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少主竟是我竹马》 第1章 《敌国少主竟是我竹马》作者:陆庭野【完结】 本书简介: 【和敌国少主携手维护和平的故事】 【微阴郁病弱侯爷受x纯情忠犬异域少主攻】 罪臣之子戚暮山飘零三年,幸得新帝翻案沉冤昭雪,却在被封为靖安侯的第五年遭人陷害落下病根。 虽道是时日无多,但好在此生也无甚牵挂了……吧? 边境密林,作为使臣出使的戚暮山偶遇前来查案的南溟少主穆暄玑,只一眼,便心头一颤——这张脸,好像那个曾令他魂牵梦绕的竹马少年郎。 他压抑着心跳,试探发问:“少主之前在万平待过?”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句淡淡的:“没有,我从未离开过家乡。” ……果然是病糊涂了,那小家伙早就亡故八年了啊。 算了,幸好不是,这样走的时候也能坦然些。 可后来发病垂危之时,穆暄玑跪在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红着眼眶,哑声呢喃道:“暮山哥,不要丢下我……” - 穆暄玑年少做质子,假死脱身才回到故土重登少主位。 众人皆以为他会恨透昭国,与那个弱不禁风的昭国人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要不了多久就该厌倦。 岂料半年过去,少主非但没厌倦,甚至追着人跑去昭国了。 喂,那是敌对国啊! 【阅读指南】 1.攻一开始以为是受没认出他来,所以才装不认识; 2.并非所有人对彼国抱有敌意; 3.受病弱但意志力很强大; 4.攻受在各自的国家都有点万人迷属性,可能有个别配角的单箭头,但主角俩只对彼此粗箭头; 5.剧情感情各半,小学生悬疑+权谋求放过; 6.病能治,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悬疑推理 正剧 主角视角戚暮山互动穆暄玑(阿古拉) 其它:天降就是要变成竹马的! 一句话简介: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俩有一腿了! 立意:苦尽终会甘来,爱生活,更要爱自己 第1章 靖安侯府的门前,十多名锦衣卫鱼贯而入。 长街尽头的茶摊里,茶客们探头张望,低声嘀咕起来: “发生啥事了?这是在查抄侯府吗?” “你有所不知,前阵子不是上面那位的寿辰嘛……”说话的茶客逐渐压低声音,“我听说,那靖安侯不小心在寿宴上触怒龙颜,被赐了毒酒!哎,但是啊,竟没将侯爷直接毒死,可谓是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德啊!” 邻桌疑惑道:“这靖安侯什么来头?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连靖安侯都不知道?哪个外地来的?可曾听闻塞北戚家、镇北侯的大名?” 邻桌茶客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哎哟,这么一说我有印象了,八年前那事,都快传遍整个昭国了。” “亏你不是个土老帽,那靖安侯就是镇北侯他老人家的儿子。不过这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讲清的,得从先帝那会儿说起了……” 昭国民风较旧年开放许多,但民间论起前朝旧事,仍有些避讳。 见方才说得最起劲的茶客四顾而后缄口,茶博士便接着他的话道:“先帝那时听信谗言,认定镇北侯与北狄勾结、通敌叛国,于是勒令将戚家满门抄斩,除了镇北侯的独子。传言那位戚世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出生天,一逃就是三年。直到我们这位新帝登基,才为戚家平冤昭雪,甚至给戚家唯一的后人冠以靖安侯之号。” 末了,茶博士唏嘘道:“所以说啊,侯爷能挺过这一遭,可谓是祖辈忠良用战功救回来的。” “话虽如此,可我怎么听人说,侯爷不是被御赐毒酒,而是被对家偷偷往酒水里投的毒?还说侯爷前脚刚献完寿礼,后脚就毒发吐血,吓得圣上寿宴都不办了,赶紧急诏所有太医入宫,宫里上下连着三天没阖眼,才救回侯爷这条命。” “你又是上哪道听途说的?侯爷无论如何,至少都是圣上身边的红人,那对家得是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敢在百官拜寿的时候,往他酒杯里下毒?更何况抛开那些风流韵事不说,侯爷为人还算温良恭俭让,若当真在朝中树敌,得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人不惜痛下杀手?” 这时,角落忽然响起一声哂笑:“大概是看不惯他那副谄媚作态吧。” 那人声音不大,很快被掩埋进锦衣卫陆续离开侯府时的动静里。 茶摊众人顿时噤了声,经验老道的茶客算了下时间,便知锦衣卫此次调查又一无所获。 距寿宴投毒至今已有月余,那夜的凶手仍杳无音信。 片刻后,有人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还听说,今年出使南溟的官员里,好像就有靖安侯。” “啊?侯爷身体尚在抱恙,又要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惊讶的茶客轻咳一声,不禁呢喃道,“圣上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 “那位的心思岂是我等能随意揣度的?”茶博士打断了那茶客的话,叹息道,“这世道人命如草芥,王公贵胄亦是如此,是生是死,都在天子一念间罢了。” 茶博士温壶倒茶,复又望向重归冷落的侯府:“不过说到南溟,虽是异邦之地,倒也并非如你说的那般穷山恶水,或许对侯爷来说,是件好事……” …… 戚暮山打了个喷嚏。 同车对坐的少年立刻关切道:“侯爷着凉了?” 戚暮山听着车顶淅沥的雨声,微微颔首道:“习惯了,吹一点凉风就会这样。” 闻非蹙眉看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句“现在都入夏了”憋了回去,转而往窗外探出头。 接着拉起车帘回过头,对继续看书的戚暮山说:“我们好像到南溟境内了。” 使团马车早已跨越昭溟边境,眼下正穿梭于一片密林之中。 闻非点起安神香,便坐到戚暮山身边:“在看什么呢,侯爷?” “南溟的民间读物。”戚暮山往闻非那边挪了挪手,“算是风物志吧,毕竟是第一次出使南溟,总该先了解一下当地风俗。” 闻非随手翻开前边的书页,粗略扫了几页,就兴致寥寥:“我知道他们跟我们那边风俗差别挺大的,不过萧大人说他到南溟第三天就能入乡随俗了,侯爷也一定可以的。” “好吧,那就当解闷了。”戚暮山轻笑,合上书本搁在手边,又抽出另一本书,“这里还……” 话音未落,他倏地捂住嘴,咳得蜷起身子。 “侯爷!” “……咳,没事,别担心。”戚暮山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习惯了就好。” 闻非刚想劝他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要多休息,手里就被塞了本书,看着比方才的风物志还厚:“这又是什么?” “听说是南溟文人写的话本,我买的是译本,还没看过。” 闻非一愣,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封皮书名,迟疑地开口:“这书……正经吗?” 话是这么说,闻非还是忍不住好奇翻开:“这些书都是哪来的,我在万平怎么从来没见过?” 戚暮山调整了下身后软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一靠:“我之前也没见过,是在洛城歇脚时顺手买的。” 洛城,是昭国西南的一处城镇,与南溟毗邻,也是两国派遣使臣的必经之路,因而当地有不少售卖南溟书籍的书贩。 过了须臾,戚暮山见闻非难得看入迷,便不打扰他,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渐渐闭上眼,任由意识放空。 - 一个月前,养心殿。 “陛下,您近日看着忧心忡忡呢。” 贤妃请过安,绕到昭帝身后,为他揉起太阳穴来。 昭帝即使闭目养神也微蹙眉头,闻言叹了口气:“朕能不忧心么?那夜的凶手至今下落不明,朕现在连口热茶都要试三遍毒。” 贤妃稍加重手指力道,徐徐道:“臣妾有所耳闻,听说是靖安侯为陛下挡的那盏毒酒。” “倒是让他无辜受牵连了。”昭帝摩挲扳指的手顿了顿,沉思道,“不过,那凶手或许并非是冲着朕来的。” “陛下认为,那盏毒酒本就是要给戚侯爷的吗?” 昭帝沉吟片刻,终是没有应声。 贤妃动了动手指,摸到昭帝后脑勺的穴位,问:“莫非,是前阵子上书弹劾戚侯爷的那群人?” 昭帝逐渐舒展开眉头,语调也随之漫不经心起来:“爱妃对朝政未免太了如指掌了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是昭帝身边的李公公。 “陛下,靖安侯于殿外请见。” “哦?”昭帝忽地掀起眼帘,眼底倦意一消而散,“让他进来吧。” 李公公拱手应是,神色却有些异样,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李公公把腰弯得更低道:“陛下,恕奴婢多提一嘴,如今的戚侯爷有些变样了。” 第2章 久卧病榻之臣,无论形貌消瘦,还是性情大变,昭帝都有所准备,但他仍起身来到中堂字画前,故作端详。 贤妃自知不便多留,于是从身后为他披上外衣,又不禁往那幅字画上多瞟了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半晌,背后响起来人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臣参见陛下。” 昭帝转过身,饶是提前作好心里准备,仍被眼前青年的模样惊得睁大了眼。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戚暮山自嘲似的一哂,像是见惯了旁人讶异的目光,不以为意道:“臣刚才遇到贤妃娘娘时,娘娘也这么问臣,只道是世事难料吧。” 那身御赐绯色官服依旧鲜亮,然而现在穿在戚暮山身上,仿佛枯木枝头挂了两片锦缎。 昭帝忙扶住他的肩膀,却隔着衣袂摸到他肩头突骨,颇为心疼地皱起眉头:“这段时间受苦了。” “有陛下牵挂,臣就不胜感激了。” 戚暮山做尽礼数,被昭帝虚揽着肩膀,引至榻前坐下。 “朕近来公事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亲自探望,只好派人送点补品到你府上,晏川不会埋怨朕吧?” “陛下操劳国事,臣不敢有怨。”戚暮山垂眼,正要拿起案桌旁的茶壶,昭帝已然接过茶壶,为两人各沏一盏茶。 “那晚的凶手,行事隐蔽,锦衣卫一无所获。”昭帝说。 戚暮山抿了一口茶,神色平静:“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用月挝的玄霜蛊了。” 月挝与昭国北境接壤,原称北狄,后因内乱分裂成东西两国,月挝便成西北狄吞并掉东北狄后的国号。 昭帝有听太医提过玄霜蛊,但此蛊属于月挝秘术,昭国医书鲜有记载,故太医们也只姑且救回戚暮山一条命,还没能彻底解蛊。 “你觉得朝中谁最有嫌疑?” “不知道。”戚暮山搁置茶盏,直言道,“臣得罪过的人,怕是不比此前弹劾臣的那些奏折少。” 昭帝摩挲着茶盏边缘,眸光晦涩不明。 戚暮山心照不宣地避开昭帝的视线,接着说:“但臣斗胆猜测,许是朝中有人与月挝暗地勾结,来寻先父平定北狄之仇。” 当年北狄频繁侵扰塞北,是镇北侯率兵将北狄给收拾服帖,然而也正是在与北狄的最后一场胜仗后,一封由镇北侯“亲笔”的通敌密函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昭帝稍眯起眼,戚家冤案是他亲审翻案的,论说罪魁祸首及其党羽即使未连根拔除,也不敢卷土重来。 “你这想法倒新奇,但朕觉得,不大可能。月挝人若真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岂非在挑衅朕?” 戚暮山听到那声“朝廷命官”时,抬眼对上昭帝的视线,苦笑道:“是臣妄自菲薄了。” 昭帝盯着那双略显疲态的眼眸,片刻低吟一声:“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若依此线调查恐艰难万阻,还需从长计议。” “臣明白。”戚暮山低眼抿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臣此番前来,其实还有要事请求陛下。” “但说无妨。” “下月便是和南溟互通往来的时节,臣恳请陛下,允臣随使团共同出使南溟。” 昭帝闻言,当即坐直身子,眉头微蹙:“什么?” “太医说玄霜蛊性寒,若是常处热地,兴许能遏止蛊毒复发,而南溟依山傍海,四季和暖,正是理想之地。此外南溟与各国通商,若有月挝书籍流通,兴许能找到解蛊的办法。” “不可。”昭帝果断道,“万平到南溟都城统共三千里,路上舟车劳顿,你这身子能否撑到不说,他们要是赶尽杀绝,朕可就愧对镇北侯了。” “上次毒杀失败,且有百官目睹,臣认为他们断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在南溟的地界里,南溟国王怎会对使臣安危坐视不理?” 昭帝似乎动摇了。 戚暮山趁热打铁,望向寿宴上的贺礼——昭帝方才端详许久的那幅字画,缓缓念出上面苍劲有力的八言:“智珠在握,乾坤在怀。” “陛下,您难道不想知道,南溟与我昭结为友邦,究竟是何居心呢?” 第2章 戚暮山被车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闻非?” 闻非听到呼唤,伸出马车的半截身子又缩了回来:“公子你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 戚暮山说着,也想起身下车,闻非见状上前搀扶:“好像是有人拦车让我们换道走,萧大人已经去交涉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戚暮山走下马车,便瞧见鸿胪寺少卿正与一位陌生青年用溟语交谈。 那青年身形颀长,被斗笠压住半张面容,手边牵了匹黑色骏马。 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青年稍稍抬头,朝戚暮山望过来。 那双宛若天青石的蓝色眼眸,令戚暮山不由一怔。 “公子。” 守车的亲信见戚暮山出来,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长袍为他披上。 “森林里刚下过雨,别着凉了。” 戚暮山朝他颔首示意,江宴池便自觉走在身前,领着两人上前查看情况。 陌生青年只是短暂一瞥,就收回视线,而萧衡则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见戚暮山走来,忙作揖道:“哎哟,戚侯……公子!不小心打扰到您休憩了。” 戚暮山问:“无妨,发生什么事了?” 萧衡解释道:“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南溟人自称是附近的山民,说最近这条路上山贼闹得厉害,叫我们跟着他走另一条道。” “这里到东泽还有多久?” “算上路途休息,走官道到东泽城的关口大概还要两天的行程。” 趁着萧衡说话的空隙,戚暮山用余光打量起那青年,但青年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打理着黑马的鬃毛。 黑马毛色光泽,比使团的马匹更高大健硕,是南溟特有的汗血马,正温顺地蹭着青年的脸颊。 能驯服并精心饲养如此骏马,这个陌生青年恐怕不只是山民这么简单。 戚暮山接着道:“还有其他路能走么?” 萧衡摇头:“不知,下官前两次出访南溟都是走的官道,未曾听过有旁道也通往东泽,而且斥候也未察觉附近有山贼出没。” 戚暮山点点头,随后看向侧着脸的青年,方欲开口,忽的想起两国语言不通,便凑近萧衡小声问道:“那什么,萧大人……” 萧衡当即了然,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下官可以给你翻译……” 话音未落,那青年忽然转过头,对上戚暮山的目光,用昭语开口:“这位公子,请问吧。” 萧衡眨了眨眼,指着青年的手微微颤抖:“你,你会说我们昭国话?” “会。”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青年略一歪头,状似无辜道:“我也想啊,可大人没等我开口,就先说我们溟国话了。” 眼见萧衡脸色有些难堪,戚暮山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大人,该给马匹喂点干草了吧。” 有了戚暮山给的台阶,萧衡忙不迭去招呼马夫,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戚暮山拢了拢外衣,虽已是五月,但林间微风带着雨后的寒意,刺得他指尖泛凉,轻轻咳嗽一声。 青年抚鬃毛的手一顿:“公子身体不好?” “嗯,老毛病了,不碍事。”戚暮山故作叹息道,“阁下怎么称呼?” 青年坦率道:“公子叫我阿古拉就行,我就住在城郊附近,对这一片很熟悉。” “阿古拉。”戚暮山试着模仿青年的发音,微微颔首,“我姓戚,从昭国来的。” “你们是昭国来的使团吧?”阿古拉显然从方才与萧衡的交谈中就已得知,“每年这段时间,这里就会有使团的队伍经过。” “是。”戚暮山顿了顿,“阁下说这附近有山贼出没,是怎么一回事?” “山贼一直都有,以前他们只与商队打交道,要些过路费之类的。直到前阵子他们劫了辆昭国的镖车,便开始在官道上作乱,偶尔也会来骚扰城郊居民,搞得人心惶惶。” 戚暮山观察着阿古拉面无表情的脸庞,对这位自称“山民”的青年愈发捉摸不透。 他的头发蜷曲,脸上没多少肉,骨头分量多,眼窝深,眼尾锐,鼻梁直挺。一袭乌衣,袖口被随意地扎进银护腕里,腰间别着佩剑,衣摆绣有金丝暗纹。 戚暮山生于塞北,本就高挑,而两人个头近乎平齐。 青年身上其实带着点杀气,以至于江宴池边挡在戚暮山前面走时,边在衣袖里悄然捏住暗器。 末了,阿古拉又补了一句:“另外公子还是叫我名字吧,‘阁下’听着不习惯。” 戚暮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这林中还有你的同伴吗?” “不清楚,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想下雨天应该没多少人出门。” 戚暮山狐疑道:“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做什么?” 第3章 只见阿古拉牵着黑马调转方向,戚暮山才发现马鞍另一侧还挂着药篓。 “家里小妹喜欢琢磨医书,正好药材快没了,我就帮忙来林中采药。” 戚暮山不作声,轻轻抬肘碰了下闻非,闻非立马会意,摆出少年郎提起兴致时特有的欣喜表情:“是吗,我在太医院的书阁里看到过,南溟城郊有很多奇珍药材,可以让我看看吗?” 阿古拉大方打开药篓。 闻非上前看了一眼,这回是真的欣喜了,小心发问道:“我可以拿起来看吗?” 阿古拉似笑非笑道:“当然,都是些寻常药材,可能在昭国不常见,算不上多珍贵。” 见闻非新奇地挑拣着只在书上见过的药草,嘴里还自言自语着什么,戚暮山也不禁浅笑。 兴许他的确是出于好意。 阿古拉走近戚暮山几步,似是没注意到江宴池瞪着他,问:“这小孩是太医?” 戚暮山没看他,而是瞧着闻非:“不算是,还是个学徒。” 阿古拉于是也顺着他的视线侧目:“哦,他看起来十七八岁的。” “没呢,前不久才过的十六岁生辰。” 因着气氛略有缓和,戚暮山主动攀谈道:“对了,小妹今年芳龄几许?” “十五,比他小一岁。” 戚暮山淡淡一笑:“这孩子在太医院也没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要是能与令妹一见,应该会很投缘吧?” “或许吧,如果有缘,自会相见。” 汗血黑马似乎不喜欢陌生人碰主人的东西,在闻非察看了片刻后,便走到阿古拉身边,不让闻非继续动作。 闻非疑惑:“哎,生气了?” 阿古拉抚摸着黑马的后颈以示安抚:“可能不习惯陌生人碰他吧。” “这么小气。”闻非嘟囔着,悻悻回到戚暮山身旁。 戚暮山忍俊不禁,顺势转移了话题:“你这马还挺通人性。” 阿古拉闻言,语调都轻快起来:“他叫乌云,不仅通人性,跑得也快,从这到东泽,只需跑上两个时辰。” 戚暮山若有所思:“千里良驹啊。” 阿古拉盯着他,忽然问:“怎么,公子也想摸一下吗?” “啊?不了吧。”戚暮山确实有想过,但刚见识过闻非只是碰个药篓,乌云都会走开,遂作罢,“他不是不喜欢陌生人么。” “公子要是信我的话,可以把手交给我。”说罢,阿古拉朝戚暮山伸出手。 指腹藏着几道浅痕,那是常年执弓留下的暗记。 犹豫片刻,戚暮山缓缓抬起手。 然而就在两只手即将触碰时,一道凛冽刀光乍然闪过。 阿古拉反应迅速,抽手后撤一步,平静地看向眼前举刀相对的女子。 女子高束褐发,眼眸漆黑如古井,声音冷淡:“别碰他。” “花念。”戚暮山温声道,却仿佛命令般,让女子不再有下一步动作,“他没有恶意。” 花念紧盯着阿古拉须臾,终是收刀入鞘。 安顿完马夫准备回来看看情况,结果恰目睹这一切的萧衡,立马转了步子,决定再喂一次马草。 闻非刚受完对方好意,这会儿也帮着劝道:“花花姐,他真的没有恶意。” 戚暮山趁机边说着“我再劝劝她”,边拉着花念避开众人视线。 留下一直沉默的江宴池向阿古拉赔着不是:“实在对不住,那位姑娘是我们公子的护卫,不喜欢陌生人碰公子。” 阿古拉挑起眉毛,淡淡道:“没关系。” 马车后,戚暮山敛起笑意:“前面的路怎么样?” 花念说:“离这三里处有打斗的痕迹,约莫十八人,草地和树干都沾了血迹,最新的血液估计是昨天的。” “那人身手如何?”戚暮山问的是阿古拉。 花念沉吟道:“反应还挺快,出手很利索,若是和他动起真格,可能比较棘手。” 戚暮山忽然笑了,垂眸看向她的佩刀:“比你还快?” 花念稍显不满道:“那种距离会误伤到人,而且他似乎早有察觉,像是有意引我们动手一样。” 戚暮山循着她的话,复盘起那短暂的瞬间,有那般身手,若只是个“山民”,实在是可惜,更何况从那人的衣着面料看,针线剪裁皆非俗品。 而且他孤身面对异国使团,却丝毫不露怯色,显然是对此习以为常,又或许他并非孤身一人,所以才能那般从容。 不过最令戚暮山意外的还是,他竟能从那南溟人说的昭语里,听出一点万平口音。 “总之,他很可疑。”花念最后说,“需要解决掉吗?” 戚暮山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不,他也许确实没有恶意。” “可是……”花念试图找补,但在戚暮山不容置疑的眼神前,还是妥协道,“我明白了。” “放心,我有分寸的。” 戚暮山返回时,阿古拉正拿着一把干草想喂乌云。 但乌云大概是被主人娇惯坏了,瞧不上这些普通草饲,扭着头躲避。 阿古拉于是把干草还给闻非。 这时,萧衡凑了过来:“怎么样,公子,你们商讨的如何?” 阿古拉也望过来。 戚暮山凝视着青年澄澈透亮的蓝眼,说:“请他带路吧。” 第3章 使团前车调转方向,由骑着黑马的青年领头,浅草没过马蹄。 小路不太方便使团的队列行进,于是马车两翼的护卫队伍不得已退到一前一后,使得整支队伍变得窄长。 江宴池骑马跟在戚暮山与闻非所在的马车后面。 车队几乎是直线前进的,不像官道那般弯弯绕绕。 阿古拉有时与领队的马车并排前行,方便江宴池盯梢,有时又是走在最前头,看不着人影。 不管戚暮山是否真的相信他,江宴池是不会对这名半道杀出的陌生人有任何信赖的。 夏风簌簌,穿林送声。 江宴池耳尖一动,倏而皱眉。 “你有听到什么吗?”他问与自己并排同行的护卫。 护卫是昭帝指派来的,不了解江宴池的本事,便权当他是在过度紧张自家侯爷的安危:“没有啊。” “你再仔细听听。” 护卫见他一脸严肃,不禁照做,但周围除了风声就是马蹄踏草声:“真的没有,你是不是听错了?” 江宴池再竖耳倾听,这回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又等了须臾,确认那异样的声音没再出现后,这才作罢。 - 天色渐晚,阿古拉在林间寻了块空阔又靠近溪流的地方供使团作原地休整。 “你觉得我们被人跟踪了?” 戚暮山没去看江宴池,兀自披上外袍,解开发带,任由头发随意披散下来。 江宴池站在马车门口,一脚蹬着马车,一手肘撑着门框,探进半截身子来。 “是,刚启程不到一刻钟,每隔半里就有飞鸟惊起,听动静,对面相当老练,每次只暴露三息。”江宴池一边汇报,一边看着戚暮山半束起头发,“但第四次后,他们就消失了。” “我相信你的耳力。”戚暮山将发带扎好,“他们若不动手,我们也不着急出手。” 江宴池点头应是。 戚暮山收拾完,便从座位底下取出一包干粮,挑了个最大的烧饼给江宴池:“闻非又跑哪儿去玩了?” “和花念他们抓野兔去了。”江宴池啃了一口烧饼,“这地方倒还不错,在野外能找到这么个露宿地儿挺不容易。” 戚暮山又拿了个干瘪馒头,捏了捏,问:“那个家伙呢?” 江宴池嚼着饼,含糊回答:“在那边一个人猫着呢,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看着还怪可怜的。” 戚暮山轻笑:“你同情他了?” “哪有!”江宴池差点噎住,赶紧咽下,“你可抬举我了,我就是小肚鸡肠。” “好好。你也别一直跟着我了,让我下去走走。” 江宴池立刻侧身让出道来,忽地感到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这边,四处搜寻一阵,最后锁定到不远处的榕树下。 然后干脆瞪了回去。 萧衡正和几个卫兵围坐在篝火旁,唠着不知道又是他们之中哪一个人的家常,见戚暮山过来,便往一侧挪了挪,拍了拍草地:“哎,公子,坐这不?” “不了,不打扰萧大人雅兴。” 戚暮山冲萧衡轻轻一挥手,一挑眉。 萧衡先是一愣,下意识顺着他挥手的方向瞥去,随即反应过来:“啊,那下官就也不打扰公子了。” 另一边,乌云靠着榕树半卧在地上,阿古拉则双手枕头,靠在乌云身上。 药篓被搁在树边,一旁篝火照得他半边脸暖洋洋的。 随后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也不看是谁,只等那人先开口: “阿古拉。” 他应了一声:“嗯。” “接着。” 第4章 “嗯?” 他刚准备坐起来,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砸进怀里,低头一看,居然是个干硬的馒头,稍显惊讶道:“给我的?” 戚暮山颔首道:“我看你没吃什么。” “多谢。”阿古拉说着,把馒头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戚暮山,“喏。” 戚暮山也不谦让,索性接过来:“你还怕我在里面下药不成?” “不怕,我信你。”阿古拉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只是我看你身体不大好,想照顾你一点。” 戚暮山被他的坦诚哽住了。 半个馒头很快就能解决,不一会儿,戚暮山掩嘴咳了一声,才问道:“你们南溟人都这么容易相信外人的吗?” “也没有吧。”阿古拉坐起身,仰头看他,眼睛里闪烁着幽微的火光,“说来奇怪,我见你第一眼,倒像是与一位故人重逢。” “哦,是么?”戚暮山不禁淡笑,“你之前在万平待过?” 戚暮山盯着阿古拉,青年在片刻沉默后,移开目光,说:“没有,我从未离开过家乡。” 戚暮山蹲下身,与阿古拉平视,托着脸道:“可我听你说话,有点万平那边的腔调,真没去过?” “公子原来问的是这个。”阿古拉扬起一边眉毛,“东泽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昭国商人来往,其中不乏万平人士,我认识几个,估计这口音就是和他们学的。” 这个理由无可厚非,与昭国洛城毗邻的正是南溟东泽,两地边市互贸频繁,在洛城也能见到不少南溟商人。 戚暮山姑且被他说服,转而道:“那我也是你认识的又一个万平人士了。” 阿古拉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可能这就是缘分,才会让我们相遇。” “那我们还挺投缘。” 阿古拉伸出手,什么也没说。 这次周边没有防备,戚暮山直接握住了那只手,先是触及到一阵久违的暖意,随后被阿古拉轻轻拉到身旁,挨着乌云坐下来。 乌云正耷拉着脑袋休息,发现身上有动静后,只是昂首瞥了一眼,便继续耷拉着闭上眼睛。 “他怎么不怕生了?”戚暮山奇道,试探性地戳了戳乌云的鬃毛。 “因为有我在。”阿古拉说,“都说了相信我,可别再拿刀对着我了。” 戚暮山失笑,竟从他毫无波澜的语调中听出一丝委屈,不免生成些许实实在在的愧疚。 “……抱歉,是我没管好下属。” “那现在,公子可以相信我了吗?” 戚暮山回头时,夜风忽而掠起,惊动篝火,噼啪爆出个火星子,将那天青色的瞳孔骤然点亮。 “我信你。” 阿古拉微微扬起嘴角,清浅的笑意落到颊侧,凝成两道浅淡凹痕。 戚暮山见他笑了,忍不住也要笑。 然而就在两人气氛刚有缓和之际,一股气血忽然不合时宜地涌上喉咙,戚暮山立刻握拳抵住嘴,闷声咳嗽起来。 阿古拉笑意一僵,皱起眉头道:“你怎么了?” 戚暮山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咳……没事,咳咳……” 他拢紧衣袍,往篝火堆挪近了些,咳嗽声已减弱,但仍觉四肢发凉,溪边林风一阵一阵往衣袖里钻,寒意自指尖蔓至心口。 “你这身体落了什么病根?这么畏寒。”阿古拉问道,脱下自己的外衣准备盖在他身上。 戚暮山好不容易缓过来,摇头道:“没什么病根,打娘胎里就这样了。” 阿古拉手递到一半,闻言倏地顿住。 “公子。” 花念回来了,她拎着水袋凑到戚暮山身旁:“喝口水吧。” 等戚暮山喝水的功夫,花念又把处理好、洗干净的两串草鱼交给阿古拉,面无表情道:“没找到野兔,就抓了几只鱼回来,当作是我的赔礼了,别客气。” 说罢,便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戚暮山系好水袋,略显无奈地莞尔:“她行事一向如此,你别介意。” 阿古拉望着花念的背影,眸光晦涩不明:“她的身手不错,若是有机会,我不介意和你这位下属多切磋几招。” 戚暮山裹着阿古拉的外衣待在一旁,悄然摩挲起乌黑细软的布料,坐观他烤鱼:“白天的事,并非她有意针对。” “我知道。”阿古拉转着树枝,火光勾勒出他侧脸俊秀的轮廓,以及随夜风细微颤动的睫毛,“无论是谁,在那样的情况下,都应当小心谨慎些才好。” “那你还……” “因为正如你说的那样。”阿古拉偏过头,“她并非有意,我也没有恶意。” 戚暮山微愣,回想起他那时的举动,恍然反应过来,也许他只是单纯想握个手罢了。 然而不及戚暮山道歉,阿古拉便转移了话题:“还冷吗?” “好多了。”戚暮山顿了顿,轻声说,“谢谢……” 阿古拉没有应声,不知是没听清,还是装作没听见后半句话。 这样也好,戚暮山想道,静静看着他继续专注烤鱼。 可这家伙好像是第一次烤鱼,手法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闻非还要生疏,令戚暮山有些担心今晚还能不能吃上这两条鱼。 就在戚暮山犹豫着要不要提醒时,阿古拉终于察觉到他的视线,看了过来,但显然误解了戚暮山的意思,他说:“还冷的话,可以靠近我一点。” 火焰在风中肆意摇摆,戚暮山收回试图解释的念头,依言往阿古拉那边挪了挪身子。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引得戚暮山回首,发现是乌云正用前额抵在他后背轻拱,亲昵地蹭着他身上的黑袍子。 戚暮山缓缓抚上马颈,指尖立刻陷入暖融融的鬃毛里,见乌云不躲,索性学着阿古拉的样子给乌云打理起鬃毛来。 不过在他这番动作的时候,似乎有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挠着他的后背。 第4章 次日正午,使团车队平安无事走出密林,比原定的路程还快了半天。 外头艳阳高照,吹进温暖的和风。 闻非趴在窗边看风景,感叹道:“哇,这就是南溟吗?” 戚暮山站在他身后,扶着窗框朝外望去。 他们现在还在山坡上,所谓站的高,看的远,这个位置正能俯瞰到山下辽阔的草原。 和戚暮山想象的苍莽大地不一样,抬头是明净苍穹,流云滚滚。低头是原野翠绿,河流蜿蜒。 远处的牧民赶着羊群,星星点点。天地尽头处,淡蓝的城影若隐若现。 某个瞬间,戚暮山竟忘了呼吸。到底是屈膝天子脚下久了,此刻连风都带着他许久未尝过的坦荡滋味。 正当两人望得出神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公子,下去这条坡,就能回到官道。”阿古拉骑在乌云背上,保持着与马车一致的步调,“我就给你们送到这了。” “要走了吗?” 阿古拉颔首:“是啊,在外面待太久了,小妹还在家里等我。” “那这衣服还你。”戚暮山拿起搁座位上叠得齐整的黑袍,昨晚他准备回马车休息时,阿古拉说可以把外衣借他一晚上,他便收下。 夜里闻非的安神香效果极佳,等第二天醒来时,马车已驶出了半里地,他就把衣服叠好,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阿古拉斜身揽衣,带起一片灿光,衣摆的暗纹似鎏金般在艳阳下涌动。 “阿古拉。”戚暮山对上那苍蓝的眼眸,说,“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吧?” 阿古拉勾起嘴角,笑靥夺目:“那我们不如做个约定,若是下次见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笑起来的样子更明媚了,戚暮山想着,眼底的笑意便也满溢出来:“好。” “那就再会了,戚公子。” 说罢,不及戚暮山说再会,阿古拉便毫无留恋地一甩缰绳,骑着乌云跑了起来,径直跃下山坡。 一人一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逐渐消失在旷野边际。 戚暮山稍显失神,坐了回去。 闻非还趴在窗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公子,我感觉他人还挺好的。” 戚暮山扫过桌案上阿古拉送的南溟药草,轻轻“嗯”了一声。 闻非接着说道:“如果不看那一身可疑的装扮的话,我真觉得他只是个淳朴善良的山民。” 他幼时被送入宫中做皇子伴读,跟着皇子们见识过不少华贵名器,其中不乏珍品布料。 他告诉戚暮山,阿古拉那件外衣用的是王公贵族或者富商才会用的锦布,但锦布一般色彩丰富,阿古拉穿那一身黑,令他乍一眼没觉出不对。 除此之外,还有那衣摆上的暗纹,绣工精细,使得整体装束忽略那张极具南溟风情的面容后,显得更为低调。 总而言之,不像日常衣物,倒更像是夜行衣,还是件相当华贵的夜行衣。 第5章 戚暮山想起在洛城买的那本南溟风物志,书中提到溟国最早依凭天然的金山银脉起家,待四方商贾过境,不过三代光景,就连王庭征税都改用算盘核计。 以至于他们十四年前投降昭国时,献出的钱银看似数量惊人,实则不及南溟全年商税之半。 闻非听后,不禁感慨:“……真有钱啊。” 戚暮山见他沉吟片刻,还以为这位皇子伴读要说什么高见,最后等了半天却听他张口道:“看来在南溟采药很赚钱啊。” - 使团车队比萧衡预计的两天到关口提前了半天。 通过关口后,便是南溟的东泽城,此时已是日暮,东泽城的街道上灯火通明。 东泽居民熟知溟昭两国每年互派使臣的惯例,很快便有人认出那是昭国的使团马车,于是原本星散在道路上的人不约而同退让到两边。 这回闻非没有因为新奇而往外探头探脑,而是坐在戚暮山身旁,像他一样偏过头往外望去,毕竟不能让人觉得昭国使臣的形象太散漫了。 街道两旁大多是南溟人,清一色的黑发蓝眼,偶尔还能看到几张熟悉的中原面孔,想来那就是阿古拉说的昭国商人。 当马车靠近时,戚暮山听到他们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但说的是南溟语,他听不懂。 闻非问:“他们在说什么呢?” 戚暮山摇头。 不过仔细一听,他们似乎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听的多了,戚暮山能勉强模仿出来,随即试着轻声跟念一遍。 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被闻非随手一撂的书堆里翻出另一本书,绿色封皮,在一堆蓝皮书中格外显眼。 当初闻非看这书还以为其中有什么特别,结果一看是教人速成南溟语的,翻了几页便扔到边上了。 现在见戚暮山重新拾起来,还以为他心血来潮决定要好好学习溟语,以便接下来在南溟生活,结果看他只翻了两页。 闻非不免好奇,凑过去道:“公子,你发现什么了?”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戚暮山又翻回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只写了一行溟文,他念了一遍,与外面的声音如出一辙。 随后他翻到下页,是一列昭国文字——愿帕尔黛保佑你。 “帕尔黛,是什么?” “溟国传说里的圣女,传说是她带领人们逃离囚笼,找到这片富饶的土地,建立了溟国。此后人们为了纪念她,‘帕尔黛’既成了溟国宗教信仰的神明,也成了每任女国王的尊称。” 闻非受益匪浅道:“这是哪本书里讲的,我怎么感觉没见过?” 戚暮山把书放回书堆里:“听别人讲的。” “萧大人吗?” “不是。”戚暮山起身坐到对面,整理起被闻非弄散的书来,“年少时听人讲的。” 闻非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于是过去帮戚暮山一起整理:“年少?” “比你现在再小几岁的时候吧,那会儿塞北与北狄还能和平相处。” “原来是老侯爷。” 戚暮山苦笑着叹了口气,吓得闻非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但见他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那是谁?” 戚暮山沉默了良久,直到两人无言地收拾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南溟的质子。当年溟国战败投降后,不仅送来钱财,还送来了和亲公主与质子。那会儿还不跟北狄打仗,我住在万平的家里,没事就随我娘出入皇宫,出入多了,也就遇到了那质子,听他说起这些事。” 南溟投降那年,闻非刚满周岁,因而等他长大些时,两国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便几乎没怎么听说过这段陈年旧事了。 “那后来呢?”闻非追问道。 “后来啊……”戚暮山轻叹一声,漫不经心道,“后来我家破人亡,四处逃亡,再后来就成了这靖安侯了。” 闻非本意是想问那质子后来如何,但听戚暮山似乎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便默默把书箱搬回进座位底下。 - 是夜,使团在东泽城主安排的驿馆歇息下来。 经过十多日的舟车劳顿,终于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休息了。 但这家驿馆房间不多,还有其他信使在此歇脚,所以戚暮山同闻非、江宴池、萧衡四个人一间房。 “哎哟,委屈小侯爷和下官挤一间房了。” 萧衡已过而立之年,是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平日与戚暮山不过点头之交。他对戚暮山的事了解一二,故一路上颇为照顾,指望着来日归国后,这位昭帝身边的红人能多美言他几句。 “萧大人言重了,哪里谈得上委屈。”戚暮山按住萧衡倒完水准备递杯的手,自己取了只新的琉璃杯,笑说,“这里是南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得多仰仗您呢。” 萧衡明白戚暮山让他不必恭维的意思,便改成举杯的姿势,说:“侯爷谬赞了,来来,下官以水代酒敬侯爷一杯。” 两只琉璃杯轻轻一撞,发出清脆的一响。 随后,客房门被推开,闻非与江宴池各自端着两个食盘进来:“可以用晚膳了,两位大人。” “花念不来吗?”戚暮山问。 “她巡视领地去了。”江宴池边说边给戚暮山打上一碗热汤,接着便想给萧衡盛汤,“后厨有两个昭国人,就让他们烧了点我们的家常菜。” 萧衡忙婉拒道:“哎,我自己来就行。” “我还以为今晚就可以尝尝南溟的特色菜了。”戚暮山拿勺子舀了口汤,慢慢喝着。 提及南溟菜,萧衡来了兴致:“侯爷想尝南溟特色菜的话,还得看都城的厨子,瓦隆有家叫梅千客栈的,挺不错,而且就在我们届时会住的驿馆附近。” 闻非疑惑道:“没钱客栈?好奇怪的名字。” 江宴池:“为什么要取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萧衡解释说:“不是那个’没钱’啦,是梅花三千的’梅千’,听掌柜的讲,是因为他们老板喜欢梅花,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戚暮山:“他们老板还挺性情中人。” 萧衡:“可不是嘛,说起来,那掌柜的也是咱昭国人,但是老板就从来没见过了。” 闻非不由道:“怎么感觉到哪儿都能碰到老乡?” - 用过晚膳,再收拾一番,便可入睡了。 客房床榻只可以躺下三个人,于是江宴池主动让给了三位京官,自己选择打地铺。 萧衡几乎沾床就睡,不一会儿便打起呼噜。 闻非大概不习惯南溟的床铺,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 而戚暮山是真的疲倦了,竟就伴着一边节奏稳定的呼噜声,和一边杂乱无章的翻动声,逐渐染上睡意。 - 梦中,少年的身影朦胧。 “愿帕尔黛保佑你。” 少年戚暮山问:“帕尔黛,是什么?” “她是我的母亲,也是我们溟国的信仰,不过现在该改叫南溟了。”少年的面孔也是模糊的,但戚暮山能感到他似乎在苦笑。 “……也愿帕尔黛保佑你。” “阿母说,这句话要用溟语讲才有效。” “那该怎么讲?” “我教你,你跟着我念。”少年露出一双蓝眼睛,但依旧看不分明,“愿,帕尔黛,保佑你。” 第5章 江宴池睡眠浅,醒的也早,醒时外面天还蒙蒙亮。 然而他一起身,就看到床榻上睡得横七八竖的三个人。 主要还是萧衡睡相不好,一个人歪斜着身子占据了半边床,把戚暮山挤得只能侧身躺着,而几乎要掉下去的闻非正毫无意识地靠在戚暮山的臂弯下。 江宴池无奈一笑,压着步子上前为萧衡掖了掖被子,然后来到另一侧试着把闻非往里推推。 闻非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往戚暮山身上拱了拱,一只手直接环住戚暮山的腰。 江宴池顿觉不对,抬起眼,果然撞上了戚暮山投来的视线,便无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戚暮山低头看了眼扒拉着自己的少年,略略叹了口气,而后嘴唇微动,又重新合上了眼。 江宴池读出来他是在说“没关系”。 忽然,房顶传来轻微响动。 江宴池立刻去到窗前,探出身子往上一瞧,只见花念也探出个脑袋往下看,随即缩了回去。 江宴池会意,爬出窗户翻上房檐。 花念坐在房脊上,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发着呆:“还在休息?” 江宴池走到她身旁坐下,轻声道:“公子醒了,小非和萧大人还在睡。” “你吵醒的?” “……我没有。”江宴池试图找补,想了想,又岔开话题道,“你昨晚在这休息的?” 花念抱住膝盖:“在客房,公子在这,我没跑太远。” “唉,有我在呢,你别老这么枕戈待旦的。” 第6章 花念不作声。 江宴池便挪开视线,看着她随手束起的头发:“以前总是公子照顾我们,现在也轮到我们照顾他了。” 花念随之眸光微暗:“所以我不想他再有事。” “谁想呢?”江宴池后手支撑,仰头望天。 微风抚起花念褐色的发丝,刚要靠近江宴池,倏而又躲开。 他忽然开口:“你说,月挝药师只炼毒药不做解药,万一哪天他们自己误服了该怎么办?” “等死,或者做解药。”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炼出玄霜蛊的前辈已经给自己解过一次毒了?” 花念无情道:“不太可能。” “别这么悲观嘛。”江宴池换了个坐姿,曲起一边腿,抬手撑着膝盖,“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的。” 江宴池望向稍微泛起火红的天际,又补了句:“就像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这么多路,还可以继续往前走。” 花念静默片刻:“……能别突然这么恶心吗?” “……哦。” - 闻非初醒时,仍带着点睡意,恍惚间感到自己摸到什么柔软的东西,手感有点像他家殿下的腰。 然而此念头甫冒出,他当即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他现在在南溟,被他抱着睡觉的人那只有…… “醒了?”戚暮山枕着脑袋,冲闻非淡淡一笑。 这一笑,笑得闻非耳根泛红:“你,我,怎么会……你可不能告诉瑞王啊。” 戚暮山微愣,随后笑意更深:“我还以为你离家千里,开始想家了。” 闻非这才反应过来失言,看着戚暮山意味不明的表情,想当场上吊的心都有了。 好在萧衡被他们的动静闹醒了,他挣扎着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问道:“瑞王……什么瑞王?” “萧大人睡糊涂了。”戚暮山也坐起身,转头看向醒了但没完全醒的萧衡,“整个昭国,还能有哪个瑞王?” “哦,那个瑞王啊……” 萧衡说着,然后又倒了下去。 下一刻,他骤然睁眼。 - 江宴池从窗外翻进来时,萧衡正赔着笑脸:“戚侯爷……” 戚暮山也笑道:“萧大人别紧张,舟车劳顿太辛苦,难免的。” “哎,是是。下官在昭国从来不这样的。”萧衡极力用干笑掩饰尴尬。 他本想趁这次出使攀附一下靖安侯,结果第一晚就把人睡挤出去了。虽然戚暮山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在萧衡看来,愈发觉得他笑里藏刀,指不定哪天就要报复回来。 这边萧衡还在脑补靖安侯真动怒时的模样,那边江宴池出声打断了他们:“两位大人,可以收拾一下准备出发了。” - 瓦隆,南溟王都。 作为都城的瓦隆,民风比东泽更率性。 街上不论男女,大多披纱穿罗,银铃金链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女人们袒露出她们强壮的、瘦弱的、白皙的、黝黑的臂膀,肆意地大笑。男人们敞开蜜色的、雪色的胸膛,分明的肌肉线条在纱衣下起伏。 因着一片郊野之隔,瓦隆居民昨日便得知昭国使团已经到达东泽。 前来接待的南溟官员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直待那挂着“昭”字旌旗的马车进入视野。 等昭国使团通过关口盘查,那官员迎了上去,用一口流利的昭语同为首的萧衡寒暄起来。 早在几十年前,溟昭两国互为友邻时,凡王都人士大多会另学昭语,以便接待友邦使臣,这一旧例曾被打破过,直到南溟新王迁都南下后,才重新恢复。 戚暮山听两人交谈,发现萧衡与这位南溟官员关系还不错。 只听萧衡笑说:“我对瓦隆都这么熟了,闭着眼都能找到王宫,下次不劳烦多吉大人特地跑一趟。” “那可不行,基本的待客之道我们还是要有的。”卜多吉眼瞳一转,朝戚暮山微笑道,“更何况,这次还有新的朋友来。” 萧衡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哈哈,我们侯爷第一次来,那就劳烦您给带个路了。” - 不久,使团抵达南溟王宫。 和昭国皇宫大相径庭,这里的宫墙犹如雪浪凝就。 浅色云石拔地而起,石柱林立,托起须弥山阶似的层叠拱券,最终汇聚穹顶之下。 图志上描摹记载,都不及戚暮山此刻亲眼所见。 卜多吉待使团停放好马车,便引着两位使臣进入主殿。 萧衡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介绍,于是对戚暮山说:“侯爷,这位是卜多吉,您可以叫他多吉大人,是南溟的外交臣,就跟咱鸿胪寺差不多。” 接着回身看向卜多吉:“这位就是靖安侯,戚暮山戚公子。” 戚暮山先前听萧衡委婉提到过,按南溟礼节,他们只对官吏称呼“大人”,像戚暮山这样空有爵位而无官职的钦差使臣,则会以“公子”尊称。 当然,萧衡最后又拍着胸脯补了句,不管是“大人”还是“公子”,都是咱的侯爷,没把戚暮山说得无奈扶额。 卜多吉朝戚暮山拱手,一双蓝眼堆满笑意:“公子幸会,您喊我多吉就行。” 戚暮山一时不知该听卜多吉的,还是照萧衡的叫法,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便拱手回礼,微微颔首道:“大人幸会。” 卜多吉在前边走着,带两人穿过宽广长廊。 “戚公子是第一次来溟国吧?” “是。” “您觉得这里如何?” 戚暮山望着琉璃顶窗倾泻下的绚烂光影,在青金石地板上交错斑驳,不禁由衷道:“目眩神迷。” 卜多吉笑了两声:“当年萧大人初到南溟时,可比您现在还震惊。” 萧衡:“那可不,以往只知西域神秘莫测,不知西域珠光宝色。” 戚暮山点头认同:“看得我都有点迷路了。” 卜多吉笑道:“那公子日后可要多来拜访,您可随时叫侍卫来找我,若在宫中迷路,侍卫们都很乐意效劳。主殿和后花园是向两位开放的,但像卧房一类的私人场地可不要误入了。” 卜多吉边说着使臣事项,边迈上台阶,去到二楼。 二楼石壁上挂着许多画像,卜多吉转而道:“这些是我国百年来历任君主的画像,还有更早的列祖先宗,则仅存于史书记载了。” 戚暮山注意到中间有几处墙面只有溟文没有画像,下意识问道:“这里是?” 萧衡一听,赶紧碰肘暗示,但已来不及阻止。 卜多吉却神色如常,不以为意道:“当年陛下迁都迁得太匆忙,所以这里就遗失了几幅。” 戚暮山不料说起往事,连忙道歉。 “无妨。”卜多吉依旧目光慈爱,“公子看着还挺年轻,今年贵庚?” “二四了。” “二四……嗯,十四年前您也就一点点大。” 戚暮山自觉地没有接话。 萧衡见状,忙岔开话题道:“是啊,十四年前我还苦于科举呢,结果转眼就到这里来了。” 话题转移,卜多吉又与萧衡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君王近况,戚暮山便不再多插话。 走过最后一幅画像时,戚暮山不禁多留意了几眼。 画像上的女人笑容温和,乌黑云鬓被宝石王冠挽起,唯留耳边垂下几缕不驯的蜷曲发丝,眸色蔚蓝若晴波。 画框下有一行溟文,戚暮山认得前半边是溟国的王室姓,依鸿胪寺译官翻译为穆姓,至于后半段,应是亲王时的封号。 戚暮山很快从他为数不多知晓的溟文里搜寻到这个词语——北辰。 - 主殿外。 闻非等得有些无聊,干脆坐在地上数蚂蚁,顺带问一旁的江宴池:“他们进去多久了?”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我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啊?” 江宴池耸肩:“不知道,等呗。” 无巧不成书,这边闻非刚抱怨完,不远处就有人过来了,不过来的是一群王宫侍卫。 萧衡身边的护卫认出为首的中年女子,上前行礼道:“见过天璇公主。” - 戚暮山与萧衡随卜多吉来到了国王的会客园。 入眼是一位背对他们而立的男人,正饲弄着阑干前的盆栽。园内三面开阔,鲜花绿叶环绕,还有只小三花枕着阳光睡觉, “陛下,昭国使臣到了。”卜多吉说。 “外臣参见陛下。” 男人像是才发现有人进来似的,缓缓转过身,嘴角略略扬起:“坐吧,二位使君。” 他看着与昭帝一般年纪,却少昭帝那几分威仪,说是个闲散亲王也不为过。 但更令戚暮山意外的是,男人的面容竟有些熟悉,尤其是现在笑起来的模样,和某个家伙更像了。 趁着卜多吉请示的间隙,戚暮山悄声问萧衡:“是不是有点眼熟?” - 第7章 “眼熟?” 闻非对江宴池突然的提问不解道:“我感觉南溟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两人躲在使团护卫后面,江宴池又打量一眼指挥着侍卫搬运礼品的天璇公主,压低声音道:“你仔细看那眉眼,不觉得很像那个谁吗?” “哪个谁……” 闻非一拍大腿,和江宴池交换一个眼神。 - 卜多吉告退后,两人同南溟王相对而坐。 经戚暮山提醒,萧衡这回从那张硬朗的脸上看出了蛛丝马迹。 这不好像那个谁嘛! 第6章 东泽城郊,刀光剑影。 山贼抡起手臂,长刀直劈向青年,刀风凌厉,呼呼作响。 青年举剑格挡,拨开刀刃,随即看准时机,对准山贼当胸一脚,将那人踢得向后退了四五步。 紧接着又一记回旋,把背后意图偷袭的两个山贼鞭扫在地。 原本率先进攻的山贼捂着胸口,啐了口血,盯着青年暴露的后背,手腕一翻,反手握刀,疾速向对方袭去。 然而刀锋未至,青年侧身避开。 下一刻,森寒剑气自腹部蔓延,山贼停住了动作,低头看向不知何时刺入腹中的玄铁剑,随着剑刃抽出,砰然倒地。 另两个山贼见形势倒转,拔腿就跑。 青年与那双不甘的瞳孔对视一眼,擦拭起剑上血痕。 身后,几名黑衣男女匆忙返回:“少主,又让他们跑了。” 最前头的男亲信瞧见地上尸体,惊愕道:“少主你没受伤吧?” “没事。”青年收剑入鞘,微叹道,“本来想留个活口的。” 女亲信问:“还要继续埋伏吗?” 青年摇头道:“不,接连两次埋伏都被识破,他们现在只会更加警觉。” “那接下来怎么办?” 青年抬头望天,见日头高悬,便说:“先收队,回瓦隆。” - “远白,朕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让你这么看着朕?” “有……有!”萧衡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却依旧如此容光焕发,不像外臣,坐个车都会萎靡不振。” 奉承话对南溟王似乎并不管用,但好在南溟王听后,只哂笑着说了句“操劳谈不上,无功无过而已”,便没再继续追究萧衡方才举动。 萧衡与南溟王的关系看着也不错,戚暮山插不上什么话,默默坐在一旁听两人寒暄过后,接着谈起彼此近况。 南溟王穆天权,本名苏赛罕,是溟国历史上首位外姓亲王掌权。 不过虽说是外姓王,但其生母与穆北辰的母亲是亲姐妹,只是苏母自愿随夫家,苏赛罕也就随了父姓。 苏母本意是不想让母子俩参与王室内政,然而穆北辰在退位前,给苏赛罕赐姓穆,封天权亲王,最终将王位传给了这位表弟。 穆天权很快注意到戚暮山这边假装坐得笔挺,实则眼睛已经飘到盆栽旁睡觉的三花那去了,不禁弯起眼尾,清嗓道:“想来这位就是靖安侯吧。” 戚暮山当即回过神,身下软垫和徐徐吹来的暖风让他坐得太舒坦了,差点忘记现在是在觐见南溟国王,迅速应了声是。 穆天权挥手示意侍者端上茶点,悠悠道:“朕远在南溟,但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迹。” 萧衡拍了拍戚暮山的膝盖,笑道:”哎呀,咱侯爷不仅名动万平,这名声都传到溟国来了。” 穆天权看向戚暮山:“那朕该叫你一声戚公子,还是戚侯爷呢?” 戚暮山镇定道:“外臣非溟国臣,陛下请便就好。” 穆天权像是看穿了戚暮山的心思,将果盘推向对面:“不用拘谨,南溟不比昭国,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顿了顿:“嗯,还是叫你公子吧,喊侯爷听着像在喊你爹一样。” 戚暮山闻言一愣:“我爹?” 萧衡择了几颗葡萄塞到戚暮山手里,适时插话道:“侯爷有所不知,老侯爷早年也来过溟国,跟陛下有些交情。” 穆天权颔首:“那会儿我们大概十来岁,你爹比远白还能闹腾。” 萧衡讪笑吃葡萄。 “凡是宫里的武官,都要比划一番。朕的阿姐听说这事,就想跟你爹比弓箭,你爹不肯,说要比就比剑术,结果争到最后也没能交上手。” 戚暮山试着想象那个画面,不由失笑:“为什么?陛下的阿姐射箭很厉害吗?” “那是自然,整个王都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人与之匹敌了。”穆天权眼底闪过明快的碎光,却随即黯淡下来,“只可惜,天妒英才。” 戚暮山少时听宫人念叨过,穆北辰去世时好像没比他现在年长多少,以南溟人的年纪算,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所以比起本名,我们常唤她为帕尔黛。”穆天权苦笑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帕尔黛是什么吧?” 这边萧衡不想氛围变得如此沉重,刚要开口给戚暮山解释,却听戚暮山道:“外臣途经东泽时,有听旁道欢迎的百姓说起那句,‘愿帕尔黛保佑你’。” 最后的溟语一出,两人皆是一怔。 须臾,穆天权点了点头,问道:“远白教你的?” “是外臣从洛城买到本译书,书里有对这句话的注音,再有耳濡目染,就学会了。” 穆天权敛起悲色,欣慰道:“原来如此,其实用昭国话来讲,‘愿帕尔黛保佑你’,大概就是‘祝你身体安康、万事顺遂’的意思。” 戚暮山注视着穆天权鬓边的霜白,虽是在与友人重聚叙旧,但追忆起旧人,那霜白便又添几分疲态。 帕尔黛的确保佑了她的子民在新王的带领下,迁都南移,重振旗鼓。 可是她保佑世人,谁来保佑她呢? “看来外臣要学的还有很多。”戚暮山笑道,“不如陛下讲讲接下来两个月的章程,好让外臣能提前抽空去趟这里的书肆。” 萧衡当即接下他的话茬:“对对,外臣怕有遗漏,还是陛下亲自嘱托更稳妥。” 使臣事项本应由卜多吉交代,但穆天权见两人一唱一和的,还是重新转述了一遍卜多吉的话,顺带告诉戚暮山王宫的文书楼比外面书肆种类更多、更齐全。 接着他又补充道:“下月就是祈天大典了,依惯例朕会给你们安排在使臣名单上,望二位届时能够出席。” “那肯定的,外臣不给陛下面子,也要给小公主一个面子。”萧衡道,“说起来,公主近来如何?” “那孩子听她哥的话,出去历练了三个月,回来倒是稍微沉稳了些,但还是没个王储样。” “公主还小呢,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说到这,穆天权更头疼了:“朕怎能不着急?总有一天王权要落在她手上,可朕护不了她一辈子。” 戚暮山听着两人的只言片语,大致了解到这位尚且青涩的公主,已肩负起南溟半壁江山,但似乎还有不少人对王储的位置虎视眈眈。 萧衡家有双女,和穆天权颇有说道,无奈还没成家的靖安侯只能吃着葡萄,默默旁听两人大谈育儿心经——不过该说不说,南溟的葡萄真甜。 穆天权丝毫不端国王的架子,过了半晌,直到卜多吉叩门提醒,他才注意到时候已不早,便放两人尽早回驿馆歇息。 戚暮山与萧衡这才行礼告退,然而刚走出几步,忽听穆天权在身后叫住他:“戚公子。” 戚暮山顿足回首,对上穆天权的视线,但那双略显落寞的眼眸,又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陛下?” 穆天权叹了口气,笑说:“有空多来宫里走动吧。” - 搬完礼品,穆天璇前脚刚带侍卫离去,卜多吉后脚就领着戚暮山与萧衡返回,只是两拨人不在一个方向,没能打上照面。 那边卜多吉还想继续送使团到驿馆,便被萧衡婉拒:“不劳多吉大人费心,咱都这么熟了。” 卜多吉只好作罢:“那就让驿馆的侍者替你们打点了。” 这边戚暮山刚登上马车,就被江宴池和闻非两人夹在中间:“公子,你猜我们刚刚碰到谁了?” “谁?” 闻非抢答道:“天璇公主!” “小孩别打岔。”江宴池立马揪住他的后脖颈,“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发现天璇公主和一个人很像。” “是么,那先听我说一句。”戚暮山挑了挑眉,“方才拜见南溟国王时,我也发现陛下和一个人很像。” 江宴池顿时了然:“该不会,我们想说的是同一个人?” 闻非睁大双眼:“就是那个人……” - “阿古拉。” 萧衡摩挲着下巴,皱眉道:“下官此前并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但经侯爷这么一讲,还真觉得他与陛下和天璇公主有那么几分相似。” 戚暮山奇道:“什么?你两次出使南溟都没见过这个人?” 第8章 “哎呀呀,这可不能怪下官,下官本就不擅长记人,更别说溟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了。”萧衡努力辩解着,“下官在昭国时也是花了点时间才把各个同僚给记住的,不过对侯爷您可是一眼就忘不掉了。” 戚暮山无奈扶额:“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再回忆回忆呢?” “容下官想想啊,天璇公主确实是有个儿子来着,但好像是个文官……” 萧衡低吟一声,突然一拍桌子,差点打翻桌上的酒水,所幸身旁江宴池眼疾手快给扶住。 “下官想起来了,天枢亲王也有个儿子,封摇光,常年驻守西南,所以从未见过。然后小公主还有个亲兄长也是王储,大家管他叫少主,他手底下有支黑骑,掌缉捕刑狱,故时常奔波在外,所以也没见过。” “估计就是这两个人选了。” 闻非不禁看向花念:“那花花姐岂不是跟他们结下梁子了?” 花念波澜不惊道:“赔过不是了。” “什么结下梁子?”江宴池纠正道,“那叫不打不相识。” 但闻非依旧不解:“那既然他也是什么什么亲王,又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山民,还惹我们怀疑?” “因为按当时的情况,不管怎样都会被怀疑吧。”戚暮山说道,“一个连萧大人都不认识的陌生异国人,突然出现在深山老林里,说前方有危险,叫我们跟着他走,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我……” “更何况我们人多势众,所以他要做的,也只是尽可能降低我们的警惕。” 闻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所以那片林子真的闹山贼了?” “若如萧大人所言,那他的确帮了我们。” 江宴池恍然道:“所以我那时听到的异响,其实是……” 叩叩。 包房外忽然有人敲门,接着几个女堂倌端着菜肴酒馔走了进来。 “让诸位久等了。” 蓝眼睛的姑娘们说着熟练的昭国话,边摆放餐碟,边依次介绍起菜品名。放罢至最后一碟菜时,一堂倌提着一坛白玉瓷酒,搁到戚暮山手边。 “这是?” 堂倌取杯斟酒,说:“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梅花酿清酒,我们掌柜特地嘱咐,要赠给那位穿红衣服的年轻公子。” 戚暮山狐疑道:“……还请替我谢谢你们掌柜。” 等堂倌们离开,萧衡顿生八卦:“哟,侯爷艳福不浅啊,怪不得刚刚玉娘看您的眼神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戚暮山恍若未闻,垂眼微转酒盏,盏底几瓣红梅随琥珀琼浆轻旋。 花念见状打断了萧衡接下去的话语,问道:“酒有问题?” 萧衡闻言一愣,霎时噤了声,自寿宴险遭毒手后,靖安侯的一切饮食理应处处谨小慎微。 然而戚暮山却只摇了摇头,示意江宴池分酒,便举杯浅酌一口。 花酿清甜,暖意入喉。 第7章 不久,萧衡被江宴池和闻非两人各架一边给拖了出来。 说来纯属意外,江宴池不知萧衡酒量,便按照戚暮山的喜好拿的酒,结果不成想萧衡才几杯下肚,竟就开始上脸,甚至错将戚暮山当作萧夫人,扒拉着就喊“娘子”,可把前来送果盘的俩堂倌吓了一跳,嘀嘀咕咕地慌忙离开。 无奈之下,戚暮山只得手起刀落打晕萧衡,再命包房外的使团护卫先护送萧大人回驿馆。 不过没等两个护卫问江宴池侯爷这是要去哪,江宴池就打起哈哈,夹着闻非快步跟上戚暮山。 因为萧衡喝得不省人事,原本说好不记公账的请饭,便改由戚暮山自掏腰包。 柜台后,何玉笑意盈盈地接过花白银两,指尖似有若无地挑过戚暮山手心,看向他的目光愈发热切,朱唇轻启道:“公子觉得那梅花酿清酒如何?” 戚暮山低眉浅笑,慢条斯理道:“实乃好酒,酒香淡雅不俗,酒味醇而回甘,如若佐以美人笑,将是当之无愧的镇店之宝。” 何玉弯起一对狐狸眼,笑得更欢快了:“哦?那以后,公子可一定要常来啊。” “一定一定。” 戚暮山架不住何玉攻势,随意搪塞了一番,便赶紧带着花念、江宴池和闻非离开客栈。 殊不知待他们远去后,何玉稍稍敛起笑容,命堂倌阖上门,随后目光扫向珠帘后吃面的客人,嗔怪道:“穆老板,那可是店里最贵的梅花酿清酒,就这么送出去了?” 阿古拉咬断面条抬头,状似无辜道:“他身子骨弱,梅花酿性温,能他驱驱寒。” 何玉方才确实摸到了那不似常人的温凉触感,但仍有些不满:“可是那么多酒,哪个喝了不驱寒?再说了,我酿一坛费时费力,您倒跟喝水一样,说送就送了。” 阿古拉略作沉吟,忽然说:“这个月给你加工钱。” 何玉立马消怒而笑,亲自斟满一只琉璃杯,端到阿古拉桌前:“我就知道老板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 旁桌的其他客人不禁低笑。 “不过,你怎么突然对人这般上心了?还是个昭国人。” 阿古拉没有立刻回答,仰头饮尽杯中酒,又静默了片刻,才冒出一句:“老板的事情少打听。” 说罢便起身:“走了。” 何玉诧异道:“这就走了?你好不容易才回趟瓦隆。” “今夜我回宫。”阿古拉拿过衣袍穿上,“东泽那边恐有他们的耳目,这段时间就先留在瓦隆,等风头过去再另作打算。” “要留多久?” “不好说。”阿古拉挥手示意旁边站起的客人坐下,对他们道:“我去给阿妮苏带点东西,你们歇够了就先回吧,不必跟过来。” “是,少主慢走。” - 夜幕低垂,瓦隆满街灯树交辉,叫卖声、谈笑声混着驼铃脆响此起彼伏。 空气中沁满香料与蜜露的芬芳,道两旁商铺林立,堆满各式琉璃器皿,琳琅美玉,引人注目。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四张昭国面孔。 戚暮山差点被一家店门前悬着的的夜明珠串晃到眼,便转头问:“你们觉得那玉娘如何?” 花念摆手拒绝一追着她弹奏的月挝琴师,脱口而出:“假热情。” 江宴池反问:“有吗?我看人掌柜还蛮热情的,又是送酒,又送水果的。” 花念却白愣了他一眼:“你根本不懂。” 江宴池求救似的看向戚暮山,戚暮山不由轻笑出声,接着转移话题道:“算了,还是别随意揣度吧。你们有什么看中意的吗?“ 话是这么问,但花念和江宴池都不约而同看向年纪最小的那位。 闻非有些眼花缭乱,摇着头说:“东西太多,看不过来。” 戚暮山:“就当是给殿下和浅语挑伴手礼了。” 闻非闻言,脑内又想起早上的事,顿时涨红脸:“您可别再打趣我了。” 他并非侯府中人,而是瑞王府的暗探。 在外人看来,瑞王流连风月、不问朝政,两人不过是从小一起生活长大的王爷与伴读,后来这个伴读在靖安侯的提携下进了太医院,于是瑞王把人借给靖安侯差使,也就理所应当了。 戚暮山忽然驻足在一家货摊前,随手拣出一个香囊。 “这香囊做工不错。”他说。 “公子好眼光,这香囊用的是织物楼最出名的云锦布。”卖货的少女见是昭国面孔,便热情地给他们介绍起来,“说到织物楼,那可是拉赫城最有名的一家裁缝庄子,各位若是感兴趣,一定不能错过。” 戚暮山道了声谢,用先前兑换的溟铢付了钱,便继续向前逛着。 “织物楼……”他收起香囊,向闻非问道,“瑞王前不久调查的兴运镖局,是给江南织造坊和织物楼走镖的吧?” “哦对,就是织物楼!” “看来过几日有必要去趟织物楼了。”戚暮山又想起某人说过东泽城郊有山贼劫昭国镖队的那番话,低吟一声道,“……我们来时的那片树林,有机会也要回去再探查一次。” 江宴池:“可是我们怎么出城?” 戚暮山陷入沉思,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着手调查,而是如何才能让穆天权应允使臣离开瓦隆,这可比语言不通更有挑战。 “改日让萧……” 戚暮山话音未落,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撞入视野——金纹刺绣,墨黑卷发,脚下步履正轻快,颇像个不着调的少年郎。 只见那人走到一家银楼前,也不进去,就从摆到门口的货架上拿起一对金臂钏端详片刻,放下,接着拿起另一条颈链,又放下,挑挑拣拣了七八样,惹得周边店家探头张望。 银楼店家显然对他的到来受宠若惊,略显羞涩地迎了上去,摆着手做出想请他进店的姿势,但似乎被婉拒了。 戚暮山迅速勾住江宴池的肩膀,拉上花念和闻非,说:“走,机会来了。” 第9章 阿古拉挑了半天总算挑出一只银钗,交给商贩放好,刚准备再选下一个时,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拿起那对翡翠耳坠。 戚暮山忽视店家不可置信的目光,兀自拿着耳坠在花念耳旁比了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对正合适。” 说罢回过头,仿佛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般,故作惊讶道:“哦,居然是你?” 阿古拉轻轻一笑,自然地换昭国语说道:“巧遇,公子。” “我们果然有缘,不是么?” 店家忙笑道:“诸位是少主的朋友?” 果不出他们所料,眼前这位正是与小公主同列王储之位,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亲兄长,暄玑亲王。 戚暮山放回翡翠耳坠,又挑了对珍珠的,递给花念,说:“算是吧,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穆暄玑挑眉道:“没错,只是萍水相逢,还不知公子名姓。” “我姓戚,名暮山。” “暮山……”穆暄玑呢喃道,忽地直直望向他,眼底眸光晦涩不明。 然而不等戚暮山从那双蓝眼里发现什么,就听身后江宴池说了句:“这个也好看诶。” 戚暮山回头,见花念正对镜佩戴耳坠,便问:“喜欢哪个?” 花念看着镜子,看起来很纠结:“选不出。” 江宴池:“我觉得绿的那只也好看。” 闻非则在一旁点头如捣蒜:“都好看都好看。” 最后还是穆暄玑对店家说道:“他刚拿的那两个都算我的。” 店家虽然看不透这两人关系究竟是亲是疏,但本着有生意不做是傻子,立刻应声:“哎,好嘞。” 戚暮山一愣,忙说:“等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着,便要取溟铢,店家却迅速把方才的翡翠耳坠塞到他手里,顺带拍了拍:“少主既然说算他的,你们直接拿着就好。” 戚暮山只好再把耳坠给花念,对穆暄玑道:“多谢少主好意了。” “不用谢,你们是溟国的客人,举手之劳罢了。”穆暄玑淡笑着移开视线,继续随手挑了几样饰品,便叫店家打包好一起结账。 店家收了钱,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奇怪,这么热的天,那昭人的手怎么凉飕飕的。 - 从夜市分别回驿馆和王宫有一段同路,穆暄玑自然而然走到前面,与戚暮山并肩而行。 “刚刚多有冒昧,还请少主见谅。”戚暮山原本只想试探对方,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软下语气,“那两副耳坠多少钱,我可以还……” “薄礼而已,不值一提。”穆暄玑打断道,“公子若是想要溟国最好的银器,往后可以去城西那家温氏银楼。” “好。”戚暮山颔首微笑,顿了顿,便开门见山道:“前几日在洛林,也多谢少主帮忙了,不过,我还有一点疑虑想请教少主。” 穆暄玑眨了眨眼,凑近道:“什么?” “您那时说在官道劫掠的山贼,现如今可还猖獗,过路商队可还安稳?” 穆暄玑沉吟一声,反问:“公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戚暮山认真道:“不为别的,毕竟被劫掠的还有我们昭国商队,如若洛林贼患难以解决,受害的不仅是溟国百姓。” 穆暄玑点点头:“山贼近来应是不敢再出来作乱,但洛林广阔,总会有我们无暇顾及的地方。” 听他的意思,洛林那伙山贼可能确实有关于兴运镖局的线索,但是得赶在他们被清剿干净之前。不过穆暄玑既然在此,就意味着双方都暂时偃旗息鼓,至少能安宁一阵子。 如此一来,便不急于找到去东泽的办法,当下还是先从拉赫着手为好。 戚暮山正思忖间,没发觉穆暄玑也随之静默下来,两人无言地穿越喧闹街道,后边江宴池、花念、闻非三人碍于南溟少主,也只默默跟随。 须臾,穆暄玑忽然问:“公子只有这点疑虑吗?” 戚暮山:“……?” 难不成他看出自己其实是想去洛林调查了吗?虽然听他这么发问,许是愿意相助的语气,不过终归还是要过穆天权那道坎。 戚暮山想了想,转而说:“我们初到溟国,恐怕会有诸多问题,少主可有闲心一一解惑?” “愿闻其详,只是今夜恐怕不太行了。”穆暄玑笑了一声,扬起下巴,示意不远处王宫的方向,“公子有什么话,可以留到下次再说。” 那你刚刚问什么?戚暮山暗自腹诽,顺着穆暄玑的视线侧头望去,遥望白玉穹顶披月戴华,静静伫立。 再往前走就不是回王宫的路了。 两人道别后便分道扬镳,然而刚走出没几步,戚暮山又忍不住回过头——穆暄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狭长,轻轻蹭着他的靴帮,徘徊了片刻,才终于远去。 江宴池:“公子,怎么了?” “……没事,我们也回去吧。” “哦……说起来,南溟虽然民风奔放些,但他刚刚和你说话时,未免靠得太近了。” 第8章 南溟自十四年前战败割让出旧都格留那及周边一带后,版图规模便不如昭国,城池数量也在新王的改制下有所削减。 戚暮山端详着驿馆侍者给他找来的羊皮地图,虽然领土缩减,但同时也缩短了各地往来的路途,更方便南溟境内的货物运输。 侍者起先是不同意的,后来听戚暮山解释说想找机会在瓦隆邻近游览一番,才勉为其难地拿给他看。 “我听人说织物楼很有名,它在什么地方?” 戚暮山从夜市买的香囊还放在桌上,侍者一看便深信不疑道:“织物楼啊,就在拉赫,就是这里。” 他指了指与瓦隆东北毗邻的城市:“织物楼的确名不虚传,瓦隆人用的衣料大多从她家采买,下月祈天大典公主穿的礼服,也是由织物楼承办。公子要是感兴趣,改天可以请人定做一身。” 戚暮山顿时眼睛一亮:“既然如此,能否让我亲自造访?” 侍者略显为难道:“公子,陛下有令,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若非陛下允许,使臣不得随意离开瓦隆。” 戚暮山仍不依不饶:“哦,那瓦隆哪里有马市吗?” 侍者卷起地图,无情道:“公子若是想定做,我们可以去请织物楼的人登门,您看这样如何?” 戚暮山转圜不过,只得作罢:“算了,怪麻烦的,容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退了。” 侍者前脚出了门,后脚江宴池、花念、闻非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江宴池说道。 戚暮山有些同情地瞥了眼窗台上的三道鞋印,明明可以直接走正门,非要搞得像做贼一样。 “花念,外面情况如何?” “凡是出入城门者,守卫都会挨个检查他们的户贴,可我们只有文牒,肯定不能给放行。” 花念说完,四人一时沉默,房间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出城第一步,便是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然而昭国使臣到访期间,各地城门检视,尤其是瓦隆,都相当严格,以防有人危及使臣进而影响两国外交,所以萧衡两次出使南溟,也仅限于瓦隆城内活动。 须臾,戚暮山叹了口气:“只能试试陛下可否通融了。” - 次日,北辰殿。 穆天权被殿内男侍领到少主寝室时,穆暄玑才刚洗漱完毕,正在更衣。 “洛林那边进展如何?”穆天权问, 男侍上前推开窗户,阳光大把大把地透进来,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过穆天权也能理解,洛林广阔,山贼行动又难测,未避免打草惊蛇,黑骑不得不缩减调查人员。 因此他们时而白日行动、夜间休整,时而昼夜颠倒,对体力和精力都是极大的损耗。 饶是如此,但见穆暄玑摇头:“很失败,埋伏两次都被他们察觉,还不得已处理掉了几个。” 穆天权早有所料,却平静道:“既然行踪暴露,这段时间先按兵不动。” “是。”穆暄玑别好长靴上的银链,起身走到镜前,“算算日子,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阿妮苏有想我吗?” 穆天权不禁扬起眉毛:“自从你带她一起查过案后,她每天都盼着你回来。” 穆暄玑从镜中对上穆天权的视线,淡然一笑,随后拉开妆奁,挑拣着首饰。 “昨晚干什么去了?牧仁说你戌时才回来。”穆天权问话时,不由多看了眼穆暄玑挑出的金玉耳坠,发现他竟一改常态换了双更秀气的款式。 穆暄玑眯眼望向身后男侍,男侍耐不住国王与少主的双重威压,忙不迭退出寝室,他便说:“没什么,在何玉那随便吃了点,就给阿妮苏买书去了。” 他戴完耳饰,又开始慢条斯理地选起腰带来:“昨晚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我还没派人通知她,这会儿还在学宫吧?” 第10章 “今日早课是药学,应是去药馆研究你前天送回来的药草了。” “行,那等她一会儿下学我再过去。” 就在这时,穆天权的近卫丘林,叩了叩房门,站在门前禀报:“陛下,多吉大人方才派人传话,说戚使君请见。” “知道了。”穆天权微微颔首,而后看回穆暄玑,“我先去趟主殿,你先用早膳吧。” 话音甫落,不料原本还慢吞吞纠结着扎腰带方式的穆暄玑,忽然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绳结。 - 主殿。 戚暮山找到卜多吉去禀报穆天权后,便被他带入了会客园。 卜多吉尚有早朝余留的公文要处理,与戚暮山寒暄几句,嘱咐侍者招待好使君,就先行离去。 侍者很快端来一壶石榴茶,热气在琉璃杯壁上挂起水珠,戚暮山浅饮一口,味道酸酸甜甜的,煞是喜欢。 就连玄霜蛊冷不丁引发的后脑刺痛,也随着石榴茶的温热逐渐平息。 热饮饱腹后,见穆天权还没到,戚暮山谢绝侍者继续倒茶,半倚靠着软垫椅,闭目养神。 恍惚间,他忽然感到身边坐垫塌陷下去,睁眼发现原是昨日那只小三花,不知何时跳上座椅,伸了个懒腰,然后踩在他腿上,好奇地嗅来嗅去。 戚暮山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确定它不怕生后,就开始轻轻抚起它的后背来。 小三花呼噜呼噜起来。 还挺亲人,戚暮山想,就是沉了点。 须臾,他听到门外动静,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侍卫将门打开,穆天权走了进来,但小三花似乎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戚暮山只好抱着御猫,起身上前,接着便发现穆天权身后跟着的穆暄玑,于是神色如常地欠身道:“见过陛下、少主。” 穆暄玑似笑非笑地朝戚暮山颔首。 他换了身深蓝常服,相比那身黑,显得亲切不少,皮靴链子随着他一步一摇,发出悦耳脆响。 “公子免礼,坐回去吧。”穆天权回头示意侍者退下,和穆暄玑坐在一边,与戚暮山面对面。这么一对比,两人的面容更相似了。 然而不等穆天权开口,穆暄玑忽然说:“过来,金娜。” 小三花立马从戚暮山怀里挣出,跑到穆暄玑腿上翻起肚皮。 穆天权顺手挠了挠金娜的下巴,对戚暮山道:“没让公子久等吧?” 戚暮山忙说:“没有没有,是外臣不请自来,打扰陛下了。” 随后有侍者叩门,端着一箩精巧餐食,搁在穆暄玑手边桌案上。 “让公子见笑了,这小子刚起来。”穆天权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道。 昭帝平素也是如此娇惯皇子皇女,戚暮山早习以为常,轻轻莞尔以示无妨,看着穆暄玑端起盛有青稞米粥的白瓷碗,拿勺子舀了几口。 穆天权不管他,继续问戚暮山:“远白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萧大人带着外臣的几个部下熟悉瓦隆去了。”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朕虽说常来王宫,可不急着今天就来吧。” 戚暮山嘴角笑意不减:“有外臣在,萧大人恐怕放不开。” 他虽然一口一个“萧大人”,但论起身份,还是萧衡得敬重他这个靖安侯三分。 况且萧衡还在为昨晚酒后失仪之事懊恼不已,尽管戚暮山一再强调无所谓,但考虑到他的性子,干脆把闻非丢给他让他帮忙带孩子以表歉意。 穆天权:“他在昭国也是如此?” 戚暮山先前与萧衡顶多点头之交,除此之外了解不多,想了想,观察着穆天权的神色,答道:“萧大人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这在昭国算是中规中矩,所以行事谨小慎微了些。” 穆天权点头:“……那么,你呢?” 戚暮山微愣,不解穆天权此话是顺口一问,还是为别有用意,思忖片刻,决定说得委婉些:“我么……” 然而甫开口,忽见穆暄玑递来一盘点心,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多谢少主好意,但外臣已经用过早点了。”戚暮山说着,就要拒绝。 穆暄玑又把手伸近了些,面无表情道:“没下药。” 戚暮山眼角一抽,但见他执意要分享,穆天权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好拿起一块,轻轻咬下,口感松软,蜂蜜的香味顿时四溢,却丝毫不觉甜腻。 戚暮山抿了抿唇,状似回味,过了须臾才接着说:“外臣在朝中也是中规中矩,碌碌无为,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 “能不争不抢,也是一种福分。” 戚暮山吃完蜜饼,再呷一口石榴茶,抬眼看向穆天权:“陛下,不争,又何尝不是一种争呢?” 穆天权“哦”了一声,笑道:“公子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许是注意到听他们一会儿争,一会儿不争,听得半天不动作的穆暄玑,穆天权忽然调转话头:“这小子之前给你下了什么药?” 穆暄玑差点呛到:“我没有!” “陛下误会了。”戚暮山忍俊不禁,“那些都是玩笑话。” “那看来,你俩之前也是打过照面了。” “是,就在前几日,多亏少主护送使团平安出了洛林。” “还不算一无所获。”穆天权瞥了穆暄玑一眼,略显欣慰道,“洛林近来山贼频扰,你们此次出使,朕还担心会遇上危险。若是之后此事没能解决,朕会亲派人手护送你们回国。” “劳烦陛下费心了,不过外臣对此亦有所耳闻。”戚暮山目光转向穆暄玑,正迎上对方投来的视线,“外臣虽无甚政绩,却能为昭帝分忧,来了溟国,或许也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穆暄玑垂眼喝茶:“这是黑骑的事务,公子无需操心。” 穆天权沉吟片刻,也说:“没错,兹事体大,公子还是安心待在瓦隆为好。” 戚暮山对方才的蜜饼和石榴茶还有些意犹未尽,便绝口不再提此事,转而与穆天权谈起在穆暄玑腿上打滚的金娜来。 金娜是穆暄玑去年出外勤时捡的,但据黑骑回忆,是它当时直接爬到少主身上不肯撒手了。 倒是只聪明小猫,一眼就认出人群里最金贵的主人。 戚暮山悄悄打量着穆暄玑——其实不想认出才很难吧。 等这位金贵的主儿用完临近中午的早膳,穆天权便说起稍后还要与各亲王商议祈天大典事项,准备屏退戚暮山。 然而起身的却不止他,只见穆暄玑也腾地站起来,用南溟语说了句大概是告退的话,就以护送使君回驿馆为由,随戚暮山一起退离。 穆天权望着两人背影,略略叹了口气,低头与刚被穆暄玑塞过来的金娜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终是抬手摸着金娜的小脑袋,边叹边说:“这孩子……” - 穆暄玑将戚暮山送至主殿大门时,忽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出城?” 戚暮山矢口否认:“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对吧?” “……” 穆暄玑倏而压低声音道:“公子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带你出城。” 戚暮山侧头对视,这回对方没有躲闪:“我要去织物楼。” “好。” “你不问我去那边做什么?” “若是难言之隐,你不必告诉我。”穆暄玑说,“正好祈天大典快到了,过几日我小妹也要去织物楼选布料。” 戚暮山:“所以,那些药草的确是给你小妹采的?” 穆暄玑点了点头。 “那阿古拉,也确实是你的名字?” “嗯,不过是我的乳名。” 戚暮山顿了顿,忍不住道:“少主,我们以前有在哪见过吗?” 穆暄玑却反问他:“公子觉得呢?” “我……”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少女的喊声:“哥!” 第9章 少女一路小跑,快步登上石阶,身姿矫健如飞,腰间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身后还跟着一名侍卫。 然而在发现有个陌生的昭国人也在场时,她当即放慢脚步,边打量着戚暮山,边用溟语和穆暄玑说起话来。 戚暮山听不懂两人讲溟语,但见少女仪表气度,猜想她就是那位令穆天权头疼不已的女王储。不过除开那双极具辨识度的蓝眼睛外,戚暮山发现她竟有些中原人的骨相。 少女大概是向穆暄玑问了他的身份,接着便转过头,改用昭语热情道:“使君安好,我是溟国公主,阿妮苏,也是暄玑哥的妹妹。” 戚暮山将方才的困惑抛诸脑后,拱手行礼:“外臣见过公主。” 阿妮苏出于礼节性地一笑,但耐不住许久未见兄长,对穆暄玑接着嗔怪道:“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刚想等你下学,就过去找你的。”穆暄玑看向阿妮苏身后的侍卫,“是缇雅告诉你的?” 阿妮苏挽过女侍的手臂,指尖敲着她臂甲冷铁,笑容狡黠:“就是她。” 第11章 兰缇雅无奈莞尔:“是我,少主。今早公主命臣回北辰殿取东西时,恰遇见您和陛下一起从北辰殿出来,臣就将此事告知了公主。” “哦,我可能赶着会见使君,没太注意。” 闻言,阿妮苏又多看了眼戚暮山,此人虽然看着与她兄长年纪相仿,却少了股鲜活劲,像一根随时都会摧折的枯枝。 戚暮山正专注听穆暄玑说话,忽地余光瞥见公主投来的视线,便偏过头,回以阿妮苏一道浅淡笑意。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阿妮苏那张与穆天权无异的面容似曾相识。 “戚使君。”穆暄玑忽然用昭语唤道。 “嗯?” 只见穆暄玑挑了挑眉,笑问:“我的小妹好看吗?” 戚暮山转眼对上穆暄玑意味不明的视线,尽管是公主先盯着他看的,但毕竟人家兄长在此,忙清嗓道:“……咳,抱歉。” 所幸穆暄玑似乎并未太在乎,目光落回到阿妮苏身上,便说:“阿妮苏,前几日送来的药草可还顺手?” “当然,我这几天在试新的药方,正好缺一样洛林那边的药草。” “能不能拿给我们看看?” 少女顿时眼睛一亮:“好啊!” 戚暮山微愣:“我们?” 穆暄玑搭上他的肩膀,不由分说道:“是啊,我们走吧。” - 阿妮苏领着他们绕过主殿。 一路上,穆暄玑边走,边向戚暮山介绍起途经的宫殿:“那是鉴议院,平日早朝、文书办公、官民大会都在那里面。” 鉴议院以院为名,但从外面观望,气派不输主殿。 临近中午,还有不少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 “这是北辰殿,我和阿妮苏的寝殿。” 相比主殿,北辰殿是座小型宫殿,然而殿门壁画上镶嵌的珠玉宝石,戚暮山估计随便凿下一颗,都够侯府十年的花销了。 “那边过去是演武场,宫中禁军平日就在此训练。” “还有那个……” …… 末了,穆暄玑看着戚暮山眼底叹色,轻声说:“倘若没有迁都南下,这里还不及旧都王宫的分毫。” 戚暮山试图在此基础上想象,但参照万平城已是他的极限,很难想象穆北辰执政时的格留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穆暄玑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转而淡笑道:“不过我已经记不太清故都的模样了。” 戚暮山静默了片刻,才幽幽开口:“少主,你知道为什么会记不清吗?” 穆暄玑摇摇头:“为什么?” “因为它从这里,到了这里。”戚暮山点了点自己脑袋,然后指向心口,“所以我们才会以为不记得了。” 穆暄玑垂眸凝视着他的指尖,却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纤长睫毛投落的阴影中,似有某种思绪翻涌,然而不等戚暮山捕捉,便归于平静。 就在这时,阿妮苏驻足回头:“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医理院。” 戚暮山也停下步子,眼前的灰瓦素墙在一众殿宇间宛如个老古板,反倒像昭国太医院的制式,只不过——“外臣承蒙公主好意,可多吉大人讲只有主殿和花园向我们使臣开放。” 阿妮苏刚迈进半步,又立马退了出来,急道:“别啊,多吉大人还得听我的呢。” 身侧的兰缇雅见状,本想出言提醒,却听穆暄玑也说:“你知我知,多吉大人就不知道了。” 阿妮苏:“没错,是吧,缇雅?” 兰缇雅不禁扶额,小公主正值叛逆期也就罢了,怎么做兄长的也一起胡闹。 这边戚暮山也抵挡不住兄妹俩的半推半劝——穆暄玑从后边推着他走,阿妮苏在前边劝着他走,势单力薄之下,只得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多吉大人真不会诘问我们吧?” “放心,天塌了还有我哥顶着!” - 鉴议院内,穆天权与一众亲王落座长桌前,正为了祈天大典的操办大臣争论不休。 “陛下,臣提议今年的祈天大典,不如还是交给图勒莫大人主办。” “臣不同意,陛下,图勒莫大人已连续经办大典三年,臣认为,也该给新人一些机会,因而提议此重任可以交给吉塔娜大人。” “不可,吉塔娜还年轻,也没什么经验,平日还有鉴议院政务要处理,大典的各个事项恐怕考虑不周全。” “有何不可?当初的图勒莫与现在的塔娜有何异?既然他能做得,塔娜也能做到。” 听几位亲王争执不下,卜多吉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悄悄来到主座旁,俯身凑近穆天权耳语道:“陛下,公主和少主好像带着戚公子朝医理院的方向去了,是否需要臣去……” 穆天权忽然抬手,示意卜多吉噤声。 众人见状,也随着国王的动作稍稍安静下来,接着却见他不知想起什么,原本严肃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不必,让他们去吧。” - 医理院,药馆。 两名医官一个正整理药橱,另一个则拿扇子扇着桌旁煮着的药壶,沸水翻滚,升起袅袅水汽。 柏木长桌上散着几个药匣,其中两个打开了还没来得及合上,可想阿妮苏离开得匆匆忙忙。 医官见公主带了少主回来,连忙上前行礼,随即注意到两人身后的昭国使臣,便识趣地与兰缇雅一同退至馆外。 戚暮山环顾一番药馆陈设,说:“有种回到昭国的感觉,我有个兄弟是开医馆的,还挺亲切。” “因为阿妮苏喜欢,就模仿昭国医馆的形制建了。”穆暄玑等阿妮苏端走药壶,将炉火盖灭。 “这是我今天的课业。” 戚暮山与穆暄玑闻言上前,待阿妮苏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苦味伴着热气扑面而来。 然而下一刻,戚暮山拨开水汽,看清了壶底那团黢黑的玩意儿,片刻才缓缓抬起眼,蹙眉道:“公主……此乃何物?” “这……”阿妮苏不信邪地拿来竹签戳了戳,发现这东西竟还黏糊糊的,试图找补道:“这,可能……没把控好火候,熬太久了,糊了。” 穆暄玑干脆眼不见为净,握住阿妮苏的手,把盖子盖了回去:“没关系,下次就知道要控制火候了。” 阿妮苏仍有些失落:“嗯,我本来是想研制些新式外伤药给黑骑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只能先做点安神丸了。” “安神丸?”戚暮山问,“公主可否让外臣看看?” 阿妮苏于是从药橱里翻找出一只精巧的青色瓷瓶,递给戚暮山:“我做了挺多的,就属这瓶有安神镇痛之效。” 戚暮山打开瓶子,凑近一闻,飘出淡淡梅花香。 穆暄玑:“如何?” “还蛮好闻的。” “公子要是愿意,可以拿回去试试。”阿妮苏补充道,“若是在这水土不服,失眠多梦,还是挺有效果的。” “好,一定。”戚暮山笑着收下药瓶。 见他喜欢,阿妮苏又翻翻找找,找出了几瓶不同功效的安神丸:“这个也是助眠用的,这个是缓解忧虑的,这个是促进食欲的,这个……” 穆暄玑蹲在药橱前帮她一起找着,忽然开口:“对了,阿妮苏,你现在能给人切脉么?” “切脉……唔,可以是可以,就是还学艺不精。咋了哥?你哪里生病啦?” “不是我,是给他。”穆暄玑回头指指戚暮山。 “给他?” “给我?” 阿妮苏和戚暮山几乎异口同声道。 穆暄玑点了点头,状似无意道:“上回听戚使君说,有不足之症。公主平时能接触的病人不多,公子应当不介意给公主练手吧?” 阿妮苏抱着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怪不得看公子有些气虚的样子。” 戚暮山藏在衣袖里的指头紧了又松,犹豫片刻,终是将手搭在脉枕上,说:“那就麻烦公主了。” 阿妮苏吩咐穆暄玑把药瓶都装进一个空木匣里后,便开始给戚暮山切脉。 红色衣袖衬得这只手腕愈发苍白、没有血色,几乎能透过那层薄弱肌肤窥见其下的青筋脉络。每一次在阿妮苏指腹上的轻微颤动,都透露出无声的脆弱和疲惫。 戚暮山紧盯着阿妮苏微微蹙起的眉头,比起真让她诊出个所以然,戚暮山其实并不希望让太多外人知晓玄霜蛊的事。 须臾,阿妮苏松开手。 穆暄玑率先问:“怎么样?” “心血虚弱,似有寒热错杂,故而四肢发凉,体寒畏冷。不过公子有些紧张,脉象不太稳定,我可能会误判。” 戚暮山低头一哂:“公主诊的没错,外臣从小便有此症结,这么多年也没治好,都习惯了。” 也是个可怜人,阿妮苏心想,觉得那些安神丸送给戚暮山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穆暄玑把装好药瓶的木匣交给戚暮山,看着他垂落的眼睛:“拿好了,公主的一片心意。” 阿妮苏笑说:“谈不上心意,反正都是要找人试的,与其放在橱柜里蒙尘,还不如送给公子呢。” 第12章 戚暮山捧住有点分量的木匣,一时动容:“……谢谢。” - 王宫门口,江宴池已等候多时。 戚暮山登上马车,见穆暄玑还不走,便靠在窗边笑问:“怎么,少主要跟我一起回驿馆吗?” 穆暄玑笑着摇头:“不了,下午还要去练兵。” “那是要说再会么?” 穆暄玑仍是摇头,然而笑眼多了分苦涩:“公子保重身体。” 顿了顿,又道:“愿帕尔黛保佑你。” 说罢,他转头示意江宴池可以发车了。 一旁的花念接过戚暮山带出来的木匣:“这是什么?” “公主亲自做的安神丸。” “公主还会做这个?”花念随便挑出一个瓷瓶,打开瞧了瞧,“嗯,梅花香。” - 兰缇雅跟随在阿妮苏身侧,准备护送公主回北辰殿用午膳:“少主刚嘱咐说,下午黑骑也要用校场,他会来指导您上武术课。” 阿妮苏心不在焉道:“知道了。” “……公主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缇雅,好奇怪,那位戚公子……明明是初次见面,却总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兰缇雅想了想:“也许因为他是昭国人吧。” 阿妮苏轻叹了口气:“也许吧。” 第10章 自上次穆暄玑说过可以偷摸带人出城已过三日,戚暮山这几日又与萧衡进宫拜访过穆天权一次,见对方没有暗暗敲点,便想这兄妹俩瞒得还挺好。 趁着闲暇时刻,闻非拉着他多去街上走动走动,顺道学习了一些南溟语,现在已经能和本地人用溟语简单交流了。 连萧衡都不禁感叹:“年轻就是好,学啥都快。” 不过戚暮山的目标不止于此,毕竟不是所有南溟人都像瓦隆人一样可以说两种语言。 有回他们去梅千客栈找何玉取经时,何玉说:“我那会儿刚到南溟,因为语言不通,只能在瓦隆和东泽来往,后来去了趟拉赫,那边虽然有月挝人买楼置业,但他们只讲溟语。” 然而当戚暮山问到她为什么会来南溟时,何玉只是笑笑:“还能为什么,世事无常,家道中落,不得不来异国他乡另谋生计了。” 戚暮山便没再继续追问。 - 这日,瓦隆城东北。 城门下的守卫正一个一个盘查出入瓦隆的百姓,忽见公主的御驾缓步前来,迅速指挥人们让出道路。 守卫长走上前,对亲自驾马的穆暄玑行礼道:“见过少主。” 穆暄玑颔首,拉住缰绳停车,拿出一封诏令:“祈天大典将至,我护送公主去趟拉赫。” 守卫长双手接过诏令,迅速扫了一眼,确认无误是国王的印玺后,将诏令归还,凛然道:“少主,昭国使臣到访期间,恕属下例行检查。” 穆暄玑回头敲敲车窗板,车窗有帘子半遮挡,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阿妮苏,收拾一下,守卫长要检查了。” 随后看向守卫长:“大人请吧。” “是。” 话音一落,守卫长便移目望向穆暄玑身旁的马车夫,这人以半张面具遮脸,目光躲闪,握着缰绳的瘦削手腕随着她的注目轻轻颤抖起来。 守卫长忍不住问:“少主,他是?” “东泽来的,家里遭逢那场大火,逃出来时被烧伤了半张脸,所以比较怕人。我看他无依无靠,结案后就收编进黑骑了。” 守卫长本就信任穆暄玑,而且看那人局促紧张的模样不假,便也放弃了命人摘下面具的念头,转而流露出一丝同情,说道:“可怜人,跟了少主也算幸运。” 那人从喉中挤出一声呜咽。 “他怎么了?” 穆暄玑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嗓子被烧坏了,说不了话。但应该是想说感谢吧。” 守卫长点头,眼中怜悯更甚。 随后她确认了一遍护卫在马车旁的侍卫,最后才去轻叩马车侧边车窗:“公主?可以检查了吗?” 车帘掀起,帘后的阿妮苏朝守卫长温和一笑:“是的,大人。” 守卫长往里头望去,车内除了公主外,只有两个女侍低头倒茶准备点心,稍微疑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缇雅大人,便向阿妮苏回以微笑:“祝您一切安好。” 接着她回到车头,对穆暄玑说道:“少主,可以通行了。” 马车缓缓驶出瓦隆城门。 行了大约有一里路,穆暄玑听到身后传出松了口气的声音:“刚刚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进来检查呢。” 身边的“哑巴”车夫也忽然开口:“怎么样,少主,演得不错吧?” 穆暄玑看着那双墨色眼眸闪过短暂雀跃,挑眉道:“勉强说得过去吧,主要还是因为守卫长本就相信我们。” “当然当然,还得多亏有少主出面。”戚暮山苍白的病容难得明快起来,“只可惜花念给我易的容了,这块烧伤化得绝对能以假乱真。” 穆暄玑微微勾起嘴角:“没关系,到拉赫之后还有一次盘查。”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次出城戚暮山只带了闻非和花念,留下江宴池看护驿馆,顺便应付萧衡。 原先闻非提议由江宴池扮作车夫,他和花念扮作公主的一男一女近侍,而戚暮山则可扮作公主的面首。然而此言一出,不用戚暮山动手,江宴池就赏了他脑瓜子一个暴栗。 最后为了在民众面前树立一个良好的王储形象,不能让自己妹妹尚未即位就传出风流多情的谣言,穆暄玑和戚暮山不顾闻非反抗,按住他给他换上了女侍的衣服。 “不过,你刚说的东泽那场大火,也是编的吗?”戚暮山问道。 “案子是真的,也确实是我查办的,唯独有人幸存是假的,那一家三口没有人逃出来。” 戚暮山在心底为死者默哀片刻,随后问:“是意外吗?” “不,是有人蓄意纵火。” 戚暮山微讶:“那得多大仇多大怨,竟让他烧了人全家?” 穆暄玑轻叹道:“纵火的是个独自到东泽做生意的商人,先前已有家室,却又在东泽偷偷有了个相好。后来被对方的夫郎发现,想把他告到官府,他怕自己远在外地的妇君也知晓此事,干脆心一横,决定趁官府尚未受理前永诀后患。” 戚暮山事先了解过南溟的婚嫁习俗,女称妇君,男称夫郎,既结连理,当忠心无贰,凡通奸者一律处重罪。 “破案的过程并不复杂,但凶手相当警觉,光是抓捕他就费了不少功夫。”说到这,穆暄玑顿了顿,微微蹙眉,“而且后来提审时,我觉得他其实没有说实话。”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准备找我二哥来审他,但他在被押送到瓦隆的路上就自尽了,我们找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只能以凶手畏罪自杀结案了。” 戚暮山盯着穆暄玑的眉头:“你觉得他不是因为畏罪才自杀的?” 穆暄玑颔首:“没错。” “如果不是因为畏罪,难不成还是受人胁迫不成?” 穆暄玑沉吟片刻:“有考虑过,但是缺乏像样的证据,无从调查。” “不会没有证据的。”戚暮山思索道,“只是因为死者不会说话罢了。”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直到身后阿妮苏和闻非似乎因为医理问题争辩起来,穆暄玑刚想回头去看怎么个事,就被戚暮山拦下,他淡笑道:“让他们争吧,难得有个年纪相仿又都是学医的朋友。” 穆暄玑便依言缩回手。 戚暮山趁机换个话题:“说来你那位二哥,我还从未见过,听萧大人讲是个文官。” “对外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呢?” 穆暄玑想了一会儿,像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低吟道:“……反正,不要轻易得罪他。” “哦,你这是已经得罪过了?” “没有,但我见过他审犯人的样子。” 连专攻此道的黑骑都撬不开的嘴,却要请一个文官去审,这可令戚暮山对这位二哥太好奇了。 “你的二哥,应该和你长得很像吧?” 穆暄玑瞥了戚暮山一眼:“你要是想见他本人,可以等祈天大典的时候,届时大部分王室亲戚都会到场。” “大部分?”戚暮山轻轻皱眉,神情被面具半掩,“萧大人之前跟我说,他今年才是第一次见到你,前两年的大典上你都没出席过?” “公务所迫。”穆暄玑回答得果断。 戚暮山将信将疑道:“当少主还挺不容易。” 穆暄玑垂下眼,点了点他清瘦的手腕:“当靖安侯也不容易。” 戚暮山苦笑而不语。 车厢内,阿妮苏和闻非半天争不出高下,也没第三个人能评判是非,便决定暂时休战。 不过阿妮苏看到闻非还有点不服气的模样,顿时咧嘴一笑:“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第13章 闻非被她笑得一下子掐灭了气焰,一时呆愣住:“……是,是吗?” “是啊。”阿妮苏笑意盈盈,“我在宫中没有同龄的朋友,就因为我是王储,学宫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总是很敬让我。” 闻非挠挠头,虽然阿妮苏和昭国的皇女姐妹们一样平易近人,但终归道不同,人家还有王位要继承,刚刚的行为对公主实在有所失敬。 “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在宫里和皇子一起生活,习惯了吧。”闻非拱起手,“方才是我失敬了,公主。” 阿妮苏闻言,满不在乎道:“没关系啊,你失敬的样子也很可爱。” 闻非脸色红得要快滴出血来了,求救似的看向花念,可花念非但没看他,像是被茶水呛到了别过脸低低咳了两声,但闻非确信那分明是在笑! “花花姐你没事吧?”他赶紧转移话题。 花念淡定地放下茶盏,清嗓道:“没事,这路有点颠簸。” 阿妮苏也将目光转到花念身上,随后落在她腰间的佩刀上:“花花姐,我还挺想见识一下你的武功的,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威胁暄玑哥,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那哪能叫威胁?花念低头一哂,抬手抚上佩刀,声音冷冷:“我的武功,是杀戮之道,血腥气太重,怕吓到公主。” 阿妮苏注视着着那把佩刀,过了须臾,才开口道:“杀忠良,是为杀戮。斩不公,是为救世。” 花念倏地抬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竟流露出一丝惊讶:“公主,这话您是从哪儿听说的吗?” “我哥告诉我的,怎么了吗?” “哦……没什么。” 花念侧目望向车窗,轻轻晃动的帘子,若隐若现地现出戚暮山的背影。 第11章 公主护卫队抵达拉赫城主安排的驿馆时,已是入夜。 拉赫不及瓦隆热闹,但比东泽繁华。 闻非一进房间刚想把女侍的衣服换下,立刻被穆暄玑截住:“不行,你现在还是公主的贴身女侍。” 随后他叫来兰缇雅与花念交接班,便不再管闻非撒泼还是打滚,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入眼便是刚洗完脸上易容的戚暮山。 穆暄玑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戚暮山拿帕子擦干挂在脸侧的水珠:“既然已经到拉赫了,说说你要做什么吧?” 戚暮山从他让自己留在他房里时就有所料,更不用说现在花念和闻非也被支走了,不由轻笑:“少主不是说信我?” “信你也得知道你的主意吧,总不能让我一无所知,就毫无保留地帮你吧?” 戚暮山搁置帕子,拿起茶壶倒水,反问道:“那么,少主对溟国拉赫与昭国林州两地货殖了解多少呢?” 穆暄玑倒真思忖起来:“林州向拉赫运进茶叶、瓷器、布匹、水稻米等等,拉赫则向昭国出产香料、珠玑、毛毡、青稞米等物,我大概就知道这些,更详细的得去向城主要账本。” “知道这些足够了。”戚暮山点点头,“明日你带公主去织物楼,花念和闻非留下去打探附近商铺,主要针对你说的这几样东西。” 穆暄玑心下了然:“你想调查商队?” “正是。” “为何?” 戚暮山拿起茶盏,凝视着水底纹样,说:“少主可知道昭国的镖局大致分为两种?一为祖业传承因而家底雄厚的镖局世家,常年与官府皇商来往,如陈门镖局和易门镖局。二为普通的民间镖局,这些镖局背后大多会有贵人营生,否则镖局难以运行下去,像千峰镖局、来福镖局、兴运镖局等。 “除开我最后说的兴运镖局,其他镖局在昭国都是有着十几年的资历与声望,而兴运镖局从成立到势头直赶陈易两家镖局,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着实令人生疑。目前我们只调查到是一个叫陈术的林州富商在扶持他们,他名下有家江南织造坊,与织物楼长期合作。” 穆暄玑稍稍眯起眼:“所以你们陛下才派你出使溟国?” 戚暮山不语,只扬手一挥,把杯中水倒进一旁的水盆里。 穆暄玑见状起身:“这水有问题?” “不想喝凉的。” 穆暄玑于是喊侍者进来收拾水盆,顺便再烧一壶热水送过来。 “话说回来。”穆暄玑吩咐完毕,便坐到戚暮山对面,“被洛林山贼侵扰过的镖队中,光是兴运镖局的劫案,就占了三成有余。” “哦?他们为什么要冒着被黑骑缉捕的风险劫镖?” “为了劫财,每起劫案被抢走的大多是黄金白银,少有商货。” “嗯,走镖行道的,少不得要与绿林打交道,懂规矩的镖头都会备着过路钱,好汉们收了钱,还会派人护送,算是礼尚往来。” 不稍戚暮山说下去,穆暄玑便道:“你是怀疑镖队没给够他们过路钱么?” “这是一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戚暮山顿了顿,忽然问,“这些山贼原先是做什么的?” 穆暄玑说:“流民。有些是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有些是家道中落而剑走偏锋,也有些是昭国来的逃犯。” “这么了解,你的人脉还挺广。” 穆暄玑坦诚道:“流民也是人,当年黑骑刚设立时,我们招安过一些流民。” 戚暮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既然他们出身各不同,素质应当也是良莠不齐,有人愿意守规矩,就有人不肯守规矩。” “说到底还是见财起意。” “是的。” “那这两种可能岂不是一样了?” “不一样,少主。”戚暮山向前倾身,伸手握住穆暄玑换新的银护腕,“人心是贪婪的,越是贫乏,越要贪图片刻享乐。顿顿粗茶淡饭,和一顿大鱼大肉,那可是天壤之别。” 收十次、百次、千次的过路钱,都不如一次抢票大的来得痛快,而但凡破了一次先例,接下来就会有无数次,只要两国商贸不断,必然会有商队遭殃。 不过,山贼素来懂得细水长流之理,此番明知是自断财路,却仍破例劫镖,怕是镖车内所藏的金银,已远超商货本身的市值。 穆暄玑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深思一阵,才说:“……据户司上年的奏报,溟国各项商税年收较前年略有增涨,至于今年的,需等回瓦隆时再查账。” 戚暮山:“所以我才派他俩先去各家打探一番,试试里头水有多深。” “可他们两个人忙得过来吗?需不需要我这边再加点人手?” “不必,两张陌生面孔,反倒能让人放松警惕,更何况我此行的重点并非这些商铺,而是织物楼。” 戚暮山既是为探查织物楼而来,自然也由他亲自造访。 穆暄玑捋完前因后果,终于不再追问,最后的最后,又嘱咐道:“届时务必小心,黑骑会在外面一直守到阿妮苏出来,在那之前,你要尽快。” 戚暮山颔首,见时候不早,便取走桌上的面具,起身欲走:“那么,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们明天织物楼见了,少主。” 穆暄玑也站起来:“你去哪?” 戚暮山微愣:“回房啊。” “水还没烧好。” 戚暮山瞥了眼桌上的茶盏:“你留着喝吧。” “不行,我不喝热的。”穆暄玑说着,上前把人抓了回来。 戚暮山觉着好笑,但也任由他把自己拽过去:“少主,我现在只是你的车夫。” 为掩人耳目,拉赫城主便以为只有公主少主两位贵客,于是只安置了两间上房,因此戚暮山现在理应去侍卫房。 论说给王室护卫的待遇不会差到哪去,戚暮山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但穆暄玑听了他的话,直接把那副面具没收掉:“现在不是了。” 戚暮山无奈莞尔:“好好,悉听少主尊便,请问少主大人,外臣今晚睡哪?” 穆暄玑转头冲屋里仅有的床铺扬了扬下巴:“那。” ——可是那张床看起来能躺下两个人。 戚暮山顿时惶恐:“你不会是想……” “你睡床,我睡地铺。” “……哎?” - 次日。 花念没找到戚暮山,问了一圈侍卫都说昨晚没回来过,一时心急,赶紧去把还在公主房间的地板上呼呼大睡的闻非揪起来,准备去找少主帮忙。 闻非在睡梦中一听公子不见了,立马惊醒,提着裙摆大步流星地跟着花念去敲少主房门。 穆暄玑这会儿才收拾完铺盖,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往床上望了一眼,迅速去开门。 只见闻非劈头盖脸道:“少主,我们公子不见了!” “你们公子啊……”穆暄玑还带着点困意,想也不想地指了指身后,“在我这呢。” 闻非往里头张望一眼,看床上那个身形好像确实是戚暮山,只是,只是……怎么会跑到少主床上去了? 他还想进去看,却被花念一把拉出来:“既然公子还在休息,我们稍后再来。” 第14章 说罢,她为少主小心关好门,将一大早连受两次惊吓而呆在原地的闻非提溜走了。 “花花姐……”闻非好半天才回过神,“公子什么时候……少主又是什么时候……” - 放眼整个拉赫城,织物楼足以称得上是地标。 从外边看,织物楼共有四层,紫红屋檐在艳阳下披金戴银,楼顶延至地面的刺绣彩旗随风翩飞,猎猎作响。 楼内前厅,五色绸缎倾泻而下,胭脂色、沉水香翻浪如涌,裁缝们穿梭往来言笑着,若有客人点头,便挑起湘帘请人移步后厅雅间。 若是抬头望去,还能瞧见一红衣女子正倚靠二楼阑杆,似笑非笑地摇着手中团扇,俯瞰着楼下人头攒动。 须臾,有少年走到她身后:“楼主,公主到了。” 女子悠悠转身,语调懒散道:“知道了。” 脚踝的银链随着她的步子叮当轻响,发尾卷起一缕幽香,撩拨过少年的衣角。 团扇掀开珠帘,见到来人,女子立刻换上亲热的笑容:“哎呀,小公主,好久不见又长高了,缇雅姑娘也是,差点没认出来,这次怎么把少主也带来了?” 阿妮苏直觉萨雅勒今日热情得过了头,但出于礼节,便微笑道:“少主近来公务清闲,也算难得赶上这段时间,就一并过来了。” “公主未免有些苛待少主了,刚闲下来又要人忙起来。” 穆暄玑扬起嘴角:“无妨,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公主的要求就是王命。” “少主说的是。”萨雅勒轻摇团扇,看向阿妮苏的笑意更深,“今年做了些新布,您可有的仔细挑选了,公主。” - 待楼主随瓦隆来的贵客进了屋,少年便下至前厅,很快在一众人群里发现一个正努力给女客介绍着布料的小裁缝。 “姐姐,这布匹颜色显您气色,绝对合适。”小裁缝说。 但女客摸了摸那锦缎,仍是摇头:“倒是比刚才那匹合适,只是这绣纹我不喜欢。” “那我再给您看看……” 少年刚要去迎门口的新客,却没忍住折返回来,拍了拍小裁缝的肩膀道:“阿祁,这里我来吧,你去招待一下那边那位。” “哦,好。” 阿祁如获大赦,忙顺着少年指的方向跑去,见不远处那位衣着华贵的昭国男子,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想来是第一次来织物楼。 “这位哥哥,您是想买布还是制衣?”阿祁小心翼翼地发问。 戚暮山看着眼前与闻非一般年纪的阿祁,温和一笑,说起南溟语来:“我第一次来,还不太熟悉。” “那我来给哥哥介绍一下吧。”阿祁于是领着戚暮山往里走去,“这一楼都是些寻常料子,您若相中哪匹,后头会有专人为您量体选样。” 阿祁停下步子,示意戚暮山抬起头:“二楼则专陈云锦、雀罗之类的御用织物,平日虽是为王城贵族制备的,但价高者亦可采买。不过这会儿我们楼主在招待贵客,暂不便开放,还请哥哥见谅。” 戚暮山绕过楼梯口,随手捻起一匹布:“那这价钱是怎么算?” “如果单买布的话,每丈布价钱在五百溟铢到五两不等。要是想制衣的话,会另加裁剪缝制的价钱,这个就因不同的绣娘绣郎而异了。”说到这,阿祁略显羞涩道,“以我现在的水平,最多只能做一两,但我们这最好的绣娘姐姐可以做到五百两。” 戚暮山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阿祁却以为他是嫌价格偏贵,忙改口说:“哥哥,我们这还有其他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也不错还实惠,不如我先带您去看看楼里的成衣?” “先不用了。” “那您……” “我有个问题。” “哥哥请问。” 戚暮山张开手指,嘴角噙着笑意,俨然一副纨绔做派,慢悠悠道:“五千两,能否请你们楼主制衣?” 第12章 “这黑锦缎的做工倒是精巧。”穆暄玑俯身凑近,指尖虚抚过布料上若隐若现的金丝暗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萨雅勒:“少主好眼光,这些布都是从昭国的江南织造坊运进来的,一直没舍得展出,就等着祈天大典的时候呢。” 穆暄玑眸光微动,看向阿妮苏:“你觉得如何?” “确实是好料,用在大典上正合适。” “那再拿这匹。” 忽然,少年匆忙闯了进来:“楼主!” 萨雅勒笑脸一僵,转身瞪了少年一眼:“着什么急?公主还在这里呢!” 少年忙行礼道歉:“对不起,公主,少主。但是楼主……” 只见少年踮脚凑到萨雅勒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萨雅勒的神情便从原先的愠色变为讶色,最后蹙眉沉思。 阿妮苏看她表情风云变化,关切道:“萨楼主,出什么事了?” 萨雅勒静默了好一阵,才对阿妮苏讪笑道:“实在对不住,公主,楼里出了点状况,这边暂且让阿慈接待您二位,望公主少主海涵。” - “您、您请用……” 阿祁颤颤巍巍地给戚暮山端上琉璃茶盏,直到对方接过茶盏道了声谢,他才敢抬起眼帘,却见戚暮山只是将茶盏拢在手心里,也不喝。令他不禁奇道,这天有这么冷吗? 许是注意到阿祁异样的视线,戚暮山抬眸,蒸腾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碎水珠,而后化作浅淡笑意:“你今年多大了?” 阿祁移目看向他衣襟的丹鹤绣纹,略显扭捏道:“十五了。” “来织物楼多久了?” “……我母亲就是织物楼的前楼主。” 戚暮山微讶,轻轻摩挲起茶盏边缘:“那,你母亲现在?” 阿祁低下头,盯住那双瘦薄的手,犹豫许久才说:“阿母说要去和昭国人打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戚暮山指尖一跳,像是被温热的茶水烫到般,将琉璃盏缓缓搁在手边桌上,连水纹都没惊动半分。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女子的笑声:“哟,想不到客官出手大方,还以为是哪家盐商的老东家,不成想竟这般年轻。” 萨雅勒说着,眼神示意阿祁离开。 戚暮山起身拱手,笑道:“我也想不到坐拥这座琼楼玉宇的主人,竟是如此风流人物。” 萨雅勒举起团扇掩住下半边脸,饱含笑意的锐利目光自下而上审视着戚暮山:“阁下无需客套,请问怎么称呼?” “在下姓陈,字文原。” 陈文原,是陈术庶出的一个儿子。 果不其然,萨雅勒眯了眯眼:“哦?不知陈公子是哪里人?” 戚暮山泰然自若道:“昭国林州人。” “林州……难怪阁下张口就是五千两。”萨雅勒藏在薄纱后的嘴角隐约勾起,语调宛转,“看来,并非是口出狂言啊。” “在下岂敢骗楼主?”戚暮山眼尾轻挑,通身透着尊优处贵出来的散漫,悠然道,“只是没想到想为家父的生辰准备件寿礼,千里迢迢地来造访织物楼,就被楼主这样怀疑。” 瑞王在翻陈术家底时,了解到陈文原在一众子嗣中最为顽劣,却偏最得陈术喜爱,想来豪掷千两以孝顺老父的理由也就无可厚非了。 萨雅勒见他故作伤心的模样,扯动嘴角,放下团扇:“确是我有失远迎了,陈公子。不过,这种事托人代买即可,何必麻烦您亲自光临?” 戚暮山道:“就是要亲自前来,才能更显示对家父的诚意,不是么?” 萨雅勒冷笑一声,说:“你倒是个孝顺的,既然如此,要本楼主亲自制衣也可以,你且随我来。” - “少主,请您在这稍等片刻,我们将为公主量定身围。” 阿慈说罢,两名绣娘就带着阿妮苏进到雅间,兰缇雅作为贴身护卫,自然也随她们一同进去,徒留下穆暄玑和阿慈在外面等候。 不过穆暄玑没想同阿慈讲话,无所适事下,又回到方才的陈列室。楼内无甚灯火,唯有白琉璃窗外的阳光照亮地面,以看清每一块色泽花纹。 整座织物楼里估摸着有上万匹布,若打灯时不慎点着一匹,后果不堪设想,因而到了黄昏便关板闭楼。 穆暄玑随意翻看着,忽地拿起一匹红色花织锦缎,脑中浮现出那人单薄的身影,那袭本该是意气风发的红衣,却叫他穿得空空荡荡的。 随后穆暄玑忆起昨晚夜谈,不禁蹙眉——织物楼和兴运镖局,究竟有什么关系? “少主,您可是有感兴趣的?”阿慈走了过来。 穆暄玑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两道脚步声,以及萨雅勒的说笑声:“阁下早说令尊是陈老板,我不就明白了?” 紧随其后是戚暮山轻浮的笑声:“那还不是因为知道楼主不轻易相信外人,直接说出来怕惹您怀疑嘛。” “是,是,都是我的错,来,我们上四楼……” 第15章 声音逐渐远去,穆暄玑从陈列室出来时,只匆匆捕捉到转角的一抹鹅黄。 他正要跟上去,阿慈突然挡在他身前:“少主,楼上是裁缝们工作的地方,楼主有令,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阿慈紧紧盯住穆暄玑,像头看到生人的看门犬,仿佛只要对方再靠近一步,便蓄势待发。 然而穆暄玑只淡淡望了眼楼梯口,便说:“抱歉,是我逾矩了。” 阿慈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 萨雅勒领着戚暮山来到四楼,一路上又问起陈术的近况,见戚暮山一一从容应答,而且所答属实,也就逐渐对这个只曾在书信中了解到的“陈文原”放下戒备。 “陈公子从林州到拉赫挺不容易的吧?” “是啊,我第一次出这么老远门,舟车劳顿的,可花了不少银两。” 萨雅勒听他抱怨,心里却是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了笑:“陈老板要是知道您的一片心意,定然无比欣慰。” 戚暮山随萨雅勒绕过书房,进了间画室,画室内散乱着许多画卷,各式服装图样或卷或摊。 萨雅勒苦笑道:“太久没进来过了,也没什么人收拾,公子见谅。” 戚暮山便帮忙收拾起来,地上大多是废稿,有笔墨新干不久的,也有早已干枯的,前后似乎差了十多年。 忽然,他捡到一张几乎完工的画稿,和它附近的草稿相比,那几片不蔽体的薄布可以说相当“严实”了。 “这样式……还挺奇特。” 萨雅勒正理着书桌,打眼看去,说:“那是十多年前流行的男装样式,那时候还是挺常见的。” 戚暮山脑中不由浮现出穆暄玑那身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虽说男要俏一身皂,但倘若他穿上这身——不对不对,为什么会想那个家伙! 萨雅勒注意到戚暮山神情异样,不禁揶揄道:“公子难道想做这套?” “……不了,家里亲朋恐怕还不能接受如此前卫的衣服。” 简单收拾过后,萨雅勒找出纸笔搁在桌案上。 “看来楼主已经封笔许久了。”戚暮山说,与萨雅勒相对而坐。 “楼里裁缝水平都不差,自然不需要我这个楼主操心,您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敢开价让我亲自制衣的人。” 萨雅勒提笔撩袖,工整地写下“陈文原”三个昭国文字。 “我们先从您的要求开始吧。” “楼主别着急。”戚暮山抬手抵住桌沿,试探性地向前倾身,笑道,“在下此次前来,其实不止是为家父的寿礼。” 萨雅勒手一顿,摩挲着笔杆,抬眼看向戚暮山,方才还戏谑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哦?这层楼只有你我二人,陈公子可要想清楚。” “楼主放心,在下在您的地界里,自然任凭您处置。”戚暮山不紧不慢道,“不过,陈某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但还是知道家父早年靠江南织造坊发家致富,之后又与楼主相约合作,为织物楼供销布匹,没错吧?” 萨雅勒不置可否:“你想说什么?” “您有所不知,我只是个庶出子,等家父亡故,那万贯家财和织造坊都会是我大哥的,所以我就想向您打听打听,您对家父有多少了解?” 萨雅勒冷笑:“呵,我不懂什么嫡庶,参和不了你家里那些事,无可奉告。” “那容在下换个说法。”戚暮山对上萨雅勒的视线,指尖在她衣袖轻轻一点,“楼主与家父往来的商货,其实不光是布匹吧?” 萨雅勒听到后半句话时,瞳孔缩了一下,依旧镇定道:“的确,还有你们林州特产的茶叶、稻米这些。” 戚暮山不言,只微笑着观察萨雅勒的反应。 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戚暮山在赌织物楼下藏着除绸缎茶叶以外的黑市买卖,萨雅勒则暗自盘算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能有多少斤两。 然而就是她犹豫的这一刻,戚暮山能全然笃定,陈术与萨雅勒、江南织造坊与织物楼、林州与拉赫之间,早已遍布无数见不得光的金丝银线。 也正是这些千丝万缕牵动着整片洛林。 显然萨雅勒反应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许是出于心虚,许是为隔山观虎斗,她最终败下阵来:“……还有,墨石。” 墨石? 戚暮山知道她到底是个商人,逐渐敛起笑意,问道:“五千两,楼主确定么?” “我只是个掮客,上头跟下头要搞什么,我并不清楚。”萨雅勒搁笔,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除非……” “除非?” “若公子肯再为令尊定做一套衣服,或许我还能想起一些。” 戚暮山失笑:“您这么说,在下可就没盘缠回昭国给家父祝寿了。” 萨雅勒眯起眼眸:“放心,等织物楼完工,就派人送到陈家,届时再付也不迟。” “楼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衣服多了也是浪费。”戚暮山拿起她刚刚放下的那支毛笔,在纸上划去“陈文原”的名字,转而写下“陈术”二字,“这第二套,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萨雅勒微愣,碍于当场翻脸恐被楼下黑骑察觉,只得强忍着怒火笑道:“……好。” “那便等楼主回忆起来,在下再来了。” 萨雅勒看着戚暮山像模像样地拱手行了一礼,接着转身离去,背影瘦削。 等人离开片刻,她猛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这时,一个体态结实的女人走进画室,不知将方才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她拾起被萨雅勒扔下的纸团,缓缓展开道:“楼主,公主和少主还在楼下。” 萨雅勒冷静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动作:“去瓦隆通知大人,再派人去问候一下陈术,以及……” 女人了然一笑。 “把那个家伙给我盯住了。” “是。” 女人领命后,转身欲走。 “慢着!” “楼主还有何吩咐?” 萨雅勒深吸了口气,悠悠摇起团扇,说:“直接处理干净吧。” - 阿妮苏经绣娘们量完身围,交代完礼服纹样剪裁,又等了片刻,还不见楼主回来,便告诉阿慈准备先行离开了。 然而未至楼梯间,远远地就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楼上下来,方欲开口喊人,穆暄玑突然按住她的肩膀,令她立刻噤了声,眼见那人无视他们继续下楼。 待戚暮山离开视野,阿妮苏才转头看向穆暄玑,却见他往楼上瞥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我们先回去吧。” 第13章 戚暮山踏出织物楼的大门时,闻非和花念正候在街对面不远处的茶水摊上,除去那两张在溟国人群中分外显眼的昭国面孔外,看起来如普通姐弟一般。 堂倌似乎知道他俩在等人,招呼着戚暮山指向角落的位置。 戚暮山稍感疑惑,便在附近零星茶客的注目下,坐到两人对面,不知怎的,有几个茶客的背影看着有些熟悉。 “探查得如何?” 闻非:“都按照你的要求打探过了,还算顺利。” 戚暮山颔首。 花念:“楼里情况如何?” 戚暮山沉默片刻。 闻非安慰道:“没事的公子,大不了让我们再去一趟。” 戚暮山低吟一声,问:“你们知道‘墨石’是什么吗?” 闻非当即悬崖勒马:“呃……不知道。” 不仅闻非不知道,花念也是一头雾水。 织物楼与江南织造坊既然在靠这东西暗通款曲,想来“墨石”许是南溟语翻译过来的说法,又或许是陈术走私用的暗语,真正的“墨石”另有所指。 不过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他们仨坐这干瞪眼能想通的,戚暮山便改口道:“算了,等回去找少主商量。” 提及穆暄玑,闻非神情顿时变得古怪。 “怎么了?” 闻非眼角一抽,随即泰然自若道:“没,没事……” 戚暮山奇道:“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 花念这才松开桌底下掐住闻非大腿肉的手。 戚暮山将信将疑地作罢,权当闻非因为记起昨晚在公主房里跟穆暄玑撒泼打滚但无果的事,不由低笑着拿起桌上茶杯,浅啜一口热饮。 再抬眼时,守在织物楼周遭的黑骑已收队离开,街道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接下来行事要小心。”戚暮山漫不经心道,“我刚与他们楼主结了仇,估计会被报复回来。” 花念沉声道:“回驿馆最安全。” “嗯,驿馆有公主和少主在,他们不敢动手。”戚暮山忽然压低声音,“可我就是要等着他们动手。” 既不知“墨石”,与其同萨雅勒继续周旋——更何况眼下也没有了周旋的余地,抓人过来审问直截了当。 花念会意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待会去哪?” 第16章 戚暮山思索一阵,而后认真道:“先去吃饭吧。” - 三个人没去找酒楼,一来不会报南溟的菜肴,二来担心有人往后厨下手,最后便找了市集里一家做面条的摊子。 摊主是个老人,见到三位昭国客人,竟说起流利的昭国话来:“各位吃点什么?” “老人家,来三碗汤面。” “好嘞。” 老人手法娴熟,不稍片刻就下完面盖上锅盖。面条摊上没有其他客人,趁着等面的空隙,他边打量着这三人,边问道:“年轻人,你们来南溟是做什么的?” 戚暮山:“闲情雅致,游山玩水。” 老人“哦”了一声,目光慈祥:“真好,趁着年轻要多多游历啊。” 戚暮山笑道:“老人家,您年轻时一定没少出门闯荡,身子骨看着还挺硬朗。” “可不是么,想当年,我还是一名外交臣。”老人挺直脊背,掩不住眼底神采,“你们昭国的烟雨楼台,北狄的千里冰原,西洋的峻山海岛……这四海八荒,都是书卷里学不来的学问。先王陛下说是派遣,但我心里偷着乐呢。” 末了,老人补了句:“说来恐怕你们也不知道,先王陛下与现在的国王陛下,可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闻非听得最为认真,听他讲完,才问道:“那您现在怎么在这卖面了?” “我最后一次出使归来时,溟国已经在跟昭国打仗了,不过听说是有……” 话音未落,汩汩热气直往灶台上窜,老人忙去揭开锅盖,敛起眼底未尽的感慨,搅着汤自嘲道:“唉,瞧我这老毛病,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十四年前昭溟两国交战以穆北辰投降告终,可听他的意思,那一战背后似有隐情,但这位旧臣戛然而止,他们也就无从得知了。 接着老人盛出三碗面,一手一碗端过来,闻非主动起身去端自己那碗,老人便将手中两碗放在戚暮山和花念面前。 递给花念时,老人不禁多看了她一眼,问戚暮山:“年轻人,这两位是您的随从吗?” 戚暮山将筷子分给他们:“不,是家弟与家妹。” 老人稍稍眯起眼:“原来如此,不过您这位小妹,看起来不太像昭国人啊。” “怎么会呢?”戚暮山笑了笑,“老人家您看错了吧?” “哦,到底是老了……”老人苦笑,连同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我还以为这小姑娘是月挝人呢。” 说着,他又慢慢坐回灶台边,等着下一位顾客到来。 戚暮山看了花念一眼,见她低头时,一缕褐发从耳后垂落,翡翠耳坠忽明忽暗地闪着,像月挝人特有的碧绿瞳孔。 可当花念抬眼时,那乌黑眼珠淡漠的,没有任何表情。 - 驿馆内,穆暄玑检查完阿妮苏的功课,遥望窗外,天边已披挂残阳。 阿妮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 阿妮苏忧心道:“可是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就在这时,有黑骑叩门,是穆暄玑身边的近卫牧仁。 他进来说:“少主,使君先后去了西市的一家面摊,南市的一家花铺,现在正在离驿馆不远的一家书楼。” “他们在调查什么?” “黑骑未近前探查,但看起来好像只是在寻常游赏。” 穆暄玑沉思道:“继续跟着。” 牧仁面露难色,试探性地问了句:“少主,就算他们是使臣,也不能这么由着他们吧?” 穆暄玑闻言静默了片刻,落日余晖在他眼底流转,随着思绪沉浮明灭,终是开口:“再给他们一点时间,若是戌时未归,我亲自去寻。” - “公子,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闻非随手拿起一本书,小声问道。 戚暮山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翻页的动作,用余光打量四周:“他们还是没有跟进来。” 花念:“可是快到闭楼的时间了。” 书楼内比方才冷清不少,戚暮山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再耗下去少主他们就该着急了,便点头:“那我们去结账吧。” 于是闻非又装模作样地随便拿了两本,因为封皮写的都是南溟文,也就没管书里面是什么内容。 书楼掌柜望着最后几位客人终于姗姗来迟,眼底除去对关门的渴望,就是感激,赶紧接过戚暮山递来的书准备打包。 但当拿起最后一本时,她的神色瞬间有些异样。 戚暮山想起白日闻非在茶水摊也露出相似的表情:“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他学说溟语学得快,但还不怎么认识南溟文,因而也不懂掌柜发现了什么。 但他此刻疑惑的模样落在掌柜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掌柜眨了眨眼,又瞥过花念和闻非,随即展颜笑道:“没问题,只是这书好久没人买了,有点意外呢。” 说罢,神色如常地快速扎完书带。 - 书楼外,霞光渐散,天色转暗。 拉赫不比瓦隆,人们早陆续归了家,加之书楼的顾客本就不多,离开书楼的这几步路异常安静。 “你失算了。”花念说。 戚暮山叹道:“失算也好,事已至此,当尽快回驿馆去了。” 搞清楚“墨石”究竟为何物其实并不急于今日,只是若错失这次机会的话,就不知下次何时再能探查。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回去怎么和穆暄玑解释他们仨未经准许在外晃悠了一天。 戚暮山正忖度着,突然地上的影子灭了,倒不是真的影子消失,而是他们身后的书楼闭楼熄灯了。 附近也没多少人烟,整条街霎时昏暗下来。 戚暮山忽地顿足。 ——有什么人,似乎在暗中注视着他。 下一刻,凛冽剑风自后背呼啸而来。 然而剑气未至,一点寒光乍现,花念抽刀迎击,噌声振挡。 偷袭的男人被震得后撤一步,花念趁机推开戚暮山和闻非,喝道:“快走!” 第二剑紧随其后,花念架刀的刹那,两道黑影从天而降,三柄寒刃同时将她包围。 闻非反手抡起沉甸甸的书袋掷出,正中其中一人面门,砸出一声闷响,随即拽着戚暮山就跑。 趁那人被砸懵的瞬间,花念足尖点地,冲膝直顶面前人的胸口。身形未落,又点着身后逼近的剑尖,一记翻身腾跃,转眼立于屋顶上。 三人迅速紧随。 戚暮山与闻非刚跑进街旁小巷,便又遭两个女刺客伺机追赶。 翻身越过杂乱堆放的木箱时,尖锐箱角勾住衣袍,差点绊住戚暮山的动作。他啧声与闻非交换了道眼神,即刻扯下碍事的长袍,露出干练的短打。 闻非立马接过衣服朝后扔去,以此为掩护,将袖中三根银针一同飞出。 年轻女人举刀对准迎面而来的衣袍,一击切碎。 紧接着身侧同伴突然箭步上前,击开衣袍后的那三根银针。 两相配合,一时难缠。 临近岔路口,同伴道:“阿琪,他交给你。” 阿琪猛然蹬地,劈刀直取二人间隙处,迫使他俩分头行动,随即调转步伐去追击戚暮山。 “铿——!” 刀锋突至,堪堪擦过男人胸膛。 花念同三人过招无数,体力渐落下风,不过那三人情况也不大乐观,分明是合围进攻,却始终近不了她身。 但这回他们看准花念喘息的时机,一人正面攻击引她格挡,一人背后扫腿偷袭。 果不其然,花念躲闪不及,滚落坠地,便一动不动了。 “死了?” 男人皱眉跳下屋顶,谨慎靠近,就在一步之遥时,花念倏地睁眼,举刀刺去。 男人早有防备,横剑欲挡,不料花念突然变招踢腕,顿时五指麻木,长剑脱手飞出。他匆匆侧身躲过这一刀,便赶紧要去捡剑。 花念眼见那后背暴露在视野内,如鬼影般攀上男人后背,拽发抵喉,只在瞬息。 她掀起眼帘,看向随着她这番动作不敢轻举妄动的另两个刺客,但也仅是猎人对猎物似的看了一眼。 下一刻,鲜血喷溅,男人身首分离。 …… 待街道重归宁静,不远处的阴影中,一位有着碧绿双眼的男人缓缓走出。 他来到三具尸体旁,拾起半只被遗落在地的翡翠耳坠,端详摩挲了片刻,冷笑道: “月挝的杀手,出手就是狠辣。” - 曲巷迂回,闻非闷头一通七拐八拐,仍被女刺客退至死路,袖中银针都所剩无几。 他彻底跑不动了,回头见女人提刀步步逼近,边喘着气,边盘算着一会儿跪地求饶时要不要再给人磕头喊“义母”。 但在女人出刀的瞬间,一道人影骤然空降,接下这一击。 未及闻非反应过来,烟雾弹在脚边突然炸开,浓烟顷刻吞没本就模糊不清的夜色。 第17章 混乱之中,来人将闻非护在身后。 “咳咳,牧大哥?咳!” 牧仁皱眉道:“少主在路上了。” 烟雾迅速消散,女刺客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闻非却心头一紧,拉过牧仁拔腿就跑:“糟了!公子危险!” 第14章 深巷昏暗,两道身影对峙。 阿琪将脸隐在蒙布后喘着气,她本想直接半路就把人解决,结果没想到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还挺能跑。 戚暮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紧锁在对方的战刀上,以赤手空拳对利刃,他不能有丝毫疏忽。 视线交汇时,阿琪像一头训练有素的猎豹,无需号令,便挥刀直扑,刀锋划破紧张的夜色,带着刺耳啸声。 戚暮山身形一闪,刀光擦衣而过。 战刀落空的刹那,阿琪蹙眉旋身,鞭腿扫向人腹心处。 戚暮山来不及躲避,硬生生捱住这一脚,直觉的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颤,肋骨下的剧烈绞痛令他瞬间捂着腹部跪地,喉头翻涌上阵阵腥甜。 紧接着阿琪又是一脚,将人踹倒在地,顺势跪压在戚暮山身上,举刀要刺,被他空手接住。 鲜血顺着刀锋滑至刀尖,滴落在戚暮山惨白的脸上。 