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地府茶馆主理人特调吗》 第1章 《来杯地府茶馆主理人特调吗?》作者:ironclad【完结】 本书简介: 外科医生x判官教授 在寂静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南中路尽头,孤零零藏着一间奇怪的茶室,店门是老式木门,斑驳的黑漆粗糙不匀,上方一块木招牌横挂着,漆皮斑驳剥落,招牌角落里,不细看几乎看不见地写着几个字:忘川茶事。 邻近店铺私下传言纷纷,说它不每天开门做生意、不招客、日头不见人影,开在这样的冷街尾角,还年年续租,估计是洗/钱用的,还有人曾夜里路过,说听见里面有女人哭,也有人说听见低低的歌声,却像被什么掐着嗓子,唱得断断续续,飘在半空中不肯落地,这些传闻多了,这店更是从不见有客人上门。 临城医院外科医生陆聿怀觉得自己和这些怪力乱神不沾边,直到他遇到了真的地府员工。 五个判官,一个兼职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小片儿警,一个开律所,一个是宠物医生,还有一个是个伙夫,白无常兼职心理医生,黑无常是个乐队吉他手。 他们和最年轻的不到两百岁的孟婆一起,是这家“忘川茶事”的主人。 人死后临走前,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笑意盈盈,有的歇斯底里,也有的沉默不语,可就算再不舍,最终他们都得喝下那盏茶,把痛苦忘记,把执念抛下,孤身上路。 但总有那么一些魂魄,太执念、太幸福、太不甘,一句“请喝茶”不顶用,只能送来这里。 而今夜,又有客人将至,风从街尾卷起,把茶馆门前那一串风铃吹得作响。 而陆聿怀呢,发现自己和教授大人,从前世起就似乎有着不是很清白的关系…… 注:1v1,he,不虐,前世部分会尽量短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都市异闻 主角视角陆聿怀互动江之沅 一句话简介:判官大人说我前世欠他一个名分? 立意:善恶有报 第1章 醒来是一个清晨,陆聿怀躺在一张散发着好闻皂香的床上,空气中有着新晒被子的阳光味道,他浑身是饱睡后的餍足。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疼痛,却浮现了数不清的疑惑:“这是哪儿?” 陆聿怀是清末生人,出身翰林之家却留了洋去学医,三十年代战争爆发就回了国,不及多思便投笔从戎当了军医,很快投身战场,枪林弹雨几载穿梭。 而他最后的记忆是那天乘坐的飞机和敌机遭遇,机身被击中,巨震之下,空气中满是血腥和煤油交缠的气味,但很快都被呛人烟雾吞噬。 陆聿怀长叹心想,今日大概有来无回,飞机直直坠入深林,他在燃烧的爆裂声、呼啸的风声中失去了知觉。 可谁曾想,许久后睁开双眼,竟是不可思议的世界。 陆聿怀坐起来,战争给他留下的警惕让他快速轻声地走到门边,附耳上去听了片刻,外面安静极了,没有枪声,没有喊杀声。 回过头来,屋里家具皆是红木,黄铜台灯静静立在桌上,复古的装潢有那么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被救了,或是干脆被捕了,日本人正等着他醒来便要审问他。 可他很快便发现这里不对劲,熟悉的装潢风格之下却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物件儿。 拉开窗前书桌的抽屉,是满满当当的证件和文书,他坐下来,一件件一张张细细看过,再抬起头来已是正午。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耀目,一张聘书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上面写着: “兹聘请陆聿怀同志为我院肝胆外科医师,同时承担临城大学医学院教学任务。”落款是:临城大学附属医院。 几个月之后,陆聿怀终于在陌生的世界之中找回了一丝平静,他就好像真的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长大读书毕业就职,每天上班,下了班就步行回家的普通医生。 他至今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死而复生,来到了百年后的世界,不过在枪林弹雨之中颠沛流离的那些日子,本以为太平盛世终身难得一见,但还有机会在一个平安盛世里活着,对他而言已是馈赠,只当自己还在做着一场未醒美梦罢了。 医院值班室外,夜风卷着凉意从未关紧的窗扑进来,走廊里一盏灯忽明忽暗。 陆聿怀下完一台急诊手术,疲倦地靠在墙上,他脱下手套揉了揉眉心,只觉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于是在值班室倒头就睡。 可没想到,不知道是睡姿有问题还是什么原因,一向睡眠质量极佳的陆聿怀做起了噩梦。 这一觉起来,陆聿怀更累了,他皱着眉头,满脑子官司地盯着白墙看,心跳如雷,他已经发呆了有一会儿,梦境还完完整整的存在记忆里,居然一点没因为梦醒而失色半份,梦中的情绪更是真真切切。 陆聿怀深呼吸了几下平息心跳,十分无语地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在外套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颗薄荷糖,剥掉扔在嘴里。 凌晨两点,值班医生的脾气比狗还臭。 “陆、陆医生!”突然一个小护士猛地推门而入,门板几乎撞到墙,她声音尖锐中透着一丝颤抖,“楼、楼下……楼下出事了!” 夜班办公室本来只有一盏灯亮着,清冷的灯光在墙上投下长影,被她这一声吓得震出涟漪。 陆聿怀正低头写病历,笔尖在纸面顿了一下,他将病历啪地合上。 楼下那一层,是太平间。 “什么?”他抬起头问,语调里带着丝熬夜的哑。 “就……就刚刚查房的小吴医生,他说他路过楼梯口,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好像……好像有人在撞天花板……”护士语速飞快,说到后面声音都在打颤,“保、保安也不敢下去,灯还莫名其妙闪了几下,我吓死了……您千万别靠近楼梯口啊……” 她穿着粉蓝色护士服,肩膀因为害怕还在微微发抖,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陆聿怀终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轻轻“嗯”了一声。 楼下太平间今晚只收了一位,他还有印象: “急诊科,请讲。” “这里是120,预计五分钟内送达一名交通事故伤者,男性,约20岁,过马路时被高速车辆撞飞。” “伤情如何?” “昏迷,双侧瞳孔不等大,对光反射减弱,头部大量出血,疑颅脑损伤多处骨折,右胸塌陷,失血量估计超过1000毫升。” “明白,开绿通,直接送抢救室。” “哎呦真是吓死人啦,这小年轻好端端地正过马路,”围观群众拍着胸脯对警察说,“那个车速度特别快,感觉得有一百八!一点没减速,直接就撞过去了!撞了人呢也没停,就那么跑了!” 年轻人被撞得太惨,送来没多久就去世了,脸部变形严重,根本分辨不了外貌,身上既没有身份证件,也没带手机,人只得先存放在医院太平间,编号“无名氏202x0x0x-01”。 陆聿怀站起身,几缕未干的夜风从门缝灌进来。 “我去看看。”他说。 “诶诶诶!陆医生您别冲动啊!”护士急得跺脚,连忙追了两步,“楼下是太平间欸!那地方晚上人都不去的,您别真去啊!” 陆聿怀已经走到了门口,侧头冲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懒洋洋的:“放心,我胆子比鬼大。” 说完,他一脚踏出值班室,走廊尽头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拖着他笔直的影子向黑暗深处延伸。 楼下昏黄如旧,走几步灯才“啪嗒”一声亮起,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带着一点迟疑和阴冷,光线不均匀地投射在水磨石地面上,拖出斑驳的影子。 非常安静,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陆聿怀的脚步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孤独的回音,他左手插兜,右手捏着太平间的备用钥匙。 太平间在最角落的一道灰色铁门后,门上贴的封条因为潮气微微卷边,钥匙插进去时有些涩,他拧了两下,门才“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一股带着消毒水和铁锈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灯灭了一半,只有靠近冷藏柜那边还亮着一盏昏暗的顶灯。 室内陈设如常,左侧三排并列的冷藏抽屉每一格都贴着编号与姓名,右侧是用于暂存遗体的简易担架床,靠墙有一排老旧文件柜,顶部落着几张没用完的尸袋和登记表格。 暂存遗体的担架床上,白天送来的年轻人盖着白布,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床边贴着属于无名氏冷冰冰的编号。 突然,本应死寂无声的室内,却传来微弱的呢喃。 陆聿怀眯起眼,脚步一顿。 最角落里,有个东西蜷缩着,像是个人,准确地说,像是残破的人体。 那“人”赤裸着蜷在墙角,后背贴着冰冷瓷砖,全身布满伤痕,青紫交错,一只胳膊从肩头断落,骨茬处露着血肉模糊的洞。 他的脸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扭曲、肿胀,头发乱糟糟垂落,脸上几乎没有五官可辨,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混乱的自语。 第2章 “我死了?……我不能死……不能死……” 陆聿怀停在四五米外,这个角度能看清了,对方并不是尸体,而像是虚影,胸腔隐约泛光,能透过那层模糊的轮廓看见他跳动的内脏。 陆聿怀原地站了一秒,正要悄悄后退,可就在这时,那“人”忽然止住了喃喃,仿佛听见了什么,蓦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瞳仁极小,像滴入水中的墨,盯住了陆聿怀。 几乎没有缓冲,那影子突然像野兽一般猛然跃起,腥红着眼,嘶吼着扑向陆聿怀。 陆聿怀避得极快,白大褂一旋就让开,动作干净利落,可下一秒,他忽然看到那人影子下,拖出另一道影子,扭曲的、长出数条手臂的、扭动着要钻出人的躯壳。 真的不是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 见鬼了。 陆聿怀觉得自己虽然刚成年时发过誓绝不碌碌无为荒废人生,但他这日子过得未免也太跌宕起伏惊天动地惊吓万分了。 正当他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抽空思考被鬼咬到底有没有事的时候,突然空气仿佛骤冷了十几度,走廊尽头,响起一阵铃声,清脆如落冰,一下一下,仿佛来自极深极远的冰川或地底。 那人刚扑出的身体立刻像被某种力量定住,眼球转到极致,嘴角开始渗出黑血,四肢狂乱抽搐,却硬生生被压回角落。 有人站在门口。 白衬衫,黑长裤,袖口银线勾勒出繁复的篆字,左手提着一把长柄伞,笔尾似有血丝轻缠,宛如静蛇吐信。 一个男人站在那,脸上一副温温淡淡的表情,手里的伞斜斜地抬起,伞骨在空气中划出一圈,带着淡金色的流光。 “别看了,陆医生。”他低声道,“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作者有话说: ---------------------- 喜欢的大家请点点收藏~感谢 第2章 “……请问你是?”陆聿怀发现自己对非常规事件的接受速度已经快了不少。 这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眸,目光却平静:“鄙人不才,乃阴曹地府裁命司判官江之沅,公干惊扰了陆医生,抱歉。” “……”陆聿怀喉结一滚,咽下薄荷糖碎渣,“行吧。” 太平间里,那残魂没再暴走,他安安静静缩在墙角,嘴里喃喃自语,如果还能看清他的嘴在哪里的话,偶尔还拿自己撞墙。 陆聿怀之前从没看见过鬼,哪怕他时常怀疑,自己莫名其妙该死了却穿越过来,真的还是人吗,会不会自己根本就是半个鬼。 刚才差点被暴走的鬼扑倒,但他真不害怕,因为他拿自己和他们当半个同类。 只不过这同类的脸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陆聿怀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确定地问。 然而对方没什么反应,判官拿起伞,轻轻一点,那残魂就从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满是不知来由的仇恨和怨毒。 “名字,事由。”江之沅沉声问。 那残魂低下头,好像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他一开口,是干涩粗糙至极的声音,“我叫王路……我不能死……不能……” “他是车祸送过来的,”陆聿怀皱起眉,“送过来就撞得不成样子,认不了尸,到现在警察还找不到家属。” 听到家属两个字,王路忽然浑身震颤,他磕磕绊绊地说:“对……家属……我妈……买蛋糕……我买了蛋糕…” “妈……妈……” 王路突然像是又被什么撕裂了理智,只剩本能般反复念着这个字,他的声音破碎沙哑,如同从深井底部传来,仿佛带着血和火焰的回音。 他一步步后退,神情却越来越扭曲,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最终只发出一声尖厉的低吼,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狠狠朝墙撞去。 “砰——!” 他本就残破的魂体撞在墙上,没有血肉之躯,却发出了骨骼碎裂般的沉响,原本已经逐渐平静、几具人形的身影,此刻骤然崩坏。 那些之前已经收回去的,扭曲的手臂、支离破碎的骨架,又一寸寸从影子中撕裂出来。 骨节像草木疯长,枯槁瘦长,仿佛蛛网一样生长在他背后,他的头颅低垂,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缓缓抬起,露出模糊面容上空洞而黑的眼窝。 “妈……妈!” 金光炸开的一瞬间,王路的影子像被看不见的钉子钉住,所有疯狂生长的肢体骤然僵在半空,扭曲地停在那里,像怪异而可怖的雕塑。 判官收了伞,淡淡的转过身说:“他生前应该有什么执念,但魂魄逸散,神志不再清明,说不清楚的。” 陆聿怀深深蹙眉,他看了一眼旁边被白布盖着的王路尸体:“你们判官有没有什么渠道能直接搞到死者家人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去和警察说这人叫王路,警察指不定要把我当成什么神棍。” 江之沅抬眸看他:“我们判官向来不管阳间事,地府按例可直接强行收伏……陆医生,你确定要管闲事?” 陆聿怀闻言一笑,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神色,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糖,一颗扔给了判官,一颗扔进嘴里:“我立志要当院长,来临城医院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我的病人,我当然要管。” 判官那寒冰雕刻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缝,他指尖发紧,被糖硌得有点疼,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陆聿怀,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 半晌他垂眸,指尖轻捻,一张黄符在指尖燃烧成灰,两秒钟后,旁边空气突然震动,一个人凭空出现在太平间里。 “哎哎哎怎么回事,我看不见!”这人裤子拉链开着,光着脚,而上衣卡在头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整个上半身露了一半,白花花的反着光,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个纹身。 “不是,能不能提前给个通知,这是半夜!凌晨三点!幸好我还没脱裤子!”他费劲地穿好了衣服,看了看四周。 “江大判官,这什么情况。” 察查司判官陆知看起来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色彩艳丽斑斓的宽松女团周边短袖,看起来是哪个大学乐队跑出来的,但他在人间的兼职是个正儿八经的派出所小片儿警。 一直淡淡的判官大人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应该称之为尴尬的神色,“对不住,烧错符了。” 陆知听到这话,立刻扭头看向江之沅,露出一抹狐疑的神色:“烧错了?你别吓我啊,你上次出错是明朝嘉靖十一年,可那是个boss级残魂,你别告诉我这个残魂是个红名啊!我刚熬夜打游戏来着,受不了这刺激,容易猝死。”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鬼。 江之沅没理他,他手腕一翻,手里又出现一张符,这次他仔细看了一眼,才捻指烧了。 “奇怪,他和他家人联结虽有,但极其微弱,几乎感应不到。”江之沅又烧了一张,但还是摇摇头。 陆知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符很好用的,这要么是人离得实在太远,比如在南半球,要么就是对方快死了。 不过他有现代科技,陆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问了名字,点进公安系统,输入“王路”,翻找了起来。 “本市叫这个的没几个,唔,五十一岁…这个不是,十二岁…也不是…”陆知一直往下翻,“诶,这个二十六岁,父亲去世,母亲健在,应该是这个。” 他把手机递给江之沅,顺便偷偷打量着旁边双手插兜,以陆知钢铁大直男的审美来看,也帅气逼人的男人。 他凑过去悄悄问:“帅哥,你是谁,你是牛家还是马家,你们牛头马面居然还有你这么帅的……我之前没见过你。” “我叫陆聿怀,这里的医生。”陆聿怀说。 “……这儿的医生,没听说我们那儿有在临城医院兼职的,你不会是普通人吧……”陆知瞪大了眼睛。 不等陆知收回下巴,江之沅根据名字追魂结束,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俩:“魂魄线索显示他母亲现在就在临城医院……” 陆聿怀办公室里,他打开医院病历系统,输入了王路母亲的名字。 他的脸在灯影里半明半暗,突然一阵风吹响窗棂,像一声惊惶的抽噎。 “……她在肝胆外科住院,肝衰竭,病历上写了,三天后移植手术,捐赠人……” “……儿子王路。” 陆聿怀突然锤了一下桌子:“……今天还是她的生日。” 远处传来似是残魂的抽噎声,声音混着风,满是嘶哑涩意,听得人肝肠寸断。 江之沅沉默地抬起头,看着远处已经泛白的一线天空,天空笼罩下,沉睡着许许多多幸福或是不幸的人们。 小警察陆知也愣住了,他张着嘴,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攥紧了拳头。 第3章 还是陆聿怀打破了沉默:“判官大人,我看病历,按王路母亲现在这个状况,不可能再等捐献了,你们地府能不能高抬贵手,宽限些日子,她排序靠前,应该还有机会。” 江之沅点点头:“王路割肝救母,孝心赤诚,可以容情,但也宽限不了太多日子,只能看她造化了。” “楼下的王路……执念成魔,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当面和母亲告别。” 医院里没有真正的夜,但远处的脚步声、低语声、哭声都像被棉花堵住似的闷着,只有墙角那盏不太灵的感应灯时不时一闪一闪,像是有什么人一直站在那里,又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悲伤在这个夜半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影子,在灰色的光里一寸寸蔓延。 病房灯光昏黄,病人都还在沉睡。 江之沅站在王路母亲的床头,指尖轻点她的眉心,王母还是闭着眼睛,但眼珠却滚动了几下。 梦中,灰蒙蒙的房间静得出奇,像是时光停滞的旧底片。 病床旁桌子上一个简单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有些塌陷,蜡烛没点着,插在蛋糕中央,窗外细雨如丝,一滴一滴敲打着老旧玻璃,发出低沉的声响。 王路母亲坐在床沿,双手交叠,眼神空洞,她原本只是昏昏沉沉地合着眼,却猛然觉得屋里有风吹过,冷得发颤。 她睁开眼,那一刻,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王路站在她面前,还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运动鞋沾了点泥,外套领子歪着,头发还带着未干的雨意,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极努力地站得笔直。 “妈。” 王路嗓音发紧,用尽力气控制情绪:“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王母愣住了,像是魂魄被什么击中一般,眼神慢慢聚焦在他脸上,一瞬间,那种隐约的心疼与母子间的直觉,终于拼凑出真相。 第3章 她的唇颤了颤,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泪水猝然决堤,顷刻而下。 “是你……真的是你……”她哽咽着伸出手,却只穿过了那一道影子,抓了个空,那一瞬间的痛,不是刀割,不是火烫,是心脏被撕开的疼,猝不及防,彻骨蚀魂。 “妈。”王路轻声,“你别哭了,好吗?” “判官大人……”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江之沅,又望了望陆聿怀,“他们说……可以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撑到有捐献者,你得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王母已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像个失了魂的孩子,拼命摇,“不行的,我年纪大了……你才二十几岁,你还年轻啊!让我替你!让我替你!让我替你去死吧!” 王路垂下头,声音像风掠过:“可我想让你活着。” 他抬起眼,那是一种带着决意的温柔,清澈如少年最后的梦。 “你活着,我才有家。” 他慢慢跪下来,将手掌摊开放在她床边,像小时候求她原谅偷吃糖果那样:“妈,求你。” 王母失声痛哭,手指一寸寸朝着他伸过去,却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界限。 王路的魂体终于安静下来,神色柔和,像是放下了什么。 他最后回头看向陆聿怀和江之沅,他们的背后,陆知正蹲在地上抹着眼泪,王路轻轻一笑:“谢谢你们。” 灯灭人散。 医院天台上风很大,远远的有黑鸦绕塔。 就在两人离开太平间不久,太平间里的灯管忽然闪了两下,啪地灭了。 一缕阴影从房间角落蔓延,一道纤长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他的面容像是被雾挡着,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眼神阴沉如墨,嘴角带着半点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抬起手,手心中那点余下的黑气悄然消散。 “判官来的这么快。”他低声笑了笑。 指尖拂过空气,他身后浮现出一幅虚影,是一张黄符,上面隐隐是江之沅刚刚布下的镇邪纹。 “你总是护着他……”他语气轻柔,像是在对谁说情话,“可惜……这才刚刚开始。” 他消散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一丝阴影,在那符咒的虚影里缓缓渗开,将符咒吞噬了。 天刚亮,便利店刚开门营业。 陆聿怀拉开玻璃门,打着哈欠往饮料柜前一靠,抬手招呼后面的人。 “江大人,喝点什么?”他拎起一瓶包装粉嫩的饮料,“你们这种……应该,还需要喝水吃饭吧。” 江之沅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先扫了一眼周围人流,然后才抬步走入,他也一夜未眠,却整个人干净挺拔,看不出一丝倦容。 “咖啡吧。”他语气淡淡。 江之沅看了他一眼,眼底有细微的情绪划过,像是夜雨后尚未干透的青石路,被清晨阳光轻轻一照,泛着一层很淡的温柔。 “昨晚辛苦你了。”江之沅忽然说。 昨夜在梦里乍经死别,王路的母亲各项生命体征突然崩盘,全靠陆聿怀急救捡回了一条命。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陆聿怀轻笑,“我这人吧,别人一夸我,就容易骄傲。” 江之沅终于低低笑了一声,没否认,也没附和,只是看着陆聿怀灌饮料的模样,突然有些出神。 这人,隔着百年的时光,再一次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哪怕他早已习惯孤独,却还是忍不住靠近,为这一宿的相处而感到心神波动。 “陆医生。”他忽然叫对方。 “嗯?” “按理说你是不应该看得见残魂的,最近要当心。” 陆聿怀眨了眨眼,然后眼尾一挑:“谢谢提醒。” 陆聿怀又探头打量他:“你真是判官?当判官有什么条件,你多大年纪,看起来很年轻啊。” 江之沅没抬头:“……” “判官大人也忒寡言了,”陆聿怀眯起眼,“公职人员不得尽量解决民众疑问嘛,我可有许多好奇的。” 江之沅抬眸,语气温和:“陆医生与我们阴阳有别,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若再发生这种事,判官阴差们会及时处理的,你放心。” “行吧。”陆聿怀打量他良久,咂咂嘴,“你那伞……跟哈利波特的魔杖差不多?” 江之沅放下咖啡:“玄魂伞,镇煞、剪念、断魂之物。” “你平时不管晴天雨天就一直带着?” “可以参考金箍棒。” 陆聿怀噗嗤一声笑出来:“江大人,你真是太敬业了。” 江之沅看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你一点都不怕?” “怕啊,”陆聿怀耸肩,“但我以前在前线救过炸断双腿的兵,也给人从喉咙里掏出弹片,你知道吗?人在死前什么表情都有,求生的、诅咒的、麻木的,所以……你说这是鬼?我信,可我怕?”陆聿怀摇摇头。 他扬眉笑了笑:“多谢判官大人救命,有缘再会。” 陆聿怀转身走进医院大楼,江之沅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闪烁着不知是什么情绪。 ** 他站在满是烟尘的荒野上,风很大,卷着焦土味道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之间仿佛融为一体。 他向前走,一步一步,踏过破碎的甲胄与沉默的尸体。 耳边有人在喊,听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在千军万马之间,有人跪倒在废墟中央,白衣染血,背影挺直得近乎倔强,他看不清那人脸,只觉得那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 他冲了过去,可场景突然变了。 他看见满室朱红,有人执笔伏案,烛光温柔洒在肩上,又是在雪夜里,有一双手为他轻轻拢起衣领,可每一次想要看清那人的脸,画面就如水面般倏然破碎。 他跪在血泊中,怀里抱着一具冰冷的身体,他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一点都发不出来。 最后一幕,那人突然转身,竟是江之沅的脸,好像流着泪,那双眼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张嘴欲喊。 然后梦就醒了。 陆聿怀正在一家酒馆和同事聚餐,不知怎的,明明只喝了一点儿,突然就被困意裹挟,罕见地在酒馆里睡着了。 结果又做起了梦。 夜风裹着些许凉意从酒馆门口灌入,搅得人心发散。 陆聿怀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个酒瓶,懒洋洋地倚在酒吧门口,他眼角略挑,唇角挂着笑,刚从一群同事的饭局中脱身,脑袋里还残留着那奇怪的梦。 陆聿怀生的极好,他的眼睛漂亮极了,眼尾凌厉,睫毛却很长,让这双眼显得傲慢却多情。 而这极好看的眼不过是他整张脸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陆聿怀五官精致又漂亮,但脸型硬朗锋利,没有一片空白是多余的,没有一笔线条是误事的。 站在酒馆门口,不停地的被人送来暧昧的眼神,于是陆聿怀叹了口气,沿着幽暗的小巷往前晃,月光很亮,投下一地银白。 第4章 夏日傍晚的天还带着一丝躁热,风是起了些,若有似无有气无力,平白让这空气多了一份粘稠,不干不脆不够舒爽,带着点腥气。 但他喜欢这时候的城市,像个刚卸妆的人,不再喧闹,只剩轮廓,反倒让人觉得可亲。 陆聿怀拎起酒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然听见前方小巷深处传来奇怪的响声,还伴随着低低的哭泣,他微微蹙眉,抬步走了过去。 明明还是盛夏傍晚,巷子深处突兀的雾色却浓重地化不开,阴冷的风吹来,让人平白打了哆嗦。 一盏昏黄的老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在这大晴天里,他突兀地撑着一把大黑伞。 而男人面前漂浮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像个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看不清模样,却能透过那几近透明的身躯看到五脏六腑。 陆聿怀眯起了眼,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这怎么又撞见鬼了。” 那男人似有所感,突然抬眸,那一刻陆聿怀的呼吸轻轻一顿。 对方的五官干净至极,沉静如水,他眼尾略垂,目光清冷,薄唇微抿。 是江之沅,刚才莫名出现在他梦里的江之沅。 陆聿怀盯着他,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挑起眉角:“呦,江大人又公干呐。” 江之沅没再看他,平静地转过身,轻轻挥动那把大伞。 判官大人身材颀长,双腿包裹在熨贴的黑色的西裤里,肩背挺直而宽阔,行至腰身,却细瘦而盈盈一握了,不知怎的,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幅泛黄的古画,让人一眼就觉出了点疏阔寂寥。 江之沅收了伞,伞面旋转间,地上那道残影忽地一声低吟,随后消散成点点银光,他的动作轻巧而克制,让大晴天打伞这奇怪又荒唐的动作显得自然极了。 陆聿怀看着,忽然脱口而出:“江大人,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江之沅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里没有一丝起伏:“上次在医院初见陆医生。” 陆聿怀笑了:“不,我是说,更之前呢,不瞒你说,我做了个梦,梦里居然有江大人。” 江之沅蹙眉,一瞬间,陆聿怀觉得那双眼颤抖了。 他忽然觉得,这人一定撒谎了,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忽然一阵闷痛,就像心脏被什么旧时的情绪揉皱了。 “可能是撞鬼受刺激比较大,陆医生注意休息。”说完江之沅转身就走入了雾气。 陆聿怀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风把他的白衬衫吹起。 “江之沅......”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幽深,眉头皱了起来。 第4章 天刚微亮,整个城市还笼罩在一层轻雾里,急诊中心旁的便利店伙计拉开卷帘门开始营业,陆聿怀就裹着外头微凉的空气一把拉开了玻璃门。 他叼着根牙签,白大褂旧了,略有些松松垮垮,却被他穿得别有一番味道。 陆聿怀睡眼惺忪地往柜台前一靠,把几大盒薄荷糖放在柜台上:“小哥,来结账了。” 陆聿怀很困,昨天和临大医生们喝酒,却莫名做了场清晰无比的梦,梦里居然有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真的只是受了刺激了才梦到? “江……之……沅。”他站在便利店门外,随手剥开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也不含,嘎吱嘎吱地咬着吃。 薄荷糖的清凉直冲大脑深处,让陆聿怀宿醉的大脑霎时清明,但还是搜寻未果,他揉皱了糖纸一把扔进垃圾桶,抬腿走进了医院大楼。 刚走进大楼,几幅巨大的海报明晃晃立在大厅中央,有几个人正驻足观看,一幅是医院的新手术技术宣传,一幅是医院下乡义诊的宣传,还有一幅—— 今天下午,临大附医和临城大学联合举办的“人文与生命”系列讲座召开。 临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江之沅主讲。 海报上的人眉眼淡淡,如冷泉清明,戴一副细框眼镜,却挡不住漂亮的双眼,眼尾细长而婉转,但大而圆的眼珠却透出一点纯洁又无辜的神色。 陆聿怀嘎嘣一声把薄荷糖咬碎咽了,他蹙眉使劲盯着海报看,想从里看出一点旁的不属于初见的感觉。 他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了半天,脑子还是空白一片,除了他发现这个人确实好看的紧之外,说有什么别的印象和记忆都是扯淡,于是他深深地不信任自己的大脑了,他还记得梦里那种没来由的痛楚和那人眼里的动摇。 真的只是在学校哪里偶然擦肩? 他觉得不止如此。 窗外有些阴,没有风,空气里泛起了点沉闷的燥热,城市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看着像是快要下雨。 大讲堂里坐的满满当当,但这都要归功于临大的学分要求,校级讲座一年要听够八场,所以台下的大部分学生根本没有抬头,都抱着电脑干自己的活儿。 “同学们好,我是中文系的江之沅,很高兴今天跟大家分享‘人文与生命’系列讲座的第三讲,死亡,是谈生命无法回避的命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从古至今有无数科学或非科学研究都试图破解死亡的奥秘,西方认为人死后去处有天堂,也有地狱,中国传说更是对十八层地狱有很详细生动的描绘……” 江之沅一袭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他颀长而清隽的身影,衬衫纽扣扣得整齐,不疾不徐,嗓音带着磁性与冷冽。 也许是教授意外的皮相诱人,也许是讲座题材出乎意料的新奇,随着讲座的进行,越来越多的学生抬起了头,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讲座散场,教学楼门前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陆聿怀绕出来,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嘴里依旧嘎吱嘎吱嚼着薄荷糖。 天色正暗,楼前昏黄路灯下,有人站着没走,陆聿怀一边咬糖,一边随意地扫了一眼。 灰西装,白衬衫,黑长裤,衣角收得利落,身形修长。 那人背着光站着,肩背挺得笔直,一只手翻着本子,指节分明,表情还是淡淡的。 “江老师,我这么写……”有学生正在问他问题。 江之沅微微点头,没说话,点点本子上的一段,刚抬眼,正对上陆聿怀的视线。 那一刻,陆聿怀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对方有多好看,虽然确实好看,是那种静下来能把晦涩诗词讲得叫人心甘情愿听到凌晨三点的书卷气质,可偏偏那一眼,又让他没来由的心脏一皱。 江之沅也在看他,目光平静,眼尾微敛,两人四目相对的三秒钟里,陆聿怀不知为何莫名泛起一阵燥热。 学生走了。 “之前怎么没说,原来江大人还是我同事啊,”陆聿怀踱步过去,率先出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散漫,糖在嘴里转了一圈,“今天讲座听得真有意思,江教授果然是判官,专业对口,对死亡比我这个医生还理解透彻。” 江之沅眉峰微动,但神情依旧平淡,点了点头:“陆医生,真巧,又见面了。” “诶,我可是专门来见江大人的。”陆聿怀笑得轻佻,眼睛没移开。 江之沅轻轻颔首,当没听见:“没什么事的话江某先回去了,谢谢。”转身就准备离开。 陆聿怀觉出了一点这人在逃跑的意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大跨步走上前挡在他身前。 江之沅抬眸,目光平静:“陆医生还有什么事?” 陆聿怀说:“请大人吃顿饭,江大人那天从吓人的鬼手底下救了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感谢。” 江之沅抬头看他:“感谢就不必了,我职责所在。” “诶,江大人可想好了,拒绝我一次,肯定还有下一次。”陆聿怀挑眉,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渣。 “……请带路吧。”江之沅闭上了嘴。 陆聿怀其实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想问问自己这穿越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死没死,这事应该归判官管吧。 又究竟为什么让自己穿越,既然真有阴间地府,死了就死了,转世投胎就行了啊,自己应该也没哭着喊着不愿意投胎吧,怎么偏偏自己直接在二十一世纪醒来了。 百年的时光那么漫长,有那么多陆聿怀搞不明白的事,为了适应现代社会,他只能每天下班回家学“从零开始玩转互联网、教老年人如何用手机”。 每每想到那段日子,陆聿怀就要吃掉好多薄荷糖。 他还想问清楚自己和这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胆大,什么鬼啊根本刺激不到他,因为这个做梦梦到总觉得不可能。 江之沅跟在陆聿怀身后,看着这个男人,让他感激的是,这人一点也没变,可让他痛苦的也是,这人一点也没变。 夜风起了,街上行人也多了,有人散步,有人遛狗,给临城难得的添了点活气。 两人在小酒馆落座,陆聿怀点了菜:“江大人喝酒吗?” 江之沅摇了摇头:“你看起来有话要问,既然如此就别喝酒了,我酒量不好。” 陆聿怀一笑:“谁说我要问了,有些事,不知道是不是更好,江大人觉得呢?” 第5章 他盯着江之沅。 江之沅没接话,只是也静静看着他,片刻后,他低头敛目,“是。”他轻声道。 陆聿怀闻言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问了,我觉得我和判官大人投缘,来日方长,一开始就刨根问底不是我的作风。” 说到这,他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说:“不说清楚,我就可以自由发挥我们的关系了,更有想象空间。” 江之沅肩背挺直,坐在对面,这人只要不动,就总让人疑心是画中人,那样的清俊淡雅。 陆聿怀从第一次见到这人,就三观跟着五官走了,哪怕这人前世是自己仇人,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江之沅没接话,瞥过头不看陆聿怀,他很有随意屏蔽过滤的能力,只是端起水杯掩饰般地喝了口水。 陆聿怀笑了:“那说点能说的,你们判官怎么还兼职,那个小警察也是判官吧,你们打两份工不累吗?” 江之沅叹了口气:“一方面是为了在阳间掩饰身份,另一方面,当判官太久了,不定期给自己找点别的工作换换脑子,会很无聊的。” “那江大人,你看我在这里也是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他顿了顿,“反正搞不清怎么穿越的,也不敢和别人深交,那咱们做个朋友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虽然我还是有好多疑问,但为了我们的身心健康和友谊,我不再问了,江大人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不知道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总归我都忘了,咱们就从现在开始算起,怎么样?” 江之沅目光微动,终于抬眸看着陆聿怀,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说了句:“好。” 陆聿怀笑了,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握成拳,伸了过去。 江之沅也缓缓伸出手,摊开手掌,那糖就轻轻落在手心。 “陆医生少吃点糖,容易蛀牙。” 陆聿怀胸腔终于溢出几声低笑,月光落在他们身侧,两道影子交叠在小酒馆的角落。 第5章 陆聿怀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在梦境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混乱战火中飞掠而过的铁翼轰鸣,一会儿是模糊不清的黑影在他面前骤然逼近。 他想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偶尔有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浮现,看不清神情,像是有话要说,可又总是沉默着消失。 他在闹钟响前就睁眼,扶着额头坐起身,轻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窗外天灰得像被墨水染了,风没起来,空气透着压抑的燥热,像有人捂着整座城市的嘴,喘不过气来。 他没睡好,脑子也乱得很,但没法赖床,学期结束归结束,学生卷子还得改。 衣柜前,他罕见地站住了脚。 衬衫一排,西裤几叠,风格干净统一,从不需要费心去挑,但他今天晚上要去江之沅家吃饭。 陆聿怀已经一连好几天,一下班就往临大中文系堵江之沅。 一方面是他穿越至此,因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怕露馅儿吓着人,每天要编出无数个“家人都在外地,不打算找对象因为青梅竹马在国外”的桥段,活得很是心累,好不容易让他遇到一个不用编故事可以完全坦诚相待的人,他觉得舒心得很。 另一方面,虽然江教授从一开始,就莫名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但三番五次下来,陆聿怀发现这人虽然总是一副人鬼殊途人鬼授受不亲的清高模样,但你要真硬凑过去,他倒也事事句句有回应,而且态度温和友善的紧,像政务大厅的金牌接待员,从不让人觉得受了冷遇。 至于那些不知根底的前尘往事,他看得出江之沅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过,是人就总有深埋心底不愿为外人道的那点儿事,何必刨根问底的叫人尴尬呢。 即使江教授到目前为止没主动找过他,但陆聿怀此人从不内耗,他是坚信只要劲儿够大,一个巴掌也能拍得响的人,他很是好奇江之沅家,于是他一番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终于说动了江之沅。 他少见地在颜色和款式之间犹豫了几秒,挑了件藏青色的衬衫,顺手卷起袖子,又嫌太过正式,穿了件休闲外套。 早上八点,他踩着点到了教一食堂教师窗口。 打饭师傅见了他,动作麻利地打了一杯豆浆,又从蒸笼里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陆聿怀抬眉带笑,装作不满地调侃:“您手倒快,我今天本来想换个口味来着。” 午后渐近,天终于撑不住地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细雨打湿灰色的天幕,泥土气息混着潮湿的空气缓缓升腾。 陆聿怀还在办公室里批卷子,一边改,一边偶尔抬眼瞟向窗外,神色闲散,眼神却沉着。 雨越下越大,树轻摇着,发出簌簌的音调,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气温倒是彻底降了下来,路上还穿着短袖的人都搓着胳膊,企图得到哪怕一丝暖意。 看时间差不多了,陆聿怀合上笔站起身来,穿上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着一柄长伞走出门。 临大历史悠久,这幢办公楼更是年代久远,显出斑驳破败的气息,医学院办公室外的走廊,只一盏不太亮的悬着,雨伞淋出的痕迹像一条小河,蜿蜒流淌着,放假了的校园人不多,只听见雨声淅沥。 走廊上有一个颀长身影安静伫立着,长身玉立,小臂裸漏在空气中,像一节脆嫩白皙的新藕,肩背宽阔,行至腰腹,却骤然急收。 他带着细边眼镜微低着头,潮湿的空气让镜片有些看不清了,江之沅摘下眼镜,拿出手帕,缓缓擦着。 陆聿怀出门便看见如此光景,江之沅低头擦着眼镜,没了遮挡的眼睛线条美妙,眼尾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左眼下还有一颗小痣,趴在瓷白的肌肤上。 陆聿怀没出声,倚在门口,但很快被发现了,那人慢慢的戴上眼镜抬起头,嘴角弯了一点角度。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灭,像人眨动着双眼,也像微弱而温软的呼吸。 “呦,江教授今日怎么得空还来接我,陆某人真是受宠若惊。”陆聿怀单手插兜,笑意盈盈地开口。 “穿这么少,江教授冷不冷。”气温骤降,江之沅只穿了件衬衫短袖,“我办公室还扔着一件外套,要不要披上” 江之沅推了下眼镜。他往来阴阳,早就无觉冷暖,但看着陆聿怀微微扬起眉尾的模样, “是有点冷,只好借陆医生外套一用。” 雨还在下,两把大伞,隔开了一段空间,陆聿怀的衣服有一丝好闻的皂香,这会儿浮动在空气中,扰得江之沅有些心猿意马。 只几分钟,很快便到,雨实在大,陆聿怀的裤脚湿了不少,江之沅看了一眼,捏了个诀,陆聿怀忽然觉得全身潮意都不见了,干干爽爽舒服多了。 “判官大人这本事还挺实用。”陆聿怀手指搭在脖颈轻轻揉着,他改了一天学生卷子,实在累着了。 “陆医生稍坐,菜很快齐。”江之沅临出门接人前泡了一壶热茶,这会儿正温度适中,他给陆聿怀斟了一杯,转身进了厨房。 今日赴宴,陆聿怀礼貌克制地四处望了望,果然这房间装潢家具和自己的差不多,看来自己那间是江之沅的风格和手笔。 不一会儿,有饭菜香味传来,陆聿怀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站着,向里面望去,江之沅穿着衬衫,围着条围裙,正赤手空拳,把一条清蒸鲈鱼从锅里端出来,指尖都烫得发红,本人却没有一丁点反应。 “需要帮忙吗?” 陆聿怀没得到准许,不会贸然进别人的厨房。 烟气四散而上,温柔的包裹住江之沅,他给鲈鱼淋上酱油,又放了点切好的葱丝。 “不用,陆医生不是肩膀疼,去坐着就好。” 江之沅准备这桌菜准备了一整个下午,他出门去接陆聿怀之前就做的差不多了,只是需要最后加热一下,因此一桌好菜很快完备。 江之沅没急着落座,他走到客厅的唱片机旁,陆聿怀也跟着踱步过来。 “陆医生想听什么?”江之沅打开了他的唱片柜。 伴着咿咿呀呀的曲子,两人终于在桌前坐定,雨渐小,雨中交响逐渐被蛙鸣蝉叫取代,风和窗外的树耳鬓厮磨,那沙沙的声响让人心里一阵阵犯痒。 “好吃吗?”江之沅有点紧张地看着夹了一口鱼的陆聿怀,灯影穿过镜片,在眼下折射出粉色的光晕。 陆聿怀笑了,肩膀微松,眼睛眯了起来。 “很好吃,没想到江教授打两份工,厨艺还这么好。不像我,拿手好菜是荷包蛋方便面,我以后可得常来蹭饭。” 江之沅看陆聿怀吃得起劲,此刻也终于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温和地看着对方。 雨完全停了,空气流动着一丝丝像清泉般冷冽的气味,夜全黑了,临城老城区路灯亮度不够,飞蛾在灯下尽情地激烈冲撞纠缠。 江之沅送陆聿怀到楼下。 陆聿怀站在阶下,随手把外套搭在肩上,冲江之沅轻轻颔首:“多谢江教授款待。” 第6章 陆聿怀走远了,江之沅却没动。 他还静静的站在楼道前,楼道外是夜的漆黑,楼道里溢出的光藏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个寂寞孤独的身影。 *** 临城是座老城了,砖瓦楼楼层低矮,街巷弯曲狭窄,一入夜就像整个城市被抽干了喧嚣,黑漆漆地陷入沉眠,此时将近午夜,万籁俱寂,整条街安静得令人发毛。 老城区这段路灯早坏了,修缮申请在街道办的文件夹里积灰好几个月,没人来管,深夜时分,四下空无一人,连流浪猫都不愿靠近。 江之沅握着方向盘,车缓缓驶过这条如同废弃的静街,他没开多亮的灯,只亮着近光,一束惨白灯光在前方勾勒出细细窄窄的影子,像是在黑暗中画出一条通向未知的缝隙。 太安静了。 他和陆聿怀一起,刚参加临大教师节团建回来,先是去爬山,然后一帮老师喝酒聚餐,笑声喧嚣还残留在耳膜里,如今骤然被夜色掐断,安静得只剩引擎低呜。 陆聿怀喝了酒,脑袋有点发沉,倚着车窗打哈欠,他困得眼皮直打架,但还是想尽力维持清醒,因为怕江之沅被他影响疲劳驾驶。 “临大真行啊,爬完山还整酒局,这下好了,我是腿疼胃也疼。”他哼了一句,嗓音懒懒的,还带点酒后的微哑。 江之沅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伸手调高了车里的温度,眉眼缱倦,话却带着点微恼:“又没人逼你喝。” 陆聿怀也不恼,唇角一挑,自顾自笑了一下,侧头看向窗外。 整条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道窄窄的路,摇晃不定。 “你们地府发工资吗?判官大人这车不错。”陆聿怀坐直身体,伸手摸摸中控台,努力找着话题,抵抗睡意。 “工资吗,发的,保底工资再加特殊津贴,不然谁愿意给地府白打——” 话音还未落,一道惨白的影子猛地从车头一侧掠过。 刹那之间,江之沅猛打方向盘,踩下刹车! “吱——!!!” 车头一顿,轮胎擦地发出刺耳尖叫,整辆车险些侧滑,陆聿怀整个人扑向前方,被安全带猛地勒住,生生弹了回来,后脑砸在椅背上,撞得他眼前一黑。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心跳还未平稳,第一反应扭头去看江之沅,“没事吧。” 作者有话说: ---------------------- 前四章有修文~增加了一些情节,可以清一下缓存 第6章 江之沅却没立刻回答,他打开双闪,随后利落地熄火,双手抱臂,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夜风沉沉,像是在老城区这些蜷缩的巷道里蓄了太久,吹得整条街都发了潮。 “下去看看。”江之沅收回视线,语气平静。 两人几乎同时推门下车。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湿土味,混着腐叶和铁锈的气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面朝天,静静地躺在沥青路上。 那女孩大约七八岁,穿着一件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面孔瘦得脱了形,像是一具被风干的纸人。 她四肢极瘦,膝盖和手肘都突兀地支着,胸口也瘦的凹陷进去,脸上的血色早就褪尽了,皮肤泛着青灰色,眼窝塌陷,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 陆聿怀蹲下身轻轻一碰,那手臂竟像木棍一样僵直冰冷。 江之沅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女孩。 “早死了。”陆聿怀轻声道,“起码得有两三天。” “是有人扔出来的吧。”江之沅扫视着周围。 陆聿怀起身,眯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尸体扔这儿是要干嘛,碰瓷?” “演技要够好才行。”江之沅轻声道,语气带着点凉凉的讥讽。 他话音刚落,灌木丛“刷啦”一响。 一个中年男人从暗影里爬出来,一秒钟都没耽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起来,拍地的手掌砸得啪啪响,满脸泪水鼻涕,哭声像破锣刮铁:“我苦命的孩儿啊!撞死人了啊——你们撞死了我闺女啊!” 男人的哭声震得人耳膜发麻,一边嚎还一边往女孩身边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已经练习过无数次:“才八岁啊,我闺女才八岁,就让你们——呜呜呜——” “演得这么投入,不拿奥斯卡可惜了。”陆聿怀抱臂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闹剧。 “你、你们撞了人还敢——”男人刚要扑上来,却被江之沅挡住。 江之沅微微抬眼,眼神如刃:“你还想骗什么,她都死两天了,尸斑明显,肢体僵硬。” 陆聿怀也叹了口气:“你这演技,要是多练两天,这大半夜又看不清,说不定真能碰上冤大头。”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哭腔却不减:“怎么说话呢……呜呜呜……是你们撞的,我都看见了!” “大半夜带着女儿出门散步啊。”陆聿怀打断他,“那你还挺有意思……” 男人神色一滞,嘴张了张,正要强辩,忽然—— 陆聿怀倏地不说话了,他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眉心轻轻一动。 一个模糊的影子,正从男人背后缓缓探出头来。那影子眼窝深陷,五官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和嘴角一丝极细的血痕。 而她正贴在男人身后,缓缓歪着脑袋,看着陆聿怀。 陆聿怀低头用指尖捏了捏鼻梁,饶是他胆大如牛,天天这么来也真是让人神经衰弱。 没有鬼能在江之沅面前藏身,但陆聿怀骤然加速的心跳在暗夜里清晰可闻,江之沅没管这一人一鬼一死人的荒唐局面,他悬空写了个复杂无比的安神符,手指轻轻一点,便没入陆聿怀额头,陆聿怀的心跳瞬间平稳,舒服了不少。 这男人还在嚎叫,而且越来越大声:“三千块……我也不多要,三千就行,给三千就私了。” 江之沅神色冰冷,他打了个响指,男人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过去,在女孩身前缓缓蹲下。 车灯斜照着他的侧脸,清俊,神情温和。他没有贸然伸手,也没有用大人的哄骗口吻,只是仰头看着站在男人身后、像落灰的纸人一样的小女孩。 “别怕。”他轻声道,“他是你父亲吗?” 小女孩似乎没料到有人能看见她,明显一怔,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但她并没有后退。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是我爸爸。” 声音很轻,却干巴巴的,没有起伏,也听不出害怕或亲昵,就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她的眼睛太黑了,黑得像一口深井,整张脸没什么血色,眼神里没有孩子应有的怯意或天真,只有令人心悸的漠然,一种早熟得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彻底断绝希望的冷淡。 江之沅蹙了蹙眉,转过头对陆聿怀低声道:“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男人停止了嚎叫,他看了看江之沅,又死盯着江之沅面对的地方,想要从那一片空气中看出一点端倪,但终究满脸的疑惑和迷茫,不懂为什么这人在自言自语。 江之沅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 “陆知,今天值班吗?”他看了眼时间,“报案,来老城区这边,太安巷口附近,有具不知死因的女孩尸体,尸体被她爸用来碰瓷了。” 那头正是小片儿警陆知,正好值夜班,一听见江之沅的声音,立刻打起精神,说很快就到。 江之沅转过身,手腕轻翻,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扑上男人的身体,逐渐收紧到极点,把男人捆住了,男人的神色这一刻终于开始变得茫然而恐惧了。 陆聿怀从口袋里拿了颗糖出来,没打开,只是在指尖慢慢转着。 小女孩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盯着地上的自己看。 半晌,她忽然抬头,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捞出来似的:“我是死了吗,你们要把我送去哪里呀?” 两人一愣,陆聿怀问:“怎么了?” 小女孩垂下眼睫,像是有点犹豫:“我听说……我明天要结婚的。” 陆聿怀和江之沅对视一眼。 “结婚?”陆聿怀反应快一步,眼神从讶异迅速转为沉沉的凝重,“你到底几岁?” 女孩轻声说:“八岁。” 陆聿怀眉心猛地拧起:“谁让你结婚的?” 女孩没说话,低着头,手指在衣摆上慢慢打结。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在复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我看到我爸……他给我找了个对象,说能换好多钱。他收了彩礼,还不止一个人来提亲呢。有人笑得特别大声,说我‘养得值’。” 她停顿了一下。 “他们有的长得……可吓人了,”她声音发颤,“还有的……比我爷爷还老。我不想嫁给他们。” “那天晚上……”她咽了口口水,眼里逐渐渗出泪来,“有一个叔叔,跟我一样是飘着的。他找到我,说我是他老婆了。一直亲我……摸我……把我衣服扯坏了……我躲不开……” 第7章 “很疼,”她低声说,声音突然变细,“真的很疼,我不要他,我真的不想……嫁人。”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条街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 风刮过老旧的墙皮,卷起一点灰屑,小女孩低着头,眼神空空的,像是被人从身体里剜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会说话的壳。 江之沅声音压得极低,却藏着难以压下的怒火:“畜生。” 突然,小女孩单薄消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大而空洞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眼越来越红,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嘎吱碎裂的声响。 她再抬起头时,陆聿怀吓了一跳,他看见女孩的眼已经血红,瞳孔收缩成一点,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汪鲜血积蓄在眸子里,显得妖冶又怪异。 陆聿怀和江之沅都没还来得及动,只见小女孩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她自己的身体,一眨眼就没入了,而地上的小女孩尸体颤动了一下,闭着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猛的睁开,竟是全白的眼球,上面只有血红的纹路蔓延。 小女孩慢慢地爬了起来。 已经尸僵多时的身躯在夜风中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动,每个关节像是锈死多年的齿轮,硬生生被撬开般嘎吱作响。那声音细而尖利,像无数只指甲同时在黑板上刮擦,刺得人头皮发麻,令人几欲呕吐。 她的头颅“咔哒”一声转动,脖颈弯折出诡异的弧度,眼珠一动不动,只僵硬扭头,缓缓锁定了那男人的方向。 “咔——哒。” 又是一声骨骼错位的异响,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是一种表情早已僵死、肌肉却被强行拉扯的“笑”,嘴角上扬,眼神却空洞。 她迈步,脚踝无法弯曲,只能一跳一跳地踉跄着,像一只坏掉的木偶,歪歪扭扭地朝着地上那个男人走过去。 那男人正疑惑地被绑着躺在地上,他看不见女孩的魂魄,却早已被陆聿怀和江之沅“对着空气说话”的场面吓得不轻,现在再见死去多时的女孩直挺挺地从地上爬起、以一种诈尸的姿态朝自己走来,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这不可能……这不对劲……”他喃喃着。 等他真正意识到什么,瞳孔一下子放大,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喊不出,只能喉头发干、口水乱飞地嘶叫出声:“啊——啊啊!!救命——诈尸了!救命啊!!” 他像疯了一样想逃,四肢却被绑得死死的,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疯狂扭动,身体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道痕迹。他的挣扎毫无章法,眼白翻出、面色惨白,□□处一股热流瞬间渗出,泥土与尿液混在一起,散发出酸腐难闻的臭味。 小女孩越走越近。 第7章 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他的神经上,男人目眦欲裂,脖子青筋暴起,甚至一度喘不上气。 “不要过来——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别碰我啊!!” 可女孩什么也没说,她扑到了男人身上。 那是一具小小的身体,本不该有多大力气,却一扑上去便死死按住了男人扭动的躯体。 她双眼空洞,指甲早已变形发紫,像碎裂的玻璃边缘般尖锐,毫无章法地乱抓乱挠。 “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惨叫声几乎撕裂夜空,像杀猪一般高亢,他四肢乱蹬,身子被疼得扭成怪异的形状,像一只被火钳夹住的虫,挣扎个不停。 陆聿怀站在一旁,只觉得空气骤然阴寒,他看着男人满身冷汗眼白外翻,忽然发现那男人的耳边,竟缠绕起缕缕血雾,如红线般缓慢渗出,他的手臂、胸口、脖子出现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抓痕,不像是小孩能留下的痕迹,更像是皮鞭抽打后裂开的血肉。 男人满地打滚,惨叫到喉咙都哑了,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嘴唇颤抖,脸色灰白如纸,身子缩成了一团。 “我的耳朵!耳朵没了!她咬我耳朵!!” 他疯了一样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自己耳后,耳朵皮肤薄,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污血与泥水混成黏腻的一团,染红了他半张脸。 “疼……疼死我了!!救我啊啊啊啊啊!!!” 空气中,一股腐烂与血腥混杂的气味悄然弥漫。 而那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地上,就像突然被吹熄的蜡烛,不再哭,也不再笑,眼睛不眨也不转,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脸,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死寂的冷。 如同看着一块快要碎掉的破布,或者一条迟早会烂掉的疯狗。 陆聿怀蹲下去仔细看了看那男人的耳朵和身体。 血雾虽浓,却像是一层虚影,轻得仿佛一碰就散,男人耳廓形状完好,除了他自己抠破的一点伤口流了点血,根本没多严重,但男人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仿佛真被撕裂了骨肉似的哀嚎不止。 “疼啊……救我啊啊啊!她咬我——咬我耳朵!!” 陆聿怀皱了皱眉,站直身,语气带了几分不解又带点嘲讽地低声道:“看着是没事,可他这样子……不像装的。” 他是外科医生,见过生离死别,知道骨折、撕裂的痛苦能到什么程度,这男人叫得太真了。 江之沅站在他身边,面色如常,微一垂眸看着地上的男人,语气仍然带着那种不动声色的平稳:“怨魂撕咬,属于魂体受伤,□□不会有表现。” 他低声念了句咒语,指尖掐了个诀,男人顿时不再嚎叫,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只剩下沉沉的喘息声。 江之沅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陆知的电话。 “陆知,这尸体尸变了,还咬了人,暂时送不了所里,得先处理完再交给你。” “……不是吧?”那边陆知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打了哈欠,“你这是什么运气,我都快到了。” “回派出所接着值夜班吧。”江之沅语气清淡,“你也不想上社会新闻吧。” “行行行。”陆知服气了,转方向盘掉头,叹了口气。 挂断电话后,江之沅侧头看着陆聿怀,眼底有一丝犹豫:“我要带这两个人下幽冥去,陆医生先回去吧,可以把车开走。” 陆聿怀一怔,轻轻吹了声口哨,扬眉:“不,我跟你一起,活人应该能去吧,我可太好奇了。” 江之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轻叹了口气,手腕一翻,他那柄黑伞凭空出现抓在了手里,他垂直拿伞,用伞头轻轻磕了一下地,低声一句:“开。” 脚下的地面像是被无形的力震起水波,实体一层层裂开,现实世界像布帘一样被轻轻撕开。 陆聿怀第一次踏入幽冥。 四周黑得仿佛没有边界,空气稀薄而冰冷,压着万年不散的迷雾,远处隐隐传来钟声般的低鸣,像是千年的回音,不断从耳骨深处震荡而来,脚下的石板泛着暗绿的光,踩上去有微微的湿意,渗着从冥河里蒸腾上来的水汽。 他们所立之地,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青石街。街道两旁是漆黑的房屋,每一扇门上都贴着斑驳发黄的红纸符箓,有的没关严,里面漆黑一片,让人觉得随时会有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探出头来。 陆聿怀站定,第一次感受到脚底那股异样的寒意,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目光正悄悄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压住心跳的鼓噪。 “这里……”他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紧绷。 “幽冥,”江之沅道,“黄泉碧落,亡魂归处,别担心,跟着我别乱走。” 他话音落下,两道隐约的魂影从后方飘了过来,是那个小女孩,安静地漂浮在空中,衣摆轻轻晃着。那男人也像被系了线的纸偶般,无神地跟在身后。 两人顺着青石街继续走,四周雾气渐浓,地面下有人在低语,偶尔会从脚边吹过一阵风,带着诡异的呢喃声,像是谁在耳边絮叨着从前的冤情。 街道尽头孤零零地矗立着五扇高大的门,仿佛凭空悬挂在雾中。 每一扇门都风格迥异,像是通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最左侧那扇通体黝黑,门板厚重,边缘雕着铁锈斑斑的兽面浮雕,沉稳而压迫。 旁边一扇古朴无华,木质泛黄,门框两侧以极细的笔锋题写着副对联,门上悬着一串老旧的铜铃,风过时发出极轻的“叮铃”声,却意外地有种让人心神一静的感觉,陆聿怀看着那门,莫名地联想到书斋与冷香墨卷,一股说不清的庄严沉静自门后缓缓泄出。 第三扇门门板上贴着一张颜色鲜亮的女团海报,门前还丢着几本女团专辑、一包未拆封的泡面和半瓶喝剩的可乐,突兀地与这阴森地界格格不入,甚至透出几分离谱的亲切感。 第四扇和第一扇门很像,都是黝黑厚重的门板,但离谱的是,门口不知何故,放着一个猫窝和一大袋成狗狗粮。 最右侧那扇门是暗红色的,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门缝间还隐约飘出一丝丝馨香,却不媚俗,反倒像是某种不容直视的妖冶,让人望而生畏。 第8章 “这五扇门……”陆聿怀忍不住问。 江之沅淡淡道:“是判官的办公室。” 陆聿怀盯着那些门看了许久,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藏着庞大而陌生的故事,他站在这片昏雾沉沉的黑暗里,忽然明白自己是真正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人世的地方,再无法用常理解释眼前所见。 不过那扇妖冶暗红的大门上贴了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用朱砂写着几个潦草大字:“今日当值”。 江之沅不打算为此加班,他准备把这两人移交给今天值班的阴律司判官崔虞。 于是他走过去举手敲了两下门。 门内静了一息,然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困意和烦躁的女人嗓音:“敲什么敲,说了三更之前不许打扰我!” 江之沅似乎听惯了,只抬手又轻轻敲了两下。 门内终于响起一声叹息:“烦死了——来了来了。” 江之沅收回手,退了一步,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前,两秒钟后,门被唰地拉开,一股扑鼻的幽香混着冷意飘了出来。 一个慵懒妖冶的女人倚在门边,红唇微弯,身上只披着一件带羽边的黑色睡袍,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锁骨与小腿隐约可见。 她半边身子倚着门框,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烟,唇齿之间的烟雾轻轻呼出,她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眼神从上至下,慢悠悠打量过去。 “呦,江大人怎么带了个男人来了?够帅啊。” 她眼神落到陆聿怀身上,明艳的红唇轻轻一挑。 陆聿怀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深灰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小臂,骨骼分明,他五官立体,眉目带锋,眼神深邃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站在那里却自带一种张弛有度的气场,像是只优雅猎豹。 他微微一笑,视线坦然地与崔虞对上。 江之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但眼神依旧平静,只道:“介绍一下,这是阴律司的判官崔虞,这是我朋友,陆聿怀。” 崔虞像是来劲了一样,吐了个烟圈,轻佻地笑:“你这朋友,你要么,不要能不能让给我。” 江之沅眉微动,眼神不动声色地掠过屋内,唇线紧了紧。 屋子里灯光昏黄暧昧,一点不像办公室,反倒像个富小姐卧室,雕花铜镜、丝绒软椅,成排的高跟鞋整齐地陈列在靠墙的橱柜里。 纱幔轻垂,地毯绒软,红色灯光打在墙上,如暧昧梦境,床上斜倚着一个白净少年,上半身赤裸,发尾湿润,身上点点红痕还未散去,似乎方才正经历什么香艳事。 江之沅脸上染上一层薄红,移开了目光,站得笔直,似乎连周围的气温都上升了几分,片刻后他低声道:“收敛一点。” “行行行,不逗你了。”崔虞挥挥手,慢条斯理地收起烟杆,懒洋洋道,“怎么回事?” 第8章 崔虞是个挺罕见的人物。 在成为判官的前一世,她原名崔钰,是京城望族崔家唯一的千金。 父亲崔中黎官拜刑部尚书,性情严明果断,却偏偏对女儿极尽温柔,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捧在手心,半点委屈都舍不得叫她受。 那时的崔府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季季花开不败,门前车马络绎。 崔钰从小便不爱女红,也不爱听老嬷嬷念《女诫》《列女传》,她更喜欢捧着一卷父亲的《唐律疏议》,窝在梨花树下坐上一整日,律法条文在她眼里不是枯燥规矩,而是一种理与情的交锋,是秩序,是逻辑,是她能看得懂也愿意思考的世界。 崔中黎并不苛责,甚至私下与她约定,等她年岁渐长,便可随他入衙堂做事为谋,她有一个相好的邻家少年,崔中黎也不曾反对,只道:“将来你若想嫁他,便由你做主。” 她原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春光长好,前路可期。 但春日烂漫却稍纵即逝,那年秋天,枝头上的树叶刚刚染上一抹不明显的黄,崔中黎直言上书却触怒龙颜,当即下狱,旧仇新怨加上佞臣煽风点火,三天后午门问斩的消息像一把利刃,从此割破了崔钰安稳无虞的日子。 崔府死的死跑的跑,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家丁们跑时把能拿动的东西全搬走了,就连锅碗也没给崔钰剩下一个半个,萧瑟的秋风中,崔钰裹着一袭软被,缩在空落落的房里,躲在床角,闯进来的仆妇一把拽走了被子。 母亲当晚就自尽了,灯火映着她坠在房梁下的身影,宛若纸鸢断线,没留一句话。 那年,崔钰不过十五岁。 她拖着身子,寻上那位相好的门前,敲了一整日的门,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门始终紧闭,连个影子都未见,她靠着门坐着,直到手脚僵冷,眼神空洞。 极乐楼收留了她,自那日起,世间再无崔府大小姐崔钰,只剩极乐楼花魁崔虞,她换了红衣浓妆,抬眼便是风情万种,说话带笑,行步生香。 身在泥泞,倒也看开了,人来人往不过这一世光景,能活着就当是赚了。 委身人下以色侍人,她却也没放弃读书,尤其是律法,不是为了翻案,不是为了复仇,就只是单纯喜欢。 她常说,若是男子,好好读书便能入仕,还有翻身之路,可她偏是女子。 