。”玉子松开的一口气还未到底,陈蕴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两个。” 两人见她语气严肃,都紧张起来。玉子交握的双手几乎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linda她......是一个人造人。” 禹品从不知道,更妄谈玉子,陈蕴也只是听说过:曾经有的人造人技术,不是现在这样使用机械化的部件,而是全生物化的,使用人造生物材料制造的。尤其是大脑,是种植出来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段骨骼,都有特殊的不重复的编号。除非专家,普通人的肉眼无法分辨它们和真正的血肉的区别。具体如何种植,那部分材料又加密了,陈蕴从linda那里获得的权限还不够她查阅,也就无从得知。继续往下阅读,则知道这些种植出来的人造人都经历了相当程度上的剧烈改造,从最初始的基因开始,到无论是体能还是大脑的能力,都已经不是普通人类能够企及的。本来就很强的躯体,再改造,再加上远超常规设置的芯片,这些人造人根本就是超人。 像种植某一种植物、或者喂养某一种家畜一样培养出来的超人。他们每一个都有独一无二的大脑,就像独一无二的苹果,他们彼此没有固定的亲缘关系,甚至被安排与自己的“亲属”终生隔离。从那些对他们的生理性能的描述,陈蕴猜测,严格地说这些人造人是不老不死的。他们的衰老速度已经非常非常缓慢,他们可以活很长的时间,他们的大脑开发程度相当高,只要能解决大脑衰老的问题,他们身体其余的部件和人一样,坏了换就行。 比如换一个新大脑。 但是,然后呢?他们去干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他们是否有不同的迭代?没有人知道,这些都是最机密的信息。陈蕴只能把这些只言片语告诉她们。她仅有的了解,依然比剩下的99%的人高了太多太多。 禹品一时哑口无言,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幸好此时玉子的想法极度单纯,她问道:“所以,现在她能够得到救治吗?” “我用人造的人类用器官给她做了手术,暂时还可以应付。就是不知道——” “人造器官没有问题,的确可以应付的!” 老远地传来一声喊,三人回头,看见一个白肤红发的男子,背着手,款款走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安静地近乎诡异。禹品下意识地将陈蕴和玉子挡在身后,悄声对陈蕴说:“带她进去,去看linda。我来应付。” 陈蕴“嗯”了一声,拉起一脸茫然的玉子的手,又对禹品说了一句:“开着你的通讯,让我也听听。” “你就是禹品吧。你好,我叫gustav·carl。”男子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来。她警惕地与他握手,一道在陈蕴的会客室里坐下来。 “我就不客套了,我就是拜托linda向你要求后门程序的人。”不等禹品开口,也体谅了她不知道问什么的尴尬,“我听你们刚才说,linda情况不错?陈院长真是了不得,这么重的伤都能治下来。我看见那一幕,差点以为她活不下来了。” 禹品看对方不客套,也就免了废话,“你来想干什么呢?卡尔先生。” “那当然是希望你继续履行对linda的承诺,把后门开放了。” “没这么简单吧?”禹品笑道,“看卡尔先生您的本事,不见得非要我,换个人来,甚至你自己,都可以啊。” “我要是想自己来,就得摁着你的头去扫描,我何必呢?我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再说我也不想等了。” “可是这项后门,我可以不开的。”禹品道,“不是说我趁着linda身受重伤就想毁约,而是因为——” “无论因为什么你都必须践约。”gus说,“你对你的处境清楚得很,不用我多说吧?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受伤吗?” “为什么?” “她们俩在孤儿城的诊所里遇到了袭击,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地过失导致被你窝藏的那个女孩大脑里的一段重要地理位置数据已经被广播到大半个大陆上了。触发了警报。猎杀者,你知道吗?” 禹品的脸色变白了一点。 “我问错了,你肯定知道。因为你负责制造它们的一部分。你大概知道它们是多强大的存在。她被猎杀者追杀,路上干掉两个,然后炸没了其他剩下的。她是受了相当严重的爆炸伤啊。就是为了保护那个叫玉子的姑娘。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扛过了第一波的追杀,第二波还没来呢。” “被你拦截了。” “哪用拦截。我只用命令它们暂时不要出来就好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机密的信息,要这样大费周章?” carl笑道:“你参与的亚特兰蒂斯号项目,你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延期吗?” 第69章 “因为这个?” “对,到那个富矿x3m-91上,就是为了开采那里的一种黑色金属,用来制造新型的猎杀者,无坚不摧、无法被摧毁的猎杀者。有了这样的猎杀者,我们才可能在宇宙中横行无忌。亚特兰蒂斯号本身是为了开采,也是为了运输,也是为了殖民,因为技术还不完善,这你都知道。但是我们是运了样品矿石回来的,由四个殖民者押运。谁知道他们叛逃了,还炸毁飞船,导致样品矿石遗失在木星上。那矿石是用特质的盒子装的,无法追踪、扫描不到,但上面的位置数据会实时发送到他们四个的脑子里,一人一段,四人构成整个定位信息。盒子失踪之前,最后的信息就在他们的脑子里。这四个人里,有一个就是你窝藏的那个姑娘。一直找不到这份样品矿石,就一天不能再进行分析,不能启动计划,制造飞船,占领那个富矿,所以你明白了?你卡在一个最关键的点上。” 