下一刻,刀身不堪两人重负地朝一侧偏离,阿琪显然意识到对方似乎不是为了挡刀,而是为了抢刀。 怎么可能,这真是陈家老头那个没用儿子?她暗想。 戚暮山看准阿琪欲反向收刃之际,突然松手脱身,迅速退开距离调整架势。 阿琪眼见猎物逃脱,也不急着追杀,反倒饶有兴致地开口:“你究竟是谁?” 戚暮山没有回答,白日温润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冷意,他缓步绕着阿琪周旋,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伺机而动的猎手。 可先前的腹痛未平息,体内玄霜蛊又趁虚而入,钻得他心肝肠胃疼,险些站不住脚跟。 阿琪一眼即知他似症结发作,不等细想,身体已先行箭步上前。 戚暮山只得强忍痛楚,当即往旁边翻滚,顺手抓起一把土扬出。 阿琪被沙土迷了眼,骂道:“卑鄙的昭国人!” 戚暮山捂着腹心踉跄起身,四肢已然痉挛,勉强倚住砖墙闷声低咳,鬓角不知被血液还是冷汗打湿,此时此刻哪怕是求生的本能也无法支持他再次反击了。 忽然,四周巷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是她们的人,还是…… “阿琪!” 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是方才的女刺客折返回来了。 阿琪:“沁姐!” 女刺客扶起她,说:“少主的黑骑来了,先撤。” “不行!”阿琪又凶又狠地盯住戚暮山,咬牙道,“这家伙留不得。” 说着,她推开沁姐,重新提刀走向瘦弱的青年,刀刃倒映出沁姐担忧的脸庞。 “阿琪,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能给大人留下后患,一切都是为了……” 话音未落,一声破空震弦,鲜血飞溅。 戚暮山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在阿琪脸上看到了同样震惊的表情。年轻女人低下头,看着从背后穿透自己胸口的箭矢,血花里还闪着玄铁的寒光。 “阿琪!!” 沁姐冲上去接住阿琪摇摇欲坠的身体,紧接着又炸开一颗烟雾弹。 须臾烟雾消散,那两人身影早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拿着长弓的穆暄玑匆匆赶来。 “戚暮山!” 他没太听清,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视野被不知血渍或冷汗浸得模糊不清,连眼前人的面孔都看不分明,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九?” 穆暄玑顿时愣在原地。 然而戚暮山还没难受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很快便反应过来,忙改口道:“啊,少主……” 怎么还把人名字给喊错了,戚暮山暗道,心虚地躲开对方略带愠色的目光,接着注意到穆暄玑手中拿的是把玄铁弓,试图转移话题:“你还会射箭啊。” 不过这句话显然也无法开脱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遭遇刺杀。他没敢去看穆暄玑此刻表情,却能感到那道目光愈发深沉。 穆暄玑除了刚刚着急喊的那声,便没再开口说话,闻言只默默将玄铁弓背到身后。而后抬手覆住戚暮山紧捂着腹部的手,不顾他抗拒,强硬掰开。 戚暮山瞬间倒抽了口冷气。 但不及他蜷起上半身,穆暄玑又伸出另一只手,按在他原先捂着的部位,不轻不重地揉压画圈,边按边问:“这里疼?” 声音喑哑,听不出喜怒。 戚暮山总觉得现在这幅场面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但被穆暄玑这么按着确实比自己按要缓解许多,于是本着接下来遵从少主一切指示,转而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花念与闻非几乎同时赶到。 “公子!你没事吧?” - 黑骑即刻动身去搜寻其余刺客,可最后只在巷口找到三具尸首分离的尸体,皆是一刀利落割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牧仁进房向穆暄玑汇报时,戚暮山在旁边淡淡道:“花念的手法。” 虽说花念将那三人一击致命,但她也受了点伤,此刻正在阿妮苏的房里,尊享被公主亲自上药的待遇。 闻非还算比较体面,一来那名女刺客估计没想对小孩下死手,二来暗中跟着的牧仁十分巧合选到了他逃跑的方向。 “我们还捡到了这些东西,可能是戚公子的。”牧仁又拿出一件破碎的鹅黄衣袍,和一个重新打包过的书袋。 “是我的,先放桌上吧,多谢。” 牧仁搁置书袋时顿了顿,看向正给人上药的穆暄玑:“少主,还要继续搜查吗?” 穆暄玑略作思忖,说:“那人现在可能逃远了,再找下去也是大海捞针……先去验死者身份,搞清楚他们来历。” 牧仁领命告退,临走前,不由多看了眼披着暗金黑衣的戚暮山。 等屋里独剩他俩,穆暄玑继续拿帕子小心擦拭着戚暮山手心血迹,尽可能避开那几乎贯通整个手掌的伤口。 “说说吧,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戚暮山也盯着自己的手,不去看他此刻表情:“今日我假借陈术幺子的身份,从萨楼主口中诈出了个叫‘墨石’的东西。而据花念和闻非打探的结果看来,值得洛林那帮山贼冒险动手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了。” “墨石?” “少主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穆暄玑摇摇头,把沾有血污的帕子洗干净放一边,拿起伤药,“不过我想这个‘墨石’应当是他们私底下沟通的暗语。” 连穆暄玑都不知道的话,那便排除了“墨石”是南溟语翻译过来的猜测,如此一来,就只剩这种可能了。 戚暮山微叹道:“那现在还是线索不足啊。” “起码知道他们在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穆暄玑揭开瓶盖,挖出一匙药膏,细细涂抹起来,“而你恰好触及了机密,他们才派出刺客准备解决你。” 戚暮山听他陈述的语气,想起白日萨雅勒那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默默点头。 “所以,为何不告诉我?”穆暄玑忽然道,“我说过可以借你点人手,也不至于今晚搞得这么狼狈。” “告诉你的话,有黑骑保护,他们恐就不会这么快动手,这种麻烦应当尽快……嘶!” 先前受了阿琪那一踢,戚暮山便顾不上手里刀伤,但此刻被冰凉药匙碰及裂口处,他才觉得手心也疼,下意识想缩手,却被穆暄玑用力攥住手腕:“别乱动。” 戚暮山疼得手臂不住微颤,试图求饶道:“少主轻点。” 穆暄玑平静道:“快了。” “……” 总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的。 须臾,穆暄玑放回药匙,拿起手边纱布。 “下次这种麻烦直接交由我处理。”穆暄玑手上缠绕动作不停,抬眸迎上对方的目光,“你是使臣,保护你周全既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也是为了不辜负我们陛下与你们昭帝。” 戚暮山盯着那双蓝眼,不由问道:“既然要护使臣周全,你又为何破例带我出城?” 穆暄玑眸光略显晦涩,闻言垂下眼,掖完纱布最后一角,忽而捧住戚暮山总是和暖不起来的手,静默了片刻,又忽而说:“……凡事总会有例外的,而你恰好就是我的例外,仅此而已。” 其实并没有任何正当理由能解释得通,王国储君在尚未知情的情况下就携外国使臣出走都城,或许出于两位王储顽劣的脾性,或许南溟本就民风率性,因而这话解释了和没解释一样。 可戚暮山却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荡起些许涟漪,然而当他试图抓住那缕异样时,穆暄玑已然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少主,您这么说可让外臣受宠若惊了。”戚暮山强装镇定收回上好药的右手,试图抽出被穆暄玑握着的左手,“还有这边我可以自己来的。” 第18章 但穆暄玑不仅没放过他,反倒兴致盎然道:“没关系,这次我尽量轻点。” 说罢,便继续重复起方才的动作——擦拭、涂药、包扎——不过这次的的确确比方才更温和了些。 半晌,见穆暄玑收拾伤药,戚暮山清嗓道:“关于那个‘墨石’,你还有其他头绪吗?” 穆暄玑反问:“你有了?” 戚暮山略微颔首,又摇了摇头:“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就别胡思乱想。”穆暄玑理完瓶罐,起身去摊地铺。 戚暮山接着道:“织物楼恐怕一时没法再追查下去,所以我想改从兴运镖局这边着手。” “但是因为洛林山贼的缘故,昭国商队已有一个月没有同我们往来。”穆暄玑说。 “萨楼主与陈术既然要靠暗地里私运,甚至不惜灭口,想来这东西不光昂贵,而且极有可能是非法之物。织物楼或陈家若是心怀鬼胎,现在可以暂避锋芒,但迟早会进行下一场交易。” 穆暄玑抖了抖被子:“总而言之,我们也只能静待时机了?” “目前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就等。” 穆暄玑简单整理好地铺,便在戚暮山准备重蹈昨夜覆辙和他争谁睡床上床下前,率先占领了床下要地。 戚暮山顿时哭笑不得:“真不上来?” 穆暄玑理直气壮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再让你一晚。” 戚暮山毕竟不是娇生惯养的主儿,不大习惯被人这般考虑周到,最后的最后,还是将穆暄玑借他的外衣叠好了搁在椅上,吹了灯,这才躺下。 - 窗外蝉虫低鸣,夜已深。 梦中少年的身影依旧模糊,这回他手里多了把木质短弓,正疾步跑来,看不清脸庞,但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暮山哥!你没事吧?” 戚暮山尝试回应,却发不出声音,便伸出手,尽力够向少年。 下一刻,少年的身影突然化作血水,汇入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戚暮山猛然惊醒,房内昏暗,可借着一抹月光,能望见穆暄玑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背影。 第15章 瓦隆,鉴议院。 天枢亲王下了朝会,刚与同僚踏出鉴议院的大门,忽见穆天璇站在门口朝他望来。他于是知会同僚一声,走上前去:“娜玛,在等芙雅吗?” 穆天璇微笑道:“芙雅昨日托我给摇光军备点治耳病的药,临近大暑,西南炎热,他们还要常下水,军中恐会有不少染上耳病。” “的确,摇光军今年又招了许多新兵,水性不大好的估计得够呛。”穆天枢低吟一声,“不过芙雅今日告了事假没来朝会,外出去办点事,这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赶不回来。” “既然如此,我一会儿就派人送去驿站吧。” “二妹有心了。” 穆天璇莞尔摇头,转身示意长兄陪她走一段:“话说,今年的祈天大典,阿木古朗要回来吗?” “不好说,那孩子一直忙着操练摇光军,一年到头连我们都见不着几次。” 穆天璇欣慰地笑道:“他是大哥,还比我家那个有志向,忙碌些也是好事,等阿妮苏将来登基,他和阿古拉都得当帕尔黛的左辅右弼。” 提及穆暄玑,穆天枢遂问:“阿古拉是不是最近回来了?” “回来有好几天了,还没去看望你吗?” “哦,可能鉴议院这几天公务繁忙,他不来上朝我都没机会见他。” “那正好,阿古拉今天和阿妮苏要从拉赫回来,估计傍晚就能到,赛罕已命人去置备家宴了。” 然而穆天枢的重点似乎不在后半句话,他微微眯起眼,呢喃了句:“去拉赫了啊……” 穆天璇偏过头,疑惑道:“怎么了?” 穆天枢低头一哂:“没怎么,就是忽然想起来,我和芙雅初次相识也是在拉赫。” 穆天璇闻言,抿着嘴微笑,别回脸。 “阿古拉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穆天枢接着问。 “不清楚,听赛罕说至少会待到祈天大典结束。”穆天璇顿了顿,轻叹道,“但也说不准,洛林的乱子尚未平息,保不齐何时需劳他再跑一趟。” - 拉赫。 昨夜去城主府查文书的黑骑回来时,公主车驾已准备得差不多,还在做最后的检查。 牧仁抱着一撂文书,找到正给乌云喂马草的穆暄玑:“少主,那三个人的身份确认了,他们先前生活在喀里夫,曾经是乐坊的乐师和舞者,后来才到拉赫做工,但是据户司调出的户籍文书得知,他们早在一年前就已病逝了。” 穆暄玑手中一顿,蹙眉道:“那看来萨雅勒是私自养了群死士了。” 牧仁点了点头:“既已证据确凿,要即刻捉拿么?” 穆暄玑瞥了眼坐在车头闭目养神的戚暮山:“不必,暂不打草惊蛇。” 牧仁也顺着穆暄玑的视线望了一眼,而后试探性地发问:“那少主,此事是否要禀报陛下?” 他指的是戚暮山遇袭的事。若是禀报,穆暄玑携使臣秘密出城的事也要上报,可若是不禀报,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还得要追责回来。 穆暄玑闻言思忖片刻,将手里剩下的马草交给牧仁:“陛下那边我去说。” 牧仁料想会是如此,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还需穆暄玑亲自去解释。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想不通,少主未免对那个昭国人太纵容了。 正当他腹诽时,又听穆暄玑补充道:“留几个人在拉赫盯着点萨雅勒,有动向随时传信。” 牧仁领命道:“属下明白。” 等牧仁离开去调度黑骑,穆暄玑揉了把身旁一直在磨蹭他的乌云,便尽可能安静地登上车驾,但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戚暮山。 见他幽幽睁眼,穆暄玑凑过去轻声道:“昨晚没睡好吗?伤口还疼吗?” 戚暮山:“夜长多梦,不踏实。” “因为昨晚遇刺吗?”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戚暮山略作沉吟,“只是,因有故人入梦来。” 穆暄玑:“故人?” “嗯,说来话长了。”戚暮山背靠车厢,侧头注视着穆暄玑,“以前也偶尔会梦到,但自从出了昭国,梦到的便多了。” 穆暄玑“哦”了一声,拿过缰绳,垂眼轻轻摩挲着道:“家里长辈同我讲,经常梦到同一个人是因为被思念,公子离家万里,想来是那位故人很牵挂你吧。” 戚暮山心绪一阵起伏,不由问道:“那当我在思念他时,他也会梦到我么?” 哪知穆暄玑没有立马回答,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都是迷信。” “……” - 织物楼。 “那厮竟是少主身边的人?”萨雅勒听罢阿慈的汇报,不禁皱眉,“你确定没有认错?” 阿慈:“虽然戴着面具,但看身形与昨日的陈公子十分相像,而且我还打探了各驿馆的访客名册,均未找到‘陈文原’的名字,所以极有可能是那人乔装假扮的。” “……这就奇怪了,昨日少主和公主来织物楼时,似乎没什么异样。” 阿慈稍稍抬起头:“其实还有一事,楼主您昨日带那人上楼时,少主本想跟上去的,但被我拦下了。” 萨雅勒闻言不作声,沉默着转身踱步到窗边。 过了须臾,阿慈忽听她低声自语道:“怪不得……难道他早有察觉……” 若仅仅是被一个乔装成陈家小儿的无赖宵小知道点什么,直接灭口就行。 但倘若那人是奉了少主的旨意,一切就难办了。萨雅勒再怎么私养死士,也没胆大包天到敢对少主的人动手。 阿慈见萨雅勒背着身半天不动,还以为是在恼他知情迟报,便小心地发问:“楼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萨雅勒轻叹了口气,声音忽地冷酷而决断:“按兵不动。” - 公主车驾行至拉赫城郊,戚暮山听穆暄玑转述完黑骑调查到的情报,连连点头感慨:“为了杀我连死士都派上了,我还挺有排面的。” 穆暄玑没想到他认真听了半天,结果就总结这死出,当即往他缠满纱布的手心掐了一把,但又特地收住力道,怕真给人伤口掐疼。 然而戚暮山却相当配合,倏地抽手躲开,龇牙咧嘴道:“哎哟,我这手要断了你可得负全责。” 不料穆暄玑挑眉一笑,意味不明地下移目光:“哦?当真?” 戚暮山看这眼神,忽然有预感他下一句真要说出现在就可以打断的玩笑话,赶紧打住:“假的。” 穆暄玑:“我知道是假的。” 那你露出那种有些失望的表情是想做什么?戚暮山叠起手,搁在腿上,彻底将马车全权交由穆暄玑驾着。 鉴于阿妮苏、花念、闻非还在身后的车厢里,戚暮山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不过少主,那个什么喀夫里……” 第19章 “喀里夫。” “哦对,喀里夫,是在溟国西南那边吗?” 穆暄玑颔首:“是,在最西南的地方,那边临海,有很多西洋人往来。我大哥麾下的摇光军也驻守在喀里夫。” 既是边军,又是水师,也难怪萧衡没见过这位摇光亲王。 “从瓦隆到喀里夫要多久?”戚暮山问。 穆暄玑侧目瞥了他一眼:“你又想去喀里夫了?” “没有没有,单纯好奇而已。” 穆暄玑显然不信,但还是开口:“……寻常马车估计要走三天。” “那如果是乌云呢?” “最快不出一日。” 戚暮山微讶道:“不愧是千里马。” 穆暄玑笑道:“黑骑的坐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快马,不过所谓千里马不仅得是千里马,还需要有人悉心驯养才行,我们每年光是养马的开销就不比养人要少。” 戚暮山养过战马,也养过侯府上下数十个嗷嗷待哺的人,对此深以为然。 忽然,穆暄玑冷不丁地问:“戚公子,你刚刚说的那位故人,是你什么人?” 话题跳转太生硬,令戚暮山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先前说的那位,时常入你梦中的故人,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戚暮山想了想,认真地想,而后回答:“可以算得上重要吧。” 穆暄玑扬起一边眉毛:“听起来很勉强啊。” 戚暮山笑问:“少主怎么打听起外臣的私事来了?” “侯爷总是听我讲故事,礼尚往来,我也想听侯爷讲一讲你的过往。” 穆暄玑难得这么装模作样地喊人,喊得戚暮山都不大习惯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少主既然能叫出这声‘侯爷’,想来早就有所耳闻了。” 穆暄玑没有吭声,以示默认。 “你见过被野火烧尽后寸草不生的荒地吗?”戚暮山顿了顿,“那就是我的过往。” 穆暄玑转头看向戚暮山,眸光微动:“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自己。” 戚暮山迎上那对干净无瑕的蓝宝石,苦笑化作无奈:“但少主曾说你我有缘,我也可以破例,要真想听我细细道来,尽管问就是了。” 穆暄玑别过脸,轻松道:“算了,你若是为难,我就不问了。”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 瓦隆东北城门依旧是先前的守卫长检查,但许是夜色已昏暗,又许是出于对王室的信任,她简单确认完公主安好便给放行了,甚至没去管马车夫的双手比去时多了层纱布。 车驾驶过使臣驿馆,停在梅千客栈门前。 穆暄玑原想将戚暮山三人在此放下,再送阿妮苏回宫,但阿妮苏却意外热切地说:“客栈离王宫没多少路,无需王兄一路护送”。 穆暄玑还欲以少主的本分、兄长的职责之类的话驳回,阿妮苏干脆道:“戚使君在拉赫受了惊吓,哥你身为少主多照顾着点。” 然后二话不说把四个人一起丢下车,命兰缇雅驾车先行。 戚暮山与穆暄玑面面相觑片刻,最后没忍住笑出声,一旁等候的堂倌见少主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忙不迭把人领进门。 客栈内正在拨算盘的何玉抬眼见到来人,诧异道:“少主?什么风把您又吹来了?” “说来话长。”穆暄玑一哂,清嗓道,“还有包间吗?” 何玉看到他身后的戚暮山、花念、闻非,便心中了然,笑说:“有,还留了一间,各位想吃点什么?” 穆暄玑于是回头示意他们来决定。考虑到戚暮山与花念身上还有伤,闻非便提议:“清淡点的就行。” “好,来坛梅花酿清酒不?”何玉问是对着闻非问,却冲戚暮山眨了眨眼。 这边闻非还没来得及说戚暮山伤口未愈不能喝酒,穆暄玑直接回绝道:“不必,热白开就行。” 等三人去包间换回行头,菜肴也已上齐,全是昭国江南一带的菜系。 花念和闻非特地分坐在戚暮山两边,俨然左右护法的模样,但穆暄玑像是没察觉到这两人意图似的,边向戚暮山问着饮食忌口,边挑着碗里的鱼刺。 戚暮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起来,忽而得知今夜宫里置备了家宴,但穆暄玑显然是去不成了,不免愧道:“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留你了。” 穆暄玑却轻笑,往碗里添了勺鱼汤,推到戚暮山面前,说:“无妨,家宴常有,这可不常有。” 第16章 梅千客栈离使臣驿馆就几步路,但穆暄玑这位东道主不仅请了客,还尽职尽责地将人送到驿馆,这才返程回宫。 三天未见着面的萧衡看戚暮山终于回来,差点要给人跪下:“我的祖宗诶,您可算回来了,下官差点以为要提头回去见陛下了!” 戚暮山自知理亏,受不起他这般大礼,赶紧扶住他:“抱歉,让您担心了。” 萧衡立马注意到他手心纱布,顿时惶恐地拿下搭在肩上的双手,如捧家珍般捧住道:“侯爷怎么还受伤了?” “都是小伤,没关系。”戚暮山收回手,展颜一笑。 萧衡毕竟算长辈,可不接受他胡闹,硬是拉着戚暮山叨唠了半天“小伤也是伤”、“一周内不可碰水”、“平日多休息”云云。 一直插不上话的江宴池只好把闻非和花念拉到一边,询问拉赫那边什么情况。 却听闻非长叹一口气:“先别管这个了江哥,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闻非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公子和少主……” - 客房内。 江宴池听戚暮山讲完拉赫的调查情况,当即找准重点,皱眉道:“你在拉赫遇袭了?” 戚暮山见他愤慨,遂安抚道:“虽然遇袭,但万幸平安无事。” 江宴池看向那双手褪去纱布后露出两道又深又长的口子,不禁攥拳:“我也该随行的。” 戚暮山正自己换着药,闻言只无奈莞尔:“出门在外,可不能由着我们,总需要有人打掩护。” 江宴池再恼火,也觉出他温和语气下的不容置疑,于是只能无声抗议。 等戚暮山涂完药,缠好新纱布,接着问道:“对了,这三日瓦隆可有发生什么事?” “昨日宫里来人传陛下旨意,要召你觐见,我以你身体抱恙给搪塞过去了。” 通常穆天权不到重要时节不会召使臣进宫,难道是计划泄露了?但转念一想,若真叫陛下得知此事,这会儿也该来兴师问罪了。 “明早我先进趟宫。”戚暮山说,“兴运镖局跟织物楼的事还没完,之后出城调查恐怕就没那么好瞒了。” 江宴池问:“接下来怎么办?” 戚暮山思忖道:“织物楼从江南织造坊进货,与陈术暗通‘墨石’,又从喀里夫乐坊挑选栽培死士,这其中或许还有众多暗线尚未查明……总之,此事牵扯多方,仅凭我们几人很难调查清楚。” 江宴池听罢皱眉,瞥了眼闻非,低声嘀咕一句:“怪不得……” 戚暮山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只捕捉到一声“少主”,便继续说:“此番能去拉赫调查,也少不了少主帮忙。南溟王室近来为洛林山贼所困扰,也与织物楼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想,不妨借助他剿匪之名,行查案之实。” 江宴池深以为然,虽说穆天权不允许外国使臣擅自离开王都,但穆暄玑行事肆意妄为,更何况少主的身份还能免去他们一些麻烦。 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想不通穆暄玑为何愿意主动帮自家主子,想到最后,不得不用闻非方才那番添油加醋的拉赫奇闻来说服自己。 “可是也不能总受他人恩惠。”戚暮山接着道,“要想引山贼出动,需有商队经过,但据少主的说法,最近一段时间估计都不会有镖局走镖了。” “那难不成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了?” “我们也可以直接杀到洛林,只要能不被城门守卫拦下来。” 江宴池扶额:“……算了,后半句的风险比前半句还大。” 旁听许久的闻非试着活跃些气氛道:“别太气馁,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呢。” ——按照两国共识,两国使臣互访期间可以长达三个月,于他们而言绰绰有余。 江宴池:“也是,说不定那个陈术蛰伏个几天,就沉不住气了。” 闻非附和:“对啊,指不定那什么‘墨石’就藏在布匹里了。” 戚暮山见他们这般乐观,便失笑道:“但愿如此吧。” - 次日,瓦隆城头飘起罕见的雨丝,雨滴砸进棕榈叶里,激起一阵湿热的躁动。 戚暮山乘车到宫门时,恰逢一名女黑骑出宫,他记得穆暄玑叫她“丽达”。 女黑骑也认出了他,上前问过安,而后许是认为他是来寻穆暄玑的,遂说:“少主正在政厅觐见陛下,公子怕是要稍等片刻。” 第20章 戚暮山不想扫她的兴,干脆将错就错:“知道了,多谢。” 经过两次觐见,戚暮山已大致熟悉主殿结构,往后无需再特地麻烦卜多吉来带路。 只是廊道两列侍卫的目光,虽不是明晃晃的戒备,但那似有若无对异国人的审视,黏着在他每一步上,总令人心神难宁。 所幸远远的,便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政厅走出,朝他迎面而来。 戚暮山顿足行礼:“见过少主。” 穆暄玑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就与他擦肩而过,像是和他不熟似的。 明明昨晚还送他回驿馆来着。 但也对,除了阿妮苏和黑骑外,没人知道穆暄玑刚带着使臣偷溜出去又偷溜回来,在旁人看来,他俩就是点头之交的关系。 戚暮山这般说服自己,循着穆暄玑来时的方向进入政厅。 平日使臣来请见,穆天权都把人安排去会客园,除非使臣前来时有亲王朝臣与陛下论事,才会临时安排使臣去政厅等候。 戚暮山猜测穆暄玑应是来向穆天权禀报拉赫的情况,并且显而易见,他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甫踏入政厅,便见穆天权坐于主位,身旁还有位与穆北辰八九分相像的女人。 戚暮山一下子猜到是谁,先前只听江宴池和闻非提起过,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穆天权的表姐、穆北辰的长姐——穆天璇。 女人周身散发着平和的气场,不像个亲王,倒比穆天权更像仁君。 戚暮山规矩地行了个南溟礼节:“外臣见过陛下。” “坐吧。”穆天权不在乎这些礼节,示意他在自己另一侧的座位坐下,随后介绍道:“这位是天璇公主。” 戚暮山便也朝穆天璇行礼道:“外臣见过天璇公主。” “戚公子不必拘谨。”穆天璇轻轻扬起唇角,眸光柔和地望着他。 戚暮山略感赧然,落座后对穆天权道:“外臣不知公主来访,怕是打扰了陛下。” “无妨,天璇只是听闻你昨日身体抱恙,今日就急着来请见。”穆天权将石榴茶推向他,“和朕一样挂念着你的身体罢了。” “有劳陛下与公主挂心了。” 穆天璇笑说:“你既是镇北侯的孩子,就也是我们的孩子。” 听她这番话,戚暮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自己的窘迫并非因为对方是位中年女子,而是因她那和蔼目光本就是母亲在看着孩子。 戚暮山不禁想起已故的生母,连着藏在衣袖间的手指都微颤起来。 “外臣……不敢当。” 镇北侯早年到访溟国,与当时还是王储的穆北辰及其姊妹兄弟结识,此情谊长存至今,只不过—— “溟国因为昭国才被迫迁都南下,外臣恐怕担不起公主的仁慈。” 穆天璇却微笑着摇头:“非也,孩子。说到底挑动我们之间战争的不是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昭国的百姓。” 答案显而易见,可戚暮山一时说不出口。他没有忘记临行前对昭帝的许诺,尽管那只是他用以请命的托辞。 穆天璇并未等待他有回应,顿了顿,便继续道:“你父亲以前常说,打仗就是万民膏血铺作路,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执意要做镇北侯,你可知为什么吗?” “因为……” 戚暮山呢喃着,脑中浮现出老侯爷那张泼皮无赖似的笑脸,每到这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出招又露破绽了。 下一刻,果不其然地被掀翻在地。 直到有回他终于觉得这样太耍赖了,干脆躺地上不起了,老侯爷便一把把他拎起来,揉着他乱糟糟的脑袋,操着浓厚的塞北口音笑问:“儿啊,你知道你爹为啥要当将军吗?” 他想也不想道:“因为要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哎,这是一方面。” “那另一方面呢?” 老侯爷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你要记住,山儿,另一方面就是……” 记忆中的老侯爷嘴唇翕动,与戚暮山此时的嘴型相交叠。 “望河清海晏,万家不离散。” 穆天璇闻言微愣,随即轻笑,眼底泛起波光,动容道:“真好……你父亲是第一个能与我小妹志同道合的昭国人,如果他俩还在的话,或许今日坐在这的,就不是你我了。” 可那年开战在即时,老侯爷千山万水从塞北赶回万平,连着三叩死谏,都没能挽回皇命。 戚暮山沉思片刻,试探性地道:“所以,北辰先王当初才会选择投降吗?” 穆天璇低吟一声,平静道:“至少,我与赛罕是这么认为的。” 溟国战败一事,仍为史官所争议,一争素来谨守和约的昭国毁约侵犯,二争昔年溟国国力雄厚,理应久持难下。 戚暮山不由想起拉赫那位历经三任国王的老者,他那时言犹在口的神情,也许这其中确实另有隐情。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穆天权忽地开口:“对了天璇,你不是想给戚公子看看吗?” 戚暮山疑惑:“看什么?” “公子不知,天璇既是公主,也兼医理院主事,早听闻你身子骨弱,昨日传召入宫便是为了此事。” “不必劳烦公主,外臣自幼如此,太医们皆无能为力。”戚暮山说。 话罢,却见穆天权低头一哂:“你这套说辞,也就糊弄糊弄小阿妮苏。” “……” 陛下怎知他对小公主说过这番话? 戚暮山心里一咯噔,那两兄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让穆天权知道他私自去过医理院的事,还真让他信了。 不过听穆天权的意思,穆暄玑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所隐瞒了么? - 殿外。 灰白檐角渐次垂落雨珠,啪嗒,滴在靛青色的伞面上。 戚暮山出来时,正看见穆暄玑执伞候立,百无聊赖地伸手到伞外,接住细密雨点。 “少主?你怎么在这?” 穆暄玑回过头,已全然不是那副故作不熟的模样,嘴角微扬道:“等你。” 戚暮山失笑,矮身躲到他伞下:“等我做什么?” 穆暄玑将伞略微斜倾向他那一边,说:“去文书楼。” - 政厅内。 穆天权给穆天璇沏上一杯石榴茶,问道:“他的身体究竟什么情况?” 穆天璇方才未在戚暮山面前明说,眼下才轻蹙眉头道:“倒是没见过这么虚弱的身子,但除此之外探不到其他症结。” “难不成真是天生病根?” 穆天璇沉吟道:“未必,我记得月挝有种罕见的蛊毒,名玄霜,虽不致死但能致人身弱体寒、钻心刺骨,况且脉象隐秘,只在病症发作时能被诊断。” 穆天权惊然:“该不会……” 穆天璇叹道:“若真是玄霜蛊作祟,那的确无药可医。” 第17章 文书楼是王宫内单独建造的楼阁,一共三层。 几名侍者正在一楼清点整理着书库,二楼三楼几乎没人。 穆暄玑将伞收给门前的女侍,谢绝了她的帮忙,领着戚暮山上到二楼,入眼无数乌木书架林立,卷帙浩繁,散发出淡淡古木香。 穆暄玑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排书架前:“这里存放的便是旧年各地田赋商税以及各官府呈报的开支账簿。” 他很快抽出一本拉赫的账簿交给戚暮山,戚暮山随手翻了翻,然后摇头:“我看不懂南溟文。” “那我回头重新抄一份译本给你。” 戚暮山掂了掂账簿分量,忍不住道:“这太多了,我只要拉赫近三年的收支文书就行,待会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穆暄玑挑起眉毛:“行,那这本你先拿着。” 随后左拐右拐,又来到另一排书架前,穆暄玑这回找了有一会儿,才从中翻出一本略显破旧的文书:“这是今年由黑骑经手结案的卷宗简要。” 穆暄玑看戚暮山又随手翻起来,接着补充道:“今年查办的案子,多半都和洛林山贼有关。” 戚暮山粗略一扫:“这山贼还挺能闹腾,闹了这么多页。” “如果此次能顺利结案,估计还得添上不少页。” 戚暮山方低头看书,便保持着这个姿势,如此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看他,扬起嘴角道:“一定会的。” 穆暄玑轻咳一声,略显局促地避开戚暮山的视线:“还需要其他文书么?” 戚暮山阖上卷宗:“不用了,光这两本就够折腾好一阵了。” “好。”穆暄玑点了点头,兀自拿过戚暮山手里叠起来有婴儿手臂粗细厚的账簿和卷宗,说:“文书楼有规矩,一般的文书只可楼内查阅不得随意带出,但像卷宗这类的文书只需经办长官允许便可。” “那这账本要如何带出?” “要向……” 穆暄玑话音未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要向我出示王室搜查令,再由陛下和三位户司长签名盖印,方可由专人誊写一份抄本带出。” 第21章 戚暮山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只见一名低束卷发,衣着华贵却随意穿戴的青年穿过排排书架走来。 那青年与穆暄玑年纪相仿、容貌也相似,但比穆暄玑更随和,他微笑着向戚暮山道安,便对穆暄玑说:“阿古拉,我记得王舅有旨意,只有主殿和花园可向使臣开放,若是出入其他宫殿还需经过陛下准许。” 穆暄玑面不改色道:“你都说是其他宫殿了,文书楼只是个书楼。” 青年忍俊不禁,终是笑出声:“少跟我贫嘴,阿妮苏都是跟着你学坏的。” 随后他转头看向戚暮山,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开个玩笑,使君别担心。我是阿古拉的二哥那日松,也是文书楼主事,公子要是不介意,可以和阿古拉一样喊我二哥。” 果然是天璇公主之子,玉衡亲王。 戚暮山想起穆暄玑对他这位二哥的评价,很难想象眼前这样风度斯文甚至带点书生气的青年,在审讯穷凶极恶之徒时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地随了声“二哥好”。 哪知穆暄玑听后神色有些古怪,半张着嘴欲言又止,但未及戚暮山察觉,穆玉衡指向他手里拿的文书,问道:“是在查洛林那桩案吗,拿拉赫的账本做什么?” “和阿妮苏去了趟拉赫,有了新发现。” 到底是表兄弟,穆玉衡瞬间看穿穆暄玑的心思,目光瞥过戚暮山:“哦,因为这回有使君帮忙吧?” 穆暄玑大概也没想着向兄长隐瞒,直接坦然承认了。 穆玉衡无奈莞尔,嗔怪道:“阿古拉,被王舅知道要罚你禁足的。” “事已至此,罚便罚了。”穆暄玑握住戚暮山的手腕,不紧不慢地绕过穆玉衡,“不过我会在那之前将功补过的。” 戚暮山刚从陛下得知此事会责罚少主中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走,不由凑近悄声问:“这样真的没事吗?” 穆暄玑侧过头,几乎快贴着戚暮山的耳根了,低声说:“真的。” 穆玉衡听两人明目张胆地小声密谋,只笑着摇摇头,便跟到戚暮山身侧。 “阿古拉通常不会亲自来取文书。”穆玉衡忽然开口。 戚暮山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转头看向穆玉衡。 “除了移送黑骑的卷宗外,上次来还是因为要带阿妮苏出城查案。” “牧仁和狄丽达抽不开身,我顺道就来一趟。” 穆玉衡笑意更深:“当然,他也从未和外人来取过文书。” 穆暄玑纠正道:“现在是线人。”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被夹在中间的戚暮山一时不知该帮谁的腔,好在他俩话锋密集,根本插不上话。 但也许是他的错觉,戚暮山总觉得穆暄玑似乎握手腕握得比一开始更紧了。 须臾,穆玉衡一路吵闹着将两人送至里间公署,改口嘱咐道:“若不需抄本,公子就在这里查阅文书,稍后我会叫人送些茶点上来,公子可有忌口?” 戚暮山道:“没有没有,多谢二哥了。” 穆玉衡笑道:“那恕我不便奉陪二位查案,公子对溟文如有不解,尽管问阿古拉就好。” 穆暄玑放下文书,边说着“二哥慢走”,边催着人快走。 等穆玉衡阖门离去,偌大的公署内便只剩他俩。 戚暮山迈过长凳,在穆暄玑身旁坐下:“你怎么不告诉我会被禁足?我还以为你是少主可以肆意妄为呢。” “我二哥就那么说说,你看他也没把你赶出去吧?” 戚暮山想了想,觉得在理,若是宫规森严,他早就在那时被医理院侍卫拦下了,于是将信将疑道:“真的?” “真的。”穆暄玑从桌下屉柜拿出纸笔算盘,转移话题道,“别管这些了,先看账本吧。” - 接下来几日,闲来无事,戚暮山便在查阅文书中度过。 起先由穆暄玑带他进文书楼,后来穆天权和户司那边批阅准允,文书楼的侍者帮着掩护地誊写了一份溟文抄本交给少主,再被带去驿馆。 不过南溟的账本规制与昭国的不大一样,加之语言不通,戚暮山在文书楼那段时间光听穆暄玑解释里面各个条条目目是什么意思,等抄本下来的功夫,也就学得七七八八的了。 好在账本查起来还算顺利,如花念和闻非在拉赫实地走访的,数目基本吻合,如此便印证了萨雅勒和陈术之间的确有着其他交易。 然而查卷宗又是另一回事。 黑骑的卷宗自然是穆暄玑主笔,自然也以溟文记载,因而归根结底还是那个问题,戚暮山对着整页的溟文直觉眼花缭乱。 但他拒绝了穆暄玑直接念译文,执意要先教他认识这些字。 穆暄玑倒是欣然答应,每日天刚亮就到驿馆门口,临近黄昏才回宫,偶尔赶上鉴议院早朝方会晚到。 尽管戚暮山并不介意他几时到,但只要穆暄玑下了早朝,都会携点心前来。 江宴池、花念和闻非听闻此事,特地跑来观摩观摩,至于是真学假学,就不得而知了。 而像萧衡等不知情者,只觉得少主有意与侯爷交好,乃利于昭溟两国外交之大计,实在可喜可贺,善哉善哉。 萧衡每每经过戚暮山的客房前,听到里头时不时发出言谈甚欢的笑声,都不禁微笑、默叹:“侯爷再加把劲啊,昭国与南溟的未来靠你了。” 不久之后,戚暮山已基本能看懂穆暄玑记录的卷宗。 “东泽纵火案与洛林劫案居然是前后脚发生的。”他盘坐在床,将卷宗文书摊在自己腿间。 穆暄玑收拾着满桌笔记草纸,说:“当时先有山贼劫镖,人手大多被安排去了洛林,所以此案未引起重视,后续便以凶手自尽不了了之了。” “可山贼刚开始作乱,接着就闹出这起命案,又都在东泽,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戚暮山正专注着案件详述,忽然感到身旁床垫塌陷,转头看到穆暄玑挨了过来,随之飘来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他说:“你怀疑劫案只是幌子?” “有可能。” 戚暮山翻至线索簿,单从人证来说,此案调查得还算细致,最美中不足的就是凶手早早自尽了。 然而凶手采取纵火行凶,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物证方面便收集寥寥。 随后他有个疑问:“这火是怎么烧的?” 穆暄玑:“有邻里说是突然听到外面一声砰响,等出去查看时,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全着了。” “不,我的意思是,虽然这起火起得突然,但从火势刚起到完全吞没整座房子,总需要点时间吧?这期间应当足够让这家人逃生或是救火了。” 在黑骑调查到为数不多的物证里,有提到从酒柜里搜出一把被烧漆黑的门锁,此外窗框也烧得焦黑,可想知火灾发生前门窗并未锁死,若这家人意识清醒,尚不至于统统葬身火海。 穆暄玑却说:“我们排除了行凶后再焚尸的可能,仵作检查出那三具尸体的口鼻都有黑烟,断定是先窒息而亡。” 那就是被活活烧死了的。 要么凶手把被害人迷晕,要么把他们都绑了,否则戚暮山也想不到别的方式了。 思及此,戚暮山不禁蹙眉:“凶手自尽,还算是良心未泯。” “你之前不是猜测有人想封他的口?” “若真如此,那这就是那人想误导我们思考的方向。” 但问题又来了,根据邻里的说辞,这火势蔓延得相当迅猛,仿佛从点火到整个烧起来,只在一瞬间。 戚暮山翻到下一页,是凶手的生平。 此人名叫蒙克,喀里夫籍人士,原是个渔民,后来到东泽开了家裁缝铺,再之后就发生了这起命案。 然而在这平平无奇的纸页上,却有这么一句话——家中有妻,是瑶音乐坊舞女。 “你上次说拉赫那几个死士生前是哪家乐坊的人?”戚暮山问。 东泽纵火案已是上月的事,况且蒙克之妻远在喀里夫,加上之后黑骑又为着洛林劫案奔波,穆暄玑显然没把这么一号人往心里去。 但经戚暮山提醒,他恍然道:“……也是瑶音乐坊。” 戚暮山侧目对上那双蓝眼,笑道:“这不就有联系了?” 第18章 南溟接连数日阴雨,终得放晴。被雨水洗净的天幕上,艳阳金光肆意倾泻而下。 客房门打开,戚暮山伸着懒腰走了出来:“终于结束了。” 穆暄玑跟在他身后,将手中账本卷宗交给等候多时的牧仁,吩咐道:“今年祈天大典图勒莫安排了瑶音乐坊的舞班,叫孟禾派人去趟喀里夫,盯梢着点。” 眼下凭着瑶音乐坊将萨雅勒和洛林山贼联系了起来,然黑骑们对‘墨石’仍是一筹莫展。牧仁接过文书,没有多问,只管领命离开。 穆暄玑张望一圈,以往江宴池或闻非都会候在门旁,但许是今日他俩结束得早,廊道上只有两名侍者饲弄花瓶,便问:“你那三个护卫呢?” 第22章 戚暮山没告诉穆暄玑他昨晚让他们今天去打探一下城门情况,以便日后跑路,于是清了清嗓道:“好不容易天晴,出去玩了吧?” 穆暄玑看起来信了:“哦,倒也是。” 戚暮山对着那张纯良无辜的脸,莫名有些良心过意不去,遂说:“这几日一直闷在驿馆里,不如我们也出门逛逛?” 穆暄玑露出明快的笑容,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好啊。” 琉璃窗外透进斑驳碎光,在他眼底明暗交杂。他无论看谁都带着点屈尊降贵的平易,可当他的目光从纤长睫毛下瞥视,直直地望过来时,仿佛眼里就只剩面前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戚暮山看到清风吹乱了穆暄玑精心打理过的卷发。 但是被吹乱的,又何止是头发呢? 戚暮山定了定心神,随口问道:“对了,今年的祈天大典,你会出席吗?” “得看洛林那边进展顺不顺利。”穆暄玑说,“若是赶上他们想金盆洗手了,或我们及早了结了此案,说不定就能在大典上见到我。” 戚暮山微叹道:“可要是兴运镖局不肯动作,我们想尽快也快不了啊。” 穆暄玑不禁挑眉:“哦?你很希望我能出席吗?” 戚暮山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笑道:“如果实在抽不开身,那就算了。” 不知穆暄玑听到了没有,只见他耳垂下的银坠子略微晃了晃,静默片刻,而后捧起戚暮山还缠着纱布的手,说:“我们待会去挑副手套吧,过几天就要结疤了。” - 洛林。 一行商队正在镖师的护送下谨慎前进着。忽然,领队镖头勒住马,抬手示意身后镖队停下。 紧接着,树丛间忽然窜出一伙山贼,为首一名独眼男人负手上前,脸庞半掩在树荫下,叫人看不清神情。 镖头认出了男人,率先扯着嗓子开口:“聂大当家,别来无恙啊!” 聂元嘉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冯镖头!” 冯平道:“劳驾大当家亲自前来,这是想与冯某寒暄呢……还是,来劫镖呢?” 聂寨主咧着嘴角,脸上的刀疤随之拧起:“冯镖头什么话,咱都是老朋友了,不过是按规矩再放行罢了。” 冯平似笑非笑地看着聂元嘉道:“大当家想要的,恐怕不只是过路钱吧?” “冯镖头果然是聪明人。”聂元嘉仅存的那只眼珠一动,视线紧紧扎在商队马车上,“我也不要多,就是想从里头挑一些走,作为报偿,义云寨必然护镖头来往洛林,镖头你看意下如何?” 冯平皱着眉头,作出深思的模样,像是权衡了好一会儿,才略显为难地开口:“好,成交。” - 穆暄玑挑出一双皮质手套递给戚暮山:“试试这副。” 戚暮山戴上了不知是第十几双的手套,原本说好只是随便戴一阵子凑合用,结果穆暄玑挑三拣四一通,说着面料欠佳、颜色不合适的,让他换了好几次。 戚暮山与其说是顺从,倒不如说是放弃挣扎了,换到后面就乖乖让穆暄玑帮他挑选。 “如何?”穆暄玑问。 戚暮山活动一番手指,摘下手套:“大小合适,但不太灵活。” 穆暄玑便把手套还给店家:“还有再薄些的么?” “有的有的!”店家热情道,生怕招待少主不周,忙从柜台下又翻找出一双新的,“公子手生得好看,戴这个一定合适。” 戚暮山还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黑纱手套,只覆盖半掌,腕扣相连,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指间线条,若非手心有层纱布,可以说相当美观。 因而煞是欢喜道:“还不错。” 店家看准戚暮山神色,立刻顺着话头接道:“可不是嘛,简直是为这位公子剪裁定做的,太合适了!” 戚暮山转头看向穆暄玑:“你觉得呢?” 穆暄玑难得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适合你。” 闻言,店家和戚暮山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价钱,不过十溟铢,戚暮山便自掏腰包付了钱,虽然此事是穆暄玑提议,而且这家伙既然开口,那就是乐意为他买单的意思,但总让人东道主出钱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收了钱,指尖捻着溟铢,顺势指向内间:“公子看看还需要什么,本店还有其他护具,你看那腰带,还有那护腕。” 戚暮山收起手套,刚要作罢,但转念想起花念与江宴池的护腕已磨损许久,却一直将就着用到现在,于是应下店家的话:“有没有女子用的护腕?” 店家道:“那一墙女子男子都能用,不知那位姑娘是做什么的?我好给您找合适的。” 戚暮山:“那姑娘应当不在乎合不合适,只管耐不耐用。” 店家一脸你不懂女人心地摇头:“她说是这么说,但公子若是肯花点心思选一选耐用又合适的,姑娘肯定更高兴。” 花点心思…… 戚暮山摸了摸怀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手套,不禁失笑:“也对。” 店家顿时孺子可教也:“是吧?来来,我带公子好好挑一挑。” 店家引着戚暮山过去,穆暄玑则默默跟在旁边,只偶尔在戚暮山询问他意见时说两句。 到底是家里有妹妹的人,眼光比戚暮山独到多了。 等两人出了店铺,见天色尚早,戚暮山刚要问接下来去哪,忽听穆暄玑问道:“给花念的吗?” “给花念和宴池。”戚暮山说,“他们的护腕有点旧了。” 穆暄玑顿了顿,问:“上次在夜市买的耳坠,她可喜欢?” 戚暮山微愣,过了好半天才缓缓道:“……之前在拉赫被刺客伏击时,弄丢了一只……而且那次是为了接近你,都是随便挑的。” 见穆暄玑不作声,戚暮山小心觑着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该不会介意了吧?” 然而穆暄玑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没有,我在想,就算那晚夜市无缘,瓦隆之内总有能让我们相逢的地方。” - 聂元嘉在镖师搬下来的货箱里一通翻找,越找脸色越难看,翻到箱底,他抬头看向冯平,勉力维持着笑容道:“冯镖头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怎么会呢?”冯平扬起嘴角,“大当家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只不过需要费点功夫方能取出来,寻常人可做不到。” 聂元嘉站起身,从腰间拔出佩刀,身后十数名山贼立刻跟随抽刀。 “既然如此,冯镖头不妨再借两个人给我吧?”聂元嘉将刀尖对准冯平。 身旁镖师眼见着也要拔刀,冯平立刻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按陈老爷说的做。” 那镖师会意,与冯平交换了一道眼神,便松开握住刀柄的手,颇为不甘地走上前。 “愿为大当家效劳。” - 戚暮山回到驿馆时,闻非正在他客房门前踱步,看到他回来,忙去接过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往后边探头探脑一阵:“公子,怎么不见少主?” “怎么,一天不见想他了?”戚暮山笑道,随闻非进了屋,便把门阖上。 闻非放下食盒,去点房内烛台:“谁要想他?这几天待得还不够吗?” 戚暮山:“想他带的点心了吧?” 闻非瞬间语塞,穆暄玑给戚暮山带的点心有好些都进了他肚子里,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反驳不得,就喊外援:“江哥啊,公子都开始向着外人说话了。” 话音一落,便见江宴池从窗外翻进来,接着是花念。 戚暮山头也不抬地打开食盒,盒中还冒着热气:“情况如何?” 江宴池道:“城门守卫每三个时辰换一次岗,在此期间有一小段无人把守的空隙,若是趁机硬闯,有可能躲过他们。” 戚暮山微微颔首,指了指桌上两对护腕道:“拿去试试,给你俩的。” 花念和江宴池凑了过来,拿起新护腕换上,江宴池那只是戚暮山选的,花念那只是他和穆暄玑一起挑的。 戚暮山看他俩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欣喜,也跟着笑起来,接着道:“如若硬闯,有多少把握?” 江宴池思索道:“八成,花念九成。” “再带个人呢?” 江宴池道:“两个人的话,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 花念在一旁补充道:“他说的对。” 戚暮山:“那之后……” 戚暮山还没说完之后要是行动不便,城外调查就交给他俩,就听外面有侍者敲门来送水。 “我们没要水啊。”闻非奇道。 侍者端着琉璃壶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也奇道:“可是有人留信说,要我们泡壶安神饮送到昭国使君的房里。” 戚暮山听这措辞分外耳熟,大概知道是谁留的信,连忙招呼侍者送进来。 不过方才的对话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戚暮山便趁侍者倒茶的功夫,转而问起他有关王城书店的事。 第23章 毕竟戚暮山体内还余留着个玄霜蛊,此行出使南溟既是为兴运镖局,也是为此而来。昭国的医书无解,太医们也无法,只能试试南溟或月挝的医书。 侍者不知玄霜蛊,只当他先天不足,于是告诉他瓦隆城北有家书肆收集了西域二十六国乃至西洋的书籍,当然整个南溟最大最全面的书楼还属王室文书楼。 戚暮山谢过侍者,让闻非记下名字,好往后寻书找解毒的法子。 “这事就包在你身上了。”他拍拍闻非的肩膀。 闻非一个头两个大,刚从食盒里拿出的酥饼都不香了。他不仅晕书,还晕南溟文,更不用说恐怕不止是南溟文,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最后的最后,戚暮山提出再让穆暄玑送些宫廷御厨做的糕点过来,立马就把人哄好了。 出使的日子比在万平清闲得多,如果没有陈术案要查的话。不过若非陈术,他们也不会来到南溟。 但冥冥之中,他可能就是和南溟沾点缘分吧。 戚暮山更衣准备就寝,临睡前拿过被整理好的溟文笔记温习一番,随后来了兴致,又找出上回被拉赫书楼掌柜另眼相看的那本书,准备一探究竟。 然而文学辞藻比卷宗用语更为晦涩,他翻了几页,遂作罢,只知道书里讲的似乎是一对才子佳人的故事。 经过这么一折腾,戚暮山倒逐渐染上困意,干脆吹灯睡觉。 许是安神饮起了作用,又许是白日出街闲逛的缘故,今夜安然无梦。 第19章 次日,东泽城东。 城墙瞭望台上正值班的守卫忽然注意到天边有个黑点前来,拿起望远镜一瞧,随后连忙喊来同伴。 “是镖队!快去告诉大人,有镖队来了。” 一个时辰后,以冯平为首的镖队抵达城东关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四周守卫看他们的眼神不大对劲。 守卫长走上前,横戟道:“停车!例行检查!” 冯平依言拉住马绳,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早准备好的通关文牒交给守卫长。 守卫长粗略一扫,眉间不易察觉地一拧,缓缓掀起眼帘瞥向冯平:“兴运镖局?” 冯平从容道:“正是。” 守卫长将通关文牒还回去,望着部下逐一清点检查随行人员与商货,状似无意道:“洛林近来有山贼频扰商队,你们竟还有胆走镖。” 冯平笑了笑:“区区山贼,不足挂齿。” “哦?看来镖头有点功夫在身上。” “略懂拳脚罢了。”冯平哂道,“倒不如说运气好,没赶上山贼出没的时候。” 很快检查结束,一守卫回来汇报一切正常,守卫长随即下令开城放行。 目送镖队进城远去,守卫长稍稍眯起眼,对身边部下命道:“传令各门守卫扣下他们,动作要快,再传飞鹰去瓦隆!” “是!” - 梅千客栈,后院。 江宴池与牧仁剑拔弩张。 前者绕步周旋,后者摆好架势岿然不动。下一刻,江宴池抬手化掌,向牧仁袭去,牧仁迅速沉腰,依次接下江宴池的每一掌。 原本先发制人的江宴池见攻势受阻,身形一转,试图锁住对方关节。然而牧仁反应迅速,反手以近乎绝对的力量优势牢牢擒住江宴池手腕。 江宴池旋身脱出,继而出招。两人久持不下,如此交手了数十次。 终于,在牧仁再次擒住江宴池时,江宴池借力退后,轻盈落在一丈开外处。牧仁没接住江宴池方才那一脚,顺势向后撤一步,随即稳住重心。 他们重摆好架势,彼此对视,像是要争出昭国男儿与溟国男儿的高下。 就在这时,坐于屋檐下的戚暮山拍了拍手,令两人都收了势,当即重归于好。 “二位休息一下吧。”戚暮山说。 江宴池灰溜溜跑到戚暮山身边,拿起水壶猛灌一口,用衣领胡乱抹了把嘴:“公子,他底子太劲猛,很难破招啊。” 一旁的穆暄玑闻言,翘着腿靠过来,笑道:“牧仁天生便如此,当年在一众禁军同僚里差点排上榜首。” “宴池兄弟身法很快,也很难破招。”牧仁掸了掸身上尘土,接过穆暄玑递来的水壶,饮下一口,“但论功力应还是你略胜一筹,毕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的确,唯快不破。”戚暮山颔首低笑,“这世上还没有宴池逃不过去的人。” 江宴池差点呛到:“公子,这话咋听起来不像是好话呢?” “我当然是在夸你了。”戚暮山摆了摆手指,示意他靠近,“过来点,我教你怎么破招,刚刚有几处破绽……” 江宴池赶紧附耳过去,听戚暮山在他耳边低语,神情风云变化。 穆暄玑看两人当面密谋,也好奇戚暮山在给江宴池支什么招,但还是自觉远离他俩,而后对牧仁说:“切磋而已,点到为止就行。” “放心,我有分寸。” 牧仁早就听过少主嘱咐,权当是叫他顾及使君面子,对使君的护卫客气点,方才那一交手特地收着力道。 哪知穆暄玑却说:“你好几次差点打到何玉最心爱的那株盆栽,注意着点,这个月刚给她加过一次工钱,再加就得从你月俸里扣了。” “……是。” 牧仁算是明白为什么先前何玉听说要借她后院供双方亲卫作演武场时,答应得那么爽快了,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但没办法,谁让他躲在梅千客栈偷闲都能遇到少主和使君一同前来? 休整片刻,茅塞顿开的江宴池与心疼月俸的牧仁重新回到庭院中场,互抱一拳,准备开始第二次切磋。 “你那近卫原是禁军?”戚暮山随口问道。 “嗯,很早以前是,但后来因为要重整禁军,恰整顿到他这,就把他编入黑骑做我的副官了。” “原来如此……” 拉赫那位前朝旧臣似乎也是被革职出来的,可想见穆天权当年连着朝堂上下都来了次大换血,不过如此大动干戈,必然殃及池鱼。 穆天权既能挽南溟于既倒,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那此举又是何意? 戚暮山思忖着,冷不丁脱口而出:“穆老板真是慧眼识珠。” 穆暄玑一愣,这才想起刚刚以为戚暮山在同江宴池讲悄话应无暇顾及他这边,他还特地对牧仁说回南溟语,不成想戚暮山一边给人支招,一边耳朵全听进去了。 反正瞒不下去了,穆暄玑干脆坦白道:“别叫老板,名义上我顶多算是东家,实际上还是何玉在经营客栈。” 戚暮山扬起眉毛,缓缓道:“我只是呼您一声老板,可没说您是梅千客栈的老板啊。” “……” 戚暮山见穆暄玑方知中计的表情,忍着笑呷了口茶,问:“不过你方才说这个月已给玉娘加过一次工钱,又是怎么回事?” 语罢,他看到穆暄玑脸上闪过一丝比被揭穿是梅千客栈老板更甚的慌乱。 “那是因为……” 穆暄玑支吾躲闪,戚暮山便近身追问:“嗯?什么?” 忽然,两人余光瞥见江宴池似占据上风,险些将牧仁掀翻在地,好在牧仁反应够快,在空中猛地扭身,稳步落地。 穆暄玑遂改口:“你教他的是以退为进?” 戚暮山见他试图转移话题,便乘胜追击:“以退为进是你的手段,我教他的是——” 江宴池看准时机,迎掌而上,紧接着穿过牧仁出拳的手臂,稍一侧身,转眼一个过肩摔,把人按在地上。 “以柔克刚。” 江宴池拉了牧仁一把,两人大笑着勾肩搭背起来,看起来是认可彼此这个兄弟了。 戚暮山继续解释道:“牧仁以力量为优势,但也因此成了他的劣势。当他用力出拳时,全身力量放到手上,因而重心难稳,这时只要宴池速度够快,即使轻轻一推,也能把人轻松推倒。” 穆暄玑认真听着,了然颔首。 “虽然实战中往往一门心思放在防范上,很难注意到这个破绽,但正所谓四两拨千斤,若没有宴池这四两力,可拨不动牧仁的那千斤。换做是我的话,早就被反擒住了。” 穆暄玑听他自嘲一哂,不禁眸光微动:“你……” 一声鹰啸突然掩过他的声音。 戚暮山举目望见庭院上空有苍鹰盘旋。 穆暄玑轻蹙眉头,起身走出屋檐,抬手迎向天际,那苍鹰忽地俯冲直下,精准抓在他崭新的银护臂上。 鹰爪腿还别了封信,穆暄玑取下信封,苍鹰没立刻飞走,反倒跳到他肩头,像是要一起读信似的。 戚暮山也起身上前,通常只有急报才会用到这种信鹰。 “发生什么了?” 信纸不大,穆暄玑一眼读完,读完便转头冲戚暮山笑道:“看来你不用等到回昭国再调查了。” 戚暮山微讶:“是兴运镖局?” “没错,他们到东泽了。” 第24章 牧仁闻言正色道:“少主,现在动身吗?” “即刻动身。” 江宴池挨到戚暮山身旁:“公子,那我们……” 戚暮山沉吟片刻,眼见穆暄玑要走,连忙拉住他手腕:“我和你们一起去。” 牧仁很为难,经过这几日相处查案,他知道戚暮山并非他原本以为得胡闹乱来,可上次在拉赫都险些被灭口,此去东泽还不知会有何凶险。 “少主,这……” 穆暄玑显然也在纠结,戚暮山悄然与江宴池使了个眼色,说:“带我一人出城即可,宴池和花念有办法跟我们汇合。” 穆暄玑叹道:“我能带你们走,问题是你……” 江宴池当即打断道:“能的是吧?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穆暄玑深深看了眼戚暮山,最后妥协道:“牧仁,去给戚公子备马。” - 不久,牧仁便牵来一匹骏马,通体乌黑,毛色亮丽。 他说:“阿达这几天腿疾又犯了,骑不了马,我就借来了。” 穆暄玑接过牧仁递来的缰绳,抚了抚黑马的脸颊,黑马则温顺地蹭起他的手心。 一旁的乌云似是不满主人摸其他马,从鼻间发出沉闷的哼唧声,低头拱了拱穆暄玑后背。 穆暄玑没功夫和乌云玩闹,又把绳子交给戚暮山,趁机握住他的手腕翻看:“你这伤还没好。” “没事,能行。” 戚暮山换了身干练劲装,高束起头发,若非身子骨缺了二两肉,倒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侯爷模样。 他翻身上马,黑马起先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被驯服住。 戚暮山顺着鬃毛安抚马儿,垂眼看向穆暄玑,眼底带着几分鲜活的狡黠,笑道:“你看,行了。” 天色尚未黯淡,月亮却已经上来了。 蔚蓝天穹与橙黄霞云在戚暮山身后晕染开,他是这天地丹青里唯一的墨点,揉碎了日光,顷刻间占据穆暄玑的双眸。 - 主殿内。 穆天权正批阅文书,忽然丘林敲门进入,行礼道:“陛下,少主带着黑骑往东泽去了。” 穆天权听罢,停下手中动作:“洛林那案子有进展了?” “是,但少主走得匆忙,没交代清楚。” “行,我知道了。”穆天权顿了顿,抬眼望向丘林,低吟道,“听说阿古拉这几天常去驿馆,与戚使君往来颇多。” 丘林道:“确有其事,连日阴雨,使君都没怎么出门,少主应是关心使君。” 穆天权冷笑道:“他最好是真心关切,而非借着慰问的名头,带人做什么出格的事。” “……陛下,据微臣了解,少主应不是那种人。”丘林知道他肯定不如穆天权了解,但仍忍不住道,“况且少主年纪也不小了,做事都有分寸。” 穆天权轻叹:“就是因为这孩子年岁到了,翅膀硬了,如今主意正得很,越来越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了。” “少主正年轻,哪个年轻人不是心高气傲的?虽说眼下有点不懂事,但说到底少主还是孝顺的。” “可他万万不该把使君卷进来。”穆天权眸光一沉,“那孩子毕竟是昭帝心腹,鉴议院那帮人若是知晓此事,定然异议众多。” 丘林深以为然道:“的确,使君终究是使君,陛下不如待使团归国后,及早将王妃的事安排妥当了。” 穆天权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眼神奇怪地看着丘林:“我在说阿古拉上次把人带去拉赫的事,你在说什么?” 丘林愣了愣,立马改口道:“臣说的当然也是此事。” “……罢了,这点倒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瓦隆街道熙熙攘攘,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们或归家、或寻酒楼,忽听远方马蹄声阵阵。 只见那伙人驾着黑马,激起尘土飞扬,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城外又出事了?” “这阵仗,看来事情还不小。” “我听说是洛林那边有山贼动乱。” “唉,什么时候能安宁点?” 城东守卫早已收到王令,提前给黑骑清出道来。 乌云接近了城门,不等穆暄玑勒绳就自觉放慢速度,直到穆暄玑向守卫长出示一眼令牌,守卫长点头后,才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身后的黑马群随着乌云牵头,飞掠而过,逐渐融入暮色之中。 守卫们目送黑骑远去。 忽的守卫长心生疑惑,怎么感觉刚刚有张生面孔过去了? 第20章 黑骑赶到东泽城主府时,已是深夜。 东泽城主早等候多时,忙出来迎接:“少主,人都在后堂了。” 兴运镖局的镖队刚进城没几步,逮捕令便抵达了各城门口,从东门放行到被捉拿归案,前后不出一个时辰。 穆暄玑颔首致意,身旁的戚暮山忽然开口:“商队的货在哪?” 城主这才发觉前不久刚招待过的昭国使臣竟也在此,短暂疑惑了一下,但见少主没有置词,便道:“所有商货都已妥善安置在别院,只是经边检、城东、城北、府内亲兵四关查验,并未发现异样。” 能多次私运过关至今不败露,想来非手段诡谲断不敢如此冒险,城主的话倒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百密终有一疏,再高明的手段总会有纰漏。 穆暄玑注视着戚暮山,他思考时,侧脸轮廓被月光细细勾勒,沿着脖颈钻入衣襟,整张脸苍白又虚弱,唯独眼眸凝着冷峻的沉静。 “大人先带公子到别院核查货物吧,我且去后堂审人。”穆暄玑说。 城主生性多疑,暗道这使臣究竟什么来头,不仅出得了瓦隆,还能与黑骑共事。但她也对黑骑毫无保留地信任,闻言便对戚暮山笑道:“悉听少主尊便,公子请随我这边走。” 戚暮山:“有劳大人了。” - 与此同时的后堂内,冯平和众镖师已被捆了不知几个时辰。 他们已安然通过东泽城东的关口,理应顺利穿北门而出,却不知城北守卫何故将他们所有人捉拿送往城主府。 而且押过来后却只是将他们关在后堂,就连东泽城主的面也仅见过一次。 冯平试过向把守后堂的府兵鸣冤,但府兵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南溟语,商队里唯一精通南溟语的人还特地被单独关押起来,他就彻底搞不懂这帮胡人究竟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眼见其他镖师被这无光无水无饭无法动弹的异域囚室渐渐刹了锐气,冯平扭了扭骨头,暗自松动着腕上绳结。 然而不等他解开,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除开那些杂七杂八的步伐,其中有一人步履分外从容。 须臾,门从外边打开,为首的青年身影没入夜色中,侍卫打灯的烛焰倒映在那双蓝眼里,恍若幽火摇曳。 那青年阴恻恻地扫了他们一眼,转头用一口流利的昭语问府兵:“全都在这了?” 被问话的府兵同样回以昭语:“是,都在这。” 冯平:“……” 合着之前装语言不通都是耍他呢! 穆暄玑走上堂前案桌,府兵即刻点亮屋内灯火。眼前突复亮堂让冯平晃了眼,然转眼就被黑骑提到堂下。 “冯平,昭国林州籍,兴运镖局二把手……”穆暄玑垂眼念着名册,语气淡淡,“我是南溟少主,黑骑军长官,奉王命彻查洛林山贼劫掠商队一案。” 冯平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一瞬,随即冷笑道:“原来是少主大人,难怪如此大的官威,连我昭的普通百姓都能随便抓起来。” 穆暄玑哂道:“镖头以‘普通百姓’自居,实在是妄自菲薄了。” “大人有话直说吧。” “不着急,在开审前我还有许多事要向镖头请教。”穆暄玑兀自翻阅起名册来,连眼睛都不抬,说:“萨雅勒,认识吗?” “怎会不认识?我们东家同她做过不少生意,都是老熟人了。” “你们东家与她走些什么货?” 冯平嗤笑一声:“不过是给妇人制衣的几块布罢了。” 他话里意味明确的嘲讽,令几个女府兵差点急眼。 穆暄玑指尖叩响案桌以示噤声,她们只得悻悻作罢,同时对身旁不为所动的女黑骑们投以钦羡目光。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说无关的话。”穆暄玑缓缓掀起眼帘,“除此之外,还有呢?” “什么?” 穆暄玑平静道:“我说,除了布匹以外,还有什么?” 冯平继续装傻:“哦,还有茶叶、陶器这些东西。” 穆暄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置一词,周遭仿佛也随沉默而凝固。 冯平被盯得有些发毛,僵持了片刻,终于在第三下喉结滚动时,他收敛笑意:“少主大人该不会是因为洛林那边毫无进展,就想着给无辜百姓强加罪名吧?” 话音刚落,冯平顿觉脖颈冰凉,待回过神时,剑锋正紧贴着他的脉搏。 第25章 “镖头!”“师父!” 牧仁手持剑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厉声道:“少主说了,不得讲多余的话。” 穆暄玑等了一会儿,才说:“行了,把剑放下。” 牧仁立马收剑退回原位。 穆暄玑接着道:“镖头倒是对陈家忠心,不像萨雅勒,使点手段她就全招了。” 冯平熟悉这种诱供的路数,目光不由往堂上那人脸上逡巡一阵,以期寻出些许破绽。 “冯某一概不知,那女人招了什么也与我无关。” “她招了‘墨石’。” 冯平心头一跳,下意识避开穆暄玑的视线:“什么墨石?我不知道!” 府兵们见此人软硬不吃,不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少主等待下一步指示。 穆暄玑这边也在思索,对付此类老江湖难以攻心为上,唯有铁证如山方能攻破其心防,但眼下的问题正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冯平莫名从此刻诡异的寂静中觉出一丝不对,愈发确信这帮南溟人其实根本不知道,突然扣押镖队或许真是狗急跳墙了。 - 别院。 戚暮山摩挲着一匹布料,又拿近鼻间嗅了嗅,只闻到淡淡花香。 “大人,有刀没?” 城主迅速找来剪刀,眼看戚暮山拿起一块布就要剪,忙拦住:“哎,公子,您这样会破坏证物的。” “没事,还有很多呢。”戚暮山兀自剪开一刀,借着烛台火光,凑近观察剪口边缘。 失去彼此交织,丝线茫然散开。 很快他便接连剪了十几匹布,每剪完就拿起来检查开口处。 本就被府兵搜查时翻乱的布匹,又被戚暮山剪得七零八落,别院内一片狼藉。城主却忽地恍然:“公子难道是怀疑……有东西藏在布匹里了?” “是。”戚暮山剪布剪得手酸,刀口不够锋利,剪起来费劲,便停下来歇会儿,“但目前还没发现。” 城主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捡起一块布,向戚暮山要回剪刀:“我来吧,您手上还有伤呢。” 于是她一边模仿戚暮山方才的动作,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东西还能藏这里面……” 城主接着剪了几条,才刚把半箱布匹检查完,戚暮山觉得这样太耗时耗力不说,万一最后真没检查出东西,还白忙活一趟,遂制止了城主。 但城主苦于洛林劫案已久,一时竟认为戚暮山的猜测非常可行,不然怎么会一直都没被查出来? 戚暮山只好说:“这一箱少说也有几十匹布,十二箱也得有几百多匹。” 哪只城主忽然疑惑道:“十二箱?这里统共就十一箱啊。” “什么?” 戚暮山略微蹙眉,刚刚推门进入时,满地货箱四处散落,大部分是装布匹的,也有一些用来装其他货品。 锦绣混杂间,他一心要找出‘墨石’,并未在意货箱数量。 “布匹十一,茶叶四箱,陶器六箱,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在穆暄玑记录的卷宗里,兴运镖局每回押送十二箱布匹,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事出反常,眼下破解之道,或许正在那缺失的第十二个箱子里。 戚暮山:“……不用剪了,这些布没问题。” 城主奇道:“难道是茶叶或瓷器有问题?” 戚暮山摇头:“经过这么多次检查都没检查出问题来,那就确实没什么问题了。” 城主低吟一声:“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等少主那边的审问情况。” “慢着,还没查完呢。” “公子不是说这里没问题了?” “这些商货是没问题,但这些货箱,我们还没检查过。” “可我们刚刚不就在……”城主瞬间反应过来,“是箱子本身?” “没错。” 城主敲了敲箱板:“但这些箱子都是实木制成,没法藏东西吧,难不成又要劈开?” 戚暮山失笑,转而检查其箱底:“现在不是为了找出东西在哪,而是要确定究竟有多少货箱。” 若所有布匹箱里均匀装配布匹,单有一箱另加东西,分量有异,其上下压痕也会不同。 不过仅凭箱板痕迹推断数量,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城主学着戚暮山的模样摸索端详片刻,觉得这比往布匹里藏纳还离谱。 但见戚暮山认真的神情,想起穆暄玑的嘱咐,她也不敢说什么。 须臾,夜更深。 - 后堂内沉默了良久。 冯平可以笃定穆暄玑压根就是想诈他,便好整以暇地开口:“少主大人啊,依冯某看,要不然您就随便给我安个罪名,再杀了我,也算是结案了。” “好。” 说罢,穆暄玑竟真的站起身,朝他走来,接过牧仁递上的长剑。 镖师们顿时慌了,其中一人最为惊恐。 “镖头!不可啊!” “卑鄙小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愿替镖头领死!“ 那些镖师试图挣脱,却被黑骑与府兵死死按住,只得眼睁睁看着穆暄玑停步在冯平身前,剑尖倒映出摇曳的火光。 冯平闭上眼,静候死亡。 然而下一刻,迎来的却不是皮肉绽开声,而是一声惊呼:“师父救我!” 冯平猛地睁眼,寻声扭头。 穆暄玑的剑没有落下,转而指向方才见他要杀冯平时最慌乱的那镖师,剑尖抵在那人咽喉,划出一道浅淡血痕。 冯平再怎么老江湖,此刻也绷不住了:“莫伤我徒儿!” “我最后问一遍。”穆暄玑声音冰冷,“你都知道什么?” 冯平忽然意识到,先前穆暄玑坐堂上翻名册,并非随手翻阅,而是在对人。 他看了眼他那宝贝徒弟,终是低下头,缓缓启齿道:“我们东家和萨楼主……的确有点其他交易。” 穆暄玑收剑。 “如大人所言,我们管那东西叫‘墨石’,东家就是靠此物从萨楼主那捞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岂料谁走漏了风声,这才引起了山贼歹心。” “‘墨石’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真的。此物既能价值连城,乃天机不可泄露,除了东家跟楼主,我们这些打下手的连见都没见过。” 穆暄玑稍稍眯起眼:“你走的镖你自己都不看眼里面装了什么?” “东家严令送到织物楼前不得开启,大家都是拿钱办事的,不想丢了这饭碗。”冯平顿了顿,狡猾地笑道,“但据我所知,萨楼主前阵子来信通知东家有人调查到了她头上,东家为了以防万一,这回就没有让我们运……” 忽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为了以防外一,就让你们转移了‘墨石’,对吧?” 第21章 戚暮山迈入后堂,快速打量了眼众人,一眼便确认跪在穆暄玑跟前的那人是镖头。 他走向冯平,问:“还有三个人呢?” 冯平心里一咯噔,缄口不言。 穆暄玑闻言蹙眉,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城主:“怎么回事?不是说人都在这了么?” 城主也是不解:“北门守卫扣押时,的确只有这十个人。” “兴运镖局有规矩,讲究凡小镖需凑足十三太保,凡大镖需取天地人三才各七。”戚暮山停步于穆暄玑身旁,俯视着冯平,“上月的锦布镖一直是廿一人起镖,怎么这回反倒按了小镖算,还减了三人?” 冯平沉默片刻才道:“……冯某听任东家安排,不管东家此举何意。至于少了的那三人,是因有一人半道水土不服,便让另两人陪同休整,等身体好些后再将他送回昭国。” “他说的可属实?”戚暮山转头问一年轻镖师,那镖师似乎受了不小惊吓,此刻还惊疑不定的。 镖师颤颤巍巍地点头:“属,属实……那位弟兄初次前往南溟,可,可能不大适应南溟的水土。” “哦,这样啊。”戚暮山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在冯平面前蹲下身,凝视着他低垂的脑袋,缓缓道,“那镖队里少了一箱布,又是怎么回事?” 冯平顿时抬头,难以置信地迎上戚暮山沉静的目光。 “茶叶四箱,陶器六箱,布匹十二,没错吧?” 冯平瞳孔下意识骤缩。 “请问镖头,那第十二箱,给谁了?” 冯平故作自若道:“什么十二箱?那通关文牒和镖局薄册里分明记载的只有十一箱。” 戚暮山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东西要伪造轻而易举。” “呵,开玩笑,就算我在镖局簿册里造假,可那通关文牒得经手官家批准才予以下发,哪是我等草民敢擅自伪造的?”冯平说话间打量着戚暮山,越看越觉得有些面熟。 戚暮山微微颔首:“照镖头的说法,看来此事也有林州知府的一份力了。” “……” 戚暮山见冯平不语,接着道:“镖头,若是官商勾结,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我们糊弄过去的了。” 第26章 冯平放弃挣扎了,干脆破罐破摔道:“你怎么知道还少了一箱?” “一辆马车可装载四箱布匹,有一车只装了三箱,然其上压痕却比另两车的还深,倒像是曾放过比布匹重许多的东西,临了又被匆匆卸下。” 众人看着戚暮山,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戚暮山又道:“此外我很好奇,那伙山贼之所以劫镖作乱,始于劫了兴运镖局的镖车。连黑骑都搞不定的山贼,同为兴运镖局门下,你们是如何安然穿过洛林的?别扯你那套说辞,你的功夫,不及少主半分。” 这个理由显然比方才的更有说服力,但冯平却恼了。 “你!” 戚暮山不容置喙道:“萨楼主既已传信事情横生变故,陈术也料定迟早会被追查,所以就想借山贼之手,转移‘墨石’吧?” 冯平咬了咬牙,保持沉默。 戚暮山眸光一凛:“镖头,你还记得那位水土不服的镖师是在哪发病的么?” 若说是洛林,自然是坐实了他的推测。但若指认为昭国境内的某处地方,则会与那年轻镖师替冯平辩解的话矛盾。 无论如何狡辩,冯平此时的沉默无异于是默认。 戚暮山勾了勾嘴角:“是在洛林水土不服的吧?现在估计已经带着‘墨石’去到山贼的据点了。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只要我的人去林州登门拜访一下,就可断定你所言是否属实。” 冯平紧盯着戚暮山,眼底的凶狠一闪而过。 过了须臾,他长叹一口气:“是,所谓水土不服是我编造的。陈公知道洛林歹人觊觎镖队,便想趁此机会深入巢穴,永诀后患。” “仅凭三人如何对抗山贼巢穴?” “不过是一群宵小之徒,只需群龙无首,便会乱作一团。” “关于‘墨石’……” 冯平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大人,冯某不知‘墨石’,堂内其他镖师亦不了解,此言千真万确,冯某愿以死明志。”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誓死否认,穆暄玑估摸他确实不知,便凑近戚暮山说:“此话不假。” 戚暮山点头,转而道:“既然如此,换个说法,你们每回运送‘墨石’时,东家可有什么嘱托?” 冯平忙道:“有,东家特地叮嘱我们这批货务必不可渗水、不可近火、不可磕碰。” 这三点分别对应茶叶、布匹、瓷器,倒是没有问题。 见戚暮山思索,冯平以为他仍在怀疑话里真假,终于露出一丝慌张:“真的,大人,东家就是这么嘱咐的!” 戚暮山低吟一声,转头对穆暄玑道:“差不多了,也审不出什么了。” 说着,他站起身,却因蹲久了眼前有些发黑,差点没站稳。 穆暄玑伸手扶住戚暮山:“多谢。” 他示意牧仁把人提走,牧仁刚要揪衣领,冯平却突然开口:“等等!” 就在众人以为他又要招供什么时,但见冯平死死盯着戚暮山:“你究竟是什么人?” 戚暮山还没缓过劲来,依旧头晕目眩,半倚在穆暄玑身上,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几分,蹙着眉不说话。 穆暄玑看他难受得很,便想扶着他找椅子坐下歇会儿。 哪知被无视的冯平忽然嚷嚷起来:“你是靖安侯!是不是靖安侯?!” 当年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全昭国几乎无人不晓。 戚暮山脚步停了下来,穆暄玑有些担忧地在他耳边说道:“别理他。” 忽听冯平低声笑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原来这帮南蛮子的少主竟是跟靖安侯狼狈为奸了。” 有了先前的经验,府兵们知道这人纯粹是想报复,掉脑袋都不能掉气势,非得侮辱点什么以显出自己慷慨就义。 穆暄玑自然不予理会他,催促牧仁赶紧把他拎走,便揽过戚暮山的肩膀接着走。 不料冯平下一刻却骂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和北狄通敌,小的和南蛮勾结,枉我……” “闭嘴!”牧仁终于忍无可忍,给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拳,“当着我们少主的面,你算什么东西?!” 冯平生生捱下这一拳,啐了口血,顿时老实了。 然而此事还没算完,尽管牧仁说是替穆暄玑动的手,但明眼人都清楚其中多少也有为戚暮山抱不平。 是冯平挑衅在先,更何况已经审完了,没必要同他继续纠缠。可戚暮山这么想着,还是挣开了穆暄玑的手,回到冯平面前,半蹲下来。 “你是塞北哪里人?”戚暮山半是冷漠半是悲悯地问。 冯平微愣:“……聊乡人。” 镇北侯案事发后,不仅朝中同僚遭到整肃,就连曾深受恩泽而拥护戚家的塞北百姓也被牵连无数。 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冯平大概就是逃去林州的。 戚暮山从他说第一句话便听出来,即使再怎么效仿林州口音,有些土生土长出来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我记得有年聊乡县地动严重,朝廷认为此地偏僻不足为虑,最后还是塞北知府和老侯爷调兵去救灾。”戚暮山苦笑道,“我少不更事,于塞北没什么建业,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冯平默不作声了,他恨吗?他真的恨当年牵连他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镇北侯,还是如今与南溟人站在一起的靖安侯? 戚暮山略微叹了口气,忽然后悔方才说出那番话,此时此刻跪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帮陈术私运“墨石”的嫌犯罢了。 不及冯平答复,戚暮山朝一旁愣神的牧仁使了个眼色,便缓缓起身,对穆暄玑道:“等审完其他人,最后再重审他一次。” 穆暄玑蹙眉望着戚暮山:“你……” “江宴池和花念应该快到了吧?”戚暮山避开他的视线,兀自道,“少主先处理案子,我去等他们。” 穆暄玑顿了顿,转向城主:“大人,送公子回驿馆吧。” 城主立马应是,看戚暮山没有拒绝的意思,忙不迭推着他往外去。 - 夜里起风了,戚暮山不禁拢了拢袖子。 城主说:“公子刚才真是神乎其技啊,三言两语就把人全诈出来了。” 戚暮山不想城主看出异样,勉强笑了笑,努力克制喉间翻涌上来的气血。 城主毫无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恭维的话。 但戚暮山根本听不进去,夜风吹得他周身发冷。终是在绕过墙角时,没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扶着墙滑落在地。 他不咳还好,一咳心肝肺跟着一起疼。 这可把城主吓了一跳,好端端一个人怎突然就不行了?该怎么跟少主交代啊? 她刚要察看情况,忽见戚暮山扶墙支撑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少主?”城主悲喜交加,“我什么都没干,是公子他突然……” 穆暄玑微微颔首,城主立刻会意噤声。 他攥着戚暮山冰凉的手腕,戚暮山已经不大咳了,但仍低着头,肩膀轻轻抽动。 “松手……”戚暮山闷声道。 穆暄玑觉出他语调有丝异样,倏而握住他掩嘴的另一只手,温柔而强硬地拉过来,果不其然看到拇指关节上的牙印。 戚暮山双手被缚,终于肯抬起头来,等着穆暄玑询问。 但穆暄玑什么也没问,端详了会儿他手上因忍痛咬下的印迹,便松开手,一把抱住他。 檀木香瞬间拥了满怀,也令他头脑清醒了些。 等戚暮山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余光瞥见城主担忧的表情,顾不得胃里作疼,有些窘迫、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试探性地环住穆暄玑的腰。 回应他的,是骤然紧贴的胸膛,和袒露无遗的心跳声。 随后他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极轻极快的: “暮山。” 穆暄玑第一次这么叫他。 - 江宴池与花念等拿到黑骑准备的临时通行令后才出的城,出城后又跟卖马商讨价还价一通,抵达东泽时天都黑了。 两人简单与接待的城主寒暄几句,便匆忙赶去驿馆客房,见到戚暮山正安然无恙地喝粥,这才安下心。 但江宴池想起一路上问黑骑问牧仁,都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辞,又发觉戚暮山脸色似乎憔悴了几分,立马质问坐在旁边给他换纱布的穆暄玑:“公子他怎么了?” 穆暄玑:“明早再说,他现在要休息。” 江宴池愈发觉得不对:“不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戚暮山放下勺子,略显疲惫道:“我真的累了。” 江宴池只好作罢,与花念默默离开房间。 戚暮山的伤口已经结疤,无需再涂药,穆暄玑很快给他两只手都换好纱布。 “胃好点了么?”穆暄玑问。 方才经郎中一诊,说戚暮山本就脾胃虚弱,加之夜里受凉,兼之心绪郁结,还因少食了一顿,故犯了胃痛。 那郎中倒是性情中人,得知戚暮山是为着处理镖局的案子没吃饭,可把穆暄玑给批评了一通。 第27章 “好多了。”戚暮山局促道。 郎中还特地嘱咐他今晚要尽早休息,穆暄玑确认他没事后便不多留,帮他熄灭屋内烛灯,准备拿走床边的烛台。 “那你睡吧,我回房了。” 甫摸到烛台,戚暮山忽而按住穆暄玑的手腕,仰头看他:“那什么……” “嗯?” 戚暮山别过视线:“今晚能……留在这吗?” 他越说越小声,却在寂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愈发狂跳,以及——穆暄玑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穆暄玑才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说道: “好。” 第22章 鹅毛大雪絮絮飘落,转眼间青石路面便染上霜白,走在上面嘎吱作响。 那是戚世子随爹娘从塞北回万平后下的第一场雪。 和塞北的冬天比起来,万平的雪仿佛孩童间的嬉笑打闹。 但对常年生活在四季并不分明的溟国人来说,每到冬天都是一场煎熬。 “阿九!” 戚世子赶到质子府时,第一次从一个同龄人身上看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憔悴。 少年跪坐在后院门口烧纸,一身单薄的冬衣,天生蜷曲的头发没怎么打理过,显得乱糟糟的。 少年循声望来,用生涩的昭国话开口:“世,世子?” 一旁撑伞的小宫女也忙跪下叩首:“世子金安!” “别跪了,快起来。” 戚世子在军营里看老侯爷与士兵们称兄道弟惯了,不习惯万平这些礼节,更何况那宫女看着比他还年长。 小宫女却不肯起来,伏在地上,声音微颤:“世子……小公子并非有意私祭,皆奴婢之过!” 宫中私祭是大忌,这点戚世子还是知道的。 但他不懂为何有这样的规矩,只是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红伞,顺便将小宫女扶起,随后来到阿九身旁为他打伞。 “这是烧给谁的?” “我阿母。” 阿九说话间,那双透亮如玉石的蓝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宫女低头补充道:“回世子,今天是小公子的阿母,宸妃的祭日。奴婢曾与小公子讲过民间祭祖之事,小公子可能便也想祭奠母亲了。” 戚世子点了点头,发现阿九手上拿的并非纸钱,而是裁成小片的宣纸。 阿九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说:“没有纸钱,只有这个。” 说着,往火盆里丢进一张,见戚世子没反应,就继续一张一张地慢慢往里放。 火焰在雪里摇曳,火光倒映在少年无神的眼眸里。 等所有宣纸烧完,阿九凝视着火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捧来一团雪把火盆浇灭。 小宫女赶紧把火盆端走。 “世子,为什么过来?”阿九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 戚世子见状脱下自己的狐裘,准备往阿九身上盖:“今天进宫省亲,我听到有人在说……哎,你先穿着嘛。” 阿九躲了一下:“不行,这是你的。” “没关系啦,我不怕冷的,这天气还没塞北初冬时冷呢。”戚世子硬是给他披好狐裘,笑道,“快走,咱们进屋去。” 裘衣内尚留有余温,阿九缩了缩脖子,半张脸埋进毛领里,只露一双眼睛。他个头不及戚世子,躲在伞下被人勾着肩膀走。 “有人在说,什么?” 戚世子当即变脸,哼道:“说要减少质子府的供暖物品,让质子活不过这个冬天,太可恶了。” 原话自然不止这些,但戚世子不会告诉他那些人之后是如何蛐蛐宸妃的。 阿九听罢垂下眼,眸光晦暗道:“他们杀了我阿母,还想杀我。” 戚世子看着少年片刻,不禁将人搂得更紧:“没事,有我在。他们要是敢再欺负你,你就让,呃,刚刚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 “玉儿。” “对对,让玉儿姑娘来郡主府找我娘。” “郡主,不介意我?” “不会不会,我娘人很好的。” 戚世子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 进了卧房,阿九忙解下狐裘还给戚世子,戚世子倒随手往椅子上一丢,说:“这屋里也不怎么暖和。” “宫里煤炭还没送来,省着点烧。”阿九蜷在床榻一角,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 戚世子便坐到他身旁,朝他递出手:“我的手还热着。” 阿九略显忸怩,好半天才伸手放进戚世子的手心里。世子个头高,手指也长,直接把他整只手裹了起来,暖呼呼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戚世子忽然道:“阿九。” “嗯?” “你还难过吗?” “……” 戚世子听他不作声,以为说错话了,忙道:“我只是希望我能让你开心点。” 阿九摇摇头:“我没有难过,看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真的吗?” “真的。” 说着,怕戚世子不信似的,阿九微微扬起嘴角,天青色的湖水下泛起浅淡笑意。 - 戚暮山醒来时,窗外天色微朦。 他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涌入脑中,昨晚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个家伙的胸膛,心跳,和呼吸。 还有那句,今晚能留在这吗? ……不是!怎么就鬼迷心窍说出来了?! 戚暮山尴尬得抓耳挠腮,猛然一翻身,好巧不巧正迎上那人的目光。 穆暄玑正坐在床头写公文,发觉旁边有动静,便低眼看去:“醒了?” 戚暮山静默片刻,二话不说闷头蒙上被子,如果这是梦,请让他赶紧醒来。但穆暄玑却在外面边扒拉被子,边笑道:“怎么啦?睡一觉就翻脸了?” 昨晚穆暄玑答应留下后,戚暮山念他上次在拉赫打了两晚地铺,这回怎么说也不能再让人少主睡地上。 戚暮山长这么大不是没跟人同床睡过,若上次让他俩躺一张床,肯定没有关系,可这次尽管隔着两床被子,但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思来想去,他决定归结于玄霜蛊。 戚暮山拉下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笑得乐不可支的穆暄玑。 他显然刚醒不久,头发卷翘又凌乱,松松垮垮地散在肩头,纤长睫毛扑棱扑棱笑着,叫人可恶又可爱。 戚暮山道:“翻脸了能送我回瓦隆吗?” “不能。” 戚暮山朝穆暄玑望了片刻,蓦地心头一软,隔着被子闷声道:“昨晚,多谢了……” 穆暄玑挪开视线,搁笔放在一旁:“谢什么?我还得谢你帮忙呢,不然就被他们蒙在鼓里了。” 戚暮山指的不是冯平那事,但既然被穆暄玑岔开话题,便一骨碌爬起来,看他手里拿的公文:“起这么早写什么呢?” “冯平的调案陈词,原本应昨晚写完的。”穆暄玑说,“他罪不至死,又非本国人士,顶多关一阵再让他赔上一笔,就该遣返移交给昭国官府。不过等这起案子结束后,我可以先把他交给你处置。” 戚暮山却摇头:“算了吧,按照两国律令,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穆暄玑微微颔首,接着道:“不管怎样,多亏有你,案件进展才如此迅速。” 戚暮山道:“毕竟是审昭国人,换作审溟国人,还是你们更擅长些。” 穆暄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在同一片土地生活的人,是最熟悉彼此的。 “我有个疑惑。”穆暄玑忽然说。 “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从货箱上的痕迹笃定镖队转移了一箱?” 戚暮山掀起眼帘,笑道:“因为你啊。” “因为我?” 戚暮山点头:“你还记得卷宗里商队往来的商货数目吗?凡昭国西去东来的镖车,向来凑双数起运,为了讨个平安彩头,这回他们半道落了单,可不就被我们捉住了。” 穆暄玑似懂非懂地撇了撇嘴:“卷宗只是例行公事,竟还有这种说法。” “都是昭国的风俗,没在那待过个几年,不知道也正常。” 穆暄玑不作声了。 随后,戚暮山盯着穆暄玑道:“其实我也有个疑惑,少主。” 穆暄玑指尖绞着公文纸页,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喑哑:“你说。” 戚暮山低吟道:“你的家人我已见了许多,但好像还没见过你母……” 叩叩。 外头忽然有人敲响房门,打断了戚暮山接下去的话。 穆暄玑立刻下床开门。 “公子你……” 江宴池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眼前打开戚暮山房门的人是穆暄玑,脸色从震惊到怀疑,再到绝望。最后像是接受了某种事实,绕过穆暄玑往里瞅了一眼,看到刚起床的戚暮山,似乎松了口气。 “公子你,想吃什么早点?” 戚暮山:“照常就行。” 第28章 江宴池回身看向穆暄玑,说道:“少主,您那份牧仁兄已经命人备好了,他正在楼下等您。” 所谓不打不相识,江宴池与牧仁经昨日切磋,现在要好得犹如亲兄弟。 但戚暮山总觉得他刚才说话时语气怪怪的。 - 昨夜黑骑继续审问余下的镖师,但碍于穆暄玑在别屋,想来牧仁正等着向少主汇报情况。 戚暮山知道眼下劫案要紧,便没再追问穆暄玑那个问题,待人下楼,就洗漱更衣。 不久,江宴池端来早点进了屋。 “昨晚那事我都听说了。”江宴池生气道,“若我当时在场,绝不放过他!” 戚暮山舀起一勺燕窝炖粥,抿了抿冷热:“幸亏你不在,他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证,起码得留到此案了结。” 江宴池皱眉,不禁攥紧拳头:“可是他说那些话,你能忍,我可忍不了一点。” 戚暮山安抚道:“太医说动气伤肝,叫我要心态常平。” 因玄霜蛊侵袭脏腑,如今他这心肝脾肺,需得金贵着养护才行。 江宴池顿时哑火:“……不是我说,你这性子,什么事才能惹你生气?” “我的性子么?”戚暮山苦笑道,“我本性并不如此,只是被世事磨平了棱角罢了。” 戚暮山与江宴池初相识时,他已在外逃亡许久。 江宴池追随着他从罪臣之子到靖安侯,印象里他总是这般随和,即使对府里家仆也极少严厉苛待。 “很难想象,没发生变故前的你是什么样的。”江宴池不禁说道。 戚暮山咬着勺子思忖片刻,笑道:“不会是现在这样,但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哎,这我肯定信你的。” 戚暮山莞尔:“真想知道的话,回去问董叔去,年纪大了总爱回忆以前的事。” “他老人家要是看到你在南溟过的什么日子,又该心疼了。”说着,江宴池意味明确地看向戚暮山手心纱布。 戚暮山无视他的视线,又舀起几勺:“当年我爹揍我时,就他老人家乐得最起劲。” 江宴池忍俊不禁:“真的假的?” “真的。” “老侯爷干嘛要揍你?” “嫌我不抗造呗,我娘太惯着我了。” 江宴池打量着戚暮山,心道现在这副模样更不抗造了,不过老侯爷再也揍不了他了。 戚暮山吃完半碗燕窝炖粥,拿起旁边一块藕粉桂花糕,却没立马下嘴,反倒盯得有些出神。 江宴池见状也拿起一块:“这糕点有问题?” “没有。”戚暮山顿了顿,“近来总时不时想起阿九,他以前很喜欢这个,但每次只拿一半,留一半给我。” 江宴池记得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阿九?是小时候跟你一起在宫里玩的那个?” 戚暮山咬下一口桂花糕,无声颔首。 江宴池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试探性地问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我想我大概是病糊涂了。”戚暮山深吸了一口气,垂眼呢喃,“我居然觉得,他可能还活着。” 江宴池一下子猜到他在说谁,但以前偶尔听戚暮山讲过,觉得那两人光性情都大相径庭,没有半点联系,过了半晌才敢吱声:“可你不是说,你还亲自去确认过的吗?” 第23章 江宴池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那是戚暮山亲手确认过——亲手挖开坟确认过的。 “这是我娘编的如意绳,寓意着吉祥如意,佑你好运和平安,就跟‘愿帕尔黛保佑你’一个意思。” 戚世子捧过阿九的手,将红绳绕过手腕,仔仔细细地打了个结。 “我明天就要去塞北了,我娘特地编了两串,这串送你,希望我远在塞北也能保护到你,你可一定要好好戴着啊。” 阿九看起来有点难过,又有点开心,应着戚世子的要求戴上了,也确实好好戴着。 直到戚世子好不容易摆脱身后御林军的追缉,却没立刻往南逃,反倒折返万平城郊的后山上挖开那座无名坟墓时。 看到那只冰冷又苍白的手时,那枯瘦又僵硬的手腕时。 已然肮脏了的红绳也依旧戴着。 - 驿馆议厅。 穆暄玑正翻阅着牧仁记的笔录,经一夜审问,其余镖师皆指认冯平确把一箱货给了山贼作过路钱,待商队出了洛林后,山贼又掳走三个镖师当人质。 至于陈术与萨雅勒私底下干的勾当,冯平那徒弟对此供认不讳。 笔录上那只手不紧不慢地动着,骨节分明,往上是一副锃亮錾刻的银护腕,将劲瘦的手臂骤然收紧。 戚暮山好一会儿才看完满页的溟文,问:“所以除了那个徒弟,其他人对此都不知情?” 牧仁:“他们镖头都招了,就算知情也该坦白了。” 戚暮山略作思忖:“看来陈术此番是冲着洛林山贼去的。” 穆暄玑:“陈术既然从萨雅勒那边得知我们在调查此事,想来对我们也有所防备。” 戚暮山:“萨雅勒那边该如何?” 穆暄玑沉吟道:“仅凭几个口供还没法坐实她的罪名,更何况织物楼与我们合作多年,颇具声誉,贸然逮捕鉴议院会有异议。” 眼下没有直接指向萨雅勒的证据,当务之急,还是先抓紧找到墨石。 穆暄玑展开东泽城郊一带的舆图,示意众人围过来:“现在一切的关键就在这里。” 他指着洛林北边一处位置:“这里是义云寨的营寨,在山上,易守难攻。我们从东泽策马,再徒步上山,务必赶在那三个镖师和义云寨当家撕破脸前抓住他们。” 穆暄玑抬眼看向黑骑,接着道:“早年安置流民时我同义云寨的当家有过一点交情,此次我来打头阵,你们在山下警戒,等我信号行动。” 有黑骑提出疑问:“镖队昨日抵达东泽,他们这会儿到义云寨也有些时候了,若是来不及怎么办?” “三个人即使武功再高强,贼首一死,寨内必然大乱,他们人数上不占优势,恐怕难以逃出生天。反之,他们如若计划败露未能得逞,我们便优先搜出那批货。” 但陈术既敢仅派三人深入山寨,又许是笃定那三人之力可当万夫,牧仁还是不放心道:“假如真让他们逃了,这么大个林子该如何追?” 穆暄玑在舆图上比划起来:“离开义云寨有三条路,一条是来时的主路,有山贼把守,一条是山谷夹道,通往国境。这两处皆可设伏。剩下一条是往山顶去的,那虽有陡坡可下到洛林,但道路崎岖,有风险。” 须臾,见没人再有提议,穆暄玑便开始调度人员。 难得黑骑的长官和四名副官齐聚一堂,戚暮山认得牧仁与之前在王宫门前偶遇的女黑骑,但另两位倒是初次见面。 “牧仁和丽达带队埋伏在义云寨东西两侧,以寨内动乱为号进攻。孟禾随城主府兵驻守洛林官道,随时待命接应,必要时让恩兰回东泽调守军。” 副官们纷纷领命。 “至于你俩。”穆暄玑望向江宴池和花念,“全听戚公子安排。” “是。” “你呢?是留在东泽,还是跟我们去?”穆暄玑转头问道。 戚暮山不容拒绝道:“我也去。” 他既然敢出瓦隆,就是做好铤而走险的准备了。 这次没人质疑,穆暄玑便道:“洛林山野险恶,我恐怕难护你周全,你且随孟禾待命在外。” 他说着,低吟一声,像是看透了对方心思似的又补了句:“万事谨慎,切莫逞强。” 戚暮山听出穆暄玑在点他拉赫那事,但那次纯属意外,谁能想到萨雅勒竟不惜派出死士围剿他。 却看穆暄玑忽然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进了山寨我就用不到了,你拿去自己防身,给花念、给江宴池都行。” 牧仁见状一愣,欲言又止道:“少主,这……” 穆暄玑已然把佩剑交到戚暮山手里。 从牧仁的反应看,此剑似乎意义非凡,戚暮山踌躇片刻,终是缓缓蜷起手指握住剑柄,用力一点头。 玄铁剑分量不轻,但意外的称手。 不过他太久没握剑了,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就在黑骑做着动身前的最后准备时,戚暮山朝穆暄玑勾了勾手指,穆暄玑立马凑了过来:“还有什么问题?” 四周人声嘈杂,戚暮山几乎要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 “你也务必小心。” - 层峦叠嶂,义云寨傲然盘踞其中,身前是蜿蜒的山石路,背后是险峻的山崖。 门前牌匾雕刻着斑驳的三个字,义云寨——取自义薄云天之意。 牌匾之下,两个山贼正蹲在地上,一人打着盹快要睡去,一人以手扇风,时不时擦一把额上的汗珠。 须臾,扇风那人见远处石阶下走上来两人,其中一个是他们弟兄,身旁跟着的却是个南溟人,分外可疑。 第29章 他赶紧站起来踢了同伴一脚。 “哎哟!你干啥嘞?” “睡什么睡!有人来了。” 同伴顿时一个激灵,支着长矛起身,跺了跺麻木的腿脚。 待两人走近了些,守门山贼当即持矛上前:“哎哎!站住,干什么的?” 那弟兄答道:“两位大哥,这位是南溟的穆少主,说是来求见大当家的。” “穆少主?” 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就是之前在洛林埋伏他们弟兄的…… 下一刻,两柄矛头齐齐指向穆暄玑。 山贼怒骂:“你他娘的有病吧?什么人都往山上带?!” 穆暄玑:“两位大哥放心,先前都是误会,我此番前来正是来给大当家赔罪以求和平解决此事的。” 旁边的山贼也为其辩解道:“哎呀,都是误会!误会!” 守门山贼啐道:“我呸!他说什么你信什么?给你下圈套了都不知道!” 穆暄玑不紧不慢地摊开手,幽幽道:“二位若是不信,尽管搜身便是。” 犹豫片刻,两山贼彼此对视一眼,决定一人持矛威胁,一人上前搜身,谅他不敢轻举妄动。 负责搜身的山贼把他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悄然顺走了钱袋,嘀咕着:“还真什么都没有……” 穆暄玑视而不见道:“如何?” 那人拧着眉,故作沉吟道:“姑且信你一回。” 说罢,他突然转身吹响铜哨,尖锐哨声惊飞林中鸟,山上顿时亮起无数警惕的火把。 “进去吧。” 穆暄玑冲两人各抱一拳:“多谢。” “……慢着。”那人紧盯着带穆暄玑上山的山贼,稍稍眯起眼,缓步走近,“这位兄弟看着有些面生啊,新来的?” 周信忙从怀里取出一个干瘪的钱袋,赔笑道:“哎是是,小的是上个月才来投靠的,一直在山下巡逻,还没来得及孝敬两位大哥。” 那人拿过钱袋掂了掂,虽没多少分量,但有总比没有好,便将信将疑道:“算你有点孝心,等有机会,兄弟我可以让你当个守门人试试。” 周信大喜道:“小的谢过大哥!” “别谢了,进去后把人给我看牢了。” 周信连连应好,很快上道地抽出刀架住穆暄玑,在两人孺子可教也的目光下进入寨内。 走了几步,他用南溟语低声道:“得罪了,少主。” - 哨声清越,声浪折倒山林,穿风而来。 江宴池耳朵一动,循着哨声方向望去:“有人在吹哨。” 孟禾看到林鸟乱飞,随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是山贼的通信哨,应是少主进到义云寨内了。” 原本在树下抱剑休憩的戚暮山闻言睁开眼,正对上江宴池投来的视线,与之交换一道眼神,说道:“我们该走了。” 紧接着花念从树上跳下,跟上戚暮山。 孟禾疑惑:“你们去哪?” 戚暮山:“去找那三个镖师,以及墨石。” “可是少主不是说……” 花念自有佩刀,戚暮山便将玄铁剑别在江宴池腰间:“少主的意思是,叫我谨慎行事,没说不准行事。” 孟禾随着他的动作,不禁多看了玄铁剑几眼,表情有些复杂:“好吧……但还请公子能及早将此剑还给少主。” “哦?这剑究竟有什么来头?” 孟禾实诚地摇摇头:“不清楚,我只知对少主来说极其重要。” 他特地加重了最后几个音节。 戚暮山微愣,看着年轻黑骑认真的神情,轻轻颔首:“我会的。” 走出没几步,忽听孟禾又喊住他们:“对了。” 戚暮山回头。 年轻黑骑注视着他,眼睛里闪着琥珀色的斜晖:“愿帕尔黛保佑你们。” - 寨内守卫比守门山贼盘查得更为谨慎,但有周信作掩护,加之穆暄玑为表诚意表现得相当配合,他们也就顺利通过了层层检查。 南溟王室早在五年前颁布招安令,主要为安置边境流民,其中不乏投诚到穆暄玑麾下的,周信正是其中之一。 周信曾因失手杀了地方县令,不得已潜逃出昭,在义云寨落草为寇。 后来时任四当家的聂元嘉异军突起杀了另几位当家,自立为贼首,将原本因义而聚、不因利而散的义云寨改得面目全非,他又被迫出逃。 四处流亡,所幸终得穆暄玑赏识,一朝成为黑骑,此后便为南溟效力。 如今重返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不过虽有周信在侧,穆暄玑作为一个南溟人,在满是中原面孔的山寨内着实惹眼,所过之处,山贼们纷纷倾目。 他被周信和两名寨内守卫前后夹着道走,边走边用余光打量周围。 突然,穆暄玑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前头两人听到动静,嗤笑一声:“少主,义云寨的山路就是不太好走,您可要小心点。” 穆暄玑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山贼们看他这反应,直觉得好笑,但也没了兴致,哄笑过便散去了。 而身后的周信,则按着穆暄玑方才趁机打的手势望去。 东南方向,二楼。 一名穿着兴运镖局镖师装束的人正站在窗边朝他们望过来,注意到周信的目光,随即关上了窗。 “哎哟……” 周信突然捂住肚子。 守卫停步:“这是咋了?” “在山下巡逻太无聊,便随手摘了几个野果吃,这会儿可能……嘶……” “……说了多少遍,不要乱吃森林里的东西。”守卫看他一副要憋不住的表情,万分嫌弃地挥挥手:“算了,赶紧滚吧。” 周信忙不迭往茅厕方向溜去。 身后的位置空出来,他们便又喊来两人,四个山贼各执兵刃,将穆暄玑“护送”至大当家的堂前。 未至房门,先闻其声: “哟,这不是少主老弟嘛,好久不见啊!” 第24章 “算下来,少主老弟有五年没驾临咱义云寨了吧。” 聂元嘉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挡在穆暄玑身前的两名守卫立刻退让到一旁。 穆暄玑哂道:“确实有五年了。” 聂元嘉抬手往他肩头用力拍了两下,顺带捏了把他手臂肌肉,啧声道:“这五年长了不少啊,那会儿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现在啊……真结实。” 穆暄玑把扒拉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拿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义云寨这五年,变化也不小。” 聂元嘉大笑道:“哈哈,是不是比那会儿更威风了?” “是啊,一路走来差点没认出来。” “那老弟这次来,不会又是想来招人了吧?” 穆暄玑笑了:“大当家哪里的话,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来和您叙叙旧罢了,若是相谈甚欢,把事情说开了更好。” 聂元嘉闻言,眼底闪过一瞬凶光,转眼便喜出望外道:“好,好啊!既然少主老弟今儿个来看望我,那咱今晚就给我老弟接风洗尘,设宴吃酒!” 四周山贼顿时欢呼叫好。 聂元嘉看向穆暄玑,笑意更深:“兄弟们这般热情,少主老弟你意下如何?” 穆暄玑知道这是在先斩后奏,故作无奈道:“那就有劳大当家了。” “哎,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聂元嘉接着支开那四个守卫说:“你们忙去吧,我带我们少主老弟见识下咱义云寨。” “是,大当家!” - 相比五年前,义云寨内大部分房屋都翻新过,还增设了不少其他堂屋。 聂元嘉只带人在外头远远望过去,也不进去。 “这嫣红馆是前年才建的,到今年可增添了不少美人儿呢。”他指着一处屋舍说。 “……美人?”穆暄玑微蹙眉头。 聂元嘉注意到他神色有些古怪,忙解释道:“老弟你别误会,南溟的规矩咱还是懂的,咱老早就不抢人了,都是些昭国、月挝那边无家可归的姑娘流亡至此,收留过来的。” “收留?”穆暄玑依旧凝眉,“她们平日在寨里都干什么?” “毕竟是姑娘家家,做不了打打杀杀的活,就让她们给兄弟们做饭洗衣服之类的。”说到这,聂元嘉忽然神秘一笑,“当然,寨里男人多,偶尔也会请她们‘犒劳’一下兄弟们。” 穆暄玑一时沉默。 “老弟啊。”聂元嘉作势要勾住穆暄玑的肩膀,“南溟律法严,你还没享受过这福气吧?不如我待会就给你介绍几个。” 穆暄玑忍着没躲开,在心里默默添上这笔账,沉声道:“不必了。” “老弟别担心,此事我不说你不提,也没人知道,更何况您还是少主哩!” “……” 两人经过先前似有镖师在的那座楼,穆暄玑状若无意,抬头瞄了眼半开的窗棂,转移话题道:“楼上什么人?” 第30章 聂元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是库房,平时没有人,估计是哪个家伙在里头找东西吧。” 穆暄玑依言收回目光,点到为止,以免问多了令对方起疑。 - 天色渐昏。 周信在茅厕躲了一会儿,待到时间差不多,这才拉开门缝观察一下四周,看准时机溜出门,快速闪身到就近的掩体后。 寨内山贼不知为何都面露喜色,周信侧耳倾听片刻,从只言片语中大概明白今晚会有场给少主设的宴席。 但究竟是迎客宴,还是鸿门宴,就不好说了。 周信伺机而动,一路潜行至库房楼下,借着黄昏的掩护,三下五除二爬墙上至二楼。 翻身落地,他迅速呈半蹲姿势稳住重心,压着步子靠近窗边,透过缝隙往里看去,然而库房内已空无一人。 周信皱眉,还是来晚了么? “喂,那边那个!” 身后突然有人喊道。 库房与另一座堂屋之间有廊道连接,有巡视的山贼注意到了他。 周信瞬间在腹中打好草稿,挠着脑袋起身回头。 “大当家有令,不得……” 那山贼话未说完,倏而眼睁睁倒在地上。 “呼,罪过罪过。”偷袭的“山贼”嘴上这么说,随即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周信看此人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讶异道:“你是?” 江宴池抬起头。 “你是戚公子身边那个江,什么什么池?” “江宴池。” “对对,不好意思啊。”周信讪讪一笑,紧接着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在这?” 江宴池确认没人注意上边动静,拽起昏迷的山贼,猫腰往库房拖去:“我听我家公子的安排,来这帮忙找人。” “你们怎么进来的?”周信跟在他身后,帮着他留意四周。 “我们公子自有手段,从后山那边翻进来的,多亏了少主在前面打掩护。” 江宴池拉开窗户,把人塞进去。 周信有些担心那山贼会被摔醒:“你方才给他喂了什么?” 江宴池眨了眨眼,笑道:“迷魂丹,昭国百年难遇的天才医师炼的,就是山崩地裂了也能让人睡上一整天。” 周信看着他翻窗进去把人藏好,不由好奇起那位昭国神医来。 毕竟他再也回不去故土了,尽管故土就在离这百里开外的地方。 与此同时,远在瓦隆查医书的闻非打了个喷嚏。 不过眼下还有个问题,周信等江宴池藏完山贼,边搜查库房,边问:“你应该不是单枪匹马进来的吧?” “不是。” “和姓花的那姑娘?” “还有公子。” 周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回想他先前解释是如何溜进来的话,顿时心下一紧:“他现在在哪?” “和花念一起。”江宴池指了指腰间佩剑,“但公子把剑交给我了。” “……” 周信赶忙掐了把人中,他能不知道那是少主的佩剑吗?但现在问题不是这个啊! 江宴池却很心大:“别担心啦,有花念在不会有事的,先找人要紧。” - 粗略逛完一圈义云寨,聂元嘉最后才将穆暄玑带去自己的堂屋,屋内陈设极具昭国制式,令人暂时忘却此处还是南溟的领土。 两人在桌几旁坐下,桌上摆满了备好的果盘与酒水。 聂元嘉随手拿起一串葡萄,递到穆暄玑面前:“来,少主老弟别客气,随意就好。我这寒舍虽比不上您在瓦隆的王宫,但还请莫要嫌弃。” 穆暄玑接过葡萄串,挑了两颗择,便丢回果盘里:“怎么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哎哟,不嫌弃就好。”聂元嘉干笑道,“这样,我还给少主准备了点薄礼。” 说罢,他喊来房外守卫,吩咐道:“去,给我带过来。” 穆暄玑嚼着葡萄:“什么薄礼?” “一会儿您就知道了。”聂元嘉看他喉结滚动,意味不明地审视他一番,说,“老弟觉得如今的义云寨和五年前比如何?” “还行。”穆暄玑敷衍道。 “哦?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葡萄的味道还行。” 聂元嘉一愣,咧嘴笑了:“少主倒是比五年前更邻牙利齿了。” 穆暄玑轻笑:“大当家也不赖。” 聂元嘉清楚双方各怀鬼胎,干脆开门见山:“老弟这次登门拜访,不是为了叙旧这么简单吧?” 穆暄玑面不改色,盯住他的眼睛:“我要说是呢?” “都是明白人,不必这么弯弯绕绕。”聂元嘉叉开腿,手肘抵着膝盖向前倾身,偏头回以穆暄玑一道狠戾目光,“你也和我的兄弟们在洛林缠斗了个把月了,终于按捺不住了吧?” 穆暄玑静默了良久,才垂下眼缓缓开口:“……是。” 聂元嘉冷笑一声:“呵,现在的义云寨早已不是当初任由你们拿捏的义云寨,少主做过生意就应该知道,你们既要挡我们的发财路,我们也只好撕破脸了。” “互惠互利的道理我们自然明白,若换作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穆暄玑抬眼,“但这次不一样,你们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伤及昭国镖队,波及东泽百姓,王室不能坐视不管。” “蝇头小利?”聂元嘉扬起眉毛,“对我们金枝玉叶的少主您来说当然是小利,但对我们来说,那恐怕是我们没被赶出昭国前,拼死拼活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财。” 穆暄玑说:“发横财终非长久之计,做生意最忌快钱,来得快,散得更快。” 聂元嘉嗤笑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少主,您若是平民出身,未必还说得出来这句话。” 穆暄玑低头一哂,铺垫够了,顺势转移话头道:“那照大当家所说,义云寨早该烧杀抢掠去了,为何最近才突然想通去劫镖车?” 聂元嘉拎起酒坛猛灌一口:“实不相瞒,约莫两个月前,有人给我们递话说不久有趟肥镖打此经过,甚至透露了镖师人数、押送的何物……话里话外,都是怂恿我们劫镖的意思。 “原本没想相信的,但后来想着于我没多大损失,便叫人蹲点试试。”聂元嘉饮尽最后一滴酒,“结果还真是趟肥镖!那会儿我就想通了,反正人生苦短,何不一次干票大的,及时享乐呢?” “那人是谁?” “叫蒙什么来着,嗐!你们南溟人的名字我老是记不住。” 穆暄玑便道:“蒙克?” 聂元嘉沉吟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怎么,老弟也认识?” “死了,我结的案子。” “哦,真可惜。”聂元嘉放下酒坛,听不出任何可惜的语气,“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他放火烧死了人全家,然后自刎了。” 聂元嘉淡然道:“那还真该死,我以前在昭国也被仇人烧了全家,就把他头颅割下来挂在书房门上,可惜没看到别人什么反应,匆匆忙忙就逃走了。” 流落至此的贼寇或真罪大恶极,或是被逼无奈,穆暄玑对此并不置可否,对方也没再说下去,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聂元嘉往门口望了一眼,忽然开口:“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听着有七八人的样子。 聂元嘉转而狡黠地笑道:“来了。” 穆暄玑奇道:“到底是什么?” “之前跟你说好的,美人。” 房门从外边打开,七个中原脸姑娘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聂元嘉搂过穆暄玑的肩膀,接着道:“老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做个真正的‘男人’了,今儿个就让你好好体验一把,咱昭国男儿快活的秘诀。” 穆暄玑颇显头疼地扶额道:“聂元嘉,你再这样我……” 他话语未尽,忽见一位目朗眉疏的女子翩然而至,霎时呼吸一滞。 那女子肩膀比其他姑娘宽阔些,腰肢却更纤细些。她略微低着头,似是注意到了穆暄玑的视线,便稍一抬眼望过来,像飞鸟衔走一口溪水,随即躲开他的注视,低眉顺眼地随前边姑娘跪成一排。 聂元嘉将穆暄玑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不禁勾起嘴角,果然南溟的男人也没清高到哪去嘛! 第25章 不久前, 嫣红馆。 年长的女人们得知今晚有宴席,便去后厨忙活,只留下些年轻姑娘百无聊赖地做着女红。 忽然, 有山贼大喇喇地推门而入, 把她们吓得惊叫一声。 “哎, 一会儿大当家要挑七个美人去服侍南溟来的少主,都好好捯饬捯饬!”山贼说着, 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要是服侍得好……说不定还能跟着少主一道回南溟。” 姑娘们木讷地点点头:“是。” 等山贼离开后,才有人发问:“南溟少主是什么人?” 一蓝衣女子道:“好像是南溟国的太子吧?” 第31章 “他一个太子来这深山老林做甚?” “还一次要七个,玩得可真花。” 另有姑娘说:“可不是嘛,我听说南溟人民风都挺奔放的,那里的女人甚至可以休夫。” “哎呀,先别管这些了, 赶紧打扮起来吧,不然大当家又要生气了。” 蓝衣女子道:“可是只要七个人,我们谁去呢?” 姑娘们叽叽喳喳得不停, 蓝衣女子望向角落的青衣少女,却见她正抬头盯着楼梯口看:“乐乐, 怎么了?” 青衣少女蹙眉道:“你们听, 楼上好像有人。”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在场的姑娘里就属这青衣少女懂点功夫,众人不禁顺着她的话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还有谁没下来吗?”少女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皆是摇头。 寨子里有聂元嘉镇着,料山贼们不敢乱来,可少女还是放心不下, 起身欲走:“我上去看看吧。” 见她要上楼,蓝衣女子快步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乐乐。” 两人来到二楼。 二楼是她们平日休息的地方,十几张床榻并排接在一起,就这么摆了两排,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供人通行。 “确实没人啊。”蓝衣女子扫视一圈空无一人的房间,“是不是听错了?” 少女一眼看出不对,伸手指了指:“窗户被人打开了。” 女子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不会真有人闯进来了吧?” 少女顺手抄起门边笤帚,穿过过道,蓝衣女子则躲在她身后挽着手臂走。 房间另一头,是储物用的立柜。 少女握紧手中笤帚,将柜门一个一个打开过去。 “乐乐……”女子不由攥紧少女的衣角。 少女头也不回地安慰道:“二娘别怕,有我在。” 检查到最后一个立柜时,少女回头与女子对视了一眼,随后缓缓伸向柜门把手。 唰啦! 但里面除了她们的衣服外,什么都没有。 少女凝眉:“真的没人吗?” 女子不由松了口气:“可能真的听错了吧?” “不应该啊……” 少女小声嘀咕着,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传入耳中,不是二娘发出来的,那就是…… 她当机立断转过身,二话不说甩手把笤帚扔上房梁。 花念眼疾手快,拔刀挑开精准飞来的笤帚。 女子险些惊呼出声,但因为过于震惊,声音卡在了嗓子眼。 她惊讶的不仅是房梁上的陌生女子,还有身旁那个陌生男人。 碍于没了防身武器,花念还拿着刀,少女挡在女子身前,质问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花念收起刀,带着戚暮山跳下房梁,尽可能柔声道:“姑娘莫慌,我们没有恶意。” 说着,她下意识瞥了眼戚暮山,彼此交换一道眼神,接着道:“我叫花念,这是我同僚戚晏川,我们奉南溟国王之命来义云寨查案,方才为躲避守卫,情急之下闯了进来。” 少女听罢并未放松警惕,转而打量起戚暮山来——这人虽高挑却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不敢想若被那一笤帚击中了,可能真就折了。 她收起腹诽,谨慎道:“什么案子?” 戚暮山忽然开口:“洛林山贼劫掠途径镖车,姑娘可知道?” 少女略作思忖,点了点头:“知道。” “山贼劫镖骚扰周边百姓,国王深受此事苦恼,还望姑娘能给我们放行。”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凭……” 戚暮山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凭什么,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他没想到眼前与阿妮苏一般年纪的少女竟如此警觉,一下子察觉到了躲在房梁上的两人。 但是再回答不上来,她们就要喊人了。 这时,楼下又有山贼进来:“都叽闹啥呢!还不动作快点?!大当家跟少主还等着呢!” 少主? 戚暮山停顿一会儿,见少女没有着急告发他俩,心里大概有了眉目。 “凭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 少女显然有些动摇,但依旧警惕:“你俩自身都难保,怎么带我们离开?” “说来话长,我们其实是与少主分头行动,眼下他的亲信正埋伏在义云寨附近。等晚些时候,寨内会有场大乱,你们可趁机去寻一群穿黑衣、蓝眼睛的南溟人,说是戚公子让你们找黑骑。” 女子听得发懵,什么大乱,什么黑骑? 但少女迅速明白过来:“此话当真?” “当真。” 少女想了想,又在两人身上来回瞟了瞟,清嗓道:“放你们走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姑娘请说。” “我们大当家要派七个人去服侍少主,既然你们与那少主认识,烦请你们中的一人代替我们这的一人过去。” 少女本意是想支走花念,毕竟她有刀比较危险,至于旁边那个病秧子,收拾起来应该轻轻松松。 谁知那两人低声耳语了一番,最后是戚暮山上前道:“成交。” “……” - “怎么样少主,别是一番滋味吧?” 聂元嘉眼见着穆暄玑愣住,笑意更深:“南溟女王掌权久了,还没见过这阵仗吧?在咱昭国,据说那皇帝老儿就是这么选妃的,几百个黄花闺女,就这么水灵灵地跪在那……” 穆暄玑一言不发,任凭聂元嘉如何蛊惑引诱,目光始终落在那七个姑娘中长相最英气的那位身上。 他穿得素净,月白领口勾勒出纤长的脖颈线条,头发似随手绾起,却恰到好处地垂落下几缕发丝,脸上略施粉黛,耳边饰着眼熟的珍珠耳坠。 衣摆上绣有羽翼纹样,他跪坐在姑娘们之间,像停歇花丛的白鸟。 聂元嘉顺着穆暄玑的视线望去,语气玩味道:“怎么样,少主老弟可有相中的?” 果不其然,只见穆暄玑静默片刻,而后缓缓抬手指向中间那人:“他。” “听见没有,还不过来。” 那人始终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起身,身形相较其他姑娘抽条了些,施施然朝穆暄玑走来。 聂元嘉打量着这白衣女子,忽然皱眉道:“你看着挺面生的啊,怎么感觉从来没见过?” 他闻言顿足。 就在这时,旁边一青衣少女开口:“回大当家,这位是前几日新来的姐姐,嗓子被人毒哑了,说不了话。” 聂元嘉狐疑地看向其他人:“世乐说的是真的?” 五个姑娘将头垂得更低,纷纷点头应是。 聂元嘉半信半疑,再回头时,白衣“女子”已跪在穆暄玑跟前。 穆暄玑眸光微动,捧起他的脸,问:“你叫什么?” 他仰着头,却没抬眼,又惊又怕似的倒抽了口气,握住穆暄玑的手腕,轻轻拉到身前,接着往手心里写字。 穆暄玑感到手腕被尚未脱落的疤痕摩挲着,手心被这人的指尖挠得有些发痒。 “江、三、娘?”穆暄玑说。 他点了点头。 “少主再看看别的呢?”聂元嘉盯住江三娘,眯了眯眼睛,“这哑巴终归比不上能叫出声的。” “不了,我喜欢安静的。” 聂元嘉扬眉笑道:“原来少主竟是这种癖好,罢了,你们也过来吧。” 其余姑娘便顺从地过去,两人站在聂元嘉身后为他各捏一边肩膀,两人跪在腿旁轻柔敲打,一人爬上坐榻靠在身边,方世乐则跪在桌边斟酒。 江三娘见状,也挨着穆暄玑瘫坐在地,乖顺地侧头枕在他腿上。 聂元嘉搂着姑娘的肩膀道:“方才咱们说到哪了来着?” “蒙克。” 聂元嘉岔开话题:“哦对对,人生苦短,及时享乐。” 穆暄玑正色道:“蒙克为何会传信于你,还向你透露镖队内情?” “那我哪知道?这不还想着再联系上他,结果人已经死了。” 方世乐斟满酒盏,递给榻上的女子,女子便接过酒盏给聂元嘉喂酒。 聂元嘉餍足地咂了咂舌:“我还想着他要是情报贩子,就给人拉拢过来呢。” 方世乐又倒了盏酒递到穆暄玑面前,直视着对方的蓝色眼睛,说:“少主,请。” 穆暄玑轻声道谢,正欲伸手,却见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拿过酒盏。 江三娘一手持盏,一手支着穆暄玑身下坐榻挺起身子,举高手臂将酒盏送至他嘴边。 穆暄玑本想浅啜即可,然而江三娘半逼半迫地翻动手腕,硬是等饮尽最后一滴酒液,才拿开酒盏。 他朝穆暄玑温柔地笑着,用衣袖细细拭去他唇上水痕,随后搁置酒盏,重新趴回他腿上。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不仅穆暄玑耳根泛了红,方世乐与一众姑娘也看呆了,她现在确定以及肯定,这两人铁是一伙的。 穆暄玑偏头轻咳一声,尽力忽视江三娘含情脉脉的视线,对聂元嘉道:“大当家,关于那支镖队的底细,你可还了解多少?” 第32章 聂元嘉没看他,反倒先意味不明地观察着江三娘,思索一阵才道:“……那帮人好像与少主这边的某位人物另有勾当。” “什么勾当?” 聂元嘉看回穆暄玑:“墨石。” “这是什么?” 聂元嘉立马笑了一声:“其实少主就是为了调查此事而来吧?” 穆暄玑不动声色,兀自捋着江三娘鬓边黑发。 聂元嘉见状,不禁大笑道:“所以老弟跟我绕了这么一大圈,合着是在这等着我呢。” 穆暄玑喟叹道:“大当家既然知道了,可否与黑骑合作呢?” 聂元嘉稍稍敛起笑意:“能与少主合作,我自然是乐意至极,只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得先把您先前对我兄弟们做的事解决了。” “人命我赔不了。”穆暄玑直白道。 “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让您赔呢?”聂元嘉下移视线道,“不如这样,我把这江三娘送您了,日后洛林再有商队经过时,还请少主能网开情面。” 江三娘仰头望向穆暄玑。 过了须臾,穆暄玑才勉为其难道:“……好。” “哈!我就知道少主老弟是明白人。” 但聂元嘉到底对江三娘很是新鲜,不想她看着温驯得与其他姑娘无异,讨好起人来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他有些不甘道:“这江三娘什么来头?” 方世乐早准备好了说辞:“回大当家,三娘原是商人妇,可那商人生意做赔本了,无奈之下要把三娘卖了换钱,三娘不堪其辱半道逃了出来,这才颠沛流离至此。” 聂元嘉微微颔首,这回是真心实意露出了同情的神情,但眼底却随之泛起浑浊的幽光。 “三娘啊。” 江三娘立刻抬头看去。 聂元嘉微笑着,问道:“既是有夫之妇,可懂些奇技淫巧?” 江三娘一愣,随后赧然地垂下眼,轻轻一点头。 聂元嘉:“好啊,怪不得人少主这么欢喜你,快展示展示,好让小丫头们学学。” 穆暄玑顿时脸色铁青,刚要发作,却被人悄然捏住手腕。 只见江三娘跪着起身,膝行到他腿间。 第26章 江三娘抬眼对上穆暄玑的视线, 嘴唇翕动了两下,无声道: 别动。 随后他牵起穆暄玑的手,从指尖轻啄到手背, 继而细细密密地攀上手臂。每一下湿软的触感, 都让穆暄玑不禁微颤。 让他别动? 那这是要做什么?! 此情此景不过是聂元嘉想借机羞辱他罢了, 为了顺理成章地配合下去,穆暄玑当然知道身上这人要做什么。 可就算是演一出戏, 也不能…… 江三娘毫无廉耻地从臂弯游走到胸膛, 再下至腰腹,丝毫不顾快要爆炸的穆暄玑。 因为聂元嘉显然不只是想看这些。 他吻了吻穆暄玑腰带上象征黑骑身份的溟文,终于没再继续往下,却将鬓发撩至耳后,轻轻咬住丝绦垂带。 几乎就在他要用嘴抽出丝绦的瞬间,穆暄玑猛地缩手, 一把把他捞入怀里,腾地站起身,沉声道:“聂元嘉, 我的耐心有限。” 聂元嘉知道穆暄玑若非被收了武器,这会儿自己早就尸首分离了, 赶紧笑道:“开个玩笑嘛, 少主,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了,义云寨肯定愿意与黑骑合作。” 他说着,示意穆暄玑往另一张桌上看去:“不过以防您虚与委蛇, 只要您肯喝下那壶酒,此事才算彻底成交。” 穆暄玑松开江三娘,过去拿起桌上的白瓷酒壶, 端详道:“这是什么酒?” 聂元嘉坦诚道:“里面加了软筋散。” “……” “倒也不是不相信少主,单纯怕少主聪慧,若在我寨子里搞点动作,我还全然不知。”聂元嘉哂道,“放心,这里面的剂量只是让您暂时使不出武功,等晚宴结束,我就给您解药。” 穆暄玑闻言冷笑:“你的保证一文不值。” “信不信由你。”聂元嘉接过方世乐复又斟好的酒盏,豪饮一口,“反正今儿个我的话就撂在这。” 穆暄玑揭开壶盖,盯着里头澄澈的酒水。若限制了他的行动,倒还有周信,只是不知他那边打探得如何了。 须臾,穆暄玑缓缓举起酒壶。 哐当! 陶瓷果盘突然碎裂,水果滚落一地。 穆暄玑循声转头,顺手倒掉酒水。 只见聂元嘉猛然拍案而起,所有姑娘立刻跪下伏地,紧接着一记耳光打在江三娘脸上。 江三娘硬生生撞在坐榻的木头边上,竟一声不吭。 “贱人!”聂元嘉怒骂道,正欲将人揪起,手腕却被攥住。 穆暄玑阴沉着脸,手劲格外的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断,一字一顿道:“他现在是我的人。” 聂元嘉忍痛咬牙,赔笑道:“少主老弟……真不好意思,习惯了……” 穆暄玑正考虑干脆把聂元嘉打折了得了,忽地余光瞥见江三娘捂着脸回过身来,对着他微微摇头,只好悻悻松手。 聂元嘉揉着作疼的手腕,接着道:“但是少主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你要的情报,看在三娘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这杯酒,就由你俩中的一个来喝吧。” 他早留了一手,从怀中取出药瓶,全倒进穆暄玑方才喝过的酒盏里:“一点软筋散换墨石,亏不了本的,少主,请吧。” 聂元嘉举盏悬在两人之间,穆暄玑与江三娘对视一眼,便伸手去拿。 不料江三娘却抢先扑上去夺酒,果断一饮而尽。 酒盏坠地,碎成齑粉,江三娘无力地向前倒去,被穆暄玑接住。 软筋散可使习武之人功力暂失,而对于普通人,则令其任人摆布。 对付那些性情刚烈的女子,尤为有效。 聂元嘉冷哼一声:“少主,看来三娘对你是忠贞不渝啊。” 穆暄玑扶着江三娘,冷眼瞪向他:“大当家满意了?” “我定会信守承诺。” “‘墨石’在哪?” “眼下就在寨子里,等我昨日抓来的三个镖师处理完,今晚宴席上便能见分晓。” 穆暄玑面无表情道:“……我等着。” “那老弟在此好好等,我且去看看宴席准备得如何了。” 临走前,聂元嘉恶意道:“对了,三娘现在没劲伺候,剩下的姑娘就随你玩吧。” - 方世乐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直到聂元嘉的脚步声远去,她才小心抬起头,打量着坐榻上的两人。 穆暄玑半抱着戚暮山,抚过他脸颊的掌印,担忧道:“怎么样,还有力气吗?” “没事,过会儿就好……”戚暮山声音虚弱,靠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看向方世乐,“方姑娘,麻烦看着点门。” 方世乐会意,迅速去到房门旁戒备。 穆暄玑紧张道:“怎么会没事,软筋散可是禁药……” 戚暮山安抚似的笑了笑:“真没事,寻常毒药对我不起作用。” 穆暄玑疑惑,正要追问,戚暮山却就着这个姿势别过脸,对那些还跪着的姑娘们说道:“别跪了,快起来。” 姑娘们便犹豫着站了起来,偷偷觑着他俩,对传闻中的南溟人警惕又好奇。 穆暄玑虽料想戚暮山会有所行动,但不想是以这种方式,见此情此景不禁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戚暮山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尴尬,不堪回想方才各种轻浮举动,吞吞吐吐道:“这,说来话长了,总之,以后再解释吧。” 穆暄玑大概也看出他的窘迫,转而道:“花念和江宴池呢?” “在找那箱货。” 义云寨广阔,更何况守门山贼那声警哨既是吹给寨内山贼听的,也是提醒镖师转移地方,周信若已寻去库房,想来也人去楼空。 眼下赶在夜晚来临前找到镖师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指望聂元嘉当真会在晚宴上,将墨石公之于众。 而且在那之前还不能同聂元嘉撕破脸,也就意味着他俩还得继续伉俪情深下去。 戚暮山没辙了,问:“现在怎么办?” 穆暄玑摇头:“等周信来救,或等聂元嘉放我们出去。” 那显然是要等到天黑了。 软筋散的药效很快过去,戚暮山恢复了力气,赶紧从穆暄玑手里挣出。穆暄玑看着他,惊讶道:“你没喝酒吗?” 戚暮山不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要真说是把酒倒了,那他刚才趴人身上的那一阵算什么?算他甩流氓吗? 思来想去,戚暮山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其实我……” 忽然,方世乐小声地喊:“喂!有人要来了。” 估计是聂元嘉派人来“检查”了,戚暮山当机立断道:“把门闩拴上。” 方世乐立刻照做。 戚暮山看了眼穆暄玑,又看向无所适从的姑娘们:“都过来,我们待会这样……” 门外逐渐传来两个山贼交谈的声音: 第33章 “那少主也不太行嘛,随随便便就被咱大当家拿捏了!” “就是,难怪之前埋伏不到我们,他现在肯定急了。” “那可未必。”说话的人突然压低声音:“嘿,你听……” 两人走到门前,附耳贴上紧闭的房门,只听里头时不时响起男女欢爱时的笑声和木榻嘎吱作响的动静。 “啧啧,七个人呐……” “切,搞咱搞过的破鞋罢了。” “但这是同时和七个啊。” “……还得是南溟人会玩。”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终于神清气爽地走了。 只可怜同样把守了一炷香时间的方世乐,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面如死灰道:“他们走了。” 众人立即停下摇晃坐榻。 戚暮山席地而坐,揉着酸累的手臂:“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黑骑何时才能动手?” 穆暄玑从桌上清出个空果盘,又挑了串葡萄,便挨着他坐下:“要么我们先找到人,要么聂元嘉先死。” 一旁累得够呛的姑娘们听两人要对付聂元嘉,加之已无奈成为“共犯”,有人于是大着胆子问:“二位,想找墨石?” 戚暮山:“是,姑娘知道?” 她点点头:“知道一点,昨晚我偶然路过时,听到大当家他们说起这个。” “都说了什么?” “我没敢靠近,听得不大清楚,只听到什么,‘林州’、‘织楼’、‘火药’的字眼。” 