但日子久了,便有人知道了她的本事,一些官愿重金买她一夜,不为欢愉,只为让她替他们写折子,以期求得圣上青眼。 那些夜里,她不饮酒,不伴舞,只伏案写字,灯下影斜,红袖添香。 日子终于没那么难熬了。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敲窗。 她染了风寒,躺在红帐软榻上,新来的小娘子细细为她擦汗喂水,屋里一盏暖灯微摇,窗纸微卷,天光苍茫,雪落无声。 崔虞长长地望着那扇小窗,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久,她安然闭上了眼。 再睁眼,便是幽冥彼岸。 阎罗亲来相迎,威仪森然,却也破例温和,阎罗说,地府任人唯贤,阴律司正缺一位判官,不知她愿否? 崔虞怔住了,良久未语,忽觉泪水滑下。 原来竟真有一个地方,不问出身,不论性别,只看才学与心志。 她点头应下,从此做了判官,一做就是几百个春秋。 现在的崔虞是一家顶尖律所的合伙人,明面身价千万,更别说累世积攒的那些金银珠宝。钱财之外,她还有数不清的前男女朋友,常年不断,偶尔兴起还玩起包养那一套,从不为谁停留。 今日这个,是她新近在地府养的,容貌身段倒也合眼,当然,人间还有另外的,她向来如此,眼见多了,心早看淡,喜新厌旧,不留执念。 那男孩穿着松垮的白衬衫,衣领半开,手里拿着一叠纸钞装模作样地往裤袋里塞,嘟囔道:“姐姐,你真忍心赶我走啊?昨晚还——” “废话太多了。”她懒懒地打断,声线低哑带着点不耐烦。 男孩嘴角抽了抽,演完那一出依依不舍的戏码,终于掩门离开。 门“砰”的一声合上,那暧昧的余温还在空气里萦绕不去。 崔虞披上一件墨绿色丝绒披风,转身拉开了窗,幽冥深处雪山般冷冽的气流一下子灌了进来,把屋内那股暧昧的、带着香水和酒精味的气息一扫而空。 江之沅和陆聿怀被请进了屋,她拿了一根烟,却没点着,只是叼在唇边,慢慢咬着。 崔虞听他们讲着事情的前因后果,神色原本慵懒,慢慢地却冷了下来。 烟没点,崔虞却把那细细的一根烟咬得几乎四分五裂,烟丝簌簌地落下来。 “拿自己八岁的女儿配阴婚?”她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的怒意,“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她将残余的烟头吐进一只青铜鎏金的烟缸里,眉眼依旧妩媚,但唇角绷得紧:“行,我知道了,你回吧,我接手了。” 她站起来,墨绿披风一甩,转身走入屏风后,没过多久,她便换上一身修身剪裁的黑色裤装,头发束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像刚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人。 江之沅拉着陆聿怀往外走,临走时顺手把门带上,对屋里道:“悠着点,这是活人,别吓傻了弄回去不好交代。” 崔虞冷哼了一声,没回应,只伸手拉响了墙上的银铃,清脆却刺耳的铃声划破屋内死寂,也穿过层层迷雾,响在了幽冥值班室里。 值班室内,牛利正趴在桌上做梦,铃声一响,他猛地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连忙擦了把口水,一路快跑去了崔虞屋里。 没多久,那男人和小女孩就被带进了审讯室。 这间审讯室是用沉木和石砖建成的,光线故意压低,灯火幽暗,只点着一排琉璃灯盏,墙角挂着符篆与勾魂链,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小女孩被安置在一旁的小椅子上,那张曾扭曲发狂的脸已恢复死寂,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陶偶,眼神空洞,细细的手指在裙摆上的蝴蝶结上慢慢地绕来绕去,双脚悬空,一晃一晃像钟摆。 第9章 而男人被按进椅子,身上还在瑟瑟发抖,眼神却游离,嘴唇发白,低着头喃喃自语。 崔虞坐在梨木大案后,靠椅而坐,肩背笔挺,身姿高挑,她唇上红得突兀,似血非血,灯光下浓得吓人。 牛头马面在很久之前就只有两个人,但时过境迁,现在的牛头马面算是两个岗位,分别由牛家人和马家人担任,他们和判官不一样,他们生活繁衍在幽冥,从不去地上。 虽然当值的牛利尽职尽责地带上了那丑绝人寰的牛头面具增加威慑,但这个男人好像早已失去了正常的神志,他甚至没分一点关心给审讯他的大美女以及边上的牛,只尽可能地缩在椅子里不住地颤抖,视线低垂着,似乎对抬头有种莫名的畏惧。 男人偶尔会在筛糠似的颤抖间隙,飞快地掀起眼皮,偷瞄一眼旁边的小女孩,像是只正偷东西的耗子,每一次眼神接触后都会迅速缩回去,死命把脸埋进影子里。 看来刚才的诈尸和异变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惨痛的印象。 “咚咚——”崔虞看着他这副吓破胆的猥琐模样,指尖一曲,冷冷敲了两下桌面,声音在空气里炸开,如热水入油。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她是你女儿吗?”声音落下,牛利也恰到好处地跟上一句审讯词,语气沉稳严厉,像远古地狱的号角,直击心魂。 男人浑身一哆嗦,猛然抬头:“我、我叫冯平,临城人……” 他的眼神一闪,又偷偷扫了那孩子一眼。 女孩终于抬起头,那双死寂无光的眼对上他的视线,冯平像被踩中尾巴的狗一般猛地收回脚,整个人蜷进椅子里,膝盖紧紧抱在胸前,浑身僵硬得像根冰柱。 “能不能……能不能先把她弄走……”他声音发虚,几近崩溃,“我怕……我害怕……” 牛利面无表情地又是一掌拍桌,声音如雷:“问你呢,别看别人!怎么不怕我啊,你看我像好人吗!”牛利那狰狞可怖的牛头面具萦绕着一圈黑气。 “说!你女儿怎么死的!” 冯平吓了一跳,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她……她就发烧……感冒……吃了点药……就……就没了!我没杀她啊,跟我没关系!我家就靠我挣钱了,我还有个儿子呢,你们不能把我关起来啊,我儿子咋办……” “儿子?”崔虞忽而笑了,那笑意像裹着霜雪,冷冽透骨。 她缓缓靠前,眼神俯视般扫过冯平:“怎么说,女儿‘不重要’是不是?” 冯平嘴角抽了抽:“我、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她身体这么差,老生病,赔钱货一个……养不活也不怪我吧……” 崔虞的笑意更冷:“赔钱货?” 冯平结巴道:“她妈死得早,我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哪顾得过来……再说了,我家那口子生她的时候我妈就说是个灾星,要不是我拦着,早丢河里了……现在她自己发烧死了,也不能怪我吧!” 他说着说着,语气竟带上了点理直气壮:“看医生那么贵,一针两百块,我家那点钱不留给儿子吃肉,难不成给她一个女娃花?” 第9章 房间安静下来,连时间似乎都停顿了几秒。 下一瞬,啪——! 一道无形的鞭影撕裂长空,抽在冯平的脸上,鲜血飞溅,直接从他眉骨一直裂到嘴角。 “啊!!!”冯平惨叫一声,整个人蜷缩的更小,痛苦地捂住了脸。 “女儿终于如愿死了,你很高兴吧,”崔虞低声开口,嘴角咬着已经咬裂的烟,“死了还能赚钱,更是想想就笑出声了吧。” “是、是他们先来找我的——”冯平捂着脸急忙喊,“他们说死人配阴婚是积德!又没犯法!那些男的还没结婚就死了,给他们找个对象是做好事,我家儿子今年要上学读书,我、我也没法子……” 崔虞冷笑一声:“她才八岁,你要真没法子,怎么不让儿子去路上碰瓷,活人还更有效果。” 冯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崔虞眯起眼睛,眼尾挑起的弧度既妩媚又危险,突然勾起嘴角笑了。 “你知道我们这儿,比上面好在哪儿吗?” 也许是崔虞的唇实在红得吓人,也许是语气太过阴森,冯平的牙齿开始打颤。 崔虞轻轻勾起唇角,一字一顿地说: “这儿——能——刑——讯。” 屋内的灯光似乎猛地黯下了几分,审讯室四壁仿佛被看不见的黑潮裹住,连牛利面具下的眼神都泛起冷意。 那一刻,冯平终于彻底崩溃,放声大哭:“不、不关我事啊!她自己病死的!我只是……再,再说了,她都死了!” 小女孩仍安静地坐在一旁,低头继续摆弄蝴蝶结,一言不发,像和自己无关。 可在她低垂的睫毛后面,那双死寂的眼里,悄悄浮起了一抹水光。 男人嘴唇干裂,血迹未干,喉咙里不断发出轻微的呜咽,连一句求饶都说不完整,汗水混着泪,滴落在他的领口,像是罪孽被一点点蒸腾,终究化为无处可逃的懦弱。 “算了,”崔虞站起身,随手把咬得快断的烟丢进垃圾桶,指尖因为克制太久而微微颤抖。 “我看这事也没什么好审的了,强迫幼女阴婚,违反阴曹婚姻法,生病不送医,导致死亡,情节恶劣,罔顾人伦。” 她话音未落,冯平像突然被惊醒,嘴里吐出几句含混不清的求饶:“我错了……我真错了……别……别打我……我要回家,我儿子还……” 牛利眯了眯眼,轻轻一招手,阴差从黑雾中浮现,将冯平拖拽而出。 他反应过来要被带走,顿时拼命挣扎,放声哀嚎:“不、不去!干什么!我没犯法——你们不能这样!” 可他的手才抬起来,一股阴风席卷,便已被链钉钉入四肢,喉咙里顿时发出猪被屠宰般的惨叫。 “他还是活人,”崔虞掸了掸衣袖,语气冷静到几乎冷漠,“老规矩,打一顿放回阳间,魂体每天夜里押回阴曹,挨刑三十六夜。” “放心吧,我们这儿啊,打人不留疤,只疼。”她朝男人弯了弯眼,笑意却让人背脊生寒。 冯平挣扎的声音很快被吞噬,幽冥地牢,阴火熊熊,鞭影似蛇缠体,撕裂骨肉,一夜一夜剥心蚀骨。 崔虞没理会男人最后的哀嚎,只是缓步走向一旁的小女孩,她蹲下来,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一只受伤的小兽。 女孩的头发乱糟糟的,额前几缕垂落,崔虞伸手轻轻帮她拨正。 “别怕。”她声音放得很轻,与方才冷酷的判官判若两人。 “想投胎转生呢,我可以帮你挑个好人家,还不想投胎呢,咱们阴曹有学堂,也能过几年正经日子,你先住下,等你决定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小女孩缓缓抬起头,那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有几道干涸的泪痕,她眨了眨眼,睫毛颤了颤,似乎还残留着那晚病死时的虚弱与恐惧。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才轻声道:“姐姐……我……我想投胎。我想有……喜欢我的爸爸妈妈。” 崔虞怔了一瞬,随即笑了,眼中泛起极淡极浅的柔光,她握住小女孩冰凉的手,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柔和得像一汪春水。 “这辈子受苦啦,下辈子,姐姐一定送你去一个疼你护你的地方。” 她将那孩子轻轻揽入怀中,那一刻,房间里阴气似乎也柔和了一些,牛利悄悄转过头去,像是给她们留一点温存的空间。 黑雾在门口悄然散开,一道银白的光芒从远处照来,来生的界桥已然开启。 小女孩被接引官送走,走得极轻极静,她瘦小的身影在薄雾中逐渐淡去,如同一抹从人世抽离的温柔回声。 空气里依旧寒凉得过分,崔虞站起身,望着天花板上悬着的魂灯,那火焰轻轻晃动,随时可能熄灭。 “这世道没变过。”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谁听,又像只是自言自语。 崔虞这才走回办公室,懒洋洋地倚在窗前,拧开一瓶红酒,随手点了支烟,酒香混着烟味在屋里缓缓升腾,散成了她熟悉的深夜气息。 她拨通电话,没响两声,那头就接起来了。 “哟,接这么快,这大半夜的,没打断你干什么吧?”她叼着烟,笑得吊儿郎当,说话带着独有的轻佻和懒散,尾音还哑得不清不楚。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半晌:“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她喝了口酒,懒洋洋地:“差不多了,冯平那厮,哦就是那男的,已经送去地牢挨打了,至于他在阳间半路碰瓷你……那事你别留情,高低让他进去几年,不能白扰了你的休假。” “这人运气确实不好。”习惯了对面的寡言,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对,是作孽太多。碰瓷能碰到你头上……啧。” 崔虞吐了个烟圈,忽然话锋一转,笑意隐晦:“这个陆聿怀,真的跟你没故事?” 第10章 那一头彻底沉默了。 “啧,”崔虞不耐烦地换了只手拿酒杯,翻了个白眼,“你不说话是默认了?被我说中了?” 对方沉着气,缓缓道:“他是凡人,与我无关。” “哦——”崔虞拉长了语调,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你看人的眼神倒是挺‘无关’的……算了算了,我又不是问你有没有跟他做过。” 她咂了口酒,咕哝道:“真小气,跟你聊天没劲。” 那头终于轻笑了一声,笑意却极浅,像是月光落在沉夜雪地上,寒凉而清远。 崔虞打了个哈欠,随手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困死我了。我说这判官的组织架构也太反人类了,百岁老人天天上夜班,这合理吗?” “那你请辞。”江之沅淡淡道。 “那不行,我还舍不得死。”崔虞挑眉。 对面没再说话。 崔虞却没继续调笑,反而安静了几秒,似是微醺,声音低下去:“刚刚那小女孩,送去投胎了。” “江大人,我还是不太能习惯这些事。”她忽然认真了些,“当判官见得太多,但还是忍不住想一脚踹死这些人渣。” “你已经做得很好。”江之沅的声音低下来,如夜风拂过江面。 “算了,”崔虞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又舍不得死,只能接着干了。” 她没等他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夜色早已褪去最浓的黑,天边透出一线微亮,万物尚未苏醒,世界像张干净画布,等第一笔光洒落。 江之沅站在窗前,望着那线霞光缓缓升起,薄雾初散,远处的林木在天光中浮现模糊的轮廓,他的手缓缓收紧,指节微白。 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牵动,他深吸了一口气,许久都未吐出,带着苦涩而真实的温度。 * 晨光穿过百叶窗,带着初春的微凉,在地板上撒出一道道斑驳光影。 陆聿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整个人依旧疲惫。 他昨晚喝了酒,还第一次下了趟幽冥,那场面在梦里更添了份光怪陆离,扰得他一晚上没睡好。 “这也不能天天见鬼吧……真是见鬼!”陆聿怀抓抓头发,从床上坐起,头疼得像有小人在脑子跳大神。 他跌跌撞撞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随后一口气往杯子里倒了三大勺速溶咖啡粉,捏着鼻子灌了一大杯下去。 他看了眼时间,离出诊还有点空当,便换好衣服去医院食堂吃早饭。 吃着吃着,脑子里却还是忍不住闪过昨晚那个瘦瘦小小,眼睛里满是漠然的小女孩。 陆聿怀放下餐盘,犹豫了一会儿,手指已经划到拨号键上。 他皱了下眉,想到现在还早,江之沅不知道会不会还在睡,不太适合打电话。 纠结片刻,他点开自己几乎从来不碰的微信,他这民国人还是觉得打电话更方便更快,他和江之沅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还没给他发过微信,都是直接打电话过去。 他打了一句:“昨天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发完消息,他盯着对话框发了几秒呆,又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在等早安回复的中学生,有些好笑,嘴角不自觉轻轻翘了一下。 与此同时,另一端的天空已经完全亮了。 第10章 江之沅没睡。 他坐在书房靠窗的藤椅上,一夜未眠,身上还穿着昨晚未换的灰色针织衫,目光落在远处楼宇间渐升的晨光上,神情静默。 最近这些日子,和陆聿怀来往得越来越多,他心里那些久别重逢的喜悦和难以启齿的情绪纠缠冲撞,像是吊在深渊边界的登山人,那点克制缠成的长绳早叫磨开了花,只剩一丝还将将连着,颤颤巍巍,撑着他那沉重的心事。 昨夜崔虞突然问他,和陆聿怀有什么故事,让他紧绷的心弦几乎拉断。 那个从前世,不,很久之前踏入的名字,如今一次次被他听见、看见、走近,像是命运故意安排的重逢,可惜再巧,也未必是圆满的起点。 他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不要靠近。 但那份被克制拉扯的情绪,越是压,反而越想翻涌而出。 他静静坐着,陷在某种早已注定的挣扎中,心绪悬在半空,疲惫、动摇,混杂成一缕深不见底的思念。 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屋子里的沉静。 江之沅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到不太熟悉的头像跳动在屏幕上,发来一条短短的信息:“昨天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下一条是—— “江大人,早安。” 江之沅怔了怔。哪怕只是简短几字,他也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在食堂边扒饭边皱着眉头盯手机的模样。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原本压着的寒意散了,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他回道:“放心吧,崔虞都处理好了。” 几秒后,又发了一句:“陆医生怎么这么早,昨天一整天辗转,该多睡会儿。” 那边陆聿怀手机一震,看回复,他嘴角一勾,拿起白大褂走出了食堂。 阳光透过医院的玻璃幕墙洒下来,照在他的身上,熹微而暖。 * 临城这天天气真好,阳光澄澈,铺满整座城市的街道与屋顶,天如洗过般湛蓝,云白如絮,风也柔和,吹得树梢微微摇晃。 而此时的江之沅,却正走在幽冥深处。 这片地界极黑极静,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放缓了脚步,四周是望不见边际的黑雾与昏影,脚下黄泉水深不见底,黑得像泼了墨的宣纸,偶尔有魂影自远处缓缓踱来,却悄无声息。 到了鬼判殿,他抬手轻轻一捻,寂静的空气里突然像蜡烛灭掉噗的一声轻响,两个穿着黑衣的人无声无息出现在江之沅面前。 两人一见江之沅,便拢袖低头:“见过判官大人。” 江之沅点点头,温声道:“除了昨夜崔虞审的那人,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报。”江之沅从今日开始当值。 “旁的没有什么。”牛头答道。 江之沅闻言点点头:“去吧。” 两人再行一礼,身影便如墨散开,没入暗影之中。 江之沅转身欲离,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洪亮男声,极为响亮,震得周围的黄泉水面都轻微荡漾了一下:“江大人好久不见!” 这声音气势如雷,和这阴冷沉静如井水的鬼判殿格格不入。 江之沅转头,便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阔步走来。 来人正是罚恶司判官——钟魁。 钟魁生得极壮实,足有一米九开外,肩膀宽阔,肌肉结实如岩石,五官粗犷有力,浓眉、阔鼻、眼神炯炯,整张脸像是被刀斧刻过一般,带着一股天生的刚烈气势,皮肤黝黑,在幽冥昏暗的光线里更显沉稳强悍。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身后连阴影都比旁人宽厚几分。 江之沅略一颔首:“钟大人别来无恙,我要回上面了,一起?” 他们判官都在人间有兼职,平时又是轮岗上班,碰面的机会确实少。 钟魁笑得爽朗,脚步沉稳地跟了上来。 两人并肩而行,在寂静的黄泉路上一前一后缓缓前行,一路无话,直到前方渐渐有了光亮。 穿过边界,阳光从虚空中洒落而下,瞬间驱散两人身上包裹着的黑雾,像是将昏黄画卷撕开一角,铺出真实世界的明丽。 江之沅身穿一件浅棕色衬衫,外搭灰白色长风衣,西裤熨贴合身,身形修长,整个人带着一种温文沉静的书卷气质。 钟魁则是完全另一派风格,他穿着一件贴身黑色短袖,线条轮廓极为分明,胸肌、手臂、腰腹的肌肉在阳光下呼之欲出,健硕得惊人。 他左臂上还纹着一只巨大的墨色虎头,黑白墨线之间透着野性与力量,像极了哪部热血漫画走出来的硬汉角色,站在江之沅旁边,很像出席晚宴的大明星和他的贴身保镖。 可就是这样一个全身写着生人勿近的男人,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那边那流浪狗,前几天终于生了。”钟魁一边说一边给江之沅看照片,“五只,你看,可爱吧,我把照片发你了,你那边有学生或者老师想养狗的,记得推一下我电话哈。” 江之沅与他共事多年,知他为人热情又仗义,虽然外表凶神恶煞,却在人间开了一家宠物医院,给小动物看病,也收留流浪猫狗。 “……你也收养太多了,这什么时候能送养得完。”江之沅摇头失笑。 “所以让你帮我发啊,”钟魁眉飞色舞,“你朋友圈学生老师多,帮我发一发,搞不好一小时内全被领走,我走了,今天活儿多。” 钟魁话音未落,人已消散在空气中,连个残影都不留。 江之沅掏出手机,果然看到微信上多了几张照片,纸箱里毛茸茸一团崽崽,睡姿千奇百怪,看得人忍不住嘴角发软。 第11章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开朋友圈,熟练地写下一行字:“宠物医院流浪狗诞下五子,有意收养请联系阳光宠物医院:135xxxx。” 陆聿怀还在办公室里写手术记录,一边写,一边偶尔抬眼瞟向窗外,神色闲散。 一个小护士敲门进来,拿着手机道:“陆医生,我发了个朋友圈,得集个赞,您行行好?” “点赞?送什么东西,到时候得见者有份啊。”陆聿怀一边笑着调侃,一边拿出手机,动作倒挺利索。 赞点完了,刚准备退出去,朋友圈一刷新,江之沅的头像跳了出来。 是几只小狗的照片,裹在纸箱里的小土狗,还没睁眼,窝成一团,一副软软的模样。 身后小护士凑过来,开玩笑似的:“陆医生不如养只狗?你一个人住,家人都不在身边,也没个对象,养条狗也热闹些。” 陆聿怀随口调侃:“我哪来的空养狗?我这临大和医院可是两份工,没过劳死已经算我体质好。” 可话说完,他还是没把那条消息关掉,盯着那几只小狗看了几秒。 过了半晌,他拨电话出去,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陆聿怀将手机换到另一只手,靠在椅背,声音慵懒:“江教授怎么还在宠物医院有兼职?” 江之沅在那头似乎是轻笑了一下:“不是我,这宠物医院是另一个判官钟魁钟大人开的。” “怎么,陆医生有空养只小狗吗?” 陆聿怀往后靠着椅子,椅子两脚离地,轻轻晃着:“嗯,我最近见鬼次数太多了,需要毛绒绒的小动物来抚慰我这受尽刺激的心灵。” “钟魁因是判官缘故,所以他那里的小动物一般都会寿终正寝,随便弃养可有损阴德,你想好了?”江之沅听着陆聿怀低沉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 陆聿怀应了,他这人做的决定不会改,也不会半途而废。 晚夏的夜,风有些温度,直吹得人发痒。 阳光宠物医院藏在一条老弄堂深处,外头一块有些褪色的木牌子挂着,一边已经翘了角,门口斜倚着一辆破电瓶车,车筐里塞着几袋狗粮。 宠物医院空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墙上贴着不少照片,有的已经泛黄,是被抱走的流浪动物留念照,前台摆着手写的价目表,还有一张“本月推荐领养”的展示卡,上面贴着五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 钟魁正弯腰给一只橘猫掏耳朵,黑色紧身t恤牢牢包裹住他一身肌肉,纹身从肩膀探出衣领,一直蜿蜒到手臂,看起来应该是个开家老兵烧烤的退役拳手,反正不该是宠物医生。 “来啦!”他抬头一看是江之沅进门,拍了下小猫屁股,“小胖等一会儿啊,等我忙完给你点肉罐头。” 猫喵了一声,熟门熟路地自己窝回了笼子。 钟魁摘下手套,又戴上一副干净的,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把早准备好的一大包东西塞给陆聿怀:“狗盆狗粮牵引绳玩具尿垫,我都配好了,价格亲友价,这边扫码付款。” 他一边递一边说:“这本是我自己写的《新手养狗防踩雷手册》,赠送,拿回去慢慢看。” 陆聿怀被他一通输出塞得手忙脚乱:“……谢谢。” 刚说完,察觉钟魁还在盯着他看,眼神带着打量和点狡黠。 陆聿怀偏了偏头:“怎么了?” 钟魁咧嘴一笑:“没什么,我们江大人独来独往几百年,第一次见他有凡人朋友,还知道他身份,稀奇。” “你们这是,怎么认识的?” 江之沅眉头微挑:“老钟。” “随便问问,我就随便问问,”钟魁连忙举起手,“单纯好奇,我看你俩关系挺好。” 陆聿怀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点揶揄,“我和江教授,那可是旧相识,缘分这事,”他挑眉盯着江之沅,“说不清。” 江之沅听着没说话,低头接过钟魁塞来的狗盆和狗粮,帮陆聿怀把东西理顺,阳光从窗缝里照进来,斜斜地落在他肩上。 钟魁看着他们,一边点头一边笑。 他转身,从笼子里牵出一只棕色的小狗:“这只身体最好,性子也稳,能自己走了。” 陆聿怀蹲下摸了摸它,小狗舔了他一下,尾巴欢快地摇着。 钟魁也蹲下,轻轻揉了揉小狗的头,伸手在小狗额头轻轻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符成那一刻,一丝细微的金光泛起,瞬息没入皮毛之下。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快带走吧,不然我一会儿舍不得了,好好养。” “放心。”陆聿怀点头。 “嗯。”钟魁毫不客气地挥手送客,“快走吧快走吧,我这还有一窝猫崽儿等着体检呢!回头记得发我视频,别把它养瘦了!” 两人身后,宠物医院的门轻轻一关,细碎猫叫声随风散入小巷深处。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回收文案啦 第11章 临城坠入夜色,刚下过几场大雨,此刻城市散发着一种冷冷的腥气,但不算难闻,整座城宛如一位年迈失眠的老人,习惯早睡,却怎也睡不着,灯光稀疏,街道安静,内里翻腾着一股焦躁与不安。 南中路是条很不起眼的小街,蜿蜒狭窄,两旁东倒西歪地停着些电动车和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把原本局促的路挤得更是难走,如非必要,开车的人绝不会走这条路,太挤、太暗、太沉闷。 而街上多是五金店、厨具铺子,铁器、铝锅、螺丝刀、铁锤,成排地陈列着,这些店看起来一模一样,橱窗总是油腻腻的,货物摆得像没打算卖出似的,有的甚至像祖传的,落了厚厚一层灰。 入夜之后,整条街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陷入彻骨的沉寂,风从弄堂里钻出来,拐角处的风铃忽然响了几声,一下子就能从这头响到那头,偶尔远处传来猫的低声叫唤,回荡在墙缝之间。 在这寂静得令人心底发凉的南中路尽头,孤零零藏着一间奇怪的茶室。 店门是老式木门,斑驳的黑漆早就剥落,露出下层灰白的木纹,上方一块黑漆木招牌横挂着,漆面粗糙不匀,斑驳剥落的漆皮像鱼鳞,像被时间啃蚀出一块块碎痕,边缘卷翘开来,招牌角落里,不细看几乎看不见地写着几个字——“忘川茶事”。 邻近店铺私下传言纷纷,说它不每天开门做生意、不招客、日头不见人影,开在这样的冷街尾角,还年年续租,估计是洗/钱用的。 还有人曾夜里路过,说听见里面有女人哭,也有人说听见低低的歌声,却像被什么掐着嗓子,唱得断断续续,飘在半空中不肯落地,这些传闻多了,这店更是从不见有客人上门。 而今晚,“忘川茶事”难得地亮着灯,整条街铺天盖地的暗,只有它透出一线温黄的光,如同黑夜里睁开的一只眼,里面果然传来一声声呜咽悲鸣,破碎支离,让人听见了要打哆嗦。 木门虚掩着。 “只、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咳,你一眼……” 走近了才发现,只是一个女孩在唱歌,她一边拖地一边随着音响哼唱,嗓音明亮却毫无技巧,硬生生把原本柔情蜜意的曲子唱得像某种咒语。 她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头橘棕色短发,毛茸茸地炸着,戴着顶奶白色贝雷帽,身穿宽松的浅灰卫衣,卫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前臂,搭配一条墨绿工装裙和帆布鞋。 她拖完地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洗了手,顺手把音响调小,又弯腰从柜下搬出一个黑陶水壶,走到一角的铜制煮炉前倒水。 茶馆的店门很小,推门走入,却发现这店里其实开阔得有些荒诞。 天花板非常高,隐在阴影中不见顶,四面墙皆为沉沉的木色,上面密密麻麻地镶着无数小抽屉柜,从地面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一格挨一格。 这些抽屉尺寸不一,小者如手掌,大者宽如匣盒,每一格上都贴着手写签条,写的是不同的茶名,却非寻常所见。还有的签纸早已泛黄脱落,只剩一缕模糊字迹如虫蠹啃咬后的残影。 而那茶味……空气中弥漫着无可名状的气息,既不是花香、也非草木,像是山林初雪,像是古刹炉香,像是某段往事曾在唇齿间停留,然后悄然散去。 更怪异的是空间本身,站在中央,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仿佛永远有新的墙面,新的抽屉、新的茶案从影子里生长出来。你可以沿着一面柜墙行走十几分钟,却仍看不到尽头。 这一切的中心,是那台铜炉。 少女把黑陶水壶架上去,火苗跳动,壶底泛起一圈光晕。 她蹲下身,从背后抽出一只梨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小撮茶叶,每一撮都用红丝线捆好。 橘发少女侧脸明朗而干净,她五官生得极俊秀,瓜子脸,唇色浅淡,笑起来时左边脸颊轻浅地陷个梨涡,一笑就露出一颗虎牙,带着点帅气。 第12章 她哼着歌,熟练地抽出一撮,将其投进壶中。炉火轻响,那味道便慢慢弥漫开来,淡淡的梅雨味,带着一点焚香的尾韵。 她叫孟知酒,地府最年轻的打工人,至今也不过才一百出头,年纪小、脾气大,是现任孟婆,准确来说,是“忘川茶事”的茶司。 除了每日打理茶馆,她还在阳间挂了个兼职,混进崔虞律所,做一名低年级律师,平时写写合同、跑跑庭,去法院递递资料。 哼着跑调的歌,孟知酒在茶炉前晃着脑袋,一边晃一边用拖把最后拖了下门口灰尘。 火炉上的水已经烧沸,她轻巧地提起黑陶壶,将一汪新沸的茶水缓缓倒入紫砂盏中,热气一瞬间腾起。 而她刚刚放下茶壶,门铃就响了,孟知酒抬头,门前站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 左边那位剃着利落寸头,身穿黑色皮夹克,肩膀宽厚,肌肉结实,左耳带着银耳钉,低着头,一言不发,背上还斜挂着一把吉他,像一尊黑色的雕像。 右边那人却是另一番模样,稍矮一点,身形清瘦,轮廓清隽,穿着一件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白衬衫,外头罩着灰白色长风衣,发梢干净利落,双手带着一双纯白色皮手套。 眼前这两位,黑无常范无咎,白无常谢皕安,算是她在这份阴差工作中的搭子,一个兼职开保安公司,一个是心理医生,有自己的诊所。 就在两人踏入茶馆门口的刹那,谢皕安忽然停住脚步,眉心一蹙,低头看了眼木地板。 “地扫了吗?”他问。 “谢——大——爷。”孟知酒拖长了音调,翻了个白眼,朝他指了指墙边的拖把,“刚拖完,看得见不?” “那就好,”谢皕安一边抬脚,动作极轻地跨过门槛,似乎嫌沾上了茶馆的尘土,“上次你这里地上到处是茶叶渣,你知不知道——” “就一点点,明明是你自己太洁癖!”她咕哝一句,随即又精神一振,朝他俩挥手。 “呦,范大哥还带吉他了?那可太好了,快快快,咱把事儿干完,我想练歌!” 听见这话,一直沉默跟在谢皕安身后面无表情的范无咎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肩膀也扭动了一下,似乎有点想转过身直接走人。 谢皕安则像是被谁踩了脚一样瞬间抱臂,皱起眉:“不行,我们说好的,每三个月带你练一次,上次练刚过去一个月二十三天七小时四十五分钟。” 孟知酒一愣,嘴巴张了张:“……没必要算的这么清楚吧!” “我脑子好。”谢皕安理直气壮,他脱下外套,甚至还轻轻掸了掸袖口,好像她的咆哮已经在空气中留下了灰。 范无咎摘下吉他,把吉他靠在墙上,转头替谢皕安挂起风衣,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帕子,开始擦谢皕安面前的茶案和凳子。 谢皕案带着手套,抱着胳膊站着看。 “啧。”她哼一声,抬脚往茶案后一坐,仰头叫道,“你能不能别天天欺负范大哥了,要是没有他你是不是就不出门了。” “没有,没有欺负。”范无咎终于开口,他嗓音低沉,像砾石在沙里滚动,又闷又哑,语气却老实得出奇。 谢皕安挑眉看着孟知酒,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怎么,你嫉妒啊。” 孟知酒:“……” 谢皕安面不改色:“你就不能拉上你陆哥崔姐他们去ktv唱啊,我们这是正经乐队,不要五音不全的。” “切。”她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什么正经乐队,你们天天倒贴酒钱求崔大人去她酒吧演出,你当我不知道呢。” “来,范哥喝茶,你,你会带着我练吧,你可是好人!”孟知酒见谢皕安这边行不通,扭头换了个纠缠对象。 范无咎伸手把茶杯接过来,却轻轻递给谢皕安,“最近,摇滚,你,不合适。”他说话像是要问谁收费,是能短则短。 谢皕安一脸嫌弃地仔细观察了一下杯子和茶汤,嘀咕了一声,终究还是接过来,小口啜了一口。 孟知酒看着他俩的样子,没好气地靠在椅背上,翻了个惊天动地的白眼。 这两人一个动手、一个动嘴,搭档多年,收过上千魂,一般来说,人死那一刻,或多或少总有些遗憾或怨气,但只要他们俩到场,念几句规程,该走的就会乖乖走了。 但总有那么一些魂魄,太执念、太幸福、太不甘,一句“请喝茶”不顶用,只能送来这里。 孟知酒就得让他们喝下能吐真言的茶,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对症下药。 而今晚,又有客人将至,风从街尾卷起,把茶馆门前那一串风铃吹得作响。 范无咎打了个响指,一丝烟一样的东西从他口袋飘出来,落在地上,逐渐成型,变成了一个矮小的男孩,模糊,透明,像是失焦的旧照片。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式卦衫,胸口大片墨黑,似是血迹浸染,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第12章 秋老虎的余威终于褪尽,一场接着一场的雨裹挟着冷意,把临城打得湿漉漉的,天色阴沉得厉害,才下午三点,窗外却像提前落了黄昏,整座城都浸在水汽和灰影之间。 诊室里,灯光泛着一层暖黄,显得比往常安静些。 陆聿怀刚结束一台小手术,此刻正替一位老爷子复诊。 他嗓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笃定:“恢复得不错,注意清淡饮食,不抽烟、不喝酒,差不多就没大问题了。” “好好好!谢谢谢谢!陆医生真是华佗在世!”老爷子乐呵呵地连连点头。 坐在一旁的女儿笑着替他收起检查单,女人面容姣好,鼻梁高挺,妆容精致,打扮得很有风格,只是眼底发青,连厚厚的粉底都有点遮不住,眼神有些涣散,整个人很是疲惫。 她抿了抿嘴,神情有些犹豫,但还是忽然开口问:“陆医生,你们医院精神科怎么样啊?” 陆聿怀抬眼看了她一眼:“我不是很了解精神科,但临城这小地方,哪还有别的靠谱医院。” 她皱起了眉头:“我最近总是做梦,又不像做梦……感觉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一直说什么‘还给我,还给我’,我一闭眼就能听见,哎,是不是我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陆聿怀看着她,眉梢微挑,语气还是松的:“那就别拖,早点挂个号去看看,真有问题就治,没问题也能睡个安稳觉。” “医生……你说这不会是……” 她顿了顿,像是有点犹豫,又有点畏惧地凑近:“……不会是撞邪了吧?” 陆聿怀眼神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随即低头在病例上写字,语气故作轻松:“你要是想驱邪,医院给你开不了符,但你要是相信科学,临城医院还是有靠谱的医生。” 他把病例合上递过去,语气一如往常:“这老人家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多注意休息。” 窗外风声掠过,一滴树上积存的雨水打在玻璃上,轻轻碎开。 送走了老爷子和他女儿,陆聿怀关上诊室的门,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本该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角落里站着一个矮矮的男孩,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只是有个虚影,脸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男孩身上穿的一件对襟寿衣胸前浸透了乌黑的血,显出尤为可怖的颜色。 男孩以为陆聿怀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见他,因此没什么反应,身体轻轻一动,看样子是准备往外窗外飘。 陆聿怀张嘴想叫住男孩,这时,叩门声突然响起。 “请进。”陆聿怀只好先努力忽视屋里的鬼,应付来人。 一黑一白两个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黑白无常谢皕安和范无咎。 谢皕安双手都插在口袋里,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和地面,选定了一块看起来干净的地方站着。 范无咎铁塔一样站在他身后。 “咳,陆医生是吧,你好你好,我有点……头疼,不对,那什么,不好意思啊,您这是什么科来着?”谢皕安按着太阳穴,眉头皱着,挤眉弄眼。 陆聿怀没见过这俩人,他们也没挂号,以为是来捣乱的,要么就是来推销的,正准备出声,却被寸头黑皮衣的男人吸引了视线。 趁谢皕安说话的时候,范无咎拿出一个黑色小皮袋,手上动作繁复,逐渐绽开金光,然后做了个勾指的动作,角落里的那男孩突然“啊”地叫出了声,整个人像一缕灰烟,被小皮袋吸走了。 “……”陆聿怀才是真的有点头疼,他认真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两个人,此刻非常怀疑他们根本就是江之沅的同事。 谢皕安看着陆聿怀,被陆聿怀精准的视线搞得也有点纳闷儿,按理说普通人除了能看到范无咎手指动了一下,其他什么也不会看见,怎么偏偏这个人盯着范无咎看得那么认真。 难道……他能看见? 第13章 双方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陆聿怀先开了口:“两位是幽冥来的大人?” 两人听到这儿都愣了一下,谢皕安说:“正是。” “大人到这儿公干,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叫陆聿怀,江之沅江判官的朋友。” 两人对视一眼:“原来是江大人朋友,前些天还听陆知大人提起过,没想到今日遇上了,叨扰了,我是白无常谢皕安,他是黑无常范无咎,我们活儿已经干完了,这就回了。” 谢皕安和范无咎冲陆聿怀一拱手,两人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 傍晚,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地上还湿漉漉的,一个个水坑被风一吹,就像一面面碎镜子,反射着破碎的光芒。 餐厅里灯光昏黄,酒盏交错,人声鼎沸。 江之沅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杯子已经被同事续了好几回。 他本就酒量差,此时面色已染上几分醉意,唇角发红,眼尾也泛起丝丝水光,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着。 他平日里拘谨自持,说话斟词酌句,此时靠着椅背,眼神发飘。 “江老师!您再喝一个!” 他手里拿着酒杯,动作还维持着平日里的端正,但眼神飘忽,根本不聚焦地在说话。 “盛情难却……然酒过三巡,已不堪负,君等……请自便。” “啊?”坐在他对面的女生眨了眨眼,“江老师,您是真喝醉了!” “你别管他,”另一位男同事笑得快趴下了,“我看他今天喝上头了,以为自己在上专业课呢。” 江之沅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盯着杯中酒,整个人像真的被从今夜拉回了几百年前,眼神恍惚。 “哎,江老师你家人来接你吗?”终于散场,同事过来询问,“还是我们送你回去?” 江之沅怔了怔,眸子缓慢地眨了一下,似是认真地在脑海里翻找什么名字。 许久,他轻声道: “……聿怀。” 声音不大,但语气极轻极稳,像是无数次反复念过的一个名字,一出口,就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那位同事一愣,赶紧问:“哦?是你朋友?我帮你找找他电话?” 江之沅摇头,从西装内兜里摸出手机,低头划了几下,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他手指在“陆聿怀”那一栏停了两秒,然后按下拨号,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响了几声,很快接通。 “江教授?怎么了?” 陆聿怀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带着点夜风吹来的冷调,似乎正在开车。 江之沅盯着桌面,好一会才开口:“……不胜酒力,烦……烦君……” 陆聿怀听着对面人断断续续的醉语,轻笑:“江教授说什么呢,你把电话给身边人。” 江之沅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片刻之后,对面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江教授喝醉了,我们在西园路东北菜馆,麻烦您来接一下江教授吧。“ “等我十分钟。”陆聿怀干脆利落地掉头,“帮我照看一下江教授,多谢。” 夜色正浓,霓虹在车窗外拉出一道道潮湿的光,像江之沅此刻浸在醉意中的心思,一片模糊。 陆聿怀把车停在江之沅家楼下的时候,副驾驶上的人正靠着车门沉沉睡去,暖黄的灯光从车顶洒下来,映出他眼下浓密纤长睫毛的阴影和微微红了的耳尖。 “江教授?”陆聿怀侧身轻轻拍了他一下,“聚个餐怎么喝成这样,被灌酒了?” 江之沅没睁眼,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平时清冷沉稳,时刻都肩背挺直,从没有过仪态不佳的时候,但这会儿整个人靠着座椅,衣领松了半寸,冷不丁的,就像雪地里落了一片红叶,让人移不开眼。 陆聿怀盯着看了会,又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这才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把他一点点带出来:“行了,江教授,快下车吧,再等一会儿你就有太多把柄在我手里了。” 江之沅整个人倚在他身上,体温带着微醺的热度,陆聿怀搀着他往楼上走,动作熟练地按了密码。 一进屋,世界都安静了,江之沅原本安静地靠着陆聿怀的肩,忽然抬头望他,眼里像有星火和水光浮动。 他的声音有些哑,低低地问: “……你为什么会来?” 陆聿怀一愣:“你打的电话,说你喝醉了。” 江之沅似乎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你以前……” 陆聿怀等了半天,江之沅也没说出下一句,他尾音还浮在半空。 “以前?江教授一直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陆聿怀看着江之沅醉醺醺的模样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以前,到底是什么纠葛呢?” 江之沅没说话,眼神迷离着,反倒一步步靠近他。 他个子本就和陆聿怀差不多高,这样站近了,两人呼吸几乎交缠。 陆聿怀没动,只是微微垂眸打量他,弯着的嘴角逐渐收平,眼睛里却逐渐染上了别的意味。 “你……”江之沅低声说,嗓音压得很低,带着酒意的坦白和情绪,“知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他已经凑近了,像是要亲吻。 陆聿怀原本是准备后退的,但对方呼吸灼热,眼底却带着难以遮掩的压抑和渴望。 江之沅眼神漂亮,醉后更显得迷离,他不再是那个字句清冷的判官,而是像被压抑太久的恶鬼,眼睛里带着点癫狂的血色。 陆聿怀看着他靠得越来越近,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好漂亮的人。 他没有躲开,反倒笑了一下,语气低低地:“……江大人,不管你想干什么,要不要选个清醒的时候?” 江之沅没答,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陆聿怀,那点克制就像初冬湖面薄冰裂开,一发不可收拾,指尖已经轻轻碰到了陆聿怀的衣襟。 第13章 就在这时,江之沅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白无常”几个字亮在屏幕上,震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寂静的客厅里。 江之沅本来正慢慢伸出手,酒意混着情绪让他的动作变得不太稳定,但那震动声一响,他的指尖便僵在半空,整个人仿佛被人从梦里唤醒,眼神逐渐清明,有了焦点。 陆聿怀眯了眯眼,没管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抬起手准确地握住江之沅那停在半途的手,下一秒,他往前一拉。 两具身体撞在一起,江之沅踉跄着靠进他怀里,陆聿怀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干净、淡淡的,并不很浓,看来江之沅是那种只喝了一点点就会醉的体质。 而此刻的江之沅,果然醉得一塌糊涂,眼尾泛红,脸颊带温,靠在他身上乖得不像话。 他一只手搂着江之沅的腰以防他站不稳,另一只手伸出去,用指腹慢条斯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江之沅的脸颊。 “江大人一个人把那些前尘往事藏得这么深,可又藏得不好,平白露了好些东西给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但什么也不愿意说,这倒让我……” 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只是忽然低下头,仔细盯着江之沅看似有焦点却迷茫的眼,然后顺势将人打横抱起。 江之沅没有挣扎,将脸轻轻埋在他颈窝,呼吸带着醉意的湿热。 陆聿怀抱着他走进卧室,将人轻轻放在床上,动作极轻,低头帮他拉好被子,眼神却没再敢落在江之沅那双泛红的眼里。 那双眼睛,带着醉意,再没有了之前故意的掩饰,像是雪地里被阳光融化的冰,脆弱、透明、热烈。 他站了半秒,然后转身离开。 走回客厅,手机还在响,对方又打了一遍,他坐到沙发上,眼神淡淡地盯了几秒,然后接起电话。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喂,是无常大人吗?江教授喝醉了,现在没法接电话。” “啊?哦好的好的,我不急,我明早再联系他,你们忙你们忙。”谢皕安啪地一声把手机扣在桌子上。 孟知酒被谢皕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茶泼出去:“呀!你干嘛,吓我一跳,江大人怎么说,他要来管吗?” “……不,他说他不来,不对,别人说他不能来……”谢皕安蹙着眉头,眼珠子一转。 孟知酒急了:“这都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 谢皕安扭头瞥了一眼沉默的范无咎,他和范无咎不清白,眼下将心比心以己度人,以为自己坏了万年老光棍独行侠江判官什么好事,正是又惊讶又后悔。 这事还要从无常把那小男孩从医院带到忘川茶事说起。 男孩七八岁的模样,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眼睛却黑得发亮,死寂无波,整个人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根木桩。 “临城医院带回来的,”范无咎嗓音低沉,“不肯喝茶,也不愿走。” “而且还是说不清楚话那种类型,”谢皕安补充道,一边蹙眉掸了掸衣角,“你给看看吧。” 第14章 孟知酒早就把炉火烧起来了,在铜炉里把一张符纸烧成灰烬,一股带着甜香与檀木气息的烟缓缓升起,在茶屋中盘旋不散。 那香气像是某种唤醒魂识的引子,一瞬之间,男孩那双本来空洞的眼睛,突然定住了。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然后抖着嘴唇,终于开了口。 “……我的骨头,被人偷走了……” “我……死了好几个月了。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突然醒了,好疼……” 他话还没说完,就不自觉地用手臂抱住自己,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剧痛依然在发作。 “我看到有个人……拿刀剖开我的身体,把我的骨头……一块块……拆下来。我求他们了,我真的求他们别动我……可他们听不见……他们听不见啊……” 男孩的声音哽住了,鼻尖泛红。 “今天,我去了医院,因为那个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我的骨头在她身上……” 他说到这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跟着她很多天了。” 他瑟缩着抬起头,眼神茫然又无助,望向屋内的几个阴差,像是拼尽全身的勇气才开口, “你们能……帮我找回我的骨头吗?我不想就这么走,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拆我的骨头。”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捂住胸口,那是他尸体最后被剖开的地方。 来孟知酒这里喝茶的人很多,有人临走前痛哭流涕,有人笑意盈盈;有人歇斯底里,也有人沉默不语,可就算再不舍,最终他们都得喝下那盏茶,把痛苦忘记,把执念抛下,孤身上路。 孟知酒和无常们听过太多奇异的故事,也向人间报过不少警,这个男孩这么小,死就算了,还目睹了自己的遗骨被人不知缘由地拆下来。 孟知酒给他倒了杯茶,叹了口气:“别急,我们能帮的一定帮。” 她望向黑白无常:“这事,先得禀告给判官大人吧,看看他们怎么定夺。” 范无咎“嗯”了一声,把黑色牛皮袋打开,让男孩进来,谢皕安抱着胳膊看着:“这都什么事……搞得咱们这儿跟刑侦大队的线人一样,天天得报警破案。” 于是他掏出手机,给江大人打了电话,却万万没想到是另一个男人接的。 谢皕安把电话那头的情况说了,瞪大了眼睛的这下变成了孟知酒:“哇……不会吧,咱们万年孤寡老人江大人这是……” 谢皕安站起身来:“既然这样,那就等江大人明天酒醒了再说吧,这人都死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走了。” 范无咎背起吉他:“下个月,民谣,你可以。” “哇!范大哥你真是好人!!”孟知酒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包茶叶塞给他,“来来,今年的新茶,拿回去喝。” 谢皕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双手合十:“有没有救苦救难的音乐之神,救救我吧,拯救一下我的耳朵吧!” 而那头陆聿怀挂断了电话,低头看向手掌,上面还留着江之沅方才无意识蹭过的温度。 他坐了几秒,忽然又站起身,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呼吸声细细缠绕。 江之沅躺在床上,衬衫半褪,领口松松垮垮地散着,白皙的肌肤因为醉酒而泛着薄红,特别是锁骨处与耳尖,不规则地染上一层醉意的红晕。 他太白了,白得像从没见过太阳的人,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血色又浮在皮下,淡淡一层,这会酒精都泛上来,看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像是在温泉里泡了好一会儿一样发红。 陆聿怀坐在床边,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俯下身去,手臂从他肩下穿过,把他整个人轻轻托起。 “睡得真快。” 他帮江之沅脱去已经皱巴巴的衬衣,指尖没留神扫过对方的胸膛,肌肉线条清晰但不过分。 那具身体的主人干净沉静,又难得一见地好看,像是被丝布封印了上千年的瓷器,在他眼前悄然解开了。 酒气让江之沅整个人放松下来,骨节松散,眉眼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蹙着眉,好像梦中也不安宁,长睫微微颤动,不知梦见了什么。 陆聿怀手里的动作一滞。 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人,也不是没被人投喂过暧昧的眼神甚至直接投怀送抱,但江之沅这样的……却是头一回。 醉得一身乖气,还偏偏长得勾人,平时淡漠冷硬得不得了,此刻却卸了锋芒,毫无防备地倒在他手里。 手掌向下,不小心擦过细腻的皮肤,陆聿怀像被什么电了一下,心口“咚”地跳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能多看,不能多碰,正人君子从不乘人之危。 可他还是看了,看那人因为体温升高而微汗的脖颈,看他唇瓣微张、喉结滚动,像在梦里呻吟,又像在唤他…… * 清晨,温和的光挤过窗帘的缝隙,在昏暗的屋里铺陈出一道光柱,几颗细小的灰尘就在这光柱里浮沉。 江之沅眉眼安静,睫毛像蝶翅轻颤,脖颈处带着酒后未散的潮热,肩头被子滑落。 窗外一阵喇叭声吵醒了他,江之沅费力撑起身,整个人还沉浸在宿醉后的混沌中,他依稀记得昨晚聚餐喝酒,有人搀他出来……再后来的记忆就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只剩下朦胧的轮廓。 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 “醒了吗,江教授?”门口传来陆聿怀懒洋洋的声音,他倚在卧室门口啃着苹果,“睡得还好吗?。” 江之沅蓦地抬头,眼神从朦胧到清醒只用了几秒,他下意识拉了拉被子,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宽大的家居t恤,明显不是出门时穿的衬衫。 “我……”他嗓音还哑着,“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陆聿怀无奈地指指自己:“还没清醒吗,当然是我送你回来的,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昨晚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江之沅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却又不敢抬眼看人。 “那可说了不少,”陆聿怀笑意不减,“放心,一定守口如瓶,我陆聿怀为人,向来厚道。” 江之沅盯着被子的一角,半晌没吭声。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传来细小的水声和锅铲轻轻翻动的响动。 江之沅洗漱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居家服,灰蓝色领口软软搭着,头发还没干,发梢沿着下颌滴下一点水珠,他站在厨房门口,没出声,就靠在墙边,看着那人侧身站在灶台前。 陆聿怀袖子挽到手肘,带着条围裙,侧脸沉静,神情罕见地认真,正在煎鸡蛋,虽然看他的表情,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做什么国宴。 江之沅不自觉盯了他几秒,然后才低声道:“你怎么还在?” 陆聿怀没回头,铲子在锅里翻了一下,回得慢条斯理:“人嘛,得负责到底啊。” 不知道想到哪去了,江之沅耳根子一下子又红了。 陆聿怀侧过头来,目光沿着他的脖子缓慢滑到脸上,眼神带点笑:“去坐着吧,我做的这早餐呢,肯定不好吃,但是吃不死,放心。” 陆聿怀把粥盛进碗里,又打开一包榨菜,用白瓷碟子装好,端到餐桌上。 江之沅默默吃了两口,始终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聿怀看江之沅把那个放了太多酱油的煎蛋都吃得面不改色,终于还是决定做个人:“江大人别想了,你呢,既没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无非就是嘟囔了几句,酒品好得不得了。” “哦对了,我都忘了,昨天无常大人打电话来,应该是有什么事,你给他回个电话问问。”陆聿怀又说。 江之沅点了点头,把手机拿过来拨电话,开了免提放在餐桌上,继续喝他的粥。 “……江大人,唔你还好吧。”谢皕安犹犹豫豫的声音传过来。 江之沅一顿:“喝了点酒罢了,没事,你说你的。” “我和老黑在临城医院带回来那个小男孩,去孟知酒那之后说,他死之后被人锯了肋骨,他想弄清楚,所以不肯走,你看这事我们要管吗?” 陆聿怀听到这抬起了头:“临城医院的小男孩,是在我办公室里被无常带走的吧。” 江之沅皱起了眉头:“这事确实没听说过,罢了,你问清楚是在哪里发生的,我去看看。” “得嘞,一会儿问完回电话。”谢皕安挂断了。 陆聿怀咬着筷子,若有所思:“死后锯人家肋骨是做什么,是就这个男孩一个人,还是也有别人?” “江大人要是去调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陆聿怀靠着椅背抬眸。 江之沅站起身收拾碗筷:“我要是说不行,陆医生听我的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笑,突然昨夜的某些画面突然占据脑海,他掩饰般地拿起了水杯喝了一口。 第15章 “问清楚了,城南殡仪馆,晚上发生的,江大人等晚上再去吧。”谢皕安打回了电话。 于是江之沅和陆聿怀各自上班,约定了晚上一起去探探。 城南殡仪馆规模不小,只是位置偏僻,周边树影憧憧,不知何处偶尔传来几声怪异鸟叫,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若隐若现的脚步声。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从窗外看过去,殡仪馆的灯关了不少,但仍有几盏亮着,像一双双冰冷的双眼,直勾勾注视着周围。 这里树很多,遮挡住了今夜本来明亮的月光,天空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绒布,不透光,不透风。空气里充斥着阴冷潮湿的霉气,让人一阵阵地打颤。 两个人开车来的,江之沅远远停好车,走在遍地落叶的小路上。 往殡仪馆方向走了一会儿,江之沅突然停下了脚步。 陆聿怀回头看他,见江之沅拿出两张符纸,轻轻一捻烧了:“这符可以隐匿声音和身影,这殡仪馆看起来确实有猫腻,小心为上。” 两个人隐匿了身形,便从正门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门口看门的保安正把腿翘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台滋啦作响的小电视,两人经过他的时候,正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如果真是在尸体身上动什么手脚,那应该是在太平间附近。”陆聿怀在大厅里四处望了望。 一楼是接待家属和办白事的地方,晚上黑黢黢的,没有光,只有楼道里昏黄老旧应急灯在墙上投射出一条条影子。 一个不起眼的走廊深处,有一条通向更幽深处地下的坡道,比化不开的浓雾还要黑的黑静静蛰伏在尽头,散发着一缕缕可怖的腥气。 坡道口有指示牌,往下就是太平间了。 这天本来就阴冷潮湿,望着这通道口,陆聿怀觉得仿佛有谁提着他的衣领,往里毫不留情地灌了一杯冰水,但他倒不十分害怕,要是有鬼,有江之沅在,要是有人…… 陆聿怀吸了口气,正准备迈步,突然一双微凉但干燥的手拉起了陆聿怀的手腕。 透过皮肤,能感受到细长的指骨不轻不重地力道,偶尔位移,指纹轻轻抚过肌肤,激起一丝颤栗。 陆聿怀抬头看江之沅,但江之沅似乎没有任何别旁的想法,一脸严肃正色,看起来只是本能地想要护一护普通人陆聿怀。 没有光亮的走廊里,一丝红晕悄悄爬上了江之沅的耳尖。 楼下显然是有人的,两人刚刚接近,就听一个房间里,一阵嘎吱嘎吱的刺耳摩擦声传来,这声音尖锐中带着好些钝意,听得人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别歇着了,赶紧起来搭把手,早点干完早点回去。” “哥,我真不想干了,这几天我天天睡不好,你说咱们干这个会不会遭报应啊……” “你净放屁,你在厂里起早贪黑一个月拿多少钱,来这半个月拿了多少钱了?” 传出声音的房间虚掩着门,一丝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像一个窄窄的黑洞,吞噬着周遭的光。 江之沅和陆聿怀悄悄站在门边,想多听两句。 突然,他们背后缓缓传来了一声推车吱呀的声响,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男人叼着一支没点的烟,推着一辆小车,从黑暗里走来,出现在他们身后。 虽然有符纸护身,但陆聿怀那一瞬间还是连呼吸都忘记了,他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手心立刻浸出了汗。 男人停下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但左右看看,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摇摇头,推着车走了进去。 “聊什么闲天,快把今天的货装上来。” “好嘞周哥。” 屋子里的人便不再说话,不知在干些什么。 江之沅觉得这样一直等着不行,便捏了个决,登时殡仪馆外传来了一阵异样响动,门口的保安被惊动了,他反应很快,陆聿怀马上就听到屋里响起了保安的对讲机声:“周哥,外面有动静。” “小勇在这等着,你跟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江之沅和陆聿怀隐匿进黑暗中,等两个人跑出地下,立刻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太平间的门。 身影可以用符隐匿,但这门无人自开当然无法掩饰。 那个叫小勇的男人听见门吱呀的声响,转过身来,望着大开的门,空无一人的房间,一下子僵住了。 过了小半会,他开始发抖,牙齿被咬得嗒嗒作响,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最后脱力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使劲往墙角蠕动着。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江之沅没管他,他看了一眼台子,上面躺着一个人,死去多时的躯体泛着青灰,胸腔被剖开,几根肋骨都不见了,正放在旁边一个托盘里。 这地方像是在做手术,却又并不在意无菌和卫生,因此倒更像是个屠宰场,处处散发着并不新鲜的血腥气和腐败的难言臭味。 “看来这殡仪馆盗取死人骨的事属实,只是不知道他们拿去干什么。” 江之沅担心吓到陆聿怀,微微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完事了才想起来,陆聿怀是个货真价实的外科医生,经常把病人血呼拉喳地剖开来着。 陆聿怀点点头:“他们总要把骨头运出去,我们一会儿跟上看看,只是这男的吓成这样,估计要打草惊蛇。” 于是江之沅冲男人打了个响指,男人立刻眼神清明了,很快站起来身来,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好像只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坐在地上。 两个人出来躲在走廊角落的黑暗里,空间太小,能感受到另一个人呼吸的浮动和温度,挠得人发痒,感受到陆聿怀在暗色里直勾勾的视线,江之沅别开头,错开了一点点角度。 过了一小会儿,刚才离开的两个人回来了。 “没事,接着装吧。”其中一个对一脸探究疑惑的小勇说。 他们很快一人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了,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个隐蔽的后门出去了,江之沅和陆聿怀安静地缀在他们身后。 后门更是一丝光亮也无,一辆破旧发黄的面包车正停在那里,三个人把推车上一箱箱的东西搬上了车。 把东西搬上车之后,那两个人就回去了,而那个叫周哥没急着上车,而是靠在车上慢悠悠吞云吐雾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把烟随手一扔,上了面包车。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看起来这个被叫作周哥的男人还是有点儿警惕性,车上了路,他时不时就看一眼后视镜,担心有人跟踪。 但早趁他不注意,江之沅把一把符在他背后烧了,周哥吞云吐雾的时候夹着那烟一起吸进去了,因此哪怕此时身后跟着的是个警笛大作的警车,他也会只当自己耳鸣。 深夜的道路上除了这两辆车,再也没有旁的人旁的车了,寂静凛冽的空气带着一丝夜的潮意很快在小小的车里盘旋蔓延。 说起来车里真是私密暧昧的空间,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在这里动静相闻,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泛起涟漪,每一声交谈都像是耳语,尤其当外面的光线比这车里更暗淡的时候。 江之沅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扣在皮革的方向盘上,并不扣实了,骨节分明而白皙。 陆聿怀在一片寂静里错眼看着,那偶尔敲击的双手仿佛有什么魔力,在这茫茫深夜,不一会他就缓缓闭上了眼。 江之沅分神出来,偷偷偏头去看。 陆聿怀垂着头靠在车窗上,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冰凉的车窗上呼出一小片白雾,不知在睡梦中想什么,俊朗的脸上显出些温柔的神色。 看着这堪称温情的场景,似乎两个人是开车赴一场秋游,天一亮,就能并肩在凉意未散的山尖上看一场未必多么震撼,但一定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出,末了会搭起一顶小帐篷,面对着群山与飞鸟发一整天的呆。 江之沅忽然觉得难过,这判官真不想干了,他也想一箪食一瓢饮,过个正经人日子。 可他立刻又想到,正因为自己当年做了这判官,才有了和陆聿怀重新认识的机会,不然他和陆聿怀,早就一人一坟头,望土兴叹了。 江之沅叹了口气,伸手调高了车里的温度。 过了小半会儿,正是天色最浓的时候,破旧的小面包车越开越偏僻,最后开到了城西,穿过一大片麦田,眼见着进了一个村子。 陆聿怀揉揉脖子,清醒了:“这是哪儿,村里?” “嗯,他们这地方选得很偏。”江之沅伸手关了车灯,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这村子看起来和普通的村落没什么不同,沉睡在夜色里,连村口看家护院的大狗都懒得抬眼,眼皮子耷拉着,整个村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空气里散发着来自黄土的腥气。 而前头的面包车没停,车速不知为何降下来了,缓缓开在村里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被颠得发出铁皮撞击的声响。 第16章 一路无事,眼见着就要开出村了,面包车忽然一个加速甩尾,横在了江之沅车前,远光灯唰地亮起,一下子把这片空间打得雪白刺眼。 江之沅跟得不近,紧急踩了刹车。 只几秒的时间,从这条主路两侧像毛细血管般延伸的巷道中,人声渐起,一下子冲出来好几个人。 他们都拿着自制的武器,刀斧棒球棍之类的,为首的甚至拿着一把□□。 枪口对准了江之沅和陆聿怀。 “什么人!下车!”拿着猎枪的男人一颗门牙外翻的厉害,从那豁口处叼着一根烟,脸上肉挤作一团,赤裸着上身,肚子上的肉几乎垂到大腿。 “你咋回事!有人跟着没看到吗,那么大个车!要不是看门的兄弟给你打电话,你马上就给他们带到厂子那儿去了!”另一个男人和司机周哥站在一起,低声质问。 周哥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我,我不知道啊!我路上一直看着呢!没人跟着啊!不知道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快点儿下车!别耍花样!” 江之沅和陆聿怀对视一眼,伸手推开了车门。 陆聿怀一下车就举起了手,一脸的不可置信和茫然:“大哥这是干啥,我们就是路过,路过。” “路过?这大半夜的去哪路过!”为首的男人呸地把烟屁股吐出去,阴骘的眼神把陆聿怀和江之沅从上到下扫了个遍,“条子?” “什么条子!真是路过,我们不熟悉路走错了。”陆聿怀再次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 江之沅沉默地站在一侧,混不在意地四处打量,一个男人上来就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 “嘿几位大哥,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们拿着这么多家伙儿堵着我们,到底什么意思。”陆聿怀换了条腿支着,刚才的懦弱样子一扫而空,手慢慢伸进兜里。 几个人看见他的动作,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手里都纷纷一动,七嘴八舌地嚷嚷:“不许动!”“别动!” 陆聿怀嘴角一勾,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心里是两颗薄荷糖,一颗递给江之沅,一颗剥开扔进了嘴里,看着他们笑。 “大哥,先关起来吧,这俩男的,又不是一男一女,大半夜的,说不定真是条子。”拿着棒球棍的男人附耳上去,“反正他们也没看见什么,明天一早收了工再放出来就没事。” 领头的男人斜着眼,上下打量着他们:“搜一下身,然后关起来,白天搞清楚了再说,干活儿吧,别耽误今天的量。” “好嘞哥!” 拿棒球棍的男人把球棍夹在腋下,上前把两个人的口袋都摸了一遍:“别动。” 陆聿怀抱着臂:“诶诶诶,注意点儿手,摸哪呢!” “别废话,你们几个绑了他俩跟我走!” 于是江之沅和陆聿怀被推进一件破旧的小院,院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箱子和麻袋,小院总共两间平房,他们俩被推进其中一间。 屋里不知多久没清扫过,一股陈年腐臭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江之沅皱了皱眉头。 陆聿怀扭头对摁着他肩的人说:“不是这屋也太臭了,能不能换个地儿。” 男人推了他一把:“再废话关猪圈去,那儿香。” “咔嚓”一声,门一关,就被粗壮的铁链锁了,屋里连一盏灯也没有,也没有窗户,整个屋子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好一会儿,适应了黑暗,才勉强能分辨出物体的一点轮廓。 “……这怎么办。”这屋里空空荡荡,就一张光秃秃的土炕,连条床单也没有,陆聿怀盘腿坐在炕上。 江之沅站在一旁,似乎是嫌臭,连呼吸都屏住了,动也不动,安静得像尊石像,隐在黑暗里。 陆聿怀没忍住,伸手轻轻碰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其实根本不用呼吸……别啊,怪吓人的。” “……”江之沅扭头,只好对着屋里难闻的空气,深呼吸了一下,“这样行吗。” 陆聿怀哈哈大笑。 江之沅走到门边,侧耳听了会儿屋外的动静:“刚才听见他们说,明天早上收工,不管他们在干什么,肯定是趁现在,不能等白天了,这样,你帮我把看守引过来。” 陆聿怀点点头,也走到门边,清了清嗓子,然后放声喊道:“有没有人啊!我要上厕所!来人啊!” 叫了几声之后,隔壁间门嘎吱一响,有人走了出来,他跺了一下门:“叫什么叫,屋里解决得了!” 陆聿怀在屋里跺着脚:“大哥,别啊!真在屋里解决你们到时候多不好收拾。” 看守的男人掏出钥匙,把门拉开一条缝:“事儿真多,进去之前怎么不说要上厕所!” 他话音刚落,门后屏声息气站着的江之沅抬起手,冲他吹了一口气,一把符灰扑面而来,男人瞬间两眼一翻,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陆聿怀一把拉开门,把男人拖进屋里:“真沉。” 江之沅站在门口,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两个人走出屋子,拿钥匙锁好了门,在院子里四处望了望,没发现有人,于是江之沅和陆聿怀再次点了张符,隐蔽身形,走出了院子。 这村子虽然表面看起来安静,但处处藏着一股躁动,沉沉夜色下亮着的几盏昏黄灯光下晕出一片雾。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辆面包车,车熄了火,后门敞开着。 陆聿怀绕到车后:“没东西了,都搬空了。” 