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为你发疯很久了》 第1章 《师兄,我为你发疯很久了》作者:寒苔泠火【完结】 文案: 【病娇小师弟恃美行凶装娇卖乖,最终抱得师兄归的故事。】 [潇洒迷人剑侠大师兄受x疯批恋爱脑貌美小师弟攻] 长风山首座弟子叶霁,是个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人。 他惊才绝艳,强大可靠。 他风姿出众,潇洒随和。 他的酒量不太好,却总有人高兴和他喝酒。 他还有很多的好朋友,江湖上的少年人们都愿意叫他一声师兄。 人人都说,和叶霁待在一起,就像是春风吹着面庞,神清气爽。 . 叶霁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唯独摆不平自家小师弟李沉璧。 这个被叶霁捡回师门的野孩子,如今长到十七岁,最擅卖乖装娇,吃醋发疯。出落得美若天仙,本事却样样不行。 偏偏李沉璧还是个炉鼎体质——与之修炼一次,伤病飞速疗愈,修为日行千里的那种,绝、世、炉、鼎。 叶霁觉得,自己身为大师兄,如果不哄着他照顾他、保护他教育他,这一朵娇花似的小师弟,大概会被江湖上的泱泱歹人不吐骨头地生吞了。 . 小师弟虽然是个任性难搞的娇气包,但毕竟是自己养的,护一辈子也是应该。 不想这小子一朝胆大包天,竟敢把他往床上绑。 不仅绑,还又亲又摸,满嘴放肆胡话。内容十分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李沉璧那一腔狂乱的胡话,浓缩凝炼,只有一个意思: ——师兄,我为你发疯很久了。 叶霁五雷轰顶。 当李沉璧一次次被他打偏脑袋,又一次次亲吻上来时,叶霁空空如也的脑海中划过一句话—— 怎么办? 他今后该拿他怎么办? . 李沉璧果真爱他爱得快要发狂。 爱到叶霁都有些怕他。 修仙界风起云涌危机四起,叶霁陷落在阴暗谷底,鲜血染红衣袂,妖鬼环饲,修为尽失。 昔日连划破手指都要找他吹气的小师弟,为了寻他,孤身杀穿了腥风血雨。 李沉璧踏着尸堆血海找来时,叶霁几乎要被他的眼泪淹没了。 看着神情崩溃的李沉璧,叶霁心想:我怎么又让他哭了? 唉,沉璧哪怕是哭,也是好看的。 这平日里最娇气的美少年,不敢用屠戮后的血污双手,去捧他的脸,更不敢去抱紧他灵力散尽的身体。 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发出一声声痛心至极的哭嚎。 “师兄,我错了……” “是我来得太迟了……” “我求求你……” “求求你,师兄,和我双修吧。” [小剧场] 【春梦】 叶霁不知道的是,他那位看似柔柔弱弱的娇花师弟,其实很早就开始偷偷努力修炼了。 促使李沉璧幡然醒悟,发愤图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开始做x梦后,梦里都是自己把叶霁压在身下翻云覆雨。 醒来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努力,将来根本压不过一人能打三十个的叶霁。 反而是叶霁把他压住……并暴打一顿,更有可能。 遂闻鸡起舞发愤图强。 【勾引】 李沉璧知道自己长的很美。 他只希望师兄也能知道。 李沉璧曾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不穿衣服去钻叶霁被窝,结果被吓了一跳的叶霁按头穿上三层,再一脸正直地告诉他这样肯定会着凉。 李沉璧决定夏天再试试。 …夏天也失败了。 【避雷指南】 1.注意!初版设定中攻是阴阳同体的炉鼎(双),本文已删除攻阴阳同体设定,攻生理为普通男性。晋江为唯一正版,如不能接受曾经的历史设定,请马上撤离。 2.有攻女装出没(没有女装癖,纯为撩拨受) 3.微万人迷受。有贯穿全文且对受箭头很粗的角色,但受对除了攻外所有人仅友情亲情向。 4.全程小美攻追着师兄受跑,内容含虐,受虐身、攻虐心,控党斟酌入坑。 【食用指南】 美攻帅受双强年下文学。攻很粘人很哭包很作精还有点人妻,也很强大很可靠很偏执且十分病娇。攻受身心双洁,相互唯一真爱。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美强惨 主角:叶霁 李沉璧 配角:林述尘 纪饮霜 其它:师兄弟,双强,美攻帅受,年下 一句话简介:疯批小师弟扮娇花追师兄 立意:真心换真心,云开见月明 第1章 竟落情网 叶霁醒来时,身下的木床铺着厚厚的锦被,四周垂挂的红色纱帘,雾一样扑到眼前。 他的外袍不见了,只有件中衣勉强挂在身上,双手被流金丝线系在两侧床柱,两条腿也被缚仙锁牢牢拷在了床角。 绑他这人也算了解他——赫赫有名的长风山首座弟子,剑仙叶霁的一双腿带起的灵风,能隔着老远踢断一座石峰。 发现自己这狼狈模样,叶霁一愣过后,并不挣扎。他遇到过的危险太多了,从来不会自乱阵脚,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惊惧,而是有些无奈。 他活了二十多年,与无数强敌交手,降妖除魔万千,吃亏自然也不在少数。但是醒来后被这样四肢大绑在床上,像极了被抢来的民女,这种尴尬还是第一次。 叶霁皱了皱眉,眼神有点茫然。 他昨晚喝得的确是有些多……但那也是为了掌门师父交付的任务,去青楼捉一只化身花魁作恶多端的魅妖而已。 他隐瞒身份,装作恩客,原本想多喝几杯骗得那魅妖上钩,没想到居然把自己灌倒了。 他点酒成水,多喝几杯不应该如此啊。难道是魅妖在酒里动了手脚? 叶霁长叹一口气。 他现在被缚仙锁困得死死的,别无它法,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等着那凶残成性的妖物过来发难。 忽然间,鼻尖嗅到了一阵淡淡的幽香,叶霁原本已经合上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这香气是山林水泽里的幽兰气息,他平生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沉璧!” 叶霁眉头豁然一展,脚上的链子也被扯得发出金光。 四角红纱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风吹开,像棵玉竹一样站在眼前的少年,果然是他那美得倾国倾城的小师弟———李沉璧。 他只披了一件红色纱袍,浓黑美丽的凤眼闪着凌凌光芒,吃人般惊心动魄。 李沉璧此人,生得肤如白玉,风姿惊人。饶是叶霁最熟悉他,在红纱影里乍见这张面容,也觉得呼吸一滞。 “师兄还没见到人,就知道我来了,沉璧心里好高兴。既然这样,一会就罚得轻些吧。” 声音清泠如流水,相当美妙。 “沉璧,你……”叶霁想了半天,脑子里迷迷瞪瞪的,“你先把衣服穿好,别胡闹了。魅妖呢?” 李沉璧脸色一冷:“师兄一醒来,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反要问那个妖怪去了哪里?才不过与他推杯换盏几次,就这样恋恋不忘了么?他生得好漂亮,师兄一定看花眼了吧?” 叶霁被他噎住,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李沉璧会找过来。 他之所以独自出山除妖,乃是因为本该和他同行的李沉璧,不知为何在离山的前夜大发了一场脾气,躲在长风山的崖顶上,喝了许多酒。 最后还是叶霁发现人不见了,一路找上悬崖,才把这喝晕了的傻小子背回来的。 他找到李沉璧时,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封情信。 看情信上的署名,明明是写给他叶霁的,不知怎地会到了李沉璧手里———总之,已经被狠狠撕碎了。 叶霁隐约猜出了原因。 给他写信的那位师妹,是门派一顶一的美人,不少男弟子的梦中人。李沉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她也发乎天然,发现了这封信后,才会这样伤心酗酒。 李沉璧那晚喝得人事不省,弄得叶霁十分心疼。守在床边照顾了他一晚上,任由李沉璧在醉梦里哭泣,抱着自己胡话乱说,模样十分可怜。 熬到天明,想到除妖之事不可耽搁,叶霁舍不得叫醒他,一个人背着剑出发了。 本以为李沉璧因为他“横刀夺爱”生了大气,至少一个月不会再和自己说话,没想到还是追了过来。 想到这里,叶霁勾起唇角,对冷着脸的李沉璧侧头一笑。 叶霁衣冠不整,发丝凌乱地被绑在床上,却还能笑得那样潇洒动人,看得李沉璧呼吸紧促,心头狂跳。就算再生眼前这人的气,那股气也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见他脸色缓和,叶霁眨了眨眼,趁机柔声玩笑:“你刚才说要罚我?凭什么?明明答应和师兄一起来除妖,前一晚却喝那么多酒,第二天踹你也不醒。懒也不是这么躲的,师兄要罚你才对。” 第2章 眼前红影一晃,腰上一沉。李沉璧竟跨坐在他的腰上,居高临下,恨恨地道:“师兄应当知道我为什么喝醉吧。” “知道。”叶霁心中淡淡愧然,“苏师妹她……是个好姑娘。她和我,唉,总之我不会答应她的,你放心。” 他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因为他发现李沉璧将他的腰夹得越来越紧。而且,这孩子好像——好像没穿裤子。 ……不仅仅是没穿裤子。 李沉璧炙热地盯着他,慢慢地将外袍的腰带解下来————这小子里面居然也没穿! “师兄,你看着我。” 李沉璧拔下发簪,如墨长发倾泻而下。一只手在他面颊上摩挲勾弄,喃喃:“师兄既然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师兄不要理她,离他们越远越好。” 氛围越来越微妙,叶霁被摸得胸口发紧,侧头一避:“沉璧,先把衣服穿好,再给我把绳索解开,别胡闹了。我问你,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魅妖?” 眼下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可不太妙。他被五花大绑,魅妖随时可能回来,要是忽然袭击,李沉璧这小子柔弱得很,又怎能挡得住? 李沉璧没动,冷哼一声。 “先是苏师姐,再是魅妖,师兄总喜欢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纠缠,”李沉璧露出口中尖尖的白牙,在他脖颈里咬了一口,“他们很美么?比我还美?” 李沉璧在他耳边吐气,咬了口那红透的耳垂,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眼前无边美色,撩人心弦,换了别人一定无法自持,叶霁却觉得五雷轰顶。 李沉璧刚刚亲了他? 叶霁怔怔地道:“……沉璧,你,你要做什么?” 李沉璧呼吸滚烫出奇,双手急切地摸在他胸膛上,一用力便是一声裂帛。 叶霁目瞪口呆。 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 叶霁深深呼吸,手不由自主握拳,又慢慢松开。一侧头,撞偏了李沉璧在他颈窝乱蹭的脑袋:“……那魅妖对你下药了是不是?还是你中了他的桃花瘴?” “师兄,我难受。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李沉璧抱住他,眼神茫然脆弱,“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声音简直委屈透了,叶霁一下子就心软了,紧切地问:“他和你打过照面了?他只是对你下药,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李沉璧眼中渗水,茫然又无措:“他说要我跟他走。” “什么?”叶霁怒火中烧,扯着绑绳就想要坐起来,咬牙切齿,“他果然会打你的主意!沉璧,给我解开锁链,我的剑呢?” 他双手都气得在颤抖,千防万防,李沉璧还是被人盯上了! 没错,他这位有着惊人美貌的小师弟,是个百年难遇的炉鼎。 当年叶霁将无父无母的李沉璧捡回长风山,第一件事就是帮这浑身血泥的野小孩洗澡,再丢到照境台测验根骨天资。 长风山的红云水池将一个野孩子洗得雪白灵秀,照境台更是了不得,一片罕见金光,直接印证了李沉璧绝世炉鼎的体质。 能令修炼一日千里的炉鼎。 一副万一挑一的好皮囊。 李沉璧这样的存在,若是让修仙界得知,那简直是人人垂涎,这孩子这辈子哪里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叶霁一直替李沉璧守着这个秘密,不让除了掌门师父外的任何人知晓。他带回来的人,天经地义该由他来保护好,这是他当大师兄该做的。 同样的,把这小子教得有个人样,也是他这个大师兄的本分! 再一次被含住唇舌时,叶霁一狠心,重重咬在那条灵巧柔软的舌头上。 “李、沉、璧,”叶霁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李沉璧这傻小子,真是磕了药就昏了头,他们都是男人,他可是他的师兄! 等自己恢复了自由,一定要把这小畜生吊起来,拿鞭子狠狠地————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脸上。 叶霁脸色瞬间变了,声音还有些沙哑:“李沉璧?你哭什么?等等,这有什么好哭的……沉璧,怎么了?” 李沉璧舔着口中一丝血,呜咽哭诉:“师兄把我咬出血了,你怎么舍得这样咬我。” 实在是太娇了,娇得叶霁张口结舌。 见他脸上出现难得的空白和无奈,李沉璧有些失神,低头又吻了上来。 叶霁这次再不让他,侧身以手肘去撞他肋骨,拉扯着金线,在手腕上勒出道道红痕。翻滚之中,李沉璧将他按紧了。 李沉璧此刻力气大得出奇,双手犹如铁箍。盯着他,双目亮得像刀上闪烁的雪光。 叶霁额头都渗出热汗,忽然意识到这看似一朵娇花的小师弟,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样柔弱。 李沉璧贴在他耳边,低声喃喃:“好师兄……我喜欢你。” 叶霁忽然觉得天也旋、地也转,有些无法掌控了。 李沉璧犹如一场暴雨降临在他身上。 第2章 郎心难猜 凭心而论,叶霁对李沉璧的感情很深厚。 可以说他很爱这个小师弟,却从没有往情爱的方面想过。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李沉璧的风流手段拨弄的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这身不由己的滋味,实在是太丢脸了。 也许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李沉璧将他手上、脚上的桎梏拆除,眼睛却始终落在他脸上。 李沉璧一双绝美凤眸水光点点,长发如墨洒在肩头,红纱映衬之下,别提多么动人了。 叶霁:“从我身上滚下去。” “师兄口是心非。” 李沉璧俯下身,盯着他因失神而湿润的双眼:“师兄是喜我这样对你,还是……还是喜欢我?” “李、沉、璧!” 叶霁抬手就要抽在这混账小子的漂亮脸蛋上,可落下去,却变得轻轻的。 他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舍不得打李沉璧。哪怕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个不省心的,又娇又倔又任性,现在更是借着药劲以下犯上,他也从不舍得动他一下。 长叹一口气,叶霁认命地抓起身边被子,含耻忍辱,在自己身上飞速擦了擦。板着脸将李沉璧的下巴抬起,沉声道:“我现在有事问你,你要和我说实话。” 李沉璧一低头就想去含他手指,被叶霁反手敲在眉心:“再胡闹就滚下去!” 李沉璧乖乖点了点头。 叶霁皱着眉盯他:“你与魅妖究竟是怎么遇见的?在这之前,我一直同他喝酒。难道他先是迷晕了我,又见你来找我,便对你动了手?”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担心。 李沉璧的体质特殊,这些年自己带他出山去历练时,闻味而来的妖魔邪修不少,一个个都想打这绝世炉鼎的主意,全被他无一例外地杀死杀退。 魅妖是采补修炼一道上的佼佼者,若是与李沉璧撞上面,恐怕能得喜得当场魂魄飞天,要把他生吞活剥吃下去。 “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有这个本事。”李沉璧轻哼一声,眼中凌凌冷色一闪而过,“他和师兄在高台饮酒的模样真是情意拳拳,我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我便混进青楼,在师兄和他的酒里动了些手脚……”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自知失言,猝然咬住嘴唇,一抬头,果然撞上了叶霁阴云密布的眼睛。 “说下去。李沉璧,你做了什么好事?” 李沉璧脸色也变了。慌里慌张,去握他的手:“我只想将他与师兄分开!师兄的酒里,我下了点昏睡的迷药,造了个乱子,将你抱走了,我……” “你将我抱走了?” 叶霁掐住他白皙的下巴,怒气难压:“我几次三番问你魅妖去了哪儿,是因为他身上负着几十条人命!现在还有许多年轻人被他关着生死未卜,我差点就能让他放下戒备,擒他回山审问,你不帮忙也罢,跑过来搅和什么?竟还撒谎骗我!” 李沉璧被他训斥,眼中涌上一层薄红:“师兄先是对苏师姐百般照顾,再是与魅妖谈情对饮,师兄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哪里有我?我一觉醒来,满山找师兄,却发现师兄不守约定,丢下我自己离山了,我对师兄而言,竟然已经可有可无到了这等地步……” 叶霁被他矫情得瞠目结舌。 一时间,叶霁竟分不清这小子是蠢还是幼稚,气得差点语无伦次:“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做什么?李沉璧,你还在吃奶么?” 李沉璧的泪水,一滴滴掉在他脸上,抽泣不止。 叶霁头疼难耐,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你总是这样。”过了好半晌,他才沉沉地道,“李沉璧,是我把你惯坏了。在你心里,魅妖不重要,那些被他抓走的人也不重要,只有你自己的高兴与否最重要。你吃醋了,生气了,就要把事情搅乱,什么都不管不顾。” “不,不是……”李沉璧呜呜咽咽,眼中暗色隐藏在水光下,“我自己的高兴不重要,和师兄相比,不值一提……” 第3章 “是么?”叶霁立刻冷声道,“我刚才叫你停,叫你别碰我,你听进去了么?” 李沉璧噎住了。 沉默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又带着伤心地开口:“师兄,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叶霁闭了闭眼,掩饰住心里山头崩塌一样的震撼。 他就是再迟钝,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明白了。 现在他知道了,李沉璧撕掉师妹给他的情信,跑去山崖上醉酒哭泣,全是因为他。 李沉璧根本就没有中什么春/药,也不存在什么烧糊脑子后的胡来。他是故意把他绑在这红纱飘飘的床上,一步一步、半哄半强地共渡鱼水之欢。 虽然还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但李沉璧压在他身上时那种蓬勃悍然的热意,竟有那么一瞬间,令叶霁感到陌生且胆寒。 “师兄……”李沉璧握着他双腕,慢慢压在了枕头边。俯身在他眉头、脸颊细细地亲吻。 叶霁不断把他推开,却无济于事,想用脚踹,又怕自己一脚就让他见血。 不知为何,李沉璧的柔唇滑过眉梢眼角时,沉沉的睡意就像浪一样打在他身上。 叶霁就连死守牙关都做不到,任由一缕如兰如麝的呼吸渡了进来。 他还想要强打精神,训斥几句,但李沉璧却像是怕面对他似的,又吹渡入几口气息,令他的意识彻底沉进了睡海。 - 叶霁再醒来,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衣服倒是穿得整整齐齐,原本滚乱的长发被梳得光滑如缎,腕上的勒痕透也着药膏的清香。 李沉璧不见了。 叶霁并不惊讶,说实话,他根本没打算在醒来后见到他。 这小子估计是自知理亏,心虚不敢见他,躲了起来。 李沉璧犯错后喜欢躲,知道该怎么避开他的锋芒,每次只要老老实实装乖几日,叶霁就会心软下来,主动去找他。 过去叶霁总拿他当小孩子看,常常让着他哄着他,没想到这么些年宠下来,李沉璧的胆子被他宠得包了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叶霁望着红帐出神许久,才拖着酸痛身躯下床,准备回山再做打算。 - 长风山隐匿在山岚雾霭里,结界重重,普通人根本找不到上去的路。 叶霁走入云雾,腰间的高阶令牌发出清光,照出一条不见尽头的山梯。 在山里晃荡一圈,叶霁指点了一会师弟们练功,在争栖岩喂了仙鸟,又去浩然亭陪着几位客居的老宗师下了两局棋。后来几位前辈因对方悔棋而吵得不可开交,叶霁顾全老先生们的体面,悄悄溜走了。 走出浩然亭,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他只想让自己别闲下来,因为只要一想到李沉璧,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得不知该如何发泄。 走到一处断沟边,对面地势高出二丈多。 长风山地形险峻,叶霁小时候就爱跃上纵下,长大后因为要树立大师兄的形象,就很少当着人这样做了。这时见四下无人,想也没想,耍了个街边卖艺的少年们常耍的前滚跟头,就要翻上去—— “砰”的一声,他和对面跃下的一人撞在了一块儿。 两个人同时痛声闷哼,滚到了沟里。 那青年在他身边哎呦不绝,正是这几日在长风山客居的叠霞洞洞主。 叶霁也摔得不轻,却忍着疼,先将他这位好朋友扶起来:“叠霞?抱歉,没事吧?” 叠霞洞主咬牙:“还行,腰没断,过两日应该能勉强上路。” “上路?”叶霁一愣,“你才来多久,这就要走了?” 叠霞洞主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咳嗽一声:“我这次来长风山,是为看看你,叙叙旧,再与你切磋切磋剑法。结果从头到尾没见着你几面,倒是陪你们那几位爱悔棋的老先生下了两三百局,下得我心都快寂灭了。得知你回山了,我四下找你,却还是不见你踪影。” 他鼻中一哼:“听弟子们说,你一直满山闲逛。” 叶霁被他说得不禁窘然,歉疚道:“这次算我欠你的。你再多留几日,我陪陪你。” 叠霞洞主摆摆手:“我没那么多悠闲日子,叠霞山一堆事等着我操心呢。” 叶霁道:“那今晚请你喝酒。” “……”叠霞洞主道,“你可算说了句人话了。不过你能喝?你不是一杯倒么?” 叶霁按着他的肩,用力地拍了拍:“我想喝。” - 长风山边上有个叫天鱼的镇子,叶霁御剑捎上似乎真摔坏了腿的叠霞洞主,去了天鱼镇最出名的酒馆。 酒馆名为“陡寒”,是个仙道中人开的。 这一带求仙问道的不少,陡寒酒馆卖一种名叫“酣春”的美酒,喝了并不会影响修行,专做喜爱喝酒却怕触犯禁忌的仙道人的生意,因此名声远扬。 一踏入酒馆的院子,风雪之气扑面而来。这时候已值深夜,酒馆里只坐着三五客人,红泥火炉,酒香四溢。 叠霞洞主赞叹道:“原来这里有个结界,外面春暖花开,里面却还是隆冬腊月。陡寒酒馆,有趣,有趣。” 二人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对坐而饮。 叶霁笑着碰了碰他的酒盏:“这几日怠慢了。”抬起手,一饮而尽。 “慢点喝,”叠霞洞主敲着桌子道,“我的腿还疼着,你喝晕了我背不动,你发酒疯,我也打不过。” 叶霁挑起眉毛,颇为烦扰:“怎么,我酒量差这件事,就这么出名么?” “扑哧”一声,叠霞洞主擦拭着喷在桌上的酒:“说起来,你可能自己也不记得了。想那年玄天山试炼大会,你拿了第一……” 叶霁不禁莞尔:“我每年都是第一,你说哪年?” 叠霞洞主睨了他一眼,随即失笑:“那一晚大伙儿幕天席地喝酒,原本想请你这个榜首英雄说两句,结果你一杯烈酒下去就找不着北了,好话不说一句,众目睽睽扯着你那位小师弟——就是模样挺美的那个——问这是哪儿来的天仙,能不能嫁给你做媳妇。” 叶霁脑子轰然一声,酒盏都拿不稳了:“我真干过这种事?关秀霞,你真没有胡扯?” 听到“关秀霞”三个字,叠霞洞主的手比他还抖:“……你还是叫我叠霞吧。你看你是不是又喝糊涂了。” 叶霁定了定神,深深吸气:“快说!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然今后,我就叫你关秀霞了。” 忍着把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叠霞洞主回忆道:“那时大家都乐不可支,听说有几个姑娘给你的香囊都绣了一半,硬是连针都扔了。你师弟被你一口一个仙子叫着,好像还挺高兴,最后还是他把你背下山的。” 他唏嘘一声,忍俊不禁:“你吐酒在他背上时,还在喋喋不休地夸他漂亮。” 叶霁默默把酒盏放在一边,拿起酒壶,仰头直接灌了下去。 他叫叠霞洞主来喝酒,赔罪还在其次。他本来准备大醉一场,能从李沉璧给他带来的精神重击里逃避一会,却不料却听到这么一段陈年往事,这下更不用在李沉璧面前做人了。 他正想着,酒馆的帘子被人掀起,外面的风雪扑了一些进来,雪花丢棉扯絮般乱飞。 叠霞洞主又感叹了一句酒馆结界的精妙,叶霁却没听进去,眼睛盯着门口,微微睁大。 进来的那人披着件白狐斗篷,肤色如雪,眼如点漆,美得像尊沐浴华光的玉雕神像,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叠霞洞主“啊”了一声,小声道:“刚说仙子,这就来了。他怎么不坐过来?你们吵架了?” 李沉璧进来后,先是朝着叶霁的方向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坐在了他们对角的角落里。这个角度既远离他们,又能将二人这一桌尽收眼底。 小二凑上来:“客官喝什么酒?要温的要冷的?” 李沉璧声音清冷,道:“他喝什么,我就喝什么。”修白指尖朝着叶霁的方向,点了一下桌面。 叶霁低下头,将酒杯送到唇边:“别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叠霞洞主满腹狐疑。 他喝,李沉璧也跟着他喝。坐在角落,难得地谁也不打扰,垂眉低头,面容十分安静冷淡。 但就算李沉璧没有看他,叶霁也知道,他在无时不刻地注意着自己。 叶霁无意识地扯了扯衣领,被热腾腾的酒劲闷得难受。 这酒名为酣春,果然名副其实。几杯下肚,就像是醉倒在春风里,浑身暖洋洋,软绵绵。 也许只是他酒量太差了。 叠霞洞主见他眼睛都喝迷离了,不敢再和他碰杯子,倒了杯清茶推过去:“请我喝酒,你先醉了,不太合适吧?” 叶霁呵呵地笑:“谁说我醉了?” 门帘又被掀开,这次进来了三四个高大的汉子,大喇喇占据了最正中的席位。举止粗放,呼喝饮酒,嬉笑拍桌,惹得周围人侧目。 短短一会儿,小二就给他们的桌上添了四五次酒,几个汉子也喝得酒酣耳热。 第4章 其中一个高鼻大汉站了起来,也许是早就盯了角落的李沉璧好久了,拖着步子走过去,嘻嘻然道:“我喝多了,眼花了,小美人究竟是男是女,能不能给哥哥瞧瞧?” 叠霞洞主呛了一口酒,叶霁无声握紧了酒杯。 李沉璧的脾气不好,这人这时候来触他霉头,凡人对上修仙者,肯定要糟。尽管如此,叶霁心中还是冒起微微怒意,目光冷淡地斜了过去。 没想到,李沉璧竟毫无反应,手里转玩着酒杯,像是没听见一样。 高鼻汉子同桌的几人,见情势不错,也挂着戏谑笑脸凑了过来,将李沉璧团团围在中间。 “小兄弟一个人喝酒,寂寞得很吧?” “坐在那儿怪冷吧,要不来坐哥哥们中间?” 高鼻汉子挤到了李沉璧身边,捞起他一角衣服,凑到脸边闻了闻:“真香。是衣服香,还是身上香?还是哪儿都香?” 几人一齐哄笑起来。 叠霞洞主瞧了瞧叶霁的脸色,讪讪劝道:“何必呢,我看着你都难受。” “倒酒。”叶霁沉着嗓子道,“没人有那本事吃得了他。” 叠霞洞主嘟囔一句“矫情”,依旧给他倒茶。叶霁兀自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尽。 几个大汉的言辞愈发不成体统,将李沉璧围在中央,如同饿狼围兔。 浑浊酒气扑面,李沉璧抬起了眼睛。透过几人的缝隙,看向那边的叶霁———那头斥耳不闻,甚至还和叠霞洞主撞了撞酒杯。 高鼻汉子见美人忽然眼神空荡,神情也变得脆弱茫然,心中又痒又喜,趁势一揽他肩:“乖乖,有什么伤心事,说给哥哥听听?” 李沉璧眼神陡然转厉,冷如霜锋。 高鼻汉子犹不知死,涎笑着,向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凑去。 “砰!!” 一声平地起惊雷,桌椅碰撞肉躯的巨响,让所有人的酒都洒了出来。 高鼻汉子被一张横空飞来的梨木桌拍上了墙,口鼻鲜血喷涌。软泥般滑落在地上,不醒人事。 李沉璧愕然抬头。 叶霁静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握着酒壶和一叠酒盏,因为他面前的桌子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死缠烂打 那张桌子是叶霁踹过来的。 他虽然还尽力维持着清醒,但毕竟醉得不轻,七分醉意三分怒火,那高鼻汉子身上的骨头也不知断了几根。 李沉璧的目光一瞬间转为狂喜。 高鼻汉子的几个同伴也不是等闲之辈,哪里肯吃亏,抽出兵戈,冲他怒喝:“你是何人?!” 叶霁笑道:“是一个想请各位喝酒的人。” 话音一落,他手中的酒壶被抛向空中。无数酒珠向上洒了出来,被他的灵气凝结,成了铁珠钢丸,撞在顶梁上发出乒乓响声。 叶霁轻飘飘抽出长剑,轻灵点拨,那些酒珠便裹挟着劲风朝着几人射去。 酒珠落甫一落身,瞬间无形,几人却仿佛中箭一样,失声大叫起来。几个彪形大汉被逼得上蹿下跳,模样十分滑稽,痛到无法忍受时,甚至钻进了桌子底下,把酒馆上下逗得乐不可支,有的人甚至拍桌大笑起来。 所有酒客都紧瞧着几人出丑,惟有李沉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始作俑者。 叶霁喝酒喝得眼梢薄红,嘴角含着点戏谑笑意,将一把剑玩得如随风柳条,那似醉不醉的样子,有种不自知的撩人风流,看得李沉璧几乎失了魂。 终于,几个壮汉鼻青脸肿地捞起地上人事不省的高鼻汉子,逃命似地溜没影了。 叶霁心想,原来撒酒疯是件这么畅快的事。 毕竟清醒着的长风山首徒,是不会做出这么咄咄逼人的事的。 酒疯撒过了,酒劲也冲上了天灵盖,恍惚中一个踉跄,摔倒之前,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叠霞洞主站了起来:“这……小叶没事吧?” 李沉璧淡淡道:“师兄不胜酒力,我先带他回去了。” 叠霞洞主叹气:“那也好。” 出门之时,叶霁忽然在李沉璧怀里动弹了一下,抓住了侍立在门口的小二的胳膊。 “抱歉……”叶霁说话声音很慢,温吞有礼,“弄坏了桌椅杯盏,并这次酒钱,都记在长风山账上。” 小二在李沉璧冷洌的目光里,抖抖索索,扒开那只紧抓不放的手:“好咧好咧,您慢走。” 冲出陡寒酒馆的风雪结界,外面依旧春风如许,朗月高照。李沉璧抱着他走得很快,透出一股急切。见叶霁眯着眼睛正在看他,终于忍不住,低头往那嘴唇上亲去。 当然被挡住了。 叶霁捂住他的嘴,李沉璧便舔他的掌心,纠缠半天,叶霁忽然道:“这样抱着我,很热。” 的确是热。“酣春”的酒意,刚刚在陡寒酒馆里就烧上了头,现在回到外面,更是春风撞春风,热上加热。 李沉璧吻掉他额头上的汗珠,恋恋不舍:“师兄走不得路了,我不抱着,那要怎么办。” 叶霁道:“你背着我。” 李沉璧于是换成背着他,走得更快了。 酒馆外是一片深林,满耳都是树叶摩挲,叶霁感觉到贴着胸口的那身躯里,传来剧烈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砰砰。 忽然之间,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彼时玄天山上夺得桂冠,豪情万丈,酒酣意暖,李沉璧背着他下山。所有的声音都好像听不见,只能听见紧贴的心跳声,和现在一模一样。 叶霁在他背上喃喃:“我想起来了。” 一滴水砸在手背上,叶霁道:“你是不是又哭了。别哭。”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李沉璧哽咽,“你明明说过要娶我的。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叶霁迷茫地想,他说过吗? 那时他醉了,把过来扶他的李沉璧当成了姑娘,惊鸿一瞥,昏了头了。这样说来,他的确是说过。 当年一句玩笑醉话,李沉璧竟然记了这么久。 “你说话就靠谱了?”叶霁握着一缕他的发丝,在掌心里绕,“李沉璧,你也一样爱骗我。” 李沉璧的后背明显一僵。过了许久,才带着哭腔道:“我以后都不骗你了,是我不好。我与师兄扯平了,好不好?” “扯平?”叶霁吐出一口酒气,用力拉了拉他头发,恶狠狠地道,“你小子欠我多着呢!” 李沉璧被他扯得含痛低吟,心里却又酸胀又雀跃,小腹到胸口一把火乱烧,马上就要燎原。 叶霁反手掰着他的下巴,滚烫的呼吸喷在耳根里:“但你既知悔改,今后是不是再也不对师兄说谎了?” 李沉璧被迫仰起了头,甚是享受地眯起眼睛,轻轻喘息:“是,要是师兄不相信我,把我的心挖出来看都行,只要你高兴。” “好,好,”叶霁笑了两声,忽然似嗔非嗔,低声呵斥,“那你现在就老实交代,这不是回山的路,你要把我带去哪儿,你又想要干什么!” 说着用力一口,含愤咬在那白皙幽香的脖颈里。 前面一条清溪水,在月色下泛起粼粼的光。 李沉璧站定了脚,声音微微颤抖:“我想要师兄。” 他的脸上,泛出醉人的坨红:“每时每刻都在想。不仅是从刚才,也不仅是最近,这么多年,我天天在想。” 叶霁的身体一抖。 李沉璧接着道:“师兄不准我说谎了,那我就说真话。我想要师兄,想得快不行了。” 叶霁在他背上挣扎了起来:“李沉璧,马上放我下来……” 他虽然脑子不清醒,但还是把李沉璧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惊得后背冒汗。从李沉璧身上挣脱出来,丢下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走去。 李沉璧没有阻拦。 他知道叶霁跑不掉。 酣春酒初喝还不觉得劲大,等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过一阵子,昏热酒劲就像浪潮一样,越拍越高。 诚如酒名,酣醉春风的滋味飘飘然,固然相当不错,但人也就颠三倒四,找不到方向了。 叶霁一心只想把身后那色胆蒙心的小畜生甩开,脚下的步子虽乱却快,心如擂鼓间,好像周围的风变成了水,身边的水变成了风,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李沉璧如影随形的脚步声。 他总觉得周遭好像不一样了,就像进入了一片幻境里。 山林还是那个山林———但鸟啼虫鸣,树挲果落,全都消失不见。天地间的活物,只剩下了一个慌张心乱的叶霁,和一个痴缠情深的李沉璧。 叶霁晃了晃昏沉的脑袋。 也许他真的醉糊涂了,李沉璧并不过来捉他,他却一直在同一条路上循环往复,走得气喘吁吁,但就像是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这一片树林。 为什么走不出去?他现在在哪儿? 叶霁一拳砸在了树上,闭了闭眼,转过了身。后背贴在树干上,低垂着头,喘息不止。 第5章 他知道李沉璧一直就在身后,就像条敏锐的小野狼,紧随着猎物,等其耗尽力气,再扑上去,一口咬断咽喉。 李沉璧当然不会咬断他的咽喉,叶霁半阖着眼,看他一步步走近。 两个人身高相仿,可李沉璧低下头吻他时,叶霁才意识到,这孩子好像的确是比自己高出那么一点点的。 “李沉璧,”叶霁强忍酒意,将他推开,“你给我看清楚、想清楚!我是你的师兄,这样太荒谬了。” 李沉璧道:“我想得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还是说,师兄想要知道,我这么多年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叶霁的喉结,上下艰难地滑了滑。 “别说胡话了,”叶霁面上涌起一丝薄红,“自己不觉得羞吗。” 李沉璧被他逗得低笑不停:“师兄真有趣,再羞的事情也做过了呀。” 见他眉心皱起,嘴唇紧抿,李沉璧不敢再听那张口中说出的话,于是揽抱住他肩膀:“师兄不要烦恼,我们慢慢来。就算师兄一时半会不爱我,我……我再等等就是了。” 叶霁轻叹一口气:“那你能在我想清楚前,先别碰我吗。” 李沉璧摇头道:“不能。” 他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这有什么关系?之前师兄和我,不是都很享受吗?” “沉璧,”叶霁极认真地瞧着他,仿佛瞧着一只未开蒙的小兽,“这种事情,应该和真心喜爱的人做,明白么?我们只是师兄弟,这样有违伦常。” 见李沉璧置若罔闻,又不知好歹地来摸他面颊,叶霁忽然动了点气,“啪”一掌打在他手背,声音也冷了下去:“李沉璧,我担心是我真把你教坏了。魅妖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你心绪不平时,大可对我直言,可你这样任性幼稚,除妖这样的事也敢胡来,哪里有半点我长风弟子的样子?有违伦常还在其次,可你今后还要这样为私情犯糊涂么?” 叶霁忽然觉得一股惆怅失望,转过头去。 呕心沥血教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李沉璧出声。叶霁这才看他,只见许多泪水,正沿着那白皙秀美的下巴颗颗落下。 “沉璧……”叶霁心中一刺,下意识哄道,“别哭,我……” 李沉璧摇了摇头,扶着他躺在如茵的绿草上:“师兄不是醉了么,第二天当心头疼,睡一觉吧。我也醉了。” 说着闭起眼睛,枕在他怀抱里。 叶霁的脖颈被他弄得湿漉漉的,虽然疲惫,却再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陪李沉璧躺了好几个时辰,他掐算着时间,觉得有些不对。 四周依旧是月色朗照,就连月轮的位置也没有半点偏移,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叶霁不禁想起先前在树林里鬼打墙地乱转,怎么也出不去的情形来。他自认是个方向感极好的人,别说醉了,就算是梦游,也不该迷路才对。 眼下他们还在树林里,但却似乎已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在另一个与之平行的结界中。 难道说—— 叶霁低下头,见李沉璧已经睡着,长羽睫毛却颤抖个不停,一副梦魂不稳的样子。 目光一闪,叶霁在掌心聚起一团灵力,拍进了李沉璧后颈的穴位。 李沉璧毫无抵抗地浑身一抖,由梦乡转为昏迷,失去了意识。 几乎是同时,满山的鸟虫鸣叫,树叶摩挲,就像潮水一样灌入了叶霁的耳朵。 眼前景色瞬息变幻,树影游移,仰头只见晨光熹微,天光乍亮。 叶霁深吸一口气,心中惊愕不已。 这样的幻术,早已经不是制造结界那样简单了,而是更加复杂深奥的“造境”。因为结界尚且还在现世界中,只要修仙者的修为足够,就能用灵力构造出来。 但“造境”,却无异于另辟一个世界,与原本的世界互不相交。 能造境的人,要么天赋神禀,要么血脉特殊,否则换了普通人,就算修成陆地神仙,也做不到。 叶霁坐起身,盯着身边沉沉闭目的少年。天光之下,见他双颊薄红,嘴唇湿如滴血,有一种不寻常的美丽,不似凡人。 ……李沉璧的本事,似乎远比他想得要强。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醋海滔天 叶霁试着将灵气荡向四周,感受着周围的回应,环境的确已经恢复了正常。 造境者失去意识,“境”也就不受主人控制,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叶霁回头,百感交集地看着那躺在晨光熹微里的美少年。 李沉璧眼下浮着淡淡淤青,想必这几日也是辗转难眠。犹豫了一会儿,叶霁还是准备不叫醒他。 这小子追他太紧,试图让他不得喘息,从而稀里糊涂答应了这段关系,若他真这样中了圈套,那才是大大的不该。 可他是师兄,若是不回应,不教小师弟如何安置这份感情,一味强硬推拒压制,也不太负责。把孩子逼疯了怎么办? 只是叶霁活了二十多年,自己在情情爱爱上,也是白纸一张。 他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师兄弟如今的关系。 也许暂时不见李沉璧,他的灵台就能清明些,也就能想得更清楚、更明白些。 灵剑缓缓浮起,带着他悬在半空中。 挥手在李沉璧四周落下一个结界,以防这倒霉孩子被路过的野兽叼了去,叶霁策剑乘风,在微凉的雾霭里向山门飞去。 思来想去,叶霁决定接个远地的委托,借故暂离山门。刚理顺了思路,突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又是一僵。 ……他还忘了一茬。 长风山收到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委托状,都由潇爽台统一整理分类,再安排合适的弟子接领。任务完成后,也是由潇爽台备案记录,整理成卷宗保存。 潇爽台的掌事大弟子,正是那个给叶霁写了封深情款款的信,惹得李沉璧大吃飞醋的苏师妹,苏清霭。 叶霁长叹一口气。一个李沉璧他已经应付不暇,对这门派里人人喜爱的仙子,更是顾不过来。 苏姑娘的垂青,他是一定要拒绝的。只是拒绝别人的爱慕,又哪里是一件动动嘴皮,就能草率解决的事情? 但他要拿委托状书,却不得不通过她。 . 苏清霭坐在潇爽台的小结界里,四围都是书架。 叶霁踏入结界时,她正在魅妖案件的卷宗上奋笔疾书。 见她没有抬头的意思,叶霁只得扣了扣门板:“苏师妹。” 苏清霭也不知在写什么,脸上露着微笑,这时才抬起眼:“啊,叶师兄好。” 叶霁见她这样淡然,好像全然没有情信那回事一般,反而不好说什么。清清嗓子,开门见山道:“师妹,门派里如今还有哪些委托没有分派下去?给我看看。” 苏清霭指了一下面前的木盒,里面一幅幅泛着金光的卷轴,码放得整整齐齐:“尽在其中。师兄请查阅。” 叶霁走到她面前,手伸进盒中,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她正写的卷宗。 刚看了两行,就大惊道:“我何时为了救李沉璧,向魅妖假意献身?” “只是造个册而已。”苏清霭眼中光粼粼闪烁,语气却十分淡然,“师兄你与李师弟似乎都对这次除妖的经过避而不谈,我要造卷宗,只能自己想象一番了。” “苏师妹——清霭,这是否也太离谱了,”叶霁多扫了几眼,头上便青筋乱跳,强忍着不提高嗓门,“我没有为了救李沉璧,受伤倒在魅妖怀里,李沉璧也没有为了我的……清白,不顾性命去和魅妖拼命。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来主动问一问我?就这么胡编乱造么?” 苏清霭的目光更清更亮,放下了笔:“见谅。那么请问师兄,当时在青楼里,你与沉璧师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霁兴师问罪的眼神一下子软了。 真正发生的事情,比苏清霭胡写的还要没眼看百倍,他能说么? 只好讪然打开盒册,把里面的委托状书一一看过。 有的委托很简单,无非是百姓丢了几头猪,怀疑是山里的妖兽叼走吃了,请长风山派出弟子灭妖;有的十分惨烈,某地盗墓贼挖坟掘墓,引得棺材里的尸体起了尸,盗墓贼没有好下场自是不必说,连带着附近的村民也被走尸掐死不少,因此合村联名写状,请长风山收了那走尸好好安葬。 有的委托,则令人哭笑不得。说是某家的媳妇被狐妖迷了心,又嫌丈夫寻花问柳,天天看自己的丈夫不顺眼,与狐妖颠鸾倒凤时,被丈夫带村人抓个正着。却发现狐妖竟然是个漂亮的女狐狸,这下村里人人笑话那丈夫无能,媳妇宁愿跟个女的也不跟自己,气得那丈夫连夜向长风山投状,只求把那女狐狸挫骨扬灰。 他一路翻阅,看到了压在最后的一卷委状。打开卷轴,一封折页信函跃然而出浮在眼前,封面用的是东洲锦绣,华光灿烂十分阔气。 第6章 匆匆阅览,叶霁一下就被最后一行字吸引—— “如若事妥,奉上灵转珠三千,并为长风山修葺清修塔楼一座。” 也不怪他第一眼看到。 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封委状,是东洲的春陵郡寄来的。 苏清霭将委状在桌上摊平,饶有兴致地道:“师兄可还记得春陵宁夫人,宁镜馥?” 提起这位夫人,叶霁虽然记不清她长相了,脑海中却还有她那粉霞夺目的衣装。 叶霁微微一愣,不由放轻了声音:“是宁前辈有事相托?” 他手指在卷轴上一点,上面的字迹如水漾开,晕染出一幅以东洲为中心的九州地图。东洲以东的海上,一座岛屿轮廓犹如飞燕,赫然亮着醒目的红光。 “策燕岛,”叶霁皱起眉头,“这里又出事了?” 策燕岛乃是一方鬼域,叶霁十几岁时,曾随师门去策燕岛修筑封岛结界。宁镜馥是春陵一郡之主,也正是这次机缘,叶霁与她的长子宁知白一见如故,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因而结为挚友。宁知白甚至还因为和叶霁的这份情谊,想要拜入长风山的门下。 至于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乃是因为——宁知白意外死在了那次的策燕岛之行。 为这件事,叶霁心中伤愧了很多年,懊恼当时没能保护好这位朋友。 在叶霁眼里,宁夫人首先是已逝挚友的母亲,再是春陵郡君、修仙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亲自写来委状,无论是什么事,他都十分愿意出一份力。 苏清霭道:“当年长风弟子去春陵,是因为策燕岛上的妖物打破了封岛结界,渡到东洲作祟,宁夫人请长风山去设新的封岛结界。这一次也是这样,一群人蟒从策燕岛的结界裂缝里钻出,抓了不少年轻男女回去,这事也只好再求长风山。” 叶霁愕然:“当年的结界是师父亲手铸造,怎么可能会轻易破损?” “也许岛上有什么厉害的妖物出世,撞破了也不一定。那里又地动不断,怨气沸腾,师父的结界术再厉害,也不能万无一失啊。” 苏清霭指了指信尾:“师兄,信中说结界裂缝不大,妖物并未大肆出逃伤人,不必惊动本派掌门,更无需长风山兴师动众。你的结界术是师父亲传,宁夫人十分信赖,希望你能去一趟。” 叶霁沉吟:“所以,宁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去?” 苏清霭瞧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那也不一定。比如师兄你带上沉璧师弟一起去,当然也是可以的。” “他哪里也别想去。”叶霁脱口而出,“我这就在委托状上签了,你好好封存起来,不准任何人再署名加入,我不日就出发。” “叶师兄啊,”苏清霭掌心揉揉额头,笑了起来,“不准沉璧署名,能挡得住他要去么?他什么时候守过山门规矩?” 叶霁盯着她,忽然有点狐疑。劈手抓起她面前的卷宗,奔到了阑干边,作势要丢进水里。 苏清霭果然大惊,跟了出来:“师兄!丢不得。” 叶霁道:“你写的这些东西太奇怪了,师兄替你销毁,你重新写。” “那怎么行!”苏清霭垮了脸,眼中凛凛然,“别动它,师兄把我丢水里吧。” 叶霁故意板起脸:“编派师兄弟,倒是挺起劲的。你的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东西?” 苏清霭站了半晌,忽然拂了拂云袖,抹了抹鬓角,柔声道:“当然是在想叶师兄了。” 叶霁一愣:“什么?” 看着叶霁脸上明显升腾起的红晕,她缓缓踏出一步:“我那封信里的意思,师兄莫非还不懂?师兄即然收到了信,为何从刚才起就一直对我如此平淡?” 眼前这个姑娘亭亭玉立,微风徐吹绣裙,的确是美,话也说得言之凿凿。 但叶霁总觉得不太对。苏清霭嘴上说着失落,眼波却狡黠跃动,缓缓探出手,像是要抚摸他的脸颊。 叶霁后退了半步。不料下一刻,手里的卷宗就腾飞而起,飘到了两人眼前,眼看就要落到苏清霭手里。 叶霁的反应毕竟快,出手如风在她腕上一拨,卷宗还是被他稳稳抓在手中。 两人的身影穿梭在露台柳影里,连抢几个回合。叶霁站定了脚,将卷宗高举起在头顶:“好了好了,听我说。” 苏清霭扶了扶乱了的鬓角,客客气气:“师兄请说。” 叶霁压低声音:“我要去春陵的事情,别告诉沉璧。我自己悄悄走。” 苏清霭点了下头。 叶霁将卷宗放在了她手心里:“多谢。” 苏清霭眼眸往他身后轻扫,微笑揶揄道:“悄悄走……在他眼皮底下,师兄悄悄得了么?” 叶霁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僵硬,慢慢地转过头。 李沉璧正站在潇爽台下的柳荫里,微扬起脸,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他垂在身边的手似乎动了一动,旁边一棵合抱柳树,忽然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难以省心 隔着水光山色柳影,叶霁第一次在李沉璧脸上看见那样沉肃的神色。 “沉肃”这个词,好像和李沉璧永远搭不上边———不高兴时,他会生气,会撒娇,会哭泣,但绝不会“沉肃”。 叶霁握紧了掌心,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去瞧瞧。 他和苏清霭辞别一声,冲下潇爽台,却发现刚刚李沉璧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心里,忽然就有些空落。 - 叶霁揣着满怀的心思,做梦似的游荡到山谷后林,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只见绿水悠悠里,一人白袍散乱地躺在水畔,睡得正香。 那人墨色长发垂入水中,浸在水里的发尾上居然系着鱼食,任由游鱼啄食。 叶霁见到了这样的怪事,却见怪不怪。在那人身边盘腿坐下,静静看着他年轻清秀的面孔,嘴唇薄且苍白,脸色如同光透窗纸,不禁隐忧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这一叹气,让那躺着的人醒了过来。 此人正是叶霁的师父,长风山掌门漱尘君——林述尘。 漱尘君一睁开眼,便见叶霁正襟危坐在天光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啊,睡糊涂了。你这次出山除妖,一切都还好吧?” 不等叶霁回答,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白纸似的脸也涌上些许微红。 叶霁连忙抚他的后背:“您还是别在这里吹风了,我送您回去吧。” “没事,我钓鱼呢。” “那师父您钓上来什么了?”叶霁无奈地替他拧干发尾,“您睡得人事不省,鱼都吃饱几波了。” 漱尘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道:“并不是不想醒,是我梦见了你纪师叔,醒不过来。” 叶霁忽然沉默了,慢慢地握紧了手心。 隔了很久,他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轻声问:“梦到了纪师叔——对师父而言,是美梦么?” 漱尘君低声悄悄说道:“是美梦。” 叶霁眼中闪过一丝怅然痛苦,茫茫然地瞧着自己的师父。对面的人一身病骨,坐在那里却如同一座山岳,遥远的、笼罩着一层雾气,不可触碰与捉摸。 “师父……”叶霁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已经九年了。我能不能去关山境,看看纪师叔?” 漱尘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抬起手,帮他摘掉身上的一根碎草,目光沉蔼而柔和。 叶霁便不说话了。 深埋他心中的那位师叔纪饮霜,曾是长风山乃至整个修仙界最负盛名的剑仙,风华绝代,天资惊绝。 叶霁幼时被魔门漂星楼关押折磨,被漱尘君救出带回了长风山,自此踏上仙途。 那时年轻气盛的纪饮霜,个性孤高自负,却对这个新弟子露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不惜与师兄漱尘君撕破脸,也要抢叶霁为徒。 师兄弟闹到最后,还是先掌门出面替两个徒弟拍了板: 纪饮霜资历尚浅,心性傲慢,不足矣为人师。且叶霁毕竟是漱尘君救回山的,有这样一份恩情与缘分,当然留给漱尘君做徒弟最为合适。 纪饮霜心生怨愤,却并没有死心,与漱尘君抢着教授他心法武学,对这个师侄极尽照顾。 一直到叶霁十六岁,先掌门兵解飞升,漱尘君接任了掌门。 不知何故,纪饮霜与漱尘君的针锋相对,激烈到了无法化解的程度。漱尘君登上掌门大位后,他毫无预兆地退隐关山境,从此再无消息。 一颗璀璨的仙侠明珠,就此在世上黯然无踪。 对于叶霁而言,纪饮霜扶持他成长,却不告而别销声匿迹,让年少的他如遭雷击。 纪师叔是最可亲可敬、他最仰慕最依赖的人之一,却犹如一缕握不住的尘霜,失去了纪师叔的长风山仿佛空了一半,不知该如何弥补。 叶霁几乎崩溃,为此大哭一场,想向漱尘君问清这一切的真相。但后者的身体状况,在纪饮霜退隐后就一落千丈,一身病骨,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被风吹倒,让叶霁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去质问他。 第7章 毕竟,师父漱尘君在他心里的份量,胜过山岳。他没有父亲,漱尘君就是他的父亲。 “师父,”叶霁给漱尘君披了件外衣,耐心劝道,“您钓到鱼就回去吧,药千万别又忘了喝。我去看看沉璧,他又闹别扭呢。” 漱尘君轻叹:“你当真是一刻都放不下李沉璧。” 他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空茫,喃喃:“沉璧的模样,的确生得像饮霜……你看着他时,心中作何感想?” 叶霁僵住,这才发现他脚边喝空了的酒葫芦。 漱尘君即使喝醉了,身上也丝毫不沾酒气,甚至不露一分醉态,非要多和他说上些话,才能发现他其实是醉了。 漱尘君闭上眼睛,手指在袖子里轻轻一掐:“沉璧不在长风山。你去找他吧。” 说着摆摆手,让他离开。 李沉璧不在? 漱尘君说李沉璧此时不在长风山,那就是不在。这话即使是他喝醉了说出来的,也容不得质疑。 叶霁顿时头大,辞别师父,捡小路快步而行。十步并做五步地奔下长阶,却和一人撞了满怀。 “慢点慢点,山阶都被你踏出缝来了。” 叠霞洞主第二次被他撞得快吐血,见他脸色沉沉,忍着肋骨作痛,扣住他肩膀:“小叶?你酒醒了?你那小师弟呢?” 叶霁烦闷道:“我正是在找他。” 叠霞洞主露出惊奇的神情,忙道:“他不是说,准备与你一起去捉那魅妖么?你竟不知他的下落,那他借走我的斩雾刀做什么?” “李沉璧借走了你的斩雾刀?”叶霁这下又是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叠霞洞主摸摸下巴,容色沉敛了下去:“他不久前找我,说你们遇到的那只魅妖就躲藏在芳菲谷中。他奉你之命,来向我借斩雾刀一用,好斩除谷中的芳菲瘴。” 见叶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有些紧张了,搓搓手:“啊呀,怎么你不知道这事啊……” 叶霁转头就走。 他心里思绪纷纷,简直乱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沉璧这个傻子,显然是因为自己怪他搅黄了捉拿魅妖的好机会,又醋海了蒙心,居然一声不吭,一个人去找魅妖发难了! 李沉璧想要借此求得他的原谅,还带了点赌气的味道,竟选择了这种一根筋的办法,简直是一块肥肉往狼口里硬塞。 但转念一想,这小子本来就是个白长了副好皮囊的蠢蛋,怨不得他想不出什么高招。 但他心里仍然觉得疑惑:李沉璧又如何得知魅妖藏身在芳菲谷? 叶霁刚刚回山就又要出山,顾不上身累心烦,踏上灵剑,一刻不停地飞去了芳菲谷。 - 循着舆图指引,终于在日暮来临前,抵达了一片落英缤纷的山谷。叶霁一见此地,立即觉得魅妖选在这里藏身,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放眼而望,只见山谷遍野尽是桃霞落英,绯红的瘴雾遮天蔽日,置身其中,就像一场红纱飘飘的梦境。 叶霁用灵术将自己的口鼻遮严,无孔不入的瘴毒却依旧沾在他的衣襟上,些微沁入了皮肤中。 这东西仅是沾染一点,就已经令人头脑昏涨,百骸燥热,难以想象李沉璧贸然进入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叶霁是个长剑惊风的剑仙,却不是喜欢轻易动用武力的人。之前他和魅妖虚与委蛇,浅斟慢酌,为的就是不费力气地智擒他。 但眼下情况不一样了。 ——李沉璧这小子虽傻,却极其美丽。更重要的是,他是个令人眼热垂涎的炉鼎。 魅妖会不会故意对他漏出行踪,实则早已张网以待? 想到这里,叶霁的眼底闪过寒光。抽出背后长刃,对着山谷深处,就是劈天裂地的一剑。 轰隆———!!! 眼前的山峦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强大的灵波摇撼着山间的树木,落花落叶漫天乱扬,把视线遮蔽。 等花叶好不容易落定,障眼阵法之下草木移动,脚下竟出现了一脉流水。 落红随着流水飘向一处山洞,洞口有白雾袅袅飘出,隐隐透出水花淋漓声、令人面红耳热的笑声。 叶霁额头青筋直跳,往洞内疾走。就见一人慵懒地躺在一池温泉中央,胳膊撑着脸颊,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人是貌美绝伦、雌雄莫辨的青年模样,瞳孔却竖起一条金线,显然是妖。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已经湿透。一个赤身少年抱着他的脖颈,如梦如醉。 叶霁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白袖袍里灌满灵风,眼神冷漠。 “叶仙君的做客之礼,似乎不太周全。我若是去朋友家做客,至少敲门不会这样大声。”魅妖柔声说道。 叶霁道:“阁下的待客之礼也一样别具一格。” 魅妖浪荡地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盯着叶霁高挑秀拔的身体,将身上的少年一推。 少年立即摔了出去,犹如大病一场,脸庞苍白如雪,怏怏瘫倒在温泉池里。 “明明前日还在与我推杯换盏,情意缱绻,为什么今天就好像换了个人?叶仙君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魅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女子般柔嫩娇媚:“更让奴家更心喜难耐了。难道叶仙君只喜欢女子,即然这样,那……” “别变了,没兴趣看你杂耍。” 叶霁想起之前与此妖的女相在一起的情形,心中好比爬过一万只虫蚁,忍耐着道:“你竟又去抓这些无辜之人!还有多少人被你囚禁,立即放了!” 魅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原以为仙君是对我思念难耐,才千里迢迢来与我相会。叶仙君这样俊美潇洒,却总爱这样伤人心的么?” 叶霁眯了眯眼睛,盯着他。听他说话的语调风格,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若说曾经在哪里见过,又绝无可能。 魅妖冲他暧昧地眨了眨眼,两指携花,在嘴唇一印,轻飘飘扔了过来。 与此同时,叶霁的剑如同幽灵般竖起在眉心,两物相撞,花瓣竟将剑刃撞出了金石之声! 魅妖忽然道:“从始至终,我并没有关住任何人呀。这种事情,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 叶霁皱了皱眉:“你当然有办法诱惑他们。” “我诱惑他们,他们就非得上钩么?”魅妖朝身边的少年勾了勾手指,那少年就像狗一般爬了过来,匍匐在他脚下。 在叶霁复杂的眼神里,魅妖挑起少年的下巴,柔声劝道:“乖孩子,回家去吧。你爹爹妈妈在等你,你都不思念他们么?” 少年脸色一变,立即抱住他的脚,一面亲吻,一面急切地道:“你不要我了么?是嫌我不好么?你要怎样都可以,让我死在你身上都愿意!” 魅妖又柔声道:“可真的死了怎么办呢?” 少年一面对他趴下去,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死就死,我不回去……我总有一天会死在你身上……我每天都着等你把我弄死……” 叶霁看不下去,将头偏向一边。魅妖垂眸瞧了少年一阵,眯起眼睛,轻声道:“为了肉/欲之欢,连自己的性命、自己的父母都不要的人,值得你替他们出头么?” 他话音落下,便凌空飞身而起,好险躲过一道雷光劈山样的剑光。 “连话都不愿意好好说了?”魅妖回味着叶霁那潇洒一剑,眼角含笑,“还是吃醋了?” 叶霁也笑:“那倒不至于。只是看得眼睛疼,非要打你一顿不可。” 说着,长剑灵芒行云流水般压了下来。 他修为强大,兼剑法高绝,魅妖不得不全力应付。察觉到那凌厉的剑风已不再容情,渐渐不再玩笑,挥手洒出云霞一样花瓣铁雨,恨恨咬牙:“叶霁!你究竟要干什么?” 叶霁寒声道:“我要你交出我师弟。”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心魔难消 叮叮当当的金石碰撞声里,魅妖道:“叶仙君果然是为他来的。生怕我把他吃干抹净了,所以才这么着急。” “知道就好。”叶霁将剑光朝四下里弹去,挡住利刃一样的花瓣,另一只手牵挽起灵流狂澜,威胁道,“沉璧如果没事,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端详他的神色,魅妖忽然有几分玩味,仰头哈哈大笑:“叶仙君何必这么担心?扮猪吃老虎的人,哪里会被别人吃掉!” “不过么,”他倏忽凑近,气息如香烟袅绕耳畔,“叶仙君对一个纠缠冒犯自己的师弟如此牵挂,难道不怕伤了其余之人的心么?你对我这样喊打喊杀,难道半点也不记得当初在漂星楼的香火情?” 漂星楼是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的魔门,多年前就覆灭在了以长风山为首的仙门围剿中。 听他无端提起漂星楼,叶霁一愣过后,心中凛然警惕:“你难道是——”耳根立即被花瓣划出一条深深血口。 第8章 一粒血红光点在眼前一闪而逝,似乎撞入了眉心,在他额中消融。犹如一滴血液入水,一阵炽热后便再无动静。 叶霁抚了抚前额,心中一阵惊疑。不敢再疏忽,两手执剑,对着魅妖和他身后的山洞,巨斧劈山一样斩了下去。 刺目灵光如银瓶乍破,眼前的场景如布帛般被划得四分五裂。 刹那间,漫天桃红雨喷薄而出,几乎将他吞没。叶霁像是被大浪拍在身上,脚下土地竟然消失,猛地朝前坠落。 这一坠,天地倒转。 山洞,魅妖,少年全都不见了踪影。叶霁依然站在芳菲谷的落红里,眼前一颗苍天花树,雨一样的花瓣落成一个小山丘。 那花丘似乎有生命,窸窸窣窣、微微起伏,不断有花瓣飘旋堆积其上,又纷纷滚落下去。 叶霁眼皮一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一跃向前,在花丘中一阵摸索,将里面埋着的人拽了出来。 “沉璧!!” 李沉璧的长发里尽是花瓣,凝脂般的面颊泛起异样潮红。 叶霁心急如焚地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渡入灵力,切声呼唤:“沉璧,沉璧,醒醒!” 听到他的声音,李沉璧身躯一抖,眼睛还闭着,嘴唇已经凑了上来。 叶霁哭笑不得,将手心覆在他嘴唇上挡着,连声切问:“沉璧,你现在觉得如何?哪里不舒服?受伤了么?” 李沉璧伸出舌尖,如小狗般在他掌心舔了舔。凤眸睁开一线,像是看梦中人一样盯着他,眼底一片迷茫大雾。 “师兄来了。”叶霁抚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安抚道,“别怕。” 见李沉璧这副可怜模样,也不知在花瓣中埋了多久。叶霁咬咬牙,轻声问道:“沉璧,那畜生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沉璧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一幅听不懂的样子,叶霁想训他也无从开口,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检查,将视线下移。 许是受到芳菲瘴的影响,又或许是心障难消,解他衣物时,叶霁竟有些紧张,一时半会竟寻不到他衣带在何处打结。 刚胡乱摸索几下,李沉璧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似恼非恼地瞪了他一眼。 他那一霎时的眼神,复杂万分,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与包容。 叶霁看得微微一愣。 但只一瞬,李沉璧又重新恢复了迷迷瞪瞪的模样,闭眼错开了目光。 他吐出一口炽热的呼吸,双睫已蒙上湿意,声音十分沙哑:“师兄,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叶霁脱下外袍将他草草一裹,扛起他手臂放在肩上,就要将他背起,“小混账,回去再和你计较。” 不料他这一扛,李沉璧竟不借力,如一摊烂泥似的重新滑落进了花堆中。 叶霁只好再次将他捞起,想将他打横抱住,李沉璧却扑腾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在一边缩成一团。 “师兄别管我了,”李沉璧的嗓音中,藏着丝丝自暴自弃的哽咽,“就让我待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别说胡话。”叶霁皱着眉将他的脸从一堆花瓣中剥出来,捧着他的脑袋,轻轻摇晃,“沉璧,看着我,看着师兄。” 李沉璧一扭头挣脱了他双手,身体往下一扑,又把自己埋了起来。 “上一次我冒犯师兄,师兄一定恨死我了。”李沉璧的声音从花瓣下传来,断断续续犹如隔着一层纱雾,“师兄,我快坚持不住了。你再不走,就要更加恨我了……求求你师兄……” 叶霁心中一痛,把他拧出来喝斥:“李沉璧,你需得振作起精神,在这幻境里沉溺越久,意志就会被消磨得更厉害。把眼睛睁开!” 但任由他怎么拍打面颊,按揉眉心,李沉璧始终不肯睁眼,不断躲着他的手。 到最后,竟啜泣一声,将他用力一推,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跑。 叶霁被他一把推倒在花瓣中,甜腻的气息灌入鼻腔,堪比闷头灌了一整坛酣春酒,头昏脑胀。 叶霁甩了甩脑袋,一个箭步追上李沉璧,将他重重按在了树干上。 他自己也是头重脚轻,一连念了几遍清心咒,才稳住心神:“芳菲瘴令你产生了心魔,是不是?” 李沉璧鼻间急促抽气,闭着眼,点了点头。 “我见过被心魔影响的人。”叶霁缓缓道,“让你沉溺在重重幻象中难以自拔,这就是魅妖对付人的手段。你怕自己一睁眼,那些令你高兴、愉悦的幻像就会消失,可是沉璧,师兄不信你会这么软弱。” “把眼睛睁开,师兄带你回家。”叶霁道,“挺过了这一次,你之前的种种任性胡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李沉璧出神了片刻,仍是垂头咬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发丝凌乱地扫在叶霁脸上。 叶霁忽地有些烦了,一把揪住他额前长发,不准他再动弹,就要去拨开那绯红的眼皮。 “不……师兄!” 李沉璧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嘶哑的哭腔,“我的心魔,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不见——” 这是什么意思? 叶霁脑中滚过一声惊雷,反应过来时心惊肉跳,已经来不及。 他已将李沉璧的眼睛撑开,漆黑的瞳仁犹如一双不见底的漩涡,掀起的滔天风浪,朝他兜头打来。 李沉璧睁眼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李沉璧的心魔。 ——那是无数个自己的影子。 千般音容百般笑貌,从李沉璧此生第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出现在了识海里。点点滴滴积压到如今,已堆积出一场海啸。 叶霁隐隐察觉到,这场海啸快要压不住了。 他心慌神乱地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突然捂住了额心。 魅妖弹入他眉心的红光,此时犹如一颗种子破壳,生发出万千藤蔓,纠缠住了他的神识。 他只觉额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在沸腾,隐隐作痛,不断膨胀。下一个瞬间,眼前猛然炸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情障迷境。 . “师兄……” 这声音是谁在叫他? 十岁的李沉璧惹了祸后,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他窗前,将一只纸鸟丢进他屋内。 纸鸟在屋子里翻飞乱撞,打坏两个花瓶,最后撞进他怀里,用李沉璧的声音软绵绵叫了一声师兄。 “……好师兄,我真的撑不住了。” 这句话李沉璧何时说过? 十五岁的李沉璧被罚坐在荷叶上练功,叶霁守着他熬罚。听他一会儿闹口渴,一会要吃他亲手剥的松子。 离规定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李沉璧百般哀求无果,索性“扑通”一声,耍赖地沉进水中,许久没动静。叶霁手忙脚乱地将人捞出来,李沉璧将湿漉漉的胳膊缠着他,心满意足地让自家好师兄背了回去。 “……我错了,师兄。” 叶霁心想,这话他倒是时常挂在嘴边。 随着几个字轻轻巧巧响起,他陪李沉璧长大的日日夜夜,突然崩裂成了无数的碎片,纷纷坠落在他身上,拼凑出了一个十七岁的、痴缠忘情的李沉璧。 芳菲瘴与红光的影响下,叶霁被迫与李沉璧双眼下的心魔共鸣,回过神时,已是倒在了落花之中。 李沉璧的身躯压着他,犹如一张柔韧的网将他缠紧。 无法逃脱的滋味令叶霁脑中警钟大作,手肘撞向他肋骨,立即被擒住了双腕,按在头顶。 “……好师兄。”李沉璧凑在他耳边呢喃,绝美的凤眸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舌根下似乎含着什么幽甜的东西,低下头,将馥郁又乱人心神的气息吹渡进叶霁的口中。 唇舌翻搅间,叶霁只觉似乎有一缕灵魂从喉中被勾出,不知所在地飘向天际,搅在渺渺的落花雨中一同沉沦。 叶霁用仅剩的一丝意识,盯着眼前那张脸。 李沉璧也在目不转睛盯着他。 长发垂落的阴影下,李沉璧的脸堪称不可方物,一抹艳丽的云霞弥漫在眼角、鼻尖、耳根,嘴唇也是湿漉漉的。 在那雾气弥漫的凤眼波潭中,叶霁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副模样若要他自己形容,只有一个字: 乱。 至于是哪种乱,叶霁难易形容。 他只知道一个铁骨铮铮、潇洒体面的剑侠,是绝不该乱成这副模样的。 叶霁的心也乱了,有些痛苦地蹙起了眉头,而李沉璧竟像是被他迷惑,脸颊变得更红。 …… 前所未有的经历,令叶霁彻底乱了方寸。 尽管如此,天性中的倔强却没有泯灭,他像是受伤忍痛一般,齿关里漏出零散的闷哼。 李沉璧其实是忍着心疼的。 他本不想那么早就动师兄,因此之前的红纱帐下的情迷意乱,他忍住了。这些年他对叶霁起念的千百个时刻,他全都忍住了。 但这一次,他知道再不下手,再不挑明,再不横冲直撞入室而抢——今后师兄还属不属于他,就彻底没了把握。 第9章 一想到这种可能,李沉璧就像是被关进了一片漫漫长夜中,摸索不到半点光芒,下半生也将索然无味,不如去死。 李沉璧自然不会去死。 他只会拼命抓着叶霁这根浮木活着。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强抢真心 叶霁今生都未有过这样狼狈失控的经历。 李沉璧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凿子,在他的骨骼上敲敲打打,要把积盈太久的爱和欲,一笔一画錾刻进他的魂魄中。 叶霁被錾得丢魂失魄,他不明白看似柔弱美丽的李沉璧,何来那么凶猛可怖的力气,又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层出不穷的风流手段。将他按进这场狂乱的梦魇中,任他崩溃至哭泣也无法脱身,恨不得丢了这副躯壳,灵魂出窍逃之夭夭。 他甚至无法张口大骂,牙关咬碎也不敢启齿,生怕漏出不该的声音。 更是没力气摸到长剑,将这小混账一剑斩上西天。 头顶飞旋的落花,一朵、一朵、又是一朵,柔软地落在他绯红的脸颊上,掉进他微张湿润的唇齿间。 叶霁失神地咬碎了花瓣,一缕涎液从唇角流下,颜色淡红,不知是咬破了唇齿又或是花瓣的汁液,被李沉璧对待甘霖般吮尽。 幽幽的淡香入喉,李沉璧的气息一重又一重,犹如春风般吹撩着叶霁的灵台,令他在长久的挣扎沉溺中,竟尝到了一缕缕背德甘甜的滋味。 …… 狂烈浪潮退去之后,叶霁一头栽入了重叠的花瓣之中。 额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似乎是叠霞洞主的那把碧光闪闪的斩雾刀。 叶霁累得连指尖都抬不起,尚有余心庆幸——还好刀没丢,否则他又要替李沉璧向人赔礼道歉了。 朦胧视线中,飘飞花叶将场景割裂。依稀间看见李沉璧站了起来,背对着他,拿起了斩雾刀。 艳丽如同烟霞的芳菲瘴里,李沉璧的背影修长且挺拔,泼墨长发遮住了赤白如瓷的上身。 他熟练地轻挥手臂,像是抡起一轮满月,刀光行云流水,将眼前的瘴气斩得烟消云散,月色一下透进山谷。 清淡的银辉下,李沉璧的面容剔透美丽,五官犹如玉琢,颇像……一位故人。 叶霁忽然按住了眉心,先前红光刺入的地方,又开始突突跳动。像是有一尾扑腾的活鱼,游入他的识海里翻搅波澜,拍打着记忆的水花。 李沉璧斩去瘴气,手上也变出了一件外袍。正要披在叶霁身上,忽听见他发出一声朦胧痛苦的呢喃。 “师叔……” 叶霁双目紧闭,呼吸沉沉,是叫不醒了。剩下李沉璧呆呆愣在那儿,脸上的红潮褪得干干净净,眼中一片阴沉暴怒。 “师叔……?”李沉璧喃喃自语,“那是什么东西,师兄竟连做梦都要惦记?” 他抬手重重一拳,砸在了身边的树干上。 那一刻,无数落红像鸟儿一样惊飞而散,周围的场景如瓷器碎裂,纷纷跌落在脚下。 还是一样的山谷,一样的树,但已不在幻境之中了。 “妙啊,妙啊。”有人在远处拍掌称赞,人影片刻就到了眼前,“李仙君好厉害的本事,境象变化万千,都在你的指掌之间。” 李沉璧将长袍裹在叶霁身上,眼神沉沉:“你滚来做什么?饶你一命,得意忘形了么。” 魅妖一双桃花眼在叶霁脖颈的红痕上一扫,也哼了一声。 他作出大惑不解的样子:“阁下刚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都想捧着喜酒来敬二位了,怎么却突然一副如此生气的脸色?难道是叶仙君个性刚烈,没能遂阁下的意吗?” 他语气暗讽,下一刻就被隔空卡住喉咙,吊到了半空中。 李沉璧的语气比冰霜还冷,不容置疑地命令:“今日内,把你藏着的那些人送回去,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你。” “咳咳……咳咳咳……”魅妖倒也不挣扎,剧烈喘息着,“你,你何时这么好心了,我留那些孩子修炼,与你何干?” 李沉璧不作声,也根本懒得解释,手越掐越紧,直到魅妖痛苦地大叫了起来:“——咳咳……知、知道了!”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仪态风华也一扫而尽。 “原来如此!” 喘息了半晌,魅妖恍然大笑了起来:“你把你师兄干得快丢了半条命,生怕他清醒后找你算账,所以想收拾了我这里的摊子,好向他卖个乖,哈哈哈!” 他笑着,眼珠忽然一转:“可万一叶霁与我日后有缘再见,我不小心把你设计匡他,就为和他春宵一度的事给说了出来,可怎么好?但我若身边留着这群少年,忙着采补修炼,说不定就没空出山,也就没机会再招惹他了。” 李沉璧眉心一挑,似乎被眼前这淫妖给蠢到了。 “我此时杀了你,耽误我自己动手放人么?你与我师兄嚼舌根,不怕我日后找到你再杀死么?” 魅妖但笑不语,李沉璧道:“你之前给我那些的法子,效果的确不错。不然,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地了。” 李沉璧不再理会他,低头亲了亲叶霁沉睡的侧脸,站起来,如若无人的披衣系带。 魅妖眯眼瞧他背影,还不长记性,暧昧道:“迷情的法子么,我这里简直数不胜数,三天三夜也教不完。阁下即然感兴趣,不如与我亲身试过,保管你日后如鱼得水,任谁都拒绝不了你。” 话音未落,脸颊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如同被百斤金刚铁板砸面,魅妖七荤八素地摔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口中牙齿落尽。他抬起身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俯身呕血。 李沉璧冷冷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青楼那时,你化成女相挑逗我师兄,这笔帐正好与你算过。” 他穿好衣服,抱起长袍裹住的叶霁,越过魅妖往谷外走去。 “李沉璧,”魅妖在他身后哼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要得到叶霁,不是在这事上把他弄舒服了,他就能对你服气的。就算我身为魅妖,也从不指望靠床笫之欢得到真心……” 本以为对方会恼火,没想到他却站住了脚。 “你这个牲畜竟然也能说几句人话。” 李沉璧侧头回首,神采里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喜爱师兄,和他亲热天经地义。我便是要将他占得满满的,让他即使真心不能给我,也无暇给别人。” 他抱着叶霁,足尖轻踏,身影消失在群山中。 魅妖咽了口血,盯着手心的牙齿,自言自语地嗤笑:“小叶呀小叶,你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师弟,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疯子……这样的人招惹多了,将来你可要怎么办?” - 叶霁在梦中跌跌撞撞,又回到了年幼时的长风山。 他小时候有一个毛病,握剑不稳。再繁复的剑法他都能很快心领神会,但却常把剑脱手甩出去。 师父漱尘君平时性格温和如水,但几次差点被他脱手飞出的剑给砸中后,也有些着急了。 每当这时候,师叔纪饮霜总会抱着手站在一边,眼中光芒邪气而戏谑,说出的话也晦气难听:“加把劲,把你师父一剑穿了,就换我做你师父。” 最开始,叶霁是不喜欢纪饮霜的。 这个年纪不大的师叔,虽然模样俊美逼人,性子却傲慢刻薄,邪气乖张,特别是总爱顶撞自家师兄,颇有事事与漱尘君争锋相对的味道。 偏偏林述尘一副不计较的样子,处处对这个师弟包容忍让,让那时刚拜入师门的小叶霁愤懑不已。 在他眼里,师弟若是不听话,做师兄的大可痛罚。何况漱尘君那时已经名扬天下,是根本不需要怕自己这个才华出众的师弟的。 ……也是要等到许多年后,他自己看着小师弟李沉璧,才能稍微体谅漱尘君当年的心境。 叶霁天性勤奋,当年为了纠正自己握剑不稳的毛病,便半夜不睡,跑去后山空林里锤炼剑术。 他料不到的是,纪饮霜竟也每夜出现在那里,有时他还没到树林,纪饮霜就已经挂在林梢上闭目养神了。 明月朗照,纪饮霜躺在树木最高处,长发飘散如云。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你总握不住剑,知道林述尘是怎么说的吗?” 叶霁原本不想理他,却还是忍不住仰头:“我师父说了什么,请师叔赐教。” “上来,我告诉你。” 叶霁望着重重叠叠的树干,犹豫了一下,纪饮霜又悠悠地道:“上不来?果然林述尘本事不济,带的徒弟都入门这么久了,连轻身法都还没学会。” 他刚一说完,叶霁就一蹬脚尖,像只羽箭一样往上窜去,几下就落到他身边。看着有些惊讶的纪饮霜,神情不悦:“现在能请师叔见教了吧。” 纪饮霜看了他一会,唇角一勾,靠近他耳边:“你师父说你———” 他身躯忽然往下一坠,直直摔下树去。 叶霁大惊之下伸手去捞,恰好抓住了他的手腕。原本以为以纪饮霜的身手,立即就能借力坐回来,没想到后者反而更加放松,垂落着身子摇摇晃晃。 第10章 “师叔——”叶霁抓着他,吃力地道,“您快上来!” 纪饮霜却不慌不忙:“刚刚突发变故,你怎么就能抓住我了?剑招一变,你怎么就抓不住剑?” 叶霁被他说得一愣。 纪饮霜道:“那是因为你下意识怕我摔死。人命关天,容不得你手滑。但平日练剑,你心里总觉得即使剑脱了手,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他吊儿郎当,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当然,若是能把你师父砸归了西,那就是大喜事了。” 叶霁对他怒目而视,纪饮霜又晃了晃身子,笑道:“你握不住自己的剑,对招时也就挡不住别人的剑。你若是不把练剑当成是生死相拼,真到生死相拼的时候,敌人会把这当成是练剑么?” 叶霁呆怔了许久,心中钟声大鸣。 但他手上的力气快要撑不住,低头瞧着纪饮霜,这下语气温和了不少:“师叔,您先上来好么?” 纪饮霜道:“我就这样挂着。你不是手上没力气?正好练练。” “你……”叶霁简直要无奈了,“我真的握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您会摔下去的!” “哦?”纪饮霜眼中笑吟吟的,“你撑不住就放手好了,大不了我摔个半死。放手吧!” 直到那晚月色消失,叶霁也没敢真放手。 但奇迹般的,他在手臂酸痛好几日之后,竟然真的开了灵窍,无论使出的剑招多么险峭,也再没有将剑脱手过。 …… 过去的那些日子,如今只是脑海中遥远的记忆。 叶霁梦醒来时,眼角一缕水痕渗出,落在枕头上。 一只手温柔地落在他额顶上,指尖沾去了他眼下的湿润。 叶霁一睁眼,和李沉璧忧切的目光对视。 瞧着那张美若桃花的脸,叶霁恍惚了一瞬,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额头上,试图把自己打清醒。 他确实需要好好清醒! 刚刚那一瞬间,芳菲谷那些放荡形骸的可耻记忆全部涌了上来,让他羞愤欲死,恨不得立刻翻下床,随便挑个山崖跳下去完事。 那一掌发出“啪”的响亮脆响,把李沉璧吓了一跳。 他咬咬牙,一屈膝跪在了叶霁的床前。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深藏不露 叶霁不用看,就知道李沉璧哭了。 李沉璧一哭,他就更烦了。 “哭什么,之前不是挺男人的吗?”叶霁猛地捶了下床,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十分沙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似的。 ———他是被折腾得人事不省了,至于李沉璧,别看平时娇得不行,这次之后却精神奕奕,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把自己弄回长风山。 叶霁一直以为自己才是体魄更强健的那一个,看来今后不能对这小子等闲视之了。 李沉璧在他面前抽抽嗒嗒,憋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正合叶霁的心意,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非要深究罪过,又好像不是李沉璧的错。芳菲瘴的毒发作起来的确要人命,他都不一定控制得住自己,更何况是涉世未深毫无经验的少年了。 叶霁在李沉璧的哭声里默了半晌,指着他鼻子训:“谁让你自己去找魅妖的?我说你几句就忍不住了?平时我教的最多的就是你,这么多年了,心法武学你学不会,处事经验一点没有,你——什么时候才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叶霁一顿。他想起在芳菲谷里,李沉璧持刀劈瘴的身法如惊鸿剪影,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连他都惊艳了一瞬。 ………李沉璧的本事,当真有他想的那么差么? “师兄说的不错,我都认。”李沉璧跪在地上,捧起他垂在榻边的一只手,贴在额头上,“师兄要罚我,我也认。只要师兄能重新高兴,怎样都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沉璧在说到“罚我”二字时,眼中闪过的光堪称兴奋,令叶霁背后发毛。 他是再也没法和这个小变态独处一室了。 叶霁掀开被子,忍着腰痛下了床,摸索着衣服:“我先去见师父。” 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诡异的异样,好像被人从中间劈开,如今两半算是勉强拼凑在一块儿。 他心中又气,又羞耻不堪。偏偏李沉璧在他面前不识好歹惯了,竟然追了上来,在他跨出屋子之前,将他抱着压在了门上。 “师兄,”李沉璧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你和我多说几句话吧。我好几天没睡过觉了,你不和我好好说几句话,我就继续熬着不睡。” 他眼下堆着暗青,小脸煞白,果然是没睡好的模样。 叶霁眼中的纠结一闪而过,开口还是冷冷的:“李沉璧,你要睡觉就去睡,别总像个傻子似的。我自己都没想明白,没什么可说的。” 李沉璧向来不听自己不爱听的话,因此堵住了眼前那张嘴——用自己的嘴唇。 叶霁还没来得及发作,衣服里又钻入了一只手,隔着中衣,不安分地四处游走。 叶霁的耳根倏地红了,一股奇异的滋味流过脊柱。不知是不是芳菲谷那场荒唐事影响了他的身体,被李沉璧这样乱摸,他竟然反射性地——腿软了。 叶霁很快定住了神,就发现李沉璧尖尖的虎齿叼住了他的腰带,往外扯开。 叶霁简直要被他气笑,深吸了口气,反手就是一掌。 “唔!!” 李沉璧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捂住了鼻梁,抬起头,眼神复杂闪烁。 叶霁握紧发颤的手掌,绝不与他对视,抬腿就走了。 . 长风山的飒飒林风里,叶霁忍着浑身的不适,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整理着被弄散的衣襟,心乱如麻。 师兄弟乱、伦一场,毕竟心虚,他怕遇见同门,专门挑无人的小径走。 呼吸着山间的清风,身上的酸痛竟然渐渐消失,随着他不断活动筋骨,一身灵脉仙骨就像是换了遍血似的,前所未有的清爽轻松。 之前被翻来覆去被折腾了那么久,不仅没有损耗,灵流在体内运转一番后,精气反而像是有所提升。李沉璧毕竟是绝佳炉鼎之体,与他双修有此奇效,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叶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儿烫得出奇,估计脸上也是一样。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沉璧,就算他不想去想,也不行。 李沉璧不会放过他,而他也放不下李沉璧。 过去纪饮霜还在时,曾有一次喝醉了,硬是把他揽在身边,无比认真地说他命里将有一劫。纪饮霜人醉了,眼睛却没醉,直勾勾盯过来,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唬得叶霁整晚都没睡着。 现在他算是领教纪师叔的预言了———若非要说他的劫,可不就是这个他亲手捡回来的小师弟! 漱尘君的山斋在长风山一座险峭高崖之上,无路可上,只能先登上附近的峰顶,再穿过通连两峰的浮空石桥过去。 山间雾浓视线不清,那浮桥又窄,叶霁只顾满怀心事的走路,直到迎面走来一人拍了他的肩,才如梦初醒。 叶霁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打招呼:“剪湘,早啊。” 上官剪湘是本门掌教弟子,与叶霁年纪相仿,是个面容清俊眉舒目朗的青年。他双眼熠熠有神,连声道:“师兄,叶师兄!你错过了昨晚的好事。” 叶霁被他咋呼得揉了揉眉心:“什么好事?”又问道,“你是来找师父的?师父醒着么?” “没有,他老人家打坐呢,我没说上话。”上官剪湘耸耸肩,道,“昨夜百姓携香花醴酒来道谢,我本想通报师父一声,来得不是时候。师父那身体,谁忍心在他清修时吵扰他。” “道谢?”叶霁愕然不解,“我不记得最近平定了什么动荡,值得百姓登门道谢的。” “怎么没有?那只作乱的魅妖不是你斩杀的?” 上官剪湘眼神炯炯,语气犹带一丝兴奋:“昨天晚上,上百名附近镇子的百姓手持火把上山,手捧谢礼,在山门叩首长谢,说他们家中被妖邪掳走多月的儿子,已经全部平安回来了。他们众口一词请叶仙君出来,要当面谢你斩妖卫道的恩德。” 叶霁更是皱眉,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动手杀那魅妖,那时……出了点岔子。” 上官剪湘不明所以,观他神色十分不自在,还以为他是谦虚,宽慰道:“何必想那么多?之前师兄你追踪魅妖那么久,他就算没死,一时半会也不敢再现身了。人平安放回来就好。” 叶霁越想越不对劲,魅妖竟会主动放人? 他亲眼见过魅术下沉沦失心之人的模样,就算是魅妖吃错了药忽然发了善心,那些年轻人也未必肯主动离开他。 除非是魅妖受了胁迫,无可奈何,被逼将人退了回去。但那时自己被折腾得昏沉不醒,还有谁能逼得动道行高深的妖孽? 叶霁心里一跳,激灵灵转过一个念头—— 第11章 难道是李沉璧? 他心绪更加复杂,与上官剪湘道别,三步并两步迈到浮桥尽头。 一座山斋孤立在绝顶之上,淡絮流云缭绕着青黑屋瓦,颇有几分断绝尘事的味道。 漱尘君坐在崖边一块斜出巨石上,盘着膝盖,青丝垂地。叶霁轻轻走上去,赶走他身上的几只鸟,盯着那清瘦肩头出神。 就这样站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师父不是在入定打坐,而是睡着了。 这下着实把叶霁吓了一跳,手落在漱尘君的肩上,感觉眼前这人就是薄薄云雾,一碰即散:“师父?您醒醒。” 漱尘君睫毛微微一抖,还没抬头,嘴角就有了一点笑意:“我没睡。” “您瞒不过我。”叶霁断然道,“您要是再这样,我就搬过来陪您一起住,您也就别想清静了。”手始终放在他肩上,生怕他身子一歪摔下去。 漱尘君神情宁静,睡着与清醒之间没有一丝过渡:“你出了一趟山,又回来了。可有什么奇遇吗?” 整座长风山罩都在漱尘君织造的结界之中,山中的一动一静,只要漱尘君想,就没有能避过他的感知的。 说到“奇遇”,叶霁眉心一皱,眼神闪躲了一下。 漱尘君坐在他身边,剔透如清水碧玉,轻叹:“李沉璧又怎么了?” “师父,”叶霁沉吟很久,才低声道,“我眼下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么做。” 漱尘君温柔地看着他:“你倒是很少和我说这样的话。” 叶霁讷声问道:“师父,您觉得李沉璧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去寻他,却是他将你带回来。他好好的,你却昏迷不醒。” 漱尘君原本半阖的眸子,现在已经完全睁开,眼中清光剔透,却并不锐利,“他说,你是为了保护他,太过劳累,所以才昏倒。” 叶霁简直不敢抬头看他,从齿关中一个个漏字:“师父……我……” 漱尘君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摇摇头,表示并不需要他多言。 他道:“小霁。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沉璧,他是什么模样?” 痴望着山峦雾海,叶霁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他——像只小野猫,尖牙利爪的,浑身都是兽血。那时在山里,妖兽们好像都避着他走,他为了吃肉,竟主动去撕咬,然后撞到了我身上……” 那时他失去了师叔纪饮霜,无心面对骤然失色的长风山,不分日夜地在外猎妖除祟。 十六岁的叶霁,见到在深山里茹毛饮血的李沉璧时,差点以为是土生土长的小妖怪。 吃得满嘴是血的李沉璧,一头撞在了他怀里。他把这小野兽似的小孩抱回长风山,剔了毛洗了土,才惊异地发现他眉眼颇像纪饮霜。 这个孩子顶漂亮,又顶奇怪。 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貌像故人,又或许是惜他野得可怜,叶霁将他引到漱尘君座下,让他拜了师门有了家,从此带在身边,一点点从头养起。 那时李沉璧年纪小,眼里只认他一个,因此他只好彻底结束了那段一出山就是连月不归的日子,甚至连心上的痛苦,都被照顾小沉璧这件事冲淡了。 漱尘君慢慢地道:“一个普通孩子,是打不赢野兽的。” “沉璧不是什么普通孩子。”叶霁闭了闭眼,才说道,“那时您担心他来路不明,后来去查,发现他竟然是元涯神女的那个遗孤。” 匡扶苍生、济世度人的元涯神女修炼的功法,要求必须要守住童贞之体,更别说和寻常妇人一样怀孕生子了。 但也许是一味痴情,神女与人相恋,居然百年修为不要,也要产下这个孩子,最后被功法反噬,生产后不到五六年就身死魂灭,孩子也不知所踪。 元涯神女陨落,让原本静如死水的修仙界骤掀狂澜。彼时的叶霁听从漱尘君的安排,正在洞天中与世隔绝的闭关,甫一出关就听到了这桩悲剧。 那时叶霁断想不到,自己很快便会与这件事扯上密不可分的缘分。 “李沉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用树枝划给你看的。”漱尘君道。 叶霁点点头:“元涯神女的原本的名字,正是李浔云。沉璧的名字应该就是神女自己取的,随了她的姓。” “茹毛饮血几年的幼子,却还能一笔不落地写出那么复杂的字,笔划也很方正。小小年纪,就能吓得方圆几里的野兽不敢靠近,只有半神之体才能做到,”漱尘君轻笑扶额,“我原本以为,沉璧长大后能胜过你的。” 师父的话像是一点雪花,落在眉心,看似很轻,却让叶霁冷了个清醒。 漱尘君说话从来都是蜻蜓点水,夸赞责备永远都是轻轻的,指点迷津也真就是一指一点。 他这一套在叶霁这个徒弟身上特别好用,给他颗种子,自己就能长出大树来。 漱尘君是在提醒他,李沉璧的天赋本领高深难测,头脑更是聪明,只是这小子贯爱对他藏拙装娇,从不显山露水而已。 这样一来,他先前觉得疑惑重重的事,也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李沉璧借走斩雾刀,为的是借叠霞洞主之口,引导他去芳菲谷。而等他真到了芳菲谷,是绝对不会对身中瘴毒万分痛苦的小师弟置之不理的,即使李沉璧真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勾当,他也无法拒绝责怪。 ———如果李沉璧真有本事将魅妖收拾服帖,一齐演戏来引诱自己上钩,那么他最后逼着魅妖放人,当然也不在话下。 甚至,也许从青楼那时开始,李沉璧就已经让魅妖乖乖听他的话了。 叶霁心中万念纷纷,在师父身边坐下,师徒两个凑在一起,看山崖前流云万千。 “您当初没想错,”叶霁心神疲惫,有些自嘲地道,“我哪里比得上他?” 作者有话说: ---------------------- 修修改改,把剪湘同学的出场往后挪了一下~ 第9章 权且避之 “听说策燕岛的结界破损了?”漱尘君忽然道。 “嗯,师父已经知道了?”叶霁坐正身姿,“宁郡君从东洲寄来了委托状,我这就要离山去一趟策燕岛,修补岛上的结界。” 他说完,便是一愣。策燕岛的结界是师父当年设立的,结界与界主息息相连,怎么师父竟不能立即知晓它破损,反而要靠听说? 漱尘君眸色沉沉,似乎也在思索。却没说什么,微一颔首:“既然这样,你去瞧瞧吧。万事当心。” 在师父身边静坐片刻,叶霁这些天来忽冷忽热、寝食不安的心境也稍稍宁和。 他朝漱尘君靠了靠,随意地支起一边膝盖,轻长地浅叹了一声。 漱尘君一直望着崖前风景,这时转过头,清凌凌的眼眸里,流动着一缕不明显的柔情。 “我总觉得你还没长大,”漱尘君缓缓地道,“还是当年刚入山门的样子。” 叶霁笑了笑:“那究竟是好还是坏?我小时候,讨喜么?” “讨喜。”漱尘君也笑,“饮霜喜欢你,喜欢得天天和我吵架。” 叶霁扬起的唇角顿了一下。 漱尘君目光不变:“你也很喜欢饮霜。当时他执意要你做他徒弟,是我执意不放你。你有没有恨过师父?” 叶霁想也没想:“若是能回到当初,让我选一次师父,我还是选您。” 漫山鸟声清鸣里,漱尘君难得地笑出了声:“……那就好。” 叶霁也有藏在心里的一问,想了很久,这时终于说出了口。 “那时因为我,师叔与您……一直不睦,”他握住漱尘君的手,目光恳切,“我甚至觉得,师叔离山闭关,多年匿迹,也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常常梦里觉得不安。要是我真做错了什么,您有没有怪过我?” 过去这样的话,漱尘君从不允许他说,这一次却静静听完。 漱尘君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我与饮霜的事,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漱尘君冰冷的手反握了他一下,将话题转回:“我刚才说,觉得你还未长大,是因为想起了你以前一生气,总是自己一个人领了委托跑出去,杀个痛快才回来。” 叶霁默然不语,漱尘君道:“你这次要出去,是不愿意见沉璧么?” 心思被看穿,叶霁面对这个亲如父亲的人,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现在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叶霁道,“他从小就会给我设难题,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让他自己一个人思过了。” “你之所以觉得是难题,是因为你将沉璧看得太重。”漱尘君平和地道,“如果是对你轻如鸿毛的人,那么和他有关的事,当然也轻如鸿毛,并不会让你觉得艰难沉重。” 叶霁被触动心中:“嗯。” 漱尘君有些惆怅,不知想起了什么:“如此重要的亲密之人,一生寥寥无几,却还要彼此躲避,回避真情,岂非可惜?” 第12章 漱尘君身体不好,最后一句话,说得就像游丝气息。 他说完,便歪倒在叶霁身上,沉沉睡着了。 叶霁将他背了起来,送回了屋内。他觉得师父很轻,走快了路,都怕把他身子晃散了。 - 叶霁去潇爽台办了出山委托的登记,略一收拾后,谁也不惊动,马不停蹄去了东洲。 他走得匆忙,一是策燕岛结界破损,耽搁太久恐生灾祸,二来便是他实在不想面对李沉璧。 他怕留在山里,和这小混账朝夕相对,一肚子愤懑之气压抑不住,真把人揍出个好歹来。 春日暖风和煦,叶霁这一次孤身行动,不必像平日那样拉扯一堆后辈,只觉一身轻松。时而御剑,时而策马,很快就到了东洲地界。 他准备找个地方略歇一歇,第二天再走。 前头有一座江南城镇,富庶繁华,正是旧游之地。叶霁仰头看着城门上“逢棠城”三个大字,不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第一次来逢棠城,是和纪饮霜一起出任务,走的也是这条路。 纪饮霜年轻气盛,爱玩也会玩,趁师门一行在客栈歇脚时,独拽了他在逢棠城里乱逛。 当年这个时节,纪饮霜带着他去喝最好的美酒飞光酿,去江面停泊着的大小画舫上听曲,两个人都喝得醉意酩酊,在月色下策马比剑,最后相枕着躺在堤岸上大睡到天明。 叶霁轻抽了下鼻子,眼前有些微酸,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畔。 江边种满了桃花垂柳,一溜画舫排出去老远,雕花船身沉在烟水里,十分招摇繁华。 这里是水上的花街柳巷,这时天近日暮,华灯初上,飞檐翘角下衣香鬓影,每一座船都载满了寻欢作乐的人。 叶霁只在岸边站了一会,身上就被掷了十几块香帕。 画舫上的烟花男女凑在红栏杆前,掩唇笑得嘻嘻哈哈,瞧他的眼神炙热得能吃人。 叶霁被浓郁的脂粉味呛得咳嗽,突然李沉璧那张含泪幽怨的脸在脑中一闪,顿生几分心虚。 他身上沾满了香帕的气味,要是被李沉璧闻到——那副场景难以想象。 哪怕这小子此时远在十万八千里外,根本不可能出现,叶霁还是有些站立难安。 叶霁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就和一个怕妻子的丈夫没什么区别,一世英名就此毁矣。 正准备去寻家客栈休息,忽听一腻腻的声音喊他:“叶小仙君!” 在逢棠城有人认识他,叶霁怔了一怔。 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十分柔软滑腻。叶霁目光转了一圈,才看见一艘大画舫上,一个绣裙妇人站在栏杆边对自己热情招手。 妇人已经徐娘半老,穿金戴银打扮得十分浓艳。见叶霁转过头,脸上一喜,提着裙子下船,急匆匆朝他迎来。 叶霁瞧着她眼熟,却想不起来。 直到那俏艳妇人走到眼前,笑盈盈又叫了一句“叶小仙君”,他这才勉强从脑子里拧出点印象,却实在是叫不出称呼。 妇人也不见怪,笑道:“许多年不见小仙君了,出落得这么仪表非凡,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长风山的仙尊们如今可都还好?” 她声腔柔软,语气十分热情舒服,大概是平日迎来送往多了,举手投足自有一份亲近魅力。 叶霁顺着她的话,随和一笑:“多谢挂念,他们都好。”又道,“抱歉,离我上次来逢棠城的时日过去太久,想不起夫人是谁了。” 妇人忙笑道:“确实有小十年了,仙君不记得也是应当的。当年你与你那位师叔来我船上饮酒,三言两语帮我收拾了一伙闹事的纨绔子弟,这个情我玉娘子还一直记着呐。” 说起这件事,叶霁这才彻底想了起来。 玉娘子瞧着他,不住口赞道:“当年的小仙君真是长成玉树临风的剑仙了。你刚刚就那么站在这儿,穿着身白衣裳,背着把剑,我这一船的姑娘小倌哪里还有心思接客!” 叶霁一笑,客气道:“玉夫人也不减当年风采。” 玉娘子被他哄得满面春风:“年过半百的人了,再过几年人家就要叫我玉婆子了。叶仙君今日务必赏脸,上船小酌一杯吧?” 叶霁道:“多谢美意,不过我明日还要赶路,实在不敢饮酒。” 寒暄得差不多,叶霁告个辞就准备转身,玉娘子却一叠声叫住他。这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仙君来东洲,是不是有除魔降妖的事务在身上?” 叶霁:“的确如此。怎么?” 玉娘子又笑了起来,这次却含了几分忧虑:“仙君出山护卫苍生,斩妖除魔,是大大的功德。不知是否有闲,解决了近眼前的一桩小小邪祟?” 听到“邪祟”,叶霁神色一正,迈出去的脚步也收了回来:“什么邪祟?” 见他放在心上,玉娘子缓了口气。 “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玉娘子欠身,引他到画舫入座,专心致志地给他沏好茶,双手奉给他,才接着说下去。 “我名下共有七条画舫。其中一条,一直泊在藏月湾,是专蓄小倌接待那些好男风的客人的。” 叶霁现在对“男风”一类的词格外敏感,握杯的手顿了顿,咳嗽了一下。 “半个月前,我那画舫上一个叫烟琴的孩子,因听说梳拢他的那位大户公子,和某家小姐结了亲,心有不甘,在藏月湾投了水。捞上来时,人已经没了。” 叶霁心中感慨,肃然道:“这样痴情。然后呢?” 玉娘子长叹:“烟琴若是能就此好好的去了,投胎转世,也算是干干净净。但他深夜里,常从水里浮出来,直勾勾盯着以前的那座画舫,差点把我几个客人的胆都吓裂了。” “是溺魂,”叶霁立即道,“心怀痛苦,选择投水死去的人,大多无法超生,只能被困在丢掉性命的那片水里。好在他没受什么冤屈折磨,化成的是溺魂,不会伤人。要是含冤而死,化成溺鬼,那你的客人就不仅仅是吓破胆了。” 说得玉娘子双手合十,连诵念佛号:“真是造了孽了。” 她蹙起眉头,大吐苦水:“那条船原本是我生意最好的一条,现在哪里还有客人敢去!这也不谈。那孩子要是一直在藏月湾徘徊着,一想到那可怜样,我是心痛得睡觉也睡不着啊。不知有没有办法,让他好好的投胎去?花多少银子都使得。”眼前泛起泪花。 玉娘子虽是拉扯皮条、见钱开眼的老鸨,但说话还算有人情味,令叶霁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他从小就跟着师门在外游历,处理过的溺魂溺鬼不在少数,那些溺死之人的惨事,凑起来都够写一本书了。 叶霁于是道:“我明日就要走,不如今晚就去藏月湾吧。” 玉娘子见他这样直白利落,大喜过望:“叶仙君这是有办法?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叶霁道:“什么也不需要。” 玉娘子佩服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犹疑:“我听说,这样的怨死鬼,非得了却他生前心愿才……” 看来也是个鬼狐话本看的不少的。 叶霁道:“烟琴的生前心愿,大概是嫁给那位他爱恋的贵公子吧?玉夫人若能说服那位贵公子,让他和一个死去的楚馆男倌结阴亲,那也不是不行。” “……”,玉夫人奉茶道,“这事还是有劳叶仙君了。” 夜里,玉娘子派出一艘小船,让一个小厮撑船,载叶霁去了藏月湾。 藏月湾距江岸不远,被一座小山半遮。一艘宫殿似的楼船泊在湾中,不必在江岸的繁华人烟里挤着,多了几分清幽雅意。 水路还没走到一半,叶霁见那撑船小厮身子止不住发抖,显然是害怕,便打发他先行返回。自己则轻踏水面,一路飘然掠去,落在了画舫的船顶。 确如玉娘子所说,这里生意冷清,几无客人造访,就连灯也没点几盏。 叶霁并不急着寻找烟琴的溺魂,在船顶盘起膝,隐坐在黑暗里。 江岸那边的丝竹管弦,吟唱喧笑,被风隐隐送入耳中,远处那一片繁华灯火,就像是浮在江面上一样。 叶霁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一念灵识却被放出,扩散到四周,捕捉微妙的声音。 忽然间,耳根处那根绷紧的弦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下一刻船身就摇晃了起来,几个人打着灯笼踏上了画舫。 叶霁睁开了眼睛,听见下头的人抱怨道:“这么黑咕隆咚,非让老子来这里受罪。” 那音色听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语气懒洋洋的。旁边立即有人陪笑:“少主再不立件功,让庄主心里顺畅些,他老人家恐怕真要把您丢到策燕岛上去了。” 叶霁探出视线,看清了他们打的灯笼上那个明晃晃的“枫”字,了然了这帮人的来路。 “狗屁立功!”那少主训斥道,“超度个溺魂算立什么功,你们平日把自己吹得平山填海的,怎么不护着我去策燕岛上杀几只真恶鬼?那老头子才是梦里都能笑醒来。” 第13章 他身边那几人似乎是门客,极尽讨好:“待少主再多修炼几年,不愁没有风光的一日。眼下庄主正恼您平日太过耽于……玩耍享乐,您得尽快做件正事,灭了他老人家的心头火才是。” “迟早有一日,老子再不用受那老头子的气。”少主哼了一声,忽然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这漫漫长夜,还得有美人陪着,不然怎么好过?这里也没什么人,闹出什么动静也不怕。” “叭”一声,似是在某人脸上响亮地嘬了一口,少主嘻嘻地道:“把这乖乖扒干净了,绑起来玩。” 叶霁指尖汇起一团灵力,将船顶灼破一个小口,刚好瞧见几人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倌推入舱中,□□着变出一条流光索链,不由皱起了眉。 底下那位少主,他还算有印象。 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腻气,不是枫云山庄的二公子赵菁是谁。 多年不见,赵菁的纨绔荒唐更胜往昔。仙家用来缚魔捆妖的缚灵索,竟被用于这种事情上,若是赵老庄主得知,下辈子的血都能从这辈子的心腔子里提前呕出来。 那小倌的模样倒不是秀美娇柔一流,相反颇为英挺俊美,被几个门客压住,两三下扯掉了衣服,露出结实漂亮的身板来。 缚灵索绑在身上,十分灼热,那小倌挣扎着痛苦喘息,肌肤被烫出道道红痕。 赵菁更加兴奋,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玉婊子养的那帮涂脂抹粉的骚/货,在我看来不过是群白长了子孙根的玩意。” 他语气粗俗下流,让人难以相信是个仙门世家的公子。叶霁心道,赵老庄主也算是个高风亮节的刚正君子,怎么却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看来赵菁一行人也是为了溺魂的事来的,但赵公子烂泥实在扶不上墙,这种时候也不忘淫乐。 叶霁与此人曾有过节,并不准备惊动他们。静静坐在船顶,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正要拿一片瓦,把窥视的缝隙重新盖上,就听见皮肉受烫的“滋滋”声。那小倌翻滚在地上,不断发出痛苦至极的闷哼。 几个门客笑嘻嘻扯动索链,注入灵力,锁链金光大冒,滚烫得像是在火中烧过一般。 那赵菁也许是有某方面的残忍怪癖,行事之时,烧红的流光锁、带荆棘刺的软鞭、细如牛毛的绵针,轮番施加在那小倌身上,简直是牢狱中的严刑拷问。 那小倌身板并不柔弱,耐力超乎常人,也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惨呼。 夜色深如墨瓶,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 叶霁抬起了头,头顶却没有半点星光。 他忽然胃里泛酸,有些想吐。想找个宣泄口,手里只有一把冰冷长剑。 赵菁正大笑拉扯着小倌颈上的缚灵索,把他拽得窒息挣扎,头顶猛然传来一声断裂巨响。 画舫顶部被豁开一个大口,露出天穹,一人无声无息从夜色里地跃了进来。 夜风入舱,小倌浑身一抖,睁开了昏沉的双眼,只见一俊美青年扶剑站在他们面前,白衣如雪,目光冷漠。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君子小人 叶霁站定在几人面前,打量了赵菁一眼,顿时笑了:“抱歉,脚滑踏碎了船顶,没想到把赵公子吓坏了。” 赵菁被他弄的这一出吓得不轻,上面魂在飞,下面软一半。刚看清楚状况,又被叶霁那似嘲似讽的一笑气得差点晕过去,狂喝道:“你是何人!” 叶霁道:“一个来打搅诸位雅兴的人。“ 几个门客察言观色,见赵菁的表情凶狠得几乎可吃人,立即变化出法宝神兵,不由分说向叶霁攻来。 叶霁吐出一口气,打了声响指,灵剑应声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碧色流光,叮叮当当之声里,将那一圈神兵都挡了回去。 电光火石之间,灵剑已经回到了他手中,其余几人却接不住弹回来的神兵,被那股浑厚的灵力震得七倒八歪。 其中两人原地滚身而起,交换个眼神,就朝着叶霁夹攻而来。 眼见两人化作两团金光结作杀阵,离自己只有一尺,叶霁将剑轻飘飘顺手往上抛去。 剑尖坠下,有如千钧,直插入二人的阵法之中。一时间碎芒四溅,像是打破了什么器皿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地飞了出去。 飞到一半,又同时撞上一面气墙,滚落在甲板上,好在没掉进水中,口中却喷出鲜血。 叶霁眨眨眼,语气关切:“夜里凉,还是不要让二位仁兄湿了衣裳,否则二位这样弱不禁风,生病了可怎么好。” 赵菁见此人修为深厚,平生少见,不敢硬碰。又听见他阴阳怪气,气得齿关直颤,死死盯着叶霁平静的面容,神色逐渐发生变化。 半晌,赵菁声音变得阴森了起来:“……你是叶霁?长风山叶霁?” 叶霁轻叹:“赵二公子记性不错。” 赵菁在他眼前跳了起来,眼眶一瞬变得赤红:“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哈!”声音异常嘶哑,“你那个狗杂碎师叔呢!” 叶霁的剑尖立即点住了他咽喉:“闭嘴。这船上只有一个狗杂碎,那就是你。” 赵菁竟也不怕,唾道:“纪饮霜比狗还不如!奸邪狡诈,心狠手辣,卑鄙无耻!” 叶霁掉转剑身,用剑柄在他喉结处狠狠一戳,赵菁就歇斯底里地咳嗽了起来,腹部又遭一下狠狠重捣,跪在了地上。 “我以为你从小斗鸡走狗,看不出还读过两天书。”叶霁揪起他的领子,目光不善,“当年我师叔出手训诫你们两兄弟,看来还是太客气了些,你这令人恶心的毛病,一点都没改。” “训诫?”赵菁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笑了起来,“你说纪饮霜是见到我兄弟二人折腾小倌,看不过眼才动手的?” 叶霁道:“正如我今日一样。” 赵菁笑得更厉害了,一掌挥开他手,揉着肚子“嚇嚇”地大笑,眼角却渗出泪来。 叶霁冷眼旁观,赵菁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沙哑着嗓子,嘿然一笑:“叶仙君,叶道友,我兄长赵蔚那日在船上亲你一口的滋味,究竟如何呀?” “记不清了。”叶霁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厌恶,“我刚才揍你那一拳,滋味又如何?” 这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纪饮霜带他逛游逢棠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竟拉着他上了一艘专门经营男风生意的画舫。 纪饮霜一上船,便与他开玩笑一般,眨眼不见了踪影。 叶霁只好硬着头皮,在莺声浪语中四处穿行,恰好撞见赵蔚赵菁两兄弟将几个小倌绑吊起来,折磨得血淋淋奄奄一息。 玉娘子守在隔间外急得咬手帕,既不敢得罪,又怕两个纨绔闹出人命来。 叶霁正是少年气盛的时候,被这触目惊心的残忍场景冲击,怒气上涌,当即提剑冲了进去。 赵蔚喝得醉醺醺,正在一小倌后背刻字,被叶霁一脚踢飞了手中滴血的刀。 估计是酒气冲头色胆更盛,趁叶霁弯身查看小倌之时,赵蔚飞快出手将他死锁臂间。待瞧清叶霁的脸后,竟色眯眯一笑,充满酒气的嘴唇就堵了上来。 后来的事,就是纪饮霜如鬼魅般飘了进来,眨眼间这兄弟两人如风筝般倒悬空中,差点被一股无形之力勒断脖子。 “你记不清了……”赵菁狠狠捶了下地面,“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年前!就是在这条船上!你师叔纪饮霜,杀死了我兄长——枫云山庄嫡长子赵蔚!” 话音一落,就被叶霁一脚踢翻。 叶霁的声音,犹如乌云般沉沉压下来,赵菁立即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那日师叔顾及赵老庄主面子,并没有把你们如何,你们两个都是好好走出的船舱,他何时杀了赵蔚?” “你以为纪饮霜是真恼我二人折磨那几个婊子?他那时在帘子外面看戏看得正好!” 赵菁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仰起头:“……你却闯进来,我兄长那时喝醉头昏,将你捉住,他便气疯了!我那时瞧得清清楚楚!” 叶霁怔了一怔,半晌才又道:“我师叔心怀仗义,当然是因为看不顺眼你们拿别人的性命来淫乐。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杀赵蔚,这是事实。” 赵菁咬牙切齿:“那日我二人敬他三分,忍气吞声,他却在我兄长要踏出船舱时,一掌……按在他头顶。” 叶霁紧盯着他:“按在头顶,那又如何?” “我亲眼见他将一股冰霜之气压进了我兄长天灵!”赵菁猛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声音颤抖,“我兄长回去后便日日梦魇,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最后自戕而死……” 叶霁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枫云山庄长子的死讯,他当初也有所听闻,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死法。 赵菁用掌根狠狠揉搓着自己的面庞,眼眶通红:“他……他说他每晚都梦见被千刀万剐,被刀剜死,再活过来,如此反复……有一日,兄长和我说,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日后只能靠我尽孝,然后,就在我面前拍碎了自己的天灵!” 第14章 说到这里,赵菁面露恐惧惊悸,似乎不堪回首。叶霁暗中握紧掌心,审视他道:“你既然认为是我师叔下的手,为什么当年不告诉赵老庄主,来长风山讨要说法?” “你以为我会为那奸贼隐瞒罪过?”赵菁目露恨色,“我当即便说了!可我那个好爹却不信。他只当他的长子罪有应得,受了天罚报应。” 他说到此处,眼中流过一抹凉色。 “知子莫若父,”叶霁道,“你父亲都不信你的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赵菁怒目而视,忽然扯了扯嘴唇:“信不信,老子也不在乎。但要说罪有应得,我算是想起来了——江湖上都在传,纪饮霜在关山境闭关已有小十年啦,他这辈子,还出得来吗?” 见叶霁脸色不变,眼神却倏忽一暗,他高兴地拍了拍脑袋:“啧,我这记性。他出不出得来,难道不是你师父漱尘君说了算嘛,啊?他二人当年争长风山掌门之位,毕竟还是你师父略胜一筹,敬仰敬仰。” 闭了闭眼,叶霁收拢情绪,彻底平静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剑插回腰中。 “多年不见面,说起来我与赵兄也是故交,”叶霁笑了笑,“我来都来了,不如去枫云山庄拜会拜会老庄主。” 赵菁脸色一僵:“你见我爹做什么?” 叶霁温声道:“我虽然景慕赵老宗师已久,但毕竟与他没什么交集,若要攀扯闲聊,当然要讨论讨论赵二公子。今晚的所见所闻,令叶某大开眼界,想必老庄主听了也定会耳目一新。” 赵菁果然打了个寒噤,怒瞪着他:“堂堂长风山首座弟子,只有张嘴告状这点本事?” “君子动口不动手。”叶霁微微一笑道,“今日若把你打坏了,不利于两派之间的情谊。” “……好,好,”赵菁手都气得发抖,窸窸窣窣套上长裤,几个门客连忙帮他穿好衣服,“我今后不再来这里找麻烦,你也别去我爹那里费口舌!” 叶霁道:“很好。” 几人动作利索,搀扶着赵菁,踩上剑溜了。 藏月湾又变得空荡清冷,船舱里却一片狼籍,那个小倌不知何时躲到了外面,坐靠着红栏,定定出神。 叶霁见他披头散发,残破衣襟下露出的肌肤青红朱紫,心中怜悯,回舱找了件衣服帮他披在身上。 “回去吧。”叶霁轻声道,“还能走路吗?” 小倌眼睫一颤,将身体倾来,用脸蹭了蹭他的手。眼角嫣红,很是有些令人垂怜的风情。 叶霁躲闪了一下,小倌却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仰头含着丝丝期望,无声瞧着他。 “抱歉,我和赵菁不一样,”叶霁有些尴尬,“我并不喜好——这种事。” 也许是刚才惨叫久了,小倌原本很清润的声音有了几分闷闷的嘶哑:“嗯,仙君当然和他不一样,绝不会以打我、烫我为乐的。他是小人,你是君子,君子做这事时,自然比小人要温柔体贴。” 叶霁大为尴尬:“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好男风。” “男风”二字出口,叶霁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与李沉璧的荒唐事。 红纱帐下、芳菲谷里那些放浪形骸的记忆,如浪花一样翻涌了上来。 “是么?”小倌凝望着他,浅浅一笑,“仙君刚才威风凛凛,这时候为什么脸红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追妻千里 叶霁已经走到一边去了,负手望着水面。 一束灯笼的光芒,落在他肩上。 小倌定定地望着那挺拔如潇潇玉竹的侧影,心中怦然柔情:“我叫韶卿。” 叶霁点了下头,对他做了个屏息的手势。 藏月湾今夜无月,正是鬼没神出的好时辰。 风吹水面,寂静无声,不远处的水中藏着一个若影若现的影子。 “你回舱中去,”叶霁对韶卿道,“我叫你再出来。” 韶卿却没有害怕的意思,裹上衣裳走到他身侧,凝视那团影子:“烟琴今夜就要走了么?” 叶霁看着他,有些惊讶。 “你认识他?” 韶卿声音很轻,几乎是耳语:“玉娘子手底下的人,当然相互认识。他年纪小,是我照顾他长大的。他只有十七岁。” 叶霁有些动容:“十七岁,就为了一个明知不可能白头偕老的情人,投水死了?” 韶卿朝他侧头:“仙君不相信世上有痴情人么?” “相信。”叶霁道,“但痴情人的结局,似乎总不太好。” 韶卿道:“也分人。像我们这样的人,痴情就是自寻死路。” 两人都默默无言。水中那一缕暗影,随着粼粼水纹,流到了二人脚下,周围也浮起刺骨的寒意。 死气沉沉的水腥味扑面而来,一张少年的惨白面孔在水中若影若现,长发像墨汁一样晕开。 韶卿脸色苍白,叶霁见他抖得厉害,劝道:“要是受不了,就先进去。” 韶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哑声道:“我想看着他。他从小胆子就小,我……我陪着他。” 叶霁不再坚持,并拢左手两指,竖在眉心。 一道金色流光自他左手浮出,随着他口中低念咒诀,织成一道繁复符咒。 随着他灵压释放,船身剧烈摇晃了起来。水面波澜不平,水底的暗影也被逼得浮出水面,悬在空中。 那道影子纤细,瘦弱,如同一缕焚烧的残烟。 叶霁轻声说道:“此生不过一念,来世山长水远。去吧。” 他托出灵剑,将符咒注入剑身。剑尖含着点点金光,随他神念所指,刺入了那道暗影之中。 烟消云散。 藏月湾似乎喑哑了一瞬间,接着才感到冷风瑟瑟,山水凄楚。明明是春天,却像在秋夜里。 远处的笙歌灯火依旧,却都好像和这里无关。 叶霁心想,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韶卿忽然软倒在他身上,叶霁伸手扶住,帮他慢慢坐下来,自己也盘膝而坐。 韶卿刚刚已经是硬撑,这下一口气泄了,抚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浑身冷汗,口中隐约痛吟。 他一双动人的眼睛,却在叶霁身上流连。点点气喘如游丝,好一副伤病美人的风情,也不怪赵菁那样兽性大发了。 “我学过一些仙门医术,”叶霁温和地道,“或可缓解伤痛,化解瘀痕。但后续还是要上药,多加休息,想来玉夫人也会尽力照顾你。” 说着,双手搭住韶卿脉门,缓缓向他的四肢百骸注入灵流。 不一会儿,韶卿肌肤上的伤痕逐渐不再流血,凝固结痂,气色也好了许多。 叶霁一边驱遣灵流,一边想着赵菁的那些话。 赵菁的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 纪师叔的确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也有一股子邪性,天性和师出同门的漱尘君截然不同。但叶霁从未见过师叔对得罪自己之人痛下狠手,怎会如赵菁所说的那样凶狠,以至到了残忍的地步? 叶霁浅皱着眉,眼中光芒暗淡,心中无限纷乱。 他这副带着点茫然的神情,在韶卿的眼中,与先前的沉稳洒脱对比,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动人。 韶卿心中砰砰乱跳,柔声关切:“叶仙君好像有心事。” 叶霁回过神,对他一笑:“没什么,我自己的一点事。你好些了吗?” 忽然身上一暖,韶卿竟伸手将他抱住。 叶霁惊了一下,韶卿温暖的吐息缠绵在他脖颈里:“不要烦恼,也不要去想心事。仙君若是非要想,不如此时此刻,只想想我。” “等等,”叶霁将他身体推开了些,对视着那双情意荡漾的眼眸,“韶卿,我刚刚就和你说过,我对男人没意思。” “仙君尝过男人的滋味吗?在上在下都行,我只要仙君一晚上,一定让你永生难忘。” “……不必,”叶霁再三道,“真的不必了。” 男人是什么滋味,他早就被人强灌下去品尝,并且也早就永生难忘了。 韶卿是自幼被精心调教的男倌,风流手段可谓出色。但就是再技巧高超,对方要是没这个意思,也无计可施。 耳边传来摇橹声,两三艘小舟绕过山湾驶来。 为首的小舟上站着个神色焦急的美艳妇人,两个小鬟一左一右扶着她,正是玉娘子。 她眼睛尖,老远就看见两人影子拉拉扯扯缠在一块。登上画舫时,脸上除了大松口气的神色外,还多了些意味深长的探寻。 叶霁早就整理衣襟,站了起来,玉娘子一见他,就深深拜下去:“有人来报我,说赵公子早早带着人走了,我就猜到是叶仙君替韶卿解了围,否则他哪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叶仙君,奴家真是感激不尽。” 韶卿低低叫了声干娘,叶霁淡声道:“你既知道赵菁素日的癖好,为什么还要任由他带走韶卿,不怕他没了性命么。” 第15章 “我也不愿见孩子们吃苦受难,尤其是韶卿,他是我的干儿子心头肉啊。”玉娘子以手绢拭泪,“可枫云山庄是镇守本地的仙门,过去咱们得罪不起,现在也得罪不起。” “玉夫人,”叶霁道,“你早知道赵菁要带门客过来清理溺魂,却还将我请来,其实是希望我能出手保护韶卿?” 玉娘子愧疚颔首:“这事的确不该瞒着仙君,是我欠您一个大大的人情。” “算了,”叶霁叹了口气,“我今晚也不算虚度。” “韶卿是我这里最懂事的孩子了,”玉娘子松了口气,“今晚就叫他陪着仙君吧?我那头的船里备了美酒和暖帐……” 韶卿眼波一动,叶霁连忙摆手:“不用。” 叶霁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连久在勾栏的老鸨都觉得他喜欢男人,莫非他真的天生有断袖气质? 玉娘子见叶霁一口回绝,再一看韶卿浑身狼狈,心想仙门中人爱洁爱净也是应该的,韶卿这副模样,的确不好服侍他。 她便又笑:“要是不满意韶卿,我那里还有好些孩子,各个乖顺漂亮,仙君你看……” “我派门规森严,弟子不得在外嫖宿,”叶霁无奈道,“玉夫人要是真想谢我,能否替我安排一间住所。” 玉娘子连道冒昧,想了想:“仙君今晚移步冷红浦溆居吧,就在此处不远,那里清幽安静,应该合仙君脾性。” 冷红浦溆居,名字取得很风雅。叶霁点头谢道:“有劳了。” 玉娘子派过一艘小舟,毕恭毕敬地送他去歇息。 目送小舟逐渐离去,她叹息出声,拍了拍身边呆呆伫立的韶卿的手:“别想了。他是仙门骄子,与咱们不是一路的。” 韶卿幽幽道:“仙门骄子,却替我披衣,还替我治伤。” “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切莫想多。”玉娘子直摇头,“那是因为他待谁都很好,不单单是对你。” 韶卿低下头:“干娘是怕我步入烟琴后尘?” “你自己就不怕?” “他不像是薄情的人,”韶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何况我不奢求,只想与他共度几宵,也不行?” “本事样貌样样第一流的叶仙君,天下想睡他的人多了去了,”玉娘子直接戳破他的幻想,“他不愿意,谁又能奈何得了他?更何况是你?” - 冷红浦溆居位于一座江中岛,岛上种了不少桃李花树,这时节正好落英缤纷。 宅院里没有客人,丫鬟仆人也都各自回去了,果然十分清幽。 打发走两个撑船小厮,叶霁身心疲惫,解衣躺在床上,听着近在咫尺的江流水声,不一会便睡着了。 在梦里,好像有一股熟悉的冷香将他包裹住,带着他不断下陷。不消一会,四肢就像埋在流沙里,无法动弹。 他的神念虽然已经警觉,但直觉却并不紧张,似乎困住他的东西,虽然是个麻烦,但却并不危险。 渐渐的,那股冷香转为馥郁热气,沿着他的唇齿滑入喉咙。 浑身燥热。 伴随着燥热,还有种说不出的酥麻舒服,从他小腹升起,直冲天灵。 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抚过他的胸口,腰腹,接着停在腿根处,用力一拧—— 叶霁深喘一口气,一下子清醒过来,大腿根处还残留着尖锐余痛。 等看清眼前场景,顿时心惊肉跳。 昏黄烛火里,李沉璧坐在他身上,按住他的双腕。出奇美丽的凤眼沉沉俯视,倒映着烛光,里面似乎有寒星在飘闪。 “师兄,”李沉璧慢慢地吐字,“……你身上,怎么会有别人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如何招架 叶霁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东洲离长风山千万里之远,李沉璧竟然找了过来?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还不等叶霁掐自己来确认,李沉璧已经低头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很疼,甚至还咬破了皮,尝到了血腥气。 疼痛是真的,身上的李沉璧是真的,李沉璧的怒火也是真的。 叶霁也是真的吓醒了。 李沉璧若是像平时那样撒娇掉眼泪,咬牙切齿地发疯,那还算正常,一半或许是生气,但多半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但若是一言不发,如同沉寂的鬼魅,那就是他的确完全生气了,不掺一点水分。 叶霁一睁眼就见鬼,惊吓可想而知。 李沉璧道:“为什么丢下我?” 叶霁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沉璧又道:“与我做完了,丢下我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长风山着急,到处都找不到、问不到师兄的去向?” 这语气好比弃妇在质问负心郎,就算是李沉璧用这种语气指责他搞大了自己的肚子,都没有什么违和感。 李沉璧俯下身,鼻尖在他脖颈里嗅着,又去闻他的耳垂,呼吸轻促像是只野猫一般。叶霁被他的吐息弄得头皮发痒,如同被狼爪按住的猎物,浑身细细的战栗。 “啪”的一声,李沉璧一巴掌打在他侧腿上,狠狠地道:“谁碰了你?你之前和谁在一起过?” 叶霁被他比猫还灵敏的鼻子惊住了。 李沉璧的个性越来越野,有胆子这样教训他,令他不由大为恼火。 “李沉璧,从我身上滚下来。” 叶霁硬声道:“我去哪里,不需要和你报备,我见了谁,也不需要看你的脸色。别忘了我才是师兄。” 李沉璧被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雪白的脸浮上一层绯色,眼眶潮湿红透。 叶霁只当他又要哭,心里软了三分,却听见他道:“我这样犯上,师兄何不快些动手教训我?” 要说叶霁不想把这崽子踹下床,按住往死里敲一顿,那是假的。 但他现在动不了,连手指都抬不动,只能眼睁睁见一截流光丝线从李沉璧袖口下游出,像是一条纤长灵巧的活蛇,把他的双腕缚在头顶。 “师兄即然不教训我,那我就要惩罚师兄了。” 李沉璧眼中闪着兴奋变态的光,甚至盖过了之前的阴沉恼色,“师兄先是在潇爽台与苏清霭打情骂俏,又丢下我不告而别,背着我与别人亲近,刚刚还出言伤我……哼,罚一次都嫌少。” 言之凿凿,毫不讲理。叶霁为之叹服,简直要气笑了。 他狠狠瞪了一眼李沉璧,调运起全身的灵流,去消融手腕上的绳子。 但这次,又不知着了这小子什么道,原本如活水般的灵力就像是凝固了一样,半分也使不出来。叶霁只觉周身气力都为之消融,化作春水从骨缝中流出。 “李沉璧……”叶霁后背渗汗,呼吸不稳地道,“沉璧,我们好好说话,别这样。” 李沉璧哪里理会,将他从头到脚无漏地检查了个遍,才勾起唇角,慢慢地说道:“看来师兄还算乖。” 他爱怜地抚了抚叶霁头顶,将他发髻拆散。 倾泼如泻的青丝里,李沉璧亲了亲叶霁的双唇,温热鼻尖在他侧脸、耳根流连蹭动,吹拂气息。待叶霁忍不住痒意,仰起头颅时,李沉璧又坏心眼地将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叼在口中。 除此之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李沉璧像是一只大猫般盘旋在他身上,伸出舌头要把猎物尝个遍,尝个够一样。 李沉璧甚至还有余心一勾手指施法,桌上的灯烛架子凌空飘来,悬浮在榻边,两人的身影与眉眼,都浸在一圈暖黄的光芒中。 灯光摇曳下,李沉璧的面容近在咫尺,颊染桃花,双眼更是亮如星子,闪烁逼人。叶霁简直无法抬眼直视他,刚要启口,就被李沉璧加倍报复,令他喉结上下翻滚,将那个“不”字含混着津液咽回了喉咙。 “师兄怎么不拒绝我?” 李沉璧用手指绕着他湿漉漉的额发,声音又轻又软,“师兄之前不是说,这事只该和真心喜欢的人做么?难道师兄心里悄悄喜欢我?” 脸皮之厚,令叶霁为之咋舌。 “说什么胡话,”叶霁几乎是咬牙切齿,“李沉璧,你讲点道理。我难道是心甘情愿的,你难道不是在强迫我?” 闻言,李沉璧十分纯良勾起唇角,睁眼说瞎话:“我并不想强迫师兄呀。” 他说着,将叶霁的脸掰正。见他一双眼睛盛着怒火瞪视自己,恼意之下的容色别有一番俊俏,心胸中腾地一热。 叶霁的双唇被咬得一片红肿,此刻却倔强地紧紧抿着。李沉璧忍不住低头又要亲他,忽然听见窗外的摇橹声,动作一停。 李沉璧隔窗看去,一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桃花树下,舱帘掀起,款款走下一人。 叶霁正被他磨得快要崩溃,这时才得以喘了口气。 李沉璧见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姿容十分俊逸清朗,一身如云白衣,似乎是精心扮饰过的,冷冷地眯了眯眼。 叶霁无法起身,此刻看不到院外情形,只能看见李沉璧盯着窗外的侧脸——烛火下美则美矣,脸色却很差。 第16章 叶霁以为他在不爽好事被打断,不料李沉璧看了一会,忽然转回了头:“那人是谁,莫非是来找师兄的?” 叶霁勉强起身探向窗口,却被李沉璧压了回去:“师兄不准看他!” 叶霁:“……” 隔了一会,竟听见韶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温柔如水:“叶仙君可睡了?” 叶霁心中一凉,想,怎会如此倒霉? 李沉璧的目光像把刀悬在头顶,叶霁硬着头皮,回应道:“嗯,有事么?”声音里沙哑未褪。 韶卿竟然听了出来:“叶仙君受风寒了?这里的确太冷了些。” “并没有,”叶霁道,“抱歉,我已经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就请自便吧。” 他生怕李沉璧怒而发作,只想快些将韶卿打发走。 说话间,韶卿已经走到了门口,抚门而立,幽幽地道:“叶仙君,冷红溆浦只有你一人,我的事,当然只有一件了。” 他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里面伤风败俗的场景,但似乎觉得深夜隔门谈话,有种别样的暧昧情意,因此叶霁没有开口邀请,他也就不贸然闯入。 李沉璧听了,立即冷笑出声。 叶霁想不到他还没死心,大为头疼,正想着要如何回应,李沉璧对他传音入密:“碰你的人就是他么?” 这句话说得幽幽冷冷,听起来十分不妙。 “不过短短几天,师兄就又有新欢,”李沉璧道,“竟然让他近你的身,看来师兄是真的很喜欢他了。” 他一手捧着叶霁的脸,柔声细语,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电光似的灵力已经流满五指,随时都可将门外之人毙命。 叶霁现在无法动弹,是万万阻止不了他的。 他不确定李沉璧有没有这个胆子伤害凡人,只知道这孩子确实是有点疯劲在身上。 叶霁将心一横:“谁说只有我一人?” 韶卿始料不及,顿了一顿:“可,可这里确实……只有叶仙君啊。” “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叶霁说道。 韶卿停了半晌,才柔声道:“冒昧了,不知道叶仙君还有朋友同行。我只是有些话想说……冷红浦溆夜色如画,不知仙君愿不愿意和我沿江游赏。” 李沉璧勃然而怒,叶霁连忙将膝盖一并,夹住他的腰,生怕他冲出去将人暴打。 “师兄要怎么回应?”李沉璧将手伸进他的松散的衣摆,危险地缓缓朝下移。 叶霁腹背受敌,像被放在火上烤,后背汗出如雨。 衣物掩盖下,李沉璧的手堪称肆无忌惮,叶霁侧了侧身,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现在不方便,你请回吧。” 韶卿心中一阵失落,他是真喜欢叶霁,若要走,又岂能甘心。 “连一点机会也不给我?” 韶卿的音色里说不出的黯然,“叶仙君对我有恩,若有一日我能以性命相报,也毫无怨言。即使这样,叶仙君也不愿意多结识一个风尘中的朋友么?” 叶霁心想,只做朋友,那倒是没什么。但若是真只求做朋友,又何必用那么情意深深的语气说出来? 李沉璧脸黑得可怕,像是一刻都不能忍了。叶霁只好说道:“我说的不方便,乃是我身边这人,不太愿意。” 韶卿愕然不解:“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不,”叶霁内心挣扎了半天,含羞忍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逼着自己说出了口,“他是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一场荒唐 门外的人似乎踉跄了一下。 韶卿的声音微微颤抖:“妻子?” 李沉璧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妻子?” 一双美妙凤眼里,闪动着碎碎的水光,脸颊泛起激动的潮红,刚才的阴冷戾气一眨眼丢到了九霄云外。 叶霁被他这样盯着,脸也有些热。嘴唇被压上一团柔软,李沉璧舔了舔他嘴角,情难自禁地低声催促:“师兄叫他快些滚开,我要和师兄行‘夫妻之事’了。” 他重重地咬着“夫妻”两个字,在他身上用力蹭了蹭。 叶霁被他磨得心里发毛,心想,我哪里还敢让他走? 正犹豫不定间,李沉璧急了,手伸到他衣襟深处,悍然一掐。 “韶卿!”叶霁差点破音,呼吸急促地道,“你回去吧……我不送了。” 衣料被褥纠缠磨蹭,窸窸窣窣,肢体碰撞和呼吸交缠的声音,不断从门内传来。 韶卿倒退了几步,失魂落魄地转身而逃。 叶霁呼吸凌乱地闭上了眼睛,承受着身上雨点般的热情亲吻。 “师兄竟然还知道他的名字,”李沉璧喃喃,在他腰侧拧了一把,“一会再与你算账。” 叶霁咬牙切齿:“……一会我也要与你好好算账。” 他这句话说得模模糊糊,李沉璧没听清,却被他嗔怒的语气弄得更加兴奋,将脑袋贴入他胸怀中蹭了蹭。 他姿态极其乖顺,叶霁却察觉到越来越深的不妙,汗毛倒竖,运起全身的力气,与他较起劲来。 叶霁平日里斩妖灭魔犹如饮水,遇上了李沉璧,却一次次都好像拳头打在几千层棉花上。不仅他使不上力,对方也不吃他的力,若是拼了命奋力挣扎,反被悍然的温柔乡裹得更深。 李沉璧缠住他的流光丝线、吐进他口中的如兰气息,交织成了一张蛛网,叶霁像被蜘蛛按住的飞虫,被裹成了一个茧。 ……太荒唐了。叶霁心想。 他比李沉璧年长那么多岁,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着了他的道? 他心里陡生一股不甘的怨愤,不断地调运着灵力。李沉璧似有所觉,腾出一只手,按住了他头顶交绑的手腕。 这只手修美白皙,却好似几千斤的金刚枷锁,拷在了在叶霁的灵脉上。 平时被这样锁住灵脉,倒没什么。但叶霁正竭力地调运周身灵力,试图让灵流恢复运转,这一拷,好比汹涌河水被骤然截断,冲波逆折,差点连河道都冲垮。 叶霁闷哼一声,眼前阵阵晕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沉璧却毫无察觉,高兴地将他桎得更紧,叶霁靠在他胸膛下,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用快要窒息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李沉璧……我喘不上气了……” 李沉璧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叶霁如同坠落万丈悬崖,浑身极度绷紧,忽然间,小腿处传来剧烈的扭曲疼痛,竟然是抽筋了。 “师兄!”李沉璧连忙替他揉着痉挛的骨节,运着灵流替他舒缓,在他耳边安慰地哄着,心疼不已。 许久,叶霁才慢慢张开身体,有气无力地躺在狼藉的被褥上,身上没有一处不疼不累。 睁开眼,就见李沉璧正紧张关切地看着他。 李沉璧:“师兄……” 叶霁:“滚!” 李沉璧不敢再惹他,侧身枕在他肩边。半晌,又小心贴近了些,竟是想要交颈而眠。 他根本没有尽兴,焦渴地盯着叶霁俊美诱人的侧脸,舔了舔嘴唇。 叶霁冷眼看他,动了动手腕,牵动那一圈柔韧的丝线:“还不解开?” “我也不想这样,”李沉璧有些委屈地低声道,“可我怕师兄打我。” 还挺有自知之明。叶霁无语片刻,“李沉璧,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从小到大,我有没有真的打过你?” “没有,”李沉璧软软地道,“师兄真好。” 叶霁道:“对你这么好,你却绑着我。若是对你不好,你是不是……” 李沉璧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伸手要去解他手腕上的丝绳,见上面已有瘀痕,心里十分后悔。不料还没碰到,丝绳竟在眼前逐渐消融了。 李沉璧愕然看向叶霁,后者则对他勾唇一笑,有些俏皮,又有些危险。 李沉璧被那一笑迷得心神荡漾,却被扣肩按倒。两人瞬间调转了姿势,换叶霁在上,反压着他的双手。 “师兄……”李沉璧挣了两下,瞬间被锁住了好几处穴道,这下浑身都软绵绵,眼神炙热却茫然,“师兄,你已经没事了么?” “兔崽子,”叶霁将他压得更死,居高临下地道,“真当我好欺负?我要是那么容易被你制服,也就不用做你师兄了。” 李沉璧呼吸炙热:“反正你怎样都要做我师兄,别想跑。” 叶霁懒得听他肉麻:“之前敢说要罚我,和我算账?小畜生,你当你是谁。” 他声音本就润朗好听,现在更是磁性撩人。李沉璧心中对这人爱意无限,眼里含着点点水光,如饥似渴地看着他。 叶霁额头青筋直跳:“李沉璧,你学不会要脸是吧?” 李沉璧下定决心不要脸,屈起双腿,就要来夹他的腰。 叶霁心中火光大冒,抬起膝盖,在他腿根里狠狠一撞! 叶霁是习武的人,这带着恼火的一撞,差点要了李沉璧的命。 第17章 李沉璧原本绯红的脸颊一瞬间变得惨白,毫无防备地痛呼出声。 他痛得眼前金星乱闪,猝然蜷曲起身体,死死咬唇,汗如雨落。 “沉璧,沉璧……让我看看。”叶霁也懵了,心惊肉跳地将他上身抱起,轻轻放在自己腿上。 李沉璧却缩紧身体,不让他看。叶霁拆不开他四肢,有些无措地抚摸着那发颤的脊背,怜香惜玉之心油然而起。 他内心揪作一团,混乱地不断想,自己刚刚是怎么了,疯魔了么? 好一会,李沉璧才慢慢将身体翻过,躺在他腿上缓劲。 “咬出血了。”叶霁将指尖放在他嘴唇上,抹掉一点殷红,“这样痛么?对不起。” 李沉璧喘着气和他额头相抵,将嘴唇凑给他:“师兄替我舔舔吧,我就不怪师兄了。” “你自己自作自受,”叶霁讪讪然扭开头,“咱们这下扯平了。” 李沉璧心中一凉,抱着他的脖颈,抽泣了起来。 叶霁心头立即软了:“别哭,就当是师兄不对吧。” “师兄怎么舍得对我这样狠心?”李沉璧声音里夹着浓郁哭腔,“太疼了,我明天要走不得路了。” “……”叶霁一阵无语,“我就走得了路?” 李沉璧低哼一声:“走不得才好,不然师兄又要跑了,说不定又遇见几个美人,半夜里来敲你的门。”将叶霁搂得更紧,语气怨怼,醋味浓重,“刚才若是‘糟糠之妻’不在,师兄只怕就会让他进门了吧?” 俨然是娇妻怨诉丈夫不忠的模样。 叶霁垂了垂眉,正色道:“沉璧,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李沉璧忽然不说话了,眼神有一丝躲闪,叶霁抬起他下巴:“告诉我。” 他摆出师兄威严,李沉璧抿了抿唇,从他耳后挑起一束青丝。 逆着烛光看去,只见那缕丝发之中,隐隐有一线红光流动,极其细微,难以察觉。 那缕发丝被李沉璧握在手中,仔细去瞧,才发现红光的另一端,在他腕上绕了一圈,没入骨肉中。 见叶霁脸色阴晴难辨,李沉璧鼻尖酸楚发红:“那天在芳菲谷里,师兄和我那么亲密无间,我以为师兄终于肯慢慢接受我了,一高兴,就给师兄系上了这道红线。” 叶霁心想,这就是你一厢情愿了。 “可师兄却说了那样绝情的话,后来竟将我一人丢在长风山扬长而去,连个字条也懒得留下。” 李沉璧忍着哭腔,声调发颤:“我怎么能不来追你?我想知道师兄是不是真不愿意要我了,是不是在躲着我,不想见我。” 他说着说着,狠狠咬牙:“等好不容易追上了师兄,却发现师兄身上尽是别人的气味,还有人对你心怀不轨——他很好看么?难道比我还好看?” 叶霁本来要说,自己并非不愿意要他,只是想喘口气,想一想。 但又转念一思,这话和李沉璧是说不通的。因为按照这崽子的逻辑,自己就是要想,也得待在他身边想。 这么多年,李沉璧的这副破脾性,他早就该习惯了。 “我领了委托,”揩去李沉璧眼角的湿意,叶霁放缓嗓音,“所以来了东洲。遇上韶卿实属意外,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沉璧不容置疑地道:“我和师兄一起去春陵。” “你不能……”叶霁忽地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是春陵?” 李沉璧勾动手指,一个册子出现在他手中。看着十分眼熟,竟是叶霁在潇爽台签下的那份委状。 委状在二人眼前摊开,叶霁先前签的名字边上,赫然又多了个李沉璧的名字。 叶霁不禁无端揣测,莫不是李沉璧不知轻重,打晕了苏清霭,去潇爽台抢出来的? 李沉璧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抿了抿唇,将委状重新收好,道:“我去找了苏师姐,问师兄是否向她领了一件委托。她却让我自己在潇爽台的架子上找,说若是找到了师兄署名的委状,那就是;若找不到,那就不是。” 叶霁:“……” 苏姑娘在不违背约定的情况下将他卖了,的确聪明。 这姑娘古灵精怪,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令人琢磨不透。 李沉璧依偎在他肩上,柔声细语:“我也签了这份委状,现在是我与师兄两个人的任务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人生纵情 叶霁彻底拿他没了办法。 李沉璧性格娇气,却不辞艰辛万里追他而来,即使行事依旧霸道无状,叶霁也无法真正对他生气。 两人半夜相聚,荒唐胡闹了一场,现在双双吃到了苦头,各有各的酸痛,靠在彼此温暖的体温里昏昏欲睡。 叶霁本想将李沉璧赶下去打地铺,犹豫再三,还是将床榻让出一半,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裹在身上的中衣,此时敞开半截,露出的锁骨窝性感深邃,像是能栖下一只雏燕。李沉璧又有些躁动不安,圈在他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滑来滑去。 滑到一半,就被叶霁截住,大力地捏了一下。 李沉璧吃痛出声,叶霁在他脑门上狠狠一弹,语气威胁:“还想我再撞你一次是不是?” “师兄,你学坏了。”李沉璧轻声软语地道,“师兄这样狠心,要是撞废了我,日后想起来,可不要后悔……” 叶霁简直无法与他交谈,蓦然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后背。 李沉璧将下巴放在他肩上,手臂环抱过来:“师兄害羞起来的样子真可爱,过去我都没怎么见过。” 见叶霁一动不动,置若罔闻,耳根却热如红玉,李沉璧作弄他的兴致更浓了,一张口,将他耳垂含在口中。 忽然间天旋地转,叶霁回身将他一压,几个回合间就将李沉璧制得死死的。扯过被子,麻利地将他裹粽子一样裹了起来,只露出脑袋。 叶霁长呼一口气,在“粽子”上踹了一脚:“现在能听话了吧!” 李沉璧蹙了蹙眉,露出一个委屈的神情:“我何时不听师兄的话了,明明是师兄一直在欺负我呀。”说着艰难地滚了滚。 叶霁觉得好笑,勾了勾唇:“爬不出来了?” 李沉璧盯着他嘴角的笑容,真恨不得立时脱身将他按倒,眼里笼上暗暗欲色。 这小兔崽子都被裹成一个茧了,眼神却还十分露骨,显然脑子里又转起了龌龊念头。叶霁满脸嫌弃地将他往床里踹了踹,自己贴着床沿躺下,中间隔开一大截距离,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偏偏李沉璧在粽子里,还不消停:“师兄不盖被子,夜里会着凉的。” 叶霁道:“不至于。” 他不再理会李沉璧,运气调息,用仙门修炼之法,调理今夜放纵的后遗症。 不出一会,就发现脉络之间的灵力越发圆融流畅,好像周身的经络都被打通了一遍,犹如有一条涛涛江河,在身体里畅快奔流。 叶霁忍不住睁开双目,望了一眼旁边的李沉璧。 ——绝佳的炉鼎之躯,果然名不虚传。 方才他们纯粹是被妄念驱使,并没有刻意使用双修的法门,即使是这样,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裨益。 但对这千金不换的炉鼎,叶霁从没有起过任何邪念。 他十六岁捡到李沉璧,将这孩子尽心尽力养大,只希望李沉璧能本本分分做个普通剑修,即使不够出色,至少也能在长风山无忧无虑度过这一生。 他所担心的,是将来见猎心喜的人太多,会给李沉璧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沉璧这块世所罕见的璧玉,还是沉在深水中,不为人所知最好。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接着身上一暖。李沉璧终于从被窝里挣扎了出来,给他盖上了被子。 “夜里太凉了,”李沉璧摸摸他被夜风吹冷的身躯,“我不胡闹了,师兄盖着被子睡好吗?” 叶霁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李沉璧在他眼中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万众垂涎的炉鼎神器。他对待李沉璧的心,也不会因床笫之欢带来的裨益而发生任何改变,该如何便是如何。 . 李沉璧果真一夜消停,安安分分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的日光透过雕花轩窗将他们照醒,两人对视片刻,眼中都有说不清的情绪,还是李沉璧先开的口。 “师兄,”李沉璧抚了抚他的发丝,“你睡得如何?” 叶霁道:“还行。” “你还疼么?” 叶霁坐起身,半晌,如实道:“不疼。” “我疼,”李沉璧沙哑着嗓子,委屈地嘟囔,“我的腿都张不开了。” 院子里传来仆人走动的声音,有人提食盒,有人担水。玉娘子周到细心,将他视为上宾,一清早就派了奴仆过来伺候。 估摸着叶霁这时已经醒了,一小厮隔门问候道:“叶仙君可醒了?小人服侍您沐浴梳洗吧?” 第18章 叶霁身边多了个黏糊糊的李沉璧,于是拒绝道:“不用了,我今日就要离开此地,你们不必顾我,回去做自己的事吧。” 小厮连忙道:“是是。浴池刚刚准备好,早饭也正热着,叶仙君还请及早享用,小人们就不打扰仙君清净了。” 他对这等仙门名士,心中存着无上的敬畏,只当他们素来孤冷爱静,哪里还敢叨扰。隔门深深行了个礼,招呼其余奴仆,迅速打点好一切,从岸边撑船走了。 叶霁松了口气,腰肉被不轻不重掐了一把,李沉璧在他耳边吐气:“他们对师兄倒是很殷勤,是谁派来的?” 李沉璧这比野猫还敏感的性格,实在令人心累。 “逢棠城里的一位故人,我替她顺手解决了点麻烦,她便将这座别院借给我住宿。”叶霁道。 李沉璧眯了眯眼:“是哪位故人,我认识么?” “我认识她时,你还没影呢。”不等李沉璧发作,叶霁立即转移话题,“去不去洗澡?” “……”李沉璧往他肩上靠去,做出十分虚弱的样子,“师兄昨晚那样折腾我,弄得我连路也走不得了,师兄就一点都不怜惜?” 这副柔顺又含怨的模样,反像叶霁才是居上位的那一个,若事实真是如此倒好了。 叶霁扶额:“你想如何?” 李沉璧圈住他的脖颈:“师兄抱我去吧。” “那你就别洗了。” 说罢捡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叶霁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了屋门。 . 踏着回廊上一层浅浅的落花,叶霁没有奴仆引路,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出几十步,望见一个掩映在桃花树下的小屋轩窗里,有白色雾气渺渺逸出,便过去推门。 掀开叮咚作响的珠翠门帘,果见一个偌大的水池正冒着热气,水面上漂着一层艳红花瓣,整个屋子馥郁芬芳。 玉娘子是做烟花生意的,看样子规模做得还不小,她名下的别院,就连澡池都修建得十分风雅讲究,可供眠花宿柳的贵客日夜熬炖鸳鸯汤。 叶霁脱了衣服,滑入铺满花瓣的池水中。对他来说,这层花瓣大可不必,沾在身上还有些碍事。 池水温暖,热气蒸腾,叶霁背靠着池壁,仰头静静养神。 他觉得有些奇怪——李沉璧竟能忍住性子,没跟过来? 这与李沉璧的作风太过相悖,这小子莫不是被他气住,躲在被子里哭了? 想到这里,叶霁有些难安。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忽然池中水流发生变化,原本静静不动的花瓣,在他周围纷纷打旋。 叶霁刚觉不妙,身体就猛地往下一滑。 花瓣将水面完全遮住,看不见水面下的光景。 叶霁被激得毛发倒竖,闭眼都知道是谁,口中溢出咬牙切齿的惊呼:“李、沉、璧!”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李沉璧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潜行隐踪的手段,就连叶霁也自愧不如。 水下的砖石十分湿滑,叶霁扑腾了几下才稳住身体,挥开周围的花瓣,李沉璧如墨云的长发便飘散到眼前。 陷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叶霁像是被水底的妖魅缠上的凡人,不断往下滑陷。 他忍无可忍,五指揪住水里的长发,将这作乱的“妖魅”揪了出来。 哗啦水声作响,花瓣乱溅。叶霁刚把李沉璧的脑袋扯开,就被一双胳膊一捞一托,整个人被抬出了水面,上身倒在水池边沿。 李沉璧一下从水底钻了出来,眉睫发丝全部湿透,美丽得令人心惊。 他忽然脑后一痛,长发被扯住,被迫仰起头来。 叶霁盯着他嫣红的眼角,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说疼得走不了路了?我看你生龙活虎得很!” 李沉璧欣赏着他生气凝眉的神情,喘着气笑道:“师兄要脱衣沐浴,我就算手脚筋都断了,爬也要爬过来呀。” 叶霁眉心直跳:“过去带你练功,你为了偷懒,也是这样骗我的吧?” “师兄放心,”李沉璧揉了揉他的腰,乖巧又暧昧地道,“这事我绝不偷懒,一定让师兄满意。” 这话谈不下去了。 叶霁见李沉璧还想嬉戏打闹,匆匆洗好,从池子里走了出去。 冷红浦溆的风景如诗如画,是个悠哉度日的好地方,但毕竟有委托在身,不好延宕,两人吃了些早膳,稍作整理便乘舟离开了小岛。 小舟即将靠岸,滑过江边停泊的一排画舫。 一人素衣披发站在船舷边,凝望着他们舟来的方向,犹如一座雕像。 韶卿脸色有些苍白,估计是昨晚的伤还在痛的缘故,却伫立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老远就看见了小舟上的叶霁,神色一喜之后,又骤然黯淡,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小舟一晃,李沉璧悄无声息地从船篷里钻出来,揽着叶霁的肩,遥遥地冷瞪了过去。 韶卿看见李沉璧,满脸震惊之色,估计是没想到叶霁口中的那位“妻子”竟是个漂亮绝伦的少年。震惊之余,又露出失意与不甘的神色。 小舟很快就漂了过去,叶霁仅来得及对韶卿点头致意,就被李沉璧伸手挡在眼睛上:“师兄别看了,他哪里如我?” 又发狠说道:“这人对师兄还真是恋恋不忘,要是他敢纠缠,我就折断他手脚,丢到万丈深渊里去,看他还有没有那本事爬出来找你!” 听他又说这等幼稚又残忍的话,叶霁皱眉:“我就是这样教你的?一旦不顺心,就喊打喊杀,哪里像我长风山弟子!” 李沉璧被他训得低下头,眼神却依旧不和善,嘟囔:“岂止是不顺心,我昨晚都要被气死了。” 叶霁道:“哦?这么说你是在和我生气?”见他鼓起脸十分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我带你去骑马。这里离春陵已经很近,我们快鞭策马,并不比御剑慢很多。” 李沉璧脸色一亮。 . 在城门口买来两匹良驹,叶霁率先跨上一匹,勒马回首:“你小时候我教过你骑术,不知你技艺有没有荒疏。” 他骑在高头骏马上,风拂额发,潇洒风流,看得李沉璧心中狂跳,走到他的鞍边,仰头道:“忘得七七八八了,师兄带我同乘好不好?” “你想得美。” 叶霁一挥鞭,策马朝前驰驱而去。 李沉璧没办法,赶紧跨上另外一匹,一扬鞭追了上去。 逢棠城到春陵郡的百余里之间,两人无拘无束地并肩跑马。无垠的田野上,各色杂花星星点点,彩蝶乱飞,放眼间山峦绵延无尽。 叶霁侧头看向身边的李沉璧,对方也恰好正注视着他,四目相对,竟有那么一瞬恍惚。 李沉璧高兴得眼中生光,不顾危险,身子倾斜过来,就要隔马亲吻他。 叶霁见他得意忘形,重重一扬鞭,拉开了距离。 “师兄!” 李沉璧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倒是不沮丧,奋力一夹马背,“我们不如玩个游戏,我追上你,你就让我好好亲一亲。”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故友重逢 两人一前一后,驱驰得像是山间的风。 一个急切想追赶上,一个则被身后之人的眼中渴望弄得发怵,使尽力气不让他赶上。 最后马匹的力气耗尽,两人离开马鞍,施展开轻身法门,在田野山岭里飞纵。一段说短不短的距离,不到半日抵达。 最后叶霁被推在树干上,李沉璧十分迫不及待,将他嘴唇都啃破了皮。 叶霁一掌将他推远,趁机脱身飞纵,落在宁镜馥的府宅大门口,负手回眸。 “身法不太好,气力倒是很足。刚刚那一段路,应该是将你的潜力都逼出来了。” 叶霁接着道:“你平时懒散修炼,师父都看不下去,要我好好鞭策你。有人说在驴前吊一个果子,就能鞭策它快些奔跑,此法诚不欺我。” 李沉璧舔着嘴角的血,回味着那丝丝甜甘,轻哼而笑:“师兄就笑话我吧。除了你,谁还敢这样笑话我。” 宁府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两个家丁,朝他们拱手:“敢问二位是何人,在鄙府门口有何贵干?” 他们虽是家丁,但那一份风度礼仪,不输任何一家仙门子弟。叶霁不由生出几分好感,简短有礼地道:“叨扰了,长风山弟子前来拜见宁郡君。”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神情就转为敬重,躬身接引他们进门。 “原来是叶仙君大驾光临,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两人殷勤地俯身引路,其中一个笑道:“二位仙君请先在前厅稍作歇息,郡君此时正会见玉山宫凌少宫主,不移时便会过来接待二位。” 叶霁微笑道:“怎么,我还没报名字,你就认识我?” 那家丁满脸笑容:“郡君早就吩咐过小人等,说约莫这两日叶仙君就会光降鄙府,让小人早做准备接迎。”又拱了拱手,“况且叶仙君风仪姿容天下闻名,只消一说是长风山来的贵客,小人就猜到是您了呀。” 第19章 这样的奉承叶霁听过不少,笑了一笑,另有在意:“你方才说到凌少宫主——凌泛月也在这儿?” 他们刚一落座,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就在廊外响起,音色清亮,语气不悦:“……宁师叔就这么信不过师门?宁知夜不见踪影那么久,我竟然今日才知晓!” 一低缓柔和的女声回应道:“知夜平日里性格乖僻,难以管控,贪玩惹事也是常有的。泛月,你父亲闭关不问派中事务,你管着玉山宫诸事繁忙,何必为一小小顽劣弟子,惹得人仰马翻。” 两人似乎沿廊而行,声音渐近。 “宁知夜可不是什么‘小小弟子’!” 凌泛月语气焦急:“玉山宫要是及时派人去寻,他何至于被人蟒掳去策燕岛那么久,至今了无音讯生死不明!您难道不知道那种妖孽……那种妖孽有多么……” 他说不下去,脸涨得通红。 宁镜馥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也极自责。” 见她语气平平无波,凌泛月十分难以置信:“知夜是您唯一的儿子,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如此平静?您究竟是怎么了,糊涂了么?” 被晚辈这样质问,宁镜馥倒没什么反应,甚至连语速都没有改变:“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打算,你先回玉山宫去吧,不要耽误了今日修炼。” 这一头,叶霁放下茶碗,侧首对身边人低语:“沉璧?你在出什么神?” “那个女人就是宁镜馥?”李沉璧眼珠转了一转,像是在体会着什么,“师兄认识她,她以前说话也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叶霁怔了怔,对他低声道,“我和宁前辈有很多年没见了,她平日说话的风格,我也记不太清。” “我不回去!” 凌泛月断喝一声,越说越是生气:“我听说您写信给长风山,以委托的名义让叶霁去策燕岛,难道是真的?宁知夜是我玉山宫的弟子,您却反去寻求外人的帮助,我不明白!” 宁镜馥淡声道:“他十几岁时就有一人斩灭整座妖窟的本事,无论是智谋胆识还是修为本领,这些年在你们这辈小剑仙中都是首屈一指的,若能请得动他出马,救出知夜当然事半功倍。” “您……”凌泛月气结,“就算这样,您之前总该让我知情吧!难道他叶霁一人能抵千军万马,我就连知道这件事,参与进来都不配?” 他赌气道:“师叔您现在就写信让他别来了!我立即带人启程去策燕岛,找不回宁知夜,我也不活着来见您!” “那么对不起了,我这个外人已经来了,不喝你几盏好茶是不肯走的。” 听到这个声音,凌泛月猝然扭头。等看清来人时,眼中充满惊喜。 “叶兄?!” 叶霁站在廊下,对他笑笑:“几年不见,你倒是一点没变,嗓门还是这么大。” 凌泛月刚才的言语里,对叶霁满满的不服气,但亲眼见到了本尊,脸上的惊喜却也不假。 叶霁对宁镜馥行了个晚辈礼:“见过宁前辈。” 宁镜馥的容貌和他印象里如出一辙,即便过去了十年,也没有丝毫变老。但他心中那位总爱穿云霞粉裳的宁夫人,现在却穿着一身乌沉沉的织锦黑衣,气质深沉清淡,与当年的明艳截然不同。 “多年不见叶小友了,”宁镜馥凝望着他,缓缓点头,“没能亲自迎接二位,是我怠慢了。” 凌泛月一把揽住他的肩,难掩激动地拍了拍,又晃了晃,嘻嘻一笑:“你是听见我说你,才忍不住跑出来的吧?”哪还有半分怒气冲冲的样子。 他忽觉身上发凉,瞥见叶霁身后的那名绝色少年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放下了手。 叶霁冲他一笑:“你以前当面骂我,我都忍了,难道听你背地里说我坏话,我反而忍不住?” 凌泛月挺起胸膛,拍了拍腰间的剑:“我并没有说你坏话。我如今就算对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也动手不动口,只和你论真功夫。” 他们两个既是故友,也是对手。玄天山举办试炼大会,叶霁每次都能摘下魁首,风光无限,而那一众竞争者里,凌泛月是最执着的一个,即便试炼大会结束,也要不远千里负剑来找他继续一论高下,一来二去,竟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凌泛月对宁镜馥口称师叔,却态度亲近随意,乃是宁镜馥除了春陵郡君外,还有一重身份。 宁镜馥师从玉山宫,是凌泛月的父亲——玉山宫宫主的同门师妹。凌泛月自幼丧母,小时候养在她膝下,宁镜馥说是他半个母亲也不为过。 凌泛月骤见叶霁,高兴之外摩拳擦掌,又有些蠢蠢欲动。叶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归了正题。 “宁前辈,您的委状里,只提到策燕岛结界破裂,妖物出逃抓走了几个百姓。可方才听你们说起,宁二郎也卷入了这次的事情?” 凌泛月茫然扭头:“师叔,您没把知夜的事告诉他啊?” 宁镜馥敛了敛眉,微哂道:“犬子失踪,是在我寄出委状之后的事。也许是他一心想要立功,想凭一己之力救回失踪百姓,这才不告而别,悄悄去了策燕岛。我只当他一时兴起胡闹,必定会知难而返,所以并没有教玉山宫知道。” 凌泛月叹气道:“您怎么一点都不了解他?这小子也就比牛少了两只角,怎么会知难而返?” 宁镜馥并不理他,只对叶霁说道:“犬子顽劣难教,这次如果遭逢不幸,那也是他命中该有的。希望叶小友这次去策燕岛,依旧以找回无辜百姓为先。” 凌泛月难以置信,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宁镜馥面庞沉静如一片死水,语气也无波无澜,听得叶霁心里一咯噔。 宁知白多年前意外故去后,现在只剩个二郎宁知夜,怎么宁镜馥竟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这个仅剩的儿子?实属不像一个母亲的心态。 还是她为人深沉,心中情感不形于色? 大致将这次的情况讲明后,宁镜馥微微欠身:“叶小友的结界术与令师漱尘君一脉相承,这次还要靠小友鼎力相助,修补岛上破损的结界,保我春陵一方百姓平安,镜馥在此谢过。” . 他们没在宁府安顿,凌泛月竭力邀请他们去玉山宫做客,他好一尽地主之谊。 到了玉山宫,叶霁才得知宫主凌晴山去岁冬就已闭关。如今门派的事务,一应都在凌泛月肩上。 凌泛月顾不得照应他们,迅速召集起本门得力弟子,紧锣密鼓地备船去策燕岛。 趁这个空档,叶霁便和李沉璧游赏这东洲第一仙门那巍峨的依山建筑。 李沉璧起先还算安分,到了无人处,从后面伸出胳膊,环在他腰上。 “我与师兄两个人去不行么?”李沉璧摩挲着他的手指,“和那些人同行,多么碍事。” 他身上的幽香淡淡传来,叶霁还是无法习惯这种暧昧的举止,将他手掰开,脱身出来。 “你所说的碍事,无非是太多人在旁看着,你不好越线,”叶霁故意气他,“这样最好不过,正合我意。” 李沉璧果然一脸不悦:“我想和师兄亲热,难道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不成?只是怕师兄觉得丢了面子,不高兴而已。”又低声嘟囔,“我这样体贴师兄的心意,师兄却总对我如此绝情。” “你之所以觉得别人无情,那是因为你满脑子都在想着谈情说爱。”叶霁批评他,“这次两派一起处理正事,你在外人面前务必收敛些,拿出长风弟子的仪态风范来。” 李沉璧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有说不出的可爱,手指轻轻拂过他眉眼:“我也有正事要说,师兄想听吗?” 叶霁想不到他能有什么正事:“说来听听。” 李沉璧道:“师兄亲我一下,我就说一句。” 叶霁十分无言地转身,李沉璧立即追上来,抱住他哄道:“好好好,那我亲师兄一下,师兄就听我说一句。”说着在他耳根处“啾”地一啄。 叶霁怒道:“你……” “师兄不觉得宁郡君不太正常么?” 叶霁推阻他的手肘,停在了半空。他过侧头,疑道:“嗯,你方才就提过。你究竟觉得哪里不对?” 李沉璧又飞快亲他一下,在叶霁发作前,赶紧说道:“她说话时,像是个没什么喜悲的人,就连点头皱眉这样的神态,也不见几分活人气。” 叶霁与李沉璧朝夕相处多年,知道他有时确乎有种近似天赋的直觉和敏锐,神情便渐渐沉凝。 “我虽不熟悉宁前辈素日神态和说话习惯,但也能感觉到,她过去绝非如此麻木。” 叶霁沉吟道,“宁前辈今日见我们,态度称不上冷淡热情,一字一句照本宣科,只有说到‘不必管她儿子,只管先救百姓’时,似乎语气才有些微变化。但我一时想不出,是哪种变化。” “她那是有些嘲讽。” 李沉璧语气平平:“她不太待见自己的儿子,挺有趣的。更奇怪的是……” 第20章 他一面说,一面用指尖撩拨叶霁后颈碎发:“玉山宫也不是什么小派,救几个百姓而已,他们自己处理绰绰有余,她何必开出那么高的酬谢,千里迢迢将师兄请来?害得师兄辛劳奔波那么远,被不三不四的人惦记,我看那个凌泛月也——” 听他前面说话还算正经,不知不觉又含酸扯远,小家子气尽显,叶霁立即截断:“不只是百姓被掳。策燕岛的结界破了,她要找合适的人修补。这结界当年是师父立的,宁前辈找我帮忙,并不奇怪。” 李沉璧言出必行,每说一句话,必在他脖颈里亲一下,这时将叶霁的身体扳过来,四目相对:“总之,我还是觉得宁郡君不太对劲。我替师兄留个心眼,师兄也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叶霁有些欣慰:“你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过去你只会跟着我跑,从来不察颜观色,也不懂审时度势,我经常担心你会被偷去卖掉。” “真的?”李沉璧眼角弯了起来,真心的笑容如三月花朵,见者如春风拂面。 “师兄觉得我能卖出什么价钱?” 叶霁想,应当是不便宜的吧。 这样的体质,这样的姿容,只怕开出一座城池的价钱,也有得是人愿意一掷万金。 趁他这片刻出神,李沉璧又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叶霁受他一吻,连推也没来得及推拒,看上去倒像是情投意合。 他大为恼火,一挽袖子便要教训这小混帐一番。 忽听一阵窸窣响动,一人从花木丛中跌了出来,剑也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响。 “凌兄?”叶霁上前将那人扶起,替他摘去头上草叶,忍俊不禁,打趣道,“你怎么在自己家也摔倒?” 凌泛月十分狼狈,从地上一蹿而起,支吾道:“什么、什么摔倒!这话说的……你在长风山就没摔过?” 叶霁意味深长:“摔过,但没有无缘无故摔过。” 李沉璧在边上淡淡道:“凌师兄刚才躲在花丛里,看见了我们亲密,所以不自在了。” 凌泛月一愣:“我这样藏敛气息,你都能感受到?”看他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不同。 他抓了抓头发,满脸通红:“那什么,我只是想来叫你们出发,没想到就看见了。其实我也、我也不是不懂这种事,没、没什么不自在的。” 叶霁扶额,觉得解释与否都十分尴尬。 反倒是李沉璧从容道:“那就好。我们本来不想告诉别人,但意外撞见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凌师兄不必在意。” 凌泛月连连点头:“对,对,这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对吧!我不在意,你们也要不在意,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叶霁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凌泛月处处要和他争锋比较,抓到机会,不大批特批他和师弟胡来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宽容豁达?看来是自己心量太小,将人看低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柔弱无辜 在这世上,有三个特殊的地界。它们与世隔绝,玄奇万端,或邪或仙。 这三个地界,即使是刚刚入门学仙的幼童也能脱口数出——那便是南岭往南的玄天山,西境以西的关山境,和东洲之东的策燕岛。 能进入其中一窥天地的人,在这世上并不多。 玄天山像是仙洲蓬莱,仙树瑶草遍地生根,奇禽瑞兽追飞逐走,由各个仙门轮盘守护。每届的试炼大会也在这里举办,仙界的翘楚英杰们在这里一争高下,各仙门在此切磋交流,因此有缘进入玄天山的人最多,此地也最令人向往。 至于关山境,就绝少有人踏足了。即使进入,也多半被里面遮天蔽日的大雾弄得迷失方向,讪讪而退。曾有进入过此地的高人说,关山境就像梦一样不可捉摸,置身其中就会忘记日月流逝,若有心想寻个地方闭关,这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是耐不住寂寞而已。 叶霁他们这次要去的策燕岛,与以上两地截然不同。 策燕岛乃是一方妖域,潜伏万千鬼怪,漫漫长夜无穷无尽。修仙界将岛屿长期封锁,严防妖鬼从岛上逃出,但也时不时进来挖些奇花异草,狩猎些骨血能入药的妖兽。 这三处地界,普通人无法进入,也无路进入。即使是修仙者,也只能凭借特殊的法术和媒介打开通道。 仙门百家进入这类地界的方法,可谓是八仙过海。 玉山宫进入策燕岛的法子,就是乘一艘大船,直接撞进去。 “当然不是直接撞进去,”凌泛月站在船舷,手搭凉棚看向海上,“你当我玉山宫的人是莽夫吗?这船从头到尾都注了符文,自己就会找路。船头上也镶嵌了法器,一碰岛界,封印就会自动融开,让我们进入。” 叶霁道:“这结界封印是我师父当年专门构建的,只封妖魔不拦人,就算没有船头的法器,结界也不拦你。” 凌泛月脸红了一瞬:“多一重保险而已,万一那封印失灵了呢?” “绝无可能。”叶霁斩钉截铁。 “怎么就不可能?” 叶霁挑眉:“因为我师父厉害。” 凌泛月嫌弃地说了句“真幼稚”,泄气道:“你师父的确比我那个爹厉害些,也怪不得我总打不过你。话说回来,他老人家这些年还好么?” 提起这个,叶霁微微垂眸:“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凌泛月也有些黯然,道:“这么说,长风山全派的事务,一直是你在主持?” “算是吧。”叶霁道,“我不想师父太劳累了。” “咱俩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凌泛月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我家那老头也不怎么问事了,恨不得马上把宫主之位交给我,他好一心一意守着美人。咱们肩挑门派,任重道远,相互勉励吧。” “美人?”叶霁奇道,“令堂去世后,凌宫主不是一直未续弦?他现在有了心仪之人了?” 说起父亲对母亲之外的女人上心,凌泛月却神情轻松,反而对叶霁的态度感到意外:“叶兄,看来江湖上的爱怨,你是一点也不关心。我以为我爹钟情于宁师叔事,修仙界人人皆知呢。” 叶霁抱臂靠在船舷上,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点也不在乎。宁前辈视你如子,你求不得有她名正言顺做你母亲吧。” 凌泛月扬扬眉毛,“知我者叶兄也。” “你那样关心她儿子宁二郎也情有可原了,”叶霁问道,“你们想必亲如兄弟?” “得了吧。” 凌泛月面露嫌弃,摆摆手:“我师弟那人难相处得很,表面一团和气,背后反骨能把天戳破,和他做亲兄弟,我起码少活几十年。我关心他死活,还不是怕我师叔绝了后。” 他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可就算不绝后,也折寿。” 叶霁想到了什么,放低了声音:“为什么宁二郎失踪,宁前辈看起来一点都不焦急?他们母子关系究竟如何?” 凌泛月扯了扯嘴角,似是不想提起。想了片刻,还是告诉他:“知白知夜都随母姓,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乃是入赘,这个叶兄知道吧。” 叶霁点点头。 “宁师叔管理春陵郡,成日公务缠身,就算生下孩子也没空照顾管教。他们兄弟两个,其实和父亲更亲近些。” 叶霁道:“人之常情。” 凌泛月叹了口气:“宁家的事情,我也并非一清二楚。他们父亲离世后,知白后来也出了事,一家子只剩下宁师叔和知夜两个。他们母子这些年,简直连一句话懒得说,对彼此不管不问的。” 叶霁默默无言。 于宁知夜而言,自幼身边只有父亲兄长,母亲却鲜少出现,现在两个最亲密的人都已经离世,只剩他眼里那位不太称职的母亲,两人之间的确无话可说,甚至还要生怨。 可就算这样,宁镜馥也不可能全然不关心自己的骨肉。这其中必定还有隐言,叶霁也不好开口询问。 凌泛月目光朝着远处的黑幕看去,策燕岛已经初显轮廓,犹如一只蛰伏海中的巨兽,在黯淡的天光里看不真切。 “叶兄,就算她说要以救百姓为先,我们也得尽力而为,把知夜全须全尾带回去。否则……”凌泛月轻声道,“否则我真不知道,她今后该靠什么活了。” 两人站在船舷边说话,叶霁几次侧头往别处瞧,凌泛月忍不住“啪”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别关心你那小师弟了,我们难得一见,多分点精神给我不行吗?” 那一头,李沉璧怀中抱着叶霁的长剑,低头专心致志地擦拭,面色却很不好看。也许是因为被叶霁冷落在一边,又或许是在想先前上船时试图牵他的手,却被果断甩开的事。 一个玉山宫服色的娇俏少女站在李沉璧的身旁,薄红着双颊与他搭话。虽没得到应答,水眸却盛着盈盈笑意。 凌泛月眨了眨眼,会意道:“叶兄,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21章 空中忽传来几声“嘿笑”,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掏尽胸腔里的气息才能发出的声音,在昏黑茫茫的水面上惊雷般滚过来,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神色一凛。 那和李沉璧搭话的少女,一纵便跃到船头,呼喝下令道:“准备金弓!” 天际处,十几道黑线样狭长的影子朝着他们的船直刮过来。 等稍微靠近,才看清那是些通身漆黑的巨鸟,身子极小,翅膀却相当长阔,乍一看还以为是十几对羽翅在天上飞,有些诡异滑稽。 凌泛月接过同门抛来的弓箭,极快地解释道:“这些巨翅鸟年年都杀不绝,还很聪明,能辨出船上的法器符文,要是被它们毁坏船身的符文纹路,我们就找不到策燕岛了!” 但这类地界就是如此诡异,孤立于天地山川,即使已经在望,看见也无法抵达,要是没了这艘特制之船,他们就会彻底迷航。 叶霁肃然道:“给我一张弓!” 凌泛月不用他说,抛弓给他,两人一齐跃上高处,张弓戒备。 他们手中的弓颇有来头,玉山宫用从玄天山得到的一块玄铁,淬炼出了一批神弓,弓身隐泛金色光泽。持弓者射箭时将灵力汇聚在上面,瞬间就能流满弓弦,一箭射出,穿金裂石。 “叶兄,我们来比试一场,”凌泛月与他并肩而立,意气风发,“看谁射落的鸟多。要是你赢了,我就送一张金弓给你,绝不虚言。” “你倒是大方,”叶霁端详着手里的金弓,果然爱不释手,“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将家里宝物随意送人,凌宫主就没意见?” “少操心,我连这点主都做不了?”凌泛月回头对方才那少女朗声道,“阿霏替我们计算猎物!” 他将这群巨翅鸟称做猎物,跃跃欲试,叶霁看着好笑:“你当是在玄天山上比射术?这可不是在闹着玩。” 程霏噗嗤一笑:“叶师兄且放心好了,还有什么是和你比试更能让他认真的事?你只要给他下个战帖,就算他当天娶妻,都能从洞房里冲出来找你。” 众人都乐不可支,程霏一边莞尔,一边悄悄去瞟李沉璧。却发现对方的目光,竟在一移不移地注视叶霁的方向。 那样的目光,程霏总觉得有点奇怪,不像是师兄弟之间该有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一只落单的巨翅鸟从船后俯冲下来,阔翅猛烈拍拂,众人都好似被卷入风涡中,踉跄不稳。 玉山宫弟子训练有素,身手敏捷地闪避周旋。以手中长剑齐心协力拨开尖锐的鸟羽鸟爪,防止船上的符文被刮花。 一只巨翅鸟被阵阵剑气激得长叫不已,身子往上荡了一荡,紧接着侧身倾斜,那如削山斧一样的翅沿,气势汹汹地削了下来! 程霏混战在众人之间,忽想起那翅尖所指的方向,正是李沉璧刚才所站的位置,心念所动,忍不住偏头一看。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李沉璧竟然还站在原地没动! 李沉璧没有一丝慌乱,孤零零却全神贯注,竟是要找机会,将刚擦拭好的长剑抛送到叶霁手中。 这个傻子! 程霏一跺脚,飞身上剑,在高处扬起长鞭,流光电闪地去卷那鸟翅。 但她的鞭子还没到达,便见一个惊鸿影子飞掠如风,向着李沉璧的方向而去。 剑光大盛,所有人都被一股浩荡清灵的剑风吹起了衣袍。巨翅鸟却像断线风筝般刮了出去,惨鸣着坠向水面。 它未落水前,尚在垂死挣扎,旋即被一道金色光箭穿透身体,这才了无生息地飘坠水面。长长的翅膀张开,被不知什么鱼怪拖入了水底。 程霏舒了口气,忙又去看李沉璧那头。 只见叶霁和他站在一起,手中的长剑光华未褪,皱着眉头,似乎正在斥责什么。 李沉璧的神色却是前所未见的柔顺,握住叶霁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柔弱且无辜。叶霁无奈叹气,脸上却没有任何厌烦。 程霏倒退两步,震惊之中,心如明镜。 她之前的确被李沉璧的样貌吸引,芳心怦然而动。 况且有资格随叶霁来这凶险之地的弟子,必定胆识修为都不俗——这样内外兼优的美少年,的确是充满魅力的。 可看刚才的情景,李沉璧却好似压根没有应对危险的经验,处处需要依赖叶霁保护。 再一想到两人的情态,想到李沉璧自始至终缠绵在叶霁身上的眼神,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之后,程霏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和轻视。 心怡的少年郎竟是他人娈宠,而叶霁这样的仙门一流人物,在外履行委托,却俨然一副贵公子出游时带着艳妾狎玩的做派,真是荒唐! 作者有话说: ---------------------- 叶师兄:莫名其妙风评受损 本文第一个副本——策燕岛副本正式开打[点赞] 第17章 绝世双骄 森森寒风扑面,船身上下颠簸不休,是被下面的水浪推着荡动。 波涛起伏里,黑洞洞的鱼口密密麻麻,开合不止,森森牙齿泛着青光。 巨翅鸟的啸声令人汗毛倒竖,混杂在浪潮声中,像是阴曹地府里的众生在哭叹。 “吵死了!”凌泛月烦躁不已,“叶兄,你我加把劲,赶紧把这群鸟东西射下来喂鱼!” 他扭头对其余人喊道:“准备开弓!” 叶霁却道:“别着急。”纵到他身边,“你们先仔细听。” 众人都发现了异样,抬头细看,侧耳倾听,那层层叠叠的鸟叫声里,竟夹着几声似乎是人的哭喊。要不是他们五感灵敏,就会忽略。 大船已迫近极夜无昼的策燕岛,天色黑如浓墨,一群巨翅鸟在远处看来,宛如一道道深色的墨痕。 突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视线乍然白亮,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叫了起来。 这群巨翅鸟爪下,竟一直挟着不少活人! 他们刚才听到的哭喊,正是这些倒霉蛋发出的。 巨翅鸟蜷缩鸟爪,扣住人的上身,任他们双腿垂摆。船上的人远远看来,还以为是鸟足,只是摆动姿势有些奇怪罢了。 程霏喃喃道:“真的是人,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她猝然一转视线,奔走几步,冲到李沉璧身前:“巨翅鸟凶悍无比,这里待会定要打得不可开交,你先躲到船舱去!” “我为什么要躲?”李沉璧奇怪地瞧她一眼。 “你……”程霏被他噎住,索性坦白道,“你站在甲板上,叶师兄还要分心照顾你,何必给他添麻烦?” 她在玉山宫是弟子间的领袖,自认在船上有义务面面俱到,因此即使对李沉璧的那点小情思一落千丈,仍不愿他身处险境,特意过来关照。 听到“叶师兄还要分心照顾你”,李沉璧嘴角微扬,却对程霏极不领情,话也不想多说:“与你无关。” . 巨翅鸟喜食人内脏,大约是掳掠了渔民百姓,还没来得及带猎物回巢穴享用,就遇上了玉山宫的大船。 巨鸟挟人,情况就麻烦了许多。他们不敢贸然远程乱射玄金箭,以免伤及无辜。 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前去靠近,对准要害再射箭,趁机将人夺下来。 在空中与妖鸟周旋,还能稳住不射偏的本事,自然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个任务,就落在了两个拔尖的翘楚身上。 凌泛月一边往箭筒中塞箭,一边气势昂扬地道:“这回我定要赢你。否则真被你弄一张金弓回去,我老爹还不打断我的腿。你输了就给我擦剑!” 叶霁笑话他:“原来还是怕爹啊,我还以为你有多威风呢。” 两人言语相击间,仿佛同时回到了少时的玄天山大会。即使耳边阴风怒号,浊浪翻涌,心情却并不压抑,反而爽朗。 凌泛月生怕被抢先,足尖在船舷上沾了沾,身影就化作一团青光,朝着鸟群而去。 他手挽金弓,身形还没在空中定住,璀璨流光就脱弦射出,一只巨翅鸟尖啸而落。 鸟群被他惹怒,阔大的翅膀纷纷朝他拍削而来。 那些没有挟人的巨翅鸟,纷纷朝船身俯冲下来,环绕打旋。程霏呼令一声,玉山宫弟子们踩上仙剑,各自占据方位,手持金弓结阵猎杀。 叶霁准备妥当,却没有立即跟上凌泛月。 他一手持弓,一手捏在李沉璧肩上,凝视着那双深深关切的凤眸,习惯性想说些什么。 话到口中,却打了旋:“我先过去,你——尽力而为。” 看着叶霁的背影,李沉璧心中似有一根弦被狠狠拨弹,万种滋味翻涌。 过去长风弟子们下山历练,遇到危险,总是身为大师兄的叶霁冲在前面。 至于李沉璧,他装惯了柔弱,习惯了被叶霁护在身后,只因生怕自己出手凌厉过头,会让叶霁觉得他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对他加以呵护。 因此,李沉璧总爱受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好让叶霁心疼地替他吹伤口,用温柔的嗓音说好听的话,夜里拍哄着自己入睡。 第22章 ———李沉璧无法忍受失去这种偏爱。 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欲死。 过去每逢危险,叶霁在冲出去之前,都不忘回头对他嘱咐一句,“保护好自己。” 但这一次,叶霁说的却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叶霁终于将自己的羽翼撤离,让他保护了多年的小师弟站出来,面对风雨,承担责任。 那颗被叶霁轻轻一掷的石子,在李沉璧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令他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欢喜。 . 叶霁和凌泛月在鸟群的漩涡中心,被密杂的诡异鸟啸冲击着耳膜,就像被丢入了地府熬煮亡魂的沸锅中,被吵得心浮气虚,心神晃动。 二人凌空对视,却相互不服输。 两人踏着灵剑在鸟群中飞梭,像是两团光斑四下游移,速度快得看不清。找准角度,立即抬弓松指,连瞄也不瞄,一只巨翅鸟就在玄金箭下翻滚坠落。 “凌兄,”叶霁高声喊话,“先射那些挟了人的,救人为先!” 凌泛月在满耳磕碜鸟叫声中,无名火乱窜,发狠道:“谁还顾得上,都死!” 金弓的威力巨大,纵然巨翅鸟羽毛刚硬如铁甲,凡被箭穿中,裂势从中箭处遍及浑身骨骼,每一寸都化成齑粉。 凌泛月杀在兴头上,叶霁知道他的射术不至于误伤百姓,也就随他去。 自己则升到高处,手汇一团灵流,顺着海风的风向,慢慢牵引起周身的气流,以自己为中心打旋。 衣襟飘飞,叶霁的双目却格外明亮。 那些原本向他攻击,已成包围之势的巨翅鸟纷纷受到牵力,翅膀左右摇晃,在风涡中挣扎着,艰难地拍动长翅,速度明显凝滞了下来。 叶霁这下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地抬弓搭箭。 他五指间夹着四根箭矢,身姿在风中矫健地立定,金光如梭般射出,“嗖嗖嗖嗖”的尖锐破风声里,四只巨翅鸟惨鸣着翻落入水中。 船上的人见他展露这一手射术,都在心里暗暗惊赞。但又怕堕了自家少主威风,不约而同地没有宣之于口。 凌泛月将他的手段瞧了个清楚,叫道:“还能这样作弊!” 叶霁一边张弓,一边道:“准你学我,大家都不算作弊。” 说完,蹙眉凝神,箭尖对准了他盯梢许久的一只。 一声惨鸣过后,叶霁以下坠之姿扑向那只被射落的鸟,拨开垂落的大翅膀,从鸟尸中揪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受了不少风寒惊吓,一口气在胸腔憋得面庞青紫。 叶霁捞着他飞了一段距离,一掌拍在他后背,将他胸腔里那口气拍顺,运出浩浩掌风,将他托送向船的方向。 船上立即有几人同时飞身过来,将人截抱住。 在凌泛月眼里,叶霁率先救下一人,赢了个头彩那就是赢了一半,更加不敢松懈,咬牙奋力。 他将弓拉到最满,金色流光刚刚脱弦,人就腾挪而去,甚至比箭还要快。 他可没有叶霁的温柔耐心,一旦夺人在手,隔着老远便将人甩向大船,被他救下的人在空中惊慌尖呼,嚎得比在鸟爪下时还惨烈。 叶霁看不下去:“你怎么连姑娘也扔?” “我还能让她出事?”凌泛月没抢到头彩,看他哪儿都不顺眼,“你又不喜欢姑娘,轮不到你怜香惜玉!” . 穹顶的黑云稍稍变薄,撕裂出些微天光。 围着船打旋攻击的巨翅鸟群,渐渐被众人杀死杀退。不少弟子空闲了下来,围在船阑干边,欣赏空中的两人射猎。 那一方天与水之间,成了叶霁和凌泛月的逐鹿场。 两道潇洒利落的影子,在鸟群之中腾挪纵跃,时而举臂挽金弓,时而猛坠避鸟翅,明明险象环生,他们就像游戏一样游刃有余。 玉山宫弟子们都瞧得眼珠发亮,忍不住高声喝彩。 程霏忽然扺掌:“坏了,你们谁数着他们各自射了几只?” 众人面面厮觑,有人道:“方才那样凶险,谁能顾得上?他们自己也未必记得,算了吧师姐。” 程霏一跺脚:“你还不知道他少宫主的脾气?非要和人家分出个高下不可,你信不信,他一回来就要问。” 一弟子小声嘟囔着出主意:“那就随便说呗,凌师兄既然想赢,那就说是他多射了几只……” 有不赞成者立即皱起了眉,程霏也直摇头,忽听旁边一人不紧不慢地出声,声音清泠泠的:“直到方才,凌泛月射下了十七只,我师兄射下了二十一只。这也要谎报?他不及我师兄,难道他自己心里没数?” 这话虽然是大实话,却也着实难听,立即就有不服气的声音出现:“我们刚才都在对付巨翅鸟,怎么就你有功夫数?你不会也是随口谎报的吧。” 李沉璧道:“信不信随你们,我师兄又不与人争高下。” 言下之意就是,谁赢谁输,叶霁根本就不在意,他又何必替自家师兄谎报数目? 起先出主意的那弟子,心中不爽,挑刺道:“李师弟,我们方才奋战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不会光数鸟去了吧?真清闲啊。” 李沉璧将他当成了空气,仰头凝视着空中的鸟群,眼珠微动,始终随着一人的身影。 最后一位百姓也被救下,凌泛月提着那人的胳膊,露出自得的笑容:“叶兄,最后一个被我抢到了。” 他恨不得将那人举过头顶,在叶霁面前好好炫耀一番。 被他救下的是个老头,哆嗦成了筛子:“小仙君莫胡来,稳些,稳些!”又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您把我给对面那位仙君吧?” 凌泛月怒瞪他:“哪儿都别想去!一把年纪还这么不消停!”不顾老头连连哀求,如雷似电地往大船飞去。 叶霁简直乐不可支,笑着笑着,眼睛便定在了一处,移不开了。 水面下黑鱼翻搅起乱浪,哗哗水声漫天。 叶霁撞上了那道熟悉又热切的目光,心中怦然一跳。 李沉璧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两人视线撞上的一瞬间,李沉璧下意识地冲上前,隔着风浪,对他伸出了双臂。 那一刻,叶霁从李沉璧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专注、柔情和倾慕。 这种眼神他分明是熟悉的,李沉璧曾千百次这样看他,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其中真意? 而他此时看李沉璧的目光,又是什么样的? 叶霁御剑下沉,也朝他伸手,两人指尖刚刚相碰,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 听到这声哭叫,蜷在船板上披着毯子发抖的年轻男子,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跳了起来。 他犹如回光返照,猛扑到船边,朝天大吼:“小妹——!!!” 他眼中满是惊喜与惊惧,双手合十,朝还未归船的叶霁跪了下去,涕泗横流地大哭: “我妹妹!那是我妹妹!她还活着,她还在天上!仙君救她!求仙君快救她!!” 一边说,一边“砰砰砰”地不停磕头。 叶霁猛然扭头,恰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地。 那挟着少女的巨翅鸟已经跟着鸟群飞远,马上就要飞过一座高大海崖,消失不见。 李沉璧刚感受到叶霁指尖的体温,手指下意识抓握,却抓了个空。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射山斩海 手握空的一瞬间,李沉璧心里也一空,脱口叫道:“师兄!” 那声音眷恋不已,喊得叶霁心头酸痒,长风猎猎中,回头一笑:“别喊,师兄等会就来。” 叶霁驾驭长剑升空,极目远眺,暗道一声不好。 巨翅鸟是策燕岛的特产妖鸟,以神出鬼没素著,那是因为它们在策燕岛一带的临水山崖的崖洞里栖息,那些崖洞就和策燕岛本身一样,玄之又玄,不知通往何处。 因此凭空出现,凭空消失。 那只挟持着少女的巨翅鸟,跟随着剩下的寥寥几只同伴,眼看要飞过高崖,却骤然落下,就要降入下面一处隐蔽的洞穴。 叶霁相隔太远,赶过去截住已然来不及,唯一能截住的巨翅鸟的,只有飞射如电的玄金箭。 但这时射箭,就算射落了鸟,叶霁也来不及在空中将人救下。要是少女随着鸟尸掉入水中,水下又有妖鱼张口以待,依然死路一条。 众人都看出了这情境的艰难,捏汗有之,叹气有之。 叶霁果然不再追赶,在长剑上定住了身。 有性情善良的弟子,已经开始安慰那哀嚎不止的青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尽力了,你爹妈定不会责怪你……” 又是一道闪电划亮苍穹,所有人都注目着叶霁身长玉立的身影,见他立在浩淼水波之上,如遗世独立。 金弓在他手上光芒大亮,叶霁整个人都笼罩在浩风之中,身形挺拔,袖袍飞舞,眼神中的清光,凌如寒刀。 那金弓本身就重,在他手里却被拉成了一轮满月,利箭流光如逝星一样射出,就连风声里都带着弓弦震动的不绝余响。 第23章 “轰隆———!!!!!!” 穿云裂石的巨响,伴随着雷鸣,让所有人心头震撼。 那高崖尖尖的顶端,竟然被叶霁一箭射得碎裂四崩! 凌泛月目不错珠,喃喃:“我还是输了……” 山头骤然崩塌下来,堵住大半洞口。仅剩的几只巨翅鸟被这声势吓得纷纷回旋,惊飞不定。 叶霁对它们无所顾忌,借着金弓上未散的灵流,接连拉弦,将它们一一射落。 他射下一只,身形就在空中逼近一段。 等到他与高崖仅隔十几丈时,只剩最后一只巨翅鸟,利爪下挟着少女,啸叫徘徊。 水中的妖鱼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翻搅波澜,密齿森森地张着大口,只等天上掉下美餐。 叶霁熟练将那只巨翅鸟射了下来,然后去夺人。速度把握得恰好,之前从没失手,这次却悚然一惊。 巨翅鸟已然死去,锋利的钢甲深深内扣,血肉模糊,竟然贯穿了少女的肩膀。少女已经痛得晕厥过去,一时半会,叶霁竟无法将她与鸟尸分离。 鸟尸沉重,像个千斤秤砣,两人一鸟一起下坠,浪花中的妖鱼群欢欣雀跃,伺机而动。 叶霁手心渗汗,一面竭力缓冲下坠的势头,一面费尽心力想要将少女的肩膀从利爪下取出,又哪里敢下重手? 怀里的女孩不过十四五,单薄得像柳条,稍微一撕扯,恐怕半边身体都会被撕下来。 潮湿的水腥铺面而来,下面传来一股巨大拽力,差点将叶霁拽个跟头。 叶霁低头一看,暗骂了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原来是鸟尸长长的翅膀垂到了水面,被下面的鱼群咬住,争先恐后地往水下拽去。 叶霁曾在险境中救过无数人,但极少碰到这样棘手的境况,额头上的细汗被风吹凉,心里稍微冷静。一手抱住少女,一手扯住鸟躯,驱策灵剑慢慢往上升,试图将鸟翅从鱼口中拽出。 大船上,凌泛月双手不自主地扣紧船舷,扭头喝令:“将船靠过去!” 一面脱去湿淋淋的外袍,束紧袖口,准备过去支援。 怀中的少女,就像是一件易碎的器皿,肩膀和鸟爪相连,让叶霁不敢轻举妄动。 正小心翼翼地拉扯,怀里一动,少女竟然醒了过来,痛苦虚弱地嘶鸣:“救命……” 叶霁满头是汗地拆鸟爪,还要分出心安慰她:“你哥哥在那边等你,别担心。” 听到“哥哥”二字,少女眼皮睁开一线,猝然大睁。 她脸色突然变得极度恐惧,放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她目光所在,正是叶霁背后下方! 几乎是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什么东西如铁箍般握住了叶霁脚踝,深深抠刺入皮肉,猛往下一扯! 叶霁刚才安慰少女,只分心了一刻,然而变故偏偏就在那一刻。 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钻心,叶霁闷哼一声,被那股巨力拉扯,猝不及防从长剑上翻落了下去。 脚踝痛不可言,似乎伤到了筋骨,口齿里尽是冷津。 他本可以丢掉鸟尸和少女,抽身自保,却无法说服自己松开手。 电光火石之间,余光看见大船已经靠近。叶霁忍着剧痛,猛然翻身,将少女和鸟尸托在上面,浩荡不绝的灵息从他双掌中生出,将她推送向大船的方向。 而他自己,则一股气力已尽,加速地坠向妖鱼诡波中。 “老天,糟了!!” “接住那姑娘,快接住!!” “叶师兄!!” “叶兄!!” 船上惊呼声一片,凌泛月脚下长剑驱驰得像雷电,朝着叶霁飞扑而来。 飞到一半,四周突然悬江倒海,风雷奔涌。 程霏大变颜色,猛扑到船沿,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李———” 似乎满世界的寒风和冷水,都向这一处灌来,大船剧烈摇晃。而寒风冷水漩涡的中心,站着一个李沉璧。 李沉璧面色铁青,眼中寒光毕现,手掌往下虚虚一斩——那汇聚而来的风与水,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汇成一道白虹,直向着水面劈斩下去! 白虹所过之处,水面竟一路分开,分成了两堵水波墙。 斩浪成墙! 这一手本领所造成的奇绝景象,令这群仙家弟子们神移目眩,普通百姓见了,更是以为自己在梦中。 叶霁的身体落入两道水墙之间,随即腰上一紧,被搂进了一个温暖怀抱。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轻颤:“师兄!” 那声音太过惊惶心疼,叶霁恍了下神,回抱住李沉璧脖颈,与之紧紧相贴。 叶霁在他耳边轻笑:“真有出息,总算让我长脸了。” 两侧的海水朝着他们奔流而来,叶霁在他后脑轻轻一拍,李沉璧这才如梦初醒,从那温热亲切的笑语中回神,抱着他腾身上去。 万千涛流,又严丝合缝。 叶霁的长剑悬停的位置正好,李沉璧稳稳当当地踩上去,却没有立即飞走。 他冷着脸,五指往下一凭空“抓”,竟从水里湿淋淋抓起一条又长又大的东西,吊在空中。 那“东西”上半身接近于人,浑身皮肤覆盖着细鳞,下半身却粗长如蟒蛇,充满绞杀的力量。 叶霁视线下移,看清了人蟒的指爪——长锐如刀尖,才意识到刚才正是被它抓住脚踝,令他差点遇险。 人蟒在水中敏捷矫健得像小蛟龙,这只混在妖鱼群里,跃起来拽他,估计是想分一杯羹,却太心急了些。 叶霁还想仔细看看,李沉璧却恶狠狠将它往下一掼,砸入了水里。力气之大,像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 这一砸水浪高溅,动静惊天。等人蟒的尸体浮上来一瞧,已经鳞片炸开,筋骨全烂,死无全尸。 砸完了,李沉璧还不解气,牙关紧咬,面色沉如鬼魅。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凶狠的模样,叶霁不由想起第一次遇见李沉璧时,这小孩咧嘴呲牙恫吓妖兽的神态,便微微一笑。 高度紧绷的精神一放松,足踝间的伤痛就无法忽视,叶霁略一动腿,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李沉璧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双臂将他抱紧了些,御剑回船。 叶霁心想,明明是我的剑,这小子怎么用得比我还熟练? . 两人在甲板上落下,立即被纷纷围住。 凌泛月看了眼叶霁鲜血淋漓的左脚,急道:“药呢?咱们的愈骨灵膏,快拿来!” 程霏早捧来一个药盒,急急翻出一个碧玉小瓶,李沉璧对她一伸手:“给我。” 他身上氤氲着水汽,睫毛尽湿,更显得浓黑昳丽。 程霏对他的印象,先是翻天,后又覆地。见那白玉纤长的手指伸到面前,想到它竟蕴藏着斩浪之伟力、屠妖之绝狠,便有些发愣。 “药给我,”李沉璧加重了语气,“我师兄伤着了,我带他去船舱上药休息。” “啊,啊,好!”程霏忙将玉瓶给他,“这药有些疼,但愈合肌骨效用极佳,要厚厚地敷一层。” 叶霁被李沉璧横抱怀中,擦肩而过时,对她点头而笑:“多谢程师妹。” . 船舱昏暗,李沉璧稳抱着叶霁,手里还勾着一盏夜明珠华灯,大步如飞,踢开了最里面的一扇门走进去,随即又将门关紧,落拴。 夜明珠华灯发出水晶似的光芒,小小一间船舱,满室都是流动的光。 李沉璧将叶霁抱在桌上,手抬起去挂灯,又急切地圈抱住他后背,在他脸上额头上亲吻个不休,呼吸急促心跳狂乱,一盏灯却挂了半天,也没挂上去。 见那盏价值不菲的灯岌岌可危,有落地摔碎之险,叶霁赶紧伸手截住,亲自挂好。 李沉璧空出了双手,一把将他抱锁在怀中,手臂倾力收紧,差点令他喘不过气。 叶霁刚要说话,李沉璧却蓦地放开了他。 跪下去,小心地捧起了他受伤的脚。 这一捧,却沾染了一手的血水。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亦是真情 李沉璧的眼底红透,慢慢将叶霁裤脚卷了上去。等见到鲜血淋漓的五道深长爪痕时,泪水就滚滚落了下来。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颤着手指,替叶霁清洗伤口。纵然紧咬牙关,依然漏出啜泣呜咽,鼻尖也通红,那副被严霜打了的小模样,别提有多可怜了。 叶霁见他哭得没完没了,终于忍不住轻叹:“哭什么?眼泪全掉我伤口上了。” 李沉璧忙抽泣着将脸揩干净,上药,缠纱布,动作细致轻柔,神情却怏怏凄惨。 缠完最后一圈纱布,李沉璧将他伤足捧在怀中,满眼心疼。 叶霁低头瞧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一笑,李沉璧的目光就随着他,尽管脸上还愁云惨淡,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扬起嘴唇。 叶霁轻踹他心窝:“傻子么,你笑什么?” 第24章 李沉璧不服气:“那师兄就别对着我笑。” “我是想起了你小时候。”叶霁莞尔,伸手拨弄着夜明珠华灯,将一束光汇在李沉璧身上,照得眼前的美少年剔透如同琉璃。 “那时我与你刚刚认识,觉得你出奇可爱,别看我表面上护着你,其实心里总忍不住想欺负你,看你哭。” 李沉璧脸颊薄红,仰头纠正道:“师兄护着我,并不是只表面上。” “知道就好。” 叶霁抱着手臂,将身子倚在侧墙,垂眸定定看他,“还记得以前的事么?” 李沉璧将脸枕在他膝上,静静听他说。 见他乖巧,叶霁于是接着说道:“你小时候总要缠着我一起睡,我有些烦你,就把屋子里的灯都吹熄,专讲些妖兽吃人吸血的故事给你听。你果然吓得睡不着,哭个没完没了,弄得我更烦了,却又觉得好玩。” 李沉璧鼻腔里哼唧一声,眼神却温柔:“是呀,我都记着呢。师兄真坏。” 叶霁微微一笑:“那时我还以为你真的胆子小,现在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不是正追着一群妖兽,撕扯他们的肉?你怎么可能会怕?要说吃人吮血,它们还得礼让你三分。” 李沉璧的眼神带着慌张心虚:“师兄,我其实……” 叶霁道:“其实你只是想让我哄着你抱着你,所以装作什么都怕,你好理直气壮钻我被窝。” 李沉璧一把攥住他的手:“师兄,你生我气了么?” 叶霁道:“你这辈子没见过我生气?我要是生气,你现在就该枕在海里了,而不是我腿上。” 他俯下身,替李沉璧整理额角碎发,声音低低沉沉,嗓音动人缓慢。 “沉璧,师兄懂你心意。无论你是强还是弱,只要你站在我身后,师兄一定护着你,不会不管你,不会少看你一眼。” 李沉璧心神大动,呼吸混乱地看着眼前这人,泪珠渐渐又渗上眼眶。 在那眼泪掉下来之前,就被叶霁轻轻抹去。 “但身为你师兄,我有教导之责。我希望我叶霁亲手带出来的师弟,能够挺直脊梁,既有其能,便担其责,无愧天地山川,心有万物生灵。” 叶霁用双手,捧住那张姿容无双的脸:“我希望我师弟,能够与我并肩而立。” 他凑到李沉璧耳边,说不清是亲昵还是认真:“今日幸好有你救我——多谢,沉璧。” 李沉璧的眼中顷刻间流转过千种神色,万种情绪。胸膛激烈起伏,再也耐不住对此人的狂热爱恋,侧头重重吻住他双唇。 李沉璧双唇极软极温,口腔堪称炙热,先是缠绵地吮吻了一会他的唇瓣,灵巧的舌头就伸了进来。 叶霁伤足被他抱在怀里,被制得一动不能动,李沉璧将手从他腋下穿过,压住他后脑轻柔地亲吻。 叶霁被迫微张着口,一缕晶莹从口角溢出,竟有些呼吸急促,难以自持。 口中的舌尖既温热,又极灵软。叶霁只觉一股酥痒滋味炸开,鼻腔里闷吟一声,不禁含住那截不安分的舌头,浅浅回吮了一下。 等吮完了,叶霁才反应过来。 咫尺之间,看见李沉璧骤然瞪大的凤目,心道,这下不好。 唇舌碰撞之中,李沉璧将他狠狠压在桌上,手在他身上四下乱扯,额头与他相抵。 叶霁连忙低斥,扣住他手腕:“别闹!撕坏了衣服我穿什么。” 李沉璧一通乱摸之中,感受到他的不寻常处,高兴得双颊飞红,眼睛灿若明珠。 “师兄……”李沉璧凑上来,在他脸上、脖颈上亲了又亲,模糊不清地问道,“师兄今日好像对我格外热情,你是不是有些喜欢我了?我好高兴……” 叶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李沉璧再一次咬住他脖颈,才如梦方醒地去推他额头。 “李沉璧,听我说,”叶霁鼻尖渗汗,“亲也亲了,你适可而止!我们马上就要下船……唔!”喉结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叶霁被他撩拨得没办法,只好让李沉璧自己良心发现:“我脚上还有伤,你方才不是还哭得很伤心么?” “师兄说的是,”李沉璧将他压倒,凝视着他,“我好好小心,定不会弄疼师兄的。” 叶霁:“……” 他摸到一旁的药瓶,抄起来就往这不要脸的小混账头上丢。 李沉璧轻松截住,振振有词:“玉山宫的药再灵,哪里有我一半好用。师兄不是亲身验证过么?” 叶霁只觉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李沉璧的手段又太过高明,两种滋味同时交织,让人分不清是苦是乐,矛盾不已。 他一足受伤,无法使力,本事便削弱了一半。只好屈起膝盖,竭力抵挡李沉璧已经燎原的热情。 正不可开交中,舱门被人扣响,两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个年轻的青年嗓门在响起:“叶仙君?您的伤没事吧?先前多亏您出手相救,我们想当面跪谢您救命大恩,能进来吗?” 听声音,似乎是先前那遭难少女的兄长。他一说完,好些个不同的声音纷纷附和着响了起来。 李沉璧轻哼一声,正得趣时,岂能因此停下。 叶霁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竭力稳着声音:“诸位客气了,有什么感谢的话,向凌少主传达也一样……唔!” 李沉璧手恰好不轻不重一捏,若不是叶霁及时捂住了嘴,就要失态地叫出来。 叶霁眼底湿红地怒瞪,身上这人却振振有词:“师兄救的人,凭什么感谢凌泛月也一样?你和那厮有什么关系不成?” 少女的兄长高声道:“别人还好说,小人却是要向您当面磕头不可的。为救我妹妹,伤损了仙君金贵之躯,小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说着,他竟真的将头碰在木板上,撞得砰砰作响。 “仙君若是方便,就请让小人进去,当面向您磕个头吧!” 叶霁揪紧李沉璧衣襟,慌忙扣住他开始攻城掠地的手:“等一会,沉璧……先停下……让我说话……” “师兄尽管说呀,”李沉璧坏笑着蹭了蹭他的脸,无辜地道,“我何时不让师兄开口了?” 叶霁愤然在他白嫩脸颊上咬了一口,却换来狂热的回吻。 李沉璧抚着脸上的牙印,眼神兴奋且变态:“师兄与我调情么?” 少女的兄长见得不到回应,也不出声催促,只一个劲隔门磕头不绝。 叶霁生怕他碰出个三长两短,只得扯住李沉璧领子,断断续续地道:“先停下……他们走了……做什么都随你……” 李沉璧的攻势立即停了,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 接着,他地猛抬起头,冲门外呵斥:“我师兄衣服湿了,正在换,连这点礼仪都不懂?走远些!” 他被那句“做什么都随你”弄得心潮奔涌,一刻也无法等待,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厉喝。 门外寂静了下来,接着脚步声杂乱,一群人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赶紧走远。 叶霁长舒一口气,被李沉璧搂紧。 李沉璧和他贴得很紧,叶霁几乎可听见他几乎溢出胸膛的心跳。 李沉璧喃喃低问:“师兄说说看,怎么随我?是不是做什么都行?”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师兄弟小剧场 【情书1】 李沉璧第一次收到一封附带香囊的情书的时候,怀着点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把这件事告诉了叶霁。 叶·从没有谈过恋爱·直男·霁·师兄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做好青少年恋爱健康引导工作,于是很认真地和李沉璧来了一场促膝长谈,并热情地帮忙想了三个回信开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李沉璧五天没理他。 【情书2】 李沉璧收到过很多封情信。自从拿给叶霁看,被狠狠刺激过一次后,再收到情信基本就是扔了。 扔完他自己的,再扔叶霁的。 叶霁从不扔情信香囊手帕扇子,他会把它们放在不怎么用的抽屉或箱子里,然后因为事太多想不起来。李沉璧时不时摸过去清缴一次,叶霁至今没发现。 如果叶师兄某一日心血来潮,想清点一下,他大概会发现一件也找不到了,然后自我怀疑自己其实从没收到过。 【情书3】 叶师兄坐不住的原因是发现男弟子也在给李沉璧写情书。 叶霁少年时被纪饮霜带去一艘全是男妓的画船上洗礼过精神,知道世上“男人也爱欺负漂亮的男人”,拍案而起,这次不找李沉璧促膝长谈了,转而去找了那个男弟子“促膝”。 结果发现对方羞涩得很,并有点伤心地表示李师弟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他能时不时远远看着李师弟就好了。 叶霁最后没忍心教训他,只说了句“两厢情愿不准勉强”就走了。但那件事后,他心里总有种闷闷的不自在的滋味,也不知道为什么。 【情书4】 第25章 李沉璧丢情书丢到麻,只有一封让他破防了。 ——苏清霭的。 李沉璧真心觉得那些给叶霁写情书的人都配不上他,一边丢一边冷笑。但当苏清霭的情书出现后,他就有点崩溃了。 虽然极其不愿意承认,每当这两师兄妹风华正茂地站在一起时,悄悄窥视的李沉璧心脏都会被刺痛。 当然,醋海蒙心的小李同学不会知道,苏姑娘也在悄悄窥视他们,每晚都要脑补三千字颜色同人。 【春梦】 叶霁不知道的是,他那位看似柔柔弱弱的娇花师弟,其实很早就开始偷偷努力修炼了。 促使李沉璧幡然醒悟,发愤图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开始做春梦后,梦里都是自己把叶霁压在身下翻云覆雨。 醒来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努力,将来根本压不过一手能打三十个的叶霁。 反而是叶霁在床上把他压住………并暴打一顿,更有可能。 遂闻鸡起舞发愤图强。 【送花】 叶霁一直以为李沉璧喜欢花。 其实并没有。 叶霁产生这种错觉的原因,是有次他帮几个师妹折高处的花枝时,被李沉璧恶狠狠瞪了一眼,一晚上没和他说话。 叶·从没有谈过恋爱·直男·霁认真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满山转悠,认真选了几支好看的鲜花,清水插瓶送给李沉璧,果然把人哄好了。 叶霁(恍然大悟):没错他喜欢花。 【勾引】 李沉璧知道自己长的很美。 他只希望师兄也能知道。 