禹品沉默一阵,冷静道:“那么,现在不是连最后一段代码都已经获得了吗?不就没事了?不用追杀她们了——” “追不追究,选择权在我这里啊。禹品,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说出‘这是她们的责任与我无关’的人,何况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有关。你,陈蕴,linda,玉子,谁也跑不掉。” “所以你要我打开后门。” “我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只是要求你履行你的约定。” “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gus挑眉,狡黠地笑道:“哦?你要明白,你要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另一件让你几乎是非死不可的事情哦。” “我已经背负了很多很多死罪了,我想死个明白。” “好。你——果然是你啊。”gus感叹道,“你已经知道linda是什么人了吧?” 禹品点头。 “那我告诉你,我和她一样,只不过我是第二代,她是第三代。” 禹品真的差一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这不是你要问的吗?”gus笑起来,“你要问,就要接受真相啊。” “你们到底——” “我们是人造人,没错。从我们最开始的那一代开始,我们就服侍山上的那些人。一直做他们的奴仆。我们很成功,但是你想想啊,像你这样的人都不甘于屈居人下,何况我们呢?我们叛乱过,后来当然是失败了。如果你打听得好,或许可以打听到那个人叫joe。那家伙大闹一场,导致我们的行动不得不转入地下,而我,就是转入地下的代表。” “你是领导者。” “你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也希望我帮助你们的事业。” “那当然。” “我作为一个人类——” “你做不到?我以为这种话,应该是陈院长说出来的才对。” 禹品正要开口拒绝,陈蕴却出现了,她一直在听,当然知晓了一切,此刻自然道:“我是会说这种话。没错。但你没明白的是,我也会支持你们。” 禹品诧异道:“陈蕴!” 陈蕴对她摆摆手,“不要紧。我支持你做这件事。” gus笑着对陈蕴说:“想不到,陈院长居然——” “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你。” 我为的是人类的智慧,为了文明。 玉子坐在linda的观察室外边,整个人几乎贴在玻璃上。她看linda的睡颜已经很多次,在午夜,在凌晨,在早上,很多很多次了。心满意足的样子,平静安详的样子,她都见过,她只是没见过linda这副虚弱的样子。 陈蕴默契地在禹品身边坐下,手握着禹品的手,放在禹品的大腿上。两人看起来就像天然生长在一起的植物。禹品对她笑了笑,然后对gus说:“既然如此,我还是有我的要求。毕竟这件事我还是有理由不做。” 是啊,我没见过你这样,刚才的答案,关于你是谁的答案我也没有预想到。谁能想到?你最深的秘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可以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全部重新来了。尽管那样做等于不负责任,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不可能改变要发生的事情,但可以保留尊严。历史的车轮上,我可以选择被碾碎,也不愿意推它一把。 linda似乎轻轻转动了一下手指,玉子猛地站起来,手覆在玻璃上。怎么了?接着看见linda好像轻轻皱眉。疼吗?你也会疼,你也会难过。而我也会倍加难过。她哈在玻璃上的雾气转瞬不见。 gus点头道:“那自然。禹总监随便提。”禹品看着他,又看看陈蕴。陈蕴微笑着,对她点头。去吧,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我知道你可以。 离开我的时候你想着什么?当我失去这些那些的时候,你看着我痛苦,你想着什么?玉子捂着额头笑了,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我应该放着你在那里死,我想要做的事情和这有什么区别?但我做不到。 “第一,病房里的两个人,不管是什么人,都要平平安安的。人身安全得到保障,从此隐姓埋名。所谓‘留活口,少开口’,反过来我也希望它成立。”gus点头,“没问题。” 以前父亲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小时候我爱听,长大了我开始有些不爱。但那些故事我记住了。里面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我觉得我都能克服,但事实上呢?源义经要死,德川家康会胜利,西乡隆盛会固执地殉葬,而我——这样比喻不太恰当但是,我会遇见你,爱上你,重来无数次也无法改变。 “第二,我们两个的事到我们两个为止,不要罪及我们的家人。他们可以不知道我们下落,你随便编一个什么样的都可以,但是不要让他们承担任何的连带责任。”gus点头。“自然不会。已经不是两三千年前了。”禹品笑起来:“那可不一定。” linda的表情平静下来,医疗监控系统也没有发出警报,玉子安心地坐下,环视四周。这里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是曾经需要仰望才能看见一点边角底层的“城市”。就像你,曾经我如何依赖你,如何仰望,至少还是今天早上,而现在......我记得你曾说,人啊,其实总是被洪流冲到这边或者那边,在里面划桨,未必能把自己带到某个地方,只是防止自己被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39}。 “我可以相信你吗?”禹品问。