戚暮山闻言蹙眉:“火药?” 少女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是一点头。 戚暮山转头对上穆暄玑凝重的目光,事情已远超出他们预期—— 此前种种线索串起来,他并非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不敢想,若真是这玩意,那此事就不止是官商勾结吃回扣那么简单了。 戚暮山不禁说:“陈术疯了吗?” 穆暄玑:“……别管他疯不疯了,如若‘墨石’就是火药,那冯平所说的以三人永绝义云寨后患,便是今晚。” “可你看着一点也不着急。”戚暮山眼见穆暄玑说话间,择了满满一盘的葡萄。 “事已至此,先张嘴。” 穆暄玑说罢,趁戚暮山愣神的刹那,往他嘴里塞了颗剔透饱满的葡萄。 穆暄玑满意地笑了起来,转而将果盘递给旁边的姑娘:“拿点吧。” 她们有些拘谨,尽管看出穆暄玑对她们并无恶意,但对方毕竟身份显贵。最后还是主动搭话的那少女率先拿出几颗,她们才陆续开拿。 穆暄玑端着剩下的葡萄走向方世乐:“辛苦了,方姑娘。” “不客气。”方世乐礼貌地微笑,直接抓起一把,作为她牺牲耳朵的报偿。 果盘里一下子少了大半葡萄,穆暄玑坐回戚暮山身边,忽而道:“等义云寨了结,得给她们安排个去处。” “那正好,我也是这么答应的。”戚暮山笑说,抬眼望向方世乐,“比如方姑娘筋骨清奇,是习武的好苗子。” 方世乐吐出葡萄皮:“你个病秧子懂得还挺多……没错,我家是开武馆的,打小看人练武长大。” “如今怎么到了义云寨?” “家里有个老顽固,说方家武学只传男不传女,宁可把武馆留给他外甥也不会让我接手,我气不过,正好二娘被逼着嫁人,我俩就一起逃了出来。” 方世乐耸了耸肩:“后来听说南溟这边女子地位能与男子相当,便想逃到南溟来,结果半路没保护好二娘,被义云寨的人给抓走了。” 许是有了她起头,又许是见识过了真正的南溟人并非传闻中那般粗野蛮横,其他姑娘也逐渐陆续启齿: “因为我是庶出女,被嫡母卖给了人伢子,后来我杀了人伢子被官府通缉,不得已逃离昭国,这才投靠义云寨。” “听我爹说,我是他从弃婴塔里捡来的,他以前住在洛城城郊,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后来病死了。邻里看我孤苦无依,给我说媒,不想良人变贼人……” …… 方世乐见两人听得认真,冷不丁开口:“喂,病秧子,你也是昭国人吧?为何会来南溟?” 众人顿时噤声,投来好奇的视线。 戚暮山想了想:“我嘛,在万平当个小官,应两国外交新策出使至此。” 话音刚落,姑娘们吃了一惊。 小官也是官,更何况是万平的京官,方世乐心道自己之前是不是对人太无礼了。 不过堂堂京官竟沦落到他这种地步,可见这位置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当的。 然而未等她们唏嘘,默默剥着葡萄皮的穆暄玑突然示意众人安静,望向房门。 很快,外边有人试着推动房门,却发现打不开,下一刻便暴起撞门。 撞了几下,门闩掉落。 只见聂元嘉满面怒容地冲进来:“少主老弟你……” 本想来个瓮中捉鳖的聂元嘉,甫看到坐在群芳丛中疑惑望来的穆暄玑,以及正软绵绵瘫在他身上被他投喂葡萄的江三娘,顿时消下疑心与怒火,改口哈哈道:“你玩够了就准备一下,接风宴马上开始。” 第27章 入夜后的义云寨恍若白昼, 火把光晕将整座山头映得通红。 木桌摆满演武场,铺陈的兽皮上,搁着各式琉璃陶瓷碗碟。炭盆内火光摇曳, 暂时驱散了夜晚山风送来的凉意。 聂元嘉一身华贵皮裘, 脸上豪迈地笑着, 高举起酒碗。 “诸位,今夜我们在此设宴, 一来欢迎新来的兄弟, 共振我义云寨雄风。二来欢迎我的少主老弟,之前我们多有不愉快,现在误会解开,咱们还是兄弟。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酒!” 山贼们齐声呼应,纷纷举起手中酒碗, 杯酒碰撞声此起彼伏,醉香浓郁。 男人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女人们则在一旁忙碌着添酒端菜。 然而他们时不时瞟一眼穆暄玑那桌, 主要看少主身旁那位衣着素净的女子,见她靠在穆暄玑怀里, 任由他搛菜。 于是话锋一转, 变为几声冷嘲热讽:“女人怎么能上桌?” “还要人伺候, 真是懒婆娘。” “可我总觉得好像没见过那女人……” 穆暄玑兀自搛菜,边往对面望去,对桌是两个镖师, 其中一个他能确定就是下午躲在库房偷窥的那人。 两人桌下还放着一货箱,与在东泽扣下的货箱一模一样。 似是感觉到了穆暄玑的视线,俩镖师也抬头望过来。 穆暄玑迅速低眼, 顺便握了握戚暮山搁在腿上的手,凑近问他:“冷吗?要把炭盆拿近点吗?” 戚暮山轻轻摇头,状若赧然地以袖掩嘴,低声道:“不冷……别夹了,都放不下了。” 穆暄玑这才作罢,但没松开手,似乎打算就这么握着了。 这下不仅山贼觑着他们,连聂元嘉也投以复杂的目光,戚暮山不住道:“我们会不会太亲热了?” 穆暄玑失笑:“那会儿就不亲热了?” 戚暮山噎了好半天,才终于找补道:“可你抓着我的手,我没法吃了啊。” 穆暄玑听罢,作势要亲自喂他,戚暮山忙唯恐避之不及地抽出右手拿筷子。 “躲什么,又不是没喂过。” 戚暮山咬牙微笑:“那是情势所迫。” 混在山贼堆里前来敬酒的江宴池将二人耳语全数听清,不禁眼角一抽,在心里默念无数遍这都是公子计划的一部分,捏紧了酒碗来到穆暄玑的桌前,若无其事道:“小的敬少主一碗!” 穆暄玑起身碰碗,便听江宴池迅速压低声音:“附近有许多疑似火药的黑色粉末。” 穆暄玑抿了抿酒碗边缘,说:“墨石。” 江宴池也假装喝酒,借机瞥向戚暮山:“何时动手?” 只见戚暮山略一颔首,江宴池心下了然,即刻恢复方才阿谀奉承的声音:“那小的就不打扰少主和少奶奶啦!” 戚暮山:“……” 江宴池转身时,穆暄玑瞄了眼他腰间别的佩剑,眸光微动:“你把我的剑给他了?” 戚暮山正嚼着肉,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我也不方便藏身上,怎么了吗?” 穆暄玑低吟一声:“没怎么。” 乐声奏起,晚风忽然急促,吹得火星子直往外蹦。 接着又有不少山贼陆续敬酒,他们趁机多打量江三娘几分,还有人随口调侃了几句,却都被穆暄玑堵了回去。 江三娘始终羞涩地躲在穆暄玑身边,不做任何反应,他们最后也就没趣地离开了。 待开胃菜吃得差不多,女人们开始端上烤肉。 花念走到穆暄玑的桌前放下盘子,与他对视一眼。 “多谢。” 穆暄玑说着,拿起盘子里用来切肉的匕首,割下一块肥瘦刚好的羊肉,放进戚暮山碗里。 - 酒过三巡,聂元嘉突然清嗓道:“诸位,好酒好菜岂能少眼福?接下来有请兴运镖局的两位宾客,给咱义云寨献上贺礼。” 第34章 山贼们欢呼叫好。 那俩镖师起身搬出货箱,在众人的注目下来到武场中央,聂元嘉也离开席位上前。 小心放下货箱,其中一名镖师对众人抱拳道:“黄某代兴运镖局在此,祝义云寨威名远扬,兄弟情谊永不散!” “好!” “说得好!” 姓黄的镖师让出一步,对聂元嘉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当家,请开箱验货吧。” 聂元嘉稍稍眯起眼,站在离货箱几步开外的地方,并不靠近:“既是贺礼,还是请二位为我们亲启吧。” 黄镖师余光瞥了眼同伴,便转过身,两人一同将手搭在货箱盖上。 戚暮山紧盯着货箱缓缓开启,手被人紧紧握着,颊边不知何时生出一滴冷汗。 以那种距离动手,足够炸伤聂元嘉,但镖师就无法幸免了,他们难道是想同归于尽吗? 但是,他俩的另一个同伴在哪? 这显然是下下策,除非,那箱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轰! 爆炸声从身后袭来。 紧接着,聂元嘉抽刀直击。 - 火光冲上夜幕云霄的瞬间,仿佛地动山摇,等了许久的牧仁顿觉不对,当即喝道:“我们上!” 数十道黑影泼墨般散入山林,只剩剑刃寒光掠起月影。 与此同时,驻守洛林官道的府兵也被突如其来的轰响惊醒。 孟禾猛然抬头:“恩兰!速回东泽!” 他冥冥之中有股预感,情况已完全不受他们控制了。 - 义云寨顷刻陷入火海。 杀意霎时弥漫整片演武场,山贼们扔下手中碗筷,抄出桌底的家伙什,然而有人还没来得及拿上,脚边突然接连爆炸,顿时血溅桌案。 货箱内并非空无一物,镖师从中取出长剑,迎上聂元嘉的挥砍。 山贼们草木皆兵地躲着身边不知何时再起的爆炸,顾不上他们大当家以一敌二。 聂元嘉目眦欲裂,劈刀毫无章法,每一击都直取咽喉心口,逼得两人踉跄败退。 后退数步拉开距离,一镖师衣袖翻动,指尖夹住两枚烟雾弹,正欲丢出。却见聂元嘉身形一僵,锃亮长刀悬在半空。 随着他猛地扭身,穆暄玑立刻拔出他背上的匕首,挡住迎面袭来的刀锋。 镖师们没料到穆暄玑会加入战斗,但今夜不是聂元嘉死就是他们亡,他们来不及多想,身体已本能配合从背后偷袭。 鲜血顺着聂元嘉的脊背淌下,但那伤口如同眼睛。他骤然反身一记后踹,正中一人胸口,借力凌空,鞭腿扫向另一人后脑。 对方仓惶闪身,堪堪躲过。 确认好安危的山贼赶紧帮忙对付那俩镖师。 周遭骚乱的山贼眼见穆暄玑与聂元嘉开打了,倒把江三娘独留原位,企图趁乱挟持。 戚暮山正搜寻场上还有何处的墨石尚未引燃,忽而余光发现山贼逼近,果断抄起桌上酒坛起身泼酒,先蒙住一人双眼,紧接着抡起吃了一半的菜盘糊了另一山贼满脸。 随即空酒坛接上,直往人脑门上砸。身后偷袭的人趁机拽住他,却被他捏着的酒坛碎片狠狠扎进手臂,而后天旋地转,又被一套行云流水的过肩摔放倒在桌。 木桌不堪重负地碎成两半。 直到戚暮山站直身子,从那短了一大截的裙摆下,露出两条明晃晃的长腿,山贼们方惊觉他他妈是个男人!! 下一刻,刀光闪过,花念突破重围挡在戚暮山身后。 “公子小心!” 恼羞成怒的山贼们纷纷朝他俩涌去。 一片混乱中,江宴池不知从哪个角落挤了出来:“公子拿着!” 戚暮山伸手接住江宴池递来的玄铁剑,拔剑出鞘,寒意凛然。 - 穆暄玑仅有一把切羊肉用的匕首,和聂元嘉打起了近身战。 长刀此刻倒碍事了,聂元嘉看准时机攥住他手腕,顺势折臂,穆暄玑吃痛,即刻蹬地踹向其腹心。 聂元嘉侧身躲避,不料身下那脚只是虚晃,穆暄玑借机腾空旋身,左腿如蝎摆尾般鞭向他太阳穴。 聂元嘉打得血脉偾张,丝毫不觉疼痛,眼见穆暄玑同他拉开距离,立刻转手长刀直刺。 穆暄玑清楚不能与他久耗,当即空手接白刃,再度欺身逼近,平刺其咽喉,甩出一道连珠血线。 然而下一瞬,便被聂元嘉攥住脖颈,匕首也被夺去。 聂元嘉虽伤及要害,喉咙正汩汩冒血,却仍有力气收紧手指,以一种可怖的力量拖着穆暄玑快步后退,把人死死往货箱上砸。 但货箱承受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顿时被砸得稀碎。 穆暄玑呼吸困难,一手抓着脖子上的手奋力挣脱,一手四下摸索。 就在聂元嘉举刀刺下之际,他忽然摸到一节尖锐的碎木条,于千钧一发之时捅进其太阳穴里。 脖颈间那只手顿时泄力松开。 穆暄玑将彻底死透了的聂元嘉从身上踹开,拿走他的长刀,不忘往其心脏上再补一刀。 然后又报复似的,砍下了他的右手臂。 - 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没有防身之物,只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怎,怎么办?” “不知道……哎,世乐!” 方世乐趁着演武场上混战,火速溜到一具尸体旁摸了把刀,再赶紧溜回:“我们快走!” 她们定了定心神,互相搀扶着随方世乐迅速远离演武场,但演武场外的义云寨早已被火海淹没。 方世乐尽可能保持冷静地思考:“先去嫣红馆救人!” 宴席上服侍的大多是年轻姑娘,还有不少年长些的女子被留在了嫣红馆。 她们现在只想找到安全的地方,但是方世乐可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人命关天,直直穿过火海奔向嫣红馆。 少女们不想离了方世乐,无奈跟了上去。 一路上有被炸伤垂死的山贼,有从楼上坠落摔死的山贼,还有被山贼趁乱杀死的女人…… 方世乐瞅见那女子尸体,一时慌了神,好在下一刻熟悉的呼唤传来:“乐乐!” “二娘!” 萧二娘带着三个女子从火海中跑出。 但方世乐顾不上庆幸:“其他人呢?” 萧二娘悲伤地摇了摇头,她便明白。 “……我们能走一个是一个。” 方世乐握紧手中长刀,领着十几个人找寻正门的方向。 不料刚摸索到主路,转角就撞上一个逃命的山贼,那山贼看清来人,立马抽刀:“想逃?老子今天死也要你们陪葬!” 方世乐懒得听他聒噪,不等他说完便箭步上前,那山贼也反应迅速,接下这拼尽全力的一刀。 然而双方力量实在悬殊,方世乐手臂震得一麻,手中的刀直接飞出掉进火海里。 萧二娘失声道:“乐乐!” 山贼好整以暇地嗤笑道:“不过是个女人……” 方世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个头不高,一个头槌正好击中对方胸口,趁其被砸懵的空隙,紧随其后一脚踢向裆下。 山贼暴怒,揪住方世乐的头发迫使她跪下,扭曲的笑容在刀背上摇晃。 哈,刚刚那一脚值了!方世乐临死前想。 但预料中的刀锋尚未落下,萧二娘已扛起一旁的木梯子抡向山贼。 砸懵了山贼,也看懵了方世乐。这还是她那胆小柔弱的二娘吗? 随后萧二娘叫喊着:“我们人多!按住他!” 她这话提醒了众人,明明是她们人多势众,为何要被一个男人吓住? 于是她们也学着萧二娘的样子就地取材,随即一哄而上,揪着那山贼一顿乱揍。 平生所有恨、所有泪,统统在这一刻决堤似的发泄出来。她们忽然明白暴力虽然可怕,但确实管用,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呢! 唯有山贼惨叫:“别过来啊!” 方世乐赶紧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在混乱中抢走了他的刀。 “都让开!”她高喝。 女人们让开了。山贼好不容易喘口气,然后便喘不上气了。 方世乐径直割破他的喉咙,怕他还留了口气,踩着人腹部往胸口又连捅数刀。 第一次杀人,她手抖得厉害,每一刀都落偏了位置。 直到脚下的人彻底没了呼吸,她才脱力瘫坐在地,女人们很快回过神,簇拥着把她扶起。 方世乐稍稍清醒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最后看了那尸体一眼,沉声道:“快走。” 第28章 义云寨群龙无首, 顿时乱成一锅粥,然正因这混乱,令两名镖师愈发力不从心。 两人背靠背, 刚击退东面袭来的山贼, 又劈挡西侧的砍刀。黄兴不由喊道:“段哥还没来吗!” 刘达踹飞一人:“人太多了!” 方才他刚要丢出烟雾弹, 就被穆暄玑截胡,眼下场面太过狼藉, 再丢烟雾弹恐会误伤, 已然错失良机。 第35章 正当二人焦头烂额之时,他们突然看见一个山贼在杀其他山贼。 这是……开始狗咬狗了? 周信混在黑压压的人潮里,假意进攻穆暄玑,实则趁乱解决其他山贼,只听他气沉丹田地大吼一声:“有叛徒啊!” 此言效果拔群,其他山贼闻声立刻警惕地看向彼此。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 直接调转矛头兵刃相向:“怪不得刚刚去跟那个蛮人敬酒,原来是一伙的啊!” “大哥,俺冤枉啊!” “你之前喝醉了骂大当家是畜生!我早就知道你不对劲了!” “你还偷看那帮婆娘洗澡呢!俺看你也想当这土皇帝了!” “狗娘养的!” 江宴池见状, 干脆也不装了,打着杀叛徒的名号大刀阔斧杀出一条血路。 不过此法只是暂时的, 很快有人清醒过来这是在假道伐虢, 赶紧劝道:“兄弟们!是这个蛮人杀了大当家!咱们先为大当家报仇!” 场上局势随即又一边倒地倒向穆暄玑那边, 就连原本在同戚暮山与花念缠斗的山贼,看两人难对付,于是作罢转而围攻穆暄玑。 戚暮山眼见穆暄玑即将被围困, 迅速赶到他身旁,花念紧随其后。 三人被彻底包围。 他们来不及喘息,数十道刀光剑影便杀至眉睫。 花念熟悉与戚暮山配合反击, 穆暄玑虽第一次与他们作战,但很快摸清两人的攻击路数,彼此背对各守一方。 山贼们以众敌寡,竟一时半会儿攻不破这三人鼎立之势。 那边黄兴和刘达见攻势转移,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然而刚溜出没几步,不料周信和江宴池带着十几个山贼挡住了他们去路。 这帮人正是之前声称要讨伐叛徒的,眼下稍加挑拨就认了江宴池当他们老大。 而江宴池也俨然一副对义云寨忠心耿耿的模样,像模像样地厉声道:“烧了咱们寨子还敢跑?” 周信接着道:“活捉他俩!给兄弟们报仇!” 山贼们立马杀了上去。 - 与此同时,方世乐与姑娘们配合着,一群人先控制住落单的山贼,再由她杀敌,迅速朝大门前进。 但她们到底不如方世乐有武功底子,平日也不干重活,体力逐渐跟不上,方世乐每每补刀也愈加费劲起来。 萧二娘见她气喘吁吁,担心道:“乐乐,要不歇一会儿?” 方世乐却随手抹了把脸上血污,笑道:“没事,马上就要出去了。” 然而她也有些体力不支,大家便改跑为走。所幸山贼大概都去演武场支援了,接下来一路畅行。 “我看到大门了!”有少女叫道。 众人雀跃着:“太好了!” “终于出去了!” 方世乐望向不远处义云寨的牌匾,一时恍惚。她们是要出去了,但出去之后,她们该去哪呢? 未等姑娘们庆幸完劫后余生,方世乐倏地顿足,脸上笑意陡然僵住。 从这到大门还有一段陡峭的石阶路,可以俯瞰到山下情况。 在那漆黑的夜幕中,亮着无数光点。 那是原本在山下巡逻的山贼,举着火把赶来救援了。 - 戚暮山拨开一人刀刃,紧接着挑剑刺向另一人肩膀,说:“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 穆暄玑挥刀砍向来人胸口,碍于背后两人不方便近身,只堪堪划出一道口子:“那你有什么办法!” 戚暮山静默片刻:“……没有!” 纵使三人合力能够暂时抵挡山贼蝗群般的攻势,但也难寻缺口突围。 另一边山贼和镖师打得不可开交,却落了下风,江宴池与周信无奈只好亲自上阵,假装打平。 不过在山贼眼里这四人出招凶猛,还是躲着点为好,便自觉退让出来给新老大加油助威。 须臾,正观战的一山贼忽然兴奋地喊道:“老大坚持住,山下的弟兄们差不多该到了!” 江宴池扭头与周信交换一道眼神,周信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既然外边的山贼到了,那么黑骑也该到了。 - “怎么办……世乐?” 女人们望着山下乌泱泱涌来的山贼,下意识往后退去。 忽地一声惊呼,她们回头,只见烽火台的几根柱梁被烧到倒坍,将仅有的后路堵死。 方世乐凝眉,这是天要绝人之路。 但她打小就是个不信天地不信神佛的,她只信自己,还有身后与她朝夕相处了小半年的姐姐妹妹,以及她的萧二娘。 少时她偷练武学被发现,长辈就责骂她不像女孩,后来她帮萧二娘打跑流氓,邻里就说她天生坏种。 而在义云寨,虽然要伺候那群令人作呕的男人,忍受他们身上恶心的汗臭味,但至少还有一群与她处境相当的姐姐们视她如亲生妹妹一般。 方世乐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大家都难逃一死,倒不如一起战死,也算体面。 “各位。”方世乐回头看向她们,目光坚决地笑起来,“来世我们还是好姐妹。” 众人一路跟着方世乐杀出来,早已视死如归,用力一点头。 她们握紧各式兵刃,紧紧盯住逐渐靠近的火光。 为首的山贼认出了她们。 “哟,小娘子们这是想去哪呀?” “哎呀,还拿着刀呢,会使嘛?” “反正寨子估计要烧没了,咱干脆把这几个小妮子抓走逃了,自个儿再立个山寨。” 山贼们不紧不慢地走来,方世乐立刻摆出架势。 “这小丫头还挺凶,有模有样的。” “我记得她叫什么……方乐乐?” “哦,方乐乐啊,那老子就要她了。” 方世乐双手微颤,努力调整着呼吸,视线锁定在那个扬言“要她”的山贼身上,待会无论怎样都得杀了他! 十步。 萧二娘站到了方世乐身旁,手里提着一把卷刃的刀,上面的血迹已干涸。 五步。 三步。 方世乐将重心转到后脚,攥紧刀柄,准备…… ——咻! 一支羽箭猝然正中为首山贼的眉心! 紧接着,无数支羽箭从她们身后射出,下头的山贼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惨叫着倒地。 “是谁!” 幸存的山贼汗毛倒竖,警惕地望向四周,只看到火光之外的黑暗中静立着几道黑影,弓弦映着月光,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方世乐也在找寻那些弓手,丝毫没注意到一个山贼自她身侧悄然靠近。 等她意识到时,萧二娘的残刀被击飞,转瞬被那人挟持住。 方世乐失声道:“二娘!” 山贼立马紧了紧她脖上的刀:“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方世乐不敢动了,又恨又不甘又失魂落魄地与萧二娘隔着几步路遥相对望。 这一次,还是没能保护好她么? 忽然,一道幽影擦肩而过,几乎是眨了下眼的功夫,那山贼被人割破喉咙,砰然倒地。 方世乐一愣,见那高壮的黑衣女子扶住萧二娘,转身时,是与那个南溟少主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谢,谢谢……” 方世乐从女子手中搀过萧二娘,萧二娘劫后余生,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 女子脸颊上还溅着血渍,冲方世乐浅笑。 随后又有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片刻便将余下山贼解决干净。 方世乐边安抚着身后姑娘,边观察着他们。黑衣服,蓝眼睛,这不就是那个病秧子……不对,那位大人说的吗? 原来不是诓她们的啊。 接着一个看似领头的男人叽里呱啦说了句南溟话,好像是要把女子叫走,方世乐赶紧喊住她:“等等!” 女子闻言回头。 方世乐确定了她能听懂,决定信戚暮山一回,继续道:“你们是黑骑吗?戚公子让我们找黑骑。” 牧仁见状走了过来,用昭语开口:“怎么回事?” 狄丽达说:“她们说戚公子在里面。” “什么?!”牧仁大惊失色,转向少女道,“阿妹,你说的那个戚公子长什么样子?” 方世乐没想到对方说昭语说得如此流利,稍感意外道:“个子挺高,但人很瘦……” 牧仁顿时一副遭雷劈的表情,完了,帕尔黛在上,这下不仅少主有难,使君也危险了。 “丽达,你先送她们下山,我们去救人!” - 演武场。 “山下的弟兄们到底来了没啊?” “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 “怎么没听见动静?” “不晓得啊……哎,过来了!” 山贼们抬头,却见数十道黑影冲出火海,直逼武场中心而去,瞬间冲散围剿的人墙。 牧仁势如破竹在前方开道,黑骑在后方杀开两侧山贼,很快撕裂出一个缺口。 第36章 “少主!”牧仁火速赶到穆暄玑身旁,“您没事吧?” 穆暄玑摇了摇头,喘息道:“把他带走。” 牧仁看向虽负了伤但依旧活蹦乱跳,就是模样有点奇怪的戚暮山,终于松了口气,感谢帕尔黛,他的黑骑生涯不用到此为止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山贼被包围。 很快山贼便架不住黑骑攻势,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场上仅存的十多个山贼当即缴械跪地。 “老大……咱收手吧。”一山贼试着劝说还在与镖师纠缠的江宴池。 黑骑既到,江宴池猛地砍倒黄兴,反手将他摁在地上,而后在那山贼震惊的目光下把人交给了黑骑:“谁跟你老大不老大的?” 周信也迅速把刘达制伏住,捆好了拽到黄兴身边。 演武场内一片狼藉,花念好不容易找来张完整的凳子给戚暮山坐。 戚暮山蹙眉喘气,捂着心口,刚经历一场鏖战的脸色非但没红起来,反倒比平日更惨白。 穆暄玑来到他跟前,半蹲下来问:“还好吗?” 戚暮山说不动话,只轻轻点头。 穆暄玑看出他在逞强,便去探他手腕,仍是温凉又微弱的:“一会儿你先回东泽,这里交给我。” “还有,一个镖师……”戚暮山气若游丝道。 “黑骑去搜了,你放心。” “不,小心他……” 牧仁忽然跑来汇报:“少主,那两人的身份确认了,正是兴运镖局缺的三名镖师之二。” 穆暄玑站起身:“把他俩看牢了。” 被牧仁打断了一下,穆暄玑看回戚暮山:“你刚说小心什么?” 话音甫落,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滚到脚边,循声低下头。 下一刻,四周烟雾乍起,穆暄玑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人,竟扑了个空。 “咳咳!该死,咳!哪来的烟雾弹?” “都注意点!小心偷袭!” “不好!那两个人跑了!” 须臾,烟雾散去。 原本押着黄兴与刘达的那片地方,只剩一地乱绳。 而同样消失的,还有身边的戚暮山。 第29章 “段哥, 你可算来了!” 方才趁着烟雾掩护,段毅砍断两人绳子,提着两人翻过堂屋, 往后山小径的方向逃跑。 黄兴跟在段毅身后, 好整以暇地欣赏一番他们的“杰作”:“该说不说, 这墨石威力还挺大。” 刘达附和:“是啊,我还担心我们提出来的量不够, 到时候威力太小。” “陈公这招好啊, 既试出了墨石威力,还解决掉一个后患,两全其美!” 段毅却对此不置可否:“义云寨是没了,但现在又冒出个更棘手的南溟少主,连萨楼主养的死士都解决不了,我们对付他只会更难。” 黄兴:“我看他就是手底下人多, 不然照刚刚那群山贼那么围剿,迟早能把他耗死。” 段毅:“但他能以一己之力解决那姓聂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可过早决断,此事还得回去和陈公商议。” 刘达心有余悸道:“幸亏有他, 那姓聂的前后都被捅了刀子竟还站得住, 若仅凭我和黄哥, 恐怕就要折在那了。” 赶往后山的路上没有山贼,大多是被爆炸声引去演武场了,或是早早逃走了。三人揪着他畅通无阻地抵达义云寨后门, 坐上段毅备好的马车。 段毅解开栓马的绳子准备驾车,黄兴和刘达赶紧钻进车内。 一进去,差点被眼前的金光宝气闪瞎了眼。 黄兴:“我去, 段哥,你这是偷了多少?” 段毅哂道:“会不会说话,反正寨子烧了,就让他们的不义之财适得其所了。” 刘达:“这要是拿回去卖了得值不少吧?” 黄兴怒其不争地拍了下他脑袋:“别一天到晚掉钱眼里,拿它们送陈公人情可比钱更值钱。” “哎呀,还是黄哥想的周到。” 段毅深深看了兴奋着把玩玉器的两人一眼,便牵起缰绳,策马道:“先回去再说,他们估计要找过来了。” - 另一边,黑骑们心急如焚。 证物不该烧的都已经烧干净了,再让人证跑了的话,他们这一趟就又是无功而返了。 但最让他们焦急的还不止于此。 负责看守那俩镖师的江宴池本来就够自责了,现在连戚暮山也不见,气急之下,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声。 花念的脸色不比他难看,是被镖师趁乱劫走了吗?可是她明明一直站在旁边,没感到有其他人靠近。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时,穆暄玑忽然沉声开口:“牧仁,你们从山顶那条路找,我带人从后山那条路找。周信,你们先救火,剩下的人把这些山贼押下山去和孟禾接应。” “是!” 没有戚暮山,花念自觉跟上穆暄玑的队伍,江宴池则随牧仁出发。 眼下情况明了,众人二话不说分头行动,势必在镖师逃跑前阻截他们。 当然,也没人敢在穆暄玑此刻露出平日罕见的阴沉表情时,多说一句话。 - 一声嘹亮马哨,响彻山谷。 缰绳落下,马匹昂首长嘶,继而狂奔起来。 黄兴望着车窗外的火光逐渐远去,仍不放心道:“段哥!他们应该追不上来吧?” 段毅肯定地说:“追不上的!我连马厩都给炸了!” “那就好……” 砰! 车身突然剧烈晃动,黄兴与刘达直觉一阵天旋地转,车内珍宝也随突如其来的撞击滚落一地。 “我去!什么情况?!” 黄兴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只听段毅在前边大吼:“坐稳了!” 紧接着,他猛抽下一鞭,未等车内人抓稳扶手,整个车厢疯狂颠簸起来。 黄兴踉跄着扑到窗框,勉强稳住身形,随后他看到了——在昏暗夜色中,赫然有一白衣青年身骑黑马紧随其后,衣袂翻飞如卷云,雪色惊鸿照月影。 但他随即想起来,这是当时扮作南溟少主新欢的那个男的! “……段哥!你不是说马厩炸了吗?” “鬼知道他哪冒出来的!” - 白日时,一行人正出城赶往洛林。 戚暮山此前只坐在使团马车里观望,如今得以亲自策马驰骋,才再次感慨洛林辽阔。 原野明亮,像刚下过场雨洗了干净,每一片青草都吹来风的声音。满山的郁郁葱葱,将天地断然分割。 穆暄玑驾着乌云跟在他身侧说:“洛林辽阔,但也很危险。” 戚暮山道:“因为野兽很多么?” 穆暄玑颔首:“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是因为入夜后容易迷失其中。” “那你们巡视洛林怎么办?” 穆暄玑伸手捋了捋乌云随风飞扬的鬃毛:“靠他们,不管在洛林走了多远,他们总能记得回家的路。” 戚暮山也不禁抚着身下黑马,喟叹道:“万物有灵啊。” “而且他们受过训练,能追踪我们的哨声,届时我们虽不能携马上山,但只要听见哨声,一定能找到我们。” 戚暮山想了想,说:“假如没听见呢?” 穆暄玑闻言笑道:“通常我们行动不会超出十里,所以还没出现过听不见的情况。” - 劲风猎猎,戚暮山踩住马镫俯下身,以加快黑马速度。 原本被拉开的一截距离转眼便追上。 他侧身□□,一面勒紧缰绳,疾奔的黑马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撞向马车,险些掀翻马车。 段毅回头骂了一声,奋力扬鞭:“拦住他!” 刘达摇摇晃晃地扶着座位边缘起身,迅速扒到窗边,一连扔出好几颗烟雾弹。 黑马直接冲破了雾墙。 再要扔时,刘达摸了个空。 黄兴将目光挪向地上的各式珍宝,咬了咬牙,干脆心一横:“算了,用这个!” 刘达会意,赶忙跟着黄兴抄起各色黄金翡翠往窗外扔。 钱没了还能赚,命没了那是真没了。 戚暮山攥起缰绳躲避袭来之物,很快发现不稍他控制,黑马自己就知道躲。但饶是如此,因着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还是被磕碰了不少。 戚暮山只得收紧缰绳放慢速度,改并行为跟行在马车后。 车内瞬间空了大半,黄兴肉痛地骂道:“妈的!阴魂不散的!” 忽听刘达喊:“黄哥!这里有把弓!” 应是从聂元嘉武库里顺来的,黄兴立刻接过弓,背上箭袋,翻身爬上车顶:“段哥!驾稳点!” 段毅头也不回:“好嘞!” 戚暮山望见有人蹲在车顶,手里持弓,暗道一声不妙,迅速拉远距离。黑马也感知到了危险,边跑边向两侧移动。 然而夜里的视野不清,加之车身晃动,第一箭射出,果不其然射偏了。 接下去好几箭亦是如此,黄兴的箭袋即将见空。 第37章 不过,他已然摸清对方的路数。 嗖!——噌! 箭矢反射出冷光,戚暮山反应极快地拔剑挑开,堪堪擦过,不由眉间一拧。 黄兴取出最后一支箭,搭弦,拉弓。 黑马突然冲刺向前,试图绕到马车侧后。 但黄兴比它更快,随着一声痛苦的嘶鸣,山间归于寂静。 黄兴稍稍眯起眼,确认那具马尸一动不动地在视野里逐渐缩小,这才翻下回到车内。 “怎么样了黄哥?” “甩开了。” 刘达松了口气。可黄兴没有,他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马是死透了,但马背上的人好像…… 黄兴瞳孔骤缩,猛地抬头,发现厢顶有碎屑掉落。 “段哥!他上车了!” 车身陡然颠簸,戚暮山一剑插下稳住身子,下面的黄兴眼疾手快,按住刘达趴倒在地。 见没把人颠下来,段毅当即用力一扯缰绳,在岔路口处急速调转了方向,改道上山顶。 戚暮山身体失控地向外甩出,他瞬间抓紧剑柄,手背乃至手臂青筋暴起,半截身子挂在外面。 在他身下,是临崖沟壑。 - “是阿达的马!”一黑骑说道。 穆暄玑打眼看去,只瞧见阿达的马命门中了箭,躺在地上已无生息。 他们匆匆掠过,一刻也不敢耽搁,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现在能确定的是,戚暮山显然是追着镖师去了,可借给他暂用的马死在这,那他本人又在哪? 穆暄玑心神不宁地策马,边观察着路面车辙。 忽然,他从一道道杂乱车辙中瞥见一条黑线,约有三丈长,由细变粗,却戛然而止断了。 不对,那不是黑色,因为夜间视物的缘故,很容易把红看成黑…… 思及此,穆暄玑不禁抽了口气,那也根本不是什么红线,那分明是人被马车拖行时留下的血迹。 临近岔路口,黑骑慢了下来。 “少主,要分头行动吗?” 穆暄玑扫过地上两道辙印,车辙转得相当急,泥土尚新。 他刚要开口说话,忽而鼻腔泛起铁锈味,喉头一滚,咽下这口血沫。 “这条路!” - 段毅听上头没了动静,便降下速度,回首察看。 然而甫一回头,戚暮山就从车顶跳下,夺走缰绳。 “我操了!” 段毅骂着,在疾驰中拼命争抢马绳,车身顿时左冲右撞,险些擦过悬崖边缘。 随即戚暮山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他怒极,也照脸打出一拳。 两人转瞬在车头扭打起来。 “你个蛮人的走狗!!” “走私火药,你罪该万死!” 马匹受到惊吓,又没人控制缰绳,不管不顾地撒蹄狂奔,与车身相连的绥绳颓然崩裂。 前方弯路,失控的马车径直向前冲去。 段毅:“快跳车!!” 黄兴和刘达赶紧钻出车窗,段毅正欲跟上,但戚暮山不要命似的死死拽着他,竟一时挣脱不开。 眼见逼近悬崖,他只得拖着戚暮山一起跳车。 四人翻滚起身,剑拔弩张。 戚暮山半边白衣都被染红,举起玄铁剑指向三人,手却不住颤抖,强行透支的身体快要到极限了。 - 两拨黑骑前后脚赶到时,镖师攻势正迅猛,但戚暮山出剑也快,几乎招招接下,却因体力不支而连连退后。 穆暄玑等不及乌云停稳,直接抄起挂在马鞍上的玄铁弓,瞬间挽弓如满月,正中刘达心窝。 刘达应声倒地,段毅立即示意黄兴靠近,加紧对戚暮山进攻。 三人挨得太近,穆暄玑瞄准了一瞬又立刻放弃,当即提刀下马,黑骑随之上前呈包围队列。 段毅和黄兴却还不肯收手,电光火石间,二人合力刺出一剑。 戚暮山横剑格挡,奈何剑上力道过猛,踉跄地向后退去。 但是这一退,踩空了。 穆暄玑失声道:“戚暮山!!” 他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下。 “少主别!”“公子!” 花念作势也要跳,被江宴池赶紧拦腰抱住,摔倒在地:“不行啊!花念!” “放开我!!” “不行!这个高度几乎不可能……” 江宴池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但明显感到花念渐渐放弃挣扎。 黄兴怔怔望向深不见底的山崖:“就这样,把两个都解决了?” 段毅有些古怪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现在……唔!”黄兴吐了口血,难以置信地低头,只见一把剑刃穿过胸膛,“段、段哥……?为什么……” “对不起。”段毅的目光悲伤而决绝,“都是为了殿下的大业。” 他拔出剑,毅然架到脖子上。 几乎同时,牧仁一个箭步,劈剑削去。 可终究晚他一步,在牧仁砍下他手臂的那一刻,他已经自刎了。 黑骑们失魂落魄地看着三具尸体:“牧副官,少主他……” 牧仁色如死灰,深呼吸了一口,声音沙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取出一只从未启封过的信号弹,拉开引线,举向上空。 火星撕裂夜幕,红光刺眼。 第30章 洛林。 孟禾眼巴巴望着远处山头火光冲天, 自己只能和城主府兵原地干等,焦急地来回踱步:“还没消息吗?” 正念叨着,一名府兵忽的说道:“大人, 那边有人过来了。” 孟禾快步上前, 看清火把下映着的脸庞, 问:“丽达姐?你们怎么下来了?” 狄丽达又走近了些,他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群陌生的昭国姑娘, 以及护卫在最后头的另一位女黑骑。 “这些是义云寨里的姑娘, 戚公子托我们救她们出来。”狄丽达说。 狄丽达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孟禾曾听周信讲起过义云寨的日子,便明白过来,随后叫来几个府兵帮忙搭篝火供姑娘们取暖。 接着孟禾又找来随行干粮,交给狄丽达和另一女黑骑分予她们。 她们刚从义云寨逃出来,对陌生男人固然有所畏惧, 更不用说还是个异国男人了,因而孟禾自觉不去打扰。 十六个姑娘围坐在四堆篝火旁,吃着两位女黑骑分给她们的干粮, 对眼前嘎吱摇曳的火焰还有些恍惚,仿佛做梦一般。 但穿林而来的暖风又在提醒她们, 她们终于出来了, 不用再忍受义云寨内那刺骨的山风了。 想到这, 几个姑娘忍不住靠在同伴肩膀上低声啜泣起来。 狄丽达来到方世乐身边坐下,从这名年轻少女在山寨大门时的举动看来,她应是这群姑娘的主心骨。 狄丽达微微一笑:“阿妹, 怎么称呼?” 她抱着膝盖:“我叫方世乐。” “世乐,名字很好听呢,是一世安乐的意思吗?” 方世乐勉强笑了一下:“是, 姐姐你怎么称呼?” “叫我丽达姐就行。”狄丽达注意到她手中干粮没有动过,指了指道,“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方世乐摇头:“现在不想吃。” “哦,还在想山寨上的事吗?” 方世乐再次摇头:“我在想,在义云寨待久了,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 狄丽达有些意外,想不到她年纪和阿妮苏一般大,想事情倒也挺有远见,沉吟片刻道:“……你还这么年轻,以后可以做很多事呢。” 方世乐转头注视着狄丽达的眼眸,从前只道听途说南溟人长相怪异,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世上真有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而且一点也不奇怪。 她说:“我们会被送回昭国吗?” “我们需要你们记个口供笔录,所以会暂且把你们安置在南溟,等案子结束之后再联系昭国官府送你们回去。” 方世乐顿了顿:“那如果我想留在南溟呢?” 狄丽达微愣,想起周信说过在义云寨的大多是被昭国赶出来的流民,哪怕遣送回国,也无家可归。 不过看这些姑娘,不像是犯了事潜逃出来的。 于是她说:“这得问少主,若你真有这个意愿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谢谢。” “没事,南溟早几年就欢迎外国人移居了。”狄丽达低吟一声,“不过你真不打算回家吗?”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带着我的表姐。”方世乐看向身旁的萧二娘。 萧二娘则对狄丽达回以微笑。 “为什么要逃?”狄丽达接着道。 方世乐抱膝抱得更紧了:“……我娘只生下我这个独女,我爹说我断了他方家香火,不能传宗接代的养着也是赔钱……” 狄丽达奇道:“阿妹你先天不育吗?” 方世乐更奇:“啊?什么不育?” “就是天生的就生不了孩子。” 方世乐脸红道:“我不知道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第38章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你不能传宗接代?”狄丽达认真道,“而且是你娘生了你,这话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爹说吧。” 方世乐怔住了,像是听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半天才说:“好像,有道理……丽达姐,在南溟,女人的地位是不是都比男人高?” 女人男人的这个问题狄丽达倒没想过,遂思索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大部分时候我们只看能力如何,才能出众者,自然会受人青睐。” “那还有什么时候?” “除了刚说的传宗接代,就是立王储的时候。按传统会优先传位给公主,不济再传少主。” 萧二娘闻言不禁感慨:“原来公主真的可以当女皇啊。” 狄丽达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我们不这样叫,对女国王要称帕尔黛。” “帕尔黛……听起来像个人名。” “确实是个人名,在古溟国传说里,她是一位带领被奴役的族人逃出生天,找到这片土地安居乐业的神女。” 萧二娘托着下巴看向方世乐:“乐乐也是这样啊。” 方世乐喃喃道:“哪有,最后不还是被人救了……” 狄丽达却笑说:“阿妹的勇气,足以与帕尔黛相当。” 方世乐若有所思地啃了口干粮。 …… 须臾,孟禾又等到几名黑骑折返,但人数不多。 “什么情况?” 为首那人摇头:“镖师跑了,少主带人去追了。” 孟禾啧声叹道:“那‘墨石’呢?” “烧了。” “烧了?” “是,他们用‘墨石’点燃了山寨。” 孟禾一惊:“难道说‘墨石’就是……少主没事吧?戚公子呢?” “少主没事,但戚公子……”那人有些为难道,“我们本来抓到了两个镖师,结果他们还有一个同伙放了烟雾弹来救人,戚公子也不知去向。” 孟禾沉默了好一阵。 本就是黑骑破例带使臣外出查案,若再创让使臣在外遇难的先例,那他们就等着解甲归田吧。 他不由抚额道:“希望这是今晚最糟的消息了……” 狄丽达在旁边听得忧心忡忡。 方世乐不懂南溟语,但看他们表情,大概猜出是山上出了事。想到此前受过那两人的恩惠,也不免担心起来。 “但愿吧,愿帕尔黛保佑……” 黑骑话音未落,便在孟禾惊恐的蓝眼中看见一点赤红。 他猛然回首,只见暗夜中,那抹血光染红整片山坡。 孟禾瞬间清醒,迅速拉响信号弹。 比起提头回去见陛下,他现在宁愿解甲归田了。 方世乐不解地望着头顶两道红光:“丽达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狄丽达脸色苍白,哆嗦着帮她把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无力道:“那是,少主遇难的信号。” - 周遭的虫鸣声戛然而止,流云缓慢,无穷无尽的风声拉着戚暮山下坠。 死亡于他并不可怕,他还记得当初玄霜蛊刚发作时,每一次醒来又要靠疼痛才能昏睡过去,都是在一次次接近死亡。 他早该习惯这种感觉,就像习惯这具孱弱的新躯体一样。 但当戚暮山看到穆暄玑跟着跳下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要! 他这两个字没能喊出来,那双幽蓝的眼睛已近在咫尺,穆暄玑抓住了他的手。 刹那间,穆暄玑将刀尖对准崖壁裂缝,狠劲插入,带着两人沿崖壁急速下落。然而这把卷了刃的旧刀无法又被这般急剧磨损,又再承受他俩的份量。 穆暄玑感到手心里的指尖正一点一点滑落。只要松开手,等刀刃撞在裂缝的末端,仅凭他一人的重量应能勉强悬在崖壁上。 只要他松开戚暮山。 下一刻,穆暄玑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泛白,决然地将那只手攥紧。 刀刃与石缝间擦出无数火花星子。 ——噌! 长刀撞在裂缝末端的瞬间,刀刃当即变形,刀柄颓然折断,突然减速产生的巨大冲击力险些扯脱穆暄玑的手臂。 唰! 山崖下是丛聚的洛林,两人一头扎进树里,密密麻麻的树枝无情撕扯着他们的身体。就在戚暮山将脱手之际,穆暄玑猛然抓住他胳膊,将人拉近自己。 戚暮山立刻勾住穆暄玑的肩膀,手里还紧紧握着玄铁剑。 漼错枝桠极力给二人提供缓冲,但终究因为高度有限,没能接住。 撞在峭崖的前一刻,穆暄玑抱紧戚暮山的头,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从近乎垂直的倾斜山坡滚落。 须臾,不知滚了多远、多久,斜坡似乎在变得平缓。穆暄玑身上扎着枯枝落叶,被碎石啃咬着皮肉,喉间突然涌上粘腻发烫的血液,扼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头脑清醒,不能死,你我都不能死…… 扑通——! 冰冷又湍急的河水顷刻间冲刷掉口腔内血液,同时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二人。 几乎在后背接触到河床的那一刻,游鱼、耳鸣、寒冷、窒息,所有细节犹如此刻的流水般,钻进穆暄玑的伤口,凿入他的骨髓。 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仍记得被人捉弄着推下水的阴影,如今比求生本能先袭来的,是那时的恐惧。 只是这回,那时救他的人也一同沉入了水底。 可如果我放弃了,戚暮山怎么办? 穆暄玑想着,忽然感到身体正随水流漂动。 随即他意识到不止是流水,还有另一只手在推着自己。 霎时,穆暄玑屏住气,拼劲全力将怀中人向上托举,终于远离河床,配合着努力向河岸游去。 眼见愈发接近河面,他紧抿嘴唇,痉挛的肺叶迫切需要他换口气。 就在戚暮山摸到河岸的瞬间,穆暄玑控制不住张嘴,河水伺机大量灌入,侵占他的意识。 他感到眼前阵阵发昏,四肢冰冷麻木,仿佛要再度沉入黑暗之中。 突然,一只熟悉的手,亦如当年一样,拽住了他的衣领。 - 拉赫,织物楼。 萨雅勒半卧在软垫里,正闭目养神,两条柔软的蜜色长腿搁在阿慈腿上。 少年面颊微红,始终低垂着目光不敢抬起,只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捶腿的力道上。 忽而珠帘摇曳,沁姐叩门而入,说道:“楼主,洛林那边动手了,是红光。” “哦?”萨雅勒缓缓抬眼,“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黑骑的信号。” 萨雅勒轻笑道:“好,和那位大人说一声,差事已办完,记得把账结清了。” 沁姐颔首应是,领命告退。 等人离开,萨雅勒偏头看向少年道:“阿慈。” “怎么了楼主?”阿慈低着眼道,“力道不合适吗?” 萨雅勒凝视着他,眼底眸光晦暗不明,忽然说:“我在东市的钱庄里存了些银两,若往后有什么变故,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阿祁。” 阿慈一愣,抬头对上萨雅勒略显凉薄的视线:“我的命是您给的,定誓死追随楼主。” 她静默片刻,终是勾唇一笑,说:“好孩子,过来点吧。” “……是。” - “咳!咳咳咳!咳!……” 戚暮山提着穆暄玑探出水面,把玄铁剑往岸上一丢,边剧烈呛咳着,边把他拖上岸平放在地。 “少主!少主!阿古拉!” 穆暄玑没有反应,也没有呼吸。 戚暮山慌了,伸手摸他颈间脉搏,确认那里还在微弱地跳动,便掰开他下巴,俯下身去。 第31章 穆暄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 举目望见满天星斗,身旁火堆正热烘烘地烤着,驱散他周身凉意。 他挣扎着起身:“戚暮山……?” “醒了?”戚暮山从身后把他扶起, 声音嘶哑, “还难受吗?” 穆暄玑摇头, 一看戚暮山发现对方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薄里衣,这才注意到自己也被人扒得只剩一条裤子, 面上难得生出一丝窘迫:“你怎么样?” “我没事。”戚暮山往他身边坐近了点。 穆暄玑试着回忆今晚发生的这一切, 但对落水后的记忆一片空白,于是道:“我怎么昏过去了?” 戚暮山避开他的视线:“你忘了吗?你在河里托着我往岸上游,然后自己呛水昏迷了。” 穆暄玑有点印象是戚暮山把他捞上来的,至于再之后发生的事……他看着戚暮山眼神躲闪地没再说下去,一下子明白过来。 虽说是情急之举,更何况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 但穆暄玑仍没忍住别过头,篝火烘得他脸上暖洋洋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随后还是戚暮山打破尴尬, 给他递来衣服说:“先把衣服换上吧,你那件外衣还需要烤一会儿。” “嗯, 多谢。” 第39章 穆暄玑接过衣服, 不知是脑里想着方才的事, 还是心里作祟,下意识起身绕到戚暮山身后。 等他反应过来这样未免有些奇怪时,又不好立马回去, 只能将错就错地背对着人换上衣服。右胳膊随着他抬手时传来刺痛,应该是伤到筋骨了,但万幸没有脱臼。 再转身时, 戚暮山也已披上那件羽纹白衣,不过磨损得厉害,尤其是腿上那块。 穆暄玑重新挨着戚暮山坐下,盯住木堆上嘎吱燃烧的火焰:“我昏迷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戚暮山伸手靠近火堆取暖,“你认得这里的路吗?” 穆暄玑环顾一番四周:“不认得。” “那能呼唤乌云么?” 穆暄玑却摇头:“我不确定这里是洛林的哪片位置,乌云可能听不到哨声,还可能把附近的野兽吸引过来。” 此外黑骑的信号弹也因进水不能用了。 既联系不上黑骑,又不能贸然在夜晚的山林里走动,眼下他俩能做的就只有坐着干等救援了。 戚暮山暖够了手,拿起一旁的玄铁剑递给穆暄玑:“还你。” 穆暄玑微愣:“还在啊,我还以为我们从山上掉下来时就丢了。” “孟禾说这把剑对你很重要,我不敢丢。” “……谢谢。” 戚暮山微微颔首,转而蜷缩着抱住膝盖,一言不发。 穆暄玑觉得奇怪,换作先前,戚暮山早就开始同他复盘起今夜调查的线索,而非现在这么安静。 他用余光悄悄瞥着戚暮山,流水洗净了他脸上脂粉,露出原本的清俊面容。半边脸浸在暖黄的火光里,一侧鬓发别至耳后,耳垂珍珠忽明忽暗。 其实穆暄玑心里憋着许多困惑,然而一看到那对坠子,那些困惑便和万千思绪一道被藏回。 但很快他又有了股冲动,他想直接问戚暮山,问十三年前的戚世子,问这个两次救他于溺水时的家伙—— 你真的没认出我吗? 长夜漫漫,林风微微吹拂,静谧的流云在头顶缓慢掠过。 一瞬间,云谲波诡的案子,与跨越国境的阴谋,在此刻都被抛诸脑后。唯有眼前这片狭小温暖的篝火,以及身旁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穆暄玑在心里冲动了好几次,就在他最后一次决定冲动时,戚暮山终于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 穆暄玑狂跳的心瞬间落回胸腔,看着火堆中迸出的火星,尽管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说道:“因为看到你掉下去,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戚暮山静默了一会儿,轻轻呼了口气:“陛下若知道使臣遇难,会怎么处置你们?” “轻则停职,重则革职。” “那你呢?” 穆暄玑倏地转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 “我明白。”戚暮山双手环得更紧了,枕着自己手臂靠在膝盖上,微微侧头看他,“是我非要随你们查案,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受到什么责罚?” 穆暄玑盯着他鬓边垂下的发丝,随后挪开视线:“并不会怎样,真的。” “……你说谎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穆暄玑不作声了。 戚暮山短暂地微蹙了下眉头,抽出头枕下的手指,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暗自揉着太阳穴,继续道:“如果因为我牵连了你们,尤其是你……我宁可从未与你相识……” 话音刚落,戚暮山忽然被捧住下巴仰起头,错愕地看着穆暄玑近在咫尺的脸。 穆暄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发尾沾着几滴水,一绺一绺的打卷,鼻尖几乎贴着鼻尖,呼出温热的气息。 戚暮山的话语骤然哽在喉间,脑中嗡嗡作响,他睁着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暄玑。 整片洛林都似乎短暂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响起穆暄玑喑哑的声音:“那你后悔那天遇到我了吗?” “不后悔。”戚暮山哑声道,喉结轻微滚动了下,明知不合时宜,仍忍不住颇煞风景地说了句,“……我们不用靠这么近说话吧?” 但穆暄玑听罢没有松手,反倒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头抵住他额头。 此情此景之下,戚暮山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因而没有抗拒,略垂下眼,薄唇微张。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穆暄玑忽地开口:“好烫。” 闻言,戚暮山缓缓掀起眼帘,觉着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分心,可他却实在笑不出来。 穆暄玑又在他额上抵了片刻,握着那只比先前灌入自己鼻腔内的河水还凉的手,蹙眉道:“你发烧了。” 戚暮山立刻从穆暄玑手中挣脱出来,与他拉开距离,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神情淡然道:“估计是下水后着凉了。” “所以你刚刚是在难受吧?”穆暄玑语气微恼,“怎么不告诉我?” 他不仅恼戚暮山隐瞒不说,还恼自己没有及早察觉,也难怪方才莫名沉静,哪知不是他的一厢情愿,而是根本难受得说不了话了。 戚暮山一只手被抓着,只能单手抱膝,把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低低地回答:“我自己能扛着。” “你……”穆暄玑像是被刺痛了心窝,一时语塞,却抓着戚暮山的手不放,心底不禁翻起一阵酸涩,不知不觉间竟轻声地脱口而出,“你以前明明……” 明明是个饿了会吵,痛了会喊,病了会闹的公子哥。 明明是前途无量的戚世子,为何会成了如今这副油尽枯灯的模样? 但戚暮山自个儿正难受得很,无暇深究穆暄玑的话,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经过方才短暂放空的缱绻,戚暮山便觉脑门胀疼得更厉害了,用空出的手扶住额头,一下一下按揉着一侧的太阳穴。 “暮山。” 穆暄玑松了手,欺身挪近他,在他耳边温声道:“我在这里,就不要自己扛着了,好吗?” 戚暮山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任由穆暄玑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放倒在腿间。 他老老实实枕在穆暄玑放松下来柔软的腿上,像在义云寨乔装成江三娘时那样,从下往上看着穆暄玑。 不过那会儿的穆暄玑很紧张,两条腿绷得紧紧的,靠起来并不怎么舒服。 随后,戚暮山感到穆暄玑的手指伸进发间,常年拉弓持剑的指腹很快便摸索到穴位,用力而缓慢地揉按起来。 “还有哪里疼?”穆暄玑问。 戚暮山被按得缓解了不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微阖着眼摇了摇头。 穆暄玑想他若真还有哪里难受,大概也不会说,一手继续按穴位,一手撩开他额前碎发,反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冷吗?” 戚暮山微微颔首。 穆暄玑便停住动作,脱下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盖住戚暮山。 但南溟的衣服大多不是为了保暖用的,更何况是这个季节的衣服。 戚暮山攥着纤薄的衣角,拢住残存的暖意,想着还是离火堆近些,就动身侧了过来。 可穆暄玑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坐起来,直接顺势把他抱起,打横搂在怀里。 戚暮山刚要解释他真的只是冷,而且这两天干的荒唐事已经够多了。却在穆暄玑托他后背时,明显感到背上的手臂蓦地轻颤,随之而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倒抽气。 “你受伤了?”戚暮山拉过他的右手,担忧道。 穆暄玑坦白道:“应该是拉伤了,但还能活动。” 戚暮山抬起眼皮,呷着笑:“你还说我。” 穆暄玑自知理亏,失笑道:“我错了还不行?” 戚暮山没吭声,揪住穆暄玑想逃跑的手,拎到自己怀里,而后侧头靠在他随呼吸平静起伏的胸膛上。 “要是头疼得不行了,就告诉我。” “好。” 穆暄玑顿了顿:“以后要是哪里不舒服,也要告诉我。” 戚暮山心中不由一动,明知不现实,以后的以后,他难不成还能跟他回昭国么?但仍顺着对方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明月照进林间,流水潺潺淌过。 纵使脑袋依旧隐隐作痛,戚暮山偏过脸埋在穆暄玑颈窝时,便觉得好受了不少。 “阿古拉。”戚暮山忽然道。 穆暄玑微愣:“……怎么了,暮山?” “多抱会儿……行吗?” 穆暄玑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 - “那里好像有人。” 牧仁顺着江宴池指的方向望过去,果不其然,那里不仅有火光,还模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彻夜搜寻的一行人见到是活的穆暄玑,差点就要抱头痛哭了,喊着叫着“少主”的,赶紧跑了上去。 穆暄玑抬头回望,先是意外,随后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悄声走近后,牧仁才发现那道身影原来是两个人,一人正是自家少主,而另一人则依偎在他怀里,裹着少主的衣服,呼吸微弱起伏着,已然沉沉睡去。 第40章 第32章 不幸中的万幸, 北洛林的河水将戚暮山与穆暄玑又冲回了南洛林这边。 南洛林靠近东泽城门,穆暄玑换回衣服驾着乌云,用烘干了的外衣裹住身前昏睡的戚暮山, 一路快马加鞭, 终于赶在更夫打五更之前抵达了东泽。 可无论路上乌云如何颠簸, 戚暮山始终紧闭双眼,浑身发冷, 唯有虚弱又沉重的呼吸声表明他还有一丝生气。 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江宴池紧跟在身旁, 素来嬉皮笑脸惯的面庞上,此刻也惊惶不安。 穆暄玑一刻不敢耽搁,快速吩咐着:“你们先去城主府,等北林那边的人回来,我带他去找郎中。” 除了牧仁以外的黑骑连声应是。 江宴池现在心急如焚,不稍穆暄玑开口, 便随牧仁小跑跟了过去。 后半夜的东泽城静悄悄,死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人急促的脚步声回荡。 很快穆暄玑找到一家医馆,医馆正门赫然挂着“杏林堂”的牌匾, 颇有昭国医馆的风格。 穆暄玑手中还有人,腾不出手, 牧仁会意上前, 毫不客气地摇响门环, 直到门里头响起男人哀怨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啊,大半夜的,跟要死人了一样……” 须臾, 大门开出一条缝,灯火照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也是张昭国面孔。 等门后的男人看清来客后, 顿时清醒过来,立刻拉开门请他们进来:“少、少主?快进快进!” 男人上了岁数,却一眼瞧见与面前三个生龙活虎的人格格不入的那张苍白面容,他暗自拍了拍自己的嘴,不会真让他说中了吧? 但穆暄玑没管身边动静,快步进屋,将戚暮山放在病榻上。 他满心满眼只有戚暮山,直接跪在榻旁,摸了摸戚暮山的额头,抬头看向男人:“徐大夫,他发烧烧得厉害。” 还好,原来只是发烧,徐大夫暗自庆幸。但瞧山崩了都面不改色的少主这焦急模样,以及旁边那个昭国娃担忧的表情来看,又似乎不只是发烧这么简单。 唯独不了解情况的牧仁自觉守在门口干着急。 “少主莫慌,待老夫看看。”徐大夫说着,坐到床铺另一边,拿过戚暮山的手臂,搭住脉搏。 这一摸,若不是看戚暮山还有呼吸与脉跳,徐大夫都要以为人已经死透了。 穆暄玑眼见徐大夫逐渐皱起眉头,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禁跟着蹙眉,试探性地问:“大夫,他怎么了?” 徐大夫缓缓松开手,沉思了片刻,才边打量着戚暮山,边说:“他的脉象细数,脉浮而紧,有风寒外侵、阻遏卫气之象,加之体内心阳虚,气血亏损,平日又忧思过重,故而寒气侵袭,恶寒发热,头身疼痛。” 江宴池:“……什么意思?” “感了风寒,又劳累过度,怕是少主您又给人安排了什么苦差事,老夫昨日才和您嘱咐过他的身子伤不得!” 穆暄玑一言不发地听着徐大夫责备,垂眼攥着戚暮山的手。 江宴池正奇这徐大夫究竟是何人,居然连穆暄玑都训斥,就见他转过头:“小兄弟,你且去把我桌上的针拿来,我先给他温经通络,再祛风散寒。” 江宴池忙不迭地跑去翻找。 穆暄玑仍旧跪着,凝视着戚暮山略蹙的眉头,忽而问道:“他只是发热吗?” “不瞒您说,少主。”徐大夫顿了顿,神情严肃,“其实老夫还把出了一条古怪的脉象,只是我行医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脉。” “什么?”穆暄玑意外道。 “总之,还望少主提前做个准备。”徐大夫接过江宴池递来的灸针,无奈摇头,“使君的病症,老夫恐怕要去翻一翻医书了。” “……” 徐大夫看穆暄玑听后更一动不动了,赶紧劝道:“您快别跪了少主,老夫可受不起。快起来,帮忙把他上衣脱了。” 穆暄玑这才有所动作,起了身站在床边,将戚暮山身上的黑外袍拿开。 他左身的衣摆已被磨损得不成形了。穆暄玑指尖一顿,接着脱下这件羽纹白衣,解开腰带,褪去中衣、里衣…… 直到戚暮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一道自胯骨至膝盖处的骇人擦伤一览无余。 那是戚暮山从马背上翻身抓住车后绥绳,被疾驰的马车拖行了一段路后,才爬上马车顶时留下的。 徐大夫吃了一惊,不由问道:“他这伤怎么来的?” 穆暄玑盯着那些伤口,盯得眼睛像被针扎的疼,却仍要看,微微颤声道:“……是我。” 徐大夫料想也是因为昨晚那案子,不过眼下给戚暮山施针退烧要紧,责备的话可以留到稍后再说。 穆暄玑便自觉退到一旁,一抬眼,撞上江宴池投来的视线。 - 等施针的功夫,穆暄玑把江宴池拉到门外,正色道:“他的身子何时变得这么差?” 江宴池却耸着肩膀:“一直如此。” 穆暄玑语气凝重了几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江宴池。” 江宴池没吭声,俨然势要与穆暄玑僵持到底,不明所以的牧仁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须臾,忽听穆暄玑叹了口气:“是他不肯说吗?” 江宴池念及今晚毕竟是穆暄玑救了戚暮山一命,终是缓缓开口:“是,公子他,不希望外人知道。” 哪知穆暄玑闻言一怔,静了一会儿,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回到房内,留江宴池和牧仁在外边大眼瞪小眼。 ……有什么不对吗?他怎么这个反应? - 天边拂晓。 戚暮山幽幽转醒,然而不等他看清身处何地,就感到嘴里一阵苦涩,下意识要吐出来。 “咽下去。” 清冽而不容拒绝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听得他硬是忍住苦口药汤的涩味,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只剩一半了。” 那人说罢,又是一勺递到嘴边。 戚暮山想动,却发现身上缠满了纱布,纱布空隙处又扎满了灸针,动不了一点。 转过头,看见满脸倦容的穆暄玑,似乎一宿未眠,正端着药碗,举着勺子悬在自己嘴边等喝药。 戚暮山张嘴欲言,那勺药便直直灌了进来。 他抱怨地哼唧一声,扭过头去,穆暄玑便放下药碗,捏住他下巴掰回来:“别闹。” “苦。”戚暮山艰难吞咽。 “这是麻黄汤。”穆暄玑一手粗鲁地捏着他的脸,一手轻柔地撩开他额前头发抚了抚,“你还没退烧。” 虽然还烧着,但戚暮山已经不头痛了,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有点晕,眼皮也酸涩。 “我们在哪?” “杏林堂,徐大夫的医馆。” 穆暄玑重新端起碗勺,戚暮山见状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徐大夫给我正了骨,又涂了药,现在好多了。”穆暄玑舀起一勺,捏住他的下巴喂进去。 戚暮山趁机耍性子地咬住勺子,说:“……这么喂很苦啊。” 穆暄玑轻轻抽出勺子,伸手拭去他嘴角溢出的一滴药汤,扬起眉毛道:“那你想怎么喂?” 怎么变这么凶,戚暮山心道。 “你把扶我起来,让我一碗闷了。” “不行,大夫说还要一炷香才能撤针。” 戚暮山扯皮不过,脑门还烧着,最终放弃挣扎,任由穆暄玑不厌其烦地一勺一勺灌进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戚暮山觉得他还挺乐在其中。 半晌,药碗终于见空。 戚暮山如获大赦道:“其他人呢?” 穆暄玑把药碗搁在手边小桌上:“黑骑在处理义云寨的后事,江宴池和花念现在就在外面。” “那三个镖师呢?” “我杀了一个,剩下两个自尽了。”穆暄玑起身去捡边上柴木,“到头来徒劳一场,不仅墨石烧了,人也没了,还差点赔上你的命。” 戚暮山安慰道:“起码我们已经确定墨石与火药有关,接下来只要找到相关证据就能彻底坐实他们的罪名。” 穆暄玑把柴木往壁炉里一丢,险些窜出火星子:“话是这么说,但此番错失良机,恐怕时不再来。” 戚暮山沉吟道:“有一点,或许能成为突破口,兴运镖局把墨石运到织物楼后,织物楼又会将墨石运到何地。” “怎么说?”穆暄玑坐回床边。 “织物楼说到底只是个裁缝铺,就算萨雅勒私养死士,可她们要这么多墨石做什么,造军火吗?所以我想,那些墨石很有可能是另给人准备的。” 穆暄玑不置可否地略微颔首,随后戳了戳他脑门:“你啊,先等烧退了再想这些。” “是是,都听你的。”戚暮山无奈莞尔,“对了,方姑娘她们救出来了吗?” 穆暄玑说:“救了,都在驿馆安置着。早些的时候,方姑娘担心你,还来看望过你一眼。” “那就好,之后如何安排她们?” 第41章 “她们从昭国流亡至此,理应遣返回昭国。不过丽达告诉我,她们之中的许多人有意愿留在南溟,希望我能给她们解决户籍文书的问题。” 戚暮山觑着他:“那你答应吗?” “我若是答应,就不合律令了。”穆暄玑捻起戚暮山的一缕乌发,放在指间把玩,“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破例了。” 戚暮山了然道:“你身边还缺人手吗?我觉得方姑娘身手不错,若加以指点将来能成大器。” 穆暄玑摇头:“不缺,而且我手下黑骑都是自愿追随的,人家方姑娘还不一定乐意。” 戚暮山深以为然,便不再说。 随后,穆暄玑松开了对那缕头发的“摧残”,转而取出三股给他编起了辫子。 戚暮山看不到头顶动静,但能感到穆暄玑在玩他的头发,不禁失笑道:“我的头发有那么好玩吗?” “你的头发和阿妮苏一样,又顺又直。”穆暄玑编得很熟练,很快就编到末端,“你应该倍感荣幸,除了你俩,我还没给其他人编过头发。” 戚暮山纵容地笑了一下,配合他道:“那真是荣幸之至了,我的少主。” 没东西给辫子末端束成结,穆暄玑只得任由头发松散开来,而后低吟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暮山,往后若是在私下,可以不用喊我少主。” 听他这么一说,戚暮山忽而意识到他似乎也许久没喊过自己公子或使君了。 戚暮山思忖片刻,说:“阿古拉,如何?” 穆暄玑听完这话,眼底明快起来,连着起先喂药时隐隐的怒意都消去。 戚暮山忍不住问:“你刚刚到底……” 话音未落,被房外的叩门声打断。 戚暮山偏过脸,见是前天夜里给他诊脉的徐大夫,他似乎在门外等了有一会儿,清嗓道:“少主,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老夫该给使君撤针了。” 穆暄玑于是起身退让。 戚暮山再次打量起这位徐大夫来,愈看愈觉得眼熟。 然而没了人在旁边说话,加之那碗药汤的安神效果,他尚未想明白,眼皮先打架一阵,就又睡了过去。 第33章 戚暮山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在杏林堂睡了醒, 醒了又被灌药接着睡,有时睁眼是穆暄玑在旁,有时又是江宴池与花念在旁。 除了第一次醒来时他还能保持头脑清醒与人交谈, 其他时候因为烧得迷糊, 话也说不清。 如此状态整整持续了三天, 终于在第四天的凌晨,戚暮山被渴醒了, 因没了灸针束缚, 便挣扎着爬起来,喉咙渴得干疼,沙哑着声音:“阿古拉,水……” 随后一碗水递到嘴边,他迫不及待饮下一口,忽然发现旁边的人是江宴池。 江宴池不让他多喝, 很快放下水碗,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戚暮山:“公子,少主昨日收到陛下的诏令, 方才过来探望你之后就走了。” “走了?”戚暮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了?” “陛下召他回瓦隆。” “洛林那边还没完事, 召他回瓦隆做什么?” “洛林那边……现在由禁军接管了。”江宴池面露难色, 将戚暮山扶着坐起来, 往他后面塞了个靠垫,接着道,“因为陛下得知你和少主险些遇难后, 勃然大怒,前天下午就派了禁军过来与黑骑交接,刚刚才把少主带走。原本是要把我们也带走的, 但考虑到你还昏迷,所以他们会等你醒来再动身。” “……” 最不希望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王城禁军与不同于黑骑,他们只听命于穆天权。若是让他们接手洛林之事,那么没有国王允许,即使是穆暄玑也鞭长莫及。 戚暮山扶额揉着太阳穴:“陛下有说怎么处置黑骑吗?” “没有。”江宴池看出戚暮山脸上忧思,给他掖了掖被褥,“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去打探一下口风。” “算了,那样他们就知道我醒了。” 戚暮山想起那晚稀里糊涂时问穆暄玑的那番话,也不知穆暄玑当时是哄他还是的确如此,便自我安慰道,眼下人都还活着,应当不至于责罚过重。 江宴池:“人好歹是少主的部属,陛下念及亲情,应该不会把黑骑如何的。” 戚暮山关心则乱,倒忘了还有这层关系,他俩君臣父子一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担心陛下如何处置? 不过,那一夜之后发生的事,也随着戚暮山的回忆涌入脑中。 江宴池察觉到戚暮山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血色,疑惑道:“是屋里炭盆烧得太热了吗,你怎么脸这么红?” “……好像是有点热了。”戚暮山以手掩面,假装抓了把头发,捋到脑后。 “大夏天的,我都感觉要冒汗了,花念她嫌热都不愿意进来。”江宴池嘀咕着,便去把壁炉里的柴木挑着择出来,“估计又是少主添的,怕你冷到。” 江宴池背对着戚暮山,没注意到他听完这话后,嘴角扬起浅淡笑意。 择完柴木,壁炉里火势渐小,江宴池又去将半掩的窗户打开,这才转身回来:“现在如何?” “正好,不冷不热。” 江宴池重新坐下,端起水碗:“还要吗?” “不渴。”戚暮山顿了顿,捧过水碗,手臂还使不上多少劲,“但喝点吧。” “慢点,别喝太急。” 戚暮山应了一声,把碗底剩下的水喝完,拿衣袖擦了擦嘴角:“我昏过去多久了?” 江宴池:“从你到杏林堂算起的话,整整三天。” 戚暮山点点头:“我后来醒时有胡言乱语什么吗?” “有。” “什么?” “好像是在哭爹喊娘吧。” “……” 戚暮山看江宴池咬着下唇忍笑,就知道他有夸大其词的嫌疑,眼下没力气反驳,只得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三天,除了禁军前来外,可有其他事发生?” 江宴池随即正色:“昨日我和花念去了趟纵火案的那凶宅,但房子物证都被黑骑搜查干净了,暂未发现新的线索。之后我们又找到蒙克生前经营的裁缝铺,不过也是一无所获。” 戚暮山早有预料,说:“此案结了这么久,即便真有线索遗漏,恐怕也被抹去了。” 江宴池默默点头:“依我看,既然现在洛林交给了禁军,东泽这边的线索也断了,不如重新着眼织物楼那边?” “我有考虑过,但经历上次那一遭,萨雅勒必然提防我们,况且她与陈术互通情报,说不定陈术此次在洛林搞出那些动静时,她也在时刻关注。” “公子,其实我有点疑惑。”江宴池望着壁炉火焰,“陈术如果想解决掉义云寨,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让他手下镖师带着墨石烧山寨,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明知南溟最近查得严,还要让商队通过关口同我们演一出?” 陈术显然是在引他们去调查义云寨,至于究竟是想引谁上钩,答案也显而易见。 戚暮山:“他未必是真想解决义云寨。” “不解决他们,那还能解决谁……”江宴池说着,突然睁大了眼,转头看向戚暮山,,“……是少主?!” 戚暮山凝眉颔首。 碍于外头还有禁军,江宴池压低声音道:“那老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不仅走私军火,还敢动少主?” 戚暮山思索道:“他没那个胆,不妨碍别人有这个胆。” “萨雅勒?那也不应该啊,她一个织物楼老板刺杀少主作甚?” 戚暮山道:“萨雅勒和陈术终究只是掮客,说到底还是听上面的人办事。” 穆暄玑不太像是会和朝中权贵结下梁子的,更不用说那人竟如此苦大仇深冒着通敌之嫌布下此局。若非要猜那人为了什么,很可能是为穆少主这王储之位。 但话又说回来,穆暄玑的上位还有阿妮苏和穆天璇,再怎么样也不应先对他下手。 戚暮山想得有些头疼,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王室内没有嫌疑,穆天权此番遣禁军至东泽抓穆暄玑回去,说是问责,也不失为保护。 江宴池沉思静默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唉,公子啊。” “怎么了?” “我记得我们当初来南溟,只是为了帮瑞王调查兴运镖局来着。”江宴池顿了顿,“可是照目前看来,若再继续调查下去,就要被卷入南溟内政了。” “……” “我们真的……”江宴池试探性地开口,“还要继续淌这浑水吗?” 戚暮山没有回答。 夜色渐渐褪了,窗外稍亮了些,满室都是昏暗的晨光,拢住朦朦胧胧的心绪。 半晌,戚暮山缓缓开口:“他救过我,我不想欠他。” 江宴池并不意外,只说道:“好,我们听你的。” - 戚暮山彻底睡不着了,便一直坐到了天大亮。 期间江宴池问徐大夫借厨房开灶,做点清淡的面食,就换花念进屋看护。 第42章 徐大夫边给戚暮山搭脉,边说:“使君的身体确实无碍了。” 然而他嘴上这么说,面上仍有些凝重。 奇了怪了,那条诡异的脉象怎么也没了? 自那晚确诊出来后,他彻夜挑灯翻遍了杏林堂内所有医书,终是没翻出个所以然。 戚暮山看徐大夫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徐大夫有话要讲?” “哦,对了。”徐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听闻使君本就先天不足,此番又遭此劫难,元气大伤,往后定当静心调摄,尤其三餐不可少。少主若再饿您一顿,老夫远在东泽鞭长莫及,您大可找陛下管教他。” 戚暮山失笑:“一定。” 接着徐大夫看向站在一旁的花念:“这位姑娘是使君的女眷吧?姑娘总比那位小兄弟更心细些,平日要多多关照你家公子,切莫让他太过劳心伤神啊。” 花念盯着戚暮山:“我知道了。” 徐大夫还想再唠叨几句,忽听门外传来闷实的叩门声,不是江宴池的作风,立刻噤了声。 房门打开,是丘林。 这个男人自带威压,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看了眼戚暮山,言简意赅道:“戚公子,陛下牵挂您,望能巳时启程回瓦隆。” 不及戚暮山应声,徐大夫倏地小心开口:“呃,丘林大人,使君大病初愈,舟车劳顿怕是熬不住,不如再在这休养几日。” 丘林道:“徐大夫不必担心,我们带了御驾宫车和随行医官,绝不劳顿使君半分。” 许是医者父母心,徐大夫似乎不想这会儿就让戚暮山回去,但无奈穆天权的旨意下达,只得作罢。 - 辰时甫过,王室车驾准时出现在了杏林堂门前,禁军提前清了道,仍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戚暮山告别徐大夫,准备登上马车。 忽然,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喊声:“戚公子!” 戚暮山回头,见是方世乐与萧二娘。穆暄玑在同禁军交接时说了她们的情况,禁军认得她俩,便没阻拦两人闯入。 丘林这时候倒很近人情,自觉走开了。 方世乐一点也不怕这些穿盔甲的士兵,穿过人群小跑到戚暮山面前,对戚暮山上下一打量,这回没了敌意,多了怜悯:“公子你瘦了好多啊。” 戚暮山却笑道:“怎么不叫病秧子了?怪不习惯的。” 方世乐讪讪地笑了一下:“还是叫公子好听。我和二娘听说你要走了,过来送送你。” “多谢二位了。”戚暮山莞尔,“哎,其她姑娘呢?” “那个少主给想留在南溟的姐姐们安排了各种活计,忙得抽不开身,就托我们来相送了。” “你俩呢?” 方世乐表情顿时幽怨起来,萧二娘则在一旁笑说:“我们手头还有些钱,准备开家自己的酒铺,不过呀,得等乐乐修完学堂的课业了。” “学堂?” 萧二娘搂过气鼓鼓的方世乐,拍着她的肩膀:“那位少主说,既要入乡随俗,那以乐乐的年纪就该去读书,于是给她办了入学,让我陪她一起读。” 方世乐:“可那全是溟文书!我还要先学溟语!” 戚暮山忍俊不禁:“其实溟语学起来挺容易的,以方姑娘的聪明才智一定不在话下。” “唔,公子叫我世乐就好了,若是往后还能再见的话。”方世乐挠头道,“说来我们还不知道公子的名字呢。” “我叫戚暮山。” 方世乐微愣:“好耳熟的名字,感觉在哪听过……” 萧二娘忽然说:“好啦,公子该走了,我们就送到这吧。” 戚暮山:“那我也不打扰你们的课业了,在此先祝二位学业有成。” 方世乐笑道:“嗯!也祝你事事常乐。” 萧二娘温婉一笑:“祝公子身体安康。” 两人告别完戚暮山,又挥别花念和江宴池。 登临马车后,一直沉默的徐大夫又敲了敲车窗,戚暮山撩开车帘,凝望那张带着笑意的苍老面庞,只听他说:“戚公子……您要保重身体啊。” 马车缓缓驶离了杏林堂。 江宴池看戚暮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一看外边只是街道,便凑到他面前晃了晃手:“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戚暮山轻叹道:“……我在想,那个徐大夫,本名应该叫许怀仁。” 第34章 绿竹掩映, 曲径通幽。 无论何时踏入岁安郡主的府邸,都给人以幽僻清冷之感。 然而庭院内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起起伏伏,又平添了一分生气。 许怀仁提着药箱, 跟随府中侍女穿过层掩的竹林来到后院, 只见岁安郡主怀抱琵琶坐在秋千上, 身边坐着戚小世子。 他不想打扰母子俩嬉乐,但岁安郡主注意到了他, 琵琶声戛然而止。 郡主抬头望去, 微微一笑。 许怀仁便上前行礼:“微臣给郡主和世子请安。” 郡主莞尔道:“起来吧,许大人。在本宫的府邸,不必这么拘谨。” “谢郡主。” 郡主把琵琶交给候在一旁的侍女,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转头时轻轻晃动,她看向戚世子,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语气温和道:“山儿,这是你许叔叔。” “许叔叔好。”戚世子声音稚嫩,却有些沙哑。 “小世子安。”许怀仁回以微笑, 随即略微蹙眉道,“郡主, 微臣听小世子的声音, 似是感了风寒。” 郡主抚着戚世子的后脑勺, 点头说:“今早起来时,山儿的嗓子就不舒服,这才辛苦大人跑一趟。” 许怀仁忙摆手:“哎, 郡主哪里的话,一点也不辛苦,再怎么说世子小时候也是被微臣抱过的。” 郡主笑了笑, 以手作脉枕捧住戚世子的手腕,递到许怀仁面前:“来,山儿,给你许叔叔看看。” 许怀仁坐在侍女搬来的凳子上,抬手搭住戚世子纤细的手腕。这截手腕惯是养尊处优的,生得白皙净透,与掌相连处的青筋仿佛画在腕上的花钿。 此刻寸关尺的脉搏在许怀仁的指腹下鼓动着,缓和而有力。 他说:“小世子的脉象确是感了风寒,许是近来换季入春,世子尚且年幼,比大人更易受风寒侵袭,这几天要格外注意保暖啊。” 郡主闻言拢了拢戚世子身上狐裘,叹道:“山儿感了风寒,也有为娘的错。” 许怀仁笑道:“郡主别自责,世子这个年纪最是爱玩闹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小世子贪玩,这才不小心染了风寒。” 戚世子听罢,侧过头轻轻地蹭了蹭郡主的肩膀,沙哑着嗓子黏糊又小声地说:“娘亲,我没有……” 此招对郡主百试百灵,每当戚世子闯出什么祸,只要一撒娇,郡主就拿他没辙,更何况现在还生着病,但凡再哼唧一句,郡主怕是连以前那些祸都要一笔勾销了。 她只好笑着把戚世子往怀里搂,说道:“好,娘知道。” 许怀仁不禁心道,世子还小,若长大了还这般卖乖,等将来娶了世子妃,可不得被夫人管得死死的。 随后郡主看回许怀仁,说:“其实本宫此次请大人来还有一事,先前托大人去给质子府的那个孩子看病,不知那孩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许怀仁本不喜那些异国囚徒,但碍于与岁安郡主的情分,还碍于那毕竟是个孩子,便受命去了趟质子府,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南溟质子。 终是医者怀仁,他于是为这无亲无故的可怜孩子忙前忙后跑了好几趟。 “穆小公子在万平水土不服,身子本就发虚,再经凛冬一场,故而发起高热。不过前几日微臣去时,小公子已退烧,现如今已无大碍。” “如此甚好。”郡主缓缓拍了拍戚世子的肩头,低眉浅笑道,“山儿对这位朋友格外担心,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许怀仁顿时明白过来被郡主娇生惯养的戚世子到底是怎么感的风寒了。 戚世子见娘亲早知他是去了质子府被阿九传染的,心虚地把脸埋进毛领,隔着狐绒闷闷地说:“唔,放心了……” 许怀仁忍俊不禁,十分体贴地转移话题道:“对了,郡主,今日怎么不见得侯爷?” 郡主意味深长道:“侯爷今日上朝,不过听说一下朝就坐着景王的马车去了酒楼,到现在还没回来。” 许怀仁理解道:“侯爷同景王殿下是故交了,这大半年未见,难免要喝上一杯,这会儿还不归估计是醉倒了吧。” 然而郡主却眼尾弯弯,笑意更深:“大人说得对,侯爷此去塞北半载,大概把本宫的家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许怀仁:“……” 对不住了侯爷,下官本意是想给你辩解的! 不过以防镇北侯捉他归案,许怀仁忙打起哈哈:“那什么,太医院今日当值繁忙,微臣方才接到郡主传召急急忙忙过来,现下等给小世子开完药方,微臣就该回去了。” 第43章 郡主了然颔首:“那本宫便不留大人那份茶点了,大人及早回去忙吧。” 许怀仁迅速写了小儿风寒的方子交由侍女,遂行礼道:“微臣先行告退,望郡主与世子保重身体。” 戚世子晃着腿,轻轻摆动秋千,笑说:“嗯!我会的。” - 可当时的许怀仁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拜访郡主府。 几年后,北狄再度举兵突袭边关,岁安郡主随镇北侯远赴塞北前线。 不久,塞北大捷,却随之传来镇北侯通敌叛国之言,戚家铁骑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先帝念在岁安郡主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并未痛下杀手,而将其接回万平软禁在郡主府内。 再后来,世子失踪,郡主自刎,不少为镇北侯辩驳的同僚或罢免或赐死。许怀仁因着与戚家交情不浅,预料到会受牵连,便安顿好妻儿,辞官独自西逃。 许是平生治病救人积的德,他很幸运,先帝派的刺客,一路追杀他追到了洛城。 而就在洛城,他又见到了那蓝眼睛的南溟少年。 少年的身体已抽条长开,不似在质子府初见时那般瘦小单薄。 “阿九?”他记得戚世子以前是这么喊的。 少年立刻回头,但在看清来人后,脸上的惊喜转瞬即逝。 他顾不上思索少年为何会出现在此,身后步步紧逼的刺客迫使他接着说:“救救我,小公子。” 少年茫然地盯着他。 他听见了刀剑的出鞘声。 下一刻,一个南溟女人来到少年身边,刺客瞬间停下脚步。 女人长相酷似已故的宸妃,不同的是神情更为淡漠。她瞥了眼许怀仁,取出几两碎银递到他面前,显然把衣衫褴褛的他当成了纠缠少年的乞丐。 女人正要带走少年,少年忽然开口:“姨母,他是以前给我治过病的一个太医。” 许怀仁早年救了阿九一命,后来阿九也救了他一命。 不过如今要尊称那孩子“少主”了。 他听少主讲那位气度不凡的女人正是北辰公主的胞姐天璇亲王,作为南溟的外交臣出使昭国,实则秘密接回北辰遗孤。 前来处理他的刺客见过少主的脸,便都被穆天璇清理干净了。 而同样知晓内情的许怀仁,半是自愿半是被胁迫着随南溟使团中前往了南溟,定居东泽,更姓为徐,重操旧业开起了医馆,名为杏林堂。 自此,世间再无许怀仁。 再往后,他听说景王杀太子登基,新君上位首要之事,就是为镇北侯一案平冤昭雪,那些家破人亡的冤魂终等到了公道。 然而他再也没有重返昭国故土。 - 穆暄玑第一次请许怀仁去驿馆时,他打量着那位昭国来的使臣,觉得万分熟悉,但他不敢认。 直到第二次两人半夜匆匆闯进杏林堂时,许怀仁还是不敢认。 毕竟他怎么也不敢想,曾经那个被岁安郡主和镇北侯宠上天的小世子,此刻会奄奄一息地卧在病榻上,浑身是伤。 他给戚暮山施完针灸,需要等待一宿,穆暄玑也就跪在床边握着戚暮山的手守了一宿。 穆暄玑双手裹住戚暮山的手,抵在额头上,闭着眼,那是南溟人祈祷时才做的姿态。 许怀仁于是也学着穆暄玑的模样,双手握拳抵住额头,随后闭眼默念:“侯爷,郡主,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小世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 宫车逐渐远去。 围观百姓也散去了,但许怀仁仍执拗地目送远方,尽管最后一道禁军的身影已经消失。 方世乐看人走完了,正要同许怀仁道别,忽然发现他竟红了眼眶,直言道:“徐大夫……您怎么哭了?” 许怀仁强装镇定地拿衣袖揉了把眼睛,自嘲地笑道:“南溟风沙大,在这里待久了,眼睛也有点毛病了。” 方世乐却想他大概是睹人思乡,他看起来离开昭国很多年了,便说:“那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谢谢姑娘,哎,二位以后既在东泽生活,若有小伤大病或是觉得身上不爽利,尽管来杏林堂找老夫便是。” 萧二娘浅笑:“多谢徐大夫的好意,我们……” 方世乐打断道:“别了吧,我们身体健康得很,还是少来造访为好。” 许怀仁方知失言,干笑道:“也是,身体康健比一切都好。” 萧二娘说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往后还望能与徐大夫多多照应,即使不来看病,也会常来走动的。” 许怀仁自妻离子散后便独居至今,听闻她们愿意来看望他这个老头,感激地看向萧二娘,倒像在看亲生女儿一般,欣慰地笑了:“是是,如此甚好。” 萧二娘对家里老人孝顺,此刻也把许怀仁当作家中长辈,嘘寒问暖了一阵,直到方世乐看时候差不多,提醒她该回学堂了。 许怀仁也不多留,毕竟让她俩读书是穆暄玑的意思,少主的王命不可违。 两人挥别了许怀仁,便互相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转身离去。 许怀仁望着她俩的背影望得出神,忽地想起小时候的戚世子曾冲他挥着手,说道:“拜托许叔叔告诉我娘一声,我今天晚点回府了。” 说着,拉过阿九的手离开质子府,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 果然是人老了,总爱回忆这些有的没的。许怀仁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踏上杏林堂门前的石阶,迈过门槛。 南溟没有门槛一说,但他当初建房时,仍托匠人造了一块。 第35章 自从戚暮山被禁军们声势浩大地接回瓦隆后, 穆天权便对他下达了限行令。 虽然没有明确的诏书告知,但驿馆内外及周边禁军人数肉眼可见地比之前多了起来。小到出街闲逛,大到觐见国王, 都会有换上禁军便装随行。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搞得花念与江宴池都不能再翻窗了, 不然可能会被巡视的禁军当成歹人抓捕。 只可怜萧衡人在瓦隆坐, 牵连天上来。他不止一次跑来向戚暮山哭诉:“侯爷啊,你要为下官做主啊!下官在玉娘那饭吃到一半想去解手, 他们也要派两个人守在门口!” 戚暮山倒是无所谓禁军贴身看护, 因为退烧后还带着点头晕乏力的小毛病,闻非等人恨不得他从早到晚都别下床,根本没什么机会出门。 但毕竟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他不敢去向穆天权求情,只好对萧衡说:“抱歉,大人, 都是我的错。” 萧衡见他半卧在床,一身素白,松松垮垮的领口里全是纱布, 苍白虚弱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安慰似的笑容,再被那双饱含歉意的眼睛盯着看, 饶是怨气也消了大半:“唉, 您上回也这么说……” 戚暮山轻咳一声:“这回属实意外, 下回我一定注意。” “您还要有下次?!”萧衡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再有下次,我就跟陛下上奏提前归昭了!什么事能连命都顾不上了?! 萧衡随即意识到戚暮山似乎话里有话, 盯住他绕床来回踱步道:“侯爷,您两次背着我们往外跑,是不是有事瞒着下官?” 戚暮山正欲开口, 一旁静默的花念忽然清了清嗓,冷冷道:“无可奉告。” 萧衡看了眼花念,一个土生土长的昭国人,却有着月挝人特有的褐色头发,经过连日相处,他发现花念并非初见时那般冷酷无情。 不过花念此刻的神情,倒仿佛月挝高原冰川上的雪水,与萧衡得知靖安侯在昭帝寿宴上中毒后想去探望时把他拦下的言行举止如出一辙,乃至一字不差。 萧衡料定此事关系重大,戚暮山必然不轻易透露,但他这样一来二去地往外跑又带着伤回来也不是个事,萧衡今天铁了心势必要问出个名堂,于是道:“哎呀,我的好侯爷,下官这嘴包严实的。您每回出城,都是下官在帮您打点陛下那边呢。” 戚暮山浅笑:“有劳萧大人了。” “那,侯爷可否透点口风,好让下官能未雨绸缪……” 花念打断说:“不能。” 萧衡又思索道:“……难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他口中的陛下,说的是昭帝,除此之外,萧衡实在想不通昭帝何故让一个病臣出使南溟,还安排个这么危险的苦差事。 果不其然,戚暮山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说:“无可奉告。” 萧衡恍然大悟,难怪!要不说靖安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呢。 察觉到萧衡似乎理解偏了,闻非趁机添油加醋道:“萧大人您就别问啦,您别听信京中那些传言,公子向来克己复礼,真遇到这种事哪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呢?否则,也不会跟少主偷跑了。” “哦,少主啊。” 萧衡皱着眉咂了下嘴,好像又想明白了什么,看向戚暮山的眼中多了几分敬佩。 ——原来是退而求其次,借亲近少主之手以达拉拢整个南溟的目的。果然,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第44章 戚暮山不清楚萧衡心中想法,但观他脸上表情风云变化,显然已理解到了九霄云外,虽说目的达成,但闻非那套说辞别有意味,便掩着嘴假装咳嗽试图转移话题。 不想闻非火上浇油道:“你看,被说中了吧,急了。” 戚暮山、花念:“……” - 忽悠完萧衡,花念将人送出,关上了房门。 闻非坐到床边,邀功似的冲戚暮山摇起尾巴道:“怎么样公子,这理由厉害吧?” 戚暮山不禁扶额:“谁教你的?” “这还用教吗?我可是都听江哥讲了,少主为了你从悬崖上一跃而下,那叫一个浓情……嘶,疼疼疼!我错了公子!我错了!” 戚暮山掐着闻非脆弱的大腿肉,还没使出全劲,就疼得他满床打滚,没忍住笑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闻非龇牙咧嘴地揉着可怜的腿肉,忽听旁边也传出一声轻笑,不用想都知道是花念。 ……这对主仆爱掐他大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打闹过后,戚暮山收手整理袖口,低垂双眸道:“这等话以后莫要再提,我是使臣,他是少主,此番若非他相护,只怕是要折在那。” 玩笑归玩笑,闻非深知昭溟两国得以重修旧好,使臣功不可没,他们虽是奔着查案来的,但也真心希望两国能继续维系太平。 随后戚暮山低吟一声,转而道:“还是说回兴运镖局的事吧,刚刚萧大人突然进来,咱还没起个头呢。” “不可。”花念与闻非几乎异口同声。 戚暮山看向花念,听她解释道:“徐大夫说你忧思过重,要你少劳心伤神。” “没错。”闻非附议道,少年气的脸上严肃起来,“听花花姐和江哥的描述,公子你这次估计又是玄霜蛊引起的高热。眼下算是第二次发作了,你的身子经不起这么摧残,当务之急是静心休养,等身体恢复后再作打算。” 玄霜蛊发作一次就把人折腾得够呛,他这具支离病骨不知还能抗下几回。 戚暮山沉默了半晌,终是喟叹道:“我要等身体恢复,可他们不会等我啊。” 私造火药,危及社稷,是重罪。 走私火药,通外叛国,更是重中之重。 花念与闻非也无言以对,两人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戚暮山。 过了须臾,闻非才缓缓开口:“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 “有。”戚暮山抬手揉了揉眉心,“我们可以赌一把。” “赌什么?” 戚暮山停住指尖,眸光微黯:“赌他们究竟有多少胆量。” - 江宴池叩门进屋时,戚暮山坐在床上,花念和闻非厌厌地坐在地上,后两人甚至比床上的病患看着还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是咋了一个个的?”江宴池疑惑地打开手里食盒,给每个人分了过去。 戚暮山拿起一块冰糖糕,淡淡道:“没事,就是突然发现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差事,到头来完不成,回去不好向瑞王复命了。” “我当是多大点事呢!”江宴池笑着拍拍戚暮山的肩膀,“反正此案已不是普通的镖队和山贼打架了,你还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殿下岂有怪你的理?” 他说着,看了眼闻非,闻非立刻叼着冰糖糕,点头如捣蒜。 花念浅尝了一口,不由扬起眉毛:“好甜。” 江宴池顺势转移话题:“是吗?我还没试过呢。” 戚暮山:“怎么忽然想起买起这个了?” 他并不大喜甜,冰糖糕的甜味对他而言有些浓烈了,因而平日多是择选清甜淡雅口的茶点。 江宴池:“不是买的,是上街碰到牧仁时,他送的。” “牧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公私分明,黑骑四位副官统统按照军法处置挨了几鞭子,但我看牧仁还挺生龙活虎的。不过少主因为身上有骨裂伤,就只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现在在禁闭思过。” 闻非:“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着他,原来也被关着了。” 戚暮山闻言略蹙眉头,他分明记得那家伙说是让许怀仁正了骨、抹了药的:“骨裂了?严重吗?” “不严重。”江宴池自个儿也拿了块冰糖糕,边吃边含糊道,“天璇公主给看的,说若是恢复得好,不出个把月就能痊愈。” 戚暮山细细嚼着冰糖糕:“……他本可以不用受伤。” “别这么说,当时也是事出紧急。”江宴池宽慰道,“安啦,少主关到祈天大典那天就放出来了,届时他还要出席大典呢。” 今日离大典那日没剩多少天了。 戚暮山听罢点了点头,喉结微动,咽下最后一口甜腻时,忽而说道:“王宫换御厨了吗?这和他之前送来的口味差挺多。” “是牧仁上街买的,这几日禁闭,陛下严管少主饮食,严禁膳房开私灶加餐,他就想买来托人偷偷送进去。” 原是馋嘴了,戚暮山失笑,问:“少主他,很喜欢冰糖糕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牧仁说少主喜好一家昭国夫妇开的糕点铺,常去那里光顾,这次的冰糖糕正是从他家买的。” 瓦隆只有一家昭国人开的糕点铺,前阵子穆暄玑和他出门时还去了这家,但这家的糕点大多甜味重,戚暮山便只挑了咸口的酥饼。 所以那家伙其实是好这种甜口的?那他之前让宫里御厨做的带过来的茶点…… 江宴池注意到戚暮山神情变得微妙起来,瞬间看出他那点心思,不禁挑起一边眉毛:“怎么,在考虑送他什么好吗?” 戚暮山:“总不能一直欠着他人情。” “要不改天我再帮你跟牧仁探探口风?” “……但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他应该不缺身外之物。” 江宴池道:“礼轻情意重嘛,我们使君准备的礼,就算不合心意他也必须得收下。” “我知道。”戚暮山失笑,“可是也不能准备得太草率。” 江宴池听他这不行那不行的,顿时笑起来,揶揄道:“哎,你在万平给人送礼不都是叫我随手打发的吗,怎么到了南溟就认真起来了?” “不一样,一个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礼数,一个是,是……” 戚暮山顿了顿,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和那家伙现在的关系。 江宴池追问道:“是什么?” 静默片刻,戚暮山才缓缓开口:“不知道。” 第36章 六月初, 祈天礼,南溟佑。 初阳甫一探出头角,整个瓦隆便熙熙攘攘起来, 沉浸在喜悦与欢庆之中。 禁军早已在各处街道站岗待命, 以确保游行之路畅通无阻。 街道两旁挤满了热情的百姓, 还有不少从其他城赶来庆贺的人,他们身着华服, 佩戴金环银饰, 纷纷注目望向长街的尽头。 南溟的准女王,未来的帕尔黛,阿妮苏,在侍卫的伴随下缓缓穿行过王宫大门。她站上马车,空手或佩剑并不合适,便拿着一支比她人还高的古铜色权杖。 游行队伍一出现在王宫宫门, 候在附近的民众就兴奋地低语,对阿妮苏的现身倍感激动。 不同于少主的年纪较长,又因公事需经常在外抛头露面, 公主尚且年少,忙于学宫课业, 故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 戚暮山倚在驿馆二楼的露台上, 驿馆离王宫很近, 从这个位置恰好能望见远处王宫的情状。 他褪去了病服,换回寻常的红衣,又外披一件白裳, 衣襟上绣着淡黄的鹤纹,平日随意半绾的头发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用绯红发带高高束起。 所谓入乡随俗,昨日卜多吉送来许多金玉首饰, 他便仿着南溟人的习惯层层叠叠地佩在身上,因着耳垂还留有环痕,戴上了一对新的珍珠耳坠。 除使团守卫外的江宴池、花念、闻非等人也同样换上最好的衣服,戴着最好的首饰。 “好碍事。”花念摩挲着项链上的一颗玛瑙石,微微蹙眉道。 江宴池脱口而出说:“但你这样还挺好看的。” “……”花念看了他一眼,抿起嘴,避开他的视线,无言地走到戚暮山身侧,留下不明白她怎么不说话了的江宴池独自在风中疑惑。 闻非想凑近看热闹,就和萧衡去到楼下驿馆门前。 戚暮山拆了纱布,戴着先前买的黑纱手套,扶住阑干远眺徐徐前来的游行队伍,笙箫鼓乐声越过屋脊,惊飞檐角停歇的鸠雀。 队首由禁军骑兵队开道,甲胄映日生寒,玄色鹰旗猎猎作响,身下战马齐声踏步,叩击着青石路面。 紧随其后便见四匹雪白御马拉着鎏金车驾迤逦而行,鸾铃脆响,每声叮铃恰落在马蹄起落间。 阿妮苏站在车驾上,头戴千缕银丝缠绕而成的冠冕,银冠下编着两股长辫,发间点缀玛瑙与碎钻,耳畔新月形的银环近乎垂肩。 当她持握权杖,朝夹道欢呼的民众致以微笑时,双颊的鎏金面纹与全身数百件银饰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第45章 有孩子向她伸出手,她便俯下身,轻抚过他们的头顶,赐予王室的慈爱与祝福。 “公主比去年更有女王的风范了啊。”萧衡感慨道。 然而身旁反常的安静令他转过头,只见闻非恍若未闻,明亮的目光正迎上阿妮苏投来的笑意。 江宴池不禁感叹:“南溟的公主和我们昭国的公主完全不同呢。” 戚暮山默默颔首,要继承王位的公主,自然与养在深宫的公主是不同的。 很快来到队末,今年有别于以往,队伍新添了以少主为首的黑骑。尽管仍是一袭利落黑衣,但黑骑们肩挂金丝王室绶带,引得青年少年们倾目惊羡。 而作为王储的游行,穆暄玑在黑骑的装束外另披了件靛青长袍,同样画上鎏金面纹,戴上繁琐银饰,虽略逊于阿妮苏,但经日光一照,满身皆似披流光。 戚暮山一错不眨地凝望着穆暄玑身骑乌云缓缓走过驿馆门前。 许是察觉到了目光,那双蓝眼倏然抬起。 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暮山听见心脏在胸腔内颤个不停。 穆暄玑微微一笑,仿佛望着水远山遥的几千里外,又或许望得近在咫尺。 - 乐声渐远,游行的队伍转过街角,便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就在这时,戚暮山听见身后有人上楼,走了过来:“戚公子。” 戚暮山闻言转身,见是卜多吉,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木匣:“多吉大人,这是又送什么来了?” “公主新制的安神丸。”卜多吉上前把木匣交给江宴池,“公主这几日忙于大典事项,听闻您病情方痊愈,一直想找机会给您送来。” 戚暮山打量着那木匣,匣盖上的纹样与阿妮苏之前给他的有些不同,但等江宴池揭开木匣,里头仍然是几个眼熟的瓷瓶。 “烦请大人替我谢过公主好意。”戚暮山莞尔,“不过使团的那位医师平时也会制些安神香,公主的安神丸恐怕来不及用。” 卜多吉道:“无妨,公主说上回的安神丸多是粗制滥造,这回的改进了些许,公子若是嫌多,尽管将之前的扔掉便是。” 戚暮山听他这么说,猜想那次应是卜多吉向穆天权透露的他随公主少主去了医理院,便不多遮掩,笑道:“好歹是公主的一片心意,我还是留着吧。” “如此也好。”卜多吉送完礼,没有离开,反倒走近戚暮山,站到他身旁,往不远处的街角眺望一眼,那里已完全看不到游行队伍的踪影。 他忽然问:“公子觉得这幅景象如何?” “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卜多吉笑了一声:“公子过誉了,若是与昭国万平相比,又如何?” 戚暮山想了想:“……比起万平,我更偏爱瓦隆的盛景。” “哦?您莫不是在说恭维话?” 戚暮山笑着摇了摇头,垂眼向下看去,方才被阿妮苏抚过头顶的一个小孩,正被其母亲牵着跟随游行的方向走去。 “万平,听上去是万世太平,但却暗流涌动……不太平。” 卜多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沉吟片刻,说:“公子在万平贵为靖安侯,想必身居暗流中心,自然要知何时潮起、何时潮落。但下面的人不一样,他们只管生计营生,若是知道得太多,岂不会人心惶惶?” “嗯,无知或许也是件好事。” “是啊,知道得越多,考虑得也就越多。公子您在万平一定没少深思远虑吧?” 戚暮山抿嘴一笑,缄口不言。 须臾,卜多吉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所以您现在既为我们南溟的贵客,只管接受东道主的招待即可,其他事还是少操心为好。” 戚暮山眉头一蹙,转眼对上卜多吉的目光,望不清他眼底意味。 卜多吉却别过脸,若无其事地接着道:“我算算,公主差不多要到中午才能返回王宫,午后再去天坛举行正式的祈天大典。公子和萧大人可以先在驿馆内稍作休息,等临近大典了,我再来接你们过去。” 戚暮山也装作没听见刚刚那些话,神色如常道:“好,辛苦多吉大人了。” “不辛苦,都是陛下的吩咐,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卜多吉便转身离去,然刚迈出两步,又驻足回头:“对了,戚公子,您信佛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戚暮山疑惑了一下,说:“不信。” “哦,我也不信。不过佛经里有句话叫‘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觉得可以送予公子。” - 待卜多吉走出驿馆,江宴池才皱起眉头:“奇怪,他在打什么哑谜呢?” 戚暮山盯住江宴池手里抱着的木匣:“他在暗示我们。” “暗示什么?”江宴池注意到他的视线,也低头端详起木匣来。 戚暮山沉吟道:“接下来的瓦隆恐怕也不会太平了。” 那日在杏林堂时,他和江宴池推断兴运镖局一案极有可能涉及南溟内政,但因对南溟宫廷知之甚少,两人对此毫无头绪。 经今日的游行,阿妮苏继任君主之位已是不争的事实,她的兄长暄玑亲王虽是王储的第二顺位人,但后者显然只考虑辅佐新王。 而公主的另两位堂表兄,一个常常泡在文书楼不问朝政,一个远在喀里夫鲜少回瓦隆,似乎也无意王位,所以王室内的人应当没什么理由要对穆暄玑动手,可以暂时被排除。 至于外戚亲王,以及鉴议院众臣,从穆天权先前提及有人对王储之位虎视眈眈可知,他们的嫌疑更大。 但问题就出在这,戚暮山全然不了解他们,除了卜多吉。 他方才讲的那番云里雾里的话,令戚暮山隐隐觉得,那或许不是暗示,而是警告。 “先回房吧,检查一下这个木匣。” 露台上人多眼杂,不是想事的地方,江宴池和花念便随戚暮山回到客房。 一进屋,花念关上了门,江宴池取出匣中瓷瓶,里里外外地仔细检查过去,戚暮山则翻找出之前阿妮苏装药的木匣,和花念将两次的瓷瓶一一比对过去。 摸索片刻,江宴池忽然喊道:“有暗格。” 他拿起木匣贴近耳边晃了晃,与戚暮山对视一眼:“里面有东西。” 戚暮山停下手头动作,微一颔首道:“打开它。” 江宴池试着摸索机关,然而探了半天都没探到哪里有凹槽。就在戚暮山检查完瓷瓶都没问题后,准备拿过木匣研究时,忽听“咔擦”一声。 “开了?” “呃,好像锁死了。” “……” 江宴池咂舌,怒道:“可恶!他到底什么意思!” 花念斜睨他一眼,摊开手:“拿来,我来。” “可是已经锁死了,这种机关一旦锁死就没法解开了。”话是这么说,江宴池还是乖乖给花念递过去。 但见花念随手翻看了两眼,便往地上砸去,一下没砸开,就抽刀劈开,江宴池拦都拦不住。 “哎!等会……”江宴池无奈扶额,“把里头东西搞坏了怎么办?” 戚暮山弯下腰,从碎成两半的木匣中拾起两张纸条,说:“不碍事,看起来不是要紧的东西。” 江宴池撇了撇嘴:“都是你惯的她……” 花念收刀入鞘,轻哼一声。 戚暮山把两张纸条沿着刀痕拼回,随即凝眉。 两人见状凑了上去,看纸上赫然写着六个字迹娟秀的昭国文字—— 欲归昭,休涉事。 第37章 午后的青石天坛煎起一层燥热, 日头斜斜地炙烤着大地。 乐师在祭台之下吹拉奏乐,摇铃沙响,骨笛呜咽。戴着兽脸面具的舞者立于祭台之上, 旋身起舞, 足铃罄响。 天坛中央矗立着彩漆图腾柱, 柱底四方各摆一只青铜鼎,柱顶延伸出无数五色幡旗, 直连向祭台外围的秸秆捆。 幡旗沉默地垂下头, 垂落的阴影笼住舞者们的头上。 戚暮山和萧衡在卜多吉的指引下,迈上看台石阶,引得席间贵族朝臣投来视线。 那些人在底下窃窃私语,时不时瞥来一眼,但声音掩在祭乐之下,听不分明。 两人缓缓走向主位上的穆天权, 拱手行礼道:“外臣见过陛下。” 穆天权一身蓝黑王袍,不见多余装饰,连王冠都没有, 唯有胸前的绿松石颈链下悬着金边孔雀翎。 他朝两人颔首致意,而后视线落在戚暮山身上, 许是此刻氛围庄重, 戚暮山被那道收敛笑意的目光盯得有些脊背发凉。 从东泽回来后的那几日, 穆天权除了加强禁军守备外没有其他表态,戚暮山便也没有进宫请见。 一来身体还在抱恙,二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穆天权。 萧衡在一旁替戚暮山捏了把汗, 正准备帮他说句话时,穆天权终于开口:“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戚暮山稍稍低眼,看向穆天权右手拇指上的紫玉扳指:“承蒙陛下关切, 外臣身体已无恙。” 第46章 “你看着比之前消瘦了许多。” “外臣这几日方离病榻,随行医师告诫外臣饮食宜清淡,不宜荤腥。” 穆天权点了点头:“驿馆附近有家客栈,掌柜的是个昭国人,她家菜式应合你口味。” 说的是梅千客栈,戚暮山一想好像确实有段时间没去光顾了,不过他还挺意外国王会对市井食馆也略知一二。 穆天权摩挲着扳指上的紫玉石,移目看向萧衡道:“萧大人怎么还不坐?” “哎,是是。”萧衡忙见穆天权似乎没打算诘问,忙接下话茬,拉过戚暮山的衣袖欲走,“来,侯爷,咱坐那里。” “慢着。”穆天权忽而打断说,“那是单给萧大人留的位置。” 萧衡:“……” 完了,陛下这明摆着是要把他支走,没了人帮腔,好单独诘问戚暮山。 萧衡默默松开手,在心底默哀,侯爷,下官尽力了。 戚暮山以他五年伴随昭帝的经验来说,此情此景,应赶紧认罪:“陛下,外臣……” 不料穆天权抬起手,止住了他剩下的措辞,随后示意他看往另一个方向:“礼宾名册临时有调整,戚公子的位置被改到那里去了。” 戚暮山望着那道眼熟的背影,微愣:“……谢、谢陛下。” - 三名朝臣正同穆暄玑攀谈,对他的伤情嘘寒问暖。 戚暮山便站在廊道下观望,早晨游行时的靛青长袍仍肃穆地裹在穆暄玑身上,眼下近看,倒像尊只可远观不宜靠近的神像。 很快有朝臣注意到他靠近,下意识斜睨一眼,被穆暄玑发现,也回头望了过来。 三人见状,向使君问好,就别过少主,识趣地退下了。 戚暮山这才缓步上前,与穆暄玑隔着几步远,行礼道:“外臣见过少主。” “免礼。”穆暄玑挑眉轻笑了一声,走近戚暮山,用指尖沾满金粉的手牵起他戴着黑纱手套的手,“还挺合适。” “是你眼光好。” 两人不约而同抬眼,相视一笑。 戚暮山凝视着穆暄玑面颊圣纹,稍正色道:“我们是不是该严肃点?” 但这尊活神像收不住笑意,毫不在乎道:“现在还在迎神,帕尔黛想看到欢乐的子民,若是太严肃了,她就不来了。” 戚暮山失笑,虽不信仰帕尔黛,却觉这是位慈爱可亲的神明,难怪南溟人以此名称呼女国王。 “不过等迎神舞结束,祈天礼正式开始,届时就该严肃起来了。” 穆暄玑拉着他的手来到双人椅前,戚暮山才看到椅子上放着块软垫,软垫上蜷着戴了宝石项链的金娜。 戚暮山与穆暄玑分坐在金娜两侧,轻轻挠着她的脑袋:“连金娜也要祭拜吗?” 她听见戚暮山唤她名字,喵喵地蹭起他的手心。 “本来让恩兰看着的,结果没想到她自己跑出来了。”穆暄玑略显无奈道。 金娜蹭了一会儿,许是隔着手套蹭起来不舒服,不一会儿就跳下座椅,噔噔噔地跑开了,周围侍者不等少主发话,赶紧“金娜金娜”地追了上去。 “奇怪,她今天怎么格外躁动?”穆暄玑拿开软垫,挪了过去。 “兴许到了顽皮的年纪吧。”戚暮山看着穆暄玑身边还可坐下一人的空隙,忍不住道:“我们非得这样坐吗?” 穆暄玑盯着他眨了眨眼:“不行吗?” 戚暮山见他睫毛上也沾了些金粉,一动就扑哧扑哧地闪,那视线越过点点金光,戚暮山招架不住,只好半推半就道:“……行。” 说罢,他忙挪开视线,转眼望向别处。 王室的座席位于最高处,除了穆天权与萧衡坐主位外,斜对面坐着天璇公主及王婿、玉衡亲王及王妃。 而另一斜对角,还有三张陌生的面孔。 其中的年轻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戚暮山的视线,抬眼望了过来。 穆暄玑:“看什么呢?” “他们是谁?” 穆暄玑闻言,随戚暮山的目光望去,说:“那是我的天枢舅父和舅母,边上那个是我大哥,摇光亲王。” 两方相距甚远,戚暮山看不清对方面容。 不过他看出了一点规律,好像王室亲王均位于中间正对祭台,王妃或王婿则安排在侧座,若是尚未成婚的亲王则是单独席位。 当然有三个例外,一个是穆摇光,没有带王妃出席,一个是穆暄玑……算了,他是少主他任性。 剩下的就是穆天权那边,只有萧衡和丘林伴在他身边。 戚暮山不禁觑了眼穆暄玑,似乎,一直没见过王后呢? 但毕竟是别人家里事,他终是压下疑惑,转而问道:“你大哥不是忙着操练西南水师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刚到,为了参加阿妮苏的大典,过两天就得回喀里夫。” 提及喀里夫,戚暮山望向祭台上的舞者,接着道:“瑶音乐坊那边情况如何了?” 穆暄玑说:“孟禾找到了蒙克的妇君林格沁,现在是瑶音舞班的班主。她供认了与萨雅勒有几年交情,后来蒙克到东泽开裁缝铺,也是她帮忙跟织物楼搭线,但对兴运镖局一问三不知。” “她的话可信吗?” “真假参半吧。”穆暄玑哂道,“孟禾继续带人跟踪了几日,不过她一直待在乐坊排舞,没有做其他动作。” 穆暄玑倏而伸手指向祭台:“那个狼面就是她。” 大典乐章虽由宫廷教坊承办,但也会编入其他乐坊的班主及一两名学徒,以择优选入教坊。 那狼面短暂出现了一瞬,随即被四周兽面淹没。戚暮山低声说:“我想单独见她。” “嗯,等大典结束。” “萨雅勒那边呢?” “前几天织物楼陆续运出布匹和成衣发往各地,像是在清理库存,但其中五车装载尤重,我便让人沿途留意着。” “那五车要送去哪?” “三辆往喀里夫,目前还没传回消息。两辆往瓦隆,送到了教坊。” 戚暮山蹙眉:“教坊要这么多布匹做什么?” “不知,教坊的事归礼司长管,就是那边那位。”穆暄玑又指向祭台外监督乐师的一男一女,“他叫图勒莫,旁边那位是鉴议院主事吉塔娜,今年是这两位操办祈天大典。” 戚暮山记下两人的脸,颔首道:“那些布匹现在在哪?” “教坊的库房里。”穆暄玑见戚暮山作沉思状,扬起一边眉毛,“你想去验那批货?” “想。” 穆暄玑微叹:“先说好,在王宫之内,以防万一我们只能暗中潜入,若持搜查令进去怕是会引起他们警觉。” 戚暮山手搁在腿上,便顺手拍了拍他的大腿:“放心,我小时候常带人溜进溜出我们那的皇宫,经验老道着呢。” “……” 戚暮山听穆暄玑没吭声,遂问:“怎么,王宫之内还有我们少主进不去的地方?” 穆暄玑摇了摇头,抬手覆住戚暮山的手背,注视着他,眼底闪着明快的晴光,悠悠道:“就是想起小时候也有人带我干这事。” 戚暮山微愣,想来那会儿的阿妮苏尚未出生,他作为顺位王储,应也经常奔忙学宫,很少有机会去到外面。 “我还以为你从小就这么肆意妄为呢。” “都是那个人教的。” 穆暄玑说这话时,眸光柔和又明亮,嘴边噙着少见的温软笑意。 戚暮山怔了一会儿,沉声道:“你和那人,关系很好吧?” 穆暄玑认真地说:“挚交。” 戚暮山闻言,捏衣角的手不由用力几分,缓缓抽出手,问:“是你在洛林说的那位故人吗?” 穆暄玑恍若未觉道:“是。” 话题扯远了,潜入教坊的事还没定夺,但戚暮山没忍住追问道:“那人后来去哪了?” 穆暄玑说:“他和家里人去了北方,往后就再没有联系了。” “幸得挚交又分别,真可惜……” 穆暄玑静默片刻,忽然后仰靠住软垫,边叹气边笑道:“是啊,可惜。” 话音甫落,乍听这时钟鼓敲响,周遭人声瞬间安静下来。 咚——咚——咚—— 三声鼓声响罢,乐师撤离,舞者则围绕祭台而立。 禁军卫队分列两侧,阿妮苏的身影缓缓出现——她换下了晨间的公主冠冕,代之以祭司礼冠,身着乌黑锦缎礼服,拖地裙摆上的暗纹明灭着诡谲幽光。 随着她一步步踏上祭台石阶,众臣起身。 - 在南溟,人不跪人,不跪王,只跪神。 戚暮山与萧衡作为使臣,也随百官跪在外围,穆暄玑则同其他亲王去到内围,跪在离祭台三丈远的位置。 阿妮苏立于祭台上的青铜鼎前,鼎内祭火尚未点燃。穆天权立于石阶下北向的青铜鼎前,鼎中火焰烧得正旺。 暮色沉沦,金橙的斜晖揉碎了灰蓝云霭,撕扯纠缠。 第47章 群臣半矮身形,低头垂目,听着头顶传来穆天权念诵祭词的声音。 戚暮山只当配合仪式,借穆天权的念诵声静下心来,复盘着此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 兴运镖局,织物楼,林州…… 过了须臾,群臣以首叩地,他也跟着照做,随后头顶声音飘远,穆天权念罢了祭词,改换阿妮苏念诵。 东泽,洛林,义云寨…… 戚暮山将注意力全集中在思绪上,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半晌,阿妮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再拜俯身。 瑶音乐坊,教坊…… 等会。 不,他想错了。 那群人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穆暄玑。 戚暮山心头猛地一颤,呼吸陡然急促,战栗着用掌心支起身子,耳边全是心脏的轰鸣,一股寒意森然攀上脊梁。 他缓缓抬头,望向台上的少女。 第38章 他考虑的方向没有问题, 只是在最后一步出了差错。 两名王储,其中兄长极力袒护姊妹,等阿妮苏将来登基, 两人许是一王一将坐高堂。 若有人欲夺王储之位, 贸然弑王必有将挡, 故而迂回先解决穆暄玑。如此既能破除将的阻挡,又使仅剩的王储成众矢之的, 届时再除掉阿妮苏推立新王储便易如反掌。 不过引诱穆暄玑前往义云寨的计谋显然失败了, 当然此举风险也大,该如何确保穆暄玑会孤身涉险?又如何确保他知陷涉陷? 除非那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那人兴许没料到会出现戚暮山这个变故,又兴许早做好了两手准备。 卜多吉今早带给他的字条,便是最后通牒。 但此事危及昭溟两国,他必须插手。 穆暄玑险些遇难后,众人的目光便都在少主身上, 而后穆天权以禁闭思过的名义对其暗中保护,限制其与外界接触,调遣禁军接管洛林, 这就进一步引得旁人以为矛头是对准穆暄玑的。 那人一步步设局,再一记声东击西, 等所有人被穆暄玑这颗棋子迷惑得差不多, 就可以反手将矛头对准阿妮苏。 然而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 怎么解决阿妮苏? 阿妮苏与她哥不同,她年岁尚小、武功尚浅,故需要侍卫禁军的保护, 而一旦失去护卫,她一个人还能自保吗? ……就像她此刻独自站在祭台上那样。 戚暮山深吸了一口气。 若在舞者中藏刺客,或许可以借着那些幡旗的遮掩行刺, 但那种距离保不准还是禁军救驾的速度更快。 若在祭台上动手脚,也有一定困难。祈天大典前禁军对天坛严加看护,外人不大可能溜进来,除非是策划大臣。不过这样的话,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一旦出了事将直接捉拿图勒莫和吉塔娜。 亦或者,埋伏的是他们手下,假借自家大人的名号进入祭台完成作案,之后再顶罪即可。 只是,既要平息众怒,图勒莫和吉塔娜似乎才是首选。 群臣低头默念祈语,唯有戚暮山抬头。从他这个方位,正好看到青铜鼎的火焰与阿妮苏的身影相重叠。 一滴冷汗忽然从脊背滑落。 墨石。 他虽迄今未见其貌,但十有八九断定是藏纳于布匹之内。 东泽纵火案中,蒙克从萨雅勒那批发来布匹裁衣变卖,再以相好为由送予受害人,等到受害人一家都换上暗藏墨石的衣物,只需一把火,既可杀人,又可灭迹。 义云寨一案中,三个镖师携暗藏墨石的布匹进入山寨,等到聂元嘉与穆暄玑站在一起,即便没杀死,亦可将两人炸死。 如果照这么推想的话,那一切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不不,假如,只是假如,倘若那两个案子只是试验,先试完哪种方法更好,再对阿妮苏…… 戚暮山差点身形不稳,他不敢赌公主的命,不敢赌那家伙血亲的命。 “侯爷……您没事吧?”萧衡小声问道,他显然在走神,走着走着就发现身旁的戚暮山竟抬起头,脸色煞白得吓人。 戚暮山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无言地低下头。 萧衡满腹疑惑,碍于祭祀还在继续,便没多问,但时不时用余光留意着戚暮山。 -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西风起,吹得幡旗猎猎作响。 狼面舞女手持燎祭用的火把走向穆天权,由国王亲自点燃圣火,再交到舞女手中。 她握着燃烧的火把,缓步踏上石阶。 祭台下的群臣随之俯身叩地。 祭台上的狼面舞女一步一步靠近阿妮苏,火光映着面具后的幽蓝瞳孔,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哎!侯爷!” 等旁人反应过来抬头时,那道白衣身影已然冲上祭台。 戚暮山喝道:“公主不可!!” 禁军正专注祭祀,没料到会突发变故,阻拦不及,纷纷拔剑出鞘,跃上祭台准备拦住戚暮山。 就在狼面舞女被戚暮山推开的刹那,她转手扔出火把。 阿妮苏眼见戚暮山不管不顾地箭步奔来,震惊道:“戚公子?你这是……唔!” 话音未落,她身上便被白袍包裹,紧接着被戚暮山按倒在地。 轰——! 一点火星溅上秸秆,环绕祭台整圈的秸秆捆几乎同时炸开,大火从秸秆烧上幡旗,瞬间吞没了祭台。 离爆炸源头最近的舞者当场被炸死,不少禁军也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掀翻,滚落祭台。 跪在最前排的穆暄玑和穆摇光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将身边人往后扑倒,丘林当即率一队禁军簇拥着护住穆天权。 一时间,群臣乱作一团。 穆暄玑快速确认完身下穆天璇和穆玉衡的安危,紧接着爬起来,转身迎着热浪火舌欲冲进祭台,却突然被人死死攥住手臂:“阿古拉!危险!” 穆暄玑奋力挣扎,竟没挣脱开,回头瞪向拦他的穆摇光,凶道:“放开我!” 穆摇光沉着脸,陡然加重手中力道,厉声道:“你想去送死么?!” 穆暄玑手臂还带伤,被他这么一掐,疼得更压不住火气:“他们还在里面!!” “阿妮苏恐怕不测了!你不能再出事了!” 穆暄玑闻言一怔,阴恻恻地瞪着穆摇光,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天坛内一片混乱,朝臣被这突发的意外吓得不知所措,亲王贵族在穆天权和禁军的引导下迅速后退远离火场。 就在穆暄玑与穆摇光剑拔弩张时,穆天璇忽然按住他的肩膀。 穆天璇神情凝重但异常镇定道:“阿古拉,阿木古朗,先救火。” 黑骑与另一队禁军同时赶来。 - 祭台内。 阿妮苏头脑一片空白,耳鸣伴着惨叫声、哭嚎声嗡嗡作响。 茫然无措间,她听到身上的戚暮山在喊:“公主!快把衣服脱了!” 阿妮苏来不及疑惑自己是否听错了,出于对戚暮山一股没来由的信任,她下意识去解开腰上绳结。 戚暮山的衣袍宽大,遮挡在她身上,还带着点隐约的药香,但很快这点香气就被浓烟的熏臭掩盖。 兽脸面具散落一地,有的裂成碎片,有的已被烧得发黑。 尚且残留着一口气的舞者,或动弹不得倒在原地呜咽,或拖着残缺的双腿挣扎着爬向阿妮苏,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声音:“公主,救命……” “阿母,我好疼……” “帕尔黛……求您救救我们……” 滔天烈火与浓烟隔绝了祭台内外,燃烧的幡旗盘旋在头顶,不知何时会烧断系绳掉落下来。 回过神的阿妮苏这才感到恐惧,画着圣纹的青涩脸庞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她越努力想解开繁琐礼服,手就发抖得越厉害。 戚暮山极力安抚着战栗的阿妮苏:“公主别怕,有我在,会没事的。” 阿妮苏知道要冷静,却怎么也冷静不了,年轻的公主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戚暮山在救她。 忽见余光里一道雪白亮光闪过,但那不是别的,而是方才的狼面舞女提起匕首对准戚暮山的后背,挥臂落下。 阿妮苏失声道:“小心!” 噌! 戚暮山惊觉回头,只见一人背身而立,铠甲映火光,手执长剑挡住狼面的挥刺。 狼面见势不对,蹬住来人胸甲借力后跃,拉开距离,轻盈落地。 来人匆匆丢下一句“保护好公主”,便提剑上前迎战。 戚暮山颔首,再看回阿妮苏时,她终于脱完最后一件里衣,穿上了盖在身上的外袍。 戚暮山赶紧捡起一旁的衣物揉成一团收在怀里,扶住阿妮苏站起身。 阿妮苏狼狈地裹紧白衣,看了眼那名侍卫,呢喃道:“缇雅……” 祭台的通道早被火墙堵死,兰缇雅是从侧边攀上滚烫石壁的,连头盔都没戴,单凭铠甲护身就一头扎进了火场,乌黑的长卷发被火燎了不少。 第48章 兰缇雅以长兵战短刃,压倒性地将狼面打得节节败退,然而狼面身手敏捷,纵使暂落下风,仍招招避开致命一击。 她便改远攻为近战,直逼对方面门出拳,狼面反应不及,硬捱下这一拳,银白护指撞在狼脸面颊,面具猝然飞出, 林格沁翻滚起身,喘着粗气,因吸入浓烟而剧烈呛咳。 她擦了把嘴角血迹,抬头睨了眼举剑步步紧逼的兰缇雅,随后越过兰缇雅望向戚暮山。 戚暮山看着那张脸,不禁皱眉。瑶音乐坊班主林格沁,萨雅勒手下死士沁姐,他早该想到她俩是同一个人的。 下一刻,林格沁箭步朝他袭来。 戚暮山把阿妮苏挡在身后,闪身躲避。 林格沁回手刺刀,戚暮山果断后撤一步,后移重心,鞭腿扫向她的腕骨。 匕首飞出,林格沁即刻用另一只手接住,紧接着刺出下一击,不过这回是奔着他手里的衣服去的。 兰缇雅紧随其后,挡在二人之间。 戚暮山命道:“要活的。” 兰缇雅道:“是!” 随后她便将林格沁引到别处。 有兰缇雅在,阿妮苏稍安心了些,抓着戚暮山的衣袖,看他手里还抱着自己那些衣物,遂问:“公子,这衣服有问题?” “有,但稍后再说。”戚暮山微蹙眉头,短促道,“这里烟大,先用衣袖把口鼻掩上。” 阿妮苏把手缩进袖子里,捂住口鼻,见戚暮山腾不出手,闷声道:“那你怎么办?我帮你拿着?” “不行。”戚暮山不容拒绝道,顿了顿,“很危险。” - 林格沁匕首难破铠甲,又经一顿消磨,很快就被兰缇雅以力量优势制伏在地。 兰缇雅从她身上割下几根布条把人捆好,拎到戚暮山面前。 “我先审她,你们去检查一下还有没有能救的。”戚暮山说。 兰缇雅点头应是,揽过阿妮苏,护着她去察看舞者们的情况。。 戚暮山依旧抱紧手中衣物,蹲下身,说:“沁姐。” “……” “阿琪是这么叫你的吧?” 林格沁啐了他一口:“你不配这么喊她。” 戚暮山没有躲,盯着她的眼睛,接着道:“那我换个叫法,格沁班主,如何?” 林格沁瞳孔骤缩。 “我问你,是谁派你来的?” 林格沁静默片刻,冷笑道:“……呵,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她既以“沁姐”在萨雅勒手下办事,显然并非萨雅勒养的死士,而是另受人指派。戚暮山迂回道:“萨雅勒又受谁指使?” “不知道。” “她把墨石运到哪了?” “不知道!” “公主的礼服里,是不是藏着墨石?” 这回林格沁没有再装不知,反而狡黠地笑了起来:“反正你都这么猜了,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戚暮山一哂,不紧不慢道:“行啊,我可以把衣服穿在你身上,再往那一推,看看你是被火烧死,还是被墨石炸死。” 林格沁道:“没关系,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戚暮山看她视死如归的模样,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席地坐下,将衣服搁在腿间,抬袖掩嘴道:“我不想脏自己的手,更何况,再过一刻钟,我们就会因入过量浓烟窒息而亡。横竖都是死,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见阿琪。” 第39章 “公主, 咳,咳咳……” 女人艰难转过头,满脸烟灰, 唯有一双蓝眼还澄亮地望向阿妮苏。 阿妮苏不顾她身下血泊, 将她捧到臂弯里:“你怎么样, 还能站起来吗?” 女人摇摇头,嘶哑道:“我动不了了……” 阿妮苏蹙着眉, 颤抖着手, 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弥留之际,女人还笑着安慰道:“别哭,公主……帕尔黛,会保佑你的……” 她说完这话,阿妮苏顿觉手臂一沉。女人就这么在公主的怀里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阿妮苏鼻头酸涩, 长呼了一口气,抬手为女人合上眼,把她缓缓放回地面。 周围还躺着许多舞者, 但经兰缇雅察看下来,或没了呼吸, 或苟延残喘, 撑不了多久了。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公主, 缇雅大人……” 阿妮苏和兰缇雅立刻寻声过去,那男人的一条腿以一种可怖的角度弯折着,仅剩一只手还能使劲, 边爬边拖出一条长长的殷红血迹。 兰缇雅赶紧蹲下身把男人扶起,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他看向阿妮苏,气若游丝道:“您没事, 真是太好了……” 阿妮苏扣住他的手腕,分明探到了死脉,艰难道:“别说这些了,你再坚持一下。” “不必救我,我只有一事……”男子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的玉笺,“这是,勒莫大人,掉落……请务必转交给……” 最后的脉跳停了,男人半睁着眼,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玉笺。 兰缇雅叹了口气,低声道:“愿你安息。” 阿妮苏小心翼翼地帮他合上眼,随后取过玉笺,展开阅读—— 黑骑暗踪,移形换位。 阿妮苏只披一件单衣,没处安放玉笺,便交给兰缇雅,说:“给少主。” 兰缇雅直接将玉笺收入护腕里:“是。” 两人检查完所有舞者,原本还留着一口气的最后也咽气了,十几条性命,无一幸存。 阿妮苏本以为去年随黑骑一同查办凶案已算是磨砺,然而当死亡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仍令她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 是谁,到底是谁…… 她忽然双腿发软,身形一晃,捂着嘴干呕起来。 “公主!”兰缇雅忙搀扶住她。 阿妮苏靠住兰缇雅的胸膛,过了片刻才缓过神,哑声道:“我没事,回戚公子那边吧。” 兰缇雅担忧道:“公主……” 阿妮苏拒绝了她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图腾柱下走去。 - 戚暮山正盘腿而坐,和手脚被缚躺在地上动不了也坐不起来的林格沁干瞪眼。 “还不肯说么?”戚暮山斜睨林格沁一眼。 林格沁冷哼道:“我抱着必死的信念来,岂会怕死?” 戚暮山道:“你最好现在坦白了,不然等落到禁军手中,就不止是这样捆着你了。” 林格沁好整以暇地打量戚暮山一番:“……昭国人,我看你有些眼熟,你是什么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 戚暮山懒得跟她掰扯,余光瞥见阿妮苏与兰缇雅两人回来,转头看到神色比方才更惊疑不定的阿妮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问道:“如何?” 阿妮苏摇了摇头:“你这边呢?” 戚暮山叹道:“不肯交代。” 阿妮苏了然颔首,见戚暮山腿上还搁着她的礼服,问:“你还留着做什么?” “这里头可能有你哥差点豁出性命都没能拿到的物证。” 阿妮苏示意兰缇雅去守林格沁,接着来到戚暮山身边坐下:“东泽纵火、火烧义云寨、祭台爆炸,都与这里面的东西有关?” “没错。” “是火药?” “不完全是,他们管这东西叫‘墨石’。” 火药能靠气味辨识,而阿妮苏的礼服上只有被檀木熏过的香气,许是礼服并没有问题,但也保不准是墨石无味。 不过在阿妮苏眼里,戚暮山现在就是抱着个炸药坐在旁边,一旦擦上哪怕一点火星子,后果都不堪设想。她于是说:“这样拿着太危险了,你换个地方放。” 戚暮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是图腾柱附近的青铜鼎。 阿妮苏道:“为了保证点火时的安全,鼎里只有上面铺了一层燧石,下面就全是沙土了,用来隔绝火药应当没问题。” 戚暮山恍然,以事前的站位来看,阿妮苏当时就站在青铜鼎前一丈处,被他扑救时也并未拉开多少距离。 往祭台周边的秸秆捆里藏墨石不如往青铜鼎里埋,戚暮山原先设想的就是墨石可能在阿妮苏身上或在青铜鼎里,所以才要阻止林格沁将火把递给她。 但林格沁被阻挠后的第一反应,却非就近点燃青铜鼎而是舍近求远去点秸秆,想来那里面确实是安全的。 不过以防万一,戚暮山还得亲自检查一下。 阿妮苏便吩咐兰缇雅一起过去,兰缇雅有些放心不下让阿妮苏看守林格沁,但仍遵照公主的命令,帮戚暮山检查各个青铜鼎。 林格沁见状挑眉,她看出阿妮苏此举是要支走那两人单独审她。 阿妮苏也不多同她迂回,直截了当问道:“班主,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让你杀我这么多臣民?” 林格沁缓缓道:“你我无仇无怨,我只听上家指派。” “你上家是谁?” 第49章 林格沁不作声。 阿妮苏等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揪起她的衣领,说:“你想保持沉默也行,但等出去后,我会让你后悔没有在这交代。” 哪知林格沁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阿妮苏公主,原来你也并非我家大人想得那么单纯。” 阿妮苏冷冷道:“你当真以为我王舅会立一个单纯的公主么为王储么?” “为何不呢?论众望所归,少主才是首选王储,你?呵,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我和我兄长血浓于水,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林格沁笑意更深:“我可没有挑拨,这是事实。你跟那个昭国人一样,骨子里淌着虚伪的血液,果真是一脉相……” “啪!” 阿妮苏出手利落,沉着脸,平静道:“我的确血脉不纯,但在后世的史书上,这只是我功名政绩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句话。” 林格沁被打得别过脸,嘴角却仍微微扬着:“你们母女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阿妮苏稍眯起眼,说:“你和我母亲认识?” “岂止认识?”林格沁哂笑道,“多亏了你母亲,我才能从昭国逃回来。” 阿妮苏松开手,惊讶道:“你是……” 林格沁呛咳了几声,喘着粗气缓缓启齿道:“我是当年溟国战败后,随你母亲前往昭国的教坊舞姬。” 林格沁看着阿妮苏双目圆睁,终是放下敌对姿态,接着说:“北辰公主生前策反了后宫大半宫人甚至不少嫔妃,那些人后来与天璇公主里应外合,帮你兄长假死脱身,乃至再后来景王发动宫变时,又趁乱放我们逃走。” 阿妮苏怔了好半晌:“……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能说。” “你这么做,对得起我母亲吗?” 林格沁轻叹一声,闭上眼:“一切都是为了溟国,帕尔黛会理解的。” 阿妮苏蹙眉怒道:“你为了溟国?你害死教坊大臣,害死乐坊百姓,也是为了溟国?” 林格沁紧闭双眼,倏而有气无力道:“你太天真了,公主……舍不得小义,成不了大义……” 阿妮苏发现她脸色不对,便伸手探她腕脉:“你中毒了。” 而后用衣袖掩住她的口鼻:“慢慢呼吸。” 林格沁睁开一条缝:“没用的,除非火灭了,这样撑不了多久……” 阿妮苏道:“我还要把你活着关进牢里。” 林格沁被迫吸入衣袖上的药味,竟清醒了些许,她望了眼不远处正和兰缇雅埋藏礼服的戚暮山,说:“可恶的昭国人,衣服还挺香……” - 戚暮山很快将礼服压在青铜鼎底,边捂嘴咳嗽,边折返走回。 三人挨在一块,开始思索该如何出去。他们看不到外边情况,不确定外头什么时候能灭完火,但是再等下去的话,他们怕是也要撑不住了。 拿布掩住口鼻只是权宜之计,多少还是会吸进浓烟,不过是延缓了中毒的时间,眼下还是需要尽快出去。 “入口堵住了。”兰缇雅说,“其余方位火势凶猛,而且过去这么久,火势没有减弱的迹象。” 戚暮山观察着她身上铠甲:“你刚刚是如何进来的?” 兰缇雅明白他的意思:“我来时那处火势不大,若有甲胄护身可以出入,但现在那里也烧旺了。” 戚暮山颔首:“先带公主出去。” “那你怎么办?” 戚暮山摇头道:“我还能挺会儿,公主快坚持不住了。” 阿妮苏方才去祭台周边察看伤亡情况,又回来同林格沁讲了不少话,已然吸进许多浓烟,脸色隐隐有发红的迹象。 兰缇雅担忧道:“但四周都被封死,我们怎么出去?” “火势是靠秸秆延续,必有哪处秸秆堆积薄弱,只要找到烧不透的地方,便可为突破口。” 