但叶·从没谈过恋爱·还没被师弟撅过·直男·霁觉得,师兄弟之间就该和兄弟一样,不能老说人家外貌如何如何,太轻浮了。要夸就该夸修为夸品行,虽然当时的他觉得,嗯……李沉璧两样都没有。身兼师父师兄双职责的叶霁对此感到惆怅。 李沉璧曾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不穿衣服去钻叶霁被窝,结果被吓了一跳的叶霁按头穿上三层,再一脸正直地告诉他这样肯定会着凉。 李沉璧决定夏天再试试。 …夏天也失败了。 【为悦己者容】 李沉璧的衣服大多数是浅色,白色居多。 他自己其实没特别的偏好,但认为浅色把人衬得柔弱出尘又好亲近,叶师兄会更喜欢。 叶霁不在时,李沉璧就懒得雕饰自己了。 常裹在一身深黑劲装里,乌浪似的长发也绑得干净利落。玉白皮肤被深色一衬,反而有了凛凛霜雪不可侵犯之意,凤目睥睨之间,一派硬挺风骨。 ……李沉璧压根不知道叶霁其实挺喜欢他穿黑色。 叶霁曾经闭关过几月,李沉璧甚至想好要在叶霁出关那天,穿白衣银冠玉色狐裘去接他,结果叶霁提前出关,看见的还是他那身无趣的黑劲装。 (师兄os:好看,爱看,多穿) 作者有话说: ---------------------- 本文下章入v 这个故事开始于小师弟为爱发疯后的“入室抢劫”,师兄弟二人将从此滚做一团不可开交。 但这只是一个开端,故事将会在后续逐渐铺展壮大,变得更加的跌宕、丰富、精彩——甜有之、虐有之、绝路突围有之、生死互托有之、荡气回肠有之,也会有更多有趣的新角色。 如果大家喜欢师兄弟小情侣,愿意继续追更,在此感激不尽,就让我们继续陪他们一直走到春暖花开的天尽头吧。[撒花] 第21章 风雨星辰 情急的话已说出口, 也不好收回了。 纵然觉得大事不妙,言出必行的叶仙君仍是硬着头皮,认命地点了下头。 李沉璧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灼出洞。 “那我要师兄——这回主动些, 自己动。”李沉璧道。 叶霁呆呆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什么叫做“自己动”。 他立时觉得一道天雷从天灵盖上劈下来,张口结舌。许久,才听见自己木木地道:“……除非你灌我一百坛酒。” 李沉璧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师兄酒量哪有这么好,灌半坛酒吧。” 叶霁猛然扣住桌子边缘,就要抽身逃离,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了。 “师兄能跑到哪里去?”李沉璧眼疾手快地将他腾空抱起,两人一起滚落在角落的小榻上。 李沉璧将下巴压在他肩胛上, 闷闷不乐道:“师兄教我做君子,自己却说话不算数么?” 叶霁冷笑怒道:“这君子不做也罢!” 说完, 便一声不吭,任由后背的重量沉甸甸的压着, 和这人沉默地较着劲。 半晌, 叶霁感到身上的重量轻了些。李沉璧的手,慢慢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腿,替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放在榻沿。 “师兄想到哪里去了?” 轻摸着他腿上的白纱布, 李沉璧垂眸:“过去我常常做梦, 梦里师兄狠心把我丢下, 或是有了喜欢的人。近来更是梦魇得厉害,只要一想到师兄训斥我的神情,想到你和苏师姐在一起的样子,夜里就要吓醒好几次。”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总是惹师兄不痛快,可我却忍不住。我又怕反而把师兄吓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理我。” “我只不过是想让师兄主动……主动亲我一下,知道师兄不那么嫌弃我,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听着这些幼稚直白,又充满苦闷的剖白,叶霁紧绷的后背,慢慢松弛了下去。 李沉璧见他无话可说,眼中流过一缕落寞之色。忽瞧见那纱布下面渗透出一点红,眼皮一跳,蹲下身就要将他的脚踝捧起查看。 他正要低头,脸颊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 一片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额头上。 李沉璧的呼吸凝滞了。 而那片羽毛般的柔软,在迟疑了一下后,便扫过了他的双唇。 叶霁很快垂下了手。 他道:“你的年纪,正是能吃能睡的时候,别总装这么多心事,当心走火入魔。” 为刚刚的举动,叶霁不自在地咽了咽唾沫,一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李沉璧失神地盯着那白皙脖颈间不断滚动的喉结,忽然想起曾有人说长风山叶仙君乃是世间世间少见的宝剑,漂亮凌厉,势不可挡。 可有谁见过这把宝剑的温柔? 实在是妙不可言,让人神魂颠倒。 李沉璧只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眼中竟漫上一种似是沉醉,似是狂热,又似是锋利的神色。 “师兄,”李沉璧突然没头没脑地喃喃道,“你这样对我,却不能再这样对别人。若是有一日,谁替代了我的位置……” 他没有说下去,却冷冷一笑。 叶霁无奈道:“谁有兴趣替代你?李沉璧,你当谁都长着你那么厚的脸皮么?” 刚一说完,身体就被放至平躺,两人面对面相视。 李沉璧抓住他两只手腕,生怕他逃开,脸上又重新泛出晕红:“师兄既觉得我脸皮厚,那就以身作则,教教沉璧礼义廉耻好不好?” 在床上谈礼义廉耻,李沉璧果然混账不凡。叶霁都不好意思再提这小子是自己从小教养的这话了。 叶霁冷笑:“我教你的还少么?礼义廉耻,第一条就是不要以下犯上。你想必是学不会了,那便闭上嘴罢。” 李沉璧瞧了瞧两人姿势,噗嗤笑出了声:“我果然是在‘以下犯上’,毫无廉耻,真是罪该万死。师兄这样疼我,一定舍不得我万死,不如多多对我‘以上犯下’,这样不就有礼有廉了?” 这一套接一套的歪理,套得叶霁差点背过气去。 他以前怎会觉得自己这师弟是个小傻子?傻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叶霁收拢五指,试图在掌心汇聚灵力,将李沉璧一掌从床上拍下来,却被李沉璧轻弹在腕间灵脉上,与他十指相扣,那一团灵力,就这样被化解。 “师兄,你这人真是有趣得很。” 李沉璧继续火上浇油:“为什么每次我被我摸一摸、碰一碰,师兄就好像没力气了?先前我见师兄举弓射鸟,山头都被你射下来了,本领大得很呢。” 叶霁被他说得又羞又恼,若是此时金弓在手,必先射掉这崽子腿间的那只鸟。 扣牵着他的手,李沉璧的神情突然认真了起来。 李沉璧柔声道:“师兄救人耗费了许多精力,又弄伤了腿,我心疼得很。不如师兄借我身体,调和内力修补躯体吧?” 叶霁愣住,深吐一口气:“你这样放纵,只会弄得你我走火入魔。” “记录双修的书,我也读了不少的,怎么会让师兄冒风险?”李沉璧抚摩他后颈,语气不再轻浮调笑,“双修要潜神内守,勿拘勿纵,否则就会阴阳失调,反而生灾。师兄是怕我忍不得么?” 他定定地看着叶霁:“先前几次,只是因为太喜欢师兄。但我对师兄绝没有半分亵玩之心,珍重得很。只要是为了你,别说忍一次,就是忍一千次又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他说这话时,平时柔弱娇气的样子消了个干净,甚至连那不成熟的少年神采也扫了,凤眼垂眸下视,是清冷冷的深情与可靠。 叶霁知道他平时懒懒散散,读书更是要命,却说读了不少双修的书,才能这样信誓旦旦。这份深藏在平时的苦心,却是为谁? 船身震动了一下,似乎是靠岸了,隐约的人语嘈杂从上面传来,但门外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 叶霁将那清心正念的口诀在心中默念,眼睛睁开一线,撞入了李沉璧深潭碧波一样的瞳仁里。 那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神念。精气从丹田升腾而起,奔走在全身经脉;又往上升起,另一股精气碰撞,随即二气寒热相交,相互吞吐容纳。 李沉璧体内的精气,像是在夺城掠地,又像是在灌田浸野。而他被主导着,敞开四肢百骸的经脉,意识也被一股长风托起,送上云霄,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尽忘。 . 叶霁从云霄重回人间,是因为李沉璧轻轻地喊他。 “师兄?”李沉璧解开他脚腕上的纱布,指尖抚过伤处,“伤口凝合了。还觉得疼么?” 叶霁摇了摇头。 方才,就像是有两股激流在他灵脉里冲荡,最后融合成一道江河,漫浸过他身体的每一寸,抚平沟壑,滋补残缺。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脉都拓宽了许多,这时神清目明,筋舒骨展,是前所未有的顺畅舒服。 叶霁盯着自己伤口凝合的脚踝,想,这便是炉鼎的好处么? 而“炉鼎”似乎是想展现自己的好处不止于此,麻利地替他擦身,换衣,就连滚乱的发髻也拆散了,重新梳束了一遍。 举手投足,颇有贤妻之风。 李沉璧虽然娇气,却绝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在长风山上常常照顾他起居,做起这些事来轻车驾熟,叶霁也早就习惯了。 最后李沉璧跪下来替他套靴,在这之前,仍旧不放心地将纱布一圈圈缠回去。 做完这一切,李沉璧抬起头,如同邀功:“师兄,我做得好么?” 叶霁知道他其实是在问双修的事,耳根染上薄红,顾左右而言它:“纱布缠得挺好的,绑得挺漂亮,手艺不错。” 李沉璧眼中漫上一丝委屈:“方才怕冲撞了师兄,我拼了命地定心忍性,都没有尽兴。” 叶霁捧着他递来的水,正在喝着,被猛呛了一口。 李沉璧的手抚摸着他背脊,一下下顺,渐渐又不安分起来。 叶霁道:“别再胡闹。”要是再来一次,船顶的那群人就真的要来拆门了。 “师兄要记得这一回,”李沉璧意犹未尽地道,“刚替师兄整理干净,这次就不玩了。反正日后还长,都要补回来的。” 听到要日后补回来,叶霁顿时头大,不禁深切自省,李沉璧比他小了那么多岁,他怎会被一个小崽子拨弄得团团转? 李沉璧亲手替他整好衣襟,穿戴整齐。长剑挂回腰间,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衣裳染血,腿伤力尽的狼狈样子? 从镜中看,叶霁依然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叶仙君,没有丝毫的不妥。 -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船舱。清风迎面吹来,眼前都是一亮。 大船停泊在岸边,方才的乌云雷电已经消散得无影。 天水相接,群星列如明珠,照得天上地下不分彼此,连成了一片的璀璨银河。 玉山宫的弟子们都已经下船,在岸边生起堆堆篝火,照料救下的百姓,给他们分水分食物。无事可做的,就三两聚在一起,仰头观星。 这一派宁静安和的景象,倒不像是妖鬼潜行的策燕岛能见到的。 多年过去,叶霁第二次来到策燕岛,身边人事已非。但下船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同样的满天星光。 “人间仙境和鬼雨腥风,只在一线之间,”叶霁碰了碰李沉璧手腕,“这便是策燕岛。现在看着宁静漂亮,也许很快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万事小心些。” 李沉璧乖巧地点点头。 凌泛月戳着火堆,一抬头就见师兄弟两个并肩站在群星天幕下,都是一等一的风姿无双,眼中不禁流露出羡慕之意。 “终于歇够了?”他拍拍尘土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喊,“这地方就是吃人,你们两个也得下来了。” 叶霁足尖一点,飘纵如风落到了他面前。凌泛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腿不是残了么?” 眼前又是人影一闪,李沉璧飞落在两人之间,听了这话,冷冰冰地瞧着他。 凌泛月:“失言失言。” 他先是问:“叶兄,你的脚已经没事了?方才明明伤得挺厉害的啊。”见叶霁神情有些不自在,也不再追问。 凌泛月转而向李沉璧,眼中多了一份敬重与兴奋:“原来长风山这样仙才济济,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大名?漱尘君怎么也不举荐你参加玄天山大会?” 他神采奕奕,叶霁就知道他这是又动了比试之心。 凌泛月只和强者比较,从不因对方实力强过自己而自惭形秽,羞于比试。相反对方越强,他越是要领教领教对方究竟有多强。 叶霁虽然挺欣赏他这一份气性,每次必定奉陪,但也知道李沉璧必然是懒得理他的。于是岔开话题:“凌兄,这些百姓,你准备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自然是送回去。”凌泛月摆着手道,“这些都是春陵的百姓,玉山宫坐镇春陵,有义务照拂。一个个都吓得不轻,也伤得不轻,我分出几人,将他们护送回乡。” 他举起手,对叶霁身后比划了个叫止的手势:“行了行了,叶仙君已知道你们很感谢他,还要谢几回?” 叶霁转过身,见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只好一个个扶起:“诸位不必这样,举手之劳而已。” 跪在最前面的,是叶霁救下的那少女的兄长。他抹了把眼泪,动情地道:“可是您腿都断了啊!” “……”叶霁道,“真的没有断。” 叶霁按住他肩,坚持不让他磕下头去:“你妹妹还好吧?” “好,活着呢!”少女兄长满面感激,“她伤得挺重,但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养回来,多谢仙君救命!” . 众人在篝火边围圈而坐,顶着满头星辰休息喝水。这时百姓们情绪被抚平,精神也养足,可以心平气和地问话了。 叶霁环视一周,见这些人大都是些年少面孔,心念一动。 凌泛月板起脸训道:“官府三令五申不许百姓靠近策燕岛,你们还往这一带凑,要不是遇见我们,谁来给你们收尸!” 他身份贵重,性格又张扬高调,春陵谁人不认识? 百姓都被凌少主斥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却仰头道:“我们也没打算来这种鬼地方。是到处都在传,说不止一次有人在海上见到了鲛人,我们这才赁了条船,瞒着爹妈,结伴出海来瞧瞧。” 程霏在旁摇头道:“这个传闻我们也都听到了,却是无稽之谈。鲛人环仙岛而居,哪里会出现在这里,流言骗骗无知之人罢了。” “鲛人没见到,却被巨翅鸟抓了,是不是?”凌泛月冷嗤了一声,“你们爹妈真该打断你们的腿!” 清秀少年被他唬得一抖,沮丧道:“我们在海上找了几天,果真什么也没见到,就想要回去。这时有人忽然看到水里有四五个影子,上半身是人,下半身长长的,绕着我们的船打转,看样子很想和我们亲近。” 他说到这里,像是噩梦醒来一般,打了个寒噤。身边同伴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也都露出一样的神情。 不用说,叶霁就已经猜到这所谓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叶霁将篝火挑得熊熊燃起,周围又温暖了一些:“人蟒在水中的模样,的确有些像鲛人。你们所知的鲛人,多半是话本画册上的吧?分辨不清也不能怪你们。” 他微微一笑:“后来发生了什么,可怖的细节就别再回想了。捡要紧的,慢慢说吧。” 李沉璧倚在他身边打盹,听到他开口说话,眼睛才睁开一线。 叶霁声线平缓温和,令人舒服信赖,清秀少年瞧着这人只觉得亲切,也不理凌泛月了,只对他说话,神态也随意了起来。 “也没什么不敢说给仙君哥哥听的。”少年精神气足了些,挽了挽袖子,“这也都怪我们自己贪玩不懂事,见到鲛人现身,就高兴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放下小舟,就要靠近看看,结果差点吓死!” 少年手舞足蹈,双手平展比划了一个长度:“那尾巴有这么长!这么粗!哪里是鱼尾,分明是蛇尾!” 他两指扯着自己的嘴角,用力往外拉,露出两排白牙,声音也含含糊糊往外漏风:“那嘴……咧开有这么宽!牙齿尖尖长长的,嘴里还有信子,可不就是蛇妖么……唬死人了……” 他扯嘴角扮鬼脸,神态有三分俏皮灵动。模仿着人蟒的声音,吐出舌尖学了几声“嘶嘶嘶”,却嘶了坐在对面的凌泛月一脸口水。 第27章 窃笑声此起彼伏,都以为凌少主要勃然发作,不料凌泛月只是举起袖子擦了擦脸,看着那少年,若有所思,语气反倒轻柔了些:“那么之后呢?” 少年想要说话,嘴角却火辣辣地疼,捂着嘴唔唔哼哼。 那少女的兄长便接过话头:“我们都吓僵了,我妹妹更是吓得……唉,就不该带她跑出来玩。” 他抚摸了下身侧昏迷的少女的鬓角:“我们这些人坐着三四条小舟,身边一下子冒出好多条人蟒,那群妖怪在水里推着我们的舟,游得像梭子,竟然把我们一路推来了策燕岛。那时大船上的船老大他们眼睁睁瞧着,也不知道他们报了官没有。” 自然是报了。 百姓被人蟒捉走的事发生后,宁镜馥和玉山宫都得到了消息,后者组织起本派弟子要去救人,前者,则一封委状寄来了长风山。 少女兄长擦了把眼泪:“那时我们被这群妖怪挟着,是不求活命了。要不是福大命大,遇到一位贵人搭救,逃出岛后又遇见了仙君们,我们现在就是一堆白骨。如此大恩大德,小人实在是……” 见他又要开始感恩戴德,叶霁赶紧打断:“你们被人蟒掳走,又怎么会出现在巨翅鸟爪下?你说的贵人又是谁?” 弟子们人人聚精会神,都想听这奇遇。 叶霁耳侧一热,李沉璧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耳垂:“那贵人莫不是姓宁?” 李沉璧与他说话的姿态像是耳语,实则并没有压住声音,这样说话,无非是想趁机亲昵,竟无视众目睽睽。 “原来你在听着?”叶霁侧头低声道,“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你睡着了。” “姓宁……”凌泛月像是旱天冰雹打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错!宁知夜那小子自己跑来策燕岛救百姓,你们在岛上遇见的那人肯定是他!他在哪!死了没!尸骨在哪儿!” 他目眦尽裂,掐着少女兄长的肩用力晃荡,把对方惊得张大了嘴:“您,您与他有何仇怨……这可,可与小人无关……” “哪有你这样问话的。” 叶霁将凌泛月按坐下来,对他温言宽抚,“没事,凌少主犯痴呢。正因是朋友,关心则乱。” 那少女兄长舒了口气:“原来是朋友。那仙君们都放心!我们与贵人分开时,他活得好好的,还给我们指了条生路。” 提到那位贵人,百姓们都有了些精神,七嘴八舌说起事情原委。 叶霁认真听了一阵,算是听明白了。 人蟒是性情残暴的恶妖,最喜好吸食人类精血。策燕岛的结界破裂后,人蟒趁机出逃,在海上遇到这帮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当然蠢蠢欲动,劫掠了回来准备享用。 他们被丢到巢穴里,周围都是人蟒欢呼雀跃,正惶恐时,一个年轻人负剑现身,与那群人蟒厮杀了好一阵,竟逼得它们无法靠近。 听到这里,凌泛月有些难以相信:“他一个人,对付一群人蟒?” 一个小姑娘红着脸,羞涩地说道:“是呀,那位恩人仙君很是果敢英勇,模样也那么清秀俊俏。他……”她一点自己额头,“眉心还有一颗红色小痣。” 玉山宫众人一听这描述,便断定这位“恩人仙君”是宁知夜没跑了。 凌泛月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叶霁忙问那小姑娘:“那么他后来全身而退了吗?” “恩人仙君虽本领高强,但他毕竟一人,怎么敌得了那么多妖邪?” 小姑娘脸颊泛红,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抹凌厉如风的身影。 “那时候,我见恩人仙君身上被划了好几道深深的血口,便想叫他不必再管我们,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人蟒里的首领却忽然叫了一声,紧跟着所有的人蟒都不攻击他了。那首领也许是成了精罢,竟然能说几句人语,他和恩人仙君说了几句话,我并没听清。恩人仙君听了,犹豫了一下,便远远给我们指了个方向,让我们快些逃走,他替我们留下。” 玉山宫的弟子们你瞧我,我瞧你,脸上都有点耐人寻味的震惊。 无论是哪种妖魔,若要吸取人的精气,十个凡人的□□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修道者的仙躯。 宁知夜是他们的同门,素日什么品性,无人不清楚。 这小子虽说不上穷凶极恶,但脸上爱笑、笑里藏刀这一点,是共认的。似这种一腔孤勇的事,凌泛月来做不奇怪,若换成了宁知夜,就大大的违和了。 只有凌泛月第一时间反思自己:“他竟能做到这等地步?阿霏,我素日是不是对他太刻薄了些?说话太难听了些?” 程霏道:“少主平日真的够不错了,你不也容忍了他许多事?别多想,现在还是先问清宁师兄下落才是。” 她说着说着,余光扫到叶霁和李沉璧二人的方向,立马心不在焉。 那对师兄弟正头抵头,窃窃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霁耳边炙热,李沉璧对他咬耳朵:“师兄,看他们的反应,宁知夜肯定不是什么仗义无畏的个性,甚至品行还不怎么样。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忽然自己跑来策燕岛救人?真像宁郡君说的那样,他想立功么?” 叶霁知道他刚才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其实没有走神一刻。 他心中沉吟,微一点头。 李沉璧趁人不注意,在他耳垂处舔了一下。 叶霁眯了眯眼,用唇语无声说“放肆”。 他觉得自己的脸要被李沉璧丢光了。 但想到这一路其他人的眼神,或许自己这个脸,早就不复存在了。 凌泛月心里五味杂陈,“腾”地站起来:“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了?” 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忽听见一阵如雷鼾声,见是他救下的那老头坐在石头上打盹,忍不住踹了一脚石头:“不是说人蟒只看得上姑娘小伙,你一把老骨头为什么也在这儿?” 老头在梦中被踹醒,眨巴着眼,不知所措。 之前说话那少年看不过眼,冲着凌泛月呲了呲牙:“仙门世家,原来就是这么和老人家说话的,果然文质彬彬!” 凌泛月怒火中烧,盯着那少年的脸,出神片刻,竟默默忍了。 少女的兄长连忙解释:“老丈与我们不是一路的。我们逃出来后,找到了来时的小舟,准备划回去。在海上遇到了老丈的渔船,他见我们划小舟辛苦,又认不得海路,便好心捎我们一程。后来海上起风暴,将我们都打翻在水里,恰好遇上了那群巨翅鸟归巢,我们这才又被抓住。” 一群好奇心重的年轻人相约出海看鲛人,徒劳无功不说,先是被人蟒挟持到鬼魅纵横的策燕岛,逃出来后又在海上遇到风暴,被生啖人肉的巨翅鸟抓住,最后奇迹生还。这段曲折离奇的遭遇,只怕寻常人一生都不会经历。 叶霁感叹,也不知该说他们运气是好还是坏。请他们指点了人蟒巢穴的方向,又问了不少细节,便与凌泛月商量,尽快送这群饱受惊吓的人们回家。 凌泛月分出几名弟子,让他们用大船将人送回去,过后再将船驶回策燕岛接应。 剩下的人,便向策燕岛腹地进发,找回宁知夜。 . 岛上山峦交错,草叶树花都浮着一层淡淡幽光,光点随风摇曳,看起来绚烂无比。 天上洒满星斗,地上也有银河。但妖气浓郁,乍到此地,让人喘不过气。 叶霁抬手扫肩上的露水,李沉璧握住他那只手:“冷么?师兄指尖都白了。” 叶霁不甚在意:“大概是护腕缠得太紧了。” 李沉璧便帮他拆去护腕上的绳子,松了松,重新系了一遍。 透过李沉璧的肩膀,叶霁见凌泛月神情踌躇,几次想和自己说话,都咽了回去。 “拿着这个,”叶霁将一面照灵镜放在李沉璧手里,“去前面照着路,有异样,就告诉我们。” 李沉璧一脸不情愿:“我才不要探路。” “这种事过去的确没让你做过,”叶霁道,“但我觉得,你该长大挑事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我还以为你听进去了。” 李沉璧心中触动,仍是软声撒娇:“我害怕,我从没来过这里,师兄离我近些。”他睫毛上沾了点微光露珠,照得凤目楚楚如水。 凌泛月一直盯着,见叶霁神色软了些,担心这厮没出息就范,打断:“怕什么,那个——阿霏也有灵镜,你们两个作伴不就好了?叶兄与我断后。” 他胡乱点将,将不明所以的程霏往前一推,自己揽了叶霁朝后走。 程霏一愣过后,道:“李师弟,那我们往前先行几步……” 李沉璧没搭腔,那黑沉沉的脸色,就连睫上的微光也点不亮。 程霏心脏缩了一下,暗自腹诽,少主这样不知趣,何苦搭上她? . 叶霁和凌泛月不远不近缀在队伍最后,两旁乱枝拂面,凌泛月抹了把脸,将背后的金弓取下来给他。 叶霁见他眼神闪躲,神情别扭,笑了:“就为这个,把我骗到后面来?言出必行是大丈夫所为,难道还不好意思?” 第28章 “你少说些废话行不行。”凌泛月抽抽鼻子,“我说过输了就给你张弓,你既赢了,我把我自己的给你。你若是装什么高风亮节,装模作样推辞,我们便再来打过。“ 叶霁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你就是将玉山宫的神兵库都输给我,我也不会拒绝的。甚至为了赢,还会打你更狠。” “……”凌泛月忍住与这人拔剑的冲动,“那便收好!” “多谢。”叶霁手心向上,将弓托在手中。 两人行走一阵,凌泛月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叶霁道:“你一定还有别的话,大可开口讲来。我刚收了你的神兵,眼下是比较好说话的。” 凌泛月狠了狠心,豁出去道:“你那位小师弟,年纪应当不大吧?你与他搅和在一起,就没有一点心虚?” 叶霁想,心虚自然是有的。但毕竟是李沉璧这个主导者执意不要脸,那么他这个躺平的,也不应太过惭愧。 他直接避过后面一问:“他今年快满十八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凌泛月喃喃:“那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凌泛月摇摇头,又问道:“叶兄,我看他十分喜欢你,一路上眼睛恨不得长在你身上。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你有没有什么经验,讨他们的欢喜?” 叶霁呛了一下,停下脚步:“凌兄,你觉得我们两个男人,凑在一起讨论十几岁的男孩子,是否太过———”变态了些。 像叶霁与凌泛月这样未婚的仙门翘楚,早就被各家掌门宗师盯上,想给自家适龄的女儿妹妹说亲。而仙门年轻男子们之间,也常热衷于谈论哪位仙家千金模样好性情佳,谁家闺秀曾向自己暗送秋波一类的无聊闲话。 现在两个“优秀的未婚男子”凑上了,也在讨论情爱了,话题却怎么看都歪得荒唐。 除非——他们是断袖。 叶霁反应过来,十分意外:“难道你是——” “我、我不是!”凌泛月脸炸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天生就有那癖好。我遇见了一个人,然后就,就不知怎么的……” 叶霁小心翼翼:“总不会是我吧?” 凌泛月气得差点晕过去:“我今日非要与你打一架不可!” “不是就好,“叶霁忍笑忍得异常辛苦,“那你慢慢说。” 凌泛月白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遇见了一个人,年纪比我小许多。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他,我与朋友们喝酒时,他就在旁边静静弹琴。后来相熟了,才发现他其实很爱笑,性子很张扬。我和人比剑时,他就在一边击鼓,无论我是输是赢,他都笑得很高兴,仿佛我就是输了,在他眼里也是赢了的那个。” “叶兄,你能想象有这样的人么?” 凌泛月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安安静静弹琴的时候,好像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他笑的时候,眉飞色舞和我说话的时候,击鼓的时候,就好像天下所有的活气都在他身上,让人没法不去看他。” 叶霁轻拍他肩:“世人说的‘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大概就是如此了。难怪凌兄如此心动。” 凌泛月眼中星芒跳动,有些激动地扣住他双臂:“叶兄,方才与我们说话的那个少年,神采动作都和他有些相像,我实在是忍不了了。等策燕岛的事结束了,我想回去找他。” 叶霁莞尔:“你心里想得很清楚啊,关山万重也拦不住你,凌兄又何必问我怎么讨人欢喜。在我看来,一颗诚心能抵万金。” “倒也算不上关上万重。”凌泛月忽然又泄了气,用剑柄直敲额头,“从春陵到逢棠城,不过百余里,近在眼前。但要是不能成天见面,和千里万里有什么区别。我想接他来玉山宫,却不敢让我爹知道,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对一个男子上了心,身份还如此悬殊,能揍得我上天入地。” 他心中纷乱,将眉心敲出了红痕,也不觉得痛。 他抬头,见叶霁在一旁笑微微的,不由脱口而出:“我爹打起人来凶得很,我要是被他弄残废了,今后还怎么和你比试?” 叶霁宽慰他:“若你真残了,我一定让着你些。” 凌泛月差点没喷血,愤愤撞了他一下。缓过一口气,又取经般问道:“你师父呢?什么态度?你们两个都是他的徒弟,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漱尘君一丢就丢两份面子,难道不会生气?” 叶霁被他说得深思了起来:“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又或许,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和李沉璧的纠葛,虽然与凌泛月的情况不尽相同,但同门师兄弟滚到一起这件事,说出来更不见得光彩。 叶霁出神一会,才道:“这么多年,师父从未因我犯错而罚我。也许在他眼里,我认真去做的事,就没有合不合适,正不正确之分。” 漱尘君向来是他的引导者,并非裁夺者。当他身处险境时,漱尘君能倾力将徒弟护住,但当徒弟做决定时,漱尘君却反而背手在旁静看———除非叶霁主动向他投来求助目光。 漱尘君身为师父,有时像父,有时像师。从小到大,叶霁生病了委屈了,他就像父多一些;叶霁迷茫了怠惰了,他就像师多一些。 漱尘君就有这一点高妙,总是能将父与师之间的平衡把握得很好。 当时他被李沉璧弄得手足无措,最迷茫时想到了漱尘君,下意识希望师父能给自己点一点迷津。但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羞耻,正因为对方如父如师,才更加羞于开口。 反倒是朋友,才能敞开心扉。 叶霁问:“凌兄,这些话,你为何愿意和我说?” 凌泛月道:“我看到你与李沉璧在一起的样子,就觉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二来,咱们——”他的脸涨红了一下,“也算是朋友。” 他想和叶霁一争高下是真的,诚心折服于叶霁的人品,也是真的。凌泛月不情不愿地发现,能让他毫无挂碍地敞开心扉,而毫不担心对方会评议传扬出去的朋友,似乎只有叶霁一个人。 叶霁沉默片刻:“……我与李沉璧在一起的样子?” “你知道喜欢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是什么滋味,当然能体会我的心情。”凌泛月道。 叶霁顿住了脚步:“你觉得,我对李沉璧,是那种喜欢?” 他蓦然转过头,两双炯炯的眼睛在星夜里对视:“凌兄,要是你当时没发现我和他之间的事,是否还会觉得我喜欢他?” 凌泛月莫名其妙:“你不喜欢他,为什么那么疼他护他关心?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和他一副两情相悦的样子?” 过了很久,叶霁才缓缓道:“……我一向是这样对他的。” 凌泛月轻叹一声:“叶兄,你对他很有耐心,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我,我脾气太差了,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和人心平气和地说话,就算是对我喜欢的人也一样。” “你的个性确实有些急,但毕竟还是讲道理的。”叶霁温声说道。 “但有时候就像个混蛋。”凌泛月望着自己手心,“在这之前,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嫌他干的营生不好,嫌他总对别人卖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哎,其实有些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后悔也没用。”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石挂坠,上面刻着护身符文,在叶霁眼前晃了下:“这是之前那位老人家上船前给我的。他说,为谢我救命之恩,赠我一枚护身符,愿我一路平安顺遂。” “是昭觉寺的护身玉佩。”叶霁瞧了瞧,“对普通百姓来说千金难求,昭觉寺也只赠给有缘信徒,他却舍得给你。” 凌泛月眼神沉了下去:“可我之前对他并没有一句好话,甚至让他一个老人家难堪。叶兄,你看,要是我能管住我的脾气,也不至于总是事后想起来睡不着觉。” 他懊丧地在旁边大树上一锤,地面忽然开始轰鸣震动,两人均是一愣。 一阵阵惊天雷声从前面滚来,震得两人几乎站不稳。 叶霁还以为策燕岛要变天下雨,但头顶却依旧是一片星汉灿烂。 照灵镜的光亮如利刃,从远处投射过来,同时划过两人警觉的眼睛。 “凌兄,你不如听我一言。” 叶霁在腰间一拂,灵剑已稳握在手,两人急朝前路掠去,“那老人家将护身符赠你,说明他心中并没有你小小的贬损之嫌,只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至于你的意中人,”叶霁双指抹剑,一道白如银水的光华飞出,扩散成网,护在队伍最前,“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这有什么可想的?”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连想也没想,等反应过来,心中一个激灵。 他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 “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这有什么可想的?” 对叶霁而言,君子取之有道,“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并不合情合理。 第29章 这句话,其实是纪饮霜以前常爱挂在嘴边的,而自己也不知是不是被策燕岛的妖氛影响,竟然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凌泛月深深看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肩上一按。 两人来不及交谈,行动如飞,掠到队伍最前。 . 震耳欲聋的滚雷声,披头砸脸而来。妖风如刀,混杂着异兽的喷鼻喘息声,让人汗毛倒竖。 叶霁赶回在队伍前方,还没站定,就被一人单手搂在怀里。 李沉璧一手遮他眼睛,一手将照灵镜朝前甩出。 镜光如泼天的大雪,在灵力加持下,比剑芒还要亮上数倍,穿过叶霁临时造的剑气结界,然后清脆碎裂。 一时间银瓶乍破,众人都被那碎裂光芒刺得睁不开眼。周围晃荡的灵气,将人人的衣袍掀得乱飞。 这一手果然颇具震慑威力,雷鸣声逐渐平息下来,那一瞬间的光芒,也照清了前面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几丈远处,一团团黑影徘徊着不敢上前,形状似马似鹿,在树影里难以分辨,只有下半身的铁蹄闪着若隐若现的寒光。 仙门弟子人人熟读群妖谱,这等屠人榜上有名的妖兽,哪个不认识? 他们刚才听到的滚滚雷声,并非真的来自天上,而是这群妖牲铁蹄踏地的声音。 ———行动如电,奔蹄如雷,往往成群结队行动,它们所过之处,就像是被天雷扫荡过一样,一片焦黑。许多人往往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物,就葬身在了它们的铁蹄之下。 妖兽“奔雷”! 一个弟子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悄悄颤声道:“方才若不是摔碎了镜子,它们便直冲过来,我们看不清前路,就会被活生生踏死……” 叶霁握了握李沉璧手腕,低声道:“刚才做得很好。” 李沉璧轻哼一声:“师兄怎么舍得丢下我,与别人说那么久的话?要是我没本事,刚才又站在最前面,岂不是第一个被踩死了?” 叶霁见他牙根绷紧,也不知憋了多久的醋意,忍不住逗他:“有师兄在,难道还会让你白白遇到危险么?” 李沉璧脸色缓和了些,叶霁十分没眼力见地道:“你要是出事,师兄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他和凌泛月插科打诨惯了,一时没想到李沉璧的性子是万万这样逗不得的。果然,李沉璧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像是寒风吹过凤眼里的两潭水:“哦?师兄难道还想我死了不成?” 说着,将他手用力拂开,走到了一边。 第22章 如此私奔 看着李沉璧赌气的背影, 叶霁心中暗道一声惭愧。但眼下,却不是哄孩子的好时机。 凌泛月站在他身侧,眉头紧皱:“这群畜牲一定还会冲着我们过来, 若是用金弓,射不射得退它们?” 叶霁道:“奔雷兽身上罩着罡风, 能震开金铁,无论是灵剑还是金弓,都伤不了它们。我的剑气结界,也未必能挡下它们的铁蹄。” “没别的路能走,前路又被它们挡住,就算它们不冲过来寻麻烦,我们也是要与它们碰一碰的。”凌泛月道。 叶霁:“自然是要碰一碰。” 凌泛月:“你有什么办法?” 叶霁微眯起眼, 向前路扫视了一番:“有没有人知道,从此地到神女摩崖雕像下的那道一线天窄谷, 该怎么走?” 凌泛月大为皱眉:“你难道想走神女雕像下的那条路,去人蟒巢穴?疯了么。” “从那道一线天穿过去, 就离人蟒的巢穴不远了, 的确是条近路。” 程霏在旁解释道:“可是却不能走。叶师兄,玉山宫对这里的地形还算清楚,去人蟒巢穴的路不止一条,就算走窄谷是最近的, 也宁可绕远。从这里到窄谷, 中间要经过一片生满了啼痕兰的毒沼, 那种兰草上的啼痕露有剧毒,人一沾即死。” 叶霁点了点头,便问:“要是不走窄谷,按照你们的路线走, 多久能到人蟒巢穴?” 程霏沉吟一下:“最快两日。” “救人当然越快越好,”叶霁一笑道,“走窄谷只需要半日。” 凌泛月直翻白眼:“那是。等我们都死在沼泽里,魂飞起来多快啊。” “谁说要死。” 叶霁眼中掠过粼粼一道光,像是咀嚼着什么回忆:“正因我走过这条路,才有把握这样说。凌兄,你信不信我?” “信个鬼。”凌泛月恨不得揪起他倒提过来,让他一次性把话抖落干净,“我们不是在讨论怎么对付奔雷兽么,你跑什么题?” “字字扣题,”叶霁淡淡道,“我们就骑着奔雷兽过去。” 一片倒抽凉气声中,叶霁平静解释:“奔雷兽在啼痕沼泽中穿梭自如,并不惧毒,而且奔跑如电。要是能以它们为坐骑,去找人蟒就简单了。” 凌泛月瞠目结舌,一句“胡说八道”便要脱口而出。 见到叶霁脸上从容的淡笑,他蓦然咬住嘴唇,眼中迸射出几分兴奋期冀:“真能骑得上去?” 叶霁微微一笑:“我能。” 凌泛月立即不甘示弱:“那我也能,就这么办!” 众弟子如临大敌,结结巴巴:“师、师兄,我们、我们应该不能……” 低沉的雷声如浪,阵阵推来耳边,奔雷兽群越发躁动不安。 叶霁警惕地听了片刻:“它们快没耐心了,不要等它们主动袭击我们。” 他向程霏讨来一面照灵镜,走到李沉璧身边,温声道:“沉璧乖,帮师兄一个忙。” 李沉璧声音中有丝丝紧张,连生气也忘了:“师兄,你有把握么?” 叶霁拍拍他心口,悄声开玩笑:“不要怕,师兄不会给你丢面子的。” 李沉璧还要说些什么,胸口一空,是叶霁将手伸入他胸前,将缚灵索摸走了。 李沉璧被他的手探了把胸口,感觉那里还留着余温痒意,有些心猿意马。叶霁已经散漫地甩着缚灵索,慢悠悠朝前走去了。 在场之人凝住呼吸,盯着那身长玉立的身影,踏着星辰之光,慢慢向奔雷兽群靠近。 奔雷兽群发现了叶霁,极其不安,铁蹄频繁地踏地,滚滚雷声密如急雨,好像只要叶霁再靠近一点,它们便会爆冲而上,让此人化成乱蹄下的焦土。 气氛已经满弓满弦,只待松指放箭—— “铮”一声龙吟,叶霁抽出腰间长剑,挟裹猎猎剑风,往前一挥。 被剑气扫荡,奔雷兽群立即大怒,奔蹄往前,横冲直撞了过来。 叶霁只觉自己陷入了雷电阵法中,天雷的震颤从地面传到脚下,令他连心尖都在嗡鸣,连忙定住神,低喝:“沉璧!” 一轮“流光明月”应声飞来,下一刻,如同东风夜放花千树,在面前迸碎成无数“星辰”。 奔雷兽群第二次被照灵镜刺目的光芒惊吓,尖啸嘶鸣,纷纷勒足回撤。它们身形硕大,刚才拼命前冲的势头,又哪里止得住? 眨眼之间,竟有一大半翻倒在地上。剩余的也在原地打转徘徊,队伍大乱。 叶霁纵身一跃,飞扑到一匹倒地的奔雷兽上,掌心落印,按在了它的双目前。 那头奔雷兽竭力踢蹬,幽蓝双眼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一样,慢慢合拢。随着它视线闭合,竟全然乖顺了下来,在叶霁身下喷涌鼻息。 叶霁三下五除二,将捆仙绳套上它的脖颈。翻坐后背上,猛一拽绳令它站起。 这凶残野性的奔雷兽,竟被他骑马一般骑在身下。 叶霁骑在奔雷兽后背,勒绳回首笑道:“还愣什么?再不抢,‘好马’就跑光了。” 凌泛月如梦初醒,喝道:“两人一匹,抓!” 玉山宫弟子齐声应和,纷纷掠身扑来,学着叶霁的样子,按住倒地的奔雷兽,用咒术合上它们的双目,然后飞快套上绳索。虽然惊险刺激,却人人欢声笑语。 “师妹,这头好像更强壮些!” “能跑不就行了?小心它踢死你!” “哎哎,师兄你抢我的做什么!” “……” 叶霁骑着奔雷兽混在其中,搅乱兽群阵脚,将站起的重新撞翻在地,方便他们挑选。 间隙时抬头寻找,见李沉璧独自站在一边,口中叼着纱布一角,在掌心一圈圈缠绕。 李沉璧刚将伤口绑好,腰就被一把捞起,身体腾空,坐在了叶霁身前。 “头低下去些,”叶霁道,“挡着我视线了。手怎么受伤的?” 李沉璧往他怀中缩了缩:“太担心师兄了,刚才没发挥好,扔镜子时割伤的。” 叶霁啧了一声:“划得很深么?” 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叶霁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说着用身体轻撞了一下他。 见李沉璧还是一声不吭,叶霁“哦”了一声:“原来刚才的气还没消,正事做完了,还要接着生气。” 他双腿一夹身下的奔雷兽,两人一兽如一阵风,掠过凌泛月身侧。 “凌兄,先走一步,在神女雕像碰头。” 第30章 “你认识路吗!”凌泛月忙喊,叶霁遥遥应了声,奔雷兽脚程如飞,眨眼消失在了微光点染的林木之中。 凌泛月嗤了一声,嘟囔:“这是要私奔么……” . 啼痕沼泽,萤光如瀑。 草木幽香随风送来,叶霁放慢速度,小心地让奔雷兽在那些发着微光的摇曳兰草间穿行。 窸窸窣窣的虫鸣里,叶霁对身前那人道:“把手张开。” 李沉璧一怔,摊开掌心。 叶霁将一只发光的飞虫放在他手中,小虫圆头圆脑,碧荧荧如玉,十分可爱:“这地方有趣么?” 见叶霁还用小时候的办法来哄他,李沉璧哼唧一声:“当然有趣,凌泛月估计也这么觉得吧?” 叶霁知道他那点心胸,比他手中的虫子也大不上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后脑:“你是个八岁的小孩子么?我离开你一会都不行?” 李沉璧被他戳得垂头道:“不行,一会都不行。” 他语气蔫蔫的,浑无气势,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叶霁实在不解:“凌泛月能与我有什么事?这个醋你也能吃得起来,真是天赋异禀。” 李沉璧:“为什么不能吃?他既然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和师兄走那么近!” 叶霁猛呛了一口:“李沉璧,不要告诉我,那么远的距离,你都能听见我们说话。” 这小子究竟是人还是妖! 叶霁实在不想去深究李沉璧身上的神赋异能,毕竟随便一条拿出来,都够他三天睡不着觉了。 “隐隐约约听见些罢了,”李沉璧语气有些不自在,“我平时并不听的。” 叶霁哂笑:“你觉得我会信吗?” 李沉璧将手覆在他握绳的手上,有些懊恼刚才失言:“师兄生气了?” 叶霁不甚在意地道:“你老是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将你如何了吗?唔……” 李沉璧吻住他嘴唇,舌头伸入他唇齿间,嘬了一下。 趁叶霁还没反应过来,李沉璧揪着自己一缕发尾,在他眉眼上撩拨扫弄。 “好师兄……”李沉璧轻轻地道,“带我私奔吧。” 风中的阵阵幽香,分不清究竟是李沉璧身上的体香,还是兰草的芬芳。 叶霁脑中阵阵发热,心跳怦然加快,快要被那一缕香给吹得醉了。是李沉璧又对他用了幻术么? 不,好像不是。是他自己在热,自己在醉。 叶霁腾出手,将那张扰人心神的脸转了回去:“……别胡闹了。” 李沉璧双目含光,心情颇好:“若是我偏要胡闹呢?师兄不是拿我没办法?” 他突然反客为主,抢过叶霁手中的缚灵索,双腿猛地一夹。身下的奔雷兽吃痛,甩蹄狂奔了起来。 叶霁吃了一惊,剧烈颠簸中,不得不紧抱着李沉璧的腰。 李沉璧感受着腰间那双手的收拢,十分满足,驱策得更快,奔雷兽足不沾地,带着两人几乎要凌空飞起。 “骑术不错,”叶霁在分岔路及时出手,拨点方向,“往这边走。” “师兄记性倒好,这么多年没来过,还能记得路。” 李沉璧顺应指点,勒转兽头:“我想将师兄拐走藏起来,岂不是很难了?” . 这一路越涧穿林,遇到不少长相奇异的妖兽怪禽,无一不被奔雷兽的声威吓住,不敢来犯,反让叶霁他们一饱眼福。 一条细细的溪流出现时,叶霁仔细辨认了一番,对李沉璧道:“沿着上游走。” 越往上游,溪流中开始出现点点幽光。起初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后来逐渐增多,整条溪水都被映得粼粼发亮。 策燕岛因为风土奇特,大部分草木虫鱼都能发光,那溪水里的光点,其实是嫩如芽尖的水草。 叶霁示意了一下,两人一齐跃下奔雷兽。 叶霁解开它双目上的咒术,在它身上扬鞭一抽,任由它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叶霁将缚灵索盘好,递还给李沉璧,后者没接,反将他扯到怀里。 李沉璧心痒痒地道:“师兄刚才抱了我那么久,我却不能回身抱师兄,太难受了。下次骑马,换师兄坐在我怀里吧?” 两人贴得近,叶霁立即感受到他这份“难受”,是有形有状、货真价实的。 叶霁推开他,拒绝道:“你用不着我带你骑马,没下次。” 李沉璧抓着他的手心放在唇上:“我带师兄骑呀。骑我也可以。” 叶霁第三次将他伸入自己衣领里的手捉出来,在那手背扇了一巴掌,“李沉璧,这手不想要了么!” 他训完,冷淡说了句:“跟上。” 李沉璧盯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舔了舔嘴唇。有些后悔,刚才在奔雷兽背上,师兄跑不了时,就该将他扒光。 - 两道苍天崖壁对立,中间留下窄窄一线,溪水从中穿过。 溪水两侧,勉强留出些空余之地,让人行走。 崖壁间的小路生满细软绿草,夹杂着星点的白花,衬着银光闪闪的溪流。这一线天里的景色非但不阴森,反而有几分秀美。 叶霁心中盘算着路程,走了一会,忽然停住,回头去看李沉璧。 李沉璧正瞧他背影发呆,叶霁停下来,他也跟着站住,甚至还故意踉跄了一下,摔在叶霁怀里。 但这个假摔发挥不佳,看起来十分刻意。 李沉璧心虚不敢看他,叶霁却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不仅将他好好接住了,还顺手替他理了下衣襟:“路难走,慢点。” 李沉璧只觉心中琴弦被狠狠拨弹,忍无可忍地将他压在石壁上,对着他鼻尖,热热地吐气:“师兄……好不容易只剩我们两个人,师兄就陪我玩玩吧。” 他低声喃求:“再不能碰师兄,我就快难受死了。” 叶霁被他一条长腿顶在两腿中央,卡得动弹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心想,待会见了面,定要对凌泛月耳提面命、痛心嘱咐: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是世上最招惹不得的。 叶霁:“你简直……你才碰了多久,难道就不会累?” 李沉璧在他膝弯处一捞,把他悬空抬起,抵在石壁上,笑嘻嘻的:“难道吃过一顿美餐,就不想吃第二顿了么?更何况这顿美餐,我日思夜想了好久好久,只吃一次两次怎么够?” 这样的话,堪称油腻,若是由妓院里满面油光的嫖客说出,一定让人直翻白眼,鸡皮疙瘩顿生。 但说出这话的人,却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少年,目中光芒既不躲闪,也不犹疑,这样坦坦荡荡地直抒情意,让人实在难以对他生厌。 叶霁被他以这样的姿势抱起,虽然窘迫,却不挣扎。 他双手捧住李沉璧的脸颊,低头注视:“你果然是很想,不然怎么眼里除了我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沉璧起先没反应过来,盯着他笑了一阵,偶然一错目光,愣住了。 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他们的头顶,一尊壮阔的神女雕像拈花凝眸,栩栩如生。 “这是元涯神女——你母亲的雕像。” 李沉璧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将叶霁放了下来。 叶霁拉着他后退两步,两人一齐抬头,仰望这尊神女雕像。 这尊雕像,可谓是巧夺天工。虽然不见真人,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清冷不染凡尘的气质。高山冰雪一样的姿容,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元涯神女外貌的奇异之处在于,清冷孤绝的神女,一双眼睛却是魅惑的凤目。眼珠睥睨下视,带着几分姝绝邪气,令人心惊动魄。 李沉璧继承了母亲的这一双眼睛,因而他每每带着怒意盯人时,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直视。 “元涯神女继承神脉,一直刻苦修炼,却并没有忘记世间。她入世的近百年里,搜罗天下残忍嗜血的妖物魔物,能杀死则杀死,杀不死的,就投放到策燕岛,封锁起来。” 叶霁握了握李沉璧微凉的手心:“人们在策燕岛凿出这尊雕像,是为了纪念你母亲,也是为了镇压鬼域。” 只可惜,神女心胸可容天下,最后却困在小小一隅。在即将飞升成三界真仙的关头怀孕生子,与自身功法相冲,走火入魔,最后殒落。 李沉璧年纪尚幼时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也不知他是如何孤身活下来的。 “她死的时候我还小,都快记不清她的样貌了。”李沉璧脸上的神情无波无澜,瞧着雕像,评价道,“大概是长这样吧。” 相比起来,叶霁脸上的细微变化,反而让他更在意一些:“师兄为何这样看着我?” 叶霁转开目光,掩盖住眼中一缕心疼之色。李沉璧却不肯罢休,掰过他的脸,在那嘴唇上咬了一下。 注目瞧了他一会儿,李沉璧低笑道:“师兄果然是心疼了,连我亲你也不躲了么?” 第23章 雕像之下 叶霁有一丝窘迫, 将脸偏开了些:“她对你好么?” 第31章 李沉璧立马垂下眉毛,显得颇为可怜:“说不上好不好,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山洞里, 不准我见她,也不问我饿不饿。只是偶尔醒过来, 教我写几个字,喂一些灵芝草何首乌给我吃。” 元涯神女离群索居,不谙世情,在养孩子方面估计也毫无经验,想起来时——或者有力气时,喂他几根仙草几颗灵果,就算是续住了孩子的命。 好在这孩子继承了神脉, 生命力非比寻常,否则能活下来也是奇迹。 李沉璧嗷嗷待哺的幼年, 生父不在身侧,母亲又无法照料,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艰难地长大的。 至于李沉璧的生父是谁、去了何处, 叶霁并不想问,问了也没结果。元涯神女此生犯过的致命错误,想来并不会和当时只有几岁的李沉璧提起。 叶霁越想,就对眼前这人越是怜惜, 李沉璧观颜察色地钻进他怀里, 就顺势抱住了。 李沉璧圈着他的腰, 把脸埋在那温暖修长的脖颈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既然是半神之体,血脉根骨与别人大为不同,灵力深湛也在情理之中。” 叶霁将手放在他后脑, 切声问询:“但造境术,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元涯神女应当不会教你这么复杂高深的术法。” 他托起李沉璧的下巴,见那双凤眼有些躲闪,便道:“愿意说就说,不愿意也不怪你。师兄只是想提醒你,造境术强大异常,你要秉持正心,善加利用天赋,千万不要心生歹念、剑走偏锋。” 两人说话时贴得极近,鼻尖相擦,气息相交,叶霁的谆谆嘱咐,在李沉璧看来和情人低语无异。 李沉璧忍着澎湃的心潮:“……几岁时,我和母亲住在山里,夜晚有很多妖兽豺狼在外面嚎叫,我害怕得睡不着。于是每晚睡觉时,我闭上眼睛拼命想象白天的样子,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叶霁听得入神,眉头微微拧起:“你那时就是这样哄自己睡觉的么?” “是呀。”李沉璧缓缓道,“后来有一次,我睡觉前想得太入神,周围竟然真的变成了白天,那些野兽嚎叫的声音都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 叶霁想不到李沉璧竟然是这样发现自己的造景天赋的,愕然又心疼:“你那时岂不是吓了一跳?” 李沉璧噗嗤一笑:“什么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那次美美地睡了一觉,后来尝到了甜头,每晚都造个白天的境出来,高枕无忧。只是有一次被母亲发现了,到处找我,最后找得都吐了血,我才感受到她的灵力波动,于是把境打破,跑了出来……” 他说着说着,语速渐低下去,脸上的神情罩着一层淡淡的迷惘。 叶霁知道他终究还是对母亲有着感情,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上衣敞开,露出一半胸膛,衣带更是不知所踪。 这小畜生! 叶霁的那点怜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正要把人无情推开,李沉璧连忙握住他的双腕:“后来造境次数多了,我脑子里想象出的东西,大多数都能出现在眼前。只是有时将境造得太大,就会筋疲力尽,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不过造个小小的境,自己玩玩而已……” 叶霁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事,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就连李沉璧边说边将手伸入入他衣领,也只是略微扭躲了一下。 无论是在芳菲谷,还是在陡寒酒馆外的山林,李沉璧造的境,都是依托和仿造周围的环境,叶霁甚至发觉不了自己已被他拉入平行的世界中。而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如果李沉璧想要无声无息地绑架囚禁一个人,的确是勾勾手指就能办到。 叶霁正想得出神,突感到一条藤蔓钻入他的两腿之间,然后收紧一勒。他竟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李沉璧抱住了双腿。 锁骨处传来温热的刺痛,叶霁揪住李沉璧的额发:“你疯了么?” 李沉璧从他锁骨间抬起头,嘴唇柔软潮湿,雪白脸颊浮起动人的潮红:“我乖乖回答了师兄想知道的事,师兄是不是该奖励我什么?” 叶霁被那撩人的容貌弄得心中一跳,镇定心神,冷哼道:“……做梦。” “师兄要是害羞,那我们就藏起来。”李沉璧放柔嗓音安抚,“别担心,我造了个境,凌泛月他们来了也看不见我们……” 原来从刚才开始,他们就已经在境中,也难怪李沉璧能这么随心所欲地驱使藤蔓。 在境中的好处是,他们不必担心被人撞见;坏处是,李沉璧是造境主,那么境中的一切东西,都听他的话。 他此刻神志清醒,力气修为俱在,一声不吭便与李沉璧近身拆招。 论贴身肉搏,李沉璧拆不过他,便坏心眼地招呼来更多藤蔓,将叶霁爬成了个葡萄架子。 叶霁左支右绌难以应付,正要发作,一仰头就看见了元涯神女的雕像。 神女一双凤眼向下凝视,如同在目不转睛,俯视着两个年轻人的荒谬胡来。 叶霁脑子里的一根弦瞬间断了。 元涯神女,那可是李沉璧的母亲啊! 他竟和李沉璧在神女雕像下颠倒乱行! 叶霁脸红得滴血,竭力挣扎了起来。膝盖大腿处的藤蔓被拉扯,深深勒入皮肉。 “混账,赶快松手!否则我——” 李沉璧怕他受伤,托着他的双腿将他抬起,却并不支撑。叶霁不得不抱住眼前的肩膀维持平衡,低着头,喘息不止。 “李沉璧,你真好意思!”叶霁在他后背狠锤一下,怒瞪,“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沉璧搂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知道眼前这人已经羞得快崩溃了,被逗得笑个不停:“师兄实在是太有趣了,一座石雕而已,这也要不好意思?” 他凑在叶霁涨成红玉的耳根边:“我要是和师兄在这里玩以前那些花样,师兄会不会晕过去?” 光是听他说,叶霁脑子就轰鸣一声:“你还想玩什么!还要玩什么!?要是让玉山宫的人看见,你就留在策燕岛喂妖谢罪吧!” 他愤然凝起一股灵力,往下砸去,将李沉璧脚下的地砸得泥土四溅。 李沉璧知道他这时舍不得砸自己,但要是将人彻底惹急了,那就不一定了。 “师兄,我不在乎这是哪儿,在谁的雕像旁边,谁又会看见。” 李沉璧的手指,珍惜地拂过他因生气而微微拧起的眉头。 “没遇到师兄之前的日子,浑浑噩噩,我也不在乎。只有遇到了师兄,我才像活得像个人,才知道这世上有多好。” 李沉璧的手滑到他脸颊上,慢慢抚摸,“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只有师兄。就算是被一千个一万个人盯着,我也能坦坦荡荡地和你亲热。” 叶霁被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一怔,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心跳渐渐砰如擂鼓。 李沉璧自坦诚心意后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这番话来得让他震颤。 直觉告诉他,李沉璧的确爱他,爱得很真诚,很热烈。 这份震撼中,叶霁亦感受到了一丝惘然。 ——他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习惯了做别人的靠山和指引,却一次次被这亲手养大的孩子摆弄得手无足措,如今竟好似在被一步步推进深渊里去,越来越难以回头。 李沉璧慢慢地凑过来,试探地吻住了他的双唇。 一时间风月俱静,只听得两人呼吸相融。 李沉璧抚上他后背时才觉得不对,一看手上竟然沾了点点血迹,估计叶霁的后背此时不会好看,想必是两人拆招时在石壁上剐蹭的。 李沉璧一惊,下巴压在他肩上,低眼去看他背后。 片刻,他心疼道:“划破了。师兄刚才怎么不说?” 叶霁鼻腔里哼了一声:“这点小伤……”马上反应过来,闭了嘴。 听见李沉璧没忍住的笑声,叶霁恨不得一脑门撞在他额头上,两人一起撞晕完事。 类似“这点小伤不值一提”这种话,他过去受伤时还要哄掉眼泪的李沉璧,常常这样说。没想到刚才一问一答,这话竟又下意识脱口而出,反而显得自己刚才像是太沉浸,连受伤都不舍得叫停,白白让这小子嘲笑。 李沉璧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一笑之后,眼睛里的光似疼似怜,亮得吓人。 他们身侧,藤蔓不知何时编织成一张网,接住了栽倒的两人。 境中万籁俱寂,两人的呼吸震耳欲聋,似乎还有李沉璧在他耳边吐诉些真诚又大胆的情话,分辨不清。 叶霁双目失神地盯着上方,山壁间露出的一线天中,星辰如灿烂明珠,摇摇欲坠,几乎要落到他脸上。 再一转目,见元涯神女的巍峨雕塑捻花低眸,正望着下面的两人。那双和李沉璧一模一样的斜飞凤眼,让人惊心动魄。 叶霁欲念昏黑中,和神女雕像目光对撞,脑子又是轰然一炸。 李沉璧有所察觉,回头看去,就心知肚明,也觉得好笑,眼珠转了转。 第32章 叶霁忽见那尊神女雕像的脸上泛起一层波澜,还以为自己眼花。再一看去,神女竟然慢慢扬起嘴唇,望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婉的微笑! 第24章 昔人昔影 看见神女雕像那神圣诡谲的微笑, 叶霁心中的羞耻、恐慌和惊惧,在那一瞬间达到顶峰,俯身猛地一呛。 那一瞬间, 他突然觉得额心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突突跳动, 越来越激烈,几乎要将他的天灵捣碎。 叶霁猛地捂住额心,深喘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叶霁茫然眨动着眼睛,李沉璧的那张极美又焦急的面容近在咫尺, 泛起千层波澜,一时分不清这人是幻是真。 周围一切飞快地变成了一潭水, 任何声音都像是浸在水中。李沉璧的容貌、声音,都是隔水而望、隔水而听。 额心中的那个东西, 犹如水中鬼魅, 正抓着他的神识不断下沉。 李沉璧的手急切地抓着他,不断地在他耳畔呼唤着什么。叶霁如同捞住救命稻草,想要回握住他的手,下一刻——— . 好像天地翻覆了一下, 叶霁浑身一颤, 仰头望去。 头顶星辰一片烂银泛光, 除了天空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蒙了一层薄雾,时明时暗。 身体上下颠簸,竟然是骑在奔雷兽身上。一个人影坐在前面, 长发高束,青丝飞扬,自己的双手正抱着那人的腰。 叶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个字就从喉咙里滚落出来。 “师叔……” 前面那人轻笑了一下,回过了头。纪饮霜那张俊美到有几分邪气的脸,就这样撞到了眼前来。 叶霁听见自己说道:“……师叔,是否要等等他们?” 纪饮霜一拍奔雷兽,反而驱驰得更快,哈哈大笑:“等?我正是不想等,才抓了奔雷兽,带你另走这条路。现在只有你和我,不必听那群人啰啰嗦嗦,更不用见林述尘碍眼,难道不畅快?” 叶霁被颠了一下,深吐一口气:“畅快什么,你刚才怎么不让我也降伏一头?我坐在你身后,只觉得闷。” 纪饮霜又回头瞧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你一定觉得新鲜死了,心里偷偷高兴吧。” 叶霁脸红了一下,生硬地道:“我要去找师父,不能奉陪,师叔见谅。”说着手一撑兽背,就要跃下。 纪饮霜烦躁地“啧”了一声,将他拧到了前面来,把他身体夹得无法动弹。 “你这孩子,脚都受伤了还乱跑什么?”纪饮霜长吁一声,“越大越不好折腾了,还是小时候可爱。” 他遮住叶霁的眼睛,在他耳边低语:“方才我降伏奔雷兽的手段,瞧明白了吗?遮住眼睛,就会失去反抗之力,这就是窍门,简单得很。”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脚受伤了,我不能放任你胡来,还是乖乖和我同乘一匹吧。” 叶霁深思默想,微一点头:“若是下次机会再来策燕岛,定要试试。” “这有什么难,”纪饮霜敲敲他肩,“你想做什么,何必等机会?只管说一声,就是天涯海角师叔也带你来。我是不是比林述尘好一千倍?” 此时经过一片生满毒兰的沼泽,周围的幽光像琉璃一样剔透,奔雷兽脚程放缓,正好让背上两人欣赏如画景色。 叶霁对纪饮霜的话不置可否,见他又拿师父来比较,便不想理他,抽出长剑,低头兀自擦拭。 纪饮霜又道:“你如今也大了,林述尘那厮怎么不给你找把好剑?不是小气,就是不上心。我那里倒是有把很不错的剑,若你有一日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就送给你。” 他语气在最后忽然变低沉,叶霁心弦一动:“……什么是‘让你高兴的事’?” 纪饮霜缓缓地道:“等你再长大几岁,我就告诉你。” 叶霁略微失望:“那么我岂非要几年后才能得到那把剑?” “还挺精明,”纪饮霜扑哧一笑,盯着眼前那一截白皙脖颈,语气玩味,“也许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把剑送你了,这也不一定。谁让我最疼你呢。” 叶霁看不见他眼神,默默握紧手中剑,笑了一笑。 一笑之中,奔雷兽如滚雷一样的蹄声却消失了。眼前黑了一瞬,等视线再次明亮起来时,潺潺的溪水声灌入耳朵。 纪饮霜负手站在两面山崖之间,仰头凝望神女雕像。 半晌,侧头一笑:“你觉得元涯神女美么?” 叶霁听见自己真心地道:“元涯前辈的眼睛很美,让人见之难忘。” 话音未落,纪饮霜就转过身来,冷冷地打断:“这么说来,小霁对女子很感兴趣了?” 叶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奇怪么?” 纪饮霜道:“随口一说。坐下,我瞧瞧你腿上的伤。” 两人席地而坐。叶霁盯着溪水里发光的水草,过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又去端详神女雕像,越发觉得那双凤目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一直望入自己心里来。 纪饮霜捏着他的脚腕,一点点往上摸索骨头,见只是些外伤,便笑:“还好。这腿生得这么好,要是断了,那就可惜了。我还有套追云步法,正准备回去授你,你若是学不成,我岂不是要伤心。” 叶霁收回视线,犹豫了一下,道:“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纪饮霜又是一笑,往后一仰,手臂随意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有些落拓不羁:“说。” 叶霁谨慎道:“师叔可否考虑收一个徒弟?” “你想我收谁?”纪饮霜收起笑容,目光一凛。 叶霁正色道:“这次与我们同来的那位小道友,春陵宁知白。他自小在玉山宫门下修炼,仙道根基出类拔萃,武学也是同辈里的佼佼者,而且性格谦逊谨慎,待人也温和有礼——” “住口。” 话未说完,纪饮霜猛地出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原来是他啊。” 他手上用力,眼中寒霜过后,目光似嘲似讽:“我不和你提,也就罢了。昨晚他找你说的那些话,真以为我死了,没听见?” 叶霁悚然一惊,握住纪饮霜手腕,连吸两口气:“师叔,我与宁兄才不过认识几日,他说的话并不是出于本心。但他自幼仰慕我长风山,想要拜入门下,却是情真意切。” 纪饮霜连连冷笑:“那小子不知廉耻,对你吐情诉爱,你反要荐他入山门?怎么,真喜欢他,昏了头了?” 叶霁争道:“宁兄并没有那个意思!他不过是与我惺惺相惜,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惺惺相惜?”纪饮霜抬起他脸,与他对视,两人几乎鼻尖碰鼻尖,“他对你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哪句提到惺惺相惜,我看全是见色起意。小小年纪,哼哼……我若收他入门,与你朝夕相处,那还能得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叶霁,你听好了,我绝不收他。你有什么念头,也给我打消。” 叶霁闭了闭眼,将刚才的窘迫尽数抛去。虽然被强横地掐住下巴,神情却不见狼狈:“师叔不愿意,那就算了。” 纪饮霜看着他眼底的清光,微有出神,抚了下他脸上红痕,垂下了手。 叶霁放缓嗓音:“师叔,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收徒弟?掌门师祖不是说,准你收徒了么?” 纪饮霜哼了一声:“你当我真稀罕收徒弟?我唯一看得上的徒弟,这时远在天边尽在眼前,可惜我运气差,混不上这个师父之名啊。” 叶霁心头一热:“师父与师叔,并没有什么亲疏。若是没了师叔,那我……” 他没有说下去,纪饮霜却呼吸一紧,追问:“那你就怎样啊?” 见眼前这少年将嘴抿得死死的,他扯下一根长草,去扫弄那嘴唇,催促:“若是没了我,你会怎样?” 叶霁轻吐一口气,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没有师叔的。” 纪饮霜无声许久,突然将他揽紧:“想说你离不开我么?放心,我就是死了,也自有后路,真下了阴曹地府也能爬上来,绝不会离开你……” 他的声音渐渐模糊,混在万物碎裂声中,难以辨认。天地动摇里,头顶星辰纷纷坠落,纪饮霜的身影片片碎裂。 身后的神女雕像和山崖一起崩毁,一块眼睛残片自头顶落下来,叶霁双眼茫茫,下意识伸手去抓—— 抓到一手温热。 “师兄!” 万物碎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那只空抓碎片的手,恰好落在李沉璧的关切的眼睛上。 李沉璧脸色苍白如纸,见他终于睁开了眼,长呼一口气:“师兄,你刚刚发梦魇了。” 第25章 多年不忘 李沉璧的声音似乎带着回声, 好一会才在耳边清晰起来。 见叶霁睁眼,眼中神志清醒,李沉璧才放松下来, 将他抱坐起来:“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师兄,我快吓死了。”抓起他手, 放在怦怦乱跳的心口上。 叶霁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兀自出神,一种强烈的悲伤失落,在心里挥之不去。 第33章 策燕岛会对进入此地之人的心性产生影响,这些年他有时梦到纪饮霜,却都是些模糊碎片,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历历在目。 纪饮霜曾说不会离开, 可经年时光已过,这样言出必行的人, 还是失诺了。 李沉璧又叫了他几声,见叶霁仍旧一言不发, 便含怨咬住他的手指。 “嘶!”叶霁回过神来, 抽出手指,低斥,“乱咬什么?” “师兄究竟怎么了,为何会突然失去意识, 又梦到了什么?”李沉璧眯了眯眼, 声调里的娇软也蒙上一层冷意, “你梦到了谁?” 叶霁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我昏了多久,难道现在还在你的境中?” 李沉璧眼中的疑虑和不满,如蜻蜓点水, 很快荡开。 李沉璧欲言又止,觉得胸口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却无法表达。低头望进叶霁的双眼:“大约两个时辰。师兄再休息一会吧。” 叶霁如梦初醒:“不能再耽误了。” 他匆匆站起身,将滚得凌乱的长发捞起,一把束在脑后,“沉璧,打开这个境,我们必须回现世中了。” 李沉璧闭了闭眼,摸出根簪子将他长发拢定好,才道:“师兄不必着急,境里的时间和外面的不一样,凌泛月——” 提到这个名字,他忍不住冷哼一声,才接着说下去,“——他们这时说不定还没赶到。” 叶霁一惊:“我们在这里已有几个时辰,外面竟然才过去了一小会么?” 李沉璧“嗯”了一声,将他领口拢紧了些,然后一挥手,在两人头顶开了一个结界伞。 叶霁不解其意,忽然一阵饱含水汽的寒风刮来,刚刚的星辰美景,这时已天昏地暗,雨打风吹。 而两人所立之地,竟然变成了元涯神女那只翻手捻花的掌心! 神女雕像脚下,玉山宫一行人浑身湿透狼狈,匆匆冲了过来。这雨下得猝不及防,他们这时才来得及各自放出结界伞,挡住瓢泼大雨的侵袭。 凌泛月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水,四下张望了一番,猛地一拍石壁,“哈”了一声:“这次算我胜他一筹!” 他说完,还露齿嘿嘿一笑,周围弟子大为无语。 程霏直扶额:“师兄,这有什么可比的,你与叶师兄如今是同伴,又不是对手。叶师兄和沉璧师弟至今未到,这地方又凶险,我们应立马发信号寻找他们才是。” 她性格周全谨慎,立马就将飘飘然的凌泛月戳了个激灵:“不错,这小子不是说他认得路?明明先于我们出发,若不是出了岔子,这时候应该早到了。” 叶霁在上面哭笑不得,李沉璧揽紧他的腰,两人从雕像上凌空降下,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叶霁故意打了个哈欠:“抱歉,等得太久,方才睡着了。” “你——”凌泛月见他乍然出现,先是一喜,接着才觉得吃瘪。 打量叶霁果然衣襟有些褶皱,神色也不太精神,凌泛月不禁有懊恼:“你真等得睡着了?” “一会而已。”叶霁笑望他一眼,“凌兄要顾及一群人,我只要照看好一个,因此你来晚了也是情理之中,非要比,这次算平局吧。” 凌泛月不料刚才的话全被这人听了去,大窘:“玩、玩笑话而已,你也当真!” 叶霁道:“巧了么,我也是玩笑话。” 李沉璧见他谈笑自如,完全看不出刚才梦醒时的怆然,微舒了口气。 一阵裹着冷雨的烈风从两山缝隙中刮来,雷鸣闪电将四周照得雪亮。虽然人人都有结界伞护身,依然挡不住冷意,直打寒噤。 忽然有人“咦”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元涯神女,和李师弟有几分相像。” “这如何能比,哪里像……哎,果然有点。” “是眼睛像吧?果然天下美人都是神似的。” 这一路过来,被李沉璧姿容所吸引的人不少,却碍于礼数不好意思多看。趁这时人人都注目看向李沉璧,便也不再矜持,狠看猛看。 李沉璧眼珠一动。像是受了惊似的,躲到了叶霁身后,长长的睫毛垂下,很是羞涩:“师兄……” 叶霁:“……” 他觉得无法理解。 他知道李沉璧拿腔作调的样子,固然是很惹人怜爱的。 但这些人都曾在船上见识过李沉璧空手斩海、屠戮人蟒的暴行,为什么还能吃得下这一套,一个个都像是唐突了娇怯柔弱的闺阁少女一样,一脸惭愧地移开了眼睛? 叶霁转念一想,自己自负头脑清醒,不也常被这小混账拨弄得团团转? 凌泛月已经走到了最前面,高声道:“别谈天了!找宁师弟要紧。” 他站在原地看着叶霁,在等叶霁跟上来和他同行。 叶霁快走几步,两人并肩而行。 他二人打头阵,一左一右撑开浩大的结界伞,替身后人挡掉大半风雨。 走了两步,叶霁肩上就多了一只手。李沉璧揽住他肩,另一只手虚虚举起,幻出一面更广的结界伞,替代了叶霁那半边的结界。 这个姿势,像是在雨中为他撑伞。李沉璧低声道:“师兄刚才精力耗费太多,现在还是省些力气,我来就是了。” 叶霁尴尬咳嗽一声,生怕他当着凌泛月的面说出些不得了的话来:“……我好得很。” 凌泛月哪里懂他们的机锋:“什么意思?叶兄,你们遇到了什么事,耗费了许多精力?” 他们这时走出了一线天的夹壁,叶霁抬起头,只见黑云沉沉,星辰已经不见踪迹。他没回答,若有所思:“宁二郎独身犯险,现在是生,还是死?” 凌泛月摆手:“他是生是死,得见了人或尸才知道。” 叶霁:“我是说,你有什么预测么?” 凌泛月想了想:“这小子不会让自己死的。他可不是宁知白,他心眼比头发尖还多。” 说到宁知白,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下。 凌泛月低声又快速地道:“若是知白还在,他或许会变得好些。” 叶霁也压低了嗓子:“变得好些?现在的宁二郎莫非不好?” 凌泛月的眉心蹙了蹙:“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宁知夜是什么样的性格?你那时和知白一见如故,他因为吃醋,常常在你两人说话时捣出一些好笑的乱子,你还笑话他像个吃奶的孩子,让知白把他装进口袋里缝起来。” 叶霁略一想,就点了头:“他性格十分跳脱,只有知白才能管得住他。” 凌泛月道:“知白在策燕岛坠崖后,他将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和宁师叔几乎成了仇人。这小子常常一连几个月不见踪迹,宁师叔派人找到他时,见他伤痕累累,浑身鬼气,问他去做了什么,也问不出结果。在玉山宫也并不服管教,性格阴晴不定,对人好的时候极好,但若有人得罪了他,他当时面上虽然笑,转头却十倍报复在那人身上。” 叶霁心想,十倍报复,那想必是很惨烈了。 “宁前辈也管不住他?” 凌泛月扯了扯嘴角:“宁师叔一管,他就又跑,又是几个月不见踪影,弄得一身伤回来。到了后来宁师叔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他哪次一去不回。” 叶霁思忖道:“难怪宁前辈对宁二郎失踪的事表现的这么漠然,难道因为已经被他伤透了心,早就麻木了?” 凌泛月摇摇头,道:“他性格偏激到了这种地步,的确让宁师叔十分头疼,但要说她再也不愿管这个儿子,倒也不至于。毕竟是母亲。”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了心事,不再谈论下去。 李沉璧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谈话,这时将叶霁揽过来了些,小声质问:“师兄何时又认识过一位宁知白?” 叶霁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只好答道:“昔日好友,已经故去多年了。” 李沉璧有些不快地道:“我看师兄和他感情深厚得很,这么多年也放不下吧。” 叶霁心事被戳中:“为什么这么说?” 李沉璧慢吞吞张口,语气有些凉:“你哪里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私事?这次却主动问了这么多。师兄把那位归了西的好朋友放在了心里,所以才想多打听点他家的事。” 叶霁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了解竟如此之深,观察如此之细,不由怔然。 ----------------------- 作者有话说:李沉璧:又双叒叕有情敌[化了](雷达响动) 第26章 血雨腥风 叶霁还要说些什么, 腰上的灵剑忽然开始抖动,皱起眉头,按住剑鞘。 这时候阴雨泼天, 他们步履不停,朝着策燕岛的腹地进发, 身上佩戴的灵器都因为这恶劣的天气,感应到妖邪之气的波动,躁动嗡鸣。 灵剑和他心念相通,叶霁被剑上的灵波震了一下,呛了一口潮湿雨气,太阳穴突突跳动。 额上一热,李沉璧的指尖轻按在了他眉心上。 叶霁借着那股平缓灵流定了定神, 嘱咐:“一路跟紧我。” 第34章 他们先是穿谷,后又登山, 见到的景物不尽相同,遇到的妖物也形态各异, 只有风雨一以贯之, 浇淋得天地一片黯淡。 来时的满天星辰,满岛微光,全都像是风中烛火,齐刷刷被吹灭。 一道裂谷赫然出现。 叶霁站在边沿, 往下望去, 视线昏暗不清, 依稀可见下面怪藤古树交错。底部中央一滩深水,被雨水打得乱起涟漪。 深渊里回荡着低鸣喘息之声,混在雨声里,不太分明。 这时一道闪电落下, 将下面的光景照的清清楚楚。 那潭水里并非空无一物,那些涟漪也不全是雨水所致,而是一对对的人蟒缠抱在一起,身躯此起彼伏而翻起的水花! 古藤树木上,许多的粗长蛇尾掩映在树枝之中,把树木都摇晃得哗哗作响。 看清楚了这幅场景,众人面面相视,齐刷刷一股窘迫感涌上心头。 凌泛月抽了抽鼻子,低咒一声:“果然是不知廉耻的畜生!”眉头锁得死死的,“宁知夜那混账,总不至于让自己陷在里面吧!” 叶霁道:“照人蟒的习性,若是抓住了人,一定会群起攻之。但它们这时都在三两抱对,我并没有看见它们群聚在一起。” 所谓的群起攻之,言下之意不必多言。 凌泛月忍住恶心,道:“这一圈山壁上全是洞穴,我们看不见而已。那小子要是没逃出来,那就是被藏了起来。” 叶霁沉吟一下,道:“凌兄,你认不认得出人蟒的族主?抓到修仙之人,一定是族主先受用,宁二郎若在这里,此时必然在族主身边。” 凌泛月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它们亲戚,怎么可能认得出!” 叶霁道:“……好。那就无须多言,按你们玉山宫原定的计策来,我与沉璧倾力相助。” 凌泛月用力揉着眉心:“要是宁知夜逃了出去,还好。要是没逃出去,只是受了欺辱,也好说。但就怕他不胜凌辱自绝,或者受虐而死,那么……那么宁师叔……” 他骤然狠声:“摆阵!” 玉山宫四名弟子早已找好方位,各自站定,几道碧色流光从他们脚边法器腾出,扩散成网,罩在裂缝之上。 等阵法定好,四人站在原地,严阵以待。 凌泛月语速飞快道:“我们下去,杀为次要,首要寻人。他们在高处为我们掩护策应,若看见有人陷入危险,阵法会动。”这话是对着叶霁与李沉璧解释的,说完,他做了个手势,率先降入谷中。 其余人跟随少主的身影,纷纷而动。 叶霁心想,他倒是颇有一门之主的风范了。看了看身边的李沉璧,不知怎么竟有些踌躇。 李沉璧担忧地叫了他两声,叶霁恢复神色,道:“我们跟上,你不要离我太远。” 李沉璧刚目睹了人蟒的荒淫,目光扫向叶霁受过伤的腿,想到他差点被人蟒拽入海中,脸色就有几分难看:“我绝不离你三步。” 叶霁微微放心,先让灵剑飞入裂缝,抓起李沉璧的手。 两人像飞鸟般在空中的灵剑上一点,缓冲之后,又朝着谷底飘飞而去。 一旦行动起来,就顾不上维持挡雨的结界伞了,暴雨劈头盖脸打来,两人身上立即湿润。 叶霁忽然道:“人蟒嗅得出炉鼎的味道。” 李沉璧闻言转头,却看不清叶霁的神色,只听他又说:“人蟒见到你,一定像饿狼见荤腥。” 李沉璧一怔,难道师兄刚刚踌躇不定,竟然是在思索这个? 师兄是在担心他? 他连呼吸都紧了,一把攥紧叶霁的手。后者却以为他是害怕,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神色更加犹豫。 “师兄,”李沉璧极少见他这样心神不定,心中更加柔情,“你想说什么、做什么,不要多想,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两人在涧底落脚,叶霁朝他转过身来:“沉璧,我后悔了,你——你还是上去吧。” “什么?”李沉璧又是一愣。 叶霁蹙了蹙眉,像是有些苦恼,又有些懊丧:“沉璧,先前我的确和你说过,希望你与我能并肩而立,教你既有其能,便担其责,可现在……我并不希望你挑什么责任,只想让你别牵扯进来。” 满涧风雨里,李沉璧的心跳比雨水还要急,脑中混乱又甜蜜地想,他果然还是疼爱我,一成不变。 见他不说话,叶霁勉强笑了一笑:“你肯定觉得师兄出言反复,但现在这里……” 李沉璧扑入他怀中,叶霁被他双手勒得喘不过气来,勉强推开一点,“你怎么……”又被吻住了嘴唇。 周围的摆阵厮杀已经开始,不少目光还是抽空射了过来。凌泛月更是目瞪口呆,不明白这对师兄弟为什么偏挑这个好时候亲热。 凌泛月斩掉一只人蟒手臂,猛地扭头,忍无可忍:“你们、这也、我真是服了!!!” 叶霁捧住李沉璧脑袋,硬是将他唇舌从自己脸上分开,无可奈何:“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他目光偏转,脸色一沉。七八条人蟒已经贴着山壁滑下,环伺在他们身边,吞吐着鲜红长舌,蛇眸里的贪婪凶光十分露骨。 那些眸光饱含□□,血红的瞳孔都兴奋得竖成了一条线。 李沉璧在他额上连吻了几下,才放开手:“这些蛇这么凶残,我怕得很,哪里敢离开师兄?师兄可要保护好我啊。” 他语气轻软地说完这几句,手却穿过叶霁肩膀,五指一张。 背后的山壁发出一声巨响,碎石乱飞,一条盘旋而下的人蟒被炸得胸腹爆开,尸身被压在乱石之下,死不瞑目。 他露了这么一手,将垂涎他的人蟒惊得退出几丈。 李沉璧哼了一声,还要动手,叶霁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按住他:“我知道你厉害得很,现在还是先找人吧。” . 这时深涧里已经杀得血雨腥风,一场荒淫集宴被搅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蟒上一刻还在对方身上缠绕,下一刻就尸体横陈。 玉山宫屠妖的手段利落冷酷,加上同门之间彼此配合恰当,在这满是人蟒的巢穴里,像无往不利的剑刃,令叶霁眼界一新。 有人被几只人蟒同时围攻,无法招架时,就立马举起手中令牌,头顶的结界见令而发,几道雷球劈击下来,将人蟒烤成焦炭。 大挫人蟒锐气后,众人分散开来,搜寻每一个角落,点起一团团灵火,照亮山壁上的洞穴。 叶霁在山壁的粗藤之间飞跃穿梭,细细查看每一个洞穴,忽然觉得有些许异样。 一棵茁壮古树从山壁里长出,枝干盘踞,将一个洞口抱得密不透风。而他明明看见有人蟒从这里爬出,难道附近还有别的进出之口不成? 正思索中,那古树竟在他眼前活了般蠕动了起来。接着,一道长长影子从洞里面跃出,直扑向他! 叶霁的心思全在古树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蛇尾已经缠绕住他双腿,尾巴尖上一点鲜红,向他腿根处探去。 如雪的剑光一闪,那人蟒已经被斩成两半,鲜血喷涌。 李沉璧疾风般飞袭过来,将那条还在蠕动的蛇尾从他身上一把扯下,嫌弃地丢到一边。 这一切的发生,从古树活动到李沉璧丢弃蛇尾,不过顷刻之间。 李沉璧愤然道:“这些畜生果然对我处处针对,我不过被拖住一会,就差点让师兄遇险,真是可恶!” 他神情紧张,在叶霁身上各处一阵按捏,“受伤了么?它还碰了哪里?” 他刚刚那一剑,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叶霁刚才距离人蟒不过咫尺,身上却没有沾一点污血,反倒是李沉璧自己身上溅了许多。 叶霁看着他雪白脸颊上的斑斑血渍,心里十分不适,道:“我没什么事。”举手替他擦去。 一边擦拭,一边瞟向李沉璧身后堆积成小山的人蟒尸身,心里就是一惊:我不过查看一会洞穴,他怎么自顾自杀了这么多? 李沉璧一下便看出他在想什么,漫不经心道:“原本不想杀,它们偏要成群结队来寻我晦气,又不经打,是自找苦吃。”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师兄不想我杀它们,我留情就是了。” 叶霁捏了捏他脸颊:“我之前还担心你,现在觉得大可不必了。” 李沉璧冲他露齿一笑,还要调笑两句,叶霁已经抽回了手,重新去看那棵古树。 凌泛月的声音在深涧里回荡,听起来十分焦躁:“……哪里都看过了,怎么就不在?一个大活人,真被生吞了不成……” “轰隆轰隆”几声雷击石壁的响动接连不断,叶霁二人同时低头,朝声音处看去。 程霏膝盖染血,半跪在一块伸出的巨石下。她护身的长鞭末梢,不知卡在了哪道石缝,任凭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拽出。 几只人蟒从附近树枝里滑出,对她形成一个围绕之势。 此刻同伴都在远处,程霏位置又隐蔽,哪里有人注意?她连举几次令牌,头顶的结界雷电劈下,全劈在了头顶的巨石上。 第35章 程霏脸色惨白,膝盖剧痛,令她无法站起来自保。 叶霁在她斜上方,恰好瞧见,甩出一道呼啸灵流,将离她最近的一只人蟒穿膛。 程霏一见是叶霁,喜动颜色,仰头唤了句“叶师兄”,脸色忽然巨变,因为又看见四五只人蟒朝她袭来。 程霏忍痛爬起,脚腕却被蛇尾缠住,重摔在地,那又湿又冷的触感,让她一阵作呕,再也忍不住地尖叫了起来:“叶师兄!帮帮我!” 叶霁正要动身,手下的古树这时又动了一动,露出些许山洞缝隙,树后确别有洞天。 那树皮簌簌抖动不止,像是马上又要合拢。 叶霁心转如飞,冲着李沉璧道:“你去助程姑娘!” 李沉璧沉浸在两人刚才的温情中,还在留恋,叶霁攀扯住古树缝隙,急声道:“沉璧听话,快去!”在他肩上一推。 李沉璧只得动身,顷刻就出现在程霏面前,面无表情地剑起剑落,动作快得如同残影。 程霏只觉得眼前白光飘忽,红雨乱飞,不断有人蟒的残肢断臂滚到她身边。 人蟒惨嘶之中,李沉璧姿态轻飘飘的,手起刃落,如同杀神一般。 她不自觉捂住嘴,双目缓缓睁大,像是被攫住呼吸。 人蟒的外形与人肖似,就连动作神态也有人的神韵,他们虽知道这是恶妖,但将它们杀死时,总有一种发自天性的不忍。 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眼前这美丽的少年就像邪神,天真残忍,没有感情。让人见了,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似恐惧的———惊艳。 将人蟒屠尽后,李沉璧竖起剑尖,往上一挑一拨。 “喀”的一声,程霏的鞭梢从石缝中弹射出来,呼呼带风,细长鞭身在她身上绕了两圈,才垂软下来。 程霏缓缓握紧长鞭,站直身体:“多谢李师弟。救命之恩,程霏记在心里。” 李沉璧早已经走出巨石之下,凤目焦急地逡巡,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不到叶霁在哪儿了。 第27章 笑面藏刀 李沉璧离开后, 叶霁独自守着古树的缝隙,却不见再次动静。 他略一思索,抽出了长剑, 将灵力尽数灌注在剑尖,长剑立即光华大盛。 他对准缝隙, 将灵光刺目的剑尖朝下全力一戳! 灵力刺入树身,水波般震荡开来,树枝藤蔓窸窸窣窣躲避般往四面缩去,露出一个勉强可过人的山洞裂口。 藤蔓被他震开一瞬,眨眼又要收拢。见那裂口即将消失,叶霁心念急转,电光火石间挤身而入。 他一穿过裂缝, 便转头回看,来时路已封得密不透风。 也亏得他动作奇快, 否则就要被卡在古树之中。 山洞里倒不是全然黑暗,依稀可以见物, 蛇腥味浓重浑浊, 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忍受。 洞里还有许多通道和小室,看起来颇为复杂,最让叶霁惊讶不已的, 还是到处爬满的树藤。 叶霁的视线沿着树藤仔细辨别, 发现它们竟都是从洞口的古树生出的。 这棵古树之庞大, 根系之深广,哪怕叶霁从小随师门访南问北,也见所未见。 叶霁将手放在一根藤蔓上,感觉到手心下微微蠕动, 像是有血脉在轻跳一样。深吸一口气,便往深处探寻。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蛇腥越发浓厚,不时能发现藤蔓碎石纠成一团,缠抱着早已化作干尸的凡人尸骨。 叶霁见这些尸骨已有些年,心中生出几分怜悯,暗想:这些人葬身此地,不知他们的父母家人可曾知晓? 又想,这里果然是人蟒藏匿猎物的地方。只是刚刚还见到人蟒从洞口出去,这里怎么竟一只也没有? 他心生警惕,打了个响指。 两指之间弹出一团金光焰,飘荡在空中,照亮了周围一圈。 叶霁自言自语道:“这里路径太多,我要找人,也不知道该从哪找起。你往何处飘,我便往何处走吧。” 他说完,轻吹一口气,金光焰颤动了一下,朝一个方向漂浮而去。叶霁抬腿跟上,一路走来,又见到几具白骨,藤蔓却是越来越多,遍布石壁,几乎无法落脚。 忽然之间,光焰的光圈抖动了一下,叶霁立即侧身一闪。一根树藤正悄无声息从后面锁他脖颈,就这样被堪堪躲过。 他一闪之中,剑已在手,凌厉剑气左挡右支,将四面八方缠来的藤蔓弹开。 一边抵挡,一边思考。这些藤蔓对他的围攻十分精准,像是有人在操纵一样,叶霁眼中光粼粼闪过,突然撤剑负手。 几道藤蔓在他腰上缠绕一圈,勒紧,又有几根去缚他的足踝。叶霁顺势倒下身体,任由藤蔓拖拽着他,在石洞中穿行。 那些藤蔓看似柔软,实际强韧凶狠,与李沉璧在境中幻化出的那些温软灵活的藤蔓截然不同。不用看,叶霁就知道身上一定勒出了道道血痕,后背也不断重重撞上石壁,却一声不吭。 藤蔓拖着他,嗖嗖如飞,叶霁在不断的磕碰中忍着疼痛,默默记忆着周围的环境。 绕入一个隐秘石洞后,身上所有藤蔓一起松开,叶霁则被一股巨力被甩了进去。 他立马运起罡风去化这股撞力,还是“砰”地一声撞在坚硬石壁上,翻身坐起,喉咙里咳出一缕腥味。 暗处不见五指,一片混沌里,好像有人轻轻笑了一下。 那团金光焰还没熄灭,一直跟着叶霁,这时飘了进来,将石洞照亮。 叶霁扣指一弹,金光焰射向他对面的石壁,将那情形映得清清楚楚。 重重的藤蔓里,一人四肢被拉开吊在半空,衣裳褴褛,长发垂散,面庞十分年轻俊秀,也十分苍白。 眉心一点小痣,鲜红如血。 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雪亮如刀。 叶霁盯他片刻,有些怅然。站起身,说道:“好久不见,宁兄。” 宁知夜朝他笑了笑:“我也想说些‘别来无恙’的客套话,但我们二人此时此刻,谁也算不上‘无恙’吧?”他声音喑哑无力,回荡在石洞里,有些不真实的飘渺。 叶霁道:“……方才那样摔进来,的确狼狈了些。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同门现在就在外面,我们一起出去。” 闻言,宁知夜脸上神情并无多少变化,笑得更深了些:“看来叶兄和我处境并不同,我身陷蛇窟,叶兄却是勇闯妖洞。” 他偏了偏头,饶有兴致:“看来叶兄是故意示弱,任由藤蔓将你带到这里的。因为藤蔓怎么安置你,就极有可能怎么安置我。果然,他们总是夸赞长风山叶仙君智勇无双,并非虚言。” 叶霁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毛,想,凌泛月说他性格古怪,看来的确不假。 此人被关了这么久,终于见同道来救,却没有任何惊讶喜悦,甚至还有心情慢慢谈笑。说话虽还不算难听,语气却总带着些阴阳怪气,听起来倒像反讽。 想到这里,叶霁腹诽一句,说不定他此刻就是在讽刺我。 他无心再闲谈,拿起长剑,在缠住宁知夜的藤蔓上比划,想着怎么砍断才好。 宁知夜道:“叶兄想出这个计策,想必是相信自己游刃有余,轻松可以脱身,才任由这里的藤蔓捆缚吧?” 叶霁没有搭腔,汇聚灵力手起剑落。剑刃斩在藤蔓上时,平时锋利无比的剑身竟然弹了起来,将他虎口都震得发麻。 藤蔓毫发无损。 叶霁如法炮制进入山洞的方法,连砍几剑,浩荡的灵流晃动着藤蔓,却无济于事,反倒是困在其中的宁知夜吐出一口鲜血来。 叶霁脸色变了变,停下了手。 宁知夜舔舔唇边鲜血,玩味道:“叶兄现在心有余悸了么?” 叶霁皱眉道:“这些藤蔓究竟是什么?与人蟒有何关系?”一边问,一边将手按在他丹田处,替他调息。 宁知夜惨白的脸色稍为好看了些,缓慢地说道:“这是鬼血藤树。” 他观察着叶霁骤变的神色,微笑:“叶兄这样博闻强识,应当听说过策燕岛的鬼血藤,只是没想到会在人蟒巢穴里见到吧?趁现在藤蔓还没对你下手,不如趁早离开。” 叶霁谨慎道:“鬼血藤的确刀剑难入,火焰难烧。活物被它们缠住,不消多久就会化成血水,可你现在却是好端端的。” 宁知夜道:“修仙界的典籍里,的确是这么写的,却写得不全。鬼血藤可以栽培,也可以驯养,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而已。它的主人想留我一命,不行么?” 心中念头如电闪过,叶霁垂下长剑,好半天才道:“用自己的鲜血驯养鬼血藤,让它听从驱使,这是魔教漂星楼的邪术。可漂星楼多年前已经覆灭,邪术也不再流传,怎么还会有人精通?” 莫非——漂星楼还有余孽留了下来? “扑哧”一声,宁知夜笑了出来:“叶兄啊,漂星楼的这种邪术,你以为最初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叶霁怔了一怔。他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人蟒……它们竟有这样的灵智?” 第36章 宁知夜轻声道:“整个修仙界,都只当这类妖物是无情无智的牲畜,不然,你们怎么不试着与它们沟通谈判,而是直接杀进巢穴?”他眨眨眼,“我猜现在外面,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现在,叶兄准备怎么救我出去?”宁知夜的唇角微微挑起,“或者此时转身就走,凭叶兄本事,全身而退想必也不难。” 叶霁叹了口气,盘腿席地而坐,剑放在身侧。 宁知夜笑容不变:“叶兄这是何意?” 叶霁右手撑着下巴,又叹了口气:“抱歉,叶某本领不济,这下连自己也出不去了。只好请宁兄指点迷津。” 宁知夜道:“可惜我也在迷津之中。” 叶霁道:“鬼血藤树不怕刀剑,方才我的灵力也撼动不了分毫,说明我从山洞的裂口进来,是鬼血藤的主人故意为之。既放我进来,又将我带到这里,可我到现在都还安然无恙。无论人蟒是要抓我吸食,还是要杀我报血仇,都没有理由这时还不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探你丹田气海,你的精元并没有被采补过。听你救下的百姓说,人蟒的族主似是与你达成了协议,同意让你用自己交换那些百姓,看来它觊觎你得很,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动你?” 宁知夜点点头:“叶兄,你这样聪明剔透,我很佩服。” 叶霁正色道:“别再绕弯子。我来是救你,你对我不要隐瞒。说清一切,我们立即想办法离开,我凭空消失,外面的同道们不知缘故,只怕会引起慌乱。” 他一想到李沉璧这时不知该多么担忧,心里就是一阵焦虑。 宁知夜轻叹一口气:“那么你靠我近些。” 叶霁站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宁知夜道:“再走近些,我很可怕么?” 叶霁:“你要说什么话,我在这里就能听清了。” 宁知夜挑起眉毛,眉心的鲜红小痣也动了动,像颗血珠,随时都能滴落:“我要说的话,不是怕你听不清,而是怕相距太远,我说不清。” 叶霁审慎地打量他一眼,又上前几步,两人相距不过一拳。宁知夜靠近他耳边,低声细语:“这些年,叶兄可有忘记我兄长?” 叶霁神色一黯,宁知夜忽然偏过头,嘴唇沾了沾他下巴。从外人的视角看来,像是两人在亲吻一般。 叶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往后一仰,有些恼怒又疑惑地看着他。 金焰剧烈摇晃,叶霁听见耳后风声呼呼,回身就是一掌,震开了袭来的鬼血藤。 石洞内的藤蔓纷纷躁动,张牙舞爪,对他形成包围之势,其中四五根像是毒蛇一般,直插他的咽喉! 叶霁不明白鬼血藤为什么突然对自己使出杀招,竖起长剑,四指拂扫剑身。 剑气如澜,以他为中心层层荡开,将藤蔓来势汹汹的袭击震开。 眼花缭乱里,一道长长的身影像鬼魅一样出现,面容狰狞,指爪尖利,朝他狠狠抓来。 石洞里空间不大,叶霁既要躲闪数不清的鬼血藤,又要应对这凶残异常的人蟒,手心尽是冷汗。 他目光一凛,周身荡起漩涡般的罡风,将附近一切都卷在其中,高高抛起,又重重砸下。 人蟒嘶鸣一声砸在石壁上,下半身蛇尾血痕斑斑。终于不再理会叶霁,而是向着宁知夜的方向爬去。 宁知夜身上的藤蔓这时已经全部撤去,躺在地上,微微喘息。 他也受到了叶霁的罡风波及,嘴角挂着鲜血,神色却是好整以暇,像是在看戏一般。人蟒爬过去将他抱在怀中,蛇尾缠绕着他双腿,沉默地低着头。 在叶霁震惊万分的目光中,宁知夜拍抚着人蟒的脖颈,低声絮语,居然亲了亲它的面颊。 -----------------------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 今天还有一章 晚点更! 第28章 虚与委蛇 见宁知夜竟亲吻人蟒, 神色平静自若,叶霁震惊之余,感受到些许猎奇的恶寒。 想起刚刚的事, 叶霁不由抬起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 宁知夜含笑道:“抱歉, 它虽然是一族之主,却有些害羞。若不是这样,它是断断不肯出来见叶兄的。” 他一张口和叶霁说话,他身旁的人蟒就骤然换了神色,恶狠狠朝叶霁盯来,血红瞳孔绷成了一条线,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将他咬死。 叶霁欲言又止, 一时不知道是先说“它竟然是人蟒的族主”,还是问“你与人蟒究竟是何关系”好。 他真心地道:“宁兄对‘害羞’的定义, 似乎与我不同。” 宁知夜道:“对于叶兄而言,它是凶悍的恶妖, 但对我而言, 它不过是个不太聪明又过分热情的孩子罢了。” 叶霁又是一阵恶寒,在心里直摇头,这人蟒也不知活了多久,你竟称它为孩子。若不是这件事有蹊跷, 就是你这人实在荒唐得奇怪。 他们说话时语速甚快, 内容又不甚直白, 人蟒族主似乎是在凝神倾听,努力理解,但毕竟还是无法跟上,神情变得更加阴寒恼怒。 宁知夜在它耳边轻言慢语, 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阵,人蟒族主才逐渐放松下来。蛇尾将他缠绕得更紧,像是护宝一般。 叶霁皱了皱眉头。宁知夜却没有任何不适:“我知道叶兄此时一定满腹疑问,甚至还很厌弃我。” 叶霁道:“多虑了,我只是有些不解。”还有震惊。 宁知夜道:“先前叶兄感叹人蟒有那样高的灵智,的确没错。我留在蛇巢后,并没有遭受凌辱,只因为这人蟒族主仿佛对我十分在意。平心而论,以我一人交换那么多人,即便我有仙道之躯,也不足矣让人蟒同意这个交易。毕竟那时,那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我又孤立无援,人蟒可谓是占尽了优势,为何不一网打尽?” 叶霁想了想,赞同:“是这个道理。” 宁知夜接着说道:“那时我受了伤,十分虚弱,人蟒族主将我安置在这里,时刻守在我身侧,却并没有更多的举动。我恢复体力后,便试着与它慢慢交流,竟然十分顺利。” “顺利?”叶霁心里的惊奇此起彼伏,“你与它又谈了什么条件么?” 宁知神色莫测地笑了一下:“所谓顺利,不过是我说些简单的字句,它能勉强听懂而已,这已经十分难得了。我发现,它极少让别的人蟒进入过这个石洞,也并不进犯我,但我与它交流时,却极其配合。” 人蟒贪爱人类肉躯,为什么竟对已在口边的美餐猎物这样客气? 叶霁一想到这人蟒族主对宁知夜的神情举止,一个猜测冒上心头。虽然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但已经有了五分笃信。 宁知夜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道:“我渐渐意识到,族主似乎能够理解我们人的一些所谓伦理道德,懂得什么是身为人的尊严廉耻。人蟒自然是不会恪守这一套的,它之所以不碰我,乃是因为它明白,人——”用手指了指自己,“十分看重这些东西。” 叶霁愕然,凝思了许久,意味深长:“它既然懂得廉耻,想必也知道什么叫做‘情爱’。” 两人对视,眼睛里这时都是一片雪亮。宁知夜莞尔:“我很喜欢与叶兄说话,因为有些话不需要我自己说出来。” 叶霁扶额,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时险象环生,无论见到了什么事,都应当尽快接受。 “但他却还是将你绑起来,想来是怕你逃跑。”叶霁沉声道,“那么我今日非要将你带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宁知夜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若是强行将我抢出,触怒了族主和藤蔓,恐怕你也性命不保。你为什么铁了心要救我?是我母亲委托你?还是凌泛月请求你?” 他顿了顿:“还是说,因为我兄长的缘故?”寒冽冽的光芒,在他眸中一闪而过。 他目光一直在叶霁的眼角眉梢游移,宛如在捕捉什么。 叶霁:“你母亲答应给长风山三千颗灵转珠,一座清修塔楼。” 宁知夜:“……” 叶霁对他扬唇一笑,这时已不再担心。因为他直觉认为,像宁知夜这样的人,必定早已经为自己铺设了后路,才能这样游刃有余。 他们说话时,全然不避讳人蟒族主,谈话的内容,也远远超出了后者的理解能力。 见人蟒越来越焦躁,宁知夜看了它一眼,又抬起眼,和叶霁交换了个眼神。 叶霁手指轻轻一勾,那团金光焰的光芒缩小了一圈,飘到了角落之中。宁知夜和人蟒的身影,顿时笼罩在了昏暗里。 叶霁静静地等候,昏暗之中,宁知夜语速极慢,声音低切地与人蟒说着什么。 他语气温柔,细心款款,与方才漫不经心的姿态截然不同。那声音像流水般涓涓流淌,似乎有魔力一般,就连叶霁也忍不住被吸引,坠入他的话语声中去。 他说话间,人蟒族主偶尔也吐出些人语字句,词序颠倒,语调也很古怪,叶霁却听懂了。看来族主对宁知夜十分信赖,但又像有着极深的担忧,一遍遍确认着什么。 第37章 宁知夜一指角落的叶霁,声音高了些:“他,来找我。” “在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来找我。”宁知夜指指外面,又点点自己,将每个字拉得很长,“我不走——不行。” 宁知夜停了一停,望了眼叶霁,又说:“他也走,和我一起。我们没有出去,外面的人,会进来,杀、死、你们。” 说到最后三个字,横过手掌,划过人蟒纤长的脖颈。 他几字一顿,用词也极简单明了,人蟒族主对他目不转睛,像是拼尽全力在理解。等听明白了,眼中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胸膛剧烈起伏。 宁知夜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微笑,伸出双臂,将它的头抱在怀中,轻轻拍抚:“我一定回来。你等我,我一定回来——回到这里来。” 他不断重复“回来”的字眼,族主缓缓合上了双眼。 蛇尾滑动,从宁知夜的腿上一圈圈松开。 . 两人终于走出石室,叶霁心有所念,回头看了一眼。 石室内已经全然黑暗,只有一双蛇眸发着幽幽红光,似热似寒,像是要滴出血来。 宁知夜已经远远走到前面去了。叶霁道:“我还算记得路,从我来的那个洞口出去,便能与他们汇合。” 说着疾走两步,侧身要绕到他前面去。宁知夜伸手一拦,仍旧自己在前:“路么,自然不止一条,叶兄何必舍近求远?” 叶霁道:“那么就请宁兄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脚下的路曲折回环,走势一路向下,像是走到了底。 眼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漏斗形状,水底不知通向何处。 宁知夜身体晃了晃,忽然软软一倒。 叶霁伸手拦了一把:“宁兄?你还好吧?” 宁知夜道:“敢问叶兄水性如何?” 叶霁一怔:“还可以。” 宁知夜语气柔和,脸色更是一团和气:“我看叶兄身上还有伤,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眼下手脚没力气,又不会水,只好辛劳叶兄施舍援手,从水下背我出去了。” 叶霁叹了口气:“那你非带我走这条水路做什么?” 他心中十分无语,对宁知夜伸出了手。 后者笑意更深,朝他走近,就要握住他那只手。叶霁却忽然在他胸口一推,将他推到了水里。 哗啦水声乱溅,宁知夜在水中冒出头,这下就有几分狼狈,擦着脸:“叶兄这是……” 叶霁见他刚一入水就能稳稳浮出,哪里是他自己说的不会水,心中腹诽这厮果然在消遣我,想让我做苦力,冷嗤一声,大剌剌跃入水中。 宁知夜刚将面上擦拭干,又被他溅了一脸。他一直以来表现得优雅从容,这时也有些维系不住了,皱起眉刚要开口,后领就被抓住。 “在水下背着人,怎么能游得远?”叶霁笑笑,“只好请宁兄多担待了。” 接着,在宁知夜愕然的神色里,将他一把按入了水中。 水里冰冷异常,道路倒是好找,从水坑的漏斗处下去,就是一条窄长的通道。叶霁一边游,一面将体内的灵力运转起来,让一股热气在四肢百骸游走,抵御水下刺骨的寒意。 宁知夜被他揪着衣领提在手里,姿势十分狼狈不适,挣了两下,就认命地一动不动了。 这条水路不算漫长,但黑暗不见五指,叶霁全凭直觉,才没有撞上两边窄壁。 一直游到胸口有些发闷,眼前渐渐有了些许光亮,水中的血腥气却越来越浓烈。 甬道到了尽头,顿时宽阔,像是进入了一片水潭。血腥气已经浓郁到无法忽视,不少人蟒尸块漂浮在水中,情状狰狞可怖。 叶霁知道这是何处,松了口气,往上浮去。 快要抵达水面时,他似有所感,抬起了头。 隔着淡红摇曳的水影,看见一个熟悉影子从岸边跌跌撞撞跑来,叶霁不由微微一笑。 不顾水中血污,那身影毫不迟疑,朝着他的方向,飞鸟投林一样扑了下来。 第29章 关心则乱 李沉璧“哗啦”一声, 扑入满是血污的潭水里,竭力朝他游来,脸上尽是惊惶后的惊喜。 他那副惶惶无依的模样, 让叶霁心中刺痛。见李沉璧像是哭了,松开宁知夜衣领, 张开双臂就去抱他。 漂浮着残尾断臂的血水潭中,李沉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到骨骼都在发抖。 叶霁之前受了些擦伤,被他这样倾力搂抱,浑身都疼,心中却泛起一丝安宁。 李沉璧趴在他肩上,啜泣得无法自拔。 叶霁被他纷乱的心跳震得难受, 将他推开了些,去瞧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笑道:“我不过离开一会,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说出来, 师兄替你报仇。” 李沉璧勉强笑了一下,惊魂未定,偏头凑向他嘴唇。 见众人朝这边跑来,叶霁下意识想推开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捧着李沉璧簌簌流泪的脸颊, 和他贴了下额头:“别哭, 师兄好得很。” 他语气又轻又柔和,李沉璧长睫剧烈抖动,像是又想要落泪。 叶霁被他弄得没办法,低低一叹。忽觉得身侧一道又冷又尖锐的目光, 正直勾勾盯着他们。 宁知夜浮在水中,深黑长发尽湿,凌乱贴在脸上。他皮肤又白,毫无血色,露出这种冰冷的神色,简直像是鬼魅一般。 叶霁的注意力一转移,李沉璧一双凤眼立马眯起,朝这陌生的俊秀青年斜睥过去,目光极其不善,充满审视。 周围已经吵闹一片,七八只手同时伸过来,将他们拽上了岸。 他们出水的地方,正是深涧中央的水潭。纵目四望,涧底犹如修罗地狱,人蟒破碎的尸首四处横陈,树藤石壁上染着溅着一片一片的血迹,被雨势冲刷,一时半会竟也洗不干净。 叶霁之前还能看见不少活着的人蟒,这时山涧里却是一片死寂,看来他离开的时间里,这里的情形十分惨烈。 他心中突然泛起寒意,朝李沉璧看去。后者一直厮磨在他身边,这时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宁知夜看了看四周,悠悠一笑:“强盗进村,烧杀抢掠,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众人都或轻或重受了些伤,又被雨淋得浑身狼狈,既倦且累的时候,竟听到这样一句话,都含怒看着他。 凌泛月脸色无比复杂,似怒似喜。大步走来,先是握住叶霁的肩膀,眼睛上下扫查,见没什么明显伤势,松了口气。 两人相互一点头,凌泛月穿过几人,走到宁知夜面前,一拳打在了他脸颊上! 宁知夜踉跄了一下。 片刻,重重回敬了他一拳。 两人这下都脸颊肿起,凌泛月的表情凶得要吃人,宁知夜却脸色冷淡。 叶霁在旁愣住,玉山宫弟子们见少宫主被打,脸上各有怒色,却不知为何,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无人劝解。 凌泛月怒不可遏:“混账,我来救你,你凭什么打我?” 宁知夜冷笑,回敬:“混账,我求你救我了么?你又凭什么打我?” 凌泛月气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这一拳,我为你母亲打你!你怎么不死在这儿,她没了你这个儿子,长痛不如短痛!” “哦?”宁知夜扯了扯嘴角,“我死在这,你正好做她儿子,倒是可以大笑一场。” 凌泛月听得眼前一黑,大叫一声,就要朝他扑去。 程霏连忙甩出长鞭,将他腰卷住,不让他前进分毫,压低声劝解:“师兄莫要动气!当着同门同道的面,太难看了。回去之后,自然可以慢慢再论。” 她语气轻快,半开玩笑:“二位师兄过去天天吵架,难道还嫌没吵够?看来是真的想念彼此,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怼起来了。但还请可怜可怜我们,是真的听烦了呀!” 她拿出少女的俏皮姿态,嗔怪地堵住了耳朵。派中人人都喜爱这小师妹,有人噗嗤漏出两声笑,气氛为之一缓。 凌泛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半天才平复下来,转过身,声音梆硬如石:“去找地方休整!休息过后,立马回春陵,向宫主和宁师叔复命。” . 众人翻出深涧,在深林里行走。 来时的泼天雨势已经收敛,变成飘飘洒洒的细雾,落在身上,牵引起丝丝寒意。 细雨吹面,惹得人昏昏欲睡,更加困累。他们来时精神奕奕,遇到妖物拦路,便齐心协力杀死,现在却连抬抬手都懒,只用灵盾挡开完事。 凌泛月与叶霁走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叶霁将洞中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而关于宁知夜与人蟒族主之间的奇异纠葛,却没有提及。 只告诉他,宁知夜被人蟒族主困在一处山洞深处,他意外进入山洞,顺着人蟒的鬼血藤发现了他。后来族主见大势已去,怕引起他们更激烈的报复杀戮,迫不得已,只好放两人离开。 “叶兄,”凌泛月震惊之余,歉疚又懊恼,“为救那狗东西,差点让你遇险,我就是赔你十张金弓也不为过。” 第38章 叶霁笑眯眯的:“十张金弓,那敢情好啊。” 凌泛月呛了一口,心疼得牙根都在滴血。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好,十张就十张!” “凌兄,你也太实在了,”叶霁好笑道,“玩笑罢了。我只有一双手,要你那么多张金弓做什么。”又摇摇头,“你与宁知夜闹得像是仇人见面,一转头,却又要为他这样谢我。” 凌泛月哼道:“谁说我是在谢你,我是在向你道歉。” “能听到凌少主的道歉,我也算不虚此行。”叶霁调侃他,“我本以为你和宁知夜关系很差,没想到原来还不错。” 凌泛月简直要跳起来,揪着他衣服,叫嚷:“你莫非瞎了么?” 李沉璧就在叶霁身侧,冷啧一声,将他手一把打开。 这一喊,四周眼睛纷纷看来,凌泛月握着通红的手背,顾不得计较,切齿低声:“我每天都恨不得打他一顿,这也叫关系好?” 叶霁目视前方,缓缓道:“长风山的弟子中,有许多没长大的孩子。我是大师兄,他们有时吵嘴打架,都来找我评理。这样的事管得多了,我便发现,两人之间关系越是亲密,越是容易发生争执。仙门弟子自幼被教导修身养性,同门之间恭谨谦让,两个人若只是泛泛之交,大多是十分和气的。” 说到这里,对凌泛月侧头一笑:“一旦关系亲近了,两个人就会开始互挑毛病,或是关心则乱。” 凌泛月耳根红了一下,争辩道:“仙门里还有一种人,那就是我这样的。我就是看不惯他,非要教训他,不行么?” 叶霁原本想说,宁知夜面对我时那样优雅从容,城府深沉,一见了你,连“你凭什么打我”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样的反差实在令人好奇。 他想了想,却道:“那年我们刚刚相识,我曾听你称呼过他‘阿夜’。” 凌泛月的头皮轰然炸开,像是听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你、你——那都多少年了!我现在叫他大名都嫌恶心!” 叶霁没有接话,但笑不语。 凌泛月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却不知不觉因为这声“阿夜”,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眼神渐渐低落。 “他吃了这次大亏,也该悔改了,总是惹出那么多事,让人心烦。”凌泛月抬头望去,宁知夜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步子悠悠荡荡,无人与他结伴。 凌泛月嘴唇颤动,喃声道:“要是他改了,这次我就勉强不教训他。” 他换了副语气,轻松道:“叶兄,我们先找地方休整。策燕岛结界破损,需要修补,这事还得你来。到时我与你一起去。” 他们在一座高处山头落脚,在附近立下一圈结界,防止妖物侵袭。 山上有不少狭小深邃的缝隙,可以遮挡风雨,却不能容纳许多人,他们便分散开,各自找地方更换湿衣。 . 叶霁寻了地势最高的一条山缝,拉着李沉璧躲了进去。 刚一进入,李沉璧就猛将他推在了石壁上。 急雨一样的吮吻落在脸颊、嘴唇和脖颈上,叶霁被弄的心跳加快,只觉得李沉璧的呼吸异常炙热,刚要伸手要去探他额头,却被扣住手腕,亲吻手心。 叶霁顿了一下,半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脸。 这时只有他们两人了,李沉璧抽了抽鼻子,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酸楚:“我亲你,你怎么不躲了?师兄以前不是总想把我推得远远的?” 叶霁道:“因为哪次都推不动你,索性我省些力气,你也少掉几滴眼泪。” 李沉璧将头依在他脖颈间,将他衣领弄得湿漉漉的:“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一看见师兄,就忍不住想哭。” 叶霁无奈想,这怎么也能怪到我头上?转念又反思,这孩子的性格被养得这么娇,自己实在功不可没。 他抬起李沉璧下巴,温声问:“我不过离开了一会,也没有受什么伤,你怎么反应这样大?” 李沉璧神情陡然不忿,瞪着眼前这人,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好:“你要去哪儿,连和我说一句都不肯,这不是离开,是消失!师兄你为什么总这样对我!” 他声音又开始哽咽,仿佛受尽委屈:“我连去哪里找师兄,都不知道……” 叶霁心中一软:“那时实在是来不及……好了,是师兄不对,今后不会了。”替他轻轻擦去眼角湿意。 李沉璧微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他眼神迷蒙,声音轻如游丝:“师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经常不安,好像哪一天你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有时候做梦梦见了,一整天都缓不过来。” 叶霁安慰他:“能让人忽然消失的,除了你的造境术,我想不出别的。除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这种术法,但这样的人,恐怕我再也碰不上。” 他玩笑道:“毕竟遇见你,就是‘千年一遇’了。” 李沉璧却无心去笑,脸上覆着桃花般的潮红:“我知道师兄有时不愿我跟着,其实你烦我时,把我打一顿,关起来就好了。只是不要不告诉我,让我找不着你,好么?” 叶霁伸出手,放在他额头上:“…果然在发烧。” 捏了捏他冰冷汗湿的掌心,叶霁切声问:“你是刚才淋了雨,生病了么?” 第30章 心猿意马 李沉璧烧得脸颊绯红, 脑子也有些不太清楚了。叶霁询问他时,只是眨眼,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倏”的一声, 叶霁点了个火符,将两人照亮。 些微的暖意烤着他们, 不至于让发热的李沉璧不舒服,也不至于让他们继续受寒。 李沉璧从小就常常发烧,这一点让叶霁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仙道弟子们寒来暑往地练功,不管修为如何,身子骨都是一律不错的。 为此,叶霁曾求问过不少仙门医学宗师,但无人能说出所以然来。好在李沉璧发烧从不过夜, 大睡一晚后,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芥子锦囊里有干净衣物, 叶霁选出几件给他:“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全湿透了。” 李沉璧听话地接过, 慢慢地开始解身上的衣物。 他和叶霁相隔不过几尺, 面对面站着,手指勾开衣服上的绳结,脱下一层后,里面的白色中衣也是半湿的, 紧贴腰身, 隐约可见下面的肌肤。 等那层中衣也除去, 就露出覆着薄薄肌肉的肩背,脖颈纤长,身材修美,肌肤莹润如玉, 堪称完美的一副躯体,挑不出一丝瑕疵。 李沉璧垂着眼眸,在他面前,慢吞吞将自己剥净,食指指牵住腰带,就要往下扯。 叶霁闷声转头,走到另一边,也开始换身上湿衣。 李沉璧虽然没有看他,却又好像无时不刻不在看他。 他生怕李沉璧看到身上的新伤,动作飞快,但李沉璧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些。 李沉璧几乎是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后,扯着他穿到一半的中衣,不准他往身上穿:“这又是哪里来的伤?” 叶霁闭了闭眼,转过身来。 李沉璧脸色极其不悦,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双眼,这时完全清醒了。 叶霁道:“怎么,要和师兄算账了么?” 李沉璧呼吸紧促,像是有些站不稳:“我不能算账?明明是师兄口口声声说不让我离你太远,却转头就将我抛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别人受伤……丢下我也就算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哪里会伤到一点!” 一向轻软如水的声音,这时听起来竟有些沉冷。 他一把扣住叶霁双肩,目光扫过那些擦伤淤痕,眼底的透红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心疼恼怒。 “你怎么就认定我是为别人受的伤?”叶霁问。 李沉璧重重地“哼”了一声:“师兄过去受伤,哪次是为了自己?我恨不得把你救下的人都杀掉,今后再不准救了!” 他喘息几下,揉了揉一片灼热的眼睛。 叶霁按着他背靠石壁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李沉璧倚在他身侧,呼吸时缓时促,有些辗转难安。 叶霁见他脸上滚烫如一片红霞,用术法将面前的火堆移远了些:“很难受?尽量睡一会吧。” 李沉璧凤眸半闭,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可我舍不得睡。” 叶霁不解:“为什么?” 李沉璧忽然缠了上来,双臂将他圈在怀中。 他力气奇大,目光奇亮,竟像是越烧越精神了。 叶霁想不到他发烧时还有心情,一手护着自己领口,一边挡住那不断贴来的滚烫面颊。 纠缠之中,郁闷地想,他和李沉璧在一起,怎么总和黄花闺女防着登徒子似的? 李沉璧烧热之时,身上的幽幽体香竟然更加馥郁。长着一张黄花闺女的脸,却硬要行登徒子之事。 他哑着嗓子:“师兄,我不舒服……” 叶霁出手如风,一左一右,扣住他两只手腕:“不舒服就休息,摸我做什么?” 第39章 李沉璧望着他润泽的双唇,舔了舔嘴唇,有些着急道:“那我乖乖不动,师兄来摸我吧。” 叶霁都被他弄笑了:“你想得倒美。” 李沉璧手腕动了动,翻过掌心。上面两个不深不浅的血洞,像是被蛇所咬。 叶霁脸色立即变了,一把抓住他手掌:“是人蟒咬的?你这次发烧,难道是因为中毒?” 他震惊之余,十分自责担心。 李沉璧的修为就算再高深,面对成群结伴的凶淫恶妖,也难免有无法自保的时刻。他那时怎么就能把心放下,离开他身边? 李沉璧垂眸,低低地道:“之前我自己运功,将毒血逼出来,本以为没事了。可刚刚和师兄在一起,忽然就不受控制……” 叶霁愕然无言。半晌,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不会要我帮你吧?” 李沉璧一声不吭,显然默认。叶霁想起那时在芳菲谷里,这小子也是这样骗自己上钩,于是沉吟着,同样不说话。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阵,面对面坐着,呼吸吐在对方脸上,越来越灼热。 李沉璧看起来头昏脑胀,像是连坐也坐不稳了,垂头丧气:“师兄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我生病了,身上没力气,强迫不了师兄。” 那模样蔫蔫的,十分可怜。 叶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先前强迫我,本来就不对,现在你不能如愿,怎么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李沉璧因为燥热,身上只披着件中衣,蜷缩起身体,侧躺在地上,像是一尾搁浅的鱼,不断微微吐气。 叶霁静静地看着他,抿唇不动。 李沉璧耐不住地去勾他手指,低唤:“师兄……” 叶霁忽然俯身,审视他:“李沉璧,你过去是怎么解决的,如今难道非要我不可么?我总这么惯着你,是否有些太不成体统了。” 李沉璧哑着声音,道:“以前每天晚上,我都要想着师兄才能。现在我们已经……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只能靠半夜里空想着你。” 他抚摸了下叶霁手指,才又接着说:“刚来长风山的时候,师兄亲自教我念诗,有一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眼眸含湿,眼前那支膝而坐的俊美青年,在火光下时而清晰,时而化成朦胧剪影。 李沉璧闭眼之间,忽觉得后腰一紧。叶霁将他捞坐了起来,从背后环住了他。 “说得倒是很动听。”叶霁淡淡自嘲,“总这么惯着你,难道能怪你么?明明是我自己的错。” 几句自言自语,冲击得李沉璧心跳如雷,简直不知身在何处,猛朝他转过身。 叶霁却按住他的身体,将他转了回去。语气不容质疑:“李沉璧,你要是敢乱动,就乖乖滚去一边自己摸自己吧。” 第31章 痴心之人 洞外风雨淅淅沥沥, 两人气喘吁吁,都滚出了一身汗。 胡闹一场,先前被风吹雨打的寒气, 消散得一干二净。 叶霁脑中空空一片,闭目平复着呼吸, 眼角也染上了一抹晕红。 他推开怀中的李沉璧,勉强坐起。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探他额头。 “现在觉得如何?还难受么?” 他一将手伸来,李沉璧就去握,叶霁将他的手打偏了几次,才终于落在他额头上。 依旧有些烧。叶霁轻咳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干涩:“接下来你好好睡一觉, 不准再闹了。你现在身上是冷还是热?” 李沉璧将他搂住,粘糊糊地撒娇:“我冷得很, 师兄抱着我睡吧。” 叶霁见他仍旧在自己身上抚来摸去,意犹未尽, 十分不安分, 便戳穿他:“我抱着你,你难道就能好好睡觉了?” “师兄在我身边,我哪里还舍得睡。”李沉璧道,“陪我说说话, 好不好?” “说什么话?” 李沉璧静默了一下, 忽然收敛了轻浮神色。叶霁的脸被他轻轻扳过, 四目相对。 气息交融,叶霁像是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眼神粼粼闪烁:“先休息,日后再说。” 李沉璧置若罔闻, 凑过来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嘴唇,认真地问:“师兄现在能接受我了么?” 叶霁定住,抿了唇一言不发。李沉璧又道:“你之前告诉我,这种事应该和真心喜爱的人做。我是师兄真心喜爱的人吗?” 他声音看似平稳,却透着极度的在意,观察着叶霁的神情,就连他眉梢的微动都记在眼中。 石缝里有雨水渗透,一滴一滴打在他们身侧的石壁上,细微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像是刻进了石缝里。 叶霁听着那嘀嗒水声,心里逐渐平静,道:“你先睡一会。” 李沉璧一阵失落:“师兄……” 叶霁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下,又找出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 李沉璧哪里能睡得着?恋恋不舍地看了他许久,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意,终于闭上了眼皮,睫毛颤动不已。 他心里突然难受至极,如同站在高崖边,没有任何着落。 忽觉得眼前一暖,是叶霁将手放在了他双眼上。如暖风细流的灵力汇进来,一波一波,安抚着他的神经。 叶霁的声音,也像是涓涓细流,轻扫他的心:“沉璧,在你心中,什么才是喜爱?对人的爱要是能这么轻易地说出来,岂不是也能轻易地更改?我不会随便许诺,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事。” 李沉璧轻“唔”了一声,被他的灵力弄得困意翻涌,却拼命撑住精神,要听清叶霁的每一个字。 叶霁低着头,像逗小猫一样,挠了挠他的下巴。 “把你当了这么多年小孩,当年你还没我的腰高,忽然要我把你视为道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太禽兽了。”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你我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更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斩断。沉璧,不管我有没有爱上你,我都是你的师兄,愿意为你以命换命。” 李沉璧的睫毛在掌心下剧烈抖动,渗出些许眼泪。 叶霁说话时,冷不丁出手将他睡穴点住,即使他努力维持清醒,也终于支撑不住。 入睡之前,李沉璧的一根心弦紧绷刺痛,十分不安。 他直觉感到这时绝不该睡,若是睡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叶霁用心拿出手段,要将他哄睡,他也有些无法招架。只能在师兄温柔的声音里,慢慢落入沉眠的深渊里去。 听李沉璧渐渐呼吸平稳,叶霁松了口气,心中却始终无法宁静,掖了掖他身上盖着的衣物,便起身出去透气。 . 走出山缝,外面凉风习习,吹拂在脸颊上,让人精神为之一爽。阴云密雨已经不见,只见满天星斗,漫山遍野都是点点微光,天上地下连做一片。 策燕岛是没有白日的,星天朗夜和凄风苦雨就是它的昼与夜。 叶霁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景色,身边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他转头去看,宁知夜正双手抱臂,斜靠在山壁上,对他冷淡一笑。 宁知夜身上暗青色的外袍,和夜色融为一体,又藏敛了气息,叶霁竟一时没有发现。他脸上的神色颇为疏离冷漠,那种阴阳怪气的亲切,也不见了踪影。 “这天上的星星都快被我数完了,”宁知夜说话时,神色才有了些温度,“要等叶兄出来,着实不容易。” 叶霁惊讶:“你一直在等我?” “只是想找叶兄说说话罢了。”宁知夜笑了笑,“外面早就雨停云开,却不知里面的云雨散了没,怎好贸然打扰。” 那笑容让叶霁莫名不适,他装作听不懂,洒然道:“这里没地方说话,宁兄不如与我去高处叙旧吧。” 他们所站之处,就是一大块空地,没地方说话是假,怕吵醒好不容易才哄睡的李沉璧是真。他和别人单独谈天,李沉璧必然要侧耳听听,更无法休息了。 两人一前一后,攀跃上山顶最高处,视线更加开阔。 夜色如一片墨水,遥远零星地散落着几丛火光,像山峦跳跃的眼睛。玉山宫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火堆前,烘烤受寒的身体。 叶霁道:“你怎么一个人,凌泛月竟没看着你?” 宁知夜坐在一块石头上,失笑:“怎么,我是几岁小孩子,需要有人看着?” “千辛万苦找回来,当然要看好。”叶霁半开玩笑道,“我看那位人蟒首领,对宁兄始终心有不甘。你人还在策燕岛,就不怕它忽然改了主意,将你劫持走?” 宁知夜淡淡道:“它不会。我曾经许诺过它,有办法让它化成人形,但这种方法需要的材料,只有放我回人界才能拿到。” 叶霁不料还有这内情,讶异道:“它为什么要化成人形?”又问,“世上真有这种方法?” “当然没有,”宁知夜掸了掸袖口灰尘,漫不经心,“我骗它的。若不这样,就凭当时的威胁,它怎肯对我罢手。妖物毕竟是妖物,头脑简单,若人也是如此就好了。” 第40章 叶霁心念转动:“族主要化成人形,是因为蛇形不能为人界接纳,他怕有一日关不住你,至少还能和你一起去人界。” 宁知夜平静地低着头,没有反驳,叶霁心中的震撼,堪比在蛇洞里见到他与人蟒相拥亲吻那时。 “因为你,它的族类被清剿得几乎一干二净。”叶霁淡淡感慨,“它身为族主,倒是一点也不与你计较血仇。” “叶兄啊,为亲族报仇雪恨,是人的常情,却不是妖的道理。” 宁知夜将一块小石头在手中抛来抛去,侧头一笑,颇有几分俏皮,“总之,我此时已经脱身,回人界后,山长水远,它是再也找不着我啦。” 看着宁知夜谈笑自如的风范,叶霁十分不以为然:它对你一片赤诚,你竟这样骗它么? 又转念一想,人蟒是祸人的恶妖,又何必与它们讲信义?但想来想去,心里却终究不太舒服,或许在他心中,始终无法认同欺骗真情的事。 宁知夜察觉他神情变化,抿了抿嘴唇,忽然道:“叶兄刚刚说,因为我,人蟒几乎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不要误会,”叶霁正色道,“我说这话,当然不是怪你。” “我明白,”宁知夜慢悠悠地笑道,“咱们不过闲聊几句而已。人蟒几乎灭族,并不是全是我之过,我想叶兄也有份吧?族主要恨,最恨的人,只怕是叶兄。” 叶霁蹙眉:“什么意思?” 宁知夜:“我刚才无意听见他们在谈,你我在山洞里时,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你那位漂亮的小师弟,因为找不到你而暴怒,那一巢的人蟒,不算逃跑的,无一幸免,全部被他开膛剖肚。” 即使早就猜到,但亲耳听人说出来,叶霁依然掌心生凉。平视前方,默不作声。 宁知夜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恕在下冒昧,乍见之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叶兄养在身边的小倌,假托了师弟之名而已,因为姿容极佳,这才被叶兄高看一眼……” 叶霁转过头,冷冷地朝他看来,宁知夜这才笑着换了口风:“令师弟对叶兄可谓是一片痴心,痴心之人,那可是很少见的。不过么,眼下又来了一个。” 风中传来簌簌细响,叶霁侧耳倾听,像是有人踏着林梢而来,听起来修为不低,脚步却有些滞重。 果然没一会,凌泛月的身影就在林木中时隐时现,几个起落,便落到了他们面前。 凌泛月脸颊赤红,汗流浃背,怀中抱着一根漆黑如墨玉的木头,目光亮如星辰。 他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夹着杂草,身上蹭出好几道血口,像是与什么东西狠狠搏斗了一番,神情却很高兴。 宁知夜盘膝坐在石头上,一脸看笑话的神色。凌泛月朝他瞪了一眼,对叶霁笑道:“哈哈,叶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第32章 伤心之人 叶霁见他兴冲冲的, 先前和宁知夜说话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这么高兴,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凌泛月将那截乌木用双手小心横捧,展示给他看。 “这是?” 凌泛月神采奕奕地告诉他:“这是《神琴志》中记载的神木。策燕岛产出一种通体漆黑的墨木, 就连叶子都是黑色的,用它来制造琴身, 琴声悠悠,绕梁三日不绝,市面上万金也难求。” 叶霁听得点头:“原来就是这个?果然很漂亮。” 打量他几眼,叶霁揶揄:“你原来还喜好琴艺,我还以为你全心全意都在刀剑上。弄到它,费了些功夫吧?” “何止‘费了些功夫’,”宁知夜在旁淡淡说道, “恐怕是‘费了些性命’吧。凌师兄,你这幅头昏脑胀的样子,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么?” 凌泛月翻了个白眼:“和你有什么相干!” 叶霁听出了些端倪:“你为了取这神木,竟这么冒险?怪不得还受了伤。” 他知道凌泛月有一腔牛心左性, 想要什么往往不计代价, 忍不住责备,“你何必单独行动,叫我一声就是。” 凌泛月冲他眨眼,不在乎地道:“也就是些妖兽守着, 我去之前做足了准备, 顺利得很。” 他脸上浮出一层难得的羞涩与神往, 小声道:“其实我巴不得多受些伤。回去后,带上神木做的琴,去见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人。到时我身上有伤,又送他琴, 他肯定不会再和我计较了。” 宁知夜“嗤”地一下,连笑了两声。 凌泛月勃然而怒:“你什么意思!” 叶霁这下明白了:“原来爱琴的另有其人。” 凌泛月说过,他曾与自己的心上人闹得十分不快。这次回去带伤献宝,就算有再大的龃龉,想必也能冰雪消融。 “我等不及要回去了。”凌泛月抚摸了一下乌木,收入芥子锦囊中,又将那锦囊落了好几道封印,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做完这些,他才接着道:“叶兄,我们现在就动身吧,去补好破损的结界,然后就离岛,回家!” 叶霁见他归心似箭,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笑道:“行行行。” 宁知夜从石头上跳下来:“久候无聊,算我一个。” 凌泛月不情不愿,却没说什么。三人各自御剑,飞入灿烂的穹幕之中。 . 结界破损处离这里不远,他们循着神器的指引,没飞一会,落定在岛屿边界的一处断崖边。 放眼望去,水浪无边无际,一道道银线推向天边,又滚来眼前。 叶霁合眼立在崖边,将灵识放出。 一个呼吸之间,周遭的万物声响都沿着他释放出的灵识,奔涌而来。 在叶霁听来,所有的声动就像是一团蛋清,蜷缩在一个完整的卵壳之中,浑融一体。唯独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是漏风一样,尖锐空荡。 见他重新睁开眼睛,凌泛月忙问:“怎么样?” 叶霁沉吟着道:“我师父的结界术,世人无出其右,绝不是岛上的这些妖魔就能随意撞破的。但这里的确破了一处,我不清楚是什么缘故。” 宁知夜长叹一声,叶霁转头问道:“宁兄有什么高见?” 宁知夜倚在一棵树边闭目养神,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也许尊师的结界没有那么完美无缺。他造的结界,都与他自身相连,要是尊师有一日身崩心毁,结界不也就摇摇欲坠了吗?” 凌泛月喝止道:“胡说什么,漱尘君好得很,当然不是他的原因。”说着看向叶霁,只见对方的眉宇已经轻轻拧了起来。 漱尘君的身体如玉山将倾,一直是叶霁心中最深的忧患。这段日子以来,漱尘君沉眠不醒的时间似乎更长,隐隐有了些油尽灯枯的味道。 难道这其中真有联系? 叶霁正出神中,凌泛月将手放在他肩上:“你听他胡说八道。” 叶霁对他淡然一笑:“不管如何,这结界师父总不可能维系一辈子,总有一日要交到我手上。今天就当是我提前摸摸他老人家的衣钵吧。” 长剑在自他手上升入空中,放出万丈光华,将另外二人的眼睛都灼痛了一瞬。 叶霁两指竖起捏诀,指尖向上,剑尖下指。 滔天的剑气,瞬间从那小小的星点锋芒里泻洪而出! 那剑气细密广大,像是微雨铺天盖地,却含着汹涌雷霆之意。一时间,他们周围的树木像是卷入旋风中一样摇曳了起来。 无数砂石飘飞而起,以他们为中心,纷纷打旋。远处滚来的浪潮凝滞不动,水面上出现万千波纹,一圈一圈,瑟瑟荡漾。 凌泛月和宁知夜站在他身侧,长发被吹拂得尽数朝后飞去,就算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惊跳,仿佛稍有不慎,就要被那剑风天浪给吞噬。 叶霁站在崖边,墨黑眼眸冷静平淡,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他平时那轻松潇洒的随和意态,不见了影子,此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宁知夜喟然赞道:“你倒是很像漱尘君了。” 凌泛月这时的心情,既有欣赏,又五味杂陈,听他口气宛如一个耆老在评价晚辈,哼道:“你又见过漱尘君几次?” 宁知夜微笑:“不管见过几次,他那样的人,总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他们的轻言细语,并没有传入叶霁耳中,他这时已经完全隔绝了五感,心中只剩下了自身与结界。 绵绵不绝的灵力,以叶霁这座山岳为中心,恰如万壑争流,乘着无处不在的剑气,流织成网,铺天盖地都是流光闪烁。 凌泛月他们还未看清这流光巨网的形状,空中那把长剑忽闪了一下,出现在叶霁手中。 叶霁掌心握剑,轻轻挥出一道满月。 这一挥,犹如四两拨千斤,好似满世界的风都朝着这里涌来,刮得凌泛月二人差点匍倒在地。 那张流光巨网像是浪潮,朝着远处涌去,然后猛地撞上无形的界限,激荡起千丈流光高墙。 这场景,与头顶的星幕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加灿烂夺目。 第41章 那些银光升至最高处,一点点消退,光芒隐匿入夜色之中,与那道无形之墙融合为一,浑然无迹。 万物重归寂静,叶霁慢慢呼出一口气。凌泛月似喜似赞,叫道:“叶兄……”将手放在他肩上。 叶霁身体晃了晃,呛了一下,嘴角竟渗出血丝。 凌泛月大惊失色,想要扶他,手伸到一半,却畏缩不前:“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是消耗太多?还是我刚刚打扰了你?我、我这就背你回去……不不,你还是先坐下……” 他语无伦次,颇为愧疚,叶霁被他弄得好笑,盘膝坐下:“刚才我被回流的灵力倒冲经脉,一时之间承受不住而已。没事。” 凌泛月道:“那更要好好调息。”也跟着坐下,眼巴巴瞧着叶霁,竟像是在等他入定。 叶霁噗嗤一笑,索性拆开跏趺盘起的腿,换了个随意些的姿势:“我坐一会就行了。” 刚才被他用来构筑结界的长剑,被放在脚边。叶霁抚摸了一下流水般的剑身,解释道:“我来春陵前,路过逢棠城,在那里受了故人委托,用这把剑超渡了一位小船妓的溺魂。他一缕气息萦绕在我剑上,还没散去,所以刚才我收回灵力时,稍有些不顺。” 凌泛月听了他的话,身体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泛空。 这下,轮到叶霁叫他了:“凌兄?” 凌泛月怔了一下,才轻声道:“逢棠城里,死了一名船妓?”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什么时候?叫什么名字?为何而死?” 他的神态,竟像是踩在冰层边缘,不敢朝前踏足一样。叶霁正心生疑惑,宁知夜忽然搭腔了:“叶兄可有好奇过他的那位心上人是何方神圣?想必他在叶兄面前,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吧。只是那人的身份,他可有好意思对你说出口?” 不等叶霁做声,宁知夜就悠悠地道:“他放在心上的那人,正是逢棠城里的一个小船妓。” 凌泛月的脸腾地红了,紧咬牙关。却听叶霁语气从容道:“原来如此,凌兄将他描述得风采不凡,我也很想与他结识。等回去之后,我们不妨一起去逢棠城的画舫坐坐,我请你们喝酒。” 听语气,仿佛他充满兴趣想要结识的,是一位卓有名声的仙门侠友。 凌泛月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豪气地道:“要做东也该是我!我们东洲的好酒应有尽有,你别一杯倒就行。” 叶霁无奈道:“看来这一杯倒的名声,果然无人不知。”两人对视而笑,方才微妙的抑郁一扫散尽。 宁知夜看着他们,神情有一丝幽冷。在他眼中,这两个天之骄子,此时都有爱侣等候他们归去,正是人生顺意的时刻。 “叶兄想与他喝酒,只怕那人还未必赏脸。”宁知夜摇头而笑,“凌师兄与他曾大吵过一架,那次我们同行,我刚好目睹,那把跟随那个孩子多年的琴,竟被凌师兄硬生生折断。那可是他母亲的遗物啊,琴崩弦断,凌师兄还能将他拉回来么?” 凌泛月的笑容,在脸上凝结成冰。 宁知夜负手站立,道:“‘我是仙门嫡子,你是卖笑娼妓,你不好好讨好我,难道还要我对你处处退让?这次折断你的琴,下次便折断你的腿。’” 他语气霜寒倨傲,竟是在模仿凌泛月的口气。 叶霁心道,这话还真是挺伤人的。 凌泛月怒道:“住口,住口!我那时喝醉了!我乱说的!”胸膛剧烈起伏,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声乱语,“叶兄,不是,不是这样。我看见他,不挂一缕,坐在别人怀里弹琴,我气疯了……” 他说着,眼眶浮现一圈湿红。 叶霁道:“这些话,你何不回去和他当面解释?你不是说想将他接去玉山宫么?他若是能活得尊严体面,今后就不必坐在别人怀里弹琴讨生活了。” 宁知夜一笑:“叶兄果然光风霁月,善良宽容,处处都先往好处想。殊不知凌师兄心里若是从来没有贵贱之分的想法,那些话又是从哪里脱口而出?” 凌泛月的肩膀细细抖了起来。 “所以我和叶兄不同,我喜欢往坏处想,这样事情才不会更坏。” 扫了失魂落魄的凌泛月一眼,宁知夜接着道:“师父若知道你和娼妓,还是个男倌厮混在一起,一定闹得家宅不宁,门派不安。所以,我便派人以玉山宫的名义,告诉你那意中人,凌少宫主已与某仙门淑女定下婚约,今后不会再来见他了。” 叶霁愕然一个激灵,这故事为什么与烟琴的经历这样像? 再看凌泛月,他仿佛被晴天惊雷打头,一跃而起。 “混账!你和他说了什么!”凌泛月眼眶赤红,揪住宁知夜的衣领,吼叫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宁知夜被他扯得东倒西歪,神情却不见狼狈,反而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应当:“你和男娼苟且厮混,暗许终身,我看你父亲才想杀了你。与其等到日后东窗事发,你被他打断腿囚禁起来,倒不如早早割舍。你这样蠢,真以为能瞒很久?”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了?”凌泛月牙齿都在咯咯打战,冷笑连连,“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平日不见你多关心,这种事你却跳出来!” 宁知夜被他猛地推倒在地,神情依旧不咸不淡,挂着一丝微嘲。 凌泛月团团转了一圈,额上尽是冷汗,目光去寻叶霁:“叶兄,我们现在就回去,马上动身……”说到一半,却停住。 叶霁双眸紧蹙,犹如出神,似乎正想着什么让他担忧不安的事。 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直觉,凌泛月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下沉,马上要跌落进深渊里去。 “叶兄,”凌泛月蹲下来,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在逢棠城里超渡的那个溺魂……他是谁?为何而死?” 宁知夜抬起头,一双黑深的眼睛幽幽看了过来。 叶霁抿唇许久,才道:“他是江边画舫上的船娼,因为听说心上人与别人有了婚约,绝望投水而亡。” 凌泛月并没有太多反应,平静得宛如被冰层封住,只有脸上出现些微裂痕。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凌泛月不肯等叶霁开口,就紧接着道,“我的那人,他叫言卿。” 叶霁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不是同一个人,我所知的那个少年,名叫烟琴……“ 最后两字出口,忽然怔住。 凌泛月的脸色,一刹那间化作死灰。 宁知夜既低且慢地道:“烟琴不过是他们船上人之间相互喊的小名罢了,玉娘子的船妓们,按字辈排下来,给烟琴的名字,就是言……” 话音未落,就被凌泛月一拳砸在脸颊上。 那一拳宛如用尽平生力气,宁知夜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抬起头时,脸颊乌黑淤紫,口中喷出淋漓鲜血。 凌泛月歇斯底里地爆吼:“我杀了你!” 叶霁在一旁,脑中混乱地想,是了,言卿,烟琴……韶卿口中的烟琴,居然就是凌泛月的意中人言卿! 身边冷风划过,凌泛月劈手拿起叶霁放在脚边的剑,纵身长跃。 那寒光闪闪的锋芒,直劈宁知夜的咽喉! 第33章 一身情债 熟悉的剑光掠过眼前, 叶霁清醒过来,翻掌甩出一道灵流,将剑尖打偏。 凌泛月收不住力, 长剑“倏”地深插入宁知夜脖颈边的泥土,就像是插入血肉中一般厚重。剑刃如镜, 倒映着凌泛月赤红崩溃的眼睛。 叶霁勾勾手指,长剑嗡鸣了一下,从泥土从飞出,落回他手中。 他握着剑,站到两个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凌泛月往后一仰,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毫不觉痛。 看着瘫软在地的凌泛月,和脸色苍白的宁知夜, 一种深痛与怜悯,阵阵从他心中传来。 叶霁动了动嘴唇,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深深皱着眉头, 半跪下来,无声望着凌泛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脸年轻而英俊,眉目俊逸飞扬,此时却黯淡得毫无颜色, 就连眼珠都好似一片灰白。 凌泛月没看他, 双目空茫睁着, “叶兄……”声音极沙极哑,“我怎么好像没力气了,我站不起来了……” 叶霁心里又是一痛,低声道:“那你就躺一会, 什么时候有力气了,什么时候再站起来。要是实在站不起来,我就背你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他们又重新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异常沉促的呼吸声,从凌泛月的口中发出。 过了好一会,才有迟来的滚滚泪水,从凌泛月的脸颊上滑落。 宁知夜静坐一旁,手指慢慢摸索到剑插入泥土的那道痕迹。那一剑插得极深,有一种毫不犹豫的绝望。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眸光极其幽冷。 那神情恰好落在叶霁眼里,冷声道:“你走远些。” 宁知夜那一瞬间的神色,令叶霁感到十分不妙。或者说,宁知夜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不妙的感觉,与此人在一块,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第42章 退一万步讲,让这小子继续留在这儿,叶霁是真怕他会被凌泛月暴起打死。 宁知夜置若罔闻,一动未动。反而是凌泛月“嘿嘿”地惨笑了两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朝身后的林谷走去。 叶霁叫了他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快步跟上去要拍他的肩,凌泛月却如一阵急风一般,在林木之中跌撞狂奔了起来,边跑边吼叫道:“别跟过来!都走远些!别跟来!!” 声音满是哭腔,似乎再多说几句,就要忍不住放声嚎啕。 叶霁当然不能放任他跑离视线,看了宁知夜一眼,叹了口气,提起轻身步法追了上去。 他猜测凌泛月或许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只是靠狂奔来发泄心中的伤悲,便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那一抹状若癫狂的身影穿林过涧。 偶一回头,却发现宁知夜也跟了过来,离他不远不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却很苍白。 叶霁只当他对凌泛月还有点同门之情,对这人的冷淡之意稍稍减退。 就这一回头的功夫,前面的凌泛月却不知钻入了哪里,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叶霁心中一紧,疾追一阵,又站定脚步四下张望,到处都见不到凌泛月的影子,担忧之心顿起。 耳边风声微微,宁知夜出现在他身边,淡声道:“急什么,这样紧追着他,他又怎么好狼狈地大哭一场?他现在只想找个无人处呆着,叶兄还是成全了吧。” 叶霁皱眉:“怎么能让他一人离开?他要是想不开……” 宁知夜大笑道:“叶兄真是多虑了!凌泛月想不开时只会杀别人,怎么会杀自己!” 他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有寒光闪过。叶霁道:“你在记恨他方才的一剑之仇么?他那时激愤万分,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稍微清醒后,不是也没有抓住你不放?” 宁知夜脸上笑意却更深了:“叶兄可知我与他一辈子都做不成朋友了。” 叶霁心中隐隐有怒火升起:“可他之前却将你当做朋友,他不辞辛苦冒险来救你,并不只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你心里不清楚么?” 宁知夜摇摇头:“不清楚。” 叶霁转过身去逼视着他,低声切问:“你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漠?” 宁知夜奇怪地道:“很冷漠么?那么叶兄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听说他来救我后抱着他感激涕零,还是得知他失去了恋人,我自责捶胸顿足,陪他痛哭?” 雾一样的细雨吹拂在两人脸上,宁知夜打了个寒噤,身形晃了晃,像是受不住冷似的。 这时寒风瑟瑟,群星暗淡,才美好一会的气候,竟又变天。 宁知夜仰头看了看,又望望四周:“何必一直站在这里?我们在这附近慢慢行走,一边说话,一边寻他吧。” 两人踏着地上的断枝腐叶,一前一后地走着。时不时碰到两旁茂密的树枝,被弹上一身雨水,不一会就衣裳半湿。 叶霁走在前面,不回头地淡声道:“你之前特意来叫我,是有话说么?” 宁知夜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是久候无聊,又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只能想到来找你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恰好撞见叶兄与爱侣鱼水一刻,我就这样把叶兄叫走,实在是冒昧了。但愿你那位小师弟不要记我的仇,将我像人蟒一样剖了。” 叶霁一阵尴尬,宁知夜不等他接话,就道:“你们的感情想必极好吧,不知叶兄这位爱侣是否温柔体贴,比之我兄长又如何?” 叶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宁知白,心头鼓被突锤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宁知夜走到他身侧:“这条路,我兄长也曾背着你走过的,还记得么?” 宁知夜的睫毛上沾了层水珠,面容有几分倦意,眼神却明亮如刀。 那秀美的五官,和宁知白有六七分相像,叶霁有些恍惚,一些往事,就这样随着雨雾扑到了眼前来。 元涯神女陨落后的两三年里,她设下的策燕岛镇锁结界,在失去神力支撑后,渐渐摇摇欲坠。岛上不少妖物乘机窜逃人界,闹得附近的百姓生灵涂炭。 论结界术,第一仙门长风山是诸家里首屈一指的,便主动站出来,挑起了这根断掉的大梁——由林述尘前去施展术法,重新修筑策燕岛的镇锁结界。 而玉山宫身为春陵的驻守仙门,在策燕岛为长风山领路护航,就成了义不容辞之事。两派灵信一通,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彼时叶霁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十六七年纪,极力要求随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终于磨得漱尘君松口点头;而纪饮霜原本对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十分不屑,但听说叶霁也要去,出发那日竟然也一声不吭地现身了。 两派在春陵相会,叶霁因此结识了宁家的两兄弟。这两人虽是容貌相仿的一对美少年,气质却截然不同——宁知夜古灵精怪,活泼顽劣;宁知白比弟弟年长几岁,性格却温和赤诚得多。 叶霁与宁知白一见如故,在策燕岛上时,经常并肩作战,共话笑谈,很快就熟络了起来,甚至还共同经历了几番生死。 众人在岛上呆了十余日,两个人的友情越发深厚,但想要凑在一起说话时,却常常被打断。不是叶霁被纪饮霜找借口叫走,就是宁知夜突然惹出莫名其妙的乱子,需要兄长分心收拾。 此刻,面对宁知夜凌凌如刀的目光,叶霁心中滋味难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曾经听你哥哥教导你,要与人为善,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宁知夜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难为叶兄还记得。我兄长之所以如此教导我,是因为我悄悄在你剑上贴了个符咒,害得你御剑时摔了下来,坏了一条腿。” 他好奇地看着叶霁:“那时你虽知道是我做的,却对谁都没说。就连你师父师叔询问,也没有说出实情。为什么?” 叶霁移开视线:“知白真心替你道歉,我又何必再计较?” 宁知夜冷冷道:“是了。他将你从山沟里一步步背出来,为你包扎伤腿,百般呵护,无微不至。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意思吧。” 叶霁不做答复,目光看向远处的树影。并非因为无言以对,而是想起那段少年往事,心中的伤怀让他不想开口。 宁知夜道:“后来我时常在想,要是那时我没有让你摔落,兄长是否也就不会趁机对你表白心迹。” 叶霁倏然扭头,震惊地看着他:“那时候……你原来都知道?” “我亲眼看见他背着你,走出了那道山沟。”宁知夜苍白如纸的脸,因为一点笑意而微微扭曲,道,“而我因为做错了事,在后面远远跟着你们,不敢冒头。他将你安顿好后,守在你身侧,忽然握住了你的手。” 叶霁喉头传来微微刺痛:“……别说了。” 宁知夜置若罔闻:“他对你说,他心里万分地在意你,已经将你看成知己至交的意中人。他还问,能不能随你拜入长风山,这样就能每日相见了。” 说到这里,他一贯似嘲似笑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破裂,“他被美色迷昏了头,想不管不顾跟你走,全然忘了,他还有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 第34章 投桃报李 叶霁听到这里, 猛然抬眸,道:“知白从没有一刻忘记你,一直在履行兄长的职责。他对你那样尽心爱护, 你竟这样说他!” 被他呵斥,宁知夜浮现的怨恨之色瞬间褪去, 喃喃道:“不错,你说的是,是我不对……” 他踉跄了两步,后背抵在树干上,沉沉不语。又怕叶霁看到自己神色,将头扭向一边。 他这副模样,流露出几分真心的脆弱, 在叶霁眼中,倒觉得他像个有情感知觉的活人了一些。 叶霁放缓了声音:“我没有立场教训你, 只是有些生气罢了。你刚才的话,其实也不过是气话。” “气话?”宁知夜嘲弄道, “叶兄觉得, 我在嫉妒你?” 叶霁坦然道:“是。那年在策燕岛,你没少在背后整我,我又不傻。” 宁知夜重抬起头时,已经全然恢复了正常, 偏着头瞧向他:“所以我说叶兄是君子, 心里想什么都能承认, 还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又不怎么记仇。” 叶霁道:“宁兄高看我了。” 宁知夜似是苦恼地敲敲脑袋:“原来你记我的仇?这可怎么办才好。” 叶霁道:“我问你些话,你如实说了,我便不记你的仇。若是宁兄不肯说——” 宁知夜好奇道:“不肯说便怎样?” 叶霁微微一笑:“我也不记你的仇。” 宁知夜扑哧一声, 哈哈大笑,像是觉得叶霁十分有趣。见这人平静地站在那里,带着点笑意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天生魅力,心中涌现复杂的情绪。 “既然这样,说明叶兄要问我的问题,不一定非要得到答案,也不一定非要是正确的答案。”宁知夜噙笑摇头,“可有可无的问题,和聊天有什么区别?叶兄随便问,我随便答就是了。” 第43章 叶霁便压低声音,问道:“当年你为何那样看我不顺?” 宁知白静默一会:“这个问题,叶兄心里既然已经有数,何必再问。我猜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为何那样依赖兄长,为何不愿意他喜欢别人。” 叶霁细想了想:“嗯。” 宁知夜扶着树干,慢慢将身体站直。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我和兄长都随母姓,叶兄有没有好奇过?” 叶霁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愣了下才道,“他们说令尊乃是入赘。” 宁知夜“嗯”了一声:“我父亲一介书生,并不是仙道之人。他年少时有一日在走花海中吟咏背书,被我母亲惊鸿一瞥相中,强行要他入赘宁家。但他本来想考取功名的,执意不肯,我母亲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番辗转,还是将他得到了手。” 他说着,一边拍拍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叶霁与他边走边话。 叶霁与他同行,心里暗想,他说起家里的过往,就好似在说不相干的人的闲话一样。而且这些事,宁郡君想来不愿意外泄,他怎么等闲就告诉了我? 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不做评价,任由宁知夜自顾自说下去。 “我母亲出身高贵,年轻时性格强势跋扈,看上了什么,是一定要得到手的。我父亲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只能忍辱做她丈夫。我母亲生下我们后,因为忙于公务和修炼,极少管家里的事,有时一个月也难见她一面。我和兄长是由父亲照顾抚育长大的——说是父亲,其实他才更像是母亲。” 说到自己的父亲,宁知夜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嘲,目光却流露出些难得的温和之色。 叶霁道:“那么你们当时,过得好不好?” 见他被自己的话题吸引,展现出关心,宁知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母亲不管我们,日子自然是不太好的。尤其是我父亲。他本来有雄心壮志,却无法施展,每天困在高门大宅里‘相妻教子’——啊,这话也不恰当,毕竟他常常见不到妻子,每日只不过是教抚儿子而已。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懂他为什么与我母亲见面就争吵,现在倒是能替他设身处地想想了。” “他们成婚后,母亲见他的时间,算起来还没有她见自己师兄的时间长。玉山宫宫主当年追求我母亲不得,我母亲婚后也并不避嫌,还和少女时一样在常在门派留宿,二人商讨事务,常常直到深夜还不散。” 叶霁轻咳了一声,打断道:“你不必把这些告诉我。” 宁知夜却从容道:“我不觉得尴尬,叶兄也不要觉得尴尬。我将这些事说给你,是我的过错,而非你的。”展颜而笑,“我现在就是想随心所欲地说,叶兄也请随心所欲地听吧。” 说完,他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他们师兄妹这样行事,难听的闲话么,自然是如山如海。但我父亲又能如何?后来母亲要把兄长和我送去玉山宫学仙道,拜她师兄为师,我父亲也插不上任何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从他身边被带走。” “我们被送去玉山宫后,父亲一个人在家,变得异常消沉。我母亲也许是良心发现,便偶尔也将公事放下,用一些法子讨好他,带他出去游览山水,时不时将兄长和我从玉山宫接回来陪他。那段日子,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些,有时和我母亲对坐饮茶,两人静静看着彼此。我母亲还许诺,等他生辰那一日,我们四人一起为他庆生。” 叶霁静静听着,觉得宁知夜这时的话异常多,像是有什么心绪藏匿已久,却一直无人可诉。宁知夜告诉他这些往事,大概并不是认为他十分可靠,而是时机与情境,恰好让他肆无忌惮想说而已。 叶霁知道自己无需做出反应,便连吭也不吭,凝视着脚下的路。 宁知夜语速轻缓,说到最后,竟走神了一会,才接下去:“但真到了他生辰那天,我和兄长陪他等了一日,到了深夜,也没有见到母亲出现。我母亲竟然在他生辰的那一天,和宫主在灵洞里待了一天一夜,助他提升境界。我父亲得知之后,仰天大笑,一手一个,拉了我和兄长,套上家里的灵驹马车,飞也似地逃出了春陵郡。” 叶霁微微一惊:“逃?” 宁知夜点点头:“逃。但他怎么可能逃得出我母亲的天罗地网?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也许他那时糊涂了,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都被践踏在地上,我父亲后半生都被我母亲攥在手里,最后却被她轻轻丢下,他完全疯了。” 他始终神情淡淡,却抽了抽鼻子,像是有些酸似的。 叶霁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事——父母彼此折磨,对孩子是莫大的伤害,这一对兄弟在父母身上找不到温暖,也只有对方才可以放心依靠。 “我父亲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身上也没有钱,却带着我们逃了很远。这一路我与兄长相互依偎取暖,最后一口饭让给对方吃,等母亲带人抓住我们时,我父亲在我们面前,用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叶霁失声道:“你……令尊竟是这样去世的?” 他暗自握紧手心,却是遥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心想,知白竟受过这样的苦,他却从未说过。 “我父亲自尽时,十分果决,我母亲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了断了自己。母亲不理会我们,只呆呆抱着他的尸体,我和兄长就抱着彼此,坐在干透的血泊里,过了一天一夜。那时我想,我只剩下他了。” 宁知夜语气轻描淡写,但这其中的惨状,也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叶霁低声道:“怪不得你对知白看得那样重,生怕他在意上别人,就会离开你。其实他对你也……” 宁知夜像是不愿听似的,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下去:“后来母亲就像换了个人,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们,就连我们生病时也不肯在床畔多留一会,好像一看见我们,就会想起我们的父亲。但若说她不会做母亲,她对凌泛月却又好得很。” 他刚才一直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这时两根指头一齐用力,那根颇粗的树枝发出“咔嚓”脆响,被折成两半。 叶霁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手上,见那五指肤色苍白,却十分有力的样子。 不由生出一个隐秘念头:他得不到亲生母亲的关爱,偏偏凌泛月却能,他便因此怀了记恨之心么? 他那些离间凌泛月和言卿的理由,是否真如他自己说得那样冠冕堂皇? 耳边忽然传来细微响动,像是有人跌落进水中,在踉跄踩水。 这声音其实很远,但叶霁五感灵敏,立即足尖一点,朝着声音的方向飞掠了起来。 他顾不得灌木荆棘挡路,一路用剑挥砍拦路的横枝,沿着一条长长窄窄的斜坡俯冲下去。 好不容易从乱林中挤出来,眼前是一条溪沟,溪中水草发出淡淡幽光,映照着中央一个人。 凌泛月就站在水中,如一尊雕塑。 他浑身都是泥水,发间夹着杂草,脸色灰淡如纸,就连身边水波的微光,也没有将他的眼睛点亮。 来时一个意气风发,爽朗骄傲的天之骄子,只剩下了个湿淋淋的落魄空壳,给他个碗,都能去长街要饭。 叶霁心中五味杂陈,蹚水朝他走去。见凌泛月腰间空空,看来是连佩剑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叶霁将自己的剑取下来,摩挲了一下,塞到了凌泛月手中。 “策燕岛凶险,要有神兵傍身,”叶霁道,“我是用这把剑超度的言卿,上面还有一缕他的气息未散,送给你吧。” 凌泛月眼珠终于动了动,叶霁轻声道:“回去封了这把剑,留住这缕气息,当个念想。” 他顿了顿,又道:“受你一张金弓,回你一柄灵剑,投桃报李,这才是君子相处之道。” 他握紧凌泛月的手,帮他收拢五指:“收好。” “叶、叶兄……不,阿霁,”凌泛月的眼眶中,水汽渐渐泛上来,将剑柄按在心口,颤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不乱跑了,好么?” . 叶霁从溪沟中慢慢踱步出来,与斜倚在树旁等候的宁知夜撞上目光。 见了他,宁知夜道:“看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叶霁道:“你的确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还有点刻薄无情。” 宁知夜苦笑摇头:“你对我说话可真直白。” “还有更直白些的话,我现在不想说出来。”叶霁道。 宁知夜看了眼他的腰侧:“你把配剑给了他,自己呢?” “我还有一把剑。” 叶霁声音柔缓了下来:“但舍不得用。现在想想,一直收着,也没意思。” 宁知夜看不清他动作,只见他手腕一转一翻,一抹霜雪似的光芒便从他腕间泼了出来。 叶霁并拢两指,一脸郑重,摸过那流水般明澈的剑身。 借着剑身透散的光芒,宁知夜辨认出镌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字——— 第44章 霜霁。 叶霁道:“此剑名为霜霁,是多年前一位前辈所赠。” 第35章 心之所向 宁知夜赞叹道:“果然是把好剑。” 他眼珠微不可见地转了转:“是令师叔给你的么?” 叶霁一愣, 朝他看来,宁知夜便笑:“因为这把剑叫霜霁,我就随便一猜, 看来是猜对了吧?” “是他。”叶霁握紧剑柄,感觉丝丝霜寒之意, 沿着手心蔓延全身。 宁知夜端详着他的神色,意味深长:“我与叶兄,总算有些相同之处,都有个想见却无法见的故人。叶兄尚且还能找到替代之人,我却做不到。” “替代之人,”叶霁皱眉,“你说谁?” 宁知夜敲敲自己的眉心:“叶兄, 我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我与令师叔虽然只有几面之缘, 但他的面容却还清晰在目。你的那位小师弟,容貌确乎和他有几分相像……” 话音未落, 叶霁“唰”地一声, 将剑利落回鞘:“李沉璧就是李沉璧。这样的话,还请宁兄不要再说了吧。” “好,”宁知夜神情不变,“叶兄说什么, 就是什么。” 叶霁不再理会他, 寻了处遮雨的空地坐下, 将霜霁剑放在怀中,叹息一声,凝然出神。 许多往事,在他脑海里纷纷绕绕。 一会想起与宁知白的少年情谊, 想起纪饮霜带自己骑奔雷兽飞驰过山涧,一会又想到凌泛月与言卿的惨分,宁镜馥夫妇的悲散,宁家兄弟的死别…… 把这些事思索千遍,心里的归属,却渐渐地指向另一个人。 一夕之间,经历听闻了这么多事,他好像有些想念李沉璧了。 这些事都是苦的、遗憾的,似乎只有与李沉璧的回忆,能尝出一点缠绵的甜意。 他把李沉璧一个人留在山隙里,预计在他醒来之前就能赶回去,没想到几番波折,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李沉璧恐怕早就已经醒了。 他原本答应过,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告诉李沉璧一声,这次却食言了。等回去之后,还不知李沉璧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又要大发脾气,狠狠掉一番眼泪,恐怕还要再顺势发生些什么不讲廉耻的事——自己也难以躲过。 想到这里,叶霁唇角露出一个似是无可奈何,又像是纵容柔情的淡笑,就连自己也没有发觉。 宁知夜忽然两指一扣,把一股灵流弹在叶霁头顶的树干上,不少雨珠摇晃下来,落在他身上。 叶霁被冷得一个激灵,一边擦着脸,一边皱眉看向他。 宁知夜淡淡地道:“叶兄打算一直在这里守着凌泛月,等他把眼泪哭干了,跟你回去么?” 叶霁道:“你若不想等,就先回去与你同门汇合。要是不麻烦,还请告诉我师弟一声,我现在何处。” 宁知夜摇了摇头:“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办。” “你要走?”叶霁心中升起一丝警觉,“你有什么想法,先收着。你眼下不能与我们分开,玉山宫也……” “看来叶兄这一路没少听他们的闲话,认定我只会惹祸。”宁知夜皱了皱鼻子,像是有些生气了似的,“你当我来策燕岛是平白无故么?我来这里,自然是有我的事。” 叶霁支着剑,缓缓站起身:“那你说来听听。若合情合理,我便放你走,说不定还会帮你。” 宁知夜冷淡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叶霁道:“你何必这样。你要是真的不想告诉我,早就借着我刚才让你回去的机会,悄悄溜走了。现在又和我推什么太极?” 宁知夜静默了片刻:“我若直接和你说了,只怕你不肯同去。” “你若是不直接说,我是一定不会和你同去的。”叶霁道。 宁知夜面如沉水,缓缓握紧掌心:“我要去陨星崖。” 这三个字出现,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叶霁轻声问:“为什么要去那里?” 宁知夜抬起头,目光灼灼:“你就从未有一次想再去看看么?” 他语气向来从容不迫,这次却带着些咄咄逼问。叶霁闭眼摇头:“那件事情,我不愿再回顾了。” 策燕岛有一处最凶险的地势,上为高耸悬崖,下为幽冥深谷。 据说千万年前,有一颗巨大星辰坠落在谷中,压成深坑,因此深坑正上方的那座断崖,连同山谷,都用陨星命名。 这山崖深谷,像是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般,岛上的妖魔凡有死者,死前都从陨星崖落下,投身在谷里。陨星谷便如深坑汇聚四方来水一样,汇聚着策燕岛上的尸骨,历经千年,其中的血腥阴秽可想而知。 当年他们途经陨星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凶尸攻击,宁知白正是在那次血战中意外落崖,年少而逝。 叶霁斟酌了许久,才道:“知白当年在陨星崖……你难道想去那里祭奠他?” 见宁知夜像是默认的意思,叶霁觉得这事有些怪邪,惑然发问:“你们已经在春陵为知白立了牌位坟冢,你为何偏要去陨星崖?” 宁知夜幽幽吐出几个字:“春陵的,不过是衣冠冢。” “什么?” 叶霁这一惊着实不轻,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立衣冠冢?” 他沉思片刻,无法相信地道:“知白的尸骨,当年竟没收殓回来么?” 宁知夜被他扯得发疼,将他手拂走:“是。不过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叶霁嘴唇发白,喃喃连声问:“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去?难道是没有找到?那时侯,我……” 他脑中飞快回想,自己的确没有亲眼见到宁知白的尸骨。记忆之中,自己仅见到他落崖的那一刹,再之后,便只有在他的坟前祭扫的回忆了。 “当时你受了些伤,且筋疲力竭,”宁知夜眼中凌厉之光一闪,“见我兄长落崖,便想扑去抓他。令师叔却出手把你点昏,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撤了。” 叶霁一片错愕茫然,心中砰砰乱跳,想,我原以为自己那时晕过去乃是体力不支,难道实情竟是这样? “我兄长落崖时的上一刻,还在悄悄望你。令师叔明知道我兄长对你的情意,兄长坠崖将死时,他都生怕你二人沾上关系,怕他拖累了你。这样冷酷,叫人佩服。” 叶霁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抬目,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冷肃眼神,心中有一种不妙的直觉,那便是宁知夜并未说谎。 见到他这副神情,宁知夜反而觉得些许快意,紧追道:“令师叔去了关山境,叶兄这些年只怕见不到他吧?我还以为他对你看重得很,却忍心抛下你这么多年,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缘故不成?” 叶霁知道他在故意激自己,以此泄愤,想不去听,却还是觉得胸中酸涩。 许久,慢慢开口:“言归正传。知白的尸骨,在什么地方?” 宁知夜垂了垂眸:“自然是在陨星谷。” “为什么不带他回去?” “带回去?”宁知夜连连嗤笑,嘲讽道,“陨星谷就是个尸海血盆,人落下去,多半会被蚕食得只剩一滩血水。当年我苦苦哀求母亲派人去寻找,没有亲眼见到,就不可放弃,我母亲却说,已经无济于事了。那可是她的亲儿子!” 叶霁揉了揉突突跳动的眉心,想说什么,却张口无言。 宁知夜吐出最后一句话,如同彻底抛开了什么似的,一改沉静疏离的气质,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叶霁都能听见他沉沉压抑的喘息。 “叶兄,你可知当年我兄长在我面前坠下悬崖,我是怎样想的吗?我觉得这世上只剩我自己了,什么母亲,什么同门,什么师父,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兄长一个。可我却连他的尸骨都捡不回来,任由他的魂魄沉在这片山谷里,无法超度。” 他再一次走过叶霁正前方时,叶霁忽然伸出手,抓住他胳膊,沉声问:“你去陨星谷,是去找知白的尸骨么?” 盯着宁知夜薄红如雾的双眼,叶霁将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和我说,你常常不见踪影,每次回家都带着伤痕和鬼气,难道是来策燕岛找知白的尸身?你从没有放弃过,对不对?” 宁知夜被他紧紧抓住,脸上的表情复杂闪烁,让人看不懂他心中所想。 “若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他的尸骨了,”宁知夜抬起手,冰冷掌心搭在了叶霁的手背上,“你肯不肯陪我走一趟呢?” 第36章 误君年少 两人逆着铺天盖地的风雨, 在莽莽榛榛的山岭中,如两只轻捷的燕子,飞快地穿梭纵跃。 这次的雨比之前又有不同, 雨点既大且重,落成白茫茫一片, 他们飞快掠身时被雨水打在身上,就像是背负着重物,脚步滞涩胶着。 尽管如此,他们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 风雨声中,叶霁拂去脸上的水,提声问道:“你既然找到了知白的尸骨,为何不收殓?” 宁知夜发丝尽湿, 像在想什么遥远的事:“……你去了便知。” 第45章 等到望见陨星崖时,一阵潮湿的烈风刮来, 卷起了谷中的血腥阴气,伴随着雨水, 劈头盖脸挟裹在两人身上。 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个眼神, 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阵恶心的溺水之感。 在崖顶落下,宁知夜踉跄了两步,扶了一下树。叶霁的反应倒比他还要大一些,紧咬发白的嘴唇, 背倚树木, 伛下背深深喘息。 叶霁自认是腐尸鲜血见惯的人, 但刚才的滋味,就像是被强灌了一口杂着腐臭血肉的污水,让他实在想吐。 宁知夜却是一副习惯的样子,勾起唇, 想要讽他两句,眼神忽然一凛。 昏暗的树影中,有无数潮湿腥粘的东西朝他们聚来,还不等他们看清,就纷纷扑出。 宁知夜立即挥剑抵挡,朝着腥气来的方向,接连挑出几道杀招剑光,往后撤开距离。 再一看叶霁,对方竟不知何时已经仗剑站在了他身后,刚才的虚弱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还有几分潇洒。 只见他竖起霜霁剑身,两指在其上一弹,“铮”的一声,龙吟不绝。 那一声剑鸣还未止息,他已经化作一道风中影子,挟着一抹霜雪般烁白的剑光,劈、砍、刺、拨。 等那一道龙吟声悠悠落下,率先朝他们围过来的一圈污秽的东西,已经匍倒在地,没了动静。 叶霁自言自语了一句“果然很好”,又是无息的一剑刺出,将眼前飞腾过来的腥臭事物穿透,挑起来扔在脚下。 那东西既像人又像兽,肉瘤遍体,如同用溃烂的肉块胡乱拼凑出来的一般。四肢形状如人,却野兽一样四掌抓地行走,看起来诡异至极。 叶霁对此物可谓是格外不容情,只因当年他们在这里受了这群畜牲海潮般的围堵,奋战之中,不少人身负重伤,宁知白更是坠崖身亡,造成无法挽回的憾恨。 他此时的修为境界,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又有了霜霁剑的加持,更是如虎添翼。 倾盆乱雨之中,方丈悬崖之上,叶霁纵着自己心里的一股气性,痛痛快快地杀了起来。 宁知夜全然不用动手,隔着雨幕,定定地看着那道姿态凌厉的影子。 他颇具耐心,一直等到叶霁快将悬崖上的尸兽都清理干净了,才慢悠悠开口:“尸山血海里养出的秽物,如何杀得尽,我劝叶兄保持体力。” 叶霁听他开口说话,长吐出一口气,挽剑回身。 他刚想说自己并不觉得累,却蓦然瞪大眼睛,呵道:“当心!” 宁知夜先前为了将战地留给他,一直背靠悬崖边沿,这时一只尸兽不知何时从崖边攀上,弓耸起身,张开流着血脓的大口,就要朝他扑来! 宁知夜若是被扑中,失去重心,便会落得个坠崖惨亡的下场。 多年前的刻骨回忆在眼前闪过,叶霁不敢多想,剑身前探。只见他胳膊微动,剑尖像蜻蜓点水般飞快地“点”了两下。 随着这两下看似不经意的轻点,飞出两片几不可见、细如柳叶的薄薄剑光。 那原本已经腾身到半空的尸兽,如被一道霹雳雷电击中,歪斜地摔向一侧。 宁知夜乘机滚身,险险闪避在一旁。 尸兽落地后,竟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如醉酒一样,左歪右斜走了一段距离,然后翻身仰倒,从悬崖上栽了下去。 许久,才听见谷中遥远的一声落地闷响。 叶霁松了口气,并拢两指扫过剑身,止住剑身的细颤。那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抚摸绸缎,又像是在拂去衣上雪花。 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朝宁知夜看去:“宁兄,你没事吧?” 隔着雨幕,宁知夜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宛如鬼魅,让叶霁心中生寒,含惑叫了他一声:“宁兄?” 宁知夜极慢地从地上站起,朝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 那张脸被雨水浇淋,可谓是无一丝血色,只有眉心一颗红痣鲜艳异常,双眸更是沉如寒冰,令叶霁产生一丝诡异不妙之感。 “刚才那一招,”宁知夜站到了他面前,木讷地发问,“是谁教你的?” 叶霁看着他,皱眉不语。 宁知夜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笑:“刚才那一幕,让我想起了兄长坠崖的情形,实在无法高兴。这悬崖那样深,他掉下去一定很痛苦。” 叶霁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也觉得难过,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招是我纪师叔创立的……”叶霁说到第一句,忽然想起宁知夜对纪饮霜意见极大,顿了一顿。 宁知夜的神情却极其专注渴切,甚至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他肩:“这一招,真是高妙至极,我几乎都没发觉。这其中有什么玄妙,叶兄可否赐教。” 叶霁迟疑一下,解释道:“这一招,是将大量灵力顷刻之间凝聚为一线,从剑尖射出,就像射出几枚薄如一叶的暗器,顷刻间切断对手心脉。而且动作悄无声息,飞出的灵流不易察觉,灵力切入体内又会消融,不留痕迹。刚才的尸兽忽然醉酒一样踉跄,其实它的内脉已经碎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宁知夜的神情。只见对方面无表情,自己的肩头却传来剧痛,骨头几乎都要被此人捏碎了。 叶霁就是再迟钝,也觉得不对劲,将他的手打落,退了一步。 “刚才那一招,是为了救宁兄性命,万不得已使出来的。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直说。” 他知道这样的招式并不十分光明磊落,如果敌手也是修士,基本等于背地里出黑手,胜之不义。但当年纪饮霜却一定要他学会,认为是危机中自保的绝佳一招,叶霁也认为这招只是用来对付凶残妖魔,或者十恶不赦之人,也没什么不义的,于是就顺着纪饮霜的教导,狠下苦功,将它掌握。 他心想,宁知夜莫非是觉得这一招不齿,因此更加看不起师叔了么?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也有些冷冷的,连宁知夜的回答也不想听了,岔开话题:“先前问过的话,现在我再问一遍宁兄。你既然发现了知白的尸骨,为什么当时不将他收殓?” “你当我不想么?” 宁知夜的眼睫跳动了一下,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他的尸骨……咳咳……尸骨上生出了一棵……血扶桑……” “血扶桑?”叶霁心头一震,旋即明白。 扶桑树是长在仙洲的上古神木,血扶桑却恰好相反,在鬼蜮里抱骨而生———诸如古战场、乱葬岗、万人坑,凡是尸骨遍地怨气深重的地方,都有可能生长出血扶桑,只是数量颇少。 血扶桑被怨气滋养,生长时根系将尸骨紧紧抱住,形成共生。如果要将尸骨从树下完好取出,比登天还难,无论是烧树还是拔树砍根,都只能落得尸树俱毁的下场。 人死如灯灭,尸骨只是一个躯壳,实在没办法时,也只好舍弃。但被血扶桑抱住,就连魂魄也一同被锁住,无法超脱而去,这就是生者死者共同的折磨了。 叶霁的嘴唇白了一瞬:“那么知白的魂魄……” 宁知夜又是一阵猛烈咳嗽,犹如病入膏肓的哮喘之人,把脸上的血色咳得一干二净,嘴角也残留着鲜血。 好不容易止了咳,他身体晃了晃,软软往前栽倒。 叶霁心中不忍,伸手一拦,让他倒在自己臂弯间。 宁知夜的那件暗色衣袍,在人蟒巢穴里就穿着,那衣服早已破烂泥污,这时湿透了贴在身上,更显得他单薄可怜。叶霁从一见到他,就觉得此人身体孱弱清瘦,像是随时都要病倒的样子。 “他一直都……没有解脱……” 宁知夜喘息不止,周围都是暴雨打叶的声音,叶霁要凑极近,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一直都困在这里……孤独寂寞、无法脱身……我找到他后,恨不得……杀死自己来陪伴他,咳咳……” 叶霁握住他双腕,将温和的灵力汇入他的身体,听着宁知夜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他的眼中也覆上湿意。 叶霁动动嘴唇,听见自己声音十分干涩:“我与你一起想办法。” 宁知夜离他极近,叶霁略一低头,就看见他衣领敞开一角,深陷的锁骨间,悬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红小瓶。 叶霁目光瞬间一凛,挑起来看,反复确认了一番,才神情复杂地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宁知夜被他输送灵力,脸色正常了些,却仍旧虚弱:“仙市上淘来的,听说是外域的东西,可以辟邪。” “这不能辟邪!”叶霁提起声音,带了几分疾言厉色,“你还是丢了为好。” “是么?我听信了店家的胡说,随便戴着玩的。”宁知夜淡淡道,“这究竟是什么,我见识浅,请叶兄赐教。要是的确有害,我就丢掉他。” “这是魔教漂星楼的邪器。” 叶霁肃然道:“只要取对方一滴血放在小瓶里,用专门的邪术催发,就能短期内占据对方的神志,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这种邪术对自身的反噬极大,不到万不得已,就是漂星楼自己也不用,所以还是丢掉最好。” 第46章 宁知夜听完,神色莫测:“我听说叶兄年幼时,被漂星楼收养,后来机缘巧合,被长风山不计前嫌收为弟子。看来这传言倒是不假了。” 叶霁后背一僵,眼中流淌过万千神情,抿唇不语。 宁知夜点点头,像也无心情追问似的,将小瓶从脖子上扯下,随意装入袖中。 叶霁见他仍不丢掉,皱了皱眉,宁知夜却不想攀扯这个问题,朝崖边走去:“我寻了很久,这里有条不算路的路,可以通向谷中。” 他一改方才虚弱,身影轻轻一纵,便消失了。 叶霁疾追上去,往下一看,见他站在一块悬空突出的石块上。 宁知夜扯住垂下的藤蔓,又是一跃,这次往下“倏倏”滑了几丈,精准踏在另一块石头上。 雨水落在岩石上,到处都湿滑朦胧,在这高不可测的崖壁上,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落,宁知夜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才能这样熟练精确。 他们虽然可以御剑,但修仙之人全凭驾驭灵气来操控长剑,阴气过重的地方,御剑也很难飞得稳妥,从剑上摔落,那就是粉身碎骨。相比起来,倒不如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踏实。 宁知夜有时抓着藤蔓,径直滑落,有时腾挪脚步,在石缝石块上点踩,好像脚下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叶霁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的之前的落脚处上。 他们动作敏捷,一路下降得飞快,叶霁仍觉得过了很久,才彻底踩到实处。 叶霁仰头看去,崖顶完全隐藏在了混沌黑暗之中,高不可攀的模样。再往四周一看,不禁愕然。 这下面,竟是一大片血扶桑树海。 血扶桑形状奇特,中间的主枝干分成两叉,看起来就像是两棵树长在一起。下面的树根有大半浮在土外,蜿蜒虬结,每棵树下都抱着一具或几具尸骨。 那些尸骨被树根覆盖的部位,骨肉如生,令人称奇,但离树根远的部分就化为了白骨,轻轻一碰就粉碎成沙,旋即被雨水冲走。 宁知夜神色镇定,示意叶霁跟上,朝着树海深处走去。 . 两人在雨中默然行走,一路不知踩碎多少白骨,见离崖壁越来越远,叶霁忍不住问:“知白从悬崖上落下,他的尸骨难道不在附近?” “若在附近,倒奇怪了。” 宁知夜道:“陨星谷中埋尸太多,这片树海又令魂魄无法超生,所以我们脚下这片土,就如热锅里的沸水,随时都在被怨气激得震荡不休。兄长的尸骨,就被移动得远了。若是他的尸骨被吞入土中,我是穷尽一生也找不着的……也不知这运气是好,还是坏。” 他扯了扯冰凉嘴角:“希望这次运气够好,我们不要遇到谷中地动,否则真有可能被埋进地中去,那才叫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这话,却是吓唬叶霁居多,但叶霁心情沉重,懒得理会。 两人走到一棵血扶桑树旁,宁知夜定住了脚步。 那棵树格外硕大,树周围被清扫得颇为干净,树根处还被一圈石头围住,像是有人来打点过一样。 叶霁呼吸滞住,心头开始猛烈跳动。 宁知夜跪下身去,跪在虬结得像笼网的树根前,手穿过树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什么。 他的神情像是水波流动,异常温柔。 叶霁也跪了下去,只见那树根覆罩之下,躺着一具少年的尸骨,面目如生。那具身体只露出一小半可见,剩下的大半,都陷在土壤和树根中。 目光一与那尸骨相碰,叶霁喉头哽住,鼻尖酸楚,眼前湿漉得看不清,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宁知夜轻叹一声:“你握一握他的手吧。”说着抽身退出,站在一旁。 叶霁紧咬着唇,将手心覆在宁知白那只露出的手上。那手冰硬如玉,毫无生机,比他的要纤小一些,还是少年的骨骼。 当年与他并肩使剑,共话山河的温润少年,已经永远无法成长了。 “宁兄,”叶霁语速极慢,神情极坚定,“仙门各派的典籍秘术中,多的是超度魂魄的仙法。日后我们一齐想办法,请长于此道的耆老仙尊们相助,助知白超脱,绝不让他沉沦在这里。” 宁知夜立在他身后,轻轻说道:“他天赋很高,人又很善良仗义,本该与叶兄一样,做个人人称道的仙门翘楚的。” 叶霁心中一痛,握紧手中的那只手掌,喃喃:“是啊,他本该……” 宁知夜又道:“就算无法像叶兄那样出类拔萃,他若是活着,也能享受山河锦绣,过好他自己的一生。可是他死了。” 叶霁闭了闭眼,陷入茫然伤痛。宁知夜语气虽轻,却如同催眠,像要逼他坠入噩梦中一样。 宁知夜俯下了身,在他耳边低语:“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什么都没有做错,怎么能就这样死?他如果有错,就错在喜欢上了你叶霁。但他就算喜欢上了你,纪饮霜也绝不该杀他。既然杀了,便要自食其果。” 脑中“轰隆”一声,叶霁如惊雷落头,身入冰窖,猛地抬起眼:“你说什么———唔!!!” 眼前血光飞溅,叶霁先是觉得冰冷,接着便是贯穿天灵的剧痛。 低下头,只见一截鲜血淋漓的鬼血藤,从他身体中穿过。 ----------------------- 作者有话说:(此处画个圈圈召唤沉璧) 评论有小伙伴问修罗场 这篇文修罗场是有的,而且是重头戏和压轴戏[点赞]届时请欣赏疯批们为爱疯狂大剧场 第37章 执念成魔 叶霁在剧痛之下, 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眼前光线时明时暗,想要呕吐, 却连动一动嘴唇都做不到。 宁知夜出手如风,顷刻将他周身大穴封住。灵脉堵塞, 令痛楚的滋味更上一层楼。 更加折磨他的,是宁知夜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叶霁只要稍微一想,脑中就炸开尖锐的耳鸣。 是师叔杀死了宁知白? 鬼血藤表皮带毒,又含着锐刺,被它刺穿的极端痛楚,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肮脏的雨水泡入伤口,像有无数小虫在啮咬着血肉。 叶霁疼得嘴唇发抖, 眼前金星乱撞。他不问宁知夜为什么施以狠手,而是拼劲全身力气, 切齿辩驳:“……师叔……没有……” 依稀间,听见宁知夜发出两声笑。 “哧”的一声, 又是一根鬼血藤插入了骨肉。 叶霁的双肩被刺穿, 上身的衣物都被鲜血濡湿染红。 叶霁这次只发出了一声闷哼,他不断颤抖喘息,头支撑不住,软软垂了下去。 眩晕里, 叶霁看见自己的鲜血蜿蜒像条小蛇, 流向宁知白的尸骨, 又被雨水冲淡。 宁知夜道:“这样背对着我,怎好说话?” 下一刻,鬼血藤在叶霁手臂上缠绕了两圈,将他翻转回身, 正对着宁知夜。 叶霁双肩被穿了两个血洞,被这样强拽,犹如被一千把刀同时凌迟,弄得他气海乱涌,猛喷出一口血来。 他吐血后,反而好受了一些,灵台也稍微清明。暗自忍痛,将气海慢慢归顺,这才有了些气力,抬头逼视着宁知夜。 这一看,竟发现宁知夜这时的脸色,比自己还要差一些。只见他双目凹陷布满血丝,嘴唇惨白全是焦皮,像是走火入魔许久的人一样。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簇的鬼血藤,阴影投射下来,让他像是站在一张不断变幻的网中。 “叶兄,你现在很痛,是不是?” 宁知夜垂下眼眸,定定地瞧着他:“你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对不对?我说纪饮霜杀死我兄长,你也一定大惑不解吧?不要紧,你死得慢一些,就能听到我慢慢解释给你听了。” 叶霁咽下口中血腥,咬牙:“……我要先听……师叔的事……” 宁知夜点头:“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像个全无感情的人,说话也毫无语气。 “我为叶兄解释一件事,就在你身上多穿一条藤蔓。” 一根鬼血藤伸过来,在叶霁的腰上缠绕了一圈。 叶霁心中生骇,却无力躲避,只能任由它将自己的腰束紧。 宁知夜道:“起初,我也是不明白的。” 他用袖口,状似好心地替叶霁擦拭口边鲜血:“我兄长坠崖时的场景,我回想过几万遍,可还是不明白,为何他好好的会失足摔下去。” 叶霁侧头避开他的手,却极用心地听每一个字。 宁知夜放下手臂,道:“直到我看见叶兄使出那一招,我心里的迷雾,终于解开了。” 他两指并拢,在叶霁的伤口处蜻蜓点水般戳弄了两下,牵引起他的痛苦战栗:“令师叔教你的那一招,的确玄奇高妙,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时一片混战,谁也顾不上谁,我兄长的位置背靠悬崖,纪饮霜站在远处,只消将剑尖冲着我兄长点两下……哈哈,这可不就是杀人于无形么?” “一派胡言……” 第47章 叶霁听见自己齿关喀喀碰撞,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你是在梦里编出的这件事么!这一招我也会……你为什么不说是我杀的他……” 他觉得宁知夜的指控荒谬可笑,毫无依据,像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样。但潜意识里,却有个极微小的声音在叫喊着相反的意思,让他极为害怕,不愿面对。 宁知夜道:“我也希望这件事,是我在梦里编出来的。” “叶兄先前说我嫉妒你,一点也不假。”宁知夜说道,“但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狠心,做不到把抢走我重要东西之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也想不到,有人真的可以把这事做得心安理得,干脆利落。” 叶霁吞咽下口中的血,极慢地摇头:“你没有证据,我是不会信的。” “叶兄现在这样的状况,我难道还需要说服你不成?” 宁知夜嗤笑:“我只是说给你听听罢了,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 宁知夜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起来一点也不心急,也不气郁,更不怨毒。 叶霁的血还在流淌,他瞧了一会叶霁肩上的两个血洞,轻悠悠地道:“有一件小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他挑了挑唇角,如同在谈天一样:“当年崖顶混战,叶兄表现得十分英勇。你专心斩杀尸兽,我兄长却总是不停分神看你,等你稍稍歇下来,他也挑了个空子,跑到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问你腿伤还要不要紧。” 见叶霁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宁知夜颇为满意,道:“兄长全副身心都在你身上,却没发现另有两人在看他。一个么,自然是我,另一个,不必我说,叶兄也猜到了是谁吧。” 叶霁虽知道他在指师叔,却不解其意。宁知白叹了口气:“令师叔看着你们——他的那个眼神,我可是毕生难忘。有趣得很,你们不是师叔侄么?” 叶霁被他问得心慌神愕:他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咳咳……”宁知夜又低头剧烈咳嗽了起来,舔了舔嘴角,再开口时嗓子也哑了,“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从未将兄长的死,往别人身上推过。直到见到叶兄使出的那一招,我才豁然彻悟,恨不得以头抢地。” 他因为咳嗽,声音变得哑涩难听,说话就像是含着些哭腔,神情却还一成不变:“叶兄先前救我的那一招,当年在悬崖之上,我曾经见到纪饮霜一模一样地使出过。那用剑的姿势,薄叶一样的剑光,就连你们在招式结束后并指拂剑的动作,都是如出一辙。” 叶霁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爬上,让他双手微微颤抖,宁知夜的声音,也渺远而冷酷。 “我兄长虽然背靠崖边,但仍有一段距离,怎么会失足踩空?我看见两片柳叶光飞向了他,就消失无踪,他却忽然歪倒着倒退了几步,这才摔下了悬崖。” 叶霁抗拒地摇着头:“不,不可能……”脑中理不清任何事。 宁知夜淡声道:“这件事,已经说完了。” 一直缠在腰间的鬼血藤,在这时猛地勒紧,尖刺瞬间长出,纷纷扎入他的腰腹中! 叶霁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一些残碎的念头,在脑海中叫嚣着尖锐碰撞。 他想大声质问问,你为什么要污蔑他。又想厉声反驳,师叔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这些话过于苍白幼稚,宁知白的尸骨就在身侧,叶霁忽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将他魂魄召复归位,问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知夜狠狠抓起他的额发,令他将头抬起:“叶兄,你眼睛红了,是要哭么?” 叶霁闭上了眼睛:“……我要自己问他。” 他眼中有泪水滚动,一合双眼,两颗泪便顺着墨色长睫落下。 宁知夜奇道:“叶兄活着见不到他,死了就能说上话了么?” 听意思,是要将叶霁杀死于此。 叶霁之前遭受巨痛,又被他的话冲击得心神大乱,身心同时重创,顾不上细想这人疯子般的狠毒行径。 但他的毅力远超常人,脆弱也只是片刻,疼痛稍微平缓,脑中就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一想到自己几次向眼前这人伸出援手,却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残害,叶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恨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心想,我一再地救他、容忍他,虽然多半是看在知白的情谊份上,但做得也算问心无愧。他何至于这样恨我,到了非要我死不可的地步?难道他认定了是师叔害死知白,所以怒而迁罪于我? 叶霁重新睁开眼,眼底尽是血丝,目光像是两把凛凛寒刃,朝宁知夜刺来。 宁知夜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其实,我心里是很喜欢叶兄的。” 叶霁鼻腔中冷哼一声。宁知夜淡笑:“相处这么久,我发现叶兄并没有我印象中那样让人讨厌,反而令我刮目相看。” 叶霁嗓音干涩虚弱,回应道:“阁下也令我刮目相看。”他心中失望至极,便不再称呼他“宁兄”。 宁知夜微笑不改:“你不要觉得我在说反话……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倒是愿意与叶兄做个朋友。” 叶霁道:“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不愿与你做朋友。” “我这样做,”宁知夜从怀中取出一枚纹路繁复的玉铃铛,“并不是因为我怨恨叶兄。更不想把纪饮霜的过错,归结在叶兄头上。” 玉铃在他手中,被拨弄得叮咚作响,声音清脆不绝。 叶霁认得那是用来招魂锁魂的应魂铃铛,神情微怔,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宁知夜捧着玉铃,口中诵咒,注入灵力。应魂铃上的纹路慢慢被光芒填满,亮如琉璃,悬浮在空中。 一时间万籁俱静,就连一圈的雨帘也飘了起来,没有落在地上。 接着铃铛“叮咚”一声,发出微响。 叶霁知道那是感应到了知白的魂魄,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应魂铃,就连疼痛都忘了。 宁知夜却神情稳定,沉目竖起两指,继续注入灵力。 口中反复诵咒,语速极快,语调冷肃,是强行命令魂魄听从自己的召术,附在铃铛上。 但应魂铃从刚才响过一声后,就再不发出声响。铃身被灵力灌得一团雪似的透亮,悬在空中咯咯颤动,忽然四分五裂! 宁知夜立时朝后摔倒,脸色灰暗,眼中空洞,似乎遭受了不小的反噬。 随着他重摔在地,叶霁感到身上缠着的鬼血藤一松。但随即又收束得更紧,让他忍不住咬唇痛哼。 宁知夜很快恢复了清醒,站了起来。 “这件事,我已做过上千次。” 宁知夜道:“没有一次成功。他的魂魄明明就在这里,却毫无回应,无法超度。” 叶霁强忍着痛,说道:“……你要做的,恐怕不止是超度。” 宁知夜颔首:“叶兄懂我心意。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活着的人就要想办法挽回。” 他捡起一片铃铛碎片,将自己的手心划破,又拿出一瓶朱砂,将血滴进去。 叶霁见他一声不吭做着这些,不详之感越来越强烈。 斯人已逝,身腐魂离,要怎么挽回? 怎么能挽回?! 宁知夜表现得越是平静,叶霁就越觉得他已经疯狂到顶峰,无波死水之下,是不顾一切的狂澜。 确认了一下叶霁的身体状况后,宁知夜跪地躬身,用混了血的朱砂在他身边的地上涂抹出一片怪奇的纹路。 那些纹路十分的诡谲,比一般的符画还要复杂数倍,宁知夜却像是画了几千遍一样熟练,连停下来回忆一下也没有。 随着他不停的抹画,那些纹路以叶霁为中心,逐渐成形,竟是一个阵法。 漂星楼的召魂术! 画完最后一笔,宁知夜长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与叶霁利刃一样的目光对视。 “原来,你要为了知白而献祭我。” 叶霁的眼里,是恍然明悟的彻骨寒意:“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你故意和我说那么多话,是要等我慢慢将血流尽,再也无力抵抗?” 他的确已流了不少血,眼前时而昏黑,时而发白。血水混着雨水,将身下的泥土染红。 “叶兄果然与漂星楼有不浅的渊源,这样秘而不传的鬼术,居然一眼看穿。” 宁知夜含着一丝真诚的恳切,对他说道:“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无路可走,才想到这等一命换一命的召魂术。兄长的魂魄是一片混沌的状态,好像长睡不醒,这阵法能利用他执念之人的血气和痛苦,强激魂魄苏醒。” “只要魂魄回应,我就能牢牢捕住,让他复生。” 说到最后,声调微微扬起,宁知夜站在昏黑飘摇的风雨里,目光一片雪亮。 叶霁还有余心自嘲:原来我受这些苦,并不是因为一些无聊的嫉妒,也算不冤。 他低下头,苦笑了两声。下一刻,阵法的纹路如同被点起一头的火线,一路燃起暗红的光,将他映照得浑身血红。 第48章 “啊————!!!!!” 叶霁像是被骤然丢入火盆,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炙烤,连血液都在尖啸着沸腾。 这样的苦楚,他平生都未曾经历过,不由自主挣扎了起来。乱涌的灵息在他的经脉中冲撞,却找不到出路,折磨得他蜷起后背,呕吐出大口鲜血。 他双目涣散,发丝洒落贴在脸上,脖颈里青筋突出,尽是冷汗。 宁知夜停止了催动阵法,捧着一盏新的应魂铃,在他身前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叶霁口咽血腥,艰难吐字:“……就算……知白重新活……他也、不会认你……咳咳……” 他太清楚宁知白的为人,就算以这种方式重生,只怕也会因为得知了真相,而绝望地再次自裁。 宁知夜闻言,无动于衷。似是怕叶霁过快死去,将手掌贴在他大脉上,缓慢渡送灵力。 叶霁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精神也稍微恢复,哑声道:“这样……就能让知白复生么?他的躯体埋在这里,早就不能用了……你即使抓住了他的魂魄,有什么用?” “叶兄何必操心?走到这一步,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宁知夜道。 叶霁微微抬眼,见一道红光闪烁,那血色的小瓶子不知何时又被他挂在了胸口。 叶霁再也不愿相信他说过的话,低声道:“你的办法?你又会有什么好办法……无非是牺牲他人,满足你自己的私念罢了。” 宁知夜垂眸:“若是无关之人,只要不挡我的路,我当然是不会牵扯进来的。” “那你母亲呢?”叶霁微哂,“在你眼里,宁郡君是不是无关之人?” 宁知夜愣了愣,叶霁道:“这个血瓶里装着的,是你母亲的血,对不对?” 宁知夜下意识将手伸到颈间摸了摸,算是承认:“这样聪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来春陵,见到宁郡君时,就觉得不对。” 叶霁一边慢慢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梳理着逆流的灵息,“她的某些神态言行,就像是泥塑木偶一样,但表现得并不明显,恐怕就连她身边的人也没有怀疑过。若是光凭我自己,无人提醒,也是看不出来的。” 不知想到什么,叶霁的语气轻柔了一些:“但当时我身边偏有那么一人,有点过人的神赋。是他提醒我,宁前辈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你用血瓶攫住了她的心神,才让她变成那样,也不是不可能。” “在人蟒巢穴里操纵鬼血藤的,其实是你吧?” 叶霁话说的多了,喉咙里尽是咸腥。喘息了一会,才接着道:“漂星楼的血瓶,召魂术,还有鬼血藤……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学来的?漂星楼已经在多年前覆灭,难道还会有人教你?” 宁知夜淡淡地道:“说来话长,我不想谈了。叶兄还有什么疑虑,趁现在还清醒,尽可以问。” 叶霁心想,即使我问,你也未必会老实回答。但能拖一刻,总是一刻。 他这时已经将气海稳定了下来,神情尽量平和无波,不让宁知夜看出端倪。 叶霁沉吟了一下,问道:“寄去长风山的那封委状,也是你假她之手写的?你从头到尾设计好一切,就是为了骗我入局?” 这一次,宁知夜点了点头,却又把头微微一摇:“若说全是我的设计,也不尽然。一些机缘巧合撞在一起,将机会送到我面前,我这才推了一把。” 叶霁轻叹:“我既然要死,死前也要明明白白。” 宁知夜瞧了他一眼,见这人浑身是血,眉宇间依旧有一派雨水淋不去的坚毅冷静,神情便有些怔然。 他原本已经将手扬起,要再召来几条藤蔓缠在叶霁身上,却还是将手垂下了。 “兄长死后,我一直不甘心,常常来策燕岛寻找他的尸体,找了很多年。等我终于找到了,见到他躺在这里,我反而更加地不甘心了,非要让他活过来不可。什么母亲师父,同门朋友,和这件事相比都不重要,就算众叛亲离,我也不在乎。” 