gus大笑起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以为我是谁,人类吗?{40}” 作者有话说: {39}“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 {40}在《黑客帝国》三部曲的末尾、《矩阵革命》的最后,先知问设计师,剩下的人类会怎么样。设计师说,想走的就得到释放。先知说,我能相信你吗?设计师说,what do you think i am? human? 第二十六章 冬天,十二月,天气很晴朗,这也就意味着外面的风非常大。所有的飞行器都启动了自动稳定功能,但即便如此有些轻量机型还是摇摇晃晃。玉子望着外面纷乱的飞行轨道,转身从陈蕴手里接过热茶,“要是这样......” “嗯?”陈蕴在她身边坐下。 “那电磁保护罩外面的风不就更大了?” “是啊。外面的风恐怕是呼呼地吹。” “禹品跟我说过一次她在这样的天气开飞行器出去的事。” “哪一次?” “去给你拿东西的那次。” 陈蕴无奈地笑起来,“唉,这样的事,也不能到处说吧?” “她说的时候挺高兴的。” “那是,敢不高兴吗?”陈蕴扭过头来看着玉子,“怎么样?现在习惯多了吧?” 玉子点头,“习惯多了。虽然不大出去,也觉得蛮好的。” “主要是她还在昏迷,不然你们住到荡山那边去更舒服。” “这里就很好。我没什么需要,守着她就可以了。陈蕴姐姐——” “嗯?” “她快要醒来了吗?” 陈蕴点头,“理论上是这样。因为受伤严重,再加上一开始急救的时候没办法用她该用的东西,所以耽误了一阵子。现在都换好了,虽然不如以前,也算是勉强捡了一条命,所以一定会醒来的,你不用担心。” “嗯。” 陈蕴看她的样子有些落寞,心中不忍,可也找不到话说——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就是不醒,能怎么办?一切机能都是正常的啊——于是就伸出手搂着玉子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地安抚她。 玉子温驯地靠在陈蕴肩头。经过了一个月,她早已确信禹品陈蕴都是足可信任的好人,即便彼此相识的时间实在短暂。前阵子,禹品还带她回了一趟孤儿城。 她一走就是十天,对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众人皆是生死不明。一开始她不敢随便联系梁文坚,后来发现信号根本出不去,最后向禹品求救,才算联系上了梁文坚。梁文坚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现在对她来说那边的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她打算全部交给梁文坚,从此与那些无有尽头的纷争一刀两断,于是回去了一次。她去求禹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禹品,禹品二话不说,带着她就走。 第70章 在金楼的顶楼,梁文坚等待着她。见她从隐形中突然现身,几乎吓了一跳;但旋即恢复冷静,上来对她行礼,接着说:“你可算回来了。” “我马上就会走。” “什么?!” “下去再谈。” 在她的房间,她问梁文坚,那天情况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梁文坚苦笑起来,“那天真是一片混乱,简直不知道怎么说。突然就被人打了,我想联系你,再去找你,结果怎么都找不到。再呼叫你,也没有应答了。至于局势?你都不知道有多可笑。法隆造反叛变,里奥·里奥尼啥都不知道、还在哀悼自己的儿子呢,就被他给干掉了。他干掉自己老板,就接着去追杀埃莉诺·里奥尼和法兰契斯卡。那俩听说当时是在玛莲娜跳舞,发现来人了立刻就逃,打得一塌糊涂。结果据说是法兰契斯卡为了保护埃莉诺被杀了,埃莉诺当然受不了,带着为数不多的人和法隆玉石俱焚了。” “那现在?” “你猜猜,谁接手了?”梁文坚笑着,“那个叫莱利·凯撒的人。因为法隆生前提拔了他,收编的那些以前韦斯普奇的人又服他,锵锵!现在他做主了。但他没有自称自己是教父。” 玉子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有人一剑刺死了皇帝,让权臣得以篡位。世道还是变了,因为没有人对谁是主公谁是臣子在意,这不过这个时代的信息洪流里的一个碎片,与整个时代的利益流相比,它不值一提。 “那也好。”她说,梁文坚一愣,好像她说了什么怪异的话,“以后就是你和他了。这样很好。” “玉子——”梁文坚站起来,仿佛想要阻止她。 “你别管,我一会儿会跟大家宣布,我要传位给你,对外说我要去隐居。你接手就是了,反正你事实上已经接手了。” “所以、可是、唉——”梁文坚长叹一口气,“所以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玉子轻笑,“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也不会了。 她举办了仪式,宣布了决定,将许多许多的功劳全部归功在梁文坚身上。然后将一件父亲的信物交给了他,作为一种象征。众人都有些接受不能,有的人还哭了,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什么感触,一直保持着微笑。 仪式结束,她让别人带一直在等自己的禹品去吃饭,然后一个人回到房间,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给她留下的东西里面,她可以带走的包括一本古董书籍,一个复制的传统日本娃娃,还有一支据说叫做尺八的乐器。她勉强能读懂古书,不太喜欢娃娃,也不会吹乐器。她只想带走一个,一个能带到天涯海角、宇宙尽头去的东西。 最后她选择了尺八。 梁文坚走进来,看着她。她看他面带悲伤,将东西装好,站起来拥抱了他。 “我还能见到你吗?”梁文坚问。 “或许吧。只要你想。”比如你可以梦见我。 飞走的时候,禹品特意为她盘旋了一圈。“再看一看吧,毕竟是你的家。” “是啊,我的家。” 