戚暮山向兰缇雅借来佩剑,婉拒了她的随行,独自来到祭台周边。 此处火势最盛、烟灰最浓,熏得戚暮山眼睛酸疼,忍不住流泪。 他举剑摸索,脑中却不断回顾着阿妮苏与林格沁的对话,他那时离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 阿妮苏既是北辰公主之子,那穆暄玑也…… 忽然,一捆尚未炸开的秸秆被长剑一刺,滚了下去,戚暮山瞬间回过神,小跑回去告诉兰缇雅。 阿妮苏脸色更差了,整个人蜷缩在兰缇雅怀里。 兰缇雅脱了胸甲穿在阿妮苏身上,又取下肩甲护住她的头,裹紧衣服将她抱起,把手臂腿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戚暮山最后嘱咐道:“祭台高,要小心。” 兰缇雅看了眼一旁的林格沁,说:“你也要小心。” 戚暮山点头。 兰缇雅抱紧阿妮苏,走向戚暮山找到的缺口处,深吸了一口气:“公主,你害怕吗?” 阿妮苏虚弱道:“有你在,我不怕……” 兰缇雅顿足,随即后脚蹬地,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刺。 就在肆虐火舌扑面的刹那,她腾空扭身,任由后背撞向火墙。 成败在此一举,兰缇雅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愿帕尔黛保佑你,阿妮苏。 眼前霎时昏暗,霎时明亮,兰缇雅感到身体在下坠,紧接着脊骨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 她猛然睁眼,望见久违的晚霞。 下一刻,一摊水泼了过来,浇灭衣服上的火苗。 “缇雅!” 穆暄玑迅速把兰缇雅拖出来,她掉下来时,下半截身子还没在火里,得亏有铠甲保护。 附近灭火的黑骑赶紧簇拥过来帮忙。 “缇雅大人!” “是公主!!” “公主还活着!” “医官呢!快叫医官过来!” 阿妮苏被黑骑扶起,立马扑向了穆暄玑,闻到兄长衣袂熟悉的檀木香,再也绷不住情绪,埋在他胸口大哭。 穆暄玑紧紧搂着惊魂未定的小妹,垂下眼,正要柔声安抚,忽然发现她身上这件白衣十分眼熟,蹙眉道:“缇雅,戚暮山呢?” 兰缇雅即刻换回胸甲:“戚公子还在里面,属下这就去……” “少主当心!” 一禁军高喝,举起唧筒往他们头顶喷水。 穆暄玑抬头,瞳孔骤缩,只见数百条幡旗接连断裂,拖着越烧越旺的火焰,四下散落,吞没了祭台。 第40章 眼见幡旗掉落, 戚暮山一把抓起地上的林格沁躲避,然而衣摆还是沾上了火星,他赶紧脱下衣服往地上甩。 所幸火是被扑灭了, 但这件昭帝御赐的红衣烧破了好几个洞。 戚暮山有些心疼地扔掉衣服, 把林格沁从层层叠叠的幡旗堆里捞了出来, 退到青铜鼎附近的一小片空地。 墨蓝夜色晕开赤橙余晖,星子点点闪烁。 头顶没了东西罩着, 浓烟得以流通到外边, 他们又能多撑一会儿了。 林格沁仰躺在地,忽然道:“喂,昭国人,为什么救我?” 戚暮山淡淡道:“公主要活的。” 林格沁:“哦,你都听到了?” 戚暮山“嗯”了一声。 “听到多少?” “全部。” 林格沁动了动脖子,侧过头去看戚暮山, 戚暮山却刻意忽略她的视线,若有所思地盯住地面。 “你说,要是小公主没有回南溟, 会不会更好?”林格沁问。 戚暮山道:“不会。” 林格沁略感意外:“为何?” “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混血公主,在昭国深宫里不会好过的。” “……哦?你知道的还挺多。” 戚暮山低吟道:“我还知道, 当时宫里只有淑妃愿意抚养她, 还给她取名叫阿芸。” 林格沁陡然睁大双眼, 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戚暮山长呼了一口气,缓缓掀起眼帘,对上林格沁警觉的目光, 说:“你记不记得,有人曾带你们少主溜出质子府偷玩,却险些酿成大祸。镇北侯和岁安郡主跪在殿前求情了好久, 才让先帝消气。” “你,你……” 戚暮山接着说:“更早些的时候,因为少主思念公主,那人就带他溜进后宫,远远地看了一眼。出来时还被人发现了,万幸那舞姬没有告发我们。” “你是……” 戚暮山:“少主初到昭国时,有不懂事的家伙捉弄他把他推下水池,他不会游泳,差点淹死,正好被随岁安郡主进宫省亲的那个人看到了。” “世子?”林格沁惊呼。 戚暮山微微颔首。 他所言句句属实,但林格沁仍是难以置信:“怎么会……你这个病秧子怎么会是世子?” “现在自然不是了,现在我是靖安侯戚暮山,奉皇命出使溟国追查墨石疑案。” 林格沁沉默了。 戚暮山观察着她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忽然道:“你其实心里放不下公主和少主吧?” 第50章 林格沁一愣,而后默认似的垂下眼。 “北辰公主牺牲自己,才换得你们重归故里,你怎么忍心对她的两个孩子下手?” 这些话若换作其他昭国人说,林格沁定要大骂他“要不是你们,北辰公主何至于牺牲”,可偏生这假惺惺的话是出自戚暮山之口。 她顿了顿,说:“我没想过害少主,本意,也不愿害死公主。” 戚暮山蹙了蹙眉,沉声道:“义云寨的事,你可知晓?” 林格沁疑惑:“义云寨?” 戚暮山观她表情不假,便解释道:“前不久有兴运镖局的镖师往义云寨埋了墨石,企图炸毁义云寨,和你今天的手法如出一辙。当时少主也在场,险些丧命。” 林格沁脸色瞬间苍白:“不,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杀少主。” 戚暮山闻言,陡然厉声道:“既然无心杀少主,那对公主,你就下得去手了?” 林格沁不堪重负地别过脸,百口莫辩,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句哽咽的:“……我下不去手。” 和戚暮山想得一样,整件事的主谋也料定林格沁不会轻易动手,但那人不仅了解林格沁的心性,还深谙溟昭两国过往,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她对付阿妮苏。 戚暮山也是听了此前她对阿妮苏说的话,才恍然明白穆天权曾说的“虎狼环伺”,那并非是觊觎王储之位。 南溟王室尤为看重血系传承,若忽然要将王位传给一位有着敌国血脉的公主,纵使这位公主如何受百姓爱戴,也总有人会诟病公主血系的问题。 不过,那人能用阿妮苏说服林格沁,戚暮山也能用穆北辰说服她。 穆北辰,显然是林格沁心里一根永远的刺。 戚暮山掰回她的脸,说:“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烈焰火光在这双蓝眼里流转,林格沁静默片刻,嘴唇翕动道:“你先解开我。” “不行。” 林格沁与戚暮山直直对视,认真地说:“你解开我,我定知无不言。” 两人已经被火势包围到寸步难行,就算把林格沁解开她也没处逃跑,戚暮山考虑了一会儿,便拿起兰缇雅留下的佩剑,割开她身上的布条。 林格沁立刻从地上坐起,活动了一番手腕。 紧接着,戚暮山举剑抵在林格沁的颈侧:“我给你解开了,也请你知无不言吧。” 林格沁瞥了眼脖上剑刃,缓缓开口:“负责祈天大典的一个大臣名叫图勒莫,他是礼司长,管教坊,因而秘密与我取得联系,谋划了这场暗杀。” “怎么谋划的?” “你既然知道墨石藏在布里,那就好说了。”林格沁轻叹道,“前几日萨楼主刚将一批货送进教坊,勒莫大人则把墨石藏进祭台,等大典进行到最后的燎祭,由我在传递火把时引燃墨石,趁着混乱……再自杀,毁尸灭迹。” 戚暮山想起穆暄玑的话,问:“其余墨石运到了何处?” 林格沁摇头道:“那会儿我已回到喀里夫,并不清楚,只知道勒莫大人手头还留了一些,是他准备今夜自保脱身用的。若是要逮捕他,必须赶在那之前。” 她如此坦率地供认出图勒莫,倒让戚暮山有些怀疑,毕竟负责大典的还有另一位大臣,而且单凭图勒莫一个礼司长跨越溟昭两国走私、布局、行刺,属实不大容易。 在图勒莫之上,一定还有人。 不过林格沁兴许就知道这么多了,她游走萨雅勒和图勒莫之间,也只是个听命行事、最后自尽封口的死士罢了。 “世子。”林格沁盯着戚暮山手中剑柄,忽而这般唤他,“你和少主如果想继续查下去,喀里夫或许有你们要的线索。” 穆暄玑已命黑骑去喀里夫追查那批货车的下落,但听林格沁的意思,似乎还是得他们亲自去一趟为好。 戚暮山点了点头,忽觉一阵莫名头晕,按理来说烟灰都往外飘了,不应该会有这种感觉。 “还有一事。” 林格沁话音止住,没再说下去。 戚暮山忍住晕眩,握紧剑柄,追问她:“什么?” “其实……”林格沁幽幽抬眼,笑意狡黠,“我还是给自己留了条活路的。” 下一刻,周身烟雾乍起,迷乱了戚暮山的视野。 他有所提防,却不及林格沁迅猛,瞬间被她接住剑刃欺身逼近,攥住手腕,扫腿放倒在地。 戚暮山只来得及看清林格沁眼中一点不忍,便被一记手刀打昏过去。 - 黑暗中,他窥见一座荒村。 老屋断壁残垣,木门被西风吹得嘎吱响,房顶坍塌了一半,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 唯一完好的那面墙上,挂着许多生锈的兵器,戚暮山猜测这里原本是家铁匠铺。 但他被五花大绑地放在地上,睁眼时,脖子后面还隐隐作疼,身边躺着几名陌生的少男少女。 只听旁边有几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人愠怒道:“蠢货!叫你抓人,怎么把镇北侯的儿子抓来了!” “我,我看他穿得朴素,身,身边还就一个书童,我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就……” “要不是我搜出这块令牌,你们就等死吧!还不赶紧把人送回去!” “大哥息怒,既然已经抓了镇北侯的儿子,与其直接放了,不如换点赎金再放。” “啧,是个好主意,那剩下这个怎么办?” 他随那三人的身影移动目光,发现了另一边的少年,少年躺倒在地昏迷不醒。 “这小娃是个南溟人。” “哦?镇北侯还跟南溟的女人有交情?” “哈哈,谁知道呢?他在塞北打仗时,说不定还搞过北狄女人。” 戚世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眼下情况,只得咬紧牙关装昏迷。 为首的男人蹲下来捏住少年的脸,翻来覆去地打量:“这南溟小孩生得还挺漂亮,像个小姑娘似的。” “哎,大哥,我想起来南方有个州县娈童盛行,不如把他卖到那去,定能比还回去赚得多!” 男人目光幽微:“嗯……你们说,娈童是什么滋味?” 俩小弟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笑道:“我们小心些别弄伤了他,还能卖个好价钱。” 这下戚世子可忍不了一点,也不管被他们发现自己醒了,出声喝道:“喂!放开他!” 男人放下手中的少年,转过头:“哎呀,小侯爷醒了啊。” 戚世子不甘示弱地瞪过去:“你们这帮人牙子!狗养的畜生!下作狗贼!等我爹来,定要你们千刀万剐!” 男人上前揪起他的衣领,嗤笑一声:“呵,镇北侯的儿子,就这点能耐?” 戚世子看见后面装晕的少年悄悄爬了起来,忽地清嗓:“当然不止……” 接着他便气沉丹田,连珠炮似地破口大骂,从畜生说到禽兽,从父辈问候到祖辈,从这辈子咒到下辈子。 得亏这帮人还要留着他换赎金,不然他骂第一句话就要被堵了。 骂到最后,戚世子气喘吁吁,男人好整以暇地把他提了起来:“说够了么,小侯爷?说够了,就该跟你爹好好谈一谈赎金的事了。” “谈个屁!” 他说罢,一个头槌往男人鼻子上撞。 男人怒极,反手把他掌掴在地,一脚踹他腹里,痛得他蜷起身子。 俩小弟赶紧劝道:“大哥冷静!” “滚!老子今天就教他做人!” ——嗖! 男人刚抬手,倏而瞳孔骤缩,低头刹那,只见一截染血的箭杆正钉在胸前,鲜血汩汩涌出。 另两人震惊回头,原是少年不知何时从墙上取了张弓下来。 少年紧接着拉开第二箭,天青石般的蓝眼倒映着夕阳余晖,死死盯着他们,仿佛草原上伺机而动的豹。 一人反应迅速,一把拽起戚世子挡在身前:“不许动!” 果不其然,少年犹豫了。 另一人趁机掷出飞镖,正中弓身,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木弓截成两段。 戚世子当机立断:“快走!” 然而少年没有动作,定定地站在那。 人牙子还以为少年是被吓呆了,准备冲上去捉回来。 不料刚迈出一步,木门突然被人踹开,同时伴着一声如雷贯耳的:“镇北侯府查案!都不许动!!” 老侯爷嗷这么一嗓子,把两个人牙子吓得撒开戚世子,立马跪地连声求饶。 少年跑了过来,往刚刚拿戚世子挡箭的那人身上踹了一脚,用南溟语说了句大概是诅咒的话,便去帮戚世子解开绳子。 戚世子:“你原来还会射箭啊?” 少年没吭声,眼睛红红的,也不看他,就这样沉默不语地给他解绳。但绳子绑得紧,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随后戚世子便看到他爹冷着脸走了过来,直接用剑尖挑断绳子,骂道:“小兔崽子,把你娘吓得够呛。” 戚世子:“爹……” 第51章 老侯爷不吃他这套,但念在侯府家将追着他的踪迹才找到这附近窝点,算是将错就错,于是叹道:“算了,回去再收拾你!” 戚世子目送他爹出去收拾残局,刚松了口气,忽然被一旁的少年扑上来抱住。 “暮山哥……” - “暮山……暮山?” 戚暮山缓缓睁开眼。 梦中少年的脸庞,与此刻面前的这张脸交影重叠。 他下意识道:“阿九……” 第41章 穆暄玑闻言一怔,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叫我什么?” 戚暮山清醒过来,从穆暄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认真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道:“阿九。” 穆暄玑忍不住咧嘴笑了一声, 湛蓝的笑眼, 噙着晶莹波光溅到眼睛底下, 凝成嘴角边两个浅淡凹痕,看起来又要笑又要哭。 他哑声道:“暮山哥, 你想起来了吗?” 戚暮山点了点头, 露出抱歉的笑容:“我没有忘,我一直都记得……” 穆暄玑稍稍收敛笑意,十二分委屈地嗫嚅道:“我还以为,是我模样不如从前,叫你认不出来了。” 这事得怪戚暮山,他一直囿于昭国的礼制习俗, 哪想到穆天权宁可不立王后不留子嗣,也要把王位传给自己的侄女侄男。 若非他在祭台上听见林格沁与阿妮苏的那番话,怕是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但是也不能全赖他!谁让他从未听过穆暄玑喊穆天权“王舅”呢? 辩解的话刚到嘴边, 戚暮山望着穆暄玑摘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银饰,又洗干净了面纹的脸蛋, 遂失笑道:“这话最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戚暮山怕他不信, 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忽觉不对,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正浸在热池里, 四周薄雾缭绕,裹挟着淡淡的清苦药香。 “我们在哪?” 穆暄玑坐在池边,说:“北辰殿。” “北辰殿?” “我们把你救出来时, 你呛了不少烟。我姨母调的这池药浴,有助你恢复,还能驱寒,不过你先前结的疤还没脱落,不能泡太久。” 临了,穆暄玑还体贴地补了句:“我跟萧大人知会过了,让你的人不必担心。” 戚暮山不禁道:“不是这个问题啊……” 穆暄玑以为他又在担心使臣可进不可进的那些事,说:“没关系,王舅同意了。” 戚暮山自然不担心穆天权允不允许,只是他从前大小病或在太医院或在侯府,还从没跑人寝宫里□□地泡药浴,明明驿馆离天坛没多远。 戚暮山脸上被水汽蒸出些许热意,往水里缩了缩,让温热的水流没过肩膀,而后正色道:“公主怎么样了?” 穆暄玑道:“阿妮苏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现在已经睡下了。” 戚暮山松了口气:“那就好。” 穆暄玑眸光闪烁,垂下眼,喑哑道:“今天的事……谢谢。” 戚暮山温声道:“那是你妹妹,别的我什么都没想。” 因为阿妮苏是他的小妹,不管他是穆暄玑,还是穆九。 戚暮山接着道:“对了,林格沁呢?” 穆暄玑注视着戚暮山,摇头道:“禁军还在搜,她把你打晕后,爬上祭台的柱子用勾绳逃走了。” 戚暮山闻言蹙眉:“抓住图勒莫了么?” “事发之时天枢舅母就逮捕了图勒莫和吉塔娜,之后鉴议院开会,缇雅找出你藏的礼服,我们从中发现这个。” 穆暄玑拿出一只拇指大的琉璃瓶,里头装了半瓶黑色粉末。 戚暮山接过端详:“这就是墨石?” “准确的说,是硝石。” “……” 穆暄玑看戚暮山表情有些复杂,笑道:“这是黑硝,只能从硝石矿里挖。图勒莫原先还想抗辩,但看到我们拿出这玩意后,便供认了所有罪行,与萨雅勒勾结、收买林格沁行刺,全是他一人所为。” 戚暮山奇道:“吉塔娜没有参与进来么?” “我也很疑惑,他俩一起策划大典,图勒莫岂能瞒住吉塔娜暗中布置陷阱?不过禁军立刻去搜查了两人住处,从图勒莫那搜出了墨石,以及与织物楼的书信,吉塔娜那边倒是真没什么东西。” 戚暮山思忖道:“林格沁也说一切都是图勒莫谋划的,没提及吉塔娜知情。” “虽说目前没有证据指向她,但此事存疑,暂且将她关押候审。”穆暄玑收起戚暮山还回的琉璃瓶,“今晚还要处理图勒莫的余党、天坛修缮工事,等明早禁军押来萨雅勒,再要接着审,鉴议院有的忙了。” 戚暮山仰头枕在池边靠垫上,扬起眉毛道:“这么忙你还抽空过来?” 穆暄玑:“剩下的事不需要黑骑了,而且我还有禁足令呢,只是因为祈天大典才被允许出来。” 戚暮山:“哦,我听牧仁说你这几天在禁闭养伤,手没事吧?” 穆暄玑料想牧仁都跟人兜底了,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事,早就不疼了。” 戚暮山和他视线一对:“这次没有骗我吧?” 穆暄玑大大方方地把目光粘在戚暮山身上,而后伸手将他鬓边湿发别至耳后道:“没有。” 温热的指尖触及耳畔,加之水汽氤氲,这回轮到戚暮山不好意思地移开眼了。 穆暄玑就这样碰着他滚烫的耳朵,静了一会儿,缓缓道:“如若祈天大典照常结束,我还想与你在天坛祈福,等祈福完,再问问你……” 戚暮山能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一时又紧张又期待地望着穆暄玑,心照不宣地等着他说下去。 然而穆暄玑大概光是摸他耳朵就用尽了所有勇气,眼见着想临阵脱逃,戚暮山忽而从水里探出手,覆住他的手背道:“问我什么?” 穆暄玑被戚暮山虚握着手,绕过湿漉漉的鬓发,抚着他的脸颊:“……你愿不愿意,今夜留在这?” 满室都是药草的清香,穆暄玑的脸笼在水汽里,朦朦胧胧的,一边说话一边扑闪着蝶翅似的睫毛。 戚暮山摸到他手背细腻得仿佛从未沾过阳春水,但手心里一道道细微的疤痕,粗糙的指腹,都是他从一个畏缩怯懦的小质子成长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少主。 只是这少主心里头,还藏着那个小质子。 先前但凡穆暄玑发话,压根不管戚暮山答不答应,可如今那些看似王命背后的心思已不必明说,穆暄玑行不出少主的气势,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每次穆暄玑自顾自地当戚暮山是答应的时,戚暮山也确实没想过拒绝他。 “我愿意。”戚暮山低笑,握住穆暄玑轻颤的手指。 “真、真的?” “真的。” 穆暄玑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泡得差不多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戚暮山看他步伐轻快地跑开,不由失笑,权当他是因为欣喜自己留宿寝宫。 须臾,穆暄玑便抱着一叠衣服回来。 戚暮山看到那十分眼熟的光滑面料时,方觉不对:“我的衣服呢?” 穆暄玑解释道:“被火燎了,不能穿了。” “所以这是?” “我的寝衣。” “……” 合着穆暄玑刚问他愿不愿意的意义何在?最后都只有乖乖留下的份——除非戚暮山敢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但可想这个恶劣的家伙绝不会让他□□地踏出浴室门半步。 戚暮山无奈起身,下面还系了圈巾布,但随着他上岸的动作,巾布有些松动,穆暄玑见状立马扔了条干毯子过来,给他从头盖到膝盖。 “擦干了再穿,别着凉了。”穆暄玑快速看戚暮山一眼,便别过脸,把衣服放下,“我去外边等你。” 戚暮山过去随仍是景王的昭帝出征时,那都是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坦诚相见,全身上下没有没被人看过的。 穆暄玑这会儿跟他害臊起来,倒让戚暮山也有点害臊了。 他拿毯子擦干身子,捡起竹席上的寝衣,摸起来还带着被日光晾晒过的暖意。 - 浴室隔壁就是少主的寝室,眼下已入夜,琉璃窗外投落斑驳树影,桌上烛台半明半昧地亮着。 戚暮山进屋时,看见穆暄玑正坐在软垫椅上,身前堆满了公文文书。 他刚要开口,忽然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团在踝边,低下头,恰与仰起头的金娜四目相对。 “金娜什么时候回来的?” 戚暮山迈不出脚,无奈只得把金娜抱起来,揣着她坐到穆暄玑身边。 穆暄玑放下手头公文道:“祭祀那会儿她一直在旁边吱哇乱叫,恩兰以为她不舒服就先带回来了。” 戚暮山煞是喜欢金娜,逗着她,笑说:“我猜她应该是感觉到了危险,在提醒我们要小心。” 穆暄玑看一人一猫玩得起劲,便拿起手边篦梳,帮戚暮山梳顺已绞得半干的头发。 寝衣上的和他身上的檀木香顿时拥住戚暮山。 第52章 两人身量差不多,但穆暄玑的寝衣挂在戚暮山身上却松松垮垮的。 穆暄玑边往那半敞的领口瞥去,边若有所思地梳着头发。 戚暮山侧着脸,嘴边笑意不减,忽然道:“阿古拉。” “嗯?”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 “是。” 银篦梳过发间,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戚暮山接着道:“那个时候在洛林,不是偶然吧?” 穆暄玑道:“那时我率黑骑在洛林埋伏山贼,碰巧遇到你们途径洛林。” “这样啊。” “不过,我早些时在你们昭帝送来的使臣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还以为是重名重姓的,想着过来看一眼。” 戚暮山心知肚明,但没有戳破他:“看到之后呢?” 穆暄玑梳得更轻柔了些:“看到你之后,我在想,这个人怎么会是你?可是后来细看你的眉眼时,我又想,就是你,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吃的不好、穿的不好、身边也没人照顾的好?” 戚暮山静默片刻,说:“诏书刚下来时,董叔和我四处逃亡,就是在那时结交了江宴池与花念。后来东南内乱,我化名参军,领兵的是当时的三皇子景王,他认出了我,但没揭发我。等到东南平定,我就投到他麾下干事,后来景王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了现在的昭帝,我则继续做他的近臣。” 穆暄玑越梳越慢,最后停了下来,静静地听戚暮山讲述。 半晌,他放下银篦,牵过戚暮山的一只手捧在手心里,说:“董叔近来可好?” 戚暮山略叹道:“年纪大了,变得比我娘当年还操心我了。” 穆暄玑低低地说:“郡主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肯定更操心。” 戚暮山苦笑:“她要是还能看到,就好了。” 穆暄玑凝视着他眼底倒映的烛光,轻轻搂过戚暮山,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坐垫柔软,两人自然而然地靠近彼此。 夏夜暖风漾过窗台,与树梢的蝉鸣交织。 短暂沉默后,戚暮山道:“其实我们在洛林的第一个晚上,我说相信你时,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阿九的影子。但是我确信阿九早就病死在了万平,因为我挖开过那个假坟墓……” 穆暄玑恍然道:“……天璇姨母的计划紧迫,我想过和你道别来着……对不起。” 戚暮山枕在他肩膀上微微摇头:“不用道歉,我明白,你只是太想回家了。” 穆暄玑闻言一怔,而后侧首,缓缓埋进戚暮山带着浅淡药香的发间,这味道和在质子府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一样清苦。 第42章 戚暮山再次睁眼睛,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他迅速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窗户不知道被谁半掩上,帘子也拉上只留一道缝, 缝隙中透过花白的日光, 照亮了小半个寝室。 戚暮山挣扎着撑起身子, 望见那张软垫椅,忆起昨晚他和穆暄玑就是坐在那里相互依偎, 然后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然而他转过头, 却见枕边只有个金娜歪着头看他,道早安似的“喵”了一声。 房间里很安静,难得没有江宴池催促他吃早点的声音。 戚暮山掀开被褥下床,赤脚来到窗边拉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晨光恍了下他的眼睛。 许是听见里头动响,外边忽然有人叩门, 随后推门而入。 是个看着比穆暄玑年长些的男侍。 “戚公子,少主托我来照看您。” “你们少主呢?” 男侍说:“少主去鉴议院上早朝,还没回来。” 戚暮山了然, 看来穆天权也不是铁了心要关他禁闭。 接着男侍捧来一撂衣服道:“公子,少主说您的衣物都被烧毁了, 便寻来旧衣借予公子, 皆已洗净烘干, 望公子莫要嫌弃。” 戚暮山哪敢嫌弃,赶紧双手接过:“替我谢谢你们少主。” “那公子您先更衣,稍后我再带您去洗漱, 少主叫御厨做了粳米粥,一会儿便给您送来。” “有劳。” 男侍交代完毕,又多看了戚暮山身上的寝衣一眼, 眼神有些古怪,便告退出去。 不一会儿,戚暮山开始对这堆衣服发难了,穆暄玑的旧衣非常之南溟,不是肩膀镂空就是肚子上短一截,他能接纳南溟民风但接受不了入乡随这个俗。 最后千挑万选下,才换了只露出脖子的一身。 戚暮山披着穆暄玑那件黑外衣,坐在软垫椅上,舀着白瓷碗里的粳米粥。 粥里还加了黄芪和人参,男侍说是健脾益气、和胃补虚的药膳。 南溟的侍者一般不候侍在旁,大多候在门口,而像少主寝室这样的地方,则是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再叩门进入。 戚暮山好整以暇观察房内陈设,相当整洁,说是卧房,倒更像是书房,书架上零星摆着几本书,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搁着一些形制奇特的玩意。 他没见过,有些好奇,但穆暄玑不在,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一碗热粥舀着舀着就变得温凉了。 房外再次有人叩门,戚暮山忽然感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来人推开门,靛青衣袍裹着精瘦身形,卷曲的头发随意扎成小辫垂在颈后,身上银铃腰链哗啦啦地响。 戚暮山放下瓷碗,抬头迎上穆暄玑的视线,却发现他神色有异,便说:“哟,谁惹我们大少主生气了?” 穆暄玑悻悻地把他身边的金娜放在地上,坐了下来,严肃道:“刚从鉴议院那边下朝会,禁军还没抓到林格沁,另外织物楼昨夜起火,整座楼都被烧了,萨雅勒估计也逃了。” 戚暮山看了眼无辜的金娜,蹙眉道:“织物楼也被烧了?” 穆暄玑叹道:“萨雅勒大概在运走那些货时就开始准备了,现在人去楼毁,只能寄希望于喀里夫那边了。” “喀里夫那边有消息了么?” 提到这个,穆暄玑表情更凝重了:“按行程,最迟今天傍晚前应传回信报,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戚暮山想他许是被昨晚的事搞得心神不宁,于是转移话题道:“林格沁和萨雅勒会不会已经逃出城了?” “不应该,昨天林格沁逃走后,我们立刻急命封锁城门,留在拉赫那边的黑骑也在织物楼烧起来的第一时间通知了城门守备。” 戚暮山说:“若是如此,她俩现在理应还在城内,不过,我觉得萨雅勒会想尽办法出去,林格沁反倒不会离开瓦隆。” 穆暄玑道:“怎么说?” “林格沁既在瑶音乐坊任班主,那就并非死士,而且她本有两次机会可以杀了我,一次在拉赫,一次在祭台,但她没有,你猜为什么?” 穆暄玑想了想:“因为她知道你是使臣?” “也许吧,但是她上面的那位肯定知道。眼下所有证据都指向图勒莫,林格沁也供认是受图勒莫指使,他已经没有价值了,是颗弃子。” 戚暮山低吟一声:“按理来说,林格沁的任务应是行刺完后再指认图勒莫,然而她却逃走了,表明她于那位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她此刻很有可能被哪位大人藏了起来。” “况且单凭一个礼司长及其下党羽,很难打通这墨石走私的黑市,至少需要再来一位司长,或是更上面的人。” 穆暄玑微微颔首:“鉴议院内官阶在图勒莫之上的不多,我回头跟王舅说一声。” 戚暮山扬起一边眉毛地看着穆暄玑,现在倒是一口一个“王舅”叫得欢了。他接着道:“话说,你对图勒莫了解多少?” 穆暄玑不解戚暮山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仍思索道:“黑骑很少碰到涉及礼司的案子,平日也不怎么有交集,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他前几年才被提拔至礼司长。” “更早些的呢?你小时候……”戚暮山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就还没打仗那会儿,他就在礼司干事了么?” 穆暄玑并不忌讳战事,思忖片刻道:“没有印象,这很重要吗?” 戚暮山认真道:“重要,我需要确认一件事,现在鉴议院中还有多少当年的朝臣?” 穆暄玑:“……我八岁就做了质子,连亲王都没认全。” 戚暮山一愣,安抚性地抓着穆暄玑的手臂,小声道:“抱歉啊,我只是……” 穆暄玑回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当年王舅怀疑宫中有奸细,刚任王位,便血洗鉴议院上下,如今那时的朝臣恐怕没多少人了。” 若是没剩多少,那追查的范围大可缩小到这几人身上。 穆暄玑仍不通其中关节,但默默在心里记下此事,留待一会儿向穆天权要份旧臣名册,随后他说回逃犯的事:“既然有人要保林格沁,萨雅勒就不管了么?” “她烧织物楼,是在跟兴运镖局断联系,想来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会再有墨石走私。她现在不再是掮客了,抓不抓捕,对接下来的调查无甚影响。” 第53章 穆暄玑哂道:“她还欠着我们一笔账,可不能让她跑了。” 戚暮山说:“既已下达海捕文书,抓到她只是时间问题。对了,吉塔娜审问得如何了?” “昨夜我二哥通宵审的她,但什么也没问出来,后来她遭不住开始胡言乱语,说的也全是与案件完全无关的话。” 戚暮山略作沉吟:“莫非她确不知情?” 穆暄玑道:“吉塔娜原是鉴议院的一个普通议臣,后因才能出众,得到我天枢舅母赏识,成了鉴议院最年轻的主事。我舅母不认为她会与图勒莫合谋,今早朝会上还同一些朝臣极力为她辩解。” “最后怎么处置?” “原则上无罪的话,就不必再提审了,但鉴于大典出事也有她的失职,所以暂时被罚俸停职了。” 戚暮山点了点头,抓主谋要紧,但也不能牵连无辜。 “除此之外,朝会上还发生了什么?” 穆暄玑别过脸:“还有就是处理各地呈报的政事文书。” 戚暮山笃定他有事瞒着,倾身望着他,追问道:“你可不是那种会因为没抓到犯人而大动肝火的人。” 穆暄玑苦笑道:“有时候我希望你别这么了解我……你能推断单凭图勒莫做不到这些,我们也推断光靠一个民间镖局不敢做这些。” 戚暮山有所预感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果不其然,穆暄玑说:“而他们首先怀疑的,是昭国使团。” 戚暮山知道他说得还算委婉,真论说怀疑的对象,那首当其冲便是靖安侯。 “你昨日舍身救阿妮苏,今日他们就想把你当奸人审,我不允许……” 戚暮山忽然捏住穆暄玑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打断道:“少主,退一步来讲,我确实很有嫌疑。昭帝亲封的靖安侯,不在万平好好养病,非要随行使团前往南溟,实则是为掩人耳目,以成为昭帝安插在南溟的暗探。” 戚暮山温柔地将他拉近,淡淡笑道:“作为使臣来说,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猜疑吗?” 穆暄玑明显呼吸急促了一瞬,盯着戚暮山半晌,随后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腕骨瘦削,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捏断。 但穆暄玑没有使劲,而是把这只手往下拉,放在自己脖颈间:“你要是暗探,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衣服也不留给你。” 戚暮山一点也不怕,摩挲起他脖子上和现在自己身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绿松石,反笑道:“好歹别让我冻死吧。” 穆暄玑点了点他的鼻尖道:“那就少问我这种问题。” 戚暮山垂眼轻笑,温声道:“我奉命密调兴运镖局一事为真,事先不知此事牵扯重大也为真。” “那你还查下去吗?” “查。” 穆暄玑静默片刻:“……好。” 他起身来到书桌前,找出一张空白文书,提笔唰唰写下几行南溟文。 戚暮山随着他过去:“你在写什么?” “呈请特调令的文书。” “特调令?” 穆暄玑解释道:“当需要禁军、黑骑、各亲王亲兵以外的人员协助调查时,才会向国王呈请特调令,有了这个,你行动就不会受限了。” 戚暮山挑眉:“少主,你这样容易召闲言碎语的。” 穆暄玑头也不抬:“怕什么?他们越是怀疑,我们越是不怕。” 他拿笔尖往墨瓶里蘸了点墨,很快便写满半张文书。 戚暮山看他手里的笔状似鹅毛,好奇了许久,说:“这笔的样式还挺奇特。” “这是前几天,我大哥从喀里夫的西洋商人那带回来的羽毛笔,用着很顺手。” 喀里夫沿海,口岸众多,有不少西洋人往来通商。 穆暄玑洋洋洒洒写完呈请文书,接着盖下印玺,将文书收好,随后仰头看向目光殷切但显然不是对他殷切的戚暮山道:“你想试试么?” “可以么?” 戚暮山刚问完,就被一只手不由分说环腰抱到腿上。 “你……”戚暮山试着挣扎,腰上的手却紧紧搂住他,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别闹。” 穆暄玑磨蹭着他的后颈,含糊道:“你在义云寨时可不是这样的。” 戚暮山不想还有这出,随即笑骂:“那哪能相提并论呢?” 穆暄玑不闹他了,又拿过一张白纸,把羽毛笔塞到戚暮山手里,几乎抵在他的肩头,从背后握住他的手道:“来,这么用。” 戚暮山耳尖被身后人的鼻息挠得发痒,心思根本不在手上,只能被穆暄玑带着写下三个字。 “阿古拉。”戚暮山念道,这是他学的第二句南溟语。 穆暄玑低下头,像金娜那样蹭了蹭戚暮山的肩头,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 但戚暮山不仅腰上怕痒,肩膀也怕,偏生穆暄玑一手握着他,一手还不依不饶地往他腰间掐了一把。 戚暮山笑得发抖,写了一半的名字直接划出一笔。 “快、快住手……” “不行。”穆暄玑无情道,“除非你答应我件事。” 戚暮山快被他压在书桌上了,忙道:“答应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说好了,之后调查都得听我的,不能擅自行动。” 穆暄玑话音甫落,房门突然被人冒失地打开。 “少主,陛下找……你。” 牧仁刚踏进半步,立马缩了回去,转而扒拉在门边哈哈道:“啊,戚公子还没走呢?哈哈,那什么,少主,其实陛下那边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您先忙哈。” “……” 第43章 江宴池驾着使团马车等候在宫门前, 张望了半天,才终于见那熟悉的身影赶来。 他赶紧下车扶过戚暮山,把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确认连指头都没少一根, 方道:“没事吧, 公子?” 戚暮山摇了摇头,浅笑道:“放心, 我没事。” “你还笑得出来。”江宴池戳着他肩膀, 嗔怪道,“昨天快把我们吓死了,萧大人今天还卧病在床呢!” 戚暮山捂住肩膀躲闪道:“事出紧急,迫不得已,我回去和萧大人好好说说。” 江宴池见状还以为把人戳疼了,心道自己也没怎么用力吧?但看戚暮山眼神, 随即反应过来刚才那句是“回去解释”的意思,便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是墨石?” 戚暮山轻轻颔首。 江宴池顿时了然, 这四周还有侍卫,照他们先前的推理, 问题出在王宫之内, 说话得注意着点。 一旁护送戚暮山出来的牧仁见两人无视他, 甚至当面窃窃私语,不禁清嗓道:“戚公子已无大碍,还请宴池兄弟与使团诸位莫要操心。” “多谢照顾了。”江宴池拉过戚暮山的衣袖, 问:“不过这是谁的衣服?” 牧仁:“少主的,公子的衣物都被烧坏了。” “……哦,难怪, 熏香熏这么重。” - 天枢王殿。 因着穆天枢不在寝殿,只有天枢王妃乌芙雅招待穆天璇与穆摇光。 乌芙雅小酌一口葡萄酿,微笑道:“去年才酿下,今年可被你赶上了。” “我不胜酒力,恐怕要辜负兄嫂了。”穆天璇笑说,沿着琉璃盏的边缘浅抿了一点。 “无妨,小酌也怡情。”乌芙雅莞尔,放下琉璃盏,看向对面的穆摇光,“你觉得如何,阿木古朗?” 穆摇光一饮便饮下半盏,点着头道:“比去年那坛更醇香。” 乌芙雅:“这坛刚启封没多久,以往的还要经过几天路程才送达喀里夫,味道自然有点不一样。” “但终归是母亲亲手酿的,我都喜欢。”说着,穆摇光将盏底剩下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乌芙雅欣慰道:“喀里夫那边不宜种植葡萄,不然我可以教托娅帮你酿几坛。” 托娅,说的是摇光王妃。 穆摇光嘴角微扬,低吟一声,摇了摇头:“她又监军又管账房已经够忙了,还是算了。” 乌芙雅一眼看穿儿子的小心思,失笑道:“好好,待后日我给你多备几坛,你且带着回去。” 她拿起酒壶又替穆摇光斟上一盏:“说起来,你天璇姑母上回送去的药草,用的如何了?” 穆摇光道:“多亏姑母的方子,军中虽仍有染上耳病的,但最重不过五日痊愈,未耽搁操练分毫。” 穆天璇淡淡一笑:“瓦隆公务繁忙,我们也抽不开身去喀里夫看你,只能尽力而为了。” 穆摇光:“我理解,难得回来,本来想着拜访完母亲,再去拜访您的。” 穆天璇微叹道:“四个孩子里,你是最有心的。” “那日松和阿古拉要职在身,阿妮苏还小,我这个做大哥的虽然远在喀里夫,但也应尽人子本分。” 穆天璇笑而不语。 穆摇光接着道:“昨日我光顾着和阿古拉救火,还没来得及过问姑母您和二弟的伤势。” “阿古拉救得及时,所幸没有伤到。” 第54章 穆摇光颔首,低眼喝酒。 乌芙雅在一旁说:“幸好阿妮苏和戚公子也救出来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穆天璇轻轻晃动琉璃盏,端详着酒光荡漾:“是啊,万幸……” 穆摇光忽而道:“母亲,那位戚公子是什么人?” “他是昭国来的使臣。” “阿古拉好像与他关系很好。” “的确,听说阿古拉两次外出调查都带上了戚公子,你天权王叔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乌芙雅顿了顿,“但上回差点出了人命,这才给阿古拉下了禁令。” 穆摇光忆起昨日与那人在天坛看台上遥相对望的一眼,看起来如风中枯枝,随时会被摧折。 然而昨日那道冲上祭台扑救阿妮苏的身影,倒是令他意外。 穆摇光眸光微动,沉吟道:“……还是不要让阿古拉和昭国人走太近为好。” “你认为呢,娜玛?” 穆天璇又抿了口葡萄酿,不置可否道:“以阿古拉的性子,我们强求不得。” - “不行。” “为什么?” 穆天权将文书丢还给穆暄玑,毫不留情道:“鉴议院那边现对他异议颇多,今天我要是批了你的文书,明天就该对你这个少主有异议了。” 穆暄玑又把文书拍在桌上:“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穆天权骤然冷下脸,“阿古拉,他是昭国人,你不要忘了北辰,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穆暄玑顿时僵住,嘴唇翕动了半晌,低垂视线一言不发。 “而且此事涉及昭国,昭国使团尚在我溟境内,稍有意外,便是两国兵戎相见。不论他是受命调查,还是奉命牵线,事态发展至此,也该停手了,若再深究,只怕引火烧身。” 穆天权叹了一声,接着道:“你要是觉得黑骑人手不够,调遣禁军给你都不是问题,就非他不可么?” 穆暄玑静默片刻,试探性地开口:“正是因为牵涉昭国,才更需要他……帮我们摸清昭国朝堂要员。” “你这个!”穆天权气不打一处来,随即抄起手边笔杆,翻过穆暄玑的手背,往他手心里打了一下,“不听话的小孩……” 穆天权板着脸气势汹汹,然落到掌心却只剩三分力道。 饶是如此,穆暄玑倒像真被打疼了般,小心地抬眼看向穆天权,又愧疚又委屈道:“对不起,舅舅。”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穆天权终是狠不下心,眼底火气在这声恰如其分的“舅舅”下,化作长叹:“你们母子俩,非得跟戚家那一大一小绕不过去么?” 穆暄玑微愣:“阿母她……?” “……你母亲还是公主时,曾力排众议,也要给那时随其父出使的镇北侯求特调令,差点跟你祖母闹翻。”穆天权哼道,“但她比你聪明点,还知道拉个人去垫背,你倒好,一个人就敢过来。” 穆暄玑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穆天权。 穆天权又将呈请文书推了回去:“这个特调令我不能批,不仅为你,也是为戚暮山好,你带他去拉赫那次我还没说你呢。” 这回穆暄玑没再反驳,默默收起文书。 穆天权便道:“上两次你瞒着我们带他出城,怎么这次倒想起特调令来了?” 穆暄玑道:“调查兴运镖局是他份内,但他冒死救阿妮苏时,已是份外,之后行动少不了他相助,于公于私,都应赐特调令。” 穆天权训归训,闻言正色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去喀里夫,缇雅昨夜交给我一封信,是图勒莫无意间落下的,被人捡到了,信中说发现黑骑在跟踪车队,已将墨石转移。” “他们此前行事周密,这信恐怕是诱饵。” “但他们书信用的是喀里夫的明镜澄纸,在瓦隆并不常见,此外那个逃走的刺客也来自喀里夫,还有萨雅勒的车队,眼下各种线索都指向那边,就算是诱饵我也必须要去。” 穆天权略作思忖道:“阿木古朗后天回喀里夫,你届时也可从摇光军中用人。” 穆暄玑见状,自然而然道:“那我能不能再……” “免谈。”穆天权瞬间看破穆暄玑的伎俩,而后顿了顿,说:“稍后让丘林领你去禁军那调人,剩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 穆暄玑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穆天权的暗示——虽说不许特调令,但没说不许戚暮山参与进来。 穆天权看他神色,想他应是懂了,遂说:“你伤势还未痊愈,如今既给你三军调度令,在喀里夫便不必过于亲力亲为,凡事还要以保全自己为先。” 穆暄玑得了便宜,赶紧卖乖,点头如捣蒜地听着王舅嘱托。 末了,穆天权道:“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要的那份名册,晚点我会叫牧仁给你送过去的。得空去看望一下阿妮苏吧,你这一去又不知多久回来了。” - 梅千客栈,包房内。 众人围坐桌前,听着中间的戚暮山娓娓道来。 被穆天权安排贴身看护使臣的禁军并未随着大典的结束而减少,此刻正守在房门外。陛下的人戚暮山能放心,不怕隔墙有耳,便将此前所有线索又复盘了一遍。 戚暮山捧着茶盏,不容人打断地讲到茶都放温凉了,才喝上一口:“……明面上的情况就是这些了。” 江宴池立刻给他换上热茶。 萧衡方知晓原委,眉头越皱越紧,显得病容更甚,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原来如此,下官就知道陛下不会用美人计这么低劣的手段的。” 戚暮山:“……” 闻非正鼓着腮帮子,闻言立马抱紧刚刚多出来一份于是戚暮山说留给他的蜜饼。 唯有江宴池疑惑:“啊?什么美人计?” 戚暮山清嗓道:“咳,没什么。” 萧衡忙给戚暮山夹了只剥好的虾仁,说:“侯爷,此等大事,若早知会下官一二,何至于让您以身涉险?” “此事知晓者愈少愈好,倘若再生出昨日那般变故,怕是未必能护得使团周全。” 萧衡又剔了蛏子肉,夹到戚暮山碗里,笑道:“哎哟,瞧您这话说的,纵使肝脑涂地,下官都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江宴池刚剥完一只虾,见戚暮山碗中已堆满了蛏子,便将虾肉放进花念碗里。 “接下来如何行动?” 戚暮山婉拒了萧衡的再殷勤,说道:“再去趟拉赫吧,织物楼那边兴许还留了线索,宴池和花念同我去就行。” 闻非手里的蜜饼顿时不香了:“又不带我?” “不带你自有缘由。”戚暮山淡淡道,“之前叫你查的医书,可有着落了?” 闻非挠了挠头,讪讪一笑:“哎呀,那些书都是用南溟文和月挝文写的,也没个译本什么的。” 戚暮山:“所以这半个月一无所获了?” “当然不是!”闻非忙辩解,“我找了驿馆的侍者和玉娘姐姐帮忙翻译,也算查到点头绪,至少找到了玄霜蛊的几味药材,待回京请教师父,或可推敲解蛊的方子。” 有望解蛊是好事,尽管可能性熹微,但闻非这番向侍者讨教,王宫那边估计也多少知晓了。不过使团周围到处是王宫的眼线,想来对闻非查医书都一清二楚。 戚暮山倒不畏人知他为玄霜蛊所困扰,只是此前厌倦了在万平受到的那些窥探的目光——太医的窃窃私语,宫人的欲言又止,活似他已是半截入土之人。 曾有太医道是“侯爷恐怕熬不过年关”,当即被昭帝轰了出去。 戚暮山卧病在床的那几日,把侯府上下这一号人往后怎么安顿都想好了,无牵无挂地就应下瑞王来南溟了。 可他千忧百虑自认为万无一失时,偏生有个家伙闯进来打乱了这一切。 就在这时,萧衡忽而插话道:“哎,侯爷,那下官能做些什么?” 戚暮山回过神,低吟道:“大人照顾好闻非即可,返京后还要还给人家的。” 萧衡以为是要还回太医院,连连点头应是。 戚暮山被打断思绪后又飘了回去,手指无意识捻着靛青色衣袖上的暗纹,兀自心道:这可怎么跟阿古拉开口呢? 第44章 入夜, 月朗风清。 戚暮山回了驿馆,准备和衣就寝,甫吹灭烛台灯火, 忽听窗外传来声响。 江宴池和花念方出门, 显然不是他们的动静, 更何况禁军还在下边把守,他们可不敢再翻窗进来。 戚暮山但听那人动作谨慎, 安静得像猫儿踩瓦似的, 想来是个老手。 不过深夜造访,非杀即贼,禁军怎能如此疏忽? 思及此,戚暮山从枕下摸出花念留下的短刀,悄声靠近窗边。 琉璃窗外覆了一层薄纸,透过月光, 只看见那道轮廓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戚暮山握紧刀柄,抬手伸向窗棂。 几乎同时,外面的人也缓慢拉开窗。 第55章 紧接着一点寒光闪过, 戚暮山出刀直逼那人脖颈而去。 来人毫无防备,却反应极快地往后闪躲, 就在这一瞬间, 戚暮山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即刻反手收刀,揪住他衣襟往屋里拽。 然而用力过猛,两人滚倒在地。 很快房外有侍者叩门:“戚公子, 发生什么事了?” 戚暮山盯着穆暄玑惊魂未定的眼睛,随后偏过脸,冲外面喊道:“没事!书箱倒了。” “需要我们进来帮忙吗?” “不用!” 侍者似乎考虑了再三, 最后相信了他的话,脚步声逐渐远去。 戚暮山躺在地上,手还搭在穆暄玑肩上,此情此景如若忽略旁边那把刀的话,颇显得“软玉温香抱满怀”,戚暮山于是低咳一声,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穆暄玑手撑在他耳边,嗫嚅道:“那禁闭关得我心烦意乱,刚处理完宫里的事,就想着来见你了。” 戚暮山失笑:“不是早上才见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穆暄玑撩起他鬓边一缕发丝,在指间绕圈,“早上到现在,至少有半日没见了。” 两人相视一阵,戚暮山忽然推开穆暄玑,力道不重,带着点欲拒还迎的意味,张口却是:“起来,压到我了。” 穆暄玑:“……哦。” 戚暮山起了身,去到床头拿起烛台正要点灯,身后穆暄玑一骨碌爬起来,拦道:“别。” 房内昏暗,唯有银白月华勾勒出穆暄玑流畅的脸部线条,戚暮山凝视片刻,指尖在烛台柄端停留一刻,终是没问为何,依言松手。 穆暄玑便牵过戚暮山的手坐到床边,床边月影黯淡,笼在身上氤氤氲氲的。 外面蝉鸣声绵密,两人就在这方静谧中无言静坐,交叠的手心一动不动。穆暄玑试探性地轻颤小指,立马被戚暮山勾住,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指腹薄茧。 夜色正深,月色正浓。 戚暮山直觉再这么谁也不开口怕是要干瞪眼到天亮了,终于忍不住启齿:“你怎么不走正门?” “我以为你睡下了,怕打扰你。” “怕打扰还跟做贼一样爬窗?” 穆暄玑垂眼:“我就是,想过来看一眼。” 戚暮山扬起眉毛:“只是来看一眼么?” 穆暄玑“嗯”了一声,手握得更紧了。 戚暮山侧身望他,语气忽而微妙道:“如果我现在真的睡着了呢?阿古拉,你要做什么呢?” 穆暄玑不作声,缓缓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随后倾身凑了上去。 许是视野不清,又许是紧张,穆暄玑这好像卯了半天劲的一亲,不偏不倚地碰上戚暮山的嘴角。 戚暮山低头扑哧一笑,笑得停不下来,额头抵住穆暄玑的肩膀。 “……别笑了。”穆暄玑扶着他,佯怒道,“再笑我就回去了。” “别、别走。”戚暮山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抬起头来,与温热的鼻息扑了个满怀。 穆暄玑负气地往旁边挪了挪。 戚暮山又穷追不舍地坐过去,不由分说捏住穆暄玑的下巴,笑道:“别动。” 一片轻柔的雪,忽然落在滚烫的唇瓣上,接着雪越下越大,压得穆暄玑满心满眼都是茫茫白皑。 檀木香与药草香交织缱绻,呼声渐促。 戚暮山看不到穆暄玑此刻表情,只感到手中人身体微抖,权当是还在紧张,便温柔地摸到他脑后,解开发带。 然而下一刻,穆暄玑倏地搂住戚暮山,轻咬着他的下唇,翻身将人放倒在床。 “阿古拉……唔……” 穆暄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复又深深吻下,浓烈又炽热的吻,即使是塞北最寒冷的雪也能被消融。 须臾,戚暮山气息短促,抱着穆暄玑的脖颈微微喘气。穆暄玑支起身子,边帮他整理耳边碎发,边说了句:“早点睡吧。” 戚暮山微愣:“要走了吗?” “嗯,明天一早就出发。” “去喀里夫?” 穆暄玑听出不对,问:“你想去哪里?” “我觉得拉赫或许还值得调查一次。” 穆暄玑在戚暮山身旁躺下:“原本计划的是先去完喀里夫,再去拉赫的。” 戚暮山侧过身,枕着手臂道:“那听你的。” “你说拉赫值得调查,那就先去拉赫。” “说起来,喀里夫那边可有消息了?” 穆暄玑摇头道:“尚未,刚增派了禁军前往,还需再待几日。” “看来喀里夫的情况要比之前复杂得多。”戚暮山略作思忖,“此去喀里夫要更谨慎,只怕又是陷阱。” 戚暮山还拿着穆暄玑的发带,抬手搭在他腰侧:“不过有我在,定当护你周全。” 穆暄玑握住腰上的手,摸索到发带的另一端,玩着绕着,便把两只手缠到了一起:“你答应我的事,也别忘了。” 戚暮山哂道:“当然,要拉勾为据吗?” 穆暄玑忍俊不禁:“暮山哥,我不是小孩了。” 戚暮山淡笑:“是吗?那还请这位大人,也赶紧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要。” “刚刚谁说要走来着?” 穆暄玑伸手越过戚暮山,扯来被毯盖在两人身上道:“我现在又不想走了。” 戚暮山埋进他颈窝里,低低道:“我可没答应留你过夜。” 穆暄玑便威胁:“你不留我,我就把你架回北辰殿去。” 戚暮山无奈莞尔:“好好,我留你就是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幼稚?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几天过得还挺委屈,忙前忙后一通回来还被禁足,朝会上斗不过别人被气得不行,完了想来自己这寻点安慰,差点被当作贼人刀刃相向。 戚暮山不由轻笑出声。 穆暄玑搂紧戚暮山,低头抵住他脑门:“又笑什么?” “我笑啊,从前那个凶巴巴的小孩,如今倒学会同我使性子了。” - 次日。 戚暮山先醒了,枕边人还在熟睡。 他想起身,却感到被什么东西绊住,忽而意识到他俩的手还被发带缠在一起,于是花了好一阵儿才悄然解开发带。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披上外衣,去到门前唤来侍者,小声吩咐他去知会江宴池与花念一声“可以收拾了”。 侍者不懂他们间的暗语,也不解他为何说话这般小声,但还是照做。 送走侍者,戚暮山一回头,发现穆暄玑已经坐了起来。 “吵醒了?” 穆暄玑惺忪道:“你在我身上爬过去时醒的。” 戚暮山走到穆暄玑身旁,膝盖支着床榻,用手梳着他凌乱的卷发:“抱歉,再睡会儿么?” 穆暄玑摇头:“我和牧仁说了辰时出发。” 乌发浓密,发尾不驯地卷曲着,松松软软地散在他肩头。 戚暮山解开一缕纠缠的发丝,说:“我记得你以前头发很长。” “那时没人打理,才一直留着。” “……现在这样更好看。” 戚暮山捋顺那几撮乱毛,拢住穆暄玑的头发,接着拿起他腕上发带,系了个双耳结。 穆暄玑下床照了照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煞是欢喜的模样。 透过镜中,他望见戚暮山在后面收拾行囊,便过去帮忙整理。 行囊没多少东西,几件衣物和一些溟铢碎银,戚暮山用不着穆暄玑帮忙,但见他不想闲着,就指使他去收拾房间。 穆暄玑立刻麻溜地滚去收拾了,然而侍者经常打扫,房间整洁,他环顾一周,最后来到书箱前。 “这些你还留着啊?”穆暄玑翻出之前戚暮山学南溟语时写的笔记,里头甚至夹着几张自己画的小人。 戚暮山瞥了一眼:“没什么用了,你看着扔吧。” “哦。” 穆暄玑于是把这叠纸放了回去,随后往下翻找,底下是戚暮山在洛城时买的书,大多是风物志,不过有一本倒是引得他拿起来翻了翻。 “这书在瓦隆很畅销,想不到连译本都有了。” 戚暮山见是上回令闻非都看进去的那话本,说:“你也读过?” “只读了前边,后来被阿妮苏拿走了,同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好像比较喜欢。”穆暄玑眼下不大有兴致看,翻了几页便放下。 书箱最边上还立着三本书,他记得是戚暮山从拉赫买回来的。 穆暄玑扫过书名,顿时蹙眉,挑出其中书页都泛黄的那本,盯着封皮的溟文端详片刻。 戚暮山浑然未觉,等这边收拾完,才发觉穆暄玑竟好半天没出声,转头看他正对着手里的书凝神苦思:“什么东西这么入迷?” 穆暄玑缓缓抬头,神色复杂道:“原来你还有这种癖好。” “啊?” 穆暄玑略显为难道:“虽然溟国没有明令禁止这种风气……但你要是想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第56章 戚暮山终于认出他拿的是哪本书,问道:“这讲的什么?” 穆暄玑给他念了一段。 念完后,房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穆暄玑盯住戚暮山:“所以……你真的喜欢三个人?” “不是,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说是闻非随便拿的,恰巧拿到了这本而已,你信吗?” “……不信。” 再解释下去估计要越描越黑了,戚暮山干脆来硬的,趁其不备上前夺书:“别看了,我真没有这癖好。” 穆暄玑迅速起身躲开:“不行,你感兴趣的,我可得仔细研读一番。” 戚暮山再次伸手,穆暄玑立刻将书高举过头顶,叫他扑了个空,嘴角一时没藏住笑意。 戚暮山瞬间反应过来,微笑道:“怎么,研读完要试试么?” 说罢,他抓着穆暄玑的肩膀把人摁在墙上,攀着手臂往上伸够,穆暄玑还不放弃,垂死挣扎地晃动手臂。 一抓,一逃。 戚暮山看准时机,倏而攥住穆暄玑的手腕,猛地扣在墙上,书角撞在墙壁砸出一声咚响。 下一刻,手持花瓶的江宴池破门而入:“公子!我来救你……” 江宴池收到侍者传话后便先行一步,怎料刚要叩门,忽听里头有动静,还不止一个人。 这就奇怪了,侍者素来无事不进屋,而且细听里头似乎打起来了。 花念尚未过来,江宴池赤手空拳恐怕不敌,犹犹豫豫地打量起门前花瓶,估摸着一会儿打坏了要赔多少。 直到“咚”的一声,江宴池顾不上那么多了,咬牙拎上花瓶就是干。 结果甫冲进去,看到戚暮山不仅安然无恙,还把那“贼人”堵在墙上,而后一看那“贼人”,赶紧把花瓶收到身后。 “你们……” 江宴池眼角抽了抽,“你们”了半天都没下文,终是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戚暮山无心顾及欲言又止的江宴池,趁机揪住书角。 “拿来吧!” 穆暄玑松手投降。 戚暮山夺回书,正要退后,却发现穆暄玑趁着方才玩闹时环住了他的腰,此刻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戚暮山尝试挣扎但无果:“撒手。” 穆暄玑笑道:“低头。” 戚暮山无奈照做:“又想干嘛?” 穆暄玑笑而不语,撩开他额前碎发,落了个轻轻的吻。 第45章 拉赫。 斜晖给漆黑的木楼染上一层血色。 “啧啧, 这织物楼风光了这么多年,怎么说没就没了?” “也不知招惹到了什么人,竟一夜之间全烧了。” “唉, 可惜啊可惜, 我前几日才刚付了定金。” …… 拉赫百姓聚集在原先的织物楼门口, 对着已被烧成焦炭的废楼唏嘘不已。 少年头戴纱巾躲在人群中,宽大乌纱隐住他皱起的眉头。 不一会儿, 几名黑骑前来, 形成一道人墙围住织物楼正大门。 “黑骑办案!都散一散!别看了!” 牧仁和恩兰迅速疏散走围观的民众,接着交由恩兰负责在外警戒,牧仁则随穆暄玑几人进入织物楼内。 考虑到一个伤患、一个病患,他们便没骑快马,否则早早就该抵达拉赫,此时的楼内已不比白日明亮。 戚暮山直到城门口了才得知穆暄玑压根没请来特调令, 但在穆天权的默许下,守卫长依旧给他们放行了。 “烧得真彻底啊。”江宴池环视道,“烧成这样线索也烧没了吧?” 穆暄玑看向戚暮山:“还调查吗?” 戚暮山道:“来都来了, 查吧。” “分头行动?” “行。” 织物楼先前的三、四层倒塌了无法上去,戚暮山便与江宴池和花念在一楼调查, 穆暄玑则与牧仁去二楼查看。 早些时候, 禁军已做过初步调查, 楼内包括萨雅勒在内共有二十四人,可最后只搜出二十二具尸体,而且是先杀后焚, 面容尽毁,难辨其身份。 此外那八具女尸中,没有一具符合萨雅勒的身量。 昔日悬挂绫罗绸缎的地方, 如今只剩下枯枝般的木杆子。 戚暮山从木杆子下拾起一块布料碎片,一边光泽,一边焦黑。 禁军汇报,当夜织物楼起火时,附近居民与城中守卫纷纷赶来救火,才不至于使所有布匹都烧成灰烬。 但据最先发现火情的姑娘回忆,就在她准备入睡时忽然看到天边亮着火光,随后才发现织物楼被烧,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征兆。 戚暮山蹲在地上摩挲着布料,抬头望向另两人:“这里跟东泽那户凶宅相比,如何?” “这里更像是寻常的火难,慢慢烧起来的。”江宴池敲了敲一处墙面,墙面只有下边漆黑,上边还保留着一点原本的模样,“若是用墨石引燃,整座楼应当迅速起火,不会留下这块干净的部分。” 戚暮山颔首,如他所料,萨雅勒虽转移了楼中剩下的墨石,然织物楼中本就有布匹数千,余下的普通布匹用以脱身绰绰有余。 上次在东泽凶宅没查出什么新线索,江宴池更不指望这次调查,便百无聊赖地沿着墙壁边走边敲。 戚暮山忽然叫了一声花念。 花念立刻丢下手头残木,来到戚暮山身边,见他捻着一根褐色的头发,发丝略微卷曲,不似穆暄玑那般天生卷着,倒像是经常结辫弯折出来的。 戚暮山把发丝递给花念道:“是月挝人的么?” 花念凑近端详片刻,点了点头:“是。” 戚暮山:“织物楼失事后就被禁军封锁,理应没有外人进来。” 花念:“会不会是偶然飘进来的?” 拉赫有不少月挝人,若是有人来凑热闹落了痕迹,倒也无可厚非。 “也许吧。”戚暮山松开手,任由那根发丝随风飞落。 叩叩。 江宴池耳尖一动,复又敲了两下墙壁,便微蹙眉头,回头喊道:“你们快来,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 与此同时,二楼空空如也。 穆暄玑站在旧时的陈列室里,当初他就是站在这给阿妮苏相中了险些致她于死地的黑锦缎,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灰烬。 连着地毯都烧没了。 他踢开脚边尘土,尘土之下露出一点棕黑的地面。 须臾,牧仁从其他房间出来:“少主,没什么有用的。” 穆暄玑点了点头,忽然蹲下身,扒拉起地上的焦炭。 牧仁见状也来帮忙:“这里有问题?” “踩上去的声音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让属下来。” 牧仁抽出腰间匕首,一手划拉,一手挖掘。匕首擦在地上忽地磕出一声噌响,他与穆暄玑对视一眼:“有暗道。” 两人小心拂去周遭灰烬,露出一扇烧得棕黑的暗门。 穆暄玑观察道:“能打开么?” “不能。”牧仁趴在地上,将暗门上每道缝都给摸索过去,“推不动,也没个把手能拉开,看起来是靠机关运作的。” 穆暄玑道:“这附近可有机关之类的物件?” 牧仁起身掸了掸身上灰土,摇头道:“能查的都检查过了,还有些烧得彻底的,我一碰就碎,只能检查个大概。” 穆暄玑沉吟道:“……以萨雅勒的性子,她或许会仿照陈术藏墨石的手法……” 他掀起眼帘,伸手指向半空:“也许就藏在墙板之后。” - 戚暮山走近江宴池所指的墙壁,屈指轻叩三下,回响清脆得反常,断定这后面至少有三寸空隙。 江宴池同戚暮山交换一道眼神,便示意他退后,接着抬肘击墙,但墙板结实,除了撞得骨头痛,墙面没有任何碎裂的迹象。 噌—— 花念拔出佩刀,江宴池火速闪身。 几刀砸在墙上,却只掉下些许木屑。 戚暮山:“会不会有其他暗格?” 江宴池:“不好说,我只找到这一处。” 花念打量着刀痕,随后改换短刀,直沿碎屑处捅进刀尖:“这种暗格应该会有拉环,但看这里的熔痕,估计已经烧断了。” 突然,半身刀刃没入墙后,花念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继而发力扭动手肘。 江宴池瞬间明白她要做什么,上前握住花念的手,一同发力。 “小心。”戚暮山扶住边上,以免木板断裂飞出。 很快木制墙板便不堪二人重负地裂开一道小口。 花念继续砸开周边木料,将裂口开大,而后冲江宴池一扬下巴:“蛮力还是很有用的。” 江宴池:“……别记仇啊花花姐。” 花念轻哼,给江宴池让位。只见墙后漆黑,看不分明,江宴池毫不犹豫地伸手进去。 摸索一阵,摸出一只做工精细而小巧的青铜马雕塑。 第57章 “这是?”江宴池翻来覆去地检查,注意到马雕底座下还刻着几个非昭文非溟文的字,“看不懂。” 戚暮山与花念凑过来,花念说:“是月挝文。” “什么意思?” “我也看不懂。” - “这找起来太海底捞针了吧?”牧仁抱怨道。 穆暄玑却不由分说道:“左手边的房间,右手边的房间,挑一个。” “……要不先下楼叫使君他们来?” “行。” 牧仁忙不迭跑去楼梯口,忽听背后轰隆,回过头,只见原本紧闭的暗门正缓缓朝两边移开。 “什么情况?” 穆暄玑也没想到暗门自己打开了,望着下边深不见底的暗道——这个位置应当与一楼前厅中央的立柱相通。他略微凝眉:“先下楼。” - 花念努力回忆了半天,也没回忆出个所以然。 她轻叹道:“我认识的月挝文不多,但这东西应该是什么人相送的。” 戚暮山接过青铜马端详:“没关系,一会儿上楼问问,除了这个,里面还有东西吗?” 江宴池:“还有个凹槽,附近应该有机关。” “那我们……” 戚暮山话音未落,余光瞧见两道身影下楼。 牧仁径直出门,而穆暄玑正朝这边走来,戚暮山问:“二楼情况如何?” “发现一条暗道。” “巧了,我们发现一个暗格。” 穆暄玑注意到戚暮山手中的马雕,又瞥了眼被摧残的墙壁,心下了然。 戚暮山把马雕递给他,翻到底座下,问:“你看一下这个,是什么意思?” 楼内光线不明,穆暄玑握住他的手腕,又拉近了些,说:“一个叫沙纳尔的人送给萨雅勒的。” “沙纳尔?” 穆暄玑松手:“拉赫有家赌坊叫铅华净阁,他是那的老板,除了平日经营,还游走各商行之间做情报交易。” “听名字不像溟国人。” “是月挝人。” 牧仁复又回来,身后带着几名禁军,匆匆上到二楼。 戚暮山思忖道:“从这到赌坊要多久?” 穆暄玑道:“不远,现在出发,天黑时可到。” 戚暮山颔首道:“对了,楼上的暗道是怎么回事?” 穆暄玑指向立柱:“应当跟那里是连通的,禁军下去看了。” 江宴池顺着穆暄玑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道:“这暗道设计得倒奇特。” 若是不说,还真让人以为那只是寻常的顶梁柱。 戚暮山见花念欲言又止,问:“是月挝的机关术么?” 花念点了点头:“此机关可百丈之外操控暗门,通常需有一人在开关处放置特定信物,因而多是至亲至爱……留给另一人的最后生路。” 花念说话时,穆暄玑一直注视着她,待她语罢,才看回戚暮山道:“沙纳尔到底是商人,只要有利可图,他必然与萨雅勒交易过。” 戚暮山摩挲着青铜马雕:“既唯利是图,他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穆暄玑道:“他能游走于各商行间多年,想来最擅长明哲保身。” 戚暮山低吟一声:“你刚刚是说他还卖各商行的情报吧?” “是,可他经常与商贾打交道,要价一向不菲并要求现场清点,我没准备,恐怕……”穆暄玑面露难色,“现在没有那么多钱。” “我也没有多少。”戚暮山神秘一笑,“不过那边不是赌坊么?” “那里是正规赌坊。” “我又不是奔着赚钱去的。” “沙纳尔也不看人情。” 戚暮山拍了拍穆暄玑的肩膀:“放心,我们找到机会把他绑来敲一顿,看他说不说。” “……”穆暄玑大概是不大认可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毕竟沙纳尔只是存疑且尚未定罪,但戚暮山说得也不无道理,“等禁军检查完暗道,我们就过去。” - 须臾,四人打灯围坐在暗门旁。 江宴池打了个哈欠:“多久了,还没上来?” 戚暮山看着灯中烛芯道:“快半个时辰了。” “要不我和花念下去看眼?” 穆暄玑默默盯着绳梯,有些心神不宁,喀里夫的黑骑依旧杳无音信,显然是出事了,他不想禁军也出事了。 戚暮山见状说:“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儿,绳梯终于有所晃动,穆暄玑立刻起身。 漆黑的暗道中有一点光正缓慢地爬上来,下边还紧随其后着几个光点,是禁军回来了。 提灯把牧仁的脸照得暖黄,他一手攀着绳梯,一手伸向穆暄玑。穆暄玑回握住那只手,将他拉了上来。 后面的禁军陆续爬出。 穆暄玑道:“下面情况如何?” 牧仁取出一封文书:“下面通往西城的一户人家,我们到时屋里无人,但搜出这张转让地契,是萨雅勒在上个月就把那栋屋子转让给了个叫卓慈的人。” “看来她早有准备。”穆暄玑蹙了蹙眉,“卓慈……我记得她管身边那个人叫‘阿慈’。” 牧仁也记得,那阿慈很多年前便跟在萨雅勒左右,与其说是亲信,倒不如说是……情人。 戚暮山道:“那丢失的两具尸体,一个是萨雅勒,另一个就是这卓慈了?” “不会有错。”穆暄玑说,“牧仁,去城主府查他户籍,若能对得上,即刻捉拿。” 第46章 夜色暗涌, 街道逐渐沉入寂静中。 然而在拉赫一隅,从外头看铅华净阁的门面并不张扬,楼内却是灯火通明, 烁烁金光透过雕花精致的琉璃窗, 洒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似引诱着赌徒踏入虎口。 门前钓客见到来人时一惊,随即笑脸迎着穆暄玑一行人踏入赌坊。 一瞬间, 脂粉气、酒气, 以及触手可及的紧张与兴奋扑面而来。 他们进去没几步,鼎沸的人声突然短暂安静了些许,但很快又重新投入到赌桌上的狂热中。 钓客对穆暄玑摆出诚挚的笑容:“少主,您看您想玩什么?” “我不玩。”穆暄玑搭上戚暮山的后背,把他从身侧拉到身前,“我是陪这位公子来的, 这位公子初到铅华净阁,还不大懂这里的门道。” 钓客微愣,仿佛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对戚暮山笑道:“啊,原来是少主的座上宾, 怪不得看您这般品貌, 这般风采呢!” 戚暮山直觉他特地咬重了“座上宾”三个字, 语气有些古怪,但依旧微笑颔首,殊不知落在钓客眼里倒显得几分含羞带怯。 钓客愈发热情道:“贵人且听, 本坊有叶子戏、推牌九、骰宝、独胆、二八、三骰等等,这些玩法各有千秋,说多了怕您迷糊。您初次涉猎, 前三种博戏最为稳妥。” 穆暄玑搂过戚暮山的肩膀,对上他的视线,轻佻地笑着:“怎么样公子?其实与昭国的玩法差不多,只是筹码不太一样。” 戚暮山道:“有何不同?” 钓客得了穆暄玑示意,继续介绍:“本坊合法合规经营,不直接赌钱,而先花钱买筹饼,再去赌桌一试。最后还剩下多少筹饼,便按一定汇率折算成现钱。” 戚暮山边听边观察赌桌旁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有,但还是以年轻人居多。 “此外,这的庄家规矩都干净,是输是赢全凭运气,公子大可放心。大致……就是这些门道了,您看意下如何?”钓客殷切地看着戚暮山。 戚暮山略作沉吟,才应道:“何处买筹饼?” 钓客顿时大喜:“来来,贵人这边请。” 他将一行人引到柜台前,只见掌柜的是个涂脂抹粉的男子,正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打哈欠。 但当掌柜瞧见穆暄玑时,忙坐直身子,眼波流转道:“哎呦,什么风把大人您吹来了?” 穆暄玑道:“公务缠身许久,也需要消遣。” 掌柜笑意更深:“您若是想消遣,我倒是有更好的法子,不如让我……” 穆暄玑赶紧清嗓打断,躲到戚暮山身后把他推上前:“不必,给这位公子换筹饼就行。“ 掌柜打量戚暮山一番,略显失望道:“行……请问公子想换多少?” 戚暮山看着墙上标明的汇率,七日一陈列,每日都不同,但总体大差不差,于是说:“十两银子。” 掌柜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说:“先说好,本坊筹饼一经售出,只可游玩过赌桌后方可折算退回,请公子再次确定要换十两银子?” “确定。” 掌柜取出一杆秤道:“好,老规矩,先付后换。” 戚暮山刚要伸手进钱袋,旁边穆暄玑却先他一步拿了片金叶子。 “哎,我来。” 戚暮山没能拦住,穆暄玑已经动作极快地把金叶子扔进秤盘道:“公子,我只说是你要换,没说你来付。” 掌柜欣喜万分,称都不称了,收了金叶子便去装筹饼。 第58章 戚暮山忽地问穆暄玑:“你跟这里很熟?” 穆暄玑犹豫了一下,在戚暮山耳边低声道:“上回和沙纳尔对赌,若非丽达拦着,差点全输完。” 就照他刚刚那么出手,想来那次铅华净阁大赚特赚了一笔,戚暮山忍不住笑道:“这回帮你赢点回来。” 掌柜装好两只木盒,见两人正似耳鬓厮磨,大为失望,悻悻说起套话:“统共一千筹饼,望公子玩得开心。” “多谢。”戚暮山接过木盒,一盒自己拿着,一盒转身塞到江宴池手里,趁机小声嘱托了句:“记得打听下落。” 江宴池默然点头,便与花念,以及被穆暄玑安排以防他俩收不住手的恩兰,先行离去。 没了这三人在旁,按捺了一天的穆暄玑轻轻勾住戚暮山的手指,戚暮山则状若无意地挨着穆暄玑的手臂,彼此肩头相贴,闲庭信步般行至纷扰人群间。 数十张赌桌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死盯着骰盅满脸通红,有人冷眼旁观面无表情,无数筹饼在桌上被推来推去。 戚暮山找到张小牌九的赌桌围观,坐庄的是个年轻女子,眼神犀利似鹰,发牌熟练而迅速,嘴角凝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诡谲笑意。 与之相对而坐的闲家神情紧张,缓缓翻开桌上骨牌,像是松了口气道:“地之九……” 然而庄家勾唇一笑,利落地掀开剩下两扇骨牌:“天之九。” 闲家啧声,猛地靠在椅背上,无奈看着换子将一撂筹饼推向对面。 他数了数剩下的筹饼,及时止损地起身,骂骂咧咧道:“今天这运气也太背了。” 而赌桌上的另两人依旧纹丝不动。 庄家抬眼扫了圈众人:“还有谁来?” 一时没人敢上前。 戚暮山便拉着穆暄玑穿过人群,挤到前面:“我来。” 换子立刻同庄家附耳一句,庄家快速望了眼戚暮山,笑意盈盈地示意他在对面空位坐下。 等赌桌四人就位,换子开口:“请诸位下注。” 戚暮山直接摆上六百筹饼,站在他身侧的穆暄玑不禁道:“会不会太多了?” 换子不容他反悔的余地,眼疾手快拿推杆将这六百筹饼推到赌桌中央。 戚暮山却不动神色,一言不发地拍了拍穆暄玑的手背。 有六百筹饼的带头,另两位闲家也各自拿出六百,庄家直接拿出一千。 场上筹饼几乎要将赌桌堆满,叮呤咣啷,引得不少邻桌的观众也围了过来。 第一局不摇骰子,由庄家洗牌。 鉴于这张生面孔,两位赌客先摸,翻出来牌面中规中矩。 再由戚暮山摸两扇牌,翻过来,一对和牌,比另两人的牌面都大。 庄家最后翻牌,是一对梅花牌,仅次于和牌。她笑说:“这位阿兄赢了。” 换子举起推杆,将所有筹饼推向戚暮山。 周围人群惊呼叫好,但也有深谙此道的老手冷嘲热讽。 下局戚暮山坐庄,改换摇骰子抽牌,他便只收敛地拿出一百筹饼。 不出他所料,这局仍是他牌面最大。 不过接下来输局更多,戚暮山除了头一回下注阔绰,之后放注都不多,直到另两个赌客出局离桌,他才收手认输。 戚暮山拿着比原先翻了两倍的筹饼起身时,对桌女子冲他神秘一笑:“欢迎小郎君再来哦。” 见穆暄玑拿过戚暮山手里的木盒,人们一边惊奇,一边自觉让出道来。 戚暮山随穆暄玑走出,忽听他悄声问道:“刚刚那是什么手法?” “没有手法,新客入局,总该先喂我点甜头。”戚暮山淡淡道,“他们巴不得我赢上头了,再让我栽跟头,更何况还有你在旁侧。沙纳尔虽不留情面,但庄家总知道如何留住我们这样的赌客。” “可此举冒险,很容易被人识破。” “的确,所以我们要赶紧溜。” 穆暄玑不置可否地轻笑,边走边算着筹饼余量,说:“但这里才两千多,还不够请沙老板出面。” 来铅华净阁前,戚暮山听穆暄玑讲,沙纳尔性情古怪不常露面,若想见他,一是给付白银千两或金叶子百枚;二是以小博大,博得五千筹饼,然庄家、换子等会暗中操纵,没那么容易;三是直接扬言要与老板对赌,不过至今无人可敌沙纳尔。 却听戚暮山笑道:“别着急,我们还有三个人呢。” - 江宴池屏住呼吸,抬手摇起骰盅,喧嚣人声霎时退去,耳畔独余三枚骰子碰撞盅壁的脆响。 砰。 他猛然放下骰盅,缓缓揭开:“十二点。” 周围人群顿时哗然。 “出千了!这小子必然耍花招了!” “那象牙骰子如何出千?要不要剖开来验验?” “怪了,连赢这么多局……” 恩兰本想防着江宴池赌红眼,然而十数局下来,见他手头的筹饼只增不减,也惊奇道:“你怎么做到的?” 江宴池鬓边被冷汗浸透,勉强道:“运气而已。” 他正要再拿筹饼,花念忽然按住他的手,俯身说:“休息会儿。” 江宴池扬起嘴角道:“我没事。” 花念低眼看向木盒:“差不多了,先向公子汇报吧。” 江宴池打眼一瞧,点了点头。 “哎哎,怎么走了?” “这是怕输不起啊?” “我看呐,是那个小娘君管得严啦!” 江宴池、花念、恩兰甫钻出人群,迎面撞上戚暮山与穆暄玑过来。 戚暮山适才没挤进去围观,但听人群呼声就知赢面很大,便问:“如何?” 江宴池道:“约莫有两千三。” “我这里两千二不到一点,就算四千五的话,还差很多。” “我们再来一把?” 戚暮山低吟道:“算了,可有打听到什么?” 江宴池道:“城西有家早点铺,近来常见一少年,有人觉得眼熟,颇像是织物楼的一个小裁缝。” 卓慈与萨雅勒正在潜逃,理应不会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再者织物楼的小裁缝不多,戚暮山只认得那一位。 戚暮山想不通那三人会是什么关系,只当是萨雅勒良心未泯,好歹还留了个活口。 江宴池继续道:“除此之外,没有他们的下落。” 戚暮山颔首:“至少可以确定那座屋舍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穆暄玑道:“黑骑已经蹲守在附近了,现在怎么处理这些?” 他指着筹饼,戚暮山思忖片刻,说:“既然有线索了,那见不见得到沙老板都无所谓,不如去清算吧?正好还你那十两,剩下的分给宴池和花念当年赏。” 穆暄玑本不在乎那枚金叶子,但见戚暮山执意想算清,于是欣然答应下来。 “那待会就回驿馆吧,赶了一天路。”戚暮山说。 江宴池将木盒交给花念,伸了个懒腰,叹道:“是啊,这一天累啊。” 花念刚接过木盒,目光骤然一凛,噌声拔刀。 未及江宴池反应,刀刃击飞一只袭来的羽镖。 穆暄玑迅速护住戚暮山,恩兰即刻拔剑挡在两人身前。 众人循声抬头,赌坊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二楼阑干后,一个男人鼓着掌缓缓走出,头戴黄金面具,身披月白斗篷。 男人俯瞰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花念身上,隔着面具,声音沉闷道:“阿妹好身法。” 花念不作声,紧紧盯着他。 穆暄玑按住恩兰的肩膀,示意她收剑,随后捡起落在脚边的羽镖,扬手掷去:“沙老板,久别重逢,居然还有见面礼。” 沙纳尔没有躲,任由羽镖堪堪擦过面具,留下一道划痕。 穆暄玑:“不过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沙纳尔不恼反笑:“少主既故地重游,想来是又有求于我,何不上来说话?” 第47章 侍从撩开珠帘, 领着一行人进到二楼雅间。 沙纳尔坐在软垫椅上,仍遮掩面容,叫人不知此刻面具后的表情。 他没有动作, 穆暄玑也不稍他开口, 径直到侧边的软垫椅上坐下。 虽还留有空位, 但其余四人都默契地候立在穆暄玑身后,俨然一副输博戏不能输气势之派。 穆暄玑开门见山道:“沙老板, 今日不巧, 我手头最后一片金叶子刚换了筹饼,怕是买不来你的情报了。” 沙纳尔全身上下裹得比戚暮山还严实,连手上也戴着皮质手套。他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穆暄玑噤声:“少主,谈钱太庸俗了,今天我们不谈钱。” 穆暄玑哂道:“哦?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钱更能让沙老板倾心?” “在下原以为, 世间九成欢愉都是明码标价,直到最近才发现……”沙纳尔顿了顿,黄金面具上似扭曲地笑着, “欣赏猎物从挣扎到断气的绝妙瞬间,实乃无价。” 穆暄玑稍稍眯起眼:“你杀了谁?” 第59章 “并非我, 而是她。” “她是谁?” 沙纳尔从怀里取出一只翡翠耳坠, 搁在桌上道:“这位姑娘。” 花念微愣。 戚暮山认出那是花念先前在拉赫遇袭时丢的耳坠, 不由眉间一凝。 穆暄玑记得这只耳坠,继续盯着沙纳尔面具上的轻微划痕,说:“哦, 所以呢?” 沙纳尔侧头朝一旁的女侍招了招手,女侍随即递来一盏骰盅,摆在桌上。 沙纳尔道:“我们再来玩一次吧, 少主。若是你赢了,我可以将上回的赌注尽数还你,以及你想要的情报,若是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侍卫,如何?” 穆暄玑与戚暮山几乎异口同声道:“不行。” 沙纳尔仿佛才注意到戚暮山的存在:“这位是……?” 穆暄玑方欲开口,沙纳尔忽地打断道:“啊,是那位昭国来的使臣吧?有失远迎。” 说着,拱手作了一揖。 戚暮山没有回礼,说:“她是我府中部属,不是供你玩乐的筹码。” 沙纳尔的金面具波澜不惊,静默片刻,他缓缓看回穆暄玑:“是在下失言了。” 戚暮山按住穆暄玑的肩膀,走到他身侧,接着道:“沙老板不以真容示人,岂不更失礼?” “……在下面容丑陋,恐会吓到诸位。” “既不肯以真容示人,我们又怎知你的情报属实?” 沙纳尔饶有兴致道:“使臣大人,同在下对赌的是少主,况且赌约尚未成立,何来情报一说?” “少主?”戚暮山轻笑一声,捏了穆暄玑的肩膀一把,“你以我部属作赌,岂不是在同我对赌?” 面具之后也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好,在下欣赏你的胆色,果然有大人这样的主子,才能降住封喉养出来的雪原花。” 花念闻言,瞳孔骤缩。 戚暮山依旧保持微笑道:“雪原花不侍二主,即使沙老板赢了赌局,只要我一句话,即刻人头落地。” 话罢,房内陷入沉寂,唯留沙纳尔摩挲指间发出的声响。 过了须臾,他启齿道:“若我身死,就没人知道萨楼主的行踪了。” 戚暮山却无所谓道:“萨雅勒已成弃子,知不知道她的行踪,于我而言没有丝毫价值。” 沙纳尔道:“大人的意思,是想修改赌注?” 戚暮山道“正是。” 沙纳尔思索道:“……大人请说吧。” 戚暮山道:“若是我胜,我要你剥开所有伪装,看你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沙纳尔哂笑道:“若是你败呢?” 戚暮山毫不犹豫道:“我这条命随你处置。” 穆暄玑腾地起身:“不可!” 几乎同时,沙纳尔说:“成交。” 花念抓住戚暮山的衣袖,微微摇头:“公子,别……” 沙纳尔:“赌约既成,还请大人尽快入局。” 戚暮山抽出衣袖,回以花念一道放心的眼神,拍了拍江宴池的后背,又安抚性地按住穆暄玑的肩头,让他坐了下去。 随后戚暮山坐到沙纳尔对面的位置:“咱们速战速决,就一局定胜负吧。” 沙纳尔拿起骰盅,递到他面前:“请。” 然而举了半天,戚暮山始终垂手叠在腿上,没有接过。 “怎么,反悔了?” 戚暮山微扬起嘴角,悠然道:“我是闲家,沙老板是庄家,理应由您先开始。” 沙纳尔欣然答应,于是收回手,揭开盖子给众人看了一眼,一共五枚骰子。 随后盅盖归位,沙纳尔陡转手腕。 戚暮山一错不眨地盯着骰盅在五指间旋转、摆动,极力搜寻破绽,然骰盅起落干净得近乎挑衅。 沙纳尔摇盅的动作,与楼下小牌九桌那坐庄的女子如出一辙,乃至故意放慢动作,好让所有人看清楚。 忽然,沙纳尔停住手,把骰盅定在桌上,揭开盅盖——一个四点,两个五点,两个六点。 “二十六,该你了。”沙纳尔盖好骰盅,推向戚暮山。 赌局外的人见状,不由呼吸一滞。 不怪穆暄玑当初输得惨烈,戚暮山想道,拿起骰盅,揭盖往里看了眼,没找到任何机栝的痕迹。 他一上一下地双手拿住骰盅,稍倾斜过盅身。 咔哒,咔哒…… 骰盅摇晃得缓慢,不及沙纳尔那般熟练,每一次碰撞都撞在旁人心弦上。 穆暄玑侧目示意恩兰,恩兰悄然抬手,搭上腰间剑柄。 花念紧盯戚暮山的双手,褐色发丝在暖黄灯火下如琥珀,漆黑瞳孔在金碧辉煌中似墨玉。 咔哒,咔哒…… 戚暮山还没停手。 窗边烛台划过一滴蜡油,窗外月色忽明忽暗。 江宴池屏气凝神,耳尖一跳。 突然,他俯身扣住戚暮山的手腕,皱着眉劝道:“公子,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戚暮山掀起眼帘迎上江宴池的视线,手腕又翻动了两次,这才停下。 他缓缓将骰盅放回桌上,移开盅盖—— “二十七。” 穆暄玑愣住,再三确认骰盅里是四面六点、一面三点。 戚暮山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从骰盅挪到金面具上,说:“沙老板,愿赌服输。” 沙纳尔陷入沉默,面具上的划痕似要断裂。 见他不吭声,戚暮山转头道:“少主,他想耍赖。” 穆暄玑回过神,抬眼看向沙纳尔。 须臾,沙纳尔偏过脸,示意房内侍从退下。 而后兜帽滑落,褐色长发倾泻而下,几缕发辫垂至胸前,发尾被金环束着。 沙纳尔接着抬手抚上面具,摘下,露出一对孔雀石般的碧绿眼眸。 以及半边被烧毁的脸庞。 他苦笑道:“大人现在可满意了?” 戚暮山垂下眼:“还有手套。” 沙纳尔顿了顿,把面具搁在手边,继而一点点脱下手套。 戚暮山凝视着那双溃烂的手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沙纳尔交叠手心:“八年前,我的至亲兄弟假传密信,将我与十二心腹诱入火场……这身皮囊,全拜他所赐。” 戚暮山:“你为何知道我这位部属是封喉的刺客?” 沙纳尔望向花念,微叹道:“封喉,见血封喉,原是前朝国君亲力扶植的暗探组织,他们的手法,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也是封喉的人?” “不,封喉听命于我的先父。” 戚暮山顿时了然,算起来,八年前是西北狄吞并东北狄并建立月挝国的时候。 而眼前这个男人,想来正是旧时北狄的王子。 “其实有一点我说错了,沙老板。”戚暮山道,“她并非是封喉的人。” 沙纳尔定定地看着花念,惊愕道:“怎么会……” “她生在昭国,长在昭国,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们封喉养出来的刺客。” 花念神情冷淡,默默颔首。 沙纳尔倒抽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低下头,笑声回荡在房内。 片刻,笑声戛然而止,他重新对上戚暮山的视线,仿佛方才的怪笑未曾出现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沙纳尔的绿色眼底闪过一抹癫狂,“原来是他和昭国女人搞出来的小杂……唔!” 骰盅迎面砸来,骰子散落一地。 戚暮山放下手,若无其事道:“沙老板,我们的赌约可没让你讲多余的话。” 骰盅不重,戚暮山也收了力道,但沙纳尔捂着毁容的左脸,仿佛痛苦万分。 “我问你,织物楼里的机关,是你卖给萨雅勒的么?” “……是。” “什么时候?” “六年前。” “为什么卖给她?” “那时的铅华净阁光是建楼就掏空我大半积蓄,还跟钱庄借了不少,但仍未成气候,我不得不变卖故国珍宝。”沙纳尔喟叹一声,“你若是不信,可以去东市最旺的几家商铺看看,那里都有我的手笔。” 戚暮山听他这么说,想来他与萨雅勒真正所交易的并非那机关术,而是用于操纵机关的那只青铜马雕塑。 不过眼下还有个更关键的问题,戚暮山稍稍倾身道:“你当时知道萨雅勒要用这个机关做什么吗?” “知道。” 戚暮山听罢,不敢想萨雅勒早在六年前就料到会有今天,给自己提前准备好了后路,至于背后主谋,恐怕不止是六年前才开始筹划这场阴谋。 “除此之外,你,还帮过她什么?” 织物楼失火一夜传遍全拉赫,沙纳尔明白戚暮山的意思,摇头道:“没了。” “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她在许多地方包括昭国境内,都有生意伙伴,私底下在搞什么动作我并不清楚。” 戚暮山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似在揣摩这些话里的真情假意。 第60章 须臾,他顿住指尖,起身走向沙纳尔。 “最后一个问题。”戚暮山拿起旁边的黄金面具,端详道,“织物楼失事后就被禁军封锁了,但你又进去过,对吧?” 沙纳尔像是怕被人近看伤疤,别过脸,觑着戚暮山拨弄面具的手道:“对。” 下一刻,戚暮山俯身,将面具戴回到沙纳尔脸上,挡住了他错愕的神情,又把手套递过去,示意他戴上。 等沙纳尔懵懂地穿戴齐整了,戚暮山缓缓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只青铜马雕塑,搁在他手心里,说:“是在找这个吧?” 沙纳尔一怔,颤手捧起马雕,立刻翻到底座,声音微哑道:“是……” 戚暮山明白,此刻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个归乡不可期,只得空对旧物思故里的可怜人罢了。 他略叹了口气,回头道:“少主,我这边问完了,你还有想问的么?” 但见穆暄玑眸光晦涩,叫戚暮山直觉他还漏了什么要事。 然而不等他想通,穆暄玑便上移目光,幽幽开口:“沙老板,你对封喉的秘药师了解多少?” 戚暮山顿时心里一咯噔。 沙纳尔:“少主想了解哪种秘药?” 扑通扑通—— 穆暄玑复又垂下眼,对上戚暮山的视线道:“玄霜蛊。” 第48章 “戚暮山!” 火焰尚未完全扑灭, 穆暄玑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祭台,身后的牧仁根本拦不住。 一进去,就见戚暮山一身白衣倒在层层叠叠的幡旗上。 林格沁借力攀上图腾柱, 闻声回头, 与穆暄玑对视一眼, 便砸开烟雾弹。 穆暄玑只匆匆望见一道残影,下一刻已然不见林格沁踪影。 但他无瑕顾及逃走的林格沁, 迅速赶到戚暮山身边, 将人捞出。 “戚暮山!暮山!” 穆暄玑抬手搭在戚暮山的脖颈间,嘴里不住呼喊,因为慌张,摸了半天才探到一丝微弱的脉动。 “少主!您没事吧?” 牧仁率黑骑赶了进来。 “我没事……”穆暄玑略松一口气,打横抱起戚暮山,“先救人!” “是!” 黑骑即刻四散去检查其余不省人事的舞者。 穆暄玑抱着戚暮山快步跑下石阶, 往聚集在阿妮苏身旁的医师那奔去,险些撞上穆天璇。 穆天璇甫给阿妮苏诊脉,转头就看到穆暄玑往火里冲, 见他没事,不禁嗔怪:“阿古拉, 刚刚多危……” “姨母!”穆暄玑焦急打断, “他昏过去了!” 穆天璇早已伸手探向戚暮山的手腕, 安抚道:“我知道,别急,你先把人放地上。” 穆暄玑立刻照做, 穆天璇随之蹲下身,一边把脉,一边往戚暮山脸上瞥。 穆暄玑趴在边上:“怎么样?” 穆天璇松开手, 转而掰开戚暮山的嘴观察道:“被人打晕昏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穆暄玑注意到穆天璇仍然皱眉,便觉事情不对:“姨母,他到底怎么样了?” “很奇怪,应是中毒了,但这脉象较之阿妮苏和缇雅的又不太一样。”穆天璇深思道,“不过当务之急,先给他渡气呼出喉间烟灰。” “好。”穆暄玑双膝跪地,捧起戚暮山的脸,果断俯下身去。 穆天璇见状一愣,然人命关天的时候,又重新把住戚暮山的手腕,等穆暄玑来回换过几次气后,忽然把他叫停。 穆暄玑疑惑抬头,看到穆天璇脸上的惊讶。 “他的毒,解了?” “什么?” 穆天璇又换了只手探脉,静默片刻,而后喃喃道:“原来如此……阿古拉,你知道玄霜蛊吗?” 穆暄玑茫然摇头。 穆天璇接着道:“月挝封喉曾有医祖,穷尽半生炼就玄霜蛊,此蛊可解百毒,却要中蛊者以血肉为饲,每感寒气入体,蛊毒便发作一次,寿数……便短一分。” 穆暄玑瞳孔一缩,愣愣地盯着戚暮山昏迷的脸庞:“怎么会这样……之前为什么……” 穆天璇微叹:“玄霜蛊最毒的地方,就在于隐蔽,只有发作时才能被诊出来。” 穆暄玑沉默一阵,失神道:“那,能解吗?” 穆天璇心有不忍,但仍跟他坦白道:“封喉医师制毒只为下死手,恐怕没有解蛊之道。” 穆暄玑失魂落魄地托着戚暮山的脑袋,没有吭声。 穆天璇安慰道:“先前驿馆的侍者来报,他身边那个小医师近来在查月挝医书,许是为了玄霜蛊。你在拉赫有月挝的线人吧?或许你可以帮他们一起想办法。” 穆暄玑想起江宴池在东泽的那番话,一时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想让我知道。” 穆天璇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揉了揉他凌乱的头顶,温声道:“别太担心,玄霜蛊虽没有解法,但若以寻常医法调养,应能暂时压制蛊毒。我且给他调配一方药浴,助他温养经脉。” “药浴……能送去北辰殿吗?” - 沙纳尔思索道:“玄霜蛊在下倒真不大了解,不知是少主的哪位部属中蛊了?” “军中机密,无可奉告。”穆暄玑沉着脸,示意戚暮山起来坐回去。 “好吧。”沙纳尔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鉴于在下知之甚少,这份情报不贵,只需五十两。” 戚暮山闻言摁住穆暄玑,看向沙纳尔手里的马雕,飞快说道:“沙老板,这只马雕做工精良,虽经两次转手,但按溟国市价,至少也值五百两,沙老板待会支付四百五十两就行。” 沙纳尔:“……” 卑鄙的昭国人。 穆暄玑见他默认,便清嗓道:“你可知如何解蛊?” “无解,至少目前没有明确记载如何解蛊。”沙纳尔抚摸着马背,顿了顿,“不过,玄霜蛊喜寒不耐热,南溟四季常温,倘若平日多加注意,理应不会使蛊毒发作。” 穆暄玑抽出手,复又盖在戚暮山手背上,问:“若是发作了,能挺多久?” “不好说,身体差的一次就会要了他的命,身体好的话,应该能挺个三四次吧。” 戚暮山垂下眼,盯着那只修长的手,手背的筋骨微动,临到话末,倏地将他握紧。 “若是一直调养着,是不是也能如常人般生活?” “调养得好确能有益遏制玄霜蛊,只是这身体落了病根,恐怕终不比常人长寿。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还望少主有所准备。” 话音甫落,房内骤然死寂。 戚暮山大气也不敢出,只感到覆在手背上的手心愈发滚烫。 不知过去多久,穆暄玑才道:“……多谢,那今夜便不多打扰了。” 沙纳尔目送他们离开,忽然又叫住穆暄玑:“对了,少主,您要想寻萨楼主的话,拉赫城西或有线索。” 穆暄玑没有应声,兀自拉着戚暮山走出房门。 戚暮山觉出他有火气,但正事不能忘,忙回头冲江宴池使了个眼色。 江宴池心领神会,经过沙纳尔时,驻足作了一揖:“沙老板,四百五十两白银不便携带,烦请换成金叶子再送过来。” 沙纳尔正要拿桌上耳坠的手一顿,咬牙切齿道:“……好。” - 铅华净阁外。 穆暄玑近乎粗鲁地攥着戚暮山的手臂,戚暮山被攥得生疼,又挣脱不出,只能徒劳喊着:“你轻点!” 但穆暄玑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漠然拽着他登上马车,将人丢进软垫里。 戚暮山毫发无伤,一骨碌爬起来,恼道:“穆暄玑!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穆暄玑砰地关上车门,“我还想问你干什么?” “我不就是……” 穆暄玑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回头对车夫喊道:“发车。” 车夫被穆暄玑吓了一跳,小心地瞅着里头情状,试探地开口:“少主,现在就走啊?” 穆暄玑厉声重复:“发车!” “是!” 车夫忙不迭甩动缰绳,驾着马车缓缓启行。 戚暮山拿了个软垫靠在身后,看向穆暄玑,穆暄玑却避开他的视线,侧头望向窗外。 他不解穆暄玑为何又莫名生气,干脆也不作声,转头望着另一边,脑中默默复盘着沙纳尔的话—— 六年前,至少布局了六年。 那人步步为营、潜藏多年,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眼下比起篡位,倒更像是在复仇。 此外,还有玄霜蛊的事…… 戚暮山用余光暗自观察着斜对面的穆暄玑,见他嘴唇紧抿,双手抱胸,闹别扭似的缩在马车角落里,不肯往这边多看一眼。 以往两人陷入沉默,总是戚暮山先开口,但这回他也故意赌气,等着穆暄玑反应。 - 马车行过市集,大多商铺已关板点灯,偶有几家还在忙碌收拾。 女人站在门前唤着幼童归家,幼童嬉笑,拉着同伴的手跑向母亲。 第61章 她略显无奈地莞尔,揉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脑袋,牵起他们进了屋。 穆暄玑终于忍不住道:“你又在想什么?” 戚暮山故作冷淡:“没什么。” “……徐大夫说要少思虑。” “我知道。” 穆暄玑换了个坐姿,托着下巴靠住车窗,望向戚暮山道:“是在万平的时候吗?” 戚暮山察觉到他的动静,也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是。” “是谁?” “我不知道。” 穆暄玑垂下眼,望着戚暮山交错搁在腿上的手:“花念她,到底是不是封喉?” “她不是,她的生父是。” “你与她怎么相识的?” “我替她解决封喉派来清理门户的刺客,她帮我处理先帝派来跟踪的暗探。” 穆暄玑了然。 随后戚暮山补充道:“但是玄霜蛊的事与她无关。” “我没怀疑她。” “那你问这个做什么?” 穆暄玑学起他的语气:“没什么。” 戚暮山恍然,不由笑了一下:“你在气这个?怪我瞒着你?” 穆暄玑偏过头:“没有。” 戚暮山:“又嘴硬。” 穆暄玑缄口不语。 随后戚暮山拿出刚从铅华净阁换出来的钱袋,叮零当啷地丢了过去,穆暄玑稳稳接住后,又被叮零当啷地抛了回来。 “拿着。”戚暮山继续扔过去,“用你的钱赌的。” “是你赢的。” “我送你了。” “我不差这点。” 钱袋在空中飞来飞去,最后被看不下去的穆暄玑放在了一旁。他盯着钱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嘴唇翕动片刻,转而抿起嘴。 戚暮山心中一动,终是认输地坐了过去,捧起穆暄玑的手,温声开口:“还生我气呢?” 穆暄玑没有躲,抬眼看他,眸光晦暗不明,随即轻轻颔首。 “因为玄霜蛊,还是沙纳尔?” “都是。” 戚暮山低头摩挲着穆暄玑的指腹,说:“对不起。” 指腹上的指尖温凉,令穆暄玑有些动容,反手蜷住戚暮山的手指,问:“你同沙纳尔对赌时,又是什么手法?” 戚暮山缓缓道:“只要让他先摇,我们知道了点数,就不会输。” 穆暄玑略作思忖:“是江宴池?” 他忽而想起方才江宴池扣住戚暮山的手腕时,快速眨了下眼,恍然之后“决绝”地摇的那两下,其实并非戚暮山在发力,而是江宴池。 戚暮山接着解释道:“那会儿手头紧,又不便抛头露面,我和宴池只能铤而走险。他听多了,便能听声辨数,我与他配合,很少输过。” “只是……”戚暮山顿了顿,“那些钱毕竟来得不光彩,后来不这么做了,也从未同其他人讲起过,连董叔和花念都不知道。” “……你就不怕,终有失策的一天么?”穆暄玑另有所指道。 “不怕。” “可是我怕。” 穆暄玑的声音不大,但戚暮山听得真切。 “你还记得在洛林时你问了我什么吗?”穆暄玑扶着车窗起身,支腿撑在戚暮山身旁,环住他的肩膀,将脸埋进发间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 戚暮山被檀木香引诱着靠近穆暄玑,听见那炽热的心脏在胸膛后跳动,不禁攥紧他的衣角。 穆暄玑哑声道:“这就是原因。” - 城西。 阿祁坐在灯前,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已经放凉的汤面。 忽听房门响动,他一个激灵挺直腰,转头望去:“卓慈哥!” 卓慈摘下纱巾,露出浅笑的脸,问:“怎么还没睡?” “等你回来我才睡得着。”阿祁指了指面碗。 卓慈坐到他身旁,拿起竹筷道:“你吃了吗?” “吃了。” “下次不用等我。” 阿祁讪讪一笑。 卓慈刚夹了几口,忽听阿祁问:“阿哥,听说少主也去织物楼了?” “去了,不过禁军和他的黑骑在外面守着,我进不去,只能在外面观望。” “他是来追查楼主的吗?” “看起来是的,他们后来往铅华净阁去了,估计是去向那个月挝人打听下落了。” 阿祁低吟道:“沙老板应该不会出卖楼主吧?” 卓慈冷哼:“有上次那昭国人在,不好说。” 阿祁忧心忡忡地“哦”了一声,绞着手指,静默了许久,忽然转移话题道:“阿哥……你知道楼主现在到哪了吗?” 卓慈道:“还在城里,怎么了?” 阿祁低下头:“随口问问。” 卓慈立马听出不对,放下筷子,皱眉道:“萨祁,你问这个做什么?” 萨祁紧张道:“我,我就是担心楼主。” 卓慈:“你有事瞒着我?” 萨祁别过脸:“……没有。” 窗外倏地卷进一阵夜风,吹得桌上烛火将灭未灭。 卓慈用余光扫视屋内,压低声音道:“晚上有谁来过这里么?” 萨祁没吭声,搁在桌上的手悄然动作,写下一个字。 ——跑。 凳腿猝然发出刺耳声响,卓慈果断拉过萨祁的手臂,起身冲向房门。 然而,一柄剑却先他一步抵在门上。 牧仁调转剑锋,沉声道:“别动。” 第49章 恩兰平素极少见穆暄玑动气, 也不见得戚使君温文尔雅的哪里能惹到少主,着实被这两人刚登车时的那两声吓了一跳。 所幸车驾抵达驿馆时,两人都完好无损地下了车, 她便对自家少主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视若无睹。 然而等穆暄玑交代完明日事项, 和戚暮山隔着一堵墙各自歇下后, 恩兰还是不放心,赶紧召集来今夜不在场的黑骑, 郑重其事道:“不好了, 各位,少主跟戚公子吵架了。” 此言一出,迅速传遍黑骑与禁军间,不过不知是哪个人说岔了,传到后半夜已然变成: “什么?少主跟戚公子打架了?” “什么?!少主要和戚公子决裂了?” “什么?!!少主他始乱终弃了?” …… 次日清晨,对外头天花乱坠的传言毫不知情的穆暄玑醒了, 快速收拾一番出门,准备去找牧仁问城西屋宅的调查情况。 但不知不觉地,就停步在了戚暮山的房门前。 考虑到今早黑骑要接着办案, 昨晚被人哄着分了床,眼下不知里头醒了没, 贸然进去会不会吵到。 一名巡逻的黑骑端着碗经过, 见穆暄玑在门口徘徊, 遂道:“少主,戚公子在楼下。” 穆暄玑疑惑了一下,没注意到对方说话时意味不明的眼神, 便依言下楼。 一路上发现相遇的黑骑也都拿着个精致的小碗,舀起白乎乎的玩意。 他没看到牧仁,先找到了江宴池。 江宴池正手里吃着一碗, 身旁还放着一碗,发现穆暄玑靠近,赶紧囫囵咽下,随后护住两只碗:“别看了,没你的份。” 穆暄玑:“……他人呢?” 江宴池装傻道:“谁啊?” 穆暄玑静默一瞬,忍耐多日终于忍无可忍,干脆揪起他的衣领,周围黑骑见状连忙劝说道: “少主息怒啊!” “少主,算了算了!” 江宴池急道:“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在厨房!厨房!” 穆暄玑大人有大量地松了手,不跟他多计较,继续寻到厨房去。 厨房内甜香浓郁。 戚暮山、花念和牧仁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对着案板面面相觑。 戚暮山:“这般甜腻当真合他口味?” 牧仁笑道:“放心,我还不了解他吗?” 花念默默道:“怪不得花言巧语的。” “咳。” 一旁侍者闻声转头,这才注意到穆暄玑进来,纷纷行礼请安。 穆暄玑颔首致意,走向戚暮山,看了眼他身前大大小小的碗,碗里形形色色的果料,故作不感兴趣地问道:“这是什么?” “酥酪。”戚暮山说着,往手中瓷碗里撒了勺葡萄干。 “怎么不让人做好送上去?” 戚暮山又加了勺山楂碎:“一时兴起,叫他们帮忙一起做的。” “你做的?”穆暄玑恍然难怪昨晚要把他哄走,不禁扬起一边眉毛,“这是打算来挖我墙角了?” “说这么难听。”戚暮山笑骂,最后添了把花生碎,终于抬眼看向他,“还吃不吃了?” “吃。” 戚暮山拿了只新勺放在碗中,接着塞到穆暄玑手里。这只碗比其他人的略大些,碗边还留着些许出锅没多久的余温。 “快尝尝,甜淡如何?” 穆暄玑将酥酪拌碎,舀起一勺,咽下一口:“……嗯,正好。” 牧仁:“你看,我就说吧。” 第62章 戚暮山失笑:“到外面去吃吧,这里还要收拾。” 他方欲推着穆暄玑往外走,牧仁忽然挡在两人之间:“公子您也忙一早上了,先回房再歇会儿吧,这里交给侍者收拾,少主这边交给我就行。” 说罢,不及戚暮山回话,便急吼吼将穆暄玑拉了出去,就近找了张板凳坐下。 “少主啊,不是我说。”牧仁敛起笑容,语重心长道,“戚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今儿还特地起了个大早做酥酪,那都是为了谁?就算他惹了你不快,退一步来讲,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过错吗?” “……?” 牧仁观穆暄玑疑惑更甚,颇觉朽木不可雕也,压低声音道:“我都听恩兰和江宴池讲了,吵架伤和气啊。” 穆暄玑边拌着酥酪和果料,边回想刚刚那一路黑骑看他的表情,最后淡淡道:“你去告诉恩兰,她这个月月俸减半,再有议此事者,月俸尽扣。” 大是大非都比不上月俸重要,牧仁立刻噤了声,看穆暄玑一脸认真,不由替恩兰默哀。 - 卓慈被脚步声惊醒,恍惚间看到女人高挑的身影,失声道:“楼主?” “嘀咕什么呢?”狄丽达在他身前放下食盒,把他从地上扶起,解开腕上的绳子,“先吃饭。” “不吃。”卓慈别过脸。 狄丽达帮他打开食盒,里面装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随便你,一会儿别昏过去就行。” 卓慈低眉盯着地板,问:“萨祁呢?” “你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别人?” 卓慈睨着狄丽达:“我必须要确保他的安危。” 狄丽达却道:“你若是不肯坦白萨雅勒的行踪,我们就不能保证他的安危。” “……混蛋。” “嗯,萨楼主对公主做的事也挺混蛋的。” 卓慈气息急促,避开她的视线。 狄丽达眸光一凛:“看来,你们俩也并不无辜。” 卓慈忙辩解:“萨祁他什么都不知道!” “哦?你认罪了?” “……我认。” 卓慈说罢,腹中不合时宜地抗议起来,令他更是难堪。从昨晚被埋伏的黑骑抓捕,到被带回驿馆后打晕醒来,他几乎没有进食过。 “很好。”狄丽达咬了咬下唇,像是忍笑般,若无其事道,“听说你喜好面食,特意给你备了这碗面,别浪费了。” 卓慈没吭声,盯着食盒里汩汩升起的热气,等狄丽达离开后,才拿出来大快朵颐。 吃着吃着,他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视野逐渐模糊。 须臾,屋外又有人来了,一步一生磬响。 卓慈赶紧低头抹了把眼睛,双腿仍被束缚,只得抬头望向穆暄玑。 穆暄玑挥手示意狄丽达收走食盒,顺带把卓慈重新捆好,而后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泛红的双目:“味道如何?” 卓慈蜷缩在地,埋起脸。 穆暄玑等了片刻,轻叹道:“我知道,哪怕是王宫御厨下的厨,也不及萨祁做的。” 卓慈依旧无言。 “当然,也比不上萨雅勒当年施舍给你的那一碗。”穆暄玑低笑,状似无意道,“我也是刚听说你同萨楼主还有这么一段不解之缘。” 卓慈齿间打颤,镇定道:“是萨祁说的?” 穆暄玑颔首:“那孩子说,萨楼主当初捡到了穷困潦倒的你,给你煮了碗面,你感念她的恩情,自此对她俯首帖耳。” 穆暄玑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托腮盯着他的发旋:“她在这事上倒是心善,先认萨祁为养子,再收你做心腹,放火烧楼前将所有人灭口,唯独留下你俩,算是良心未泯。” 卓慈将身体缩成更小一团。 “萨雅勒私养死士、暗通昭国且不说,单凭她勾结图勒莫行刺公主,已是死罪无疑。”穆暄玑顿了顿,“而你,卓慈,念你尚且年少,若能将功补过,我们或许还能对你从轻发落。” 卓慈道:“我不怕死。” 穆暄玑道:“没有人不怕死。” “为了楼主,我甘心赴死。” “你要是赴死,就只剩萨祁了。” “……” 穆暄玑继续道:“萨祁是上一任楼主的孩子,所以萨雅勒才视他如己出,你既然对萨楼主有别的心思,想来不能丢下他不管吧?” 卓慈有些发抖,缓缓掀起眼帘,双目猩红:“如果不是因为十四年前你们投降战败,织物楼就不会换楼主,他不会失去双亲,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嗓音沙哑。 穆暄玑波澜不惊,只是微叹一声:“萨祁虽不及你经人事,但好歹比你明是非。” “……他在哪?”卓慈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 “我要见他。” “这可由不得你。” 卓慈稍挺直脊背,不甘示弱地盯住穆暄玑:“见不到萨祁,你也别想知道楼主的去向。” 穆暄玑挑眉,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好,这可是你说的。” 他朝狄丽达招了招手,狄丽达却面露难色道:“少主,真的要这么做吗?” “带过来。” 穆暄玑侧着脸,鬓边卷发半掩住此刻神情,叫卓慈捉摸不透他们又要整哪一出。 但穆暄玑唇边那浅淡笑意,总令卓慈有不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狄丽达返回,然而没有带来萨祁,而是捧回来一叠衣服。 卓慈只一眼,便瞳孔骤缩:“他人呢?” 穆暄玑没理会他,接过衣服后,问狄丽达:“那边怎么样?” 狄丽达说:“相处得挺好。” 两人状似无心,可当卓慈看到衣上血迹时,这番话顿时变了味。 卓慈声音战栗:“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穆暄玑示意狄丽达退下,随后拿着血衣上前,停在离他三步之遥处,轻笑道:“例行公事而已。” 说罢,他丢下血衣,好让卓慈看清衣上的十数道划痕,每处裂口周围,又沾着可怖的殷红。 卓慈霎时骇然,脸色惨白。 偏生穆暄玑又补充道:“别担心,我的人正在看着他。” 卓慈险些崩溃,穆暄玑平静的话语悬在他头顶,令他喘不过气,怒火里掺杂着恐惧,只得又轻又细地咒骂穆暄玑一声。 穆暄玑接着走近一步,蹲身与他平视:“王室虽亲民仁政,可你不会真觉得,我会是什么善茬吧?” 卓慈倏地扑了上来,但因手脚被缚,穆暄玑躲都没躲,眼见他摔倒在地。卓慈万念俱灰,毫无底气地撂着狠话:“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宣泄声逐渐夹杂着低沉的抽泣。 穆暄玑就这么看着他哭,等到哭声渐弱,捏住他下巴迫使其抬头,陡然厉声道:“卓慈,我再问一遍,萨祁和萨雅勒,你选谁?” 卓慈已泪流满面,嘴唇翕动了半天,才颤声道:“……楼主从沙老板那,买了通关文牒和假户籍,准备逃到月挝……昨夜还藏在城北的客栈里,等牵线的商人处理完拉赫生意,就带她出城……” 穆暄玑审视着少年通红的双眼片刻,忽然道:“牧仁。” 早在外面听候多时的牧仁立刻回应:“是!我们走!” 待房外黑骑的脚步声远去,穆暄玑便松手起身。 “少主!”卓慈连忙叫住他,声泪俱下道,“我求求您,萨祁真的不知道此事……求您,放过他……” 穆暄玑垂下眼,视线却落在脚边的衣服上,幽幽道:“你是不是,没见过杀人?” “……什么?” “人血和家禽血是不一样的。” - “怎么样,好吃吗?” “嗯!好吃,这是什么东西?” 戚暮山见萨祁欢喜,笑道:“这个叫酥酪。” “酥,酪?”萨祁生涩地模仿着他的发音,显然是第一次说异国语言。 “对,酥酪。”戚暮山笑意更柔和,“是我们昭国的一道小食,这里可能不常见,你要是喜欢,我叫他们再去做一份来。” 萨祁小鸡啄米地点头:“喜欢。” 戚暮山便转头看向身旁侍者,侍者会意离去。 随后花念进来:“公子,买到了。” 戚暮山把花念手里的新衣服递给萨祁:“来,试试。” 萨祁放下瓷碗,换上新衣,大小正合适,可他却嘀咕道:“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件。” “啊,原来那件……”戚暮山冲花念使了个眼色。 花念道:“实在抱歉,原来那件送去检查时,不小心划了几道口子,没法穿了。” “好吧。”萨祁往门口张望一眼,“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卓慈哥?” 戚暮山摸了摸他的发顶:“快了,等少主问完话,就带他过来。” 萨祁仰起脸,那双蓝眼比窗外的晴空还澄澈:“我还是觉得,楼主明明是很好的人,她那么做一定有苦衷。” 第63章 戚暮山似笑非笑道:“放心,若是有苦衷,少主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忽听足铃磬响,戚暮山拿起桌上的另两个碗,头也不抬道:“问完了?” 穆暄玑:“问完了。” 戚暮山转眼对卓慈道:“正好还多一碗,给你。” 卓慈跟在穆暄玑身侧,确认萨祁平安无事,这才松了口气,随后警惕地盯着戚暮山。 戚暮山见状,递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要不要?” 卓慈打量着碗中酥酪,论品相是极好的,加之萨祁投来的殷切目光,终是没忍住喉结滚动:“要……” 第50章 黑骑雷厉风行, 终于在蹲守两日后的傍晚,与禁军相互配合解决掉了萨雅勒身边护卫,将她以及同行的月挝商人一举拿下。 月挝商人虽收了萨雅勒的钱, 但耐不住悬赏令的高额诱惑, 最终倒戈向黑骑。 然而就在他指认萨雅勒后, 又被牧仁反将一军——按南溟律令,私藏逃犯为重罪, 但碍于这人非南溟人士, 只得移交到月挝官府并下达终身驱逐令。 不过这都是之后才办的事了。 眼下这个月挝人虽没法处置,但还有一个可以。 牧仁遣完人押送萨雅勒去拉赫监狱,就浩浩荡荡地率队前往铅华净阁逮捕沙纳尔。 但沙纳尔像是早有预料,丝毫没有反抗,甚至好整以暇地跟手下人交代好明日的汇率变更,才被黑骑带走。 沙纳尔的确有恃无恐, 听说他被抓的消息,不少商铺老板连夜爬起来赶到城主府前舌灿莲花,生怕去晚一步就被人截胡了。 此外萨雅勒是经他人之手与沙纳尔交易, 难以直接给沙纳尔定包庇逃犯的罪名。最后的最后,双方讼师彻夜争论, 法司长决定拍案释放沙纳尔。 不过鉴于他给人伪造月挝户籍和通关文牒, 穆暄玑便不带私人恩怨地好好罚了他一笔, 顺带将铅华净阁这个月的课税从一百税一加至四百税一。 “剩下的人,就交给城主处理了。” 穆暄玑说着,揉了揉太阳穴。 戚暮山给他倒了杯石榴茶:“这是拿沙纳尔杀鸡儆猴了?” 穆暄玑浅酌一口:“拉赫商行豪横久了, 也要杀杀锐气。” 若无先例,岂有萨雅勒官商勾结,穆暄玑此举既是杀商行的锐气, 也是在暗暗敲打拉赫城主。 戚暮山伸手拭去他唇边水渍,问:“何时再去审萨雅勒?” 穆暄玑极轻极快地啄了啄唇上指尖:“不着急,等她转移到了瓦隆再审也不迟。” 戚暮山失笑道:“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城西那座屋子既已过户给卓慈,就留给他俩了,我又给卓慈另安排了生计,考虑到萨祁正值学龄不宜做工,便照例送他去学堂了。” “卓慈懂事,你再帮衬着点,就当体恤前楼主的遗孤了。” 穆暄玑点头,萨祁的生母战死沙场,于情于理都应妥善安置萨祁。 窗外正阳高照,戚暮山拿走饮尽的茶杯,又捋了捋穆暄玑鬓边一缕翘起的发丝:“行了,你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昨夜又通宵到现在,先回房睡会儿吧。” 穆暄玑忽而握住戚暮山悬在耳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戚暮山微愣,低吟一声,遂补了句:“或者在我这将就也行。” 穆暄玑歪过头,脸颊往他手心里轻轻蹭着,轻声细语道:“你午后……?” “无事。”戚暮山瞬间猜出穆暄玑要问什么,抽出手摸到他滚烫的后颈,笑道,“现在,躺下吧。” - 纱帘拢住刺目的烈阳,只许几缕温柔的光溜进来,将整个房间浸在暖洋洋的琥珀色里。 安神香升起青白烟气,随着窗外飘进的和风不时摇曳。 戚暮山半靠住软垫,穆暄玑则枕着他的大腿闭目,拿外衣当被子盖在肚子上。 戚暮山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穆暄玑的肩头。 已是六月中旬,南溟的气候与玄霜蛊寒性相冲,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但对其他人来说就稍感燥热了。 戚暮山缓慢摇着蒲扇,听着腿上的穆暄玑呼吸逐渐均匀。 穆暄玑平日眉骨立体、鼻梁直挺,秀美得过于凌厉,此刻睡着了,昏黄的光线映在他疲惫而安稳的脸上,泛着氤氲柔光,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睫毛起初时不时轻微振翅,很快便在戚暮山的安抚下静静停歇。 戚暮山忽然停住手,视线落在穆暄玑耳畔环痕。 在义云寨时是他第一次打耳,姑娘们用烧红了的缝衣针穿过耳垂,再把那对珍珠耳坠戴在他耳朵上。 也不知道方世乐她们现在在东泽过得如何,戚暮山想道,轻轻摩挲起穆暄玑的耳垂。 他戴耳饰的模样可好看多了。 思绪渐远,戚暮山倏地指尖一跳,猛然间意识到——还有月余,就该回昭国了。 - 鹰击长空,阴云翻滚。 几名黑骑疾驰快马,追着头顶鹰唳加鞭赶向拉赫城门。 突然,一支羽箭离弦,直逼苍穹而去。 信鹰相当警觉,稍一侧身,与箭矢堪堪擦过。 “小心埋伏!”为首的周信喝道。 十几道黑影乍现窜出,黑骑军即刻勒马,拔剑迎击。 “可恶!怎么又来?!” - 拉赫监狱。 两道烛火照着幽光,昏暗潮湿。狱卒提着食盒,沿昏暗的走廊径直前行。 廊道尽头的牢房外,由四位黑骑共同把守。 狱卒亮明身份牌,便继续往里走,来到禁军看守的铁笼前。 铁笼后,女子瘫坐在地,华服被换成囚衣,不复往日光彩,曾经流转的眼波如今也只剩两潭死水。 牧仁半蹲在她身前,语气凶狠道:“萨雅勒,我最后问一遍,运往喀里夫的那批墨石,究竟去哪了?” 回答他的仍是长久的沉默,萨雅勒仿佛行尸走肉般毫无生气,无论换了几波人来盘问,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不知道。 “你再继续装傻充愣,我们只能将你押去瓦隆了。”牧仁盯着萨雅勒低垂的脑袋,“等到了瓦隆,鉴议院那帮人会使什么手段撬开你的嘴,我就不清楚了。” 闻言,萨雅勒才稍微有了反应,然而只是眼珠一动,冷漠地睨了他一眼,复又重新看回地面。 牧仁蹙眉轻哼。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江宴池走到牧仁身侧道:“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了,先到此为止吧,狱卒来了。” 牧仁视线停留在萨雅勒身上片刻,终于放弃继续审问,转头对静候在旁的狱卒说:“放着吧。” 狱卒低头应是,上前将食盒放在萨雅勒脚边,便转身离去。 一股淡香忽地萦绕在江宴池鼻间,他下意识嗅了嗅,望向狱卒的背影,嘀咕道:“奇怪……” 牧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奇怪什么?” “是个女狱卒?” 牧仁也奇怪道:“对啊,女囚由女狱卒看管,男囚由男狱卒看管,有什么问题吗?” 江宴池早习惯南溟无论男女同工同酬,自然不是在奇怪这个,但方才那抹香气转瞬即逝,如同错觉,于是讪讪道:“哦,没问题,我寻思那人有些面熟呢。” 被转移了话题,牧仁便没看到,身后的萨雅勒悄然从食盒底下摸出一颗药丸,等两人回身,立刻攥在手心里。 - 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浸透的前襟,周信胸膛剧烈起伏,身上新伤盖旧伤,充血的黑眼紧锁着围猎的人墙。 所幸他们迅速解决了弩手,让信鹰得以脱身先行。 这群人蒙面偷袭,却不似普通刺客,论身法,他们训练有素,锐不可当,犹如…… 不及他思考完,人墙再度朝他袭来。 周信握紧剑柄,决心拼死一战。 突然,不远处的阵阵马蹄声踏灭冲天杀气,刺客顿时止步,彼此对视一眼,随即背上伤亡的同伙撤退。 周信提剑欲追,然而腰腹猝然剧痛。他大喘粗气,捂住腰侧伤口跪倒在地,眼前逐渐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鲜血淌了下来。 他举目望向四周,周围满是黑骑与战马的尸体。 “大人!” 有人从后面搀扶着将他放平:“快来人止血!” 周信依稀辨认出来者是拉赫西南城门的守卫。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嘴唇翕动道:“告诉少主……喀里夫……黑骑……有,难……” “大人?!大人——!” - 穆暄玑陡然惊醒。 原本昏昏欲睡的戚暮山感到腿上动静,也幽幽睁眼,下意识轻拍他的肩头,迷糊道:“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穆暄玑从他腿上爬起来,扶额揉了把太阳穴,“现在什么时候?” 戚暮山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应该黄昏了。” 他起身拉开纱帘,金光照面,而后转过头,熔金落日倒映在眼底,莞尔道:“你做噩梦了?” 第64章 穆暄玑愣愣地看着他,随后沉吟道:“我好像听到信鹰的声音。” “听错了吧?”戚暮山回到床边坐下,若有所思道,“这里到喀里夫要多久?” “若是坐马车,最快也得三天。”穆暄玑靠在他肩头道,“你想出发了?” 戚暮山笑说:“都听你的。” 穆暄玑讨吻地往他脸上磨蹭,说:“那明早就启程。” 话音刚落,房外有人敲门,接着传进花念的声音:“公子,吃饭了。” “好,知道了。” 花念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两人一起出来,见怪不怪地上下打量一番穆暄玑,随后满意地默默颔首,将人带下楼。 “江宴池回来了么?”穆暄玑问。 花念:“刚回来。” “狱中如何?” “嘴很牢,不肯交代。” 他们来到楼下,忽听驿馆外传来一声嘹亮清晰的鹰啸,这回谁也没有听错。 穆暄玑眉头微蹙,调转步子走出驿馆,戚暮山紧随其后。 甫出驿馆正门,信鹰收翅,分毫不差地落在穆暄玑的护腕上,穆暄玑取下它腿边系着的信纸,展开,只一眼,骤然凝眉。 戚暮山凑过去:“喀里夫那边?” “……是。” 信中字迹凌乱,墨迹仓皇,但戚暮山辨清内容的刹那,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黑骑……出事了……?” 穆暄玑指节僵在信纸上,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 - “怎会如此?”牧仁颤手放下信纸,瞪大眼睛看向穆暄玑,强颜欢笑道,“我们平日作训也没懈怠啊,难道真有人浑水摸……” 身后的狄丽达赶紧给了他一拳,低声道:“别说了。” 戚暮山知道牧仁想活跃气氛,但眼下还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穆暄玑之前同他讲过,王室手握四种兵力,分别是国王亲统的禁军、驻守南溟沿海的摇光军、部分亲王养在驻地的亲兵,以及少主麾下的黑骑。 其中唯有黑骑主掌缉捕谳狱,负责南溟各城呈报至鉴议院的刑狱案卷。 黑骑并非常规征兵所得,都是穆暄玑早年从各地广聚志士贤才,加之从原先禁军中调度,因此人员不多。若论总体兵力,自然不及另外三军,但论单兵作战,出色者甚至不输禁军。 现在黑骑遇袭,显然是冲着穆暄玑而来——既然没让他在洛林死成,那就退一步,削弱他身边的力量。 黑骑如若遭遇重创,短时间内难以再培养出一批能力相当、忠诚默契的精锐。不过穆天权绝不会坐视不管,定会调来禁军填补空缺。 兹事体大,喀里夫的黑骑既被劫持,想来是某位大人“管教不力”——除了那三军,南溟各城主府内也养了众多府兵,城门关口亦有卫兵,以及一些富商私底下养的人手…… 可疑人员太多,一时难以着手。 “至少六天……”穆暄玑拿出那张明镜澄纸,端详道,“萨雅勒将墨石运往喀里夫,那边的人再负责接应,他们的目的,是想将黑骑一网打尽。” 三名副官表情沉重,唯不见孟禾身影。 戚暮山打眼瞧那信纸,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坛失事那天,一个教坊舞者弥留之际交给缇雅这封信,说是图勒莫落下的。” 黑骑暗踪,移形换位,不言而喻。 可如今看来,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那人预料到穆暄玑不会轻易上钩,便转而以黑骑为挟,逼他现身。 “说起来,大典那天早上,多吉大人也传了封密信给我。”戚暮山示意花念,花念于是从护腕中取出被浆糊修补好的信纸递去。 “欲归昭,休涉事……” 穆暄玑念道,不禁略蹙了蹙眉。 戚暮山:“我怀疑卜多吉也牵涉此事,奈何暂无切实证据指认他,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穆暄玑沉吟片刻道:“他怎么给你的?” “他把信藏在了公主的药匣里。”戚暮山见他盯着信纸神情踌躇,接着道:“你觉得不会是卜多吉?” 穆暄玑微微颔首:“因为,这是王舅的字迹。” 戚暮山一愣:“难道说……” “不可能。”穆暄玑抬眼望向立于黑骑身后的禁军,斩钉截铁道。 戚暮山自知失言,的确不大可能,穆天权只要一纸诏书,便可随时遣散黑骑,甚至另立王储。如此大动干戈,反倒不似国君手笔。 不过,倘若穆天权毫不知情,那这封密信又是什么意思? 穆暄玑将信纸还给戚暮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和道:“王舅若真要害我,早该让我在质子府自生自灭。” 在昭国为质的日子是莫大的耻辱,王宫上下无人不对此讳莫如深,可现在穆暄玑就这么坦然说了出来,听得狄丽达不禁担忧道:“少主……” 江宴池反应了一会儿,忽然震惊道:“你!你难道就是公子常念叨的那个……” 戚暮山轻咳打断,收起信纸:“我明白,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喀里夫那边。” 穆暄玑点了点头:“嗯,那边禁军还不知动向,等抵达喀里夫,先与禁军和摇光军汇合,再另作谋划。” “何时出发?” “今晚。” 第51章 黑骑与禁军又分头行动, 一拨留待拉赫准备明早将萨雅勒押送至瓦隆,一拨则随穆暄玑前往喀里夫。 喀里夫行动的黑骑生死未卜,他们一刻也耽搁不得, 戚暮山这两天休养得很好, 便随行黑骑直接策马出城。 然而刚驶出城门二里地, 忽碰到折返的守卫。 守卫长拦道:“少主!” 穆暄玑勒住缰绳:“何事?” “恕属下无能!方才在瞭望台上望见黑骑正与贼人厮杀,当即率人前去救援, 不成想……”守卫长喉结滚动, 目光掠过同僚肩头扛着的尸体,“晚了一步……” 穆暄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暮色朦胧,但能看清那分明是黑骑的装束。 戚暮山呼吸一滞,只听身旁的人关节咔哒作响,压抑着声音平静道:“在何处交战?可有追击?” 守卫长拱手作揖, 将头埋进臂弯下:“就在离此地十里开外处交战,待属下率兵赶到后,那群贼人却已逃之夭夭。” 穆暄玑默不作声, 下马穿过守卫队伍,走向唯一一个被两名守卫抬着的黑骑, 他的腹部缠满绷带, 渗着血, 胸膛不易察觉地轻微起伏着。 穆暄玑单膝跪在他身旁,失声唤道:“周信……” 周信紧闭双眼,手指似乎动了动, 随后不由自主地呻吟道:“少主……危险……别……” 穆暄玑握住满是血污的手,探到虚弱的脉搏。 眼前的场景刺得戚暮山眼睛疼,究竟是谁, 竟要将黑骑如此赶尽杀绝? “大人,你先别急,再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说。”戚暮山问道。 守卫长此前未曾见过这人,抬起头狐疑地打量戚暮山一眼,但见穆暄玑没有制止,便开口道:“我们起先从瞭望台上望见黑骑时还当无事,不一会儿就发现从树林间窜出一路人马拦路包围黑骑,我见情况不对,立马带着人出城赶过去,结果赶到时,只看到周信大人他……还留着一口气。” “大人还记得那伙人的模样吗?” “记得,他们一个个蒙着面,穿黑衣,挂轻甲。” 戚暮山略作思忖,既蒙面交战,便是怕暴露身份,而越是遮掩,越表明身份敏感,这般藏头露尾,想来接下来沿路应不敢设伏。他于是对穆暄玑说:“少主,去喀里夫要紧,尽快赶路吧。” 守卫长:“可是这条路上恐怕还会有埋伏……” 戚暮山却笃定道:“少主,信我。” 穆暄玑与戚暮山对视一眼,收敛悲色,用力一颔首道:“我们走。” 守卫长阻拦不住,只得目送黑骑远去,不由心中默叹,呢喃道:“愿帕尔黛保佑你们。” - 嘀嗒,嘀嗒—— 钟摆一下一下摆动,与四周血液滴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叫孟禾听不分明。 眼上被人蒙了布,眼前一片漆黑。 他起先还能靠钟声辨别时间,后来痛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就算不清被关在这里几天了。 他背靠墙壁,双手双脚锁着铁链,动弹不得。 耳边还有气若游丝的呼吸声,也不确定还有几个人活着。 嗒,嗒,嗒—— 孟禾顿时绷紧身体,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在他狂跳的心脏上。 他看不见,却能感到来人正朝这边走来,最后停步自己身前,接着听到衣料的摩挲声,那人好像是蹲了下来。 一只手伸向孟禾,孟禾下意识地别过脸闪躲。 对方顿了顿,捏住孟禾的下颌将脸掰回来,硬生生撬开他的嘴。 孟禾拼命挣扎,浑身战栗,然而越挣扎,下颌上的指尖便掐得越紧。紧接着唇齿间剧痛袭来,痛得他从头顶发麻至脚底,压抑不住地流出声音。 第65章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擦拭他嘴里被打掉牙齿的那处伤口。 过了须臾,对方终于松开手,低声道:“咬住。” 孟禾腮帮子被捏得发酸,随后顺从地闭上嘴,咬住齿缝间棉团,因着边发抖边呼吸急促,没忍住又哼唧了几声。 “一会儿自己吐掉。” 声音有些耳熟,孟禾总觉得在哪听过,但他此刻神志混乱,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思考。 待疼痛逐渐消退,孟禾猛然惊觉有道视线正扎在自己身上,那人不仅没走,似乎还在盯着他看。孟禾被盯得脊背发凉,鬓边沁满冷汗,喉咙吞咽,滚下一点腥血。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衣料摩挲声,那人总算起了身,踏着稳健的步伐,逐渐离去。 - 喀里夫南岸,摇光军营。 “阿木古朗,军中这半月的支出快赶上上月一整月了。” 托娅抱着账本,穆摇光抱着她,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一条条账目看过去。 忽地,穆摇光轻轻握住托娅的手腕,往上挪了挪,问:“怎么这笔账也算进军饷里了?” 托娅说:“这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丈母丈父几面,你给他们买礼,也是表我与摇光军的心意。” 穆摇光道:“礼归礼,心意归心意,这些开销本就该算我俸禄里,不应进公款。” 说着,穆摇光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塞到托娅手里,握着她的手划去几行账目。 托娅重新核对了一遍,拨弄起算盘,沉吟道:“若不算这笔账的话,六月的支出仍然比上月多出几百两。” 穆摇光思索道:“今年新募兵员较往年增三成有余,粮饷甲胄所费自然多些。” 托娅略一点头,结算完账目便合起账本,随后垂手搁在轻微隆起的小腹上。 穆摇光拿过账本放在桌上,接着覆住托娅的手背,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声道:“接下来几个月由苏赫暂代监军,你就别太操劳了。” 托娅笑说:“你且放宽心,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穆摇光:“可毕竟是初次……” 叩叩。 穆摇光抬眼,见是苏赫进来。 苏赫行礼道:“见过将军,托娅大人。方才黑骑飞鹰传信,少主已至喀里夫,请将军速去城主府。” “阿古拉怎么来了?”托娅闻言惊喜道,“也有段时间没见了,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苏赫却道:“将军,少主传的是急报。” 穆摇光眉头微皱:“急报?发生什么事了?” “属下不知,信中未说明。” “行,知道了,备马吧。” “是。” 穆摇光低眼看向托娅腹间,问:“要备马车么?” 托娅笑着摇头道:“备什么车,我还没到连马都骑不了的时候呢。” - 黑骑日夜兼程,次日傍晚便抵达喀里夫的地界,一路畅行无阻。 城主府内,灯火通明。 几名禁军正解了甲跪在穆暄玑跟前,为首的人说道:“末将无能,与黑骑失散,还请少主责罚。” 穆暄玑负手而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问道:“怎么失散的?” “前天夜里末将等人与黑骑追查到了城西里坊,突遭偷袭,但那帮人无心交战,将我们与黑骑分开,等末将折返援救时,才知竟是调虎离山。里坊巷道迂回,兼有诸多百姓,末将率部彻夜搜寻……仍没能找到黑骑踪影。” “瑶音乐坊可有搜过?” “搜过,一无所获。” “其他乐坊呢?” “也没有线索。” 穆暄玑蹙眉,转头望向戚暮山,戚暮山朝他摇了摇头。 ——图勒莫从瑶音乐坊雇刺客,萨雅勒从瑶音乐坊养死士,若再打乐坊的主意,未免百密一疏。 穆暄玑转而问:“偷袭的人长什么样?” “里坊夜间昏暗,而且他们都蒙着面,末将没能看清。” “可是着黑衣,披轻甲?” 那禁军微愣:“正是。” 如此说来,喀里夫偷袭黑骑的和拉赫城郊与黑骑交战的,应都是同一批人了。穆暄玑回头吩咐身后的禁军:“把前天夜里在北门站岗的守卫都带过来。” 接着他对身前请罪的一众禁军说:“行了,等此事了结,回瓦隆向陛下请罚。” “谢少主。” 见气氛稍有缓和,一旁静观的喀里夫城主才上前凑到穆暄玑身边,殷勤道:“少主,您放心,下官已派府兵同禁军前去搜查,您再耐心等等。” 穆暄玑侧过头,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落在城主身上,说:“海勒德,让十多名刺客堂而皇之地在喀里夫城内作乱又逃出城,你就是这么当城主的?” 海勒德鬓边划过一滴冷汗,赔笑道:“是下官失职,下官定会好好管教他们。” 穆暄玑收回目光,复又问先前的那禁军:“禁军之中,有人失踪么?” 禁军站起身:“目前还没有。” 如戚暮山所料,那伙人是刻意针对黑骑的,况且能同时与禁军交锋,显然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他们只抓走黑骑,却不对同行的禁军动手,是自知敌不过,还是担心牵扯过多,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戚暮山思忖间,余光瞄了眼禁军,恍然道:该不会是特地留禁军来报信吧? 穆暄玑心里正焦虑得紧,但又不好彰显出来,屋里头屋外头一号人还都听候着他的命令,他是最不能慌乱的,无奈只得在戚暮山身边来回踱步。 戚暮山一眼即知他当下心烦意乱,刚伸手要去捉他手腕试图安抚,牧仁忽然来报:“少主,摇光亲王到了!” - 戚暮山随穆暄玑与牧仁去到城主府门前迎接穆摇光,海勒德尚且有公务处理,故暂时失陪。 上次在天坛席间只遥遥相望过,如今戚暮山得以近看穆摇光戎装加身,利落短发贴着耳垂,眉宇间比穆暄玑多了几分长兄独有的沉稳。 穆摇光快速瞥了眼戚暮山,便看回穆暄玑,问:“阿古拉,出什么事了?” 穆暄玑取出两张信纸:“黑骑出事了。” 穆摇光微讶,读着信纸皱眉道:“怎么会?谁敢伤黑骑?” “不知道……”穆暄玑无奈摇头,“所以想请你帮忙。” 先前在祈天大典吵归吵,穆摇光对幺弟还是万般包容,闻言眉间松动,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说吧。” 两人于是走在前头,听穆暄玑讲述案情始末,戚暮山则与同穆摇光一道前来的女人跟在后头。 女人亦着戎装,身姿挺拔,认真听着穆暄玑的话,时不时打量戚暮山一番。 戚暮山倒心不在焉,兀自忖度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重返堂屋的路上,似乎比刚开始少了许多府兵。 等穆暄玑说到停顿处,女人忽然道:“阿古拉,这是你哪位副官?” 穆暄玑这才想起还没互相介绍,转而道:“不,这位是昭国来的使臣,戚暮山戚公子。这是摇光军监军,也是我阿嫂。” 戚暮山微微颔首,莞尔道:“原来是监军大人。” 托娅道:“公子不必见外,叫我托娅就好,若不介意,和阿古拉一样喊阿嫂也行。” 戚暮山立马从善如流道:“阿嫂。” 托娅便笑道:“我听阿木古朗说,是你在祈天大典上出手救了阿妮苏?” “事发危急,我本无意打断大典。” “公子深藏不露啊,是如何解救的?你看起来还没阿古拉能打。” 穆暄玑刚要接着说回调查的事,闻声差点绊住。 戚暮山忽略前边动静,轻笑一声:“这个说来话长了……” 第52章 “禁军沿着黑骑留下的标记一路追踪, 最后线索断在了这里。” 穆暄玑指着喀里夫舆图上一处用朱笔圈起的位置。 “这里的宅子荒废许久,最早来查的黑骑就止步于此,而前天失踪的那队黑骑, 也是在这附近没了踪影。” 戚暮山站在穆暄玑身侧, 观察舆图上本就错综复杂又被他圈画得更眼花缭乱的里坊布局, 问:“里坊百姓众多,眼睛也多, 总不会没人看见吧?” 穆摇光说:“会有, 但未必会配合调查。” “为什么?” 穆摇光看向戚暮山,微叹:“那里亡命徒盘踞,海城主励精图治多年,我也带兵镇压过几次,方稍见成效,但要想从他们嘴里套话, 几乎不可能。” 喀里夫给戚暮山的初印象便是不及拉赫与东泽繁荣,与瓦隆比更是萧条,可想见城西这处里坊该多么混乱。 此外听穆摇光的话, 那里百姓似乎对王室不说怀恨,多少抱有敌意, 如若撺掇他们一起对付黑骑, 那简直易如反掌, 甚至不用担心其中有人叛变投诚。 穆暄玑见戚暮山沉思,轻轻碰肘道:“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是考虑这个。”戚暮山摇头,伸手搭在穆暄玑的指尖旁, “你们看这里,相较于里坊其他地方,此处更四通八达。” 第66章 托娅俯身端详道:“的确, 此处应是岔路口的位置,路面更开阔,不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先前那些黑骑在里坊深处失踪,许是受地形错综所困,加之再有乱民为虎作伥。而前天那些黑骑直接在这里遇袭,或许那伙人的目的,正是想让黑骑出城报信。” 