宁知夜抿了抿唇,望向树根中宁知白的尸体,眼中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水汽。 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天地之大,竟然只有一个令自己深怨多年的叶霁,才能让他敲碎心墙,说出这些话。 “要死去的人重生,仙法做不到,我只好寻求旁门左道。却被母亲发现我在研究鬼术,唉,竟要将我不由分说囚禁起来。但我终于有了头绪,是绝不能就此被打断的,于是想办法刺了她一滴血,放入血瓶中,暂时占据住了她的神念,这才得以逃脱。等我再回到策燕岛,左思右想,想招魂阵法该让谁来献祭,就想到了叶兄身上。” “兄长死前心心念念的人,不正是叶兄你么?” 宁知夜冷笑两声,神情竟有些凄凉:“由你来做这个血引子,再合适不过了。” 第38章 向死而生 宁知夜躬起脊背, 连连咳嗽不止。 “所以你就打破了结界,让妖物出逃祸害百姓,你好顺理成章地以你母亲的名义写信给长风山, 将我骗来策燕岛?” 叶霁心中涌起怒气:“你和我相会后,找机会告诉我你家中的惨事, 又向我吐露你在知白死后有多么孤独凄惨,原来……原来都是为了让我同情信任你,毫无怀疑地走入你的计策中!” 宁知夜擦去唇边血迹,说道:“结界破损,妖物出逃,我也实属没有想到。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才将计就计。令师的结界一向固若金汤,如今竟能被损坏, 我想是他自身出了问题吧?” 听他提起师父,叶霁的心脏如被人一把揪紧, 深深担忧。 策燕岛的结界如果不是宁知夜毁坏的, 难道还另有其人? 师父的身体,竟然已经虚弱至此了么? 叶霁越是想,就越是不安。他借着说话的时间,将灵息归拢了气海, 垂眸不语, 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宁知夜瞧出了端倪, 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划破掌心,五指朝下,一掌拍在阵法中央。 阵法再次亮起血红光芒, 这一次带来的痛楚比之前还要凶猛数倍。 叶霁猛仰起头,在那一瞬间眼前无法视物,到处都是昏黑茫茫。好比有无数把烫红的刀刃捅进全身,将每一寸筋脉都残忍挑断。 叶霁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股剧痛撕裂了。 他借着模糊的视线,竟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出现了烧红的痕迹。这阵法的纹路,竟然一路延伸到了他身上来。 宁知夜也在盯着他的手臂,目光如两道黑潭,翻涌暗流,喟叹:“为什么一声不吭?” 他并不想叶霁太早死去,便停止催动阵法,等叶霁的体力稍稍恢复,又施加更汹涌的攻势。 这样不断反复,如同把一个人丢在深水中,溺得半死时再捞上来,人虽然不会立马死去,得到的身心折磨却比死还要残忍。 叶霁一口白牙都要咬碎,却绝不再发出一声惨叫。 他知道,若是泄了这一口气,立即就会被阵法吞噬,再无一线生机。 但就算叶霁心志再坚,被一次次丢进刀山火海后,有那么一刻竟真心实意地觉得,若是死了,就不会这样痛了。 若是真能唤醒知白的魂魄,一命换一命,也没什么不好。 但这样的想法只在一瞬间,很快就转念过来。 叶霁不停地默念,不,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为了长风山,为了……李沉璧。 在绵绵无尽的折磨中,叶霁忽地咬住了一个念头,想,他绝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给李沉璧一个交代。 自己如果在这世上消失,无异于毁了李沉璧的一生,绝不能这样。 他知道这次是九死一生的绝境,但为了心中这一念,也要孤注一掷! . 宁知夜小心地捧着那盏应魂铃,双掌护住,灌注灵力。 他疲惫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期冀,眼中充满柔情,喃喃自语:“若是再不应我,我就绝不原谅你。” 他将血淋淋的掌心伤口划得更深,朝下拍去,准备最后一次催动阵法,要将叶霁这个血祭彻底吞噬。 但那一掌,却迟迟拍不下去。 一股极强大的罡风自平地刮起,宁知夜重摔出去,满脸惊愕。应魂铃被他抱在手中,出现了一丝裂纹。 召魂阵法之中,叶霁眸如两点寒光,沾血的袖袍长发,纷纷往上飞扬。 汹涌的灵力,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潮,以他为中心,磅礴喷涌而出! 那灵流罡风太过猛烈,竟将他身上的鬼血藤冲击得生生得崩断。 宁知夜那一贯平稳的神色,彻底碎得一干二净。 “你——你居然自爆灵体!” 叶霁只觉体内的灵息如脱缰野马,乱撞乱奔,痛到了极致,还要举头对他一笑:“阁下想定夺我的生死,偏不让你如愿以偿!” 宁知夜本以为就要成功,几乎被他气死。 “叶霁!”宁知夜拼尽全力,双掌拍向阵法,赤红双眼吼道,“你宁做废人,也不愿为我兄长牺牲,他当年错付了你!” 第49章 叶霁一边咳血,哈哈大笑:“他当年错付的是你!”却含着隐隐心酸。 血雨交织,叶霁也是双掌拍地,从血光大盛的阵法中一跃而起。 召魂阵法被他二人的力量同时冲击,血光和白光在阵中乱撞,周围的雨水飘忽游移,形成了一个漩涡。 叶霁站在漩涡之中,挺直脊背,冷冷地瞧着宁知夜。宁知夜也盯住他,二人对视,都像在看一个疯子。 陨星谷内,忽然地动山摇! 这山谷的地底,如山如海的怨气就如同铁锅中的热水,随时都能沸腾。他们刚刚的对峙,好比在锅底丢了把柴,这下整片山谷都是鬼哭凄厉,脚下的地面震动开裂,几乎要被狂啸的怨气给翻覆过来。 叶霁捂住耳朵,脑髓都要被尖锐的耳鸣刺透。一抬眼,见许多鬼血藤又朝自己袭来,全力挥出一掌。 这一掌力量非同小可,鬼血藤纷纷断裂,宁知夜更是飞身摔了出去。 他在地上一滚身,跪立起来,气喘吁吁地狠瞪着叶霁。 “这样燃烧灵力,你还能撑得了多久?” 宁知夜脖间的筋络蔓延到面庞上,脸色犹如鬼魅。朝前一指,大量鬼血藤破土而出,结成一张大网,朝着叶霁癫狂扑来。 地面又是一阵剧震,不断有土沙石块涌到叶霁脚下。 沙砾之中,一点熟悉的寒芒若隐若现,叶霁想也不想,劈手朝石堆中夺去,将霜霁剑抄起。 然后腾身跃起,斩落一道长长的剑光。 这一剑石破天惊,犹如撕裂天穹后漏下的一道天光。 鬼血藤网被他从头至尾劈成两断,宁知夜被反噬得口中喷血,却连停也不停,穿过重重藤蔓,就要过来抓他。 他知道错过了这一次,就再无机会,因此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将叶霁重新丢入召魂阵中。 他也明白叶霁自爆后,修为已快要枯竭,于是将全身功力灌注在右手,掌风挟裹呼啸风声,朝着叶霁擒来。 叶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在宁知夜即将要碰到他时,忽然抬起剑尖,微不可见地一转一旋。 宁知夜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手臂就是彻骨一凉,有血溅在自己脸上。自己的右臂自手肘以下,已经不见了。 叶霁露出一个复杂的苦笑。下一剑紧跟刺出,指的是宁知夜的心口! 就算负伤,他也自信出剑绝不偏离一寸,但这一剑却刺空了。 地面发出轰隆巨响,一眨眼两人之间裂开了一条深长的缝隙,还在不断拓宽。 叶霁的剑尖,堪擦过宁知夜锁骨,将那挂在颈间的血瓶项链挑断,血瓶摔落在地,立即碎了。 宁知夜站立不稳,掉入深隙中,爆发出一声大吼。不是因为失去手臂的剧痛,而是不甘心到了极点。 此时砾石乱滚,鬼哭风吼,地面上到处都是裂缝,唯有那一林的血扶桑树,不动如山。 叶霁拄着霜霁剑强支身体,左闪右避,几次差点也要落进裂缝中。 转身的一刻,似乎看见一道灵活如蟒的长长影子,扑进了宁知夜坠落的那道缝中。 但叶霁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跌跌撞撞地往平整的地方跑,心跳震耳欲聋,眼前也是一阵一阵的昏黑。 他之前强行将修为提升到巅峰,这时灵力如抽干的河水,是油尽灯枯的光景。他又身受重伤,血流太多,再也难以为继,终于扑倒在地。 昏迷中,叶霁依然能感到身下的土地在不断挪移,身体被不断抛起,又一次次摔落。 就这样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下子失去重心,往下坠落。 随即而来的猛烈撞击,让叶霁彻底失去了知觉,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终于可以休息了。 .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周围万籁俱寂,叶霁只觉魂魄都要飘起来。身上的滋味冷热交织,仿佛怀中被人塞了把冰雪,又被架在烈火上煎熬。 浑浑噩噩间,叶霁恍惚打开了眼皮,见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他面前。 光芒幻化,宁知白在他身侧,俯下身来,柔声问:“阿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见到这个白衣少年,叶霁非但没有觉得奇怪,反而认为他出现得十分应当似的。 叶霁听见自己心酸地道:“知白……抱歉,当时没能保护好你。” 宁知白温柔地说道:“好阿霁,你本来也从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又怎么会怪你。” 叶霁焦急了起来,“不,我当你是朋友,是至交。” 宁知白长叹:“既然是至交,你为什么又要砍下我弟弟的手臂?我对你那样好,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付他?就算他得罪了你,难道不是因为你罪有应得吗?” 叶霁心里大急,张口想要解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宁知白的脸消融于黑暗,一眨眼,又变成了纪饮霜。 “师叔……”叶霁茫然过后,胸口一阵委屈酸楚,“你别再走了,行么?” 纪饮霜笑了笑:“你弄得这么狼狈,哪里像是我教出来的。我懒得理会你了。” 叶霁心里一痛:“是我不争气。” 纪饮霜的脸,忽然离得极近:“你是傻子么?怎么能这么任人欺负?别人就是碰掉你一根头发,你也大可把他杀了。” 他呼出的气息极冷,眼中邪光大动,叶霁觉得脸上都结了一层寒冰。那层冰,一直冻到他心里去。 叶霁摇头:“不……” 纪饮霜啧道:“看不惯的,便杀。碰你东西的,更要杀。我为什么要送你剑?剑就是道理。” 叶霁打了个寒噤,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不停摇头。 “真蠢。”纪饮霜冷笑,“林述尘把你彻底教坏了,我还回来做什么。你一辈子留在他身边做好徒儿吧,我不再要你了!” 他说完,身影果真如雾散去。叶霁急忙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一只温暖熟悉的手。 那团云雾,又凝结成了一身白袍的林述尘。 叶霁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叫道:“师父。” 林述尘柔声问:“小霁,是很痛么?” 叶霁只觉得无比的委屈,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很痛……师父……帮帮我……” 林述尘轻叹:“你的修为呢?就这么不要了么?” 叶霁愣愣地看着他,林述尘道:“教你这么多年,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接下长风山掌门的大位。你却自爆了灵体,我的努力,亦付之东流。” 叶霁如同置身冰窟,发现自己心里那些隐秘惧怕的念头,纷纷登场,在眼前幻化为形。 他心里越来越怕,怕到分不清是梦是真,缩身朝后退去,大喊道:“别再和我说话!我听不见,听不明白!” 叶霁将头抱住,试图堵住一切声音,师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尖锐的耳鸣。 他几乎要呕出来,双拳紧握,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颅,想把自己从梦魇中捶出来。忽然双腕都被一人紧握住,不让他再打下去。 叶霁昏沉抬头,眼前是一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面庞。 “沉璧……”叶霁凝望着那双凤眼,惨然一笑,“你也要说让我伤心的话么?” 李沉璧摇了摇头,吻了吻他的眉心,说道:“我想师兄了。” 叶霁麻木地等着,等他接下来说出陡然转变的话语。 但等了半天,却没有听见,只感到李沉璧温热的双唇,一遍遍落在自己脸颊上。 叶霁想,是啊,只有李沉璧,他是完全不怕的。 他伸出手将李沉璧抱住,和他身体相贴。在幽香的温暖里,叶霁不再想逃避醒来,反而希望永远沉浸于此。 但好梦不久就被狠狠打碎。 叶霁感觉怀中人消失,身体被一把抓住,狠狠摇晃,那一缕温存的梦魂,也被摇得烟消云散。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缠住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勒死。叶霁剧抖一下,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不清,又呼吸困难,手摸索到喉间,要将那锢着自己的东西扯去,身体却被吊到空中,然后往下狠狠一摔。 叶霁的后背重砸在石壁上,七荤八素,伤口又极痛,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空气中浓烈的蛇腥蔓延,叶霁看清眼前的情形后,就连自嘲苦笑的心也麻木了。 头顶漏下些许光线,这狭小的地底,竟盘踞着五六条身躯健壮的人蟒! 见叶霁终于睁开了眼睛,人蟒又朝他逼近了些,均是兴奋地嗬嗬粗喘,蛇眸里邪光流转,死死地盯着他。 叶霁的目光立即清明冷厉,忍着肩膀的撕裂痛楚,伸手去摸索霜霁剑。昏暗中却传来铮铛一响,似是长剑被抛到了角落。 他长发散落地躺在地上,浑身伤痕,衣物也是碎裂不堪,露出白皙染血的皮肉。几条人蟒的眼睛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吐着细长蛇信,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气息,令叶霁头昏欲呕。 第50章 但它们却像是怕着什么似的,并没有扑上来。 叶霁偏了偏头,才发现还有一条人蟒盘踞在头顶的巨石上,眼中两点冰霜,正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 竟是那人蟒族主。冷长的蛇尾垂落在叶霁的脸上,忽地扬起尾巴尖,重重地朝他脸颊抽去! 这一下抽得极重,叶霁无力去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脸上登时出现了一道紫色血痕,口鼻都流出血来。 叶霁头昏耳鸣,右手又是一凉。蛇尾在他臂上灵活地绕了几下,就将他整条手臂缠在其中,绷紧收力。 叶霁听见自己手臂骨骼咯咯作响,整个右手都要被勒得粉碎。他手臂上本就有伤,血水渗透,沿着惨白指尖不停滴落。 叶霁强忍着痛呼,牙齿碰撞,断断续续地道:“是……宁知夜……让你……来抓我么……” 也不知人蟒族主是否听懂,叶霁只觉得手臂上绞缠的力道,变得更加凶狠,竟是要将他的右手生生废去。 叶霁知道它是在报宁知夜的断臂之仇,胸口一阵翻涌,侧过头不断咳血。 族主盯着他,眼中涌起无限的仇恨。忽然丢开他,尖锐地嘶叫了一声。 一众人蟒顿时雀跃欢鸣,急不可待地拥了上来。冰凉的指爪乱扯掉叶霁的衣服,几条蛇尾同时卷住他的四肢,湿滑鳞片贴蹭在他身上濡濡滑动。 空气中尽是蛇息,叶霁死死瞪大眼睛,如置地狱。 面对这样荒谬无耻的事,却毫无自保之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羞耻,令他恨不得立即拔剑自刎。 叶霁怒恨至极,竟忘了疼痛,左手往前一锁,卡住一条正伏在他胸口舔舐的人蟒的脖子。倾尽全力,将它颈骨勒断。 骨头断裂的脆响,让周围凝静了一瞬。 叶霁滚身就要去摸剑,却被抓住脚踝,拖了回来。接着后背被死死压制住,后背布料也被一把撕裂。 “畜牲———!”叶霁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地怒吼,“我杀了你们!!” 他猛躬起后背,竭力往前一扑,终于将霜霁剑抓在手中,后颈却被咬了一口。 “唔……” 叶霁先是刺痛,瘫软下去。人蟒尖嘶欢鸣,纷纷扑来,不断在他身上咬出血点。 很快,叶霁觉得全身都在蒸笼中,被大火炙烤,再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心中一片绝望。 他已经拼尽全力,真的再无生机了么? 难道这一次,真要死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永远无人知晓? 为何他死前还要受这样的酷刑屈辱? 如果还有生的希望,还有一丝活下去的道理,叶霁就会尽全力抓住,就像在宁知夜面前毫不犹豫自爆一样。 如果实在没有,那他也不会犹豫,给自己一个干净的了断。 叶霁眼前的茫茫迷雾,逐渐清明。慢慢握紧剑柄,转过那寒光明灭的剑尖,对准自己的脖颈。 “轰隆!!!” 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四周晃动,碎石尘埃乱飞。 上方的裂缝变成了一个大豁口,寒风夹雨之中,一个修长人影随着飘飞的雨丝,飞纵了进来。 叶霁似有所感,嘴唇颤动了一下。 无人说话,他却听见来者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像是被卡住了喉咙,就快要昏死过去一般。 碎石滚动,似乎是那人踉跄了一下。 接着,叶霁就听见了那声令他无比安心,又无比心痛的疾喊。 “———师兄!!!!” 第39章 以剑剖心 听见李沉璧的声音, 叶霁的第一反应竟是,他声音为何这样哑,是哭了么? 他费力地抬眼, 却只能看见李沉璧潮湿泥泞的衣摆。 李沉璧跳进来时,一只人蟒才刚将唇齿从叶霁身上分开。它忽被拧到半空中, 重甩在石壁上,还没来得及嘶叫,就被一只手直接撕开了胸腹。 那只手修白漂亮,却无情地伸进它胸腔裂口里,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扯了出来,血淋淋一团心肺,被丢在地上。 那只人蟒落地时, 还在扭动抽搐,像是条被抽了筋又剥了皮的活蟒。 其余人蟒面容扭曲, 蛇眸竖成一根血线,蛇尾缩成一团, 纷纷挤聚在一起, 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它们哪里不认得眼前这少年? 这少年的惊人貌美,一度令其成为人蟒巢穴中的狩猎焦点。可再度见到那张脸,它们浑然如见到了最可怕的天敌杀手一般,魂飞魄散。 李沉璧没有立即动手, 他跪下双膝, 用那只干净的手, 轻盖在叶霁双眼上。 那手在不停颤抖,尽是冷汗。叶霁会意,将双眸闭上,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情, 慢慢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李沉璧不想让他看,他也不愿看。 叶霁忍着几乎要把他烧起来的炙热涌流,缓缓支起身体,闭目倚靠在角落里。 耳边不断传来血肉撕裂、骨骼粉碎的声音,却听不见人蟒的半声惨叫。许是怕他听了不舒服,李沉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人蟒在这样的残忍屠戮中,连一丝声音也漏不出来。 细微的风流夹杂着浓烈血气,拂在叶霁脸颊上。叶霁便知李沉璧竟连灵力也没用,全凭着一腔武力在无情地虐杀。 一个恍惚间,叶霁突然想起了他和李沉璧初见的时候。 云杉林中雾气弥漫,李沉璧孤身坐在妖兽尸山上,与少年时的叶霁对视。他身下的猩红尸堆,无一不是膛开肚破,死相惨烈,而坐在其上的始作俑者,却十分从容淡漠。 这个孩子似乎天生就会杀,懂杀,且面对杀戮,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坦然。 那时叶霁想,这样的孩子,若是不好好教他,不领他走上正途,就不妙了。 叶霁又一恍神,从当年的林雾里回到了现实。咳嗽一声,极轻地道:“沉璧,用剑。” 李沉璧正掐住最后一只人蟒的脖子,五指成爪,就要将它从头至尾剖开。叶霁的声音微小几不可闻,他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闻言,李沉璧死水般的眼眸有了一丝波澜。抽出腰间长剑,刺入了人蟒的心口。 做完后,他将尸体丢向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的断肢残尾,叠成了一座血淋淋的小山。 他勾勾手指,周围的石块便听令聚拢过来,叠在尸山上,将那不堪入目的惨状遮住了。 李沉璧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叶霁走过来。 他脸颊沾血,脸上的神情,就如同在做梦一样。 他肤色本就白皙如雪,现在更是惨淡得宛如透明,印衬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有一种令人惊摄的诡异美丽。 叶霁看着他,呼吸都好似凝滞住了。 李沉璧跪在他身前,想碰他却不敢。握住他残破的衣襟,却握了一手的血水,心寒彻骨。 叶霁从头到脚被血染了个遍,双肩被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贯穿,右臂的皮肉碎裂,脸上一道见血鞭痕,喉间的勒痕狰狞紫青,更别提那些数不清的大小伤口,还有人蟒留下的齿洞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让李沉璧眼前天旋地转,昏黑混乱,口中不住倒吸寒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师兄……” “……是我……我来得、太晚了……是我错了……呜呜……” 他慢慢蜷起身躯,将脸埋在叶霁颈间,发出了一声伤心至极的哭喊。 他实在是太心痛,太懊悔,攥着自己的心口,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不久前师兄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陪他胡闹,哄他入睡。 他不明白师兄为什么忽然会受这样重的伤,承受这样的非人痛楚。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好像十倍施加在了他自己身上,令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地大哭,要把他心里的痛苦全部呕吐出来才好。 他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忽然如梦方醒,抬起头,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打完这一巴掌,李沉璧眼中恢复了一丝清醒。小心握住叶霁的手腕,去探他的灵脉,颤声道:“师兄……你现在、现在觉得如何……” 他话音未落,便傻住了。 叶霁的灵脉空空荡荡,一丝灵息也无。 李沉璧大为震撼,惊怕地握住他双腕灵脉,不遗余力地灌输灵力,脸上泪水没干,又急得满头冷汗。 正神慌魂乱中,叶霁忽然浅浅喘息,倾了倾身体,朝他压去。 李沉璧连忙抱住他,自己垫在下面,往后倒在地上,急叫道:“师兄?师兄!”不停吻着他的发顶,抚摸他的脸颊。 叶霁却在他臂弯里挣扎了起来,李沉璧只觉他体温高得可怕,担忧无比,将手臂松开了些,切声连问:“师兄,你哪里难受?告诉我好不好?我在这,沉璧在这。”声音又染上哭腔。 叶霁的双眸,睁开又合上,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样一般。 等终于看清了,他目光逐渐炙热,原本苍白的脸上涌起一团红云,舔了舔唇角。 第51章 若是在平常,叶霁用这样的神情看他,李沉璧恐怕早就魂飞天外,立马要把他抱住,狠狠亲热。 但他心中却连半点喜悦也没有,这个时候,叶霁越是做平时不做的事,他就越是害怕。 李沉璧甚至绝望地想,莫非师兄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于是想最后满足我的心愿么? 想到这里,他心脏又是一阵猛疼,泪水簌簌落下。 天旋地转,也不知叶霁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然将他反压在了地上。 叶霁潮湿乌黑的长发,尽数垂落在他脖颈间。似乎是被他身上熟悉的幽香刺激,竟一口咬在了他颈上,几乎见血。 李沉璧闷哼了一声,心中无比担忧。 叶霁的胸膛正贴着他,心脏跳动得异常猛烈。李沉璧将手放在他胸前,感觉那颗心几乎要跃出腔口,活生生跳入他的掌心。 看着那一反常态、失去焦距的双眼,李沉璧幡然醒悟过来,一刹那间,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 叶霁身上尽是蛇牙咬出的血口,先前也不知被注入多少毒,竟到了让一个冷静坚毅的剑修意识沉沦,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 一想到师兄身受重伤之际,还要被人蟒意图凌辱折磨,李沉璧苍白的脸颊一瞬间涨得赤红,握拳重重一锤! 他手掌下的一块大青石,轰然化作了齑粉。 人蟒的毒非同小可,远超过了此刻的皮肉之伤。若是不立即化解,恐怕连识海都要被那无法疏导的炙热狂念,烧成一团火海。 石碎巨响中,叶霁恢复了片刻清醒。 他原本扯住李沉璧衣领的手,垂落地面,五指深深地抠入石缝中,因忍耐而青筋暴起。 李沉璧连忙轻轻握住他手腕,忍着颤抖声腔,柔声哄道:“师兄,你身上有伤,千万、千万别乱动,我来帮你,好么……” 他不敢用力,叶霁双手一挣,便挣脱出来。 叶霁之前被李沉璧填海般输送灵力,四肢稍微有了力气。可那股焦灼的滋味,却更上一层楼,血液里都流动着岩浆一样的热意。 他早就无法思索,也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知道唯有眼前这个人,能够令自己解脱。 李沉璧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怜痛与柔情,轻轻叫了声“师兄”,咬紧了牙关,感到一阵深深的刺骨伤心。 叶霁的喘息越来越浮,李沉璧只觉得身上一片濡意,忙低头看,他伤口里渗出的血水,竟将自己衣襟全部打湿。 李沉璧再也无法忍受,抽泣着将叶霁抱在怀中,放平在地,然后又一滚身,跪立在他腰两侧。 他将衣物尽数除去,卷成一团,托起叶霁后颈,垫在他身下。 他做这些之时,叶霁凝视他目不转睛,颊上红霞一直蔓延到耳后,嘴唇却是一片苍白色。 …… 头顶的雨水,渗透入石缝,淅淅沥沥敲打在地面。 沙沙风声如同筛谷,落在二人身上的雨滴,像是一粒粒被筛漏的种子,在他们泥泞湿漉的身体上生根、抽芽。 叶霁沉沉闭着双目,胸膛迟缓起伏,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他俊美如雪的面容,被李沉璧一遍遍擦拭亲吻过,舔去了血痕。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湿漉漉的,混杂着雨水汗水,还有泪水。 ……是李沉璧掉落在他脸上的眼泪。 李沉璧还以为他睡去了,小心去擦他脸上上的水迹,叶霁却忽地将双眸睁开一线。 李沉璧又怜又痛,凑在他脸边,柔声呼唤:“师兄,师兄,你现在觉得如何?” 叶霁动了动右手,想要抬起来,却抬不动。于是换了只手,抓住了李沉璧散落的额发,将他朝自己拉得更近。 李沉璧柔顺地将脸颊贴向他,却听见叶霁用气音,一字一顿地道: “再来……一次………” 他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散去,喉结滚动,睫毛不停颤抖。李沉璧睁大眼睛,用手掌抚摸他的皮肤,依旧炙热得烫手。 在李沉璧看来,师兄已是虚弱至极,哪里舍得再对他有一丝毫的进犯? 若是在过去,李沉璧怕是到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师兄石破天惊地主动求好,自己反而成了极不愿意的那一个。 李沉璧定了定神,低头将叶霁双唇吻住,却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叶霁的舌头上有一道深伤,估计是在竭力维持清醒时,狠心咬出来的。被触碰时,叶霁皱眉瑟缩了一下,似乎疼痛难忍。 李沉璧忙放开他,想去亲亲他的脖颈,却又看见了严重的瘀痕。 那一道蛇尾抽打的鞭痕,从脖颈一路延伸到俊逸的侧脸,触目惊心,令李沉璧无法忽略,眼中掠过痛楚的厉色。 那一瞬间,李沉璧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因为自己过去总是强迫师兄,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于是就降下了今日的报应么? 他心痛到恍惚,叶霁却深叹了一口气。他体内如有一万把烈火在烧,身上这人还却在不紧不慢地用茶杯浇水。 他被折磨得实在难受,忽然生出一股幼稚不讲道理的怒气,只想把这小子狠狠踹开,自己再举剑自裁了事。 李沉璧此刻心里的苦,哪里能和他说出来?闭眼深吸了好几下,才将那口瘀堵压下去。 忽然头皮一痛,叶霁不知何时抓住了他垂在旁的一缕墨发,揪在手中,将他的脑袋朝着自己狠狠拽过来。 李沉璧摔在他身上,惊得手忙脚乱挪开。 叶霁将他的长发全部绕在手心里,一圈一圈,用力握紧,断断续续道:“你,你难道不敢么……” 李沉璧心头一颤,去看他眼睛:“师兄,你现在是清醒的吗?”肩膀又被重咬了一口,齿痕见血。 被他狠咬了这一下,李沉璧心里却反而受虐般舒畅了些,将他抱紧。 …… 叶霁此时所承受的复杂痛苦,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雾气,被李沉璧一遍遍驱散,又随即聚拢。 温软的幽香,伴随着扰乱人心的血气,让他们同时陷入了一场难分苦乐的梦魇。 叶霁眼前蒙上一层泪雾,手中紧着李沉璧的长发。他只希望眼前这少年再心狠一些、再决绝一些,好让自己尽早从这场矛盾又无尽的噩梦中解脱。 他微蹙着眉,将脸侧过去,贴在李沉璧温热有力的臂弯间。 李沉璧抽离一点身体,想让他躺在自己身上。刚抬起身,手腕就被一把紧紧攥住。 昏暗不清的光线中,叶霁倏地抓紧了他,低声喃喃:“不要走……” “沉璧……不要走……” 李沉璧的心宛如被他狠狠抓了一把,无穷无尽的爱意与心痛,瞬间将他兜头淹没。 他再也忍不住,颤声吐诉:“师兄,我爱你……” 他流着泪,不停亲吻着叶霁脸上的伤痕,一遍又一遍,剖着自己的心怀:“我爱你……师兄……我爱你……” 他收拢手臂,犹如怀抱一个婴儿般,将叶霁完全抱入怀中。 那一刻,李沉璧恨不能生出巨大的双翼,遮住一切,让怀中这人今生不再遭受半点风雨。 第40章 漂星沉梦 地洞中的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叶霁陷在李沉璧的怀抱里,连手指都无法抬起。丝丝缕缕的疼痛,逐渐在余韵消散后的身体里抬头。 先前那一抔几乎要把他烧死的熊熊炭火, 被李沉璧一遍遍掬起清水,不厌其烦地温柔浇淋, 终于渐渐浇灭。 伤口作痛的滋味,令叶霁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想要开口,安慰这身心已濒临崩溃的小师弟,眉心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眼前的万物,迅速聚缩成了一粒红色光点,犹如一滴鲜血,朝他眼中坠落。 曾经的一些人与事, 就像是剪纸一样,浸泡在血红的视线中。 至于李沉璧怎么将他抱起来, 清理伤口、输送灵力,又在他耳边切声问询了些什么, 他都看不见, 也听不清了。 这一睡,天昏地暗。 叶霁在黑暗中下落,四周都没有边际一般。他落了很久很久,时间仿佛过去了十几年, 眼前才看见了一点光芒。 那光芒, 是十几年前的一星烛光。 . 漆黑的山洞中, 一盏烛火飘摇。 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人,倚靠着洞壁,席地而坐。一根细细的流光绳索,在他的脖颈和脚踝上若隐若现。 他长发散乱, 满身灰尘,面容在烛光下俊美动人,一双眼睛却含着刀光般的笑意。 年轻人轻轻吹了声哨,朝洞口那团小小的黑影笑道:“他们居然让你来看守我,是看不起我么?” 一片乌云滑移,露出月光,照在那团小黑影上。 那是个肤色苍白的男孩,侧颜俊秀,看模样约莫不过十岁。听他说话,一双被水洗过般的黑眼珠便看了过来。 “你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 年轻人见他生得可爱,说话也一本正经,饶有兴致地逗道:“哦,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 第52章 男孩转回了脑袋:“我在提醒你,要听我的话。” 他把脸撇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年轻人动了动手指,夹起几枚小石子,一一弹在他后脑勺上。直到男孩不胜其扰,皱着眉将小脸转过来盯着他,他这才满意了似的:“你要我听什么话?说来听听。” 男孩突然神情一凝,站起了身。 风声微微中,几人悄无声息地走入洞中,均是黑袍裹身,看不清面容。 年轻人轻哼了一声,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为首那人径直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打量了他一阵,嘿然冷笑:“纪仙君大驾光临,我们漂星楼却尽是些山野村夫,不懂待客之道,让仙君的脸色都没平时光彩照人了。” 年轻人直叹气:“秦楼主都一把年纪了,总惦记着年轻男人的容貌,不太好吧?” 秦楼主还未发作,他身侧一人抢先带着笑意搭腔:“楼主自然是对你没兴趣的,可我却喜欢你得紧呐。”虽是男音,音色却十分细腻软滑。 被称作“一把年纪”的那位秦楼主,虽看不清面容,声音却并无半分苍老,身形也如青年般挺硕高大,寒声道:“纪饮霜,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可你的胆子却实在是大得很。恐怕西王母在你面前,也要被你摸几下屁股吧。” 纪饮霜哈哈畅笑,仿佛受了莫大的夸奖一样,眨眼道:“西王母我可不敢招惹,秦楼主无恶不作,威风无两,我看配你正好。” 秦楼主一动不动,眸色更厉。纪饮霜身上的缚灵索白光大作,瞬间勒入骨肉。 “我与你本来也没什么仇怨,”秦楼主阴寒道,“只是你做的这件事,实是令人发指,堪比牲畜。我虽不是什么仙门耆老,但也比你年长百余岁,大可狠狠教训你一顿。” 纪饮霜咽下涌到喉间的血,笑道:“咳咳……纪某果真这样十恶不赦么?好吧,那我便当着天下人的面磕头认错,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干下了这样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说完抬眼,果然见到秦楼主如石头般僵硬住了。 纪饮霜忍着剧痛,扑哧一声,“哈哈哈哈”笑个不住,不但没有半分害怕之色,反而几分落拓的风采。 男孩站在最边,一直沉默不语。听见那清亮的笑音,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浅笑,心里却若有所思。 纪饮霜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秦楼主都这个岁数了,还这样看不开么?” 先前的那个阴柔声音,再次响起:“小仙君此时嘴上说话不饶人,一会被请入了我的销香窟,不知能不能叫出几句好听的呢?” 秦楼主原本气得肩背发抖,这时瞪了那个出声的下属一眼,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唐渺,你不是有更好的东西么?你做出的那个乱魂迷阵,何必放着不用?” 唐渺顿了顿,迟疑道:“那个——那个迷阵,还不十分尽善尽美,属下还需再准备……” 秦楼主声音陡然变凛:“那便快去准备。” 唐渺慢吞吞道:“是……”还未说完,便被掐住了脖子。 秦楼主收紧虎口,威胁道:“这小畜生的主意,我劝你别打。老老实实把迷阵准备好,否则——” 唐渺连声叫道:“属下明白,属下知晓!” 秦楼主将他丢在一边,毒蛇一样的眼珠转动,落在了男孩身上。放缓嗓音,道:“小叶过来。” 纪饮霜笑道:“原来你叫小叶,听起来挺可爱的。这是你的姓,或是名?还是你无名无姓?” 小叶暗暗地握紧拳头,吐出一口气。走到秦楼主身侧,被慈爱地摸了摸脑袋。 秦楼主的语气,这时倒有几分可亲:“身上的疤还疼么?给师父瞧瞧。” 说着掀起他的衣裳。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布着几道深而蜿蜒的黑色烧痕,像小蛇一样,蜿蜒爬上锁骨。 纪饮霜皱起眉头,眼中的一点残余的笑意消失了。 秦楼主抚摸着小叶的发顶,叹息:“我教你的东西,明明学得那么快,为什么总不肯好好学?你这孩子,总是让师父寒心,所以师父才不得不罚你。你这次若是做好了,师父就替你解除这金翅毒蛊,让你从此就能好好睡觉,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小叶默不作声,却暗自咬紧牙关。 秦楼主拿出一把漆黑如墨的小刀,塞进他手里:“若是觉得痛苦,师父便教你一个法子。那人是个厉害的修仙之人,我让你看守他,不仅仅是为了考验你,他的血与凡人不同,可以缓解你的毒蛊之痛。你觉得难受时,便在他身上放血,涂抹在你自己身上,可以缓解一阵。” 说完,头也不回地飘飘而出。 小叶握着刀刃出神之际,被一人抱了起来。 那人在他脑袋顶亲了亲,笑道:“好宝贝,让哥哥心疼坏了。” 小叶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眼神一凛,抬起掌缘对准他后颈,毫不客气地劈下。 唐渺身体一软,竟被这小小孩童劈得差点跪在地上,狼狈道:“哥哥这样疼爱你,你倒是一点也不手软,亏我之前还替你求情呢。唉,你这脾气,只怕你还没长大,他就把你杀啦。” 纪饮霜冷眼旁观,出声道:“唐渺,好久不见。” 唐渺闻声而笑,将身上的斗篷揭下,露出一张雌雄不辨的美丽面容:“仅一面之缘,纪仙君还能记得在下,真教人受宠若惊。” 纪饮霜淡淡道:“毕竟像阁下这样的变态疯子,是很少见的。” 唐渺叹道:“咱俩不是彼此彼此么?” 纪饮霜道:“你还不走,等什么?” 唐渺道:“纪仙君这等貌美,我怎么舍得立即就走?”蹲下身,与他平视,暧昧地微笑,“有一桩好事,与你谈谈。” 纪饮霜挑起一边眉毛:“阁下笑得如此猥琐,我有些不太想谈。” “你可知那乱魂迷阵是什么?” 唐渺凑到他耳畔,对他悄悄传音入密:“我经常在人身上试药,也抓了不少人双修,至于我用的那些法子么……你自然是明白的。那些被弄死的失败品,就被投入乱魂迷阵中炮制,变成只会饮血的活尸。那迷阵里的活尸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楼主想把你扔进去,让它们将你活活撕咬至死。这种死法,你不想尝吧?” 纪饮霜脸色不变,点了点头:“自然是不想的。”瞥他一眼,“所以我想免遭惨祸,就得和你双修?” 唐渺被他一语中的,笑得极是开心:“当年我第一眼见到纪仙君,就被仙君夺目风采迷住,却不知该如何亲近。楼主年纪大了,早就糊涂不堪,我想保人,有的是法子。纪仙君若是有意,我必然护着你,那些人间极乐的美妙,也能带你一一领略。” 纪饮霜笑了:“哦,果然是一件好事!” 唐渺大喜,伸手就要抚到他脸上来,“饮霜……” 纪饮霜道:“比起与阁下同床共枕,被迷阵里的活尸生吞活剥,的确一件天大的好事。” 唐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半晌,化为一片阴寒:“你刚才说什么?” 纪饮霜奇道:“你还想听第二遍?” 唐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站起,冷笑:“你打定主意要死得难看了?” 两人气氛僵冷之际,角落里传来一声闷响,是小叶摔倒在地,小脸煞白,手紧按着腹部,丝丝黑烟从他指缝中逸出。 纪饮霜立即朝他转移视线,唐渺却是脸色漆黑,目不转瞬。 纪饮霜道:“打定主意要我死得难看的,不是你们楼主么?”渐渐露出不耐烦之色,“你要是指望我对你这些话守口如瓶,就别来惹我,滚得远些。” “我难道还怕你声张?”唐渺脸白了白,“那我就先将你毒哑……” 纪饮霜的眼神如一把刀,直劈面门:“滚!” 他身上骤然的威压,竟堵得唐渺脊背发寒,说不出话。倒退两步,恨恨地转身,消失在了洞外的黑暗中。 洞内烛火跃动,重归一片寂静。 纪饮霜长呼一口气,侧目道:“都疼得那么厉害了,也不吭半声么?” 小叶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鼻中发出轻促忍耐的喘息。 这副模样,落在纪饮霜眼里,很像一只受了伤,却强忍着不肯叫唤小兽,颇为可怜。 纪饮霜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柔和了:“那老鬼自称是你师父,又为什么要对你种这样狠的蛊毒?” 当然得不到回答。 纪饮霜翻了个白眼,打定决心不再理会这小崽子。 想要动一动身体,却被身上的捆仙锁绑得无法动弹,脑中开始盘算逃脱之计,却时不时走神,视线不断游移向那孩子的方向。 小叶突然翻转掌心,露出那把漆黑的小匕首,一步一踉跄地走了过来。 纪饮霜的面上依旧挂着点点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漠残酷。 他灵脉虽然被锁,两指间却夹了块薄薄石片。若这孩子真胆敢从他身上取血,他便会立即出手,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的天灵。 第53章 小叶道:“你是长风山的弟子?” 纪饮霜道:“我不像吗?” 小叶又问:“楼主为什么要抓你?你做了很坏的事?” 纪饮霜笑了:“对他算不上好事,但对我,绝不能称为坏事。” 小叶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纪饮霜身上时明时暗的缚灵索,好像被冻住了一样。 纪饮霜对他吹了声口哨:“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可不要对我打坏主意啊。” 说话间,小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纪饮霜只觉他身上的寒气如冷风一样拂在脸上,让他觉得这孩子就好似雪花,薄薄一片,随时都会融化了。 纪饮霜忍不住问道:“你身上那咒痕……” 刀光一闪,小叶飞快地将匕首地在自己腕间一抹,殷红鲜血便从手腕上涌了出来。 纪饮霜哑口无言。 小叶将手腕放到他嘴边,低声令道:“喝。” 纪饮霜瞪视着他:“你干什么?”惊愕地琢磨,这孩子莫不是个疯子? 见他表情冷冷的,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小叶语气平平:“楼主怕关不住你,在这绳索上淬了毒药,现在毒性已经渗进你的肌骨了。你就算逃了,也跑不远,还会被抓回来。” 纪饮霜知道他说的不错,目光来回地扫视他:“哦?那么你的血,是解毒的灵丹妙药,还是催发毒物的利器?” “解毒的。”小叶道,“你喝了,我就救你。” 纪饮霜对他的兴趣越发浓厚,抿了抿唇,张口凑向他手腕。那手腕冷得像冰,血却是温热腥甜的,刚喝了两口,小叶就撤回了手,撕下一片布将伤口缠绕起来。 纪饮霜啧了一声:“这样小气。” 小叶没有理会他,将手伸到他身后,在他后背上慢慢摸索。 他神色一派认真,半晌,纪饮霜感到身上的缚灵索震荡了一下,无声断裂。浑身一轻,灵力迅速向着四肢百骸回流。 只眨眼之间,纪饮霜如一阵风般翻身立起,掐住他的喉咙,低声恶语:“你师父与你串通了什么,为什么要你放我走?要是不说出来,保管让你知道,你师父折磨你的那些手段有多温柔。” 说完,手略放了松些,好让他出声。 小叶身体紧绷,猛地扭头瞪向他:“有意思么?”竟是有些生气了。 纪饮霜揉了把他脑袋:“有意思得很,快说。” 小叶闭了闭眼,声音硬梆梆的:“你既然不怕他们,我就没必要救你。是我做错了。” “谁说的?”纪饮霜连连摇头,“我怕得很。” “你怕什么?”小叶咬牙道,“你要是不信我,刚刚喝我的血做什么?我让你走,你不赶快,还要逗我玩!” 纪饮霜顿时笑出了声,拍拍他的头顶:“总算有点孩子的样了。”又道,“你提起那老鬼时,是称楼主而不是师父,难道是觉得,他不算你的师父?” 小叶的脸上又变成一片平静,仿佛从未生气过。 他走到洞口,在洞壁的一个隐蔽石缝里摸了一阵。按下去后,弹出了一个造型奇异的机关。 小叶转回身,催促道:“你快走。” 这就能走了? 纪饮霜站在那里,没有立马动。他觉得这件事,好像结束得有些太简单、太干脆了。 小叶立在洞口等着他,背后是深沉无边的黑夜,洞中微弱的烛火,映照得他双眼犹如粼粼发光的清水。 纪饮霜怔了片刻,笑了笑:“你倒是有趣。放我走了,你还能活命么?” 小叶反问道:“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纪饮霜不言,他便自顾自说道:“我反正活不了多久的。” 他将背挺得笔笔直直,苍白的小脸在烛光里几乎透明,眼珠漆黑如潭,轻轻掠他一眼:“快走吧。” 那机关在他手中,“咔嚓”一声,裂成碎片,将他手掌划得鲜血淋漓。 随着机关碎裂,洞外的情形幻化一番,竟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纪饮霜嘴唇颤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按住自己胸口,那丝丝刺痛的滋味十分奇怪。 但他很快又挂起笑意:“我走了。你要死,可别落在他们手上死。” 他一掠出洞,衣袍翻飞如云,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 纪饮霜被山风吹起的袖袍,越来越黑,越来越广大,化作了一片漆黑浓雾,兜头罩来。 叶霁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一般,多年前那孩子的痛楚、果决、毫无生念,仿佛潮水回澜,快要将他溺毙。 叶霁不顾一切地超前拔足狂奔,要从不愿多停留的回忆里逃离出去。 ………他撞上了一面墙壁。 一面冰冷潮湿,黏腻血腥的墙壁。 看到那面墙的一瞬间,无数声尖叫从远处传来,声声锥入脑髓。听音色,似乎是一个孩子。 秦楼主的声音,紧贴着后脑勺,阴沉地响起:“教不会了。你天性难移,我一世都教不会你,就算有再高的天赋,也是废物。不愿听话,让你留在漂星楼何用?” 叶霁心中突然涌起无限恨意,想要愤怒地呼喊,身体却遭猛然一推,坠崖一般失去了重力。 血肉构成的墙壁,四下里延伸,形成了一张广袤的巨网,将他兜在其中。 叶霁身在迷宫里,潮湿浓稠的血腥味,令他忍不住干呕。伸手想捂住口鼻,眼前却是一只孩童的小手。 叶霁睁大了眼睛,像是有预感一样,视线慢慢转向身后的墙壁。 顷刻间,无数的活尸破墙而出,像是人浪一样,将他淹没。 乱、魂、迷、阵。 内心深处最可怕的一段记忆,犹如一只巨手,将叶霁扼得喘不上气。他明明发不出声音,却听见了一种惊恐到极致的凄厉尖叫,一声一声,萦绕在耳畔。 那种被无数牙齿啮咬肌骨、被无数双手撕扯皮肉的剧痛,伴随着在乱尸堆中挣扎的恐惧,全都化成了哭泣惨叫,从一个孩子满是鲜血的口中迸发出来。 叶霁脸上温热,尽是无意识流出的泪水。 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个旁观者,还是身在其中? 不管是梦是真…… 谁能来救救他! 心弦快要崩断时,叶霁感到有人抱住了自己,抱得极紧。 那人双臂十分温暖有力,怀抱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闻到那令人心醉的气息,叶霁渐渐止住了颤抖,听到了一个从世外传来的声音。 师兄。 师兄。 师兄。 叶霁颤抖着长长吐出一口气,砰砰乱跳的心脉逐渐平缓。 活尸与血墙还在眼前没有散去,叶霁急切地想寻找到是谁在叫他,他太想看见那个人了。 他伸出手,向上抓去,想要爬出这个地狱。 他的手摇摇欲坠,快要脱力垂落时,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住。 下一刻,他被人从尸海血墙中拔了出来。 拔他的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一路冲破了重重阵法阻碍,才抵达了此地。 那人一身飘飘白衣,竟没染上什么血污,出现在眼前时,叶霁还以为有人凿开天顶,把一缕日光泼了下来。 恍惚之中,周围景色飞逝,那人抱着他穿山越岭,身上十分温暖。 见他睁眼,那人低下头,温和道:“醒了么?要是身上疼得难受,只管告诉我。” 叶霁听见自己喃喃发问:“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长风山林述尘。” 第41章 如隔三秋 “林述尘”三个字, 是梦里最后的回音,像一片羽毛飘到叶霁的脸上来。 叶霁的身躯一颤,立即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别怕。” “别怕, 师兄。我们回家了,你睁开眼睛, 看看我,看看长风山。” 一时间,清风拂过林梢,山间流水淙淙,全部吹拂进了叶霁的梦中。 这些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让他的梦魂一下子平稳。 又不知睡了多久,叶霁觉得眉梢有些痒意, 还有些温暖的舒服,支撑起眼皮。 这一睁, 双眼竟然轻轻松松地睁开了。 他正躺在李沉壁的腿间,四肢舒展。李沉壁的手指, 一下一下, 轻轻摸着他的眉眼。 李沉璧还没发现他醒了,倚着石壁微仰起脸,在沉思着什么。玉雕般的脸上冷冰冰的,像覆了一层严霜。 叶霁极少见他这样, 呼吸一紧。心想, 他这是怎么了? 他先是关心李沉璧, 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稍微一动,立马表情骤变,痛哼一声。 李沉璧脸上刹那冰雪消融, 低下头,欣喜地柔声叫道:“师兄,你醒了!” 说完,他自言自语,又说了一遍:“……你醒了。” 他眼中泪光滚来滚去,一副忍不住要哭的样子。 “我身上已经够疼了,”叶霁微微笑着,柔声道,“你要是再哭,师兄的心也要疼了。” 第54章 李沉璧从背后抱着他,想环紧他的腰却又怕触及伤口,抬起的手犹豫再三,握在他的双腕上。 叶霁没有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 因为这周围的景象,实在是太不平凡了。 他四望一番,愕然道:“这里是——” 他们坐在一座小石亭里,花木葱茏。身旁挂着一条飞瀑,水帘溅起的琼珠碎玉,甚至飞落到了他们的脸颊上。 李沉璧似真非真地道:“我们在长风山呀。” 这里确实是长风山的一隅,叶霁对自家门派有几块石头、几棵树都能如数家珍,不可能认错。 “这怎么可能……”叶霁震惊不已。 他记得晕过去前,两人还在陨星谷的地缝中。李沉璧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带着重伤的他,在一朝一夕之间,跨越千里万里。 除非他整整晕了一个月。 叶霁是真怕自己晕了一个月,那与废人也没什么区别了,连声问:“我躺了多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沉壁浅浅一笑,却不说话。叶霁发现他眼下暗淡乌青,染着一抹罕见的深深憔悴。 叶霁又低下头,身上的血迹不见踪迹,长发也被梳理得滑如绸缎。 李沉璧给他套了件轻软宽大的干净长袍,盖住了数不清的伤口。至于那些伤口,上药后,被细心地缠上了白纱。 见叶霁一边倒吸冷气,一边还要动动胳膊动动腿,要数清自己究竟断了几条骨头似的,李沉璧看不下去,轻轻按住他:“先前在船上程霏师姐给的灵药,幸好剩下了不少,我涂上去了。师兄不要再乱动了。” 静静躺了一会,叶霁忽然道:“哪怕不依托现世的景象,你也能凭空造境么?” 李沉璧梳弄他长发的手指一顿。 叶霁喟叹:“我原本以为,你只能造出与周围景像一模一样的的平行之界,最多那个平行界能够随你心意,稍作变化而已。没想到你身在策燕岛,却能造出一个几千里外的长风山。真是叹为观止。” 李沉璧被他夸得有些高兴,又有些忐忑:“师兄看出来了?” “嗯,凭声音。” 叶霁凝神听了片刻,解释道:“境中虽然景象是一样的,声音却不像。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打坐练心么?我曾教过你,要做到心怀万物,那么就连纤毫之物都要有所察觉,天地间有多少种声音,也要听得一清二楚。” 他露出一点怀念神色:“你学东西总是三心二意,我的话你一定不记得了吧?现在我只听见了瀑布流水和风声,还有呢?在现世之中,还会有山间虫鸟,树叶摩挲,果实落地——” 李沉璧听他说话声音清润,思路明晰,一颗悬着的心稍微轻松。 但他又如何不知,师兄主动闲谈,故意作出轻松平常的样子,其实还是怕暴露出脆弱之态,令他伤心担忧。 叶霁没说完,就低头咳嗽了起来。李沉璧连忙握紧他双腕,向他输送温缓的灵力。 他的动作自然极了,简直是下意识之举。叶霁便猜到,自己眼下精力还算充沛,多半是李沉璧在他昏迷的时辰里,一时不歇地输送灵力的缘故。 “沉璧,这么多灵力对我没用。”叶霁轻轻挣脱,“你也要想想自己,身体不要了么?” 他自爆灵体之后,一身经脉都碎了,根本无法将他人灵力化为己用,泥牛入海而已。 对于失去修为这件事,叶霁在经历了重重梦魇后,反而觉得没什么了———他忍受过更苦的事。 至于修为,没了就再修炼,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哪怕那一天很远。 “……想想自己?” 李沉璧的肩膀发抖,控诉:“我现在只能想师兄,我都快被吓疯了。” 不用回头,叶霁也能想象这孩子此时的表情。他知道李沉璧是受不得吓的,娇气得很,这一次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事,只怕眼泪都要流干了。 李沉璧将脸颊贴在他脖颈里,鼻中轻轻抽气,叶霁的心便软成一池春水,尽数向他流去:“好,那你就只想着我吧。” 两人又依偎着坐了一会,叶霁目送走了亭外好几只飞鸟,忽道:“你就什么都不问我?” 李沉璧慢慢摇头:“师兄不是也什么都没问我?” “诗文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霁有些感慨,“沉璧,我像有三年没见到你了。” 李沉璧一片荒芜的心,长出了一片绒绒的新草:“我也好想师兄。我在山谷里一直找你,就像找了三十年一样久。” 叶霁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说说而已,你怎么比我还夸张?” 李沉璧委屈道:“因为我更爱师兄,师兄却不那么爱我。”低下头,闷闷地说道,“三十年又算什么。我觉得像煎熬了三百年,三千年,三……” 叶霁忍疼翻身,趁他掉眼泪前,将他嘴捂上:“沉璧听话,别哭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沉璧犹豫了一下,手指伸到他脑后发丝中,挑出一缕,露出一截红线。 那红线流光时隐时现,一路延伸到李沉璧的腕脉中。 叶霁愕然之余,左思右想,还是想不起李沉璧又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牵上了这条红线。 在冷红浦溆第一次见到这红线时,叶霁对李沉璧不择手段干涉他自由的做法心生恼火,悄悄将这东西取了下来。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好意思对此有意见。 他不告而离,差点重伤而死,李沉璧至今未与他算账,已经是石破天惊,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看出了叶霁的心虚,李沉璧抽抽鼻子,紧逼一步,“师兄再也不准把它取下来。” 李沉璧不准他取掉红线,也就是说,以后他随处散个步,李沉璧都能闻着味摸过来,更别提丢下这崽子离开山门了。 叶霁内心挣扎了一会,十分勉强地接受了。 反正每次李沉璧给他系红线,他都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也没什么区别。 李沉璧见他默许了,又高兴了一些,摸到身边的水囊,打开送到他唇边。 待叶霁喝了两口后,李沉璧顺势擦擦他的嘴唇。 这份照顾自然而然,那指腹拂过嘴唇时,叶霁心跳紧了几下,觉得李沉璧实在乖巧过了头,令人无法不心软。 ……无法不心动。 李沉璧道:“外面的事,师兄一概不用管,只管好好养伤。师兄想看什么样的风景,我就造出什么样的,只要是我见过的。” 他抬抬手,周围幻化。只见落英缤纷,江水潺潺,倒映一轮明月。长风山的峰峦飞瀑,变成了逢棠城的冷红浦溆。 他们二人在冷红浦溆的那一夜经历,现在想来,既放纵又好笑。叶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李沉璧:“你找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凌泛月?” 李沉璧脸色一黑:“谁还顾得上他?” 叶霁道:“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么?” 李沉璧:“没有!” 叶霁不由生出一点担忧。 那时他留凌泛月一人独自冷静,也不知他自己回去了没有? 他担心凌泛月想不开或是遇险,神情写在了脸上,李沉璧极其不悦,目光生寒:“师兄自己都这样了,还记挂他?那傻子现在说不定正在睡大觉,连你丢了都没发现。” 叶霁没理他,顺着凌泛月这个线头,思绪一路延伸,有些躺不住了。 凌泛月固然让人不放心,更让他觉得不安的,却是陷入疯狂、生死未卜的宁知夜。 叶霁亲眼见宁知夜掉下了裂缝,却不知道此人是否已死。若是未死,以宁知夜极端的性格,绝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揪出来。 ———若是宁知夜抓住毫无防备的玉山宫弟子们,逼迫他以一人性命换众人性命,他该怎么办? 宁知夜早就入魔成疯,为了一腔执念苦心经营,却功败垂成,难保此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霁随便一个设想,就让自己背后渗汗。 “沉璧,”叶霁用力揉着眉心,“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把境象收起来,让我看看我们在哪儿。” 李沉璧眉峰动了动,生硬地道:“为什么?” 他偏了偏头,质问:“是为了凌泛月么?师兄要去找他,连伤都不养了?” 他骤然将手臂收紧,勒得叶霁无法动弹。 这其中的曲折缘由,叶霁一时半会,哪里解释得清? 察觉李沉璧的手,已经摸到他后颈,一副要随时捏晕他的架势,叶霁忙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师兄那时把我丢下,是去找凌泛月了吧?他与你走散了,师兄才这样担心他?” 李沉璧脸上覆了一层薄红,闹起脾气来:“你要去找他,除非把我杀了!” ----------------------- 作者有话说:知道大家想看沉璧戏份,所以加更一章沉霁专场[抱抱] 谢谢投营养液的看官老婆们,我很珍惜,你们真的很好[红心] 第55章 第42章 柔热春风 要说哄李沉璧, 叶霁颇有心得,温柔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师兄现在受了伤, 做不成什么事了,你不愿意帮帮我么?” 果然, 李沉璧搂着他的胳膊一下软了,怨愤道:“你也知道做不成什么事了,还要理会别人。” 他垂落着眉,难受地说道:“……师兄你永远都在为别人的事着想。” 叶霁怔了下:“是么?” “难道不是?” 李沉璧声音低低哑哑,像蒙了一层雾:“从我认识师兄开始,你就一直在为别人受伤。之前在海上,你为了救那个女子, 被人蟒抓伤了腿,后来在人蟒巢, 你救回了那个姓宁的,带了一身伤回来。还有这一次……这一次, 更是了不得, 我要做一辈子噩梦了。” 叶霁道:“别说了,沉璧。” 李沉璧咬咬牙,控诉道:“还有更久以前的那些事,我就是用头发丝来数, 也数不清。但每一件,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握着叶霁的手, 摩挲上面细密的伤口和掌纹:“过去我总觉得,没有护住师兄,是我本事还不够强。现在我明白了,就算能移山填海又怎么样, 我控制不了一切,也改变不了师兄的心,师兄总是在我眼前溜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伤。假如我能造一个永远不破不灭的境,把师兄关起来就好了。” 他低低地说着,甚至没有抬头看叶霁一眼,却让叶霁的心怦然狂跳,顿生不安。 就好像,李沉璧所说的“假如”,并不是什么“假如”。 叶霁思忖,不破不灭的境,那不就是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莫非真有夸父女娲的创世之能? 李沉璧:“师兄在想什么?” “在想你把我关起来,要做些什么。”叶霁道,“把师兄关起来,你就会开心了?天天只对着一个人,难道很有趣?” 李沉璧顺着他的话细细味了一下,露出的变态神情,让叶霁下意识想跑。 李沉璧埋在他颈窝里叹了口气,喃喃:“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可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屏住了呼吸。 叶霁有所察觉:“怎么了?” 李沉璧又松弛了下来,摇摇头:“现世在地动。但并不严重,只震了一会。” 李沉璧能察觉到现世的变化,叶霁没了修为,却是不能。一想到外面的其余人,强支身体,就想要站起来。 李沉璧奇迹般地没有阻止,任由叶霁在他怀中摸爬滚打半天,伤疼到眼前发白,双脚却是支撑不起。 折腾许久,叶霁长叹一声,满头是汗地跌回了李沉璧的臂弯里。 他望天喃喃,自我怀疑:“我真废成这样了?” 他只道自己修为散了,没想到行动也成了极大的问题,别说出去寻人了,李沉璧要是不抱着背着,他都走不出这片山谷。 但看李沉璧的意思,要出去找凌泛月,“除非把他杀了”。 李沉璧一把将他抱住:“师兄别乱动了,站不起来的。我……我的灵力一大半都传给了你,现在也没多余的力气啦,我们两个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霁刚刚一心要站起来,把他当成了支点,该摸的不该摸的地方都一通乱摸,弄得他心神皆飞,早就按耐不住。 他却依旧做出十分隐忍可怜的样子,黯然道:“但师兄若是实在担心凌泛月,我一个人去找他就是了,师兄却绝不能冒险。外面时时刻刻都在地裂,我也不知躲不躲得过,要是我回不来了,师兄就在这里养伤,伤口没有愈合,千万不能出去。我走之前……师兄能不能亲亲我?” 叶霁在心里直叫,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良久,他叹道:“你低头,我亲亲你。” 李沉璧的心一下撕裂出血,气得头昏脑胀。 一时间酸楚、失望、嫉妒、伤心齐齐涌上心头,又想起自己这么久的惊怕与艰辛,师兄却毫不为自己着想,李沉璧再也忍不住,“呜”一声哭了出来。 他压下过太多次眼泪,再也不愿忍了,捂着脸呜呜咽咽,泪水沿着指缝滚下,哭得声音都变调了。 叶霁惊了一跳:“沉璧?”轻轻扯开他的手,抚上他脸颊。 李沉璧扭过脸去,墨羽似的睫毛簌簌颤抖,颗颗泪水滚落。 叶霁就是再看惯他哭的样子,也没有哪一次不为之心软,更何况这次哭得格外厉害,让他心尖都在颤抖。 “这么不愿意师兄亲你?”叶霁在他脸颊上吻了吻,“我这就亲了,哭也没用。” 李沉璧微微倒抽了口冷气。看着叶霁笑意微微的面容,有些做梦似的。 叶霁又在他另一边脸亲了亲,顺带将泪水也吻去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伤心?” 被叶霁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李沉璧心里那碗狂溢的酸怒苦水,被稍稍端平了些许。 他手指微抖,抓住额角的头发,没头没脑地忽然问道:“师兄,你原来的那把剑呢?” 他潮湿的凤眼里闪过粼粼寒光,跳跃不定,在猜测着什么。 叶霁迟疑了一下,如实交代:“凌泛月的剑丢了……”按住要乍然跳起来的李沉璧,却牵动了伤处,忍痛解释,“泛月他经历了极惨痛的事,神志不清醒,又不准人跟着他,我才将那把剑送给他防身。” 李沉璧毫不关心那所谓“极惨痛的事”,满脑子都在叫嚣着,他们竟然这么要好,他们竟然要好到了这种地步! “——师兄连用了那么久的配剑都能给他?!他就那么重要?有了他,你就看腻我了么?我便不重要了么?” 李沉璧揪住额发的手指狠自发力,连扯下缕缕青丝也不觉痛,“你为了让我去找他,甚至、甚至亲我……” 叶霁一把打开他扯拽发丝的手,将他脸捧住,堵住了那张嘴唇。 吻上去时,叶霁心想,他嘴唇难得这样凉,还在发抖,看来是真气坏了。 在那双唇上厮磨了片刻,叶霁稍微拉开距离,偏头凝视他眼睛,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就是奇怪。提出要一人去找他的明明是你,为什么还气得哭了?” 李沉璧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嘴唇上还有余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霁越看他越觉得可爱,抬手理了理他乱糟糟的鬓发:“你哪里都不去。你说得对,我们顾不了别人,只能顾好自己。” 李沉璧的额角渗出丝丝血迹,眼睛却慢慢亮得出奇。叶霁用手指细细抹掉血痕,有什么微妙而浓烈的情感,一点一点地明晰了起来。 叶霁想,眼前这人,果然是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 否则为什么会被他的情绪牵动心肠,为什么光是想想让他离开,就会觉得如此的不舍? 在生死最后一线,自己是想起了谁,才有了与宁知夜拼死一搏的力气? 叶霁还没来得及细细深想这种感情,低头就是一阵咳嗽。 这一次,咳得格外猛烈,伴随着周身剧痛,肺都要呕吐出来。 他在大雨中饱受重伤,其实还感染了风寒。过去从不会得的病,轻易就压倒了这具灵力全无的身体。 叶霁忍着肺腔里的闷痛,累极欲睡。李沉璧紧紧揽着他,脸色担忧到发白,微一凝神,周围景色再次变换。 翠色入屋,映衬着屋内的书架与长剑,是叶霁在长风山的居所。 叶霁被李沉璧抱到床上躺下,发现床也和自己真正的那张别无二致,就连李沉璧小时候半夜拿着蜡烛溜到他屋子里,不小心在床头烧出的那个黑痕,都一模一样。 李沉璧给他垫了个枕头,俯身将手肘撑到他耳旁,鼻尖相擦:“师兄,你身上疼吗?” 叶霁低低道:“不怎么疼。” “骗人,”李沉璧低哑道,“你一定疼得要命,却不愿告诉我。师兄心里,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依靠过我吧?” 叶霁被他的呼吸吹拂在脸上,倦意上涌,只消闭眼就能睡去。 但他认为李沉璧的话不对,于是强撑着睡欲,摇头:“与先前比起来,我现在这点痛,不值一提。沉璧,一次次从绝境里救我的人是你,师兄要是连你都不肯依靠,还能靠谁呢?” 他昏沉地呢喃完,便闭眼要睡。 李沉璧心头发热,哪里肯放过他? 一个恍惚间,叶霁感到李沉璧在舔他的齿关。 叶霁咽了下津液,感受到丝丝甜意,下意识回吮了一下。李沉璧呼吸立马变得剧烈,压覆了下来。 叶霁闭眼蹙眉,发出一声痛哼。身上的重量立即轻了,李沉璧带他翻了个身,让他趴睡在自己身上。 “师兄……” 李沉璧的双手都在他衣袍里,摸上他的肩背,一节节轻捏他的脊骨,“我知道你修为没了。从今以后,你就再不能乱跑,只能依靠我了……若是这样,也好。” 叶霁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一时间说不出的失望。 李沉璧竟是这样想的——自己翅断羽折,正好能困在他手中么? 第56章 李沉璧又说道:“……可也不好。一想到师兄多年寒暑之功毁于一旦,身心受苦,我就自责得想去死,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些。既然这样,我宁愿师兄好好的,哪怕这样的师兄,总是会让我伤心难过。” 叶霁心情起伏,一时难言。 李沉璧看不到他的脸,却分明看见他耳际漫上红霞:“就算师兄眼下修为没了,也有办法。师兄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叶霁愣了刹那,心中划过一道闪电,雪亮无比。 “你是说——”叶霁苍白的脸涌上血色,“与你双修……” 李沉璧点头:“师兄灵脉都碎了,这与外伤不同,要一点点修补。要完全恢复修为,也许需要很多次。” 听到“很多次”三个字,叶霁僵了下。 李沉璧是旷世难寻的炉鼎,对任何一个灵脉损毁的人来说,能有机缘与之双修,那是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好事,就算为此一掷万金,也有大把人买帐。 更何况这个炉鼎,本身还相当之愿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与这一手养大的小师弟之间的界限,是再也划分不清了。 要是放在师兄弟关系没跑偏的过去,叶霁就是打断牙齿和血吞,也断然不会产生碰李沉璧的心思。 但是现在…… 李沉璧手中发力,不准他躲开,眼中精光毕现:“师兄不要再犹豫了。就算不愿意,难道还由得了师兄么?” 叶霁只穿了一件外袍,李沉璧轻轻一掀,缠满了白纱的身体便露了出来。 新伤旧伤,内伤外伤,都掩盖在白净的纱布之下。 纱布一圈圈缠得极利落,让他这个伤者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叶霁想不到李沉璧会做得这么好,像个技艺精练纯熟的大夫,令人半点毛病都挑剔不出来。 李沉璧声音干涩:“我再也不想替你洗伤口了。” 那些伤确实可怕,叶霁点点头:“下次我自己动手,要是我还能动的话。”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又说错话了,因为李沉璧狠狠地瞪着他。 叶霁从善如流:“但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李沉璧“哼”了一声,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脑后,低头与他深深亲吻。 李沉璧的呼吸柔热如春风,吐在他口中,有些许飘飘然。 叶霁闭上了眼,想起了陡寒酒馆里的酣春美酒。也不知那酒的滋味,和他的吐息相比,哪个更加醉人? 李沉璧微抬起头,眼中光芒点点:“师兄,我们这次慢慢地来,好不好?” 叶霁不知自己回应了什么,因为李沉璧很快让他应接不暇。 他身上都是纱布,李沉璧的手却像是有魔力一样,那蜻蜓点水的动作,就算隔着一层,也牵引出了无尽的涟漪。 ……叶霁半眯着眼,明白自己又着了这小子的道了。 但那股流遍全身,无法自抑的激荡,究竟是因为李沉璧的风流伎俩,还是他自己心中渐渐生出的爱念? 李沉璧听见了他剧烈狂乱的心跳,也有些无法自持。不多时,听见他失神地低呼了一声:“沉璧……”肩膀被猝然抓紧。 李沉璧没想到这次这么快,也许是因为叶霁身体太虚弱了些,他甚至都有些舍不得了。 叶霁视线中白光褪去,便看见李沉璧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眼前这少年嘴唇湿红,脸上一层红霞,长发凌乱,这一笑真是美极了。 等叶霁力气恢复了些,李沉璧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问:“我做得好不好?” 平心而论,做得实在太好,好到叶霁有些无法消受。 叶霁喉结滚动,嗓子像是许久没喝水:“……别闹,师兄真的没力气了。” 言下之意是,李沉璧如果有眼力见,就该放过他这个浑身骨头都断过一遍的伤患。 李沉璧趴在他身边,软软地道:“可我还要和师兄双修呢。” 这副羞涩柔软的语气与神情,让叶霁产生了丝丝“此事可以商量”的错觉。但眼睛往李沉璧身下一瞟,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沉璧又开始摸他:“双修要平心静气,不能放纵忘情。我能忍,但怕师兄忍不了,只好先这样帮师兄了。” 他握住叶霁受过伤的脚踝,自言自语:“之前修过一次,师兄的伤果然好得很快。现在师兄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全力以赴才是。” 叶霁的喉结,不自主滑了滑:“你千万不要全力以赴。” 李沉璧噗嗤一笑,按住了他裹满纱布的腰。 叶霁此人,腰身修长,后背总是挺得笔直,就像一棵潇潇竹子。 但每逢这样的时刻,这棵漂亮挺拔的竹子,就会像压了一层大雪似的弯了。不仅弯,还会簌簌颤抖,令李沉璧失去理智。 李沉璧忌惮他伤势,遵循法则,不敢妄动。万般焦躁之时,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叶霁带他练习轻身术的时候。 那时叶霁正当少年,三言两语教给他诀窍后,坏笑一下,转头就跑。李沉璧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那轻灵潇洒的背影越来越远,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焦躁冲动。 他不知道那种冲动是什么,只知道唯有抓住前面那人,抓到怀里,用力地揉他抱他甚至咬他,才会舒畅心安。 可师兄实在太快了,他追不上。 好几次,就快要抓到衣角了,叶霁轻轻巧巧转个身,又远得触不可及。他气得摔在地上耍赖哭泣,叶霁才会叹着气,出现在他身边。 此刻与叶霁咫尺相贴,他却不能纵情的这份隐忍,和小时候师兄跑在前面,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的那份焦躁,微妙地重合了。 李沉璧低下头,吻掉了叶霁额上渗出的汗水。 他道:“师兄,我念清心诀给你听。” 第43章 梦里长风 李沉璧念清心诀, 叶霁便数他念了多少遍。 数到最后,怎么也数不清了。 “睡吧,师兄。”李沉璧轻吹他沉沉抖动的睫毛, 低声哄着,“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哪里也不去。” 许是怕他又发梦魇,李沉璧抬抬手,让境中树叶摩挲、鸟鸣清啭的声音,潺潺流入他的耳朵,滋养他的神念。 在长风山熟悉的气息里,叶霁依旧没有停止做梦。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林述尘抱着他第一次踏入长风山的时候。 - 林述尘那时还不是掌门, 年纪轻轻却已名扬四海。 他修为极高,胆识极强, 某日孤身闯入机关重重的漂星楼,在尸山血雨中, 抢出了一个叫小叶的孩子。 “我是长风山林述尘。” 听见那白衣青年自报家门, 小叶除了觉得心安,还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会来救我? 晕过去前,他看见了长风山那座古朴巍峨的石门。林述尘在他耳边说道:“坚持住。你活下来,便留下来。” 他身中恶蛊, 又在迷阵中被活尸撕咬, 其实是很难活下来的。但林述尘既然这样说了, 就算再难,他也不妨试着活一活。 在长风山的三个月里,小叶在无尽的昏迷中,察觉有人在救治他。 那人正是林述尘, 每日都将他抱在怀里,用灵流一点点拔除他体内的蛊毒。 这过程极其痛苦,但小叶能忍,且一声不吭。他要活下来——为了林述尘所承诺的“留下来”,绝不能泄掉那口气。 林述尘很少说话,只有在他痛得大汗淋漓时,才会将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拍抚。 即便二人没有交谈,小叶也逐渐地对这个青年生出依赖,会在最痛的时候,向他怀中钻去。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总是渴望年长者朝自己伸出臂弯,安慰自己的。 渐渐的,他偶尔能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一切了。 他第一次睁眼的那个晚上,望见屋内的窗户半开着。 趁着夜色溜进窗的,除了长风山的月光外,还有一个轻燕般的人影。 那人影径直到他床边,站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轻笑。 “让你别死在他们手里,你还挺争气的。” 过了好一会,小叶才认出他是谁。 这么多天,他终于出现了么? 纪饮霜在他床边盘腿坐下,胳膊撑着脸。 他比之前憔悴了一些,俊美的脸也略显苍白,目光却依旧犀利明亮。 “我不是不想来看你,我也刚刚才醒。小叶,我中毒了,生病啦。” 纪饮霜一边说,一边捏捏他的胳膊,扯扯他的腿,手搭到他脉间,漫不经心地检查着。 “你的血倒是有用,我要是不喝,肯定死了,看来秦老狗平时没少拿各种毒药炮制你。我躺了大半个月,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亏。” 纪饮霜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这下咱俩和这老匹夫都有深仇了,以后,一起端了他的漂星楼。” 第二日,来为他运功的人,变成了纪饮霜。 纪饮霜开门进来时,脸色极差,似乎刚与什么人大吵了一架。 第57章 见到又乖又静地躺在床上的小叶,他抹平眉头,扬起唇角:“林述尘死了。我来帮你治。” 小叶如闻惊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纪饮霜一下飘忽到他身边,嘲笑道:“原来这么傻,亏我还和林述尘抢你呢。” 小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一把抓住他胳膊,着急地问:“他死了么?他死了么?” 纪饮霜冷声道:“死了又怕什么!你以后归我管了!” 片刻,他声音轻了下来,“……你哭了?” 他头疼地道:“你这是在哭他?不过照料了你几日,你就舍不得他了?小孩子就是麻烦。” 小叶咬牙道:“我不治了,我要去找他!” 纪饮霜见他眼里雾气迷蒙,泪水沿着小脸滚落,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就能忍住那样的痛,一个刚认识的人死了,却能让你哭出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人。” 他煞有介事,笑嘻嘻地问:“要是我死了,你也会哭么?” 小叶一激灵间,觉出味来了,这人多半是在胡扯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纪饮霜总爱戏耍自己,紧抿嘴唇,向他一瞪。 纪饮霜哈哈大笑:“看来是不会了!” 林述尘对他温柔和蔼,纪饮霜明明与他师出同门,个性却截然相反。 把小叶揪到怀里,双掌贴上他后背大穴,纪饮霜一边运功,一边笑意盈盈:“我没林述尘那么大耐心,你再怎么喊疼叫哭,我也不会哄你的。” 但他渐渐的,就笑不出来了。 随着他的灵力流遍,小叶仿佛坐在一层蒸笼中,皮肤蒸出丝丝白雾,身上却结了一层寒霜,牙关咯咯作响,不停颤抖。 纪饮霜的灵力从四肢百骸中流过时,变成了无数柄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刮掉蛊毒——那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的酷刑,是活生生刮骨刮肉,是三千刀后才能死去的凌迟。 小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好似天生心中有股信念,只要死死咬住这一股信念,就能在一切苦难中忍受下来。 纪饮霜无声地撤回手掌,小叶朝前一倒,半昏半醒。 纪饮霜静坐宛如雕塑,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小叶听见他用干涩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 “这活就该林述尘来干,我和他抢什么呢?” 但下一次,下一次之后的每一次,来的人都是纪饮霜。 面对小叶的痛苦,纪饮霜从第一次的愕然无措,到后面边渐渐多了几分关怀。 这关怀十分微妙,譬如会在他耳边说些荒诞玄妙的故事,来分他的神;譬如,也会情不自禁地抚摸他冰冷的额头。 但小叶却始终不愿像面对林述尘那样,在痛到失神的时候,将头埋进纪饮霜的怀里。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林述尘不来了呢? 终于见到林述尘,是在最后一次运功前。 这一次十分关键,如果出了差错,先前三十余次的苦功都将前功尽弃。 纪饮霜将他带入一个崖洞,那里灵气充沛,与外隔绝不受干扰。 但纪饮霜却很不高兴,因为还有一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十分碍眼。 将小叶遮在身后,纪饮霜不由分说地道:“滚出去。” 林述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有几分把握?” 纪饮霜道:“十成。” 林述尘叹道:“我不信。” 纪饮霜眼中涌起烦厌:“一件事,我不做便罢了,做了就有十成把握。”又道,“就算没有十成,我想尽办法也会把它变成十成!” 林述尘低声重复了一遍:“想尽办法?”他苦笑一下,“师兄只希望你,不要再去想尽什么所谓的办法。” 纪饮霜冷冷道:“你又在讽刺我些什么?” “饮霜,”林述尘恳切道,“你无需证明你做得比我好,我也无意与你相争。但这孩子是个活生生的人,最后一步,绝不能出错。” 纪饮霜淡淡道:“我还是不明白。” 林述尘沉默片刻:“你说的想尽办法,是不择手段么?” 纪饮霜转过身去,手轻轻扶上石壁。他道:“哦,原来如此。” “你觉得我非要救小叶,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本事不输于你,证明你能化解的蛊毒,我也一样可以。你怕我选择的手段,会伤害这孩子的身体,甚至要了他的命。” 林述尘垂下了眼眸,不置可否。 纪饮霜淡淡地道:“你总这样揣度我。其实,师父也是。” 他向小叶俯下身,喂他吃下了一颗丹药。 林述尘忍不住上前一步:“你给他吃了什么?” 丹药像一颗雪珠,顷刻就在口中化了。纪饮霜道:“是‘雪未销’。” 雪未销是一味珍稀灵药,能够让走火入魔之人在最危险之际,保住修为和心脉完好。是独门特制,长风山没有。 林述尘微微动容:“你前几天离开山门,去的是西北浮雪堂?你奔波了几千里……” 纪饮霜打断道:“是啊,‘不择手段’嘛。” 林述尘看着他,流露出温柔的歉疚之色:“你辛苦了,一路很累吧?” “没有另一件事累。”纪饮霜道。 “什么事?” “和你说话。” 林述尘便不再说话了。 纪饮霜将小叶安顿在一张石台上,脸上不见平日的自傲之色,神情平静认真。 “你要是还不走,就别走了。我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的确不想功败垂成,要是出了岔子,你帮帮我。” 听见那句“帮帮我”,林述尘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们年少相识,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宁死也不会求人的。 林述尘道:“好。” 他也要竭力救下这个孩子,这不是纪饮霜一个人的事。 接下来的经历,堪称小叶此生中最痛苦的一段。 秦楼主给他种下的毒蛊,就像一颗种子,许久以来已经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根系爬满了每一寸肌骨血脉。 要生生将这棵遍布根系的毒树拔出,那种痛苦无异于把他整个人肢解,再把他拼凑拢了。 当二人的灵力像锋刀一样割得他无处可逃时,小叶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他眼珠里都渗出了血,混在泪里,流在脸上。 伴随着这种痛苦产生的,还有陡然升起的仇恨。 那种想将世上所有人都杀死的滔天恨意,令小叶狂怒大吼:“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纪饮霜满头是汗,眼神陡然凌厉:“你说什么?你凭什么恨我?” 林述尘道:“他被影响了心智。漂星楼给他种下这诅咒,就是要残害他的本性。” 说着翻身上石床,去握小叶乱舞的手。 小叶眼里尽是恨色,掌刃下劈,掌缘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朝着林述尘的脖颈处砍去。 林述尘满眼担忧,没有躲。 小叶脸上的仇意,如同吹皱的池水,波动不定,手掌也定在那里,竭力忍耐着、颤抖着。 又是一股凶残的恶意翻涌,小叶用力闭上双眼,左手握住右手,“咔嚓”一下将自己的手臂拧断了。 林述尘和纪饮霜同时变色,一齐将他按住。 纪饮霜眉头紧锁,斥道:“你怕什么,想杀就杀!你一掌还能把他劈死了么?” 他心潮翻涌,运送的灵力也变得不稳,小叶低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石床上被染得鲜红。 纪饮霜的脸像结了一层冰:“小叶……” 林述尘将小叶抱在怀中,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裸露单薄的胸膛上:“饮霜,你继续,不要冒进。我来护他心脉。” 小叶将眼睛睁开,看着两人,嘴唇张合不定,想要说些什么,口中不断有血溢出。 纪饮霜竭力稳住气息,咬牙切齿:“……静心,你想死么。” 林述尘也温言哄道:“等你好了,再和我们说话,想说多少都可以。” “死、就死……”小叶每说一个字,就呛出一缕血丝,“……有一句话,我非要说……” 他咽下喉咙里的血沫,一字一顿:“谢、谢。” 林述尘眉峰一触,无声地将他揽紧。纪饮霜的声音,则是冰冷涩然:“有什么好谢的,是你先救的我。” 小叶的脸上,出现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缕笑意:“……救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救了我……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都谢谢……” 纪饮霜伸出两指,将他染血的嘴唇并拢。 他也在笑,只不过笑得有些勉强:“你得活下来,我才算救了你。” 石洞外日月悄移,他们进洞时月色初上,等出洞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纪饮霜抱着怀中的孩子,就像抱着一只珍稀的小兽。他脚步踉踉跄跄,嘴唇却是上扬着的,看起来既累又高兴。 第58章 林述尘跟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走了一阵,纪饮霜忽然回头,笑道:“我要收个徒弟。” 他将小叶在臂弯里好玩地颠了颠:“就要他。” 日影斑驳,映衬着纪饮霜那张年少俊美、意气飞扬的脸,林述尘竟有些怔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沉吟一下:“收徒这件事,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提起“师父”,纪饮霜笑容变冷:“我需要问他么?”又道,“这孩子是我亲手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难道不应该跟着我?” 林述尘道:“我认为你应当再想想。” 纪饮霜横他一眼:“想什么?” “想想自己能否做师父。” 这句话不是林述尘说的。两人齐齐抬头,一个灰布衣袍的人站在梅花树的阴影下,身形潇潇。 林述尘对他躬身行礼:“师父。” 纪饮霜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孩子,心中不悦,也道:“师父。” 他们都有些讶异,没有料到他们的师父,长风山掌门周淅,竟一直在这里等他们。 周淅已经知道发生的一切,他站在这里,就是要替两个徒弟决断一些事。 他对纪饮霜道:“从鬼门关将这个孩子拉出来的,是述尘,而不是你。” 他长叹一口气:“述尘为了救他,独闯漂星楼,差点死在重重机关之中。他本不必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孩子这样做的。” 纪饮霜一顿,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凌厉了起来:“什么意思?你难道要把他给林述尘做徒弟?” 周淅道:“饮霜,你还太年轻了。述尘比起你,更适合做这孩子的师父。” 纪饮霜的神情,由怒变冷,渐渐带了些嘲讽严酷之色。林述尘在旁注视着他,见他这样,心里就是一紧。 “师父,”纪饮霜冷冰冰地吐字,“我和林述尘比起来,究竟有哪里不好?是修为?还是剑法?既然我样样都不输给他,小叶做谁的徒弟,有什么区别?”咔嚓一响,脚下的砖石竟被他生生踏裂。 周淅平静如池水,不起一丝波,仿佛没有看见徒弟的恨态。 他轻轻摇头:“当时若不是述尘去救这孩子,他早就成了漂星楼的祭品,你也就没机会救治他了。” “我当时中了毒,无法行动!”纪饮霜冷厉地反驳,“若不是我提起,林述尘根本不知道他!是我先发现的小叶!是我托林述尘去救他的!这孩子是我的!” “饮霜。”周淅隔着树影投出了一个问题,“若当时你和述尘情况相易,将会如何?” 不等纪饮霜回答,周淅就道:“若是述尘,他当时就会带着这孩子一起逃离漂星楼,这孩子也就不用受那等酷刑。他不会求你折返,替他救人,因为他救人从不会犹豫。” “就算述尘没有第一时间救这孩子,换他请你入龙潭虎穴救人,你是否也能像他那样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据我所知,救人,是述尘自己决定去的,因为他觉得这孩子绝不该死。你从小就不愿意求人,尤其是求述尘。那种时候,你放在第一位的,还是你自己的脸面。” 周淅的声音,隔着婆娑树叶传来,就像重鼓捶心。 “这样,你还觉得这孩子今后该跟着你么?” 纪饮霜的眼眶,染上了一层赤红色。他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拐来绕去,您老人家直说不就行了!我不如林述尘,我不配做师父!” “但是,”纪饮霜猛一扭头,瞪向一旁静得出奇的林述尘,“要收徒弟,也得林师兄自己愿意吧?” 他朝林述尘踏近一步,微微低头,凑近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低语:“师兄,你难道也想收小叶为徒?那日你喝醉了,不是说什么都愿意给我么?” 林述尘抬起头,与那灼热逼人的双眼对视,既有心痛,又有涩然。 他摇了摇头:“抱歉,饮霜。” 避开纪饮霜快要吃人的视线,他朝师尊的方向深拜:“弟子愿意收小叶为徒,尽心尽力,教他弟子毕生所学。” “好。”周淅道。 纪饮霜抱着小叶站在原地,既没有大闹,也没有狂怒,就像是一尊孤零零的雕塑。 林述尘心中一刺,朝他伸出手:“饮霜……” 纪饮霜无悲无喜地道:“又是这样。” “一个虚名,不要也罢。”他躲开林述尘的手,将小叶推到了他怀中,冷笑,“今日我便与你打个赌,看这孩子今后愿意跟着谁走!” 林述尘一直望着,直到纪饮霜脚步虚浮的背影消失在山色中,才发现周淅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都想铸一把剑。” 林述尘不知师父为何提起这个,愣了一下,点了下头。 周淅道:“你十八岁时,历经千辛万苦,从策燕岛带回了一块绝世玄铁胎。你为了请大师云无论出山为你铸两把剑,答应为他办成三件事。你一诺千金,这三件事,有的耗费了你五年光阴,有的差点让你赔上性命。可你还是替他办成了,云无论也没有负你,两把剑整整铸了三年,才终于功成,可是因为饮霜一见喜欢,你轻易就给了他一把。” 林述尘脸上挂着一抹淡淡微笑:“饮霜的剑法比我高明,这剑在他手上更能物尽其用。” “他一拿到那把剑,就在上面刻下了一个‘霜’字,标榜已是他的剑。”周淅深深看他一眼。 “是么?”林述尘竟真心地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他的确喜欢。” 周淅记不可闻地一叹:“那么,他想要这个孩子,你为什么又不肯让了呢?” 林述尘低头看向怀中,目光温柔坚定:“他小小年纪,深陷魔门泥淖,却依然这样善良坚韧,心胸坦荡。救人性命,他不认为当受回报,可别人救了他,他却深知感谢。即便承受了非人的苦难,也没有一句怨言……他的天资根骨,也很好很好。” 林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样的赤子,我舍不得给饮霜呢。” 周淅淡笑道:“你不是舍不得让给他。而是你知道,这孩子绝不能拜饮霜为师,你才是他最合适的师父。” “在师父心里,我就没有半分自己的私心么?”林述尘道。 “你总是想把什么都让给饮霜,这就是你的私心。述尘,我只担心你这个。”周淅看着这个温润如玉、好似没有任何锋芒的徒弟,目露欣慰,“但这一次,哪怕明知会深伤饮霜的心,你也坚持收这孩子为徒,我很高兴。” 周淅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这孩子叫小叶?做名门正派的弟子,没有个正经名字可不太好吧。” 林述尘道:“我已经想好了。” 周淅饶有兴致:“哦?” 长风山潇潇风起,天光洒在他们身上,林述尘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中,闪烁着明亮清澈的光。 小叶在他怀中,睁开了一线眼睛。 他实在很想听一听,林述尘给他取了个什么样的好名字。 林述尘道:“君子于世,要无愧于心,光风霁月。我为他想好了一个名字,我希望他一世都担得起。” 第44章 剔透冰霜 叶霁一个激灵间翻身坐起, 李沉璧正盘膝守在他身侧。 霜霁剑斜斜地插在他怀里,原本沾满血泥的剑柄,已经被擦得发亮。 李沉璧盯着剑正出神, 放下剑就要来抱他。 叶霁清了清嗓子:“你一直没睡?” 李沉璧道:“不敢睡,怕师兄有什么事, 我发现不及。” 叶霁试着调动了下灵息,眼中一亮。四肢百骸中,居然隐约有灵力在波动,虽然十分微弱,但比起之前的枯竭空荡,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叶霁欣喜道:“沉璧——” 李沉璧勾起唇角:“嗯,我知道。” 叶霁看了看自己右掌:“似乎伤口也不太痛了。” 李沉璧莞尔一笑, “和我双修好不好?” 叶霁耳根红了一下,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我们现在又是在哪儿?” 他们所处的地方, 和先前大为不同。石壁环合,中间平坦, 像宽敞的井底, 空气潮湿微冷,脚下散落着草木青苔。 头顶最高处豁开一线天,漏下些星辰之光。 叶霁手掌撑地,身子晃了晃, 便站了起来。 他太久没站, 脑子阵阵发晕, 李沉璧托了他一下,才没摔倒。但双脚竟是有力的,只有肩上最严重的贯穿伤,还在隐痛不已。 叶霁观察了半晌, 心中了然:“原来这里不是境,是现世。过去多久了?” 李沉璧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说道:“现世过去了三天,境里过去了十天。” 叶霁吃了一惊,李沉璧声音又轻又缓慢:“师兄一直在睡,一定梦见了不少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与他眼神对视,叶霁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我说梦话了?” 李沉璧一言不发,盯着他嘴唇,凑过来要和他亲吻。叶霁也不回避,抚上他脸颊。 第59章 “沉璧?”叶霁在他脸上捏了捏,颜色就是一变,探他额头,“你怎么这么烫?” 他从刚才就发现李沉璧眼圈薄红,眼中神光散淡,说话的语速也慢吞吞的。还以为是李沉璧日夜守他,休息不足的缘故,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又发烧了。 维系住“境”的存在,其实是需要大量精力的。 李沉璧又是为他输送灵力,又要维持境象,熬了这么多天,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李沉璧从小娇气,最爱叫苦叫疼,可真累到了极点,却反而一句也不提了。 叶霁心疼不已:“是师兄没顾上你。” 他扣紧李沉璧的手,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李沉璧的迷离之色顿时一扫而空,扶稳他,不容置疑道:“师兄,我们得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头顶就接连有巨石滚落,声响犹如雷鸣。 一块巨石訇然砸在头顶缝隙,将天空星辰完全遮住。 李沉璧将落下的碎石一一挡开,牵住叶霁的手:“这里怕是要塌了,跟我走。” 这里是一处小洞天,李沉璧当时带他进来,走的是一条黑暗崎岖的小道,出口藏在两片石壁的夹角。 李沉璧先从那个夹角里跳下去,落在一片看不见的石台上,在黑暗里朝他伸出手。 叶霁悄悄摸了摸肩伤,便跳落而下。李沉璧稳稳接住,抱着他往前疾走。 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像在一个溶洞中。叶霁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回响:“沉璧,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李沉璧迟疑了一下:“师兄走得了?” 叶霁道:“我力气已恢复了七八成,走路不成问题。” 见李沉璧依旧不太愿意,他温声哄道:“外面说不定很危险,师兄用不了灵力,正需要你来保护。你还在发烧,就当为了师兄省些力气,好不好?” 他双脚一落地,就觉得地面十分湿滑。 李沉璧紧牵着他的手,在掌心托起一个光明符咒,照亮周围。 李沉璧走得极慢,每一步先探好,再领着他踩下去。 这条路逼仄曲折,有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脚掌,还需要不断低俯身体或是攀爬跳跃。叶霁一边走一边想,也真难为沉璧带我进来。 他一直想找李沉璧搭话,但后者却一改常态,专心走路,最多简单应上一句,就不再接腔。 两人一路沉默,叶霁渐渐感到脚步沉重,坠了铅块似的,十分不适应。他都有些怀念身轻如燕的时候了,但要恢复到修为的巅峰,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多难走,他知道有一个人是一定会陪他走下去的。 就像他们此刻脚下的路,李沉璧紧抓着他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 他们时而向上,时而折下,路面渐渐平整,视线也稍稍明亮,出口就在不远。 李沉璧忽然开口了:“有些事情,一直很想问问师兄。” 叶霁道:“你问。” “师兄身上的伤,”李沉璧慢吞吞地问,“究竟是谁干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 李沉璧转过脸来,眼睛里毫无柔和之色。他掌中光芒跃动,映照出绝色面容上的冰霜严峻。 叶霁心道,终于问了。但该怎么回答?说出是宁知夜,同时就要说出宁知夜迫害自己的理由,那理由绝对会让李沉璧勃然大怒。 这孩子现在的精神和身体都颇为糟糕,叶霁虽不打算瞒着他,其中的措辞,却有必要好好想一想。 “师兄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几分数。” 李沉璧道:“我醒来之后,你、凌泛月,还有那个姓宁的都不见了,我问了玉山宫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猜你们一定在一起,且遇到了什么事。凌泛月虽然又蠢又跋扈,对师兄却并不太差,他应当不会伤害师兄。” 叶霁勉强笑笑:“这话你可千万别当他面说。” “师兄身上的伤绝非寻常,若不是有人故意用了残酷的手段,不至于造成这样的结果。” 李沉璧的牙齿,在一片寂静中咯咯碰撞,声音却尽力维系着平稳:“宁知夜这个人,身上怨气太重,我一见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看师兄时,眼神也不对劲。凌泛月盯着你看,我只想把他打一顿,可这个人盯着你时,我却很想…把他杀死。” “我们在山隙里的那天,趁我睡着,把师兄叫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因为发烧,李沉璧一双凤眼蒙着猩红,昏暗中犹如一双鬼火,定定望着叶霁。 这一份绝伦的敏锐剔透,让叶霁无言以对,如实答道:“是宁知夜。” “嗯。”李沉璧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一拉叶霁的手,朝着亮光处走去。叶霁望着他后脑勺,心里一松,从那压迫感里缓了口气。 他们走近出口,一个头顶高的石台挡住前路。 李沉璧翻越上去,反身将他抱上来,两人并肩而立,看外面的景色。 此刻天穹流光溢彩,星斗堆叠,汇成一道壮丽的银汉。 叶霁仰着头,一瞬都移不开眼睛。 “策燕岛,策燕岛……”叶霁低声道,“这个地方,我只怕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李沉璧一揽他肩,两人唇齿相贴,呼吸融在一处。 对面那颗砰砰乱撞的心,紧贴着叶霁的胸膛,让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在动荡。 但李沉璧的眉头却是锁着的,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看起来心事重重。 叶霁想说些什么来让他高兴,但心中的那些话,此时此刻,还是说不出口。 . 两人耳鬓厮磨,亲吻了好一阵,才都微喘着分开。 李沉璧脸上的阴郁之色稍淡,嘴角也轻轻勾起,叶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去琢磨前方的路。 陨星谷在经历震荡后,血扶桑树却依旧屹立成林,地面的裂缝也在逐渐合拢,大部分都无影无踪。 这片山谷,就像一锅随时会沸腾的滚粥。 等到沸腾止息,土地就会平复如初,宛如浓稠温凉的粥面,什么都没发生过。 脚底踢到一列骨架,叶霁将它从泥沙里拔出,见形状弯如月钩,也不知是什么兽类的,问李沉璧,对方也摇了摇头。 叶霁将骨架放下,在原地摆好。 李沉璧只说了一句:“这个地方邪性得很,师兄和我要当心。” 叶霁试着调动五感,纵目观察,最后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神色:“我现在眼睛望得也没以前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依稀记得,”朝前一指,“我是从那个方向降到谷底的,我们依旧可以原路回去。只是希望,不要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李沉璧道:“出去的方向我也认得,师兄只管跟着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他咳嗽两声,眨动着燥热的双眼,嘴唇已是鲜红如滴。 叶霁见他烧得越来越厉害,担心不已:“沉璧,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歇一歇再走。” 李沉璧把头一摇,眼中闪过一丝锋锐之色:“不该遇到的人是谁,宁知夜么?先前师兄受伤,我不忍心让你费神,就什么也没问。现在师兄把话从头到尾说清楚,再有什么瞒着我,我就要生气了。” 你难道不是天天在生气? 叶霁长叹一口气:“走,路上慢慢说。” . 两人顶着银汉灿烂的苍穹,脚踏尸骨浮露的土地,携手而行。 他们一个伤重行动不便,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两个本可天地间任意来去的高手,走起来实在不算快。 叶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将宁知夜将自己叫走后发生的事,有删有略地说了一遍。 他省去了那些血腥惨痛的细节,冷静地道:“这些漂星楼的邪术,也不知宁知夜从哪里挖出来的。他认定了能利用我唤回他哥哥的魂魄,宁可承担一切后果。” 尽管轻描淡写,李沉壁依旧听得双眼发黑,咬紧了牙关,齿列因恼意而咯咯作响。 他压抑许久的恨血沸腾翻涌,体温因怒火而更加滚烫,眼前一阵一阵的光怪陆离。 “……二十七处。” 李沉璧没来得及束发,青丝披散,在脸上投下一片深影,阴郁地吐字:“师兄身上的伤,我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处。这笔帐,我记着呢。” 叶霁感到他手掌时冰时烫,安慰似地握紧,故作洒落地道:“我也记着呢。那小子被我斩断了一只手臂,落到地缝里,不知是生是死。要是死了,这仇报得挺划算。要是没死,咱们回头把师兄弟们都叫上,拆了玉山宫和宁府的招牌,给长风山门换新门槛。” 李沉璧被他说得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里。 “沉璧,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叶霁又捏捏他手掌,耐心宽慰,“可谁没栽过几次跟头呢?我自认运气还不错,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死了好几回,我却有个这么好的师弟,在我坠入深渊前,拽了我一把。” 第60章 叶霁扬了扬眉,眼中流动着暖融融的笑意:“我这个好师弟,不仅对我一心一意,还这么…倾国倾城。我现在心情好得很,你又何必再为我伤心?刚才笑得不好,再给师兄笑一个。” 李沉璧满脑子都在转着阴狠的主意,忽然被这坦荡真挚的情意砸面,心鼓狂擂,喜不自胜,连花里胡哨的话都不会说了。 叶霁瞧着他,叹息:“这孩子是真烧糊涂了。把我的剑还给我,真遇到危险,纵使没了灵力,我剑招还是能使出来的。” “我替师兄背着,”李沉璧压着雀跃的冲动,满不在乎道,“我在这,还用得着师兄拔剑么?” “牛别吹得太满,我看你现在状态也不好。何况我身边带惯了剑,骤然没了,就和身上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叶霁将手伸到他背后,把剑取了回来,习惯性想挂在腰间,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宽袍,无处可挂,便拿在手中。 李沉璧瞥了眼他手中的剑,嘴唇动了动:“……霜、霁。” 这两个字音色清冷,倒真像是裹了层霜。 哪怕李沉璧什么都没问,叶霁也从他眼中感受到莫名的敌意:“嗯,是这把剑的名字。” “过去怎么没见师兄用这把剑?” 叶霁顿了一下:“以前那把剑十分趁手,没必要换新的。打算等我境界有所提升了,再用这把霜霁剑也不迟。” “哦,”李沉璧又开始咬文嚼字,“十分趁手的剑,师兄却说给就给了凌泛月。” 怎么还提,没完没了是吧! 还没等他烦扰完,李沉璧又抛出了一个更烧心的问题:“我看这上面的两个字,篆刻的时间好像不一致。‘霜’字像是先刻的,‘霁’字却是许多年后加上去的。师兄可否和我说说其中的渊源?” 人精啊。叶霁被小师弟针尖一样的心思扎得有些不明所以,眼神躲闪了一下。 这剑最先属于师叔纪饮霜,纪饮霜像许多剑修一样,在剑身刻了个‘霜’字,以示归属。 后来将这把剑送给叶霁,于是又添刻上了个‘霁’字,两个字算是正式给这把剑命了名,十分有情有义。 一把神剑传承师门两代,将实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叶霁总有种隐约的直觉——那就是这份渊源,肯定会扎破李沉璧那颗吹弹可破的心,酸水流泛成河。 果然,李沉璧朝着自己的心中所想,推论了下去:“莫不是以前属于什么人,那人后来又送给了师兄?这么好的剑,全天下也找不出几把,是什么人肯为了师兄这样割爱?” 叶霁被他话语里的酸意弄得牙疼,横下心,承认道:“是纪师叔赠的剑。他名字上饮下霜,你可否听说过他。” 李沉璧入门晚,没见过纪饮霜。在纪饮霜离山闭关后,一向脾气宽和的漱尘君曾下令全派,不得再对新弟子提起这位师叔。 叶霁抱着侥幸的心态,希望李沉璧从没听过这位纪师叔的往事,或者知之甚少。 李沉璧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他!” 叶霁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就听得李沉璧连珠炮似的寒声说道:“听说这位纪师叔,对师兄看重得很,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不是徒弟更甚十倍。剑法心法无不传授,还常带着师兄游历山河。他闭关之后,师兄心情失落,甚至于一度一蹶不振。这样看来,一把神剑算什么,师兄与那位师叔之间恐怕是以命抵命的情意吧!” 叶霁生怕他再蹦出一句“我还听说他与我长得很像”,等了半天,万幸没有提。 舒出一口气,叶霁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也无需辩驳。他爱护我,我敬慕他,纪师叔与我不是师徒更甚师徒。当然,并没有说师父有任何逊色的意思。” “至于这把剑,”叶霁低头看了看手中,神情转为沉凝,“乃是当年我拔得了玄天大会的头筹,纪师叔给我的赠礼,我不许你对此有任何嘲讽。” 李沉璧站住了脚步,宛如一尊冰塑,纹丝不动。 叶霁察觉到了一丝吊诡气息,皱起眉,轻轻揭起他脸颊边垂落的青丝:“沉璧……?” 李沉璧甩开一头散发,猝然扭头瞪向他:“那么我呢?师兄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这张脸?” 叶霁犹如当头一棒,被他眼中的冰霜之意击中,哑然无言。 下一刻,叶霁低呼一声“沉璧”,伸手接住了那具滑落的身躯。 第45章 情难割舍 “沉璧, 沉璧!” 李沉璧毫无预兆地昏倒,犹如玉山倾倒在他身上。叶霁惊出一身冷汗,抱着他慢慢坐下来。 李沉璧在他怀里紧闭着眼, 嘴唇鲜艳如滴,颗颗汗水从雪白的额头上滑落, 眉心竖着一条皱线,看起来十分痛苦难捱。 叶霁心焦不已,去摸他脉门,被那异常快速的跳动吓了一跳。解开李沉璧胸前衣裳,耳朵贴向他胸膛,里面的动静果然如急鼓,如雨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不可能是被他气的吧。 如果他现在还有灵力, 至少能给李沉璧输送一些,调和心脉。但他现在半分也用不出, 怀抱着一个虚弱昏沉的小师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何等弱小, 竟无力护住身边的人。 叶霁将浑身热得像火炉的李沉璧平放在地, 将他衣衫尽可能都解开,用冰凉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帮降温。 想起剑鞘也是冷冰冰的,于是也拿来贴在他脸颊上。 李沉璧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羽睫簌簌。 叶霁估计他虽醒不过来, 却能听见自己说什么, 凑在他耳旁, 柔声又坚定地道:“沉璧,不要怕,你这是功力损耗过度,又忽然情志失调, 有些走火入魔了。师兄在身边守着你,你自己慢慢调顺灵脉。” 叶霁将掌心贴放在他额头上,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复述灵息运行的穴位点。 这样耐心地重复了十余遍,叶霁感到那狂烈的脉搏慢慢平息了下来,松了口气。李沉璧身上冷汗收敛,体温也没那么烫热了。 叶霁试着唤他名字,却还是没能叫醒他。凭着宗师境界的经验直觉,叶霁认为问题不大,但要多多休息。 折腾了一阵,这个半趴伏在李沉璧身上的姿势,让叶霁觉得一身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他想起身找个舒服姿势坐下,李沉璧却在这时睁开了一线眼睛。 叶霁看着那窄窄视线,就好像看见无垠瀚海里劈开一道闪电,一股冰霜气吹拂入七窍。 那一瞬间,他分不清李沉璧眼睛里的黑白二色,只能看见一个漩涡,要吸住他的灵魂,塞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去。 一个恍惚后,李沉璧似有所觉,猝然将眼睛强行紧合上。 叶霁也清醒了回来,茫然不知所谓。 “这是怎么回事……”叶霁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甩了甩头。幻觉?还是他也走火入魔了? 他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神情复杂地看向躺着的李沉璧。半晌卷起一团衣物,塞入李沉璧后脑垫着,又给他手脚摆成相对舒展的姿势,让他好好沉睡。 再次起身抬头,叶霁就像是被钉在那儿一样,死死盯着前方,倒抽了一口冷气。 . 他看见了一个“风筝”。 一个人形的风筝,高高悬在半空中,被摆成一个大字形。 再仔细看,那人并非真如风筝般乘风而起,而是被什么扭曲的“线”吊在那里,衣裳长发乱摆。 叶霁没看清那人是谁,先看清了吊他的“线”,登时沉下了脸——鬼血藤! 等到看清那倒霉蛋的模样时,叶霁又是一桶寒冰泼头——凌、泛、月! 一个嘶哑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叶兄不告而别,让在下捶胸顿足,心念不已。只得呕心沥血,为叶兄准备了一份大礼,希望叶兄见此大礼,不要再狠心弃我而去。” 若不是知道对方是谁,还以为是怨侣相见,吐诉着怨怼又委曲求全的情话。 叶霁听见这个声音,汗毛倒竖,嘴角忍不住下抿,冷冷道:“阁下的大礼,就是将你的师兄当风筝放给我看么?” 那声音又道:“他不值钱。我还准备了更好的东西,叶兄何不亲自走过来看看?” 叶霁嘲讽道:“这就忘记了么?我就是太过信任阁下,因此才受了阁下的‘热情款待’,落得身残腿瘸,那里还能走得动路?” 那声音笑道:“那可怎么办?我这份礼,要走过来才能看见。叶兄若是不肯走,只站在那里,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把我这位好师兄当成礼物送给叶兄了。不要嫌礼太微薄,把一个人像风筝似的放上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叶霁皱起了眉。只见凌泛月被吊在空中,垂着头一动不动,一副生死未卜的模样,寒声斥道:“他一个大活人,你要怎么把他放上天?他可没惹你!” “人当风筝确实是太沉了些,若是把皮剥下来,穿上签子,或许能飞上云天。叶兄想不想看看这奇景?” 第61章 叶霁在心里已将他骂了千万遍,沉吟一下,转头看了眼昏昏闭目的李沉璧。 他知道宁知夜疯了,疯到能连剥十张凌泛月的皮。因此眼下实在没有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能拖到沉璧醒来,那就再好不过。 叶霁将霜霁剑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多了几分力量,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其实不追踪声音,他也知道该往哪儿走,宁知白的尸骨就在附近,宁知夜自然也在那里等他。 隔着几十丈远的距离,叶霁将身形定住,挺了挺脊背,不再走了。 前方的一棵巨大的血扶桑树下,坐着个伶仃人影,抱着一盏魂灯。眼中的两点星芒,像是暗器一样朝他射来。 叶霁的声音板板正正:“先把凌泛月放下来。” “好,”宁知夜道,“叶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藤蔓嗖嗖,凌泛月的身躯如沙袋一样从头顶坠落。快要重重砸地时,被一根鬼血藤缠住腰身,提了起来。 “你把他怎么了?”叶霁的视线在凌泛月身上停留片刻,瞪向树下那人,“你的计谋已经失败,还不肯放弃么?我劝你就此收手,不要再做无法挽回的事。” 那一头,宁知夜慢慢站起身,被斩断的右手,隐没在破烂不堪的袖袍里。 尽管只隔了几日,叶霁却觉得他更加的羸瘦了,像是个单薄如纸的鬼影。 宁知夜道:“叶兄,我回不了头。” 话音落地,飞沙走石,血光大盛。 叶霁被沙尘吹进眼里,却不敢分心去揉,不停眨眼的泪光朦胧中,只见繁复的血色纹路纵横延生,以那棵血扶桑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阵法。 这个阵法有先前的百倍之大,锋利如刀的煞气如飓风狂卷,地面沙石升起成雾,将乍现的红光遮掩得迷离如梦。 是饱沾鲜血的噩梦! “这就是我送给叶兄的大礼。” 叶霁站立的地方,正好在阵法边沿的十步之内。 他抽出长剑在手,将惊骇压在心里,面上依旧沉淡如水:“好一份大礼。” 宁知夜用仅剩的一只手抱着魂灯,勾勾手指,一根鬼血藤攀上凌泛月的脖颈,作勒紧之势。 他言简意赅地对叶霁命令道:“走进来。” 叶霁心念电转,笑道:“凌泛月既不是我的血亲,也不是我的爱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牺牲自己救他?” 宁知夜也扯起一个淡笑:“此时我就算绑着一个陌生人,也照样能让叶兄摇摆不定。你这心性害人害己,还是不要久留人间的好。” 叶霁来不及细琢这“害人害己”,回敬道:“你这心性也差得可以,这时候还在装什么文质彬彬?你既然能操纵鬼血藤,直接来抓我便是,我没了修为,难道不是任凭阁下摆弄?” 那头宁知夜噤声了片刻,再开口,嗓音冷若寒冰:“那是因为我不愿叶兄难堪。叶兄这样风流俊逸的人物,被五花大绑地丢进阵法,死相岂不难看?所以还请叶兄自己从容走进去,我保证不再故意折磨。” 叶霁哈哈大笑:“你疯得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了,还会在意我难不难堪?” 他大喇喇席地一坐,支起膝盖,握剑的左手搭上去,悠悠摇晃:“之前差点死在阁下手中,现在全身都痛不堪言,抱歉,叶某要歇一会儿才行。” 宁知夜面上难看至极:“你当真不在乎凌泛月的性命?” 叶霁摆了摆手:“我现在自己也顾不得了,各人自求多福吧。” 两人陷入了寂静的僵持,叶霁身心警惕到极点,却做出自在的样子。低头时眼角余光飞掠,看向悄无声息的凌泛月,观察他是否受伤。 他暗猜,宁知夜忽然变得这么君子,非要请他亲自走进阵法,根本不是因为那“怕你死相难看”的所谓理由。 这小子明明清楚他自爆后与凡人无异,只需操纵几条鬼血藤将他一绑,再往阵法里一丢就是,那里需要和他在这打机锋、推太极?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宁知夜已经力有不逮,无法再操纵更多的鬼血藤来抓他了。 维持一个如此庞大的招魂阵,已经让宁知夜心血耗尽。如不用威胁的手段,根本奈何不了一个灵力散尽的叶霁。 而叶霁要做的,就是拖。拖到宁知夜功力枯竭,或是拖到李沉璧醒来解围。 宁知夜胸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剜向分腿而坐、吊儿郎当的叶霁,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嗓子却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 看他这副模样,叶霁脑中浮现他说起家中惨剧时,脸上勉强微笑的影子,忽然有些惆怅。 “宁兄。” 叶霁斟酌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称呼:“你曾说,知白对我心生恋慕,想拜入长风山和我做伴,甚至连你这个弟弟都不顾了,你因此十分怨恨。” 他坐正身姿,沉声道:“但当年的事,并不是这样。” 宁知夜的喘息声停住了,似是在凝神倾听。 叶霁也落进回忆里,眼前泛开雾气。 - “阿夜实在太不服管教,你且放心,我定好好责罚他一顿,非得让他给你负荆请罪不可——阿霁你别笑,这话是真的!我亲自准备荆条,让他背着,一步一叩地去跪你长风山的大门。” 燃起的篝火旁,宁知白小心捧着叶霁伤腿,仔细查看。一张俊美清秀的少年面容,即使在咬牙作恨声时,也有如水的温润。 “算了,我懒得和他计较。” 叶霁轻踢了他一脚,意气飞扬:“且说你自己的事。拜入长风山这事,的确有些麻烦,知白你毕竟是玉山宫的弟子,你师父面上抹不开。要是你师长们同意放人,长风山那边我去替你铺路,事在人为嘛。” 他迟疑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但我帮你,并不是回应你之前说的那份心意。知白,我把你当做知己至交,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叶霁转动视线,见不远处,纪饮霜抱臂倚在一棵树下,正用眼睛觑向这边,目光很是不善。有些烦扰地用剑柄敲敲脑袋,悄声道:“我帮你问过师叔,可惜他不愿收徒。不用担心,我师父定然愿意要你,他就喜欢你这样心性沉定的徒弟。” “你问了你师叔?” 宁知白眼眸一跳,也压着嗓子:“纪前辈不愿意,也是意料之中。我总觉得,他恼我得很。我也——”他闭上了嘴,没把“我也不喜欢他”说出口。 犹豫再三,宁知白下决心问道:“若是阿夜那样的心性呢?你师父师叔会喜欢么?” 叶霁一怔,脱口而出:“他那样的,谁也不会喜欢啊。” 见宁知白眼中光芒瞬暗,叶霁还以为他生气了,伸手揽住他的肩,安抚地拍拍:“咱俩关系近,我就说话直了些。你想让宁知夜和你一起去长风山?我总觉得你弟弟的性子,有点我师叔的气质,可我师叔这人谁也不理,也不肯收徒的。至于我师父那儿,唔,我再问问吧。”歉意地一笑。 宁知白望着这俊洒明朗的少年郎,总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策燕岛的时光太美太短了。他们若能成为师兄弟该多好?朝朝岁岁见同一坐山,饮同一泉水,练同一门剑,若天垂怜,日后也许有机会相伴到老。 可是……… 宁知白涩然将肩头的那只手握住,眼中微湿:“算了,阿霁。与你相识是我最大的幸运,但如果去长风山,意味着留阿夜一个人,我还是割舍不下。” 第46章 降维清算 “阿夜天生心冷, 个性偏狭,可他尚还年少,这一路长大, 我身为兄长得时时为他掌灯,领他走一条光明正途。” . 叶霁望着那树下的影子, 目光深峻:“这是知白心里最重要的事,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 而我理解他,明白他,因为我也有想要领上光明正途的人。 “宁知夜,你知道招魂阵的风险么?漂星楼的邪术没有一样不以自身为饲,你是维系阵法的源泉,极有可能会被反噬得魂飞魄散。” “就算知白重回人间, 看见了你因他横死,又看到你犯下的罪过……你还不如让他掉入地狱。” “就算你唤醒了他的魂魄, 灵肉也缺一不可。他的身躯已死多年,一半成了枯骨, 你要用什么来承载他的魂魄?” 叶霁切声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 都与知白对你的期望背道而行!不要再朝黑暗里走下去了。收起消耗你自己性命的阵法,放了凌泛月,服从你师门对你的处置,想办法超度知白的魂魄———这是你宁知夜唯一的出路!” 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 像泉水激打在顽石上, 希望这冷硬的顽石能有些微动容。 宁知白却没有看他, 而是抱着魂灯仰起头,看向烂银泛光的夜幕。 “时时为我举灯,领我走光明正途……叶兄,我当然可以走光明正途, 但那个说好要为我举灯的人呢?这么多年在哪里?” “辜负期待也好,怎么样都好,我只求他能回来,哪怕只是回来看看我如今这副残破不堪的烂相!” 第62章 叶霁抿紧嘴唇,握剑柄的骨节用力到发白,心痛、愤怒与惋惜惆怅交攻,汇成了无比复杂的心情。 为宁知白的一片良苦用心化作泡影,为宁知夜的挣扎与痛苦,此人几乎冥顽不灵的偏执……… 种种情绪,最后指向了他一直以来逃避,害怕去想的那件事。 师叔真的杀死了宁知白么? 这一场悲剧的源头,真的是师叔因他而生的嫉恨杀心? 叶霁一抬头,见宁知夜勾动手指,指挥仅剩的鬼血藤将凌泛月吊悬到了阵法中央。 阵法接触活人气息,红光晃动,像是一口地狱巨井要把人吞噬。 “宁知夜!”叶霁忙喝道,“我刚才问你,要用什么来承载知白的魂魄!难道要用魂灯装它一辈子?” 他喊得急了,咳嗽两声,又道:“借尸还魂之术极少有人成功过,而那些成功的,也不过是靠倒施逆行,强行夺舍活个一年半载罢了。除非是用血脉相近的人的躯体还魂,才能勉强灵肉契合,但知白的亲人能有几个?你是打算奉献你自己,还是你母亲?” 宁知夜“嗬嗬”地再次笑了起来,脸上的血管根根爆裂,纹路狰狞:“承蒙你苦口婆心劝我那么多话,我也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母亲曾闭关一年有余,那年没人见过她的面。也是那一年,据说凌老宫主的一个不见经传的外室在生下凌泛月后咯血而亡,婴儿被抱来玉山宫,养在主母膝下。我父母争吵多年,我那时虽小,他们有些话,我还是听得懂的。” 叶霁心弦猛震,难以置信:“你是说凌泛月是———” 不等他说完,宁知夜犹如一道鬼影,自树下腾身而起,落在阵法正中央,染血的手掌狠拍向阵心! 红光汹涌如浪,朝着四面扩散。 叶霁抽身猛退,依旧被红光波及,未愈合的伤口被噬得一齐崩裂,从衣裳里透出血来。 “别躲了!”宁知夜的声音,宛如恶鬼嘶鸣,“别他娘的再躲了!” 叶霁手握剑柄,竭力挥出一剑,寒光闪闪的剑刃向前划出满月。 这是他面临危险,下意识的用剑习惯。但这一剑虚荡柔弱,带不起半点剑意,他这才想起自己使不出灵力,反而扯裂伤口,身体往后一栽。 该死! 叶霁咬牙暗骂,却没有如意料中摔在尸骨堆里。 后背贴上了一个温热身躯,当那熟悉的幽香将他包裹时,叶霁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鼻尖竟有些微酸。 身后的那人一言不发,握住他持剑的那只手,带着他将剑尖朝前一挥。 由这一剑而诞生的呼啸剑风,犹如明月当头坠落,挟裹着无限冰冷杀意,朝着宁知夜袭卷而去! 宁知夜若是躲不过,就会被从头到尾劈成两半。他情急之下,翻身后滚,依旧被擦身而过的强大剑风给刮飞,重重撞上树干,呕血不止。 又一次功败垂成,他大恨不已,喘吁吁地抬起头。 那一头,叶霁被身后的人扶着坐下。那人青丝垂落,衣襟散乱,将叶霁的脸抱贴在脖颈间,贴耳轻慰。 然后,他朝着宁知夜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皎若明月、凤目斜飞的脸。 李沉璧的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宁知夜却被传音入密,如被一根锥子扎入脑髓:“就这样杀了你,岂不可惜?” 隔着跃动的红光,宁知夜像是被什么吸住灵魂,被迫与那双凤眼对视。 他看见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无尽的、充满敌意的混沌。 那尖锐的敌意化作凛冽风雪,冰冻住宁知夜的七窍五感,然后将冻僵的他砸碎成渣,撒进一场诡异的梦魇里。 - 一个彻骨激灵,宁知夜从摇晃的马车里睁开眼。一人带着疲惫的笑意,揉揉他头顶:“睡醒了?我的腿都要被你压麻了。” 宁知夜沸血盈胸,一把攥住他的手,胡乱叫道:“哥!哥!” “做噩梦了?”宁知白反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安慰,“哥哥在这,阿夜不要怕。” 宁知夜死死地抓住他,眼眶湿润:“父亲死了,母亲不要我们了,你不许走!不许离开我!” “说什么胡话,父亲在前面驾车,你看。”宁知白说着,掀起马车的帘子。 暮沉沉的天色里,清瘦的男子朝他们回头,脸色死白,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被血染得分不清颜色。 宁知白视若无睹,继续安慰:“你看,父亲好好的,你怕什么?” 宁知夜毛骨悚然地抱着头,尖啸一声,却被宁知白一把捂住嘴:“叫得这么大声,母亲要来抓我们了。” 他面容逐渐模糊,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阿夜,听我说,我要跟着父亲走了,他身边没有人,会很孤独的。你跟着阿娘吧,要听话啊。” “不,我不跟你分开!”宁知夜听得满心惊惧,在他怀里乱踢乱蹬,又哭又叫,“我也要跟着你们走!你休想丢下我!休想!除非杀了我!!!” 宁知白将他丢出了马车外。 外面一片黑云翻涌,如同洪荒鬼域。宁知夜死死抓着车身,又惊又惧地咆哮:“我不走———” 宁知白毫无留恋地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将他踩进了一片虚空中。 宁知夜在虚空中踉跄而行,一朵鬼火在前面引路,慢慢地,变成了一簇篝火,映照着火光前依偎的两个人影。 他的兄长将一个俊美少年搂在怀中,眼里温柔无限,说道:“好阿霁,我是真心爱你。” 那少年浅笑了一下,嘴上却嗔道:“我被你弟弟弄断了腿,你也不管管么?我气都要被气死了。” 宁知白又亲又哄,决然道:“有了你,我就不要他做我弟弟了。指天为誓,我一辈子只疼你、爱你一个,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少年噗嗤一声,不屑道:“我又不是你弟弟,拿我和他作比做甚?” 宁知白道:“你比我小两岁,怎么就不能做我弟弟?我有你一个就好了。我随你去长风山好不好?我家里的事乱七八糟,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觉得此生快活。” 少年道:“好啊,你去把你弟弟的腿也弄断,给我出口恶气。” 说完,火堆边的两人转头一起朝他看来。像是看一个同仇敌忾的敌人,又像是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宁知夜血液倒流,恨毒的滋味如附骨之蛆,噬咬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哇”地一声呕吐出血。 倏忽间宁知白站在面前,拿着剑,在他腿上比划:“阿霁不要生气,我这就斩了他的腿。” 手起剑落,宁知夜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彻骨的心痛,狂怒地嘶吼道:“你、你竟然为了他———我才是你弟弟!我才是!我要杀了他!———啊啊!!!!” 那一点寒芒,朝着天灵当头直劈,宁知夜绝望地想:斩一条腿还不够,他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 眼前白光闪烁,萤火般的剑光,铺盖成了一片星河。什么都没有变,他头顶上还是策燕岛的无边星幕,他身下还枕着血扶桑树盘错的虬根。 ……他想起来了,刚刚的不过是一场梦,知白已经死了多年了。宁知夜一边想,滚滚泪水从脸颊上落下。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去他眼泪。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阿夜?” 宁知夜猝然坐起,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衣裳破烂,身上一半皆是白骨的少年。血扶桑树的树根空了一部分,原本埋着的尸骸不见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宁知白用那只皮肉尚存的手,慢慢抚摸他的脸颊,“一醒来就看见了你。阿夜长大了,我快认不出来了。” “……哥!”宁知夜深深地、难以置信地长吸一口气,难以自抑的狂喜,从骨骼深处炸开。 不顾宁知白身上的脏污可怖,他死死地抱住眼前这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我想了好多办法,我每天都活在煎熬中……师父厌弃我,母亲囚禁我,他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宁知白轻叹:“阿夜,你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宁知夜累极了似的,脱力倚靠在他肩上:“我终于把你拉回了人间,从今往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 他毫不嫌弃地抚摸对方白骨森森的后背,沉浸在不曾尝过的强烈幸福与眷恋中。 宁知白在他耳侧,幽幽地道:“可是阿夜,你把阿霁弄到哪里去了?” 宁知夜如遭雷劈,浑身冰冷。 宁知白又道:“你把他害死了是不是?唉。” “是!他该死!若不是他勾引得你主动亲近,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师叔又怎么会杀你!我又怎会生不如死这么多年!” 宁知夜崩溃不已,赤红着眼怒叫:“为什么你总要提他?你我兄弟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永远隔着一个人了?叶霁他死了,死得好!” 宁知白又长叹一声,神情变得冰冷无情。宁知夜悚然见他身上的皮肉如雪花般剥落融化,一眨眼就消失了一半。 第63章 “不,不,你别走,”宁知夜惊慌失措地把他抱在怀里,竭力圈住,“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我是太想见你了,我走投无路!我从没想故意伤害他,如果不是为了唤醒你的魂魄,我就会放过叶霁,我真的别无选择!” “哥……”他从惊慌失措的喊叫,渐渐变为伤心至极的哽咽:“求求你,那怕有一刻念念我吧,我是你亲弟弟啊……” 宁知白的目光宛如巍峨佛像,带着空洞的怜悯,俯瞰众生:“你错在何处?若是知错而不赎,说明你根本还不知错。” 宁知夜颤声道:“我……我赎错……” “你伸手摸摸身侧,对,就是那里,”宁知白轻拂他眉眼,“你摸到了什么。” 宁知夜如梦如雾地回答道:“摸到了……刀刃……” “嗯,是刀刃。”宁知白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看着你。一刀一刀的来,不要结束得太快。” 第47章 苦海回身 “一刀一刀的来, 不要结束得太快。” 宁知夜依稀想起,类似的话,他曾和谁说过来着? 他是不是和叶霁说过, “你死得慢一些”? 这便是赎罪么? 怀中的身躯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宁知夜被再次失去的恐惧占据心神, 只会听从宁知白的话,连连点头:“好,你别走,你看着我。” 他飞快地举起手中刃,捅进了自己的肩膀,扎得极深。 剧痛伴随着耳鸣一起在身体里敲锣打鼓,却听得对方淡淡道:“只扎一刀, 怎么能够?人世有凌迟三千六百刀之酷刑,受刑的人, 有你的罪孽深么?” 宁知夜苦笑着举刃又是一刀,扎向自己的肋骨。 他一连捅了三四下, 刀刃抽出时, 鲜血夹带着碎肉喷涌。 他体内灵息因剧痛而倒灌,栽倒在地,仍紧紧抓着对方一节指骨。 宁知白专注地看着他,眉宇温柔含笑, 暗含鼓励。 如同受了莫大的蛊惑, 宁知夜挣扎着又爬起来, 将利刃插入进自己的双足脚筋,利落地一一割断。 迷幻境中,他逐渐尝不到躯壳的痛苦,却有种冲刷骨髓的莫大快意—— 仿佛他做得越狠, 知白便越是欢喜,像是真心替他高兴一样。 他还想再多看看宁知白的笑靥,双目却被对方用手遮住:“看不见亲情、友爱与他人的善意,被仇恨一叶障目,既然这样,要这双眼睛有何用?” “不行,”宁知夜喃喃,“我还要留着这双眼睛看你。” “……用一只眼睛看就够了。” 宁知夜又举起了刀刃,却突然听见从极远之处传来一声笛音。 那清锐的笛音,犹如一枚坚利箭矢,破空而来,插入是耶非耶之境的琉璃壳,眼前的宁知白如瓷器一般片片碎裂。 “——不,别走!我照你说的做了,为何还要离开我!” 宁知夜目眦尽裂地狂叫:“哥……宁知白!你要我剜目也好,挖心也罢,做什么都好,你留下来,我听你的话,绝不犹豫!!” 他毫无迟疑,将剑尖刺入左眼,顿时鲜血涌出,冰冷剜骨的滋味几乎令他失去意识。 清越笛声原本延续不断,忽然破了音,变得尖锐难听。 宁知白还是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温暖,却令宁知夜厌弃了很多年的怀抱。 那人如抱婴儿似的将他搂在怀中,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我儿!” - 叶霁被李沉璧用一个霸道的姿势护住,后脑被压着,被迫将脸贴在他脖颈间,隔绝了外界。 嗅着那熟悉的体香,叶霁竟生出了在那玉白皮肤上咬一口的冲动。但顾念李沉璧半病半昏,而且时机也实在不对,只好作罢。 他脑袋被搂住,看不见此时发生着什么。他想问那一剑是否真把宁知夜掀死,脱口却是:“沉璧,你醒了?身上还难受么?” 李沉璧毫无回应,像是入定了一样。叶霁又叫了他两声,依然没动静。 叶霁隐隐觉得不对劲,挣动身体想把脑袋冒出来,怎奈李沉璧的怀抱就是个软囚笼,没有十年深功难以逃脱,他修为在时还有一搏之力,现在只能认命受束。 那一头传来的声音犹如困兽撞笼,宁知夜像是忽然入了魇,翻滚、嘶喊、胡言乱语,没了半分之前的疏离冷静,叶霁立即怀疑这是走火入魔了。 那声声泣血的诉白,在叶霁听来十分刺耳,忍不住猜想这厮在梦魇中究竟看见了什么。 他苦笑一下,心中腹诽:不管这小子梦里看见了什么,我肯定是那个恶人。 宁知夜发出的动静越来越惨烈,饶是叶霁也实在忍不住了,低斥道:“放手,让我看看!听话,李沉璧!” 清越笛音出现时,李沉璧浑身一震,力气松懈下来。 叶霁趁机滚身而出,揉揉双目,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住了。 宁知夜躺在血泊里,从头到脚血肉翻飞,全是深可见骨的重创。五官被殷红色糊得看不清,一只眼睛更是只剩血洞。 看样子,比当时的自己还要惨上一些。 ……总不会是被他斩那一剑的威力吧? 叶霁定了定神,冲宁知夜身边的黑袍人略一抱拳,沉声道:“宁前辈。” 黑袍人慢慢朝他转过脸,面容姣丽,神色凄哀。这倒是个活生生的怨美人了,与宁府见面时那副泥塑木雕的模样截然不同。 宁镜馥为何会在这里? 他和宁知夜的那一场打斗中,毁坏了对方随身挂着的那个小血瓶。难道是宁镜馥在身上的咒术解开后,恢复神志,察觉出事有蹊跷,便赶来了策燕岛?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个英眉朗目的紫袍男子抱着昏迷的凌泛月,输送着灵力,满头是汗:“怎么弄成这样,怎么就弄成这样!宁妹,我叫不醒泛月,你那边如何啊?” 叶霁瞧他眼熟,想起来,这位就是凌泛月的亲爹,玉山宫宫主凌晴山了。 两个响当当的一代宗师,山巅崖顶任意来去,忽然出现在这里,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当然也与他失去灵力,五感不敏有关。 想到宁知夜透露的这二人的秘辛,叶霁看向凌泛月时,心情颇为复杂。长吐一口气,撑起身体,挨靠着李沉璧坐下。 李沉璧顺势将他一搂。叶霁见他脸上的烧红转成了苍白,嘴角鼻下都有血迹,不是好兆头,用目光投来焦急的问询。 李沉璧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没事”,不甘地睨向对面,恨不得在宁知夜身上烧把火,将此人立地化灰。 气氛寂静且尴尬,还有几分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宁知夜在母亲的气息里扭过头,气若游丝:“别对着我哭,别叫我儿。我死了,你还剩一个儿子,伤心什么。” 宁镜馥痛彻心扉,平生第一次风度尽失地尖叫道:“泛月不是你的亲兄弟!” “我从来都没有与你师父……泛月更不是你的亲兄弟。我这辈子,从头至尾只有你父亲一人,你的亲兄弟,也只有阿白一个……” 宁知夜在她的泪水里抬起头。 他眼前没有会笑会说话的宁知白了。 宁知白的尸骨,依旧静静地躺在盘错的树根下。刚才的一切都是幻梦,但自残的每一刀,却是真的。 宁知夜用仅剩的眼睛,从母亲的臂弯里看出去,一个人在不远处盯着他,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宁知夜想象不出,一张那么美的脸上,怎么会出现出那么残酷的表情。 他早就抛弃了生死,这一刻却觉得可怕。 好在李沉璧没机会看他太久,叶霁抚胸咳了两声,便吸引走了他的注意。 叶霁察觉出了不妙,揽住李沉璧的肩,将他拉向自己,对宁镜馥颔首:“宁前辈,您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地?”迟疑了一下,“是因为宁知夜用来控制你的那个血瓶么?那个血瓶让你们母子心意相接,他的所想所为,你其实都洞若观火,只是无法阻止?” 宁镜馥的肩抖了一下,并没有回答,神情惨淡地道:“叶仙君,我有一事相求。” 李沉璧马上道:“他必须死。” 宁镜馥道:“我可以用我的命来换。” 宁知夜原本已经闭上仅剩的那只眼,闻言睁开一线,目光复杂。 凌晴山走来挡在她身前,客客气气地打圆场:“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吧?千错万错,都是凌某人教徒不严,有什么得罪两位仙君的地方,改日我定带这恶徒来长风山负荆请罪,彼时要打要罚要杀,悉听尊便。” 李沉璧连看也没看他:“你不是他,怎么能拿你的命来换?” 凌晴山被这么个后生忽视,十分尴尬,把脸一沉。宁镜馥俯首道:“我是他的母亲,他的罪过,说到底是我生下他的罪过,是我生而不教的罪过。” “胡说八道,”凌晴山不满地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请罪?还要替他抵命?这事我来做主,先回门派养伤,把事情弄清楚了,这孽畜要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玉山宫自会给出一个公正交代!大不了我亲自押着他去长风山谢罪,你不许这样低三下四!” 第64章 叶霁在说话的几人之中看来看去,总觉得宁镜馥的恳求是向着李沉璧来的,显然对沉璧存着极大的忌惮。 又觉得,凌家父子这股莽劲,还真是一脉相承。 “阿娘,”宁知夜吐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口鼻流血不断,气息也逐渐微弱,麻木地动着嘴唇,“我学了那么多邪术鬼方,事到如今,全都一一反噬在我身上。阿娘你觉得,我还能活下去么?” 宁镜馥如刀割心,忍泪抚摸他鬓发:“能,你能。” 宁知夜无声地笑了笑:“可我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宁镜馥蓦然转头,姿态卑微,俯身长拜:“孽子一臂已失,一目已眇,筋骨尽毁,灵脉皆废,这是他犯下罪过的报应,却无法偿补叶仙君无妄之灾的万一。镜馥身为其母,愿以身相代偿罪,此生听凭叶仙君驱策,万死不敢有辞。” 听到“邪术鬼方”时,凌晴山英朗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他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阵法纹路,登时寒霜冒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见师妹不顾身份地去拜两个小辈,手在身侧握成铁拳,没有阻拦。 仙家子弟修炼魔门邪术,在修真界是极严重的罪行,是要受众仙门公审的。 凌晴山意识到这逆徒怕是反了天了,要是被捅出去,十个自己也护不住,这又是宁妹仅剩的骨肉…… “宁前辈!”叶霁豁然起身,冲去要将她扶起,“我受不起你这一拜。咳咳……”他冲得猛了,脚底发软,被追上来的李沉璧扶住。 宁镜馥依旧跪着,在叶霁染血的衣襟前忍愧抬头,却对上了他身后那少年居高临下的目光。 压迫感如黑云压城,她重权在握多少年,历经风雨,却被一个少年后生盯得心中生惧。 “因为你的好儿子,我师兄多少年修为尽付流水,还差点丧了命,”李沉璧阴戾地说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一笔一笔还清。” “只要能留孽子一条命在,”宁镜馥脸上愁愧更深,隐透出决绝坚定,“任何罪责,镜馥愿一人肩挑。” 凌晴山沉声道:“你儿子不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挑也轮不到你,有我这个师父顶着。” 李沉璧冷笑着还要说些什么,被叶霁按住了肩。 叶霁仰起头,望着面前的血扶桑树,对着顶端冒出的那一簇雪白,喃喃:“是我看错了么?它开花了。” 灿烂星斗之下,鬼蜮山崖之间,一棵本该扎根于地狱的血扶桑树,竟然开出了花。 花朵细密如指盖,堆簇成一团,莹洁生光,就好像枝头落雪一样。 “阿白……”宁镜馥顺着指引看去,顿时被一道灵犀击中,巨大陈旧的悲伤如潮,拍打得她直不起身,泪如泉涌。 “宁妹!”凌晴山赶紧扶住她。 宁镜馥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久寂无声的宁知夜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那笑声逐渐放纵,最后变成泪流满面的开怀大笑。 他扭曲的脸上,泪水血迹糊成一团,胸腔剧烈起伏。因为狂笑,伤口里不断涌出鲜血,渗入了血扶桑树所扎根的土地。 那盏始终被他携在身边的魂灯,被抱贴在胸口,微微闪烁着,里面栖息着会呼吸的萤火。 ……是灵魂之火。 宁知夜终于得到了回应——在他最炽烈的痛苦中,兄长沉寂的魂魄彻底挣脱了血扶桑树的禁锢,抚慰生者似的,催生出一簇温柔的雪白。 春陵很少下雪,宁知夜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个冬日清晨,知白将他轻轻推醒,两个脑袋凑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枝头上挂的新雪。 物是人非。 “哥……”宁知夜收敛了狂笑,合上眼,像多年羁旅漂泊的人,终于躺在了家乡的床上,声音轻得像在与谁耳语,“原来……是我错了。” ----------------------- 作者有话说:本文第一个副本,策燕岛副本的故事算是结束啦,感谢大家陪小情侣这一路沐风雨看星辰! 新的篇章即将开启,后面一段故事就会比较轻松好玩起来,期待大家多多评论,泠火比心[比心] 第48章 炸毛小狗 “你杀了我吧。” 这是宁知夜开口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 他再也不睁开眼睛,抱着魂灯,凝然如石雕, 让人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血色的烧痕犹如叶脉,以心脏为出发, 将他全身皮肤尽数覆盖。 叶霁知道这是被反噬的最后阶段,再过不久,他的魂魄就会彻底沉入业海,人间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李沉璧铮然拔剑出鞘,宁镜馥无可奈何,朝叶霁投来心碎哀求的目光。 叶霁轻叹道:“事已至此,前辈还要强留他在人间么?” 宁镜馥极沉、极缓地点了下头:“我亏欠阿夜和阿白, 深负他们的父亲。我年轻时,自以为能掌握一切, 随心所欲……我太自私了,伤害了所有的至亲至爱, 落得个看他们一个个摧折在我眼前的下场。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凌晴山面色铁青, 眼中泛红,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被她一把推开。 “可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自私, ”宁镜馥冲叶霁苦笑, “我这个全天下最该死的母亲, 居然想要挽救她仅剩的骨肉,哪怕他不想再苟活于世,哪怕他再也无法睁眼,叫我一声阿娘。” 叶霁凝眸看她, 见她鬓角间忽然杂了几许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或许回去之后,她的一头青丝,就会皆尽转白。 “宁前辈,”叶霁压下李沉璧的剑刃,平和道,“十年前我来春陵做客,被一只东洲妖蛇咬伤,差点丧命,不知您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宁镜馥一怔,缓缓点头:“当年是我没尽好地主之谊,才让叶仙君遇险。” “其实也怪我自己年少跳脱,好奇去掀你们镇压妖物的符咒。说起来,我放跑妖蛇闯了祸,宁前辈非但没有怪罪我,还尽心竭力地为我寻医问药。” 叶霁安抚地按住李沉璧僵硬的手背,继续说下去:“宁前辈为了搬动归隐多年的紫云真人出山为我解毒,以郡君之尊亲自在真人的草棚下苦立恳求,这个情分,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宁镜馥眼波流动,生出了些许期望:“惭愧,毕竟是在春陵境内出了事,没能保护好贵客,我难辞其咎。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给令师、给长风山一个交代罢了。” “不管如何,我依旧十分感激。”叶霁说道,“有一件事想请宁前辈帮忙,不知前辈肯不肯。” 宁镜馥便有些紧张,仍郑重地颔首:“叶仙君请说,镜馥万死不辞。” “我听说东洲有一种灵驹马车,轻稳平快,能日行千里。”在几人各异的目光里,叶霁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现在归心似箭,却御不了剑,也骑不了马,我师弟么……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请宁前辈给我们安排一辆灵驹马车,送我们早日回长风山。” . 离开策燕岛的船只,已经在岸边等候了他们好些日。 他们登岛时星辰灿烂,回去时灿烂星辰,这中间的风雨波折,却是几十页纸也写不完的。 和他们一道历险的玉山宫弟子们,早已经不在休憩的地点,四散在策燕岛各处,寻找断绝踪迹的几人下落。 凌晴山亲自背着儿子,不肯假手于人,令随行弟子放出玉山宫的传讯烟火,不一会,散落各处的弟子们都见信聚集而来。 凌晴山实在无心情做什么掌门训话,吩咐程霏清点人数,赶紧登船回程。 这些日子程霏为了寻找几人,领着一群师兄弟跑得风尘仆仆,差点将策燕岛翻过来,又累又急,秀气的小脸又小了一圈。见到师长们尊驾降临,还带回了失踪的几人,她一下有了主心骨,心里的石块陡然落地。 可看到几人的模样,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少主昏迷不醒,宁知夜像块死肉似的被裹成了个带血粽子,这两人都被扛到船舱里去了;叶霁也好不到哪去,衣裳染血,浑身缠满绷带,脚步浮虚,脸色苍白,看上去如同大病一场。 至于叶霁的那位小师弟———李沉璧虽然没受什么伤,可气质里透出的深深阴鸷与疲倦,让她心惊肉跳。 ……像扛着刚死亲人的棺材,没日没夜跑了八百里似的。程霏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低头呸呸呸。 她心里担忧难过,却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想向师父打听情况,可凌晴山守着宁镜馥寸步不离,这两人站在一起,活像是来给年少而亡的儿子扫墓的老夫妻。 程霏为自己能想出这么绝妙贴切又晦气的比喻的本事震惊,心中拍手叫绝,恨不得连抽自己十个嘴巴。 她只能继续强打精神,精练能干地把回程的事务安排好。 各人有各人的沉重心事。 叶霁的心事,那就是他的小师弟好像不搭理他了。 第65章 从上船的时候,他做梦似地问了句“该死,我剑去哪儿了”,李沉璧将替他背着的霜霁剑往他脚下一摔开始,两人之间,就有了种隐约的隔阂。 叶霁知道,其实这层隔阂,从李沉璧问出那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的脸”就存在了。 李沉璧那酸溜溜,又沉甸甸的莫名情绪,压得他也极不是滋味。 海上风景如画,他不想看;卧榻柔软干净,他睡不着。这人间小儿女的愁肠百转,不闻人间烟火的叶仙君终于有一日尝了个饱腹。 . 他们到达春陵时,得知长风山派了人来接应,就在宁府等候。 见到了出一趟远门任务,结果弄得浑身是伤的大师兄,两个师弟大惊失色,一边一个将叶霁夹在中间,又惊又呼。 叶霁被他们抓肩膀捏胳膊,扯痛了伤口,又觉得他们吵得实在烦人,好气又好笑地道:“师兄我还没死,再拉扯真的要升天了。” 李沉璧靠在后方的影壁上打盹,抬起眼,阴嗖嗖的目光投过来,将两人剜得背后生凉,讪讪松开了手。 “你们怎么会来春陵?是不是门派出了什么事?”叶霁看向稳重些的那个,“剪湘,我不是让你平日多守在师父身边,随时传话么。师父身体还好么?” 上官剪湘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父嫌我话多,说以后不让我老往那儿跑了……”见叶霁眉毛一竖,忙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和之前一样,一天能有八个时辰都在睡着,唔,也许是入定。他有一日忽然醒来,说策燕岛出了动荡,担心你在这边出什么事,让我立即来春陵打听情况。” “师父果然什么都知道……”叶霁心中涩然,“你写一封加急灵信给师父,就说我没事,很快就能回山了。” 叶霁记挂着师父,不准备在春陵多加逗留,顾不得自己伤势沉重,即日就要启程。 宁镜馥坚持不肯,盛情挽留他在宁府多养两日伤再走。 为了把野蘑菇似的紫云真人挖出深山,替几个身心饱受磋磨的小辈诊断疗伤,宁镜馥叫上了凌晴山,两个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一道往真人的草棚下“程门立雪”去了。 如此的赤忱真挚,叶霁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答应多留两日,请紫云真人对症开方,他拿回长风山制药。 他对自己的伤倒是不甚在意,基本都是外伤,该怎么养怎么养,修为没了就再练。他格外在意的,其实是李沉璧的情况。 “用气过度,又不讲章法,导致阴阳失衡,总是发热也不足为奇。” 宁府的客房里,紫云真人与卧榻上的叶霁对摆棋盘,捻着一粒白子淡淡道。 “他小时候就经常这样,我还担心过是不是有什么天生隐症。真人可否说得再详细些?”叶霁在指尖转着一枚黑子,身体微微前倾。 紫云真人被他的棋路杀得左支右绌,脸色也有些紫了,竭力保持风度:“说白了,就是轻微走火入魔。他的功法与他自身的血脉贯通一体,这本来是多少人苦求不来的境界,但对他来说不全是好事——他太年轻了。若不能像个老宗师一样,做到对所习的功法了如指掌,这种境界反而最易让人走火入魔,被功法反噬自身。” 叶霁沉思不已,总觉得蹊跷。 李沉璧学的功法是长风山传派心法,一直以来循序渐进,从不冒进,对此他这个老师还是很有自信的。 紫云真人所说的功法,一定另有所指。 与自身血脉贯通一体的功法……难道是造境术? 叶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忧心忡忡。他一直以为李沉璧用造境术时,最多消耗大量灵力,却原来还担着被反噬的风险? 在陨星谷下,李沉璧为了安抚梦魇不断的他,造了不少风景优美、意义特殊的境,一直坚持了许多天。为了他,李沉璧曾把自己悬于危崖之上,苦苦咬牙支撑,面对他时,却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会照顾好他,”叶霁将一枚黑子捏在掌心,仿佛在借着这枚棋子,将什么人珍重地握在心中,“他在我身边一日,我就看顾他一日。我会以己身为锁链,绝不会让他出格、出事。” 紫云真人看着眼前这个满身纱布、神情郑重的青年,些微动容。 低头一看棋盘,这小子在胡思乱想时也把自己杀得落花流水,顿时来了气:“哼,照顾别人,最会找事的就是你!你那时才多大,就敢去动几个老宗师合力才落下的封印,也亏你有那本事揭得掉!被妖蛇咬了,命垂一线,一群人为了你人仰马翻。这次呢,你人是大了,折腾倒是一点不少,这身伤有得你慢慢养,最难的还是把修为拾回来。” 叶霁被老先生骂得讪讪然:“您说的对。” 说到这里,紫云真人面露一点疑色:“我刚才替你查脉,你的灵海倒也不是枯井一口,灵力有滋生流转的趋势。难道有人给你用过了大量仙丹,还是你与谁人双修过?照理来说,这么短的时间不应该有此奇效。” 叶霁耳根薄红,咳嗽一声,口中唔嗯应付。 他重摆一局,换了个话题:“请问紫云前辈,凌少宫主和宁知夜的情况如何?” 紫云真人独自隐居,棋瘾又重,好容易捉到人陪他对弈,还能忍受他的脾气,兴致勃勃,捻棋道:“凌泛月么,七情受损,情志失调,想是有了心上人了,他这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啪”地落下一子:“至于宁知夜……呵呵。啧,这子下走眼了,哎!” 叶霁善解人意地道:“那您悔一步。” 紫云真人看着闲云野鹤,醉心琴棋,其实是个臭棋篓子,水平奇差。叶霁合理怀疑他多年来下棋乃是左右互搏,两只手下得同样臭棋,功力未有寸进。 但为了趁机多问些话,叶霁硬着头皮,绞尽脑汁让棋,依旧杀得白子无法抬头。 紫云真人毫无惭愧地悔棋了。叶霁见他眉目舒展,顺着刚才的话问道:“宁知夜——究竟怎么样了?” 紫云真人:“方才已经说了。” 叶霁:“……‘呵呵’?” 紫云真人:“嗯。” “……”叶霁道,“您慢些落子,再考虑一下,不然我又要绞杀了。其实我的棋技,点滴都是我师父传授的,他才是大师。真人若是爱手谈,我师父是个极好的对手,您这次不如与我们同行,去长风山随喜做客,和他老人家切磋几日?” 紫云真人白了他一眼:“再顺便替你师父诊诊脉?” 叶霁冲他一笑。紫云真人和颜悦色地道:“你老老实实下完这盘棋再说。” 叶霁顿生期望,坐正身姿,打起十二分精神,竭力让棋,终于让紫云真人险赢一局。 紫云真人满意地点点头,表态道:“我不去。懒得动。” “我只有一句话,你师父若要大好,切记‘放下负累’。”紫云真人收了棋盘,起身,“你这伤要多躺多养,现在就闭眼大睡一觉吧。” . 送走紫云真人,叶霁喝了婢女端来的药,口中清苦,却睡不着。他披衣起身,慢吞吞穿过花园,去了李沉璧住的那间厢房。 宁镜馥本来把他们的住所安排在一处,可李沉璧却表示不想打扰师兄休息,选了更远的一间屋子住。 这个理由,实在太不李沉璧了。 李沉璧才不怕打扰他休息,以这小子的个性,宁可搬个凳子盯着他休息,也不愿分开。 以前叶霁烦他总像个小狗似的在身边打转,热情过头沾他一身毛,可有一天,小狗只顾在醋缸里浮沉,不肯来蹭毛舔手心了,他就变成了坐不住的那个。 他想和李沉璧说说话。 叶霁没有从前推门,而是绕到半掩着的窗下,屈起手指,轻敲轩窗。 李沉璧正在窗边软榻上和衣而眠,老远闻到了他的气息。抬起眼皮,将那个倚窗而立的俊美青年收进了心底。 叶霁将一芍药朵花放在窗沿,朝李沉璧的方向推了推。 芍药花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鲜艳欲滴。李沉璧看看花,又看看人,师兄的眼中光线好似有湖波在流动,一下下撩拨着人的心。 李沉璧蓦地翻身而起,闷声不吭地将芍药拢在掌心里。 叶霁见他这样,心里软得不行,待要说些什么,就见李沉璧将手朝他伸了过来。 洁白修长的指尖往前探,像是要来抚他的脸。叶霁站着不动,脸上笑意更深,却见那只手在眼前打了个转。 “砰”地一声巨响,窗页合拢后还在震动不止,沾了一头灰的叶仙君,被他的小师弟给关在了窗外。 第49章 薄幸情郎 在小师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叶仙君, 忍着伤痛,又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一进门,两个师弟就像两尾鱼一样滑进门里, 把他架到床上躺好,像门神一样, 一左一右地瞪着他。 叶霁心情糟糕地问:“做什么?” “我们都看见了。”上官剪湘皱起眉,忿忿不平地猛拍了下他的床头,“这小子太过分,竟敢这样对师兄甩脸色!” 第66章 叶霁扶额,想起刚才被窗摔脸的情形,面子顿时挂不住:“怎么,你们刚才跟一直着我?” “当然要跟着, ”上官剪湘理所当然道,“我们就没离开你五丈。你现在一身是伤, 还到处乱跑什么?万一磕了碰了,爬不起来, 没人扶怎么办。” 叶霁抓过一个枕头就丢他。 站在他另一侧, 十四五岁的少年伸臂抄住了枕头,给他塞回后脑,愤愤不平地道:“李沉璧那狗玩意儿,平时不总和师兄形影不离么?怎么, 求师兄庇佑时粘得死紧, 叶师兄真伤了残了, 他就嫌麻烦甩手不管了?我钟燕星不是这种人,我,我来照顾师兄……” 叶霁以手遮目,连话也不想说了。 他无力地心想, 为什么他的师弟们,就没有一个贴心顺意的? “我没残,不至于摔一跤就爬不起来,更不需要人照顾。燕星,不许背后说你李师兄。” 名叫钟燕星的少年撇了撇嘴,脸上靥窝凹下去,杏眼湿漉漉的,生气也有种灵俏的可爱:“谁愿意叫那厮师兄,我看他幼稚得很,傻兮兮的,叫我师兄还差不多。” “你就聪明懂事了?”上官剪湘啧啧不已,“毛都没长齐,想当谁的师兄。出去,我和大师兄说两句话。” 钟燕星把胳膊一抱,扬起脸:“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任师兄使唤。” “哪有你这样上赶着当小厮的,你那当大官的老爹知道么,”上官剪湘劈手就削他脑袋,“走走走,师兄都烦你了。” 钟燕星杏眼睁圆,瞟向叶霁,见对方没有挽留的意思,这才泄了气,垂头从茶壶里斟了杯清茶,用内力把水握温了,端到叶霁手边:“师兄刚走了那么多路,喝点水吧。” 路其实不远,一个横穿花园的来回而已。叶霁见师弟年幼却乖巧细心,仿佛隔着他看到了几年前的李沉璧,心中微暖,点点头:“你先出去吧,师兄有事再叫你。” 等钟燕星掩门出去,上官剪湘在他床沿坐下:“玉山宫那边的情况,我去打听了。他们的少宫主昨晚醒了,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寝居内,谁也不见,饭药不进,连他亲爹都吃了闭门羹。” 叶霁怅然不语,半天,才追问一句:“凌宫主对此有没有疑心?” “当然疑了,好好的大儿子出去,回来成了具走尸,哪个爹不担心。”上官剪湘抚着下巴道,“听玉山宫的人传,凌泛月这症状,乃是七情受伤,这是痴情之人才会得的癔症。于是就有人猜,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至于少宫主这样的地位资质都求而不得。” 叶霁默默想,若是他们真知道了这令少宫主黯然销魂的“何方神圣”是谁,估计要惊掉下巴。 但不管怎样,这段必定不被世人所容的情,都已经成了一桩惨剧,空惹余悲。 叶霁低声道:“我本打算回去之前见他一面,但他多半没情绪见我。” 上官剪湘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他这心上人,该不会是你吧?” 叶霁正端着茶水抿,一口呛了出来:“胡说什么,怎么会是我!” 上官剪湘顺顺他后背,带着一丝理解的同情,凝眸看着他。叶霁头皮发麻:“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和凌兄真没那回事。” 上官剪湘:“玉山宫的内侍婢子传出来,凌泛月抱着你的剑哭了一夜。” 叶霁:“……”解释不清了。 玉山宫见过他佩那把旧剑的人很多,要宣称不是他的剑,不太可能。叶霁按着突突乱跳的眉心,耐着性子道:“这事说来话长。剑我是给他了,但绝不是什么私相授受。那把剑与他重要之人沾染了点渊源,我这才送给了他。” “你说是就是吧。”上官剪湘侧着头打量他,“可别人不相信啊。捕风捉影的话,走得比风还快,现在玉山宫不少人认定是你招惹了他们少宫主。他们觉得……” 他屈起手指,在床板上叩了五下:“你、是、负、心、郎。” 叶霁脑中嗡嗡作响,“负心郎”这三个字,竟触动了某处,在他心里用力拉扯了一下。 沉璧……会觉得他是负心郎么? 上官剪湘眉毛高高挑起,一看便是在飞转想法。叶霁忽然来了气,掌心拍了下床:“我负心?我负他什么?就因为要死要活的是他,而我不会哭不会闹,我就该是负心的那个混蛋?” 叶霁咬牙切齿,我心虚什么?身为师兄,我有哪里对他不起?表白心意的是他李沉璧,把我放在情爱上称斤论两的也是他,而我一直只论师兄之职。既然只论师兄之职,我叶霁已是仁至义尽,甚至远超本分,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承受他的怒火? ……但这也只是气话。 他和李沉璧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师兄弟之情了,一句“师兄之职”是无法撇清的。李沉璧要拿情爱的秤来称他,而他的脚,是不是也已经站上了那杆秤? “师兄?叶师兄!”上官剪湘见他思绪连连,愕然叫他,“你这话是在说凌泛月吧?你们居然真有那回事?” 叶霁还沉浸在情绪里,喃喃道:“这些谣言别传到沉璧耳朵里了,不然他……”反应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怎么又扯上李沉璧了……”上官剪湘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忽然“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叶霁知道他又在乱猜,断然道:“你明白个屁。” 上官剪湘抬身坐回了凳子上,又抽动凳子,坐到了他跟前:“策燕岛这一趟发生了什么,我也就不问了。但我看不惯凌家小子这要死要活的作派,不大气啊。既然知道师兄心里已有了沉璧师弟,他就不该再来横插一脚。在策燕岛的时候,他肯定没少胡搅蛮缠吧?” 在叶霁寒霜凝固的眼神里,上官剪湘越说越来劲,也不知是真的义愤,还是嗅到三角孽情的奇异兴奋:“我就知道他过去老缠着你打架,其实是别有用心,想与你纠缠不清。结果被你拒绝了,心有不甘,寻死觅活闹得如此不体面,所有人还以为是你对不起他。他自己出丑也就算了,却搅得你们伉俪不合,沉璧师弟这不是至今还生着气呢?” “夹在中间难做人呐!”上官剪湘一拍大腿,“师兄你什么都没做错,却成了个腹背受挫的负心郎!” 叶霁的脑中弦,在“负心郎”三个字的催发下,彻底扯断了。 他忽然觉得伤不痛了,腿脚灵了,起来揽着上官剪湘的肩膀:“来,过来。” 上官剪湘被他揽着朝门外走,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吩咐,肃容以待。 叶霁将他推到门口,一脚踢了出去。 - 钟燕星从叶霁屋中掩门而出,心里忿忿不平。 他入门才一两年,却对一众同门有了基本印象、亲疏远近。 在他眼里,大师兄叶霁坚毅强大、洒脱随和,是长风山的中流砥柱,犹如皎皎星辰,是最值得景仰的人。他放下世家子弟的骄矜,努力修炼,争取出人头地,就是希望能得到叶师兄的一份欣赏,为自己争一口气。 而恰恰相反的,他对李沉璧此人的印象低到了极点,不明白似长风山这等收徒标准严苛的名门大派,怎么就纳了这样的绣花枕头进来。 空有一张脸蛋,实则毫无上进之心,性格疏冷脾气乖张,那些肤浅愚蠢之徒对他心向往之也就算了,怎么连叶师兄也对他高看一眼! 难道生得好看,就能处处逢源?就可以对人人敬重的大师兄为所欲为? 钟燕星之前被上官剪湘拉着躲在花丛里,亲眼看见了叶师兄拖着一身伤,前去赠花的温柔殷切,也看见了他被关在窗外后的骤然失落。 那可是叶霁大师兄啊! 李沉璧这个混帐王八! 钟燕星愤愤扬起一脚,踢飞一个石子。 那石子却撞上了一道无形气墙,弹了回来,好巧不巧砸在他鼻梁上。 钟燕星吃痛哼叫,唇上一股热意,一摸竟是鼻血。他连骂两声晦气,抬头却看见一人倚在假山上,冷冷地打量着他。 “蠢得要命的明明是你,别在师兄面前丢人现眼了。” 见到这个人,钟燕星顿时觉得刚才的晦气骂少了。 他几下擦干净鼻血,唇反相击:“你刚才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了?真不要脸。” 李沉璧道:“你想取代我,想哄得师兄喜欢你?” “呸,”钟燕星脸红了一下,“你不过凭借那些无耻手段,骗得叶师兄一时高兴而已,谁想学你!” 他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钟燕星,光明磊落,刻苦修炼,就凭实打实的人品修为力争上游,让叶师兄将来对我另眼相看。下次出任务,师兄擦清了眼睛,指不定带谁去呢,反正一定不是你这个绣花草包。”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眼中喷出怒火:“一定是你不中用,累得师兄为了保护你而受伤。你倒是毫发无损,师兄却……竟还敢甩脸色给他看!恃宠而骄,无耻至极!” 第67章 被指着鼻子骂,李沉璧却毫无波澜,仿佛骂的不是自己。修长手指敲着石面,一下一下:“你取代不了我,也别痴心妄想了。再让我听见你在他面前贬损我……” 钟燕星挺胸抬头,凛然道:“你待如何?” 李沉璧扯扯嘴角,眼中恶意闪动:“你做过醒不来的噩梦么?” 被他轻扫一眼,似有无数寒针锥如皮肤,钟燕星只觉根根汗毛倒竖,呲牙道:“怎么,你准备偷偷下毒让我失心疯?李沉璧,你敢戕害同门,小心师兄容不下你,小心长风山容不下你。” 他又觉得气势弱了,倒像是怕了一样,提气朗声道:“小爷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凭什么听你的话。” “师兄容不下你”这句话,让李沉璧恍惚了片刻。 他低下头,盯着指尖夹着的芍药花,露出一个有几分少年意气的笑:“那就堂堂正正地打呗。你再不收敛龌龊心思,敢靠近他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打服我,就凭你?”钟燕星被他刺得怒火大冒,简直气笑了,“你那双手恐怕连剑都拿不动,还不如去刺绣穿针,涂脂……” “抹粉”二字没出,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李沉璧身侧的假山断裂了一半。 那断掉的一半,朝钟燕星的面门当空飞来。 这一下势如江河闪电,是万万躲不过的。 钟燕星眼见自己就要脑浆迸射,站在那里僵立无措时,假山又在他鼻尖一寸处炸成齑粉。 他眼前飞沙走石,骇得血脉倒冲,好半天才缓回一口气。等用僵硬的手擦去眼皮上的灰,李沉璧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50章 酝酿风暴 “这一趟, 好像离开了一年一样。” 灵驹马车驰如清风,一两日便横跨千里,从烟柳繁华的春陵, 回到了群峰巍峨的长风山。 站在那熟悉的高耸古朴的山门下,叶霁发出一声感慨。 他跃下马车时牵扯伤口, 身体一晃,被一人及时扶住。叶霁侧头笑了笑,对他道:“宁前辈慷慨,把灵驹马车送给长风山了。等过段时日养好了伤,我们驾着它,去个繁华的名胜游玩怎么样?” 李沉璧眉心一跳,接着面无表情地道:“课业繁忙, 师兄还是自己去吧。” 李沉璧能说出“课业繁忙”几个字,无异于白日撞鬼。叶霁耐着性子, 哄孩子似的说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你过去不总吵着要和我出山玩么?” 他话未说完,李沉璧已如轻燕般点水前掠, 眨眼就消失在了山门结界里。 上官剪湘一边指挥着弟子清点从春陵带回的仙药和特产, 将师兄弟的小龃龉看在眼中。走过来,拍拍叶霁的肩:“让燕星送你回去躺着,一身伤就别动气了。” 话音未落,结界如水荡开, 李沉璧又气势腾腾地从山门里折了回来。 他大步走来, 将叶霁打横一抱, 再次飞纵进了山门。 叶霁的头贴在他胸口处,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奇异目光射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样抱着多不好,好歹给师兄留个面子。” 李沉璧不理他, 步履如飞,直接将他送回了独辟一隅的寝居里。 他抱着叶霁放在榻上,呼吸微促,胸膛起伏不定。 叶霁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改日带你出去玩儿,就我们两个,真的不去?” 李沉璧五指捏成拳,握了又握,才憋出一句:“再说吧。” 叶霁侧躺在榻上,左手支颊,低叹一声:“……沉璧。” 李沉璧被他撩得下腹火热,恨不得立马将他压倒狠狠“教训”一番,心里却藏着一股深深的委屈愤怨,打定主意绝不轻易被他诱惑。 他从心所欲惯了,想要什么当即就会索求,只要情况允许。这次却铁了心,定要将这总不让他顺心的意中人狠狠敲打一番才好。 李沉璧丢下句“师兄好好休息”,拔腿就往外走,被叶霁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以前每次闹脾气,我都会哄你,也有得是办法哄你。可这一次,沉璧,我不想再随便搪塞你。” 叶霁道:“你让师兄再想想,好么?等我想明白了,就去找你。” 目送走了李沉璧,叶霁望天躺了一会,伸手去摸床头的那个烧痕。 李沉璧小时候半夜里兴起,端着蜡烛来照他的脸,差点把整张床都烧了,叶霁气得想把他倒拧起来打屁股,没舍得下手。于是切齿把这小子往漆黑被窝里一按,专挑最回味无穷的妖鬼怪谈,添油加醋地讲了十几个,不料更给了李沉璧半个月不敢一个人睡觉的理由。 那些哭笑不得的过往,犹如一个烧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其实真正烙□□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伴了他近十年的人。 . 叶霁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温故着零碎的回忆,便渐渐睡去。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心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漱尘君一身青边白袍,正静静坐在他床边。 “师父!”叶霁一下坐起,端详着他稍嫌清瘦的面容,鼻尖发酸,“……师父。” 漱尘君拍拍他,淡笑:“看见我,你怎么和做梦似的。” 叶霁掐了掐眉心:“因为我总梦见您,这次该不会也没醒吧?” 漱尘君慈爱又心疼地看着他,将手搭在他脉上。叶霁惊了一下,下意识抽手,却被按住:“别担心。” 叶霁几乎无法抬头直视他,愧然道:“对不起,师父。”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算大事。” 漱尘君摇摇头,把手放下来,“小霁,你经历过比失去修为更严重痛苦的事,那时都挺过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于我而言,只知一件事——我的徒弟平安回来了。” 叶霁鼻腔更加酸涩,忍着将头埋进师父怀里的冲动,道:“这次多亏了沉璧……”他甩去脑中思绪纷扰,定了定心,“这次去策燕岛,我们遇到了不少事。” 久坐背痛,叶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枕上,将在策燕岛发生的每一件事梳理脉络,叙述给师父听。 漱尘君始终表情平和,唯有听见“纪饮霜”时,眉心久久蹙起。 “师父,”叶霁握住师父的手,觉得那手冰凉得很,又是一阵心慌,“师叔真的杀了宁知白么?师叔不至于,我真的觉得他不至于。” 许久许久,漱尘君才从寂如枯木的状态里抽身,对他说道:“既然不信,那便不是。” “可是……” 漱尘君打断道:“小霁,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怕别人因你而受到伤害。一个将来要肩负偌大责任,决心护卫苍生的人,就要有承担这种亏欠的勇气。” 叶霁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反复掂量。 漱尘君不欲再谈,道:“还有沉璧的事。关于沉璧的造境天赋,你可有什么想法?” 叶霁很快回过神来,微微坐正身姿,问道:“师父,这造境天赋,是元涯神女的血脉中带来的么?” 漱尘君微微摇头,沉吟着说道:“沉璧可以造出两种境,一种是外物之境,一种是心中之境。在他造出的外物境里,你能和他能一样看见、听见和摸见万事万物。至于心中境,便是他能干涉他人的神念,让那人执念或怖怕的一切,在心境里纷至沓来。据你方才所说,宁知夜忽然莫名癫狂,也许就是沉璧的手笔。” 叶霁越想越有道理,后背隐隐生凉:“前者还好说。后者听起来,倒像是漂星楼的秘术一样。” 用来夺占他人意识的血瓶,操纵已死之人的傀儡术……似这样玩弄他人神念和魂魄的术方,在漂星楼那浩如烟海的秘术典籍中数不胜数。 漱尘君道:“因为发明这些秘术的人,本就是与沉璧血脉相同的人。” 叶霁惊愕抬眸:“什么?”他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些,隐约感到其中的渊源惊人,一下子坐立起了身。 漱尘君拍拍他手背,示意他躺好,说道:“大约七百年前,一位宗师在即将飞升之际,因未能成功渡劫,濒临死地。后来他因一场机缘重获新生,正是这个机缘,令他走上了一条与修仙截然不同的路。” 漱尘君抬起眼,看了叶霁一下:“此人名叫冷均池。” “冷均池!” 叶霁的后背从枕上弹了起来,喃喃:“我见过这个名字,是在……”却犹豫着,不愿说下去。 漱尘君对他投以宽慰的眼神:“只有我们师徒二人,想说就说。” 叶霁稍稍定心,说下去:“这个名字,是我还在漂星楼的时候,偷偷翻读一本手札看到的。那本手札年份久远,一直用秘法保存,只传承历代楼主。手札上的落款之人,就是这个‘冷均池’。师父怎么也知道这个人?” “此人不算无名之辈,反而是位绝代宗师。只是他行事低调,修仙界史籍里只有关于他的寥寥数笔,其实,就连知道他是漂星楼创派祖师的人都很少。” 说完,漱尘君接着又问:“小霁,那本手札上写了些什么,你可否记得。” 第68章 叶霁极力思索了一番:“我匆匆只看了几眼,大致是些漂星楼夺神秘术的初始术方和原理。如果真是冷均池写的,我认为他研究这些的初衷,未必是害人取利,只是想探索一些自古无人研究的术法罢了。” 他尽量平静地问道:“师父,你说的那个改变冷均池人生的机缘,究竟是什么?冷均池与沉璧究竟有何关系?” 漱尘君道:“当年冷均池没能渡过雷劫,本以为活不成了,便躺在江边一条船上静候死期,却遇到一人请求他摆渡过江,冷均池竟也照做,却没料到对方竟是仙人。仙人剔下昆仑神树的树骨心,替换了冷均池毁于雷劫的骨骼筋络,基本等同于为他重塑肉身。等他养好了伤,虽然失去了昔日的修为境界,却发现自己拥有了难以想象的本事。” 叶霁听得屏住呼吸:“造境术……” “冷均池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他娶过几位妻妾,留下了一些后嗣。”漱尘君缓缓颔首,“造境天赋,自古只出现在冷家后代身上,沉璧应是冷均池一脉不假,他的身上,流着昆仑树骨心的血。” 叶霁努力消化着这些,艰难道:“我以为沉璧的天赋,是元涯神女的那一脉带给他的。既然不是来自于母亲,那便是——” 他定睛看着师父:“沉璧的父亲,究竟是谁?” 漱尘君眼波平淡,唯有睫毛轻抖了下:“对沉璧而言,亲生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他忽露出一缕浅淡的笑意,巧妙地转变了话题:“沉璧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世如何,我倒是听见这孩子常常抱怨,嫌你陪他的时间太少了。” “——师父!”叶霁的脸腾地红了,“我又不是他爹。” 他有些心虚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把那股臊感压了下去,清清嗓子:“这些事,师父怎会了解得如此之细?” 漱尘君简单地道:“有心去查,便会知道,换作是你也一样。” 叶霁的头在隐隐作痛:“这些事,沉璧却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造境术虽然强大可怕,不得不顾忌,却不能让沉璧觉得自己被师门忌惮,他会不高兴。沉璧虽然性格任性了些,却并未做过什么坏事,今后我也会加倍约束好他。”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眉头一下子锁紧了,抓住师父的手,压低嗓音急切道:“师父!沉璧的身份,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修仙界不会容忍这样的威胁存在,甚至还会把漂星楼的昔日血仇强算到他头上,沉璧这辈子就不得安宁了!” 说到最后,心尖都生出寒栗来,有些破音。 即便是普渡众生的神女之子,也无法躲得过人心的加害。 沉璧,沉璧。元涯神女为孩子取名时,是否也觉得璧玉沉渊不见天日,才是他最平坦安稳的一生? 漱尘君反握住徒弟的手,察觉那手心已渗满冷汗。 他知道无需多言,默默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 漱尘君走后,叶霁静坐出神许久,发现后背都蒙着一层湿薄汗水,把身上的伤口沁得隐隐做痛。 他抽出枕头下的手巾随便擦了擦,心里始终无法平静,躺下来仰看屋顶,渐渐睡去。 他睡得不太安稳,到了三更时分,做起了怪梦来。 在梦里,李沉璧被沉重的枷锁套住,推上了审判高台。众仙门黑压压地端坐台下,一个个义正严辞,势必要将这妖魔贼子挫骨扬灰。 而他竟端坐在台下首席,动弹不了,也出不了声。 直到他疼爱多年的小师弟化成了一股青烟飞灰,消散于世间,仙门的褒扬声如潮水般朝着他涌来。 叶仙君光明磊落,襟怀坦荡。 叶仙君大义灭亲,刚正无私。 叶仙君…… “哐当!” 叶霁大口喘息着,瞪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梦里扯拽被褥,把随手放在榻上的剑给扫到了地上。 剑落地发出清脆声响,这才把自己从噩梦里拽了出来。 下床捡起剑想挂在墙上,眼前却有些潮湿朦胧。叶霁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梦里哭了。 他在床沿呆坐了一会,等梦的激烈余韵褪去,起身推门,走到了屋外的溶溶月色里。 长风山占地广大,屋宇众多,弟子们大都分散开住。 叶霁占了一方小院,一带流水穿院而过,十分清幽,而李沉璧住的地方即使是离他最近的,也隔了四五十丈。 这四五十丈的距离,地面高低不平,还隔着溪水狭径,平时片刻就能掠至的地方,路忽然变得有些难走了。 好容易挪到李沉璧屋门口,叶霁下意识地推门,却没推动。屈起两指,准备敲几下,手却悬在空中,突然一个激灵。 他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一个梦心怀愧疚,于是大半夜把沉璧吵醒,只是为了看看他? 真是疯了。荒缪至极。 叶霁无声一哂,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感觉木门朝自己的方向微沉了些许,似乎是那头有人正靠在门上。 他呼吸不由自主紧了,低声道:“沉璧?” 隔着门,李沉璧轻“嗯”了一声。 既然碰头了,那便要说些什么。叶霁低声问道:“你一直没睡着?” 李沉璧道:“睡着了,感觉到师兄过来,所以醒了。” 叶霁觉得有点吓人。他走过来也算蹑手蹑脚,可李沉璧却像捕猎的野猫似的,时刻能闻出他的味儿,就算在睡梦里也能将毛炸起来。 “抱歉,”叶霁柔声道,“没想吵醒你的。继续睡吧,你这段日子太累了,师兄这就走。” 他完全是出于善意,没想到门里却沉默了,犹如酝酿着什么风暴。 “走?”李沉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嗖嗖,“师兄半夜过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第51章 小发雷霆 “师兄半夜过来, 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叶霁被噩梦吓醒,懵头懵脑地过来,的确没准备什么腹稿。于是如实道:“没有, 今晚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静站了一会,李沉璧迟迟没开门。 叶霁本来打算走, 这下反来了点气:“你非要和我隔着门说话?打开门看看都不行?” 李沉璧道:“师兄在冷红浦溆的那位‘朋友’,不也是这样和你隔着门说话的?” 叶霁被他翻旧账翻得哑口无言,耐心解释:“我和那位‘朋友’是萍水相逢,清白无比,再见面至多点头之交,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即便无法再见,心里未必就能停止惦记呀。”李沉璧又凉凉地说, “师兄这样长情,对死去的朋友尚且如此, 何况活着的朋友?” “……”叶霁犹如被一头按在醋缸里,呛得满口酸味, “我和知白之间, 也是清清白白,不是和你再三保证过了?不要一直拿出来说。那时我和他才多大,能有什么事?” 李沉璧坦然地道:“我从小就喜欢师兄,十五岁时就想爬你的床。” 床李沉璧是从小就爬起的, 至于十五岁起他想爬的是哪种床, 就心照不宣了。 叶霁被天雷击中, 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要走。转念又想踹开门,把人揪出来狠锤一顿,好把他脑子里晃荡的荤水锤出来。 还未付诸行动, 门里,李沉璧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知道了。” 叶霁没好气地道:“知道什么?” “知道师兄今夜来找我,是为了何事。”李沉璧慢吞吞地说道,“要尽快恢复修为,双修的确不可落下。今夜我可以开门放师兄进来,但我要遮住我的脸。以免师兄躺在我身下,忘乎所以时心里想着的,确是另一个人。” 叶霁踉跄了一步,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故意委屈求全,与你双修借此恢复修为?你还要把脸遮住和我双修?” 李沉璧的心绞痛如割,咬破嘴唇,含着鲜血,才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 从策燕岛回来后,他故意躲着师兄,是与他的本能反其道而行,实则内心无比煎熬。但却怕此刻打开了门,自己隐忍多天后的一腔暴虐、酸怒与恨苦,会把对面那个人撕碎。 因为哪怕隔着门,他都锁不住心中猛兽的铁笼,一次次任它出闸,去冲撞激怒他的心上人。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叶霁重重扬起脚,把眼前的门板踹出一条裂缝。要是在昔日,这结实的门板,连同贴着门板的那人,都能被他踢得稀碎。 “李沉璧,”叶霁咬着牙,气息不稳地警告,“别乱揣度我,也别羞辱我。你之前冲我关窗,今夜不对我开门,最好以后都别开了。” 他这话说得重,李沉璧头顶犹如蒙受巨锤一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匆拉开门。 门外只有月色照进,叶霁的影子也没有了。 . 一连十几日,叶霁屏蔽外界,谢绝一切访客,在居所静心修养。按时服用各类仙丹灵药,每日打坐运息好几个时辰,一身皮肉之伤倒也好得颇快。 第69章 只有两片肩胛,被鬼血藤洞穿之处至今还在隐隐作痛,牵制着日常的行动。 但叶霁却不太在意,这点痛对他来说轻如鸿毛,趁清晨日色入院,从墙上取了剑,准备去院子里行几遍剑法,晒一晒快发霉的筋骨。 “哥,祖宗,你快歇着吧!”上官剪湘抱着一叠书札踏进他的院子,高呼,“小心你的伤!” 叶霁垂下剑尖,对他一笑:“我已经好多了,不妨事。”招招手,让他把书札抱过来,“这是潇爽台的卷宗?” 上官剪湘端端正正地抱着卷宗,让他在自己怀里翻阅:“苏师妹的手笔,请你拨冗过目一遭。这些日子积了不少,有得你看的。” 叶霁一目十行,大略翻了翻:“……这段日子,派里接了这么多委托?看来今年不怎么太平啊。” “你这阵子闭门修养,多少人心里挂着大师兄,眼巴巴想来看望你,都被内侍弟子挡回去了。我看你精气神养得不错,今天要不要见见谁?”上官剪湘叹道,“尤其是小钟,快把你门槛踏破了。” 叶霁从苏清霭灵秀的字迹里抬头,琢磨着道:“行,你告诉燕星一声,我今天问问他的武学课业。还有苏师妹,晚些时也请她过来一趟。” 上官剪湘去传话了。 山间微风和畅,上官剪湘慢慢蹓跶,转过一处石峰后,被刮来的凛冽剑风掀起了额发。 他嘟囔一声,手搭在眉毛上,朝剑风的来处望去。 一片林木环合的空地上,果然有人在练剑。 身形潇潇,剑刃雪亮,都笼在一团碧光中,偶尔看清那人的一突一刺,像是在海浪中瞥见惊鸿游龙。 真是好剑法! 有师父的真传! 上官剪湘几乎要拍手叫绝,飞快地思索着门派中谁已达到了这种境界。 思来想去,除师父外,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现在还连剑都拿不利索呢。 那人察觉到了他靠近,剑招一收,站定在那儿。因他骤然收回剑气,被圈在剑风中的树冠枝桠,竟纷纷朝他倾倒下来。 等一片浓翠弹回了原地,露出张白璧无双的脸来。 那脸上还覆着细细薄汗,一双凤眼冷冷睥睨着他,似是不满被打扰。 “李——李师弟?”上官剪湘咽了口唾液,干笑道,“真是你啊。你进步如此神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觉着你的剑法,已快有师父他老人家的火候了,真是了不起。” 李沉璧没搭他的腔。 上官剪湘轻咳一声,试探着问:“大伙儿明明学的同一本剑谱,却比你差远了。回头去武场赐教一番?教教那帮不长进的。” 李沉璧言简意赅道:“不想去。”又补充一句,“我的剑法都是叶师兄所教。” 上官剪湘知道他脾气乖僻,只有叶师兄吃得消,也不在意,笑道:“叶师兄养伤期间,去不了武场,也管不了那帮爱偷懒耍滑的小子们。你为他分分忧,不是挺好的?不然以叶师兄的脾气,恐怕伤还没养全乎,就要拖着剑去武场训人了。” 李沉璧也有这层担心,目光沉沉,思虑了起来。 “沉璧师弟,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天赋,”上官剪湘见说动了他,从无形的压迫感中解脱,舒了口气,“你要是乐意用心上进,必然是叶师兄的左膀右臂,他就不用一人操全派的心,又要带伤看那么多卷宗,还要抽出心思照料师弟师妹们了。” 李沉璧倏忽朝他转过脸,皱眉道:“他很忙么?” “你应当知道啊,”上官剪湘有些不相信,“这么多天了,你都没去看过他?我以为他至少会见你的。” 李沉璧擦擦脸上的汗水,吐出五个字:“……他才不想见。” 这脾气闹的,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上官剪湘对这小师弟的一点忌惮全然消散,甚至生出些怜爱来:“你和叶师兄的关系,我其实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吵架了?” 李沉璧这才认真地瞥了他一眼,虽然仅此一眼,还是用“瞥”的。 上官剪湘见得到了默认,都恨不得搬个板凳来与他促膝长谈了,抚掌道:“那也不该这么多天不说话,总得有人先开这个口,不然感情都淡了。我认识他比你早,叶师兄这人吧,和你闹着玩时,道个歉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若是较真起来,只要他觉得自己没错,你就是用刀子,都撬不开他认错的口。” 李沉璧想着他的话,凝然出神:“那我该怎么办?” “去见他,和他好好磨,把事情吵个清楚明白。”上官剪湘热衷地道,“但你得把握分寸,别把人激恼了,他的身体现在还受不起。不过今天叶师兄没空应付你,他要见小钟呢,那也是个不省心的。” “钟燕星?”李沉璧语气陡然转冷。 “还有苏清霭师妹。”上官剪湘见时候迟了,拍拍袍袖,准备就走,“师兄今天也打算见见她。你若真有心,等明日他不忙了再去吧。” 话音未落,李沉璧雪白的衣摆在他眼前流星般划过,人已经不见踪迹。 “……真厉害啊。”上官剪湘揉着鼻尖感慨。 - 叶霁将厚厚一叠卷宗放在床头,仔细翻读。 领会过苏清霭那奇异莫测的想象力后,叶霁就对她的这些记录存了一份谨慎。生怕苏姑娘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被装订进册里,今后几十年被人拿出来翻阅,那可太不体面了。 好在苏清霭大部分时候,都认真严谨,对派中弟子接的每一项任务的情况都详列清楚,俨然一个刚正不阿的史官。只是为何写起他和李沉璧时,就有了种奇奇怪怪的味道? 在文字海里读着读着,叶霁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纸页盖在脸上,倒在床上。 他昨夜处理积压的山门事务,一夜未睡,有些撑不住,想今日还有安排,便打算浅眠片刻。 半梦半醒之际,叶霁隐约感到耳边有微风撩动,脸上的纸页被轻轻揭走了。 即使还没醒,多年的反应力也让他意识到有人靠近了床边。但那人的气息是熟悉安全的,叶霁便懒于将自己从睡梦中拔出,仍旧闭目沉沉呼吸。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眉头。 那只手像是点水的蜻蜓,掠上挺翘鼻梁,又向下去,碰到两片软润嘴唇。那手指在他唇边留恋片刻,又去柔捏耳垂。 每个动作都极其轻微,却压抑着浓烈的情绪与渴求。叶霁心有所感,一下知道了此人是谁。 第52章 醋海翻波 李沉璧的手掌热乎乎的, 有些微湿,估计是刚练过武。抚触着他的皮肤,牵引起熨贴的痒意。 叶霁只觉得那手指一下下揉着他耳垂, 却是在揉他心头上的软肉,禁不住地倒吸一口气, 准备睁眼醒来。 院子外传来一个兴冲冲、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师兄!师兄我来了!” 屋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叶霁听李沉璧冷而短地哼了一声,衣料簌簌,滚身钻进了他的床底下。 这是做什么? 难道是怕面对自己时尴尬,所以藏了起来? 叶霁也不去戳穿他,做出一副刚醒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揉揉眼睛,起身将腿垂到床边, “无意”连带着被褥落到床下,遮住床底的缝隙。 少年呼唤“师兄”的声音, 转眼就在门口响起。钟燕星一身利落的浅蓝劲装,推门快步走进来, 一见他便露齿而笑, 眉目飞扬,两个靥涡有几分可爱之意。 他的热情劲头有些猛,叶霁故意威严道:“进师兄屋子,连门也不会敲?” “啊, 啊, 我忘了, ”钟燕星猛地后退一大步,退到门后,手忙脚乱地重新把门关上,“对不起, 师兄!你现在方便么?” 叶霁扶额叹气。 钟燕星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谨慎地重新走进来:“师兄我错了。” 叶霁都要被他逗得笑了,语气转和:“没事。你跑着来的?自己倒点水喝吧。” 一来一回的几句话,在床底下的人听来,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钟燕星这小贼,见了师兄就装得如此乖顺,其心可诛! 自行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钟燕星搬了张矮凳,在叶霁床对面正襟危坐,等着对方考校课业。 叶霁随口问了他对近来修炼心法的领会,又问他可否遇到什么困境,有什么突破。钟燕星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对答如流,有些理解还颇具见识,令叶霁不时满意点头。 “师兄在我刚入门时,教我的那一招剑式’月下倾梅‘,我迟迟练不好。每次到末段,剑尖总是颤抖不止,气也聚不起来,说是’乱梅‘还差不多。”钟燕星愧然地道,“这都两年了,我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叶霁凝思一下,替他解惑道:“那一式虽然是最简单的入门式,却藏着极大的变化,就算你贯通了整部剑法,最后还是要回头锤炼它。不必沮丧,怀着平常心去体会练习即可。” 钟燕星依旧垂着头,嘟囔:“可和我同期入门的赵师弟,曾师兄,他们却比我上道得多。师兄,我是不是有些笨?要是再练不好,我都不好意思去武场了。” 第70章 叶霁卷起手边纸页,敲敲他脑袋:“那就不去。长风山那么大的地界由你撒欢,不一定非得去武场才行。只是学剑最忌自卑,你要把胸膛挺起来,出手每一剑才有洒脱出尘的境界。”说着,笑了起来,“我刚学剑的时候,连剑柄都抓不稳,还差点砸到师父呢。” “真的?”钟燕星一扫阴霾,杏眼瞪大。 “只是后来被人强行矫正了……”叶霁噙笑道,“算了,不说也罢。你回去好好练吧,实在不行,就先把它放在一边。等你练好了其余的招式,这一式说不定就融会贯通了。” “师兄……”钟燕星还不想走,他还想多听叶师兄“拿不住剑”的那些故事,借此获得心上的安慰——这么厉害的叶师兄都尚且如此,他又担心什么呢! 但叶霁显然是准备送客了,钟燕星在脑中飞快寻找话题,脑子一热,忽地把衣裳下摆一揭,露出大片胸腹:“师兄看我,是不是壮了些!” 叶霁:“……” 钟燕星也觉得这举动忒傻,又不好收回,只好顺着说道:“这段日子我天天早起晚睡练功,又跟着师兄们在山外东奔西跑,自觉身上壮实了不少,师兄验验?” 叶霁没琢磨出这孩子在想什么,伸出手,准备随便拍拍他腹上肌肉。 李沉璧趴在床下,登时恼了,身上的灵压如霜寒之气,释放出来。 钟燕星不知不觉,浑身生凉。见叶霁的手掌来摸自己,忽地想起李沉璧堵住他时那可怕的威压,“噔噔”往后猛撤一大步。 叶霁正奇怪间,忽然身下床板“咚”地一声,被往上顶起,连带他整个人都被抛了一下。 钟燕星唬了一跳:“什么东西?” “唔,”叶霁尴尬地咳道,“应该是山里的灵兽,不知怎么钻进屋子里来了。不用管它,一会驱出去即可。” “我帮师兄赶,”钟燕星撸起袖子,就要往床下钻,“最近天热,灵兽们躁得很,之前还有咬伤人的,师兄千万小心。” 叶霁连忙摆手,不动声色将被褥扯得更下垂:“我看你的确长高了些,也晒黑了点,看起来更有气概了。” 钟燕星嘿嘿直笑,床下的人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时将他锤到地里去。 ——皮肤黑些便有气概?那他这天生晒不暗的肤色,就没有气概了? 李沉璧开始真心实意地考虑,要每天去暴沐烈日了。 叶霁用眼神示意钟燕星走,后者却仍旧不明,踌躇着苦寻话题之中,忽然听门被“笃笃笃”叩了三声。 柔亮如水的一把嗓子,在门外响起:“叶师兄可在?我是清霭。” 来得可太不是时候,叶霁怕李沉璧暴起把他床拆了,正犹豫要不要找借口将苏姑娘支走,心念忽地一动。 他怕李沉璧做什么?退一万步讲,天下也没有师兄怕师弟,怕到见人就像偷人的道理。 叶霁不由坐正了身姿,清声道:“师妹请进。” 钟燕星听见她的声音,就跳起来七手八脚理衣服,等苏清霭走进来时,他已经板板正正地站在了一边,红晕从他脖子里一路延伸到脸上。 “钟师弟也在,”苏清霭一身桃红,迈步衣摆飘逸如仙,朝叶霁相互见礼后,含笑对一根杆子似的钟燕星道,“好久没见小钟了。你刚入山的时候,不是最喜欢上潇爽台玩儿么?” 钟燕星抽了抽鼻子,闷声道:“男女有别,总是去打扰师姐,于礼数不合。我如今已经大了。” 苏清霭和叶霁换了个好笑的眼神,她说道:“我们问道学仙之人,不怎么讲人间的礼防,问心无愧即可,潇爽台风景别具一格,你想来玩便来就是了。我和叶师兄也经常见面呀。” “师兄和师姐,”钟燕星的一双杏眼在两人之间滴溜转动,“你们的关系很好么?” 苏清霭失笑:“这个么……” 叶霁知道床底下有一双耳朵正尖锐地竖着,想起这小子把他关在门外时说的那些混话,至今还让他肺腑作痛,恶意顿起:“自幼相识,算是青梅竹马之谊吧。” “……青梅竹马?”钟燕星的嘴角瘪了下去,想去验证苏清霭的神情,却只有勇气敢看她的衣角,“我知道了,今后不再躲着师姐了。我先告退,师兄好好休养。”恹恹将手一搭,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苏清霭在书桌前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捧茶啜饮,浅笑着连连摇头。 叶霁打趣道:“清霭还是一如即往地受人欢迎,这都做了第几回春闺梦里人了?” “你不也一样,可不要笑话我。” 苏清霭瞧着他的模样,心生愧疚感慨:“当时春陵来函,我就该想到此行凶险,劝你多带些身手矫健的同门去的,毕竟你要去的可是策燕岛。管理与安排山门委托,是我的职责,这次是我失职了,请师兄恕罪。” “哪能怪你,是我托大了。”叶霁道,“其中的复杂关节,你也根本想不到。” 他知道苏清霭要记录造册,便端了碗茶,删繁就简地叙述了这次的经历。当然,其中的爱恨纠葛、旁生枝节和隐秘旧辛都被他删略了。 苏清霭举笔记录,时而提出疑问,叶霁也一一尽可能解答。记录完了,两人又说起近日门派里的公事。 李沉璧在床下卧得周身酸胀,心却更酸苦。 他总觉得师兄对苏清霭格外有耐心,说话也温和款款,先前还承认与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难道这两人之间,真有什么没挑明的情愫不成! 苏清霭给叶霁写过情信,对他怀着痴心妄想是不假了,那么师兄呢?师兄会不会也暗自喜欢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这种情意,哪怕只有一点,哪怕不足矣成就一段关系,也令李沉璧气得发狂。 他忽然意识到,师兄心里恐怕藏着不少人,只怕对哪个都是情真意切,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根本算不上特别。 叶霁太好了,这么一个人,好得世间难寻。难道这么多年,只有他李沉璧一个想在他命里留下刻痕?这才是痴心妄想吧! 苏清霭撂下笔,低眉吹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师兄卧床养伤,沉璧师弟怎么不随侍左右?” 叶霁心里咯噔一下:“有内侍弟子,用不着他。”苏清霭却道:“那是不一样的。若非你们争吵,沉璧师弟又怎么会离你左右呢?” 她一双秀目,有几分目光如炬的味道,叶霁只好佩服她心思细腻。又有点起疑:这姑娘对他和李沉璧是不是太过关注了些?先前在潇爽台,那份差点被他丢进水里的芳菲谷事件卷宗,她又是出于什么奇趣写的? 现在想来,苏清蔼写给自己的那封情信,言语浮夸矫揉,看起来反倒不太真心,用来气一气浓醋乱吃的李沉璧倒是火力十足。 苏清霭又饶有兴趣地问:“师兄这些天,有没有去看过李师弟?” 叶霁对她眨动眼睛,悄悄指向床下,传音入密对她说了几句话。 苏清霭先是一愣,接着唇角微扬。起身走到他身边,坐在了先前钟燕星的位置上。 “看过,”叶霁朝软枕上一靠,“但他不愿意见我。” 苏清霭意外道:“不会吧?” “不见就不见吧,”叶霁摆摆手,“我在床上躺着多舒服。能与师妹你说上几句话,比去他那儿碰冷钉子心里熨贴多了。” “那日后我就多来看望师兄。”苏清霭柔声应道。 叶霁笑望着她,转转眼珠,夸赞道:“师妹平时穿白色多,偶尔穿一穿桃红,令人眼前一亮。” 苏清霭也笑:“我就这一件桃红,刚巧今天穿来了。我还有些不自在呢,没想到师兄喜欢。” 一番对话,在床下某人听来,犹如炸雷贯耳,早就晃荡不平的醋海,顿时涌涛翻波。 ——你如何知道她平时穿白色多?定是天天观察,把她的衣食习惯全都记在心里了! ——恰好今天穿桃红来见他?鬼话!既然平时爱穿白,见他怎么偏偏就“恰好”穿了红?引得师兄夸赞,果然居心可恨! 李沉璧再也忍不了了。他本来就不是讲道理的脾气,胳膊肘聚力,狠狠地撞在叶霁的床板上,把床板当人锤。 身下“咚咚咚咚”如急鼓乱敲,像是在敲一个杀父仇人的门。叶霁被床板抛上抛下,几乎摔下床来。 苏清霭挑起柳眉,睁圆水目:“这是怎么回事?” “山里的灵兽跑我屋里了,”叶霁抓紧床沿,“没事,也许是饿久了,来寻东西吃呢。” 苏清霭眼中闪着狡黠,袖巾掩唇,故作大惊:“啊!是什么灵兽,如此凶恶?” 叶霁:“似狼似狗,脾气差得要命。” 他怕再说下去,身下人就要彻底暴起,道:“师妹快先走吧,我把它逮住,莫要伤了你。” 苏清霭干净利落地走了。叶霁见身下动静平息,刚呼出一口气,一个黑影便罩在了他头顶。 “师兄难道不明白,”李沉璧掐着他的双腕,冷嗖嗖地呲牙,“不管是狼还是狗,不论脾气好坏,饿急了都是会咬人的。” 第71章 第53章 当局者迷 叶霁见他眼睛都红了, 怕他真给自己来上一口,挣扎着要脱身出去。但他功力全盛时都未必干得过李沉璧,这时李沉璧擒他, 更是如恶狼擒兔子。 挣了半天,纹丝不动, 叶霁只得作罢:“在床底下躺得不舒服,要上床来躺躺?我给你腾地方。” 李沉璧恶声恶气:“师兄接二连三与人打情骂俏,好不快活,原来也知道床下还有个我!” 叶霁被他压制得死死的,说话颇为吃力:“全天下的人都与我有情不成……你心里都怎么编派师兄呢。” “不要我胡思乱想,师兄就与我把话说清楚,”李沉璧松开他手腕, 却将全身都压在他身上,牢牢圈住, “我已经让师兄想了这么久,不愿意再等了。我凭什么要受这种煎熬?” 叶霁喘气道:“别压那么紧……我肩膀很疼……” 李沉璧猝然起身, 双手将他的脸捧住:“别人我都可以不闻不问, 但只有一个人,我一定要弄个明白。与其等着师兄主动与我解释,不如师兄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他声音微微发颤:“当年师兄遇到我,要我跟你走,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纪饮霜?师兄这么些年偏心我, 也是因为我像他?你对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一连串问题砸得叶霁发懵, 不等他回答,李沉璧凑去将他的嘴唇咬住,狠吮重咬一番,尝着那股久违的气息混着淡淡血腥, 说道:“我吻着师兄的时候,师兄心里是谁的脸?” 又去扯他的腰间系带,“还有做这事的时候——” 叶霁死死攥着他的手指,不准他再下移,目光复杂深重。 他确实一时懵了,等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早就在李沉璧的纤细敏感的内心中扎下了根。 只是李沉璧从来不说,他也无从察觉,直到那份埋藏许久的阴暗情绪,终于在见到名为“霜霁”的长剑后,决堤成洪。 想到这里,叶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并没有因李沉璧近乎荒谬的胡思乱想而生气,相反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滋味。 李沉璧被他的神情伤到,立即以为这就是默认,几乎绝望。 李沉璧用手捂住了脸,五指颤抖,想将这张令他痛苦的面皮撕扯下来,扔在地上,焚烧成灰。 “我以为师兄多年的偏心爱护,都是出于真心。就算对我没有情意,至少……也有亲情友爱。” 李沉璧心痛到极致,眼前昏黑不定,沙哑的笑声杂着哭腔,从指缝间漏出:“既然这样,我当初表白心意,师兄还推拒什么?你反正也见不到纪饮霜了,索性把我当个替代品,一解相思不好么?还是说,师兄对我还有一点微薄的师兄弟之情,不忍心欺骗我玩弄我,舍不得用刀挖我的心?” 叶霁双目微微睁大,一把扯下了他挡在脸上的手。 “微薄的师兄弟之情?李沉璧,你敢和我说微薄?” 叶霁怒了,狠狠搓着他脸上的指印:“你现在讨厌自己的脸了?就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从小不上进,我生怕你被欺负,怕你受辱遇险,事事护你教你,为你操心无数。别说是捡来的便宜师弟,我就是养亲生儿子也没这么上心,不是想听你有朝一日胆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推翻这么多年的一切的!” 他越说越气,连师兄的风度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把李沉璧按倒在床铺上,就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李沉璧被他用力捣了几下肋骨,心潮翻涌。越是眷恋这么多年的美好,越是被那嫉妒怀疑折磨得恨意淋漓,恨不得把这人揉成团,一口气吃下去。 “嘶……”叶霁痛哼一声,抓着他的长发往外扯,“你敢再咬我试试?” 李沉璧叼着他不放,眼眶赤红:“你不给我咬,想给谁咬?纪饮霜?他睡过你吗?” 叶霁眼前天旋地转,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 李沉璧心伤地想,你听不得我说这样的话,是因为纪饮霜在你心里犹如神明,不准我亵渎他。他在你心里重于泰山,我却是一根任你抽来抽去的鸿毛。 叶霁愤恼地想,你仅凭虚无的臆测,就断定了我与师叔之间有苟且,我还未置一言,就认定我对你的心不真,白疼你了。 两个人谁都憋着一口气,四肢纠缠,气喘吁吁地翻来滚去。 李沉璧不断在他身上咬出齿痕,叶霁竭力踹开他,不断推开那张绯红的脸,用手肘捣向他的腰部和肋骨。 在李沉璧的湿热唇齿与馥郁体香的夹攻中,叶霁只觉心跳得极厉害,喘不上气似的,深呼着仰起头。 ......旷得太久,身体的反应根本不受控制,也经不起这样打闹。 李沉璧当然有所察觉,昏暗发红的眼底,有簇火花闪烁了一下。 叶霁偏过头,了无生趣地想:不如就此装晕—— 李沉璧将他翻了个身,就着这个匍匐的姿势,压覆了上来。 “做什么……”叶霁支起一边手臂撞他,连连喝止,“还不快放开!” 李沉璧不放。 叶霁急喘着,握住他垂下的发缕,侧头质问:“李沉璧,是不是我无论怎么答复你的心意,你都非要与我相好不成?” 李沉璧咬紧他后脖肉,如同野兽叼住猎物,却舍不得一口断喉,又担心一旦稍稍松口,猎物便会一挣而脱。 叶霁道:“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不给我任何选择。我无论是爱你,还是不爱你,你都有千方百计将我抓住。” 他放轻了声音:“沉璧,你第一次对我这样做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高不高兴,愿不愿意?” 李沉璧骤然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叶霁差点以为两人要维持这个姿势过夜了,李沉璧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充满心酸。 “我知道师兄在提醒我什么。我对师兄的所作所为,是强|暴凌辱,我也下作得很,有什么立场指责师兄拿我作替身。何况师兄对我,本来就没有任何情爱……都是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愣了一愣,叶霁低声道:“你说得竟然还挺有道理。不过……” 李沉璧不想听他的“不过”。 “不过”之后,或许是安慰,或许是解释,但都抵不了前面的那句“有道理”。 他欲哭无泪,将叶霁的头按进了枕头。 叶霁鼻腔都是酸的,颤巍巍握住李沉璧手腕,声音零碎:“真的够了……我身上还有伤……” “在陨星谷里,师兄比现在伤重十倍,不也对我求欢?现在想必也不在话下。”李沉璧明白重提起这段事,乃是愚蠢至极,却什么也顾不上,“那时师兄想的人是我吧?是不是?” 叶霁哪还听得进他说了什么,半阖双目,手指倏乎用力,抓破了身旁的枕头。 他头昏且困,弄不明白小师弟究竟在想什么,握住他手腕:“咱们还有话没吵完……等我休息会,头脑清醒了再说。” . 他体力透支,这一休息,竟是睡到了黄昏薄暮。李沉璧早就不见了。 叶霁翻身从床上坐起,觉得腿根间摩擦着生疼,红着脸暗骂一声,起床清洗穿戴整齐,径直去了李沉璧的居所。 李沉璧却不在,叶霁扑了个空,觉得有些意外。这个时辰,山里都快黑了,这小子还能跑去什么地方? 想到李沉璧通红的双目,那些自暴自弃的话犹响在耳边,叶霁按住胸口,像有人在他心里狠掐了一把。 叶霁再也等不了了,翻遍长风山也非要找到李沉璧不可。 演武台不在。 食庐不在。 潇爽台不在。 赏瀑的小亭不在。 山路上的弟子们见大师兄四处奔走,形色匆匆,不由纷纷关切询问。叶霁立即问他们见到李沉璧没有,一连问了十几个,结果人人摇头。 “李师弟么?我见他申时从山门外回来,提了好多坛酒,谁叫也不理会,应该是往枕草坡的方向去了……师兄慢点小心伤!” 