车子停在一个和关他们院子差不多的小院门前,唯一不同的是,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机器轰隆隆工作的声音和不停交谈的人声。 躲在门前阴影里,陆聿怀又拿出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吃了。 江之沅看了他一眼:“陆医生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糖?” 陆聿怀一笑:“我上辈子呢,抽烟抽得太凶,但觉得这样不好,这辈子打算活得久一点,拿糖戒烟。” 江之沅点点头,冲他伸出了手。 陆聿怀抬眉,往他身侧挪了一步,眉目间露出些揶揄:“自己掏吧。” 江之沅的手顿了顿,抬眸扫了陆聿怀一眼,齿间溢出一声极轻笑声,摇了摇头,但还是垂下手,从陆聿怀外套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但没吃,装进了自己口袋。 “你这符,人多了还管用吗,我们能就这么走进去吗?”陆聿怀探头看了看院里的情况,院子里听声音,起码有六七个人。 江之沅思考了一下:“那我打个电话。” * 两个人轻声走进了院子,果然,院子里有很多人,有人拿着武器转圈看守,有人在搬运东西。 等他们看清了这隐藏在村里的小工厂,一下子都沉默了。 院子里到处是一袋袋粘着血肉的骨头,散发着浓重的腥味儿和腐败气息,像屠宰场一样臭气熏天,两只狗正围在袋子旁撕咬着袋子。 旁边有一个脏得看不出机器本来颜色的流水线,这些骨头被投进去,依次经过几个满是黑水的池子,算是简单的清洁,然后被捞出烘干。 烘干后的骨头被扔进另一个轰隆隆作响的机器里粉碎成粉,还有一些比较完整的被切成小段存放在一边。 陆聿怀看着这场景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四处望着,忽然最远处的屋子里,那个门牙外翻的男人推门走了出来,或许是他离得太远,受江之沅符影响微弱,刚一出门,他目光立刻盯住了陆聿怀和江之沅。 “抓住他们!你们怎么回事!别让人跑了!”男人一脚踹向离的最近的人,那人一个激灵,清醒了。 伴随着门牙男的怒吼,符的力量顿时减弱,临近的人一晃脑袋,抬头就发现身边多了两个陌生人。 他伸手摸进口袋,拿出一把弹簧刀,直接扑了过来。 第16章 情势变得太快,陆聿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伸手格挡。 然而空气里熟悉的“噗”一声轻响,紧接着“铛”一声金属震响,所有的叫喊暴起声一下子熄灭了,整个小院只剩下机器轰鸣的噪声和久久不绝的金属震动。 陆聿怀睁开眼,发现整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机械的反复,目光呆滞,没人再看他们,而大块头判官钟魁正站在他们身边,手上还带着一双厚厚的手套,有点儿像做饭用的隔热手套。 江之沅冲他示意了一下:“这是什么?” 钟魁一低头,看见手上的手套,拍了拍手:“嗐,半夜接了个电话,说有个小区有只猫掉井里了,一直叫,把一楼二楼的人全吵醒了,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把猫救回去,那猫凶得狠嘞。” 说完他四处望了望:“你们这是干啥呢,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江之沅三言两语解释了,钟魁点点头,用力一甩胳膊。 陆聿怀这才看见,钟魁肌肉饱满的胳膊上,一个深铜色的金属环套在他手腕上,手环嵌有银色兽爪纹路,此刻正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蓝光。 第17章 钟魁注意到陆聿怀的视线,甩了甩手说:“这是驯灵环,控制迷惑最管用,老江那伞这方面不好使。” 三人目光再次聚焦在这小院里,陆聿怀是医生,大概能猜到这些骨粉和骨头未来的用途,合成骨材料和来自捐献的同种异体骨在医疗中其实运用很广泛,只是没想到这些本该来自正规来源、经过严格处理的东西,被利欲熏心的人用偷来的人骨代替。 钟魁捂着鼻子:“老天,这都是干啥,这要都是偷切的人骨头,也太缺德了,这得损多少阴德。” 江之沅把手轻轻捂在鼻子前,低声说道:“走吧,去看看他们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哪儿。” 他们跟着装车送货的人,钟魁趁送货的小哥刚上车,躲在车另一侧,摇响了驯灵环。 一阵看不见的音波冲击后,小哥的眼神瞬间迷茫,直愣愣盯着前方。 钟魁见其他人都回了小院,绕过来,直视着这人的眼睛,声音低沉地问:“要把货送去哪?” “美润……医院 ,还有,美利医院”。 陆聿怀闻言,看了眼另外两人:“都是整形医院。” 从尸体身上偷来的骨头,又想起那个男孩说的话,还有他那位嚷着撞邪了的病人家属,这下子天下大白。 估计女人就是在这两家医院做了整容手术,没想到丧心病狂的医院为了节省成本,竟用盗来的尸体骨头做材料。 陆聿怀颇有些无言以对,不知道要是他那病人家属听说之后得是什么心情。 江之沅扫视了一圈这个村子,说:“他们为财扰了这么多人安宁,日后到了阴曹地府,自有判官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查明,按律惩罚。” 他沉吟:“但这事地上也得管,要报警,这事起初是魂魄相告,咱们都不便出面……” 钟魁挠了挠头:“这好办,魏徵他对象不是记者吗,咱们给她提供线索,让记者写个新闻。” 江之沅点点头:“也行,老钟帮个忙,消除一下这些人的记忆,免得打草惊蛇。” 等两位判官干完活,陆聿怀回头看了一眼这村子,搞清楚了一件怪事,能给小男孩个交代,他夜探殡仪馆和村庄的疲倦都一扫而空了。 就着这凉风与朗月,钟魁看起来也没了倦色:“走,去茶馆喝点儿?” 江之沅陆聿怀欣然赴约。 好不容易在拥挤狭窄的南中路停好车,忘川茶事还是那副神秘样子,陆聿怀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尽管他已经从各路地府员工那里听说过这个阴间驻人间办事处了。 他打量着这间神奇的屋子,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小抽屉,空气里满溢的茶香,怎么都走不到尽头角落的神奇空间。 钟魁直奔酒柜,拿起一瓶酒,对着光看标签:“来来,老江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啥,是崔虞之前说那个什么马爹哩吗。” 江之沅没理他,他把茶具用水涮了一下,起身去小抽屉里找茶了。 陆聿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疑惑地看着江之沅随手拉出小抽屉,他伸手捻了一小把仔细分辨:“这每个都能喝吗,你可别弄错了,我是凡人,喝完不会就完全失忆了吧。” 江之沅扭头看了他一眼:“放心,泡孟婆茶流程很复杂的,这边都是普通茶叶。” “哎呦喝什么茶啊,喝酒喝酒,这是崔虞放的好酒,一瓶一两千。”钟魁拿来三个小杯子,倒了点酒。 “我不喝酒,我喝茶。”江之沅把杯子推远。 陆聿怀喝了点酒,想起来他醉酒的样子,脖子忽然热气上涌,眼尾跟着也红了。 钟魁把崔虞的酒一下子干下去一大半,眼见着上了头,大着舌头,手悬空指指点点:“我说,你们俩,到底是啥关系……怎么又在一起了。” 江之沅低着头,手握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手指尖被烫得发红,他能感受到身边人逐渐升高的体温和呼吸。 崔虞这酒烈,陆聿怀也醉了,他扭过头用力盯着江之沅,可总感觉无法聚焦:“……这人和人的关系,无非恩怨情仇,但有恩不一定无怨,有情也可能带仇,谁说得清呢,就是得搅在一起,才有意思。” * 过了些日子,正是午饭时间,陆聿怀吃着一盘蚝油小青菜,一盅排骨玉米汤,不甚专注地听着同事们聊天。 食堂挂着几台电视,正播着午间新闻,新闻一开始,主播严肃的声音清晰传来: “各位观众,中午好,您现在收看的是《深度调查》,今天,我们要揭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挑战人伦底线的黑暗真相:在我市,竟有不法分子将罪恶之手伸向安息之地,和殡仪馆勾结,大量盗取人体骸骨,并将其作为医疗医美‘原材料’,流入非法产业链。” “下面请看本台记者通过追踪和暗访,用镜头记录下的交易链条核心环节。” 满食堂的医生病人和家属渐渐都抬起头,饭也顾不上吃,开始激烈讨论起这件事,无数看客瞠目结舌,都倍感荒唐,未曾想过世界上竟还能有如此荒谬之事。 陆聿怀倒是一边咂摸着觉得这汤做得比起江之沅可差远了,一边思绪渐渐飘回那个有些奔波与惊吓,但却以小酒馆里的一盅美味小酒画上句点的夜晚。 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见江之沅了,陆聿怀控制不住地想:“该找个什么理由见一见他?” 这天傍晚,离下课还有不到半小时,中文系的课堂上一派死气沉沉,没人聊天,但也没人听课。 大学嘛,一开始大家因为江之沅长得帅,能集中注意力听个十几分钟,但大半个学期下来,再帅的老师也抵不过手机的诱惑了,再加上中文系的课本就枯燥,饶是江之沅讲课已经足够深入浅出生动有趣,但临下课,还能保持专注的学生稀稀拉拉也就两三个了。 一个女生看样子是等不到下课要去上厕所,她站起来冲江之沅示意了一下,便快步走出教室冲向了卫生间的方向。 然而等她回来,却显得有些激动。她一坐下便立刻和同桌说了什么,然后又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字。 接下来的发展就让江之沅有点疑惑了,临下课,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跑是什么意思,不止女生,还有男生,出去的时长也不像是上了厕所回来的,回来之后还都和第一个出去的女生一样,要和同桌叽叽喳喳激情分享些什么,搞得课堂像个菜市场一样。 他放下激光笔,停下了讲课,双手插进口袋里,终于开口道:“有没有同学能解释一下,轮流出去转一趟是什么意思?” 大家并不把一向好脾气的江老师装出来的严肃放在心上,她们看起来激动依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儿其中一个笑着说:“江教授,外面有个帅哥!” 江之沅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他颔首表示理解:“那也等下课了再去看,上着课跑出去不像话。” 一堂课在看过帅哥激动的余韵和没看到的人的好奇中结束了,一下课教室人就几乎跑光了。 江之沅终于收拾好教材和电脑,走出教室的时候,正听见几个胆大的围着那位传言中的帅哥。 “您是老师吗?在等人吗?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陆聿怀被围在几个人中间,的确样貌出众,整个人朗然玉立,被围起来也丝毫不见窘迫,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江之沅那双半是好笑半是惊喜的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他收回目光,咳了一声,正色道:“不好意思啊,我呢,已经成家了,联系方式不便透漏。” 围观的人唉声叹气一哄而散。 江之沅一手提包,一手插兜儿,脚步松快地迈着两条长腿,反而陆聿怀手里抱着江之沅收上来的一摞期中论文,两个人走在临城大学的梧桐大道上,夕阳满溢,风声轻柔。 残阳跃动在人们的脸上,像温润馥郁的琥珀色糖浆。 “已成家?我怎么不知道。”江之沅侧头问,眼角带着一丝笑意。 陆聿怀揉揉后脑勺,打了个哈欠:“那什么,我这不是养了小狗,就算成家了吧。” 气氛挺好,陆聿怀开口道:“忘了问了,那个小男孩送走了吗?” “嗯。”江之沅顿了一下,再次开口道,“晚上请你吃饭吧,给你介绍个朋友。”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陆聿怀欣然应允,两个人先回了江之沅的办公室,放下了作业,然后开江之沅的车出了临大校园。 陆聿怀自己独门独户地来到这个世界,是认识了一些同事和学生,但并没有交心朋友,全怪他这状况不好和人解释,他觉得江之沅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颇好奇他这个朋友,也没藏着,大大方方地就问了。 江之沅目光专注在前方的车流中,闻言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发了会儿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个朋友也是判官,魏徵,但他就要退休了,所以这辈子姑且算个普通人。” 陆聿怀以为判官无常都是不生不死不灭的,他扭过头看着江之沅:“判官还能退休?” 第18章 江之沅点点头:“之前地府缺人,很难有机会退休,但这些年太平了,有不少人退休。只是一旦选择退休,这辈子就是最后一辈子了,长生不老对不少人还是有很大诱惑的,所以迈出这一步不容易。” 陆聿怀是医生,世界上求生欲望最强烈的人恐怕都在医院了,他想,如果能保证生活质量,有一份铁饭碗,甚至还有法力,能干脆选择结束永生的人一定是有着天大的理由吧。 这饭馆在一条小巷子里,小巷子的路面平整干净,在最后一滴夕阳的浸泡下泛着柔润的光。 路旁成行的似乎是桃树,不知季节是否合时,却满树的花,远看着像云,行于其中,无端让人生出一种漫步云海的错觉,风轻轻一吹,落英缤纷。 陆聿怀不知道这腐朽暮年的临城还有这样迷人的街,他不由得看呆了。 江之沅也抬头看着这稀奇的美景:“这都是魏徵种的,他爱人喜欢桃花。” 小饭馆就藏在小巷深处,临街的两层小楼,柔和的暖光从里满溢而出,整个店像一整块华美的琥珀,店门前有很多鸢尾和绣球,绚烂盛开着,不知情的路人经过,恐怕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家川菜馆。 两人推门而入,门前的铃铛发出叮铃的声响。 饭馆里空间不大,只有四五张桌,这会儿正是饭点,餐馆坐满了人,只有给江之沅预留的一张靠窗的桌还空着。 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绕过这些桌子走过来,正是赏善司判官魏徵。 魏徵身材极其健硕,在人前活像一堵墙,家用围裙包裹下肌肉汹涌,五官很是标致,若要形容,古时候的武状元合该是这副模样,偏偏眼角一道刀疤横亘而下,不笑的时候,眉宇间又隐隐有些霸气,让人一看就不敢轻易得罪。 但此时肌肉男魏徵脸上洋溢着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不像大将军也不像地府判官,倒真像个伙夫。 他冲里面招了招手,一位本正忙着收银的女人笑着走出来。 “阿温,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你认识的,临大教授江之沅,这位……” 魏徵停顿了一下,目光并不聚焦地从陆聿怀脸上轻轻划过,一瞬间好像是旧友,一瞬间却又像是初见。 魏徵收回了目光:“这位是……陆聿怀医生对吧,他是外科医生,也是临大教授。这是容温,我爱人,嘿嘿。” 他乐呵呵地笑着,看向容温的目光里只有柔情满溢。 容温长得很漂亮,但并不是小家碧玉的美,白净的面容透出坚韧的气质,却又不显得大大咧咧,举手投足间大方优雅。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只看外表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容温微笑着和陆聿怀打招呼:“好久不见,没想到江教授居然交了新朋友,陆医生好。” 她眉眼含笑看着江之沅:“要带他常来呀。” 陆聿怀说:“我看了容小姐的新闻报道,去卧底偷拍,可真厉害。” 容温一笑:“还要感谢两位提供的线索,让我拿了奖金呢。” 不知何故,陆聿怀对这两位有莫名的好感。 他和江之沅在窗前坐下,两人点了几个菜,一盅清酒,陆聿怀对这两人很是好奇,望着那两人在桌间穿梭的身影,不由得向江之沅八卦:“容温知道魏徵是判官吗?” “知道的,阴阳两届有个定律,人投胎转世,不一定会是原来容貌性格,但几世轮回,必定有一两世乃至更多世是以相同的容貌性格降世。” “魏徵做了判官之后等了容温好几世,没想到不枉他一番苦等,不但等到了,容温此世竟也真的倾心与他,于是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该有隐瞒,便全盘托出。” 陆聿怀不知这两人有什么前尘往事,让魏徵甘愿等待一个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的转世,但看着柜台前琴瑟合鸣的魏徵和容温,倒也为他们高兴。 他点点头:“真好。” “容温是调查记者,下了班会来餐厅帮忙,魏徵也是在餐厅遇到她的。” 陆聿怀喝了小酒,思绪飘远,眼神不聚焦地看着窗外,却突然回神,抬起头,一双眸子亮亮地盯着江之沅。 “你说,人要是能知道自己前世的事,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江之沅夹菜的手骤然停了一瞬,但很快如常。 他语气平常:“是,不过阴曹有规矩,饮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前尘往事作土,判官绝不可透露。” 陆聿怀闻此也没再追问:“这倒是好不公平,你们这些公职人员什么都知道,偏我们这些普通人不知道。” 江之沅笑了笑,给陆聿怀斟了杯酒。 “万一前世穷困潦倒,悲苦一生,受尽折辱,那知道了还不如不知。但要是发现前世荣华富贵,今生浑浑噩噩,说不定也会生出许多愤懑,怎么都不好受的。” * 又是睡不安稳的一晚,被铃声吵醒的陆聿怀差点忘了今夕何年,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对面是他的前世的勤务兵,在喊他去看枪伤病人。 “……陆医生,昨晚有个特重型颅脑损伤的病人,刚宣告临床死亡,opo(注:器官获取组织)正在和家属接触,他们初步表现出了可能捐献的意愿,请陆医生尽快到院做手术准备!” 不到二十分钟,陆聿怀就推开了科室大门,助理医生:“按优先级来看,您的病人彭锦盼是第一位,他初步状态判断也是可以立刻接受手术。” 陆聿怀在肝胆外科,这里每时每刻都有危重的病人在等待珍贵的肝/源,可惜各种原因所致,国内器官捐献者实在太少,很多人就在无望的等待中离开了。 偏偏最近还出了偷盗骨头的荒唐案子,让器官捐献更是雪上加霜。 “走吧,先去看看小彭。”陆聿怀见过太多生命的逝去,他自己幸得判官垂怜死而复生,更明白活着的意义。 推开病房门,迎面是窗台上几盆热热闹闹的植物,被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病房里有很多生活用品,看起来像个小家,如果不去看病床上的人,这里倒是充满了平凡的生活气。 “哟,起挺早,今天怎么样啊?”陆聿怀走到靠窗的床位,手里翻着护士做的生命体征记录。 床上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非常瘦,像一把燃烧殆尽的枯柴,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黑黄。 男人见陆医生来,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陆医生好,都挺好的。” 床边有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子,正趴在男人床上画画。 男人的目光温柔地看着小女孩:“我女儿来看我啦,开心得我多吃了两碗饭。” “对了,陆医生你看,我女儿画的。”男人把压在枕头下的一幅小画拿出来,“这是我,这是陆医生。” 画上的陆医生有一对洁白的翅膀,头上还有亮闪闪的天使光环。 陆聿怀摸摸小女孩的头:“乐乐画得真棒!” 小女孩害羞地笑了笑,躲进男人怀里。 “我女儿明年就上小学了,准备住校……”男人说话都十分费力,胸腔像漏了风,发出呼哧的声响,说一句要喘两口气才行,“不然我老婆顾不过来啊。唉,连累我老婆孩子了。” 谈及妻女,男人黑黄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和不舍。 他突然低头对女儿说:“乐乐,你去那边和那个姐姐玩吧。” 乐乐听话地走开了,男人的目光追着女儿,直到她和同病房的另一个小女孩开始一起玩耍才挪开视线。 男人转回来,异常认真地看着陆聿怀:“陆医生,要是我真的等不到那天……你好好替我劝劝我老婆,让她赶紧再找个人家,我欠她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男人不等陆聿怀说什么,扭开头,遮掩眼角泛起的水光。 这家男女学历不高,而且都早早没了父母,两人结婚之后开了一家早餐店,虽然每天得深夜就起来准备,但赚的是干干净净的辛苦钱,薄利多销,眼看着女儿出生,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没想到一场疾病瞬间压垮了他们。 跟着陆聿怀的年轻医生闻言鼻头一酸,正准备开口告诉他好消息,没想到被陆聿怀抬手打断:“嗯,但还是要有信心,不打扰你休息了。” 出了病房门,年轻医生疑惑地问陆聿怀:“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有肝/源了,让他早做准备啊?” 陆聿怀没答,他透过病房门的玻璃望进去,男人正拿着女儿的画专注地看着,不时抬手揉一下眼睛。 “还没有完全确定的消息不要轻易告诉病人。走吧,去看看捐献者。”陆聿怀知道这家人是多么需要这来之不易的肝/源,他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 但还没等走到手术室前,只看见手术室走廊里围了很多人,传来混乱吵闹的声响。 陆聿怀快步跑了过去。 “你们这些丧良心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为了卖我儿子的器官故意把他治死!我要告你们!” 第19章 第18章 一个面色通红的中年男人暴跳如雷地指着opo的谈判医生,旁边是无声哭泣着的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子。 陆聿怀挡在了现场几个女医生的身前。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医生不会做这种事的!医生说捐器官是做好事积德!”病人的老婆面色苍白而疲惫不堪,头发杂乱,一看就是为了照顾病人,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没想到听了这话,男人更生气了,他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打在儿媳妇脸上,女人惨白的脸上立刻泛起红痕。 一时间现场乱成一团,有人上去搀扶女子,有人远远地站着骂男人不该动手,有人大声附和,说自己也看过新闻。 “诶诶诶这位同志有话说话不要打人!” “我还真听说有这事,所以我也不信医院,毕竟那新闻可是真的!” “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替他们说话!你要不要脸!” “你懂不懂!没看新闻吗?他们哪是什么好人,为了死人的器官什么事做不出来!”见一下子唬住了人,男人又扬起胳膊,用尽了力气准备打站在最前面穿着白大褂的陆聿怀,“你们这些医生都丧良心!” 陆聿怀闭上了眼,没打算挡,反正男人没拿武器,被打一巴掌算不了什么,回手会让事情更糟。 整个乱七八糟的现场里,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男人的胳膊非但没如料想一般碰到陆聿怀,反而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折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 顿时,男人痛苦地弯下了腰,刺耳的尖叫声传遍了整个走廊。 陆聿怀睁开眼,看到走廊尽头阴影里站着的人影。 江之沅穿着一身黑,黑色衬衫黑色西裤,显出了几分肃穆却禁欲的气息。 “唉,走吧走吧,人没事就好,这个月都失败好几个了,这工作是越来越难做,没办法啊,世界上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器官捐献的谈判医生摇头叹气,离开了现场。 闹剧终止,这场移植手术终究宣告失败,陆聿怀只能庆幸还没通知病人做手术准备,有什么事比燃起的希望破灭更残酷更痛彻心扉呢。 陆聿怀请江之沅到自己办公室稍坐,给他泡了杯茶:“江教授今天怎么上医院来了?喝茶。” 两人一黑一白,穿黑的人肤白胜雪,穿白的人却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两相对比,倒显出几分趣味。 江之沅没答,他看了一眼门外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年轻人,正是鬼差牛头和马面。 “医院,每天都有人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人在哭声中离开,和生死相关的地方,总有无穷无尽的怨怼和不甘,积攒多了就容易生怨。” “这医院,其实有很多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我是来带他们走的。” 陆聿怀已经莫名其妙见过了好多鬼,闻言却也一愣,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生怕在哪个角落就又蹲着一只鬼。 江之沅弯起了嘴角,他低头扶了一下眼镜掩饰笑意。 “别怕,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写个符,能驱鬼辟邪,保证没有任何东西能近得了陆医生的身。” 陆聿怀听话地把手递给江之沅,江之沅一只手轻轻托住,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复杂的符。 感受到江之沅细嫩皮肤的触感,指尖传来一阵阵麻酥酥的感觉,仿佛细小的电流经过,心头猛然一颤。 江之沅低着头,谁也没看到他轻轻颤动的睫毛。 “那不打扰陆医生了,我也得去工作了。” 江之沅和陆聿怀告辞后,带着牛头马面上楼来到了医院顶楼天台。 三人分开各守一角,手里都捏着张黄符,站定后江之沅垂头闭目,念了几句词,话音刚落,一阵罡风吹过,符纸噗的一声着了。 顶楼上空本晴日万里,却在几秒内阴雨密布,显出可怖的气息,空气变得愈发黏稠,翻涌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这之后,旁人要是此时上了顶楼,只能看到天气的异样,却看不到楼上的三个人了。 此时江之沅和牛头马面周身都已被黑雾缠绕,而在三人中间,赫然是一大团血色黑色纠缠着的浓雾,不停滴下猩红的血,雾中似是有无数残肢在翻滚挣扎变形扭曲,一时间血腥气更重了。 “好了,都在这里了,开始吧。” 江之沅和牛头马面一起连拍三张符纸在那血团上,血团瞬间剧烈地变幻挣扎着、膨胀着,那一刹那,一声声如针般刺耳尖利的尖叫声穿透了空气。 江之沅皱了一下眉头,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有点难办,我叫陆知过来。” 江之沅一只手忙着压符,另一只手摸出一张符甩了出去,两秒钟后,旁边空气震动,一个人凭空出现在顶楼。 正是打着哈欠的陆知。 “搭把手,我不想加班。”江之沅没理会陆知突然被叫过来发出的抱怨。 有了陆判官的帮忙,顶楼很快云歇雨霁,正午灿烂的阳光穿过云层,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空气更是清新宜人的很。 江之沅轻轻拍打了两下衣服,转过来看着陆知:“上个月本该你来,结果你有事请辞,果然攒了两个月会变得难办,我不叫你叫谁?” “我,我没说不该喊我,要是能给个准备时间就更好了。”陆知心虚地抓抓头发。 “不过这个月也不该你来吧,不是轮到魏徵了吗?”陆知一边试图给自己的头发抓个造型,一边问江之沅。 江之沅低头推了一下眼镜,轻咳了一声:“我们换班了。” “那我走了,快饿死了,我刚起床正准备去吃饭呢。”陆知问江之沅借了张符,捻指烧了,瞬间不见了。 江之沅打发了牛头马面两人,又整了整衣服,这才下了天台,到楼下来。 “不听医嘱!抽烟还是要命你自己选一个吧。”江之沅垂手站在陆聿怀办公室门外,听陆聿怀教训病人。 陆聿怀虽然嘴上很毒,但面对病人一贯温柔可亲,很少疾言厉色,但因为肝病病人往往都有烟瘾或是酗酒,又很难戒,所以陆聿怀还是得偶尔使出浑身解数训斥不听话的病人。 午饭时间都快过了,陆聿怀才终于结束了上午的门诊,而离下午门诊的开诊时间只剩不到半小时了。 他敲了敲僵硬的脖颈,刚走出诊室门,就看见江之沅安静地站在对面。 “陆医生,我受钟判官所托,要对领养小狗做个回访,陆医生晚上若是无事,不如今天?” 江之沅半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兜里,神色淡然而松弛,任谁也想不到他刚才料理了多么血腥可怖的东西。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慢慢笑起来,早上那一出闹剧带来的无力感和疲惫感好像一阵微风轻轻吹过,突然都消失了。 小狗和江大人,新的生命和新遇见的人,都让人心思涌动。 “好啊,我正想炫耀,小狗长大了不少。” 江之沅也扬起了唇:“那晚上见。” 傍晚,陆聿怀家里,江之沅没进屋,靠在入户的柜子上,手插在口袋里,一双长腿让原本很宽敞的入户空间都显得有些逼仄,看起来随意又自在。 自从陆聿怀在这里醒来,他一直觉得很没有归属感,于是家里干干净净,小偷进来都得骂一句晦气再走,但养了狗之后,屋里显而易见地添了许多人气。 陆聿怀牵了小狗:“走吧。” 临城是有些年头了,时代的车轮碾过一圈又一圈,临城却像个沁满了铜锈的古董,散发着和世界隔绝的陈旧气息。 这里似乎和大部分城市的规划不同,临城道路狭窄,街区很小,不方便开车出门,却是漫步的天堂,但这里的路也老了,路灯不太亮,像一排浑浊的眼,在夜色中眨动。 两人并肩走着,走出去好远,没有人出声,只有淡淡的呼吸声萦绕,伴随着夏夜的虫鸣。 “我的病人很喜欢吃月饼,但他,可能没办法吃到今年的月饼了。”陆聿怀语气平淡,但痛楚和遗憾爬上了他的眉头。 “我有时候会想,我莫名其妙来到这儿,还不给我换个职业,还让我当医生,是不是挺坏。”陆聿怀转过身来,看着江之沅。 “之前我做军医,病人都没有什么想法,他们只想活着,可现在,人人都逃不开贪念愚妄贫穷的束缚,世间又有太多的不公平,便生出太多事,我没能力改变,便常常感到无力。” “那如果给陆医生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还想做医生吗?”江之沅也看向陆聿怀。 陆聿怀盯着江之沅脸颊上的小痣,心思有些飘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遗憾至极,无处安放这思绪,才说是老天不讲道理,真要让他选, “嗯。” “江判官能掌管生死,也会有遗憾吗?” 江之沅没说话,他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正是万家灯火。风缓缓吹过,吹皱了一池水,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20章 “当然。” 第19章 时间过得飞快,倏忽间已是初秋。 夜半深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这时,虚空中突然一阵波动,空气里都是燥热的余温,可刚从地下回来的江之沅周身带着彻骨的寒意,冷热交融,倒蒸起一阵雾蒙蒙的水汽。 当他终于看清在自家门前牵着小狗踱步的身影之后,冷着脸的江之沅眼底突然蔓延起笑意,他推了推眼镜,缓步朝家走去。 “陆医生昨天刚来过,我想今日肯定不会再来了,便下去处理点公务,忘了提前知会一声,没想到害陆医生好等。”江之沅的眼尾扬起了弧度。 陆聿怀正百无聊赖地勾着腰踢地上的石子逗小狗玩儿,闻声转过身来,站直了身子笑。 “都怪江大人煲的粥太美味,天天喝也不腻,前夜才喝过,今日又想了。” 江之沅盯着陆聿怀毛茸茸的短发,忽然很想上手揉一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这荒谬的想法,只是举起手,推了推眼镜。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摘下备用的递过去:“这是我家钥匙,陆医生以后来我家自己开门吧。” 陆聿怀握住钥匙,抬起头望着江之沅的眼睛。 “多谢。” “见外。” 饭菜很快便好,两盘清炒时蔬、一碟小咸菜,一碗早早煨好的粥,一屋香气盘旋。 陆聿怀酒足饭饱,懒懒地陷在江之沅家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轻轻挠着小狗的下巴。 “小狗来,吃饭。”江之沅端着狗粮盆,招呼小狗。 陆聿怀看着小黑狗跑向江之沅,使劲蹭着江之沅的腿,笑了起来:“对了,我准备叫它松子儿,怎么样?” 江之沅抱着吃完饭的小狗,在陆聿怀身旁坐下,沙发实在太软,重力一下子把两个人拉得更近,能感受到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 陆聿怀偷偷靠得更近了些,他喜欢江之沅凉凉的皮肤温度,在这燥热的天,好像一块冰,嘶嘶冒着冷气,靠近了就觉得沁人。 他们一个人翻书,一个人闭目,满屋子里只有茶水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和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陆聿怀感受着来自江之沅那凉凉的温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两个寂寞的成年人,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没有试探挑逗,没有欲擒故纵,但他总有一种带着直觉的怀疑,就算现在自己突然转过身,把礼貌寡言的江大人按在沙发上亲吻,他也不会有一丝挣扎和反抗甚至疑问。 但他还是忍住了。 * 陆聿怀每周都有几个半天看门诊,临城很小,医院不多,所以临城医院每天门庭若市,熙熙攘攘有如赶集。 “真的,陆医生,我不骗你,我家狗雄风依旧啊!它又把对门肚子搞大了,你说说你说说……” “噗……”助理医生一个没忍住,在旁边笑了出来。 “……厉害厉害,那什么,您回去好好养着,药按时吃,我不送了,您好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喋喋不休非要告诉陆医生他家狗的生育情况的大爷,陆聿怀趁这点儿珍贵的空隙时间喝了口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又赶紧坐回去,在系统上叫了下一位来看诊。 “请3006号丁志勇到1诊室就诊,请3006号……” 诊室门被轻轻叩响,陆聿怀颇感意外:“请进。” 一个年轻男孩搀扶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看不出这男孩到底有没有成年,瘦削单薄的躯体,个子也不高,因为实在太瘦,洗得松垮又不合身的衣服下仿佛没有血肉,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若不是中年人明显黑黄的脸色和泛紫的嘴唇,这俩人倒真不好说哪个才是病人。 男孩把中年人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也落座,陆聿怀从电脑病历中抬起头,和男孩对视。 脑袋“嗡”一声响。 只这一瞬,陆聿怀好像被一棍子狠狠敲了下脑袋。 眼前似乎是黑了一秒,再睁开眼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屋里的碘酒味消毒水味刹时改头换面,浮上鼻尖的明明是硝烟气息。 他怔愣住了。 江之沅告诉他,人转世有机会是完全一样的容貌性格,但真遇到了,当前世面容乍现眼前,当真是数不清的思绪仿佛洪峰过境,一下子淹没了神志。 这是陆聿怀前世的勤务兵。 他忽然一下子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他和勤务兵面对面坐着。 那天一早风就很大,吹得帐篷哗啦啦响个不停,早早天就阴得看不清,点了油灯。 陆聿怀坐在桌后,面前摊开一张信纸,钢笔沾了墨水,对面坐着勤务兵,挺着腰杆向前探着身子,和之前一样,明明看不懂这许多字,却非要盯着陆聿怀写每一个字。 “哎呦你坐好坐好,挡着光了,这次写什么?” 这头是陆聿怀帮他的勤务兵写,那头据说他爹是找村里的教书匠给念了听。 “长官你就写,阿爹,陆长官对我好的很,不用担心我,没想到山桃还没开,队伍如今又要开拔,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去,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建功立业了再回去,肯定不给你丢脸…… ……家里的活计重,你别累着自个儿,得空了帮我去看看美华……” “呦,美华是谁,之前没听你提过啊。” “没谁没谁,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哎长官你别笑了!” “等我回去,咱也盖个大房子,要两层小楼,要有院子,要挖个好井,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老远去打水……家里玉米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等着回去吃玉米面馍呢……” 忽然,远处一阵阵的,噼里啪啦的,轰然作响的,帐篷晃动得更厉害,什么东西炸响在近旁,碎土碎布一下子扑过来,把刚写好的信埋得看不见了…… 勤务兵冲出去看,回来告诉陆聿怀,是敌袭。 男孩不知道陆医生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也不说话,他拘谨地搓了搓膝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检查单和病历。 伸出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看不出成年与否的少年人,手却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指甲好多干裂着。 而这些病历和检查报告按时间顺序分门别类整理的非常详细,有些关键的信息还拿粗笔圈了起来,一看就是花了心思。 男孩小声开了口:“医生,病人是我爸丁志勇,年龄四十二,这次来是想咨询一下肝移植。” “我们之前在老家看的,虽然一直不好,但总归能熬着,最近这几个月更严重了……” “陆医生……陆医生?”助理医生看陆聿怀不动,疑惑地喊了他。 “……没事,没睡好跑神了,你接着说。” 陆聿怀终于回过神来,把目光从男孩脸上移开,转移到电脑上打开的病历,丁志勇家在临城附近的镇,几年来一直在县医院看病,电脑上翻不到尽头的病历无法尽数难言的苦涩。 尽管这会儿千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但眼前的病历和片子让陆聿怀再难分心了,他皱起了眉头。 “……你这,确实很严重了,只有移植一条路可走,亲属配型如果成功就可以直接做,要是不成就只能等了。” “可以的医生,我都准备好了,给我配吧!”男孩着急地向前倾着身体。 但脸色蜡黄黝黑的丁志勇一下子急了:“不成不成,我不干,当爹的哪能要儿子的肝。” 他说话费力,用力地摆了摆手:“这不成,我儿子身子也不好,我不要他的肝。” “陆医生,你别管我爸,正常走流程做检查就行,我身体好的很!”不等陆聿怀插嘴,男孩也急了。 他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本,小本子破破烂烂,纸页发黄,写得满满当当,他翻开一页给陆聿怀看:“医生你看,我所有的流程和注意事项都搞清楚了,咱们赶紧走流程吧!” “哎呦你俩别着急,急也不是这一会儿的事。”陆聿怀起身,给父子俩接了水,递过去,“已经有点严重了,怎么现在才来?” “你走系统吧,先办住院。”陆聿怀对助理医生说,助理医生开始在系统上走住院和检查的程序。 男孩拘谨地接过水,抓了抓脑袋,瘦削的脸上露出一抹委屈的神色:“……攒钱去了,之前想给我爸做但钱不够……” 丁志勇撇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皱起了眉头:“怪我,生病花这么多钱,家里全靠我儿子一个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活,为了多赚点钱天天上大夜班……” “爸你别说了,没有的事,我这么年轻,不干活难道在家躺着。” 年轻的助理医生打字的手也停顿了,忽然有点使不上劲。 虽然陆聿怀一直知道,不幸的事也会发生在善良的人身上,但转世投胎重新来过,为什么还会如此人生艰涩。 明明他们善良努力用尽全力地活过了一世,明明不幸的人都在期许来生,但如果他们知道来生依然如此…… 第21章 他忽然想去问问判官们,都说善恶有报,但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吗? 第20章 陆聿怀喉结一滚:“没事没事,能治好,等移植完家里就有两个壮劳力了,到时候你俩谁也别闲着,都去干活。” 男孩太瘦了,显得眼睛尤其大,此刻绽放出亮晶晶的神采,眼圈很快渗出一圈红,他双手合十,年少老成的脸上绽开笑意:“谢谢医生,谢谢谢谢!” 助理医生瞧着病历:“你一会儿也得去做检查,看看符不符合要求,诶对,身高体重多少?” 男孩凑过去:“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出头。” “一百出头?陆医生,这不行吧,他太瘦了,达不到最低要求啊。” 陆聿怀看着男孩单薄的身体,眉头皱了起来:“你体重太轻,连带着肝体积也会小,这样到时候能切的就少,为了你的安全,得增重,至少要一百二,你现在太瘦了。” 男孩没想到这点,他赶紧点头:“嗯嗯,那我最近多吃点,需要我多少斤,我就吃到多少斤。” 陆聿怀:“那先去住院然后检查走流程吧,能不能配上,还要看检查结果。” 男孩雀跃地站起来,还给陆聿怀鞠了一躬,然后搀着他爹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助理医生感慨道:“这小孩儿倒是孝顺,最近不多见了啊。” 丁吾,是男孩这一世的名字,陆聿怀看着病历上的家属信息,是了,上一世,他管他的勤务兵叫“小午”。 “钱,交了?多少……够吗?”丁志勇半躺在床上,儿子丁吾进了病房。 丁吾拖过床边的小凳子坐下,摇了摇头:“没掏上钱,那边医生说有什么基金会给交了,反正等看完病,该还就还呗。” 丁志勇:“那你千万别忘了。” “嗯。哎?这是啥,哪来的饭。”丁吾满脑子都是大城市医院还有基金会这种东西,这才发现丁志勇身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两份饭。 丁志勇:“不是恁买的吗?刚才护士送过来的,她没说要钱。” 丁吾再次摇摇头,嘴里嘟囔着:“这大城市医院还管饭?” 而病房外的护士站里,护士小赵冲远处招了招手:“小叶你去哪了,我刚找你来着。” 护士小叶带着一脸不知是什么飘浮神情走过来:“我去送饭……那什么,陆医生好帅啊!人还好,他给我预支了一大笔钱,让我以后给他一个病人买好点的饭诶。” “啧,快收收你的口水吧,陆医生咱们院出了名的心肠软大善人,你才知道啊,”小赵拿出一叠单子敲了一下小叶的脑袋,“之前他就经常托我干这种事儿。” 小叶:“哇,真是好人。” 过了几天,刚吃过饭,丁吾正给丁志勇擦手,兜里电话一震。 “喂,是丁吾吗,刚在网站上看见你电话,找工作是吧,我这是乌鱼酒吧,要一个白班保安,工资九千,包一顿午饭,白天上班,夜班开始前下班,明天入职。” “啊?我没找工作啊?” “呃,不重要,到底干不干。” “干,干,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丁志勇问:“咋回事?” 丁吾一脸迷茫:“找着工作了,可我昨天刚跟陆医生提过想找个工,还没开始找啊。” 入住临城医院已经半个多月了,丁吾和丁志勇的配型很成功,丁吾按要求开始增肥,但他闲不下来,因为医院有护工,他本来想白天继续去送外卖或是送快递,跟陆医生提了,被他以这些活不利于增肥为由阻止了,勒令他不许去干需要掏力气的活儿。 这天正是中秋,一早就天色阴沉昏暗的仿佛拧得出水,空气里满是浮动灰尘和潮湿的气味,眼看着赏月是泡了汤,人人都只得期待还有一场团圆。 陆聿怀这会儿刚下了班,在超市一边举着手打电话,一边站在月饼柜台前翻找:“唔,五仁的有,还有什么芝士流心的……这真能吃吗,要不要试试?” 电话那头是被学生请教问题导致加了会儿班的江之沅,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睫毛却不由自主地颤动,嘴角弯起,连语气也染上了一点懒洋洋的味道:“……那就试试,我马上回去了,你想吃什么,买点菜我来做……” 外面还是云雾未散,天空像深蓝墨水沸腾了,煮开好多白色的泡沫,月光照亮了那一圈的云,却怎么也露不出一角,看得人着急。 “……稍等,有医院电话。”作为外科医生,医院突然来电简直家常便饭,陆聿怀飞快转接了。 “陆医生,丁志勇病人门静脉高压突发血管破裂需要抢救!” “病人突发呕血,血压下降很快,合并肝衰竭!” 陆聿怀月饼也没买成,从超市赶回医院,一边拿出小手电筒,扒开丁志勇紧闭的眼睛晃动:“应急处置都做了吗,打电话给病人家属!” 幸好处置及时,很快危险期过去,丁志勇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丁吾提着一小袋月饼,着急地赶了回来,最近这些天他体重没怎么涨,但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眼下这会儿却慌张着茫然无措。 “陆医生,我爸怎么样了。”丁吾回来的急,一路跑回来,一手撑在腰上,胸腔剧烈起伏。 陆聿怀看了一眼监护室里的人,表情有些严肃:“刚刚紧急处理了一下,暂时稳住了,但情况还是比较危急,可能需要立刻进行移植,不然就有生命危险,但你的体重还没达标……” 丁吾手一松,手里的月饼袋子掉在了地上,里面是两个超市里最便宜的散装月饼,他闭上眼睛,无助地搓了搓脸。 陆聿怀按了按丁吾的肩膀。 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次次在希望与悲戚里辗转反侧,再坚强的男孩此刻也失去了那一丁点最后的勇气。 一轮圆月却在此时终于挣脱了云的束缚与阻挠,远处的城市渐次现出轮廓,月光揭开了暗夜,那些欢愉与伤悲,那些团聚与离别,都在银白光影中无处遁形。 陆聿怀当年回国,从一开始做军医,小午就跟着他,他帮小午给家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家书,也在日光下油灯下帮他念过那么多老爹的回信,两世遇见,难道两世都要他们这样悲离吗? “……一有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把丁志勇列进肝/源排队名单后,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只有等待,嘱咐过值班医生,陆聿怀走路回去,他知道丁志勇马上熬不住了,不论能不能移植,这次出血已经十足凶险。 陆聿怀没回自己家,他本就和江之沅约好,在他家一起过个中秋,中途被医院的事打断,月饼都没买到手,只得让江之沅下班后去买了月饼。 此刻月光流动,鸟尽归巢,小区路上有小孩子骑着自行车追逐,清脆稚嫩的笑声浮在空气里,大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边话着家常。 拐过最后一个转角,陆聿怀看到了家门口踱步的江之沅,应该已经洗漱过,头发蓬松又柔软,他穿着件纯白的短袖,不过分宽松,隐约看得到锁骨,下半身是条柔软的休闲短裤,露出一截修长白嫩的小腿。 江之沅半边身子被路灯昏黄的光包裹,他一手牵着松子儿,一手提着一小袋月饼,正专注地看松子儿刨地。 陆聿怀在超市被电话叫走,不知病人情况究竟如何,会不会需要紧急手术,因而江之沅先回了家也没做饭,等着陆聿怀,说好要是晚上能回,两人就一起下个馆子。 江之沅正蹲着揉松子儿的头,一只手自身后伸出,摸了摸小狗的下巴。 “病人怎么样了?”江之沅回过头,陆聿怀身上还有点残留的消毒水味儿,此刻和江之沅身上的皂香缠在了一起。 陆聿怀叹了口气:“先去吃饭吧,吃完跟你讲。” 这会儿别人家的团圆宴几近尾声,越来越多的人酒足饭饱到街上散步,江之沅和陆聿怀找了家川菜馆,因为他俩都爱吃辣。 江之沅在家里和在外面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真要论起来,应该是丝绸睡袍更合理,可他偏偏喜欢t恤短裤,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未经人事的中文系大学生,陆聿怀也看过不少次了,还是觉得新奇。 两人在室外坐了,松子儿乖巧地趴在桌边,一道道红彤彤油乎乎的小炒端上来,很快被一扫而光。 “判官大人,我有一事求解。”陆聿怀一边掰开一块五仁月饼递给江之沅,一边压低了声音,眼里有一丝空浮在表面的笑意,更多的是难解的愁绪。 “今天那个病人,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那勤务兵小午的父亲,他遇到了意外情况,估计等不到肝移植就……”陆聿怀低下头,月光和灯光给他塑了个孤独的轮廓。 江之沅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陆聿怀续了一杯。 “我听说,小午父亲没生病的时候,自己一旦挣着点儿钱,一半都捐出去了,因为他觉得世界上有人比他更需要这些钱。”陆聿怀下意识地握住杯子,全然没注意水还有点热,指尖一下子被烫得发红。 第22章 旁边一桌的小孩正和父亲嬉戏打闹,陆聿怀扭过头去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你说真的善有善报吗?” 第21章 陆聿怀额前发丝都散乱了,江之沅看着他低着的头,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按了按他攥紧的拳:“别担心,既然是濒死之人,那不正是我们判官能管的事吗?” 陆聿怀摇了摇头:“不管是哪儿,总要按规章办事,我猜你肯定有办法,但我不想坏了你们的规矩,救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再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办?” 江之沅没有多说,起身结了账:“先跟我走吧,这事比较急,我们只能让濒死之人好转,却很难让已死之人起死回生。” 陆聿怀晕晕乎乎抱着松子儿,跟着江之沅就这么下了幽冥。 松子儿一双黑眸子滴溜溜乱看,似乎也不怎么怕,它如今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狗了,不知道它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会不会说起这个。 两人刚到,远远走来两个人,都穿着西装,一个瘦削穿白,一个壮实穿黑,西装很是正式,但还是有点像婚礼司仪和房产中介。 正是黑白无常范无咎和谢皕安。 两人看见江之沅,都作揖颔首,打了个招呼:“江大人怎么今日来了。” 说着话,谢皕安一个劲地拿余光瞟陆聿怀,还试图给范无咎使眼色。 江之沅问:“两位这是去哪?” “江大人,去临城医院干活。”谢皕安回。 范无咎打开手里的信封:“丁志勇,四十二岁,将亡于今夜丑时。” 陆聿怀一把抓住了江之沅的胳膊,江之沅皱了皱眉头:“先别去了,丁志勇和儿子为人向善,福泽深厚,命不该绝,我正要去赏善司申辩。”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谢皕安脸上加班的怨气立刻散了个干净:“那太好了,走吧走吧,喝酒去,这大好的中秋节……” 范无咎手指一捻,那信封立刻噗一声着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去哪儿?咱们得先换个衣服吧……”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就“噗”一声不见了。 江之沅放下心,带着陆聿怀,推开了属于判官的那五扇大门的其中一扇。 魏徵正坐在桌前,呲牙咧嘴地正泡一壶热茶:“你们怎么来了,快坐,吃月饼了吗?” 江之沅:“吃过了,魏大人,找你是因为陆医生的一个病人,你让他解释吧。” 魏徵看到江之沅和陆聿怀明显严肃的脸色,放下茶壶点点头:“什么事?” 陆聿怀坐下来,松子儿一下子跳到他膝上,安静地卧了下去。 “我,遇到了上一世认识的人的转世……” 听到这,魏徵一下子抬起头,盯住了陆聿怀,神情里多了几分专注。 听完陆聿怀介绍的前因后果,魏徵若有所思:“咱们虽有这赏善司,但那个年代这种事太多,根本来不及探查,既然报到我这里,一定按律查明,善有善报。” “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魏徵从桌后站起身,走到陆聿怀江之沅面前,把手放在了他俩肩上。 陆聿怀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时间去哪看,看什么,魏徵刚碰到他的肩,他就感觉自己一下子头重脚轻,周围天旋地转。 “诶诶。”陆聿怀没忍住叫出了声,江之沅混乱中拉住了陆聿怀手腕。 几秒钟后,好不容易站定,他发现自己正和江之沅魏徵一起,周围已经不是魏徵那间大办公室了。 陆聿怀四处一望:“这是……” 这正是那年的帐篷。 外头依旧吵闹:“来个人,这边几箱药点点数量……小张呢,今儿的饭开始做吧,喊个人帮忙切菜……” 屋里,风很大,帐篷一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风从缝隙里横冲直撞地涌起来,灰尘在地上卷起了小小的龙卷风。 这会儿,那时候的陆聿怀正好端端的坐在桌子一边。 第一次从别人的视角看着自己,陆聿怀很不习惯,总感觉脸是不是有点儿歪,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别人看到的他是这个样子。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白—— “你坐好,挡着光了。” “长官你别笑了……” 他站在一旁,一声雷响炸在身侧,看出去看情况的小午冲回帐篷,着急地说:“是突袭,您快带上有用的东西,排长说撤退!” 陆聿怀跟着部队四处辗转,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随身,但角落里的一箱盘尼西林是一定要带走的。 他看着自己抱起那箱盘尼西林,小午抓过桌上收到的老爹家书和那封没写完的,塞进了胸前口袋。 偏偏又下起了雨,天色暗得看不清,双方都凭着感觉乱打,但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他们这支队伍不是主力,根本没什么攻击力,平时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几个军医。 “你们带着军医们先走!我断后!”排长眼见着抵挡不住,急红了眼,大喊着冲手下挥手。 手榴弹炸响在近旁,小午耳朵立刻嗡嗡作响,脸上混着灰黑的枪药与雨水血水,模糊了少年稚嫩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 “不,排长!我跟你一起!”小午望着一波波开始冲锋的敌人,眼睛里闪烁着不知是爆炸的亮光还是泪水。 “快走!快走!你还小,你爹就你一个!”排长望了望远处,其他人已经护着军医们撤退,排长正了正歪掉的军帽,吼叫着冲向了敌人。 “冲啊!冲啊!”突然,一道纤细的少年嗓音回响在身后,虽然嘶哑无比,但根本掩不去稚气。 排长猛然回头:“你干什么!谁让你跟来的!” 山风卷来潮湿的铁锈味,小午从身侧越过,回头冲排长粲然一笑,雨水冲在他黝黑的脸上,像是泪水。 “排长可是带兵打仗的好手,可不能就这么没了。”这么想着,小午冲得更快。 年轻的小午没想什么,他短暂的人生里,老爹、陆医生和排长几乎是他的全部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从小就瘦弱,训练总是最后一名,可排长不嫌弃他,陆医生也不嫌弃他,老爹更是在村里到处炫耀。 他觉得自己没用,但排长和陆医生都有用,一定不能让他们牺牲。 这么想着,小午终于冲进了敌阵,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 爆炸的气浪掀起了他怀中的信纸,泛黄的纸页在硝烟里舒展如蝶,烧焦的字迹旁,少年的血缓缓洇开。 很远的地方,一个中年人正在磨玉米面,玉米香气四溢,他儿子爱吃玉米面饼。 但远处忽然一声闷雷,他一下子心口绞痛,抬头望向南方。 他不知道,第二年的山下,山桃花开得特别早,阳光一照,就如鲜血一样红。 * 陆聿怀站在焦黑滚烫的战场余烬里,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小午,那年虽然没人能说清小午去到底去哪了,但大家心里都明白。 炮火点燃了士兵们的衣服,但隔着久远的时光,不管是热浪还是硝烟味儿都没能碰到陆聿怀,但他抬起手,似乎还是被火烧到了一样。 魏徵当判官前的那一世其实是大将军,虽然是古代,但他感同身受地沉默着,把手放在了胸前。 江之沅远远站着看着陆聿怀,过了小半会儿,陆聿怀从满目的疮痍中抬起头,望向他和魏徵。 “大人,凭这个,可以给小午他爹宽限吗?” 魏徵点头:“赏善司就是干这个的,虽然无法兼顾这世界上所有的善,但报到我面前来的,一定能解决,你放心。” 陆聿怀终于露出了一丝笑:“谢过魏大人。” 他扭过头看江之沅,江之沅脸上带着不知是对谁的怜悯,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悲天悯人的神佛。 “谢谢。” “走吧,让病人等太久了不安全,赶紧去给丁志勇急救做手术吧。”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三个人再次站实在地面上。 江之沅牵着松子儿说:“你们去吧,我把松子儿送回家。” 陆聿怀和魏徵点点头,一起走了。 夜晚的临城医院,依旧熙熙攘攘,丁吾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冰冷的铁椅子上,用手蒙着脸,瘦削的肩胛骨像只蝴蝶趴在背上。 陆聿怀走了过去:“小午。” 丁吾抬起头,一双眼里是没来得及抹去的泪水,蓄在眼眶里:“陆医生……” 陆聿怀拍了拍小午的肩膀:“回去休息会儿吧,你爹这个情况有救了,所以需要你养精蓄锐,按原计划增重,等着移植。” 丁吾的眼一下子睁大了,他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流了下来:“真的?陆医生你别骗我,我爹,有救了?” “真的,”陆聿怀坐到丁吾身侧,说了一堆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所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 丁吾根本听不懂,他搓着手,望了一眼监护室:“……真的吗,那谢谢陆医生。” 第23章 魏徵远远站着,看丁吾起身,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监护室门口,才走了过去。 “陆医生,给我个家属穿的防护服,我要进去了。” 进了病房,魏徵轻轻一跺脚,一把和他身高一样长的银白色长戟出现在手中。 第22章 病床上的丁志勇比刚入院时更瘦,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嘴唇已经发紫,脸更是黄得发黑,像一把干枯焦柴,身边的监护仪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魏徵看了一眼,轻轻挥动手里的长戟,闭上了眼,一道不显眼的金光闪过,丁志勇胸腔一震,紧闭着的双眼微微颤动,只几秒钟,监护仪上的数字都归于正常。 陆聿怀双臂抱在胸前看着:“真厉害啊,判官能做到这份上,要是被凡人知道……” 魏徵手一松,长戟就消失不见:“是啊,所以我们都得藏好了,实在没藏好,就得让人小小地失个忆。” 说完他拍拍手扭过来:“这就行了,我能做的就到这里,接下来看陆医生的了。” 陆聿怀冲他点点头:“嗯,魏大人慢走。” 这个点儿的医院仍满是躁动,只有月光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挤过窗在地上肆意跳跃。 陆聿怀走出icu,发现丁吾又坐在门前,正垂着头看着地板发呆。 陆聿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放心啊。” 丁吾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陆医生,反正我也睡不着,还是来这边看着点儿。” 陆聿怀看着少年人纯真却带着拘谨的目光,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伸到丁吾面前:“你爸没事了,最多后天,就能出icu去普通病房,放心吧。” 丁吾下意识伸出手,糖便落进了他的掌心,他耳朵听到了,脑子却没转弯:“……真的吗?” 过了几秒,他一下子站起来,朝icu快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嘴角一下子扬了起来,可很快又落下,有些犹豫地问:“真的吗?陆医生你别骗我。” 陆聿怀也站起来,抬起手用力在丁吾头上捋了一把:“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谁骗人谁是小狗。” “嘿嘿,太好了!陆医生你是神吗,这么快救活了我爸,”丁吾兴高采烈,站定了,突然冲陆聿怀深深一鞠躬,“谢谢陆医生!” 陆聿怀勾唇笑了:“起来起来,还没到谢的时候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给我回去睡觉去。” 几天后,丁志勇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丁吾的体重也达到了能做手术的最低线。 这天他安顿好了父亲,照常去乌鱼酒吧上班。 说起来这工作真是清闲,一个酒吧晚上营业,让他当白班保安,还管一顿饭,丁吾根本没敢想还有这种好事,所以他甚至在偷偷看别的工作,很怕第二天就被通知根本用不着白班保安,让他不用来了被裁了。 中秋节刚过没多久,气温就走下坡路了,日月交班,再配上风,让人一扫酷暑的憋闷,从人到植物,都是神清气爽呼吸畅快的很。 丁吾百无聊赖地拿起扫把,准备扫扫地,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但他实在是太闲了。 刚扫了两下,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穿着黑西装,带着大墨镜,和电视上看到的明星保镖一模一样的壮实男人一低头,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之后,往旁边一让,丁吾这才看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绛红色旗袍,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出了她每一寸诱人的曲线,妩媚灵动的五官安放在精致的脸上,这让她的脸和身材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在别人的视线争夺战里很难分出个胜负。 女人把脸上的墨镜推到头顶,正要开口,身后紧跟着又进来几个人。 “姐姐等等我等等我。”一个短发虎牙的年轻女孩穿着宽大的短袖,满脸笑容地跟着崔虞。 “啧。”而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是两个男人,瘦的那个带着双白手套,把手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口罩,走进来先扫视了一圈,脸上顿时勉强地皱了起来,“崔姐,你这地方卫生还是不行啊,这地上,这是什么!啊!” 他看到有什么虫子从角落里跑开,一声尖叫,飞快躲在了另一个男人身后,手紧紧抓着那个人的胳膊。 这另一个男人寸头,个子更高一些,穿着一身黑,肩上背着把吉他。 “在哪。” “那那,就那,快,快去打虫子!” 为首的女人翻了个白眼:“你们俩闭嘴,我这地方天天喝酒吃零食的,怎么可能没有虫!” 这伙人正是乌鱼酒吧的老板崔虞,以及孟知酒和黑白无常谢皕安和范无咎。 丁吾被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人弄懵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这地方的保安:“呃,几位客人,我们还没开业,六点才开。” 他话音刚落,几个人连带着保镖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明显是刚发现这还有个人。 “……” 还是保镖开了口:“你是新来的?这是咱们酒吧的大老板崔小姐。” 丁吾闹了个笑话,脸有点发红,他挠挠头:“老板好。” 崔虞倒是像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她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丁吾:“你是陆聿怀的……什么来着?” 丁吾没料到她突然提起陆聿怀,一下子没接上话,愣了一下。 “我,我爸是陆医生的病人……”他眨眨眼,“老板你认识陆医生啊。” “嗯。”崔虞没再看他,走过去,随便挑了个沙发坐下,拿起桌上的菜单:“唔,我记得前两天经理说新上了个什么酒……” 谢皕安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小喷壶,又用条手帕捂着鼻子和嘴,走到酒吧的小舞台上,对着身边的空气一顿喷洒,这才摘下口罩,调试起了音响。 范无咎把吉他包放在地上打开,拎出吉他,开始调弦。 “咳咳咳,”孟知酒双手插腰,挺直了背,微微抬着头,不知到底是在叫魂,还是在开嗓,“啊啊啊啊啊~” 丁吾没见过这几个人,他拿着扫把站在原地,崔虞的保镖没事干,瞅他一眼凑过来:“小伙子怎么来这儿的?” 丁吾回神,冲保镖尴尬一咧嘴:“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陆医生,就是我爸的医生,帮我介绍的吧。” 保镖点点头,冲舞台上几个人努努嘴:“他们几个都是崔老板朋友,以后你就见得多了,他们经常到这儿来唱歌喝酒,哦对了,今晚酒吧不营业,老板朋友们聚餐来着。” 话音刚落,酒吧小厨房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锅碗碰撞声响,所有人都听到了,还把丁吾吓了一跳,按理说厨房里不应该有人啊。 丁吾刚朝厨房走了两步,一个年轻男孩一脸尴尬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身上被酱油还是醋打湿了一小片,浑身散发着浓油赤酱的味道。 “……”崔虞嗑着瓜子,幽幽地抬起眼,“走得时候记得赔钱。” 舞台上的孟知酒爆发出一阵大笑:“陆知你又熬夜了?这么不清醒呢,不过这次还好点,上次是从厕所出来的。” 陆知阴森森地抬起头,唰唰地抽了几张餐巾纸摁在衣服上:“你还好意思说,我昨天一想到今天要听你唱歌就彻夜难眠。” “你!”孟知酒横眉竖目,扑下舞台,和陆知在酒吧里追逐起来,一下子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丁吾目瞪口呆,身边的保镖大哥闭着眼,嘴角却微微勾着,露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惬意表情,闭目养神去了。 两人刚追打到酒吧门口,酒吧门铃一响,一个笑意盈盈,穿着条纯色麻长裙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后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像□□,却被脸上表情破坏威严的男人帮她拉着门。 孟知酒停下脚步:“魏哥好啊,嫂子好啊!” “别乱叫,还,还没结婚呢。”魏徵抬手揪了揪自己耳垂,黝黑的脸上居然还能透出一丝红晕。 容温笑着看他:“快了,我不是都已经答应你了。” 孟知酒一下子捂住嘴,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她凑近小声问:“啥时候的事,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魏徵点点头:“你先别说,我本来打算一会告诉大家。” 孟知酒眼睛一亮,“哇”地一声跑走了。 魏徵和容温还没来得及找地方坐下,酒吧门又响了,铁塔一般肌肉偾张的钟魁走了进来。 他一进屋,立刻像个特工一样,扫视了一圈,然后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走到众人中间,弯下身子,半捂着嘴,眼睛四处巡逻,像个给街口正下棋的大爷们传播大娘们八卦的好事分子一般。 “听说了吗,一会……”他留个话口,又住嘴不说了,眼睛忙着巡视,陆知大叫一声让他赶紧说。 “江之沅要带那个医生来!” 这下连事不关己正给容温剥开心果的魏徵都看过来了,孟知酒和陆知对视一眼,崔虞露出了个了然又暧昧的笑容,白无常更是张着嘴,眼睛向上一副回忆状,末了也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第24章 “他不会吧……真的吗?” 这伙人除了凡人容温,最年轻的也活了一二百岁,这漫长的时光里,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刻,也会像凡人一样找个看对眼的,谈个几年恋爱,要是真的有称心如意的,还会选择这几十年藏好身份,和这人共度此生,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有不少这样的对象。 只有江之沅,从做判官起,就没见他身边有过什么人,哪怕他不管用什么职业做兼职,投怀送抱的人都成群结队,女生多男生更多,但他从来没和谁走近过。 带了个男人,这事放在江之沅身上,就像是怕洗澡的猫有朝一日不仅突然开口说话,说的还是“我想洗澡我喜欢水”这样惊世骇俗宣言一般罕见。 众人还没理出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门就响了。 第23章 陆聿怀跟在江之沅身后走了进来,江之沅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陆聿怀双手插兜,嘴里嚼着东西,两个人皮相骨相具是绝佳,宽肩窄腰,站在一起当真是视觉国宴。 这聚会要说有什么象征意义,也确实没人提过,但大家都默认是只能带家属的,容温是已经答应求婚的预备家属,这就让莫名其妙带陆医生来的江之沅显得动机不纯了起来,但江之沅无波又禁欲的神情让这伙人都不敢轻易开口调侃,就像没人会撺掇吃斋念佛的老僧人找对象一样。 崔虞开了口:“来了,快找地方坐下,咱们孟孟要唱歌了,想喝什么自己去拿,今天没有调酒师。” 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见过陆聿怀,只有孟知酒只是听说过事迹,人没亲眼见过,如今亲眼一见,满意得不得了,立刻生出一种作为江之沅娘家人的责任感,哪怕人家根本清清白白,恨不能当即引吭高歌一曲,再把这俩人灌倒,管他们现在什么关系,直接打包送入洞房最好。 但江之沅不进套,自从上次他喝醉酒莫名其妙给陆聿怀打了电话,结果让陆聿怀把他捡尸回去之后,他是滴酒不沾,没人能骗动他喝一口酒。 他冲大家都打了招呼,施施然找了个卡座坐下,不知从哪儿一掏,摸出来一瓶矿泉水优雅拧开,他知道酒吧的东西,就算喝起来像纯净果汁,也可能是高浓度烈酒。 丁吾远远看见了陆聿怀,把一直傻傻抓在手里的扫帚扔掉跑了过去,陆聿怀拍拍他脑袋:“你爹我帮你和护工说好了,今天晚上你别回去了,跟着玩吧,想吃什么吃什么,崔老板买单。” “谢谢陆医生……”丁吾咧嘴一笑,又低下头,鞋尖蹭了蹭地板,“陆医生,这工作也是你介绍的吧,你人太好了,我实在不知道以后怎么感谢你……” 陆聿怀抬手,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他脑壳:“感谢个屁,你把自己顾好就行,玩儿去吧。” 丁吾点点头跑开了,去角落和保镖大哥下五子棋去了。 卡座沙发高,陆聿怀一下子没找到江之沅坐哪去了,他扫视一圈,发现一张桌子上只放了一瓶矿泉水,嘴角一勾,走了过去。 果然江之沅窝在卡座里,平时端着高冷寡淡的判官大人此刻像个中文系大学生,第一次来酒吧,不敢对那些花花绿绿的酒下手,只敢要一瓶矿泉水喝。 陆聿怀往他身边一坐,还没来得及开口,“滋——”,一阵音响啸叫听得众人都捂住了耳朵。 台上三个人,谢皕安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咳,感谢大家今夜相聚在这里,请听灰茶乐队带来的歌曲‘死了都要爱’。” 台上响起吉他声响,陆聿怀凑近江之沅:“为什么是灰茶乐队。” 江之沅抬起一双不知为何有些憔悴的眼,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是黑白无常和孟婆,黑混白就是灰。” 陆聿怀了然点头,看向台上,台上三人姿势都很专业,范无咎抱着吉他,闭着眼扫弦,谢皕安弹琴,孟知酒唱歌。 他正坐直准备当个好听众,一阵还算悦耳的前奏声后: “死!了!都要!爱——” 这声音吓得陆聿怀虎躯一震,而台上的无常一脸的视死如归,他又看向江之沅,发现江之沅不仅一脸投入,手还跟着打拍子,只是完全没踩在节奏上,正当他大为震撼,以为判官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欣赏这非凡的歌声之时,他发现江之沅耳朵里塞着一团卫生纸。 陆聿怀明白为什么开场前江之沅看起来那么疲惫了,他也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闭眼,跟着大声打起拍子来,疑似希望自己的拍手声能把歌声盖掉。 终于一曲唱罢,灰茶乐队功成身退,下来喝东西吃零食,轮到魏徵和容温,魏徵技巧几乎没有,但胜在不跑调,配上容温清丽婉转的声线,也居然像是久旱甘霖,听得人都有食欲了。 陆聿怀在下面冲江之沅扭过去咬耳朵:“江大人不唱吗?” 江之沅垂眸:“不,我就不上去献丑了。” 陆聿怀笑笑,把从酒柜里拿出来的一瓶白兰地倒进玻璃杯里,小口抿着喝,台上一曲唱罢,还抽空鼓了个掌。 “谢谢,谢谢,”魏徵也喝了点儿,脸上泛着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酒醉的红晕,“今天有件事要宣布。” 