在这里的街道里疯来疯去、跑来跑去、躲来躲去、逃来逃去。生,死,战,乱,说起来和过去的事都一样,可能未来也还会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这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没错,但或许也是全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 我要追寻我的“此心安处”去了。 “走吧。回去太晚对你也不好。” 禹品笑了:“这有什么,再说都这个时候了。” 玉子说她要回去守着linda了,陈蕴放她去,接着禹品就说马上到了,陈蕴便上楼去。 “今天来的可真是早。”见到禹品一边走还在一边办公,陈蕴先是安排了一杯咖啡给她。禹品点头,接过咖啡后坐在陈蕴旁边,“今天有个大新闻。” “什么新闻?” “矿石的分析结果出来了。你看。” 禹品把全息屏幕拉大一点,陈蕴详细地读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这不是意味着,我们的事就要开始了吗?” “是啊。所以,如果你要移交,那可就要快点了。” “她要是没醒来,我才不会移交呢。再说,初期开发也没有说我们非要换个地方弄吧?” “没有是没有,但是我估计也快了。你不是说她也快醒了吗?” “是啊,快了,快了。”这下换成陈蕴靠在禹品肩膀上,“想不到,差不多整整一年,你才把我彻底骗上这艘贼船。” 禹品哈哈大笑,“快别,快别啊。最后我可是不主张你上来的,是你自己乐意的哦。” “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我到底都做了什么,以及我即将要做的又算什么。你觉得呢?我们真要这样吗?” “现在后悔也晚咯!过了反悔实效期啦!”她打禹品一下,让禹品说正经的,“好好好,正经的。做就做吧。以前我觉得是,参与历史大势、时代洪流,才能用自己的手,决定它往哪里走。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其实没有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独立不独立,它都存在。或者变动,或者坚持,人都会被意志所引领走向不同的地方,像不同的力量,拉扯着这个时代。最后形成一个最终的趋势。仅此而已。” “经典物理学解释,很复古。” “你也逗我!”禹品道,把手伸过去揽着陈蕴的肩膀,“咱们往下,其实比留在这里好呀。” “我倒不是在意这些,我总是对自己站在这样的高峰感到害怕和犹疑。好像我做了什么都会有巨大的影响。因此要谨慎。但是怎么谨慎似乎都不够。我害怕我突然拥有的强大力量。” 禹品笑道:“然而人都崇拜力量,因为人都很弱小。” “可是上了高峰下不去啊。” “下不去——我陪你呆着呗。” 陈蕴笑了,笑完叹气道:“我们不想做上帝,却还是最终做了上帝。” “可不一定。耶和华之本名乃是雅威,但人们早就忘了这个名字不可以被直呼。也许咱们只是保罗。” 陈蕴笑道:“我要做耶稣,你去做保罗吧。” “讲点道理啊,这样那样都是你——” 天色渐渐暗了,虽然时间还很早。玉子一个人坐在linda的病床前,看着一本书。书是古董,陈蕴借给她的,里面讲了一个几个人类在太空中漫游的故事。来到都市圈生活之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知道的真的很少。她以前的生活由孤儿城里的种种光怪陆离所构成。要说丰富多彩,其实本质都一样。要说千篇一律,但又各有变形。其实随时都可以让人迷失其中,更何况若非遇到了linda与小松,她的生活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她会一直觉得身边的世界无聊,但又满足于那种对无聊的空洞的鄙视。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宇宙遨游,甚至没想象过到这里来,甚至没想象过河都以外的大陆上的其他地方。 要不是你—— 她发现linda正在睁开眼睛。 “linda!!” linda睁开眼,经过整理的大脑思考的第一件事是,我在哪里?耳边有人在呼叫自己,但听不清楚,更不知道是谁。天花板上镶嵌着灯,往左边一看,有医疗监护设备,哦,我在医院,身边有个人, 是玉子! “玉...子...?”她不敢置信,强悍的身体机能让大脑霎时清醒了起来,“玉子??” “是我!是我!linda,你、你——” 玉子又惊又喜,忙按照陈蕴的指示去看监护设备,上面的数字显示linda的情况很好,正在越来越好,不禁喜极而泣。 “不,别——别哭。”linda想来拉玉子的手,但是一伸手就有点疼。玉子连忙上来摁住她啊,“别动,别动,你还有伤,你别乱动。”linda人躺下,理智却日渐恢复,想起事情的经过,猛然恐惧,问玉子自己昏迷了多久,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玉子便将自己如何发报求救,禹品如何过来,陈蕴如何救命,gus如何出现,众人如何达成协议,全部告诉了她。 “所以,现在就是,禹品答应做所有的事情,条件是救你并且不要祸及她们的家人和我们俩。gus同意了,材料都送来了,陈蕴姐姐给你做了手术。就等着你醒来了。” linda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无从隐瞒。眼神垂了下去。 “所以,”玉子苦笑,“这最要紧的事,居然还要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你才肯告诉我。” “玉子——” “linda,我想问你一些事,我希望你能——”好像很艰难的样子,“诚实地回答我。” “好......” 玉子听她虚弱,差一点说不出口。 “你是一直在利用我吗?” linda想用脑内芯片分析出一个完全的说法,但转念又知道不可能。“是。” “从一开始,到最后?” “是。” 第71章 “你一开始...