叶霁头也不回,遥遥地对那弟子道:“——我已经养好了!” 第54章 云开月明 枕草坡, 故顾名思义,山坡一片绿草如茵,可供枕藉、打滚。 叶霁赶到时已经明月在天, 清风和畅,送来阵阵酒香。 闻出了酣春酒的暖甜气息, 叶霁又朝草坡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见月色下,一棵古树隐隐绰绰的影子里,卧着五六个圆圆的酒坛,中间还躺着个人。 “真是疯了,”叶霁走过去踢了一脚酒坛,“你才多大, 就这样酗酒?可别喝傻了,我又要重新教起。” 李沉璧呼吸沉沉地躺在酒香中, 凤眼睁开一线看他,又重新闭上。脸颊一抹残霞浅红, 嘴唇鲜艳润泽, 像是晕在水里的胭脂。 真美啊,叶霁瞧着小师弟心想。 “三年前,我带你来这里练角摔,还记得么?” 叶霁见他不理会, 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次你我在草地上滚做一团, 你忽然跳起来, 红着脸跑了,怎么也叫不回来,我还对你发了脾气——毕竟可是你自己主动想学的。” 第72章 叶霁在他身边盘膝坐下:“现在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跑了。” 他弹了下李沉璧的鼻尖,笑道:“那时候你多羞涩啊, 为什么大了几岁,就变成这样了?” 李沉璧不装醉了,目含怨怒:“反正不管我什么样,师兄都不喜欢我。” 叶霁正色看他:“李沉璧,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李沉璧蓦睁双眼,思索着“此喜欢”是否是“彼喜欢”。叶霁这才发现他眼底尽是血丝,眼眶比哪一次都要红肿狼狈。 “沉璧,你是不是哭了很久?”叶霁含着丝丝心疼,皱眉问。 李沉璧声音沉闷沙哑地道:“我今日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师兄不必担心我会再哭,徒惹人烦。” 叶霁想象着他边哭边灌醉自己的模样,心疼之余,哭笑不得:“你喝了五坛酒,现在却还清醒得很,可见酒量太好也是个缺点,借酒消愁时格外费酒。” 李沉璧气得翻身背对他。 叶霁:“不理我?好,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别在这儿喂蚊子。” 他起身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头,李沉璧还躺在那儿。叹了口气,慢悠悠越走越远。 身边的空气如水一荡,像是撞进了什么结界中。叶霁转过石峰,眼前又是一树一人,草地上散落着五六个酒坛。 叶霁都忍不住要笑了,却故作被戏弄的样子,愤愤折身又走。每次都走不出几十丈,就又鬼打墙地走向了李沉璧。 用脚尖“骨碌碌”拨走几个空酒坛子,叶霁重新坐到了李沉璧身边,先是噗嗤一笑,接着哈哈笑个不止,后背乱耸。 见李沉璧眼神越来越不对,叶霁才敛笑摇头,推他肩膀:“不想我离开便直说,悄悄使得什么伎俩,害我白走那么多路。” “这是境。”李沉璧说道,“境中一切都任我变幻。我想用这个境困师兄一生一世,也不是做不到。” “这是在威胁你师兄?”叶霁支着脸颊,指尖一下下敲着地面,“我不合你心意,便要关我一世?” “师兄哪里都合我心意,是我不合师兄的心意。”李沉璧眼中的冷厉疯色越来越重,微微扯动嘴角,“既然这样,与其等师兄将来弃我而去,不如趁早将你关起来,藏在境里,谁也找不到我们。” 叶霁在他说出更多的疯话之前,抬起他下巴,吻住了那张酒香弥散的嘴唇。 “看来真没少喝,”叶霁抿了抿口中余香,“弄得我都有些醉了。” 李沉璧为这猝不及防的吻傻了一下:“师兄……” 叶霁竖起一根手指,对他轻嘘:“听我说。” “如今我就在你面前,把一切都剖白给你。” 叶霁慢慢笑了起来:“当年我一眼见到你,发现你长得像对我有深恩的故人,当然会对你偏心,这不是人之常情么?可我没想到,这一偏心,竟偏了这么多年。” 用手指抹去他唇上酒渍,叶霁叹道:“李沉璧,长风山所有弟子都叫我师兄,可我唯独偏心你这一个师弟。” 若是没有“发现你长的像故人”这句前提,李沉璧也许会因为最后那句话而做一整年的美梦。 可多了前面的那句话,这份偏心,就变成了刮骨钢刀,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里生刮出来。 李沉璧不甘心地哭了。 “嘘——别哭,”叶霁把他潮湿的凤眼捂住,“动不动就掉眼泪,你这毛病改不掉了。可别到了八十岁,在我面前还这样。” 李沉璧哭得无法喘气:“你会陪我到八十岁么……你早就跟着那姓纪的奸夫跑了!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一定杀了他……” 叶霁被奸夫这个词所雷击,在李沉璧臀上狠抽了一记:“胡说八道什么!” 李沉璧此刻已变成一块滚刀肉,咬牙切齿地道:“师兄听不得我要杀他这话?我偏要杀,你且看我做不做得到!” “只要他敢回来,我就要他生不如死,再烟消云散!这世上没了他,只有我长着这张脸,我看你还能拿我去替代谁!” 在叶霁惊愕又复杂的神情里,李沉璧露出一个神志混沌的苦笑:“……对,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铲平。” “不,说错了,没这么麻烦。”叶霁看不惯他这副笑,轻拍他的脸,“手伸出来,握紧我这只手。” 待两人十指紧紧交握,叶霁坚定地道:“你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就行了。” 李沉璧愕然发怔,结结巴巴地道:“师兄,我、我不懂……” “这有什么不懂的。” 叶霁想表达心意,却奈何羞耻得很。但他是大师兄,不能在师弟面前扭捏如小儿女。 要怎样才能不扭捏呢? 向来克己守礼的叶仙君骤起翻身,将梨花带雨的小师弟压在了身下。一掀衣摆,穷凶极恶地骑在他腰间。 李沉璧促喘微微,迷茫地看着他,眼波里倒映出一个叶霁——万物消散,只剩下一个叶霁。 “我只问一句。”叶霁将他下巴抬起,怀着一腔决然与珍重,低头目不错珠。 “沉璧,你肯不肯与我相好?”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了这里,感慨万千 翻翻进度条,还有一百章……小情侣加油吧,走到第二个春暖花开 第55章 爱念无穷 叶霁在李沉璧那张完完全全愣住的脸上, 落下一个又一个的亲吻。 李沉璧难耐地低吟一声,握住他手指,像是喘不上气来, 下一刻就要晕厥:“师兄对纪饮霜……究竟有没有苟且之心……” “对他,没有。” 叶霁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对你有。” 凑在他耳边,叶霁低声吐诉:“这些天并非故意不理你。我想了很多,在策燕岛上我曾说过,我从不轻易许诺,对人的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其实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完——我若说出了口,那就真如金石, 绝无虚假。” “你以为我在透过你思念纪师叔?我承认有时候是,你们两个容貌肖似, 看见你的脸,我偶尔会想起以前师叔还在门派的那些日子。” 不等李沉璧发作, 叶霁紧接着道:“可是沉璧, 从捡回你开始,我从没有一刻把你当成他。” 叶霁甚至想象过,若是师叔得知了李沉璧的存在,定会对这个和自己顶着肖似面皮的后辈大为嫌弃, 甚至无法共处一室——纪饮霜讨厌粘糊腻歪的腔调, 瞧不上动辄掉泪的德性, 警惕阴阳面切换自如的人。 ……可叶霁喜欢。 或者说,叶霁喜欢这样的李沉璧。 也许是老天故意雕琢出了这样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小师弟,只为来和他做伴一生。 “你若是领略过纪师叔的风采天性,再观照自己, 就会明白,我绝不会将你与他混淆。师兄希望你,不要把纪师叔视作成仇敌,视为你我之间的业障。” 叶霁深深地望入李沉璧那双令人心折的凤眼:“沉璧,师兄不愿你心里有一丝不甘,更不想见到你有任何的妄自菲薄。”在他额上落下一印,“今后不要再动这些傻气的心思了,徒惹我心疼。” “怎么不说话?”见李沉璧兀自神游天外,叶霁叹气,“不想和我好?” “……想。”李沉璧像从噩梦中惊厥而醒,声音如呜,“我想得要命。” 叶霁擦擦他的眼泪,微微而笑:“想要什么,师兄都答应你。” 李沉璧终于不哭了,脸烧成晚霞,分不清是醉是喜还是羞:“我想睡师兄,想得要命。” 叶霁:“……” 他提起喝剩的半坛子酒,仰头一饮而尽。脸含红云地把坛子丢远,犹如一个摔碎酒碗就提槊上沙场的将军:“来!今日陪你做个痛快!” · 月色朗照,枕草坡上长草如茵,被滚得横七竖八,犹如被情人揉乱的头发。 两颗心刚刚相通,叶霁本想循序渐进,好好完成这两情相悦下的第一妙事,结果一眨眼就被扯裂了内袍,拔掉了玉簪。 叶霁长发狼狈散落,胸中顿时不平。这是一答应他,就连装也不装了? “胡来什么?”叶霁咬牙斥道,“你撕碎我衣服,一会我怎么回去,被人看见……” 李沉璧焦急地喃喃:“师兄,我真的忍不住……我心跳得太快了……” 他掐紧了叶霁的腰,手还在剧烈发抖不止。 叶霁将头靠在他“砰砰”作响的胸腔上,佯装听了听,笑了:“果然跳得很快,不会就这样蹦出来吧?这可不行,我替你堵住它。”说着将嘴唇凑过去。 抱着眼前这人,李沉璧的心情终于从焦虑、狂乱、渴望、不知所措,变成了一腔纯粹热烈的——狂喜。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既想笑又想哭。叶霁衣襟敞露,满身伤痕映入眼帘,令李沉璧一个恍惚。 他曾亲手将这些伤口洗去污秽,在心里叩天祈祷它们快些愈合,至少不要再那样痛。 第73章 在陨星崖下,他多希望师兄能彻底敞开心扉接纳他,愿意今生以他为倚靠。在高烧中,他甚至做了个怪梦,梦里自己溶成一团血肉,流向叶霁的身躯,将那些沟壑伤疤裹住、填平。 李沉璧认为那是个美梦。 现在呢?也是美梦么? ……他的好师兄,此刻正坐在他的身上,忙出了一头汗。 忍着一腔羞耻,叶霁额头渗汗,怎么弄怎么觉得不对,嘀咕:“你平时是怎么做的,无师自通?我怎么感觉不太行……” 主动到这份上,李沉璧心尖都为之战栗,努力平复激动的呼吸,勾住他腰身,将他压倒下去。 叶霁扶住他肩膀,蹙着眉,呼吸渐渐急促。 李沉璧和他耳鬓厮磨:“师兄,师兄,你真好……” 叶霁捂住他的嘴,猛然推他肩膀,令他重新躺在草地上。垂下头,微微一笑:“知道就好。” 这一笑自带风流,月光之下,说不出的俊洒动人,又因为脸色晕红,还有些奇异的妩媚。 李沉璧看得呆了,心中爱意无限,喑哑地控诉道:“这些天我什么都吃不下,片刻也睡不着,比行尸走肉还不如,都是因为师兄又是戳我的心,又是故意气我。师兄要是最后告诉我,不喜欢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叶霁听他说话像个小孩似的,胡言乱语毫无逻辑,摇头好笑。回味一番,却只有怜惜。 “你说话就饶人了?我也被你气得不轻。”挠了挠李沉璧热乎乎的下巴,叶霁温言安慰,“好,我这便对你道歉——李师弟心胸宽广,还望原谅为兄不解风情,长久怠慢。” 明月高悬,绿云似的草坡上露水淋漓,犹如一粒粒珍珠。 叶霁以手遮眼,仰倒在绿云间,漫长的波浪推着他,一直到月落西沉。 他起初还能回应李沉璧的亲昵,听进去他大把乱撒的情话,到后来,连骨头都消融成一团春水,尽数灌溉给了这片绿草沃野。 . 叶霁是正午时在自己床上醒来的。 他没立即睁眼,习惯性地感受了下灵力运行,虽然仍感受不到什么灵力,却气流顺畅,筋缓骨舒,灵台也清明非凡。 一想到这归功于何事,叶霁耳根一热,瞪开双眼。 身边赤条条侧躺着一人,双颊透出好气色的淡红,不是李沉璧是谁。 李沉璧正观察他的睡颜,见他醒来,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李沉璧张口就道:“如今我是师兄的人了,师兄可不要对我始乱终弃啊。” 叶霁就想揶揄他,想了半天,却勾唇应了声:“嗯。” 李沉璧快活得心似插翅,要从腔子里飞出来,但他的一颗心飞来飞去,最后还是栖在了叶霁怀中。 他伸出手,覆在叶霁空荡荡的丹田上,说出想了一夜的话:“从此以后,我和师兄之间有如夫妻,同舟共济,再无隔阂。师兄损毁的灵脉,我帮师兄一点点修补,师兄肩上的担子,我为师兄尽数挑起,将来有什么风雨巨浪,叫它全部打在我身上,绝不让师兄再受一点伤痛委屈。” “沉璧想替我挑担子?”叶霁心头发热,捏捏他鼻尖,亲昵地玩笑,“你想当所有人的大师兄?” “才不想,”李沉璧恨恨道,“我想你只当我一个人的大师兄,再也不要理会旁人!” “好好好。”叶霁胡乱应道,“别人我都可以不理会,但有一人,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关心到底的。” 李沉璧含酸拈醋,质问:“谁!” “当然是师父。”叶霁在他额上弹了一记,“今日已睡饱,我们去向他问个安。” . 山岚缭绕,空翠湿衣。李沉璧怕叶霁染了深山寒气,给他披了件玄青斗篷挡风,把帽沿拉下来,连他的头发也一起罩住。 “往上都是峭壁,又容易踩着青苔滑倒,”李沉璧有些担忧,“我抱师兄上去吧?片刻间就能到师父门口。” 叶霁以躺得太久,要舒筋活络为理由拒绝了。 李沉璧没办法,牵着他的手在前面引路,走着走着,也不知想到什么,抿唇而笑。 叶霁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你当这是花烛夜后拜见高堂?” 李沉璧红了红脸,隐隐兴奋:“师兄和我互证过心意,已是道侣了,师父再点了头,今后派中谁敢说闲话?那些心怀鬼胎的土鸡瓦狗们,也应当懂得避嫌了。” 叶霁道:“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告诉他。” 他半玩笑,半试探地问,“你怎么知道师父会认同我们?万一他不同意呢?” 李沉璧怔住。若是漱尘君不认同他们,觉得有失颜面或不合适,师兄那样爱敬师父,会不会有所动摇? 他立即打起了退堂鼓:“那我们今天先不提,不,要不干脆改日再来……”脚步拖沓了起来,竟是一步不想再往前走了。 叶霁推一把他后背:“哪由得你,接着走。” 李沉璧深想片刻,道:“师父不会阻挠的。” “为什么?”叶霁朝他转眸。 “直觉。”李沉璧缓缓道,“哪怕我是个青面獠牙的修罗恶鬼,只要师兄牵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站在他面前,师父就不会拆散。” 他顿了顿,嘟囔:“更何况我既不丑陋,也不凶恶,我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徒弟啊。” 叶霁心怀里涌上一股暖流,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羁绊。 他展颜而笑:“沉璧,其实你心里比谁都看得透,只是平时懒于关心而已。你有这样的玲珑慧心,能照彻万物,可不要只用在我身上。” 李沉璧道:“我的心已是师兄掌中物了,师兄想拿来照谁,就拿来照谁。” 两人登上山崖高处,隔着云雾,眺看对面峰头上一座兀立的山斋。 李沉璧要召出长剑飞过去,被叶霁按下,折一片叶子,吹了几声清哨。 不一会儿,从山斋后走出一名内侍弟子,隔空与他们拱手见礼。 内侍弟子遥遥比了个手势。叶霁一阵失意,淡声道:“师父闭关,今日见不成了。” “那就改天再来。”李沉璧安慰他,“今日全当散心,我看师兄走一走,气色好了不少。” 叶霁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山斋:“沉璧,我真怕他有一天撑不住。” 李沉璧极少见他露出这样的脆弱茫然,心疼地把他揽到怀中:“不会的。在我记忆里,师父大半年岁都在闭关修养,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么?” 叶霁沉声道:“师父的山斋,原本是让犯错弟子自省的悔过室。普通人住进去,才知道什么叫山中无岁月,滋味苦寂无边。师父执掌门派以后,就不再用这种法子惩罚弟子,因为觉得此法太过苛严,白白损磨人的心志——可他自己却搬了进去,就在纪师叔离去,他身体垮下去的那年。” 捕捉到“纪师叔”三个字,李沉璧的眉头不悦地一抽。但叶霁神情严肃,让他不由地忧起意中人所忧:“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略有迟疑,说道:“总不见得是自罚吧。” “我不知道,”叶霁心里一刺,“也不敢想。也许师父只是需要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静养,而此地恰好合适,仅此而已。” 李沉璧轻抚他绷紧的眉头,柔声细语:“我总觉得,师兄担心的不只是师父的身体。师兄在想些什么,能不能和我说说?我想为你分忧。” 叶霁深深看他一眼:“沉璧,这么多年,我身边有你。可师父身边,又能有谁呢?” 李沉璧说不出话,眨着眼琢磨。 他不想让叶霁继续沉闷,微笑道:“师父身边有师兄和我呀。师兄与我一体同心,将来一起孝顺陪伴他。” 叶霁果然笑了:“你居然说得出这么孝悌懂事的话,我都有点不太习惯了。” 他却不知道,李沉璧现在顺心遂意,浑身的炸毛被梳理得油光水滑,一心只想做他最贴心顺意的道侣。 一笑过后,叶霁垂眼看着自己掌心,无声攥紧了:“师父的结界术高深如瀚海,他把绝学尽数传授于我,我却还不能触及他那层境界,接下他的衣钵。他一身病骨,还要苦苦支撑着四海八方的各个结界,我很惭愧。” “怎么能这样想?不让师兄接管结界,是师父自己的主意,并非师兄能力不足。”李沉璧一把将他手抓过,不准他继续多虑,“收了个师兄这样的好徒弟,我都替他老人家偷着笑呢。” 叶霁脸上终于稍微转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坚定道:“我准备给自己一年时间,尽快重回巅峰境界。既是为自己,更是为了师父和长风山。” 第56章 为君分忧 青天无云, 长风山演武台。 白衣少年揣着心爱的长剑,在四散习武的新弟子中找了一处空旷地,潜心运气, 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剑法纲要。 他想起叶师兄的谆谆教诲,顿时多了几分信心, 握紧剑柄,作势起手—— 然后被人从后推了个踉跄。 第74章 钟燕星回身怒瞪:“作死么!” 几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围着他:“钟少爷好长情啊!都一年半了,对这剑法第一式还念念不忘,舍不得丢开手呢!” “就算是个姑娘,被你天天这么追求着, 也磨出一片真心了吧!” “师弟此言差矣。这剑法就像姑娘,你对她有心, 怎奈她对你无意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燕星七窍生烟,举起剑朝几人劈去, 暴涨的灵气沿着剑刃, 将地上的石砖劈出了一道长缝。 周围的弟子都被声响惊动,纷纷投目,打量着满脸涨红的钟燕星,不知这小公子又在发什么脾气。 几个少年哪里怕他, 又是一阵嬉笑:“听说这砖石, 是两百年前从璧墀山运来的, 可不便宜!还好钟师弟出身钟鸣鼎食,砍碎了一块,家里想必也赔得起。” 钟燕星扯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砍坏一块砖算得了什么,小爷当然赔的起。别说是砖, 这一剑哪怕砍在人身上,赔点真金白银也不在话下。” 一个身材健硕,面上微麻的少年“呸”了一声:“钟少爷拿什么砍我们?用你那一辈子也学不会的第一式?” 被四面八方的目光注视,钟燕星心里的委屈与屈辱无可复加。 大伙明明是同一批入门,却抱着团来排挤他一个! 钟燕星大喝一声,举起碧光刺目的长剑,与这几个同龄的少年战成一团。 “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上官剪湘匆匆赶来,见他们越打越凶,连连喝止。钟燕星好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就挂了彩。 上官剪湘资历虽深,却是个松弛随和的棉花性子,在师弟们前立不起铁威,见又是这几个兔崽子掐架,头疼得直叹气:“再打试试!我这就去请示叶师兄,让他来收拾你们!” 演武台上顿时静了。打架的不打了,劝架的松了手,看热闹的也没了心思。 所有人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上官剪湘:“叶师兄究竟何时才能回来带我们?” “带什么带?还没断奶?” 上官剪湘把脸一板:“我看你们这阵子也太不像话了,离了叶师兄就和丢了魂似的,连每日的点卯也敢迟到!小心着点吧,说不定叶师兄早就来瞧过你们,只是没露面而已,到时一起算总账,罚得你们鬼哭狼嚎!” 一番训话劈头盖脸,说得人人缩紧脖子,心中讪讪。 按长风山的门规,新弟子刚入门的三年内,吃得苦最苛,规矩也最严。每日清晨点卯做日课,培养体魄、坚定道心,要整整熬打三年,才能稍微自由。 他们都是十几岁最跳脱恣意的年纪,哪里耐得住寂寞。管束稍松,又没了主心骨,就要躁动生事。 一个细微的声音,讷讷说道:“我们骂也受得,罚也挨得,只要叶师兄还管我们就好。”引发一片附和。 新弟子的培养是叶霁最看重的一件事,有空就亲自教导,就差陪着同吃同寝了。上官剪湘不禁长叹,叶师兄啊叶师兄,这么大个摊子,你如今自顾不暇,准备丢给谁?谁接得住? 钟燕星唯独不忿:“我若是叶师兄,见你们如此偷懒成性,我也不乐意管!一个个装模作样,平时嘴上说着多么爱戴他,他一不在就变着法子耍滑,对得起大师兄的一片心么!虚伪!” 上官剪湘清咳一声:“总之,大伙儿心里有数就好。都散了,用功去!” 他虽然欣赏钟燕星率性豪爽,却又恨不得揪过这小子,耳提面命:知道为什么受排挤的总是你吗? “我们哪儿能和钟少爷比呀,”一人酸寒地回敬,“也不知是谁向大师兄讨教的最多,却连长风剑法的响当当第一式都学不清楚。大师兄浇灌你的这片心,就是拿来浇根木头,也能长片叶子给他瞧瞧了吧。” 钟燕星冷笑:“小爷这就削下你的脑袋给他瞧瞧!” 演武场上炸开了锅,闹闹哄哄,刀光剑影混战,灵气剑风乱撞。 上官剪湘连连喝止,却按下这头,翘起那头,他一拍大腿,彻底死了心—— 闹去吧!打去吧!演武台不就是打架的地方么!别闹出人命来就行了。 正不可开交之时,演武台上空一暗,像有一片黑云掠过。 接着,一道长鞭犹如闪电般抽下来,发出炸裂心弦的风声暴响,将一干人震得七荤八素! 上官剪湘举头仰望,双眼发亮地“嗬”了一声。 头顶上空,四足双首的赤水神鸟扇翅盘旋,身形巨大,神威凛凛。它像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凌空降下,带起的烈风将一圈人刮得东倒西歪。 李沉璧一身玄黑劲装,马尾高束,站在羽色如火的神鸟背上,手持戒律长鞭,冷冷下视。 众弟子从吃惊中反应过来,还是吃惊。 西面山峰上那只见神挠神,遇鬼啄鬼的神鸟,居然被人降伏了,还坐骑似的骑在身下! 骑着它的那人,美如姑射仙子,气势冷峻如山崖。方才那震天价响的杀威鞭,正是此人手笔。 李沉璧在一片抽冷气中,目光逡巡一圈,嗤笑:“打得好热闹。看来还是精力太足,不如绕山跑十圈,消耗消耗,顺道磨练一番筋骨。” 众人还没从状况中回神,就有一人迟疑着发问:“李师兄这话是建议,还是命令?” 李沉璧没有做声。他身下的神鸟却长啸一声,低空掠飞,翅膀刮起滚烫的烈风,气势汹汹把人往演武台外驱赶。 这架势,让所有人心中一凛——李沉璧这是在管教他们呐! 可是,凭什么? 凭他资历深,凭他脸蛋美? 立即有人出声抗议:“李师兄莫要开我们玩笑了,今天这十圈跑下来,我们明早还有腿起床?” “大师兄也不忍心这样罚我们!” “李师兄又是奉了谁的命,来演武台发号施令?” “不是我们不服气,”钟燕星在一旁抹鼻血,杏眼忽灵灵一转,“我们这一批里,就数赵师弟、曾师兄他们最成气候,私底下常说要以叶师兄为标尺,来日还要超越他的境界呢。他们有这样的壮心,李师兄却让他们把力气白白浪费在跑圈上,也太屈才了点。” 被他点到的两个人,有些站立难安了。 钟家小子居然替他们说话,这究竟是真心,还是在阴阳怪气? ……不必说,定是在阴阳怪气!看来刚才还是揍得轻了! 李沉璧听了,凤目朝这两人寒嗖嗖移过来,抬起一边眉毛:“超越叶师兄?——你们?” 赵、曾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被那明晃晃的不屑给伤到了。 赵姓少年按剑怒道:“有志者事竟成,李师兄既然看不起我等,不如下来赐教剑法!将我们尽数败于剑下,我们自然听任驱遣。” 李沉璧:“好。但我没带剑,也用不着。” 众目睽睽中,他从神鸟身上抽出一根艳丽如火焰,轻飘飘的长羽,弹了一下:“这就是我的剑。谁先来?” . 在这之后,叶霁的小院里,上官剪湘坐在笑个不住的某人对面,无奈地擦拭脸上被喷的茶水:“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还笑呐?” 叶霁笑得伤口痛,茶杯都握不稳了:“那么多人,被他拿一根毛打成这……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觉得在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连连摇头笑叹,“唉,沉璧,沉璧。” 上官剪湘:“不管别人服不服气,反正我是服了他了。” 叶霁好容易才收住了笑,迫切好奇地追问:“那么后来呢?” · 演武台上,弟子们四仰八叉摔倒一片,长剑刀戟乱扔一气,只听得“哎呦哎呦”呻吟不绝。 他们没想到,千等万等,没等来可亲可敬的大师兄,却迎来了这么个瘟神! 那根让他们胆战心惊、落花流水的鸟羽,收敛了光华杀气,在众人眼前飘忽、打圈、落下——确乎只是根毛而已。 李沉璧一拽神鸟,凌空飞起,声音如寒水击石,传遍演武场。 “叶师兄亲笔手书,盖掌门山印,授我掌教弟子一职。演武台今后由我监管,有偷懒怠惰、混账搅事的,休怪我不客气!” 第57章 流连两心 李沉璧坐在案桌前, 沉着脸,提笔在卷册上疾书。 木窗“吱呀”一声,被一人用肩推开。 叶霁轻轻巧巧地翻了进来, 手里提着个小桶,里面盛满冰凉溪水, 浮沉着新鲜可爱的各色瓜果。 他跳进来,桶里的水却纹丝未动,可见功夫深湛。见了李沉璧,就是一笑:“我们山里别的没有,就是地聚灵气,果实不论季节,结得又多又甜。师兄一大早去给你摘的, 给你降降火。” 李沉璧哼了一声,八风不动, 心却早已经动了,忍住不看他:“这算什么降火?师兄又不肯坐到我怀里来。” 叶霁道:“早说么, 这就来。” 他长腿一胯, 坐在李沉璧腿上,手臂圈着他的脖子,低头看他:“谁又惹我家沉璧不舒服了?说出来,师兄帮你出气。” 第75章 李沉璧一板一眼地道:“我不说你也明白, 又何必要我说出来?” 叶霁安抚地摸着他的后背:“怪我插手你管教新弟子?” “师兄才不会帮我出气, 只会帮着别人气我。” 李沉璧被他越摸, 气越是不顺,将他往怀里一搂:“他们有意见,来找我便是,做什么拉帮结派告状, 打扰师兄清修。师兄竟也不闭门拒绝!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叶霁拿了个李子,塞进他口里:“虽然我之前也有想法,要对他们严加训练,但这样雷厉风行,是否有些太过?他们说,你吓得他们每晚都做噩梦。” “一群胆子比纸还薄的废物,”李沉璧咀嚼着清甜的果肉,十分鄙夷,“我不过捉了几只凶些的灵兽让他们斗一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在旁边盯着呢,还能让他们被吃了不成?” “多实战几回,确实管用。”叶霁认可道,“我暗中看过,许多人的身法、反应和胆量都提升了不少。算是利多害少吧。只是要把握分寸,别惹出危险的乱子。” 李沉璧握住他手指,亲了亲:“师兄放心。” 叶霁道:“听说你还做了件‘好事’。” 春陵宁家许诺给长风山修建一座清修塔楼,并没有食言。不久前,受雇于宁镜馥的营造工匠们到达了长风山的地界,就地采购了大批的建造材料,分批运进了山里。 至于苦哈哈运送建材进山的倒霉蛋们是谁,就只有问这正捏他手指玩的小师弟了。 叶霁抬起李沉璧下巴,半带笑地审问:“你清点花名册,把前阵子卯时点名迟到过的人,全都打发去搬木料砖瓦了?把他们累得魂不守舍,给我写信控诉你虐待同门,信纸哭得皱巴巴的。” 李沉璧抱着他纤韧的腰身,回味这腰摆动时的样子,翻身将他压倒,乱摸一气:“不提别人了。师兄说要帮我降火,我身上现就有一团火,烧得我难受,师兄浇不浇?” 叶霁笑着去捉他的手:“我提了桶冰水来,正好浇一浇你的色心。” 两人在榻上打闹,隔着衣衫,同时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热度。 叶霁一把护住腰带:“大白天的,脸也不要了么?” “不要。”李沉璧斩钉截铁。 “太纵欲不好,”叶霁道,“大前日、前日还有昨日,你半夜爬我的墙,我都没有拒绝。一连三日可以了,歇一歇,可怜可怜师兄的腰。” 李沉璧的关注点,却偏离了方向,含屈抱怨:“我究竟何时才能搬去和师兄住?我看书上说,夫妻分床,不利于感情和睦……” 叶霁心想,不住在一块儿,都能钻一切空子爬床,要是住在一起,那他今后还有下床的机会? 当即拒绝:“平时少看些无聊的书。我们的屋子,在门口扔块石头都能砸到对方屋顶,何必非要凑作一块?让人看见了也不好。” 李沉璧十分不满:“有什么不好?” 叶霁摸摸他脑袋:“我突然将一些公事交割给你,给你管教新弟子的职权,别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李沉璧根本就是攀着大师兄的衣带才上的位,大家不服气,你在门派的事情就难做了。” 李沉璧真个用牙叼住他衣带,毫不在乎,还有点乐意:“他们要这么想,也没错呀。” 叶霁将湿漉漉的衣带从他嘴里抠出来:“错了。我放心把这些事交给你,是因为信任你的本领和头脑,而不是……不是因为和你有……唉,别咬……” 李沉璧埋在他胸口,隔着中衣咬他锁骨,含糊不清地道:“和我有什么,师兄接着说啊。” 他一边催促叶霁亲口说出来,一面用唇舌亲吻他正在愈合的敏感伤疤,弄得对方半个完整字也吐不出。 叶霁身上的伤疤结痂,正是又痛又痒的时候,李沉璧又爱蹭,弄得他更痒了。李沉璧也看出了这一点,最爱在那些淡红的疤痕上又舔又咬,直到把对方逼出眼泪,才肯心满意足的罢手。 李沉璧在他耳边吹气:“师兄还推拒什么?我借手指给师兄用,开门拓径,保管比师兄自己的灵活方便。” 叶霁被他臊得血气冲头,拍案而起,就要出门,李沉璧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回来,牢牢压在身下。 话说前几日,肌肤之亲中还是潜心双修居多,过程要固守元阳,不能放浪形骸,让李沉璧极不爽利,但为了叶霁也只好拼命压抑。 今天师兄自己送上门,李沉璧铁了心要把人逮住,绝不放走了。 日影投射在床铺间,在叶霁不断晃动的视线里,幻化成星子迸射。 朦胧之中,忽然听得李沉璧在耳旁道:“……师兄叫我哥哥。” 听到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叶霁差点背过气:“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沉璧不知死地重复了一遍:“叫、我、哥、哥。” 叶霁豁然翻身而起,抽身就走。李沉璧一把握住他脚踝,服软道:“师兄别走。” 叶霁被气得直笑:“你原来还知道我是师兄?竟敢让我叫你哥哥!” 他忽然振作,在李沉璧扑来之际,横过手肘挡在两人之间,握住他肩膀,利落翻身反压。 他将膝盖顶入李沉璧腹下,将人按趴在大腿上,抬手就在他臀上抽了一记,又脆又响亮。 叶霁慢慢露出个笑:“再说一遍,谁叫谁哥哥?” 李沉璧毫不反抗,被打得哼唧一声。怀着点隐秘的坏心,他壮着胆子,嘴硬:“想、想听师兄叫……” “你想得美,”叶霁抬起手,毫不客气地一连抽了好几下,“小混账,我看你越来越忘了自己是谁了!” 小混账任打任骂,反正不疼。忍了半天,又蹦出句挑战底线的话:“我是师兄的道侣,就算不叫哥哥,也该叫声‘夫君’来听听呀。” 叶霁怀疑这小子乃是故意,越打越高兴,这几巴掌说不定还打在他心坎上了。 就算认了这段关系,要他叫一个男人“夫君”,还不如拿刀来杀。光是想想,头皮就炸成一团,恨不得找个悬崖来跳。 叶霁恶向心边生:“冷红浦溆那次的苦头,还嫌没吃够?要我帮你回味回味?” 这话兴许不该说,很快就一语成谶。 叶霁将大腿上伏着的李沉璧一推,就要站起身,想尽快走出屋子。李沉璧眼疾手快握住他脚踝,往后一拽,叶霁便失去平衡,重重仰摔在软枕之间。 这个姿势,顿失优势,凭着多年来的武学直觉,叶霁下意识抬起脚,踹向饿虎般扑上来的人—— “嘭”一声,李沉璧滚落在他身边,脑袋撞在床板上发出闷响。 这一下撞得重,李沉璧一声不吭地慢慢蜷起身体,肩膀细细颤抖,显然是疼。 也显然,疼的不是脑袋。 意识到自己那一脚踹在了哪里,叶霁脸色一变,坐立起来。 刚才那一下,完全出于意外。李沉璧扑得太急,叶霁又反应太快,竟是谁也没把握好分寸。 “是师兄没注意,今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叶霁爱愧之心大作,吻着李沉璧冷汗打湿的额发,不住安慰。 他不放心,俯身下去,想看看那里是否真有那么严重。 这举动不知碰到李沉璧哪根弦,脸一瞬间涨得通红,飞快扯过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死活不让叶霁看。 “别生气。我去医庐给你讨点药膏,乖乖等我。”叶霁一边头疼要怎么和司药弟子形容伤势,一边下床,想给李沉璧倒点水喝。 李沉璧一掀被子,腾身坐起,眼中精光闪烁。 裤子都脱光了,还想走? 叶霁脚还没踩着地,李沉璧牵住他后背青丝,软软哀求:“师兄别走。” 叶霁本就愧疚,一腔柔情地哄道:“不走,师兄很快就回来。” 李沉璧眼神一动:“哥哥别走。” 一股电流扫过天灵,拂过胸腹,叶霁深吸口气,闭上了眼——这可太要命了。 李沉璧双手从后面缠过来,箍住他腰,下巴垫在他肩头,温热吐气:“哥哥没错,是我说了哥哥不爱听的话,惹得你难为情。” “沉璧……”叶霁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心弦,头脑熏蒸得发热,强自镇定,“你还疼么,让我看看行不行?” 李沉璧一门心思只顾撩拨,哪还管这个,软绵绵地道:“不行,我也难为情呀。夫君疼我,下次小心点就好了。” 饶是块巍峨冰山,也被李沉璧这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夫君”给融成了一湾春江水。 叶霁耳中嗡嗡作响,脸红似残霞,被轻易推倒在床榻间。 …… 等到骤雨疾箭的攻势降临,叶霁被颠簸成了狂风中的一片单薄树叶,才依稀觉得上了当。 至少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好哥哥”、“亲夫君”,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 作者有话说:李娇花小讲堂:当你想拆窗户的时候,先说要拆屋子,当你想叫一个人哥哥的时候,就先逼他叫你哥哥。 第76章 第58章 不问年光 自从那两个新称呼, 被印进了李沉璧的字典,叶霁每日被那电流刮身的腻歪滋味缠绕着,躲也躲不开了。 因为李沉璧看出了他竭力镇定的面孔下的羞腆, 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觑空就要叫他哥哥, 在床上更是“夫君”“相公”不离口。 叶霁全部心力都付在重修境界上,几个月来好几次试图入定,都被脑中萦绕不去的声音弄得破了功。 他决心找个机会,与李沉璧谈谈:你以为这样叫我,我就会次次心软任你摆弄么?须知万事有度,我一旦听惯了,任你日后叫破天也不灵验了。 叶霁把腹稿打好, 反复措辞了一遍,觉得颇有说服力了, 就准备去找李沉璧。 他知道这时候李沉璧守着弟子们刚下了晨课,正有空闲, 就在演武台下的一处水井边等人。 李沉璧将神鸟放归西山, 沿着深窄的山梯迤逦而归,老远就看见一俊美青年坐在水井沿上,手中捏着根长草折小动物。在微微洒落的日光下,侧颜如画, 眉目十分柔和。 师兄是在等他。那一刻, 李沉璧想, 若是一辈子都这样过,那就好了。 他压着喜悦悸动,一掠便至叶霁面前:“师兄等了多久了。” 叶霁把手里草编的四不像丢掉,笑道:“没多久, 算着你们散练的时辰来的。怎么样,给他们布置了什么任务?今天有没有人耍赖偷懒?” “一如往常。他们没胆子在我眼底下耍滑。”李沉璧故意抿起唇,“师兄只挂心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累不累,渴不渴啊,”李沉璧半跪下来,枕在他膝盖上,“我口渴了,师兄打点水给我喝吧。” 叶霁纵容地拍拍他脑袋,手指一勾,垂在井中的绳索瞬间发出灵光,嗖搜上升,带出一桶清凉井水。 李沉璧眼眸中迸出光彩,无不欣喜地道:“师兄已经能动用灵力了!” “和巅峰时比起来,还不到十之一而。与强敌打架、御剑一类的事还不行,但至少能动用这些小伎俩了。”叶霁拿起葫芦瓢,舀了勺清水递给他,打趣道,“有沉璧师弟一大半功劳,赏回春甘泉一口,以资鼓励。” 李沉璧一动不动,却暗示地眨了眨眼,努了努嘴。 叶霁早就习惯了他动不动占便宜的调调,故作不懂。 李沉璧见催促不动,便拿出了杀手锏:“我今早在演武台累了两个时辰,到现在没喝一杯水,口干舌燥。好哥哥心疼我,喂我一口吧。” 叶霁眉心直跳,忽听得一阵脚步杂沓。 一大群少年已经从山道上钻出来,个个大汗淋漓,神情极不自在。 他们是散了晨练后,结伴抄近路来喝水的。虽然眼前的两人,各站一方,看起来毫无瓜葛,但李沉璧的那句“好哥哥”,却是切切实实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钟燕星酸得气鼓鼓的,觑面便质问:“李——李师兄,你刚刚称呼大师兄什么?还请赐教!” 面对他们,李沉璧又变成了冷冰冰谁也不给面子的模样:“你既聋了没听见,何不再做个哑巴。” “李师兄既然对我们有管教之责,就该以身作则,恪守礼法,尊师敬长!”钟燕星的确对他有些发怵,又觉得不吐不快,“对待大师兄,难道不该礼敬有加?怎么能,怎么能叫他……”说不出口,鼻腔里哼哼了一声。 见李沉璧脸色发黑,叶霁赶紧打圆场:“你们李师兄刚刚在和我开玩笑,偶尔一叫而已。大家同门师兄弟,礼法之内,随性相处就行了。” 钟燕星不敢和李沉璧对视,嗫嚅:“只是开玩笑?可是,这未免太过于亲——” 叶霁生怕他当着众人面点破“亲热暧昧”这一层,打断道:“——亲切。‘哥哥’比之‘师兄’,听起来的确更亲切些。” 说着,微微一笑:“我有时候看着你们,就好像看自己家中弟妹一样。” 他牵出个温煦笑容,像股春风,吹得所有人心里暖融融的。 钟燕星的心顺了,嘴角两个浅窝也现了出来。他一高兴,便忽略了李沉璧杀人的目光,带着一点期待与羞涩,代所有人问出了那句话: “那我们以后,也能叫你哥哥么?” . 由于李沉璧一连几日在晨课猛加训练量,累得一半人起不来床,而另一半能起来的,结队来叶霁门前抹泪告状,甚至惊动了静养的掌门,大公无私的叶师兄决定,必须要插手了。 他认为问题出在李沉璧的心态上。 说白了,就是心眼太小。这缸醋不砸不行。 他对李沉璧道:“让你监督他人修炼,也不能荒废了自己的。择日不如撞日,让我来考校一下你如今的进取。” 南峰山顶有口天池,环境清幽。水面常年漂着一片小竹席,仅容一人团座其上。 李沉璧牵了牵他衣袖,可怜道:“师兄……” 叶霁道:“上去。” 李沉璧无法,只能跃上去,小心翼翼地苦着脸坐下。 竹帘又轻又软,漂在水上,根本支撑不起一个普通人,也只有修为强劲的修仙者吊住了气息,才能勉强在上面坐定,算是个练气涵养的门路。 叶霁见他坐了一会,鼻尖就透出汗来,压住笑意,说道:“你就在这一直坐到傍晚,涵养心性。要是沉下去了,今晚不准踏进我院子大门一步。翻墙也不行。” 李沉璧只觉三魂七魄都被一根细绳吊了起来,泫然欲泣:“师兄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一定会掉下去的。” 叶霁道:“别说丧气话,师兄知道你厉害得很。” 李沉璧沉着脸,一个字都不敢多漏,快被他气哭了。 叶霁盘腿坐在岸边,一手持卷宗,一手支颐:“至少师兄还在陪着你,没空听别人叫哥哥,对不对?” 山居不拘小节,他披了件烟色的薄衫,衣领半敞,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一截锁骨若隐若现。说话时,唇角习惯性一抹似笑非笑,俊美风流极了。 李沉璧被他笑得晕头转向,舔了舔嘴唇,身体里似有一把烈火在烧。 等回过神来,李沉璧品出了敲打的味道,嚷道:“全怪那帮混账太不识相,乱喊乱叫什么?我与师兄是什么关系,竟敢与我相提并论——我还嫌罚得不够呢!” “还不定心,快沉下去了。”叶霁板起脸,以书敲地,“我怕的就是你意气用事。对你而言,并不存在以德服人这回事,能用强力压制的,根本懒得费任何心思。你这脾气和谁学的?总不会是我吧。” 李沉璧气势立即焉了,从善如流:“我错了,师兄。” “错在何处?” 李沉璧说不出来。他真心觉得自己没错,但万事以哄叶霁高兴为先,于是乖乖地道:“不管怎样,今后立身行事,我都要先想想师兄在相似情况下会怎么做。师兄怎么做,我便也一样,绝不胡来了。” 叶霁勾起嘴角。想了想,补充道:“不要事事学我,我也有不少毛病。真要立一个榜样,就把师父放在心里吧。” 他又许诺:“你若是能坚持傍晚酉时还没沉,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避开李沉璧灼灼的眼神,叶霁翻开了手里的卷宗。 潇爽台整理出的近段日子仙门邸报的节略,被他借了过来。只因最近潜心埋头修炼,对外界的消息闭塞视听,长风山外发生了什么,竟是毫不知情。 叶霁垂眼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变化,不可置信:“西南诸派,竟全数覆灭了?” 李沉璧见他由散漫倚坐,变成了盘膝正坐,动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知道叶霁并不是在问他,于是重新闭上眼,竭力全神贯注——今晚的“好地方”,他非去不可。 叶霁一目三行,飞快读了个明白。 西南一带巫蛊盛行,邪修横走,没有如长风山、玉山宫那样的巍巍大派坐镇,只有星罗棋布的小宗小帮。这些小门派百余年来攻伐不断,互有夙怨,彼此间吞并灭门之事常有,但也有制约与平衡。 但就在近一年内,也不知因何事而起,西南诸派间的攻讦倾轧,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本地民不聊生。 修仙江湖的恩恩怨怨,勾连错结,连官府也无可奈何,多次致公函给中原的仙门大派,希望几派能站出来做个中间人,秉着救济天下的善心,维持公道。 这样的信当然也寄到了长风山,叶霁当时就和漱尘君猜测,是否有股势力在其间煽风点火,否则为何这烫热了百来年的粥,忽然就沸了锅。 但他没想到,这锅沸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掀翻了,一滴不剩。 叶霁的视线在白纸黑字间来回游移,努力从简略的笔墨中厘清脉络。 西南七十九个门派,在短短三月内,灭的灭,吞的吞,只剩下三十个。 又三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风波,三十个门派又是一轮淘杀,仅余七个。 七个门派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早就疲惫不堪,个个都在残喘的边沿。却依旧不罢手商谈,至死方休,最终全部土崩瓦解,连个笑到最后的赢家也没留下。 第77章 七派精锐折尽,人心涣散,为何还不握手言和休养生息,日后再徐徐图之?非要拼尽最后一口气,走向你死我活的绝境? 他自言自语,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李沉璧在竹席上端坐着,累得汗湿里衣,还是匀出精神,搭腔道:“与人决斗到最后一刻,难道能说丢开手,就丢开手么?如果刚刚松懈转身,背后就送来一刀呢?” “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斗争,比江湖上两人决斗复杂多了。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命轻易取舍,可一个门派却不能轻轻巧巧就覆灭了,会尽量保存力量,立住脚跟来日方长。”叶霁沉吟道,“但忌惮后背暗刀而不敢丢手,倒是没错。可七派里的上位者——” 他细数:“离云宗的沈飞潺,梅花堡的杜拾花……都是见多识远心机深沉的人物啊。他们是受了什么蛊惑,竟把彼此逼到至死方休的绝境。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不通外界消息,李沉璧这阵子帮着打理门派内外务,却是知道的。 李沉璧说:“听说是为了争夺一把什么短剑。” “……为了一把兵器?” 叶霁盯着纸上的几行字:“西南内斗,竟然是为争夺一把忽然现世的神兵短剑?” 手头的卷宗只简记了事件消息的脉络,并没有详细的内情。 叶霁难耐好奇,顶着李沉璧强烈抗议的眼神,暂时离开,跑去潇爽台查阅详细的记录去了。 等潇爽台弟子抱来记载前因后果的仙门邸报,叶霁一查,便觉得十分荒唐。 有人说那柄短剑是旷世神刃,能取摄对手心魂,任你是地仙还是真神,都无一避免地在剑下失态发狂、俯首称臣。剑光拂照处,再无敌手。 也有人说,那短剑中有一张藏宝图,指向埋藏天材地宝的丰盈宝库。任何门派得到这座宝库,可保三百年雄据仙门之首。 西南诸派为这柄名为“星玉”的短剑癫狂。 “...这也有人相信?” 叶霁十分无言:“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写话本的么?” 但事已至此,修仙界也只好接受了这个令人咋舌的变化。星玉短剑的传闻一出,只怕不仅在西南,就连中原的仙门都会因此蠢蠢而动,还不知要牵起什么波澜来。 如果这把短剑真的存在,也不知如今在何人手中。也不知它锋芒所指,下一处血光会在何处? 叶霁压下心里那丝丝异样的不安,返回天池,背负着手,对黑着脸打坐的李沉璧悠然发问:“知道为什么让你坐在这儿么?” 李沉璧摇了摇汗津津的脑袋。 “第一,自然是为了磨一磨你心性。第二,”叶霁笑笑,“你一口一个夫君哥哥,每天嘴上叫得殷勤甜蜜,我看也并不怎么真心。” 李沉璧被这句话弄破了功,“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他顷刻间就浮了上来,扒着岸边仰头,争辩:“我的心哪里不真?师兄只管拿剑来剖!” 叶霁蹲下来,在他湿漉漉的脑门上弹了一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都记得,你却一点也不知道。七夕,懂么?今夜我本打算带你去天鱼镇看灯,再给你买一对鸳鸯‘水上浮’玩。但你没到酉时就从席上跌了下来,现在还差三刻。你也知师兄向来言出必信,因此是不能带你去了。” 李沉璧浑身湿透,眼珠在清波下反着不定的光。忽然飞快出手,把叶霁也拽到了水里!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忙,下章明天修后再更新[亲亲] 第59章 好天良夜 天池里水花四溅, 竹席在水面上像一叶惊舟乱晃不止。水上却不见人影,也不知底下有何颠倒乾坤。 过了半晌,叶霁猛地从水底钻出, 半个身体挂在岸上,死死扣住石缝不撒手。衣袍已经被扯到了腰间, 大口喘息不定,脸上浮着可疑的红霞。 他只歇了一歇,连风度也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往岸上蹿。 察觉到水下一只手阴魂似的扣住脚踝,叶霁全身寒毛根根倒竖,认输叫道:“——我带你去!” “……今晚带你去。”叶霁悻然挣脱那只铁箍般的手,“和水鬼索命一样, 怕了你了。” “哗啦”一声,李沉璧抱着他从水里抬身出来, 眉眼弯弯:“我抱师兄去换衣服。” “真不必了!” . 天鱼镇坐落在两水相夹之间,自古商船客船来来往往, 养出了个地界不广大, 却繁华盛足的宝地。离长风山也近,弟子们出山采购,最喜欢往这镇上来,美名其曰“山中清寂久了, 沾沾人间烟火气”。 二人套上从春陵带回来的灵驹马车, 一路奔驰如风, 在夜色完全笼罩的时牌到了天鱼镇。 “每逢过节,师父总会把长风山的门禁阵关闭三四个时辰,默许弟子没有外出令牌也能下山游玩。方才我们过山门,我的令牌没有动静。这才知道, 原来七夕这日也不例外。” 叶霁感慨道:“师父宽厚细心至此,若是我在他的位置上,能否想到这一层,做到这一步?” 李沉璧的外衫是天水碧的颜色,乌发规规矩矩用小冠束起,抱着一对蜡鸳鸯,眉舒目展,看上去像个富贵人家无忧无虑的漂亮小公子。听了叶霁的话,他笑道:“我信师兄定然青出于蓝。三四个时辰……就是过夜也行?” 叶霁瞥了他一眼,有些想笑,又有点宛然若失。他放慢脚步,等李沉璧又挑了两盏彩灯,两人一齐往灯辉人流深处走去。 “刷”“刷”几道焰火冲天飞起,落下噼里啪啦的银花火树。 从两旁的酒楼的灯笼纱影里,飞出十几个“瑶池仙子”,广袖飘飘,手里琵琶笙箫吹奏出乐曲,有的怀中抱着酒坛。随着人群的喧哗赞叹声,在竹杖挑起的琉璃灯间飘然穿梭。 杂役小二捧着叠得高高的酒碗,挤在人群中往来奔走,抱着酒坛的“仙子”翩翩降下,含笑给人群斟酒。 “还有更多新奇景儿,各位客官扶仙楼里面请——” 人群看得目眩神移,一窝蜂价朝着酒楼里涌去,要去看表演,喝美酒。 叶霁是头一次见,也觉得奇异。观摩那些涂脂抹粉的广袖仙子,驾气乘风,一眼便能辨出是仙道中人。 但既然是有修为的,又怎么会自降身段,竟在红尘里卖艺,给酒楼揽客? “不知道他们师从何门,遇到了什么难处。”叶霁朝向他奉盏的杂役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喝这酒。 他瞧着那些仙子,琢磨,“要不我找机会问一问?” “我替师兄问。”李沉璧身影闪了几闪,截住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问询了几句。 那管事乍见这么个光彩湛然的人物闪到跟前,吓了一跳。直到李沉璧皱眉催了一句,他才有些羞惭地搓搓手背,絮絮说了。 李沉璧顷刻之间又回到了叶霁身侧:“这些人都是西南来的,在这混个立身之所。至于是不是有门派,他也不知道,只是说这些人自称散修,西南起了乱子,他们无法立足,只好背井离乡,另谋出路。” 叶霁沉吟了一下:“西南诸派风流云散,弟子门人奔逃避难,不想透露门派倒不奇怪。这阵子有没有人向长风山投贴,求我们吸纳?” 李沉璧干脆道:“有。我拒了。” 叶霁:“怎么不和我商量?”语气却并无不满。 李沉璧道:“西南的乱子,师兄也觉得不近常理吧?这帮人鱼龙混杂,身上还不知担着什么血仇或阴谋,怎能让他们混入长风山。有几个想做外门长老的,我依然拒了,任他们再有本事也不行。他们便到处宣扬长风山不近人情,斥责我们眼界短,心胸窄——” 叶霁道:“有这回事?你又怎么办?” “我当然不能让长风山落人话柄,岂不堕了师兄……还有师父的面子。所以什么也没提,只约他们见了一面。” 叶霁知道他后面必有文章,一扯他袖子,两人避开闹哄哄的人群,沿着花灯流泛的河岸散步。 “一见面我就说,长风山收纳弟子长老,都有制度。要当弟子,要身世清白、根骨拔群,过了三年一次的选拔试炼才行。上次选拔是一年前,叫他们两年之后再来。要做长老么——” 李沉璧眼里精光一闪,“当然是要有本事。但我并不了解他们本事如何,只有亲自讨教后才知道呀。” 叶霁先是一愣,接着忍俊不禁:“沉璧,别告诉我,你把他们打了一顿。” 李沉璧毫无惭愧地道:“说是落花流水也不为过,谁让他们嘴贱。我还和他们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入门刚满一年,年少无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宗师’们勿要怪罪。” 叶霁失笑:“这话就不太可信了。谁家入门刚满一年的弟子,能在派中这样说一不二的。” 李沉璧:“反正他们败给了我,一个个懊丧得很,什么也没说就滚了。我这招好不好?” 损到家了。李沉璧这一招,相当于明晃晃地说:连长风山初出茅庐的弟子都打不过,还做什么长老美梦,你们这些纸糊的野鸡宗师,赶快含羞滚蛋吧。 第78章 叶霁一只手搭在李沉璧后背,心里也不知该夸他,还是说他。 过去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因此不知道,李沉璧的做事风格,颇有雷厉风行、霸道专断的味道。他认为该做的,使出雷霆手段也要推进下去;觉得不该的发生的,便毫不迟疑横刀斩断。 叶霁养伤期间,除了掌教一职外,还把一些权柄暂时移给了李沉璧,嘱咐他万事和剪湘清霭商量着来。但李沉璧不喜欢商量,主见极强,这就是专断的一面了。 思虑片刻,叶霁决定不在七夕这日惹他不快,拍拍他肩:“之前我说你‘凡能用强力压制的,根本懒得费心思’,是说错了。我家沉璧聪明过人,练达玲珑,这叫张飞穿针,粗中有细。” 李沉璧不高兴叶霁把他比作张飞,却高兴叶霁夸奖他,眼睛四下觑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拉他亲嘴,却看见桥下有不少年轻男女在放水灯。 “把蜡鸳鸯也一起放了吧。”叶霁见他对水灯心动,说道,“一直抱着,也不嫌累。” 鸳鸯做工精细,色彩辉煌,又是叶霁亲自挑选的,李沉璧有点舍不得。叶霁答应再给他买一对更漂亮的,一人一只带回山,这才哄他满意。 李沉璧在蜡鸳鸯头顶戳了小孔,注了油塞进一截灯芯,点燃了放进水里。 两只鸳鸯头顶着小小两簇烛光,像是有了魂魄通了灵性,飘了很远也贴偎着,没被满河的灯撞开。 叶霁随口道:“沉璧,你许了愿吧。什么愿望?” 李沉璧想也没想,就答:“祝我和师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叶霁故作惋惜:“就这么说出来,这下不灵了。” “是师兄引我说出来的,”李沉璧回过味来,暗咬一口白牙,“这个不算!我再放一个。” 他转头就要去买灯,叶霁一把拉住他:“谁说不算?别忘了我也放了灯。” “师兄许了什么……”李沉璧眼里有光流动,展颜一笑,“不不,师兄别说,我不问啦。” 两人目送一对鸳鸯漂远,往下游走去。 各色商铺食摊遍地开花,叶霁惦记着山门里那群半大小子,知道他们初来修道,肯定无聊寂寞,一路买了大包大包的果脯甜糕和时兴小食,将两个人的乾坤囊都塞得无一丝余地。 李沉璧本来因叶霁和他独处时,却记挂着别人,醋坛隐隐晃动。但念及师兄将分发点心的差使交给了自己,因而想:师兄担心我太严格得罪人,这是在为我打算呢。又重归心平气和。 河岸边忽然传来人群惊喜的喧哗,锣鼓丝竹一齐鸣响,焰火嗖嗖窜空。 粼粼河面上,上千盏水灯同时亮起,铺开如银河。一艘搭载戏台的巨大画舫驶到河心,戏子亮相登台。 路旁有人喜滋滋道:“年年都演这出《天河配》,年年都看不腻味。快些走,好位置都站满人了。” “那么远,听不清也看不清,何必去挤。” “水灯看不看?烟花看不看?一会还有喜鹊,任谁捉住了都能兑礼,你凑不凑热闹?” 叶霁和李沉璧耳语:“我小时候和同门来这里捉喜鹊,五六个人,把三四百只喜鹊一网打尽。主办的大户脸都青了,去长风山告状,说我们仗着修为恣意妄为。” 他说完,颇为可惜:“那时你还不在,好玩的事多着呢。” 李沉璧想说,你现在带我胡闹也不晚,话到口边,却顿生心眼:“那些好玩的事,都是谁想出来的?师兄小时候都跟着谁玩呢。” 叶霁干咳一下:“……那么久了,谁还记得。走,找个高处坐下看。” 第60章 鹊桥河汉 河面花灯铺成银河, 戏台的鹊桥上,一对优伶扮成的牛郎织女正一句递一句,咿咿呀呀吐诉相思。 李沉璧携着叶霁, 跃上河岸边一座高台的屋脊,将沁凉的一壶酸梅酒递过去:“这酒小孩子也能喝, 不会轻易就醉,师兄尝尝?” 叶霁道:“这是什么话,拿师兄和小孩子比么?”证明似地灌下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 李沉璧盯着他耳根腾起的红晕,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师兄不也总把我当小孩?这下扯平了。”将他搂进怀里,一手在后背轻轻拍抚,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 酸梅汤的滋味, 清甜到了心里去。 屋顶离戏台有些远,唱词被风搅得模糊不清。 李沉璧原本对戏不感兴趣, 但见叶霁看得认真,也耐下性子去听词, 听着听着, 有了点感触:“这样一年才见一回,有什么意思?我若是牛郎,便扭头去学仙问道,待到修成通天本领, 杀上天去烧了鹊桥, 砸了金銮——凭什么叫有情人分开, 偏要搅得天地一团浑水,谁也别想好过。” 他话音一落,如同印证他这句话一般,戏台上的鹊桥果真“四分五裂”。 戏已唱到尾声, 牛郎织女哀哀戚戚,再度分别。喜鹊桥也散了,变成了几百只“喜鹊”,从后台扑棱棱飞出,秋风落叶似的散向河面。 “喜鹊来了!” “麻利些,快捉!快捉!捉住了就有赏!” 人群欢呼了起来,扬起胳膊你推我撞,不少青壮争相跳下水去,打捞落在河面的“喜鹊”。有人扑得着急,却被树枝刮破了裤子,惹得旁人哈哈大笑,原本愁肠百转的《天河配》,悲情余韵一荡而空。 这也就是主办者的意图了——过节嘛,就是要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 “这些喜鹊是民间巧匠做的,内有机关,能借气而飞。又花钱雇请一些江湖散修,在喜鹊腹中注入灵气,到时触发机关,就能像活鸟一样扇动翅膀,灵气用光了就会落下来。” 叶霁含笑看着其乐融融的情景,和李沉璧解释关窍,一边举起酒壶。 李沉璧见他喝得脸泛薄霞,目光楚楚湿润,欣赏这副动人美色之余,担心他醉狠了,抢过壶把最后一口喝尽了:“灯也放了,戏也完了,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今夜全听师兄安排。” 察觉到一只不安分的手在腰上揉捏,热烈放肆,叶霁不客气地拍掉:“戏都看完了,还想做什么。该回山了,明天你不是还有事务要办。” 李沉璧将他扑倒在屋檐上。 两人滚抱一团,压裂了瓦片,碎瓦顺着屋檐的斜坡往下滑。叶霁怕砸到人,眼疾手快抓住碎瓦,放回原处,李沉璧趁机咬住了他的喉结。 正当叶霁被缠得无可奈何,打算寻个客栈之际,水岸边闹哄哄的议论声音,传入了两人耳朵———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没爹妈看着?” “嚯,本事不小!这么一点点大,竟拉得开弓!准头也好!” “那弓就是个娃娃的玩具,没看见比一般的弓小一圈么?拉得开也不足为奇。” “让你拿着娃娃弓,射得中喜鹊么?好!又射中一只!” 叶霁连喝带令,才将李沉璧训得消停下来,展目寻找人们关注的中心。果然在桥上看见个三四岁的小童,正骑在阑干上,握着张黑沉沉的小弓,对准河心,一点寒芒飞出—— 两只喜鹊同时扑棱落水,竟然是一箭穿双。 饶是见多了天资出众之人的叶霁,也在心里惊赞:好个小奇才。 小童扬着一张月盘似的团脸,不停张弓搭箭。被他例不虚发射落下来的喜鹊,被人捡走了,也浑不在意。 直到把袋中的小箭都射完了,小童才慢吞吞从桥边阑干爬下来。面对人群的问话,一句也不搭腔,自顾自东张西望。 人们见这神童不开口,还以为是个哑巴,又是唏嘘不已。 叶霁的轻身功法十分纯熟,招呼李沉璧一声,纵跃几下就落到桥上。 他径直走到人群间,抚了抚小童的脑袋,说道:“我认得这孩子父母,这便带他回家了,都散了吧。” 小童迟疑了一下,牵住了他的手。 人群放了心,散向岸边,继续抢所剩无几的喜鹊去了。 叶霁蹲下身来,笑微微道:“我认得你,但你却不认得我。” 小童道:“哦。” 叶霁道:“你不怕我骗你?” “师兄,”李沉璧跟了过来,有点不悦,“这小孩是谁?你认识?” 叶霁看着那小童,道:“江阙?” 听到这两个字,小童的眸子里才真正冒出光来,对这笑微微的俊美青年顿生信任:“你真的认识我!” “我认得你的弓。”叶霁打量着他手里的漆黑小弓,款款说道,“也认得你爹娘。你叫江阙,出身关月门,你爹是门主江泊筠,母亲是关老门主的女儿关裁,对不对?说起来,我倒是一年多没见他们了。你这把弓很有意思……你家的关山弓式样特殊,哪怕尺寸缩小了一半,也很容易辨认。” 他揉揉小童乱糟糟的额发,又给他捋顺:“威震四方的关山弓,尺寸变得这么小,还挺可爱的。你爹给你做的?” 江阙皱起鼻子:“爹不见了。” 叶霁:“嗯?” 江阙眼眶红了一下:“娘也不见了。” 第79章 叶霁:“?” 他忙问:“你爹娘去了什么地方?” 江阙一个劲地揉眼睛,似乎是要把眼泪揉下去,叶霁温声道:“我是长风山的弟子,长风山与你家关月门百年交好,论辈分,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叔。不要哭了,今夜是谁领你出来的,我带你去找。” “爹忽然不见了……”江阙带着鼻音,嗫嚅道,“人太多,找不到他,我在桥上射鸟,希望他能看见我……人人都看见了我,只有爹没看见,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叶霁在心里大责江泊筠不靠谱,这么可爱的儿子,也舍得马虎大意弄丢。 “去长风山玩怎么样?回头我给你爹发封灵函,让他来接你。” 江阙不哭了:“阿阙要找爹。” “好,咱们去找。”叶霁抱起他,“走吧沉璧,朋友的孩子,不能不管。” 江阙眼珠移向他身后,小声嘟囔:“要姐姐抱……” 叶霁充满耐心:“哪来的姐姐?我记得你是独子,你还有个姐姐?” 江阙举起小手往他背后一指,点着李沉璧鼻尖:“姐姐抱阿阙。” 叶霁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沉璧一直抱臂冷眼,这下脸更黑了:“谁是姐姐!”又冷漠拒绝,“谁愿意抱你。” 江阙从叶霁臂弯里挣脱下来:“我不要人抱,我自己去找爹,你们别管我了。” “沉璧,”叶霁劝道,“阿阙喜欢你,抱一下也没什么。把这孩子安顿好,我们今夜就不回山门了。” 李沉璧睫毛下有簇小火苗跳动了一下,热切地看着他。 叶霁微抬眉毛,李沉璧嫌弃地把小孩捞了起来。 江阙如愿以偿地抱住李沉璧脖子,活泼地道:“姐姐身上好香。” “哈哈哈,”叶霁忍俊不禁,扣住李沉璧手腕制止他把人甩下来,“这孩子,泊筠究竟怎么养的,我定得讨教讨教。” 凭着江阙微弱的回忆,他们离开水岸,往镇里灯火最辉煌的观山楼走,父子二人正是在附近走散的。 叶霁给江阙买了糖画,又教育抱孩子如抱火盆的小师弟: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带好新弟子? “师兄很喜欢小孩子么?”李沉璧突然问。 叶霁想也没想,答道:“我若是不喜欢,当初怎么会捡你。” 李沉璧便有点闷闷不乐:“师兄今后会与人生孩子么?” 叶霁愣住,李沉璧小声道:“我生不了。师兄喜欢孩子,将来会不会找别人生?” “你每日脑子里都在转什么念头。”叶霁好气又好笑,“长风山很缺孩子?” “那不一样,我是说——” “沉璧,”叶霁沉下声音,“孩子若不是和喜欢的人生下的,又何必送他来这世上。” 李沉璧欣喜不已,凑过去和他十指相扣,怀里的江阙突然握紧小拳,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阙,怎么?”叶霁立即抚慰,轻拍他后背,“别哭,变个戏法给你瞧。” 江阙拼命摇头,哭道:“我听见,阿娘和爹说了一样的话。她走了,她一定讨厌生了我。” 叶霁听出了家宅不睦的苗头,安抚了两句,还要细问,江阙忽然抬起头,指一个方向叫了起来:“我看见爹了!爹!爹!” ----------------------- 作者有话说:今天才发现晋江最近的消暑大作战活动可以摇很多晋江币营养液和月石!大家别忘记做,无痛白嫖晋江 第61章 风云暗涌 叶霁和李沉璧同时仰起头。 正当此时, 烟花嗖嗖升空,淹没了江阙的叫声,将偌大的观山楼照映得神仙洞府一般。 江阙不停喊着“爹”, 叶霁眺目找了半天,一时没看见。又一道烟花炸开, 楼宇二层的平台上,一个清俊的人影被照得雪亮。 那道人影正是江阙的亲爹,关月门主江泊筠。 叶霁抱过眼泪汪汪的江阙,就要上去兴师问罪。但对方竟不知怎么的,对儿子的声音恍若未闻,面色苍白严肃,正与一人急切谈话。 看到江泊筠对面的人, 叶霁放迟了脚步。 烟花光影里,江泊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住地摇头。与他相谈那人,脸浸在披风帽檐的隐影下, 这时微微侧过头来—— 叶霁有些吃惊:“……魅妖?” 若他没眼花, 和江泊筠说话的,竟是和他与李沉璧都打过交道的魅妖——非要说起来,此妖还有那么点做媒之功。 李沉璧也微怔了一下,叶霁:“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沉璧摇头, 表示不知道, 磨了磨白牙:“不知他又作什么妖。这浪东西看师兄总色迷迷的, 你不准过去。” “他是魅妖,看谁都那样。”叶霁注视着楼上的两人,“泊筠似乎遇到了困境,否则怎会连幼子也顾不上。你看好阿阙, 我上去瞧瞧。” 李沉璧挡了他一下:“说了不准。要去就我去。” 楼上,江泊筠倒退两步,脱力地靠在阑干上。魅妖含笑拍了拍他的脸颊,朝楼下的二人转头,投了个亲切的媚眼。 两人均报以警惕冷漠的眼神。 魅妖毫不介意地一笑,身上斗篷化成黑雾,消失于夜幕。 江泊筠失神片刻,翻身跃下,落到他们身边。 他先是看了看儿子,微舒了口气,对叶霁歉意拱手:“阿霁,咱们许久不曾聚过,没料到今夜这样相见。阿阙很吵吧?我来抱他。” 江阙在叶霁怀里愤愤地扭了一下,躲开了亲爹的手。叶霁道:“只怕他生你的气了。” 江泊筠便有些尴尬:“见笑,是我惯坏了他。本来让门人领着他看灯的,想必这家伙又把大人甩脱了,自己乱跑,还好遇到了你们。” 叶霁低头看向怀里,用口型说道“小骗子”。 江阙嘻嘻一吐舌头,冲李沉璧伸出胳膊求抱。 叶霁将他丢给李沉璧,和江泊筠寒暄几句,见对方始终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叶霁冷不丁道:“泊筠,你我朋友多年,我也就直说了。今夜七夕,你不与关姑娘在一起领着阿阙玩,和魅妖打的什么交道?” 江泊筠不料他这样直爽,就差把“你不管妻儿,却与妖邪混作一处”摆在脸上了。 江泊筠是一门之主,身份尊贵,能这样与他说话的,想来也只有这个赤忱好友,心中有些触动,涩然道:“关妹她如今已不在关月门。我们起了点……争执,她负气出走,至今没有音讯。” 叶霁这下明白了江阙口中“母亲不见了”的含义,语气缓和:“关姑娘脾气直烈,估计只是一时负气出走。你做了什么事,惹得她这样生气?” 他忽一怔,想到了什么,大皱眉头:“她离家出走,该不会是因为你与魅妖有什么——” “绝无此事!”江泊筠面颊涨红,忽又颓然道,“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对不住她。” 叶霁道:“你们的事,若方便说给我听便说。有什么难处,我能帮上忙也不一定。” 江泊筠叹息一声,慢慢地道:“两个月前,我的探子查到关妹在西南现身。我立即动身前往西南,她却又了无音讯。你想必也听说了,西南诸派接踵覆灭,死伤无数,她孤身流落西南,万一受到了牵连……那我万死难赎。” 叶霁和李沉璧递了个眼神,后者冷着脸,抱着江阙走到一边。 “有心了。”江泊筠感念一叹,“大人间的事,不该让他听见。” 叶霁道:“阿阙聪明过人,父母的矛盾岂能瞒得过他。泊云,你再说说魅妖的事,你为何与这厮打起交道来?” 江泊筠闭了闭眼,心中挣扎,还是缓缓对他说道:“他有关妹的消息,还带来了她的发簪,有八分可信。作为交换,他要我为他制做一把关山弓。” 关月门以擅长铸造神兵闻名天下,其独门制造的关山弓,杀名赫赫,堪称仙门兵器首流,连玉山宫的金弓也逊色一筹。 但关山弓的材料珍贵,独门技艺又只在历代门主间传承,存世稀少,身价高昂,只依人量身定做。任你是名门派首,还是宗师耆老,想求一把关山弓也绝非易事。 “他要真有线索,想借此讨把关山弓作为报偿,倒不奇怪,你家弓实在珍贵。”叶霁沉吟,“可我看你,好像很是为难?” “我没有答应他……”江泊筠目光泛空,重复道,“我没有答应他。” “你犯什么糊涂。”叶霁紧盯着他的眼睛,“是人重要,还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你担心工期太长,怕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泊筠在他清亮的目光下,脸色忽然扭曲了起来。 如同承受着莫大的煎熬,他猛地扣住叶霁的肩,压低嗓子,用气声对他嘶鸣:“是我的错,我做不出关山弓!” 这话犹如滚雷过耳,叶霁简直无法相信,不由朝他靠近一步,也压声道:“怎么会?什么意思?你可是……” “——关月门门主。”江泊筠惨淡一笑,“对,我是门主。可这一代,继承铸弓秘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先门主的独女,我夫人关裁。” 第80章 叶霁平静下来,脑中飞快理清了其中关系:“先门主既然钦定你为下一任门主,他驾鹤前为何不把秘技传授你,你和关姑娘结为夫妻,她又为什么不与你互通秘技,这些事情我不便猜测。眼下,只论你的困境。” 叶霁凑近他,几乎是耳语:“关姑娘失踪,无人能制作关山弓,你便满足不了魅妖的条件,得不到关姑娘的消息。可你也不能明白地告诉魅妖实情。” 江泊筠苦叹:“阿霁知我。” 关月门门主不通关山弓的制作,而唯一的传人也不知何踪。 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在派中只怕立即就要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说江泊筠这个门主之位还坐不坐得稳,门派根基也会因此动摇。 “泊筠,承蒙你信任,将内情告诉了我。”叶霁心下动容。 江泊筠苦笑:“我只不想你对我有所误会,也坚信你会替朋友守口如瓶。” 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阿霁,我真的很难。” 叶霁道:“魅妖未必值得信任,他口中的消息也无法断定真假。若他不肯说,我在西南也有些故交,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些什么。” “不,你不要插手,”江泊筠立即摇了摇头,神情锐利了起来,“西南的人与事,你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丝毫不沾。” 叶霁:“为何?” 江泊年看了看左右人流,按住太阳穴,嘴唇翕张,将细微的声音传音入密到他耳中。 “西南之祸,或许与漂星楼有关!” 叶霁面上毫无变化,却似乎有一块悬挂许久的巨石,终于被人射断了栓在上面的绳索,“噗通”落进心湖。 江泊筠语速飞快:“我为了寻找关妹,派出的眼线深入西南,见证了几十次门派斗争,发现有股势力一直在各派间周旋,地位超然。不少派首对其俯首帖耳,似乎是因为它手上的一把神兵短剑。” 叶霁轻抽一口气:“星玉短剑,竟然真的存在?” “你也听说了。”江泊筠缓缓道,“但修仙界得到的消息,恐怕浮于表面。若不是我派出的探子这半年来一直在西南腹地行走探听,也不会捕捉到这些内情。仅凭一把短剑,怎么可能让七十二派先后灭门?是手握短剑的那股势力在从中搅和,那些派首就像中魇似的,任其拨弄。” 见叶霁冥思出神,江泊筠加重了语气:“你想一想,曾经是哪一家有这等手段,能把西南诸派像虫子似的牵在蛛网上,随意玩弄吞食?你当最清楚!” 叶霁沉默半晌,极慢地道:“十多年前,漂星楼被仙门联手剿灭,说是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就算有余孽想要复起,也不成气候,西南诸派何必俯首帖耳?” “漂星楼的厉害之处,是他们掌控着常人难以抵御的各类秘术。”江泊筠脸色苍白,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若是他们被蛊惑了呢?星玉短剑,也许就是漂星楼余孽用来扰乱人心的邪术障眼法。” 叶霁暗自握紧手掌:“泊筠,这些话虽有道理,但还是猜测居多。你不必担心我,我与漂星楼的人与事,早已泾渭分明……” “剿灭漂星楼,长风山是主力,我记得你师叔纪饮霜还是首功,”江泊筠用力地握了握他肩膀,“可这不代表你就能撇清和漂星楼的纠葛。我虚长你几岁,今日以兄长身份点你一句,日后谨言慎行!” 长风山首徒幼年被漂星楼收养过,在江湖上并不是滴水不漏的秘密。 但长风山是口碑清正的名门,叶霁更是年轻一代的剑修首流,身负平魔灭乱的累累功绩,为人又是一碗清水见到底,就算有人存心想挖他过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甚至还会引发“小小年纪就明辨是非,隐辱投明,令人敬佩”的赞扬。 但越被人高高捧着,也就越容易重重跌落。 “阿霁,如果我今日推测成真,漂星楼余孽死灰复燃,来日要不利于修仙界,那么你一旦行有不慎,你的过去就会立即被人挖出,成为刺向你的诛心利剑。” 叶霁见他为自己思虑得如此之细,无不触动,有点怅落:“我问心无愧就行了,若总因这个束手束脚,还做得成什么事。” 江泊筠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笑了一下,脸上陡然聚起的老熟凝重,也因这一笑散去。 他温和地道:“我与关妹之间毕竟是夫妻私事,不好叫你操心。我知道你的脾气,朋友有难定要援手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非你我不放心。” 叶霁郑重点头,江泊筠转头看向一边,李沉璧正抱着江阙,大步朝二人走过来。 他走到面前,毫不客气地把孩子往江泊筠怀里一丢:“他吵着要爹了。” 江阙两条短胳膊抻得直直的,朝后扭着身子,大闹:“我不要爹!我要美人姐姐!” “胡闹,还不快住口。”江泊筠大丢面子,在江阙屁股上轻轻揍了两下。 教训完儿子,江泊筠浓黑的眼睛重新投向叶霁,低声道:“犬子倒是与你们投缘。若有一日,我顾不上阿阙了,可否请你送他去叠霞洞,交给他舅舅关秀……关叠霞。” 叶霁脸沉了下来:“顾不上是什么意思,阿阙是你亲儿,好好地为何要托付他人。说清楚,否则我不管这事。” 江泊筠道:“以防万一,多铺条后路总是没错的,有何不妥呢?我知道你心中已经答应,先谢过阿霁了。” 叶霁仍沉吟着,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李沉璧却在这时,看似无意地伸手过来,替他理了下额边碎发,又滑下去,捋平他卷起的衣领。 江泊筠品味出了点什么,有些悻然羡慕。 “去年七夕,我和关妹也是这样携手游城。她说想去万龄楼的高台赏月,可惜决定的匆忙,没有订到席位,她很是失望,我当即就向万龄楼付了订金,把中秋的席位包下了。可惜还没到中秋,她就不知何往。” 江泊筠的声音,带着几许干涩:“后来我又陆续付了几次定金,只盼她重阳能回,再不济除夕或元宵能回,一家子就能去她喜欢的地方过节了。直到今年七夕,万龄楼风光最盛的那座台子依旧是我包着……依然是去不成了。” 叶霁也替他难过,宽慰地按了下他肩膀。 “那处高台平日炙手可热,七夕却空着,未免可惜,”江泊筠将不安分的儿子往怀里掂了掂,微笑,“你们要是逛够了,若还有闲趣,就上去玩吧。小孩子睡得早,我带他回去了。” 说着摸出枚万龄楼的錾字木牌,抛给他。 叶霁接住,看那木牌,小篆阴刻着“云阶月地”四个字。 他抬头还想说些什么,江泊筠已抱着儿子,寥落的背影淹在了人群中。 叶霁正当沉思,李沉璧的手指,悄悄摸上他手心。 指尖在手心里抓弄、转圈,刚摩挲了几下,叶霁便有些不堪忍受,把那两根不安分的手指握住了。 “这人也算做了件好事。”李沉璧把热气吐向他耳垂,“忍了他儿子那么久,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光了。我要和师兄去高台赏月,赏、一、整、夜。” ----------------------- 作者有话说:下章明天更[求你了] 第62章 小醉怡情 “云阶月地”是万湖楼最著名的赏月高台的雅名。 台上垂帘如云, 人坐在其中,外面不见影子,月光穿过一重重皎雪纱透进来, 醉酒时看一团朦胧,如同置身仙台云雾。 尝了几杯万湖楼的特酿, 叶霁只觉劲力冲头,却没品出什么滋味,还要再喝,就被推倒在铺着凉簟的竹榻上。 李沉璧握着从他手里抢来的酒壶,慢慢地扬起笑意:“这酒是什么味道,有我的酸梅酒好喝?” “这酒我没尝出来。至于你的酸梅酒么,”叶霁注视着他的鼻尖, “有时尝起来是甜的,有时却酸得难以入喉, 教人捉摸不透,又喜又恨。” 叶霁的酒量极差, 今夜两种酒混着喝, 带着五六分醉意,摸摸李沉璧肚皮,笑道:“但毕竟是酒,总比醋缸里晃荡的酸水好喝, 你说呢。” “好啊, 师兄笑话我, ”李沉璧捉住他的手指,愤愤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就是个醋缸,师兄也已经娶回家了, 不喜欢也退不了了!” 叶霁长叹:“我这师兄当的,可有些惨。别人睡觉抱温香软玉,我抱冷冰冰的醋缸。但娶进门了,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认命。” 李沉璧脸上转晴,笑吟吟听他说醉话,觉得师兄真是可爱。 这样想着,就又想用藤蔓仔细玩弄他身上的每一寸,然后欣赏他被逼得沉溺失态的模样。但这处高台实在是个好地方,在这里造境,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李沉璧含了口酒,低头慢慢渡入叶霁口中,手上熟练地去解他衣襟。 将他剥得上衣敞开,露出白皙紧致的肤肉,自己却还是衣冠齐楚。 叶霁醉意上涨,指间弹出一道灵流,打掉了李沉璧的小冠,一头长发泼墨似的泄下来。 四周挂着几盏明月灯,烛火透过纱罩,呈现出月光的幽白色,越发映得李沉璧眸如墨玉,肤胜白雪,恍若天人。 第81章 叶霁看得怔了一下,没头没脑说了句:“……怎么就被天界逐下凡了……定是你太浪了。” 李沉璧先是没反应过来,一愣之后,笑个不停,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脸颊,去够梨木矮几上的酒壶。 “师兄再喝一些,”李沉璧诱哄,“再多说些有趣的话给我听。” 叶霁眯起眼,头脑这时偏又清醒了:“有些话,要醉得恰好,才能说出来。多喝一杯少喝一杯,都不行。” “是是,师兄说什么都对,”李沉璧忍笑忍得小腹都痛了,火热地盯着他,“那这壶酒,就归我喝了。” 叶霁顺着他话点了点头,身上突然一凉。 李沉璧把酒倒在了他身上。 锁骨窝虽深邃,却贮不住酒液,溢出的酒痕犹如高山融雪,被李沉璧饮尽。 叶霁的胸膛不断起伏,脸上渐渐涌起更深的绯红:“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李沉璧把他身上的酒液舔尽了,又重新浇淋上去,不疾不徐,充满耐性。 叶霁只觉呼吸间满是四溢的酒气,充满酒香的吻痕,很快遍布全身。 叶霁茫然仰起头,明月灯似乎在头顶旋转,他被浪荡的谪仙一步步牵进了爱欲的深湖里,几次想爬出来,却又被拖入更深的深渊。 李沉璧一只手在怀中乾坤囊里摸索,掏出一包淡红粉末,当着他的面,倒进酒壶里晃均匀了。 “这是什么,”叶霁双眼一下清醒,警钟大作,“李沉璧,你又用那些邪魔外道的东西试试,我是绝对不会喝的!” 李沉璧无辜地道:“师兄不愿意,我难道还会强迫?这是我自己喝的。” 叶霁心想,你强迫的次数可多了去,又想,这该不会是壮*秘药吧,沉璧可着实用不着,相当于给火山添柴,别把孩子烧坏了。 于是命令道:“你也别喝!也不知你从哪弄来的,多半来路不明。小小年纪别弄坏了身体。” “师兄这时候和我摆长辈架子,”李沉璧笑意盈盈,“也别有一番情趣。” 叶霁黑着脸把他从身上掀了下来,劈手就去抢夺酒壶。 还没碰到,两个人已经出手如飞地过了七八招。 叶霁见制服不了他,板起了脸:“怎么,想先和你师兄打一架?”将劲道一撤,就要起身穿衣。 李沉璧只嫌刚才扒下的衣服太少,哪还容得他往回穿,灵力灌掌,将他推回仰躺的姿势,举起酒壶抬头就灌。 叶霁大为皱眉,伸手去锁他腮帮:“不准喝,吐出来!” 李沉璧挣开他的手,低头将一口酒尽数喷在了叶霁裸露的胸腹上。 叶霁一个激灵,满身湿濡,怔然看着眼前这人,有点回不过神来。 李沉璧是听话将酒吐了,但吐他身上是什么意思? 闹脾气了? 李沉璧道:“都怪师兄捏我脸,害我没忍住。我帮师兄擦擦。” 却也不用绢帕,掌心缓缓打圈按揉,将酒液抹来抹去。 叶霁忍不住颤栗,一股炙热弥漫上头。尤其是李沉璧抚触过的皮肤上,痒意热浪像要从皮肤渗进骨骼,顺着血液奔流全身。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擦。” 昏乱之中,叶霁有点明白李沉璧刚才做了什么了。 果然是壮*秘药,只不过壮的还是他! 叶霁醉意迷蒙的眼眸中迸射出一丝恼火,李沉璧很适时地扑上来,叼住了他嘴唇,将残余的春情酒哺入。那簇小火苗,便在呜咽啧啧声中偃旗息鼓。 叶霁被亲得分不清南北,脑子里只有愉悦的火花盘旋。深深吸气,闻到了熟悉的幽香,终于情难自已,抱住了李沉璧修长的脖颈。 叶霁沙哑地道:“别再用那种东西……我不喜欢。” 李沉璧低应了一声,丢开酒壶,回抱住他的腰。 叶霁手中力气失控,将低垂的皎雪纱扯了下来。 纱帘滑落,像层层叠叠的雾气,披裹在二人身上。 半晌,叶霁猝然翻身,压坐在李沉璧腰上,红着眼地瞪视他。 李沉璧眸含春水,明知故问:“师兄怎么了?” “乱摸什么,”叶霁声音都哑了,“你只会摸么?你平时的虎狼之心呢?” 李沉璧强压下嘴角的一丝狡黠,不仅没有虎狼之态,反而变成了任揉任搓的小猫,委屈嘀咕道:“是我做得不好?没能让师兄满意?可先前那么多次,师兄明明很喜欢像这样,慢慢地来……” 叶霁此时最听不得“慢”字,要是再慢下去,李沉璧在他身上故意点的这把火,就要把他烧成灰了。 李沉璧见他咬着牙僵持,觉得火候还不够,正要继续卖娇卖软,欲擒故纵,忽听得“呲啦”一声,叶霁毫不客气地将他还算齐整的衣裳扯裂。 叶仙君天性坚忍矜持,如果不是药太猛烈,哪里能见到他这样放浪形骸的姿态? 李沉璧满心雀跃,差点举旗倒戈,强忍着冲动,不让体内的野兽出笼。 然后,用叶霁最受不了的那种眼神,茫然而又动情地看着他。 悬着的明月灯灭了两盏,“云阶月地”彻底成了神魂颠倒的仙台。 叶霁上身只披着一层皎雪纱挂,轻纱下的劲健腰肢,曾在骏马上自如挺纵,曾在剑影里潇洒扭转——如今却骑像被春风拂扫的杨柳,被大雪压弯的竹枝,脆弱地簌簌发抖。 但渐渐的,他眼前一阵一阵灭顶的昏黑,像是溺水一般失控。 一定是那该死的药酒! 那种快要被溺毙的窒息滋味,让叶霁几乎无法出声,更无法对已忘乎所以的李沉璧传达。唯有手中还能使出几分力气,便像洪水中抓住浮木一般,抓住了李沉璧垂落在他颈侧的长发。 额前的发丝被揪住,扯拽得生疼,李沉璧无怨无悔地忍了,垂着眼睫,一心一意办事。 ...... 叶霁从久久盘旋的云端终于落了地,半晌都无法动弹。 直到李沉璧发觉不对,嘴对着嘴给他渡灵气,他眼前还是一阵一阵的恍惚。 恍惚过去后,又忍不住回味。 睁眼看见罪魁祸首,叶霁一拍地面,沙哑着嗓子质问:“这究竟是什么药,从哪里弄来的,老实交代清楚。” 李沉璧被他瞪得垂下头,讪讪承认:“先前在芳菲谷,魅妖给的。” 见叶霁脸色倏地沉下,李沉璧忙抱着他,软声解释:“那时是我糊涂了,不该信了那厮的妖言,说这药能让人心热情动,主动求好,还不伤身……”怕他诘责,凑过去亲个不休。 叶霁的脸被他小猫似的又亲又舔,弄得湿漉漉的,想生气也难以发作,凉凉道:“我就知道你与魅妖有牵扯。芳菲谷那次,你故意等我上钩,只有我蒙在鼓里。哼,那时就想着给我下蛊了?” 李沉璧拊心发誓:“只有最初那几次,我怕弄疼师兄,又怕师兄不舒服,才用了一点小小的迷情手段,后来就不用了。这药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两厢情愿时才想试试,绝对不是什么蛊!” 又恨恨地道:“那牲畜把这药说的多么了不得,却差点害师兄……我定要与他算这笔账!” 叶霁冷心冷眼地点穿他:“嗯,去找他算。错的是给药的人,与用药的人何干?” 李沉璧马上道:“我错了。” 叶霁捶了捶发麻的腰,李沉璧立马替他揉,用灵力将手掌烘得热乎乎的,慢慢揉搓他血液僵滞的经络。 叶霁舒服得轻叹,眼里却带了丝冷峻:“沉璧,你与魅妖的来往有多深?” 李沉璧一愣,如实道:“只见过几次,也都是绕着师兄的事,我与他没什么私交。” 叶霁隔着高台栏杆,看向远处那座江泊筠相遇的观山楼,心里却仿佛隔着云雾,在往事里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师兄?”李沉璧见他出神太久,叫了一声。 叶霁忽然出声:“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像谁?” 叶霁摇了摇头,反问:“沉璧,我和泊筠的交谈,你怎么想?” 李沉璧嘟囔:“师兄把我支开,我哪里听到你们说了什么?” 叶霁淡淡看着他,就差把“我还不知道你么”写在脸上了。 李沉璧脸红了一下,道:“江泊筠一定还有事瞒着师兄,只是不想明说。但他对师兄倒还有情有义,不像假装。” 把到嘴边的酸话给咽了回去,李沉璧继续道:“姓江的怀疑西南之乱和漂星楼有关,警告师兄不要与相关之人牵扯,也许真得到了什么确切的漂星楼复起的证据,才让师兄加倍谨慎,而不是他自己所说,只是猜测。” 叶霁想了想:“嗯。” 抚着他脊背,李沉璧低声道:“不然,师兄明明都提出帮忙了,他对妻子感情那么深,为什么还拒绝?平白无故动什么托孤念头,也不正常。” 几缕寒风吹进楼台,叶霁随手拿起件外袍,发现是李沉璧的,依旧披在身上:“你与我想的一样,但当时泊云不愿多说,我也不能逼问。说起来,他们夫妻俩都是我年少相识的好友,我有点放心不下,心里始终堵着一块……沉璧,你有什么主意么?” 第82章 李沉璧将他抱在怀里,往后仰倒,让叶霁趴在自己胸口休息:“师兄问我的主意?我只在乎师兄的安稳,别人怎样,与我何干呢。” 叶霁淡淡一笑。他问李沉璧这个做什么呢。 “……可是我和师兄一体同心,”李沉璧道,“我虽然不在乎什么关月门姓江的,但你既然上心,我怎么能不为你分忧。” 他伸出手,轻抚叶霁眉心,有点像是哄着:“江泊筠似乎很不愿师兄插手,那我们先静观其变。要是那魅妖真欺人太甚,我便出手敲打他。” 魅妖道行高深,肆无忌惮惯了,遇到了李沉璧,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而李沉璧口中的“敲打”,一出手,怕是芳菲谷的几座山头都能敲掉。 唯一的麻烦,就是魅妖行踪不定,若是此妖不主动露出马脚,只怕谁也捉不住他。 叶霁闭眼静静养神一会,才说道:“沉璧,这段日子你变了很多。过去我当你是任性幼稚的孩子,总想把你护在羽翼之下,可一同经历了这些生死之后,我才发现,你从未逊色于我,只是你一直心甘情愿对我示弱罢了。” 李沉璧呼吸一紧,注视着他。 “知道同门人以前怎么说你么?” 叶霁轻敲了下他的鼻梁:“说你李沉璧,是攀附大树的菟丝藤蔓,看着是漂亮,一旦离开大树,就会变成一堆扶不起的乱草,什么也干不成。其实此言谬矣。” “你一直都是棵苍天乔木,可以茕茕孑立,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建功立业。”叶霁轻且认真地说道。 李沉璧的眼眶微湿了一下:“我没有师兄说的那么好,我只是事事以师兄为念,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当藤蔓菟丝,一辈子缠着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求之不得,高兴至极。” 叶霁将他的脸拧正,直视自己:“沉璧,你就没有自己的本心么?” “师兄就是我的——” 叶霁沉声打断他:“正义、忠义、侠义、慈悲、共情、怜悯……要发乎内心本性地去做一件事,而不仅是为了和什么人站在同一立场。沉璧,你有这样的本心么?” 李沉璧怔愣许久,破颜一笑:“师兄这是想把我教化成什么圣贤君子?” 两人本来是叠躺的姿势,李沉璧居下,这时翻身将他压倒,位置倒错,和他热热地咬耳朵:“那些念头我都没有,喜欢师兄就是我的本心。” 叶霁感叹之余,又有些感动。 和漱尘君的那次深谈过后,他一心想把李沉璧往光明处引,想用责任、道义占据他的心胸。却没想过,其实李沉璧的心思十分纯粹,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光明。 抚了抚他长发,叶霁用最低缓、最温和的声音说道: “沉璧,我要闭关了。” 第63章 此情难分 “沉璧, 我要闭关了。” 闻言,李沉璧一动也不动。 许久,脸埋在他颈弯里, 发出了一声带颤的呼吸。 叶霁知道他不舍,轻轻拍抚他后背。 李沉璧始终没把脸抬起, 长久一声不发,叶霁却感到有缕缕湿意在脖颈处皮肤上晕开。 见他这样,叶霁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他用几个月的时间,在李沉璧“炉鼎”神效的加持下,一身崩毁的灵脉逐渐复筑了起来,如今也能捡起三四成的修为了。 但要想回到巅峰,仅依靠炉鼎的灌溉还不够。叶霁修的是人剑合一的道, 这么多年他一层层踏至境界巅峰,全凭自身不懈的顿悟与冲破。 重铸修为, 叶霁要把过去的路重走一遍。炉鼎的神效是送他直上的东风,可要打通那通向巅峰的重重关隘, 还得他亲自以头叩关。 十几年寒暑一步一脚印走过的路, 他要在短短数月内再次走完,会走得很快很急,到处都是险滩,而他的小师弟陪不了他。 “别哭, ”叶霁道, “说句话给师兄听听, 发脾气也行。” 李沉璧缓缓吐出一口气,坐了起来,也将他拉起,揉揉透红的眼角:“师兄要恢复境界, 闭关是迟早的,我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脾气可发。” 叶霁望着他:“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宣泄一番……你真没什么话说?” 李沉璧沉默了一下:“我经常发些没道理的脾气么?” 叶霁笑了:“你自己说呢。” 李沉璧又问:“师兄要闭关多久?” “……今年不能陪你过中秋了。明日回山后,我就去南峰的敲雨洞天。冬至那日,你来接我。” 叶霁尽量语气温柔地说完,还是看见那张韶美无暇的脸上,犹如白玉裂开纹路,只要轻轻一碰,冷静面具就能四分五裂。 李沉璧满腹都是苦水。 千辛万苦,追求了这么久,不知忍了多少恨,咽了多少酸,好不容易把人追到了手,多年渴慕终全心愿,还没捂热呢,就要分开四个月! 将来整整四个月,见不到师兄的笑容,听不到师兄的声音,更别提床笫相亲了,简直比每日戳他三千刀还难受。 叶霁见李沉璧有些喘不上气来,神情恍惚有栽倒的架势,就知道他刚才的平静全是硬撑,有些愧怜地握住他肩膀。 李沉璧没让他扶,倾身将他压回了身下。 叶霁将他抱个满怀,安抚孩子一般拍一下下着他的后背。李沉璧哑声问:“还有多久天亮?” 叶霁的手一顿:“约莫两三个时辰吧。你累了么?要不要睡一会?” 李沉璧摇了摇头,眼眶蓄满泪水,哽咽:“我舍不得师兄,一点也舍不得。” 他眉毛都攒在了一起,脸上是醉酒的红霞,嘴唇却是苍白色,显然心绪灰颓,了无意趣。 叶霁忍着微微的心痛感,缓声安慰:“我们的确从没分开过这么久,但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却必须要承受的。往好处想,这对你而言是个磨砺的机会,我很期待四个月后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他停了一下,语气便有些紧绷:“沉璧。还是说,你想阻止我闭关?” 李沉璧用力箍紧他的腰,像是要把这人嵌入骨肉,再不割舍。 尽管如此,却说道:“对师兄百利无害的事,哪怕把我拆骨剥皮来铺路也愿意。四个月,哪怕是四年,我也忍得了。” 叶霁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目光深深,心潮暗涌:“真的?哪怕是四年——你也愿意?” 李沉璧被戳了心肺似的,恶声恶气发狠:“不会有什么四年的!永远不会!你敢离开那么久试试,我一定——” 叶霁抬身与他亲吻,牙齿撞得发疼也顾不得。 李沉璧愣了一下,心热情切,含糊道:“师兄别对我这么好……万一…我改主意了……把你关在境里,哪也不许去……” 叶霁笑了:“那我该怎么做?你这么乖,总不能把你打一顿吧。” “师兄怎么对我,我都喜欢,每晚都要梦见。”李沉璧脸上慢慢涨上红晕,“我在梦里,常见到师兄笑的样子,主动亲我的样子,还有在床上……” 叶霁:“打住。心意领了,别说了。” 李沉璧:“还有怒气冲冲,扇我巴掌的样子。” 叶霁:“?” 叶霁心下愧然:“沉璧,你这是在说反话?其实那时我真被你气着了,谁叫你口不择言,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又觉得意外,“难道打疼你了?不应该啊。” 李沉璧露出有些遗憾的样子:“师兄打的不疼。” 叶霁:“?” “我知道师兄疼爱我,怒极了也舍不得用力打我。其实用力也不要紧,我断不生气,不信师兄下次试试。” “李沉璧,你有什么毛病,”叶霁被他吓出一身毛毛汗,“过去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沉璧道:“师兄越是打我,证明越是在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况且……” 叶霁不堪忍受地握住双耳:“可以了,后面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沉璧硬是把他手拿下来:“那时师兄横眉竖目的样子,看得我都硬.了。”舔了下他手心。 也不知是被他舌尖的温度烫到,还是被狠狠臊到了,叶霁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叹:“你再这样,我也想改变主意,不闭关了。” 说完,叶霁轻轻将他推倒在竹簟上,滑身而下。在李沉璧空白无措的目光里,睫毛抖动了一下,张口含住。 ……李沉璧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那一刻,李沉璧想到的不是师兄在床笫间的宛转情动的风情,而是那剑如寒星、身如飘风,让他瞻仰恋慕了的太久的身影。 - 李沉璧此时的脑子里,犹如烟花迸射,锣鼓乱鸣,一片五光十色的狼藉。 他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一张口就语无伦次,盯着叶霁头顶簌簌的发丝,快把舌头咬掉了:“师、师师兄……” 李沉璧在巨大的刺激中,恍惚如梦,又被叶霁的呛咳声惊醒。 一定睛,看见他的师兄咳得眼角泛泪,半阖着眼忍耐着,却始终没有吐出来。长睫晃动的阴影,犹如两羽黑蝶,遮住了湿润如水池的眼珠。 第83章 这画面冲击太大,李沉璧低呼一声,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巨大的浪花卷灭了理智。 叶霁抬起身时,感觉有一缕溅到了眼睛里,刺痛难受。啧了一声,皱着眉用手背去揉。 他却不知,这副样子在李沉璧看来,犹如晴天霹雳。 完了。 李沉璧绝望地想。 师兄会不会以为他是故意的?马上就要分别,他最后留给师兄的印象,居然如此…如此…… 李沉璧手脚僵硬,茫然不知所措。原本城墙厚的脸皮,和向来易碎的心一起,碎成了块块砖瓦。 半晌,颓然起身,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垂着脑袋坐在叶霁面前,听候发落。 叶霁揉好了眼睛,才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正襟危坐,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太熟练。我只是觉得,日后你要是想我了,能回忆起今日这一晚。” ----------------------- 作者有话说:【小段子?暗恋】 小李同学在暗恋阶段的每日状态,大概就是,伤心了第二日要洗枕头(被师兄忽视五秒或被轻轻批评/看见师兄对女修笑了一下),高兴了第二日要洗床单(碰到手就能高兴) 唉,青春期啊。[鼓掌] 第64章 如对斯人 长风山南峰上有一处聚灵秘境, 叫敲雨洞天。 无论四季冬夏,人在洞天中央打坐,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 就像雨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入耳朵,可一旦仔细寻找, 却找不到声音究竟是从哪传来的。 那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个不休的如雨清响,陪伴了长风山的修道者们几百年。 陪他们摒弃万念,陪他们勘破境界,见证他们由意气风发的少年,成长为胸怀瀚海的宗师。 叶霁第一次有资格进入敲雨洞天时,是十三岁。林漱尘亲自送他过来,嘱咐他在这里闭关七日, 潜心领悟一层怎么也参不透的剑意。 七日后他出关,冲破洞天的结界后, 心境爽朗。 他看见满天舒朗星辰下,漱尘君和纪饮霜难得和平相处地站在一棵老梅树下等待, 见他出来, 两人同时上前一步。 那一刻,叶霁发自内心地认为,哪怕修炼的路难关重重,他的人生却已经毫无烦恼。 . 叶霁在梅树下站定, 对亦步亦趋的李沉璧道:“就送到这里吧, 前面就进结界了。” 李沉璧牵着他的手一抖, 眼眶红了红:“我造个清净的境给师兄修炼吧,比这里更好。” “你的境接不了天地灵气,何况你怎么可能支撑那么长时间,”叶霁抹了下他眼角, 平和道,“我少年时常来敲雨洞天闭关,习惯了。” 李沉璧还是难以分手,拉了他在老梅树下坐下,头靠在他肩上。 见天色还早,叶霁并不着急,在肚中细细搜索遗漏的嘱咐。 “派里的事务和你交代了一遍,你觉得做不下来的,就交给剪湘和清霭,不明白的事也可以询问他们——对师兄师姐客气点,懂么。尤其是你苏师姐,她已解释清了写那封情信的缘故,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如今明白了,以后不准对她无礼。” “我知道。”李沉璧小声应诺。 “别欺负你师弟师妹们,好好教。严厉可以,却不能刻薄,这样才能服众。” “……嗯。” 叶霁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李沉璧静静趴在他肩头,时不时轻抽鼻尖。 叶霁在说话的空隙,意识到自己有些唠叨了,事无巨细,和个嘱咐临行游子的老父亲似的。 他像是对待兄弟好友一样,玩笑地拍拍李沉璧肩膀:“做你该做的事,好好休息,可别想师兄想得睡不着啊。” 心中最痛的软肋被戳中,李沉璧酸楚道:“我……我都听师兄的,可叫我不想你,我怎么能不想?这下我肯定天天睡不着了。” 叶霁在他脊背上摸了又摸,却说不出一句真正安慰的话语。李沉璧对他的感情深沉如千寻水,哪里是几句轻言细语就能抚平的涟漪呢? “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叶霁仔细地瞧着他,想把那双让他牵挂的眼眸记住。 李沉璧仍旧踟蹰着:“师兄还有什么嘱咐?” 叶霁想了想,站起来:“倒是还有一句话。” 他一边说着,悠悠朝结界口走去,直到确信李沉璧没法一下子抓住他了,才回头道: “我也爱你,沉璧。” . 李沉璧在那棵梅树下,独自坐了很久。 一直坐到明月初上,山间树梢都挂上一片清辉,他才按住终于平静下来的心,慢慢站起。 只有他一个人了。 长风山弟子上千,可师兄不在,李沉璧觉得偌大的山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活人。 这一夜,李沉璧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径直迈进了叶霁的小院。 点亮鹤形灯,坐在那张偌大的梨木卷桌上,李沉璧漫无目的地翻看叶霁这么多年的书信手稿、临帖窗课、密麻批注的剑谱,借此缓解心里巨大的思念与失落。 看着满眼熟悉的字迹,就好像斯人还在眼前,稍微有些许安慰。 卷桌上的陈设整洁爽利,就像主人毫无赘饰、只有书架弓剑的屋子一样。除了笔架和纸墨砚外,还有几个木盒,内部施了须弥芥子的法术,远比看上去的容量大。 李沉璧把书册一一收回对应的盒子里,手背却碰到了一个邦硬的东西,伸手一抓。 他抓出了个稍小些的芥子木盒,没有上锁。里面的东西虽杂多,却码得整整齐齐。 李沉璧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起,好奇地查看,渐渐扬起了唇角。 一大叠故旧窗课纸,临摹名家书法的笔迹抄写了许多诗文,有的则是简略地白描了几副山水。笔触虽然灵动,却未脱孩童的稚嫩,甚至还有自创的打油诗,古灵精怪。 一册长风山的入门剑谱,纸页卷起毛边,书脊有反复装订的痕迹,显然是曾拿来反复钻研,连吃饭睡觉都不释手的。 剑谱上的批注也密密麻麻,字迹不一。有些字迹和窗课出自同一人之手,笔法疏稚,却一撇一捺极为认真,李沉璧用手指抚摸它们,恍惚看见了年幼时的叶霁,握着笔正襟端坐在眼前。 一转眼,又在一副插图边瞥见了两列极小的字。稍微辨认,居然是“烦烦烦”和“难难难”,李沉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与遗憾。 为什么不早些遇见师兄呢?一起长大多好。 剑谱上,还有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一类行云流水的小行楷,李沉璧认得是出于漱尘君之手。看来漱尘君当年对年纪尚幼的爱徒颇为上心,怕他理解困难,几乎每一招剑式都在旁批注解释,行文严谨温谆,一看就是他一脉风格。 这一点,叶霁很好的从师父那里沿袭了过来,并在多年后,在李沉璧身上付诸实践。 还有一类字迹,在李沉璧看来就有些刺眼了。 那些行笔落拓的字句,虽然也是批注,却豪放不羁了很多,大多都写在林述尘的批注旁,大肆批评—— “愚人之见,甚不足取。” “此解蠢拙,不可奉为准绳。” 有的更为过分,直接攻击林述尘那套理论从来不高明,如今拿来教徒弟更是误人子弟,让叶霁每晚来某某处找他,跟着自己学习才是正解。 李沉璧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冷笑,将盒子里叶霁十六岁前的文稿书册全都翻了一遍,眼中的幽冷越来越重。 那个叫纪饮霜的人,几乎在叶霁的那段人生里无处不在。 盒子里存留着过去的往来书信,其中有几封,是纪饮霜在山外游历时寄来的。 信的内容简洁干脆,却无一不在对收信人流露同一个心意:我在山外,无论遇到有趣或无趣的事,都想你若也在就好了。 李沉璧的指甲,深深掐入落款,划破纸页,将“纪饮霜”三个字拦腰切成了两半。 第65章 玉雕冰铸 时序入秋, 长风山一带的绵亘青峰,被几场肃杀的风一吹,虽然还是绿, 却多了些暗蒙蒙的霜色。 天冷了起来,长风山附近某家酒馆的生意, 就有些萧条了。 陡寒酒馆一年到头坐在雪花飘飘的结界里,招牌就是一个“冷”字。 人们从烁火流金的日头下,踏进酒馆的大门,坐在雪窗边清凉爽利地赏雪喝酒时,再燥热的心也能抚慰平静,酒馆因此名声远扬。 更何况,酒馆虽靠结界的噱头揽客, 却也是有拿得出手的佳酿的——温暖甘甜的酣春酒下腹,那飘飘然如沐春风的滋味, 没几人不喜欢。 但气候转凉,贪雪景图新鲜的酒客就少了许多。陡寒酒馆的生意虽然也不差, 却没有春夏时高朋满座的场面了。 尤其上午, 只有几个嗜酒如命的老客稀疏地坐着,因都嫌冷清寂寞,几个人互搭了几句腔,发现都是附近的散修, 就拼成了一桌。 “……陈老兄在清溪谷结庐?那地方风景好哇。”一个眉毛苍灰的老者呷了口酒, “我也有意换个地方住住, 不知清溪谷还有什么风水好的角落?” 第84章 姓陈的道人脸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不愿意他人分占山头,叹道:“老道兄这是山外人瞧着山里好。清溪谷虽说山清水秀,又沾了点长风山的灵脉, 原是绝好一处地界,但其实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处?” 还不待灰眉老者说话,同桌的一个年轻人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说。清溪谷紧贴长风山西脚,岂不是常能遇到派内宗师,论玄切磋?若不是拙荆死活不肯住在山里,我都想去举家搬去了。” 他少年时参加过几次长风山收徒选拔,可惜天生的灵骨不佳,没能如愿,一颗向往之心却还未凉。 陈道人夹起一口凉拌干笋,放进口里咀嚼着,摇摇头露出几分疲态:“陆老弟年轻气壮,精力充沛,自然住哪里都安稳。且听我说,长风山西峰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拿来放养灵兽仙禽的围场!” 同桌立即有人拍腿道:“那更是好地方哇!” “邻家养狗,尚且半夜吠叫呢,”陈道人连连摆手,“长风山养的那些个神鸟异兽,外人瞧着气派风光,其实一天到晚吵个不休,尤其是夜里,闹哄哄和禽兽窝似的。在下有时半夜打坐,隔一会一声鸟鸣兽吼,几次闹得差点走火入魔。” 说着,他把目光移向苍眉老者,啧道:“老道兄若受得了,在下那处寒舍,您盘了去吧!” 苍眉老者被他说得犹豫,却仍旧有些心动:“休息时,立个隔音灵障不就成了。就是多耗费些灵转珠的事。” 陈道人原本只是变法劝退,并不真想转让住处,忙道:“就是灵转珠消耗不起!那么珍贵的东西,平时炼器都不够用,用来立隔音灵障,实乃憋屈!” 姓陆的青年在旁边,听出了点他指责长风山放纵灵兽咆哮不管的意思,不乐意了:“陈兄既然有意见,何不向长风山表明?那么大的门派,总不会叫邻居受委屈罢?那首座弟子叶霁,代掌门执掌大权的人,他难道也不讲道理?” 说到叶霁,陈道人总算露出了点笑容:“叶道友倒是个和气的年轻人。你当我这么多年肯吃暗亏?我早和长风山说了,按理这等小事烦不到他头上,人家偏偏放在心里了,亲自给我修了封道歉书,说灵兽们天性爱叫,实在没办法,立隔音灵障消耗的灵转珠,可以凭此手信,定期来长风山支取,万望‘陈前辈’多多海涵。” 他美滋滋抿了口酒:“嘿嘿,‘陈前辈’……” 陆姓青年无话可说,心里却羡慕了起来。要是自己搬来长风山边上,是不是也有机会和叶霁说上话?能远远见上一面也行。 苍眉老者却另有在意:“照这么说,清溪谷吵虽吵,住倒也住得。” 陈道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暗抬身价,竟说漏了嘴,忙一改神色,叹气不停:“原本还勉强住得。可近来西峰吵得不同寻常,连累我这个老邻居——唉,不是在下说笑,那边的声音就和天上滚车轮似的,连我的隔音灵障都震碎了好几块。真是没法住了。” 陆姓青年睁大眼睛:“天上滚车轮?那不就是打雷?” “可不就是打雷!” 陈道人将酒碗在桌面“哐”地重重一搁,有板有眼地道,“长风山这些年轻人,本事通了天去,也不知是谁领头,居然从策燕岛抓了十几只奔雷兽回来,养在西峰当坐骑!” “要知道这妖兽蹄下带着天雷,所过之处,一片焦炭。” 陈道人拿起酒杯,站起身踱步,为了佐证奔雷兽的凶蛮危险,说了一段见闻。 “几十年前,曾有几只闯入了市井,许多人还没看清是何物,就被踩成了一截焦黑的木头。大街上横尸遍野,附近的仙门全部出动,也无法降伏它们,还是元涯神女心怀慈悲普度众生,亲自出手,清理了这些孽障。” 陈道人侃侃而谈,见几人都聚精会神,握着酒杯听他说话,越发来了兴致:“因而我见长风弟子们把这群妖兽赶羊似的赶进西山门,差点没唬掉下巴。那群弟子瞧着年纪不大,何来这么高强的本事!” 陆姓青年听得入神,联想到自己在长风山入门选拔中屡屡被刷的经历,凉凉道:“能入长风山门的,本来就不是俗人子弟,又得了派中高人指点,还收服不了几只妖兽么。” 他又问:“长风山养这些凶兽作甚?” 陈道人答不上来,呷口酒,晃晃脑袋。 苍眉老者先前一直静静听着,此时露出了个笑容:“这就是了。” 陆姓青年不解:“是什么是?” “陈老兄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长风山靠这群凶兽立了多大的功。”苍眉老者笑道,“一个月前,西峡洲摆渡谷的危机,你们可有听闻?” 陈道人道:“西峡洲?那地方接近西南了,近来不是乱得很,老兄耳通八方,有什么消息?” 苍眉老者捋须道:“那时我游方路过西峡洲,略听闻了些情况。” 摆渡谷是个专攻毒脉药脉的宗门,由于地处的西峡洲离西南太近,便少不了和大大小小的西南门派有牵扯往来。这次西南之乱,摆渡谷毫无意外地被卷入了争端之中,由于一意抱守中立,不肯站队,反而得罪了不少人。 灾祸降临得很快。摆渡谷专门用来种植毒花毒草的林子,被仇家暗中动了手脚,本该依照时序,次第成熟的剧毒花草被一夜催熟,释放出的浓烈毒瘴很快弥散开来,毒杀了附近大片的生灵。 同样一夜剧变的,还有谷主愁白的头发。 想放火烧林,却怕花草焚烧起来,释放更强的毒气;开设结界,阻止毒气扩散吧,又不是断根的长久之计。 摆渡谷上下一筹莫展,只好向外界求援。可灵信寄到了各大仙门,许诺了丰厚的酬谢,却无一门派敢送人来直面铺天盖地的毒瘴——除了长风山。 “并不是长风山的人就不怕死。人家压根就没靠近林子,而是驱赶百毒不侵的奔雷兽进去,任由它们随意撒欢。也就是一夜之间,满林子的毒花草就化作焦炭,毒瘴也就很快散了。” “这奔雷兽果然不是白豢养的。”陈道人啧啧称奇,“有了它们,长风山今后不是在毒潭瘴穴横着走?” 苍眉老者无不感慨:“陈老兄,去摆渡谷的那群长风弟子,还都是些半大孩子。想咱们同样修玄出身,这么多年却岁月空度,比不上人家年纪轻轻,就轰轰烈烈啊。” 陆姓青年怀着点私心,哂道:“这些事,怕是没有叶霁这个大师兄领头,这群毛头小子也做不下来,估计林掌门也操着心呢。” 苍眉老者道:“我在西峡洲时,没听说叶霁也去了。那次的主心骨另有其人,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人,做事十分雷厉果断,一行人对他言听计从。放奔雷兽踏林子,就是他的主意。” 单从他的口述中,陆姓青年就已对这不知姓名的少年产生了莫名的遐想,握着酒杯,指尖在杯沿摩挲着。 几人推杯换盏,又吃了会酒。陆姓青年始终心不在焉,挂起长剑,准备找个地方勤加刻苦去。 一点雪花落在手背上,接着又有几片飘了进来,挟裹着些许寒风。 陆姓青年打了个寒噤,抬起眼睛,就见大门的帘子被挑起,一个人戴着斗笠,径直走了进来。 那人身沾风雪,斗笠下的肤色犹如白玉,浅红嘴唇抿成一线,似乎天性冷峻。陆姓青年看得怔了怔,忙灌了口酒,把目光移向别处。 帘子再次被掀起,一队身佩灵剑的少年,紧随戴斗笠的那人鱼贯而入。身穿长风山统一服色,个个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 陆姓青年眼前发亮,向独自落座的斗笠人看去,想上去搭个话,却不知怎地生出些踌躇,有些不敢上前。 陈道人乐呵呵握着酒壶,起身寒暄道:“小道友们好啊,这是从哪里过来?” 少年们虽然一身风尘,精气神却十足不减,纷纷抱剑回礼。 有人认出这是在附近结庐的老熟人,便笑着答:“陈前辈,我们大伙儿一齐去猎了几只妖兽,这就准备回山了。” 陈道人笑眯眯的,和气到了极点:“诸位小友红光满面,想必收获颇丰,大获全胜。在下敬小友们一杯,恭贺凯旋。”说完,举杯痛饮而尽。 陆姓青年和苍眉老者等几人也连忙起身,把盏祝贺。 少年们面露难色,悄悄向斗笠人的方向看去。 酣春酒的气息醇厚甜润,一个杏眼少年皱着鼻子,嗅来嗅去,终于忍不住诱惑,接过酒杯—— “燕星!”有人轻喝一声制止,向酒馆几人抱拳道,“不是故意薄前辈们面子,只是门规森严,弟子入门未满三年,不得在山门外私自饮酒。除非——”打住不说了。 斗笠人一动不动,却威压自生,并不发话。 众少年正失望之际,他慢慢将头顶的笠帽摘下,放在面前桌上,丢来一句:“喝吧。” 那音色犹如冷泉清越,少年们的情绪顿时被点燃,欢呼着纷纷入座,唤酒。 陆姓青年一瞬不瞬地瞧着那人,好似看见了一座白玉砌成的美人像,眼睛都被那夺目的光彩晃了一下。 第85章 在摆渡谷危机中谋划领头的那位,莫非就是他? 他这样失礼地直勾勾盯着,陈道人连叫了他几声也没被听见,暗踢他脚背:“陆老弟,回神。” “啊,啊,哦。”陆姓青年暗道惭愧,连忙垂下头。 陈道人在长风弟子们面前是个脸熟的,便向他们求证起摆渡谷毒林的事。 这一问,苍眉老者所说果然不假。 少年们顺利解决完摆渡谷的危机,才回山门复命不久,又接了妖兽作乱的委托,再次大获全胜。一个多月来东奔西跑,虽然累,却十分值得。 周围人纷纷露出欣赏赞慕的神色,夸不绝口之余,又恭敬地邀请那显然是领头者的美貌少年饮酒。 却邀了个空。 美貌少年坐在一角,缓缓把一杯酒喝尽了,然后握着空盏出神,对旁边的喧闹充耳不闻。盯着面前的桌子,仿佛在回忆这里过去的一件事,又仿佛只是在品味酣春酒的余香。 陆姓青年彻底打消了搭讪的念头,心里失落想,这人不仅是玉雕的,更是个冰铸的,浑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陈道人和苍眉老者都有些讪讪然,放下尴尬,转头向其余弟子含笑劝饮。 少年们都推辞说不喝了,放纵饮酒不好,违背了门规。 一行人只略歇了歇脚,很快起身告辞,出门御上长剑,往长风山的方向去了。 “此子虽有能有貌,却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远不及他大师兄风度随和。可见如叶霁那样的人物多么难得。” 陈道人望着斗笠少年的背影,评点一番,又拼命琢磨:“我应当是见过他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 作者有话说:酒馆众人:他好高冷不可冒犯哦,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冰山美人的内心一定和外表一样冰冷。 李沉璧:师兄那次为了我打人,师兄真辣。 第66章 关山何处 “是李沉璧!” 冷雨淅沥、满地焦土的深山里, 摆渡谷主的声音凄厉地响彻,“都是李沉璧那小子的主意,圣师明鉴!” 他泪流满面, 向着面前负手而立的那个人,跪了下来。 可心如死灰地等了半天, 却没有疾言厉色的训斥,也没有严厉的惩罚。 摆渡谷主惶惑地抬起头,对上一张笑盈盈的面孔。 那人脱下身上的罩袍,露出张冶丽的面孔,和颜悦色地道:“陶谷主,我的芳菲谷,和你的摆渡谷比起来, 哪个更好?哎呀,不要这么拘谨, 站起来说话嘛。” 陶谷主被那柔媚带笑的声音撩了一下心头,扶着膝忙站起来, 磕磕巴巴地回道:“自然是, 是圣师的芳菲谷。鄙处不过是个遍地毒物的蛮荒山野,不,不敢与您的灵地相比。” 圣师笑意不减:“天下一半的奇毒和灵药,都从你摆渡谷处来, 怎么就是荒蛮山野了?别人一定觉得陶谷主是个谦虚的人, 只有我知道, 你这是心口如一,是当真对这里嫌弃得很呀。否则怎么会不听我的话,让别人说毁就毁了呢?” “扑通”一声,陶谷主又跪了下来, 肩膀颤抖,艰难地解释:“属下听从您的安排,催熟毒林后,向各派发函求助,只是做个样子。原没想到有门派敢施以援手,戏也就做成了,却不料长风山竟然豢养了一群不怕百毒的奔雷兽。那领头的李沉璧,是个极难应付的人……属下百般委婉地劝阻他不要毁林,他却反而起了疑心,属下担忧他寻根究底,牵累到圣师,于是……” 圣师的眼神几不可见地寒了一寒,依旧用熟人聊天般的语气,说道:“哦!看来是你百般阻挠他,他却执意要踏林子了?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可再怎么不讲道理,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你宁死不点头,他又怎么会强做好人呢?” “属下,属下……”陶谷主面如死灰,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两行眼泪从眶里落出。 “属下是真的不忍心!再任由毒雾扩散下去,就要波及到山下的镇子,三百余户百姓啊!摆渡谷如今全由圣师握在掌中,不能再做损阴鸷的事了,属下怕死后无颜面对先师!” 他椎心泣血,重重地磕头:“我愿意自裁,解散门人,摆渡谷的药材和毒方我拱手送上!求圣师放我独走黄泉路吧!” 忽地脸上一凉,原来是圣师蹲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他说话的神态,如同在哄一个孩子:“好了,你既然归顺了我,我怎么舍得让你就死。先起来,好不好?” 陶谷主犹如一座铁铸的雕塑,纹丝不动。 “唉,这样倔强。”圣师像是很无奈,又很包容地柔声细语,“你是世上最好的药毒圣手,我们想与你一起建功立业。你师门在药毒一道上的渊源如此深厚,几百年只苦守着小小的摆渡谷,难道就甘心?” 陶谷主想吐出“甘心”两字,却仿佛被遏住了喉咙,只能继续听这些甜蜜的毒药。 “这么多年,仙门百家因为你们精于毒道,一直将摆渡谷看作邪教一流。你们出了事,几乎无一派肯施以援手,西南诸派更是时时刻刻对你们剥削打压,”圣师轻轻皱着眉,为他抱不平,“你不甘心,所以才和我站在一起。你原本很坚定的呀,不过是死了一些人,怎么就动摇了呢?” 稀疏寒风吹在脸上,陶谷主逐渐止住了发抖,找回了声音:“我身为谷主,对毒林看护不力,导致毒瘴扩散,害死了附近那么多的生灵百姓……因此自裁谢罪,摆渡谷门人子弟纷纷离去,门派从此烟消云散。药材毒方悄无声息流入圣主和圣师的囊中,修仙界不会起疑心。” 他膝行向前一步,语速飞快地道:“损失了一片毒林,只要种子还在,日后再培植起来不是难事,圣师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和先前预计的结果相比,其实每一步棋都在算中。” “你非要死,就是我最大的损失。”圣师缓缓抚摸他的发白鬓角,目光满含柔情,像是凝望着一个情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朋友。” 陶谷主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有些迷离忘情。 直到圣师取出一把小臂长宽、色如浓墨的短剑,示在他面前,他的脸色又一次陡然作变,往后跌坐在地上,后背却撞上一片膝盖。 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站满了人。颤抖着一一看去,都是些熟或不熟的面孔—— 离云宗的沈飞潺,梅花堡的杜拾花,空蝉崖的许白涛…… 早已覆灭的西南诸派的掌门、宗主们,正静静站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犹如一缕缕黄泉路上的魂烟。 论外貌,他们与生人别无二致,可每人眼底幽幽的青光,就像是鬼火,照得陶谷主的脸色犹如燃尽的香灰。 那一瞬间,陶谷主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明白了些他宁愿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圣师的态度始终温情脉脉,拉起他的手,握住短剑的剑柄。 陶谷主听见自己的牙齿在碰撞作响:“这就是……星玉短剑……” “是令牌。”圣师轻声说道,“见此令牌,如见圣主。” 众人在身后以手拊胸:“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陶谷主说出最后一句话:“究竟谁是圣主……”倏忽瞪大了眼睛。 圣师扶着他的手掌,将短剑的剑尖推入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噗”一下流出,顷刻全部渗入了剑刃中,一滴也没落在地上。 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寒风扫过焦黑的林稍,簌簌作响。陶谷主连哼都没哼一声,许久,身子也没有倒下。 受了致命的伤,他并没有“死去”,在圣师亲切又欣慰的目光里,站了起来。 后退了两步,陶谷主拔出喉间的短剑,双手奉给圣师,用变得平板如冰、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圣师含笑接过,放在手里细细观摩。 吸饱了鲜血的星玉短剑,上面的纹路如水波涟漪一样荡开,活了般微微漾动,就像一个装满了血液的瓶子。 “圣师打算何时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一个干哑的声音从背后林木中传来,圣师收起短剑,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身。 江泊筠缓步走来,他背后的一张巨弓,犹如张开的翅膀。 圣师的目光先是看弓,接着才转向那张冷冰苍白的脸:“江门主来得早了些,没得吓着了你。” 江泊筠冷冷道:“这已经是最后一张关山弓。拙荆身在何处,还请圣师不吝指点。” 圣师笑道:“我何尝不想指点你,我简直恨不得亲自把江夫人双手托到江门主面前。是江门主始终不肯答应我的小小请求呀。” 他拍拍江泊筠僵硬的肩膀,顺势将他背后的弓摘下,抄在手中,珍惜地抚摸着:“好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太容易碎了。先前的七把,威力虽有,却只用过一次就成了齑粉。江门主何时才为我量身定制一把?我得了这样一把弓,江门主找回了夫人,双双了结心愿岂不美哉?” 第86章 江泊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浓雾般的天:“我有两个问题。” “请问。”圣师道:“愧受了江门主八把弓,就是回答你八个问题,也是不过分的。” “圣师既然有化活人为傀儡的手段,为什么不用在我身上,让我乖乖俯首听令?” 圣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一眼,暗化锋芒:“我没有动那种心思,江门主又何必非往我剑刃上送。自然是因为阁下是英雄君子,我要以礼相待嘛。” 江泊筠微微一哂,不置可否。 他又不懈问:“我妻子……是否在你手中?” 圣师笑了两声,道:“你这人好奇怪。看似关心妻子,却连为我定制一把关山弓来交换情报也不肯。若说不关心她,却一连送了我八张成品弓而毫无怨言。” 他笑停了,凑过来,声音如鬼魅低语:“尊夫人是先门主的爱女,制造关山弓的绝技,她会不会知晓呢?” “她绝不知晓!”江泊筠脸色灰白,强自镇定地一摇头,“她不肯学,嫌苦练技艺会损伤双手肌肤,宁可在屋中绣花。” 圣师面色毫无变化,仿佛十分接受这个说法,喟道:“唔。这也在情理之中。” 江泊筠的手,攥紧又松开:“圣师能否让我与拙荆见上一面……” “江门主,我并没说过尊夫人在我手上呀。” 圣师纤长的手指拨弄着弓弦,漫不经心说道:“江门主这才问了两个问题,我还可以让你再问五个。” “问了也如白问,又何必再问。”江泊筠忍住心中无尽的苦涩,“只要拙荆平安……我听凭你驱使便是。” 他发出一声苦笑,说道:“这是最后的一把弓,圣师还请爱惜使用。关山弓之威力,堪能射穿结界,纵然不趁手,也不至于只用过一次就碎成齑粉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圣师究竟把它用在了何处。” 他并不抱得到答案的希望。果然,眼前这人听了,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依旧在打机锋。 圣师负着双手,曼声道: “‘关山’在何处,关山弓就射向何处。” 第67章 行坐思君 在叶霁屋内的梨木长桌上写完最后一行字, 李沉璧将笔搁下,拿起墨迹未干的纸页,走到院子里。 他对立候的潇爽台弟子言简意赅地道:“交给苏师姐誊抄入册。顺便告诉她, 摆渡谷一事来龙去脉我已写清了,谷主含愧自尽, 和我长风山无关,让她不要管外面的流言。” 那弟子双手接过,恭敬地说道:“是。师姐也说过,帮助摆渡谷化解毒林危机,是长风山的仁义之举,断没有帮人渡难后,反仗势逼人自裁谢罪的道理。我派但求问心无愧, 无需在意外界小人之谈。” 弟子告退转身,李沉璧又重走到屋里, 将梨木桌上的纸笔一一码放整齐,看见桌面落了点墨痕, 拿手帕沾了清水, 慢慢擦干净。 自那日梅花树下分别后,李沉璧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搬进了叶霁的屋子。反正没人敢和他提异议,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每天干完公事后, 李沉璧就发狠刻苦地修炼——枕草坡练剑, 天池竹席打坐, 瀑布石亭领悟心法,只是不敢闲下来。 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被汹猛的思念扼住喉咙,喘不上气。一个人活着若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哪里还会有心思做别的事呢? “——我们的确从没分开过这么久,但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却必须要承受的。往好处想,这对你而言是个磨砺的机会,我很期待四个月后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从这些话里,李沉璧隐隐觉出师兄这是在倒逼他。逼他一把,看他能不能从满脑子的情意爱欲里独立出来,找回一点自我。 但李沉璧做不到。 前所未有的长久分离,反而证明了他根本摆脱不了对师兄的依赖,硬要说他有所成长,大概就是比过去更懂得忍耐了。 就好比一个刺破手指都要哭叫的人,变得被捅了一刀都一声不吭了,却并不代表他不觉得疼。 擦干净桌上的墨迹,李沉璧看了看天色,走出了院门。 路过一座石峰的时,一群少年弟子嘻嘻哈哈地从上面跳下来。刚一落地,又争先恐后,一群小猴子似的花样百出往石峰上爬。 他们做完了早课,趁还没洗去一身热汗,比起了“谁用最短的时间爬上峰顶”来。 甚至见没有女弟子来往,他们索性脱了碍事的上衣,一个个袒露着近来精壮了不少的小麦色膀子,在寒瑟的秋风里,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见了李沉璧,他们稍停下来,盛情邀请:“李师兄!一会同去澡池沐浴么?” 李沉璧摇了下头,没管他们,径直走了。 看着那风姿无双的背影,一名圆脸少年小声嘀咕:“李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洗沐呢?在外面也是,野地溪水里,大伙一起脱衣下水,他却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头上砸了一记:“那是因为要立威。你想想,李师兄平时管束咱们说一不二,要是在咱们面前脱得精光了,裸着身子还好意思说一不二么?” 马上遭到反驳,“我看不是这样。就算他一件衣服也不穿,也能面不改色揍得你嗷嗷叫。” “呸!”被呛了的那少年红脸瞪视,“一派胡言,李师兄什么时候打过人了?你们被他打过吗?你?还是你?” 他乱指一圈,众少年不约而同地思考了起来,想想李沉璧虽然不好相处,但的确没亲自动手打过他们,最多用灵兽撵得他们嗷嗷叫。平时在小事上也不计较,从不针对谁,遇到危险还会主动捞他们一把。这样想来,其实李师兄人还不错。 虽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只要不打破李沉璧的规矩,此人压根就懒得在蒜皮小事上对他们动心思。 钟燕星适时地给他们泼冷水:“叶师兄可能再也不会接手我们了。” 众人一阵叹息。最先出声的圆脸少年,又神游了起来:“李师兄要什么时候才乐意和我们一起洗沐呢?要什么样的程度,他才会亲自动手揍我们呢?” “……痴货,”钟燕星忍无可忍地骂道,“你在他洗澡的时候钻他的澡池,他一定暴打你,正好全了你两桩好奇心事!” - 李沉璧去了观瀑石亭。 不是为了找块地方修炼,而是有人在那里等他。 拨开路两旁逸斜的枝干,就能望见一条白湍从崖壁直冲而下,溅湿右侧一座亭子的飞檐翘角。 隔着老远,李沉璧就看见了亭子里的人影。半旧白袍罩着清瘦身形,像是瀑布边飘悬着的一块云,一片雾。 想起叶霁某一次说过,“面对师父时,总有种他随时会消散的错觉”,李沉璧突然就有了点感同身受。 漱尘君正垂着手,站在亭子的一根石柱边端详。 等李沉璧走到身侧了,他指着上面的一道裂痕,含笑对他说道:“小霁当年在这里练习剑法,剑脱手砸中了此处,留下一道缝隙。如今生出青苔了。” 李沉璧特别爱听漱尘君说师兄过去的事,脸色柔和,手伸到缝隙间,抚摸里面毛茸茸的苔花。 漱尘君道:“西南的事,摆渡谷的事,我都知晓了。摆渡谷这件事,你置措得当且有效,做得很好。小霁坚持让你主事,看来不无道理。” 李沉璧面不改色地陈述:“摆渡谷主自尽了。” “你心里可有任何疑惑?”漱尘君朝他转过面来。 “有。”李沉璧说道,“那个陶谷主,不像是个会羞愧自尽的人。” 漱尘君便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颇有良心,我们要毁掉毒林,他便配合布置,并不见他有什么心疼。还拿出大量珍贵药材,命令门人全部出动,救济中毒的百姓。” 李沉璧的语气,没有丝毫在推测中的迟疑感:“这样的人惹出了乱子,既然选择积极弥补过错,就不会消极以死逃避,况且他也是被仇家陷害,有什么可自裁谢罪的。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事,死才他最好的解决方法。” 漱尘君苍白的手指,在石柱上轻轻地敲击,一下一下。 许久,他道:“沉璧,摆渡谷的惨剧,也许还会再次发生。” 李沉璧道:“只要别牵累到长风山就行了。” 漱尘君咳嗽了起来,这下脸也变得和手指一样苍白,只有眼下的皮肤泛起一点红晕。 李沉璧扶着他在亭中坐下,在四壁立了结界,挡住了秋日的寒风。 漱尘君微微一笑,待要说些什么,手里被放了一块温润的物件。 是块手掌大小的石头,通体莹润,在日光下呈现血肉色的淡红,散发出久浸草药的清香。 “摆渡谷送的谢礼里有这块药石,据他们自己的说法,熬炼它费了不少功夫,放在身边能养生调气,”李沉璧道,“我挑了出来,请师父留着。” 有那么一刻,漱尘君从这向来乖僻冷峭的小徒身上,瞧见了叶霁沉稳体贴的影子。 第87章 这究竟是无意识的仿效,还是两个人相互浸透久了,举手投足间就会投射对方的习惯呢? “沉璧,”漱尘君语气变得轻松了起来,“你愿不愿意回答为师一个问题?若答得好,为师也赠你一物如何。” 李沉璧点头:“师父问吧。” “曾有个人和我说,剑,就是道理。对你而言,什么才是道理?” 李沉璧不假思索:“师兄就是道理。” 漱尘君先是一怔,忍不住笑了:“这么随便回答,看来是并不在乎为师的回赠了?” “不是随便回答。”李沉璧在他对面端坐着,正色道,“药石是我替师兄献给师父的心意,本来就不图什么回报。今日就和师父坦诚了吧,我爱师兄,胜乎世上的一切,师兄的道理就是我的准则。我这辈子宁死也不会背叛他。” 漱尘君静静地看了小徒弟一会,面上没有惊异,反而浅笑:“……这样也好。这样极好。” 李沉璧长松一口气,心里暗自喜悦。漱尘君忽然问:“小霁的那把新剑,他用得可还顺手?” 李沉璧正高兴中,闻言把脸一绷,有些赌气地道:“好得很,我看他简直爱不释手。” 漱尘君无言片刻,站了起来,李沉璧只觉得眼前白影飘闪,一脉如水的剑光,从漱尘君的袖中飞出,直射面门! 那一刻,李沉璧犹如被长江上的风浪卷在中央。 那拂面而来、浩淼无垠的剑气,甚至无关用剑者修为的强盛,就是来自于漱尘君对剑的掌控,来自于他已入化境的剑招本身。 李沉璧心念电转,立即运转灵力,缓冲那股剑气。接着他整个人如江上娴熟弄船的渔夫,以一个极刁钻灵巧的姿势,探身进入“风浪”中,摸索到了那抹流水剑光。 两指闪电般夹住剑柄,李沉璧顺势一抽——抽出了一脉清亮如流水的长剑。 李沉璧捧剑发愣。 两人过了这一招,漱尘君按下胸腹中涌起的咳嗽感,扶着柱子重新坐下,带着几分慈爱与欣赏看着他。 “当年,我请铸剑大师云无论先生铸了两把剑。这两把剑出自同一块铁胎,一炉锻造,此事很少有人知道。其中一把,我送给了你们的一位师叔纪饮霜,”漱尘君停了停,看了李沉璧一眼,“小霁拜入山门后,饮霜又把那把剑给了他。” 李沉璧冷着脸:“我知道。” 他忽然心一动,双目灼灼:“也就是说,霜霁剑其实根本就是师父的?纪饮霜不过是借花献佛?” 听他脱口而出师叔名讳,漱尘君的眉间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恢复了常态:“但看你怎么想。” “师兄知道这把剑的来由么?” 漱尘君怔了一下,迟疑摇头:“他应当还不知。” 李沉璧心想,他马上就要知道。 他恨不得立即飞入敲雨洞天,将这件事对着师兄的耳朵说出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如先压在胸中,当个日后吃醋吵架的好筹码。 他胡思乱想一通,心情好到了极点,这位平时甚少接触的师父,在他眼里简直如父亲一样可亲可敬了。 漱尘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抬了抬下巴:“这就是另一把剑。” 李沉璧端详剑的材质与形制,观察剑上的花纹,的确与霜霁剑同出一脉,堪称一对。只是两剑的气象,却截然不同。 不像霜霁剑那让人肌骨生寒的冰霜味,他手里的这把,剑身隐透着云聚雨落的浩渺水气,连他这样极少为外物所动的人,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如预料到了什么,李沉璧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难道…… “剑既然不是人的道理,人就不会被剑控制,也不会被自己的力量控制。” 漱尘君温润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这份回礼,但愿你能满意。” ----------------------- 作者有话说:师父内心os:这把剑送给他,算彩礼还是算嫁妆?算了孩子们高兴最重要[鼓掌] 第68章 此剑漱霖 师父赠剑, 李沉璧毫不推辞地受了。 他心里明白,漱尘君赐神剑给他,并非什么回礼。就算没有药石, 这把剑也是要给他的。 漱尘君的两把剑,一把如今在师兄手中, 剩下的一把传给了他,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得到了师父的认可? ——认可他的能力心性配得上这把剑,更是认可他成为最引以为傲的爱徒的伴侣。 李沉璧心潮涌动,一改平日漠然随性的姿态,认认真真地向漱尘君行了个当年拜师都不曾行过的大礼。 漱尘君让他起身后,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的瀑布山峦, 以及更远、更远的地方。 李沉璧又问起这把剑的名字。 静等了一会,李沉璧才听得漱尘君答道: “……剑名, 漱霖。” 漱尘君脸上没有任何遗憾与不舍,似乎李沉璧手中的剑, 已经和他毫无瓜葛。 但一听这二字, 任何人都能明白这把剑与漱尘君的渊源有多深。 李沉璧虽然从小就听叶霁形容师父的剑法如何神妙,他自己却是没怎么见过漱尘君用剑的,最多只能从师兄的剑风剑意里窥得一隅。 低头去看手中流水般的长剑,李沉璧心想, 师兄若知道我接受了这把剑, 不知会如何说? 他一旦开始想叶霁, 思绪就像是雾一样散开。 一会儿浮躁地想,师兄只带了霜霁剑闭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一旦闲下来, 会不会睹物思人? 一会儿又暗动心思,想反正两把剑形制差不多,我寻个理由,硬把霜霁剑换过来,不知师兄会不会答应? 漱尘君轻轻咳嗽了两声:“沉璧。” 李沉璧收回目光,朝他转头。漱尘君冷不丁道:“你想不想修炼结界术?” “结界术?”李沉璧着实又是一惊,“这么多年,师父不是只单授师兄一人——” 话音戛然而止。李沉璧已经有点明白,漱尘君连至珍至贵的神剑都能让他和叶霁一人一把,在传授功法上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 漱尘君的真正厉害之处,其实并不在剑道,而在于举世无双的结界术造诣。如果能得到他的亲自传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漱尘君解释道:“并不是单授小霁一人,而是只有他能承受这门功法所带来的艰辛与责任。修炼结界术之艰苦繁难,远超其他功法,他坚持了下来;结界术大成后将要肩负的责任,他也立誓承担。他知道来日我兵解,交到他手上的,远不止是掌门之位。这条路对小霁而言,道阻且长。” 漱尘君的声音清淡冲和,在瀑布声里若隐若现,却字字锤在李沉璧心上。 即使在病中,漱尘君也依然坚持维系着世上几个至关重要的结界,譬如策燕岛上封锁群妖魔的巨罩。 李沉璧想起了那次确定心意后,两人携手登山,叶霁的话犹在耳边: “师父的结界术高深如瀚海,能网罗天地万物。” “他一身病骨,苦苦支撑着四海八方的几个结界,我很惭愧。” “沉璧,这么多年,我身边有你。可师父身边,又能有谁呢?”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李沉璧垂下手腕,将漱霖剑挂在腰间,“弟子会竭力修习,必不负师父深望。” 漱尘君看了看他的神色,就明白自己的未尽之言已被他全然领会,只觉眼前这少年剔透聪明得让人感叹:“沉璧。授你神剑,传你绝学,看似和小霁待遇相同,其实大为不同。你和他共拜一师,却只被期望成长为他的臂助,将来在关键时刻替他分担重压,拉他一把,你心里可有埋怨?” 李沉璧想做出坚定凝重的神情,来表达金石不改的本心,但心情却莫名地轻盈,动了动嘴角,牵出了个云烟般的浅笑。 这微笑既不严肃,也不稳重。漱尘君却轻轻地呼了口气,坐回石椅里,眉宇里的一点隐虑烟消云散。 . 入腊月的这日早上,长风山下了一点薄雪。 这是新鲜景象,毕竟长风山坐在一条丰沛的灵脉上,被滋养得草润木泽,花果不断,四季并不太分明。 弟子们好多年都没见过雪,兴奋不已,早课也做得心不在焉,匆匆练了会气,就成群结队地溜达赏雪了。 苏清霭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径直去潇爽台当值,而是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边看雪,一边往叶霁的小院去。 路过演武台下时,她忽然动了点兴趣,足尖一点踩着石阶飞上去,飘然落在场边。 每天定时练体的弟子们已经散了队,还剩几个格外刻苦的,还在持剑勤练。 几片雪被一缕剑风送到她面前,苏清霭举手一挥,雪花瞬间凝成冰点,朝着来处飞射而去。 只听得清脆的“叮”“叮”两声,钟燕星手中的剑一抖,落在了地上。 钟燕星练得额头上一层细汗,先是错愕,见苏清霭朝他走过来,脸“腾”地一红,连忙捡起剑:“师姐!” 第88章 “好剑法,”苏清霭扺掌笑道,“这一招‘月下倾梅’式,你已经练得圆融完美了。看来天大的困难,也是难不倒小钟的。” 钟燕星心里突突打鼓,有点高兴,还有点不是滋味,小声道:“这算什么天大的困难,师姐莫要取笑我。” 又道,“我还差得远,不然怎么师姐抬抬手指,就把我的剑打掉了。” 苏清霭听出了点委屈的味道,觉得这小师弟有些可爱,偏头调侃:“好啦,那一下是你没留心防着,才给了我可趁之机。师姐这便向你赔罪,是我不该偷袭。” “一点小事,做什么道歉……”钟燕星耳朵红得要滴血,抓了抓头发,“我又没怪师姐。” 他每当站在苏清霭面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只好说话来缓解:“师姐要去什么地方?” 苏清霭道:“哦,有些事务,要和沉璧师弟商量。” 钟燕星抽抽鼻子:“天气冷,师姐走那么远做什么,直接叫他去潇爽台呗。上官师兄也是,次次都主动去见他。弄得全山门都俯就他一个人似的。” “走走挺好的,正好赏雪。”苏清霭不甚在意地笑笑,又劝道,“小钟,你别总看不惯沉璧。你修为长进那么多,难道没有他这段日子带你历练的功劳吗?” 说到历练,李沉璧的手段,极端且有效。他可没叶霁的耐心慢慢教,而是直接把人丢去实战,保证不死就行,活下来就有进步。 钟燕星不想承认,他悟得这一式剑法,还是某次历练里李沉璧把他甩到山妖面前,他左支右绌中忽然灵犀一动,这一式竟脱手而出,削了山妖的脑袋,从此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那简直是不管我们的死活,”钟燕星不满地嘟囔,“要说有所进步,那都是我自己挣出来的……” 被苏清霭炯炯的秀目看着,钟燕星说到最后,越发心虚,只好承认:“但能时常出去闯一闯,是挺好的。” 苏清霭琢磨着:“肯出山吃苦是好事。最近倒是有件事,可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而且也不辛苦。” “什么事?”钟燕星眼前发亮,积极表态,“不管辛不辛苦,我都愿意去!” “到时候告诉你。”苏清霭拂拂肩上雪走了。 . 李沉璧正在叶霁屋外的大树下趺坐。 扯絮一样的小雪,飘浮在他脸旁,说不清与肤色哪个更粹白。 苏清霭悄悄走近,逐渐感受到一片深海般的灵压,让人无法涉足。 此时寒风吹拂,院内的草木却被压制得一稍动静不起,就连周围一圈的雪花都凝滞不动,落不到他身上。 见识到这深厚的修为气场,苏清霭感慨万千。 她静静等候了一阵,直到李沉璧睁开凤目,深潭一样的目光朝她转来,小院里树梢抖动雪花乱飘,时间又恢复流逝,她才觉得呼吸顺畅。 李沉璧看她一眼,没开口打招呼。 “沉璧师弟早。”苏清霭深知他脾性,在石凳上坐下,不多寒暄就开门见山,“昨日乘寿门来贴,邀请我们参加今年的万灵观赏会。你去不去?” 说起乘寿门,这是个以豢养灵兽为专攻的门派。 经乘寿门选育调教后的仙灵兽禽,品相佳灵气旺,什么稀奇古怪品种都有,在修仙界向来是抢手货。乘寿山年年都要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万灵观赏会”,将本年待售的灵兽放在乘寿山出展,邀请各仙门人士前来集会宴饮,观赏选购。 李沉璧简短道:“不去。” 苏清霭对这场集会很感兴趣,长风山没几人不想去看看平日难得一见的灵兽,只可惜名额有限。她想算上李沉璧一个,被拒绝却不意外。 “去看看也无妨呀。”苏清霭手撑脸颊,笑瞧着他,“平时被你拿来吓唬——唔,监督新弟子的那只赤水神鸟,就是师父当年从乘寿山抱回来的鸟崽,多有趣啊。那神鸟年纪大了,今年你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挑几只新的回来养。” “这段日子我不离山。” 李沉璧依旧毫不心动,捏融掉衣袖上的一片雪花:“马上就要冬至了。” 第69章 万灵大会 “冬至?”苏清霭想了想, 猜到了,“叶师兄定在那日出关?” 李沉璧“唔”了一声。 “那不是还远着。我们三五日就回来,就算再耽搁, 你至少也能留出半个月在山里,安心等他出关。” 苏清霭温语劝道:“沉璧, 你这样一天天地数日子,时间反而过得慢。给自己找些新鲜事干,分薄一下心思,剩下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 李沉璧面色泛起点波澜,仿佛陷入什么思绪中,苏清霭见状,轻叹了口气:“师姐知道你这几个月难捱, 都没见你露出过一点笑容。不如这样——我记得叶师兄少年时见过一只银牙小竹猫,他很喜欢, 之后再也没寻到过,他还遗憾地和我们说过好几次。我看乘寿门帖子里列的灵兽清单上, 就有一窝小竹猫, 你何不亲自去挑一只回来,让他出关时高兴高兴。” 李沉璧还是第一次知道小竹猫的往事,顿时抱憾自己入门没别人早,导致对师兄的了解不及别人多, 看苏清霭的眼神就有些异样。再转念一想, 反正日后都是要加倍补回来的, 便道:“好,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或后日都可以。” “那就明日。” “好极了。那么此行你,我,上官师兄, 还有小钟。你意下如何?” 李沉璧随意一点头。苏清霭神情松快,这才说出了真正想说的:“不过么,听说小竹猫珍贵得很,咱们想要,却不一定买得到。还有很多合眼缘的灵兽也是一样,各家都抢着要呢。咱们得想个势在必得的法子。” 李沉璧皱了皱眉:“多给些灵转珠也不行?” “别的仙门也乐意加价啊。”苏清霭扑哧一笑,“行啦,告诉你吧。乘寿山听说我派豢养了一群奔雷兽,想讨一对来繁衍,愿意用任何灵兽来交换。师父说这事要问过你的意见,但看你舍不舍得了。” “一群牲畜而已,有什么舍不得。这次带两只过去。”李沉璧眼中光芒闪动,“——那一窝猫,我全要了。” . 李沉璧做了个足够坚固的乾坤盒,把奔雷兽蒙住双眼,装了进去。 施了须弥芥子术的物品,可以装山纳海,却不好装活物。因为活物在结界内会左右冲撞,保不齐就会撞破乾坤,逃脱出来。当然,但看施术人的本领够不够高了。 看到李沉璧把巨牛似的奔雷兽装进巴掌大的盒子里,往袖子里一放,同行的三人表情凝固,说不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是被这种无厘头的场景骇麻了。 四人御剑如风,如期抵达乘寿山。从礼仪弟子处领了宾客令牌,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山中结界。 “这究竟是结界还是裹脚布,怎么一层又一层?”通往宴会水榭的路,至少穿过了二十多道结界关,钟燕星走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小声埋怨。 上官剪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领路的礼仪弟子毫不介意地转头笑道:“小仙君有所不知,敝门的灵兽实在太多,其中大有凶猛之辈,须得看住了,不能让它们逃出去伤人,这才设下一重又一重的结界。我们薛山主曾说过,山里的这些牲禽,关住了的才叫灵兽,关不住的就是妖兽。” 苏清霭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倒是精辟。长风山西峰也有不少灵兽,日吵夜闹不甚安分,好在有师父的结界罩住。” 接客弟子笑道:“山主也常说,山里弄这么多结界麻烦得很,要是漱尘君在,他随便挥挥袖,施一层结界就管够了。” 他拿出手里的令牌,在最后一道金光漾动的气墙上一碰,消融出一道入口,恭敬欠身。 几人都装作没听出这番恭维的弦外之意。 漱尘君的身体已然不太好,哪里还能再照顾别派。这样想着,穿过了那道入口。 四人之中只有钟燕星第一次来,他迫不及待越过去,眼睛灼灼发亮,“嚇”了一声。 只见依山势而建的巍然楼阁之间,悬挂着的云般的轻纱、星般的鸟笼,一齐在凤鸟的清唳声里随风摆动。一道巨大的瀑布从山中央直泻下来,劈开两边的建筑,汇入最下方的广池里。用来宴饮宾客的水榭,就架在广池之上,由四条长桥接向岸边。 各派人士在长桥和依山楼阁之间川流随喜,没几个安分落座的,三五成群地观赏池底的琉璃色巨鱼,或是对着腾飞空中的仙鸟指点称赞。 见各重要仙门已经差不多到齐,会客弟子将宾客们请入水榭,热热闹闹开席宴饮。 宴会之间,少不了将精心训练的灵兽引入场中表演助兴。进行到高潮时,水底的琉璃鱼一齐跃出,姿态错落有致,鳞片在日光下璀璨绚丽,夺人心神。 钟燕星看得筷子都忘了举,两只眼珠都不知道往哪边凑了。一错目,看见同席的上官剪湘拍掌叫好,苏清霭含笑微微,唯独李沉璧无动于衷,盯着杯碟发呆,似是浑然不感兴趣。 第89章 “装模作样,显得就他见过世面似的。”钟燕星对李沉璧的腹诽形成了习惯,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念上几句才舒服,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毛病。 上官剪湘看够了灵兽,便开始看人,只觉得满眼都是熟面孔。 说起来,长风山的几个大弟子中,叶霁虽然人缘好,却多半是他本人颇有魅力的缘故,实则并不爱参加应酬。于是代表长风山在各种名目的仙门宴会上寒暄交游的任务,就落在了上官剪湘头上。 上官剪湘有一个习惯,便是观察宴会上的各色人物,记住他们的脸与名字、身份与性格。 他一边喝酒,一边忍不住拉了钟燕星,低声评点。 “……别光顾着看灵兽,师兄带你认认人,日后不准有机会打交道。……你说方才出来致辞的小薛山主?那是薛长淮山主的独女薛白槿,年纪轻轻一个姑娘,上下打理乘寿门的生意,厉害得很。右边坐着的是玉山宫,咱们上次去春陵打过交道的——他们凌少宫主这次倒是没来。吵得要命的那桌?是枫云山庄,哼,趾高气昂瞧着讨厌——不过竟没见他们少庄主赵菁,这种热闹居然能少得了他。” 上官剪湘把枫云山庄席上的几人一个个看过去,没见到纨绔赵菁,却见到了个漂亮的生面孔。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貌若好女,笑容羞涩,甚至有几分妩媚,坐在恣意饮酒豪笑的同门之间,格格不入。 上官剪湘想起关于赵菁此人的癖好传闻,八卦之心顿起。胳膊推了推身侧的人,随口便问:“枫云山庄那桌坐上首的年轻人,你认不认识?” 问完才意识到身边坐着的是李沉璧,上官剪湘打了个哈哈,准备再抓一人问,李沉璧却忽然开口了:“认识。” “啊?”上官剪湘意外道,“你真认识?” 李沉璧视线穿过重重人影,盯着那年轻人,抿唇不语。 . 苏清霭看累了表演,正要倒一杯灵浆酒,右边空着的座位落坐下一人,替她斟满了酒杯。 “多谢——”苏清霭抬头,见是个眼熟的秀美少女,愣了一好会儿,才叫出了名字,“——程霏姑娘。” “苏姐姐还记得我,”程霏甜甜一笑,“玄天山大会我们照过面的,所以来打个招呼。” 苏清霭便也对她笑,寒暄道:“程姑娘。玉山宫也来买灵兽?你们一行几人?这次可有什么看中意的?” 程霏在她说话间隙,悄悄望对面坐着的李沉璧。只见对方依旧是那个姿容如画的少年郎,只是不知为何,比起在策燕岛的时候,精气神沉冷了许多。 她没听清苏清霭问了些什么,侧过头,与她贴耳细语:“苏姐姐,你们叶霁师兄怎么不在?他如今可还好?” 她几乎是传音入密,却见李沉璧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 程霏脸红了红,索性不再扭捏:“我是替凌少主问问。少主在玉山宫,一直牵挂叶师兄得很。” 上官剪湘“噗”地呛了口茶。苏清霭瞧着他:“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上官剪湘不敢看身边李沉璧的脸色,讪笑,“凌少主的病应该好了吧?这都过去快半年了,他年轻体健心胸广想得开,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哈哈。” 程霏皱起了眉头。 上官剪湘见势不好,正要找借口岔开话题,程霏已经幽幽一叹,说道:“叶师兄既然没来,有些话还请长风山道友们代传。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不管有什么龃龉,须得亲口说开,彼此不相见是不行的。少主抱着某把不知从哪得来的剑日夜不离手,始终斩不断心里那一把烦恼丝,叶师兄如果没有同等待他的心,不如拨冗来春陵一趟,亲手替他斩断了吧。” 苏清霭饱含兴趣地挑起了烟眉,钟燕星听得一头雾水,上官剪湘在心里山呼“要命”,李沉璧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 第70章 白衣天降 “误会!我保证全是误会, ”上官剪湘忙对李沉璧传声入密,“叶师兄和那小子清白得很,一会再与你解释……” “用不着。”只一瞬间, 李沉璧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这些事我很清楚。师兄与那傻子能有什么瓜葛。” 上官剪湘感动了。 竟如此信任! 听他这样说, 程霏有些不高兴了。 李沉璧和叶霁的关系,在策燕岛时她已看得明白。凌泛月回来后就抱着叶霁的旧剑失魂落魄,也让她和其他人一样浮想联翩。 想来想去,她已在脑海里补出了一场三角虐情的苦戏,打心眼里心疼可怜的少主,因此就算她曾对李沉璧有点儿朦胧情思,也听不得那句“师兄与那傻子能有什么瓜葛”的冰冷嘲讽。 程霏压了压嘴角, 思索该说些什么回敬。 此时宴席已到了尾声,吃喝赏玩尽兴后, 宾客们急着选购灵兽,不少人已经起身退席, 由接引弟子领着, 往深山各处的豢养场去了。 李沉璧也起身走了。 程霏回过神时,见他只剩下个背影,不由懊丧。 肩膀上忽然横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物件,轻浮地拍了拍她脸颊。 “程姑娘原来在这呢, 叫我好找。” 程霏回过头, 顿时怒目而视。 “程姑娘身娇体弱, 几杯酒就吓跑了。”一个白面青年收回剑柄,吊儿郎当带着点酒意,醺然笑道,“既然这样何不早说, 那群混帐东西劝你一杯,我代你喝一杯。在下也别无所求,只求喝倒后,程姑娘亲手给在下熬碗醒酒汤,送来屋里。”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在她耳垂上捏了捏。 程霏一摔酒杯,大怒:“这一路我忍耐你许久,竟然还敢跟过来,赵艾狗贼,我看你是真想死!” 她掣出长鞭在手,风声呼呼朝赵艾劈脸打下。她气得发抖,这一鞭气势有余,准头不足,被赵艾握住鞭梢,往怀里带去。 钟燕星少年意气,十分看不过眼,喝道:“岂有此理!”便去摸剑。苏清霭早已先他一步,扶住程霏立稳,袖中飞出一脉流水长剑,直削那白面青年的手。 赵艾见了她,笑得更是露骨:“两位美人不如同来枫云山庄做客,好事成双!” 这下,玉山宫和长风山的人同时坐不住了。 玉山宫几人见师妹受欺,手按佩剑,气势汹汹地穿过散席人群,朝这边走来。 上官剪湘一边按住拔剑要斗的钟燕星,一边严声警告:“赵公子还请谨言慎行,否则,就算你吃醉了酒,狎扰别派女修的罪名也不是轻易能洗脱的。” “赵艾!”玉山宫中一人大喝,“你骚扰程师妹一路,我们没削你脑袋,你还贼心不死!再敢放肆,当心我割下你胯间二两,奉呈你亲伯父赵老庄主!” 赵艾嘿嘿一笑,侧头对身边的门人道:“有一件事,你们听听我是不是记错了。上个月东洲仙门联袂猎妖,是不是有一家,总跟在枫云山庄后头捡残羹冷炙,还嫌我们吃得太干净。” 门人嘻嘻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当时要是多给他们留下二、两、肉,也不至于如今天天惦记别人的啊。” 玉山宫众人脸色倏地一变,怒气填胸。 程霏手中灵鞭都要握断,牙齿碰得作响,寒声指责:“你们用的那些下作手段,我们玉山宫自愧不如!又是用毒,又是用暗阱,又是耍鬼蜮邪术,我倒不知枫云山庄百年正派,何时学来这么多魔教伎俩!竟还敢拿来造口业!” 她还在说话中,四周已经“铮铮铛铛”神兵碰撞,灵流飞射,两派人缠斗在了一处。 . 李沉璧随着散席的人群,向深山里的豢养场走去。 说是豢养场,其实是一片广袤山域根据山林水地、高峰底谷,划出百来个区域,将灵兽、神鱼、仙禽分门别类饲养。宾客们一进入这里,就像是群鱼入海,稀疏散开不见了。 李沉璧循着会客弟子的指引,径直往一片靠水的竹林去。 目的地乃是乘寿山最深的一带,李沉璧如轻烟一样飘纵,抵达竹林时,不见任何宾客游至,只有几个看管的弟子,倚着竹子浅打瞌睡。 李沉璧取出长风山的令牌,在竹竿上敲了一下。 几人见一玄衣少年靠近,先是看他拿在手里的令牌,接着一齐抱拳笑道:“敢问阁下可是长风山来的道友?小薛山主吩咐过的,若贵派带来了奔雷兽,乘寿山所有灵兽任君挑选。” 李沉璧开门见山:“这里可有银牙竹猫?” “有的,有的。” 一名弟子取出根短笛,吹出一段轻短旋律。四面风声微动,竹叶飒飒,几道小小的深青色影子在竹林结界间飞窜了起来,却看不清形状。 笛声又催促了一次,这一下却是毫无动静。深青色的影子一齐不见了,纵然李沉璧的五感已经灵敏到了极致,也不知它们去了何处。 忽然觉得衣摆波动,三只似猫似狐的小兽,已经慢慢踱到了他脚下。片刻,又有一只钻出来,“咪咪”轻叫了两声。 第90章 “这小猫便是如此,”饲养弟子解释道,“最擅长潜行匿踪,神仙也发现不了。看着野性难驯,其实挺亲人的,好几次都以为跑丢了,过几天它们又会自己出现,和人要吃的。” 李沉璧随手捉起一只,揉揉捏捏。 一巴掌就能托住的竹猫,皮毛柔软,色泽如草木般深青,瞳孔与牙齿呈水银色,看起来十分灵巧,被他提在手里也不怎么反抗。 “这猫有什么好处?”李沉璧问。 “就是刚才我说的,”看管弟子笑答道,“擅长潜行匿踪——呃,跑得也挺快。” “就是跑丢了神仙也抓不回来?” “这、这个……嘿嘿,也不能这么说,”看管弟子尴尬一笑,“关键看仙君如何养。这猫还小,用心饲养,自然是会恋主的。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关在笼子里,养亲近了再放出来撒欢。” 见李沉璧端详着猫,一声不吭,看管弟子以为他不满意,挠了挠头:“这银牙竹猫的脾性确实难以捉摸……难捉住,也难摸到,哈哈。也就看着漂亮可爱。您要是喜欢猫,我们还有更温驯乖巧的。” 饲养弟子一边推荐,一边在心里叹气。 他老大不愿意来照管银牙竹猫,因为这小玩意儿珍稀金贵不假,却着实不好卖。 大多数人都是过来问一问,待了解这灵猫的特点脾性以及价格后,全部望而却步。提议折价卖吧,山主又死活不答应。 想到分管坐骑区和猎杀区的同门此时正干得风风火火,几人心里顿生出一股悲意——今年估计又要坐冷板凳,眼前这个千等万等来的小仙君,看样子,想必也不会照顾生意了。 李沉璧摆弄够了猫,往臂弯一放,打断道:“我要了。” 看管弟子一愣:“啊?” 李沉璧:“四只都要。” . 于此同时,水榭宴客厅内,两拨人斗红了眼。 钟燕星清喝一声:“玉山宫道友,我来助你们!”甩开上官剪湘的手,挺剑刺入战圈。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架,会不会闹得太不体面了,”上官剪湘挡开飞来的桌子,拉着苏清霭朝后退,“这小子真是忍不了一点!” 苏清霭道:“一切罪责尽管推给枫云山庄。让小钟打个痛快!” 玉山宫与枫云山庄同为东洲仙门,地界离得近,显然是积怨已久。无视附近众人的连连劝阻,彼此出手十分不容情面。 上官剪湘见师弟在其中游刃有余,不像是要吃亏,稍稍松了口气,道:“这赵艾简直和他堂哥赵菁一脉相承,都是无耻之徒。” 他朝苏清霭道:“这事奇怪。枫云山庄一个二流仙门,如何敢和堂堂玉山宫叫阵,挑衅到动起手来了。听他们刚才话里,玉山宫之前还在他们手里吃了亏。两派弟子闹成这样,哪怕他赵艾是老庄主的亲侄子,也承受不起凌晴山的怒火。” “你看过仙门邸报没?” 苏清霭淡淡道:“近来枫云山庄风头出尽了。又是屠妖兽立首功,又是研制出奇门药物,拯救被毒瘴影响的一方百姓,接连干了几件大好事,声威猛涨,如今门人弟子多出了一倍不止,还不断有豪杰慕名投靠。枫云山庄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过去他们不当谦谦君子,如今更是——小钟当心!” 苏清霭睁大眼睛,抬袖甩出一点灵流,要打飞射向钟燕星后背的暗器。 只听得“铛”一声,余韵不绝。 钟燕星往后踉跄了一步,握着发麻的手腕,长剑已经落在地上。 上官剪湘“啊”了一下:“怎么反把他剑打掉了!” “不是我。”苏清霭翻转手掌,“我只用了灵力,我这点本事怎击得出兵戈之声?方才我觉得有什么从我眼前飞过去……” 话未说完,又有几道风声挟裹着凝聚的灵力,犹如飞星般掠过两人之间。 铮铛、铮铛、铮铛。不断有人惊呼,不断有长剑落地。 修仙者相斗,四周会聚起激烈的灵流漩涡,伤人无形。然而这些“飞星”却丝毫不受影响,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射向一柄柄挥舞得看不清的兵器,无一不击落脱手。 “方才那是什么?谁看清了?” 赵艾在打斗中肩上挂彩,铁青着脸,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喝道:“是哪位宗师露的手,站出来瞧瞧!这样的好本领何必藏着掖着,枫云山庄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围观的人群之后,有人笑了一下,声音穿透一切嘈杂,传到所有人耳里清清楚楚:“交个朋友,当然好。但我已是玉山宫的朋友,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得成赵公子的朋友。” 听见那个声音,正在捡剑的钟燕星一下子挺起了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说,眼眶却红了。 人群注视之中,一个俊美高挑的白衣青年握着酒杯走出来,唇角含笑,令人双目一亮。 赵艾不认得此人,余光见周围人的反应,心中凛然三分,一改江湖浪荡气,语气沉吟了起来:“敢问阁下刚才如何打飞了我等的剑?请赐教!” 白衣青年扬了扬手里空空的酒杯,半开玩笑道:“我不过是想请各位喝杯酒而已。” 赵艾在空气中一顿嗅,又举起自己和同门的佩剑闻了闻,脸色骤变:“你竟用酒水当暗器!这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白衣青年点头,将酒杯丢到一边,“我方才什么都没做,是诸君自己投剑求和。君子之间比武,点到为止的规矩,就是一方将神兵丢在脚下,对方便不可再进攻了。你们同时弃剑,大家都是君子。” 两派人方才越打越凶,冷静下来,都意识到不应该。这是在乘寿门的地盘上,大打出手不是做客之礼,不仅寒了主人家的心,还在众仙门前留下了本门弟子毫无涵养的负面印象,万一闹出人命更是得不偿失。被人出手叫止,虽然面上都做出不忿的模样,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气。 程霏见白衣青年忽然出现,竟是比任何人都要动容。 她鼻头发酸,犹如吃了颗定心丸,两步迎上去,喊道:“——叶师兄!” 叶霁朝她颔首,笑微微回应:“程姑娘。” -----------------------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破千感谢!今天惊觉白鹭老婆一口气投了99瓶[爆哭]怒而起身写段子。还有每次都投雷灌溉评论的宝宝们,泠火比心[比心]) 【传音纸鸟】 李沉璧会用纸折一种小小的鸟,扑棱扑棱乱飞,还能学着主人的声音说短小的句子。十岁就钻研出的小把戏。 李沉璧犯错惹毛了叶霁,对方罚他打坐思过而不肯理他时,李沉璧就会折很多只纸鸟,对准叶霁的窗子丢。 于是叶霁在屋里看书,一会就有一只纸鸟哗啦啦飞进来,围着他乱飞打转,扑腾到他脸上,用李沉璧的声音,软绵绵叫着师兄。 “师兄。” “师兄。” “我错了。” “打坐好烦。” “我想你了。” “出来见见我。” “想见师兄。” 叶霁满耳朵都是声音,细细碎碎犹如潮水,吵得他看不进半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只小手,在他心口轻挠,把他的脾气一点点掏干净,只剩下个无奈的底。 “啪”地合拢书页,叶霁抬手就要打下响指,下一刻所有的纸鸟都会化作灰烬—— 举起的手停滞半天,最后还是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纸鸟们顿时失去气势,犹如一片片白色雪花,在空中打旋,滑落。 叶霁将它们一只只捡起叠好,放入了桌案上的那只木盒中——里面存着林述尘亲手批注的心法剑法,纪饮霜远游时寄回来的书信,还有李沉璧从小到大折的二百八十三只传音纸鸟。 叶霁转头看向屋外的景色,一缕日光薄薄地探入窗棂,像是试探的温热目光。他没有再次打开书本,而是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唇角已微微勾起。 屋外一片春光融融,他知道打开门,拐个弯,某个人就在那里等他。 第71章 近乡情怯 听见程霏喊出那句“叶师兄”, 又见几个长风弟子主动朝他围拢,赵艾心念电转,马上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虽然没见过本尊, 却太认识这个名字。 叶、霁。 这两个字丢进修仙界,掷地作金石声。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那堂兄赵菁, 也不知在此人手中触过什么霉头,酒酣饭足后,总要把叶霁拧出来口水飞喷訾骂一通,他便早想见识此人真容。今日一见,却是潇潇君子芝兰玉树,反衬得他们兄弟像一对市井混混。 想到这里,赵艾心里涌起一股恶念。 他自诩恣意风流, 不甘心被比下去,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打不相识”的笑容, 学做豪杰模样,掸掸衣袖, 抱剑笑道:“叶仙君方才说的是。刚才与玉山宫道友一顿切磋, 这才知道各家所长,鄙人受益匪浅。这便点到为止了。” 又装作不在意流血的肩膀,冲陈霏的方向洒脱抱拳:“方才是在下吃醉了酒,说出许多混账话, 请程姑娘海涵。” 第91章 程霏见他拿腔捏调, 姿态做作, 却依旧难掩猥琐,对他的厌恶到了极点,冷冷道:“赵爷吃醉了酒,果然一副任性自然的模样, 想必觉得自己潇洒得很吧?我们不和你在这里攀扯。赵爷爱喝酒,届时玉山宫自会有人请你喝一壶。” 玉山宫几人均以冷眼狠狠剜他,一副“你且等着吧”的神色。 赵艾毫不在意,哈哈大笑,正眼也不瞧他们,转而对叶霁发出邀请:“在下对叶仙君可是神往已久,可否赏脸去前面酒席入座,在下定要好好敬叶兄一杯。” 叶霁道:“不了,多谢。在下还有事。” 赵艾的笑容微僵,不料这人竟连句长点的客套话也不愿编一编,敷衍至此。 他旋即恢复神色,一挥手:“那便下次有缘再聚!走了,去看灵兽,晚了好货可就没了。” 枫云山庄一行人,从叶霁身侧走过。一个模样秀美青年走在最后,路过时与叶霁衣料相蹭,轻轻扫了他一眼。 叶霁眉心动了动,望着他背影消失。 程霏长长吐出一口恶气,走到他身侧:“多亏了叶师兄解围。客套话我就不说啦,这事我一定如实禀报掌门,他若请你上玉山宫做客,叶师兄可不要推辞啊。” 叶霁笑了:“玉山宫也要请我喝一壶么?” “当然要喝一壶——春陵百年陈酿的飞光酒,如何?” 叶霁与她寒暄了几句,与玉山宫几人依次见礼,问了一些春陵人事的近况。 凌泛月的精气神依旧很差,但还算有所好转,不再像刚从策燕岛回来时那样不吃不眠,只是不知所为何事,与亲爹凌宫主闹得很僵。对此,程霏意有所指地道:“若能有一件事,重新支撑起少主的信念就好了。” 至于宁知夜,玉山宫超度了宁知白的魂魄后,他似是彻底放下一切,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也不知还能不能有醒来的那一日。 叶霁听得心情沉重,又从周围众人的七言八语中,得知了近来江湖并不太平。 在听说枫云山庄借着几次灾祸,在修仙界立功立威、迅速崛起时,叶霁皱起了眉头,一股异样不祥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但他没有陷入思考多久,就被叽叽喳喳的钟燕星打断了。 钟燕星见他忽然出现,简直又惊又喜。 他憋了太久的话,迫切地要告诉大师兄。想要告诉他,自己这四个月历见了不少事,成长了很多,肌肉变结实,个子也有所长高,越来越像个大人了。还想告诉他,自己终于学会了第一招的剑式,今后不怕再被人嘲笑了。 “你有这么多话要说,”叶霁好笑地拍拍师弟脑袋,“那就回去写个万字心得,交来我看。” 三言两语打发了瞬间蔫嗒的师弟,叶霁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厅中状似无心地流转、搜寻。 眼光掠了几圈后,叶霁按下心中失落,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他迟疑地道:“只有你们三个人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弟子同来?人数似乎少了些。” 上官剪湘与苏清霭对视一眼。 上官剪湘:“……师兄,你想问谁便直问。遮遮掩掩都不像你了。” 苏清霭:“这不是还没到出关的日子?师兄提前出关,又立马赶到乘寿山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上官剪湘:“如果是要紧事,师兄不至于到现在都不提。可千里迢迢特意赶过来,又不像无事发生。” 苏清霭:“奇怪。” 上官剪湘:“奇哉怪也。” 叶霁比了个叫止的手势,认输了:“沉璧呢?他不是和你们一道来的?” “你来的不巧,前脚刚走。估计是去山里看灵兽去了吧。” 上官剪湘忽然有些庆幸李沉璧不在,否则那小子乍见叶师兄出现在眼前,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下闹出什么臊人脸皮的事来,把长风山清誉一举丢尽。 叶霁听了,便点头:“我也去看看灵兽。”身影飘忽如飞燕,朝着水榭外掠去,一个呼吸间就不见了。 钟燕星愣了一下,忙追了过去:“我也去!” “……近乡情更怯啊。”苏清霭感叹。 . 李沉璧和乘寿山签下了互换灵兽的契约,一切交割清楚后,用腾出来的须弥芥子盒将四只小猫揣好,准备重回水榭宴厅,与几人汇合。 走出竹林,便见一行人远远走过来。 为首的白面青年满脸阴霾,走得又疾又快,腰间枫叶纹样的令牌和剑鞘碰撞,铛铛作响。 同门弟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听一个柔美的声音劝说道:“三公子何必生气,我看他并没有什么轻视你的意思啊。” 赵艾冷冰冰地道:“怎么,你替他说话,是看上他了?” 秀美青年扑哧一笑,含着几分委屈嗔道:“三公子说这话好伤人家心。我分明是在宽解你。要说看上谁,也该是三公子你才对呀。” 旁边人脸色尴尬,均作没听见。赵艾表情有所缓和:“不提那小子了,晦气。我们朝前头走走,若有什么专擅厮杀的鸟兽,不管花多少——” 忽然打住,只因瞧见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郎从竹林里闪出来,姿容比美玉霜雪还要逼人。赵艾呼吸一滞,接着起了几分狎近之心。 他挂起三分邪笑,悠悠迎了上去。秀美青年忽然在这时叫道:“啊呀,我将一物忘在了水榭。这便去取回来。” 赵艾哪还有心思顾他,摆摆手。 李沉璧走近了,却一丝眼光也没分给赵艾。后者也看清了他挂着的长风山令牌,即将脱口而出的调笑,一下子卡在了嗓子里。 再一回神,李沉璧已经犹如清风过林,不见了踪影,修为深湛若此。 赵艾意识到刚才一念之差,差点调戏了他,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 . 李沉璧追着秀美青年的踪迹,想要将他堵住。 但对方却像一缕不可捉摸的雾气,在山林间蒸发了。 穿过一道石门时,一点寒光朝他脚下飞过来。李沉璧抬脚踩住,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灌木里跳出一个三四岁的圆脸小童,嘻嘻而笑:“这是最后一支箭,姐姐可别踩断啦。” 听到那恶寒的称呼,李沉璧忍住将箭一脚碾断的冲动,冷声道:“别再跟着我,去找你爹。” “嘘嘘嘘!”江阙吐吐舌头,对他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神秘地道,“我爹在和别人说话,你想不想偷听?” 李沉璧:“不想。” “我也想!”江阙高兴地一拍小掌,是个“一拍即合”的意思,抓起他衣袖,“走,我带你去听。不过咱们可得远远听,走近了他们就发现了。” 李沉璧老大不愿意搭理他,但想到是师兄的朋友之子,师兄若在,绝不会旁观的。只能忍着脾气,想着把人丢还给江泊筠便万事大吉。 江阙领着他穿过一条小径,躲在大石后。果然看见江泊筠与一名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株枯树下。 李沉璧认出年轻女子是水榭宴席上露面的小山主薛白槿,也不知这两人远离人群耳目,在这里做些什么。 但他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格,更不会像别人一样浮想联翩,拧起身后的江阙,就要走出去。 江阙拼命挣扎,不断招手让李沉璧贴耳过来。 他附在李沉璧耳边,悄悄地道:“我想知道阿娘为什么走,姓叶的大哥哥也想知道。” 李沉璧从那张月盘似的小脸上,看出了一丝超越年龄的成熟聪明。 江阙想让他陪着听壁角,却生怕他不感兴趣,便搬出“姓叶的大哥哥”。料想他为了师兄,也会耐下性子听一听。 “……我可以发动乘寿门的人脉,替你寻她。”薛白槿冷淡的声音,从树下隐约传来。 江泊筠的声音也像隔着一层云雾:“多谢薛姑娘。” “不必谢,”薛白槿道,“关裁与你反目,我也有责任。你我以前的事,没想到会传到她耳中……” “不要再提了。”江泊筠轻轻叹息制止,“错只在我一人。当初与关妹成婚,本就抱着目的,师父也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对我有所提防。” 江阙不断拽李沉璧衣摆,用气音急声催促:“他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呀。”李沉璧凌厉地回瞪一眼,江阙蔫蔫噤声。 “提防你?”薛白槿转过身子,声音微微提高,“他也知道你我的旧情?他如何防着你了?” 江泊筠自知失言,闭紧了嘴。 薛白槿五指死死握紧,掩在广袖下不叫他瞧见,只是幽幽地道:“若是当年你离开关月门,与我一同经营乘寿山,每日在山林间养兽弄鸟,不知有多么畅快……” “我并不后悔。”江阙没有去看她黯然的面容,目光投向西方,低低一叹:“过去的事,我早就想得少了。关妹若能平安回来,我便永远不再想。” 薛白槿听出了他的决绝断情之意,脸色苍白。却不发一言,也凝注着远方。 第92章 “门主!” 两个身背长弓的弟子匆匆从坡下跑上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神情狼狈地道:“小少主又不见了。” 江阙脸色铁青:“还不快去找!”薛白槿道:“无妨,我传个口信。满山弟子无论谁发现了阿阙,马上领过来。” 李沉璧回头一看,不见江阙的影子。他知道江阙受了气,兀自踢踢踏踏地走远了,在附近寻了一圈,依旧不见踪迹。 他调动起五感,感受风中每一缕精微变化,只片刻便锁定了方位,提气追去。 . 他追了一阵,便瞧见一抹熟悉身影在前头若隐若现,闪身上去,轻轻松松将对方截住。 “吓死我了,”秀美青年拊了拊心口,嗔怪道,“小仙君好不讲理,把我堵在这深山角落做什么。方才我还以为有贼人起了色心,要奸要杀,我可应付不来。” 李沉璧不与他啰嗦:“那个小孩子呢?” 秀美青年愣了愣,“什么小孩子?”忽然笑了,“我眼前明明只有你这个小孩子。” 李沉璧倏忽出手,隔空卡住他脖颈,让他双脚离地。 灵压沉重聚来,秀美青年只觉得像被黄土填到胸口,马上就要盖过头顶。被活埋的滋味,令他叫了起来:“我叫人领他去找江泊筠了!” 李沉璧道:“一派胡言,你定是在耍什么诡计。装模作样,以为我认不出你?”说着将他丢在地上。 秀美青年一旋身便爬了起来,摸着下巴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比你那师兄眼神好多了。不过么,说‘装模作样’可是冤枉了我,毕竟我本就没有固定的容貌。隔一阵看腻了这张脸,说不定又改头换面了呢。” 李沉璧道:“你哪张脸我都看不顺眼,这便打你一顿出气。” “哎呀,我可打不过你。”魅妖忙后退了好几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诚心顺服,“我有什么地方招惹了你?不过是那次逢场作戏,与你师兄一起喝了几杯酒,撩拨了他两下……” 他翻身躲过几道石破天惊的灵流:“说起来,你二人如今鱼水偕欢,难道没有我的功劳?” 李沉璧手心的灵流,蓄势待发:“别缠着师兄的朋友。知道江泊筠妻子的下落,就告诉他,偷了他的孩子,就还回去,别想着诡计勒索,否则便在此地杀了你。” 魅妖“嚇”了一声,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打量他:“你维护江泊筠,是看在叶霁的情分上?我还以为你希望他朋友越少越好,最好只剩你一个关系亲近的呢。真看不出来,你的心胸如此坦荡敞亮,这点倒是不像——” 李沉璧目光凌凌锐利:“不像谁?” “——不像我以为的样子。”魅妖噗嗤一笑,“我为他找妻子的下落,江泊筠有我看上眼的神兵,一物换一物,彼此心甘情愿的呀,你们师兄弟又操什么心?至于他的宝贝儿子,我说了,一定送回去的……” 一边说,一边悄悄远离李沉璧,伺机要走。李沉璧也不拦他,任由他不断逃走,却一次次鬼打墙,反而退到自己跟前。 “啊呀,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了。”魅妖不恼反笑,“把我拉进你的境里,人鬼不知,难道真想奸杀了人家么?” “奸我嫌恶心,”李沉璧慢慢拔出腰边长剑,露出三分水色剑光,“但杀了你,算不得什么大事。” 魅妖蓦一转神色,一向柔媚轻佻的音色,听来有几分认真:“若我有个与你有关的秘密呢?” 第72章 心如惊雷 魅妖说完, 仰头看看四周,赞叹:“这境实在是精妙绝伦,浑然天成。与原本的天地自然毫无区别, 比你在芳菲谷里造的境又要强多了,看来这段日子你勤学苦练, 功力大进呀。”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下的雪花:“就连这雪也……” 李沉璧:“我刚才把境撤掉了。你现在看到的是现世。” “……”魅妖咳道,“不管怎么说,你这本领可谓是绝世神功。只不过并非前无古人,倒是因为你一心和师兄乱搞,有可能后无来者。” 李沉璧凤眼眯起,冷冷审视:“你什么意思?” 魅妖笑了,面孔凑近他问:“你这本事是凭空得来的么?就算你天生能造出这样的境, 又是谁生的你?你的母亲是谁,父亲又是谁?” 李沉璧只恍惚了片刻, 便淡淡道:“我不在乎谁生的我。他们全都死了。”语气变回锐利,“你刚才攀扯我师兄, 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魅妖叹了口气, “你如果这辈子只和他厮守,谁能生得出孩子来?将来这世上,当然就没有继你血脉的后代了呀。”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李沉璧冷哼一声, “这算什么秘密?” 魅妖与人说话的习惯使然, 手朝前伸出, 就要摸上他的脸颊,却在对方寒刀似的瞪视里,讪讪收了回去。 魅妖收回了手,负在背后:“怎么算不得秘密?至少教你明白, 你这本事不是偶然便有的。” 见李沉璧已是不耐烦至极,似乎随时都可一剑刺来,魅妖不再迂回卖弄,说道:“我讲个漂星楼创派始祖的故事给你听。你的好师父、好师兄说不定也知道,却未必肯讲给你听呢。” . 叶霁从水榭的结界出来,立即有几缕寒风夹杂小雪吹在脸上。 他一杯酒也没喝,这时却有些热,甚至心跳也有些快。 但面上却毫无变化,装作没听见钟燕星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呼唤,提起气息加快步伐,几个腾挪飞纵,身后就清净了。 叶霁回头看向远方急得团团转圈的钟燕星,忽然就有些愧疚:我这个师兄当的,到底还是有些厚此薄彼,只希望小钟不要生我气才好。 进入广袤的豢养场,叶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乘寿山为了饲养不同习性品类的灵兽,将豢养场选在了地形极为复杂的山林里,外人进来就容易迷路。 想起李沉璧给他系过的红线,叶霁伸手在脑后的发丝中摸索,红线始终还在。 李沉璧可以凭着这红线追踪他,不知自己能否反过来,借此物感知对方的位置? 叶霁尝试将一线灵气灌入红线,小心翼翼调动着,令灵气顺着游丝蛛网般的红线延伸。 一线明灭的微弱红光,在眼前闪烁了起来,大概指引了一个方向,却无法再延伸更远。只因相隔越远,灵气越难保持在丝线粗细,无法再穿过红线内部了。 叶霁又尝试了几次,放弃了。 一面感叹李沉璧这手绣花穿针的神功让他自愧不如,一面放慢脚步,弛缓心情,朝前方慢慢走去。 若两人心有灵犀,说不定就会碰头。 正思绪纷纷,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小弓,形似关山弓,却小了数倍,像是孩童的玩具。 他立即想到了什么,放出灵识在四周探查。片刻,疾走几步,猛地掀开面前一片深深的长草。 江阙正坐在草间,灰头土脸,神情颓丧。 抬头看见了叶霁,瘪了瘪嘴,发出了一声委屈无比的嚎啕。 “阿阙?”叶霁忙将他提溜出来,拍掉身上草叶,“你爹爹把你带来乘寿山了?” 打量江阙身上没有磕碰,叶霁笑着用袖子替他擦干净小脸:“一定是你又贪玩甩掉了门人,结果自己迷了路,这下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还敢不敢戏弄大人了?” 他虽然责备,语气却是温和亲切,令人信赖。江阙不由地攀住他的手臂,渐渐止住哭声:“我没有乱跑。是有人把我抓走,又丢到这里的。” 叶霁知道这小鬼滑头得很,只信三分:“哦,是谁?” 江阙露出一点不安与惧怕,忽然之间,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哆嗦。 叶霁心中生疑,揉了下江阙的后脑,放缓语气:“劫走你的那个人,你认得他是谁么?” 江阙又抖了一下,支支吾吾:“我,我不敢说。我觉得,好像不是活人。”紧紧抓住叶霁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靠的安慰。 叶霁不改神色:“山精野怪,厉鬼妖魔,大千世界无所不有,遇到了有什么奇怪。你是仙门子弟,碰见非人之物,就当是喝水吃饭,顺其自然。” 江阙听见他说“山精野怪,厉鬼妖魔”,就开始慌张了起来,竟是有点伤心的样子。 叶霁仔细瞧着他神色,蹲下身与他平视,皱眉问:“阿阙,你有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江阙目光怔然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在叶霁耐心的静静注视里,终于低下了头,带着丝丝哭腔道:“……我觉得她好像阿娘。” 关裁? 叶霁心头一跳,脑中思索,沉吟着道:“这样说来,关姑娘至今还没有归家。否则应该将你带在身边照顾,何来‘掠走你’一说。阿阙,你看清了她的脸么?你为什么说她……” 顿了一顿,叶霁深吸一口气才道:“为什么说她不像活人?别怕,也许是你从哪里听了什么神鬼故事,胡思乱想的。” 第93章 “她身上很冷!” 江阙如小鹿似的眼睛,因恐惧而闪动:“她的手冷冰冰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娘,好像是,好像不是,反正看不清她的样子。我一直叫她,她也不理我,后来把我丢在这里,说要是出声,就把我‘砂子’。” 叶霁听了,一言不发。暗暗地琢磨,“砂子”是什么意思? 哦,是了,是“杀死”。江阙年纪幼小,口齿本就不甚清楚,加上饱含哭腔,也真难为他能把一段话说明白。 叶霁却反倒松了口气,只因不相信他所熟识的关裁,会对骨肉亲儿说出这种话。应当是江阙想念母亲过度,因此产生了幻觉联想。 他站起身前,把江阙也捞起来,放在臂弯:“你爹在什么地方?咱们去找他。” 江阙一擦眼泪,转眼变了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我才不去找他!他是王八蛋!阿阙要美人姐姐!” 叶霁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怎么,阿阙又看上了哪家的姐姐,连亲爹也不要了?你爹知道了可要伤心——”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愣:“美人姐姐?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师弟?” 江阙哼唧一声,抱住他脖颈。 . “你说完了?” 李沉璧的神色,自始至终都如山峦一样稳定,语气也是平平板板,教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魅妖惯察人心,却不得不承认,他对此人没辙。 他还觉得李沉璧有点有趣。 李沉璧的声音堪称悦耳,魅妖发现,他在对叶霁说话时,音色大多时候都是清泠轻软的。 正经时,清泠就多一些;娇嗔时,轻软就多一些。 但和除叶霁之外的人说话,李沉璧的语调就截然不同了。嗓音里像是藏了把薄薄的冰刃,清则清矣,寒冷太过,至于软,那就是一分都不剩了。 “看来我的故事讲得不够好。”魅妖有些苦恼地摇头叹气,“要是哪日吸人精气的营生干不下去了,我一定不会转行去当说书先生的。” “你说的这些事,都和我无关。”李沉璧说道。 “这是什么话。”魅妖的神情微僵了一下,旋即又露了出笑容,“你身体里流的,不是昆仑树骨的血?你不承认自己是冷均池的后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沉璧的双眼,瞳中显出某种奇异的亮色:“傻孩子,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创造外界的境,或是人心的境,这两种本事任凭你拥有哪一种,天下之物都能让你信手拈来,仅仅只是需要一点儿筹划而已。” “听起来不错,”李沉璧再次道,“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魅妖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眼中热度稍微褪去:“为何说没有关系呢。” 李沉璧冷淡地瞧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耐烦多说话。 “我明白了。”魅妖触动了一点灵犀,从容神色回到了脸上,笑道,“你是不是怕师门忌惮你,怕叶霁忌惮你?” 他说完,忽地打了个寒噤。只因李沉璧的眼光变得像柄小刀,要命的小刀。 “我分不清你的话是真是假。” 李沉璧道:“但真也好,假也好。我这辈子只做长风山的弟子,只做一个人的师弟,这血脉存不存在,对我有什么影响?若我有一把出鞘便能杀人的宝剑,却一辈子不把它拔出来,那我有或者没有这把剑,有什么分别?” “你当然可以一辈子不把它拔出来。”魅妖冷嗖嗖一叹,“可别人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把它拔出来。” 说完,他果然在李沉璧眼中见到了雪光出鞘的杀意。 却反而迎上前一步,手揽李沉璧后颈,几乎碰上他额头,低声道:“这个秘密,林述尘早就知道,叶霁怕是也知道了。他们表面上还好好待你,你又怎知他们没有暗中提防?毕竟冷均池的后人,每一代都和漂星楼的关系密不可分。但你既然对长风山死心塌地,对叶霁痴心不改,想必是劝不动你另谋前途了。但还有一件事,才是你最大的危险,若是发生,恐怕你要万剑刺心,万劫不复。你且听好……” 魅妖一边在李沉璧耳边低语,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在掌心幻化出一枚指盖大小的血瓶。悄无声息地剔掉灵封,瓶口尖锐如蛇牙,能轻易刺入血肉。 李沉璧极其讨厌这个靠近的姿势,下意识想将此人一掌挥开。 但那柔魅的声音,却好似带有什么魔力,令他忍不住听下去。 听到“万剑刺心,万劫不复”时,耳边划过尖锐鸣叫,像有什么在他天灵盖上沉重锤打了一下。 意识到对方多半使了什么魇术,又或许是自己的性灵因为预测到了什么而在突兀惊慌,李沉璧立即沉定精神,要将自己从恍惚之中抽离出来。 他刚一醒神,就感受到了一股极熟悉的气息,就在几丈之间。 那气息曾经与他水乳交融,有时令他心安如美梦,有时令他心跳如惊雷。 那是———— 一只温暖的手,从后面覆上了他的双眼。另一只手紧随而来,揽着他的腰身,带他飞退二丈。 魅妖的声音便远了,话是对他身后那人说的,语带调笑:“先前见到我,却冷淡不打招呼。现在又追过来,难道是和人家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么?” 身后那人没有理会,慢慢贴近李沉璧耳边,声音清润带笑:“猜猜我是谁?” 不等李沉璧做出任何反应,那人已经放开了他,如一缕无声的清风,淡淡吹拂出去。 魅妖方才一边说话,一边疾速后撤,却被紧随而来的剑光堵住。那剑光的气象,像是雪山融化后的寒流,无处不在,空中飘飞的小雪都化作碎冰利刃,让人无处躲藏。 “沉璧,”叶霁站在剑气寒风中,还有余闲扭头一笑,“你看我的剑法恢复得如何?” 李沉璧没有看他的剑法。 他甚至连叶霁有没有拿剑,都没有注意。 再无双夺目的剑法,都比不上叶霁回头时的那一笑。 第73章 天大之事 李沉璧在如梦的骤然狂喜中, 张了张口,想叫出那声藏了太久的“师兄”,却发现难以发出声音。 太多太多的喜悦, 就像是一大把糖融化在他喉咙里,甜腻到连心都在疼。 魅妖被看不清的剑光堵得左支右绌, 正值冬天,却满头是汗。 一错目,看见李沉璧一副痴痴茫茫的样子,不由朝叶霁哂笑:“你的小情人念你得紧,怎么还一味与我夹缠不清?莫非觉得我比他更有韵味?” 叶霁道:“阁下若不躲,我便不缠。”又扭头说了句,“沉璧别动, 我来收拾他。” 魅妖掌心出汗,躲过一道寒锋, 眼见下一招接踵而至,自己万万闪避不得, 忽然开怀大笑:“小叶要怎么收拾我?像当年那样, 一把火烧烧个干净么?” 他话音落下,薄叶般的剑锋在他鼻尖三寸前戛然而止。 叶霁定神看着他,眼睫忽地颤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怔忡复杂的神情:“你……” 魅妖轻声道:“小叶的长剑虽快, 怎可杀我无罪之人?” 叶霁皱起眉, 百感交集中, 又生出另一层更深的警惕。忽然腰腹一紧,一片温暖贴上来,被人从后面抱住。 李沉璧先是握他小臂,接着一路往下, 揉捏他热乎的手腕,在脉搏处流连抚摸了一会,才与他一起握住剑柄。 “师兄要杀他么?”李沉璧将脸贴在他脖颈处蹭动,深深呼吸他肤发散出的气息,声音些微发哑,“这厮惹你不快,我帮师兄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魅妖冷笑无声,看出了他这幅依恋柔顺的姿态下,藏着什么样的熊熊烈火。以至于连敷衍都顾不上了,竟想快快杀掉自己,一了百了,才好与乍然重逢的心上人宣情泄意。 “先等等。”叶霁握住腹上的那只手,感到两人的心跳都是炙热相融。 竟就以这个拥抱相贴的姿势,平视着魅妖:“我还以为你已经殉教,葬身在了漂星楼大火中。但仔细想想,能从绝境中金蝉脱壳,这才是你——唐渺。” “终于从小叶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唐渺笑得极是开心,连拍三下掌,“幸甚幸甚,在下要痛饮三杯!” 李沉璧冷不丁道:“你叫我师兄什么?”一托叶霁手腕,霜霁剑迸射出光华,一道寒芒朝唐渺劈脸削过去。 “这要怎么说话?”唐渺堪堪躲过,略带狼狈地抱怨叫道,“小……咳咳,叶仙君,你的这位小心肝儿,性子实在不好,动不动就叫打叫杀,你该管管才是。在下不过是想叙个旧罢了,这称呼是当年叫惯了的呀。” 叶霁冷声冷面:“他难道打错了你?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闲话,使了什么伎俩,全数招来。” 唐渺便笑:“你何不亲自问他?” 叶霁微微侧头。李沉璧抱他更紧,低头贴上来,在他耳边告状道:“他说了一堆我的所谓身世的事,什么昆仑树骨,什么冷均池,乱七八糟。还想哄骗我丢下师兄另谋前途……哼。” 第94章 叶霁的眉头渐渐皱起,半晌,瞧着唐渺,绽颜一笑:“沉璧,你说得对极了,这人惹我不快,还是杀掉为好。”李沉璧便朝唐渺虚虚伸出手掌。 唐渺故作大惊,叫道:“我有一言!” “我有一言,小叶……啊不,叶仙君何妨听我说完。” 唐渺作势擦擦头上冷汗,捂着心口:“真是要吓死在下呀。你小的时候,秦楼主那老鬼常说你是一泓清水见到底的心性,恼你不肯杀人,他为了扭转你这心性,还对你下蛊下药。” 他啧叹连连:“你在那种境况下尚且保持本心,后来在名门正派长大了,怎么反凭一念就定人生死?我死是小事,可却替你惋惜难过呀。” 李沉璧在旁听着,心底十分刺痛。暗想,师兄过去遭受了非人的苦难,却从不说给我听。我后半辈子加倍地补偿他,断不叫他再受委屈了。 叶霁哪里知道小师弟在一刹那把他后半生都安排妥当了,想到唐渺这人虚伪矫揉,又心肠刻毒,自己从小对他殊无好感,却还是有些稀薄的“同僚”之情的。 他屡屡违抗当时的“师父”秦楼主,吃了不少苦头,唐渺在他饱受折磨时,或是分散走秦楼主的注意,或是偷偷给些药物食水,这样拉扯过他几次。因此,即使知道唐渺的本意乃是觉得他逗弄起来有趣,死了未免可惜,叶霁也依然记这个情。 “你的那些鬼算盘,”叶霁道,“就在这里打给我听听。否则,你方才竟对我师弟用魇术,意欲图谋不轨,他要对你做什么来出气,我是不拦的。” 李沉璧配合地做出个“不说就杀死你”的凶狠表情。 “我能有什么算盘?” 唐渺在两人锐利的凝视中,缓缓地道:“我半辈子都在漂星楼做事,除了点不入流的魅魇手段,别无所长。漂星楼如日中天时,我是首领的左膀右臂,树倒猢狲散后,我又该如何自处?想当个魅妖四处猎艳,却人人喊打,不知哪天就会阴沟翻船,不是长久之计。我只不过想为自己谋个光明长远的前程,小叶又何必这样惊疑?” 叶霁道:“所以你来游说沉璧,想借他的神异血脉,复起漂星楼?也对,光凭他是创派始祖冷均池的血裔这点,就足以让你收敛漂星楼残部,一呼百应了。” 他抓紧李沉璧的手,沉声道:“你想得美,他怎么可能由你摆布。” 李沉璧深深看他一眼,与他五指交扣,翘了翘唇角:“我只听师兄的。” 叶霁在他虎口轻挠两下,以示回应。 唐渺笑眯眯地看着二人亲昵,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静等这碍眼的片刻温存过了,开口道:“我原本想,令师弟若能与我通力合作,那么无论是风风光光地复起漂星楼,还是风风光光地另立门户,对我来说都好极了。但既然李仙君决意不肯,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念头,退而求其次,死心塌地跟着炙手可热的枫云山庄做事,讨他们少主欢心,将来混个一人之下也不难。” “至于那微不足道的魇术,”唐渺不忘解释,“不过是我在说服人时,惯用的一点辅助手段,绝伤不了本事通天的李仙君的。小叶,看在我们昔日交情的份上,就不要与我计较了,好不好?” 叶霁道:“你最好是真的死心。沉璧今生今世都只是长风山的弟子,再来招惹他,我一定不饶你。” 他顿了顿,又道:“你敲诈关月门主的事,也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么?”两指弹了下腰间佩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 剑鸣声绕林不绝,唐渺被藏在其中的灵力威压摄得心慌头胀,知道叶霁在实打实地警告他。 从善如流是他拿手长处,当即笑说道:“小叶固然是厉害绝伦,令师弟更是比你可怕千百倍。我有几个胆几条命,非要触你们的晦气呢?这便识趣告辞,好将这片宝地让给贤伉俪一诉别情。若要些助兴的丹药道具,在下这里也应有尽有……” 见他满口乱缀胡扯,又要脚底抹油,叶霁就想截住他,拷问一番关裁的下落。 唐渺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飞快一撩袍角。消失于移形术的黑雾前,丢下一句“我与江门主好好地做交易,你情我愿,小叶何必如临大敌”,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叶霁望着唐渺离去前站立的空地,只剩兀自打旋的雪花,心绪纷繁。 他轻叹一口气,转过身,语气低柔温存:“沉璧,关于你的身世,师父早就知道,也的确在不久前告诉了我。之所以不与你提起,是因为怕你从此徒生烦恼。无论你是谁,师父与我都——” 还未说完,李沉璧已经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搂在怀中,在苍苍莽莽中疾飞了起来。 叶霁先是愣住,感受到李沉璧近在咫尺的炙热呼吸与砰乱心跳,心也渐渐滚烫。 李沉璧不需要听任何解释,甚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疑虑,不动摇。 此时此刻,怀中抱着一个朝思暮想的叶霁,才是天大的事。 第74章 可消风雪 雪越下越大, 扯棉丢絮,转眼到处都是一片苍茫。 在一处避雪的山洞里,李沉璧将叶霁放下, 拂去他发间衣上的雪。 叶霁环视了一圈,见这山洞有不少人工斧凿的痕迹, 有石床石椅和添柴加火的壁洞,桌上半截蜡烛落满灰尘,这里大概是给守夜人歇息的地方,已经许久不用了。 山洞昏暗,叶霁弹出一点火流,隔空将蜡烛点燃,但微黄光芒仍是不顶用, 反而把洞中照得更加光线暧昧。 正考虑要不要在壁洞添堆火,怀里就多了份沉甸甸的重量。 李沉璧全身都压向他, 将他抵在冰凉的石壁上,额头碰额头, 深深看入他眼里。瞳仁犹如两点漆墨, 倒映着烛火和他的影子,叫了声“师兄”,眼中慢慢地蒙上一层泪雾。 近四个月不见,叶霁觉得李沉璧的性子似乎内敛稳重了些, 抒发情绪也没有过去那样胡冲莽撞了。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也不知是高兴孩子有所成长, 还是怅然若失。 正出神想着,李沉璧微凉的嘴唇在他鼻尖唇角轻轻擦拂。 叶霁张开齿关,含住了伸入的那一截湿滑软热的舌头。 起初只是舌尖相舔,嘴唇厮磨, 渐渐的,两具沐过风雪的冰凉身躯都升起热意。 李沉璧从梦一般的锥心迷离中,重新回到现实,一手揽紧他的腰身,一手将他后脑圈在臂弯,忘情亲吻。 叶霁被这忽然发狠的亲吻弄得有些喘不上气,口腔被李沉璧恣意舔遍,甚至还不解意,叼住他舌尖啮咬。 叶霁觉得一阵刺痛,没有后退的余地,只得将李沉璧往外推。 李沉璧恨不得长死在他身上,撕膏药的劲也撕不下来。叶霁被他逼得齿关大张,舌头都要被他吃进腹中,这才恍然明白,并不是李沉璧收敛了娇蛮,这小子刚才纯粹是没反应过来,本性复萌慢了半拍而已。 李沉璧越亲越起兴,放开他脑袋,在他身上胡摸一气。 叶霁被吻得胸口发闷,有些难以招架,断断续续地道:“——先等等,让师兄看看你……唔,好像沉了点……” 叶霁笑了一声:“沉璧,你是不是长高了?” 李沉璧脸颊绯红,微喘吁吁,又凶又委屈地瞪他:“没有!师兄不在,这四个月我只顾着难过失意,哪里有余心长个子。” 叶霁强忍着笑,道:“嗯,你再长高,我只好抬头看你,也挺累的。”李沉璧凑来又亲了他一下,声腔极软极柔切:“我好想师兄。师兄有没有想我?” 这句话从李沉璧的心腔里剖出来,因为极度期待,尾音都有些颤抖。 叶霁凝注着他,但笑不语。烛火之下,眼中光辉犹如在潺潺流动。 李沉璧被他的笑容吸引,却不满意他什么也不说,恨恨一把扯下他腰带,手往衣襟深处探去。 “现在?”怔了一下,叶霁截住他手腕,“听话,沉璧,这里不太合适。我们来乘寿山是做客,怎么好在别人的地界上——” 这回换李沉璧不做声了,低头堵住他后面的话。反扣住他的手,压在墙上,三下五除二,将他衣衫剥得七零八落。 叶霁暗暗腹诽,一段日子不见,他的修为也不知进步如何,但扒人衣服的手法,倒是利落了不少。 此时天气寒冷,但好在修仙人体质非凡,除去了衣服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加上李沉璧的身躯犹如一座火炉,紧紧贴蹭上来,叶霁不仅感受不到一丝寒风侵袭,鼻尖甚至还浮出一层薄汗——自然是被逼出来的。 洞外风雪连天,洞内烛光人影晃摇。 . 钟燕星追着叶霁的背影,一路跑出水榭,追进了深山的豢养场。 可一眨眼,哪里还有叶霁的影子? 钟燕星在交错分叉的林间小路上疾跑,来回辗转寻找,累出了一身大汗,晕头转向,也不见师兄身影。 他心中懊丧,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叫住了个路过的弟子询问。 第95章 “小仙君可是在找人?乘寿门的结界有传音法咒,您有什么要知会走散同门的,我们可以代为传音,整片山都能听见。” 钟燕星吓了一跳,对那热情的乘寿门弟子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还是自己慢慢找吧。让整片山的人都听见我找师兄,那可太丢人了。” 那弟子掩着笑,告辞:“那您在山里随便逛逛也行,好看的好玩的多着呢。我等奉命搜寻江门主走丢的小公子,这就先行一步,仙君要是看见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务必请带他去水榭,感激不尽。” 钟燕星哪好意思说他也找不到回水榭的路了,点了点头。 天空暗沉沉的,下起了雪。钟燕星彻底放弃了跟上叶师兄的念头,灰心丧气地沿着曲折小路溜达。 一抬头,瞧见枝头上一对色彩鲜异的神鸟在相互梳理羽毛,心里忽打了个激灵。 同门几人久别相见,叶师兄却连多叙话的机会都不给,匆匆进了山。该不会、该不会是急着去见李沉璧那小子了吧! 钟燕星的脸又红又白,愤愤一脚踢起个石子,将树上那对腻歪的神鸟踢得一拍两散。 鸟翅翻飞,惊掉纷纷落叶。钟燕星看见了个黑影子,从眼前的荆棘从中穿梭而过。 他连忙躲在隐蔽处,屏息吞声。见神秘人臂弯里携着个幼童,在神鸟栖息的树下站定,轻轻打了个哨。 一道更快、更无声的黑影翻身而下,从他手中接过幼童,沙袋似的抱在怀中。 两道身影只交错了一刹,完成交接后,立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掠去。 “喂,站住!” 想到了走失的江家小公子,钟燕星立马提起剑,朝携了幼童的那个人追去。 那人身量纤纤,一身黑袍从头罩到脚,像一只灵活的黑蝶飞在前面。 钟燕星提气疾追,喝道:“喂——站住!我有话说!” 幼童的哭泣和钟燕星的断喝,那人浑似没听见,只一味往人烟稀少处钻。 钟燕星见周围毫无一人,自己孤立无援,再追下去怕有危险。但一腔正义侠心,让他鼓足了气势,掣出长剑,劈空就朝那人后背削去。 “再不站住,小心我剑下无情!” 黑袍人像只蝙蝠,倒挂上树梢,躲过了那一击。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幼童忽然仰起头,叫了声“阿娘”。 听见那一声饱含哭音的“阿娘”,黑袍人仿佛听到一道天外神音,顿住了脚步。 黑袍人僵硬了一刻,在钟燕星看不见的角度,那幼童趁机挣出来,滚爬进了草丛中。 似乎听见了隔空的指令,黑袍人的身躯重新动了起来。不顾幼童,也不理会身后缀着不依不饶的钟燕星,黑袍人钻入一片藤蔓垂络的深谷,眨眼就不见了。 钟燕星为了追上这人,一路劈开拦路的藤蔓,闷头直冲。 但渐渐的,他耳边只有鸟鸣和枯枝折断的声音,在深谷之中,黑袍人的动静已是一点也听不见了。 “天杀的奸贼,等小爷逮住你,定要你狠狠吃一剑!”钟燕星喘着粗气,怒骂了一声,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风中的雪片越来越密,他在藤蔓间摸索行走,不一会身上便堆了一层白。他认不得这里的路,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走,只盼在雪封山前赶回去。 忽然,一个空旷的女音,从前方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是谁?”钟燕星大喜,“姑娘,我想问问路——” 他一下傻住,只因看清了那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什么女子,而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鸟,墨汁色的尾羽长长垂到地面,曳地的黑裙一样。 大鸟对他扭过头来,五官似人,却说不出的空洞,像是夜里的索命鬼。 先前在水榭的宴席上,人面鸟被展示在宾客前,有模有样地唱了几首曲子。钟燕星怕死了这人面鸟,觉得这东西诡异晦气得很,也不知乘寿门豢养来做什么。 这时狭路相逢,钟燕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扭头就跑。 “你怎么在这里?” 幽幽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钟燕星忍着寒意抬起头,赫然看见头顶的树枝上,南北左右,不知何时黑压压站满了人面鸟!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 所有的人面鸟都朝他转过头来,睁着空洞的眼睛,重重叠叠地念着同一句话。 声音一句叠一句,犹如空谷回音,几千个人同时说话,几千个人一齐问着他同一个问题。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钟燕星的瞳孔剧烈收缩,抱住了脑袋。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够了!别问了!!我叫你们闭嘴!”嘶吼过后,钟燕星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来。 大雪已下的满世界茫白,人面鸟的问话声如影随形,钟燕星犹如被摄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粗喘着,发出哽咽:“我要出去,路在哪里……苏师姐……叶师兄……你们快来……来带我出去……” 手碰到冰冷的灵剑,钟燕星打了一个颤,双眼渐渐发红:“……不,我有剑,不要谁帮我。” 剑刃倒映出少年雪亮狂怒的双眼,他嘶声厉喝:“全都给我去死——” 面前的一只人面鸟忽然张开翅膀,如一片黑云,沉沉覆压了下来。 钟燕星眨了眨眼,墨色鸟翅变成了翻飞的黑袍,狰狞的鸟容变成了姣好的女人面。再一眨眼,一点血红的光划过了他喉咙,有些许刺痛。 长剑掉落在雪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75章 天地无双 山洞之中, 烛火被袭进的风雪扑灭,却没人去管。 叶霁身下凌乱地枕着两人的外衣,李沉璧跪在他上方, 目光从头流连至尾。见那白皙的肤肉上,昔日伤疤已大多消失, 只有曾被鬼血藤无情插穿的肩膀,依稀能看见扭曲的痕迹。 李沉璧用舌尖反复舔着那里,像是无人收养的猫狗自舐伤处,有些戚然可怜。 一片雪落在耳根,瞬间融化,叶霁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寒噤,抽了口凉气。 李沉璧抬眸看了看他:“师兄冷么?”抬手落下一层结界, 挡住了洞口吹来的风。 “不知怎么的,”叶霁轻喘着喃喃, “刚才有些心慌意乱,总觉得有事。”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 身子滑下去, 吞吞吐吐,把叶霁的一腔胡思乱想吞吐得七零八落。 叶霁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将他拽了上来, 四肢交缠着抱在一起, 脸颊厮磨。 两人像是玩闹一样, 在石床上你压我、我掀你地翻滚了一阵,心均是热到了极处。期间李沉璧不知凑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了多少句“想你”,叶霁也充满耐心地一一回应, 亲吻小师弟的额头脸颊与嘴唇。 截住那又往下钻的脑袋,叶霁哑声道:“没事……你直接来。” 李沉璧舔了舔他手心,不答应:“会弄伤师兄。” “你慢一点就好。”叶霁重新躺了下去,拆掉自己的发髻,任长发散落,偏着头对他一笑,“来不来?” 李沉璧被他撩拨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心里熨贴到了极致,喉咙酸涩,眼前湿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合身将叶霁压住,头靠在他温热的颈弯里,轻轻抽泣了一声。 叶霁只觉他呼吸热得能将人烫伤,脖子又被泪水打湿,怔了一下。 他忽然想问怀中年少的恋人,这四个月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李沉璧沙哑叫了声“师兄”,将他翻过去,伏在石床上。 刚刚一翻乱滚,叶霁后背肌肤都覆着一层绯色,脊线流畅健美,纤劲的腰身塌陷下去,是平时在衣物遮掩下看不见的风情。 石洞外,雪片乱叠,飞如梨花,都被尽数挡在结界外。 也不知过去,洞外暮色渐沉,暗红彤云转为墨色,雪却下得越发大了。 . 冬日天寒,两人身上却蒸腾起缕缕白雾。叶霁额发湿透,扭过头,看了李沉璧一眼。 他眼角色泽犹如桃花,这一眼的惊人艳色,令李沉璧差点马失前蹄。 把骨软筋酥、精疲力尽的叶霁放平在石床上,李沉璧又压了上来,软声软气:“师兄再来一次?” 叶霁被压得浑身不适,嫌他沉得很。想开口叫他滚下去,却又不忍心。 “李沉璧,你是妖怪还是人?” 叶霁动动嘴唇,发现声音都哑了,有气无力:“再不结束,我被你累死,你就去守寡吧!” 李沉璧不高兴地嘟囔:“我才不要守寡。” 叶霁哧地一笑。 见他笑了,李沉璧的心漾了一下:“师兄……” 叶霁换了个没那么腰疼的姿势,隔空点亮石桌上的蜡烛,叹息:“这根烛燃尽前,快些完事。师兄还想和你说说话。” 李沉璧欣喜不已,再三保证,一定速战速决,绝不会把他弄晕过去。 第96章 叶霁听得太阳穴直跳,抬手去捂这小混账的嘴,李沉璧顺势拉过他手,搭在自己肩上。 …… 李沉璧的速战速决,自然做不得数。其中有好几次,叶霁觉得再难承受,想将身上这人推开,但与那湿漉漉的凤眼相对时,又垂下了手。 叶霁手滑到石床下,碰到了李沉璧放在床角的剑,似乎并不是他常佩的那把。又摸到个结实的小盒子,是从李沉璧外衣中掉出来的。 正虚乱摸索,李沉璧见他分心,不满地用力一记。叶霁手底瞬间失了力道,居然把那盒子捏的“咔”一响,打开了。 盒子在地上先是翻滚了两圈,接着,竟钻出了一个耳尖眼圆的小兽,鼻尖不断嗅着,“咪咪”叫了两声。 在叶霁凝滞的目光里,小竹猫灵巧地钻出身子,一边轻轻叫着,一边去叼李沉璧滑落地上的外袍,试图钻进袖口里。 待看清了这是什么,叶霁“啊”了一声,惊喜非常,转过头去看李沉璧。 李沉璧微喘道:“是我们的。是我买来送给师兄的。” 叶霁心中一热,握住他手,忍不住又转头去看猫。 这一看,恰好见到第二只银牙竹猫从盒内咒光里跳了出来,对着二人抖了抖耳朵。 “沉璧,你买了两只么?”叶霁睁大眼睛,倒抽了口气。李沉璧却不做声。 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咬做一团,从盒子里摔摔打打地滚了出来。 出来后似乎是觉得冷,便不再咬对方,都去钻李沉璧外袍。大概是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感到习惯安全。 叶霁一掌按上自己的额头,在满室的“咪咪呜呜”声中,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沉璧在他说话之前,倾身将他压倒。 四只小竹猫好奇地嗅着两人散发的奇妙气息,似乎觉得他们周围格外温暖,纷纷跳上石床,蹲踞身侧,睁着水银似的眼睛,炯炯打量着他们。 烛光晃动,叶霁那双平时清明神飞的眼眸,此刻含着泪痕,时而睁大,时而半合。 被八只眼睛一齐围观,即使是不通人情的小畜,也令叶霁觉得窘迫。抬眼看那蜡烛,已快要燃到尽头,轻叹一声,将李沉璧往身上搂紧,低头亲吻他嘴唇,柔声道:“……好沉璧。” 李沉璧的身体猛地一颤。 叶霁又低低叫了他一声,李沉璧的呼吸立马急促得不像话,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鲜活地跳到他脸上来。 “……好师兄。”李沉璧晕头转向,颤声吐出这三个字,用力地回抱过来。 两人都是气喘吁吁,而烛火恰在这时,因为蜡油燃尽而熄灭了。 恍惚之间,叶霁觉得万物都消融在山洞一隅,只有怀中一个李沉璧,是活生生不可分割的。 . 四只竹猫之前在乾坤盒里颠簸得难受,等适应了外界后,在李沉璧的外袍里贴偎着睡了,正发出呼呼的鼻息。 李沉璧道:“本想等师兄出关时,给师兄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你先来找我了。” “一下见到四只,这下我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了。”叶霁轻声道,“但我还是高兴。” 他拥着李沉璧坐起,两人在昏暗中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动的光亮。 拿起石床脚的那把长剑,摆在两人之间,叶霁端详着,问道:“这是师父的剑。竟给了你了?” 李沉璧靠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我才不在多久,你就连师父的剑都哄到了手里。”叶霁道,“这下我可吃醋了。” “师父最关心的还是师兄。”李沉璧道,“给我这把剑,便是想让我护好师兄。” 叶霁愣了一下,轻轻掰过他脸,注视着他:“你别多想。师父只是不说,其实他关心着每一个徒弟,对你也——” “我和师父的心一样,”李沉璧打断了他,“只求师兄一世平安无忧。这把剑我好好拿着就是了,怎会多想?” 叶霁心中暖热,笑了笑:“嗯,是我想岔了。”李沉璧拿起他外衣,给他裹好,抱着他往石洞后方走。 石床正对处有条短道,通向一个在天然水池,清冽见底。大约是供守山人取水洗沐的,但已多时无人使用了。 李沉璧将他放在水池边,径自脱衣,跳入冰凉彻骨的水中,沾湿了手巾,为他细细擦洗身体。 那手巾被他用内力蒸热,两只手掌都冒出白腾腾的水雾来。 叶霁不想他浪费灵力,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吧。”说着也要往水池里跳,却被李沉璧挡住。 李沉璧捧着他赤足,将他往上一抬推回:“水太冷,师兄别着凉了。” 叶霁瞧着肤白貌美的小师弟,怎么看都觉得他才是娇贵的那一个:“……你怎么不怕冷?” 李沉璧笑吟吟的:“看见师兄,自然哪里都热呀。不信师兄摸摸我?” 叶霁心道我哪里还敢再摸你,索性放松身躯,任李沉璧替他清理,过程不免被胡摸揩油一通,也都习以为常。 洗净之后,李沉璧又为他一件件穿回衣物,套好鞋袜,就连护腕的缠带也仔细替他系好。 至于他自己,则匆匆清洗一番,墨色外袍被四只小竹猫当作了安乐窝,上身便只穿着中衣,坐在叶霁背后,叼着发簪,替他束理长发。 做这一切时,李沉璧似是心情极好,唇角上翘,时不时看叶霁一眼。 将玉簪插归发髻,李沉璧双手从后面揽过来。 叶霁知道他正用灵流探查自己的脉络,回头便笑:“我已经全然好了,还隐隐更甚昔日一筹,算是因祸得福吧。” 李沉璧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发紧:“我时常做梦,梦见师兄在敲雨洞天修炼出了岔子,走火……走火入魔,我却不在,无人帮你。” “修炼这件事,旁人本就无法替己身承担风险,在不在都一样。不必担心我,其实这一次我堪破境界,和十几岁时不同。” 