话还没说完,台下的几个人要么吹口哨,要么起哄,要么鼓掌,把气氛烘托了个正好。 魏徵傻笑着看着容温:“容温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很快就会结婚。” “好!太好了!”孟知酒瘪着嘴,拿桌布擦眼泪。 崔虞和钟魁在一边鼓掌,谢皕安跑上台,弹了一段婚礼进行曲。 陆聿怀和江之沅也在卡座里鼓掌,陆聿怀借着酒吧里不甚明亮的灯光,看了江之沅一眼,江之沅专注地看着台上,冰川似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就像是孤寂百年的极地终于迎来了一支远洋探险队一样。 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鬼神终于受不了这酒吧里的高端酒品和洋气小零食,叫了小龙虾啤酒外卖,吃了个痛快,这些人除了江之沅,几乎都喝多了,孟知酒和陆知两个年轻的,再添一个丁吾,几个人组队玩游戏,杀了其他人一个片甲不留,罚了好多酒。 江之沅陆聿怀和钟魁的队伍也输了不少,但江之沅的罚酒都让陆聿怀喝了,一场闹下来,唯一清醒的江之沅连续打了几辆车,送这些醉鬼回家,还得时刻小心这些人一个不留神,说出来什么不该让凡人司机知道的东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送走了这老些人,江之沅看着蜷在卡座里的陆聿怀,陆聿怀个子很高,现下却弓着身子,把自己缩起来,像个虾米。 江之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陆聿怀经历过战争年代,感觉有些后遗症,不管是平时还是睡觉,都不怎么安稳,不太能把自己完全陷入封闭隔绝的状态,时刻留点神分给外面的动静,机灵的很,要是有人躲在阴影里盯着他看,他一下子就能发觉。 此刻酒量很好的陆聿怀看起来陷入了黑沉的梦乡,总是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眼睛闭严了,连丝颤动也没有。 江之沅站在灯前,挡住了慷慨无私的光,让陆聿怀的一张脸躲在了阴影里,余下的光拐弯抹角地想扑在帅哥身上。 陆聿怀半张脸露在外面,从下颌到鼻梁再到额头,都是锋利完美的弧线,如果有摄影师在场,应该很难忍住不端起相机拍下来,然后卖给音乐家当专辑封面。 江之沅看了好久,久到陆聿怀已经做完了一个完整的梦,一半意识开始和酒精奋力搏斗,叫嚣着这里不是你家的床,不应该在这里睡。 陆聿怀睫毛忽然一颤,似乎是要醒来,江之沅终于从外表上的入定状态里回过神来,蹲下来,轻轻拍了拍陆聿怀:“醒醒,回家再睡。” 陆聿怀眼睛又是一动,喉间还溢出一声黏腻的呢喃,皱了一下眉,终于搏斗成功,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见江之沅蹲在他身旁,距离很近,能看清背光的他那瓷白的脸上细小的绒毛被光裹着,也能看清那薄薄的两片唇,上下轻碰,在喊他的名字。 陆聿怀一想思考,脑袋里未被代谢还躲起来的酒精就列阵而出,瞬间攻城略地,像巨浪一般扑过大脑清醒的那部分,陆聿怀一晃脑袋,发现根本转不动。 “醒醒,头疼吗,要不要喝点水再走。” 陆聿怀心想:“这是说什么呢,他为什么老盯着我。” 于是江之沅就看到喝多了的陆聿怀睁大了眼睛,用力地盯着他,看起来清醒非常,只是眨眼的频率太高,速度又太慢,还是暴露了他不甚清醒的事实。 “你……” 他刚说了个开头,就看见四肢软绵绵瘫在卡座上的陆聿怀伸出一只手,迅捷准确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一下子把他拉了过来。 不知道这醉鬼哪里来的邪劲,大手死死扣在他脖颈后,把两个人的距离缩短到了几乎对眼才能聚焦的程度,才停住了。 江之沅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吞咽口水,眼睛眨得飞快,过长的睫毛几乎要在两个人中间扇动起一阵小风。 第25章 但陆聿怀居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不让江之沅躲,也控制不好力度,有好几次,两个人鼻尖相蹭,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悬殊的体温。 见陆聿怀许久没有动作,眼睛也慢慢要闭起来,江之沅从紧绷的状态里解放出来了,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酥酥麻麻的热气扫过陆聿怀的脸。 陆聿怀手没动,成功迷惑了敌人,却撑着劲抬起了头,轻轻一侧脸,无比极限地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他乘胜追击,因为酒精而温热的唇贴上了对方的,有点凉。 他没给对面什么反应时间,没有一触就走,反而用了力,辗转磋磨,齿间溢出低喘,末了还放肆地伸出舌尖,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对面防线。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入v~感谢支持,以下是预收《京圈太子他非要在故宫搬砖》的文案,感兴趣的点个收藏吧,谢谢~ 每天喊穷但背地里是京圈太子的古建修复师攻 风流倜傥骚气但内心脆弱的小可怜纪录片导演受 故宫养心殿修缮期间,顾叙今一身|日工装,袖口沾灰,穿行在飞檐斗拱之间,他原打算把这几季春秋安安静静耗在工地上,却没料到迎来一支全程跟拍的摄制组,以及那位眼神暧昧勾人的纪录片导演,他高中时的初恋。 高中毕业那天,顾叙今在紫藤花下拦住了苏行律,问他能不能在一起,可总被同学欺负的苏行律以为自己又被捉弄开涮,于是他干脆赌气地拉过顾叙今的领子,直接回敬了一个吻。 可就在那短暂的触碰里,他分明感受到顾叙今那股认真而生涩的温柔。 苏行律慌张退开,只道“你太穷了。”从此消失在顾叙今的世界里。 苏行律本不想接这个项目,被迫临时顶上,带着一腔戒备进了紫禁城,这里离往事太近,离那些他从不提起的记忆太近。 起初,苏行律是真的以为顾叙今很穷,高中和现在一样,他总穿着破旧泛白的工装。 直到后来他才偶然发现,对方是实打实的京圈太子,满京巨贾绕不开的姓氏。 可养心殿的木梁下,镜头还在转,呼吸渐渐靠近,冬日寒意未褪,有些情绪却悄然松动。 第24章 过了几秒, 或是几分钟,连陆聿怀酒精上头的脑袋都觉得从唇部传来了肿痛感,他才放开江之沅, 一下子没了支撑,闭着眼躺了回去。 江之沅背着光, 眼睛盯着陆聿怀,似笑非笑, 看不出来情绪,末了他伸出舌尖, 轻轻舔了一下唇,似乎是哼了一声, 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聿怀再次在卡座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 宿醉后那拉扯神经的头痛和浆糊般地神志互相纠缠,陆聿怀皱着眉头坐起来,刚坐起来, 一阵胃痛又揪住了他的内脏, 迫使他弯下腰。 陆聿怀忍住痛,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还在酒吧,昨夜的记忆一下子涌了过来。 他喝酒不怎么断片,因此他恍忽地抬起手, 碰了碰自己的嘴,想起来昨夜他干的好事了。 江之沅不在,陆聿怀想通了自己应该是被江之沅抛弃在这里,无奈地摇摇头,江之沅一看就是很传统的人, 什么关系都没有就强吻人家,没推开估计是直接懵了,这换谁谁不生气。 这下陆聿怀没办法了,他努力站起来,想找自己的手机,给江之沅打电话道歉。 刚站起来,就听隔壁的卡座传来丁吾的声音:“陆医生你醒啦。” 陆聿怀:“……你怎么在这儿?” 丁吾:“昨天我都回医院了,您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酒吧看着您,说喝醉酒要是想吐还挺危险啥的。” 陆聿怀沉默地低下头看地板,这人生气了抛下自己跑了,还记得找个人看着自己。 他叹口气:“谢谢,你回去吧。” 丁吾应了,正准备走,陆聿怀又叫住他:“昨天……江之沅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听起来,怎么样?” 丁吾挠挠头:“怎么样?挺好的啊,很清醒,没醉。” 陆聿怀:“不,我不是问这个,是听起来……生气吗?” “啊?不生气,他为啥要跟我生气?”丁吾纳闷儿地问。 陆聿怀摆摆手:“回吧。” 丁吾一脸茫然地走了,留下陆聿怀一个人,脑子和拌了混凝土一样,逐渐变硬,转不动了,拿着手机想措辞想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拨出去,刚响了一声:“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江之沅拒接。 陆聿怀没招了。 这之后几天,江之沅没给陆聿怀一点儿道歉的机会,他躲着陆聿怀。 陆聿怀没办法,哪怕他能把江之沅堵在只有一个出口的屋里,江之沅打个响指烧张符纸,立刻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快两周过去,陆聿怀还是没能见到江之沅,这天门诊,他早早来了,百无聊赖地给诊室的绿萝浇水。 “陆医生!水都漫出来了!你想什么呢,这花要被你浇死了。”实习医生小范一嗓子把他喊了回来。 小范看看他:“您最近这是,谈恋爱了?” 陆聿怀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小范一边整理桌上的病历,一边笑着说:“我猜的,难道猜中了?” 陆聿怀拿起手边的纸敲了他一下:“瞎猜什么。” 小范不服气:“您这跟我当时谈恋爱一模一样啊,精神都跑了,要么傻笑着发呆,要么愁眉苦脸着发呆,我肯定没猜错。” 陆聿怀插着兜,把窗户打开,对着外面的庭院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坐下,翘着二郎腿,看起来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过了几秒,他直起身,小声问小范:“你们要是……吵架,都怎么哄啊。” 小范“噗”一声笑出来:“这还不简单,她喜欢什么买什么嘛,比如娃娃什么的,对了现在不流行送口红,除非你知道她平时口红色号啥的,然后就是死缠烂打,不能她不理你你也跟着不理她,这样最危险,毕竟大多数女生都脸皮薄,是等着你先去找她呢。” 陆聿怀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听了一耳朵大学男女生交往指南,自觉无法套用,只得继续头痛不已。 “请2304号闫婷到1诊室就诊。” “咳咳,来,进去。”走进来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头,他手边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麻花辫,看起来除了表情有些委屈拧巴,手捂着肚子之外,脸色挺正常,睁着一双乌黑圆眼睛左顾右盼,看哪儿都新鲜。 这老头看起来不算太老,粗糙龟裂的手,风化磨损的脸,是在盛夏炎热的建材市场旁路边,立着写着泥瓦工、电工接活的老工人模样,头发花白,佝偻着直不起腰来,像是被背上小女孩的公主书包压弯了腰一般。 更显眼的是他灰白的脸色,从诊室门口到落座的这短短几步路,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从胸腔里传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被抛弃了几十年的破旧空调,被人强行接了大功率开机,连带着积攒的灰尘、锈蚀和凝固变质的机油一起,勉强旋转发出的声响。 陆聿怀:“请坐,怎么回事?” 老头拉着小女孩坐下,一张口,声音沙哑的很,像钝刀子拉木头,听得人直皱眉:“俺孙女说肚子疼,检查了医生说是,说是胆囊,细肉啥的,叫来这边看看。” 陆聿怀点点头,看了看病历和片子说:“胆囊息肉如果是小息肉,定期复查就行,大点的可能需要做手术,但看你们这个还不用做手术,你看这是息肉,就这一点儿,不大。” 老头点点头:“那,要吃药不。” “不用,少吃点油腻,注意规律饮食,定期复查一下就行。”陆聿怀把病历打全,扭过来看这老头,“倒是您,肺病?在哪治啊。” 老头扯了一下嘴角,习惯性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但实在力不从心,笑到一半上不来气儿卡住了:“老毛病了,好几年了,自从从厂上退下来,一直就是咳嗽、胸闷、呼吸不动,也没啥治法儿,孩他爹妈去打工,我得照顾这几个孩儿。” 这时候小女孩插嘴:“我姥爷总在家里咳嗽,还呼哧呼哧的,我妈说他是在肚子里开了辆破车。” 陆聿怀冲小女孩笑:“姥爷这是生病了,要治好病才能开上好车。” “肺病不好治,但也不能放弃,毕竟孩子们都还没长大,你不能先倒了。”陆聿怀把病历递给他们,“我们这里有基金会,要是符合条件可以免医疗费。” 老头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从胸腔里挤出一叠声的谢谢,带着孙女走了。 陆聿怀剥了颗糖扔进嘴里:“叫下一个吧。” 又看了几个病人后,小范看了眼系统:“你看,你今天没有其他号了,就剩一个。” 陆聿怀一看表:“这才不到10点,怎么可能没号了。” 小范指给他看:“这一个写的vip病人,让您去住院楼给他看呢。” 第26章 陆聿怀瞅了一眼,往后一靠:“那我先眯一会儿。” 反倒是小范翻了个白眼:“这些vip,仗着自己有两个钱,动不动占走医生大半天时间给他们看那点儿小病。” 陆聿怀闭着眼说:“但他们又给基金会捐了不少钱,这事,说不清啊。” “也是,那陆医生我也眯一会儿,反正vip也不知道门诊到底什么时间结束的,嘿嘿。” 两个人占着vip的看诊时间,一起休息了好一会儿,小范被陆聿怀叫起来的时候,感觉差一点就进入了深度睡眠,已经有点起床困难了。 “走吧。” vip病房在住院楼顶层,总共五间,不多,医院电梯工问两人:“vip啊,那你和vip科刘医生打个电话,他确认了你们才能上去。” 打了电话,电梯工才刷了卡放他们上顶楼,从踏出电梯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装潢背景就和楼下截然不同了,干净崭新反射着灯光的大理石墙面从地面一直铺到天花板,角落随处可见的花瓶里插着娇艳欲滴还带着水珠的鲜切花,空气里甚至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像是哪个高端商场的香氛系统被安在了医院。 “哇!”小范当了实习医生之后还没来过vip病房,他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走路,像误入豹子领地的小鹿一样,嘴张大了,小半会儿没合上。 而陆聿怀嘴里依旧嚼着薄荷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白大褂在身后甩起来,看起来像穿着tom ford的羊毛大衣走在丽思卡尔顿的大堂里般自在。 跟着的小范看着陆聿怀的背影,也挺了挺腰杆,捋了一下值班一夜还没洗过的头发,企图找回一点自在感。 “陆医生您好,客人在等您了,请进。”穿着全套西装的保镖拉开了门。 病房里面更是大的令人吃惊,一张两米大床在这空间的衬托下都显得袖珍,地上铺着厚实软绵纯白的羊毛地毯,空气里是顶级香氛营造的清冽芳香。 病床上没有人,一个穿着暗蓝丝绸睡袍的男人正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睡袍系得松垮,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的发光的肌肤,这男人眼睛细长,带着点挑逗,但脸线条柔和,消解了本该锋利的大少爷气息,像个流落在外二十年才被找回来的庶子。 “医生好,你来给我看病吗?”男人看见门口的陆聿怀,不着声色地用余光把他上下描摹了一下,轻轻坐直了,温柔地开口。 第25章 陆聿怀走过去, 接过保镖递过来的病历翻着看,这些vip为了隐私,病历都不上网, 医生想看也只能到了现场看纸质版的。 “胆结石……自述无症状。”陆聿怀合上病历,随手扔在沙发上, “怎么称呼,”他用下巴点点病历, “上面没名字也没年龄。” 男人的领子实在开得太大,随便一动就露出连带着锁骨的一大片, 他也不拉,双膝一并, 手搭在膝盖上,冲陆聿怀来了个上目线:“聂诗臣, 二十四岁,医生您,怎么称呼?” “免贵姓陆。”陆聿怀冲小范招手, “你去触诊一下。” 小范应了声, 带上手套走了过去,聂诗臣垂下眼,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耐,但和小范对上眼的时候,还是那副温柔有礼的神情。 “您躺好, 我按一下,疼您就说话。” 触诊结束,陆聿怀看实在是没什么事,拿过病历,从胸前口袋拿出只笔:“体检检出有点胆结石, 但自述无症状,担心未来有可能疼,申请微创手术……” 他撇了一眼聂诗臣,往病历上写看诊记录:“恕我直言,微创手术也是手术,您这结石还远达不到手术指征,还是养养就行了。” 聂诗臣咬了一下嘴唇,他说一不二惯了,还没有哪个医生敢上来就反驳他的想法,他一拢领口,起身走向陆聿怀,一阵浓烈的香气跟着飘了过去。 “听说来的是这个科最有名的医生,果然是青年才俊,”聂诗臣比陆聿怀低一个头,背着手站在他身前,抬起头,“陆医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相信陆医生。” 陆聿怀后退一步,把病历本竖在胸前:“那诊断意见就这么写了,我看了病历,聂先生挺健康的,没必要总来医院,告辞。” 说完他冲小范一挥手,退出了vip病房。 小范拍拍胸脯:“妈啊,这有钱人长得还挺帅,姓聂,是不是明星啊,有哪个明星姓聂吗,我得问问我女朋友。” 他正想掏出手机,一扭头发现陆医生早走远了:“诶诶陆医生等等我!” 病房里,聂诗臣躺回了沙发上,他拉开桌子抽屉,拿出支烟点了,开了外放打电话:“帮我打听一下临城医院一个姓陆的医生……什么科?我哪知道什么科,胆结石那应该是胆科吧……什么没有,反正长得帅,去查!” 他挂断了电话,眯着眼吞云吐雾起来:“这医院居然有这种成色的帅哥,还真不枉老头每年捐那么多钱。” 陆聿怀刚回办公室,揪着自己的白大褂领子闻了闻,皱着眉,然后脱下了外套,往医院洗衣房准备的脏衣框里一扔,换了件白大褂。 然后他拿出手机,又给江之沅打了个电话,依然是没人接,陆聿怀长叹,自觉实在是喝酒误事,他转头给钟魁打电话:“钟大人,最近你见过江之沅吗?” “没啊,怎么了,他不是跟着学校出差去了吗?” “没什么,你下次见到江之沅能不能给我通风报信一下,我有事找他。” “呦,吵架了?老江还躲你啊,陆先生还真是这么多年头一个,我压根儿没见过他和谁生气。” 陆聿怀摸摸鼻尖:“记得给我打电话。” 就这么过了两天,陆聿怀来医院上班,刚坐下,门被推开了,系主任走了进来:“小陆啊。” 陆聿怀抬头:“什么事?” 系主任潘医生:“这周末咱们医院基金会大股东要搞一个慈善晚宴,现场让那些大老板募捐,除了那些捐钱的大老板,这次还要请一些各科室的骨干医生,咱们科的话,基金会的人点名要你,好像是看了你什么新闻?” 陆聿怀皱了皱眉头,这基金会是双云集团设立的,双云几年来投了很多钱,基金会也真正尽到了钱尽其用,但同时双云集团老总也凭此把慈善企业家的名声打了出去,可以说是双赢。 至于慈善晚宴,刺激大老板们拼谁大方倒挺好,但他不觉得医生有什么必要去,他惦记着江之沅周末终于要出差回来了,准备上门去堵江之沅来着。 他刚准备张口拒绝,潘主任伸出一只手挡住:“咱们科需要器官捐献的数量很大,你去宴会上跑跑,让那些老板给宣传宣传,也是好事。” 陆聿怀双臂抱在胸前,点点头:“行吧。” 到了周末,陆聿怀跑了趟商场,随便买了套西装,但他身材太好,平时藏在白大褂下的线条一下子无处遁形,肩膀宽阔,腰线干净利落,西装紧贴着肌肉的走向落下,线条极其清晰,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西裤包裹住长腿,白衬衫领口的纽扣被他随便解开一颗,细长的黑领带松松垂着,带出一股慵懒的味道。 慈善晚宴在飞云集团旗下的云顶酒店举办,陆聿怀下了车,惦记着出差回了临城的江之沅,想着看看情况,要是没什么能让他宣传的机会,他就早早跑路。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这晚宴规格看起来还挺高,据说还请了几个很红的明星,场外围了不少粉丝,陆聿怀一下车,远远的也看不清脸,不知是先从哪个明星的粉丝堆里发出了尖叫,一时间此起彼伏,当她们发现这帅哥没人来接,排场不像是她们家哥哥的时候,尖叫声像突然被捡蝉蜕的人打搅的夏日蝉鸣,一下子消失了。 “什么嘛,我就说我家大明星怎么可能坐出租车来,乱叫什么。” 陆聿怀没留意到外面因他而起的骚动,他走进会场,环视了一圈,发现大家泾渭分明地分出了好几堆。 他们这些被请来给晚宴撑了个文化脸面的医生们都穿着不甚合身的西装和朴素裙子聚成一团,好奇地打量着没见过的菜品,几个明星站在光线最好的地方,虚情假意地寒暄最近的作品,数量最多的企业家和混进来想拉投资的创业人占据了会场另一侧,更是几句“您好您好久仰久仰好久不见”翻来覆去。 陆聿怀觉得这场景和自己想的一样,这晚宴哪能有他去求老板们宣传器官捐献的机会,这些企业家有了点带不走的财富,一个个求神拜佛,企图延年益寿,要是听见有一伙医生想劝大家都把完整的身体破坏掉捐了,不当场挂脸骂人已经可称有礼貌了。 他摇摇头,远远看见其他科几个眼熟的医生,正准备走过去,被人叫住了。 “陆医生,又见面了。” 他转过身,聂诗臣穿着件银色西服走过来,端着两杯酒,发型精心处理过了,仔细看看还化了点淡妆,整个人像一个行走的香氛机,一股甜的发腻的花香无孔不入。 聂诗臣嘴角含笑:“陆医生喝一杯?那天匆匆一面,我就发现陆医生身材特好,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第27章 他眼睛微眯,眼神像把油漆刷,黏黏地从上到下给陆聿怀刷了个结结实实的一层。 陆聿怀觉得自己有点香味过敏,摆摆手拒绝了聂诗臣的酒:“那边有我几个同事,我先……” 聂诗臣也不拦,慢悠悠地开口:“不知陆医生是否了解,飞云集团是我爸的,飞云基金会目前是我全权在管理……” 他看到陆聿怀果真停下了脚步,微微一笑,把手里一杯酒递过去:“听说陆医生是带着任务来的?正巧开始前我有时间,不如咱们移步,详细聊聊?” 陆聿怀只得接过酒:“请带路。” 聂诗臣领着陆聿怀,一路上几乎经过的每个人都要跟他打招呼,他也每次都停下来跟人寒暄,“……这位是……聂哥你的?” 聂诗臣瞥一下陆聿怀,再冲对方挤眼一笑:“……不不,这是我的医生。” 对方于是露出一个了然的“我懂你”的表情:“那不打扰聂哥了。” 如此这么几次下来,陆聿怀有点恼火了,但每次他正准备开口说要走,聂诗臣总能正好卡在他发作的前一秒,恰到好处地问出一些捐献现状、医生诉求和可行的宣传渠道方式等等。 陆聿怀深吸了一口气,又差点被香水味呛到,只好用自己那些病人等待的殷切目光麻痹自己。 “陆医生请进。”聂诗臣把他带到宴会厅隔壁的一个房间前,彬彬有礼地侧身站在门前请陆聿怀先进。 好在聂诗臣看起来是有心管这个事的,他还拿出了一个提案,是关于借助集团力量进行公益宣传,还有请哪些明星搞一个慈善演唱会等等,陆聿怀跟他讨论了一些细节,包括病人实际的最大缺口和捐献难点,聂诗臣都让人记了。 “陆医生这个合作对象我果然没有选错,宴会马上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吧。”聂诗臣站起来冲陆聿怀一笑。 陆聿怀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走出房间,“那一周后咱们再见,陆医生可别贵人多忘事给忘了哦。”聂诗臣说等修改方案出来了,要再请陆聿怀参谋参谋,他说话总带着暧昧的尾音,嗓子里像放了个泡腾片,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他和陆聿怀走得很近,陆聿怀被香味攻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抬头,撞上江之沅那好几天没见的脸。 第26章 江之沅也穿着一身西装, 纯白色的套装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得突兀,反而衬得他像朵仙尘,带着出尘冷峻的气质, 皮肤太白,整个人像块反光板, 让人不由自主在他面前自惭形秽起来,哪怕他本人带着一脸的温文尔雅的礼貌。 聂诗臣注意到陆聿怀的视线, 刚才还绽着花的眼角拉平了,眉头一皱,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挺了挺胸。 江之沅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陆聿怀, 又轻轻瞥了一眼他身边的聂诗臣,没开口, 垂下眼眸,转身就走。 陆聿怀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江之沅,“欸!”他喉结一滚, 正准备开口喊住江之沅, 就看见江之沅就像不认识他一样转身就走了。 他立刻追上去,连话也没给聂诗臣留半句,江之沅走得飞快,他向来走路不紧不慢,不论身边人如何着急, 他总能走出一副气定神闲的优雅气,仿佛两条筷子一样的长腿纯做摆设,现在却迈着两条腿,走得西装下摆都迎风翻开了。 但陆聿怀还是比他高,步子要更大一些, 他很快在宴会厅的角落里追上了江之沅,一把拉住他手腕。 江之沅被迫停下来,陆聿怀手劲大的很,他看着许久未见的江之沅,那把温润两个字刻进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可称愠怒的神色,又因为走的急,脸色微微发红,给凉丝丝冷冰冰的判官大人平添了一股活人气。 江之沅睫毛颤动着,抬起头盯着陆聿怀,眼睛像一汪深埋地底的深湖,本不该有一丝涟漪,却在千年万年的死寂后因探险队的贸然出现而久违地震荡起来。 “……先松手。”短暂的沉默过后,江之沅垂下视线开口。 “……”陆聿怀这才发现他紧攥着人家手腕,连指尖都因为用力泛着白。 两个人在醉酒后的那场吻后还是第一次见面,都有些找不回之前对话时熟悉的音调,再开口时难免错误地拉高或弱化了声音,以掩饰僵硬的断句和节奏。 “对不起……”陆聿怀松了手,看着江之沅发红的手腕,“那天……” 江之沅轻轻揉了揉手腕,声音很轻地说:“没事,陆医生忘了吧,我都活了上千年,这点小事不会挂心。” “……”陆聿怀心想,“那你这么多天不接电话不见人影是躲什么,躲春吗?” 他正想开口,江之沅抬起眼,像是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语气带上了点冷冷凉意:“不过,刚才和陆医生交谈甚欢的是谁。” 陆聿怀一滞,眼角立刻带了点笑意,但他没敢出言调侃,只是真诚地回答:“那是飞云基金会的老板聂诗臣,他爹是飞云集团大老板,跟他谈了谈器官捐献宣传的一些事。” 江之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聂公子风流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然是玉树临风倜傥非凡。” 陆聿怀隐约觉得江之沅带着点不甚明显的醋意,倒是让他很受用,但如今他是绝不敢揶揄什么,毕竟他还是那个酒后乱来的罪人。 “聂公子和他父亲一样热心公益也挺好的,但终归还是纨绔子弟习性,去谈点儿事差点熏死我了。”陆聿怀揉揉鼻尖,“不过今天你怎么也来了。” 远处传来广播提醒开场的声音,江之沅一边朝主会场迈开步子,一边回答:“飞云集团办慈善晚宴为了名声更好听些,请大学教授来参加,我出差刚回,主任让我来蹭点好吃的。” 陆聿怀亦步亦趋压着步子跟着江之沅,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江之沅半个侧脸,江之沅此刻看起来神色坦然气定神闲,像是真的已经忘掉那个带着酒味的吻,但他明明刚见面就逃跑了,直到这时耳朵还发着红。 其实这么多天,陆聿怀自己也没想清楚,那件事应该作为怎样的序章,他搞不清楚江之沅的想法,只论他自己,江之沅不仅看着对他有什么旧情,从皮相到性格无一不是正中他陆聿怀的红心,他早该就着这酒后暴露的本性告白算了,但江之沅若即若离带着点占有欲,总在陆聿怀前进一步的时候慌张后退,阿弥陀佛四大皆空,这态度让他颇为犹豫,他不想贸然开口,让两个人朋友也没得做。 他跟在后面,叹了口气,自己这年纪,想谈个恋爱居然还畏手畏脚起来,要是让他上辈子那只在他人生中短暂参与了十几年的爹商界巨鳄情场皇帝陆大老板知道,该啧啧称奇吐槽儿子竟不成器至此了。 两个人走进会场,飞云酒店挑高了三四层的大厅用极豪迈的空间营造了奢靡非常的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主台台侧甚至有一支管弦乐队,从嘉宾开始入场就一刻不停地奏着乐,此刻倒是停了下来,只留一支细细的钢琴声。 一个老头这时走上了台,他穿着件麻制中山领靛蓝衬衫,配着条麻布裤子,因为麻布易皱的很,他衣摆和手肘膝盖处都皱皱巴巴,在这金碧辉煌大厅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好笑,脚上还穿着双布鞋。 这老头看起来年纪六七十上下,不显得颓堂,反而精神矍铄,很像在哪个老胡同口刚下完棋就被拉了过来,他不算瘦,消解了老年人的干巴气,看起来笑眯眯乐呵呵的,让人无端觉得上一盘棋一定是赢了。 台下没人因为老头这抹布一般的穿着而交头接耳,因为人人都知道,聂大老板聂乾安一直以这幅模样示人,聂乾安醉心公益,虽然管不住儿子女儿花天酒地,但自己过得清贫抠搜,从来不买贵车贵表贵西装,要是谁因此笑聂乾安,那才是真丢人。 聂乾安一上台,还没开口说话,下面就有人零零星星鼓掌,紧跟着大家都跟着鼓起掌来,聂乾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接过助理递过来的话筒,手掌轻轻一压:“大家好啊,不用鼓掌,不用。” “倒是老头子我要谢谢大家今天赏光来参加宴会,要是能再捐点儿,我更是替受赠人感激不尽。”台下传来笑声。 “大家都知道,咱们飞云基金会啥都干,有给医院捐的,有给村里捐的,还有给环保捐的,不管捐到哪里,我聂乾安敢说,我们基金会没有贪过一分钱!请大家放心!我老头子话不多说,大家吃好喝好!谢谢大家!”聂乾安手一挥,笑呵呵地下了台,台下不少人自发的鼓掌。 陆聿怀跟着拍了几下手,凑近江之沅:“这聂老板倒是难得痛快的生意人,无论基金会是不是真的没贪过,每年实际捐出去的确实不少。” 江之沅没及时回话,他不知为什么,没看向舞台的方向,反而逆着大多数人的视线,看向大厅一角,陆聿怀疑惑地转过身,想看江之沅在看什么。 他一下子看到大厅尽头,站着一个穿着间深蓝色破旧工作服的男人,他头发蓬乱、手掌干裂,脸灰黄蜡白,被水晶大灯一照,更是丝毫没有血色,他半张着嘴,佝偻着背,眼神空洞地盯着大厅中央的聂乾安。 第28章 一瞬间陆聿怀就知道,那不是活人。 聂乾安有穿着麻布衣服参加晚宴的自由,别人可没有,陆聿怀来的时候,可是亲眼看见他一个医生同事,因为穿得随便了些,明明有邀请函却被拦在了会场外。 他扭过来看江之沅:“这……你要处理吗?” 江之沅微微皱着眉点点头:“还好,他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我一会儿去处理一下就行。” 江之沅趁乐队重新开始奏乐,每个人都在乐声中不由自主提高音量交谈的时候朝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名字。” “……”那男人猝不及防,收回了一直盯着聂乾安的视线,立刻知道了对面人的身份,他攥着拳,看起来畏畏缩缩,“王金达。” 江之沅盯着他,像是要一下子看透他已经是虚影的躯体:“现在要带你走了。” 王金达的肩膀听见这句话,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胸腔扩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勾了下嘴角,没表情的脸上扭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扭头,视线盯着聂乾安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聂乾安正搭着儿子聂诗臣的肩,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像个好脾气的弥勒佛。 良久,王金达才收回视线,他轻轻地说:“走吧。” 江之沅没动,他看着王金达平静的表情:“……有什么冤屈吗?” 王金达听见这话,错愕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脸的不可置信,但几秒后,他摇摇头,垂下视线,沉沉开口:“……算了,谢谢了。” 陆聿怀远远看着,江之沅点点头,手心里蓝光一闪,王金达的身影就越来越淡,马上就要完全消散的时刻,他扯开嘴角,弯下了本就佝偻的身子,似乎是给江之沅鞠了一躬。 陆聿怀正准备往江之沅的方向去,突然又被人叫住了:“陆医生,聂先生请您过去。” 第27章 “我?”陆聿怀回头看了一眼江之沅, 对侍者说:“稍等。” 他快步走到江之沅身边,江之沅抬起头,陆聿怀说:“他们说聂先生叫我, 也不知道哪个聂先生,你跟我一起去呗。” 江之沅扫了一眼陆聿怀,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直接抬腿,往聂氏父子那走过去了, 陆聿怀一笑,跟了上去。 聂乾安和聂诗臣父子俩正和别人说话, 聂诗臣端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完美笑容,不时附和, 余光看见陆聿怀走了过来,直接开口,打断对方说:“那先不打扰叶总了, 失陪失陪。” 聂诗臣转过身, 把手一背,掂了掂肩膀,正准备把嘴角勾到预定的位置上,瞥见刚才那个白西装帅哥跟在陆聿怀身后也走了过来,当即眯了一下眼, 翻了个藏头露尾的白眼。 聂乾安也看见了走过来的陆聿怀,聂乾安地位高但个子矮,别人来见他,往往几米开外,就躬起身子伸出双手, 一下子加快脚步,脸上再堆起恰到好处的讨好笑容,像一只只哈巴狗,几乎没见过谁面对他等待的目光,还能不疾不徐,双手插兜,步子迈得漫不经心。 但聂乾安一点儿不像他儿子,他依然笑眯眯的,根本不因小辈没有对他低声下气而愠怒,等陆聿怀走到他们面前,他先伸出手:“陆医生,是吧,我儿子跟我热情推荐您来着,说这位医生啊,不仅医术精湛,还热心公益,最重要的是长得特别帅!” 他握着陆聿怀的手:“这一见果然如此!真是后生可畏啊。” 江之沅站在陆聿怀一步开外,从路过侍者那拿了杯酒,假装喝着,稍侧了身,没有参与进他们的对话。 聂诗臣也配合着笑,眼睛一眯,把刚才那点儿不满挤走了。 陆聿怀客套:“哪里哪里,聂总心怀大善,才是我们这些小辈学习的榜样。” 聂乾安左看右看,满意的不得了,开口说道:“是这样,我呢,想让你做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诶,先不忙着拒绝。” 他一看陆聿怀就是要拒绝的表情,赶紧拦住他:“我知道陆医生医院事儿多,这私人医生呢也不忙,毕竟家里就剩我和诗臣两个人,我老头子虽然老了,但所幸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一个月看一次就行,这个费用陆医生肯定很难拒绝,到时候一笔我直接充进基金会,一笔给陆医生,怎么样?” 聂诗臣在旁边也用他的气泡音咕噜噜开口:“我爸是赏识陆医生才开这个条件,这买卖您绝对稳赚不赔,放心好了。” 陆聿怀没想赚钱,也不想出名,所以实在不觉得这个活儿有什么接的必要,他对聂诗臣没病乱挂vip号的行为没什么好感,但对聂乾安总归是存了一些尊敬。 他礼貌地笑了笑:“感谢聂总赏识,我敬佩聂总为人,我先接几个月,要是不合适就得麻烦您另请高明了,行吗?” 聂乾安呵呵一笑:“没问题!那什么,你们小伙子玩儿吧,吃好喝好啊,我老头子先告辞了,年纪大了撑不住了。” 聂诗臣和陆聿怀目送聂乾安回了,陆聿怀冲聂诗臣一颔首,准备走人,被聂诗臣拦住了,他眼角一挑,轻轻把陆聿怀身后端着酒杯看小菜的江之沅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医生这位朋友我刚才就好奇来着,陆医生身边难道全是这种程度的青年才俊,也给我介绍介绍?” 陆聿怀扭过来,看江之沅端着杯酒,明明一口不打算喝,在那里装模作样,嘴角一勾,再转回去表情却冷淡:“没什么,我在临大的同事罢了,我和他都是普通老师,够不着聂先生的圈子,没什么事先告辞了,谢谢聂先生对这个项目的付出。” 说完他不给聂诗臣挽留的机会,转身就走,朝江之沅踱了两步走过去,扫了一眼大理石长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高贵冷艳但极其袖珍的小吃:“你来之前吃饭了吗,饿不饿,咱们走吧,这看起来一点儿也吃不饱啊。” 江之沅把用来装样子的酒放下:“饿了,走吧。” 临城一场连绵雨泡了一座城整整半个月,偶尔上班的阳光摸鱼摸了个起劲,一点儿没发挥什么作用,街上到处是浮动脱离的砖,掌握不好平衡,轻轻一踩,黑水就能溅出来老高。 陆聿怀打车来的,江之沅倒是开了车,两个人开上了车,决定去陆知之前热情推荐过的一家非连锁的火锅店,据说和江之沅一起出差的系领导吃不了辣还追求极致的养生,他跟着茹素,已经嘴里没滋没味好几天了。 “这聂诗臣,之前给他看病见过一面,”陆聿怀坐在副驾,说起来刚才的事,“据我的助理小范医生分享的八卦,听说他在富二代圈子里算学历很高的人,不是花架子,但生活作风不佳,男女荤素不忌。” 陆聿怀抖了抖肩膀,像是要抖落刚起的鸡皮疙瘩,江之沅一开始没吱声,换挡时明显用了点力,一开口,是平静但微酸的语气:“陆医生再不躲着点,我怕隔两天你就被他吃干抹净了。” 陆聿怀一笑,转过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盯着江之沅:“我又不喜欢他,不会给他什么机会的。” 江之沅被盯着,脸上没什么反应,但微不可见地抿紧了唇。 火锅店在条七拐八拐的破旧居民区深处,车刚到这片小楼入口,远远就闻见飘出来的火锅味,那叫一个闻者人人生津,但居民区巷子里一看就没地方停车了,江之沅把陆聿怀先放下来,自己去远一点的地方停车。 这居民区除了一阵一阵飘过来的火锅味之外,看起来没什么人住,应该是马上拆迁,都搬出去了,地上到处是搬家抛弃的东西,不成对的袜子、孤零零的椅子腿,混着萧索的霉味,歪七扭八的电线杆上蔓延出来无序的电线,因为落了太厚的灰,看起来已经是灰色了。 陆聿怀看着这场景,还是往里走了,因为据陆知提前排雷,这地方环境确实糟糕,但胜在好吃,等过一段这里彻底拆迁,老板就会搬到大路上了。 陆聿怀刚往里走了两步,巷子深处忽然像是被谁拉了灯,本来伴着夕阳和路灯,还算亮堂的地面忽然像坠入了深夜,陆聿怀纳闷地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要么就是老眼昏花了。 他刚停下脚步,一阵凉凉的风从身后抚了过去,还伴着一声诡异的、遥远模糊的轻笑,陆聿怀一下子扭过头,四处看了看,可此刻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地面跳跃,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簌簌”轻响。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微潮的石灰气和一点点奇异的腥味,他抬脚踩在地上的破木板上,鞋跟轻响,听得分外清晰。 下一秒,风突然停了,所有人声车声甚至老旧灯泡嘶嘶的电流声都像是被瞬间抽离,只剩下陆聿怀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响得异常突兀。 他刚皱着眉转过身,就听到头顶“啪”的一声,忽然,陆聿怀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头顶飘来,他猛地抬头,就看到一双赤红的眼睛,在巷子转角的墙上。 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挂”在墙后,只露了半个头,从上而下死死盯着他,熟悉的半透明质地。 第29章 “啧。”陆聿怀后退一步,抽出手机,按亮,却没有一点信号,他不急不慌,眼角一挑,似笑非笑,“打个商量,您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帮你。” 但那影子像听不懂人话的动物一样,对陆聿怀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它瘦骨嶙峋仿佛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像蝙蝠翅膀一样的胳膊从墙上撑起来,瞬间下落!如同猛兽扑杀,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拽住了陆聿怀的后衣领,将他从原地拖开半步,与此同时,那东西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几乎变成了一团。 江之沅站在他身后,另一只手里拎着他那把大伞,盯着地上的人。 陆聿怀揉了揉被勒住的脖子,回头笑了笑:“这位怎么听不懂人话,我还以为能劝劝他。” 江之沅迅速把陆聿怀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他没事之后,江之沅走到前面,低头对着那鬼:“名字。” 风又起来了,巷子外的人声车声又一下子沸腾起来,什么都能听见了,那团鬼影缓缓爬起身来,嘴巴不受控制地一张,像是要回答了,可还没发出声音,它身体一颤,本来上下张开的嘴往左右咧了去,越咧越大,身体也急剧膨胀,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它突然爆炸,变成一团黑烟,一下子扑到江之沅和陆聿怀脸上,但只是穿过他们就消失了。 “咳咳咳咳。”陆聿怀被黑烟呛着,“这鬼好厉害,居然跑了。” 江之沅往黑烟消散的地方看了一眼:“这不像是流窜的普通鬼,太平盛世久了,这种能反抗判官诘问的鬼我也好久没遇到过了。” 陆聿怀愣了愣:“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江之沅转过身,表情居然带了点凝重:“……上次还是战争时期,那时候死人太多……” 第28章 吃完火锅之后好几天, 陆聿怀时不时就打听有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但据判官们说,除了他们那天遇到的那个能在判官手底下跑路的鬼, 没再遇到过其他情况,那个鬼也没再出现过,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又过了将近两个月,这天又冷又阴, 风打着旋乱窜,路上每个长发人都被头发糊了一脸, 一开始还试图拨乱反正,最后都放弃了, 任由头发把视线遮了个痛快。 陆聿怀这是受聘以来第一次去聂家给老爷子看病,那天他接了这活儿, 聂诗臣就出国去浪了,到现在也没回,而聂乾安去了山区, 一面监督飞云集团捐赠的希望小学的建造, 一面按惯例,完成他每年一次,一次一个月的支教,前两天才刚从山区回来,结果据说聂乾安最近突然吃不下睡不着, 整个人状态很不好,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有异常,于是赶紧喊了医生来看看。 聂家派了俩奔驰来接他,真皮和胡桃木的内饰低调奢华,也不知道这车平时都是谁在用, 司机坐得笔直,目不斜视,把车开得四平八稳,车开进了临城滨海的别墅区,经过几番身份查验,才把他们放进去。 陆聿怀有点纳闷,他看过聂乾安的新闻报道,记者在他家里采访他,那是一个普通的公寓楼,楼上楼下都是提着胡萝卜白菜回家做饭的工薪家庭,一开始大家也不信,但那个房子看起来非常有生活气息,像是真一直在那里住,于是宣传聂乾安本人两袖清风、不慕奢华的稿子很是铺天盖地了一番,这别墅区配大奔,要不是聂诗臣在国外没回,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聂诗臣假借他爸的名义骗他来了。 车稳当地滑入,在其中一幢大别墅前停下,司机给陆聿怀拉开车门,站在廊下的管家把陆聿怀带了进去。 这房子内部装潢和外面山水典雅的气质截然不符,穷尽奢华,所有的家具都泛着洁净清冷不近人情的光,一股雪茄的气味让这座房子多少有了点人气,角落里几台巨大的高端音响合奏着舒缓的钢琴曲。 陆聿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想着果然有钱人的生活品质永远没有上限,正想着,管家开口道:“请陆医生稍坐,聂先生马上来。” 陆聿怀端起管家给他泡的一杯茶,小口啜饮,管家站在一边,眼睛盯着虚空,活像个雕塑,陆聿怀等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氛围,斟酌着开口道:“请问,聂先生究竟是什么症状?电话里也没有详细说,我只带了一些小的设备,如果情况严重,还是请聂先生到医院去做更详细的检查比较好。” 管家立刻扭过身,嘴角扬起,眼睛眯着,一瞬间从面无表情的雕塑变成了一位殷切热情表情弧度完美的老年空哥,看得人生怕他张嘴就来一句“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幸好他语气倒是正常:“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会向聂先生转达您的建议的。” 又等了小半会儿,陆聿怀连续品尝了一盘点心、一份果切,喝空了一壶茶,聂乾安才姗姗来迟。 他看起来和慈善晚宴上变化不大,还是那副爽朗洒脱,大嗓门的笑面人模样,一来就拍拍陆聿怀的肩,诚恳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迟到了!刚开了个电话会议,没想到结束时间延长了,让陆医生久等了,这样,陆医生品着这太平猴魁怎么样,一会儿走的时候都拿走,算我赔礼。” 陆聿怀摆摆手拒绝:“没事没事,聂先生家里这环境,还有好吃好喝的供着,等一会算什么,我都要乐不思蜀,差点不愿意回我那小破房子了。” “哈哈哈哈哈!”聂乾安大笑。 “那陆医生请。”聂乾安没在会客厅让他看病,反而带着陆聿怀上了楼,进了他的书房,这时陆聿怀才察觉出来,聂乾安的状态似乎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波无澜,他上楼梯脚步有些虚浮不稳,有一次还差点踩空,把陆聿怀和管家都吓了一跳,聂乾安心不在焉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等进了屋,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聂乾安却往门外警惕地看了两眼,才把门紧紧关上。 面对面的时候,陆聿怀发现聂乾安和上次见面比起来,甚至瘦了不少,本来红光满面的脸有些像被太阳暴晒,少了水份,脸皮发皱,紧贴在脸上,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一看就是睡眠欠佳,更别说他眼下浓重的淤青,整个人看起来像陆聿怀在医院常见的,家人或自己突遭大病,一夜之间憔悴邋遢的人一样。 陆聿怀皱了一下眉头:“聂先生看起来状态确实不好,究竟是什么地方难受?” 聂乾安在他对面的软沙发里陷着,沙发很软,人很难在上面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但聂乾安却只堪堪坐了一点边,手肘放在膝盖上,整个人重心压在膝上,不住地搓着手,脚甚至也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看得出他想压制住抖腿,但越压越烈,像在电影院误坐了自动启动的按摩椅,连带着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聂乾安不仅肉眼可见的状态不好,面对医生的问诊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自己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陆聿怀没办法,先拿出仪器,给他测了血压血氧血糖心率,但除了血压和心率飙得很高,别的数值倒没什么问题,和聂乾安之前的健康记录簿上写的一样。 “难道是心理问题。”陆聿怀在心里排查了一下,“您最近遇到过什么事,家里啊公司啊有什么情况吗?” 聂乾安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时飞快地抬头扫一眼周围,又赶紧垂下眼,他摇摇头:“家里公司都好,没什么事。” 陆聿怀实在想不通聂乾安的表现,他整理好仪器,正准备开口建议他还是到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聂乾安突然抬头,一双小眼睛里射出摄人的精光,盯着陆聿怀:“说来惭愧,陆医生是高学历,不知道你信不信鬼神。” 陆聿怀一愣,手里动作停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聂乾安眯起眼,脸上没有了那股时刻粉饰的慈善老人模样,反而面无表情,这才让人觉出来,原来聂乾安并不是生来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反而是下三白三角眼,驼峰鼻,鼻头勾着,嘴唇很薄,脸色白里泛青,看起来让人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像被鹰隼盯住的猎物一般,没来由地一惊。 聂乾安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继续和医生谈论这个话题,良久他开口:“最近这几天,我总能看见有人在我附近。” 他顿了顿,为了佐证他的话一般,抬起头扫视了一遍屋子,才又开口:“但是别人都看不见,我问了管家仆人,没人看见,只有我。” 聂乾安把头埋在手心里,深呼吸了一下,再次抬起头:“那些人还跟我说话。” 要是之前的陆聿怀,听了这番发言,肯定会斩钉截铁地得出一个初步论断,这人是精神分裂或解离了,但跟着判官这么久,他知道也许有别的可能,那就是聂乾安被鬼缠上了。 但自从他进了聂宅,没看到哪里有凡人看不见的鬼,一般来说,这些鬼认为除了苦主不会有人看得见听得见他们,因此往往不会躲藏,都大喇喇地呆在一边。 第30章 没看见哪有鬼,陆聿怀没法下定论,他只好先帮聂乾安排除可能性:“聂先生这症状,有可能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虽然你说最近没遇到过什么事,但有时候精神疾病不一定要受到什么创伤,也存在遗传的可能性。” “所以聂先生还是赶紧抽个时间,去医院精神科好好做个检查。”陆聿怀劝他。 聂乾安睁着他那双三角眼,冷冷地注视着陆聿怀,像只被新王刚刚击败的老狮子王,颓然但锋利不忿,过了几秒,他忽然眨眨眼,轻轻一摇头,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瞬间挂上了他另一副常用的面皮,恢复了一贯示人的和蔼可亲:“陆医生说的是,我老头子老了,都是该得老年痴呆的年纪了,不得不服老啊,那我过两天去挂个号,让心理医生给我好好看看。” 陆聿怀点点头:“我专业不在这里,光靠一个家庭医生没办法全包全揽,虽然你可能接受不了,但不能讳疾忌医不是。” 聂乾安哈哈一笑,站起身拍拍陆聿怀:“陆医生说的是,那今天就到这儿,我让管家给你捎上那个猴魁,拿回去喝。” 陆聿怀推辞不掉,拿上了一堆一看就贵的咋舌的茶叶咖啡,聂乾安还亲自把他送出了大门,聂乾安看着车子开走了,脸上刻上去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仅仅只是扯平了嘴角,可深深的刻痕还在,倒显得他的脸有些可怖。 他走回书房,站在书架前,挪开书架上的一本书,书后面藏着一个按钮,他伸手按了下去,书房那副巨大的挂画忽然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黢黑的一片暗影。 第29章 聂乾安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一进屋,最显眼的是东墙正中摆着一尊高达一米二的菩萨像, 神像坐在白色瓷台上,双目垂帘, 慈悲庄严,旁边依次还供着观音关帝财神等等认不出来的中外各式神灵。 房间正中间的桌上摆满了贡品, 红苹果、糖果、香烛、长明灯,整整齐齐, 香炉里还插着香,不断地冒着烟, 整个屋子弥漫着檀香、松脂和火焰残灰的气息,熏得人脑壳发胀。 而再往里, 竟然还有一张床,床头挂着一排排黄符,红色朱砂写的符纸一直贴到天花板, 还有护身镜、黑狗血纸包、桃木剑, 凡能花钱买到、或者他从民间高人手里求来的镇邪物品,都堆在这间小屋里。 聂乾安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精神问题,找医生来也是因为周边人都能看出他的异样,精神疾病不是一蹴而就的,一定是渐进式的发展, 而他每次看到他们,都是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和前奏的,所以他搞了这么一间屋子。 自从几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们,他已经很久没再看到过了,这屋子也封存了很久, 这次迫不得已,重新启用了。 每次检查,他的脑部扫描、心电图、睡眠监测,都一切正常,只有他知道原因,那些人就在他身边,安静地沉默地,一个个站着看他。 而此时的别墅区深处,层叠起伏的小山静卧在暮色之中,白日里尚可勉强称得上风景优美,一入夜便只剩寂静死水一般的压抑,而在小山的背阴面,是一片天然生长的原始林地,终年见不得阳光,潮湿阴冷,枝杈像钩子一样在空中交错,林中泥泞不堪,寸步难行,只能听见风声在树梢哀鸣。 就是在这片常年无光的森林深处,有几道身影站在那,他们面目模糊,身形残缺,死气在林中翻涌,盘旋如雾。 面对着这几个,还有一个人,不同的是,他穿着拖地的白袍,白袍上溅了乌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而其他人虽然身体已经隐隐约约,但还是能看出来穿的是普通人衣服。 这人盘坐在一块布满斑驳青苔的石台上,眼前是一圈飘渺的亡灵,双目泛红,眼底沉淀着仇恨与空洞。 “他们遗忘你,践踏你,剥夺你,你们死得不值,你们活得更不值。” 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在鬼魂胸口钉下,他语调低缓,死魂们身躯微颤,低声哀嚎,怨气在地表升腾,凝成一层寒霜,整个林子像应和一般,枝桠微动,落叶簌簌。 “是时候了,让世人看到你们的冤屈与仇恨,可怜的人啊!” 陆聿怀拎着太平猴魁,满脑子浆糊地走了,一番接触下来,他觉得聂乾安展露在世人前的形象不那么坚实了,他直觉聂乾安在新闻报道中的形象有很大的造假成分,但每年的钱实打实捐了就行,哪个人不贪慕舒适奢华的生活。 司机依然尽职尽责,礼貌尊敬地问陆聿怀:“陆先生接下来去哪?” 陆聿怀:“去南中路吧,谢谢。” 奔驰在别墅区的道路上堪称悠闲自得,但到了南中路,那简直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南中路路窄,又到处是随意停放的单车和电瓶车,虽然没什么人,但一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难走样子。 好不容易挤到了南中路4号那间小小的茶室门口,司机艰难避过脚下泛着油花的污水,依然微笑着给陆聿怀拉开车门,目送他离开,然后逃难似的把奔驰开走了。 陆聿怀提着猴魁进了屋,江之沅坐在茶桌后,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臂,正在对一壶茶进行摇香,这步要趁热,一般初学者都会被烫得吱哇乱叫,但江之沅手指烫得通红,却依然无知无觉。 “巧了,刚才聂乾安给了我一点儿猴魁,据说是极品,咱们也尝尝。”陆聿怀走过去,把装着猴魁的袋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江之沅对面。 “怎么样,聂先生是哪里不舒服?”江之沅放下手里正泡的茶,打开猴魁的袋子,拿出其中一小盒,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确实是好茶,聂先生大方。” 陆聿怀靠着椅背,看着江之沅拿了另一把壶准备冲猴魁:“不好说,聂乾安状态有点奇怪。” 江之沅:“奇怪?哪里奇怪,难道不是身体方面的问题吗?” 陆聿怀想起来那天在会场见到的一直盯着聂乾安的鬼:“他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舒服,但又说最近老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觉得如果不是精神分裂,也只能是鬼了,但我在他家里没见到鬼。” 江之沅看了陆聿怀一眼:“确实奇怪,如果聂乾安再找你,我一起去好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陆聿怀点点头,深呼吸闻了一下四散开来的猴魁味儿:“聂老板倒是会享受,一面在电视上宣传自己住普通公寓,私底下在三层大别墅过日子。” 猴魁还没喝到嘴,茶室门口传来几声狗叫,孟知酒牵着陆聿怀的小狗松子儿从门口进来了。 “哎呦喂,累死我了,它怎么都不嫌累啊!”孟知酒一进屋就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陆聿怀也来了,“陆医生你这狗真是太有活力了。” “诶,说好的遛十次给你结一千块钱,你可不能半途而废。”陆聿怀伸出手,迎接颠颠跑过去的小狗,他一把拎起松子儿,放在膝上揉它肚子。 孟知酒哀嚎一声,爬起来随便拿起一壶茶往嘴里灌:“早知道我就说遛一次结一次了。”她擦擦嘴角流出来的水,“为什么我这么穷,你们都在哪赚钱不带我。” 江之沅递给她一张纸巾:“还不是因为你每二十年就要说一次不干了,然后把存款捐掉,结果过两天又反悔。” 孟知酒一屁股坐下,长叹一声:“我们年轻人不就是这样子,活又不想活,死又不敢死。” 陆聿怀噗地笑出声:“年轻人,多晒晒太阳吧,别老呆在这屋里,这屋连个窗户也没有,呆久了谁不抑郁。” 孟知酒摇摇头:“谁来干我这份工作都要抑郁,听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很难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啊!” 陆聿怀一撇头,觉得有理,他端起刚泡好的猴魁递过去:“这是极品太平猴魁,第一杯你先喝。” “哇,这是那个大老板给你的?” “嗯。” “羡慕,我怎么就接不到有钱人的活,只能接到遛狗这种外快啊。” 陆聿怀抬头望天:“我怎么觉得这次大老板的活我是处理不了了,得你们来。” 又过了几天,聂乾安倒是没找他看病,反而飞云集团的宣传部门联系了陆聿怀,说之前谈的器官捐献宣传项目策划书基本完成,让他和他的领导看一看,没什么问题他们就要开启动会,把这个项目先打出去,策划书在临城医院这走了一通,提了一些小小的修改建议,就算通过了,启动会定在三天之后,聂老板、医生们以及两个小明星出席。 “飞云传爱,这名字起得挺好。”这次江之沅坐在副驾,陆聿怀开着车,俩人正往启动会会场去。 “是啊,听说那俩小明星粉丝很多,这项目兵马未动,粮草倒先行了。”陆聿怀随手翻着邀请函。 启动会还在飞云集团的酒店举行,两个人刚开进酒店庭院的大门,正准备往正门去,却被门童打手势拦下:“先生您好,是来参加启动会的吗?目前大门那儿出了点状况,请从地下车库走吧,不好意思!” 第31章 “什么状况,发生什么事了?”江之沅问。 门童搓搓手:“嗐,有人趁活动闹事,我们都习惯了,只要是我们董事长出席的活动,总有人扯横幅闹事,想让我们老板花钱消灾,讹钱呗。” “那是以什么名目闹的?”江之沅又问。 门童以为客人们都能理解这种无赖聚众,没想到还真有人问细节,他挠挠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似乎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江之沅见小门童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就按他的指示往地下车库去,车窗升起,把正门外隐约传来的骚动声遮去了。 沿着车道刚走了两步,江之沅松了油门,半踩着刹车,原来是窄窄的车行道前面有两个人在走,是个女人,她手里拉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江之沅也不摁喇叭,就减速跟着。 刚跟了几秒,前面人似乎感受到后面有车,回头一看发现挡了车,立刻弯腰示意了一下不好意思,拉着小女孩赶紧到边上避让。 陆聿怀却盯着那两个人,他眉头一抬,女人他没见过,但这小孩不是和姥爷一起来看病的小姑娘闫婷么。 他扭头冲江之沅说:“先停车。” 江之沅没问为什么,直接侧边停了车,车一停,陆聿怀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诶,稍等一下!”他喊住女人。 那女人左右一看,没有别人,这才反应过来在叫自己,她疑惑回头,神情却有些紧张:“我,我们就是讨个公道,不是闹事。” 第30章 她话音还没落, 身边的小女孩怯生生喊了声:“陆医生好!” 陆聿怀弯下腰,笑着冲她点点头:“哎,最近肚子没有再疼吧, 你姥爷呢?” 小女孩点点头,却突然嘴角一撇, 眼眶里瞬间泛红:“没,没有, 我姥爷没有了……” 陆聿怀一愣,他看向女人, 那女人本该细腻的脸被常年的劳作磋磨得像砂纸,穷人家孩子那枯井一样的眼睛此时却渗出了泪, 黑黄的脸上因情绪上涌而泛了黄,她察觉自己即将要在陌生人面前落泪, 急忙抬起手,用整个手掌一把抹掉。 陆聿怀站直了,脸上的笑意散去, 久违地显出了一种冷峻和叫人望而生畏的气质, 江之沅也下了车,站在一旁。 陆聿怀说:“别害怕,我是婷婷的医生,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女人紧紧拉着婷婷,眼睛无措地眨动着,似乎在判断能不能轻易信任这个人,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被骗过太多次, 这次一定要有警惕性。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女儿,觉得一个医生应该不至于和飞云集团有什么关系,于是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俺爹,三十年前,差不多二三十岁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开了口,这时酒店的门童从远处跑了过来:“有没有邀请函!没有邀请函不能进!怎么还打扰客人呢,快点走,不然就叫保安了!” 女人瑟缩了一下,她捋了捋耳边落下的碎发,站直了身体,尽力想把自己一眼就能看穿的穷酸藏起来,想理直气壮地告诉门童自己是来酒店消费的,但她也明白自己不管怎么伪装,她的窘迫和无措总是无处遁形,她不知道那一个月收入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门童为什么总能轻易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丢人和丑陋不堪。 陆聿怀拦住门童,看了看表说:“这样吧,你们先跟着我俩,”他指指江之沅,“我是医生,他是老师,这活动马上开始了,等活动结束我们再详细聊聊。” 女人不安地看了一眼陆聿怀江之沅以及拿着对讲机一脸不耐烦的门童,又踮起脚远远看了一眼正门,发现那里早没了她的同伴的人影,只有几个警察和保安守在那儿,她一下子慌张了起来:“行,我跟着你。” 门童依旧守着她们,生怕一个不注意她们就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陆聿怀请她们上了车,和门童说明会一直和母女俩呆在一起,门童才离开。 江之沅在酒店里找人开了一个小会议室,让母女俩进去休息:“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等活动结束我们就来,这有点吃的和喝的,你也看到了,其他人都被保安赶走了,就别出去了。” 女人不安地点点头:“那,那可说到做到啊,我看你俩是有文化的,没人能帮我了。” 江之沅点点头,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了下来。 启动会和慈善晚宴不一样,场子里整整齐齐摆着数十排白色椅子,按不同领域坐着不同的人,记者坐了两排,还有合作方临城医院、基金会的人坐在后面。 陆聿怀和江之沅按指引就座了,聂乾安正站在台侧和人聊天,他穿着随意的长袖衫,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几乎每个去寒暄的人都要问一句:“聂先生看起来状态不好啊,是生病了吗,要注意身体啊。” 聂乾安就哈哈一笑:“最近去了趟山里,回来有点水土不服,没什么事。” 江之沅凑近陆聿怀,在他耳边轻声说:“耳后发黑,印堂无光,看起来确实像撞鬼。” 陆聿怀点点头,扭头又看了一圈:“这酒店里也没鬼啊,他到底在哪里见到的。” 江之沅若有所思:“可能这次的鬼尚存神志,比较聪明,会躲,之前也遇到过这种。” 正说着启动会开始了,水晶灯悬在天幕般的穹顶之下,一轮一轮散着温柔的金光,聂乾安走上台,快门声噼里啪啦地瞬间响起,伴随着记者们“聂总看这边,这边!”的招呼,堪称是明星待遇。 聂乾安微微一笑,配合着拍了几张不同方向姿势的照片,就接过话筒:“好了好了,我一个老头子,大家拍那么多照片谁要看啊。” 下面的观众立刻友好地笑了,聂乾安清清嗓:“我不说废话了,这个飞云传爱项目呢,一开始是我儿子诗臣提出来的,但他最近在国外所以缺席了,报到我这里我觉得这么好的项目怎么能不做,肯定要做,就联系临城医院,完善了项目策划,到今天总算是有了个具体流程,能向大家公布了……” 聂乾安在台上悠然开口,然而刚讲了两分钟,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是受了影响,忽然有些头晕,差点就站不住了,聂乾安用力眨了眨眼定定神:“……项目的主题正如大家所见,是有关器官捐献宣传的,我们会在临城医院拍一部纪录片,记录等待捐献病人的生活……” 聂乾安很有演讲技巧,他语速适中,又脱稿,还会微笑着和台下几乎每一个人视线交流,然而他刚和前排一位记者的大炮对视结束,转头看向大厅远处,嘴里句子忽然戛然而止:“目的是……” 大厅尽头,立着一个穿深蓝破烂工作服的男人,他头发蓬乱,手掌干裂,脸上皮肤像是被某种腐蚀剂泼过,灰黄蜡白,眼神空洞地盯着他。 聂乾安眨了下眼,那人就不见了,他所站的地方明明空无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话筒,心中默念了一句:“慈善净业,神佛明鉴。” 但他刚接上话茬,扯动嘴角把差点忘记的和善表情挂回脸上,第二个身影就出现了。 是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手里抱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残破的一团烂肉,也穿着深蓝发白的工作服,脚边是一只铁皮饭盒,她就站在舞台边缘,无声地张着嘴看他。 聂乾安喉咙发紧,他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却发现女人还在,想移开目光却没有勇气,他仿佛站在另一个维度的大厅里,四周的快门声依然清脆,水晶灯辉煌,身边却越来越冷。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七个。 他们都穿着那深蓝熟悉的工作服,脸色惨白,有的面目模糊,有的胸口塌陷,他们站在会场的角落,倚在镀金的柱子上,站在舞台下方,趴在甜品台边,眼睛一动不动,都盯着他看。 江之沅和陆聿怀早在聂乾安第一次卡壳的时候就发现远处的男人了,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突然出现,陆聿怀一把抓住了江之沅的手腕。 聂乾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话筒不至于从手里滑出去。 “聂总,您还好吗?”台下有人喊。 他定了定神,捏紧话筒,却发觉声音抖个不停,他往两边扯了一下嘴角,没想到幅度把握的不好,没让人看出来他是在笑,聂乾安努力维持镇定,开口道:“我身子忽然不太舒服,今天的启动会,就交给……” 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 聂乾安僵住了。 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主持人还站在舞台右侧,他话还没说完,没有人能这么大胆。 那只手依然按着他肩膀,冰冷、死沉,仿佛带着一股从肺底渗出来的血腥气。 聂乾安只觉得眼前灯光一闪,他猛地看见整座大厅变了,水晶灯变成了工厂那永不熄灭的大灯,地毯变成了厂房水泥地,座无虚席的贵宾席,一排排都变成了穿着工装的黑影,低头坐着,脸上没表情,嘴巴却不停动着。 第32章 “你明明说没事。” “你明知道有毒” “你说我们没证据。” “你凭什么好好活着!” “嗡——”一声刺耳的啸叫声,聂乾安手里的话筒砸落在地。 “别过来!!滚!你他妈滚!”聂乾安一只手抱着头,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他脚步踉跄,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别来找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罪!我没有……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续上了话筒砸地的啸叫,但仅仅延续了几秒钟,台下就爆发出一阵热油炸开般的交谈声,记者们纷纷检查自己设备的录影模式是否在正常工作,好几个人立刻调整焦距,生怕聂乾安下台拍丢了。 几个工作人员冲上台,想搀聂乾安下去,但没想到他不让任何人接近他:“滚!别过来!别碰我!你们不配碰我!” 他脚步踉跄,不小心绊到接缝,一下子摔倒了,聂乾安把头深埋进膝盖里,他头发湿了,额角冷汗淌下,整个人在台上蜷成一团,脚还在不停地乱踢。 “不好意思请不要拍照!不要拍照!”聂氏集团的工作人员无力的提醒淹没在沸腾的讨论声中,台下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大家一开始以为是突发疾病,都还算严肃,有人叫喊着让工作人员打120,有人拿出手机拍下这罕见一幕。 聂乾安想大喊,他一直觉得自己根本没能发出声音,只得一遍遍重新大喊,尽管他闭上了眼,却还是能看见远处,那些黑影正悄悄走向他,沉默着,脚步却像钟声敲响,滴答,滴答。 第31章 现场乱成一团, 打120的打120,拍照的拍照,发微博的发微博, 到处是翻倒的椅子,挥动的胳膊和腿, 启动会负责人一脸汗水,面色苍白, 举着对讲机,眼珠子直愣愣地望着这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 看起来他希望自己下一秒能和聂总一样疯掉比较好。 江之沅站了起来,他没和别人一样看在舞台上打滚儿的聂乾安, 反而盯着突然出现的这数十个鬼,陆聿怀也是一样, 他还没在同一个场景,不,他总共也没见过这么多鬼。 陆聿怀喉结一滚:“……这么多, 能行吗?” 江之沅环视一圈, 抬起手利落地一挥,两张朱砂写的黄符凭空出现在手里,他果断一捻指全烧了,然后故技重施,弄出来一摞符, 看起来足足有十几张。 陆聿怀看得咂舌:“……哆啦a梦吗?” 江之沅把符分出来一半递给陆聿怀:“判官来之前只能你来帮忙了,拿着符纸贴在大门、四角还有所有的窗户上,以防他们跑了。” 陆聿怀看事态紧急也不敢多问,拿着符纸就去了,走到大门才想起来自己也没问怎么贴:“我这又没有胶水。” 他犹豫地举起胳膊, 伸长了把符纸往门框上用力一拍,没想到那符还真就贴上去不动了,连个角都不翘。 陆聿怀点点头,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他往场子里一看,突然发现那些本来一直站着和雕像一样,只盯着聂乾安的鬼突然动了,陆聿怀环视一圈,发现还有两三扇窗户都还没来得及贴符,于是拔开腿,推开一窝蜂往台上挤的人,往窗户那里跑。 场子又大又乱,他刚跑到位,抬起胳膊准备贴,这时异变陡生。 一阵剧烈的风带着强压从他身后扑来,一下子撞击在他身上,陆聿怀后心一痛,重心一失,只来得及把小臂竖起来挡在脸前,整个人就伴随着碎裂的窗户玻璃,被狠狠撞出了窗外。 “……快来人啊!有人掉下去了!” “不好了!聂总咬人了!” “……有人!” 自从聂乾安开始咬人,这场子里的鬼气也影响了其他人,更乱了,大家看起来都不怎么正常,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给家人打电话,都是对当前他们内心深处心理状态的折射,没人注意到这儿掉下去了一个人。 陆聿怀躺在楼下,隐约听着楼上会场依然吵闹的声音,感受到自己胳膊似乎在流血,想动动胳膊腿却没有力气,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正在这时,鬼刚刚动弹起来,崔虞登着一双高跟鞋,穿着一套干练凌厉的西服套装,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会场里,她扫视一圈,看到了中心的聂乾安和散布会场的鬼们:“妈呀,这什么情况?” “怎么有这么多,下面没说有暴动啊。”崔虞说话语速又快又密,虽然都是问句,但根本不给江之沅回答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蹬掉高跟鞋,咬着发绳把头发随意一挽,“还叫了谁?” 江之沅终于瞅到空隙:“小白和……” 他话还没说完,身边又是一阵波动,这次是谢皕安和范无咎,他俩都穿着家居服,一模一样的款式,谢皕安的是白色的一套,范无咎是黑色的。 崔虞瞥了他俩一眼,唇角一勾:“呦。” 说完,崔虞手掌一摊,从脑后轻轻一绕,一只通体血红的玉钗出现在手里,没再管别人,她动作极快,几步就到了会场一角,把手里钗掷出去,一下钉住了一个企图逃跑的鬼。 谢皕安一个洁癖加薄脸皮,本来穿着家居服被召唤过来就够难堪,还被崔虞调侃,一肚子怨气正要发作,但他看了一眼周围,立刻以大局为重:“我去……走吧范哥。” 范无咎点点头,谢皕安话音刚落,他们两人凭空披上了黑白色长袍,身边有纸钱飘洒,飘到脚边就不见了,让他俩看起来像个劣质网游穿越到现实世界的npc,此时凡人已经看不到他们了。 江之沅已经拎着了他的伞,刚刚放下心来,突然意识到陆聿怀不知道去哪了。 他推开人群,顺手收了一个不知好歹往他这儿跑的鬼,大喊起来:“陆聿怀!陆聿怀!” 江之沅速度很快,他一圈找下来,还是没看到陆聿怀,正当他站定,准备捏个决,突然感受到一阵裹着血腥气的自然风代替了高端的新风系统涌了过来,他一抬头,发现有一扇窗户破了,而屋里没留下多少碎玻璃。 