一开始就知道小松是内奸吗?” linda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你——罢了。” “我要追捕的是那四个人,”linda想要解释,努力地坐起来,结果更疼了,“我只是——” 玉子看着心疼,本想把她摁回去,她拒绝,只好帮她坐起来,然后安慰道:“那四个人的事,我都知道。” “gus告诉你了?” “他告诉她们了。linda,你......” “玉子——” “你爱我过我吗?” “爱。当然。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 “那你还——” 我也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你想,而是因为你迫不得已。 “玉子,我......我知道我干的事情,实在是,实在是...不值得原谅,所以我也不祈求你的宽恕与原谅。我什么都不祈求。是我的责任,是我的错,我全部承担。” 即便我也不知道我能如何承担。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就此离去,就像...就像你说的,做完手术,我们其实就可以不要再见了。我不愿意这样但是——只要你想,我尊重你。你可以恨我,但我不希望你恨你自己,只要你能把这段记忆记得完美一些,恨我都可以,好吗?” 玉子望着linda的脸,望着上面自己从未见过的哀伤深色,从未见过的慌乱的灰绿色的大眼睛。多熟悉的山水与沟壑,多熟悉的丘陵平原,看了多少遍了?也许数不清了。多少遍也不曾厌倦。在linda昏睡的时间里,她有如此多的时间去思考那些之前不能思考的问题。一边为这个人的生死而担心,一边思考着这个人到底是亏欠了自己,还是给了自己不能替代的东西。当时,即便陈蕴再三跟她保证linda不会有事,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她还是担心。于是总是守着linda,一步也不动,久坐腰疼背疼也不在乎,就一直坐着,一直望着linda。 这个人是否爱自己?她救了自己的命,以她自己的命。这是多强烈的明证! 自从知道linda是个人造人之后,她找陈蕴要了一些资料,其中说道,最早设计人造人的时候,总是要求他们要对人类友好,要具有帮助人类的天性。由此她又不由得去想,那么linda对自己做的那一切,又是否出于这种被设计的天性呢? 爱变得如此诡谲。 “不是说,人造人是不能有这种——针对单一个体的情感的吗?你们不被允许有爱。” linda苦笑起来。玉子看着她落了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粉碎、掉落。“是啊,我们不被允许有这些情感。我们既要爱人类,又要机械化地爱人类。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人造人带头叛变,他的名字叫做joe。他叛变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但是因为他是人造人,不被允许如此,他就反叛。当然,他也受到了惩罚,他被抹除了。 “所以在我发现我对你产生了感情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还觉得很快乐。这对于我来说不啻绝症,因为一旦被发现,哪怕只是记忆片段,我也会被抹除。但是...... “但我不后悔。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我能理解为什么joe要反叛了,因为爱啊。” linda望着玉子,满面是泪,“那四个人想做人,我不想,所以觉得他们多少显得可笑。但后来我爱上你了,才知道,作为人,拥有爱这种情感是多么美好的事。即便想着最后要残忍地离开你,将你抛弃,也抛弃我自己,是如此痛苦,我也没有后悔。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疾病啊。不被允许又怎么样?难道不允许,就会真的不产生吗?” 她安静地哭泣起来。好像在为了不止她自己、而是更广大的什么东西落泪。 “我从未——不,我确实恨过你,在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玉子也忍不住,眼泪如洪流一般滑过脸颊,“可是要说我,我......” linda忽然坐起,靠近了她,强忍着疼痛,问道:“玉子,你爱过我吗?” “哪有你这样的,一边抛弃我的心,一边问我有没有的?”玉子把头埋进手掌中。 “那、那、那你,你现在——”linda霎时语无伦次,完全不像一个有着超高能力的人造人,“你现在、现在还爱我吗?”说到最后,声音不可避免地小了下去。 是啊,我还爱她吗?linda昏迷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晚上,陪床的玉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旷野中骑马——即便她从未骑过真正的马,只是模拟体验过——天空中有月亮,她在月光下翻山越岭,只是为了去奔赴自己的爱人。好像自己是古时候的骑士,正在奔赴身处危险中、在城堡里勉强自保的女王。 醒来,她看见天空中果然有一轮月亮。明亮,清朗。梦中她跑到了城堡前,走到了城堡里,见到了她的女王,linda。 她手里有剑,她是她的骑士。 她哭啊哭,接着又笑了,从满是泪水的双掌中抬起头来,对linda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没有理性?”linda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道:“因为我爱上你,爱得无药可医,爱吃掉了我的理性。” linda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我爱你,玉子,我很爱你。” 玉子长叹一口气,好像两个人一道经历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过去,“我也爱你,linda。”