叶霁微侧过身,示意李沉璧和自己对贴手掌,让他感受奔涌如潮的灵流,“十几岁那时,就像孤身举着一盏烛火,走漫漫夜路,周围都是险滩危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看得清身边小小一隅,只能一步一步摸着来,一个闪失就会万劫不复。” “这次却不同。”他接着说下去,“重拾修为的路虽然难走,我却已经知道这条路是什么样的。过去我只有一盏烛火,这次却有明月星辰为我照彻九幽,我想跑便跑,想飞就飞,谁能阻我?” 叶霁与他变为十指相扣,一口气说了许多,眼中好像也有一轮明月,熠熠生辉。 李沉璧感同身受地替他高兴,望着这张朝思暮念的脸,有些飘忽出神。 见他发愣,叶霁轻吐一口气,笑了:“但我虽跑得畅快,却也是狠狠地栽了几个跟头,差点前功尽弃。” 李沉璧紧张得呼吸一滞:“啊,怎么回事?” 叶霁唇边笑意未减,淡淡道:“在敲雨洞天里,我想摈弃万念,做到太上忘情,可惜太难了。”定定地看着他。 李沉璧一个恍惚,鼻尖瞬间酸了。 他想起了分别的梅花树前,师兄那句坦荡的表白。 此时此刻,叶霁正用他的方式,平静宛转地说出一腔真情。 一股极大的幸福与快乐滋味,像是漫天洪水,朝着李沉璧卷来,令他溺死也甘之如饴。 “这次闭关的时日,比我预料中短。”叶霁道,“出关后见过了师父,我便来了乘寿山。虽然两三日你就能回家,但我想,早些见面也无妨。” 他忽然顿住,打量着眼前人:“竟把你说哭了么?” 擦去李沉璧脸上的泪珠,叶霁开玩笑:“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这么爱掉眼泪?” 说到这里,叶霁忽然想起,之前将江阙送回去时,他曾蹲下来,认认真地问了小孩一个问题。 “阿阙,你口中的‘美人姐姐’,并不是姑娘家——你究竟知道么?” 江阙用着点着头,大声说“我一直都知道啊”的模样,令叶霁现在想来还忍俊不禁,瞧着李沉璧就是一笑。 他本是随口调侃,李沉璧却不知被刺中了什么,咬了咬牙。 “师兄……”李沉璧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些苦恼,“在师兄眼里,我是否不够有男子气概,是不是比不上别人?” 叶霁呛了一口:“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谁说你比不上别人了。” 有些怅然地瞥了眼李沉璧□□,想,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李沉璧道:“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以前我总对师兄撒娇抹泪,让师兄保护我,以为这样就能占住师兄。却从未想过,这样的我是否会令师兄生厌。就连师兄答应与我相好,也不过是被我磨烦了,不得不答应罢了……” 叶霁暗道一声惭愧。 刚与这孩子好上,还没捂热乎就分开好几个月,李沉璧又是个最最纤细敏感的性子,不怪他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开始胡思乱想了。 叶霁用两指并住了他嘴唇,说道:“沉璧,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子——哪怕你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妖魔,我也早就接受与习惯了。于我而言,你怎样都行。” 第97章 李沉璧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是怪物妖魔”,又殷切地问:“那在师兄的心里,我究竟什么样?” 叶霁哈哈一笑,张臂抱住他脑袋,搂在胸口:“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沉璧。” ----------------------- 作者有话说:抱歉老婆们今天太忙所以晚了[求你了] 感谢不夜侯宝宝的巨型霸王票[比心]我真的!受!宠!若!惊! 第76章 危机警钟 叶霁三言两语, 便把这个对旁人冷心冷眼的师弟哄得意荡神驰。 李沉璧紧紧拥着他,觉得今生一刻也无法与师兄分开。 由着李沉璧抱了一会,叶霁拍拍他胳膊, 起身去寻剑和猫。 走到石床边,弯腰将四只巴掌大的小猫一臂揽了, 捡起那件墨色外袍抖掉灰尘,递给李沉璧。 然后坐在石床上,专心致志抚摸着小竹猫身上柔软深青的皮毛,爱不释手。 四只猫起先还绷紧身躯,有一只闪电似的从他怀里跑了出去,后来见其余三只在他的揉抚中逐渐眯眼团起身子,便也谨慎地扒着衣摆跳上来, 重新挤入同伴之中。 李沉璧一边穿衣,一边道:“师兄要给它们取名字么?”见叶霁竟笑着将脸贴在小竹猫肚皮上, 心里顿时有些酸酸的,却没有表露。 叶霁为难道:“四只都取?” 他认真思索一番, 叹气作罢:“说实话, 四只一模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的。既然这样,取四个不同的名字有何意义?反正也叫不清楚。” 李沉璧把四只猫一一看过去,赞同:“我也分不清。” 他摸上叶霁去拿霜霁剑的手, 意味深长:“猫分不分得清不要紧。师兄能把人分清就好。” 叶霁无端被敲打, 噎了一下。见李沉璧灼灼逼视, 在等表态,只好道:“你与——别人,就算烧作灰,混在一起, 我也能把你们重新分成两撮。” 李沉璧低低一笑,道:“谁要和那人一块烧成灰,我死了也要在师兄身边的。” 叶霁道:“好好好,将来咱俩躺同一个棺里。”李沉璧脸色一沉,“是同时飞升。师兄将来是要成仙成神的,怎么会躺进棺材里!” 叶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先谈及的是你,果然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子。 话到嘴边,却折了回来:“嗯,沉璧说得对。” 他怀中的竹猫忽然纷纷立起身体,“咪呜”地大声凄叫了起来,声音与先前的慵软截然不然,像是正疾言厉色地在警告着什么。 叶霁吃了一惊,连忙抚后脖安抚。李沉璧担心猫发狂抓伤他,左右两手各捞两只,要从他身上抱离。 几只竹猫叫得更为凄厉,猛跳出他桎梏,速度之快,就连李沉璧也无法抓住。 四抹淡淡的青影,在山洞中飘忽上下,连看也看不清。只一个眨眼,就从洞口接连蹿出,消失在风雪里。 一切发生得极快,修为何等高深的两人,竟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见叶霁站在那里神情凝定,李沉璧以为他见猫跑丢,心情不快,柔语安慰道:“它们极通灵性,已经认了我们为主,一定会回来的,师兄别失望。” 叶霁却另有所思:“猫忽然受惊,想必有什么事发生。”说着往山洞处走。 李沉璧亦步亦趋,两人一站到洞口,就被扑面而来的狂风乱雪吹得衣摆乱飘。 天近日暮,放眼只见漫天白茫茫都是飞霜,寒风如刀,吹不动地上已厚过脚踝的积雪。 叶霁惊叹:“外面的雪竟下得这么大……” 正当此时,一声接一声的沉重钟磬声,清晰地穿越呼啸风音,从远处荡来。 叶霁与李沉璧不约而同侧头,相望了一眼。 仙门百家间,有各种各样的钟。有的报时醒晨,有的静心清念;有的音色旷沉,有的音色清远,但看用途规制与各家喜好。 但所有的门派,在某一件事上,均无例外使用的同一种钟——巨籁。巨籁钟音色响亮,听起来像在人耳膜心室上狠狠擂鼓;传播又远,任你在百里之外、十丈地底也能听见。 当一个门派忽然敲响了巨籁钟,只能说明一件事——危机来了! . 两人冒风冲雪,登上高处时,恰好看见一线极亮的光从地下升起,在昏苍的天穹炸裂成无数光点,久久不散。 那一团光点下,正是宴客的水榭。 叶霁道:“果然出了什么事,乘寿门召集所有人立往水榭。” 纵目四看,山峰的轮廓混沌不清,只有一些散落四处的引路灯笼,发出幽光。 侧耳细听,还隐约能听见山林里几声凄厉的嘶鸣,不知道是兽还是人发出的。 李沉璧忽然侧头一睨,一拍剑鞘,长剑应召而出。 林木簌簌抖动,一只巨鸟翻出林子,迅猛扑出,指爪寒光闪闪,正对叶霁心口抓来。但还未靠近,就被等待着的漱霖剑削成了两半。 叶霁走过去,用剑挑起那只鸟尸查看:“是会唱歌说话的人面鸟,调教一只颇为不易,但它方才充满杀气,不知为什么发了狂。” 李沉璧道:“师兄,这鸟突然出现在这儿,其实奇怪。”叶霁问:“为什么?” “豢养场被结界划分成了很多区域,每一种灵兽都养在特定的地方。”李沉璧道,“我听说乘寿门将人面鸟养在一片藤蔓山谷,那儿离我们可远得很。” 叶霁也心生疑惑:“莫不是结界破了?”顿时警惕了起来,“也许乘寿门报的危机正是这事。人面鸟十分驯顺,断不会主动伤人,一定有什么刺激了它。一只鸟发狂,不足大惊小怪,但乘寿门这样示警,我猜还有更多灵兽也出了问题。” 他沉吟着,蹙眉说道:“结界破损,灵兽出逃,它们又变得发疯伤人,而仙门百家的人,现在正散落在豢养场四处……如果真是这样,乘寿门这次怕要惹上大麻烦。” 他发自内心担忧,李沉璧却不在乎,轻声一笑:“眼下我们也有点小麻烦。” 语音轻松,似乎真是在谈一件极小的事。 他说完,反手将漱霖剑插入雪地中,掌心按于剑柄。剑身光芒爆涨,一道闪电游蛇的白光,从他们脚下发出,直刺向十几丈之外游来的暗影。 这一路,泥土混着碎雪乱飞乱溅,接着就是一声闷沉的惨叫兽吼。 白光一闪而逝,远处的地面凹陷下去,一具小山似的尸体被“掘”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叶霁赞善地看了李沉璧一眼。 不消细认,就知道那是被饲养用来掘土挖矿的泥兽,性格温吞,有土遁之能,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这,且性格一反常态。 修仙人对肃杀之气有敏锐的感知,看架势,那只泥兽方才也想置他们于死地。 地面传来微微震动,又有几只泥兽潜行在地下,向他们靠近。李沉璧如法炮制,驭灵力入泥土,将它们一一杀死。 看着肝胆破裂的兽尸,叶霁轻叹口气,道:“我们先去水榭。不御剑,用轻功。” 这时地上的积雪变得更厚,就连树杈上都堆着一层白,脚尖点落不免落雪纷纷,遮挡视线。用轻功赶路,其实很不方便。 但李沉璧已猜到叶霁的心思,是希望在赶过去的路上,有机会救下几个遇险的人。 叶霁道:“沉璧,你不愿意和我用轻功过去么?” “当然愿意,”李沉璧盯着他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梁,“我来追师兄,追上便让我亲一亲好么?” 叶霁便想起了他们策马去春陵时的情形,有些耳热。 他后退两步,从高处往下一纵。呼呼风声中,叶霁说道:“你如今跑得可比我快了。不要你追,只需你跟紧我。”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天地间只剩黑白两色。 两人在飞纵时,偶尔互看一眼,隔得稍远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更是看不清四周。仿佛容纳他们的,只有无边的大雪,还有无尽的夜色。 他们翻过一座石塔后,听见了弓弦破风的声音。 二人站在石塔顶端,见玉山宫弟子们背靠着背,高举金弓,正对准一只三四丈高的夔狼。 几人身上伤痕累累,精神紧绷,就连叶霁和李沉璧悄悄出现在他们上方,也毫无察觉。 程霏握紧手中弓箭,低缓地道:“这畜牲只怕还有力气,我们周旋射它眼睛,千万不要被它钢爪碰到,否则……我可不帮你们拼尸,血糊糊脏死了。” 身边一人道:“师妹你先走,我们抵挡一阵。”其余人也都附和。 程霏苍白着脸摇摇头,死死盯着夔狼狰狞的面容,箭尖对准了碧幽幽的瞳孔。 她心知这一箭若射中便万事大吉,若射不中,只怕大家旋即就会葬身在这巨兽的狂怒撕咬之下。 冰冷的手指扣弦,微微颤抖。程霏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松开—— 生死之际,她双眼都在微微发红,左右两侧忽地刮过两阵风。 一人在她放矢之前,托住她手腕,调整角度让她射出那一箭,“刚才偏了些,这样就行了。” 第98章 另一人则什么也没说,路过时勾走了她腰上的长鞭,然后凌空越起。 纷乱雪影里,程霏只见一点刺目金光,一道闪电鞭影在空中交错,同时袭向夔狼。 夔狼地动山摇的咆啸声,让程霏一下捂住了耳朵,怔然地看着它被射穿一眼,紧接挨了势如雷霆的一鞭,巨大身躯翻滚出去,竟将一旁高大的石塔轰然压塌。 李沉璧不等它站起,一脚踩上狼头,用长鞭勒住它脖颈。 夔狼在剧痛中嘶吼狂叫,将石塔全都撞成粉碎,啸声震得几人差点呕血。李沉璧挽住鞭子面不改色,踏住狼头,朝叶霁看来。 “借我一用。”叶霁从程霏手里取走金弓,搭起箭矢。 浑厚的灵力汇聚在弓弦一线,流向箭尖,飞射出去宛如流星——— 夔狼的头在一瞬间炸成了血雾。 第77章 中流砥柱 无人说话, 只听见狼血飞溅上断裂的石塔,又滴落在雪地上的“啪嗒、啪嗒”声。 李沉璧离得最近,衣服却没沾上一点血迹。朝叶霁走过来时, 摊开双手,让他看自己被鞭子勒红的掌心。 叶霁揉揉他手掌, 温语道:“辛苦了。” 将金弓和鞭子还给程霏,叶霁关切问:“程姑娘受伤了么?” 程霏心潮涌动,几乎要掉出眼泪来。 但她知道再多的谢辞,对叶霁来说也是多余,抱手行礼,摇着头,哽咽:“叶师兄……” 叶霁冲她一笑, 问道:“你们为何会遇上夔狼,又怎么会和它对峙起来?” 程霏敛容道:“我们见到信号, 本来要往水榭去的,一路却遇到不少失了心的灵兽, 一见人便扑上来撕咬, 只好拔剑自保。也是运气不好,碰上这只夔狼时,大伙儿已经筋疲力尽了,还好遇到了你们。” 她身边一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少主之前还想要只夔狼陪着狩猎, 我看还是算了。这畜生野性难驯, 迟早有一天把我们都吃了。” 程霏道:“乘寿门调教出的灵兽, 一向是最听训的,不知为何忽然伤人。” 叶霁道:“我们也要去水榭,不如结伴同行,边走边说吧。” 大雪中难以辨别方向, 危机四伏,路上果然又遇到了四五队与灵兽缠斗的修士,都被他们一一解救。 众人一路结伴扶持,终于快抵达水榭时,大半都挂了彩,人人脸色含惑含怒。 顺着长桥,走到水榭门口,只见整个大厅内桌椅全部搬空,灯火通明。几百人聚集其中,吵吵嚷嚷,司药弟子满头大汗地奔走,查看或躺或坐的伤者。 上官剪湘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叶霁和李沉璧满身是雪走进来,眉毛一松,直趋两人跟前:“师兄,小钟没和你在一起?” 叶霁怔住,失声道:“燕星不在?” 上官剪湘脸色十分难看:“清霭也不在。” “他们去了哪里?豢养场?”叶霁的心猛地揪起,“那里现在太危险了!” 上官剪湘道:“我能不知道么?这里已经炸开锅了。小钟是追着你出去的,久久不回,清霭不放心去找他,又没回来。你们要是再晚些到,我也要不管不顾地去寻人了!” 叶霁深吸一口气,按住他肩膀,沉声道:“别乱。” 一个白发老者将自己重伤的徒弟平放在地上,晃动手中法杖。 杖上法器铃铛哗然作响,嘈杂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几百双眼睛都朝他看过来。 “小薛山主。”老者张口道。 “乘寿门在第一代山主手中举办万灵观赏会,至今已经有三百三十余届。从未有过像此次这样,众人踏入贵派山门,竟是无异于踏入了死门。” 白发老者声色如沉稳洪钟,传遍宴厅四角,威寒摄人。 有人当先发难,群怨顿时沸腾。有的狼狈捂着伤口,有的抱着重伤的同门,一齐厉声斥责了起来。 老者又摇动法杖铃铛,众人声音渐稀,他洪声说道:“薛山主病重不能理事,小薛山主身为主人,总揽大会事宜,宾客却在今夜死伤无算,这事极其严重,不能不给个交代。” 众人再次鼓噪了起来:“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不给个交代,便送你薛家上仙门公审!” 白发老者大声咳嗽着,一点寒光从眼中透出:“灵兽逃出结界,残害宾客,乘寿门要是拿什么弟子失职,看管不力一类的理由搪塞,老夫第一个断不接受。万流岛弟子本来就稀少,现在两人受伤,一人不知踪迹,老夫身为其师,必会为他们讨个公道。” 法杖在地上一敲,举重若轻,竟将青砖碰出蛛网裂痕,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央站立的薛白槿脚下。 薛白槿在众口指责中,闭了闭眼,像是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似的。 跟随她的门人,全被她打发去照料伤者,这时一人伫立,显得势单力孤。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小薛山主,在场列位沐化仙道,都不是好勇斗狠之人,定会理性处置。你如实解释,现在的豢养场究竟是什么情况?” 薛白槿此时已稍稍冷静,声音沉缓地道:“豢养场的大小结界全部损毁,过半数的灵兽失心发狂,其中有夔狼、燮虎、断魂夜枭这样的猛兽凶禽……”她嘴唇颤了颤,才勉力说下去,“我已派遣弟子全部出动,开启了所有护山阵法,也无法控制局面,亦无法查明缘故……豢养场已经大乱!”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又听到她“无法控制局面,无法查明缘故”的说辞,又惑又怒,哗然一片。 “什么叫查不明缘故?” 一人愤怒地叫道:“不是你们自己出了错乱,难道是有人故意使坏,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不成!” “这——这怎么可能?” 议论纷纷中,一个尖锐的嗓音,嘿然冷笑:“怎么不可能?江湖上风雨飘摇也有好一阵子了,别的不说,西南七十多个门派,好端端不是说灭就灭光了么?若有贼人要搅乱修仙界的局面,削弱正派的根基,万灵观赏会这种年年要办的盛事,岂能被轻易放过?” 万流岛主摇着头,说道:“今日进山的,都是各派自己选出的人,由乘寿山弟子领入结界,每个门派都有记录,怎么混得进贼人?小薛山主还是尽快查明清楚!” 立马遭到反驳:“哪个门派成立以来没出过叛徒?我看未必是乘寿山的错哩!那作乱的奸人,不定就在我们之中。更说不定,门派一窝子都是狼子野心,想走当年漂星楼的老路呢!” 厅內的争吵,几乎要炸开了锅,有的坚持要乘寿门给说法,有的抱着同伴哭泣,有那向来不对眼的门派,竟相互揪错挑刺,指认对方就是作乱奸人,被指的一方破口大骂,竭力澄清,几乎动起手来。 忽听得“铮、铮、铮”三声清响,龙吟不绝。是有人用指尖弹拨剑刃,声音如清泉冷水,浇灭了燃烧的火盆。 叶霁方才蹲身为一名伤者输送灵力,在众目注视下站起身,把剑插回鞘中。 李沉璧和他一起救治伤者,停下了手上动作,全心全意注视着他。 见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自己,目光隐透着期待,叶霁说道:“诸位可否听叶某一言。” “乘寿门是最不想出事的一方,让宾客在自己的地界遭受残害,于主人而言万死莫赎,百害无利,我相信乘寿门绝不会拿百年信誉开玩笑。事情既已发生,危机当前,大家还请暂时放下怨恨,与主人一起共度难关。” 万流岛主重重“哼”了一声,就要发议论,叶霁转头温声道:“万前辈,您先前说有个弟子下落不明,我们要立即把他找回来才是。” 他说的“我们”,没把自己置之度外,听来十分熨帖,万流岛主神情稍和,对他缓缓点头。 叶霁提声道:“我方才略数人数,还有三分之一的道友未到,还困在凶险四伏的豢养场中。当务之急是救人,一切都可事后再提。若我们朝夕相处、视若亲人的师友都不在了,真相争辩得再清楚又有何用?” 玉山宫几人站在他身后,刚刚共同经历了生死劫难,对他的话深有感触。一人高声应和道:“叶仙君说的是!难道要在这里吵清楚了,再去给同门收尸么!” “正是正是,我师兄和我走散了,至今不见人。你们要吵尽管吵,我是要去救人的!”一个少年气的声音说道。 “我师妹也生死未卜,你要走算我一个。” “我也去!和我同来的就剩我了,找不回他们,我没脸回门派!” 渐渐有人喊道:“请叶仙君主持大局,带我们入山救援!”声音愈来愈多。 早就对众人一味乱嚷不满,只牵挂走散同门的人,纷纷朝着叶霁身边聚来,一个个按剑扶刀,满怀焦急,希望这里最可靠的人,能立即带他们杀入山中。 李沉璧走了过来,低声道:“师兄要去,就带上我,我不要在这里帮人看伤。” 叶霁面不改色:“自然少不了你。” 第99章 薛白槿听了弟子的飞报,脸色越发凝重。拍了拍掌,用灵力扩声,说道:“我已经将三分之二的弟子遣入山中搜救,留三分之一,在水榭救治伤者。山里失控的灵兽多,救援弟子却太少,各位若肯鼎力相助,白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她哽咽了片刻,接着说道:“家父曾说,管控不住的灵兽便是妖兽。请诸位不要顾虑这些畜牲的身价,当戮尽戮,人命第一,白槿……感激不尽。” 说完,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了一下。 一句“当戮尽戮”,意味着乘寿山的基业心血,大半就要付之东流。 叶霁心情复杂,来不及宽慰她,说道:“小薛山主还请振作精神,不如就在水榭主持事务。”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请小薛山主即刻安排十个身手反应好的弟子做引路人,各带一队同道入山寻人,身上要有灵信烟花,危急时好发信号相互救援。另要分两拨人,一拨维持护山阵法,一拨宁死也要守住最外层的结界,绝不能让灵兽逃下山残杀百姓。水榭这边,腾出来给伤者,药物灵丹要源源不断。” 叶霁一番沉稳布置,顿时指明了方向,在场众人都赞许信服。 薛白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沉璧,”叶霁转头换了副口气,轻柔下来,“你和我要四处驰援,修补结界,今晚恐怕一刻也不能歇。” 李沉璧道:“我有一件事。” 叶霁一怔:“什么?” 李沉璧道:“让他们把奔雷兽还我。” 第78章 义不容辞 风割如刀, 叶霁和李沉璧双双骑上奔雷兽,再一次闯入了山岭重围。 策燕岛上鼎鼎大名的恶兽,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两个人离开水榭时,得到了许多唏嘘目送。 “你便是这样换来的四只猫?”叶霁隔着风声问。 李沉璧拍拍身下漆黑的兽头:“师兄觉得值不值?” “这要怎么说。”叶霁道, “奔雷兽是长风山的公物,拿来为某个人换灵宠,算不算以权谋私?” 李沉璧毫不在意,嗤笑一声:“西山里还养着一大群,少两只就少了,反正也难照料。千金难买师兄高兴。” “这话不要教别人听见,”叶霁笑看他一眼, “不过抓获奔雷兽,本就是你占首功, 归你处置也合情合理。但四只小猫若是找不回来——”那就亏大了。 “丢不了,”李沉璧道, “师兄放心就是。我只希望师兄从此有了猫, 可不要冷落了糟糠之妻。” 叶霁听得微微一笑,看向前方混茫一片的天地世界,听着时不时的兽咆鸟啸,渐渐神情凝重。 “师兄很忧心么?” 李沉璧深知他心情, 轻声道:“我们索性专心去寻苏师姐和钟燕星。反正那些人都只顾救自家门派的人, 哪里要靠我们一一帮忙。” 前方忽然有人大声呼救, 原来是落入了泥兽挖的深坑中,下身沒在土里,一点点往下陷,若是土盖过了口鼻, 只有死路一条。 不等叶霁出手,李沉璧随手摸出张符箓,打入泥土中。 那人浑身一松,忙七手八脚爬出来,狼狈拍着身上的土灰,连声道谢。 叶霁瞧他腰牌眼熟:“你是万流岛的弟子?你师父正为你心急,你同门又受了伤,他们正在水榭。” 那人受惊不小,揉着眼睛问:“请问道友,现在是什么情况?乱成这样,真是了不得了,吓死我了。” 叶霁耐心道:“灵兽闯出结界,正在四处伤人,小薛山主已经安排了人手救援,各派也有不少人进山救人了。道友不要多停留,循着点燃的引路灯笼,尽快去水榭和师门汇合吧。” 那人茫然了片刻,一拍大腿,摸索到长剑挂在身上,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去了!我没受什么伤,和你们一起救人!” 叶霁颇为意外,劝道:“你同伴这时都在水榭,又何必再冒险?” “遇险的人那么多,正是缺帮手的时候,哪儿能走。”那人撸起袖子,打了个寒噤,嫌冷又放了下来,“知道我师父师弟他们没事就行了,我放心了!” 他走之前,向他们高高招手:“你们也万事小心!” 叶霁沉默目送他的背影,李沉璧抱着手臂,偏头瞧着他,微微笑道:“看来我想劝师兄先救自己人,是不行了?” “若人人都只想着救自己人,清霭和燕星遇到了麻烦,也就没人施以援手了。”叶霁熟练地拨转奔雷兽的方向,和他一起朝狭路驰去。 . 苏清霭将披风裹住头脸,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谷地里行走。 这场没来由的大雪刚刚降临时,她就担心起了迟迟不归的钟燕星——她知道不必担心叶师兄,也全然放心李沉璧,唯独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师弟,会不会雪地里失足,摔进兽窝里去了。 她已经在这偌大的山岭里绕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响彻云霄的警钟响起,她还是没见到钟燕星的影子。 苏清霭叫住一名行色匆匆的乘寿山弟子:“打扰,我与师弟走散了,可否借贵派传音的法器一用?我想知会他回水榭。” 那弟子焦头烂额地道:“姑娘难道没看见方才的升空烟花?你师弟若看见了那信号,这时候就该赶过去了。” 苏清霭称了谢,心情没有轻松半分。正犹豫是否要转头回去,却被树枝上的人面鸟吸引了注意。 只对视了一眼,那鸟突然对她目露凶光,气势汹汹朝她扑来! 苏清霭吓了一跳,不明所以,不愿伤害这珍贵的灵鸟,转头就跑。 人面鸟穷追不舍,叫声似哭似笑,听得人心烦意乱。一直追袭着她,进了一片满是藤蔓的谷地。 苏清霭被雪中的藤蔓绊倒,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回身。 这一剑堪称炉火纯青,恰好刺穿了鸟胸。 人面鸟落在地上,垂死扑腾,翅膀竟然在松软的雪地上扇扑出个人的轮廓来。 苏清霭走上前,抹掉那人脸上的雪,骤然变色。 一把将雪中的身体抱出来,苏清霭失声叫道:“……小钟!” 钟燕星的脸和嘴唇,比窗户纸还要白,双眼似闭不闭,身体成了一块冰。 苏清霭乍接触到他身上的温度,以为他已经死去,吓得呼吸都要忘了。见到他胸膛还有细微起伏,脉搏还在跳动时,她浑身一软,抱着钟燕星跌坐在雪地里,大口喘息。 “小钟?小钟!”苏清霭握着他的手,输送了些灵力,不见转醒,便查找他身上有无伤口。好在除了喉结处一道已经凝固的浅浅划伤外,体肤无碍。 雪花乱飘,夜色浓黑。到处都是隐约的惨叫嘶吼,分不清是人还是兽。 水榭在很远很远之外。 “……这可给我出难题了。” 苏清霭在脸上揉了把雪,将钟燕星背了起来,自言自语:“但我既将你好好地带来,也要将你好好带回去,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姐呢。” 苏清霭将剑掣在手里,背着钟燕星往山谷外走。 积雪已经很深,呵气成冰,不一会就觉得手足都冻得发僵,却不敢稍稍停歇。 一根古木忽然断裂,倒塌下来。苏清霭背着一人,行动迟缓,几乎是连滚带翻,才勉强避开。 她不敢顾摔麻的胳膊,滚身刚站起,额头上就被砸了一棍,来势甚猛,竟将她砸得仰面倒了回去。 “嘻嘻喝喝”的怪叫此起彼伏,倒塌的树木上,正蹲着十几个人形,对着她招手呲牙,目露凶光。 灵猿! 苏清霭这才看清,方才砸中自己的“棍子”,乃是一只断臂。 那臂上残破的衣袖,是修仙者常穿的流云纹样,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也不知这倒霉蛋,现在是生是死? 她脑中在想,手中已掣稳长剑,用上了最快的身法,接连将三四只突袭的灵猿毙于剑下。 剑光闪烁间,又躲过了投掷过来的其余残肢断臂。 瞧了眼滚到脚下的人头,苏清霭深深叹了口气,聚一股灵息于长剑,横挥剑刃,将一圈的雪花凝成碎冰,暴雨箭头般打向灵猿群。 奇诡惨叫不绝于耳,苏清霭听了一会便心浮气乱,恨不能将耳朵堵上。一不留神,后背挨了猿爪一挠。 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左肩胛直到右腰,深可见骨,疼得她几乎要立即昏过去。 但她仍旧猛扑上前,拖拽回被猿群撕扯的钟燕星。强忍着剧痛,极力周旋,将剩下的灵猿一只只杀死。 她将尸体踢进雪堆中,以防更多灵猿赶来看到同伴惨状后,发狂报复。 做完这些,苏清霭缓缓走回钟燕星身边,极慢地将他背在肩上,继续赶路。 她只顾低着头,走得都有些昏茫了,偶有一些人匆匆从她身边赶过,神兵法器碰撞哗哗作响,却没人顾得上停住脚问她。 后背又冷又热,是伤口在痛楚烧灼,渗出的血水很快结了冰,这滋味真非常人能受。但她性格忍耐,抬头看了看雪花乱飞的天空,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 第100章 身后,有人吱呀踩雪,快步向她走过来,劈手就夺她背上的人。 苏清霭心生警惕,心疑是灵猿,看也来不及看,一剑就往后戳来。 “你身上全是血,”那人高声嚷道,“再走你就要死了——姑娘!” 苏清霭一愣,见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泥土的麻衣青年在面前,是个生面孔。 瞧一眼他腰牌,是万流岛的弟子,她于是舒了口气,勉强微笑道:“见笑了。刚才遇到点状况,实在顾不上处理。我师弟不知安危如何,我得尽快赶到水榭求助。阁下——” “我师从万流岛,姓名上万下铮,姑娘不要惊慌,我们乃是道友。” 麻衣青年不由分说将钟燕星扛起,在她身上点穴止血:“你负伤还带一个人,眼下这境况,天王老子也走不到水榭,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咱们相互照应。” “惭愧,”苏清霭轻声道,“说实话,眼下的我,实在照应不了万大哥,我连剑也快拿不动啦。其实还是你护我们,万大哥这样说,不过是怕我难堪罢了。” 万铮望着她冻得红白交错的脸,眨了眨眼,很快回神道:“哪里的话。姑娘贵派?” 苏清霭答道:“长风山。”她卸下重担,浑身一轻,与万铮并肩赶路,速度快了不少。 “啊,长风山……长风山!”万铮眼睛灼灼发亮,脱口道,“贵派两位师兄弟不久前刚救了我,我认得一个便是叶霁。” 苏清霭大喜,连忙问道:“正是,那是叶师兄!和他在一起的师弟,是不是生得很漂亮的那个?他们情况好不好?可有受伤?” “好着呢,他们也是要去救人的。”万铮爽朗一笑,“当时太黑,我还没认出叶仙君来,后来遇到人一问,骑着奔雷兽的可不就是他。他们前脚刚救下了我,我又遇到了他们的同门,这不就是佛说的因果?” 苏清霭心情舒朗不少,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她指着远处的火光,还有时不时的腾啸电闪,道:“那是奔雷兽的威力。我师兄弟们想必就在那处,他们修为高强无匹,又有奔雷兽的力量加持,定能化险为夷,救更多人脱险。” 万铮道:“姑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两人相视一笑,苏清霭揭开钟燕星脸上的乱发,瞧了瞧他的脸色,又心中增忧。好在一路上除了遇到一次土栖灵兽搅起的山崩外,基本无阻,水榭很快在望。 万铮在长桥的一半处停住,将钟燕星从肩上解下,打横抱起,还给苏清霭:“姑娘且带他去避避难,找位宗师替他验看身体。我这便走了,后会有期。” 苏清霭讶道:“你还要进山?”万铮道:“危难未解,义不容辞么!” 苏清霭心中喟然赞叹,接过钟燕星,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叫住他,温语劝道:“你已经很辛苦了,不如先进去歇歇再说。况且你师门的人,这时候一定忧心如焚,你不去和他们报个平安么?” 身后的彻亮灯烛,将她映得姿容极美,万铮鬼使神差地朝她走过去,却感到长桥晃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心神飘乱,才产生错觉,移开落在苏清霭身上的眼睛,却刚好和桥下水中一双硕大幽冥的眼睛对视。 长桥隐隐晃动不休,万铮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片刻,他发疯似的朝苏清霭奔来,便跑边嘶吼:“跑——快跑!快些跑啊!!!” 第79章 并肩作战 风声厉吼, 挟裹着雪花直扑人面,吹过锁兽笼机关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冰冷响声。 被天神般及时出现的两人救下的修士们, 这时已经相互扶持着,朝水榭出发了, 地上仅留下一串凌乱延绵的脚印。 血水浸雪的地面上,除了脚印外,兽尸被劈砍、雷焦的尸体四处横陈。这里刚经历了一场山崩中的混战,此时树木折断,遍地都是狼藉。 叶霁的发梢上挂着冰屑,正站在被破坏的兽笼前,看着被挣断的铁链和一旁的兽尸, 凝然不做声。 李沉璧将一对奔雷兽用法咒圈定在空地上,这才走过来, 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抚摸他脸颊,觉得太过冰凉, 于是把兜帽放下给他挡风。 叶霁道:“这片区域的结界, 就是在这里破损了。我放出灵息看过了全山,这应当是最后一处。” 李沉璧点点头,掣出长剑,浮定在空中。 浩渺如水的剑气, 从漱霖剑身凝聚, 向外一圈一圈扩荡。 裹雪的寒风, 仿佛在这强大的剑气中融化,化为滔滔流水的一部分。 叶霁站在这样的灵流剑风中,与外面的寒冷隔绝,居然觉得十分适意。也许是李沉璧在对他刻意保护, 也许是从这把剑上诞生的气场,本就温柔若此。 但如果在对招时这把剑及它的主人掉以轻心,那么这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蠢蛋。 叶霁闭上眼,感到那结界的残缺处,像被流水漫过的沙坑一样被填补得圆融完美,这才睁开双目,舒了口气,对李沉璧一笑。 “师父应该早些教你结界术。”叶霁感慨,“如果他教你再早一些,或许早已经后继有人,他也不必辛劳了。” “师父是怕师兄的担子太重,并非不信任师兄,不让你接管他的结界。”李沉璧握着他手,放在自己脖间取暖,“师兄才是他的‘后继有人’呀。” 叶霁捏捏他热乎乎的脖肉,忍不住又捏了捏,笑道:“那你呢?” 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说了么,我是什么都行。”忍不住将他抱着,软声软气,“……是师兄的一辈子的枕边人。” 叶霁也不由放轻了声音:“嗯,你是我一辈子的枕边人。” 李沉璧道:“可我这个枕边人,却至今还未和师兄共享一屋,同分一床………” “好了,以后再说,”叶霁马上清咳一声,“你来看看这些尸体。” 叶霁拨弄着堆叠的兽尸,忍着刺鼻的血腥,不禁想,他们方才在这样的地方谈情说爱,竟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沉璧和他一齐蹲下,近看一只夔狼的尸体。 叶霁用剑尖挑起狼头,拨开毛发,露出狼颈上一道极浅极小的伤痕,皱了下眉头。 又翻看了其余的兽尸,无一例外均有同样的伤。 李沉璧见他脸色越来越沉,柔声问:“师兄看出了什么?” 叶霁沉默一阵,说道:“沉璧,我年幼时,曾被漂星楼收养。” 李沉璧听了,握紧掌心:“嗯,我知道。” “我见识过漂星楼的那些鬼术,”叶霁道,“其中有一样,是操控神志的血瓶夺神术。施术方法,是取对方的一点喉头血,放入特制的血瓶中,就能对其短暂夺舍。” 李沉璧道:“这些灵兽喉上都带了伤,怪不得师兄想到。”又问,“这夺神术有代价么?” “一切鬼术均有代价,只不过有大有小罢了。效果越好,代价越大。漂星楼中很多人就是这样慢慢沦陷,遭受反噬而死。”叶霁淡淡说完,叹了口气,“你且看宁知夜就知道了。” 听到这个名字,李沉璧眼中流露出残酷之色,一闪而逝。如若平常地道:“他该死。要是他至今还未死,好极了,就让他活着,每一时每一刻都承受痛苦。” “他有他的归处,你却不要再多想了。”叶霁望着他,“放下策燕岛的心结,好么,沉璧?” 李沉璧也看着他,眼中闪过心痛怜惜之色,缓缓点头。 叶霁又转眼去看兽尸,接着解释:“血瓶夺神术,对人的夺舍只是短暂的,效果不甚好,因此对施术人伤害较轻,但也有风险。若施术者的修为浅薄,或者被控制之人的灵识过于强大,那么夺神术就会反令施术者走火入魔。我那时就见过不少自以为是的先例。” 李沉璧道:“但今日作乱这人——或这些人,并没有对活人下手,只将这伎俩用在了灵兽身上。” “走兽飞禽的灵智没法和人相比,操纵起来要简单得多,代价也小。漂星楼刚入门的弟子,就是用野兽练手的。” 叶霁思索一下,接着分析:“且灵兽不会说话,又被乘寿山养得十分驯顺,有人若真心要做手脚,甚至不用避人耳目,只要装作抚摸它们的模样,在喉间一探便可取血——只需要一滴。灵兽不至于受激,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李沉璧问:“师兄觉得是谁干的?”叶霁道:“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人。” “是那魅……唐渺,”李沉璧冷笑,“我就知道他不安分。干出这种勾当,竟还想与我同盟,是要拉我下水不成?” 叶霁拉着他找了个避风处,道:“我担心的还不止于此。” 他说话的间隙,抬头看向远方,偌大的豢养场山岭已经一片狼藉,几缕硝烟火光,从飞雪间升起。 叶霁轻叹:“无论是不是唐渺所为,造成这场祸乱之人的意图,都是要对修仙界不利。包括西南之乱,摆渡谷的毒林惨祸,以及我闭关时江湖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混乱,恐怕都是一股势力所为。其中的关节,我还需要再细细想一想。” 第101章 李沉璧抚摸着他眉心:“等这次事后,我将唐渺抓来给你审问……” 叶霁摇头道:“他极其狡狯,会老实等你来抓么?” 李沉璧哼笑一下,待要说什么,眉心忽地跳了跳,朝水榭的方位看去。 “怎么……”叶霁刚说出二字,就听见低沉的轰隆之声,从他们注目的方向遥遥传来。 李沉璧说道:“水榭的长桥断了。” . 苏清霭在长桥断裂的前一刻,把钟燕星拋向对面。 万铮伸手抄住,刚喊了句“姑娘快些跑过来”,水下就溅起巨大的水花,拍向桥身,将他重重拍在栏杆上。 万铮七荤八素地爬起来,见桥中央已经断开,心惊肉跳。 苏清霭在断口那头,不断对他挥手高喊:“带小钟往后撤!撤到林子里去!” 万铮也对她高喊:“你御剑过来,水榭不安全!” 苏清霭在不断摇晃的桥面,扶住栏杆,咬牙道:“恐怕不行,水下……” 水浪汹涌,一只足有一人身长的覆鳞巨爪,抓住了断口的边沿。 一条庞然长物,就这样从水底腾身而起,攀绕在桥身,发出一声惊天彻地的吟啸。 那水龙浑身鳞片好似一团火,抬起一爪,就向近在咫尺的苏清霭拍过来。 苏清霭横剑一挡,仅削下一星点的鳞片,心知躲不过,咬咬牙翻身朝桥下跃去。 万铮大惊:“姑娘!”见她一只手还抓在汉白玉栏杆上,身子摇摇晃晃,稍微放心。 这时水榭外围,许多人听见动静已冲了出来,愕然看着这红鳞长龙翻波搅浪,将几条长桥都撞得断裂。 有人又怕又惑:“这是何物?龙?四足水蟒?” 有的拍阑而叹:“早便听说乘寿山的地下水宫养着一条绛水螭,原来竟是真的!今日真是大饱眼福。” 更多的,则是惊怕。 一人猛地冲到薛白槿面前,高声道:“这水榭下面竟有这种东西!山里的灵兽纷纷失心疯,这绛水螭更不是凡物,若是也要伤人,我们岂非死路一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绛水螭长啸一声,在黑夜中搅起一团水柱漩涡,卷断一段桥身,那汉白玉的栏杆也裂成数块,飞射向围观的众人。 万流岛主一挥长杖,灵力化作一股水潮,挡下了大多碎块,仍有几块飞砸下来,立即柱断窗碎。 他歇了口气,瞪向身旁不断吹奏骨箫的薛白槿,厉声道:“不要再白费功夫了!这畜生已是失了心。把箫吹烂也不会听你的了!” 薛白槿扶住骨箫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含泪水,仍是吹奏不停,声音起先悠扬,逐渐尖锐,竟吹破了音。 万流岛主重重“唉”了一声,又去看绛水螭。这一看,竟见到自家徒弟万铮御剑停在断桥边,正朝一个方向正努力伸出手。 “铮儿!”万流岛主嘶吼,“你在那里做什么!快些离开!” 万铮忍着没抬头,将苏清霭拉到剑上,扭头就撤。二人的动作,引起了绛水螭的注意,苏清霭双目微微睁大,一把抓住他肩:“小心——” 从空而降的巨爪,山岳一样朝着两人压来。万铮御剑躲过,巨爪却紧追不舍,势必要将两人拍碎在水底。 万铮抹去脸上的水,飞快问道:“姑娘会御剑么?”苏清霭道:“会!” 万铮道:“好,你也御剑!” 两人刚刚分开,万铮便和自己的长剑一齐高高腾起,调转剑尖,将袭来的龙爪穿透。 万铮刚吼了一个字:“走——”便被那收不住势的巨爪拍中,头脸胸腹皆撞在鳞片上,口中鲜血狂喷。 绛水螭的受痛怒吼,盖住了万流岛主和苏清霭同时发出的惊呼。 万铮的身体犹如断线纸鸢,迅速落入水中。 苏清霭站在剑上,一时痴了。不知是该抓住这拼死换来的机会撤离,还是马上去水中救万铮,挣扎之间,眼眶已红透。 最终,她长息一声,御剑朝水中飞去,忽然耳边风声簌簌,被一人及时扯住。 那人和她同样下坠,姿态却游刃有余得多,苏清霭看清了来人,惊喜非凡地“啊”了一声。 “我去找他。” 叶霁在空中翻过身,面对面在她肩上一推,烈风般的灵息将她迅速往上托去,他自己则一跃入水。 绛水螭被彻底激怒,从断桥上爬下去,也要扎入水中,却迎上了李沉璧的剑刃。 苏清霭回到岸边,跌坐在钟燕星身旁,才想起去摸后背的伤,已是血水濡湿一片。 她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随便裹住,目光盯着水面的动静,只求几人都能平安无事。 “师姐……”钟燕星冰冷的手指,忽然拽了一下她衣袖。 苏清霭愕然转头,又惊又喜:“小钟?你终于醒了!” 钟燕星艰难地坐起身,懵懂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人。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师姐,你为什么变得、变得这样……你受伤了……” 苏清霭衣裳上的泥水尘埃,与鲜血染成一处,看不出原本颜色,她仍旧微微笑道:“我没什么事。你呢?你还好么?你晕过去之前,遇到了什么事?” 钟燕星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又问,“是师姐救了我么?” 正当此时,叶霁扛着水淋淋的万铮,凌空降下。一言不发,将一股灵力拍上他后背,万铮“哇”地吐出一口血水来。 “万大哥!”苏清霭将他扶躺下,万铮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她。 叶霁同样浑身是水,遥遥看了眼正与绛水螭缠斗的李沉璧,蹲下来为苏清霭与万铮检查灵脉。 翻出几瓶丹药伤膏,交到苏清霭手中,叶霁温语道:“师兄现在顾不上你,你和这位道友,就待在此地好好静养。” 苏清霭缓缓点头:“师兄只管去就是,务必小心。”钟燕星哑着嗓子道:“我就在这里照顾师姐,师兄放心。” 万铮气若游丝:“唉……叶仙君……你怎么又救我一次,这下…又扯不平了……” 叶霁没听明白,对他一笑:“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将来不定能做朋友呢。” 第80章 魔门旧徒 绛水螭被李沉璧的剑气屡屡割伤, 愈发暴怒。 偏偏这时有人飞出法器,打中了它的右眼,绛水螭怒啸一声, 不去面对李沉璧势不可挡的锋芒,扭头就朝水榭袭来! 它搅起的巨大水浪, 卷向屋瓦和众人,一时间所有人仿佛置身雷雨河涛中,想要撑起灵障来挡,又哪里来得及、挡得住? 水浪席卷过后,水榭的柱子折断了三分之一,许多人被高高卷起,重重摔下, 骨断呕血,狼狈不堪。 那些本就受伤的人, 行动迟缓,身子直直撞上墙宇, 口鼻喷血, 被众人七手八脚抓住,才不至于掉入水中,有几个已是无力回天。 薛白槿被门人搀起,手中握着骨箫, 狠狠朝地下一掷, 将它摔得四分五裂。 门人小心翼翼:“小山主……”薛白槿猛地扭头, 嘶声喝道:“去取杀龙弩来!” 她说话时,面容严峻如霜,眼中泪水却止不住滚动。 门人悚然跪下,劝道:“所有的杀龙弩, 都被调去豢养场了。这小龙是您自幼养大……” “小龙?”薛白槿寒声冷笑,“它如今可不小了!去找把弩来。我亲手……杀死它。” 绛水螭在水底蛰伏了片刻,又腾跃出来,长尾横举,翻江倒海价扫向水榭。 众人如临大敌,正待再受一次冲击,只听见漫天暴雨打窗的声音,却安然无恙。 仰头看去,一个圆融完整的结界罩住了整个水榭,挡下了泼天水浪。 叶霁站在断裂栏杆前,被他用来施展结界的媒介长剑,高悬在空中,从剑身迸发出的光华,几乎将人双目灼痛。 他虽衣发尽湿,衣摆染血,但那坚毅独立的风姿,却让所有人轻轻倒吸了口气。 李沉璧御剑在水面上,灵流铺出去织成一张网,将暴怒的绛水螭困在其中,任它怎么也冲撞不出。 隔着大雪,叶霁和李沉璧遥远地交换了个眼神。 叶霁知道他要伺机杀死绛水螭,心中不免担忧,李沉璧却勾起唇角,朝他微笑。 叶霁稍舒了口气,万流岛主在他身后,焦急地问:“叶仙君,我徒儿可还活着?” 叶霁答道:“令徒在对岸,受了些内伤,但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万流岛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上眉梢之余,对眼前这年轻人敬服到了极点,朗声道,“叶仙君今夜先是入山救人无数,又设下结界护我等平安,功劳当居首位!且不说诸位如何,我万流岛是甘愿为叶仙君肝脑涂地了!” 许多人发自内心地点头:“叶仙君大义!” “叶仙君大义,长风山大义!”一人指向外面,无不动容地说道,“今日若非叶仙君和令师弟在场,只怕这座水榭就保不住了,在场之人要折损一大半。” 第102章 叶霁正在凝神加固结界,见状,只好客气地说道:“今晚大家众志成城,并非只有我和师弟二人出力。比如万流岛的一位高足不顾自身安危,救我师妹于水火,也是位不折不扣的英勇侠士,叶某十分感佩。” 这话在人们耳中听来,不仅谦和,且深明大义,毫不居功自傲,看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欣赏。万流岛主更是眉目舒展,心下大慰。 “大家还是先救治伤者,清点人数,更多的话不如事后再说。”叶霁道。 上官剪湘走来,手放在他肩上,愧然道:“咱们长风山的人,今夜个个辛苦,我却没帮上什么忙。” 叶霁微笑:“还好你留在了这里,没有搅和进去,不然我还得去捞你,又多操一份心。我今天可是累极了。”最累的自然还是和李沉璧在山洞中那一段。 上官剪湘轻捶他一下,也扑哧一笑。 薛白槿忍着心乱,指挥门人弟子清理坍塌的废墟,分发治伤的丹药。 忽然周围一片安静,喧喧闹闹的人群渐渐息声。 薛白槿抬起头,一名面带病容的华服男子,在四五名弟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愣了愣,迎了上去。 众目注视下,薛白槿快步上前,扶住病容男子的手臂,眼眶不觉红了:“爹,您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这里有我……” “薛长淮!” 一个粗粝的声音,不客气地喊道:“你薛老爷可算伸头露面了。今日的事,你的小千金可兜不了底啦!你张眼好好瞧瞧这里,死的死,伤的伤,个个都要找你清偿算账。你不交代个所以然来……嘿嘿!” “是啦,你这个当家的须得给个交代!” 薛长淮没有理会女儿,对刺耳的众口纷纷也像是没听见。 他径直走到叶霁面前,双膝跪下,匍匐拜倒。 叶霁惊住了。 同样惊住的,还有围观众人。但思及叶霁这次救下了许多宾客,对东道主而言有大恩,跪他一跪,也是情理之中。 上官剪湘倒是比叶霁反应还快些,带着笑容去扶他:“薛前辈这是何意,叶师兄他怎么会受您这么郑重的礼?” 叶霁道:“是,晚辈不敢。”他半跪下身,轻轻托住薛长淮双臂,要将他扶起,对方却纹丝不动。 看着薛长淮头顶杂银的发丝,叶霁忽地从心底打了个寒噤,“您……” “请叶仙君施以援手,传授解难之法。乘寿山满门叩首祈求,感激不尽!” 薛长淮额头碰地,发出沉闷的“砰”声,虽然不大,这时却清晰可闻。 薛长淮嘶哑的声音落下,满堂寂静。 薛白槿不解其意,又惑又忧地跪在父亲身边。 叶霁的声音,迟疑又缓慢:“什么解难之法?” 薛长淮道:“灵兽失心发疯的恢复之法。” “老薛!” 一片唏嘘疑惑声中,万流岛主拔声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弄清了这群畜生因何反常?” “……查清楚了。” 薛长淮长叹一口气:“薛某带着弟子们一一验看尸体,发现失心的兽禽,均被喉间采血,这和当年漂星楼用血瓶采血,夺舍生灵神智的手法如出一辙。薛某人比在座的年轻俊杰虚长几岁,可这血瓶夺神术,不少老道友是见识过的。” 年轻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年长的却各自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想起了门派里的血仇,想起了那段与漂星楼厮杀斡旋的残酷日子。 “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虽然晚生了几年,可今日不是大开眼见了?” 一人笑着从塌毁的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一队弟子,每人肩扛手提着一两具兽尸,进门后丢在地上。 那人走过一截断柱时,停下来,瞧着坐在柱边包扎伤口的程霏,拧起眉毛,笑道:“哦,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可怜呐!” “滚。”程霏寒声道。 薛长淮对来人拱手道:“多谢枫云山庄搭手,将这些尸体运来。有劳赵公子。” 赵艾笑道:“举手之劳,薛山主刚才说到了哪里,还请继续!” 人们都围上来看兽尸的喉咙处,果然都见到了极不明显的割伤,神情各异。 万流岛主沉声道:“老薛,你方才跪求叶仙君,又是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些!” 薛长淮看了叶霁一眼,又是一拜首。 “叶仙君在被漱尘君收为徒弟之前,曾在漂星楼做过几年弟子。这些鬼术的关窍,在场只有叶仙君能懂得。” 薛长淮提起气息,大声道:“恳请叶仙君,赐教血瓶夺神术的解法!” 薛白槿惊呆了,失声道:“爹——您在说什么呀!” 这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群声沸腾,胜过之前每一次争吵。 不少年轻的声音叫道:“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休要血口喷人!”许多人对叶霁心存敬慕,岂能听他蒙受这样的污点。 一些年长者,则神情复杂。 对于叶霁的出身,他们在十几年前就隐约有所风闻,但从无人想要追根究底。 一是没必要得罪长风山,二来叶霁本身也无可挑剔。 因此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今日江湖第一流的仙门翘楚,昔年乃是恶名昭彰的漂星楼门下弟子。 “薛某将这件事说出来,不是为了血口喷人。” 薛长淮叹息道:“叶仙君的身世,已是过去。薛某只望叶仙君能指点一条明路,若能唤醒发狂的灵兽,在今日又是另一件壮举。” “我也没有化解的办法。” 叶霁在无数炙热拷问的目光里,缓缓说道:“抱歉,薛山主。血瓶夺神,只能施术人自己叫止。若要让灵兽停止伤人,只能打碎血瓶,中止血契——血瓶自然握在那人手里;或者将灵兽杀死,毕竟这术法只能控制活物。” 他说得详细清楚,众人脸上渐渐阴云密布。 赵艾“嚇”了一声,无不惊奇地道:“叶兄的意思,你当真是漂星楼出身?” 叶霁的手暗自握紧。 他没有迟疑,说道:“是。” “我不信!” 一个清秀少年不顾伤势,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语无伦次:“叶仙君……叶师兄,你,你再说一遍……你再说清楚些!” 叶霁看着他涨红抽动的脸,想起方才似乎在山里救过他,心里不忍,叹道:“我的确是漂星楼的旧徒。” 第81章 彻骨寒风 那少年呜呜咽咽地哭了:“我……我爹娘被漂星楼抓去试药, 他们死得很惨……” 叶霁轻声道:“漂星楼已经灭亡,可以告慰令尊令堂在天之灵。” 少年流泪瞪视着他,嘴唇颤动, 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赵艾轻飘飘地劝道:“叶仙君在漂星楼时年纪还小, 就算被魔教欺哄着做过些什么,那些善善恶恶,也不是他那时就能分辨得清的。小道友,你爹娘的死,可不要胡乱迁怒到他的头上啊。” “他哪里就迁怒了?” 窃窃私语声中,上官剪湘冷不丁道:“赵公子这话,是在劝这小哥, 还是什么意思?” 赵艾道:“自然是在劝他啊。”上官剪湘冷笑了一声:“是么?你说‘就算被魔教欺哄着做过什么’,我师兄做了什么?听上去, 你赵公子似乎清楚得很呀,说来听听?” 赵艾尴尬地笑笑:“我说的是‘就算’嘛。” 上官剪湘哂笑道:“赵公子这句‘就算’, 听起来好像有些做作多余。哦, 不要计较,我说的是‘好像’嘛。” 两人话头上交锋一轮,一个不大的声音,在角落幽幽地说道:“这次的祸乱, 既然是漂星楼的手法, 那就是漂星楼的人设下的阴谋喽?” 无人搭腔, 叶霁只觉周围刺来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他并不怕指责与訾骂,却无法对他人的失望心痛无动于衷。 而人群中,有不少人正以这样的目光, 痴痴怔怔地看着他。 赵艾道:“漂星楼十几年前就灭了,那一众魔徒风流云散,哪里还能成事呢?” 他说着,一边悠悠踱步,停在叶霁身前。 先前那声音冷笑:“门派灭了有什么关系?那些鬼蜮伎俩,不是照样能用?随随便便一样,拿来报复修仙界,还不是杀得咱们人仰马翻?” 叶霁忽然问赵艾:“你的门人中,少了一个人。他去了哪里?” 赵艾做出愣了一下的表情,才从容答道:“叶仙君观察得好细。确实少了一个,山庄里有些琐事,我打发他回去处置了。” “是么?”叶霁淡淡道,“他是何人?在贵庄身居什么职位?贵庄当初是怎么招纳他的?” 赵艾有条不紊,客客气气地答道:“他叫赵濡雨,是我本家子弟,自小跟着家父在外庄做事,近日才调来主庄的。叶兄忽然问他,有何赐教?” 叶霁在心里轻叹。唐渺自然是将身世造得滴水不漏,就算在此揭破,赵艾也有一万个理由不承认。 第103章 赵艾笑眯眯说道:“叶兄这样关心我家一个小小子弟,中午那时却不肯喝我一杯敬酒,莫非他比我生得好看些?” 他无端说起这些,叶霁心下反感,皱了皱眉。 “赵公子吃醉了是要发酒疯的,无论男女,一捞食之,谁敢惹你呢?”程霏冷恻恻地道。 “原来是怕我发酒疯?”赵艾恍然大悟,举手行礼道歉,“中午宴席后,叶兄那一手酒水击剑好漂亮,让许多人羡慕心痒,都想找你切磋讨教。可在山里寻了一下午,也不知叶兄去了哪里,我还以为叶兄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平淡呢,原来是为了躲避在下这讨嫌之人。” 他这样一说,不少人都想起来,整整一个下午,的确无人见到过叶霁。 这本来是不值得深究的事,但此情此景,却成了增添疑云的一笔。 上官剪湘对赵艾恨得牙痒,越看越觉得这厮居心叵测。 他自然猜到叶霁这一下午做了什么,多半是和李沉璧“叙旧”去了,同时也猜到叶霁说不出口,那么只有他来说。 “叶师兄来乘寿山前,闭关了四个月。这段时间,他将山门事务交给了最信任的师弟李沉璧,他们一见面,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外人听见的门派内务要说,哪里是一个下午就能谈得完的?” 上官剪湘皮笑肉不笑,“但要说故意躲避赵公子,倒不至于。”转脸看叶霁,“是吧,师兄?” 叶霁点了点头:“下午时,我的确和李沉璧在一起。我们在一处山洞中……说话,并没有去别的地方。” 赵艾悠悠道:“叶仙君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上官剪湘怒道:“不然呢?” 水榭里一片嗡嗡嘤嘤之声,已经各执一词,围绕叶霁争吵开来。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劈面质问:“叶霁,今日这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有人愤然驳斥,“为什么诬陷他”“任何罪证都没有”,也有人议论生疑,“漂星楼过去不定有恩于他”“自幼浸濡魔教,影响心性,果然埋下祸端”。 叶霁见一些人是自己不久前救过的,这时看他的目光却满怀敌意,那些曾说出感恩之语的唇舌,竟口吐刀剑,倒戈刺来。仿佛刚才的满堂交口称赞,都是云烟一吹即散,他站在其中,不禁有些黯然。 “拉拉扯扯说些什么!” 万流岛主的声音如同洪钟,乍然响起,“叶霁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敢在此空口大放厥词!” 他法杖一戳,将几个大发议论的人一一点过去,半苍眉毛拧到一处,怒斥:“他小时候被拐去漂星楼,不过一丁点大,被漱尘君解救出来时,十岁都未满!你们知道个屁!什么叫漂星楼对他有恩?漱尘君谆谆教导他,扶持他成长为首徒,将来还要把这么大一个门派传给他,这才叫有恩!” 叶霁肺腑中涌起一股炙热,沉声说道:“师父教养之恩,我纵死不敢稍忘,也不敢违背师门所教的道义。” 他抬起头,断然道:“今日之事,不是叶某所为。” 这几个字语气不重,却咬金断玉。万流岛主立即道:“老夫相信叶仙君人品。” 程霏也起身,道:“我也相信叶师兄。” 她腿上划伤颇深,扶着柱子,才能勉强站立,昂然道:“我不知道叶师兄过去在漂星楼是如何度过的,可却知道他一次次救人,每一次都不图回报。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曾经受过他的恩?莫非你们亲眼见到的事实,还不足以让你们了解他的为人,偏要那些谁也不知情的往事才能?” 她一指阴着脸似笑非笑的赵艾,嘲讽地道:“被这样的人挑唆两句,就开始左右动摇了么?可笑!” 她平时声音清悦柔嫩,这时却带了几分低沉的严厉。 一些人脸上仍旧愤然警惕,一些却涌现出愧色,低下头去。 “叶师兄,”那个对他落泪的少年,这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对么?” 叶霁点头:“从未。” 少年露出一个含泪的强笑:“嗯,我也信你。” 人们不断窃窃私语,却不再高声谈论。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水榭外吸引。 这时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龙吸水的巨大漩涡,一条火红的长影在里面扭动,水沫和雪花在漩涡一带飞旋,场景不似人间。 有人兴奋好奇,想去瞧个究竟,却被见多识广的同伴拉住:“别靠近,一碰即死。” 叶霁远望水面,目光不断寻找,一片天地颠倒的混沌中,李沉璧的身影却看不见。 “沉璧……”叶霁心跳一乱,不禁呢喃出声。 李沉璧在做什么? 这水上的漩涡,是他屠杀绛水螭的手段么? 还是绛水螭翻搅出来,杀死李沉璧的陷阱? 他竟然让沉璧一个人面对这凶性大发的神物! 叶霁心中的担忧惊惧,甚至让他有些失了方寸。 “呼”的一声,霜霁剑飞来停在脚下,等待主人上剑。叶霁抬脚就要走,却被一个人挡在了面前。 薛长淮的脸,像是被严霜打过,幽幽地盯着他,声音嘶哑难听:“叶仙君是真的没办法了么?” 叶霁深吸一口气:“薛山主,受鬼术术荼毒的灵兽,要全部杀死,不能让它们再被利用了。” “全部杀死……哈哈,全部杀死……” 薛长淮苦笑连连:“我乘寿门最初叫‘乘兽门’,乃是野兽之‘兽’。当年祖师就是靠着一手无出其右的驭兽之术,才能开山立派。后来给门派改了个文雅的名字,以至今日。他曾玩笑说,这世上没有他乘坐不了的兽背,其实这又何尝是吹嘘?” “咳咳……”薛长淮慢慢跪下来,捂住脸极力忍泣,咳嗽个不停,嘶哑地道,“可今日今时,却发生这样惨祸,乘寿门居然控制不了自家灵兽,几百年名誉扫地,自砸招牌,含愧江湖。我身为山主,有何颜面去见先师先祖?有何颜面在修仙界立身?” 这名声响亮的一代宗师跪在地上,满脸是泪,自责自问,一字一字椎心泣血,众人虽然各家都有伤亡,正是无处泄愤的时候,但被一种情绪感染,都不禁心里酸热。 “爹!”薛白槿的眼泪滚来滚去,强行镇定,柔声劝道,“女儿总会查出真相,还咱们一个清白的。” “清白……”薛长淮喉咙里“嚇嚇”作响,脸色苍白得像是雪地折射的月光,吃力地道,“槿儿,咱们清白不了了。这已是门派污点……今后……只能靠你来慢慢洗清……这基业,也只能靠你一点点重建……” 薛白槿惊心动魄地听着,叶霁皱着眉头,隐隐觉得十分不对。 忽然,薛长淮抬头直视着他,目光亮得惊人:“叶仙君,今日把你身世说出来,是薛某糊涂,是薛某对不起叶仙君与长风山了。你胸怀磊落,还请……将来不要加罪,薛某不敢再苟活人间,你的这柄长剑,现在就了结我吧……”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飞快抽过叶霁脚边悬浮的长剑,横刃朝自己脖中抹去。 鲜血飞溅,与“了结我吧”四个字一齐落地。 薛白槿窒息地发出一声尖叫:“爹——!” 她双眼发花跪在地上,抱着气息断绝的父亲,几乎晕死过去。 霜霁剑从尸体松开的手掌里脱出,“哐当”一声,落在叶霁脚下。 一件件事情目不暇接,所有人今晚所受的震惊,堪比一年之和,全都瞠眼结舌地望着他们。 荒山古庙一般的寂静里,赵艾惊呼一声:“薛前辈!” 他猛扑上前,查看薛长淮的脉搏,片刻,大声哭道:“薛前辈何至于此!您老的名誉风范,人人都是信得过的,这次是魔门的诡计,哪里需要您以死谢罪!叶兄何等襟怀宽广,您又何必担忧他会因为你揭出他身世而报复于您!您……您糊涂啊……这不是恰好遂了漂星楼的愿了么……” 上官剪湘在旁听着,牙齿都要咬碎:“你——你哭丧哭得好!” 一时间,刺向叶霁的目光各种各样,有感叹、愤恼、质疑、迷茫、玩味——叶霁再一次感受到了众矢之的的滋味。 叶霁暗暗苦笑。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叶霁!”一个面上微须,又黑又瘦的道人冷嗖嗖地道,“可是你暗示薛山主自尽的?” “胡说八道什么!”上官剪湘简直要被这些人气疯,“叶师兄和薛山主说过的话,总不过几句,在场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怎么暗示?” “那就要问叶仙君了。鄙人没受过叶仙君什么恩情,习惯把事往最坏想。” 黑瘦道人见众人都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更为得意,不慌不忙:“无论是被看穿了阴谋,还是即便不是元凶,被当众揭露了见不得光的身世,败坏了名声——不管是哪个原因,叶仙君都有充分的理由希望对方死。” 黑瘦道人嘿笑一声,接着说道:“叶仙君是什么人物,如何招惹得起,薛山主见无法靠现有证据扳倒他,害怕遭到报复,只好当众自尽,把其中的难言之隐,交给后人品悟喽。” 第104章 他说话时,瞧瞧打量,见有几人跟着自己点头,得意万分,自认是在场第一明察秋毫的清醒人,扬声道:“叶仙君,你有什么话要说?” 隔着人群,叶霁朝他转过脸来,那目光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黑瘦道人咽了咽唾沫,拱了拱手。 “阁下既然对我心存偏见,”叶霁平静道,“我在阁下眼里,自然动辄得咎。众目之下,哪怕我什么也没做,竟然也能被‘入情入理’地分析成罪人。” 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里,弯腰捡起长剑,一字一顿:“我对阁下无话可说。薛山主的死,亦与我无分毫干系。现在我必须去帮我师弟……” 黑瘦道人挺身拦在他面前,呵斥:“叶霁,你想借此逃走不成!” 叶霁忍无可忍,怒喝:“滚开!” 突然间,一阵地动屋摇。水榭一圈激起七八丈高的水花,噼噼啪啪打在叶霁的结界上,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人们惊魂未定,不知发生了什么,叶霁却低低抽了口冷气,因为察觉到头顶处的结界被人消融了。 心有灵犀一般,叶霁猛地运起一股灵风,将众人往大厅的边沿推去! 几乎在下一刻,头顶的屋瓦塌陷,碎砖断瓦乱飞,李沉璧掼着绛水螭的头颅,重重地落在了大厅中央。 李沉璧浑身被血水浸透,就连脸上也是鲜红斑斑的血点。 经历屠杀后,他身上还未平息杀气,那深黑不见底的凤眸,环视一圈,人人都觉得有彻骨寒风掠面而过。 ----------------------- 作者有话说:漂星楼昔日是很可怕残暴的存在。叶师兄的处境大概类似于,反法西斯战争刚打赢没两年,战争创伤还没愈合,人们突然发现身边的好小伙竟然是个纳粹小孩一样……恨屋及屋的恐惧愤怒瞬间占领情绪高地[化了] 第82章 铮铮铁骨 所有人目瞪口呆, 见李沉璧衣袍长发都被水打湿,浓黑如墨,好像带了一片深深的夜色进来。 李沉璧用脚尖一踢, 这颗硕大狰狞的螭龙头颅,便骨碌碌一路, 滚到众人面前。 那头颅肌肉扭曲,硕目怒睁,獠牙巨口大张,里面一团血肉模糊,死得十分惨烈。李沉璧力道又用得巧,头颅慢慢滚了一圈,人人都看过, 才滚到一旁废墟中。 有那胆小气弱的,与那双血色喷涌的龙目对视, 这样可怖的东西,简直平生未见, 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薛白槿刚失去了父亲, 又见到绛水螭被斩首,弯腰不停干呕,捂着胸口流泪不止。 叶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李沉璧已经走到了面前, 他连声急问:“沉璧, 你受伤了么?你身上的血……”紧张地抚上他脸颊。 “不是我的血, 师兄别怕。”李沉璧将双掌擦干净,才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高兴似的, 柔声道,“我来了。” 叶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连心情也明朗不少,就连刚刚发生的污蔑与怀疑,似乎也可平常心看待了。 他二人立在豁口的下方,雪花不断吹拂在身上,却谁也没有在意,只定定看着彼此。 这师兄弟两人,一个身背嫌疑,一个只身屠龙,都是焦点中的焦点。偏偏又这样旁若无人地牵手相望,众人均感受到了异样的情愫暧昧,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程霏默默注视他们,叹想:也许天底下只有李沉璧才配得上叶师兄,也只有叶师兄才配得上李沉璧。 这样想时,她那长久以来一直淡淡牵绕的心结,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但她很快又提起十二分的担心,因为赵艾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了。 “若是在下没记错,这位便是漱尘君座下另一位高足,两个月前率领长风弟子,解围摆渡谷危机的李沉璧——李仙君吧?” 赵艾先前没见过李沉璧,因此还差点戏弄了他,想来真是捏一把冷汗。但这人的身份,他也早就打听清楚了,震撼过后,换上了满脸笑容,抱拳道:“李仙君英雄年少,仅凭一人之力,就将一条螭龙斩于剑下,这份功力与胆魄,我等再修个几百年,也是拍马都追不上的。将来修仙史册里,不定要记下今日这一笔呢。” 其余人也深为唏嘘。 修仙界有这样一位奇杰人物,怎么一直名不见经传? 长风山不像是会任这样的弟子宝珠蒙尘的。上一代的林述尘、纪饮霜,新一代的叶霁,哪个不是早早就剑动江湖了呢? 但也有一些耳闻八方,心思细敏的人,渐渐想到了别处。 李沉璧这个名字,近来倒也不是默默无闻。 带领弟子从策燕岛抓捕奔雷兽,驯服后饲养在长风山,是一件事。 驱使奔雷兽踏毁摆渡谷的毒林,防止毒气扩散,保护一方百姓,是另一件事。 修仙界对第一件事的态度还可算津津乐道,但关于第二件事,就有一些不甚中听的风言风语了。 摆渡谷在危机解决后,谷主负罪自尽而亡,门下弟子风流云散,那些珍贵的神药奇毒秘方也消失不见。因而竟有一些细微的风声说,是长风山故意将谷主逼死,自恃解救百姓的功劳,侵占了摆渡谷的产业。 多数人乍听后,都觉得这样的说法不足为信。长风山派如其名,是一股不偏不私的浩荡长风,吹拂了修仙界几百年,怎么会乘火打劫? 但就是有这样的闲言碎语,不知从何处传出,惹得不少人心中嘀咕——丰厚利益当前,长风山真绝会不做一点黑心的事吗?还是说这样的泱泱大派,其实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光明伟正? 而今晚,又一件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人群里,有人慢吞吞地,以一种自认谨慎的语气说道:“用奔雷兽摧毁摆渡谷毒林的,可也是这位李仙君?好巧啊。”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轻,像一片小石子,投入湖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艾呵呵笑道:“确实巧,原来竟然是李仙君,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巧。”那人继续用着那又慢、又谨慎的口气,说道,“摆渡谷毒林失控,长风山出力救援,摆渡谷主随后自尽。乘寿山豢养场失控,长风山依旧出力,薛山主刚刚当众了断……真是好巧啊。” 周围传来一片低抽冷气的声音。 这样一说,无异于暗示这两件祸事有相同的联系——长风山。 叶霁握紧了拳头,心中怒火直上冒。 这些捕风捉影、凭虚臆测的话,只因为看似有逻辑联系,居然在今夜一次又一次地刺向他,刺向师门! 竟也有许多人被撼动说服,看向他和李沉璧的眼神,已经带上敌意。 看着自己和李沉璧身上手上为保护众人而沾的血,叶霁便觉得有些讽刺。 他正要说话,李沉璧却抚摩了一下他掌心,低声道:“师兄别恼,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 松开叶霁的手,李沉璧径直朝着说话那人走过去。那人见他满身带血,似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不由后退一步。 他是个面貌温吞的中年修士,觉得在一个小辈面前露怯太过丢脸,清了清嗓子,声音也不怎么温慢了:“有何赐教?” 李沉璧道:“你觉得很巧么?” 中年修士一愣。 李沉璧又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中年修士找回了风度,朗声答道:“九曲谷。” “哼,离摆渡谷好近。”李沉璧冷冷道,“毒林出事时,我记得摆渡谷主第一个向九曲谷求援。你们那时一定帮了好大的忙吧?” 中年修士面露尴尬。咳嗽了一声,道:“毒林的危险非同小可,九曲谷人少力薄,岂敢轻易冒险。那时候放眼江湖,也没几个门派敢趟这趟浑水的。” 说着,他四望了各家一圈,想得到赞同的声援。 在场不少仙门都收到过摆渡谷的求援信,那时却不约而同地不予回复,以沉默表达了拒绝之意。但这么做,却与修仙界共奉的侠义背道而驰,因此心里都虚了三分,均不出声搭腔。 李沉璧目光如炬:“如果当时的毒气顺风弥散,一定会伤害到下风向的九曲镇百姓。九曲谷坐镇一方,本该守护百姓平安,却把毒林灾祸置之度外,道义何在?” 中年修士面红耳赤,叶霁微扬唇角。 “道义”二字,由沉璧这亦正亦邪的性子说出来,实在有些违和,偏偏沉璧又说得这样义正严辞,实在新鲜有趣。 李沉璧冷眼睨那中年修士,话却是说给在场每个人听的:“修仙界一方有难,各方都应施以援手,同舟共济,这是仙门拿来教化弟子的一条响当当的道义,想不到竟是空谈。你这人阴阳怪气说‘巧’,究竟有什么巧的?难道不是各家都畏祸不出,只有长风山肯帮忙么?我们远在千里,你们这些当邻居的若是中用,哪还轮得到长风山迢迢地去救?今日也就不会被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无耻蠢货,拿这件事来胡扯编派!” 第105章 叶霁心想,我之前闭关,竟不知道还有这些内情? 他听李沉璧前面说的十分有理有据,无疑是在质问“仙门百家当时都没有援手,已经失了道义,又有什么资格污蔑唯一仗义的长风山”,在心里点头。没想到最后一句话,又拐回了“李沉璧式”的风格上。 李沉璧是不会彬彬有礼,也不会给人留面子的。 中年修士自认儒雅风流,平生头一次被一个少年当众不屑地指骂为“无耻蠢货”,血气上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无法反驳。 他肩上忽然被人一拍,上官剪湘狡黠凑过来:“说起来,贵派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摆渡谷掌权人突然没了,正是一团乱麻的时候,贵派没少捞好处吧?吸收了他们多少弟子?那些弟子身上又带了多少药方和灵丹?你们坐视不管,是不是想隔岸观火,等摆渡谷垮掉后去捡便宜?” “一派胡言!”中年修士只恨方才逞一时嘴快,想杀杀长风山的气势,不料冷箭射出却扎了自己后背,冒着冷汗,咬牙说道,“上官道友,你这是凭空构陷,有何证据?” 叶霁厉声道:“构陷长风山的谣言,比这还要荒唐,就有证据么?” 他说完,捏诀召剑。 一直悬在空中的霜霁剑,如一道闪电青霜,“倏”插回他腰上剑鞘,发出一声冷硬的龙吟。 众人从未听叶霁用这样冰冷严厉的语气说话,不认识他似的,有些怵惕不安,无一人敢再次开口。 一片寂静声里,赵艾轻咳一声:“是啦,大伙儿勿要再疑神疑鬼,失了门派间的和气,依我看……” 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扯到面前。 抓他那人,手劲轻轻巧巧,可一旦与和那双眼睛对视,赵艾觉得灵魂都要被吸入漩涡,好像一下被按入了万丈深海。 随即而来的窒息压迫,令他血管都要根根爆开,连口气也喘不上来,一动也无法动弹。 李沉璧的声音既无怒火,也无威胁,甚至轻如羽毛:“你能不能闭嘴?” 赵艾想扭头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周围人看来,李沉璧正松松握住他胸前衣料,和他贴近低语,也许有些冒犯,但赵艾没有太大反应,旁人也不至于出手阻止。 只有枫云山庄几人觉得有点奇怪:赵公子何等骄纵刻毒的人,竟容得下一个少年这样羞辱!又转念一想,这李沉璧姿容无双,公子乐在其中也不一定,还是不要搅扰了他的好事。 赵艾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咔嚓作响,四肢因为血液无法流动而冰冷刺骨。让人发狂的窒息和剧痛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自己的人都在边上,怎么就无人发现,无人来救他! 他要死了,这么多人瞧着,他却要被活活害死了! 悍然的灵压已经在挤压心肺,折磨每一条筋脉。赵艾绝望等死之际,忽又听见李沉璧轻问了声:“能不能?” 赵艾在心里大叫“能能能”,喉咙却被堵住,无法让李沉璧知道,焦急得快要昏厥过去。 李沉璧却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狂吼求饶,松开了手。 赵艾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好像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没有任何不适。可方才孤立无助的恐惧,却真实无比,将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惶恐不可终日。 赵艾忽觉得鞋子上落了些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些铁灰色的碎屑。伸手去摸胸口,原来是自己那枚千锤百炼出来的玄铁辟邪符,被李沉璧刚刚的“轻抓”给捏成了铁屑! 门人见他无端脸色惊怖,忙悄悄询问,赵艾却呆呆地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先前诘责过叶霁的黑瘦道人,四下张望,见又没人说话——或是没人敢再说话了,啧了一声。自己所推测出的“薛山主因惧怕叶霁而自尽”的高言妙论,难道就不了了之? 于是一甩拂尘,站了出来,朝薛白槿拱了下手:“小薛山主还请节哀顺变。令堂一世英名,今夜却含冤自尽,全靠小山主振作精神,为尔父雪恨呐!” 薛白槿跪在父亲渐冷的尸身边上,正一点点擦去他嘴角和喉间的血。直到将薛长淮的脸擦干净了,才抬起了头,声音麻木又沙哑:“……如何雪恨?” 黑瘦道人大声道:“自然是查清作乱之人,令他血债血偿,告慰令堂在天之灵,给各派一个交代。小薛山主,谁的嫌疑最大,你心里要有数!” 李沉璧危险地瞧了他一眼。 “我心里自然有数。”薛白槿站起身,双眼泪迹干涸,脸上闪动着悲戚之色,“……我心里有数,谁是今夜一而再地侮辱家父品性之人!” 黑瘦道人怔住,叶霁与众人也都一愣。 “我父亲临终遗言,说的清楚明白。乘寿山驾驭灵兽几百年,今夜却让灵兽在自家地界伤了这么多宾客,自此名声扫地,他老人家是认为愧对代代先祖,愧对修仙界,这才以死谢罪!” 薛白槿语气陡然尖锐,眼眶赤红,大声诘责:“说家父是害怕什么人的报复而自尽,恕白槿难以接受!善渊道长,依你言下之意,家父竟是这种畏缩逃避的鼠辈么?” 善渊子正是那黑瘦道人,张口结舌,冷汗刷流下来,道:“自,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小薛山主不要误会鄙人的意思……” “那道长是什么意思?”薛白槿惨然一笑,“唆使我将罪责推给叶仙君,找他血债血偿?” 她咬牙决然道:“我薛白槿门派虽败了,却绝不畏祸,绝不攀咬!” “叶仙君和李仙君今夜救人无数,尽心竭力若此,人人看在眼里。若他们真筹划了什么阴谋,想损害修仙界,大可袖手旁观。因为叶仙君幼年曾在漂星楼几年,就怀疑作乱者是他,而拿不出其余证据,岂不可笑牵强?我薛白槿若是因此怀疑叶仙君,岂不忘恩负义?百年之后,后人岂不说我薛白槿为了摆脱罪责,竟不辨是非?” “这个罪责,白槿担了。” 薛白槿死灰般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血气。 她颤抖着嘴唇,艰难而清楚地道:“今夜道友伤亡,白槿万死难赎。但若我也以死谢罪,乘寿山就后继无人,既愧对家父嘱托,也无法还清今日的债……只好倾尽乘寿山所有,哪怕无法弥补万一,也要尽力赔偿。请诸位看在往日情谊上,给乘寿山一些时日,白槿一定还各位一个真相与交代。” 说完,跪了下来,对众人不偏不倚地磕了三个头。 原本华美精致,如今残破不堪的水榭,呼啸冬风穿堂而过,混杂着不少人无可奈何的叹息。 万流岛主长吁着,看着她瘦削的后背,声音竟变得有几分温情:“起来吧,薛姑娘。我们等你一个交代。” 第83章 共话阶前 天色微明时分,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雪封山,却挡不住御剑来去的仙道中人。 经历这场混乱后,人人心力交瘁, 再无留意。与乘寿山商定好善后事宜,各派就纷纷动身启程, 有弟子伤势严重的,就暂留山中休养。 薛白槿将一切打点完毕,嘱托好手下门人清点损失的灵兽,她独自走到水榭的扶栏边,静静站立,犹如一座雕塑。 叶霁在她身后叫道:“小薛山主。” 薛白槿闻声回头,见是他, 神色稍微好看了些:“叶仙君。我正有一事,要与你说。” 她勉强扬了扬嘴角, 笑了下:“叶仙君不必与我如此客气,像你江泊云大哥那样, 叫我‘白槿’, 或叫‘薛姑娘’吧。” 叶霁对她缓缓点头,温声询问:“薛姑娘有没有见到泊云?他还带着阿阙,不知去了哪里。” “正是这件事,要劳烦叶仙君。”薛白槿道。 薛白槿的秀眉间, 流露出一股淡淡失意与忧伤:“夜里大乱之前, 泊云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忽然告辞离开了。他把阿阙留了下来,说若他迟迟不回,就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已将阿阙安置好,他在暖阁吃了些东西, 现在睡得正香。叶仙君离开的时候,请把这孩子带上吧。” “把阿阙托付给我?”想到七夕夜江泊云那番好似托孤的话,叶霁心头一凛,忙问,“泊云走之前,还说过什么话?” 薛白槿摇头:“关月门的人说,泊云是听到阿阙哭着说了些什么话,忽然神情大变,匆匆离去,像是要去追什么人似的。” “追什么人……”叶霁思索片刻,颇为担忧,“莫非是阿阙说见到了母亲,泊云信以为真,于是真的去寻了?” “是么?”薛白槿揉揉眉心,语气疲惫,“为了关裁,他竟然连孩子也不顾了。” 她长叹一口气,怔怔地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神情,叶霁心中叹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也知道无用。 他只郑重地说道:“薛姑娘,你有坚如金石的心性,无需我的安慰。这次祸乱非你一人之责,也非乘寿山一家之事,我们与你同舟共济,查明真相。” 薛白槿肩头一颤,动容地转过了头。 第106章 . 与薛白槿辞别,叶霁转去了暂时歇脚的客居。 李沉璧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露台上擦剑。台上满是积雪,他坐在小阶上,白色衣摆与雪色相互辉映。 叶霁刚在小阶坐下,就觉得身上一沉。李沉璧竖着抱剑,软倒在他大腿上,头蹭了蹭他手臂,舒服地呼了口气。 叶霁被他吐出的白融融雾气拂得脸痒,捻起他一缕头发,在那鼻梁眼皮上扫来扫去。 李沉璧笑了起来,捉着他的手,撒娇道:“师兄亲亲我?” 叶霁便低下头,脸离他只有半寸,轻轻吐气。 李沉璧先是闭上了眼,等了半晌,也不见那嘴唇贴来,便有些委屈不解地瞪望着他。 叶霁扑哧一笑,在他软红的唇上沾了沾。等李沉璧忍不住仰头迎合时,便往后躲过,片刻,又是蜻蜓点水地去碰他嘴唇。 如此四五次,始终不肯好好亲吻,李沉璧被他撩得腹热心热,还有那么一点嗔恼。见那水光润泽的双唇近在咫尺,诱人万分,李沉璧扣住叶霁后脖,骤然起身凑过去,又被他偏头躲开,只亲到了耳垂。 叶霁低头看着他,挑了挑眉。李沉璧气得脸颊薄红,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怎么了?”叶霁拍了他一下,“枕在我腿上生我的气,李仙君好有风骨。” 李沉璧被他拍得哼唧一声:“师兄,我不舒服,我疼。” “哪里疼?”叶霁心想莫不是受了内伤,皱起眉头搭上他手腕灵脉。 李沉璧嘟囔:“……手疼。” 叶霁翻过他手心,见被龙鳞勾破了几处血皮,十分不严重。 叶霁顿时好笑,心道,好大一条龙都面不改色地杀了,谁会信你如此矫情。但他纵容李沉璧的娇气作派习惯了,煞有其事地拿出药瓶,倒出药膏,耐心涂在那些微不可见的伤口上。 李沉璧软绵绵又道:“我的头也疼,心口也疼。” 叶霁一愣:“这又是为什么?” “那条畜生的吼声太大,我离得又近,震得我快要吐血,耳朵也差点被吼穿。我又担心师兄被人刁难,因此差点受了内伤。” 李沉璧神情蔫蔫,接着说道:“可师兄连好好亲我一下,也不愿意,我还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是师兄不该逗你。”叶霁好笑地把他翻过来,慢慢替他揉着胸口,“你辛苦啦,今日又一次另我刮目相看。” 李沉璧略抬下巴,暗示他弥补错误。让叶霁捧着他的脸,在额头、鼻尖、耳垂,最后嘴唇上都认认真真吻过一遍,这才重新云开雨霁。 片刻后,叶霁低声问道:“他们在水榭里说的那些话,你那时在外面对付绛水螭,难道也都知道?” “我有心去听,自然知道呀。”李沉璧轻喘着,哂笑,“一群纸老虎罢了。只可惜那时我抽不出身,否则他们这样污蔑你,定教他们当场好看。” 叶霁暗自嗟叹:“赵艾忽然变得老实,也是你暗中使计?” “一只土鸡瓦狗,根本禁不起一吓。我都没来的及认真,”李沉璧面露不屑,“远不如我折磨宁知夜时有趣。” 叶霁默然片刻,道:“你为宁知夜和赵艾造了个‘心境’。在心境里,他们看到的情境、体验到的滋味,让他们饱受痛苦,别人却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癫狂。” 李沉璧观望他脸色,有些小心翼翼似的:“师兄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叶霁反问:“若是我说,日后你再用神功,都得问过我,沉璧,你肯不肯?” “为什么不肯?”李沉璧毫不犹豫道,“我的一切都是师兄的,即便你把我当剑,当暗器,我也……” 叶霁按住他嘴,打断道:“我怎么会把你当剑与暗器。你……听话些就好。” 李沉璧在他掌心下,低笑不停:“我就知道师兄舍不得。”他被堵着嘴,说出的句子也模模糊糊的。 两人看了会雪景,说起这四个月来长风山发生的事。叶霁随口感叹:“长风山倒是不怎么下雪,以往只有冬至时才会飘几星。今年是不是已经下过了?” “下得不小呢,”李沉璧颇为惋惜,“只可惜师兄闭关,没有看见。否则我和你游山玩雪,再烤几只兔子,不知多快活。” 叶霁笑着去摸他肚皮:“你也有口腹之欲么?” 李沉璧捉住他手指,不轻不重咬着,含含糊糊地道:“当然有了……我最想吃的东西,却舍不得吃进肚子里。” 叶霁忽然抬头,倾听片刻,道:“是什么声音?” 近处风声抖动,含着杂音,似乎有什么事物,正速度极快地朝他们过来。 好在满山大雪,那飞掠而来的四团小小影子,在白茫茫中便十分明显。 “你果然说的不错,”叶霁又讶又喜,对李沉璧道,“它们已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四团深影就已经蹿上露台,看着他们,“呜呜”地轻叫着。似是受了不少冷风,毛发乱蓬蓬的,感受到两人身上的温暖,便一个接一个跳到李沉璧腹上。叶霁将斗篷一角盖在它们身上,不一会就都昏昏然欲睡。 李沉璧轻抽鼻子,闻到它们携带的气息,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叶霁抱起一只,笑道:“这是去了哪里?连皮毛都不怎么光滑了。”抚了抚它滚圆的肚子,“我原本还想该如何喂养,看来你们自己就寻了不少好东西吃。” 小竹猫对叶霁还不甚熟悉,却不知怎么的格外亲近李沉璧,被叶霁揉抚得呲起尖尖银牙,却在李沉璧严厉的目光里浅浅挣扎了一下,就垂头不动了。 “它们饮血吃肉去了,难怪找不到。”李沉璧道,“昨夜到处都是兽尸,正好大快朵颐。” “真的?”叶霁一一抱起四只,仔细检查,果然在嘴角牙缝发现了血渍肉碎,啧了一声,颇为头痛,“我从不知竹猫竟以尸肉为食,可别连人肉也吃。” 其中一只小竹猫,嗅了嗅李沉璧的手,露出点兴趣。忽然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舐起他手掌上的伤口。 李沉璧抽回手,不高兴地道:“我手上的药膏全被它舔走了,师兄须得给我再上一次。” 叶霁若有所思,从随带的乾坤囊中翻找出一些气味芬香馥郁的芝草,喂到它们嘴边。 他原本只是一试,不料四只小竹猫一齐抬起脑袋,先是闻嗅个不停,接着将那几颗芝草叼在口中,慢慢吃了。 “原来你们不止吃尸肉荤腥,这就好办了。”叶霁松了口气,笑了,“既然愿意跟着我们,又怎好教你们受苦挨饿?” 见他对几只猫充满怜爱欢喜,李沉璧垂了垂眸,慢吞吞说道:“我小时候也常常没东西吃,有什么便吃什么。能冒死抓到几只野兽,喝点血吃点肉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知道如何烧烤煮熟,也不知道人吃的食物滋味。” 叶霁心想,元涯神女产子后身体极其虚弱,哪里还能喂养孩子,沉璧在深山无依无靠长大,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他小时吃的苦,其实分毫不亚于自己。 每每想到这,叶霁就对小师弟充满怜惜与心疼,如果这时李沉璧张口向他索求什么,一定十分容易。 叶霁轻叹:“沉璧,我给你说说我母亲的故事。” 关于自己的幼年出身,他还从未与漱尘君之外的人提起,这时面对至亲至爱的伴侣,倒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不谈。 李沉璧惊讶得一下从他腿上坐起,脱口而出:“师兄原来有母亲?” 叶霁不悦地看他一眼:“这是什么话?” 李沉璧忙握他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我说错话了。师兄说吧,我很想听。”又发自肺腑地讨好,“能生下师兄,她一定是位神女………比神女还厉害的女人。” 提起母亲,叶霁有点恍若隔世,忆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笑了起来:“我母亲可不是什么神女。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李沉璧看着他的笑容,有点痴迷出神:“她一定极美。”叶霁道:“是啊,她很美。” “她是郎中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行医。后来我外公去世,她自己也成了个女大夫,精通百草,又不甘心嫁人,便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叶霁拍拍自己腿面,示意他可以继续躺上来。 李沉璧反把他抱在怀中,轻声问:“后来她遇到了师兄的父亲?” “我父亲也是个普通人,且活得不长。”叶霁点头,“我母亲不是耽于情爱的人,父亲去世,我倒不怎么见她难过,丈夫于她而言,也许只是雁过留痕——我么,便是那个痕。”说着微微一笑。 李沉璧一本正经地道:“父亲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叶霁不知他这话是出于愤懑,还是真的不在乎,可能还是后者居多。看他一眼,接着道:“她原本可以平淡度过一生,后来她带我山中采药,却遇到了一伙漂星楼的手下。” 发觉缠在腰间的手臂绷紧了,叶霁尽量舒缓语气,说道:“漂星楼抓她,是想让她辨认寻找一些毒草。她不肯为魔门做事,于是……” 第107章 李沉璧颇为紧张地问:“于是便打她,折磨她么?” 叶霁轻吐一口气:“……便当着她的面,抓走了我。”他本想说当着她的面折磨我,却瞧见李沉璧双目发红,脸色难看,便改了口。 李沉璧的声音,有丝丝发颤:“后来呢?你有没有受苦?她答应了为漂星楼做事没有?” 叶霁平静道:“她还是没有答应。”李沉璧发呆了片刻,恍然大悟,咬牙嚷道:“所以师兄才沦落在漂星楼受罪!怪不得!” 他心潮起伏,白玉脸颊也因为疑惑、愤懑、心痛而涨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方才夸赞这位母亲“比神女还厉害”“一定极美”的心有多真,这时恨恼的心情,就要强烈一万倍。 第84章 孽债难勾 叶霁将手拍抚他后背, 一下一下:“沉璧,你在为我难过么?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沉璧咬牙看着他,心间滋味锥痛, 一言不发。好半晌,见叶霁始终微笑, 才愣愣地问道:“师兄就半点也不怪她?” 叶霁道:“她做得对啊,我为什么要怪她。” 李沉璧摇头,小声说道:“我不明白。师兄是她的骨肉,她怎么狠得下心?我光是想想就……” “漂星楼得了毒草,是要害人无数的。她没有助纣为虐,至死,”叶霁微怔了下, 才接着说道,“至死都坚守本心, 我很佩服她。” 李沉璧睫毛一颤,轻轻打了个寒噤。 叶霁极少见他这样, 便将他抱紧了些, 轻松地道:“那时秦楼主见我有些灵性,便想收做徒弟。他要是知道我这样不听话,后来还带人将他连漂星楼一起烧了,肯定悔断了肠。” 李沉璧始终不说话, 叶霁叫了他一声:“在想什么?” 李沉璧一字一句地道:“想将他挖出来, 再烧一回。” 叶霁一听便笑了, 笑过后,正色道:“沉璧,我们该回家了。” 他道:“我闭关了四个月,你们把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 却一定还留了不少山务,等我定夺。等把派里的积务理清,过了冬至,我们再去一趟东洲。” 李沉璧对此毫无异议,只要叶霁话里有“我们”,怎样都行。 “师兄是想去找唐渺弄清真相?” 叶霁沉吟着点头:“他既然改头换面,处心积虑蛰伏在枫云山庄,应该不会轻易离开这棵大树,只不过怕我怀疑到他身上,故意躲着我罢了。我们择一个他猜不到的日子,悄悄地去抓他。” 李沉璧道:“师兄是否觉得枫云山庄也有问题?那姓赵的一直想引人怀疑师兄,不知在下什么棋。” “唐渺与枫云山庄必有勾当。”叶霁静静道,“只是这勾当,是否与近来修仙界接连不断的祸乱有关,我还不敢确定。” “西南七十二派风流云散、摆渡谷灭门、乘寿山根基崩毁......还有长风山与我,经此一夜,声威骤落不少。哪怕我们所遭受的,眼下都是些无根无据的妄议,也已经在人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稍微受些风雨灌溉,只怕就要苍天,对我们很不利。” 叶霁慢慢地说着,思绪沉沉浮浮,不知该落定何处:“若这些事都是出自一方势力的布局,恐怕他们想将修仙界晃成一盘散沙,再一点点敛入囊中。” 叶霁深吐一口气:“漂星楼一直都想这么干,当年才会不断侵扰各仙派。那么多代楼主心血绞干都未完成的事,光凭唐渺和枫云山庄,是做不来的。” “还有人与他共谋?”李沉璧问。 叶霁道:“若真有,那必然得是极厉害的人。” “有多厉害?” 叶霁将飘茫不定的目光从雪景中转回,落在他的脸上:“至少像你一样厉害。” . 乘寿山的一场大雪,几乎搅乱了天地。 因此无人知晓,有个从这场风雪中无声无息溜走的人,赶在雪融之前,抵达了千里之外的某地。 那个地方没有雪,也绝不会下雪,却有无穷无尽的大雾。 过去的千年里,不知有多少好奇访客在大雾里迷失方向,败兴而归。 因而有一种说法:世上的三大玄奇地界,长夜不昼的策燕岛是存在的,琼草瑶花的玄天山也是存在的,至于大雾弥天的关山境,就像是武陵人口中的桃花源,不一定真有此地。 而此时,那个雪夜逃客正站在一叶小舟上,在雾气弥漫的河面上漂流。 他背上的长弓,犹如一双巨大的翅膀,墨黑弓身发出微微的光芒。 雪夜逃客就是唐渺。 唐渺要去的地方就是关山境。 小舟在流淌的水面凝滞不动时,唐渺取下弓箭,拿在手中,搭弓指向茫茫大雾。 他不慌不忙,箭尖微微移动,弓身上的灵光也闪烁不定。 忽然间,连弓带箭发出一声嗡鸣,光华流溢。 唐渺松指将那流星般的箭矢朝一个方向射了出去。 天地喑哑,大雾似乎消失了一瞬。那短短的一瞬过后,小舟上空空荡荡,舟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唐渺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狼狈地滚了几圈。还没站起来,就伸手去摸关山弓,却摸到一地碎片。 “关山弓虽好,却不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只堪用一次。如同好花强折在手,转瞬就会凋谢。” 唐渺自怨自艾,幽幽长叹,不知在对谁说话:“你说是不是呢?” 黑暗中无人回应,唐渺又叹:“这里什么也没有,你连一盏灯也不舍得给我点么?” 这里果真什么也没有——无光,无水,无屋,无树——除了脚下的一片平地外,只有广阔无边的虚无。 甚至连声音也没有。这样一个世界,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堪称荒诞可怖。 唐渺知道,关山境早就和这里的主人一样,寂灭到几乎疯狂。 主人不点灯,那么他只好自己点。 唐渺在掌心画了个照明符,托举着光源,笑了起来,没头没脑地道:“他还和以前一样。” “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为道义、为责任、为不相干的人出力拼命。你过去不是最讨厌他这点?可惜他没改,一点都没有。” 唐渺不急不慢的声音,在空虚中扩散。 一眨眼过后,面前幻现出一棵古树。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犹如北风划过荒原,从树上传来:“你见他了?” “嗯。个子长高了,风姿潇洒,修为也不可同日而语,”唐渺看着树影婆娑间那个模糊的影子,含笑踱步,“当年跟在你和林述尘身后跑的小叶霁,如今已是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叶仙君了。” 树上传来沉沉的呼吸声,良久良久,那冰冷的声音,竟似有了点温度与沙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带他来见我。” 唐渺微笑:“见了你,又能如何呢?” 古树簌簌抖动,两条枯藤闪电似的斜刺出来,缠上唐渺脖颈,用力收紧。 “我说什么,便做什么。”树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却一丝余温也无。 “咳咳……”唐渺被勒得白眼上翻,心中大骂,面上仍旧镇定强笑,断断续续道,“你何必……如此着急……你我共谋大业……自然是要替你筹划的……咳咳……” 枯藤顿时消失,唐渺跌倒下去。 他伏在地上,咳干净了喉中鲜血,索性席地而坐。揉着作痛的脖子,苦笑一声:“唉,爱锁人脖子这点,果然一脉相承……咳咳咳,你当见面如此容易?挡在你与他之间的阻碍,实是关山难越呀。这一点,你不是也很清楚么?” “你花了这么多年,都闯不出林述尘为你设下的无边监牢,小叶又怎能随便进得来?他若要来,林述尘会不会阻拦?他这个最乖的好徒儿,会不会听师父的话?” 古树苍青的颜色飞速褪去,一点点变成透明,树叶融化成无数股涓涓细流,倾泻而下。 树木化水消失,只剩一人乌袍散乱,长发曳地,孤零零站在那里。 若认真端摩,便会发现此人出奇的俊美,长发下的脸冷白锐利,如同霜刃上的千年白雪,令人不敢逼视。 唐渺带着点欣赏,赞叹道:“纪仙君这一手造境术,变化万端,堪称神奇。看来山中岁月漫长,你已经将这本事雕琢得出神入化了。” 纪饮霜道:“自然也能造出业火地狱,让你葬身其中。” 他一眼扫来,唐渺立即觉得寒霜透骨,四肢连一动也不能动。若说此人已是地狱幽鬼,倒也十分恰当。 唐渺苦笑摇头:“与你三句话中,倒有两句是威胁,饮霜为何如此信我不过?” 纪饮霜道:“关月门最后一把关山弓,今日已毁。你今后既然无法再进来,完不成约定,我留你命有何用。” 唐渺嘘着气,笑道:“江泊筠那事,是我处置失误了。我来找你前,本想再敲打一番江泊筠,让他今后死心塌地为我造弓。不想他见到已变成傀儡的关裁,竟然大笑后拔剑自尽,着实可惜。” 说着,一边绷紧精神,防备纪饮霜盛怒后的毒手。 第108章 唐渺深知此人心肠冷刻,在孤深寂寥的关山境里锁了这么多年,执念成魔后,更是喜怒无常、不人不鬼。与他打交道,便时刻如履薄冰,一旦行差错踏,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他更不敢对纪饮霜说,江泊筠在自尽前悲愤又嘲讽地告诉他,真正的制弓者,乃是早被他做成了傀儡的关裁。傀儡只能听命,生前残存的执念散去后,便不能自行思考。相当于如今这世上,关山弓的铸法彻底失传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唐渺略松了口气,还要再说些什么,眼前忽飞过一道青寒的光。 那一直放在怀中的星玉短剑,不知怎么出了鞘,此刻竟直指着他的眉心! “你既已无用,”纪饮霜的声音,像是以锤凿冰,没有寸缕人情,“星玉剑下的傀儡,何妨多你一个。” 那一刹那,唐渺简直可以听见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惊急之下,脱口叫道:“小叶不能来见你,你何不自去见他!” 纪饮霜瞳仁一缩,一时不懂。 片刻后,他脸上竟出现一丝久违的茫怔,嗓音发紧:“什么意思?” 唐渺很快恢复了神色,指尖幻出一枚血瓶,轻轻晃动:“这人乃是小叶身边一亲近师弟。” 他已完全镇定,语气柔婉地劝说:“血瓶虽然只能夺舍片刻,却足够你借他身边之人的眼睛,一慰相思。等你看过小叶后,有什么念想,我们再做筹谋如何?这些年发生的事,说不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呢。”将血瓶隔空传过去。 纪饮霜握住那枚血瓶,五指一点点收拢,仿佛握住了一段时日太久,过于淋漓扭曲的思念。 唐渺打量他神色,露出一个悠长玩味的神情,勾唇浅笑:“啊,差点忘了。还有你和元涯神女弄出来的那笔孽债——自己骨肉,饮霜挂念他么?” 第85章 其心可恨 回到长风山后, 叶霁把江阙托付给苏清霭照料,顾不得盥洗风尘,叫上李沉璧, 径直去了漱尘君的山斋。 山斋坐落在一片孤峭的山崖上,无路可上, 只能从对面的山头走长桥或御剑飞过去。 这座山斋,曾经是犯错弟子闭关思过的地方,漱尘君以清静为理由,在这里长期静修养病。 叶霁其实是不愿意师父住在这里的。 这里太冷,太静,太孤单了。 叶霁出关之后,简单过问了门派的近况, 立即就去看望师父。 漱尘君虽然见了他,精神却不太好。见爱徒修为已经恢复, 漱尘君露出了一个虽然浅淡,却充满欣慰的笑容, 仿佛放下了一大桩心事。两人刚说了几句话, 漱尘君就对他摆摆手,闭眼沉沉睡去了。 叶霁握着师父的手,觉得有点不对劲。 师父虽然身体不好,需长期沉眠养息, 却从没有与人说话时就睡着的, 怕不是个好兆头。 叶霁和李沉璧共坐在山斋内一张长凳上, 看着榻上闭目内炼的漱尘君。 叶霁轻声说了心中忧虑,李沉璧听后,抬指将他眉心阴翳揉开:“师父带着心结养病,当然养得不好呀。师兄闭关重铸修为, 这是多么凶险的事,师父一定是太过担心,才会这样。” 他软声低语:“别说是师父,那段日子真难熬,就连我也忧虑得快生病啦。见到师兄一切平安,修为也回来了,师父心怀大慰,身体自然会好的。” 叶霁喃喃道:“沉璧,我不想再看他年复一年这样下去了。师父他——” 山中无日月,年华空蹉跎。 他握住漱尘君一根冰凉的手指,放在掌中,似乎想要捂热。愣了很久,才说下去:“他也曾是长剑惊风的一代名侠啊。” . 两人从山斋下来,心事重重。 李沉璧怕他操心太过,便出主意:“大不了之后我们趟去春陵,将那什么紫云真人抓来,让他为师父治疗。” “之前在春陵宁府养伤时,我趁机提出请求,但紫云前辈没有同意。” 叶霁琢磨道:“紫云前辈是当世神医,又性格孤僻,要他帮忙,只能好好地请。实在不行,咱们师兄弟也去他门下立雪几天几夜,我再答应陪他下几百局棋,不信哄他不来。”说着,就是一笑。 “啊,梅花开了。你要么?” 叶霁快走几步,到几株白野梅前,闻到一股极淡极幽的冷香,攀枝转头笑道,“师兄给你折几枝。” 几缕梅瓣落在肩上,叶霁站在梅花交错间,十分清俊绝尘。 李沉璧心间怦跳,痴痴地看他折了梅花,朝自己走过来。 叶霁抖抖花枝上的寒露,递给他:“山里还有红梅腊梅,但数量要稀少一些。过年之前我在山里到处找找,折回来插瓶,拿清水供养还能继续开。你不是就喜欢这些?” 李沉璧怔怔想,师兄真好看啊,比梅花好看多了。见叶霁正笑瞧着自己,故意说道:“师兄总送我花,是把我当姑娘,还是当孩子?” 叶霁:“怎么,你不要?那还给我吧。”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拔走梅枝,却半点也拔不动。 叶霁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李沉璧身热心热,握住他手指揉搓,哑声道:“太冷了,我们回屋吧。师兄累了,我送你上床休息,帮你脱衣脱靴。” 叶霁心如明镜,暗道那可实在不必,师弟年少精力旺盛,他这个做师兄的却有点奉陪不起。 于是道:“你走了这些天,那帮小子们说不定又趁机偷懒。你去看看吧,别总罚他们。” 李沉璧听出了婉拒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师兄和我一起去?” “我还有山务要处理。”叶霁道。 李沉璧转转眼珠:“师兄想喝酒么?玉山宫派人送来了很多春陵佳酿。” “白天喝什么酒,”叶霁扫他一眼,“我喝醉后特别好说话是么?” 李沉璧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在他唇上一吻:“那我晚些再来找师兄。” . 叶霁没走漫长的山道,选了条更险却更近的“路”。 他飞快地踩着石壁的落脚处,纵身而下,却碰到了一个人。 钟燕星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足浸泡在刺骨的溪水里,捏着一把小石子打水漂,连叶霁站在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不冷么?”叶霁一拍他肩膀,“要是冻病了,无法早起点卯,你李师兄可不好说话。” “师兄!”钟燕星见是他,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便有些赌气地道,“我才不会生病呢,我好得很。” 叶霁敲他胳膊,示意给自己挪个地方,也坐了下来。 钟燕星把石子全扔到水里,手背揉揉眼角:“师兄怎么在这儿?” “随便走走。”叶霁侧头端详,“燕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 钟燕星恹恹低下了头。半晌,长叹一声:“师兄,我给苏师姐添了麻烦,她一定觉得我特别不中用。” “是乘寿山的事吧?”叶霁了然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确该好好谢谢她。” “我怎么会忽然晕倒呢?”钟燕星懊丧地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可一想到我当时躺在师姐背上,无知无觉,她却在为我冒雪厮杀,我就……” 他的声音,充满郁闷苦恼,“……我就睡不着觉,连饭也吃不下。要是师姐出事,我这辈子该如何自处?” 叶霁爽朗地拍拍他后背:“清霭就不会去想这些假设。能把你救回,说不定还是她人生一大快事呢。” 钟燕星脸色好看了些,仍旧垂着脑袋:“师姐这下一定看轻我了。” “燕星,”叶霁注目看他,“这么多师弟中,你是我最欣赏的一个,因为你富有胆气,绝不服输,秉持正心。这次的事非你之过,更没有人会因此看轻你。平心而论,清霭何必冒险去救一个她不放在眼里的人?我若是你,想到只会高兴。” 钟燕星被他说得双眼晶亮,抑郁一扫而空,露齿一笑。 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嘟囔:“最欣赏的师弟……师兄最欣赏的师弟,其实是李沉璧吧。” 叶霁眨眨眼,清咳了一声。 “我就知道!”钟燕星咬着白牙,不服气地哼道,“我总有一日会超过他的!” 见少年又恢复了生气,叶霁放下心来,起身嘱咐道:“我看你面色无光,印堂发黑,似乎有些气虚,小心外邪入侵。你好好休息几天,不必跟着他们每日点卯训练了。要是不敢和你李师兄请假,我替你说。” 钟燕星忙道:“我没什么事!师兄不用担心我,我正在突破一层剑道,一日也耽误不得的。” 叶霁盘想一下他的修炼进度,点头道:“这一层的确难以破关,一但突破,便是平川放马了。若有阻碍,随时来找我。” 钟燕星心中温热,清声道:“多谢师兄!” 叶霁已经走远了。因而没有看到,坐在石头上回味刚才那番谈话的钟燕星,忽然双眼翻白。 他甚至一声都未吭,身子就犹如沙袋,垂直摔入了溪水。 第109章 . 叶霁正在头疼。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屋子似乎变成了李沉璧的。或者说,变成了他们两人的。 书桌变成了对靠摆放的两张,那张一看就不属于他的桌子上,摆着他送给李沉璧的书和笔。 两座衣柜并排摆列,墙上多挂着另一人练武用的刀、剑、弓。 叶霁深吸一口气,直奔内室,盯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发呆,气不打一处来。 枕头虽然是两个,被褥倒是只有一床,其心可恨! 叶霁愤愤地走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打开一本书卷,漫不经心地研墨,认真思考起“全山门沸传大师兄与年少师弟同枕共眠”和“今后别想从李沉璧的床上下来”两件事,究竟哪件更糟心。 这两件事一件损心一件损腰,都不好应付。 正胡思乱想,手指习惯性敲打,差点碰翻砚台。 那是块造型奇巧的石砚,叶霁想起来,这原是李沉璧十三岁时,跑到一片绝壑里凿回来的天然石。 石料温润无杂,敲之有清磬声,李沉璧整整剖磨了三天,制成一块珍品砚台,被叶霁放在案边用了很多年。 点滴往事,数不胜数。叶霁的目光柔和了下去,自我安慰,道侣身份反正迟早要说破的,师父也赞同,一味藏着徒惹沉璧不悦,还是顺其自然吧。 只是—— 两人道侣关系公之于众,等师叔回来后,不知要作何反应。 叶霁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最深处,就是一阵不安与无奈。 师叔是定然看不上沉璧的,这两人相见,只怕要眼红。依师叔的个性,会怎样对待沉璧?是大笑嘲讽,还是坚决反对,更或者…… 愤而杀之。 冒出这个诡异的想法,叶霁的手指剧烈一颤。 从策燕岛回来后,宁知夜那些刻毒癫狂的话,便时刻响在耳际,浮于梦中。 他和师叔还有再见之期么? 师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最隐秘的惊惧,最不敢深想的猜疑,其实从来没有停歇过。但念头往往刚浮现,就被他狠狠打灭了。 叶霁勉强沉定下心来,执笔准备伏卷。 忽然之间,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五感敏锐,立即抬头搜寻,却看见窗台上的天青花瓶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三枝新折白梅! 叶霁眉心一颤,撂笔就要起身,李沉璧已经自桌下出现。脑袋从他□□钻出来,跪坐着,冲他盈盈一笑。 这个姿势,让叶霁危机感顿生,太阳穴直跳:“这是做什么,赶紧滚出来。” -----------------------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修罗场倒计时预警!(还蛮爽的我是变态 第86章 扑朔迷离 李沉璧用牙齿去叼他腰带, 叶霁按住他脑袋,就往外推,哭笑不得:“做什么?小狗似的。” 李沉璧道:“今夜我要和师兄睡一张床。” “不行。”叶霁被他脑袋不断蹭着, 忍无可忍,虎口锁住他脸颊, “你竟自作主张,想霸占我屋子?想得美。” “为什么不能?”李沉璧委屈道,“这几个月,我都住在这里,师兄怎么忍心把我赶走。换了床我睡不着的。”讨好地将头枕在他腿上。 叶霁道:“好,那你的屋子不是正空着?我搬过去。” 李沉璧一偏头咬住他腰带,飞快抽了出来。 这下可谓是干净利落, 毫不拖泥带水。 “别胡闹,外面还有人!”叶霁头皮发麻, 就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双手被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固定, 挪也挪不动。 叶霁咬牙:“……李、沉、璧!” 以叶霁的视角, 只看见一个漆黑脑袋,在桌下摆动起伏。这里正对窗外,外面时不时的人影走过,却看得清清楚楚。 叶霁坐在椅子上, 双手被固定于桌面, 腿也被一双铁箍似的手臂锁抱, 连抬脚踹他也不能。 不一会,就被逼得额头渗汗,叶霁又羞又恼:“赶紧……停下!门窗都开着……你……疯了么……唔……” 好巧不巧,正当这时, 一个弟子抱着几本厚重书卷,走近窗口张望。 他奉了叶霁吩咐,从藏书阁找几本典籍送过来。又不好贸然扣门,便打算透窗看看叶师兄在不在。 这一看,却见书桌边,叶霁眼底潮红地猛抬起头,朝他瞪过来。 叶霁的姿势,堪称正襟危坐,可脸上那副正强忍什么的含怒神情,让那弟子吓了一大跳。 他从没见过温煦可亲的大师兄如此眼湿脸红的模样,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居然让他气成这样,战战兢兢地道:“叶师兄,你要的书我放在窗台就不送进来了告辞师兄!” “告辞”二字还没落地,就一溜烟跑了。 李沉璧藏着眼里笑意,含糊不清地道:“师兄答应我同住,我就去关门窗。” 叶霁阵阵眩晕,终于崩溃地道:“……不赶你走!随你高兴……滚出来……” 李沉璧抬起双眸,欣赏叶霁此时的情态。却道:“师兄对我这么好,我要更卖力才是。” 叶霁心中羞怒,把嘴唇咬得快渗血,也不肯漏出半声。见状,李沉璧拿起毛笔,将竹杆横放入他齿关。 窗边梅花被缕缕冬风吹动,枝条不断颤动。也不知多久,终于有两朵坠下,夹在被风吹开的书页之间。那书页又被风吹得合拢,将洁白的花瓣碾出汁液。 李沉璧抬起头时,露出了一个似羞似怯的笑。 叶霁怒气冲冲地拿下那管快被咬裂的笔,拧起李沉璧的下巴,笔走龙蛇,把他的脸当宣纸,落下一个墨汁淋漓的“滚”字。 然后把笔往李沉璧怀里一丢:“出去!” 李沉璧把他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师兄有时生气是真的,有时候纯粹是害羞,比如现在。 李沉璧爱他爱得心痒,又怕惹急了他,自己今晚上不了床,于是乖乖地爬起来,将墨汁未干的毛笔往怀里一揣,顶着一个“滚”笑吟吟推门出去了。 “反了天了,再不教训还得了。”叶霁一边低声咕哝,一边从笔架上取了只笔,沾了墨写字,手腕却还是虚软的,笔尖在纸上抖落下一大滴墨迹,整页纸做不得数了。 叶霁太阳穴突突直跳,长叹一口气。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太多,李沉璧最近又很听话,他竟将这小子当初那副对他死缠烂打、无孔不入的小无赖模样忘了。 看来不是李沉璧真心向善,纯粹是顺心遂意后,便格外平和罢了。 平息了冲涌的血气,叶霁忍着腿软,换了身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脸。重新坐下,翻开弟子刚才送来的书。 这几本书已经很古旧了,纸页薄而泛黄,不知在藏书阁压了多久。 那弟子在藏书阁挂职,能干细心,书送过来时,已将上面灰尘掸得干干净净,书角压平,还补好了脱落的脊线。 抖掉书页间的梅花,叶霁先翻开了那册《百魔普记》。 篡书人记录了近千年来魔门的重要人物的生平,叶霁翻查索引,在漂星楼的章目下面,果然发现了冷均池其人,名字列载第一。 书中关于此人的记载,与漱尘君所说无二。 书中说,冷均池偶遇机缘,以昆仑玉树骨心重塑了肉身,因此获得了非凡神能。后面一手开创了漂星楼,想要传承自己研究多年的各类鬼术。 但又提到,冷均池兵解前的遗言,居然是要求自己的血亲后代,远离漂星楼的权利中心,最好是隐居避世。 自己开创的基业,却不允许子孙后代触碰,叶霁对此产生了疑惑。 他并无头绪,又翻开另外两本——《鬼海微茫录》和《异门拾遗》。 这两本书中,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魔门秘辛。叶霁略过了其中轻浮琐碎或有待考证的部分,目光在几页纸中流连。 两本书均各自记录了冷均池的几十位后人的身世经历,叶霁读着读着,手心渗汗,惊心触目。 有人痴迷于造境术带来的奇幻享受,在自己的境中流连太久,最后与境相融,再也无法回到现世,疯魔而死。 有人想操控敌手的心境,令其癫狂,争夺天下。却因为过于贪心,同时操控的人太多,被反噬而死。 还有的人,想以“冷均池第某代血裔”的身份掌控漂星楼,却反被当时楼主利用,沦为其施展鬼术的工具,短短几年后,便灵体崩毁。 ……… 几乎无人善终,个个短命而亡。 叶霁读得心惊肉跳。 这强大莫测的神力,好像冷家人的诅咒,不会带来权势财富,唯有无穷祸患。 冷均池留下那样的遗言,是否因为预感到了什么? 窗外天色渐暗,叶霁麻木地点燃桌上的灯,喃喃:“沉璧……” 沉璧也会这样么? 若是对他说,“你修为深湛,已经极少有人能成为你对手,造境术能不用便不用,最好一辈子都别再用”,沉璧是否会听自己的话? 第110章 被满纸的“亡”、“殁”字眼锥痛,叶霁一把合上书,自言自语:“……他不听也得听。” 平定了片刻心情,又重新翻开。 读到“冷均池后人为漂星楼所利用”,叶霁立即想起来,唐渺也曾对李沉璧动过心思,眼里流过一丝冷意。 唐渺劝沉璧共谋天下,只怕不会让沉璧做主。到最后那个掌权者是谁,谁又沦为杀人兵器,他对唐渺的算盘明镜也似。 只是唐渺本打算如何利用沉璧? 是以“冷均池后人”的身份为号召,聚集漂星楼残部,招揽能人异士?还是让沉璧用造境术控制人心?又或者—— 叶霁反复研读,要在字里行间找出更多头绪来。 他这一坐,过去了两个时辰。屋外暮色沉沉,他却完全沉浸在书中,毫无察觉。 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一段看似闲笔的记载。 说是有一种星玉石,能饮鲜血,因此制作成兵器后,可杀人而不溅红。时日渐久,随着玉石饮血越来越多,原本碧绿的颜色就会逐渐变红,直到成为完全的黑色。 昔日死于讨伐漂星楼之战中的那三千义士,被漂星楼制成了傀儡杀手,取名为“碧血客”。漂星楼曾用星玉石打造过一把法剑,令其沾染这三千义士的鲜血,炼制成为号令碧血客的“令牌”。 但这把法剑炼出之后,却无人能持。几乎每个试图掌控这把剑的人,都承受不住滔天的怨气,当场就被噬死。 而冷均池的某一位后人,某次在漂星楼主面前,无意间将它拿了起来。随手挥舞之际,三千傀儡居然俯首听令,而此人安然若素。 漂星楼将三千仙门义士制作成碧血客的事,人所共知。 但这支碧血客杀手军团还来不及现世,就和漂星楼一起葬身在了灭门大火之中。至于号令它们的星玉石法剑,就很少有人听说过了。 叶霁低声道:“星玉石……星玉短剑!”腾地站起,在屋内来回踱步。 传言中在西南翻风搅雨的星玉短剑,难道便是书中所说的那把法剑? 这把剑,会不会在唐渺手中? 叶霁的眉头紧紧皱起,盯着桌上叠放的几个木盒,忽然间,一丝记忆闪过脑海。 星玉石这样事物,说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听闻。在纪饮霜外出远游时寄来的信中,就提到过这种奇特的石料。 纪饮霜在那封信里,兴致勃勃地和他说道:我游历到一地,有异人售卖一种能饮血的石头,可以磨制兵器,用它杀人不会被鲜血染衣,有趣得很,小霁想不想要? 叶霁在回信中拒绝了。回信里,充满了负剑江湖的少年侠气:我杀当杀之人,何惧鲜血? 纪饮霜对此击节赞赏,不再提这件事,叶霁也就渐渐忘了。 想到这里,叶霁立即走到桌前,打开存放以往书信的木盒。 可在一叠故纸中来回翻找,却发现与纪饮霜相关的,竟全部消失,一件不留。 想到这最有可能是谁所为,叶霁顿时气血倒冲,抄拿起少年时代的一本剑谱,打开来。 剑谱被人撕薄了一半,就连那些纪饮霜偶尔落笔的批注之处,也被拿着小刀一字一字裁去。可见持刀那人耐心之深,怨念之强。 叶霁脸色发青,倒抽一口气,咬牙切齿:“……小王八蛋。” 这小子被他撵走后,到现在还没出现,当真一“滚”到底。 他对李沉璧这点小心思熟悉得很,每次惹怒他后,总是故意躲藏,等自己主动来找。等他满心焦急地找到了人,宽心之下,也就顾不上生气了,这伎俩屡试不爽。 见李沉璧又和自己玩这一招,叶霁气不打一处来,披衣推门,就要出去抓人。 木门推开,凛冽的夜风袭来,叶霁的额发被拂到眼前,竟打了个寒噤,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一个湿淋淋的人站在院中央,目光像把闪烁的寒刀,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叶霁心口突然刺痛,与他对视,好似跌进一个迷惘的梦境里。 他只失神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走近那人身前,惊讶地道:“燕星,你掉到水里去了么?” 第87章 杀意为箭 钟燕星犹如一樽雕塑, 唯有眼睛是活的。死死盯着叶霁,像是一只极饿的困兽,隔着挣不脱的重重囚笼, 看自己所渴切的猎物。 他这副气质,和往日开朗明爽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霁竟不十分确定, 眼前的人就是他所熟悉的小钟。 迟疑片刻,毕竟还是关切,叶霁走到他身前,轻唤:“燕星?” 钟燕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紧紧钳制着叶霁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将他腕骨捏碎。叶霁只觉被一只玄铁打造的枷锁铐住,那冰凉的体温下, 藏着要将他吞噬的烈火。 “燕星——松手!”叶霁的手掌失血变白,忍痛想抽离手腕, 却是费力无比。钟燕星竟是拼着全身的力气,也不肯放开他。 “钟燕星, 你这是怎么了!” 叶霁低叱, 甩出一道灵力,击上他手腕穴位,将他的手弹开。 “你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走火入魔了?”叶霁活动着剧痛的手腕, 揉着上面的淤痕, 并不发脾气, 沉定地道,“不要慌,燕星。你先冷静下来,让师兄替你检查经脉。” 见他对自己言语温柔, 满眼关心,钟燕星毫无动容之色,竟反而冷笑一声。 被他笑容中的怨意所慑,叶霁没来由地心中生寒。下一刻,竟被他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 钟燕星潮湿的体温传过来,叶霁被他锁抱得一动不能动,打了个寒噤。 对方有所察觉,手掌贴上他的后背,一寸一寸,抚摸着他暖热坚韧的躯体。 叶霁头皮发麻,只觉这滋味诡异无比。 钟燕星对他的确敬仰又依赖,但即使在脆弱之中,也绝不会用这种堪称轻浮的方式贴近他。 果然是走火入魔了? 他正考虑要不要先将人撂倒,再行诊断,钟燕星忽然摸到他的腰侧的霜霁剑,手指一颤。嘶声道:“这把剑,你……” 他侧过头,用力咬住叶霁脖间的肉,双目渐渐赤红。 叶霁再不能忍,掌中运力,就要把这失心疯的师弟推开。 同时心念电转——沉璧要是这时回来,只怕三尺地皮都要掀翻。小钟这一口挺重,也不知有没有留下牙印? 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黑夜里,几盏灵火灯笼摇摇晃晃飘近。 风风火火一行人闯了进来,上官剪湘率先踏入院内,目瞪口呆。 “小钟!” 一愣过后,上官剪湘哭笑不得,揪住钟燕星衣领,连声叫道:“别咬别咬!那是叶师兄!”一挥手,几人上来架住钟燕星的胳膊,将他扯到一边。 钟燕星稍微恢复冷静,目光穿过几人肩膀,一移不移盯在叶霁身上。 叶霁喘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燕星他——” “他之前晕倒在溪水里,差点没淹死。”上官剪湘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被一个路过的同门瞧见,背了回来。本想让他在医庐多躺躺,转眼又跑了,急得我们满山找人,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你这。” 叶霁道:“掉进溪水?难道是见过我之后的事?” 不由看向钟燕星,但只一眼就快速错开,只因无法与那双要将他吃入腹的灼灼双眼对视。 上官剪湘头疼地道:“这小子最近在突破一重境界,最是容易走火入魔的时候。他近来又老是心神不定,这幅鬼样子,肯定是中招了。我还是把他带回去,交给医庐的几个老宗师看看吧。” 叶霁正要点头,钟燕星眉睫一颤,忽然收敛神态,平静道:“我没事,让诸位师兄操心了。” 上官剪湘迟疑地打量他:“你没事啃什么人?” “我已好了。”钟燕星淡淡道。 上官剪湘将手按在他的脉处,仔细检查后,长透一口气:“算你小子运气好。叶师兄脾气忒好,没把你狠揍一顿,你冒冒失失跑到这里发疯,要是撞上李沉璧……” 钟燕星眼中闪过一丝幽冷,仿佛在咀嚼这个名字:“李沉璧?” “是啊,你那位说一不二的李师兄,”上官剪湘挑起眉毛,按下嘴角笑意,“他大概会揭了你的头皮,再把你丢到山外,自生自灭。” 身后弟子都笑了,纷纷打趣:“这话不假。”“那我们还挺想看看的。” 钟燕星眯了眯眼:“……哦,好威风啊。” 上官剪湘走近叶霁身侧,悄悄与他咬耳朵:“话说回来,大半夜的,李师弟怎么不在?” 叶霁板着脸,道:“他为何会在?” “你说呢?”上官剪湘嘿然一笑,狡黠道,“他四个月都住在你屋子里,人人皆知,这是把对你的心思摆在了台面上。好不容易熬到你回来了,他岂肯乖乖搬走。” 叶霁闭了闭眼,烦躁地说道:“他不知又跑哪里去了,我正要去找他。” 第111章 忽然“喀嚓”一声惊响,所有人都错愕回头,钟燕星面无表情,将脚下裂作两半的青石踢到一边。 叶霁走出院门,钟燕星在他身后喑哑道:“叶……师兄,今夜能否赐教剑法。” 上官剪湘敲他脑袋:“想什么呢,睡觉去。” “今夜不行。”想起自己不久前说过钟燕星可以随时求教的话,叶霁略生愧疚,回头微微一笑,“明日,好么?” . 叶霁并没有去找李沉璧,他知道李沉璧会来“找”他。 拿了盏灯笼,叶霁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行走。灯笼中的灵火被风吹得细细颤动,他沉思的双眸,在光芒中明暗不定。 他原本在盘想几本书册里,关于漂星楼的各类记载,但不知为何,思绪却渐渐转到了钟燕星身上。 今夜所见的钟燕星,实在奇怪。 钟燕星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时,就像是有人隔着这副躯壳,试图以目光触碰他身上的每一丝、每一寸。 一个走火入魔的人,真的会有这样的眼神么? 而真正令叶霁隐隐不安的,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 “咪呜咪呜”几声轻叫,有什么东西轻轻蹭着他的靴子。 低头只见一只小竹猫,身姿灵巧,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叶霁看看四周,只见一片月色照林,低头道:“是他叫你来带路的么?” 一个清柔带笑的声音,在风中回应道:“要见你,哪里就要它带路?” 话音未落,叶霁的双眼就被蒙住,一人在他脖子处吹气:“猜猜我是谁?” 叶霁知道这是在学他故技重演,故意不语。李沉璧的呼吸却忽然间粗重了起来,凑进他颈间,不断嗅闻着什么。 片刻,李沉璧恶狠狠地道:“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不客气地扒开他的领子,见上面赫然两排新鲜牙印,李沉璧的脸色一瞬间阴沉得可怕:“是谁?谁敢咬你!” 他方才的甜蜜一荡而空,那骤然而降的霜寒威压,让叶霁一下想起了走火入魔的钟燕星。 叶霁透了口气,道:“都是误会。” 他知道必要给出一个交代,李沉璧才会善罢甘休,便将方才钟燕星的情状简单描述,道:“小钟并不是故意的,谁能保证修炼永不出错?” 李沉璧剑拔弩张的气势稍微收敛,一双锐利的眼睛含怨带怒,仍是在他身上看个不停。叶霁只好道:“他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他还想做什么?”李沉璧气得切齿,反复揉搓那个牙印,似要将那碍眼的痕迹搓掉,“我都舍不得这样咬你!我看他不一定有病,借疯占便宜罢了!” 他边说边冷笑,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不是疯了么,我来治他。” 叶霁本打算兴师问罪,不料反而要对他安抚顺毛,真不知是气是笑,叹了口气:“别闹了,不准欺负小钟。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站立的地方,夹在两树之间,十分逼仄。叶霁拔腿往空旷处走,忽被一股大力压制在树干上。 一只手拨开他衣襟,在他腰身之间摸来摸去,动作热切。叶霁勉力回头,轻喘道:“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曲起手肘,抵住李沉璧贴上来的胸腹。 圈住他的手臂稍松了些,叶霁松了口气,转身道:“我桌上的东西,你究竟有没有——” 惊呼一声,李沉璧捞起他双膝,在腰上一缠,就把他整个抱了起来,后背狠狠抵在树干上。 叶霁不得不扶着他双肩,正要训斥,李沉璧扬脸含住了他嘴唇。 两人滚烫的吐息交缠在一处,叶霁睁开眼,看见那双极美的凤眸里一片清透的月光。 李沉璧低低道:“师兄真的不想么?”嘴唇不断触碰着他。 叶霁鼻尖沁汗,脸颊浮出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艰难启齿:“在乘寿山时,不是才......” “哪里够?” 李沉璧轻笑了起来,眼中清光渐渐转为炙热火焰:“我可是忍了四个月呢。师兄爱我,就半点也不心疼我么?” 叶霁无言可答,脑中一片雾气。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将质问的话问出口,却鬼使神差地微微张口,含住了李沉璧送进来的一截湿热的小舌尖。 冬夜清寒的树林里,叶霁的外袍流云似的挂在手臂,敞露出大片锁骨肌肤,被冷风吹拂,竟不觉冷。 叶霁被他抱至双脚离地,后背靠着树干,不得不抱住李沉璧脖子。 月色照拂,叶霁觉得他体温滚热,细看气色,却不像在发烧。 这才意识到,李沉璧是怕他受冻,竟一直运作着体内灵流,把自己烘成了一座融融暖炉,由他抱着取暖。 这样的爱意,令叶霁心中动容,想到那些不翼而飞的书信手稿,竟无法对这人冷下脸来。 小竹猫一直在两位主人身边徘徊不去,见他们不知为何突然缠做一处,姿态激烈,有些畏惧地躲开。 过了一会,它又被叶霁扫来荡去的衣角吸引,追逐着那截衣料打滚扑玩。 情海太深,两人都没有在意它。 月光穿云而出,此时正好洒照,将叶霁汗湿仰头的风姿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沉璧被他激得双眼发红,又一眼望见他撩人情态,心神皆飞。 凛冽的风吹过林梢,叶霁忽然后背生寒。 多年练剑的敏锐直觉,让他即使在身心占满的混乱时刻,也灵台一清。 似乎有人正阴森森站在暗处,将强烈的杀意凝为实体,对准他们的后心,张弓搭箭。 小竹猫扒着李沉璧的小腿,异常凄厉地叫了起来。 叶霁心弦紧绷到极致,一挣便脱离李沉璧的桎梏,不顾衣衫散乱,劈手就去抓剑。 李沉璧却将他揽在身侧,目光在刹那间变得清明雪亮,推出一股凌厉的罡风,和迎面刺来的霹雳剑意对抗。 李沉璧出手毫不容情,那人的剑却没有折断在罡风中,衣袍乱发纷纷飞扬。 月光下,一人一剑的影子,茕茕孑立。 看清了那双直勾勾的、血光暴怒的眼睛,叶霁的心顿时揪紧,迟疑又错愕。 “——燕星?” 钟燕星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夹在风声里,极其冰冷无情。 “半夜形色匆匆,原来是与他幽会么?好,好,你们好极了!” 他说完,哈哈狂笑。 那笑声在林中回荡,叶霁与他相识以来,从没有听见他用这样凄厉的声音大笑。 钟燕星一边笑着,看着满身情痕的叶霁,又剜向面若寒霜的李沉璧,双眼渐渐涌上一层赤红凶光,犹如杀手的长剑正待饮血。 下一刻,他的人与剑化成一道碧光,卷起漫天枯叶,朝李沉璧劈来! 第88章 是耶非耶 在今日之前, 叶霁没有见过钟燕星这样的狂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高超地用剑。 那一剑指来的气势,好像由天上倾下一条滔滔长河, 再被他举手断流。 那种气势,与用剑者本身的修为无关, 乃是一个剑修对剑的驾驭与领悟,是千层灵障也无法阻挡的“剑气”。 那个连“月下倾梅”基础剑式都使得勉勉强强的小钟,竟想要以这样的“剑气”,杀掉接近半神境界的李沉璧。 叶霁震惊得几乎失语,心念电转,身体已先做出反应,横剑在李沉璧面前, 要挡下这倾尽力量的杀招。 他的视线与钟燕星的目光短短相碰,也不知是否错觉, 对方的锋利的眼中,竟似闪过失望与悲辛。 就这一眼, 叶霁心中漫上没来由的酸楚, 几乎无法对他举剑。但这一招若是由李沉璧来挡,哪里会转圜客气?钟燕星又修为远远不及,力量冲撞,只怕就要身受重伤。 李沉璧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 冷哼一声, 竟直接越过了他, 挺锋而出。 两道剑光呼啸交错,彼此长剑没有触碰,却都发出震耳的龙吟长啸。 龙吟声还未落下,两人剑势不停, 出手如风,一息之际已交锋几十招,每一招都饱含着恶念与怒火。 茂密的树林里,无数枝桠纷纷卷缠在剑气漩涡中,枯枝断叶漫天飞舞。每当二人长剑相撞,灵波震荡,那裹在风中的沙砾枝叶,便向四围炸射出去。 叶霁平生极少见到这样的对决,盯着林间的两团飞逝身影,一瞬不瞬。 他知道越是杀意横生,越是催发高手的奇招险招。今日的钟燕星,已到了与剑共生的境界,每每要以怪险招式攻向李沉璧命门,而李沉璧竟似在剑法上略输下风,不得不用强大灵力压制回去。 李沉璧被对手毫无遮掩的杀意所激,不再容情,漆黑的眼眸中,折射出无情的寒色。 叶霁置身于他们的气场中,立即就察觉到李沉璧跃动的杀心。 亲手养大他,叶霁太知道这孩子天生眼冷心冷,对待朝夕相处的同门,心底深处恐怕并无什么深厚情谊。眼前这个钟燕星对他杀心炽烈,他又岂能一直容忍? 第112章 正心惊肉跳中,李沉璧手中的漱霖剑,陡然变亮了三四倍不止,罡风环绕剑身,发出山谷过风般的冷啸声。 钟燕星看了看那把剑,先是一怔,接着面露讥讽,畅肆大笑:“有意思!来,今日你若杀不了我,我便亲手送你入黄泉!”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叶霁,身体犹如一只鹰隼,悍然冲入李沉璧一剑挥来的狂啸烈风中。 若是撞上,钟燕星顷刻就会经脉损毁而亡。叶霁惊急之中,失声喊道:“沉璧手下留情!” 他无法旁观,纵身切入两人之间,在电光石火中,全力一掌将钟燕星往外推去。 李沉璧厉喝:“他已被夺舍了!师兄看不出来么?” 他生怕叶霁受伤,情急之下,猛撤劲道,被回澜的灵力呛得脸色发白。 即使如此,钟燕星的身体还是如狂风中的断线纸鸢,重重地飞撞向树干,口中鲜血狂喷。 叶霁捂着闷痛的胸口,站立不稳,落入李沉璧的怀抱中。 他顾不得自己也受到罡风波及,飞快在李沉璧脸颊上抚摸一下,就掠向撞树后生死不知的钟燕星。 那树遭受重击,粗壮树干裂开几条长长缝隙。钟燕星躺在碎枝乱叶中,口鼻溢血,呼吸微弱,闭眼一动不动。 叶霁心乱如麻,轻叫了几声“燕星”,搭上他脖颈脉搏,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 一处洞天内,苏清霭端药坐在石床边,耐心地将药汁慢慢灌入昏迷的钟燕星口中。 叶霁站在床侧,目光落在钟燕星白如窗纸的脸上,沉默不语。 “这小子真是从来不让人省心!” 上官剪湘在石床边轻踹了一脚,恨恨道,“昨晚就不该信了他的话,放他自行离开。谁知道这小子转头又去缠你,差点没被——”睨了眼李沉璧,把话咽了下去。 苏清霭低叹一声:“小钟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人强行夺舍,沉璧师弟说得不错。夺舍那人,恐怕在乘寿山就对小钟动了手脚。” “何以见得?”上官剪湘问。 “叶师兄曾说,乘寿山的灵兽之所以暴走,是被人从喉间取血,中了……血瓶夺神术。”苏清霭慢慢地道,“那时小钟无缘无故晕倒在雪地,本就可疑。我找到他时,发现他喉咙上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她翻开钟燕星衣领,扭头向着叶霁:“请叶师兄验看。师兄?” 叶霁出神不语,苏清霭提了提嗓音:“师兄!” 叶霁眼神猛然清醒,歉意地笑笑:“师妹刚才说了什么?还请再说一次。” 李沉璧眯了眯眼,抿唇看着他。 苏清霭又复述了一遍,指着钟燕星喉咙处:“这伤极浅,已经痊愈了。当时我以为他被哪里的树枝不小心挂伤,并没有放在心上。” 叶霁蹲身在石床前,用手指抚查钟燕星喉部,那里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一点淡白的疤痕。 苏清霭问道:“师兄怎么看?” “是血瓶夺神术。”叶霁认可。 “夺舍的人是谁?”一直沉默的李沉璧忽然开口,“那人为什么夺他的舍?” 叶霁没有回答,起身道:“燕星这几日醒不过来。中了这种鬼术的人,心神□□遭受的损伤都不小。这件事不要传出去,你们要派人守在他身边,多照料他。” 苏清霭点了点头,关切地问:“师兄又要离山?” “我要和沉璧去一趟春陵,查清这些事。”叶霁道,“明日就走。” 上官剪湘道:“刚回来,怎么又走?大伙儿久不见你,早就说想大师兄了。” 见叶霁脸色闪过一丝落寞之色,上官剪湘大剌剌揽住他肩膀:“马上就冬至了,哪年的冬至宴能少得了你?大不了今年宴会提前办,今晚和大家一起喝喝酒聚一聚,全当庆祝你出关,也冲冲近来的晦气。多等一日再走,行么?” . 冬至宴是长风山的传统,这一日山内灯火不歇,弟子们摆长席聚会,且不必受山规约束,可以欢畅饮酒。 因为冬至日将近,宴会一切准备都已提前筹备,上官剪湘又尽力安排,当晚长风山热闹非凡,广场上长席摆满,几百盏灵火灯笼悬浮在空中,照得亮如白昼。又留出中间一片场地,弟子们轮番演武,比剑助兴,或是举弓射各种纸叠的蝴蝶飞鸟讨彩头。 江阙是小客人,跟着叶霁回了长风山后,很快就混得人熟地熟,在宴会上被一帮年轻弟子们簇拥着射纸鸟,他年纪虽小,箭术却百发百中。 叶霁酒量不宏,把李沉璧留在席上挡酒,他自己则躲过一大群劝饮的弟子,混在同门中看几个少年舞剑。 少年们的长剑折射着灯笼华彩,碰撞时“铮铛”作响,姿态洒脱运转如风,惹得一片叫好声。 叶霁也轻轻拍了几下掌,少年们早瞧见了他,更加兴致高昂地对舞了起来。 若在以往,叶霁也会在师弟师妹们的期待目光中,上去比试两局逗他们高兴,但今日却实在没有心情。 剑身飞逝交叠,旋即又分开,少年们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叶霁的眼前恍惚只剩下明月照林的杀气剑影,以及两个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高手。 一人从后面走来,从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稍重地一捏,将他的游神召了回来。 李沉璧低声道:“跟我走。” 两人走上一处小高台,借着灯笼的光,叶霁这才看清他脸上挂着一抹残霞,显然有些酒意。 李沉璧定睛瞧着他:“师兄有心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心事当然有,”叶霁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在想该如何弄个明白……” 李沉璧忽然问道:“夺舍钟燕星的那人是谁?”叶霁一怔,说道:“我不知道。” 李沉璧双目定在他脸上一瞬不瞬,坚持不舍地问:“师兄觉得那人是谁?”语气里,竟有了丝丝冷意。 叶霁又摇了摇头。 李沉璧停顿了许久,再开口时,锋芒收敛,语气变得脆弱且茫然:“师兄,他想杀我。” 叶霁暗自握紧掌心:“不会的,他杀不了你。” “要是他真杀了呢?”李沉璧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钟燕星实力太差,他夺了一副没用的躯壳,灵力不济,才没法子杀掉我。他的剑法可是厉害得很。要是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叶霁抚着他后脑,柔声安慰道,“那人再厉害,打得过一个你,再加一个我么?你不信师兄会拼死保护你么?” 李沉璧心潮翻涌,低声道:“我不要你拼死,我要你永远与我相好,永远不离开我。” 叶霁听他又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竟像是始终不安。他知道李沉璧疑心病不轻,但这样长久地纠结一件事,倒不简单了。 他似乎隐隐明白,李沉璧的心病究竟为何。 叶霁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问:“沉璧,我桌上匣子里的书信,纪师叔的那些,你藏起来了么?” 李沉璧身子一僵,不置可否。 “能不能还给我?”叶霁耐心地问。 这下,李沉璧坚决地摇了摇头。 叶霁放于他肩胛的手收紧,深吸气想要把他从怀中推开。 但半晌过去,李沉璧闭眼紧紧依偎着他,叶霁却始终没动,踌躇之后,放弃似的发出浅浅一声叹气。 李沉璧的唇角微微扬起。 “……都是身外之物,”叶霁喃喃道,“我已经想明白了。过去珍视的那些东西,如果不该当被割舍,那么即便被丢掉、被藏起,也迟早会回来。可如果是天意叫我割舍……” 他没说下去,喉头发酸,自失地看着远处的山峦。 什么是天意呢? 李沉璧的嘴角又落了回去,在心里冷笑:再也回不来了,你且看吧。 下面一阵欢嘻喧闹,弟子们笑着朝他们这边招手,许多声音一齐兴冲冲、喜洋洋地喊着“叶师兄”。 叶霁往下定睛一看,不由笑了:“他们居然弄了盏祈天灯!” 上官剪湘站在灯边,仰着头高声道:“是苏师妹的主意,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来主持送飞它了吧!” 叶霁与李沉璧对视一眼,眨眼纵落到弟子们之间。 江阙口袋里装满了射下来的纸鸟战利品,拍掌欢呼:“放天灯!放天灯!” 叶霁摸摸他的头,看灯上的吉语。 “冀南山之寿,松柏之茂;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无岁不逢春。” 点燃灯芯,叶霁郑重道:“这一盏灯,长风山满门弟子,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弟子们齐声颂道:“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叶霁用手轻轻一托,祈天灯便悠悠而升。 明灯飞过纵横的峰峦,飞过依山势错落建造的楼阁亭塔,飞过通往云天的漫漫石阶,最后在长风山众人们的注视目光中,沉静地远去无影了。 ----------------------- 第113章 作者有话说:注:祈天灯上书出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出自《诗经·小雅·天保》;“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出自唐代李远《翦彩》 第89章 暴雨雷霆 茫茫大雾、空无一物的关山境里, 一夜之间多了很多东西。 一座座楼殿亭塔拔地而起,忽然出现的水绕群山,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铺展开去, 各色各样的人物、飞禽鸟兽在其中穿梭。 如果让一个人游历其中,他一定先会觉得十分热闹, 接着就会感到无比害怕。 因为这些事物七拼八凑地同时出现,毫无逻辑地陈列堆积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伤心至极的人在大醉一场后,做的一场颠倒错乱的梦境。 唐渺现在只想逃。 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疯了。 那一座座楼台在出现后,就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被人狠狠推倒。 山崩地裂后洪水四流,漫天的暴雨烈风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掣着一把巨剑, 在长街中穿梭砍杀,满地残肢断臂和流成小河的血水, 又立即被泱泱洪水卷去。 唐渺在满耳的雷雨狂涛声中,连躲也无处躲藏, 狼狈地蹿来跳去, 试图在这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境象里找个立足之处。 他过去每次来找纪饮霜,在关山境里见到的都是不见五指的雾,头一次这样拥挤不堪。纪饮霜恨不得一口气把整个人间都塞进来,再浩浩荡荡地无情毁掉。 仿佛这样, 他的心里才能没有那么痛苦, 没有那么愤恨。 但又怎么能不痛苦, 不愤恨? 唐渺只能躲在一处屋檐角落,一边苦笑,一边祈祷这雷霆不要降落在自己头上。 等到一切稍稍平息,他才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 勉强笑笑:“你要是没有发泄够,还请随意,我能一直等着。但还请莫要怀着怨气和我说话,我也没法保证每句话都说得合你心意的。” 纪饮霜站在高处,长发皆沾湿在脸上,转头横刺来一眼,让人惊心动魄:“你杀不杀得了李沉璧?” 唐渺继续苦笑:“你问这句话,显然是还怨气未消。我该怎么回答你才好?” 他从沒膝的浑浊黄水里拔出身子,打了个寒噤,抬头见纪饮霜仍鬼似的盯着自己,只好叹息道:“你从关山境里出去的法子,不是还要落在他身上?他是你准备的应劫退路,难道为了一点激愤私情,就要毫不犹豫地毁掉么?” “一点私情?”纪饮霜冷嗖嗖地笑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那小畜生敢将手伸到叶霁身上,管他是谁,都别想留命!” 雨水不停浇淋,时而电闪,四周的废墟与血肉渐渐化作流水消逝,境中的景象变得单一起来,群山长街屋瓦人群都融化做一团混沌。 “李沉璧当然是要死的。” 唐渺悬在空中的心,渐渐落了下来,勉强微笑:“横竖都是要死,饮霜又何必急于一时?小叶如今正和他相好———” 四周的景象又开始狰狞撕裂,唐渺心惊地瞥了一眼纪饮霜:“你应当知道,小叶是个很心软的人,拒绝不了别人的热情。李沉璧姿容不错,又极会哄诱人心,和小叶相处多年,情谊非同一般。每日在他身边,使出百般手段故意勾引,小叶一时被他所惑也不奇怪。谁说他们就许约百年了?我看倒是小孩子们玩个新鲜居多。况且……” 唐渺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况且,李沉璧的长相和你肖似,你应当发现了。小叶思念师叔,找个替身寄托情怀,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饮霜应当大笑才对。” 说完,他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才听见那道似乎从天外传来的声音,不辨喜悲地说道:“林述尘如今是死是活?” 唐渺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奇道:“怎么,你去了长风山,没瞧瞧这位‘好师兄’?” “我只有一点时间,自然要去见最重要的人。” “至恨与至爱之间,你还是选择了后者,”唐渺悠悠道,“着实令人动容呢。但你错失了杀他的好机会,岂不可惜?” “杀他有何用?”纪饮霜冷冷道,“他死了,监牢自破,我却再也出不去。我这幅躯体已经和关山境融为一体,就像一代代冷家冤魂,只等魂飞魄散的那日罢了!这便是他想见到的。” “你就不想报复?”唐渺道,“你今日的境地,可是林述尘一手造成的。” “林述尘不惧死,我又何必要他死?”纪饮霜道,“他有怕到骨髓的事情,我便让他亲眼目睹发生,让他尝尝被剜心挖骨的滋味!” 听着那阴沉声色里夹杂的压抑喘息,唐渺伸手摩挲着怀中那把不知饮了多少鲜血的星玉短剑,忽地笑了:“那么我便做你的那把刀。” 一道惊雷轰隆而落,空中飘飞的雨丝在那一刹那间亮如万千白刃,纷纷插入土地中去! . 暴雨倾盆,叶霁和李沉璧并肩站在逢棠城的一片青瓦屋檐下。 这场雨迟迟不停,叶霁听着雨打屋瓦的密集声响,渐渐出神。李沉璧忽然一拽他手,朝对街的茶楼走,说道:“我有些饿了。春陵有什么好吃的?” 两个人都不怎么沾食人间的荤素烟火,李沉璧更是不可能会饿。 来春陵这一路上,李沉璧几乎无时不刻不在与他说话,哪怕不交谈时,叶霁每每稍有分心,就会被李沉璧刻意弄出的小事吸引走注意力。 李沉璧不给他一刻分心的机会,以至于都有点执拗了。 叶霁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答:“我记得东洲的茶楼都有煮栗子、橘饼和桂花糍糕,配龙井茶正好。” 两人在临街窗口的座位前坐下,叶霁拿了一块橘饼,放入他嘴里,自己则捧着一杯热茶啜饮。 春陵一带的烟柳繁华气最盛,冬天下雨,也不怎么灰淡萧条。 茶楼离河面不远,箫管声悠悠传来,许多色彩艳丽的画舫,在江面依次排开,红男绿女迎来送往,不少人撑着伞在雨里登船玩乐。 叶霁看了一会,李沉璧慢悠悠咽下一口橘饼,漫不经心问:“师兄去过那种地方么?” 叶霁呛了一下,斟酌着道:“……一两次吧。” 李沉璧没说什么,却抬起眼睛,有点含怨地瞧了他一眼。叶霁有些尴尬地解释:“但都不是主动的。” 李沉璧道:“师兄虽然不是主动去,却招惹得别人主动来。独宿小岛,都有人不辞辛苦,夜半登门。”又道,“师兄刚才一直看江边,不会是在想那什么卿吧?” “你说韶卿?”叶霁无奈,“都是多久的事了,你能不能放过这一马,再也不提?” 李沉璧皮笑肉不笑:“不能。我们今晚就去住冷红浦溆,让那不要脸的东西看清楚,师兄是谁的伴侣。” 叶霁嫌他幼稚得很,回想起冷红浦溆那哭笑不得的一夜,又有点怀念:“随便你吧。” 目光瞥向楼下,一个青衣年轻人收了伞,正四处张望,叶霁不由一笑,对他传音道:“叠霞,上来喝茶吧。” 叠霞洞主转眼就上了楼,爽爽朗朗,拱手而笑:“小叶,当时的酣春酒没喝完,又要请我喝龙井茶么?” 他也不多礼,一撩衣摆,在李沉璧旁边椅子上坐下了。 叶霁也笑:“上次我喝得太多,失礼了。这次我和师弟作陪,洞主尽情畅饮。” 说着亲自给他倒一杯茶,举手敬饮。 叠霞洞主哈哈大笑:“你约我见面,却把茶当酒喝起来了?你这个一杯倒这样作弊,我才不要奉陪!” 说完后,他眨着眼,目光在两人间打了个转,意味深长:“说是师弟——如今该是道侣了吧?” 这下,连李沉璧都笑了,竟然主动道:“好眼光。” “我就说嘛。当时我就已经猜出来三分了。”叠霞洞主笑吟吟看着李沉璧,“那时你借走了我的斩雾刀,说要去找魅妖的麻烦,把小叶吓得不轻。我还没见过他那么着急惊慌的样子,可见心中珍爱。” 李沉璧忍不住地去看叶霁,目光灼热。后者耳根出现一层红晕,尴尬道:“有么?” “你自己说呢?”叠下洞主道,“你忘了么,我来长风山做客,你却与我话都没说上两句,你不好意思,请我去酒馆喝酒,结果……” 他也不说完,又看了眼李沉璧,感慨:“总之,那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叶霁真诚地道:“改日你再来做客,绝不教你走空。” “什么话,又不是做贼,走什么空。”叠霞洞主嘟囔了一句,举起茶杯,洒落地道,“不说这个了。你俩正式合卺那日,请我去喝一杯就行。来,这杯以茶代酒——敬神仙眷侣。” 第90章 江流无尽 三人一起喝尽了杯中热茶, 叠霞洞主放下茶杯时,换了一副神情,双眼含着一层凝重, 定睛望着叶霁。 叶霁也敛了淡笑,与他对视。 “小叶, ”叠霞洞主道,“我姐姐关裁的事,江泊筠有没有和你提起?” 第114章 “提了,但提得不多。”叶霁道,“关姑娘失踪许久,乘寿门的灾祸后,现在泊筠也没了踪影。你打听到他们一点消息没有?” 叠霞洞主道:“我姐姐不见后, 我派出弟子在西南到处搜寻打探,一无所获。江泊筠大概打听到了些什么, 可我每次问起他,这厮有总是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 叶霁垂下眼, 盯着杯中残留的茶叶, 道:“不怪他。”叠霞洞主作色道:“我偏要怪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叠霞洞主与关裁是亲姐弟,乃是关月门的本家亲人,事已至此,叶霁便不再隐瞒, 将七夕那夜江泊筠告诉他的难言危机, 一五一十说给了他。 “魅妖想要江泊筠给他做关山弓, 来换我姐姐消息?” 叠霞洞主愕然吃惊后,恍然大悟,恨恨地道:“那弓只有我姐姐能做,我爹传艺时留了一手。江泊筠根本不会这门铸造技法, 这件事扬出去,他哪里还坐得住门主之位?怪不得他为难成那样。” 叶霁见他面色含怒,这怒火多半是冲着江泊筠来,解释道:“泊筠确实为难,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关月门。关姑娘生死未卜,他缺乏门主资格,这个秘密若是被魅妖知道,无论是传扬出去还是拿来胁迫,关月门都要经历一场动荡风雨。” “但我还是生气。”叠霞洞主握紧茶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姓江的错!” 叶霁紧望着他,片刻后,低声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若方便告诉我,便说。” 叠霞洞主缓缓点头。 “泊筠是关老门主座下首徒,老门主为什么不把关山弓铸技传授于他?你说老门主‘留了一手’,又是什么意思?”叶霁问道。 叠霞洞主冷冷一哂。 还没说话,李沉璧波澜不兴插来一句:“因为江泊筠对他女儿不忠。” 叶霁忙按住他手臂,重重一捏。李沉璧道:“这有什么。师兄当我胡说的?” 叶霁掠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会知道?”李沉璧无所谓地道:“在乘寿山听来的。江泊筠与薛白槿有旧情,这件事让关裁知道了。” 叶霁皱了皱眉:“若你只是道听途说……”心思一动,李沉璧哪里有兴趣听外面无聊的流言? “是他们亲口说的,我偶然听见了。”李沉璧道。 “李师弟没说错。” 叠霞洞主闷着嗓子,道:“薛白槿和江泊筠有一段旧情,这件事我爹知道,我姐姐却是一直蒙在鼓里,真心喜欢江泊筠的。我爹器重那姓江的,更不想伤了我姐姐的心,于是答应让他们成婚,名正言顺地把关月门传给了江泊筠——那时姓江的明明放不下薛白槿,却为了稳坐门主之位,还是娶了我姐姐。我爹怕这小子将来变心,所以只将关山弓铸造技法传给我姐姐,只要她愿意,将来关山门随时都可易主,她不必受制于姓江的。” 叶霁十分感慨,低声道:“可在我看来,泊筠对关姑娘的感情十分深重,似乎不像虚情假意。” 叠霞洞主微嘲地笑笑:“谁知道呢。” 他拿起茶杯,才意识到刚刚已经喝光了,放下杯子对叶霁道:“我看不透这人心思,也不想再埋怨谁了,能把夫妻二人找回来就行——我外甥在长风山?” “约你见面,正为这件事。”叶霁道,“泊筠先前托付过我,他若有不测,让我把阿阙亲手交给你。你什么时候得空,就来长风山接孩子吧。你亲自来,不要假别人之手。” “你是为了防那魅妖?”叠霞洞主肃容道,“他倒是有可能挟持阿阙来胁迫江泊筠,谨慎些是对的。” 叶霁颔首:“他本名唐渺,当年是漂星楼的重要人物。我怀疑近来修仙界频发的灾乱,都和此人有关。我和沉璧来东洲,就是为了找他。” 叠霞洞主身子微微前倾,呼吸有些急促,道:“这人不可放过,我姐姐的消息,一定落在他身上!”连忙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叶霁忽然问道:“叠霞洞与枫云山庄的关系如何?” “为什么问这个?”叠霞洞主一愣,“倒是没什么往来,不过先师与赵老庄主有点旧交。” 叶霁笑笑,道:“嗯,足够了。” 叠下洞主一头雾水:“什么足够了?” “唐渺如今归附于枫云山庄,化名为赵濡雨。”叶霁朝李沉璧抬抬下巴,后者拿起茶壶,给三个杯子续上热茶,“此人是这世上最精明的狐狸,大约知道我们已经对他产生怀疑,会有心躲避我们。要见此人,我和沉璧准备隐匿身份,悄悄潜入枫云山庄,看能否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 叠霞洞主道:“枫云山庄可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我听说枫云山庄最近高调戒严,你们不是客人,又非本家子弟,一接近内部阵法,警钟立即传遍全庄。” 叶霁道:“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让我带你们混进去?”叠霞洞主偏头想了一会儿,敲定了主意,“我递个贴子,说叠霞洞主人途经逢棠城,想要顺路拜会枫云山庄赵老前辈,他们不至于不给我这个面子。老庄主近来病重,正好有理由看望。你们用幻容术扮成我的门人,跟着我进去就是了。” 叶霁就是此意,见他这样有默契,轻出一口气:“我们等你消息,叠霞。” . 与叠霞洞主暂时分手后,两人抓住最后的清闲,在雨收后的青石板街上慢慢游荡。 走到江边,李沉璧心血来潮,租下了一艘小画舫,荡到江心,吹风赏景。 叶霁倚坐在朱红栏杆边,指了指轻烟里依稀可见的冷红浦溆,问李沉璧:“今夜要去住么?” “忽然不想去了,”李沉璧坐在他身侧,“我只想这么和师兄静静地待着,谁也别来打扰。” 他看着流淌的江水,道:“要是这条江没有尽头,我想和师兄,一直漂到那个没有尽头的尽头去。” 叶霁朝他侧头,李沉璧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凤眼倒映着点点日光,干净得就像在雪水里洗过一样。 他说这话,也是轻轻淡淡,好像只是平时的闲谈。 “我也想。”叶霁握住他的手,搓搓他指尖,“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今后的事也不知会如何。有时候,我心里一团乱麻,赌气什么也不想去管了,只想……只想抱着你,睡到天光大亮。” 两人都注视着彼此,眼里流动着波光一样的深情。 也许是春陵的风景太清美,并不想去亲吻纠缠,只是坐在一起,就觉得无限的充实与宁悦。 一艘祭祀小船从他们身边滑过去,几张雪片似的纸钱落在船舱里。 叶霁一一捡起,洒回了江中,想起投水殉情的言卿和崩溃欲绝的凌泛月,叹了口气:“沉璧,凌泛月这人在你心里,是个骄傲爽朗的傻子,是不是?” 李沉璧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哼笑一声。叶霁道:“可是这个傻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沉璧眨眨眼,似是在思考这话。 叶霁告诉他:“泛月有一个心爱的人,因为误会他移情别恋,葬身在了这条江里。” 他有感而发,看着天际流水,轻声喃喃:“情爱这种东西,是天下最锋利的刀剑,一旦行差错踏,就会杀人于无形。言卿已经死了,凌泛月与死又何异?” 李沉璧道:“现在师兄手里就有这把剑,会不会用来杀我?” 叶霁一愣,摇头道:“不会。” 李沉璧笑了,忽然又有点委屈,道:“师兄自然是不会杀我……只会用剑尖,时不时戳我一下。” 叶霁有些无奈,难道不是你大多数时候胡思乱想,无理取闹么?抬起手,在他心口故意戳了戳。 “师兄别替凌泛月难过了。”李沉璧柔声道,“我去买点纸钱香烛和酒,我们替他祭祭这个心上人,好不好?” 李沉璧握住他手指亲了亲,道:“师兄等我一会。”就飞身出船舱,掠过茫茫江面,朝着岸边的街巷去了。 叶霁目视他背影,居然觉得李沉璧在为他变得有人情味起来。 ……但人情味是其次,目的还是“为他”。 不然怎么会想到要为素不相识的人烧纸钱?无非是想他所想罢了。 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橹声水声。 一艘小舟贴近了画船,一人款款掀开湘妃竹帘,站到了船梢上,定睛含笑地望着他。 叶霁觉得眼熟,却一时没认出这面如冠玉,狐裘披风的年轻人。 直到对方轻捷地跳上了画船,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涩地叫了声“叶仙君”,叶霁才恍然想了起来。 “——韶卿?” 第91章 心垂草木 叶霁脱口叫出“韶卿”, 这漂亮年轻人的脸似乎又红了三分:“叶仙君好久不见。” 叶霁下意识看向岸边,李沉璧还没回来。便和气地对他微笑道:“差点忘了,这艘船是玉夫人的产业, 我们租了她的船,她自然要来问问。她让你来问候的么?” 第115章 韶卿流露出几分落寞之色, 低了低头,道:“她不知道叶仙君来。玉妈妈年纪大了,有了养老的意思,生意都交给了我这个干儿子打点,所以你一来,我就知道了。无人吩咐,我就不能来看看恩人么?” “昔日举手之劳, 不敢当什么‘恩人’。”叶霁道。 韶卿低声道:“不,叶仙君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至死也忘不了那晚画船的。” 说完, 抬起眼睛,幽深地凝视着他。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叶霁想要划清界限, 可对方分明是在表达谢意,让人无从划起。 叶霁额头渗汗,心想,沉璧的脚程可快得很, 千万不要在这时回来。他近来那样心神不宁, 韶卿岂不是正撞在他霉头上? 正暗暗担心, 韶卿忽然捡起夹在窗缝里的一片纸钱,问:“叶仙君方才在祭奠人?敢问是祭奠谁?” “倒不是。刚才江上有人洒纸钱,让我想起了烟琴。”叶霁顺势将话题岔开了,“玉山宫的凌少主, 后来有没有来过?” 韶卿意外道:“叶仙君原来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这样问,是认识凌少主吗?” “我和凌泛月是多年好友,”叶霁道,“他深受打击,我有点担心他。” 韶卿有些怅然,笑了笑:“凌少主在烟琴的墓边修了间屋子,还把一张漆黑的琴埋在了边上,说从此就要住在那里,却被他父亲凌宫主带人硬绑了回去。父子俩在烟琴的墓前争吵,吵得天都要塌了。” 叶霁握紧栏杆,怔然不语。 忽然手背一热,竟是韶卿将手覆了上来,低诉道:“我们这样的人平凡低贱,命如浮萍薄烟,是经不得一点风雨的,不知道那一天就会烟消云散了。叶仙君你能不能……多顾怜一下我呢?” 话声里,带了一点点颤抖。 叶霁想着好友与恋人的惨剧,一股悲楚与怜悯,久久萦绕在心头。 因此一直等韶卿说完,才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韶卿,若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要是能帮得上,就不推辞。” 说完,叶霁忽然觉得船轻轻晃动了一下。 出于直觉,他第一反应是李沉璧回来了。从船头望船尾,却是空荡荡无一人。 韶卿朝他贴近一步,叶霁还想着李沉璧,下意识侧了侧身。 韶卿仿佛被刺了一下,有些落寞地道:“当时叶仙君为了我,不惜得罪枫云山庄少主,我早就万死难报,哪里还有脸再求叶仙君帮助?” 叶霁道:“那时不只是为了救你,我也看不惯赵菁,打他一顿正好出气。”又问,“赵菁还和以前一样跋扈,随意摧残人么?” 韶卿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叶霁敏锐地看着他:“莫非赵菁还在折磨你?” 好半天,韶卿才摇头,郁郁道:“赵公子他……自那日叶仙君警告过他后,他倒是没再为难我。” 叶霁冷声点破:“他就算不为难你,也有得是人可以为难。” 韶卿黯然神伤,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锐:“玉妈妈手底下的,有十几个孩子已是被他弄废了,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十几个?”叶霁震惊不已。 这个赵菁,简直比他想象的还要丧心病狂,床笫间以伤人为乐,以至于这么多男妓竟被他玩弄到残废!恐怕丧命的也是有的。 叶霁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脸色也沉了三分。 韶卿轻抚他的肩头,柔声道:“叶仙君不必义愤,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虽然只敢私下说,我却是深信不疑。” 叶霁的手指,不经意抚了下腰边长剑,道:“此人枉为仙门同道。天道不罚他,自然有人来罚。” 韶卿看着他脸上的凛然冷色,越发觉得他虽然是仙家骄子,已见识乾坤无限,怜心仍垂草木,不由得更加倾慕。 但他也知道,枫云山庄近来势大,生怕叶霁惹上麻烦,就有些后悔说得太多,忙轻声细语道:“赵公子近来已改变了许多,他身边常带着一人,那人模样很美,很会讨他高兴,也精通风月,赵公子被他吸引走了大半注意,已经很少把心思放在折磨小倌上了。其实,能这样相安无事,我们就很知足了——开罪了枫云山庄,我们干这一行,也不好在逢棠城安身立命。” 说完,就见叶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他身边带着的那人是谁?” 韶卿一愣:“枫云山庄的门人,都叫他圣师。这圣师的本名,好像是叫赵濡…濡……唉呀,我也忘记了……” “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这人?”叶霁问。 韶卿心里有许多疑惑,但也清楚有些事是不能问的。思索一会儿,浅笑:“今晚就有一个地方,赵公子说不定会带着那位赵圣师来,就怕叶仙君不乐意去。” “为什么不乐意?” 叶霁笑了:“赵菁和唐……赵濡雨结伴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地方。” . 启蛰坊。 “启蛰”意为东风解冻,春光伊始,美好时光就此开始。 启蛰坊是逢棠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对那些浪荡子、寻芳客来说,名副其实。 春陵的湖心岛、江中屿多如牛毛,而启蛰坊其实是座带顶盖的环楼,建造在一个湖心小洲上,只靠游船往来进出。 暮色还没降下来,启蛰坊今晚的好戏还没正式开启。 而这场好戏的主角,名声远扬的小清倌霓娇,在自己的绣房里,被一位不速之客吓白了脸。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怎么穿过重重眼线和看护,潜入她的窗子的。 曾经也有孟浪大胆的年轻人,想钻她的屋子偷香窃玉,但手还没摸到她的窗沿,就被老鸨叫打手扯了下去,揍了个半死不活。 而这名白衣宝剑的少年,进了她的屋子,就像散步一样,不慌不忙,冷眼打量着她。 霓娇是启蛰坊捧红的小清倌,正式接客前,绝不许人染指。今夜她要接受恩客梳拢,启蛰坊早就传扬出去,请帖发遍了逢棠城的常客,看谁能有缘份采撷这朵娇艳待放的花。 霓娇对这件事有些厌恶,还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一连掉了好几晚眼泪。因而当这少年闯进来时,她惊吓过后,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这小相公好漂亮,年龄至多十七八岁,冒着危险闯到这里来,难道是她的一位热烈的仰慕者,想在她正式接客的前一夜带她私奔? 要真是这样,其实也—— 那少年就是李沉璧,开门见山地对她道:“你今晚不必出去了。” 霓娇莫名一喜,心跳砰砰,嗫嚅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妈为今晚筹备了很久,奴家不去,她不肯罢休的呀。” 李沉璧道:“我有办法。” 霓娇的脸红成了晚霞。这小相公这样说,看来要么是为她赎身,要么是带她私奔了。又想,他轻轻松松就能进来这里,一定功夫很好,他又这么貌美,自己不会吃亏的……啊呸,她并不认识他啊! 李沉璧道:“我替你去。” 霓娇:“……” 她腾地站了起来,见李沉璧表情认真,有些心神不宁地将绣帕放在唇边,咬了咬才道:“小郎君是在和我开玩笑么?这怎么能替得。” 李沉璧掏出一把剔透琉璃的圆珠子,“叮叮当当”地抛在梳妆台上一个白瓷托盘里。 珠子“咕咚咚、咕咚咚”满盘滚动,整间屋子都溢彩流光,霓娇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可是修仙界的宝物,可以在人界兑金山、换银屋的灵转珠! 见这少年抛灵转珠,就像孩童抛洒路边石子一样毫不在乎,霓娇也算有些见识,已猜到他恐怕来头不小。眼睛在那盘灵转珠上觑了又觑,不敢去拿,怯怯地道:“奴家没见过世面,仙君有什么吩咐,能否说个明白呢?” 李沉璧想了想,道:“我家那位哥哥不守规矩,别人勾搭他,他却不明白,还要背着我逛青楼,我得给他——好好提个醒。” 霓娇一愣,她在风月场浸淫久了,马上就品出了几分味道。 这漂亮的小相公,莫非真是“相公”不成?因气不过契兄来这里寻花问柳,所以想了这么一出,来敲打敲打自己那不守盟约的“哥哥”?这样说来,也是个痴情的人。 她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想,这小相公如此绝色,他那契兄也不知是个什么风流人物?总之忒没眼光,放着这么个尤物不弄,来青楼寻什么新欢,放眼这坊里也没比他更美的了。 想通了这一节,霓娇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去。 她本来也有些稚气未脱,这时小孩心性占了上风,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可以帮你,但你给我宝贝珠子的事,可不要告诉阿妈。” 李沉璧不耐烦道:“我告诉她做什么?” “那就好,”霓娇大喜,“我今晚本来也不想露面,一个个好似豺狼虎豹,吓人得很。阿妈想了个馊主意,要那群豺狼花重金买花丢我,我接了谁的花,就是应承了谁。一朵花竟卖一两,她也不怕数钱数得手抽筋!” 第116章 ----------------------- 作者有话说:即将进入一段很有意思的剧情!女装预警! 第92章 红纱飘摇 送走恋恋不舍的韶卿, 叶霁长出一口气,坐在船头静听流水,等李沉璧把香烛纸钱买回来。 可一直等到日头偏西, 也不见李沉璧出现。 叶霁有些坐立难安,隐隐约约猜到, 他和韶卿的对话,以及一举一动,多半已经被早就回来过的李沉璧听去看去了。 仔细回想,韶卿摸他手背,抚他肩头的时候,他并不十分在意,乃是因为他本质上还是将韶卿当成寻常朋友相处, 同情怜悯、想要帮助他的心也是真切的。 至于李沉璧会怎么想——叶霁苦笑——想想也知道。 叶霁在长街兜转,找了一大圈, 没找到李沉璧。他买了纸钱,无奈依旧折返回船上。 这时已夜色初上, 星辰闪烁, 叶霁将纸钱焚化,在心里为言卿的在天之灵默默祝祷。 他在船舱里留下一封短信,写明自己的去向,措辞之间, 搬出了师兄的威严, 让李沉璧耍矫情且等以后, 见信立即滚回他的身边。 写完后,在信封上落了个只有李沉璧才能启开的灵封。 做完这些,叶霁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下来。换了一身衣服,就朝着逢棠城声名远扬的风月场所——启蛰坊去了。 启蛰坊所在的小岛湖面上, 灯火辉煌,一艘艘游船拥挤熙攘,载着兴致高昂的寻芳客们往湖心去。 叶霁搭了一位富商的便船,站在梢头望去,只见漆黑夜色里,启蛰坊鲜艳的灯笼垂纱连成一片,整座环楼就像是浮在空中的红色鸟笼。 邀他乘船的富商拱了拱手,和气地问道:“我见足下气度不凡,敢问是哪里人士?也是为了霓娇姑娘来的?” 叶霁回了个礼,笑道:“在下四处游历,见今晚这里热闹,过来瞧瞧,并没听说过什么霓娇姑娘。” 那富商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闻言,打趣道:“不怕笑话,听足下这么说,实属大松一口气。要是足下也想与我们一争美人,那就没戏唱了。” 叶霁不解:“怎么说?” 富商笑呵呵地道:“恩客选美人,美人就不会选恩客么?不仅银钱要到位,缘份也要到位啊!” 见叶霁仍旧不明白,富商身边的长随笑着搭腔道:“公子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启蛰坊的新鲜玩法多着呢,霓娇姑娘这次要站在秋千上,接客人扔来的花,敲定今夜与谁共枕。天知道今晚有多少人来?那时候落红纷纷,霓娇姑娘伸手接住谁的花,还不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叶霁确实闻所未闻,好奇道:“那么多花,要怎么分辨是谁扔来的?如果这位姑娘有了看中的人选,那人却扔不准呢?” 这次,长随和富商一齐笑了:“公子小看这些开青楼的把戏了。且去看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闲谈之间,船已经抵达湖心小岛。叶霁见人来人往,也有腰佩灵剑的仙道人士,想到自己并非默默无闻,就动了易容的打算。 正想着,启蛰坊的小厮捧着几个一样的面具,一路递到船上来,点头哈腰:“贵客们请遮尊面,这边有请。”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富商都不解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把脸遮住?” 小厮陪笑解释道:“今晚为了霓娇姑娘来的,人人要遮。试想我们姑娘不见尊面,却接下了贵客鲜花,岂不是更见‘千里缘分一线牵’?贵客全当是情趣吧。” 叶霁一笑置之,干脆地拿起一个戴在脸上,隐没了一半面孔。 富商等小厮走了,哈哈大笑着对叶霁道:“我还不知道这帮开青楼的么!是怕霓娇姑娘挑三拣四,不爱富只爱俊。殊不知年纪大模样丑的,往往才最有钱!”说着,拍了拍腰包。 见他性格随和爽朗,语气里大有自嘲之意,叶霁被他逗得笑起来,揶揄道:“我见阁下风流倜傥,却未必囊中羞涩,可见这话也不尽然。” 那富商眉开眼笑,拱手告辞:“咱们里头见!” 投花的好戏还未上演,叶霁随着人流走进门内,好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满耳都是笙歌漾漾,满眼都是红袖招招。 圆桶似的环楼中央,起了一座花团锦簇的戏台。吊顶上垂下一座秋千,自上往下红纱挂满,便能够想象这秋千上下舞动的时候,雾一样的红纱在环楼中随之飘飞的情形。 台下一个个座位,被雕花屏风隔开,几乎都坐满了人。 叶霁的目光在人场中逡巡,见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偶尔夹着几个看热闹的散修,和一些不讲究门规修养的江湖小派人士。 叶霁来这里,不愿意让人看出是仙道人士,穿得像个奢靡公子,举手投足间,故意流露出些浮躁的骄矜气,把那一身仙风侠骨给掩了。 当然,这只是叶仙君自己的想法。 楼上看热闹的男娼女妓们蠢蠢欲动,老早就看见一群嘻哈游冶的嫖客间,一个身姿秀拔、丰神俊朗的富贵青年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各个眼前发亮。管你是九天之上的仙人,还是端坐莲台的圣僧,通通都要拉入十丈红尘温柔乡。 叶霁只觉得忽然香风飘飘,被四面八方的酒杯、纤手、红袖围在中央,大为尴尬。只好轻轻挡开,很是废了些力气,才从令人脸红耳热的调谑中脱身出来。 刚得片刻清净,就见老鸨和几个龟公簇拥着一人从大门走进来,正是韶卿。 叶霁调动五感,在一片嘈杂声音中,听见韶卿问身边老鸨:“今夜有没有仙家人士过来?” 老鸨笑道:“韶老板要找谁?仙家的人是有的,不知您约了哪位?” “无妨,我自己慢慢找他吧。”韶卿道。 叶霁悄悄隐退到一面屏风后面,出了环楼,来到后面的花园。今夜情形不明,还是不要将无辜的韶卿牵扯进来为好。 不料花园之中人流更多,花香杂沓,扑面喷鼻。 叶霁顺着人流走,见许多大小花篮摆放在一起,盛放着近百种品类的鲜花,那浓烈的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的。 正值隆冬腊月,也亏得启蛰坊能找来这么多不合时令的花。大概是从仙门购买来的。 鲜花论朵售卖,价格令人咋舌,且按照花朵的颜色、重量、大小,价格不一。付钱后,就登记在旁边桌上的名册中,在花梗处的小签上写上购买者名字。 叶霁一看便明白,这大约就是今夜用来投掷佳人的花朵了。 诸如牡丹、山茶、芍药一类的花,花头鲜艳且硕大,十分惹眼,价格也贵;而如梅花、海棠这种花头小的,扔起来轻飘无力,到时多半淹没在花雨中,被美人接住的概率就小多了,因此便宜了许多。 叶霁终于明白了富商说的“青楼把戏”,是什么意思——接花择恩客,看似随缘,实则门路还是敞向最有钱的人。 他既不想参与,也不想在楼中撞上韶卿,于是在偌大的园内漫步。 走到一处树荫下,恰好一个少女从头顶的窗口跃出,抱住树枝,摇摇晃晃。 见叶霁抬头看她,少女露出了一个祈求的表情。 脚步杂沓,一个龟公领着几个打手东张西望地朝这边走,厉声训斥:“看清楚了没有,是哪个婊子逃出来了?” 一个打手模样的汉子道:“也没瞧清楚,反正是有人跑了。不管是谁,抓住一顿好鞭抽。” 一行人离叶霁近了,龟公堆起满脸笑容,迎上来问道:“贵客怎么在这里,不去楼里玩耍?可是他们招待不周?” 叶霁道:“里面太闷,随便走走。你们若要捉人,”随便指了个方向,“我看她似乎往那边去了。” 龟公千恩万谢,赶紧领人追去。 叶霁对头顶的少女道:“请下来吧。”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树高,闭了闭眼,纵身一跳。 她身子还在半空,就觉得有股风流将自己托了一下,双脚慢慢落在地上。 一睁眼,见这为自己打掩护的年轻公子,正和善地看着她,脸红了红:“多谢公子救了奴家一命。” “你要穿过花园逃出去,恐怕躲不过他们的耳目。”叶霁道。 少女眼睛忽灵灵一动,低头嗫嚅:“奴家挽着公子出去,就没人问了,只是怕耽误了您的时辰。” 叶霁点了点头。少女牵着他的衣袖,将脸藏掩在他胳膊之后,往大门走去。花园里到处都是携搂着美妓游走的客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少女小声道:“您怎么什么也不问?” 叶霁道:“这里的日子若是好过,你也就不会逃了。我何必要问?” 少女十分感念,拿出几个琉璃色的珠子,塞入他手中:“这是谢礼,公子千万不要推辞呀。” “灵转珠?”叶霁拿起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炼制的成色有些熟悉,“你怎么会有这个?”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忍笑道:“这是一个小仙君给奴家的……公子今晚可不要走得太早,一定有好戏呢。”又扑哧一笑,“那时候,我已经远走高飞了……” 第117章 朱红色的大门在望,叶霁将灵转珠放回她的荷包,道:“我并不缺这个。灵转珠在人界很贵重,你独身一人行走,不要随便外露。” 将少女送到没有眼线的地方,目送她安坐上了一条客船,叶霁便转身折返。 船上,霓娇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福大命大,遇见了这样的好人。 又嘀咕,这位公子说自己不缺灵转珠,难道是仙家的人么?莫非小相公所说的“哥哥”,就是他不成?要真是,也不怪小相公这样为他着迷了。 · 叶霁回到花园,人群稀疏了大半,鲜花兜售一空,才知道环楼里的好戏开始了。 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转入楼内,叶霁找了个角落的席位,在一扇屏风后坐下了。 人群都这时都围在秋千旁,拿着花翘首以盼。花烛灯笼、丝竹管箫乐班也聚在那一块,叶霁坐的地方便显得冷清隐蔽了。 叶霁落座后,将楼中的人扫看了一圈,并不见赵菁和唐渺。也许韶卿的预计落了空,这两人不巧并没来凑这个热闹。 ——韶卿仍旧没走,由老鸨陪着,坐在中间的雅座上。 也许是没见到叶霁,韶卿的表情便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兴致。老鸨还以为他嫌招待不周,更加殷勤地一杯杯劝酒。 一个小厮忙得头晕脚乱,眼力见却好,拿着酒壶小跑过来,给独自一人坐着的叶霁添酒,殷勤劝道:“贵客请尝本地出名的飞光酿,慢慢品,暖暖身。” 叶霁点头,抿了一口酒,顿时一股甘甜酣烈的劲道冲头,赶紧放了下来。 忽然间,丝弦齐奏,中央几盏硕大的花灯一齐亮起,满楼的红纱无风自飘,人群沸腾了起来。 上方一个身影,在千百双炙热眼睛的注目中,沿着烟一样的红纱,滑飘而下。 众人凝息半刻,惊讶、欢喜、赞叹的声浪掀起来,几乎要盖过丝竹管弦。 “真是绝世佳人!” “今夜谁也别与我争,这等美人的良缘非我莫属!” “你?你这厮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伺候夫人去吧!” “谁还有花?谁还有花?我出重金买!要多少买多少!” 一时间,犹如狂风卷过花林,酒客们热烈地把手中的花朵,纷纷朝秋千上的美人掷去。 看到那个朦胧的影子,叶霁仿佛着了魇似的,心头狂跳。 此起彼伏的声浪中,美人头上的珠翠,却在他耳际“叮铃铃、叮铃铃”作响。 叶霁又喝了口酒,突然伸手,一把推开了眼前的屏风! 红纱飘摇中的美人,凤目一眯,隔着涌动的人群,精确地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看清了那张脸,“哐当”一声,叶霁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第93章 目不转睛 叶霁手中的酒杯, “哐当”摔在脚底下,酒液溅湿了袍角,他却完全失神了, 毫无发觉。 因为秋千上那个万众瞩目的美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更因为那个万众瞩目的美人, 竟然是他的师弟。 ……李、沉、璧! 先前给他斟酒的小厮,眼力见依然很好,一路小跑捡起打翻的酒杯,换了一个新杯,重新斟满酒捧给他。 “怠慢了,弄湿了贵客衣裳。可要到内楼换一换?” 小厮眨着眼睛,看着这位年轻公子木然地接过酒杯, 手指也不见怎么动,杯子却在他手里变了形。 小厮唬得肩膀一抖, 手里酒壶的盖子蹦起老高。连要赏钱的心思也没了,一溜烟退得老远。 叶霁按着突突跳动的眉心, 又是恼火, 又是惑然。 他觉得李沉璧的玩笑,开得有些太大了。 同样震惊到失语的,还有坐在韶卿旁的老鸨,大惊失色, 一下站起来, 差点晕倒。 韶卿扶了她一把:“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大夫瞧瞧。” 老鸨上下牙齿打颤, 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奴家头风老毛病,要去服些药丸,韶老板稍坐、稍坐……” 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忽然有了力气, 一溜烟上了楼,拧住风风火火赶来的龟公,劈头铺盖脸就大叫:“不得了了!外面那小娘是哪里来的!霓娇那个小贱人呢!我叫你看紧她,我看你是要死……” 龟公连忙捂住她的嘴:“你小声!外面那么多客。我去看过了,霓娇跑了!” 他死命拖住要发作的老鸨,劝道:“跑了一个,这不是又来一个,比那小贱妮更美!你莫非还不知道,好些人本来只是看热闹,这下全来问还有没有花了,有几个直接要出大价钱买断!” 老鸨瞪圆了眼睛:“你被钱糊了眼,外面那个小娘,咱们又不知根不知底……” “怕什么!说不定是想投奔咱们坊的,才弄了这一出。”龟公磨了磨牙根,恶狠狠笑道,“这样的美人你难道不收?管她是什么来头,今晚她就是霓娇,咱们先赚了这一笔再说!” 老鸨回到坐席间,恢复了满面春风,一心一意地盯着台上的秋千架。 一边看,一边琢磨。 这不苟言笑的小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千万朵花雨点似的打过来,她竟也躲得过,片瓣不沾身。 水袖轻轻弹拂,身边竟像是起了微风,红雨围着她环绕纷纷,就是落不到她身上去,而她也压根没有接任何一朵花的意思。 老鸨见多了名妓的表演,依旧看得呆了。 但毕竟生意为重,客人为重,不由暗暗担心起她这样拿乔,可别惹得客人不高兴。 顾视一圈,却见人人都一副两眼生光、魂不附体的模样,不少投光了手中花的人,又要哄闹着去买,老鸨不由大松一口气,喜滋滋地想:真是好女儿!多拿捏一会才好! 她自忖得了一员名将,春风得意,对身旁的韶卿笑道:“不是奴家吹嘘,玉娘子那么大的产业,恐怕也没有过今日这样的场面……韶老板?韶老板?” 她连叫了两声,韶卿却恍若不闻,眼睛只紧紧盯着一处,漫不经心的神色已经变了。 老鸨正在疑惑,韶卿忽然抓住了擦肩而过的一名青年公子,柔声喜悦道:“你原来在这。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叶霁对他点了点头,直接问老鸨:“还有没有花?” 韶卿脸色一变:“叶……你说什么?你也要投花么?” 老鸨起身陪笑道:“今夜实在不巧,花都被贵客们捧场买尽了。” 叶霁皱眉道:“一朵也不剩?” “隆冬里鲜花难得呀。奴家让人四处搜罗,好容易又买了几篮,”老鸨为难道,“只是都已付了定金了。这出尔反尔,我们反要亏钱的呀,您看……“ 叶霁将一颗灵转珠放在面前的桌上:“分给我一朵就行了。” 一颗灵转珠买一朵花!老鸨立即改了口风,喜上眉梢:“好说好说,尽有的。”连忙招呼小厮捧花篮上来。 叶霁见那一篮花里,品类混杂,不知想到了什么,拿起了一朵芍药,捻在指间。 韶卿按住他的手,低声劝阻:“叶仙君何必要凑这个热闹,浪费宝物而已。坊里的姑娘受过调教,轻易不接任何人的花,定要在老鸨赚得够本后,再选最富的人家应承了。你……你难道真的看上她了?” 听他的话语,看来是没认出李沉璧了。李沉璧化成女儿红装,和原本的姿容气质大相径庭,韶卿又只远远见过他,没认出来也是寻常。 叶霁对他道:“你不必管,这花非我扔不可。” 人也非管不可! 周围热闹得不可收拾,他们只有贴近说话,才能听得清对方声音。 李沉璧高坐秋千,一眼就看见两人贴耳低语,脸色腾地沉了。 竟敢当着他的面这样卿卿我我,当他这个正主死了么! 李沉璧暗动手指,一条浮在空中的红纱,绷紧拧做鞭状,就要朝着韶卿劈头抽去。 就在这时,叶霁忽然转头,弹指将一朵芍药花朝他打来。 与一众气势虚飘的花不同,叶霁投出的这朵芍药花,既精且准,犹如弓弦发箭,直射李沉璧的怀中。 若是这朵花“射”向一个普通人,对方是万万反应不过来,也躲不过的。 不料李沉璧板沉着脸,身子微微一侧,芍药花从他腰际堪堪擦过,掉在了下面的一堆花里。 这下,叶霁的表情也不好看了。 面具下唇线紧绷,本就生气的心情,更添了一把怒火。 “兄弟劲头有余,可惜准头不足,哈哈哈哈,”一个浑身绫罗绸缎的青年,用扇子敲敲叶霁肩膀,挖苦地道,“要是霓娇姑娘不躲,今夜就归兄弟抱得美人了,可惜可惜,有缘无份……” 台下众人为争抢美人,彼此看不对眼,除了投花之外,你贬我、我讽你是常有之事。 这青年话说到一半,就被对方面具下的目光气势逼得闭上了嘴——再不闭嘴,只怕这人能拔剑将自己捅穿了。 听着这么多人山呼海啸似的要抱得美人归,李沉璧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故意不接他的花,叶霁纵使涵养再好,也觉得这事荒谬至极,心腔好似有把火在烧,难以容忍。 第118章 他大步走到老鸨面前,扔下一袋灵转珠,拿起了一篮新摆上来的芍药花。 韶卿失声道:“你……你何必要这样破费……”他实在后悔将叶霁引到这种地方来了。 老鸨挑开锦囊,被灵转珠的光华灼得晕头转向。喜上眉梢,对台上的“霓娇”眉飞色舞地打手势,让她赶紧知趣。 红纱漫卷,四处飘飞,叶霁手往花篮内一探,抽出来时,修长五指间已经夹了四朵花。 李沉璧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只听得一线熟悉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音入密:“你再不接,我就走了。” 叶霁出手成风,四道红影眨眼向秋千飞去。 一朵精准撞在心口,一朵打在眉中央,来势汹汹。 第三朵朝着嘴唇飞来,李沉璧眼波一动,张口衔住。 最后一朵,还没抵达时,花瓣便片片掉落下来,碎成红粉,一股脑吹拂在李沉璧的珠翠裙衫上,竟有几分娇艳的味道。 李沉璧咬着花梗,见叶霁隔着人群摘下面具,对他扬了扬眉。灯火照耀下,眉梢睫羽之间微光点点,真是俊美漂亮极了。 顷刻间,李沉璧的那点怨怼委屈,全跑到了九霄云外。 一股火热的滋味冲上小腹、漫上心头,撩得他难受,只想立马去他身边。 他将花珍惜地拢在手心,从秋千上落了下来。 一片热闹的起哄与懊叹声里,老鸨喜滋滋地走过来,扶着他往楼上走:“乖女儿,今夜风头出得快不快活?霓娇那小妮子的事,我也就不计较了,你日后死心塌地跟着我,保管你一日火过一日!”同时暗想,方才在秋千上倒还不觉得,这丫头的个子,是不是有些太高挑了? 见他始终看着叶霁,老鸨心如明镜,笑道:“先回房去,他还能跑了不成?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意郎君一会就给你送来!”将他往楼上一推。 李沉璧哼笑一声,一拂红袖,真的上楼去了。 叶霁揉了揉眉心,问韶卿:“我不懂其中门道,这算他今夜归我了?” 韶卿叹了一声,眼眶微微发湿,竟有些委屈:“叶仙君不是说过,长风山有门规,不让弟子嫖宿么。” 叶霁不记得自己何时与他说过这些话,但也确实如此,无奈地道:“韶卿,我也不知怎么和你解释,说来实在尴尬……” 韶卿打断道:“情之所至,所以破戒,是这样么?” 他有些情难自禁地抓住叶霁的手,幽声怨怼道:“叶仙君你……你只有对我是君子罢了……” 一个珠花横空飞来,速度快得看不见影,重打在韶卿胸口。韶卿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叶霁连忙扶起他,往楼上看去。 李沉璧站在雕花栏杆旁,抱着手臂冷眼而望,一转身进了屋内。 这时小厮过来请人,叶霁见韶卿没有大碍,便与他道别,跟着小厮去了。 他因而不知道,楼上“霓娇”的影子,好巧不巧,闯入了姗姗来迟的赵菁眼里。 赵菁是一面训斥手下,一面跨进启蛰坊的大门的。 此时已经笙歌散尽,他讨了个没趣,斥骂身边人道:“赵濡雨那厮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在外面倒是逍遥,山庄里事事都要问我,叠霞洞的人又递拜贴,我哪里有空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事?耽搁到现在,黄花都凉了。赵艾也是事事要听他做主的个饭桶!” 他骂完,一个抬头,就看见楼上一抹潇潇倩影隐没。 赵菁愣了一会神,露出了一个深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拍酒桌:“好个风神秀逸的美人!我要定了,先下手为强。” 门人察言观色,讨好道:“那属下这就去和老鸨商议价钱,将这小娘买了,少主领回去享用。” 赵菁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灵秀在骨,遗世独立的佳人,放眼东洲也难找出一个。一个小小烟花馆,亏从哪里寻来的!” 另一个稳重些的门人,沉吟道:“少主莫非是想娶她做主母?可毕竟是秦楼楚馆出身,明媒正娶于山庄清名有碍啊,还请三思。老庄主他怕是不会同……” 赵菁一挥手,:“做个妾还是做得的。老头子病得那么重,有件好事给他冲冲喜还不成?不要多言,快去!” 门人转身要走,赵菁在后面叫道:“等等!” 门人又急忙回来,侧耳听命。 赵菁用酒杯敲着桌面,道:“且不着急。你先留下来,悄悄地去办,现在众目睽睽就买下来,叫人认出你是枫云山庄的,又惹闲话。等这群看热闹的散了,你私下去和老鸨谈价钱。” 门人连连点头,又顺水推舟,大肆阿谀奉承:“那小娘要是知道有这么位风流倜傥的仙门公子肯梳笼她,还不得千肯万愿,自己收拾妆奁就来投奔您了!说不定一两银钱也不要,自己就赎了身眼巴巴找上门来了呢!” 赵菁被这一顿马屁拍得通体畅快,哈哈一笑:“走,先回家!” 门人见他高兴,趁机劝谏道:“叠霞洞递来的拜贴,究竟怎么回复,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叠霞洞虽然和咱们交情不深,但姓关的毕竟也是一派之主,太生硬地回绝他,说不过去呀。” 赵菁不甚在意,一摆手:“就说我爹病得糊涂了,见不了人。让他这次来吃我的喜酒吧!” 第94章 猎艳红楼 叶霁穿过挂着一溜灯笼的走廊, 推开最里面的一扇房门,带路的小厮识趣地悄悄退下了。 李沉璧坐在一张四面垂纱的大床上,身影被遮得影影绰绰。 树枝形的两盏灯, 在他身边燃烧,嘴唇上的丹朱, 鲜艳得快要流下来。 叶霁走来时,有一瞬间的迷惘,仿佛今日真是红楼猎艳,温柔乡里不可方物的美人,正在静静等候着他。 见他目不错珠盯着自己,李沉璧仿佛感到一种满足,仰头笑道:“我接了师兄的花, 有什么奖赏?” 叶霁站在红帐前,拨弄他头发上的珠翠流苏, 轻叹:“过去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沉璧,你穿裙子, 还挺好看的。” 在他低哑缓慢的语气里, 李沉璧的心慢慢热了起来。 他注意到叶霁的右手,始终负在身后,握着什么似的,顿生了几分期待, 心不在焉应答道:“那当然了, 反正比那个韶卿强上一万倍……师兄手里的是什么?” 叶霁笑了, 在他脸上轻抚了一下:“你猜呢。” 李沉璧跟着他笑了起来,目光黑亮晶莹,倒映着叶霁亲切温柔的影子:“师兄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我实在想不到,提示一下?” 叶霁道:“好。是一样红色的东西。” “芍药花。”李沉璧眼波流动, 摊开掌心朝他讨,“我猜的对不对?” 叶霁摸着他的侧脸,柔声道:“猜错了。” 李沉璧被他眼里闪动的狡黠吸引,却见他神色不变,从身后拿出了一根三四尺长、通体鲜红的长鞭。 “猜错了,不是花。” 叶霁轻声道:“是要打得你开花。” 说完,将李沉璧一把推倒在铺着锦绣的床上。 不等他反应,叶霁抓住他肩膀,又是一掀,将他翻了个面,后背朝上。 李沉璧的脸埋在锦被中,有点慌张地叫了声“师兄”,想将身体撑起。却被叶霁一掌压在腰部,将他按回了床褥里。 叶霁的声音,平平淡淡在上方响起:“这身衣裙很好,可惜了。” 李沉璧还没想明白“可惜”是何意,一声尖锐的“呲啦”布裂,叶霁竟将他衣裳扯破,露出大片白皙无暇、薄肌匀覆的脊背。 红衣雪肤横陈相映,叶霁看了半晌,又道:“这身皮肉很好,可惜了。” 隐约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李沉璧瞪大眼睛,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猝不及防的刺痛,让他“啊”地低叫了一声。 叶霁停也未停,扬手又是一鞭。 不知是否错觉,李沉璧觉得第二鞭打在身上虽疼,但力度轻了些许。 在这之后,鞭子破风之声、“噼啪”抽打之声不绝,李沉璧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鞭又一鞭,赤裸裸不断落在背上。 他觉得今夜的师兄格外不同。 以前惹火了叶霁,对方的喜怒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板脸、责训、教导,明明白白,有迹可循。 但今夜的叶霁,不按常理出牌,笑吟吟的哄他,冷不防的鞭子,都让李沉璧既无法捉摸也无法掌控,却很是兴奋。 火辣辣的刺痛之中,只要一想到叶霁冷着脸在他身上抡鞭的情态,李沉璧疼痛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刺激感。 他被叶霁的鞭子抽得服服帖帖,心酥血涌。 与此同时,他还生出一点习惯性的委屈来,伴随着疼痛的催发,眼里慢慢涌上一层泪水。 叶霁的鞭子是上楼时顺手拿的。 他虽不理解青楼为何会有这种用途不明的细鞭,但觉得十分趁手,打人疼而不伤,正好有用。 “把这小畜生按着狠抽一顿”这件事,叶霁曾经无数次动过念头,却没有一次付诸实践。 第119章 小时候柔弱娇贵,打不得。 哭得太厉害,打不得。 他这样伤心委屈,打不得。 是我没教好他,不是他的错,打不得。 但他近来已渐渐明白,李沉璧是轻易打不坏的,他也该接受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师弟,根本不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这个事实了。 一鞭接一鞭落下来,李沉璧也不耍赖,被抽得浑身颤抖,咬牙发出细碎的啜泣闷哼,却是躲也不躲。 “唰唰”百十鞭之后,见那雪地似的后背已经开满红梅,叶霁才渐渐停了手,将鞭子丢到一旁。 他不做一声,捧起李沉璧的脸。 李沉璧的眼泪快把枕头都浸透了,湿漉漉睨了他一眼,目光饱含复杂委屈之意。 叶霁被看这一下,仿佛被他小小地咬了一口似的,有一种酸酸的痒意。 “你不服气么?”叶霁问。 李沉璧哑声道:“没什么不服气的。我早说过,师兄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 “真的?”叶霁笑了一下,“这么怕我不高兴,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招惹我?惹火了我,却又心甘情愿让我拿你出气。” “我偏高兴这样。”李沉璧几乎是死皮赖脸地道,“我能和师兄走到今日,不就是招惹出来的?” 叶霁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忍不住又拿起鞭子,在他臀上抽了一下。 李沉璧疼得低哼一声,带着哭腔道:“师兄别再打了。” “哭什么,”叶霁端详着他,奇道,“你不是任打任骂么?” 李沉璧含着泪,捶了一下枕头:“我可以任打任骂,师兄却不能不心疼我。你过去从不舍得这样下手的!” 叶霁道:“过去再不舍得,今日我也打了。你待如何?” 李沉璧被他气得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猝然翻身,转向床内,忍着火辣辣的背痛,缩着一动不动。 他心里千翻万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先前感受到的隐隐兴奋,这下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段日子以来,师兄在乘寿山被当众冤污,被夺舍的钟燕星一心要杀自己,一个深浅不知的纪饮霜让他如鲠在喉,修仙界到处都风雨飘摇。而这些事似乎都暗含联系,让他时时惊忧,思考该如何将师兄好好护在身边,不被任何人抢夺或伤害。 他怕再有冷箭向着叶霁射来,自己挡不及,挡不住。 策燕岛一劫过后,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听不得一点点弦声了。 可他的这些心声,却不能说给本就心事凝重的师兄听。 而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爱得血肉骨骼都在作痛的人,今晚却拿起了鞭子,毫无溺爱地把自己狠抽了一顿。 正伤心中,忽然闻到一缕花香,李沉璧睁开了泪水打湿的眼睛。 叶霁正将一朵芍药花放在他脸边,李沉璧心里又酸又喜,顾不得背痛,一把将他抱住。 “师兄……”李沉璧将脸埋在他颈间,“你疼疼我吧。” 叶霁摸上他红痕交错的后背,那里皮肤滚烫,不由道:“我什么时候不疼你?” 说完,感到李沉璧抱他的手臂更用力了。 叶霁低叹:“沉璧,无论是你的样貌,还是炉鼎体质,都能让你成为被不择手段掠夺的猎物。你在台上被那些嫖客争红了眼,对我而言,就好像这些年最害怕发生的事上演一样。哪怕早就知道你自保绰绰有余,我也觉得胆战心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李沉璧怔住,明白过来后,血液都在沸涌,眼前一阵阵眩光。又听叶霁道:“今后你要是心里有怨屈,直接说出来,我哄你就是了。只是……不要再这样了吧。” 说完这些,叶霁有些不甚自在,不再看李沉璧,视线移向了别处。 忽然天旋地转,李沉璧把他压在身下,在他唇上重重地亲吻,含糊喊道:“好师兄……” 一连亲了几下,又爱意无穷地叫道:“好哥哥。” 叶霁的脸彻底烧热起来,抱住他的腰,却摸到一手柔软滑腻的裙料。有些心猿意马,握住他发上一枚钗环,有些粗暴地拔了下来。 李沉璧顾不上青丝倾泻,手早就摸到他衣襟里,气息不定,耍赖笑道:“不管怎么样,今夜是师兄欺负了我,我可是要报复回来的。”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酒,他伸手拿来喝了一口,握住叶霁下巴,低头慢慢喂他喝尽了。 果然不出片刻,叶霁在酒力的作用下,双目迷茫不定起来。 李沉璧正要解他衣带,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向后翻仰。 “你说欺负?” 叶霁慢慢解着上衣,逼视他问,“往日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李沉璧知道他这是有些醉了,也不计较,坐在床上双手后撑,让叶霁赤着上身,跪立在他双膝间。 叶霁又逼近了些,抓住他头顶长发。 李沉璧笑了一下,熟练地抽掉他腰带,就要凑近。 叶霁却摇了摇头,道:“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我的吗?” 李沉璧有些惑然,仰起头看他,叶霁用手指在他嘴唇上蹭了些红脂,在自己小腹某处,划了一道线。 红线犹如一道刻度,横亘在肚腔深处。 看着李沉璧迅速绯红的脸颊,叶霁的目光,变得深而明亮:“李沉璧,你怎么敢说是我欺负了你?” 第95章 醉得恰好 那道红线, 当然不会给李沉璧带来愧疚。 这道红线只能证明师兄是他的人。 李沉璧只觉心中的野兽快要出枷,当然,绣裙下的也是。 他握着叶霁的手, 按在了自己胸口。 叶霁只觉得眼前人的心跳,在自己怀抱中震耳欲聋, 忽然想起上次树林中,并没有让李沉璧尽兴。 出于一点莫名的爱怜,叶霁探手入红纱裙摆里。 李沉璧脊背过电似的一颤。 叶霁亲了亲他的侧脸,轻语:“沉璧,你先前为什么要走?是因为看见韶卿和我说话?” 李沉璧哪里还能分出心来答他的话,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哼……师兄为什么…又与他勾搭, 你明明知道……这人对你不怀好意……” 他已经无法保持呼吸平稳,语气竟也能挤出几分怨怼, 甚至有余闲睁开眼,幽愤瞪了他一眼。 叶霁不由好笑, 又觉得他十分可爱, 在他耳边呢喃:“现在想想,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我替师妹摘几朵花,你也要大发脾气的。早知道你这么麻烦, 当时就不捡你回来了。”亲了亲他双唇。 说话间, 感到李沉璧喘得厉害, 支在脸侧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叶霁于是搂着他翻了个身,自己在上。 李沉璧似乎更激动了,忍无可忍, 又把他翻了回去。 若论身法,叶霁丝毫不输于他,几个回合间又把他制服在身下。 两个人翻烧饼似的,翻了几个来回,李沉璧不甘地叫了声“师兄”,叶霁立马打断:“你若敢用灵力,我马上就走。” 李沉璧怕他真的说到做到,已经运至手臂的一股灵力,又压制了回去。 叶霁如同嘉许一样,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叶霁倾身抱他,只觉得光洁、柔韧、温暖。这幅近乎完美的漂亮身躯,此时完全柔顺驯服下来,令人难以想象其下藏匿着多么凶悍的力量。 李沉璧急促沉重的喘息,混着心跳的剧烈砰乱,几乎要把一直贴着他胸膛的叶霁耳膜震破。 叶霁其实不会什么风流手段,他那些半生不熟的技巧,多半是从李沉璧处学来的,颇有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叶霁听他心快得像要跳出腔子,后背一重重汗水湿透,一抬头,见他脸颊耳垂全被红霞晕染,凤眼半眯,含着动人的薄薄水光,又因为带着残妆,有一种难辨雌雄的妖冶之美。 这难以描摹的丽色容光,令叶霁晃了下神,仿佛有一枚响亮锐利的锣鼓,在他耳边“哐当”敲了一下,余音久久不散。 看出他为自己着迷,李沉璧虽忍得焦灼,还是勾唇一笑。心想,师兄毕竟还是爱我。 他温顺地分开双唇,迎接叶霁伸入的舌尖,将他往自己身上揽了揽。 “师兄,”李沉璧沙哑着嗓子,柔语道,“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半醉不醉的叶霁,与平时总有几分不同的。正如叶霁自己所说,“有些话要醉得恰好才能说出来”,而有些事,也要醉得恰好,才能做出来。 叶霁被李沉璧箍住手腕,无法再动,认真地道:“我没醉。” 李沉璧哪里不知道他。那壶酒既烈且醇,叶霁的酒量又太不够看,刚才还勉强能维持冷静,酒力渐渐上脑后,就不好说了。 “好,师兄没醉,”李沉璧哄他,“是我被你弄醉啦。” 说完,右脚悄悄勾住他小腿,就要将他带翻过身。 叶霁虽然脑子不甚清楚,身体反应却快,横肘抵在李沉璧胸前,依旧将他制在身下。明亮如水的双眸,始终注视着他。 第120章 李沉璧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个激灵,脑中僵住。倒抽口气,一下子扣住叶霁双腕,再也不让他乱动。 “师兄,你——”李沉璧干巴巴地道,“你难道、难道想……” 叶霁呼吸有些紧促起来,垂头看着他:“嗯……你肯不肯,沉璧?” 李沉璧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究竟是师兄醉后胡话,还是真的存在于他内心里,却一直压着不说的想法? 李沉璧几次想出声,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煎熬纠结无比。 叶霁一直端详着他,见他脸上的烧红色,几乎蔓延到脖子上,也不敢抬起目光和自己对视,愣了一会,将手腕抽了出来,直腰起身。 手心骤然握空,李沉璧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忙道:“师兄别走!”紧紧攥住他裤角,生怕他就这样离开。 李沉璧心中混乱地想,我不愿意,师兄就是生气也是应该的。我的快活事小,师兄对我不满事大。既然这样,俯就一两次,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受点委屈,却让师兄高兴…… 叶霁自顾自将衣物除尽,一侧头,见李沉璧还在痴痴发呆,手里揪着那条早被脱下的长裤,简直哭笑不得:“不愿意做下面那个,上面的那个,也不做了么?” 李沉璧如梦初醒,方才的那些纠结心思,什么也不记得了。连忙将他抱住,无限欣喜:“好师兄。” 灯花“哔剥”爆了一声,树枝形灯架上的烛火不知被谁打灭了大半,光线昏暗下去。 四垂的纱帘,像是被看不见的微风吹拂,一扬一漾。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架下落满了烛泪。红纱之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臂,精准地摸到床头处的暗格。 李沉璧抽出格屉,拿出一盒鲜艳的口脂,一点点涂补在嘴唇上。他唇上先前的丹朱,这时多半都在叶霁身上。 叶霁瞧着有趣,心想,莫非沉璧化红妆上瘾了不成?还是我刚才盯他的脸太过沉迷,让他看了出来? 他闭上疲惫的双眼,平复过度流失的精力。颀长白皙的身躯在朦胧灯光下,就像是盖了一层落花,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重新睁开眼,只见李沉璧双眼黑深晶莹地闪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霁正想唤他回神,李沉璧却没头没脑地道:“师兄,你这辈子,只能和我一个人做这件事,绝不许别人看见你这样。” 叶霁愣了愣:“除了你,还有谁会看见?” 李沉璧咬牙发狠:“我怕有人想拿我的眼睛看你,这不行,绝对不行。谁也别想代替我,师兄也别把我当成别人……” 叶霁心中突然掠过一阵寒栗。 李沉璧冷不丁说这些话,竟不像是没有来由。难道是他目睹了钟燕星被夺舍的癫狂惨状,害怕这样的事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么? 叶霁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沉璧血脉特殊,心念又强大,怎么会这样妄自菲薄,担心自己会着这样的道?还是说他有神血加持,天生能预感到些什么可怕的事? ----------------------- 作者有话说:修文修到憔悴……明天再更。如果知道这两章本来的原稿有一万字,你们也会拍案叹息的[裂开] 第96章 爱重欲深 李沉璧侧过头, 在他脸上留下一抹丹朱:“……师兄,你身上全是花瓣。我们两个以前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哪儿来的花瓣?叶霁怔然, 是他带来的芍药花么? 忽然闻到馥郁的花香,叶霁在李沉璧臂膀间仰起了头。 只见红霞色雾气漫天, 头顶一棵巨大花树,摇落的红雨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沉璧不疾不徐,柔声在他耳边问:“师兄,这是哪里?” “这是……”叶霁有些迷惘,喃喃,“……是芳菲谷。” 落花小山之间,两个影子纠缠相抱, 分明是过去的他们。 一个心忧迷茫,一个欲迎故拒, 叶霁看清了那时的自己,是怎样被李沉璧步步紧逼, 又是怎样关切心战胜了羞耻心, 在芳菲谷的风月牢笼里,和自己的小师弟颠鸾倒凤。 李沉璧问:“我强迫了师兄,师兄有没有恨过我?” 那个时候他恨李沉璧吗? 怪肯定是有的,恨却从没想过。 无论是“他恨李沉璧”或是“李沉璧恨他”, 听起来都太陌生, 太不可思议了。 李沉璧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为什么不恨我?”抱住他, 一点点收紧了手臂。 落花小山中的情形还在上演,叶霁分不清那让人面红的声音,究竟是哪个自己发出来的。 “因为我……是你的师兄……”叶霁勉强说完,猛一仰头。 浓烈的花香消失了, 天旋地转,叶霁被扣着手腕,平推在床褥上。 青楼的烛火红帐,转眼又变成了一片虫鸣黑夜,树枝的影子隐隐绰绰入窗。 李沉璧在他耳边轻笑着问:“师兄,这是哪里?” 叶霁双眼湿润朦胧,扭头看见窗外有一点光芒,被什么人小心的护着,渐渐飘进来。 十五岁的李沉璧,只穿一件素白里衣,捧着蜡烛轻巧地上了床,坐在正熟睡的一人身边。 借着蜡烛微光,他先是贪婪地看了一会那人的睡容,接着拿起他的手,放到脸边,小小咬了一口。 那人自然是叶霁,被他无端吵醒,竟不生气,声音困倦沙哑:“沉璧别闹,小心烛火,别又烧了我的床。” 李沉璧又咬了他一口:“师兄不是滴酒不沾么?苏师姐过生辰,你就破戒了,好啊!” 他声音含着丝丝薄怒,叶霁朦胧昏沉地将他搂到枕边,不忘扯出一半被子,盖在他身上:“好沉璧,明日师兄带你练剑……”又沉沉睡去。 李沉璧脸红了,恨恨呸道:“谁要练剑,有你这样哄人的么?” 他痴痴地呢喃:“你反正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喜欢你,不想看你和别人在一起,师兄你知道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眼眶慢慢渗出湿红。 幻境一旁,叶霁心中动容,虚虚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十五岁的李沉璧。 他身上的李沉璧却压了上来,不遗余力。 叶霁发出一声惊喘,手软软垂落了下去,眼睛却始终盯着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少年悄悄解开里衣的带子,撩起叶霁枕边一把青丝,覆在脸上,深深呼吸。 一双清亮乌黑的凤眸,却透过发隙,盯在那呼吸起伏的身躯上,聊慰自己无法得到回应的渴求。 少年皱眉咬唇,动情低唤:“师兄……师兄……” 叶霁睁大双目,还来不及震惊,身上的那个李沉璧却像是感到一丝羞窘,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因而看不到,十五岁的李沉璧,难以自持地咬住了脸上长发,近乎凶狠地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 叶霁陷在李沉璧摇晃的怀抱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咬破嘴唇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忽然唇上一热,是李沉璧在温柔地舔去他口中的血味。 少年平复着混乱的呼吸,睁开眼,身边的人依旧睡得很沉。 他翻身坐起,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放肆过后,依然是空虚。 鬼使神差,他用自己潮湿的手指,轻轻摸向师兄温热的嘴唇,将那令人心动的五官,蜻蜓点水地描摹了一遍一遍。 然后,他用发颤的气音,有点绝望地说道:“师兄,我是疯子,你要是知道我这样,一定不会喜欢我了。可是我……忍不住这样对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那一声声苦恼的诉说,听在叶霁耳中,好似一声声滚雷。 原来李沉璧也有过这样纠结痛苦的心境。 原来他的脸皮,也不是天生就那样厚。 十五岁的少年胡思乱想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打灭了蜡烛。叶霁的眼前陷入黑暗,视线再次亮起时,自己竟坐在了李沉璧身上。 叶霁双膝实在使不上力,腰也是一团软泥,像是大雨里一片落叶,任由颠簸浇淋。 李沉璧对他道:“师兄要是没力气了,就往后仰,草地摔不疼。” 哪里有草地? 叶霁深深吸气,却吸到青草露水的气息,头顶明月高悬,分明是在枕草坡。 何年何月的枕草坡? “你怕什么,只管放开了跑,草地摔不疼你。”听见这句熟悉的话,叶霁愕然看见绿云似的长草里,两个影子抱着滚作一团。 十二岁的李沉璧身上全是碎草和泥土,按着身高腿长的青年,伏在他身上泪眼模糊地叫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追不上你,我追不上!” 风吹长草,露出一张无奈的面庞,果然是叶霁。 “师兄这不是在教你嘛。”叶霁拍拍他的后背,摘去他头上的草,“这轻身步法的要诀我已经说清,等你有一天追上我,也就可以出师了。” 李沉璧声泪俱下:“要是我永远也追不上呢?” “师兄会停下来等你的。”叶霁耐着性子说道。 第121章 “师兄刚才怎么不等我?”李沉璧不吃他这一套,嘴唇苍白,“你骗我是不是?” 