江之沅几步就冲了过去,趴在窗口一看,陆聿怀手抱着头,正躺在下面,头和手臂血流如注,江之沅脑袋嗡的一声,没有犹豫直接跳了下去。 “醒醒,醒醒。” 陆聿怀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他明明睡得正香,有个人非要一直喊他,不让他睡,他实在拗不过这人,眼皮轻轻一颤,对面果然不喊了。 江之沅虽然是判官,但也没有治病这方面的能力,只好打了120。 120的人纳闷地很:“你们那儿到底什么情况,一会儿说有人疯了,一会儿又来个坠楼外伤。” 江之沅把陆聿怀轻轻放平,没理电话里的声音,只让他们快来。 他看着陆聿怀皱着眉头,一直成熟痞气的脸伴着血,浮现了一丝脆弱,和很多年前的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竟终于重合。 他手指下意识攥住了陆聿怀的手,一滴泪毫无预兆地顺着鼻梁轻轻滑下。 “?江之沅呢?”崔虞和黑白两位终于处理好了场子里的鬼,看着救护车把还在不停骂人抓人的聂乾安带走,发现找不着江之沅。 谢皕安双手插在腋下,他刚去盥洗室洗过手,因为没带手套,打定主意从此刻开始什么东西都不碰。 三个人探头找了一圈,没看到人,身边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他们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啥,我们俩从家里直接来的,没带手机,肯定是你的。”谢皕安冲崔虞伸伸下巴。 “哦。”崔虞把挂在手臂上的西装展开,从兜里掏出手机,“喂?你在哪呢?” “……小会议室,行,但你人呢?” “医院?什么情况……” 崔虞利落地挂了电话,扭过来对黑白两位说:“江之沅说小会议室有一对母女,让我们去照看一下,他现在人在医院,好像是那个医生受伤了。” 谢皕安抱着胳膊,点点头:“那走吧,这事的处理等江之沅回来再说,咱们都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起源。” 闫婷和她的妈妈听见启动会上的骚动,扒着门探出头在观望,路过的人要么扛着相机打电话,要么对着手机匆匆走过,都不想放弃这第一手八卦,她想拉住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正在焦急。 崔虞领头走了过来,谢皕安已经不知从哪搞来两套新的服务生制服,和范无咎一人一套穿着走在后面。 “闫婷是吗?”崔虞看见拉着妈妈的手探出头的小女孩,走过去蹲下,直视小女孩,温柔地问。 “是的。”闫婷和女人看见不认识的人来搭话,显得有些紧张。 “你好,我是陆聿怀和江之沅的朋友,他们临时有事不得不先走了,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这样吧,这是他俩电话,你们也留个电话,等他那边ok了,你们再交流。”崔虞站起身,从随身的小本上撕下一张纸,把那两位的号码写上去,递给了女人。 女人点点头接过去,攥着纸条,又把自己的号码写下来给崔虞,然后望了望宴会厅的方向,犹豫地问:“那个姓聂的怎么了,我听有人说他疯了。” 第33章 谢皕安在后面插嘴:“是啊,吓疯的,估计是做了亏心事,被鬼敲门咯。” 女人听了这话,一下子激动起来,脸上浮起一层红:“我就说坏人不会有好报的!” “坏人?”崔虞奇怪地问,“聂乾安在临城的名声那么响,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是坏人。” 女人摇摇头:“他有钱有本事,都被他压下去了。” 崔虞和谢皕安他们都还随身带着好几只等着处理的鬼,暂时没空管聂乾安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把女人和小姑娘带了出去,给她们打了车,这三个人手心里不引人瞩目的一闪,都消失在临城的青天下。 “什么情况?” “从三楼掉下来的,意识不是很清晰。” “准备监护仪!血压、血氧、心率!” “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先生?” 江之沅摊着双手,手里都是陆聿怀的血,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急救室前,一个路过的小护士看见他满手血,叫出了声:“哎呀!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去让医生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之沅这才茫然地转过身,低头看了一眼手:“……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小护士拍着胸口走了,江之沅看着急救室内兵荒马乱的场景,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一些未干的血蹭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刚降临世间、脆弱却倔强的小鹿。 第32章 陆聿怀进了抢救室, 护士出来环顾了一圈,一下子锁定了手上还沾着血的江之沅,走过来问他:“你是跟着坠楼那位来的吗?” 江之沅垂下了手, 他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思考了一下刚才从耳边划过去的句子:“是, 他怎么样了。” 护士翻开手里的记录表:“正抢救呢,他叫什么名字, 几岁,你是亲属吗, 不是的话知道他亲属联系方式吗?” “陆聿怀,陆是……” “什么?陆聿怀?是我们医院陆聿怀医生吗?”护士从记录本上抬起头, 陆聿怀一脸血地被送过来,没人认出来。 “嗯。” “行, 那他亲属的电话我们院里应该都有记录。” “……他没有亲属。” “没有亲属?”护士正说着,已经用手机打开了医院系统,搜索起陆聿怀的信息来, “谁说的, 这不是有一个吗,我打一下试试。” 江之沅站在抢救室门口,就这么听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刚才兵荒马乱,居然还没把这玩意搞丢掉, 等他拿出手机,被小护士看到上面的手机号。 “什么嘛,这留的就是你电话啊,你是亲属怎么不早说,吓坏啦?没事没事, 陆医生没有那么严重,放宽心,先去缴费吧。” 江之沅听了护士的安慰,三魂七魄并没按预想的归位,他像来冷静清晰的大脑一时间掺进去了好几个声音:“他怎么样了。”“怎么缴费,从来没来过医院。”“这是慌什么,你是判官,就算他死了也能救,无非费点功夫。”“我是陆聿怀亲属?什么时候的事。” 护士已经踩着无声的洞洞鞋走远了,身旁的人来了又走,人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江之沅站了半晌,脑子里声音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收归成一线,像涨潮又落潮的沙滩,带走了前一天游客们留下的所有踪迹,只在沙滩上留下突兀的一行字:“我是亲属。” 这没头没脑的一行字谁看了都能笑出声,可江之沅攥着收费单,愣是伴随着脑海里的潮声,把这段话重复了好几遍,尽管他知道陆聿怀拿他当这孤寂人世几乎唯一可以全盘托付、不用遮遮掩掩的朋友,无亲无故的人,在亲属一栏留一个他的电话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但面对陆聿怀几次明目张胆的试探都没有动摇的江之沅,却偏偏因为这一点小事,独自在心里刮起了台风,五脏六腑都被风吹得上下翻腾,唯有心脏躲在台风眼,无风无雨,却沥出酸楚的汁液。 不同于陆聿怀,无论是他俩相逢的那倒霉一世,还是只活了三十多年的上一世,陆聿怀其实都拥有过家人,哪怕是他上一世那死的早的爹,在飘摇的时局的里运筹帷幄,为人情深义重,给小陆聿怀立了个好榜样,可他江之沅,从他开天辟地的头一世起,他就是个倒霉催的孤儿,没见过爹没见过妈,上没有老下没有少,从来不知道“家”的门朝哪开,不幸的是,这也是他的最后一世,剩下这千年,他更是在万丈红尘里做着不死不生独来独往的判官大人。 要是什么情话能打动江之沅,那一定是“跟我回家吧”这五个字,实在不行,“回家”两个字也能让江之沅敲开千年风雪铸的这身壳,递出自己热乎乎的手,头也不回地跟着走。 躺在病床上的陆聿怀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差点让判官大人抛却前尘的爱恨,直接跟着他回家,他终于醒了过来,轻轻动了动手脚,能动,又听着耳边熟悉的监护器滴滴声响,给自己的心跳数了个秒,发现没什么问题,于是倒头就睡。 崔虞把江之沅从台风里解救了出来:“哈喽?离体了?发什么呆呢。” 江之沅眼神聚焦,发现自己就这么傻站在抢救室门前不知道多久,他轻晃了一下脑袋:“没事。” “那医生怎么样了?把他撞下去从窗户跑路的鬼抓到了。” 江之沅明明刚才差点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了他跟陆聿怀的一生,现下外人看起来,就跟把病号抛之脑后了一样:“哦,应该没事吧。” 崔虞怀疑地看了一眼江之沅:“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有事,算了算了,他人呢,我去慰问慰问。” 于是江之沅跟着崔虞,颇为僵硬地走进了陆聿怀的病房,因为判官大人平时也这么举止端方,所以那不显眼的一点不自在倒不那么引人注意。 崔虞看了一眼陆聿怀:“不是说他没什么大事吗?这怎么还没醒,喂,活着吗?” 陆聿怀平躺在病床上,手上的病人手环写着江之沅的电话,他闭着眼,脸上的血迹基本上已经擦干净,伤口都包扎了,但露出来的地方被碘酒糊了个全,看起来鼻青脸肿的。 正说着,陆聿怀眼皮一抖,睁开了,他眼神亮亮的,冲崔虞一笑,眼神落在了她身后的江之沅身上。 “活着呢。” “活着就行,”崔虞双手抱臂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虽然本来就沉默,但似乎有点太安静了的江之沅,“那我走了,你这边,”她指指陆聿怀,“好了记得赶紧下去,这么多鬼得好好处理一下,你是当事人,你不去没法儿开展工作。” 江之沅躲开陆聿怀的视线,回答崔虞:“嗯。” 崔虞说完就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阵香气,江之沅的视线一下子没了落脚点,变得无处安放,几乎慌张起来,江之沅刮完台风,发现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情愫完全没办法为外人道,更没法和陆聿怀讲,于是自己和自己闹了个不痛快。 陆聿怀察言观色,本来打算在江之沅这卖个惨,博得一点病号的关怀,但没想到江之沅像是他把自己推下去的一般,莫名看出点儿尴尬和愧疚。 这是怎么了,在他短暂昏睡过去这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陆聿怀清清嗓子,按原计划开展,他抬起手,“嘶”得抽了一口气,脸上眉头皱起:“好疼。” 他除了脑震荡,就是胳膊和脸上被玻璃的一点划伤,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吓人,四肢虽然摔肿了,但其实意外的都没骨折。 他觉得自己再不卖点惨,马上都能下床跑了铁人三项了,于是抓紧时间,躺在病床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脆弱和不设防。 江之沅看着陆聿怀轻轻闭起眼,似乎很痛苦,眉头还微微皱了起来,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两个字:“家属。” 于是他留下一句:“我去缴费。”居然夺门而逃。 陆聿怀睁开眼:“?这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刚过一会,丁吾推开门跑了进来,他看到病床上的人就眼圈一红,直接抽泣起来。 “……哭什么,我好的很。”陆聿怀一扫刚才的羸弱,生龙活虎地坐直身体,从床头拿了跟香蕉啃起来。 丁吾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发现陆聿怀好像确实很有生机,于是一抽一抽地开口:“陆哥你真的没事吗?” 陆聿怀点点头,丁吾前一段刚做完移植手术,正在医院最后恢复,他和丁吾说好,以后不要喊他陆医生了,直接叫陆哥。 “我真没事,倒是你不好好休养,乱跑什么。” 丁吾被他大呼小叫着赶走了,屋里安静了下来,陆聿怀自己躺在床上,闻着旁边崔虞带过来的一束花的香气,他想起来自己坠楼的那一刻,除了下意识做了个自我保护的姿势,脑子里就剩下,要是这么挂了可真冤,他都没告白,这样下去不得让老爹骂死。 这边坠楼的陆聿怀没事了,大家都觉得坠楼一定很严重,没人相信他说的“真的没事”,于是一方小小的病房热热闹闹,判官们医生们一个接一个的来慰问,连他家楼下卖水果的叔叔听说了也非要来,反倒让他没空关心外面的消息。 第34章 而网上针对启动会上聂乾安的异状,此时已经腥风血雨了好几轮,视频根本来不及删,只几个小时,就已经流传至了每一个小群,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数隐藏在巨型信息流背后的情绪一拥而上。 有人单纯看热闹,有人认为是精神疾病,呼吁大家理解,有人趁火打劫,发布飞云集团旗下产品的黑贴,有人受过飞云慈善的恩惠,坚决认为聂乾安的粗口只是神志不清控制不了自己,有人则爆料自己当过聂乾安的司机,说他在家里就是经常骂人,对佣人态度很差,聂乾安在别墅区的大房子也被狗仔怼上门一顿乱拍,起底聂乾安假慈善的新闻也在热搜上挂了好久。 聂诗臣紧急回国主持大局,然而网上的各种流言对他而言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聂乾安的疯癫状态还没恢复,而医生们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就只说是受刺激疯掉了。 这就很离谱了,聂乾安上一秒还好端端的在台上发言,什么东西能刺激到他,以至于疯掉了呢? 第33章 江之沅看陆聿怀没什么事, 想起来自己的反应就觉得尴尬,于是跑路到了地下,来解决正事。 阴曹的审讯室向来都是一对一, 还没同时接待过这么多鬼,于是只好几个判官都上阵, 一个人带两个牛头马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分批问讯。 江之沅的房间带着焚香的书卷气, 一下子涌进来了这么多人,让房间都显得狭小, 这些人有男有女,但看起来年纪都差不多, 五六十岁,都穿着差不多的深蓝色工服, 要说起来,每个人都是在街上擦肩而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人。 他们那个年纪, 没什么教育资源, 似乎从一出生,命运就伸出一条线,一头连着五六口人挤住的平房,另一头连着或许是电子厂、或许是服装厂,无法反抗, 也无从拒绝。 如果陆聿怀在场,他也许能认出来,为首的男人正是小姑娘闫婷的姥爷,他脱去了一身累赘的俗世窠臼,反而显得轻松了许多。 他那直不起的腰此刻也撑了起来, 平时他总以头顶示人,眼睛要用力地往上翻才能看到对方,而现在他和江之沅平静对视着。 江之沅开口:“名字。” 闫婷姥爷缓缓张口,肺病让他的声音依然嘶哑:“吴双文。” 江之沅身后的牛头马面在咬耳朵:“这么多鬼的□□,你见过吗?” 另一个摇摇头:“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 江之沅盯着吴双文的眼睛:“你们和聂乾安是什么关系?” 吴双文去世不知道多久,思绪像锈住了,需要想一想才能回话,不过江之沅这话一问出口,显而易见的,屋里的其他人都躁动了起来,他们嘴里喃喃,似乎是想抢着替吴双文回答。 吴双文像是没听到同伴们的催促,抬着头看了一眼窗外,江之沅的办公室有扇挺大的窗,外面是虚假的一隅景,小桥流水,鸟鸣枝头。 “我们都是三十年前,聂乾安厂子里的工人……” “那时候是建材厂,厂子开了有十来年吧,聂乾安就是从这厂子开始发财的。” “他是发了财,但我们这些在厂子干活的,过了几年都得了肺病……” “一开始没人往厂子想,以为就是命里带的,没想到几个都在这干活儿的同乡回家一见面儿,发现都得了差不多的病,我们才怀疑是因为厂子。” 吴双文开始的并不容易,但一旦开了口,反倒能不带情绪,顺畅平和地去讲,身后本来躁动难安,逼得牛头马面差点拿出黄符对付的同伴听了他的讲述,也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像一尊尊没有悲喜的民间土神像,沉默着聆听。 “后来有个医生,他告诉我们这是因为搞了石棉……” “他说干这个要戴口罩,可我们谁懂啊,没人告诉我们……慢慢的身体就不行了,不好治,我们就想着去找聂乾安,他是厂长,你说,赔钱看病是不是应该的。” “可他不搭理我们,他不承认,他说我们没证据……是啊,我们那时候连合同都没有,工资都是现金,厂子一关,往哪要证据……” 吴双文声音沉了下来,他的身体因为情绪变化,似乎变得更淡了些,磨白打补丁的工服就快遮不住他的身体了,几乎能透过他这身疲惫沉重的皮,看到那腐烂不堪一用的肺。 江之沅听了一半,差不多就明白了来龙去脉,但他没有打断吴双文缓慢的倾诉,只是沉默着聆听。 吴双文接着说:“慢慢的就有不少人因为这个石棉肺死掉了,姓聂的越来越有钱,我们根本没机会跟他说上话,他手底下还有什么传媒公司,我们托人在网上发的东西都被删了……” 江之沅点点头:“你们不甘心就这么走,于是滞留人间,都想去找聂乾安要个说法……”他想起来当时那个在宴会厅上一直盯着聂乾安看的鬼,现在想来应该也是他们的一员。 江之沅话音停顿,目光环视一圈,冷不丁问了一个问题:“那你们是怎么聚在一起的,是谁组织的。” 话音刚落,空气中仿佛有一台扩音器,“铛”一声把江之沅这句话成倍增音,一下子撞在每个人胸口上,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但话问出口,他们每个人都抖了一下,整齐地缓慢张开了嘴,看起来是要回答,但声音还没挤出喉咙,忽然又一起闭上了嘴。 江之沅眉头一皱,本来在摸鱼的牛头马面紧张地对视一眼,空气一下子凝滞了。 这种更高级的判官诘问本来几乎不可能有鬼不接,但这么多鬼,群体免疫,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下一秒,没等江之沅反应,面前站着的这些工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却以一个一模一样的嘴角弧度桀桀大笑,整齐划一,声调有尖有粗,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全景立体音响,一下子震得牛头马面捂住了耳朵。 吴双文本来是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角不笑时朝下,但他面相柔和,脸上的沟壑和缓交错,平时只显得亲切,此刻他控制不住地往上转着眼珠,瞳仁不住地颤抖,一半翻进了上眼皮,留下一片白,嘴角逆着走势反常勾着,让这张脸一下子显得丑陋可怖。 江之沅手腕一翻,一柄伞出现在他手里,他眼神变得锐利警惕,还没等他动作,这些人像是面前有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官挥了一下指挥棒,一下子都拉平了嘴角,不再笑了。 忽然,一个诡异的、黏腻的,明明声音嘶哑刺耳,却非要捏着嗓子的声音再次从每一个人嘴里挤了出来,听得人直作呕。 “江大人,好久不见。” 这声音和笑声比起来还有时间差,像是带着山谷回音,在这小房间里冲撞回旋,久久不绝,像是在山谷中修炼的人意外走火入魔,发出的诡谲不甘的呐喊。 “后会有期——” 江之沅刚刚抬起手准备挥伞,对面一下子止住笑,留下一句话抽身离开,吴双文眨了一下眼,又恢复了那个年迈老工人模样。 牛头马面愣住了,牛头揪着马面的袖子:“马哥,这,这是啥。” 马面没回答,他眼里面上也全是惊恐和迷茫。 不同时代判官们的工作职责也有很大区别,混乱的年代,人们没有公正合理的恩怨调解办法,只能靠判官当这个调解员,但和平法治的年代,有什么恩恩怨冤基本都能用法律妥善解决,个别实在冤的,判官来当个最后的屏障,因此大家怨气都不大,鬼没什么饭吃,力量也越来越弱,牛头马面生于地下,但寿命和凡人一样,这两位压根没见过能和地府公职人员对上哪怕一轮的鬼,看完这出,落了个大吃一惊,开了眼了。 “江大人,这……” 江之沅手里攥着伞,眉头微皱,他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门开了,魏徵大跨步走进来,扫视了一圈,回头问江之沅:“刚才是怎么了,我感觉你这边好像不太对劲。” 江之沅还没开口,牛头马面抢着把刚才的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江之沅觉得再不拦住他们,马上就要变成他还和这么多人打了一架才解决危机。 魏徵听完,脸上若有所思,变得警惕了起来:“这事看起来是有人操控,我那边也是,一问他们怎么约好的,就都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之沅叹了口气,抬起头,手指在伞柄上无意识地敲着:“看来咱们要小心了,最近似乎要不太平起来了。” 他转过身对着工人们开口道:“大家的事我们了解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大家相信的、愿意走的可以跟判官走了,不愿意的也可以再等等。” 这些工人们僵硬着脖颈,目光犹疑不决,许久,有人站出来,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神情:“我要走,其实大家伙儿一起去闹了一通,把那姓聂的吓得屁滚尿流,我这心里的气就泻下去不少,剩下的大人能帮则帮,我相信你,毕竟之前连个愿意把我们的话听完的人都没有,谢谢啦。” 第35章 随着他话音落下,不少人跟着他点头,他们的身影逐渐变淡,很快就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放下了的人,不需要接引,就会自由消散了。 吴双文还留着,他说:“我想等事情解决了,给我孩子一个念想再走,怕她觉得我到死都带着冤屈。” 江之沅点点头,人是送走了,还留着一摊子新的问题,这个人显而易见地力量强大,甚至不把判官放在眼里,可这时代,世界上除了凡人就是零星几个小鬼,地府公职人员去上学都凑不够一个班,这号人物是哪来的呢。 江之沅对那人说的话也没办法不在意,好久不见?是他认识的人吗?可这漫长的千年光阴,这人是从何而来,又和他有什么渊源呢? 正想着,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一看是陆聿怀:“江大人在哪呢,聂乾安好像恢复正常了。” 第34章 “网上媒体说聂乾安恢复正常了, 咱们是不是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我这边也解决了,”江之沅刚把要走的和要留的工人们都安置好, 停顿了下问陆聿怀,“……你怎么样, 还好吗。” “……你把我抛下一走了之,我不好, 需要你们单位给我工伤赔偿。”陆聿怀本来已经办好出院手续,正站在病床边, 听了这话一下子躺回病床上,还哼唧了几声。 江之沅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对面传来另一个声音:“陆医生你怎么还在,快回家吧, 不然科长要叫你现在就上班了。” “……” “你恢复了就好,我去医院找你,一会儿一起去聂家。” 陆聿怀挂了电话, 悠闲地躺在病床上等江之沅, 躺着看着自己的同事在病房里忙活居然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过了一小会儿,江之沅回了医院,看陆聿怀除了外伤,看起来确实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两个人没跟聂家打招呼就开车去了聂家。 “请等一下, 车上两位是吗?有报备吗?”不出所料,刚走进别墅区,保安就尽职尽责地拦下了他们的车。 保安对着手里的pad检查了一遍报备名单,面露怀疑地往他们车里看。 “报备?什么报备?我是聂乾安聂先生的家庭医生,这是我的医院证件, 聂先生的事你没听说吗!这么紧急人命关天的事!谁来得及报备!” 陆聿怀身子都没好透,装模作样地本领倒是恢复了九成九,他在后座挥舞着自己裹着绷带的手臂,把工作证件一个劲地伸到保安面前,一副急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下车步行去拯救雇主的模样。 保安也早就听说这档子事,聂乾安被车送回来的时候他还使劲往车里瞟来着,想看看聂乾安是不是网上说的那样疯了,闻言他脑子打结,直觉自己担待不起这救护车一样性质的车,也对陆聿怀有印象,于是记下车牌号,放他们走了。 聂家管家给陆聿怀开了门,正碰上聂乾安恢复,他下意识以为是叫了医生来深度检查,问也没问就说:“陆医生,聂总在卧室呢,您快去看看吧,他恢复意识之后就睡着了,小聂总刚走。” 江之沅站在陆聿怀身后,环视了屋子一圈,之前出现的神秘人似乎跟他有渊源,但又纠集起这么多人跟聂乾安过不去,他一时也不能确定这人到底是冲谁来。 他扫视一圈,没有发现活人之外的气息,江之沅站定闭上眼,指尖微动,头轻轻歪着,几秒后睁开了眼,看了眼陆聿怀,又不明显地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陆聿怀立马会意,转身对管家说:“我这就进去看聂先生,不过我这急着跑过来,口渴得很,还麻烦您帮忙弄点儿水,最好是咖啡,醒醒神儿,谢了。” “没问题,您稍等。”管家点点头,往厨房走远了。 江之沅看管家一扭头,就侧身进了书房,陆聿怀在外面替他守着门。 书房完全没什么异样,但江之沅已经知道这里还别有洞天,他不知道机关在哪里,但聂乾安搜罗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小玩意汇聚在一起,确实倒也成了一股明显的气息。 他在书房再次闭目开识,果然发现聂乾安在书房里还搞了一个小房间,摆了很多怪力乱神的小玩意,但他没法靠能力找到没有能量的入口,于是轻轻掩上门,离开了书房。 刚离开书房,管家就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了进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管家:“那不打扰您看诊了,聂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还麻烦您好好给检查检查。” 陆聿怀颔首,拿出他从医院带来的口罩手套戴好,推开了卧室门。 卧室里灯光柔和,空调送着温凉的风,空气里弥漫着新风系统和香氛的气息。 聂乾安躺着床上,睡衣熨烫地平平整整,他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闭着眼睛,看起来精神平稳得很。 陆聿怀走了进来,江之沅跟在后面,站在了窗边。 听到有人开门,聂乾安一下子睁开了眼,一双三角眼里满布血丝,警惕且阴狠,他发现是陆聿怀后,眼睛轻轻一闭,把脸上露出的尖刺收了回去,但躯体依然紧绷。 “聂总,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吧,今天这可太吓人了,小聂总让我来给你检查检查,这位是我的助理。”陆聿怀眼里带着安慰的笑意,但紧紧盯着聂乾安,打量着他的脸色。 “没事了,就是有点累,”聂乾安缓缓笑了笑,声音温吞,“年纪大了,压力太大,精神居然真出问题了,见笑了。” “是吗?”陆聿怀拿出听诊器听了听聂乾安的心跳,又给他测了血压血氧,“聂先生年轻时候,经历过什么事吗?精神疾病一般都有原因。” 聂乾安眸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没有的事。” “真的吗?”陆聿怀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乾安,“最近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聂先生年轻时是做建材生意的。” 聂乾安那温吞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撤退,他垂下眼:“我只知道,我身体没问题,工人的事我更不清楚,那些谣言,我已经听了十几年,没证据的事,你们最好别问。” “工人?”陆聿怀低声道,“我可没提工人。” 空气似乎顿了一瞬,江之沅在一旁淡淡开口:“看来你很清楚我们想问什么。” 聂乾安抬眼看向他,表情带着冰冷的戒备:“我清楚什么?我这辈子守法经营,从没害过人,倒是陆医生,不过是我的家庭医生,有些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陆聿怀盯着他看了几秒,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讨好又不设防的笑容道:“哎呀聂先生误会了,这也是看诊的一部分,看来聂先生确实有些往事不愿提起,那我就不问了,咱们科学治疗即可。” 聂乾安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抬头盯着他们俩:“既然如此就请回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聂先生保重身体,告辞。”陆聿怀没多说什么,直接收拾了器械就准备离开。 江之沅跟着他,在转身时,目光轻轻停在了聂乾安身边。 偌大的别墅里,夜色深了,中央空调的低鸣声像潜伏在天花板上的兽,冷风裹着皮革与酒精的味道,从走廊一头缓缓吹到另一头。 聂乾安踱步到客厅,客厅灯光暖黄,却掩不住那种空旷得发凉的寂静,仆人都歇了,整间大房子就他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酒柜,抽出一瓶陈年的波尔多,发现自己手还有些抖,聂乾安暗骂一声,终于稳住了手,慢条斯理地开瓶、倒酒,酒液在灯光下像血一样流淌进杯中。 第一口下肚,聂乾安喉间泛起温热的灼意,他靠在沙发上,神情松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哼,跟我斗,老子不怕!” 公关部门的人刚刚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压的差不多了,有一些推波助澜的媒体都打点好了,他请的大师也在晚上的时候来做了法,告诉他已经平安无事,不会再有人或者鬼能接近他。 聂乾安喝了酒,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古巴雪茄,摩挲着雪茄的外壳,抽出一支小刀,雪茄被锋利的刀口干脆划开,他低头闻了闻烟叶那股醇厚的香气,才让火焰舔上纸卷。 烟雾升起时,他半阖着眼,长呼一口气。灰白的烟在空气中盘旋,像慢慢舒展的蛇,缠绕着壁灯的光。 整栋别墅安静得连雪茄燃烧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外面的风轻擦过林木。 聂乾安轻叹一声,觉得今夜的静谧格外合意。 “来点音乐。”聂乾安按下音响遥控器,悠扬的萨克斯曲缓缓响起,空气中混合着酒香、烟味的气息。 然而,旋律忽然在一个高音处断裂,像被人猛地拧断了脖子,变成了一种不和谐的低沉嘶鸣,顶级音响吱吱呀呀,发出啸叫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 聂乾安皱了皱眉,起身关了音响,回了卧室躺下。 客厅的尽头,有人影慢慢浮现。 聂乾安半靠在枕头上,胸口闷得厉害,呼出的气带着淡淡血腥味,但他嘴角依然勾着笑,闭着眼喃喃道:“一群碰瓷的,活该死……” 第36章 他话音刚落,床尾忽然传来“哐——”一声脆响。 聂乾安猛地睁眼,但床尾空无一人,窗帘紧拉,门也关得死死的。 他盯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躺回去,手抚着胸口,犹豫要不要给大师打个电话。 “聂……总。” 突然,一个沙哑的低声,贴着他的右耳响起。 聂乾安猛地坐起,床边依然空荡荡的,他按着额头低声说:“幻听……肯定是幻听。” 呼吸刚稍稍平稳,枕头下又传来细细的刮擦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布料里缓慢爬动。 冰凉的掌心忽然贴上他的脖子,指尖一点点收紧。 “聂总……” 湿冷的气息打在耳边,“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猛地回头,枕边,一张灰白塌陷的脸近在咫尺,眼窝深陷成空洞,唇角挂着暗褐色的干痕。 “啊——!” ----------------------- 作者有话说:终于挤出时间更新了一章[爆哭]明天送我爸妈回家,后面就能恢复正常更新啦 第35章 “啊——!” 喊声卡在喉咙里, 聂乾安整个人缩向床角,他刚刚恢复的神经毫不意外地再次崩断,他目眦欲裂, 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那天会场上虽然鬼多,但好在他们没有谁直接接触到他, 而此时深更半夜,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这真实又冰冷的触感,近在咫尺的恐怖面目, 无一不冲击着聂乾安的神志。 “聂总,还记得我吗?” “你欠的……还没还呢。” “冷得……受不了啊……” 灰白泛着死气的脸越逼越近, 聂乾安死死抓着被子,手背的血色被恐惧逼退, 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落。 他闭着眼捂着脸大喊:“你想要什么!什么都行!放过我放过我!滚啊!!” 话音刚落,这鬼倒真停了下来,没再试图和聂乾安脸贴脸, 他顿了顿, 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我要你承认当年厂子的事……” 聂乾安把手放下一些,壮着胆子睁开了眼:“行行行,当年建材厂用了很多石棉,我没给工人防护,所以他们干得久的很多得了石棉肺, 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我快走吧!” 这鬼顶着一张从釜山行片场偷跑出来的脸,居然还友好的点点头:“你要在媒体上承认,要是三天后没出新闻,我就天天来找你, 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聂乾安胡乱地答应了他,依然一脸的苍白,挂着纯粹吓出来的汗:“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得保证,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不,其他鬼,都不能再来找我了!” 此鬼友好一笑,冲他一呲牙,露出红得像刚喝过鲜血一般的大嘴,“噗”一声响,消失不见了。 聂乾安暂时没敢动,他觉得自己起码等了半小时,没再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才敢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他哆哆嗦嗦给大师打电话,没想到他付了一辆保时捷才请来的大师居然不是24小时在线售后,没人接。 聂乾安一把把手机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倒也只受了个皮外伤。 要不是聂乾安风声鹤唳,他就会发现其实这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是个好天,聂家别墅外,开出去大概二十米的车道上,江之沅和陆聿怀的车正安静地趴在路面上。 “你这是什么本事,是那种什么傀儡术吗?”陆聿怀靠在车身上,看江之沅把一缕烟收进了怀里。 江之沅:“算是,还挺有效,我在他书房感受到那个存放祭祀拜神物品的空间,说明他又信又怕,装神弄鬼果然能吓住他。” 陆聿怀一笑:“早年姓聂的估计没少做亏心事,一边靠做慈善试图积功德,一边又死不承认自己干的事,好像不承认就不会亏他的阴德似的。” “掩耳盗铃罢了。”江之沅回身拉开车门,突然又想起什么,关上车门朝陆聿怀走过去,“这次会场上的事,似乎有人操纵,这人还来挑衅我,不过很快就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最近单独出门时最好也小心一点。” 江之沅望着幽深曲行的别墅区小路:“他好像认识我,但我没有头绪,想不到会是谁。” 陆聿怀早有猜测,因为之前听判官们吐槽上班,这些鬼或者残魂都是单独出现的,他们没有人的健全神志,做不到和别人商量一个具体的时间,然后干一件具体的事这么高难度的活儿,这次的事这么反常,肯定有别的情况。 陆聿怀说好,两个人开出了别墅区,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聂乾安不知道睡得怎么样,江之沅睡得挺好,早早起床,给自己做了早饭,这时有电话打了进来。 “江教授,新闻已经发了,谢谢你和陆医生给我提供的信息。” 记者容温守在电脑前,正盯着新闻发出去之后的动向。 江之沅和陆聿怀后来和闫婷妈妈深入了解了一下细节,然后把容温介绍给了她,容温早早把建材厂的知情人跑了个遍,写了篇深度纪实稿,在接到江之沅可以发了的消息后,一大早趁着早高峰人们刷手机高峰发出去了。 这会儿没有聂乾安的公关干扰,又就着聂乾安发疯事件的余韵,此时新闻一传十十传百,在网上掀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 “容主编客气了,我还要谢谢你帮忙呢。”江之沅把手机开了外放,正站在镜子前系一条黑色领带。 这么一看,江之沅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黑西服黑领带,衬得他脸更白。 虽说新闻刚发,但聂乾安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公关,新闻短短几个小时就能如野草一般传遍,剩下的就是道歉、赔偿的事了。 江之沅要和陆聿怀一起,去送吴双文一程,他为了糊口,操劳一生,沥尽血汗,好不容易到了得享天伦的年纪,却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谢谢,谢谢,没想到死都死了,还有人愿意帮我申冤。”吴双文依然佝偻着背,他握住江之沅和陆聿怀的手,不住地鞠躬,腰更弯了。 “应该的,您这辈子辛苦了。”江之沅礼貌地回握。 “您走好,下辈子别和医生再见了。”陆聿怀温和地笑着看着老人。 了却心事,还偷偷去看了闫婷母女之后,离开这件事,变得没有那么艰难,江之沅和陆聿怀目视着吴双文踏上那条白的耀眼的路,很快消失了。 陆聿怀收回视线,手插进口袋,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解决了。” 江之沅也冲他轻轻一笑:“是啊。” 过了些日子,新桃换了旧符,空气里带着冷冽的冬日气息和人们对新年和假期的期盼,新年就这么来了,过去的一年里,有人经历离别,有人得到了新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或快或慢的前行,偶尔交集,总是擦肩。 除夕夜,丁吾告别了陆聿怀,带着父亲回了老家,他和父亲的捐肝已经完成,但他说他开春了还要来临城工作,陆聿怀说好,崔老板也说,不管他还愿不愿意干,会给他留着岗位。 乌鱼酒吧一扫往常重金属朋克的黑暗气质,挂上了格格不入的大红灯笼和彩灯,一整个喜气冲天,歌单是恭喜发财和好运来循环播放。 好在这天并不开门,没有客人,要是让客人发现他们心中的小众文艺酒吧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歪了歪了,左边再低一点!”孟知酒站在酒吧门前,指挥陆知贴春联。 “这样?这总行了吧。“陆知踩着把凳子,高举着双手,手举酸了,这会儿呲牙咧嘴。 贴好了春联,两个人并排站着端详,只见长长的春联上,上联只有两个字,写着“好走”,下联也是两个字,写着“好来”,横批是“早登极乐”。 乌鱼酒吧这春联每年就挂春节假期那么几天,今年的任务交给了陆知,他左挑右选,没找到满意的,干脆自己想了一个,请江之沅帮他写的。 陆知点点头:“不错不错。” 孟知酒“嘶”的吸了口冷气:“这真能行吗?” 陆知拍拍手:“当然行,你老嘶嘶嘶什么啊,蛇啊你。” 孟知酒把手一下子举起来,做了个蛇头,往陆知胳膊上叨:“我就是蛇,咬死你咬死你。” 两个人打闹到一半,崔虞到了,只见她开着一辆迈巴赫,带着一双巨大的遮了她半张脸的墨镜,姿态极为优雅,动作极为造作地从车上下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她脚下不是乌鱼酒吧门前那条被吐的斑驳肮脏的路面,而是一条百米大红毯。 她摘下墨镜,看也没看看面前的两个人,把车钥匙随便一抛:“帮我停个车。” 陆知唰得一下伸出手接过车钥匙,心疼地摸了摸:“这么能乱丢迈巴赫的钥匙!” 孟知酒嗤笑一声,跟着她崔姐进去了:“老板老板过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崔虞头也不回:“新年好新年好,红包去我包里随便拿吧。” 第37章 孟知酒振臂一呼:“谢谢老板!” 除了门外贴春联的两个人,酒吧里该来的都来了,魏徵和容温正在下棋,钟魁怀里抱着只不知道哪来的猫,似乎是在给猫唱摇篮曲,谢皕安和范无咎两个人正和江之沅陆聿怀打扑克,正为江之沅刚才有没有用透视能力看牌争吵不休。 崔虞勾唇一笑,去吧台给自己调了杯酒,一口气喝了,然后卷起袖子,把范无咎挤到一旁,加入了战局。 判官们身边人来人往,他们作为服务业的典型,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明事理又礼貌的,有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见得越多,越明白这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在这迎来送往的漫长春秋里,偶然能得到来自对方的慰藉,很像是久旱后突然而来没有预报的一场雨,能管挺久。 夜很快深了,但老迈的临城久违的熬了夜,临城不禁烟火,到处是烟花绽后的火药味,无论悲欢离合,总之都在这除夕夜翻了篇儿。 第36章 “呜……”酒酣人醉, 陆知看着手机上的年终奖缓发和春节假期值班的两条通知,泪水夺眶而出,抱着钟魁嚎啕大哭, 眼里是连续值班好几天的红血丝,“呜呜……我没钱, 也请不下来假……呜呜,我想看演唱会啊!我还想去马尔代夫……” 钟魁没喝多少, 有钱人崔老板搞来了好多大龙虾大螃蟹,他就一张嘴, 全用来吃了,他敷衍地像哄小孩睡觉一样拍着陆知的背:“不哭不哭, 这辈子苦一点,多攒点钱, 下辈子好好享受。” 没想到听了这话,陆知“嗷”一声哭得更大声了,惊动了谢皕安, 他扭过头埋怨地看了眼钟魁:“你说你提这个干什么, 你忘了他上辈子没工作光花钱,投了股票,结果一不小心把几百年家底都赔光了的事吗。” 随着一声更石破天惊惊天动地的哭嚎,钟魁翻了个白眼,大声喊道:“你小点儿声说!他听得见!” 谢皕安耸耸肩, 转身回去,他横着窝在卡座柔软的沙发里,腿放在范无咎腿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范无咎给他剥的开心果:“咱们过两天也去旅游吧……唉呀不行, 办公室恋情就是有这点不好,咱们一起请假,活儿没人干啊!” 谢皕安越想越生气,恼羞成怒地坐起来,用力嚼着嘴里的坚果:“这批牛头马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和之前的差远了!害得我一天都不敢离开临城……还天天嚷嚷着整顿职场?干脆把我整顿了算了!” 范无咎抬手摸了摸谢皕安的头,给他顺毛:“别气,一日游也挺好。” 谢皕安脸色稍霁,重新躺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冲范无咎道:“我还想吃,你再剥点儿。” 范无咎没动手,看了他一眼,反而压下身,吻住谢皕安的唇,来了个长达三分钟的深吻。 “唔……别……”谢皕安来不及反应,肺活量又小,范无咎起身时,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温泉里出来一般红彤彤,脸更是红了个底掉:“你干什么,还有别人呢!光天化日……” 范无咎无所谓地继续剥起来开心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没有羞耻心这么个器官。 远处,孟知酒一脸怨念地盯着他俩,头顶的“打死秀恩爱的”的内心独白几乎化为实体,像一行弹幕,直白地挂在她头顶。 眼见这俩人越来越醉,也越把这里当成他们家卧室,孟知酒愤怒地扭过头,正对上魏徵和容温,魏徵正给容温夹菜,两个人手指上明晃晃的戒指反射着彩灯的光,炫了孟知酒的眼。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一边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是好事……”,一边站起身,想看看她崔姐在哪里,打算两个孤寡老人双向奔赴。 没想到顺着她的视线,她崔姐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了一个黑皮肌肉男,两个人正一起亲密地窝在卡座里,肌肉男正给崔虞捏腿。 “姐姐,要再用点力吗?”肌肉男声音居然还很羞涩,他声音低低地问崔虞。 “这样就挺好,再往上来点儿……”崔虞闭着眼答话,一看就享受的不得了。 孟知酒彻底没招了,她对这个人人都成双成对的世界绝望了,不是说经济不景气,大家都专注自身提升,追求结婚成家的人大幅减少吗,怎么她身边还是这个样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经济独立的人吗? 她抱着杯啤酒,像个缓慢的陀螺一般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江大人和陆聿怀两个人坐在电视前,规规矩矩的,清清醒醒的,正在看春晚。 在江之沅把陆聿怀搞回这个年代之前,他们每年春节,也会这样聚在一起度过,只不过那时候人更少一点,没有陆聿怀也没有容温,有时候遇上谁那辈子组了家庭,人还会更少,很少像今年这样,人都齐着,大家都在。 最人丁寥落的那个春节,只有他和魏徵两个人,两个人在浩大的炮竹声中迎接新的一年,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说了点新年快乐之类的话,就早早睡了。 江之沅做判官前那辈子是个孤儿,从来没见过父母,走过了这么长踽踽独行的时光,他以为自己会习惯孤独,喜欢孤独,就像是他外表那样,但站在新春佳节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回望,他发现自己对家的渴望有增无减。 不过此时他很满足了,所有朋友都聚在一起,大家也许没什么话要说,但在身边这件事就本身就已经够了,更别说今年身边还有一个陆聿怀。 春晚真是越来越不好看了,陆聿怀其实没看过几年春晚,他是一个半道上来这个时代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觉得春晚无聊。 注意力很难集中在春晚上,陆聿怀不由自主地分了神,身边人的存在感越来越明显,那人动了一下腿,伸手抓了一颗糖,含着糖失去耐心开始咀嚼…… 江之沅其实也没在看春晚,他只是觉得看春晚是一种很有“家”意味的举动。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又逐渐减弱,电视里响起了难忘今宵,每个人的手机都不停地响着消息提示音,陆聿怀扭头一看,魏徵和容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家去了,谢皕安和范无咎两个人盖着一床不知道哪来的被子,窝在下面,只漏着脚,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陆知和孟知酒两个人在玩桌游,只是神志不是很清楚,需要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叫醒才能进行下一步,钟魁抱着小猫睡得正香,崔虞和那肌肉男进了酒吧后台她的房间…… 他站起身,江之沅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对望着,一时没人说话。 陆聿怀拿脚尖蹭了蹭地板,又摸了摸鼻子:“我要回家了,松子儿还在家里,你跟……” 他话还没说完,江之沅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跟你一起……” 两个人的话在空气里相撞,似乎泛开了一阵波纹,江之沅说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扭过头,收拾自己留下的瓜子皮糖皮。 室外的空气凉得一激灵,陆聿怀不由自主地缩了脖子,把手伸进口袋,空气能见度已经下降,浓雾在地表浮动,满是烟火味儿和冷空气纠缠的味道。 很多小区里都有人在放烟花,热闹极了,但往常繁忙的主干道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车里也被寂静侵袭,经历了人多吵闹的聚会,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沉默,似乎需要时间恢复动荡的神经。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下了车,陆聿怀笑着避开拿着仙女棒冲他跑过来的小孩上了楼。 “喀。”钥匙拧转的清脆声像一个奇异的开关,陆聿怀跟在江之沅身后,看江之沅走进屋里,他回过身关上门。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拉长,或许也没有,陆聿怀伸手抓住了江之沅的腰,向前迈了一步,把他压在入户柜前。 江之沅手里还抓着钥匙没来得及放下,他抬起头,看着陆聿怀轻轻地说:“没站稳吗,还好吗?” 陆聿怀盯着江之沅,江之沅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愈发白皙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屋里强劲的供暖把他们带进来的冷气都蒸起了雾。 陆聿怀轻轻摇摇头,他没喝多少酒,要说清醒,他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往脑子里涌着,变得不那么清醒了。 “……” 江之沅在陆聿怀长时间的注视下终于受不住了,他垂下了眸子,下意识举着的手也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钥匙落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响似乎入了耳,小狗已经在窝里沉睡,整间屋子只听得见暖气管道里热水流动那若有似无的声音,和两个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陆聿怀的身影笼着江之沅,他手握着江之沅的腰,俯下身亲吻他。 一开始还带着些犹豫和小心翼翼,轻轻地触碰,似乎给自己留了十足的退路,浅尝辄止,陆聿怀退开了一点,保持在刚刚能看清江之沅眼睛的距离,又吻了下去。 这次和之前不同了,惹得江之沅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揪住了陆聿怀的衣服,两个人进屋没来得及脱掉外套,血气上涌蒸着江之沅的脸,从耳尖到脖颈,红了个惊天动地。 第38章 陆聿怀不餍足地攻城略地,不费什么力气就闯了进去,判官大人似乎真的体温都比旁人低了不少,陆聿怀渴求着那一丝凉意,却逐渐把热意都染了过去。 屋里根本没开灯,只有没拉上的窗帘透着月光,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江之沅攥紧了手承受着,他对于家的渴望,对于这个男人的渴望,实在是压抑了太久,他觉得自己还能忍,只是没想到春节成了那根稻草,白天的时候,他越听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就越发觉得孤独,所以无论陆聿怀是拿他当成年人搭伙儿的对象,还是别的什么,他决定就这么全盘接受。 陆聿怀把人搅弄了个彻底,却依然迫不及待地追着那丝凉意,他逐渐向下,吻落在江之沅的脖颈上。 第37章 陆聿怀没留意自己的手用了力, 紧抓着江之沅的腰,吻落在江之沅颀长的脖颈上,面前的人原来体温也会升高的吗?陆聿怀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陆聿怀的手向下游走, 摸到了外套的下摆,他轻轻一探, 滑了进去。 “……别。”江之沅被冰了一激灵,下意识叫出声, 陆聿怀才停下所有的动作,他盯着面前的人, 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像极了此时窗外那一抹将露未露的朝阳, 羞怯地把天与地的相交处染上了自己的一点色彩。 “……我不知道我的命有多长,应该就这么几十年吧, ”陆聿怀忽然开口,“不像你,你已经活了这么久, 还要活好久。” “不过就这么些年, 你一个人没意思,和我一起,两个人过吧。” 窗外忽然又有烟花炸响,裹挟着光和声响,是不用去看就能想象到的热烈与灿烂。 尾音和烟花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好久没人说话,脑子里只留下不绝回音,陆聿怀疑心江之沅并没有听清他的话。 “好吧。” “你听……”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江之沅看着眼前人,他好像还没告诉过陆聿怀,他把他从战争年代里拉到这个世界, 只是因为他的私心罢了,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按当年模样性格降世的陆聿怀,他怎么舍得让他只活三十年。 三十年不够,不知道一辈子够不够。 两个人这会儿安静下来,忽然就尴尬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又错开视线,不由自主地笑了。 江之沅看着陆聿怀有点儿发红的唇,轻轻抬起头,在他唇上一碰:“这算第一个,刚才的那个还没有在一起。” 陆聿怀刚才没想后果地莽了上去,此时被轻轻一亲,居然后知后觉有点尴尬,谁让他其实是第一次恋爱。 “……咱们还不进屋吗?”窗外越来越亮,初一一大早的鞭炮声都渐次响起了,两个人还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一步。 小狗松子儿起床了,从自己的窝里哒哒哒跑过来,在两个人脚边跑来跑去,闻个不停,陆聿怀蹲下去把它一把抱起来,向屋里走去。 江之沅和陆聿怀在家里补了一觉,难得的睡到中午才起床,还是被忘关掉的铃声吵醒的。 他坐起来刚伸手碰到手机,就和急匆匆跑来想帮他按掉铃声的陆聿怀四目相对,江之沅轻轻一笑:“早上……不,中午好。” 陆聿怀心情比较激动,没怎么睡好,但其实也是刚醒,他倚在门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愉悦,一点不尴尬:“我做了饭,起来吃点。” 江之沅颔首,和他一起出去了。 这边两个人清清爽爽地吃午饭去了,而乌鱼酒吧几个人从宿醉里被鞭炮声和手机铃声吵醒,每个人都皱着脸,头发衣服一团乱,迷迷瞪瞪地从卡座上从地上爬起来。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不好的请走开……”这铃声不依不饶地响了好几遍,每次断了几秒就重新响起,终于把孟知酒吵醒了。 她顶着一头乱毛,愤怒地从卡座里挣脱出来,往铃声源头歪歪斜斜地走了过去,一看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她拿脚踢了踢地上的陆知:“你电话!” “干嘛呀……”陆知翻了个身,大有要继续睡个昏天暗地的气势,孟知酒的睡意让闹走了大半,于是毫不留情地拿起手机,把扬声器对准了陆知的耳朵。 “妈呀!”陆知被吓了一跳,他一下子弹起来,正吸了一口气准备开骂,余光撇到自己手机的屏幕,硬是打了个嗝,把骂意咽回去了。 “喂喂,哎呦队长新年好啊……没有没有,没喝多少,就睡得晚,我没忘记下午要值班……”陆知双手捧着手机,眼睛还困得根本睁不开,嘴却像ai机器人一样,全自动回答对面人的问题。 “又有学生家长报失踪了,你赶紧来上班……” 陆知歪坐在地上,听了这句话叹了口气,努力地睁开双眼:“好嘞老大!” 挂了电话,陆知一下子又歪倒在地上,在地上泄愤似的蛄蛹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坐起来,抓了抓一头鸡窝,给自己鼓着劲去洗漱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起了!十几岁的初中生,学不好好上,一个个赶潮流似的离家出走,问起来家长,都说走之前没吵架,没发火,没骂孩子。 “切。”陆知在心里腹诽,把牙膏沫子吐掉,“骗鬼呢,这些家长仗着自己是家长,训斥说教跟一日三餐一样,不,一日三餐不按时吃也没什么大事,这说教那真是一天没有家长心里就不舒服。” 陆知不仅对这些家长不满,对这些小孩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同情心,前两个离家出走了好几天的,家长急着报了失踪,结果几天之后孩子跟没事人一样回家了,警察上门问去了哪,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一概不配合,拽地跟二五八万一样,不把他们小警察放在眼里。 不,何止是不放在眼里,陆知是想起来那天问话的场景就生气。 那小男孩叫项成,才初二,剃着个板寸,看着挺白净挺乖,但据家长说之前是枚妥妥的黄毛杀马特,板寸是强制给剃的,他一张口,嘴里不干不净,对着陆知就是一顿嘲讽辱骂:“去你tm的,我又没犯法,再说了就算违法你也不能抓我,老子是未成年人!……问个p,别烦老子,老子就是不想在这个家呆着……还报警,真tm天天给老子找麻烦,滚滚滚,看不见老子正打游戏!” 陆知一直是个四好青年,虽然每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但这种职高技校电子厂预备役倒是真没怎么接触过,特别是一开始被这个男孩白净乖巧的外表给骗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辖区三天两头有未成年走失,虽说最后都发现是离家出走吧,但总归影响不好,家长寻人启事往社媒上那么一发,网友们也不管后续了,临城某区有针对未成年人的犯罪团伙的谣言就这么起来了,据说已经伤亡惨重云云,这么一发酵可了不得,谁能承担这后果。 陆知惨啊,不问清楚来龙去脉,他队长不让他结案,他莫名挨了一顿臭骂,碍于人民警察的形象,又不能骂回去,只得深呼吸了几下,把笔记本盖起来,冲项成苦口婆心地劝:“你骂我干什么,我是想帮你,又不是要害你……” 项成嘴里嚼着泡泡糖,闻言“呸”了一下,差点把泡泡糖吐出来,他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勾着头,眼睛往上翻着看人,似乎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比较凶狠:“你跟外面那俩,说的有啥区别,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实际上呢,还不是把老子……” 他停顿了一下,故作凶狠的眼里忽然颤抖了一下,项成紧抓着手机,手机镜头和屏幕都碎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硌不硌手,他没接着说,冲陆知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手里握着手机,下一局游戏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他可能还要奉送陆知一个中指:“趁老子还跟你好好说话,赶紧滚出我屋,傻逼!” 陆知心里那个苦啊,他这辈子从警,虽说累是累点,但好歹走哪里都是“警察叔叔”,地痞流氓见了他也能规规矩矩礼貌友好起来,这下猝不及防,还穿着警服呢,就被人一顿骂,还不能还嘴。 他“噌”一下站起来:“你要是不配合我也没办法,我去问你父母了,临近年关了,外面不安全,别再离家出走了。” 项成不知道到底听见没,反正没搭理他,嘴里喊着“你tm左边!我艹,偷袭老子,看老子不弄死你”,在游戏里血战起来。 陆知反身关上门,冲门外等着的家长摇了摇头:“他不配合,我还是问问你俩吧。” “我tm就知道,他还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得卸他一条腿,让他把老子在他身上花的钱还回来……” “哎哎哎,好好说话不要打人!”陆知属实心累,他可算知道这小孩是跟谁学的了,他拦住项成父亲,让他俩在沙发上坐好。 “孩子家长,虽然我只是警察不是老师,但我也知道,这年龄正是青春期,你越打骂他越叛逆……” “哎呦警察同志您有所不知,不打不骂他更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项成他爷爷前一段都给气进医院了,你说说,他小时候我们在外面打工,可都是他爷爷管的!还抽烟,也不知道在哪学的,中考给我考了一百多分,你说说,就算全蒙也不能就这么点儿分,考不上高中,我看他这辈子算是完啦!” 第39章 “考上技校之后,天天不去上学,就知道在家打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天,饭也不吃,谁进去叫他他都要打人的!”项成妈妈在旁边插话,她举起手臂,小臂上有一个清晰的牙印疤痕,“不怕你笑话,你看这是他咬的,他才多大,都敢打父母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第38章 陆知目瞪口呆, 他除了是女团狂粉之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别的不良嗜好, 完全无法和这种“不良少年”共情,他觉得教育实在是全世界的共同难题, 于是他摆摆脑袋,把这乱七八糟的破事晃出去。 “这些咱们先不说, 他离家出走前发生过什么事吗,比如吵架打骂之类的, 我看你们家这个情况,这种事应该是家常便饭吧。” 项成父母都思考了一会儿, 还是摇摇头:“没有啊,那几天他爷爷进医院了, 我们忙着照顾,都不怎么回家,饭都是给他钱让他自己解决的, 项成自己在家, 肯定打游戏打爽了,怎么会生什么气,以至于要离家出走呢。” 陆知头疼不已,这根本没法交差啊,要是被家长训斥打骂, 他还能给家长做一个反家暴宣传,结果这俩人偏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就是小孩突然就想离家出走了,还走了好几天。 “真的没有吗,你们再好好想想。” “没有吧……他从夏令营回来之后乖了不少, 除了嘴上厉害,也不踢人打人了,”项成母亲沉思道,“除了那天我看他屋里太脏,骂了他两句,可他当天没什么反应啊,离家出走都是几天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气早该消了。” 项成父亲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什么,他抓抓头发,抹了一把脸,突然站起身,冲项成屋里走过去,直接拧了把手。 没想到没拧动,房间被反锁了,项成父亲一下子火了,他后退两步,抬腿对着门用力一踹,边踹边骂:“你活腻了又敢锁门!滚出来!不想在这个家呆了就滚!” 踹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跟打雷一样,劈在陆知耳边,他赶紧爬起来去拉男人:“哎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男人似乎觉得被儿子挑战了威严,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并不听陆知的劝解,依然用力踹着门板,削薄的门上有很多脚印,有的新有的旧,就连门锁也有很明显的破坏痕迹。 “滚出来!” 随着男人全力一踹,门锁舌一下子断开了,门带着惯性往里冲去,砸在了躲在门后的项成身上, 陆知吓了一跳,男人踹门的重量带着门锁断开的惯性砸在身上估计挺疼的,没想到项成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阴骘地盯着他父亲。 他父亲扬起手冲着他脑袋就劈了一下:“你离家出走完还又长本事了,又敢给我锁门,你是觉得警察在我就不敢揍你是不是!” 项成被重重打了一巴掌,还是一声不响,连哼都没哼一声。 陆知心说:“合着您还知道不应该在警察面前打人呢。” 他把项成推进屋里,自己也进了屋,替他关上门:“咳,你父母经常打你吗?” 项成歪着头,凶狠地看着他,没有吭声,缓缓转过身,掀起了自己的衣服后摆。 陆知一愣,项成瘦削白皙的背上有很多像是抽出来的陈旧疤痕,交错着烙在上面,看起来狰狞可怖。 “这……” “警察叔叔,别管我的事了,我不过就出走了几天,又没出人命,你放过我吧。”项成放下衣服转过身,低声说。 陆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打开笔记本,撕了一张纸,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项成,项成不接,他只好放在书桌上:“呃,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我能帮你的都会帮的。” 项成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他,躺到床上举起手机,又开了一盘游戏。 陆知叹了口气,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也没孩子,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以他单薄的思考,这孩子越不听话越打,越打越不听话,怎么想都是死循环。 他转身出门,摆出警察的架势,严厉地批评了男孩父母,普及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告诫他们以后不准用暴力教育孩子,就从男孩家里无功而返了。 又接到报警说初中孩子大过年的丢了,陆知不由自主地想起来那个叫项成的男孩,很是心累地收拾了自己,从乌鱼酒吧出门去警局了。 好不容易打到了大年初一还跑生意的出租车,回乡大军都涌上路面,居然还堵车了,陆知翻了个白眼,敢情自己不但要在假期上班,还要在假期堵车!这真是没天理了。 等他挪到了警局,都已经日上三竿,他队长的茶都续了好几次水了,陆知自知理亏,没敢声张,还是被队长一嗓子叫住:“哎哎哎,往哪窜呢,来得够早啊。” 陆知一个圆滑地转身,脸上挂上一副阿谀奉承的暧昧表情:“哪能呢队长,堵车,堵车,您不知道,路上堵成一锅粥啦!我怕耽误事,急得差点就跑着来了!” 队长飞了他个眼刀:“那你就应该跑着来!早跟你说你排的初一下午班,让你除夕少喝点,你给我喝个烂醉,打电话都没人接!” 陆知心虚地缩缩脖子,又赶紧接住队长扔过来的资料。 “看看吧,接警记录,说是二八二九晚上就没回,以为这小孩找朋友玩去了,没想到除夕晚上也没回家,打电话也不接了,家长就急了报了警,大过年的,谁也不会留宿别人家小孩儿吧,这孩子是个姑娘,所以家长更急了,怕小孩被拐卖,技侦去调监控了,派了几个出去走访了,你先看看资料,等他们回来换他们去。” 陆知翻着打印出来的女孩的通话记录,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没人用电话和外界交流了,寥寥几条都是广告推销电话,微信看起来也不常用,只有和家人的聊天记录,看来还是常用q\q,女孩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的电脑,家长说不知道孩子的q\q号,聊天记录更是无从查起。 陆知看着资料里女孩的照片,照片上女孩脸还是小姑娘模样,但一脸的桀骜,瞪着镜头,像是条被抓住的小狼,发尾是黄色,发根长出了一截黑色,看样子是染过头有段日子没再补染,耳朵上带着不止一个耳钉,有的扎在耳骨上,看起来就疼,透过照片也能看出来耳朵发红,看得陆知呲牙咧嘴。 “潮吧,据家长说小孩是在中专上的,学美容美发,平时就跟他们关系不好,不听话,也不读书,家长说她自甘堕落,越来越不想管,全身心管她弟弟去了,所以这次几天没回,家长一开始还没当回事。” 听着这些描述,陆知觉得项成的影子愈发浮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往后翻着资料,看到了女孩发的为数不多没有屏蔽家人的朋友圈,大多数就是些不明意义的空景或是歪头吐舌的非主流自拍。 “哎?”陆知往后一翻,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项成吗?” “项成,哪个项成?”队长纳闷地问,“噢噢!是上次那个小孩离家出走的案子吧!” 那是一张合影,女孩和另外几个一看就是初中年纪的男孩女孩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像是军训穿的迷彩服,对着镜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配文:“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 陆知被这非主流的文案激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他冲队长扬扬手里的资料:“队长我去了,我手里有项成父母的联系方式,我先找他问问。” 这头陆知已经顶着外头的鞭炮声开始工作了,乌鱼酒吧的几个人才挣扎着从各个角落爬起来。 “回去吧。”崔虞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从钱夹里抽出一把钱,随手撒在床上那裸男身上,然后弯下腰,在那黑皮肌肉男胸肌上摸了一把,“下次还来啊弟弟。” 然后崔虞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房间,站在酒吧大厅扫视一圈,谢皕安和范无咎已经醒了,正窝在卡座上剥橘子吃,孟知酒打开了春晚的回放,也在零食堆里扒零食吃。 “崔姐起啦,”孟知酒看见崔虞打了个招呼,“陆知上班去了,钟哥遛狗去了,那两对早就回去了。” 崔虞甩了甩头发,让孟知酒给她腾个地儿,在旁边坐下:“这个时间上班,谁闲得无聊除夕干坏事啊。” 孟知酒耸耸肩:“据说每年喝多了打架斗殴的特别多。” 崔虞往嘴里扔了颗开心果,随口说:“老魏我能理解,你说江之沅和他那个,也早早一起走了?这算啥。” 孟知酒一开始根本没多想,闻言剥糖皮的手也停了,脑子开始极速旋转,添油加醋,脸上的笑容逐渐癫狂。 “……停停停,停止你过度的想象,你怎么不编排别人,老编排你江哥。” 孟知酒神秘一笑:“因为你们都谈过啊,只有我江哥,我从来没见他谈过。” 崔虞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拿出手机看机票:“今年忙的我都忘买票了,不行,明年不能这么过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要天天出去玩才对。” 听见这话,孟知酒停下了嗑瓜子的手,僵硬地转过身,眼神幽怨地看了崔虞一眼,然后放声嚎哭起来,嚎到半路被崔虞塞了个雪饼,出不了声了。 第40章 “别哭别哭,我带着你一起去,不过你可想好了,等陆知回来,他不会埋怨我,他只会在你旁边一个劲的叭叭这件事。” “我不怕!”孟知酒精神一震,“不管他,我要跟你一起出去玩,要不你包养我吧老板,我不想努力了!” 第39章 小警察陆知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和孟知酒共有的金主大人崔虞正准备带着孟知酒去假期旅行,并且不打算带他, 没办法,谁让他是无私奉献的人民公仆呢! 这会儿陆知胳膊撑着脑袋, 听着外面接待处的喧哗,有人是除夕喝多了打架来的, 有人是放鞭炮炸着别人家小孩了,有人是大过年和家人吵架要离婚的, 尽管每个人心头都悬浮着一行大字:“大过年的。”但每年这个时候,所有人同时放假, 每天朝夕以对,少不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新仇旧冤混合着鞭炮里的火药,一股脑炸了个底朝天。 他盯着手机屏幕,这已经是陆知给项成父母打的第五通电话了, 不知道是忙着走亲戚还是什么, 一直没人接。 陆知叹了口气,他经常能在这个工作上找到挫败感,有些人有些家庭的命运,真不是警察叔叔那短暂的介入可以扭转更改的,像项成这种小孩, 未来简直一眼望得到头。 “喂?谁啊。”对面突然有人接了。 “你好你好,我是警察,我叫陆知,还记得我吗?项成的事是我去走访的。”陆知一下子把脑袋从胳膊上撤回来,坐直身体。 对面是项成爸爸, 听声音昨晚上喝了不少酒:“哦,记得,有什么事吗?” 陆知:“是这样的,项成在家吗,有点儿事想找项成问问。” 项成爸爸警惕起来:“他又犯什么事了?” 陆知:“没有没有,是他一个朋友的事,只是找他协助一下,可以让他接电话吗?” “他过年就没在家,上次他离家出走,我收拾了他一顿,结果他闹着要去打工,不愿意在家了,自己有天晚上偷着跑了,过年就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不回家了。” 陆知:“……我说了打人也要有个限度,算了算了,那你有项成联系方式吗,什么都行。” 过了一会儿,对面发来了项成的电话,陆知拨过去,意料之中的没人接,他锲而不舍,断了就打。 没想到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忙音,陆知坐不住了,这下还有一个没找到呢,别又多出来一个,他给项成爸爸又打回去:“你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吗?”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们啊。” “那你们上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二十九吧,他打过来说过年发三倍工资呢,他不回来了准备接着打工。” 陆知心想,也许是自己的电话项成没见过所以不接,于是他让项成父母也给项成打电话试试。 过了小半会儿,项成爹妈回电话说没人接。 这就奇了怪了,陆知一下子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找线索没找到,还又摊上一个疑似失踪,没人联系的上的未成年。 