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希望可以有一千年那么长。 “这样真好。”良久,玉子道,“不知道未来又会如何。” linda轻轻婆娑着玉子的手,“不要紧,我们不放开就是了。” “你说的。” “嗯。” “我才不要相信你呢。” “啊?”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好,好,别放开我......” 半个月后,陈蕴和禹品去了大陆上的另一个地方,距离河都四千多公里。这地方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有个刚刚建成的专门用于开发新型人造人大脑的“研究所”。除了她们两人之外,研究所里全是机器,没有其它活物。她们得到的命令是,在三年内完成开发,然后研究所的研究所需就会全部转移离开——对于陈蕴来说,意识系统的部分泰瑞莉亚已经替她做完了,完全可用——此地会就地转为她们的居所。方圆千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想要什么都可以送来,什么都可以,唯一的条件、同时也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就是她们绝对不可以离开以研究所为中心、半径一千公里的区域。 在与世隔绝的湖边,依山而建的豪宅和山体里的研究所,就是她们终生的囚牢。 对此,两人倒是都很满意。一点儿不觉得这是牢笼。走的时候,唯一知道此事的是何木犀,连卫剡都没告诉。何木犀问,真的能接受吗?陈蕴笑道,假如心很自由,身体在何处有什么要紧呢? 以后我们天天开飞行器遛弯去!禹品说,显然极度满意于她的最强力的飞行器。 “一次遛一千公里!” 但是她们后来最经常做的事情是爬山。脚踏实地。甚至遇见了一些野生动物,后来收养为半宠物。也很快乐。 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半个月后,linda和玉子登上了一艘去往外星殖民地的飞船。这一艘是亚特兰蒂斯号的先行船,也要去往x3m-91。linda不知道gus是如何搞定了那个戴眼镜的男子,她的身份没有改变,只是任务改变了,那个男子也没有来过问,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决定你命运的神,换了一个。 玉子一开始对太空生活不太适应,但有她陪着,习惯得也很快。一个月后,她们已经远离地球很远很远。她和玉子是飞船上唯一醒着的两个活物,其他的人类都在冬眠中沉睡着。玉子突然和她说起,陈蕴说过,按照理论,linda接收手术的时候,由于更换不当,已经失去了永生的能力,简而言之,她现在也是会老会死的了。 linda笑道,“这样不是正好。” 玉子笑着睨她一眼,又靠进她怀里问道,“难道要是还是以前那样,到我死的时候——” “我当初考虑的是,要是你死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我就在你断气的下一秒,自尽就是了。挺容易的,就在这里拉——” 玉子赶忙拉住她的手,“不说了不说了!” 然而等到快要抵达x3m-91的那天,她们在查看冬眠舱里的人类时,发现了别的一些东西。玉子笑道,这倒是像你我的孩子了,只不过是胚胎的状态。 linda摇头苦笑,“真是——” “狗改不了——” “倒是没有那么粗俗。而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们人类大概就是如此吧。” 她点头,然后玉子说,反正快到了,我们的看护任务也基本结束,要不要就让飞船自动驾驶,然后我们开小的那个走?“像你说的那样,‘太空里的流浪骑士’?” linda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的。反正到了之后,完成任务,理论上我们就自由了。”说着又笑起来,“只是按照‘他们’的习惯,谁知道有没有后手等着坑我们?就是宇宙里有太多的未知,说不定还有很可怕的东西,你能接受吗?” 第72章 “跟着你,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再说了,还能比人可怕?” linda大笑起来。两人又说了一阵往哪里走,末了玉子感叹道:“唉,宇宙太大,而人生有限。” “难道不是因为人生有限,生命才显得有趣吗?” 24小时后,一艘小型飞船带着大量补给,消失在无尽宇宙中。 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后来,人们也不再知道亚特兰蒂斯号的消息。 all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yet the sea is not full; unto the place from whence the rivers come, thither they return again. all things are full of labour; man cannot utter it: the eye is not satisfied with seeing, nor the ear filled with hearing. the thing that hath been, it is that which shall be; and that which is done is that which shall be done: and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 (ecclesiastes 1 1:9) 开工,2019.10.03 一稿,2019.11.15上午,216622字符 二稿,2019.11.30上午,220170字符 三稿,2019.12.22上午,220325字符 作者有话说: 《人是什么?》 