穆暄玑:“你是说,两次偷袭黑骑的,是不同的人?” “只是推测。”戚暮山接着道,“若果真如此,最早失踪的黑骑很有可能还活着,毕竟留下人质,才能确保你会上钩。” “这么明显的陷阱,他们怎敢笃定我定会以身涉险?” “义云寨那时,就是对你的试探。” “……” 戚暮山顿了顿:“那人千方百计引你来喀里夫,就是料定你会行动,说不定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人把控之中。” 堂屋内外,除了他们四人,就只有把守的禁军与黑骑。 “既手握兵权,能收买乱民,纵容守卫,又方便安插眼线。这样的人,整个喀里夫应该屈指可数。” 穆暄玑对上穆摇光的视线:“……海勒德?” 穆摇光惊讶,随即正色道:“我虽同海城主来往不多,但在我印象里,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戚暮山道:“图勒莫没招供前,也是个务实本分的礼司长。” 穆摇光沉吟片刻,说:“如果真如戚公子所言,那喀里夫的城主就得换人了。” 但问题在于,无论私运墨石行刺公主,还是伏杀黑骑,都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海勒德为何这么做? 戚暮山便问穆摇光:“海勒德之前是做什么的?” 穆摇光思考了一下:“早年是个海商,手头有不少艨艟战船,占着西海那片海域骚扰过往的西洋人和官船。九年前被当时的喀里夫城主收拾服帖后,便金盆洗手时任巡检,直到四年后旧城主被提拔至了瓦隆,他因此任新的城主。” 穆摇光注视着戚暮山,接着问:“所以,要抓么?” “来不及了。”戚暮山摇头,“他刚借口调走府兵,这会儿估计已经跑远了。” 托娅恍然道:“哦,难怪感觉府里空荡荡的。” 戚暮山低吟一声:“不过,以上只是我的猜测,在没找到切实证据前,不好妄下定论。” 穆暄玑迅速会意,转头吩咐牧仁去搜查城主府,随后说:“若确实是海勒德,他方才走得匆忙,应该还没来得及销赃匿迹。” 戚暮山:“如此说来,去北门的禁军只怕是要空手归来了。” 穆暄玑:“空手归来,恰能说明海勒德有鬼。” 穆摇光略蹙眉头,沉声道:“可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得亲自问他了。”戚暮山说,“倘若我们推断得没错,那织物楼、兴运镖局,以及东泽纵火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祈天大典当夜穆摇光也出席了廷议,基本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还有些细枝末节不大了解:“东泽纵火案是怎么回事?” 穆暄玑替戚暮山解释道:“两个月前的案子了,凶手利用墨石纵火烧死一户人家,而后畏罪自尽。” 穆摇光听罢面色稍显凝重,意有所指地瞥了戚暮山一眼,又盯着穆暄玑,明知故问道:“你一直追查的墨石,是从昭国走私过来的吧?” “……是。”穆暄玑抿了抿唇,悄然扯过戚暮山的衣袖,“但是哥,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到底把墨石藏在何处,昭国那边之后再追究。” 穆摇光眸光晦涩,显然对穆暄玑的话不大认可,但终是轻叹一口气,颔首道:“好,需要摇光军的话,你尽管调遣便是。” 戚暮山低眼,从穆暄玑手里默默抽出袖子,什么也没说。 - 天边渐拂晓。 城主府的灯火也一直亮到了拂晓。 去北门逮人的禁军这会儿才回来,然而只带回一名守卫。 禁军汇报道:“少主,据北门守卫长说,那晚轮班的其他守卫昨日早上便告了病假,属下寻到他们住处却并未寻到人,只能先将此人带过来。” 穆暄玑余光瞄了眼坐在角落休憩的戚暮山,昏暗灯火下,他半卧软垫椅榻,身上盖着黑衣,清瘦的手指支着脸颊,嘴角微微垂落。 花念坐在一旁擦刀,江宴池望着这边情况。 穆暄玑于是上前来到守卫跟前,守卫被禁军扣着跪在地上,目光躲闪。 “名字。”穆暄玑道。 见他不言,两侧禁军分别持刀抵在守卫颈畔,守卫立马哆哆嗦嗦道:“巴……巴彦。” “年岁。” “二十……” “家里都有什么人?” “母亲健在,还有一个姊妹。” “什么时候当的守卫?” “一、一年前。” 年轻人大概是第一次接触到少主,虽说是在眼下这么个被审问的境地,倒是有问必答,却根本不敢抬头看穆暄玑。 末了,穆暄玑才问:“六月十五夜,和你站岗的同僚都有谁?” 巴彦如实报出几个名字。 穆暄玑和禁军一对,没有错漏,便接着道:“当夜都有什么人出入城门?” 巴彦状若回忆道:“……那夜,喝了点酒,记不太清了。” “哦?你仔细想想呢?”穆暄玑哂道,“还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巴彦身体一僵,直感到脖颈上的刀刃紧了几分:“容,容卑职想想……好像,好像有少主您的黑骑。”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啊,好像还有几个人,是在黑骑之后出的城。” 穆暄玑面无表情地冷笑道:“这不记得挺清楚的。” 巴彦一动不动,低头盯着穆暄玑靴帮银链,不禁喉结滚动。 “看来是海城主管理不善,才让手下人玩忽职守。你可知城门失职以致祸患,该当何罪?”穆暄玑顿了顿,没等巴彦开口,低沉道,“当就地问斩,悬首示众于城墙,经七日曝晒,待鹰隼啄食尽腐肉,方准仵作收残骨。” 巴彦顿时脸色惨白,又听穆暄玑补充道:“当然,既给你定了罪,你姊妹的仕途多少也会受到点影响,她是法司的官员,对吧?” 堂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角落两声压抑的轻咳,像在提醒年轻人尽早认罪。 良久,巴彦缓缓启齿:“卑职,知罪……”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另一道沉默。 忽然,戚暮山幽幽开口:“巴彦,你与海城主关系如何?” 巴彦循声望去,望向角落的昭国男子,他托着脸,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略显疲态。巴彦不认得戚暮山,但油然从他方才语气中感到一丝威压,遂说:“还,还行吧。” “还行是多行?” “就是……城主对卑职有提携之恩。” “哦,怪不得。”戚暮山摩挲着椅榻皮革,忽而没头没尾道:“你那夜喝的什么酒?” 巴彦呼倒抽了口气:“……烧刀子。” “烧刀子,性子够烈,怪不得喝得你不记事呢。”戚暮山眼中倒映出幽暗烛火,“不过,倒是没把城主的嘱托喝忘了。” 巴彦颤声道:“什么嘱托?我不知道。” “应该是嘱托你以醉酒为借口,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戚暮山稍稍坐直身子,“借酒遮掩固然是好计策,尤其对你们来说。” 他拿起旁桌的瓷壶与琉璃盏,边倒边说:“值更时禁酒,你们那晚却饮酒至醉,想必并非初次破例,换作其他人倒能勉强糊弄过去,只可惜,海城主选错了人。” 江宴池接过倒满的琉璃盏,小心端到巴彦面前。 “因为你其实并不会喝酒。” “……” 窗外钻了些亮光进来,照出巴彦沾了酒渍的外衣衣襟,以及异常干净的內衫领口。 戚暮山:“你要是觉得我说错了,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江宴池举近琉璃盏:“请吧。” 巴彦踌躇着接过酒盏,感到十几道视线都扎在他身上,双手不易察觉地轻微发抖起来。 最后,许是顶不住穆暄玑的目光,他如赴死般,仰头一饮而尽。 温凉清夜滚过喉间,巴彦瞳孔骤缩:“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只见戚暮山拿起瓷壶,往近前的琉璃盏里倒了半盏,浅浅啜饮一口。等他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才说:“白水。” 此言一出,巴彦瞬间泄了力。 戚暮山又呷了一口,说:“你连酒气都辨不出,怎会因醉酒误事?替人顶罪,也该编个像样的理由。” 须臾,巴彦终于缓缓抬头,看向穆暄玑,穆暄玑冷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说:“那晚海城主令我们严进宽出,我心有疑惑,但见同僚们都无所谓,只当是自己多心。可等到黑骑被一伙人追出城外时,他们竟拦着叫我别多管闲事,我便知事情不对,准备上报城主,不料城主以我姊妹要挟,无奈之下我只得听命揽罪。” 第67章 静默了许久的穆暄玑道:“你现在不必担心了。” “卑职明白。”巴彦如释重负地闭上眼,苦笑道,“请少主动手吧。” 穆暄玑道:“我的意思是,喀里夫马上要换城主了,你的姊妹还是能继续任职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巴彦倏地睁眼,错愕地望着穆暄玑。 “等抓到其余的人,我自会处置他们,至于你,就在狱中反思吧。” 禁军收了刀,巴彦顿时长呼一口气,俯身道:“谢少主。” “带下去。” “是。” 忽听一声低咳,穆暄玑立刻望向角落。 戚暮山喝呛了水,正握拳抵嘴低声咳着,花念忙拿过他手中茶盏放到桌上。 穆暄玑见状下意识要过去,江宴池却先他一步上前,轻轻拍起戚暮山的后背。 另一边抱手倚墙的穆摇光也望了过来。 穆暄玑霎时顿足。 ——他又怎会不知溟昭两国的利害关系? 十四年前战败,旧都被夺,故土不再。 母亲冻死冷宫,外交臣们卑躬屈膝,才换得质子一线生机。 纵使昭国新帝颁布新策,相约互派使臣以明面上使两国和好如初,可其中又藏着多少试探? 更别说如今墨石的出现。 戚暮山缓过了劲,止住咳声,像是觉出他心中所思,心照不宣地回望向穆暄玑。 穆暄玑想起来,在万平那被世人遗忘的质子府里,天空永远被朱墙所遮蔽,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照进,只剩触手可及的阴霾,将他囚在冰冷的门扉后。 直到某天外面来了个人,大片大片的明媚阳光便也随着那道身影一同闯了进来。 两人初遇时,他正被几个小太监捉弄,因为那会儿还听不太懂昭国语,只能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猜出是想叫他去御花园找什么人的香囊。 他以为是帮忙,于是听话地找到了水池边,刚要伸手去够,被人使劲一推后背跌入水中。 他不记得在水里泡了多久,只记得池中的鱼很美、水很清,像阿帕在王宫里养的鱼池。 最后没等到他去见父亲,就被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戚世子从水底捞了出来。世子是个碎嘴子,叽叽喳喳吵得他耳朵疼,他有时想着还不如当初淹死得了。 但若哪天真没了这动静,反倒要茶饭不思了。 有回他和戚世子坐在质子府门口的石阶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两人不知聊起什么,戚世子忽然说:“我以后也要成为我爹那样的将军。” 他默默苦笑,心道溟国就是被你们的一个女将军率兵进攻。 然而少年托着下巴,仰头望向橙红的长空,乌黑的眼眸里映着金灿光芒,接着道:“做一个让天下人太平、只聚不散的将军。” …… “将军!” 禁军突然惊呼一声。 穆暄玑如梦初醒地闻声回头,入眼赫然是巴彦倒地的身影。 他惊愕地看着穆摇光收剑入鞘:“……哥?” “阿古拉,你太仁慈了。” 穆摇光掀起眼帘,火光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目光冷峻又淡漠地看了穆暄玑一眼。 “你这样会步了姑母的后尘的。” 第53章 旭日初升, 染红喀里夫的半边天。 城主府官员们陆续前来,却见平日应由府兵看守的大门前,列队着一众摇光军。 他们心下疑惑, 但听摇光军的副将苏赫说不影响办公, 因而便犹犹豫豫地进去了。 路上偶然碰见熟悉的府兵, 想上去询问,对方却闪烁其词, 加紧步子离去。 “奇怪, 今天是怎么了?” - “海勒德跑了。” 牧仁同黑骑们抱着大堆文书回到堂屋时说道。 “他的妇君倒是还留在府中,说是昨夜自我们到来后,他就没回来过。我们搜出来他书房和公堂内的账本、籍册、公文、书信,应该全都在这了。” 黑骑把各式文书往桌上一扔,散乱铺开。穆暄玑微微颔首:“查仔细了。” “明白。” 海勒德已毫无疑问地潜逃了,接下来只需进一步找出罪证坐实其罪名。刻不容缓, 黑骑和禁军各自分工,揽走文书查阅。 这时穆摇光从外面进屋,他刚将托娅送去客房休息回来, 在忙活的众人中找到穆暄玑,走过去, 说:“阿古拉, 这些交给我吧。” 穆暄玑正翻阅公文文书, 头也不抬道:“不用。” “你赶路赶了一天一夜,还没阖过眼。” “不累。” “还生我气呢?” “没有。” “……” 穆摇光对这个堂弟有些头疼,好在穆暄玑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从护腕里掏出一张玉笺,终于抬起头来:“哥,你看看这张纸。” 穆摇光接过信纸, 展开一瞧,又翻来覆去端详一番:“这是明镜堂的明镜澄纸。” “明镜堂?” “嗯,明镜澄纸是其家独门秘制,整个溟国只此一家,虽不如比你平时用的澄心堂纸,但即使只去采买一刀,也需记录进册。” 既有采买名册,那就好追查了,穆暄玑略作思忖,点头道:“行,我待会去一趟。” 穆摇光道:“要我和你同去么?” 穆暄玑又把公文文书塞到他手里:“不了,你帮我查这些,找找有没有和这张纸上的字迹相仿的。” 穆摇光静默片刻:“……好。” 穆暄玑两手空空一身轻,转头把戚暮山从一群查账的黑骑当中揪出来:“走了。” “等会。” 戚暮山拿着账本不放,穆暄玑便挨过去看:“哪里有问题?” “你看这。”戚暮山指了指,“六月初八这天,有一笔与织物楼的开支不大对劲。” 穆暄玑粗略扫了一眼:“怎么不对劲?” 戚暮山噼啪拨响算盘,说:“你看,生绢三千匹,每匹一千三百铢,细锦绸五千匹,每匹四千铢,蝉翼纱一千匹,每匹五千铢,云锦一千两百匹,林罗锦一千匹,虽未写明单价,但参照先前行市来算,再加拉赫七十税一与运钱,统共四千五百一二两。” 他“啪”地停住指尖,点着账本角落:“但这里记的却是七千三百五十八两,多了两千八百两,问题估计就出在云锦和林罗锦上。若对其单匹布价翻一倍,依旧对不上账,如若不是萨雅勒开价开到每匹两万铢,就是这两种布匹中还参杂了其他东西,致使原先布价翻涨一倍多,而这多出来的数目,又与兴运镖局多出来的那部分几乎吻合。” 戚暮山放下账本,看向穆暄玑:“由此断定,与萨雅勒在喀里夫牵头的正是海勒德,而那批丢失的墨石,也正是被海勒德转移了。” 话音落下,堂屋内异常安静,唯留羽毛笔在文书上疾走的沙沙声。抬眼望去,发现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除了狄丽达。 戚暮山感觉她手里的羽毛笔都快要擦出火星子来了。 等到她终于停笔,穆暄玑才开口:“记完了?” 狄丽达道:“都记下了,少主。” 穆暄玑毫不避讳地搂过戚暮山肩膀,说道:“公子,别当什么靖安侯了,来瓦隆当税官吧。” 戚暮山失笑摇头,把账本递给旁边目瞪口呆还在拨弄算盘的黑骑,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要去哪儿来着?” 穆暄玑遂搂着他往外去:“明镜堂。” “那走吧。” 穆摇光目送两人离去,不禁轻叹一声,嘴角微动,随后继续低头翻查公文,一手拿着玉笺比对。 明镜澄纸几经转手,又被反复折叠,却仍毫无磨损,崭新依旧。 - 城主府官员从前门进来,为了不引人注目,穆暄玑带着戚暮山去到后门。 后门已备好马车,几名摇光军正等候在车旁。 其中一位与穆摇光身形相当、额间绑着头巾的男子朝穆暄玑行礼:“见过少主,末将苏赫奉摇光将军之命,任听少主差遣。” 穆暄玑略一点头:“有劳。” 苏赫退开一步,没管戚暮山为何也在这,摊手指向马车:“少主请吧。” 两人在狭窄的车厢内挨着彼此坐下。 等到马车启程,穆暄玑还穷追不舍道:“我说真的,你真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我在万平公务清闲,每月能领八十贯的俸禄、五十石的禄米,这还不算那些杂七杂八的添支,日子过得蛮好的。” “瓦隆最低俸禄都有七十贯。”穆暄玑伸出两根手指,认真道,“黑骑的副官们每月能有一百二十贯,添支另算。” 戚暮山握住那两根手指,轻轻弯折:“你们这行市高,俸禄自然要高。而且我侯府还有几十号人呢,董叔今年都五十二了,身边也没个伴儿。” 穆暄玑道:“那把董叔也接过来。” “阿古拉,别闹了。”戚暮山微叹道,“我是昭帝亲封的靖安侯,自封爵时起,就是为昭帝鞍前马下的,除非哪天陛下看我不顺眼想贬黜我了,不然,不可能。” 第68章 穆暄玑果然不闹了,沉默片刻后垂眼道:“……我知道,暮山哥。” 这声“哥”叫得恰到好处,温软又不黏腻,一下子挠得戚暮山心里痒痒,把后边要说的话都忘了。 穆暄玑眉目清丽,糅着异国血统而独特的清丽,与穆摇光那锋利的气质不同,他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反倒惹人生出一丝怜爱。 尤其在他落寞出声的那一刻,这点怜爱顿时如涨潮般淹没戚暮山心头。 戚暮山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后悔方才把玩笑话说得那么决绝——哪怕事实的确如此,他确实离不开昭国,也留不了南溟。 车外喧杂的人声突然变得十分遥远,车内一片安静,只剩手心贴手背的那一小块火热深入肌肤。 距离明镜堂不知还有多少里路,戚暮山能感到拐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到了一条热闹些的街道。 他稍稍撩开车帘,望见街边墙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一闪而过,随后打量起护卫在侧的摇光军。 水师镇守南溟西南沿海,经年在海边风吹日晒的皮肤呈古铜色。 那摇光军觉察有人窥视,偏头瞥来,蓝眼锐利,似鹰般警惕。 戚暮山在与那人撞上视线前,迅速放下车帘,趁机起了个话头:“你跟你大哥,好像有什么过节?” 穆暄玑歪头同戚暮山对视一眼,眼神仿佛在说“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了”。 不过戚暮山并非没话找话,之前穆暄玑带他去文书楼碰到穆玉衡时,对那位二哥可是一点也不甘下风,但到了穆摇光这边,气焰瞬间被掐灭。 这种服软不像是出于幺弟对长兄的敬畏,倒更像是别的什么,戚暮山说不上来。 须臾,只听穆暄玑沉吟一声,缓缓启齿:“算不上过节……不过是我大哥不觉得罢了。” 戚暮山疑惑:“什么意思?” “……是我有愧于他。” - 少年十四岁重返故土,短短两年,原本高挑纤瘦的身体逐渐结实了起来。 不久远在昭国的王妹也被接回,王舅便说是时候该让他好好磨砺一番,不仅因为他是少主,也是为了将来能成为帕尔黛身边的护国鹰犬。 要辅佐王妹,他自然是乐意的,然而要去喀里夫水师磨砺,他就有些抗拒了,不为别的,只因恐水,更别说水师作训要时常下海潜水。 对长辈们开不了口,稍亲近些的次兄近来又忙着作文,思来想去,少年只好去找长兄。 三人虽是堂表兄弟,但小时候像同母兄弟般亲密无间。 然而等他从昭国归来,却发现他的长兄早在这六年性情大变,连微笑都带着不近人情的冷峻,乃至小王妹起初见到长兄时只敢躲在他身后。 不过等他向长兄道完苦衷,对方眼底流露出少见的温情,说道:“别担心,阿古拉,我会跟王叔讲的。” 后来长兄便代他去了喀里夫,而他则代长兄与几名禁军结成的小队去往各地办案。 不到一年时间,西洋海寇就来犯三回,长兄与当时的水师将领、喀里夫城主联手,打得西洋海寇节节败退。 直到第四回,西洋人勾结周边海域的海寇侵袭,喀里夫水师艰难险胜,双方皆伤亡惨重,将领双腿尽毁,长兄甚至差点失了性命。 许是母亲在天保佑,或是帕尔黛护佑溟国子民,敌人的刀尖刺穿他腰腹时,幸运地避开了要害。 得知消息的舅母匆忙赶来,看着长兄的伤势心疼不已。 同行而来的姨母与不愿再战的海寇头目彻夜谈判,她能孤身赴昭说服昭帝,劝服几个海寇自然也不在话下,双方很快达成共识,自此海寇成了海商。 再后来,待长兄伤势痊愈,被提前赐了封号,因执意留任,喀里夫水师便更名“摇光军”。 少年逐渐长成青年,手下的队伍也日益壮大,他没以自己的封号命名,而沿用长兄最初的想法——黑骑。 他偶尔去喀里夫办案,无论多忙碌必然会抽空到摇光军中看望长兄。 军帐内,青年轻轻抚着长兄腰腹那道可怖的疤痕,脸上满是愧疚:“阿哥,如果不是我当初……” 长兄却按住他的手,打断道:“如果当初来喀里夫的人是你,我更要跟他们拼命。” - 城主府。 穆摇光甫查阅完四本公文文书,忽听门口有人唤道:“监军大人。” “见过监军大人。” 托娅颔首致意:“不必管我,你们继续。” 接着她来到穆摇光面前,穆摇光放下文书:“不多歇会儿?” “不了,阿古拉的事要紧。”托娅四处望了望,“阿古拉呢?” 穆摇光随手拿起下一本文书,不咸不淡道:“和使君出去了。” 说着,一张信纸忽然掉出。 他蹲身捡起信纸,打眼一瞧,又将穆暄玑交给他的明镜澄纸放在一起比对,顿时蹙眉。 - 穆暄玑与戚暮山抵达明镜堂时,见堂主正给三个西洋商人推销明镜澄纸。 堂主一番花天乱坠的吹捧,饶是没听懂多少,为首的西洋人仍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说起蹩脚的南溟语:“当真是好货,这般成色倒是配得上御用,堂主爽快些,直接开价吧。” “三位果然是识货人,单刀明镜澄纸不贵,只要这个数。”堂主狡黠地笑道,竖起一根食指。 那西洋人稍稍眯起眼,回头跟另两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洋文,随后朝堂主点了点头:“好,单刀一百两是吧?我们要十箱。” 堂主眼底放光,紧接着又迅速克制神色道:“啊,明镜澄纸属实珍贵,本堂恐怕……拿不出十箱。” “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好吧……”堂主故作为难,犹豫一阵才吩咐堂倌,“你快去仓房给找一找。” 堂倌忙不迭跑走。 堂主接着拿出簿册让他们登记,随后瞥了眼四处转悠的穆暄玑,对那三人赔笑道:“各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招待那位。” 那西洋人爽快道:“哦,没关系,堂主您先忙。” 穆暄玑刚拿起羽毛笔端详,闻声抬眼,迎上堂主的视线。 “哎,原来是少主啊。”堂主笑道,“看外面阵仗,还以为是摇光将军呢。” 穆暄玑:“将军他公务缠身,叫我替他跑一趟。” “将军也想买明镜澄纸吗?”堂主朝后指了指,“只可惜最后的库存已全被那三位客官预定走了。” 穆暄玑顺着堂主指的方向看去,没点破他方才坐地起价的行迹,摇头道:“不,将军要查明镜堂近一个月来的名册。” 名册就在为首的那西洋人手中,但堂主却面露难色:“不知将军要名册做什么?” “查个人。” “那人可是犯了什么事?”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穆暄玑狐疑地盯着堂主,“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堂主忙道:“给,当然给,您稍等!” 戚暮山看堂主转身回到西洋商人那边,点了点穆暄玑的手背,穆暄玑便附耳过来。他气音道:“有问题。” 穆暄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忽见一西洋商人往这边瞟来一眼,却在同他对视时迅速避开视线。 须臾,堂主又带着名册回来,双手呈给穆暄玑。 穆暄玑从后往前翻,看得很快,未等戚暮山辨别出上面各式各样的字迹,便翻过去一页。 他倏而停在某一页上,掀起眼帘道:“纸,笔。” 堂主立刻找来准备递给穆暄玑,却被戚暮山接了过去。 一人念名,一人作记,不稍一会儿,便查完近三个月的记录,而纸上也记下五个名字——不出戚暮山所料,其中并没有海勒德。 “谢了。”穆暄玑把名册还给堂主,例行公事道,“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祝堂主生意兴隆。” 堂主也客套道:“多谢少主吉言,二位慢走。” 等那两道背影渐远,他嘴边骤然褪去笑容。 第54章 男人隐匿于楼台屋檐投下的阴影中, 灰蓝眼眸紧锁在缓行的马车上。 居高隐蔽,他缓缓举起□□,将准心对准车窗。 微风渐起, 车帘摇曳, 青年绣有暗纹的黑衣若隐若现。 随后, 他偏移准心,往青年身旁的位置挪动。 就在弓弦即将松开的瞬间, 雪白的刀光, 带着森然杀意,陡然斩断□□。 男人反应极快,迅速后撤一步,然而赤手难敌刀刃,他避闪不及,被踹翻在地, 脖颈侧随即一阵冰凉。 褐发迎着晨光格外耀眼,漆黑眼瞳没于阴影中深不见底。 花念踩住男人胸口,持刀架在他脖子上, 冷声问:“谁?” 男人默不作声,悄然做了个手势。 下一刻, 躲在暗处的两人朝花念袭去。 - 摇光军护送着马车顺利回到城主府。 屋内黑骑与禁军仍忙得不可开交, 但桌上散乱的文书已少了大半。 第69章 穆暄玑找到牧仁, 俯身在他手边放下明镜堂的名单:“有官员簿册没?” “有,刚刚还看到过。”牧仁粗略扫了眼纸上名字,以及其后对应所属, 皆是城主府各司的官员。 “这五人严查。” 随后直起身,见狄丽达拿着卷宗候立在旁,问:“进展如何了?” 狄丽达道:“海勒德今年的头三个月与织物楼鲜少往来, 但自四月起开始来往密切,更蹊跷的是,账本里记载的上两个月的账目,远远超过他呈报至瓦隆的奏销款。” 也就是说,海勒德从四月起,同萨雅勒至少走私了十多批墨石,而黑骑没能从府中搜出任何有关墨石的蛛丝马迹,想来是全被他转移到了别处。 这时戚暮山问:“都有哪些部分多出来?” “主要是与织物楼的开支。”狄丽达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卷宗,“其余如起居用具、府司公器等,他从中擅自调价,拆东墙补西墙,做得很隐蔽,不细查实难察觉。” 与织物楼的交易毕竟容易惹人生疑,海勒德此举倒是巧妙转移了注意力,若非眼下这个情况,通常不会特意深究这些小物小件的花销。 不过海勒德不走公款奏销,又哪来那么多钱支付高昂布价? “这里面还有几笔与西洋人的交易,既没注明账目,也没找到凭证,我觉得有些奇怪。”狄丽达顿了顿,继续说,“只是尚未查明,等有结果了再来汇报。” 穆暄玑:“嗯,如若不涉及此案,可以之后送去瓦隆给税官核查。” “明白。” 有狄丽达负责着手调查,账本的事暂时不需他们操心。 穆暄玑又听了禁军的汇报,得知那夜值班的其他守卫中,三人横死家里、四人已失踪两日,而被外派协助调查的府兵也不知所踪。 戚暮山看穆暄玑神色凝重,连着通宵一宿的脸上尽是疲惫,试图劝他先去休息,但穆暄玑却往江宴池的方向示意了一眼,便去到穆摇光那边。 戚暮山会意来问江宴池这边的情况,只见江宴池拿起几封书信递来道:“公子,这些是陈术写给海勒德的信。” “有什么重要的?” 信纸大概有十多张,戚暮山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头几张信纸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前几封是十一二年前的,没什么重要的,只是没想到他俩那会儿就认识了。” 戚暮山粗略一瞧,虽是写给海勒德,但陈术都是用昭国文写的,读起来很快。第一封是回信,他大致猜出海勒德十四年前沦为战俘,后被陈术赎出,不仅如此,甚至帮助海勒德重返南溟白手起家,在喀里夫做起海寇。 接下去几封无外乎是友人间的嘘寒问暖,戚暮山几乎看一眼就塞到底下。 随着他的动作,江宴池接着道:“这些就是两三年前的了。” 戚暮山忽而道:“怎么感觉两人疏远了?” “有吗?” 后几封仍是询问近况,但措辞却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其间还夹了封没能寄出去的信,是海勒德用昭国文写的,涂改了许多,内容断断续续得没法辨认,不过戚暮山还是从一处划线后认出两个字——福王。 那是先帝的六皇子,当今圣上的六弟。 江宴池压低声音道:“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海勒德远在南溟,陈术也不过是个民间商贾,若此事牵涉福王,那只能是…… 戚暮山没说什么,恍若未闻地继续往下翻阅。 再之后,便是近几个月的信件,信中隐晦地写了陈术私运墨石至南溟后的计谋,与他们先前推断得大差不差。 而最后一封,又是海勒德写完还未寄出去的,说的是以后断绝往来,永不相见。 “你看出什么了?”戚暮山问道。 “这不是已经证据确凿了嘛,海勒德意图谋害王室,而陈术趁机借昔日恩情,与之勾结走私墨石,牟取暴利,等到海勒德落马,他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戚暮山扬起眉毛:“你确定这真是近几个月的来信吗?” 江宴池微愣:“我看官印都是近些的时日啊。” 戚暮山翻出前面几张信纸,摇了摇头:“虽然字迹很相似,但某些笔划还是有细微差异,此外,这几张的墨迹尚新,看起来写了还没超过半月。” 江宴池拿过来重新仔细端详起来,恍然道,“……好像确实,这都是假信?” “也不全是假的,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戚暮山交叠手臂倚靠桌缘,沉声道,“海勒德,或者说准备抛弃海勒德这枚棋子的人,对我们的所有行踪都了如指掌。” 江宴池闻言,眼睛一转,警惕地扫视屋内每张面孔。 戚暮山也跟着环顾一周,忽地问道:“对了,花念还没回来吗?” - 后脑头发被人紧紧攥住,随即那人发力,猛地将其按进水缸,冷水瞬间淹没鼻腔。 手脚被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徒劳挣扎。待到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又被重新捞出。 如此反复了三回,每回都淹得恰到好处,既不致死,又叫人清醒。 那只手这才松开,接着把人扔在地上。 “咳!咳咳咳!咳咳!——” “就这点能耐?”花念冷哼,蹲在男人面前。 男人努力睁开干涩的双眼,一睁眼便瞧见两颗头颅堆在一起,与自己遥相对望。 他仰头看向花念,颤声道:“你……你是谁?” “我先问的。”花念抽出短刀,对准男子的右眼,刀尖悬在半空。 “我是,我是……” 刀尖倏地落下,复又拔出,连起一条血珠,男子顿时惨叫出声,然而下一刻就被花念隔着碎布捂住了嘴。 等到沉闷的惨叫声逐渐止息,花念才拿开手,揪起他的后发道:“我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是谁的人?” 男子强忍右眼剧痛,嘴唇翕动,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声音:“……城主府……府兵……海,海勒……德……” 花念略显惋惜道:“你早承认不就好了。” 话音甫落,她猛然起身,抽刀指向敞开的门口。 “这……什么情况?” 见是几名摇光军,花念松眉,收刀入鞘:“大人,他们意图行刺少主。” 几个摇光军面面相觑,他们不认得花念,但眼下这片狼藉,怎么看都是她更像刺客一点。 然而不等他们盘问,花念便翻窗出去。 一人箭步赶到窗边,却已然看不到花念的身影。 “要追么?”身后的摇光军问。 那人摇摇头,回头瞥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府兵:“带走。” - 穆暄玑拿过两张明镜澄纸,一张是兰缇雅给他的,一张是穆摇光从公文文书里找到的。 “如何?”穆摇光捧着文书,边查边时不时瞟他一眼。 穆暄玑端详起第二张信纸,纸上用相同的字迹写下一句更为简短的话—— 咬钩,收网。 须臾,穆暄玑问:“怎么发现的?” 穆摇光:“藏在礼司的公文里,我一打开就掉出来,托娅也看到了。” “没错。”托娅点头,“但具体是放在哪位官员的公文里就不清楚了。” “礼司……”穆暄玑略作思忖,明镜堂记的嫌疑名单里有两人正是任职于喀里夫礼司的官员。 礼司既掌同外使外商的往来,兼掌同其他城邦的联络,海勒德能从喀里夫秘密传信至瓦隆王宫再交到图勒莫手中,显然需要两边礼司的人暗中相助。 思及此,他垂下眼,比对两封密信的内容,忽觉脊背有些发凉。 自洛林至喀里夫,那些看似偶然的线索,恰到好处的人证,乃至每一次柳暗花明的进展,如今回想,倒都像是有意引他入彀。 不过,既已是局中人,岂能半道弃局? 穆暄玑揉了揉眉心,示意穆摇光手里的文书:“哥,剩下给我吧。” 穆摇光见他面容略疲,踌躇了一下,还是将文书递给了他,随后与托娅各自拿起其他文书。 穆暄玑心神不宁地看着。 如果海勒德通过礼司的线人来传递密信,即使他是城主,也肯定不能明面上直接传递,否则定会引起怀疑,那么就需要以其他方式将密信送去礼司。 密信藏在公文之中,显然海勒德因为他们到来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给出去。 公文之中…… 公文经朱印批盖再被归档成文书,穆暄玑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一份尚未批阅的公文,疑惑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指尖迅速翻动,又找出下一份未盖朱印的公文。 就在他找到第四份待批阅的公文时,落款的名字引得他停住指尖。 “少主,找到了。”牧仁拿着官员簿册小跑过来,“这五人确实是府中官员,除了这个叫扎那的是礼司长外,其他人官阶都不高。” 穆暄玑看了眼簿册上被圈起的名字,与手头负责这份公文的官员名字完全一致。 第70章 “另外,我还找到一人。”牧仁将簿册翻回前面,指着一个被划去的名字,那赫然是原准备从东泽转交至瓦隆,结果在狱中提前自尽的纵火案凶犯——蒙克。 蒙克的名字被划去后,底下还批注一条“因病辞官”的字样。 但穆暄玑分明记得,当初为查纵火案而调来的户籍文书里,写着蒙克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 虽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但目前看来,那份调来的户籍,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海勒德早就伪造好的假户籍。 如此说来,那先前蒙克撺掇聂元嘉劫镖、被捕后自尽,就能解释得通了。 以及帮助蒙克遮掩身份的“妇君”、萨雅勒的“死士”、祈天大典上企图行刺阿妮苏的舞者,林格沁,估计也是听命于海勒德。 所以到头来,竟全是被海勒德耍得团团转。 穆暄玑脸色瞬间阴沉,眼底愠色渐浓,不禁道:“反了天了他!” 牧仁赶紧道:“少主,需要再去户司搜查么?” 穆暄玑却摇头:“他胆敢伪造户籍,想来都准备周全了,去了也是白跑。” “是。”牧仁收起簿册,目光下移,落在公文的落款上,“那接下来,怎么做?” 穆暄玑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这个点他们应该尚未歇衙。” 牧仁颔首:“我这就过去。” 穆暄玑转头看了眼还在账本堆里抓狂的狄丽达,本到嘴边的话又改了口:“我也去。” - “我去,这么凶……” 江宴池头回见穆暄玑动火气,不由凑到戚暮山耳边小声嘀咕一句。 戚暮山望向穆暄玑,微侧过头道:“没事别惹他。” 说罢,正要过去看看情况,忽听身后窗户响动,回头只见花念翻窗进来。 戚暮山刚想说“那边门是开着的”,就注意到花念脸颊上有道细微的刀口,不禁蹙眉道:“你受伤了?” 花念摸了摸脸颊,无所谓道:“一会儿就结痂了。” 戚暮山:“出了什么事?” 花念走近他,低声道:“返程时碰到三个府兵意图行刺,被我解决了。” “没留活口?” “留了一个,后来摇光军上来,就交给他们处置了。” 戚暮山微微颔首:“现在城中应到处藏有府兵,假使外出,要多加小心。” “可他们要针对的人……”花念顿了顿,眸光微动,“似乎是你。” “我?” 花念点点头:“当时他们躲在高处,从我的方位看去,弩手起先对准的是少主,却迟迟没有动手,后来我看他稍微动了下手腕,便觉不对,这才和他们交上手。” 戚暮山余光瞥见穆暄玑领着几个黑骑出门,接着问道:“你认为他们身手如何?” 花念沉吟片刻:“弱。” “……” 敢在摇光军的眼皮子下行刺,理应骁勇善战,才令海勒德如此狂妄。不过花念的直觉一向比较准,能让她这般评价,想来他们确实身手平常。 戚暮山上次看黑骑作战还是在义云寨的时候,山贼不比府兵,但黑骑能以少胜多,应当还不至于被府兵围剿得伤亡惨重。 正思忖间,他注意到旁边有人靠近,于是抬头望去,见是穆摇光。 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穆摇光先他一步唤道:“戚公子。” 穆暄玑不在场,戚暮山便规矩地拱手作礼道:“穆将军何事?” 穆摇光站定在离戚暮山一步的地方,平静的眼眸注视着他,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昨夜,是我失礼了。” 第55章 礼司。 “怎么感觉今天格外清闲?”说话的年轻女官伸了个懒腰。 身旁较年长些的女官帮她整理着文书, 点了点头:“今日待批阅的公文确实不多。” 随后前桌的年轻男官转过身来道:“好姐姐,待会午时下衙后你们去哪歇息着?” 年轻的女官想了想:“就在府中膳堂吧,阿姐你呢?” “我也一样。”年长的女官看向男官, 扬起一边眉毛, “怎么, 你有什么好主意?” “有!我听说城东那条街新开了家食馆,是个西洋人开的, 就等着闲暇时……能有人同往。” 年长女官看破不说破, 拍了拍年轻女官的肩膀,笑道:“你们且先去,午膳后我与扎那大人尚有要事相议。” “那等你忙完再去?左右下午应该……” “咳,今日有些暑热,我有点惫懒。” “好吧,那便我与阿坦先去。” 男官感激地看了年长女官一眼, 接着看向年轻女官:“那我们现在……” 话音未落,便被周围一阵骚动打断。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些颇有资历的官员纷纷起身, 朝向一名面若冠玉的高挑青年,惊讶之余, 又倍感激动。 “少主?!” “见, 见过少主!” 尚且年轻的官员闻言, 紧随其后地站起来。 穆暄玑轻点下颌,笑意不及眼底,说:“不必拘礼, 劳烦通传一下你们司长。” 年长女官立刻上前,行礼道:“请少主在此稍候,下官这就去禀报。” “不, 带我过去。” “是,少主请随下官这边来。” 等到人走远,男官凑近年轻女官,小声道:“原来那就是少主,这是出什么事了?” 年轻女官也又惊又疑:“莫非是清晨那事?” - 礼司书房。 女官叩了叩敞开的房门,发现房内的男人正翻箱倒柜,听到有人敲门,猛地一回头。 “扎那大人?”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戾气,转瞬即逝,仿佛女官的错觉。 “哦,葛根啊。”扎那转过身,露出得体的微笑,“不是说过午膳后再来么?” “下官此次是为其他事。” “什么事?” 葛根方欲开口,穆暄玑便已迈步进来,扎那的笑容顿时僵住。 “少主……?” 穆暄玑没有应声,也没有看他,朝着书桌徐徐走来。 扎那忙去拉开桌后的软垫椅,无声地示意葛根退下,然后站到桌前,看着穆暄玑落座,见他的视线又落到一地散乱的文书上,便赔笑道:“下官方才在整理文书,让您见笑了。” 葛根直觉此刻氛围不大对,犹豫着准备阖门,却被一只手拦住,见是方才跟在少主身边的那黑骑。 “大人别紧张。”穆暄玑挑眉,抬眼望向扎那,“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见海城主,但据城主的妇君说,城主昨夜未归,至今不知所踪。” “怎么会?”扎那讶异,“昨日午后城主还同下官交代事宜,岂会夜里不知所踪?” “哦?他跟你交代了何事?” “城主准备明早就下半年与西洋海贸之事商讨,下官昨夜才写了草案,今早带过来,现在却找不着了。”扎那盯着穆暄玑毫无波澜的脸,干笑两声,“估计是下官糊涂忘事了。” “大人若是健忘,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个?” 穆暄玑拿出兰缇雅给的那张信纸。 扎那端详片刻,稍稍眯起眼:“少主,这是何意?” “大人果然忘事啊。”穆暄玑哂笑,“不认得这个,那可认得王都礼司长,图勒莫?” “勒莫大人……好像有过几面之缘,下官平时奔忙礼司,只因公务去过瓦隆几次。” “上一次去瓦隆是什么时候?” “六月初五。” “几日返回?” “初九。” 与出访文书上记录的无差,穆暄玑微微颔首:“那这封密信,就是你交到图勒莫手中的了。” 扎那从容不迫道:“少主,祈天大典的事下官也听说了,但您不能给下官强安这莫须有的罪名啊。” “这上面说的是黑骑,我从始至终未提祈天大典一事,大人为何要急于辩解?” 扎那当即住口。 穆暄玑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拿出第二张信纸:“那份丢失的草案不用找了,我的人已经找着了,就夹在公文里,大人确认一下吧。” 信纸尚未展开,就这么对折着搁在桌上,但扎那却怎么也伸不出手拿起来。 穆暄玑等了他须臾,忽而打了个响指:“拿下。” - 堂屋。 两名摇光军架着奄奄一息的男人进来:“将军!属下在城东找到三个府兵,另两名找到时已被人杀害。” 穆摇光皱眉:“谁干的?” “是个女人,身量不高,看着像月挝与昭国的混血。” 穆摇光回头越过戚暮山,望向他身后的花念:“你看那位像不像?” “啊,就是她!” 两人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赶紧松手把人扔到地上,其中一人解释说:“将军,那三人企图行刺少主,所幸没能得逞。” 此言一出,屋内静默了一刻。 尚且调查的黑骑与禁军纷纷停下手头忙活,投来目光,然而那府兵一只眼被刺瞎,另一只也受了些影响,看不清人脸,只能感到周遭陡然冷冽。 第71章 穆摇光沉着脸,蹲身揪起他的衣领:“海勒德的命令?” 府兵右眼纱布渗着大片殷红,连忙点头。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穆摇光盯着他右半边脸,还有点血迹没擦干净,头发、衣领都湿了大片,大致猜到花念对他做了什么,而后起身,看向站到身旁的戚暮山。 不稍穆摇光指示,戚暮山便会意,继而俯身将人扶起。 “你这只眼睛不摘除的话,另一只也会瞎掉的。” 戚暮山轻轻抚着他的右眼,生气极尽温柔,但衣袖下的青筋却在隐隐跳动。 伤口被触及,府兵抽了一口凉气:“……我真的不知道城主在哪……” “那你还知道什么?”戚暮山慢条斯理道,拇指按在纱布上略微突起的位置,逐渐加重指尖力道。 府兵身体剧烈发颤,哆嗦道:“城主,抓走了,黑骑……” “抓到哪去了?” 府兵两鬓都被冷汗浸透:“里坊有,据点……那边的人抓住后,又,转移到其他地方……我只知,知道这么多……” 戚暮山这才松开手指,他顿时大口喘着粗气。 “花念。”戚暮山回头,“舆图。” 江宴池立刻从文书堆里找出被埋没的舆图,递给花念,花念再拿着舆图来到府兵跟前,腰间还别着那把短刀,晃得府兵刺眼。 戚暮山把舆图举到他脸前:“看看,据点在什么地方?” 府兵谨慎地打量戚暮山,接着略眯起那只因右眼受伤而受影响的左眼,努力从圈划繁杂的地图中辨认出其原本的地貌。 半晌,他才说道:“西北方位,用朱笔圈起的地方,距此一里处有家勾栏。” 戚暮山仰头望向穆摇光,后者接过舆图,迅速锁定一处位置,指给府兵看。 府兵似是认命道:“就是这里……” 戚暮山与穆摇光交换一道眼神,对花念说:“带他去治眼睛吧。” 花念作势握住刀柄上前。 戚暮山余光瞥见托娅,发现她的手正搭在腹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说:“慢着,带出去,我不想见血。” 花念不解,但依言放下手。府兵面如土色,若任人宰割的死鱼般被人架起,再被拖出堂屋。 穆摇光交叠双臂,冲戚暮山扬了扬眉毛:“想不到戚公子琼林玉树,竟不止有怀柔手段。” “将军谬赞了,我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罢了。”戚暮山别过脸,朝江宴池摊出手,“这里掌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将军您和少主,我于他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若是一味怀柔只会让有罪者生,过于狠厉也会让无罪者死。” 戚暮山接过江宴池用茶水打湿的手巾,细细擦拭起指尖血渍。 “不过我这位部属倒是帮我省了不少麻烦,让他误以为他的生死现在掌握在我手中,这样一来就好办多了。” 穆摇光落下视线,盯着戚暮山的手,手指纤长,骨节随着擦拭血污而弯曲的动作分外明显。等戚暮山擦完手,把手巾还给江宴池,穆摇光才抬起眼,恰迎上他的目光:“公子所言极是。” 话音刚落,却见眼前的人又被门外的动静吸引去了注意。 “哥,抓到海勒德的一个线人。” 穆暄玑匆匆回来,身后黑骑还押着一个中年男人。 穆摇光循声望去:“巧了,我们也刚抓到海勒德的手下。” “人呢?” “应该,在止血了吧。” “……?” 穆摇光展开手中舆图,随即正色道:“人刚被戚公子审完,带下去了,他供认出海勒德在里坊的一处据点,你可以着手安排了。” 穆暄玑闻言朝戚暮山略一颔首,便去看舆图:“此处地形如何?” 穆摇光道:“这里地形狭窄,巷道居多,适宜短兵作战。” 穆暄玑思忖片刻道:“我们分头行动,禁军随我深入打探,摇光军负责戒备,再分出两队人,一队包围此处防止他们流窜,一队包围里坊届时支援。” 穆摇光低吟道:“府内现有摇光军不多,勉强可在内线合围,若要封锁外围要道,还需从南大营调遣。” “外围不着急布防,避免打草惊蛇,待我与禁军进入一刻钟后,你们再行动。” “让苏赫率摇光军,我与你一起。” 穆暄玑兀自忖度,有穆摇光随行虽多一分保障,但里坊应有不少人认得他,恐会走漏风声,遂说:“你听我信号动手,放心。” 穆摇光心下了然,一阵沉思后,点了点头。 忽然,身旁响起一声轻咳,穆暄玑看也没看,斩钉截铁道:“不行。” 穆摇光还疑惑他在自言自语,接着便听他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你和黑骑留在这整理线索。” 戚暮山抬起手:“等会,你先听我……” “不行。”穆暄玑仍保持低头的姿势,掀起眼帘睨着他,“里坊错综复杂危机四伏,不知藏着多少流民罪犯,我绝不能让你……” “穆暄玑。”戚暮山难得语气微愠,把他给喊得一愣。 紧接着,堂屋内又是一瞬静默,懂事的黑骑边假装在忙,边用余光暗中观察,随时准备上去拉架。上回是听恩兰那么说,但这回亲眼目睹了,他们一定站少主这边。 然而穆暄玑却只看着戚暮山眨了眨眼,便小声道:“抱歉。” 声音不大,但四周安静,这声道歉就清清楚楚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戚暮山见状,若无其事地莞尔,又一如既往地温和道:“现在能听我说了吗,少主?” 穆暄玑道:“……公子请讲。” “你把方才招供的那府兵也带去,他熟悉里坊,了解据点,或许能派上用场。不过还是要谨慎,虽然已经威胁过了,但一旦进到他们的地盘,恐会反攻倒算,你务必多加小心。” 倒是差点落了这个人,穆暄玑立刻温顺地点头:“好。” “还有。”戚暮山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点,随后凑近耳畔,气音道,“我等你回来。” 穆摇光见两人耳语,终是略叹,什么也没说。 - 暮色渐临,半月悬于长空,晚霞投落一层轻盈的阴影,却压得里坊乌泱沉闷。 屋舍简陋,巷道蜿蜒狭长,时不时传出几声刺耳犬吠。 孩童们赤脚奔跑,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眼中却布满超乎年纪的成熟。 所过之处,能看到零星三两的人聚集在角落,或叼烟斗,或持烟卷,吐纳着缭绕烟雾,神情恍惚。也能看到身体残缺之人,拿着破碗躺在路边,等待着路过人的施舍。 平素最不起眼的巷角,最易滋生暴力,然而因着近来禁军的出没,便有所收敛。 微弱灯火在棚屋之间闪烁,于昏暗的里坊内显得格外珍贵。 青年与府兵并肩而行,一身亚麻布衣,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一道疤痕自额前碎发后贯穿眉骨,延伸至耳垂处。附近有好事者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孔,立刻被回以狠戾的目光,便迅速收起视线。 府兵右半边脸缠满新的纱布,面容有些憔悴,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暗中跟随的禁军。 一个瘸腿乞丐瘫在街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青年乜了一眼,从怀中取出府兵给他的一支烟卷,丢进破碗里——里坊的规矩,一枚溟铢在这里甚至抵不上一撮烟草。 他继续往前走着,留意到部分屋舍外墙上刻着图纹,那是黑骑留下的标记。 不知七拐八拐过了多少个转角,若无府兵带路,或许要迷失在此。当最后一道破旧布幡拨开,他们终于来到最为“繁华”的里坊深处。 粗看不过是与其他屋舍无异的灰瓦小楼,甚至门楣上的积灰都更斑驳,可那窗纸透出的烛火太亮,映出太多纠缠的身影。 越是穷困混沌的地方,皮肉生意越是兴隆。 府兵偷摸觑着穆暄玑:“就是这里了。” 穆暄玑停步在原地,说:“你先进。” 府兵依言贴近门扉,先以指节轻叩两记,转而拽起铜环,三长两短地敲出一串暗号。 片刻,门后吱呀拉出一条缝隙,缝隙间露出一只眼睛,那人看了看府兵,又打量一番他身后的穆暄玑,皱眉问:“什么人?” 府兵:“新的钓客。” 那人又审视了穆暄玑许久,这才拉开门缝,是个体型高大的女人:“进来吧。” 进了屋,屋里光线昏沉,醺草焚烧升起朦胧青烟,与浓重酒气厮混着钻入鼻间,不过几个吐纳,便让人脚步发虚。 里头每道房门以布遮掩,或以珠帘作挡,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氤氲在屋舍的每个角落。 女人阖门,插上木闩。 各种气味交织,呛得穆暄玑神思恍惚,他尽量无视珠帘后那些交叠的人影,掐着手心踩实每一步。 但奇怪的是,大堂除了他们三个,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了…… 第72章 穆暄玑顿时绷紧身体,反手扣住藏在袖中的剑柄,低声问府兵:“人呢?” 咬字极轻,却让整座屋舍为之寂静。 府兵默不作声,和女人同时停住,缓缓转过头,冲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砰——! 烛台坠地的刹那,本就昏暗的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动手!!” 府兵话音甫落,身侧寒光乍现,猝然倒地。 第56章 屋内顿时死寂。 阴影下, 无数野兽露出凶光。 穆暄玑本能察觉到身后杀气,猛地扭身,抽出短剑迎击。 不料迎面袭来一把斧头, 他堪堪接下, 即刻正蹬后撤拉开距离。 女人身手矫健, 手持重斧,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紧随其后地箭步上前, 一斧对准穆暄玑的面门抡去。 咣! 穆暄玑反应极快,闪身躲避,耳旁刮过一阵迅猛疾风,斧刃深深嵌入墙壁,木制墙板隐隐有崩裂之势。 他看准时机,抬腿一脚, 狠劲踢向女人胸膛,女人当即拔出斧头连退三步。 下一刻,闻声行动的禁军破窗而入, 房内众人迅速从身下抄出武器交战。 穆暄玑趁着女人后退的空隙,欺身挑剑, 划出一串血珠子, 与此同时, 女人再度挥舞重斧,以斧面砸向他面颊。 他踉跄几步稳住身体,左脸颧骨受击后瞬间麻木, 耳朵因剧烈撞击霎时嗡鸣作响,接着便感到鼻间流出一抹温热。 女人捂着淌血的胸口喘粗气,随即啐了口血, 对上穆暄玑的视线。穆暄玑胡乱擦了把鼻血,反手持刃和她厮杀在一起。 重斧战短剑,兵力悬殊,然而穆暄玑出手大开大合,完全不惧与之贴身进攻,招招直逼对方命门而去。 女人同他交手数下,鲜血肆流,木桌木椅塌了一地,而后随手抄起酒坛掷出。就在穆暄玑劈碎酒坛时,女人忽然抽身冲向前门,砍断门闩,破门逃出。 混乱之中又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撤退”,房内仅剩的几个“客人”便即刻从禁军手中脱身逃跑。 穆暄玑果断追出。 - 狄丽达少见地咒骂了一声。 身旁黑骑试图安抚:“丽达姐,这些账本时间久远,要不算了?” 狄丽达对着桌上密密麻麻的账本,幽怨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海勒德这厮跟那群西洋人的勾当也有蹊跷,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少主不在,另三位副官里恩兰留待拉赫,牧仁随行禁军,孟禾失踪,因此狄丽达便是他们长官。黑骑闻言没再劝说,依言继续查账。 海勒德的妇君诺敏也被捉拿押至堂屋,但经由戚暮山连番审问,并未问出任何有关线索,倒不是诺敏对威逼利诱不为所动,而是她似乎真的对海勒德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戚暮山虽直觉她有隐瞒,但眼下没有证据可以指认她,只得姑且放着。 除此之外,礼司长扎那更是缄口不言,饶是花念废了他一条腿,他愣是硬气得没有一声哼唧。 戚暮山不禁疑惑,心道海勒德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如此忠心耿耿。想着想着,就听见狄丽达那边的动静,于是暂时放弃审问这两人,去到狄丽达身边。 狄丽达停笔看向戚暮山道:“公子,还是不肯招?” “嘴很严。”戚暮山摇摇头,看了眼那支被狄丽达折弯的羽毛笔,“你这边情况如何?” 狄丽达说:“海勒德与西南船帮、西洋商贾素有贸易往来,原也无可厚非,但按公子的法子细查,竟发现他上年私账与王都户司备案相距甚远。” 她蹙眉:“现下正彻查他这三年的黑账。” 西洋商贾……戚暮山想起来早上在明镜堂见过的那三个西洋人,这回再细想,忽觉他们那时望过来的眼神不大对劲。 不过喀里夫的外来海商众多,更别说只有一面之缘,找起来可谓是大海捞针。 “不如明日一早去港口探……” 戚暮山话未说完,突然听见屋外刀剑交刃。 外面把守的摇光军厉声喝道:“什么人?!” 戚暮山一惊,什么人能突破摇光军的看守闯进城主府里来? 然而不容他多想,便见狄丽达摔笔拔剑,抬手护在戚暮山身前,喝令其他黑骑道:“准备迎战!” - 禁军紧随逃散的“客人”而出,方才下令撤退的那人又吹响手哨,下一刻便被牧仁刺穿胸口,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夜幕之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无数双眼睛在火光中闪着诡异幽光。 禁军还没将人逼到摇光军的封锁线处,反遭里坊乱民包围。逃窜的“客人”一头钻进人群中,身影转瞬即逝。 他们顾不上在混乱中寻人,刀锋一转同蜂拥而至的乱民厮杀起来。 前禁军校尉、现黑骑副官牧仁率先冲锋陷阵,连斩十数人杀出一道血路,然而乱民众多,身后空缺很快就被补上,还有部分禁军被阻隔在内。 他甫一提剑挥砍,突然撞上一把熟悉的刀刃,定睛一看,正是其中一个“客人”。 奇怪。 牧仁想着,抽出腿间短剑,刺向来人腰腹。眼下显然是走漏了风声,但明明那府兵一路行来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作,附近也有禁军护卫,到底是怎么通风报信的? ……以及,少主去哪了? - 男人两指夹着烟卷,深吸一口,复又缓缓吐出,面容笼在薄烟后叫人看不分明,身上衣服破烂不堪。 他倚在屋檐下,一口一口地享受着片刻沉醉。 嗒,嗒,嗒。 身后步履声沉重,他叼着烟卷悠悠转过身,抬眼看向来人,吐出一口烟圈:“都照您吩咐的做了,现在估计都乱起来了。” - 巷道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速闪掠过,惊起角落狂犬乱吠。 穆暄玑目光紧锁住女人后背,紧接着从袖间甩出飞刀,正中她的肩胛。 女人吃痛稍放缓步伐,随后竟直接拔出飞刀,回手掷去。 穆暄玑眼睛半眯,侧首躲过飞刀,飘落几缕鬓发。 夜晚的里坊地形更是错综,或许那时黑骑遇袭,亦如今夜这般…… 又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所谓据点,这整片里坊,都是海勒德的人,而他“励精图治”的那五年,不过是拉拢人心罢了。 - 琉璃窗顷刻间分崩离析,几道身影闯进堂屋。 黑衣、蒙面、轻甲。 狄丽达一把推开戚暮山,提剑就近战上两人。一对二,她的长剑丝毫不落下风,一点寒芒似银蛇游走。 戚暮山迅速退让,紧接着抽刀躲避身侧落下的刀风,继而铿锵交击,对方手劲极大,他手中短刀当即不堪重负地嘶鸣一声,断成两截。 戚暮山握紧断刀刀柄,在对方的下一击接踵袭来时,闪身攥住他的手臂,顺势翻身对准脖颈刺去。 然而那人倏地扣住戚暮山的腕骨,将他掀翻在桌,后背结实地砸在桌面,原本整理好的文书顿时受惊四散飞去。 戚暮山瞬间被来人扼住脖颈,骤然收紧。那只手被护甲包裹,指尖锋利,嵌进脆弱的皮肤里,渗出丝血。 电光火石间,对方突然松手,转而接住身后偷袭的刀刃,发力扯过花念,扫腿一鞭,花念直接被踹飞出去。 狄丽达余光一瞥,立刻抽身接住花念:“小心!”说罢,又扶着她躲过先前那两人的进攻。 那人解决完花念,再回头时,取而代之的是另两名黑骑。 刀剑凌厉,流光穿梭。 江宴池护着戚暮山快速远离战场,偌大的堂屋被数十道交战的身影塞得纷乱如麻,只剩逼仄一隅供两人暂避。 戚暮山一边捂嘴猛咳,一边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声音:“去……那边……”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堂屋一片狼藉,江宴池又慌又急:“去哪?!” 戚暮山咳得说不了话,只得颤抖着伸出手指,江宴池连忙望去,发现他指的是扎那和诺敏的方位。 他们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但却无人靠近,即使有黑骑步步紧逼,与之交手的刺客又会立即调转攻势将其引开。 江宴池恍然,刺客此行是来救人的。 - 许是路面昏暗,许是女人并不熟悉里坊构造,两人一路追逃,最终被死路拦截。 眼见无路可走,女人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纵身跳上墙壁,奋力蹬墙,纵身后跃。 穆暄玑随着她腾空的身姿仰起头,两双蓝眼四目相对。 刹那间,飞刀身披皎洁月光,恍了她一下。虎口的疼痛未至,紧握的斧柄已然脱手飞出,掉在不远处的泥地里。 穆暄玑立刻折返步伐。 女人恰好落地挡在他身前,猝然对准他持剑的手腕一踹。穆暄玑手掌瞬间翻麻,毫无知觉地松开剑柄,女人紧随其后又是一记飞踢,短剑颓然陷进墙壁缝隙里。 穆暄玑箭步去抢重斧,却被女人放倒。 第73章 转眼间两人赤手空拳扭打在一起,起初穆暄玑出拳迅速,掀起呼啸疾风,而女人同样拳拳到肉,不过出招中规中矩,像是常年受训而自有一套章法。 但穆暄玑不同,他与黑骑奔波各地,见识过各种亡命之徒,跟那些人搏斗,要多加小心他们的阴招险招,因而注重实战技巧,招式更为灵活。 少顷,两人双双滚倒在地,穆暄玑跪压在女人身上,又瞬时被她锁住双腿掀翻。 穆暄玑啐了口入嘴的泥泞,睁眼瞧见重斧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于是即刻爬起来伸够,女人见状拽住他的衣服欲拦。 一场互搏霎时成了地痞流氓似的抢夺,虽然场面十分狼狈,但终是以穆暄玑折弯掉对方的手肘为止。 他气喘吁吁,拾起重斧,发现分量竟比想象的还要重,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拎着这么重个东西还跑得飞快。穆暄玑撑地起身,冰冷的视线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衣服淌满殷红鲜血,手臂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折。 穆暄玑手持斧柄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停步,而后改为双手握住,高举重斧过头顶。 斧刃经月光洗涤出的凌冽寒光,随即转移至穆暄玑的眼底。 咣——! 预料中的皮开肉绽声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的巨响。 女人瞳孔骤缩,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 “黑骑在哪?!”穆暄玑怒道。 女人没有回答,反倒嗤嗤地笑起来。 “我最后问一遍,林格沁!”穆暄玑阴沉着脸,一字一顿道,“黑骑在哪?!!” 林格沁笑得更疯狂了,可不知怎的,穆暄玑竟觉得她的笑容有几分悲色。过了好半天,她才逐渐止住笑声,认真地看着穆暄玑:“动手吧,少主。” 巷道内回荡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想来是防守内线的摇光军终于察觉到异常,正匆忙赶来支援。 穆暄玑凝视着林格沁,眸光一黯,再度举起重斧。 - “他们是什么人?” 戚暮山揪起扎那的衣襟,厉声质问。 沉默许久的扎那这才有了些许反应,掀起眼皮望着戚暮山乌黑的瞳孔,淡然道:“忠肝义胆之人。” 戚暮山无言,深知此人嘴比命硬,问了也是白问,转而看向诺敏:“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诺敏满脸无辜:“不知道。” “……” 很好,一个胡言乱语,一个一问三不知。 戚暮山正思忖间,江宴池突然抽刀挡在他身后:“公子小心!” 江宴池摆出架势,紧盯着迎面袭来的刺客。 然而下一刻,一柄锏鞭倏而打断刺客的进攻,把他砸倒在地。 江宴池微愣,再三确认那是托娅。 托娅手执双锏,看了他们一眼:“没事吧?” 江宴池:“……没事!” 托娅稍一点头,便转身与肃清完外面刺客的摇光军联合黑骑共敌其余刺客。 摇光军不仅在人数上还是战力上,都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那些刺客顿改攻势为守势。 眼见不敌摇光军,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突然调转矛头,径直朝戚暮山与江宴池这边涌来。 江宴池立刻护在戚暮山身前,不过刺客的目标并非此他俩,而是扎那和诺敏。 戚暮山下意识回头,诺敏不知何时解开了绳索,抄起椅子朝他们抡过来。 “趴下!” 戚暮山喝道,按住江宴池的后脑下压,侧身闪避,堪堪擦过椅子腿。 刺客趁着双方分离的刹那挡在诺敏身前,随即挑断扎那身上绳索,护送二人往窗口逃去。 江宴池尚未站稳便觉身旁两道劲风刮过,是花念与狄丽达同时追了上去,身形极快,只留两道残影。 两人一刀一剑,光影纷飞,短暂牵制住了三个逃跑的刺客。 起初将花念击倒的那人立马又折返回来,以一敌二,给另三人逃离的时机。 可这家伙实难对付,狄丽达刚经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混战,现在有些体力不支。但花念同她配合默契,倒也与那人纠缠片刻,直到一声刺啦—— 他的面罩被划破挑开。 不及众人看清那副脸庞,眼前顿时烟雾四起。 等到烟雾散去,刺客已全然不见踪影,原本绑着扎那与诺敏的地方只剩一张空椅和一张翻倒的椅子。 堂屋内混乱不堪,不少文书在打斗中遭到损毁,未遭殃及的文书又四散在地,满是灰土鞋印。 托娅怒喝:“给我追!!” 摇光军立刻前去追击,而黑骑则留下来收拾残局。 一黑骑拿起狄丽达适才记录的卷宗,犹犹豫豫地看向她:“丽达姐,这……” 墨水几乎浸湿了整本卷宗。 狄丽达眼角一抽,蹙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沉声道:“先把还有用的找出来。” “是……” 江宴池扶住花念,见她捂着侧腰,忙问道:“伤到哪了?” 花念摸索片刻:“断了一根,不碍事。” 江宴池倒抽一口气,急道:“怎么会不碍事?你先别乱动,我去找东西给你固定。” “可……” “别可是了,有伤要及早治,这样才恢复得快,你别学那个家伙。” “……哦。” 花念抬起眼,望向江宴池说的“那个家伙”,本想看看他脖子上的伤口,却见他背过身,去到托娅身旁。 “大人,不要勉强。”戚暮山说道。 托娅脸色难堪,甚至没留意戚暮山对她的称呼,闻言下意识摇了摇头:“公子不必担心。” 但戚暮山在那名刺客被狄丽达剥去伪装,短暂露出真容时,分明看到托娅的表情一瞬间由恼怒变为震惊,最后归于眼下的失魂落魄。 他清嗓,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刚才看到了什么?” 托娅沉默了许久,缓缓转头盯着戚暮山的黑眸,艰难启齿道:“刚才那人我认得……是个摇光军。” 第57章 “我五年前入伍, 三年前任监军,摇光军上下,哪怕是今年刚征募的新兵, 我都认得。”托娅抵住额头, 盯着桌上破碎的文书残页, 神情有些恍惚,“可我现在真希望, 是我认错了。” 戚暮山静坐在她身旁, 无从宽慰。 方才黑骑与摇光军叛兵交手时,不得不承认,黑骑其实是占下风的。 如此想来,先前的那些疑虑也就解释得通了。 黑骑虽不至于敌不过城主府府兵,但若海勒德策反了摇光军,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过眼下又有了更严峻的问题, 既然问题出在摇光军,那么军中还藏着多少叛兵?以及此刻被调遣去里坊的摇光军中,又有多少被海勒德笼络的线人? 托娅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忧心忡忡道:“摇光军中今生异端,是我失职。” 戚暮山望着她略显疲态的脸庞, 轻声开口:“阿嫂, 世事难料, 事事难为。” 托娅微叹道:“现在只能希望阿木古朗和阿古拉别出什么意外了。” 戚暮山眸光动了动:“将军不会有意外的,少主……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虽是安慰的话,但托娅听着似乎也受用, 她抬起头,见黑骑已收拾好大半狼藉,说:“他们恐会再来, 此地不宜久留。” “未必。”戚暮山忽然问:“刚刚在外面与摇光军交战的人可都解决了?” 托娅不解道:“是。” 戚暮山接着问:“那和在里面与黑骑交战的人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自然是里面……”托娅顿了顿,恍然道,“你是说,外面的是海勒德的府兵,而里面的才是叛兵?” 戚暮山:“没错。” 托娅:“他们在针对黑骑?”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是怕被你认出。” “……” “只要大人还坐镇于此,摇光军的正统还在此,他们便不敢再冒险闯入,更何况,他们的目的也早达成了。” 不取性命,而意在救走诺敏和扎那,扰乱黑骑的调查。 文书和账本损毁了许多,黑骑接下来很难再查阅了。 托娅沉吟道:“……我明白了。” 戚暮山同托娅相视点头,随后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个摇光军叫什么,在喀里夫可有户籍?” “叫高赞格。”托娅向一旁的黑骑要过纸笔,写了张便笺递给他道,“户籍应当是在喀里夫的,军中大多数人入伍后就把户籍调到喀里夫了。你要去户司查他户籍么?” 戚暮山记下纸上的南溟文,点了点头。 “户司离这不远,我还留了几名摇光军,他们可以信任,你且去挑一个带路吧,再带几个黑骑,和你那两位部属一起过去。” “好,多谢。” 托娅望着戚暮山,脑中不由浮现出穆暄玑每每注视他的模样,顿时明白了那孩子为何这么喜欢他。 第74章 托娅浅笑道:“愿帕尔黛保佑你。” - 穆暄玑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牧仁正给他脸颊淤青涂药,来不及收手,直接抹到了鬓角。 “感冒了?”穆摇光双手抱胸站在他身侧,闻声低头问道。 穆暄玑坐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禁军和摇光军清扫现场,摇头道:“没有。” “喀里夫夜里风大,别着凉。” 牧仁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擦去他鬓边多余的药膏。 对付乱民不比对付山贼容易,他们在人数上呈压倒性优势,更别说还要分神抓“客人”,就连禁军都力不从心。 因此最后被抓获的,只有负责与府兵接应的女人。 牧仁往旁边瞟了一眼,另一名黑骑正在给女人包扎伤口,原本扭曲的手肘已被接回原位。 “她就是林格沁。”穆暄玑说道。 穆摇光也望了过去,恰迎上林格沁的视线,短暂对视后,便收回:“想不到能从瓦隆逃回喀里夫。” 穆暄玑记得戚暮山曾说林格沁还有利用价值,应当不会轻易被放出瓦隆,但现在她不仅出现在喀里夫,还被当场抓获了,究竟是已成弃子,还是刻意为之? 他转头盯着林格沁:“你还记得蒙克么?” “记得。”林格沁回答得干脆。 “他是谁?”穆暄玑顿了顿,“你又是谁?” “他是我背信弃义的夫郎,我是他的妇君。” “海勒德教你这么说的?” “……是。” 穆暄玑一哂:“萨雅勒的死士,瑶音乐坊舞班班主,海勒德在里坊的线人,你的身份还挺多。” 林格沁皮笑肉不笑道:“身份多,不压身。” “哦,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 “你猜呢,少主?” “不猜。” 穆摇光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把穆暄玑的脸转回来:“多说无益,浪费口舌。” “至少她也指认海勒德了。”穆暄玑叹道,“眼下还是及早抓住海勒德要紧。” “我会加派摇光军搜查,黑骑的事你别太担心。”穆摇光瞥了眼林格沁,“不过可以先把她带回城主府交给戚公子。” 穆暄玑不禁挑眉:“现在不怀疑了?” 穆摇光嘴角轻微上扬:“怀疑,但不能因为疑人就不用人。” - 乱民来势汹汹,然一旦被制伏后便溃不成军,经过一番审问很快就交代了他们是受“帮主”所命。 里坊虽小,五脏俱全,自然有拉帮结派的,大大小小算起来约有十几个,不过势力最大的两帮各自盘踞南北两方。 牧仁问道:“你们帮主呢?” 被问话的帮众往一排蒙布的尸体望去,颤声道:“那边,左手起第三个。” 牧仁:“……” 穆暄玑便问穆摇光:“你认识吗?” 穆摇光道:“那个人叫哈达,不大认识,只不过上次里坊暴乱时我解决了他们的前帮主,这才让他得以上位。” 此人应不是被乱剑杀死的,毕竟死者的嘴巴最严实。穆暄玑略作思忖,转而问:“南派的那个帮主叫什么?” “胡尔奇。” “这里有没有她的人?” 穆摇光扫视一圈,摇了摇头:“没有。” 今夜这般动乱,南派帮主不可能不搅这趟混水,为保万全起见,穆暄玑仍派几人去南里坊走访追查一趟。 禁军和摇光军还在收拾残局、挨个审问,穆暄玑连着两晚没阖眼,趁着这片刻空闲,被牧仁“以下犯上”地摁在一块还算干净的草堆里休憩,而后默默守在旁边。 四周人声嘈杂,各种腐烂腥臭的气味混杂,加之勾栏里飘出消不散的酒气,熏得穆暄玑昏昏沉沉,迷糊间倒也涌上困意。 也不知城主府那边情况如何了,他想道,便放任思绪翻滚。 应该一切顺利吧? 然而未等穆暄玑彻底睡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分外刺耳的声音:“将军不好了!城主府适才遇袭,礼司长和海勒德的妇君被劫走了!” “什么?”穆摇光顿时皱眉,“伤亡如何?” “都是轻伤,无甚大碍,刺客已诛半数,余党逃窜后,监军命我等追击。然末将恐其声东击西,便擅自分兵回防城主府,率余部追至里坊,不料半道竟跟丢了。” “可知刺客模样?” “他们皆蒙着半脸,身着黑衣,披挂轻甲。” 穆摇光沉思道:“……行,你们先回城主府待命。” “是。” 待那摇光军离开,穆摇光回头望向穆暄玑,后者紧闭双眼,眉头微蹙,看起来是彻底睡不着了。 - 偌大的户司仍有三两官员在值更。 戚暮山出示了黑骑的搜查令,户司官员这才答应放人进去。 然而存放户籍的库房被重锁层层把守,钥匙在户司长手上,户司长这会儿又早早放衙不在府中。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刚准备暴力砸锁,忽听“咔嗒”一声,见是江宴池使“巧劲”开了锁。 帮他照明的女黑骑眨了眨眼:“你……” 江宴池忙说:“别那么看我,我可是正人君子。” 戚暮山见怪不怪道:“我可以担保,他绝对没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 众人进入库房,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几声,这里看着尘封多时了。 库架林立,戚暮山举起油灯靠近手边库架,层层整齐地排列着一份份籍册。 他问身后的官员:“摇光军的籍册在何处?” 官员对他有些犹疑,但黑骑的搜查令在此,见令如见人,于是作了个手势:“大人随我这边来。” 他们深入库房,须臾来到一排杉木库架前,这里存放的便是所有摇光军的籍册。戚暮山留下花念、江宴池和随行的摇光军,又吩咐那三个黑骑找寻近来喀里夫失踪百姓的籍册。 “公子找这些是何意?”女黑骑问道。 “今早外出时偶然看到街边有寻人启事,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戚暮山说,“我们四人找起来快的,你们也别闲着。” 三名黑骑点头应是,没再追问,随后各自分工散去。 虽是来调查高赞格,但戚暮山此行也是为搜寻那些失踪者,现如今海勒德既能动到摇光军头上,在喀里夫怕是只手遮天,戚暮山直觉城内的百姓失踪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半晌,那摇光军捧着一本籍册喊道:“大人,属下找到了。” 他喊完才意识到不对,但戚暮山已接过他手里的籍册翻看起来——高赞格,生于海上,年少起耕海为生,后做了六年海寇,主要活动于西海那边,直到九年前因投诚官府并上缴船只炮火立功,得以上岸登籍造册,落户喀里夫。之后参军入伍,成为了喀里夫的水师士兵。 时间、地点,都与海勒德早年经历相仿,除了籍册里管高赞格叫海寇,而穆摇光管海勒德叫海商。 海禁严时则为寇,放宽即为商,一寇一商,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 而且,六年海寇,九年参军,高赞格在刀尖舔过血,出手极其狠辣,花念和狄丽达联手才勉强与之相敌,可见是个相当棘手的家伙。 海勒德能将其策反,简直是如虎添翼。 那摇光军见戚暮山盯着籍册,半天没有说话,眉头倒是逐渐皱起,便试探性地问道:“大人,这里头可有什么问题?” 戚暮山合上籍册,还给他:“没问题。” 摇光军将信将疑,悻悻把籍册放回原位,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问题的样子。 此事暂毕,他们很快寻着不远处的光点找到黑骑。 戚暮山:“你们找得怎么样?” 女黑骑递来几本籍册:“找到了一部分。” 花念在一旁打灯,戚暮山接过籍册翻阅。 等手头几本看完,黑骑又接着找出一些,如此反复,统共找出来有十多本——但这还只是半年来失踪并上报至官府的。 再观那些失踪者,男女都有,出身各异,大多正值青年。 戚暮山忽地指尖一顿,端详着一个盐商之子的名字,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明镜堂的名册上见过其落款。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他倏而觉得先前查过去的两三个人名也熟悉起来了。 “先别找了。”戚暮山说。 黑骑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看向戚暮山,听他接着道:“我有个问题,各位年岁几何?” 女黑骑困惑道:“……二六?” 另两个黑骑挨个道: “二四。” “二七。” 戚暮山思忖了一会儿,嘀咕道:“原来如此……” 女黑骑不禁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为了确定一件事。”戚暮山低吟一声,“我想我知道海勒德在哪了。” - 东方既白,天际堆叠的云山却愈发阴沉。 第75章 禁军沿路询问了附近里坊民众,借着刀剑上干涸的血痕,邻里比先前配合不少,加之有摇光军在驻守外围,得以缉拿四名“客人”而归。 其余人等试图垂死挣扎,最后都被就地正法。 林格沁大概是他们的头领,他们被带回时,纷纷往林格沁那边望去,眼见头领也未能逃脱,便放弃了抵抗。 穆暄玑短暂休整后,眼底血丝褪去几分,靴底碾过带血的污泥,走到他们跟前,腰间短剑映着每张惶恐的脸。 “老实交代,昨夜偷袭,是谁的命令?” “是……海城主。” “他现在在哪?” “城主只派人传信告诉我们在此埋伏,未曾露面……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穆暄玑在四人脸上逡巡一阵,却见他们心虚避开视线。 忽然,他余光瞥见其中一人似偷偷瞟了他一眼,然而等他看过去时,那人又慌忙移开。于是来回踱步几步,才停在那人跟前,蹲下身问道:“你有话要说?” 那人低眼摇了摇头,又快速看了他一眼。 穆暄玑会意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那人点了点头。 “你们在哪劫走的黑骑?” 他回头往巷道望去,那个方位正是禁军在地图上标记的方向。穆暄玑正要追问,蓦地看出一丝端倪:“你不会说话?” 摇头。 “识字么?” 又是摇头。 穆暄玑打量另三人一番,最后还是看回身前的哑巴:“你知道黑骑被带去什么地方么?” 这回他终于点头。 穆暄玑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直直盯住他,他却没有躲闪。 过了须臾,穆暄玑起身,望向林格沁,对身后禁军吩咐道:“这三个人,还有她,押至狱中。” “那他……”禁军看向地上跪着的哑巴。 穆暄玑:“给他松绑。” 禁军:“是。” 林格沁被身边两名黑骑拽了起来,拖着走向禁军,经过穆暄玑时,她忽然开口:“少主。” 穆暄玑直接无视了她,等着禁军解开哑巴的绳索。 林格沁脚步不停:“少主,戚公子他还好吗?” 穆暄玑依旧侧脸不视,静默片刻,说:“……托你的福,他很好。” “哦,那就好。”林格沁笑了,笑声中倒似夹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慰,“您一定要好好待他啊,少主。” 穆暄玑没再理会她,拿过牧仁递来的玄铁剑,换下腰间短剑,接着佩戴好护腕,再将后发束起。 他转眼对上那哑巴一错不眨的视线,剜了对方一眼道:“带路吧。” 第58章 城东。 这会儿的食馆正是供应早点的时候, 今早的顾客比往常多了不少。许是新店开张,人手欠缺,老板竟忙起了小二的活。 老板是个留着红胡子的西洋人, 正候侍在角落的桌旁, 打量着两人。 这两人衣着算不上朴素, 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其中一人拿起食单名录细细端详, 倒是器宇不凡, 另一人则略显局促地绞着手指,时不时瞥老板一眼。 不一会儿,青年放下食单,抬头望向老板,用西洋语说:“掌柜的,这价钱够买一刀明镜澄纸了。” 老板微讶, 随即冲青年笑道:“客官明鉴,这些食材都是从西洋万里海运而来的,在喀里夫可稀罕得很, 价钱自然要高。” “哦,好吧。” “客官看好了没?您瞧这, 我还要忙着招待其他客官呢。” 青年微微颔首, 转头说回南溟语道:“你看好了么?” 哑巴盯着老板, 用力一点头。 老板正疑惑,忽听穆暄玑悠然开口:“动手吧。” 话音甫落,隔壁桌的牧仁与几名禁军拍案而起, 把其他桌的食客吓了一跳。 老板见势不对,拔腿要跑,即刻被牧仁反手摁在桌上, 紧接着便感到脖间一凉,慌乱之下,下意识说起西洋语:“喂!你们干什么!” 牧仁紧了紧剑锋,喝道:“老实点!” “你们这群无赖!我要报官!” 穆暄玑一手托腮地看着他在牧仁手下拼命挣扎,大概是觉得好笑,嘴角动了动,说:“报官?这么着急自首啊?” 闻言,西洋人瞳孔骤缩,霎时僵住。 穆暄玑揪起他的头发,令他仰起脸直视自己,哂道:“现在还忙么?嗯?” - 牧仁举剑架着西洋人让他带路,终于在离开后堂走出半里路后,寻到一处库房。 西洋人在剑刃的反光上看到自己惊恐的表情,不禁喉结滚动:“就,就是这里……” 穆暄玑提剑而行,接着一挥手,从周遭屋檐上跳下十数名摇光军,迅速包围库房。 他迈上石阶,逐渐压住步子,握紧剑柄。 正要推门,一只手臂忽然拦在身前。 是穆摇光。 “退后,阿古拉。” 穆暄玑依言退后一级,见穆摇光观察了门缝须臾,而后插刀劈下,抬腿踹开,率先破门而入。 库房昏暗,窗户被人用木板封死,透不进半点光。 穆摇光巡视四周,没有接着动作,穆暄玑见状,迅速领禁军跟上。甫一进门,西洋制式的钟摆恰好整点报时,沉闷的钟声回响在死寂的库房里。 借着门外投入的光线,穆暄玑很快注意到有团蜷缩在角落的黑影动了动。 确认无人埋伏,禁军即刻四散开去,撬开窗上木板。 一缕寸光照在黑影身上,几乎同时,穆暄玑越过穆摇光,快步上前。 那人眼前被蒙了层黑布,额头淌下的血迹已然干涸,嘴角尚且乌青,又惊又惧道:“谁……?” 木板卸去大半,幽暗的库房顿时明亮起来。 穆暄玑抽出玄铁剑,剑风凌厉刚猛,硬生生斩断铁链。 孟禾一怔:“……少主?是你吗?” “是我。” 穆暄玑单膝跪地,取下孟禾眼前布条,但那双失神的眼眸随即眯起。 “你的眼睛怎么了?”穆暄玑蹙眉问道。 孟禾低下头,哑声说:“没事,可能是太久没见光了,过一会儿就好。” 穆暄玑揽过他的后背,轻拍道:“抱歉,我来晚了。” 附近还有其他散落的铁链,显然这里不止关押过孟禾一人,若是细看,还能发现地上几点未清理干净的血渍。 “……其他人呢?” 早在来喀里夫前,穆暄玑便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孟禾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大概半个时辰前,他们被人带走了,我没听清那些人说的话,只听见‘港口’、‘交易’、‘九时’的字眼。” - 西南港。 渔民、船夫、水手人来人往,在喧嚣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戚暮山穿过熙攘人群,说:“海勒德曾为海寇,喀里夫作为通商口岸,正方便他与西洋外商往来,想来交情还不浅。如今他若想全身而退,只要不离开溟国国境,他永远是苟且偷生的逃犯,哪怕逃去昭国,也会被昭国官府通缉。” 他顿了顿:“但是他了解那群西洋人,也了解西洋的习俗,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去处就是改头换面出海到异国他乡生活。” 戚暮山说着,侧头遥望:“昨夜他派人来救人,应当还没离开喀里夫,兴许现在就待在那边的某条船上,且去市舶司找提举一问便知。”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上百支船舶停靠在泊位,无数水手正忙着装卸货箱。 狄丽达问:“要是提举和海勒德狼狈为奸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把两个人都给办了。”戚暮山轻笑一声,“就算提举真不知海勒德去向,光是未管好底下人查货的疏漏,也够他吃一壶了。” 狄丽达:“查货?查什么货?” 一张皱烂的寻人启事躺在泥地里,被无数只脚踩踏,戚暮山低头看了一眼,跨了过去:“海勒德与西洋人不是有查不明的勾当么?城里那些失踪的人,估计是被他绑走卖给了西洋人,太平的世道里,人命相当值钱。” “这……”狄丽达大惊,愠怒道,“这个混账!想钱想疯了?” 戚暮山摇头:“是为了付得起那两千八百两的墨石吧。瓦隆最低的月俸都有七十贯钱,喀里夫虽不比都城,但他身为城主,月俸应当不低,不过府中还有各司官员要养活,再有兴办置业、修缮工事等等花销,诸项一扣减,就只能铤而走险做起人牙子的生意了。” 狄丽达恍然道:“难怪他不走户司奏效……不过瓦隆月俸最低是五十贯,公子从哪听说是七十贯的?” 戚暮山微愣,打起哈哈道:“啊,说来话长,不重要。” 随即正色道:“当务之急赶紧找到海勒德,趁他还没出港。” 以往蔚蓝的长空此刻阴云密布,铅灰天幕不断沉降,仿佛要压垮海面,突然加剧的狂风抽得衣袖猎猎作响。 第76章 凉意渗入肌肤,戚暮山不禁抱紧手臂。 渔船陆续停泊港口,渔民们背着渔筐同等候多时的鱼市商贩讨价还价起来。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喂!都让一让!让一让——!” 十几个水手扛着几箱比人高的货箱经过,冲散人群。 狄丽达拉着花念随人流退让到一旁,花念却忽然挣开狄丽达的手,往对面人群里挤。 “哎,等等我。”狄丽达赶紧跟上,但高大的货箱挡住她们的去路,水手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等到水手远去,花念听见江宴池的声音:“怎么是你?” 被江宴池抓着的男黑骑有些无语:“明明是你先抓的我。” “我明明想抓的是我家公子……诶,公子呢?” “戚公子不就在……咦?刚刚还看见在这的。” 江宴池抬眼撞上花念森然的视线,顿时脸色一变:“不好!” 他扭头望向水手离去的方向,与无数相似的身影模糊在一起,早已看不见踪影。 - “医师!医师呢?!” 穆暄玑与牧仁扶着孟禾冲进堂屋,其他黑骑见状,迅速搬来三张长凳拼成一张床好让孟禾躺下,紧接着负责后勤的黑骑拎过药箱围上来察看伤势。 穆摇光后脚进屋,立刻找到托娅,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托娅见他这般紧张,便明白他已知晓昨夜遇袭之事。 安抚地笑了笑,方欲接着开口,穆暄玑走过来道:“阿嫂,好像少了很多人。” 托娅道:“戚公子说他查到了海勒德的踪迹,天一亮就带丽达他们前往西南的港口了。” 穆暄玑略微凝眉:“我这边也刚得知海勒德可能要从港口出逃,不过马上要飓风天了,不宜出海,我们还来得及。” 托娅:“务必小心。” 穆暄玑微微颔首,边去整队部署边等医师检查,待听孟禾除了受惊外并无大碍,即刻动身出发。 临行前,穆摇光吻了吻托娅的脸颊,再三嘱托她且放心,才要归队,托娅忽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木古朗,当心自己人。” 穆摇光神色微凛,什么也没说,而后点了点头。 - 匕首尖端抵住后腰,逼迫戚暮山往前走着。 身后的人几乎贴在后背,用呼出的热气警告他,借衣袖隐去了刀刃。 戚暮山稍稍回头,看不见那人面容,却说:“高赞格,这是请我去哪呢?” 高赞格冷笑道:“哦?想不到使臣大人竟认得我。” “不是我认得你。”戚暮山语气淡淡,“是监军大人认得你。” 后腰刀尖顿了顿。 他接着道:“我只是昭国派来的使臣,下个月就要回昭,同你们无冤无仇,此举是何意呢?” “您若真只是个普通使臣,我们自然会留你一命。”高赞格低头凑近戚暮山耳畔,压低声音道,“但,您非要趟这浑水,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戚暮山无言地别过脸,看向身旁搬运货箱的水手们,十分巧妙地换了一批人,并非方才那几张面孔。他们之中有几人眼神凌厉,步履稳健,不似寻常水手,倒与那日护送去明镜堂的摇光军如出一辙。 后面许久没有动静,戚暮山估摸着花念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找不过来了。 不过所幸走散前跟狄丽达交代完了事项,现在只得希望黑骑能动作迅速了。 - 市舶司。 侍从匆忙闯进提举书房,焦急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提举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缓缓掀起眼帘:“做什么这么毛躁?西洋人又打过来了?” “不、不是西洋人!”侍从喘着粗气,“是,是黑骑打进来了!” 话音甫落,身侧猛然呼过劲风,狄丽达飞身上前,踩住桌案揪起翁鲁的衣襟,将人从座椅上拽起。 “大,大人……”翁鲁举起双手,强颜欢笑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狄丽达松开手,令他跌坐回椅上,但未及他松口气,一柄剑尖倏地抵住其眉间。狄丽达喝道:“我要这三日所有出入港口的人员名册,立刻,马上!” “好好!您稍等!下官这就去找!!” 狄丽达收剑入鞘,脸色阴沉,翁鲁忙不迭去书架前翻找。 很快,他双手奉上一本厚实凌乱的名册:“今日的名册还需等舶干记录完再整理,本月一日至昨日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狄丽达抄起名册,直接从后往前翻。须臾,她抬眼看向翁鲁,意味深长道:“没有缺记、漏记、错记的吧?” “怎么会?这不是飓风马上就要来了嘛,近来都没什么人出入港了。” 狄丽达揣摩片刻,最终合上名册还给翁鲁:“行,我知道了。” 翁鲁收起名册:“敢问大人是在查什么人?” “一个逃犯。”狄丽达盯着他镜片后的瞳孔,“这里鱼龙混杂,容易窝藏,提举若是有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一定一定。” 狄丽达又在书房内观察一圈,这才对身后黑骑说:“我们走。” 候在门口的侍从回过神,忙上前送黑骑出去。 待房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翁鲁陡然收敛笑容,咳了一声,回过头,看着海勒德拉开书架后的暗门走出。 “那个女官真是急脾气。”翁鲁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镜布擦拭起镜片。 海勒德走到窗边望了一眼:“情况有变,按理来说,少主应该没那么快就找到这里。” “他现在与摇光将军联手,找到这是迟早的事。”翁鲁往镜片上哈了口气,“我这里藏不了你了,外面估计也被包围了,接下来准备躲哪?” 海勒德沉声道:“出港。” 窗外卷进一阵海风,吹散桌案的明镜澄纸。翁鲁眼疾手快抓住一张:“这个天出港未免太过冒险了。” 海勒德扬起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怕冒险的人掌不好舵。当年被困飓风眼时我都带你挺过来了,岂会害怕今天?” 他负手立在窗前,任由狂风迎面肆耳,如同回到了那艘随着汹涌海浪剧烈颠簸的船舰上。 - 水手将货箱搬进一处偏僻的库房。 库房里还有五个西洋人,正打量拨弄着地上几名不省人事的黑骑,嘴里咕哝着陌生的话语,像在品鉴精贵的瓷器。 其中一人注意到有外人进来,抬头望去,不由微讶。 戚暮山也认出了他,以及另外两人——是昨日在明镜堂遇见的那三个西洋商人。 西洋人忽而露出诡异的笑容,较之昨日在明镜堂见到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 戚暮山倏地惊觉,那眼神并非在看穆暄玑,分明是冲自己来的。 一旁水手放下货箱,麻溜地扛起昏迷的黑骑装进去。 高赞格从后边攥住戚暮山的手腕,取来绳索捆紧,接着一把推出。 戚暮山踉跄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站稳,膝弯便遭扫腿弯折,径直跌倒在地,鼻腔瞬间吸入扬起的尘土,不住咳嗽起来。 “温柔点,别伤着他了。”那西洋人装模作样地嗔怪道,说着不熟练而语调古怪的南溟语,而后俯身,捏起戚暮山的下巴,啧了一声:“虽然不及你们少主,但放在昭国人里也算标致。” 高赞格闻言剜了他一眼,冷哼道:“不该动的人,别起歪心思。” “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西洋人边解释,边加重手中力道,“不过这个人,就当是帮海城主顺手处理了。” 高赞格道:“这人随你便,届时我们自有办法同我们陛下交代。” 沉默许久的戚暮山忽然开口:“你当真以为能这么容易交代?” 高赞格:“哦?” 戚暮山挣开西洋人的手,别过脸看向高赞格,即使躺在地上有些狼狈,嘴角仍毫不示弱地挑起,说:“我乃昭帝亲封的靖安侯,奉昭国皇命出使溟国,今日我若身死于此,明日此地便将成为我昭领土。” 高赞格说不出话了。 “以我死换烽烟再起,你们可想清楚了?” 高赞格脸上风云变幻,原本起了兴致的笑意霎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甘与恼怒。 偏生戚暮山还步步紧逼:“如何?怎么还不动手?” 西洋人看着高赞格,虽搞不懂眼前状况,但观他此刻表情,显然还不能动手。 高赞格心里窝火,很想给这碎嘴的病秧子再来一脚,又怕没收住把人直接踹死。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身后适时响起熟悉的声音。 “自然是想清楚了。” 海勒德闲庭信步般走来,死死盯住戚暮山,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笑容:“靖安侯私运墨石妄图加害王储,有意再挑溟昭两国纷争,今人赃俱获,论溟国国法,当斩立决。” 第59章 第77章 狄丽达率人赶到接头点时, 恰逢花念与江宴池折返,却是空着手。 “还没找到么?” 江宴池摇头:“我们沿路找过去,人是拦下了, 但是没找着公子。” “货箱检查了么?” “查了, 里头都是西洋制品, 没法藏人。” 狄丽达心急如焚,好好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总不至于被藏到船上了吧? 她思忖着, 往沿岸船舶望去, 少说也有数百艘,还不包括另一条岸线,以当前的人力,哪怕找到了,尸骨都凉透了。 而且,那伙人针对的应是黑骑, 又为何要掳走戚暮山? 身旁黑骑试探性地问道:“丽达姐,要通知少主吗?” 狄丽达正要开口,肩膀忽地被人拍了拍:“丽达?这么巧。” 她转头见是牧仁, 没问他为何在此,望了眼后边的禁军道:“来得正好, 看到那边的船了没?” 牧仁顺着狄丽达手指的方向看去, 困惑地点头:“看到了。” “仔细搜过去, 尽快。” “啊?”牧仁眼角一抽,确认狄丽达不是在开玩笑后,望向江宴池那边, 这一瞧便觉不对,眉头轻拧,“……怎么只有宴池和小花在, 戚公子呢?” 说罢,他顿时反应过来。 - 水手们封好货箱,一个接一个搬出库房,戚暮山追着他们的背影望去门口,直至两名西洋人也跟随离去。 “你要把他们带去哪?”戚暮山转而盯着海勒德,被高赞格从地上拽起。 海勒德用西洋语跟那西洋人说了几句话,回头用南溟语说道:“本是将死之人,物尽其用罢了。” “你胆敢卖人卖到黑骑头上,也是必死无疑了。” “呵,侯爷,您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安危吧。” 海勒德冲高赞格摆了摆手,高赞格会意将手中长绳的一端系在戚暮山身上,另一端抛上房梁,用力扯紧。 戚暮山被勒得慌,脚尖堪堪着地,半悬在空中,听海勒德接着道:“我原本准备给你个痛快的,但听完你刚刚那番慷慨陈词,觉得直接杀死还是太便宜你了。” 高赞格割开他的衣袖,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 “不过对我们而言,就不值得了。”海勒德背过身,搭住西洋人的肩膀,“毕竟我曾经也是个商人,最做不得亏本生意。” - 库房外。 “你去北面搜,我在南面搜。”穆暄玑快速吩咐道。 如若孟禾的情报无误,海勒德及其党羽此刻就潜藏在眼前这片鳞次栉比的库房区内。 事不宜迟,他与穆摇光率部分头行动。 定要赶在海勒德再次逃跑前找到。 - “哎哎!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到船上来!” “黑骑查案!闲杂人等退开!” 牧仁高喝,翻身上船,众人立刻纷纷避让。 他扫视一周甲板,直往货舱跳下。 货舱里几个水手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牧仁亮出令牌,目光掠过不远处几只货箱:“开箱,验货。” 身后禁军得令上前,水手们虽欲阻拦,但对方来势汹汹,只得自觉让开。 一水手忽然喊道:“别!这些布不能割啊!” 牧仁闻言,即刻放下手中正查验的货箱,去到被阻拦的那名禁军身旁,拣起箱中布匹,凑近端详。 水手仍试图劝阻:“大人,这些布匹珍贵,不能破坏啊!” 然而牧仁神情愈发凝重,对那禁军说:“继续。” “大人……” 牧仁眸光骤冷,缓缓睨了他一眼,声色凛然:“黑骑查案,抗令者立斩不赦。” - “这里没人!” “这里也没有!” 连着搜查过七八座库房,都是一无所获。 “去下一片!” 北面库房尚未知状况,但穆暄玑心里有预感,海勒德就藏在这附近。 他继续往西北方向搜索,迎面走过十几个扛着货箱的水手,要往东南方向而去。 附近也有不少水手搬货,再寻常不过。 然而就在经过队伍末尾时,穆暄玑出于某种直觉,与队末的两个西洋人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玄铁剑出鞘,抵在其中一人颈侧。 “站住!”穆暄玑厉声道,“你们是哪个库房?运的什么货?” 被抵剑的西洋人不慌不忙:“我们从那边的库房来,这里头装的都是些钟表。” 穆暄玑凝视着他,僵持不下。 忽然,一声极细极小的呜咽,几不可闻,却穿过周围嘈杂的人声,轻轻落入穆暄玑耳畔。 话未问出口,长剑先行劈向货箱,出手迅猛,令两端水手承受不住,下意识地脱了手。 货箱砸在地上,被劈开的缺口处,隐约露出半张人脸。 穆暄玑呼吸一滞,紧接着踢开箱盖,见里头赫然蜷缩着已失联半月的黑骑。 “开箱!”他怒不可遏,手持剑柄挥拳直逼那西洋人面门,又对准另一人当腹一踹,把两人击倒在地。 身后禁军火速制伏其余水手,开箱救人。 穆暄玑踩住一人胸膛,剑尖插在他齿缝间,一字一顿道:“海勒德在哪?!” 那人嘴唇翕动,因惊恐而发不出声音,只得颤着手,指往一个方向。 - 砰——! 禁军破门而入,然库房内空无一人。 前头冲锋的禁军啐道:“又跑了?” 穆暄玑观察四周,除了随意堆放的空货箱,还有一根悬在房梁上轻微摆动的绳索,像是不久前还挂着东西。 他走近拿起绳索的首尾两端,发现有割裂的痕迹,再细看,能看到切口处沾了几点殷红。地板上也滴了些许血迹,尚未干涸。 禁军还在翻箱倒柜搜查,穆暄玑便循着血迹寻过去,血液新鲜,显然是刚匆忙离开。 血迹止在岔路处,左边是半开的窗,右边是陈旧的楼梯,穆暄玑踌躇一瞬,转而迈上台阶,上至二层的过道。 二层都是些杂物间。 他打开第一扇门,没人。 第二扇门,也没人。 …… 一间间开过去,只剩下两道门。 穆暄玑看着虚掩的门缝,压住脚步,悄然抽出玄铁剑,缓缓伸手—— 咣当! 这间房狭小,昏暗之中,有两人侧身而站。 海勒德持刀抵着戚暮山下颌,戚暮山嘴上系了麻绳,说不了话,裸露的手臂淌满殷红。 穆暄玑瞳孔骤缩:“你……” 几乎同时,一股堪比林格沁重斧劈墙时的巨大力量撞在他身上,径直把他撞飞到身后护栏边,紧接着栏木猝然断裂,他无处抓手,摔在底下的空货箱上。 “少主!!” 身旁禁军赶紧把他扶起,但穆暄玑顾不上后背剧痛,额角暴起青筋,眼底波涛汹涌,猛地抬头,见海勒德正往二层窗台逃,而方才偷袭他的男人,拽着戚暮山紧随其后。 心里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给我追!!” - 黑云乌压,狂风大作。马蹄震地,激起翻飞尘土。 海勒德快马加鞭,也不管前方人群拥挤,直接策马开道。 稍有躲闪不及的,便被踩至脚下。 “哎哟!我操了!!” “哪个不长眼的?!看不见人吗!!” “那个人……好像是城主?!” 戚暮山被高赞格摁在马鞍上,手臂上只划拉了一半的伤口止不住地涌出汩汩鲜血,浸透了另一手的衣袖。 耳边刮过呼啸劲风,他半睁着眼,望见他们正往船舶沿岸赶去。 “喂!这里不能骑马!” 看管泊位的官员徒劳阻拦,转眼间马匹抵达一艘舰船前。 “快!搭板!”海勒德冲刚装卸完货箱的水手吼道,翻身下马。 水手们云里雾里,但身体却自觉行动起来。 海勒德回头看向高赞格手里的戚暮山,短促道:“先别杀他,用他去挡住少主。” “是!” 跳板迅速架好,海勒德两步登上甲板,高赞格手里还拖着人,脚步稍缓。 突然,刀光乍现,高赞格反应极快地闪身,那刀锋几乎擦着他的后脑而过,削去一截头发。 花念目露凶光,像头寻仇的野兽,漆黑的瞳孔如手中长刀般冷冽,视线紧锁在戚暮山身上。 高赞格使劲将戚暮山扔上甲板,随即扭身攥住花念再度袭来的刀刃,连刀带人推着她连退数步。 “你们先走!”高赞格头也不回地喊道,又是一记侧身,躲过花念另一只手里的短刀,然而她没有继续攻势,抽身冲向跳板。 后背彻底暴露,高赞格握住腰侧匕首欺身逼近。 眼见刀尖即将刺入,高赞格还没看清,就感到旁边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被连带着撞倒在地。 江宴池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欲夺匕首,但高赞格动作更快,一把揪住江宴池后脑头发,翻身将其碾在身下。 第78章 “你他娘的!” 江宴池脸颊被栈桥磨得生疼,一记肘击砸在高赞格侧腹肋骨间,高赞格吃痛恼怒,但握刀的手还被江宴池死攥着,干脆拽起他的后脑,猛地往地上砸。 一阵寒意顿时袭上脖颈,等高赞格反应过来时,身体已本能地滚倒躲避。 一摸脖子,手心湿润。 花念“啧”了一声,瞥向趴在地上的江宴池:“还活着么?” “没死呢!”江宴池撑地起身,呸出口中沙土,幸好偏着头,不然这鼻梁骨怕是不保。 见人没事,花念便再次战上也爬起来了的高赞格。 高赞格的刀在方才躲闪时被江宴池抢走,只得赤手迎击。 另一边,海勒德矫健地爬上桅杆放下船帆,低头发现戚暮山挣扎起身,踉跄着要往船舷去,立刻吹响手哨。 “——抓住他!!” 戚暮山还没站稳脚步,身后船舱内突然跳出十数水手,七手八脚地扯着把他拖回去,又找来几根麻绳将人绑在甲板桅杆上。 海勒德跃下桅杆,往岸上看了一眼:“起锚!” - “牧副官!这艘船上发现墨石!” “狄副官!这里也有两箱!” “牧副官!” “狄副官!” …… 禁军与黑骑联手,很快检查完数十艘货船。 “心真大,藏这种地方。”牧仁爬出货舱,拉了身后禁军一把,“也不怕泡水里全废了。” 他抬头望向邻近更加高大的船舶,船头上站着一道人影:“喂——!丽达!你那边情况如何?” 狄丽达却没有回头,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消失在了视野里。 牧仁见状疑惑,迅速攀上桅杆,往狄丽达刚刚站的方向望去,一眼便锁定远处扬帆的舰船。 奇怪,这个天还有人要出港吗……不对! 牧仁即刻喝令:“都别查了!海勒德要跑了!!” - 霜刃挽出无数刀花,血影纷飞。 花念直逼高赞格命门袭去数击,但体格与力量上的差异令两人几乎平手。 高赞格尽管裸拳交战,脖颈间涌出的鲜血湿透半身,却颇有浴血奋战之势,丝毫不落下风。 又一次近身,花念舞着短刀对准高赞格的胸口,高赞格趁机攥住她衣襟,抬膝顶向她的腹部。 刀尖扎入皮肉,高赞格霎时松手,后退一步。 花念吃痛脱力,蜷起身子跌倒在地,不住干呕一声。 江宴池冲上前抱起她,失声道:“花念!” 高赞格身前已淌满可怖鲜红,分不清是从脖子上流下的还是胸口溢出的。然而他摇晃着退了几步,便重新站稳,破碎衣领下若隐若现出护甲。 “拖……住他……”花念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与江宴池交换一道眼神。 江宴池心领神会地点头,把她放在旁边暂歇,随后站起身,抬眼对上高赞格的视线。 经由方才观察,论力量,他自然不敌高赞格,如果是牧仁的话,说不定还能与之一战,但眼下的情况是指望不上牧仁他们赶过来了。 不过论速度的话,他还是有七成把握。 刹那间,江宴池箭步逼近高赞格,高赞格挥拳防范,江宴池迅速矮身躲过,闪身到其背后。 高赞格略蹙眉头,旋身鞭扫,正中江宴池腰胯。 江宴池顺势滚地,又以蹲姿停稳,抓紧匕首蹬地冲刺。可这回他没有来得及躲避,结实地挨下当胸一拳,匕首脱手飞出。 高赞格看着他倒地,不屑冷哼,转身往花念那边走去。 “呃……咳咳!” 江宴池边吐血边重新爬起来,高赞格顿足回头,不禁稍稍眯起眼。 江宴池胡乱抹了把嘴角,举起手臂,一前一后摆好架势,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冲高赞格扬了扬下巴:“喂!就这点能耐?!” 高赞格也笑了,在一片血污中显得有些瘆人:“好啊!很好!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有多少能耐!!” 说罢,他呼起一道刚劲拳风。 江宴池屏气凝神。 “当他用力出拳时,全身力量放到手上,因而重心难稳。” “即使轻轻一推,也能把人轻松推倒。” “但正所谓四两拨千斤,若没有宴池这四两力,可拨不动牧仁的那千斤。” 江宴池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 下一刻,他压低重心,夺过高赞格的手腕,穿手臂插掌,将人放倒在地,随即单膝跪压在其涌血的脖子上。 但江宴池终究是高估了这四两力。 高赞格惊愕了一瞬,立即反手擒住江宴池的手臂,抽手卡住他的喉咙,翻身摁在地上。 江宴池瞬间窒息,眼前发昏。 噗! 就在他失去意识前,脖上的手突然松开,一颗头颅颓然坠落,所幸刀口没割到底,只是悬挂下来。 江宴池万分嫌弃,赶紧推开,看向跟前的花念:“谢了。” 花念嘴角微动,丢给他一把匕首:“快救人。” 江宴池一骨碌爬起来,舰船刚起锚没一会儿,还来得及。 然而两人刚冲向岸边,却又遭水手阻截。 江宴池咒骂一声,与花念对视一眼,准备冲破人墙防线。 紧接着,狄丽达率一众黑骑赶到。 “格杀!勿论!!” 须臾,挡路的水手便被横扫而空。 不过等他们赶去栈桥边时,那艘舰船已驶离港口一段距离了。 怒涛翻滚,撞在礁石上激起千层浪花。 江宴池当即要跳海,但被牧仁死死揪住后衣领:“让他跑吧!” “戚暮山还在船上!!”江宴池怒吼,鬓发在狂风中凌乱。 牧仁一愣,而后拔高声音道:“飓风要来了!海勒德活不了了!!” “你他妈给老子撒手!!” 江宴池挣扎得更剧烈了。 但当他扭头瞥见身旁一动不动的花念,看到她失魂落魄地摇头时,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在牧仁身上。 “怎么会,这样……”江宴池呢喃道。 牧仁扶住他的肩膀,悲痛道:“我很抱歉……” 话音甫落,不远处一声惊呼惊醒众人。 “少主不要啊!!” 江宴池回过神左右一瞟,没看到人,接着抬头,望向空泊位边停靠的货船。 穆暄玑不知何时登上了船,三下五除二地攀上桅杆,砍断缆绳,跳下桅杆,荡绳而出,下一刻便不见身影。 桅杆上站满的海鸟受到惊吓,纷纷振翅逃飞。 身后,穆摇光的声音似定心丸般紧随而至:“摇光军听令!备战船!!” 第60章 黑云倾墨, 白雨落珠。 海勒德回头望向岸边,乌泱的人群逐渐变得渺小,乃至看不见他们此刻作何表情。 但想来相当精彩。 海勒德嘴角勾起, 哂笑一声, 只可惜没能带走高赞格, 不然他还想拉兄弟一把。 随后他喊来大副,令其暂为掌舵, 自己则下船尾, 来到甲板中央。 桅杆上的人现在极其狼狈,发束松散、衣衫凌乱,海勒德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绝望,然而对方始终冷淡相视。 他忽然生出玩兴,命道:“给他止血。” 身边的水手得令,便从一圈一圈的绳索里抽出戚暮山那只鲜红的手臂, 刀口自肘内侧而起,割开一乍长——海勒德本想叫高赞格一切到底的,无奈动刀动到一半外头人进来说禁军快要查过来了, 只得匆忙先带人藏好。 但饶是这么点长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可不少。 戚暮山嘴唇泛白, 得亏紧咬住齿间麻绳才不至于晕过去。他垂下眼, 看着身前的水手从他衣摆上割下一块布条缠伤口。 算了, 这衣服已经够破烂了。 等这番粗糙的止血包扎完成,戚暮山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海勒德。 海勒德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说:“放心, 侯爷,这次出海虽太过匆忙,船上的粮食不足以我们游到西洋, 但可先去邻国避避风头。” 戚暮山移开视线。 “您是第一次出海吧?”海勒德俯身抓起他额前头发,迫使他仰头,笑说,“可要尽早习惯海上的生活啊。” 然而这副病容没有任何波澜,海勒德感到无趣,遂甩手离去。 舰船随着海浪起伏,时不时激起比人高的雪白浪花,水滴飞溅,打在戚暮山脸上。 海勒德吩咐完水手看着点人,便回到船尾。 半道,他忽然觉出不对——船上似乎少人了。 “你去下面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偷懒?”他对大副说。 大副是海勒德昔日的二把手,后来海勒德加官,鸡犬升天。他点头应是,跳下甲板去检查。 戚暮山好不容易从失血的晕眩中缓过劲,紧接着船只又颠簸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比方才还差。 恍惚间,他望见一名高挑的水手靠近。 第79章 来人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接着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翻看。 戚暮山不知道这一幕落在海勒德眼里是如何的轻浮而暧昧。 船上并非没有女人,只是溟国女子,尤其是海上的溟国女子,比陆地上的还凶悍。 如今船上多了个白净纤瘦的昭国人,海勒德倒无所谓他的船员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不过戚暮山担心会被海勒德察觉,十分配合地别过脸,俨然一副宁死不屈的贞洁模样。 那人于是收手,趁着海勒德转头喊人固定货箱的空隙,悄然往戚暮山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戚暮山摸索着形状,似乎是个刀片。 对方接着揩油似的摸了把他的脸,便去帮其他水手扶住甲板上倾倒的货箱。 海浪比方才更为汹涌了,两三个水手没来得及抓手,从这头滚到那头,但海勒德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下面什么情况!”风大浪大,海勒德高声喊道。 甲板下没有回应,大副也许久未归。 他皱了皱眉,眼下需要有人掌舵,抽不开身,只好继续耐心等待。 …… 戚暮山暗自磨着身上绳索,在即将割断时及时停手,保持着仍被捆绑的状态,毕竟不绑着他就要被颠翻了。 穆暄玑没再过来,也不知现在在哪。 戚暮山又晕又想吐,难以集中精力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如果穆暄玑能潜入海勒德的船,一定还有其他人…… 又过了须臾,飓风似乎决定暂时歇息片刻,浪潮也随之稍微平缓。 海勒德等不下去,趁着短暂的安稳,固定住船舵,翻身下船舱。 甫一下阶梯,他就瞧见了倒在沙袋堆里的人影,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海勒德心下一惊,赶紧过去检查大副的情况,还活着,只是被人打晕了。 砰! 舱门突然砸上,关得严丝合缝,许是被风吹的,又许是被谁人关的。 海勒德放下大副,抽出他腰间大刀,警觉地扫视船舱。 下一刻,玄铁剑的寒意爬上海勒德脊背,他身体一僵,只听身后的人冷峻道:“别动。” 海勒德寒毛乍起,满脸惊愕:“你是什么时候……” “闭嘴。”穆暄玑不耐打断,“别想逃。” 海勒德一动不动,叹道:“不逃了,您既然能追到这,我自然是逃不走了。” 穆暄玑拿走他手里大刀,扔出窗外。 海勒德想起刚刚拨弄戚暮山的那个“水手”,又想起前天夜里两人刚到城主府时,穆暄玑对他体贴入微的关心,戏谑一笑:“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您,这个天、这片海、这艘船,只有我开的回去,您若现在杀了我,就拉上面那昭国人一起陪葬了。” 预料中的恼怒并未出现,穆暄玑反笑,语气平淡:“哦,梦寐以求呢。” “……” - 额前系着头巾的水手如履平地般,在戚暮山的注目下,登上船尾,握住船舵。 他解开固定船舵的锁扣,快速往一边打着方向,调整船体方向。 周围大海汪洋,一眼望不见边际,但戚暮山能感到船速稍稍慢下来了。 “那是什么人?” “他想做什么?” 水手们纷纷议论,各自握紧手中的弯刀、铁钩,遥望着船尾那人。 戚暮山记得那张脸,是穆摇光的副将苏赫。 船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浪掀高,苏赫半蹲身体,迅速调整船舵,使舰船顺着浪山的陡坡滑下。 数丈浪花激起,几乎要淹没半个船身。 紧接着下一阵巨浪袭来,这回是船尾被举起,苏赫即刻调整蹲姿,抓紧舵柄,一刻也不耽搁地朝另一个方向快速转动。 - 穆暄玑明显感到脚下板面倾斜。 果不其然,几张桌椅失控地朝他们滑来,桌脚、凳腿与地面发出刺耳嘶吼,很快便淹没在海浪的击打声中。 穆暄玑抬脚踩住桌子,防止它继续滑动,而后将海勒德反手扣在桌上。 海勒德哂道:“看来,我也被抛弃了。” 他说得莫名,引得穆暄玑蹙眉:“你听命于谁?” 话音刚落,船身忽而往反方向倾斜。 两人的着力点都在桌上,桌子没被固定,带着两人一起滚到船舱另一边,海勒德趁机从穆暄玑手中挣脱出,扒住舱壁上悬着的绳索。 穆暄玑反手持剑,插进地板裂缝,借着摩擦半道停下。 不过那昏迷的大副就不大幸运,随着船舱内各种杂物东倒西歪,竟也没撞醒。 海勒德往舷窗外望了眼,顿时被飞溅的海浪打湿。 “飓风来了!!” 穆暄玑接住滚过来的大副,揪着他的衣领,回头看向海勒德:“你有没有办法?!” “没有——!” 涛声震天,海勒德不得不吼道。 “除非你给我通融——!!” 穆暄玑没忍住爆了句粗,随即改口:“先活命!再考虑——!!” 船身又复平稳,海勒德立马上前给大副来了一拳:“起来别睡了!再睡就睡死了!!” “……城主?”大副直接被打醒了,神情还稍显恍惚,“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飓风了。” “啊?!” “别啊了,赶紧上去救船!” 大副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问海勒德旁边那水手为何看着有些面生,赶紧随两人快步离开船舱。 - 甲板上的水手紧盯着船舵后执掌的身影,最终在猜疑与活命中倒向了后者。 水珠挂满苏赫紧绷的面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海水,他紧咬牙关,迎着下一场波涛的席卷而去。 麻绳终是承受不住戚暮山随船身颠簸的来回拉扯,颓然绷断。戚暮山失控地滚倒斜坡,就在后背即将撞上船舷时,却结结实实地落入谁人怀里。 海勒德翻上甲板立刻喊道:“把船稳住!苏赫!!正面迎击——!” 接着他又向其他人命道:“都下去系货!别让船沉了!!” 水手们霎时稳住心神,忙不迭一哄而散,下至船舱。 “城主,那我们……”大副问道。 巨浪高掀,来不及进到船舱的水手直接被甩飞出去。 戚暮山迅速割断腕上嘴上的绳子,紧紧抓住身旁人。 穆暄玑一手箍着他,一手绕住绳网,整只手被勒得红一片白一片。 海勒德看了眼甲板上尚在垂死挣扎的人,眸光闪动:“都抓紧了!向帕尔黛祈祷吧!!” 说罢,他扶着船舷,在剧烈震颤中缓缓登上掌舵台。 惊涛骇浪下,众生渺小。 但对经验老道的船长来说,这还不算他此生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海难,可他毕竟老了。 海勒德眯眼估摸着浪高,站在舵轮边:“苏赫!摇光将军平日怎么作训的?!” “飓风天!禁航!!” “哈,很好!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与飓风搏斗!你可要记清楚了!!” 乱雨倾盆,无数激浪抽打在身,丈高浪墙当头砸下。 飓风撕扯着桅帆,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天地间只剩下狂暴轰鸣。 好几次,船体倾斜欲覆。 戚暮山不断在失重与晕眩间沉浮,咸腥海水混着暴雨灌进喉咙,每一次呼吸都似被扼住,每一次耳鸣都似劝说放弃。 但他的头脑此刻却无比清醒。 他要活,他要与穆暄玑一起活着踏上海岸。 潮水如注,将足踝浸没。 逃命的水手见穆暄玑那暂时安稳,立刻效仿他就近抓牢与桅杆相连的绳网,顺带加固桅杆船帆, 穆暄玑现在也毫无办法,不得不寄全部生还希望于海勒德与苏赫身上,在陆地驰骋的骏马到了海面只能束手无策。 他搂紧臂弯下的戚暮山,不禁想道,如果当初听王舅的话来喀里夫与水师一同作训……或许就不会出现如今连摇光军中都有人被海勒德策反的局面。 思及此,穆暄玑抬眼望向苏赫。 苏赫比他先一步登的船,不过是什么时候上船的?又是怎么上来的?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息,或是几个时辰,又或是数年。 这艘伤痕累累的舰船拨开天幕,劈开最后一道浪山。 直到船身终于停止痛苦的战栗,化作温柔的起伏时,所有幸存的人瘫坐在淌满海水的甲板上。 头顶灰云依旧低压,但见天际泛着白光,几缕金光透过浓云落入远方深蓝的海面。 周遭浪声轻柔,时不时传来海鸟高亢嘹亮的叫声。 苏赫身心俱疲地半跪在地,手还支着舵轮,长长呼出一口气。 海勒德扶住栏杆起身,环顾四周:“帕尔黛保佑!我们做到了!” 水手们爬出船舱,庆幸着劫后余生。 穆暄玑松开被绳网勒通红的手,低头看向戚暮山:“还好吗?” 第80章 戚暮山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点晕船……”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抱着穆暄玑轻微哆嗦,手臂上胡乱缠的布条被打湿后全散开了。 穆暄玑也没好到哪去,衣摆积水滴滴答答地落,他尽量甩干手里的水,探了探戚暮山额头,最后捧起那截洗干净血污的手臂。 戚暮山看出他要问什么,便说:“不是海勒德,是一个摇光军干的,叫高赞格。” “他死了。”穆暄玑微微颔首,从自己衣袖割下一块还没湿透的布料,给他重新包扎。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低头动作,轻声道:“抱歉,我又擅自行动了……” 穆暄玑一言不发地包扎完伤口,才掀起眼帘,湿漉漉地红着眼睛。戚暮山见状,做好了被他发作一通的准备,但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环过戚暮山的肩膀,说:“要是真让海勒德逃去西洋了,我想就这么算了,可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戚暮山大气不敢出,不仅头晕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很。 拥抱短暂,穆暄玑考虑到他还晕船,得找个地方坐下,但甲板上都是水,船舱不通风,穆暄玑便拉着戚暮山去到舵台,让他就着台阶,倚靠栏杆而坐。 海勒德见穆暄玑上来,没再逃避,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少主。” 穆暄玑不咸不淡道:“谢了。” “不客气,您答应过的事,可别忘了。” “我会的。”穆暄玑接着问苏赫:“能返航么?” 苏赫为难道:“末将不熟悉这片海域,也没有海图和罗盘,恐怕会迷失在此。” “知道了。”穆暄玑重新看回海勒德,顿了顿,“你那边有么?” “没有。” “……” 见穆暄玑投来怀疑的眼刀,海勒德忙解释:“真的少主,方才情况危急这罗盘不知道丢哪去了,况且这里是西海,我熟,用不着海图。” 苏赫也不怎么相信海勒德:“少主,不如先找块浅海抛锚停航吧?” 海勒德:“既已远离飓风,眼下应当尽快驶离西海。” “若飓风只是暂时停歇,浅海靠岸,我们届时也可暂避。” “海上局势风云变化,当趁早回去啊。” 两人争执不下,穆暄玑也在两人身上踌躇不定,一边是缺乏经验的摇光军副将,一边是心怀鬼胎的老船长。 片刻,他转头看向苏赫。 就在这时,戚暮山忽然开口:“少主,让海勒德掌舵,你和苏副将盯好他。” - 云雾逐渐散去,海面散落碎金。 海勒德像个真正的船长一样执掌舵轮,有穆暄玑与苏赫盯梢,戚暮山便吹着海风闭目止晕。 倒不是对苏赫有猜疑,也非相信海勒德将功补过,只是因为在这浩渺的海上,一损俱损。 说到底还是他们寡不敌众,船上全是海勒德的船员,海勒德完全可以先前趁机杀掉苏赫亲自掌舵,再等脱离险境后直接解决掉他俩。 然而海勒德没有这么做,许是共经生死后良心发现,许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想真的逃去西洋。 无论如何,老船长的话总归更明智。 须臾,苏赫惊呼一声:“是摇光军的战船!” 戚暮山睁眼,望见天际几艘船影。 双方缓慢交汇,两艘战船将舰船夹在中间,抛出铁索接连。 摇光军迅速搭好踏板,登上舰船,扣押住海勒德以及一众水手,接管船舵。 戚暮山看着穆摇光跳到舰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舵台,一把抱住穆暄玑,高出半个头的身量把幺弟紧紧圈在臂弯里,生怕来晚一步。 随即穆摇光又松开手,劈头盖脸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单独行动?!我才一个没看住,你就跑没影了!敌情未明就敢孤身涉险!把你小子能耐的!” 穆暄玑垂眼盯着他的鞋尖,听着训斥,不敢吱声。 骂完一通,穆摇光叹了口气,便脱下外袍,恢复一贯的冷淡声音:“拿去。” 穆暄玑接过衣袍,却迟迟没有动作,抬起眼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摇光轻咳道:“湿衣及时换,别着凉了。” 穆暄玑试探性地开口:“阿哥,还有干衣服吗?” 穆摇光:“……” 一旁的戚暮山默默别过脸,假装没看见穆摇光痛心疾首的视线。 不过穆暄玑这声“阿哥”对穆摇光还是很受用的,他最终还是说道:“船上有医师,他们应该有。” 第61章 战船船舱。 医师们很快找出件干净的素衣给戚暮山换下, 随后在给他手臂缝针抹药时摸到他皮肤温凉,方知使君体弱畏寒,纷纷脱下外衣当被褥往他身上捂。 因为晕船, 戚暮山就这么躺在医师们用桌椅拼成的“床”上。 等他手臂包扎完, 穆暄玑那边也敷好了脸药, 拿过一块干帕子坐到他身边的板凳上。 戚暮山光听头顶动静,便知穆暄玑正给自己绞干头发, 于是道:“你歇着吧, 吹会儿风就干了。” 穆暄玑动作不停:“给你擦干了再歇。” 戚暮山望着那双缺乏休息而疲惫的蓝眼睛,缓缓伸手抚过他的面颊,避开那些涂了药膏的地方。 穆暄玑稍一歪头,蹭了蹭戚暮山手心的旧疤,声音喑哑道:“破相了,是不是很丑?” 先前与林格沁打斗磕碰的地方, 已经瘀血乌青了。 戚暮山却摇了摇头,掌心捧过他的下巴,用指腹轻轻摁着他的唇瓣, 说:“瑕不掩瑜。” “可还是看着碍眼吧?”穆暄玑顿住手里动作,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戚暮山。 甲板上忽然有人在喊又有晕船的, 医师们便去到舱外察看。 看准他们转过身的瞬间, 戚暮山又轻柔又撩拨地拉近穆暄玑的脸, 笑道:“我看不见。” 一片浪花极轻极快地掠过,带着点雨后清淡的咸味。 穆暄玑并不满足这似有若无的浅尝辄止,刚咬住戚暮山的下唇, 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推开。 显然搬病员不需要多少人,外边医师又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对方才船舱内发生的事毫无所觉。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微红的面颊, 像是差点被撞破幽会的慌乱,又像被打断兴致的委屈,忍不住狡黠一笑,但他现在身体还虚弱,这点有气无力的笑意倒掺了别样的滋味。 浅抿过“浪花”就不负责任的戚暮山闭上眼,说:“我头晕,先睡了。” 换做平常,穆暄玑哪能这么容易放过他,但知他眼下正难受得很,还要劳驾百忙之中抽空耍个“流氓”,终是就此作罢,继续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头发。 - 日光倾泻,天水交界处洇开几点墨。 瞭望塔上的禁军举起窥管一瞧,激动地喊道:“摇光军的战船回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涌到岸边,其中不乏凑热闹的船夫、商贩,飓风已走,他们又可以忙活起来了。 半晌,八艘船舶停靠泊位,七艘战船,一艘商船。 船在,意味着人也在,众人终得以松口气。 摇光军率先从商船上将海勒德及其同伙押下,禁军迅速遣散围观百姓,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 几声辱骂砸在海勒德身上,更有甚者用石子砸破了他额角。 “哎哎!都散了!别妨碍公务!”狄丽达赶紧过去把人劝走,可不能让海勒德还没审问就先被群情激愤打死了。 海勒德倒是没什么反应,挺直腰板被摇光军扣着前行,任由额角鲜血淌下。 那边战船上也开始下人,牧仁一看到穆摇光,便挤出人群上前:“将军!少主呢?” 穆摇光没好气地转过头,扬了扬下巴。 牧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隔着三艘船,看到穆暄玑正搀扶着戚暮山走下甲板。 戚暮山刚走几步,忍了一路恶心终究没忍住,推开穆暄玑,别过身干呕起来。 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胃里除了海水就是雨水,吐出来的也只有苦水。 穆暄玑被他推开,又来到他身前,帮戚暮山把鬓边垂落长发捋到耳后,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好点了吗?”穆暄玑关切道。 戚暮山胡乱抹了把嘴,点了点头,吐过后确实好受很多。 然而甫下了船,踩上实实在在的地面,他又顿觉脚底发飘,仿佛还随着海水颠簸起伏,险些迈不开腿。 穆暄玑没体验过晕船的感觉,不知道戚暮山状况,但见他紧紧贴着自己,以为是吐了还难受,便也紧紧搂过他的肩膀走。 不远处,花念和江宴池见着人忙跑了过来,面上又忧又喜。 “公子!”江宴池抽着气,想去扶戚暮山,又缩回了手。 戚暮山戳了戳穆暄玑的肩头,穆暄玑立马会意,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但戚暮山还没恢复过来,刚走出一步便控制不住身体前倾,这一倒三双手都伸了过来。 江宴池稳稳接住他,紧张道:“公子?!你没事吧?” 第81章 “晕船了。”穆暄玑说。 戚暮山倚在江宴池身上,勉力笑道:“我没事,你们呢?” 江宴池托着手中轻飘飘的人,隔着衣袂都能摸到骨头,忽地鼻头发酸,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嗓子眼,终是抿起嘴,摇了摇头。 戚暮山拍拍他的后背:“好啦,别哭啦。” 江宴池原被气个半死,闻言一下子消了所有火气,没有吭声,只用力抱住戚暮山。 花念在一旁看着,眼眶难得泛红,一声“公子”刚出口,就被戚暮山抽手揽了过去。 见三人抱作一团,穆暄玑有些动容,自知不便打扰,于是转身走向已等候多时的黑骑。 牧仁大概也想那么做,但还是克制地先汇报道:“少主,我们已查获藏有墨石的货箱统共一百二十七箱,抓捕市舶司提举翁鲁及其部下五人,涉案人员五十二人,西洋人贩五人,还发现寻人启事上的失踪人员十三人。” “人贩?”穆暄玑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牧仁转述了一遍狄丽达调查到的线索。 穆暄玑听后脸色凝重,想起那时被装进货箱的黑骑,以及被海勒德劫走的戚暮山,心里一阵恶寒:“……此事另外清算,先把墨石的事了结了。” “是。那一百二十七箱墨石正在运至摇光军中,其余犯人皆已押解法司监狱,加上里坊抓的人,这两天定能审完。” 穆暄玑微微颔首,抬眼望向牧仁身后的黑骑:“大家都辛苦了。” 在黑骑一声声“不辛苦”、“应该的”的簇拥下,牧仁一把抱过穆暄玑,声音发抖:“您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 穆摇光照例等摇光军检视完所有战船,而后听人汇报情况。 人证物证俱在,结案在即,至于剩下的细枝末节,就等黑骑审问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汇报的摇光军忽然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那属下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穆摇光点头道,这才回头,发现是穆暄玑,似乎刚等没一会儿,“怎么了,阿古拉?” 穆暄玑那会儿光顾着戚暮山,这会儿终于把人安顿好了,才记得向穆摇光请罪。不过长兄有别于舅父,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不禁挠了挠脸颊:“哥,我……” “别碰伤口。”穆摇光一下子捉住他的手腕,按了下去,随后清嗓道,“你,想说什么?” 穆暄玑顿了顿:“今天……是我冲动了。” “先斩后奏。”穆摇光冷哼,静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道,“阿古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别过脸,望向货船飘扬的三角旗:“不过,如果今天在上面的人是托娅,我也会和你一样的义无反顾。” 穆暄玑微怔:“阿哥……” 穆摇光摆摆手:“行了,忙你的去吧。” 穆暄玑反应过来,当即听话地笑着跑开:“谢谢哥!” 穆摇光目送穆暄玑回到那风中枯枝似的身影旁边,船舶投下的阴影落在他身上,那双与穆暄玑相似的蓝眼,倒映出戚暮山瘦削的背影。 虽是枯枝,但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坚韧强劲。 - 医馆。 “哎哟,花姑娘,你这肋骨都被踢断了,下手真够狠的啊。” 女医师取来木板布条,帮花念固定住胸壁。 一旁的狄丽达“啊”了一声,担忧道:“很严重吗?” 女医师道:“断了一根而已,静养一个月就可自愈。姑娘,你今年多大啦?” 花念:“二三。” “啊,二三了,这小身板我还以为……”女医师稍感意外,随即笑道,“没关系,还有机会长个的。” 花念:“……” 狄丽达忍俊不禁:“阿姐,别逗她了。” “好好,听你的。总之这几日先吃得清淡些,往后再给她多吃点肉啊鱼啊的补补身子,这样恢复得也快,少主理应不苛待你们吧?。” 狄丽达:“其实她不是……” 女医师兀自接着说:“说起来,少主好像跟去年差不多个头,看来是不长个了,还真是奇怪,明明他母亲……” 忽然,隔壁响起男医师的声音,止住了女医师的喋喋不休:“喂!我们都听得见的!” 一墙之隔的那头房间安静了一息,取而代之是女医师与女黑骑们的笑声。 穆暄玑坐在病床边,望着满脸无奈的男医师,继而笑了:“算了,让她们闹吧。” 病床上躺着孟禾,相比其他被掳走的黑骑,他受的伤更严重些,而且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 虽然孟禾本人表示抹个药就能好,但穆暄玑私下听完医师说他心似有郁结,便坚持要他在医馆多待会儿。 孟禾没说自己那几天都经历了什么,穆暄玑也没问,毕竟观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也可想而知。 “嘶。” 穆暄玑循声回头,稍稍敛起笑意,问道:“还是牙痛?” 孟禾点了点头。 穆暄玑接过他手中的清羹碗,搁在桌上:“给你换碗蒸蛋如何?” “不了。”孟禾恹恹道,“……不饿。” 穆暄玑看向男医师:“他还吃过别的什么吗?” “除了水以外,没有了,直到您来了他才肯吃点东西。” 穆暄玑又看回孟禾:“你这样我都不好带你回瓦隆。” 孟禾闻言,眸光动了动,随后黯淡下去:“属下指挥失当,未能追查到墨石的下落,还让同僚遇险,已没有脸面回去。” “说什么呢。”穆暄玑站起身,坐到他身侧,“你在黑骑还得服役十年,我们扛也要把你扛回去。” 孟禾低头一笑。 穆暄玑见状,握住他的手背,手背上缠满严丝合缝的纱布:“而且,你要是走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 孟禾静了一会儿:“……周信呢?虽然也是昭国人,但办事很卖力,对你也忠心。” 穆暄玑垂下眼,那天他就是这么握着周信的手。 孟禾了解他,瞬间看出端倪,蹙起眉头道:“少主,周信他怎么了?” 穆暄玑微叹:“他,要休养一段时日。” 孟禾从穆暄玑手里挣出来,轻声呢喃:“我们失踪后,您又加派人手了吧?我被关在那里的时候,听到那些人说要围剿黑骑之类的话,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能听到身边的人只减不增……” 孟禾攥紧衣角,艰难道:“少主,周信是不是已经……” 穆暄玑追着扣住他的手腕,摇头道:“周信受了重伤,但万幸没伤及要害,正在拉赫休养。” 孟禾松了口气:“这样啊……” 穆暄玑示意男医师退下,转而盯着他:“孟禾,我没有怪你,谁也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自苦呢?” 房内顿时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就连隔壁病房都出奇的安静。 沉默了许久,孟禾终于在穆暄玑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因为我是您钦定的副官,在其位,承其职……我与牧仁、丽达不同,他们是禁军出身,我只是个为了吃饱饭的难民。” 说到这,他哑然失笑。 “我最初投靠黑骑只是为了不饿死街边,所以为了您,我愿意卖这条贱命。”孟禾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那几天我想过无数次一死了之,但总想着想再见你一面,若能再见你最后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清风无声缱绻在房内,窗外蝉鸣犬吠声飘远向长空。 穆暄玑愣愣地看着孟禾,昔日总会亮澄澄地回望他的青年,此刻却低着眼不敢直视他。 须臾,穆暄玑等孟禾不说了,才道:“什么贱命不贱命的,你的命和我的命,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都是一刀子就结束的事。你这般妄自菲薄,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任你做副官?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救你?因为你我不只是君卿,更是袍泽。” 见孟禾不言,穆暄玑接着说:“可尽管如此,还是让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高贵贫贱之分,那就是我没做好,是我该向你道歉。” 孟禾浑浊的眼眸激起几圈涟漪,漾出几分慌乱:“不,你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说不清心底杂思。 穆暄玑又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道:“我任你为黑骑副官,自然有我的考量,定是相中了你比牧仁他们更过人之处。只是,我没考虑到你是第一次做副官,你一定,一个人挣扎了很久吧?” 孟禾明显呼吸急促了一瞬。 “但你都挺过来了,不是吗?来日方长,还大有可为,所以这一次,也请坚持一下,哪怕不是为了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天青石晶莹透亮,若淌涓流舒水。 “我……”孟禾嘴唇翕动,呼哧呼哧地眨了眨眼,偏过头,看向床边小桌,“我有点饿……” “好。”穆暄玑侧身重新拿起桌上碗勺,“有点凉了。” 第82章 叩叩。 他们循声望去,见是牧仁,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 得到穆暄玑的示意,牧仁端着两只碗进来。 穆暄玑:“这是?” “鸡蛋羹。”牧仁把撒了葱花、加了酱油的一碗递给穆暄玑,把单纯鸡蛋的那碗递给孟禾,“戚公子听说小孟副官牙口受伤,刚找侍者做的。” 穆暄玑拿勺子搅着鸡蛋羹,碗里翻起汩汩热气。 “戚公子?”孟禾舀起一勺,送到嘴边轻轻吹气,“他也在这?” 牧仁狡黠地笑道:“是啊,戚公子现在可是少主身边的红人,你是不知道,少主为了他……” 还没他出个所以然,牧仁就在穆暄玑的眼刀下噤了声。 “红人?”孟禾不方便咀嚼,囫囵咽了下去,“我记得戚公子在东泽生了场大病来着,他现在还好吗?” 穆暄玑默默吃羹,牧仁遂说:“那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他现在可好了,活蹦乱跳的。” 孟禾听后有些出神,似在想象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会怎么个活蹦乱跳。 第62章 隔壁病房的隔壁。 江宴池举着铜镜上下摆弄, 试图找到一个还能看得过去的角度,然而不管举到哪,左侧颧骨上的乌青都分外乍眼。 “啧啧, 可惜我这张脸了。” 戚暮山往他手里塞了瓶金疮药:“别可惜了, 赶紧把药涂了。” “哦。” 