陆知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拖着自己宿醉上班沉重的脚步,敲了敲队长办公室的门。 队长叫孙培力,年纪能当陆知爹了,人正直又厚道,除了有时候嘴毒,见不得这帮小警察偷懒摸鱼,在警察传帮带传统下算陆知半个师父。 孙队长看见陆知进来,抬眼问道:“有线索了吗,项成那边怎么样?” 陆知哭丧着脸,一脑门子官司:“没有啊队长,而且……” “而且什么,说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打草稿啊。” “项成似乎也失踪了,反正现在没人能联系到他!” 陆知话音一落,孙培力皱起了眉头,本来就刀刻斧凿的脸显得更皱巴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陆知挠了挠脑袋:“呃队长,我先去上个厕所,刚才一直忙着打电话,这会儿憋死我了。” “快去快去。” 陆知一副再慢一点就要随地行不文明行为一般的样子急匆匆进了卫生间隔间,关上隔间门,却立刻镇定了下来,脸上的急色一下子消失了。 他伸手进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陆知叹了口气:“忘了补货了,应该能凑合着用吧。” 他努力抻平黄纸,轻轻在自己手指尖一咬,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能精准的咬出一个小血点,然后他像写血书一样,用自己咬破的手指在黄纸上画了个符。 随后他轻轻一捻指,黄纸瞬间燃起火焰,很快烧光了。 陆知在熏死人正好不发工资的难闻厕所里闭上眼,又尽量憋住气,以免这些氨味阻碍他发挥。 过了大概几秒,陆知皱起了眉,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咕噜噜地转着,转得人抓心挠肺,半晌,他困惑地睁开眼。 “奇怪,怎么找不到呢……” 陆知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这找人的符要么是人死了,要么是快死了,不然是很灵的。 陆知一急就呼吸急促起来,在这臭气熏天的厕所吸入了太多的气体,差点没熏得涕泗横流,他环顾小隔间,低头抽了一张厕纸,“虽然效果可能一般……” 陆知按刚才的步骤又做了一遍,这次他闭眼了更久的时间,终于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来了感应。 “东南……吓死我了,以为人死了,还在还在。” 陆知一把推开隔间门,冲出卫生间,在门外大口呼吸起来,使劲儿拍打着头发和衣服,试图驱散这股附着力极强的味道,然后往队长办公室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哎呦我去,你这也太臭了,喷点花露水压压味儿吧。”陆知一进队长办公室,孙培力就嫌弃地捂住了鼻子,另一只手试图打开窗户。 “队长,你给我个人,我也要出现场,去找人。” 陆知在队里声名在外,大家私地明面都管他叫警犬大队长,并不是因为他和警犬关系好,而是大家都知道,陆知喜欢参与人口失踪案,并且只要陆知主动说要出马,这人一定能找着,最玄的是,要是哪次陆知没主动说要去找人,这人往往已经没了,屡试不爽,次数多了,整个警局都把陆知当吉祥物供着,他也是这么破格从地方小派出所升上来的。 孙培力虽然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但他也不得不在一次次的灵验中相信了这件事,闻言他脸上一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明显松了口气。 “去吧,和小赵一起,他刚来没几天,也让他跑次现场试试。” “好嘞。” 陆知迈步出了队长办公室,正准备去叫人,忽然想起来什么,疑惑且小心翼翼地提溜起自己的衣服,凑上去闻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拿起自己桌上的花露水,对着自己一通喷洒。 “小赵走,哥带你出现场去。”他带着一身香喷喷的花露水味儿,飘进了大办公室。 “太好了。”新来的小赵是个年轻的警校毕业生,据说身体素质很强,本来成绩能去刑侦大队,但本人胆量实在太小,不敢和死人多的刑侦大队打交道,主动请缨下了分局。 陆知长得显年轻,一直不怎么能体会到当前辈的感觉,每个同事都下意识以为陆知一定是自己后辈,所以他特别喜欢在真正的后辈面前摆一点自认为不明显的前辈架子,其实就是耍帅。 他拿了把警车钥匙,跟开迈巴赫一样二五八万的上了车,单手倒车,开出了警局。 小赵察言观色,陆前辈神情潇洒放松,还有空听歌,也没打警笛警灯,应该是个比较简单的现场,他放下心来,没那么紧张了。 小赵斟酌良久,开口搭讪:“陆哥,咱们是去找那个小姑娘吗?有线索了吗?” 每家公司和单位刚来的新人果然都一个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没人安排活,于是自己竖起耳朵偷听同事说话聊天,一天下来活没干到手,该知道的倒是都知道了。 陆知:“是啊,其他人都不行,没效率,你陆哥带你立个小功。” 小赵在副驾攥着安全带,声音轻得跟蚊子哼哼:“谢谢陆哥。” 陆知接着装:“客气什么,你陆哥别的没什么,就是喜欢帮助新来的小朋友。” 小赵呵呵陪着傻笑。 尽管是新春佳节,这天还是按自己的计划,早早就要黑掉,一点儿不在乎这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假期,陆知拧开了车灯,一束孤零零的光悬在车前。 警局的公车实在是破,车门缝像老人的一口烂牙,张开嘴就能一口气看到舌根,在这凛冽寒冬里和空调打擂台,可怜的空调也身残志坚,还没上场就落了下风,偃旗息鼓了。 可怜小赵没经验,车远开越偏僻,他越来越冷,手脚都冻得冰凉,细细密密的刺痛从脚上传来,又没有跺脚取暖的条件,因为只要一跺,这老车的底板就该和它的老伙计们说再见了。 小赵又看他陆哥,终于忍不住问:“陆哥你不冷吗?” 第41章 陆知神秘一笑:“我贴了八个暖宝宝。” 车离城区越来越远,陆知凭着感应走着,越走越纳闷儿,不是说人活着吗,这地方荒无人烟的,贝爷来都得打个计划,一个女孩怎么在这儿呆着,总不能是这里藏着一个仅巫师可见的露营基地吧。 “到了,下车。”陆知熄了火,推开车门,面前是一大片半人高的枯杆,再往里就是林子,常绿的树在这寒冬腊月里倒是还有叶子,只是颜色极为暗淡,几乎像黑色一样,被风一刮,发出阵阵阴森恐怖的声音。 小赵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分头找吧,应该就是这一片。”陆知被风一吹,脸冻得僵硬,感觉自己像除夕吃的那条冻带鱼,说完叹了口气,走进了草丛。 小赵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林子边缘有一幢小木屋,应该是守林人的,于是他往那边艰难地走过去。 风声从林间掠起,小赵胆小,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他站在小屋前,就是不敢推门,正踟蹰纠结着,被风一吹,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第40章 “有, 有人吗……”小赵努力地把自己冻僵的腿从烂泥地里拔出来,朝着洞开的小屋门走过去,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漏风的裤脚, 冰得小赵的声音颤颤巍巍,显得他像个结巴。 没人回应, 他只好扭头看了一眼陆知的方向,看他还在视线能看到的地方, 于是给自己壮了壮胆,伸手把被风吹开的门推得更大了点, 抬腿走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喊叫一下子就穿破了层层叠叠的草杆,陆知回过头, 看见小赵从林边那幢小屋里踉踉跄跄地撞出来,接着双膝一软, 一下子趴在地下,好像在呕吐。 陆知赶紧边跑过去边喊:“怎么了!” 小赵抬起头,手还捂着嘴, 一双眼里写满了恐惧和恶心:“……有, 有……” 陆知没耐心听他在这里结结巴巴,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手缓缓插进口袋里,拿出了折叠警棍甩开,冲着屋里大喊道:“有人吗!” 小屋附近除了小赵一声高过一声的呕吐声和风吹过林子的声响, 根本没有别的声音,陆知侧身闪进屋里,愣了两秒,走出来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队长,城东南防护林这边有情况, 带几个人和法医来吧。” 等孙培力带着一大帮警察和法医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红蓝交织的警灯和车灯把这里照亮得如同白昼,大功率电源照射下,体感倒是没那么冷了。 小屋里,一个女孩躺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把刀,而这把刀,正插在她自己的脖子里。 血流了一地,早在寒风中凝固,气温太低,把小屋变成了一个储存尸体的天然冷库,除了走进去才能闻到的浓重血腥味,尸体完全没有腐败,一点臭味也没散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孙培力眉头皱得像颗老咸菜,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点了根烟,哆哆嗦嗦地往嘴边送,倒不是他胆小,只是天气太冷,又突然发现人命案子,让这位老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陆知往旁边瞥了一眼,小赵正靠着辆警车,蹲在背风处,“小赵发现的,我们只是来这里搜查,”他顿了顿,“是那个女孩吗?” 孙培力望着进进出出的法医和警察,又低头猛吸了一大口:“家长马上来认尸了,天气冷,尸体保存的好,对比了照片,应该就是。” 说到这,孙培力盯着陆知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和陆知侧身并排站着,轻声问道:“……你不是,有点儿那方面本事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呢?” “那方面本事”,要不是人命案子在侧,陆知差点笑出来,看来自己还是尽量少在警局暴露能力为妙,但遇到失踪案,总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轻轻摇摇头:“不知道啊,这次……算了,法医怎么说,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孙培力:“有几天了,怎么,有什么说法吗?” 陆知摇摇头,他明明用符纸感应到了女孩,到了却发现人已经死了,还死了好几天,并不存在人正好在他出发之后死的这种情况,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他看了看周围,迈步走到了一处下风无人的地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很快有人接起来:“喂?江哥,有个事问问你。” 那头的江之沅正窝在陆聿怀家里的沙发上,两个人正就着春晚重播吃晚饭。 江之沅:“怎么了?” “咱们的找人符,会有出错的时候吗?比如感应到死人之类的。” 江之沅眉头微皱,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一般不会,可能是被人干扰了,有什么事吗?” 陆知在电话那头抓耳挠腮:“这样啊,行吧,还好,局里的案子,我再看看,有问题再联系。” 挂了电话,陆知挠挠头,想不通个所以然,他跺跺发僵的脚走回去,看到女孩的父母已经到了。 陆知想起来资料上女孩的名字,易维,照片上小姑娘桀骜地看着镜头,看起来完全不是乖乖女,用别人的话说,一看就是个小太妹,正读书的年纪不学好,染头加打耳洞。 但女孩似乎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据走访学校的警察说,大家都说女孩除了上课爱睡觉,卷子交白卷,既不参与学校风行的小团体,也没参与过中专经常发生的霸凌活动,在中专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已经算乖孩子了。 易维的父母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小屋走去,等到了跟前,易维母亲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陪着的女警眼疾手快地把她搀扶起来。 “我的孩子啊!你怎么就没了啊!”很快,嘶哑的哭嚎压住了风声,在这片空荡荡的林子里蔓延开来,和着凄厉风声,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起初,陆知觉得这女孩父母不怎么负责任,毕竟一个女孩子三四天不回家,当家长的不闻不问,等到了年关,需要在各路神仙各路祖宗面前表示自己家庭圆满生活幸福的关头了,才想起来女儿不在家。 这样的父母,面对孩子的骤然离去,原来也是会感到疼痛和惊惶,他们倒在地上,互相拥抱搀扶,不愿接受孩子就这么没了的现实,更不愿接受孩子疑似是自杀的。 初二一早,警队办公室,刑侦大队的人接管了这起案子,孙培力带着陆知参加案情讨论会,本来还应该有第一发现人小赵,但他少不经事,受冲击太大,按陆知教他的,刷了通宵的合家欢电影,没敢睡觉,等这会儿才敢补觉。 “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刑侦大队队长袁明开口问。 法医点点头:“女孩身上没什么伤痕,也没有捆绑挣扎搏斗的痕迹,痕检也说小屋没有别人的脚印,刀上除了女孩的指纹,也没有别人碰过。” 孙培力皱着眉插嘴:“就算是自杀,现在的小孩一般割腕跳楼的比较多,怎么会有小姑娘跑到荒郊野岭,拿刀插自己脖子呢,怎么下得去手的。” 袁队长赞同地冲他一颔首,开口道:“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吗,这个年纪的小孩,如果是情感问题或者家庭问题,一般会写一些日记啊遗书之类的,没有找到吗?” 一个警察回复道:“没有,她好像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们看了她的那什么空间,也没发什么内容,朋友圈发的也比较少,她同学说她在学校本来就,怎么说来着,哦说她是‘透明人’”。 大家都沉默下来,冬天路都冻得梆硬,按理留不下什么脚印,偏偏前几天下了雪,雪化了变成泥,小屋那片只要有人走,一定会留下脚印,可并没有发现除了小女孩和小赵陆知之外第四个人的脚印,只有小女孩坚定地、没有什么踌躇的那一行脚印。 袁明皱着眉拿笔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脑袋,半晌开口问:“那她父母呢,不是还有一个弟弟,会不会有什么事不愿意和父母讲,但是和她弟弟讲了呢?” 警员开口:“没有线索啊袁队,家长那边什么也问不出来,就说不知道,没感觉孩子有什么不对,孩子离开家没什么征兆,她弟弟更是一问三不知,说自己平时不跟姐姐聊天。” 陆知抬起头,谨慎地开口:“出现在易维朋友圈里的项成还没找到,技侦已经把他离开家之后他家附近的监控都看了一个遍,没找到人。” 陆知昨天晚上回去之后,用同样的方法找了项成,是有感应的,他不敢再找警局的人一起,自己半夜偷偷出门去找,但没想到,走到一半感应突然断了,陆知又试了好几次,都是断掉的,没办法,他又等了几个小时,天亮之后试了一次,这次令人意外的是,感应居然重新出现了,陆知正准备出门去找,被孙培力抓住,和他一起参加会议。 事情才过去一个晚上,值班的警员和在临城没回老家的警员都被拉回警局处理这件事,能这么快有这么多结论已经非常不错了,袁明愁眉苦脸,他叹了口气:“那个男孩的事我也知道了,刚派人去找照片里其他几个孩子了,照片不太清晰,问了她学校同学,好像不是学校里的人。” 第42章 按道理来说,女孩的案子虽然耸人听闻,但其实已经可以结案了,毕竟没有脚印没有指纹没有伤痕,但偏偏没有遗书,她的朋友圈里出现的男孩也不见了,让这案子总给人一种还没结束的预感。 “那张照片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拍的,女孩父母知道吗?” “知道,他们说应该是夏令营。” 袁明犀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过去:“什么夏令营。” 那警察翻了翻资料:“好像是什么成长营地,家长说这孩子在家特别不听话,不做家务不读书不写作业,天天上课睡觉,前一段听人介绍,送去这个夏令营了几个月,因为听宣传说能让小孩改邪归正。” 这一圈警察里,年纪稍大的对教育问题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网络上诱惑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不好管,处处是陷阱,一个不留神,孩子就厌学了,闻言甚至有几个警察眼睛放光,看起来对这个夏令营颇为感兴趣。 “听起来是和那种素质拓展差不多?” “具体的不是特别清楚,只是易维父母说孩子回来之后真的变乖了,也不跟他们摔东西发脾气了,他们打算过完年还把她送回去呢。” 袁明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变了,袁明严肃的抬起头,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道:“照片上的孩子,全都失踪了。” 第41章 “老板!我房东打电话说我忘关水龙头了!楼下说他们家开始滴水了, 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孙培力从案卷里抬起头,狐疑地看着陆知,眼睛微微眯着, 似乎要把他看穿,陆知抓着手机, 努力表现出一副真的很急的样子,心里有点没底。 孙培力盯了他一会儿, 忽然放松下来,拿起一叠纸随意一卷, 边敲桌子边说:“你小子什么事都不上心,水龙头也能忘了关, 丢了这么多小孩正忙着呢,你给我翘班, 赶紧的,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陆知嘿嘿一笑,从办公室飞快地溜走了, 拉开车门, 打开手机免提扔在副驾,安全带刚系好,脚已经发动了油门。 “喂,怎么了?”江之沅在人声鼎沸的超市里,旁边站着正在端详两块牛肉哪个更嫩的陆聿怀, 他接了电话,把音量调高。 “不得了了江大人!你快到茶室去来,我这边丢了一群未成年小孩,靠我一个找不过来!第一个发现失踪的已经死了!”手机里传来陆知扯着嗓子的声音。 江之沅:“行,我这就过去。” 江之沅蹙着眉挂断了电话, 陆聿怀放下手里的牛肉,向他投来了问询的视线。 江之沅:“陆知说,他们警察局一下子报了好多个未成年失踪,他一个人找不过来,让我帮忙找人。” 陆聿怀听完,把购物车里刚放进去的一盘牛肉、两根芦笋拿了出来:“那走吧,找完人再回家做饭。” 陆知给江之沅打完电话,又给崔虞打。 “呃,那什么小陆啊,你问问你钟哥魏哥,我已经在大阪了……” 崔虞话还没说话,那头的陆知就悲愤地挂了电话,她和孟知酒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等江之沅和陆聿怀一起到了茶室,谢皕安和范无咎正在屋里看电影,两个人显然没接到陆知的电话,一脸疑问地看着江之沅:“江大人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江之沅正要开口,背后门铃一响,钟魁牵着条白色小狗推门走了进来,他搓了搓手,环视一圈,冲每个人都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开口:“挺好,人还不少。” 谢皕安更是纳闷,不过他顾不上问,嫌弃地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湿巾扔给钟魁:“给狗擦擦脚再进来!” 钟魁微笑着冲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蹲下来,耐心地给狗擦起脚来。 他刚放开小狗往里走,门铃又响了,陆知风尘仆仆急匆匆走了进来,他看见谢皕安和范无咎也在,松了一口气。 “来同志们,先听我说,这个事情呢比较急,我长话短说,”陆知顾不上喘气,从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文件夹里取出几张复印的照片递给其他人,“这是项成,已经离家几天了,还没有音讯,我试过用符找,但是时断时续,非常奇怪。” “这是易维,已经死了,初步调查是自杀,但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陆知又递过去一张照片。 范无咎和谢皕安没接到电话,拿着照片满脸疑问,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外包警察了。 陆知顿了顿,再次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叠资料,这次是几个人的合影,看起来都是初中生年纪,直直地冲着镜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像好朋友聚会后的开心留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些畏惧和倔强,用中二病的话说,像是和全世界为敌一样。 “这几个孩子,有一个共同点,”陆知把一张写了每个人名字和一些家庭信息的文件发下去,“他们都失踪了。” 谢皕安一愣:“不是吧,大过年的批量丢小孩啊,是不是他们报了个团去哪旅游去了?” 陆聿怀也问:“他们的手机呢,不是可以用手机信号定位位置吗。” 陆知愁眉苦脸:“是啊,现在天网也很发达,但这几个小孩,手机都关机了,愣是找不到。” “丢了多久了?”范无咎问。 “有的时间长,有的短,其实家长发现不对的也都报案了,只是他们几个并不全是临城人,好几个是附近市县的,我们也是查项成的时候才知道这些孩子都失踪了,”陆知抓抓头发,“你们有了名字和年龄,快开始找人吧,有线索就给我打电话,我得回去了,时间长了我领导要怀疑我了!” 说完陆知就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走了,谢皕安把在沙发上盘着的腿放下来,范无咎转身去了里屋,拿出来一叠黄纸放在桌上。 陆聿怀站在旁边看,他们每个人认领了一个孩子,然后轻咬了一下指尖,在黄纸上画了符,又捻指烧掉,闭上眼睛开始找人。 这场景有点儿滑稽,陆聿怀觉得自己像误入一间青灯佛寺,一群和尚正围着他沉默打坐。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江之沅率先睁开了眼,他显得很是困惑,等其他人纷纷睁开眼,他们彼此对上视线,就明白对方的结果和自己一样。 陆聿怀问:“找到了吗?” 江之沅摇摇头:“没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一会儿东南,一会儿却在西北,一会儿干脆断了。” 钟魁也说:“是啊,我也是这样。” 警局,陆知在进办公室之前,找了瓶矿泉水,把自己随便浇湿了一点,营造出自己真的是处理了漏水事故的模样才进去。 一进门,就听见孙培力大着嗓门喊人:“机构负责人联系上没有!” 陆知赶紧跑过去:“领导,怎么了怎么了,进展到哪一步了?” 孙培力看他一眼:“你至少换个衣服再来啊,看你湿的,你也知道,失踪的孩子全都参加过那个成长营地,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负责人问话。” 陆知抽了张卫生纸擦了擦衣服,顺便拍马屁:“领导英明!” “少贫,”孙培力瞥他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过去小声问,“怎么样,这次你……没什么预感吗?” 陆知装傻:“什么预感,没有啊,我预感到老大您三分钟之后会饿,需要补充一下体力,我去点外卖去!” 孙培力抬腿假装要踹陆知屁股,陆知一躲,迅速地跑路了,还没等走到自己工位,江之沅的电话就来了。 “喂,找到了吗?” “没有,找不到。” 江之沅在电话里把他们找人的情况和陆知叙述了一遍,陆知早觉得会是这种情况,也没多说什么,只说:“那麻烦你们再试试,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此时数十个未成年人集体在春节假期失踪的事已经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网上,没想到网络一发酵,又有几个家长跳出来说自己的孩子好像也不见了。 一问这批后知后觉的家长,都是孩子说和同学一起去旅游了,说孩子本来就不怎么接他们电话,所以几天没联系也没往失踪去想。 整个临城分局一下子热闹起来,接待处可谓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每一个孩子失踪,往往是全家一起出动,上至孩子的八十老祖宗,下至五岁的小侄子,通通挤在警局这小小的大厅里,每个人都试图在警察问询的时候插上一句嘴,负责询问的警察一番下来,连这孩子家里到底有几个小辈几个小猫小狗都摸的清清楚楚。 更别提还有来添乱的媒体,失踪的人太多,又都是未成年人,嗅觉敏锐的媒体已经扛着长枪大炮蹲守在警局门口,然后以猎豹冲刺一般的速度堵住可能的知情人。 袁明和孙培力,一个刑侦大队的,一个普通大队的,两个队长焦头烂额,只要敢在接待处露面,那这半天也不用想着推进工作了,连饭也可以省了。 “不是,这些家长早干什么去了!”孙培力被挤了一脑袋汗,把帽子往桌子上一甩,拿手抹掉额头上的汗,坐下来大口喝水。 第43章 陆知察言观色,又给孙培力续了一杯,孙培力端起来一饮而尽,冲他道:“走吧,夏令营负责人到案了,跟我一起去会会。” “重塑未来,点亮心灯——成长营地秋季招生启事,尊敬的各位家长:您是否正在为孩子的以下问题感到心力交瘁?沉迷网络游戏,厌学逃学,成绩一落千丈?叛逆不听话,情绪失控,与父母关系紧张?懒散消极,缺乏自信和目标,对未来感到迷茫?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深知您的焦虑与无奈。成长营地,一所以“感恩教育”和“行为矫正”为核心的全封闭式素质教育学校,正是为您和您的孩子带来希望的灯塔。” 陆知拿着成长营地的一张宣传册,皱着眉看了一遍,他正站在审讯室外面,屋里是袁明和成长营地的负责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保养得当,一头稍有些贫瘠的头发抹了过量的发胶,根根油光发亮地趴在他头顶,堪堪遮住了一小片地方,他肚子上的肉仿佛一坨非牛顿流体,悬在腰带上方,显得有点儿像大肚子癞蛤蟆,当然他的皮肤很光滑,很有膨胀感,惹得眼窝鼻子和嘴都陷在肉里。 他坐在审讯室里,并不见慌张,反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还有闲情参观,他环视一圈,才把视线落回两个警察身上。 “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 第42章 “成长营地”的老板叫向文权,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家里呼呼大睡,说来也巧, 这向文权和聂乾安住同一个别墅区,都是有钱人。 向文权对警察突然把他从家里叫出来非常不满, 一开始根本不让警察碰他,坐下之后背靠在椅背上, 翘着二郎腿,把询问室转着圈瞟了一遍, 才把视线收回来。 但向文权很聪明,尽管他被带出来的时候差点没忍住脾气, 但既然已经来了,他又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 让自己尽量看起来通情达理,十分配合警察工作。 向文权见警察拿着笔记本和电脑走了进来,还冲他们一笑, 放下了二郎腿, 努力对抗肚子强大的反作用力,把重心往前挪了挪,开口道:“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 刑侦大队队长袁明领着另一个记录的小警察负责审讯,袁明抬眼看了一眼向文权, 拿笔敲了敲桌子,锐利的眼神盯住他:“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第一,你是不是‘成长营地’这个学校的负责人, 第二,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的孩子失踪的事?” 临城突然发生大量未成年失踪案,只要这两天上了网,就没有人会不知道,向文权好脾气地一笑,脸上的肥肉跟着颤动不息,他粗胖的手指绞在一起分不清彼我:“是,我是负责人,我不是瞎说啊警官,您家要是有不听话不学好的小孩,尽管送到我这儿来,几天,保准还给你一个……” 袁明拿起本子,用力敲了敲桌子打断向文权:“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向文权赔了个笑脸:“您看我,招生成条件反射了,对不住对不住,什么来着……哦哦,失踪。” 他手指绞得更紧,脖子上肉挤出来的褶皱渗出汗来,前胸和后背也被汗珠浸湿,这是袁明吩咐的,他见向文权是个大吨位的胖子,于是叫人把这屋里的暖气调高,让向文权没办法舒舒服服坐在这,扰乱他的思路,这样说不定有机会露出破绽。 “警官,这屋是不是有点儿太热了,我都出汗了。”向文权的脸色由白转红,不像是在审讯室,倒像是在汗蒸房,热得他直擦汗。 “热吗,没觉得,接着回答问题,这几个孩子失踪的事你听说了吗?”袁明站起身,把一叠照片放在向文权椅子前的小桌子上。 向文权热得头昏脑胀,他下巴脖子和肚子上肥肉太多不便低头,只好用力勾了下下巴,也不知道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到底看见的是自己肥胖的胸脯还是照片,总之向文权只瞟了一眼就开口:“知道,知道。” 他抬起手又擦了擦汗:“但我只是听说有小孩儿走丢了,他们和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吗?” 袁明狼一般的视线不怎么有效地盯着向文权的眼睛,因为他眼睛藏在上下两瓣眼皮里,只露出一条缝,这心灵的窗户着实开得有点小。 “你确定你不知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袁明用力一拍桌子,震得向文权浑身一抖,抖出了一波三折的荡漾效果。 向文权绞在一起的手撒开了,他像演讲一样挥舞着双手义愤填膺:“真的不知道啊警官!您尽管去查,虽然他们都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毕业了就是毕业了,毕业之后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您说是不是。” 袁明和那小警官对视一眼,袁明拿笔又敲了敲桌子:“你最近半个月的行车记录仪、家里和公司的监控,我们都会调取出来看一遍,所以我劝你,如果知情,最好还是现在说出来,别等我们自己查出来。” 向文权却恢复了镇定,他又把重心往后一靠,把两条粗手臂放在胸前,语气舒缓友好地开口:“没问题,您尽管去查,我向文权是敢做敢当的人,和我没关系的事我也不会认。” 陆知和孙培力在审讯室外面旁观了整个过程,陆知蹙着眉:“这事肯定跟这学校有关系,但他这学校这么多老师学生,一个一个问得问到什么时候去。” 孙培力也犯愁,他看着向文权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像是来谈生意一样还和袁明握手,拍拍那小警察的肩,笑呵呵地走出了审讯室。 “队长,这向文权前一段时间出国了,根本不在国内,出入境记录可以证实。”一个警察拿着一叠向文权的出入境记录、机场的监控视频截图走了过来。 袁明伸手接过来,随意看了两眼,拿手指敲了敲纸:“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失踪了这么多孩子,肯定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他可以在国外远程遥控。” 那小警察顿时苦了脸:“那这可怎么查啊。” 袁明叹了口气:“先去查查这学校吧,这么多同一个夏令营的学生失踪,只能是凶手,或者说这个团伙接触到这些学生比较方便,所以就近选择了,肯定是有关系的。” 向文权走出临城分局大门,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脸上的肉被牵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喂,东西都收好了吗,警察肯定很快就去学校了,小心一点,特别是学生,一定管好了!别让他们在警察面前说不该说的。” 过了一会儿,临城分局空闲的警察全员出动,涌向了坐落在临城城郊的“成长营地”。 整个临城,有孩子的家庭人人自危,三令五申要求孩子不准自己出门,大街上看谁都像看人贩子,只有在看到街上红彤彤的灯笼和崭新的春联时,才能让人想起来这是新年,本该平静甚至乏味的长假。 陆知一出门就冻得打了个喷嚏,他缩了缩脖子,跟在孙培力身后上了警车,揉着鼻子和脸,瓮声瓮气地问:“队长你说,这次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案子,我怎么有点想不通,按理说人贩子拐小孩都是要小的,他们一个个都十几岁了,绑走干啥。” 孙培力没接话,陆知自顾自地说:“要不是出了命案,我会觉得他们是合伙离家出走,一起去玩了,可偏偏死了人……” 旁边警察插嘴道:“你说的有道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查下来,丢的这些小孩可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啊,早恋搞大肚子的,跟人打架进了少管所的,还有纯笨,考试能考零蛋的,这都教育失败品,人贩子都看不上吧。” 孙培力本来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睁开眼:“诶,话不能这么说,有些孩子只是从小没人管,叛逆了点,不是纯坏。” 陆知也说:“是啊,不是我说,有些家长生下来又不养,要么就是信奉棍棒教育,还想让孩子知书达礼不是白日做梦吗?” 那警察耸耸肩说:“也是,听说那死了的那个小女孩家长去小孩学校要钱了,在学校门口又是扯横幅又是广播的,闹得可大了,听说也准备来这学校闹,想让两家学校都赔钱,你说这放着寒假呢,孩子丢了也怪学校啊,家长也挺离谱,上梁不正还想下梁正。” 说话间,几辆警车到了“成长营地”,这学校坐落在临城一角,离易维出事的地方很近,远远看过去和普通学校区别不大,只是院墙很高,拉了电网,不知是恐吓用还是真通了电,院墙上还有一个个摄像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排黑鸟。 现在正是寒假春节,按理说学校都放假了,成长营地却少说还有一个班的学生在校,据说是家长同意春节也在这呆着继续接受教育的,怕他们回家了效果反弹。 一进学校大门,前院又大又崭新,两排整整齐齐的行道树,学校正中是干干净净的气派旗台,一隅甚至还有一个小花园,只是现在是冬天,池塘里只有几株枯黑萎缩的荷叶荷花残骸,所剩无几的黑水结了冰,平白更显得肃杀。 警车还没停稳,几个穿着黑夹克的学校领导就迎了上来,还帮警察们拉开车门,好像他们接待的并不是查案的警察,而是上头来视察的领导,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见到警察就握手。 第44章 “哎呀哎呀,是袁大队长和孙大队长吧,久仰久仰,咱们临城警局各位领导的到来真是让学校……” 袁明一摆手,躲开了这校领导伸出来的手,面色不虞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是来查案的,直接叫每个老师都到办公室待命等着就是了,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这校领导立刻眼角堆笑,点头如捣蒜:“您说的是,丢了这么多孩子,得赶紧找回来啊!我们一定配合工作,请各位领导移步,请移步。” 陆知悄悄放慢了步子,走在了最后面,左右看了一圈,摸出自己震动的手机,接起来轻声问:“怎么样?” 电话那头是谢皕安,他和范无咎一起被陆知派去找死亡的小女孩易维的魂去了。 “没找到啊,死得怎么惨,不管到底是不是自杀,不应该走得这么痛快吧,但确实没找到,估计当天已经投胎了。” 第43章 陆知走在队伍最后, 低声对着手机说:“那行吧,谢了,有情况再联系。” 孙培力一扭头, 发现陆知不见了,正转着圈找, 陆知跑了过来:“队长找我啊,接了个推销电话。” 孙培力白他一眼:“刚才说先去会议室讨论一下分工。” “好嘞领导!” 陆知跟上队伍, 一行十几个警察走进了“成长营地”的行政楼,行政楼内部相比它光鲜亮丽的崭新外表实在是有点儿破, 整个建筑是幢回字型天井楼,天井里经年不见日光, 又潮湿又阴冷,杂草从碎砖烂瓦的缝隙里钻出来, 很快暴毙在寒风中,只有根部带着一点鲜活的色彩。 小楼四面都是办公室和会议室,走廊栏杆刷着墨绿色的漆, 但深红色的锈迹从破损的地方蔓延生长, 把铁栏杆侵蚀得锋利粗糙,人经过时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立刻就能剌出道口子。 到了会议室,成长营地的领导拿来花名册,总共三本, 一本是老师的,一本是毕业生,一本是在校生,把三本花名册发下去之后,警察们分了三队, 一会分头去查。 袁明坐在上首,翻看着成长营地的招生简章,开口问:“你们学校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这上面写的行为矫正、改邪归正是什么意思,少管所啊?” 陪同的营地领导叫冯余,据说是副校长,冯校长站在一旁,两只手垂在身前,半弯着腰,闻言向前一步回答:“我们学校呢,送来的主要是一些不太听话的孩子,沉迷游戏的比较多,也有一些是早恋的,大多数不服管教,家长觉得头疼,就送到我们这儿,我们这儿除了正常的文化课,还有很多德育课程,教小孩子明事理、孝顺父母。” 袁明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宣传册上都有,但你们怎么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呢?这些所谓的问题少年,家长都管不了,学校能有什么方法。” 冯余呵呵一笑,他伸手捋了一把本来就油光发亮的头发,把手上的汗蹭了上去:“是这样的,我们呢,坚信没有教不好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我们有很多的国学德育课程,通过这个感化教育,让他们……” “停停停,算了算了,把你们的老师都叫回办公室,学生回宿舍,我们自己去问。”眼见着冯校长拉长了嗓音,准备给他也来个感化教育,袁明赶紧摆摆手打断。 这时一个警察走过来,附耳对袁明说:“队长,失踪孩子的手机和社交账号的调查都结束了,很奇怪,都定位不到,每个人都关机了,倒是找到了一个没关机的,只不过是丢在一个超市里,那小孩从超市出来之后的踪迹没有。” 袁明身边坐着孙培力,他蹙着眉说:“这就怪了,不是说这些孩子都是网瘾少年吗,能忍住这么多天不玩手机?” 听了这话,在座的警察面色一下子都凝重了起来,一阵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屋里刚聚起来的热气瞬间散了,这仿佛一个不好的征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这些孩子,很难说还会不会有新的伤亡。 警察们四散而去,孙培力领了一队去询问老师,走出会议室,孙培力看了一圈,发现行政楼四面都有房间,但只有三分之一挂了办公室的牌子,其他的房间都关着门,也没有牌子,看不出来作用,孙培力指着那些房间随口一问:“顶楼那一排没挂牌子的是干什么用的?” 跟着的成长营地领导看也没看就回答:“没什么,都是空房间,以后如果扩大招生规模,给老师们预留的。” 孙培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却隐晦地瞥了一眼陆知,冲他使了个眼色,陆知会意,放慢脚步跟在所有人后面,趁没人注意,一闪身溜了。 孙培力这边带着几个警察进了老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大部分老师穿着迷彩服,零星几个穿着自己的普通衣服。 成长营地的老师分成了文化组、体育组和德育组三个大组,孙培力看了看名单,冲办公室里等着接受询问的老师们说:“请文化组的老师跟我们走。” “你们都有教师资格证吗?”孙培力看了看名单,对着文化组老师发问。 “有的有的,我们之前都是公立学校的老师,跳槽过来的。”一老师回话。 “文化课老师就你们几个吗?不是说让你们把放假的老师也都叫回来吗?” “嗐,就我们几个,我们这学校全是问题学生,文化课根本不重要,家长送过来的哪个还指望成绩,不进局子就算成功了,几天上不了一节文化课,要不了那么多老师。” 孙培力又问:“那走失的几个孩子你们有印象吗?” 几个老师看了照片,都摇摇头说没印象:“我们这学生流动性特别大,大部分半年一年的就毕业走了,还有不少就呆几个月的,实在是记不住啊。” “行,那每个人拿张纸,把从十二月中开始你们的日程都写下来,每天都干了什么,人在哪,有没有人能证明,都写清楚。”孙培力示意警察们收走老师的手机。 文化组的老师都各自找了地方,在警察的监视下,开始冥思苦想自己前一段都干了什么事,孙培力让人把体育组的老师叫出来,体育组老师更多一些,都穿着迷彩服。 孙培力看了一眼问:“你们学校很重视体育课吗?老师挺多啊。” 一体育老师回:“是啊,我们负责耗光学生精力体力,不然不好管,这年纪小孩一个个都血气方刚的,得跟遛狗似的,让他们没劲闹才行。” 孙培力不置可否,让体育组老师也去写自己的日程。 最后是德育组,老师们一进会议室,孙培力身边的警察小声嘀咕:“我还以为德育是教国学的,怎么他们一个个看着比体育老师还体育老师。” 孙培力看了一圈,也纳闷儿地开口:“你们学校的德育课到底是什么?” 几个老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顶着个光头,看起来足有一米九的壮硕老师回答:“我们负责感恩教育,还有国学文化,像三字经弟子规论语这种。” “哦?那你背一下三字经吧。”孙培力眼镜挂在鼻尖,他平静的视线从厚底镜片上方越出来盯着光头。 光头老师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咬肌一用力,筋肉从下颌角迸发,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扯动嘴角,尴尬地说:“我们上课有课件,不会背也能教。” 孙培力翻了翻这些老师的资料,拿指节敲了敲说:“你们都没有教师资格证啊,初中学历?更别提有人还有案底,怎么回事,招老师要求这么低啊。” 光头扯动嘴角没说话,旁边有人插嘴道:“我们又不教文化课,自然要求低。” “行,那你们一样,手机交上来,这些天具体每天去哪做了什么,在纸上按顺序写清楚,别想着弄虚作假,我们还会查的。”孙培力合上花名册对这些老师说。 分去询问学生的一组是袁明带队,他们穿过了校园,才发现这学校一进大门的光鲜亮丽居然全是伪装,绕过一排外墙刚刚刷过漆的教学楼,像是忽然穿越,整个校园一下子从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缩水成了破衣烂衫的耄耋老人,水泥地到处破损,露出下面的土层,同一栋楼,居然只刷了一面,里面还是斑驳而千疮百孔的模样,宿舍楼更是让人质疑安全性,一进门,楼梯间横贯而下的一条大裂缝趴在墙上,白漆刷的墙面早变了色,上面遍布着脚印和掌印。 学生们都留在自己的宿舍,成长营地总共留校了二十多个学生,一半男生一半女生,男女分开,居然一间宿舍住了三十人,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床挤床地摆了十几张床,连在一起几乎是个巨大的大通铺。 男生宿舍里,肉眼可见的床很破旧,袁明轻轻一碰,就一发动全身,连带着一排床一起发出“吱吱”的挤压声,刺得人一激灵,这三十人共享一扇小窗,窗户钉死了一半,只能打开一掌宽的缝,通不进风,屋里一阵阵散发着熏人的霉味和臭哄哄的体味。 但出人意料的是,每个人的被子都叠得很整齐,有棱有角的摆了一排,要是仔细一看那黑色痕迹斑驳的地面,会发现其实完全也没有新的灰尘,看起来的脏污都是陈年老垢。 第45章 十几个男生按要求坐在床上,都穿着迷彩军训服,剃着接近光头的寸头,晒得黝黑,远远看过去几乎一模一样,迎接闯入的警察,床边还有一个穿着迷彩的老师,像尊铁塔一样沉默着站在一旁。 男生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也没人发出声音,像是一排没有灵魂的雕塑,惹得进来的警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嘀咕道:“这怎么跟监狱似的。” 旁边警察也跟着嘀咕:“是啊,不是说这些小孩在学校都是刺头吗,看着挺乖啊,就是太安静了,有点吓人。” “咳,大家放松一点,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来问大家一点问题。”袁明出声打破了这一屋子诡异的寂静。 男生们听见他说话,依然动也不动,连眼珠子也不转,盯得袁明有点儿不自在,他再次开口:“我们会一对一的询问,叫到名字的跟我们出去就行。” “熊泽。” 一个瘦男生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身体一动,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好像一个刚刚还是待机状态的机器人,只有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才通上了电。 ----------------------- 作者有话说:非常非常感谢追更的小伙伴,本文暂定本周六9月13号入v,从第24章 开始为倒v章节,已经看过前面章节的小伙伴留意不要重复买啦,入v当天有抽奖活动,欢迎来玩~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比心] 第44章 这个叫熊泽的男生跟着警察走出了宿舍, 站起身才看出他果然瘦的可怕,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 勾勒出一个单薄瘦削的轮廓,让人疑心内脏的归处, 他个子又高,更让人怀疑他怎么保持得住身体的平衡。 熊泽剃着寸头, 脸晒得很黑,眼珠子像两颗玻璃珠, 在皮包骨的脸颊上显得尤为大,但没有什么光彩, 就好像玻璃珠被人在水泥地上狠狠磨损过,成了个哑光的表面。 袁明单独找了一件空宿舍, 一个一个询问学生,一个成长营地的老师站在宿舍角落里陪同。 “请坐吧,你叫什么, 家在哪里?”袁明坐在熊泽面前, 翻开本子,努力卸下了属于警察局大队长的严厉气质,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不管外人怎么说他们,对面终究只是一个未成年小孩。 熊泽反应莫名很迟钝, 听见别人对他说话,他整个人先是轻轻一抖,然后慢慢抬起视线,歪头迅速地瞥了一眼角落的老师,又飞快地垂下头, 留了个沉默的头发旋给袁明。 袁明拿笔挠了挠鼻尖,心想,人还是要多吃饭啊,太瘦果然容易影响反应力。 正想着怎么让熊泽开口,阴影里站着的老师突然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熊泽,警察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诚实一点就行了。” 熊泽听见自己的名字,又是一颤,但听完老师的话,他终于抬起头,迂回地把目光放在对面的袁明身上,嘴抿了抿,轻轻开口,声音若有似无的,听得周围的警察不约而同地向前伸了伸脖子,想拉近一点距离,听清他到底说的什么:“我叫熊泽,家在,在临城东区。” 袁明见他开口,像个老父亲似的一笑,鼓励地点点头:“那这些学生,有你认识的吗?” 他把一叠照片递了过去,熊泽慢了一步伸出手去接,而袁明手撤得太快,十几张照片就这么在两个人中间的空隙里自由落体,天女散花一般一下子散在地上。 每张照片上都是一个对着镜头的脸,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冲镜头不甚友好地竖着中指,有的绷着脸装酷,有的甚至是和朋友的合影,不知道主角究竟是谁,躺在地上一起冲着熊泽笑。 熊泽反应迟钝,当他意识到闯了祸时,突然颤抖起来,把自己身下那把破烂松垮的椅子都晃出了声音,他一下子弯下腰,伸直了手臂想把照片都捡回来,嘴里还嗫嚅着:“对不起对不起……” 而他刚刚伸出手,把一张在最上面冲他竖中指的照片拿开之后,一个白皙干净的男孩跳进了他的视线,男孩头发有点长,软塌塌地搭在头上,眼下有一颗明显的小痣,几乎藏进了笑起来的褶子里,男孩有点腼腆地冲着镜头比了个耶,阳光轻轻给他镀了层金色。 看到这张照片,熊泽本来焦急的手停住了,就那么卡顿在半道上,像个没了润滑油的机器人,他死寂的脸色突然一下子有了活气,熊泽顿了几秒,像机器人突然有了润滑原地复活,一把把本来已经捡起来抓在手里的其他照片扔掉,伸手想把那个男孩的照片捡回来。 但那张照片在最下面,和地面无缝贴合着,没有缝隙,实在不好捡,熊泽不管不顾地拿手指扣着地面,粗糙的水泥地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指尖,一道浅淡的血痕从地面一直划到男孩的照片上,染脏了一点边角。 袁明不知道熊泽这突然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但他看熊泽的动作越来越急,大有不要手指头也要把照片捡起来的征兆,于是赶紧帮他把照片搓起一个角,捡了起来。 拿到了照片,熊泽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偏黑的皮肤因为激动泛出一点红,用力一眨眼,本来像磨损玻璃珠的眼睛一下子被一点泪水抛光,变得透亮清澈起来。 袁明猜想熊泽肯定是认识这个失踪的男孩,他抓住机会问:“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熊泽不知道是胆子太小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屋子里有一点动静,他就轻轻抖一下,要是这句话前面加了他的名字,他抖得会更厉害。 熊泽果不其然又抖了一下,他的视线从照片上好不容易撕下来,抬头看着对面的警察,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老师,低下头轻声回答:“认识,他是许勇,上次……是一个月之前吧。” “那你知道他失踪了吗?”袁明盯着熊泽的眼睛,熊泽似乎有点社恐,说话时眨眼频率很高,不怎么正眼看人。 他身体像片被风吹动的落叶一样晃了晃,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不知道,不过……” 熊泽的话说到一半就没了下半句,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急性子,他感觉自己真是遇到了对手,整个人向前倾,着急地追问:“不过什么?” 熊泽又轻轻瞥了一眼老师,老师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和表情。 袁明跟着他的视线,一拍大腿,扭头吩咐道:“这样,老师先出去,这小孩估计怕老师。” “这不好吧袁队长,这些学生撒谎成性,不让我们老师看着不行的。”角落里人影一晃,那老师急急开口道。 袁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站起身对着老师:“请配合我们工作,谢谢!” 那老师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袁明伸出手摆了个“请”的姿势,他只好又看了一眼熊泽,边说话边迈步:“要好好配合警察,明白吗?” 熊泽又像片落叶一样一抖,他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照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把老师送出去关上门,袁明重新坐下来,用他尽可能轻柔的声音问:“这个许勇同学失踪的事,你到底了解多少?” 熊泽抿了抿嘴,袁明殷切的目光盯得他有点不自在,他往后躲了躲,把视线也换了个落脚点,开口道:“他,离家出走挺多次的,挺正常的。” 袁明追问:“那他都是什么原因离家出走呢?” 熊泽:“就是和家长吵架呗,也没什么别的。” 袁明:“那他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你知道吗?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不知道,我们……好长时间没联系了,这里不让用手机。” “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听到这个问题,原本能一问一答回得还算流畅的熊泽一下子顿住了,他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用力抿了抿嘴,眼睛垂下去盯着地面,肩背也拱了起来,背上的骨头清晰可见,像凭空有个茧,把他包进去了。 袁明皱了皱眉:“熊同学,不管是什么,请你不要隐瞒我们警察,现在的形势很危急了,这和之前你们闹着玩的离家出走不一样,这次已经出了人命了!” 熊泽听了这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薄薄的两片唇颤抖着问:“那许勇呢?他有危险吗?” 袁明严肃的目光钉在熊泽脸上:“当然!所以我们需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现在没有线索,任何可能的信息对我们都很重要。” 熊泽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手里的照片,整个人抖的幅度又增加了,他胸腔急剧扩张又回缩,深呼吸了几下,几次张嘴又闭上,一会儿抬头看一眼袁明,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看起来十分纠结。 临城一直是一个冬天过分冷的城市,陆知每次出警,都会往自己的警服里塞足量的暖宝宝,即使这样,他的手脚依然冰凉,像是插在冰水桶里,搓手也好跺脚也罢,都没有一点用处。 回字型天井像座风的监狱,不知何处溜进来的风被困其中,到处盘旋也没能离开桎梏,只好在天井里作祟,一会儿在地面上卷起一小片尘土,一会带着两片枯叶溜进走廊。 第46章 陆知避开成长营地的人,偷偷上了楼,楼上有几间没挂牌子的屋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陆知走过一间,发现这屋和教师办公室不一样,它走廊这侧没有窗户。 陆知轻轻推了推门,没推动,只好用上他在派出所跟着抓进来的小偷练的独门绝技,从兜里掏出一把铁丝,轻轻在锁眼里一转,拧开了把手。 屋里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陆知连开了几个门都是如此,正当他准备干脆放弃,去找孙培力复命的时候,他又向走廊深处走了一步,突然一阵风掠过他的鼻尖,这下子陆知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那风里分明有血腥味! 陆知迈开步子就往最后一间屋子跑去,越急越出错,花了几分钟才把门打开,而根本不用走进屋子,扑面而来的气味和画面让陆知顿在当场。 和林边小屋几乎一样的场景,一个男孩躺在房间正中央,躺在一汪深湖一样的血里,手里握着一把刀,而刀,插在他的脖子上。 袁明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腿,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催,但他的急性子让他饱受折磨,熊泽几次三番想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又紧闭着嘴。 旁边一个小警察看不下去开口道:“这样好不好,我们都出去,留队长一个人,也不让他录音,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单独跟他一个人说可以吗?” 熊泽抬起视线,轻轻点了点头,警察们都如释重负,推开门出去了。 袁明把本子合上,把笔放在一旁,作出一个纯聆听的姿态,熊泽的视线几番闪避,终于还是蚊子嗡嗡一样开口了。 “我,我们是一对……” 袁明猝不及防:“什么一对?” “就是gay……”熊泽的耳朵浮起一层红,他看袁明还是一脸不解,破罐子破摔,提高了音量说,“我们是同性恋,他是我男朋友。” 袁明这才明白过来,但可怜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平时从来没思考过和男的谈恋爱这档子事,闻言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好说:“那你觉得这和他出走有什么关系吗?据我们所知,这些孩子一开始都是自己主动出走的。” 熊泽少男怀春的那点羞涩劲一下子被这句话打破,他整个人又紧绷起来,似乎这个空间完全无法让他感受到安全感,他喃喃地说:“有啊,他爸知道他是gay之后就疯了,天天打他,还把他送到这儿来,我们后来实在受不了了,约好了跟家长说我们已经好了,我们不当同性恋了,想让家长把我们接走,他爹就把他接走了,但没想到我爸妈不愿意让我提前出去……” 袁明打断他:“等一下,送到这学校和你们是同性恋有什么关系?” 熊泽悲哀地看了一眼袁明,他缓缓凑过去,很轻声地说:“这里宣传说可以能矫正gay。” 尽管袁明是个有两个孩子的铁直男,但他有常识,他纳闷儿地问:“那玩意儿不是天生的吗?” 熊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开始抠他的手。 袁明又问:“那这地方怎么矫正的?” 熊泽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袁明,又扭头环视了一下这间宿舍,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袁明挠挠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但我是警察啊,你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熊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不能说,如果他们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会和我爸妈说我表现不好,让我延长学习期限,我不想。” 袁明点点头表示理解,猜想这宿舍或许有成长营地装的摄像头或者录音设备,正准备想个办法,让他们去别的地方询问,突然有人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队长不好了!又死人了!” 熊泽听见这话,浑身一震,他紧张地抬起头,嘴唇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了,袁明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跟着警察走了。 陆知蹲在一旁,迎接着孙培力“怎么又是你”的锐利目光,他腹诽着,“难道真是因为我是判官,比较招这种事吗?” 袁明从宿舍楼一路小跑终于赶了过来,他推开围在门外的人,只看了一眼,意识到躺在血泊中的就是许勇,熊泽的小男朋友。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给法医让开路,把孙培力拉到一边,避开成长营地的人,小声跟他说了刚才的事。 “那说明这学校有问题啊?要是没问题,怎么会这么藏着掖着怕这怕那的?”孙培力小声嘀咕。 一团人乱成一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学校除了老师就是被收走了手机的学生,以及一群警察,没有好事的群众和猎奇博主能进来,避免了事情又在网上发酵。 陆知本来看完这些房间就该去跟着询问老师,这下一团乱麻,活儿也干不成了,自己回去还得写笔录,谁让他是第一发现人呢,他百无聊赖的在走廊上踱步,一抬头,突然发现屋顶朝着天井的方向,坐了个人。 陆知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以为哪个学生要跳楼,正要张嘴喊,又怕把人吓到再掉下来,只好准备叫人帮忙,结果就这么一耽搁,他发现屋顶上坐着的不是活人。 屋顶上的男孩脖子的地方有一大片的血迹,浸湿了他的半边衣服,冬天晦暗的阳光从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穿了过来。 陆知一口把自己嘴里的话憋了回去,上一个女孩没留住就投胎了,这次可要抓紧,但周围人实在太多,陆知借口上厕所溜走,轻轻走到男孩坐着的那一侧,左右看看,看没人注意自己,他拿出一个小袋子,另一只手摸了口袋,摸出一张符,轻轻一搓。 楼顶上坐着的男孩半透明的身体一颤,整个人就化成了一缕烟,被收进了陆知的小袋子。 对成长营地的询问被迫暂停,人是怎么跑到学校里来自杀的,究竟是不是自杀都还有待调查,自称许勇男朋友的熊泽也被带回来警局进行进一步的调查。陆知跟着警队,下车的时候,警察局路边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个男人,正裹着条厚厚的围巾,围巾遮住了一半脸,手插在口袋里,正是江之沅。 陆知看到江之沅后,装腔作势地一边假装打电话,大着嗓门从他身边走过去,两个人交错的一瞬间,陆知把藏在手里的小袋子塞给了江之沅。 “江哥闲吗?来临城分局帮我个忙……” 十几分钟前,陆知给江之沅发了消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又说自己估计要做笔录,一时半会走不掉,这魂不能在袋子里呆太久,否则容易失智,到时候就问不出来了,让江之沅来把魂带走。 江之沅的副驾上坐着陆聿怀,陆聿怀看着小袋子问:“这里面有……?” 江之沅:“是啊,这个小袋子我们都有,只不过黑白他们的更高级,装的更多,也不容易把魂闷死。” 陆聿怀说:“陆知不是说他们都是自杀的吗?还有什么疑点吗?” 江之沅:“其实也没有什么疑点,现在的天眼监控很发达了,只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个自杀方法有点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能下得去手的,而且还有那么多孩子没找到,就算都是自杀,这么多人……” 陆聿怀沉默着,他是医生,虽然他知道当今年轻人的心理健康是大问题,但同时要是真有这么多未成年人自杀可还了得。 两个人开车回了茶馆,谢皕安和范无咎也在,江之沅把袋子交给谢皕安,他打开袋口,打了个响指,一缕烟雾就从袋子里慢慢悠悠地升上来,然后缓缓落地,变成了一个男孩的模样。 尽管已经成了半透明,但还是能看出来,这男孩生前长得偏瘦小,脸白皙,轮廓也偏女性化,没有棱角,反而让人觉得他很柔和。 他懵懵地看着周围,视线没个落点,嘴里喃喃着:“我要投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可以投胎了……我要投胎……” 而警察局里,听说死在行政楼里的人是许勇之后,熊泽一瞬间崩溃,嚎啕大哭了很久,等到警察们来问询的时候,他依然止不住地抽噎着,整张脸都哭红了,眼睛肿得发亮,整个人显得更加单薄,似乎只要再来一阵风雨,就要把他和他的小男朋友一起带走了。 袁明平时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年纪的孩子,把他们当懵懂儿童吧,他们也都十几岁了,把他们当成年人吧,一开口就得叹气发现其实还是小朋友。 他张了张嘴想安慰一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用手肘撞了撞孙培力,孙培力无奈,尽管两个人只是年少无知的懵懂早恋,可这说不定是熊泽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沉重而痛苦的生离死别,要怎么样的安慰,才能不显得过于轻飘飘,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能给予这个少年一些微小的安慰呢,袁明不知道,孙培力也不清楚。 他们正觉得张不开嘴,熊泽突然抬起头来,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抽噎依然难以止住,但他第一次目光坚定的看着对面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们,许勇他肯定不是自杀,他不会自杀的。” 第47章 袁明有些吃惊,但他没问什么,冲熊泽点点头:“好。” 茶馆里,大家围着许勇,谢皕安直挠头:“他这是被灌输什么东西了吗?在袋子里装太久了吗?按理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怎么我们说什么他都没反应,总自言自语啊。” 陆聿怀说:“打个电话问问陆知好了。” 陆知接了电话说:“这男孩有个男朋友,不知道照片之类的有没有用,你们试试。” 于是谢皕安把陆知发过来的熊泽照片放在许勇眼前晃,边晃边说:“呃,你还记得你男朋友吗?熊泽?还记得吗?” 许勇嘴里依然在重复同一句话,眼神却一不小心和照片对上视线,他嘴里喃喃的话逐渐变得缓慢,声音也越来越小,他眨动着眼睛,像一个梦魇的人试图挣脱束缚。 范无咎突然在旁边打了个响指,清脆的一声响,许勇迷茫的眼神终于清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手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然后叹了口气,垂下了手,抬头看着周围的几个人。 “你们想问什么?”男孩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还没变声。 “呃,”谢皕安被这男孩突然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磕磕巴巴地问:“你是自杀的吗?是自愿的吗?为什么要自杀?” 许勇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他蹙眉思考了一会,似乎这个问题不在他可以回答的范围里,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张开嘴回答:“……是自愿的吧,我记不太清了……” “至于为什么,”许勇停顿了一下,脑海里本来被死亡阻断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一般涌来,毫不留情地把他淹没,许勇用力闭了一下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里似乎有泪光,“我都死了,说出来应该没事了吧……” “……我是同性恋,所以我爸把我送到那个学校,他们说可以矫正……” “但……他们的方法就是……电击和打人罢了。”许勇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更透明了。 他睁开眼,自嘲似的笑了笑:“没想到吧,这个时代还有这种地方……” “但我爸很相信他们,不管我怎么跟他说,他都觉得学校是有道理的,是我应该要承受的……” “……我恨他们,他们,他们逼我看……男的和女的……”许勇的声音颤抖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有教官还,还……”一颗颗泪珠从许勇空洞的眼眶里滚动下来,但他已经没有了□□,于是痛楚无从安放,他想伸手抓住自己胸口,却抓了个空。 江之沅走上前,轻轻打了个响指,让少年短暂地拥有了实体,然后轻轻拍了拍许勇的背:“别怕,我们会帮你的,你辛苦了。” 许勇单薄的哭声渐渐停止,谢皕安小声问他:“那你自杀是因为这些事吗?” 许勇抬头,眼睛里闪过一片大雾般的迷茫,许久他皱起眉头:“……不,我没想自杀,我想活着,我明明和熊泽约好了……” 突然,他的脑子里好像被什么撕扯着,一半叫嚣着“是你自己要去死!”,另一半却告诉他“我明明想努力活着”,两种声音在他脑袋里撕咬纠缠,许勇头痛欲裂,一下子捂着头蹲在了地上。 “……是,是有人控制了我。” 第45章 “你为什么说许勇一定不会自杀?”袁明盯着熊泽问。 “……虽然他, 他在学校过得很惨,他爸根本不听他说任何话,不相信他, 只信学校老师说的,每天就是骂他变态、丢人、不男不女什么的, ”熊泽的眼睛盛着怒气,“但就算是这样, 许勇也没说过他不想活了,每次我跟他说我不想活了, 他还会反过来安慰我,给我想办法, 帮我想有什么好东西我还没玩过,他不爱玩游戏, 但我喜欢,他怕我真不活了,总给我找新游戏玩, 还因为这个被他爸打, 以为他又染上网瘾了。” 熊泽抬起头直视着警察,他的眼睛因为过度哭泣还肿胀发红,“你们说,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 我们都安排好了我出去之后的计划……” 说到这儿,熊泽眼里又泛出泪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坚定地说:“我不相信他是自愿的,一定有人胁迫他, 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求求你们了。” 袁明说:“你放心,还有你说的成长营地殴打电击体罚学生的事,我们都会去调查,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孙培力说:“暂时没你什么事了,学校不能回了,你家长电话多少,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 熊泽报了电话,孙培力打了过去,小半会儿才接通,对面是一个方言很重的男人。 “喂,谁。” “你好,熊泽爸爸吧,我这边是警察……” 孙培力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男人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在对面活像个啸叫不停的喇叭:“熊泽这小子进局子了!搞啥子,他不想活了就直说,给我搞什么事!” “没有没有,您冷静一点,他没犯事,是他学校有点问题,暂时关闭了,需要您把他接回去。” “有什么问题,关了?怎么能关了,多好的学校,什么时候再开啊,得几天啊,不行不行,这回来三天就得恢复原样,你和学校说说,能不能不关……” 孙培力控制了一下自己握住手机的力度,打断了熊泽父亲的喋喋不休:“您来就是了,这学校反正关了!” 熊泽在旁边听完了全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意识到一旦他的父母发现成长营地不会再开,并不会选择送他回到普通学校,而是在外地乃至外省,找到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这样的地方,再把他送进去。 警察们忙自己的去了,根据熊泽的证词,成长营地涉嫌故意伤害甚至性犯罪,已经关停,所有员工备案待查,因此有不少学生需要一一登记联系方式然后遣散回家,警察们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还要继续应付来要说法的失踪学生家长。 熊泽在一片混乱吵闹中独自坐着,他低下头,无意识地用力搓手,肩背越来越收,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耳边警局的吵闹声越来越远,没有人一句一句问他问题了,他脑子里所有的头绪都一下子乱成一团,耳朵里似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在这沉默的间隙,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孑然一身,失去了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而这世界似乎没有一点变好的趋势。 他苦笑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用力地眨着眼,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心里血流成河地想:“怎么办,这下没有人来劝我不要死了。” 熊泽不知道自己怎么迈出了步子,他本来想到街上去,但又想到自己如果被撞死,他父亲一定会狠狠坑对方一笔钱,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上了楼梯。 警局的大楼其实不高,不过六层的高度,熊泽站在天台上,干涸的眼珠反射着淡漠的光,他往下看了一眼,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乱麻,十几年的人生似乎只在幼年时得到过一点惬意的时光,余下的全是阴影,这下好不容易的一点光亮也被夺走了。 这么想着,他朝边缘迈出了一步,跳下去,就解放了,就自由了,说不定还能见到许勇。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什么东西轻拉了一下,他扭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错觉吗?”熊泽又转过身,看着六层楼下的地面。 又是一下,熊泽一下子转过身,他徒劳地望着面前的空气,试图找到一丁点儿端倪。 “是,是你吗?” “小勇?是你吗?” 就连这广阔的楼顶天地似乎都传来了回音,但却没有一点别的声音,熊泽就着这无际的沉默泪流满面,他伸出手,轻轻拥抱着面前的空气。 他不知道的是,面前的许勇,颤抖却无声地也伸出手,雨滴忽然落下,像是代替许勇那无人知晓的眼泪,轻柔地包裹住了熊泽。 对于警察们来说,成长营地的事还算容易解决,电击设备就放在成长营地的地下室里,也很容易采集到上面的dna,但对于地府的大家来说,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连跑去国外的崔虞和孟知酒也被叫了回来,一群人垂头丧气,聚在茶馆。 “不是,临城有这么牛逼的人物,我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陆知焦躁地走来走去,把茶事的老地板踩得不住呻吟起来。 孟知酒听着心烦,她等陆知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一把拉住他:“哎呀你别在这走来走去了,倒是跟我再讲讲,没有别的信息吗?” 陆知叹了一大口气:“没有啊姑奶奶,除了有许勇的话,还有江哥说的,之前出现过的那个神秘人,我们别的啥也不知道。” 钟魁敲了下桌子:“能控制别人非自愿去死,这比直接杀人还狂啊。” “关键我们对这个人的来历一无所知。”江之沅坐在茶桌前,正泡一壶茶。 崔虞伸出她刚在国外做的手指甲,吹了一口气说:“敌在暗我们在明,这怎么办。” 第48章 谢皕安说:“警局那边也得出力啊才行,毕竟对方就一个人,目标太小,但是一群学生,目标还是挺大的。” 一群人讨论了半天,没个头绪,都唉声叹气,觉得今年恐怕不好过,纷纷拿出手机取消自己的旅游计划。 已经到了傍晚,风声有些阴晴不定,此刻变得心狠手辣起来,裹挟着冰粒,刺得人从骨头缝里冷。 陆聿怀一个小市民,还平静地走在街上,并不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判官们讨论的结果是,确实出现了一个危险程度极高,已经开始肆无忌惮作祟的坏人,而他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如果不能尽早解决,还沉浸在新年余韵里的临城今年恐怕将经历磨难了。 陆聿怀是被一个急诊电话叫出来的,刚做完手术,听江之沅说他们还在开会,于是决定走路回家。 要不是在新年里遇到了成长营地这档子事,直面了少年许勇的离开,陆聿怀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圆满的新年,来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在新年钟声敲响时,那句新年快乐有了对象,只要稍稍那么一想,陆聿怀就觉得虽然天气糟糕,但心妥帖极了,像被人用一盆温水,暖暖地泡着。 他脚步松快地走着,好不容易从一刻不停的喧闹中暂时脱身,陆聿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慢悠悠迈着步子。 天色越来越暗,刚才借着太阳的余晖,半亮的天色一下子就像被泼了一层墨,黑得人心发慌,陆聿怀自认对这条路已经非常熟,根本没留意身边的一切,脑子里只顾着回味除夕那天。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鸦鸣,陆聿怀的心头猛地一颤,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刚才到底有看路吗?车辆川流不息的东街他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 陆聿怀站住了脚步,发现周围竟完全是陌生的巷道,两旁岌岌可危的砖房挤成一团,墙上裂缝和蛛网纠缠,头顶乱拉的电线遮天蔽日,而往远处看,竟不知何时起了雾。 空气也变得潮湿,在寒冷的气温下更是像小刀一般,主要轻轻一动,就能感受到刺痛。 陆聿怀往四处望了望,没有路牌,没有标志,四下除了凄厉的鸦鸣,竟是全然无声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浓雾里突然伸出一张脸,一脸腐朽、陈旧,像千年老树偶然被雷击中后露出来的树根一样脸,脸上面无表情,一双死鱼眼盯着陆聿怀。 陆聿怀吓了一跳,他盯住浓雾,静静地没有出声。 那脸离的更近,连带着身子终于出现,原来是因为这人的背佝偻的太狠,因此总是脸先行抵达。 陆聿怀长出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着,那老人突然出声。 “你是医生?我有点小毛病,想请你看看。”带着沙哑,像是从报废车场硬拉上路的破车一样干涩刺耳的声音。 陆聿怀平生对老人、小孩、女人和穷人都报以怜悯之心,只要是他们的请求,往往很难拒绝,尽管他实在觉得此情此景有异,但还是点点头,请老人带路。 跟在后面,他的手悄悄摸进口袋,摸到了江之沅给他的符,放下心来,据说这符很厉害,就算是钟魁的战斗力也能挡个十几分钟。 老人把他带进了小巷深处,进了一间残破不堪的小屋,门框都被挤得变形,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陆聿怀没当回事,他问老人:“您是哪里不舒服?” 那老人缓慢地转过身,没牙的嘴瘪着,轻轻一张。 “陆聿怀,你不记得你的前世了吗?” 第46章 屋里本来那难以忽视的老人臭味似乎一下子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硝烟味与血腥味,屋里只点了一盏老式的白炽灯,因为长时间高负荷的运作, 发出滋滋的噪声,巷道里如同蚕茧一般的浓雾随着老人的话, 像头白色巨兽一般猛然惊醒,顷刻涌入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 把两个人都一口吞噬了。 陆聿怀的脑袋里好像有一口大钟,被人一下子全力撞响, 撞得他眼冒金星,而那声音却久久不绝,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浓雾逐渐从白变黑,一丝一缕的墨黑色连带着陆聿怀一起, 逐渐包裹纠缠,陆聿怀整个人恍恍惚惚地站着,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 觉得自己好像头朝下, 天旋地转,他一下子蹲在地上。 已经看不清对面老人的身影,他的轮廓像暗夜丛林中的一汪深井,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却充满着极为不详的意味, 陆聿怀东倒西歪地蹲在地上,被大钟撞得三魂七魄乱跑的神志挣扎着,控制着他的手往口袋里伸去。 “汝忘苍天冥冥,忘厚土茫茫。” 随着陆聿怀的动作,一个锈蚀嘶哑, 好像喉咙里积满了灰尘一般的声音在他耳旁炸响,这个声音每吐出一个字,陆聿怀的心脏就好像从钟声的旁观者,变成了那口钟,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他心口,敲得他心神巨震。 “ 抛却平生凌云志,尽负当年山海盟……” “前尘皆散,恍若大梦一场。” 陆聿怀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头痛欲裂,心脏也疼得七零八落,紧抓着胸前的衣服,眉头紧皱,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大汗淋漓,意识却清明的可怕,能感受到他滚烫的额头倒在潮湿阴凉的石板地面上,额头的血管一下下的搏动。 “……你……闭嘴……”陆聿怀的声音从紧咬地牙关里溢出,他努力对抗着浑身的疼痛,想把江之沅给他的符拿出来。 “呵,忘了好,”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陆聿怀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到那个人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步子很快,一点不像刚才的老人,“可你凭什么能一个人忘记。” 又来了,陆聿怀紧抓着衣服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肉里,他已经几乎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但痛意再次像一把大锤,砸得他两眼一黑。 “……这不公平,也没意思。”那声音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脚边,惹得陆聿怀心烦意乱,“所以……哈哈哈哈哈……” 男人似乎是仰头大笑着离开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陆聿怀脑袋里的痛楚却越来越清晰,直到他手指一松,整个人晕了过去。 一夜大雪刚罢,清早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空气里满是冷冽的初雪气息。因为要扫雪,洒扫的仆人起得比往常更早,都打着哈欠,一张开嘴,脸前就升腾起一团团白雾。 “将军早!”仆妇们一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利落的短打单衣,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正掀开门帘走出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招呼她。 女人被冷风吹的一激灵,搓了搓脸跺跺脚,开始例行晨练。过不多时,身子就热起来,和外头的冷空气相撞,周身都被轻雾包裹,日头也渐渐升了起来。 最后一个招式刚练罢,从外头进来一位公公,向她作揖:“容将军,陛下有请。” 容温于是换好了衣服,接过仆妇递来的大氅披着,跟着就进了宫。 陆聿怀正坐在案前,面前放着一碟酸梅脯,已经吃了快一大半,看起来不是刚起。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脸庞的轮廓还带着少年人的温度,眼角眉梢也带着未经人事的天真,他手里执笔,眉头轻皱着,仿佛在苦恼什么。 而另一个陆聿怀远远地站着看,他像一个这房间本来就有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容温走过去,伸手拿了颗酸梅放进嘴里,顿时被酸的咋舌,不由得担心陆聿怀是不是味觉出了什么问题。一看他,正看着一张长长的礼单,上面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全是珍品贵宝。 “阿姐,你说,朕能娶男人吗?” 一室静谧下,这话不啻于有人在盛夏夜半里放了个新年大烟火,炸的人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年。 旁边的小太监把头深深的低下去了,他可能恨不得此时此刻,不,恨不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是个聋子才好。 容温倒是只是愣了一下神,紧接着就神色如常了,她这弟弟她了解的很,还是皇子的时候,别家少爷到他那个年龄,通房都该有好几个了,大儿子可能都会走路了,陆聿怀房里没有一个人,男女都没有。 现在贵为天子,登基也几年了,年年大臣雪花般的折子落在案前催他结婚,陆聿怀全当没看见。容温和大臣都开始担心会不会是有什么隐疾,还召太医给看过,但说是功能正常的很。 如今有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她倒也不是很惊讶了,“别的都好说,这传宗接代这皇位你打算怎么办?”容温无意识的又捏走一颗酸梅,但这下轮到她面无表情顾不上酸了。 陆聿怀笑起来:“江山姓什么有什么要紧,朕的小侄子听说不肯跟你们学武,已经跟了阁老读书,阁老对他赏誉颇多” 容温没好气,但陆聿怀治世理政的本事她都看在眼里,眼下朝臣对这个少年皇帝无不信服说一不二死心塌地,估计也好说话,要真有反对意见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第49章 “你来看看,朕的聘礼这些如何?”陆聿怀把面前勾勾画画的礼单给容温看。 容温接过,却叠起来不看,轻轻摇摇头:“你问过对方吗,这男婚女嫁还简单点,还是男的,万一别人根本不喜欢你呢?” 陆聿怀长这么大,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谈感情倒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有些懵,抬起头来,清亮睿智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一缕迷茫:“我,我没和他提过。” 容温噗嗤笑出声来:“你呀,快去问问人家,不对,先沟通沟通感情,贵为天子也不能强取豪夺啊!” 年少的陆聿怀答了什么已经听不见了,窗外的雪一瞬间都涌进屋子,顷刻间把一切埋了,白茫茫的一片。 “血压一百四,心率一百三了!陆医生?陆医生?” 远远地,陆聿怀在恍惚间听见了来自远处的喊声,他勉强地动了动头,能感觉到太阳穴下的脉搏突突直跳,又快又乱,几乎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陆医生?”陆聿怀终于费力睁开眼,眼前是一一盏亮亮的小手电筒,在他眼前晃个不停。 手电筒一收,那人舒了一口气:“陆医生,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医院。”陆聿怀的神志犹如一团浆糊,他勉强从中间抽出了一根线索。 “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头疼的感觉幻痛一般席卷而来,陆聿怀盯着天花板,想起来那段奇怪的记忆,该说是梦呢?还是别的什么。 是前世吗?那老人最开始问自己记不记得前世,容温,魏徵魏判官的对象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段场景中呢,只要一动脑子,陆聿怀就要承受撕裂一般的疼痛,半晌他终于放弃,冲对面的医生干脆摇了摇头。 那医生如临大敌一般跑出了门外,留陆聿怀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南中路,陆知垂头丧气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一壶凉茶就往嘴里灌,没来得及进嘴的都流进了脖子,他随便抹了一把,放下茶壶,把自己严丝合缝地摊在沙发上。 “没进展。”陆知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对上留守的钟魁那探询的视线,“许勇也不知道怎么避开的监控,反正就是平白无故、莫名其妙、怪力乱神地出现在了行政楼里,拿一把刀弄死了自己。”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我的春节假啊!”陆知发出最后的悲鸣,然后两腿一蹬,再也不动弹了,开始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钟魁摇了摇头,起身给他拿了条毯子搭在身上。 外面月沉如水,隐去了一整条街所有的色彩,江之沅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手机,目光似乎没有聚焦,但他朝着门,一动不动,就连小狗松子儿一直蹭他,他也没有反应。 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而陆聿怀不接电话。 江之沅的手心不知何时竟然出了汗,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手机,他的心头浮起一阵阵的恐慌,那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几乎要把他吞噬。 屋里甚至没开灯,江之沅像一件家具隐匿在黑暗里,松子儿得不到回应,已经转而去蹭沙发脚,江之沅也还是没有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说不定陆聿怀是被叫回去做另一台手术了呢,说不定半路上遇到熟人盛情难却跟着去喝酒了呢。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蜷起肩背,在暖洋洋的暖气旁开始发抖。 那人曾经就抛弃过他,又是如此吗? 满室的寂静里,突然咔哒一声响,门开了,楼道里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登堂入室,陆聿怀裹挟着外面的凉空气走了进来,边脱鞋边说:“这怎么黑乎乎的,江大人?江教授?” 陆聿怀鞋只脱了一双,忽然被一个微凉的身躯一把抱住,带着十足的力道,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干脆箍成这个形状。 陆聿怀费力地转过身,却被直接按在了门板上,颤抖着微凉的唇附了过来。 第47章 江之沅向来不管在什么时候, 都像块凉丝丝的冰,体温从没波动过,大概是做地府判官必须去掉一点人味儿, 但此时他的呼吸带着罕见的温度,掠过陆聿怀有些冻僵的脸, 能感受到麻麻的刺痛。 炽热的吻落下来的时候,陆聿怀的头还是很痛, 他无暇思考为什么江之沅突然转了性,只好随着本能回应。 陆聿怀尽量忽略心脏和脑袋残留的痛感, 抬起手回抱江之沅,享受着他把自己几乎无缝地按在门板上, 半晌,实在有些喘不上气, 陆聿怀轻笑一声,正准备推开江之沅调侃两句,嘴唇忽然一痛, 血腥味随即蔓延开来。 “唔。” 江之沅咬了人, 才退开了一点距离,唇上还染着一点血,衬得他整个人像株雪地梅花,他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盯着陆聿怀。 陆聿怀嘴角挂着笑意, 盯着江之沅,轻轻舔了舔唇。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想了很多,自己上一辈子短暂的很,家国危难之际,和家人也没什么缘分, 这辈子更是孤寡怪人一个,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确定的说他还有一世,搞得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了,直觉告诉他,那辈子肯定和江之沅有关,江之沅之前不肯说,他也猜了好久,这次锥心剜骨地走了一遭,露了一点端倪,但他莫名感到恐慌,他害怕事情会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陆聿怀盯着看了一会,没给江之沅反应的时间,就再次把他按在怀里,带着血腥味的吻落下,陆聿怀搂着江之沅的腰,堵着他的视线,把他往沙发那边推。 江之沅看不见路,顿失安全感,只好用力揪着陆聿怀的衣服。 陆聿怀冰凉的手探进去的时候,江之沅整个人一抖,他轻轻闭上了眼。 窗外的雪骤急,和北风纠缠,忽而上升,忽而骤落,几番捉弄,变得绵软而无力了,只得全然依着北风,不受控制地盘旋起伏,灿烂绮丽的晚霞也被暗夜毫不留情地拆得七零八落,连声音也发不出,就融化在夜色里,远处又有人放起烟花,一下一下冲撞着寂然的夜,上升,绽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好久风才停歇,雪飘然落下,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了。 江之沅盯着陆聿怀,不知怎么的看出一点怨气来,陆聿怀亲了亲他,又伸出手摸了摸江之沅的脸:“我到家的时候你是怎么了?回来晚了着急了?” 江之沅不说话,眼睛里泛出血丝来,在等待陆聿怀回家的时间里,前朝往事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齐涌上心头,惹得他唐突了这么一次,心里有点儿尴尬,但像大梦一场,梦醒了,已经明白过来刚才的梦都是虚幻,可梦里的情绪却绵长难忘纠缠不休。 他扭开一点视线,轻轻地说:“我以为你出事了。” 陆聿怀伸出手抱住江之沅,把脑袋放在他肩头,手指插进他软软的头发里,小声地说:“对不起,路上遇到一个老人求助,我去帮忙了,没想到帮完一件还有另一件,好不容易才脱身。” “嗯。” “我抱你去洗澡?” 江之沅别开视线,从脖子到耳朵都红了:“我自己去。” 陆聿怀齿间溢出轻笑,他把头埋在江之沅颈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夜幕终于铺天盖地地入侵了整个临城,陆聿怀折腾了一整天,身心的舒爽终于战胜隐隐作痛的头,让他很快陷入了梦乡。 他想东想西的杂乱思绪一断,紧接着就陷入了一场浓雾,雾散去,他又变成了那个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旁观者,被迫观看着他的前世。 那是一个巷子,巷子口的青石板不见踪影,成了一片水洼,水洼里漂浮着青黑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散发着浓重的臭气,巷子两旁的低矮小楼墙壁都像糊了层黑色腻子,等到走近了才看出并不是原本的色彩。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骂声和笑闹混杂其间,陆聿怀看着年轻的自己倚在一间茶肆门口,这茶肆在周边破败糜烂的环境里,堪称出水白莲,他手里转着一枝骨扇,茶还没喝完,挑起眉朝巷子那边看了眼。 “什么声音?”陆聿怀问身侧随行的小厮。 “像是城西那几个纨绔,整天没个正形,听说他们喜欢在这边欺负人。”小厮低声说。 陆聿怀啧了一声,合起折扇:“去瞧瞧,若没意思,我再回来喝茶。” 他步子懒洋洋地往巷子里走去,边走边叹气,旁边的房子没一个完好的,窗户是用纸糊的,但都不完整,每个都是破的,漆黑的门里空空荡荡,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数年战争把这座边陲小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民不聊生。 巷子里几乎没见到有别人,最深处,几个和陆聿怀差不多大,穿着干净华丽的少年,正围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那少年靠墙坐着,身上的衣服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像是哪里找来的一块布,随便在身上一围,堪堪挡住了身下,他唇角淌着血,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陆聿怀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像被针尖点了一下。 第50章 少年瘦得近乎削骨,衣衫单薄破旧,偏那张脸却干净到近乎锋利,仿佛在这肮脏市井中凭一己之力撑起了不肯低头的尊严,他安静地看着围着他的人,眼神冷,语气更冷:“要打就打,别像狗一样吠。” “呦,你个没爹妈的垃圾,再骂一个试试?”领头的少年气红了眼,也顾不上这满地都是脏水要污了鞋,挥拳便要上前。 陆聿怀把折扇一合,敲了敲掌心,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几位这是干什么呢?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那几人回头,拿视线把陆聿怀扫了一遍,见是个陌生俊俏的贵公子打扮,神色一变,语气倒还算客气:“这小子嘴贱,我们教训教训,关你什么事?” 陆聿怀笑了一声,眼尾带着点痞气:“不关我事?那可真不巧,我今天心情不错,结果被你们扰了雅兴,看见你们,觉得不太顺眼。” “嘿,你怎么听不懂人话,看你也是个公子,”领头的拿脚踢了踢坐在地上的少年,“何必为这么个腌臜找事。” 陆聿怀摇了摇头,没说话,向前一步,手中的折扇倏然一展,轻轻一点领头那人的手腕,动作快得几乎没影,只听对方“啊”地一声惨叫,手腕就脱了力地垂下来。 “你他娘是谁!” “我是谁?”陆聿怀眸光一挑,“问你们老子去。” 他出手极快,几下解决了这几人,末了拍拍手,看也不看倒在地上喊痛的一群人,径自走向那个还倚着墙的少年。 “能站起来吗?”他问。 少年沉默半晌,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很冷,淡得近乎疏离:“谢谢你,不过不用你管。” 陆聿怀挑眉:“口气不小啊,你叫什么名字?” “……江二。” “江二,”陆聿怀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扬起一点笑意,“有意思。” 他把扇子往肩上一搭,转身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想了想转过身:“我在这儿要呆一段时间,你要是想找份工,来当我小厮吧,管你吃穿,也有地方住。” 江二本来垂着头,听见这话抬起了头,眼神里有点疑惑,他看着逆光站着的陆聿怀,那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抽条,身量颀长,宽肩窄腰,衬得他身上素色的袍子也惹眼的很,一股没来由的情绪裹住了他,江二撑着墙费力地站起来,在墙根的阴影里缓缓点了点头。 陆聿怀勾起嘴角笑了,冲他招招手:“走吧。” 刚迈开步子,巷子里顷刻间飞沙走石,所有的屋子瞬间崩塌,荡起一大片烟雾后,遮住了陆聿怀的视线。 “唔……” 临城静谧的房间里,陆聿怀按着太阳穴,在黑暗里睁开了眼,房间里实在太静,江之沅作为判官,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呼吸声和胸腔起伏都只是让自己显得更像人罢了。 陆聿怀一边消化着梦里的内容,一边头痛地想,“一睡着就来这出可还行,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那个老人又是谁,为什么可以操控他想起前世?他所想起来的所谓前世又一定是真的吗?” 他扭头望着睡梦中的江之沅,“江二?原来你曾是个孤儿小可怜吗?” 陆聿怀长臂一捞,把江之沅搂在怀里,动作大了点儿,把江之沅弄醒了,他闭着眼哼了两声:“你怎么醒了?” “没事,睡吧。” 临城的夜色更深了,连一颗星也不亮,像是干脆被什么吞噬了所有的光,地面渐渐浮起雾气,像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爬行,冰霜逐渐蔓延开来,爬上树枝,爬上车轮和墙角。 “呼,好冷啊,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了。”“成长营地”本来的门卫室里,负责看守现场的值班警察不停的搓着手和脸,用力跺了跺脚,一阵白雾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临城的一角,一排高高的工地围挡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又被杂草吞噬,杂乱的草丛之下,藏着待拆的一片平房,一间屋子里,几个男孩挤成一团,缩在床上,他们看起来十几岁的样子,尽管气温越来越低,每个人脸上都几乎冻得青紫,但没有人有什么反应,他们就像木头人一般漠然地待在这里,不说话,脸上却都带着奇怪的表情,怨毒且疯狂。 门吱呀一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着这群男孩,扯动嘴角一笑。 第48章 这折腾着折腾着, 春节假就这么过完了,闹钟不依不饶地响了得有十几分钟,才有人伸手按掉, 陆聿怀皱着眉翻了个身,大有还要继续睡下去的意思。 江之沅坐在床上, 精神实在有些离家出走,关键是身上有些地方酸痛的不明不白, 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点奇怪,等神志归位, 想起来昨晚的事,仅存的一点困意全被尴尬赶跑了, 江之沅深呼吸了一下,扭头看还在和睡意搏斗的陆聿怀。 “醒醒, 今天要上班去了,醒醒。”江之沅轻轻推了推陆聿怀,陆聿怀昨晚连出力带做梦, 从精神到躯体, 无一不累,惹得他根本起不来,他哼了两声,捞过来江之沅的手,垫在脸下接着睡。 江之沅无奈, 陆聿怀自己不起,还拽着他,他只好一只手当枕头,一只手摸了摸陆聿怀的脸,一晚上过去, 胡茬长出来了一点,摸着像冒尖小草一样上瘾。 陆聿怀被江之沅有点儿凉的手摸得清醒了三分,他艰难睁开眼,看见江之沅垂眸正看着他,于是闭上眼笑了,江之沅和梦里的少年真的不一样了,如果那时候的江二是把自己跌跌撞撞粗糙磨就的开锋小刀,那现在的江之沅就像把黄油刮刀,两面都是圆润而光滑的。 陆聿怀终于完全睁开了眼,他忽然想知道后面的事了,想知道江之沅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为此他甚至愿意忍受做梦时的头痛。 “才七点,不着急不着急。”陆聿怀闭上眼睛,装作又要接着睡的样子,忽然手上发了力,把江之沅拽倒,手从下摆摸进去,享受着对方光滑又凉丝丝的皮肤。 直到江之沅被闹得整个人又染上一层红,恼羞成怒地差点咬了陆聿怀一口,陆聿怀才爬起来,终于开始做上班准备。 “这外面怎么这么黑,你闹钟没定错吧。”陆聿怀起身一把拉开窗帘,这窗帘遮光性能极佳,拉开了他才发现,外面这会儿居然还一片漆黑。 江之沅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今天是阴天吗?” 陆聿怀纳闷儿地说:“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我还看了天气,说今天是大晴天,我还准备去把你那车洗了呢。” 窗外除了没有一点阳光,看起来倒也没有别的异常,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全城的上班族看着这绝对要下雨的天,一番唉声叹气破口大骂资本家之后,纷纷拿上了家里最好用的伞出了门。 江之沅只有教职,作为一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大学老师,他光荣地享受着比一般人都长的假期,但陆聿怀还有医院的活儿,因此没办法,只能顶着这不知道何时就要下雨的天,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恨不得把江之沅装包里拎着去上班地出了门。 一走出门,陆聿怀才意识到今天的天气不只是非常阴沉,外面冷得要命,冷空气没了太阳这死对头的阻挠,到处横冲直撞,毫不留情地钻过街上人每一寸没有护卫好的漏风处,行人都缩着脖子,四肢僵硬面如死灰一般快步走着,而天气预报不知是故意对着干还是反应迟缓,竟还执着地写着今天是最近几周来天气最好的一天,非常适合洗车外出和运动。 陆聿怀开着车灯到了医院,医院无论天气如何,不影响人流量,老年人们都早早起床抢占先机,门诊楼外熙熙攘攘,陆聿怀只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就花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停好车,陆聿怀搓着手往外走,才走了一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吵闹声响,一阵高过一阵,他还以为又有人因为排队插队这点事吵起来了,他走出停车场一看,所有人都围在住院楼下,仰着脖子往上看着。 “诶诶诶,动了动了!” “哎呦吓死个人了,我一抬头就看见上面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的。” “是不是治不好了?还是没钱,阿弥陀佛,可怜可怜。” 两个医院保安跑了过来,一边拿着对讲机和领导汇报:“住院楼顶有个人,看着是要跳楼,报警吗?” 对讲机里传来保安队长的喊叫:“快快报警,还等什么。” 要说在医院,插队吵架和跳楼哪个更常见,其实还真说不好,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在医院不想活的人,很多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在楼上站很久,等着警察和消防队来的人,往往是还有所求,要么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要么内心还没那么想死。 但这种事没人会见死不救,楼下围了一层一层的人,无论是否真的关心楼上的人,还是作为自己寡淡生活的一点意外调剂,每个人都拿出百分之百的注意力,盯着楼上人的动作,要么喊着让他别冲动,要么说有什么困难他可以帮忙。 第51章 天气冷得简直罕见,但大部分人还是拿出了一点温情去对待一个寻死的人,可惜那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像是对下面热闹的人群毫无触动。 人群喧闹声更大,保安队长急得在这寒风里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一边紧盯着楼顶上的人,一边留神听着话筒。 “您好,这里是临城市110报警服务台,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这是临城医院,有个人在楼顶上要跳楼,你们快来。” 接线员挂了电话,把信息反馈给临城分局,内心的疑窦越来越明显,如果不是她的工作不允许她跑神摸鱼,她现在应该已经拉着同事开始八卦了,原因无他,只她自己一个人,这一早上已经接了三个报警电话,都说是跳楼,地点还不一样。 她内心第一反应,又有人想不开拿报警电话开玩笑,如果被出警的民警证实是假的,接线员扫了一眼通话记录里这几个电话,那他们可以等着来喝茶了。 但接线员没想过,这事居然是真的。 整个临城分局经过了几天的兵荒马乱,每个人都面如死灰,陆知一个恢复能力极强天天通宵的小年轻,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像是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刚把他这位在土里埋了百年的大爷挖出来了。 “呼——”陆知一边把手捂在嘴上,打了个肺活量巨大的哈欠,半死不活地走出值班休息室,休息室人满为患,不得不打发了几个住得近的警察回家睡觉,陆知因为是孙培力的徒弟,轻伤不下火线,值班室永远有他一个床位。 “……我去,怎么回事?”陆知刚费劲地睁开眼,发现办公室里一片热闹,来自报警服务台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没有一个人坐着,大家要么拿车钥匙,要么穿棉袄,要么接电话,每个人都有的忙。 陆知随便拉住一个警察就问:“怎么了?那些孩子找到了?” 那警察像个使用过度的机器人,机械地停下脚步回答:“啥啊,没找到,不,找到了,他们都要跳楼,已经跳了一个了。” 陆知一头雾水,看着那加班过度的警察拖着步子往外跑,他转身进了孙培力办公室。 孙培力年近五十,平时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大志向,毕生愿望就是在钓鱼大赛中拔得头筹,自从进了冬天,河湖都上冻,他已经很久没去钓过鱼,唯一的消遣没了,一个接一个的大案子又威胁着这位向往躺平的大队长,孙培力的脾气越来越难压,像一条本来在大水库里游的好好的鱼,突然被人钓上岸,见谁都愤怒地摆动着身躯。 孙培力在办公室里,手插着腰正在打电话,不住地踱步:“我早说了我们人手不够,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不查棚户区有什么意义呢……已经都派出去了,消防队也都全部出动了……什么反应不及时,他们大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满城一散,怎么反应你告诉我……这些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只要有人走近就跳,连句话也不留……好了好了,我先去解决这件事,要杀要剐等结束了再说。” 孙培力啪地把电话往桌子上一扔,扭头发现陆知探头探脑,没好气地冲他招招手:“你可终于睡饱了,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有话快说。” 陆知扯着嘴角冲他一咧嘴:“队长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啥事了,我一起床所有人都出动了,也没人给我解释解释。” 孙培力往门口走,把衣架子上的大棉袄掀下来,一边穿一边说:“还能怎么了,刚才你应该也听到了,失踪的那些孩子,一夜之间都爬上楼,要跳楼!”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关键他们听不进去话,只要警察一靠近就直接往下跳,一点不带犹豫的,咱全市的气垫储备都不够分的,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没拦住,跳了两个了,真是邪了门了,等这事结束我看全局都赶紧去拜拜吧。” 陆知跟上孙培力:“那怎么办。” 孙培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能怎么办,凉拌,正问附近市紧急调点气垫过来,这警察靠近就跳,不靠近也跳,跟撞邪了似的。” 陆知直觉这事有问题,他往后错了两个身位,悄悄摸出手机,给其他人发微信。 他点开置顶的群聊,只见群聊名字叫“深夜捞人事务部”,陆知啪啪打字,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股脑发在群里,边打字边伸着脑袋对队长说:“那我跟我爸妈说一声,本来说今天回家一趟呢,这眼看又回不去了,诶对了队长,要跳楼的人都在哪啊?” 孙培力拧开车门把手,没好气地瞥了陆知一眼:“群里有,自己看。” 陆知一耸肩膀,转手把警务群里的信息发在了判官们的群聊。 第49章 南中路上, 范无咎穿着一身黑,两条腿往门前一摆,随意地靠着门, 往嘴里扔着花生米,短短的寸头底下是一双凶狠的吊稍眼, 看起来就像个实打实的□□大佬小弟,穷极无聊, 看谁不顺眼就要冲上去毫无理由地卸人一只胳膊。 这一大早,南中路上的烂泥全给冻上了, 从沼泽摇身一变成了冰原,每个人走在路上都觉得自己像南极科考队的队员, 平白生出一股对于环境保护的忧伤和惆怅。 路过4号忘川茶事的时候,因为范无咎实在显眼, 每个人都忍不住先偷偷给上两秒的视线,如果不小心和夜叉一般的范无咎对上视线,便赶紧望天望地地缩脖, 假装自己没有一点儿胆敢和这位老兄对视的意图。 但范无咎真的只是无聊才出来看人, 他这个爱好和那些独居老人一模一样,因为他其实确实也是百来岁的老人了,他们这份工作就是这样,忙得时候很忙,闲的时候恨不得长草, 虽然地底下的牛头马面家族早些年也响应了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号召,但他们寿命太长,人口红利还够地府吃个几百年不成问题,黑白无常作为小领导,自然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谢皕安带着一个巨大的口罩, 穿着一个仿佛要进无尘车间一样夸张的防护服,带着长长的一直到手肘的胶皮手套,正在屋里卖力地进行大扫除。 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聚在这吃喝玩乐,谢皕安虽然看不过去,但勉强捏着鼻子容忍了,眼下假期结束,他开工第一件事,就是给茶馆进行一个全方位清洁除尘,而且这活儿他不让任何人插手,他觉得别人会糊弄他。 范无咎换了条腿撑着地继续看路过的行人,直到一个赶着上学的幼儿园小姑娘被他自认为“十分亲切”地看了一眼之后,爆发出毫无理由地嚎啕大哭,被妈妈赶紧搂在旁边,挡住了范无咎的视线之后,他扭头看了一眼屋里。 谢皕安拄着拖把站在茶馆正中间,正欣赏自己的杰作,范无咎和他一碰视线,知道这位仁兄已经结束战斗,于是收了腿,缓慢地转过身,弯腰把自己的鞋子脱掉,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鞋架上,拿起一双谢皕安放好的已经刷过鞋底的干净拖鞋穿上,这才走进屋里。 他冲谢皕安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开口道:“小孩,跳楼。” 谢皕安摘下口罩和手套,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群里已经有其他人的回复,江之沅第一个说自己要去医院那边,孟知酒发现自己工作的律所大楼顶就有人要跳,其他三人也各自就近领了任务。 谢皕安皱眉看了一眼就说:“这么多地方啊,警察局人手都不够,我看咱们也够呛,也不知道那个人躲在哪里,走吧,下去喊几个牛马出个差。” 临城医院门口,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少,楼顶上的人不怎么动弹,也完全不回应下面人,就像个本来就一直矗立在楼顶的装饰品,时间一长大家就觉得无趣,纷纷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医院保安接到了警察“不要靠近对方、不要和对方说话”的命令,只敢远远地从天台入口的铁门往外张望,外面站在天台边缘的人虽然个子高,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在这诡异的冷的天气里,居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露在外面的皮肤远远地就能看出来泛着青紫色,要不是眼睛还睁着,简直像个从医院太平间跑出来的死人,而他却对此无知无觉,任由寒风继续带走身上的每一寸热量。 目前看来,如果不能尽快解救他,就算这孩子没跳下去,过不了多久也会冻伤手脚,最好的情况估计也是截肢,而时间再长一点,有没有命还不好说。 临城分局的领导们在警车里争分夺秒地开会讨论当下的情况,孙培力和袁明都绷着脸,听着从手机传来的大领导远程的指挥。 “……还没有嫌疑人跳出来吗?你告诉我他们都是自愿的?那为什么自愿跳楼总得有个说法吧,今天你们临城是什么好日子吗?上赶着都要今天投胎……” 袁明努力了半晌也没插上话,他两手交叠在胸前,脸色很不好,终于找了个空隙插嘴:“确实还没人出来提什么要求……” “那你们查那个什么营地查的怎么样了?不是说这些小孩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吗?” “差不多结束了,但还没有对外公布,把消息都压下去了,怕社会影响不好。” 第52章 “……那干脆公布试试。” “这,我怕有些家长接受不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而现场的情况且更尴尬,气垫根本不够分,周边市的气垫迟迟没有送到,消防员和警察们一时也束手无策,只好从附近的超市买来几条大床单,简单地缝在一起,勉强做了个接人的缓冲,严阵以待地守在楼下,因为他们接到指示,这些孩子按差不多每半小时一个的间隔,到点就跳,每个地方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会不会是下一个。 陆聿怀在楼下揪心地看了一会儿,他不知事情全貌,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寻死之人,等看到消防员和警察们到来,他放下心来,走进了门诊大楼,今天有他的门诊,再有一会儿就开诊了。 往常医院暖气很足,人又多,不管外面多冷,这室内就和温室似的,进来的人必先脱围巾手套外套,可今天实在冷得荒唐,走进门诊楼的人依然都把自己裹得严实,再加骂一句医院真抠门,赚那么多钱,连个空调都舍不得开。 陆聿怀也觉得今天冷得离奇,这么想着上了楼,刚开门的医院走廊里,人头攒动,分诊台的护士扯着已经干涸的嗓子压着内的蠢蠢欲动的白眼,以一敌几,解决每个人形形色色的离谱问题。 每间诊室外都贴着“叫号再入内,一人一诊,请在门外等待”的字条,但根本没人在意,要么干脆大开着门,五六个人挤在门口,要么虽然关着门,却也有十几只眼睛透过门上小小的透明窗,誓要把自己的目光优先塞进去。 陆聿怀早已经习惯这场景,和一个刚上完夜班,半死不活准备下班的同事对视打了招呼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刚过转角,看到了他自己的诊室,陆聿怀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门前一米见方,连一个人也没有,每个人经过,就好像那里有一堵游戏里的透明墙,会不由自主地绕开走。 陆聿怀放慢了步子,他的脑袋像有一把提琴,一下子被人拉断了弦,崩得他疼得眼冒金星,他的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办公室走着。 一走进诊室门前似乎有透明墙的地方,周围所有的叫号声、吵架声和空调徒劳无功的嗡嗡声一下子消失了,陆聿怀的脑海里赫然浮现一个梆子声,“铛——”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敲得他头痛欲裂。 陆聿怀本能地觉得不好,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完全控制不了手脚,他的手不听使唤地从身侧抬了起来,碰到门,才发现这门明明是木头做的,此刻却像是冰柜侧壁,冰得陆聿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门里的世界似乎有什么莫大的吸引力,陆聿怀被迫用了点力道,推开了门。 还没等走进去,陆聿怀一愣,门内完全不是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宫殿一样的厅堂,和曾经在故宫博物院里见过的差不多,甚至因为没有褪色,显得更加豪华而奢靡,明明是白天,这里点着几盏宫灯,灯火温沉,光影映在宫墙和帷幔上。 像是有人在身后推着他,陆聿怀走了进去,一进去,他发觉自己能控制手脚了,陆聿怀转身望了一圈,这地方角落的一幅帷幔上,映出一个人影。 一声轻笑忽然从帷幔后传来:“呵,终于又见面了。” “陛下。” 帷幔上影子一动,一个瘦高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厚重的织金长袍,却还是能看出来单薄,束着冠,从阴影里慢慢走到陆聿怀面前。 他看起来稍比陆聿怀年长一些,肤色白的几乎发青,脸轮廓锋利,嘴唇削薄,眼窝很深,昏暗的烛光被眉骨遮挡,眼睛全落在暗影里,露了个上挑的尖细眼尾,他拢袖低头,看起来倒文雅的很。 陆聿怀盯着他,太阳穴像是被车碾了一般痛,他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和那人对视:“你是谁。” 那人面部表情很丰富,他先是似乎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又转瞬挂上一种奇怪的尊敬,放低了肩背,从下往上看陆聿怀,缓缓开口道:“陛下几世轮回,不记得臣了也正常,但臣在这世上苟活了这么久,实在想找人聊聊天,可惜没人认得我了,只好叨扰陛下,不过陛下现在四根清净,还是跟臣走一遭,把往事都记起来,咱们才好叙叙旧……” 他话音未落,从好像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那声音辨不清方向,一下子在四面八方都响起来,那男人一滞,露了个很遗憾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来得真快,还想见见他,可惜陛下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让他再等等吧。” 男人话音一落,陆聿怀就觉得自己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他眼前一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第50章 等他再睁开眼, 眼前骤然一暗,一条劲腿横扫而来,带着破风之声, 几乎擦着他的脸掠过,陆聿怀心头一紧, 身子本能地一蹲,堪堪避开, 耳畔乱哄哄的叫嚣声震得人头皮发麻,他抬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混乱的群架之中。 “……怎么我以前这么喜欢掺和这种事。”陆聿怀在心里无奈叹息, 脚下一错,迎着人扑了上去。 凭借着莫名其妙的记忆和年轻的腿脚, 陆聿怀虽然挂了几道小彩,唇角渗血, 却很快将那一群人打得七零八落,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哀嚎声此起彼伏, 陆聿怀低头一看自己, 发现自己穿着件黑不溜秋、缀满补丁、破得见风的衣服。 “我不是什么陛下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陆聿怀环视一圈,四周全是破败的巷道,砖瓦残损,污水横流,腥臊气扑面, 他正要抬腿离开,远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瘦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那身影刚一映入眼帘,陆聿怀就定住不动了,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个子还没长开,单薄得像一片随风摇曳的叶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弯腰用力掐着腰,呼吸急促,却仍抬头望向陆聿怀。 “你,你怎么又打架了。”江二抬起头小声冲他说道。 陆聿怀看着他一笑,还没接话,忽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朝他当胸一撞,撞得他一下子头也不疼了,整个人都清明了。 天旋地转,那些记忆如同夏日末尾最绚烂的烟火,在他心头“砰”的炸响,炸得他头晕目眩,一颗心从高空猛然坠落,却毫发无伤,被一片软软的草地轻柔的接住了。 他忆起那些饱受外寇侵扰的边境孤城,战火连绵,民生凋敝,贪官污吏却倚仗天高皇帝远,横征暴敛、鱼肉乡里,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忆起自己身为太子,心怀愤懑,毅然决意只身微服赴边塞,誓要亲眼看清那被皇城高墙隔绝的民间真相。 亦忆起归朝之后,自己立志广开科举,俾庶民得以进身,以国帑兴义学,使童子皆可受教,并设御史巡察,以绝地方欺蒙之弊。 又想起来江二曾对他说,在遇见他之前,他受尽欺辱,甚至萌生了断此残生的念头,而广开科举让他看到了希望,他们的重逢就是新科状元在传胪大典上觐见皇帝,叩谢皇恩,阶下瘦削的少年慢慢抬起头,和继位刚两年的皇帝对上了视线。 “陆公子?陆公子?你怎么了?”江二的声音把他的回忆打断,陆聿怀回过神来,他的记忆只到大典,后面发生了什么还一概不知。 陆聿怀把小了一圈的江之沅从头到脚瞄了一遍,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咧咧地揽过江二的肩,带着他在这狭窄的巷道里走,他轻轻一歪头,就能看见江二那慢慢红起来的耳廓。 陆聿怀:“你就叫江二吗?没有大名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别人都说我是江家第二个孩子,管我叫江二。” “噢,那你不想给自己起个好听点儿的大名吗?” “像陆公子的名字一样好听的那种吗?” “噗!”陆聿怀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话音未落,两人已并肩走到江边,眼前是一道横贯小城的大江,江水滚滚,江对岸,便是蛮国的土地,江风清冷,波光粼粼,但这里自古便是兵戈冲突的前锋线,刀兵未息,血痕犹在。 正因如此,这小城的百姓过得尤为艰辛,战事频仍,耕地荒芜,壮丁被迫从军,妇孺老弱只能勉强度日,巷里常见衣衫褴褛的孩童追着乞讨,市集里摊贩零星,买卖萧条,夜里更不敢点灯喧嚣,唯恐一声风响便是兵临城下,城依江而存,却也因江而苦,长年笼罩在战火阴影下。 陆聿怀停下了脚步站定,装作一副费心思考的模样,在江二面前踱起步来:“叫什么好呢?” 江二安静地站在一旁,他长到十几岁还没上过学,会写的笔数最多的字还是自己的姓。 “江声远处,清沅自流。” “你就叫之沅怎么样,”陆聿怀蹲下,拿了支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了江之沅三个字,“江,之,沅。” 场景倏忽一转,琼林宴上,陆聿怀端坐在最上首,目光落在身侧的江之沅身上,状元郎仍显得清瘦,肩背单薄,却已不是那个曾被人按在泥水里、满脸污渍的卑微少年,脸白净了许多,眼神清明,眉宇间有读书人自矜的风骨。 第53章 酒过三巡,有臣子执意拉着江之沅,要他共饮三杯,陆聿怀抬手阻止,他说:“状元郎看起来还是太瘦削了,吴大人莫要灌酒,之沅,你多吃点菜。” 江之沅忙谢恩,尽力控制自己不要总盯着今上看,可眼神总有游移,因为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皇帝实在像他年少时短暂遇见的陆家公子,那公子自称离家出走,让他带着自己,在那座小城和他同吃同住过几个月,到了来年春天,陆公子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银钱,还写了封信叮嘱他,如果开了义学,一定记得去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一直记得他的话,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如今以状元之名登上琼林宴,他一直没忘记那个陆公子。 而他们两人一个猜了一整天今上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陆公子,一个为刚刚成年的江之沅感到新奇,谁也没留意到隔了一个位次的榜眼,榜眼个子很高,深陷的眼窝下透着几分异族血统,他望见皇帝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状元身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忽然间,坐得安然的陆聿怀身躯一震,那满堂灯火觥筹交错的琼林盛景瞬息间如水波般“哗”然褪去,等他再睁眼时,四周又是那个寂静森冷的宫殿。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骤然一声铮鸣,一把黑伞破空而出,携着凌厉的风,直往对面的男人而去,江之沅提伞劈下,那人身形一闪,轻巧躲过,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紧接着,他手里凭空变出一根长鞭,呼啸着抽过来,接了江之沅又一下,鞭尾一卷,狠抽在伞上。 那人退开几步,收鞭站好,拖着嗓子开口道:“熟人相见,至少给个叙旧的时间,没必要这么早就动手吧。” 江之沅迅速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陆聿怀,确认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于是收了伞,冷冷开口:“祁映昭,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躲了这么多年,但最近这些事是你做的吧,既然我做了这个判官,往日交情暂且不论,你突然跑出来害人,于公于私我都要管,你既不愿打,那不如好好跟我回去,到了下面,该怎么论就怎么论。” 陆聿怀站在一旁,太阳穴一涨一涨地疼,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打了个火热,他自己倒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像是打车一样摆了摆:“不是,你到底是谁啊?” 祁映昭其实长得不错,轮廓很深,个子又高,只是看起来脸色实在太差,很像没煮熟之前的见手青,他姿态动作带着点不干不脆,换句话说就是过度矫饰,听了陆聿怀的话,他才把视线从江之沅那儿挪到陆聿怀,操着一口有点尖细的声音说:“你刚才走了一番回忆,没有注意到吗?我是那年的榜眼,祁映昭。” 陆聿怀实在想不起来刚才的场景里哪里有这号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江之沅身上了,闻言只好尴尬一笑,不怎么信任地看着祁映昭,“闲话还是稍后再叙吧,”他抬头环视了一下这个大到几乎有回音的空间,“你整这么大阵仗,把我弄进来,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祁映昭一甩袍袖,脸上浮起奇怪的笑容,他一翻手腕,又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把折扇,“唰”一下打开,慢慢扇着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在这世上寂寞太久,找了一些小友陪我聊聊天,欣赏欣赏这人世风景罢了,不过今天就要和他们道别,我嫌寂寞,一时兴起找老朋友叙叙旧。”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缓缓扇着扇子:“这人啊,吃饱喝足了就要谈感情了,要知道,这些孩子的怨、恨,他们的无处诉说的悲愤,都是我的琼浆玉液呀,美餐一顿,我心情好。” 陆聿怀并不知道今天的跳楼事件远不止临城医院这一起,但江之沅听见这话,手一下子攥紧了伞,脸色露出一抹不虞:“祁映昭,你不愿投胎流连世间倒也问题不大,但你随意操控他人害人性命……” “诶,怎么叫我害人呢,”祁映昭开口打断,“这是他们本来就有的想法,我只不过稍稍劝解,让他们想得更明白点罢了,等投了胎,他们应该感谢我才是,这世上没什么能帮助他们、解救他们,连他们的父母也不行,只有我祁映昭,愿意倾听他们内心的声音,你怎知是我操纵了他们。” “强词夺理,外面的孩子还在一个接一个的跳,你要么赶紧让他们停下,要么别怪我不客气。”江之沅盯着祁映昭,手里拖着伞,伞尖在地面划过一道痕迹。 祁映昭却笑了起来,他一把收了折扇,嘴里啧啧着摇了摇头:“你还是那么没意思,这世间万事万物如此绚烂,活得那么无趣做什么……” 第51章 江之沅没等他说完, 脚尖一点,身形轻灵如燕,瞬息间跃至半空, 伞于掌中骤然“啪”地一声撑开,劈面朝祁映昭罩下。 祁映昭身形一滑, 动作诡谲,险险避过伞锋, 长鞭骤然自掌中甩出,带着劲风, 如毒蛇吐信般绕过伞面,精准无比地朝江之沅的手腕缠去。 他眼神森冷,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鞭子收紧, 一抽之间,祁映昭硬是将江之沅的身子拽近,逼着他踉跄上前数步。 “我不愿伤你……可你偏偏总不站在我这边。”祁映昭贴在江之沅身侧, 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江之沅翻过身就给了他一下, 伞骨一翻直劈而下,直冲祁映昭面门,祁映昭只好猛然又挥出长鞭,鞭影缠绕着伞面,江之沅神色不变, 伞骨一震,鞭伞相击,然而祁映昭不知道活了这么多年上都添了什么邪门本事,他身影鬼魅,鞭尾一卷, 正抽在了江之沅身上。 江之沅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震退好几步,伞差点脱手,他刚站稳,一下子咳出一口血,半跪在地上,祁映昭收了鞭子,眼神一闪,什么也没说,手一挥,顿时浓雾乍起,等陆聿怀在雾里摸索着找到江之沅,祁映昭已经不见了。 浓雾散去,陆聿怀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露了出来,门外此起彼伏的喧闹一下子涌入,陆聿怀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江之沅,江之沅嘴角带着血痕,半边袖子被血浸透,脸迅速褪去了血色,几乎比办公室里的大理石瓷砖地面还要白。 饶是陆聿怀是医生,此刻江之沅受伤,也不免慌张了片刻,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好,他衣服被血染了,大面积的红色冲击他的神志,陆聿怀颤着声音问:“你怎么样?” 江之沅闭着眼,胸腔起伏地断断续续,他费力地扯着嘴角:“……我,还好。” 陆聿怀连忙用力按着他的伤口,匆忙说:“别,别说话了。” “陆医生?准备好了吗,该开诊了,病人在催……”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护士盯着手里的本子走了进来,停下脚步一抬头,看到地上的人,她惊叫出声,“妈呀!” “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的,我去叫人。”护士刹住脚步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出去了。 很快急诊医生来给江之沅包扎,还给他开了床位休息,陆聿怀转了今天的号给另一个医生,帮着急诊医生忙活了半天。 窗外那黑布笼罩的天忽然放晴,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阴凉的空气,千里迢迢姗姗来迟地落下。 天台上紧张的警察消防员还没来得及为这骤然变化的天气吃惊,就看见那极其危险的站在天台边缘,几乎半只脚已经伸在空中的少女,僵硬的身躯一颤,眼珠一转,像是开了机的机器人,但当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哪里,重心猝然不稳,腿一抖,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往楼下栽。 “哎哎哎!”都挤在天台门旁不敢离少女太近的警察们发出惊呼,反应快的人赶紧冲了出去,但距离实在太远,千钧一发之际,眼看着少女控制不住重心,吓得魂飞魄散,马下就要跌下楼,一个人影撞开挡路的人,以几乎只有残影一般的速度飞奔过去,一把环抱住少女的腰往后一拉,两个人都重重向后一倒,摔在了天台上。 其他人愣了半晌,等到那人“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才反应过来,纷纷过去捞人。 临城医院里,孙培力站在一边,看医生给陆知包扎手肘,陆知呲牙咧嘴一直喊疼,不过这次孙培力没呲他,反而态度很好:“可以啊你,上学的时候练过短跑?平时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之前运动会怎么躲着不上。” 陆知叹了口气,表情一变,故作高深莫测,压低声音开口:“那不行,这是我的家传绝学,一年只能用一次,用多了不行,容易反噬,不能随便施展。” 孙培力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养伤吧,好好检查检查骨头有没有哪儿有问题,我去处理后续了,其他人是救回来了,跳了的那两个孩子还得给个交代。” 孙培力转身走出病房,路过隔壁,嗅见一点血腥气,那正是江之沅的病房。 江之沅主要是外伤,看起来比较吓人,而且很难止血,不知道是不是那鞭子有什么邪门,医生不得不用了大量的纱布给他包扎,把他整个人裹得像刚从金字塔里越狱。 第54章 江之沅刚受伤那会儿还清醒着,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打了一架太累,自从包好了推进病房就开始睡觉,陆聿怀坐在一边盯了他一会儿,病房里太安静,只有监护器持续发出枯燥单调的声音,时间一长,陆聿怀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没一会儿,他的头往床上一砸,睡着了。 最近只要陆聿怀睡觉就做梦,一方面他对年轻的江之沅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做梦又会引起头疼,导致他睡眠质量极差,想睡不敢睡,睡也睡不好,时时刻刻都打着哈欠。 就那么几秒的功夫,陆聿怀再次睁开眼,眼前又是金光流泻的宫殿,朱红的廊柱上盘绕着飞龙,大殿内百官肃立,齐声高贺,而他穿着红色龙袍,端坐于九层高台之上,脸上是喜悦而陌生的笑容。 陆聿怀跌跌撞撞地走进寝殿,浓重的酒气中,满眼的红色灼人,红烛摇曳,映照出帐幔上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床榻上,一道身影端坐着,大红的凤袍,裙摆上绣着簇簇牡丹,头上流苏轻垂遮住了脸。 陆聿怀借着醉意,摇晃着走近,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盖头,一张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含羞带怯的温柔。 陆聿怀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这不该是……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眼前的世界如同破碎的水波,瞬间扭曲重组。 再次定格时,他依旧身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满朝文武的贺声言犹在耳,他面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雕塑,人群中,身着一品官服的祁映昭站在最前列,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字字清晰地说道:“江之沅江大人,有感于社稷艰难,为报陛下知遇之恩,已自请,上前线去了。” “啪!” 陆聿怀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酒液在金砖上四溅开来,他的心剧烈地收缩,场景再次天旋地转,所有的光影、声音、色彩都在混沌中消散。 当他再次清醒,鼻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天花板一片雪白,耳边是医疗仪器的滴答声,而陆聿怀大汗淋漓。 这是怎么回事,他之前一直对梦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深信不移,因为那些记忆一旦出现,就像是榫卯,一下子就能严丝合缝地契合进他的灵魂,让他觉得无比妥帖,让他觉得那是自己的一部分终于归于完整。 可这是怎么了呢?他决不相信那年的自己会和一个从未出现过女人结婚,如果判官们所言不错,相同的转世相貌必然意味着完全相同的性格,哪怕经历不同境遇不同,本质的内核不会改变。 而江之沅似乎也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会第二天就自请上前线去了。 陆聿怀头痛不已,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他看了一眼阖目安睡的江之沅,伸手轻轻握住他那微凉的双手,感受着纤细骨节的触感。 “我曾经这样做过吗?”陆聿怀看着睡梦里的江之沅,他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祁映昭看起来不能相信,如果这是祁映昭想让他看到的,那么凭他的本事,一定动过什么手脚,但陆聿怀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他和江之沅的初遇,如果两个人那一世得了善终,那今生他们的相遇应该是坦白的、欣喜的、迫不及待的、早有预谋的,就像容温和魏徵一样。 但江之沅显露出来的却不是这样。 陆聿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怕真相更加不堪,又怕真相就是如此。 “祁映昭本该在千年前就投胎,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躲藏到了今天。” 江之沅的病房里,围了一大群人,判官们都有些本事,一般人很难让他们受伤,真受了伤,自愈能力也强,只是祁映昭以游魂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看样子搜罗了不少诡术邪功,学了不少奇技淫巧。 临城大学的领导同事们听说江之沅出了点事故,一起提着水果花篮来探望,前脚刚走,后脚判官们就来了,挤了一屋子。 “我都几百年没来过医院了。”孟知酒打量着病房,嘴里喝着江之沅同事拎来的纯牛奶。 “这重要吗?”陆知把吸管吐出来插嘴道,“江哥,这人你认识吗?和你什么关系啊?” 陆聿怀听见这问题,脸色一紧,看向江之沅,他现在对和自己前世有关的事情都非常在意。 江之沅神色毫无变化,他接过钟魁递过来的橘子瓣,拿在手里说:“当年我们同年参加科举,后来我官至太师,他是少师。” “没有什么恩怨情仇?也没有什么感情纠葛?他当年就这么坏吗?”崔虞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问。 江之沅垂眸思考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千年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陆聿怀蹙眉,心想:“那他为什么执着于让我想起前世呢,总不能这个祁映昭和江之沅没纠葛,和我有纠葛吧。” 第52章 陆知为了救那女孩胳膊肘不幸挂彩, 擦破了一大片,包好之后他的手没办法屈伸,只能一直伸直着手臂, 吃饭都只能用左手,让他在警局狠狠装了一把。 又过了两天, 给那些孩子们一点缓冲的时间之后,他救下来的小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来警局做笔录, 顺便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女孩看起来和第一个被发现的死亡女孩易唯有点像,失踪了这么久, 之前漂染过的头发就剩一点发尾,黑发已经长了出来, 配上睡眠严重不足的一双下三白眼,化了点儿淡妆, 裸色口红,明明才十几岁,看着比陆知还要社畜, 神情有点满不在乎, 似乎差点儿成为一具尸体这件事对她没有一丁点儿触动。 “你快去谢谢恩人,听说要不是这位警察跑过去把你拽下来,你可就没啦!”女孩的妈妈是个身宽体阔的大嗓门,气血十足的模样,和活像营养不良的女儿形成了极大反差, 要是女孩儿再小点儿,走在街上一准被人怀疑是拐卖小孩的,她一开口就能让警局上下三层全听见她说的话,她推搡着瘦得一把骨头的女儿,一个劲儿地把她往陆知站着的方向搡。 这一嗓子嚎得几乎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女孩嫌丢人,不耐烦地摆肩躲开母亲的触碰,勾着头慢吞吞走过去,头发挡了小半张脸,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对着陆知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陆知大方地一摆手,因为手肘并不能打弯,这动作丢了本该有的潇洒,倒很像是莫名其妙在警察局里站着打了个车,他臭屁地一摆头:“为人民服务!” 好不容易拒绝女孩妈妈提来的非要塞给陆知的一箱奶,陆知和孙培力一起终于开始给女孩做笔录。 根据女孩的说法,祁映昭应该是一开始只亲自接触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然后利用他们两个混在成长营地这些孩子们建的q群里,看到谁表现出了厌世、负面的情绪就私聊。 这些孩子要么青春期时期没人引导,染上了坏毛病,要么心思不在学习上,几门加起来考个位数,和家里都有很大矛盾,又都为了成长营地和父母努力抗争过而失败,无论他们用尽办法证明营地会体罚,甚至电击,还有教官对他们动手动脚,家长都认为就应该这样,他们把孩子教坏也都是因为打得太少了。 他们不在乎营地的老师做了什么,只要孩子送回来乖了,一切都好说,这么一来二去的,这些孩子觉得自己连最后一个愿意支持自己的人也没了,家人本该是港湾,如今却成了伥鬼。 这些孩子不敢再表现出任何超出范围的叛逆,怕再被送回去,只得在网络上和同龄人诉说着他们的痛苦,而这些痛苦统统被祁映昭当作养料,他吸收着来自年轻人赤诚的痛与恨,飞速地强大起来了。 陆知皱着眉问:“这么说你们是被控制了才离家出走的?” 女孩叫冉凡,她把一只脚的脚踝搁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大咧咧坐着说:“是啊,虽然我一直说想死,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死,我还没见过我家哥哥们呢,谁要大冬天的离家出走啊。” 陆知,一个深藏不露的追星族,从赛车手到女团再到演员,有男有女,追得都十足真情实感,而且很能共情追星的女孩们,旁边的孙培力和冉凡妈妈听见“我家哥哥”这种话,表情一梗,陆知倒是来了兴趣,拉着冉凡开聊。 冉凡也挺惊讶,她眼睛一亮,把翘起来的二郎腿都放下了,这个小警察居然也追星,还和她同担,往常在家里,她妈妈只会把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周边一股脑儿偷偷扔掉,甚至随便送给亲戚家小孩,她很少在生活里遇到可以分享的人,两个人一下子这个坏人抛之脑后,激情开聊,聊了足足半小时。 “我主要是磕cp……男的啦,你应该不磕吧……哦那你担的那个团我也喜欢!你居然去看过线下,真羡慕,我还没看过……” 陆知活了也几百年,现在对待人的态度就是常存一点慈悲和善意,她觉得这小姑娘虽然有点儿不着调,但年纪还小,远不算无可救药之人,于是他加了冉凡的微信,约她有空一起追星。 第55章 今年过年晚,虽然短暂的春节假期很冷,但过去没多久,气温就一口气升到了十几度,路两旁冻成连绵起伏的黑色小山峰一样的雪堆没能完成自己再拔高几寸的愿望,流着黑色的眼泪迅速地破碎坍塌,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下水道里和这世界告别了。 化雪总还是冷的,草地上人行道上的雪都变得斑驳,像是生了霉斑的米饭,属实是最丑的时节,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出门走走,每个人都龟缩在家里,盼这一场大晴天能让这脏雪赶紧化个干净。 这么多天,陆聿怀守着一段沉甸甸的记忆无处安放,几次想开口询问江之沅,又几次话到嘴边被他临时逃避,江之沅伤筋动骨,修养了半个月才好,陆聿怀把他的东西都搬来自己家,以受伤了要人照顾为由,让江之沅就这么搬了家。 周末一早,夜半喧嚣的冷空气在门窗缝隙处努力了一晚上,还没等有任何进展,阳光轻轻一摸,就偃旗息鼓,任由自己变成了水汽。 江之沅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回学校每天按时上下班,毕竟祁映昭跑了个干净,一点儿踪迹也没留下,判官们只好在岗位上正常工作,顺便留意来自三界的各种风声。 周末没人定闹钟,但江之沅本来就并不需要那玩意,八点整,他就直接从熟睡状态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在一室的静谧里等待所有的神志回笼。 就这么思考了一会儿,江之沅听着旁边人规律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太正常。 