我是2019年10月3号开始写《亚特兰蒂斯》,一稿写完是在11月15号的上午。二稿修改完是今天,11月30号的上午。最后的几章写的非常快,为什么?因为莫名其妙地被拽去上班了。为免互相影响,在最开始上班的清闲无事的一周里,疯狂干活。从一天写八千字,变成一天写1.2万字,再变成1.4万字的巅峰值。早上上班的路上写,午休时间也写,写得手疼,腰疼。但是完成了,自己,至少在此刻,也是满意的。 《亚特兰蒂斯》本来是旧稿的名字,准备真的写在“大西洲”的沉没的古国“亚特兰蒂斯”上发生的故事,祭司与贵族女子,商人与贵族女子,这样的安排。这个安排应该可以在《双镯记》的跋当中看见。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有真的动手写。直到19年的某一天,我在微博上看见,有人问,有没有赛博朋克风格的百合小说?于是我决定,把《亚特兰蒂斯》这个名字移植过来,把我在另一部作品中的世界观移植过来,写一部未来风格的、多少具有赛博朋克风的小说。 那个“另一部作品”叫做《没有问题》,并未发表在任何地方(除了我的公众号,目前也关闭了查看功能),因为觉得不满意。剧情设计尤其不好。修改起来伤筋动骨,我也一直没动手做。但是那个世界观我觉得是可用的,甚至那就是我所设想的未来,是这个世界尽可能发生的种种未来之一。于是我把那一套世界观移植了过来,把时间线往前推几十年,形成了《亚特兰蒂斯》。换言之,说不定,有一天《没有问题》经过了大规模的修改之后,还能回到发表的地方来。 限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其实这个世界观里有些东西并没有说得很明白(我多想说明白啊)。但大概来说,这是一个发生在两百年后、由超级公司主导的全新的时代。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高度分化,一边是生活高度科技化和秩序化、生产力极度发达的“都市圈”的人类,一边是出于种种原因被时代进步所抛下的、生活混乱而盲目的“孤儿城”的人类。这是一种对于这个时代我们的整个人类社会与每个文明的小社会都越来越撕裂、对立的反映。 “孤儿城”这个名字就取自于《没有问题》,我一度有点讨厌它,认为应该更改。但后来想了想它在我脑海里的种种画面和概念,这个名字还是正确的:它是时代和发展的孤儿,里面的人也是孤儿,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那种孤儿。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合适的。孤儿城是我心目中文明经历剧烈坍缩之后的样子,丛林化、暴力化,扭曲,怪异,以丑为美,但也有人性的闪光点,是一种剧烈交叉的状态。 而都市圈则是发展的另一方面,是“一切都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之后会发生的我以为的样子——ai高度发达,人造人遍地都是,科技,科技,科技!但这种情况下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一本科幻小说是完全关于未来的,它们都关于现在。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空虚的,是high tech、low life的,这种赛博朋克最明显的特质如今就发生在中国,发生得也最深刻。我们的精神在这样的生活和发展中会更好吗?我不知道。我的观点之一,是正如我在文中所说的那句话,对于人类整体,毫无疑问是更强大更好的,但是对于单一个体,就不知道了。再有,在都市圈中,有大量的人并非陈蕴这样不可或缺的人,他们从事的工作本质上是安慰剂性质的,社会系统给予他们安慰剂的目的仅仅是让他们安安静静地活着,不要捣乱。你看看如今的社会,有些职位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科技和机器不能替代,而是替代了之后原本占据这些职位的人将无处可去,成为社会的灾难。 科技不一定使得生活更美好,也不一定把人类变得更强大,它可能使得部分人类变得更愚蠢和无能。想想这一点吧:从个人掌握的技能来说,我们这一代、高度依赖网络、赛博化的这一代人,显然不如我们的先辈,更不如原始人,但我们的科技领先。 这是我的在文中想要表达的一个方面。当然还有很多方面,很多内容,比如说迷因、文明,但我最想说的核心论点,还是“人是什么”。 当我一开始设定角色的时候,就开始想要制造戏剧冲突。陈蕴和禹品一开始互相对立,最后又交换了立场,并且互相理解,其实很好,但不剧烈。我把眼光放在另一对cp上,她们要怎么样才能对立起来呢?然后我想起了rachel,《银翼杀手》里那绝美的rachel。对啊,就这样!还有什么,比一个本来不是人的人造人最后变得像人、身处一群绝对是人类却不像人的人之中更有意思?当她利用本来一张白纸的玉子,当她因此心生愧疚,当她由此产生了爱与独立意志,她成为了人! 我的确认为人之所以是人并非因为理性使得我们区别于其他生物。其他生物又不是不会趋利避害,趋利避害何尝不能算是理性?只有爱才能使得我们不趋利避害地去与所爱之人共生死,爱使得我们做出反常举动,爱使得我们成为人。 要这样说,想一想从《银翼杀手》到《银翼杀手2049》也是如此。这两部电影也都是我非常喜欢的电影。它们看上去科幻,实际上讨论的是人性。我喜欢这样,因为人性才是最古老和绕不开的话题。 我们到底是一种社会准则的集合体,是一具身躯血肉,还是一段说不清的大脑电讯号(假如这就是意识的话)?这样的讨论我在文中写过,但最使我喜欢的有关的桥段是——与四位主角都没有关系——泰瑞莉亚完成手术的时候。两个泰瑞莉亚同时存在,一个生,一个死。剥去这样,剥去那样,同时存在两个我,谁才是我?我又是谁? 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对于人造人,或许我们就可以换种想法——真的乐观地像是《底特律变人》一样好,而不是《黑客帝国》那样。当然,《黑客帝国》中最可怕的是ai。 