江宴池从善如流地放下铜镜, 揭开瓶盖挖出一指药膏,接着重新拿起铜镜, 透过镜中看到戚暮山坐在身后病床上, 两人视线一对。 “你笑什么呢?”江宴池抹着药,问道。 戚暮山装傻:“有吗?” 江宴池信誓旦旦:“有!兄弟我不会看走眼的。” “真没有……”戚暮山无奈失笑,“好吧,我只是在想,你和阿古拉真是难兄难弟,受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也得我是兄……”江宴池忽地顿手, 回过头,扬起眉毛,“慢着, 你刚刚喊他什么?” 戚暮山一愣,立刻说:“少主啊。” “……你喊他阿古拉了。” “我说的是少主, 你听错了。” “明明就是!我绝不可能听错的!” 戚暮山狡辩不得, 便起身拿过江宴池手中的药瓶:“你这里没抹匀。” 江宴池不管他试图转移话题, 戏谑道:“哎,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他,你俩什么时候相认的?” “祈天大典和林格沁困在祭台上时得知的, 至于他……”戚暮山指尖沾起药膏,点在江宴池脸上冰冰凉凉的,“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是我。” 江宴池诧异道:“所以我们在洛林那会儿他就?” 戚暮山把他脸上的药点抹开、抹匀, 颔首道:“应该是的。” “啊,难怪,难怪啊。”江宴池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对你……” 话音未落,谁人撩开半掩的门帘,唤了声:“暮山哥,我……” 穆暄玑半只脚已经迈进来,见两人脸挨着脸近在咫尺,霎时顿足,目光紧锁在戚暮山手里的药瓶上,面上笑意一敛。 偏生戚暮山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愣在外边不进来,江宴池就已“咣当”一声从板凳上跳起来,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那什么,公子,我去看看花念怎么样了。哎,少主,麻烦借过一下,谢谢您。” 穆暄玑侧身让开,一错不眨地望着戚暮山,等江宴池出去,也转身欲走。 “等会!”戚暮山身体比嘴快,双腿瞬间利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人拉回来,接着一把关上门。 他背靠门扉,笑问:“不是来找‘暮山哥’的吗?跑什么呀?” 穆暄玑轻哼一声,古怪道:“早知你在忙,我就不打扰了。” 戚暮山道:“不忙不忙,我就是给宴池涂个药。” 穆暄玑又瞥了眼他手上膏药,语气似乎更不满了:“他又不是看不见。” 戚暮山不和幼稚鬼计较,拉了拉穆暄玑的衣袖,温声道:“晚上来我屋帮你涂,你看如何?” 闻言,穆暄玑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戚暮山失笑,拉着他坐到床边,问:“鸡蛋羹吃了吗?” 穆暄玑道:“吃了。” 戚暮山道:“孟禾呢?” 穆暄玑道:“也吃了。” 戚暮山道:“他情况怎么样?” 穆暄玑轻轻摇头:“忧郁过重,忧思过多,我去看望过后他才肯吃点东西,现在牧仁和丽达在照顾他。” “愿意吃点总归不算太糟。”戚暮山点着头,下移视线,落在穆暄玑衣摆的金纹上,不久前他还是潜入里坊时的那身行头,应该是刚刚换回去的。 熟悉的檀木香裹挟而来,隐去了海水的清咸。 穆暄玑捧起戚暮山温凉的脸颊:“你不问我为什么过来吗?” 戚暮山感到手心滚烫,抬起眼,依言问道:“为什么呢?” 穆暄玑凑到耳边道:“因为,想见你了。” 戚暮山记起来他上回纡尊降贵地爬驿馆窗户,用的也是这个借口:“哦?有多想?” “有一点想。” “只有一点么?” 戚暮山问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仿佛置身回东泽城郊的原野上,驰骋着骏马,任凭暖风在他唇齿间肆意狂野。 可那不是风,而是阿古拉。 - 两日后。 经黑骑与禁军夜以继日的审问,海勒德对此前调查出的线索供认不讳,坦白了其假借昔日情谊与陈术暗通墨石,又以萨雅勒为掮客从中走私,再与图勒莫密谋了祈天大典一事。 至于和西洋人的那些“买卖”,鉴议院每年拨给喀里夫的款项大部分被海勒德用在了里坊建设上,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只得剑走偏锋,和明镜堂堂主联手,富者换取高额赎金,穷者则贩卖至西洋。 他这么承认时,还带着几分自豪。 “人生一世啊,自出身起就已定了终局。”海勒德身负锁链,对着穆暄玑嗤嗤笑了起来,“有的人从生至死,都被困在一隅寸地,我只不过是送他们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让他们明白喀里夫以外,乃至溟国以外的世间是多么浩汤。” 海勒德盯着他:“少主,您若有幸出海远洋一趟,就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将来的某天,他们说不定还要庆幸呢。” 穆暄玑静默片刻道:“……你说得没错,有人一生困于方寸地,枷锁桎梏自由身。” 海勒德笑而不语,目光欣慰,像是在看虚心求教的孩子。 穆暄玑接着道:“但那又如何呢?方寸地,自由地,有人偏愿固守原地。那些人被你卖给西洋人时,心里想的,大概就是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擅自做他们的主?” 牢狱顿时陷入死寂,海勒德稍稍收敛笑意。 须臾,铁链窸窣,海勒德隔着牢笼,徒劳地倾身靠近穆暄玑,意味不明道:“凭我有这个权力。这个权力你也有,少主,不是吗?” 戚暮山听罢,认为此人已不可理喻,多说也是徒增烦扰,上前按住穆暄玑的肩膀,将他准备反驳的话语压下。 “这边结束了。”戚暮山说着,示意穆暄玑跟他走。 然而海勒德还在身后叫着:“有权不用,如同见溺不救!若非北辰公主压权不盖兵符,昭国的兵马岂能践踏旧都?你们不能一味仁慈下去啊!” 穆暄玑置若罔闻,随着戚暮山的脚步离开这里。 海勒德隔壁关的就是林格沁。 她的确是瑶音乐坊的舞女,在上一位舞班班主意外“病死”后,接任了班主之位。 如他们所料,萨雅勒从乐坊培养的所谓死士,皆是由海勒德伪造假死,再交至拉赫。 而林格沁不同,虽然不知海勒德用了什么办法,使她能在拉赫与喀里夫之间随意往来,甚至在被瓦隆全城通缉的情况下逃出生天。 但她似乎彻底投降了。 林格沁对穆暄玑的到来毫无反应,反倒对戚暮山更提得起兴致,说道:“我听说海勒德抓了你,这可真是令我没料到。” “是没料到海勒德抓我?还是没料到他抓的人是我?”戚暮山平静道,仿佛信了她真对此事全然不知。 林格沁道:“他只命我拖住黑骑,我自然公事公办,绝无偏私。” 明明身处牢狱中,两人却如在书房会见,一方为主、一方为客,就差焚烧香炉,再给他俩端茶倒水了。 穆暄玑听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像审问倒像寻常洽谈般地讲些有的没的,不禁想起那日在押解林格沁时,林格沁问的那番话。 真奇怪,算上这次,她统共与戚暮山才交手过三回,头两回还是兵刃相向,怎么突然这么和气,还关心起他的近况来了? 戚暮山知道黑骑都问得差不多了,同林格沁没什么好再说的,便草草结束了话头。 第83章 等离开牢狱,他问穆暄玑:“之后怎么处置林格沁?” “和海勒德一样,先押往瓦隆。” “我的意思是,给她定罪后,会怎么处置?” 穆暄玑看了眼戚暮山,加快脚下步伐:“这不归我管,归法司的人管。” 戚暮山被落在后面,随即快步跟在身侧,权当他是着急赶去摇光军营,顺势撇开话题:“哦,我们什么时候回瓦隆?” 穆暄玑淡淡道:“明天吧,还要押运墨石,估计要走个三四天。” 牧仁打开马车车门,让戚暮山上车后,穆暄玑再进去。 “等回了瓦隆,你就可以结案了。”戚暮山拢了拢身上的金纹黑袍,靠住穆暄玑肩头。 穆暄玑问:“你觉得此案算是了结了?” “算是吧。”戚暮山握起他的手指,摩挲着分明的骨节,“照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海勒德这主谋之名,已是证据确凿。” “可你听起来不太觉得就是海勒德的样子。” “你不也是?” 戚暮山听见头顶传来轻微的笑声。 随后穆暄玑抽出手,够向几桌上的茶壶与茶杯:“我们这次阵仗搞太大了,而且几乎是釜底抽薪式的调查,他们估计也要偃旗息鼓一阵子了。” 戚暮山接过穆暄玑递来的半杯热茶,捧在手里。马车行得稳当,茶水只泛起细微涟漪。 他转而问:“之前叫你留意的那些朝臣可有情况?” “近来没什么可疑行径。” “嗯,想来也是,现在有海勒德代罪,他们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穆暄玑捋着戚暮山垂下的发丝:“其实我一直疑惑,你为何执着要查鉴议院旧部?” 戚暮山没有立刻回答,举起手,微抿一口清茶。 穆暄玑:“还有,祈天大典时你对林格沁做了什么,让她对你这般……” 戚暮山听他停顿了一下,一口茶尚未咽下,心里忽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穆暄玑略显幽怨地说了下去:“暗送秋波。” “咳!咳咳!” 饶是有所准备,戚暮山还是呛到水,猛地放下茶杯:“打哪儿论儿的你?” 见他这般反应,穆暄玑说话都更有底气了:“亲眼目睹,她刚刚跟你说话时就差贴上来了!” 戚暮山气笑了,脱口而出:“那还不是因为……” 话到嘴边,又立即收住。 因为林格沁知道自己是当年的戚世子——可穆暄玑似乎还不知道她就是当初和穆北辰一同进宫的教坊舞姬。 知道了会怎样?阿妮苏那时只是短暂惊愕了一瞬,大概是因为她出生便养在昭国深宫,祈天大典才与林格沁初次见面的缘故。 但穆暄玑不同,他幼时长在溟国王宫,与故人多少有些情谊,倘若得知故人背叛了自己,乃至背叛了他母亲,他会作何反应? 更别说,刚刚海勒德还企图拿穆北辰的事激恼他。 戚暮山思绪万千,落在穆暄玑眼里却是另一派光景,他当即连头发都不玩了:“因为什么?因为心里有鬼啊?” “……” 戚暮山无言地注视着穆暄玑,而后缓缓抬起手,伸向他的前额。 下一刻,手指一使劲,往他脑门一弹。 “因为我宽容大度,少主。”戚暮山灿然微笑,仿佛无事发生。 穆暄玑被弹得有些发懵,眨了眨眼,万般委屈地垂下睫毛,小声道:“没有就没有,打我干什么?” “我都不曾怀疑过你,你倒对我有猜疑,当然该打。”戚暮山一面说,一面贴近穆暄玑,声音忽而温软道,“怎么?弄疼啦?” 穆暄玑幽幽掀起眼帘,目光直直地勾着戚暮山,咬住下唇,缓慢而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脸颊淤青还没消去,眉间又多出一小片几不可察的浅淡红印,若非戚暮山看出他在忍笑,倒真是惹人怜爱。 戚暮山扶住穆暄玑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瞬间与温热而陡然紊乱的鼻息扑了满怀:“现在呢?还疼吗?” 穆暄玑不作声,搂过戚暮山的脖颈,止住他接下去的话。 唇齿纠缠了片刻,穆暄玑才舍得分开,却不肯松手,从戚暮山氤氲含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还是疼。” 他说罢,未等戚暮山喘口气,便倾身压下。 两个人跌进靠背的软垫里,越陷越深。 第63章 摇光军营。 戚暮山跟着穆暄玑去找穆摇光时, 他正亲自带兵在浅海滩作训。 穆暄玑拦住准备叫人的苏赫,表示可以稍等片刻,然后就和戚暮山找了块阴凉地坐观摇光军海训。 女兵于另一片海滩作训, 这一带只有男兵, 一个个赤着膊在水里俯撑, 古铜色的肌肉在午日下浸着油光,摇光将军则踩着时不时涌上的海浪来回巡视, 呼喊号令。 戚暮山想起年少在塞北校场看老侯爷操练戚家铁骑时, 曾遥想改天站在那的人会是自己。 结果还没等自己上去,老侯爷没了,戚家铁骑也没了,一朝世子沦落人。后来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一记玄霜蛊又让一切灰飞烟灭。 戚暮山摊开手掌,视线从远处的摇光军挪到手心, 那副黑纱手套早在祈天大典时就烧坏不戴了,掌心的疤痕因着泡了太久水,已然脱疤, 只留一道浅红的印子。 太瘦了,他想道, 无论怎么看这只手, 都再看不出习武的痕迹。 随后旁边一只手牵起他的手。 戚暮山心中一动, 脑内忽而浮现出郡主舞剑的身影。 皓腕若凝脂,挽出朵朵剑花。深宫里生活的郡主,剑术却丝毫不输其他皇子。 郡主练老侯爷教的剑式, 他就照葫芦画瓢学娘亲的动作,虽然不确定到底学成了什么样,但娘亲总是笑着夸他, 他便更努力地学了。 穆暄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指尖,顺势这般抵住他的指背,掀起眼帘凝望,蓝色瞳孔下的留白若饱含未被驯服的野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挑起撩拨的尾音:“又在想什么呢?嗯?” “在想……”戚暮山触及温热的唇瓣,不由眸光微动,视线流转,“你的那把剑。” “玄铁剑?” 穆暄玑便解开腰间佩剑,交到戚暮山手里。 戚暮山难掩欢喜地抚了抚剑鞘,接着拔剑出鞘,一点寒芒闪过,问道:“就叫‘玄铁剑’么,有溟语的叫法吗?” 穆暄玑笑着摇头:“没有。” 戚暮山起身踱出,忽以剑指轻弹剑身,清越龙吟声中,他回眸莞尔道:“宝剑如良驹,乌云都有称呼,总该也给它一个名号。” “剑用到卷刃了就得换了,所以我们没有给剑命名的习惯。”穆暄玑托起下巴望着他,“但玄铁剑经久不损,确能取个名字了,不如你来说一个吧。” 戚暮山翻动手腕,剑光似花落,剑尖挑杯盏。 “此剑有什么来历吗?” 穆暄玑看着戚暮山执剑将苏赫备下的琉璃杯递到面前,正要抬手拿过:“是我阿母赏给阿帕的。” 阿帕,是南溟语里的生父。 话音甫落,剑身一抖,琉璃杯随即滑落,穆暄玑眼疾手快接住杯盏,放回剑尖处:“听王舅说是和玄铁弓一起铸的,算是阿母给阿帕的聘礼吧。” 如此说来,那玄铁弓便是穆北辰的兵器。 难怪他少时擅射,想来先王原本是准备将玄铁弓作为他的储君礼的。 戚暮山稳住剑身,抬腕发力,杯盏向后掀抛,在半空画出一笔泛着金光的丹青,最后落在他指间,一滴未洒。 他举起琉璃杯,仰头饮尽清茶。 “玄铁性寒,音色似泉,不如就叫寒泉?” 穆暄玑颔首笑道:“好啊,寒泉剑。” 戚暮山放下琉璃杯,意犹未尽地收剑还给穆暄玑,忽见他往身后望去一眼,接着唤了声“阿嫂”。 许是苏赫觉得这么晾着他们不妥,因而去通报了监军。只见托娅没穿戎装,而换上常服,手里还拎着酒坛。 戚暮山方要跟着问好,托娅便搁置酒坛,冲他微笑道:“想不到戚公子不仅神机妙算,舞起剑来也别是风情。” “咳,一时兴起,班门弄斧了。”戚暮山稍赧,他只想着舞给穆暄玑看,不成想竟也全被托娅看去了,随即指着酒坛,转移话题道,“阿嫂这是?” 托娅拿起穆暄玑手边的琉璃杯,边倒酒边说:“葡萄酿,是天枢王妃,也就是阿古拉的舅母,亲手酿的。” 因着只草草见过一面,戚暮山没什么印象。 托娅倒完穆暄玑的,刚去拿另一只空杯,穆暄玑忽然拦道:“嫂嫂,他体寒,不能喝。” 托娅微愣,讪讪放下酒坛:“哦,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 戚暮山悄然戳了戳穆暄玑的大腿以示抗议,却被他立刻捉住,把这只不安分的手按在他腿上。穆暄玑小酌一口葡萄酿,问:“阿嫂,那些叛兵追查得如何了?” 第84章 托娅忽略这两人的小动作,摇着头微叹道:“这两天肃清了很多人,其中不乏都尉这类人物,不过好在发现及时,没让海勒德得逞。” 穆暄玑道:“以后他也没机会了。” 托娅深以为然:“是,经历过这一遭,往后要重新整顿军规,严明军纪,今年还得再招募新兵,空缺的官位也要及时选人填补。总之,我们接下来有的忙了。” 话是这么说,但托娅脸上没有半点着急。 穆暄玑这才注意到她没再动酒坛,不由问道:“嫂嫂不喝么?” “我也不能喝。” “为何?” 托娅嘴唇半张,话语已到了嘴边,却转而抿嘴一笑,看着穆暄玑疑惑的模样,才缓缓开口:“你啊,马上就要有人喊你叔父了。” 未经人事的青年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震惊之余又懊恼道:“啊?那……那我还麻烦你一起调查……” 托娅温声道:“无妨,此等重案,连黑骑和禁军都尚且束手,我与你兄长岂能置身事外?” 穆暄玑道:“嗯,这次多亏了摇光军。” 无论是突袭里坊,还是海上搜救,以及全港口搜查墨石,都得益于摇光军的人数众多与听候调度。 当然,如果不提伏击黑骑的那些叛兵的话。 托娅眼波一转,望向穆暄玑身侧的青年:“也多亏戚公子了。” 静观摇光军海训的戚暮山闻言颔首,笑而不语。 托娅接着问他:“说起来,我常听陛下念叨萧衡萧大人,戚公子倒是初次来南溟吧?不知在昭国是做什么的?” 戚暮山淡淡道:“闲官一名,另有个侯位。” 托娅奇道:“既是闲官,平日都干些什么?” 戚暮山道:“和寻常臣子一样入朝参政,谏言献策。” “寻常臣子?”托娅笑说,“公子若都只能做个寻常臣子,鉴议院那帮人都可以告老还乡了。” 戚暮山失笑:“阿嫂谬赞了,我在朝中是无权无势的清白身,唯一的仰仗就是昭帝,自然要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托娅顿了顿,眼底笑意忽而变得晦涩:“你几次三番地奋不顾身,和‘明哲保身’相去甚远啊。” 戚暮山恍若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手握住穆暄玑的手腕拉到面前,说:“为了阿古拉,可以破例。” 语罢,浅尝了口葡萄酿,酒酿醇香,回甘绵密。 穆暄玑一下子忘记阻止戚暮山,垂眼注视着腕上的手,戚暮山不肯松开,他也不肯收回。 这回托娅没法视而不见了,打趣道:“不是不能喝么?怎么又让喝了?” 穆暄玑一时害臊:“我……” 忽然,那边海滩喧闹,引得他们望去,见是摇光军下训了。 穆摇光站在男兵中分外乍眼,肩膀宽且平直,腰腹紧实平坦,脊背肌□□壑分明,挂着湿漉水珠,顺着腰线没入系带之下。 他抓了把头发,绕至脑后,像头刚出水的公豹,倏而察觉到远方视线,转头回望过来。 托娅便站起身:“你俩稍等,我去把阿木古朗叫过来。” 戚暮山随着她的背影再次看向穆摇光,男人却被士兵簇拥住,没再往这边看了。 他忽觉眼皮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伏在周。 就在这时,穆暄玑挨着他肩膀,凑近说:“暮山哥,我哥好看吗?” 那感觉瞬间消失了,戚暮山试图追索,于是不假思索道:“好看……什么好看?” “我哥啊。”穆暄玑下巴抵住戚暮山的肩膀,边磨蹭边说,“你刚刚可一直盯着他看呢。” 戚暮山被磨得发痒,一扭动又被搂住腰,上下两处软肋都被人拿捏了,忙投降道:“一眼,就一眼!” 穆暄玑管他几眼,负气道:“我哥有的我也有,你又不是没见过,不比他差的。” 我什么时候见过……戚暮山刚想问,忽然忆起洛林那晚把穆暄玑从河里捞上来后扒人衣服来着,但是因为非礼勿视,况且当时他自个儿还难受着,哪有闲心思看穆暄玑光着胳膊的样子? 怎料他停顿思忖的这一下,穆暄玑顿时慌了,试探性地开口:“真的,比不上吗?” 戚暮山忍笑,故作高深道:“黑骑与摇光军有别,不可相提并论。” 说着,他看穆少主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又补了句:“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啦。” 收放自如的穆少主听罢,终于心满意足地松开钳制,借着棕榈叶遮挡,含混不清地低哑道:“你信不信,我可以做得更好?” 戚暮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穆暄玑指的是什么,不禁推开他,笑道:“不信。” 这边穆暄玑正要让戚暮山心服口服,那边托娅与穆摇光折返回来。 海勒德及其余党已悉数逮捕归案,但由此致使的城主府要职空缺,还须尽早定下人选摄官承乏。穆暄玑此行一来看望兄长,二来便是为了这个。 穆摇光同他们简单寒暄过后,便叫走穆暄玑处理后事,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戚暮山本该去完监狱就回驿馆了,然被穆暄玑连哄带劝地带到了摇光军营,既无所适事,便随唯一熟识的托娅前往库房检视墨石。 墨石的主要成分是黑硝,理应由军营看护最为妥当。 托娅亦如城主府初见时那般与戚暮山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关心着彼此身体状况,仿佛先前的试探从未发生,戚暮山也就没再问她那有意无意的打探是怎么回事。 库房。 把守库房的摇光军起先有些犹豫,但见是监军的意思,便开门给两人放行。 “所有搜出来的墨石都在这了。” 托娅就近挑了只货箱,揭开箱盖,里头赫然堆满了五色绫罗绸缎。 可就在这鲜艳浮光下,那些精心潜藏的墨石,正沉默地等待着火星子。 戚暮山拣出最上面的一匹布仔细端详,与他身上这件相比,手中的布料更厚实,而且摩挲得再仔细些的话,指腹能感到一深一浅的纹理。 ——想来这就是其中玄机了。 “我们在港口查获了一百二十七箱,加上海勒德后来供认的,统共一百五十二箱,大概需要五只车队押运了。”托娅说道,也掀起一匹布,“林州的纺织技艺当真绝妙,竟连这玩意儿也能织进去。” 戚暮山道:“海勒德的计谋也是绝妙,若非高赞格提醒,任谁也想不到原来就藏在最危险的船舶里。” 更何况飓风临港,一旦甲板渗水滴漏,他们这整场计谋都会泡汤,海勒德此举属实铤而走险了。 托娅接着道:“我们没敢乱动,都是阿古拉的那俩副官验的货,公子可要再重新过目一遍?” “不必了。”戚暮山放回布匹,撑住货箱缘缓缓起身,“图勒莫私藏的那批货也是黑骑经手核验,他们办事没问题。” 托娅扶了他一把,转而道:“不过此物既来自林州,之后怕是要劳烦公子回昭替我们追查了。” 戚暮山道:“此案牵扯重大,我定当全力以赴,昭国那边已派人调查,只是碍于我远在南溟,不得知晓现状。” 托娅微笑道:“我还以为您真是个闲官呢,侯爷。” 戚暮山低头一哂:“阿嫂别这么叫我,怪生分的。” 托娅说:“我也不想与你生分,可是听说了你在瓦隆、东泽、拉赫的事迹后,发现只要有你在,黑骑的调查总是格外顺利,您料事如神的本事,就像……” 戚暮山打断道:“就像早有预谋,对吧?” 托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戚暮山注视着托娅,沉默半晌,才轻叹一声:“是大人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是我们主事长,天枢王妃的意思。” 戚暮山微愣,他不大了解南溟的官制运作,但听起来天枢王妃执掌鉴议院大权,想来上回穆暄玑在朝会上替他辩驳时,并未打消这位主事长的疑虑。 “不过公子既已表明决心,我也好如实禀报给王妃。”托娅继续道,“虽然鉴议院不单听主事长的话,但往后朝中若仍有对使团的异议,王妃会尽力帮助公子的。” 戚暮山想起之前穆摇光的态度,应也是他那位主事长母亲的受意。思及此,他忽而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应托娅。 所幸托娅似乎就是为了说这事才留下他,等任务完成了,托娅依旧是那个热情的摇光军监军,笑说:“行啦,阿古拉估计还要好久才完事,那孩子刚刚特地交代我先送公子回驿馆呢。” 第64章 夜幕垂落, 穆暄玑仍未归。 戚暮山问过黑骑,确定他刚离开摇光军营去到了城主府,又确认穆摇光以及牧副官和狄副官也一同随行, 这才被江宴池与花念劝着尽早休息。 明日就要回瓦隆, 戚暮山便也嘱咐他俩早点歇下。 星子低眠, 月色休憩。他吹灭房内最后一盏灯,独自躺卧枕榻, 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得毫无困意。 第85章 喀里夫这边最大的隐患已被拔除, 可戚暮山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顿时明白了穆暄玑为何总担忧挂念着。 这叫他如何不牵挂? 不过入夜后的思绪较白日更为纷繁,戚暮山很快从穆暄玑想到托娅,托娅那时虽承认是受天枢王妃所托试探,但说过的话依旧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迷糊间, 戚暮山看到了那朱墙青瓦的金銮玉殿,御座上的昭帝正倾听底下御史中丞的奏折。 再之后,帝王深邃的眼睛便望了过来, 不带丝毫旧日柔情,目光一寸寸丈量着他俯下的头颈。 “戚卿, 你可要辩白?” 他盯着脚下红石地板, 说:“陛下, 臣与瑞王幼时相识,算是故交,今私下交往, 不过是为瑞王儿时的伴读,那闻家小儿拜入太医院之事,绝无他想, 望陛下明鉴。” 殿内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钉在他身上。 一个是御赐爵位亲授绯衣的靖安侯,一个是以公正无私闻名的御史中丞。 昭帝稍眯起眼:“朕听闻,戚卿之前托人去大理寺调取了一桩七年前的案卷,确有此事?”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桩案子?” 昭帝哂道:“前太子墨如嵩构陷镇北侯一案,三年前由朕亲自结案平反,戚卿可是对朕当年决断有不满,才想重翻旧案?” 他唰地跪下,叩首道:“臣不敢。” 话音甫落,长久的沉默。 最终许是昭帝还念及些许旧情,这封御史台的弹劾奏书便以他上缴兵权平息了。 然而兵符一交,靖安侯就彻底成了空匾额。 纵使后来昭帝又加禄赏赐,时不时传旨召见,似有恢复恩宠之意,可侯府的门房前却热闹不起来了。 论说好处还是有的,没了那些扰人的高谈阔论,少了惹人心烦的巴结送礼,他不必再等将人拒之门外,才得以安然入睡…… 嘎吱。 戚暮山惊醒,听见有人进门,虽在极力压住脚步,但在安静的房内异常响亮。 那人缓慢靠近,最后停步床边,哑然问了句:“睡了吗?” 戚暮山继续闭着眼,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须臾,他感到背后床垫轻微塌陷,紧接着一只手将他拦腰环住。 他还是装睡,保持着侧卧朝内的姿势。 晚来风和,吹散满心惆怅。 直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宁静,戚暮山才小心地抬起手,悄然覆住穆暄玑的手背。 不料那只手突然一使劲,拉他入怀,后背紧贴胸膛,耳边吞吐着温热鼻息。 穆暄玑轻轻啄了啄他的耳畔,又抽手盖住他温凉的手背,将人环得更紧了。 至少现在,他也可以安然入睡,戚暮山想道。 - 次日。 经由众议,喀里夫城主之位暂由各司长互相监督司职,而同样空出的礼司长之位则交给葛根接任。转任交接涉及诸多手续文书需待移送瓦隆鉴议院,原本说好的一早出发便拖了一上午。 黑骑与禁军整合好所有文书,押着墨石,看着囚车,于正午时分启程。 考虑到托娅怀有身孕,穆摇光没让她陪同,亲自送穆暄玑一行人至北城门下。 “此案既结,回去就好好养伤。”穆摇光叮嘱道。 穆暄玑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戚暮山猜这兄弟俩昨天大概又意见不合闹矛盾了。 穆摇光接着道:“还有车上那位。” 戚暮山忽然被点,正要探窗应声,穆暄玑却替他答道:“会的。” 兄弟俩没多余的告别词,穆暄玑也说让托娅保重身体后,便转身骑上乌云。 穆摇光站在道旁,目送车队远去。 囚车经过时,海勒德扣住铁栅,目光穿过额前乱发死死钉在他身上。很快后面的货车遮住囚车,看不见海勒德的身影了。 苏赫上前,低声道:“将军,回去吗?” 穆摇光又望了眼远方的黑衣,眸光微沉:“去城西。” - “唉,忙活了大半个月,总算是有了点着落。”江宴池抱着个炊饼边啃边说,脸上还贴着纱布。 花念比他好不到哪儿去,胸侧绑了竹板,只能直挺挺坐着。 戚暮山则夹在两人中间,悠哉悠哉地剥着荔枝皮,说:“等回昭国,也有的交代了。” 江宴池沉吟道:“但光是海勒德的供词,还不至于干倒陈术。” 戚暮山点头,拿剪刀剪果核:“他可以咬死我们与溟国狼狈为奸,作了伪证来污蔑,不过兴运镖局与织物楼的交易千真万确,这一点没法抵赖。” 他把去了核的荔枝肉放进果盘,用帕子擦拭指尖道:“陈术背靠林州知府,若是顺此深挖下去,或能一箭双雕。” 江宴池拿了一颗吃:“可我们怎么要去林州?” 这确实是个问题,在南溟他们能来去自如全得益于穆少主我行我素,但在昭国的话,就不是他们想走就走得了的了。 调查墨石的事尚不能走漏风声,若将此事禀报上朝,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届时不仅打草惊蛇,保不准还会推个人出来草率了事。 “届时再说吧。”戚暮山挑了颗饱满的荔枝,起身越过江宴池,扶住窗框探出个脑袋,伸手递出。 穆暄玑转头看过来,而后拉紧乌云的缰绳靠近马车,侧身折下腰,捉住戚暮山的手持稳,像燕子衔枝似的叼走了荔枝。 江宴池在身下抱怨:“咱俩干脆换个位置得了。” 戚暮山缩回马车,失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江宴池求救般地看向花念,却见花念不语,默默把她果盘里的荔枝吃了个精光。 念在这些荔枝是刚从喀里夫摘的,江宴池不再计较,转而道:“那什么,海勒德与陈术的往来信件里不是提到了福王吗,他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不如假借他手,探探虚实?” “陛下都要仰仗他几分,有福王出面或可行得通。”戚暮山低吟道,“不过,前提得是他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如若林州知府也背靠他,怕会相当棘手……” 一股寒意忽而攀上脊背,戚暮山说到后面声音渐弱,不由侧头望向窗外。 因为穆暄玑,他一直没对那个人起过疑心。 - 里坊。 炉火熊熊燃烧,倒映在女人幽暗的眼底。 她拣出几根柴木,回头望向桌旁的两人:“寒舍比不上城主府,二位可还住得习惯?” 诺敏拿小刀割下一块牛腿肉,放进扎那盘中:“我倒是习惯得很。” 扎那看着那块半生不熟的腿肉,在两个女人的注目下,强忍着不适挑刀、进口、吞咽。 女人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笑得令他有些后背发凉。 按照原计划,他与诺敏被海勒德安排的人救走后,本应与海勒德一同出港至西洋,再不济也能到邻国暂避风头。 不过变故突然,诺敏当机立断带他躲进胡家帮的领地,才得以躲过禁军的搜查。 而眼前的女人,胡家帮帮主,胡尔奇,对于他们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 胡尔奇不再调笑扎那,走到诺敏身边:“我昨晚给你过目的文书如何?” 诺敏兀自切肉,头也不抬道:“足够以假乱真。” 胡尔奇拿起她手边理好的文书,随意翻看着:“这人什么来头?竟能给勒德替罪。” “他是……” 诺敏话音未落,忽听房门打开,当即住口,警惕地循声望去。 檐角投落幽深的阴影,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扎那顿时瞳孔一紧,嘴唇翕动着,话到嘴边,但看身旁两人神色平静,瞬间反应过来。 “将军。”胡尔奇上前将文书递给来人,“都在这了。” 穆摇光接过文书,只粗略一扫,甚至没继续往后翻,便转手扔进了火炉。 胡尔奇阻拦不及,与同样诧异的诺敏对视了一眼,难以置信道:“将军?这,是何意?” 穆摇光侧着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却看不分明此刻神情。他低沉而不容置喙地道:“是我的意思。” 安静的炉火霎时狂乱,火舌肆意舔舐着文书,迅速将其中用昭文写下的一个人名吞噬殆尽。 - “公子?你没事吧?” 江宴池敏锐地察觉到戚暮山神色有异,连带着花念都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戚暮山凝眉思忖。 走私墨石关乎国危,陈术背靠知府,知府之上必然再会有人,同理海勒德背后也有座更大的靠山,而且是个足以与穆暄玑匹敌的人。 能在喀里夫只手遮天,了解他们调查进展,哪怕从中作梗也不惹人生疑——戚暮山想不出其他人了。 但没有证据,也没有道理。 戚暮山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可能这两天没休息好吧。” 他刚收回视线,下一刻车帘被人持剑撩起,那双蓝眼望了进来。 “怎么了?”戚暮山莫名紧张道。 第86章 穆暄玑往里头环顾一圈,最后落在桌案的果盘上:“还有吗?” 江宴池赶在戚暮山开口前,拎起装着还没剥皮的荔枝的果篮,挂在剑尖上:“喏,拿去。” 穆暄玑的眼神看着想把江宴池丢下车了,但见戚暮山无奈莞尔,于是悻悻提住果篮收剑。 车帘放下,戚暮山暗自松了口气,心脏却仍砰砰直跳。 像上次怀疑穆天权那样,应是他多虑了。 - 车队行走三日,路途没再节外生枝,最终安然抵达瓦隆。 禁军因护送囚车与货车,便同黑骑分道而行。 余下车马浩浩汤汤地行至驿馆,侍者忙出来接待,闻非与萧衡听闻动静也赶忙下楼。 闻非看花念先下马车,喊了声“花花姐”就小跑过去,走近细看,才发现她身上绑的竹板,不禁惊讶:“花花姐,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抬眼,瞧见身后跟着的江宴池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花念淡淡道:“说来话长了。” 萧衡满是心疼:“哎哟!怎么都搞成这样子了?侯爷呢?” 花念刚要回答,回头就见某人不知何时钻进马车,尽管有车帘半掩,但以他们站的位置,正能看到那人倾身上前,伏在自家公子身上。 早已见怪不怪的花念、江宴池:“……” 闻非面颊微红:“……?” 虽然知道南溟民风奔放但仍大受震撼的萧衡:“……这、这……何等□□啊……” 穆暄玑松开戚暮山,定定注视着他氤氲的眼眸,温声道:“这两天宫中事务繁多,我可能抽不开身。” 戚暮山点头“嗯”了一声,吻了吻他的面颊。 穆暄玑微愣,难抑嘴角道:“好好养伤吧,过两天我可要检查的。” 戚暮山失笑:“你也是。” 穆暄玑也改亲脸了,一连亲了好几下,这才舍得放戚暮山下车。 一着地,戚暮山就看见闻非与萧衡投来的复杂目光。 戚暮山心虚地瞟了眼车窗,假咳一声,避开他们的注目,转头对穆暄玑说:“送到这就行了,你快回宫去吧。” 侍者闻言探头:“少主不多留会儿吗?” 穆暄玑道:“不了,公务缠身,不便久留。” 侍者表示理解,于是调了两个人来送黑骑出驿馆。 这边戚暮山目送黑骑远去,转身对上四道视线,不由打起哈哈道:“你们这么看我干什么?” - 客房。 “来来,侯爷坐。” “等会,我坐一路了想站会儿。” “别客气,快请坐。” 萧衡小心翼翼地把戚暮山摁在椅子上,而后五人簇拥一桌,俨然三堂会审一般。 鸿胪寺少卿率先发问:“侯爷,你与少主……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知道!”太医院学徒抢答道,“是之前公主带我们去拉赫的时候。” 侯府总管摇着头纠正说:“不对不对,是我们在洛林的时候。” 少卿:“难道是跟少主一起查文书那会儿?” 学徒:“一定是在拉赫。” 总管:“肯定是在洛林。” 三人争执不下,而处于争论中心的戚暮山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他看了眼同样缄口不言的花念,与其说沉默,倒不如说完全插不上话。 花念注意到戚暮山的视线,趁机来到他身边。戚暮山还以为她不打算加入纷争,不料她凑近耳语道:“公子,是刚到溟国边境在洛林过夜那会儿吧?” 戚暮山:“……你们……” 萧衡立刻苦口婆心道:“侯爷,别怪下官多嘴,俗话说久病重欲,虽然溟国人普遍比较奔放,而且穆少主确有几分姿色,但您也不能那般……” 他瞥了眼房门,压低声音道:“……白日宣淫。” 戚暮山试图解释:“其实是他当时突然进来,我没能反应过来。” 然而这话落入萧衡耳中似乎越描越黑,只见他一番深思熟虑,忽地恍然大悟道:“啊,所以不是侯爷强取豪夺,而是受少主蛊惑的?” “……” - 王宫。 穆暄玑安置完黑骑,连北辰殿都没回,就先去了主殿。 觐见厅内,早已闻讯的穆天权与丘林等候多时。 看到穆暄玑全须全尾地进来,穆天权略显宽慰,示意他在身旁就坐,又命丘林退下,才说道:“你在喀里夫的事,我都听说了。” 穆暄玑自知瞒不过,便认错地没有吭声。 “太乱来了。”穆天权蹙眉道,“即便海勒德要逃,你岂能孤身追船?海上风浪诡谲,临行前我怎么说的?万事谨慎,保全自己!你倒好!现在回来了算你运气好,若是没回来呢?” 穆暄玑低眉不言。 穆天权扫过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缠满的纱布,终是点到为止,微叹:“罢了,回来就好……还是说说,喀里夫的调查如何了?” 穆暄玑点头如捣蒜:“此次人赃俱获,不日即可移交法司公审,届时我会在鉴议院上奏详情。” “好。”穆天权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事,你从拉赫押回的女囚死了。” 穆暄玑意外道:“萨雅勒?死了?” 穆天权道:“嗯,在禁军押送的途中,服毒自尽了。” 穆暄玑道:“怎么会,押送前没有检查么?” 穆天权解释道:“经仵作验状,萨雅勒体内的毒少说潜伏了三日,服毒应当始于出拉赫前,或许,就在她被关押的那几日里。” 牢狱有禁军黑骑轮岗值守,理应难以动手脚。穆暄玑略作思忖:“她毒发时有什么症状?” 穆天权道:“起先看着像呼吸困难,等禁军意识到时她已抽搐昏迷,恩兰本想着抢救,但毒发得极快,刚打开囚车,人就咽气了。” 穆暄玑静默片刻:“与蒙克的情况一模一样。” 穆天权道:“蒙克……我记得你上回就怀疑他是被人灭口的,如今看来,萨雅勒估计也是如此。这般大费周章,想来海勒德早知自己大限将至了。” 穆暄玑看着穆天权,欲言又止。 但穆天权显然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转而说:“等忙完这阵子,你且休息一段时日,下个月使团就要归国了。” 穆暄玑身形一僵。 “另外,此事关乎两国邦交,朝会那日当传昭国使臣入朝听政。”穆天权补充道,“不过鉴议院那边仍有对你与昭使共查此案的异议,我虽能压得了一时,但你也要注意分寸啊。” 闻言,穆暄玑缓慢而用力地一颔首:“我明白。” 第65章 橙红初阳渐上, 铺盖半边蔚蓝天际,鉴议院的方尖塔上金光粼粼,琉璃窗间日影浮跃。 戚暮山与萧衡随卜多吉的指引进入议厅, 见朝臣们也正陆续进来。 依照旧制, 异国使臣早该听政参议, 但自使团到访至今,由于各种意外, 致使此事被耽搁了许久。 异国使臣入鉴议院, 以其所属国的礼节即可,戚暮山便换上初次觐见穆天权时的那身绯色官服,又绾起发髻、佩发冠,萧衡亦着官服,不过甫入秋的南溟还带着夏末的燥热。 卜多吉越过群臣,领他俩去往两处空位:“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待主事到来,即可开始朝会。” 萧衡了解朝会流程,无需再解释, 卜多吉便朝戚暮山微笑致意:“戚公子若有疑惑的话,就烦请萧大人代为解答了, 我先行落座了。” 萧衡拍着戚暮山的肩膀:“放心, 多吉大人去吧。” 卜多吉笑意不减, 视线又在戚暮山脸上停留片刻,这才离去。 戚暮山想起祈天大典那日他来送密信时,也是这般神情。 那封出自穆天权手笔的密信, 像是委婉提醒,又像最后警告,但无论如何, 有一点毋庸置疑——穆天权其实早就知晓此事,许是因为牵扯颇多不好一刀切断,才默许他参与黑骑调查。 毕竟一个独立于鉴议院官制外的人,方能牵动各方利益,还不用担心背叛。 不过能让穆天权都忌惮的,难不成是王室人员? 戚暮山思索着,目光扫过对面席位的一众人,他对这些人有印象,都是祈天大典上见过的亲王贵族。 而卜多吉也落座其中。 南溟的朝政形制不同于昭国,议厅两边是亲王,另一边正对主事席位且人数众多的则是普通朝臣。 穆天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斜后方位置,见他们回头望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戚暮山回以微笑,随后看向自己身旁的空座。 看起来亲王席位是按照内外室区分的,这边落座的应当是与国王血缘近亲的内室,那么这位尚未到来的亲王,应该就是—— “戚公子,萧大人?” 戚暮山迎上少女的视线,许久未见,那双眼眸比在天坛时更沉稳了几分。他与萧衡礼道:“外臣见过公主。” 第87章 阿妮苏提了衣袍在戚暮山身边坐下,问:“戚公子近来身体安好?” 戚暮山道:“承蒙公主挂念,外臣恢复得很好。” 阿妮苏浅笑:“那就好……大典的事,一直没能找机会感谢公子呢。” 她说着,抽出两本文书递了过来:“这是今日朝会的廷议奏章,给二位译成了昭文。” “谢过公主。”戚暮山双手接过,又分出一本递给萧衡。 粗略翻阅,与昭国朝堂上呈报的奏折大差不差,前面是有关天坛修缮工事情况的上报,也有各地大小事件的上报,而文书的最后,则是今日朝会最重要的一份奏本。 然而不等戚暮山细看,忽然余光瞥见前排空座来了人。 那人用金边发扣将卷发束于脑后,耳上戴了对青金石银环,一身靛色官服与颀长体形相当贴合,鎏金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 穆暄玑背着身,叫戚暮山看不见正脸,最后作罢,低头继续阅读文书。 须臾,穆天权与三位主事——穆天枢、乌芙雅、吉塔娜,以及四位副主事出现,来到议厅中央的席位落座。 众人立刻齐整肃立,拱手行礼。 礼官照例宣读完文书,便开始朝会。 …… 朝臣来自南溟各地,说话时也夹杂着各地口音,戚暮山听惯了瓦隆口音的南溟语,再完整地听完他们上奏有些困难,所幸有阿妮苏准备的译本,他大概能听懂他们廷议的七七八八。 很快戚暮山便发现,鉴议院内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向民心,一派向权贵,两派人似暗戳戳地针锋相对,至于其下分细党就不得而知了。 穆暄玑起先偶尔发表政见,但仿佛无意参与他们的明争暗斗,又缄口听政。 阿妮苏静坐一旁,时不时往其他席位上瞟去一眼,随后提笔作记。 主事位上,刚恢复职务不久的吉塔娜停下笔,将文书拿到邻座的乌芙雅身前,乌芙雅便凑近低语,在文书上指点着。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提笔写下什么。 …… 半晌,戚暮山随着众臣谏言将译本翻过大半。 而后轮到穆暄玑起立。 “臣今在此呈报墨石案结案文书。”穆暄玑手捧卷宗,站如松、声似潭,“此案起自今年四月上旬东泽城郊,义云寨山贼受原喀里夫城主府官员蒙克所惑劫持镖车,致洛林周边骚乱。而后四月十七,蒙克假借裁缝铺之由,利用墨石纵火行凶,但于押送瓦隆途中服毒自尽。义云寨贼首因贪图兴运镖局以墨石交易所得的巨额白银,故继续在洛林周边兴风作浪。五月初九,臣率黑骑于洛林试图肃清匪患,然无果而返。” 他所说的这些,都是昭国使团抵达南溟之前的事。 “在此期间,昭国林州陈氏与前喀里夫城主海勒德,暗度陈仓,通过其名下的江南织造坊,将黑硝织进布匹中,假以‘墨石’之名,再托兴运镖局走镖运送至织物楼,意图同前礼司长图勒莫密谋行刺公主。所幸护卫及时,刺杀未遂。” 穆暄玑顿了顿:“六月上旬,原织物楼楼主萨雅勒作为掮客,继续将墨石运送至喀里夫,运送途中,负责追踪的黑骑遭到被海勒德策反的摇光军叛兵袭击,失去音信。六月十八,臣自拉赫接到急报赶往喀里夫,与摇光亲王合力调查。六月二十,成功在西海海域抓捕企图驾船逃离的海勒德。至此,三军查获包括教坊库房内共四百六十余六公升墨石,逮捕主要涉事人员共九十六人。” 听到此,满座哗然。 穆暄玑接着清嗓道:“此外,臣在喀里夫还意外得知海勒德滥用职权,与西洋商贾做人口生意,但此事时间久远、地域遥远,很遗憾只寻回了十三人。” 议厅再度沉静下来。 再者便是对几位主谋的处置。 海勒德走私军火、谋害王储未遂、贩卖人口、唆使摇光军、侵袭黑骑,数罪并罚,经法司审议,废黜其喀里夫城主一职,不日问斩。 图勒莫与海勒德合谋、私募刺客、危害王储,经审议废黜其礼司长一职,不日问斩。 萨雅勒因已服毒自尽,织物楼亦焚毁,故无从惩处。 其余涉事人员由法司依律判处。 最后的最后,穆暄玑合起卷宗,似乎抬眼扫了众臣一眼,缓缓道:“至于后续对林州陈氏的追究,臣已命人抄录罪词移交至林州官府,往后如何处置便交给昭国官府。” 位于主座的穆天权听罢,微微颔首,放眼望去道:“众爱卿对此案可还有疑议?” 戚暮山望见朝臣席间,有几人窃窃私语。 论说黑骑耗时两月破获的案件,不管罪证还是罪罚都无可指摘,只是方才的结案陈词中,自始至终未提及一人。 “臣有疑议。”那几人中的一名年长朝臣起身,望向穆天权,“臣以为,黑骑碍于两国邦交无法直接追究陈术,实乃可惜,不过同为昭国人,又恰在这个节骨点出使我溟,臣建议不如再调查一下昭国来的二位使君。” 另有朝臣辩驳:“萧使君素来为人和善,深得陛下信赖。戚使君冒死救公主,在座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若今执意调查二位,岂非既不敬使君,又伤两国和气?” “如若心中无鬼,自然坦荡,何惧之有?” “大人这般执着,莫非是您心里有鬼?” 双方争执不下,而处于争议中心的戚暮山与萧衡静观其变,他们自然不惧被调查,但只怕有人从中作梗,届时真“查”出了什么,使团百口莫辩。 阿妮苏不知何时搁笔,望着争论的朝臣,像在等待时机开口。 就在双方短暂缓和时,穆暄玑忽然道:“查完两位使君,是不是就要查我了?” 议厅霎时寂静,年长的朝臣没反应过来:“什么?” 穆暄玑语气淡然:“我问,我也要被调查么?” 那朝臣一时语塞:“这……” 穆暄玑道:“大人,现在所有证据都经法司复查后公示,上面没有一条指向两位使君,你是怀疑我私藏罪证,还是怀疑我不辨是非?” 那朝臣不吭声了。 穆天权敲了敲案木,沉声道:“暄玑亲王,格大人,你们先坐下。” 两人依言坐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王向着少主,这样显然不能服众。 戚暮山侧目,视线落在穆天权身侧的女人身上。 主事长乌芙雅正与其他主事低语,不时倾听、颔首、沉吟。 半晌,如托娅承诺的那般,乌芙雅终于说道:“戚使君究竟心存何念,非是我等可妄加揣度的。然则使君病骨之躯涉险救公主的壮举,是在座诸位皆亲眼见证的,与其纠结使君居心叵测,不若共商如何效仿此举,既全两国邦交,又扬我溟国威。” 乌芙雅似乎是所有主事中最深得人心的,她这么一发话,虽也与穆天权的立场无异,但不少朝臣纷纷附议赞同。 而原先那主张查人的年长朝臣,闻言犹疑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妥协。 “芙雅大人说的是。” - 礼官宣读退朝文书,群臣按序离去。 戚暮山把译本还给阿妮苏:“多谢了。” 阿妮苏笑道:“不客气,公子读来可觉得拗口?” 戚暮山道:“译笔通顺,行文流畅,读起来颇像是昭人所书。” 阿妮苏笑得更灿烂了,但没再说别的,快速整理好文书,道了句“一会儿还有学宫的课业”,便与戚萧二人分别。 戚暮山正要动身,忽而发觉身旁有道视线,偏过头,看到台阶下一张浅含笑意的面容,越过陆续往来的朝臣,忽隐忽现地望着他。 他心中一动,对萧衡道:“萧大人,我们也走吧。” 萧衡也瞥了眼穆暄玑,以为戚暮山还在想刚才那些无端猜疑,便安慰说:“好,宴池和小花在外面应该等久了。” 萧衡跟在戚暮山身侧随人群而下,问:“侯爷待会去哪?” 戚暮山想了一下,笑着反问:“大人和闻非之前都去什么地方?” 萧衡道:“去过茶楼、百戏楼、棋馆、东西市,瓦隆大得很,侯爷这段时日不是查案就是卧病宅居,都没机会带侯爷好好出门逛逛。” 戚暮山道:“你看今日如何?” 萧衡顿时来了兴致:“今日好啊,今儿的天正适宜出门。” 卜多吉不知何时候在台阶下,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二位可是在讨论游玩之事?” 萧衡笑道:“正是,侯爷这几日都在驿馆养伤,也该到外面走动走动了。” “哦,那的确。”卜多吉移目看向戚暮山,“正好我送二位出宫,可以给公子介绍一番。” 戚暮山莞尔点头:“有劳多吉大人了。” - 宫门。 卜多吉一路上讲了不少游玩的去处,他对那些场所相当熟悉,说起来一点儿不带停歇。 “……当然,戚公子如若喜静,城郊还有一片竹园,现下正是竹子生长的旺季,最适宜观赏。” 第88章 卜多吉抬眼望见江宴池,这才止住话题:“总之,二位还有半月余归昭,足够游玩半个瓦隆城了,没尽兴的可等来年入夏再来。” 戚暮山眸光微沉,却笑说:“有劳多吉大人了,大人送到这就行。” “行,那我便不相送至马车了,二位慢走。” 卜多吉拱手道别,方欲离去,忽瞧见一体态纤瘦的女子走来,于是转而朝她行礼道:“见过塔娜大人。” 戚暮山与萧衡闻言,也驻足向鉴议院主事行礼。 吉塔娜看着与狄丽达一般年纪,相比另两位主事青涩许多。卜多吉问她:“陛下尚未收回禁令,大人今日怎么进宫了?” 吉塔娜道:“是王妃替我说的理,何况今日朝会有要事启奏,我岂能错过?” 虽为主事,但在方才朝会上,还是其他主事出言较多。 戚暮山想起她那会儿询问乌芙雅的情形,猜到吉塔娜应是新官上任,许多事还得请教主事长。 只可惜这位新官还没能独当一面,就遭牵连被停职了一段时间。 卜多吉不禁道:“王妃对大人颇具慧眼呢。” “大人莫打趣我了。”年轻的女子稍显赧然,接着往戚暮山与萧衡身上瞥去,“使君这是要回驿馆么?” 戚暮山应道:“是。” “哦,那我就不叨扰二位与多吉大人了。” 吉塔娜向他们道了别,往另一个方向远去。 戚暮山和萧衡上至马车,却见江宴池盯着吉塔娜的背影状若思索。 “看什么呢?”戚暮山拍了拍江宴池肩膀。 江宴池迟疑道:“那人身上的气息,总觉得似曾相识。” 戚暮山微讶,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 江宴池沉吟片刻:“……想不起来了。” - 因为要早起赶朝会,加之在瓦隆闲逸惯了,他们一早只随便对付了几口便匆忙进宫。 等返回驿馆,侍者重新备好早点,端进客房。 此外连着早点一同端上的,还有一封盖印了火漆的请柬。 戚暮山拿起请柬,问侍者:“这是?” “宫里信使送来的。”侍者把碗盘摆放上桌,“说是要公子你亲启呢。” 他们刚从王宫回来,萧衡闻言凑了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紧接着江宴池也挨了过来:“让我看看。” 花念站在戚暮山身后弯下腰,闻非找了个空隙挤进来。 “呃,信使特地嘱咐,指名道姓要戚使君亲启。”侍者试图提醒,然而戚暮山已经动作迅速地取出信纸了。 然后,沉默。 没有人吱声。 侍者收起食案,见状不由好奇地瞟去:“上面写了什么?” 只瞧见信纸上的字迹清秀而熟悉,一笔一划都相当工整—— 今夜酉时,诚邀戚公子家中小聚,共进晚膳。 落款,穆暄玑。 “……” 眼下距离使臣宫宴还有些时候,况且请柬中并未提及旁人,这其间意味便不言而喻。 戚暮山无言地合上请柬,搁在手边。 萧衡:“侯爷,这……” 江宴池:“啊哈哈,那什么,先吃早点吧。” 第66章 戚暮山对着行囊犯难了。 出使前原本准备了许多衣物, 平日穿着用的、入宫觐见用的、夜行调查用的、乔装用的云云。 但两个月的功夫,损坏的损坏,烧毁的烧毁, 现在行囊里除去他刚散朝打算要换上的常服, 就是穆暄玑借给他的那身。除此之外的别个衣服, 都不太适合去赴会。 江宴池说:“你什么样子少主没见过?共进晚膳而已。” 花念高深道:“你不懂。” 江宴池:“……我怎么又不懂了?” 闻非:“可是花花姐,现在的情况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花念看着似乎放弃好好捯饬一番的戚暮山, 叹了口气。 就在四人一筹莫展之际, 外头忽然喧嚣,紧接着萧衡推门而入:“侯爷!我们来帮你啦!” 只见萧衡身后,还有乌泱泱一片侍者,正七嘴八舌道: “哎,少主真邀戚使君入宫共膳了?” “早上那信使都送请柬来了,你那会儿偷懒没看到呢。” “那使君今晚还回来吗?” “哎哟, 都说到这份上了,少主哪会放人回去呀?” 戚暮山看这阵仗,估计萧衡把全驿馆的人都叫来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然也是迟早的事, 但不由扶额:“萧大人……不是说找几个人么?怎么全找来了?” 萧衡狡辩——不, 解释道:“不知道啊, 下官就去问了早上那阿妹,结果那阿妹一下子把大家伙都召集来了。” 先前送早点的那侍者闻言挤出人群:“使君有难,我等必八方支援!” 语罢, 她便一声令下,女侍们抱着各式衣物进来,男侍们端着大盒小盒妆奁进来, 小小的客房一时水泄不通。 有道是南溟人热情好客,然而眼下热情得让戚暮山实在有点害怕了,刚要同江宴池使眼色跳窗逃跑,就被一手劲极大的女侍薅起,丢给后面的男侍。 男侍又架着戚暮山来到负责更衣的女侍面前。 戚暮山边被架着走,边回头:“救……” 萧衡拉着江宴池、花念、闻非寻到一处空阔的站地,挥别道:“侯爷您放心!就包在他们身上吧!”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剪裁新衣,侍者直接从衣庄调来成衣,还考虑到已是初秋,使君体弱,于是十分体贴地挑出了几十套从头严严实实包到脚的衣服。 不过说是让戚暮山自己选,女侍们又各自拿起一件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争着“你那身不行,这身合适”、“哪里不行,明明跟少主穿得是互补色”…… 好不容易换完衣服了,就在戚暮山以为可以结束了时,却被女侍们推到妆镜前,接着两边男侍拿着刷笔蜂拥而上,往他脸上涂脂抹粉。 这还没完,照南溟的习俗,珠玉银饰是必不可少的,戚暮山好说歹说才让侍者给他佩上了尽可能利索但在他眼里依旧繁琐的饰品。 等侍者们乱中有序地把戚暮山捯饬完,宫车恰至驿馆门前。 来接人的牧仁看到戚暮山时,都不禁愣住:“公子,您今天……还挺不一样的。” 戚暮山干笑道:“啊,都是宴池的主意。” 牧仁:“哦,是吗?哈哈,宴池兄弟还真深藏不露啊。” - 初秋夜晴,月正明。 驿馆到王宫没多少路途,但牧仁看出戚暮山好像有些不自在,以为是只有自己和他共乘的缘故,于是说:“公子,少主下午在给黑骑作训,所以抽不开身过来。” 戚暮山拨弄着腰链上的玛瑙坠子,问:“牧副官这是提早下训了?” 牧仁笑道:“没,这几日黑骑轮值休假,今日正好是我,少主特地嘱咐我要提前点过来。” 戚暮山了然颔首。 牧仁接着道:“不过,宴厅这会儿应是布置完毕了,我们到时应正好。” 戚暮山忽觉不对:“宴厅?是哪?” 牧仁并未觉得不对道:“就在主殿,平日陛下举办家宴用的,使臣宫宴届时会另行安排在其他宫殿。” 戚暮山顿住指尖,沉默了好一会儿:“……今晚除了陛下和少主,还有谁?” 牧仁:“还有小公主,天璇公主一家,天枢亲王夫妇……公子你摘链子做什么?” “太重了。”戚暮山叮零当啷地解下项链腰链,随后问:“有茶水吗?” 牧仁疑惑:“……有?” - 宴厅。 穆天权看了眼穆暄玑与穆玉衡之间的空位,问:“他可有收到请柬?” 穆暄玑道:“应是收到了,本想今早下了朝会就给他,但卜多吉直接把人送出宫,我只好托人送去驿馆了。” 穆天权哂道:“哦?我还以为你会再去趟驿馆确认一下呢。” 穆暄玑弱弱道:“我去文书楼理卷宗了。” 一旁的穆玉衡没忍住笑,揭穿道:“王舅,阿古拉跟我说他上午去到驿馆,驿馆的侍者拦着他说戚公子不在。” 穆天权不由道:“又不在吗?” 穆天璇道:“下朝时我听多吉在同远白谈论戏楼,想来是出街去了。” 穆天权:“嗯,也快酉时了,若是再等不来,我们……” 叩叩。 众人循声望去,是丘林。 但丘林没有进来,只在门口说道:“陛下,戚公子到了。” 话音甫落,一名男侍便引着一人进入。 遥见来人半束发髻,身着茶白广袖,外披浅葱比甲,正款步而来,颀身玉立,纵生羸疾,形容疏朗似明月入怀,步履萧肃若松下风起。 待到走近,戚暮山拱手行礼道:“抱歉,外臣来迟了。” 穆天权微笑道:“尚未酉时,何谈来迟?公子快坐吧。” 第89章 戚暮山在男侍的示意下来到穆暄玑与穆玉衡之间的空位落座,随后快速打量一眼餐桌众人,国王坐主位,长辈晚辈分坐两边。 他方欲抬手,忽被旁人覆住手背,缓缓按下,已到嘴边的请安也止在喉间。 穆天权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清嗓道:“公子不必拘谨,再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天璇公主和天璇王婿,那两位是天枢亲王和天枢王妃,想来都在鉴议院见过了。公主与少主就不多说了,还有玉衡。” 他边说,侍者边将餐盘摆放上桌,盘中仍冒着热气,半数昭国菜式,半数南溟菜式。 摆完菜肴,接着端上酒水。 侍者在戚暮山手边放下一坛白玉瓷酒时,戚暮山顿觉格外眼熟。 见他盯得若有所思,侍者又在他桌前添置酒烫子,开口道:“公子,这是梅千客栈掌柜亲酿的梅花酿清酒,她可是王室的供酒商呢。” 果然,就是他第一次去梅千客栈时何玉送的那坛酒。 等侍者退下,戚暮山稍微侧身,刚低声唤了句“穆老板”,穆暄玑立马附耳过来。 “嗯?” 戚暮山不想他这么明目张胆,偏过脸,瞥见穆天权扬起眉毛望来一眼,复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同穆天璇说话,便悄声问:“之前是你让何玉送酒的吧?” 穆暄玑像是不记得这事了,沉吟一阵,才点了点头,随后顺手拿走戚暮山的琉璃盏,提起玉坛,慷慨地倾入半盏花酿。 戚暮山接过温热的酒盏,轻声道谢。 阿妮苏见状略奇,说:“哥,我也要。” 穆暄玑于是再给妹妹倒了半盏。 接着穆玉衡探手绕过戚暮山,说:“阿古拉,我也要。” 穆暄玑盖上玉坛,递了过去:“给。” 穆玉衡:“……” 小酌怡情,加之看这仨兄弟姐妹玩闹,戚暮山也不禁失笑。 他少时随郡主娘亲进宫参宴,杯光酒影、觥筹交错,王侯后妃极力讨好恭维先帝,只为博得君王笑颜赐赏。 然而眼下对面的亲王国戚们只是言说着东街西市的传闻轶事,偶尔戳一戳这边的晚辈——主要围绕阿妮苏——状似寻常家里。 不过,这餐桌显然还能再加一人。戚暮山又浅啜一口花酿想道,借着余光望向乌芙雅。 女人与白日严慈的主事长模样截然不同,此时此刻,她只是穆暄玑的天枢舅母。 乌芙雅正专注听穆天璇讲换季时分医理院病臣也变多,觉察身旁视线,朝戚暮山投来和蔼微笑。 戚暮山忽然感到空荡荡的耳垂有些发痒,下意识摸了摸。 穆暄玑盛了碗参汤放进戚暮山盘里,顺着他的手看去,随口问道:“不是刚长好么,怎么又打新的了?” “啊,这个是……”戚暮山拿勺慢慢搅着参汤,舀起一勺抿了抿,顿了顿,又抿一口。 穆暄玑等了须臾道:“是什么?” 戚暮山没辙,就在准备坦白时,听穆天枢问起:“说起来戚公子是来溟国养病的,不知可有好转?” 穆天权嗔怪:“就阿古拉这样三天两头把人往外带,怎么好转?” “那也是为了查案嘛。”乌芙雅笑说,转向那两人,“不然这事不知何时是个头。” 戚暮山与两位鉴议院主事未曾接触,于是在乌芙雅抬眼望来时举起琉璃盏,也顺势避开穆暄玑的追问。 乌芙雅笑容更深,同样举起酒盏。 穆天枢迅速斟上酒,一起碰杯,末了,他对戚暮山说:“公子智勇无双,着实令人佩服,但也要保重身体啊。” 戚暮山只略沾唇瓣,便放下酒盏,微微颔首:“多谢大人关照,也谢各位抬爱。” “场面话免了。”穆天权也举杯,“今晚没有大人,没有外臣,只有我们。来吧,愿帕尔黛保佑你们。” 除了穆天璇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其余人纷纷拿起手边酒盏,与穆天权祝酒。 “愿帕尔黛保佑你。” 戚暮山空盏了,正要再倒,穆暄玑却先他一步拿过玉坛,依旧只给倒半盏。 穆暄玑趁着他无奈莞尔时,穷追不舍道:“你还没解释完呢,到底是什么?” 戚暮山自知躲不过,便在桌下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随后附到耳边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今晚只有我俩。” 穆暄玑呆愣了半晌,转头盯着戚暮山,眨了眨眼,忽然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继而忍笑地咬住下唇,颊边现出两道浅浅淡淡的酒窝。 阿妮苏闻声问:“哥,怎么啦?” 穆玉衡搁箸:“你俩又在讲什么悄话呢?” 穆暄玑忙假咳一声,收敛神色:“没,没事。” 话是这么说,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就没再下来过。 戚暮山怕他再整出什么动静,在桌布下用膝盖碰了碰穆暄玑的大腿以示不满。 穆暄玑显然理解他的意思,但装作没理解,蹬鼻子上脸地伸腿过来抵在他膝弯下。 戚暮山反腿勾住穆暄玑的脚踝,靴帮银链轻轻晃动。 餐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阿妮苏身上,不过这回穆天权问起穆暄玑让黑骑指导公主的事。 鉴于祈天大典的意外,阿妮苏确该习练些拳脚了,虽然之前学宫也有武学的课业,但终究实训的少。 穆暄玑很乐意指点王妹:“嗯,过几日黑骑全休,我们可以去侯场习射。” 阿妮苏喜道:“我能用玄铁弓吗?” “不行。”穆暄玑正剥葡萄皮,倏地指尖一抖,顿了顿,“咳,玄铁弓是重弓,你先从轻弓试手。” 戚暮山不动声色地默默舀动参汤,鞋尖漫不经心地磨蹭着穆暄玑的小腿。修长结实的小腿,紧绷绷地收在皮靴里。 穆暄玑手里葡萄越剥越慢,想收腿,又被勾住银链拽回来,脚背也被戚暮山用鞋后跟踩住,动弹不得。 桌上的人相谈甚欢,对桌下的鬼祟毫无知觉。 阿妮苏听完穆暄玑的话,刚要继续说什么,却倏而惊惶道:“哥……你流鼻血了。” 第67章 戚暮山看着后仰脑袋、拿帕子捂住鼻子的穆暄玑, 想笑之余,更觉得他又可怜又可爱了。 穆天璇观他情况,只道是秋日干燥, 时气所致。 而唯一知道病因的戚暮山, 等到穆暄玑血流干了要去洗把脸, 趁机也找了借口暂离宴席。 “所以,你是以为今晚只有我和你, 才这样子过来的吗?”穆暄玑边打湿帕子擦鼻子, 边笑得停不下来地问。 戚暮山收起方才的想法,短促道:“不是。” 穆暄玑擦干净鼻血,凑过去嗅了嗅:“可是你身上好香啊,是傅粉了吗?” 戚暮山别过脸:“没有。” 穆暄玑伸手戳起他的鬓角:“没有吗?但这里没抹匀呢。” 戚暮山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默片刻,忽然拍开穆暄玑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穆暄玑一愣, 方知说错了话,忙追上去。 随后廊道上巡逻的侍卫便听到不远处一阵喧闹,刚准备过去瞧瞧是谁如此大胆在主殿失仪, 仔细一听,竟发现那几声“我错了, 你等等我”意外得耳熟。 穆暄玑跟在戚暮山身后, 身上银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路, 但戚暮山头也不回,也不往宴厅的方向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是我没在请柬上写清楚, 是我的错,不是故意要捉弄你的。”穆暄玑说。 戚暮山快步跑下台阶。 穆暄玑急道:“你慢点!听我说,就一句话!” 戚暮山顿足, 差点跟穆暄玑撞上,回头看他跑到有些凌乱的卷发,不咸不淡道:“你说。” 穆暄玑压根没想好说什么,但脑子转得快,脱口而出:“两句行不行?” 戚暮山一哂,走下台阶。 这回他走得不急,穆暄玑好整以暇跟在他身边,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手指。 戚暮山终于失笑,牵住穆暄玑的手,长廊两边的烛灯将彼此照得暖黄。 “暮山,暮山哥,戚公子,戚使君?”穆暄玑温声道,“白天躲我就算了,晚上还不理我。” 戚暮山看向他:“谁躲你了?” 穆暄玑道:“早上下朝后我在等你,你扭头跟着卜多吉走了。之后我想去驿馆看看你收到请柬没,侍者说你和萧使君他们都不在。” 戚暮山不否认在鉴议院时确有要躲他的意思,但后半句话纯属胡诌,不过一想侍者听说穆暄玑邀宴个个摩拳擦掌的模样,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他十指钻进穆暄玑的指缝,用力扣紧:“还不是因为你。” 穆暄玑讪讪道:“哦,那……刚才呢?” 戚暮山放慢步子,轻声说:“我以为,真的只有我和你。” 穆暄玑闻言抬起手臂,低下头,在戚暮山的手背上轻轻擦过,笑道:“现在不就只有我和你了吗?” - 皓月长空,倾泻皎洁银辉。庭阶寂寥,萤火乱舞杂丛间。 第90章 两人闲庭信步,隐于竹柏影中。这里许是条出宫的小路,附近没有人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也只有他们两个。 穆暄玑一手牵着戚暮山,一手搭住他手臂,隔着衣袖摸索腕臂纱布,问:“廿五回去?” 戚暮山“嗯”了一声,盯着脚下路面,夜里昏暗看不分明,只得紧挨住穆暄玑,小步走着。 “你还没怎么逛过瓦隆吧?”穆暄玑忽然转移话题道,“因为我的缘故,一直让你东奔西走的。” 戚暮山莞尔摇头:“哪次东奔西走,不都是我先主动找上你的?” 穆暄玑不禁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戚暮山道:“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穆暄玑道:“哪里不一样?” 戚暮山侧头,注视着他氤氲在雾霭里的眉眼,温笑道:“当年那个只会跟在我后面的小孩,如今也长成能让我安心托付后背的大人了。” 戚暮山说完就不去看穆暄玑,听着像是从远方飘来的呼吸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晚风忽而生起,裹挟着桂香吹落满头秋叶。 穆暄玑抬眼,捻下戚暮山发顶一粒桂花:“暮山哥。” “嗯?” 穆暄玑道:“城南的桂花开得早,我明天来接你过去吧。” 戚暮山道:“不忙着训练黑骑了?” 穆暄玑道:“黑骑除了长官还有副官呢,这几日我可以与使君在瓦隆好好游玩一番,省的劳烦多吉大人了。” 戚暮山挑眉道:“那我考虑考虑。” 穆暄玑便说:“城南那还有品桂花糕、饮桂花茶之俗。看在桂花糕的份上,还请使君赏个脸吧。” 戚暮山略作思忖,眨了眨眼:“花茶有了,可有花酿?” 穆暄玑搂过他的肩膀,不由分说道:“今日破例给了你两盏梅花酿清酒了,这个月不能再碰酒了。” “那两滴加起来还不够一盏,你那会儿让何玉送酒时可不是这样的……等等,何玉……?”戚暮山呢喃道,倏而看向穆暄玑,“她是,玉儿姑娘吗?” 穆暄玑颔首。 戚暮山微讶:“完全认不出来了啊。” “是啊,比起做宫女,她更适合掌柜吧。”穆暄玑回忆道,“我假死脱身时,她问我能不能也带她走,我们就一起来了瓦隆。起初姨母担心她不习惯,安排她先在北辰殿当女侍,后来发现她懂商经,便试着让她经营客栈,再后来,就全权交给她了。” 穆暄玑又补充道:“说起来,何玉其实也在黑骑编下,那客栈平日也是供黑骑休整用的。” 戚暮山恍然,难怪每次光顾梅千客栈都能见着三三两两的黑骑。 他还记得,当时质子落水的消息传到先帝那里后,先帝立刻调换了质子府的侍从,何玉就是那个时候成了穆暄玑的宫女。 “你与何玉真是机缘巧合,像你和我一样。”戚暮山感慨。 穆暄玑忽地松手,停下脚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戚暮山走出几步,站定,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宫门,马车正候在门下。但他回头,望见穆暄玑背光而立,霎时无数念想纷乱涌过心头。 “我从来不信什么缘分,我只信,事在人为。” 穆暄玑说完,仍站在原地,也不上前,看起来是想就送到这准备别过了。 可那双眼睛在阴影下浮动幽光,若涓流细水淌过倒映的月影,乍起波澜涟漪,融进纠缠不清的秋风里。 那我先回去了。很简单的一句话,然而到了嘴边,戚暮山却说:“我不想回驿馆了。” 宫门前顿时安静。 须臾,才响起穆暄玑轻含笑意的声音: “那就不回。” - 北辰殿。 穆暄玑问侍者找来药箱送过来,侍者们起先还嘀咕少主旧伤刚好怎么又添新伤,但进屋看到同榻而坐的戚公子时,也就噤了声。 侍者放下药箱,行了一礼,便迅速退下,随后轻轻阖上门。 穆暄玑拉过戚暮山的手搁在腿间,撩开宽大衣袖,解开纱布,只见纱布下一道狭长的刀痕,伤口刚愈合不久,仍留着缝线过的针眼。 他取出药膏:“我给你涂。” 药膏点在淡红山脊间,冰冰凉凉,粗糙指腹抚过苍白玉脂,挠得戚暮山有些发痒,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即被穆暄玑抓住手腕。 “躲什么?”穆暄玑抬眼望来。 戚暮山忍不住道:“能不能涂得利索点?” 穆暄玑:“不能。” 戚暮山料他会这么说,打算自己身体力行了,可刚伸出另一只手,就又被他温柔而强硬地扣住,穆暄玑笑道:“不能。” 说罢,便调整姿势,将戚暮山两只手交叠起来攥在一块,继续细致地涂药,接着缠绕纱布,放下衣袖,最后才舍得松开手。 药箱旁还端了盆水,穆暄玑试了试冷热,打湿帕子,拧干,回头靠近戚暮山。 戚暮山当即看出他要做什么,忙道:“这就不必劳烦少主大人了吧?” 穆暄玑任性道:“我乐意。” 他不由分说按住戚暮山的后脑,细细擦拭起戚暮山匆忙用茶水洗掉但还残留着的脂粉。 这张脸陡然逼近,却不干正事,叫戚暮山一时不知该看向何处。湿帕子温热,擦得他脸颊也发热。 片刻,穆暄玑随手把帕子往水盆里一丢,但没拿开放在后脑的手,就这么保持着方才的距离静坐,一错不眨地盯着戚暮山。 戚暮山气息微颤,低声问:“该,歇息了吧?” 穆暄玑稍一用力,又拉近彼此距离,目光炽热道:“你在这,我怎么歇息?” 他俩在东泽、拉赫、喀里夫都不知同床共眠多少回了,只是每回各歇各的,相安无事到天亮, 不过这回,他显然是不想无事发生。戚暮山喉结轻动,看到穆暄玑烧得通红的耳根,想起自己在宴厅桌下对他的所作所为,说:“你是不是想……” 穆暄玑略一垂眼:“可以吗?” 戚暮山心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可等想再张口说出来时,嘴里却溢着一股梅酒甜香。 穆少主极少对他动粗,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也是万般柔声细语、体贴入微,生怕有半点儿照顾不周。 戚暮山很快从最初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又迅速红了眼角,情难自抑地发出细碎声响,慌忙咬住手指,以防更多不堪的声音漏出。 穆暄玑看了,笑着移开他的手腕:“会咬疼的,暮山哥。” 窗外秋蝉肆意鸣叫,掩住急促的喘息声。 待到周遭再度归为宁静,已是后半夜了,往日的戚暮山这会儿已经沉沉睡去,现在算是秉烛夜游了。 他枕在穆暄玑的胳膊上,累得睁不开眼,平素苍白的面容此刻倒多了几分血色。 穆暄玑目不转睛低头看戚暮山,伸手拨开稍显凌乱的发丝,探着他的额头,确认刚刚没把他折腾得够呛,接着帮他掖了掖被子,捋了捋鬓边碎发。心脏仍因过度兴奋而狂跳,在耳畔一通乱敲。 戚暮山眉头微蹙,大概是嫌他吵,往下一钻,把脸埋进他颈窝里。 穆暄玑试着轻唤,但回应他的只有均匀起伏的呼吸声,以及搭在腰后的手。 他于是扭身掐灭床头烛台,随后翻回身,将戚暮山拥入怀里,轻啄了下脑门,这才阖眼歇下。 第68章 帘幔轻晃, 摇落几缕碎金。 素来随外边天亮而醒的戚暮山,被昏暗寝室裹得严丝合缝,分不清几时几许了, 直至几束亮光挠过脸颊, 他才幽幽转醒。 他一动, 穆暄玑也跟着睁眼。 他抬头,正对上穆暄玑直勾勾的目光, 那些旖/旎/缱/绻的回忆便随之涌现, 他当即偏过脸,假装咳了一声。 “嗯?着凉了?”穆暄玑声音带着初醒时的低哑,抬手抚过戚暮山温热的面颊。 戚暮山忙摇头,问道:“什么时候了?不是还说要去城南的吗?” “不知道。”穆暄玑将人搂紧了些,抵住他额头,“明天再说吧。” “明天复明天, 你还想要几个明天?” 戚暮山佯怒似的往穆暄玑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穆暄玑“哎呀”了一声,弓身蜷膝, 顺势叠在戚暮山腿上,随后笑道:“你今天再休息休息, 明天一定。” 戚暮山确实需要再休息, 倒不是因为伤势未愈, 而是他方才试图起身,却被腰后的酸胀打败,加之穆暄玑还把腿压在他身上, 更起不来了。 “再说后天的话,我可就不来了。” “好嘛,暮山哥。” 穆暄玑说着, 捻起戚暮山的下巴,细细密密地吻了下去,比起共赴云雨的欢/愉,更像狂风暴雨过后的静谧,似沙鸥掠渡湖畔,与岸上轻舞的柳枝交织。 两人又是一阵温存,直至北辰殿外的钟声敲响,才让他们感到实在。 穆暄玑起身下床,捡起散乱在地的衣袍披上,将帘子拉开一点缝隙,好让室内亮堂些。 第91章 回过头,见戚暮山枕着手臂侧卧,乌黑的眼睛朦胧在微乱的头发后。 穆暄玑被盯得笑起来,找出戚暮山的衣物,回到床边扶着他坐起,接着取出里衣,作势要帮忙更衣。 戚暮山赶紧把衣服抢过来,略显羞恼道:“不许看。” 穆暄玑意犹未尽地讨了几个吻,这才麻溜地滚下床,抱起自己衣服背过身。 片刻,他又去拾散落的银玉珠玑,收到镜前妆匣内。甫要关上,忽然注意到一对红玛瑙耳珰,抬起眼,望见镜中的戚暮山已穿戴齐整。 - 射场。 弓弦折弯绷直,紧贴住阿妮苏脸颊。 她闭上一只眼,对准箭矢,屏息,松手—— 正中箭靶下颌处。 “好!” 身后的黑骑们拍起手来,阿妮苏转头,冲穆暄玑眨了眨眼。 穆暄玑微微颔首,上前站到她背后:“有点进步。” 说罢,他略一弯腰,从箭袋里取出一支新箭,交到阿妮苏手里,继而把住她的右手,架箭拈弓:“身要端、体要直,用前手推弓,再后手拉弓。” 阿妮苏随着他的动作重新抬起手臂。 “看好了吗?” “看好了。” 话音一落,羽箭离弦直飞,正中箭靶靶心。 “好!!” 黑骑们鼓掌鼓得更大声了。 穆暄玑直起身,看了眼阿妮苏左手臂上的皮质护腕:“最后松弦要果断,不然会抽到自己。” 阿妮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继续吧。” “嗯!” 穆暄玑刚要走,顿觉十数双眼睛落在身上,一看,迎上弓兵们殷切的注视。 “少主……能不能,也指点一下我们?” 穆暄玑轻扯嘴角,歪头喊了声“牧仁”,牧仁忙不迭小跑过来:“咋了,咋了?” “你来看着他们练弓,我一会儿回来验收。” “好嘞!” 穆暄玑吩咐完这边,便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这一幕恰被狄丽达瞧见,她边提剑劈在恩兰剑上,边问道:“少主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放假了能不高兴……”恩兰刚瞟去一眼,紧接着手中剑刃一重,差点抵挡不住,“丽达姐,手下留情啊!” 这一声惊呼直达房檐,听得正解九连环的孟禾忍俊不禁。 倏地,背后飘来一股香气。 他抬头,看着周信在身旁坐下,手里拎着一只烧鸭。 周信拿走解到一半的九连环,转而塞给孟禾一只鸭腿:“老弟别玩了,快尝尝,我刚偷摸出去买回来的,别叫人发现了。” 孟禾失笑,就这香味很难不被发现啊。 穆暄玑来到射场外的桂树下,七月伊始的瓦隆,树梢布满金黄桂子。 日光影影绰绰,树下一椅一人一只猫,戚暮山枕着竹编躺椅小憩,斗笠遮眼,黑衣盖腹,头顶桂花飞了一身,满脸满身皆是桂花香。 金娜一会儿爬上树拨弄桂子,一会儿爬到戚暮山身上伸懒腰,一会儿又钻进地上的落花堆里打滚。 穆暄玑尽可能压住步子悄声靠近,不过未等他站到躺椅边,戚暮山便掀起斗笠来看他,耳垂的玛瑙耳珰明媚鲜红。 “我同驿馆那讲过了,这几日你暂宿北辰殿,让他们放心。”穆暄玑说。 戚暮山问:“公主不介意吗?” “她不介意。”穆暄玑拿过斗笠,抖落一地玉屑,“而且,能再见到你,阿妮苏也很高兴。” 戚暮山闻言反应过来,坐起身,拍了拍肩头秋香道:“她那时可小了,竟还认得我?” “是我告诉她的。”穆暄玑把斗笠搁在一边,坐在戚暮山身旁,从躺椅边的石桌上拣了块桂花糕出来,“虽然没认出来,但她记得那时候,岁安郡主经常带着一个世子找她玩。” 忆起往事,戚暮山眉宇柔和,往射场中央的少女望了一眼:“阿妮苏……秦姨那时一直唤她阿芸呢。” 因是北辰公主与先帝的孩子,阿妮苏在万平的身份相当特殊,先帝对这位女儿也是相当“特殊”——无名,无姓,亦无母,似有意任其自生自灭。 秦姨,当时的秦淑妃,遭人投了麝香致使滑胎,难再身孕,备受先帝冷落,于是就将这位不受宠的皇女过继了来,视如己出。 至于后来穆天璇远赴万平游说先帝、接回公主、潜藏少主,戚暮山便不得而知了。一来他逃亡在外自顾不暇,二来阿九既“死”,他无心昭溟恩怨。 穆暄玑对秦淑妃没多大印象,因为戚世子只带他远远地见过一两面,不过考虑到对阿妮苏的养育之恩,于是问道:“秦姨她,怎么样了?” 戚暮山说:“景王登基后没杀她,还尊封其为皇太妃,现在在宫中任医女官。” 穆暄玑咀着桂花糕,无声地点了点头。 戚暮山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望向侯场。 阿妮苏绷着手臂,随即又是一箭弦发,看不见箭靶,但从黑骑的惊叹看来,应是正中靶心。 “阿芸那时才一点点大。”戚暮山忽然道,“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清,跟在我后面‘三哥三哥’的叫,我娘和秦姨笑了好久。” 他说着,无知无觉地扬起嘴角。 “暮山哥。” 戚暮山回头,发现穆暄玑也在笑,身后飘着点点桂子,他接着道:“谢谢你。” 穆暄玑笑得轻佻,语气却过分郑重其事,说得戚暮山有些害臊,低下头,抚着撒满鎏金黑衣的桂花:“有什么好谢的?都过去这么久了。” 穆暄玑伸手拾起他耳侧一粒落花,带着一声轻笑,说:“不,我是替阿妮苏,替我阿母道谢。” - 宸妃的死讯很快传遍了后宫。 生前如火炽热的人,就这么冻死在了雪地里。 宫人们无不唏嘘,尽管陛下也深感痛惜,但终究只是将那位惩戒宸妃祸乱朝纲的宠妃,禁足三月。 三月之后,春意盎然,再无嗟叹之声。 直至有人斗胆问了句“宸妃娘娘的遗孤该如何处置”,陛下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稍作思忖后,轻飘飘道:“朕记得淑妃前不久小产了吧?就过继给她吧。” 于是景阳宫在寂静了许久后,终于传出几声孩童的啼哭。 秦淑妃将养女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柔声哄着:“阿芸乖……阿芸不哭……” 然而阿芸听不懂昭国话,只抽抽噎噎地呜咽着“阿母、阿母”。 秦淑妃没办法,一旁的宫女们也毫无办法,最后等到阿芸哭累了,才缓缓哼起宸妃常唱的那阙曲。 她不懂溟语,更不解宸妃的曲中意。 但当她低头察看时,见阿芸已在熟悉的哼唱中安然入睡。 与此同时,扒在宫墙上遥望了半天的两个少年跳下墙,迅速躲进树丛间。 戚世子上辈子大概是做贼的,翻墙、潜行,一气呵成。 全首全尾带人溜进后宫,再全首全尾带人溜了回去,除了返程途中不慎被一溟国舞姬发现,但好在那舞姬姐姐人美心善帮忙糊弄过去。 等回到质子府,戚世子终于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不得不帮他俩蹲守的玉儿忙上前:“世子,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刚刚岁安郡主来过,被奴婢搪塞走了。” 戚世子揽着穆九往屋里走:“没事,我娘应该是来找我的吧。” 玉儿跟在两人身后:“郡主确是来寻世子的,奴婢便借口世子与公子上街去了……公子,见到小妹了吗?” 穆九轻轻点头。 戚世子知道他昭国话还说不熟练,帮他解释道:“见到了,不过离得老远看不太清楚,下次我们试着靠近点。” 玉儿面露难色:“世子,下次再碰上什么人,奴婢可不知道怎么搪塞了。” 万平初春的冰雪甫消融,犹带细碎寒意。 三人进了屋,围坐火盆旁烘手。玉儿点完火盆本该退下,但戚世子叫她也留下了暖一会儿,她不好拒绝,依言跪坐一边。 暖黄的火焰在灰蓝的眼眸中无声跳动,穆九沉默着,戚世子也沉默着。 过了须臾,玉儿极富眼力见地觉出气氛一丝异样,恰好手暖得差不多,赶紧行礼告退。 狭小的屋里头只剩他俩,戚世子悄悄觑着穆九,挪近了些,轻声道:“是不是离得太远了?” 穆九抱着膝盖,盯着火盆,没有吭声。 戚世子想了想:“唔,下次我们换条路线,离得近点看。” 穆九仍不作声,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我听淑妃娘娘喊她阿芸,是个好名……”戚世子一愣,转而道,“你不会哭了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九直接控制不住了,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淌。 “哎呀,别哭啊……”戚世子不想真的哭了,抓耳挠腮一阵,弯腰凑过去,伏在穆九腿上,“抱歉抱歉,是我哪句话没说清楚吗?” 第92章 穆九摇摇头,别过脸避开戚世子的视线,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涌出,可偏生倔强得一声不吭。 戚世子不是个会哄人的,想使老侯爷每每哄郡主的招式,但又直觉眼下情况不合适,只得不知所措地绞着穆九的衣摆。 “阿九,跟我说句话嘛……” 许是戚世子这幅憨态可掬的担忧样打动了他,穆九还是看向别处,断断续续地咕哝起来。 戚世子从他支离破碎带着哭腔又生疏的昭国话里,勉强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有小妹了。 整个昭国,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就只有小妹了。 穆九说完,把眼睛也埋进臂弯,肩膀一抖一抖地颤着。 戚世子也不说话了,不知不觉间跪在穆九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拥入怀中。 冰冷的房内只剩炭火噼啪作响,夹杂着少年低沉的抽泣。 半晌,穆九逐渐止了哭声,探出半个脑袋,睫羽被眼周的泪痕打湿。随后一块帕子擦拭在脸上,他顺着那只手仰起脸。 戚世子道:“你还有我,还有玉儿姑娘,只要你愿意,我们都能是你的家人。” 那双不染纤尘的黑眸近在咫尺,倒映出穆九错愕的面庞。 - 射场上突然热闹起来。 两人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屋檐下围着一群人。 “周信!!你小子有种下来啊!” “你有种上来啊!” “你有本事带小孟副官偷吃,没本事下来是不是?!” “还有没有人管得了你俩了!” “今儿个你们就是喊公主也没用!” “公主!!少主啊!!你看他——!” …… 戚暮山忍俊不禁。 穆暄玑摇头失笑:“他们平时不这样的。” 第69章 黑骑休假刚过几日, 送往北辰殿的公文就已堆积如山。 穆暄玑趁着阿妮苏这两日学宫休课,便把她叫来公署,两人分工批阅文书——主要还是穆暄玑批阅, 上午就能处理完一撂, 日中用过午膳, 小睡片刻再出宫上街。 至于戚暮山,穆暄玑用不着他帮忙, 就让他坐在一边挑书看, 美名其曰有利于他多入乡随俗。 但戚暮山自然明白其间意思,于是趁阿妮苏偷闲时,请她帮忙将南溟文译成昭文,两人很快就比先前更熟络了。 等到午后,戚暮山与穆氏兄妹一块出行,到了夜晚, 穆暄玑则以早睡早起好长个为由催着阿妮苏回房歇息。 “当然,休课日结束了,明日还有早课。”穆暄玑抽出几份文书带离公署, 阖上门,“缇雅, 送公主回房吧。” 阿妮苏道:“可是我还想找暮山哥玩会儿。” 兰缇雅见穆暄玑快速瞟来一眼, 赶紧出声道:“少主说的没错, 时候不早了公主,该歇息了。” 就算是公主也逃不过要读书,阿妮苏只好悻悻回房了。 穆天璇前天听闻戚暮山暂住北辰殿, 特地来看望诊脉,大概说了他的身体比之前有所好转,嘱咐穆暄玑多带人去游肆散心, 莫要惹人劳神动气,莫要把人饿着云云。 穆暄玑边听边点头如捣蒜,他巴不得全身全心地把戚暮山捧在手里,又怎敢有半点怠慢? 不过临到末了,穆天璇忽然来了句:“你虽年轻气盛,但也要考虑对方,房事切莫频繁。” 这下可把穆暄玑说得害臊起来,一旁的戚暮山也没好到哪去,虽垂着眼以袖掩嘴,但那张脸比那晚被穆暄玑释放时还红。 但穆天璇身为穆暄玑的姨母,是真心为他俩提医嘱的,戚暮山的身体状况刚有改善,更应注意调理得当。之后她便命人送来上回药浴用的药草,叮嘱三日一浴,以抑体内玄霜蛊的寒气。 所以等穆暄玑送走阿妮苏回到寝室时,就看到刚泡完药浴的戚暮山只裹了件睡袍,两条长腿盘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串铃铛逗得金娜满床乱窜。 小家伙精力旺盛,看得戚暮山煞是喜欢地笑着。 穆暄玑搁下文书,趴到戚暮山腿边,与缩到他腿间的金娜大眼瞪小眼,没好气道:“又在玩金娜。” 金娜听不懂,疑惑且无辜地朝原主人“喵喵”了两声。 戚暮山听得懂,在穆暄玑面前晃了晃铃铛,失笑道:“不玩金娜,难不成玩你吗?” 穆暄玑势要与金娜争个高下,便像只大猫似的扑了上来,但扑的不是铃铛,而是戚暮山。 “不行吗?”穆暄玑抱着戚暮山问。 戚暮山被他压在柔软的床被里,揉着穆暄玑气鼓鼓的脸颊,笑容灿烂:“行,我们少主最行了。” 说着,仰起脖子亲了亲穆暄玑的脸颊。 穆暄玑被亲得一愣,耳根飞红:“你……” 戚暮山道:“怎么啦?不是你叫我入乡随俗么?我看天璇公主和王婿都是这么做的。” 穆暄玑虽羞,却带着几分窃喜,低头磨蹭着戚暮山的颈窝,小声哼唧道:“可那是我姨母姨父啊……” 戚暮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也明白了方才的举动在穆暄玑眼里意味着什么,瞬间感到刚温凉下来的身子又热了起来。 “不过……”穆暄玑抬起头,戳戚暮山的嘴唇,笑道,“我还是更喜欢这里。” 戚暮山立刻抓过被角捂住嘴:“你不是还有公文剩着没处理完么?先去忙吧。” 穆暄玑从他手里扯出被角:“哦,没多少了,不着急。” 戚暮山道:“早点忙完了,才能早点歇下呀。” 穆暄玑趁机也往他脸侧亲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一骨碌爬起来,回到书桌前批阅文书。 刚刚被他俩动静吓得跳开的金娜,随之跳下床跟在穆暄玑脚边,接着跳上书桌,窝在平日穆暄玑用来叠放空白文书但眼下空空如也的木匣子里。 戚暮山起身,整了整稍乱的衣衫,见穆暄玑略蹙眉头,边提笔书写,于是去到他身旁,俯身问:“还留了什么公文?” 穆暄玑头也不抬,勾住戚暮山腰间系带,把人拉到腿上:“兴运镖局的事务。” 戚暮山道:“调查镖局应是林州那边的事了,怎么又送到你这边来了?” 穆暄玑道:“不是查镖局,而是在查陈术,我们虽然挖出了一个海勒德,但或许还有诸多暗线没被捋出来。” 戚暮山侧身而坐,想去看文书里的内容,却被穆暄玑按住后脑埋进他肩头。 “不过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穆暄玑偏头抵住戚暮山脑袋,边写边说,“你现在就把身体养好,留着力气回昭国挖陈术去。” 戚暮山依偎着穆暄玑,捻起他垂肩的一缕发丝,放在指间把玩:“要挖陈术,估计得连根拔起,单凭我未必能挖动。” 穆暄玑停笔,翻开下一份文书:“连你都要忌惮他背后势力么,靖安侯?” 戚暮山苦笑:“若是戚家铁骑还在,我自然是有把握的。” 穆暄玑静默片刻,忽而没头没尾道:“暮山哥,你想过退隐吗?” 戚暮山没有犹豫,点头道:“想过。” 穆暄玑接着问:“怎么想的?” 戚暮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病故。” 穆暄玑倏地搁笔,把人拉远,盯着戚暮山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玩笑的意味。 戚暮山离了禁锢,好整以暇换个坐姿,搂过穆暄玑的肩膀说:“只是以前会这么想,那会儿玄霜蛊刚开始发作,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就只能想这些了。” 穆暄玑顺势圈住他瘦窄的腰,附耳低低地说:“你这么想,我会很难过的……还有你身边那些人,他们也会难过的。” 戚暮山移开眼,望着烛台蜡油滑落:“我明白。” 穆暄玑又继续将方才未尽的批文匆匆写完,这回不避着戚暮山了,任由他看。 公文里提到兴运镖局在南溟除了织物楼外,还与其他地方的商行来往密切。 那几个地名陌生,戚暮山想起先前驿馆侍者给他看过的舆图,似乎是南溟西北的城邦。 待穆暄玑放下最后一份文书,戚暮山问道:“后天就走?” “嗯。” 戚暮山不由道:“这几天过得真快。” 穆暄玑也道:“这两个月也过得很快。” 戚暮山撩起穆暄玑肩头蜷曲的发尾,声音微哑:“你头发长了。” 他将散开的头发缠绕指尖,五指插进发间,慢慢地梳拢,取来发带,一圈一圈束紧。 带着檀木香气的发带从手心溜走时,戚暮山抬起眼,对上马背上的人的视线:“要走了吗?” 穆暄玑身后满是碧蓝长空,晴光与笑眼溅到戚暮山眼底,他说:“我会尽快回来的。” 剩下的几天,戚暮山回到驿馆与使团共度。穆暄玑自将人送回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为使团庆贺的宫宴上也不见踪迹。 宫宴过后,则更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虽见不到人,但戚暮山看着侍者往房里大箱小箱地房里搬东西,不由扶额:“这些药材我们昭国也有,不必动用医理院的库存。” 第93章 侍者说:“少主交代了,这些药材正好够公子用到归国那日,若有多余,还请公子一同带回。此外,这一盒药材只我们溟国特产,昭国未必会有,少主特地多拿了些。” 一旁的闻非看完穆天璇写的药方,闻言凑过去道:“公子,这上面有几味药材,太医院还真没有。” 随后那侍者又塞给萧衡一只木匣:“少主还交代,这盒人参、鹿茸是给萧大人的,祝大人身安体康。” 萧衡忙接过来,木匣外观精美得不亚于那封晚宴请柬,掂着还沉甸甸的,一时受宠若惊:“烦请替萧某谢过穆少主。” 除去药材,还有一个月挝女人领了一群小妹小弟端着闪闪发光的妆匣进来,女人自称是温氏银楼老板,受少主所托,任使君择选饰物。拿什么,拿多少,都算在少主的账上。 戚暮山想起穆暄玑曾提过这家城西的银楼,但当时是为了接近刻意找的话题,更何况自己也不常用这些东西,穆暄玑讲过一次,他就抛诸脑后了。不成想对方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不过,戚暮山听完老板一通天花乱坠的介绍,最后只拿了一块花念喜欢的羊脂玉环坠,以及另两样银器,一件送瑞王妃,一件送易门镖局少当家。 老板问:“使君不为自己留一样吗?” 戚暮山笑着摇头:“已经有一对了。” 最后的最后,侍者呈上一身云缎红衣。 - 晴云轻漾,映碧光万顷。 仍是卜多吉护送昭国使团自王宫至瓦隆城门口,萧衡与他讲着一路告别之言,谈笑间满是不舍。 马车行至城门下,卜多吉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萧衡,拱手作揖:“萧大人,此别不相送,祝君珍重,愿来年再叙。” 萧衡回礼:“到了来年,多吉大人还是在此等我便是。” 接着卜多吉走马到后一个车厢旁,见戚暮山斜靠窗边,对他微笑道:“戚公子,您要保重。” 戚暮山略一颔首:“多谢多吉大人。” 卜多吉扯过缰绳,随着身下骏马单膝跪地的动作弯腰,而后抬起头:“愿帕尔黛护佑您。” 马车缓缓启程了。 明明只走出几步路,却仿佛已走过了许久。 戚暮山遥望半天没寻到人影,正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心中一动,下一刻,远方传来快马疾蹄声。 亦如那时在洛林,外头一阵喧闹,马车停了下来。 戚暮山探出头,望见那双宛若天青石似的蓝眼睛。 那人赶来得匆忙,鬓发凌乱,但目标明确,下马直奔他所在的车厢而来。 “你怎……” 戚暮山刚开口,就说不出话了。 车内同乘的江宴池自觉别过脸,顺手捂住闻非的眼睛。 人声在这一刻静谧,风声在这一瞬停息。 穆暄玑舍不得松开,直至戚暮山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串熟悉的红绳。 再抬眼,只见戚暮山笑得像十五岁那年辞别去塞北时一样,嘱咐道:“好好戴着,别再弄丢了。” - “小玉,把这个给我姨母,届时和假尸一起埋了吧。”穆九端详着红手串说。 玉儿踌躇道:“可这,这是世子送的……” “他保佑了我,我却没能保佑他。”穆九眸光微黯,“这绳子……我配不上。” - 穆暄玑错愕地眨眨眼睛,不知是意外戚暮山还记得旧时的诺言,还是没想到——他真去挖了那具用来诈死的假尸。 然而心中千言万语,诉不清,道不尽,最后只化作一声深沉而坚定的:“我会的。” - 叩叩。 吉塔娜推开门。 男人背身负手,眺望窗外。 吉塔娜轻声阖门,站在男人身后行礼道:“大人,下官已安排妥当,接下来该当如何?” 男人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说:“是时候传信墨如谭了。” 吉塔娜略蹙眉头,复又颔首道:“遵命。” 秋风渐起,积云飘过晴空,遮蔽日影,落入穆天枢眼底,染上一抹阴霾。 第70章 秋雨忽倾, 淅淅沥沥落在玉台瑶阶上,寒意将至未至,料峭铺躺进万平城中。 内监们一左一右替两人打着伞, 缓步走向养心殿。 两人方返万平, 不及归府, 便匆忙进宫面圣。青衣人搓着手心,低声叹道:“唉呀,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侯爷您莫要着凉啊。” 红衣人行如松鹤,闻言轻笑:“多谢萧大人关怀。” 青衣人道:“说来奇怪,今岁上半年倒不怎么降雨,各地苦旱久矣,近来才大雨频发,莫不是不欢迎下官归国。” 红衣人道:“依我看, 这雨正是随萧大人而来的。” 青衣人“啊”了一声,忙说:“侯爷言重了,下官可经不起这般抬举。” 许是沾染寒凉, 红衣人掩嘴低咳几声,这才开口:“今年的收成恐怕不如去年, 但下了雨, 终究不至于太艰难。” “侯爷说的是。” 两人迈上台阶, 候于屋檐之下,内监们收起伞,退至一旁。 “还是咱们的宫殿看着更亲切呐。”萧衡悄声说。 戚暮山嘴角微动, 笑而不语。 须臾,李公公出来,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宣, 靖安侯、鸿胪寺少卿觐见——” 戚暮山与萧衡便跟随李公公的指引跨过养心殿的殿门。 - 廊道内没比外头暖和多少。 李公公走在前边,说道:“二位大人舟车劳顿,属实辛劳,殿外冷,陛下已备好暖炉。” 绕过屏障,殿内暖意烘人,龙涎香缭绕,戚暮山见到榻上持书卷之人,与萧衡一同行礼道:“参见陛下。” 昭帝撑着几案支住脑袋,闻声仍保持着动作,抬眼望来,略微点头:“爱卿坐吧。” “谢陛下。” 候侍的宫女搬来两张火凳,待二人落座,宫女又塞给戚暮山一只暖手炉。 萧衡见状,方欲准备措辞婉拒,那宫女却直接退下,再观昭帝落在戚暮山身上的目光,心下大概了然。 虽说数月前靖安侯触怒龙颜被收缴兵权,看似失势,但萧衡很早就看出来,靖安侯在昭帝心中仍有一席之地。 忽然,昭帝转向萧衡:“萧卿,此行出使南溟如何?” 萧衡道:“回禀陛下,此次西行深交两国之好,臣本就与南溟王结下深厚情谊,又有靖安侯同去,那更是锦上添花。臣等自南溟带回诸多珍宝,皆已命人送入藏宝阁,陛下可逐一检视。” 昭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回戚暮山:“好,朕果然没有信错人。” 戚暮山捧着暖炉,拢在袖间,淡淡道:“陛下,萧大人过誉了,南溟王与先父曾为故交,臣能与南溟结善全是借先父之光。” “哦,你爹以前确实去过南溟,不过都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了。”昭帝略显悲色地感慨,随后搁置书卷,盯着戚暮山,问:“对了,戚卿,你的病养得如何了?” 戚暮山道:“南溟的水土和暖,确有益压制臣体内蛊毒,这三月来逐渐有好转的态势,只是……” 昭帝扬起一边眉毛:“只是什么?” 戚暮山低眼:“只是臣此行偶然得知,林州近来势头正盛的兴运镖局在南溟惹了事,同为昭人,不得已卷入其中,未能全身心放在养病上。” 昭帝稍稍眯起眼,笑意渐凝:“兴运镖局……先前有人在奏折中提请过,林州知府孟道成与当地富商狼狈为奸,聚敛民财,贪污赈灾公款,趁机发展兴运镖局,妄图赶超陈门镖局和易门镖局并取而代之,没想到这手竟还伸到了南溟。” 陈门镖局和易门镖局是昭国最大的两家镖局,皆与皇商往来密切,掌握着官民互通之渠,也有不少朝臣依附得利,引得各地小镖局虎视眈眈。 衣袖下,戚暮山握紧暖炉:“那奏折,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朕遣人去调查,然而一无所获。孟道成为官素有清廉之誉,朕以为此事不过是有人刻意诋毁,也就作罢了。”昭帝说着,眸光一动,“……不如戚卿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戚暮山抬起眼,迎上昭帝深不见底的眼眸,略作沉吟道:“臣在南溟查到,林州陈氏陈术名下有家江南织造坊,往南溟供销了大批远超市值的名贵布匹,从中牟取暴利。但单凭陈术一家豪绅,应做不到跨越昭溟两国作案,这其中免不了孟知府背地里相助。” “此外,今年国运稍微,前半年多地少有降雨,收成欠佳,而林州知府却能每每及时缴清赋税。”戚暮山顿了顿,“臣以为,若是孟道成治理有方,何不向其讨教,以树榜于官,若是孟知府剑走偏锋,也好杀鸡儆猴。陛下觉得如何?” 昭帝沉思片刻,问:“萧卿觉得此法如何?” 萧衡本以为今天只需向陛下禀报完出使事项便可打道回府睡上一觉,哪知靖安侯现在就把事情交代了。 第94章 “臣……”他用余光快速瞥过戚暮山,却没得到回应,只好在心里默默擦汗,“只听戚侯爷谈论过此事,虽不知详情,但臣觉得侯爷说得对。” 昭帝似是怀疑地凝视着萧衡,看得萧衡感觉凳下火焰马上就要烧上来了,这才哂笑一声道:“萧卿还是这般真性情。” 萧衡讪讪一笑。 “既然如此,又该派谁主理此事?昭帝继续问。 戚暮山道:“臣认为,假如孟道成确有问题,他能屹立不倒至今,或许牵扯重大,恐会联手欺上瞒下,故当选一位足以威慑的人主理,再遣一公正清明之官以监察。前者人选可由陛下定夺,至于监察官,不如从朝中新秀择选,一来新官上任势头正盛,二来也可栽培提拔有志之士。” 对付小小一林州知府,随便从翰林院中揪个人出来都能压人一头,然而戚暮山这番话令昭帝不由谨慎起来——那人既要位高权重,又需深得信赖,只能从皇亲国戚里选。 宫中皇子尚且年幼,唯一封王的皇子去年才及弱冠,余下的亲王就只剩昭帝的六弟福王,以及二侄子瑞王、三侄子晋王、小外甥端王。 说是任由定夺,但昭帝明白戚暮山其实早有所选:“戚卿是想朕任命福王吧?” 戚暮山道:“臣不敢替陛下擅自做主。” “有何不敢?”昭帝笑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 戚暮山低声闷咳,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臣不敢与陛下对饮。” 昭帝微愣,过了须臾,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几许:“你身体有恙,朕也不敢让你多饮酒。” 秋雨落窗边,声音渐渐地小了。 昭帝接着道:“林州那边朕会考虑的,时候已不早,二位爱卿舟车劳顿,还是及早回府休整为好。” 戚暮山与萧衡便依言告退。 刚要将暖手炉还给宫女,就听昭帝拦道:“戚卿若是喜欢这暖炉,拿去便是。” 戚暮山手伸了一半,闻言顿住,随后缓缓收回。 “……谢陛下。” - 走出殿门,凉意再度袭来。 静候的内监们作势要撑伞,戚暮山转头看了眼萧衡,萧衡于是谢绝了他们,只要来一把伞,与戚暮山一同往宫门去。 等离远了,四下也无宫人,萧衡才问道:“侯爷,选福王前去调查是否有些不妥?” 戚暮山挑眉道:“怎么说?” “虽说福王殿下乃陛下股肱之臣,但……”萧衡打量一圈四周,凑近戚暮山耳语道,“下官听闻,早年为解国库亏空,福王帮衬着没少榨取获利,此番再交由福王,属实不太妥。” 戚暮山轻笑:“那大人觉得此事该交给谁才妥当?” 萧衡道:“下官觉得应交给瑞王,虽然那瑞王整日流连风月场所,鲜少过问朝政,可每年开春定国策时,他总要为黎民争得三分活路,更难得的是,这些年来竟没一个官员能往瑞王府送进半文钱。若此事交给瑞王,孟知府定然瞒不住上头。” “大人说得在理。”戚暮山将暖炉从袖间抽出,端详着上边云样金纹,微叹道,“陛下又怎会不知呢?” 萧衡顿时噤声。 “但就算将这些话告诉陛下,最终去林州的人选还会是福王。” “为何?” “萧大人,您是文臣,我呢,曾是个武将。”戚暮山眉眼弯起,温润如玉,“朝堂之上尚不可缺一文一武,陛下身边也不可缺一忠一奸。” 萧衡恍然大悟。 戚暮山伸手到伞外,望向镕金的天际:“而且,派福王去还有一个目的。” 天边一点金光倒映在戚暮山眸中,他收回手,重新覆在暖炉上。 “为了一箭双雕。” - 养心殿。 李志德拂袖斟茶,笑说:“陛下,靖安侯和萧少卿此次出使当真有功劳,带回的珍品比往年的还多。” 墨如弃只是略微颔首,不置一词。 李志德快速瞥了一眼,轻轻放下茶壶,改口道:“奴婢观陛下状似思虑,不知陛下有何不称心处?” 墨如弃举杯浅抿:“朕在思虑林州一事,你方才应当都听见了。” 李志德道:“陛下恕奴婢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不过靖安侯所言极是,福王也确合适,陛下若还在忧虑,想来是拿不定辅佐福王调查的官员了。” 墨如弃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默认了李志德的话。 李志德打量着圣上的神色,来到其背后,捏起肩膀:“今年朝中有不少新贵,陛下该仔细考量了。” 他的手比宫妃更有劲,捏得墨如弃逐渐舒展眉头。昭帝说:“要说今年的新贵,还是大理寺那位新任的少卿叫朕满意。” 李志德道:“那位程少卿年轻有为,前途不可估量,陛下何不多加提点一二?” 墨如弃哂道:“李志德,你这是在替朕做决断么?” 李志德放缓手中动作,讪笑道:“这只是奴婢拙见,陛下若是不满意,权当奴婢没有说过便是。” 墨如弃静默片刻,而后低头一笑:“靖安侯的嘴,倒是比你更讨朕欢喜。” “戚侯爷与陛下死生契阔,奴婢自然不及。” 墨如弃复又饮茶,抬眼望向墙壁上的字画,幽幽开口:“是啊,死生契阔啊……” 第71章 靖安侯府。 四字金匾高悬门阶, 墨色如漆,笔走游龙。两侧石狮雄踞,目寒若星, 威武不凡。 男人拄拐立于青苔石阶上, 看起来已年过半百, 鬓边斑白,正遥望街角途经的车马。来来往往, 却没有一辆往这边弯进。 “是今天回来吧?”他喃喃着。 身后家仆也在张望:“都快酉时了, 按理来说侯爷这会儿应该到了。” 说罢,见远处一马车调转方向,朝这边驾来。 男人眯了眯眼,很快便认出是侯府的马车。 江宴池下车打伞,撑着戚暮山走下车,抬眼望去, 看众人满是欣喜道:“侯爷!” “侯爷回来了!” 男人顾不得腿脚不便,边拄拐,边打起伞上前。 戚暮山颔首致意, 把暖炉交到江宴池手里,随后快步走到另一只伞下, 扶了那执伞人一把, 说:“董叔, 怎么不在里面等?” 董向笛稍佝偻着背,抓着他的手臂仰起脸来,笑着, 眼光闪烁:“你上午就进了城,怎么现在才回府?” “在宫里耽搁了一会儿。”戚暮山拿过董向笛手中伞柄,缓步迈上石阶, “在外许久,陛下有许多话要讲。” 董向笛悄然攥了把戚暮山的手臂,不禁上下打量:“比那时还瘦了啊,是在南溟受苛待了吗?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拦着不让你去的。” 戚暮山忙笑说:“没有没有,那边人待我们都很好,只是两地相距甚远,一路上风餐露宿,未免劳神。” 董向笛道:“劳神就早些歇息,你还没吃过晚饭吧?我已经叫蓉婶起灶了,都是你喜欢的菜。” “嗯!我正想念蓉婶的手艺呢。” 戚暮山搀着董向笛缓慢跨过门槛,就像董叔牵着刚学会走路时的他那般。 他的董叔曾是老侯爷的副将,在老侯爷尚未封侯时便追随左右,直至镇北侯亡故,戚家铁骑不再。 董叔的腿脚是两年前出的毛病,当时好好的一个人下一刻突然跌在了地上,从此以后便成了戚暮山照顾董向笛。 不过许是塞北人骨子里的不甘服输,短短一年后董叔又能自己拄着拐走动了。 虽然走得不快,看着还有些吃力,但董向笛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愉快。 “唉,你蓉婶自你走后,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好觉。” “我不是小孩了,叔儿。”戚暮山无奈道。 董向笛则说:“你这娃,长得再大我也还是你叔。” - 入夜。 用过晚膳,家仆们开始张罗起药浴来。 药香弥漫浴室,戚暮山枕在浴桶边,听着漏壶销金,闭目凝神。 从南溟带回的药草还有许多,而且经太医院检查,这些药草除了驱寒外还有安神的功效,经得起长存。 至于闻非说的连太医院都没有的珍稀药材,确实是没有,不过在尚药监的苦苦哀求之下,现在又有了。 玄霜蛊毒案许是没了后续,白日昭帝并未提及此事,应是和调查林州一样,锦衣卫对此也一筹莫展。 须臾,房顶砖瓦轻动,打断了戚暮山的思绪。 没有被花念阻拦,不是外人。 “江宴池?” 戚暮山看见窗牖掀起,江宴池翻了进来,随后关窗。 “公子,殿下来访,正在书房等你。”江宴池在屏风前说道。 戚暮山略蹙眉头:“他怎么这时来了?可有人跟着?” 江宴池道:“除了他身边的护卫和王府小厮,没有人跟着。” 戚暮山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第95章 屏风上的人影消失,戚暮山忽然又叫住他:“等会。” 江宴池驻足:“还有何事?” 戚暮山扶额道:“下次走门,在自己家别搞得偷鸡摸狗的。” “……哦。” 江宴池依言调转步子,朝房门走去。 房门外的家仆见有人出来,一声“侯爷”还没出口,却发现是江宴池,眼神随即古怪起来:“江公子?你怎么在这?” 江宴池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 书房隐于侯府一隅,四周竹柏婆娑,在月色下似藻荇交措。 屋檐下,油灯葳蕤,照亮青年冠玉面容,一双柳叶眼似笑非笑,眉目却疏疏淡淡。他站在阑干边望池中锦鲤,池水澄净,映着他也明澈。 不远处有火光靠近,青年抬起眼,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地映入眼帘,只见那人雪衣黑发,外披鸦青色长袍,待到走近,才看清衣袍前垂着几缕半湿乌发。 戚暮山停步台阶下,行礼道:“殿下。” 他刚要俯身,台阶上的人便拉住他的手肘,将他扶起。戚暮山仰头,望向白日被萧衡念叨的,那位因喜好花前月下而常被人说闲话的瑞王,墨卿。 “好久不见,晏川。”墨卿语气懒散,带着些许习惯性的戏谑唤着戚暮山的表字,尾音略微上扬,“夜里凉,快进屋吧。” 墨卿松手转身,侯府家仆毕恭毕敬得为他打开书房门扉,接着点起室内油灯,仿佛他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戚暮山跟随墨卿进到书房,虽三月未见,但书房仍整洁如昨日。 两人坐于书桌两侧,戚暮山向家仆要来一壶热水。 “殿下突然造访,我都来不及准备。”戚暮山往两只白瓷杯里各倒半杯水,一只递给墨卿,一只捧在手里捂着。 墨卿接过后又放回桌上,低垂视线落在戚暮山手上:“深夜造访,是本王唐突了。” 戚暮山道:“我刚命人去王府传信明日邀约,殿下就来了。” 墨卿笑道:“你刚归国就往歌楼跑,让人知道你和我厮混,要怎么背后说你?” 戚暮山低头一哂:“那殿下亲赴侯府,就不怕被人说闲话了么?” 墨卿挑了挑眉,举杯饮水,遮去嘴角那点笑意。 “有些话,要尽早说。”墨卿稍正色道,“南溟的事我大致听闻非讲了。前不久有几名镖师从南溟押回林州,都是兴运镖局的,和他们一同送来的,还有由南溟王亲印的罪证供词,这其中想来有不少你的功劳吧?” 戚暮山摇头道:“我只帮忙审了他们之中叫冯平的镖头,至于其他人,都是南溟那边的人在忙活。” 墨卿道:“我看供词上提到个叫‘墨石’的东西,那是什么?” 戚暮山盯着水中倒映的火光,沉吟一声道:“……黑硝。” “什么?”墨卿倏地拧眉,“他们走私军火?” 戚暮山面色凝重:“是,陈术往南溟偷运黑硝,那边接应的权贵继而图谋刺杀王储,险些加罪名于使团,幸得南溟王信任,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 王储如若遇害,异国使臣免不了遭受猜疑,墨卿想道,看向戚暮山的目光多了几分微妙。 “我没想到此行竟如此凶险。”墨卿顿了顿,“万事比不上使团安危,你能活着回来,想见南溟王深明大义。” 戚暮山轻轻颔首:“当务之急,是先缉拿陈术,白日觐见时我听陛下提起林州知府孟道成官商勾结一事,便想借此缘由调查陈术。” 墨卿深思道:“兹事体大,光有兴运镖局的罪证,最多缉拿住一个陈术,若想彻查到底,恐怕整个林州乃至万平都需清扫一遍了。说起来,那批黑硝最后怎么处置的?” “现已全权由南溟禁军掌管。” “……皇叔知道这事了吗?” “并不全知……黑硝一事尚未告知。” “哦?迟早会知道的事,为何不禀报?” “罪证送到林州后,孟道成不出意外应会将此事瞒下,倘若这时禀报陛下,必定打草惊蛇。所以我向陛下提请时,是请福王接手此事。” 戚暮山缓缓抬臂,浅啜了一口热水:“巧的是,我在协助南溟调查时,意外发现陈术似乎与殿下的这位王叔有所瓜葛。眼下虽无直接线索表明福王牵扯进来,但总要留个心眼才是。” 宽大衣袖滑落肘间,墨卿注意到戚暮山右手臂内侧的一道长疤痕,不禁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戚暮山搁置茶杯,扯下衣袖盖住手臂:“异国疆域调查此案,难免凶险。” 墨卿却捉住戚暮山的手腕拉近,掀开衣袖来细看,接着便发现他手心里也有一道颜色更浅淡的刀疤。墨卿沉声道:“皇叔此前派人去过林州,再让福王复查,有几成把握?” 戚暮山抽手收回,复又握住温热的茶杯:“三成。” “……” 戚暮山补充道:“加上殿下在林州的线人,三成足矣断了福王这条后路。” 墨卿微微颔首,上移目光道:“可你看起来还有别的顾虑。” 戚暮山轻叹:“陈术也好,孟道成也罢,私运黑硝,极有通敌叛国之嫌。以陛下的性子,昭溟两国哪怕明面上不起硝烟,心里面也已生嫌隙。” 墨卿注视着他微垂的睫毛,因为低着头,原本平坦的嘴角仿佛在微笑。 静默片刻,墨卿问:“你不向皇叔禀报,是因为这个吧?” 戚暮山坦率道:“是。” 墨卿略作思忖,缓缓地说:“若是昭溟两国再战,正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机会,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不希望名垂青史,将领英名为后世传颂,有何不可呢?” 戚暮山望向墨卿,嘴边微扬,轻轻笑着:“是啊,有何不可呢?不过殿下,你我都知道这些虚名只是说辞罢了,上位者就爱看底下的人自相残杀,为了党同伐异争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功名利禄作恩赏,底下的人还要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戚暮山饮下一口热水,搁置白瓷杯:“殿下所谋求的,难道是这样的一个世道吗?” “世道世代如此,不会变。会变的,唯有人心。”墨卿提起茶壶,往杯中添水,“所以才会有人想做出改变,一人虽难改,但还有后人,往后还会再有无数的人,百年、千年、万年,纵使毫末蜉蝣也能化作百岁寿龟。” 墨卿伸手,与戚暮山碰杯。 随后他自嘲一笑:“不过本王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了,若是叫别人听去,可就要被群起而攻之了。” 戚暮山:“殿下……” 墨卿忽然转移话题道:“对了,你给浅语带的银钗她很喜欢,托我道声谢,果然还是南溟的玉石最为上乘。” 戚暮山淡笑:“王妃喜欢就好。” 墨卿:“闻非还说,你和南溟的少主情谊深厚,那些珠玉全是他送予你的。” 戚暮山:“我只是随口提了句要给万平的姊妹带些伴礼,他倒出手阔绰。” 墨卿感慨道:“既是晏川的友人,若是有幸,我还蛮想与他结识一下。” 戚暮山垂下眼,摩挲起杯缘:“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第72章 自使团归京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后, 不少大臣纷纷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然而两位使臣却不约而同地闭门谢客了好几天。 靖安侯身体有恙不便见客众人倒还能理解,可那鸿胪寺少卿也跟着不见客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不管怎么暗中打探, 萧宅小厮都以萧大人偶感风寒为由拒客, 来访同僚只得悻悻而去。 等人都走了, 小厮向萧衡汇报着:“老爷,今日宅前共来过户部侍郎吴大人、少府少监袁大人、大理司直宋大人、御史台主簿孔大人, 以及太常博士陆大人。其中吴大人听小的说老爷感了风寒后, 又特地派人送了些补品来。” 萧衡正躺在摇椅上摇着,闻言坐了起来:“哎哟,真是,一点小病还送什么礼,快叫人送回去。” “哦。” “哎,慢着。一会儿去靖安侯府捎个信, 把这几日来访过的客人全告诉戚侯爷。” 小厮稍感疑惑,但仍应道:“小的明白。” 须臾,萧夫人进屋来, 见萧衡悠哉悠哉地晃摇椅,劈头盖脸道:“你这懒鬼, 没事装什么病?” 萧衡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故作高深道:“夫人啊, 天机不可泄露也。” 然而天机马上就被萧夫人给拽了起来:“从南溟回来就装神弄鬼的,咋的,是不是要我另请大仙给你做个法事啊?”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啊!” 萧夫人松开萧衡的衣襟, 看着他跌坐回摇椅,状似满意地扬起眉,问道:“别想瞒我, 你和那靖安侯到底怎么回事?” 萧衡望着夫人,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不能说。” - 小厮拉了拉侯府门环,等了一会儿,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 江宴池接过小厮递来的信纸,粗略一扫,说:“谢了。” 第96章 说罢又往小厮手里塞了一些钱两,正要送客,忽然眼睛一眯,环顾一圈四周。 那小厮还没来得及道谢,见状问:“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江宴池往街角盯了半晌,随后看回小厮:“哦,没什么,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 小厮便将信将疑地拿着钱袋离开了。 待人一走,藏于檐下的男人也一同离去。 - 江宴池快步走向书房,半道忽地停住,抬头望向树上人影:“花念!侯府近来要加强巡视了!” 花念背倚树干而坐,正擦拭着膝上霜刃,闻声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接着收刀站起,跳到另一棵树上,很快就不见踪影。 江宴池笑着摇摇头,继续朝书房赶去。 “公子,萧大人刚……”江宴池甫一推门而入,便见戚暮山端坐桌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较年长些的温润男子,正抬手搭在他腕上。 “高大哥?” 男子冲江宴池微笑颔首:“宴池来啦,我给你家公子诊脉呢。” 江宴池坐到戚暮山身边,欣喜道:“高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久。”高芩按住戚暮山的脉搏,笑说,“这小子想把我拒之门外,门都没有。” 戚暮山睨了高芩一眼:“我闭门谢的是客,你要这么说,那我只好送客了。” 高芩失笑:“好,要送也等我诊完了再送。” 秋风兀自乍起,吹落一地信纸,江宴池起身去关窗,接着去收拾地上信纸,戚暮山见状欲言又止。 江宴池捡起一张信纸,愣了愣,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其他信纸捡起、叠好,放回桌案,又拿一本书压住。 须臾,高芩诧异道:“你这身体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南溟的风水果真养人?” 戚暮山道:“南溟比洛城还靠南,常年和暖,正适宜抑制玄霜蛊。” 江宴池道:“可不嘛,而且南溟的天璇公主医术高超,特地给公子制了药方,让公子每隔几日药浴一次,效果相当地好。” 高芩更讶异了:“你以前连自己死活都不顾,怎么一下子转性了?” “因为我惜命,怕死。”戚暮山语气淡然,转手拿过江宴池方才准备呈上的信纸,转移话题道,“萧大人刚刚怎么了?” 江宴池解释道:“萧大人刚派人来传信,信中是萧宅前三日来访的官员名录。” 戚暮山启信端详,高芩凑近旁观:“你要这个做什么?” “孟道成知道我在南溟搞出的动静,估计坐不住,可能会遣人来探个口风,若是在我这吃了闭门羹,定会想再去试探萧衡。” 戚暮山停住视线,盯着信纸上几个名字。 高芩:“孟道成?” 戚暮山:“林州的知府,与陈术合谋的嫌疑人。” 他指着“锦衣卫镇抚使”和“户部侍郎”的名字,抬眼示意江宴池,江宴池会意点头。 高芩置身事外,云里雾里看着两人交换眼神,不明觉厉,但自觉不再追问。 “还有一事。”江宴池忽然说,“方才萧宅的人来送信时,我察觉到周围似有人暗中监视,但那人有些功夫,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戚暮山将信纸伸向油灯,点燃纸张一角:“是跟踪萧宅的,还是来确认我们的?” “花念去追踪了。” 火舌起先缓慢靠近,待到发现毫无阻碍,顿时蹿起,迅速吞没半边信纸。 火光倒映在戚暮山眼底,他随手扔进炭盆,看着最后一点纸张消失殆尽化作齑粉。 - 佛殿薄烟弥漫,寂寥空荡,唯有一人跪在地藏菩萨像前,手捻佛珠,双手合掌。 菩萨持宝珠、执锡杖,坐于千叶青莲之上,暮色涔染,原本垂眼慈笑的佛像似是敛了笑意,凝视着身前的华服男子,目光冷峻。 佛前香烛将尽,华服男子这才叩首三伏拜,而后起身。 一旁打坐的僧人头也不抬,闭目默念,待到男子走过时,才开口:“施主,寺里备了晚斋,可需要用膳?” 男子驻足回望:“多谢师父好意,但某今日家中有事,不便留下。” “那烦请施主再听贫僧叨唠一句,贫僧见施主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来地藏殿拜佛,然求地藏者需心至纯至诚,施主心有外物,更应该先去普贤殿平心静气。” 男子沉默了片刻:“……多谢师父指点。” 说罢,他转身离去,听那僧人出声念诵。临到殿门,听见一句:“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他走出地藏殿,看石阶下候立一名劲装男子,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殿下。”劲装男子说道,“萧少卿今日仍闭门不出,不过晚间时遣人去了趟靖安侯府送信,至于靖安侯那边,只放了个江湖郎中进去。” 福王道:“看来他俩是有意躲人了。” “他俩一直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是办法,殿下是否需要属下潜入探查一二?” 福王略作思忖:“那靖安侯心思缜密,身边还有个棘手的家伙,若是让他们起疑恐怕更难对付。你只管先盯好萧宅,剩下的本王自有定夺。” “属下明白。” 福王进到马车,又看了劲装男子一眼:“陛下最后决定命谁与本王同行?” “大理寺少卿,程坚程大人。” 福王点了点头,摩挲起指间佛珠。 寺庙暮钟敲响,余音震荡人心魄,珠线颓然绷断,散落一地菩提子。 他手里还留了一颗佩珠,端详一阵,忽而冷笑一声,便随手丢到地上。 - 几日后,万林运河。 万平到林州本隔着山岭对望,然而自运河开凿,使得两地水路通畅,往来方便。 碧波河上船只飘飘荡荡,除商船外,还有几艘客船。 戚暮山坐在客舱里,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皮,经历过喀里夫那场海难,他现在坐什么船都觉得如履平地了。 不过他旁边那位仁兄就不太行了。 大理寺少卿程子尧大概是鲜少坐船,船刚开后没多久就有些晕乎了,于是婉拒了福王到外头赏江景的邀请,决定一觉睡到林州。 戚暮山拍了拍程子尧的肩膀,递去一只剥好的橘子,说:“程大人,吃点酸的会好受些。” 程子尧微愣,喜出望外接了过来:“谢谢侯爷。” 戚暮山见程子尧吃下橘子,脸色稍好了点,又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至于他为何在此,还要属戚萧两人的装病计划尚且实施了没几天,就因昭帝的一道皇命而中道崩殂了。 不过殂的是戚暮山这边,不知哪位臣子谏言说靖安侯既在南溟帮助过王室调查,想来亲赴林州协助福王更是如虎添翼。 朝中无人不知靖安侯这才回国多久,刚经历完长途跋涉,又要赶着舟车劳顿,只怕这具病躯要折在半路了。 可当他们的圣上面露踌躇时,他们就知道靖安侯大抵是推脱不了了。 然而那位临时奉诏上朝的靖安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乃至欣然受命。 戚暮山又剥完一个橘子,连橘络也撕了个干净,他看向程子尧问:“还要吗?” 程子尧忙摆手:“不了不了,多谢侯爷。” 戚暮山于是扯下一瓣自己吃,嚼着嚼着,忽然感到有人盯着自己,待及咽下,偏头斜瞥向程子尧,露出与那日朝堂上如出一辙的微笑:“程大人老是偷看本侯作甚?” 程子尧似是被识破了,干脆破罐破摔地看着戚暮山,解释道:“下官看侯爷有些面熟。” 戚暮山有些莫名:“同朝为官,怎会面生?” “不,侯爷有所不知,以往下官连侯爷的面都见不着,如今有幸近观,才觉愈发眼熟,仿佛旧时曾萍水相逢。” 若非程子尧说得恳切,戚暮山还真要信了。 他只记得初次知晓这人是在五年前,那年的探花郎,叫程坚,字子尧,除此以外毫无印象,便当这家伙是在恭维,莞尔不语。 程子尧立马看出戚暮山的心思,方欲继续说,忽听舱外传来两人嬉笑的声音, 接着外面进来两人,一人正是福王墨如谭,另一人则是个叫徐忠的锦衣卫。 徐忠是个直性子人,说话也大喇,见戚暮山与程子尧分橘子,也过去拿了两个:“程大人还没睡呐!不赏我们殿下的光,原来是和戚侯爷偷吃来了。” 他说着,快速睐了戚暮山一眼,顿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咧嘴笑道:“哟,想不到堂堂靖安侯,竟学姑娘家的穿耳眼,当真雅兴!” 未及戚暮山回话,墨如谭便替他解围道:“徐忠,对侯爷说话不可失了礼数。” 徐忠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罪人般:“哦,对不住啊戚侯爷,我这人生来嘴比脑子快,望侯爷莫要怪罪。” 戚暮山不为所动,闻言略微抬眼看他,温和笑着:“无妨,都是内人的爱好罢了,徐大人若是觉得雅兴,本侯亦可亲手给你穿一个。” 第97章 徐忠霎时住口,反倒墨如谭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怎么不说了,徐大人?”戚暮山等了一会儿,笑眼愈发温柔,“不是嘴比脑子快么,那就告诉我,想要么?” 第73章 渡口。 徐忠捂着结痂的耳朵下了船, 愤愤盯着前面背影瘦削的红衣人。 方才迫于对方威压,加之福王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推波助澜,这耳眼最后还是给他穿上了, 不过只打了一边。 戚暮山直接无视了背后的目光, 和墨如谭架着程子尧上到岸边。 戚暮山道:“殿下, 一会儿还是给程大人找个医馆吧。” 墨如谭道:“嗯,早知程少卿这般不习惯走水路, 还是乘车的好。” 程子尧恹恹道:“下……下官没事, 到客栈小睡一番就好。” 戚暮山:“程大人可不要勉强啊。” 三人正说着,忽见迎面走来一青衫官吏,那人看着甫过而立之年,发间却已有几缕霜白。 “下官见过福王殿下、戚侯爷、程大人。”他行礼道,“听闻三位大人来林州办事,下官特此恭候诸君。” 墨如谭不禁嗤笑:“呵, 有劳孟知府了。” 孟道成低着眼,拱手挡住下半边脸,仍保持着这个动作, 说:“三位大人屈尊降贵从万平到林州,林州比不上万平, 下官只怕照顾不周, 恐委屈诸位。” 他俩似乎还要继续打官腔, 就在这时,戚暮山忽然拍了拍程子尧的后背,轻声问道:“没事吧, 程大人?” 声音不大,但清楚地落进众人耳中。 随着戚暮山话音落下,程子尧猛地松开墨如谭, 收手捂嘴,干呕了几声。 孟道成惊道:“啊,程大人这是晕船了?快!快带大人去府上暂作休憩。” 身后几名侍从依言七手八脚地从戚暮山手里接过程子尧,再把人扶上马车。 这边孟道成又对两人分别一拜:“下官在府中备了些粗茶淡饭,二位若是不嫌弃,恳请屈驾到府一叙。” 戚暮山微微颔首道:“有劳孟知府了。” 墨如谭侧目看了戚暮山一眼,嘴角轻动:“小侯爷先请吧。” - 孟道成说是准备粗茶淡饭,倒真是一些简单的饭菜,他边为戚暮山沏茶,边解释说:“林州今年久旱,前阵子才好不容易落了雨,地里收成不好,百姓也不大好过,做父母官的总该和百姓一起同甘共苦,近来府中为节省开支,不得已以简礼招待,还请大人们见谅。” 程子尧被送去客房交由仆从照顾,饭桌上还剩个墨如谭,他闻言笑笑:“本王理解,人祸易解,天灾难挡。” 戚暮山听出墨如谭的弦外之音,说的应是之前昭帝调查林州一事,他看着孟道成搛了口菜,随后开口:“知府大人别紧张,我们此行不是为上次的事,而是想在大人这边查个人。” “侯爷想查谁?” “陈术。” “哦,陈术啊。”孟道成抬眼看向戚暮山,“上回朝廷派人来调查针对下官的那起诬案,亦是借陈公作的托词。” 戚暮山放下竹筷,神神秘秘道:“这次不一样,我前不久才出使南溟归来,您猜怎么着?我发现那陈术竟和拉赫的织物楼互市往来。” 孟道成平静道:“林州有许多人到外地做生意,陈家有本事,能把生意做大做到南溟也正常。” 戚暮山轻笑:“不过,生意做太大了,就容易遭人妒忌,您说是吧?” 孟道成手一顿,随即笑道:“是,侯爷说的是。” 墨如谭瞥着戚暮山,插话道:“本王听闻小侯爷在南溟参与调查,我对此只略知一二,既然要一起在林州共事,烦请小侯爷讲一讲南溟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 戚暮山说:“具体情况孟知府想必比我更清楚,还是请孟知府详说吧。” 孟道成却说:“侯爷莫开玩笑了,下官远在林州,怎么知道南溟的事?” 戚暮山盯着孟道成疑惑的脸庞:“我以使臣之身到访南溟,况且此事全由南溟少主处理,对此也了解不多,还是从南溟王亲批并送往林州官府的转押文书中得知案件全貌。” 他说着,又故作惊讶问:“难道知府还没收到文书吗?” 孟道成略作思忖:“……下官不记得近来收到来自南溟的信函,从南溟送信到林州要途经重重关隘,估计还要等上些时日才能送达。” 戚暮山点点头,扒拉起碗中米粒,又瞥了眼孟道成碗里:“既然如此,等文书送到时,知府大人定要尽快告知,这封文书可是此案的关键。” 孟道成低眼:“下官定不负侯爷所托。” - 用过午饭,天边又阴沉过来,戚暮山与墨如谭辞别知府而去。 花念瞧见戚暮山出来,拿着轻裘上前为他披上:“公子,天要转凉了。” 她换了身干练的短打,束起一丝不苟的发髻,惯常冷着张脸,颇显得雌雄莫辨。 戚暮山拢了拢衣袍,悄声道:“你去各家粮铺看看。” “好。” 花念领命离开,迅速翻上墙头,很快便不见踪影。 戚暮山发现墨如谭正望着花念的背影有些出神,于是清嗓道:“殿下,该启程去织造坊了。” 墨如谭当即被他的咳声吸引去,闻言“嗯”了一声,走在前头,回首问道:“侯爷这病还没转好吗?” “无解之毒。”戚暮山语气淡淡,将手藏进袖中,“治不好,只能一直养着。” “唉,真是可惜侯爷的大好年华了。”墨如谭微叹,逐渐放慢脚步,同戚暮山并肩而行,“侯爷身体已是这般,还要为陛下鞠躬尽瘁,当真忠义。本王相信因果报应、福祸相依,总会有办法能解侯爷体内蛊毒的。” 戚暮山失笑:“那就承蒙殿下吉言了。” - 沛江县,江南织造坊。 三年前,举国推行改稻为桑,要属沛江县县令落实最迅速,每十亩稻田便改二亩桑田、三亩棉田。 起先农户们哀声载道,但林州陈氏慧眼识此地商机,收购并兴办织造坊,令男人们种桑种棉,女人们也得以受雇纺织。织出的布匹再由镖局押送至全国各地,乃至吸引海外商贾。 兴运镖局便是如此,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做响了名气。 官车抵达织造坊时,外头的雨淅淅沥沥。 坊中侍女正收拾着色彩各异的绫罗绸缎,忽然望见守门侍女领着两张陌生的面孔进来,从衣着看来似有来头,于是抬头往楼上喊道:“老板!楼下有客!” 戚暮山顺着那侍女抬头的方向望去,望见一名神态举止状似萨雅勒的女子缓缓走下台阶,她轻移莲步,含情回望二人,启齿道:“小女不知福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侍女们听到“福王”二字,赶紧放下手头的活,矮身行礼。 墨如谭朝众人摆了摆手:“纪老板,都这么熟了,场面话就不用同本王多说了。” 女子勾唇一笑,瞥向他身旁戚暮山:“殿下,这位是?” 墨如谭:“介绍一下,这位是靖安侯戚侯爷。” “小女纪迁见过戚侯爷。” 纪迁稍一弯腰福身,戚暮山拱手回礼。 纪迁接着道:“殿下与侯爷亲临小女这小小织造坊,可是要选购本坊近来的新品?” 墨如谭:“本王正有这个打算,不过戚侯爷倒是对这座织造坊的织场更感兴趣呢。” “织场?”纪迁略眯起眼,沉吟一声,“侯爷是想去织场吗?那里不过万台织机而已,侯爷府中若有侍女织布,她们用的织机想来与我们织场的织机并无差别。” 纪迁说话不留空隙,戚暮山只得顺势回应:“侯府没有侍女。” “哦,那令正身边的侍女平日会用织机吗?” “我尚未成亲。” 纪迁不知想到什么,看戚暮山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随即又一副了然的模样:“侯爷,您这就让小女有些为难了。” “有何为难之处?” “织造坊内全是女工,先前有贼人打着参观的名号妄图对坊中姐妹行不轨事,所幸没能得逞,故自那以后除去供人采买的布堂开放外,其他地方都不许外人踏入,尤其是外男。” 纪迁顿了顿,对戚暮山抱歉地笑了笑:“小女并非意有所指,只是若今日带侯爷进了织场,姐妹们恐会惶惶不安平添烦扰,还望侯爷谅解。” 周围的侍女眼巴巴地望着他们,都是些年轻姑娘,最小的可能刚及笄。 “抱歉,是我冒昧了,纪老板。”戚暮山微微颔首,转而说:“我们还是去挑选布匹吧,殿下。” 墨如谭欣然应下,跟随纪迁往里走去。 绸缎静静伫立在那,像一群候侍的宫人。 纪迁依次介绍着各式绸缎,墨如谭听得相当认真,仿佛不是来查案,而真是来采买的。 戚暮山边听,边观察起这两人举动,他确是要探查织场,但并非这时,墨如谭方才那番话与其是直接把话说死,倒像是在提醒纪迁。 第98章 “嚯,这匹布好。”墨如谭捧着一段锦布赞叹道,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侯爷觉得如何?” 没有回应,他转头看向戚暮山,却见戚暮山看着另一边,接着迈步走向一匹黑锦缎,拿起来仔细端详。 墨如谭来到他身旁:“侯爷有相中的了?” 戚暮山摩挲着锦缎上的织纹,光滑平坦,柔软易折,虽然外观相似,但不是阿妮苏那身礼服用的面料。 “没有,看着有些熟悉,好像在织物楼见过差不多的。” 纪迁道:“江南织造坊为南溟织物楼供销布匹,侯爷在织物楼见的可能是上半年的旧款了。” 戚暮山问:“这般精巧的织工,想来造价不低吧?” “的确,侯爷手里拿的云锦和小女方才介绍的那些布匹,皆出自高品绣娘之手,这些布匹品质上乘,绣工别致,其他地方可没有,价格自然要往高了抬。” “这一匹要多少?” “一千文。” 戚暮山不禁挑眉,这一匹在南溟可不止一千文。 墨如谭察觉他神色有异,打趣道:“侯爷可是嫌贵了?” 戚暮山莞尔摇头:“不,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织工,不应只有一千文。” 墨如谭下移视线落在戚暮山手上,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被黑色云锦衬得更显苍白:“哦?那侯爷觉得该值多少?” 戚暮山侧头,迎上墨如谭的注目,缓缓掀起他的眼帘,一字一顿道:“一千两。” - 入夜。 一行人不了了之地回到客栈时,程子尧也被府衙侍从送回,脸色已与平时无异。 三人分完房,戚暮山等墨如谭一走,就去找来纸笔,接着递给随程子尧一道返回的江宴池。 而程子尧没走,站在他们面前,低声问:“侯爷,您为何要下官装病留在孟知府那边?” 戚暮山垂眼看着江宴池在纸上作画:“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程子尧道:“您白日对下官的暗示,不就是这个意思?” 戚暮山抬眼望去,轻笑一声:“我当时只是看不惯他俩客套,但你要觉得我别有用意,那也确实,不然你也不会照我的意思去做了。” 程子尧了然,往桌上瞥去,顿时明白戚暮山为何让江宴池假装自己仆从一同留在府衙——那纸上画的赫然是孟道成府邸的结构图。 “大致就是这样了,公子。”江宴池说,“还有些偏僻的地方我没能接近。” 戚暮山粗略打量:“很好,接下来就等孟道成了。” 程子尧忍不住发问:“等会儿,侯爷,我们不是来查陈术的吗,为何要先从孟知府着手?” “陈术估计早就接到消息做好了准备,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都会留痕,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需要另请高人来帮他遮掩,放眼整个林州足以欺上瞒下的人,孟知府算一个。” 戚暮山见程子尧深以为然的表情,抿了抿唇:“但这只是我的拙见,少卿大人如有异议,也可指点一二。” “可我觉得您说的对。”程子尧凝视着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侯爷有所不知,我祖籍是林州玉田县人,家有阿姊曾在江南织造坊做女工。” 戚暮山有些意外。 “七年前我还在准备科举时,阿姊告诉我坊中近来在钻研一种新式织工,可以将香料等粉末缠入棉丝织成布匹,并且遇水不散,由此制成的衣物自带香气。” 程子尧说着,神情悲伤:“可是后来,阿姊发现她们所用的不再是香料,而是另一种东西。” 戚暮山大概猜到之后发生了什么,略蹙眉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程子尧摇头,“阿姊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遇害了……家父去报官,玉田县县令不管,就推给沛江县县令,沛江县县令便断定阿姊是遭贼人奸杀,草草结案。可我知道,是他们有意压下此事。” 戚暮山愣住:“所以你……” 程子尧略微点头:“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当官就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可也就是当了官才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不愿意,而是有人不许。” 戚暮山瞟了眼江宴池,示意他退下。 程子尧见状,立马正色道:“不好意思扯远了,侯爷。” 他清了清嗓:“下官后来重调卷宗时,发现织造坊给织女发放的工钱明确计入在账的是每月六千文,但实际到手仅三千文,饶是中间扣去税钱,也不应差那么多。织场约有女工两千人,合计来每月少了将近六百两。恰逢上月御史官上奏孟知府在林州有敛财受贿之嫌,下官便将此线索上报……不成想,竟成了‘污蔑’之词。” 戚暮山望着青年眼底倒映的烛火,张口欲言,却觉一股寒凉袭来,惊得他一阵急咳,吓得程子尧忙去扶他:“侯爷您没事吧?” 戚暮山很快止住咳嗽,对上程子尧的视线,声音微哑道:“没事……你放心,他们不许,我许你。” 第74章 “殿下, 侯爷,南溟王送来的文书都在这了。” 孟道成双手奉上一封文书,递给戚暮山。 戚暮山接过文书翻阅, 入眼满纸满页的南溟文。孟道成小心打量着他, 试探性地说了句:“侯爷, 后面有译文版。” 戚暮山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慢条斯理地看完一页, 接着往后翻页。 “什么时候送到的?” “今天一早信使就来敲门,他一来下官就立刻派人去通知二位了。” 戚暮山闻言,深深看了孟道成一眼,皮笑肉不笑道:“真巧啊,昨日才念叨,今早就送到了。” 他的脸色较昨日更显疲惫, 加之嘴角勉强扯动的笑意,整个人看着愈发病恹恹的。孟道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于是笑说:“估计是因为殿下和侯爷昨日方到林州的缘故吧。” 戚暮山迅速翻完南溟文的部分, 留下译文交给墨如谭和程子尧:“与我在南溟知晓的一样。” 墨如谭一目十行地读着,逐渐皱起眉头:“侯爷, 这文书里提及的‘墨石’是何物?” “他们交易用的暗语, 应该是黑硝一类的东西。” 墨如谭顿时抬头与戚暮山对视, 看着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眸,惊讶道:“黑硝?好他个陈术!还胆敢触犯天子名讳,真是胆大包天!” 文书里详细罗列了自洛林匪患, 至兴运镖局私运墨石,终被黑骑查获的一系列罪证罪词,尾页盖有南溟王及鉴议院各司的印章, 证据确凿,眼下足以缉捕陈术。 墨如谭:“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抓过来。” “慢着,殿下。”戚暮山拦道,拿走墨如谭手中文书,“陈术确实罪大恶极,但我觉得单凭一个陈家未必能完成这场跨越昭溟两境的交易。” 墨如谭稍稍眯起眼:“侯爷的意思是?” “陈家既在林州一枝独大,想来还有其他家族攀枝依附,单靠这纸文书顶多抓个陈术,可要想清算陈家在林州布下的商路,还需待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戚暮山把文书还给孟道成,意味深长地一笑:“烦请知府大人保管好这封文书,这里面的东西足以摧毁陈家三代基业,大人务必妥善保管。” 