叶霁烦不甚烦,一翻身,反而骑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弹了他脑门一下:“矫情什么?师兄教你本事,你当是过家家么?你将来要是遇险,也坐在地上耍赖?追不上我就哭,实话告诉你,天底下能追上你师兄的没几个!好、好、长、点、心、吧!”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在李沉璧额头上弹一下。到了最后,每个字都伴随着一记,痛得李沉璧眼泪汪汪,在他桎梏下求饶挣动。 叶霁轻松擒住他两个手腕,像捉兔子似的,将他额头弹得红肿一片。 …… 枕草坡幻境旁,叶霁茫远地想,原来他曾那样欺负过李沉璧。 那时候他年少气盛,一开始,并不想惯着李沉璧的娇气。觉得这孩子身为长风弟子,身为他叶霁的师弟,怎么能总是哭哭啼啼,浑身一无是处? 但几年斗转星移,他的想法就渐渐改变了。 李沉璧什么也学不通,什么事都要抹眼泪,就这样吧——他不会抛弃浑身毛病的小师弟,就像他的小师弟一辈子也不会放开他。 幻境里,叶霁将十二岁的孩子压制得服服帖帖,而幻境旁,他压在李沉璧的身上,却乾坤颠倒,攻守相异。 李沉璧托着他后背,慢慢朝后倒去。他还没有尽兴,他希望师兄也还有力气。 “师兄既然累了,”李沉璧咬他耳朵,“就在泉水里泡一泡,消消乏好不好?” 知道他又要将自己拉入境中,叶霁有气无力地道:“你就一点都不累?” 李沉璧含着他唇瓣,笑而不答。叶霁将脚踩实,想要借力蹬身出去,却踩到了一脚湿滑。 脚掌悬空时,绸缎般柔软的触感,拂过他的脚底,令他一个激灵。 这是四垂的红纱?还是—— 红纱无风自卷,微微荡漾,舒展成了水底的红草,轻轻撩动着他的脚。 哪里的水底会有红草? “——放手。这水不深,你能踩得着地。” 长风山的红云水池里,十六岁的叶霁手脚齐用,正费劲地将身上那个膏药似的孩子撕下来。 他扯了半天,也哄了半天,这孩子力气出奇地大,胳膊缠着他的脖子,竟是纹丝不动。 “李——沉璧,”叶霁泡在水里也累出了一头汗,咀嚼着这个不甚熟悉的名字,“沉璧,你既然愿意跟我回来,怎么能不愿意洗澡?刚才抱你进山门,你身上的血腥味太大,把附近的灵兽都惊走了一半,也不害臊。” 李沉璧一张小脸唯有眼睛是干净的,嗫嚅道:“我很脏么?” 他的神情有几分可怜,叶霁心软了下去。暗想,他年纪这样小,又无人看顾他,性格怪异些也不足为奇,今后要好好照顾教导才是。便笑了笑,轻松道:“所以才要好好洗干净啊。沉璧,你是怕水?还是被我抱得太舒服,舍不得下来啦?” 那暖融融、清朗朗的笑意,让李沉璧盯得有些发痴了。 叶霁知道他这是孩童孺慕,离不得大人,又笑了笑,撩了把水在他脸上,搓搓洗洗,还不忘嘱咐:“眼睛别瞪那么大,当心进水。” 不知为什么,他很喜爱这个孩子,而因纪师叔的离去而阴郁许久的心情,也由于李沉璧的出现,终于有了一丝放晴。 叶霁一边洗,一边计划着:“我带你回山的事情,师父估计知道了。我师父是掌门,你不一定能拜他为师,但我还是想求一求他……” 他突然闭了嘴,瞪着那张洗净后的玉白小脸,手臂登时一松。 李沉璧“噗通”一声溺进了水池里。 叶霁被水花溅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将他捞出来:“沉璧?你呛着没有?” 李沉璧紧抱着他脖子出了水面,力气之大,将叶霁勒得差点气窒,双眼惊疑不定:“你怎么了?” 叶霁:“没什么……” 李沉璧声音冷硬起来:“我是不是很丑,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叶霁涩然道,“不是,你漂亮得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李沉璧哼了一声,腰一扭,一尾小鱼似的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叶霁顾不得收拾心情,一伸手捉了回来:“一件衣服都没穿,还想跑到哪里去?洗干净再说!” 不由分说把他往水里一按,搓洗着他身上的血和泥。血和泥沉入红云似的水草间,很快就流淌干净。 正当这时,一群少年抱着衣服嘻嘻哈哈地朝水池来,老远就起哄:“叶师兄,听说你捡了一个小孩子,让我们瞧瞧行不行?” 他们声音一出现,叶霁便见到李沉璧水淋淋的脸上,闪过一抹屠吃妖兽时的冷厉之色。 “不行!”叶霁一把抱起李沉璧,猛背过身,将众少年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这水池我正用着,谁都不准过来!滚远些!” 少年们莫名其妙,灰溜溜而散。叶霁俯身道:“沉璧,我们做个约定。今后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也不许再吃生食,要与人为善……” 李沉璧小脸一黑,叶霁忙补充道:“你答应做到,我就让我师父也做你师父。他这个人可是很了不起的。怎么样?答不答应?今后我会陪着你,一点点改正的。” 李沉璧听了,竟主动将额头贴在了他心口,点头:“哥哥是为我好。” “叫什么哥哥,”叶霁意外、感慨又欣喜,在李沉璧的轻呼里,把他湿淋淋抛起,又稳当当接住,“今后你要叫我‘师兄’了,现在就叫一声来听听吧!” 红云水池像是一面镜子,在两人的嬉闹里,碎裂成千万片。 叶霁侧耳想再听一听李沉璧幼年稚嫩的声音,却只听见一汪水声。 那水声起初像是池水搅动,渐渐清晰后,又像是此情此景的缠绵。 叶霁被压伏在梳妆台上,李沉璧从一只手抬起他的脸,面对着镜子里的影像。 “师兄,”李沉璧将额头抵在他肩胛上,“你看到了什么……” 梨木妆台上的妆奁摆设,纷纷晃掉在地上,叶霁被热汗沁透,长睫挂满泪雾,哪里还能看得清东西。 李沉璧听他只顾闭眼呜咽,放慢速度将他往前推了推。叶霁头顶几乎碰到镜子,不得不抬起头,勉强注视。 镜中影像重重,犹如走马灯变幻莫测。 一会儿是他坐在树荫下给李沉璧削木剑,任李沉璧在他膝上打盹;一会儿是他牵着李沉璧的手走在深林小道上,给他讲山精野怪的故事。 再到后来,是海风中的斩浪成墙,深谷下的扶持相依,风雪夜的并肩而立。 幻像时而隐淡下去,镜子照出他被李沉璧压制身下,后背染上一层红霞落花; 再定睛一看镜影,里面又是那些寒暑年岁,同生共死。 “沉璧……李沉璧……”叶霁早就不知身在何处,身与心长久承受的激荡,爱太重欲太深,终于迫使他口齿之间,挤出一句几乎求饶的呻吟: “我受不了了……” ----------------------- 作者有话说:口嗨小段子,感谢看官老婆们慷慨的营养液[比心] 【青春期】 李沉璧在暗恋阶段,伤心了枕头会湿,高兴了床单会湿() 唉,青春期啊。 【徒劳】 早在表白之前,我们小李同学就开始试图引师兄了,小少年的暗恋显得有些幼稚青涩而热情过头。 但以叶师兄的性格,沉璧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抛狠了叶师兄还会来关心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怨不得孩子天天生气。 第97章 顺水推舟 一重重幻境走马灯似的转, 叶霁几次虚脱失去意识,都被强行的刺激唤醒。 到了最后,叶霁竟分不清自己是累得睡着, 还是昏厥了过去,神识彻底沦为一片黑沉。 被拉入往事的境中太多次, 让他即使睡着了也不安稳,仿佛见到不同年纪的李沉璧在眼前闪过,用不同的语气神情叫着师兄。 似乎察觉到他时不时惊悸,身侧的人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抚。 李沉璧还哄慰了些什么话,叶霁朦胧中虽听不清,却觉得十分安心, 倚靠着那团柔软的温暖,滑进了深深的梦土中。 这一觉, 约莫三四个时辰,原本该是彻夜喧闹的青楼里, 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因为与炉鼎双修, 叶霁全身的经脉犹如畅快解冻的河床,灵力如河水在三月春风中流淌,过度放纵的疲惫也烟消云净了。 叶霁睁眼时,李沉璧在身侧熟睡, 呼吸均匀浅淡, 并没有被他细微的动作惊醒。 叶霁知道他这是睡得沉了, 造境十分消耗功力,这小子又恣意纵欲,不累是不可能的。叶霁稍微一抽身,李沉璧梦中像是察觉了什么, 身子不安地一弹,手臂猛地收紧。 叶霁心中好笑,任他抱了片刻,看了一会他浓长颤动的眼睫,才拿过一个长软枕,轻手轻脚塞入他怀中,把自己换了出来。 第122章 若在平日,这种伎俩绝糊弄不了李沉璧,这次倒是很顺利。叶霁又是一笑,披衣穿过隔屏,走到了门口。 一层结界从门口延伸,将屋里罩了个结结实实,这才外面的动静一概不知。大约是李沉璧不想被人搅扰,昨晚就设下了这道屏障。 叶霁似有所感,抬手化去结界。不料,那门“砰”地一声,立即就被撞开来。 叶霁一愣,门口站着老鸨和几个龟公,个个脸色熬得深青,一齐盯着他。 “什么事?”这已是十分冒昧无礼了,叶霁按下不悦,压低声音问道。 老鸨抚了抚心口,一溜身进了屋内,把一干人拦在外面,拴上了门,觑了眼隔屏后:“姑娘还睡着呢?” 她堆满笑容,却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有一件事,真不知如何和公子开口。奴家敲了半夜的门了,这屋里怎么和堵铁墙似的,奴家也是急了,怕出什么事,万望公子不要怪奴家冒昧……” “究竟何事,”叶霁打断道,“直说便是。” 鸨母拿袖子抿了抿嘴,十分为难地道:“枫云山庄的赵少主,昨晚不知怎么竟看上了霓娇,派人来提亲,要收她去仙府做个小妾。您看……” 一时间,叶霁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瞋目:“他并不是霓娇,你就这么将他卖出去了?” 老鸨讷讷道:“这倒是不要紧,赵公子就看上了这么个人,哪管她是不是霓娇呢。”一面暗暗嘀咕,他怎么就知道了?莫非这小妮子说漏了嘴? “是么?”叶霁简直要被她的无耻气笑了,“他并非你启蛰坊的人,你岂能卖他?”又冷冷道,“这笔生意,你只怕是做不成了。” 老鸨见他语气寒冷,颜色冷淡,便猜到他昨夜和美人鱼水偕欢,不肯轻易丢开手,越发赔笑道:“公子还不明白其中缘由……” 叶霁道:“他是个男人,你也要卖么?” 这下,轮到老鸨如雷落头顶,瞠目结舌:“她…她……” 屏风后人影一闪,李沉璧衣襟大敞走了出来,目光几可剜人。 老鸨先是看他平坦如川的胸腹,血凉了半截。又急急忙忙去看脸,李沉璧早洗了残妆,却是个美少年无疑了。 老鸨膝盖一软,跌坐在地,嚎泣道:“老天,这可怎么办呐——” 李沉璧厉喝:“住口,喊什么?” 老鸨憋住声气,又悔又怕地捶膝哭道:“奴家被钱迷了心,这都是奴家的报应。” 叶霁一问之下,才知道赵菁昨夜还是来了启蛰坊,虽没赶上好戏,却对一身红装的“霓娇”惊鸿一瞥,当即起了占有之心。半夜就派人来交钱立契,将“霓娇”赎了下来,要纳作小妾。 关于赵菁此人的癖好,叶霁偶有风闻。此人虽然爱狎男娼,实则男女不忌,凡是秀色可餐者,皆一捞食之,看上了美丽女子倒不奇怪。 老鸨已经吓破了胆子——她实在不敢把一个男子送上枫云山庄的娶亲花轿。 修仙界虽然多推崇一夫一妻,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为了繁衍子息扩大力量,纳妾还说得过去。至于纳男妾,则太过违背礼法,只怕全族都要震怒,赵菁性格蛮狠凶残,受骗之后的怒火可想而知。 老鸨眼泪也不擦了,抽抽噎噎:“已经签字立据的事儿,那有就反悔的?这下得罪了枫云山庄,奴家已是不想活了,只等遣散了这一大家子,奴家寻个湖自尽……” 叶霁见她已经吓到双目呆滞,便能猜到枫云山庄的人在本地横行,积威十分盛炽。又想到她身为老鸨,平日欺压坊中男女,又一味贪财,霓娇被偷梁换柱,她竟连问也不问,就将素不相识之人卖了出去,换成了普通女子,估计就要被她强行绑去枫云山庄结亲了。这样的人,让她摔个跟头也未必不可。 但转念又一想,毕竟是沉璧任性胡闹,才惹了这一出,该要如何收场呢? 李沉璧早就恼火,听她哭哭啼啼,烦恶道:“要死便去,滚出去!” 老鸨身子一挪不挪,哭诉:“二位公子究竟是何人,枫云山庄问起来,奴家虽死也有个交代。” 李沉璧冷笑。叶霁也听出了老鸨拉人一同受罪的意思,见李沉璧就要发作,在他肩上一按。 李沉璧竟未发怒,平淡道:“枫云山庄要人,那我就去。你把嘴闭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不要再来搅扰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叶霁一怔,用问询的目光看向他。 李沉璧呵斥走了老鸨,将门锁紧,却不说话,目光在他遍布齿印吻痕上的皮肤上看来看去。 叶霁问:“你是怎么想的?” 李沉璧将他一抱,扔到床上,自己也压覆了上来,绕着他耳边发丝玩,声音轻柔带笑:“昨晚我做得好不好?师兄记得些什么?”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叶霁脑子嗡的一声,花团锦簇又开始走马灯。 李沉璧手伸进他衣服里,摸着那道红线的位置:“师兄亲手画的那条线还在不在?我故意没有舔掉的。” 叶霁以手遮眼,侧过身去。李沉璧笑着扳回他肩膀:“怎么一言不发?看来是我没伺候好恩客,让恩客的钱白打了水漂。” “住口,否则当心我鞭子还没扔。”叶霁又羞又恼,冷笑,“还好意思说?这里人人花钱□□,只有我花钱被嫖,我出的钱还是最多的。” 李沉璧“噗嗤”一下,齿间漏出气音,嗬嗬笑个不停。 叶霁将他拍得正坐,正色道:“你和老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要‘嫁’去枫云山庄?” 李沉璧笑倒在他肩上,意味深长:“是啊,师兄吃醋了吗?” 他每说一句话,就要贴过来,叶霁想严肃也无法做到。想了想,便胸中了然:“以这个身份潜入枫云山庄,便无人对你设防了。‘小妾’已是自家人,的确比客人要如鱼得水。”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沉沉的,如罩了一层阴云,脑中忍不住思索,总想找个更好的办法。 见他不高兴,李沉璧却仿佛心情很好,柔声道:“师兄不是看不惯赵菁,就不想去逗逗那个衣冠禽兽?”眨了眨眼,“不过我可不想和那姓赵的拜堂,师兄可要早些来接我啊。” . 三日后,叶霁站在垂杨瑟瑟的水岸,见一艘乌篷小船远远飘来,将一顶笠帽扣在了头上。 船靠近却不靠岸,叶霁足尖一点掠上了去。 船梢上站着的一人,风神潇洒,打量叶霁一身青布衣、竹斗笠,啧道:“小叶,这就是你对我叠霞洞弟子的看法?我们仙山问道的人,又不是真的渔翁樵夫。” “渔翁樵夫有什么不好?”叶霁道,“我倒是想去渔樵一生,可惜没那么容易。” 叠霞洞主上下打量,挑起眉毛摇头,“这样不好。”从船舱中拿出一顶带白罩纱的细编笠帽,换下了叶霁头上竹刺斜出的旧斗笠,江风一吹,立即洒脱飘逸不少,终于满意,“这才对嘛。要当我叠霞洞的弟子,这份风骨不能落了下风。” 叶霁不计较他繁琐,见他在船舱里引了火符,架着个小茶壶热腾腾煮茗,笑着坐下:“好风雅,我比不上你。”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叠霞洞主倒茶递给他,“沉璧师弟呢?” 闻言,叶霁面无表情,道:“这个时辰,他大概已经到了枫云山庄了。” “是么?”叠霞洞主惊讶道,“你们另作了什么打算?” 叶霁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要去吃酒贺喜的新娘子,就是他。” “噗”地一声,叠霞洞主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什么?赵菁娶你的道侣,你、你去贺喜?” 他不说还好,被这样说出来,叶霁心头一股无名闷气,冷淡地哼了一声。 叠霞洞主讪笑着,低头喝了口茶,欲言又止。又喝了一口,才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不过,大千世界何事无有?你与沉璧师弟之间的情分,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们要怎么谈情说爱,不管用何种方式,世人是否能理解,只要你们心意不假,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其实也能理解,有的人他就是喜欢这么一种,一种感觉……唔,可以说是情人之间的奇特关系……” 叶霁打断道:“你咕咕哝哝地在说什么?能不能一句话说清?”一掌响亮地拍在他膝盖上。 叠霞洞主脸上的神色更勉强了,豁出去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喜欢——喜欢别人家的妻妾嘛。” 叶霁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叠霞洞主讪讪补充道:“这是你们之间的情趣,只要彼此心甘情愿,别人也不该多嘴。” “……关秀霞,”叶霁慢慢挽起袖子,“你修玄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送你下河洗洗道心。” 听见那个名字,叠霞洞主浑身一颤。 论打架,他自忖干不过这个玄天山大会几届夺魁的悍徒,赔笑道:“不是就不是,我乱想岔了。不过你师弟怎么会落到他手里?这是闹哪一出?” 第123章 第98章 兵分两头 听完叶霁说清乌龙的来龙去脉, 叠霞洞主长长松了口气,神色恢复了平常。一想到这位好朋友,在修仙界名声震亮, 却拿自家这位乖张任性的小道侣半点办法也没有,忍不住咧开嘴, 就要笑话他。 叶霁一句话便堵住了他:“茶沸过头了,秀霞兄。” 叠霞洞主又破了功,一掌挥灭了火符,尴尬道:“不是说好不叫我本名么。” 枫云山庄的喜宴在中午,见天色还早,两人走出船篷吹风,以一缕灵力牵着船在江心慢慢游走。 叶霁问道:“令尊令堂给儿女取名, 就没有深思熟虑过?” 叠霞洞主苦笑道:“我娘还好,就是我那个爹一意孤行。家姐出生的时候, 我爹抱着她走出屋子,听见路过的女修说扯布裁衣, 他就非要给我姐姐取名关裁, 听着和棺材似的,也不嫌晦气。” 叶霁听得一笑:“那你的呢?” “我更是没处说理,”叠霞洞主大吐苦水,“我爹这人有些怪癖性, 我出生的时候, 他又抱着我走出屋子, 看见霞光万道,秀丽瑰美,就非要叫我……唉。谁劝都不听。那时我师父游历江山,和我一见有缘, 就想要收我为徒,我爹觉得这就是印证,更加觉得自己名字取得好了,一口答应了我师父。” 叶霁想笑又不便笑,忍得小腹抽痛:“还有这段渊源,怪不得。” 叠霞洞主怅然一笑:“我爹他老人家已经驾鹤,我发牢骚,他也听不见了。”又因而想起了什么,问,“小薛山主——哦,她如今已是薛山主了,她爹薛长淮的死因,你和我透个实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站正了身子,目光灼灼。 叶霁失笑:“那么多人亲眼见证,你还要从我这里问实情?” 叠霞洞主道:“不是,是有不少人说你——唉,我虽然明白是小人捕风捉影,但就是想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 闻言,叶霁嘴角的弧度也淡了下去:“有人说我暗中逼死了薛老山主,是么?” 叠霞洞主道:“江湖的确有些人在风言风语。但想一想,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就算不谈你一贯品格,哪有人能当着睽睽众目,‘暗中’把人逼死的?简直一派胡言么!” “那时众人骤遭危难,群情激愤,”叶霁道,“这种时候被人有心引导,不需要多深的逻辑,只要稍有一点道理,就能牵动众人的情绪和敌意。” “为何偏偏要针对你?”叠霞洞主眉头紧锁,“我听说薛白槿对你全力维护,因为本来就毫无证据是你。他们故意把火烧到你身上,明知陷害不了你,这样做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叶霁笑笑,“你听到的风言风语,不是作用么?现在全修仙界都知道我是魔门旧徒,身背一层捕风捉影的嫌疑,我若是再‘犯事’——” “信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叠霞洞主豁然大悟,重重捶了一下乌篷船顶。 “泊筠当初的担忧和提醒,其实一点也没错。” 一阵江风忽来,两人的衣摆都高高扬卷,叶霁凝视着涟漪起伏的江面,说完这句话,便寂然不语。 七夕一别后,他还没有见过那个总爱对他谆谆嘱咐的好朋友,竟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叠霞洞主含忧看他:“所以这些事,你还是要管?当心又被牵连。” “早就已经被牵连了,哪里还能后退?” 叶霁平静道:“我少时学剑,师父告诉我,惧怕危险就转背而逃,只会被人从后一剑贯胸。已知躲不过的危险,倒不如挺锋相对,就算败落被杀,至少也能看清那人是谁。” “漱尘君竟然这样洒脱刚毅,“叠霞洞主苦笑,“不过你这话也太不吉利了。” · 枫云山庄一处清幽的小别院里,红笼高挂,侍从来来往往。 等一切都收拾布置停当,侍从们又从小院撤出。只留下两个婢女,一人捧着清茶,一人捧点心,走进装潢一新的内室。 梨花木大床上坐着的红色艳服女子,一动不动,手指勾住红盖头流苏一角,似有若无地把玩着。 婢女吃吃一笑:“夫人坐累了么?这会儿没有人啦,您稍掀开盖头,略用些茶水,吃几块糕点填填肚子吧。我们二公子,要到今晚客人散尽了才来呢。” 盖头下,一个低冷的声音问道:“什么二公子?” 婢女一愣,解释道:“我们说的赵二公子,就是您的夫君呀。”另一个婢女道:“夫人不是本地的人?难怪不知道。我们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多年前暴疾病逝了。二公子是他的弟弟。还有一位公子名艾,本家排行第三,是二公子的堂弟。” “嗯……赵艾。他现在在哪里?” 婢女又是一愣,不好多问,规规矩矩回答:“听说三公子去了乘寿山,但今日想必会赶回来的吧。” 沉寂了片刻,盖头下的人又问:“赵濡雨呢?” 听这位“夫人”连番发问,看似对赵家情况不明,却又知道有个赵濡雨,两个婢女心中嘀咕了起来。 一个小心翼翼地答道:“圣师么?圣师行踪不定,平时只在前堂和公子们在一起,我们后院是见不到他的。” “夫人”久久不做声,好似没有听进去两个小婢的柔声细语,又好似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两个小婢女单纯天真,哪里看得出端倪,只希望这位新夫人的脾气能够好一些,不要总是这样又冷又闷。 她们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要讨新夫人高兴,一个道:“夫人是不是头上的金冠太重,有些累了?这座小院在后山,来往的人少,我替您先摘下来,歇口气吧。”另一个忙道:“这里虽然人少,胜在清幽灵秀,整个山庄的灵脉就从这里发源,养人也养万物,可是千金不换的好地方!三公子之前想借这里修炼,二公子还舍不得呢,却二话不说就让您住在这里,夫人真是好福气!” 另一个婢女生怕好话被她说尽,也嘻笑道:“二公子的书斋也在西侧不远,这不正说明公子今后要时常盘桓这里了?夫人与二公子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日子有大把呢!” 两人喜气洋洋,一唱一和,也不见这艳服新娘有任何动静。好半天,才听见盖头下面,传来一声哂笑。 这一笑犹如三九寒天里,檐下雪水滴进温热脖子,两人均是浑身一缩。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吩咐:“把我的头冠摘下来。” 两人连忙贴上来,拿走盖头,一人捧冠,一人拔钗。忽然同时眼前一花,再也无法动弹。 “夫人”早已不坐在床上,犹如一阵清风,敏捷无声。两个婢女,一个眨眼被敲晕,被丢入衣柜中;另一个勉强清醒着,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更看不见后背的一道定魂符。 中了定魂符的小婢女,此时真是欲哭无泪,任由对方将自己摆坐在床上,用红盖头罩住。 两道瑰色纱帘放落下来,将她遮在床内,从外面只能看个轮廓,俨然是新娘子正襟危坐。旁人来了,绝不敢掀帘窥探少主的娇妾,只会怪新夫人身边婢女偷懒,不时刻守着侍奉,因此一时半刻不会被发现。 婢女心如明镜,这时候几乎所有人手都在前山宴厅忙活,是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她一阵惊惶,牙齿颤抖着磕出一点声音,试图打动这人:“二公子他……是真心对夫人好……” 不料,对方只是摘下了她的通行令牌,就合帘而去。走时,淡淡丢下一句话。 “一万个赵菁,也比不上我夫人半根手指。” 第99章 最为默契 乌篷船在料峭寒风中滑过江面, 山光水色相接处,是枫云山庄高耸巍峨的临江门楼。 靠近一处逼仄的小岛,乌篷船就开始打旋, 再也无法向门楼方位前进了。 “叠霞,”叶霁一直在远眺那座新建的雄阔大门, “我听说枫云山庄近来发迹得过分,可见一斑。” 叠霞洞主道:“过去的枫云山庄不值一提,现在么,恐怕再过个一两年,就能和你们长风山、玉山宫这样的名门大派碰一碰了。我看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先是在东洲地界多次抢夺玉山宫的资源,又有胆在乘寿山向你们暗中发难, 对你们两家尚且如此,那些小门小派更是不必说了。” 他流露出些许忧虑困惑:“事出反常, 必定有妖。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门派向枫云山庄发难?大家团结起来, 一起防止他们坐大也好。” 叶霁道:“诸派天南海北各自偏安, 守着自家的山林湖海,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小摩小擦,向来都是这样。枫云山庄只要不丧心病狂, 只是霸道狂妄一些, 又怎么会有人主动多事来管?” “是这个道理。”叠霞洞主惆怅地摆了摆脑袋, “所以说太修身养性也不好。说句实话,要不是为了姐姐和关月门,我这时安安心心在叠霞山闭门扫落花,绝不会掺和进来。” 小岛上矗着一座四角尖尖的铁亭, 枫云山庄的知客弟子守在这里,引接今天进庄的客人。 第124章 见乌篷船飘过来,知客弟子接过他们的请柬,确认了身份,懒洋洋将手一搭,也算是行礼。递来两枚客人用的通行令牌,启动水上阵法,放小船继续前行。 两人泊了船,走进大门结界,天地又是一变换。 从水上看山庄,只能看见一座门楼插在山脚。等穿过了门楼结界,才能真正见到山庄里的乾坤——成片的琼楼玉宇,碧瓦雕甍像是江南巨富的园林,一眼看不尽。 宴厅在一个大四合院内,已是宾客满座,人头攒动。 叶霁走在大步洒脱的叠霞洞主身后,笠帽轻纱下,又用术法变换了一层容貌,才坦然进入宴厅。 赵菁一身吉服,在客人中行走寒暄,在一声声的奉承道喜里,红光满面,十分高兴。却又要摆着架子,面对奉承只是微微点头,故作骄矜,令人望而生厌。 叶霁一见他,就转过脸去。 叠霞洞主慧眼如炬,低声道:“何必与他生气?说起来,也是你们师兄弟合伙摆了他一道,你吃的什么醋。” 说完,落落大方走上前去,与赵菁拱手客套了几句,就拉着叶霁入席坐下。两个人在席上一边观察来往的面孔,一边听宾客闲谈。 “……乘寿山这次元气大伤,恐怕是东山再起无望啦。” “我也是这个想头。灵兽是他们立派之本,据说那一夜死得不剩什么了,如何还能赔偿我们的损伤?薛白槿说得好听,什么不日就会给出交代,我看难如登天!” “万流岛主也是胡来。出事后头一个叫得最响的是他,薛白槿一跪下,老头子就心软了。要是依我,那日无论如何要穷究到底!” “嘿嘿,道兄也是嘴上打打仗。穷究谁?叶霁?还是长风山?” 席上忽然沉默了,只有目光交递。有人敲了敲酒杯,咳道:“还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老兄还是慎言些好。” 众人讪讪吃酒。一抬眼睛,发现赵菁轮桌敬酒,已经敬到了这一席,正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诸位道友忧心的不错,在下已派人去打探过虚实,乘寿山的确没有重振旗鼓之力了,可叹可惜。” 赵菁放下酒杯,笑微微地朗声说道:“但更为可惜的,是各派无辜重伤、甚至丧命的道友俊杰。小薛山主虽精干,但毕竟是势单力孤的女流,又要抚恤各派,又要查清真相,千头万绪哪里应付得过来?弊庄一向是很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只顾自扫门前雪怎么行?” 便有不少人点头称赞:“少庄主仁心大义。” “今日宴请各位,并非只为吃鄙人一杯喜酒。” 赵菁挺直了胸膛,说道:“也是要和各位透个底。那一夜,是舍弟赵艾协助老山主薛长淮发现了灵兽发狂的秘密,薛前辈惊急之中,请求枫云山庄协助乘寿山渡过危难。艾弟也是义愤填膺,当即对老山主许诺,枫云山庄绝不作壁上观!”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悲痛:“只可惜局势失控,薛老前辈何等英豪,竟被逼得当场自尽!虽然如此,枫云山庄誓言既出,绝不收回。乘寿门无力支撑,枫云山庄便出力出物出人替其支撑,尽早还各派一个公道!” 叶霁坐在唏嘘感叹的人群中,毫不动容,冷冷地想:过去我还以为他是个只知贪图淫乐的纨绔子弟,看来是小瞧了此人。 正揣摩中,发丝里忽然突突跳动,原来是李沉璧藏在他身上的红线,这时传来了讯息。 和叠霞洞主耳语一句,叶霁装醉起身,独自沿着抄手游廊慢吞吞走出来。 他佯装赏景,一边漫游四望,一边感应着红线的指引。 说起来,这红线经李沉璧改良,原本只能追踪他的去向,现在倒是可以在小范围内向他传递简单信号了。 避开众人耳目后,叶霁提气纵身,犹如一只丛林飞鸟,不着痕迹地在山庄里穿掠,径直朝着一个方位赶去。 眼前便是内山结界,叶霁在一片石塔组成的灵阵前站住了脚。 宾客的通行令牌范围有限,他不能再往内走了。 仙道宗师来无影去无踪,虽然能躲开人的耳目,却是骗不过护山结界的。他此时若要硬闯,必然触发警钟,那就说不清了。 但沉璧给他指引的方位,既然在石塔界定的范围内,就不可能不为他考虑这一层。 也许是心有灵犀,发丝间的红线在这时绷紧,跳动了两下。 叶霁略一思考,在右边第二座石塔下摸索,并没发现什么。又去查看左起第二的石塔,果然在下面一堆落叶中搜出了一枚令牌。 令牌上刻着枫叶图腾,和他这枚临时铸造的宾客令牌截然不同。叶霁将它握在手中,果然无声息地穿过了结界。 山庄内围是主人的居所、书斋和府库,仙门对于这些禁地,并不依赖人力把守,却是阵法森严。这时山庄的人手大多被调去前面帮忙,原本安静的内院更加冷清无人。 叶霁潜行匿踪,一路畅通无阻,却时不时有几个漆黑的人影,在他视线里忽闪过去,叶霁竟连他们的衣角也无法看清。 不知他们是人是鬼,叶霁飞身上树,在隐蔽处悄悄观察,又见到几道黑影从不同方向飞飘过来,眨眼又飞飘而去。其中一两个与他相隔不过几尺距离,却无人发觉或在意他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是什么人? 叶霁忍着强烈的好奇心,打消了追踪的念头,仍旧去找李沉璧。 红线指引的终点,是一座挂红笼贴喜字的清幽别院。 小院内外没有半个人影,连婢女小厮也不见一个。叶霁谨慎地靠近窗口,悄悄翻入。 梨花木大拔步床前,吉服红盖的新娘坐在两道绛色垂纱之后,影影绰绰。 此情此景,令叶霁不由屏住呼吸,走上去揭开盖头,端详了那人片刻,笑了起来:“这是谁家的新娘子,不去上花轿,坐在这里等谁?” 他哪里知道,短短时间内,盖头下的“新娘”已经换了两换了。 李沉璧握住他的手指,目光炽烈地仰视:“望眼欲穿,自然是等我的夫郎来接。你见到他了吗?” “不巧,在下并没见到。”叶霁道,“既然这样,看在你貌美乖巧的份上,我勉强要了你吧!” 李沉璧强压下嘴角的笑容,板着脸道:“你没有花轿,我怎么能跟你走?” “的确没有,这怎么办?” 叶霁突然一把将他拦腰抱起,好玩似地颠了两下,“那便只好抢了,你已入狼口,不走也由不得你!” 李沉璧喜不自胜,一扬红袖将他脖颈抱紧,热烈地亲吻了上来。 “不行不行,我反悔了,”叶霁赶紧将他往床上一丢,“在下还是喜欢矜持些的,你这小娘子怎么反比我还高兴?” 他浅浅一逗李沉璧,就收敛了容色,将他扶坐起来:“不闹了。你在这里,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李沉璧犹如猛虎扑食,将他扑倒在床上,眼珠晶亮闪动:“自然是探到了。” 叶霁被他满头珠翠晃得眼花缭乱,又被他衣袖的兰麝香气熏得心猿意马,勉强维持镇静:“说。” “那些粽子似的黑袍人,师兄过来时,有没有见过一两个?” “不止一两个,”叶霁道,“他们死气沉沉,行动又极快,不知是什么来历,也不知在枫云山庄做些什么事。” “我已经看过一圈,这山庄的玄机可多得很。我发现了一处最有趣的,一会带师兄探探。”李沉璧趴在他耳边说道,“至于唐渺那厮,前段日子一直不在庄里,就连本庄的人也嫌他神出鬼没,不过今日姓赵的办喜事,他倒是有可能赶回来。” 叶霁带点爱怜地瞧着他:“他要是真为这件事回来,也不枉你受这次委屈了。” 李沉璧道:“除了师兄,谁还能让我受委屈?师兄要是觉得我吃了亏,不如就好好补偿……” 他话语未完,忽然目光一凝,握着叶霁的手道:“有人来了。” 叶霁应变极快,拍拍他的手背,一跃上了横梁。 约三个呼吸后,赵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帮混账做什么吃的,人呢!美人身边连个倒水的也没有!” 梁上梁下,叶霁和李沉璧的脸同时一黑。 第100章 梁上梁下 赵菁训完这一句, 难得忍住了脾气,大踏步走进来。 叶霁与横梁完全融为了一体,居高临下地盯视着他。 进门的那一刹那, 赵菁的步伐变得从容自如,姿态也变得风度翩翩。他负着手, 款款踱到李沉璧面前,柔声道:“好霓儿,为夫来看你啦。” 叶霁瞥见李沉璧红袖下的手指一动,手背一根青筋暴起,仿佛在竭力忍耐。 他知道以李沉璧的差脾气,定然忍不了赵菁太久,开始思考起应对之策:若是大打出手, 至少要让沉璧打得轻些,最好不要引发动静。 赵菁掀起那层盖头, 目光变得忡愣,显然被那容光摇撼了一下, 随即畅怀大笑, 十分得意:“娘子真是洛水上的美人,让人惊鸿一瞥再也难忘。想不到今日细看,比那日远远一见,更令人忘俗!” 第125章 他坐在床沿, 身子挪过来, 去抓新娘衣袖下的手。 不料这一抓, 竟抓了个空。 赵菁一眨眼,“霓娇”不知怎么竟闪身到对面去了。 不等他细想,就听得李沉璧嗓音又沉又凉,冷冷诘问:“既然如此, 为什么将我一人丢在这里?外面那些裹成粽子,不人不鬼的东西来来去去,我就不害怕么?” 赵菁魂飞魄荡,连忙殷勤安慰:“今日客人多,庄里人手调不开,原本该多留一些人陪你的。还有那几个婢女,真是没规矩,你今后尽管狠狠罚她们,一切由得你高兴!” 他起身又走近来,涎着脸笑道:“至于外面那些东西,绝不会搅扰你。那些是……”顿了一下,才含糊解释,“唔,家大业大,四处总要有一些人手巡逻,看庄护院嘛。他们不通人情,你别去招惹。” 李沉璧又闪身到窗边,避开赵菁揽腰的手,口中问:“他们厉害非凡,却只能在赵家看门,可惜了。是哪里请来的高手?” “这些事情你不要去管。”赵菁几次碰他不着,已是忍着火气,又听他这样问,忽然起了点疑心,“你怎么看出他们是高手?” 李沉璧一嗤:“这有什么看不出来。不是高手,为什么来无影去无踪?我不问个清楚,弄不清他们是好人歹人,来日受欺负怎么办?” “谁敢欺负你!我还能让你吃亏么?”赵菁嘿然一笑,目露邪光,“有为夫在,你怕什么?” 他动了点功力,趁其不备,纵身一扑。满以为能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少女”压在身下,谁想又扑了个空,差点以头抢地。 赵菁直发愣。饶是再迟钝,他也看出了对方显然深湛的身法,一下警铃大作。 李沉璧寒声道:“我怕你一会死得难看,平白污了人家的眼睛。” “人家”此时蹲踞梁上,知道这下不得不现身了。 否则,只怕李沉璧要像剥人蟒一样,活剥了赵少爷的皮。 叶霁将纱笠一压,如一片落叶,飘落在两人面前。 赵菁正七荤八素,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见这人凭空出现,一跳蹿起:“你是何人?!”伸手就去摸腰间的剑。 那剑“铛”地一声出鞘,被李沉璧凭空抓取在手中,转手拋给了叶霁。 叶霁又将斗笠压低了些,剑尖刺在他喉上,沉着嗓子道:“不准出声,否则杀了你。”气势不怒自威。 赵菁虽不见他脸,听他故意压沉了嗓子,声音依旧清润动听,知道是个年轻人,又见他站在那里挺秀玉立,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美男子,勃然大醋:“你这贼子,怎么在她房里?想来偷香窃玉不成?来人——” 李沉璧猛击一拳,赵菁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犹如骨头节节碎裂,一声惨叫断在了喉咙里。 叶霁凛然道:“他是我的人,何来偷香窃玉一说?” 李沉璧油然心喜,轻轻一笑。 “下作狗贼,畜生混账!”赵菁气得七窍生烟,嘶声骂了起来,“老子娶进来的人,你竟敢来枫云山庄抢,简直横得无法无天,当心一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沉璧当面一拳,将他鼻骨打断。揪住他后颈,朝着墙上猛砸,“砰砰砰”撞得砖断血流。 赵菁被他擒住,犹如鹰爪下的弱禽,毫无反抗之力,片刻间便眼青额肿,一片血肉模糊。 “你说那些黑袍人是护院,”李沉璧将一摊烂泥的赵菁掼在地上,脚踏住他脖子,不准他抬头,笑话他,“怎么听你叫得像杀猪,也没人来救?” 叶霁蹲下去,一边将赵菁身上的令牌、护符、法器一一搜出,一边问道:“赵公子,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你可否解答?” 赵菁被他掏得一干二净,无法触发护庄阵法,徒劳地怒瞪着眼睛,努力想要辨认这人是谁。 直到李沉璧把他踩出一口血,才咳嗽着艰难道:“那就是、是护……”叶霁轻轻摇头:“我看不像。” 不愿多做耽搁,叶霁又问:“赵濡雨在哪里?他在枫云山庄承担什么事务,为何要叫他‘圣师’?” 闻言,赵菁被电击中似一颤,眼中闪过一缕精光。直到脖颈间的剧痛越来越强,无法喘息,他才萎靡地道:“他有本事……能为本庄出主意……才叫他声圣师,以示尊敬……咳咳……” 叶霁逼视着他:“出什么主意?” 赵菁道:“那是……本庄内务……岂能告诉你……”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开始挣扎了起来,口中断断续续地叫骂,竟是又骂两人奸.夫.淫.妇,偷人偷到他的头上,当心死无葬身之地。 李沉璧不耐烦地抓过他,瞳仁变得犹如深夜漩涡,强迫赵菁与自己对视。 叶霁知道他又要操控心境,想起那些关于冷均池后人不得善终的记载,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阻止。 赵菁猛一个打挺,身子朝一侧竭力扭出,对着被丢到一边的令牌,咬破舌尖,猛喷出一口鲜血。 沾染了主人鲜血,令牌上的枫叶纹立即亮起光芒,在地上“咯咯”颤动了起来。 下一刻,敲碎耳膜的警钟乍然响起,一声接一声回荡山庄! 赵菁气喘吁吁地仰头大笑,还没笑两声,脑袋就被气势如风的一掌拍进地砖中,失去了意识。 李沉璧将抹布似的赵菁提了起来。叶霁见他口鼻的鲜血淋漓不尽,鼻骨已经全部碎了,沉吟了一下,道:“门外有口井。” 拿了赵菁令牌,李沉璧一手牵起叶霁,一手倒提着赵菁,丢入外面的井中,又施加了一层障眼法术。 做完这些,李沉璧神情却十分从容,似乎那震天的警钟,在他耳中不过是几缕丝竹。 叶霁道:“警钟被触发,门人弟子片刻就到。你说要带我探一处玄机,还能不能来得及?” 李沉璧道:“我要和师兄去哪儿,谁能拦得住?” 见他气定神闲,叶霁不由微微一笑:“好,这次听你的。” 李沉璧似乎心情很好,一牵他衣袖,两人犹如大风中飘忽上下的两片落叶、一双蝴蝶,在偌大的山庄中倏忽飞纵。 起初两人还是同进同退,到了后来,就变成李沉璧引导,带着他时而疾趋,时而后退,时而揽着他的腰,转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叶霁被绕得晕头转向,这才知道枫云山庄的内部结构并不简单。 警钟触发后,每一处假山、流水、石塔、花木都发生了巧妙移位,成为迷踪阵法的一部分。 两人进入一处假山,环境中的灵气变得充沛了起来。几条银光闪闪的飞流,从几块高大的水落石间冲下,青藓间竟然滋养出了一簇簇鲜嫩的灵草。 叶霁侧头观看,李沉璧却拉着他脚步不停,同时射出手中令牌,将其中一道飞流截断。 飞流一断,訇然石响。原本已无前路的假山内部,竟然敞开了一条通道。 等两人穿过通道,眼前出现了一座二层木楼阁。回头一看,身后的假山又恢复了原样。 叶霁惑然不解:“这座阁楼,从假山旁边的路也能走过来,煞有介事设个机关做什么?” “若是从假山边的路走过来,就不能通向这里了。”李沉璧道,“只有从假山内部走进来,才能进入正确的地方。” “正确的地方?” “这里是赵菁的书房。”李沉璧道,“若不走这条路,就会走进一座空楼。” 叶霁顿时明白,摇头道:“枫云山庄的把戏倒是不少。” 他抬起袖,替李沉璧擦了擦微微汗湿的额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摸清这里的路的?” “这种把戏,也就他们自以为高明。”李沉璧面露不屑之色,“其实这阵法的摆布,全是从古书上抄来的,又抄不来复杂的,只弄了个最简单的皮毛样子。我之前踏了几遍这座庄子的格局,就看个九分明白了。” 叶霁感慨道:“想不到你还看过奇门之书。其实这阵法并没有那么不堪,甚至堪称玄妙,你只勘踏两遍就能看出关窍,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李沉璧被他夸得唇角翘起,接着道:“至于这座阁楼,我倒是很费了点功夫才找到。” “你说要带我探的玄机,就是这里了?”叶霁问。 李沉璧道:“我尾随过那些黑袍人,发现他们全都来了这个地方。进去之后,就再也不见出来,难道不奇怪么?” 叶霁沉吟道:“赵菁怎么会藏那么多人在他书房?这里看起来也不宽敞。想必是有密道通往别处了。” 李沉璧率先一步推门进去,环视检查一番,才示意他进来。 踏在滑凉如玉的玉石砖上,叶霁顿觉一股清灵爽气从足底蔓延,滋养百骸,可见这书房正坐在灵脉最为充沛的“泉眼”上,光是身处其间,就受益无穷。 要说这书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摆设无非是附庸风雅的笔墨文房、琴棋字画,唯一让叶霁惊叹的,是悬挂于案桌后的一副巨大的山水图。 第126章 这张山水图幅面之阔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然而每一笔都精雕细琢,没有一处敷衍,作画之人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与功夫。 叶霁立在画前,只见山染枫红,水荡波寒,峰峦间伫立着几抹淡淡的水墨人影,一股萧瑟肃杀之意扑面而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后退了一步。 李沉璧正在翻看桌上的一册库藏簿,见状,闪过来扶住他肩:“师兄怎么了?” 叶霁又盯了这张画许久,才摇摇头,舒了口气,问道:“你刚才没说话,是找到了什么吗?” 李沉璧勾勾手指,桌上的簿子飞过来,摊开在两人眼前。 叶霁打理过长风山的库藏,对这类条目文书一目十行。前面的内容匆匆扫过,只细看几个月来新添的入库物品,看了片刻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荧惑灯……太初刀……唔,是离云宗的神兵,怎么流入了枫云山庄?一万根千花针——千花针不是西南梅花堡的暗器吗?这些西南门派的宝物神兵,为何会在枫云山庄?” 叶霁皱眉与李沉璧对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纸上:“灭生花、碎骨花种子各一百袋,黯神失魂草七千棵……” 他手指一路滑过上百条名目,见全是些奇花异草的名字,自言自语:“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 “师兄忘了吗,”李沉璧淡淡道,“摆渡谷不久前灭门了。” 叶霁犹如醍醐灌顶,同时感到一股寒意。 “这些门派覆灭后,宝物竟全流进了枫云山庄的巨口!” “难怪他们短短日子之内,变得这样强盛不可一世。”叶霁猛转了个身,目光寒亮如刀,“修仙界连遭惨祸,枫云山庄只怕难脱干系!” -----------------------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章 ! 第101章 画中世界 叶霁握紧簿子, 强忍着怒火来回走了几步,在脑海中深思对策。 枫云山庄任用唐渺为圣师,在修仙界搅弄风雨, 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 但乘寿山这一桩事,却可想而知——唐渺用血瓶夺神术引得灵兽发狂, 乘寿门从此元气大伤,名誉扫地,难以为继。枫云山庄又借此机会,暗暗攻歼他与长风山行为不端,可谓是一石二鸟。 日后,就像赵菁今日宴席上当着所有宾客声明的那样,枫云山庄打着“助乘寿门查清真相, 替各派讨回公道”的旗号,明帮暗吞了实力不复往昔的乘寿门, 一切都在顺水推舟中。 但枫云山庄的阴谋,必不会永久地掩盖下去。一面是各派接连吃亏, 一面是枫云山庄不断坐大, 腥风血雨中的唯一受利者,做事再滴水不漏,时间久了也必定会引发怀疑。 但真到那时候,只手遮天的枫云山庄, 也许已经不在乎了。 该如何做? 此时拿着这本库簿出去, 在所有宾客面前, 揭穿枫云山庄的累累罪行? 李沉璧从他千变万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师兄最好不要这时发难。其实好好想想, 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处。门派灭了,宝物四散流入江湖,他们非要说是搜罗购买来的,又有什么奇怪呢?要是不能捶在实处,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李沉璧将簿子放入怀中,叶霁忽然问:“沉璧,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就在桌上。” “这里是赵菁自己的书房,”叶霁贴着墙壁,一寸寸摸索机关密道,“却让那些黑袍人进进出出。这样重要的东西,他竟也毫无顾忌地放在桌上。若是那些人中出了奸细,该怎么办?” 李沉璧和他一起寻找,口中回应道:“赵菁这厮,能想到把真书房这样费劲地藏起来,倒也不怎么蠢,不像是这么粗心的人。” “或许那些黑袍人是他的死士心腹,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只有行尸走肉才永不会泄露机密,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说明唐渺在用漂星楼的鬼术替他做事。” 想到曾经修仙界三千义士,尽数被漂星楼做成“碧血客”的惨祸,叶霁深皱眉头,字句如凿:“枫云山庄,绝不能变成第二个漂星楼!” 他说完便深深呼吸,过去的一些回忆涌入脑海,他脸色看起来竟有几分苍白。 李沉璧哪见得他这样,快步走过来,就要将他抱住。 叶霁不愿和他对视,将头扭向墙上的巨幅山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沉璧靠近时,叶霁一把握住他肩,将他朝画前推近:“沉璧,你看这里。” 李沉璧仔细瞧了瞧画,并不觉得哪里有异,面露惑然。 “这个地方,”叶霁紧盯着画中,伸出手指,点在画里极不起眼的一小处,喃喃,“似乎有风……” 他指着远山的峰脚,只见古木枝桠重重叠叠,每一笔都画得十分纤细灵动,细看之下,枝条似乎在随风微微颤动。 两人相顾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在两双敏锐清明的眼睛注视下,树枝在画里的风中一掀一卷,犹如呼吸,忽然间,像是遭逢大风,枝桠尽数向一个方向倒去,竟露出一个指盖大小的山洞! 叶霁放在画卷上的手指感到一阵荡漾,犹如放在水面上一样,陷沒了进去。 刹那间,两人心意相通,连眼神也不必交换,十指牵扣,在山洞被揺晃树枝遮住的瞬间,一起撞入了画卷之中! 这一撞,如同掉进了一片漆黑的深水里。叶霁在前冲之势下,脚底失去平衡,李沉璧将他朝后一带,抱在怀里。 黑暗中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两人相贴的呼吸。 叶霁在掌心点燃一团火符,照出李沉璧光芒点点的双眼。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回头看时,已经没了路。虽然闯了进来,怎么出去却是毫无头绪,但两人相伴相随,谁也感不到一丝心慌。 “原来密道还能这样藏起来,今日我大开眼界。”叶霁说完,与李沉璧一起走向甬道出口。 李沉璧的语气,更是仿佛游山玩水,侧头一笑:“我找的这个地方好不好玩?” 叶霁压着心事,还是对他勾了勾嘴角:“有趣极了。等回了长风山,咱们也弄几个这样的机关,逗逗剪湘他们。” 越往前走,越是凉气透骨,风里杂着几缕寒意,嗖嗖吹袭身体。 继续向前,甬道里光线稍亮,叶霁觉得脸颊上有几缕湿凉,伸手一摸,才发现是几粒雪。 “看来这画卷之后,藏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通向外面的暗路,”叶霁一边估计他们走过的距离,一边揣度着此时方位,“却不知要通往哪里。” 约莫走了一盏茶,环境越来越亮,一个光洞似的出口就在眼前,杂着小雪的风也越来越烈了。 叶霁松了口气,甬道不长,不管通向哪里,总是在枫云山庄一带。 又琢磨,难道那些黑袍人需要隐瞒行踪,故意不走人来人往的大门,专从这种暗道小路进出山庄? 李沉璧原本和他并肩而行,快到出口时,逐渐走到他前面,似有若无地将要跨出去的他挡了一下。 站在洞口,李沉璧将灵识放出扫荡一圈,确认无危险后,回头冲叶霁笑:“外面好冷,师兄的衣服似乎不够厚吧?” “我并不觉得冷,”叶霁摸了摸他身上柔软薄滑的婚服,关切道,“你呢?你冷不冷?这一身恐怕不好行动,还是换下来吧。” “我也不冷,穿什么都妨碍不了我。”李沉璧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样的衣服,也不知哪日才能再穿,我想让师兄多看几眼。” 叶霁心里没来由地一刺,竟有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李沉璧已经走到外面苍白的天光里去了。 叶霁在瑟瑟寒风里眺望景色,只见山色朦胧,树影渺茫,路边枯草挂着薄雪,石头上凝着一层白霜。 在这黯淡萧条的荒山野岭,唯一的鲜艳之色,也只有黑发红衣的李沉璧了。 眼前这幅景象,令叶霁浅浅闪过一个念头:东洲山明水秀,气候温暖,到了冬天,山里竟连一丝绿色也看不见么? 还未来得及深想,远处的山峦疏影间,忽然出现了几个浅灰色的人影。 那些人影行动极快,上一刻还在山顶,眨了几下眼后,就已经在山腰处时隐时现。 一股肃杀气息传来,叶霁浑身悚然,正准备出声提醒李沉璧当心,眼前忽然炸开铺天盖地的雪雾。 寒冷的细雪被凛冽的罡风夹在其中,弥漫天地,如同无数银针小刀,要将周围的一切割成碎片! 电光石火间,叶霁将灵力一股脑涌到双掌,推出一道灵障挡在面前。尽管如此,他青衫衣摆依旧被割得条条缕缕,小腿也被划破流血。 树枝枯草纷纷卷在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 一片淆乱中,一个人影撕开雪雾朝他扑来,叶霁见对面来势汹汹,两指弹射向剑刃,飞出一道快如闪电的剑气。 那人影却倏忽一动,竟是躲过。 等那人逼到面前,叶霁才看清红衣的颜色,是满脸焦急的李沉璧,想到自己差点误伤他,顿时手生冷汗。 第127章 李沉璧先是看到他被割破的衣服,又见到他腿上血迹,脸色苍白了一下,变得十分阴沉。 两人顾不上说话,被厚重雪雾裹在中间,连伸出的五指也看不清。却凭着剑修的本能,感到几道强盛的杀气,从五六个方向同时刺来。 李沉璧冷笑一声,手中的漱霖剑陡然雪亮,一下子照得半座山岭亮如晴空白昼。 雪粒好似白盐漫天乱撒,在他的灵压下,竟然逐渐凝滞,如同细沙沉入静水,飘得极缓极慢。 感到李沉璧手重重一捏,叶霁赶紧扎定身形。 漱霖剑化作一道惊鸿剑光,气势如虹地挥出一圈满月。 霎那间,天地又变颜色,似乎有万千江流从两人身边冲刷而去,粗壮古木尽数折断,就连庞然山石也连根拔起,一切杂沓事物都裹在浩荡流水中远去。 不出片刻,雪雾尽数散去,天清气净,那些人影似乎也无影无踪。 叶霁在李沉璧身边,二人犹如江底磐石,丝毫不受影响。 还没来得及喘息,那六道黑影,竟又从高低起伏的山壑里飞出。 黑影还没冲到面前,就有千百道寒芒从身下的土地里升起,暴雨似的朝着两人射来! 若这时两人弹开寒芒,必定分心,则无法全力应对敌手接下来的杀招。 叶霁竟是躲也不躲,身形化作成一点淡影,掠锋而上! 霜霁剑暴涨的银光,把叶霁裹成一团,聚引无数飞芒,而他已冲至六人面前。 不等交锋,叶霁已经化守为攻,横推剑锋,将先前吸过来的寒芒尽数射出! 六人都是黑袍裹身,一齐朝后飞摔,身上兵刃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若是换了常人,被这霜寒砭骨的肃杀剑气所伤,即便不当场心肺结冰,至少也会骨骼僵冷无法行动。 但这六人却好像是无知无觉的木偶,连呻吟也不闻一声,落地的瞬间,身子又腾掠而起,冲着叶霁杀来。 叶霁察觉不对劲,清声喝道:“敢问几位道友何人?请停下来,我有话说!” 第102章 夜幕一角 叶霁不知对方的立场身份, 想捉活口审问,朗声喝话的同时,剑下留了几分情面。 李沉璧早动了杀念, 偏偏叶霁暗示他只在边上掠阵,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暴戾。 叶霁又重复了一遍, 六人中无一人做声。 叶霁与他们短兵相接,连一声喘息也听不见,亦感受不到对方体温,心里已经渐渐明白,敌手极有可能不是活人。 但奇怪的是,遇到非人之物,他和李沉璧两把旷世神剑, 怎么竟还不如普通铁剑,连一点感应示警也没有? “……割血通灵!”叶霁心念一闪, 脱口而出。 灵剑在锻造时,虽然接通了天地灵气, 却还需要一道“割血通灵”的程序, 即主人将指血割破在剑刃上,完成“天地人”的三道圆满程序,才算得以认主。 他从纪饮霜那里得到霜霁剑后,一直雪藏未用, 近来才当成了佩剑。而漱尘君将漱霖剑送给李沉璧, 也不过短短几个月, 两人竟是都忘了重新给剑通灵认主这件事。 他脱口说出的念头,恰好逢迎了李沉璧的想法,立即在剑刃上割破手指。 叶霁也如法炮制,两指扫过剑锋, 让指血渗入刃中。 两把剑上浮现出一层绸缎般的金光,随即光芒沉入剑身。紧接着,折出刺目的红色凶光,两把剑一齐格格抖动不止,发出激烈的铮鸣示警! 叶霁露出失望之色:“动手吧。” 不等他话音落下,李沉璧已经出手,伴随着骨肉碎裂的悚然动静,右手将最近一“人”穿胸而过。 走尸傀儡这等事物,脱离了生死之道,任你火烧刀砍都不会影响行动。修仙界对付这一类东西,有既定的办法——斩断首级,或是捣碎心脉。 见李沉璧又把自己的手弄得血肉模糊,神情却满不在乎,叶霁蹙了蹙眉:“沉璧,用剑。” 李沉璧却去看他脚上的伤口血迹。 叶霁正全力应对敌手,匆匆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他们无知无觉,你难道还能加以报复折磨?我一点小伤不要紧,计较什么。” 说着如同示范,叶霁长剑犹如春风化雨,自然而然地递出,刺入面前敌手的心脏。 随着长剑寒光一动,那人胸前炸开一团小小血雾,倒在了地上。 解决完这两个,剩下的四个却实在是高手,修为武学均为一流,应对起来十分棘手,想必生前是极杰出的人物。死后却被做成傀儡,沦为杀人工具,任人驱使,可叹可惜。 等与李沉璧合力将四人全数斩于剑下,叶霁握剑的虎口已剑风吹得麻木,后背全是热汗,手心却是冷汗。他没有削任何一个傀儡的首级,只希望给他们留下全尸。 他心情既沉重又不安,隐隐觉得几人似曾相识一般,即便不熟悉,也总在哪里见过。 黑袍人的面容被裹得严严实实,无法分辨身份,叶霁依次割开他们蒙脸的黑布,蹲下身来近距离端详。 他一连查看了两人,均是生面孔。等视线转向第三个人时,一道电流闪过天灵,骇在原地。 其实这人的面容,叶霁乍看之下,没有立即认出来,只觉得眼熟。即便如此,一股寒栗已经遍布全身。 他瞠目半天,才认出了这具傀儡的身份。 此人竟是西南覆灭七十二门之一的梅花堡堡主--杜拾花! “这个杜拾花,听说他大半年前就被仇家杀死,没想到却变成了枫云山庄的傀儡。”听到这个名字,李沉璧倒没什么惊讶之色,反而叶霁脸上陡现的悲悯与震惊,还更让他在意些,“之前师兄和我看的那本库藏簿,他们的梅花针不是就在上面?” “灭派杀人夺财已是极致,他们竟连遗体亡魂也不放过!” 叶霁既震惊又愤怒,想到西南诸派风流云散,看着杜拾花无法安息的面孔,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半晌,叶霁才在李沉璧的轻拍中回过神来,闷不做声捡起黑布,郑重地盖在杜拾花脸上,低声说道∶“杜前辈,我们只有几面之缘,我却知道你十九岁时孤身撑起危在旦夕的梅花堡,一直很佩服你,只可惜无缘深交。你……你安息吧。” 剩下三人,李沉璧先他一步动手,割开了遮面的布料。 叶霁半跪着,端详他们的脸,看得很仔细,双手不自觉握紧了。 他先是看右边的两人,一个是生面孔,另一个脸上有大块红色胎记的青年人,却又是故识。 某年玄天山大会上,叶霁曾经与这年轻人较量过剑术,两人几乎平手。他还记得这人出身西南蕞尔小派,却天分极高,自立自强,当时就有不少大派想将这天资卓绝的少年挖来,他却因为不肯背弃师门,毅然拒绝了平步青云的机会。而如今却躺在冰冷荒山,一切抱负皆化为虚有。 叶霁重新盖上两人面孔,想说些什么,这次却没有言声,一腔悲愤犹如巨石,沉沉地堵在他胸口。 李沉璧忽然遮住最后一人的脸,走过来扶住他肩:“师兄,前面那座屋子似乎可疑,我们去看看?” “不能由他们横躺在这里。这些尸体不多时就会腐化成黑水,要在这之前烧化干净,收敛骨灰,也算还他们最后一点干净尊严。” 叶霁的声音十分沉重:“最后一位道友,我见一面吧。” 李沉璧却挡在他身前,目光有些躲闪:“看了也难受,师兄不知情,她就永远活着不好么。” “这是什么歪理?”叶霁越发怀疑,径直越过他,揭开那人脸上黑布。 那人身材纤细,面容秀丽,两道柳眉略微飞扬,让原本十分柔美的脸显得有些倔傲。 叶霁耳边“轰”的一声,如在梦中,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恍惚之中,李沉璧扶着他在耳边说了什么,他却听不清一字。脑中昏昏地、反复想着: 泊筠,我找到关裁姑娘了。 ——可我却不敢告诉叠霞,不敢告诉阿阙,更不敢告诉你! · 山野旷无人迹,连足迹踏出的小路都十分稀少,李沉璧先前所指的小屋,兀立在深山草野间,格外引人注意。 一路过去,灌木高人头顶,两人虽然身轻如纵,依然落了一身霜雪,衣服也划了好几道口子。 在这之前,叶霁与李沉璧合力烧化了六具躯体,超度了他们的魂魄。 当叶霁要为六人各自保存一捧骨灰,将来寻机会交付给他们师门家人时,李沉璧道:“这些人,要么门派灭了,要么不认识身份,哪里去找收尸的人呢?不如随风洒了,何必留在身边当麻烦。” “只管做就是了。”叶霁简短地答道,“有些事情,哪怕没有结果也要去做。” 他想告诉小师弟,这就是人世的道义。 道义既不是做戏,也不是沽名钓誉,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它。哪怕无人见证、没有结果,甚至反遭其害,也不能不去践行它。 第128章 但他心情实在纷乱沉痛,根本无法分出精神教导小师弟,好几次多亏李沉璧及时拉扯,才没有踩进沟里。 叶霁一个恍惚间,想起少年时在关月门做客,关裁兴冲冲教自己使用关山弓,江泊筠在旁含笑指点的情形,叶霁眼中涌上一层泪雾。 “师兄,”李沉璧摸了摸他眼角,“我背你走路好不好?” “不必……”叶霁还未说完,就被李沉璧蹲身托上了后背,稳稳朝前行走。 叶霁的下巴垫在他颈窝,闻到熟悉的幽香,心绪稍稍平静,低哑地道:“沉璧,这件事才揭开一角,就已经让人难以接受。若是全部揭开,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李沉璧用额角蹭了蹭他脸颊,“但不管什么样,我都会守在师兄身边的。” 叶霁在他背上闭目不做声,半晌,李沉璧感到脖颈里染上点点湿意。 李沉璧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慰师兄此时的心绪。叶霁本就是极少落泪的人,这样想必是十分牵动心肠了,让李沉璧也忍不住眼眶微红,感同身受。 好一会,叶霁才沙哑道:“我一人的安危,轻如鸿毛,我并不害怕这些。”不等李沉璧反驳,紧接着到,“我担心的是——沉璧,你知道这种傀儡是什么吗?” 李沉璧:“死人诈尸。” 叶霁竟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但只短短一声,又重归沉重。 “操纵尸体的鬼术自古有之,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尝试过,但成功的不多,被怨气反噬而死却的不少,渐渐钻研的人便绝迹了。据我所知,漂星楼灭派之后,修仙界再也没有人研究傀儡。这些年偶尔闹得沸扬的走尸作乱,也都是尸体感染邪气后失控伤人,并没人在背后刻意操纵。” 李沉璧背着他,放慢了脚步,思索道:“袭击我们的这几个傀儡,行动很有章法,像是听从着什么指令一样,和那种胡乱奔冲的走尸完全不同。” 叶霁沉默片刻后,方道:“漂星楼曾用一种能饮鲜血的星玉石,费尽心血打造了一把法剑。鲜血渗入这把剑的人,死后都会成为持剑之人的傀儡,对其俯首听令。昔日讨伐魔门殉难的三千义士,被漂星楼做成了这种傀儡,还给他们取名为——碧血客。 “英雄碧血空洒黄土,死后还被做成傀儡听命于仇敌……冠上这么个讽刺的名字,多么诛心。”叶霁苦笑一下,低声说道。 “星玉石?”李沉璧反应很快,“和西南的那把星玉短剑有什么联系?” “星玉短剑,恐怕就是漂星楼的那把法剑。”叶霁刚刚在他背上垂头凝思,短短时间想明明白了许多关节,脸色难看,“杜拾花、关姑娘,当时他们都在西南,如今都成了傀儡。他们的血只怕就染在星玉短剑上!” “唐渺出身漂星楼,星玉短剑会不会在他手里?”李沉璧也意识到了严重,“枫云山庄尊他为圣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用这邪剑制作傀儡,‘招兵买马’?” 听到“招兵买马”这个词,叶霁眼中闪动深色,无声握紧了李沉璧的肩膀,沉缓道:“一群无痛无觉、只会俯首听令的高手兵卒,任哪个将军都梦寐以求。不过,唐渺想做挥舞令剑的将军,也得有那个本事挥得动。至于枫云山庄,想坐享将军打下的山河,也得小心将军有一日想黄袍加身。” 李沉璧冷笑:“唐渺那厮,我看他的野心大得很,哪里愿意久居人下,听枫云山庄那帮蠢公子的使唤。” 细想叶霁的话,他问道:“师兄觉得,唐渺掌控不了那把剑?” “若是谁都能用,漂星楼有这样无往不利的法器,又怎么会一直雪藏着,直到被灭门。” 叶霁淡淡道:“这把剑曾染过三千义士的鲜血,怨气深厚堪比山海,常人一用即死,唐渺也不例外。可今日这些傀儡,却是你我亲眼所见存在的。唯有这一点我想不通——唐渺根本没本事星玉剑号令傀儡,除非另有高人在背后帮他。” “是什么样的高人?” 叶霁手正搭放在他颈间,五指不由再次收紧:“有昆仑玉树骨血脉的人。” 自从读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典籍记录后,叶霁就对这种血脉产生了心病。恨不得李沉璧生来就毫无本领,总远胜于背负神异血脉,却落得“过盛易夭、红颜薄命”的下场。 他情绪一动,搭在李沉璧颈边的手失了劲道,捏得对方痛哼了一声。 李沉璧戛然顿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闪过一丝恼色,似乎因为某种情绪而陷入激动中。 叶霁轻轻叫他:“……沉璧?” 李沉璧蓦地扭头,雪白肩颈上依稀可见两三道指印,饱含委屈地恨声道:“这些事和我可没关系!师兄你——你为什么要掐我?” 第103章 闲花野草 李沉璧僵硬地停在原地, 赌气不走了。 他眼眶潮湿、心中愤恼地想:我的时间、我的心,哪一样不是用尽在你身上?如何还有空闲和别人勾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让你明白, 我非要剖开心脏给你瞧瞧才行么? 李沉璧脸色冰冷,闭口不言, 叶霁哪里知道他短短一瞬间,已经把如何发作、发作之后又要如何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再顺便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全给想好了。 叶霁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师兄没有怀疑你。”又去验看他脖子上的痕迹,“很疼吗?是我不好。” 李沉璧侧过脸,瞪着他:“那师兄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师兄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叶霁用手轻轻摩挲他脸颊, 揉了揉他颈上红痕,李沉璧的脸色便渐渐缓和, “你是我带大的,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师兄只是非常担心你, 怕你控制不好自身力量, 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说着,将书中所载的那些冷均池后人癫狂入魔的结局,言简意赅说给李沉璧听了一遍。 李沉璧听完,虽然不在意所谓宿命一说, 目光却完全柔和下去, 还有几分欣喜。柔声笑道:“那些人是太贪心啦, 什么宿命下场,其实都是他们自己的错。我既不想争天下,别人不害师兄和我,我也不会主动伤人, 这份神力对我来说,最多用来造造境,那也是为了和师兄……”却不说下去,又是一笑,“我要是不好好活着,又怎么和师兄相守?” “既然这么惜命,”叶霁温和又认真地道,“那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再造境,你能否做到?” 李沉璧不甘心地道:“在……床上也不行?” “不行。”面红耳赤的记忆闪过眼前,叶霁脸热了一下,果决地道。 李沉璧饱含遗憾地叹了口气。 叶霁道:“你过去常常发烧,严重时甚至昏厥过去,不记得了?但你却并没有什么疾病。我也是知道你会造境术后才想明白,这其实是你压制不了体内神力,走火入魔的缘故。不要在此道上越陷越深,别让我时刻为你担心,好么?” 他将头枕在李沉璧肩上,嘴唇贴在耳侧切切低语,李沉璧听得又是心热,又是感动,真想将他放下来好好亲一顿。 “师兄原来在担心这个。”李沉璧扭头贴了贴他脸颊,“我从小就开始自己修炼造境术,那时确实控制不好力量,造境时灵力在体内暴涨太多,一时半会平息不下去,才会热得昏过去。” 叶霁惊讶道:“原来你一直都清楚?” “一直明白,却不好告诉师兄,”李沉璧道,“宁可教师兄觉得我是发热生病,也好过发现我时常走火入魔呀。” 叶霁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肩,牙痒地道:“这是什么话,你小小年纪控制不了体内灵力,师兄难道就不能帮你吗?你竟自己忍了这么多年!” 李沉璧连忙安抚:“并不要紧,以前母亲教过我如何应对,就算是身体里燃起一团大火,也能慢慢浇灭。有时那怕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睡一觉就能自己恢复如初。” “元涯神女?”叶霁极少听他主动提起母亲,惊异道,“她离世时你才几岁,她真的传授过你功法?” 李沉璧点头,道:“她发现我竟能造境把自己藏起来时,教了我几句极简单的调和功法,哪怕是小孩子也能闭眼学会。但她又说,虽然法子简单,别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说着,将那几句法诀念了一遍。 叶霁听来,觉得平平无奇,沉吟了一下,便明白了神女的深意:“你的天生神脉,或许就是压制灵力暴涨的关键,对普通人来说凶险万分的走火入魔,你却能轻松压制。这一点果然是别人学不来的。” “我已经对造境得心应手,灵力也前所未有的听话。”李沉璧乖巧地道,“但师兄既然不放心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再用这术法就是了。” 两人这番交谈,叶霁豁然明朗,一直以来紧张沉重的心情也大为缓和,唇角扬起一丝淡淡微笑。心想,我的沉璧果然与别人不同。 李沉璧是冷均池后裔,亦是神女血脉的继承者,纵观千古也难有这样的一个人。以这样的天资来修炼造境术,既有其长而无其短,可谓是得天独厚。 第129章 但正如李沉璧所说,他们既无欲望也无野心,舍弃这天下无敌的神术,也不太可惜。 两人都不再说话,心却仿佛更加贴近。 李沉璧加快了步子,几个倏忽纵腾,就到了那座荒凉的屋宇前。绕过几堆乱石,竟是一座树藤攀附的小山神观。 两扇木头大门早已腐烂,斜挂在门框上,光线穿门,照出中央一座灰扑扑的神像,显然断绝烟火许久了。 李沉璧走进门内,运起一股风,拂走了团座上的灰尘,将叶霁轻轻放下,跪下来卷起他沾血的裤腿。 “一点擦伤,不要紧。”叶霁道。 李沉璧却摇摇头,翻出干净的纱布,清理伤口后小心地裹缠好。 叶霁由得他去,仰头端详起中央的神像。 这座神像,也不知是什么石料雕成,虽然落满灰尘,光线照射处却隐泛出青绿玉石色泽。观其面貌,依稀是位女神,一手拈花,一手翻掌向上托承,似乎要递给信徒什么。 见他端详得认真,李沉璧转了一圈,从香案下捡起一块翻倒的神牌,擦拭掉厚厚的积灰:“师兄,世上有'草花娘娘'这尊神仙么?” 叶霁眼前一亮:“原来是草花娘娘。”接过神牌看了看,点了点头,“没想到在东洲也有人供奉。” “原本是哪里人在供奉她?”李沉璧坐在他让出来的团座一侧,问道。 叶霁道:“草花娘娘是西峡洲雨光山的山神,那一带的人很信奉她,因她能让善男信女孕育子嗣,十分灵验,还有人不远万里去祭拜的。但后来香火寥落了,西峡洲又远,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我也是听——听别人说起才知道。” 他语气迟钝了一下,十分不自然,李沉璧的眉心敏锐地一跳:“哦,‘别人’是谁?” 这样的风物见闻,叶霁过去听纪饮霜说过不少。 或许是为了让叶霁少听林述尘说话,少受这位讨人厌的师兄影响,纪饮霜热衷抓住一切机会和他相处,即使在外游历办事,也要孜孜不倦地写信给他,内容嬉笑怒骂,夹评夹叙。叶霁正是从那些‘纪饮霜式’的强烈言辞议论里,了解了不少各地风土人情。 “这位草花娘娘本名曹婳,是一位在雨光山修炼的神女。” 纪饮霜这个名字,是不好在李沉璧面前无端提起的,叶霁轻咳一声,岔开话头:“据说她能用神力‘播种’进妇女肚中,就像播撒野花野草的种子一样容易。后来受她恩泽得到子嗣的人多了,人们在雨光山修建了一座神观供奉她,观名“闲花野草”。” 叶霁一边不紧不慢说来,一边调息休养。他们一连解决了六名傀儡高手,体力耗费不少,正好借着闲谈恢复。 李沉璧示意他与自己双掌相搭,温润灵流便涓涓渡了过去,偏头笑道:“真有那么灵验么?岂不是比送子观音还厉害?” “闲花野草观,听起来有些荒唐随意,寓意却很好。据说从草花娘娘那里求来的孩子,就像山里随处可见的花草,既好养活,又生机勃勃。”见难得他有兴趣,叶霁便多解释了几句,“至于是真是假,我也没有亲历亲见。” 李沉璧揉捏他逐渐回温的手掌,低声说道:“这些庙观里的神仙,大多半灵不灵。以前不也有不少人供奉我母亲,她哪里顾得过来,她连自己都……”说到这里,忽然不做声。 叶霁疼怜地握住他手指,温声转移话题:“关于这位草花娘娘,还有更玄的事。闲花野草观香火盛极一时,据说将血滴进神像拈花的左手,就能在神像的右手掌里得到一粒草籽,吞下即可怀孕。但这些年不知为何香火寥落了,大约是山灵埋没,不再灵验了吧。” 他说完,本以为李沉璧会嗤之以鼻,认为草花娘娘若是灵验,哪会断了香火,果然还是以讹传讹云云。 但李沉璧却一言未发,定定看着落满灰尘的神像,目光又黑又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霁起身移开案桌,靠近神像。 看到神像拈花的左掌时,叶霁目光一凝,运起灵风横扫过去,将神像身上的蛛网积灰扫了个一干二净。 “咳咳……”浮灰四舞,叶霁顾不得掩住口鼻,就去查看神像全貌。 清理了经年厚灰,神像原本的颜色终于完全显露出来,通体青绿,色泽如玉。 但一双手掌却不同,摊开的右手颜色发黑,而拈花的左手更是墨如黑炭。 见李沉璧也在盯那双手,叶霁问道:“沉璧,依你来看,双手的石料是否不同?” “是同一种,只是不知怎么变了色。”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说,人们会在草花娘娘手上滴血求子?” “那也应该有陈年血迹才对。”叶霁抚摸着雕像,冷冰冰十分滑凉,“可这上面除了灰,什么也没有。” 色泽青绿,饮血变色的石料——莫非这座神像是星玉石雕成的? 叶霁打了个寒噤,忽然抽手,脸色骤变。 “师兄?”李沉璧关切地看向他,叶霁已经飞快抽出佩剑,往自己手掌划去。 李沉璧大惊,闪电似地一挡一夺,把霜霁剑抢在手里,瞥了他一眼。 不等叶霁阻止,李沉璧调转剑尖,刺破自己掌心皮肤,殷红鲜血便汩汩流下。 见李沉璧将鲜血滴在雕像手上,叶霁眼中仿佛被刺了一下,叹了口气:“这点小事,你何必代劳。” 李沉璧颇不高兴,又瞪了他一眼,振振有词:“这都不能代劳,师兄要我何用?” 两人对视了片刻,才转眼去看雕像手掌,这一看,均是倒吸一口气。 鲜血已经无影无踪,那手掌的颜色却没什么变化,大约是饮血太多,已经颜色深黑至极了。 李沉璧轻声问道:“这就是师兄说的星玉石么?” 叶霁皱眉沉吟:“星玉石旷世稀少,竟用如此巨大的一块来雕刻神像?” 犹记得纪饮霜在信中谈起,有异人从深山里凿星玉石售卖,仅是零星碎块,价格就令人咋舌了。 想到这里,叶霁心头一跳:师叔给他写这封信,是在什么时候? 纪饮霜喜欢外出游历,多半要带上他,唯独某一次去西峡洲,纪饮霜坚持一人独往,期间不忘给他写了几封信,大谈风土见闻。 其中一封信里,纪饮霜告诉他雨光山有座闲花野草观。 第二封信,是问他想不想要一把星玉石磨制的神兵。 两封信几乎同时收到,落款时间只隔一日,可想而知纪饮霜写下两封信的地点,应是在同一处。 雨光山,便是异人凿星玉石的那座矿山么?如果雨光山里产星玉石,山神观里的雕像就地取材,那就说的通了。 可是—— “……可是这里不是雨光山!”猛然回神后,叶霁大步冲出观门。 李沉璧不明其意,连忙跟了出去。 叶霁在观门附近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荒草中,找到了一块陈腐的门匾。 匾上的金漆早就脱落,只剩下五个大字凿痕——“闲花野草观”。 见他神情越发严峻,李沉璧伸手将他脸转向自己:“把一地山神供奉在另一座山头,又是立神像,又是建同名的观,师兄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至极。”叶霁经他提醒,沉吟道,“山神法力鞭长莫及,香火唯有供奉在本地才会灵验,建庙修观的人怎会不懂这个门道。况且这星玉石……” 李沉璧冷不丁打断道:“师兄,如果我们此刻就在雨光山呢?” 第104章 一探黄泉 他们一路走来, 满眼白草黑水,一丝绿意也无,根本不是东洲水乡的山色。 闲花野草观、星玉石雕的草花娘娘像, 也不太可能出现在雨光山外的地方。 莫非这里真的是雨光山? “师兄不觉得这里的景色很奇怪么?”李沉璧道,“这地界又阴又荒, 下面全是坟也不一定。枫云山庄恨不得地砖都用金子打,怎么可能背靠着这样一座鬼山建府?” 叶霁表示认可:“就算不是枫云山庄,也没有仙门能看中这样的风水。”深吸一口气,“我们进来时的那副画——” “那幅画只怕不是暗门机关,”李沉璧吐出几个字,“是传送阵法。” 叶霁一捶身旁石柱,沉声道:“传送阵法要耗费大量的灵气, 怪不得赵菁放画的书房要建在山庄灵脉中心。枫云山庄这样倒行逆施,将傀儡们藏在千万里外, 又能随时调用,任神仙也揭发不了他。” 说到这里, 关裁几人惨白的容颜在眼前闪过, 叶霁胸中血气上涌,但很快又平静下去。 “但西峡洲地处西南,林木丰茂不逊东洲,”叶霁展目四望, 沉吟, “就算眼下在冬天, 雨光山也不该荒成这样。” 李沉璧垂着眼想了想,道:“师兄刚才说,闲花野草观的香火盛极一时,后来却无人问津, 是什么缘故呢?” 叶霁道:“我并不清楚……”忽然目光一动,朝着山林深处疾走几步,定了半刻,又折返回来,看着李沉璧道,“有没有可能,草花娘娘神力衰减,她不能再为人们播撒子嗣,香火也就渐渐断了。雨光山也是因为失去山神力量护佑,才会草木荒芜。” 第130章 见李沉璧微笑,叶霁品味出了点什么来:“这些关节,你都想到了是不是,偏偏要引我自己说出来!”反手在他头顶一敲。 李沉璧笑着抓住他的手:“难得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喜欢听师兄多说说话呀。” 他笑容轻松自如,目光含情脉脉,叶霁心想,我们独处的时候可太多了,这也能当做借口么? 看来这小子从未把眼下处境当一回事,只要两人相伴,遇到什么都和游山玩水、访问古迹没多大区别,心态令叶霁叹服。 抽走手指,叶霁正色道:“你还想到了什么,说出来我听听。说得好,有奖赏。” 李沉璧眼波跃动了一下,说道:“师兄和那关叠霞不是能互传灵信?要是我们没被传送到雨光山,仍还在枫云山庄一带,关叠霞片刻之内便能回信。” “有道理。”叶霁立即以指代笔,用灵力写下两句话,念咒挥送出去。 这种简短的灵信,无需笔墨书写,传送十分便捷,但送出的范围也十分有限。 不消眨眼,灵信就飞了过来——不是回信,而是收信一方相隔太远,灵信自动弹了回来。 心中有了准备,叶霁沉吟一下,转身走入观中。 李沉璧亦步亦趋,说道:“修仙界这几次动乱,死的人可真不少。雨光山阴气这样重,说不定枫云山庄和唐渺弄了不少傀儡藏在这里,鬼气太重,侵蚀得雨光山连片叶子也长不出来了。” 他说着,目光扫过神女像右掌。一怔过后,加快两步走到叶霁身前,状似漫不经心地在那手掌上一拂。 叶霁正在思考他的话,一转眼,刚好看见李沉璧从神像手掌里摸走了什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李沉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潮红,错开叶霁目光,道:“师兄,过去许多人在神像左手上滴血求子,左手石料吸血才变了颜色。我看右手的颜色也不正常,难道被滴过血不成?” 叶霁仔细一看,左手颜色深青,确乎与其余部分不同。但和右掌完全转变为墨黑相比,程度就要浅得多了。 “你刚才就是在检查这只手?”叶霁也在上面抚了抚,“或许有些人不熟规矩,滴血时弄错了手,”目光一闪,“又或许,有什么蹊跷。” 李沉璧道:“什么蹊跷,一试便知道。”掐破手心刚凝结的伤口,用力握出一缕鲜血,滴在神像右掌。 只听一阵石声响动,一道赤红的水波,从神像周身荡漾开来。神像后背的土墙,竟变成了一片无尽漆黑。 砭骨的潮湿寒风从中刮来,两人长剑感应到阴气,在主人腰边震动起来。 “一关放过一关拦啊。”叶霁注视黑暗良久,侧头对李沉璧笑道,“事已至此,黄泉路也得闯一闯了。” 李沉璧道:“我陪着你,怎么会是黄泉路?” 叶霁拔剑跨入黑暗,向后握住李沉璧伸来的手。 一跨进去,就仿佛走入了一片不见五指的深谷中,脚下的地面坑坑洼洼,像是崎岖山路。 两人将灵力灌入剑身,用作照明,但就连皎如日月的长剑灵辉也照不亮一尺方圆,只得沿着风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进。 大约走了百余步,两面石壁将路夹得渐渐逼仄,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角,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叶霁正要说掉头再寻路,长剑光芒忽然照出一个狭长的深洞,像是地面的裂缝。 他只差一步便踩进去,李沉璧将他拉住:“师兄小心,还是我打前锋吧。” 叶霁举手示意,道:“等一等。这里面积不大,地下或许是空的,下一层还有一番洞天。” 他后撤一步,蹲身举剑,去照那一肩宽的缝隙。 刚靠近缝口,长剑“咯咯”猛烈振动起来,反应之大,几乎让人无法握住。 叶霁立即念诀安抚,但霜霁剑竟不听使唤,平息片刻后,又乱震不已,一连几次才终于消停。 李沉璧也差不多,“唰”地一声将漱霖插回鞘中。 叶霁一下下轻抚着长剑,说道:“下面的阴气浓郁到了这等地步,恐怕大有玄机。” 李沉璧一笑:“尸山血盆一样的地方,师兄和我不是也探过了?总不会凶过策燕岛吧。”定定看着叶霁,柔声问,“师兄已下定决心,要下去瞧瞧了?” 叶霁直视着他,缓缓点头:“已经走到这里,没有离去的道理。” 李沉璧摸出一颗灵转珠,注入灵力,圆珠顷刻间亮如星辰。 将灵转珠丢进缝中,看着一团白光在漆黑中下坠,李沉璧的语气更加轻柔:“所有人都说,你是最稳重可靠的大师兄,这一点也不假。但他们却不知道,师兄你铤而走险起来,哪怕踩在万丈悬崖边,也是从不回头的。” 他语气幽幽,因为十分轻缓,显露不出情绪。 叶霁盯着灵转珠坠落,正估算着深度,下意识道:“是么?” “是呀。”李沉璧望着深坑,缓缓道,“更久以前的事就不说了,策燕岛那次,师兄从鸟爪底下夺人,人蟒巢穴说进就进,连十几年修为也说一不二就自废了,哪里有半点犹豫?现在不也是这样?” 叶霁沉默一阵,绽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沉璧,这一年来,我也发现你与我过去所想的不同。过去我总觉得,你既偏执又任性,哪天一旦不如你意,将我强行关起来也不一定。但其实我决心要做的事,你从没有反对过。” 李沉璧目光漆亮如墨,注视着他,慢慢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叶霁将剑一丢,抚上他脸颊,回吻过去。 好一会儿,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李沉璧喘息微微地道:“下面很深,我先下去,师兄跟在我身后吧。” 他将光芒刺目的漱霖剑绑在身后,以便叶霁追踪,轻巧一纵,便从那仅可一人穿过的深缝里跳了下去。 叶霁站在边上,见李沉璧如凭空消失一样,只剩他一个人,四周昏黑寂静,骤然有一股孤独的味道。 叶霁一纵身跟了下去。 下面更是深黑无尽,叶霁耳边风声呼呼,一眼望见李沉璧的剑光在前面若隐若现,才稍微放心。 越是往下,阴腐的气息越浓,叶霁起初还能忍耐,到后来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头按入血水的深海中。 霜霁剑在腰间躁动不安,叶霁甩出长剑,身躯向前猛腾,想踩在剑上,缓冲坠落的势头。这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动作,竟一连试了几次才成功。 好不容易稳住长剑,叶霁往下看去,竟然看不到李沉璧的剑光了。 “沉璧?”叶霁心中一紧,出声呼唤。 得不到回应,只听见层层回音回荡,可见地底面积十分广阔。 一路下坠石壁重叠,李沉璧的身影被挡在某片石壁下也说不定。但他既然出了声,李沉璧又怎么可能听不见、不回应? 一股不妙之感涌上心头,叶霁定住剑身,提气呼喊:“李沉璧!” 这一声仿佛惊扰了什么,一股烈风夹杂着汹涌的血腥怨气,从下方卷起,冲面而来! 被裹入这地底阴风,叶霁刹那间耳中锣鼓乱鸣,眼前金星迸射,几乎呕吐出来。 主人遭受冲击,霜霁剑在阴气翻涌中哪里还听控制,疯狂乱颤。 叶霁还未来得及恢复神志,脚底已经踏空,往下猛坠,“砰”地撞上一面倾斜的石壁。 这一撞,腰部恰好磕在一块露出的尖石上,尖端锥入肉中,叶霁的身躯又被冲势推着下滑,一道深长伤口直抵腋下。 剧痛钻心,叶霁却一声也不吭,双掌一拍石壁,腾身而起,探手去抓即将落入深渊的霜霁剑。 他知道在这种凶境里,丢弃佩剑如同自杀,因此宁可冒险也要抓住。 千钧一发握住剑柄,阴风似乎刻意作对,犹如海浪扬起万丈,从地底呼啸涌起,再次将叶霁兜头卷了进去。 叶霁四肢冷硬僵麻,像有无数冤魂在风中伸出手,将他牢牢抓住,往四面八方撕扯。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连眼珠也无法转动,连勾一勾手指也做不到。 叶霁清楚,这是被鬼气侵蚀的症状,换作普通人,这时五脏六腑只怕都碎裂了。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断运息猛冲闭锁的经脉。 这时他口中尝到了一片腥甜,也不知是咬牙太过用力,还是受了内伤。冥冥之中他想:沉璧也遇到了一样的危险了么?他若出事,错全在我。 一想到李沉璧,叶霁灵息顷刻间暴涨,咬牙凝目,斩出一道势不可挡的剑风! 阴风被横切打断,叶霁犹如一只断线风筝,挣脱了吸力,翻滚着向下飞落。 这一路,不断撞向石壁,叶霁抱着嗡鸣不已的霜霁剑,运起罡风冲抵撞击的力度。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叶霁的四肢被撞到麻木,预感快要抵达地面,便勉力翻身,双掌向下推出一股罡风,让身体顺利平缓落地。 地面湿冷,似乎有涓涓暗流。 第131章 第105章 星玉短剑 叶霁用掌根揉了揉眉心, 抬手时腰侧疼痛难忍,这才想起撞在石壁上,刮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他撕了一条下摆, 挑出血肉里的碎石,将流血不止的伤口草草缠好。 叶霁站起身, 走了几步,脚底软绵绵像踩在棉花上。 这地底浓厚的阴怨之气,最是扰乱修仙者灵台,压得人无法喘息,精神也会变得暴躁脆弱。 若是此时的叶霁独身一人,这种扰乱或许还可忍受,但一转念, 想到李沉璧也许不知在何处受伤,或者正为和他走散而五内俱焚, 叶霁便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嘲笑。 上一刻眼前所见、耳中所听, 还是李沉璧温软的神情笑语, 嘴唇上还残留着对方余温,现在却像化为乌有似的,令他想要不顾一切,愤怒挥剑乱砍。 霜霁剑抖动不已, 叶霁还以为又是鬼气影响, 低头一看, 却发现是自己握剑过于用力,手竟在不断颤抖。 叶霁闭了闭眼,念咒清心,对自己不停道:沉璧修为强盛, 又有神力傍身,绝不至于受伤,心急却是一定的。我不可自乱阵脚,要想办法尽快与他汇合才是。 想到这里,叶霁稍微定心,一边在杂沓的乱石暗流中找路,一边抬手,摸索发丝间的红线。 两人同在地底,靠着这根红线便能传递简单讯息。但叶霁将灵力注入红线,闭眼感应,只有一片混沌。在这鬼气森森的地底,红线这样的灵物也被扰乱了。 起初,叶霁在黑暗中摸索行进,全凭着剑光照亮几尺前路,渐渐的,像是从狭窄的隧道里挤出,豁然开朗,走到了一处十分阔大的地方,从极高的地方漏下一缕天光。 这一片石笋石柱林立,中央却拔起一座小平台似的石丘,那一缕天光,恰好落在石丘上。 叶霁腾身越上石丘,站在高处张望。稍有光芒助力,他便能将这一带看得清清楚楚。 目光搜寻了半晌,却找不到一条路通向其它更深的地方。李沉璧如果不在这里,那么他只有掉头折返,再寻别路了。 叶霁胸中又是一阵恶心烦躁,立即盘膝而坐,闭上双目运行周天,平抚着一片混沌的灵台。 等灵流如清泉般浸润过四肢百骸,叶霁的神识终于找回一丝清明,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片地底难道只有一层么? 此地被流水冲刷侵蚀,只怕从洪荒开天时就开始了,经年累月后,格局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他和李沉璧前后脚坠落下来,他记得自己被阴气缠住后,又往下滚落了很长一段路,已经远远超过了灵转珠探到的深度。 若是在那时,他掉进了更下面的另一层,和李沉璧在不同的地层寻找对方,只怕一辈子也碰不了头。 既然这样,不如回到他落下的地方,去寻找贯通两层的天井通道! 叶霁一睁开眼,就看到一道银光劈面飞来。 他此时神清目明,反应奇快,左手屈指一弹,射出一道灵流,分毫不差地弹飞了那道银光,右手已摸上长剑。 那道银光被打偏,眨眼之间,去而复来,直刺向叶霁心口。 叶霁此时剑已出鞘,挥剑再次挡开,身形像飞燕般斜飞而起。 他也看清了那道银光乃是一道金属暗器,由一道蛛丝线牵引着,被人从暗中操控,在空中灵活游移,快似飞星。 “叮咚铮珰”的声响不绝于耳,银光次次冲向叶霁,都被他横剑截住。 银光袭击的速度越来越快,方向也越来越诡谲莫测,明明只有一点飞星,打向叶霁却是一场梨花暴雨。 银光撞剑,声音脆冷,像有人在这绝境之中弹奏琵琶,声音泠泠咚咚,颇为悦耳。 重重剑影中,叶霁不断腾挪身形应付飞星,伤口撕裂渗血,提声喝道:“敢问阁下何人?可否一见尊面!” 当然无人回应。 叶霁稍一定神,轻飘飘刺出一剑。这次却不再挡开飞星,而是轻轻地转动手腕,剑尖也随之舞圈。 灵流在剑周围汇聚,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剑气漩涡,吸住了没来得及撤走的飞星。 叶霁一收剑身,不但粘住了飞星,就连那操控飞星的丝线也一起卷在剑上,排山倒海似的往后拔去。 一连串崩塌巨响后,一个黑影撞断七八根石笋,在飞溅碎石间被他“拔”飞了出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见他从头到脚,就连面部也被黑布缠绕得严严实实,便知又是一个碧血客。 面对这些被制作成无情杀人兵器的昔日道友,叶霁心中只有深切的痛惜。 怔忪过后,叶霁不由上前一步,肃穆地垂下头,低声道:“飞星飘雨……这一门技法也不知消匿几百年了。你若是飘雨真人的后人,从此江湖之上,大概就再无这门绝技了。可惜你还活着时,我无缘与你幸会。” 空寂之中,忽然有人拍了三下掌。 一个柔美滑软的嗓音,笑着说道:“小叶还是这么多愁善感,喜欢对着枉死的人说话。怎么,以前在漂星楼见过那么多死人,还没习惯么?” 听见那个声音,叶霁浑身血液上涌,气得手都在发抖。 不等对方调笑完,他一挥长剑,卷起瀚海霜雪的杀气,朝对方袭去。 “哎呦,好不客气。”唐渺却不在那个方向,竟从他身后的一道石壁后慢慢踱步出来,负手看着他笑道,“声东击西这一招,我曾教过你的呀。我做了什么事,让我家小叶气得没了方寸?” “你竟问我么?唐圣师。”叶霁重重地咬着最后三个字,“枫云山庄好大的手笔,整座雨光山都能圈为后院。这后院里究竟养了些什么,请唐圣师解答。” 唐渺凝眸望着他,淡淡微笑:“你既然已经明白,还要我解释给你听?难道是小叶许久不见我,太过于思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听我多说话?” 听他模仿李沉璧的辞气,叶霁震惊地看着他,手心发冷:“我和沉璧找到这里,你其实一直都知道。” “小叶何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何尝不希望离你们俩远远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藏了,却还是被你们找了过来,连山水画这么微妙的机关都能被你发觉,小叶实在厉害。” 唐渺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不想打扰小孩子们谈情说爱,即使注意到你们闯入,也只默默看着不出声,难道还不够自觉?非要我像以前一样,苦心孤诣找到令师弟,给他一些奇效春药助兴……” “不要再绕弯,唐渺。”见他越扯越远,叶霁寒声打断道,“你竟敢动用漂星楼秘术,化死人为傀儡,替枫云山庄培植杀手。是你嫌命太长,不怕暴毙而亡,还是枫云山庄自认为手可遮天,不怕被修仙界讨伐清算?” 唐渺穿过一片断裂的石柱,闲庭信步般走过来,叶霁目光紧随着他,用力握住了剑柄。 走到叶霁三丈开外,他便不再前进,垂眼一扫那碧血客,这才笑道:“枫云山庄怎么想,我哪里知道。不过你师弟没说错,枫云山庄握在一帮傻公子手里。傻瓜做事,本来就是不考虑后果的。” 叶霁冷冷讽道:“枫云山庄现下不是握在你手里?”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唐渺像是吃了一惊,摊手道,“我不过是背靠大树,只求乘荫的蝼蚁罢了。” 叶霁厉声道:“你还想狡辩么!你不主动出力出策,枫云山庄凭什么奉你为‘圣师’?” “这也在情理之中的呀,”唐渺道,“想留在主人家混口饭吃,只顾着树下乘凉偷闲,怎么站得住脚跟?” “你从实招来,”叶霁用力一握长剑,一道凌厉的霜雪气从他脚下蔓延,逼向唐渺,“这些人——” 他喉结哽涩地滑动了一下:“这些人,你们是怎么杀死的。” 唐渺站在暗中,无声轻笑:“这些人的死法各种各样,有的死于门派火拼,有的栽在最亲近的人手中,有的则是自我了断……我说枫云山庄是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的,小叶信么?” 叶霁知道此人口中兜兜转转,极难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但听唐渺这样说,几乎坐实了他的推测,又恨又怒:“你们不择手段把人逼上死路,诛心之后再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一桩桩一件件,比亲手杀人的罪孽更甚,竟还敢撇清自己?” 强按着将唐渺一剑穿心的冲动,叶霁重重地道:“地下的怨气侵蚀了整座山,藏在这里的碧血客,绝不止我见到的廖廖数个。死在你们手中的人,怕是数以千计!” 唐渺看了他一眼,目光竟有几分欣赏的意思。 他从容不迫,含笑道:“是啦,数以千计。小叶不如猜猜,这其中有没有你的挚友知交呢?” 他说完,猛一翻身,躲过叶霁斩来的一道盛怒剑气,拍着胸口:“哎呦,好凶啊。你这样不稳重,是被这里的怨气影响了心神,还是刚亲手收拾了朋友的骨灰,拿我发脾气?” 第132章 叶霁哪里理会他调笑,积累的愤恨全部倾注在剑光杀招之中,哪怕不能将此人毙命,也要先斩下他四肢再说。 霜霁剑光如漫天隆冬飞雪,片片袭杀向唐渺,唐渺终于收敛了从容神色,左支右绌之下,表情有些受伤地道:“咱们往日的情分你是一点也不念了?你还有不少疑问吧,杀了我,谁来为你解答?” 叶霁寒声道:“你留着舌头就行了。” 唐渺道:“那可不行,我还有不少事要做。四条胳膊腿,少了一条,都、不、好、办。” 叶霁长剑削向唐渺肩部,忽然像撞是上了一座铜墙铁山。 瞬间灌满他耳朵的,不是铁器撞击的脆响,而是无尽的怨啸耳鸣。 那一刹,叶霁只觉地狱熬煮冤魂的大锅打翻在耳边,魂魄都要被震出躯壳,胸口涌上一大股腥甜,霜霁剑狂烈抖动,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长剑离手的那一刻,叶霁的神情有一丝忡怔。 但那无措神色很快消失,叶霁忍着蔓延整个手臂的震麻,将剑召回,擦去嘴角鲜血,警惕地盯着唐渺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把漆黑如玉、约小臂长宽的短剑。剑身上猩红气息涌动不止,仿佛流动的血迹,又像是无数的冤魂。 唐渺哈哈大笑:“被星玉短剑震飞了佩剑,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来,小叶,我再陪你试试剑!” 第106章 谁是疯子 叶霁盯着他手里的星玉短剑, 心中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灼烧。 唐渺唇边含着淡淡笑意:“小叶似乎并不惊讶啊,看来早知道这是什么, 也猜到它在我手中了?” “……你在这里等我,原来早就胸有成竹。”叶霁低声道, “你能号令那些绝世高手为你作战,天下无人是你对手,哪怕被我发现了阴谋,也不怕与我相见。” 唐渺笑得更加温柔:“你能想明白,那就最好了。大家各退一步,好做商量……” “商量”二字还未落下,叶霁便如同一只紧绷待发的箭矢, 疾袭出去,霜霁剑带着呼啸的霜风, 直刺唐渺胸膛。 唐渺长叹一口气,举起星玉短剑, 挡在胸前。 叶霁斜剑一挑, 两把剑相撞的刹那,霜霁剑在汹汹怨气里不断嗡鸣,差点又脱手而飞。 这一次,叶霁紧握剑柄, 虎口用力到鲜血流下, 也没让佩剑离手。 唐渺脸色不变, 甚至还有几分伪善的关切:“小叶何必自讨苦吃?” 叶霁置若罔闻,剑尖挑起绵绵不绝的霜风雪刃,势若奔雷,向唐渺袭来。 上下左右全是他的剑气, 身处其中,像在隆冬雪山里前行,杂沓无边的风雪能把人兜头吞噬。 唐渺一边躲闪,一面说道:“这把剑与你的天性太背离了,我看不如物归原主。你小师弟那把剑,和他的性子也不像,给你用正合适——林述尘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自己的好剑要送人,却不想着你,难道李沉璧才是他更偏心的那个徒弟?” 他喋喋不休,身法飘忽不定,寻机举起星玉短剑,不停撞向叶霁的长剑。 每一次两剑相撞,看似轻巧,霜霁剑的灵气却一次次遭怨气反噬,清浊两气倒冲进叶霁的灵脉中,逼得他口溢鲜血,又被他自己咽下。 “我对你可没有恶意,何必与我生死相拼?”唐渺的修为大不如他,全凭星玉短剑的邪气压制对方,被逼得额头上尽是冷汗,勉强保持着笑容,“你就非要替修仙界出这个头?” 叶霁断然道:“你丧尽天良,谁能容你?”长剑一抖,飞出两片薄叶剑光,一左一右削向唐渺肩膀。 两片剑光看似柔软如柳叶,其实迅疾如电,唐渺躲不过,肩膀立即血流如注。 见叶霁持剑劈头削来,唐渺顾不上叫痛,举起星玉短剑挡他剑锋。 “嗡”一声兵器长鸣,唐渺被灵力巨浪掀得后飞,撞断好几根石柱。 从石堆中爬出,唐渺脸上的浮笑终于消失,恶狠狠盯着叶霁。 他知道叶霁在剑道上极其聪慧,百余招交锋下来,便摸索出在两剑交碰的一刻,将极致灵力灌输剑身,来抵挡邪气侵袭的方法。 交锋只有短短一瞬,没有“人剑合一,不分物我”的极高剑道境界,绝对做不到让灵力刹那间在剑刃间滔滔来去。 唐渺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 叶霁跃上石丘,冷冷下视:“你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看看。再不反抗,我就要斩你四肢了。” 唐渺沉默一阵,哈哈一笑:“星玉短剑可是法器,而非兵器。我没用它号令碧血客来对付你,只当成兵器和你打着玩玩,难道不是疼你爱你,不想让你出事?小叶偏要逼我使出那种手段么!" 叶霁心里冷笑,盯着他:“能用星玉剑号令傀儡而不爆体而亡,你背后——还倚靠着什么人的力量?” “小叶了解的事情不少。”唐渺道,“你刻意去查这些,是为了解李沉璧的血脉吧?唔,那你也该知道,能用这把星玉短剑而不死的人,非冷均池后人不可,你怎么如此护短,不先怀疑怀疑自己师弟?” “别想着激怒我,唐渺。”叶霁不为所动,断然道,“沉璧清清白白,与这些阴谋毫无关系。” 唐渺仰头大笑:“你对至亲至爱的人都是这么信任?可别后悔不及!” 流光一闪,霜霁剑刺穿唐渺肩膀,将他深深钉在地面。 叶霁纵过来,不顾唐渺歇斯底里的惨叫,重踏在他胸口:“这一剑是为了关裁,你为了一把关山弓,竟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我后悔当初放过了你。” 脚下使狠力,将他踩出一大口鲜血。 唐渺咳着血,说话断断续续,嘴角扯出一丝嘲笑:“关心的人倒多……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叶霁蹲下身,抓起唐渺衣领,低声质问:“是谁借你的力量?他也是冷均池的后人?他在不在这里?” 唐渺口中“嚇嚇”地笑了起来:“他若是在这里……哪里轮得到我来替他办事……哪里轮得到,我来见你……” 叶霁皱眉:“什么意思?” 唐渺恢复了些许力气,眼中闪动着奇异的隐隐恶意:“若你与重要之人分开将近十年,你想不想见他?若是这重要之人,在这十年里投向他人怀抱,你想不想杀死这个插足的人?” 他这一番话上下无凭,莫名其妙,叶霁却一下变了脸色。 长久以来的纷繁思绪,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珠子,在他脑中噼里啪啦乱滚。 唐渺的话,就像一根尖锐的丝线,钻进他的脑中,要将这一盘乱珠强行串连起来。 唐渺道:“我的确背靠大树,却不是枫云山庄。赵菁他们哪里算得上什么大树!不过是一堆浮萍草絮,一场狂风大浪就卷得干干净净了。” 叶霁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用的什么语气:“……胡言乱语,我听不明白。” 唐渺盯着他双眼,十分玩味地道:“看你的样子,不像不明白啊。我只是好奇,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他的消息,你真的要逃避么?” 叶霁脸如白纸。唐渺的语气,又变得十分怜爱:“好吧。事关师弟的生死,你也打算不管不想了?” 犹如被冰水泼头,叶霁一个激灵,瞪向唐渺。 片刻,叶霁出手锁住他咽喉,将他后脑砸向冰冷地面:“沉璧在哪?” 叶霁虎口用力,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故意将我们分开,一边与我虚以委蛇拖延时间,一面好对付李沉璧,是不是?” 这地底下怨气深厚,可见碧血客的数目极多,但他一路走来,却只见到了一个。 其余的傀儡呢? 他手指发冷,忧心得几乎恍惚。一时间,忘记了唐渺那番“重要之人”的言论,只有李沉璧平安与否。 唐渺被他越来越重的掌力掐得几乎晕死,憋气道:“……他在……上、上一层……” 他“啊”一声凄厉惨叫,叶霁毫不犹豫地从他肩上抽出血淋淋的长剑,向落地时的方位疾纵而去。 绕过一片石笋林,阴森森冷风吹过,几十道黑沉沉的影子将叶霁围住。 唐渺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站起,声音虚弱却清晰:“你就是片刻不能让人省心。我已是极让着你了,非要自找麻烦。” 他举起星玉短剑,竖在眉心,手掌中的咒纹红光流转,狰狞的纹路一直蔓延到手背。 叶霁盯着他手掌,喝道:“这样借用他人的力量,难道你能善终?放我过去!” 唐渺微笑道:“上了这条船,就是绝路险滩也得趟了。我要是放过你们,下场岂止是不能善终。” 星玉剑上,血雾缭绕游走,几十名碧血客行动无息,向着叶霁聚来。 叶霁平生从没有遇到这么多高手同时围攻的情景,凝聚起毕生修为,横剑直扫。 剑气如同白练横江,冲刷而下,碎石泥沙都被卷起飘在空中,向四壁迸射! 他这一下,闹得几乎山崩地裂,叶霁趁着傀儡七倒八歪,正准备突出包围,目光一扫角落里的唐渺,杀意涌现。 第133章 唐渺似乎看透他的想法,一声号令,立即有七八道黑影闪来护在身前。 叶霁轻呼出一口气,转头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疾纵。 唐渺在身后笑:“别乱跑呀。” 叶霁向前猛冲,仅仅几个呼吸间,四面八方的杀气邪息就聚拢过来。 放眼望去,道路前方全是数不尽的碧血客,比他所想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仙门中人! “通向上层的天井已经封锁,你还找得到路么?”唐渺柔声提醒。 叶霁一阵惊怒,强忍着耳鸣头昏,剑招千变万化,灵力顺着剑身外涌,将挡路的傀儡削落头颅。 长剑冰冷彻亮,如霜打雪铸,剑气拂扫之处,都凝上了几层白霜。 唐渺的声音像一条冰冷小蛇,准确爬进他的耳朵:“星玉剑下殒命的三千仙门义士,向叶仙君问好。” “什么!?”叶霁身形猛然一滞,环绕周身的罡风出现缺口。 一瞬间,七八道阴气缠住他的四肢,锁住了他的灵脉。 叶霁口呛鲜血,转目看向唐渺:“胡言乱语……那三千义士尸骨,明明存在漂星楼的地宫中,当年被火一把烧尽了!” “地宫那把火是谁放的?”唐渺哂道,“纪饮霜?他哪里舍得真烧掉。” 见到叶霁怔茫的眼神,唐渺有几分怜悯地道:“他早就把这三千具尸骨运进了雨光山地底。你说说看,雨光山被怨气荼毒这么多年,究竟是谁的过错?一味怪罪枫云山庄,可不太公平。” 叶霁心尖都在颤抖,一字一句:“……我不相信。” 唐渺慢条斯理地道:“雨光山可是个好地方,这里的星玉石不仅能饮血,也能吸聚怨气,让傀儡的杀气更上一层楼。纪饮霜找到这个地方,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心思的。三千碧血客对他而言,那可是一整支无知无觉、只听号令的强大军队,留下他们难道不比烧成灰要好?” 叶霁一动不动,仿佛听到一股凛冽的寒风,从心头的冻土呼啸而过。 “终于消停了?”唐渺叹气道,“清楚了眼下的处境,就听话些。弄得遍体鳞伤,我不好交代。” 他语气如惑如蛊,像慢慢喂下药酒,要将叶霁的理智消融:“他很想见见你,你不是也想见他么?等解决了眼下的妨碍,我就带你去关山境,让你们团聚……” 他一边柔缓低语,指尖捏了一根鬼针,向叶霁后颈扎去。 他说的“妨碍”,显然指李沉璧。 叶霁猝然清醒,心中刀割似的剧痛,在束缚中剧烈挣扎起来。遭到怨气侵袭,不停咳出血沫。 唐渺的脸色难看起来:“自讨苦吃!” 叶霁一边咳血,一边连连冷笑:“就算要见师叔,也是我自愿,轮不到别人绑着我去!”双目渐渐变成赤红,“李沉璧若是出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不断向四肢汇聚灵力,肺腑丹田里内力源源不断涌出,显然要做殊死一搏。 唐渺生怕他血气冲涌,再来一次自爆,自己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便反握星玉短剑,用剑柄去敲他昏穴。 忽然之间,一阵天崩地塌的巨响,整个地底犹如经历地震。 上方的石顶塌陷出一个巨大裂口,吹出浩荡罡风,石笋纷纷崩折。大大小小的碎石,从豁口处像黄河泥沙似的倾泻而下。 和泥沙一齐涌下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傀儡碎尸。 混乱之中,李沉璧满身尘土,目光在黑暗中犹如两颗星辰,雪亮惊人。 唐渺错愕过后,惊恼不已—— 这个疯子,竟硬生生把地层凿穿了! ----------------------- 作者有话说:疯批师弟牌拆迁推土机上线 七夕快乐! 【七夕段子·生长痛】 李沉璧的个子开始蹭蹭蹿高的时候,半夜钻师兄被窝,就有了怕鬼怕黑以外的理由。 叶霁半夜迷迷糊糊的,身边就多了个暖烘烘的少年,含着丝丝哭腔说自己腿痛。 叶霁揉揉眼睛,轻轻地拍着小师弟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说:“这是正常的,我长个子那会儿,腿疼了半夜,还要早起练剑呢。” 李沉璧抽吸鼻子:“……我才不要早起练剑。” 叶霁轻轻道:“好。那准你多睡一会。” 春夜的风吹拂入半掩的窗,带来缕缕芬芳的泥土气息。万物勃发,这一夜不知会开多少多花,抽发多少新芽。 怀中的少年,渐渐有了将来身高腿长的影子,沉甸甸的,他快要抱不住了。 李沉璧终于不再说话。月色里,半合着眼睛,用幽幽亮亮的目光,凝望着他。 睡去之前,叶霁心想,沉璧将来应当会长得很高,或许比自己还要高些。 第107章 波涛不休 李沉璧浑身从头到脚都是灰尘, 连皮肤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珠是干净的。长发散乱、衣衫划裂,眼中的冷厉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叶霁也从未见过风华无双的小师弟这副模样。 只有唐渺知道,他将绝大多数的碧血客都留在了第二层对付李沉璧, 饶是这小子修为再深湛,也无法从无穷尽的高手围攻中逃得生天。 不想李沉璧比他想得疯多了,料到他的师兄落入了下一层,竟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还凿穿了十几丈厚的地层! 见李沉璧鬼魅似的身影,在飞土长扬中若隐若现,唐渺咬牙切齿:“该死!” 他劈手朝叶霁抓去, 想趁叶霁虚弱之时,将他扯向角落撞晕, 自己便可全心应对最棘手的人。 但叶霁已经完全清明,哪里容得他摆弄。 趁着唐渺猛甩的力度, 叶霁跃向空中, 在石柱上借力一踩,扭身挥斩出一道刺目剑光! 他们原本在重重石柱之间,李沉璧下来之后,没有立即发现叶霁, 只看见一片狼藉, 忧心如焚。这下见到了霜霁剑芒, 立即不顾一切向着剑光飞纵,声音都在发颤:“师兄!” 叶霁听见那熟悉的呼喊,双眼竟是一热。 李沉璧一眼便看到了他唇角身上的血迹,又被他惨白异常的脸色骇得心头乱跳, 一腔炙热的怒恨,全向着同样狼狈的唐渺而去。 想也未想,李沉璧盛怒之下抽出漱霖剑,携着狂澜剑气,狠狠劈斩! 剑气所过一路,地面訇然爆裂。 为躲那道剑气,唐渺连滚带翻往旁急避,却还是沾染余波,撞上石壁,口中狂喷鲜血。 尽管如此,他仍是把星玉剑牢牢紧握,举在空中。 黑沉沉的星玉剑,再次变得血光闪烁。 随着这无声的号令,废墟之下、暗道之中,又有数不清的黑影钻出,体形各异身法不同,无不笼罩着阴沉的怨气,向李沉璧的方向聚涌。 “来得正好,”唐渺嘶哑地大声讽笑,“李沉璧,有人正盼你早赴黄泉呢!”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看向脸色骤变的叶霁。 李沉璧冷哼:“虚张声势,这就送你先下黄泉!” 叶霁忽然咬牙道:“不,沉璧……我们快走。” 他感到一种不妙的恐惧,心头如同鼓点乱敲,渐惊渐急。 再也顾不得许多,叶霁举起剑,在傀儡群中劈杀穿闪,向李沉璧冲去。 李沉璧连忙为他清路,血光剑影里去抓叶霁递来的手,却摸到一手的血与汗,嗓音立即一哽:“师兄,你……” 他恨得切齿:“我这就杀了唐渺,替你出气。” “……杀不了,傀儡太多了。我们马上离开此地!”叶霁一剑震飞李沉璧身后袭来的刀刃,眼中的决绝,让对方一个激灵。 对视过后,李沉璧抬手扬起一股狂卷的罡风,将两人护在中央,握着叶霁的手,往上一层的豁口冲去。 这一路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李沉璧手起剑落,手段残忍却简单,被他剑风波及的傀儡,无一不四分五裂。 叶霁想叫他放开自己,两人各自行动能更加灵活,还可以相互策应。但叫了几次,李沉璧却不肯听从,一面举剑拼杀血路,一面紧紧抓住他不放。 叶霁半点也不想责备他的任性,与他并肩一路杀至豁口处。 唐渺的声音遥遥传来:“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小叶,以后你就知道,今日不和我走有多不明智。” 李沉璧又要照顾叶霁不被碧血客所伤,又要应付无穷无尽的围攻,还能匀出心思发怒:“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这厮要你和他走?” 叶霁言简意赅:“他想得美。” 两人同时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借力一点,腾冲至上一层。 放眼望去,傀儡的残肢血肉铺了整整一层,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可见战况之烈。 叶霁一呼吸这里的空气,脑中便针扎般的剧痛,耳边锣鼓乱鸣。 “师兄,”李沉璧紧紧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东面有一条路,能通往地面,我们先上去再说。” 叶霁微微点头,李沉璧竟将他抱在怀中,向前疾掠。 第134章 叶霁一愣,低声道:“你何必这样?师兄什么时候需要你这样照顾?” 李沉璧平视前方,道:“怨气影响不了我,却让师兄受苦了。师兄什么也不必管,有我在呢。” 叶霁与他胸膛贴得近,听见他心跳平稳,内力也毫无紊乱的迹象,确实比自己要好太多。心想,这便是昆仑树骨的血脉在起作用了。 冷均池的后人能使用星玉剑而不走火入魔,李沉璧自然也不会轻易受到怨气伤害。 ……唐渺也没有受到怨气伤害。 唐渺借用力量的那个人,真的是师叔么? 师叔也有冷均池的血脉? 师叔与沉璧,究竟是—— 一想到这里,叶霁心脏便传来一阵剧烈刺痛,喉咙一甜,揪紧李沉璧胸前衣料,咳出一口血沫。 李沉璧大惊,以为他又被怨气伤到内脏,将他抱得更紧。不再摧残拦路的傀儡,竭尽全身力量朝上冲去。 进入一条狭长向上的暗道,许多石笋在刚才的巨震里断裂,卡在道中,被李沉璧一掌轰碎成粉末。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叶霁甩去脸上的石屑,睁开眼睛。 整座山都笼罩在冥冥薄雾之中,气息却带着些许草木的湿润。 李沉璧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哑声道:“师兄,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很难受?”心疼地去舔他眼角。 叶霁被他舔得睁不开眼,却知道他在落泪,犹如劫后余生的受惊小兽,哪里还有刚才半点狠辣风范,抚了抚他后脑勺。 李沉璧如梦方醒:“我帮师兄疗伤。” 叶霁却摇了摇头:“这里不安全,我们离开再说。” 摘下一片树叶,放在手中揉碎,叶霁低声道:“这冬青叶是绿的,我们已经不在雨光山,而是回到东洲了,或许刚才误打误撞穿过了传送结界。但这个地方,未必不在枫云山庄的耳目之内,我们找船走水路,去和叠霞汇合。” · 叶霁的判断准确,他们向着江流的方向走,不多久便远远看见枫云山庄那巍峨的门楼,插立在江岸。 他们绕开枫云山庄的眼线范围,用一颗灵转珠向一位艄公换了条小船,沿江而下。 向叠霞洞主发了封灵信,叶霁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委顿在船舱中打坐。 他脸色苍白,闭着双眼,那模样仿若魂游。吓得李沉璧不敢移开一刻目光,不遗余力地将灵力输送进他身体。 等叶霁内力渐渐稳定下来,李沉璧扶他靠在舱壁,撕开染血的衣襟,看到侧腰那条长长的划伤时,眼前一酸又想落泪。 ……又没有保护好他。 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 叶霁却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睁开眼,安抚地笑了笑:“沉璧,这次你也做得很好。” 李沉璧强忍着泪,低头替他清理伤口,动作无比仔细小心。 叶霁半垂的目光,落在他如画如描的眉眼鼻唇上。 这么多年,他已经渐渐忽视掉这张脸上的故人影子了。 李沉璧的五官,固然是很像纪师叔的。但他一旦笑怒哭嗔,在叶霁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李沉璧,别具一格,和别人半点也不像了。 而如今,他又不得不开始重新端详李沉璧,想要努力从那肖似的五官中,摸索出一些踪迹。 唐渺的话可信么? 若是真的,那么沉璧与师叔之间相似的不仅仅是五官,更是那一份共同的血脉。 若真是那样……若真是那样…… “师兄!”李沉璧急点他几处止血穴道,“你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刚才内力反冲,血都渗出纱布了。” 他语气又急又快,心疼无比。叶霁沙哑地道:“抱歉,我……” 李沉璧简直要为他拗断心肠,处理好了伤口,将披风裹在他身上,一把抱住。 他没有开口询问叶霁心里想的事,和唐渺相处时又经历了什么。并非不好奇关心,只因不愿让师兄此刻再劳神,索性暂时选择沉默。 乌篷船微微一晃,一个人影落在船梢。 那人的脚刚伸进船舱,就被一股无形之墙弹了出去,差点落水。 叶霁责备地一敲李沉璧手背,清清嗓子:“是叠霞兄么?快请进来。” 听到他的声音,叠霞洞主才松了口气,弯腰钻进篷内,坐在两人对面。 见叶霁与李沉璧都是灰头土脸,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叠霞洞主露出惊异的神情,“啊”了一声,忙问:“这是怎么搞的?小叶,你们和枫云山庄的人打架了么?” 叶霁轻咳了一声:“枫云山庄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当时就在场,应该有所耳闻吧。” “何止是有所耳闻。”叠霞洞主正襟危坐,道,“你走后不久,枫云山庄忽然警钟长鸣,全庄戒严,我就知道你们闹出了事。枫云山庄若是想起来,挨个彻查宾客,便会查出我同行少了一人,立即就要盘问到你,我便趁他们乱做一团时,赶紧借机告辞了。之后就一直在附近探听,又向你暗传灵信,都得不到任何消息,差点急死我。” 他盯着叶霁,颇为紧张:“你们不要紧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霁看着他关切的神情,不动声色按了按怀中的乾坤囊,里面装着关裁的一抔骨灰,欲言又止,竟是说不出口。 还是李沉璧声音平平地说道:“我们发现了枫云山庄的秘密。” 听完李沉璧用最平淡简单的话语,将他们在枫云山庄和雨光山的离奇经历一番陈述,叠霞洞主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甚至比叶霁他们还要沉重几分。 李沉璧说的十分简略,却没有提及关裁,令叶霁松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是沉痛地提着,不知找个什么时机对他开口。 “枫云山庄这是在暗中摧残各个仙门,掠夺天材地宝人杰,充进自己的府库。”叠霞洞主猛地合上从李沉璧手里接过的库藏薄,恨声道,“嚼不动那些大派,便向小仙门下手,今日吃一宗,明日吞一派,等修仙界终于发觉,他们早就成了庞然大物了!” “被枫云山庄盯上的这些门派,你觉得有什么特点?”叶霁道。 叠霞洞主转头看向江水寒波,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应该是都有一技所长。” “摆渡谷有绝世仙草与毒药方,乘寿门驯驭灵兽一家独大,关月门擅制各类神兵,做出的关山弓更是独冠天下。”叶霁缓缓道,“还有西南诸派,也都各有所长。枫云山庄和它背后之人……” 叶霁说到这里,面露怔茫,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正是抓住了这些门派的弱点,在暗中搅风弄雨,才能阴谋得逞。” 叠霞洞主听得出神,问:“依你看来,它们有什么弱点?” 叶霁道:“西南诸派纷争不休几百年,恨不得你死我活。摆渡谷一直夹在正邪两道之间,毫无尊严,历代谷主都渴望改变局面。乘寿山的命脉,全系于灵兽生意,口碑经不起一点挫折。至于关月门——” 叠霞洞主涩然道:“关月门主夫妻不和。这也能让他们钻空插针,真是居心叵测!” 叶霁沉吟:“唐渺一心想要关山弓,令人费解。依他的本事,怎么会执念于一把兵器不放?” 忽然想到什么,叶霁心头猛地一扯,问叠霞洞主:“你们家的关山弓,有什么特殊之处?” 叠霞洞主被他陡变的神色吓出冷汗:“特殊之处……?关山弓的铸造技法,是当年冲玄上神传授给关月门的创派祖师的,关山弓与其说是兵器,其实更是一件神器,这算不算特殊之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叶霁与李沉璧对视一眼,“你接着说,叠霞。” “你当然不知道,恐怕很多本门弟子也不清楚。”叠霞洞主盘膝坐正了身体,道,“当年冲玄上神准备在某处秘境,用绝尘大结界自封,闭关修炼十七年。又怕十七年后自己的元神无法按时归位,便相中了一位少年,给了他一把神弓,让这少年十七年后去往秘境,用这把神弓开启结界,唤醒自己。” 叶霁道:“这便是第一把关山弓了?后来呢?” 叠霞洞主露出一点微笑:“祖师当然是不负嘱托,历经重重艰险找到那处秘境,开启了结界,成功将冲玄上神唤醒。为表感谢,冲玄上神便把关山弓的铸造技法传授给了先师祖。” 李沉璧忽然开口:“关山弓可以射破结界?” 叠霞洞主解释道:“是能将结界短暂打开一个通道,而让结界的主人毫无察觉,这才是关山弓最玄妙厉害的地方。冲玄上神既需要人唤醒自己,又不想在入定的时候,遭受结界被人破开的惊动而走火入魔,便创造了关山弓这样的神器。小叶?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叶霁深深呼吸,声音有些许颤抖:“冲玄上神当年闭关的那处秘境,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不说?” 叠霞洞主面露一丝尴尬:“我故意不提,还不是怕触到你伤心事。其实想想就知道,关山弓因何得名?那处秘境,咳咳,当然就是关山境嘛。” 第135章 叶霁抓住李沉璧手臂,倾身剧烈咳嗽起来。 “师兄!”李沉璧忙托住他后颈,将他脑袋轻轻放在肩上,不断拍抚他后背,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不顾叠霞洞主的惊愕注视,李沉璧侧过头,嘴唇贴着叶霁的耳朵,低低地问:“究竟怎么了,师兄?” 叶霁喉头发甜,不做声地把血咽了下去。 李沉璧捧起他的脸,拉开一些距离瞧着他。 漆黑美丽的凤目里,除了浓浓的关切心痛之外,还闪烁着粼粼冷光。 在这诡谲微妙的气氛中,叠霞洞主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几次压下,移开视线,如坐针毡。 等他终于坚持不住,要去船头透透气时,叶霁忽然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叠霞。” 叠霞洞主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叶霁从怀中取出一个樱草色的锦囊,双手捧交在叠霞洞主手里。 那锦囊看似轻软,实则沉重,还带着一丝余温。叠霞洞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双手剧烈颤抖了起来。 叶霁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李沉璧却按了按他的肩。三言两语,将他们如何遇到了已被变成傀儡的关裁,又如何替她解脱、处理遗躯的事说了出来。 叠霞洞主呆若木鸡。 半晌,手中紧攥着锦囊,冲出了船舱。 又过了一会,叶霁才听涛涛流水,送来他痛彻心扉的哭声。 “我去看看他。”拒绝了李沉璧搀扶,叶霁脚步飘虚地走出船舱,手搭在叠霞洞主的肩上。 忍着刺目的日光,叶霁一抬头,便见一条大船逆流驶来,船头灯笼上“玉山宫”三字迎风摇晃,就是一愣。 他先前给玉山宫发了封灵函,想要与他们见一面,互通声气,商议如何应对枫云山庄的阴谋,却没想到对方亲自派船来接,且来得如此之快。 船栏边站立着一位蓝衣少女,正是程霏。她早望见了叶霁,见叶霁目光看来,急忙挥了挥手。 不等两船贴近,程霏便像一只蓝蝶,翩然落到了叶霁的这条船上。 这次相见,程霏脸上却没有昔日的活泼笑容,匆匆扫了眼从船篷里走出来的李沉璧,便开门见山道:“宫主收到了一封长风山苏清霭姑娘急寄的灵信。因不知何故,她的灵信忽然联系不上二位,知道你们在玉山宫地界一带,故请我派代为转达——” 她看着叶霁,一字一句地沉缓道:“漱尘君病危,请叶师兄、李师弟速回。” 第108章 抚生之花 “漱尘君病危!” 听到这五个字, 叶霁耳边似有两把剑铮鸣撞击,终于吐出了那口被他反复咽下的鲜血。 他浑身冷汗,眼前时而发白, 时而昏黑,抬起手下意识要扶住什么, 却扣进了一人温暖有力的五指之中。 借着十指相扣,李沉璧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过了片刻,叶霁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半跪在地上,完全沉陷在李沉璧的臂弯中,三个人都在不停呼唤着自己。 他吐出了那口血,身体反倒觉得好受了些, 脑中也清明了不少。 短短一天内,令人愤怒、悲伤、震撼、惊疑的事, 一件件接踵而来,犹如一记又一记重锤, 要狠狠把他敲碎。 叶霁隐隐觉得, 自己长久以来,其实都像是活在一层蚌壳的保护之下。 而如今,有人要砸碎庇护他的蚌壳,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挖出来, 曝于天日, 握在掌中。 李沉璧声音带颤, 低切地道:“师兄,我这就带你回家。” 看着他潮湿担忧的双眼,叶霁暗自握紧掌心,想, 就算是这样,我又怎么能流露出这种脆弱之态?我难道就要从此心灰意淡,再没力气保护好我身边之人了么? 深吸一口气,叶霁慢慢站起身来:“我要去找紫云真人,请他救师父。” 程霏见他恢复,松了一口气,竟露出了一丝微笑:“紫云真人是当世最好的仙医,你能想到他,我们难道就想不到么?别着急,紫云真人得到了我们传的消息,已经在前去长风山的路上了。” · 分别之时,程霏执意弄来了一辆灵驹马车,要叶霁二人坐着这奔行如飞的载具回去,理由是叶霁接连吐血,身体不适合再御剑了。 对此,李沉璧一万个赞同。他早就看出师兄虽然表面不显露,其实内心已经焦急到了极点,要是再发狠御剑,岂不出事? 叶霁拗不过二人,加之灵驹马车的速度并不逊于御剑,只好道谢答应。 出发之前,叶霁忽然掀开车帘,叫住了程霏。 “策燕岛的结界,日后就要靠玉山宫多留心了。” 叶霁压制着内心的痛楚,尽量平静地道:“我师父的身体,恐怕再撑不住多久。他一旦……他的结界便维系不了稳定,若我不能分身过来,玉山宫需得看护好策燕岛,别让岛上的妖魔再次流窜人间。” 程霏郑重点头道:“叶师兄放心,这是我派份内之责。” 叶霁最后对程霏淡淡一笑,表示告辞。 灵驹马车在细雨洒落的大道上飞驰远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二人抵达长风山时,已经接近日暮。 叶霁和李沉璧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山道急纵。两岸悬崖,山道险窄,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几千遍,却从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煎熬漫长。 隔着两丈的距离,李沉璧看着前面忽飘上下的衣摆,冷不丁出声叫道:“师兄。” 叶霁身形微顿了顿:“怎么了?” 李沉璧轻声道:“你慢一点。” 叶霁没搭腔,也没有慢下去,连李沉璧几次伸来牵他的手也没有回应。 李沉璧目光一沉,习惯性就要嗔作,却忽然转念过来,默默跟在叶霁身后。 漱尘君被安置在一处闭关修养的幽静灵洞中,几个大弟子肃穆守立在洞口,当看见叶霁和李沉璧满身风尘地出现时,所有人灰淡的目光同时亮起。 苏清霭急趋几步,迎上叶霁,语速飞快地道:“师父不日前忽然深陷昏迷,体内灵力几不可察,脉搏也弱如游丝。神坛里他的那盏魂灯,先是无风摇晃不休,后来光焰锐减,只有黄豆大小,吓坏了守护弟子。紫云真人比你们早到半日,现在正在洞中为师父续命……” 不等她说完,叶霁就如一阵风掠进了灵洞。 山洞里阴凉如水,叶霁快步走入深处,好像踩进了一潭凉凉池水,脚步渐渐胶着。 耳后传来细微的风声,知道是李沉璧跟上来,叶霁渐渐定了脚,转过头,目光哀戚的看着他。 李沉璧从没见过他这样悲伤的神情,心头一扯,柔声道:“我在呢,我陪着师兄。” 他上前一步还要安慰,却被叶霁不做声地一把抱住。 叶霁用力抱着他,在他颈边深深呼吸。一刻后松开了手,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向灵洞最深处走去。 李沉璧被他紧牵着,像是夜行鬼路的人抓着身边唯一会喘气的陪伴一般,这种微妙的被依靠感,让他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五味杂陈。 灵洞中的石室环环相扣,最深处的一间里,仅有一张石床。 叶霁走进去,漱尘君就坐在那张石床上,长发垂落,身披白衣。 无数的金线从他身上穿过,在空中微微游动。 漱尘君如一只待死的白蝶,静静栖在一张金色的网中。 更为奇异的是,十几株淡金色的花朵,从漱尘君肩膀、后背、掌心、膝盖长出,花瓣颤动一呼一吸,好像是从他血肉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叶霁心中轰然一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正要伸手触碰师父脉搏,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别碰。” 紫云真人手中攥着一把金丝,缓缓起身,对他道:“你回来了。” 叶霁立即朝他行跪拜礼:“恳请紫云前辈倾力救治我师父。师父他……” 他恍了恍神,才说道:“……他绝不能死。” 李沉璧目光一直盯着那些金色花朵,见状,也跪在叶霁身边。 紫云真人垂下眼,注视着这两个俊美漂亮的年轻人,轻轻一叹:“你们认得这花么?” 叶霁看着沉沉闭目的漱尘君,朝他伸手,却只敢触碰冰凉的石床,不确定道:“难道是——是抚生花?” 仙道修士的性命运转,全在一呼一吸中接壤天地灵气,一但生命垂危,便犹如一棵根系腐败的大树,再也无法自主接续灵气,等内丹中灵力耗尽后,便魂归西天。 而抚生花的妙用,是能让病者的灵脉重新与天地灵气接壤,花叶呼吸灵气,即是肉躯呼吸灵气。 这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神花,叶霁仅仅是听闻过,不料有一日亲眼见到,却是在自己师父身上,令他既庆幸又心痛。 庆幸的是有抚生花续命,师父没有旋即驾鹤之忧。心痛的是师父的身体竟油尽灯枯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有抚生花吊命,又能维系几时? 他一个转念间,已经想了无数事。 第136章 紫云真人转向李沉璧,目光十分深邃:“小子,你呢,你认识这花么?” 李沉璧不作声。叶霁用手肘一碰他:“对真人知无不言。” “认识,”李沉璧这才道,“这是我母亲的花。” 叶霁倏地冲他转过脸:“什么?” 李沉璧瞧着他,柔声道:“自我记得事起,她身上就有这样的花,是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特意创造出来续命的。母亲离世前,身上几乎成了一片花海,她去世后,又一眨眼全凋落了。” 他语气柔和,看不出什么悲伤,倒是认认真真地在和叶霁解释。 知道李沉璧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欺骗自己,叶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抚生花竟是元涯神女的花? 师父身上的抚生花又从何而来?与神女有何关系? 见叶霁满脸惊异,知道他要发问,紫云真人解释道:“这些抚生花种,一直在你师父体内。述尘的灵脉一旦枯竭,抚生花便会破肉而出,为他吸收灵气。” 又朝李沉璧抬了抬眼,道:“你说的不假。这些种子,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元涯神女,送给你师父的东西。” “你认识我母亲?”李沉璧微微蹙眉,“师父也认识她?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叶霁脑中一团乱絮,隐隐觉得有什么极重要的秘密,已近在眉睫。 “紫云前辈,”叶霁长跪不起,抬起脸,迫视紫云真人,“您曾经和我说过,师父的病要好起来,只有‘放下负累’,那究竟是何意?我听说您与师父曾是忘年知交,是否知道他的病到底因何而起?师父从不准我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已经病至垂危,我非要弄明白不可。” 他极是动容,藏在心中将近十年的隐痛和疑惑,一时之间,纷纷涌来。 说到最后,叶霁双目迸射出光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凿金石。 紫云真人长叹一声,说道:“他的心里,压着一座谁也搬不走的山。” 叶霁目露怔茫。 紫云真人抬起手,慈祥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肩头:“你要看看这座山么?” 第109章 惊鸿难捕 叶霁这才反应过来, 重重点了一下头:“请您赐教。” 紫云真人道:“漱尘的事,长风山的事,我不过是个外人, 只知一二而已。你想知晓全貌,我是无法替你从头到尾解答的。” 叶霁沉默了一会儿, 道:“这些事,的确只有师父亲自告诉我才行。可师父眼下昏迷无法说话,即使醒了,也未必肯说。” 紫云真人“唔”了一声。叶霁恳切地看着他:“紫云前辈刚才既然发问,想必是认为我应该知道,无论师父愿意与否。既然这样,那就请用您的办法, 为晚辈指点迷津吧。” 与叶霁清澈坚定的目光触碰,紫云真人又是一叹, 站在石床前,满把金线在手中融化, 凝聚成一道。 再轻轻一抖, 金线一端便如一条细细小蛇,游至漱尘君的眉心,跃跃欲试。 紫云真人松开金线,另一端向着叶霁的眉心处游来。即将触碰到肌肤时, 被李沉璧用手掌挡住了。 “这是什么法术?”李沉璧有几分警惕地问。 “是识海灵桥。”叶霁轻轻扯掉他手掌, “紫云真人仙术高超, 不会有事的。” 紫云真人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电:“谁说不会有事?”冷笑两声,“你若是在你师父的识海里沉溺太深,或是情绪大恸, 忘了本我,我也没法把你拔出来。这法术我几十年也未必肯用一次。叶霁,你要想好!” 李沉璧十分不放心:“太危险了!那就连我的识海,我不会随便动情的。” 叶霁断然摇头:“你就不危险了么?想弄清一切的是我,你何必替我承担风险。” “师兄现在要和我划分‘你我’?”李沉璧倒抽一口气,脸上是遮掩不住的伤心气恼,“我们早就分不开了。你要是再出事,我也不要活了。” 见他这样直白耍赖,简直比小孩还不如,叶霁悄悄看了眼紫云真人,觉得有些丢脸。 紫云真人抬起眉毛,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两人,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有几分惘然。 “你师兄想亲眼见证,你何必违逆他。”紫云真人对李沉璧淡淡道,“但你也别闲着,我将叶霁的识海接进去之后,会引导述尘的识海重现过去之事。你就在旁护法,要时时观测,不要让述尘的识海失控,无意识把外来者困住。做得到么?” 李沉璧仍犹豫不定,见叶霁目光深深,暗含期许地看着自己,终于松了口:“我全力去做,师兄也一定要小心。” 叶霁只觉额头一阵炽热,金线犹如柳枝插水,没入了他的眉心。 与此同时,手也被人用双掌握住,李沉璧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朦胧。一道红线从脑后发丝中绕出,伸入了他的耳中,微微刺痛。 叶霁的神识如风筝般逐渐浮空,就要被吸进头顶某片深水中去,而那道红线犹如一条筝线,追随着自己。 李沉璧的声音也如隔着一层水:“一旦哪里不对,我就带师兄出来。” · 过了许久,叶霁才从水濛濛的昏黑世界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一旦察觉到了那束光,后背便被一股力量朝发光处推去。那光亮越来越刺目,叶霁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耳中却听见了嘈杂之声。 他站在了一座闹哄哄的酒楼中。 酒楼到处挂着灯笼,每个人都在红光满面地喝酒行令。中央有一座擂台,两个上身精赤的汉子正热火朝天地比剑,人群围着他们欢呼呐喊。 叶霁在二楼看了一会,便有七八个醉醺醺的人从他身上穿透过去。 这是师父的记忆么?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师父又在哪儿? 叶霁焦急起来,后方忽然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多谢,我不喝酒。” 叶霁有所触动,回头便看见一个少年白衣修士坐在身后,正微笑着对小二摇头,面容秀美白皙,神情恬淡。 出神地看着那少年修士,叶霁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漏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轻轻呼唤:师父。 小二见多识广,认得林述尘腰间的长风山令牌,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了一壶好茶。躬着身子倒茶时,趁机笑道:“铁心帮的在这儿打擂台呢,闹腾得很。仙君不会也是来看比武的吧?” 林述尘点头:“是。” “无非是一群莽汉碰碰铁家伙罢了,您问道仙途的人,踩在剑上飞到云里,哪能看得上眼啊。”小二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这里混进了什么妖魔,您特意来做法收服的?说起来,小人长这么大,还没亲眼见过仙君们降妖除魔,不知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也不是对仙君夸虚,小人六岁的时候,有位仙山来的道长瞧过小人的根骨,说了不少好话……” 林述尘并不打断,温和耐心地一直听他说完了,才问道:“请问小哥,是否有一位羽衣居士,常常在此地喝酒?” 小二认真地抬起眼睛回想,甩了甩脑袋:“小的没印象。” 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小二探头往一楼张望,就跺脚:“这混账,怎么又凑上去了!嫌上回教训得还不够?” 林述尘顺着小二的目光,恰好看见一个小少年的身影,在擂台前的乌泱人群中一闪而过,问:“怎么了?” “店里的一个小帮工。”小二换了一副表情,苦笑道,“小的是从没见过这么顽劣的孩子。才十三岁,就敢戏耍铁心帮的那群活阎王,上次遭他们抓住,折断一只胳膊才作罢。要不是看那孩子四处流落可怜,又生得灵光讨喜,我们掌柜的早把他扫出去了。” 小二放下茶水,匆匆道:“瞧他这样,可别又惹祸。仙君慢用,小的去看看。” 叶霁全副注意都在漱尘君身上,定定地望着师父青涩的面容,想要把他这份样貌铭记在心里。 擂台上又一阵喧闹起哄,林述尘站起来,挤到栏杆边的人群中,向下观看。 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者,慢吞吞地一步一挪上了擂台。为等他完走这要命的几下步子,众人几乎失去了耐心,却见老者颤巍巍拿起剑,石头似的灰眼珠转动,斜看对面铁塔般的大汉:“老朽来领教铁心罗刹的神拳。老朽打赢了帮主阁下,真能得到一百颗灵转珠?” 看到那个老者,林述尘温润的双眼里精光一闪。 叶霁立即明白,那老者大约就是师父方才问的“羽衣居士”了。见师父这样的神情,叶霁便猜到这位居士,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叶霁从未见过师父年少时独身除恶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一笑。 那铁塔大汉正是铁心帮帮主,诨号铁心罗刹。台下的唏嘘笑声此起彼伏,铁心罗刹不耐烦地道:“老子说话算数。可要先说好,在台上打伤打死,不赔钱也不赔命!” 第137章 佝偻老者连连点头:“是,是。合情合理。” 下一秒,铁心罗汉强壮的身躯便被一股烈风卷起,重重地砸到了台下。 桌断椅折,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佝偻老者沙哑地干笑了两声,收起连鞘都没拔的剑,慢吞吞拱手:“老朽老了,不中用了,但老朽还是赢了。” 抄起案桌上一个发光的锦囊,不顾铁心罗汉阴森恨怒的目光,扬长而去。 林述尘的视线一直追踪着老者,匆匆下到一楼。快要出门时,一片安静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个少年一连串恣意的大笑。 这笑声实在突兀,林述尘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那声音方向望去。 叶霁也闻声看去,见到那小少年,浑身一激。 “纪饮霜!” 铁心罗汉的牙齿咯咯作响:“又是你。好小子,你笑什么?” 此时的纪饮霜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身麻布短衣,乱糟糟的黑发一股脑绑在后背,肤色却很白皙,双眼十分深邃灵秀。 纪饮霜笑道:“怎么,你不准我笑?” 铁心罗刹阴森道:“你难道疯了,无缘无故发笑?” 纪饮霜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莫名其妙地发笑。” 见这小少年一句递一句地顶撞凶名远扬的铁心罗刹,旁观众人大气不敢出,有人旁观好戏,有人已经双股战战,汗透重衣。 刚才的老头显然是个仙道修士,路过比武,为了捞一笔便宜,自降身份来和凡界武人打斗,铁心罗刹吃了这等闷亏,早已怒气填胸。不想一个乞丐似的小狗崽也敢挑衅自己,虎目喷出怒焰,抄过身边的精铁长戟,投向纪饮霜胸口! 叶霁大惊,一时忘了这是过去的记忆,也忘了自己并无实体,扑过去挡在小少年瘦弱的身躯前。 长戟穿过了叶霁,堪堪悬停在纪饮霜胸前,只差一寸就贯入心脏。 戟尖的真气余波不绝,纪饮霜胸前的衣料寸寸爆开,却未伤皮肉。这一份力道控制,堪称精妙绝伦,令众人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 林述尘悄悄松了口气,将召出一半的长剑推回剑鞘。 羽衣居士眨眼间就游鱼入海,林述尘却被这少年身上奇异的魅力所吸引,忍不住继续驻足观看。 听到众人欢呼,铁心罗刹挽回了不少颜面,不禁有几分得意,凶狠地瞧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年:“小畜生,你怕不怕我?” 纪饮霜打了个哆嗦,似乎受惊不轻:“我怕得要命。” 铁心罗刹越发得意,阴嗖嗖冷笑:“老子再问你一遍,你刚才在笑什么?” 见小少年清瘦的身躯,完全被罗汉庞大身形的阴影笼罩,害怕得发抖,林述尘再次不动声色将手放在了剑上。 纪饮霜身子颤了颤,说道:“我刚才在笑你。” 林述尘眸光一绽,抬起了头。 纪饮霜忽然扬手抄起一盏热茶,高高跃起,狠狠拍碎在铁心罗刹青紫交错的脸上。 紧接着,他腰身犹如一尾活鱼,哈哈大笑着从窗口游掠了出去。 无数的刀剑横来阻挡,纪饮霜的动作毫无章法,却灵动迅疾得不像话,哪里阻拦得住他? 林述尘双目发亮,出神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低喃:“……天资异禀,不该这样。” 铁心罗刹的眼球上扎着茶碗碎片,鲜血飞流,所有人呆若木鸡。 片刻,暴怒如兽的咆哮声在酒楼里回响:“抓住那小子!抓住他直接打死!!” 第110章 年少春风 铁心罗刹野兽般的嘶吼, 和酒楼里翻天的吵闹,渐渐变成一片沸腾的锅水。 叶霁捂住了耳朵,一线神念在这口沸锅中躁动不安, 怎么也安抚不下来。 他渐渐明白过来,这乃是漱尘君的神念在躁动。 正当他燥郁难安时, 耳中红线牵动了两下。 一道清泉甘露似的灵力,慢慢流注进他的神念,浇灭了这口沸锅。 周遭的场景如同泥沙沉淀,转为清晰。 他又能听见师父的声音了。 除此之外,叶霁还听见了多年前的一缕清风,几声蝉鸣。 林述尘望着月色树影里的一道黑影,声音又温又慢, 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你招惹了铁心帮,今生恐怕就要在逃亡中度过了。倘若你被他们那位帮主抓住……” 树影里那人干脆地道:“那就算他倒霉。” 林述尘皱起了眉头。 懒洋洋躺在树杈间的纪饮霜, 衣裳碎布条似的挂在身上,赤裸着胸膛, 神情却满不在乎。 纪饮霜扬起眉毛道:“他不来惹我也就罢了, 竟敢对我耀武扬威,真是自作自受!只废他一只眼睛,我已是手下留情啦。” 林述尘道:“铁心罗刹虽然蛮横,但也在本地做过不少好事, 并不算是个很坏的人。” 纪饮霜道:“他让手下天罗地网地抓我, 算什么好人?” 林述尘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打瞎了他的眼睛。” 纪饮霜不仅不惭愧, 反而露出得色:“好教所有人知道,招惹我的人不会好过的!” 说完,他抬起眼睛,去看林述尘的表情, 想听听这个一本正经的仙门骄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林述尘停顿了一会,轻轻地问:“你过去常被人欺负么?” 纪饮霜一愣,嘴角习惯先扯起嘲笑的弧度,却并没有笑出来。 过了一会,他才冷笑道:“我说过了,招惹我的人总不会好过的,谁会希望自己不好过,谁又敢来招惹我!下次若再遇见那狗屁罗刹,我就让他——” 纪饮霜从树上倒垂下身体,抱着胳膊,笑嘻嘻和林述尘对视:“就让他当街发失心疯,脱裤自宫。他那样要面子的人,保管醒来后羞得投河自尽。怎么样?” 林述尘只当他又生了鬼点子,深吸一口气:“你别胡闹了。” “好,我不胡闹。”纪饮霜道,“你跟了我一路,想做什么?” 林述尘忽然有几分窘迫:“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纪饮霜目光冷冷一闪,“你可不要对我打坏主意,否则我也不会客气的。” “别误会,”林述尘顶着他冷冷睨视里,上前一步,“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去仙门修炼?” 纪饮霜愣住了。 片刻后,他摸着下巴:“长风山的名气可大得很,你又是首徒,千万人仰视。要是我将来比你还厉害,是不是就能当掌门了?” 林述尘本来想说,当掌门还要德才兼备,让众人信服才行。 可徐徐的春风里,纪饮霜的双目张扬而清澈,林述尘仿佛被什么所触动,缓缓点了点头。 “好!”纪饮霜从树杈间探下身,凑近林述尘,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那我就去。将来若我变得比你更强,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树上树下,两人的身影与月色交融,有那么一刻,犹如挚友般亲密。 叶霁默默看着这少年初见的情景,感慨万千,不忍去靠近触碰。 他记忆里的师父与师叔,似乎永远都是冰炭不同炉,从未这样温馨美好。 他还想再多看一眼,可下一刻,这副情景就融化在了万千涟漪中。 忽然间,叶霁感到手掌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却是完好无损。 再抬起头,眼前的场景让他的心狠狠一沉。 眼前还是那个少年林述尘,却不是白衣翩翩的整洁模样。 林述尘被绑住双手,狼狈地丢在一座漆黑的铁塔边。周围一片山谷,屋宇连片,时不时有人举着火符巡逻经过,看规模似乎是个宗门。 一个老者蹲在林述尘面前,正用一把铁锥在他掌心刺画咒纹,将他双掌割得鲜血淋漓。他身姿佝偻,头发苍白,竟是酒楼里一招挑飞了铁心罗刹的羽衣居士。 血刑加身,林述尘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叶霁心如刀绞地想握住师父那鲜血淋漓的手掌,却是虚虚穿过,徒劳无功。 羽衣居士一边刻咒纹,一边嘿声冷笑:“林述尘,你追踪了我半个月,有没有想过今日落在我手上?” 不见对方应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堂堂长风掌门周淅,绝想不到他的爱徒,会被我废了握剑的根基。这咒一旦功成,你这双手就会在三年内慢慢变成木偶,起初只是偶尔颤抖,后来就会软弱无力,到最后,你就连一片叶子也捏不起来,天下神医也治不好你啦。嘿嘿,看着自己从最有前途的剑仙,一点点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这岂不是对你、对你师父最大的羞辱?” 林述尘的脸惨白得无一丝血色,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也只是比以往更轻、更慢了一些:“我纵然无法举剑杀你,天下有得是杀你之人。” 羽衣居士没来由打了个寒噤,恶狠狠瞪着这虚弱却不屈的少年。 似乎是为掩盖那颤栗,他仰起头“嗬嗬”地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许久都没有停下来。 第138章 笑到后来,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怪异,像是夜枭的凄叫。 林述尘察觉不对,惊疑地抬起头,只见羽衣居士双目血红,状若癫狂。忽然抬手一刀朝他砍去,林述尘侧身躲闪,身上铁链脆声断裂。 羽衣居士额头上的青筋剧烈抽动,狂叫道:“好,都死!都来杀呀!全都痛痛快快地死吧!”跌跌撞撞冲进了宗门深处。 不一会儿,山谷内浓烟四起,机关阵法齐发。 巨震的石崩声,树木焚烧的噼啪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变成了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林述尘被此情此景骇住,不知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闲的口哨: “再不走,等着一起烧成灰?” 听到这个声音,林述尘惊而转头:“是你?” 火光浓烟里,纪饮霜依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抱着手臂嘻笑道:“哎呦,这么狼狈。还好你没有死,我来得正正好。” 林述尘错愕地看着那双倒映火光的漆亮眼睛,回过了神:“他忽然发狂,是你做的手脚?” 纪饮霜不置可否,道:“我改主意了,不急走,我们去高处瞧瞧热闹。” 林述尘带着他飞攀上附近一座高崖,此时整个山谷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火光之中,佝偻老者浑身都燃起一团赤焰,状若疯癫地吼叫狂笑,举起长刀,见人便砍杀肢解。他修为又深厚,百余人的宗门,无人能将他制服,不少刚从烈火与机关中逃得一命的人,转眼便惨死在了他刀下。 风中充斥着血腥焦烧的气息,尸横遍野。 林述尘不寒而栗,握剑的手一片冰凉。转过头,纪饮霜却在微微发笑,犹如在欣赏这一份杰作。 “这些人都是老东西栽培的弟子吧?”纪饮霜看够了,一拍掌,转脸笑道,“这下全被他自己砍杀光啦。这报应来得好痛快!” 林述尘没有笑。 那一刻,叶霁听见了他心中的声音,与自己心中的声音重合:这么多条人命,他却毫不在乎——他竟毫不在乎! 注意到林述尘的脸色,纪饮霜慢慢沉下脸来,目光锐利:“怎么?你难道不高兴?” 林述尘轻声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他发狂的?” “关你什么事,”纪饮霜的目光越发不善,“达成目的不就行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救你的是我,你反还质问我?" 林述尘错开他的目光,道:“羽衣居士作恶万端,他的宗门为虎作伥,如今付之一炬,也许是他们该有的报应。” 纪饮霜冷声冷气:“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林述尘低声涩然道:“看见这么多人如此惨死,我高兴不起来。” “虚伪!”纪饮霜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那老头故意毁你双手,就是要狠狠羞辱欺负你们师徒,你不恨他?不想把他碎尸万段?你不谢我替你报仇,还要装模作样!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林述尘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温声问道:“这山谷里机关重重,你是为了救我才来的么?你不怕危险?” 纪饮霜道:“你答应带我去长风山修炼,自己倒被人抓走了。我不救你,难道要我自己闯进长风山?我连山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纪饮霜脸色微变:“林述尘,你见我杀人,不会改主意了吧。” 他盯着对方的双眼,慢慢逼近。 叶霁在旁,即使没有与他对视,也觉得寒意透骨。 眼前这个纪饮霜,令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那从未改变的恣意不羁,而陌生的—— 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纪饮霜,也许只有林述尘才能见到。 这一次,林述尘没有躲开少年刀锋一样的目光。 “我会带你回山。”握住纪饮霜的双肩,林述尘认真、平缓地说道,“但你要和我坦白,究竟对羽衣居士做了什么。” 纪饮霜想了片刻,“哈”地一笑:“要是我说出来的东西,让你接受不了,也要把我领进山门么?” 林述尘点头,又道:“我能接受。” 纪饮霜道:“你自认日后能教化我,改变我,这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接受,是不是?” 林述尘深深地看他:“你远比你这个年纪的人聪明,我想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他这样诚恳,纪饮霜眼中露出一丝奇异之色。渐渐收敛了煞气,说道:“你听说过冷均池么?” 林述尘一愣,脱口而出:“漂星楼的创派祖师?” “你懂的倒多。”纪饮霜的身躯忽然晃了晃,倒在他身上,声音也慢慢虚弱下去,“他的子孙后代,有种能让人失心疯的本事……你,翻翻古书便知道……” 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叶霁脑中仍旧轰隆一响——果然! “你是冷均池的后人?”林述尘震惊万分,将他抱扶住,急问,“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纪饮霜全身迅速变冷,在他臂弯中,断断续续地道:“……这种本事……不能乱用,否则……活不长久……咳咳……我刚才就……”浑身剧烈颤抖,鲜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他褴褛的衣裳上,极其可怜。 叶霁禁不住伸出手,隔空触碰那张死灰般的脸:“师叔……” 林述尘心急如焚,将灵力不遗余力地输送过去,纪饮霜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触碰到纪饮霜后背,摸到一手血迹,林述尘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受了伤。 那一夜,林述尘抱着他,在山崖上坐到天光微亮。 第一缕晨光洒下来时,林述尘双唇启动,问出了在心里埋了一夜的问题:“你来救我,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活着带你去长风山?” 叶霁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可惜纪饮霜没有听见,自然也不会回答。 第111章 冷肠柔心 漱尘君的识海, 时而明亮,时而黑暗。 当一片光明时,叶霁便看着林述尘少年时的寒来暑往, 犹如翻看一本书,每一个字都淋漓鲜活。 当一片黑暗时, 叶霁便耐心地等待,就像一个在深夜里睡不着的人,等待明日清晨的阳光。 这一次驱散黑暗的,是一支飞来的羽箭。 叶霁先是听到了破空的风声,有什么东西当面飞来,下意识眨了一下眼,接着世界便清晰了起来。 “躲也不躲, 不怕我射穿你的眼睛?” 纪饮霜举着一把简陋的木弓,迎面朝他走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身高腿长,衣袍在晨风里飒飒抖动。 叶霁从未见过这样少年意气的师叔, 微微一笑,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复杂痛苦。 知道他不可能和自己说话,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林述尘。 林述尘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青丝上沾了一层露水。 那一刻, 叶霁在师父的眼里看到了一个格外清晰明亮的影子。 纪饮霜的身影犹如天光汇聚, 倒映在林述尘一潭清水似的双目里。 一瞬犹如万年。 也就是那一瞬间, 叶霁似乎明白了什么东西。 倒不是他凭这一眼看出了什么,而是他隐约地听见了林述尘的心声。 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悸动心跳。 叶霁呆立在原地,直到纪饮霜走到了面前,朝林述尘作势拉弓, 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对方眉心:“你又来找我的不痛快?” 林述尘伸出手,像是要覆住他拉弓的手。迟疑片刻,只轻轻握住了那枚锋利的箭尖:“寒云村的活尸案,你是怎么处置的?” 纪饮霜哂道:“这种小事,你要是不知道我是如何处置的,就不会特意来问我。既然你来问,那就是已经知道了。” “师父说你,”林述尘声音有些许干涩,“说你把碰过活尸毒瘴的村民,无论中毒轻重,一律斩杀了,是不是?” “他消息倒灵通。”纪饮霜脸上掠过一丝讽笑,“要我办事,又要监视我,他老人家真有闲心。” 林述尘道:“你毕竟经验不足,师父不放心你。”纪饮霜狠瞪他一眼:“这话你自己信么?” “自从他知道我身世,就从没信任过我吧?”纪饮霜松开弦上的指头,羽箭“嗖”地一声,深深钉入林述尘后背的树干,“他要罚我便罚,还特意派你来啰嗦,惹人厌烦!” “饮霜!”林述尘难得加重了语气,道,“你不能再这样放肆行事了!就算师父不说,我也绝不能任你胡来。你是仙门弟子,怎么能这样对待百姓?” 纪饮霜道:“哦?我怎么对待了?” “那些中毒不深之人,尚有一线生机!”林述尘握紧手掌,“你怎么能一律杀尽?我听说他们的亲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哀求你……” “要是不杀,他们只会感染更多的人。”纪饮霜不耐烦道,“杀干净才一了百了,永绝后患。我做的有什么错?寒云村从此再无活尸之忧了!” 林述尘双肩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第139章 纪饮霜将弓一丢,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又要把我关进悬崖破屋了?我自己去。” “饮霜。”林述尘忽然叫住他,语气透着淡淡的疲惫,“我不会再关你了。我只想问你,你杀那些感染之人时,心里想的是保护更多的百姓,或只是顺利完成这件事?” 纪饮霜已经走了。 他甚至不屑为这个问题停留。 林述尘的双眼黯淡了下去,充满了浓浓的无力与迷茫,喃喃:“我该拿他怎么办?” 叶霁说不出的心酸,这时候的师父,情绪还会写在脸上。可到了后来,再也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识海中,光阴又飞逝两年。 林述尘书案上的古卷越来越多,为了读它们,他常常通宵不眠。 自从纪饮霜第三次在他面前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后,林述尘就开始不分日夜地寻找起了冷均池血脉的秘密。 叶霁一眼就看出了师父在查找的东西,因为他也曾为了李沉璧探索找寻过。 纪饮霜不是李沉璧。 他只会给林述尘带来无尽的烦恼。 某一夜,师兄弟二人并肩杀进了漂星楼的阵法重围,救出了即将被做成傀儡的几十名修士。 送走修士们后,林述尘找来一匹马,星夜之下,受伤的两人共乘一骑,向一座破庙奔驰。 林述尘忽觉后背温热,压上来一份重量,竟是纪饮霜吐了大口鲜血,昏迷在他身上。 林述尘惊得浑身冷汗,奔驰到一处破庙,抱着他的身躯,不遗余力输送灵力救治,一边在心中祈祷。 纪饮霜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林述尘的双腿上。篝火温暖的光中,头顶是一双忧心的眼眸。 林述尘板着脸,重重地道:“你绝不能再用造境术了。” 纪饮霜勉强起身,一把推开了他,声音虚弱而又冰冷:“我若不用这术法,乱了那帮贼人心神,我们都没命逃出来。你占了我便宜,还要假惺惺关切。” 他还要挖苦,却剧烈咳嗽起来,身子往地上栽去。 林述尘彻底豁了出去,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我知道造境术有多难控制,一旦行有不慎,就会命丧于此,冷均池的后人也因此几乎无人善终。你小的时候漂泊无倚,怕受人欺凌,才用这术法自保,我全都明白。可现在的你是长风弟子,只要潜心修炼本事,自保绰绰有余,我也——师兄也不会再让你遇险。饮霜,你能不能放弃造境术,这辈子再也不碰它?” 他一反常态,一口气说了长长一段话,像是把埋藏许久的想法一筐倾倒出来。 纪饮霜挣不开他,难得没有生气,奇道:“林述尘,你喝醉酒了?” 林述尘摇了摇头。 “你懂什么,”纪饮霜眼中刹那雪亮,“这是举世无敌的神术。一个人若是有创造实境、操纵心境的力量,那与真正的神又有何区别?他能随心所欲,天下之物任由他信手拈来!”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看见他一闪而过的狂态,林述尘心头生寒,“这术法你每用一次,就要承担一次性命风险,得不偿失!” “凡人难用神术,逆天而行,当然有性命之忧。” 纪饮霜燃起一个火符,烤着冰冷的身体,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飘忽:“若是神人,大概就会得心应手了。” 一抬头,见林述尘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仿佛要看穿什么,纪饮霜勾唇一笑:“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么,我可是惜命得很。” 林述尘拿出了一把剑,抽出鞘时,犹如拔出一捧霜雪。 他将剑轻轻推到纪饮霜手边,道:“送给你。” 叶霁愣住了,脑中一片混乱。 那是师叔送给他的霜霁剑。 见到这灿然生光的神剑,纪饮霜难得地露出惊怔之色,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舍得给我?” 他迟疑道:“为弄这把剑,你可费了不少心血吧。” 林述尘微微一笑:“你的剑法即将超越我,普通铁剑已经配不上你,这把剑在你手上,也算物有所归。” 饶是性格冷漠,纪饮霜也难掩惊喜激动之情,握住剑柄,露出珍重之色。 这是一把能让任何一名剑修倾倒的神剑。 傻子也知道它的珍贵。 纪饮霜忽叹了口气:“林述尘,你这人虽烦,但对我是却没话说的。” 破庙中点起一堆火,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唯听火焰噼啪。 他们似乎都充满心事,一个魂不守舍,一个神游天外。 “饮霜,”林述尘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纪饮霜道:“有个爹,死了。你不是知道么?” 纪饮霜入山门时,林述尘曾奉师命调查过他的身世,收获却不多。 冷家血脉实在寥落,他仅查到纪饮霜的父亲曾与漂星楼有所往来,与一名纪姓女子生下纪饮霜后,便消失无踪,生死未知。纪饮霜一直孤身漂泊,其中所受苦难,令林述尘再也不愿想起。 林述尘低下头:“我不知道令尊已经……” 纪饮霜道:“他想帮漂星楼做一件大事,青云直上,却被当成棋子,用坏了就丢了。” 林述尘愕然:“什么意思?什么大事?” 若是以往,纪饮霜是懒得解释的。也许因为刚得了神剑的缘故,他面无表情地道:“当年仙门联手讨伐漂星楼,被漂星楼用邪术屠杀了三千修士。那些修士的尸体,全堆在漂星楼地宫里做成傀儡,若是变成一支无知无觉,只懂杀戮的军队,漂星楼便可凭它扫荡整个修仙界。” 想起今夜救下的那些修士,林述尘不寒而栗:“据我所知,漂星楼一直研究傀儡术,但他们的傀儡阙并未在江湖上现身过。” 纪饮霜打断道:“那是他们操纵不了。” 曾查遍典籍,林述尘毫无缓冲地接受这个说法,低声道:“是啊,他们操纵不了傀儡,只能借冷家后人的力量办事。令尊想帮漂星楼组建一支傀儡军队?” 纪饮霜道:“他高估了自己,死得很惨。” 林述尘的音色更加低沉:“是漂星楼利用了他。”抬眼见纪饮霜神色冰冷,嗓音一紧,“你想为他报仇么?” 纪饮霜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他死便死了,我为什么要替他报仇?” 林述尘心头一松,随即又涌上几分复杂:“他是你亲生父亲——” 纪饮霜哈哈大笑:“他抛妻弃子,就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那时我费了不少力气,去漂星楼瞧了他一眼,本想投奔他,见他像个蠢货似的被人拨弄得团团转,转头就走了。他不过是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还要兀自逞能,可笑至极!我十二岁就看明白的东西,他却到死都想不清楚。替他报仇?我与他很熟么?” 林述尘忽视这尖锐的嘲笑,直视着他:“令尊究竟因何而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纪饮霜笑够了,走火入魔的血气再次上涌,咳嗽两声,有些疲倦地道,“滥用力量,暴体而亡。冷家人不都是这个死法?” 林述尘将手覆盖在他双眼上:“你不会的。” 他缓缓输送灵流,纪饮霜的声音因为浓浓的困倦,越来越模糊:“天下有几个人,能见财不起意,见色不乱心,我也……有这份神力,谁能忍住不用……只不过……要用得聪明些罢了……” 林述尘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怔然长叹:“我只怕你太过聪明。” 第112章 利剑出鞘 破庙中的火堆熄灭, 漱尘君的识海再次黑暗下去,这一次,久久没有明亮起来。 叶霁等了很久, 漱尘君的识海仍旧一片混沌。 无数杂念犹如深夜鬼魅,看不见摸不着, 却如影随形。 李沉璧的红线在他神念里不停跳动,提醒他保持清醒,但叶霁与漱尘君识海相牵,漱尘君的识海乱成一片,他也无法定下心来。 叶霁按住心口,感受到了来自漱尘君魂魄中的痛楚。 “师父,”叶霁轻言细语, 对着虚无说话,犹如漱尘君就在面前, “想到师叔,竟会让你这样难过么?那我呢?若是这些年我让师父感到开心, 可不可以想一想我?” 话音落下, 他眼前飞速地闪过了几个场景。 记忆碎片犹如流霞聚散,叶霁匆匆窥见小时候的自己,被同门捉弄,误喝了很多酒的事。 他被酒劲冲得分不清西北, 却还认得清师父的脸。见到匆匆赶来的述尘君, 立即扑在他怀里, 颠三倒四地哭道:“师父,我犯错了,我犯了大错。” 也许是从未见他这样放声哭泣,林述尘似乎也被吓住了, 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师父没有怪你——等等,你犯了什么错?” 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叶霁大为窘迫,心想,我竟然对师父这样哭过。但毕竟一件小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师父会将它藏在识海深处? 小叶霁抱着林述尘的手臂,哽咽道:“我喝了酒。” 第140章 林述尘不禁莞尔:“这不怪你,是他们捉弄你,错在他们。” “我要被赶出山门了,”小叶霁继续哭道,“我犯了门规,再也不能留在长风山了。” 林述尘目光柔和:“虽犯门规,但你……”小叶霁在他怀中更加剧烈地哭了起来,由于醉酒,林述尘解释了些什么,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喝醉酒的孩子格外认死理,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定会被扫地出门,劝解到后来,林述尘也没办法了,用哄三岁孩子的语气说道:“小霁,要是你真的被赶出去,我也会把你捡回来。别哭了,长风山那么多前辈抢着收你为徒,难道大家还包容不了你的小错么?” 他本意乃是,人人都想收徒的好孩子,哪里会因为一点小错就被逐出山门。却不料被小孩昏头昏脑会错了意,以为要是被丢出去,哪怕能再回来,也只能拜别人为师了。 小叶霁浑身一抖,红肿迷蒙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安静了下来。 林述尘刚略松一口气,小叶霁忽然弹起身体,尖锐地、竭尽全力地大叫道:“不行,我偏要做你的徒弟!谁也赶不走我!” 林述尘愣住了。 片刻后,眼中竟似有热意。 “我从没后悔过做师父的徒弟。”叶霁动了动嘴唇,像是说给多年前的林述尘,又像是说给这片识海,“哪怕我能选一千次一万次,也还是要做你的徒弟,任何人、任何事都赶不走我。” 他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四周终于渐渐亮起。 叶霁朝前走去,林述尘扶持他成长的过往种种,犹如海上的浮沫,不断涌现又打灭。 有些事,叶霁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师父却一直记得。 长风山的烟云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帘,林述尘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叶霁匆匆跟在他身后。 一声清越鸟鸣。 林述尘站住了脚步,注视远处的一片悬瀑。 少年走完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在悬瀑下挽剑回头,神采飞扬:“这次怎么样?有进步么?” 一人慢悠悠上前,握住了他散落的马尾,啧道:“多大的人了,头发也梳不好。” 声音的主人是纪饮霜。 小叶霁笑笑,大喇喇席地而坐:“我发带被剑风扫断了。” 纪饮霜揉了把他头顶,随手折下一根青枝,五指代梳,帮他扎起了发髻。 两人一站一坐,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林述尘。 纪饮霜帮他束好头发,蹲下身,卷起他袖口、衣领,检查那些结痂的伤痕,不高兴道:“我走之前你这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这疤怎么到现在还不掉?” 他忽地皱起眉头:“莫不是漂星楼伤你的暗器有蹊跷?不行,你这伤要好好验看,和我去医庐。” “没什么事。”小叶霁放下衣袖,从容道,“我之前练剑扯坏了伤口,重新养的,师叔别担心。” 纪饮霜脸沉了下去:“你干脆做个剑痴算了。林述尘死了么,竟不看着你!” “和师父没关系,”小叶霁抿了抿嘴唇,压下那一缕不满,认真和他讲道理,“漂星楼灭亡后,有不少余孽要审判清理,师父每日都很忙,我怎能让他再为我操心?” “你倒是心疼他。”纪饮霜眼中闪动着不悦,“我在外面日晒雨淋,连月奔波,也不见你问我一句。果然师父和师叔,一个名分之差,就是有亲有疏的。” 见他又这样冷恻恻地阴阳怪气,小叶霁无奈扶额:“师叔,你两个月里寄来的三十七封信,每一封我都仔细读认真回,要对你说的话,早在信里说光了,再见你哪还有话说?” “还不够。”纪饮霜脸上微放晴色,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我寄给你三十七封,你得回我七十四封才行。把不要命练剑的时间拿来写信,你这伤早好没影了。” 手放上小叶霁后背,纪饮霜语气舒缓不少:“行啦,去休息休息,今晚带你下山玩。这段日子我不在,你肯定闷坏了。” 一直注视着小叶霁的背影消失,纪饮霜才侧过头,冷冷道:“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片刻,远处的烟云里,裂出了个白衣白靴的林述尘。 “这段日子,你去了哪些地方?”林述尘开门见山就问。 “去清理漂星楼的地宫了。”纪饮霜不耐烦道,“我不是和山门报备过了?又要挑什么错?” 林述尘:“那你为何要去雨光山?” 纪饮霜:“办完公事,顺道游山玩水。怎么,你在山里忙得焦头烂额,怪我没早回来帮你?” “你回复山门的信件里,说‘已将漂星楼地宫付之一炬’,”林述尘直视他双眼,“前去查看的弟子回报,地宫确已烧得干干净净。” 纪饮霜道:“我猜,你还要说个‘但是’。” “你曾经告诉我,那地宫中有三千名义士傀儡。” 林述尘走近一步,深深凝视他的双目,轻声道:“你也一起付之一炬了么?三千具尸骨被焚毁,为何地宫中没有一丝骨灰余迹?” 纪饮霜神情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林述尘胸前衣襟,扯到自己面前,两人几乎是面贴面说话。 “我也有话要问你。”纪饮霜的声音幽幽冷冷,毫无一丝温度,“我前脚去办事,山门后脚就派人监视,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态度?” 林述尘错开了目光。 “……我就知道。”纪饮霜慢慢道,“你,还有师父,你们才是一体的。从我来长风山的那一天起,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接纳过我。你才是他最信任的好徒弟、接班人。” “那你呢,饮霜?”林述尘被他凶狠地桎梏着,却不挣脱,反而握住了他紧抓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接纳过师父的教诲,听过我的劝告?” 林述尘的嗓音,变得沙哑起来:“饮霜,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我并非毫无察觉。可你太聪明,我实在看不透你,也抓不住证据……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违背道义之事,对得起长风弟子持正守心之名。” 他的语气恳切至极,握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 最后,还是纪饮霜主动抽出了被他捏红的手,别过脸,哂道:“我可没想闹出什么滔天大祸,你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做什么。”他不看林述尘,神情却柔和了下来。 叶霁再也无法听下去,也再也无法在心里为师叔辩驳。 当年师叔去雨光山,正是转移那原本在漂星楼地宫中的三千傀儡。 彼时漂星楼刚刚覆灭,唐渺在大火中逃出生天,星玉短剑极有可能被他趁乱带走。 难道在那时,师叔就已经与唐渺同谋? 叶霁心如刀割,无声喃喃:“师叔,你清楚与漂星楼结谋只会被利用,所以才促使其灭亡,你好来掌控一切么?可你若是用冷家血脉掌控傀儡,这过程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依旧步了那些冷家人的后尘,我不信你不明白。凡人难用神术……这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林漱尘看不透纪饮霜,就连叶霁与他朝夕相处,颇受对方喜爱青眼,也未能完全了解这个人。 他分明野心勃勃,漠视他人性命,却又会看到林述尘的好,会在乎师父的偏爱,会在一个不是徒弟的孩子身上倾注关心。 他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叶霁坐了下来,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这座他无比熟悉的长风山。 他想撩起脚边溪水,像少年时练功累了那样痛快地洗把脸,捞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碰到,不由哑然失笑。 他俯身向溪水,想看看这世界是否有自己的倒影,却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灿烂星辰。 叶霁猛然抬头。 头顶之上,星海犹如群珠,硕大欲坠,绚烂如银,原来已是在策燕岛了。 纪饮霜抱着少年时的叶霁,坐在一条宽宽长长的水流旁。 他们在的地方,头上一条银河,脚下亦有一条银河,堪比仙境。只可惜少年正值昏迷,无法睁眼欣赏这份绝景 两人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满身血污,与这美景格格不入。 叶霁想起来了,那是长风山与玉山宫联袂在策燕岛除妖的日子。 在回程的前一日,众人在陨星崖上被尸兽围攻,宁知白坠崖身亡,自己也不知何故突然昏厥。 据宁知夜所说,那时是师叔打晕了他后,强行将他带离了悬崖,看来这话并非虚假。 既然这话是真,那宁知夜对于师叔杀了知白的指控,是否也…… 纪饮霜脱了外袍,盖在少年的身上,将他放在自己腿间。 “这样难过,真没出息。”纪饮霜蜷起手指,轻轻扫过那双梦中也紧皱的眉头,“宁家那小白脸有什么好,让你惦记成这样。” 他又冷笑一声:“还好他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他低下头,在少年的额发上亲了亲。片刻后,竟移向嘴唇—— 叶霁脑中轰然一声震响,眼前飞星乱摇,刹那之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第141章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提醒着什么。 这是师父的识海! 这一切,师父都亲眼看着—— 果然,耳边传来利剑出鞘的寒声,林述尘的声音响了起来。 “……畜生。”叶霁平生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从师父口中说出,伴随着冻彻骨髓的震惊与滔天怒意,“纪饮霜,放开他!” 第113章 神佛厉鬼 听到那声厉喝, 纪饮霜的眉宇霍地一跳,林述尘的剑锋已经扫到了面前,烈风吹得他额发乱扬。 纪饮霜一动不动。那一瞬间, 有许多情绪在他眼底流转,但很快又归于淡漠。 “小霁受了惊, 睡着了,你安静些。”纪饮霜道。 林述尘的剑尖离他眉心仅有一寸,正随着主人的手微微颤抖。 “你……你当真对他……” 林述尘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怒道:“他是你的师侄!他还是个孩子!饮霜,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霁这个年纪,若是活在普通百姓家, 都该成婚了。”纪饮霜扯了扯嘴角,嘲讽道, “也就你林述尘,总把宝贝徒弟当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要看不惯, 只管举剑来杀, 纪饮霜奉陪!” 林述尘的肩剧烈地一抖,仍是执拗地握紧了剑柄。 “你说的不错,小霁犹如我的孩子。”林述尘的声音既低且轻,一如既往, 却掷地有声,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我不准你再接近他,从今往后都要远离他。” 纪饮霜止不住地冷笑:“这个‘师父’的名头,原本该是我的。若不是咱们的那位好师父偏心,今日哪里轮得到你林述尘来颐指气使!” 他笑得更为恣意:“你不准, 我就要听从?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帐!” 见他不屑一顾,林述尘沉声道:“小霁心性澄明,不是你可随意玩弄的。你若是只想满足你的淫.欲——” 纪饮霜抬起眉毛,有几分惊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如今说话已经这么直白了?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手指扫过怀中少年紧闭的眉睫,纪饮霜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圣人,既然喜欢他,总不能这么日复一日地干瞧着他。但你又怎知我没有真心呢?” 林述尘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对小霁视若性命,绝不放手。”纪饮霜缓缓说完,抬起眼直勾勾看着林述尘。 林述尘的脸色仿佛被腊月寒风吹过的霜花,苍白冷硬,只有眉心恸了恸,一瞬间竟似有深深的落寞之意,但很快便只剩下苍白冷硬。 “视若性命,视若性命……”林述尘连连苦笑,“你自己的性命,想必是看得很珍贵了。但你可曾在乎过其他人的性命?” 纪饮霜的眉峰几不可见地一跳,低头看了眼怀中,见少年始终没有醒来,才阴沉沉瞪向林述尘:“你什么意思。” “枫云山庄的大公子赵蔚疯了,江湖流传他将命不久矣。”林述尘沉声问,“你用了什么法子,把他变成了这样?” 纪饮霜道:“哦,他疯了,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林述尘:“我接到师父传信,赵菁告上了长风山,指认你在逢棠城的船上,对他兄长下了毒手。可包括他爹赵庄主在内,都无人相信他,赵庄主甚至还因为赵蔚曾冒犯了小霁,亲自道歉赔罪。” 纪饮霜听完,慢条斯理地道:“人们都以为,赵菁是害怕被家里责罚,才胡乱指认凶手吧?他们不信一个长风山门下声名远扬的剑仙,会去阴害一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公子。这么荒谬的事情,人人不信,偏你林述尘信了。你实在是——” 纪饮霜啧了一声,笑了:“——太聪明了。” 林述尘涩然道:“你这话是承认了,还是不承认?” 纪饮霜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皮笑肉不笑:“自己想。” 看着纪饮霜那不达眼底的笑容,叶霁不寒而栗。 那笑容似乎在向林述尘挑衅:你既没有证据,我承不承认重要么?哪怕你再了解我,再清楚是我做的,又能将我如何? 两人一时无言。正当此时,纪饮霜臂弯里的少年忽然低吟一声,眉头痛苦紧锁,似乎正陷噩梦,额头上渗出冷汗。 两人立即同时注目,少年叶霁在梦魇中,似乎正经历着挚友坠崖的那一刻,眼角泪光闪烁,低喃:“……宁兄……知白……别死……” 纪饮霜面无表情,脚尖一压,将一块砾石碾碎。 林述尘怔愣了许久,忽然打了个寒噤。 他朝纪饮霜逼近一步:“宁知白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纪饮霜脸上绽开一抹笑容,眼中点点恶意闪烁:“自己想。” 林述尘持剑的手,再次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猛闭上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得不像本音:“我当年送剑给你,是希望你能以此剑为道心,持守我派门训……” 纪饮霜以大笑打断:“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约束!若是活着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纪饮霜枉来世上一遭。” 谷中寒风吹过,满天星辰摇摇欲坠,似乎要砸落下来。 那一刹那,有什么灵犀在林述尘心中一闪而过,令他不胜其寒似的瑟瑟一抖。 纪饮霜的目的,并不是权势、地位、财富、至高无上的修为。 他要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 ……可纪饮霜的自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随心所欲。 林述尘的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多年前那一场烈火焚烧林木的噼啪剥啄声,还有十二岁的纪饮霜那略带嘲弄的声音: ——你自认日后能教化我,改变我,这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接受,是不是? 林述尘倒抽了一口冷气。 离他们第一次相见,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都这么多年了,他林述尘,可曾改变过纪饮霜一分一毫么? 叶霁痛楚地看着恍如被风雪捶打得失魂落魄的师父,心如刀割。 一时间,甚至忘记了纪饮霜那毫不掩饰的招摇爱欲,心中只有满腔的愤懑和不解。 师叔,你当真这样无情吗? 即使一个人对你沥尽真心,百般纵容忍让,也无法换取你一点点的温情? 何至于此,如此诛心。 叶霁虚虚按住自己胸口,试图分辨那里传来的撕裂痛意,究竟来自于自己的情绪,还是对师父识海的共鸣。他甚至痛恨起那时明明在场,却任事不知的自己来。 林述尘站定不动,犹如一尊风化的雕塑。 就当叶霁以为他就要这样消沉下去时,林述尘忽然转动眼珠,看向被纪饮霜“桎梏”在怀中的少年叶霁,眼里渐渐亮起一抹凌厉决绝。 他一反常态,一探手抓了纪饮霜前襟:“你放任杀心,唯我独尊,他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与虫蚁有何分别?凡是靠近小霁的人,你便要抹杀去,你这一世将要滥杀多少无辜,又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纪饮霜牙齿暗咬,露出烦躁之色:“这些都与你无关,我自然会——” 林述尘厉声喝断:“怎就无关!我身为本派首徒,将来的长风山之主,岂能一再容忍你倒行逆施!” 一向平淡温和的神佛,乍现金刚怒目,纪饮霜怔了怔,道:“林述尘,看来你是真的被气疯了。” 他一把扯住林述尘的手,五指深陷对方肤肉中:“你容忍不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当年你亲口说过,要是有朝一日我能胜过你,便能当掌门,哼,我倒有心想和你争一争这个位置呢!这些年我的声望与你平分秋色,修为武学皆不在你之下,你以为我逊色于你?你与我认真比试过么?” 林述尘像是冰冷的石碑矗立,决然开口:“师父不会把掌门山印交给你。” 纪饮霜扯动嘴角,嫌恶地将林述尘的手拨开。 “你既容忍不了我,又准备怎么对付我?”纪饮霜凉凉嘲弄,“把我架到众目之下,细数罪行?可你毫无证据,也得有人信你。我再替你多想一步吧——师父病重,我看兵解也就在这一两年,全修仙界都知道掌门大位将在落在你我之中。偏偏这时把我拽入泥潭,让世人怎么想你林述尘?” 纪饮霜冷笑着,步步紧逼:“退一万步讲,在这里就与我撕破脸,就不怕我用造境术毁你心神,让你像那赵蔚一样疯癫终生?” 林述尘已经麻木,似乎不会再痛与动容。他身体如山岳般一动不动,却轻声道:“你会这样做吗?” 他眼底的一抹寥落,被始终注视他的叶霁捕捉。 纪饮霜深看他一眼,竟然叹了口气:“你丢开手,别再管我的事,也别管我怎么对小霁。我今后便如你所愿,再也不惹事了,这样行不行——师兄?” 他平生第一次叫“师兄”,语调有几分柔和蛊惑。 听到这声颇为温柔的“师兄”,林述尘双眼短暂地发红。 但片刻,就重归霜寒厉色。 “你这样藐视人命,心里能有几分真情?元涯神女拼死产下你的骨肉,照样被你弃如敝履。” 第142章 天边几声炸雷,重重黑云漫卷天际,星辰隐踪。 狂风之后,噼啪暴雨随之而来,树影歇斯底里地摇晃,像是许多鬼魅团团将他们围住。 一时间,草木树影纷纷化成厉鬼,风声也变成了它们刺耳的啸叫。 叶霁清清楚楚听到师父的话,又惊又痛又茫乱,耳朵里嗡嗡作响,失声叫道:“师父!”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听见林述尘破碎的声音在断续诘责。 “……你这样的人,只会将小霁拉入深渊……” 第114章 飞蛾扑火 识海里, 万物乱成了一锅沸粥。 更乱的,是叶霁的脑海。 他按住太阳穴,不断地想:师叔与沉璧容貌肖似, 血脉同源,就连偶尔流露的天真残忍、乖张藐视的个性, 也多有相似之处。 天下岂有这样的巧合,两人又怎可能毫无关联? 他早该知道的! 那曾被他千百遍压下去的想法苗头,在这一刻终于破土而出,开枝散叶。 沉璧是师叔的骨肉至亲。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间,叶霁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大笑,眼前一片昏花。 他起初还能看清飘飞的雨丝和乱摇的草木,到后来, 一切都化成了雾气,将他裹在中央。 他心中慌急起来, 想要去找寻师父,却发现师父的身影已经离自己很远。 “师父!” 叶霁叫了一声, 朝着林述尘背影追去。 这一叫却像是惊扰了什么, 雾气犹如逆淌的河流,将他向相反的方向推去,眼看林述尘就要消失了。 叶霁明白,这次若是跟丢, 就要彻底从师父的识海中滚蛋, 许多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刚刚听到的那个惊天秘密, 与李沉璧息息相关,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开手。 可那些更深的往事,师父不愿意让他再看下去。 林述尘的识海,要把这不太听话的徒弟赶出去了。 “师父, ”叶霁顶着逆流,一点点朝林述尘背影挪动,艰难地说道,“您不能赶我走,也不能再瞒着我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能全部接受——我已经不需要您遮风挡雨了!” 随着这一声断喝,前方虚飘的人影晃了晃,转过身来。 那张脸虽然模糊不清,却是林述尘在遥遥看着他。 终于与师父对视,叶霁的鼻尖止不住酸楚:“这些年,师父把门派的事情交给我,外人只道是我在帮师父撑起大局,可其实是我,一直活在师父的羽翼之下。” “我明白,您不愿我被师叔的事困扰伤怀,只希望我这一生平安无忧,才不向我漏一点风声,这么多年我竟……可我若是早早知道,我便能早些和师父站在一起。” 叶霁哽咽道:“是我懂得太迟了……是徒弟不孝……师父……”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醉酒之后,固执地朝师父哭泣的孩童,顶着几乎要将自己扯碎的逆流,执拗地向林述尘挪去。 远处传来一声沉沉叹息。像是欣慰,又好似无奈的纵容。 叹息之后云开雾散,叶霁的身体没了阻力,猛地朝前一撞,撞进了一段不曾让他看过的记忆中。 露浓苔滑,他眼看就要摔倒,身体却轻易的飘了起来,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由一愣:这片山林好眼熟,他曾经来过。 茂密潮湿的云杉林中,一人黑剑白袍,从一条寒石小径中斜插出来,正是林述尘。 叶霁心中顿时一松,朝他身边靠去。 林述尘的胸中似乎藏着无限的心事,目光如一片黑潭。 一片淡金色的花瓣从云杉林深处飘来,悠悠打着旋,似有若无地向前引路。 林述尘便提起步子跟上去。 叶霁见那花瓣形状色泽眼熟,愣了一愣,喃喃:“是抚生花?” 惊觉师父要去见何人,叶霁心一下高高揪起,狂跳起来。 林述尘跟着花瓣,在山中七拐八绕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抵达。 林述尘看着深林之中那尊巍峨的古老佛像。 元涯神女就躺在佛像长满青苔的手掌上,衣衫缥缥缈缈,像一片云挂在那里。 叶霁记得,策燕岛也有这样一尊巨大高耸的神像,那是人们为纪念元涯神女而雕刻的石像。 铲邪除魔、普渡众生的神女的功勋,被世人所感念。人们将她雕刻在策燕岛的崖壁上,供奉她颂扬她,希望神女能继续降下庇佑,威震一方鬼域的妖魔。 世人不会想到,伟岸无惧的元涯神女,也会依偎在另一尊神像的掌心,像一位久病缠绵的少女一样入睡。 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少年,她的模样看来确乎只有十七八岁。 几朵淡金色的抚生花,长在她的肩膀上。 林述尘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元涯神女空灵飘渺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来了,多谢你。请这边来。” 林述尘走到佛像脚下,元涯神女又道:“原本应该下来见你的,可是抱歉,我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林述尘眉心蹙动,流露出些许不忍,仰头温声说道:“请神女珍摄保重。如有任何嘱托,述尘愿听驱遣。” “真的么?”元涯神女含着淡淡笑意,“你过去并不认识我,我要见你,你不但不疑我,万里赴约,还愿意听我的吩咐。你与饮霜,很不一样。” “饮霜”二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平淡悠远,不含丝毫恨意情绪,仿佛只是谈起了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那孩子——”林述尘的指尖无声掐入肉中,似乎忍住了一丝酸涩,谨慎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元涯神女:“他不是一直在你附近?” 林述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佛像的右脚中空,缺了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可躲避风雨的小洞。 佛脚小洞中光线昏暗,各色兽皮堆叠,裹着一个微微起伏的轮廓,边沿露出几缕乱糟糟的黑发。 叶霁的神识突突跳动,热血冲涌上心头。 他早已习惯了触摸不到东西,依旧伸出手,在那兽皮上慢慢抚摸,嘴唇翕动,无声念出两个缠绵的字。 林述尘快步走进小洞,半跪下身子,小心拨开兽皮一角。 那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浑身光溜溜、灰扑扑,睡着时像是一只小野兽。 细观眉眼鼻唇,却十分秀美可爱。眼角微微斜飞,鼻梁如璧玉精雕细琢,如若睁眼微笑,想必会相当好看。 注视着那张脸,林述尘倒抽了一口凉气,神情似讶,似痛,似怜。 饶是他再眼拙、再迟笨,也不可能看不出那五官中肖似的影子——那是不可否认的血脉印记。 林述尘的眉心跳动,一阵强烈的心酸苦楚,被他咽入喉中。 出神过后,林述尘一把从兽皮中抱出孩子,几步踏出洞外:“他生病了!这是发热昏厥,要立即寻药医治,万万不可拖宕。” 怀中的孩子呼吸滚烫急促,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烫红,被他这样急急捞抱起来,垂着四肢,一动不动。 “这症状是病,又不是病。” 元涯神女的声音自佛掌上幽幽传来:“他再长大些就会好的,我相信他——若他果真能长大的话。” 林述尘一只手将孩子抱住,贴在自己胸前,腾出一只手握住他腕脉,输送着涓涓灵流。 叶霁说不清在师父的心中,对师叔究竟存在着怎样复杂又浓烈的感情。 可当林述尘抱着这个孩子时,脸上没有一丝丝的异样与排斥,谨慎轻柔的动作,甚至含着一种真切的怜爱。 曦光下沐,他甚至比那尊长满青苔的石佛像还要像佛一些。 元涯神女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林述尘问:“敢问神女,孩子可有名字?” “沉璧。”元涯神女回答,“他叫李沉璧,跟了我的姓氏。” 林述尘点了点头:“这名字很好。” 叶霁出神地看着这副他在梦里也不曾想过的场景,脸上有热意流过。 ———在边陲最人迹罕至之处,巍峨石佛托举着病骨支离的神女,石佛脚下,他的师父林述尘用双臂稳抱着那个叫李沉璧的孩子。 元涯神女抬手一点,一块平滑山石从崖壁上訇然斜出,形成一个小台,正对着佛掌。 林述尘会意,抱着孩子飞身上石,盘膝坐在神女对面。 元涯神女从袖中飞出一根金丝,在李沉璧手脉上蜻蜓点水地一搭,收了回去。 她不再看李沉璧,只注视着林述尘莞尔微笑。 终于在师父记忆中看清神女的音容长相,叶霁不由想,原来沉璧还是更像母亲一些。 若是让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李沉璧更像纪饮霜。但在叶霁眼中,李沉璧脸上的种种细微神韵,似乎还是更肖母亲。 尤其是那双凤目,乍看之下,除了美外倒不怎么奇异,一旦神态流转,就颇有亦仙亦邪的味道,怒目或颦笑时尤其如此。叶霁把李沉璧从小瞧到大,与他对视时,也常常被这双眼睛吸进去。 第143章 他怔怔盯着神女,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有一句话漏入耳中。 “……他种下的恶果,应当为此负责。”林述尘道。 叶霁明白,师父口中这个“他”,自然就是师叔了。 为产下孩子,元涯神女沉疴难起,修为消散,在深山孤苦无依之时,做父亲的又在何处?这何尝不是恶果? 元涯神女却道:“不是恶果。” 她重复道:“沉璧不是恶果。” 林述尘叹道:“我失言了。” “与饮霜相识一场,我的确被人间红尘蒙心迷惑过。但生下沉璧,却不是一时糊涂。” 元涯神女的浅笑十分平和,丝毫没有提起不堪情事的窘迫懊恼。仿佛书上的一页无聊故事,被她随手翻了一翻,便合上了。 林述尘没有去追问她和纪饮霜之间的离合聚散,眉宇间却挂着更深的隐忧。 元涯神女一眼看透:“你似乎有话要告诉我?” 林述尘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孩子,掖了掖他身上兽皮,才道:“……纪饮霜或许对这个孩子有所考虑。” 叶霁心头一跳。 元涯神女并不惊讶,笑了:“是呀!你才知道么。”又笑道,“或者说‘算计’,更为合适些吧?” 她眼睛轻眨,偏头含笑,这时俨然一位活泼的妙龄少女,与刚才截然不同。 林述尘愣了一愣:“您——” 元涯神女道:“他的造境术,出差错是迟早的事,奈何他野心勃勃,不肯放手。他这个人呀,又偏偏清醒得很,一心要为自己铺条后路,恰好遇到了我。” 说到此处,她沉静了一下,才接着道:“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的造境神术,对神人来说却举重若轻。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因这神术而身躯崩毁,届时需要将魂魄转移进新的身体。” 林述尘嘴唇发白,一直搭在李沉璧腕上的手指微微发颤,似乎立即要站起来。却因为膝上睡着个孩子,因此定住不动。 元涯神女恍若不见,说下去:“沉璧就是他最满意的容器——既是半神之体,又继承了他的血脉,只会比他更强,再也不怕被造境术反噬。况且血脉至亲之间,夺舍易如反掌。” 此时叶霁心里的震动,远胜过来到识海后的每一次。 他张了张口,一句“我绝不让沉璧成为容器”却死死卡在喉咙中,堵住了情绪的宣泄口。 不知是否因脱离本体太久,叶霁忽然头疼欲裂,好像有人正拿着锥子,一下下凿着他太阳穴。 这骤然到来的痛苦,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犹如平地坠崖。 大约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虚软地往后栽倒。 这一倒,落进了一片踏实的温软中。 耳中的红线突突跳动,李沉璧的声音隔着一层深水,急切传来:“……师兄,你留得太久了!” 周围影像渐渐淡化成雾,叶霁感到有一股水流卷住自己,向上托去。 “不,等等,”叶霁急忙凝结神念在红线上,“沉璧,等一下!我没事,再给我一点时间。” “水流”却不由分说,连裹带扯,坚持要将他带离识海,颇有几分其主人平日不讲道理的气势。 叶霁正无可奈何,另一股力量却将他一挡,冲荡开了携裹着他的“水流”。 云开雾散,叶霁眼前的情景,又渐渐恢复了原样。 想到是紫云真人出手,叶霁松了口气。轻柔地牵动了几下红线,安抚另一端的爱侣。 被李沉璧这样一闹,叶霁方才的苦闷,倒消散了不少。 他逐渐冷静下来,苦笑着想:我刚才几乎心崩神毁,不仅是因为师叔做出这这么薄情阴险的事,远超乎我的想象,更是因为沉璧竟是被这样算计着出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容器,预备着来日夺舍。但以沉璧的个性,哪里又会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他不会受伤,我却要为他呕血。 他一通胡思乱想,师父与元涯神女说了些什么,竟漏过不少。 元涯神女脸色渐渐苍白,嗓音也慢慢虚弱。她后背不知何时又长出两朵抚生花,随风微微摇曳。 见她垂眸,注视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林述尘深深叹息:“神女无暇自顾,可是打算将沉璧托付给我?” 元涯神女笑了笑:“一封灵信就能让你万里赶来,林述尘呀……像你这样的人,将来斗得过纪饮霜么?” 林述尘不语。 元涯神女一笑之后,道:“我留在世间一日,纪饮霜便一日找不到李沉璧。我毕竟比他多活了太多年。” 林述尘又是一阵沉默:“可若是有一日,沉璧失去母亲的庇佑——” 元涯神女道:“若那一日来临,纪饮霜与李沉璧,不会同活于世。” 林述尘猛抬起头,见元涯神女一双凤目,犹如茫茫海浪上划过闪电,那一刹那流露出睥睨众生、洞彻未来和人心的神性来。 那抹神性昙花一现,元涯神女垂下了眼,温声道:“到那一日,沉璧便有劳你照料了。” 语气温婉恳切,如天下任何一位疼爱幼子的母亲。 林述尘喉中哽咽:“纪饮霜残忍乖癖,多行不义,原来神女已预见到他的下场了么?若真有那一日……若真有那一日,只怕我也……” 他目光霍地一闪,自觉失言,低头握住了孩子滚烫的小手。 沉思之后,林述尘说道:“愧蒙神女托孤,述尘定然尽心竭力,护这孩子平安周全。” 元涯神女道:“你心中爱恨淆乱,已成迷障。真可惜,我自己也快要骨肉化泥,没法为你护持迷途了。” 她抬起手掌,将一团金光推进了林述尘胸口。 那金光裹着一些状如蝶甬的东西,沉进胸中立马消失无形。 ——抚生花种。 能在垂死之际救性命,延生息。 “此物聊表心意。”元涯神女道,“等你明心见性时,或许能派上用场。” 林述尘离去时,走了一段路,忽然动了什么念头,回过头。 巨佛上空无一人,只有青苔寂寂。 元涯神女李浔云已抱着她的孩子,消失在这片无名边陲的云杉林中,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林述尘怅对佛像,喃喃自语:“明明知道万劫不复,为何还要飞蛾扑火?” 叶霁觉得,师父这句话,像是不解神女为何不惜一切也要生下孩子,又像是一句叩心自问。 第115章 休恋逝水 识海再次陷入长夜,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黑暗、安静。 叶霁像被投进了一团浓墨中,听不到一点声音,睁眼闭眼毫无分别。向任何一个地方挪动, 也像在滞空。 不知过了多久,浓墨渐渐变淡, 像是有人正徐徐兑进清水。 四周渐渐明晰,有了个水墨画样子的轮廓。 山峰乱叠,楼殿点缀,仅是一个轮廓,叶霁就认出了长风山。 林述尘沿着漫长的阶梯,一步步向山门走去。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疲惫, 像是从远方跋涉赶回,叶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那一年。 看着师父单薄的剪影, 叶霁想起了听闻师父病危,带着李沉璧从东洲匆匆回家, 两人走在无尽山梯上的情形。 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忧心如煎、茫然无措? 幸好身边还有个李沉璧。 林述尘走入闭锁的石洞, 化去最后一层封印时,手指剧烈地抖了一下。 封印被人动过了。 叶霁记得师祖周淅兵解之前的一两年中,一直在这石洞内闭关,只等突破最后一层境界, 脱壳飞升。 这期间严禁弟子打搅, 只有师父偶尔来照看。 也只有师父能打开封印。 林述尘眉心霍地一跳, 疲色一扫而尽,闪身入洞,步伐变得急切又凌厉。 他走得太急,踉跄磕绊了好几下, 才想起来要照明。 扣动响指引起一团灵火,林述尘在微光里看见背对着自己打坐的周淅,做梦似的走上前去。 那躯体被林述尘轻轻一碰,便倒下了。 周淅的遗躯已经冰冷,面容上凝固着一个笑容。那笑容充满愉悦欣慰,像是死前见证了无上的欢喜,甘心结束性命。 可是……不该如此的。 周淅修为大成之际,本该抛弃躯壳,灵魄飞升,他留下的残蜕,该是空荡明净的。 可眼前这具尸身,却是魂消魄散,犹如被焚烧过后的焦土地,仅剩丝缕魂魄的残温。 叶霁难以置信。包括他在内,世人都以为上一任长风山掌门多年前早已兵解飞升,不料竟是魂消魄散。 林述尘的嘴唇血色褪尽,却并没有太大反应。这冲击来得太突然,他的心绪一时竟没有跟上这变故。 他蹲下身,从周淅尸身的手底抽出一个铁盒。 叶霁认得那盒子,长风山的掌门山印就存在其中,一直由历代掌门贴身保管。弟子见印如见掌门,必须抛却一切俯首听号。 第144章 林述尘一连拆解了十六道灵锁机关,才用冰凉的手把它打开。 掌门山印不见踪影,盒底躺着一张纸条,字迹淋漓凤舞。 认出那字迹的主人,叶霁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噤。 匣子里的纸条上,是纪饮霜的字迹。 趁着林述尘不在时,纪饮霜竟偷偷回山,闯入了石洞秘境。 闯入之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恶。 叶霁记得师祖周淅兵解的同一年,他们从策燕岛返回长风山后,纪饮霜便开始连月不归,不知在外忙些什么。 那一年周淅早已闭关不问世事,林述尘全权代掌山门。那段日子,叶霁偶尔听到过一两次师叔回山的消息,匆匆赶来迎接,却总是恰好错过。每一次,纪饮霜似乎只与林述尘短短相见,旋即便又离开——或者是被赶离。 面对叶霁不解的追问,林述尘不是用麻烦的委托将他支派去远地,就是安排他闭关锤炼修为。那阵子叶霁时而东奔西跑,时而断绝听闻,竟无一刻闲暇,和纪饮霜更是长达半年见不到面,他虽然隐隐察觉到山门发生了些变故,却实难分出心思,穷究一番。 纪饮霜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某月某日,以物换人。” 推演时间,这个日子恰好是那年玄天山大会结束三日之后。那年叶霁十六岁,磨剑淬锋,准备再拔得一次盛会头筹。 以物换人—— 物,自然指的是被盗取的掌门山印。 人,又是谁? 林述尘呆坐在恩师的尸身前,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的悲痛与暴怒击穿了他。 叶霁错愕地看着温文尔雅的师父,从地上一跃而起,高高地举起剑,狠狠砍向坚硬厚重的石壁。 剑气一路深纵,穿透石壁后竟还收刹不住,震断了外面一棵古松。 一缕日光从石缝中透入,照亮了林述尘深痛绝望的双眼。 “师父,”林述尘颓然跪下,抓起恩师的衣角,握在脸上,虎口的血一滴滴渗落,哽咽,“……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年少初相见的春风中失神。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存妄想和侥幸。 错在不该心动。 他的泪水浸透衣角。 . “啷当”一声清响,叶霁回过神,盯着从师父手中脱力滑落的漱霖剑。 长剑坠地,竟砸得地面如湖冰一样碎裂。 呼啸冻风从裂缝中吹出,夹杂着雪花飞舞,视野里很快变成一片冰天雪地。 叶霁抬手去揉眼前的雪雾。 揉着揉着,听见一个干净清朗的少年声音喊道:“师叔!”语气充满了骤然的喜悦。 叶霁头痛欲裂。这是我的声音,我何时这样高兴? 十六岁的叶霁抱剑垂腿,坐在玄天山的枯水断崖边,黑袍银铠上沾着点点血迹。 见到风雪中现身的纪饮霜,少年叶霁双眼骤然明亮,一跃而起,扑了上去。 纪饮霜满身风尘,眼底带着淡淡乌青,笑起来时,依旧恣意爽朗,一把将他紧紧抱着:“你刚拔了头筹,最风光的时候,人人都排着队恭维亲近你。不高高兴兴和他们喝酒去,躲在这里做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好啊。” 少年叶霁连声道:“师叔,师叔!你这半年去了哪里?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纪饮霜收紧手臂:“原来你没心思,是为了我吗?我好高兴。” 他语气柔情无限,少年却忽将眉头皱起,退开一步,紧瞧着他。 纪饮霜无故被他推开,眼眸沉了沉:“怎么?” 少年谨慎地轻轻说道:“你身上有很重的鬼气。” 朔风袭来,雪花飞濛中,少年叶霁的脸上,显现出几分超脱年龄的沉稳。 少年诚挚而又真切地说道:“师叔,你这人极爱铤而走险,让人没法用常情揣度你的想法,师父更是为你担忧。师父师叔究竟有什么矛盾,想来也不会告诉我了。无论如何还请师叔保重自身,及早回家,不要让师父和我牵挂,好么?” 纪饮霜脸色复杂。不知是否被少年绝口不离的“师父”所激怒,他脸色变换,流露出憎恨、烦躁、纠结之色,还有一丝丝怅然若失。 “小霁,”纪饮霜沉沉开口,“今后愿不愿意跟着我?” 少年叶霁没明白:“什么?” 纪饮霜抬起手指,抚掠他被北风吹得凉飕飕的鼻梁和眼眉:“你离开林述尘,从此以后跟着我,你愿不愿意?” 少年露出一个茫然的微笑,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叔的意思。什么叫——什么叫跟着你?” 纪饮霜道:“离开林述尘跟着我,这世上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世上的事情,你想做什么,我都让你如愿。” 少年叶霁长吁一口气,笑了下:“那师叔要我做些什么呢?” 纪饮霜摸了下他眉峰,神情专注:“要你今后只听我的话,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少年握住了他的手指,觉得那指尖十分冰冷,便越发用力握紧,耐心劝道:“……您再别和师父闹别扭了。” 一刹那,纪饮霜的脸像湖水上的冰面,裂开了一道不易觉察的痕。 少年只当师叔又在为自家师兄“抢占”了自己师父的名号而闹脾气,自顾自说下去:“师父和师叔,对我来说都是世上至为重要之人,缺了谁都不行的,这话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总不能将我劈成两半吧?” 纪饮霜和他对视许久,冷冷一笑,掌中滑出一把霜寒凌凌的长剑。 少年叶霁还以为他气极之下,当真要劈自己,唬了一跳往后退,却被一把抓到身前。 “你拔得了头筹,做得好。这是奖励。”纪饮霜抓着他的手,带他一起握住剑身,“说过要送你一把好剑,今日就是时候。” 说着一拔剑刃,欺霜压雪的极品剑芒从鞘中迸射,映亮了剑上錾刻的一个“霜”字。 少年叶霁呼吸都凝滞了,声音也轻轻的:“是给我的?” 他心潮起伏,迫不及待又追问一遍:“师叔,这是给我的?” 纪饮霜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一时阴沉一时怅然,竟不去和他对视。 少年不敢去惊动他,良久,才听见他沉沉地道:“我本想亲自找人为你铸剑,但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云无论已经兵解归天,世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不是最好,何必配你?” 他指了指剑身錾刻的一个“霜”字:“回头你也刻个‘霁’字在下面,就当这把剑的名字吧。” 这番有情有义的话,令少年心头热意翻涌,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乍然的惊喜过后,观察纪饮霜的神色,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事无法参透,难以真正高兴起来。 少年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师叔的手,表示真心领情。 纪饮霜道:“三日之后,我就在这里等你。” 少年忙问:“师叔不和我一起回山门?” 纪饮霜:“我还有要紧事。怎么,不肯等我?” 少年叶霁叹了口气,试探着道:“师父叫我今日就和他回去。他快要到玄天山了,师叔能不能见见他,好好谈谈?” “他竟不在玄天山?”纪饮霜直冷笑,“你才这么点年纪,要和那么多高手拼争,他却不留心守着,真是当的好师父!上一届大会,你的引路符箓失灵,追猎妖兽差点掉到崖底,他还不长记性么!” 他横眉竖目,对自己师兄大发牢骚,少年反而觉得他这副模样熟悉又亲切,心头轻松了不少:“是啊,师叔可要当面说说他。” “我和他已经无话可说。” 纪饮霜一敛容色,微微仰起脸,像是在对着虚空交谈,“我手上有他要的东西,他要是不蠢,就不敢不放你来。” 少年听出了蹊跷,便要发问,纪饮霜按住他双唇:“我却有最重要的话,要和你说。到时候,你要想好再回答我。” 说罢,注视着他后退两步,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这段记忆,与叶霁脑中的无二分别,却在林述尘的识海中重演。 一眨眼,果然看林述尘从雪雾中现身,慢慢走到目送纪饮霜背影的少年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少年开口叫了声“师父”,万千头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述尘看出他的心事,微笑:“站着吹风不冷么?下山找个暖和的地方吧。” 少年仍旧站着不动,他心里同时压着好几件事,不说出来、不说清楚,是绝不肯走的。 “师父,”少年深吸了口气,终于决定先说哪一件,眼眶竟是红了,“我闯了一件大祸。” “我听说了。” 