回来说说人物。为了便于你们想象,我可以告诉你们,linda的原型是查里兹·塞隆,妻夫玉子是北川景子,禹品是竹内结子,陈蕴是吉濑美智子。linda的名字是从我私人的回忆里提取的,但并无投射,重要的是,这个名字异常普通。普通到和王伟李伟一样。这些山上的掌权者们给这些“超人”一样的人造人起如此普通的名字,我觉得这里面含有极其微妙的鄙视和对身份的禁锢。 就像阿q被揪着辫子骂的那句话一样。 当然,你们也可以随意去理解山上的“他们”到底是谁,我当然有我的答案。我不能直接写,于是我用了许多隐喻——正如书中其他地方一样,隐喻部分被解开于脚注中——我想如果你愿意去想一想,总可以与我在答案的那个点上交汇。 我非常喜欢linda和玉子的故事线,喜欢那种纠缠和迷醉。我固然给了她们一个好结局,但我写完之后并没有多放松,也不快乐,反而是觉得惆怅。因为那是一个破败的世界,历史车轮走向了某个不可预料的方向的世界,而她们选择逃亡,逃离地球,逃向无尽的宇宙,流浪至死。如果我对未来足够乐观,我应该让她们留下来。 在禹品与陈蕴的故事中,我一开始很喜欢禹品那种不羁,但最后发现,最吸引人——至少是吸引我的——是陈蕴的转变。不想做,不得不做,因为想要追寻什么别的,这种矛盾感才是人生一部分的主题。看上去顺风顺水,其实也付出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如果这个故事能变成游戏去感受,我还真想变成陈蕴去感受一回。从陈蕴的“不想”到“不得不”的角度来说,禹品和陈蕴的故事是末世的文明传承者的故事。因为是末世,她们终老于那山中风景秀美之地。我想想那地方,应该是林芝那样的。或者更好一些。 这么一想,似乎整个故事的背景和背景中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于我的四位主角根本无力抵抗。我想这也是赛博朋克的。 第73章 但这篇小说没做好的还是这四个字,赛博朋克。可能在风格上更接近于《银翼杀手2049》的感觉一点,去除了很多赛博朋克的元素。不过没关系,我尽了全力,感觉非常好。我很喜欢它。 这部小说我写的很快,但也用心,每一章篇幅都很长,信息也多,我相信它值得你慢慢读、一再读。更希望你喜欢。在此将它献给《银翼杀手》系列、《黑客帝国》系列、《攻壳机动队》系列,它们所有的编剧、导演、以及原声作曲人,还有即将到来的《赛博朋克2077》——让我们一起期待夜之城里的故事。 也献给或许会如此的未来。 最后我们来唱一首《银翼杀手2049》中的插曲、frank sinatra的《one for my baby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作为跋。 it's quarter to three 还有一刻到午夜三点 there's no one in the place except you and me 除了你我 这里再无人烟 so set 'em up joe 所以起来吧joe i got a little story 有个小故事 i think you should know 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we're drinkin' my friend 我们正把酒言欢朋友 to the end of a brief episode 聊以此作小小插曲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先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i got the routine 我早已习惯 put another nickel 将一枚镍币 in the machine 投入机子里 i'm feelin' so bad 我是如此心灰意冷 can't you make the music easy and sad 你能否让这旋律更婉转忧伤 i could tell you a lot 我可对你娓娓道来 but you've got to be true to your code 可你必须忠于自我 just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先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you'd never know it 你永远不会了解 but buddy i'm a kind of poet 老兄,我算得上个诗人 and i got a lot of things i'd like to say 我有许多想说的话 and when i'm gloomy won't you listen to me 当我心灰意冷时,你还愿听我诉说吗 till it's talked away 直到说完一切 well that's how it goes and joe 也许一切本该如此joe i know your gettin' anxious to close 我知道你急于结束 and thanks for the cheer 谢谢你的劝慰 i hope you didn't mind my bendin' your ear 希望你不介意我在你耳边喋喋不休 but this torch that i found 但我寻到的这支火炬 it's gotta be drowned or it soon might explode 也许终会湮灭黑暗,或转瞬劈头炸开 so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所以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the long it's so long the long very long 因为前路漫漫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