不过这事有些难以启齿,江之沅在人世间活了这么一遭,什么事都听过见过做过,唯独一件事,他倒是在各种意外情况中被迫看到或者了解,自己却从没做过。 他稍稍扭了一点头去看还在睡的陆聿怀,陆聿怀皮骨都极佳,哪怕是大早上也绝不显得浮肿,像个在拍睡觉戏份的男明星,线条流畅且锋利,看起来招人得很。 江之沅觉得想这种事的自己真是丢人,他别开视线,平躺着深呼吸了几下,想把刚才突然出现的荒唐念头赶走,但大脑就是这样,你不想让它想什么,他偏要想什么。 自从自己受伤之后,江之沅数了数日子,也有小半个月,陆聿怀一直没碰过自己。 这不对吧?陆聿怀让他搬进他家的时候,江之沅以为会发生一点什么,但是没有,也正常,那时候他还没痊愈。 但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江之沅都能原地辞职不做老师立刻改行当武术演员或者体育选手了,陆聿怀除了偶尔亲亲他的额头,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是说开了荤之后都上瘾吗,陆聿怀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别人恨不得比上班打卡还勤快,他倒好,直接原地出家了,这是什么毛病?第一次不是挺好挺和谐的吗?想到那天,江之沅耳朵从耳尖开始逐渐放射了一大片,连脖子都开始红,但脑子里的东西却依然控制不住。 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没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江大人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脸皮依然薄如纸,但是好在心理素质极强,他决定豁出去试探一下。 陆聿怀睡得很安稳,一夜没做梦,自从祁映昭跑了之后,他前世的记忆没再一睡觉就出现了,终于能让他睡个好觉。 但工作日的生物钟还是控制了他,虽然没有闹钟,陆聿怀还是难以抗拒地早早自然醒了,他一醒,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脸边有细细的温热的呼吸。 江之沅离他极近,鼻尖几乎要蹭上他的脸,但又若即若离,似碰非碰,只惹得陆聿怀发痒。 他闭着眼睛轻轻笑了,正准备睁眼看看江之沅,忽然唇上一凉,江之沅撑起了身子,俯身吻他。 陆聿怀感受到他深深浅浅若即若离的试探,带着点犹豫,但又不肯干脆离开,和陆聿怀主动的那些吻比起来,实在多了点别样的韵味,让人心里发急,勾得他浑身一麻。 江之沅打定了主意要试探,尽管他已经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外头融化的积雪,他还是没有临阵退缩,眼睛一闭心一横,手摸了上去。 陆聿怀早知道江之沅脸皮薄得很,哪受过他这种撩拨,更何况一大早的,他自己给自己拉紧的那根弦没有一秒犹豫的就崩断了。 陆聿怀一把抓住江之沅的手,睁开眼看着他,眼角不知怎的有点发红,他沉默着盯了一会儿,江之沅长而密的眼睫颤个不停,像蝶翼,在他心里刮起了一阵狂风。 江之沅眼看着陆聿怀的眼睛越来越红,懵了,心想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跟他把人欺负了似的。 陆聿怀抓着江之沅的手,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我之前,是不是对不起你。” 第53章 早上十点, 崔虞出现在了律所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穿着件深灰色的大衣,衣摆一直到脚踝, 露出一双亮闪闪的切尔西靴子,大衣敞着怀, 里面穿着件衬衫,光滑笔挺, 像是从块布开始就没折过,一直挂在衣架上直接送进的崔虞的衣帽间。 这天是暖和了那么一丁点儿, 但街上的人没一个胆敢脱下那件厚实的穿了几乎一整个冬天的羽绒服,不过崔虞不在意, 她根本没穿过羽绒服,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仅是她, 如果她的助理和合伙人们谁哪天穿着一件轮胎人一样的棉袄出现在她面前,崔虞一定会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疑惑,用目光把这人从上到下凌迟一番, 末了再翘起她完美的大红色美甲的五根手指, 冲那人沉默着点那么两下,眼睛里同时露出一种怜悯的同情目光。 崔虞除了做判官前的那一世过得不怎么样,后来的每一世都堪称人生赢家,在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崔虞总能靠自己那绝顶聪明的脑子经商致富, 而且她对未来的世界发展趋势有着直觉般的准确判断,每一次都能勇立时代潮头。 总而言之,崔虞没穷过。 崔虞看着自己纯洁无暇的帕拉梅拉,因为车一直停在地库,外面的风雪没有对它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和干扰, 几乎反光的像面镜子,看不到一点灰尘或鸟屎,只不过上路跑了一遭,轮胎倒是碾了一路的泥水,彻底脏了。 崔虞皱着眉,嫌弃地从小包里捏出手机,给她的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叫个人去公司地库把自己的车开走洗了,因为车已经“脏得令人作呕”。 助理一叠声应了,等着崔虞挂了电话,助理打电话吩咐了刷车,挂断电话,他迅速扫视了一遍自己的工位,发现自己早上来得匆忙,穿来的羽绒服还搭在椅背上,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黑口袋里扎紧了,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挂上一副标准的微笑,等着迎接崔虞的到来。 崔虞其实不凶,但她惯会和蔼可亲、笑容满面地杀人于无形,是个异常可怕的笑面虎,她对自己的一切,除了感情生活,都要求严格,而且眼里容不下沙子。 同在律所的助理小律师当代孟婆孟知酒就不一样了,她至今不知道地府这是个什么选人标准,难道是每次他们招聘的时候都过于装神弄鬼,搞得实在像骗子,才没有人愿意来,导致这个岗位沦落到她手里吗? 孟知酒胸无大志,仗着自己有点儿小聪明,喜欢把一切事往后拖延着干,结果她的大脑发现能在最后几个小时的期限里赶完,为什么要提前做呢? 因此她的人生几乎每天都在和拖延症战斗,她想做的事都停留在脑海里,想象中的自己是一个喜欢画画、喜欢练字,隔天会去运动,下班了会抽时间学点儿东西提升自己的都市丽人,但实际中的她是一个每天下班就是刷手机,把几个app轮番打开批阅一番,沉浸在和自己根本不相关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里,等几个小时过后,到点该去洗漱了,抬起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干。 而且她早上还总起不来,谁让她晚上看小说看得太晚,孟知酒连看小说都拖延,脑子里知道昨天没看完的那个小说蛮好看的,可她就是没动力点开小说app,一直拖到该睡觉了,终于点开小说,然后连看几个小时,直到困得手机砸脸为止。 要不是她崔姐心善,愿意让她这个活了几百年还身无长处的菜鸡到她的律所上班,孟知酒这辈子还不知道能去哪工作。 孟知酒挤公交来了公司,严严实实裹着件深黑色棉袄,这棉袄她几乎穿了一个冬天,和另一件深蓝色的轮班,仿佛长在她身上了,和久久不换的社媒头像一样,达到了未见其人,先见其棉袄就能认人的程度。 孟知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言不惭地和同事传播她这件棉袄有多么舒适,多么轻薄但保暖,爱不释手似的。 她已经进了律所五年了,按理说至少也应该混了个组长当当,但她也堪称俗世奇人,愣是能在助理律师的岗位上一直呆着。 今天虽然是周末,但崔虞、她的助理以及一个高级律师,再加一个打下手的孟知酒还是出现在了办公室,因为有个大金主临时找上门了。 这位大金主是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之前就和崔虞认识,两个人约着吃过饭逛过街,家里富了几代,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 第56章 崔虞的律所一直帮她处理各种事情,而她这次急匆匆地要律师们大周末的就来上班,是因为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崔虞刚刚在自己办公室里坐定,接过助理端来的一杯咖啡,嘴唇还没来得及碰到杯子,这位姐姐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律所。 女人叫余莉音,三十多岁,保养的极好,几乎看不出来年纪,漂亮的大卷发,精致的妆容,修剪得形状完美的指甲,人也美,虽然和明星相比还有差距,但放在日常生活里,再配上真正有钱人的气场,已经能让很多人自惭形秽了。 崔虞放下咖啡,赶紧迎出来,余莉音一看到崔虞,噔噔噔往前走了两步,拉过崔虞的手,顶着张白皙娇嫩的脸,一张口却仿佛祥林嫂,带着委屈和幽怨:“虞啊,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孟知酒陪着站在一边,本来正垂着脑袋打瞌睡,试图续上她起床前正做的那个很爽的梦,闻言好奇地抬头,终于看了一眼当事人。 崔虞对余莉音没什么不好的印象,她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大小姐,含着金汤勺出生,有点儿公主病,但是为人倒也没什么心眼子,属于傻白甜那一类的。 崔虞把另一只手搭上去,露出一个十分关切的表情:“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来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余莉音把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小包随便往桌子上一扔,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甚至闪着泪花,开口道:“我老公要和我离婚!” 离婚是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但余家实在财力雄厚,余莉音真要离婚,牵扯的股票啊基金啊不动产啊太多,也确实是件大事了。 余莉音的老公崔虞听她说过,余莉音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到自家公司做了个小员工,一方面体察民情,一方面接触一下公司底层业务,而她的老公正好是她的带教,一表人材,高高瘦瘦的,学历又高又温柔,余莉音学到了多少东西不好说,倒是给她爹领回去了一个女婿。 可以想见,余父对这个女婿非常不满意,这男人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人在小县城生活,不管怎么看也配不上余莉音,因此余父暴怒,这男人通情达理地对余莉音说,不愿意影响他们父女关系,主动从公司离职了,发誓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后再回来,让余莉音等他。 有个好脑子真的很重要,这男人还真在三年后带着自己创办的初具规模的公司回到了余家,余莉音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放手,余家长辈只好同意了他们结婚。 婚后余莉音依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逢人就分享她和老公的甜蜜故事,崔虞和她深交不多,但也听了不少。 “啊?怎么突然要离婚?你们不是感情挺好的吗?”崔虞把一杯咖啡推过去给余莉音。 余莉音接了咖啡捂在手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知道呀!” 她伸手抽了张纸巾,放在眼下吸了吸泪水,接着嘤嘤地说:“也就一两个月吧,之前好好的,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冷淡,但我一提出来,他又能及时改,说公司最近比较忙才忽略了我。” “可他前天突然说,要和我离婚!”余莉音发出一声啜泣。 在场的其他人其实没什么感觉,做这行的,什么奇葩事没听说过,虽然当事人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但余莉音这故事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什么味儿都没有,寡淡的还不如白开水。 但谁让这一听就是笔大生意呢,要是最后俩人不离了,他们就算白当了一天情感咨询师,不亏,但要是俩人真离,打起官司来,律所按比例抽成,这可是一笔巨款,全公司员工的年终奖都不用愁了。 崔虞把凳子拉近了一点儿,又给余莉音递了张纸巾,轻轻帮她拍着背,语气和缓地仿佛一个正在催眠的心理治疗师:“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余莉音红着眼睛抬起头:“我,我不知道。” 崔虞安抚地看她一眼:“那你怎么想呢?” “……唉,强扭的瓜不甜,要是他真的不喜欢我了,我,我我只能放他自由了。”说完余莉音又忍不住泪水,连忙拿纸巾捂住眼。 崔虞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那你们现在的财产是什么状态,婚前协议有签吗?” 余莉音茫然地抬起头:“没,没有啊,我爸当时让签来着,我怕他不愿意,就没有签。” 孟知酒心想:“好一个根正苗红活生生在眼前的傻白甜!” 崔虞早知道余莉音是个恋爱脑,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那如果真要离婚,你最近回去搜集一下证据,如果是出轨什么的,到时候分割财产对你比较有利。” 余莉音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事没个头绪,到底会不会真离婚都说不好,要律师没什么用,现阶段还不如请个私家侦探,于是众人就把余莉音送出了公司。 余莉音刚到地库,还没来得及上车,一个瘦高的男人缓缓朝她走过来,冲她轻轻一笑,轮廓分明又迷人,余莉音停下了按车钥匙的手。 第54章 卧室里一片安静, 只有空调持续发出低频单调的嗡嗡声,江之沅猝不及防听了陆聿怀的问题,没接话, 坐起身,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去, 带着点儿说不清的落寞。 其实那记忆对他来说已经太过遥远,那是多少个春秋更迭, 沧海桑田,太多的人和事企图挤占他记忆里的一方天地, 但江之沅确实无法忘记那些年那些日。 没有人会在那种情况下不为那个少年心动吧,被按在冬天刺骨泥水里的时候, 往常总是奋力挣扎或破口大骂的江二这次只是安安静静地感受着冰冷泥水的触感和温度、脸颊上传来的刺痛,因为已经决定去死, 那么这习以为常的一次被侮辱取乐似乎变得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可偏偏陆聿怀来了,像个英雄。 陆公子不声不响地走了之后,很快推行下来的是覆盖全国的义学, 用最严厉的手段保证每个孩子都能读书, 奔赴京师科举的路上,江之沅深深感激于远在京师的那个人,却没想过从来都是一个人。 当从别人嘴里听到陆聿怀要娶妻的消息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感觉呢,是无法相信, 同时却又觉得理所应当的吧,那天潢贵胄的皇帝,肩负着王朝社稷命运的帝王,怎么可能不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生下传宗接代的小皇子呢? 但他的陆公子, 天下人的圣上,对他表现出来的超出常人的对待和距离又算什么呢,江之沅承认自己认输的太快,但让他去质问皇帝吗?多么荒谬的想法。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落寞甚至带点儿委屈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从他身后伸出手环抱住江之沅,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我……” 江之沅轻轻摇头,声音闷闷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事儿。” 陆聿怀收紧了手,江之沅突然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难道这几天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心里有愧才……” 陆聿怀的笑带着温热的气流掠过江之沅的脖颈,下一秒,环着他身体的手不安分了起来,耳垂传来一阵阵潮意,那触感让江之沅浑身一颤。 就这么几乎闹到了下午,小区里周五晚上塞得满当当的车开出去不少,外面传来遛狗的人和遛小孩的声音,极具穿透性,一下子整个小区似乎都活泛了起来。 陆聿怀和江之沅买了菜,江之沅掌勺,回来做了一道油焖茭白,一道竹笋虾仁,一道小炒牛肉,吃饱喝足,洗好了碗筷,江之沅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这习惯每次都让陆聿怀感慨,这年头他到底在哪里买到的报纸。 一室静谧,陆聿怀手里攥着手机,眼神却根本没有聚焦,无意识地打开这个软件,没看什么内容,又打开另一个,这么来回往复了小半天,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江之沅身边,手撑在他身边,附身把他圈了起来,带着点儿抱怨说:“科长微信找我加班,我去一趟。” 江之沅放下报纸,点点头,扬起头亲了一下陆聿怀的下巴:“去吧,早点儿回来。” 陆聿怀回敬了一个缠绵的、却意外地毫不轻佻的吻,带着十足的力道,好像把对科长的不满都泄愤了一般,吻完陆聿怀睁开眼,冲江之沅一笑,拎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就出了门。 一走出门,陆聿怀那因为餍足而看起来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卸了个干净,他双手插兜站在电梯前,按了电梯,就抬起头盯着天花板,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电梯停的楼层离这层太远,陆聿怀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摸遍了衬衫和大衣每一个口袋,摸出一颗薄荷糖,撕开扔进嘴里,熟悉的清凉蔓延,陆聿怀终于安定了一点儿。 自从遇到江之沅,他已经很久没再买过薄荷糖,现在的都是之前的存货。 而在陆聿怀走后,江之沅一下子就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把报纸叠好放在膝盖上,盯着窗外蹙眉,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儿呆,他极佳的听觉捕捉到桌子上闹钟分针划过整点,发出清脆的咔的一声之后,他才整个人动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像片羽毛一样直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第57章 陆聿怀来着车穿过大半个临城,避开横七竖八企图越过马路牙子、侵占汽车行驶空间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停了车,往小巷深处那片桃树走过去。 魏徵的川菜馆里,午市刚结束,晚世还没开,他正围着个带手套的大围裙擦桌子,看起来他最近伙食很不错,要么就是幸福肥,眼看着整个人涨了一圈。 店里放着台录音机,里面放了个不知多少年前的磁带,咿咿呀呀的,不算悦耳,但别有一番韵味,魏徵和着那曲子,擦桌子出了一种节奏感。 “叮。” “诶,不好意思我们还没开……”魏徵抬起头,吞了后半截话,举着抹布冲陆聿怀一抬手,又往他身后看。 “诶?怎么陆先生自己来的,老江没跟你一起来吗?”魏徵把抹布放进盆里,手伸在背后解开围裙。 陆聿怀从梦里知道了容温前世居然是他姐姐,因此猜想魏徵也是故人,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魏徵条件反射一般给他提来了一壶茶,拿了一个杯子递给他,在他对面坐下了。 魏徵看着陆聿怀的脸色,他看起来带着点儿焦躁不安,一只手握着杯子,把纸杯捏得有点儿扁,手放在膝盖上,而膝盖一上一下地抖着,连带着桌子都抖了起来。 魏徵问:“陆先生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和之沅有关?” 陆聿怀勾着头看着手里的水杯,一杯绿茶,飘着零星几片茶叶,半晌才开口:“我来是想咨询一下,有没有能让人完整想起前世的办法。” 魏徵吓了一跳,他和容温在一起之后,经常把发生过的一些事搞混,和容温提起“我们之前去哪哪”,搞得容温以为他把什么和旧情人做的事记错了,以为是和自己一起做的,小发雷霆了好几次,魏徵对前世记忆这种事尤为敏感。 他怀疑地看着陆聿怀,手抓在膝盖上握紧了,前世的他是陆聿怀手下大将军,和陆聿怀几乎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后来一个学文一个学武,关系一直很好,从没有过隔阂,陆聿怀不提也就罢了,如今猛然提起,魏徵一时有些感怀。 但魏徵谨慎地开口:“人死如灯灭,喝了孟婆茶过了奈何桥,转世投胎之后,和前世再无瓜葛,记忆当然也恢复不了了。” 陆聿怀抬起头望着魏徵,缓缓摇了摇头,“一定有办法是不是,那个祁映昭,能把记忆塞进我脑子,”他按了按太阳穴,“你们判官肯定也有办法。” 魏徵看着陆聿怀的脸色,陆聿怀看起来有点儿无奈,但眼神没有一丝游移闪躲地盯着魏徵。 魏徵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一直很向往有一天容温能想起前世,因为那一世我们很幸福,我觉得如果她可以想起来,那么我们的感情就真的完整了。” 他起身又拿出一个杯子,伸手把茶壶拉近,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接着说:“但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陆聿怀紧盯着魏徵,闻言终于松开了那个变形的纸杯,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没关系,你只需要告诉我方法,我自己承担后果。” 魏徵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这是何必呢?发生什么事了?” 陆聿怀和他讲了被祁映昭硬塞了前世记忆的事,末了摇摇头:“我不信那个祁映昭,我不想我现在有的前世记忆是被人操纵修改过的,遮头遮尾,不知道到底真是假的,虽然江之沅的话好像能和他塞给我的记忆对上,但我总觉得很怪。” “怪在哪?” “别的记忆都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的一部分,偏偏那段像是别人的记忆,硬塞给我一样。”陆聿怀皱着眉说。 魏徵叹了口气说:“我把方法告诉你,但劝你还是想清楚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段记忆而已,何必刨根问底。” 见陆聿怀没说话,魏徵只好接着说:“其实就是濒死,濒死的瞬间,大脑会强制回溯几生,而你要做的,就是主动踏入这个临界点,并在他人的监护下,在心脏停跳前被强行救回,但绝大多数人,都会永远沉溺在前世的幻象中,再也醒不过来。” 今天这天黑得似乎有点儿太早,不过傍晚时分,土色的晚霞就从天地交界处爬了上来,迅速吞噬了天光,像一锅煮沸的泥浆,在天上翻腾扩张,浑浊、黏稠,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风好像是一瞬间刮起来的,就好像谁往临城外扔了个庞大的吹风机,不给一点儿预警,直接开了满档,吹得空气和天空一样浑浊,收衣服的妇人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空中飞舞的塑料袋,“啪”一声紧紧关上了窗。 江之沅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紧闭着眼睛,感受着空气里微弱的气味,手指屈伸着,半晌,忽然睁开了眼。 钟魁正在宠物店里洗狗,想听歌又怕吵到店里的狗,引得他们叫起来,带着一个大大的头戴式耳机,摇头晃脑地开水龙头冲水,耳机隔音效果太好,直到连片的狗吠和邻居高分贝尖细的声音穿过耳机没贴紧头的缝隙,钟魁伸手关了水龙头,缓缓摘下耳机,玩水正开心的小狗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突然呲出利齿狂吠起来。 第55章 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 水泥地上,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地面, 一块饼干残渣旁围着一大群蚂蚁,正努力搬运, 忽然地面颤动起来,所有细小的灰尘颗粒都像在筛网里一样抖动起来, 蚂蚁们吓了一大跳,食物也不要了, 没头苍蝇一般乱爬,有几只直冲小男孩就去了, 小男孩愣了,转身嚎啕大哭着朝妈妈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江之沅站在路口, 本来是想探一下陆聿怀的踪迹,刚发现陆聿怀在魏徵那儿,却没料到这明显不正常的变化, 他脸色一变, 拔腿就走。 江之沅细致又敏感,陆聿怀却是情绪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陆聿怀在家里心神不宁,一看就在想什么东西,借口科长找他加班, 可凭江之沅的耳力,他的手机从头到尾也没有震动过一下。 江之沅完全相信陆聿怀,但他担心陆聿怀出事,他之前了解的祁映昭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让他宁愿几百年东躲西藏,也不愿意投胎转世,陷入执念太深就会变得非常危险,江之沅认为现在外面不安全。 他飞快地到了魏徵的川菜馆,还没等往里走,就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魏徵法力维持的那片桃花云,本该四季不谢,繁花如春。可此刻,江之沅亲眼见到花朵在瞬息之间尽数枯萎,枝头转眼只余光秃秃的枝桠,花瓣簌簌坠落,铺满一地死寂。 还未等他细想,心口便骤然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身形一弯,几乎喘不过气,江之沅顾不得等疼痛过去,只能拖着双腿,强撑着朝川菜馆里冲去。 川菜馆的玻璃大门碎了一地,满地的碎渣反射着土色的天空,冷冷地躺在地上,屋里的两杯茶还冒着烟,人却不见了。 崔虞的律所里,她坐在窗边,俯瞰着芸芸众生,在高层的风景里,车都变得极小,似乎行动也慢了下来,像一个精细的模型世界,崔虞一直很喜欢看着发呆。 而看着今天这天色,崔虞皱着眉,窗外风声大作,几十层高楼外飞舞着垃圾袋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碎屑,强硬地塞了人满目。 接待了恋爱脑余莉音之后,助理和另一个律师加了会儿班,看天色忽然不对,已经收拾了东西回家,整层律所就只剩下发呆的崔虞和趴在桌子上睡了个不省人事的孟知酒。 孟知酒觉得办公室和上学时候的教室是世界上最好睡的地方,于是在这里补觉,她确实睡得很熟,连一个被卷上天的不知道什么垃圾“啪”一下撞击在外墙玻璃上,都没有把她吵醒。 崔虞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按常理来说天色应该正亮,而外面却已经变成了土色浓浆一般的天空,剧烈的风吹开了她一向关得紧紧的窗,一丝不甚明显的、若有似无的,只有判官们才能分辨出的腥味飘了进来。 崔虞猛地站起身,大跨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站在普通员工的大开间办公室里警惕地朝门外和窗外扫视一圈,走到睡得正香的孟知酒桌前,用力敲了敲桌子。 “……啊?天亮了吗?”孟知酒挤着眼睛直起身,眼睛像是被胶水糊了一半,似睁非睁,两只眼轮流发挥作用,迷茫地抬头看见崔虞站在她桌前。 崔虞却没看她,顺着崔虞的视线,孟知酒转动着完全睡僵了的头,缓缓转向律所前台的方向。 陆知在家里睡了个痛快,一起床,发现手机赫然显示有99+的新信息,陆知心里一紧,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上周自己都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没有约谁周末干什么,或者更早之前有没有和谁约了,搜寻未果,又觉得如果是自己领导,那必然是直接打电话而不是发信息,于是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才打开手机,发现是刚交的朋友,追星族小姑娘冉凡给他发了这么多条消息。 “我的cp be了!!!!!”一打开对话框,赫然跃动在陆知视网膜上的就是一行大字,配上可怕的感叹号,冉凡那声嘶力竭的喊声似乎已经穿过手机屏幕,直抵陆知的大脑。 第58章 后面大多都是语音了,听得出来冉凡确实很伤心,她一开始还能语气正常的激情辱骂自己cp的一方吃了多少cp红利,多么会装模作样哄粉丝,有多少看起来极其真的糖是这位亲手放出来的,让cp粉都深信不疑,自己嗑的是真的这件事。 再往后,冉凡逐渐带了哭腔,说她家cp的其中一位在海外巡演上公开将在今年结婚,甚至邀请了嫂子上台,两个人在台上演了一出求婚深情告白的戏码,消息传回国内,堪称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冉凡年纪小,她的父母从她出生起就形同陌路,家里日日只有冷暴力和无休的争吵,没能从自己父母那里学到任何关于两个人如何健康幸福交往的常识,冉凡很容易就陷入了别人的爱情,从中获取一些对她而言很是必要的情绪价值,磕得极为真情实感,就这么磕了几年,可坏消息来的如此的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陆知终于爬完了楼,按了按太阳穴压出来的印子,他没磕过cp,也没当过男友粉,不过这对cp很有名,他点开热搜,果然是一片哀嚎。 冉凡最后的消息是五分钟前,说她在河边公园散心,知道陆知住得近,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带点儿零食来一趟。 小姑娘在语音里啜泣地上气不接下气,陆知叹了口气,一骨碌爬起来,回复了“等着,一会儿就到。” 陆知换了衣服,找出一个袋子,装了点家里的零食就出了门,刚走出单元楼,他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一皱。 他在家里睡觉拉着窗帘,把大下午的房间搞得和半夜一样暗无天色,根本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已经变了天。 “不是吧,冉凡这倒霉孩子,这天儿往河边跑啊!”陆知没再犹豫,“唰”一下拉上外套拉链,拿出手机给冉凡打电话,冲进了昏黄的天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没人接,陆知只好加快脚步往公园去,他就住河边,小区甚至有直通公园的一道门,进了公园,除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和他脚踩在枯黄落叶上的嘎吱声,没有一点儿别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影。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公园设定的开灯时间却远远没到,漆黑里树影幢幢,枝桠交错成一片模糊的剪影,前路幽深,根本看不真切,陆知心头一紧,猛地张口喊道:“冉凡?冉凡!冉凡! 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堪堪躲过了一个被风吹断的粗壮树枝,往深处去了。 河边有条亲水廊道,被夹在两行树中间,像是一条幽深的、来自地底的通道,陆知呲牙咧嘴,本能地觉得不好,这儿已经黑成了这样,冉凡一个小姑娘,会还在这里吗? 转过一个弯,小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背对着陆知,一动不动的,看不清衣着,陆知犹豫地轻声问道:“冉凡?” 那人听见声音,身体一颤,缓缓转过头,只是实在僵硬,诡异而古怪。 临城一角,一个整洁的富人街区,谢皕安在这里开了他的心理咨询室,整栋建筑都是纯白色,从入口到内部,干净得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诊室里,范无咎正在接待处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坐着,闭着眼睛,手指虚空弹着吉他。 屋里,像水一般和缓的钢琴曲轻轻响着,谢皕安的客人躺在躺椅上,谢皕安坐在一旁,用轻柔耳语一般的声音说着:“来,随着我的指引想象,想象自己在一片空旷的草原……” 谢皕安为了效果,让自己也投入进去,他边放低声音边闭上了眼睛。 但窗外的风声实在肆虐,隔音效果完全失效,谢皕安的思绪被打断,他无奈地睁开眼,却正对上客人的视线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男人自己睁开了眼,用一双似乎有点儿发红的眼,盯着谢皕安。 门外,范无咎敲击的手指突然停下,他猛然睁开眼,望向关着的诊室门。 江之沅在饭店里转了一圈,除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什么也没找到,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就好像这俩人喝茶聊天聊到一半,忽然一起破门而出,就这么走了。 江之沅呼吸急促起来,他站在饭店中央闭上眼,手掌在身侧打开,一把通体黑色的大伞闪着电光出现在手里,江之沅一把握住,举至身前,以伞柄为心画了一个圆,又猛然劈下,把面前看不见的空气赫然劈开一道裂缝,裂缝边缘呲着火花,里面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江之沅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等适应了黑暗,江之沅立刻看到了远处的陆聿怀,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正是祁映昭。 祁映昭头也不回,嘴角拉长,露出一个混不似人一般怪异的笑容,对陆聿怀轻声说:“你看,他多关心你。” 第56章 江之沅飞快地把陆聿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没看出什么问题,拖着手里的大伞,抬腿就往那边走。 他刚走了两步, 忽然从祁映昭背后的黑暗里传来魏徵的声音,有点儿中气不足, 也失了平时的稳健,有些急切地说:“小心他!” 江之沅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地方太黑,他刚才只顾着看陆聿怀, 没留意魏徵也在,魏徵坐在地上, 几乎隐匿在弥漫的黑雾里,几乎看不清轮廓, 可江之沅还是发现,魏徵的衣服似乎已经被血浸透,嘴角也有明显的血迹, 他那把长戟也倒在一边, 没了平时带着的金色流光,变得暗淡陈旧,就像一把景区里十块钱两把的小玩具。 江之沅手上用了力气,伞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地声响,他盯着祁映昭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伤了判官的后果你可想好了。” 祁映昭在远处哈哈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他眯起一边的眼睛,好像头疼一般按了按太阳穴,阴鸷地看了一眼在地上咳嗽的魏徵, 才抬起头望着江之沅。 江之沅和他对上视线 ,把伞换了个手提着,祁映昭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让人觉得像是错觉的温柔,那柔和转瞬即逝,没个过渡,忽然变得锋利,带着一种几乎要烧起来的恨意。 祁映昭转开视线,陆聿怀在他身边站着,他和魏徵被祁映昭弄来了这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魏徵就和祁映昭过了几招,一下子电闪雷鸣的,根本近不了身,而魏徵竟然很快落在下风,被祁映昭一鞭子抽在身上,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就跪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陆聿怀一介凡人,手无寸铁,平生唯一的运动就是在健身房举举哑铃,但也看不了魏徵平白挨打,正要冲上去,就听祁映昭一声讥笑,他就动不了了,像根木头一样只能站在原地。 江之沅听了魏徵的示警,全当没听见,他提着伞,大步流星地往陆聿怀身边走去,陆聿怀挣扎了一下,想张嘴说话,但连声音也发不出。 离祁映昭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江之沅猛然发力,举起伞转了一圈劈出,但祁映昭并不出手,他一只手扇着折扇,只用一只手格挡,也不回击,轻巧地卸了江之沅的力道。 “你们判官这点儿本事我都领教过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可不像你们判官,有个铁饭碗就不思进取,我可是日日精进,努力吸收这天地的怨气不甘和恨意,”祁映昭滑开几步的距离,手掌轻巧一翻,朝江之沅一点,江之沅发现自己也动弹不得了,他声音黏糊糊地说,“我不愿意伤你,你怎么还不明白。” 江之沅懒得听他说话,暗自在心里念经发力,蓄力于心,想要冲破禁锢。 祁映昭绕着他缓缓走着,袍子被阴风吹得翻起,他用一种怀念又深情的语气说着:“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让我杀了陆聿怀,你跟我走,我就放这天下一条生路,怎么样?” 魏徵艰难地喘着气,骤然听见祁映昭这番发言,差点忘了倒气,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和江之沅祁映昭关系挺好,经常聚在一起,偶尔还拉上皇帝,江之沅喜欢皇帝他看出来了,皇帝似乎对江之沅也有意思他也看出来了,怎么祁映昭也喜欢江之沅啊! 合着当年四个人,只有自己是那个他们感情世界里的局外人。 江之沅没说话,过了几秒钟,祁映昭反应过来自己这束缚加的太大,江之沅根本没法儿回应他,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是很怀念从前的,那时候的我满腔抱负,想着做一番功绩出来,科举输给了你,我还挺不服气。” 他不知从哪变出两把椅子,自己一掀袍子坐下了,另一把放在江之沅身后,冲他挥了挥手,一下子把江之沅也强行按在椅子上。 “但是和你共事的日子多了,你的才学确实卓绝,”祁映昭摇摇头,“但有时候你的想法还是过于优柔寡断,你想顾着所有人,可总要有牺牲不是吗?” “但你……性格也好,长相也……”祁映昭的视线在江之沅脸上身上逡巡不去,惹得陆聿怀愤怒地挣扎了一下,祁映昭脸色不虞,扬手冲陆聿怀一挥手,一道血痕瞬间出现在他侧脸。 江之沅本来没什么焦点的视线霎时钉在了祁映昭脸上,祁映昭看见之后,用力扇了几下扇子,装作没看见一样。 第59章 “还没说完呢,你们都不要急,”祁映昭勉强压住语气里的焦躁,“是,我是看上你了,我在一个大家族长大,身边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对手,不是亲人。” “我们每日绞尽脑汁的事是怎么给对方使绊子,想办法在府里出人头地,赢得祖父的喜欢,那么多次,我相信了我的兄弟,反过来被他们骗得鲜血淋漓,”祁映昭的声音带着恨意,忽然又软了下来,“自从和你呆在一起,我才发现这世上不是只有斗争和欺骗,原来还有真心待人的人。” 江之沅看起来不再挣扎,他的视线穿过这地方的层层迷雾,似乎也跟着忆起了往昔。 “所以我喜欢你啊,”祁映昭专注地盯着江之沅,“虽然我也恨你,我的一番雄心壮志在我被你压了一头的时候就灰飞烟灭了!我的祖父从此对我失望,我的兄弟们嘲笑我,‘你不是说一定能拿状元吗?’” “呵,但没关系,他们都死啦,变成一滩烂泥,但我还活着。”祁映昭往椅背上一靠,“我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祁映昭正色起来:“不管别的,之沅,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吧,我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你不知道我拼命躲着无常那些年,突然发现你做了判官,你也没投胎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只不过那时候不敢露面,我太弱了,一只孤魂野鬼,怎么敢到判官面前谈感情呢,于是我一下子就等了这么多年。” 说到这儿,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事,显而易见地愤怒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兜起圈子来:“可我没想到,陆聿怀也被你搞来了,几十年年前他原样转世,我没发现他的踪迹,因为你没去找过他,可去年我突然发现,你和他又在一起了!” 祁映昭的嗓门越来越大,魏徵在旁边忍着痛,被迫听了一场个人情感问题发布会,实在觉得有些无语,他一个坚定的纯爱战士,不能理解还有强行求爱,企图破坏别人感情的行为。 江之沅似乎也失去了耐心,这世界上的感情本来就没有办法完全配平,总有人求而不得,总有人得而不珍惜的,如果祁映昭上辈子死前告诉他,他喜欢过他,或许他还能对祁映昭保有一份怜悯和歉意,可他要用这种激进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无法让人接受了。 祁映昭的袍子烈烈作响,他本来冷静的表情此刻带上了刻骨的憎意,一副还算好看的皮囊顿时显得可怖起来,黑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上爬行,他本来光滑的皮肤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局部溃烂。 “那年!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我还没来得及说,我就发现你喜欢那家伙!”祁映昭猛然弯下腰,贴近江之沅,面目狰狞地压着嗓子说道,“我忍不了,是不是他死了,你就能正眼看看我了?是不是?” 他神情越来越癫狂,嘴角抽动着,用法力维持的无暇外表一时卸了气,腐烂见骨的本貌若隐若现,一股像是放了十年的剩菜一般的臭味从他身上泄漏出来,祁映昭却不在意,他大跨步走向江之沅,狰狞地开口:“他死了就好了!你为什么还信他!当年是他抛弃了你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江之沅的神情黯淡了一瞬,祁映昭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心里始终有一根刺,是不是?插着就好,别拔,我帮你解决了陆聿怀,刺就没啦!” 江之沅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连怜悯都不剩,只有憎恶,祁映昭癫狂的神情一滞,尚存一线的神志被点燃,他大跨步走向陆聿怀,手一扬,那节长鞭出现在手里,他说着:“当年就该杀你一次,是我错了,顺序弄错了!早不该先骗之沅,应该先杀了你!” 话音未落,祁映昭双目赤红,脸上干净的皮肤消失殆尽,像融化了一般,他那异族的深邃眼窝彻底没了皮,只剩下一个黑黑的空洞,握鞭的手也瞬间只剩白骨,他高高扬起手,用了全力,速度极快,一鞭抽向陆聿怀。 随着祁映昭彻底放弃了维持正常人的外表,临城陡然从昏黄但勉强还有光变成了一片黑暗,真正的黑暗,所有的灯都打不开,天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整个城市像是一瞬间被抽了真空,没有声音,没有光线。 律所里,灯一瞬间熄灭,只有一两台没关的电脑发出微弱的亮光。 “莉音?”崔虞犹豫着轻声问,突然,律所门前站着的女人周身萦绕上了一层黑雾,她身子一晃,再站定的时候,眼睛里缓缓流下鲜血,以极快的速度向崔虞和孟知酒冲来,连撞上桌子都没能减缓她的速度。 崔虞“啧”了一声,手瞬间变掌,在脑后一绕,她通体血红的玉钗出现在手中,临到掷出又收回了手,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第57章 余莉音不知是受了什么控制, 对孟知酒大声叫她的名字没给一点儿反应,嘴里嘟嘟囔囔喃喃自语着就硬接下崔虞一掌,走近了孟知酒才听出来, 这余莉音并没有俗套的对对手放狠话,而是颠三倒四不住地说着:“背叛我?原来是有新欢了, 孩子?去死吧!” 听清了余莉音嘴里的话,孟知酒绷住唇心想:“把我们当你老公了吗?看看清楚, 这连性别都对不上啊!” 孟知酒在地府属于完全的文职人员,和兼具战斗力的判官们不一样, 她只得躲在一张办公桌下,尽量轻地伸手拖来一把椅子挡住, 艰难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想求援。 显然余莉音完全没功夫思考, 她遵循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本能,追着崔虞打,几个小时前她还是一个娇弱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傻白甜大小姐, 但现在的余莉音力气奇大, 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却把人逼得满屋子跑,因为她完全不怕疼,连撞翻了一台上面塞满了动辄半人高的法律文件的柜子都没有一丝停顿,看得孟知酒呲牙咧嘴, 替她幻痛了。 崔虞一眼就看出余莉音是被人操控的,她手里的钗子硬是没敢动,生怕伤到她。 可余莉音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撞翻了几把椅子,又狠狠撞上文件柜, 最后连几台显示器都被她撞得摔落在地。 她纤细的身子四处磕打,刮破的皮肤渗着血丝,白衫被血浸得斑驳,撞得重的地方迅速浮起一块块淤青,紫黑与猩红交织得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她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眼神空洞而僵硬,依旧一头向崔虞冲去,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 崔虞不敢硬碰硬,后退又要顾着这办公室里的障碍物,很快力不从心,一只手按在肋骨上大口喘着气。 孟知酒连打了几个电话,没一个人接,全是自动挂断,闹出这么大动静,平时一有风吹草动就闪现的大厦保安也跟聋了似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孟知酒听着上面乒乒乓乓的声响和余莉音持续不断的辱骂,从桌子下面的黑暗中幽幽地抬起头,手机的光亮从下往上映在她脸上,孟知酒心想:“真是邪了门了。” 孟知酒不知道,其他判官那边,并没有比她们那里好多少。 自从祁映昭开始发疯,整间宠物医院的小动物一下子跟着凶相毕露,小猫背脊拱得像弯弓,浑身的毛根根竖起,尾巴炸成粗糙的一条,竖在身后一抖一抖,喉间发出干涩低哑的嘶嘶声,眼珠子在昏暗中闪着冷绿色的光,指甲一点点从肉垫里伸出来,掐进地板。 小狗四肢僵直撑地,肌肉紧得发抖,牙龈外翻,露出整排森白的齿,嘴角拉出一丝又一丝涎水滴在地上,尾巴不再摇摆,而是僵硬地平伸着,眼睛死死盯着钟魁,目光呆滞却透着狠意。 所有的笼子都在摇晃。 钟魁只好半举着双手,小幅度地挪动,嘴里发出安抚的声音,眼睛盯着面前的猫狗,大部分都在笼子里,短时间内出不来,只有几只需要他小心对待。 正在洗澡的是只泰迪,刚打湿了毛,浑身湿漉漉的,两只眼闪烁着攻击的前兆,还有两三只系着绳子,拴在柜台上加装的栏杆上,每只都当脖子上的绳子不存在,一个劲儿地往钟魁那儿扑,一使劲就把自己扯翻一个跟头,摔疼了也没感觉,继续朝钟魁咆哮。 一时间整个屋子猫叫狗叫此起彼伏,还伴着他的手机铃声,不屈不挠响了几分钟,震得钟魁耳朵一抽一抽地疼,他和唯一没拴的泰迪对峙着,钟魁肌肉练的很瓷实,人像个铁塔,又被咬惯了,觉得这场面他能应付。 泰迪冲他疯狂吠叫,眼睛几乎瞪出眶,嘴角渗出血一样的深色液体,终于一蹬腿,朝钟魁扑来,一口咬上了钟魁的小腿。 这狗这么小,哪怕此刻是蓄意攻击,钟魁也舍不得真打,硬挨了一口,小狗锋利的牙几乎把他小腿前侧咬了个对穿,钟魁一声没吭,趁泰迪还卡在自己腿上,弯腰一只手掐头,一只手握住身子,把小狗提了起来,小狗一阵剧烈挣扎,钟魁艰难地单手打开一个空笼子的门,把小狗放了进去,立刻锁上门。 他刚放下心来,看了这屋里一圈,发现竟然有几只小猫小狗是正常的,只是被同类吓坏了,瑟瑟发抖躲在笼子一角,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从出生起,就过得很幸福,没缺过吃喝,也没缺过爱的。 第60章 钟魁还没想通关联,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引擎轰鸣一样的低吼,低沉有力,在这一屋子的吠叫中,依然显得清晰又危险,钟魁缓缓转过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半人高的大型犬咬开了自己的笼子,跑了出来,立在阴影里,正死死盯着他,拱着脊背,长长的涎水顺着牙滴落。 钟魁只好一边盯着狗,一边小幅度地挪动着,朝自己脱下的防护手套那儿挪。 陆知更惨,他出门得急,只穿着一双棉拖,一点儿不跟脚,这公园路上都是泥,滑的很,还黑得抓瞎,面对突然狂躁的小姑娘冉凡,真是打也打不得,跑也跑不掉,勉强闪过几次小姑娘的追击之后,陆知脚上拖鞋一滑,一下子摔倒在地,冉凡大喊着就扑到了他身上。 小姑娘嘴里喊着:“be?!我让你be!”就对着陆知又抓又咬,陆知伸手好不容易捂在她嘴上,就被冉凡对着手来了一口。 “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黑白无常那里,谢皕安和范无咎的电话轮番响,这个响完另一个响,可他们没人有时间接,谢皕安的精神疾病病人犯起病来,更是战斗力超群,可怜的判官们空有武器,对着普通人也无处施展,一个个赤手空拳,每个人都负了伤,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 江之沅这里,祁映昭嘶吼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猝不及防,一鞭子抽在陆聿怀身上,瞬间带起喷溅的血花,陆聿怀一下子被他抽翻在地,大臂上有一道几乎见骨的血痕。 江之沅还在束缚中,他的视觉和大脑像是一对属性相斥的磁铁,怎么也对不到一起去。 什么叫不该先骗我?祁映昭骗了我什么?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几乎被他埋葬的记忆像被潮水强制带到海滩上的贝壳,落潮后直白地刺眼地摊在那里。 陆聿怀一介凡人,根本承受不住祁映昭这歹毒至极的一鞭,他的伤口逐渐泛起丝丝黑雾,慢慢将他整个人包裹,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一种带着死气的青灰爬上了他全身。 “陆聿怀!”魏徵强撑着一嗓子叫了出来,打断了江之沅那纠缠不休的回忆,他猛然从泥沼抽身一般回过神,发现陆聿怀躺在地上,身躯似乎已经没了起伏。 祁映昭手里胡乱挥舞着鞭子,跌跌撞撞又癫狂地到处乱走,他身上的血肉一寸寸融化,黑色黏稠的液体顺着白骨往下滴,他神志全失,嘴里不住地喊着:“全是我的错!我的错!能不能,能不能重来一次?” 江之沅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全身一震,终于冲破束缚,冲陆聿怀扑了过去,他的手颤抖着不敢动陆聿怀,心脏像被人攫住狠狠一扯,钻心的疼。 嘴里嘶哑地轻声叫着:“聿怀?” 陆聿怀毫无反应,他鼻尖处萦绕的黑雾没被任何气流干扰,连手臂上的伤口都不再流血,魏徵在旁边看着,转开了视线。 江之沅没料到祁映昭的鞭子还带毒,他跪在地上,眼神涣散,沉默了半晌,整个人忽然开始发抖。 他的眼底渐渐充满了潮水般的红意,半晌,他终于靠近那张脸,额头抵着对方冰凉的额头,肩头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坠落在陆聿怀苍白的脸上。 “滴答,滴答。” 掌心传来阵阵潮意,陆聿怀下意识蜷了蜷指尖,忽然脸上一凉,一滴水顺着额角滑落,神志一点点回笼,他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水声,水拍岸边,空旷又绵长。 陆聿怀胸口一紧,仿佛整个人被困在水下般窒闷,本能地猛吸一口气,冰凉湿润的空气灌进肺腑,呛得他咳出一声,陆聿怀睁开眼,视线由黑暗渐亮,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里。 陆聿怀撑着地爬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完好无损的身体,“我死了吗?” 这念头一起,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发现这地方没有任何出口,简直是一个浑然天成、蚕茧一般的洞穴。 水声来自洞里的一汪深湖,明明无风,这湖却一圈圈荡着细碎的涟漪,轻柔拍打着岸边。 陆聿怀靠近湖坐下,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湖水,这湖似乎有什么魔力,他听着这单调的水声,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繁杂的思绪都被消弭了。 时间在这里失了意义——是几分钟,还是几个时辰,他已分辨不清。 忽然,他的脑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声模糊的呼喊,像是隔着一层雾,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打断了他的入定状态。 陆聿怀环视一圈,浑然天成的洞,一眼望得见的边界,他压下心头的惶惑,再度望向湖水。 “只有这湖了。”陆聿怀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了水面,那水意外地不凉,带着阳光饱晒的温度。 忽然,他看看水面下隐约浮现出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一个气泡从水底晃悠悠地升上来,轻盈地浮在他眼前。 陆聿怀没有犹豫地伸手触碰,湖面骤然一颤,水面霎时间变色,水纹忽然碎裂,映出一重宫阙,那是他熟悉的岁月。 第58章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端坐龙椅, 朝堂风雨,战报频传,还有烛火下, 他和那人并肩而坐批阅奏折的身影,忽然又看见那人身披铠甲策马离京的决绝身影, 再没回来。 他看到自己日日守在殿前等消息,等来的却是那人战死沙场的飞鸽传书, 从那天起,少年帝王强硬地退回了一切请他纳后宫的奏折, 终身未娶,孑然一人。 水面忽然荡漾, 那孤灯下的身影消散,却忽然又浮起第二个气泡, 陆聿怀迫不及待伸手轻轻一碰。 风雪压城,陆聿怀看到那人跪坐灯下,双目失神, 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指节发白。 “陛下不日将择后,完颜公主已在京城……” 字迹森冷,满纸刺目,那人抬头时,眼底噙着泪水。 还不等陆聿怀反应, 水面波纹再次裂开,他等了许久,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第三个气泡慢悠悠地、似乎很不情愿地浮了上来。 漆黑的书房里,只有一点烛光, 异族深邃的眼窝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那人的表情带着怨毒,却好像还有一丝期待,把一封信叠了,封了口,而后他猛然站起,在房间里不住踱步。 陆聿怀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一抹酸楚从他心里汩汩涌出,他望着水面,心底的沉重几乎将他压垮。 水底影像猝然破裂,碎成无数细小的光,陆聿怀空悬在一片死寂里,心口忽然空落落的。 远处有幽铃声响起,有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走吧。” 陆聿怀闭上眼,任自己被那道声音牵引向上,带着这一世与前尘交错的悲欢,一并沉入无尽的寂静。 江之沅抱着陆聿怀,忽然身后的魏徵大喊一声:“小心祁映昭!” 而江之沅毫无反应,他盯着陆聿怀没有生气的脸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全然不在意别人做什么。 祁映昭全身一半已经白骨化,另一半还披着斑驳流脓的腐烂血肉,一只眼只剩空洞,另一只眼还尚存,他跌跌撞撞向江之沅走过去,歪着头用一只眼盯着躺着的陆聿怀看了一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陆聿怀死了,被他杀死了。 祁映昭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佝偻着背,伏下身,用一种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问背对着他的江之沅:“他,死啦,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走了?” 江之沅没有给他一点儿反应,祁映昭等了一会儿,着急地再次开口:“他有什么好的,至于念了他这么多年吗?” 他用一只白骨手指着自己说:“我现在比他厉害,他死了,我还活着……我……” 他话音未落,江之沅忽然动了,他轻轻把陆聿怀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拎着自己的伞,站起身来。 祁映昭面上一喜,他前倾了身体,急切地等着江之沅转身。 江之沅转过身,看着祁映昭那可怖的残缺不全的脸,他似乎有一点儿怜悯,更多的是冷漠,半晌开口,语气轻飘飘的:“你怎么会认为,杀了我喜欢的人,我就会喜欢你呢?” “祁映昭,当年我怜你在世家大族里过得不痛快,对你多加照拂,可你当这是世族竞争吗,和竞争对手打架那是动物求偶才做的事。” 江之沅朝前举起手里的玄魂伞,平静地说:“这辈子不必再执着,杀人偿命吧,来生……算了,你应该没有下辈子了。” 祁映昭愣在原地,单薄的一副骨架被风一吹,摇晃个不停,他空洞的眼窝里竟然逐渐流出血泪,身体已经腐朽,灵魂业已干涸,只有一脉残血,在这痛极的时刻才能替了眼泪。 半晌,祁映昭轻轻摇了摇头,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江之沅,然后闭上了眼,没等江之沅反应,一层血雾瞬间笼罩他全身,任凭江之沅如何迅速地举起玄魂伞,也没能碰到祁映昭半分。 祁映昭渐渐双脚离地,他在血雾的包裹里缓缓旋转,嘴里喃喃自语:“这人间好没意思,既然如此,何必存在。” 第61章 他的话语淹没在了更多的、噪杂的喧哗声中,魏徵和江之沅猛然抬头,数以万计的小小的球状黑雾从远处缓缓飘来,每个小球里似乎都有人在说话。 小球经过判官没有任何反应,只被祁映昭吸引而去,小球经过的瞬间,江之沅和魏徵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奏: “我没有娃娃,我弄坏他的,他就不会开心了吧。” “上学也太累了,真不想活了。” “看他那穷酸样,今儿晚上堵着他好好收拾收拾。” “我成绩这么差,高考没希望了吧,未来还有出路吗?” “我长得真的好丑啊,别人都那么好看。” “找不到工作,我怎么这么一无是处。” “看见他们换新车我心里就堵的慌,他妈的凭啥。” “活这么大岁数干啥,养的都是白眼狼。” 祁映昭蛰伏人间数百年,悄无声息地吞着人间的抱怨、怨怼、嫉恨、不可见人的欲望,街头的咒骂、深夜的泪水,这些小球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全数没入祁映昭周身翻涌的血雾。 血雾翻腾,祁映昭像被无形之手拽起,缓缓旋转,瞬息间他长出饱满的血肉,紧接着皮肤却再次腐烂脱落,又在下一刻被新生的肌理覆盖。 如此往复,终于,那团血雾猛地鼓胀,祁映昭全身剧烈地颤抖,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怨与恨同时撕开了束缚,一道刺目的白光如雷暴炸开,携着撕心裂肺的怒吼将天地都震得一颤,随即化作无数飞散的灰烬。 临城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远处的惊天雷声,在天地间留下了经久不绝的回声,而这雷声响过,判官们发现那狂躁的对手忽然恢复了正常。 只短短几秒,他们呆立不动,可瞬息之间,他们忽然又开始骂骂咧咧,像是刚才就在和人吵架,忽然想起,又一下子接着吵了起来。 骂了几句觉得不过瘾,又纷纷扑上来打架,吓得判官们躲为上计,却又发现,这些人战斗力大幅下降,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发泄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火气。 可当判官们走出门,整个临城都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仿佛丢了神志,从出生起就只有辱骂、吵架、打架这三件事要做。 年轻的妇人指着自己襁褓中的稚子辱骂,走上前前给了稚子重重一个巴掌,把孩子掀翻在地,哇哇大哭。 周末培训班的老师和学生指着鼻子互呛,仍不解气,一拥而上,学生拿三角尺砸破了老师的脑袋,血流如注。 理发店的顾客和理发师据理力争头发是否剪毁,无法达成共识,理发师抓起剪刀插进了客人的脖颈。 “我的天。” 崔虞身边站着孟知酒,目睹了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到底是那黄泉下,还是人间。 江之沅和魏徵正发愣,忽然从这黑雾笼罩之地的一个角落,传来不屈不挠的铃声。 江之沅被铃声唤回,茫然地左顾右盼一圈,找到了那手机,看也没看就接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全疯了!你们到底在哪?” 钟魁那浑厚沉稳的声音如今显得焦躁不安,他站在临城街头,颤抖着手,几乎抓不稳手机。 很快,判官们从各个地方赶到忘川茶事,互相对上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之沅不必说,他带着陆聿怀回到了临城后,整个人恍恍惚惚,眼睛里只有墨一般的沉重,魏徵失血太多,虚得连站也站不起来,躺在一条长凳上,钟魁被狗咬得浑身是血,几乎成了个四处漏的沙袋,崔虞脸上身上都是指甲挠出来的血痕,正冒着火照镜子,陆知被泥和血均匀地摸了一层,看起来像个乞丐,谢皕安和范无咎也挂了彩,只有孟知酒好点,被余莉音挠了几下,但不算严重。 魏徵看着一群人的模样,苦笑了一下,又去看江之沅,眼里带着关切。 “……没办法,这鬼搞出来的事,得我们管。” 第59章 夜色侵城, 电力倒是恢复了正常,外面下起了雨,铺天盖地的, 砸得地面似乎都在颤动不息,临城衰败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 迅速缴械投降,任凭污水横流蔓延, 一盏盏昏黄的路灯透过水幕,像一只只怜悯的眼, 注视着这混乱肮脏的城市,人们依旧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大打出手, 就连千尺黄泉下都受了影响,牛头马面们相看两厌, 眼看着也要动起手来。 陆聿怀在山洞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之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陆聿怀缓缓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站在忘川茶事的里间,他对这地方熟悉的很。 “……” 但另一个自己就躺在身边,身上盖着一块布,只露了脸,看样子是死透了。 陆聿怀叹了口气, 抬起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只鬼,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一样,因为不平不甘不愿, 选择蹉跎人间的鬼。 意识到自己还能在青天白日下呆几天,陆聿怀转身走出屋子,和正厅里或躺或坐的判官们撞了个正着,一屋子人鼻青脸肿浑身冒血,和突然从屋里跑出来的鬼陆聿怀大眼瞪小眼。 “……果然死得冤。”崔虞忽然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手里拿着一支通体血红的钗子和一块布,正仔细擦她的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那目光里一时间万般情愫,让陆聿怀险些接不住,他的心脏其实根本没在跳,却隐约感受到了心悸,他想笑一笑,却发现肌肉僵硬,只好用力的扯动嘴角,给了江之沅一个无奈的、没心没肺的笑。 下一秒,江之沅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一眨眼就到了陆聿怀身边,给了他一个用尽全力的、严丝合缝的拥抱。 多好,幸好他是判官,碰得到鬼。 陆聿怀伸出手按在江之沅后脑,侧了头拿脸蹭江之沅,听到江之沅骤然停止的呼吸。 过了好半会儿,钟魁出声咳了一下,两个人才终于分开,钟魁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大家,半晌开口道:“出发吧,虽然不算太难,但大家各自留神,千万不要被反噬。” 孟知酒蹲在一边,抽抽噎噎地正烧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黑土茶壶,她抹了一把脸,拿出几个杯子,给每个杯子都倒了一杯茶,分给大家:“先喝点茶吧,能治外伤。” 判官们喝了茶,没有犹豫的,走进了临城的大雨。 夜幕浸透,天地之间浮起一层灰雾,整座城被缠绕在咒骂怨恨里,街灯一盏盏黯下去,阴影像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漫延。 判官们各占了城市一角,脚下的路面浸满了雨水,像一整块反光的镜子,风声里似乎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攻讦与谩骂。 城郊一棵大槐树下,谢皕安纯白的外套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浸着血和雨,脸上也不知在哪儿蹭脏了,范无咎从兜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脸,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话,背对而立。 谢皕安手中的笔悬空一划,范无咎闭上眼,双拳在空中轻轻一碰,竟然迸发出了钟鸣一样幽远的声音。 陆知站在警察局大楼的天台上,四面八方都是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响,有人吵架打架闹到警局,紧接着连警察也加入混战,在这一片喧哗之中,陆知像是在听白噪音一般,忽然静下了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铜镜后贴着一张不知道是哪个女团的美女贴纸。 他把铜镜举起来望着镜子,镜子里闪过无数狰狞而可憎的面孔。 钟魁伫立在临城最拥挤肮脏不堪的棚户区,这小巷里有不少人,互相推推搡搡指着鼻子骂,面红耳赤,嗓子都骂哑了,揪着头发打架的人时不时地撞到钟魁,却没人在意这杵在狭窄小路正中间的肌肉壮汉。 钟魁身边有一只通体乌黑的大狗,盯着正前方,眼中闪着幽蓝的光,锐利的视线显得它威风凛凛,钟魁摸摸狗头,手腕上的铜环迸发着耀眼的光。 崔虞站在律所大楼的天台上,大厦的风力很强,无情地剥夺着她大衣提供的微弱的热量,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大波浪的卷发少见的盘起,插着一只玉钗。 望着楼下的冷冷夜色和芸芸众生,崔虞搓了搓手:“真冷。” 临城城郊的一片田地里,是为数不多安静的地方,因为这里没人,冬天的田野没什么生机,雨水冲刷,土腥味浮动在魏徵周身,他单手拄着长戟,另一只手摸向了怀中,拿出了钱包,钱包夹层里,容温冲他安静笑着。 临城医院周边的路已经完全堵死,车喇叭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在这荒唐中受伤的人纷纷奔赴医院,却远远堵在路上,涨红了脸,愤怒的拿拳头砸着喇叭。 江之沅站在医院天台上,这里和警局、棚户区一样,承载了密度最大的悲欢,汇聚了最多的泪水,人开心也流泪,疼痛也流泪,无助也流泪,悲伤也流泪,人们在这里感受喜悦,经历苦痛,学会离别。 第62章 江之沅没开伞,冰凉的雨水打在手上,带着刺入骨缝一般的寒冷,下一秒却被另一只手覆盖,江之沅扭过头看着陆聿怀,雨幕下的陆聿怀似乎更透明了一点,跃动在他脸上的不知是积水反光,还是泪水。 “别怕,我在呢。”陆聿怀握着江之沅的手,轻轻附身,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吻,似乎只有几秒,但江之沅觉得,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开始吧。” 风一瞬间狂躁起来,连绵的雨丝被吹得几乎无法落地,谢皕安死死握着手里的笔,那笔杆逐渐冒出火焰,灼着他的掌心,几乎拿不稳,谢皕安只好用双手去握,范无咎的钟声一声响过一声,每响一声,他就咳出鲜血,不得已跪在了地上。 镜子里的人尖叫着想要出来,陆知被镜面反射影响,头痛欲裂,他紧闭着眼死死抓着铜镜。 铜环越来越烫,钻心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手臂青筋暴起,钟魁另一只手抓着小臂,紧咬着牙忍受。 崔虞和魏徵也拼劲全力抵挡,每个人都能感到城里万千百姓的恐惧、怨恨、愤怒正在化作无数细小的黑丝,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卷来。 笔尖燃起、钟声回荡、犬兽嘶吼、戟刃砸地、镜光交错、伞骨颤动……把情绪之潮一寸寸剥离出去。 江之沅和陆聿怀一起握着伞柄,体力几乎耗尽,终于最后一次钟声响起,雾气四散,大雨至歇,天亮了。 陆聿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阳光下筋疲力尽地看着江之沅,他的轮廓似乎不那么清晰了,显得有点落拓,但依然潇洒。 陆聿怀冲江之沅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江之沅忽然俯身,给他了一个绵长的吻,不像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反而缠绵而不舍。 良久,江之沅放开了陆聿怀,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一笑,转身挥起手里的大伞。 今天是个晴天,临城下了一夜的大雨,此刻碧空如洗,而就在这小小的天台上,忽然响起雷声,轰鸣的雷声带着闪电炸响在耳畔,把陆聿怀炸懵了。 而下一刹,一道雷劈在江之沅身上,他在周身燃起的火光里冲陆聿怀一弯嘴角,带着满足,而那笑容仅仅只维持了一秒,江之沅膝盖一软,再也站不住,猛然跪在了地上,咳出一口鲜血。 第二道,第三道,陆聿怀拼尽全力地想靠近江之沅,却总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外面,他心神俱裂,竟没感受到自己逐渐变成了实体。 终于雷声也歇了,云消雨霁。 一周后。 最后一个病人谢过医生,带上了门,陆聿怀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收拾了桌面,站起身,把白大褂挂在衣架上,正要出门,看到窗台上病人送他的小花有点儿干,又浇了水,盯着看水从盆地满满流出,顺手拉上了窗帘。 干完了这些,陆聿怀推开门的同时伸手关灯,灯“啪”的熄灭,可还没等他人出去,一个人影闪了过来,一下子把陆聿怀推进了屋里。 屋里只有黑暗,刚刚关上的灯在陆聿怀视网膜上还留着一层虚影,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那人按在门板上吻。 陆聿怀把包一扔,双手环了上去,齿间轻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握着那人的腰,把他拉开了些,盯着他说:“不行,正常人伤筋动骨要一百天呢,别勾我。” 江之沅轻舔了一下唇,轻声说:“可我又不是人。”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的陪伴!明天更新番外~ 开文前的目标是写二十万,没想到没有达成,但所有我想要写的内容都写出来啦,正如评论区的小天使们所说,前面节奏没把握好,不然正文二十万没问题,希望加番外可以写到二十万! 脑子里其实想了很多最后一章作话要写点什么,但临到这个时刻却更想埋在心里,这是作者第一次写小说,所以真的很感谢大家的支持,收到收藏、评论、订阅、营养液和投雷的感觉真的很感动,其实这个过程还蛮孤单的,每一次有回响我都真的很开心! 我们下一本再见吧!鞠躬~谢谢!!!!![烟花][烟花][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