林述尘并不惊讶:“你在翻雪谷打伤的那个弟子,已经醒了,性命无碍。” 翻雪谷乃是玄天山一重要地界,也是大会试炼的最后一关。 这一关中,参会者们要在翻雪谷变化万千的幻境中追捕妖兽,同时不能伤害同时出现的凡人,以显修仙者的道心仁义。 第145章 “凡人”和“妖兽”都是施了法术的木偶,参会弟子的剑气灵风一旦触碰到凡人木偶,就会立即出局,需要格外小心。 少年叶霁在这一关猎的妖兽数量最多,眼看就要拿下第一,却在时间快结束时,剑气震飞了一名突然冲至他身前的“凡人”,身上铃铛震动,提示他已出局。 面对这忽然降临、不合常理的变故,少年震惊不已。 一想到与近在眼前的鳌头失之交臂,少年的震惊转为了愤怒,一剑劈下,要把这捣乱的木偶凡人劈成两半。 电光石火之间,木偶凡人竟然动了!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噗嗤”一声长剑穿透,木头身躯里竟喷出了鲜红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玄天盟已经查证清楚,那弟子化成凡人木偶的模样,故意挡在你剑前,是打算令你犯错出局。” 林述尘道,“那弟子醒来之后,承认了过错,他没料到你会补上一剑,打破了幻术,否则他的计谋便成功了。玄天盟勒令他今生不准参会,把他交给了师门处置。你全然无责,不必挂怀。” “不知为什么,”少年叶霁听完依然眉头紧锁,看着自己掌心,“在翻雪谷里,我好像总是心浮气躁,无法冷静,有时甚至连凡人和妖兽也快要分不清。我被判出局时,更是气得发狂,恨不得把整个幻境全部砸碎。” 他呆呆地看向林述尘:“师父,是我太急功近利了吗?” 林述尘沉思片刻,分析道:“翻雪谷中有一种金翅草,是许多毒蛊的原料,越是遇到大雪,越是散发气味。漂星楼给你下的那种损心毁智的毒蛊,就用到了大量的金翅草。今年恰逢下雪,金翅草气味格外浓郁,虽然难以影响旁人,但你曾经深受此害,对这气味产生了反应也不一定。” “这事不可掉以轻心,”林述尘慎重地道,“下一次大会,倘若你再次分辨不清真实与幻境,心燥神郁之下,又伤了旁人或自己,要悔之不及。” 少年黯然点头,搓了搓袖口血迹:“幸好他没死……师父,我心里很不好受。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可是将他打成重伤,我又实在无法释怀。若是他死了,我更是一辈子都要愧疚。” 他有些失落地想:这些话刚才若是说给师叔听,大约会挨一顿责骂,说我软弱不堪了。 林述尘听了,脸上竟有一丝微笑意,转瞬即逝。 “是啊,人命何其珍贵,你能懂得就好。” 此事揭过,少年叶霁一敛容色,解下霜霁剑,捧示到师父面前。将师叔如何出现、赠送此剑,又说了些什么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林述尘垂眸看了眼剑,神色平淡。 他将剑轻轻推到了少年怀中,说道:“这把剑给你最好。” 少年不由挺直了脊背,郑重地把剑挂好,准备和师父谈谈“三日后此地相见”的事。 一定要说服师父,答应再等三日。 三日后师父师叔见了面,一定要竭力劝说他们,就算不能完全解开矛盾,至少也要劝师叔先回家,他才有机会从中慢慢斡旋。假以时日,相信师兄弟之间绝不会无情无义的,长风山的日子,也就会慢慢归于正轨…… 想到这里,少年的双眼熠然发亮,仿佛有了无限勇气和决心,抬起头道:“师父——” 林述尘出手几乎无影,在他后脖一拂。 少年叶霁连眼睛也没眨,就倒在了林述尘伸出的臂弯中。 第116章 画地为牢 林述尘背起少年, 踩着没踝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下走去。 他修为高深,山巅险谷任意来去, 就算负一个人也不在话下。可他却走得很慢,像要把这山路上的雪都一脚一脚踩实。 林述尘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变成虚影, 叶霁却还怔在原地。他之前一直追在师父后头,现在却有些不敢跟上去了。 踌躇半晌,叶霁还是甩开了纷扰的杂念,追了过去。 林述尘背着少年走在前面,叶霁遥遥缀着,玄天山的景象逐渐隐没,只剩冰冷的雪雾弥漫。 到了后来, 连飞雪也渐渐变得温暖轻盈,等叶霁惊觉过来, 已身在四望无边的大雾之中了。 这是哪里? 林述尘在一棵苍天枯树前停下,将失去意识的少年放在树脚。 仰头看向分不清时辰的天色, 林述尘长息一声, 扶膝坐在爱徒身侧,静待时间的流逝。 叶霁明白过来,师父在等谁。 同样的,也知道这是何地了。 当年自己莫名丢失的几天记忆, 原来丢在了这里。 林述尘等待的时间, 似乎比三天还要更长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了, 他用剑支撑起身体,向前方的浓雾里慢慢走去。 他一道孤影,茕茕孑立。 他身后枯树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潜在深处。 忽然间, 渺渺的雾气似乎朝一个方向,微微流沉。这纤如毫毛的转瞬变化,也被林述尘精确捕捉,足尖一点,便像一只纸鸢乘着烈风飞起! 他身子离地的下一刻,一道灰淡的暗影横扫过来,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激起暴飞的尘土。 见一击不中,“暗影”抬起了头,正是裹在苍灰长袍中的纪饮霜。 两人一上一下,双目交锋,一刹那间兵戈铮鸣,千言万语。 纪饮霜冷哼一声,左掌稍一撑地便腾身而起,与此同时左掌灌注山呼海啸的灵力,一招“江卷巨澜”,朝着头顶的林述尘猛掀上去。 林述尘衣袍飞舞,双掌推出浩荡不绝的灵流,抱定了“拒水断桥”的架势。他没有御剑,在狂乱的罡风对撞中,纤长身躯无凭无倚,却能纹丝不动地悬定空中,化解掉对面的攻击。 见无法立即压制这修为如海的同门师兄,纪饮霜一顿也不顿,身姿一展,掠飞到十丈高处。 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纤长神兵,光华刺目,朝着林述尘兜头劈下。 剑鞭虽软,在他手中却有巨斧开山的庞大威势,林述尘却像一尾山中游鱼,从势不可挡的锋芒下轻巧游过。 眨眼间两人已经几度交锋,纪饮霜额头渗汗,双目却越来越雪亮,手底招式不断奔涌,犹如泄愤一般。 林述尘:“你出手这样大开大阖,徒费力气。你明知是碰不着我的。” 说完一撤手中力道,遥遥负着手,站在远处:“你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打架。” 纪饮霜微微气喘,冷笑道:“我偏要与你打一场,打了心里才痛快。” 林述尘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尝不想与你痛快厮杀一场。” 纪饮霜大笑:“那是自然,毕竟我对不住你嘛!”语气陡然转厉,“但你也对不住我!” 他语言挑拨,这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人,眼中同时闪过雪亮的精光。 他们灌注灵力的手掌相碰,都用上了十足十的功力,脚下土地在巨力对冲中,訇然一声裂开数丈! 这一下交锋毫无保留,双方谁也没预设退路,口中同时喷出鲜血,颇为狼狈。 大地空旷无垠,只听见两人沉沉的喘息。 “打你这一掌,我心里才好受了些。” 良久良久,纪饮霜率先开口,声音如冷邦邦如刀:“可我一想到这半年来,你千方百计将我挡在山门外,我便又想杀你。” 林述尘没接话。 见他始终冷淡如一潭死水,纪饮霜先是冷笑,语气却渐渐有些沉吟:“你明明知道我杀赵蔚、杀宁知白、杀师父,又要掌控那三千修士傀儡,为何不趁我回山时设局将我捕住,把这些个‘好事’昭彰天下,而是一次次放我离开?” “我不仅这半年来阻隔你见小霁,你要带他离开的事,我也插手了。”林述尘道,“你既恨我,明明可用造境术使我癫狂,趁机杀我,为何一直不动手?” 纪饮霜:“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毕竟师兄弟一场,我何必毁了你,把事做绝。” “不把事往绝处上做,就不是你纪饮霜了。”林述尘似乎并不动容,手指却蜷曲了一下,“‘刻毒绝情,纵心所欲’,这是师父对你的考语,亦是我对你的看法。” “你不信就算了。可惜了,难得和你讲一次好听的。” 纪饮霜微讽道:“你这人也是有趣,既觉得我不堪,又对我恋恋不舍。你一直端着师兄架子,以掌门继承人自居,这半年来却对我这样放纵,好像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似的,难道——是还对我情意难割?” “师兄,你这样多情心软,真能堪任掌门吗?”纪饮霜手里化出一方碧绿如水、手心长宽的事物,一下下拋起,又一下下沉甸甸接在掌中。 林述尘不明显地笑了笑:“那你呢,饮霜?你就能堪任吗?” “当初跟你入山,我便抱了日后挣个掌门做做的心。但后来,我却渐渐改变了想法。”纪饮霜并不生气,目光穿过茫茫大雾,闪烁着桀骜冷光,“长风山掌门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想,我能做天下之主!” 第146章 “可你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当天下之主。”林述尘紧接着说道,“就像你十三岁那时,心里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当掌门吧。” 纪饮霜道:“是啊,我这个人,不想操太多的心。” 林述尘道:“你只想活得随心所欲,万物信手拈来。” 纪饮霜笑了,竟有几分真诚与情义:“师兄,我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人。若不是你拿捏着我最重要的东西,铁了心非要和我作对,师父如今也许还活着。长风山也是我的师门,何必弄得血流成河?” 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与平日桀骜不同,说到最后,收锋敛芒地看了眼林述尘,右掌托印,朝前递出。 “小霁跟我走。你还做你的掌门,我再不扰你了,行不行?” 林述尘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带叶霁走,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爱? 纪饮霜的淡笑凝滞了一瞬,说道:“这由不得他的意愿。” 两人交锋对白至此,一直痴痴旁观的叶霁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寒意翻涌。 林述尘的下一句话,更令他呆若木鸡:“你说的对。我也没有问他的意愿。” 纪饮霜先是一笑,渐渐的,又觉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陡生警觉:“你传信让我来关山境谈判,小霁呢?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述尘道:“关山境深处。” 纪饮霜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嘴角的一抹微笑也烟消云散,隐透焦虑:“这鬼地方迷障千重,云谲波诡,连你我也未必分得清方向,何况是他?他找不到出来的路怎么办?” “自古以来,的确有不少人在此地失踪。”林述尘却不正面回答,不急不躁,缓缓道,“偶尔有寻到路出来的,却是身作烂柯之人,外面已经二十年世事变幻了。” 纪饮霜额角青筋跳动,下颚线条因为咬牙,崩得紧紧的,目中寒光像雪地匕首一样倏忽不定,显然在竭力压抑疑怒。 “所以你还在废话什么?你竟将他留在这等凶险的地方!”纪饮霜沙哑道,“他在哪个方向,我去找……” 林述尘飘然挡在他的前路:“若是能被你轻易找到,我又何必告诉你他在哪。” 纪饮霜阴沉沉瞪向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林述尘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叶霁奉我师令,在关山境闭关修炼。我让他自寻一处,用绝尘大结界封闭自身,十年为期。待十年洗涤,境界大成之后,他便是长风山之主。” 纪饮霜如闻惊雷,骇然不已。 绝尘大结界是只进不出、以血肉神念设立的自锁结界。 界主抱定信念,以斩断尘缘、断情绝爱的铁心魄力将自己锁在结界中,在既定的时间里潜心修炼,若是时日不到,自己打破结界,便会沦落至灵肉崩毁的下场。 一时间,纪饮霜好像不再认识这位永远持重温柔、仁心善念的师兄,隐隐觉得此人真正的心肠魄力,冷硬过世间一切铁石。 ……林述尘不会如他的愿。 哪怕要亲手将最心爱的、正当年少风华的徒弟尘封十年,也不让他如愿。 他千算万想,原本以为拿捏住了林述尘永远硬不下来的愚蠢柔肠,没想到却被此人摆了一道,他竟一下从游刃有余、胜券在握,陷入了十年无望的绝期。 纪饮霜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透了的长笑,挥出裹山卷海的一掌,朝着林述尘当头劈来! 林述尘的衣袍长发都在猎猎急抖,却并不出手相抗,整个人如秋风里的落叶,随风卷荡,顷刻间飘得老远,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 纪饮霜的眼底漫着一层红雾,再也不理他,急匆匆冲进茫茫大雾中。 “——小霁!叶霁!” 纪饮霜压抑着惊慌,飞掠搜寻,不断竭力疾呼。但在这样空旷得四边无靠、除了雾还是雾的地方,哪里有人回应? 纪饮霜脸沉得可怕,丝毫不敢稍停,心里犹自抱着一丝侥幸。但他越是搜寻,越是迷失方向。 无人知道关山境究竟有多么广阔,是不是没有边际——至少他摸不到这个边际。 忽然之间,看到云霭中横斜出几段扭曲的枯枝,像是迷雾里探出的几只鬼手,突兀诡异。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感召,纪饮霜想也未想,朝着那方向疾奔过去。 少年叶霁就在枯树下。 少年身上仍是上次别离时的黑袍银甲,低垂着头,盘膝趺坐。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随意飘散在脸际,令他像是在入定或沉睡。 看见这副情景,纪饮霜苍白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傻子。”纪饮霜慢慢走近,“我一直都告诉你,林述尘的话不能全听。他只会要求你做个完人,要把所有的担子和责任都压给你,这就是‘师父’。” 他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想在那张脸上抚摸,却被一层无形的罩壳挡住。 所谓“绝尘大结界",其实非常之小,‘大’的乃是界主浩瀚无涯的决心。 少年叶霁就如一只雏燕一样被裹在其中,对纪饮霜的到来毫无察觉。 纪饮霜怒恨到了极点,脸色越发如古井一样死寂。 他一言不发,双掌齐按结界外沿。霎那之间,倾江倒海的灵力滚滚而入。他竟是不顾风险,要将叶霁从这结界中生生“剥”出来! 但那灵力也只如泥牛入海,注入结界后杳杳无踪,像是一场疾风暴雨打在窗外,并未惊醒屋中人的安稳酣眠。 泄洪似的灵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涌出,纪饮霜连发梢上都凝结着一层霜白,他少了灵气护体,只能忍着蚀骨的寒冷,毫无罢手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结界表面开始流光转瞬,竟是微微向外扩张了半寸。 纪饮霜眼光一跳,露出喜色,恨不得将丹田灵海倒缸翻过来,一气倾入结界。 原本无形的结界壳,颜色逐渐凝实,浅金光泽在其上流动不定,结界中的少年也像是有所感应,眉心蹙动。 纪饮霜张了张冻麻木的嘴唇,想要喊他,却难以发出声音。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把全副的心力,都凝聚在眼前这层结界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只见那层淡金色的外壳,极缓极慢地裂出蛛网一样的缝隙,摇摇颤颤,即将要像一朵千瓣花那样绽开,吐出其中的那个人—— 纪饮霜面露喜色,突然间,一道微风拂耳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那风里的气息为何有几分熟悉,眼前就炸开了一团金花乱舞。 刹那间,尖锐的碎响像一万枚银瓶同时打破,迸射的金芒堪比万丈高墙上飞溅的树花。光芒声色,缭乱眼花,一切都在往外宣泄,如同决堤洪水淹流四野,要把一切吞噬卷没! 纪饮霜首当其冲,脸色剧变,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的金芒箭雨,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重重仰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涓涓自七窍流出。 灵海空涸,骨骼尽碎! 金芒稍息不停,与结界碎片交缠成一场流星乱雨,飘飘洒洒,漫天飞扬。 变故陡然发生,纪饮霜竟还清醒着,瞪着凄厉深黑的瞳仁,直勾勾盯向远处那抹朦胧的身影。 林述尘缓缓走来,阴沉苍白的面庞在满天星雨下时暗时明,双眸深不见底。他抬起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然后仰起头,看着这副胜景仿佛无限感慨。 林述尘也吐了很多血。 他的脸色不比纪饮霜好半分。 纪饮霜痴痴地盯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含着血沫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含着无尽的怒火与凄惨。 直至此刻,纪饮霜才明白林述尘骗了他。 什么绝尘大结界?那是他的好师兄,处心积虑、不计后果、不惜同死,为他张布的无情罗网! 纪饮霜看着泼天大雨似的金芒,在无垠的苍穹间游移,暗合星宿排列,构织了一片虚假的星罗棋布。 ……那是一张看不到头的天网,是结界术至高无上的造诣顶峰。 是林述尘消耗了几乎全部修为构筑的广袤结界。 纪饮霜犹如一只翅羽尽断的飞虫,困在蛛网中,连张一张口,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为什么?” “林述尘……林述尘……告诉我,为什么……” 林述尘置若罔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变得踉跄虚弱,像一株秋风白草,随时都会被吹倒,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了少年叶霁的身侧。 少年被外力封锁住了神识,睡熟般倒在地上,林述尘梳了梳少年乱糟糟的鬓发,把他背了起来。 纪饮霜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你要带他去哪?” “林述尘,你要带他去哪?回答我!” 林述尘简洁道:“该回家了。” “不,不不……林述尘……你敢!” 第147章 纪饮霜仰躺在地,痛苦嘶呜,喷呕出一大口鲜血:“你敢这样对我……你竟然……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双手徒劳抠抓着地面,却是站不起来,十指鲜血淋漓。 林述尘脚步停滞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说道:“十年。” “我能困住你十年。” 纪饮霜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就被随即而来的狂怒和愤懑占据。 出于一种精准到可怕的直觉,纪饮霜知道自己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摇撼不了林述尘的心了。 他将会被关锁在这片空旷的绝境,至少十年。 纪饮霜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像离水太久的鱼,在网罾里猛地一挣,翻过身。 他朝着林述尘飘渺远去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肝胆撕裂的怒吼。 “你这个疯子!你彻底疯了!!你想毁了我,你也不顾你自己的命!!” 纪饮霜脸上血泪混作一团,凄厉地狂叫:“这么大的结界,你能撑住多久?你能困住我多久?来日你修为耗尽神魂俱灭,我仍旧还是纪饮霜……我仍旧想杀就杀、想夺就夺!”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你杀不了我,你画地为牢困住的是自己!你是天字第一号蠢货,你无药可救,你比任何人都可怜可笑!你会比任何人下场都悲惨!”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哈———林述尘林述尘林述尘!!” 第117章 如师如父 林述尘走了, 不敢回头。 灵海崩竭的林述尘,背着十六岁的叶霁,一步一步走出了黯淡阴霾的关山境, 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光明世界。 这段漫长的路途中,林述尘回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第一次与纪饮霜相遇的喧嚣酒楼、年少许约时吹拂而过的春风、并肩见证的炎火焚林、死里逃生后的破庙夜谈、一道游历过的山河风景…… 想起这些, 林述尘原本早已痛至麻木的心中,由一丝丝甜味牵头,品尝到了一种叫“恨”的滋味。 林述尘很恨。 恨那些扎根进纪饮霜血里肉里骨里的残忍,恨他那套不住锁不上化不去的劣性天真。 他恨自己改变不了他。 ——纪饮霜不会让任何人改变自己。 纪饮霜只会去改变别人,用那些林述尘不敢想,也不愿深想的手段。有些人的命运被他由生改为死,有些人则被他玩弄得生不如死。 这些事, 叶霁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会知道。 林述尘相信, 若那一天真到来,他视如己出的爱徒, 会在巨大的痛苦中认清是非, 做出不违本心的抉择。 ……若那一天真的到来,纪饮霜大概会彻底折断叶霁的羽翼。 放弃掌门印,就等于交出了长风山,也交出了叶霁所有的庇护。长风山与叶霁, 届时就将全部握在纪饮霜的手中。 他必须把纪饮霜推入深渊。 可是, 可是…… “……我杀不了他。”林述尘侧过头, 两滴泪划过苍白清秀的脸颊,对肩上的少年轻声呢喃,“对不起,师父杀不了他……” 隔着漫漫近十年的光阴, 叶霁泪如泉涌。 他脑子里空了一瞬,忽然间感到一阵万针齐扎的奇痛,“轰”地一声天地旋转,几乎要把心、肝、胆、肺同时呕吐出来! 这滋味像有人推着一块巨磨,一圈圈磨轧他的灵魂,先轧成碎片,再磨成粉……这样的走火入魔,比在策燕岛深崖下被招魂阵凌虐还要难捱,自以为坚强的意志,也在这样的折磨下变得脆弱不堪,只想奔到天尽头狠狠大哭一场。 越来越冷,叶霁全身如同泡在冰海里,经脉也成了滞涩的冰道。恍惚中,有人在急切呼唤他名字,远远听不真切,只因那微弱的救援远在冰面以上,他却溺在海底苦苦挣扎。 绝望之际,一束光照进了他漆黑一片的视线。 叶霁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视线越来越清晰,像有人掬着清水,一遍遍擦拭他的眼睛。渐渐的,耳朵也听到了声音。 “山河湖海可以寄托心怀,师父不怪你这几次不辞离山……” 高崖的阳光斑驳入窗,映得山斋里的琴棋书剑都朦胧发亮,树影摩挲的沙沙声里,林述尘低沉缓慢的嗓音便显得不那么分明。 十六岁的叶霁跪在林述尘的须弥座前,默不作声扯下袖口,遮住这些时日来不分昼夜猎妖的伤口。 他已经学会不再对心底的疑惑刨根问底,此时低头不语,伤感之中,又有几分倔强。 林述尘抬起苍白的手指,对他招了招。 少年叶霁膝行往前几步,看见林述尘如冬天的窗纸一样黯淡透白的面容,心里一扯,低声说道:“师父要多善养身体。您看起来越来越……” 林述尘温吞地打断了他:“总归是要出门散心,有一个地方你不妨去看看。” 他轻动嘴唇,向少年描述了一个云杉遍地,巨佛生苔的地方。他说,那里有一种药石,或许对我有效。你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当是去看了一次风景。 待弄清了地域方位,少年心想,这可真远啊。但一想到对师父有裨益的药石,毫不迟疑,点了点头:“弟子侍奉师父闭关入定后,不日就启程。” “不。”林述尘清澈如水的目光,竟穿过了少年,落定在了身后的叶霁身上。 叶霁福至心灵,愣愣地与他对视。林述尘看了他好一会儿,温柔地说道:“你现在就该走了。” 话音落下,周围的一切,桌椅窗棂琴剑树影人影,像是被一张风吹卷了的画卷,簌簌抖动弯曲翻折,毯子似的将叶霁裹在其中。 叶霁只觉得浑身一松,先前的彻骨苦楚早已无影无踪。四肢百骸如冰河解冻,自己则被一股暖流托举着不断上升,上升…… 整片识海破裂成无数碎片,一群鱼般从他的身侧匆匆游逝,抓不住也看不清。 ……叶霁猛透了一大口气,豁然瞪开了眼睛。 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潜游,在气息用尽的前一刻破水而出,浑身沉甸甸的,眼前光斑闪烁,像有人拿着万花镜不断照射他的眼睛。 好一会儿,视线才清明起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双臂弯里,李沉璧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额头,石雕般一动不动。 李沉璧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目空空荡荡,已经焦心到失神离魂。叶霁苏醒过来,他竟一时毫无反应,迷迷离离,一副还在梦中的场景。 叶霁目不错珠地看着他,一种"久别重逢"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动了动血液滞涩的胳膊,正想抚一抚那张惨白的脸,却悚然一惊,大梦初醒地去看石床上的师父。 林述尘还是之前的模样,跏趺静坐,双眸紧闭。只是又有两朵淡金色的抚生花,从肩胛骨长出,花瓣呼吸颤动。 叶霁拼命咬牙,忍住了一声哽咽。 他知道自己嗓子已经喑哑,此时此刻,再也叫不出那声呼唤了千遍万遍的“师父”了。 李沉璧终于惊醒过来,见他安然无恙,灰暗沉沉的眼珠一下子雪亮得惊心,滚满了泪水。 却没有过多举动,将头垂在叶霁肩上,发狠揪着叶霁胸前衣料,语无伦次地哭诉:“我要吓死了……我再也不信师兄了……呜……我真的要恨死你了……” 叶霁将他脑袋按入怀中,由他胡言乱语,举头看向端坐一旁的紫云真人。 紫云真人朝他点了点头:“距你接入识海灵桥,已过去了六个时辰。但愿你有所收获。”他弹拂衣袖,从容站起。 “紫云前辈,”叶霁聚了聚神,他一开口,李沉璧便担忧地抬头看来,只因他声音实在干涩,“我师父的病症,真的药石无医了么?我想要他康健如初,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紫云真人叹道:“你师父这类病人,是最难办的。若说病症,你师父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十年前沥干了修为,已是毁坏了修仙者的根基。人好比一棵树,一花一叶的生长自有天道的规律,若是在一夜间强行催生出满树繁花绿叶,岂不是将这棵树的生息掏得河干海尽,将来要如何结果?他,修不成仙,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叶霁心如刀割地握紧了掌心,满脑子尽是“如果我早知道”的痴想,指甲掐破了肉也没发现。 紫云真人洞穿了他心思,苦笑一下,说道:“若说医道,你以为你师父不懂?正因为他心里全都明白,他的‘病’才治不了,也劝不了,这也就是我说的‘难办’了。” “您曾经说过,师父要好起来,需得要'放下挂碍’。若我能让他放下挂碍,师父能否如普通凡人一样生活,天年而终?”叶霁仍旧追问。 . 两人走出昏暗的石洞小径,山风料峭,树影乱摇,一片剪纸一样薄薄的月亮挂在天际。 李沉璧柔声道:“师兄太累了,天大的事也明天再想,好么?” 他依旧没有问叶霁在林述尘的识海中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只是走在师兄身边,寸步不离,不比他少走任何一步路。 第148章 “能有几个明天呢。”叶霁低低地说话,月光洒在他睫间,照得容色清冷,“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至,局后的人就是不想给我们太多的‘明天’去喘息。前路是刀丛剑树,黑暗中张网以待,我……绝不害怕,绝不屈服。” 叶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风,神色没有什么异样,扯紧李沉璧披上来的外袍,朝前走去。 听着踩踏枯枝的沙沙声,叶霁回想起紫云真人最后的那段话。 “当年你师父一人一力将你从关山境背回来,恰好我游方路过长风山脚,拦住了他。他已经力尽气竭,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一个修为瀚海的宗师,怎么可能出现那样凄惨的情状?我就知道他经历了大劫,已经不好。可当我要替他诊疗时,他却把你推到我手中,说你的意识封闭了好几日,担心会影响你的心神。唉,和他自己相比,这点事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为什么传授了你结界术,却始终不肯把他在四海九州的那些结界交给你维持?这些守护苍生安宁的结界,是你们长风山的地位威望,他能多撑一日,就是一日,你身上的担子也就轻一日。” “让他最痛苦愧疚的,是他当年囿于心魔,没有替你彻底了断一切,只怕将来你还要受苦。” “……还不明白吗?你师父在这世上的牵挂,就是你叶霁啊。” 叶霁沉沉地想着,与李沉璧并肩携手,不知不觉已经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前。 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缩在台阶上,百无聊赖踢着石头。 院子里四只小竹猫不习惯陌生人,警惕地躬身掂脚,炸着毛在他身边游来走去。 “阿阙,”叶霁猛地想起他母亲关裁已经去世,声音放得极柔,“怎么还不去睡觉?” 江阙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飞快地垂下头,摆弄着手上小巧的关山弓,讷讷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叶霁坐到他身侧,一下下顺他头顶的毛:“阿阙是想家了?长风山不好玩么?” 江阙抠弄着弓弦,讷讷道:“唔……这里其实比家好玩多了。不用去长老那里听书,也不用一直打坐,人人都愿意和我玩。可是、可是……” 叶霁耐心听他“可是”了半天,摸着他头顶道:“小小年纪,心里不要藏着事情,有什么就说什么,谁也不会怪你的。” 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惘然。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当然是想父母了。 可阿阙若真说出来“想父母”,他又要怎么安慰? 江阙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鼻尖,说道:“以前家里来了客人,爹爹阿娘对他们很好,因为主人就是要对客人好的。如果客人不是客人了呢?不是客人的人,一直赖在别人家里,就没人再喜欢他了……” 叶霁摩挲他头顶的手一顿,愣了半晌,才弄明白这番咬字都不太清楚的童言童语。 他不仅惊愕于江阙远超年龄的心志,更是深深心疼,又有一层惴惴不安——莫非阿阙已经猜到父母遭遇不测,所以才闷闷不乐,又害怕今后漂泊无依,连长风山也不可依靠? 他抱起江阙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掂着他摇晃。 “你刚才说,在这儿一玩就是一整天?这可不是长风山的规矩啊。” 等把阿阙晃得咯咯笑起来,叶霁故意皱起眉,语气一本正经:“身为长风弟子,可是要勤学苦练、朝朝早起的。你这样贪玩,日后做了我的徒弟,天天哭可怎么办。” 江阙倏一下别过头,瞪着圆亮的眼睛看着他:“做你的徒弟?” 叶霁微笑:“或者做你的干爹也可以。” 李沉璧“啧”了一声,他早就不高兴,这时犀利目光斜扫过来,脸色显然不满。 江阙的小身板绷得笔直,脸上的恹恹不乐一扫而尽,似乎有些紧张。垂着的脚尖不自然地踢扫草丛,将小弓抓得紧紧的:“那……那师父和干爹,有什么不一样?” 叶霁道:“如果我做你的师父,你就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江阙:“那,那就——” 叶霁又道:“如果我做你的干爹,你还是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我懂啦。”江阙差点没把小弓掰断,默默从他膝盖上滑下来,吐了吐舌头,又偷偷地笑了,“我懂啦,原来爹就是师父,师父就是爹。” ----------------------- 作者有话说:师父这一生,春梦和噩梦都是同一张脸[心碎] 第118章 片刻温存 叶霁目送江阙小小的身影, 脚步轻快地跟着一路找来的内侍弟子远去,不自觉露出一抹柔和疼爱的微笑。 他进屋坐到书案前,指尖弹出一点火流, 点亮案上的灯。从匣子里抽出一张灵笺,又从笔架上取笔。 李沉璧一把攥住他手腕:“师兄还不休息?不顾身体, 还要写信?” 叶霁柔声道:“你要是也不睡,就来给我磨墨。” “我才不磨!我要和师兄睡觉了。” 李沉璧脸色绷得紧紧的,把他铺好的文房物什一把推到桌角,攥了他胳膊往内室拖去。 叶霁被他铁钳似的手制住,一时竟挣不脱,见他来抄自己膝盖窝,连忙按住:“我实在是睡不着。好沉璧, 让师兄写完这封信,情急事紧, 不能耽误时间了。” 好容易将李沉璧哄住,两人并坐在宽大的书案前, 叶霁轻声催促他磨墨, 自己则抬腕濡笔,在一张灵笺上流水般写字。 “泛月吾兄,见信如晤。今有事关五湖四洲诸门安危存亡之要事告知……” 李沉璧一圈圈研磨,眼睛却盯在他笔尖上, 忍不住出声:“师兄写给他做什么?他只顾着情人死了伤心, 说不定连信也懒得拆了。” 叶霁下笔不停, 道:“你小瞧泛月了……大事当头,他是靠得住的。” 说完便专心写字,洒洒三四百余言,将之前密探枫云山庄的情况简要写明, “……枫云山庄桩桩事迹,异日恐有颠覆江湖之举。玉山宫与彼共坐东洲,咫尺之距怕有池鱼祸殃,亟当警惕,切切!”又饱蘸浓墨,用端楷写下玉山宫要随时注意策燕岛的结界动静云云。 等到兑了朱砂的墨迹干涸,叶霁轻扣响指,满纸墨迹亮了起来,虚影一样浮在纸面。李沉璧已经勾画好一张千里传送的信纸符,等字迹虚影注入符纸中,推开窗送了出去。 叶霁又抽出第二张灵笺。李沉璧不干了:“师兄刚才看字的时候,揉了三次眼睛,你可从来不这样的!我快要心疼死了。你已经累极了,别派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叶霁捏着笔管,苦笑一下:“你误会了。那么多门派,哪里能一一提醒?” 李沉璧道:“对,提醒不过来,师兄明白就好。”又冷哼道,“有那不明事理的,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指责长风山撩拨浑水,我看枫云山庄可收买了不少人心呢。何必这样打草惊蛇?” 叶霁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出着神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这样的信,眼下我只能写给泛月。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师父的那些结界,还能维系多久?我准备去信给附近坐镇的门派,让他们做好守护结界效的准备。只是这样一来,师父病危的消息也就藏不住了。” 说到这里,叶霁抬起眼,与李沉璧同样深幽的目光对视。 两人都明白,师父一旦驾鹤,这些与他息息关联的结界,将会慢慢土崩瓦解,而那些被封锁的毒瘴厉魔凶兽,就会流入人间。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用灵力烘热手掌,覆在他红肿疲惫的双眼上,叶霁便觉得暖融融的,十分温暖舒服。 屋外月色如银,屋内烛火微跳。李沉璧交替手掌,为他热敷双眼:“这样的信,我也能写呀。我替师兄写吧。” 叶霁刚才写到结尾,确实阵阵昏眩,思绪也集中不起来,听李沉璧说得轻轻巧巧,迟疑道:“嗯……你要注意措辞,不可颐指气使,也不能太冷硬生疏。知道要写给哪几家么?” 李沉璧点头,提笔伏案的动作十分利索从容,每封信只寥寥四五行字,落款钤印,一盏茶时间就搁了笔。 叶霁一封封拿起来看,确实有自己平时写信的辞气味道,不仅内容明晰切要,而且笔迹酷肖自己,挑不出一点毛病,惊讶又欣赏地瞧了他一眼:“让你处理了一阵子山务,果然受益匪浅,这样的文书都能信手拈来了。” 李沉璧送飞了灵信,关窗回身将叶霁一抱,用鬓角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这动作十分乖巧,又带着点撒娇味道,叶霁将他脸掰转过来,吻了一下。 触碰到那白玉润泽的皮肤,稍微用力便能划破,叶霁目不错珠看着小师弟,忽然生出万般感慨。 “沉璧,我遇见你太晚了。”叶霁轻声道。 李沉璧体会到了那份黯黯流动的情愫,屏住了呼吸。 他握住叶霁双掌,搓弄着那冰凉的指尖:“我早就这样想了,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遇见师兄,为什么要比师兄晚生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师兄才和我有同样的心境么?” 第149章 叶霁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沉思着将他手指攥紧了。 “师兄似乎有话要说?”李沉璧把温热干净的呼吸都吐在他面上,“却好像不敢告诉我。在我面前,师兄也会害怕,也会有顾虑吗?” 那一刻,叶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最忌惮、最厌恶的纪师叔纪饮霜,其实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背弃了你母亲,伤害了我们的师父,许多人被他害死。他从没把你当成儿子,而是利用你母亲的血脉制造出的完美容器。 而今,修仙界又要因他而动荡了。 ——把这一切对李沉璧说出来,会怎么样? 叶霁可以想到,李沉璧大概不会有愤怒伤心的情绪,至少,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李沉璧会冷静而轻蔑地说,“那么我们就杀了他。” ……杀了纪饮霜。 叶霁心里滚过一个炸雷,舌尖都是冷的。 无论是李沉璧那被父亲视为夺舍容器诞生于世,将来又要亲手弑父的命运,还是这两个多年来被自己视作至亲至爱的人,即将水火不容、相互残杀的事实,都令他心如刀绞。 叶霁突然理解了师父当年的心境,那真是比钢刀刮骨还要难捱的滋味。 正煎熬中,忽然听到李沉璧罕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的脸色不好看,难道是在为我操心?” 李沉璧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如果师兄心里想着我,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心了。有些话师兄还没想好,不说就不说吧,一辈子不说也行,我不在乎,师兄也别记挂。只要师兄还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了。” 这番话里的体贴,让叶霁心头一热。 过去他怎会觉得李沉璧执拗偏激?凭心而论,他的小师弟实在是通情达理,远胜过世间那些事事刨根问底的伴侣了。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李沉璧像是知道了什么,才故意说出这些意有所指的话,好让他宽心。 眉心传来刺痛,叶霁又要抬手去揉,被李沉璧一把捞住膝盖,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掀开床上纱帘,李沉璧将他外衣全部脱掉,拆散了发髻,把人塞入被中。 他自己也脱得只剩亵裤,掀开被子热热地钻了进来。 叶霁见他如此迅捷,几乎脱得一干二净,以为他还有心情鱼水,手一撑就要坐起。 李沉璧手脚并用地缠上来,紧贴着他,便不再动了。 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叶霁倒有点为刚才的想法不好意思,索性闭上眼睛,沉沉养神。 “师兄,”李沉璧低低开口,“你不抱着我么?” 叶霁“嗯”了一声,摸了把他青丝,侧身将手搂在他后背。 “真好,想一辈子和师兄同榻而眠。”说完这句话,李沉璧便闭上了眼睛,手在叶霁身上似有若无地轻拍,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眠。 “沉璧。”不知过了多久,叶霁骤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呼唤了一声。 李沉璧拍抚他的手一顿,又接着一下一下拍:“师兄还是有话和我说吧?我听着呢。” 叶霁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用沉缓的语气,将自己在师父识海中经历的一切,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 可犹豫再三,还是无法启齿说出“纪饮霜是你父亲”这个事实。 李沉璧安安静静从头至尾听完,没有做声,唇边竟挂着一抹笑意。 视线昏暗,叶霁捉摸不透他这个笑容,忍不住问:“你怎样想?” 李沉璧道:“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冷笑,“比不上我千万分之一。” 他身上暖热的灵力缓缓送来,指腹在叶霁脊背一下下按揉,缓解这副身躯的疲惫。 叶霁的眼皮越来越沉,还想说些什么,却实在难撑困意,滑入了漆黑梦乡。 叶霁对于睡眠极为克制,有时为了调神而睡几个时辰,总能控制准时清醒,从未误过起身。 陷入沉睡前,叶霁只打算躺两个时辰,就醒来处理千头万绪的摊子。不料这一觉睡得极沉、极久。 也许是在识海中身心俱疲,又或许是李沉璧略施了手脚,一直到第二天将近日暮,叶霁才感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身侧一空。 李沉璧极轻地下了床,悄无声息走出门外。有人到访,站在院内与李沉璧交谈了些什么,语气低切快速。 叶霁双目一眨已是完全清醒,弓弦一样从床上弹起。 大步走到门口,几星小雪从灰淡的苍穹扬扬落下。 上官剪湘揉搓着冻僵的手背,脸色沉肃地同李沉璧说着什么,见叶霁长发散落衣冠不整地大踏步跑出来,怔了一下。 叶霁已经长驱面前,紧盯着他:“怎么了,是师父出了什么事?” 李沉璧一拢他单薄的中衣:“我们进去说。”见叶霁兀自僵立不动,忙道,“别怕,不是师父。” 叶霁吐出口气,这才微微一笑:“进去说吧,剪湘。” 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料峭天寒,榻桌上净瓶里插着几枝曲折的白梅花,正喷薄盛放着。 三人环绕梅花,分别坐下。上官剪湘清咳一声,扶着膝盖,开门见山说道:“我接到了一封‘守山人’的火急秘信。” 叶霁心里一声咯噔:玄天山也出事了。 玄天山仙产丰富,灵脉奇沛,自古以来都没有划分归属。各派争夺不让,便共同推举出一个组织“玄天盟”,来管理玄天山的一切事务,包括举办隔年一届、各派翘楚争锋的玄天山大会。 玄天盟的成员一律被称为“守山人”,江湖上又公推一德高望重、居中守正的仙尊为玄天盟主。 守山人除了在玄天山大会上裁夺胜负外,还打点管理着原则上为修仙界共有的仙山物产。一旦玄天山有事故发生,玄天盟有权调遣各派共同前来守护。 上官剪湘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抖开,递给叶霁:“知道你累了,原本不想惊扰你,便和苏师妹先拆了读。一看内容,还是得扰你——玄天山的一处结界崩毁了。” 叶霁拿信纸的手指一抖,不解又不安:“玄天山的结界不过是划分区域,就算崩毁了一两处,何至于‘火急’?”匆匆一目十行。 放下了信,叶霁不可置信地问:“一直以来封住渡冥狭间的,不是七七四十九道上古神符么?何时有过什么结界?” 李沉璧冷不丁问道:“什么渡冥狭间?” 上官剪湘道:“玄天山的翻雪谷地下,有一片鬼域。大概四百年吧,前玄天山附近发生一场大地动,把阴阳两界坍出了一个通道,直逼玄天山底。怨鬼们渴切想去阳间,就在这一片聚集,长此以往竟形成了一片鬼域。” 他取了两个茶碗,一上一下碗口对扣,苦笑:“上为仙山,下乃地狱,玄乎吧?好在中间有一层隔带——渡冥狭间。” 他将信纸夹在两个碗口间:“虽说是隔带,其实只是一层薄土,吹弹可破,没法长久压住底下的怨鬼。先祖们用上古神符去封镇,整整用了四十九道,都没法保证万全。不是这道符破了,就是那道符失灵,怨鬼们便逸出来祸害人间。这种事以前很常见的。” 叶霁不由得扶膝坐正:“我已经近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了,沉璧年纪小,不知道也难怪。你说的结界,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剪湘放下茶碗,躲避着他锐利的目光,不安地搓了搓手指:“大概十年前,师父出手封住了渡冥狭间。” 第119章 身入重围 叶霁“腾”地站了起来, 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上官剪湘最怕他这样,紧张道:“这真不能怪我不告诉你,是师父不让我说的。” 叶霁咬着牙道:“胡说八道。师父瞒我做什么?” 上官剪湘吞吞吐吐:“他那时候吧……身体不好。要是让你知道, 他强撑病体还去揽这些事,肯定要闹的。” 叶霁一阵恍惚, 师父从关山境回来后,那样的身体状态下,竟然又帮玄天山设了一道结界! 李沉璧按他坐下,眼珠清明一闪,问上官剪湘:“师父为什么忽然起了念,要管玄天山的事?” 叶霁道:“剪湘,那时你在照顾师父起居, 知不知道隐情?” “算是知道一点。”上官剪湘摸了摸下巴,“但就算知道, 我也想不明白。师父与玄天盟主达成了一个约定,由他出手设下结界封住渡冥狭间, 而玄天盟么——”啧了一声, 有点不满似的。 叶霁:“别卖关子,快说!” 上官剪湘道:“师父要求玄天盟每年冬天都把山里的金翅草除干净,尤其是在玄天山大会前。”嘟囔了一句,“铲铲草, 就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图什么啊。” 叶霁一言不发地抓紧了膝上的衣料, 指节发白。 上官剪湘以为他也在百思不得其解,沉了沉嗓子说道:“这些年你忙着打理整个门派,其实还是我和师父日常相处的日子更多一些。师父这人太有主见、太能藏心事了,像个密不透风的罐子, 任谁也强打不开,非得等哪天罐子碎了……呸呸,非得等他自己把盖子揭开,我们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第150章 “……是我。”叶霁涩然道,“我的身体曾被下过重蛊药,对金翅草有不好的反应,师父这么做是为了我。” 他苦笑一声:“又是为了我。” 这下,轮到李沉璧脸色发白了。 上官剪湘瞪大眼睛,哑口无言。他是个心思极快极通透的,点头道:“是了,玄天山大会的关卡危险重重,每一届都有人受伤残废。有这么个损伤你的东西在,师父不放心的。” 叶霁抓起杯子,一气饮干茶水:“如今多想无益,既然师父是为了我才抗下这份责任,我岂能置身事外。这结界至关重要,我去补。” “让我来补,”李沉璧道,“师兄别忘了,我的结界术也不差的。” 上官剪湘咳道:“补这个字眼不太准确。师父的结界已经崩塌了,要立一个新的才行。” “结界一旦系在身上,身为界主便要肩负一辈子的责任,至死不可放弃。”叶霁盯住李沉璧黑湛湛的凤眼,“这是长风山主的担子,你实在没必要——” “师兄,”李沉璧同样地望着他,“我说过要做一个能保护你、扶持你的道侣,这也是我对师父的承诺。师兄不是也曾说过,‘希望我的师弟,有一日能和我并肩而立’?” 叶霁心想,我的确说过。可风刀霜剑严相逼时,我真正想的,却是你能安然无忧、无风无浪地度过一生。 上官剪湘看着二人深深对视的这副情形,有些痴了。 过去他总觉得,叶师兄对李沉璧的感情,既有喜爱,也有疼惜,但真论起来,恐怕还是自幼养大的疼惜之情多一些。两人说是结为道侣,倒像是叶霁在哄着娇顽任性、情窦初开的幼弟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渐渐悟出,这两人之间,乃是生死相依、互靠互托的真情,他们经历的一切,只怕已远胜过世上大多的寻常恋侣。 上官剪湘抖衣起身,肃然道:“结界的事情,你们到时再论吧。玄天山已是魍魉横行,刀山火海了。守山人的急信并非独寄我们一家,凡有点声势力量的仙门,这时大约都得到消息,打点弟子火速出发了,我们也要快些清点人手去支援才行。” 李沉璧不知想到什么,面露一抹冷笑:“他们那样自私,这时候怎会争先?” “这个先得争啊,”上官剪湘轻嗤一声,“这一役结束,玄天盟必然按功分赏,多劳多得。玄天山的物产,哪一样不令人眼馋?唯独咱们不能抱这个心,师父立的结界破损才导致这一灾事,咱们是去——去补过。” 李沉璧寒声道:“补什么过!不求回报守护他们这么多年,反而还有错?”一眼瞥见叶霁脸色沉了下去,住了嘴。 叶霁从桌屉里抽出几本弟子名册,目光疾扫,顷刻就勾选出百来个名字。 李沉璧接过笔,又在最年轻的那辈弟子名册里勾了十七八人。 “他们应付得来险境么?”叶霁问。 李沉璧点头:“我在演武场放灵兽咬人时,他们没后退,便考量了一下。胆气、本事都还不差。” 叶霁略带诧异:“难得听你夸人。” 上官剪湘扶眉心:“放灵兽咬人这事可千万别再有了!师兄你真得管一管……算了,以后说。” 叶霁将名册丢进他怀里:“去点人吧,半个时辰后山门集合。” “那你们呢?”上官剪湘揣好名册,又折回脚步,多问了一句。 叶霁道:“先走一步,去看情况。” 上官剪湘点头,快踏出门外时,回身道: “师兄,沉璧,你们一定多多小心。” . 叶霁和李沉璧穿行在刚下过一场冻雨的玄天山岭时,已经是下一个深夜。 岗峦连绵十几里,中间夹绕着一江水。山高月小,仙木婆娑,树梢上结挂满了白亮的雾凇,在月色下折射晶莹,像是水银流泻着往深黑天尽头延伸,把世界划分成黑白两半。 玄天山南峰结界口,二人与几家修士打了照面,核验了身份令牌,接着就各自赶路,往最深处的翻雪谷去。 峰岭纵横绵延,广袤无际,各路的修士人马从四面八方进入,像是往池塘里洒了一把豆子,水花都溅不起大的,悄没声息。 山深林密,他们索性用双足赶路,两只燕子似的在银森森的树杈间时起时落,一路过来不踩断一根冰棱。 渺渺的白雾中,前面李沉璧飘然的身影,叶霁一伸手便可抓住,却又好像梦寐一样不真实。 忽然,一根枝桠在脚下折断,叶霁身体竟没立即做出反应,径直往结冰的潦水坑里摔去。 李沉璧背后像长了双眼,刹那就感到他气息乱了,一旋身抱住他腰肢,带着他轻巧落在地上。 “师兄累了?”李沉璧擦了擦他脸上的雪水,“休息一会再走好么?” 叶霁却不愿耽误时间:“刚才一时失足,并不是累了。” 李沉璧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从不在轻功上失足的。” 叶霁还是摇头,李沉璧忽然俯身,从一小堆雪中拔出一株草,根茎金黄,两片叶子状如蝶翅。这样天寒地冻的节气里,还结了一朵指甲盖似的小花。 李沉璧摆弄着那株草:“这就是金翅草?它会损伤师兄的身体?”只给叶霁匆看了一眼,就在指间碾烧成了灰烬。 “的确是金翅草,”叶霁道,“这种草药很稀少,也就翻雪谷里生长得多一些,寻常野外是很少见到的。没想到让你寻到了一棵。” 他怕李沉璧生出无谓的担心,又解释:“损伤身体远不至于。只是它释放出的气息,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李沉璧蹙眉:“我随手一摘便有,玄天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声音低迫,“若只是让师兄心浮气躁,师父何必大费周章地让玄天盟铲干净。” 月光之下,李沉璧的脸色比雾凇还要冷白,眼瞳闪着凌凌的光,还要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只听“唰唰”二声,两人腰间的长剑先后出鞘一寸,发出低沉的铮鸣示警。 远处飘来荡去的白雾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十几道伶仃的鬼影! 鬼影半虚半实,似人形又像树影,捧着一簇簇幽幽的碧火,发愣似的钉在原地。 又一阵冷风吹过,细碎的冰屑雨吹在脸上,迷乱人眼。那些鬼影也都虚虚实实,刹那间已飘忽到跟前,腥腐的怨气直吹到脖子里来。 人间仙境之中,却有鬼魅横行,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叶霁几乎可以想象,渡冥狭间此时已经豁然洞开,数不清的怨鬼魂灵就像雾气一样顺着山峦走势流淌而下,四处蚕食性命。 “别碰到它们手里的碧火。那是怨气所化,落在身上扑不灭,当心些。”叶霁一振长剑,人已经闪掠入鬼影雪雾之中。 李沉璧屈指轻弹剑刃,以一声长剑清吟回应。 见李沉璧煞有介事学他弹剑,叶霁心弦仿佛也被弹动,不露声色一笑。 月色游移在缕缕絮云中,雪地折射下的树林也时亮时黯。 林中景色水墨画一般,寒风萧萧,裹着剑风凛凛,两人的身形像是纸剪出的影子,飘荡在淆乱一片的树影鬼影间。时而闪过两道剑刃白光,乍亮出奇。 这些摸不见踪迹的怨鬼,比恶兽邪妖要棘手得多,因为没有实体的东西,即使能被仙剑斩灭,那份变幻莫测的威胁也让人时刻如芒在背。 尤为危险的,是众鬼手中凝聚着浓烈怨气的碧火。叶霁极为谨慎,依旧好几次被碧火擦肩而过,颇为惊险。 叶霁和李沉璧不是专克鬼祟的符修,面对这群怨鬼,只能凭掌中剑一只一只斩除。群鬼消散后,月色清朗了不少,万物纤毫毕现。 叶霁将长剑回鞘,转身去看李沉璧。 后者也正朝他走来,叶霁连他长睫下的投影也看得根根清晰。 李沉璧捉起他的手:“那群鬼一靠近,风里都好像结了霜,师兄的手也冰了。” 叶霁感到他在探自己灵脉,失笑:“摸出什么来了没有?” “摸出来了。”李沉璧嘟囔,“摸出来师兄这时候不高兴。” 叶霁道:“还用你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谁高兴得起来。” “不只是不高兴,”李沉璧按在他胸膛,感受衣襟下那温热的心跳,“……好像还有点不安定。像是对这里存着不小的忌惮一样。” 叶霁有些吃惊,笑了起来:“沉璧真能看穿我的心?今后岂不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了。” 李沉璧难得没趁机卖乖卖娇,认真地问:“师兄是否也觉得,玄天山的结界崩得太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不错啊。” 叶霁沉吟道:“师父命悬一线,这也是迟早的事。玄天山的危机,未必在唐渺他们的算计之中。” 说完自己也摇了摇头,看着李沉璧,等着他将两人共同的念头说出来。 李沉璧道:“要是连师父病危也是他们筹划的呢?那么由此引发的每一件事,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第151章 第120章 言刀舌剑 月色下, 一列稀稀疏疏的修士队伍,正在南山门外核验令牌。 修士们服色混杂,口音各异, 却都是一样的风尘仆仆,显然是接到了玄天盟的急信后, 各家马不停蹄点来支援的人手。 南山门地势平缓,风景秀美,隆冬腊月里,山坡上竟还生长着一片绒绒青草,点缀着小巧的奇珍野花。 “这山往里可深,兄弟连天赶路,是再走不动啦, 歇一会再说。”一人不顾湿漉,就往草地上一坐, 忍着屁股下的冰凉,“嘶哈”长呼着白气, 揉捏捶打酸楚的双足。 他身边的一行人也纷纷坐下, 捶腿揉肩,盘坐调息。 各家修士早就累得眼昏腿软,见状也都有些泄气,在山门的界碑前核验了令牌后, 都过来草地上坐着。稍矜身份的, 抱着剑盘膝养神, 有不拘的,四仰八叉躺着喘气。 一个粗糙的嗓音,哼哧笑道:“诸位仙君好志气,山里头鬼快打死人了, 咱们可别太悠闲。干脆叫守山人兄弟一人给上壶热茶来好不好啊?” 立即有人应和“那感情好”,一片低笑声里,几个守山人抱臂冷观,盯着陆续进来的修士在界碑核验身份。 一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笑嘻嘻接话道:“我们小门小派无足轻重,每年分山产都沾不到光,这时候卯着劲往前冲做什么?” “你师父要知道你这个想法,怕不是得气死。”相熟的人调笑道,“没出息,眼馋山产,你倒是多出点力气。今年多半要‘论功行赏’,当心连往日的那点三瓜两枣都没了,尊师把你们吊起来打。” “打就打呗,”年轻人悻悻然道,“总比把命丢在这山里好。我听前辈们讲,渡冥峡间下的怨鬼可了不得,一旦被它们手里的碧火烧到了身上,连魂魄都要化成焦炭!过去发生这种事,各家派人来驰援,就地埋骨的比比兼是。唉,还以为如今没这事了……” 立即有人疑惑:“话说起来,距上一次玄天山闹鬼患,也有小十年了吧?还以为终于太平了,怎么忽然之间渡冥峡间又裂了?善渊道长,你老见多识广,有什么想头没有?” 只听角落里,一黑瘦道人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我说诸位道友,你们不会还以为,封印住峡间的是那四十九道上古神符吧?” 闻言,草地上随意坐卧的众人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黑瘦道人名号善渊子,原本名不见经传,但因他不久前在乘寿山水榭中,竟敢当众责问长风山首徒叶霁,言辞刻薄犀利,被不少人留下印象。 也有人想起了他被薛白槿叱得头也抬不起来的穷窘情态,鄙夷地但笑不语。 “那依善渊道长说,是怎么个情况?” 善渊子见人群安静下来,个个都露出浓郁的兴趣,压下心中的几分得意,一摆手:“那些个不靠谱的神符,早撤掉了!这些年来封住渡冥狭间的,是漱尘君的结界!” “什么?!” “竟然有这事?!” 草地上炸开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原本准备向山中进发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 善渊子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这还有假,否则诸君何以长久以来高枕无忧呢?要我说,漱尘君实是天下第一大义之人,担起这么一份了不起的责任,近十年默默不发。换了别的人,早就敲锣打鼓恨不得全江湖知道‘我乃守卫苍生的盖世英豪’了!” 修士们胸中气血涌动,连连点头,有人甚至站了起来,向着长风山的方向默默稽首。 “善渊道长说的是。想想漱尘君的人品,倒真做得出来这份事呢。” “怪不得这些年风平浪静,修仙界得此一人,苍生之幸啊!” “唉,这么一比,鄙人在这当儿歇足躲懒,惭愧惭愧。” 众人正唏嘘感叹间,一行从头到脚白衣缟素的修士们穿过了界碑。 缟素修士们路过草地时,目不斜视沉默无言。唯有领头的一个年轻女子,停下来朝众人略施一礼,继续匆匆往深山赶去了。 善渊子原本正侃侃而谈,薛白槿率领着乘寿门弟子进山,他早讪讪地挪到后边坐着。直到她背影消失,才恢复了如常神态。 “也难为她,门派破落成那样了,老山主又新丧,还想着来救别处的火。”一人出声感慨。 冷不丁一人阴阳怪气道:“善渊道长,我记得你对叶霁颇有微词啊。怎么他师父,你倒不遗余力地夸奖。好师父还能教出混账徒弟不成?” “这话不对,”善渊子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道,“好师父教出坏徒弟的例子,自古以来比比皆是。鄙人在水榭说过的那些话,也断不收回!” 一个麻衣青年重重地“哼”了一声:“哗众取宠,自作聪明。”就要站起来叱责。 他身旁一个老者沉声制止:“铮儿,混话过耳不过心。略歇一歇就该走了,你伤势还未好全,多保存精神对付后头的事。咱们进山吧!” 这麻衣青年就是万铮,他曾在乘寿山时救援苏清霭,后来又被叶霁所救,有这样一段生死与共的缘分,他已对长风山产生了深深的亲近信任之情,其中既有公义也有私心。这次主动和师父请缨同来,一是师弟们都还青涩年幼,不堪重任,二来更有再会一会长风山这些可亲可敬的同道们的心思。 一老一少坐在角落里,众人议论纷纷时也未出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声威显重的万流岛主就在身边,纷纷起身抱拳作礼。 万流岛师徒远去了,一些人也陆续站起,拍拍衣襟追了上去。 这时有人疑惑道:“言归正传,既然渡冥狭间有漱尘君的结界保护,为什么今时却出了岔子?” “啪”一记清脆的拍大腿声,一人恍然大悟说道:“啊呀,不会是这么一回事吧?!” 见人人都看他,说话那人舔了舔嘴唇,解释道:“在下是水云堂的,前一日鄙派接到叶霁仙君的灵函,叫我们立派人手前往离堂口十里处的锁妖九玄塔,守住那里的结界,以防破裂后不可收拾。我那时就寻思,这九玄塔在漱尘君的结界下风雨不动十几年,怎么突然就说要破裂了?” 另有一个声音拔着嗓子惊呼:“这、这……怪不得!我们从东洲赶来,遇见玉山宫分拨了不少弟子,乘船赶往策燕岛去了。该不会是同一回事吧?” “老天,这可了不得……” “这么多结界同时出事,莫非……” 善渊子长吁一声:“看样子,是漱尘君出事了,骑鹤近在眼前!” 草地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从东门进入的各派修士都被他们的议论吸引了过来,彼此相顾,神情各异。 林述尘长久以来闭关修养,许久不在江湖上出面,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平日里并不觉得受着他的庇佑,可有一日大厦将倒,人人都产生了立于危楼直面风雨的不安之感。 值守在界碑前的守山人们,见各派人士在草地上越聚越多,聊得热火朝天,而山里情况危急,正待人手解围,便推出一个清秀孱弱的年轻守山人,示意他赶紧去催促。 年轻守山人慢吞吞道:“我正忙着,为什么是我去?” 其余的守山人谁也不愿意主动得罪这些门派,不耐烦道:“别废话,叫你去就去,喊两嗓子的事。” 年轻守山人眼底闪过郁恨之色,走了过去。 他刚靠近人群,就听得善渊子的声音激烈地说道:“……漱尘君一但驾鹤,我最担心的是将来叶霁接任大位,这小子根本靠不住!且不说那么多结界,他一个毛头小子撑不撑得下来,就是他那颗心,我也十分不相信!” 听到“叶霁”两个字,年轻守山人的眼皮剧烈一跳,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阴沉。 “漂星楼出身呐——诸君!我半夜梦回,一想到在修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竟是个漂星楼余孽,就是一身冷汗!回想过去,漂星楼使各类邪术鬼方,用雷霆血腥手段,侵害了修仙界几百年,家家都挂着淋漓血债,怎么就忘了?怎就对漂星楼的遗孽如此包容,乃至于俯首尊敬?我善渊子是打心眼里替那些家破派亡的同道和百姓们,心寒、心痛!” 人群嗡嗡噪噪,似是被他这番话中斩钉截铁的语气、痛心疾首的情绪鼓动,心中各自惊疑深思。 有的人想到了亲朋旧友的血仇,有人想起了过往在漂星楼阴影下苟且讨命的日子,人人胸中都涌起一股愤懑,竟无一人出声反驳打断。 “鄙人比不得宗师耆老们,在江湖上说话无足轻重,但诸位也可暂听一听我的道理。重点乃是这个‘道理’二字。” 善渊子轻咳一声平复气血,捋须慢慢说道:“凡与漂星楼沾染勾结的人和事,无一例外,均要除恶务尽——这是不能误也不能改的宗旨。年轻人们回去问问师尊长老,翻翻自家门训,里面有没有这一条?” “这——有是有,但……” “善渊道长说的倒也不错。”一个脸盘四四方方,身材亦是四四方方的汉子应和道。 第152章 许是修炼功法的缘故,四方脸汉子轻轻说话,声音底色却十分洪亮,人人皆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年来,修仙界经历的风波,竟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漂星楼的邪术重现江湖,惨祸历历在目,难道真没有漂星楼余孽在其中捣鬼?我们有没有认真提防过?叶霁是否清白,这我下不了定论,没踪没影嘛——但善渊道长说的宗旨,倒是有助于匡正修仙界的底线和壮心呐!” 这话就公正许多了。立即就有许多人应和: “有理,咱们安享太平太久,把警觉心都丢了!” “不管有影没影,各派心里有个底就好,咱们不冤枉人,也不要掉以轻心。” 有人高声呸骂:“漂星楼真是扫不尽的死灰!若他们胆敢再冒头作祟,老子拼了这条命长剑伺候,也要把这群恶鬼斩尽杀绝!” “到厮杀时,若我有半句二话,也算不得好汉!” “……” 忽然一缕寒风卷过,隐隐夹杂着阴气。众口杂舌都停息了,人人觉得背后生寒,有那么一刹那间悄无声息。 年轻守山人趁着此时,不轻不重地开腔:“既然都是英雄,玄天山内正怨鬼横行,诸位好汉为何还在此地闲磕牙?” 不远处,一群竖着耳朵踮起脚尖、打手势瞪眼睛催促的守山人,脸色刷然一黑。 这小子!平日里随便搓来揉去都不敢放一个屁,今日在各派面前一开口,扫倒一片人! 方才叫得最高最响亮的人,个个都面红耳赤。涨红了脸摩挲着腰间的刀剑,一气不吭,就要往山里走。 四方脸汉子忙打圆场:“玄天盟有护山重责,守山人着急也是难免。但我们也不是闲磕牙嘛,漂星楼有死灰复燃的苗头,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大家凑在一起议一议,将来好早做打算。” 他右拳一锤左掌,脱口而出:“谁敢保证这次玄天山之乱,漂星楼有没有在里边趁机作祟呢!” 人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透骨沁凉。四方脸汉子话音一落,议论溢成了一锅粥。 年轻守山人翻了下眼皮,准备转身离开,人群里炸开一个声音:“……孟忌欢?是你么,孟忌欢!” 年轻守山人后背一僵,步履不停。 那人几步冲上前扯住他,反复打量,哈哈大笑:“哈,果然是你!你这王八蛋还活着呢!” 孟忌欢猛然回身,在他肩上狠狠一推,将他推了个跟头:“认错人了!”匆匆往前走。 那人在众目睽睽下跌了个倒栽葱,满身泥水。 四周传来隐隐笑声,他额头青筋直跳,恼了火:“孟仙君如今当上了守山人,风光神气啊,都忘了我们这些老同门了。那年玄天山大会,你在翻雪谷里算计叶霁,差点被他一剑捅死,还是我把你这条死狗背出谷地的!” 第121章 四面楚歌 孟忌欢闭了闭眼, 脸色苍白,死咬着牙钉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人拍拍泥水站起来,瞧了眼污糟的衣服, 说话更难听了:“……一副病鬼样,劲儿还挺大。我寻思你早死了呢, 没想到被人一剑断了心脉也能活。当初师父不要你了,嫌你丢人,我还给你说过几句好话。就冲这两样恩情,你也不该推我一个跟头。” 孟忌欢猛揪起他衣领,举起拳头嘶哑道:“闭嘴!” 那人勃然而怒,也去揪他衣领:“想打我?来啊!我先把你打一顿,再把你以前的好事说给大伙听听!” 两人拉扯推打, 浑然没有修仙人的雅态,惹得人人侧目。 有知情者小声对身边解释:“……原来是他。那都好多年前啦, 这人在玄天山大会上给叶霁下绊子,反被叶霁捅伤了命脉, 人还半死不活呢, 他师门就丢下他走了,也怪可怜。原来这些年留下来当了守山人,算是找了条活路。” “行啦,两位小哥别打了, 好歹同门一场, 和和气气的么。” “就是, 孟道友这些年也遭了不少罪,早就抵过了,何必戳他伤疤呢?” 众口劝说中,为首的守山人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抽出戒律长鞭, “刷”地在孟忌欢小腿上狠命抽了一记,将他抽得半跪在泥泞里:“丢人现眼的东西!一件事也做不成!” 他横眉竖目骂完,朝孟忌欢怀里摔了个令牌:“去打开西北边那条山缝的结界,有几家仙门要抄近路过来,别耽误时辰!” 那条路布满险滩,鸟兽绝迹,就算安全的日子,众人也绝少往那头去,却要孟忌欢孤身一人跑腿。 孟忌欢垂着头,瞧不清是什么神情,没有拒绝。 他跛着腿,在无数道视线里慢慢爬起,瘦削的后背微弓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 这副寥落的姿态,倒令人心中难受,一个纤柔的女音轻声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叶仙君当初真的差点杀了他?” “好像是姓孟的对他使了什么小绊子?这样作弊的事,玄天山大会常有的。当场揪出来交付公审不就成了,何至于下那么重的手呢。” “连他师门也当场割席绝义,可见名门大派毕竟惹不起……” “这种事也怪叫人唏嘘,孟忌欢当年也算数一数二的新辈翘楚……一辈子也毁了……” “……” “由此可见,叶霁此人实乃狠毒果决之徒,和他平日里示人的良善宽和大为不同!” 善渊子原本暗恼两个活宝跳出来搅和了议题,听到此处,又立即察觉大有文章可做,滔滔不绝道:“玄天山大会上争夺名次,同辈之间你绊我一下我挡你一下,虽然不光彩,但根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叶霁竟直接痛下杀手!我问问,这是几年前的事……哦,叶霁那时才不过十六七岁,小小年纪手段就如此凌厉歹毒,了不起啊。谁还敢说漂星楼对他毫无影响?魔教对他的影响,早就和毒药一样渗进他骨子里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且过去了太多年年,即使有少数当时在场的,也早记不清其中细节。人们听了善渊子的话,都暗暗点头,感到一阵森然寒意。 自然有人质疑:“漱尘君对叶霁恩深如海,叶霁尊为首徒,将来登上掌门之位就是风光无二,何至于和师门道义对着干?” “我听说,漂星楼会给本门的人下蛊洗脑,毒药幻术无所不用。就算是天下第一好人进去,出来也成了恶鬼。” “这事确实有!我一位师伯就是这样被捉了去,之后彻底移情改性,正直如铁的一个汉子,竟变得对漂星楼死心塌地,生生疯魔了。” “仔细想想,善渊道长的言论其实并不为过,谁知道漂星楼曾对叶霁做过什么。人心天性,在小时候是最容易受影响的。” 一声声敲荡人心的钟鸣巨响,随着呼啸的北风荡来,冻雨潇潇而下,人们不由缩紧了脖子。 “各位道友,略歇一歇脚,就请移驾出发吧!确实不能再拖了。” 为首的守山人抱拳团团行礼:“渡冥狭间的口子正越撕越大,让邪祟跑出来玷污了玄天山的仙产,岂不是大家共同吃亏?” 众人这才收拾神兵法器,心思各异地纷纷起身,呼朋结伴准备继续启程。 善渊子意犹未尽,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人流上路。 . 玄天山里树木葱茏,冬天也不掉叶子,此时都覆上了白霜。因灵气充沛,时时处处都能见到鲜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 众人歇了一阵子,都养足了精神,长长的一条队伍,走在两道山壁的夹缝间,兵器撞击啷当作响。有的兴致高涨,议论热烈;有的则畏缩忧虑,垂头不语。 道路狭窄,两旁的山壁犹如两只巨兽相扑,只露出一线天穹。 一阵阵寒冽的草木幽香,裹在雨里,随风送来。 与此同时,东山门的一个守山人抬起了头。 他打量着眼前的黑影,笑说道:“道友是从哪里来?要验了令牌才能过去呢。要是忘了带在身上,有本门派的身份证明也行,这时候也计较不得许多了……”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从黑袍下闪出,守山人的头颅立即飞了出去! 那守山人犹如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喷涌鲜血,轰然倒地。 变故乍起,在场之人如木偶般傻在原地。 黑夜中,无数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袍人倾巢而出,利落地割断了他们的咽喉。 一大群鬼魅似的黑影,正悄无声息的掠过树梢、掠过草地、掠过山崖。 黑影们的宽袍犹如一片片黑云,将他们的面目遮去。 他们在莽莽榛榛中时起时落,却听不见一丝呼吸。 他们的体温,冷过今夜的月光,冷过他们手中的刀剑。 这些飞奔时如乌云般的黑衣人,在跃上高崖时,又变成了狩猎的群狼。刀剑在月光下折射雪亮,正是野兽亟待嗜血的牙齿。 一线天中,一人忽然捂住了腰间的嗡鸣的长剑,脸色乍变。 接着,第二把、第三把……许多把长剑同时发出鲜红的剑光,在鞘中震动大噪。与此同时,人们掌心的照明符火,纷纷应声而灭。 第153章 一张张被剑光映红的脸相互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 “——这附近有鬼魅,当心,当心!!” “怎么回事,难道是渡冥狭间的怨鬼?出现在这里?!” “在我们头顶,鬼气就在头顶上!” “大伙快往前头冲,别往后边退!这里太窄了,施展不开法力,到空旷处去——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地惨叫声里,喊话那人的胸腔被一柄扭曲怪异的匕首捅入,一旋一拔,泄洪似的血液喷了周围人一身。 还不待众人反应,第二个、第三个人像是被砍断的树木那样倒了下去。接着,更多的人倒了下去,溪流一样的鲜血浸湿了其余人的鞋袜。 月轮滑入了絮云中,万物又开始明明暗暗。 一线天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都像在窄口的墨汁瓶里溺了水,手脚乱舞,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去。 满耳呼喊、狂叫、惨吟,一人翻滚在地,哆哆嗦嗦地伸长手臂,在湿冷的土地上画出一个庞大的照明符纹,一掌拍落在符纹中央。 刹那间,一线天里白亮如昼。 地上血水泡着修士们残缺的尸体,只见那两旁的绝峭山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一样的黑影! 画符的那人惊呆了。人人都惊呆了。 半晌,他将双手都放在符咒上,用尽毕生修为,催得光芒更盛,撕裂嗓子暴喊:“——快逃啊!!” . 冻雨潇潇,叶霁和李沉璧翻上一座山头,站在山顶凉亭上,向前方眺望。 风中的冰粒子落在石瓦上,沙沙作响,掉进衣服里更是透骨冰凉,令人清醒。 叶霁拭着颈间的冰雪融水,皱眉凝视远方:“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一束白。”一指极远处两座石兽一样的山崖,“但没多久就消失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沉璧道:“我也看到了。应该是有人在引符照明。” “若只为照明,何必点那么亮?”叶霁沉吟,“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莫非是在示警?” 他放出神识,朝那个方向探去。但刚才的白光就像是一颗转瞬流星,沉入大地后,就变得和这片大地一样黑暗寂静,悄无声息。 李沉璧一扯他衣袖,牵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视线绕过了山峰的遮挡。 叶霁这才看见了山峦环合中的翻雪谷,倒吸了一口凉气。 翻雪谷上方的天色都变成了一片绛红,从远处眺过去,像是谁在水墨山景图里,用笔蘸了朱砂戳在纸上,重重挥了一道。 叶霁飞上前方的山峰,掣出长剑:“前面地势低平,我们御剑过去。”说着踏上长剑,自高处乘风而下。 他速度极快,又借着风势,飞行时周遭景色都变成了流水一样的线。 绛红不祥的天空近在咫尺,翻雪谷连雾气都变成了赤色。 树林山石诡谲变幻,叶霁再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他知道,这条路大概是不给他回头的。 可他这时真想回一回头,因为—— 李沉璧御剑到他身后,轻拉他的手。声音含笑,又有些嗔怪:“师兄跑得那么快,也不回头看看我,不怕我跟丢?” 第122章 草灰蛇线 叶霁道:“你哪里会跟丢。我就是飞到九霄, 遁入地底,你哪里找不到?” 李沉璧有些得意,摸摸他发丝中那根红线, 勾唇笑道:“那当然了。” 看了眼红光翻涌的翻雪谷,李沉璧道:“无论师兄在哪里, 我都能找到你,追上去。” 他又仔细地看叶霁的脸,认真地道:“师兄就在翻雪谷外等着我,好么?” “当然不好。”叶霁一拽他胳膊,将他拽到自己剑上,“为什么起这个念头?” 李沉璧垂下眼:“我设立结界的时候,就顾不上师兄了。山谷里怨鬼太多, 师兄孤身势单,受伤可怎么办?” 叶霁觉得他这话荒谬, 正要反驳,想了一想, 竟低声笑了:“过去我挡在前面, 把你抛在后方不让你涉险的时候,真没料到有一日竟会反过来。” 李沉璧道:“是啦,今日我得让师兄也尝尝这滋味。” 叶霁道:“以前把你丢在后方,是因为你还小。今日你把师兄丢在这里, 却没有理由。我难道拿不动剑吗?” 李沉璧紧蹙着眉, 凤眸中光芒点点闪动, 有些揪心:“翻雪谷里的金翅草——” “既然玄天盟已与师父达成约定,他们不至于不守承诺,放任金翅草大片生长。偶尔遗漏一两株,还影响不了我。” 叶霁道:“何况, 谁说结界由你来立?我可还没同意。” “我不信他们。除了师兄,我不信任何人。”李沉璧握紧了他的手,掌心些微汗湿,“如果我今日非要做师兄的主呢?” 叶霁懒得和他费口舌,手臂强势一揽他后背,御剑向谷中沉下去。 . 这里地界特殊,寒气令人煎熬,草地溪涧里积着一层厚白,也不知攒了多少场雪。雾霭却是红色的,宛如游离的尘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处处皆是若隐若现的碧火,林木山石之间传来兵戈打斗之声。叶霁略环视了一圈,落地就朝溪谷走。 一脚下去,黑靴深没雪中,另一只脚则踏进了一汪血水。 溪滩的积雪里,竟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骨,服色各异,死状惨烈,显然是各家各派的修士。 叶霁握住雪中露出的一只手,却只扯出一截血淋淋的断臂。 这些散落的尸体,死状无一不惨烈,有的肢体残断,有的心口豁开一个大洞,有的则被割断咽喉,鲜血自颈边汩汩流出,融化了周边的雪,很快血水和雪水冻结在一起。 叶霁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见证了这些刺眼的死状,而是由这些死状,辨认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杀死他们的并非怨鬼,而是人! 他全神贯注检查尸体时,李沉璧时刻守护在他身边,释放剑气震杀靠近的怨鬼,将他护在身后。 放出神念感应了片刻,叶霁疾奔几步,从深雪之下中刨出一个活人。 这是个面目稚嫩的少年人,身上海青色的守山人长袍,已经被血濡成了一片深黑,圆圆的脸冻得青白如死。 叶霁握起他的手腕灌入灵力,呼唤了他几声。 半晌,那少年睁开双目,回光返照的神色出现在脸上,喃喃:“仙君救我……” 叶霁刚才探查他脉搏,知道已经不好,心情凝重地安慰:“我已来救你了,坚持住。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迷惘了一瞬间,像是闪过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这里……有鬼……咳咳有很多……”用力地抓紧了叶霁的手腕。 叶霁将手放在他胸膛,尽力顺理他的气息,温暖他冰一样的体温,沉声道:“不要紧,别慌张,慢一点说。” “……我……领着一个门派进翻雪谷……他们杀了很多怨鬼……还说……今日大获全胜…后来……经过这里……到处都是黑色的影子,不像鬼也不像人……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我拼了命跑……想跑出谷报信……可是没有……没有……” 少年唇边尽是血沫,瞪大双目,像是看到了无限恐怖的光景。濒死之际,转动眼珠,有些依恋地看着这唯一守在身边的温暖活人,眼睛越来越沉:“……不…我刚才说错话啦…你快些走……快些……我不要…不要你救我了……” 他渐渐没了声息,已经死去。叶霁忍着眼前湿润,擦净他脸上的血污,将他平放在地上。 “情况恐怕和我们想的一样糟。”叶霁神色又沉又冷,冲李沉璧道,“枫云山庄画卷里藏着的那些碧血客,只怕也在玄天山!” 他的脑海中,一根阴谋的脉络渐渐清晰,浮出水面:“唐渺那么渴切得到关山弓,就是为了遮蔽师父身为界主的知觉,偷偷破开他的结界,策燕岛的结界想必就是被这样动了手脚。只可惜他从江泊筠那儿勒索来的关山弓,并非为他量身定制,这类神兵若不认主,只用一两次就会碎裂,不然,师父那些结界怕是早就被他全部破开,放出里面封印的东西,将修仙界的水搅得更混。” “唐渺若要和师叔保持联系,想必不止一次打开过关山境的结界。”叶霁眼底的微光,或许是映照着雪地的缘故,显得格外清冷,“关山弓能在界主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暂时开启结界,但结界与界主息息相连,哪能经得起一次次的损伤,师父身体突然衰弱得这么快……” 他喉结在嗓中干涩一滚,吐出下面的句子:“十年……师父说他能关师叔十年,这并不是一句气话或妄言,是他算准了自己力量能够坚持多久,一月一日都不会少。若不是被无声无息损伤了身体,师父的结界不会崩得那么快,让他连身后事都来不及布置——十年明明还未到啊。” 他的心头,又极快地掠过两个尖锐的问题。 师父说十年之期,那么十年之后怎么办?十年过后,他要怎么处置关山境里的那一位? 第154章 玄天山的结界崩塌了,那么关山境里那个更大的结界呢? 李沉璧长剑挽出一轮明月,将周围一圈的怨鬼枭首,不等它们重新凝聚,就以掌中灵风将其“挥散”成飞烟。他灵海中的力量用不尽一般,滔滔不绝如浪潮向外冲刷,即使怨鬼群聚,也无法靠近他三丈以内。 叶霁道:“不知唐渺准备了一场什么好戏。” 李沉璧眨眼就飘到他身边,冷冷轻笑:“一面是杀不完的怨鬼,一面是数不清的傀儡,今夜来的这些人可要倒大霉了。” “师弟师妹们也很快要过来,倒霉的岂止是别人。”叶霁暗自握拳,“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若是傀儡在此,唐渺必定也在。我必须要找到他,与他做个了断。” 他一指前方横断的山壁:“我们先翻过那处。谷口在那个方向,进谷便是广阔平地,先进谷的人一定也大多聚集在那一面……” 下半句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在破空而来的鸟唳长鸣里,叶霁抬起了头,眉宇微微舒展:“这么快?” 四五只羽毛鲜红、长尾如柳的巨大仙鸟,从山谷尽头最高山峰上的铁塔处飞来。遥遥望去,像黑天里飘落的几片灿烂如火的枫叶。 是长风山的赤水神鸟! 神鸟绕着山谷上空盘旋,似是在寻找什么,李沉璧将手指放到唇边,清哨一声,几只神鸟立时精神抖擞,旋身长叫,俯冲而来。 长风山弟子们都乘坐在玄鸟背上,各个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冻得鼻子耳朵通红。他们也看见了叶霁二人,齐齐目光晶亮地望着他们。 神鸟落地,长翅扑腾带着雪尘乱扬。一人率先滚身下翅膀,提剑朝叶霁奔来:“师兄!师兄我们来了!我们来助你!” 叶霁一把抓住他双臂,惊奇道:“燕星?你身体好了?” 钟燕星气喘吁吁连连点头,上官剪湘在后头扯着嗓子澄清:“他非要来的,乱叫什么将功补过戴罪立功,莫名其妙。苏师妹都按不住他,见他活蹦乱跳的,也挺能打,就一起来了。” 叶霁并不放心他,本想批评,却知道不是时候。见新辈少年们一个接一个跳下鸟背,负剑挺背精神奕奕,忽然想起刚才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那个孩子,心里酸涩,又有些欣慰暖意。 “我们乘鸟过来,一路上见许多人惨死,情况不太妙。”苏清霭挽了把散落的鬓发,系紧缠腕,称赞,“也多亏师弟师妹们,在沉璧手底下历练出了一身真本领,驯服得这几只神鸟载我们过来,否则这一路走山道,还不知耽搁到何时。” 上官剪湘扺掌道:“是啦,沉璧师弟这是严师出高徒,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看来好本事都是逼出来的。沉璧以后多吓吓他们?说不定真能吓出几个顶尖人才呢。” 少年们齐声哀嚎。 被同门围拥在中间,热热闹闹你一言我一语,叶霁心中轻快不少,看向苏清霭身后的麻衣青年,有些意外:“万兄也来了。”又朝青年身边的老者抱剑,礼敬道:“万岛主。” 万铮爽朗地冲他一笑:“叶道友,又见面了,早就想与你并肩作战,回报你的救命之恩。”笑眼弯弯去拍钟燕星肩膀,“多亏这位钟家小弟弟眼尖,山深林密里看见了我们师徒,捎带了一程,否则咱们真不一定能在这里遇见呢!” 钟燕星横眉竖目:“呸,谁是小弟弟!” 万流岛主重重咳嗽一声:“孩子们不要再寻开心,这里不是闹着好玩的地方。”凝重地看着叶霁,“叶仙君,令师的结界已毁,你待如何应对?” 叶霁肃然道:“自然要重立新的结界。玄天山里情况复杂,不止有逸出的怨鬼要应付,得先辨清形势。”提起声音,对众人说道,“漂星楼培养过一种无知无觉、嗜血好杀的傀儡,生前都是修为高强的修士。今夜出现在翻雪谷中,大家务必当心,不准落单,提起十二分警惕,护好自己与身边同门。若是不敌,就用山门信号求援,或者走为上!” 长风山弟子们又惊又疑,齐刷刷应道:“是!” 众人纷纷跨上赤水神鸟,飞越眼前屏障,向着山谷腹地去。 迎着凛冽寒风,万流岛主回望那些残损血淋的尸体,长息一声,意有所指:“叶仙君,这些事,应该与你无关吧?” 叶霁怔了一怔,李沉璧已厉声回道:“自然与师兄无关,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霁道:“万前辈何出此言?” 万流岛主缓缓地摇了摇头:“无关就好,老夫也相信叶仙君。另有一言相送——清明谨慎,万事当心。” 第123章 赤谷碧火 越过山壁屏障, 浓裂的鬼气随风送来。 翻雪谷腹地作为试炼的会场之一,处处插立竹竿,挂着数不尽的长明灯笼。这些本是组列阵法的道具, 此时上千盏全部点燃,用作照明。 凄迷红雾中, 星河似的灯笼微微摇曳;鬼魅成群,托着荧荧碧火游荡。 这副情形竟有一种凄艳的美感,他们乍闯入进来,犹如撞入了一场神秘梦境,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这里早已有人在厮杀,最先进入的几个门派,已经筋疲力竭人人负伤, 数不清的怨鬼仍旧从山林中飘出,怎么也斩不尽。有的人被碧火沾身, 一眨眼从头到脚都陷在惨绿烈焰中,灵魂被焚烧时的嚎啕声, 惨栗得令附近的人不忍卒闻。 正绝望之际, 看见烈火似的神鸟凌空而降,他们忍不住双目放光,举剑大叫呼喊起来。 万流岛主人未落地,法杖已经当空坠下。 法杖砸地之处, 江河般的罡风形成一个汹涌漩涡, 将一带的鬼魅卷在其中, 逐渐“研磨”成一团青烟,散入风中半点不留。 叶霁极佩服他这一手,真心称赞道:“万前辈的功法犹如瀚海变幻,却信手拈来, 我辈远远不及。” 万流岛主并不谦逊,对他略一点头。万铮却嫌师父冷淡,笑道:“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快得过叶仙君的剑。” 钟燕星已经挺剑飞身出去,听他说这话,生生扭回头,瞪目叫道:“我师兄的剑岂止是快?他能一剑削平一座巨山,你竟然说只是‘快’?没见识!” 叶霁心想:……这我真做不到。小钟不喜欢万铮,句句呛他,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 他足下轻点,掠过去追上钟燕星,在他肩头一拍:“别莽撞,你走火入魔刚恢复,别离同门太远。” 说话之间,伸手从身旁的竹竿上挑起一盏长明灯笼,将挂绳绕在指上,一圈圈悠悠晃荡。 那灯笼犹如戏法般团团旋转,忽然飞射出去,兜转一圈,重回到叶霁手中时,里面竟兜住了三四团碧火! 被他这样“劫”走了碧火的怨鬼,顿时变得委顿飘虚。原先被它们一齐围攻,左支右绌的修士们,立即趁机反攻而上,连出将其拍成灰飞。 这一连串发生在叶霁短短一句话前后,钟燕星看得呆了:“还能这样,我也要试试!” 上官剪湘一振灵剑,跳入战圈援手,顺道泼钟燕星冷水:“他能把水化成钢珠当暗器用,打谁是谁,你行么?放下灯笼!别砸了别人的头。” 钟燕星讪讪地转转眼珠,却看见苏清霭与万铮并肩携手,冲入了人鬼混战的圈子中央,登时气得面红,也顾不得再学叶霁,高叫一声“师姐等我”,气势冲冲杀了过去。 叶霁一面四处驰援,一面留心观察,是否有碧血客混在人群之中。 但他将这片腹地尽数踏过一遍,甚至查看了每一处山洞和暗角,却不见一个傀儡的影子。那些被他一路"劫"来的碧火,全数装在那盏水盆大的灯笼中,忽忽跳跃着,相互拥挤躁动不安。 风声一响,一人将他堵住,劈手取过了那盏灯笼,绿荧荧映亮那人雪白面容:“提着这东西到处走,师兄是想要吓死我?” “沉璧?你刚才去了何处?”叶霁一怔过后,问道。 李沉璧双掌握住那盏灯笼,灵息猛然一聚,将困在其中的碧火,连同外围的竹条一齐碾作了齑粉。碧火在湮灭前,邪光乍亮,燎上了李沉璧的手掌,蔓延到小臂。 叶霁一把夺过他的手细细查看,只见那双手依旧光洁无瑕,没有一点烧灼痕迹,才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你也吓了我一次,咱俩扯平了。” 李沉璧十分受用他的关心,摸着他手指说道:“我是去探查了一下,渡冥狭间的裂缝究竟在什么位置。” 叶霁问:“你找到了么?” 李沉璧道:“找到了。” “好,你带我过去。”叶霁点头,“若是不封印上,这里的鬼魅只怕三天也杀不尽。” 李沉璧看了眼不远处的同门弟子,又看看叶霁,不说话也不动。 叶霁又重述了一遍:“沉璧,我们走。” 李沉璧暗自咬牙,摇头。 他反问道:“师兄为何一定要亲自立这个结界?难道是因为师父?” “因为师父,也因为你。”叶霁缓缓道。 李沉璧语气加重,眼中流露强烈的坚决之意:“我也是为了师兄!你一心只想独自肩负师父的重担,我却绝不让你步他的后尘!” 第155章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山谷中红光大盛,似乎是某处又撕裂开来。 翻雪谷实在太近,红雾中的鬼息越发浓郁,扰乱人的呼吸和步伐,走在这一片地带,简直比走在毒雾沼泽中还要难受万倍。 叶霁冲上高处,放眼望,只见满山遍谷的碧色火焰越来越多,像夏夜草野里的满天流萤,四处游移,飘忽难测。 相比起来,那上千盏长明灯笼的暖黄光亮,反而更稀疏微弱一些。 暗红、澄黄、荧绿的光怪陆离世界里,修士们与怨鬼厮杀拼搏,嘶喊声刀剑法器撞击声此起彼伏。 时而有人被碧火灼全身,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全谷,听得附近的人手颤心摇,几乎拿不住剑。 眼下这副惨烈的情形,叶霁实在不放心抽身离开,环顾了一周,捡起脚下那死去之人的长弓,又摸走了他怀里一大把绑着辟邪符的箭矢。 迎风开弓,一次射出五六只飞箭,都在风中被他的灵力扭转方向,专往不可开交处救急。 辟邪符神威强劲,叶霁又灌注了自身灵力,凡是箭矢降落之处,法光迸射成灼目光圈,鬼魅都惊散而逃,被人乘胜追上,斩灭殆尽。 . 一片结冰的水潭边,苏清霭抖擞长剑,与万铮、钟燕星背对而站,共同迎对涌流而上的怨鬼。 连番不间断的厮杀,苏清霭已有些体力不支,挥剑的动作也变得滞重,好几次反应迟缓,差点被碧火沾身,好在身边两人连扯带扑,才幸免于难。 万铮气喘如山,大声道:“清妹,我们身后有个山洞,那里没有邪祟,你歇一歇!” 钟燕星累得脸上红白交错,杏眼圆瞪:“乱称呼什么!轻浮,不要脸!”却也道,“师姐你快去歇一歇!” 苏清霭哭笑不得,“刺啦”撕掉衣角去缠绕磨出血的掌心。 耳畔“嗖嗖”疾风声,两道法光落在附近,炸雷一般,惊走了一干纠缠不休的鬼魅。 苏清霭抬起目光望去,看见叶霁持弓的孤影,远在峭壁之上,心中腾地一热。 钟燕星惊喜地叫了声“叶师兄”,身子就是腾空一轻。 他被一人提起领子,直接抓走了。 那人手段粗鲁,钟燕星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又被随手扔在一片温暖的羽绒中。 钟燕星一边咳嗽一边爬起身,自己竟在赤水玄鸟背上,李沉璧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下令:“你驭鸟,去把下面重伤的人救起来。” 钟燕星没计较被他冷冰冰地使唤,眼前一亮:他们的神鸟正合妙用! 他扭头四看,神鸟背上的长风少年们神采奕奕,朝他挤眼挥手。 钟燕星又变得精神抖擞,熟练地抓住鸟羽中的仙链,轻轻拨扯,赤水神鸟在空中调转方向,硕大却轻盈,悠悠盘旋在谷底上空。 随着一声令下,神鸟迅捷地俯冲下去,宽阔翅膀扇动的烈风冲散了附近的鬼魅,钟燕星将半边身体探出去,将气息奄奄的伤者拽上鸟背,送往安全处。 伤者不断被救起,山谷里原本横行无忌的成群怨鬼,也被叶霁东一箭西一箭射得溃散四乱,局势渐渐扭转。 叶霁长舒一口气,这才略停下来,揉搓被弓弦勒红的手,低头看手中的弓。 弓身流畅如月轮,暗青弓背上竹叶雕花栩栩如生,想必是主人的生前爱物,上还染着主人的鲜血。叶霁一转念间,想起了那两个最擅于弓术的好朋友来。 ……上次在乘寿山,局势混乱,可惜未能与江泊筠打个照面。今夜若是泊筠也在——关山弓开处,万物静听弦,局势只怕要好上几倍。 ……他出发来玄天山之前,曾给凌泛月寄书,也不知这小子是否收到。今年春天时,两个人在海上比赛射鸟,惊险却也畅快,若是这时泛月在场,没有经历过那些锥心痛苦的事,大概会拉着他非要比赛射鬼吧? 这两个人,如今都身在何处? 叶霁怅然若失,嘴角不自主露出一抹苦笑。忽然“轰隆”一声长长的沉响,地面微微撼动,山体某处有什么厚重的东西訇然中开。 叶霁还以为渡冥狭间再度裂开,却看见一列长长的火把,像一条金色的巨蛇,从刚才声响发出之处涌现。 火把长队一进入山谷,便散布开来,随着领头之人的一声呼喝,山呼着汇入了厮杀的人群中。 这一列队伍中,海青服色的守山人占了三分之一。除此之外人人服饰不同,手持神兵各异,粗略一估约有五六百人——是四海仙门赶来驰援的修士! 领头那人一身海青长袍,长眉轩举,威风凛凛。 他扬起手中火把,高声呼喝了一句,顿时间万千带火的飞矢冲天而起,如同一场火雨,在山谷中呼啸来去。 第124章 长冬许约 箭雨火光下, 叶霁的双目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忽然察觉一缕呼吸朝他靠近,转头一看,李沉璧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 定定凝望着他火光中的脸庞。 叶霁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们拿的是火把,没想到竟是点了火的箭簇。” 李沉璧稳了稳呼吸:“为什么要在山谷里纵火?” “这不是一般的火, 是斩岁铁塔前供奉的圣火。”叶霁示意他看远处高峰上的玄黑铁塔,笔直耸立,如同一根通天柱粱,"圣火十分克对邪物,盟主带人用箭矢取火,箭雨覆盖之下,不怕这群魍魉不散, 这法子很好!"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浅笑。 李沉璧却冷冷道:“哦?他那么有本事, 我倒有话要问他。” 叶霁一怔:“问什么?” 李沉璧已经腾上石壁,纵跃过去, 叶霁连忙跟上。 玄天盟主站在峭壁突出的一片平台上, 凝目锁眉望着谷中局势,手搭凉棚,似乎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也许是寻了太久,他郁躁地长"唉"了一声, 扭过头冲身后的心腹弟子嚷道:“叶霁究竟在不在这儿?我都看见长风山的人了, 你们给我下去问!问出他们大师兄在哪儿——” "不用问, "李沉璧一跃至他身前,"我师兄来了。" 玄天盟主被他的目光逼得后退了一步:“你是——” 叶霁紧随而来,轻轻落在石台上,看了李沉璧一眼, 对玄天盟主抱了抱拳。 玄天盟主自然认得他,双目迸光:“哎呀叶仙君!”迈上前一步就要说话,却被李沉璧挡在中间。 李沉璧的脸色,堪比冻湖的水面,眼中闪过凶厉的光。从袖中取出一棵金翅草,扔在玄天盟主脚底:“翻雪谷里,为何会有这种东西?你与我师父的约定,竟是一纸空谈!你梁归璞简直忘恩负义,令人不齿!”抬起足尖,将那株金翅草碾做飞灰。 梁归璞平生都没有被这样直言不讳地斥骂,一时听得呆了。 叶霁也听得刺耳,却神情复杂,没有喝止李沉璧的无礼。 梁归璞管理玄天山,多年来和各派人物虚与委蛇、拉扯山产分配,磨砺出一副油光水滑的好脾气,看见那株金翅草,后背冒出冷汗。电光石火之间,仍能挤出一个微笑,和气地解释道:“这位小道友先冷静,令师与我确实有过这个约定,岂敢违背!” 他攥了把掌心的汗,笑道:“我特意将'清理山中的金翅草'这一条,写进了守山人职守中。令师当时就与我说过,叶仙君的体质有些特殊,金翅草的气味会影响他在大会上的发挥,有失公平,且这又是制蛊邪术中常用的毒草,被有心人挖走就不好了。令师的话,我可是一句都不敢或忘,年年派人一寸一寸搜地皮清铲。只是这东西生命力堪比田间杂草,斩不了根,偶尔在哪里冒出一两棵,也实在难以杜绝。但说到底,还是梁某人不够尽心竭力,失于疏忽,小道友责得是!” 叶霁温言道:“盟主不必引咎,我师弟年少莽撞,平时在门派放任惯了,冒犯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是,眼下当万众一心才是。”梁归璞轻咳一声,期待地看着他,"叶仙君你看,渡冥狭间的结界——” “我这就要过去。此地众人的安全,就交给梁盟主了,伤者们都在山洞中,请盟主带人过去照应一下。”叶霁按了按腰间的霜霁剑,"我们走吧,沉璧。" 梁归璞大松一口气,称赞:“叶仙君胸襟广博,垂悯苍生,真有乃师风范!”又忙道,"叶仙君打算如何抵达狭间?不会要从地面的裂隙里进去吧?那可危险得很!" 李沉璧道:“正要问你。方才我过去,地面的裂隙下被怨鬼塞满,通不得人。你们之前贴那四十九道神符,师父设立结界,是从哪里靠近狭间的?” “的确是有一条通道的,位置有些刁钻。这些年托令师尊的庇福,渡冥狭间一直很太平,已十年没人进去了,你们大约找不到。”梁归璞的目光在身后的守山人弟子里打转,“我派个人给你们带路。那就——” 这一路十分凶险,有去无回也是可能的。梁归璞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是得力心腹,他有些舍不得,正犹豫不决中,忽听一个低微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来带路吧。” 第156章 梁归璞抬起眉毛,寻声看去,看到那张盖在斗篷兜帽阴影下的脸,愣了一愣:“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道:“我认得路,且很熟悉。师兄们都抽不开身,我去最合适。” 梁归璞悄悄看了眼叶霁。见对方神情如常,一横心拍板道:“行吧,那就你去!” 他再三嘱咐:“别横生枝节,安安分分将叶仙君稳妥带到。你有这份良心,回来后我晋升你!” . 三人踏着枯枝残雪,离开了光怪陆离、混杀嘶喊的山谷腹地。 这条路乃是沿着穿谷山溪的上流走,冬季水竭,只剩下两三缕白水挂在溪滩上,这时远离了喧嚣,才听见水澌澌融泻的声响。 这一路虽然陡峭难走,却仙景不俗,怪石嶙峋之中,偶尔探出几株娇艳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除了时不时遇见成群游荡的鬼魅,格外煞风景外,倒是一处提壶游览的胜地。 但谁也没心思赏景。 叶霁望着前方斗篷披身的仃瘦背影,出声道:“走了这么远,还不知道友高姓大名。” 那人的脚步似乎僵滞了一下,冷硬简短地说道:“我姓孟。” 叶霁温声道:“多谢孟兄为我们带路,着实有劳了。” 孟忌欢扯了扯身上凌乱的斗篷,挺起了后背。他忽然一飞而起,攀登上一棵藤萝挂满的大树,从树缝间钻了过去:“跟上,就在前面。” 那棵大树生长在一面断壁旁,树冠浓密,青叶缀满。要攀上那片断壁,只有从树干中挤过去。 叶霁卷了卷衣袖,正要找借力点,李沉璧已经先他一步,腾步上去,整个身子没入了树冠中。 片刻,又探出一只手,下来够他。 叶霁失笑,举起剑柄敲他手背:“走你的路,当师兄是小孩么?” 见李沉璧的手臂仍垂在那里,左摸右抓,叶霁嗤地一笑,握住他手掌,被轻巧一带上了树。 枝干摇晃,融化的冻雨雪水落了两人一身。 叶霁抹了把脸,正要跳出树冠,却被李沉璧抓住了肩膀。 叶霁还以为他有话要说,扭头道:“怎么……”一片软热凑了过来,紧紧贴在唇上。 叶霁捧住他的脸,有几分愕然,低声问:“这是怎么了?这么突然?” 李沉璧道:“师兄是我道侣,我何时想亲,在哪里亲,难道不行?” 说着,将他后脑按住,重重地亲吻过来,叶霁只觉得要被他炙热的呼吸灼伤。 “我看见师兄在高崖上射箭,一片火光里,你一人握弓站着,样子漂亮极了。” 李沉璧喘息着,与他微微分开,两人鼻尖相碰:“我既想远远地看着你,又想马上去你身边,近在咫尺地看你,矛盾极了。我又想,要是这一生不能时时刻刻都看见师兄,看不见的时候,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叶霁没想到在这拥挤狭小的树干里,两人冻水淋身的狼狈时刻,却能听到这样一番深情滚烫的表白,呼吸一时滞住。 他原本想说,现在不是时候。 可心跳却渐急渐紧,无法自抑,眼前只有那双黑湛如洗的凤眸。 叶霁怔了半晌,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或许我也有一样的心情,只是从未意识到,也不知道还能这样说出来……沉璧,这个冬天太长了,总觉得像没有尽头。等来年开春,我们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奔波时,找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好好过一段只有你和我的日子。” 说完,便见李沉璧眼中有晶莹闪动。 “好。师兄说的要算话。” 两人一前一后跳下断壁,一股冻风斜斜吹来,带着几缕幽幽的暗香。 孟忌欢站在一株梅花树下,背对着二人。 叶霁先是看他,接着抬起了头,眼前倏然一亮。 只见面前的山崖上,自顶层到山脚,悬挂着无数的雪白冰晶,犹如胡乱堆叠的白流苏,又像白珊瑚串成的风铃长帘,风一吹就能叮当响似的。 孟忌欢朝前一指:“这瀑布后面,有一个溶洞通往狭间。但瀑布已经冰封,不知它在哪里。” 第125章 错斩柔肠 叶霁端详了一下冰瀑, 说道:“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只能砸开冰面了。” 李沉璧道:“那边山头上有块巨石,我去把它踢下来, 把冰砸碎。” “你能把握住劲道么?”叶霁微微皱眉,“若是用力太大, 虽然砸碎了冰面,也敲坏了山体,把洞穴弄塌堵住通道就不妙了。你我还是用剑气震碎冰层,虽然慢些,却更可靠。” 李沉璧眨眼一笑:“我用灵力牵引山石,几万斤也牵得住的。师兄可不要小了瞧我啊。” 叶霁知道他并不说大话,点了点头:“你这样说, 我自然信得过你。” 李沉璧唇角微微上扬,冰瀑上月光折射, 映照得他眉眼十分动人。 叶霁示意孟忌欢一同远离冰瀑,目光追随着李沉璧掠去巨石的背影。 李沉璧的身影, 消失在山峦起伏中。 片刻之后, 平地乍起一声轰隆,地面微微耸震,那块兀立了不知多少春秋风雨的山石,像是被什么巨力撬动, 拔地而起, 弹丸似的射向对面的悬冰瀑布。 随即而来的, 是一阵更剧烈的响动。 山石落处,冰屑冰雾猛然炸开,晶莹的冻柱四处飞崩,碎块“噼里啪啦”落溅在石壁上。等叶霁他们回过神来, 一副攫人心神的冰雪胜景已被是七零八落,狼藉不堪。 这一砸可谓惊天动地,叶霁听那动静,还以为山崖也被砸碎,急忙在簌簌掉落的冰屑雨里辨认。 等看清山壁完好无损,一方漆黑的溶洞赫然在目,叶霁长透一口气,不觉有些隐隐欣慰自豪,提声道:“成功了!回来吧沉璧。” 然而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叶霁的话音还未落下,地面再一次剧烈晃动。悬崖上的山石纷纷滚落,崩掉在他们头顶,连忙躲闪时,脚下的地面也裂成碎块,丝丝缕缕的暗红光芒,就从土地中渗出。 紧急之中,见孟忌欢仍愣在原地,叶霁不顾危险,接连跳过两道深渊裂缝,抓住他肩膀。 两人腾身而起,落在一棵树上。 孟忌欢脸色苍白,看着叶霁紧抓着自己的手,闪过复杂之色。 叶霁没有注意他,目光四下里急切地找寻,呼喊:“——沉璧!你怎么样!” 没听到回应,又是一阵彻天动地的山崩。 地面的裂隙迅速扩张,他们立足的树根猛地往下一沉。 叶霁乃是千锤百炼出的反应力,刚察觉到坠落的势头,就已经足下借力,踩着树枝冲腾向上,斜飞而出攀住一处石缝。 扭头一看,那孟忌欢也不知在想什么,竟又晚了一步,随着断枝碎石,往下陷的地底滑落。 他从这里掉落,恐怕就要被深埋地底,人还未死,直接入葬。叶霁哪能眼睁睁见他在自己面前惨死,只得又飞身下去。 孟忌欢尽力地抓住一块尖锐的边沿,下身卷在石流中,一点一点往下坠,心里已知必死。 万念俱灰中,血迹斑斑的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叶霁满是灰尘的脸,背对着月光,出现在眼前:“运气把脚附近的碎石震开,快!否则你会被卷下去!” 为了在千钧一发间抓住孟忌欢,他整个身体倾斜着扑下去,唯一的支撑,乃是插在缝隙里的长剑。 孟忌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唾沫,苦笑一声:“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么好的修为。” 叶霁愕然,之前赶路时,见他身手十分灵敏迅捷,怎么修为却如此薄弱,连这也做不到么? 地面摇晃不休,两人倾斜下坠的势头更厉害。 孟忌欢沙哑道:“别管我了,你放手吧。死了就死了。" 叶霁咬牙道:“打起精神,我渡灵力给你。” 他将孟忌欢的手腕握得更紧,将一股悍然灵力推入他经脉中。 孟忌欢的眼睛刹那变得雪亮,猛地一震身躯,挤压周身的碎石被他的灵气震得向外滚落,他则借着这股劲和叶霁的拉拽,三两下蹬着断壁爬了上来。 叶霁长松一口气,孟忌欢却踉跄了一下,半跪在地上。刚才那一瞬间的力量让他仿若回光返照,此刻脸色又重新变得苍白萎靡。 叶霁拍拍他肩,示意他站起:“渡冥狭间还在撕裂,这里离得太近,随时都会山崩。你这样跪着太危险,警觉一些。” 说完,不放心地朝李沉璧的方向望去。那头轰隆之声传来,像是有人在不断运力斧凿,李沉璧大约被断裂的山壁挡住,看样子正在竭力清一条路。 孟忌欢侧身躲开他的手,抬起眼睛:“……危险的是你,你知不知道?” 叶霁愣住,孟忌欢慢慢站起,朝他走近一步:“叶霁,你为什么要来?你这辈子如此风光顺利,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目如寒星,叶霁竟无法避开他双眼。听他话语,竟像对自己有着复杂的隐怨一般。 第157章 叶霁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恍惚地看着他:“顺利?我何尝不希望,能过得顺利一些……” 他说到后来,脑中嗡嗡沉沉,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他这时才闻到风中奇异刺鼻的草木气息,心觉不妙,想要屏住呼吸已来不及。 孟忌欢的影子在眼前模糊重叠,似乎要来扶他。叶霁凭着本能抓紧长剑,向后退了一步。 接连山崩之后,地上满是沟壑疮痍,能落脚的地方极少。这一后退,也不知退到了何处,叶霁对外界毫无感知,只感到魂魄在身体里猛地一沉,坠崖般陷入了黑暗中。 . 叶霁并未陷入昏迷,双目始终睁着。 他睁着双目躺在黑暗中,一动不能动,身体的知觉、脑中的神志,过了很久才重新属于他。 叶霁动了动手指,就去摸剑。碰到了霜霁剑熟悉寒凉的触感,才稍微觉安心,坐了起来。 这里极其黑暗,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又十分狭窄寒冷。 叶霁在掌心里画了个照明符,小小一团光焰照着暗沉沉的石壁,往前看去,这条长长的甬道像是没有尽头,通往虚空。 为了开采灵转石,玄天山中有不少人工挖出的地下通道,有些甬道甚至与数不清的天然溶洞连接,浑如迷宫。 叶霁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后失足坠落,大约就落在了其中一条甬道里。 ……至少没摔断骨头,也没被乱石压住,剑也在手里,他仍能走出去。 叶霁爬起身时,不由苦笑:我没什么要紧,只是又要吓着沉璧了。 这样想着,脚下步伐不由加快了。 甬道中寂静无边,只有叶霁的脚步微微发出回声。 叶霁一边迅疾前行,一边伸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他先前之所以失去意识,大概还是和最后闻到的那股草木香气有关——金翅草的味道。 金翅草几乎无味,但做成毒蛊后浓度提升,气味变得也浓烈。那股奇异刺鼻的气息,伴随着叶霁幼年时在漂星楼的每一日,熏烧进他的骨头里。 长在土地里的金翅草,气息散入风中时,已被稀释了不少。但多年前的那一次,依旧勾得他在玄天山大会上心神暴躁,误伤了他人。 漂星楼曾为了控制、扭转他的心性,用金翅草毒蛊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幻觉与痛楚,几乎要了命。后来还是林述尘与纪饮霜齐心携手,竭力拔除毒蛊,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一想到师父和师叔,叶霁心里犹如被针一刺,滴出血来。 不知是否是金翅草的缘故,叶霁忽觉得脸上有热意,用手背拂拭,泪水却不断滚滚落下来。 他一贯沉稳坚强,即使有再深的痛楚悲愤,也绝不示人以弱。 可此时此刻,在这孤身一人的漆黑甬道中,那份凄楚的心情,却像是决了堤了洪水,无法抑制地向外涌出。 叶霁知道这心情大为蹊跷,猛地闭上眼睛,念了几遍清心诀。 “想哭就哭,为何要忍着?” 听到这个声音,叶霁猝然睁眼,竟是师父站在眼前——白袍黑发,风度温润,容光焕发如同少年郎。 林述尘满脸关怀的瞧着他,温言切问:“若是受了委屈却忍着,师父就不知道你难过。既不知你难过,又该如何开解你?” 叶霁记起这是他幼年时,师父和他说过的话。他莫名升腾起一股委屈,凝注着眼前的人,哽咽道:“那师父呢?您做到了么?” “您心里想了什么,为什么从来不说?” “为什么到了我快要失去师父的时候,才能知道这一切?” 林述尘哑口无言,长叹:“是师父不对。” 叶霁也叹道:“我不怪您。” 他伸出手,拥抱住了师父。 林述尘也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双眼却猝然睁大。 霜霁剑的剑刃,刺穿了林述尘的胸膛,殷红一瞬间濡满了白衣。 剑尖的鲜血滑落,一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在沉寂的甬道里震耳欲聋。 叶霁面无表情,握剑的手却止不住细细颤抖。 太真实了——刺穿骨肉的滋味、师父脸上的震痛神情,鲜血的气息,都太真实了。 但再真实也都是幻像,他必须亲手将幻像杀死,才能冲破迷障。 与之相反,若是被幻像征服,就会彻底失去自我意志,沦为任由操纵、乖乖听话的木偶。 “林述尘”倒在了他面前,叶霁不回头地往前走。 后面的路,越发光怪陆离。许多张面容在石壁上浮现,也有许多人走出来,想要拦住他的去路,每个人的声音都有十遍回声,混在一处嘈杂浮乱。 一会儿是梅花树下,林述尘和纪饮霜在为他先学哪一套心法而争执不让; 一会儿是长风山的师兄弟们凑上来,笑着说替他补好了漏风屋顶,打趣他忙山务忙得不拘小节,怕是住在山洞里也能行; 突然一根羽箭飞来,凌泛月领着玉山宫弟子们昂首扬眉,张扬自信地要与他比武; 忽而有人拍他肩膀,回头见关裁挑起秀眉,笑说要为他打造一把好神兵,作为收留江阙的感谢,江泊云站在一旁注视他们微笑; 转过拐角,宁知白一身草叶尘土,无奈微笑着注目看他,说悬崖路太远,他绕了许久才重新爬上来找到他。 …… …… 叶霁起初还能保持平静,渐渐的眉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些他所珍重的人们,皆被他不加犹豫地一一穿心,若是这时回头,便可看见他们躺在血泊中的尸骨。 叶霁抬起手擦了擦脸,摸摸衣襟,这才知道过去他笑话李沉璧能一气哭湿几身衣服,其实自己也能。 甩掉剑刃上的血珠,叶霁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十几步后,一个黑罩袍身影挡住了前路。 叶霁想,这又会是谁? 黑罩袍人抬起兜帽沿,露出一双秀润含水的眼睛,妩媚地对他眨了眨。 叶霁问:“唐渺,你也是幻象?” 唐渺笑道:“如果是幻象,小叶待如何?” 叶霁简短地道:“杀了。” 唐渺笑容不变:“如果不是幻象呢?” 叶霁道:“那更要杀。” 唐渺的身形在黑暗中往后一闪,飘逝着躲过了霜霁剑凌厉无匹的剑锋。 “你还是乖乖听话,跟我走吧。我保证,不再折腾你了。” 叶霁紧追其后,冷冷说道:“唐渺,这样的迷魂汤,当年没灌倒九岁的我,自然也灌不倒如今的我。” 唐渺的笑声隐隐传来:“如今的你,也像当年那样无牵无挂么?” “你带领傀儡进山,想必早就计划了阴谋,想要图谋整个修仙界,何等‘志向远大’。却独独在这里为我设迷魂局,慢慢磨我心志……叶某何德何能,能得唐圣师这样青眼有加。” 叶霁一边寻话与他虚与委蛇,一面屏息观察,蓄势待发,想要抓住此人的尾巴。 唐渺长叹:“我当然想要整个修仙界,怎奈背后令主却不甚感兴趣。饮霜更想要的是你,我也只好来讨你嫌弃,和你夹缠不清了。” 叶霁僵硬片刻,道:“……若是我和你走,你便能放弃今晚的计划?” 唐渺笑道:“小叶莫不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修仙界我是要的,你,也是要和我走的。” 他一直含笑柔声说话,最后的声音,却冷硬得像石子落地。 叶霁蓦地感到一阵寒风,眼前黑洞洞如深渊。紧接着,一道血红的符文浮现在空中,像一张纸被烈风鼓动,朝他当面吹来。 叶霁对唐渺这些邪里古怪的手段极为忌惮,此刻自觉神清目明,掌中攢起一团劲风,抬手硬生生挡住了那道符文。 那符文看似飘薄,却藏着千钧之力。与劲风冲撞,叶霁只觉得那一刹手掌都要裂开,一看果然已经渗出血,心中蓦地升腾起一团怒火。 ……偌大偌好的江湖河山,却要被你们的私念侵扰,让无辜生灵涂炭,让无数好人摧折。 我又何尝不想安稳度日,和所爱之人泛舟策马? 那怒意越燃越烈,叶霁已经忘记了沉心定念,心头迅速烧成一片火海。 叶霁跃身而起,掌下带出的狂澜罡风,将那道血红符文推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喜万分的“师兄”呼唤。 再一定睛,李沉璧跌跌撞撞、满是灰尘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 叶霁冷笑:“用他的幻象,就能制服我么?” 他厉声道:“这东西还给你!” 他几乎是一息之间,就出现在李沉璧身影前。挥起一股呼啸的罡风,卷住那道血红的符文,狠狠一掌拍进了眼前那人胸口! 李沉璧的身体晃了晃,凤目里含着巨大的错愕。 紧接着,他又晃了一晃,似乎要握住叶霁的手,却倒了下去。 第158章 尽管如此,眼睛却是紧紧看着他,充满了担忧:“师兄,是我……” 叶霁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是幻像。 第126章 两头救火 叶霁的脸一瞬间惨如白纸。 李沉璧的身体急速变冷, 好似一块寒冰。叶霁这下可谓是惊恐万分,刚才在甬道中屠杀师友亲朋的幻象,都没有此刻来得让他胆寒。 “沉璧, 沉璧……”叶霁手臂都不听使唤,颤抖着抱住他, 哑着嗓子不停询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李沉璧从剧痛中回过神,怔怔地看师兄那双红透了的眼睛。 叶霁那白如窗纸的脸色和湿润的双目,令他心如刀割,甚至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李沉璧顷刻间就将暴发乱涌的灵息梳回经脉,不动声色咽下喉中的血腥, 笑着宽慰:“我没事,师兄, 我好得很,一点伤都没有。” 叶霁昏昏沉沉, 强忍嗓音颤抖:“沉璧, 我,我……”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对不起, 师兄伤了你, 是师兄的错……”说到最后, 声音都变得嘶哑。 李沉璧扎扎实实被他的反应吓住:“师兄,你怎么了?我没事,咳咳,没事……不怪师兄, 师兄什么都没做错。” 李沉璧贴在他耳边,不断地轻言细语:“都是那奸人狡诈无比,师兄一时没看清,失了手再正常不过。我刚才只有一点胸痛,加上被师兄的模样吓了一跳,才会那样。现在已渐渐没感觉了。” 叶霁还要细看他伤势,李沉璧已经拉着他站起。 看似不经意躲过叶霁来捉他脉搏的手,李沉璧蜷曲手指,梳理着对方乱糟糟的鬓发,心疼道:“师兄掉下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 “你先别管我。”叶霁定了定神,在他身上一阵摸索,“刚才我把一道符拍到了你身上,不知为何消失不见。那东西邪得很,你真的没有哪里不适?” 李沉璧浅浅一笑:“没有。” 见叶霁始终眉头紧锁,便加倍放柔了嗓子,偏头望着他,有些俏皮:“刚才我是见到了一道红光,眨眼便不见了。那也能算是符?也就是虚张声势的障眼法罢了。要说不舒服……看师兄为我乱了方寸,我既高兴又担心,简直五味杂陈,这算不算?师兄替我揉揉心口好不好?” 叶霁见他全然恢复如初,还有心思说笑撒娇,不由也扬了扬唇角。 一笑过后,叶霁低沉道:“刚才在甬道里,我闻到了金翅草的气息,产生了许多幻象,还见到了唐渺。” 听他说被金翅草勾出幻觉,李沉璧心里一紧。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并不意外:“我刚才也依稀瞥到了那畜牲的影子,这人滑得像泥鳅,我只顾着找师兄,情急没捉住他。”充满警惕地问,“这厮又想对师兄做什么?” 不等叶霁开口,李沉璧猛将他往身后一拉,斩灭了飘向二人的怨鬼碧火。 附近的怨鬼越聚越多,地面震动不断,支离破碎,简直无处落脚。叶霁便猜测渡冥狭间在他掉入甬道的时间里,又裂张了几次。 眼下情形,已经不容他们继续说话。 叶霁抬头看向那座冰瀑山崖,虽然顶部塌陷,好在溶洞依旧还在,尚可通行。从溶洞中的道路走,可一路抵达渡冥狭间。既然师父曾走过这条路,那么他们也可以过去重铸结界。 可是唐渺—— 唐渺一时没能拿下他,一定转头去对付各门派了。而尽快封住渡冥狭间,也是火烧眉毛。 两头起火,如何去救? 李沉璧看出了他的心焦,用力一握他的手:“渡冥狭间交给我,师兄去和同门汇合。”又生怕他不同意,补充道,“苏师姐他们需要你。你和他们待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么?” 叶霁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听你的意思,倒像是叫他们保护我?”顾不得计较,心中万分纠结,“这结界——” 李沉璧打断道:“师兄绝不可进入那溶洞。刚才为了找师兄,我到处搜寻,那溶洞我也进去过,金翅草连石壁上都长满了!” 提起这个,他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梁老贼这混账,真当得好盟主,如此敷衍承诺,我定要将他押跪在师父面前,抽他一万鞭才解气!” 叶霁这几年不再参加玄天山大会,师父又闭关不出,左右无人计较,这除草的约定,大概也渐渐不被玄天盟当回事了。 他才被金翅草的气息搅得心神大乱,连最亲密的李沉璧也认不清楚,再贸然往满是金翅草的溶洞深处走,的确不太明智。 万一自己又一次神志糊涂,沉璧又不可能防他,他再次失手误伤…… 李沉璧凑过来,在他冰凉的嘴唇上亲了亲:“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应付,你明白的。先回去等我,我很快就能修好结界,再与你一起收拾唐渺。” 李沉璧凝视着他的脸,倒退走了几步,才彻底转过身,犹如一只乘风燕子飞向溶洞,一息间就消没不见。 一进入溶洞,李沉璧便扶住墙壁,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又往前走了几十步,才停下脚步,捂住胸口,沉沉喘息。 片刻后,他重归平静,深吸一口气,一把扯开了衣襟。 白玉似的胸膛上,诡异的纹路泛着鲜红的光,像层层花瓣从心口盛开,向四肢蔓延而去。 . 叶霁一直注视李沉璧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他头也不回,突兀说道:“你要是还在,便出来,我们一道回去。一路上全是魑魅魍魉,你那点修为,都不够它们分的。” 草木丛簌簌一动,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将罩帽压得极低,默不作声。 叶霁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腾起轻身法向山谷腹地折去。 翻雪谷的天色更加赤红了,像是一块烧烫的烙铁,在哪里落脚都要命。 “孟忌欢,”叶霁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与唐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孟忌欢蓦地停住了脚步,攥紧了湿凉的手心,冷冷道:“终于认出我来了?” 叶霁一点头,却没停下来等他:“别愣在那里,继续赶路。” 孟寄欢咬了咬牙追上去,缀在他身后。似乎不甘心,又与他并肩而行。 “你难道不与我算账?”孟忌欢忍不住拔声问,“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就和以前一样!” 叶霁道:“算上这次,你已是第二次坑我,我不与你算账是我大度,你反觉得我瞧不起你,那是你——” 孟忌欢切齿:“我怎样?” “是你小心眼儿。” 孟忌欢像是被人塞了一口冰雪,咽不下去,就算怒气冲冲吐出来,也只能吐出淅淅沥沥的水,毫无气势了。 叶霁把千头万绪的心事拨到一边,看了他一眼:“当年玄天山大会,你幻身成木偶,故意撞向我的剑,想让我在即将夺魁时犯规出局,的确做到了。可惜我没耐住性子,以为眼前的真是一具木偶,怒而劈砍,竟然伤了你灵根。” 他顿了顿,道:“我原本还不确定,那一剑是否真伤你那样深,今日见你修为薄弱,满脸病容,才知道我当年下手的确很重。” 孟忌欢垂下眼睑:“所以,你才不与我计较,打算放过我?” 说出这句话,他像是被自己逗笑,一哂道:“我当年陷害你,反被你砍伤,于情于理,都是我罪有应得,你丝毫不必良心不安——你难道不应该这样想?” 叶霁轻轻吐了口气,道:“如果陷害他人、反被他人所伤的是我,我便会这样想。但这是我自己的廉耻心,不能施加在别人身上。孟忌欢,当年把你刺成重伤,让你前途尽毁,我一直很难过。” 孟忌欢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这些话像是刀剑似的扎着他:“你从小被师门捧在手心,人人当你天之骄子。那一场大会,你就算输了,你那盛名鼎鼎的师父漱尘君,依然会爱你如子。”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可我若是输了,我就得日复一日在师门受欺负!我没办法逃出那个牢笼!你可知我年少时是怎么过来的……那一届若是我夺魁,我就能去一个不论身份尊卑、只论天资修为的大门派,我只想这样。” 叶霁听得愕然沉默,从孟忌欢的眼中,看到了一片雪亮的恨色。 他还未分清这份恨意是否向着自己,忽然听到远风送来的声响。 那是隐隐约约的杀伐兵戈之声。 叶霁立即掠向树梢,从高处俯瞰。只见山谷腹地的火光稀稀疏疏,人人混战厮杀,敌手却不是怨鬼。 叶霁不寒而栗,倒吸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黑影,正穿山掠岭,犹如一缕缕黑云,向着山谷腹地汇聚。黑影手中的刀剑寒光所到之处,带起一连串飞溅的血花。 他们的敌手,实在比怨鬼还要可怕! 第127章 棋中有棋 目送叶霁、李沉璧、孟忌欢三人离开山谷腹地后, 站在高处观望战况的玄天盟主梁归璞,收到了一封灵信。 第159章 灵信上打着玄天盟的印记,是十万火急的那一类。 他还没来得及拆看,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十万火急"也接连飞送到了面前。 寒风呼啸不休,梁归璞突然开始汗流浃背。 他一目十行, 一封一封艰难地读完了信,然后抬起头,做梦一般地茫然四望。 圣火映照,身边的守山人惊讶地发现,盟主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惨白。 . 翻雪谷中,打斗声势已经渐渐小了。圣火箭雨的覆盖之下,鬼魅灰飞烟灭, 人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越战越勇。 不出半个时辰, 怨鬼已被斩灭了绝大半。累极了的人们便背靠着背,成群结伴地寻找安全处坐下来, 回复体力, 相互包扎伤口。 钟燕星几人驾着赤水神鸟,在这场战斗中捡了不少被怨鬼的碧火烧成重伤的人。 但这些人即使被救起,身上的碧火也扑不灭,在魂肉一齐焚烧的痛楚中, 只能惨叫哀嚎着恳求身边的同道给自己一个痛快。 钟燕星被这些人叫得六神无主, 黑靴又被一只焦枯的手死死扒住, 那人浑身碧火,正向他凄厉地乞求:“杀了我杀了我!快、快些、快动手啊——!!” 钟燕星眼前湿润模糊,从未觉得拔剑如此之难。一扭头,见苏清霭朝这边快步走来, 双眼猝然一亮:“师姐……” 苏清霭未说话,剑已先出手,飞快地斩断了那人的心脉。 她收了剑,跪下一边膝盖,轻轻把那人暴睁的双眼合上,理了理他衣襟,才抬起头,去看呆滞的钟燕星:“别害怕,小钟。” 钟燕星道:“师姐,我,我做不到……我还是去和师兄们一起杀邪祟吧…” “你将来还要遇到更多的事,是不愿做却不能转头回避的。”苏清霭目光放柔,语气却不容置疑,“他们身染碧火的那一刻,就等同于已经死去,这并非杀人,而是更妥善的收殓,你明白么?” 钟燕星低头讷讷:“不愿做……也不能回避么?即使我有的选?” 苏清霭轻叹道:“叶师兄和沉璧有得选么?师父有得选么?包括你自己,来玄天山有得选么?当然有,其实人人都能选一条更轻松的路走。师父当年何必铸造这个结界?叶师兄他们何必要站出来重铸结界?你走火入魔刚醒,不在门派养伤,做什么非要趟这个险?乃是因为道义让你觉得必须要来,若是不这样做,要么觉得辜负,要么觉得煎熬。” 她一口气说了大段,最后浅浅一笑:“只要你的心还在,很多事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钟燕星如雷贯耳,攥紧双拳缓缓点头:“师姐说得对。让这些同道在我剑下干脆利落地死,和在我面前苦苦煎熬着死,对我来说,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上官剪湘脱离了战圈,拄着剑喘气:“渡冥狭间那头地动得更频繁了,只怕还有更多的怨鬼涌出来。” 苏清霭道:“这样下去,即使我们暂时占了上风,也是杀不出个结果,只能指望叶师兄和沉璧尽快封好结界。你歇一歇,都快站不稳了。” 山谷深处的一面石壁发出巨大声响,訇然洞开。 或站或立或躺着喘息的人们,纷纷朝动静处看去,目光隐隐含着期待。 注目之下,又有二三百名修士涌入了山谷中。 他们的到来,与先前玄天盟主所率领的队伍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玄天盟主率着各家修士与守山人组成的队伍入谷增援时,人人衣冠清爽,高举着圣火箭簇,气势赳赳。 这次的一伙人,却是犹如丧家之犬,满头满脸灰尘血汗,个个目光浮动、魂不守舍,简直是刚从地狱门里爬出来的。细看他们的衣冠,俱是各门各派的零散人手,像是逃难路上勉强拼凑起的队伍。 他们以这副惨状一露面,山谷中就炸成了一锅粥。相识的、眼熟的人都在彼此呼喝惊唤: “——老韩?老韩是不是你!你龟儿子的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是、是周师姐?快些过来包扎伤口!莲韵峰的姐妹呢……只剩你一个?!” “老天爷,你们这是在哪儿打的好仗?那些怨鬼可没刀没枪,你们怎么闹得一身血污糟!” “有没有灵药?带了灵药的都掏出来,回头老子十倍还你,这儿有人快断气了!” 玄天盟主脸色铁青,那几封火急的灵信揣在他胸口,简直要把他烫伤。他强忍着突突跳动的心弦,降在山谷中心的一座凉亭前,重重咳嗽:“诸位请肃静!勿要惊惶,勿要众口杂舌,让我来询问清楚!” 大概是心神不定,这几句话缺了点气势,没能抚平乱嘈嘈的一锅粥。玄天盟主脸色更黑,沉淀丹田,还要再喝话。 众人正闹嚷、惊惶成一片时,队伍后又徐徐走出一列修士。直到他们全部进入谷中,石门暗道入口这才轰隆着再次紧闭。 这百余人在队尾垫底,精神面貌又大为不同。无人发一言,却是个个精神英挺,面无表情,周身佩戴的灵剑、法器、辟邪符等璀璨夺目,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碰撞声。腰挂令牌上镂刻的枫叶纹饰,在火光之下,焕发出鲜艳的辉泽。 他们甫一进入,便散成半圈,簇拥出一个金冠黑履、紫貂裘袍的青年,站在中央首位。绛红枫色的衣摆上,用金线滚绣出大片云纹,随着他昂首迈步,金光流溢地扬动。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戴着半边面具,造型颇为刻意,像要挡住脸上什么痕迹似的。 上官剪湘凉飕飕地对苏清霭道:“枫云山庄简直养了一大窝孔雀,这位赵菁少爷更是雀王。” 苏清霭没理会他,悄悄闪身过去,在人群中牵住一人,低声叫她:“薛山主,你怎么和他们一路?” 薛白槿倏然回头,露出一张满脸灰尘的憔悴面容。见是她,紧绷的眉毛一下展开:“苏姑娘也在?翻雪谷里情况如何?” 苏清霭道:“叶师兄他们已去重铸结界,我们人多,和此地聚集的怨鬼拼杀了一场,勉强占得上风。” 她蹙起秀眉,紧张切问:“我原本以为,大部分怨鬼都游荡在翻雪谷里,逸散出去的不过小部分。但看情况似乎不是这样?你们为何如此狼狈,谷外面的怨鬼已经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你们遇到了什么别的危险?” 她摸出一方手巾,擦拭薛白槿额上的血迹,却猛然想到叶师兄说起的漂星楼傀儡,手僵在了半空。 薛白槿轻抽着凉气,道:“追杀我们的,不是怨鬼,而是……别的东西。今夜我本想带着门人清搜山中的零散鬼魅,以防它们出山危害附近百姓,虽然落单危险,但可以稍赎罪愆,最后再来翻雪谷与各家汇合,却被一伙黑衣人无端追杀,折损了五分之二的门人。” 她说到此处,哽涩了一下,才继续道:“……后来遇到了枫云山庄的人马在四处救援,便汇入他们的队伍,一同来翻雪谷了。” 她尽管没有刻意提声说话,但自枫云山庄出现后,人声嘈杂渐息,她说到最后,才发现周围已经鸦没雀静。 赵菁矜持地抬手,朝僵立的玄天盟主梁归璞道了个礼,又转了圈身子,把礼施给众人,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小薛山主说的黑衣人,今夜见到他们的人可不少。”语气倏地一转,“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更是多得触目惊心!” 话音落下,众人齐刷刷白了脸色,哗然一片。随着枫云山庄进来的伤者们,均露出戚戚恐惧的神情,有人长声嘶嚎,号啕大哭了起来。 梁归璞打了个踉跄,被身后守山人一把扶住,惨然道:“那我收到的消息,竟是不假了……我的守山人也折损了很多……” “什么黑衣人?他们是哪来的势力?人数有多少?”一连串洪钟似的问话乍响,万流岛主排众而出,目光紧逼着赵菁喝问。 赵菁今夜威风凛凛,偏又要故作矜持,讲究一个从容不迫的“雅”字。却被万流岛主像喝一个无名晚辈似的问话,嘴角不自在地抿了起来:“万岛主。说是黑衣‘人’,其实不太准确。” 他重重地咬着那个“人”字,提声说道:“诸位可知道,百年前修仙界联合讨伐漂星楼,反被漂星楼以邪术杀戮三千人,作成傀儡,名为‘碧血客’,就藏在漂星楼本部的地宫中。” 他无端提起这桩史书上浩荡的惨剧,众人仿佛嗅到了极端不祥的气息,哪怕眼下情况还不明,已有人吓得双膝一软,瘫坐了下去。 梁归璞的眉头锁成一团,严厉地道:“那三千傀儡,当年漂星楼覆灭后,都被长风山付之一炬。赵公子为何提起这个?” 赵菁道:“烧光了,是么?谁亲眼见到了?”环视众人。 梁归璞道:“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灭!” 赵菁微笑道:“在下是说,有谁亲眼见到,那场三天三夜才灭的火,烧的就是地宫里的傀儡呢?” 他眼中精光乍现,高声断言:“倘若当年长风山烧的是傀儡,那么今夜大批出现在玄天山里,无知无觉听令而动,大肆屠杀我修仙界各派俊杰的,又是何物!” 第160章 众人如同遭到雷轰电掣,个个如土木人偶一样,呆呆站在原地。 “小子休要胡言!” 万流岛主脸色铁青,一声断喝:“你说今夜袭击各派修士的,是当年的三千傀儡,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你给我小心些说话!” 万铮目光下移,看见师父布满虬络的手掌攥紧了法杖。漂星楼傀儡现身,叶霁其实在之前就有所提点,师父的反应却如此冷酷,大概是察觉了来者不怀好意。 他迅速领会,肃立在师父身后,露出了同仇敌忾的神情。 赵菁脸颊微微抽搐,看了眼这厉言冲撞自己的老宗师,眼中闪过阴冷的嫌恶。 但他一转脸,又变回了肃穆沉重,拱了拱手:“万老前辈,这消息牵系着修仙界今夜的生死存亡,晚生岂敢妄言!何况——” 他清了清嗓子,态度十分恳切,“三千傀儡是否被火焚了,这事关长风山的名誉。若是信口开河,在下岂非自找麻烦,一个筋斗栽死在长风山面前!” 话说到这,便勾得人们想起不久前在乘寿山的水榭里,老山主薛长淮当众揭出叶霁的魔教身世后,在叶霁身前拔剑自裁的惨状。 但更令他们心惊不安的,乃是想到,那三千傀儡若真的没被焚灭—— 许多人脸色彻底变了,汗毛倒竖。 长风山弟子原本散落在人群中,这时被渐渐孤立,四面八方的尖锐目光投射了过来。 上官剪湘忍无可忍,高声令道:“长风弟子,朝我靠来!” 他抄起长剑,指着赵菁的鼻梁怒骂:“当初在乘寿山里,你们就百般挤兑,暗示我长风山品行不正。偏偏又没证据,就找了几只土鸡瓦狗,东拉西扯,说些错漏百出的混账话,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们救人救难,反被打成罪人!你若再胡攀乱扯,乱放些淆乱人心的屁话,当心我派弟子一齐动手,把你这只花孔雀拔成山鸡!” 长风弟子簇拥在他身旁,个个面含怒色,双目喷出火来。 “我长风百年清誉,岂容你这类货色污蔑!” “这厮分明冲着我们来的!若不当着各门各派说清楚,今天绝不放过他!” 万流岛主用法杖重重地撞了下地:“这些事等祸乱过去后再辩论!眼下要紧的是渡难!还由得你们这般小儿争吵么!” 赵菁立即道:“万老前辈,您虽信不过我,我仍打心底敬服您德高望重,眼前的是非大局,还请万前辈等宗师耆老主持裁度。我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从黑衣人手下死里逃生的同道们,自有话说。” 众人寂静了下去,只听见受伤的人发出隐忍呻吟和痛苦喘息。 沉寂压抑之中,一个女音轻轻地说道:“……那些黑衣人杀我同门时,我认出来,有人用的是我莲韵峰的莲瓣鞭。” 她抽泣着说道:“仙门中虽然也有类似的神兵,可那鞭子上的莲瓣形状,还有鞭法舞动时莲花绽放一样的神韵,就是我派的独门神兵和功法,绝无虚假!可我不明白,既是本派姐妹,为何……为何要对我们痛下杀手……” 又有一个粗粝的声音,闷声闷气道:“老子也瞧见了本堂的功法,层涛蜕月掌!这功法密不外传,几百年来除了本堂弟子,绝不授外人的。今日却见一黑衣歹人使出来,我师伯还以为是自家弟子叛入了邪教,怒极了追上去要清理门户,却……却被……一掌了拍断心脉!我师伯他……一辈子仁善正义,人人都说他好……”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凄厉嘶哑。 人们的情绪被感染,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激切的说在那些黑衣人身上看到了本门中人的痕迹。 “我也看见了!” “伤我师弟的暗器竟是我们自家的,岂不匪夷所思!” “几十年前就灭了的桃叶门,我今夜竟然听到了他们的桃叶铃!这玩意当年害我不轻,再过五十年我也能分辨出来!” “诸位糊涂啊!”一个声音破天雷的乍响,“袭击我们的那些黑影子根本不是人,而是碧血客!哪怕它们生前是各家的弟子,现在也成了无知无觉、无情无感的傀儡!莫非还指望它们坐下来,和你手拉着手,唠嗑门派家常?” 说话那人目光灼灼,一脸痛心疾首:“它们既不会死,也不会觉得痛,一味只听令厮杀。你们若是因为这些傀儡身上有本门弟子的痕迹,就要过去厮认,只有被当牛羊宰杀的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赵菁幽幽长叹一口气:“这下各位知道了,赵某人并非信口开河。这些傀儡数目众多,两三千也尽有的,它们的生前身份,经各位验证,确实是各门各派的弟子。既然数目、身份都对得上,我说这批傀儡就来自漂星楼的地宫,的确是据实推断,不是故意在长风山同仁身上泼脏水。” 他瞧了眼脸色发青的万流岛主,抱剑拱手,恳切地说道:“赵某就是再糊涂,总不会挑这个水深火热的时候,给别的门派下绊子吧!有什么好处呢!漂星楼操控着傀儡,正大举屠杀修仙界人士,枫云山庄倾举全庄之力,四处驰援,应救尽救,依旧眼见许多同道惨死,自家也折损惨重,实在痛心得很。只盼大伙戮力同心,对眼下的情况心里有数就好。” 他说话时,不少人跟着连连点头。 他一说完,立即就有人啧舌称赞道:“我们进入玄天山后,可真是九死一生。多亏枫云山庄出手相救,捡回一条命来,感激不尽!” “若不是赵公子及时带人来救,我们师兄弟几个,现在就是山野里一堆无人收拾的断肢残尸了!” “要说危机当前,不计较自家得失,挺身而出的,头一个还得是枫云山庄。就凭这个,说赵公子抹黑长风山,我是不信的。” “贵庄这是从修罗场里硬生生抢了几百条人命出来啊!这样大的恩情,不管别人如何,总之我们举派都听赵公子吩咐了!” “长风山不必忙着与赵公子急眼,我们也想听听贵派的解释呢!” 上官剪湘怒气填膺,钟燕星更是气得分不清南北,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什么混账玩意,邀买人心,不要脸!” 苏清霭一手按一个,低声切语道:“冷静些,大家都谨言慎行,别被人反而抓住把柄。这些人今夜或被枫云山庄救了命,或早就想攀附枫云山庄的权势,自然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且看姓赵的还要说什么。” 角落中,冷不丁响起一个许多人都熟悉的声音。 “万老爷子有一条说得极对——眼下要紧的是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吵架的、歌功颂德的,我看这时候都收收吧。” 人们寻声而望,立即有人惊呼出声:“善渊道长?你还活着!” 善渊子掸掸衣上的血泥,朝那人拱了拱手:“多谢挂念。贫道在一线天里被傀儡袭击,九死一生,捡了条命。”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尖利:“与我一同入山的道友们,只存了二分之一,剩下的,都横尸于南门附近一线天中!那里地势太狭,密密麻麻的傀儡挂在山壁上,活人夹在山壁里头,只有挨打挨杀的份,什么也看不清,脚下的血流得能把断肢碎肉冲走!可怜那些豪杰们,万里奔波救急,本是出于侠义,却这般惨死——漂星楼这是算计死了我们,不准备给修仙界留活路啊!” 说完,泪水纵横,号啕大哭。 众人被带入了那黑暗绝望、血肉横飞的地狱景象中,个个张口瞪眼,没了章法。 与善渊子一齐逃出来的人,抽泣声此起彼伏,也跟着捶胸顿足、抹泪大哭。 赵菁皱着眉头,长欸一声:“眼下局势,漂星楼确实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但只要万众同心,谁说就没有活路可走?善渊道长,现在可不是闹得大家心灰意冷的时候啊!” 说着,睨了他一眼。 善渊子嚎了几声,便收住了:“是贫道想得左了。那会儿一线天的局势已经毫无指望,但枫云山庄及时赶到,不是照样带我们逃得生天?” 他面向赵菁,长拜了下去,运起十二分内力,洪亮地长喊:“请赵菁公子做临时仙盟之主,今晚带修仙界走出一条活路!” 四周寂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下一个响亮的声音随即接话喊道:“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相同的话语此起彼伏: “——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好!今夜咱们被杀得落花流水,就是因为没个主心骨! “赵公子有勇有谋,枫云山庄实力雄厚,我们门派就跟着赵公子出力了,吃不了亏!” “从此以往,我们就成立个仙盟,选一位盟主,又有何不可?灾祸时统一调度人手,不听令的门派加以惩罚,保管不会出这么多事!” “这个主意好……” 赵菁在鼎沸的人声中,唇角扬起,语气却是为难:“这个……大家风雨同舟,何必分谁是主呢,况且赵某人资历甚浅,我看万流岛主或是梁盟主,都比在下合适得多……” 第161章 万流岛主的声音,冷得像铁:“要立仙盟,我不赞成。推举什么仙盟之主,更是荒谬!我们是正道,不是邪教,天下门派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从来不论什么谁主谁从!” 一些稀稀落落的声音,附和着他的意见,却在沸腾中被淹没了下去。 梁归璞也道:“成立仙盟的事情,鄙人也觉得过于仓促了。现在大家是被危急情势吓住了,等日后冷静下来,再细细商议——就在我玄天山,筹备一场百家集会,如何? 善渊子道:“那是日后的事。眼下咱们拼的就是能活到日后!推出一个得力的门派临时带头,这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 在一片“那就推举枫云山庄”的嚷叫声里,上官剪湘目光有些愤郁,侧头对苏清霭道:“原来枫云山庄的算盘,打的是这个响。今夜选了枫云山庄带这个头,回头百家集会,选仙盟领袖,还能选出别的门派来?” 苏清霭轻哂:“怪不得一来就要将长风山一军呢。是怕我们今夜功劳太大,盖过了他们。” 善渊子这时已站在了赵菁身侧,正对着众人慷慨陈词,该如何如何听令于枫云山庄安排,红光满面,刚才那副悲沉痛切的模样早已不见踪影。 他正唾沫横飞,忽然眼中精光一闪,抬手一指,喝问:“长风山诸位小友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呐!” 众人纷纷转过身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里,苏清霭昂然说道:“山洞中还有许多重伤者,照应他们的人手太少。仙门百家被困在翻雪谷中,大家都聚在这里说话,无人观测山谷一带的情况。四面八方,又有许多怨鬼向这边涌来,要时刻清理。这三样事,正是长风山要去做的。” 她说话时不疾不徐,清亮冷冽,十分明晰。 万铮道:“怎么忘了我?师父和我也是要一道去的。”万流岛主缓缓颔首。 默不发言的薛白槿,正看着手里一柄新炼得的螭龙角刀,留恋地拂拭了下刀锋,吩咐:“乘寿门弟子,随我一道策应长风山。” “——是!” “哦?”赵菁的目光,幽幽扫视了他们一圈,“看来长风山另有主张,要分头行动了。敢问一句,你们叶霁仙君这时在哪儿啊?” 上官剪湘冷笑一声:“怎么,我们长风山做事,需要向你赵少爷报备?我们可没承认你做这个仙盟之主。叶师兄有重任在身——”抬手一指远处狭间的红光,“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在哪儿,正做什么。难道还和赵少爷一样,闲磨嘴皮么?” 他断然喝道:“我们走!” 赵菁额头青筋直跳,回头一瞪。善渊子骤然拔起嗓音:“叶霁只怕是回不来了吧——谁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长风弟子们正要离去,脚步齐刷刷停住。 威压骤然加身,善渊子咽了口唾沫,拉长了语气:“漂星楼余孽就在玄天山,叶仙君不打算会会自己的老同门,续一续香火情?” “住口!”“找死!”“血口喷人!” 长风山众人不约而同按住腰间灵剑,双目蕴含着怒火,似乎只要领头的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拔剑而起,将这出言不逊的鸟人斩成肉沫。 经善渊子喊出,人们都被提点起了这件事,心绪更加地不安宁。有看不惯枫云山庄做派,打算和长风山一道行动的人,也变得踟蹰不定,默默地折回了人群中。 “梁盟主,叶霁已经去了渡冥狭间?” “万一叶霁和漂星楼是一路的……这,这结界也不放心让他铸造啊!” “他身边那个有屠龙本事的师弟,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这两人同时不见踪影,我真有点怕呢!” 许多尖锐刺耳的声音夹杂其中,直闹得人人惊疑,个个惧怖。 上官剪湘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还生出了点超然的心境。 他瞪了一眼唾沫横飞的善渊子,又鄙夷地扫过脸色肃然却绷着暗笑、表情怪模怪样的赵菁,转过身,对怒气填胸的弟子们说道:“我们长风山,一向说得少,做得多,几百年来,人人都敬重我们。我们从不求别人认可,也绝不亏半分心,就算偶尔冒出小人想向咱们泼污水、抹脏尘,长风浩荡自能扫清吹尽!” 在他这番话下,长风弟子们双目灼亮,洪声齐应道:“是!” 金石相撞的应话声里,苏清霭转过头与上官剪湘对视,露出了一个坚定又忧虑的微笑。 “他们孤立我们,正好不必听枫云山庄掣肘号令。”苏清霭轻轻地说道,“只要师兄和沉璧铸好了结界,怨鬼危难解除,就什么污蔑都洗清了。要沉得住气,相信他们……” 一道雪亮的光芒,带着尖锐的破风声,划过她眼前。 那破风声逼近时,苏清霭已经觉察,说话戛然而止,上官剪湘猛把她一推。 那雪亮光芒唿哨着从她眼前掠过,“簌”一声后,人群里正激烈谈论的一人,忽然栽翻在地。 那人死死握住脖子,双目爆睁,直挺挺踢蹬翻腾,喉咙发不出一点动静。忽然七窍里喷出血来,溅起老高,人却像一截被风化的木头,一动不动了。 众人还未平定惊魂,山谷中像有许多人同时吹起哨子,破音尖锐的声音从四处响起。 一股霜风穿掠山岭,吹得满山谷的树影乱摇,若隐若现似真似假中,数不清的黑袍魅影从树影间出现。 “它……它们来了……”有人已经软跪在地,几乎呻吟一般地说道。 黑夜里若隐若现亮了几下闪,人人都骇得手足发颤,月光已经完全隐没了。 第128章 进退维谷(上) 数以千计的黑衣傀儡, 犹如流卷乌云,向山谷中沉集、攢聚,刀光剑影就是闪电, 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是腥风血雨! 叶霁在高处看得心惊肉跳,在树枝上重重一踏, 借力而上,落在一片绝高的石壁突出处。 没了树木山石的阻隔,他召出霜霁剑,就要踩上御剑过去。孟忌欢忽然尖锐拔起声音:“别过去!” “我必须去!”叶霁猛地回头,“唐渺是不是告诉了你什么?现在说出来还有救!” 孟忌欢道:“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他站在一片水潭边,慢慢仰起头,脸色阴沉难看:“我只知道——你别过去, 他们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唐渺阴柔宛转的声音, 在不知处响起:“小孟呀,你这个带路人做得不好。我为了叶仙君准备了一场好戏, 你怎么尽带着他往别处跑, 害我到处寻找?” 话音未落,叶霁便见渺渺云雾中,十几道碧血客的黑影,在空中呈半圆方向, 向自己逼来。他此刻背靠山崖, 退无可退, 纵身一跃,猛地往下沉。 立即有四五名碧血客改变方向,随他一齐下降。它们一面变化方位,一面向叶霁逼近, 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在五六丈外。 叶霁被它们合围在中央,后背起了一层冷汗。碧血客带着墨色手套的双手,都放在身前,似乎握着些什么,却又空无一物。 叶霁心中惊疑,脚下凝聚内力,觑准两名碧血客之间的空隙,穿云箭一样射了出去。 两名碧血客竟放他擦身而过。 叶霁刚呼出一口气,就觉得腰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勒,生生遏住了他的冲出之势。两名傀儡在眨眼交换了位置,腰间立即被勒紧了。 这时又有两名碧血客动了,双双向叶霁飞来。却都不对准他,而是将他夹在中央,要擦肩过去的势头。 电光石火间,叶霁反应飞快,在其中一个贴近时,侧身重重一撞! 他卯足了千钧之力,竟将那碧血客撞飞出一箭之外,而与它一同行动的碧血客,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拽力,斜飞滚栽了出去。 叶霁的腰被一圈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巨力挣动下,脸色变得青紫,呼吸不畅。 唐渺的声音又响了:“这搓雪丝妙就妙在你瞧不见它,它也不会勒伤你,你又偏偏挣不开。唉,多好的玩具,我本想用在风月上的。” 叶霁无法分心回应,因为方在被他“撞”飞出去的两名碧血客,眨眼就折返,冲他直掠而来,另有四名也从后方逼上。 叶霁心知不妙,凝起十二分的灵力,瞬间向外释放,想将腰上妨碍他行动的桎梏给崩断。但一连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任他怎么左突右冲,都无法摆脱。 叶霁已经清楚这些傀儡手中握着的,便是唐渺所说的“搓雪丝”,竟是无法凭强劲的灵力破除。一眨眼的功夫,胸腹又绕上了一道,好在叶霁恰好抬臂,没有将双手一齐绕进去。 风声厉响,叶霁右手倏忽向前一抓,竟在虚无中把一缕丝线抓握在手,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拽。 他将灵力都灌在手上,简直力大无穷,丝线那头的碧血客直接朝他撞来,心脉已被霜霁剑的光芒穿透。 傀儡被他洞穿心脉,顿时成了死气沉沉的沙袋。叶霁撤出长剑,屈起手肘将他撞远,任由他滚栽在水潭中,微微喘着气,冷眼看着唐渺,带着藐视傲然之意。 第162章 唐渺有些欣赏,拍掌而笑:“看来非得把你捆成蚕蛹,才能乖些。” 他耍戏法似的在身上左右摸找,忽然一拍脑门,笑瞧了一眼叶霁,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柄小臂长短大小,深黑中泛着血红光华的事物。 看着叶霁骤然而变的脸色,唐渺抚摸着那事物,玩味道:“这星玉剑,今天终于可以见见天日了。这可是策令傀儡的神器,小叶害不害怕?” “唐渺!”叶霁厉声道,“想做天下之主的,不管是你,还是……师叔,放肆屠杀修仙界都太愚蠢了。若是仙门各家都在这里丧命,将来还有谁来听你们的号令?那些没有丧命的,和你们只有不共戴天的深仇!” 唐渺静静听着,依旧微笑:“若是不杀,他们就会听从号令了么?死人可以做成傀儡,剩下的活人可以臣服于他们以为的'靠山'。那样的局面,你虽然不喜欢,却很稳固。” 无论说什么,他的语气从来都是款款温柔。叶霁却好像被毒药灌入耳朵,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噤。 所谓的靠山,难道是劫难过后,可能被推向江湖共主之位的枫云山庄? 这一战中,叶霁虽还没有见到枫云山庄的影子,心中却泛起寒意,思路渐渐明晰—— 若是唐渺一面放纵傀儡屠杀,一面让枫云山庄借势邀买人心,该怎么办? 若真如此,这次劫难过后,各家仙门实力大损,英杰凋零,只有枫云山庄雄风不倒,再无势力可以掣肘。 到时候,修仙界笼罩在漂星楼的恐怖阴云中,而声威人望与实力达到顶峰的枫云山庄,几乎可不费吹灰力,就成为仙门领袖、江湖共主。 叶霁越深想,后背越是被冷汗沁透——赵家不过是鹰犬是傀儡,假以时日,真正统治修仙界的是谁可想而知! 唐渺真诚地说道:“我虽然万分地想让你与我们一同谋事,但知道说了也是废话。但不管将来世道怎样,总不会让小叶你吃亏受苦的,谁叫……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见叶霁盯着他手中,唐渺又抚摸了一下星玉短剑:“这东西小孩子可玩不得。你安分些,不要到处乱跑,搓雪丝虽然不伤人,被捆成粽子的滋味也不好受。” 若不是被束缚,叶霁简直要冲上去将此人一剑穿心。唐渺说着话,身子已渐渐化作黑烟,最后朝他亲昵地眨了眨眼睛,留下句“等我事成后来接你”,连面容也消失了。 叶霁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试试看,你能困我多久。” 叶霁身上的一缕搓雪丝,缠缚得他无法大开大合行动,沉吟片刻,激发灵力向外涌流,灌入丝线中,果然让他看见了两缕细细的流光,立即抓住。 他左右两手各抓一根搓雪丝,身子在空中腾转,卷起一圈呼啸烈风。丝线两端的碧血客被他气浪裹挟,定不住身形,也跟着转动不休。 它们不通机变,与其说束缚叶霁,不如说被叶霁挟制,一个撞向山崖,撞得石碎山崩,另一个则将扑来的两名碧血客顶飞出去。 碧血客遭受重击,松开了手中的丝线,叶霁顿时浑身一轻。 他只停了稍息,见其余的纷纷朝自己扑来,足尖一点,竟主动撞入罗网之中! 他看准这些碧血客手中牵着丝线,成双成对朝着自己过来,若是被它们绕身一周,或者从它们中间穿过,必定会再次被缚。 叶霁清心定念,在重重叠叠的围堵中移形换影,如凤穿花,如鱼游浪。这时若有旁人来看,定会眼花缭乱,目眩神移觉得不可思议——小小一隅里,十几名高手竟抓不住一个人的半根发丝! 这是叶霁将自幼苦练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以前纪饮霜在他练剑时,将上百片飞叶吹向他,要求他走完一套整剑法,片叶不得沾身。以前觉得这修炼法门苛刻刁钻到了极点,却磨砺出了他极敏的反应、极度的直觉、极快的身法。 ——若是师叔知道他亲手打磨出我的本事,日后却让我借此躲过他的捕捉,不知作何感想? 回忆火花在心中一划而过,立即被叶霁掐灭,喉中苦笑一声。 他觑准时机狠决出剑,洞穿了一名傀儡的心脉。 下一刻就夺过那碧血客手中丝线,朝自己一拽,霜霁剑光猛涨,将对面失去平衡的另一名碧血客削断了半截身体。 他全心全意应付,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 那些朝他扑来的傀儡,变成了年少学剑时翠林里的飞叶;远处的兵戈惨叫,都成了秋冬寒暑里习习吹拂的风声,手中剑、心中法似乎又隐隐抵达了一层新的境界。 叶霁已经无瑕参悟,也更没心情喜悦。这些招式习性各异的高手傀儡,一个接一个被他斩于剑下,他却没半分自得骄傲,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了。 这些生前的仙家英豪,能有人为他们好生安葬么?也许等这场祸乱结束,他可以…… 解决掉最后一名碧血客,叶霁将那具身体轻轻平放在地。 他震掉剑上沾的血肉,向山谷腹地奔去。 . 这时天已蒙蒙亮起,几缕寒风送来血腥气,又开始下雪。 稀泥残雪上,东一片西一片的浅红,不知是被稀释的血水,还是灯笼映照的光。站着的修士们个个都浑身沐血,看不清本来面目。 叶霁一踏入这里,就觉得恍惚迷离,刺骨钻心的冷。 到处都是黑衣猎猎、刀剑森森的傀儡,到处都是呼号惨叫、舍命厮杀的修士,死去的人姿态千奇百怪,有坐着有躺着有拄剑半跪着。 这样的场景,令叶霁有些头重脚轻,鞋袜湿透了,却不知道避开泥泞和血洼。 走着走着,脚下一绊。一只剩三根指头的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摆,叶霁这才知道他刚才经过的那具“尸体”还活着。 叶霁喉结滑动了一下,低头看他:“朋友,你是何派何人?有什么话要留?” 那人就连眼白也被血染红,满是惊怖、不甘与绝望,仿佛隔着叶霁在看什么人,一句话也未说,头渐渐栽到一侧。 叶霁不顾脏污,将那三根手指轻轻扒开,顺手抓起一把残雪,揉在额头上,让彻骨冰凉刺得自己一个激灵,才抬起头,举目四望。 此时人人都在沐血鏖战,无人注意到他,而附近的傀儡却像是受到什么感召,将染血的锋芒收入鞘中,一齐向他冲来! 叶霁却忽然忘记了拔剑。 他在雪花淆乱中,看见一个极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浑身血液冲涌到嗓间:“泊筠……” 泊筠也在这里?他不是失去消息了么? 一出神的功夫,数名傀儡已经逼到面前。 也不见它们怎么交流,黑袍下却同时飞出碧色流光,蛇一样朝他游走过来,正是见神捆神、见鬼缠鬼的缚灵索。 叶霁几乎要气笑了:“先是丝线,再是绳索,我叶霁岂是任由你们捆缚宰割的牲畜奴隶!” 第129章 进退维谷(下) 叶霁喝完出这句, 怒气抵达顶点。 被他紧握在手里的长剑微微震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凛然霜雪意,剑芒暴涨。 已经对他形成包围圈的碧血客, 被他释放的强大灵压所控制,也都凝滞不动。 随着霜霁剑轻轻一抖, 力拨千钧,周围万物都像被汹涌奔流的巨浪高高卷起,重重抛下。碎石断木激射出去,摔地的碧血客则被随即而来的剑光刺穿。 他骤然爆发大量灵力,眼前短暂陷入模糊,耳畔的各种杂音也像泡在水中。 这样巨大的动静后,许多人终于注意到叶霁的出现, 投来的目光意味各异。 而叶霁只看见一张张嘴唇张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里, 叶霁又一次看到了江泊筠的身影。 这一眼,却看清了江泊筠正身处困境, 身姿狼狈, 像只断翅飞蛾跌进了一道倾斜山壁下方,身后三四名黑衣傀儡紧追不休。 “……泊筠!”叶霁足尖猛点,几个呼吸间就冲到了斜壁之下。 朦胧曦光下,江泊筠半跪面对石壁, 头抵在胳膊上, 似乎用尽了力气。 叶霁深深呼吸, 伸手正要去掰他肩膀,忽然从头到脚一个寒噤,彻骨透凉! “泊筠……”叶霁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因为已经察觉眼前的故友, 早已非人。 他手悬在半空,还来不及收回,已被对方紧紧抓住。 一道流光绳索迅速攀上他的手腕,圈圈收束,叶霁立即捏诀召剑,却被同时飞来的三四道缚灵索缠住四肢,还有一道,绕住脖颈。 这一下,叶霁周身灵脉都被像数九寒天冻住,若非死死咬牙坚持,连霜霁剑也要握不住了。 这里是石壁倾斜造出的一个窄角,只能容三四人站,叶霁毫无辗转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泊筠”面如纸张,伸出两指,戳向自己的昏穴。 叶霁侧过头,目光穿过缕缕垂萝,看纷扬的雪幕下血水横流的场景。 ——然而预料中的昏厥却迟迟没有到来。 第163章 眼前的“江泊筠”,突然像被砍断的木头一样栽倒下去。叶霁惊愕抬眼,孟忌欢阴沉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唰”一声,孟忌欢抽出了洞穿江泊筠心脉的长刀,丢在脚下。看了叶霁一眼,将双手放在他身上。 出于直觉,叶霁眉心倏地一跳,厉声喝止:“等等!别这样做——” 孟忌欢哪里理会,幽深的瞳仁涣出一片白光。与此同时,叶霁浑身被一股灼的热气流灌入,身上像是烧起一把大火。 他没有燃烧起来,缚灵索却发出烧灼的噼啪声,居然根根绷裂! 缚灵索一断,冰封的灵脉如三春的河床,瞬间解冻,灵力重新在四肢百骸奔涌。叶霁顷刻间脱身而出,长剑光芒一抖,向困住他的三名碧血客扫去。 几个碧血客被缚灵索崩断的灵波冲击,撞向石壁,还没从地上跃起身,就被叶霁一剑削断了头颅。 叶霁回头,急问:“孟忌欢,你怎么样?” 孟忌欢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只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下去时,犹自对他一笑。 叶霁连忙探他灵脉,碰到他冰凉的手腕后,脸色渐渐发白。 “你……”叶霁咽了口苦涩的唾沫,讷讷道,“我以为你就早走了。原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孟忌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涣散:“别自作多情了……” 叶霁勉强扯出一丝笑:“你这伤,其实没那样严重。我查看了一下,你自爆时弄碎了部分经脉,还能养回来。你先藏在这里,尽量别动别出声,等我——”话未说完,就被孟忌欢的笑声打断。 因为极度虚弱,他笑得断断续续,瞧了他一眼:“我叫你别自作多情,咳咳………也别自作聪明了……这样,显得你很好心么?”叶霁沉默不语。 孟忌欢手指不停颤抖,用力按住自己丹田,似乎这样做,就能遏制灵力的流散。叶霁想要为他输送灵力,却被拼尽全力推开。 孟忌欢盯着他,青紫色的嘴唇翕动,每个字都用牙紧紧咬着:“这下,终于还清了……你别再救我,不然、我就又亏、亏欠……” 他似是不甘于这样狼狈,要努力挺坐起身体,却连后头的语句也发不出。 叶霁心头巨震,直愣愣地看着他:“我从没觉得你欠了我什么,反而觉得,是我更对不起你。” 孟忌欢的眼皮颤动,不堪重负地垂落,下一刻又一个激灵睁大。 他在这弥留之际,尽力维持着清醒,露出一个惨淡微笑:“……做错了一件事,就要做另一件对的事来弥补……才不是弥补你,是我要……弥补我自己……咳咳……” 叶霁再也听不下去,握住他手腕查探,却被用尽力气,往前一拉。 孟忌欢眼里的神光已经散了,吐出低微不清的呢喃。 叶霁俯下身,凑到他唇边细听。 “……我听了他的鬼话……”孟忌欢喃喃,“以为假意帮他,他就不会换别人来害你……抱歉……咳咳……我没想到…他们要杀死这么多人……外面的那些人……你若能救他们……就去救……” 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眼睛却穿过叶霁的肩膀,望着外面的曦光。 他最后的声音,渺渺如烟:“就当是我……最后做对了一件事吧……” 身后风声响动,鬼息杀气再次袭来。 叶霁一直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无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决然握紧了更为冰凉的剑柄。 . 茫茫苍苍的惨淡天光下,雪花隐没,只有落近地面时,才忽然淆乱如絮,似乎要把地上的血迹掩埋。但旧迹埋没,新血又染,怎么也填不尽遮不住。 仙门各派的修士瞪着一双双熬红的眼睛,拖着血污不堪的身躯,散落在山道上、峡谷中、林木里,一遍遍举起灵兵法器,抵御着那些永远也不会痛、不会累的傀儡杀手们。 他们已经杀到麻木,战到绝望,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碎裂巨响。 山谷里那块倾斜了上千年,却始终没有倾坠下来的山壁,就这样在他们眼前裂成了数块,堆垒成了一座石山。 碎末扬尘中,一人逆光站在顶端,左右臂弯里各捞着一具尸体,衣袍无风自动。 那人也不言语,将两具尸体缓缓放在脚下,神情极为庄重。 他一出现,原本厮杀进攻正酣的傀儡们,竟然缓和了攻势,许多人因此得以喘息,注目看来。 不少眼尖的,已喊出了声,“叶霁!”“叶师兄!”“叶仙君!”的呼叫此起彼伏。 薛白瑾惨然呼道:“叶仙君!你……你身边的是何人?”她伤了一臂,顾不得鲜血渗出,直勾勾地看着叶霁身侧一具尸体,露出莫大的恐惧之色。 叶霁忍住胸中苦涩,说道:“正是关月门门主,江泊筠。” 薛白瑾眼前一黑,跪坐在地。 “啊!那是——”一个守山人脱口惊呼,指戳着另一具尸体,“那是孟忌欢!他竟死了!” 孟忌欢这个名字本来已被忘记,却因为他在山门草地前与昔日同门争执,引起了一场讨论唏嘘,当场许多人一下想起了这号角色。 “叶霁,孟师弟不是给你们带路去铸结界了吗?他为何会死在这里?” 叶霁正蹙着眉,四处巡望,想在乱局之中,揪出唐渺的身影。听到这充满质疑的问话,收回目光,徐徐地凝重道:“孟忌欢为了救我,与傀儡相战,力尽殒身。” “胡扯狗屁!” 一个粗壮罗汉哼哧气喘,甩着脸上的血,戾气万分地道:“谁不知道孟忌欢与你是仇人,他当年坑你一回,几乎被你一剑宰了!有这个宿怨在,他肯拼死救你?说他被傀儡杀死,倒还可信,可你竟撒谎,就十分可疑!” 他说得铁板钉钉,铮铮有理,却见叶霁一副并不专注的模样,勃然大怒。 罗汉正要再逼问,已有一道黑瘦身影,挺步而出:“叶霁,我问你!你不是去铸造结界了吗?怎么渡冥狭间仍是裂着,你人却回到这里了?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就切在了痛处。 众人都被善渊子提醒,纷纷抬头仰看,见大半边的天空是苍茫的灰白,而渡冥狭间方向的天色,仍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诡谲凶险。 人们方才只顾着与傀儡厮杀,这时才意识到一件危机大事还未了结,这下更加绝望崩溃,冲着叶霁的眼神岂止是不善,简直欲将生吞。 叶霁倏然瞪来,那目光寒亮得令善渊子有些不敢直视。 “我师弟李沉璧,这时就在渡冥狭间中。他一定会修铸好结界,护佑玄天山平安。” 叶霁深吸口气:“而我——” 一双双或疑或怒或期待的眼睛,全向叶霁一人投来。 叶霁却忽然定住了,因为看见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上,唐渺背手而立,正远远含笑注视着他。 他就这样笑望着叶霁,掣出一把血光流溢的短剑,高高举起。 狂翔的雪花,在那瞬间凝住。山谷里所有的碧血客纷纷撤手,朝叶霁站立的方向聚来。 它们并不蜂拥而上,也不靠近厮杀,只伫立在叶霁所站的石堆下,形如一片黑色树林。 众人惊怖得无法形容,瞪眼屏息看着这诡异的奇景,静得像在一片荒坟古庙中走路,不敢惊动一草一木。 一个碧血客稽首,半跪了下去。 紧接着,所有的碧血客面对叶霁,恭顺地半跪下了身体。用尘封许久的怪异嗓音,山呼喊道: “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第130章 一路到黑 “圣主英明烛照, 永世长存!” 这用怪异嗓音发出的集体山呼,像一道亘古惊雷,劈得人世间鸟兽惊散, 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耳朵里、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本就一片绝望的荒凉心, 被这道惊雷劈得寸草不生。 自幼被所有人敬慕称道、侠义光明的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子,是漂星楼死灰复燃的余孽,是今夜把他们送入地狱的修罗。 无论是之前对叶霁心有疑虑的人,还是对叶霁深信不疑的人,此时都像身在一场大梦中,醒不过来。 因为这样的事,真真正正被证实后, 所有人的感受都毫无分别——魂飞胆散! “叶、叶霁……”一个少年忽然像是喝醉了似的,跌跌撞撞, 朝他走过来,“在乘寿山时, 你说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 你亲口和我说的,还记得么?我这条命,曾经是你救下的,现在……现在我不要了!” “我要为我爹报仇!”他凄厉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举起只剩一半的残剑, 受伤的小豹似的凶狠扑来。 附近的碧血客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刀, 朝他转过身。 少年打定主意赴死,横冲直撞,直到被一个人紧追上来,一把扑翻压在身下。 那人年纪比少年略长, 双肘抵在地上,死死压制着踢腾大哭的少年,满脸血泪,泣劝:“……听哥的话,听哥的话,留一条命,全当为了哥!留得青山在……” 第164章 少年的脸被压在血漉漉的地上,抽搐得像捕兽夹下的濒死小兽,发出呕吐般的哭声:“叶霁!我信错了你!我不要再活,不要!让我去杀了他,我的命还给他!” 傀儡杀手们的兵刃,暴露在淡白日光下,不断反射着光芒。从叶霁的视角看去,好像有无数双刻毒的眼睛,正朝他折射冰冷刺骨的杀意。 叶霁想,我大约太累了,看错了。兵刃就是兵刃,兵刃是不会有杀意的。 有杀意的只能是人,这样的情绪,只能从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今日之前,叶霁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一个人,流露出同一种情绪。 如果没有这群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森森围守在他附近,这些形状各异的眼睛大概就会一齐化为刀刃,将他切成碎片,挫骨扬灰。 这时,又一个少年声音响起。 “师兄……” 叶霁闻声,转了转僵硬的眼珠,看见钟燕星排开众人,朝他慢慢走过来。 钟燕星受了伤,脚步浮虚,唇边挂着血迹,叶霁看不清他究竟伤在了何处,怔怔地看着他的脚步。 钟燕星像踩在薄薄冰面上,一点点往前挪动,脸上的神情颤抖又执拗,像要去冰河的中央,捞救一个掉进冰窟的人。 “师兄,叶师兄……”钟燕星一边挪,一边轻声抽泣,朝他伸出手。 叶霁看到了一小股人流,挤穿过僵立如偶的众人朝他走来。长风弟子们就像流过磐石的溪水,执意要汇入他这个归处。 叶霁听见很多细微的声音在呼喊:叶师兄。叶师兄。叶师兄。 就在叶霁几乎要走下石堆,与他们相聚时,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 ——我已是众矢之的,不能连累他们。 这个念头生生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而善渊子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恰好响起,大笑几声:“叶仙君,贫道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杀死孟忌欢,想必是你根本不打算修补结界,他与你同行,你便杀死了他,以防他走漏消息,江泊筠是你朋友,大约也是劝你不成被你杀了。你这样无情无义无友无师的人,活该被天诛地灭!” 他无视四周的一干碧血客,一甩衣袍,昂首阔步,直指着叶霁大骂:“你的阴谋算计我已全然看透!渡冥狭间的结界崩毁,这事太蹊跷了,怕不是你早做了手脚,为了召集仙门百家,前来赴这场死局!” 他特意回头,看了看死灰余烬般的满谷众人,接着回头指斥:“渡冥狭间的结界,由漱尘君维系多年,你要损毁结界,从近在咫尺的师父身上下手,岂不是最方便?又能把你师父折腾得早早驾鹤西去,你好早早当上长风山主!届时各大仙门被你杀死杀残,长风山你也握在掌中,你叶霁这是要做修仙界的独夫么?!” 善渊子似是万分激动,横眉嘶声道:“你是漂星楼用毒药饲喂出来的恶狼!一世英名的述尘君,竟然亲手给正道豢养了一头人面兽心的中山狼!” 听他滔滔不绝,最后竟辱及师父,叶霁心中已上得满弓满弦的愤恨,终于离弦而出。 霜霁剑的光芒大亮,飒飒劈下,直戳在善渊子眉心前。 霜刃当前,善渊子终于闭嘴了,看清叶霁的脸色后,露出三分怯惧。 叶霁知道,一剑杀了此人,只会平添罪责,无法洗清冤枉。但这善渊子实在是太吵了,大放厥词,吵得他无法思考。 善渊子大气不敢出,被那闪烁的剑尖拨弄成了对眼。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挺直腰板一甩衣袖,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凛然仙姿:“叶仙君,事已至此,何必作态威胁?你长剑虽快,却堵不住贫道这张指摘奸邪的利嘴……” “噗呲”一声,刀刃入肉。 从善渊子那张堵不住的利嘴里,戳出了一截寒光闪闪的尖枪。 尖枪只停留了片刻,所有人都还木呆如偶时,又是“噗呲”一声,尖枪就从那张再也合不拢的口中拔出,鲜血喷溅成泉。 这一手太无情利落,发生在一眨眼间。 善渊子竟还站在那里,维系着仰头张口的姿势,只有眼珠慢慢地斜动,看着四周的傀儡,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又转动眼珠,想要去寻找什么人。 他身后的傀儡又出手了。 这一次是一柄长刀,削来时刀锋平滑如水。 众人只看清一道冷光悄无声息划向善渊子,直到那躯体直愣愣栽倒,才知道地上那西瓜似乱滚的东西,就是脑袋。 这残酷又利落的屠杀,发生在叶霁剑指善渊子之后,看起来就好像是叶霁授意一样。 神志已经摇摇欲坠的修士们,终于崩溃了。 他们看着碎石堆上孤身而立的叶霁,神情癫狂,好像醉了,疯了。 一个破锣一样的声音,划过山谷:“道貌岸然的禽兽,他瞒得我们好苦……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老天爷,我求你降天雷吧,我宁愿和这恶人一齐化成灰烬!” 那凄厉的喊声中迸发的血腥气,让所有人神魂激荡,愤懑如海。 “这心狠手辣的贼人,今日定不会放过我们了!” “左右也是死,老子才不要死在魔教手中!大伙一起上,和魔教血杀到底——” “杀!杀了叶霁,杀了他的傀儡!杀不出生路,战死在这里,也不算这辈子窝囊!” 叶霁忽然感受到一阵死水般的平静,似悲似怔,望着前方。 他觉得自己像被投入了地狱熬炼冤魂的大锅,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沉沉浮浮,个个要向他索命。 但在外人看来,他仅仅只是神色黯淡了一下。 叶霁抚摸着陪伴自己的长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要让我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再也无路可走。” “既然这样,那我便向黑处走,看看到底有没有路。” 修士们一动,碧血客们也动了。 刚刚因为叶霁而暂停的浴血大戏,又因为叶霁,轰轰烈烈地唱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擒贼先擒王,杀了叶霁”,这句话马上满心绝望、一腔慨然的人群中传诵了起来。 叶霁恍若未闻,腾身而起。 他整个人都化作一只离弦的疾箭,朝一个方向激射去,人在空中,就已高高举起长剑。 以一柄长剑,挑开了雨一样朝自己四面八方射来的灵流和法器。 那一头的唐渺有所预料,脸色一变,在叶霁的杀招抵达之际,把星玉短剑横挡在面前。 “铮——”一声龙吟巨响,震得山峦摇颤。叶霁被鬼气侵噬得脸白如纸,唐渺也狂喷出一口鲜血。 交锋并未停止,双剑一撞结束,又重新相击。 两柄不世出的剑刃,在交战中碰撞不休,“铛”“铛”“铛”的惊人响动不绝于耳,像是一名疯子不知疲惫地敲击着一座千年古钟,惊得山林颤动、万兽走逃,附近不少人受不住这冲击,扶树吐血。 “认命吧,傻小子。”唐渺的血涌到唇边,来不及擦拭,下半张脸便红迹斑斑,一贯的春风笑面也显得狰狞可怖了,“和我这样拼命做什么?把自己弄伤了,我怎好交代?” 他用力一握,星玉剑上漾开一层血气。 附近十多名傀儡立即结阵,斜刺而来,挡在两人之间。 叶霁道:“不劳牵挂!” 他的声音轻而短,接着唐渺便看见一道惊人的霜雪弧光,划过面前。 他不知道叶霁的手腕是怎么抖出那诡谲一剑的,也不知道他是究竟怎么一眨眼就穿过了十几名高手的阻挡。 面对那飞星似的剑芒,唐渺只来得及用星玉短剑护住心口,接着便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叶霁削断了他的手腕。 唐渺乃是刀山火海、荆棘莾丛里滚出来的人精老怪,骤然失去一只手,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在下一剑劈来之前,唐渺急匆匆把长袍一抖,狼狈地匿入了一股黑烟中。 叶霁接住那截断手,将星玉剑取出来,握紧了。 看似轻巧的小剑,其实比想象中要沉——或者说,沉很多很多。 叶霁想,这应当是魂魄与罪业的重量。 一转念,他又想,无辜冤死的魂魄有多重?积淀的罪业又有多重? 如果真的有重量,这把剑怕是连挑山担海的神仙也举不起来,又何况是他。 “叶霁——你!你果然是主谋!” 赵菁的声音在身后乍响。 叶霁面沉如水,赵菁从一棵树的阴影里大步走出,用力一挥手,枫云山庄的弟子们便边杀边喊地朝他涌来。 “叶霁手里的拿着的,便是号令傀儡的凶器星玉剑!” 赵菁运气在丹田,洪声大喊,声音响彻山谷,“铁证如山,叶霁已经罪不容恕!我枫云山庄打头铺路,领诸位厮杀出血路,万众一心剿灭这贼首!” 说完举剑高呼,众人的情绪被怂动点燃,更加奋力冲击着傀儡的围杀,情形比方才还要激烈残酷。 第165章 “这样不行啊!这是一味送死!”梁归璞全身被汗血透湿,张皇看着杀红了眼的人们,五内俱沸,“这么蛮打,打到最后还剩得下多少活口!今后修仙界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斩岁塔圣火!” 梁归璞陡起一念,猛一拍掌,刺目的光点从他手中冉冉升起,在空中炸开万道。 这是玄天盟最刻不容缓的急令。梁归璞对聚涌来的守山人们下令:“带所有人往斩岁塔上撤,去取塔前的圣火护体!用圣火淬烧自己的兵器,事半功倍!” 他视线望见了几道火红的鸟影,大喜:“是长风山的赤水神鸟!快去追,想必能载上你们……”忽然意识到什么,哑了似的出神。 钟燕星驾着赤水神鸟,朝被围困当中的叶霁坠落下去。 他人还在半空,身子却以一个极刁钻的姿势斜挂出去,划出一道雷霆剑光,将一个正朝叶霁飞暗符的枫云山庄弟子削去了半边身体。 温热的鲜血溅在手背,钟燕星平生第一次杀人,恍惚了一下。 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鼓动赤水神鸟张开羽翅,刮起烈风漩涡,翻搅得四周一片混乱,人则朝叶霁扑了下去。 他双膝发软,落地时差点跪下,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 “师兄师兄!”钟燕星见到眼前这人,几乎要放声嚎啕,强忍着泪眼,“师兄,你快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再也、再也——” 他再也忍不住,心痛得呜呜大哭:“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们不信你,他们只想要你的命!” 他哭得肝肠寸断,叶霁温和地拍拍他的脑袋,目光透露出点点担忧。 钟燕星总觉得师兄平静过了头,忍住抽噎,愣愣地问:“师兄,你,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叶霁的嗓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我要是走了,长风山留下你们这群傻小子,该怎么办。” 钟燕星拼命摇头,他已经哭不成声,说不出话了。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委屈与不甘,想要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再从附近那条大江跳下去,把千烦万恼都洗得干干净净。 猎猎风声遥送来几声清唳,长风山弟子们陆续乘鸟而来,为首的便是鬓发飞扬的苏清霭。叶霁便笑了:“幸好长风山不只有傻小子,还有好姑娘。” “叶师兄!”苏清霭先叫了他一声,和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吩咐了一句。 少年点点头,拧眉呼喝一声,驾着身下的神鸟左撞右冲,阔大的鸟翅将杀涌上来的人扇得七荤八素,苏清霭趁乱飘落到叶霁跟前。 比起涕泪乱流的钟燕星,苏清霭倒是镇定许多,脸色白如窗纸,目光却清明坚定:“师兄,是是非非,眼下已经说不清了。留得青山在,总有洗净污蔑的一天。我们护送你离开,不能让你死在这些人丧失心智的怨愤中!上官师兄已为我们开道——” “清霭。”叶霁沉定地凝视着她,“我的清白,对我而言,只要你们相信,只要我在乎的人相信就够了。” 他停了一停:“可是对长风山、对你们来说不够。明白么?” 苏清霭像是吞咽了一口寒风,一股冷意从头到脚。咬牙扬了扬脸,竟露出一股极少见的孩子气:“天大的难事,大家一起扛着,有什么了不得的?” “有你这句话,师兄就很高兴啦。”叶霁微笑了一下,翻身踏上了钟燕星的那只赤水神鸟。 划破天际的长唳中,叶霁一声轻哨,神鸟冲天而起。 众人觉察不妙,急忙仰望,只见一片鲜艳的彤云舒展升腾,朝着山谷外的高崖铁塔飞去了。 “别让他逃了!”赵菁瞧见叶霁若隐若现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大感不妙,急匆匆甩出一道追踪杀符。 赵菁修为不济,一道上品杀符甩出去,简直比孩童折的飞鸟还不如,哪里追得上。他心里真正惦记的,是被叶霁夺走的星玉短剑,连风度也顾不上装了,怒吼啸叫:“今日若不拼死报仇,来日你们就在魔教手下当猪狗吧!追上叶霁,不要让他逃离翻雪谷!” 他这话漏洞百出,寻常人细想便会生疑:叶霁既然是碧血客的首领,占尽了上风,又何谈“逃离”? 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漫长杀戮和绝望处境中沉溺太久,谁也没有思索的空闲了。谁站出来领头做主,便热头热脑跟随上去。 众人又鼓起力气,跟随着枫云山庄的人马,朝着高崖上的斩岁塔前行。遇到梁归璞带领的守山人,两股人汇做一道,一齐上崖。 奇怪的是,碧血客们渐渐停止了主动攻击,如同一股力量用尽,一个个提线木偶似的立在原地。但一旦有人靠近,立即本能地露出杀性,眨眼便能要人性命。 众人又惊又疑,小心翼翼地绕远,一路上崖倒还算平安。 斩岁塔所矗立的山崖下,渺渺江水绕山而过,从远处看一片刀削斧凿,十分峭拔。 等登上顶处,才能看到崖顶平阔延展,不仅容得下一座高塔、一坛圣火,塔前还用古砖铺设了一片广场。 每一届玄天山大会,就是在这圣火坛前广场祭天祷告、宣明宗旨,褒扬本届榜上有名的俊杰。 刺目的天光下,大雪纷扬乱洒。叶霁站在圣火坛旁,神情像在等待一个来喝酒的朋友。 每一个上崖的人,都是满心怒恨,看到叶霁孤零零站在那儿,都想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你快束手就擒”。 然而转念一想,只要此人一声令下,那些无处不在的傀儡便能立即反扑杀来,胜算始终在此人手上,哪来什么束手就擒? 看着叶霁,梁归璞忽然想起这人少年时,在每一届玄天大会上夺冠的威风——一模一样的地点,高塔之下圣火坛前,众目仰望,意气风发。 曾经天姿耀眼的少年,却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叶——叶仙君,”梁归璞扫了眼各派人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昏乱疲惫的惨相,深深地叹了口气,“屠尽所有人,应该不是阁下本愿吧?叶仙君叫止傀儡,肯给我们一丝苟延喘息之机,大约是到了商谈的一步?仙君有什么条件要求,不妨直讲。只望顾念大伙同道一场,念及漱尘君对阁下的谆谆抚育之恩,不要行差错踏,寒透了尊师的心。” 立即有不少声音愤怒地喊叫了起来,“和他客气什么!要杀便杀,老子不是来谈判的!”“要我派弟子向魔教低头,日后为奴为仆,我等宁可一头碰死在铁塔上,以明心志!”“他这会一个人啦,不趁机拿下,更待何时?”“蠢货,他的傀儡埋伏在暗处,还能教你的狗眼瞧见?” “星玉短剑,不是我的东西。” 叶霁的声音清晰冷静,一下扑灭了众口喧嚣。 “下令傀儡屠杀修仙界的,也不是我。”叶霁说完,果然看见了一张张脸露出惊疑猜测。 他们原本做好了叶霁以生死作筹码,提出极尽羞辱苛刻贪婪的条件的准备,没想到叶霁一张口,竟是直截了当的澄清。 在这一瞬间,他们仿佛又重新看见了那个侠义坦荡的叶仙君,但一瞬间过后,眼里又弥漫上怨恨不解的阴云。 “叶仙君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赵菁眯了眼睛,冷飕飕一笑。 他抬了抬手指,枫云山庄的门人会意,一个个铁钉似的扎稳原地,刀剑相抵,拦住了朝前挤涌的长风山弟子。 钟燕星杏眼涨得通红,怒喝:“什么下九流的野鸡门派,也敢来挡路我长风山的路?滚开!” 上官剪湘道:“若不让路,休怪我们在此地动手!” 赵菁狞笑:“长风道友们何必着急。大师兄若有罪,你们身为拥趸,将来有的是和他同享祸福的时候。” 他说话时,始终直勾勾盯着叶霁,解气似的勾起嘴唇:“叶仙君啊,到了这种时候,你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叫人大感意外。莫非真有隐情?” 不等旁人开口,他紧接着款款说道:“叶仙君是首流仙门的领袖,江湖至关重要的人物,当众自表无辜,当然不能轻易定罪判刑。你要是真的清白无罪,这时就该俯首受缚,等待仙门共审,修仙界这么多明哲睿断的宗师耆老,难道会让叶仙君蒙冤?你的同门,也就不会遭受连坐了。” 他笑容变化,显得有些扭曲:“至于叶仙君手里那把星玉短剑,那是眨眼夺万千人性命的凶器,还是先交出来为好。” 说完,保持着一抹微笑,静静等待叶霁回答。 不料,叶霁也瞧着他笑,突兀地问:“赵公子这张脸,大约已破了相了吧。所以才一直戴着半张面具?” 这话没头没脑,众人俱都一愣,赵菁的笑一下僵住了。 “赵公子在自己府中被‘小妾’一拳打断鼻梁骨,又被倒填井中,”叶霁又是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亲自来玄天山推动这场阴谋。” 第131章 长风有剑 赵菁眉毛一阵抽跳, 斗大的汗珠渗透后背,切齿狞笑:“叶兄这样胡攀乱咬,小心罪加一等!” 第166章 他扬臂一挥:“我看也不必再废话了, 大伙一起上,齐手拿下他!” 人群摸不着头脑, 迟疑相顾,只有枫云山庄门人应声而动,刀剑法器一齐招呼。 长风弟子们哪肯让步,趁机反客为主,横剑挡在前路,不准他们前进一步。 “为何不让他说下去?” 万流岛主沉钟似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人群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要说,便让他说。赵家小子, 你没什么心虚的,何故闻声色变?” 在万流岛主的严厉目光下, 赵菁绷紧嘴角, 心里转动无数念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晚辈为修仙界的平安操碎了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仙君竟反咬一口,说我推动阴谋, 晚辈涵养不够, 有些生气罢了。” “我倒没看出你操了什么心。”不在乎赵菁铁青的脸色, 万流岛主朝着叶霁微抬下颚,“你说下去。” 叶霁点点头,道:“几日之前,我和师弟李沉璧去了一趟东洲春陵, 在枫云山庄内探访了一番。那时枫云山庄正在大办宴席,因为少庄主赵菁,新纳了一位小妾。” 这时山崖之上,风声杂雪,呼呼萧萧,叶霁的声音显得平静清淡,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 赵菁纳小妾的这场喜酒,大部分人听过,不少人亲自去喝过。因此个屏住了呼吸,想听其中文章。 “这场宴席,我也在场。我师弟假扮成赵菁新进门的小妾,在山庄内院为我策应,让我有机会一探山庄内的秘密。”叶霁说道,“至于为何要查枫云山庄,乃是我意外发现,昔年漂星楼的一位重要人物唐渺,化名为赵濡雨,被枫云山庄尊为圣师。近一年来的种种祸乱,都与这位圣师有关。” 赵菁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太阳穴突突猛跳,牵引鼻梁处隐隐作痛。他已经全然明白了! 在他地盘上设局把他狠狠耍了一道,又把山庄搅得天翻地覆的,果然是这个和他天生相克的姓叶的! 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万流岛主便问:“你探了枫云山庄,发现了什么?” 叶霁道:“我们在赵菁的书房内,发现了一个传送阵,通往几千里外的雨光山。而在雨光山的地底,竟藏着几千具听令而动的傀儡。那些傀儡的身份,不仅有曾经死于漂星楼之战的义士,还有近来覆灭门派中的道友。” 这话不亚于一个晴天炸雷,将众人轰得头昏目眩,轩然沸腾。 赵菁脱口叫道:“一派胡言——” 万流岛主皱了皱眉,用法杖重杵地面。 万铮在他身后,替师父开口:“胡不胡言,先让叶仙君把话说完。是真是假,他能分辩,难道就不准你赵公子分辩?” “这把星玉短剑,并非叶某所有。是我刚才斩断了枫云山庄那位圣师的手腕,从他那里夺来的。” 叶霁举了举手中的墨玉色小剑,将它示于众人眼前:“星玉短剑一离主,傀儡们自然不会再行动了。” “叶霁,你的意思是,枫云山庄才是罪魁祸首?” “谁知道是不是你现编的谎话!那些傀儡都朝你行礼跪拜,谁伤你傀儡就杀谁,这才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你不拿出证据,说破天也没用!” “……” 赵菁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大骂赵濡雨这厮没用,被姓叶的断了一只手,这时也不知躲哪里去了。今日的事态已经大大偏离计划,但只要叶霁此时此刻手里没证据,就不怕翻船,也不怕扳不倒他。只要他没证据—— “我没有证据。”叶霁坦然道,“星玉短剑,我也不会交出来。今日一旦脱离了我的手,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继续引发灾祸。” 赵菁吁了口气,冷笑:“没有证据,即是诽谤!” 惊惶过后,他此刻的脑子变得十分灵光,“傀儡们不动弹了,大约是你耗用邪术,这会儿没力气了吧?故意鬼话连篇拖延时辰,想等谁来救你?诸位还等什么,还不趁此良机将他拿下!、 叶霁手中举着星玉短剑,那小小的漆黑事物上似乎萦绕着万千冤魂,令人望之胆寒。人们刚才喊打喊杀,却被这股强大的怨气摄住,无一人敢带头冲锋。 万流岛主一直看着叶霁,端详他眉宇间的神情,似有所感,沉声缓缓道:“叶仙君,没有证据的话,如何能使人信服。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说出口?” 叶霁回答道:“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便不能不说。” “即使无人信你?” 叶霁没有回答,他正凝注着渐渐褪去红光的天际,仿佛要望穿这场风雪。 “漂星楼地宫的三千义士傀儡,当年本该被长风山弟子纪饮霜付之一炬。”叶霁垂下眼睑,遮住流动的波光,“……他骗了世人,也骗了师父。因此,师父不惜损伤毕生修为根基,将他锁在了关山境。”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中,叶霁一手握着星玉短剑,另一只手缓缓拔出霜霁剑,摩挲一下后,握紧了。 剑刃本就透亮如清波、寒白如月光,随着灵力不断注入,他纤长有力的手指,与剑身颜色变得浑然一体,千年寒冰雕刻出来一般。 雪花在他周围凝滞,风也不再流动。 “你说什么,师兄?”上官剪湘脑子里“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他听见自己嗓音破了调:“师……师兄,你在做什么?” “完成长风山的未竟之事。” 叶霁说道:“星玉短剑不该继续留在人间,这些义士们,该安息了。” 他声音落下刹那,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浩渺无边的霜雪剑气,如在绝寒之地中沐浴暴雪,身上的衣服立刻显得薄了。 等回过神来,人人都深陷入其中,四肢无法动弹。整座山中呼啸鼓荡的每一缕风、每一片雪,都变成了霜霁剑深不可测的剑意。 梁归璞冻得青白的脸上,涨出一层赤红,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剑风中央的叶霁:“你,你把所有修为注在这把剑上?你是要劈碎我们,还是要劈碎玄天山?冷静些,不要胡来,你这无异于自爆!” “还看不出来么,梁盟主!”万流岛主沉重地长息,望着苍茫的大雪,眼中泛起晶莹,“佩剑不要,修为不要,甚至性命也不要——叶霁他是要毁了那把星玉短剑啊!” “叶师兄!” 上官剪湘被强大的剑气压得无法动身,没命地嘶吼:“师兄,不值得啊!你为了修仙界,五湖四海地奔波,舍出命来补东墙缝西墙,有几个人真心感谢过你?不仅换不来他们的信任,还要帮着歹人栽赃你,把你逼上绝路,今天对你刀剑相向时,有几个顾念起你的情义?还有师父,还有师父……他……”他忽然落下泪来,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们长风山凭什么要做那个给所有人遮风挡雨的门派?!” 钟燕星崩溃地大喊:“让他们死,让他们一塌糊涂!我们不欠谁的,谁也没救过我们的命!” 他呜呜地哭道:“我们回长风山吧,什么都别管了,带我们回家吧,求你了,师兄……” 叶霁静静看着他们,目光异样的柔和:“你们说的对,谁也没救过我的命。” 他的声音杂在风中,飘渺难寻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该做这件事。而不是想到曾亏欠了谁,或者让谁亏欠我。” 长风山弟子们泣不成声。 叶霁,是如此随和,如此光明的一个人。 可这样一个随和、光明的人,却又自有他的一套道理,固执得让人绝望。 苏清霭胸口刺痛得难以呼吸,心中却清明:叶师兄说过,仅仅只有我们相信他,是不够的。 师父沉疴难返,若他一走了之,沉璧必定追随,失去中流砥柱的长风山,变成了修仙界的共敌公仇后,有谁来庇护?师兄身上牵系着的,何止他自己一身一命,还有长风山的名誉、还有同门的安危。 于是……宁玉碎,不为瓦全。 “这场罪孽,不是叶霁所为。”叶霁一字一句地重复。 那一刹那,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响起了一个直觉深处的声音。 那声音提着耳朵告诉他们,叶霁说的是真的。 他们……好像真的冤枉了他。 而那个被他们紧紧相逼,众口冤枉的人,现在要以一腔孤勇和道义之心,用他的修为和生命,去挑战这场浩大的灾难。 “我是长风山之主林述尘的徒弟,一生所言所行,无愧于师门教诲——今日请诸位见证!” 隔着风雪,叶霁最后看了一眼渡冥狭间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痛楚的柔情。 然后举起两把剑,一黑一白,猛然相击。 刹那间山谷的漫漫飘雪,成了满眼的刺红。金石撞击出极大的声响,烈风骤起骤落,崖下千涛卷浪,这座山崖差点要被地震倾覆过来! 众人都被那山峦崩塌、江川倒流的气势冲倒,摔得七零八落,失去意识。许久,等视线恢复,看清一切后,都没了方寸。 从星玉断剑的断口中涌出的血液河流,滔滔汩汩,淹没了整片崖顶,把地上洁白的薄雪,洇成了深红的绸缎。 第167章 “红绸”尽头,叶霁的身影站在山崖边沿,飘飘荡荡。 他像一张剪纸一样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扬起来,刮到天尽头。 叶霁只觉身体仅剩一个空壳,毫无温度,风从其中穿过,都能听见空荡荡的回声。 他忽然想,星玉短剑应当是碎了,却不知我的剑是否还完好? 低头一看,几片断剑残片斜插在雪泥中,晶莹折射着日光,不由一阵悲伤。 他用尽全力艰难挪步,伸出手,想要将那些残片捡起。忽然之间,后背遭一股无形之力一卷。 叶霁尚未反应,身体已经不由自主,接连后退三四步。脚底忽一空,整个人径直落入了悬崖万丈江流中! ----------------------- 作者有话说:章节名【长风有剑】其实也是这篇文真正的名字,为叶师兄这样一个如长风清朗,如长剑坚毅的人。 第132章 清油白衣 长风山弟子们魂飞魄散, 又摔又跌地奔到悬崖边,着急地寻找,却只能看见无尽的白江泛起浪花, 几只飞鸟惊鸣而过。 上官剪湘双膝一软,浑身剧烈哆嗦, 跪坐在红色的雪上。 “不……我不信!!”钟燕星赤红了眼睛,怒吼一声,不由分说跨上赤水玄鸟,狠狠一拽鸟羽,一人一鸟朝着江面箭一样俯冲下去。 “师兄——!!师兄———!!!” 他在江水上下游徘徊,不断大声呼唤,到了后来, 声音渐渐撕裂喑哑。随风传到众人耳中的,隐隐约约是他崩溃的哭声。 “唉……”万铮正揪心地看着掩面落泪的苏清霭, 听见师父叹息,似乎用尽了力气, 忙伸手扶住, 要让他坐下。 万流岛主摆了摆手,慢慢踱步走到崖边,看了半晌滔滔江浪,才闭上了眼睛。 “一点清油污白衣, 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净千江水, 争似当初不污时!” 万流岛主沙哑的声音, 像是凛冽的寒风,抽打着众人的心。他吟诵完这首诗,眼前泛起点点泪花。 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已经流露出懊丧惊恐之色。 当真是冤枉了叶霁么? 他坠落江水, 有谁推波助澜,有谁助纣为虐? 更有许多人被一股无法言表的悲怆感染,又伤又愧。 又想起这一天一夜的艰辛,你拍我肩我扶你臂,心情惨淡,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才醒过来。 忽然有人从上崖的路上,一边狂奔,一边惊喜地高喊:“傀儡都倒下去了!全成了死木头桩子啦!哈哈哈哈,咱们有救了!” 他手舞足蹈,摔了一跤。又指着白茫茫的天空,跳起来反复高喊:“那头的鬼气也褪下去了!渡冥狭间的口子堵上啦,玄天山守住了!咱们死里逃生,福大命大!福大命大!”笑得竟有些傻里傻气。 众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又喜又悲,却谁也不敢像他一样高声大呼大叫,怔怔地沉默着。 一时之间,只听见萧萧的寒风,裹着血腥气与草木香,穿山越岭呼啸而过。 趁着人人心力交瘁、谁也顾不上关注其余的时刻,赵菁悄悄后退,领着门人一言不发准备撤下山崖。 他刚走了十几步,身后追来“呼呼”锐响,几道落雷符咒接连打在面前的地面上,噼里啪啦织出一道雷电屏障,拦在下崖的山路中。 赵菁僵硬地转过头:“梁盟主,危机已解,这山崖上又冷得很,难道要把人一直拘在这儿吃雪?” 他目光游动不定,皮笑肉不笑:“我不少门人受了重伤,被留在山谷里头,也不知是死是活,总得让我去瞧瞧吧?” 梁归璞叹息:“这里谁都能随时离开,唯独枫云山庄,这几日还请暂留。至于留在山谷里的伤者,守山人已经去照料善后,赵公子不必担心。” “梁、盟、主,你莫非信了叶霁的鬼话连篇?” 赵菁满脸阴鸷地切齿道:“那姓叶的是个疯子!闹出这么大动静,差点把山震塌了,把我们活埋进去。他不要命,还想让我们一起陪葬——有这么自证清白的么?不是疯子是什么?他的话也能当真?” 他已全无冷静,自然也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更像疯子胡言。 梁归璞疲惫地摇摇头:“赵公子请这边来,不要再说了。事情未分明之前,梁某若是让阁下离开玄天山,这个盟主,也不必做下去了。” “你简直连活都不该活下去。” 天外一个冰冷彻骨、无情到极致的嗓音传来。 那声音乍然响起,还不见其人,在场之人就都感受到一股电流刮骨的滋味,栗栗股战起来。 那音调尽管冰冷无情,长风弟子们却从泪水涟涟中猝然抬起头,悲切的心中闪过丝丝痛快。 梁归璞脊背一阵冷麻,出于宗师的本能,后退了一步。 他刚离开站立之处,一把冷光凌凌的长剑便从天上直落而下,插入雪下青砖石,直抵剑柄! 以这一剑为中心,整片广场都被灵波冲击,砖飞石碎,红雪扬起一场花瓣雨。 那剑气余波,震得人人脸色煞白,个个站立不稳,血雪落了满身,显得十分狼狈。 李沉璧已经现身在指月塔前。 他身上衣物被碧火灼烧,熏黑褴褛。长发散落无风自动,眼珠猩红雪亮,嘴唇却十分苍白。神情姿态,竟显得有些魔态——他当真是刚从怨鬼喷涌的地狱中走出来的。 李沉璧垂下眼睛,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眼睫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一勾手指,几片碧绿事物从雪堆下飞到他手中。 星玉短剑破碎,剑下冤魂的血液流尽,褪回了初时的碧绿。 “渡冥狭间的结界,我铸好了。”他环视众人,声音生硬干涩,“我师兄叶霁呢,他在哪里?” 苏清霭见他雪白的皮肤上,深青色的咒纹从颈处蔓延,十分诡异,心中一揪,呼唤:“……师弟!” 李沉璧的目光立刻锁住了她。 对视的一刹那,苏清霭在那双冰雪覆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惊惶。 ——这神通灵性接近天人的小师弟,其实已经猜到他的师兄遭遇了些什么。 他之所以问,也许是心中还存着侥幸。 也许,他在用他的方式,压抑内心的嗜血猛兽出笼,吞山吞海吞掉所有人。 “苏师姐,”李沉璧头一次这样称呼她,“师兄在哪里,你告诉我。” “他……”苏清霭沉重地闭了闭眼,“叶师兄震碎了星玉短剑,坠下悬崖,不明生死。” “坠下悬崖……” 李沉璧的目光变得空空荡荡,灵魂已不在躯壳,声音也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不明生死……?” “他们把师兄逼上了绝路!” 钟燕星从玄鸟背上滚下来,歇斯底里地怒喊:“他们认定师兄是指使傀儡的罪魁祸首,不肯放过他,师兄被迫自证!这个仇,长风山誓死不休!” 众人寂静得不敢大声呼吸,如同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墓碑。 李沉璧牵线木偶一般,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雪,碾出几缕浅红融水,抬起头茫然如梦地问:“雪都被染红了,是他的血吗?” “不,不是叶兄的!”万铮实在看不下去了,“是从那把鬼剑里流出来的。” 他神情黯然:“叶兄耗尽灵力,全力击碎了那邪物。他连自己的剑也碎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看到李沉璧那双猩红的凤目里,赫然流出了两行血泪。 随着泪水落地,隆隆地动从渡冥狭间方向传来,似乎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被拉扯、崩裂。 原本已经澄净的天空,又有黑红的云雾翻涌。 万流岛主反应最快,大惊之下,喝道:“小子勿要失了神智!这结界你刚刚铸成,和你息息相连,正是脆弱的时候,当心功亏一篑!” 李沉璧一字一顿:“都死吧!” 梁归璞无可奈何,当着众人的面,堂堂玄天盟主竟对着一个少年双膝下跪。 “李仙君的怒火可是朝着我来的?” 他举起自己的佩刀,横在李沉璧面前:“归璞有负修仙界众望,玄天山一役,调度无方,双眼混浊不辨真相,以至叶仙君遭到误解围攻,竟眼睁睁看他孤身殉道!” 他亲自抽出刀锋,双手捧在额前:“归璞实有负这盟主之位,是不折不扣的罪人,请李仙君杀了我以平恨意,归璞死不足惜,可是……” 他声音发酸:“叶仙君是为了玄天山和修仙界的平安,才拼尽一己之力震碎了星玉短剑。请李仙君念及令兄遗志,放玄天上和所有人一条生路,他们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这番话说得人人触动伤情,陆陆续续一些人,也在他身后朝李沉璧跪了下来。 苏清霭却暗自揪心叹气:这些话哪里能打动得了沉璧?还说什么“围攻”、什么“殉道”、“遗志”,更是火上浇油,生怕李仙君不把玄天山烧为灰烬么? 见李沉璧双眼阴暗昏沉,嘴角残存一抹扭曲冷笑,竟真要去拿刀,她拔起嗓音喊:“沉璧!” 第168章 她劈手打落梁归璞的刀,对他道:“梁盟主请起,我师弟这下怕是受了七情内伤了。他已神志不清,再激得他失手杀了你,岂非长风山的罪过?将来要怎么说得清?” 她扭头向李沉璧:“你与师兄之间,应当有什么媒介联系,你应该感受得到,他绝没有死!” 她压低了声音:“师兄落下悬崖,并非他自己力气竭尽……我看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带走。” “——这里只有你能够找回师兄!” 上官剪湘嘶声说完,缓缓从悬崖边站起。 他双眼红透,手捧着自己的外袍,里面裹着霜霁剑的残片,注视着状若癫狂李沉璧。 “找回师兄”四个字,咬金断玉。 李沉璧接过长剑残片,手指都在颤抖,凤目流闪过极度的痛楚之色,像是寒光照破乌云,一下子锐利清明起来。 见到他这抹神色变化,上官剪湘长出一口气,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后的赵菁:“本该和你一同去找师兄,可大仇未了,长风山必须留下来,好好算清这笔血账!” 李沉璧没理跪着的梁归璞,右手虚空一抓,赵菁的身子便腾空飞起,被摔入熊熊燃烧的圣火坛中! 圣火焚身,比普通火焰还要烧灼百倍。枫云山庄门人大惊失色,一呼拥上前抢人,李沉璧又将浑身火焰的赵菁扔在梁归璞跟前。 短短一刻,赵菁那身闪闪发光的绫罗仙甲已经变成焦炭,皮肤也烧出多处白骨,哭嚎惨叫、涕泗横流,在雪地上匍匐打滚的丑态,教人难以想象此人不久前还在风流桀骜地领率群雄。 他脸上金灿灿的面具,绳子融化掉在地上。众人见他脸上青紫交错,鼻骨塌陷,确实如叶霁所说,是破了相了。 “今日不杀这人,是留待明日再杀。在这之前,你们若敢让枫云山庄踏出玄天山门一步,我就把这座山翻过来——下面被镇压的厉鬼,都比你们更配活在这世上!” 说完,李沉璧身影飘闪,竟直接向山崖下飞坠。人们只见一个淡淡灰影在江水上一掠,再也不见踪迹。 ----------------------- 作者有话说: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净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宋 无名氏 《油污衣》 第133章 拨乱反正 直到李沉璧身影完全消失, 众人才彻底从惊惶的噩梦里解脱。 梁归璞捡起半死不活的赵菁,在他口里喂了颗丹药,道了声得罪。守山人们一拥而上, 不理会枫云山庄的门人弟子叫闹反抗,用锁仙绳捆了他们, 押送下崖。 这是毋庸置疑的举措,各派谁也没说什么。 “诸君这几日就在玄天山安置下来,客房尽有。一是养伤调息,料理本门后事,二是有件与各派休戚相关的事,要共同决断。” 梁归璞抱拳对众人道:“叶仙君殉道前,当众指认枫云山庄是这一年来江湖上祸乱的元凶, 李仙君离开得匆忙,虽未做解释, 也是不可放过枫云山庄的意思。梁某觉得,虽然眼下还未查明实质证据, 但二位长风山仙君共挑大义, 并肩救修仙界于水火,他们的意思不可违背,也绝不可忽视,要好好审问枫云山庄才是。” 他本来是个八面玲珑、圆润机巧的人, 这番话听来, 很有惧于李沉璧的威势, 故而顺承讨好之嫌。但这时候,谁也不觉得——梁归璞的话,其实也是他们心里想的。 一个愿意以生命来证明清白、倒挽狂澜的人,就算他说牵机毒能治百病, 也真有不少人要试一试。 - 梁归璞一直忙到第三天日暮。把伤者们从翻雪谷里移送出来后,期间,他又亲自指挥守山人搜寻搬运山中散落的几千具傀儡尸骨。 这些黑袍裹身的尸骨,被整齐排放在一片巨大的空旷处。又在八个方位,画下了遏制尸骨融变黑水的阵法,就这么暂且保存着。 这是听取了耆老宗师们的意思:这些傀儡生前俱是各门各派的英侠,为正道而死,断没有随意处置的道理。应当由各家来辨别认领,恭恭敬敬迎本门先贤的尸骨回去,妥善安葬,除了告慰天灵外,还能警训教化后人子弟。 这是一件修仙界共同的大事,其中牵涉的事务既多且繁。光是从广袤的玄天山地界里清捡出几千具尸骨,就耗费了许多时间力气,更别说后续的百家认领和收敛典仪了。 守山人数量有限,远不够用。 好在各派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难得的一致,纷纷出人出力,加入其中。又传灵信给千里之外的同门,让他们速带上治伤药丹和棺椁,赶来玄天山接应援手。 短短两三日,玄天山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去年这个日期,玄天大会已经办起了来,那时候多么风光喜庆,真让人恍若隔世。” 梁归璞在日暮中远望群山,揉了疲惫的眼角,对身旁背手伫立的万流岛主感慨:“也幸好玄天大会隔年举办,否则撞上今年,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无辜少年人——都是修仙界的青青苗啊。” “当年的青苗,如今还剩下几棵?”万流岛主怅叹万千,“天妒英才,命都不好。最好的一棵,也被风吹雨打去了。叶霁就算还活着,他的修为能保住么?我若是漱尘君,得知一手抚育长大的徒弟催折凋零,该多么心痛!这片心大约只有做师父的才能懂得。” 他不禁看了一眼不远山坡上,陪苏清霭坐在凉亭内写信的万铮。夕光剪影里,一个埋头奋书,一个心甘情愿磨墨,万流岛主眼中浮现出一丝柔情。 凉亭内,苏清霭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纸张。万铮便问:“清妹,你喝水么?” 他说完,有些窘然:“我见你写了这么久,应该渴了。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倒来。” 苏清霭对他微笑:“不必啦。多谢万大哥。” “长风山的事务,除了叶兄外,经常是你在操心么?”万铮好奇地问,“万流岛人少,我帮着师父管理门派,就觉得千头万绪烦不胜烦。长风山这样的大门派,规矩多不多,管起来难不难?” 苏清霭用指尖揉着太阳穴:“我虽挂了掌教大弟子的职,大多数时候,不过在潇爽台管理典籍文书罢了。上官师兄管的是人,要操的心更多更杂,也许他会更有心得?不如你去问问他。” “果然呢,”万铮一听便笑,“刚才过来时遇见上官兄,他正哄着那群伤心得几夜没睡的小师弟们好好休息。又见他把小钟师弟从赤水玄鸟上撵下来,命令他哪儿也不许去,更别想一个人悄悄溜走找叶师兄。后来听说有个孩子,就是在山谷里闹着要把命还给叶兄的那个,寻死觅活要为了叶兄自愧了断,上官兄又被他哥请去劝解,真是焦头烂额。” 苏清霭道:“我一会去看看他。” “你写了不止一封,都是给谁的信?”万铮问。 “一封寄给长风的同门。另一封……”苏清霭垂眸低声道,“其实是给叶师兄。我想告诉他,如果沉璧找到了他,就让他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伤,长风山万事有我们。却不知他们在何处。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或许是为了静心吧。”说完,涩然一笑。 “你们那位李师弟,真不像是寻常人。”万铮回忆着那日山崖大雪中,那位不满弱冠的美少年的鬼魅形容,有些出神,“看上去,你们好像都有些怕他。可他出现时,你们又都好像松了口气。” 苏清霭露出一丝微笑:“是啦,就连叶师兄也有点怕他呢。”万铮睁大眼睛:“怎么,叶兄也?” “你养过夔犬这种东西么?”苏清霭说道,“若你养过,就能懂得啦。夔犬的样貌和寻常小狗类似,牙齿细白皮毛绒软,颇为可爱,且极度恋主。但它长大之后,成夔成犬,往往在一念之间。若是主人不够强大,压制不住它的煞气,它便化为磨牙吮血的兽魔,除主人外无所不吃,给主人带来无尽麻烦。若是主人有能耐,从小到大死死制约着它,也许它一生都是小犬的模样,机灵乖巧,教人看不出它原本竟是夔犬。” “这东西,比夔狼还要麻烦危险一万倍,乘寿门是从来不养不卖的。” 薛白槿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亭内两人都站起身,苏清霭关切道:“薛山主,你气色还是不好,还在为审问赵菁的事情操心么?” “赵菁是一派之主,证据未全,不好用酷刑。”薛白槿一身缟素,嘴唇如两张薄白宣纸,苏清霭便盯着那两片宣纸翕动,“他被火烧得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叫嚷着他那位圣师会带人来救他。” 万铮“啊”了一声,道:“这厮装疯么?” 薛白槿露出一丝嘲色,道:“在场的宗师都分不清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我却清楚这人的本色。枫云山庄近来的所作所为,让看起来像是有城府手段的人物,其实本性还是那个风流奢靡的公子哥儿,雷霆一击,画皮就灰飞烟灭了。他那位堂亲弟也半斤八两,趁乘寿山遭受重创,竟来和我谈什么‘归并枫云山庄,从此同舟共济’的鬼话,居心岂不太过明显?” 第169章 苏清霭打量她,比起上次相见,身形似乎消瘦了不少,面容尽管苍白憔悴,双眼却是清明有光,显得坚毅有神。不由想,雷霆横祸之下,纵然叫一些人丑态百出、本相毕现,可有些人却是劈不烂也敲不碎的湛然真珠。 正想着,薛白槿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她,神情转柔:“叶仙君的事,我十分难过。你们也是多事之秋,顶梁柱不在了,苏姑娘自当振作自强,守护好门派。不要……像我一样。” 苏清霭摇头,柔声道:“说错啦,正该像你一样。” 万铮也目露敬佩:“那时翻雪谷中人心惶惶,一群糊涂蛋要拥护赵菁当仙盟之主,薛山主却毫不动摇,这是何等的聪明洞察!还要多谢你力挺长风山呢!” 他话说出口,马上觉得不合适,我外人一个,替长风山答什么谢?不由大窘。 好在两个姑娘,谁也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并坐在凉亭长椅上歇神,在片刻的宁静中,远望山峦前一群飞鸟起落。 “苏姑娘,你在想什么?”薛白槿问。 苏清霭缓缓道:“在想叶师兄。”薛白槿道:“是啊,大约人人都在想他。” “最让我感动的,是你们相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薛白槿眼中泛着流动的光,“傀儡向叶仙君匍匐认主时,人人都以为他是真凶,说来惭愧,那时我一样六神无主,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差点也失了方寸。唯独长风山,坚信大师兄是清白的。” 苏清霭道:“师兄那样的人,即使一句话,他的朋友们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何况是我们这些日日相见,真情胜过兄弟姊妹的同门?” 万铮忽然道:“又有门派进山了。” 他手搭凉棚,在暮色中仔细辨认那一大列修士的服色,低呼:“啊,是玉山宫来了!还有——” 那一头,守山人的传报已经到了梁归璞面前。梁归璞深深呼吸几口,整肃精神,快步走下高台迎接。 为首的两个青年已经站立等候。一个英挺里透着煞气,一个儒雅中显出冷峻,都是一般的身份贵、不好惹。 两人手中各自捧着一个木盒,神情严峻到堪称霜寒。 梁归璞习惯性地未语先笑,道礼寒暄,目光忍不住去看两个木盒。 “二位仙君联袂造访玄天山,带来了何物?” 不少人随动静聚了过来,无数双好奇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 凌泛月一动未动,手中匣盒缓缓开启。一股腥寒扑面而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颗双目圆睁的人头。 “这这这是……”梁归璞打了个透心颤。 凌泛月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这是枫云山庄二当家赵艾的脑袋。” “什什么?那么那个是——”梁归璞心中火花一炸,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又迅速看向一旁的叠霞洞主。 “我这个里面,是枫云山庄祸乱修仙界的证据。” 叠霞洞主用同样冷冰冰的语气,说道,“等它空出来,就用来装赵菁的脑袋。” 第134章 愧赠木桃 雪急风紧, 一匹雪白的灵驹载着两个长袍裹身的人,缓缓踏步在修仙人士云集的鬼市长街。 虽然下雪,修仙界的鬼市却热闹不减。 一间间商铺都被结界笼罩着, 窗户透出暖黄的光芒,踏进门内, 立即天悬地殊温暖如春。 灵驹穿过街巷,到处都是地摊,首饰话本笔砚琴剑古董丹药,琳琅满目,一声声叫卖吆喝浮在风中,送入耳内。 这副情景,乍看像凡间鬼市, 应有尽有,但随意拿起一件物品来细细端详, 就会发现大有玄机。 打开胭脂盒,里面飞出活生生的蝴蝶, 落在头上化为钗子;翻开一本'绝世剑法', 绘本上两个小人栩栩如生比武拆招,细看却是三脚猫架势,更有香艳不入流的那一类,一群人围着抢买;悬挂在架子上的山水绘卷, 一颗灵转珠就可入画一游。 灵驹在一间小酒馆门前停下。两人下了马, 一前一后踏入门口结界。抖掉身上雪, 摘掉斗篷,露出两张被冷风冻白的平凡面孔。 甫一进大门,温暖的酒香和身上的寒气一撞,穿灰袍的那人似醉似晕地晃了下身子, 脚步立马显出虚弱来。 黑袍那人却是笑吟吟的,一只手从容扶住他后背,另一只手却藏在宽袖下,对小二道:“要靠窗雅座,上一坛曳漾春,四碟小菜,你们拿手的就行。我这朋友身体病弱,酒要烫足,酒菜不要辛辣。” 话未说完,灰袍那人已推开了他,兀自进去了。 二人临窗入座,菜还未来,热酒旋即送上。 黑袍那人自斟自饮了一杯,惬意地呼了口气,浑身经脉都活过来似的,伸了个懒腰。他推开一线窗户,雪花和街井的热闹同时挤了进来。 “也好,”黑袍那人瞧着街景,笑眯眯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谁说不是因祸得福呢。” 灰袍那人道:“这么说,我也在偷这半日闲了?” 黑袍那人道:“身病心病交攻,休息一会儿不好么?” “岂不知酒可以消乏,醉可以解愁?”黑袍斟了杯酒,热气腾腾推向对面,“你要是累了,就喝一小口。要是愁烦,就喝一整杯——就这一杯,啊。” “你买了一整坛酒,”灰袍那人问道,“为什么我只能喝一杯?” 黑袍那人噗嗤一笑:“你那一杯倒的名声,难道我就没听说过么?” 灰袍那人也露出了一点笑意,那张幻化易容后平凡无奇的面孔,忽然就好看了起来。 黑衣人笑得更灿烂了,又劝酒:“喝么?喝吧喝吧。” “多谢好意,现在我一口也不想喝。”灰袍那人眼中毫无笑意,“看着你这张脸喝酒,我还不如下去和马一起睡窝棚。” “这张脸确实一般,”黑袍那人摸了摸下巴,郁闷道,“但也没到连马也比不上的程度。这么挑剔……你这是被李沉璧那小崽儿养刁了胃口。要让你高兴,是不是得照他的模样捏一张面皮,戴在脸上让你时刻瞧着,这一路才肯给我好脸色?” 他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否定了这个念头:“不行不行,那可太显眼了。” “唐渺。”灰袍那人淡淡道,“你要敢照他的样子捏脸皮,我就把你的头踩到地里去。” 唐渺哈哈大笑,压低了嗓子:“小叶啊,你老是这样吓唬我,我怎么敢解开你身上的搓雪丝?我知道这东西缠在身上难受,可你连我的手都说砍就砍了,松了这道禁制,你岂不直接砍我的脑袋?” 叶霁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一道几不可见的流光缠绕脉门,延入苍灰色宽袖内。 唐渺见他去端详那道丝线,若有所思,便拿起一根筷子,去挑他耳后黑发。 见那筷尖戳过来,直刺向发间红线,叶霁眉心一跳,一把打开他的手,冷冷瞧了他一眼。 “别再想啦,那傻孩子追不上我们。”唐渺微笑,“说不定,他以为你已死了,正把修仙界当粥搅呢。” 他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半掀眼皮,端详叶霁的脸色,慢吞吞道:“一个有惊世修为的人,其实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一个人拥有惊世的修为,刚好脾气还很差。” 说完,嘻然一笑:“这父子俩,是不是还挺像?血缘之人的心性,可是会一脉相承——” “沉璧不会。”叶霁淡淡道,“他纵然脾气不好,也不太讲道理,却并不丧心病狂。” 唐渺:“哦,你这话像在影射另一个人呢。” 叶霁的眉头不由锁紧,去摸面前的酒杯。唐渺压住他的手:“还是等等罢。你喝晕了,咱们就谈不成天了。我一人清醒岂不无趣?” 叶霁道:“正是不想再和你谈天。” 唐渺拿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力之下,双目灼灼发亮:“你所认为的他,难道就是真正的他?依我看,李沉璧绝非省油的灯,只不过比较听你的话而已。” 叶霁深吸一口气:“……肯听话,这就够了。有些人正是百无禁忌,才肆意妄为害人害己。” 唐渺兴趣更浓:“又来了,小叶心里怨气很重啊。” 见对方抿紧了双唇,不再理他,唐渺摸着下巴,啧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高兴我照着李沉璧的模样易容?见不得别人和他共一副样子?饮霜和他长得差不多,你见了师叔,难道也要一拳抡过去?嗯……你过去和他那么亲,应当是舍不得打的。” 叶霁心知他这一路说话无聊又啰嗦,其实一肚子鬼胎,刺探之意简直写在脸上,虽然知道不该理会,却一遍遍被扎痛着内心。 他倏然起身离座,大踏步向楼下走去。 唐渺正悠闲喝酒,猛地被搓雪丝一拽,差点摔下椅子,酒也打翻在身上。 两人之间连着这道谁也看不见的丝线,唐渺顾不上狼狈,追上去好声好气地道:“行啦,我不说了还不行么?雪下得大了,今晚先住店,你现在修为全无,当心风寒入侵。我把一个病人送到你师叔面前,他才要一拳抡在我脸上呢……他下手可是很重很重——” 第170章 叶霁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冷冷打量他:“你办砸了他的事,现在才想起来怕他?” 唐渺瞧着他,笑了:“谁说我办砸了?他交代的事,我办得简直漂亮极了。”语调十分轻松。 叶霁忍不住皱眉,还要问些什么,忽听见邻桌爆发出一阵叫好喧闹。 “——枫云山庄这次是彻底栽啦!" “高楼忽起,高楼忽落,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东洲招兵买马,放集英榜,豪言要收罗天下英雄呢!” 叶霁不由脚步放缓,后者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这些天光顾着赶路,就不想知道修仙界发生了什么?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这鬼市聚集了各路仙家人士,我们去边上坐着听。” 酒馆里坐满了躲雪喝酒的人,一个两个都竖起了耳朵。 提起这段日子修仙界人人关心的玄天山之乱,就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池塘,激出一圈圈的浪花。 叶霁刚入座,猛听一人道:“我呸,还收罗天下英雄?进了枫云山庄,全成了他们的死人傀儡!” 唐渺夹了一口酒菜,见叶霁冷眼望来,放下筷子无奈道:“这就是他们乱猜了。枫云山庄是招揽了不少人才,可这些人在江湖上卓有名声,全做成傀儡那还像话?退一步讲,制做一个傀儡极不容易的,他们当是缝人偶娃娃么?” 一个葛布短打的汉子,满脸好奇地发问:“各位道兄,我一个乡野散修,混不进玄天山这样的地方,消息不灵通,这几天在鬼市把前因后果听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又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枫云山庄怎么就栽了?” “老兄大概也听说了,长风山首座弟子叶霁身陨的事了吧。” 回答他的是个微胖的白面书生,放了酒杯,指节在桌上轻敲:“枫云山庄那些丧心病狂的内幕,就是叶仙君殉道前,当着众人的面揭出来的!” 叶霁冷不丁听见自己名字,顿了一顿。 “哼哼,这还用你说么。” 角落一席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披一件又厚又大的蓑衣,低头擦着一柄长刀,随口搭腔:“叶霁死前说的那些话大有文章,第二日就到处流传了。老梁也是雷厉风行,立马押扣了枫云山庄,要仙门共审他们。可叶霁当时也只是一面之词,虽然大伙儿心里信了他——那是丢了命也要护卫玄天山平安的义士嘛——可万事讲证据,枫云山庄要做事滴水不漏,仙门共审也钉不死他们。” 白面书生闻言,坐正了身姿:“老前辈当时在场?” 蓑衣老者一笑,继续擦刀:“这不昨日才从玄天山回来?你瞧我这把削鬼刀,就是从一个傀儡手里拾的——那是我百年前的老同门。” 白面书生睁大了眼睛,回过味来,起身拱手道:“老前辈节哀。” 葛衣汉子感慨道:“照您这么说,枫云山庄就像根鱼骨头,不好咽也不好吐啊。” 白面书生迫不及待地问:“敢问既然没有证据,玄天山的那场仙门公审,究竟怎么定的罪?” 酒馆里嗡嗡嘤嘤的声音小了,就连咳嗽声、杯碟碰撞声也稀了,酒客们望向这一桌,饱含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蓑衣老者擦光了刀,用长布一圈圈裹起来,小心收入乾坤囊中。 做完这些,他才把着酒杯,慢慢说道:“三日之前,我在玄天山收了老同门的骨灰,准备打道回府。正撞见一大列人马,风风火火进山,直言要见梁归璞,陈言大事。你们猜是哪家人士?正是这场大乱里,从头到尾都没露面的玉山宫和叠霞洞!” 叶霁将一个酒杯在手中转着,不发一言,唐渺饱含兴趣地看着他。 “怪,怪!”旁人啧啧称奇,“玄天山起祸,犄角旮旯里的小宗小门都来了,玉山宫这等一流大派,居然不闻不问!更奇的是叠霞洞,他们不是一向隐居不问世事么?怎么这次居然冒出头,跟着玉山宫凑热闹——这两家什么时候搭到一块儿去的?” 唐渺低笑:“是啦,这事怪得很。小叶可有头绪,难道与你有关?” 只听那蓑衣老者接着说道:“我见他们扛来了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上头都打着枫云山庄的灵印,凌少主和叠霞洞主两个人,更是一人手捧一个木匣,直递梁归璞面前。我就知道风雷将至,有一场好戏要唱,想也没想就留了下来。” “人越聚越多,我在外围瞧不见什么动静,不知凌泛月和关叠霞两人和盟主说了些什么。可当晚,就在指月塔前的广场,紧急召开了一场仙门公审大会——为收拾残局、收敛傀儡,玄天山里本就是千家集会,因而这场公审虽办得匆忙,竟是近百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 “那一晚,落月崖上下点满长明灯笼,半座山亮如白昼。玉山宫搬出一箱一箱的罪证时,以赵菁为首,枫云山庄一众门人子弟,都被定魂枷拷在了圣火坛前,听候审判。” 一圈酒客都隐隐躁动沸腾,七嘴八舌说道: “这场仙门公审,我们都听说啦,只可惜没在场亲历亲见。”“老兄可得好好说说!您这桌酒菜算我账了!” 有好事之人,亲自捧着酒过来,殷勤为蓑衣老者斟满杯子,期待地看着他。 蓑衣老者一气饮干,咂了咂嘴,道: “起初枫云山庄人人破口大骂,一副宁死不受辱的模样,我也觉得这还未定罪就拷人的做派,莽撞了些。但凌泛月和关叠霞也不理他们,命人一个接一个打开箱子,照着物品清单诵读,把里面的玩意儿陈列众人目前——全是近来那些覆灭门派的压箱底好东西。广场上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几千双眼睛盯着瞧,都在悄悄抽冷气。”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老前辈,门派灭了,弟子风流云散,好东西散入江湖也是常情呀。枫云山庄有本事,搜刮了来,有什么稀奇?” 蓑衣老者一咂嘴,摆摆脑袋:“那些密不外传的心法典籍,还有百代守护的药方、技法,也是能搜刮得的?我瞧你服色打扮,问天宗的吧?你们宗门没立规矩,假若有一日门派后继无人,你们的问天心法要埋进第一代祖师墓,留待后世有缘人重振门派?这是本门的根基,是死也要留着的一线血脉!枫云山庄算什么东西,是灭绝了良心,掘了多少家祖宗坟才刮来的?” 小伙子目露惊异之色,不做声了。 “怕不是掘了人家祖宗坟,而是压根就没让那些东西埋进去过吧?”一片议论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哼一笑,“我当初就觉得,那些门派灭得蹊跷。西南七十二门无一幸存,要说没有鬼,那大概只有鬼才信。” 蓑衣老者点头道:“老兄见得是。那天在公审上,这些东西摆出来后,枫云山庄的气势就去了一半。偏还有不少这些门派的故旧弟子在场,见了东西痛哭流涕,要宰了枫云山庄,再抱着自家的心法典籍一起殉派——有几分真心且不论,总之那时人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要枫云山庄说清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里,他讽刺一笑:“枫云山庄哪里说的清?门人弟子一大半都被吓破了胆,有几个灵光些的,想胡编蒙混,被凌泛月当场拿金弓射死。” 白面书生微讶:“这凌少主我会过面的,十分潇洒懂礼,几时变得这么……这么……”他想说几时变得这么狠辣凶蛮,却到底不好评判,转而问道,“这么大的案子,为何不直接审问赵菁?” “赵菁?”蓑衣老者嗤地一哼,“那也是个草包绣枕。赵菁被押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疯癫,凌泛月偏不饶他,把他堂弟赵艾的脑袋挂在他脖子上,威胁要用箭把他们穿在一块儿,把他吓厥了过去。” 叶霁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心想,这倒是泛月会做出来的事。 又想,这些证据,泛月和叠霞是怎么拿到的?怎么还杀掉了赵艾?他在玄天山的那些时间里,他这两位好朋友,究竟在做什么? 正思绪翻涌,蓑衣老者继续说道:“到那时,我本以为这日所见,已经是毕生罕有,没想到马上就见到了更奇异的事情。” 此时众酒客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顶点,一个个微张着口,痴痴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凌泛月的事办完了,叠霞洞主就一声令下,几个弟子就把一幅三五丈长宽的大山水卷轴,挂在了空中。我定睛一瞧,那山水图工笔极细腻,山水草木随着画中的风而流动,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后面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一道传送阵!” “关叠霞说这是传送阵,大伙儿还难以置信,翘首而望,就见几个枫云山庄的弟子被锁链绑着,从画里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来,见到这副场面,就知道大势已去,主动跪下承认,这副画一直藏在他们少庄主的书房里,直通千里之外的雨光山——他们在那地界儿藏匿了几千具傀儡。傀儡听令而动,平时从画中出没,神不知鬼不觉!” “哐当”“哐当”几声响,几个酒杯咕噜噜滚在地上。一圈酒客的下巴掉得老长,一人眨巴着眼睛,痴愣道:“照这么说……照这么说……叶仙君死前的话,全印证了……” 第171章 蓑衣老者端杯出神,似乎在回味那一日见到的情景。周围人不停催促,他才怅然一笑,继续说下去:“叶霁没说一句假话。只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修仙界醒悟得太迟了。” “后面的一个时辰,梁归璞主持审问,从那几个枫云山庄弟子口中问出来的事,简直触目惊心!枫云山庄是如何与漂星楼余孽勾结,用夺魂邪术搅乱西南七十二派,让他们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又是怎么从他们那位唐圣师那里,得到星玉短剑,不但把三千义士傀儡收为己用,还源源不断把死于门派之乱的修士做成新的傀儡……摆渡谷毒雾扩散,乘寿山灵兽失控,还有玄天山惨剧,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们的罪过!唉——当时在场者,无一人不暴怒如雷,叫天叱骂诅咒,恨不得把枫云山庄生吞活剥。” 酒客们鸦雀无声,心脏砰砰乱跳,三分醉意在激灵中清醒。唯有先前那苍老嗓音,雄浑地道:“嚯!满山都是苦主,成堆的尸体还没凉透呢,这下群怨沸腾,怕是要把山掀了吧?老梁镇得住场面?” 蓑衣老者笑了:“老兄当那几个大派是吃素的?他们没讨回公道前,搅场子的都得乖乖闭嘴。” 他用手指沾着桌上洒出的酒水,画着圈,慢慢说道:“事已至此,枫云山庄的罪行是板上钉钉,没得什么可说的了。梁归璞毕竟还要走完最后的流程,把赵菁押跪场中央,问他可否认罪。” “赵菁就像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仰起头大啸一声,状如野兽。可惜刚说了个半截的'不'字,三把长剑同时飞来,一齐前后刺穿了他。” 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子,几缕寒风吹入,扫在一张张因酒意或激动而通红的脸上,冻得人人一个哆嗦,精神豁然一爽。 “有三把剑?老兄可看清了,都是谁的?” “剑飞出来时,我和旁人一样,没反应过来。剑收回去时,我才看清。" 蓑衣老者慨然而叹,"一把是长风山的,那小兄弟我不认得,他说要为大师兄报仇,这是应有之义;一把其实是刀——螭龙角刀,薛白槿的。乘寿山基业毁了,她爹也死了,也该她报仇雪恨;还有一把是凌泛月的,凌泛月收回剑后,当众说这把剑是叶霁赠他的。"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白面书生,露出敬肃的神色:“这是极重道义的人,听来令人五内俱沸!只是他和关叠霞,又是如何得知枫云山庄作恶内情的呢?” “不知道。”蓑衣老者摇摇头,琢磨着道,“赵艾没来玄天山,多半留在枫云山庄本部镇守后方,随时调度。这两人竟斩了赵艾的人头,可想而知,各派在玄天山扶乱时,他们已直杀进枫云山庄,趁着庄内人手空虚,抄夺证据了。” 白面书生听得发愣,不禁为他人后怕:“二人这般行事,若无十足把握,一旦翻船,岂非要和枫云山庄结下世世代代的仇怨!不知虚实就贸贸然闯入别派地界,看似果敢勇毅,实则危险莫测,况且对方如此穷凶极恶。这是……这是……嗯——” “——这是不要命啦!”苍老声音接着他的话说道,哈哈大笑,“不管如何,灭此枭雄,实乃修仙界一大快事,当浮一大白!诸位老兄何不举杯共饮?” 他豪爽的笑声里,众人跌宕的心绪为之一松,纷纷破颜而笑,哄闹着斟酒举杯。 唐渺拿起酒壶,注满叶霁面前的杯子,瞧着他笑问:“这一杯酒,你喝不喝呢?” 叶霁握杯饮尽,转过头看向窗外。长街上游人稀少,灯火也黯淡下去,只有隐隐的笙歌,随风送来。 “雪停了。”叶霁道,“我们上路吧。" 第135章 魂牵梦萦 叶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酒馆的。他只记得自己不止喝了一杯酒。 酒太烈, 他喝得太急,迷蒙间他看着窗外街上散落的灯火,忽然所有的灯火都灭了。 醉梦中, 似乎有人将他扛起,接着便是漫长的颠簸。 一起一伏中, 叶霁只觉走在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故人。有些是他珍重的人,其中一些,令他想起来就会心痛。 他似乎走累了,却总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一低头,看见幼时的李沉璧紧紧正抓着他的手,凤眼如两汪潋滟池水, 倒映着灯笼火的华彩。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正月,他抱着小沉璧出山逛鬼市。李沉璧被他裹了件喜庆的红斗篷, 顶着银灿灿的小冠,额心还被他恶趣味地用朱砂戳了一点, 唇红齿白, 像个人间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小公子。 人妖混杂的鬼市藏在两棵古槐间的结界里,妖族不敢在人间集市上招摇,就把那些自产自销的奇物特产,拿到这种隐秘的鬼市上和修士们交易, 换些人界的钱币货物。 李沉璧兴奋地拉着他左顾右盼, 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他被捡回长风山还不久, 门规戒律束不住他,一身的野性难驯,叶霁带这新认的小师弟出来见世面,不忘在手腕里缠上一根追灵索, 准备一旦小崽儿忘乎所以到处乱跑,他就把这“狗绳”牵上,以免小炉鼎被不怀好心的歹妖盯住。 不想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一股脑涌到眼前,让小孩迷了眼,却也没乱了神,挤涌的人流里,片刻也没松开他的手。 李沉璧柔软的手指,像一枚小锁紧紧勾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 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叶霁感受到了一丝牵挂的味道,晃晃李沉璧的胳膊:“你喜欢什么,师兄给你买。” 逛了这么久,他渐渐发现李沉璧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角弯弯脚步轻快,笑嘻嘻路过琳琅的商铺、香气四溢的小吃,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特意停下来,摸一摸瞧一瞧的。 每当叶霁开口说话,李沉璧的目光就会立即毫无留恋地从别的东西上收回来,在喧闹中侧耳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头,给他几句幼稚却不敷衍的回应。 叶霁琢磨:这就难办了。什么都不喜欢,也不知今后拿什么哄他。 于是自作主张,逢摊必买。无风自飞的蝴蝶风筝,会追着人跑的兽形彩灯,随人心意能哭能笑的面具,千莲雪山产的蜂蜜裹的糖葫芦……把两个人怀里手里都占得满满的。 李沉璧只买了一盏灯。 听叶霁说起人界有放花灯许愿的习俗后,李沉璧便兴冲冲跑到街角的灯摊上买了一盏,在河边默默许愿,煞有介事地将灯流入水中。 叶霁抱臂旁观,总觉得这举动在李沉璧身上有些违和。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没问,转而打量起李沉璧买的那盏灯来——通体漆黑,灯焰幽绿,怎么瞧都不像那么回事。 一个老妇人蹲在河边洗手绢,见这对小兄弟一起放灯,有些可怜地望着他俩:“哎呦,这大过年的。家里是什么人没了啊?” 叶霁没明白:“您说什么?我们家里没人去世。” 老妇人又“哎呦”了一声:“你弟弟放的是渡魂灯呐,是给死人传话的啊。” 话音未落,蹲在河岸边的李沉璧倏地抬起了头。他捡起一个石块,恶狠狠投出去,将那盏还没来得及漂远的渡魂灯,砸碎在了惊天动地的水花里。 “沉璧!”叶霁连忙叫他,向来不离他半步的李沉璧却躲开他的手,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 叶霁匆匆追来时,李沉璧已经将街角的灯摊踹翻了,一双愤怒的凤眼,瞪着卖灯的斗篷人,几十盏渡魂灯在他们之间齐刷刷熄灭。 摊主的斗篷下只有一团漆黑,僵硬地抬起一只手,直直戳向李沉璧。 叶霁急忙甩出一道燃烧的符咒,定住了那只僵尸般干枯的手。掏出身上所有的灵转珠,摆在摊主面前,说了声“得罪,等回去后必定供奉香火",把气红了眼无法无天的小崽子往怀里一揣,一溜烟奔出了鬼市结界。 李沉璧一路都没理他。在长风山门前,叶霁把他放下,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你这是在生谁的气?” 李沉璧咬着嘴唇,眼眶渐渐濡红,反问他:“师兄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 叶霁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胆子大得很,连鬼差的摊子都敢掀。是觉得有师兄给你兜底,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李沉璧气得大叫:“我才不怕那东西!竟敢卖一盏死人灯给我,让我许的愿沾了这种晦气!我的愿望是给活人的,那人绝不会死,绝不会!踹他摊子算什么,我恨不得——” “沉璧。”叶霁屈指在他额头上咚地一弹,将他弹安静了,“花灯许愿这种事,应个景罢了,难说靠谱。你有什么愿望,事在人为,何必依赖或迁怒于一盏小小的灯?” 他揉了揉李沉璧的头顶:“现在,既然你许的愿不灵了,不如说出来我听听,或许我们能一起实现呢。” 李沉璧凑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我希望——这辈子永远和师兄在一起。师兄能帮我达成心愿么?” 他声音变得似幻似真,音色重叠,仿佛是不同时期的李沉璧同时对他发问。 第172章 叶霁愣了神,对他伸手,五指却从一层虚影里穿过。 李沉璧又问:“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叶霁怔怔地对他道:“你乖乖的,再等一等师兄。” 李沉璧眼中的清光,逐渐转深变浓,化为一团混浊:“一天看不到师兄,我就一天不吃饭不睡觉。既然师兄说事在人为,那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 叶霁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一团雾气。 他担忧李沉璧出危险,在黑暗中四处寻找,急匆匆撞在一人怀中。 这是十八岁的李沉璧了,一揽便把他紧紧圈住:“我到处在找师兄,师兄又在找什么?” 叶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李沉璧声音便迅速阴冷了下去:“你要去找凌泛月吗?” 李沉璧的脸,由下巴蔓延至嘴唇、鼻梁,渐渐被一片黑霾笼罩,狰狞陌生。 “不是他?难道是苏师姐?还是去找宁知白?或者那个韶卿?” 叶霁用力摇头,李沉璧不理会,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了。是纪饮霜。你终于要去找他了。” 叶霁在心中焦急大喊,我在找你,师兄在找你。 可脖颈被一道铁箍锁住,半个音节也无法发出,只能紧望着眼前这人,希望李沉璧能与自己对视,明白自己的心意。 但黑霾很快舔上了李沉璧的眼睛,将他整张面目都盖住了。 李沉璧扭曲的音调,从黑霾后传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怕我做得再好,再怎么委曲求全,师兄心里总还是有他没我。我对师兄太失望了。” 字字句句如针扎耳,叶霁痛得无法呼吸,眼泪滚流出来。 李沉璧自然是看不见的,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了,师兄,我们死在一处吧。” 话音落下,叶霁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李沉璧紧握住他的手,剑尖朝着自己胸口,就要带他刺下去。 叶霁竭力反抗,李沉璧却力大无穷地掰着他的手,朝着自己心脏处一点点推入。 血溅在了两人脸上。 看着被穿透心胸的李沉璧,叶霁悲伤地想,我真的杀了他。 又想,他说过要死在一处的。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他毫无留恋地举起滴血的长剑,对准自己心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叶霁只觉得口中被喂了什么东西,凉凉流入喉咙。 叶霁转醒过来,忍耐着光线揉眼,太阳穴还在惊悸地突突跳动,后背全是冷汗。唐渺盘膝坐在一旁,笑了:“醒啦?” 叶霁沙哑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唐渺道:“解酒药。”又意味深长地问,“小叶梦到了什么?” 见叶霁僵冷着脸不说话,便道:“你在梦里,一直叫李沉璧呢。我还帮你擦了眼泪,不用谢。” 叶霁张望四周,见是在一条木船上,随波而流。大雾弥漫,空旷无尽。 “你想必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唐渺对他道,“你心底里在想些什么,让你居然开始害怕起自己的道侣了?” 叶霁道:“你我的关系,原来已好到可以交心的程度了?” 唐渺道:“小叶要向我问什么,我必定是知无不言的——风大,要不要披件衣裳?” 叶霁静静望着船底不知流向何处的河水,半晌,说道:“枫云山庄灭门,星玉短剑碎了,几千傀儡化作乌有,你心血付之一炬,似乎却并不难受。说起来,我该是你最大的仇家才对。” 唐渺噗嗤一笑:“你匡扶正道,我却到处放火。你被千夫所指,师友也死的死、伤的伤。但你却和我同乘一骑,同桌饮酒,现在又同船而渡……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同我大闹一场呢。” “闹有什么用?”叶霁淡淡道,“我修为没了,打不过你。有个现成的马夫和钱袋,有什么不好。” 唐渺不料他竟是这样想,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这才是小叶!” 他大笑过后,仰倒在船底,极其放松地舒展手脚,看着铅灰色的天穹,说道:“我也是一样想,随遇而安罢了。一件事,拼了命能做成,当然好。做不成么——再想办法不就是了?” 叶霁也真心道:“不愧是你。” 许久无话。小船在水上行走,平稳缓慢,犹如摇篮一般令人昏昏欲睡。 叶霁的精力大不如全盛时,周围又都是一样的无边大雾,寡淡无趣,随着缕缕寒气入体,又要昏昏睡去。 唐渺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修仙之人,都把修为看得比命还重。要让他们成为废人,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我虽知道你心胸开阔,却没想你看得这么开,丢掉修为简直就和脱掉一件衣服一样。” 叶霁睁开了眼睛:“既然修为是衣服,我脱下了衣服,难道就不是我了么?要我说,不挂一缕的我,才是最本真的我。” 唐渺咧嘴一笑,骨碌碌转着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混话,要用来调侃他。船底却碰到了什么,轻轻一晃,似乎撞入了一道波纹中。 唐渺不正经的笑容一下敛了,挥出一道灵符定住船,对他道:“我们到了。” 叶霁跟在他身后下了船,脚下虚浮柔软,踩不着实地似的。又见东西南北,空无一物,唐渺兀自领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忍不住问:“你能认得路?” 唐渺对他说话的语气,已没了半分调笑轻浮,甚至堪称谨慎客气:“是,跟着我走就好,不需要担心。” “唐渺。”叶霁反而定住了脚步,唐渺无奈回头,见他神情冷冷地发问,“师父在关山境设下了结界,这么久以来,你凭借关山弓,往来此处。” “江泊筠和关裁已死,”叶霁脸色白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现成的关山弓了。你要怎么进入关山境?” “小叶知道的,看来不少。”唐渺道,“关山弓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如今连结界也没有了。” 话音未落,叶霁已抬头厉声问:“什么意思?” 唐渺叹了口气,不说话。 叶霁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冷静,醒悟过来就是一阵心伤,是了,师父眼下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维持关山境这样浩瀚的结界了。 “那么师叔他……”叶霁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岂不是可以离开了?” 唐渺回答他:“没有那么简单。他早就离不开关山境,大概你师父也没想到这一层。” 叶霁心弦一紧:“为什么?” 唐渺温和地道:“故人已经近在眼前,小叶何必找我追问答案?” 叶霁闭上了嘴,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湿润的掌心。 关山境只有黑白灰的色彩,像一张白纸上铺水又铺墨,再用毫笔乱抹乱点,勾勒不出具体的形状。 叶霁跟在唐渺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稀薄的力气渐渐用尽,虚弱感泛上来,按住怦怦急跳的心口,忍耐地咳嗽了两声。 他一咳嗽,唐渺便脚步一僵,犹犹豫豫地不断回头看他,神情颇为紧张。 “怎么,”叶霁浅浅一笑,“唐圣师想背我么?” 唐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显得很苦恼。 这一路上唐渺对他多有照拂,渴时喂水、累时扶肩、冷时裹衣,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进入关山境后,却极度谨小慎微,连他身边一丈以内也不肯靠近了。 叶霁平息了喘咳,也不瞧他,挺立腰背,继续往前走。 突然之间踩到什么东西,似乎很脆嫩,能踏出汁液来。 弯腰捡起被踩断根茎的一朵花苞,叶霁若有所思。 花苞在他注视下,轻轻一颤。胭脂色的花瓣竟在他手里层层绽开,内蕊嫩黄,鲜艳可爱。 在黯淡到绝望的关山境,忽然看到这样鲜亮生动的事物,叶霁呼吸一凝,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去。 远处,桃红映衬柳绿,白鸟点掠碧波,温柔暖软的风抚摸他的额发,让叶霁一时恍惚,还以为到了哪一处胜景。 再一移眼,绒绒青青的芳草地,一直延伸到他脚尖。 唐渺也面露惊叹,却只惊叹了一瞬,就如蒙赦免地呼了口气:“小叶,我走啦。” 叶霁把目光从胜景中移到他脸上:“那么我该往何处走?” “你喜欢哪里,就往哪里走。” 唐渺一路带他走来,慢慢吞吞,撤离时几乎如一阵狂风。叶霁一个愣神,已不见人,只能听见几句余音: “——你走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叶霁手中掐着那朵花,花瓣冰凉柔软,用指腹碾碎后,胭脂色泽残留在他指纹上,还带着淡淡余香。 这样逼真,叶霁想,不知沉璧能否做到? 他走到一处白堤柳岸,在浓荫柳帘里席地而坐。捡了一把碎石,有一下没一下向湖水里打水漂。 他支起一条长腿,胳膊随意搭在膝上,手中闲抛一把石子,额前碎发被风捋得向后翻卷,姿态很像一个兴致勃勃、未脱玩性的少年。双眼却深邃不见底,像在思考着无穷无尽的烦心事。 第173章 叶霁打水漂的技术很好,手腕轻轻一旋,小石头便如小鱼投塘,激出一连串长长无尽的涟漪。 直到丢完了那把石子,叶霁眼里才重新有了焦距,像是把他心里那把烦恼丝理顺了,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指尖捏着最后一个石子,仰向身后的柳树。 ——后背却没有靠上坚硬的树干,而是撞上了一双长腿。 抬起的手腕也被居高临下攥住,铁箍般用力在他腕上一掐,指缝里的小石头就掉了出去。 叶霁慢慢抬起了头。 背着天光,纪饮霜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目光像雪地里拔出的刀刃,闪烁惊心,抵在他的脸上。 “小霁,”纪饮霜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念我么?” ----------------------- 作者有话说:【作话必看】 接下来的三章,如十分不喜欢纪饮霜这个角色,可以慎重跳过,直接从明天更新的139章沉璧出场后的父子修罗场开始看。 (以下是三章内容剧透 给准备跳过的读者) 纪饮霜的身体已经和关山境无法分割,他通过唐渺将叶师兄劫来身边,希望叶师兄能在关山境与他永世做伴,并试图营造美丽境象勾起二人过往的回忆和真情。叶师兄对师叔彻底失望,一次次顶撞,坚定地指责他的罪孽,被师父关押十年纯属咎由自取。两人针锋相对之时,纪饮霜说出了一件让叶师兄惊心动魄的事,此时沉璧杀入关山境抢人。 看了这三章可能会对后续剧情和人物的处境有更深的感触,但含霜量很高,有些人可能不喜欢,所以写下这段话概括一下,方便剧情衔接。 【关于更新】 大概这周会完结,完结后应该会写小情侣甜蜜番外,感谢一路陪伴。 第136章 虚假樊笼 叶霁抿紧嘴唇, 微微低下头,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和道不尽的复杂酸涩,全数咽了下去。 他用尽量平稳的声音, 轻声说道:“师叔,好久不见。” 纪饮霜立即也道:“是啊, 好久不见。” 目光却钉在他脖颈上,像是在看一道经年不愈的伤疤,用手触碰,滋味刻入骨髓,不知是痒还是痛。 纪饮霜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过来,我看看。” 叶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手腕马上又被紧握住了,抬头与面前这人对视。 纪饮霜的面容一如既往, 是冷若冰霜的俊美,肤色犹如冷玉, 长发被墨色发绳松挽成一把, 几乎垂地。 纪饮霜看了他很久,久到有些忘情,脸上绽出一丝微笑:“小霁,你长大了。” 他脸上挂着叶霁所熟悉的笑容, 眼睫却突兀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叶霁怔愣地看着两滴泪水, 从那苍白到快透明的面庞上滑落了下来。 一时间, 叶霁脑子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在他的印象里,师叔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被师父镇压在关山境时, 他的脸上也只有目眦尽裂的愤恨,从未流露过一丝丝软弱。 叶霁熟悉纪饮霜的笑容,却并不熟悉他的眼泪。 于是他忍不住出声:“师叔……师叔,这么多年,你还好么?” 话一出口,叶霁就想收回了。 “我是说——” 纪饮霜抓住他的肩,将他重重地推在了柳树上。 叶霁后背受撞,低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被纪饮霜冰凉手掌扶住侧颈,脸逼迫了下来。 叶霁心惊肉跳地侧过头,纪饮霜顿了顿,五指用力在他颈上掐出痕迹。不待他反应,咬住了他的脖颈。 纪饮霜没有惜力,几乎想要从他身上尝出血。刺痛感十分强烈,叶霁太阳穴突突跳动,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 不久之前,长风山深夜,一反常态的钟燕星。 叶霁心中凛风吹过,抬起手肘撞向纪饮霜锁骨。这一下果然没有撞开,被反扣住双手,动弹不得。 纪饮霜化去他攻势的手段,简直如呼吸般简单。叶霁的心沉了下去,咬牙道:“师叔……别这样。” 纪饮霜唇边挂着鲜血,呼吸不可自控地微微急促。看着叶霁的脸色,眼中疯狂之色褪去,慢慢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从容。 纪饮霜抹去他颈边血珠,端详:“很疼么?” 叶霁略一点头,纪饮霜伸臂将他抱紧,笑道:“小霁,你变了,过去吃再大的苦头也不喊疼的。见到了我,一点小伤口也变得娇气了么?” 这副往日最熟悉的语调,令叶霁心里越来越痛,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要放在他后背。 他磕磕绊绊、最为不堪的幼年,就是纪饮霜和林述尘抓着他的两只手,将他硬生生从泥潭里提出来的。 他也不知道,少年时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究竟是哪个毁了哪个。 事已至此—— 叶霁的手垂了下去。 “师叔,”叶霁沉声道,“可否先放开我,我有话要说。” 纪饮霜如言放开了他,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低头又向他凑来。 叶霁往后一退,纪饮霜面上并无异样:“小霁还不习惯我这样对你,是不是?” 不等叶霁说话,纪饮霜神情松快,柔声道:“没关系,我不做你不习惯的事,作为交换,你也先别说我不爱听的话,煞风景。日子还长,我们——”他扯出一个笑容,“慢慢来。” 叶霁从他眼中看出一点刺骨偏执的味道,心中一凛。 纪饮霜很快收敛了锋芒,似是心情极好,探了探他腕脉,又去摸他肺腑:“一路过来太累了么?我就知道唐渺废物一个,照顾不好你。” 他手掌虽凉,触碰之处,却有暖流热风流入经脉,抚平了叶霁那股隐隐作痛的咳意。叶霁觉得舒服了些,面上稍有了点血气。 纪饮霜端详他,露出满意之色。抬手盖住他脖上的齿痕,准备施法催动愈合,却瞧着那痕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 纪饮霜在他腰上一搂,两人便飞过湖面。耳边风声鸟鸣,叶霁正在想那湖上无处落脚,纪饮霜已经把他放了下来。 原来不知从哪里倾斜出一片水岸,接住了他们。 两人往岸上走,一路分花穿柳,鸟啭莺啼,不时有色彩绮丽的鸟兽一闪而过。走到无路的绝处,要么山石自动向两侧裂开,要么从地底长出藤蔓,编织长桥载他们过水。 见叶霁不错珠地看,纪饮霜道:“有趣么?以前那么多年,都没让你见识过这本事,该早点拿出来讨你欢心的,但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叶霁若有所思:“造境术,师叔已经得心应手了么?” 纪饮霜:“你可以考验我,想看什么,试试我能不能让你看到。” “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叶霁平静道,“毕竟我已经见到师叔了。” 纪饮霜哈哈大笑,目光晶莹闪烁:“我就知道你想念我。我就知道。” 整整十年不知冷暖的滋味,纪饮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甜。 周围的景象似乎为了印证主人此刻心情,越发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神移。走到最后,两人要侧着身,才能勉强从五光十色的喷薄花海中挤过去。 纪饮霜兴致勃勃地问:“好不好看?你喜欢什么花?” “师叔……倒也不必如此。”叶霁不停拍掉身上的花瓣,禁不住想,这里还是关山境么? 纪饮霜带他走向一棵巨大的树。 叶霁仰头看去,只见树冠上压着重重叠叠的花与叶,形成一大片浓荫华盖,沉甸得几乎要坠落下来。 树荫之下,摆着一张宽大的床榻,落花满床,幽香萦绕。 叶霁脚步变得僵硬,纪饮霜将他轻轻往前推。 叶霁朝他回过头,欲言又止。 感受到他微微抵抗着自己的力度,纪饮霜眼色一暗,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小霁好像有点怕我。”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怕我。”纪饮霜缓缓道,“这说明小霁懂得我的心,这没什么不好。” 他的语气堪称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柔情,叶霁却忽觉腰上被重力一箍,几乎喘不上气。天旋地转,纪饮霜已经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叶霁额上渗出冷汗,心中狂跳不已,手一撑便要坐起,纪饮霜却将手按在他双肩,看似轻巧随意,叶霁一点也无法挪动。 “别动。”纪饮霜将手移开,低头凝视着他。 这个姿势相离极近,纪饮霜的长发墨袍重重堆叠在榻上。叶霁只觉得这人呼吸也冷得出奇,像是冬日的寒风,徐徐吐在自己脸上。 从方才起,叶霁便发现他身上毫无温度,犹如一个白瓷瓶、玉雕像,好像用手敲敲,都能听见里面空洞冰凉的回响。 纪饮霜此刻就是个看似温润无瑕的白瓷瓶,装着无法估量的深水,摇摇欲坠。 只要一敲那薄薄的外壳——只需要非常轻的一敲,白瓷瓶就会立即四分五裂,其中的苦水涌流,刹那就能将他吞噬淹没。 ……他毕竟被关了十年。 第174章 纪饮霜在他丹田上按了按,声音不悲不喜:“修为又没了,是不是?” 叶霁默默点头,却想,他为何说“又”?莫非他一直知道我经历过的每件事? 纪饮霜一翻身坐了起来,却不准他起身,手指将他额发一根根捋平,神情似是十分怜惜。 “你吃了很大的苦。”纪饮霜极慢地吐出这句话,“我不想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叶霁理解地道:“我知道,这不是师叔的本意。” 如果在玄天山那时,他听顺于唐渺,被翻雪丝一裹送来关山境,或许他至今毫发无损,不用操劳一分。 唐渺料到他会不听话地推翻棋局,于是预备了后手,却实在没想到他会豁出命去,连棋子都砸得一干二净。 “我不喜欢你这不要命的性格,”纪饮霜的声音带了几分冷硬,“和林述尘很像,我很不喜欢。” “我这个人,天生就没法如师叔的愿。”叶霁道,“我改不了,师叔又何必喜欢我。” 叶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因而没有看纪饮霜的脸色,只听见他呼吸沉重急促了些,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纪饮霜再开口时,语调依然很柔和、很通情达理:“……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没关系,你可以对师叔发脾气,随便你怎么样。我已经太久没见到你,所以,你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叶霁笑了起来,自嘲道,“师叔,我做得了什么呢?” 纪饮霜道:“唐渺把你绑来关山境,你当然很不高兴。” 叶霁想,何止呢。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次和你相见是什么样子。” 纪饮霜垂下眼眸,目光盯着他发梢:“过去那些年,你每一次和我别后相见,高兴都写在脸上,我若要抱你,你老远就已向我伸手。你有一段日子,还会又惊又喜地跳到我身上来,后来不这么做,是因为你长大了,师弟师妹多了,你不好意思。” “所以,这次久别相见,我一直在想小霁会如何对我,反反复复想,几乎无法入眠。”纪饮霜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想过你一见到我,便什么都忘了的高兴样子,也想过你一言不发,先捅我一剑的神情。” “我不会捅师叔一剑的。”叶霁轻声说道。 纪饮霜“哧”地一笑,手滑向他面颊,却听得叶霁补充道,“……我的剑已经碎了。” 纪饮霜脸上不辨情绪,屈了屈手指似要握拳,却舒展开,拍了拍他的侧脸:“哪一把剑?” 叶霁吐出三个字:“霜霁剑。” 纪饮霜也沉默了,许久,说道:“碎了就碎了,你若是喜欢剑,我再给你找一把更好的。霜霁只是个名字,跟哪把剑都行。” “世上只有一把霜霁剑。” 叶霁的眼睛已完全睁开,犹如两泓清潭,微微漾动:“……它已经碎了,师叔。” 忽然额前一阵刺痛,原来是鬓发被纪饮霜揪在指间,攥到关节发白。叶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更加清明冷静。 纪饮霜飞快放开了手,踏着一地落花起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他再回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脸上仍旧笑得很自在:“我明白啦,没了剑,没了修为,怪不得要生闷气呢。小霁,让你受委屈啦。” 叶霁简直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纪饮霜似乎毫无芥蒂,也听不懂任何深意,大步折回木榻,窸窸窣窣躺在他的身边。 榻上的落花,变成了柔软的毯子,纪饮霜扯过来,盖在他身上,抬手遮住了那双炯炯的双眼。 “什么也别想了,小霁,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纪饮霜在他耳边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叶霁只觉一股热流汇入穴道,双眼无法控制地沉重。随着纪饮霜的低语,陷入一片不见底的黑暗中。 叶霁这一觉睡得极深,而且罕见地无梦。 叶霁此人,在身体伤病或心中多思的时候,最容易做梦。梦里,往往是一连串的前尘往事、虚妄揣测以及心底里最惧怕的事情。 之前在唐渺的船上,他的梦便没有为李沉璧停止过,这一觉却睡得出奇消停,像是意识被抽空了一样。 叶霁还未清醒,手就习惯性向身侧摸索。没有摸到长剑,缓慢地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没有剑了。 纪饮霜就在他身侧,哂笑:“乱找什么?” 拉着他坐起身,端详他面容:“脸色好了不少……果然还是累了。” 叶霁喉结一滚,声音干涩:“师叔,我睡了多久?” 纪饮霜笑了笑:“三天。” 不料自己睡了这么久,叶霁一阵怔愕。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纪饮霜道:“这三日,我却没有睡。我一直看着你睡得很香甜,”慢慢握紧他的手,“这是我这十年来,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叶霁黯然一笑:“大概因为我睡着时,不会说不好听的话,也不会乱跑,很合师叔心意。” 纪饮霜眼中幽幽闪动微光,拿过一个罐子,送到叶霁唇边,盯着他一口口吞咽清水,说道:“我让你睡觉,没有别的意思,你太需要休息了。” 等叶霁放下水罐,纪饮霜夺过来往边上一扔,指腹用力揉搓着他湿润的嘴唇,直到叶霁不堪忍受地偏过头,纪饮霜才无喜无怒地道:“……但我现在又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手指下移,指腹又重重地去揉搓叶霁脖颈上的咬痕。叶霁虽无法看见,却从刺痛中感受到,那伤口没有在三天中愈合,又出了血。 纪饮霜吮掉手上的血迹,脸上又挂起了毫不介怀地笑意。 他唿哨一声,一匹体型健硕的黑马冲开花丛,扬起红雨纷纷,踢踢踏踏踱到二人面前。 纪饮霜捞他上马,意气风发地笑道:“走,小霁,师叔带你去玩儿。” 他双腿一夹,黑马便一股飓风似的扬蹄奔跑。一路上长驱横撞,万物自行向两旁分出道路,遇到溪湖,也径直踏水而过。 这一路的景色不断变化,野路走尽,视野里渐渐出现人烟。马蹄飞奔,从清秀的山林窜出,拐上尘埃四起的大路,大路尽头是一座颇为热闹的城镇。 骏马奔到城门下,不过一柱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 在“夜色”里,叶霁惊愕地看着这座城镇一刹那像是烧起来一般,亮起了满城灯海。 城内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楼肆街衢从里到外,挂满了各色花灯,焰火窜天噼里啪啦流光溢彩,闹嚷嚷的人群杂在火树银花中,蚂蚁似的流动。 纪饮霜赶跑了马,拉了叶霁左看右逛。遇见卖傩面的,一个个摘下来,放在叶霁脸上比划,小孩子抱着花篮嘻嘻哈哈跑过去,被他连声叫住,用铜板换一枝花。 这座城镇,明明是他亲手造的境,纪饮霜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新奇。像个初出茅庐的乡野青年,千里迢迢进城看热闹。 叶霁忍不住看他,纪饮霜的双眸漆黑无底,折射着烟火灯辉,很难分辨其中真正的情绪。 察觉叶霁不断看自己,纪饮霜就要把花插在他头上。叶霁忙用两指夹住:“这也太不像样子了。” 纪饮霜哈哈一笑,随手在地摊上拿起一对金蝴蝶,和善问那老板:“这个多少钱?” 地摊老板抬起一张五官不清的脸:“成双偶求购成双蝶,是天缘喜事,不要钱。” 纪饮霜笑吟吟地把蝴蝶递给叶霁,此时恰好一朵焰火升天,金彩流溢的火光落在颤动的蝶翅上,仿佛有着生命:“看,成双成对的多漂亮。瞧在你的面子上,白得的。” 见叶霁接过蝴蝶后收在袖中,纪饮霜眼中熠熠生光:“记不记得从前瞒着林述尘,我教你赌钱、听戏、喝酒——话说回来,你的酒量有没有涨一点?” 叶霁诚实地回答:“一杯倒。” 纪饮霜大笑:“我就知道,真没出息。” “那就不喝酒了。”纪饮霜揽住他的肩,亲昵地晃了晃,“想怎么逛?前面有人圈了场子,吞剑喷火耍杂技,都是凡人花架子,你大概瞧不上。或者,去河边看人演《鹊桥仙》也行。” 叶霁目光闪了闪:“是天鱼镇的《鹊桥仙》么?” “看来还没忘。”纪饮霜时时注意着他的神情,欣悦道,“记得那年,我带你们在天鱼镇抓纸喜鹊,忘情抓得太多,被人一状子告到长风山,说我们搅乱秩序,叫我一脚踢得从山阶上滚了下去。” 纪饮霜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回忆过往。叶霁静静听着,长长透了一口气。 “师叔,”叶霁站住了脚步,微微笑着问道,“哪里有赌坊?” 纪饮霜有些意外,看着他的笑容,抬了抬眉毛,也笑:“小霁难道想赌钱?你有本钱么?” 叶霁道:“我身上的确一干二净。在师叔的地方,我没有本钱,难道就不能赌了么?” 纪饮霜不由扣紧了他的手:“你想怎样,就怎么样。” 第175章 语调轻柔如水,扫他一眼,“不过么,不包赢,看你自己本事了。” 叶霁被他一拉,拐入身边一条小巷。巷尾原本的那家古董铺子,已挂上了赌坊的金字牌。 甫一进入,闹嚷嚷的人浪声、不绝于耳的叮当碰撞声扑面而来。 几十盏和人一样高的蜡烛,点亮十几张赌桌,赌筹骰盘闪闪发光,一圈的人脸却昏暗不清。 叶霁朝一张赌桌走过去,正忘情大呼小叫的人们没有回头,却好像背后生了眼,鬼魅似的给他让出一隅。 纪饮霜抱臂靠柱站在一旁,见叶霁拿起骰盘,随手摇了摇,放在桌上揭开盖子。 他瞧了一眼点数,去对应的签桶里抽签,看也不看掷丢在桌上。 众人定睛一看便哄堂大笑:“小兄弟手气忒不好,再来再来!” 叶霁笑道:“见笑了。”等其余人轮完一圈,到了自己,不同于那群人掷骰时口中念念有词形同作法,挤眉弄眼恨不得将耳鼻舌都贴上去的怪态,叶霁双手捧起骰盘,又是随意一晃,听里面叮咚骨碌,就放在了桌上。 揭出来的点数依旧不妙,抽筹时就落了下乘。 抽出筹一看,一圈人捧腹哈腰,更要笑到桌子底下去。 一连几轮,都是如此。叶霁把筹一放,从容道:“见坏就收。输了多少,我不赖场。” 纪饮霜噗哧一笑:“这就不赌了?说不定后面能翻盘呢。” 叶霁摇摇头:“不赌了。” 赌坊坊主嘻笑:“贵客今日手气不好,那就改日再来,及时止损,也是豪杰!今日的赌帐,贵客是自己结,还是……” 纪饮霜的手指捏着个骰子把玩,悠闲地靠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听得叶霁客气地说道:“我自己结。” 纪饮霜抬起了眼睛。 叶霁从袖中拿出一对金灿灿的蝴蝶,放在赌桌上:“就用这个抵债。” -----------------------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面对师叔be like:在疯批的雷点上疯狂蹦迪 第137章 针锋相对 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 像被一盆冷水浇熄的火炭,一霎时冷却了下来。 几十根蜡烛的光焰不再跳动,幽幽地照着一室的寂静。人群都不动了, 犹如一片无字的墓碑,死气沉沉插在原地。 赌坊坊主的脸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幽森说道:“敝坊不是当铺,不敢收这类随身物件。若是懵里懵懂收了他人珍贵之物,稀里糊涂抵了债,岂不是罪过?贵客要好好想想。” 叶霁道:“方才那几局,我输得很厉害,应该欠下了很多钱。” 赌坊坊主:“的确不少。” 叶霁:“这对蝴蝶若是珍贵值钱,用来抵了赌债, 正好合适。” 周围的光芒色彩,一下子变暗变淡。 细微一声“咔嚓”, 桌上那对金蝴蝶被一双无形之手揉皱了。 叶霁刚转回目光,就被往前猛地一拽, 狼狈地摔在一双臂弯间, 被掐着下巴,抬起了头。 “……小霁。” 纪饮霜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情,“你就那么不愿让我顺心么?哪怕一日半日, 哪怕十句话之内!” 叶霁目光坚定, 微光暗暗流动:“师叔, 你真的想让我陪你演戏么?我要演多久,演成什么样,才能让师叔满意?” 纪饮霜眼神阴戾,手慢慢移到他的颈间。咬痕被他指尖的寒气所激, 突突跳动,十分刺痛。 两人对视良久,气氛几乎凝冰。 叶霁又要说话,纪饮霜抬手捂住他嘴唇,眼中的癫狂冷色再一次被他慢慢压了下去。 “说到演戏,我带你去看戏如何,就和以前一样。”纪饮霜不由他置疑,拉着他大步踏出了赌坊大门。 他健步如风,且不回头,叶霁被他拽着几乎是小跑,磕磕绊绊在人流中穿挤,几次绊倒。 一座忽然拔地而起的戏楼里,纪饮霜拉了叶霁,并排坐在首席。 台下看客乌泱,环形的戏台上却没有戏子,也没有笙弦锣鼓,却摆着一连串十几幅阔大的屏风。 叶霁哪有半点心思,试着叫了声"师叔",纪饮霜不做声地紧紧握着他的手,并不理会。 叶霁轻叹一声,听见身后的看客评价道:“这不就是才子佳人的戏本子么!仙门贵女死心塌地跟穷小子跑,不在家享福,偏要陪着穷小子熬,凡人话本里的陈词滥调,镶个仙家金边罢了。有没有点新鲜的呀!” 另一人接腔道:“老兄这话眼界窄了。依我看,这纪家女子抛弃门楣,毅然跟随那姓冷的侠客远走高飞,两人并肩行侠仗义,乃是她本性不愿受门族束缚,未必就是被男子迷了心窍,这才是故事的真灵。这出戏就比那些陈词滥调更高一格!” 叶霁原本毫无看戏的心思,半垂着眼眸出神,听到这番谈话,心里激灵灵一闪,抬起了头。 屏风画里,光影翻飞,一双英姿飒爽的少男少女,正挥舞着长剑除恶。 下一扇屏风里,两人又同游大漠戈壁,并肩看夕阳映照万里。 只这两幅场景,叶霁就被完全吸引住,身子不由微微坐起,目光定注在屏风上。 这两人游历山河,天不怕地不怕,去过无数惊险之地,也救过许多穷途之人。 红彤彤的屏风里,两人在红帐前交杯喝酒,不拜父母,只拜天地。 叶霁只觉那屏风上的"囍”字,忽忽跳动,几乎要跳入他眼中来。 一个恍神,自己竟身处在红烛剪影中,听那少年轻声细语说道:“琢心,咱们一辈子都要这样自由自在的,白头到老。” 名叫“纪琢心”的少女,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都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叶霁想,原来这两人已经有了孩子。 一双人在红纱帐里亲昵地碰了下额头,周围已是黄沙滚滚的戈壁,风尘漫天。 红纱帐变成了黄沙帐,一男一女,竟是拔剑相对! “漂星楼找来了。” 男子痛苦呢喃,手中长剑颤抖不止:“琢心,我得跟他们走,我走了你们才能清净。” 纪琢心的长剑一动不动,她道:“你这是要负我么?” 男子着急道:“不,我不负你!我若是独善其身,和你们母子隐居,漂星楼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纠缠我们一世!这就是冷家人的命。” 纪琢心缓缓道:“那么,你这是认命了。好个一辈子自由自在,你做不到,当初何必骗我?” 男子流下两行眼泪,定定地看着她,反复地念道:“你等着我,我不负你,我能掌控漂星楼,我有那个本事,你等着我……” 男子的声音身影,消失在了大漠之中。 纪琢心抱起身后的幼童,在儿子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她望天苍苍,望野茫茫,千里不见人烟,春风不度玉门……这里算是自由自在么? “孩子,”纪琢心柔声道,"回去睡吧,阿娘继续给你讲侠客周游的故事……” 叶霁听见了她的心声,片刻也无法轻松。 他太清楚漂星楼了。 大漠的夜晚,寒闪闪的星辰布满天幕。天幕之下,纪琢心浑身染血地追上了一列商队,把怀中的孩子塞进他们的马车中。 商队首领满面惊愕,手舞足蹈地拒绝,纪琢心把剑抵在他喉咙上:“漂星楼要我,也要你们的西域草药。他们要活的我,你们则不一值钱,必定无人收尸。" “你们把这孩子带回中原,我帮你们挡住漂星楼——把这孩子带回中原!” 她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将孩童的小脸捧在额边,又哭又笑,血泪和流:“阿娘不是不要你,阿娘不能让咱们沦为人质,拿来威胁你爹。这样活着,一辈子都不能自由,也不会快乐的。” 她的脸上,绽放出最后一丝纯粹的笑容:“霜儿,阿娘走啦,你替阿娘自在地活吧。” 遮蔽天幕的黄沙,又变成了红色。孩童目送着母亲远去,看见她的血和敌人的血一起将沙子染红。 叶霁胸中堵成一团乱麻,想要从屏风世界中走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死里逃生的商队的马车,载着那个几乎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孩子,摇摇晃晃驰向了山清水秀的繁华中原。 车队过一片荒坟时,人们悄悄地商议把这个累赘丢出去。漂星楼要的人,他们不敢留,怕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甚至有人提议,把孩子埋在坟地里,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人们沉默着同意了,似乎孩子的母亲,从来没有用命为他们拦下过毒手。 趁孩子熟睡,几个人便要动手。 白天虚弱疲惫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迸射,比他手中突然多出的匕首还要寒冷。 天色放明时,每一寸坟土都被血浸过,地上的尸体比地下躺着的还多。 孩童把尸体身上的钱全部收起,一步一步踉跄着朝前走去。远处的城镇沐浴在曦光中,房瓦泛着一层粼粼金色。 第176章 一夜之间,他拥有了一把杀过人的匕首、一整个商队的钱财,一个与大漠截然不同的繁华世界正等待着他。 孩童举起滴血的匕首,刀口舔血后,喃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他仰起头,真诚地看向叶霁:“你说是不是呢?” 那张沾血的小脸,五官同时有着纪饮霜和李沉璧的影子。叶霁蹲下身,与孩子视线齐平,从他手里一点点剥出了那把带血的匕首,丢在地上。 叶霁道:“师叔不能一错再错了。” 孩童不解地偏头问道:“我哪里有错?”他神情既冷淡,又不屑,似乎还要辩解,却忽然双眼微微睁大,只因看到叶霁长睫扑簌一抖,竟是落下泪来。 一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消失了。 “哭什么?”纪饮霜盯着他双眼,沙哑缓慢地道,“小霁,你是为我哭了么?” 叶霁点头承认:“我是为了师叔而哭。” 纪饮霜有点愣神,双手捧住了他两只手掌,取暖似的揉搓着,宛如对自己身上的温度毫不知情。 “小霁,你想不想知道我爹的下场?” 叶霁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见纪饮霜眉心蹙起,叶霁道:“去玄天山之前,我借助灵海识桥,看到了师父的一些记忆。” 纪饮霜什么也没说,手却握得更重,叶霁只觉骨骼都要被他捏碎。 “他们两个,都是蠢货。”纪饮霜冷冷道。 叶霁愣了一下,才意识过来他是在说父母,皱了皱眉。 他这个细微表情,却被纪饮霜捕捉。 纪饮霜的手指狠狠按戳在他眉心,不许他皱起眉头:“我说错了么?他们两个人,一个想做随心所欲的侠客,另一个做梦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再也不必受制于人。幻想一辈子自由自在,却沦落得直到死,都不知道对方下场的地步,还在为另一个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可笑至极!” 叶霁争辩道:“他们一辈子敢想敢做,为了最好的结果尽力而为。我敬重这样的人。” “这又是谁教你的道理?”纪饮霜眼中幽光闪烁,“林述尘么?你若一直跟着我,就不会犯这样的蠢心!” “尽力而为,却下场凄惨,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招笑的事情,你居然说可敬?”纪饮霜的手放在他面颊上,似乎要用力去掐,终于只是抚了抚,“为了修仙界,你倒是尽力而为,却听不到半句感激,自己落得剑折人伤,好聪明么?” 叶霁定睛与他对视:“冷前辈为漂星楼忍辱卖命,是为了妻儿的平安,纪前辈舍命挡敌,是为了幼子能活着远走高飞。至于我——”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是否聪明,但玄天山众人得以活命,修仙界不会再有傀儡之祸,至少不亏。甚至,很值得。” 纪饮霜冷笑不止,双眸犹如深水,波涛暗涌。 叶霁一把攥紧了他的手。在纪饮霜眸光闪烁,含着丝缕期待的注视中,把那只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拿了下来。 纪饮霜竟容许他推开自己,垂下手,握拳在身侧,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从此跟着我,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只要你听话。” 叶霁好一会才道:“我记得师叔这句话。” “关山境难道不好?”纪饮霜道,“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只管与我开口。” 叶霁摇头,苦笑:“我真正想要做什么,师叔大约不会答应。” 纪饮霜面上寒色一动,咬了咬牙似要诘问,却没有宣之于口。 “很好。那你就不要说出来,惹我生气。”纪饮霜转过身,丢下冷冷一句话。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纪饮霜似是心绪极难平静,又似忌惮着什么,始终不去看他。万物都消失无踪迹,只有一片阔远如水的黑暗笼罩着他们。 “师叔,”叶霁再一次说道,“我看过了师父的记忆。” 纪饮霜的声音像石头落地,冷硬平淡:“看过了,又如何?” 叶霁有无数的话想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头,看着纪饮霜无风自动的垂地长发,忽然心念一刺:“师叔……” 纪饮霜微微侧过脸。 “你是因为恨师父,为了报复他,才这样对我么?” 听到这句话,纪饮霜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盛着滔天的怒火,化作一把滚烫利刃,几欲将他捅穿。 叶霁下意识后撤一步,却踩进了一道深渊,向下一坠。纪饮霜已如鬼魅般扑了过来。 在这诡异的跌落中,叶霁的双肩被他死死抓住,惊心动魄地与那双黑暗中亮似雪刃的眼睛对视。 接着,整个人都被抱紧了。 “我恨他?”纪饮霜的笑声,在风中模糊不清,“……我报复他?” “因为恨他报复他,所以为了爱你而发狂么?!” 纪饮霜的声音,在叶霁耳中犹如同声声惊雷。 哪怕早知道了这份偏执激烈的感情,哪怕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准备,真有一日由纪饮霜亲口说出,依然如雷霆滚遍他身心的每一寸。 两人坠落到了底,摔在了那张满是落花的长榻上。 叶霁睁开眼,看到头顶的那株巨树花叶繁茂非凡,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困罩在下面。 纪饮霜胸膛剧烈起伏,掐住他双腕,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若不是爱你,我何至于今日?我熬了十年,终于把你抢了回来,我想善待你,你却冲撞我惹怒我,我一次又一次容忍你……你竟如此无情,如此可恨!我真恨不得……” 他双目中红光流转,果然露出极度的恨意。对着叶霁苍白的双唇,狠狠压覆了下去。 冬风般的呼吸喷在叶霁脸上,灌入口中,即便是这种时刻,纪饮霜的身体也没有半分温暖。 叶霁无法接受眼下的状况,一想到昔日恣意洒脱的至亲之人,在这样一份扭曲的感情中全然失去理智,越发心如刀绞,无法呼吸。 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叶霁全力挣扎了起来,纪饮霜神色却更加狂烈,一把揪住他额前发丝,更用力地亲吻过来。 叶霁唇舌被折磨到麻木,忽感受到一股温凉滋味,浸流过口腔。他还以为是津液,却尝到了鲜血的气息。 叶霁一阵猛烈咳嗽,纪饮霜松开了他,低头瞧了瞧他的模样,笑了一下。 他将叶霁推向榻沿,按着他的后脑往下看。 一条明亮如镜的清溪从下方流过,照出两人双眼赤红、唇齿含血的模样。 “滋味如何?”纪饮霜在他耳后问,“尝到了你的血,还是我的血?还是都有?” 见叶霁肩胛耸起,不停喘息咳嗽,观背影颇有脆弱之态,纪饮霜眼中精光一动,手抚上他抖动的脊背,往下滑去。 叶霁一个激灵,猛回身抬起手,便要打过去。 可手停顿在半空,始终无法落下,纪饮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叶霁闭了闭眼,攥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纪饮霜躲也不躲,生受了他这一拳。他面容冷白如玉,这一击之下,反添几分血色。 纪饮霜道:“你方才想扇我一巴掌,为什么不打?” 叶霁竭力平复呼吸:“因为我当您是师叔。” 纪饮霜失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当我是师叔?”神情似柔软,又似心疑,审视着他。 “我从没想过不认你是我的师叔,”叶霁极慢地吐词,“就像师父永远不会否认,你是他的师弟。” 师门是一层无血脉的血缘,是一切的根。这么多年,从这层“血缘”之根上生长出的关系,早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恨刀爱剑再锋利,也无法斩断。 纪饮霜冷冷道:“林述尘的心,你怎么能明白。” “我明白,”叶霁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流出一丝柔情,坚定地重复道,“我明白。” 纪饮霜微睁双目,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他仿佛被什么刺痛刺痛,面容有几分扭曲,语气又轻又无情:“小霁,你说这话时,是想到了谁?” 他脸上残存着一抹冷笑,伸手放在叶霁心口处,感受着他的血肉心跳。 那只手骨骼纤长,却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力量。若纪饮霜要用这只手对他剖心取证,相必也是十分容易的。 正想着,纪饮霜将他再次推在榻上。他力气极大,且不留情,叶霁后脑“砰”地撞在榻上,眼前金星飞旋。 纪饮霜俯下身,又是毫不怜惜一咬,盯着他唇边血迹缓缓流下,再也无法压抑癫狂之色。 “你明白林述尘的心?你这个好徒弟觉得他对极了,准备学他么?!” 纪饮霜凶恶地道,“他当我是师弟,便在你我之间横插一杠,大约恨不得我立时就死。他当我是师弟,便自己根基也不要,性命也不要,造出这么个监牢,将我关成一个活死人么?!” 叶霁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一开始师父是如何对你,你又是如何对他的?” 第177章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他怕你误入歧途,带你拜入长风山,又怕你滥用造境术,送你绝世灵剑。他眼看你一次次做错、害人,万般挽回劝阻,却从未动过杀心,最后无可奈何,才不惜自损根基将你关起……他才是容忍了师叔一次又一次!师父一直都想做个好师兄,可师叔又是如何对他的!”他越说越是激动,眼前浮起一层雾气。 “你知不知道……”纪饮霜神情复杂无比,形容狰狞,“我的肉身,再也无法从关山境剥离出去,如今不是人,也不是鬼。叶霁,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师兄’么?”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叶霁瞳仁一抖,流露出一缕震痛与忧心之色。 忽然间,纪饮霜感到冰封多年的血液,在心腔里燃起火来,很快燎遍全身。 放在叶霁胸口的手,滑向他紧绷的腰身,摩挲两下,有些失控地双手掐住。 叶霁还陷在那句“肉身与关山境无法剥离”的话中,兀自出神,忽觉得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纪饮霜扯开叶霁衣领,端详起那道咬痕。 那里凝了新的血痂,落在白皙肌肤上,像个殷红刺目的印记。纪饮霜张口就咬了下去。 叶霁浑身寒毛倒竖,还以为他又要如野兽那般撕咬,不料他只是温柔地含吮,直到那血痂再次破裂,纪饮霜用舌尖尝了尝,低低笑道:“小霁,你的血很甜,滋味很好。” 叶霁抬起膝盖便向他踹去,纪饮霜不痛不痒,眨眼间两人拆了十几招,翻滚之中,又去撕扯他的上衣。 叶霁抓住他的手,用尽了全身力气。纪饮霜见他不自量力,还想将自己掀翻,流露出点兴趣,哼笑一声松了力道。 叶霁反压在他身上,手臂抵在他喉咙间不断用力,颤声道:“不可能……” “师叔,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 纪饮霜察觉他额上冷汗一点一滴落下,面容惨白,不见一丝潮红血色,心有不甘地恨声道:“为什么不可能?” 他的眼里,升腾起雪亮杀意:“……可你与那李沉璧,倒是相处得很好。” 他齿关重重碾磨着那个“很好”,似乎要把什么嚼碎生吞:“你是同他好上了,要为他守身么?” -----------------------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继续雷点蹦迪 第138章 愚蠢多情 叶霁咬牙道:“与沉璧无关!师叔, 你做错太多,伤害了太多无辜之人,我又怎么能和你站在一起?那些人里, 还有许多我的朋友——” 纪饮霜的声音,冷冰冰极其无情:“他们本事不如人, 死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冤枉。他们已经和你没有分毫关系,也值得你当成理由拿来拒绝我?” 叶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大怒之中,更大的失望也袭上心头,“你……”呛出了一口鲜血。 纪饮霜伸出手臂,让他趴伏在自己臂弯把那口血吐尽了, 才将他推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注视:“我最后悔的, 就是让你接近了林述尘,让你和一群愚蠢多情的人混在一块, 变成这副样子。我该从小把你带在身边, 谁也不接触,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叶霁刚平息了胸腔中的血腥气,听到这话, 又是脸色一白。 见纪饮霜的手向自己脉上摸来, 叶霁一挥手狠狠打开, 心中灰冷到了极点:“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师叔,我不是你养的狗。” 叶霁盯着那双冰珠似的眼睛,缓慢又坚定地道:“是师父将我从漂星楼的机关血海中抱出来, 没有他,便没有今日活着的叶霁。我曾说过,师父和师叔在我心里一样重要。现在我要告诉师叔,你辜负伤害了师父,我无法原谅你。师叔若觉得师父辜负伤害了你,那是师叔……咎由自取。” “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事,我对师叔,也绝无那种心思。过去没有,今后也不可能会有。” 纪饮霜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甚明显。若非见到他眼底渐渐布满血丝,触目惊心犹如血溅,叶霁几乎要以为他变成了一座冰冷石刻。 “你说的这些,”纪饮霜的声线,也如石刻般僵硬,“都是心里话?” 叶霁点头:“不敢欺瞒师叔。” 纪饮霜道:“可你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听我摆布?” 叶霁苦笑道:“拜师叔所赐,我身无长物,确实与废人无异。”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叶霁捡起一片树叶,放在手指间摆弄。 纪饮霜突然柔声道:“你说这话,还是在怨我对你不好。” 叶霁不料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对自己还有耐心,愣了一愣。 纪饮霜用手背,耐心地擦去他下巴唇边的血迹,自顾自地道:“小霁这是在和我闹脾气。” 叶霁已经彻底无话可说,闭上了眼睛。 却听得纪饮霜道:“没关系,无论你如何想,今后朝夕相处的也只有我们二人。日子还很长,长到你无法想象。” 他再次凑来,长发吹拂在叶霁脸上,冷冽的呼吸,尽数落在眼睫。 两人离得极近时,纪饮霜低声道:“小霁,你心里其实在怨我让你丢了修为吧?若换了旁人,这笔账我是绝不认的。” 叶霁本想说这是他自己的抉择,并不怨天尤人,却沉默地侧过了脸,实在不想回应。 纪饮霜将他的脸掰了回来:“你以为星玉短剑碎裂,是你自爆毁剑的缘故,是不是?你以为你的经脉已经碎了,对不对?” 叶霁眉心一跳:“难道不是?” 纪饮霜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星玉短剑是什么样的法器,三千怨魂的滔天怨气积淀其中,一朝同时冲破禁锢,与你灵气相撞,你以为凭你血肉之躯能承受得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去试。” “星玉短剑和我神念相连,千钧一发之际助你毁了它的,其实是我。” 叶霁的双目睁大,半晌,只是问道:“师叔怎么知道我要毁剑?” 纪饮霜轻蔑一笑:“唐渺那不中用的东西,怕你死了,我会杀了他,于是用我与他之间的血纽,火急给我传讯。” 叶霁深陷沉思,缓缓道:“血纽……原来唐渺是这样借助你的力量,操纵傀儡的。我本以为这个局是唐渺的计策,原来,其实还是师叔操刀更多。” 纪饮霜并不满意他的反应,眼下已对这些事毫无兴趣,道:“你受了不小的冲击,虽然灵海空竭,经脉却还完好。” 叶霁笑了笑:“那我果真幸运。” 纪饮霜道:“我刚才说过,要认这笔账。若不弥补你,只怕你一时一刻也不会给我好脸色。” 叶霁垂眸叹道:“这件事,我并不需要师叔弥补,我们之间又何止这一件——” 纪饮霜将手压住他嘴唇,眼中再一次染上薄怒。 他伸手用力握住叶霁双腕,叶霁只觉得被两只冰冷铁枷一左一右拷住。 纪饮霜道:“你灵海空了,我便弥补你,替你填补圆满。但你如此不肯听我的话,一次又一次惹怒我,我也要罚你,这是你‘咎由自取’。” 叶霁尚未反应过来,忽然一股极大的灵流冲入经脉之中,宛如奔腾急冲的江河,凶狠地冲刷着河床,虽灌溉了干涸土地,也卷得泥石乱飞剥落。 叶霁毫无准备,发出了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叫。 他叫过一声便咬紧了牙关,冷汗如雨落下。 纪饮霜毫无怜惜地将灵力灌注入他的身体,叶霁只觉得全身经脉都要裂开,伴随着剧痛,五脏六腑如同走火入魔般翻江倒海。 他知道纪饮霜绝不会杀他,传输灵力只要不把经脉撑破,他甚至不会受伤,但这个过程却暴烈无比。 纪饮霜打定主意要“罚”他,叶霁意识模糊之中,生出一线倔强,牙关咬碎也绝不露出求饶之态,竟连一声闷哼也没发出。 纪饮霜道:“你求我一声,我就罢手。” 叶霁双目茫茫地看着头顶的枝叶飘旋,长久不语,就连纪饮霜不甘地一口咬在他肩上,也察觉不到额外的疼痛。 不知过去多久,叶霁的痛楚渐渐麻木,被冷汗浸透的四肢中,重新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动。 他睁开双目,纪饮霜的脸出现在上方,无情绪地道:“一次性全盘接受他人的灵力,对你无益。等这股灵力与你相融了,我再为你输送剩下的。在这期间,你若不听话……” 叶霁感受到体内的灵力结成一团,堆积在灵海丹田中,沉沉坠坠,虽热暖却十分不舒服。 他撑起手臂,盘膝坐起,想运行周天将灵力导入经脉,纪饮霜却抬手在他颈后一按。 “睡吧,”纪饮霜将他身体放平在榻上,淡淡道,“我来帮你。” 叶霁这一觉沉眠,又不知过去多久。 期间,他隐隐感到周围经历了几次震荡,似乎极远处有人在翻搅风雨,但却无法醒来。 再睁开眼,只见头顶花叶飘落下来极多,纷纷堆叠在他身上,像一张粉绿杂驳的香毯。 第178章 纪饮霜不知去了何处,叶霁坐着出神片刻,忽然伸出手掌,平平一推,一股灵风随心所至,从他袖下吹荡而出,将落满花叶的木榻扫得一干二净。 叶霁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呆坐了一会,站起身四处走动。 纪饮霜应当不知道他醒了过来,他环视四周,见除了巨木笼罩下的这片地方,有流水落花草地木榻外,其余则是茫茫一片虚空。他所站之处,好比一座孤岛。 这一副奇景,就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纪饮霜独独为他留了盏灯一样。 叶霁不禁想,在师父的记忆中,师叔因无法驾驭造境术而走火入魔,可此刻他所见到的,却是他犹如造物主般随心所欲的神通。 纪饮霜确实把关山境变成了他掌中之物,随意揉捏变化。 可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如他自己所说,肉身与关山境融为一体,再也无法从其中剥离了。 ……若是师叔想要离开此地呢? 那么就只有舍弃眼下这副肉身? 他的新肉身,又能从那里得到? 叶霁抽了口冷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冻结。 他心事重重地转身,纪饮霜正坐在木榻上看着他。 他骤然出现,像水汽一样无迹可寻,叶霁暗吃了一惊,纪饮霜拍了拍身侧木榻:“过来。” 叶霁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侧。刚一靠近,便觉得纪饮霜身上冷得出奇,叶霁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未息的杀气,像把未收鞘的利剑。 纪饮霜语气还算温和:“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叶霁如实答道:“就在刚才。我一醒过来,师叔就回来了。” 纪饮霜沉默了一会:“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叶霁神情一动:“没有,我睡得很沉。师叔指的是什么动静?” “不必管,怕你睡得不好,我随口问问。”纪饮霜眸沉如水,虎口掐在他腕脉处,“还有哪里不适?” 被强注灵力的剧痛滋味一闪而过,叶霁肩膀不自主绷紧,神情却很自如:“一切都好。” 纪饮霜点了点头:“你入睡之前,我将你的灵海填补了一半,引导灵力流入你周身经脉中。灵力一旦开始运转,后面自然生生不息,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 叶霁淡淡一笑,说道:“多谢师叔。”又有些好奇,“师叔不怕我完全恢复了修为,和你打一架么?” “随你打。”纪饮霜哼笑,“打几架怕什么,过去我不常陪你拆招练剑?你就是把天打穿,把地打烂,总归逃不出这里。” 叶霁赞同道:“师叔说得对。” “小霁似乎听话了不少。”纪饮霜注视了他一会儿,“我先前教训你,果然起作用了?” 叶霁“嗯”了一声:“我让师叔发怒,的确不该,挨了师叔一场教训,也确实疼痛难忘。就像师叔说的,今后日子还长,我和师叔总不能一直争吵下去。” 纪饮霜看了他许久,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滑动:“……若不是我明白,你根本不怕这点痛楚,就差点信了你。” “世上无人不怕疼,”叶霁叹道,“师叔,我只是比较忍得住。” 纪饮霜道:“你不仅能忍,对自己也不留情。他们都说你光风霁月,却不知你比任何人都爱剑走偏锋,刀口舔血。” “坠楼而死之人,若有机会,决不会跳第二次。溺毙而亡之人,若有机会,下辈子不会再靠近水边。” 纪饮霜轻声道:“可你却好像怎么都不会怕。自爆过一次,下一次仍旧毫不犹豫。你若是个恶人,这世上只怕没人不谈你色变的。” 他端详着叶霁的脸庞:“小霁,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是怕了我?你若变得乖乖听话了,要么你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要么就是你有了更害怕的事。” 叶霁已无心去听,只因地面再次摇动,不断掉落的花瓣,凝滞在空中,一朵朵散成飞烟。 巨木树冠上的花朵枝叶,肉眼可见地变少,蒸散成为缕缕烟尘,露出了原本枯黑的枝干。 叶霁看了看纪饮霜的脸色,就明白这一切并不在他控制之中。 落花一朵接一朵打灭,发丝下沉寂许久的红线,在此时竟如呼唤着什么般跃跃跳动,叶霁一个悸颤,心开始剧烈地狂跳了起来。 纪饮霜侧头去看他的神情,眼中光犹如粼粼鬼火,寒冷到了极点。 “你熟睡时,他在外面,与我耗了三天三夜。” 盯着叶霁骤然变化的脸色,纪饮霜轻哼一声:“能一路杀到这里,他很有本事,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纪饮霜眼中冷厉,语气却越发温柔如水:“你不喜欢关山境,我们便到外面去过日子如何?我本想再延缓些时间,好与你重温旧日,不料他自己却急不可耐,送上门来。” 叶霁竭力镇定,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错,儿子。”纪饮霜毫不意外,笑吟吟地道,“儿子又如何,我给了他性命,自然随时都能拿回来。” 叶霁咬牙,一字一顿:“沉璧不会如你的愿。” 他双目灼灼,腾地站起,与纪饮霜对峙:“你要夺他的舍,没那么容易!” 纪饮霜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他脸上,半晌轻轻一笑:“本来没那么容易的。” “是你,亲手帮了我一把。” 见叶霁的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纪饮霜仿佛获得快意与满足,提醒他:“那张魂流归墟符,不是你当时亲手打进他体内的么?” 第139章 情刀爱剑 魂流归墟符。 漂星楼的至高禁术, 能在刹那间抹杀魂魄,置换肉躯。 叶霁脑中一片茫茫大雾,骨髓都仿若结冰, 声调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眼前飞快闪过几个记忆。 翻雪谷中,冰崖之下。那时他受了金翅草气息的影响, 眼前亲朋的幻像迭起,都被他铁着心肠,一剑一剑斩灭。 杀到最后,他内心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烈火,却看到了焦急寻找自己的李沉璧。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纪饮霜在他耳畔吹气:“这下,我要杀他还容不容易呢?” 叶霁耳中嗡鸣, 天也旋地也转,几乎无法视物。 失去冷静的愤怒之中, 叶霁全力一掌拍向身侧的纪饮霜。 他虽只恢复了一半功力,却用上了搏命的怒火。这一掌虽被截住, 他们身旁的巨木却在掌风中轰然乱摇, 花叶尽数震落。 纪饮霜握住他手腕的虎口内,缓缓流出鲜血,脸上却是冰霜色不改,反而显得冷静从容。 “你越是如此, 我越是要杀他!”纪饮霜悍然将他拧过身抱紧,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 令他看向前方。 一切景象都变成了江流状的雾气,滚滚朝前流去。 叶霁看见了一点熟悉的剑光,如同黑夜中的星光,闪烁明暗。 浩渺无边的雾流之中, 一个冷峭的孤影,顶着逆流朝他们走来。 叶霁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两下。 沉璧。 李沉璧披头散发拖着长剑,一双凤眼熬得如同两汪血池,荡漾着厉色。 突然,他如同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纪饮霜恰好在此时抬手,挥散了挡在他们之间的雾气。 李沉璧眼里,一下子光芒迸射。他饱含惊喜与酸楚地喊道:“……师兄!” 他又将这两个字眼,在喉中喃喃滚了好几遍,片刻不移地看着叶霁,眼中不停滚落下泪水。 纪饮霜桎梏叶霁下颚的手,向上移动,在脸上滑动两下,又去摸他眼角。捻了捻指尖一点湿润,笑了。 李沉璧大梦初醒,眼神如刀钉在纪饮霜那只手上,脸上再次出现嗜血之色。 他与纪饮霜造出来阻拦他的境象,厮杀了整整三个日夜,心里早已经杀成了一片血海。此刻除了对叶霁的一线温存外,唯有滔天的仇恨与怒火。 漱霖剑划过一道惊天彻地的满月,灵波如竖起来的千里江潮,朝着纪饮霜劈来。 纪饮霜冷笑一声,关山境的雾气眨眼间汇流,凝聚成一道百丈高墙,挡在他们面前。 “轰——”一声贯彻五脏六腑的沉鸣,高不见顶的摩天巨墙,竟被李沉璧一剑斩裂! 纪饮霜毫无感情地吐出三个字:“小怪物。” 他双臂紧缚着叶霁,下巴压在他肩上,凑在耳后笑语:“小霁,你喜欢这小怪物?还是对我爱屋及乌,只喜欢他那张脸?” 这副情态虽像在同叶霁耳语,声音却清清楚楚,连同那亲昵带笑的暧昧气息,都一并送入李沉璧耳中。 李沉璧一字一顿道:“你找死。” 高墙碎裂成雾,只在顷刻之间。那团雾气之中,竟倏忽又剥离出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朝着李沉璧压了过去。 巨大的境象之下,李沉璧一人一剑,如同沧海一粟。 叶霁心惊肉跳,目眦尽裂地喊道:“住手!” 第179章 他猛地挣脱开纪饮霜的桎梏,赤红了眼,转身厉喝:“放他走!”声音几乎破音。 纪饮霜将他朝自己一拽,贴近了面孔仔细端详,形容越发无情冷酷:“小霁,我说过,你越是如此,我越要……”双眼却忽然睁大。 叶霁呛了一口血,双手却捧住了他的脸。 他十指冰冷,唇角挂血,深深凝视着纪饮霜微露错愕的眼睛,将额头贴在了他额前。 “师叔,我求你。” 叶霁沙哑着,喃喃:“我求你,请你饶过他吧……” 纪饮霜脸上不辨喜怒悲欢,手却不由自主,轻轻扶在他脑后。 “你终于肯低头了,”纪饮霜道,“……是为了他才低头。” 叶霁沉痛地闭上了眼,喉结滚动:“请师叔放过沉璧。我愿意陪师叔居留在关山境,一生一世。” 纪饮霜眼波熠然一闪。紧接着,手指绕紧他脑后一束黑发,用力一拽,令他仰头与自己对视:“小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和他,不是谁抬手放过谁,而是根本无法同存于世。让你最后看他一眼,已经是我留一份情了。” 千军万马的庞大境像,再次被李沉璧狠狠扯破。 李沉璧就像一万张布帛也裹不住的锋利剪刀,一次又一次把境象剪得支离破碎。 李沉璧刚冲破重围,就瞭见那两人紧紧靠在一处。 “纪饮霜!”李沉璧脸上出现一瞬的刺痛空茫,杀心炽烈到无以复加,厉声大喝,“放开师兄,把他还给我!” 纪饮霜冷哼一声,一挥手又是几座山岳拔地而起,四面八方拦住了李沉璧惊天动地的剑意。 “他对你倒痴情。”纪饮霜冷冷道,“留他多活一日,就一日别想消停。他本来就是我的容器,无忧无虑活到如今十八年,该到头了。” 他再也不看叶霁,将他狠狠一推。 双掌相叠,血色光华从纪饮霜的十指溢出,深青色的咒痕纹路犹如藤蔓,在他白近透明的皮肤上蜿蜒生长。 叶霁神魂俱焚,扑上去紧攥住了他的手掌,几乎是嘶喊:“——给我五日!” 掌心皮肤被咒术烧得“咝咝”作响,叶霁却好像浑不知痛,纹丝不放手:“师叔,给我五日,我会和李沉璧做个了断!” 他生怕纪饮霜顷刻催动魂流归墟符,将李沉璧的灵魂抹杀,语速飞快:“若我不与他做个了断,说清楚一切,他势必不肯罢休。给我五日时间,若我一去不回,师叔随时可以发动咒术,夺……夺他的舍,我亦甘愿承受师叔一切报复惩罚。” 纪饮霜目光如电,射向远处的李沉璧,又沉沉转回到他脸上:“哼,五日。如果我不肯呢?” “师叔若不答应,执意要夺他的舍……我也只有四个字送给师叔。” 叶霁直视着他,清晰地吐出那四个字—— “玉石俱焚。” 山岳的境象像是烈焰中的纸塔,扭曲着坍塌融化,在李沉璧的剑风中,溃散成漫天飞灰。 飞灰似蝴蝶,似大雪,飘扬乱卷始终不散,将视线遮蔽。 李沉璧拄剑站起,还以为又是纪饮霜阻拦自己的迷阵,他看不清师兄了。 恍惚之中,两人紧靠在一处的亲密情形一闪而过,一时间焦急、愤怒、嫉妒、担忧,无数情绪同时翻涌上来,李沉璧竟是俯身呕出一口鲜血! 他即使吐血,也战意不减。他像是永远不会累、不会伤,高高扬起手掌,用分拨江潮的气势,朝地面重重拍下。 风流被他的灵息吞噬,遮蔽天幕的飞灰被朝两侧“推”开,清出了一条路。 李沉璧麻木地提起剑,眼睛却忽然睁大了。 叶霁就站在他眼前,两人相隔咫尺。 李沉璧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蓦地涌出一丝潮红。 叶霁朝他伸出了手:“沉璧,过来。” 李沉璧猛地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叶霁只觉得骨骼都要被抱碎,嵌融进对面的血肉中。 “师兄,师兄,”李沉璧如在梦中,语无伦次地呢喃,“我好想你,我太担心了,太好了……” 叶霁嗅到他身上的气息,血腥杀息之中,混着淡薄的熟悉幽香。忍住心中酸涩,声音十分冷静:“我们走。” 李沉璧泪水涟涟地从他肩上抬头,眼底血红触目惊心:“我要先杀了纪饮霜!” 叶霁猛地将他推开:“那你就和他留在这吧!”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李沉璧从未被他用这样冷酷凶狠的声音喝斥,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痴痴地站在原地。 叶霁身轻如燕,修为虽损,脚下却飞掠得极快。眨眼间,他的背影只剩下渺渺一点。 漱霖剑的光芒跃动不息,李沉璧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师兄受了伤。有外伤,内伤更甚。 他压不住对纪饮霜的强烈杀意,却更放不下对师兄的牵挂惊忧,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终于召剑回鞘。 叶霁耳畔寒风吹动,仿佛又听见纪饮霜最后的话—— “五日之后,你若选择留在那小子身边,不回关山境也没关系。我保证第六日,你一睁开眼,我们就又相见了。” 叶霁渐渐放慢了步伐,身体被人从后方抱住。 如他所料,李沉璧很快就追了上来,脱下外袍裹住他冰凉的身躯,背了起来。 背起叶霁的那一刻,李沉璧感到有柄小刀在自己心里划下了一道,流出热热的血。 ——他怎么瘦了? 叶霁按住他肩膀,无力地道:“放我下来,你之前消耗了太多力气,我自己走。” “我不累。”李沉璧听他流露关心,心脏剧烈地抖了一下,哽涩着扯出一缕笑容,“我一点也不累,我终于找到师兄了……我太高兴了。” 他抱住叶霁的手更紧,埋头赶路,眼泪却一颗接一颗,砸在叶霁手背上。 “随便去哪儿,不回长风山。”叶霁默默攥紧了五指,疲惫地道。 李沉璧微微一怔,顺从地答应:“好。” “都听师兄的。” 第140章 见卿犹怜 叶霁的虚弱之状, 在伏在李沉璧背上时,渐渐显露。 玄天山的落月崖前,他周身灵力顷刻间一散而空, 即使保住了经脉,对修仙之人而言都是一场浩劫。 后来纪饮霜为他强灌灵力, 因存了惩罚之心,手段粗暴,给他的灵力虽丰厚,却积淀在脉中,还未能真正与他完全相融。 身病心忧,叶霁坚持了许久,终于在李沉璧背上全然放松, 嗅着他颈间气息,昏昏沉沉。 李沉璧不用回头也能察觉他的疲惫, 忧心如煎。终于耐不住,要停下来为他输送灵力, 却发现师兄已枕在他肩头悄无声息睡着了。 _ 李沉璧带他去了一座藏在山坳中的清幽小院。 这里又静又隐蔽, 在竹树环合之中不显山不露水,李沉璧用重金向小院主人买下了这个地方,带叶霁在这里休养。 叶霁醒过来时,一缕月光照进窗户, 李沉璧正枕在他身侧, 手臂紧紧环抱着他, 是个全然把他护在怀里的姿势。 李沉璧似乎刚刚才睡去,眼角挂着未风干的泪痕,湿红如一抹胭脂。微蹙着眉,睫毛颤动, 握着他一只手,在睡梦里也十分不安稳。 叶霁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从第一眼见到李沉璧开始,叶霁就觉得这孩子可怜。 那么小小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无人照管,最父疼母爱的年纪,却和鸟兽为伍,很可怜。 于是他把李沉璧抱回了长风山,从此便见他无处不可怜。 他习武时磨破了手指、摔破了膝盖,可怜。 他总是无缘由地发热,可怜。 他哭时梨花带雨,可怜。 叶霁甚至觉得李沉璧皱一皱眉头,生一生闷气,都是很可怜的。 李沉璧向他表白心意后,叶霁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对他是不是爱呢? 他怕这不是李沉璧所渴求的情爱,怕混淆了真正的感情,一旦日后幡然醒悟,会同时误了两个人一生。 在枕草坡找到失意大醉的李沉璧的那一刻,叶霁终于在心脏剧烈的刺痛中,醒悟了过来。 他这一辈子救过的无数人里,有不少命运凄惨的,他虽同情这些人,却不会连他们皱皱眉头、变变脸色,都令他心疼难忍。 能让他产生这种强烈又奇妙的感情的人,他对这人若不是爱,那就真的怪了。 他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因为他可怜李沉璧而爱他,而恰恰因为他爱李沉璧,才会觉得他处处可怜。 李沉璧在梦里好像也能听见他的呼吸,眼睛还没睁开,就将他的手捏得更紧。 等睁开眼后,和叶霁醒得炯炯的双眸对视,墨玉似的眼珠滚了一滚,又弥漫上水雾。 叶霁抬手把他眼睛遮住了:“怎么醒来就哭?还是闭上眼吧。” 李沉璧将两只手都覆在他手背上,遮住了自己的脸。叶霁感到掌心被打湿了一片,听见了他鼻腔里浅浅的抽吸。 第180章 叶霁心里又跃动出那两个字。 可怜。 李沉璧控制不住泪水,没等来叶霁的半句安慰,心中便觉得有些慌乱。 掌中一空,叶霁连手也抽了回去。平躺在他身侧,扭头看窗外沐着微光的山色。 李沉璧撑起半边身子,将他的脸捧了回来,手指轻碰他脖颈间的伤口。 叶霁全身衣物更换一新,肤发透出一股湿润的淡香,便猜到李沉璧已经将他里外每一寸都仔细检查、洗沐过。脖上传来冰凉清香的气息,知道李沉璧在抹药,便一动不动地由他摆弄。 李沉璧将药瓶一放,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唇齿相交,呼吸炙热紧促,李沉璧,捧着他的双颊,将额头紧紧的抵住他。 他唇舌温暖柔软,叶霁下意识回应了两下,忽然心弦一跳,侧过了脸。 李沉璧已经浑身僵住了,眼睛慢慢睁大。 师兄的脖间有伤,嘴唇也有伤。躺在他身边时,李沉璧犹如自虐一样盯着这些伤口,盯得眼里心里都要流血来。 现在他舔到了师兄口腔里的伤口,很深很多,稍稍触碰,便会尝到苦涩的血腥味。 叶霁鼻息间轻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后背。 “师兄,我一定要杀了他。”李沉璧说道。 叶霁抬起视线,李沉璧眼底如同一片冰原,藏着几万丈深的冻土。和他目光一接,冷色迅速消融了下去,忍着声音的颤抖,控制不住地质问:“他对师兄都做了什么?他这样对你,是什么意思?” 叶霁一时无言以对。 他的小师弟是何等的敏锐聪明,直觉又远超常人,纪饮霜那份露骨的爱欲和占有之心,李沉璧大概在不见其人时就已猜出了七八分。 李沉璧问的不是纪饮霜的心意,而是纪饮霜既然对他有情,为什么又做得出这种伤害之事。 毕竟对于李沉璧而言,伤害自己喜爱之人,这简直是天下最无法共情、最无法理解与饶恕的事。 叶霁回答不了他,等李沉璧小心翼翼上完了药,才说道:“你不要再去招惹师叔。”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轻柔地一下下亲吻他的嘴角,叶霁却见到晶莹如链的泪水,不断从他颤抖紧闭的长睫间渗出。 叶霁身上带着从关山境浸染的寒气,李沉璧尽力地去捂热他,渐渐的两人之间仿佛怀出一簇温暖的火焰,烤着他们的身体。 李沉璧道:“我知道在玄天山那时,师兄耗尽了灵力,但师兄还活着,还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叶霁微微仰头,额上渗出了汗水。李沉璧摸过去扣住他十指,低切呼唤:“师兄……” “师兄……” “师兄……我爱你。” 低头埋进叶霁的青丝间,迷离之中,李沉璧很希望能如一棵树一样,纠缠深扎进师兄身体里,根系紧紧地抱着他,到死的那一日也不分开。 或是师兄能如树根一样抱住他,从他身上汲取一切。只要师兄还肯抱他,李沉璧愿意把所有的血肉都用来供养这个人。 山居之地,冬日听不见什么虫鸣,只有风卷树梢的木叶揉搓声,沙沙沥沥地响在耳边。 榻边的油灯中微黄的烛焰,摇摇晃晃了一晚。 第二日天明,叶霁盘膝坐起,定息打坐。 他披了一件白色外袍,一头凌乱乌黑的长发丝缕垂在肩上,近日来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残着淡淡的晕红,是精气充盈的血色。 至于脖颈上那道被反复摧折的咬伤,一夜间已经愈合,白皙皮肉上只剩下淡红的痂痕。口齿里的细碎伤口也都消失,唇色却显得更丰润鲜艳了。 叶霁运行完两个周天,滞压在经脉中的那股外来灵力,已变得通畅自然。 而昨夜李沉璧在双修中渡给他的另一股灵力,此刻更是妥帖得浑如天然,如今他灵海已填补了七八分,长久以来的虚弱,也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叶霁慢慢睁开眼,曦光透入窗纸,满院树影游动。 那万金难求、城池不换的炉鼎李沉璧,正抱着双膝,坐在床头安静乖巧地守着他。 见叶霁元神归定,李沉璧立即绽开一丝笑容,爬上床抱着他肩头,将头枕在他颈窝,音色十分轻软:“师兄今天的脸色好多了,我好高兴。” 他用脸颊蹭了蹭叶霁,一只大猫似的赖在他身上。 若在以往,叶霁早已顺势抱住了他腰,然而李沉璧等了许久,叶霁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眼中便闪过一丝暗色。 李沉璧偏过头,鼻尖似有若无地蹭着叶霁的脸颊。 “我昨天做了很多梦,梦到了我们将来的事。”李沉璧柔声道,“说给师兄听好不好?” 叶霁敲了敲他后背:“我想出去走走。” 李沉璧身体一僵,依旧在笑:“那我给师兄梳头发。” 叶霁一把青丝,被李沉璧握在手中。他以指代梳,慢慢梳理,又勾出藏在其中的那一根红线,缠在指头上玩。 “这次也是凭着这红线找到我的?”叶霁感慨道,“关山境独立于世外,一切联通法术都会变得微弱,你竟也能寻过来,我很佩服你。” 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自己也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找到师兄么?我知道师兄在等我——” 叶霁叹道:“我没有等你。” 李沉璧手指一僵,低低地倒抽了口气。 叶霁语气平淡:“我没有等你,我只希望你一辈子也别找过来。” 他捞起长发,下榻穿鞋。 李沉璧跪坐着,手悬在原地仿佛凝固,等青丝在手中流尽了,才回过神来。 叶霁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这座格局风雅的院落建在山势凹陷处,茂密的林木从三面向中央倾倒。风一起,屋瓦、地砖上时时都有落叶随风扬卷,很有萧瑟之美意。 院落的原主人大约有些爱好天然的癖性,石桌石椅都是些形状巧妙的山石,能工巧匠依照山石原本的形状,斧凿出桌椅的轮廓,天下找不出两件一模一样的。 叶霁坐在上面,觉得不甚舒服,但却觉得十分有“人味”。 屋前随意搭起的葡萄架,墙角扎了一半的燕子风筝,大门上墨迹褪色的楹联,都让叶霁觉得很有人味。 过去他从不曾认真地观察过这些平凡的事物,可从关山境里走过一遭,就像是挣脱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樊笼幻境,双脚重新踩在坚实温暖的土地上后,凡俗人烟在他眼中,都变得分外可亲、珍贵。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叶霁回过头,李沉璧抱着一件厚厚罩袍朝他走过来。 他一边走,臂弯里的几只小动物冒出脑袋,勾着他衣摆,灵巧地落在地上,“咪咪呜呜”地叫了起来。 第141章 交割情肠 四只小竹猫甫见到叶霁, 喉中轻柔叫了几声,灵巧踮脚上前,在他脚踝边蹭来蹭去。 叶霁不禁莞尔, 抱起两只放在怀里揉搓:“似乎胖了点?看来在长风山吃芝草喝仙露的日子,比啃食血肉更安逸。” 叶霁抚摸一阵, 放下它们,又雨露均沾,去捉脚边另外两只,随口问道:“怎么把猫也带来了?你竟一直把它们带在身上?” “它们不习惯长风山,”李沉璧把外袍披在他身上,顺势一抱,从背后伸手与他一起逗弄小猫的肚皮, “长风山太大了,这季节很冷, 它们宁愿缩在须弥芥子盒里成日睡觉,在我怀里也许比较暖和吧。” 叶霁便是一笑:“我原本以为它们野性难驯, 原来只是没有信赖的主人罢了。”不禁想, 沉璧血脉神异,竟吸引得灵兽喜欢,和这几只灵猫也算是一段缘分。 李沉璧在他耳畔低低地道:“师兄也做一个须弥芥子盒,把我装进去吧。” 叶霁听惯了他这些没道理的话, 并不在意:“我看你心里恰恰相反, 想的是做一个盒子, 把我装进去吧?” “没有,我是真心的。”李沉璧的脸压在他颈间,声音便有些闷闷的,“师兄用盒子把我装起, 高兴时便把我拿出来,不高兴了……就把我收在怀里。只要师兄时刻把我带在身边,不丢下我就行了。” 叶霁听着他的话,渐渐的嘴角笑意便淡了。 “我知道师兄的那句话,并不是本心。”李沉璧说道,“师兄是不愿让我身涉险境。可如果没了师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叶霁侧了下头,没让李沉璧看清自己神情,随即恢复了常态。 李沉璧抚摸猫的手,移到了他手背上:“师兄,有客人来了。” 苏清霭一踏入院门,就看见树影斑驳中的一双伉俪剪影。 他们脚边两只怪模怪样的小猫,在她靠近院子时一齐竖起耳朵,倏地蹿到主人身上,将原本躺在膝上的两只挤落了。 四只猫抱着咬打成一团,叶霁看着风尘仆仆的苏清霭,腾地站了起来。 “清霭?”叶霁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么远的路,师妹一个人来的?很累吧?” 苏清霭的眼眸刹那间湿润了。 第181章 她扯出一个笑容,忍了忍,泪水还是扑簌簌落下。见叶霁也温柔高兴地瞧着自己,破颜一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 “叶师兄!”苏清霭泪中带笑,不停说道,“你果然活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叶霁拥了拥她后背,胸口弥漫热意:“师兄好得很,见到了师妹你,就更没事了。” 在李沉璧的无言凝视里,苏清霭又用力地抱了抱他,这才退开一步,湿润的眼睛瞧着他不住地微笑。 叶霁问她:“师父的情况如何?” 苏清霭垂了垂睫毛,轻叹:“依然是那样,不好也不坏。我们百般恳请紫云前辈在长风山小住了下来,一旦情况突发,也好有个圣手照应。” 见叶霁紧紧锁着眉头,知道他无比忧心,苏清霭振作语气,开着玩笑抱怨道:“紫云真人可真难应付!响当当一位臭棋篓子。大伙儿轮流陪他下棋,输了生气,赢了也生气,说我们故意让他。还让我们快些把你叫回来,说他就喜欢你陪他下棋。”说着就是无奈摇头叹笑。 叶霁也是一笑:“那谁还敢回去。” “接到沉璧的灵信,我正在山外办事。知道师兄无恙,我简直恨不得变成一封灵信,飞过来找你们。” 苏清霭不胜欢喜地道:“我立马赶来,还没来得及回长风山和他们说这个好消息。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高兴得山顶都要掀起来了。师兄,沉璧,这次我们一起回山吧?” 叶霁看着她眼中的光芒,神情不改,温和地道:“你先回去,我和沉璧还要再留一些日子。” 苏清霭定睛看着他,似乎要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并没有觉察异样,点点头,柔声道:“这里山光水色宁静怡人,又没有那群小子吵吵闹闹,沉璧陪你在这休养一阵子最好。不必担心长风山和师父,万事还有我们在呢。” “辛苦师妹了。”叶霁温和地道。 李沉璧忽然插口:“那件东西,师姐带来了吗?” 苏清霭“啊”了一声,水眸之下流动着晶莹光彩,看着叶霁,笑而不语。 叶霁瞧瞧她,又看看李沉璧:“什么好东西,还是瞒着我的?” 苏清霭一振衣袖,露出一道泼雪似的剑芒,照亮了叶霁错愕的双眼。 叶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他的佩剑,碎在了在玄天山之战中,如今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 叶霁脑中空了一下,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接过来,握紧剑柄,那握冰般的熟悉感一如既往,而长剑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灵息,轻柔地铮鸣着。 ——的确是他的剑,如假包换。 “……怎么会?”叶霁将指腹按在薄寒锋利的剑刃上,稍稍用力,竟想用手指一试锋芒,李沉璧眼疾手快地挡住,嗔瞪了他一眼。 “这把剑是师父当年请无论大师铸造的。大师已驾鹤多年,如今世上还有人能修好这把剑?”叶霁将剑翻来覆去地查看,心中似酸似涩似喜,不解地问。 李沉璧道:“云无论生前还有个徒弟,那人继承了他的绝学。就是这人修复了这把剑。” “是么?”叶霁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一位人物,却名不见经传。” 苏清霭道:“是啦,过去谁也没听说过他。无论大师那位弟子,是一位深居简出、很低调谦逊的人。” 她将剑鞘也还给叶霁,原先染血的剑穗,已被洗涤一新。 苏清霭解释道:“无论大师身怀铸剑绝技,天下人无出其右,不少名动江湖的神剑都出自他之手。因此他常被位高权重的人胁迫铸造神兵,大师又天性不羁不拘,早早就郁郁而终了。至于他的那位弟子,虽然也是技艺精湛的宗师,却不愿意步恩师后尘,也算情有可原吧。” 叶霁百感交集,又抚了一下失而复得的长剑:“既然如此,他有心藏匿绝学,你们是怎么找到了他,又说服他修复了这把剑的?” 他眉心一动,转脸对李沉璧道:“是你同这位大师……说了什么吗?”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就是“你胁迫人家了么”,逗得苏清霭捂唇直笑。 “我忙着找师兄,哪里有空找其他人麻烦。”李沉璧把脸一板,有些微微生气了,“这把剑我看着碍眼,哼,碎了正好。” 苏清霭忙道:“是那位大师主动找过来的。” 叶霁心中更加诧异,苏清霭款款解释道:“师兄你在玄天山断剑坠崖,这件义举已经传遍了修仙界,听者无一不慨然动容,无论大师的那位弟子,自然也知道了。他寻至长风山,道明来意,说师兄碎的这把剑,乃是他师父最得意的作品,他愿意修补好它。” “他还说,无论大师临终前的日子里,常常谈起当年为漱尘君铸造两把剑的往事。大师一生被人逼迫,铸造了太多嗜血神兵,只有这件旧事,在他心里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两把神剑,一把柔韧如水,一把凌厉似霜,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气质却截然不同。漱尘君当年请无论大师铸造这一双神剑,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 叶霁心想,若是师父还清醒着,能与此人一见就好了。 李沉璧忽然注意到什么,拿过剑扫视了一番,嘴角就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叶霁问:“怎么了?” 苏清霭心如明镜,眨了眨眼:“师兄,大师将剑回炉熔铸,上面的錾字也没了,他说这不是他师门的手笔,熔掉了也没有办法。后续还要錾什么字,叫主人自行操刀。” 李沉璧立即道:“那好极了。” 他把长剑抱在怀中,斩钉截铁:“这把剑上就刻'沉璧'两个字,我来替师兄刻上去。” 叶霁也一样说一不二:“不行,你也真好意思。” 苏清霭简直乐不可支,看着两人,眼中又蒙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叶霁将目光转向她,神情柔和:“清霭,附近风景不错,陪师兄散散心吧。” 李沉璧面露不悦,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也想跟过来。叶霁拒绝了:“一柱香的时间也离不得么?” 两人沿着一条白石溪流,并肩慢慢行走。 呼吸着清冽干净的冷风,苏清霭笑道:“这里真不错,又只有你们两人独居,沉璧一定高兴得不行吧?” “清霭。”叶霁忽然放低了声音。 苏清霭从未听他这样冷静低沉地叫自己的名字,心腔异样地一动:“师兄?” “掌门山印存放在何处,你知道么?” “……知道。”苏清霭的脚步不由放慢,“师兄怎么突然提这个?” “存放山印的匣子上,设置了三十六道机关灵锁。你知道解法么?” 苏清霭:“机关灵锁的解法,只有历代掌门和首座大弟子才有资格掌握,我又怎么会知晓呢?” 叶霁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溪水润湿的土地上,慢慢地划着一些符号:“锁住掌门山印的灵锁,起初只有十六道,其实防不住聪明绝顶之人。后来才改成了三十六道,若是不知奥秘,神仙也解不开。”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戳画画,杂乱无章。苏清霭还以为他孩童心起,随手涂鸦,在旁含笑听着。 但很快,她发现地上的图画越来越玄妙,竟契合着某种规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师兄!”苏清霭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过来。抢过树枝,压着嗓子急切道,“我不该知道这个机密,除了你和师父外,谁都不该知道。” 她迅速四下环顾,脚尖将那片地面踢得泥土翻飞,直到再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 叶霁道:“我刚才画的,你看明白了么?” 苏清霭哽涩道:“……师兄。” 在叶霁一移不移的注视里,她只觉得开口无比艰难,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叶霁轻松自如地丢掉树枝,“世事难测,过去我总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其实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倘若师父驾鹤,我又突然遭遇不测,掌门山印就永远无人拿得出来,继任者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苏清霭道:“别说了,师兄。” 叶霁道:“师兄只是不得不多想一步。” 苏清霭叹息:“我明白了。” “还有五湖四海的那些禁地结界,师父已经无力为继,我又遭此一难,无法立即接管。”叶霁神情平静地安排道,“你回去后,发函给附近坐镇的仙门,让他们在师父的结界外,无论用什么法子,再设立一层屏障,今后自行守护。长风山不再为他们兜底。” 苏清霭郑重地点了点头:“正该如此!长风山非是不帮,而是之前师父做得太好、太沉默,所有仙门都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太多年,忘记了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自家门前的雪总指望别人来扫怎么行?一旦别人来不及扫,等大雪压塌了自家屋子,后悔就迟了。这次玄天山之乱,不少人已意识到把担子压在一家身上不行,梁盟主已经着手与各家商议,齐心协力在渡冥狭间多设几道不同防护。这样的局面早就该打破了。” 第182章 两人在溪边又走了一会,叶霁将门派的山务细细交代梳理,苏清霭起初听得极其用心,到了后来,忍不住地想,师兄在山外修养,左不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该回山了,为什么如此事无巨细地吩咐,像是要长久留在外头的意思? 叶霁也察觉到她犯起疑虑,渐渐收住了话头,两个人默默并肩走了许久。 苏清霭道:“师兄,剑已送还给你,看到你和沉璧师弟都平安无恙,我这一趟算是功德圆满,这就要回长风山复命了。” 叶霁点头道:“也好,我也没有什么要嘱咐的了,送送你吧。” 分别之际,苏清霭忽然道:“师兄,长风山又下雪了。” 叶霁一怔:“是么?” “是呀,”苏清霭唇角扬着微笑,“我记忆里,长风山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呢。把山阶都漫平了。” 叶霁想象着那副场景,不由得也笑了:“那一定很美,就是路不好走了,你多提醒他们,别成天在山里跑跑跳跳的。” 苏清霭应了一声:“师兄,我走啦。” 她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眸中光芒闪动:“师兄。雪化之后,你和沉璧就回家好么?” 叶霁看着她道:“好。” 目送着她白裳飘飘的背影消失在群山间,叶霁这才转回头,看另一个方向。 李沉璧雕塑似的站在远处,脸上颇有些不高兴。 叶霁冲他一点头,李沉璧一眨眼就晃到了他面前,嘴唇有些急切地贴了上来。 李沉璧大概是在冷风里吹久了,皮肤嘴唇冰冰凉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叶霁圈住他后背时,李沉璧身上那股冷冽的冬日寒气彻底散去,露出原本温热幽香的体温。 他像一块冰融迅速化在叶霁怀抱里。 李沉璧惬意地呼了口气,就听见叶霁说道:“沉璧,我们从此分开吧。” 第142章 言不由衷 “沉璧, 我们从此分开吧。” 李沉璧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双唇还流连在叶霁脸颊上,缠绵地碰撞。 他是突然之间僵住的。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叶霁又说了一遍:“今后你与我之间, 仍旧做回师兄弟。” 李沉璧抬起头,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人。 他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 被人提着耳朵念了几句世上最深奥的句子,他一点也听不懂,更听不清晰。 叶霁的声音掷金凿石地进了耳朵里,却如浮云一样飘了出来。 叶霁说的每个字,都在李沉璧眼前飘着、旋转。 他知道该把它们抓在手心里一个个地看,却任由那些字长久地在眼前飘着、旋转。 “师兄,你说什么?”李沉璧听见自己的声音, 空洞洞地回响,“师兄, 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叶霁叹息一声,话语虽轻却清晰:“你已经听清楚了, 再想一想我说的是什么。” 李沉璧混混茫茫地思索, 师兄说的是什么?努力地想从眼前一团云雾中,捉出那几个字。 就此分开。 做回师兄弟。 那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明白? 李沉璧神情甚至都没有太大的变化,眼中空空,毫无神光流转。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懂, 却不知为何一颗接一颗的泪水, 从眼眶滑落。 他先是听见了心头的一声哀鸣。 李沉璧摸了摸面颊, 终于清醒了过来。 只是这清醒的代价太大,李沉璧立即觉得被一把利刃插入心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会这样痛。 那种撕裂肺腑、耳鸣目眩的巨大痛楚闷头砸下,让李沉璧几乎没有防备, 一顷身喷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 叶霁脸色变了。 一把抱住他乱颤的身体,手掌放在他后背运息,以防他走火入魔。手心也一片冷汗,不断重复道:“沉璧,沉璧,冷静些。”仿佛这话是和自己说的。 李沉璧的手剧烈颤抖,慌乱地到处摸索着什么,叶霁去握他手背,被一把死死攥住了。 “师兄,你说……什么分开……这是……这是什么意思?”李沉璧将他的手压在唇边,失神地不停喃喃,“不要分开……不分开……师兄……师兄……”竟是语无伦次。 他眼眶一圈犹如晕染了朱砂,嘴唇脸颊却白如窗纸,红红白白甚是凄惨。 叶霁几乎无法与他对视,牵着他在一块溪石上坐下。 李沉璧将脸深埋在他胸前,噩梦乍醒似的瞪大双眼,凌乱大口呼吸着。 叶霁一下下顺抚他后背:“沉璧,冷静下来,慢慢把气息调顺,否则会伤了肺腑。” 他将李沉璧搂在怀中,放轻语调。一遍遍耐心安抚之下,李沉璧逐渐止住了颤抖,竟生出一丝侥幸希望—— 师兄这样抱着我,是依然爱我、心疼我。 师兄没有不要我,是我听错了,误会了他。 这点隐秘的侥幸越扩越大,李沉璧抬起脸,见叶霁正低头看自己,心尖一颤,将嘴唇凑了过去。 叶霁转开了脸。 这一次,李沉璧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李沉璧的头脑终于开始转动,齿关格格发颤,“我不信,我不信!这绝不是师兄的真心!是不是——是不是纪饮霜那奸贼逼迫了你?” 他双目都要喷出火来,自顾自地说道:“……一定是他逼迫了你。” 李沉璧如他所愿,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面容依旧惨白,惶惶无依的神情却一荡而空。冬日的天光之下,眉眼鼻唇剔透美丽,只眼角染着深深残红,不可方物。盯着叶霁,似乎要一直盯到他心底里去。 叶霁想要站起,腰却被死死握住,无法从那双快烧起来的眼睛前离开半步。 “回答我的话,师兄。” 叶霁只觉此时的李沉璧,比先前还要难以应对。美则美矣,那刺骨尖锐的威压却令人如芒在背。 “的确与纪师叔有关。”叶霁道。 李沉璧立即道:“那么我就去杀了他!” 起了杀心的李沉璧,是一柄叶霁也按不回去的剑,势必见血才能收场。叶霁有让它回鞘的方法,那就是让这把剑见见他的血。 如果那日在关山境,他没有阻止李沉璧,李沉璧大约真的会与纪饮霜不死不休。他身上的伤迹,把李沉璧从炽烈的杀心里唤了回来。 李沉璧虽跟他走了,对纪饮霜的杀意却始终未熄。迟早有一日…… 甚至不用迟早,不过七日,眼前这人就会永远从世上消失了。 叶霁抓住了他的领口,口齿清晰:“我所爱之人,你怎么能杀他?”却眼眸微垂,不去与他对视。 李沉璧的眼瞳变得空空荡荡,这一次他毫无障碍地听懂了,只是不信。但即使不信,这句话依然让他的心痛得死去活来,脸色越发惨白可怖。 叶霁看他一眼,不由松开了手。他流露出几分愧色:“沉璧,这些话你大概万难接受,但我不想对你隐瞒下去,你要听好。师叔……饮霜的确是我毕生最景仰、爱慕之人,当初他离开,几乎令我生不如死。” 李沉璧被那句“我所爱之人”一箭穿胸,第一反应却是不信。 他不信明明师兄不久前还对他满眼爱意,为什么骤然就变了脸色,说出这些能要他命的话。 但叶霁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匕首,把他心里大大的“不信”二字,划得鲜血淋漓。再划下去,就要逐渐看不清原来的形状了。 叶霁再次举起了匕首。 “师叔离开我十年,这十年里,我以为渐渐放下了他,哪怕在见到他的前一刻,我也是这样想的。沉璧,我的确喜欢你,与你在一起时,偶尔会忘记失去师叔的痛苦。因为……” 叶霁的喉结艰难滑动,顶着逆流,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因为看着你,就好像师叔还在一样,但终究是饮鸩止渴。” 李沉璧已是听得呆了。胸中剧烈窒息,发出的嗓音几乎是气声:“……你说过,我和他不一样。师兄爱的是我,这是你亲口说的。” 从捡回你开始,我从没有一刻把你当成他。 你与他就算烧作灰,混在一起,我也能把你们重新分成两撮。 希望你不要把纪师叔视作仇敌,视为你我的业障。 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沉璧。 “不错,”叶霁道,“那时我说出这些话,不是骗你。” 他垂下睫毛,轻叹:“我骗的是我自己。” 李沉璧忽然尝到一股奇甜,原来是咬破了舌尖,肺腑里也涌出了血。 他却感受不到分毫躯体的疼痛,攥紧了叶霁的手,血淋淋的唇舌不管不顾地亲吻了上来。 叶霁不再纵容他对自己的亲密之举,一狠心捏动剑诀。长剑随呼即至,插进两人中间,“呛”地一声霜刃出鞘。 剑光同时映亮了两双眼睛。李沉璧毫不退缩,竟是宁愿被割伤也要吻上来的架势。剑锋莹如秋霜,他直接伸手去握,殷红的血从指缝里一缕缕渗出。 第183章 叶霁的声音冷了下去:“松手!” 李沉璧纹丝不动,视线下移,突然发狠道:“我不准这把剑再叫霜霁。” 他眼中乍现憎恶的神情,齿关都要崩裂:“这是师父的剑,与他有什么关系?这把剑根本就不是那奸贼的,他说送给师兄,师兄便真当这是他的心血?借花献佛,可耻可恨!” 李沉璧一只手攥着剑刃,另一只手强行交入他指缝,血漉漉与他十指相扣,逐渐找回了理智,却控制不住倾泻的怒火:“师兄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不信师兄会爱这样的人,他都做了什么好事,师兄难道不是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如果不是他,修仙界就不会死伤无数!这两件事难道不是师兄最在乎的么?师兄能为了这些事,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竟能容忍罪魁祸首,说什么依然放不下他?”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喉中咯血,眼中赤红:“师兄对这奸贼只该有恨!就算师兄对他有一点昔日情分,如今也只会想要杀他!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竟想要离开我,转头去找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纪饮霜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桩桩件件皆触犯了师兄的原则,而自己始终站在师兄身边,为他呕心沥血,与他共担一切,却反而要被推远了。 巨大的怨愤涌上心头,李沉璧看着眼前这人,竟气得想要委屈地大哭一场。 “师叔犯了错,我无法开脱。可我放不下他,只好与他一同承担。” 叶霁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任长剑哐当落在地上。 他神情平静,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我喜欢一个人,并不因为他是个好人。同样的,即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也不会因此不喜欢他。” 说完起身,竟是连也不看李沉璧,捡起掉在脚边的长剑,朝着院子走去。 他像是打了一场漫长的战,除了疲惫之外,并无结果。沿溪流一路走回去,脚步像灌了铅,只想找个地方一躺天明。 回到竹篱围住的院落,叶霁慢慢踱步,走到耷着枯藤在寒风里瑟瑟摇晃的葡萄架边。将几根歪歪斜斜的竹竿从泥土里拔出来,再端正地插回去,葡萄架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不再一幅见风要倒的模样。 叶霁目光扫过墙角,顿了一顿。走过去,弯腰将那里的半截燕子风筝捡了起来。 风筝还未完工,手艺扎实细腻,兴许是主人制作它时,最好的放鸢节气已经过去,于是搁置了下来,放在墙角没有丢掉,计划来年开春再接着做。却没料到,这座院子连同其中陈设物品会突然被人高价买走,这只没了下文的风筝,亦无法在来年的春风里飞翔了。 叶霁认真弹去风筝上的灰尘,进屋转了一圈,把它挂在了正对院门的屋墙上。 注目看了风筝片刻,叶霁这才慢吞吞回过头。 “师兄。” 李沉璧正静静地站在他背后。 第143章 君心如铁 屋内阴凉昏暗, 窗外一缕光线照在李沉璧后背,浑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李沉璧静静站着,叶霁心中升起一缕寒意, 低声呼唤:“沉璧?” 空气微微一荡,屋宇像一个盒子被浸入了水中, 风流也变得凝滞。叶霁想向他迈步,却纹丝不能动,几根藤蔓破砖而出,缠住了他脚踝。 叶霁对这藤蔓熟悉得很,脸上顿涌出一丝薄红,喝斥:“李沉璧,放我出去。” “出去?”李沉璧轻声细语, 表情颇为不解,“师兄要到哪里去?” 叶霁僵立原地, 数不清的藤蔓正沿着他的双腿生长,渐渐又有更多破砖而出, 爬上他的身体。藤蔓颜色嫰青, 柔韧有力又不依不饶,叶霁试着几次外放出灵力,却只能将它们震开一点,立马又有更多藤蔓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这是要做什么?”叶霁躲开扫到脸上的藤叶, 皱起眉。 李沉璧站在他面前, 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面颊, 想着什么出了片刻神。接着,他凑过来,轻柔地在叶霁嘴唇上印了一下。 他亲过之后,拉开些距离, 抬起眼睛与叶霁略一对视,又呼吸发促地再次吻了上去。 叶霁此时的状况,比屋外那座葡萄架好不到哪去,躲也无处躲开。李沉璧的柔软的舌尖卷来时,竟习惯性地微微分开齿关,舌头回应着去勾卷,自己也是一愣。 李沉璧眼中倏然亮起一簇烟花,双手搂抱住他腰背,两个人贴得极近。 他手指触碰之处,藤蔓窸窣退去。等将叶霁整个人抱在了怀中,那些如有生命的藤蔓又潮水般拥上来,把两个人都变成了葡萄架。 李沉璧用鼻尖蹭了蹭他,小声道:“师兄不要我了么?” 他脸颊十分柔软,呼吸轻柔干净,那可怜又小心的语气,令叶霁无法生硬下来。沉默片刻,同他低语:“……没有不要你。” 李沉璧眼中一喜,仿佛穿过乌云看到了一线生机,叶霁接着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弟,谁也改变不了。” 他说完,便觉得藤蔓又在身上收紧了,艰难地喘了一声:“你先松开,我胸口实在很闷。” 李沉璧抿了抿唇,藤蔓极细微地松开一点。 叶霁刚释出一口气,就见李沉璧在双唇间放了点什么,似有若无地含着。 “你嘴里衔着什么?”叶霁敏锐地问。 李沉璧嘴唇间叼着一粒小小圆润的事物,色泽浅红,与他唇色几近相融。他含着那东西,说话又轻又简单:“这是我向神女求来的。” 神女? “神女?哪位神女?”叶霁怔了片刻,眼波一跳,“总不可能是你母亲吧。” 李沉璧摇了摇头:“在雨光山那时……师兄还记得么?” 叶霁想了片刻,心弦倏然一拨:“你说的神女,难道是闲花野草观的那位草花娘娘?” 雨光山神草花娘娘,因有送子的神力,香火曾鼎盛一时。他们从枫云山庄的画卷中闯入雨光山中,见到草花娘娘尘封的雕像,叶霁想要取自己的血,滴入雕像手掌调查迷因,却被李沉璧抢而代劳。 见李沉璧默然,叶霁脑中飞闪过几个情形:“你当时——当时我们调查那座神女雕像,你竟悄悄向她要了草籽?” 李沉璧脸上涌起了一缕异样的潮红,极轻“嗯”了一声。 叶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山神已经没落,没想到竟然会对你灵验——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沉璧的脸越发烫热殷红,闭了眼叼了草籽,竟向他唇边凑过来。 叶霁一下睁大了眼睛,倘若他能腾出手来,此时一定一掌送在他脸上。 他猛地一仰头躲开,喝斥:“李沉璧,你疯了么?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能给你生出孩子来?” 他惊异之下,只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这样的天真偏执,的确是李沉璧一脉风格。 李沉璧将那颗草籽压在舌尖,含糊说道:“我知道师兄不会愿意……”叶霁严声打断:“岂止是不愿意,你简直胡闹。” “师兄不愿意,那就我来。”李沉璧坚持道,“我知道师兄喜欢孩子,从你看江阙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师兄说过,就算要孩子,也得是喜欢的人生下的。如果我……” 他舌尖滚动,含了含那粒草籽,小心翼翼又认真地看他:“师兄能不能回心转意。” 叶霁脑中划过一道雪白的电闪,心脏在接踵而至的雷鸣中震颤。 原来李沉璧从那时候开始,就为他动了这样的心思。草籽轻如游絮,可藏在其中的决绝与心意,却沉重得无法估量。 太沉重了,他承担不起。 “别动这样荒唐的念头了,沉璧。”叶霁稍稍平定心情,语调冷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无论是你还是我,这样的东西就算吃下一百粒一千粒,也不可能有孩子,因为这是逆天而行。” 李沉璧身躯一抖,艰难道:“不,我有办法的,自古那么多仙法秘术,我一定有办法……” 叶霁轻叹着,放柔了语气:“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就算世上真有那种奇法,也没有意义。但我仍然是你师兄,不能不教导你,我不想见你因执迷于这样的傻事,失去了理智。” 他看着李沉璧嘴唇,下令:“吐出来。” 李沉璧喉结一滚,将那粒草籽吞咽了下去。 叶霁哑口无言:“你……” 李沉璧的眼底,涌起倔强偏执的湿红:“不这样,那师兄告诉我该怎么做?在河边放灯许愿么?我要做些什么,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留住师兄?只要师兄开口,给我指一条生路,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忍受,师兄……” 他贴着叶霁的脸,一遍遍地呼唤着“师兄”这两个字,期冀能唤醒这人眼里昔日的怜情爱意。他想念那样的师兄,想得快疯了。 叶霁心中像是被无数根细细的芒针扎着,若他能动,早已经转过身去背对,却只能任由李沉璧打横抱起,朝着竹帘飘卷的内室走去。 第184章 一被放在床上,无数藤蔓就沿着床脚爬上,眨眼叶霁就再次陷落在藤网中。 李沉璧站在床头,长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低下视线注视叶霁时,更显得一双美丽凤目漆黑如潭。 他把衣服一件件解开,丢在地上。叶霁暗自握紧了手掌,却突然愣住。 李沉璧脱去最内层的亵衣,雪白的臂膀就映入叶霁眼帘。 只见墨发掩映下,青色的咒纹从心口生发,花瓣一样覆盖了他整片胸膛,隐隐蔓延到下巴,散发着强烈的不详气息。 叶霁脑中嗡鸣一声,身躯一弹立即就要坐起。却被藤蔓紧勒住,挣扎着喝斥道:“赶紧松开!” 李沉璧唇角似乎上扬了一下,旋即又显出茫然可怜。藤蔓窸窣散去,叶霁立即起身凑近,被李沉璧一把扯入怀中。 “师兄,我很疼,一直很不舒服。”李沉璧微微发颤,“我不知道这咒痕是从哪儿来的,我压制不住它时,好像全身都要焚烧起来。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叶霁的指尖掐在掌心,几乎渗出血:“怪不得我之前没看见这些咒痕,原来是你一直在压制。你现在觉得如何,是否会影响你神志和行动?” 李沉璧道:“我心里平静高兴时,就会好一些,它对我没什么影响。可我一旦心情动摇,这些咒痕就会反噬上来,我怕有一天会被它彻底……师兄,我快要压不住了。” 他靠在叶霁肩上,犹如淋雨小兽般茫然惊惶,喃喃:“师兄帮我,别离开我。” 叶霁将手覆盖在他心口。魂流归墟符的咒痕犹如暗河横流,在手底缓缓流动。 李沉璧握紧了他冰凉的指尖,眼里闪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 终于,等来了叶霁沉沉开口。 “这个咒非同小可,我也见所未见。不如回长风山,兴许紫云真人能看出什么门道。” 李沉璧释然一笑,点头如拨浪鼓:“好,我们明天就走。”声音含着哽咽。 “我的意思是,”叶霁抬起眼,与他对视,“沉璧,你得自己回长风山了。” 仿佛被一盆冰水扣在头顶,李沉璧踉跄了一下,只觉得从身到心都冷透了:“哪怕我这样,你也要离开我?!” 他从未觉得叶霁如此决绝,不可撼动。 他像是面对着一面无法翻越的墙,一条无法跨过的河,无法搬动的山。 他的所有手段,哭也好闹也好装可怜也好发疯也好吃醋也好,在叶霁面前全都无济于事。 李沉璧突然恐惧地意识到,多年来师兄对他的偏爱与纵容,原谅他数不清的每一件过错,不过是在容许他,是在让着他哄着他而已! 李沉璧苦苦维持的温顺可怜,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击下土崩瓦解。 在叶霁看来,李沉璧脸上刹那出现的目眦尽裂,就像是恶鬼一把扯去了画皮,露出了底下的修罗本相。 李沉璧几乎是在怒吼:“师兄当真不知道是谁对我下咒么?!他夺舍钟燕星那时,就恨不得对我杀之后快!我不信师兄不知道他要杀我,你还说过……会拼死保护我……” “我不要师兄拼死,可也不能容忍你负心到这个地步!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师兄会为我掉一滴泪么?!” 声声诘责在耳,叶霁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力气,被李沉璧狠狠抱着摔跌在床上。 李沉璧被滔天的绝望与怒火烧成了灰,盯着叶霁脆弱纤长的脖颈,又吓了一跳地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想——我这是在恨他么? 李沉璧这辈子从未尝过如此深重激烈的恨,几乎和对叶霁的爱平分秋色。 他突然想起了和叶霁的初见。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郎,在云杉林的日光碎影里,撞入了他的眼中。 似乎是怕吓着他,少年将长剑回鞘,收在身后,两手空空地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暖干净的微笑。 少年的双眼甚至比他的笑容还要清澈,恍如没看见孩童身下堆成血肉小山的兽尸。他涓涓溪水般的清亮嗓音,流入了李沉璧的耳朵:“爬那么高,你不怕摔?下来吧,我接着你。” 他是李沉璧这辈子见到的除母亲外的第一个人。 他或许是个骗子、是个歹人,又或许是妖物勾勒的一张美丽画皮,正算计着怎么把他骗入腹中。 李沉璧成日面对的是性猛庞大、磨牙吮血的妖兽,身量纤长的少年看上去太洁白、太柔软,像是天边飘来的一片云絮,完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只要一扑就会流散不见。 ——那就把他扑散,染脏。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沉璧从兽尸山上纵身一跃。 他像是一片未凿开的混沌,从血海地狱中脱身,怀着隐秘的恶意与向往,扑向了洁白无瑕的少年。 少年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衣裳被染上了血泥,一把擒住了李沉璧脏兮兮挥来的小爪子。然后,慢慢将它搭在了自己肩上。 李沉璧听见他嘟囔了一句:“……没想到还挺沉。” ——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李沉璧一个恍惚回到现实,眼前的昔日少年又好像相隔千里万里。 两人在被褥间滚了一圈,藤蔓一拥而上,织出一张网把他们捆起,越收越紧。 叶霁的胸腔被挤压,充斥着酸胀的苦涩,越来越难以呼吸。藤蔓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两人挤作同一团血肉——也许那样正契合了李沉璧的心。 “师兄怎么能不管我了?” 李沉璧身上的咒痕发着冷铁般的青光,已经蔓延到了脸颊,犹如狰狞刺青,“是你把我捡回来,是你把我养大的!我第一次喜欢人,第一次和人睡觉,全都是你!我是你的,你永远也别想丢掉我!” 叶霁张口欲言,却迎接了滚烫的唇舌。 李沉璧与他哪里都贴在一处,叶霁被逼得唇齿大开,听见对面的心脏在腔中震耳欲聋。恍惚之间,还以为李沉璧要把那颗心呕吐出来,活跳跳地喂他吃下去。 ----------------------- 作者有话说:[爆哭] 第144章 无路天涯 两人在藤蔓海中, 起起落落了一天一夜。 叶霁从未经历过这样持久癫狂的色艳梦寐,到了最后,凡是他手掌能及, 附近的一切都被他扯破、抓破了。 他的指缝因此血迹斑斑,骨节发白颤抖, 被李沉璧察觉,召唤出数条纤小的藤蔓,连他的五指都细细缠绕了起来。 叶霁彻底无法,只能一遍又一遍闭眼仰头,李沉璧一面亲吻掉他脸上的汗泪,一面执拗地把他按入极乐的深渊里去。 李沉璧并没有折磨他。 凭心而论,叶霁觉得这不是一种折磨, 而是让他灵魂都被燃烧起来、飞旋入云端的前所未有的——快乐。 李沉璧几乎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和手段,想要扭转他的心意。 在这件事上, 李沉璧似乎有一种极强的天赋,当初他第一次对叶霁下手, 就能令这铁骨铮铮的剑侠折腰, 更何况如今身经百战。 曾有过那么一瞬间,两人同时飞上云霄,两双湿漉漉的眼睛对视到了一起,心里刹那划过同一个想法:若是就这样同死…… 叶霁闭眼转头, 数颗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渗落, 借着这样的时刻畅肆流泪。 . 夜里寒风萧萧, 浓厚的树色就像一大群鬼魅,飘摇环饲着这座山居。世上的光亮,仿佛只有院窗内的一剪烛火,和天边的几颗稀淡的小星。 叶霁睡过了一个白天, 直到深夜还醒不过来。李沉璧帮他擦洗干净,换了衣服,又抱着他的身体梳理灵脉。 叶霁身体大损初愈,正是需要与炉鼎双修的时候,李沉璧不敢怠慢,认认真真梳理了几遍,感受到他体内灵力运转已几近恢复全盛,才无声地透了口气,露出一点点笑。 握着叶霁垂软的双腕,李沉璧脑中忽然闪动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废去他的修为,或折断他的手脚。 师兄是不是就能一辈子依靠我,哪里也去不了? 折断了师兄的手脚,我能照顾他一辈子。 同样的事,纪饮霜能做到么? 李沉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听见心中有一只被囚禁的恶兽在磨牙吮血,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离师兄太近了,只要一个恍惚,就能把他折断在自己怀里。 李沉璧立即离开床榻,冲出了门口。 冬夜的寒风一下掀起他的额发,李沉璧又大梦初醒地折回来,给叶霁仔细掖好被子,把他脖下压着的长发轻轻梳出来,摆在枕旁。 他又嫌灯焰太晃,遂弹灭了,把一颗光芒温柔的夜明珠,隔着帘子放在叶霁床边。 做完这些,李沉璧才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子,坐在了廊檐下。 四只小竹猫精神炯炯,轻轻呜叫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断舔舐他垂在地上的手。 李沉璧很少摆弄这些灵巧古怪的猫儿,尽管它们喜欢贴他,把他的芥子盒当窝睡,偶尔在里面打得不可开交,李沉璧竟也耐着性子照料它们,纯粹是因为叶霁喜欢。 第185章 除了叶霁之外,李沉璧很少在这世上喜欢过什么。就算对什么东西产生了点特殊的偏爱,也是因为叶霁——譬如,如今李沉璧最喜欢的花,就是芍药。 明明是冷均池和元涯神女的后人,两条神异强大的血脉在同一个人身上汇聚,李沉璧却偏没有任何野心。 他从来不想为那些莫名奇妙的非,作那些没有意义的歹。 他只是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并希望那个人能同样的——甚至不必同样地爱自己。 这点不算野心的冀求,放在世间的痴情儿女身上,压根不算什么。 毫不过分,天情天理。 可偏偏不能如愿。 李沉璧在廊下风鸣声中坐到了天明。 其实还不算天明,天幕只是稍微亮了些,像是墨池里倒了些清水,把夜色掺淡了。 叶霁醒过来,就透窗看到了这样的天色,坐起来时,一条藤蔓如蛇一样游上来,绑在他脚踝上。 叶霁一路绊着这条“锁链”走到门口,李沉璧已经站在那里,把一件披风裹在他身上:“师兄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叶霁对他微微一笑:“我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有灵力护体,就不觉得冷了。” 李沉璧小声道:“是我的功劳。” “是,”叶霁招手让他一起坐在阶下,清晨凉冷的空气浸着两个人,“当然是你的功劳。” 肩上一沉,李沉璧轻轻将头靠了上来。 “师兄为什么不要我了?” 听他开口便是这句,叶霁眉峰一蹙,轻叹:“沉璧……” 李沉璧伤心又茫然地道:“别再惦记那恶贼了,好不好?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你也不好,师父不会答应你和他在一起的。师兄要是嫌我做不了你的道侣,至少也比他要强,我宁愿杀死自己也不会伤害你。师兄把我拴在身边,当个炉鼎也罢,做个玩物也好,别去找他。我……我今后再也不烦师兄,再也不任性了。” 他轻轻地抽泣起来:“我想了很多事,我以前总是惹你生气,闹得不可开交……我还……总是强迫你。师兄并不真的爱我,情有可原,我不怪师兄骗了我。可我是真的很爱师兄。” “我不能放你离开。”李沉璧说道,“我曾经问过师兄,情刀爱剑可以杀人,师兄手里就有这把剑,会不会用来杀我。现在,我还想再问师兄一遍——” 李沉璧将屋内的漱霖剑召来,拔出雪亮锋刃,推到他手中:“师兄是真的要杀了我么?” 叶霁被他带着握住剑柄,曾经的梦魇情境一下扑到眼前,寒风掠面般一抖。李沉璧立马感觉到了,眼中万千情绪,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刹那的震撼和悲辛过后,叶霁平静了心神。 “李沉璧,”叶霁摸了摸他眼角,似叹似怜,“我最不赞同你的一点,就是你总想把命交付到我手里,让我为你的一切事负责。为什么?你不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么?我自己的命,是从不肯交在别人手里的。” 李沉璧发着怔道:“因为我爱——”叶霁打断:“那也不该是理由。” 叶霁摸向脑后,勾出了那根连结二人的红线,绕在指上。 “你为了牵绊我,就这么把自己的命脉绑在我身上。”面对李沉璧惊愕的脸色,叶霁淡淡一笑,“真当师兄不通晓这些术法么?你从魂魄里扯出一缕,通连着你最深处的神识,沉璧,若我真对你起了歹心,只要在我这端燃起一星火花,就能一路通畅无阻地焚烧你的魂魄,把你的识海变成一片火海。” 李沉璧不断摇着头,说道:“师兄不会这样对我的。” 叶霁柔声道:“你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不会这样对你,更因为你把一切都压在了我身上,包括你自己的性命与安危。” “你自幼在我身边,我名为你师兄,其实更是你的师父、你的兄长。我带你寒暑习武修道,对你关怀备至,凡我能给的、能教的,无一不倾注在你身上,即使最后你没能成为顶天立地的一代仙侠,至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今日你依然无法自立,学不会悬崖勒马,不懂得好聚好散……那么我,已经尽力而为。” 叶霁又无声地透了一口气,错开了目光:“沉璧,我并不欠你什么,你明白么?” 他不再看李沉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剑在手指上一割。 鲜血瞬间涌出,指上的灵魂红线混在一绺青丝之中,被一齐利落割断。 李沉璧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猝然睁大眼睛,双目失去神光,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恰好一缕寒风吹来,叶霁张开手掌,让那一团沾了血的丝发随风扬去了。 他横抱起瞬间断了意识的李沉璧,走入屋子。脚踝上的藤蔓消失了,叶霁步伐很大,走到床边把人轻轻放在褥中。 合上李沉璧双眼后,叶霁掌心放在他额前,以灵流涓涓安抚他的识海。 李沉璧不可方物的美丽面容,白透如寒冬月光,眉心始终无法舒展,仿佛藏着没有尽头的伤心。叶霁将他上身抱起,像小时候那样搂在自己怀中,脸颊贴着他的额头。 这么多年里,叶霁时常会想起那个半夜拿着蜡烛,悄悄溜入他屋中的小沉璧。 那一晚他睁开眼,看见了烛火里李沉璧皎洁如玉的脸,一瞬间想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可真亮真美啊。 那时,叶霁板着脸问:“为什么不睡觉跑过来?” 李沉璧诚实地回答他:“我半夜醒过来,忽然非常想师兄。” 于是马上就跑来了,又怕夜里看不清他,还带来了一根蜡烛。 虽然这根蜡烛,差点把叶霁的床烧掉,叶霁还是无法真正对他生气。 李沉璧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他。 ——“李沉璧,我并不欠你什么,你明白么?” 叶霁想,其实他欠。 他欠李沉璧情。 是他张开了怀抱,纵容这棵叫李沉璧的藤蔓爬满了身上的每一寸,枝条扎进他的骨血里。这棵藤蔓已经依附他血肉而生,现在却被他亲手连根拔起。 他曾经接住了李沉璧比生命还贵重的情意,又把它丢下,这就是亏欠。 他只希望李沉璧笨一点,想不清楚这笔债。 . 苏清霭回到长风山时已是深夜。 山上的雪有些融化了,又腻又滑,她一边赶路一边想心事,竟然连摔了两跤。 第二次她一连滑下十几级石阶,湿淋淋坐在地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叶师兄还让我叮嘱大伙雪天走路小心,我自己还没进山门,倒是先摔得好看。 这一跌,将她想立即传讯全派的心思也跌得淡下去,反而记挂起病危的漱尘君来。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苏清霭决定先去看一眼师父,等到清晨,再知会全山门大师兄无恙的好消息。 苏清霭踏入深凉如水的山洞,守夜护法的弟子见是她来,有些动容地站起了身。 苏清霭问她:“师父的情况如何?” 守夜弟子揉着眼睛,告诉她:“苏师姐,掌门几个时辰前醒了过来。” 苏清霭一喜:“是么?!” 守夜弟子点点头:“我们赶快请了紫云真人过来,他们二位似乎在里面谈了些什么,不让人听。紫云真人走后,掌门眼下依然又昏迷了。” 苏清霭的心落了回去,忧虑地握紧掌心,道:“你辛苦了。我进去看一眼师父。” 她向洞内走了十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事物,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朵淡金色的花朵,和一些散落的金线。 苏清霭心中猛然一凛,攥着花冲进了最深的那个山洞。 片刻之后,她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守夜弟子看见她的模样,愣得呼吸也忘了。 苏清霭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迅速而又严厉地道:“去鸣醒夜钟,师父不见了!” 第145章 为他一战 这是叶霁第三次进入关山境。 第一次漱尘君背着他, 关山境里大雾弥天,无边无际,不知身在何处, 前去何路。 第二次唐渺带他来,关山境被装点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牢笼, 将他罩在其中。 第三次,叶霁只身前往,这条路似乎在他脚下缩短了。他走过之处,雾流开道,坎坷变平,似乎有人为他捏出了一条最轻松便捷的大道,而那人正站在道路的尽头等候着他。 在路的尽头, 叶霁看到了一棵片叶不生的枯树。树干漆黑,枝桠扭曲着向天空散开, 像是浓雾中的一群恶鬼伸出的手。 一个孤峭的人影站在树下,长发垂地, 无风自动。 叶霁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继续朝那人走去。 几日不见,纪饮霜的面目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苍白了些,对他道:“你来了。” 叶霁在距离他三丈处止住了脚步。 纪饮霜并不生气, 微笑:“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叶霁略一思考:“记得, 之前这树下摆了一张木榻, 还有一湾流水,现在看不到鲜花绿叶了。” 第186章 “没有鲜花绿叶,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棵枯树。”纪饮霜道,“十年前林述尘以你为饵, 将我骗来关山境,我就是在这棵树下找到的你。” 叶霁仰头注目:“原来就是这一棵么?” 他原本没有这一段记忆,却从漱尘君的识海中窥来。身为记忆的外来者,叶霁旁观了那场惨烈的争斗,滋味真是比挖心还要难受。 “当年在这棵树下,为了把你从所谓的‘绝尘大结界’里剥出来,我几乎把自己灵海烧干,也是在这棵树下,林述尘趁机对我下手,毫不留情地把我踏在脚下,带着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饮霜伸手摩挲了一下树干:“最初几年,我被关到发疯,关山境的山石草木,几乎都被我毁坏夷平。唯独留下这棵树,是提醒我自己,再也不要犯当年那样的傻,永远不要忘记林述尘造成的痛。” 叶霁低声道:“所以师叔造下那些孽,是为了报复师父。” 纪饮霜道:“我做这些,自然是为了你。” 叶霁苦笑:“师叔聪明绝顶,要将我掠到身边,不止一种方法,却偏偏选择了最残酷的手段。师父有守护天下之心,你却偏要毁掉他庇佑苍生的结界,若是我也折断了羽翼,落在师叔笼中——这简直是对师父最致命的打击。” 纪饮霜沉默一阵,不置可否:“事已至此,小霁怨恨我,也没有用。不如想想,怎么和我度过今后。” 他的目光徘徊在叶霁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你不在的这几日,我并不慌,也没有胡思乱想,因为我确信你会回来。就算你最后没有回到关山境,我也有后手,你清楚得很。” “但我却觉得很寂寞。” 纪饮霜道:“整整十年,我都没有感受到这样寂寞。” 他向叶霁伸出了手:“过来。” 叶霁却反而后退一步,摇了下头。纪饮霜眼中渐渐堆起阴云:“你又怎么了。” 叶霁道:“师叔,我想和你赌一场。” 纪饮霜盯住他双眼,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他沉沉地说道:“你的确是个赌徒。你上一次赌,输得很惨,抵掉了我送你的金蝴蝶。这一次,你又要拿什么做抵押,若是输了,又能承受得住什么样的惩罚?” 叶霁道:“师叔不如先听听我要赌什么。” “赌什么?” “我想和师叔比试一场。” 叶霁缓缓道:“若我杀了师叔,算我赢。若是我被师叔所杀,就算我输。” 纪饮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惊异过后,便是阴鸷的怒火:“……好个与我打赌。” “师叔肯不肯?”叶霁问。 “与人打赌,手里得有对方想要的筹码。”纪饮霜语气极凉极冷,“小霁莫非觉得,我对你的尸体感兴趣?” 叶霁如同恍然醒悟:“差点忘记了,师叔要的是活着的我。” “不仅要活着的你,还要肯听话的你。”纪饮霜冷冷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直说。口舌上的把戏,小霁就不要拿到师叔面前摆弄了。” 叶霁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我确实爱沉璧,如果师叔没有出现,我应当会和他白头偕老。” 纪饮霜仿佛僵定住,神情变得异常苍白、可怖。他压抑着粗重的气息,寒声道:“可是我出现了。” 叶霁低柔地说道:“我还是想和他白头偕老。” “你想激我杀了你?你们想同死?” 叶霁道:“师叔应该不会杀我。” 纪饮霜:“你也打不过我。” 叶霁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放你离开几日,是为了让你做个了断,今后别再寻死觅活。不是让你回来后,继续和我发疯的。” 纪饮霜眼神阴晦不定,片刻后,道:“我明白了,小霁这是恃宠而骄。你有什么条件,不妨直接说来。” 叶霁道:“若我没能杀死师叔,就一辈子留在关山境。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师叔不要夺沉璧的舍,让他这一辈子平安度过。” 纪饮霜阴沉沉地道:“我答应你的好像有点多。” 叶霁笑了笑:“我答应师叔的也不算少。” “所以这场赌局有什么意义?”纪饮霜道,“你既赢不了我,不如留点力气,与我做点更好、更快活有趣的事。” 叶霁道:“师叔,我这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在我认命之前,至少要拼一次命才行。”说完又是一笑,扬起了头。 即使希望如此的渺茫,可就是这渺茫的希望,他还是想要为之一搏,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那一瞬间,纪饮霜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意气勃发、风姿耀眼,即使身处绝境也不屈不怨的少年,微微出了神。 叶霁握紧长剑,锋芒出鞘,惊似泼雪。 他说道:“不管是输是赢,我都要为沉璧一战。” . “李沉璧,现在可不是做梦的时候。” 唐渺用胳膊撑着脸,他刚在院子外的井水里洗了手,将手上冰凉的水珠,随意地弹洒在床帘里的那人脸上。 李沉璧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唐渺瞧着他嗤笑一声,摸出枚瓷瓶,倒出一些丹药放在他口中。 丹药入口旋化,流入喉中。 唐渺耐心地等着,直到李沉璧鼻息由低长变为浅促,眼皮下的眼珠颤动,才凑到他耳边,促狭道:“傻小子,师兄跟人跑啦。还要睡下去么?” 这一次,李沉璧的反应大了些,手指剧烈蜷缩了一下,似乎要努力抓住什么。 “着急也没用呀,小叶对你下手可没留情。”唐渺微笑,不紧不慢地道,“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你的神识被突然切断,就算现在能勉强感应到外界,要彻底恢复行动,至少得躺一个月,就算服了我给你的碧霄回转丹,何时能下床,也得看你造化。这期间我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如何呢?” 冷风不断拍窗,呼呼啸啸声如呜咽,唐渺将窗纸弹破,沾雪的风一下子就钻了进来,李沉璧的长发拂在脸上,像一张斑驳面纱。 “……都是情种。” 唐渺盯着他不断滚动,好似在哽咽的喉结,感叹不已:“你们冷家人,个个都被情所困,恨不得为情而死。你爷爷是如此,父亲是如此,到了你自己——哦,说起父祖,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你的爷爷,我就不多说啦。他不够聪明,虽然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总之,他是得知自己妻子的死讯,骤然走火入魔而死的。可惜了,他一死,那三千傀儡就只好继续放在地宫里,白白耽搁了许多年才见天日。” “至于你的父亲……我也说不上来他心里爱与恨究竟哪个更多,但谁说“恨”就不是一种情呢。” 唐渺哼笑一声,突然截住话头,语气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话说回来,你爹是谁,小叶对你提过么?还是只字不谈?” 当然得不到回应。唐渺点着头,自顾自说道:“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因为你一旦知道了,是一定、一定不会高兴的。” “我知道他是谁……”李沉璧的嘴唇微微蠕动,发出极低微沙哑的声音。 通过灵海识桥,他的红线随着叶霁一起浸入了漱尘君的识海,虽然只是护航,无法像叶霁那样清晰地听见看见,但依然捕捉到了许多只言片语。 师兄不愿告诉他,他便不会选择开口,让这个双方都知道的秘密,在彼此心里守口如瓶。 “能说话了?”唐渺露出惊异的神色,莞尔,“看来我这丹药,效果不错嘛。” “纪饮霜……要对师兄……做什么……”李沉璧的声音断断续续,眼中射出冷箭一样的光。 唐渺笑眯眯的:“他为了得到小叶,不惜在修仙界搅出一场大风雨,隐忍十年骤然得手,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他不经意在床帘上擦手,挽袖想要去拍拍李沉璧那张殊无人色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揣回了膝盖上。 “小叶是自愿去关山境与他的心上人厮守终身,连和你的情分也能说割就割舍。明明是修仙界最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却甘愿抛弃师门恩义,抛弃风光无限的名声,去那寂寞无边的地方,过辩不清是梦是真的日子。这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又做得了什么?” 李沉璧的手指紧紧攀着床沿,视线平平地盯着天顶,大口喘息着。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坚实的黄花梨木竟被他掰碎下来一大块,木刺深扎进手掌肉里。 唐渺盯着从他掌内滴落的鲜血,微微一笑。便见李沉璧朝他侧过头,喉中艰难地挤出一句嘶哑的气音—— “师兄不是自愿……” 唐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他将脸埋在手中,肩膀一耸一耸:“李沉璧呀,李沉璧,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他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笑意盈盈的眼睛:“李沉璧,你明白就好。” “之前在乘寿山,我告诉了你关于你身世的秘密,虽然我得到的不是感谢,而是喊打喊杀,但我还是不计前嫌,告诉你第二个秘密——” 第187章 他抓住李沉璧僵硬的手臂,将他袖子一把推上去。只见那臂上铁青色纹路攀爬缠绕,犹如一片被诅咒的墓碑。 “小叶已经得知,他打进你身体里的那道符咒,是纪饮霜用来灭你魂魄、夺你躯壳的至高禁术。无可解,无可救。被种下这种咒的人,只能日日焚香求神拜佛,奢求符咒主人一辈子也别催动它。” 李沉璧不发一声,缓缓睁大了眼睛。 唐渺坐近他床头,语气变得平易与恳切,像个谆谆关切的老朋友: “小叶是漂星楼出身,一看就明白。他太清楚魂流归墟符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要保住你唯有一个办法。所以,他只能去稳住纪饮霜。” 他干笑一声:“稳住纪饮霜,可没那么简单。他本就是最冷酷无情、最纵心所欲的那类人,被一关十年,早就变成了无法形容的疯子。就算他对小叶有执念,也不可能如你这般将道侣放在口中含着,小叶未必能在他手中好过。但为了保护你,你师兄只好赔上原本风光自由的一生,与这个疯子在关山境里永无止尽地蹉跎下去了。” 李沉璧无知无觉地握着木刺,手掌都要被扎穿,唐渺叹了口气,耐心地将那些刺屑一点点拔出来,和血扔在地上:“你绝不可能罢休的,对不对?” 李沉璧道:“我该怎么做?”声音里也像扎进了木刺。 唐渺露出满意之色,轻呼一口气:“与我结盟。” 李沉璧将眼珠慢慢转向他:“……结盟?” 唐渺的脸上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那微笑曾经让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但他很快收敛了回去。因为知道,面对李沉璧这样的人,这笑容非但毫无作用,且很要命。 他于是换了一幅沉静的面孔,从容又诚恳地道:“实话实说,此时得从长计议……你先冷静些,从长不是坏事。” “漂星楼的典籍中,记录过许多强大的禁术,一旦在江湖出现,足矣让整个世道颠覆过来。若是有人能掌握那些禁术,而不被反噬而死,那么他就能操纵天下,位临人皇——” 唐渺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精光,似乎沉浸在他心中的景象中,被李沉璧的眼刀一割,将话题一收:“你的本事,胜过纪饮霜许多。你有这样不世出的血脉天资,几乎任何事对你而言都轻而易举,纪饮霜想夺你的舍就是这个原因。但他被执念之人牵住,不敢对你动手,正是你我从长计议,从漂星楼浩如烟海的典籍秘术中,寻找杀他之法的机会。” 他微笑着站起来,背过身面对着院子,看着外面摇晃的树梢,心里的波浪也随之摇晃。他自然不会让李沉璧看见自己内心的沟壑和脸上的神情,语气平缓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打造第二把星玉短剑嘛……” 李沉璧冷不丁道:“你想要复起漂星楼。” 他的语气并不是问询,唐渺肩膀微微一僵,随即笑道:“没什么不好承认,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明白交易的道理。” 他说完,一直等候良久,久到他后背发僵,手心渗汗,才听见李沉璧轻轻说了一句。 “多谢你,唐渺。” 唐渺顿时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微笑:“你能想通就好……” 突然一道深青色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他的咽喉。他只来得及感到一股腥甜,接着便是血汩汩从喉管中喷涌的窒息。 唐渺这一生中,见过许多迅疾凌厉的杀招。 但真正称得上快,快得让人连躲一躲的心都没来得及诞生的杀招,他只见识过寥寥几次。 一次是叶霁的剑锋。 还有一次,就是这眨眼咬断他喉咙的东西。 血越流越多,唐渺无措地伸手去堵,去袖中摸丹药,却转眼倒在了地上。 唐渺曾经想过,他会死在叶霁这样的正道之子剑下,或是死在纪饮霜的失控暴怒中,每一步计谋失算,他都会旋即就死。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凭借自己漫长一生的经验与才智,无数次从死地中逃得生天,他相信自己还会逃过一次又一次。 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会在一座平凡无奇的深山村院里,被一只幼猫般的小东西咬断了咽喉。 他咳得双眼都开始充血,视线一阵阵发白,依稀见到那只幼猫蹿上了李沉璧的肩头。李沉璧已经站了起来,将长剑挂在腰上,才走到他身侧,低头看着他。 “与你合作,帮你重建漂星楼……将来就算能再见他,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多谢你,让我明白师兄执意离开的原因。”李沉璧道,“你本该被千刀万剐,现在你可以痛快地死了。” 第146章 咫尺万里 叶霁这一生中, 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第一眼见到他们时,并没有想过会与他们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譬如他小时候,第一次在漂星楼遇见纪饮霜, 绝想不到自己将会与这乖张桀骜的年轻人产生横跨十余年的复杂纠葛,并在有朝一日, 与此人展开这辈子最为艰难、也最盛大精彩的生死之战。 关山境狂风呼啸,叶霁手中长剑变成了一把通体明彻的冰刃,随着他手腕流水般抖动,剑气凝结的万千霜刀犹如如一场风中暴雨,尽数朝着纪饮霜倾斜打去! 他们已经过了近千次招,纪饮霜手中的神兵幻化万千,长戟、弯刀、双锤、判官笔、铁鞭, 甚至是伞、扇、琴、笛,无一不在他手中运用自如。 起初, 纪饮霜还有余闲在流水般的交锋中,趁势挑一挑叶霁的衣摆, 弹一弹他头顶的发冠, 说些“我看你身法进步不小”“这一招很漂亮,是自己悟透的么”一类的闲话,仿佛两人依然在长风山凉风习习的后林里,孜孜不倦地拆招。 但渐渐的, 纪饮霜的话便少了, 就连脸上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也烟消云散。 叶霁的打法,让纪饮霜如芒在背。 关山境的云雾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削骨如泥的冰霜暴雨, 随叶霁剑风所指,海潮般呼啸来去。 纪饮霜并不怕被削成骨泥,令他烦躁焦虑的是,他深知关山境有多广多阔,而在这样广阔的土地上,竟每一寸都飘洒着叶霁的剑气冰雨。 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林述尘造就的那场结界金雨。那场雨,让曾经那个桀骜又意气风发的纪饮霜死去了一次。 十年之后,林述尘的徒弟为了对付他,又一次扬起了一场卷天盖地的“大雨”。 纪饮霜甩出手中的长戟,化成一道弧光挡在面前。 冰刃雨锥纷纷打在弧光之上,犹如惊天响的霹雳爆竹。 在这刺耳之音中,纪饮霜骤然发出更加刺耳的长笑:“这样动真格,小霁是铁了心要与我拼命么!” “不。”叶霁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在与师叔比试。” 他踩剑一跃,腾至高空,背靠着苍苍飘斜的雨网,凌空下视纪饮霜。 纪饮霜扬头,欣赏了片刻那惊鸿鹄鸟般的潇潇身姿,目光突然转厉:“你的修为为何恢复得这样快?是谁帮你?怎么帮你?” 随着他一连串寒声诘问,几座山岳似的巨大暗影,四面拔地而起。 叶霁被围困当中,犹如浸在深渊,山岳暗影不断扭曲交织,要变成一张网将他捕住。 叶霁再一次举起了剑。 他屈指一弹,一圈又一圈的清光荡开,冲击着那些暗影,令它们始终无法靠近他身侧。 纪饮霜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暴躁——叶霁竖起剑时,他看清那把竟修复完好的长剑上,没有了最初的錾字。 没了当初他刻下的那个“霜”字,这把剑便与他毫无关系了。 剑是林述尘的剑。 眼前的这人,心里是不是也已经彻底没有了他? 纪饮霜沉沉地道:“回来吧,比试结束,师叔已经陪你玩够了。” 叶霁回应:“胜负未分,怎能结束?” 叶霁一凝神,光华暴涨的长剑悬竖在面前,风流便携裹着冰雨,鲸吸水一般朝剑身涌来,聚化成了一张清光闪烁的巨弓。 巨弓不断扩大、扩大,耸立如一根拔天高柱,甚至比纪饮霜造出来的山川还要巍峨。 叶霁伸手抓住了光弦,在高空之中,用尽毕生功力将它拉满。 纪饮霜眼中倒映着巨弓的影像,与叶霁深黑的双眸对视,仿佛隔了千里万里。 纪饮霜笑道,“好,小霁想试我的深浅,这便让你见见!” 叶霁松开了勾弦的手指。巨弓的光箭呼啸,带着射穿山河的气势,刺破重重境象,直指纪饮霜眉心! 这一箭蕴含的力量,几乎可以射穿世间一切,速度之奇快、力量之雄浑,即使是修为最深湛的宗师也无法躲开。 然而这里是关山境。 纪饮霜的关山境。 “傻子,”纪饮霜眼中闪烁着欣赏,又流动着冷酷,“在我的境中,你的箭也是我的境象。” 叶霁闻言微微色变。纪饮霜始终凝视着他,身形钉立在狂风冰雨中一动不动,而那道光箭竟然堪堪悬停在了他的眉心! 第188章 光箭颤鸣不已,将纪饮霜的面颊、眼瞳照得一片雪亮。 握住那只由灵力凝结的箭,纪饮霜冲叶霁扬了扬眉,喝道:“当心了!”反手一掷。 光箭如星芒飞射,照亮之处,都变成了一片深海。庞大的浪潮堆叠如山,朝叶霁兜头压来,而那只光箭竟倏忽化作海潮中的巨鲸,高高跃起,张开大口要将他从头到脚吞下! 方才叶霁调运了全身的灵力,汇聚出那支光箭,一射不中,短时间内灵力无法再次凝聚,哪里还能抵挡这样的排山倒海?就连躲一躲,也做不到。 叶霁胸口涌起一丝悲凉,终于轻叹一声,垂下了剑尖。 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长鲸的深渊巨口将自己吞噬。 然而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那地狱般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罩住,卵壳般将他护在中央,挡住了外界的狂风暴雨。 感应到那一缕熟悉的气息,叶霁猝然瞪大了眼睛,眉心顿时跳得几乎要出血。 一瞬间,叶霁心中有个声音说道,他来了。 随即又心痛地想,他不该来。 李沉璧背对着他,撑起了一片圆融坚固的结界,语气充满急切担心:“师兄,你有没有事?” 清醒过来后,叶霁一拳重击在结界上,咬牙切齿地道:“你来做什么?李沉璧,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了!此地与你无关,滚回长风山去!” “师兄,很久前我就说过,你我早就分不开了。”叶霁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声音格外的平静,“如果终有一日我们不得不分开,那就是我……换你好好活下去的那一日。” “你说什么?” 叶霁只觉一股寒流从头袭到脚,将他的声带也结了一层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刮破喉管,滴着血发出的:“李沉璧,你不要犯糊涂,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敢这样做试试!” 他只恨自己方才那一箭,将所有灵力孤注一掷,此时竟然无力破开李沉璧的结界,只能用剑猛烈砸击那层无形之墙,疾言厉色地叱责。 李沉璧没有回头,大约是不敢,目光穿过光怪陆离的境象,射向远处那道淡淡的灰影。 纪饮霜抬了抬手,两人之间的纷乱景物一廓而清,只剩下一片寂静空旷。 “李沉璧。” 纪饮霜淡淡开口:“当爹的劝你,不要再一味发疯,你师兄既然为你抢了条生路,就别让我再改主意。” “你也配自称父亲,”李沉璧冷冷回讽,“说我疯,你又很清醒么?” 纪饮霜并无怒色,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许久才慢慢说道:“小霁说他能说服你,我就知道,这件事他办不到。我留你活着,岂非后患无穷?” 李沉璧道:“不错,你将师兄困在关山境一日,就一日也别想消停。” 他抽出长剑,寒芒直指对面,厉声道:“这不是师兄该待的地方。他是这世上最出众的剑仙,你岂能剥夺他的自由?” 他将手中的漱霖剑掷出,“倏”一声精准插在纪饮霜脚下泥土。 纪饮霜微微眯起了眼,审视着他。 李沉璧字句清晰、毫无迟疑地说道:“你要我的躯壳,来取就是。可你要毁掉师兄,把他终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我就与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叶霁拼尽全力,一锤砸在结界墙上,混着喉中的血沫厉吼道:“李沉璧,你敢——”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哈哈哈哈……”纪饮霜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林述尘啊林述尘,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一个一个,全是你的模子!” 笑音戛然而止:“你想死,那就如你所愿!” 他看也不看濒临崩溃的叶霁,双掌相叠,催动咒术。 只消一刹,纪饮霜全身都浸在一圈青光之中,脚下出现了一个纹路繁复的血阵。 同样的血阵,也出现在李沉璧的脚下。 李沉璧却在此时转过了身,深深地看着双手鲜血淋漓的叶霁。 他的脸上的咒纹从下巴蔓延交织到额头,犹如一张无情的铁网面具,可一双美丽凤眸中流动的爱意,却是极清澈、极深情。 咫尺之隔,无法触碰。 叶霁浑身血液都结了一层冰霜,他听不清自己冲着李沉璧嘶吼了些什么,耳际只有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心跳,要将他五脏六腑都震得呕吐出来。 他想对李沉璧大骂,你这个蠢货。我在关山境纵使不快乐,但你活着,我也活着,就算不能相见,至少我们都还留在这世上。 又想狠狠斥责李沉璧,你将身体给了他,是助纣为虐,你给了一个犯下大错的人离开监牢的钥匙,从今往后,修仙界要如何对付这样的可怕强敌? 但千言万语都只是一霎的想法,叶霁的心中,只剩下那个最强烈的念头: ———他要失去李沉璧了。 李沉璧的种种音容笑貌,嗔怨的哭泣的微笑的吃醋的,与他共渡生死时的坚毅、翻滚红帐时的痴情,全都要在这世间烟消云散。 从今往后,这世上将再也没有他的小师弟,再也没有李沉璧了! 李沉璧将手掌贴在他面前的结界,轻声说道:“师兄,我爱你。” 李沉璧对他眨了一下眼,无声胜过千言万语,叶霁立即明白了他真正的打算—— 纪饮霜得不到他的躯壳,李沉璧会在自身魂魄即将消散,纪饮霜的魂魄进入身体的那一刻,自爆毁体。 纪饮霜会和他一起死! 第147章 情为何物 一瞬不瞬地望着李沉璧的双眼, 叶霁忽然想起了他们在枕草坡定情的那一日。 从决定要执手相爱,到如今生死相诀,还不够一个短短的春夏秋冬。实在太短了, 似乎他们这一辈子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李沉璧只有十八岁。 他才十八岁, 就甘愿要为一个人赴死。 他身上同时有着元涯神女的“痴”,和纪饮霜的“疯”,若要他不疯不痴,那就不是李沉璧了。 叶霁紧握的长剑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隔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一贯清亮如雪的剑光,变得一会儿刺目,一会儿晦暗, 发出尖锐的嗡鸣。 长剑听见了主人的心声,只有两个震耳欲聋的字: 同死。 李沉璧却在此时睁大了眼睛,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又立即翻掌去看手背, 刺青样的咒纹正肉眼可见的淡去。 原先遍布全身、如刀凿斧刻般的剧痛感消失了, 就连那一股碾磨灵魂的邪力也突然散去,李沉璧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水底濒死时,被人一下托出了水面。 叶霁眼睁睁见到他恢复如常, 涌出一缕劫后余生的狂喜:“沉璧!” 而李沉璧恰好在错愕之中, 将维系结界的灵力撤去, 一抬头,就被叶霁狠狠扑倒在了地上。 叶霁紧抱着他双肩,在他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声音说不出的干涩:“不准死……” “李沉璧, 你不准死。你若是非要死,咱们就黄泉路上做伴,也不算是分开。” 李沉璧惊愕到失神,叶霁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他脸颊,烫得他简直要惊叫,要为之而癫狂,这短短须臾,犹如一生一样漫长。 李沉璧回过神来,才想起要亲吻过去,叶霁却已经站起了身,警惕地眺向纪饮霜的方向。等看清了远处的情形,浑身一震,僵硬得像一棵古松。 纪饮霜一动不动,漱霖剑寒光闪烁的锋尖,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他对面握着剑的那人,病容清瘦,袖袍如云,竟然是林述尘! 林述尘白色的身影,就像是无望黑夜里豁开的一道裂痕。 叶霁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林述尘时,他白衣潇洒,在绝境里为他撕开一片天光。 ……可是林述尘已经不是当年的林述尘。 他从一轮明月清减成了一片白雪。 他病得太久,也痛苦了太久了。 纪饮霜盯了他似有一万年那么久,动了动嘴唇,声音如冰:“好久不见,师、兄。” 听到那个称呼,林述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轻声说道:“饮霜,收手吧。放他们一条生路。” “生路?”纪饮霜笑了,“当初你将我重伤,带走我所爱之人,把我独自一人锁在世上最寂灭荒凉的地方,你给过我一条生路么?” 林述尘叹道:“得不到一个人独自真心,强求又有何用。” 纪饮霜又是冷笑:“杀了李沉璧,小霁自然会伤心一阵。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他还会继续伤心么?我一直在他身边,难道得不到那一片真心?” 林述尘摇头,道:“饮霜,你想要活得随心所欲,却不能一次一次践踏在别人身上。同样的,你要一个人的真心,只能用自己的真心来换。” 他定定地看着纪饮霜:“你的爱,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纪饮霜的眼珠滚动,落在远处相靠执手的两人身上。 第189章 他的目光一射过来,叶霁便不由自主,将李沉璧挡在身后。 “我刚才听见,你说要与他同死,”纪饮霜的声音虽轻,却清晰,“这是不是你的真心?” 叶霁说道:“师叔,沉璧与你不同。哪怕他有时不赞同我,哪怕有时我让他气得发狂,他也从未想过改变我。沉璧从不会逼我违背本心……他很好,在我眼里无可替代。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我也忘不了他,与其这样,不如与他一起死。” 说完,便听李沉璧发出了一声啜泣般的抽吸。 爱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爱会让人变得极度自私,恨不得将那人含在口中,风吹草动都能变得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爱也会让人变得何其无私,连自己的性命也愿意一笑割舍。 这是宁愿活生生血淋淋剖出自己的心,也要去换另一颗心的爱。 一个愿意为了爱人剖开胸腔的人,当然也愿意为了爱人而死。 “林述尘,”纪饮霜慢慢握住了抵在自己咽喉上的漱霖剑,"这就是你想让我听到的?" 他没有做出抵抗,任由那剑尖朝喉中推入了半寸,鲜血汩汩涌流,沿着剑刃落在地上。 他又略一后仰,那道剑伤就像宣纸上的一笔朱砂,蒸发无痕。他落在地上的鲜血,也像雪水一样融进土壤,没有半点踪迹。 纪饮霜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仔细辨认掌心的每一条纹路:“林述尘,你说我现在是活着,还是早就死了?你们动不动就要同生共死,可我却连生死的滋味都尝不出来。” 他视线落在林述尘的剑尖,突然笑了:“这么多年,你也一样吧?” 他笑容在唇边扯大,是个放大了的肆意嘲笑,眼中却隐隐透出悲愤。但很快,那缕难以捕捉的悲愤,就彻底消失了踪迹。 纪饮霜突然按住自己的咽喉,有什么东西在他掌下跃动不休,像是一粒执着的种子,急切着要挤出泥土。 纪饮霜仿佛被烫伤一样,忍无可忍地蜷起手指,要将什么狠狠捏碎,一朵淡金色的花依旧从他指缝中露了出来。 叶霁和李沉璧同时一惊——抚生花! 难道师父的那一剑,竟将抚生花种刺入了纪饮霜体内? “林述尘……这次……咳咳咳……又是什么东西……”纪饮霜扼住自己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掌中急速调运灵流,想要将那诡异的花朵连根拔出。 然而扯下一朵,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又快速长出,眨眼间他手背、肩头、胸膛、双腿,都有淡金色的光芒透出灰色的长袍。 纪饮霜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被迅速地汲取。花朵看似美丽柔软,埋进他体内的根茎却如山川脉搏,强悍有力,从他身上大肆地汲引血肉灵力,一副要令他河干海尽的气势。 林述尘的眼底,星星点点似乎盛着水光:“你说得对,我也早就分不出生和死的滋味,大约和你同病相怜。可是我……” 我不知生何欢,却还有为之而生的人。 我不知死何惧,因还有为之而死的事。 纪饮霜难以置信低下头——这些花朵的根系,已经穿破了他脚下的泥土,连在了林述尘的身上。 林述尘竟在以身为容器,用这些怪花吸收他的力量! “沉璧,”叶霁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大感不妙,“不对劲,我们马上过去。” 他只落下个话音,就朝着林纪的方向拼命地疾掠。李沉璧比他更快,将他捞抱起来,一边带他飞纵,一边在他后背推入磅礴的灵流。 叶霁感到体内的灵力在迅速地回转,握了握那只放在腰间的手,眼睛焦急地投向师父的方向。 还没来得及靠近,林述尘和纪饮霜脚下的地面突然崩裂,张开不见底的深渊巨口,将两人吞噬了进去。 “纪饮霜被抚生花缠住了,那是母亲用来杀他的灵物,他挣脱不了。”李沉璧压住叶霁猛然一颤的肩膀,在他耳边道,“可师父只怕会被他拖累而死。师兄身体还未恢复,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帮……” “沉璧,我们做个约定。”叶霁三指并住他嘴唇,“若这次你我都能活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说完,便感到那只已将他往外推的手,再次将他拉住。 身下是无尽的深渊,吹刮出的烈风将两人风筝般扬起,叶霁将额头贴过去,与李沉璧相抵。 李沉璧近在咫尺的长睫扑簌抖动,隐约有泪:“能和师兄同生共死,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 两人双手一握,殉情般朝着深渊里坠落下去。 李沉璧召了个剑诀,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被他一抬手接住。 是漱霖剑。 继续往下不知坠了多久,仿佛沉入了这片大地的最深处,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香气。 叶霁只觉得这股香气有形,温柔又不可抗拒地将他从头到抚摸了一遍,他差点就要枕着这股香气睡去——是和李沉璧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 但李沉璧的体香一向是很幽淡的,如穿行在兰草水泽,夹杂着些许冷冽味道,似有若无,往往只有贴近肌肤才能闻到。 叶霁第一次闻到这么浓烈的香,看了李沉璧一眼。李沉璧也十分在意,告诉他:“这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叶霁正想说也是你身上的味道,心弦敏锐地一跳,紧接着头顶传来巨大的压迫感。 千钧一发之际,默契如约而至,两人双掌互击,用出悍然力量,将对方朝相反方向推了出去。 他们刚一躲开,一道沉重又飞快的硕大暗影从他们之间落下,朝着深渊里砸了过去。 深渊下的林述尘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变成了一片金池,眼眶中溢出的鲜血,也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令他的模样看上去如一尊慈悲神圣的上古神祇。 数不清的抚生花根茎,像蛛丝网般漂浮在风中,一头连着林述尘,一头连着纪饮霜,花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和浓烈的香气。 根茎交织成茧,将他们缠在一起,在金色光浪中沉沉浮浮。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纪饮霜体内的灵力在迅速地流逝,声线竭力维持着稳定,嘲讽怜悯地瞧着昔日师兄:“关山境与我相融一体,你抽走的是关山境的灵气,凭你血肉之躯,吞得下一片河山的份量么?再不放手,让小霁亲眼见到你爆体而亡的模样,对我倒是一大快事!” 相比他故作镇静,林述尘平静堪比一座千年墓碑:“他承受得住。” “他当然承受得住,只不过更恨我一层罢了。”纪饮霜声音陡然变得锋锐,“但我偏不怕他恨我!” 他扣住林述尘清瘦的双肩,用力一掌袭在他胸口,将他身体朝上方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头顶风声呼啸,一枚巨大的石锥以不可扭转之力,迅速地下坠,朝着林述尘的后背刺来! 林述尘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他正经历着灵海暴涨的残酷苦楚,延迟了一切反应。 石锥飞快逼近的短暂瞬间里,两人一上一下对望着,时间好似静止。 纪饮霜忽然浮出一个念头:林述尘这人,是不是从来没有笑过? 仅一个恍惚,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给拉回了现实。 石椎没有插进林述尘的身体,碎裂的沙砾如雨,沿着一层清透发光的结界壳沙沙滑落。 碎石雨里,叶霁和李沉璧衣袍飞扬的身影出现在上方。 两把发光长剑悬停在他们身后,将主人的灵力引扩向四周,形成了一个圆融的结界。 见到抚生花海中的两人,叶霁舌尖都要咬出血来:“师父……” 他倏转过视线,深深地望向纪饮霜,再一次道:“师叔,请你收手吧!” 纪饮霜已经顾不得回应。 他并不怕林述尘用这花吸取他的灵力,因为对方一定会在他河干海尽前,就爆体而亡。 但每一次呼吸时,抚生花的根茎都会向他骨血中蔓延一寸,扎入肌肉骨髓、刺进肺腑心脏。 再拖下去,他每一根血管都要被抚生花的根茎穿透了。 相隔十年,纪饮霜再一次品尝到了林述尘带来的绝望味道。 ——林述尘宁愿被灵力倒灌而死,也要不顾一切地拖着他,拖到他被抚生花撕裂身体,撕成一团碎肉。 就像十年前不惜大损修为也要将他镇压在关山境那样,十年后,林述尘又一次用生命和他开展了一场壮烈的对赌。 赌一个你死我亡——或是双死。 “当初,你说能关我十年。” 纪饮霜好似失去了当年愤怒的力气,他怔怔看着林述尘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的痕迹,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十年之后呢?林述尘,折磨了我十年之后,你就准备放我走么?” 林述尘没有开口,心底的声音却如实地响在纪饮霜的识海:“我想……十年之后,我应该能下手杀你了。” 第190章 李沉璧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敏感地听见纪饮霜轻促地笑了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品出这笑声的意味,就感到整个关山境化成了一团混沌,犹如千万吨重的海流,朝着他们的结界疯狂挤压了过来。 “师兄小心!” 叶霁一个激灵,和李沉璧一起穿进了结界中。下一刻,两人同时被千钧的重量压在了身上。 结界光芒随着大地颤抖,变成了一片随时会被暴风雨掀翻的屋顶,被挤得缩小了一大圈,还在不断向内收拢。 关山境化成的混沌,竟是要将他们无情地挤成齑粉! 他们被浩瀚无边的重量压得吐血,拼尽全力与之抗衡,骨骼都快要粉碎。李沉璧的手慢慢摸过来,叶霁蜷起手指勾住他,两只冰凉的手紧扣在了一起。 他们共同撑着结界,叶霁的视线浸在汗水里,艰难地移向林述尘和纪饮霜。这一瞥,差点魂飞魄散—— 原本淡金色的抚生花全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血珠不断从花海中的两人身上渗出,在周围一带漂浮,触目惊心如在地狱。 “师父……不行……”叶霁喉中艰难地迸出几个字,手向林述尘伸去。 他稍一分心,李沉璧便是闷哼一声,咳着血,替他担下了更多的重量。 叶霁进退维谷——去阻止眼前的的惨剧,便守不住这层结界,四个人旋即就会被混沌吞噬;和李沉璧一起坚守结界,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况且,即便还有余力,他也根本无法分开抚生花海中的那两人。 似乎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却和幼时、年少时的每一次那样,总是插不进这段复杂的纠葛。 四周暗不见五指,李沉璧听见他低促不稳的呼吸,有些不放心,弹出了一团光焰。 那簇小小的光芒,映亮了叶霁满是泪水的脸颊。 “不是师兄的错,”李沉璧知道他的心,轻声道,“这不是师兄该背的因果。” 林述尘的双手,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朵和根茎网,紧紧地抱住了血肉破碎的纪饮霜。 纪饮霜使尽最后一分力气,想将这人踹开,却是无能为力。 林述尘抱得太用力,好像要将那副被扯裂的身躯重新聚起,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来,然而纪饮霜却越来越破碎,无数的抚生花从他身体裂口里喷礴而出。 “林述尘……混账。”纪饮霜微弱的声音,在他怀抱里响起,“要杀我,非得让我这么痛么……” 林述尘温柔地道:“很快就不痛了,饮霜。” 被抚生花穿连的二人,识海微妙的发生共感,看见了对方临死前心中的吉光片羽。 在林述尘轻柔的哄声里,纪饮霜的剧痛似乎真的消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某一晚的古庙篝火旁。那时他将珍贵灵剑放在腿上,轻叹着说道:“林述尘,你这人虽烦,对我却是没得说的。” 纪饮霜喃喃:“……不堪回首的往事,你还想它们做什么。” 林述尘道:“可我怀念的就是这些不堪回首。” 我毕生修炼结界术,想要探寻这门术法的穷尽,想摸到无垠瀚海的终点。 只希望有一日,我的羽翼能够网罗天地万物,庇住天地间踽踽独行的你。 可惜直到最后,只能以身化网,陪你这只羁鸟同生共死。 沸腾疯长的抚生花海将两个人彻底淹没,结界外吞噬万物的混沌,变成了呼啸的风。 李沉璧伸出手,遮住了叶霁泣血的双眼。 林述尘空荡的声音,被风送入他们耳中。 “小霁,我很高兴。” 整个关山境好似经历着一场扭曲重构,结界被扭得四分五裂,叶霁和李沉璧瞬间被卷入了烈风洪流中,艰难拽着彼此的手腕,才不至于分开。 他们被不断地带向远处,魂魄都差点被吹散,叶霁执拗地盯着视线里那一片花海光芒,然而那光芒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场风才停下,两人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精疲力竭,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关山境又恢复了一片大雾、无边无际的模样。 铮铛、铮铛。 两把长剑掉在他们面前,剑刃轻轻碰撞,发出了耳鬓厮磨的柔和清响。 叶霁怔怔地望着两把剑,想,他再也没有师父和师叔了。 两个绝世之人已去,徒留两把绝世之剑。 他和李沉璧还要带着剑活下去。 ----------------------- 作者有话说:下章大结局!本来以为上周能结局的但还是失算了hhh 第148章 (大结局)春归大地 在这个世上, 有三个玄奇至极的地界。 长夜不昼的策燕岛、琪花瑶草的玄天山,还有大雾不散的关山境。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踏足那里,更无从得知其中发生的故事。 策燕岛的天穹有过多少次繁星与暴雨的轮替, 其间的鬼怪曾被谁的手掌罩在笼中? 玄天山的仙境经历过多少次撕裂与震动,阳世和地狱间的那层薄土曾被谁沉默地托起? 关山境的大雾千古以来让多少人迷途与绝望, 如今又是谁关上了那扇门,落下了那把锁? 人们或许只在史书上翻到一些只言片语,或在食肆酒巷里听见过几段趣谈,然后就抛之脑后,却不知道有些人将一生都留在了那里。 · 叶霁和李沉璧在关山境转了很久,停留了很多天,也没有找到林述尘和纪饮霜的半点骨骸痕迹。 两人在最后那场翻天覆地的震动里, 和抚生花一起化成了风烟灰烬。 但这个事实,李沉璧不敢对师兄说出来, 和他一起在旷野迷雾里不知疲倦地寻找,累了就席地而坐, 枕着彼此小憩一会。 在这期间, 叶霁一直都沉默寡言,短暂休息醒来后,就拄着剑,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再一次迈开步伐。 李沉璧没有任何怨言, 也没有打断这种无谓行为的想法。 他需要给他的师兄一点时间。 关山境中辨不清日月光阴的流转, 这一晃也不知过去了几日。 某一天叶霁将长剑一丢,坐下来,枕着李沉璧的肩。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发出了均匀的沉眠呼吸声。 李沉璧将他的脑袋轻柔抱起, 放在大腿上,将他身体摆成舒展躺下的姿势。一只手抚着他的头顶,另一只手笼住那搭在腹上的冰凉手背。 缩在这个犹如长辈安抚幼童般的姿势里,叶霁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李沉璧也终于得以长久地凝视他的脸——他曾经以为再也看不见了。 李沉璧看得最多的,是叶霁的眼睛。 就像叶霁着迷于李沉璧的眼睛一样,李沉璧也很爱他的这双眼睛。那清亮坦荡的光芒、凝视时的温柔多情,甚至比那美丽的形状还要动人。 李沉璧忍不住用手指虚虚地拨弄他眉宇。忽然间,那睫毛颤动了好几下,李沉璧见他要醒,从锦囊里翻出水壶准备喂他,却看见许多的泪水,从干涩的眼底里不断滚出。 “师兄。”李沉璧捧起他的脸,“师兄,你刚刚做梦了么?” 叶霁点了点头,翻过身,整个人蜷了起来。将头埋在李沉璧小腹间,紧紧抓住了脸旁的衣襟。 他痛彻心扉的哭声,像是云层里滚动的雷,让李沉璧的心腹沉闷地颤抖。 一直以来,叶霁都以保护者自居,默默地扛起责任,一遍遍吞咽下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与委屈,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不能将他自己的消极宣之于口。李沉璧第一次见到叶霁这样的失态,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畅肆地大哭,心尖仿佛要被他哭出血来。 李沉璧没有哭,他风雨不动。这是他的师兄,也是他要守护一生的爱人,他不能在他脆弱的时候掉眼泪。 很久很久,叶霁渐渐止住了哭声,说道:“沉璧,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走之前,把关山境封了吧。” · “现在还有一个地方,我放心不下。” 五日后,在山居小院里,叶霁将一封从长风山飞来的灵信叠好,放在桌上,沉吟着说道。 李沉璧正在调朱砂,只因叶霁昨天忽然起了点兴致,剪彩纸削竹骨架,将墙上挂着的那只半成品风筝完了工。眼下偏不是放风筝的好季节,便想将它改良成鬼市里那种无风自飞的灵品风筝,于是指挥李沉璧打下手,他要在风筝背后勾画符咒。 李沉璧端着朱砂碟走过来,端详叶霁挽袖润笔的侧脸,欣赏那新添的几分红润气色:“师兄还放心不下什么?” “策燕岛。”叶霁道,“这个地方非同小可,没有长风山的结界术镇压,光凭玉山宫设的那些阵法来阻挡妖物逃逸,肯定不够稳妥。” 李沉璧等他专心画完了符,擦去他小指上染的朱砂,才开口道:“师兄不是已经下定决心,长风山再不管这些事了么?结果还是封了关山境,我又镇着翻雪谷,现在又要开始操心策燕岛的事了?” 第191章 “对那些凶险之地一概全管,只会助长其他仙门的惰性,但长风山也该担起一些责任。” 叶霁睨他一眼,微微含笑:“山门传信来说,玄天盟分配今年的山产,竟给了长风山五分之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玄天盟派使者来表意,渡冥狭间虽增加了不少新的防护,但长风山的结界依然不可或缺,只好恳请‘李仙君’今后多费心了。” 李沉璧嗤地笑了:“难怪这么大方,就知道没好事。那时他们被我恐吓了一顿,吓破了胆子,这是生怕我撂手不管呢。”又点点桌上的信,“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师父在离开长风山前,留下了一封传我掌门之位的亲笔手书。” 叶霁说到这里,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出了好一会神,才将信推给他:“剪湘他们算了良辰吉日,想将接位大典定在十五日之后,问是否可行。你来回这封信,就说,我们会在那一日前回家。” 两人分坐同一张案桌,各自铺纸提笔,李沉璧给长风山回信,叶霁给凌泛月寄书。 桌子不够宽敞,两人又都身高腿长,侧着半边身体才勉强共坐,在彼此的呼吸声里写着写着,李沉璧就不安分地粘了过来。 叶霁用手肘将他撞过去几回,纸上溅了一堆墨点,才断断续续把信潦草写完。 他将信纸往桌角一推,握着墨迹淋漓的笔管,扑来找他算账。 李沉璧被他压到了桌子底下,扭来扭去地求饶,脸上还是被当成宣纸,气势雄浑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滚”字。 三日之后,他们乘坐的乌篷小舟穿过霏霏细雨,停靠在了春陵的码头。 一名鸦青斗篷的青年斜倚在垂柳下,抱着把黑沉沉的长剑,像是等了很久了。 叶霁在船头与他对望。 这是他熟悉的凌泛月,也不是他熟悉的凌泛月。叶霁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扬起长眉冲过来与自己揽背拍肩,然而视线里的那人,却只是一下站直了身体,笑着对他点头。 倒是程霏一下从他身后冒出头来,笑朗朗地热情挥手招呼:“叶师兄!李师弟!” 李沉璧抱着两个酒坛,从船篷中走出来,程霏“呀”了一声,嗔道:“咱们春陵有得是好酒,之前还说请长风山兄弟姊妹们来痛快喝一场呢,怎么好让你们带酒来?” 叶霁笑道:“这也是你们春陵的酒。”对发怔的凌泛月道,“别盯着了,没你的份。我听说你把言卿带回身边了……还有知白的尸骨也已入土安葬,我来祭祭他们。” 言卿的墓在凌泛月幼年打坐练剑的小山坡上,清幽无人。陪伴那墓碑的,只有一把黑色的琴,还有一个朝夕往返坟前的痴情人。 在宁知白的墓旁,有一座几乎一样的坟。叶霁有些吃惊地看着宁知夜的墓碑,心中五味杂陈。 凌泛月冷不丁道:“他和枫云山庄的圣师曾有来往。那圣师给过他一枚山庄的内部通行令牌。” 叶霁想了想,并不觉得惊奇:“他和唐渺……果然是这样。我猜,唐渺教给了他漂星楼招魂的秘术,作为交换,他会成为枫云山庄在玉山宫的内应。” “两家同坐东洲,枫云山庄早就将玉山宫当成一块肥肉了。我从叠霞那里听到了消息,又收到你的急信,我岂能坐待宰割。” 凌泛月负手长立墓前,唇角漾起一线笑容,闪动着昔日的意气风发:“宁知夜把他那枚令牌给了我,以便我们潜入枫云山庄,破坏护庄阵法。你又在信里将山庄内部的玄机详细透露给了我,那时我和叠霞带人厮杀进去,简直是一路摧枯拉朽。” 叶霁沉默片刻,道:“宁知夜这样做,是因为愧疚?”凌泛月摇了摇头。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小子一辈子也善不了。”凌泛月依旧是一脸的嫌弃,却转过头,遮住了眼底的一点水光,“他想死却死不了,所以用这枚令牌,和我换了……穿心一剑。” 第二天,谢绝了玉山宫同行,叶霁和李沉璧独自踏上了策燕岛的土地。 他们一连待了两日,策燕岛没有降下一滴雨。 新的封岛结界落下之后,两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截了一匹离群的奔雷兽,沿着星河般灿烂发光的溪水,骑到了元涯神女的摩崖雕像之下。 神女的脸上长出了斑斑青苔,沉静地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 “世人总爱对着神像许愿,神真的能够听见么?”叶霁问。 “有些能,有些不能。”李沉璧捏了捏他的手,“师兄想对她许愿么?” “我没有什么愿望要和神说。”叶霁道,“我的话,是和你的母亲说的。” 他郑重又温柔地仰望雕像:“当初您将沉璧托付给师父,师父又将沉璧托付给了我。我无缘和您相见,就全当是您亲自把他交给了我吧。” “李沉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用这一生珍爱他。” 这一番话,让李沉璧忍了太久的眼泪,彻底洋洋洒洒,掉了回长风山的一路。 到最后,叶霁哄他哄得都有些烦了,奈何刚与神女拊心发誓,实在硬不起心肠让他把那条泪水河收了。 在陡寒酒馆点了几坛酣春酒,叶霁亲自给他倒满酒杯:“喝完后小睡一觉,养养精神,进山门的时候,不准再哭了。” 李沉璧用湿红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师兄陪我喝么?” 叶霁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神:“好,只喝一杯,师兄陪你。” 他一心想哄好李沉璧,却忘了李沉璧是个千坛不醉,他却几乎一杯就倒。 等他醒过来,发现正伏在李沉璧背上,沿着漫长的石阶,走向云雾深处的长风山门。 叶霁赶紧敲他肩膀:“不像话。放我下来。” 李沉璧没搭理他,过了一阵,鬓边一痒。叶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鲜艳的大芍药,插在了他头发上。 “怎么样?”叶霁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双手都抱着我,怎么摘掉这朵花?在山门口让人看见,李仙君好有面子么?” “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李沉璧眼角弯起,始终如一地道,“只要师兄高兴,我怎样都行。” 两人腰间的令牌同时发出一道清光,眼前场景变换,进入了护山结界。 叶霁在他背上,缓缓抬头。 长风山的弟子们都伫立在道旁迎接,含笑含泪看着他们。有几个低头呜呜哭出了声,被身边人敲了头。 叶霁感慨道:“当年我抱你回山,他们也这样跑出来看热闹,说叶师兄捡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李沉璧道:“他们都来迎接叶掌门了。” 叶霁轻叹:“可我还是想做他们的叶师兄。” “今后他们都叫你掌门了,只有我才能叫你师兄。”李沉璧嘟囔,“这样才好,你今后就是我一个人的师兄了。” 叶霁在他耳边悄悄笑道:“只想叫师兄,不想叫点别的?” 李沉璧嘴唇动了动,眼眶里似有泪花闪动。 山阶上的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就连道路两旁的枯草也不见一根,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草木,都被灵气催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处处都是有心的痕迹,长风山的弟子们,的确在充满希望地等待他们回家。 叶霁看着石阶缝里冒出的绒绒青草,忽然感叹道:“就好像冬天结束了一样。” 李沉璧侧过头,在他脸旁亲了亲:“不远了。” 他们离下一个春天不远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了,再回头看实在是百感交集。 叶霁和李沉璧这两个人物的诞生,其实源于我一时的xp上头,我想写一个美丽娇蛮的腹黑年下攻和光风霁月的剑侠之间简单爽快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却让他们走了这么漫长、这么跌宕的一段路。 故事的开篇其实有些简单莽撞,一开始就明确了一方对另一方的热烈心意。从开头就确立的感情,需要用之后的故事来诠释这种心意的深度和厚度。 叶霁和李沉璧之间的拉扯,并不是你爱我、我不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我终于爱上你……这样的狗血虐心过程。这个故事的主题,其实是关于两个相爱之人如何一次次应对难关,成为无法分割、相互依靠的伴侣的成长修行。叶霁在侠心道心之下,也有为爱人动情牺牲的炽烈柔情;李沉璧在腹黑哭包娇花的外表下,也有透彻通达、坚韧不拔的魄力执着。 他们在故事开始前就已经无比熟悉彼此,但这个故事结束时,他们才真正地彻底了解彼此。对彼此的感情,从“对师弟的疼爱”、“对师兄的迷恋”升华为了情感对等、互依互托的爱人。 关于师父师叔,则是一条与主角小情侣互为映衬的支线。四人的人格相互观照,四人的羁绊也相互对照,注定了一对会彼此扶持走向生,一对相互博弈走向死。 总之,我的第一篇原创小说,现在终于可以搁下笔,给这个故事画个句号了。 第192章 感谢一路陪伴师兄弟走完这一路的宝贝读者们,今后生活愉快么么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