孟道成俯首躬身,叫人看不清神情,只低声说:“下官定不负侯爷所托。” - 离了府衙,天空难得放晴,正阳高悬头顶。 戚暮山向墨如谭打听了林州最大的几家酒楼,一番考虑后,最后敲定打道去往人少清净的瑞芳斋。 程子尧同他相对坐于马车里,问:“侯爷,瑞芳斋可是有什么线索?” 戚暮山靠着身后软垫,将脸埋进轻裘毛领里,整个人缩在一边,闭目小憩:“没有。” “那为何要选这家?” “吃饭。” “……”程子尧面露无奈,觑了他身旁墨如谭一眼,发现墨如谭正盯着戚暮山看,“但这家瑞芳斋空有名号,华而不实,下官觉得还是另寻一家寻常食肆为好。” 戚暮山一动不动,透过毛领,沉闷道:“殿下怎么觉得?” “本王听小侯爷的。”墨如谭似乎没注意到程子尧的视线,托着脑袋斜睨戚暮山。 见他俩意见相合,程子尧只得悻悻缄口。 墨如谭默默注视着戚暮山紧闭的眼眸,那双眼平时恰似春水轻泛碧波,此刻又如假寐的野狼般时刻警觉。 他忽然伸出手,戚暮山便睁开眼,垂眼看着墨如谭挑去裘衣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片桂花瓣。 “侯爷昨晚没休息好吗?”墨如谭将那片花瓣丢到车外。 “嗯,可能不习惯林州的水土吧。” “那等去完瑞芳斋,侯爷先回客栈歇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和程少卿就好。” 戚暮山挪移目光,与程子尧交换一道眼神,而后重新阖上眼:“……嗯。” - 孟道成拿着文书进到书房,便随手丢到桌上,接着在书柜前一通翻找。 第99章 须臾,他找出账本,抽了支笔,边细致检阅,边提笔欲写—— “大人,夫人传奴婢唤您用膳。” 孟道成看向房门外的侍女,微笑道:“知道了。” 侍女矮身退下,孟道成一笔落毕,又来回检查了几遍,这才确认无误地将账本放回。 正要离开时,孟道成瞥了眼桌上搁置的文书,过去翻了翻,摆正文书,将一块帕子盖在上面。 书房的门甫关上,另一道身影从房梁上轻巧落下。 - 瑞芳斋。 慢火煮茶壶,升起袅袅炊烟,满室茶香弥漫。 然而桌旁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程子尧难以置信道,“这还没我一个拳头大吧?” 戚暮山从瓷盘里夹出一根萝卜丝,似要从中看出一点玄妙之处,结果自然失败了,不禁撇了撇嘴,万分嫌弃地夹进碗中。 “而且这一桌怎么看用的都只是普通食材……”程子尧逐渐压低声音,打量了眼四周,“居然要十两钱!” 怪不得说清净呢,合着压根没什么倒霉蛋来给这黑店送钱——除了他们仨。 墨如谭从另一个盘里夹出小块珍稀的鱼肉,也颇为无奈道:“可能胜在做工精致吧。” 说着,他冲戚暮山扬起眉毛:“毕竟,侯爷不是说过,这般精巧的做工,价格不能低嘛。” 戚暮山啃着菜叶默默点头:“殿下既然能推荐这家店,应当不是第一次来吧?” 墨如谭假咳一声:“瑞芳斋在林州小有名气,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 戚暮山细看桌沿的山水纹样,忽而发觉竟是用的沉香木镂雕,就连桌上的“粗瓷”食具,用的也是名贵的釉彩白瓷。 按理来说,要支撑如此巨大的花销,瑞芳斋应该门庭若市,而非现在这般寂寥凄清。 再退一步来讲,就算不以量取胜,专门诓骗人傻钱多的地主家傻儿子,好歹也该在菜式上多下点功夫才是。 戚暮山略作思忖,忽然问道:“殿下知道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业的么?” “三年前吧。” 三年…… 这样的食肆,不出半年就该闭店关门,能一直坚持到现在,除非是……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说:“客官,这是本店特别赠送的杜康酒。” 店家端着酒壶朝他们走来,而后取过三只空盏,分别斟酒。 戚暮山盯着店家动作,店家是个看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斟酒的手法倒颇有些豪迈。 “多谢。” 他把店家递来的酒盏搁在手边,没有喝,墨如谭也不喝,程子尧见两位上官都不碰酒,自觉搁置酒盏。 店家做完这一切,就回去继续擦拭玉如意了。 茶壶沸腾,咕噜咕噜作响,戚暮山低低地咳嗽起来。 “侯爷身体不适的话,就少喝点酒。”墨如谭拿住杯盏,眸光晦涩不明,转而对程子尧说:“我们来吧,程少卿。” 程子尧忙也举起杯盏:“是,下官敬殿下一杯。” 语罢,仰起头。 突然,手腕被人扣住。 “怎么了,侯……” 话音未落,戚暮山猛地夺走酒盏摔在地上,紧接着,瑞芳斋的大门猝然关上。 屏风后、酒柜下、房梁上,窜出几道人影。 程子尧大惊,眼见一人靠近,正要将戚暮山护在身后,下一刻,一片房顶从天而降,随之还有花念,恰好把那人压在下面。 戚暮山不由扶额:“倒不用把人房子也拆了。” 花念:“年久失修,自己塌的。” 店家迅速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地喝道:“愣着干什么?抓住他们!” 转眼间,瑞芳斋内一片狼藉,桌椅被撞得凌乱,玉如意碎了一地。 原本偷袭的几个打手横七八竖躺倒在地,了无声息。 花念坐在酒柜上,悠闲地洒出一坛酒洗去刀刃鲜血,再拿帕子仔细擦拭起来,戚暮山在旁边拿着江宴池从店内搜出来的账本翻看。 程子尧刚从惊吓中缓过劲,想找口水喝,但一想到那杯好像有问题的酒,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锦衣卫迅速包围了此地,徐忠将那店家五花大绑拎到墨如谭跟前。 “说!是谁派你来的?” 店家瞬间没了方才的气势:“小的不知……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 徐忠啐了他一口,抬脚把人踹翻在地。 墨如谭把玩着先前那只酒壶,眉眼淡然,叫人看不出喜怒,问:“这酒里有什么?” 店家:“下,下了迷药……” 墨如谭:“哦,然后呢?” 徐忠紧了紧店家脖颈间刀刃。 店家转眼望向一地尸体,喉结滚动,忙说:“然后!然后,然后就是交给他们处理了。” 见似乎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墨如谭正准备就此作罢,忽听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你东家是谁?” 店家不作声,沉默片刻,随即被徐忠抓住后脑迫使着仰头看向戚暮山。 “他问你话呢!” “是……东家是……萧逸丰。” 程子尧蹙眉:“萧逸丰?萧家的长公子?” 店家点了点头。 比起林州陈氏,萧氏只是个小家族,却因着两家有姻亲往来,这几年又得了陈家帮衬,萧家也算有了些势头。 戚暮山朝花念扬了扬下巴,花念稍一歪头,将刀柄交给他。 随后戚暮山提刀来到店家跟前,店家见状愈发惊恐,口不择言道:“大人!真的是萧逸丰!是他以我家老母作威胁,要我经营这家店,若是发现有可疑的人就放倒他们带走,其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 嘶拉。 店家的话语倏地停住,低头看着身下断裂的麻绳,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不禁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尚未松完,就听戚暮山接着道:“是吗,你帮他销赃的事也全然不知吗?” 他骤然瞳孔一缩。 戚暮山挑起刀尖抵住他的额头,缓缓滑落,最后停在眉心,竟没划出一滴血痕。 “萧逸丰现在在哪?” - 锦衣卫在歌楼找到萧逸丰时,他已然喝得烂醉,分不清天地为何物,锦衣卫没办法,只能先将他押去府衙。 与此同时,萧氏家主萧武迅速听到风声,还以为自家儿子酒后闹事被捕,赶紧带着一众侍从前去府衙要人,结果前脚刚踏入,后脚就被一个看着弱不禁风的青年一声令下一道给抓了。 萧武:“我一介良民,你们怎么能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戚暮山冷笑:“王法就在此,你还想上哪去?” 孟道成忙不迭拉开公案后的椅子,接着自觉退到堂下。 萧衡:“你,你是……” 程子尧落座:“大理寺少卿,奉旨查案。” 萧武霎时噤声,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斜眼看向一旁不省人事的萧逸丰。 萧逸丰尚且宿醉,被人灌了醒酒茶后才逐渐转醒,一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歌楼在公堂,身上还被绳子捆着,大惊失色,彻底醒了酒。 萧武立即瞪他一眼,而后抬头看向戚暮山,冷静道:“敢问大人,草民这顽劣小儿究竟犯了什么事?要连着我父子俩一起抓。” 戚暮山使了个眼色,锦衣卫便押着瑞芳斋的店家上来。 他一来,立刻跪倒在地,向程子尧哭诉:“大人——!您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小的受陈家大公子要挟,这才对您们起了歹心!求大人明鉴!” 萧逸丰的脸色一瞬间扭曲,所幸萧武即刻反驳:“胡说什么呢?王良!” 王良:“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出来讨生活还要与人狼狈为奸,求大人做主啊!” 萧武:“大人莫要听此人胡诌!我萧家从未亏待雇工,也不存在要挟一说。” “肃静!” 程子尧敲了敲惊堂木,两人住口。 戚暮山听着漏壶滴响,见程子尧轻微颔首,开口道:“是否要挟一事我们稍后再议。萧逸丰,本侯问你,你派人在瑞芳斋埋伏,是几个意思?” 萧武反应极快,然而一声“侯爷”刚喊出,就被戚暮山厉声打断:“本侯问的是萧逸丰,还没轮到你。” 萧逸丰醒酒后脑子灵光了不少,闻言干笑道:“侯爷,都是误会。您有所不知,瑞芳斋是个讲究雅趣的食肆,斋内菜式讲究个清心,一些粗俗之辈不懂便觉着店家黑心,所以需要安排人好好跟他们说说理,可能因此冲撞了侯爷,这才起了冲突。” 程子尧眼角一抽。 戚暮山:“既是说理,又为何要在酒水里下药?” “侯爷,您说什么呢?”萧逸丰故作惊讶,“什么下药?” 戚暮山不禁挑眉,他们并未饮酒而是直接动的手,那壶可疑的酒也早在打斗中洒没了,萧逸丰显然看出了这点破绽。 他于是换了个话头:“既然你不知道这事,那好,咱就挑近的事讲,你刚才说瑞芳斋讲究清心,可我看你店内用的华贵名器,倒是扰乱人心啊。” 第100章 萧逸丰从容道:“华贵名器都是身外之物,能不为所动,方能清心静心。” 戚暮山哂道:“好一个身外之物,那么请问萧公子,瑞芳斋四月多出的五十两流水,也是身外之物么?” 萧逸丰看戚暮山拿起案桌上的账本,眉头一紧:“林州上半年大旱,粮食都贵,不止瑞芳斋一家如此。” “今年确实收成欠佳,可四月粮市的米价也才涨到三百文一石,直至六月才高到一千文一石,莫非萧公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萧逸丰沉默了。 戚暮山见状心中也有数了,转而问萧武:“既然萧公子不清楚这多出的五十两哪来的,那萧家主总该清楚的吧?” 萧武道:“瑞芳斋经营不善,那五十两是我给犬子的补助,不成想这小子还要做些表面功夫。” 程子尧翻看账本,发现瑞芳斋不仅菜肴昂贵,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收营也算在内,饶是不大懂商贾之道,他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萧家父子一个比一个滑头,再这么纠缠下去恐怕只能用刑逼供了。 苍白指尖忽然按住账本,程子尧顺着那只手抬头望去,星眸掠过他,落在本中列列账目上。 戚暮山说:“一月五十两,四月二百两,待本侯命人去萧府取来账本,若是能平账,今日之事就当是误会。” 萧武:“……” 戚暮山扬起一边眉毛:“看来萧家主是不肯了,要不这样,把你带来的侍从叫过来,他们应也知道萧府每日开支,我们可以当堂核算。” 萧武依旧没吭声。 “说话,萧武。”戚暮山眸光转冷,“是取账本,还是现在算?” 公堂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萧武垂下视线,悄然瞥了孟道成一眼,又看向王良,最后落回地面。 须臾,他仿佛放弃挣扎般,说:“……那些钱,是陈家主陈术,托我帮忙流转的。陈家在林州资产遍地,为了应对近几年的新策,便将这些钱分散各家以减轻赋税。” 戚暮山颔首,望向徐忠:“去把陈术带过来。” 语罢又对身后的孟道成说:“烦请孟知府去将文书取来。” 孟道成拱手应是。 突然,外头人声嘈杂,府中侍从匆忙闯进公堂,喊道:“不好了大人!书房走水了!!” 第75章 “走水了——!” “快救火!” 侍从们嚷嚷着奔走, 后院忙成一团。 好在火势不大,等一行人赶去书房时,侍从们已扑灭火势, 零星抢救出一些书籍。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孟道成劈头盖脸斥责着几名侍从, 痛心疾首地检查地上书堆情况, “还好这间房不存公文,不然罪过就大了!” 侍从们低着头不敢吱声。 戚暮山蹲下身, 拾起一本尚未被殃及的书, 封皮上写着“南溟风物志”几个字,于是随手翻阅,不料掉出一张泛黄的纸。 捡起来一瞧,竟是张房契,位于林州郊外,房主名为杜文欢。 那边孟道成忽然喊道:“遭了!南溟的文书呢?” 戚暮山收起房契, 抬眼望向孟道成,只见孟道成边刨书堆,边喃喃道:“不会烧了吧?完了, 我就不该放这里……” 片刻,他状似认命地转过头, 对戚暮山深深一躬身:“侯爷, 下官对不住侯爷!未能保全文书, 请侯爷恕罪!” 戚暮山眼眸一眯,站起身,越过孟道成, 走向那一排弯腰的侍从,问道:“书房是怎么起火的?” 一人说:“小的刚刚正在后院扫除,突然闻到一股焦炭味, 循着气味找过去时,就看到书房里火焰乍起,便赶紧喊人过来一起救火。” 戚暮山:“还有谁看到了?” “小的也看到了。” “奴婢当时也在场。” 戚暮山最后驻足在一名少年跟前,少年看着比闻非再年长些,略垂着脑袋,迅速睐了戚暮山一眼,随即落下目光。 “有没有看到其他可疑的人?”戚暮山问。 少年稍一点头:“回侯爷,早些时候小的看到夫人身边的侍女春杏进过书房,当时知府大人还在房内,待大人离开后,她又进到书房里,在里头待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 “把她找过来。” “是。” 书房火势已灭,但仍裹挟着浓厚烟气,戚暮山进到书房里头,呛咳了几声,见房内侍从正在收拾残局。 大多家具都被烧得焦黑了,看不出原本的材质。 虽说书房物燥易燃,可火势蔓延需要时间,在此期间府中上下这么多号人,不可能没人注意到。 然而就目前来看,最先发现起火的侍从看到的,已经火势旺盛了,此外,这火似乎烧得突然—— 和东泽纵火案的情况如出一辙,除了他们在公堂时并未听到爆炸声。 孟道成也进来和侍从们一起收拾,却稍侧着头,用余光觑着戚暮山。 戚暮山抬脚碾过一块黢黑的地板,接着蹲身挖出一小块焦灰,放在指间摩挲。 掸了掸手指,他不置一词,又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风起涌,卷走焦黑的碎屑,不知是书籍的残页,还是公文的残缺。 这时,锦衣卫来报:“侯爷,陈术带到了。” 戚暮山颔首,上前耳语道:“再去找个叫杜文欢的人,别被人瞧见。” 他说罢,偏过眼,发现不远处的孟道成正盯着他看,但那道视线又转瞬即逝,恍若无事发生。 - 回到公堂时,程子尧接连审问了完萧武、萧逸丰、王良三人。 经戚暮山先前一番逼问,萧武很快供认出陈术在林州除去瑞芳斋以外的其他食肆商铺,那些店虽没有白纸黑字说明归属陈家,但掌柜们都多少与陈家人沾点关系。 攀附豪绅无可指摘,寻常人家就为这么几两钱,可偏生是陈家,一个瑞芳斋就查出来二百两,其余小门小怕是还会查出不少。 然而苦心造诣谋划了这一切的陈家主陈术,此刻却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朝他们望过来。 这是戚暮山第一次见到陈术,与想象中的不同,那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和蔼,浑身上下都和和气气的,叫人怎么也没法把他和南溟发生的那些事联系起来。 陈术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始终略微弯着眼角。 戚暮山也明白他为何如此淡定,现在的线索只够罚他一笔,但陈术这样的人,最不差的就是钱。 眼下还没有南溟的公文,仅凭一面之词难以断定他涉嫌走私黑硝害及昭溟两国。 “大人,还不开始吗?”陈术忽然问,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 “不着急,还差几人没到场呢。”戚暮山勾唇一笑,注视着陈术微笑的面庞,“但陈家主若是着急,我们也可以先清算一下你假借转移资财到其他商贾名下,从而逃避赋税的事。” 陈术毫无波澜,坦然道:“我认罪,但也是迫不得已。戚侯爷您有所不知,朝廷两年前颁布的新税策,对您这样的贵人自然没有影响,可对我们普通老百姓影响就大了。” 戚暮山冷笑:“从你口中听到‘普通’二字,真是稀奇。” 陈术接着道:“怎会不稀奇?草民世代都干这下九流的活计,头些年刚赚了点钱,就要被税策打压。圣上不敢触犯您们权贵的利益,又假仁假义不敢给老百姓施压,只好从我们这谋取。” 一锦衣卫怒道:“大胆刁民!安敢在此妄议?!” 陈术倒也不慌,待那锦衣卫在戚暮山的示意下收敛怒容后,才接下去道:“侯爷,草民今日所犯之事,放眼整个昭国绝非个例,但如今唯独陈家被揪出,要杀要剐,就任凭大人们决断了。” 戚暮山与程子尧对视一眼,看向陈术,说:“既然陈家主如此坦诚,好,那本侯问你,粮市近来米价疯涨,你趁机发放印子钱,该怎么解释?” “林州久旱,粮商必然囤积米粮,若是公然开仓放粮,他们无利可图,必然百般推脱,草民此举虽动用私财,但也是……” 陈术忽然倒吸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戚暮山话语里的试探,没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戚暮山的语气不容拒绝。 陈术顿了顿,轻扯嘴角道:“……但也是为了那些穷苦百姓好。” 戚暮山道:“哦,所以陈家主是对自己坐贷子钱不占租、取息过律一罪供认不讳了。” 放贷不税不是重点,后半句才是让陈术心头一凉,但他仍镇定道:“侯爷,莫须有的罪名可不能强安草民头上。” “花念。” 花念应声上前,递出一沓契书交给程子尧。 程子尧看了几张,略显疑惑道:“这上面以三钱为息,尚未过四分,并未过律。” 戚暮山:“你确定吗,程少卿?” 程子尧被问得有些没底气,于是又将方才塞到底下的契书重新拿上来检查了一便:“……确定,是三钱,也加盖了陈氏的印章,钱庄的印章,以及债务人的指印。” 第101章 陈术似是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将视线从案桌挪到戚暮山脸上,却发现他笑意更深。 只见戚暮山拿起一张契书,扫过众人一眼:“这些契书都是向百姓要来的,原原本本要来的,烦请诸位做个公证,看我是否强安罪名。” 花念自觉举起蜡烛,让戚暮山将那封契书放在上面烘烤。 须臾,契书上的字受热变形。 不稍戚暮山开口,孟道成抢先喝道:“好你个陈术,逃税也就罢了,竟敢私自收利九分,官贷最多也不过五分!” 陈术脸色有些难看,视线随着那封契书落到地上。 戚暮山收敛笑意,拿起剩下的契书:“如何,陈家主?还是莫须有么?还要我一张一张验证么?” 连着三声质问,压得陈术直不起背。 偏生这时,堂外传来小厮报信:“福王到——!” 众人纷纷行礼。 戚暮山抬眼便见墨如谭信步迈过门槛,颇有劫法场之势,然而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江宴池,一个是纪迁。 戚暮山:“纪老板,好久不见。” “小女见过侯爷。”纪迁稍一福身,又对程子尧说,“见过少卿大人。” 戚暮山:“纪老板,不知您是否认得他?” 纪迁顺着戚暮山的目光转过头,像是才注意到陈术般,上下一打量,点了点头:“认得,是小女的上司,织造坊的东家。” “听程少卿说,织造坊每月给织女发放三千文工钱,然记录在账的却是六千文,敢问纪老板是否属实?” 出乎意料的,纪迁没有装傻充愣,反而又点头:“是。” 戚暮山瞥了墨如谭一眼:“很好,那么依据程少卿调查到织造坊那边的六百两,不算尚未查明的其他商铺,陈家主为逃税统共藏匿了至少四千两钱。孟知府,依照昭国律令,该如何判?” 孟道成突然被点名,立刻回答:“该罚赋一万二千两,并没收除家产外的一切资财。” 如此惩处,不用说陈家,哪怕是亲王也要顷刻倒台。 戚暮山沉吟一声,再问:“若是官商勾结,又该如何判?” 此言一出,满堂惊异。 孟道成呼吸一滞,随即弯腰道:“侯爷!下官无能,才让陈术逃去了税钱,但绝未有过包庇之心啊!” 戚暮山低头一哂:“孟知府慌什么?我从不强加罪名,只是假如。” 孟道成暗自捏了把汗,咧了咧嘴角:“侯爷您……” “假如你和陈术串通好了。”戚暮山兀自打断道,“你负责伪造通关文牒,他负责用走私墨石的白银从南溟购得黄金,再流入昭国,收进你的钱袋,该怎么判呢,孟知府?” 墨如谭闻言,眼眸一眯。 得亏孟道成还站得住,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侯爷,没有证据,可不能随意污蔑。” 戚暮山眸光微沉,略叹道:“要不然你俩沆瀣一气呢,孟道成,你当真以为你把文书烧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不及孟道成觉出他话中含意,先前跑去找侍女的少年回来了,领着一名怯懦的少女,手中还拿着一封眼熟的文书。 少年说:“侯爷,这位就是春杏,还有您要的东西。” 孟道成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把那文书交给戚暮山,霎时明白过来:“玄青,你……” 少年转过头,全然不复昔日卑态。 - 夜阑挑灯,照亮微弱火光。 “这南溟文真是晦涩。” 程子尧看着戚暮山一笔一划临摹誊抄,知道此事艰巨不宜打扰,但仍不禁感叹。 戚暮山屏气凝神,手腕轻动。 原本的文书书写用的是羽毛笔,但现在没有这东西,他只能尽量用狼毫模仿羽毛笔书写出来的字迹。 不过程子尧打眼望去,几乎看不出两者差别。 天边逐渐稍亮,戚暮山忽然停笔,长呼一口气,程子尧也跟着松了口气,立刻说道:“简直一模一样。” 戚暮山重新检查了一遍抄本,这才看向另一边的江宴池:“临摹得怎么样?” 江宴池放下毛笔,举起纸:“也搞定了。” “好,待我粘上,就速让花念送回去。” “我来吧,快寅时了,你先歇着。” “不必,明日还有用你的时候,你留点精力。” 戚暮山沾了点浆糊,涂抹在纸张边缘,而后粘回到文书内页,接着拿起下一张纸。 “那些刻章没时间仿制了,只能明日再托玄青把文书换出来。” 程子尧同他们一起熬通宵,帮着搅动浆糊,问:“侯爷,既然担心孟知府销毁文书,何不直接将文书拿过来?” “若是文书在我们这,孟知府断不敢轻举妄动。”戚暮山俯下身,紧盯着纸张与内页撕裂处间的空隙,谨慎地移动手腕,“可我就要他这么做。” 赝本既成,严丝合缝如新,足够以假乱真。 - 戚暮山指尖敲了敲案桌。 “把他拿下。” 第76章 “据冯镖头在南溟被捕时所供认的, 兴运镖局从林州走镖布匹十二箱,然而通关文牒上明文记载的仅有十一箱,那少了的一箱布匹里藏有墨石, 被你们用以意图行刺南溟少主。” 戚暮山边说, 边徐徐走向孟道成。 “通关文牒经由官府发放, 需经严格检视方可批准。孟知府是没有仔细检查过,还是陈家主说什么, 你便做什么?” 他越过孟道成, 又往陈术的方向踱步。 “又或者,你说什么,陈家主才做什么。从南溟押往林州的囚车早在使团到京前就抵达林州,岂会今日才将文书送达?孟道成,你官商勾结,私藏文书, 如今又想销毁罪证誓死抵赖,罪加一等。” 戚暮山最后停步在春杏面前,声音放缓道:“春杏, 是孟知府让你烧的书房吗?” 春杏尚且年少,又因满屋男人, 顶不住压力, 垂下头, 轻声应是。 “怎么烧的?” “孟大人……”春杏斜眼瞟了孟道成一眼,尽管孟道成背着身跪伏在地,但她仍有些欲言又止。 戚暮山移开目光, 顺着她的视线回首望去,柔声道:“没关系,你只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就可以了。” 春杏纠结片刻,终于继续开口:“孟大人叫奴婢午后去书房书柜下找出一个装着锦布的木匣,把锦布铺开放在书房各个位置,再让奴婢把书桌上的文书……烧了,用来引燃锦布……之后的事,奴婢便不知晓了。” “那些锦布有没有什么异样?” “异样……?” 戚暮山扯过衣袖,举到春杏面前:“你摸摸看,我这件衣裳用的锦布,和书房的锦布,有何不同?” 春杏踌躇了一下,缓缓伸向戚暮山的衣袖,细细摩挲起来。 “……是不是那些锦布摸起来更粗糙些?” 春杏闻言稍仰起头,对上戚暮山温和的目光:“……是。” 她一承认,孟道成顿时浑身僵住。 桩桩铁证在此,孟道成已是百口莫辩。他所做的这些本可滴水不漏,若非洛林山贼起了歹心,才不得已用一个漏洞去填补另一个漏洞。 然而洛林山贼又因何而起?最初是蒙克的一封密信,料定聂元嘉必为利所诱,可追本溯源,是南溟那边有意让林州这边露出破绽。 程子尧尚且云里雾里,不解这锦布粗糙与否和此案有何关联,但见戚暮山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定睛一瞧,是张房契。 戚暮山:“此外,还请孟知府解释解释,杜文欢在林州城郊的房契,为何会出现在你的书房里?” 孟道成心如死灰地看向陈术,只见陈术微叹,略一点头。 他于是说道:“那些钱进不了钱庄,充作公款太过可疑,只好另寻一座闲宅安置。” - 林州城郊,火光攒动。 徐忠率锦衣卫破门而入,硕大的宅邸内竟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仿佛闲置了许久。 墨如谭走在戚暮山跟前,四下张望环顾:“什么也没有,莫非已经被转移了?” 戚暮山察觉脚底踩得不实,低头一看,复又点了点地板,便听出声音不对,对徐忠说:“把地板砸了,墙也给敲了。” 徐忠闻言并不动作,似是还在记恨耳眼一事。 戚暮山侧目:“没听明白么?” “……明白。” 徐忠当即领着锦衣卫干起活来。 不稍一会儿,便听有人喊道:“发现金子了!” “这里也有!” 戚暮山眼睛都不抬,坐在江宴池给他擦干净的椅上,轻声低咳。 熬了两个晚上,白天又连着审了三个时辰,江宴池知道他这是过度劳累还吹了冷风,边轻抚他的后背,边劝道:“公子,要不然先回马车上休息,这里交给我?” 戚暮山摇摇头:“等锦衣卫清点完毕再……咳……” 他一个没注意,咳声稍大了些,在空荡的房内格外清楚,连忙压住嗓子。 第102章 就在这时,墨如谭伸了只手过来,手心里捧着个纸包的糖块:“秋梨膏糖,止咳的。” 戚暮山微愣:“多谢。” 他接了过来,拆开糖纸,将膏糖含在嘴里,拢过裘衣,含糊道:“想不到殿下竟还随身带着这个。” 墨如谭低头看着他动作,笑说:“考虑到侯爷身体虚弱还要费心费力帮忙审案,本王就早早托人买了一些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江宴池又迅速找来张板凳,拿衣袖擦干净灰尘,放在戚暮山身边,墨如谭便挨着他坐下。 戚暮山不再咳嗽,说:“我了解事情原委,理应帮忙调查。” “所以侯爷其实早就料到孟道成会销毁文书了?” “嗯,我做了调包,真正的文书一直在我们这,今早孟道成拿出来的是我提前做好的假文书,他不懂南溟文,看不出其中不同,自然就当作是真文书拿给我们了。” “我对南溟文倒是略知一二,不知那假文书有何不同?” 锦衣卫从墙后地里挖出来十几根金条,戚暮山吩咐江宴池过去帮忙,随后继续解释道:“寻常的南溟人家我不清楚,但王室有个书写习惯,他们会避开上一位先王的名讳,写到那几个字时便少写一笔。所以我特地将那笔补上,他正好就上钩了。” “原来如此……”墨如谭若有所思道,“那侯爷又是怎么料到孟道成会用墨石烧文书?” “我也不确定他到底用没用。”戚暮山翻动了下膏糖,眼尾弯起,“不过只要有人指认了,他就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墨如谭恍然,那会儿戚暮山亲近春杏的举动,实则是在暗示她配合,而这个连帮孟道成烧书房都干得出来的少女,却也真受了戚暮山的蛊惑,竟当场倒戈。 至于孟道成是否真的使用墨石,都不重要,只需春杏一句话,哪怕没有也能被坐实成有。 “这手段听着好生熟悉。”墨如谭忽然说。 戚暮山垂眸莞尔,不言语。 半晌的功夫,屋内遍地金光耀熠。 “侯爷,我们共查获黄金……五千二百两。” 徐忠汇报时,面上压抑不住惊色,墨如谭也是意外。 千两黄金,万两白银,还仅是一部分,尚未算上其他地方的收支、盐铁田地。光是这一座偏僻闲宅就能翻出五千余两黄金,可想而知孟府还能再翻出多少来。 戚暮山扫过一眼,俊秀的脸部轮廓被幽暗灯火勾勒出一丝凌厉,但语气却淡然道:“运回去时都仔细着点,但凡少一两,唯你们试问。” “是!” - 有了实打实的证据,加之大理寺少卿连番复审,孟道成与陈术等人逐渐败下阵来,很快锦衣卫就将陈术在林州的所有置产挖了个底朝天,又从孟道成私宅内搜出大量金银宝器。 除了穆天权的文书,戚暮山还拿出几封书信,上面写有兴运镖局在南溟西北的商铺以银换金,重新熔铸,再运往昭国的详情,落款是黑骑的印章。 如此一来,事件原委便逐渐明朗,兴运镖局从南溟带回的赃款经由各家商铺转手,流入正常经营的账本里。 此外,陈术再以工钱税等形式暗度陈仓,借放贷的名义将资财给到百姓手中,途径粮商,又重新返回到自己腰包。 最终这些变得清清白白的赃款,又有很大一部分收入孟道成囊中。 孟道成被撇去官服时,还想殊死一搏,不惜对捉拿他的锦衣卫暗中行贿,毕竟如此多的财物,尚未上缴至朝廷,缺一少俩很难被人察觉。 那锦衣卫答没答应不清楚,江宴池反正是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将此事禀报戚暮山等人。 紧接着程子尧便一声令下,责令现场清点一次,抵万平时再清点一次,彼此监督,如若被发现或检举,一律军法处置。 如此做完,才彻底让孟道成断了念想。 之后被戚暮山派去调查杜文欢的锦衣卫也回来了,不过没带回来杜文欢这个人,而是一封卷宗。 “杜文欢……去年就没了?” 程子尧一手房契一手卷宗,底下还铺着籍册,不禁看向孟道成:“用死人的名义买房,也不怕半夜鬼上身。” 戚暮山拿过籍册翻看——杜文欢是个茶商,有一名亡妻,还有一位名义上的续弦,然而这位续弦尚未过门,他就遭人杀害。 原房主既死,便没人会在意那间闲置的废宅,更不会想到孟道成会将其作为钱库窝点。 戚暮山又拿起卷宗,卷宗里因为线索不足,衙门对杜文欢之死只以同行仇杀潦草结案。 不过卷宗还提到了萧家二小姐——也就是杜文欢那未过门的续弦——在杜文欢被发现命丧酒楼后便不见踪影,衙役起先有怀疑凶手是当时与之相亲的萧家二小姐,后来又不知怎的没再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戚暮山猜测估计是陈萧两家遮掩的,于是望向萧逸丰,这人正偷偷打量着桌案旁三位京官,见他投来视线,连忙避开。 “萧家二小姐叫什么?”戚暮山状似无意问道。 萧武以为是在问杜文欢案,眼下瑞芳斋一事因着孟道成与陈术俩人而暂时搁置,自己只是个中间的掮客,届时处罚不过白银钱两或受点皮肉之刑,遂态度良好地说:“家女名怀英,乳名二娘。” “萧二娘……”戚暮山顿了顿,“她失踪一年了啊。” 萧武痛心道:“是,自从杜文欢死后,草民派人到处找寻二娘,最后只在洛城寻到过一点踪迹,此后就一直下落不明了。” 身旁萧逸丰闻言,斜眼睨了萧武一眼,试探性地说:“爹……其实二娘是跟武馆的那丫头跑了。” “什么?你怎么……”萧武惊讶转头,看着萧逸丰,瞬间明白过来,不禁皱眉,“你怎么能让你妹妹就这么跑了?” “二娘不愿意嫁给那个老鳏夫,爹你明明是知道的啊。” “你!我还不是为了收购杜家的茶田壮大我们萧家,不然你以为我想让你妹妹受委屈吗?我也舍不得二娘啊,小时候我多疼她啊。” 萧逸丰眼神逐渐冷然:“那,假使杜文欢的茶田真成了我们萧家的地,你是不是还要让她来经营?” 萧武微愣,不及他开口,萧逸丰继续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经营得好?” 砰砰。 惊堂木乍响,戚暮山被他俩吵得头疼,托着脑袋揉起太阳穴,略显疲惫道:“公堂之上,不言家事。” 萧家父子立刻噤了声,纷纷低下头。 戚暮山又重新读了遍卷宗,仵作验了杜文欢身上十七道刀伤,其中三道致命伤。凶手手法蛮横,又像是初次犯案,动作慌乱。 “萧公子,你刚刚说的武馆的丫头,是不是叫方世乐?” 萧逸丰:“没错侯爷,是叫这个名字。” 戚暮山见过方世乐的功夫,但一个初通武学门径的少年,未必能与一个中年男人搏命,而且就算为了帮萧二娘逃婚,也不至于如此痛下杀手。 程子尧听出端倪,低声问:“侯爷,您难道知道萧二小姐的下落?” 公堂经惊堂木一敲比先前更为安静,程子尧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萧武顿时惊道:“侯爷,您见过我们家二娘?” 戚暮山略微颔首:“萧二小姐与方姑娘一路逃出昭国,去往了南溟,现在在那边安居下来了。” 萧武目光躲闪了一下,松出一口气,宽慰道:“二娘还活着就好……也算给她娘一个交代。” 戚暮山眉头稍蹙,在萧武和萧逸丰两人间来回打量一番。 一旁程子尧理完卷宗,写完公文,见时辰已是后半夜,便准备退堂:“侯爷,还有些事要先等锦衣卫查明,明日再来升堂,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慢着。”戚暮山最终盯住萧逸丰,“萧公子,杜文欢遇害那晚,你也在歌楼吧?” 萧逸丰瞳孔骤缩,随即淡定道:“在,那姓杜的邀家妹歌楼会面,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歪心思,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跟着过去。” “也是你找人去报的官吧?” “是,怎么?侯爷怀疑是我杀的人吗?” 以卷宗上的证人证言看,萧逸丰并不可疑,况且那晚歌楼里的其他人也都同样有不在场证明。 唯独除了那个人。 “不,我怀疑的不是你。”戚暮山轻轻拨弄着卷宗一角,“而是萧怀英。” 萧逸丰:“……” 戚暮山:“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第77章 萧逸丰仍是沉默, 萧武亦不言语。 程子尧惊讶:“这,如何看出?” 戚暮山淡淡道:“卷宗上写了,那晚在包房里的人, 除了杜文欢就是萧二小姐, 杜文欢好歹是个茶商, 凶手要么从窗外闯入,要么早就藏在房内。萧公子既然说不是他, 那就只能是萧二小姐了。” 程子尧道:“这样定夺, 未免有些草率了?” “是有些草率了点……那萧二小姐行凶后,是萧公子帮她逃走的吧?”戚暮山看向萧逸丰,重复道,“对吧,萧公子?” 第103章 萧逸丰避开视线:“……她一个姑娘家的,哪里杀得了人?” 戚暮山道:“人遇到危险时, 只要她有想活的念头,就会拼了命地活下去,不管是女儿家的, 还是男儿家的。” 萧逸丰沉吟片刻,终是微叹:“您说的对, 确实是家妹杀的。” 萧武:“逸丰!” 萧逸丰:“爹, 二娘已经逃走了, 更何况,侯爷也知道了。” 萧武望向戚暮山面无表情的脸,摇着头, 长叹一口气。 程子尧皱眉:“真是萧二小姐杀的?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 “二娘!快住手!” 萧逸丰扒着窗正听房内动静,一觉不对,迅速破窗而入, 却见杜文欢躺倒在床,脑袋、胸口、腹部满是鲜血。 而趴在他身上的萧怀英顿时如梦初醒般,尖叫一声:“啊!阿,阿兄……我……我……” 咣当! 匕首坠地,萧怀英浑身战栗,惊恐地看着满手殷红,又看向床榻上已然咽气的人:“我……杀人了?” 她艰难地支撑身体爬起,后背猛然落入一个怀抱,只听萧逸丰低声道:“别怕二娘,有阿兄在,别怕。” 她这才感到脸颊淌过的温凉,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然而不及她哭出声,便听房外有人来敲门:“老爷!里边没事吧?” 萧逸丰立刻学着杜文欢的模样咳了两声,房外静默须臾,随后便没了声音,应是离开了。 “怎么办,阿兄?”萧怀英小声问,因着手上沾血怕弄脏兄长的衣服,只得抱臂靠住萧逸丰的胸膛,低声啜泣。 萧逸丰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想趁杜文欢酒后乱性时把人揍一顿,可属实没想到萧怀英竟直接将人捅死。 都怪他这个无能的阿兄,若是能再早点赶到,若是当初能拒掉父亲的话…… “逃走吧。” “什么?” “逃出林州,谁也抓不住你。”萧逸丰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你和世乐一起逃,就当是逃婚了,你俩去外地安定下来,剩下什么都别管。” “可是爹爹那边……” “没事,爹那边有阿兄在。”萧逸丰拿出帕子拭去萧怀英脸上泪珠,微扯嘴角,“先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瑞芳斋避一避。” 萧逸丰将萧怀英藏好,方重返歌楼借寻妹之由进入包房,恰与引路的歌女共睹杜文欢的死状,之后顺理成章上报官府,此后再打点衙役,随便找了个人来顶替。 不成想,衙役又被陈家长公子收买。 等萧武从陈家长公子口中得知真相时,萧怀英早已和方世乐远走高飞。 陈家以萧家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出来的声誉为胁,迫使萧逸丰迎娶仰慕他许久却始终不得回应的陈家三小姐。 不久,又令其名下瑞芳斋与林州各大商行食肆私底往来,织罗出遍布林州的金银暗网。 - “……这就是那晚的真相。”萧逸丰说罢,低垂脑袋,听候公堂上二人的审判。 戚暮山微抿薄唇,似是揣摩他话中真假,又似是思忖着其他什么。 程子尧见他半天不置一词,于是开口道:“此案封卷一年载余,线索难以追查,单凭你的一面之词,本官尚不能断定凶手就是萧二小姐。但若真如你所说,凶手既已逃至南溟,本官也没法千里追凶。” 萧逸丰长呼一口气,俯身叩首,深深一拜:“谢大人开恩。” 程子尧:“不过你与陈术干的那些事,证据确凿,本官必当依律处置。” “草民知晓。” “今日到此为止,退堂吧。” 锦衣卫依言将公堂内剩下的几名嫌犯押了下去,待程子尧带着公文卷宗起身,衙役便上前收拾。 跨过门槛,程子尧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戚暮山,问:“侯爷,下官也仔细读过卷宗,不知从何处见得萧二小姐有行凶的嫌疑?” 戚暮山:“因为那时只有她在场。” 程子尧眨眨眼睛:“啊?就因为这个?下官还以为那是侯爷用来诈供的手段。” 戚暮山接着道:“还因为仵作验出来杜文欢是酉时死的,而歌女是戌时发现的尸体,这段时间里竟没有一人过问房内在发生何事,直到杜文欢死后一个时辰,萧逸丰才带人进去发现尸体。若非有人特地打点衙役篡改卷宗,就是早在案发前便买通了在场的人。” “但这也未必吧?万一真就是萧公子,或是萧家派的刺客行凶呢?” “如果萧二小姐没有动手的话,她又何必出逃?” 程子尧被问住了:“这……” “我在南溟见过她,是个看着胆小怯懦的姑娘。这样的人,通常不会被认为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正因为很多人会这么想,她更没必要逃走。但是程大人,你会在什么情况下辞官逃离京城呢?” 戚暮山垂眼落在他手中那本南溟文书上,仿页在火中烧了个干净,原来的几页经玄青修复后又崭新依旧。 程子尧很快想通,心道那自然是心里有鬼才要逃,随后点着头又问:“下官明白了,可如何看出萧公子是帮凶?” 戚暮山沉吟一声:“感觉。” 程子尧失笑:“侯爷,您又跟我打哑谜呢。” “真是感觉,大概就是……萧公子虽然在他爹面前表现得敌视姊妹,但每每提及萧二娘时的神情却让我想起一个人。”说到这,戚暮山眉眼含笑,“那人对自己的妹妹相当爱护,所以让我觉得,萧家兄妹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也应是很和睦的。” “原来如此……哎,听侯爷这么说,那人想必是您很好的朋友吧?” “算是朋友吧,我与他相隔两地,相距甚远,平日只能靠书信往来。” 程子尧直觉从戚暮山笑靥中察出别的意味,但道不清,于是说:“没关系,都说知己天涯若比邻,再远也有重逢的机会,不知侯爷那位友人身居何地?” 戚暮山轻叹道:“……南溟。” 程子尧一愣,嘴唇翕动半天才发出声音:“这……这好像确实挺远的哈。” - 有了福王和靖安侯坐镇,锦衣卫办事雷厉风行,不出半月就将林州陈氏及与之相关的各家族几乎连根拔起,连带着林州商行的风气都给整治了一番。 然孟道成被革职,陈术被捕,许多粮商也一道捉拿,满城百姓都等着口粮,亟需有人接替知府之位以解民生。 此事理应由各县县令暂代,但上梁不正下梁歪,戚暮山对他们不放心,又记着萧衡的话担心墨如谭会从中谋利,最终还是让一清二白毫无志向的大理寺少卿兼任林州知府。 林州最大的豪绅都被清理门户,其他豪绅更不敢阻挠,程子尧办事方便了不少。 衙役来报:“大人,下官已收缴所有契书一并销毁,百姓们免了债,对大人感恩戴德呢。” 程子尧正清点府中旧时公文,闻言微微颔首:“好,那粮市情况如何?” “粮商同意开仓放粮,照以往的价格正常出售粮食,只是……”衙役顿了顿,“林州有八万户人家,按现在粮仓内的粮米储量,最多四个月,粮仓就会亏空。” 程子尧手中动作一顿,不禁蹙起眉头:“四个月……离开春还有五个月……” 他抱起一撂卷宗,走到桌案前,揉了揉眉心:“向会宁、宜川买粮的事有着落了么?” 衙役面露难色:“回大人,会宁、宜川两地知府皆称当地收成也欠佳,不愿卖粮。” 程子尧微恼:“怎会如此?前几月唯独会宜两地雨水充沛,岂会收成欠佳?” 戚暮山搁置手中书卷,安抚道:“会宁和宜川自改稻为桑后,桑田长势远超稻田,虽说气候适宜,耕种的也多是蚕桑,说是粮食收成欠佳倒也无可厚非。是吧,殿下?”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瞥向当年极力推广改稻为桑的主事大臣。 墨如谭察觉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而后看向程子尧:“的确如此,当年为解国库燃眉之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没想到此后都未改回国策。” 程子尧长叹,冲那衙役摆了摆手:“既然近邻不行,那就试远亲,再派人去兴平、奉阳、洛城等地问问。” 衙役甫要弯腰领命,忽听墨如谭开口:“程少卿这么问下去,问到年关都未必有结果。” 程子尧:“那殿下认为该如何?” 墨如谭勾起嘴角:“依本王看,不如这样,寻常价格他们当然不肯松口,但倘以收购之名,以每石两千文的价格向各地粮商收购,势必有不少人为利所诱,自然就愿意出售粮食。” “两千文?!”程子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可随即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对,两千文!告诉他们用两千文一石去买。” “不,不是买,而是收购。”墨如谭笑着冲程子尧伸出一根手指,“若是‘去买’还得我们亲自跑一趟,但若是‘收购’,那就是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104章 衙役仍有些疑惑:“可是粮市的粮价最高时也才一千二百文,以两千文进购,岂不是要以两千文多卖给百姓?” 墨如谭:“现在卖多少价,届时也卖多少价。” 衙役霎时顿悟,感激地看了墨如谭一眼。 戚暮山忽然打断道:“殿下的方法很好,但对于那些买不起的百姓该当如何?” 墨如谭:“按律取息,以二钱为息,发放子钱。” 戚暮山:“此举与陈术所为无异,百姓恐已失信于此。” 程子尧提议:“不如直接发放粮米,补助接济。” 戚暮山稍作思忖,摇头道:“也不妥,若是接济了这些人,剩下的人定会不满。” 程子尧:“既不放贷,又不施舍,莫非是要软硬兼施?” “……正是。”戚暮山环顾一番公堂,问那衙役,“林州近来可有什么修筑工事?” “回侯爷,前知府大人曾下令修缮万林运河那的堤坝,前阵子才刚备齐石材,但因为缺粮,工人们都不肯动工。” 戚暮山微微颔首,看向程子尧:“程大人,我们可以拟一张招工的告示,诚邀百姓参与修筑工事,工钱照例发放,除此之外再增添粮米,每十日一发,你觉得如何?” “甚好!”程子尧欣然道,“如此一来,富者无法囤居积奇,穷者亦可以工代赈,寻常人家又能买得起粮食,甚好甚好……走,本官这就拟告示去!” 墨如谭:“大人!别忘了收购之事!” “放心,下官都记着呢!” 程子尧领着衙役一溜烟就出了门,眼下书房内只剩戚暮山与墨如谭二人。 被孟道成烧毁的书房平日只作私用,府中尚有其他书房用以存放公文。 孟道成案算是告一段落,然而那笔黑钱最初源自墨石,程子尧原本叫他俩过来是准备查明墨石的。 墨如谭率先轻笑出声,打破房内静默:“瞧把程少卿乐的,都顾不上这里了。” 戚暮山抿唇浅笑,低头重回书卷:“所以才需要殿下帮忙。” 墨如谭转身:“调查完孟道成和陈术,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 戚暮山听见墨如谭步伐渐远:“殿下别这么说,您难道不想跟陛下多邀一点功么?” “邀功?光是杜宅搜出的那五千二百两黄金就够呛,更何况,此案最大的功劳可是侯爷您的,我可不敢和您抢功劳。” “若是我愿意拱手相让呢?” 嗒。 门闩落下。 戚暮山抬眼望去,只见墨如谭负手站在锁住的房门前,回首笑问:“侯爷想拱手相让金银,还是墨石呢?” 在戚暮山波澜不惊的注目下,墨如谭一步步走到书桌旁,继续道:“若是金银就算了,那种世俗之物你我都不缺,说到底和破铜烂铁也无甚区别。但墨石这东西就不一样了,危险,迷人,不能归我所有。” 他拿起方才程子尧还没来得及看的卷宗,只随意翻阅几眼,便又望向戚暮山,眸光晦涩道:“……像侯爷您一样。” 戚暮山搁置书卷,半倚住扶手对视道:“殿下有话直说。” 墨如谭扔下卷宗,朝他靠近:“孟道成身边那个叫玄青的侍从,近来总去外面走动,你那日派那个月挝人去粮市调查时,没少向他们要线索吧?” 戚暮山见墨如谭在手边紧挨的椅上坐下,稍稍缩回身子坐直:“人在做、天在看,孟道成和陈术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百姓都看在眼里,自然有人会检举告发。” “那就当是有义士相助了。”墨如谭忽然欺身凑近,抽走他手中书卷,随手丢到地上,“可我顺着这些人查下去,发现他们之中很多曾是杨统领手下的人,因触犯军规,革除官籍,流落林州。而杨统领又对本王的侄甥们格外关照,所以本王想,那些人说是革职,应是另寻主子了。” 戚暮山保持着姿势不动作:“杨统领与先父是故交,她的人愿意帮我,是念在旧时情分。” “不,戚侯爷,我想他们帮的不止是你……”墨如谭顿了顿,沉声道,“还是瑞王吧?” 书房再度陷入静默,唯有戚暮山急促了一瞬的微弱呼吸声。 须臾,墨如谭噗嗤一笑,仰身靠在椅背上,嘴角微扬道:“本王就随便说说,侯爷别紧张。” “……殿下的玩笑有些过了。” “好,我自认不是,今晚便自罚一杯。不过,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戚暮山方欲开口,忽地以袖掩嘴,低声咳着,摇了摇头。 而后便瞥见墨如谭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块秋梨膏糖,伸手递来。 “放心,我不会告诉陛下。” 戚暮山接过糖块,刚咳完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殿下要我做什么?” 墨如谭:“我要你……不交出那封文书。” 戚暮山盯着墨如谭看了一会儿,接着拆开糖纸,轻笑出声:“好啊。” 第78章 隆冬。 北风卷走万平的最后一点暖意, 换得纷飞白雪。 殿前几簇绯红,是刚退朝的朝臣,在皑皑雪地上留下一道足迹, 复又被新雪覆盖。 “程大人此番外派林州, 当真是救林州百姓于水火中啊。”萧衡对身旁的程子尧恭维道。 因为要待新知府到任, 孟道成案结束后一行人又在林州多留了两个月,在此期间新令推行得相当顺利, 程子尧仔细嘱咐完新任知府, 这才安心回京。 路上又耽搁了几日,好在恰赶上万平的初雪。 程子尧扯过斗篷兜帽,说:“萧大人过誉了,都是做臣子的本分。” 他面无表情,不知是冻的,还是心里在想方才早朝的事—— 天寒地冻, 靖安侯告假未上朝,于是由主事的福王禀报孟道成案结案奏折,然而其陈词却揽去大数功劳, 对靖安侯所做之事一句略过。 昭帝因此对福王特加赏赐。 萧衡在斗篷下搓着手,叹了口气:“唉呀, 要是每个臣子都做好本分, 世间就太平了。” 程子尧从他话中觉出一丝其他意味, 不禁转头看去,却听萧衡岔开话题道:“话说戚侯爷一回来又闭门不出,他这样迟早又闷出病来。” 程子尧失笑:“侯爷身弱体贵, 经不起舟车劳顿那么折腾。萧大人刚从南溟回万平那会儿,不也是水土不服闭门谢客?” 萧衡顾左右道:“那会儿……确实是水土不服哈哈……不过说到这个南溟啊,这马上就要使团来访了, 鸿胪寺接下来可又有的忙了。” 程子尧直觉萧衡在隐瞒什么,但随后压下心中疑惑,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以往南溟使团都是开春前后来访,这次怎么提前了?” “你可知明慈太妃?” “明慈太妃?” 萧衡解释:“看来是不了解了,她是琼华公主的养母,那琼华公主早年生活在万平,由明慈太妃抚养长大,后来才被南溟那边接回去。来年正月初一,恰是太妃的四十寿辰,公主此行特为祝寿而来。” 程子尧若有所思道:“琼华公主……是南溟那位……?” 萧衡点了点头,许是避讳,转而说道:“南溟没有冬天,他们大抵不习惯这么冷的天,使团这个时候前来,属实是有点遭罪了。” 程子尧道:“那也是因为明慈太妃寿辰赶得巧嘛。” 明慈太妃是当年景王登基后唯一既没被处死、又没出家的后妃,不仅如此,还加封太妃,而且成了后宫唯一的女医官。 上一位这么名扬朝野的女子还是如今的禁军统领。 程子尧望向素裹银装的宫墙,又说:“不过,感觉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一些。” “是啊,今年的天气都奇怪。” “嗯,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侯爷身体怎么样。” - 靖安侯府。 梅枝初绽,花香醉人。 一玄一青两道身影在庭院里四下追逐,雪球飞窜,时不时迸发出几声大笑,抖落一树梅芳。 戚暮山坐在檐下遥望江宴池追着玄青扔雪,忍俊不禁,看向身旁侍立的花念:“要去玩吗?” 花念冷声道:“不要,幼稚。” “啊!” 庭院突然传来一声大叫,花念立刻循声望去,一瞧竟是江宴池打粗溜滑摔倒在地,玄青当即调转步子,边笑边赶紧刨雪往他身上堆,然而还没等把人埋了,就被江宴池揪住衣领拽倒在地。 两人躺在雪里,浑然不觉寒冷,大口喘气,吞吐白雾,非常默契地决定暂时休战。 正守着茶炉的董向笛望见两人玩累了就往地上栽,立马喊道:“好啦!我的小娃娃们,收拾收拾来喝姜茶!” 江宴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来了叔儿!” 玄青紧随其后:“谢谢董叔!” 董向笛给江宴池倒上一杯,又给玄青倒上两杯,玄青即刻会意,忙不迭快步走向戚暮山:“公子请喝茶。” 戚暮山莞尔颔首,从毛毯下抽出手,接过玄青递来的姜茶,浅啜一口,便捧在腿间捂暖。 第105章 自林州返京后,玄青跟着回了侯府。 其中缘故,一来是戚暮山与瑞王结党之事被福王察觉,定然有人盯着玄青的动向,侯府恰能提供庇护。二来玄青早在林州奉命接应,又与江宴池同样擅潜行,也算给侯府增添人手。 戚暮山注意到这孩子借喝茶的动作偷看自己,于是举目笑问:“怎么了?” 玄青避开视线,说着“没事”,就躲到了江宴池身后。 “咋了你?”江宴池递茶给花念,回头看向玄青,“跟侯爷连礼数都没有。” 花念接过茶杯,不作饮,倒先掸了掸江宴池肩头残雪。 玄青嘴唇半张,仿佛一句“你自己也没礼数还说我”刚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最后用少年人这一时期特有的嘶哑嗓音说道:“抱歉,侯爷。” “别听你江哥逗你。”戚暮山淡笑,瘦削的手指轻轻敲着杯壁,“还是叫公子顺耳。” 董向笛拄着拐走到戚暮山身边,坐在椅子上,瞥了眼他手里姜茶,嗔怪道:“怎么不喝了?冷了就不顶用了。” “知道了,叔儿。”戚暮山依言抬起手,小口小口啄着热茶。 董向笛捶着腿,说:“你在林州那会儿,府上收到好多来信,我都给你收起来放书房了。” 戚暮山问:“信上写了什么?” 董向笛道:“写的好像不是昭文,我看不来。” 戚暮山垂下眼,嘴唇贴着杯缘沉默半晌,才微微点头:“……得空我去看看。” 董向笛敏锐道:“是朋友吗?我看和之前寄信的都是同一个人。” 戚暮山沉吟一声,眼底不知不觉间染上笑意,虽然他平时也笑,但此刻却令董向笛觉出这笑靥里多了别的什么,随后便听戚暮山启齿:“算是吧……” 算是? 董向笛心下疑惑,这小娃说话很少模棱两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忽然冒出个算是? 那人恐怕与小侯爷有过过节,那几封书信想来是请罪求和的言辞。不过能连着寄这么多信,倒也是执着。 戚暮山没察觉到身旁诡异的沉默,又抿了口姜茶,入口先是些许辛辣,而后才是回甘。 他搁置茶杯,望向庭院梅树,忽然问:“叔儿,今年还酿酒吗?” 董向笛说:“小高叫你少喝酒。” 戚暮山失笑:“我就随口一问。” 董向笛看他难得心情愉快,终是松口道:“酿,过几天就酿,屠苏酒的原料都已经备好了。” “可以再酿点别的么?” “还想酿什么?” “梅花酒。” 董向笛微愣,顺着戚暮山的视线往庭院瞅去:“梅花酒……咱自家种的苦味重,酿出来不好喝,得用会宁的白梅,但估计还要过段时间才有了。” 戚暮山稍显失落道:“哦,那就等等吧。” 董向笛不由笑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喝花酿来了?” “这段时间都跟陛下告了假,闲着也是闲着。”戚暮山拿过椅背上挂着的狐裘,披在肩头起身:“有点冷了,我先进屋了叔儿。” 董向笛:“哎,好。小江你先别和玄青玩了,把姜茶帮忙带进去。” 江宴池和玄青:“来了来了。” 董向笛:“还有小花啊!记得给屋里开点窗。” 花念跟在戚暮山身后,回头道:“知道啦,叔。” - 书房。 炭盆烧得噼啪响,烘得暖洋洋的。 戚暮山在书架上一阵翻找,很快便找到那几封被拆过又收好的书信。加上先前的,统共寄了九封信来。 他只在临行前写过一次回信,往后就没再回信,而且从信封上的印章来看,最后一封信已是上个月送来的了。 江宴池放下茶炉,打眼瞥向戚暮山,见他站在书架前端详书信,一动不动,于是问:“又查到新线索了?” 他们甫从南溟归万平时,黑骑在南溟西北的调查书信便紧随其后,提供了孟道成案的重要线索。 但是照戚暮山现在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黑骑又查到了新的线索。 果不其然,只见戚暮山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话音刚落,戚暮山忽然短促道:“备墨,拿纸来。” 江宴池顿觉不对,也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戚暮山叹了口气:“出大事了。” - 十里银花,千家火树。 除夕未至,御街家巷已华灯逐光,除了靖安侯府。 “公子啊!别写了!”江宴池跪伏在书桌边,近乎哀求道,“一封回信而已,这都第三天了啊!” 戚暮山支着脑门紧锁眉头,迟迟没有落笔:“马上!再让我加一句话!” 玄青:“您都说过十遍这句话了!” 董向笛:“什么回信这么难写?居然要想三天?!” 花念:“公子……” 房门旁扒拉围观的家仆们:“这是发生啥事了?” “不知道啊,我看公子一早醒来就往书房跑,待到天黑了才回卧房。” “哇,太用功了,当初我要有这种毅力一定就中举了。” 书房里头哭天喊地,书房外头叽里呱啦。 终于,戚暮山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落笔。 跟随家仆前来的高芩撞见这一幕,踌躇了半天,才试探性地问引路的家仆:“这里,还是侯府吗?” “是……是侯府……”家仆在心里默默擦汗,“公子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了,江总管刚破门而入……” “什么?!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高芩拉过手边的青衣女子,加快步子迈上石阶,挤过围堵的家仆。 忽听戚暮山喊道:“好,就这样行了。” 众人随即松了一口气。 玄青手脚麻利地叠好信纸,塞进信封,小心封漆,最后如捧家珍般双手奉上。 戚暮山又来回检查一遍,微微颔首:“可以找信使了。” 江宴池扶着桌沿站起身:“这个点驿铺都关门了吧,只能明早去了。” “……好吧,明早再送。”戚暮山将信封压在书下。 “什么信要写三天?” 高芩的声音忽然响起,戚暮山倏地抬头:“高芩?啊,嫂嫂也来了。” 身旁的青衣女子同戚暮山对视一眼,面露讶色:”晏川?我差点没认出来。” 戚暮山讪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芷枫刚回来,正赶上外面灯会呢,想着带你一起去灯会逛逛。”高芩扫过他身后书桌上的狼藉,不禁扬起眉毛,“你也真是,自打回万平后就没闲下来过,什么信要写那么久?” 说着,高芩就要去拿桌上的废稿,戚暮山眼疾手快一把夺走所有信纸,护在怀里:“没什么!” 高芩看向董向笛,见董向笛一副“孩子大了有事瞒着叔”的无奈表情,又去看花念和玄青,但这两人看着一问三不知,最后将视线落回到江宴池身上,江宴池却出门驱散围观的家仆去了。 就在这时,易芷枫说:“晏川不想说就别问了。” 戚暮山顿时如获大赦,立马接下话茬:“嫂嫂说的对。” “对什么对,仗着易镖头在这。”高芩笑骂,“还去不去逛灯会了?” 戚暮山揽过高芩肩膀:“去,当然去,咱现在就走。” 玄青在后面追道:“公子慢点,衣服!” 董向笛欣慰道:“都别玩得太晚了,早点回来啊!” “叔儿,知道啦!” 第79章 夜幕雪停, 御街之上,萧鼓涌动,处处火树银花, 耀眼夺目恍若白日。 灯笼高挂, 绯带随风翩然。 贩卖年画的小贩走街串巷, 喊出悠扬叫卖声。杂艺人快板阵阵,引得看客一片叫好。公子小姐们围在面饰摊前, 挑选言说着各色优异。 戚暮山拣出一副只遮上半张脸的狸奴面具, 往脸上试戴,小贩立刻举起铜镜,他于是俯下身照了照。 “公子,买一个吧。” 高芩扶着他的肩膀凑过来,笑说:“哟,小狸奴啊。” 戚暮山暗自白楞了他一眼, 对着铜镜稍偏过头。皮革裁剪与眉骨轮廓都相当贴合,虽然平日不会戴,但值此佳节也可以当作雅趣, 便朝高芩招了招手。 高芩会意失笑——他出门时半开玩笑地说今夜都由他来结账,然后戚暮山果真就一点儿都不跟他客气了。 小贩热情收下高芩递来的铜板。 易芷枫也随便挑了一副, 说道:“近来世家的小姐公子们都好面具呢, 我在会宁看到过好多家面具铺。” 戚暮山四下环顾, 越到街中,目光所及的覆面之人也越多:“这东西,有什么可好呢?” 高芩:“面具一戴, 谁也认不出谁,可能就是越神秘越吸引人吧?” 戚暮山正要接话,忽然感到与谁人擦肩而过, 不禁驻足回头,然而人群熙攘,只能看到攒动的身影。 第106章 高芩走出几步发现旁边跟着的人没了,又折返步子回去:“怎么了?” 戚暮山没寻到人,权当方才那一下是自己的错觉,摇头道:“没怎么。” 高芩:“这里人多,跟紧点,你要是走丢了我们可不好跟董叔交代。” 戚暮山失笑,将刚刚的事抛诸脑后,随高芩和易芷枫并肩向前走去。 歌楼荡漾起琴瑟和鸣,佐以脆亮笛声,交织在漫漫夜幕之中。 人们锦衣华服,言笑宴宴,沉醉于夜市喧闹,酒香混着烟火气,令戚暮山一时失神,身旁高芩与易芷枫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声也逐渐飘远,听不分明。 须臾,易芷枫挽着高芩的手臂,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好多人,在干什么呢?” “我们去看看……晏川?戚暮山!” 他这才回过神:“啊?” 高芩轻轻戳了戳面具的眉心:“又走神?” “没有……” 有面具遮掩,高芩看不出戚暮山脸上情绪,只觉得他还是淡淡的,丝毫不为周围节日的热闹氛围所动,干脆一手搂住易芷枫,一手揽过他,笑道:“那就走啦,咱们去那边。” 戚暮山望见一群人围着一处空地,空地中央摆放着几只陶壶,一人正拿着箭矢投掷。 戚暮山:“在投壶啊。” 围观的人太多,三人改为前后而行,易芷枫在前边拉着高芩往前找空,高芩则拽着戚暮山的衣袖,边艰难前行,边向两边人说着“不好意思啊,借过一下啊”。 很快就来到近台,虽不在最前,但也能看得清楚。 只见摊主上前将壶中、地上散落的箭矢收起,而后递给男人一只香囊:“哎呀,这位兄台可惜了,只能拿走香囊了。” 男人颇有些失意,转手就把香囊塞给身边的女子,那女子温婉一笑,摸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摊主看向人群:“还有谁想来挑战?” 戚暮山往他身后望去,木桌上摆放着许多香囊、串珠、折扇等玩器,不过要属最惹人瞩目的,还是正中央处的扇架上的一面和田玉扇。 人们大抵都是奔着那玉扇来的。 戚暮山略蹙眉,论成色品相,这面玉扇可谓上乘,不像赝品,可这样的珍宝应在府邸私人珍藏,而非现在这样公之于众供人们争抢。 一两钱十支箭,一旦投中最远的壶,就能换得远不止一两的珍宝,不管投中与否,似乎都不亏。 可就目前看来,之后陆续上场挑战的人,都没能成功拿下。 戚暮山忽然点了点高芩:“你快上。” 高芩指着自己,难以置信道:“什么?我上?” 戚暮山道:“对,就是你。” 易芷枫笑道:“试试吧。” 高芩耐不住两人撺掇,不得已妥协:“好吧,我去试试。” “好!又有一位兄台来……”摊主看清是高芩后,随即大喜道,“呀,是妙手回春高大夫啊!来,大家为高大夫鼓把劲!” 话音甫落,众人鼓掌助威。 高芩忽然后悔刚刚没和戚暮山一起买副面具了。 不过有高大夫出面,戚暮山与易芷枫得以站到前排围观。 他观察那些陶壶,除了壶耳逐一添多、壶口逐次减小外,看不出其他异样,问题恐怕是出在箭矢上。 高芩试着投出一支,偏了。 再投一支,擦着壶口过了。 一连九支,统统没中。 摊主:“加油啊高大夫,还有一支。” 高芩扶额,区区一发不中撼动不了高氏医馆在万平的地位,却能在投壶界让他颜面扫地。 他想着,没注意到易芷枫靠近,反应过来时,手中箭矢已被她拿去,投出。 “噫!中了!” 摊主高呼,看客们当即拍手叫好。 易芷枫接过摊主递来的串珠,套在高芩手腕上,轻轻地笑道:“还不算太糟。” 摊主迅速收拾完残局,继续招呼起来:“下一位是谁?” 眼见一时没人再挑战,戚暮山绕过高芩,伸手摸进怀里钱袋:“我……” “我来。” 声音清冽,若银瓶乍破,冰雪消融化作汩汩泉水淌过心尖,戚暮山霎时愣住。 摊主数着手中碎银,犹豫道:“这位公子……一支箭十钱,您给的有点多了。” 那人同样以面具遮住半脸,鼻梁高挺,颌线清晰,头发束于脑后,佩以玛瑙珠冠,发丝蜷曲地松散在肩头。 他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开口:“可我没有铜钱。” “那……”摊主眼珠一转,清嗓道,“按规定一人最多十支箭,您这样顶多再送您一支。” 他欣然答应:“好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是哪家人傻钱多的小公子偷跑出来玩了。 摊主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迅速将一捆箭矢塞到青年手里:“那么公子请吧。来来,诸位!让咱看看这位公子能否挑战成功!” 戚暮山垂下视线,见青年抽出一支箭,手腕微动,似在掂量箭矢,而后瞄也不瞄,就十分随意地扔了出去。 未中。 紧接着又重复这一套动作,一连投出五箭。 尽数掷偏。 有人好心劝说:“公子还是挑个近点的吧。” 青年拿起第六支箭,捻着箭羽,抬眼问摊主:“只要投进最远的壶就能换那把扇子吧?” 摊主习以为常道:“当然,但凡公子能投进。” 青年略一颔首,眸光微动:“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罢,修长的手指持住箭杆,手臂抬起,衣袖滑落,银护腕闪过花灯金光,转眼间箭矢离手,刹那便消失在空中。 下一刻,众人呼吸一滞。 “中……中了……?” 戚暮山挑眉,望着那细窄得估计只能容纳两指的壶口中,直挺挺立着方才还在青年指间的箭矢。 摊主瞬间黑了脸:“这,这……!” 青年悠然道:“老板,说好了。” 摊主转回头,仍挂着先前的笑容:“公子这一箭投得当真漂亮!一下子就解决了最难的一个口。” 众人立马听出不对,青年遂问:“你是说,还要投进剩下四个壶耳?” “没错!” 青年沉默了。 戚暮山料定会如此,虽不知摊主为何要拿那玉扇作头奖,但这些箭矢显然被动了手脚,箭风软绵无力,可见他是决心不肯交出玉扇,更不用说临时反悔了。 不过这些箭矢在青年手里,似又重焕生机。 刚刚那一箭,不说巧合也得说是历经失误试出来的,若要再在仅剩的五箭里中得四箭,很难。 就在众人唏嘘摊主变卦无赖、劝青年放弃时,却听青年淡淡说了句“好吧”,随后挥动手臂,接连投掷而出—— 四连贯耳。 最后一箭,正中第一排的陶壶。 “这样可以了吗?”他又问,看着面色难堪的摊主。 摊主不得已,只好乖乖交出玉扇。 众人心服口服,但和田玉扇既已被人赢走,也没必要继续尝试,便四散离去了,只留几名少年仍兴致勃勃地捡地上残箭扔着玩。 “真是高手在民间啊。”高芩赞叹,握紧易芷枫的手随着人流往后退去,“晏川,跟紧点啊。” 戚暮山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淹没在喧嚣人声里:“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回来。” “啊?你说什么?” 高芩转过头,却不见戚暮山踪影。 - 青年收起玉扇,不等旁人搭讪,迅速离开了投壶场,沿着御街继续走去。 长靴银链一步一动,清脆如雨。 戚暮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有行人作掩,一直未被察觉,不过前面好像还有人两个人在跟踪。 青年拐进街巷,巷道两旁摆满食摊,烟火缭绕。 小贩们的吆喝声响彻,但戚暮山一步也不停,目光紧锁在远处的背影上,耳畔心跳声如鼓震动。 半晌,青年行至食巷尽头,这里人烟稀少,他终于进入一家茶馆。 戚暮山放缓脚步,慢慢走到茶馆门前。 茶博士见门口又来了人,那人却只杵在外面不进来,于是热情出门招呼道:“客官,外头冷,进来喝口热茶否?” 戚暮山问:“可有角落的位置?” 茶博士道:“有的有的,快进来吧。” 茶馆内人倒不少,茶客们低声交谈,杯盏时而轻碰发出脆响,遥见一名女子怀抱琵琶坐于台上,弹腔唱词,婉转悠扬。 茶博士引着戚暮山去到角落的空桌落座。 “一壶玉龙冬。” “好嘞。” 戚暮山托住下巴,侧头看那女子弹唱。 唱得应是林州那一带的方言,他只能听出几个音节。 过了须臾,有人在桌旁坐下。 馥郁茶香裹挟着清淡檀木香,轻轻撩拨过心尖那根弦。 第107章 戚暮山仍保持着侧头托脑袋的姿势,藏在面具下的眼眸快速掠过那人。 两人一言不发,茶桌上异常安静。 直至茶童送来两壶茶,才打破些许沉默:“二位公子久等了,这是您的画堂春,这是您的玉龙冬。” 戚暮山道了声谢,没有动作。 青年见状,取过玉龙冬,为他沏上一碗茶:“请。” “多谢。” 戚暮山接过茶碗,却放在青年身前,隔着面具同他对视:“公子投壶技艺高超,令在下着实佩服。” 青年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戚暮山望着面具后那双灰蓝眼眸,失笑道:“那面玉扇不过俗物,不知公子争它何用?” 青年将茶碗推回,茶水潋滟:“为了换一样宝物。” “什么宝物?” 他取出玉扇,递到戚暮山面前,说道:“换公子取下面具,一睹真容。” 戚暮山垂眼凝视玉扇上的手,发现他虎口多了道细长的疤痕。戚暮山握住扇骨另一端,连带着青年的手一起拉近自己:“成交。” 青年仍握着扇柄,注视着戚暮山摘下面具,嘴角轻轻扬起。 戚暮山轻抚皎洁扇骨,扇骨上还留存着些许体温,随后他抬眼,迎上青年始终不离的视线,笑问:“那我该如何请公子取下面具呢?” 青年笑而不语,抬起手。 然而甫一触及面具,他忽然顿住,仰头看着两个陌生男人靠近,随即收敛笑意。 两个陌生男人在茶桌另两侧一坐,目光便直直钉住戚暮山手中的玉扇。 风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伴着似渐凄切的琵琶声,与女子悠扬的唱腔回荡茶馆。 茶馆的人比起初多了一些,但茶客们并未察觉到角落异样,自顾听曲品茗。 戚暮山攥紧玉扇,用余光打量着那两人,确定就是方才走在他前面的人。 他俩在戚暮山之前进的茶馆,想来是为了夺扇而来,看起来都是练家子,而且身手不凡。 眼下花念不在身边,若是在此动手,恐怕会伤及无辜,更何况旁边还有…… 正思忖间,扇柄那端的手顺着扇骨攀附上来,握住戚暮山的手背,手心滚烫。 戚暮山视线一对,便看到那道熟悉的笑容,略微颔首。 锃——! 琴弦陡然崩裂。 下一刻,青年掀桌而起。 “走!” 第80章 “快追!!别让他俩逃了!” 身后数名刺客穷追不舍, 夜色昏暗看不分明,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 青年拉着戚暮山在街坊里奔逃,他跑得快, 但戚暮山身上衣袍繁琐, 加之久病居宅, 很快便跟不上他的步伐。 戚暮山甩开他的手,边喘边咳:“你先……咳咳!……我引开……咳……” 青年停下来回头, 缓了口气:“你……” “他们在那!” 刺客拐过街角, 直冲他们袭来。 下一刻,青年一把搂过戚暮山,踩着围墙下山石带人跳上墙头。 “抓牢了!”他短促道。 戚暮山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紧接着便觉双脚悬空,下意识搂住青年的脖颈,脑袋撞在结实的胸膛上, 扑进淡淡檀木香里。 “在上面!” 月光垂眼俯瞰两道身影飞掠白瓦,揉碎了温和的目光,轻盈抚过青年面颊。 他将戚暮山抱紧了些, 眼底明灭着轻快的微光,那抹苍蓝晕染得夜幕更深。 劲风刮过耳畔, 卷起他鬓边发丝。 身后三名刺客在墙檐上健步如飞, 墙下刺客紧随而至。 戚暮山盯着他的脸, 口中吐出白雾:“阿古拉。” 穆暄玑步履不停,好整以暇地看了戚暮山一眼,颊侧现出两道浅淡凹痕:“别怕。” 瓦片咯吱当啷一路响, 抖落簌簌雪团。 因为手里带着人,穆暄玑跑得稍慢了些,后面紧随的刺客逐渐拉近距离, 但他也并非孤身前来。 突然,穆暄玑蹬地一踩,纵身跃下,屈膝落地,面具顷刻间滑落,转眼他又快速起身,不让戚暮山的衣摆沾染丝毫尘土。 穆暄玑跑进深巷中,此地人烟稀少,只有几户人家亮起微弱灯火,堪堪照亮四周道路,就连戚暮山也不确定他们这是在往哪逃。 又过须臾,穆暄玑放慢脚步,最后停在死胡同前。 刺客们也后脚赶到:“把扇子交出来!” 穆暄玑放下戚暮山,旁若无人地问他:“你想要这把扇子?” 戚暮山点头:“想。” 刺客再次重复道:“交出扇子,饶你们不死!” 穆暄玑闻言缓缓转身,挑衅地笑着:“哦,我若是不给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罢,为首的刺客作势冲锋。 ——嗖! 一支冷箭正中那人肩膀,下一刻,十数道黑影浮于高墙之上。 刺客们惊疑不定,几人方欲扭身逃窜,后路却已被黑骑围堵。 穆暄玑抬手拦在戚暮山身前,将人挡在背后,回首问道:“怎么处置?” 戚暮山道:“留活的。” - 玉扇开合,在月色下泛起晶莹幽光。 穆暄玑瞥过一眼,扬起眉毛:“要这玩意作甚?还不如我送你的羊脂玉好。” 戚暮山失笑,摩挲起扇柄的刻痕:“你觉得这玩意值多少?按昭国的市价来算。” 穆暄玑漫不经心道:“少说也要千两吧。” “千两的玉扇,叫他们一两一两的贱卖,非赃物也是不义之财。” 戚暮山拿近端详,看到扇柄上刻着一个“梁”字。 牧仁来到穆暄玑身旁,递给他方才落下的面具:“少主,给。” 而后又对戚暮山行了一礼:“见过公子。” 穆暄玑接过面具,没有立刻戴上:“他们怎么说?” 牧仁道:“他们受一个叫孙延的人所托,奉命追查这柄玉扇,本想在投壶场那就夺扇,但没想到您先一步赢走了这柄扇子,这才暗中跟踪准备动手。” 穆暄玑道:“这扇子什么来头?” 牧仁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 穆暄玑又看向戚暮山,戚暮山同样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黑骑暂时盘问不出什么,而且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附近居民,为避免人多眼杂,他们便将几人打晕带走。 深巷在一阵杂乱后,复又归为寂静,徒留两道脚步声回响。 穆暄玑走在前,戚暮山跟在后,望着他高束的卷曲长发轻微摇摆,忽地掩嘴低声咳嗽。 他立马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戚暮山,眼中涌动着些许看不分明的意味。 穆暄玑转身靠近,探了探戚暮山的手,比刚刚还凉,随后便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周遭逐渐传来人声与奏乐声,街道也开阔起来。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重新戴上面具,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他有太多太多的话了,但开口却是:“使团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 “这次怎么提前那么早?” 穆暄玑说:“元月初一是秦姨的四十生辰,阿妮苏想亲自给秦姨祝寿。” “这孩子有心了。”戚暮山顿了顿,“能再见到阿芸,秦姨一定很高兴吧?” 穆暄玑心照不宣道:“嗯,她今天进宫待了很久才出来,和秦姨讲了许多话。” 夜市牌坊映入视野,他们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夜市的入口,附近停着许多马车,几个少年郎提着灯笼奔过街道,笑声融化足底踩过的雪地。 穆暄玑动了动手指,立马被戚暮山捉了去,十指相扣,藏在宽广的衣袖里。 昭国的服饰与穆暄玑相当贴合,头发也留长了,高高束成昭国的样式。 戚暮山一时恍惚,仿佛看到曾经的少年穆九顺顺遂遂地长大,他不再是世子,他也不再是质子。 他们或许成为至交,又或许会如眼下这般,就这么穿过市集,任由暖黄灯火映在彼此脸上。 吹了冬夜寒风,穆暄玑的手没刚才那么炽热了,但还是温热着,他偏过头,蓝眸也更澄亮了些:“暮山哥。” 戚暮山:“嗯?” 穆暄玑温声道:“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讲吗?” 有啊,当然有,戚暮山想。 “我……” 忽然,远处响起高芩的喊声:“戚晏川——!” 戚暮山未能说下去,循声望去,望见高芩和易芷枫正往这边赶来。 “你怎么跑这来了?可让我们好找!”高芩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嗔怪,手里还拿着狸奴面具,是戚暮山在茶馆落下的,“有人在茶馆闹事,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差点……咦,这位是?” 高芩走近了才注意到有外人在,本着不在外人面前拉兄弟面子,当即决定回去再算账,接着把这人上下打量一番,顿觉眼熟:“……这是你朋友?” 第108章 “是。”戚暮山点头,目光却是落在穆暄玑身上。 高芩认出他就是在投壶场赢走和田玉扇的那个人,不禁有些怀疑,但戚暮山说是朋友,那就姑且相信他,于是对这位“友人”抱拳道:“幸会,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穆。”穆暄玑回了一礼,学着戚暮山的口吻说。 “啊,穆公子。”高芩快速回忆了遍万平有哪些姓穆的人家,结果就是没有一个能与此人对的上的,更不用说他还不以真容示人,更加可疑了。 不过他的好兄弟不会无缘无故与除了江宴池和花念以外的人走得亲近,除非是受人花言巧语……对,一定是被这小子的投壶本领吸引去的!怪不得当时着急走呢! 戚暮山不知高芩已想到了九霄云外,听他没有下文,便向穆暄玑依次介绍:“这是我义兄,高芩高大夫。这是易门镖局少当家,易芷枫,也是我的兄嫂。” 易芷枫注视着穆暄玑,颔首致意。 正当高芩要接着开口时,易芷枫忽然挽住他的胳膊,说:“既然晏川没事的话,就不打扰他俩友朋会面了,我们继续去逛灯会吧。” 高芩:“可是……” 易芷枫拉着高芩就走,不由分说道:“别可是了,陪我去买花灯。” “哦。” 高芩无奈,只得嘱咐戚暮山天冷尽早回府,回去及时添衣,最后又多看了旁边那可疑的小子一眼,这才分道扬镳。 走出一段距离后,易芷枫拨弄着高芩腕上串珠,才说:“那位穆公子,我有点印象。” 高芩回头,发现那两人早已离去不见踪影:“他是何人?” “我昨日起镖时,恰逢南溟使团到访,因为兴运镖局的事,我同他们少主攀谈了一会儿,那个人的身形和穆公子十分相像。”易芷枫顿了顿,略微蹙眉,“不过当时除了镖队和使团,我感觉附近还有其他人在盯着我们。” 高芩心头一紧:“该不会是陈家的人吧?” 易门镖局素来只与皇商往来,能与之相争的,整个万平只有陈门镖局。 易芷沉吟一声:“也许吧,但我觉得那个暗中偷窥的人,与其是冲易家来的,倒更像是冲使团去的。” 高芩思索道:“使团……说起来,晏川在南溟被照顾得很好。” 另一边,戚暮山见易芷枫似有意支开他与穆暄玑,权当那夫妻俩原是想自个儿逛灯会去的,于是识趣地没跟过去。 戚暮山转头想问穆暄玑要不要再去灯会,但话到嘴边,看着穆暄玑,又觉得心头热热的,只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 还是穆暄玑问:“回去吗?” 戚暮山点了点头,克制而亲昵地挨着他的肩膀,将所有心绪藏在衣袖下的手心里。 - 江宴池正搓着手取暖,忽地瞧见不远处来了人,刚要挥手,在看到戚暮山旁边随行的人后,笑容一滞。 “你……你……”江宴池指着穆暄玑,相当震惊,“你什么时候……” 穆暄玑摘下面具,对江宴池礼节性地笑了笑:“昨天刚到。” 江宴池看向戚暮山,弱弱地问了句:“公子,要送人吗?” 戚暮山颔首:“送。” 江宴池从震惊中缓过来,心领神会,甚至没问戚暮山是送人回侯府,还是去驿馆,就驾着马车缓缓驶离了街头,隐入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不远处,男人目送侯府马车远去,而后回身来到宫车旁,叩了叩车窗,车帘随即被半掀起,帘后只露出下半张脸。 徐忠拱手道:“殿下,靖安侯一直跟着那少主,现在还把人带走了。” “戚侯爷与穆少主……”墨如谭把玩着檀木佛珠,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有意思,本王还想留着他的。” 徐忠:“需要属下跟上去么?” “罢了,靖安侯既然要护,就让他护着,反正……”墨如谭倏地攥紧佛珠,冷笑道,“从南溟来的,可不止他一个少主。” - 暖炉烘得马车内升起阵阵暖意,戚暮山刚解开裘衣系带,正欲脱下,忽被穆暄玑按住手。 “刚吹了冷风,先别脱。”穆暄玑把戚暮山两只手都拉过来,搁在自己腿上,揉搓着生热。 戚暮山靠近了些坐着,问:“你冷不冷?” 穆暄玑侧过头,抿唇浅笑,摇了摇头:“不冷。” 戚暮山抽出一只手撩起他肩膀垂落的发丝,放到身后,接着不轻不重捏了把那冻得通红的耳朵:“这还不冷?” 穆暄玑握住耳朵上的手,挪到脸颊边,歪头枕在戚暮山手心里,重复道:“不冷。” 戚暮山凝望着穆暄玑,从他眼底望见自己含笑的面容。穆暄玑将脸挨近他,低着声问:“你那时要和我说什么?” “我……”戚暮山想起先前被打断的话语,现在稍冷静过后,不禁有些害臊,避开穆暄玑的目光,几度开口,嘴唇无声地翕动。 穆暄玑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了,终于在半晌后,听见一声细若蚊吟的“我好想你”。 话音甫落,戚暮山被穆暄玑抱了个满怀,控制不住向后仰去。 在撞上车厢板壁前,穆暄玑抬手挡在戚暮山后脑上,撞出闷响,但穆暄玑浑然不觉指背疼痛,只听见心鼓声震天,胸口滚烫得厉害,像是要将人融化进怀里。 “我也好想你。” 戚暮山回手拥住穆暄玑的后背,用力环住。 穆暄玑像是头受伤的幼兽,趴在戚裘衣的毛领里,肩膀轻轻颤着。 “疼吗?”戚暮山柔声问。 穆暄玑收紧手臂,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疼。” 戚暮山失笑,顺着外衣的绒毛,一下一下安抚着:“疼就再抱会儿。” 第81章 戚家家变后, 镇北侯府废置多年。 直至新帝登基,将原镇北侯府稍加改制,才翻新成现在的靖安侯府。重建的新府抹去了许多旧时痕迹, 也抹去了旧人的踪迹。 穆暄玑绕过萧墙时, 不由驻足。 戚暮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望向空荡荡的墙角:“怎么了?” 穆暄玑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种着梅树。” “移到内院去了。”戚暮山笑道,揽过他的肩膀, “走, 带你去看。” 戚暮山拉着他迈过门槛,走进内院。 玄青点着灯守在游廊下,老远便瞧见两道身影,于是回头喊道:“公子带客回来了!” 听闻有客,家仆们纷纷探头,侯府鲜少接待外客, 更不用说由侯爷亲自领进门。但幽微灯火中,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看到一双若隐若现的灰蓝眼眸。 “喏, 就是这棵。”戚暮山走到书房前的梅树下,抚去枝桠瑞雪。 三天前枝头还多是花苞, 眼下已然争相绽放。 这棵梅树是老侯爷在岁安郡主怀有身孕时亲手种下的, 如今已有二十三年。 “侯府被查抄后的那几年, 听说院内杂草丛生、花木凋零,唯有墙角的梅树仍傲然挺立,年年于凛冬中盛开。”戚暮山轻轻压下一杆枝桠, 凑到鼻尖,“但有天夜里它突然倒了,大概是因为土松了吧。大家都说换一棵新树好了, 可我怎么舍得?” 穆暄玑听见他轻笑一声,笑声中却掺着些许苦涩。 戚暮山继续说:“那么多年都能独自挺过来,哪会说倒就倒?所以我叫人把它搬到这里来,换了新土,果不其然,长得一年比一年好。” 他松手,枝桠回弹,抖落几片白雪,飘在脸上。 穆暄玑伸出手,帮戚暮山捋了捋额前碎发,说:“你也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戚暮山盯着穆暄玑眸光明快的眼睛,终是将太医曾言的那句“恐怕熬不过年关”咽了回去。 长廊下,董向笛拄着拐蹒跚走来:“山儿,府上来客人了?” 戚暮山立刻上前搀着董向笛下台阶:“是,这位是……” 他尚未说完,董向笛甫对上了穆暄玑的视线,忽然惊道:“你是……穆九?!” 穆暄玑闻言一怔,错愕地点了点头:“是我,董叔。” 董向笛用力点着拐杖,尽其所能加快步子赶到穆暄玑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真的是你吗?” 穆暄玑笑了起来:“董叔,真的是我。” 董向笛眼底泛着微光,搭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都长这么大了啊……山儿啊,他真是阿九啊?” 戚暮山失笑:“是,真的是。” 穆暄玑比董向笛高出了半个头多,稍一弯腰,便扑在他身上:“董叔,暮山哥不会骗你的。” “哎哟,哎哟……”董向笛咯咯笑着,拍着他的后背,“早知道你要来,我就把厢房收拾一下了。” 戚暮山轻咳:“叔儿,阿九现在是南溟的使臣。” 董向笛:“是使臣也得有地方睡觉啊。” 戚暮山:“我不是这个意思……” 穆暄玑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身,乖巧道:“那今夜我可以留在暮山哥的房内吗?” 第109章 董向笛茅塞顿开,可又面露难色:“你山儿哥房里只有一张床,得打地铺了,但是让你睡地板太委屈,山儿的身子又不能睡地上……” 戚暮山赶紧打断道:“叔!这你就别操心啦,我会安排好的。玄青!快来给你董叔点灯。” 玄青听令忙不迭小跑过来。 穆暄玑同少年对视一眼,随口问:“怎么不见闻非?” “您认识闻非?”玄青微讶,下意识道,“他回殿下那……唔!” 戚暮山迅速捂住玄青的嘴,但还是晚了,他缓缓抬眼,看到穆暄玑收敛笑意的表情。 - “公子,地铺铺好了。” 江宴池叩了叩书房房门,望着坐榻上的两人刹为不解,他就去个马厩停车的功夫,这两人怎么就从拉拉扯扯的变成相顾无言了? 难道是因为他在这? 江宴池心里百般猜测,终在戚暮山的摆手示意下退了出去,顺便关好房门。 门一关,穆暄玑拿起和田玉扇细细端详,半晌才开口:“……这也是瑞王要你调查的?” 戚暮山绞着手指:“不是,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东西出现在那太过可疑。” 穆暄玑又沉吟片刻,说:“我那会儿察觉有人在跟踪,本以为有你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他们还是动手了,想来是福王派来的。” “何以见得?” “使团回昭后,我们又从海勒德口中套出了新的线索,得知你们的福王也参与此事,目的在于搅乱溟国,而你之所以调查兴运镖局是瑞王的指示,那么,他们叔侄俩必然容不下彼此。” 穆暄玑摩挲扇柄的刻字,稍眯起眼:“我刚到万平就听到一些流言,传闻说那瑞王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王爷。但如今看来,所谓的流连风月场所,也只是为了避其锋芒吧?” 他说得一句不差,戚暮山无以指正:“是。” 穆暄玑顿住指尖,问:“为什么?” 戚暮山反问:“你觉得呢?” 穆暄玑心中只有一个猜测,见戚暮山这般反应,便知他心中所想即是答案,不禁抽了口气,愠道:“那你又何必趟这浑水?” 戚暮山微叹:“我若是不查兴运镖局,永远都不会离开昭国。” 这句话噎住了穆暄玑,刚翻涌上来的气血顿时退去。 戚暮山拿走他手里的玉扇,搁在案几上:“此外,我也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穆暄玑:“是什么?” 戚暮山似乎纠结了许久,才缓缓启齿:“你还记得祈天大典那晚,我说过的话吗?我说景王一登基,便迅速平反了戚家旧案,还戚家清白。” 穆暄玑快速回忆一番,而后道:“记得。” 戚暮山垂下眼:“冤案算是平反了,不过结案卷宗上有一处纰漏,那位被前太子收买并潜入侯府藏罪证的小厮,早在戚家事发的前两年,就因得罪了官家被当街打死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嘴角轻轻弯起:”可就是这么个无名之辈,却令陛下严令反对再启卷宗。” 穆暄玑听罢惊疑道:“所以,你是怀疑……” 他没再说下去,戚暮山接着道:“当年景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宫变弑兄,弑的正是瑞王的父亲,也就是前太子,至于那个早逝的小厮,其实是瑞王妃的长兄。不管陛下出于什么目的,瑞王本活不到现在……我也是。所幸陛下想做一名仁主,只是那点仁义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戚暮山凝视着穆暄玑衣摆上的金色暗纹,伸手抚摸:“这还只是表面看到的,万平底下的水更深,所以我瞒你,是怕你被卷进来。” 穆暄玑低眼,握住戚暮山的手指,止住他接下去的动作:“你怕我卷入其中,那难道我就不怕了么?你忘了在南溟的时候,在拉赫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 “暮山,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穆暄玑捧起戚暮山的脸,直视着他略显局促的双眸,“现在,你还怕么?” 戚暮山被他带着稍微倾身,一时无言,看那纤长睫羽下扑闪着的天青石,中间一点墨色,像冬林清泉,像万平初雪时落在手心的第一片雪。 过了须臾,戚暮山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周身都坠入檀木香的裹挟里,逐渐垂落视线,缓缓阖上眼。 - 卧房。 戚暮山侧卧在床,枕着手臂,同地上保持着同样姿势但不同方向的穆暄玑彼此对视着。 上回两人这么床榻地铺地共眠已然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但戚暮山却觉得这一切仍恍若昨日。 床头油灯照出微弱烛火,晕染在穆暄玑脸上,氤氲起一片薄雾。 “不回驿馆没事吗?”戚暮山心不在焉地问。 穆暄玑兀自绕着披散的卷发,说:“你在南溟不待驿馆没事的话,我们也没事。” 戚暮山一字一顿道:“你们?” “阿妮苏今晚在西市逛灯会,本来还想带你去见她的。”穆暄玑沉吟一声,“我们原想着今天早朝上见你,结果听闻你这几日都告假了。” 戚暮山把被褥往上扯了扯:“冬天了,玄霜蛊近来又躁动了。” “姨母给的药草还剩多少?” “还够一个多月的疗程吧。” 穆暄玑扬起一边眉毛:“不应该啊,你减药量了?” 戚暮山心虚道:“前阵子我与福王、大理寺少卿一起去林州调查兴运镖局的后续,结果连带着林州知府一道查处,而且那段时日林州的百姓还被粮商欺压,许多事要处理。” 穆暄玑明白他这是忙得顾不上自己身体了,遂问:“后续如何?” 戚暮山道:“前林州知府孟道成与陈术官商勾结,又串通林州其他几个商贾家走私销赃,按照昭国律法贬黜流放,那些商人也依律赔款入狱。” 穆暄玑道:“墨石呢?” 戚暮山摇头道:“除了一名已故的织女曾在江南织造坊做工外,并未查到其他线索。” “那怎么办?” “只能等机会再去趟林州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若是在南溟,黑骑可以来去自如,但眼下在昭国,未经昭帝准许,京官不得随意离京,更别说是使臣。 半晌,戚暮山翻身躺卧:“算了,先睡吧。” 穆暄玑自觉爬起来去吹灯,房内霎时陷入昏暗,唯有纸窗外投落一潭月光。 戚暮山听见布料摩挲声,而后便静得落针可闻,但他知道穆暄玑没有睡,他也没有。 “明天上朝吗?”穆暄玑忽然小声问。 “告假了。” “哦,那我带阿妮苏来侯府玩吧。” “行啊。” 然后又不说话了。 戚暮山侧过头,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他试探性地问:“地上冷么?” “不冷。” “睡得惯么?” “睡得惯。” “要上来吗?” “……” 戚暮山问完意识到这话不对,脸颊被被褥捂得正热,随后便翻了个身,面壁噤声。 接着他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于是仍面朝墙壁,往里挪了些身子,给穆暄玑让出位置。 穆暄玑直接躺了下来,伸手圈住瘦窄的腰,隔着层被褥紧贴戚暮山的后背, 温热的鼻息吐在后颈上,挠得戚暮山有些发痒。他发现穆暄玑压着被子,试着扯动,但没扯动,问:“怎么不进来?” 穆暄玑支支吾吾起来。 戚暮山又一使劲,终于将穆暄玑身下的被子给拽出来,翻回身,给他盖上:“屋里暖和睡觉也得盖被子。” 穆暄玑含混不清地应声,一钻进被窝却立刻背过身去,戚暮山正疑惑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奇怪,便凑过去从背后抱他,手刚搭在腰上,就被穆暄玑捉住,顿时反应过来。 戚暮山自己久病不怎么往那方面想,但忘了对方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更不用说分别了数月,此刻又挤在一张床上了。 穆暄玑窘迫地挪开戚暮山的手,低哑道:“睡觉。” 不过,戚暮山虽然病久了人也变得有些寡淡,但还不至于毫无那方面的念头,闻言不依不饶地缠住穆暄玑的侧腰,意味明确道:“你这样子,怎么睡得着?” 穆暄玑到底才二十出头,即使平日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可真到上阵的时候,完全经不住撩拨。 他太想戚暮山了,御街上擦肩而过时,他就恨不得去把人抓住。 偏生这个心心念念的家伙还在他耳边轻语呢喃:“阿古拉……” 屋外雪声复又落下,与梅香交织、纠缠。 第82章 雪后初晴, 迎来斑驳晨光。 乌檐覆雪,家仆们在檐下扫雪,扬起阵阵花白柳絮。 戚暮山难得赖了会儿床, 悄然翻身看向昨晚的“罪魁祸首”, 正呼吸均匀地睡着, 这人闭眼时睫毛显得更长了,像黑色的蝶翅, 歇息在清俊的面颊上。 第110章 分明是习武之人, 穆暄玑却没有武人的粗豪气。 戚暮山伸手触及散在枕头上的卷曲发丝,捻起一缕,夹在指间轻轻摩挲着,而后挑起两缕自己的头发,学着穆暄玑的手法打起辫子。 编到末了,他才觉出不对, 抬起眼,发现穆暄玑不知何时醒来,一双蓝眸含着淡淡笑意, 捧过他的手,侧头啄着手背上凸起的指骨。 穆暄玑把垂落在戚暮山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 忽而没头没尾道:“你太瘦了。” 戚暮山被玄霜蛊摧折了身体, 刚到南溟时就瘦, 后来又跟着黑骑四处奔忙,待到海勒德案结束,好不容易在穆暄玑的照料下身上多了几两肉, 现在一回万平又比那会儿还瘦了。 穆暄玑的手从耳垂滑过脖颈,最后落在戚暮山的肩头,隔着寝衣甚至能摸着骨头。 他又道:“你这样怎么能辅佐瑞王?” 戚暮山却说:“瑞王既有此意向, 自然不乏贤才志士。更何况眼下也不需要瑞王出面,只稍等福王扯掉他那伪善的皮囊,朝中局势便会瞬息万变。” 太子尚且年幼,福王倘与瑞王相争,必争摄政之位。 福王因掌管国库深得昭帝信赖,在朝中势头显露,可瑞王至今偃旗息鼓,若非他太沉得住气,便是身边势力尚不成气候。 不过墨如谭虽苦心经营良久,但也正因拖得时间越长,越容易露出破绽。 穆暄玑心下了然,又捏了捏戚暮山的耳垂,原先穿过耳眼的地方已然闭合:“我送你的耳珰呢?” 戚暮山低低道:“收起来了,被人说学姑娘家的,不成体统。” “学姑娘家的怎么了?”穆暄玑一下子支起身子,轻抚过戚暮山温凉的面颊,“下次谁敢这么说,我就帮你把他的舌头拔了。” 戚暮山看他眼神认真,失笑道:“好意心领了,但你还是先帮我查清昨晚那伙人吧。” 良宵苦短,穆暄玑纵然万般不舍,仍在戚暮山的催促下尽早返回驿馆。 昨晚的刺客听命于孙延,至于孙延其人,戚暮山没听说过,侯府上下也没一个认识,还得等黑骑先查清楚。 “哎呀,这孩子……”董向笛目送马车远去,“好歹吃完午膳再走。” 戚暮山望着马车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稍稍敛起笑容,转头对花念耳语:“你跟着点,昨晚那帮人估计还在。” 花念略一点头:“要清理干净吗?” 戚暮山:“随你。” 花念闻言微愣,随后开心地跑开了。 昨夜归途时,戚暮山便察觉仍有人跟踪,但先前的那伙刺客被黑骑带走,想来是又派了新人来,消息倒是灵通,动作也快。 他于是暗中指示花念探查,不过花念最后没在附近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大概是看他们准备回府遂罢休了。 戚暮山转身进内院,忽见江宴池拿着封信走来,问:“公子,这信儿,还要不要送了?” 董向笛一拍大腿,说:“对啊,驿铺这会儿已经开门了,可以去寄信了。” 江宴池听罢,冲戚暮山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作势要走,立刻被戚暮山一把拽住:“不,不送了。” 董向笛疑惑:“怎么又不送了?” 把自己关书房关了三天才写好的信,怎么又不送了? 戚暮山轻咳:“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总之……宴池你先去把信放好,顺便帮我把书柜的玉扇拿上,一会儿备马出门。” 江宴池:“去哪?” “花鼓巷。” - 花鼓巷乃万平最热闹的风月场,才子佳人广聚,其中也不乏官员出没。 只是那些已成家的官员为了掩人耳目,大多像戚暮山此刻这般乔装打扮一番,若是撞见同僚,也好装作陌路。 花念被外派保护穆暄玑,戚暮山便带了江宴池与玄青,三个人甫踏入花鼓巷,姑娘们就簇拥包围过来。 玄青虽有听闻花鼓巷的名声,但终归是初次到访,在一声声娇俏的“公子”下,手足无措地躲在戚暮山身后,脸涨得通红。 “哟,这位小公子这么害羞啊?” “害羞还来这里作甚?到姐姐怀里来。” 姑娘们被玄青这副如避蛇蝎的模样逗乐,纷纷笑作一团,像花枝抖落。 戚暮山怕再放任下去玄青的脸都要熟透了,于是对她们笑道:“姐姐们别逗他了,我们今儿是来找三爷的,不喝花酒。” “三爷啊。”一个姑娘声音慵懒道,“三爷眼下忙着呢,不如公子先喝一杯,再等人?” 戚暮山方欲开口,另一个姑娘抢着说:“啊,公子要找三爷是吧?三爷正在青青姑娘的画舫上呢。” “多谢姑娘告知。” 戚暮山和江宴池带着玄青轻车熟路地离去,留下先前的那姑娘有些不满道:“干嘛告诉他啦?” “你懂什么?”另一个姑娘乜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也就我们会喊‘三爷’了,能认识三爷的,那都是自己人。” - 冬天的万平落雪,但平河水上从不结冰。 青云舫内的陈设雅致而不奢华,四壁垂挂名家字画,又摆彩釉瓷瓶,瓶中插了枝梅花,散发淡淡幽香。 船舱中央,一女子抚着琴,一公子举起杯。 一曲弹罢,那公子笑问:“这是新学的曲儿?” 女子缓缓抬眼,莞尔浅笑:“既是你作的,我就学了。” 公子注视着她,勾唇一笑,随即浅酌一口杯中酒。 忽听舱外传来脚步声,女子循声望去,见是戚暮山三人进来,身后的少年在看到公子时脸上分外惊讶。 那公子对戚暮山微笑致意,目光扫到少年脸上时,不禁微讶:“玄青?” 玄青惊呼:“王,王妃?!您……您……” 戚暮山按住玄青的肩膀,朝两人作揖道:“见过殿下和青青姑娘。” “侯爷免礼了,快请坐。”那“公子”绕过酒烫子取来茶壶,为戚暮山斟上一盏热茶。 江宴池习以为常地拉着玄青退避一旁,但玄青忍不住又多打量了眼那“公子”,终于确定以及肯定这就是瑞王过门的正妻,瑞王妃苏浅语。 苏浅语换上男装,又束冠描眉,乍一看倒与墨卿九分相似。 戚暮山接过热茶,轻声道谢。 苏浅语看着他轻抿茶水,不禁稍眯起眼,说:“侯爷今天来迟了啊。” “抱歉,今早府中有事耽搁了片刻。” “哦,是谁耽搁了侯爷呢?” 苏浅语眸光意味深长,仿佛看破但不说破,笑意更深。 戚暮山假装无视王妃暧昧的眼神,从袖中取出玉扇,搁在桌上:“是它。” 苏浅语迅速正色,拿起玉扇展开端详:“一把扇子?” “昨夜御街灯会,有家投壶摊把这样华贵的名器用作头奖,未免暴殄天物了,而且摊主还在箭上动了手脚,摆明了是不想让人赢走。后来我侥幸得到扇子,果不其然遭人埋伏,全是一个叫孙延的人派的刺客。” 戚暮山看苏浅语留意到扇柄的刻字,继续道:“此外,这把扇子恐是盗窃之物,经转手才流通到市面,玉扇的原主许是姓梁的人家,不知殿下有无头绪?” 万平有许多梁家,但能持有和田玉扇的人应不是寻常人家。 苏浅语眉头轻蹙,抬眼看向一旁的罗青青:“青儿,你可认得这字迹?” 罗青青双手接过玉扇,细看片刻,终是摇了摇头,将玉扇还给戚暮山:“不认得,不过奴家可以仿下字迹,再交给楼里的姑娘们辨认。” 戚暮山微微颔首:“那就有劳青青姑娘了。” 罗青青垂下眼,稍一福身。 “你刚才说那伙人都听命于孙延?”苏浅语向戚暮山再次确认一遍,“孙延……这名字有些耳熟。” 戚暮山问:“殿下认识?” “不认识。”苏浅语摇头道,“不过阿卿前阵子帮程少卿查他姊妹的案子时,好像有这号人。” 孟道成案了结后,他们又去翻了林州过往卷宗,可那时奉命审理程净秋之死的衙役只潦草结案,加之多年过去,人证物证早已销毁。 戚暮山知道程子尧不指望能翻案,只希望有个公道,于是把人引荐给了墨卿,让瑞王的人手暗地里调查。 然而眼下的情况似乎有了转机。 “他是什么人?”戚暮山问。 苏浅语道:“原是萧武家的一个伙夫,也是当年目击到有贼人闯入程姑娘房中的人证之一。此案了结后两年,他就来万平投奔舅家,现在在西市的铁匠铺里打杂。你若是想盘问孙延,我现在就去遣人。” 昭帝对使团的出行没有太大限制,戚暮山算着这会儿黑骑应当都完事了,于是婉拒道:“不必,我的人应该回来了。” 苏浅语没见着素来贴身护卫的花念,还以为戚暮山是派了她前去探查,不禁道:“哦,还是小花的动作快啊。” 戚暮山没解释,又抿了口热茶:“对了,我近来告假居家,还不曾过问朝政,朝中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第111章 苏浅语冷笑道:“林州陈氏一倒台,陈术那堂兄也遭受牵连,背靠陈门镖局的那些人近来被刹了锐气,正是我们的人表现的时候……但皇后毕竟向着娘家人,有她跟陛下出面,陈门镖局此次顶多受点皮肉伤。” 戚暮山略作思忖:“此次即使没有皇后出面,陛下也不会轻易动陈门镖局。” “怎么说?” “陈门镖局不同于易门镖局,易家人只管走镖护送不管置办兴产,而陈家人主营商,虽然在林州的商行受到重创,但在其他州县还有不少资产。两家人侧重不同,陛下没法独倚重其一。” “福王正是看中这点,才拉拢与之相关的大臣,而他先前又因打理国库深受陛下青睐,如此一来,陈门镖局既有陈皇后庇护,又得福王相助,陛下不会因为陈家底下的人闹了事就断了这条商路。” 苏浅语不置可否道:“话虽如此,可若想废除福党,必然要动摇陈门镖局根基,林州陈氏闹成那样都没能打击到陈岱,难不成还要将陈家的其他资产也统统端了?” “只怕我们查处的速度还追不上他置业的速度。”戚暮山顿了顿,眸光微动,“除非,我们能直接来个釜底抽薪。” 苏浅语压低声音:“你是说……” 戚暮山垂眸凝视杯中倒影,一字一顿道:“让他们群龙无首。” 第83章 福王府。 孩童们不知疲倦地在庭院内嬉笑。 墨如谭收回视线, 望向身后的女子,女子绾着云髻,鬓边垂落一缕卷曲的青丝, 蓝眸瑰丽, 珠钗较之都显逊色。 “殿下, 徐大人方才来报,已经处理干净了。”古丽福身道。 墨如谭盯着她一步步靠近, 说:“只可惜, 还是晚了一步,叫你们少主抢先了。” 古丽停步跟前:“少主手下的黑骑多是从禁军之中选拔调遣,相较锦衣卫确实更棘手些。” “再棘手也定有薄弱之处。”墨如谭说着,将手搁在腿旁。 古丽会意,在他身侧坐下,随后被他揽住腰肢, 便趴伏肩头道:“少主最在意他的妹妹,殿下不妨从公主那边找寻突破。” “正有此意。”墨如谭冷笑一声,“你家大人在南溟的计谋失策, 被靖安侯搅了局,不过本王倒挺想借此再拖靖安侯下一次水的。” “靖安侯……”古丽呢喃道, “他被弹劾收回兵权, 又在陛下的寿宴上中了玄霜蛊, 已是油尽灯枯,殿下何需担忧一具病躯?” 墨如谭道:“他是瑞王的谋士,瑞王离不开他, 至于陛下……呵,我是越来越搞不懂我这位皇兄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知陛下对他还有几分情谊。” 古丽思忖片刻,问:“殿下既然确定了靖安侯在辅佐瑞王,何不再借御史台彻底瓦解陛下对他俩的信任?” 墨如谭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笑道:“信任?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早就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只有你还能为他带去好处,他才会留你用你,待到榨干净最后一滴血,再一脚踢开。” 他忽然捏住古丽的下颚,迫使她弓着背仰起头,眼底泛着森然笑意:“你也是,古丽。你是福王府的侧妃,做好你分内之事,下回若再有多余的动作,我可就不留情面了。明白了么?” 古丽从墨如谭眼中看见自己微颤的脸庞,尽管已过去十数载,常年养在福王府的深闺里,竟没让她的脸沾染丝毫风霜。 她轻叹,终是缓缓闭上眼,颊侧滑落一滴泪珠。 “妾身……明白。” - 青云舫在平河上漂荡了许久才靠岸。 罗青青向二人道完别,便捏着仿好的字迹离去。 苏浅语此刻顶着瑞王的行头,大摇大摆地穿过乱花丛,不忘回头跟想和她装不熟的戚暮山喊道:“怎么样,侯爷?见过青青姑娘此等绝色,做鬼也风流吧?” 花鼓巷内无论姑娘还是客人都闻声望过来,戚暮山徒劳地挡住半边脸,虽然知道苏浅语此举有意撇清他与瑞王的关系,但这样未免会适得其反了。 苏浅语见他不理会,识相地被几个姑娘们勾去。 玄青紧跟着戚暮山,小声道:“公子,殿下知道这事吗?” 他说的“殿下”,是瑞王。 戚暮山又望了眼苏浅语,看她游刃有余地跟着姑娘们进了房,说:“大人的事,别管。” 玄青乖乖“哦”了一声。 江宴池忍俊不禁,随后开口:“公子,现在回府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戚暮山道:“回去吧。” 江宴池点头应是,忽地耳朵一动,顿时蹙眉。 戚暮山注意到他脸色有异:“怎么了?” 江宴池张望道:“感觉……有人在跟着。” 戚暮山四下打量一圈,没看到可疑的人,便语气淡然道:“估计又是福王的人吧,他要跟就让他跟着。” 话是这么说,可江宴池还是不放心,一路警觉地离开花鼓巷,无事发生。 - 马车抵达靖安侯府时,已是黄昏。 落日镕金,将长长人影拖得望不着边。 侯府门前除了府邸侍卫,还有几个南溟禁军把守。 他们见到戚暮山,立刻用昭语行礼道:“见过戚侯爷!” 戚暮山朝他们微笑颔首,甫跨过门槛,便有家仆来报:“侯爷!穆公子与穆姑娘到访,已等候您多时了。” “好,我这就过去。” 戚暮山吩咐完玄青去厨房帮蓉婶打下手,才赶到书房,书房前也有人守卫,不过是黑骑。 “戚公子!” 牧仁招着手,咧嘴笑道,身旁的黑骑也一同问好。 看到都是熟面孔,戚暮山莫名有些感慨,昨天夜里来去匆忙,还来不及好好和黑骑重聚。 “见公子。” “公子好像瘦了好多。” “公子快进去吧,公主和少主等着呢。” 家仆叩了叩书房门,房门从里面被打开,来人是董向笛,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哎哟,你可算回来了,阿九和阿芸都等好久了。” 在他身后,穆暄玑和阿妮苏正对坐窗前,闻声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阿妮苏望见戚暮山的刹那,不禁愣住,下一刻,她站起身,带着身上珠玉银器琳琅脆响,扑在他身上。 “暮山哥。”她喊道。 一别数月,阿妮苏身体抽条长开了许多,将尽快冒过戚暮山肩膀一个脑袋了,稍微仰头便能抵住戚暮山的肩膀。 戚暮山被她抱得有些局促,瞥了眼一旁微笑的穆暄玑,缓缓抬手回抱住阿妮苏:“好久不见,阿芸。” 阿妮苏顾及昭国民风比较保守,很快松开手,盯着戚暮山的脸看:“暮山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戚暮山温和笑着:“好多了。” “暮山。”穆暄玑忽然出声,打断张口欲言的阿妮苏,“新的药草叫人搬去府库了,以后就用新的,原来的那些随你处理了。” 阿妮苏疑惑:“原来的?暮山哥你之前的没有用完吗?” 戚暮山欲言又止道:“这个嘛……” 昨晚刚糊弄完穆暄玑,不想他又带着阿妮苏来讨说法了。 穆天璇当初是按疗程给的药,也算好了药草何时会用尽,只是没算到戚暮山会不按时使用。 不过穆暄玑也理解其中缘故,看戚暮山一脸心虚,笑了笑,继而转移话题道:“对了,那把和田玉扇有眉目了。” 说着,便拉过戚暮山到身旁坐下,正色道:“黑骑找到了孙延,得知那把玉扇原是他东家府中的宝物,前不久遭贼人盗窃流落民间。他东家寻扇心切,这才与我们起了冲突。” “他东家是谁?” “姓吴,单名邈。” 戚暮山意外道:“吴邈?” “他有契书为证,确实叫吴邈。”穆暄玑略蹙眉,“我本想再问他那扇柄上为何是‘梁’字,然而今天过去却发现他死了,经仵作查验大概死于子时,那会儿黑骑已经离开了。” 戚暮山深思道:“在这个节骨眼遇害,倒像是为了灭口……这把玉扇,或许是关键。” 阿妮苏道:“暮山哥,那把玉扇可以给我看看吗?” 戚暮山从袖中取出和田玉扇,递给阿妮苏。 穆暄玑看着阿妮苏来回翻看检查玉扇,接着道:“如果这是关键,他们势必会再来抢扇。” 戚暮山不置可否,转而问,“孙延死在何处?” “自家居宅。” “可有人报官?谁人?何时?” “我过去时,尸体尚未被发现。”穆暄玑回忆说,“白日不便私闯民宅,所以我让周信装作吴家的伙计找邻里敲门,邻里见里头半天没回应,这才从窗外闯入,发现他的尸体并报了官。” 黑骑到底是使团,不能大张旗鼓地行动。 戚暮山沉吟一声:“倘若要灭口,就应连同孙延的尸首都处理掉,但那人没有这么做,更像是正等着我们上门调查。” 第112章 “等我们上钩,就方便他们抢回去,所以……”穆暄玑看向阿妮苏手中玉扇,随后上移视线道,“这扇子现在不能留在我们这。” 阿妮苏抬眼,瞬间明白兄长的意思,便说道:“我来保管。” 让阿妮苏保管玉扇两全其美,一来那伙人虽知道戚暮山和穆暄玑在调查此事,但不确定究竟是谁在看管,况且无论试探哪一个都会被另一个知晓。 二来阿妮苏贵为南溟王储,外出有禁军和黑骑护卫,驿馆又有皇宫御林军严加看护,密不透风。 然而戚暮山却说:“不可,不能把公主卷进来。” 万平之内总有禁军不得随意踏入之地,除去城门关隘以及明令查封的府邸,还有诸如后宫禁苑等等。 孙延的死尚且存疑,不过能肯定的是,其背后必牵涉官家。 阿妮苏虽有习武,但只是在演武场上习练,还没经历过真刀真剑的血肉横飞,倘若被做局孤身入陷,后果不堪设想。 穆暄玑一番权衡,遂朝阿妮苏摊开手说:“你暮山哥说得对,我们再想办法。” 阿妮苏只好乖乖将玉扇还给穆暄玑,撇了撇嘴,心道老哥刚才可不是这个态度! 戚暮山打量着玉扇,忽而说:“其实也未必要藏着掖着,他们既然想要扇子,那我们倒不如直接拿出来,引他们现身。” 穆暄玑:“怎么做?” 戚暮山:“过几日,正好是花鼓巷的花魁宴,我派人先放出消息要将此玉扇赠予罗青青,引诱他们赴宴,届时人多眼杂,他们跑不得。” 穆暄玑扬起一边眉毛:“花鼓巷?” 戚暮山回想在瓦隆似乎没见过这种场所,连百戏楼都是正经地方,于是解释道:“那是万平的歌楼,我刚说的罗青青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姑娘,深受名门贵胄青睐,她的花魁宴,应会有许多宾客到场。” 穆暄玑没有吭声,在桌上转着玉扇。 戚暮山又轻咳道:“另外,她还是瑞王的线人,换句话说,整个花鼓巷都是瑞王的眼线。那里鱼龙混杂,喝醉了酒,稀里糊涂的,稍加引导,什么杂事秘辛就都抖出来了。” 穆暄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桌下膝盖忽然抵在戚暮山腿上。 随后阿妮苏略显忧虑地问:“可他们真的敢公然和靖安侯抢东西吗?” “东西还在我手头,他们定然不敢。”戚暮山被玉扇与木桌的刮擦声吵得有些刺耳,伸手攥住穆暄玑的手腕,止住他继续转扇,眸光轻动,“他们要等时机,我们,也得等。” 穆暄玑指尖停留在扇柄与扇面的交合处,金箔镶嵌缠绕,在斜阳余晖下荡开耀异金光。他说:“届时我和你一起去。” 戚暮山:“你这模样太惹眼了,而且若被人知道你去了那种地方,会说三道四的。” 穆暄玑:“他们爱说就说,我不在乎。” “可我……”戚暮山嘴唇半张,又霎时止住话语,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下,改口道,“花念。” 一道身影从屋檐轻盈落下,跨过窗槛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戚暮山:“你带公主去廊下煮点姜茶,暖暖身子,再给黑骑、禁军送些。” 花念:“是。” 阿妮苏奇道:“咦,可我不冷啊?” 花念深远道:“公主,请吧。” 阿妮苏看了眼戚暮山,又看向自家兄长,最后不知想到什么,豁然开朗般点了点头,与花念出了房门。 房门甫一阖上,戚暮山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穆暄玑的膝盖,低声道:“别蹭了,还没蹭够吗?” 穆暄玑直言不讳:“不够。” 戚暮山想起先前在王宫宴厅的桌底下发生的事,注视着穆暄玑得逞的笑眼,不由扬起嘴角,伸手探向他腰间系带,但不作声。 相视须臾,穆暄玑忍不住倾身凑近:“嗯?怎么不说话……呃!” 他话音未落,倏地弓起背倒在戚暮山身上。 戚暮山松开掐住穆暄玑腰侧的手,立刻接住他,顺势向后仰去靠住椅背,毫不留情揭穿道:“喂,我还没使劲呢。” 终能本性毕露的穆暄玑趁机埋进他衣襟里,仰起脸,直直盯着戚暮山,眨眨眼睛道:“真的不要我跟过去吗?” 戚暮山失笑,抚了抚穆暄玑在他身上蹭乱的头发:“你是使臣,护你周全是我分内之事。” 这话穆暄玑曾对他说过,现在换到从戚暮山口中说出,倒多了些别的意味。 戚暮山接着道:“而且很多人以为我与瑞王寻欢作乐,届时只要我与瑞王共同赴宴,才不会惹人生疑。” “这么说,你是那里的常客了?” “常客谈不上,瑞王为了避嫌经常邀我在那碰面,久而久之民间就传出一些流言了。” 穆暄玑偏过脸,靠着戚暮山的颈窝,幽幽道:“哦,我还以为因为瑞王,你才不回我的信呢。” 戚暮山正嗅着他发顶的雪水味,猝不及防被翻了这笔旧账,好不容易升起的些许旖旎氛围一下子褪了个干干净净,这回戚暮山更加心虚了:“我……出发去林州前,不还是回过信?” “就一封。” “……哎呀,你寄的信都往万平送,我那会儿远在林州,想回也回不了呀。” “那你非要等我寄信了才肯写信给我吗?” 穆暄玑记着这事从瓦隆记到了万平,决心不能总惯着戚暮山,药浴的事就既往不咎了,反正姨母又重新改良了药方。然而这件事上,但凡戚暮山再狡辩一句,他就即刻带着阿妮苏打道回驿馆。 穆少主相信自己能做到铁石心肠,下一刻,却听戚暮山短暂犹疑后,缓缓说道:“……千言万语,写不清楚。” ……失算了。 “你写的每封信我都仔细读过,王宫的葡萄园结果了、糕点铺家的女儿入宫做御厨了、阿妮苏趁你午睡悄悄给你打辫子,但其实你当时醒着……” 戚暮山认真说着,穆暄玑认真听着。末了,他牵起穆暄玑的手,摩挲着虎口新添的疤痕:“除了兴运镖局的事外,你只报喜,不报忧。” 穆暄玑靥足地闻着衣襟上的清淡药香,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我写好信了,只是还没寄出去,你便来了。”戚暮山回头指道,“就放在这书架上,和你的信在一块。” 穆暄玑便从戚暮山身上爬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封信,却不起身,反倒趴了回去,伸手钻进厚实的外衣,搂住戚暮山瘦削的腰身。 戚暮山轻笑:“不生气啦?” “我还没检查你写了什么呢。” “那我去拿给你看?” “不行,我要带回去检查。”穆暄玑顿了顿,又加重手中力道,“不过看在你诚意十足的份上,允许你再抱会儿。” 到底是谁想抱谁啊?戚暮山失笑,搂紧了穆暄玑。 两颗心脏隔着胸膛来回激荡,分不清是谁的震颤更剧烈,将寒冬冷意都揉进了温暖的气息中。 第84章 雪落万平, 如粉、如沙,旋风忽来,悄然无声地素裹瓦砾。 星眠月影, 平河之上游弋着十数艘花船, 若莲灯般轻轻荡漾, 与粼粼波光交相辉映。 人们挤在河岸边遥望,众船围绕的中心, 是座湖心台。忽听一声碎玉响, 琴师奏乐,舞女翩然,衣袖翻飞若水纹,霓裳飘逸如游龙。 手边的油灯似要燃尽,戚暮山拿着公文端详,对窗外歌舞升平的盛景置若罔闻。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 取走了油灯,又换上新的,照得比方才更亮了些。 戚暮山头也不抬, 只用余光瞥着那人。 “离青青上台还有一会儿,你就这么消磨时间?”墨卿道。 戚暮山淡然道:“我赋闲久了, 等着哪天能被复用呢。” 墨卿按住公文一角, 压在桌上, 使得戚暮山抬眼望过来:“本王可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买下了离舞台最近、最大的花船,你倒好, 暴殄天物。” 戚暮山与他相视一笑,客套地拱手行礼道:“那微臣谢过殿下了。” “得了得了,看你的吧。”墨卿松手, 颇有恨烂泥扶不上墙状。 须臾,乐音逐渐清越,台上又换了新的舞女。 墨卿收回视线,眼底染着寂然月光,说道:“你想查的那个人,叫梁方非。” 戚暮山听船舱外没了动静,这才放下公文,以袖掩嘴微微咳着。 墨卿见状准备去关他身旁的窗棂,却被戚暮山止住:“殿下,继续说吧。” 墨卿皱了皱眉,依言坐了回去:“……但是他已经没了。” 戚暮山早有预料:“什么时候?” 墨卿接着道:“上个月的事,他在自家宅中突发心疾而故,走得很突然。其妻儿为其守丧期间,遭窃贼入室偷盗,宅中几样珍宝被盗走,你手头那把玉扇,正是其一。” 听他这么说,戚暮山有点印象从林州回来后,在江宴池翻阅账本时,曾听董向笛提过有笔接济梁家遗孀的支出。 第113章 邻里却对此众说纷纭,先是可怜梁家遗孀时运不济,再是猜疑梁家私藏连城宝器,更有说是梁氏貌美才引得贼人起了歹心,传到最后甚至出现梁氏与贼人通奸被发现、不得已谋杀亲夫再引奸夫入室偷盗家财的流言。 自那之后梁家宅门便终日紧锁,偶有仆人从后门出入采买。 “原来是那家……”戚暮山扶着下巴,沉吟道,“他是什么人?” “梁方非原是会宁籍人士,六年前到林州做生意,攒下不少积蓄,过了五年就带着一家老小搬迁到了万平。他在会宁时,是永昌县黑硝矿矿场的老板,后来那矿场的矿工因克扣工钱闹事,他拿不出钱,最后还是陈术出钱帮忙摆平,不过也因此使陈术收购了整个矿场,成为真正的东家,而梁方非则成了名义上的老板。” 戚暮山听罢蹙眉,如果梁方非只是个普通商人,那此事其实无需再追查下去,但巧就巧在他竟是个矿商,还是黑硝矿,又和陈术沾上关系。 戚暮山有预感,一切祸源都与那把和田玉扇脱不了干系。 但是那扇子究竟有什么秘密? 墨卿接着道:“永昌县黑硝矿易主后,梁方非感念陈家的恩情,于是接手了江南织造坊。他当坊主的第二年,就发生了程净秋案,程净秋死后,他身为坊主送了程家一些钱以示哀悼。我本来疑心那些织女的死与坊主有关,但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可妄断,不过眼下你发现了梁方非,我就又顺着梁方非追查到了当年的几个证人。” 程净秋之死仍有疑云,所幸林州的那几家豪绅如今不成气候,当年被他们打点收买的县令衙役想着戴罪立功,很快就倒戈向瑞王,交代出一些风声。 然而他们之中死的死、还乡的还乡,幸存下来的人,并没多少有用的线索。 片刻,戚暮山打断道:“还有一人,不知殿下查到多少,那个叫孙延的,前几日惨死家中的铁匠铺小工。” 墨卿:“我能查到的,都已托浅语告诉你了。” 戚暮山:“王妃告诉过我,他原是萧家的伙夫,还是程净秋案的目击证人之一,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后来我的人查到孙延的东家是吴邈,这问题就大了。” “吴邈?”墨卿不禁稍眯起眼,“是吴侍郎家的那个吴邈?” “是他。” 吴邈只是太仆寺的一个普通录事,但他的叔父吴鸿永却是当朝的户部侍郎。 墨卿闻言思忖道:“这就奇怪了,照你这么说,是吴录事命孙延去追查梁方非的遗物?” “应是如此。” “可,没有道理啊……梁方非的人脉里,与吴录事素未谋面,吴录事何故揪着他那点遗物不放?” 乐声骤停,东船西舫霎时寂静。 戚暮山托着下巴,侧头往河心望去,幽幽道:“他俩若是素昧平生,那孟道成和吴鸿永呢?” 墨卿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遥见水榭楼台中,舞女们撩开薄纱帷幔,罗青青款步走出。 一袭朱红霞衣,长带披帛,层叠衣袂。 戚暮山状似出神地望着罗青青,心却不在她身上,说:“各地上缴的赋税,先经手户部,再进到国库。户部在稽核各地收支时,不可能漏掉林州这块空缺,或是有人收受贿赂监守自盗,愿意帮孟道成欺上瞒下。” 他顿了顿:“亦或是,其实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人揭发,也就当是默许了。” 墨卿凝眉沉思,半晌才开口:“……是皇叔?” 戚暮山不置可否道:“殿下还记得三年前么?东南内乱,陛下刚登基没多久便有海寇侵扰,月挝军队又突袭西北,再者昭国境内流民渐增,国库很快就吃不消那般用度。就是在那时,福王上疏施行改稻为桑,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国库,自此深受陛下器重,在朝中逐渐得势。” 墨卿没有应声,目光落在罗青青身上,随着那些翩然的水袖翻飞。 “但是仅靠那些桑田养活千家万户,还远远不够,更不用说人都有私念。”戚暮山垂下眼,拿起一封公文,公文中呈报着三个月前万林运河的堤坝渗漏,致使附近大片农田被淹没,“在举国谋利的风气下,越是身居高位,私念便越是无穷无尽,一旦落入这张由权力与金银构织的网中,只能越陷越深。” 船舱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船外叫好声阵阵,却仿佛从远处飘来,叫人听不分明。 台上笙歌曼舞,台下红绡密如雨。 看似良辰美景的不夜天,又是用多少人的血与泪堆砌而成? 戚暮山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拢住狐裘起身:“殿下,该我们上场了。” - 罗青青一曲舞毕,惊艳两岸贵游世胄,不少世家公子渡轻舟上台献礼。 “青青姑娘一舞倾城,在下愿以此聊表寸心。” “一点薄礼,还望青青姑娘笑纳。” 须臾,侍从开道,两道身影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罗青青别过恩客,福身行礼道:“青青见过瑞王殿下、戚侯爷。” 退让到一旁的世家公子们低声议论:“那就是侯爷近来偶得的珍宝?” “嚯,真是气派。” “这罗青青竟能得殿下与侯爷如此垂青,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什么?殿下与侯爷原来不是那种关系,而是这种关系啊?” “啧啧,还是官家玩得花。” …… 墨卿摇着折扇,嘴角扬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青青姑娘舞姿飘逸,与容色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应了那句美人如玉。正好,戚侯爷今夜将为姑娘献上和田玉扇一柄,双玉成辉,不将粉黛污天真。” 戚暮山捧着玉扇递给罗青青,笑道:“青青姑娘,玉扇配佳人,望收下。” 罗青青握住扇身,却没立刻接过,抬眸与戚暮山对视一眼,而后低眉浅笑,落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含羞带怯。 “那么青青谢过侯爷了。” 她稍一用力,戚暮山这才松开手。 周遭人声依旧。 罗青青端详道:“这玉扇晶莹剔透,摸起来也是光泽,倒是枚难得的美玉。” 墨卿笑道:“青青姑娘见多识广,如此美玉,不如回船上再好好赏玩。” 罗青青莞尔颔首,转眼看向戚暮山:“此地风寒,侯爷身体羸弱,也随殿下一同到奴家的青云舫来吧。” - 青云舫。 船内暖意烘人,掸去戚暮山身上阵阵寒气。 罗青青将玉扇搁置桌上,正色道:“侯爷这是失算了么?” 墨卿也道:“我就说,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怎敢出手?” 戚暮山却摇头:“时机未到,他们自然不动手。” 墨卿拿过玉扇翻看,试图从中看出点玄妙来:“就是这么个玩意,能牵动着吴鸿永和孟道成,甚至痛下杀手?” 戚暮山道:“是与否,只能等抓到人再说了。” 墨卿终是没能发现什么端倪,怏怏放了回去。 罗青青为两人备了茶盏,斟上热茶:“那殿下与侯爷在此安坐候着,奴家去拿些糕点过来。” 说罢,便款步出门。 墨卿举杯啜饮半盏,眸光随水中倒影微动:“话说,晏川,浅语告诉我你在查孙延后,我也派人去打探了一二,那家铁匠铺是孙延的舅家自营的,并没有所谓东家,你又怎么得知孙延有个东家是吴录事?” 那封被黑骑找出来写着孙延与吴邈的契书还在侯府书房,想来那是唯一能指认吴邈的证据,也难怪黑骑前脚刚走,后脚孙延便遭人灭口。 “因为……” 戚暮山刚开口,乍听外面传来瓷盘坠地的碎裂声,紧接着响起罗青青的尖叫。 墨卿霎时起身,碰翻手边茶盏。 下一刻,舱门破开,一个蒙面人持刀闯入,厉声喝道:“交出玉扇!” 墨卿迅速抽出佩剑,挡在戚暮山身前:“看好玉扇。” 戚暮山举起茶盏,不慌不忙地浅抿了一口。 蒙面人将视线锁定在戚暮山身上,随即提刀袭来。 墨卿箭步上前,作势迎击。 刀刃甫一撞上剑锋,迸出蹭然玉碎之响。 然而还不及墨卿反击,对方眼中骤然露出惊愕神情,身形也随之一顿。 墨卿趁机挥剑,把人砍倒在地。 他这才发现,此人背后不知何时中了支冷箭,箭的位置与力度都刚好,即使后仰倒地,也只贯穿肩膀,不致命。 此弓法相当绝妙。 墨卿默默感叹,忽地感到脊背发凉,回过头,但见戚暮山仍安坐原处,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浑然不觉方才的惊变。 罗青青匆忙进来:“殿下!侯爷!你们没事吧?” “……没事。” 墨卿面色一凝,循着箭矢射来的方位望向窗外—— 望楼上,那天青石似的蓝眸同他遥相对视。 第85章 那道身影转瞬即逝, 墨卿正寻思着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却已然望不见踪迹。 第114章 “刚刚这人突然出现,见我身上没有玉扇, 就推开我闯了进来。” 罗青青说着, 往那刺客身上补了一脚。 刺客被除去面罩, 又被戚暮山拿绳捆在桌腿边,动弹不得。 戚暮山拔出他背后羽箭, 将还挂着殷红鲜血的箭矢抵在他颈侧:“胆敢孤身闯入, 未免鲁莽了些。说吧,这次还是孙延派你来的么?” 男人闷哼一声,啐了口血,爽快道:“没错,就是孙延。” 戚暮山翻动手腕,挑着羽箭勾住男人下巴, 迫使他仰起头:“让死人顶罪,吴大人就不怕他夜半来敲门么?” 男人闻言瞳孔骤缩,随即说道:“什么吴大人不吴大人?我不知道。” 戚暮山紧盯着他的神情变化, 又问:“那夜孙延供认出吴录事后,就被你们处理掉了吧?” “……那又怎样?” “既然要处理就处理得干净点, 你们刻意留下他的尸体, 意图引我们前去调查, 想必也料到我们会故意放出消息引你们上钩了吧?” 男人冷哼。 “但你们想要这把玉扇,明知是陷阱还是会赴宴。不过我知道,若是有护卫在, 你断不敢就这么闯进来,所以我干脆替你省去了这个麻烦,不枉你们试探这么久才发现。”戚暮山低头一哂, “一个病患,一个纨绔,你该不会觉得对付起来易如反掌吧?” 男人瞥了眼戚暮山身后抱剑而立的墨卿,冷笑道:“是啊,没想到瑞王殿下竟藏得这般深,属实是我失算了。” “你今晚胆敢踏上青云舫,意图行刺瑞王,我完全可以行救驾之责将你就地正法。”戚暮山眸光一沉,倏地挥动手臂,手举在半空,箭矢上还挂着一张易容假面。 假面之下,是一张更年轻的脸庞。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吴邈的脸上,一字一顿道:“你说是吧,吴大人?” 墨卿顿时拧眉:“吴邈?居然是你?” 吴邈:“……呵,下官能得殿下认识,当真荣幸之至。” 墨卿微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邈轻叹道:“都是为了大义。” “大义?”墨卿怒而反笑,“那把扇子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你放弃好好的太仆寺录事不做,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那扇子……是天机,是大昭的命脉。”吴邈深不可测道,全然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无论殿下信与否,下官只知晓这么多。” 戚暮山听两人话里话外状似熟稔,想来瑞王许是曾与吴录事有过交情。 接着墨卿看向戚暮山,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着急动手。 过了须臾,吴邈又补充道:“殿下,下官丑话说在前头,下官此来不复返,但若是外面的人等久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闯进来。” 罗青青下意识往窗外安静的夜幕瞟去。 却听戚暮山轻轻笑了一声:“是吗?那我们不妨等等看。” - 画舫投落阴影,笼住几人身形。 “吴大人还没出来?” “都过去这么久了,恐怕是遭遇不测了。” “走!我们也上船!” “是……唔!好晕……” 话音甫落,那人颓然昏倒,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揪住他的衣领:“喂!怎么回事?!” “谁在那?!” 另几人见状纷纷拔刀架势,警惕地打量四周。 下一刻,他们竟也陆续晕倒。 徒留清醒的那人边检查身边同伴,边警惕四周,所幸都还有呼吸,应当只是昏了过去,然而身上并没有发现伤痕。 他托起同伴的脑袋,忽然摸到了什么扎手的东西。 “这是……” 他将那尖细的东西小心抽出——是根银针。 “糟了,扔完了。”一道略显局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循声转头,望见站立轻舟上的两个少年。 “都说了叫你瞄准点扔!浪费这么多。” “天色这么暗,我怎么看得清楚?你行你来!” 男子丢下银针,拔出佩刀缓缓起身,紧盯着舟中拌嘴的俩少年,目光狠戾道:“你们两个……” 玄青余光一瞥,迅速按住闻非的后脑趴下:“小心!” 随即头顶呼过三道劲风,镖刃撕裂几缕躲避不及的发丝。 - 吴邈斜睨着戚暮山,说道:“果然是无穴不来风,侯爷竟与殿下这般情深意重,托着病躯也要为殿下谋略布局。若是再传到陛下那边,可得让史官记下这段佳话……!” 话音未落,不料戚暮山突然反手再挥羽箭,抽在吴邈颊侧,语气冷冽道:“本侯的事不劳吴录事费心,大人还是多为你的叔父考虑考虑吧。” 吴邈吃痛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扎在戚暮山身上的视线愈发凶狠。 身后的墨卿从未见过戚暮山为这事动火,不禁愣道:“晏川,你……” 戚暮山兀自接下去道:“若是吴鸿永和孟道成干的那些事传到陛下那边,也该让史官们好好记下。” “什……?!”吴邈一怔,面色凝聚,继而意识到他们许是在诈供,立刻改口道,“哦?家叔做了什么?下官全然不知呢。” “你杀孙延时,也全然不知么?” “……不知。” 戚暮山靠近一步,蹲下身:“既然吴录事自首了,很好,官者无缘无故残害无辜百姓,依律令,当杖打三十,押入天牢。” 吴邈被戚暮山说得猝不及防,恍然明白他们还在追究玉扇的事,却不慎说漏了嘴,一时有些惊惶,但仍强装镇定道:“只要解决了你们,还有谁能定我的罪?” 戚暮山看着吴邈有恃无恐的神情,无奈莞尔:“事到如今,你还要等下去吗?” 吴邈倏地惊觉,自他埋伏在船上有些时候了,然而外面始终静悄悄的,只有凛冽寒风偶尔呼啸而过,卷走一点暖意悄然离去。 - 三人在小舟上缠打起来,然而舟中能下脚的地方有限,玄青武力不敌,几次险些掉河里。 “可恶!快往岸上划!” 闻非奋力摇桨,忽听一声“嘎吱”,右手边的船桨猝然断裂。 “完了……” 刺客对准玄青胸口抬腿一脚,将他从船头踹到船尾,手中短剑随之脱手,坠入水中。 闻非赶紧扶起玄青:“没事吧?!” “咳咳……没事……咳……”玄青啐道,胡乱抹了把嘴边血迹,盯住步步紧逼的刺客,“大不了跳船游回去。” 玄青矮身冲拳顶向那人腰腹,试图连人掀翻。 然而体型力量悬殊,他又赤手空拳,随即便被那人攥住手腕反手一拧。 紧接着刀风袭来,玄青顾不得手腕脱臼的剧痛,猛踹船舷。 舟身剧烈摇晃,刺客迅速站稳脚步,玄青趁机挣开他的禁锢向后跳步,肩头与刀刃擦过,溅起连串血珠。 玄青短促道:“准备跳船。” 闻非担忧道:“可是你的手……” 玄青:“别管了,快跳。” 话音未落,刀锋再度近在咫尺。 一瞬间,利刃穿膛而出,止住了轻舟的摇晃。 闻非惊呼:“花花姐!” 利刃抽回,刺客顷刻瘫倒。 背后的花念收刀入鞘,对两人颔首致意:“抱歉,来迟了。” - 吴邈脸色顿时有些难堪,戚暮山却笑道:“我就随口一说没带护卫,吴录事怎么还当真了?” “你……你……” 得亏吴邈现在被捆着,不然戚暮山都能想象到他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的情景。 “你现在横竖都是死,出去则被我们的人拿下,若能侥幸上岸则被官衙缉捕,倒不如死前交代清楚,我也可以给你个痛快。”戚暮山笑意更深,“毕竟,都是为了大义。” 舱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吴邈才重新开口:“玉扇的事,下官已尽数告知了。” “为何要杀孙延?” 吴邈恨恨道:“那家伙拿着我们的钱给两边人办事,我早就该杀了他的,正好那夜知道他向黑骑走漏了风声,才让我决定痛下杀手。” 墨卿听到“黑骑”时,不由瞥向戚暮山。 但戚暮山的关注点在“两边人”上——这一边必然是吴孟这派,那另一边又是谁? 戚暮山于是问:“除了你们,他还给什么人办事?” “陈岱。” 那是陈术的堂兄,陈门镖局的掌门人。 这个答案出乎戚暮山的意料,然而仔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朝中以吴鸿永为代表的户部正背靠陈门镖局,而陈门镖局则依附福王。 倘若吴邈所言确实,想来户部与陈门镖局意见不和起了纷争,再往细想,怕是福王党内同室操戈,户部仅是浮出水面的那部分。 与孟道成勾结的林州陈氏是陈门镖局下的一道分支,假使吴鸿永与陈岱不对付,就陈岱与陈术的关系,孟道成没道理会与吴鸿永合谋。 第115章 戚暮山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和梁方非什么关系?” 吴邈似乎被问住了,回忆半天才蹦出一句:“好像……没见他们有来往。” 戚暮山蹙眉沉思。 梁方非曾受过陈术恩惠,又在其手下办事,后辗转来到万平,若说与陈岱一点来往都没不大可能,想来多多少少也受过他的接济。 吴鸿永既然要抢夺梁方非手中的玉扇,应是与陈岱发生了争执。搞不好,梁方非可能并非单纯病故,而是死于两家争斗。 戚暮山继续问道:“那你和梁方非,可有来往?” 吴邈回答:“下官与他素未谋面。” 戚暮山:“素未谋面还揪着人家的遗物不放?” 吴邈沉默了一瞬,随后说:“他在林州犯的命案被告到大理寺来,是下官的叔父替他摆平的。” 戚暮山同墨卿对视一眼,这一年来从林州翻到大理寺的命案,只有程净秋案。 “你还知道什么?” “梁方非还是江南织造坊的坊主时,手下有个女工触犯织造坊条规,便罚了她两个月的工钱,不成想她竟受不住打击自缢了。那女工家里有个弟弟,就是现在的大理寺程少卿,对县衙的审理结果不满,便告到了州衙,后来又将此案推上大理寺重审。” 吴邈冷笑一声:”真是个执着人,但若是由着他查下去,届时林州许多官员都要被查,于是孟道成借与家叔的一点故交,让他打点了大理寺的人。” 这些话和程子尧所言以及卷宗都有出入,戚暮山质疑道:“照你这么说,那女工如果真是自缢而死,为何要被伪造成遭人谋害?” 吴邈眼神闪烁:“还不是因为程少卿定要讨个说法,不查出凶手绝不罢休。” 戚暮山盯着吴邈,肃然道:“不,因为程净秋确实是被人杀死的。” “……” “程净秋触犯的条规是发现了织场的秘密,梁方非出于灭口杀死了她,事后再交由陈家处理后事。而孙延,作为当时目睹这一切的证人,自然也被萧家改了口供,所幸梁方非需要这个人证,没继续灭他的口,使他得以逃到万平来投奔你寻求庇佑。” 窗外忽地刮进寒风,直往戚暮山衣袖里钻,他忍不住轻咳几声,而后接着说:“不过后来孟道成一倒台,林州陈氏跟着覆灭,他看到事情出现转机,试图弃暗投明,所以他在你们这就成了最大的隐患,没错吧?” 吴邈静默片刻,低低地笑了起来:“基本不错,但有一点侯爷猜错了。” “哦?哪一点?” “孙延能活到现在,可不单因为他知情……” 吴邈话音甫落,挣开不知何时松脱的绳子,抡起背靠的桌脚,朝前砸去。 墨卿眼疾手快推开离得最近的戚暮山,抬臂挡住袭来的木桌。 木桌顷刻碎裂一地。 然而下一刻,却见吴邈劫持住戚暮山,那匕首抵在他颈侧,喝道:“别过来!” 墨卿刚迈出的一步立即顿住:“晏川!” “再靠近我就杀了他!”吴邈拖着戚暮山往舱门缓步挪动,“把外面的人都撤了!” 墨卿拔剑,怒道:“你敢动他就别想活着离开!” “我活不活无所谓!”吴邈紧了紧手中匕首,迫使戚暮山仰起头,裸露出苍白又脆弱的脖颈,“退后!我说最后一遍!” 墨卿咬牙,但还是停下步子。 吴邈一手持刀,一手在戚暮山身上摸索。 “你藏得也很深……”戚暮山本就没多少气血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孙延。” 话罢便听耳旁响起哂笑:“侯爷果真是聪明人,只可惜啊,慧极短命。” 他摸到藏在戚暮山怀中的玉扇,挑衅般地凑近耳畔低语:“那下官就替侯爷收下了……” 突然,剑光乍现。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只原本持刀的手,连带着整条手臂猝然坠地。 孙延后知后觉地捂住冒血的肩膀惨叫。 戚暮山迅速接住脱手的玉扇,抬眼看向剑主。 玄铁落,寒泉止。 第86章 墨卿恍然明白为何会觉得望楼上的身影眼熟了:“……穆少主?!” 穆暄玑淡淡瞥了眼墨卿, 随口说了句“见过瑞王殿下”,便走向戚暮山:“没事吧?” 戚暮山:“没事……哎,别看了, 一会儿就结痂了。” 穆暄玑指尖从他颈侧滑落, 停在狐裘裂口处, 眸光微暗:“对不起,把你衣服弄坏了。” 既要斩断孙延的手, 又要不伤到衣服, 属实是有点困难。戚暮山见那处裂口划痕不深,只裂在狐裘表面,但附近还沾着血迹,像是雪中红梅,无所谓道:“无妨,保住玉扇要紧。” 接着他回头, 看向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的孙延,断臂的剧痛令他再说不出话,只能微弱喘息。 “放弃吧, 孙延。” 穆暄玑闻言微讶:“他就是孙延?” 戚暮山颔首,蹲下身拽起孙延的后发, 问:“是你杀的程净秋吧?” 声音卡在喉咙口, 孙延虚弱地点了点头。 戚暮山冷笑:“怪不得在林州查不清楚, 原来是早就躲到万平来了。” 墨卿尚且有些云里雾里的:“晏川,到底怎么回事?” 戚暮山松开孙延,扶过穆暄玑递来的手起身道:“六年前, 江南织造坊研制出一种能把香料缠进丝线的织工,陈术伙同梁方非从邻近会宁运送黑硝矿过来,尝试将黑硝织进布匹。当时的织场女工程净秋偶然发现这个秘密, 所以遭到梁方非灭口,而梁方非委派的杀手正是他,孙延。” “女工的死并非程净秋个例,但都被人有意压下。之后梁方非与孙延逃逸到万平,吴侍郎不仅替他们遮掩,还让孙延以侄子的身份化名吴邈留在手底下办事,那时正值新帝登基,朝中人员更替,恰方便吴鸿永安插个眼线进来。” 墨卿听罢,看着孙延的眼神一时有些复杂:“吴录事,你还有何狡辩?” 孙延缓慢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道:“没了,殿下……” “殿下。”戚暮山微叹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先找人给他止血吧。” - 瑞王护卫迅速收拾完残局并押走了孙延,青云舫内便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幸会,穆少主。”墨卿朝穆暄玑作揖道,身旁罗青青跟着福身行礼。 穆暄玑客套地分别回了一礼:“见过殿下、罗姑娘。” 他的五官不同于昭国人,瞳色也相当奇异,像镶了两块蓝宝石上去,叫罗青青都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少主怎会在此?”墨卿问道,视线在穆暄玑与戚暮山身上快速游移一瞬。 穆暄玑眼睛都不眨就说:“路过。” 墨卿:“……” 戚暮山隐隐觉得两人似乎不太对付,毕竟两位都是亲王,还是异国的亲王,于是赶紧挡在他们中间道:“别站着啦,坐下说坐下说。” 罗青青也极有眼力见地补了句:“对对,三位在此安坐片刻,奴家再去拿新的糕点来。” 不过原先的木桌被孙延打散架了,他们只好去到坐榻。 然而这样又有问题了,瑞王和少主分坐在案几两侧,戚暮山理应和墨卿一边,可对面的家伙前不久刚因为他和瑞王的事糟心,好不容易才哄好。 于是他就这样站在榻前一动不动。 墨卿不禁抬眼:“晏川,怎么不坐?” 戚暮山听罢,身体已朝向墨卿那边,正要迈开步子,手腕倏地被人攥住拉了过去,伴着身侧响起略带轻佻的声音:“是啊,怎么不坐呢,侯爷?” 墨卿微愣,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抽。 戚暮山干笑道:“殿下别见怪。” 穆暄玑扬起眉毛道:“这有什么奇怪,侯爷在南溟不都习惯了?” 戚暮山不动声色,暗自掐了把他的手心,示意穆暄玑别再说了,却被反手握住。 有案几阻挡视野,墨卿没看到两人桌下的小动作,权当理解南溟的民风,随后清了清嗓,正色道:“说起来,感谢少主今夜两次出手相助。” 穆暄玑道:“不客气,殿下平安就好。” 墨卿道:“正好我有一事想请问少主,不知少主可愿解答?” 穆暄玑道:“殿下请讲。” 墨卿缓缓挪移目光,落在戚暮山肩袖红梅上:“是少主的黑骑在帮忙调查吧?” 穆暄玑坦然道:“是。” 墨卿没有细说哪一桩案子,但听穆暄玑的语气,便知他心中有数:“也是你取得的玉扇吧?” “这可不止一事了。”穆暄玑哂道,而后颔首,“不过,也是。” “所以……”墨卿顺着红梅枝桠攀到枝头,注视着戚暮山的眼睛,“你还知道什么?” 穆暄玑倾身抵住案几,稍一侧头,说:“殿下觉得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戚暮山别过眼,恰对上穆暄玑投来的视线:“是我擅自主张了,请殿下恕罪。” 第116章 穆暄玑闻言敛起些许笑意,转而看向墨卿:“兴运镖局往南溟私运墨石,与叛臣勾结,有损溟昭两国交好。黑骑奉王命查办此事,而侯爷是为给殿下分忧协助调查,我岂能一概不知?” 墨卿似在揣测地凝视着穆暄玑,静默片刻,失笑道:“难怪晏川平日提及少主,总是赞美居多,原来并非夸大其词。” 叩叩。 舱门推开,打破了三人尴尬的氛围,只见罗青青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还跟着江宴池和闻非,人手一个盘子。 “玄青呢?”戚暮山问。 江宴池放下三只茶碗,又从盘中提起茶壶:“受了点伤,在上药呢。” 墨卿诧异道:“他伤到哪了?” “腕骨脱臼,估计要休养半个月。”江宴池分别斟茶。 闻非帮着罗青青一起摆上茶盘,内疚道:“都是我麻沸散备少了,才让阿青受伤。” 穆暄玑忽然说:“那些刺客分布零散,你们分兵合击确能成围剿之势,但这里水域广阔,夜晚视野又受限,更适宜减少分兵,集中伏击他们,利用水域地形奇兵制胜。” 闻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会!穆少主?您怎么在这?”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战术?! 墨卿也若有所思道:“少主说得在理,但是逐一击溃未免耗时费力,按方才的情况,他们随时会杀上船,当速战速决。” 穆暄玑反驳道:“所以说是减少兵力分散,而非合力成一支队伍进攻。殿下准备的人手不比他们人多,采取单兵作战并不妥,反而容易被他们围攻。” …… 见瑞王殿下和穆少主你一句我一句地争了半天,江宴池忍不住悄声问戚暮山:“他俩这是咋了?” 戚暮山摇头,浅尝一口碗中姜茶,感到喉间辛辣淌过。 须臾,许是听不下去这场无休止的争论,戚暮山从茶盘里挑出一块饴糖,堵住穆暄玑的嘴:“行了,人是我安排的,少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穆暄玑被饴糖的甜味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气焰全消,哑火道:“……没了。” “没了就吃东西。” “哦。” 很显然,靖安侯还是站在瑞王这边的,但墨卿却丝毫未觉占了上风,又说不清什么缘故,只好念在穆少主年轻肆意,没再多计较。 墨卿拿起茶碗饮下半碗姜茶,对一旁眼巴巴的闻非说:“闻非,去照顾你玄青哥吧。” 闻非立马喜道:“好嘞!” 墨卿:“还有青青,时候差不多了,叫船家载我们回去吧。” 罗青青:“是。” 剩下一个江宴池听候差遣,戚暮山正想令他去盯着点孙延,忽听身边一阵急促的低咳,忙转头问:“怎么了?” 穆暄玑放下茶碗,握拳抵住嘴低咳,咳得脸颊都泛起淡红,倒显出几分窘迫。只听他缓缓挤出一个字:“……辣……” 戚暮山这才想起来,穆暄玑与阿妮苏到访侯府那天,阿妮苏和黑骑们都喝了姜茶,唯独穆暄玑似乎没怎么下口,那会儿他还以为穆暄玑偏好甜口所以不喜姜茶的味呢。 “宴池,再去换壶水来。”戚暮山边说,边轻拍着穆暄玑后背。 墨卿也被穆暄玑的反应吓到,顿时将方才的不快统统抛诸脑后,关切道:“抱歉,我不知道少主有忌口。” 戚暮山又从果盘里挑出个橘子,快速剥干净皮,递给穆暄玑道:“这个解辣。” 穆暄玑看着还被辣得有些迷糊,也不伸手,一低头直接叼走了大半。 看在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直至返回花鼓巷,墨卿没再和穆暄玑较劲,转而跟戚暮山交代了年关宫中发放俸禄的各项事宜,以及过几日宫宴之事。 往年宫宴设在元月初一,但今年因为琼华公主前来为明慈太妃祝寿,昭帝与朝臣的宫宴便延后至了初三夜。 不过初一那日还是要照常进宫拜年的。 - 青云舫靠岸,花念抱了件裘衣站在岸边,似乎等候多时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进到船舱去找戚暮山:“公子,给你拿了身新的。” 戚暮山接过裘衣搁在手边:“多谢。” 花念拿起他解下的外衣,看了眼肩袖处的划痕:“真可惜,今年的新衣,还没穿几天呢。” 穆暄玑:“……” 罗青青凑近打量,也觉得可惜:“侯爷若是不嫌弃,奴家可以缝补好再托殿下带给您。” “多谢青青姑娘好意,府中有绣娘,不劳烦姑娘。” 戚暮山更完衣,正准备下船,倚窗观望的花念忽而上前,压低声音道:“我来时碰见了福王身边那个锦衣卫,他还在附近,要小心。” 戚暮山蹙眉:“和之前的是一伙人?” “是,不过……不像是冲我们来的。”花念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穆暄玑,“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我会继续盯着。” 戚暮山微微颔首,花念会意退下。 随后墨卿问:“锦衣卫在跟踪黑骑?” 换句话说,是墨如谭在跟踪穆暄玑。 戚暮山走开船舱,思索道:“嗯,可能是知道了还有黑骑的参与,担心计谋出现变故……但也不好说,福王府的那个侧妃或许知道点什么。” 穆暄玑:“福王的侧妃?” “你忘了?原是你们教坊的舞姬,以前还帮我们瞒过宫卫呢。”戚暮山回忆道,“不过后来被福王纳为妾室,我就没怎么见过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戚暮山几乎快忘记那张面容。 当年福王求娶南溟舞姬一事成了许多大臣的饭后谈资,然而以福王现在的权势再提及这事,他们就只有羡慕其艳福不浅的份儿了。 戚暮山也是忽然意识到,若是墨如谭在背后操盘,纵使他再权势滔天,也难以将手够向南溟朝堂。 但有曾经的礼司官员协助,勾结南溟叛臣就容易多了。 穆暄玑眸光微动,状似陷入沉思。墨卿见他不说话,于是开口:“可二夫人久居深闺,被福王看管得很紧。” “总会有办法见到她的。”戚暮山略作思忖,“正好公主为秦姨祝寿,她身为福王侧妃,定然要赴宴。” 墨卿:“但我们无诏不得入禁苑,莫非要潜进去?” “那几日杨统领会加强巡防检视,潜入禁苑太冒险。”戚暮山偏过脸,望向从提及福王侧妃起就一直沉默的穆暄玑,“而且也没那个必要,我们的人已经在里面了。” 墨卿恍然:“你是说……琼华公主?” “是,流落异国他乡,二夫人一定很想念故土吧。”戚暮山往穆暄玑身边靠近了些,悄悄碰着他的衣袖,“……她会去见公主的。” 穆暄玑轻叹一声,终于缓缓说道:“但愿吧。” 第87章 年关至。 大理寺自瑞王押来孙延便一直忙前忙后, 一来审理太仆寺录事私自倒卖梁家遗产,二来重审程净秋旧案。 除去这两件案子,还需调查吴鸿永伪造户籍买官一事, 若是顺藤摸瓜再查到其他枝节, 那大理寺接下来的新年假可有的忙了。 戚暮山登门时, 寺内官员正抱着卷宗匆忙奔走。 程子尧拿着一封卷宗和大理寺卿章兴核对,余光瞥见堂下的戚暮山, 连忙放下卷宗:“侯爷!你怎么来了?” “瑞王殿下等着吴录事的审理结果。”戚暮山停步, 看着程子尧小跑下台阶,“我是为你阿姊而来。” 程子尧藏不住喜色,但顾及大理寺卿还在身后,很快收敛道:“章大人不日即可结案,届时会在朝中上奏,何必劳烦侯爷过来一趟?” 话是这么说, 程子尧还是将戚暮山请到案桌旁。 章兴对戚暮山行了一礼,笑说:“侯爷过来的好啊,我等能如此迅速破案, 多亏殿下与侯爷提供线索,二位大人功不可没啊。” “章大人无需多礼, 今日我只是来看望程少卿, 顺便同子尧叙个旧。”戚暮山莞尔, 低垂视线落在案桌散落的文书上。 章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领神会道:“下官明白,不过这几日寺内公务繁忙, 望侯爷勿耽搁子尧太久。” 程子尧接过章兴挑出来的几封卷宗,领着戚暮山去到隔间静室。 “吴……孙延都招了。”程子尧还不习惯昔日同僚竟是更姓换名了的仇敌,“当年阿姊发现织造坊的秘密后, 是梁方非雇他杀人灭口,他们又与林州陈氏、萧氏、县令、知府沆瀣一气,将此事瞒下。若非我们先在林州搞垮孟道成和陈术,单凭孙延的口供,此案恐怕还要再拖下去。” 他说着,语气平添几分忧郁:“好在真相已水落石出,阿姊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戚暮山展眉,眼尾含着温和的笑意,说:“阿姊在保佑你。” 程子尧闻言失笑:“是啊……小时候被邻村的孩子偷了东西,是阿姊替我教训了他们一顿。长大了去私塾读书,爹的腰不好下不了地,也是阿姊去织造坊做女工……啊,这都是下官的家事,让侯爷见笑了。” 第117章 戚暮山却搭住他的肩膀,摇头道:“无妨,想说就说吧。” 程子尧深深吸了口气,褪去眼底悲伤,继而拿起卷宗,正色道:“阿姊的死基本可以结案,但还有其他冤魂尚在等一个公道。我们又去林州提审了幸存的涉案人员,了解到织造坊每年都会死去十几个织女,或自杀、或意外,她们无一例外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此外,还有一人,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孟道成用来藏纳赃款的那座闲宅的房主,杜文欢?” 戚暮山点头。 “那时我们将杜文欢之死断为萧二小姐防卫过当失手杀害,但后来拿着孙延的口供再审萧武时,他才承认一件事……”程子尧凝眉,“梁方非从萧家借走孙延去灭口时,被杜文欢看到了。” 戚暮山一愣,心底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所以萧怀英是……” 程子尧摊开卷宗,神色颇为复杂:“根据萧武坦白的,顾虑到杜文欢在本地有点名声,得知他目睹孙延行凶后直接灭口恐有影响,于是萧武买通了他,并答应待萧怀英及笄便将其许配给他。但是萧武岂会真让女儿嫁给一个鳏夫?” “后来萧武倚仗陈术发家,这婚事就拖了下去。杜文欢自然不乐意,也暗中顺着阿姊的死查到梁方非名下那处黑硝矿,以告发作威胁,萧武不得不妥协。接着就发生了歌楼的那起命案,萧武原本计划往杜文欢的酒里下毒,不成想却被他察觉,不过……萧武并非没留后手。” 后手是谁,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程子尧指着卷宗上一道朱笔写下的人名:“萧怀英为了萧家,与杜文欢鱼死网破,之后萧家人伪造仇杀,遮掩二小姐逃逸的事也就如侯爷所料了。” 戚暮山听完也读完了卷宗,沉默良久,才道:“……萧怀英这一刀两断得利落,既斩断了杜文欢与萧家,也切断了她与萧家。” “是啊,若非萧武坦白,谁能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程子尧感慨道,“其实下官还有些不明白,既然萧家有能力将杜文欢的死嫁祸给他人,直到现在才东窗事发,当初又何必着急送走萧二小姐呢?” 戚暮山回想在义云寨初见时躲在方世乐身后的萧怀英,方觉那双漆黑似井的眼眸中,分明不是看到陌生男人的怯懦,而是看敌人的杀意。 程子尧:“侯爷怎么笑了?是下官说的不对吗?” “没,你说得很对。”戚暮山淡笑道,“但是连她爹都不清楚的话,恐怕这件事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程子尧见戚暮山也无解,只得作罢,接着拿起手边另一份公文道:“黑硝矿……一切都是因它而起。” 戚暮山快速扫了眼,是永昌县黑硝矿矿场的市券文书。 除了他俩手头的,桌上还有一封卷宗,戚暮山拿起来,只见上面写道:永昌县黑硝矿矿井意外塌陷,井中十六名矿工及工头在内尽数遇难。 他不禁蹙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子尧:“上个月,就在我们离开林州后没多久。” “真是赶巧了。”戚暮山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 “如今矿场被毁,梁方非病故,陈术在狱中自尽,当年所有知道点线索的人也所剩无几,黑硝的事恐怕查不下去了。” “……不,他们还有罪证没处理干净。” “南溟的调查文书么?” 戚暮山摇头:“单凭一纸异国公文,还缺少信服力。得是样相当关键的东西,一旦公之于众就足以致他们于死地,但眼下却又不在他们手中。” 程子尧脸色微变:“难道是……” “那把玉扇。” - 大理寺门前两尊石狮素裹银装,肃穆地凝望着满街爆竹声的万平城。 章兴亲自将戚暮山送至马车,辞别之际,他不忘嘱咐道:“今天除夕,侯爷切莫操劳,先好好过年才是。” 戚暮山:“好,章大人和诸位也要早些回家过年。” 章兴:“放心吧,等申时一到,寺里就关门了。” 两人就此别过,章兴目送侯府马车远去,微叹一口气,而后转身回寺。 同行的程子尧听闻正卿叹息,问道:“大人何故感叹?” 章兴:“我在叹,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程子尧:“弹指太息乃人生常态,年年岁岁又年年,大人何需感伤?” 跨过寺门门槛,朱红门扉在身后阖上。 “子尧啊。”章兴转头对上程子尧的视线,没头没尾道,“过了今天,太子殿下也要十一岁了。” 程子尧不解:“没错……?” 章兴顿足,忽然压低声音道:“等太子再年长些,圣上眼底恐怕就容不下那两位殿下,你若是深陷其中,往后怕是难以脱身啊。” 程子尧微怔,沉吟一声:“下官受过殿下恩泽,当涌泉相报,未曾惧怕。” 章兴捋着胡须,眸光略显晦涩,终是又叹了口气,笑了一声:“好啊,侯爷果然没看错人。” - 暮色尚未降临,街边爆竹声四起,街市上空烟花争相绽放。 孩童们小心地点燃鞭炮引线,嬉笑着、欢呼着,就赶紧跑走了,街头巷尾都回荡着喧闹声。 商贩们早早收拾完摊子赶回家去,三俩家酒楼前几日起便闭店歇息。 花念驾着马车回府,江宴池在车内说着侯府年关清算。 “这个月的月钱已全数发完,回家过年的也提前给好压岁钱了。宝顺跟我告假说家中老母年迈,要等年后再回来,兰英今年不回去了,说怕被家里催婚,书云今年也留在府里……” 戚暮山浅啜着热茶倾听,临到末了,忽然问道:“你今年也不打算回家吗?” 江宴池被问得一愣,撇了撇嘴:“回去了我爹又看不惯我,还不如留在这,再说了,侯府也是我的家。” 戚暮山失笑:“你都多少年没回去了,家里人肯定挂念你。” “我爹当时赶我走时可是一点也不留念。”江宴池眼珠一转,随即倾身凑近,反问道,“怎么,你想赶我走啊?” 戚暮山翻了他一眼:“我可没这个意思。” “你肯定就是这个意思!兄弟我还不了解你?”江宴池咧嘴笑起来,转移话题道,“算了算了,明年再说,咱先回家贴春联吧,文秀买了好些年画等你回去挑呢。” “府里还没装饰好呢?” “那不是都等你嘛,谁知你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戚暮山忍俊不禁:“好好,是我不是了。” 烟花倏地炸响,抖落漫天银花。 宫里现在估计也在忙着准备过年吧,戚暮山不由想。 - 侯府少了许多家仆,比以往更冷冷清清,只有门前两盏大红灯笼还看得出有点烟火气。 戚暮山穿过外院,对身旁跟随的花念说道:“明日是秦姨生辰,董叔把贺礼放在宝库了,你届时收拾时,看看有没有欢喜的,挑一件拿去。” 花念:“今年给的已经很多了。” 戚暮山:“那哪算得上多,以前我娘给府邸侍女都……” 话音未尽,顿时止住,他愣愣望着庭院梅树下熟悉的身影:“你……” 那人拈着枝头新梅,闻声侧头回望,微微笑着,脸颊边显出两道漂亮的浅淡凹痕。 戚暮山快步走近,吐出汩汩白气:“怎么不进去等?” 穆暄玑松开枝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阿妮苏今夜要陪秦姨守岁。” 戚暮山挑眉:“嗯,然后呢?” “然后鸿胪寺的人也回家过年去了。” “哦,所以呢?” “所以驿馆现在没什么人了。” 戚暮山忍笑,明知故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穆暄玑讪讪一笑,垂下眼,讨好地拨弄起他腰佩玉珩,温声道:“侯爷能否再留我一晚?” 戚暮山故作为难,过了须臾,才开口:“得看你表现,再容我考虑一下。” 穆暄玑指尖一顿,睫毛轻轻颤着,缓缓抬起眼,冲戚暮山眨了眨眼:“怎么表现?” - 夕照跌落,月华初上,人间欢闹。 门前冷落的靖安侯府随着黑骑的到来焕然一新,连同守门两尊雪狮都被扫清积雪系上了红布条,俨然一幅路边的狗来了也得抓进来洗干净的架势。 “哎哎!再往左边来点!唉!再上面点!对对,就是这了!贴吧!” 江宴池在板凳下指挥着,又退后几步重新检查一遍,这才点着头说:“不错嘛,少主真上道!” 身后玄青抱着笤帚小跑过来,差点又滑一跤。 “公子!啊……庭院扫完了!” 董向笛看这边落出个闲人,拄着拐招了招手:“小周啊!走啊,去跟叔拿屠苏酒!” 蹲地搅糨糊的周信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把碗塞给江宴池便跑过去,操起熟练的塞北口音道:“来嘞叔儿!” 堂厨里,锅碗瓢盆咣啷咣啷响,牧仁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恩兰别玩了!一起来切菜!” 第118章 恩兰恋恋不舍地放下雪球,撩起衣袖准备大展身手。 蓉婶看着一帮年轻人忙前忙后打下手,混乱却又莫名地井然有序,笑得合不拢嘴:“这大丫头大小伙!都怎么长的,长这么人高马大?” 黑骑们大多是第一次在昭国过年,虽然远离故土,但都对这些只在风物志中读过的习俗新奇不已,干起活来麻溜利索,甚至比侯府原来的家仆还勤快。 至于黑骑那位长官,戚暮山起先还顾虑他养尊处优惯了,不想他真干起活来也很卖力。 月影愈发皎洁,冬色愈渐朦胧,映照着张灯结彩的饭桌。 饭桌足够宽大,但是加上黑骑就有些拥挤了。 “来,吃梨了。” 戚暮山和花念人手一果盘,挤进围桌的众人,不一会儿就被席卷而空。 “谢谢公子!” “谢谢花姐!” “咦,这梨怎么是黑的?” “这叫冻梨,在外头冻成黑的了,万平还是不够冷,若是放塞北冻一冻,味道更甜。” 穆暄玑手里刚把馅掐进面皮里,腾不出手拿,戚暮山于是喂到他嘴边:“如何?甜吧?” “嗯!”他嚼着冻梨,捏好饺子的形状,含糊说了句“甜”。 戚暮山将果盘搁置手边,边卷起穆暄玑滑落的衣袖,边笑道:“袖子当心点。” 人多包得快,但煮得慢。趁着堂厨里煮饺子的功夫,江宴池在庭院中央摆上爆竹筒,点火引燃。 砰——! 紧接着绚烂烟火乍现,与万平别家的烟火交辉,瞬间照亮整片夜空。 黑骑们惊羡地赞叹,不知谁人说:“要是公主也在就好了。” “宫里也在放了。”戚暮山指着远方的烟花说道。 穆暄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那火花此起彼伏,拖着流光倾泻而下,最终融入无尽的黑夜中。 像少时每一次在质子府观赏外面的烟花那样,穆暄玑收回目光,侧头注视着戚暮山,火光倒映在他眼底,整张脸暖意洋洋。 忽然,他转过头来,眼睛、嘴角都在笑,问道:“喜欢吗?” 穆暄玑心中一动,相视而笑道:“喜欢。” 第88章 慈安宫。 阿妮苏被宫外噼里啪啦的炸响惊醒, 倏地睁眼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秦太妃的寝榻上,外面不过是宫人在迎初一的鞭炮。 许是她的动静太大, 身边浅睡的秦太妃唤了声“阿芸”, 撑起身子看她。 “母妃……”阿妮苏坐起身, 天还蒙蒙亮,爆竹声很远, 但她已全然没了睡意, “什么时辰了?” “应是卯时了。”秦太妃弯起眉眼,眼角细纹蹙在一起,抬手撩开阿妮苏面前披散的长发。 那双蓝眼顺着她的手臂望过来,未沾染任何纤尘,澄净得似下了整夜的新雪,少女展颜一笑:“母妃, 生辰吉乐。” 秦太妃今日方过不惑之年,两鬓掩着几缕霜白,褪去珠环玉钗与粉黛后的脸庞正轻轻笑着。她握住阿妮苏的手心:“谢谢阿芸。” 随后摩挲着阿妮苏指腹的茧子, 问:“阿芸在南溟习武吗?” “嗯,上午在学宫念书, 下午就和王兄去练剑。” “那得多辛苦呀。” “不辛苦, 都是为了将来做一个好国王嘛。” “怎么会不辛苦呢?”秦太妃望着阿妮苏, 目光慈爱,“你母亲当年射了一万多支箭、拉断了十多张弓,才登上王位, 那时她十八岁。” 宫外的爆竹声渐远,最后归于寂静。 可以再睡回笼觉了,但阿妮苏不想重新躺下, 顿了顿,方启齿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母亲吗?” 阿妮苏点了点头。 她只从画像中见过那张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相似面容,王舅和姨母讲过无数次关于母亲的故事,她也听了无数次。 秦太妃欲言又止,状似沉思地静默片刻。 过了须臾,秦太妃盯着阿妮苏,却仿佛在透过她的眼眸望向穆北辰,说了句:“她和你一样,都是我无比思念的人。” 阿妮苏微怔,装作没看到秦太妃眼底涓涓细流,避开了她的注视。 秦太妃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一时无言。 她忽然坐起身,一下一下抚着阿妮苏的后脑,动作轻柔:“母妃给你梳头吧?” 阿妮苏眸光明快:“好啊。” - 靖安侯府。 戚暮山几乎整宿没睡,倒不是为了守岁——大家担心他身子经不住熬夜,催着他早点回房歇息——而是因为后背还挤着个穆暄玑。 上回穆暄玑留宿后董向笛便将西厢的卧房收拾了出来,于是他就被人扣留在了厢房。 夜里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穆暄玑干脆抱着他不让他乱动,这下更睡不着了。 但穆暄玑似乎睡得很沉,抱着他一动不动。 夜深人静时,戚暮山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破旧的质子府,因感风寒而高热的少年,自己也像此刻这般紧紧搂住他。 戚暮山等着穆暄玑醒来,一等就等到了窗外晨光亮透屋内。 江宴池候在外边,听着里头动静。 半晌,穆暄玑先出来,与江宴池四目相对,江宴池发现他今天的束发有些往右边歪,没戴那些花里胡哨的饰品。 “黑骑回去换岗了。”江宴池说。 穆暄玑“嗯”了一声,和他一起站在门前,等着戚暮山出来。 戚暮山换上绯衣官袍,将头发高绾成发髻。他和穆暄玑用过早膳,听着江宴池讲今早来送拜年帖的官员。 “给秦姨的贺礼送去了没?”戚暮山问。 “送了,一早就送过去了。” 戚暮山颔首,站起身:“我也该进宫了。” 家仆给他递来貂绒斗篷,却被穆暄玑先手接过,披在戚暮山身上:“我和你一起去。” - 文武百官陆续到殿前等候朝贺,戚暮山到时,众人纷纷投来恭维祝贺的话语。 不过比他还惹人注目的,当属身后跟随的穆暄玑。 穆暄玑出现在此并不奇怪,但奇怪在他竟和靖安侯走在一起。自南溟使团抵万平至今,靖安侯几乎未曾上朝,应是没机会与南溟使团来往。 程子尧站在人群里打量着那两人,悄声问身旁的萧衡:“远白兄,鸿胪寺的人为何没去接待穆少主?” 萧衡眼神躲闪:“这个嘛,昨夜不都回家过除夕了嘛。” 程子尧惊讶:“所以你们让南溟使团自个儿留驿馆过年了?” 萧衡干笑两声,不由往一旁望去,恰撞上穆暄玑的视线,最终在坚守信义和背信弃义中选择了前者:“是这么一回事……哎呀,他们是南溟人,和咱们这的风俗不同。” 程子尧将信将疑,忍不住再压低声音:“但远白兄,这样还是太过分了。” 萧衡:“……” 程子尧:“不过,侯爷与穆少主貌似关系很好。” 戚暮山和穆暄玑不在同一班列,很快便分道扬镳。 太仆寺空缺的录事换了张新面孔填补,至于吴鸿永大概是因买官之事败露决定暂避锋芒,戚暮山望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他来到亲王们身后,面前是墨如谭与墨卿,以及晋王、端王。后两个小辈瞧见靖安侯来了,拉着墨卿问:“王兄,戚侯爷在花魁宴上送给青青姑娘的是何等宝物?” 墨卿侧头瞥了戚暮山一眼,同他交换一道眼神,而后露出惯常的随和笑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对吧,侯爷?” 戚暮山拱手行礼:“瑞王殿下说的是。” “侯爷的确惯会讨人欢心的。”墨如谭忽然开口,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看向戚暮山。 戚暮山保持着方才的浅笑,慢条斯理道:“福王殿下谬赞了,微臣不才,只是略懂何时该说何时不该说,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而已。” 墨卿睨着墨如谭,不禁挑眉道:“王叔,晏川许久未上朝,就别敲打他了。” 墨如谭低头一哂,不轻不重,听起来似笑非笑。 两边人各自握着对方把柄,却谁也没有在明面上撕破脸。 走私墨石一事因海勒德败露在南溟遭到重创,又因孟道成、陈术、梁方非等人东窗事发彻底崩溃,然而到目前为止尚未挖出两方合伙搭线的元凶。 墨如谭在林州威胁戚暮山瞒而不报南溟的罪证,虽正中戚暮山与墨卿的下怀,但还不能彻底坐实其罪名。 而且此事不可拖久,昭帝终有一日能听到风声,届时不仅两党玉石俱焚,南溟使团恐也会受牵连。以戚暮山对昭帝的了解,昭帝若是对南溟起疑,两国只会再大动干戈。 他们还需要等——等到时机成熟。 须臾,附近人声逐渐止息,礼官开始奏乐宣百官入朝。 - 陈皇后与一众妃嫔向殿上的明慈太妃叩首行礼。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第119章 “祝太妃娘娘福寿无极,万福金安。” 秦太妃低垂慈目:“免礼,快坐下罢。” “谢太妃娘娘赐座。” 侍女们迅速取来坐垫,陈瑾言优雅从容地移至秦太妃案前,落座后笑意盈盈地望向她身侧的阿妮苏:“公主回宫后可还住得习惯?” 阿妮苏莞尔:“嗯,在母妃这里,就都习惯了。” 陈瑾言细细打量着阿妮苏,见她年岁尚未及笄,举止言谈倒不怯,眉眼间颇有几分独属南溟人的锐气,便笑道:“公主与母妃团聚,又赶上太妃娘娘生辰吉日,真是喜上加喜啊。此番远道而来,若是宫人有待客不周处,只管告诉本宫。” 秦太妃搂住阿妮苏,轻轻拍着她肩头:“阿芸都告诉你了,还要哀家做什么呢?” 陈瑾言道:“臣妾见着公主就欢喜得很,天底下竟还有和宸妃一样气派的人,一时情不自禁,不成想僭越了太妃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秦太妃手中动作一顿,眼尾柔和地弯起,说:“今日哀家不言礼,诸位随意即好。” 陈瑾言像是方知失言,说道:“啊,本宫无意提及宸妃,公主莫要放心上。” 说着,她赔礼似的伸手去握阿妮苏,却被阿妮苏躲开了。 蓝眸倒映着陈瑾言略显错愕的表情。 - 百官群臣献礼拜年,不言政事只谈喜事,君臣之间难得分外融洽。 朝贺最后,昭帝留下几位王侯共用午膳便宣退朝。 戚暮山站在王侯班列中,同另一边逆行的穆暄玑对视了一眼,之后就跟随亲王们离去。 鸿胪寺卿正拉着萧衡向穆暄玑为除夕夜的事道歉,但穆暄玑不仅宽容大度地一笑了事,还反倒说要感谢萧少卿。 就在鸿胪寺卿疑惑为何要谢萧衡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穆少主,等一下!” 穆暄玑刚要下台阶,循声驻足回头,见是昭帝身边的内监:“李公公?” 李志德步履匆忙,声音却平静道:“少主且慢,方才陛下忘了事,原是想请少主您也用完午膳再走的。” 穆暄玑稍感奇怪,留使臣用膳分明可以直言,何必等散朝再传唤?但还是应道:“好,烦请公公带路了。” 李志德于是领着穆暄玑改道去太和殿。 很快,穆暄玑就知道昭帝此举何意了,李志德带他绕了条远路,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的。 临到末了,李志德才道:“少主远在南溟时,可对兴运镖局有所耳闻?” 穆暄玑懒得绕弯,直言道:“公公指哪方面?” 李志德笑道:“自然是少主帮靖安侯调查的那部分。” 穆暄玑略蹙眉头,沉吟片刻道:“……哦,侯爷知道多少,我也就知道多少。” 李志德意味深长道:“侯爷知道的,自然都是该知道的。” 穆暄玑没有吭声,深知李志德不容易糊弄过去。 空阔的廊道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眼见离殿门还有几步路,李志德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穆暄玑,接着道:“少主在万平务必要小心啊。” 他话锋转得突然,令穆暄玑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及领会话里深意,李志德已命宫卫打开殿门。 殿门后,几双眼睛望过来。 李志德:“陛下,穆少主到了。” 昭帝:“怎么这么久才到?少主快坐吧。” 穆暄玑快速掠了夹在昭帝和两位年轻王爷中间的戚暮山一眼,缓步走到与昭帝相对的席位前,俯身行了一礼。 待他坐下,宫女立刻上前斟满他面前的酒杯。 “朕方才怠慢了穆少主,少主不会对朕心存芥蒂吧?” 昭帝与穆暄玑遥相对望,眉宇虽含笑,颇有儒将的文雅,但目光落在穆暄玑身上,却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冷峻。 穆暄玑道:“陛下有心留膳,外臣受宠若惊,岂会有不满?” 昭帝瞳仁深邃,笑意更深:“好,既然人已到齐,诸位可以用膳了。” - “公主这是要与本宫闹不快么?”陈瑾言稍稍眯起眼,仍保持着先前的微笑。 阿妮苏盯着陈瑾言笑里藏刀的眼眸,脑中忆起戚暮山的话:陈门镖局能在万平站稳脚跟,既有福王背靠,又有陈瑾言稳居后位,墨石之事想来与两人都脱不了干系,来日若是在宫中遇见皇后,务必谨慎。 饶是她涉世未深,也能听出陈瑾言话里话外的恶意,余光中其她妃嫔都略低着头,置若罔闻。 阿妮苏素来宽厚待人,却也不是任人放肆的,正欲出言回怼,却被秦太妃打断道:“阿瑾,身为皇后,应有六宫之主的气量。” 虽是嗔责的言辞,但秦太妃始终善目地瞧着陈瑾言:“公主是客也是君,既是南溟的储君,又是陛下的皇妹,哀家都不敢怠慢之人,你更不能肆意。” 陈瑾言见好就收,当即改口:“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殿内炭盆烈烈,阿妮苏悄然攥住秦太妃的衣袖。 - 与昭帝共用午膳不同于南溟王,又逢正月初一,亲王们不时祝酒,重复着朝臣们献过的贺词。 饭桌上除了戚暮山被特许以茶代酒,其他人都杯酒下肚,身旁的晋王已然有了醉意。 戚暮山不由觑向穆暄玑,见他脸色微醺,心底莫名不安。 酒过三巡,昭帝忽地将话头从新年转向穆暄玑道:“朕听闻穆少主弓术惊人,可百步穿杨,骑射更不在话下,改日待城郊和暖去春猎,可得让朕好好见识一番。” 许是酒劲上来,穆暄玑漫不经心道:“百步未必能穿杨,但凡是外臣盯上的猎物,没有能逃走的。” “哈哈,你倒是一点不谦虚。”昭帝大笑道,“朕就欣赏你这豪言壮语!容朕再讨教讨教,少主狩猎时可曾遇到凶兽?” 穆暄玑道:“虎豹豺狼,皆有狩猎。” 昭帝饶有兴致道:“哦,论凶险,当属哪两位?” 穆暄玑略作思忖:“当属豹与狼,豹的速度极快,不宜追捕,而狼往往成群,诡计居多。” “原来如此。”昭帝眉心动了动,直直凝望着穆暄玑,“那倘若同时被豹狼伏击,你可有破解之法?” 戚暮山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瞥向昭帝。 穆暄玑继续道:“豹虽快,但力不足,狼虽多,但如果心不齐,亦能逐一破解。” 昭帝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过朕还想到个法子,既然都是凶兽,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何不坐山观其斗,待到双方疲惫不堪时再一网打尽?” 穆暄玑微愣:“这……” 咣当! 戚暮山扶起倾倒至手边的酒杯,对晋王说:“殿下,不能再喝了。” 酒液沿着桌缘滴落,晋王醉眼朦胧,扯着戚暮山的衣袖,迷糊道:“本王还能……美、美人,再满上……” 端王见状赶紧拉住他,低声喝止:“贤弟啊,你看清楚,那是侯爷啊!” 晋王喝醉了,不依不饶地拽住戚暮山的衣摆,嘴里含糊不清。 昭帝不得不说:“上些醒酒茶来。” 宫人们七手八脚端来茶水,收拾狼藉。 桌对面,墨如谭旁观三人闹剧,不由轻笑:“晋王不胜酒力,往后还是莫要贪杯了,又说胡话又耍酒疯的,都让穆少主看笑话了。” 墨卿借机把话头引到酒上,同好奇的皇长子介绍起各式酒类。 等宫人收拾完,昭帝便吩咐内监将晋王送回,复又拿起酒杯浅酌,余光睨着戚暮山,眼里闪过几点幽暗的碎光。 第89章 端王与晋王兄弟俩, 趁着内监扶晋王的功夫一同出去了。昭帝听瑞王和皇长子话酒,很快将狩猎豹狼之事抛诸脑后。 用完午膳,念及秦太妃生辰, 昭帝没再多留众人, 赏完岁钱便宣退下。 离了太和殿, 皇长子对穆暄玑颇为好奇,夹在他与戚暮山中间, 问道:“少主的头发天生就这么卷吗?我可以摸一下吗?少主的眼睛也好特别, 像玉石一样……” 穆暄玑被皇长子拈着发尾,稍显局促,抬眼看向戚暮山,却见戚暮山也微笑着看过来。 “少主的发冠好像束歪了,咦?这钗子有些眼熟……怎么感觉像是……” 皇长子嘀咕着,转头往戚暮山脑后看去, 但见戚暮山今日只束冠,未佩钗。 戚暮山清嗓道:“殿下觉得那是微臣的钗子吗?” “没有没有。”皇长子忙摇头,认定是自己的错觉, 侯爷的贴身之物怎么可能出现在少主身上呢? 走在前边的墨如谭忽然道:“方才多谢了。” 身旁的墨卿佯装不解:”王叔谢什么?” 墨如谭道:“谢你破局之恩。” 墨卿笑道:“王叔与我叔侄一场,没什么恩不恩情的。” 墨如谭一哂, 眸光微黯:“好侄儿, 新春佳节, 你我不如各自相安过完年,待来日春和景明,再邀春猎。” 墨卿没有看他, 点了点头:“正有此意。” 第120章 无垠雪地粉饰杂乱乌点,戚暮山踩住身前墨卿的足迹,缓步前行。 皇长子好奇完穆暄玑的容貌, 转而询问起南溟的奇闻轶事,穆暄玑尽数道来,说的不过是寻常生活,却叫前面那两人也听得一时入了迷。 须臾,皇长子不由道:“话说,少主的昭国话居然也有万平口音呢,和琼华姑姑一样,一点也听不出南溟的调调。” 墨卿附和:“的确,以往来的南溟使臣没有一个能说得像少主这般熟练,公主是因曾在宫中生活故而有万平的口音,莫非少主也在万平待过?” 墨如谭意味深长地看向穆暄玑:“本王还记得九年前那病故的南溟质子,如今仔细观察下来,倒觉得穆少主和那小质子有几分相似呢。” 穆暄玑闻言,转头与墨如谭对视一眼。 九年前穆天璇待南溟使团离京后,才放出质子病故的消息,但那时恰逢戚家家变,随之岁安郡主自刎,先帝迅速安葬好质子,便去悼念自己心爱的外甥女。 时隔一个月,先帝向南溟王送去痛悼,南溟王除了“悲痛”也无可奈何,往后就没人在意那不再有声息的质子府了。 就在皇长子要追问墨如谭南溟质子时,戚暮山说:“臣在南溟与少主经常往来,情谊深厚,少主的口音应是受了臣的影响。” 皇长子将信将疑道:“哦,也对啊。” 穆暄玑欣然看向戚暮山,正欲再开口,忽见迎面而来一队御林军,为首的是名身披甲胄的中年女人,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女人朝他们走来,拱手行礼。 墨如谭笑问:“杨统领过年也不休沐么?” 杨雅衣说:“承蒙殿下关心,守卫万平,乃末将职责。” 她的视线绕过墨如谭与墨卿,落在后面的穆暄玑身上,霎时怔住。 穆暄玑从杨雅衣靠近时起就一直盯着对方,两道目光相撞,又不约而同避开。 “杨统领辛苦了。”墨如谭笑意更深,“今晚秦太妃的生辰宴,后天又是宫宴,这几日都有劳御林军了。” 杨雅衣收回视线,平静道:“能为大昭臣子,此末将之幸。” 墨如谭接着道:“对了杨统领,那段时候您公务缠身,还没见过使团吧?正好,这位就是南溟来的使臣,穆少主。” 杨雅衣面色一凝,再次看向穆暄玑,而后缓缓低下头,行了一礼:“末将见过少主。” 穆暄玑脸色也有些难看,却仍礼节性地回了一礼道:“初次见面,杨统领幸会。” 杨雅衣微愣,轻抿薄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 十五年前,溟昭边境,硝烟弥漫。 举目所见皆为断壁残垣,厮杀声、兵刃相撞声、血肉割裂声织出一片令人战栗的喧嚣。 敌军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印有“昭”字的鲜艳旌旗在阴云下迎风飘扬,参差刀剑直插云霄,泛着冷冽寒光。 杀气纵横之下,一道威严的、年轻的声音从溟国城墙上传出—— “放箭!!!” 弓兵取火箭张弦,箭雨密落,飞掠着穿透甲胄,血污四溅抛洒。 “陛下!!火炮与弓箭快用尽了!” 士兵嘶吼道,随即被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刺穿胸口。 “援军安在?!” “陛下!赛罕将军急报!天权军昨日已渡河,其余援军在……在安喀拉山谷遭遇落石,牺牲半数……” 年轻的帕尔黛怒喝:“是谁命他们从安喀拉借道?!” 但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她看着矢尽援绝的战士们,又望向明显占人数优势的昭国军,最终一咬牙,高举玄铁剑:“众军听令!卸辎重!挂轻甲!随我冲锋陷阵!!” 铁蹄掠出城门,穆北辰背弓持剑,在两侧禁军夹翼中杀向昭国军,马踏血花,一路冲破昭国军队阵型。 她扬弓对准列队中心的那名女将,松弦之际,却被敌军骑兵突然冲撞,箭矢瞬间偏离要害,只正中女将腰腹。 “杨将军!!” “保护将军!!” 杨雅衣当即折断箭杆,眼睛紧锁在那双布满杀意的蓝眸上,猛喘一口粗气,吼道:“杀——!!” 数柄利刃自耳畔呼啸而过,士兵们双眼猩红,在狰狞的面孔中迸发血光。 接二连三的闷响与凌厉的破空声混杂交织,炽热烈焰无情舔舐着溟国大地。 昭国军很快便包围住溟国禁军,四周尸横遍野,折损的刀剑长枪密布在阴霾下,闪着幽暗的微光。 眼见禁军即将折戟,远方忽然传来沉重的轰隆巨响—— 是天权军。 两军苦战一直持续至夜幕降临才暂时停歇,虽有一部分援军赶到,但和昭国军队比起来,此战注定难胜。 穆北辰浑身浴血,席地而坐,手里托着一名男子的尸体,听着战线后方来报。 她抚过男子沾满血污的脸庞,语气冰冷道:“有人故意牵制了援军。” 少年将军满脸不可置信:“谁敢背叛你?!” 穆北辰静了片刻,抬起头,目光萧索:“……赛罕,你要替我查清楚。” 苏塞罕皱眉:“阿姐?你,什么意思?” 穆北辰俯下身,在男子额前落下一道诀别的轻吻,随后便松开他,看向苏塞罕:“传我口谕,天权军苏塞罕将军救驾有功,特赐穆姓,封天权亲王。” 苏塞罕迅速反应过来,瞳孔骤缩:“阿姐?!” 穆北辰支着玄铁剑站起身,解下背后玄铁弓,递给苏塞罕,决然道:“我即位九载,自认护我溟国泰民安,然遭倾颓提危,有愧于帕尔黛在上,今便祇顺天命,以我血肉换溟昭止戈,禅位于天权亲王。” “陛下!” 穆天权跪倒在地,匍匐在穆北辰跟前,周遭士兵也跟着一同下跪。 “请陛下收回成命!”他声音颤抖,近乎嘶哑,“天权军尚能坚守三日,待后方援军赶到,战局定能有转机!陛下……” 穆北辰微叹,上前捧住少年将军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赛罕,你还不明白吗?天权军能坚守三日,那三日后呢?” 穆天权望着她的眼眸,那素来澎湃明艳的蓝色眼睛此刻却如同月色般沉静。 “答应我,赛罕,你要做个好国王。”穆北辰弯了弯嘴角,将穆天权扶起身。 穆天权:“可是,阿古拉怎么办?” 穆北辰眸光一动,顺着穆天权的视线转过头,看向跪在男子尸体边抽噎的孩童,温声道:“阿古拉,过来。” 孩童抹了把眼,不舍地放下父亲的尸体,走向母亲。 穆北辰取下沾血的护甲,为他拭去颊侧泪痕:“阿古拉,你和天权舅舅一起南下,以后就让天璇姨母照顾你。” “阿母……”孩童摇摇头,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我要和你在一起。” 穆北辰:“听话,阿古拉,和你舅舅走。” 穆天权:“阿古拉乖,听阿母的话。” “我……我也是帕尔黛的子民!我也要……” 阿古拉说不下去了,话语转而被呜咽声取代。 穆北辰看了眼穆天权,缄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你想好了么,我的孩子?” 阿古拉没有犹豫,坚定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穆北辰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地,将他紧紧拥入怀里:“阿古拉,我的阿古拉……” - “阿古拉?” 穆暄玑回过神,看向戚暮山。 马车里的红泥暖炉飘出缕缕幽香,叫人全然忘记外头冷意。 戚暮山有些担忧地看着穆暄玑:“怎么心不在焉的?吃酒吃醉了,还是在想春猎的事?” 穆暄玑挪移视线,拈着戚暮山衣袖的梅花绣纹:“……都有点。” 戚暮山轻轻覆住他的手背:“今日陛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借你之口刺探福王和瑞王,往后务必要小心谨慎了。” 穆暄玑沉吟一声:“他其实都知道了吧?” 戚暮山顿了顿,说:“陛下若已全然知晓,一时间也不会轻举妄动。福王与瑞王两党相争,只要还没触及陛下利益,即使明知福王一派的官吏卖官藏私,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穆暄玑反握住他温凉的手,探着他微弱的脉搏,轻声问:“那你的利益呢?” 戚暮山:“……” 穆暄玑接着道:“你一直以来都在为瑞王、为昭国、为别人的事奔忙,到头来功劳是他们的,骂名是要你背负的,你就没考虑过自己的私心吗?” 民间热衷流传靖安侯与瑞王的趣事,而到了朝堂上,旁人又对这位被圣上安插在福王和瑞王间周旋的楔子另眼相看。 戚暮山早该料到穆暄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听他在万平情况的机会,便微叹道:“总是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只是我恰好就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我应该做的。至于你说的私心,我当然也有,我希望我爹娘泉下有知,希望侯府上上下下都能安康。” 第121章 穆暄玑:“这哪能算私心?” “怎么不算呢?”戚暮山朝穆暄玑笑道,“我还希望,每天早上醒来有你在身旁,日暮回府有你在家等我,除夕一起看烟火,上元一起逛灯会……我也想念何玉的梅花酿清酒、王宫的葡萄园、瓦隆城南的桂花,我又不是圣人,怎会一点私心都没有?” 微风吹拂蜡烛火苗,烛焰往后一飘,两人倒折进身后柔软的布衾里。 “我也有私心,只不过……”穆暄玑侧过身,伸指点着戚暮山的唇瓣,眸光有些晦黯,“暮山,你会恨我吗?” 恨这个字眼太沉重,也太突然,瞬间冲散车内好不容易升起的旖旎氛围,把戚暮山问得一愣。 穆暄玑却认真地盯着他,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也没有继续解释,状似要等戚暮山说出一个答复。 然而戚暮山略作思忖,反问他:“你会吗?” 穆暄玑扑闪着睫毛,说了句“我不知道”,便收回手。 两人无言片刻,车内陷入诡异的安静,戚暮山深知穆暄玑在说谁,但他开不了口。 镇北侯曾与杨雅衣同为故交,一人镇守塞北,一人驻守西北,论长辈情谊,杨雅衣能算戚暮山半个姑姑。 因着这层关系,他自然也知道老侯爷曾极力上书劝阻过,可杨雅衣仍执意领先帝之命攻打溟国,此后两家就有了嫌隙。 但尽管如此,在戚家被诬通敌叛国时,杨雅衣曾站出来为老侯爷辩白。 先前听墨如谭那番话,想来杨雅衣也自知于南溟有愧,故尽可能躲着南溟使团,然而今日偶遇,或多或少是有人刻意安排。不管那人令穆暄玑与杨雅衣仇敌相见意欲何为,眼下似乎目的达成了。 戚暮山闭了闭眼,哑声道:“如果那是你该做的,我不会怪你。” 第90章 靖安侯府的春节除了比往常更安静了些外, 与平日无异。 因为没有亲戚,戚暮山几乎不外出,府中留下的家仆们照例扫雪清道、洗衣起灶、收送拜年帖, 花念照例坐在屋顶上入定, 江宴池也照例和玄青在庭院里打着雪仗。 不过今天的侯府倒格外热闹。 起初是戚暮山与穆暄玑站在廊下看他们打闹, 两人从昨日回府后便都对马车上的事避而不谈,次日便心照不宣地说起秦太妃生辰夜宴。 穆暄玑交叠手臂道:“阿妮苏说昨晚古丽称病未能来赴宴。” 戚暮山漫不经心地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染恙, 未免太凑巧了。” “是福王。” “估计是了, 古丽常年被他囚在王府里,不轻易让人见到。”戚暮山顿了顿,“但眼下吴鸿永事发,又有陛下的眼线盯着,福王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动作,我们只能再继续等着了。” 穆暄玑微微颔首。 戚暮山忽然偏过头:“阿古拉, 我刚想起还没问过你,海勒德死后,鉴议院那边有后续了么?” 他指的是之前叫穆暄玑盯梢鉴议院旧臣的事, 墨如谭通过古丽勾结的,极有可能是先王在位时的臣民。 不过自从黑骑了结了海勒德案后, 戚暮山就没再听穆暄玑提起这事, 连千里迢迢送来的书信里都只字未提。 穆暄玑低眼沉吟片刻, 正要开口,却被一团飞来的雪球砸中肩头,雪球顷刻炸裂, 雪花四溅,像几点冰凉的雨滴打在他脸颊上。 “哎呀!你怎么躲开了?!”江宴池朝放慢脚步小跑的玄青喊道,随后对穆暄玑说:“对不住啊少主!失误!!” 玄青有些慌张地回头看向廊下, 但见戚暮山失笑,抬手拍了拍穆暄玑肩头雪渍。 然后就看见穆暄玑低头在戚暮山耳边说了什么,接着便解下身上裘衣交给他,翻身越过栏杆,随手抓起一把雪对准江宴池扔。 江宴池:“二打一不公平啊——!” 话是这么说,江宴池很快仗着总管身份喊来边上围观的家仆帮忙。 这下本来在屋顶上看戏的牧仁也坐不住了,叫上几名黑骑也加入这场雪仗。 一帮人在庭院里闹,不一会儿场面便不可控制起来,不知是何人失手误伤了友军,原本的护主战即刻成了不分敌我、各自为战的混斗。 把前来拜访的萧衡与程子尧都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哪……这里还是侯府吗?” 戚暮山收到家仆传报,吩咐完花念待会叫这帮人扫干净庭院再吃饭,便去到书房,闻言又往窗外望了一眼。 “府里有小孩,今年过年稍微热闹了点。”戚暮山轻笑。 程子尧了然:“哦,玄青那孩子还在侯府啊?” 戚暮山:“嗯,二位若是觉得扰人可以把窗关上。” 庭院与书房有些距离,喧闹声不大,吵不到房内言事。 萧衡道:“不打紧,开个窗正好透透气儿,反正今日过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下官听说穆少主这几日都在侯府做客,小公主又暂居慈安宫,鸿胪寺都快赋闲了。” 戚暮山笑道:“萧大人若是不想闲着,待明日宫宴结束,我便叫少主和公主一起回驿馆。” 萧衡双眉一抖,忙摆了摆手:“不不不,穆少主看起来蛮喜欢来侯爷这的,这可是好事啊。等少主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侯爷再提早通知下官便是。” 程子尧听罢,忽而恍然道:“哎,侯爷之前在林州同下官说的,那个远在南溟的友人,该不会就是穆少主吧?” “嘿哟,岂止是友人,那可是……”萧衡对上戚暮山的视线,“咳,有过命交情的友人!” 程子尧:“过命交情?” 戚暮山略微点头,说道:“孟道成企图烧毁的南溟文书,是我与少主一同调查的,调查途中遇到了点凶险,但好在最后都平安无事。” 程子尧方要惊叹,却听戚暮山继续道:“程大人今日过来也是为做客么?” 庭院人声逐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笤帚的扫雪声。 程子尧快速瞥过萧衡一眼,又看向戚暮山,戚暮山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垂眼抿茶:“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程子尧微愣,猛然扭头看向萧衡,在萧衡淡定从容的注目下也反应过来。 窗边香炉飘出缕缕烟气,风一起,便消散无踪。 “……下官在追查吴鸿永时发现一处疑点。”程子尧压低声音道,“先前孟道成放火烧书房,连着账本也在内,所幸抢救还算及时,没叫他烧干净,下官便从各处搜集账目尽可能复原了账本。” “结果就发现林州每次上缴的赋税与户部记载的不尽相同,户部呈报的远比林州实际交纳的要多,下官斗胆猜测,林州的部分赋税很可能都是由户部承担。” 戚暮山哂道:“哦?刘尚书这么好心?” 程子尧道:“只怕是孟道成把他藏在城郊的那些金银用来贿赂户部,那户部从内而外都和林州脱不了干系。” 戚暮山沉吟一声:“刘尚书和吴侍郎顶多是掮客,从中间捞点好处,清点完赋税要进的是国库,那些钱最后会流入谁的口袋,程大人知道么?” 程子尧当即回答:“侯爷说的是福王?” 昭国前几年财力衰微,幸得墨如谭挽救,国库大权也就渐渐交到他手中,若说福王一点没贪,程子尧是全然不信的。 但戚暮山却摇了摇头:“再想想呢?” 程子尧略作思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是……陛下?” 戚暮山又抿了口热茶:“陛下需要福王充盈国库,因而会默许底下的人中饱私囊,进而滋长朝中奢靡之风。等时机一到,这些钱便可名正言顺收到国库,无需加重百姓赋税,又能将百姓的怨言转移到贪官污吏上,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高,实在是高。”程子尧喟叹道,“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了?” “要查下去。”戚暮山眼底掠过一丝凛然,“陛下估计没料到,自己放任福王在朝中根深蒂固得有点过头了,届时要想除去福王并不容易……唯有逐步瓦解。” 心不齐,逐一破解。 “而且,陛下恐怕也没想到福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敛财。”戚暮山补充道。 提及墨石,一直旁听的萧衡终于能说上一句:“黑骑调查起来都费劲,福王这藏得是真的深。” 程子尧:“黑骑是什么?” 萧衡:“喏,就是他们。” 程子尧顺着萧衡抬下巴的方向望去,见庭院里两个南溟人正扫着扫着雪,又抄起笤帚玩起来了,铲起阵阵雪尘。 ……怪不得费劲,程子尧心道。 戚暮山搁置茶杯,说:“福王越是藏得深,内里就越是腐坏不堪。陛下深谙此道,因而也开始忌惮福王了。” - 暮鼓。 偌大的地藏殿内,僧人趺坐蒲团,手敲木鱼,闭目默诵经文。 堂后牌位林立,纂刻着亡者的英名,堂前墨如谭拜了又拜,许久未起身。 风过檐铃,清脆悦耳。 第122章 “施主,您是今天第二位来祭拜的。”僧人说,手中动作不停。 墨如谭跪在牌位前,凝视着牌位上的字:“哦?还有何人?” “还有这位先人的孩子,午后来的。” “这样啊,真是孝顺的孩子。” 木鱼声乍止,僧人掀起眼帘:“施主,请容贫僧冒昧问一句,施主与这位先人生前是什么关系?” 墨如谭眸光微黯:“……是友,亦是敌……” 僧人看了眼牌位,随后垂下眼:“故人在天有灵,知道施主常来祭拜,想必早已与施主和解。” 庭阶下梅枝开得正冷艳,揉进微茫的香火里,拭净牌位金字:镇北侯戚然之灵位。 - 烟花绽放夜空,转瞬即逝。 水汽弥漫浴室,模糊着戚暮山的视线。 忽听一点细微的开门声掩在烟花下,裹挟着室外冷气,卷走些许药香。 戚暮山头也不回地听着来人绕过屏风,搬了张板凳坐在浴桶边,接着拢起他垂在浴桶外的头发,拿篦子一下一下梳着。 戚暮山换了个姿势想枕在桶缘上,便有只手托住他的脑袋。 “这是南溟的风俗吗?”他问。 穆暄玑边梳着头,边说:“小时候阿母和姨母给我梳头,也会给阿舅们梳。不过比起喜欢梳头,其实是更喜欢这个人。” 昨日早晨起床后,穆暄玑递了把梳子过来便往镜前一坐,戚暮山也一时起了玩心,故意扎歪了辫子,然而穆暄玑非但无所谓,甚至颇为满意地就这样入宫朝贺。 他不住地轻笑,逗着穆暄玑:“那你有多喜欢呢?” 穆暄玑没有立刻回答,转而放下篦子,俯身吻了吻他的前额:“这么喜欢。” 解去发冠的卷发垂落在戚暮山脸上,笼下一片阴影。他在这片幽暗里浮现出贪婪的本性,仰起头,抬手拽住穆暄玑的衣襟,将人往前一带。 穆暄玑险些重心不稳,迅速抓住浴桶边缘稳住身子,激起的水花溅湿衣角,泼出一地水。 过了须臾,穆暄玑重新直起背,捻着方才泡进浴桶被打湿的发尾,嗔怪道:“我好不容易才烤干的。” 戚暮山失笑:“一会儿给你擦。” 药浴水渐凉了,戚暮山起了身,穆暄玑立刻拿起帕子帮他擦干身上滴着的水珠,随后拿下挂在屏风上的里衣。 戚暮山搞不懂穆少主总要亲力亲为的癖好,但经历过几次三番,已能坦坦荡荡地张开手,等穆暄玑给他披上衣袍。 趁着穆暄玑凑近撩开背后的头发,戚暮山忽然贴在他耳边道:“白日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呢。” 穆暄玑拿出头发,合衣系带,明知故问道:“哪句话?” 戚暮山隐隐觉出不对:“就是那句,王室那么多亲王里,你觉得有谁比较可疑?” “你没问过这句。” “但我是这个意思。” 意外的,穆暄玑没有吭声。 戚暮山想起白日问他时,他状似为难,之后又被江宴池打断,此事便不了了之。但此时此刻,戚暮山直觉穆暄玑有所隐瞒,顿了顿,问:“……你其实知道是谁,对吧?” 穆暄玑低头扎好腰带,半晌,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戚暮山捉住他准备去拿下一件衣物的手,轻蹙眉头:“什么时候?” “……” “连我都不能说么,阿古拉?” 穆暄玑轻微滚动喉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看向戚暮山:“在……喀里夫的时候。” 喀里夫。 戚暮山凝眉,终是说出那个令他犹疑许久的名字:“是穆摇光?” 穆暄玑不置可否,戚暮山即知不止于此,试探性地继续问道:“还是天枢亲王?” 戚暮山身上没多少分量,但手劲却格外的大,捏着穆暄玑的两根腕骨微微抖着,甫泡完药浴的指尖此刻毫无血色。 穆暄玑一动不动,脸色比见到杨雅衣时还苍白,他凝视着戚暮山眼底鲜少的愠色,复又垂下眼道:“是我舅母……” 戚暮山错愕。 ——天枢王妃? 第91章 “阿古拉, 城主府送来许多公文,我想还是要交给更合适的人来处理。”穆摇光说。 穆暄玑于是把戚暮山留给托娅,随长兄去往帐内。 帐内还是过往的模样, 墙上仍挂着穆摇光五年前打海战时穿的那身甲胄, 也就是那身甲胄得以护住要害, 令刀锋偏离致命部位。 穆暄玑每回来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穆摇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 然后伸手掰回他的脸:“淤青还没消?” “哪有这么快就消?”穆暄玑被穆摇光捧着下巴仔细打量, 感觉有些别扭,便扭头躲开,“你说的公文呢?” 穆摇光恍若未觉,回头望向桌案:“都在那了。” 只见桌案上果真整齐地堆叠着几本文书,照穆暄玑的经验看来,算不上“许多”, 很快就可处理完。 然而他并非真的来帮忙办公,就此前三军共调海勒德一事,还存在一些疑点——里坊常年骚动, 镇压了又乱,乱了又治, 连着两任城主都无法根治, 又如何听命海勒德与摇光军叛军串通, 合谋围剿黑骑? 以及明镜堂堂主与海勒德沆瀣一气,假借售卖明镜澄纸,实则挑选“猎物”, 经营多年还不被检举查处。可海勒德如若将黑骑也卖去西洋,又何故单独留下孟禾提供线索? 海勒德要真想把此事做绝,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届时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赶去港口时,他早就逃出生天了。 是不想吗? 不,是不能吧。 穆暄玑拿起一份文书,随意翻看两眼,状似无意地说道:“海勒德蛰伏得挺深,你在喀里夫那么久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穆摇光淡淡道:“我只负责海港安危,若是连城中事务也管,岂不是越职了?” 穆暄玑:“照你这么说,要是海勒德哪天准备自立为王,你也不管么?” 穆摇光:“危及社稷,我必然会管。” 穆暄玑翻到最后,才发现这份文书已被穆摇光批阅过,剩下几本更不用说,他有些疑惑,收起文书打算放回。 忽然,穆摇光从背后伸手,一手绕过他身侧按住那份文书,另一手搭住他肩膀,低声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溟国。” 穆暄玑身形一僵,盯着手边那只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黝黑的手,手背的青筋如山脉般分明。 一瞬间,他毛骨悚然:“……摇光军内没有叛军,偷袭黑骑、包庇海勒德,都是你的指示吧?” 穆摇光毫不遮掩道:“是。” 穆暄玑呼吸渐促:“命萨雅勒与陈术走私墨石的人,也是你?” “是。” “让图勒莫在祈天大典上埋伏阿妮苏,也是为了溟国?” 穆摇光不作声了。 下一刻,穆暄玑猛然一记肘击顶向穆摇光腹中,紧接着扭身脱出,抡拳直逼他面门,失声道:“那是阿妮苏!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穆摇光吃痛后退,捂着腹中咳嗽一声,抹了把鼻血,抬眼对上穆暄玑阴冷的视线,喘息道:“阿妮苏是我们的小妹,我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她不能是王储。” “你——!” 穆暄玑脑中闪过祈天大典失火时,穆摇光拦住他冲进祭坛的刹那,转眼一切明了,他的长兄,他最敬重的长兄,并非出于兄弟情谊制止他,而是为了弑储。 立阿妮苏为王储,最初确实遭到一些人的反对,甚至有谏言穆天权尽早与王室之内、三代以外的女亲王联姻诞下子嗣后再立储位,或干脆禅位给穆天璇。 先不说早年穆天璇是因无意王权,才让胞妹穆北辰登基,再者穆天权驳斥那些谏言时也道,阿妮苏是先王遗女,身体里淌着穆北辰的血脉,是毋庸置疑的王室正统。 她为什么不能是王储? 而穆摇光其父虽为王室亲王,母亲却是外姓,已与王位失之交臂,不过作为王储的兄长,当行护君之责,因此得以行军领兵。 可如今他滥用职权布下此局,其意图可想而知。 穆暄玑攥起穆摇光的衣领,依旧难以置信,低哑道:“为什么会是你?” 穆摇光忽然没头没尾道:“你难道从没恨过吗?” “什么?” 穆暄玑一愣,被穆摇光看准时机当胸一掌,连退数步撞上桌案,桌脚擦着地面发出刺耳惨叫,原本收拾齐整的文书、用具顷刻散落一地。 “你就不恨昭国人吗?”穆摇光一步步逼近,厉声道,“你在昭国做质子的时候,受尽他们欺辱的时候,心里就没想过杀了他们吗?!” 穆暄玑反手撑桌,啐了口血,怒道:“他们与阿妮苏无关!” 穆摇光冷笑:“是吗,阿古拉?那我问你,北辰姑母被他们害死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 “告诉我,阿古拉,他们拿我们的子民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第123章 穆摇光倏地捏起穆暄玑的下巴,极尽温柔地擦去他嘴角血迹。 “我想……”穆暄玑蜷起手指,一双眼又凶又狠地盯着穆摇光,“要他们血债血偿。” 话音甫落,帐内静默了片刻,穆摇光目光恢复惯常的冷漠,抬手抚过穆暄玑脸颊淤痕,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 “总要有人作出牺牲的,但我没想过害你,阿古拉。”穆摇光微叹,“这样还不够吗?” 穆暄玑冷静过后,语气稍缓和道:“那阿妮苏就该牺牲么?” 穆摇光下移视线,将这张流畅漂亮的面容尽收眼底,穆暄玑的一切都生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道眉眼,甚至比穆天璇还要像先王。 “阿妮苏……本就不该出生。”穆摇光说着,加重手中力道,按住躁动的穆暄玑,“若非昭国人,北辰姑母岂会怀上异国子嗣?阿妮苏在一日,我们就越要和昭国维系表面上的和平,姑母的痛苦、失地的仇恨、同胞的苦难,就越是无法平息。” 穆暄玑又怎会不知阿妮苏是母亲被迫生下的?论对昭国的恨,他不比穆摇光少,非要说的话,他才是最应对昭国恨之入骨,只是—— 穆暄玑挣开穆摇光的手,负气地别过脸:“你要怎么做?” 穆摇光耐心道:“原本如果祈天大典能‘照常’进行,我们可将罪行嫁祸给昭国使团,斩使臣,借此出兵,与我们在昭国的线人里应外合,收复旧都格留那。不过现在计划被打乱太多,出兵的事要暂且延后了。” “既然阿妮苏活下来了,王叔又加强她身边的护卫,我们也不准备再动手了,这点你放心。当然,你也可以将此事告诉那位使臣,但使团能不能活着离开溟国,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此前鉴议院内对使团的猜疑,如今想来都是有人刻意而为。 可穆摇光远在喀里夫,不常在鉴议院露面,理应很难趁祈天大典回瓦隆的那几日扰乱鉴议院风声。 除非鉴议院内也沦陷了。 穆暄玑觉得现在没有比得知元凶竟是穆摇光更能让他震惊的了,他在心里做了准备,而后问:“芙雅舅母知道么?” 鉴议院的几位主事里,天枢亲王把持着贵族那边,而天枢王妃则是平民的代表。 穆暄玑本意想问是不是天枢舅父在协助他,而芙雅舅母尚未知情,不料穆摇光误解了他的意思,沉默一瞬,说:“是母亲。” 这下穆暄玑也沉默了。 穆摇光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收拾着地上被撞倒的杂物。 天枢王妃乌芙雅,平民出身,年少困顿,幸得当时还是公主的穆北辰慧眼进入鉴议院,之后又凭借过人的才能平步青云,在穆北辰甫登基不久便被提拔为主事。 她任主事时,深受百姓爱戴,很快与同为主事的贵族代表、穆北辰的长兄穆天枢结为婚姻。 她曾是母亲最好的知己,也是最信赖的臣子。 穆摇光捡起散乱的文书,忽然道:“阿古拉,你怨我恨我,我都无所谓,但是不要恨我母亲,母亲……也是为了北辰姑母。” “……我明白了……” - “以你对你大哥的了解,他说了多少真话?” 戚暮山只披一件单衣,半束头发,坐在床边审视着穆暄玑。 穆暄玑低垂着脑袋,没敢正视:“大部分。” 以戚暮山对穆暄玑的了解,他所言也非虚。 倘若这一切是天枢王妃一手策划,那许多事就能说得通了。 能号令百官,让图勒莫与海勒德及其党羽不惜被革职处死,又能拉拢民间势力,将织物楼、瑶音乐坊、里坊、明镜堂,乃至义云寨都收为己用。这样的人既需身居要职,同时在民间站得住脚跟。 此外,她还得了解王室众员,不说悉数了如指掌,至少也要深谙公主、少主和国王,并深得其信任,能做到这一步的,非南溟旧臣莫属。 更重要的是,她能及时掌握昭国使团的动向,看似被搅乱计划,实则以不变应万变,引导他们一步步查下去。 虽不知什么原因令她最后放过了使团,但等使团归国后,必然要继续追查兴运镖局,不过她显然有把握黑硝外运一事暂且不会泄露。 或者说,待此事败露时,正是南溟出兵之时。 戚暮山接着问:“还有谁知道?” 穆暄玑道:“我没告诉阿妮苏。” “哦?我还以为此次出使提早半月,是有备而来的。” “阿妮苏来看望秦姨是她自己的意愿,我出使昭国也是……” “我知道。”戚暮山打断道,握住穆暄玑的手腕,方才没控制住掐得有些狠劲,“我是问,除了你、穆摇光和天枢夫妇,王室中还有谁知道此事?” 假使穆天权与乌芙雅不同心,尚有挽回的余地,但若事与愿违,昭溟两国便当真要再起干戈了。 穆暄玑也明白这点,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戚暮山想他大概真的还没告诉穆天权,否则以乌芙雅的眼线,应能迅速察觉,继而不会放使团这个最大的隐患归昭。 至于穆天权身为国君,对身边近臣密谋引战的计划知晓多少,也很难说。 然而眼下再纠结穆天权的立场已毫无意义,墨石一事已经如乌芙雅所料追查到了福王头上。 瑞王在等福王分崩离析,昭帝在坐观两方操戈,乌芙雅则在等昭帝发现福王通敌后,怒而撕毁十五年前的条约。 如今势态早就失控,一切都在顺遂她的操盘。 戚暮山有些头疼,揉着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明晚还有宫宴,明早我就派人送你回驿馆,你……” 穆暄玑倏地抬头:“暮山。” 戚暮山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浑然未觉穆暄玑的心绪变化,继续说:“你向萧大人了解一下宫宴的礼数章程,我明天没时间与你详说。” “暮山……”穆暄玑声音有些干涩,与生俱来的傲骨仿佛瞬间碎裂一地。 戚暮山估计今夜难眠了,正好他也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理清头绪,便起身离榻,拿走床头油灯:“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临到门前,戚暮山方觉身后的目光似乎不大对,回头看穆暄玑欲言又止的失落模样,想起每晚睡前都会说的那句话,于是道:“晚安,阿古拉。” 第92章 素手拨弦, 琵琶声泛起层层细碎涟漪,荡在福王府中。 日光自窗棂洒入,氤氲出古丽如玉似的侧脸。 墨如谭把玩着黄金刀, 摩挲起桌上的五色宝石, 半眯着眼看向跟前徐忠, 扬起一边眉毛:“穆少主回驿馆了?” 徐忠道:“是,属下一路跟至鸿胪寺, 亲眼看到少主下马车, 而且这一路也没有碰见侯府的那个家伙。” 琴弦陡然绷断,如石子掷入水中,但古丽却置若罔闻,停顿了一下便继续拨弄着余下三弦。 墨如谭将指间宝石嵌进刀柄凹陷,冷笑道:“看来靖安侯也等不及了。” 从南溟使团踏进万平的城门时起,他们便紧随而至, 直到被靖安侯的人撞破。侯府那位混血的月挝刺客行踪隐秘,刀过不留痕,切断了众多眼线。 墨如谭不得已, 加之侯府与瑞王府都在戒备,只好暂且将人撤去。 然而此番放人又不安插侯府护卫, 似有引蛇出洞之意。 “不过我们不着急。”墨如谭又拣出一颗宝石, 找寻着合适的凹孔, “梁方非和孙延已死,吴鸿永也被大理寺调查,陈门镖局又遭到重创, 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话是这么说,却丝毫不慌张。 徐忠见状问:“殿下可是想好对策?” 墨如谭翻动手腕,刀柄上的宝石并不适配缺口, 嘈嘈切切抖落满桌:“我能有什么好的对策呢?还不全凭南溟那位大人的指示,毕竟她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对吧,古丽?” 琵琶声乍停,古丽抬眼望向墨如谭,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墨如谭掠过她的目光,兀自继续道,“好对策虽没有,要想全身而退更是不可能了,这回,唯有一条出路。” 徐忠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殿下,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三思啊……” 墨如谭不禁哂笑,饶有兴致地睨着徐忠:“想什么呢,皇兄当年干的事,我不会再东施效颦。如今朝中半数官员都已倒向我们,只需稍加提点,他们自然能明白要做什么。” “可陛下现在龙体尚且安康,该怎么……”徐忠越说越小声。 墨如谭放下黄金刀,眸光微沉:“为君者止于仁,为臣者止于敬,君不仁,臣亦不敬。皇兄此生凌云峥嵘,但最是惧怕一个人。” “莫非是……” “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墨如谭眼睛一转,“趁着今晚宫宴,该与瑾言叙叙旧了。” 徐忠会意:“属下明白。” 待徐忠退下,古丽也抱琴起身:“那妾身便不多打扰殿下了。” 第124章 墨如谭颔首示意。 古丽来到房门前,恰撞见福王妃进来,似乎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她稍一福身行礼,随后远去。 福王妃回头望了眼古丽的背影,对墨如谭说:“你最近越来越放纵她了。” 墨如谭嘴角微扬,拈起一枚靛青玉珠,放在日光下端详,缓缓道:“……她是自由的鹰,金丝笼关不住她。” - 养心殿。 紫檀雕螭御案之上,瑞脑金兽铜炉烧着龙涎香,升起淡淡白烟。 “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来了?”昭帝亲自斟酒,清香萦绕,是南溟特供的梅花酿清酒。 戚暮山上前接过酒盏,来到对案坐下:“臣偶然路过驿馆,想着离皇宫不远,便来看望陛下。” 昭帝抚着酒盏边缘,眼底晦涩不明:“我听萧少卿说,你在南溟时与他们少主情谊匪浅,这几日还带人留宿府邸,就连这杯酒,也是专为你这副身子特贡的。” 戚暮山面不改色道:“臣知错。” “你有何错?” “臣不该擅自将外使带离鸿胪寺,也不该私下会见外使。” 昭帝闻言挑眉:“明知故犯,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 戚暮山垂下眼,举杯拱手:“臣不敢。” 昭帝按下戚暮山的手腕,哂道:“罢了,你我二人许久未曾对饮,这杯酒就当是你的请罪了。” “谢陛下开恩。”戚暮山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扬起的脖颈修长白皙,脆弱得仿佛单手便能折断。 昭帝到底体谅他体弱,没再添酒,转而说道:“晏川,我近来又时常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眼前的人还是景王时,就留下了这个毛病,一到秋冬便入睡困难,怎么治也治不好,令太医们相当头疼。 “陛下为国事操劳,失眠在所难免。”戚暮山搁置酒盏,抬眼对上昭帝的视线,“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可为陛下分忧一二。” 昭帝不语,只稍一侧身,戚暮山便会意起身,站到君王身后,按住他两边太阳穴,缓慢地揉摁着。 殿内静得一时落针可闻。 戚暮山看不见昭帝的表情,却能感到他正合眼假寐。 须臾,昭帝忽然开口:“最近常有位诀别多年的故人入梦来,许是她在扰我清梦。” “定是陛下怀念故人了。” “……我怀念她时,她在泉下也会想到我么?” 戚暮山沉默,不知作何回答。 “晏川,帮我一个忙。”昭帝又道。 “陛下请讲。” “你若是得空,去趟郡主府,代我……祭拜她。” 戚暮山眉头微蹙,指尖不易察觉地一跳,垂眼落在昭帝梳得一丝不苟的后颈上,淡然道:“好。” 托罢心事,昭帝拿起酒盏浅酌一口:“还是说回你吧,你今日前来,想必不止是来拜年吧?” “是为拜年,但也确有他事。”戚暮山顿了顿,“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臣自请出使南溟所为何事?” 昭帝凝视着酒液倒映的烛光,抬眼扫过墙上字帖,见墨迹恍若昨日,说:“记得。” 戚暮山停下动作,肃穆道:“臣现在可以启禀陛下了。” - 永宁殿。 寒夜至,笙歌起。 百官落座席间,交头接耳寒暄着新年贺词。 帝后二人共赴御座,皇子亲王照例按长幼排列一侧,南溟的两位使臣则被安排在御座近旁,与皇女宫妃们一侧。 晋王有了上回的教训,没敢再多喝酒,只埋头吃菜,然而才搛了几口,便忍不住掩嘴。 一旁的端王拍了下他肩膀,问道:“笑什么呢?抖得跟筛子一样。” 晋王附耳道:“你不觉得穆少主坐那毫不违和吗?” 身后的戚暮山耳朵灵光,闻言越过两人望去。 只见青年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冷玉锦衣勾勒出他挺拔劲瘦的身形,暖黄宫灯将那俊俏面容衬得更为明艳,晕出几分叫人森然的妖冶。 满身珠玉琳琅,却不及那双湛蓝眼眸回望过来时,甚至让周围皇女和宫妃们都黯然失色。 理论上使臣不应在女宾席,但奈何使臣里有琼华公主。 “别笑了,他都看过来了。”端王低声喝止。 不过穆暄玑只与戚暮山短暂对视一眼,便转向身侧阿妮苏:“你刚说什么?” 阿妮苏直接从慈安宫过来的,没成想一个没看住,她老哥就这么花枝招展地赴宴了,不禁道:“哥……你这样有点太招摇了吧?” 在南溟倒是无所谓,但现在毕竟是在昭国,她已经看到除了晋王外的好几个大臣投来异样的目光。 穆暄玑故作轻咳一声:“别管,我自有分寸。” 阿妮苏:“哦。” 戚暮山看那兄妹俩讲悄话,自己却听不到,也不知道穆暄玑方才瞟他一眼又躲开是什么意思,又想起今早穆暄玑不等他醒来就走了,更心神不宁了。 忽然,戚暮山本能地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发现是对座的二皇女正盯着自己,随后见二皇女招呼来侍女耳语,那侍女便应声退离。 昭帝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同群臣敬酒贺岁,酒过三巡,韶乐再起。 小太子也举起盛着酪浆的瓷碗,略显生硬地念诵贺词。 百官笑颜感激,昭帝满脸欣慰。 太子墨容,是昭帝与贤妃的孩子,也是昭帝最宠爱的皇子,乃至越过皇后所生的皇长子被立为储君。 有道是贤妃之所以享得如此圣宠,是因为她与已故的岁安郡主有几分相似——传闻景王曾倾慕过郡主,后郡主嫁给镇北侯,他也就断了念想,不久便娶了陈家女儿过门。 戚暮山侧头遥望,望见昭帝慈爱地看着小太子,忽觉心底一阵恶寒,以袖掩嘴,闷声咳嗽起来,所幸众人都在关注太子,没人注意到他这边动静。 同在御座上的陈瑾言也有些脸色难看,但随即换上温和的笑容,顺着昭帝的话夸了几句。 太子祝完,又待其余皇子皇女们祝罢,侍膳太监开始上汤具。 给戚暮山备汤的侍膳太监摆好食案,与他迅速对视一眼,趁着放下汤碗的间隙,在碗边敲了敲。 就在这时,二皇女缓缓起身:“父皇,儿臣近来偶感风寒,方才又吃了些酒,眼下稍感倦乏,恐要扫了诸位雅兴。” 昭帝道:“无妨,宁儿若是不适,尽早回去歇息便是。” 二皇女谢过昭帝,又讲了些场面话,这才离去。 戚暮山低眼捧起汤碗,舀起一勺羹汤,凑到嘴边抿了抿,悄然将碗底的纸条藏入袖中。 昭帝接着道:“冬去春来,正值风寒频发之际,诸卿当多添衣保暖,注意身体啊。” 末了,他看向墨如谭:“说到这个,贤弟家中那位夫人可有好转?” 福王笑说:“有皇兄挂念,夫人昨日便已无碍,不过未能亲自为明慈太妃祝寿,心里怪愧疚的。” 昭帝:“太妃医者仁德,定然不会计较此事。” “臣弟明白。”墨如谭勾唇一笑,朝席座间的秦太妃行了一礼,“但夫人原为太妃的寿宴准备了支曲,却因风寒错过,不如值此良辰再献此曲。” “哦?”昭帝稍稍眯起眼,“她现在在何处?” “应在殿外候了好些时长了。” “那便传她进来吧。” 须臾,一个高挑纤细的南溟女人怀抱琵琶进殿,殿内霎时寂静。这位久居深闺的福王侧妃,竟比他们所想的更年轻妩媚,仿佛未曾老去。 古丽款步移至殿中,朝御座之上福身道:“臣妾参见陛下。” 随后转过身:“见过太妃娘娘。” 戚暮山蹙了蹙眉,古丽的身影恰好挡住了两位使臣。 古丽做尽礼数,这才在宫人准备的凳上坐下,似乎叹了口气,随后缓缓拨动起琴弦。 乐声并非中原的曲调,更像是关外之音,戚暮山莫名觉得曾在哪听到过。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墨如谭此举居心险恶,当着南溟使臣的面,令故国俘虏向众臣献曲,实为践踏溟国的尊严。昭帝不可能不明白这点,但还是宣古丽入殿弹奏…… 事已至此,既无挽回的余地,戚暮山只能寄希望于两位王储能沉得住气了。 他在袖中展开密信,快速扫过一眼,便丢进食案火炉里。 很快,一曲奏罢,昭帝微微点头,不咸不淡道:“倒是雅乐。” 秦太妃欣慰一笑:“虽是没听过的曲子,但好孩子有心了。” 戚暮山正琢磨着等古丽退下就找机会出去,忽听墨如谭略带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弹的是南溟民间传唱的歌谣,故而太妃没有听过,不过,公主应当熟悉。” 阿妮苏不作声,冷冷盯着墨如谭。 墨如谭笑意更深:“皇妹,你觉得兄嫂准备的这首曲子如何呢?”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一凝。 让听故人弹旧音,已是挑衅,加之这一问,更是下马威。 第125章 墨如谭的目的应当只是纯粹恶意,倘若阿妮苏沉不住气动了怒,有失南溟风度,但若隐忍不发,又失南溟颜面。 思及此,戚暮山望向御座上的帝后二人,昭帝仍状似旁观,似乎不打算制止福王,而陈瑾言则置身事外地捧着暖炉暖手。 戚暮山于是收回视线,看回食案火炉,透过铜铁缝隙,里头的火苗正窜得旺盛。 阿妮苏:“我……” 她刚出声,忽被旁边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小妹不习乐理,勉强点评有失偏颇。” 但墨如谭没打算就此作罢,视线一偏,落在穆暄玑身上,笑道:“穆少主这是何意?本王只是想问问琼华皇妹喜不喜欢,毕竟夫人为此日夜练习,看得本王都有些心疼。” 穆暄玑淡淡地说:“曲是好曲,但也仅此而已。” “前朝的礼司教坊大臣,在少主这只配个‘仅此而已’么?” “殿下误会了,我溟教坊的礼乐向来悦神不悦人,古丽大人值此奏乐,于我们而言,仅此而已。” 古丽瞳孔一缩,缓缓抬眼望向穆暄玑。 墨如谭面色微凝:“少主这是诚心要与本王较劲了?” 穆暄玑眨了眨平素澄净无辜的眼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反倒轻笑了一声:“是我在较劲,还是殿下心虚了?” 火炉越烧越旺,像随时要烧穿食案。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的人终于清嗓道:“行了,大过年的吵什么?” 第93章 昭帝发话, 顿时将穆暄玑与墨如谭的势头压了下去。 “夫人献予明慈太妃的曲子,你俩倒争论上了,都给朕适可而止点, 明白了么?” 墨如谭当即从善如流地拱手道:“臣弟明白。” 昭帝到底还是向着福王的, 穆暄玑只得作罢:“外臣明白。” 正当众人以为能松下这口气时, 昭帝却并没有令古丽退下的意思,他转而看向阿妮苏, 露出慈爱的笑容:“琼华, 你说说看,喜欢么?” 没了穆暄玑出面,这回阿妮苏无处可躲了,她转头望向古丽,见古丽也在注视着她。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古丽, 与戚暮山交换一道眼神。 身后试图救场的秦太妃刚唤了声“陛下”,少女便开口:“一曲不够,还请兄嫂为我多弹奏几曲。” 昭帝意外, 沉吟一声道:“的确是有些意犹未尽。” 阿妮苏接着毫不客气道:“皇兄,我说的是, 要兄嫂再为了我弹奏几曲。” 昭帝迅速反应过来:“琼华的意思是?” “待宫宴过后, 我想带兄嫂回驿馆听曲, 明日一早再送回王府。”阿妮苏说着,冲墨如谭微微一笑,“王兄这么大度, 一定不介意嫂嫂在我这留宿一晚吧?” 轮到墨如谭沉默了。 秦太妃适时补充道:“陛下,阿芸与那孩子姑嫂一场,阿芸既然想和姐妹说些话, 就让她俩聚聚吧。” “那便依太妃所言。”昭帝侧目,“稍后送福王侧妃去驿馆。” 墨如谭看了古丽一眼,悻悻应是。 古丽抱着琵琶跪谢完君恩,正欲退下,忽听阿妮苏拦道:“慢着,嫂嫂要去哪?” 古丽福身道:“宴席尚未结束,臣妾要退到殿外等候。” “外面多冷啊,你就在这和我们一起用膳,一起回去。”阿妮苏指了指原先是二皇女的席位,“正好望宁抱恙,还是皇兄想留着望宁的座,另添酒席?” 亲王的侧妃入主座不合规矩,但昭帝只是笑了笑,便大手一挥,吩咐宫人将空出的食案收拾好,等古丽落座,又重新添置上先前的菜肴。 须臾,昭帝传教坊司的舞姬们于殿中作细腰舞,水袖翩然,若彩蝶扑进缭绕熏烟,悲泣着鲜血乱落满堂,众臣在歌舞声色中很快忘却了方才的不愉快。 穆暄玑对台上舞乐没多大兴趣,百无聊赖地望向一处,试着穿过摇曳翩跹的裙摆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却发现晋王后边的座席不知何时空了。 - 鸣亭。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二皇女回过头,月华勾勒着柔和的脸部轮廓,然而那双眼望向戚暮山时却暗含几分锋利。 虽无旁人在场,但戚暮山仍规矩地行了一礼:“方才宴上发生些争端,稍微耽搁片刻。” 墨望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本宫都听说了。” 池边风寒,戚暮山拢着袖子:“殿下消息果然灵通。” “无关的话就免了。”墨望宁缓步走近他,开门见山道,“本宫邀你在此会面,是有一事想请教侯爷,还望你能替本宫答疑解惑。” 戚暮山道:“殿下请讲。” 墨望宁停在了离戚暮山一步之遥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去年父皇的寿宴上,侯爷所献关先生真迹,想必与先生交情匪浅。本宫幼时蒙先生指导,而今已阔别数载……若侯爷与先生尚有往来,烦请侯爷代为转达。” 戚暮山双手接过信函:“原是件小事,臣定当……” “但是关先生脾气古怪。”墨望宁忽然打断道,没有松手,保持着这个动作,迎上戚暮山略显疑惑的目光,“本宫不确定信中言辞是否妥当,所以还望侯爷在转达前仔细检查一下信中内容。“ 戚暮山快速瞥过信函,心领神会地颔首道:“臣定不负所托。” 话罢,墨望宁又盯着他看了片刻,这才将信函交过去。 戚暮山拆信展开,粗略扫过,不禁微讶,接着便细细阅读起来——如他所料,信中并非什么慰问之词,但又出乎他意料,竟是关于福王侧妃的行踪。 南溟使团年前抵达万平城那日,古丽曾乔装出王府。 那会儿适逢易门镖局的少当家拦住使团车队,找他们少主盘问着什么,墨望宁府邸的侍从便撞见乔装后的古丽躲在附近监视。 墨望宁十六设公主府,然一年不到的功夫,新科状元暴毙,独留遗孀打理府邸。那日她外派采买的侍从回府告知此事,二殿下心里生疑,又另派人手盯紧使团与福王的动向。 不过之后古丽没有再离府,而福王府亲信行踪隐秘,不易跟踪,墨望宁权当自己多虑,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直至元月初一,明慈太妃寿辰时,福王称二夫人风寒不得赴宴,但墨望宁身边的武婢发现古丽那夜其实就在禁苑外,同一女禁军会面,只是武婢没敢靠太近,加之二人密会说的是南溟语,听不清还听不懂。 戚暮山听着周遭冷峻的风声,故作沉吟,顺着墨望宁的话说道:“殿下言辞恳切,关先生看了自会明白殿下的意思。” “如此甚好。”墨望宁与他对视一眼,逆着月光,叫人看不清她眸中情绪,“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就麻烦侯爷了。” 戚暮山收起信函,深深作了一揖:“是。” 墨望宁接着道:“这会儿宫宴应当尚未结束,侯爷现在回去,估计还能赶上最后一支舞。” “殿下……”戚暮山无奈莞尔,但见墨望宁坐回池边,便放弃辩解,改口道,“夜里池水冰冷,早些回去吧。” 墨望宁恍若未闻,侧身托起下巴,兀自道:“今夜的月色正美……” 戚暮山看到那张侧脸上,唇瓣脂膏与月影晕染,交织成两片诡异的血色。 下一刻,墨望宁忽而勾唇一笑,放柔声音道:“让我都有点想念我那亡夫了。” 戚暮山瞥见亭外树影摇动,向墨望宁辞了别,便离开鸣亭。 刚行没几步,碰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然而不及戚暮山躲避,那人察觉身后动静,转身上前:“巧遇,侯爷。” “杨统领?”戚暮山看是杨雅衣,大致确认刚刚在鸣亭附近偷听的人便是她,稍显意外道,“你怎会在此?” “这句话该由末将问侯爷吧?”杨雅衣微微笑着,铜铁甲胄泛起夺目的银光。 戚暮山料想杨雅衣应当全部听去了,于是坦然道:“二殿下有事相求,与我在此相见。” 杨雅衣没继续追问是何事,略作思忖,说:“原来如此……不过,侯爷莫要嫌末将叨唠,殿下的驸马死期尚未满三年,今夜你与殿下在此相见,若是叫旁人见了,有损殿下的声誉。” 驸马刚死没多久,让人传出墨望宁寡女孤男月夜私会的流言,确是会叫人嚼舌根。 但墨望宁显然不在乎这些,没等出宫就在宴席上传信,根本不给戚暮山迂回的机会。 戚暮山解释道:“杨统领误会了,我与殿下清清白白,未曾有逾矩。” 杨雅衣闻言状似想起什么,静默片刻,扯了扯嘴角:“侯爷的为人,末将还是明白的。” 戚暮山看那眼神,就知道误会好像更大了,但好在杨雅衣就此放过了他,而且并不打算交代自己为何不在永宁殿周边巡视,却来跟踪靖安侯与二殿下会面。 戚暮山不愿多纠缠,赶紧道完别,准备回去, 然而杨雅衣又叫住他:“侯爷,前天与你同行的那位穆少主,是琼华公主的兄长么?” 第126章 戚暮山顿足,望着杨雅衣深不见底的黑眸:“……是。” “那,他是北辰公主的孩子么?” - 宫宴毕,百官散离。 江宴池等到戚暮山终于走出宫门,打着伞过去,往他衣袖里塞了个暖炉,问道:“公子,今夜晚宴如何?” 戚暮山坐进马车:“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江宴池边说边打量着戚暮山,像是在检查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似的,“那些饭菜有无异样?酒水有无不对劲?可有人刁难你?” 戚暮山失笑:“都没有,放心,回府再详说。” 江宴池了然应是,刚伸手要去关车门,却被戚暮山拦住。 他按住江宴池的肩膀,侧头附耳道:“但在此之前,咱们先绕道去瑞王府。” 与此同时,使团马车内。 穆暄玑与阿妮苏相对而坐,古丽则坐在阿妮苏身旁。 她低垂双眼,藏在衣袖下的手轻轻绞着罗沙衣料,等穆暄玑招呼完牧仁发车,她突然唰地跪了下来。 兄妹俩眼疾手快,在她将要俯身前各抓住一边肩膀一边手臂。阿妮苏惊呼:“你做什么?!” 古丽跟两人拗着手劲,终是没能叩下首,随后用南溟语说道:“臣古丽,见过公主,见过少主。” “快起来,哪有跪着行礼的!”阿妮苏把她拉回到自己身侧。 古丽正欲开口,忽听对面琳琅珠玉清脆如雨,紧接着便见穆暄玑拿起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公主和我在这,这里就是溟国的地界,你以前在溟国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天气冷,别着凉了。” 古丽缓缓抬起眼,久别故土而蒙尘的蓝宝石在此刻重新焕发出光泽。似是大梦初醒,她裹紧身上还带着暖意的毯子,怔了许久,一颗泪珠打湿脸颊的脂粉。 阿妮苏默默递来干净的帕子。 古丽甫拭去左边泪痕,右边又滚落一颗,擦到最后,将脸上脂粉全都擦了个干净。 穆暄玑等古丽收拾好,往窗外望了一眼,问道:“福王的人还在附近么?” 阿妮苏与古丽皆是一愣,但阿妮苏显然置身事外。古丽眸光闪烁,启齿道:“不在,您昨日回驿馆后他就把人撤掉了。” 阿妮苏不解:“福王为何要派人跟踪我们?” 穆暄玑看向古丽,等着她的解释。 古丽却移开视线,盯住壁挂香炉,叹了口气:“……他想以使团为导火索,引溟国发兵。” “发兵?”阿妮苏蹙眉,“他难道是想……” ——借机宫变。 穆暄玑放下车帘,极轻极快地冷笑一声:“果然。” 按照原计划,两国交战的导火索本应是祈天大典的那场事故。墨如谭如此大费周章身处昭国接应南溟,正是为溟国举兵进攻昭国创造条件,从而趁着外患时掌控兵权。 但溟昭两国若再起纷争,谁输谁赢尚且不好说,他又怎能保证溟国军不会借此报复十五年前的国仇,溟国那边又如何确定墨如谭是否会当场翻脸。 除此之外还有种可能,就是两边人都做好了背叛对方的准备。 “不过他能和我们的人联系上,少不了你的帮助吧?”穆暄玑注视着古丽瞬间凝固的脸。 “是……” “他与林州陈氏私运黑硝向我国牟取暴利,设计祈天大典行刺,将祸由构陷给昭国使团,操纵摇光军等等,你也全然知晓吧?” 古丽的脸色愈发苍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见状,穆暄玑早有预料般地微叹,继续道:“我最后问你,梁方非的那把玉扇究竟是什么?” 问罢,车内静默了足有半晌。 古丽似是失去了所有气力,重新对上穆暄玑的目光,缓缓道:“是一切的源头。” “源头?” “嗯,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古丽顿了顿,“他原话还说,答案就在我的困惑当中。” 穆暄玑不禁凝眉,一时想不通墨如谭在打什么哑谜,捻着腕上红绳系的翡翠珠子,思索道:“我知道了。但可惜,玉扇现在不在我们这。” 阿妮苏虽未了解全貌,但大抵理清了来龙去脉,本以为马上就能知晓真相,不由遗憾道:“早知道当初就该我来保管的。现在太晚了,我们明天再去趟侯府吧?正好我也好久没看望暮山哥了。” 穆暄玑眨眨眼睛:“明天啊,明天……他应该闭门谢客。” 阿妮苏见穆暄玑难得支支吾吾的,再说了,侯府即使闭门谢客也是对外的说辞,他们想进去还能拦他们不成? 她稍作思忖,又观她老哥今夜这般精心捯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带去赴宴的面首,心里忽然有了猜测。 于是压低声音道:“哥,你该不会和暮山哥,吵架了吧?” 穆暄玑:“……” 古丽:“……?” 第94章 瑞王府。 偏殿宫灯亮起。 墨卿甫换下宴服便听侍从传报, 披了件寻常外衣就匆忙赶去,瞧见殿中静候的那人仍穿着宫宴那身缟羽白衣,故作嗔怪道:“你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 我刚回府, 都来不及准备。” 戚暮山说:“是我不请自来, 唐突了殿下。” 墨卿屏退侍从,与他到书案前对坐:“没人跟着你?” 戚暮山:“绕了远路过来, 有人应当也被花念处理了。” 月挝刺客办事, 墨卿是放心的,但仍忍不住羡慕道:“唉,有花念在真好。” 戚暮山抿唇一笑:“人与人相逢都是缘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墨卿不置可否地轻轻笑了一声,随后转回话题:“望宁都和你说了什么?” 戚暮山从袖间取出信函:“都在这里,当时杨统领在附近, 殿下不能明说。” “杨统领……”墨卿边嘀咕,边接过信函拆开。 在林州查孟陈案虽得了杨雅衣旧部的协助,但那是因为孟道成与陈术确实罪恶滔天。 朝中以杨雅衣为首的武官们一部分是前朝留任, 一部分受过曾经的景王提携,说到底他们忠于昭帝, 也只忠于昭帝。 哪怕是福王, 大多数的时候也只能在文臣间周旋, 因而昭帝才会放任福王与瑞王叔侄俩相斗。 墨卿读完信纸,意外道:“二夫人先见的人居然不是公主么?” 这也是戚暮山疑惑的地方,从宫宴上阿妮苏要求带走古丽时墨如谭的反应来看, 他似乎早在等这个契机让古丽与南溟使团“团聚”。 如此想来,古丽在明慈太妃的生辰宴称病未能赴宴,恐怕并非是墨如谭的指示。 “那名禁军比公主更重要。”戚暮山思忖道。 墨卿:“……什么意思?” “福王的计谋, 应是想对使团发难,激起南溟民愤,使南溟军队师出有名,所以他安排林州私运军火到南溟,既是为刺杀王储,也是为将来两国交战做准备。但是从万平到南溟都城路程遥远、风险太大,他需要舍远求近,比起出关联系溟国军,南溟禁军显然更触手可及。” “他疯了……”墨卿喟叹,不禁皱眉,“不过眼下的局势,他确实只有此下策了。” “并非下策。”戚暮山摇了摇头,“林州势力被除,户部根基被动摇,丢进水里激不起多少涟漪,也无法阻挡即将抵达的汹涌洪水。这场局或许从一开始就无解,即使最初兴运镖局没有私运墨石,也会有其他的‘墨石’出现,只要这个‘墨石’还存在于世,将来那一仗就不可避免。” 墨卿顿了顿:“你说的‘墨石’,应该不是指黑硝吧?” 戚暮山盯着墨卿倒映烛光的眼瞳,火苗在眼底肆意流窜,他在很多南溟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鉴议院上那位指责少主袒护昭国使臣的朝臣、与海勒德同谋的那伙人、双亲战死后被萨雅勒收养的小裁缝、过去也意气风发的面条摊老者。 也曾在多年前的夜晚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时景王刚弑太子上位没多久,作为太子独子的墨卿因新帝敕令父债子不偿而侥幸躲过一劫。墨卿承受着这份“仁慈”,很快找上了戚暮山,两人彻夜长谈,直至天明。 但更早的时候,是从铜镜里窥见的。 戚暮山微微颔首:“是国仇家恨。” 墨卿沉默了良久,才道:“……不过,如果南溟想牺牲使团换进攻昭国,又怎会让王储以身涉险?” “很简单,因为他们同归却殊途。” 戚暮山简单复述了乌芙雅借摇光军之手,联合鉴议院及民间势力,与陈术勾结一事,再接着道:“眼下南溟内部分裂,利益不同,但他们最后要达到的目的相同,这也让他们得以暂时不计前嫌地团结起来。可是待事成之后,此前欠下的旧账都需逐一算清。我想南溟王外派王储作使臣,可能也有让他俩暂避国内纷争的考量。” 墨卿神色凝重,末了,才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告知?” “抱歉,我也是刚得知不久。” 第127章 墨卿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个家伙告诉你的吧?” 戚暮山点了点头。 “这种事都和盘托出,他的话能有几分真?” “……不知道。”戚暮山微叹,垂眼轻抚着手心,“但我相信他,这是他站在溟国的立场上,能做出的最好的抉择了。” 墨卿怔了半晌,失笑道:“你真是……” 戚暮山不言,顺着手心摸到白衣外袍下的云缎红衣,红衣藏在里头几乎被完全遮挡,只有举手间才会露出一截鎏金绣纹。 “我也相信你,晏川。”墨卿说,“现如今南溟的局势尚且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近忧仍未彻底解决,又添外患。” 戚暮山凝眉道:“林州又出事了?” 墨卿颔首,正色道:“前不久江南诸地好不容易有了大降雨,但由于雨势过大,导致万林运河积水严重,堤坝坍塌,洪水发至下游,冲毁了林州大量农田民宅。” 戚暮山心头一凉:“堤坝的修缮工事不是上月就竣工了么?” “程少卿在林州推行的新令卓有成效,可此前孟道成命人准备的石材多是低价采集的劣质毛石,鱼目混珠不易察觉,等到洪水决堤时,已经晚了……”墨卿叹了口气,“而且更糟的是,林州的粮仓也建在下游。” 一阵寒风卷进偏殿,戚暮山身子发冷,忍不住咳嗽起来,拢紧裘衣,整个人盘腿缩在一起。 墨卿听着都觉得心里疼,忙去把炭盆拿到他近前:“好点了么?” “多谢。”戚暮山捋了捋衣袖,伸手靠近炭盆,“粮仓全部被水淹了么?” “没,范知府当时恰在附近主持防洪事程,虽只抢救出不到半数的粮米,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今天线人刚传信过来,明早奏折就能送到陛下那了。” 接下来拨款救灾,又需要经手户部,有了孟道成的先例,再有福王从中作梗的话,恐怕最后到林州百姓手中的所剩无几。 境内不平,终将滋生隐患。 戚暮山侧头看向墨卿,认真道:“这一次我们要争取。” 墨卿道:“可是福王党在朝中得势,必然会给我们添堵。” 炭盆火焰嘎吱,映着戚暮山幽深的眼睛,他说:“福王势力固然庞大,但最终决定的人不是福王。” - 次日。 啪! 昭帝猛地摔下奏折,惊得殿前诸王群臣低下头去。 “万林堤坝是谁监的工?”昭帝大怒,“怎能闹出此等纰漏?!” 程子尧跪伏在地:“是……微臣。” 昭帝微讶:“程坚?哼,朕念你清正廉明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委以重任于你,没想到竟也是乌合之辈!” 程子尧肩膀微微颤着,冷汗从鬓边滑落:“陛下!微臣为官为民,绝无有半点中饱私囊之心!堤坝工事确由微臣监工,但以劣品毛石偷工换料,微臣全然不知,还请陛下明查!” 昭帝:“修筑开工前例行要对建材进行检查审批,你当真全然不知,还是玩忽职守?!” 众臣用余光打量着程子尧,此事不能完全怪他,他不懂工事,自然也不识石材优劣。 只不过修缮万林堤坝本在半年前就上报给工部,经工部审阅及廷议后再层层传达下去。现如今其中某个关节出了问题,若要深究,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又恰逢龙颜大怒,亟需有人让昭帝出了这口气。 而那时兼署林州知府的程子尧无疑是绝佳人选。 大理寺少卿当初从林州归来如何得人惊羡,此刻就如何得人唏嘘。 大理寺的其他同僚欲言又止,终是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岁头顶动土。 程子尧盯着自己煞白的双手,平白蒙受冤屈不知该作何辩解,可再不开口的话这身官服怕是不保。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虚浮而缓慢的脚步声。 戚暮山穿过旁人诧异的目光,说:“陛下,程少卿其人,诸位也了解。臣且试问,能提出收购粮米、以工代赈来稳定林州之人,当是至清至明之人,又岂会监守自盗在此等要事上以次充好?此外,修缮堤坝用的石材是前林州知府孟道成,在臣等抵达林州前便备齐的,这一点工房的书吏均有记录,而今石材出了问题,也不应全是程少卿的过错。” 昭帝似是消了些怒火,听着戚暮山的话,陷入沉思。 戚暮山长身玉立于殿前,羸病丝毫没有压弯他挺直的脊背:“况且臣与程少卿在林州共事,程少卿未能尽职,也是臣失职。臣知陛下心系林州,如若降罪程少卿能解陛下心头愤恨,臣恳请陛下一同惩处。” 程子尧闻言忙抬头:“陛下!要罚就罚微臣一人!” 先不说他无意拉人下水,就戚暮山这身子,根本受不起廷杖,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微臣蒙受此冤,无以辩白,愿以死明志!” 说着,转头望向殿内最结实的盘龙顶梁柱。 这下大理寺忍不了了,加之有靖安侯打头阵,边冲上去按住程子尧,边劝说他莫要想不开,工部几名同僚感念程少卿大义,也帮忙劝昭帝留个情面。 而说到共事,同样到林州查案的福王再不能旁观下去,赶紧制止道:“皇兄!请听臣弟一言!当务之急,是安顿好林州百姓,至于程少卿一事可以往后追究。” 一大理寺官员怒道:“追究个头!我们程少卿清清白白!” 另有户部官员反驳:“呵,那孟道成原本也是清白的,不还是沦落到官商勾结的下场?” “什么东西安敢相提并论?!” 双方很快乱成一锅粥,原想置身事外的官员也因对家攻击,不得不卷入其中。墨卿略显无奈地与尚未参与的章兴对视了一眼,最后望向将这场起初是弹劾程子尧结果变成两派斗嘴的始作俑者。 戚暮山仍保持着屹立站姿,单手负于身后,稍仰起头看着昭帝,恍若对身后的喧嚣充耳未闻。 “肃静。” 昭帝揉了把眉心,声音不大,但殿前随即安静下来。 “朕认为福王说的在理,当务之急还是先选派赈灾的人员。然此次灾情严重,还需钦差大臣协助安抚司,你们可有谁毛遂自荐?” 群臣无言相觑,殿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林州于昭国可谓仅次于万平,若能成功救灾足以在政绩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也正因林州地位重要,此次损毁又相当严重,灾后重建、百姓安置,必然道阻且艰。 昭帝深知其中道理,见无人应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刚刚不还是能说会道的么?” 戚暮山嘴唇半张,方欲言,立刻遭昭帝打断道:“你俩还不退下?” 他于是改了口型,低头应是。 程子尧叩谢完,便赶紧随戚暮山退到两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忧心忡忡。 这时,墨如谭开口道:“启禀皇兄,既然朝中无能人志士,林州灾情又迫在眉睫,臣弟愿自请赴林州救民生之灾。” 按照往常,凡是福王主动请缨多有把握,昭帝自然答应,可这回昭帝却一反常态,不仅不为所动,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叫人如芒在背。 过了须臾,昭帝说:“不可。” 墨如谭微愣:“什……” 昭帝淡淡掀起眼帘,语气陡然一冷:“嗯?还要朕再说一遍么?” “……” 墨如谭忙低下头,余光轻扫,对上户部尚书刘文进同样错愕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罕见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传来:“皇叔,臣侄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见竟是那个平日不上朝、只在逢年过节的朝会中露面的瑞王。 墨卿难得换了身官服,将头发齐整地束于脑后。 昭帝见状扬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臣侄觉得,赈灾重在安民,与其纠结遣谁赈灾,倒不如让林州百姓能够真正得到救济。”墨卿挂着惯常的轻浮微笑,说的话却一针见血,“如果赈灾款也出了问题,即使皇叔御驾亲临,恐怕也无济于事。” 昭帝听罢果不其然地神色一凝,沉吟一声道:“赈灾款由国库发出,国库又归福王掌管,贤侄这番话,是在怀疑你王叔么?” 墨卿故作惊讶:“臣侄不敢,臣侄只是觉得连孟道成一阶知府都能私吞工程款的话,那赈灾款多方经手后估计也会重蹈覆辙。” 这种事向来都心知肚明,如今拿到明面上来讲,听得程子尧默默捏了把汗。 戚暮山倒是淡定,悠悠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户部尚书。 刘文进先是哂笑一声,而后反驳道:“瑞王殿下这就是年轻不更事了,国库拨款不经多方核查,难以确保款项不出疏漏。若是一步到位,万一中途遇到点什么差错,像是遭遇盗匪劫掠,这罪过可就大了。” 方才没参与大理寺与户部纷争的章兴此刻站了出来:“刘大人说的在理,多个人多份保障,但少个人却能少一个钱袋。” 第128章 刘文进道:“瞧章大人这话说的,那赈灾款是救灾救民的,人心岂会如此不堪?” 章兴捻起胡须,笑道:“我只知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你的心?就不知道了。” “你!” 昭帝清了清嗓,制止两方再争吵起来:“行了,朕认可瑞王的担忧,刘尚书与章卿也各有各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朕便派……”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年迈的声音:“陛下,老臣愿到林州抚恤灾民。” 第95章 来者年过花甲, 步履雍容,面目儒雅,周身随和的气场仿佛浑然天成, 令群臣不由自觉为他让道。 “文……文国公?” 昭帝讶异:“国公何时到来, 怎不派人传报?” “老臣原是给陛下拜年而来, 不成想恰逢殿内廷议,不便打搅。”司空云往上前行了一礼, “方听闻陛下在为林州赈灾而烦扰, 这才擅自闯入。” 昭帝转惊为笑:“国公快平身,朕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先帝在时设相国,至新帝改旧制不置相国,司空云往便从司空相国成了更为人熟知的文国公。 文国公以文入仕,三元及第,曾于杏林开设讲坛, 使天下举子共赴江南一展经纶,那盛况在昭国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在得知其长女司空玥自刎后,当时方过半百的文国公几乎一夜白了头。先帝感念其德高望重, 终是以留职赋闲的条件答应了他乞骸骨的请求,并诏令司空家后人世代享其荫泽。 司空云往这一去就是九年, 非国政要事不轻易露面。 “陛下方才问询去往林州赈灾的人选, 老臣体虽年迈, 仍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泽。”司空云往侧过身,目光扫过殿前每一位朝臣, “既然满朝文武一言不发,抑或顾左右而言他,那老臣未尝不可请缨赴林州?” 昭帝面露难色:“这……国公身体康健, 正是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应为此等小事操劳。” “小事?”司空云往闻言皱眉,问道,“林州洪涝祸民若为小事,那什么才能算大事?既是小事又为何无人请命?难道是我大昭江郎才尽,连一个慰问灾民的人都没有了么?” 三声连问,砸在所有人心头上。 程子尧很想站出来反驳,奈何被昭帝下了禁言令,又被戚暮山扯住衣袖。他看了眼戚暮山,瞬间恍然文国公为何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是闭上嘴,按兵不动。 起初还有人试图辩解,但在司空云往面前一切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文国公很快凭借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委婉地将人挨个训斥了一遍,无外乎是直击他们想借机捞钱又碍于林州难治的痛点。 ——这也正是令戚暮山头疼的地方,赈灾款数额庞大,由官达民,最易遭受侵吞。 随后司空云往又针对其中几人的立论引经据典,从生民讲到天地,从往圣讲到万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足足过去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再观殿前群臣如听圣言,一个个无不屏息凝神,当年杏林讲坛中的学子们,大抵也莫过于此。 程子尧不禁默叹,同时心底愈发佩服,不仅佩服文国公,也佩服靖安侯。 在他看来,戚暮山冒着一块受廷杖的风险,故意引发大理寺与户部的纷争,许是在为司空云往的到来拖延时间,同时间接拉福王下水转移昭帝注意,如此又给司空云往的创造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戚侯爷之所以敢这么做,因为他有把握请到文国公,正如他去年能将关长卿真迹作为祝寿的贺礼献给昭帝那般。 要说整个昭国连天子都难请的神人,这两位当属其二。 程子尧一通分析,心悦诚服地凑到戚暮山身边,小声道:“侯爷,你竟还有这人脉。” 戚暮山昨晚离开瑞王府时已夜深,今早又急召入宫,几乎没怎么睡好,现在又要听文国公长篇大论,眼里没有对圣贤的敬仰,只有阵阵困意。 这会儿听见旁人说话,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然而这番神情落在程子尧眼里,倒显得靖安侯更深不可测了。 有了文国公坐镇,廷议最后定下了由文国公全权负责赈灾款的审查发放,再派瑞王门下的吏部侍郎一同到林州安抚灾民,同时增添工部人手从石材源头起严格把控堤坝重建工事,尽快让林州从灾后恢复过来。 至于对林州共事的那三人的处置,昭帝似乎忘记了这回事,众人自然也很有眼力见地避而不谈。 戚暮山离开殿门时,迎面而来的彻骨寒风直往衣袖里钻,令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想去鸿胪寺,他想。 “侯爷且慢。” 背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戚暮山顿足回头,见是司空云往。 “可否与老夫走一程?”文国公眼中满是慈爱,像是在看十来岁的小孩。 戚暮山心中一动,笑说:“当然,国公请吧。” “你可知老夫要去哪吗?” 戚暮山摇头:“不知道。” 司空云往笑了,花白胡须粘着几点霜雪,皱纹挤在弯起的眼尾里:“你董叔答应老夫,说只要我来了,你就带我去个地方。” 戚暮山越过他的笑眼,看到一抹悲色从眼底浮现。 - 翠竹掩映,积雪覆压满青石,戚暮山搀着司空云往小心迈上台阶,跨过门槛。 “九年了,这里还是一点没变啊。” 司空云往喟叹着,环顾屋舍内,虽有斑驳泛黄,但仍是他记忆中的陈设。 戚暮山说:“每年都要来个几趟,董叔顺手就打扫了。” “这宅子也不会有人住了,你董叔年纪大了腿脚还不好,就让他好好歇一歇。”司空云往抚着空荡荡的书架,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他的前半生给了你爹,后半生又给了你,唯独没留给自己。” 戚暮山有些动容:“我也想啊,可是董叔性子倔,我一个晚辈可说不动他。” 司空云往失笑:“你沉浮在万平的暗流中搅动风云,现在倒连个长辈都劝说不了了。” 戚暮山嘴角轻轻扯动,却没说什么,径直推开里舍的房门。 司空云往随他走进里舍:“不过论性子倔,还是……” 话音未落,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司空云往怔在原地,望着挂画中的人像,嘴唇翕动了半天,终是失声呢喃道:“……玥儿……” 画中女子坐在竹叶间的山石凳上,挽袖执笔,身边搁置几本书卷,唇上胭脂带着一点笑意,眉目更是含笑,微微侧着眼波,似眺望远方,又似与画外观者遥相对望。 戚暮山凝望着女子,来到画像前磕了三个头。 画卷的角落题着五个字——赠岁安郡主。 “这是娘二十岁时爹亲自画的生辰礼。”戚暮山淡淡道,“一直收在侯府,六年前翻修时才被收拾出来。” 司空云往怔愣地走向画中的司空玥,盯着看了许久,忽地跪坐在地,戚暮山忙找来蒲团递过去,却被摆手拒绝,干脆丢下蒲团重新跪在画前。 竹林簌簌,只剩下屋舍内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须臾,司空云往才缓缓开口:“你娘比你董叔倔多了,当年我不同意她嫁给镇北侯,她非但向先帝要来了圣旨,还在成完婚次日就去了塞北。所幸那年镇北侯只用半年时间就赶走了北狄,不然恐怕连我也要陪嫁过去了。” 他说着,自己都忍俊不禁,可戚暮山却看到那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苦涩。 “……娘和爹两情相悦,也门当户对,您为何不同意呢?”戚暮山问。 “因为世人总要求女子做贤妻良母,可她是我最成器的女儿,我想她告诉世人,女子并不只有嫁作人妇的归宿,想她继承我的衣钵、传承圣学,不该这么早就相夫教子,为柴米油盐之事操劳。” 说到这,司空云往微叹:“可后来我又时常在想,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我以前总逼她读书,如果我放任她自由成长,很多事都会有不同吧。” 戚暮山闻言举目,见画中的司空玥神色轻快,仿佛在与司空云往和解。他说:“晚辈觉得,万事没有对错,娘的所作所为,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那就是最好的。” 司空云往转头看向戚暮山,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明亮的碎光:“所以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人世太苦,她早早离开这世间也好。如果她知道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会后悔没能带你一起离开吧?” 他话里有话,明里说司空玥,暗里却是说他自己。 倘若文国公当年去劝先帝,或能保下镇北侯遗孀遗孤,但等他在外地开坛讲学到一半得知消息,火急火燎赶回万平时,岁安郡主早已自刎,小世子也已不知所踪。 “山儿。”司空云往如此唤道,然后注视着戚暮山,“今日之事即使没有老夫出面,凭你的机灵劲儿,其实也可以自行化解,没错吧?” 戚暮山被戳破,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摇摇头:“不,如今的昭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野上下都在为着蝇头小利奔忙,臣不臣、官不官。我今天可以阻止他们安插贪官赈灾,明天他们又会从别处作祟,一己之力难挡山洪,更难挡将倾大厦。” 第129章 司空云往沉吟了片刻,终于舒展眉头道:“老夫明白了。” 未及戚暮山开口,司空云往便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接着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戚暮山惊道:“这是……” 他摩挲着令牌上刻着的“戚”字,呼吸急促了一瞬:“这……这不是早就烧毁了么?” 先帝抄斩镇北侯时,将戚家铁骑的残部尽数收编御林军,连同戚家令一道收缴并销毁。 司空云往却失笑:“用玄铁制成的戚家令,刀枪不入,岂是炉火可摧毁?” 戚暮山拿住戚家令,朝司空云往深深俯身叩首。 司空云往赶紧把他拉起来:“你磕得再响老夫也没准备红包啊。” 戚暮山从震惊中回过神,起身再度端详起戚家令,问道:“可它为何会在您这?” “是先帝交予我的。” “什么?” “先帝恐怕也料到昭国国运衰微,故临终前把戚家令托付于我,希望戚家铁骑能再护佑我大昭。说来也讽刺,当初是他亲自下旨查抄的镇北侯府,到头来却后悔了,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 “山儿,你知道先帝允我留官归隐时,我答应了什么吗?”司空云往忽然问,见戚暮山没有吭声,接着道:“我答应他,国有难,召必回。” “先帝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良。我今日观你们廷议,直觉世风日下,恐天下之大乱,既然你想挽大厦之将倾,那老夫这回便拼尽全力助你一程。” 司空云往说着,拍了拍戚暮山的肩膀:“你且要记住,镇北侯世代忠烈,靖安侯的名号也绝不能是空号。” 旁屋的漏壶滴响,戚暮山缓缓握紧手中令牌: “晚辈谨记姥爷教诲。” 第96章 戚暮山与司空云往去到郡主灵堂, 点香祭告,拜了三拜,随后找出董向笛提前备好的纸钱, 坐在边上看着司空云往一张一张丢进火盆。 等这一切做完, 司空云往也找了个座, 静静看着盆中纸屑化为灰烬。 这一幕很熟悉。 戚暮山心绪起伏一阵,忽然道:“姥爷……先帝当年为何要攻打溟国?” 没头没尾, 把司空云往问得一愣, 他虽远离朝堂许久,但还是偶尔找人打探朝中动向,很快想起近来又到南溟使臣出使的时节,于是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去年夏时我出使到溟国,结识了许多南溟人。”戚暮山挪近了些,靠着火盆取暖, “他们除了样貌、语言、风俗外,与我们并无不同。他们之中有重情重义者、薄情寡义者,会为了利益斗个你死我活, 也会舍己为人不惧牺牲。我读过昭国的史书,也读过溟国的史书, 昭溟两国百年来友善为多, 极少大动干戈。十五年前那一仗, 究竟是因何而起?” 司空云往看向戚暮山,目光慈爱:“孩子,答案就在你方才说的话里啊。” 戚暮山停顿了一下, 思忖道:“……因为利益?” 司空云往欣慰地点了点头:“是啊,太平之世中,人们手里的兵刃被没收, 然后就开始尔虞我诈。有人可以把利益凌驾于钱帛、名声、出身、血缘、性别、家国之上,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亦有人可以将情义看得比利益还重。” 半张焦黑的纸钱飘出火盆,落在戚暮山手边,他若有所思,拾起来扔回火盆。 须臾,盆中火势渐弱,司空云往移开视线,缓缓开口:“先帝还在世时,一直苦于北狄游牧侵扰和东南海寇骚乱,为此每年要从国库调用大量军费,那般开支昭国没几年就会吃不消。” “偏在这时,溟国女王又调高了边市关税,女王的态度强硬,两国使臣没能谈拢,最后骑虎难下之时,朝中便有众多声音谏言吞并琉川。” ——琉川在南溟语里叫格留那,过去是溟国的都城,也是溟国同昭国和西域诸国通商往来的必经之地。 “攻占琉川不失为好法,昭国那几年举国养兵,将士们士气高昂,进攻溟国不成问题,更何况各地壮丁充役,战需也能拉动百业兴旺。”司空云往拿铁钳翻动灰屑,“但打仗到底劳民伤财,最终受苦的还是两国百姓,军饷辎重那都是民膏民脂啊。” 话虽如此,最终的结果却是主战派势头更胜一筹。 那时驻守西北的杨家将甫接到圣旨便往西南急行军,势如破竹,不出半月就踏破溟国的国门,将格留那及其周边城池收并为琉川,也因此迫使溟国王室迁都南下。 戚暮山凝视着盆里最后一点火苗化作青烟,消散在空中:“……如果不是打仗的话,我可能与他们素昧平生。” 司空云往听出他意在言外,微叹了口气,说道:“究竟福焉祸焉,谁又能说的清呢?” - 马车停候在郡主府前已多时,戚暮山吩咐江宴池先送司空云往回去。文国府设在城郊,而郡主府离侯府不远,他可以步行回府。 “对了,大外孙。”司空云往一只脚刚登上马车,又退了回来,从怀中取出个大红荷包,塞到戚暮山手里,“姥爷其实准备了压岁钱的……哎!拿着!这么多年都没给过你,姥爷心里怪内疚的。” 一向给别人发红包而鲜少收红包的戚暮山哭笑不得,拉扯道:“姥爷!我都二四了!” “二四就二四,没成家前都还是小孩。你要是不收,就让这小后生代你收了。”司空云往回首朝江宴池一抬下巴。 正准备看戏的江宴池闻言惶恐,赶紧用眼神向戚暮山求救,不知是听自家主子的话,还是听主子长辈的话。 然而见司空云往势必不给出红包就不动身,戚暮山终于还是收下:“那晚辈就祝姥爷新年快乐了。” 司空云往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戚暮山肩膀,说:“压岁钱压岁钱,是要祝我们山儿长命百岁的。” 戚暮山拿着还带点余温的红包,目送马车驶出一里地,便拢紧了裘衣,转身离开郡主府。 这里曾经住着他的娘亲,如今埋着他的娘亲。 - 正月初四的长街静悄悄的,沿街的酒肆铺子只有几家仍在经营,但许是饭点未至,并没多少食客。 货郎的吆喝声回响在空巷深处,很快又愈发飘远。 戚暮山走着走着,忽而发觉这附近有些异常安静,不禁放慢脚步,打量起周遭景致。 目之所及一片白茫,像是有人特意提前清了道。 这阵仗,颇有寻仇来的意味。 戚暮山不紧不慢地前行着,要说现在他和谁仇怨最大,那只能是…… “哦?戚侯爷?真是巧遇。” 墨如谭忽然街角拐出,挡在戚暮山路前,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戚暮山早有预料,头也不抬便十分自然地侧身绕道,与他擦肩而过。 墨如谭冷笑一声,转过身跟了上来:“侯爷怎这般无情?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 戚暮山立马从善如流道:“啊,原来是福王殿下。” 却没正眼看他,就连步伐也一刻不停。 墨如谭倒不恼,侧头盯着戚暮山:“侯爷这是从哪来,为何没让你身边的那位公子驾车?” 戚暮山道:“这里是官道,本侯想怎么出行,就怎么出行。” “哦,这个方向……”墨如谭故作思忖,装模作样回头望了眼街道尽头,“是从岁安郡主的故居来的吧?那位姓江的公子,应是去送文国公了吧?” 戚暮山缄口不语,显然是默认了此番猜测,这令墨如谭不禁笑意更深,继续道:“今日廷议侯爷好手笔,声东击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赈灾大权独揽给了瑞王,叫本王的门客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是吗?我也没想到文国公会出现呢。”戚暮山偏过头,冲墨如谭扬起嘴角,笑容狡黠,随即收回视线望向远处一道正缓慢靠近的身影。 “可有没有文国公出马,都不会影响侯爷的计划,不是么?”墨如谭突然加快步子闪身站到戚暮山跟前,拦住他的去路,语气陡然低沉,“六州通衢,运河贯通南北五大水系,林州在陛下心中的轻重,想必你比我还清楚,靖安侯。” “殿下误会了。”戚暮山听出他以为今日昭帝的态度,是受人打点,不由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微臣从不食言,那时在林州应允殿下的,我只字未提。但殿下扪心自问除了那件事外,就没其他亏心事了么?” 林州作为国库税收的重点地区,自然而然会引发出其他的“产业”,这点墨如谭与昭帝都心知肚明,但也正因昭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墨如谭才敢逐步得寸进尺。 然而赈灾廷议上,昭帝却一反常态直接否决了福王的谏言。 单凭瑞王党在朝中的势力尚不能碾压福王党,除非瑞王先手与昭帝达成某种共识,又或者昭帝已知晓隐情。 墨如谭深知,无论哪种可能,都离不开一个人的推波助澜。 第130章 自御史台奏书弹劾至今已满载有余,戚暮山的确因此彻底失权成了徒有虚名的靖安侯,却也使得他成了似乎除昭帝外并无所依的近臣。即使他明里暗里为瑞王谋事,在昭帝看来也不过是拉拢了个帮忙的同僚,扶植瑞王,从而打压福王。 墨如谭到今天才算明白,当初弹劾之举是蓄谋已久的陷阱,而他才是砧板上那待人宰割的鱼肉。 “不只是万平、林州、会宁,还有昭国全境各州各县。”戚暮山紧盯着墨如谭短暂骤缩的瞳孔,说,“为了陈术名下的江南织造坊,你费尽心思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滋长各地抑本扬末的风气,放任底下的人草菅人命,每一个因你而死的人,到死也只能感慨世道不公。” 墨如谭静默片刻,慢条斯理道:“不,他们的死不是因为我,是我们。” “……” 戚暮山越过墨如谭,看清了他身后来者,是徐忠。 “有一点你说的很对,侯爷,世道本就混沌。”墨如谭逼近一步,“王朝公卿从古至今都在创造规则让底下的人屈服,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多个,若还是不行就改名叫‘道德’,人们便奉之为圣贤,自发地以此为戒律并创造更多圣听名言来规训后人。再或者就叫‘律法’,人们便会自觉遵从。” 徐忠站定,抬手抚上佩刀的刀柄。戚暮山与他对视了一眼,耳边墨如谭的声音还在如游蛇般缠绕着:“你我都从中获益良多,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侯爷,好好想一想,我们都是一路人,何必为了那些徒有其表的美名自毁前路呢?” 长街寂静,仿佛天地间只留彼此二人。 戚暮山似乎略微叹了口气:“……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墨如谭抬眼,望见花念不知何时出现在戚暮山身后,带着一丝难掩的杀气。 戚暮山接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但是你不会理解我,也永远不可能理解。” “哦?有趣。”墨如谭哂笑着,四周突然一阵喧嚣,紧接着从巷角鱼贯而出一群府兵,将花念与戚暮山包围。 戚暮山头也不回,只在墨如谭眼中倒影望着身后情况:“人性有善恶,有君子才会有小人,有六亲不和才会有孝慈,有昏乱才会有忠义。道德律法之所以存在,因为警训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墨如谭扬起一边眉毛:“嗯,看来侯爷是打算拒绝我了。” “是。” “不过你没法拒绝我。” 戚暮山好整以暇地微微侧过头,扫了眼周围听候墨如谭号令的福王府府兵:“怎么,殿下难道还想当街劫人么?” 墨如谭欺身上前,凑近戚暮山耳畔道:“戚侯爷,这万平城,还没有本王得不到的东西。” 下一刻,他注意到府兵们面露惊色,紧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只见由穆暄玑率领的黑骑包围了他与徐忠。 戚暮山含着浅淡笑意,对墨如谭道:“殿下大可一试。” 说罢便绕过墨如谭,在府兵们踌躇的注目下朝穆暄玑走去。 徐忠仍保持着随时拔刀的姿势,看戚暮山丝毫没准备绕道的模样,也不退让。 直待戚暮山几乎快贴到跟前了,徐忠这才迅速侧身让开,同时冲他意味不明地上下一打量,目光紧随,然后就撞上穆暄玑带着杀意的视线。 眼眸像浸透过塞北的雪水,沉静又冷冽。 不过穆暄玑的视线并未多停留,很快又落回戚暮山身上,像早春冰冷的平河,河面之下是流淌着暖意的春水。 “见过侯爷。”穆暄玑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 戚暮山微微颔首,甫按住穆暄玑为行礼而抬起的手腕,两旁黑骑便不约而同上前形成一堵人墙,把两人严实地挡在后面。 第97章 “穆少主这是作甚?”墨如谭边笑问, 边观察着这群南溟人。 穆暄玑反手握住戚暮山,将人拉到自己身边,随后说:“外臣刚护送古丽夫人回府, 返程途经此地, 不料竟撞见殿下似在此为难侯爷, 特前来察看情况。” 戚暮山捏着他的指尖,福王府和驿馆之间的街道与这里隔了十里八条街, 得亏穆暄玑还能面不改色说得出口。 墨如谭缓步上前, 略眯起眸子,哂笑道:“本王岂敢为难,不过是路遇侯爷多聊几句罢了。” 黑骑见他经过徐忠后仍继续靠近,纷纷按住腰间剑柄,噌声齐响,剑光半现。 墨如谭霎时顿足, 然而唇边笑意未退:“倒是少主未免太过戒备了。” 除去皇宫宫卫,没人敢对亲王刀剑相向,但黑骑作为南溟少主名下的护卫队, 另有昭帝授予其的使臣特权,如若认为来者对少主有威胁, 可以当场动手。 好在墨如谭点到为止, 穆暄玑便示意黑骑收剑, 摩挲着戚暮山冻得冰凉的手背,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是误会啊。既然都是误会, 殿下大人有大量,想来不至于与外臣计较此事吧?” 墨如谭于是挥手撤走身后府兵,却仍嘴上不饶人, 意有所指道:“当然,南溟贵国雅量,少主勿要伤了两国和气。” 昨夜宫宴上墨如谭挑衅在先,害得两人险些闹翻,眼下他又提前清街企图劫走戚暮山,虽不知穆暄玑是如何带黑骑闯入的,但就他俩这相看两厌的架势,随时都会动起手来。 ——可现在时机未至,戚暮山想抽手挡在两人之间,却被穆暄玑攥紧了手动弹不得。 “殿下说的没错,我溟国从不主动挑事。”穆暄玑抢在戚暮山开口前说道,“但是戚侯爷今天,无论说什么我都要带走他,还请殿下莫阻拦。” 戚暮山隐隐从穆暄玑的语气里听出,他好像心情不大好。 墨如谭下移视线,落在那两只交叠的手上,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再抬眼看向他们时,目光多了几分玩味:“好,既然穆少主偏要,本王暂时让与你便是。” 穆暄玑:“……” 戚暮山听见穆暄玑忍耐地深深吸了口气,当即低声咳嗽起来,制止他继续纠缠下去。 穆暄玑本就记着昨天的事,现在心里更窝火,但手心处传来的温凉,和耳边撕心裂肺的咳声又叫他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他最后看了眼不远处微笑的墨如谭,随后拉着戚暮山转身径直离去。 花念见状跟了上去,大摇大摆地走过徐忠时,淡淡睨了他一眼。 徐忠直觉花念的眼神在嘲讽他,但他顾不上这些,重新回到墨如谭身边,小心地问道:“殿下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墨如谭盯着那两道远行的背影,悠然道:“无妨,此行目的已达到,更何况……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 出了御街,花念与黑骑十分自觉地改道上房顶。 回侯府的路还要经过三四个弯口,但穆暄玑走过很多次,轻车熟路,完全不稍戚暮山指示。 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戚暮山几次想松开都被穆暄玑越攥越紧,直到攥得疼了没忍住轻轻地抽气,穆暄玑这才倏地卸了力。 戚暮山趁机挣脱出来,揉着手指说:“你不该过来的。” 穆暄玑垂眼看着戚暮山的手,眸光微动。 “宫宴上你与福王发生口角,明眼人皆知是福王故意挑事。”戚暮山语气严肃,接着道,“但使臣当街带护卫围堵亲王,没有其他人在场,我们解释不清,陛下又生性多疑,如果福王再添油加醋,恐怕会陷你于被动。” 穆暄玑缓缓掀起眼帘,指背碰了碰戚暮山的衣角,低哑道:“难道要我袖手旁观么?” 戚暮山知道他不会这么做,顿了顿,才说:“……你和阿芸代表南溟王室出使昭国,那是你该做的事。可我……” 话未尽,戚暮山自己就先说不下去了,别过脸避开穆暄玑的目光。 穆暄玑仍是侧头注视着他,等了须臾,见他似乎没有下文,便也沉默不语,就这么一路无言地走回侯府。 回到侯府,董向笛一见戚暮山便露喜色,再见身边穆暄玑,更是喜上加喜,可随即想起今天是初四,宜居家、忌走访,所以并未准备待客的茶点食膳。 而且看这俩娃的表情与昨天早上如出一辙:一个一大早就冷着脸连早膳都不吃地回了驿馆,一个冷淡地问完前者去哪了便用早膳然后出门,后者只在午后回府换了趟宴服,再回就是深夜。 董向笛想着今早再问问究竟怎么个事儿,不想今早宫里头又突然急诏传戚暮山进宫,压根没机会问。 真是,到底什么矛盾能闹一天情绪还不和好? 正当董向笛和家仆们犯难时,戚暮山吩咐完他们未时再准备午膳,便领着穆暄玑去往卧房。 有年轻的家仆不禁问:“大白天的,公子带穆少主去卧房做什么?” 董向笛拿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腿,把人拉远了说:“公子昨晚回来那么晚,今早又起恁早,得好好补个觉啊。” “哦,那穆少主为何要跟着一起进去?” 第131章 董向笛是最了解自家孩子的,看着花念阖上卧房门,长呼了口气,幽深道:“真快啊,公子已经二四了啊……” - 房内。 戚暮山一进门就使唤道:“去把安神香点起来。” 穆暄玑乖乖照做,点香盖炉,随后回头瞥见戚暮山在后边收拾锦被,便问:“你这是?” “看不出来么?”戚暮山闻声从床柱旁探出个脑袋,“再不阖眼我就要猝死了。” 昨晚离宫去会见了瑞王,前天晚上为乌芙雅与墨如谭之事想了整宿,大前天晚上和穆暄玑闹到后半夜,再前天晚上外边守岁的鞭炮声扰人,这年过得就没一晚让他省心的。 穆暄玑将香炉端到床榻边,见戚暮山解下发冠,看着那乌黑长发滑落颈侧,顺着苍白脖颈披在瘦薄的背后,犹如枝头覆雪的红梅。 戚暮山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但安神香很快便起作用,穆暄玑闻得有点晕乎,下意识“嗯”了一声。 “还不过来?” “啊?” 戚暮山浅笑:“我叫你把东西放桌上然后坐过来,听清楚了吗?” 穆暄玑立刻俯首帖耳地放好香炉与发冠,回到床榻边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 戚暮山捉住穆暄玑的手腕,轻轻抚摸着那夜紧攥的地方,问:“昨天早上走那么急干什么?” 穆暄玑喉咙微动,反问:“你不生我气了?” 戚暮山一下子反应过来,把手放下,脸上看不出喜怒道:“生气归生气,难道生气就能挽回这一切么?” 屋里安静下来,过了良久,才响起穆暄玑喑哑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瞒你这么久。” 戚暮山闻言抬眸,形容有些疲惫,看着那双蓝眼,忽然道:“我困了。” 穆暄玑会意,于是往里挪了挪,好让戚暮山平躺在自己腿上:“睡吧,我在这里。” 安神香与檀木香交织缱绻,戚暮山枕着穆暄玑的大腿,平日绷紧的腿部肌肉此刻放松下来,枕起来相当柔软。 他就这么仰头望着穆暄玑,说了句:“都怪你。” “嗯,都怪我。”穆暄玑垂眼,将手指插入戚暮山发间,一下一下抚着。 戚暮山抽出他腰侧垂挂的锦布条,捻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现在全万平城的人都要知道我和你关系匪浅了。” 穆暄玑动作一顿,扬起眉毛道:“你原来是担心这个。” 戚暮山手指绕着锦带,说:“不,因为在万平,每多一个亲近之人,就是多个软肋。” 穆暄玑微愣。 “有了软肋,就会变得脆弱。”戚暮山松开拇指,锦带便从手中滑落至胸前,“我不想你们因我而受牵连。” 戚暮山正要收回手,却忽然被穆暄玑拉了去,随后一道轻吻,点在他的手背上。 穆暄玑:“暮山,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到最后,直至死亡将我们……” 话未说完,戚暮山倏而伸出食指按住穆暄玑的唇瓣,止住他剩下的话语:“我不想和你分开。” 穆暄玑握住戚暮山的手,从指腹亲到手心,最后歪头靠在他手心上,轻轻蹭了蹭:“那你也不许和我分开。” 戚暮山打趣道:“要拉勾吗?” 谁知下一刻穆暄玑竟真的勾住他的小指,说:“也不能再生我气了。” 戚暮山故作思索:“这个还有待考虑一下。” 穆暄玑:“那、那就,不能因为生气就不理我了。” 戚暮山疑惑:“我又几时不理你了?” 穆暄玑理直气壮道:“昨晚。” “昨晚?……哦,你穿成那样原来是因为……”戚暮山看着穆暄玑被戳穿后略显羞窘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好,我答应你。” 穆暄玑看他笑了,也要笑,忽听戚暮山又说:“不过你那么穿很好看啦,我的阿古拉穿什么都好看。” 戚暮山搂过穆暄玑的肩膀,被穆暄玑顺势抱了起来,而后攀到他身上,又翻身将人压入被褥里,低声耳语了一句。 床榻情话随着温热的气息吹过耳梢,让穆暄玑迅速烧了耳根。 然而戚暮山撩拨完就开始装睡,任凭穆暄玑怎么“暮山”“暮山哥”的叫唤都不应声。 无奈之下,他只好就这样紧紧相拥着,听两颗心疯狂鼓动,极力奔向彼此。 房外的花念倚着廊柱,站着晒太阳。 忽然江宴池从她身后冒出来,递过去一朵像是路边随手采的野白花:“公子还在睡啊?” 花念低头端详起白花,轻轻“嗯”了一声。 “看来只能我们先吃了。”江宴池拎起两只外观精美的食盒,举到花念面前,“城郊那家,文国公推荐的。一盒给你,一盒给他俩。” “……谢谢。” 许是混血的缘故,花念的个头不似月挝人那般高挑,又低着脑袋,江宴池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褐色刘海半遮半掩下,微微扬起的嘴角。 第98章 戚暮山再睁眼时, 屋里一片昏暗,外边点起了灯笼。他从穆暄玑身上爬起来,发现他醒着, 或者压根就没睡。 “什么时候了?” 穆暄玑直直地注视着戚暮山朦胧的脸庞。将一缕垂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快酉时了。” “怎么不叫醒我?”戚暮山瞬间清醒过来, 嗔怪着戳了戳穆暄玑腰腹, “这下直接吃晚饭了。” 穆暄玑撑着起了身,靠住床头板, 说:“我看你很累了。” 戚暮山哭笑不得:“现在睡多了, 晚上还怎么睡得着?” 穆暄玑环住戚暮山的肩膀,将人拉近自己,随后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帮你。” 戚暮山此刻半跪在穆暄玑腿间,因为上半身被往前带,只能扶住穆暄玑腰后靠着的枕头来保持平衡。他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呼出温热的鼻息, 过了须臾,才说道:“滚。” 穆暄玑:“……” - 侯府上下相当体贴,卧房内何时亮起灯才何时起灶烧菜, 在此之前谁也没去打扰。 戚暮山刚睡醒没什么胃口,蓉婶便只煮了碗鸡蛋面外加清炒两碟小菜。至于穆暄玑, 董向笛本来想好起码要准备个三四盘, 但考虑到这俩娃在房里待到这个点才出来, 不仅时间上来不及,而且怕他这会儿也饿久了,最后在戚暮山的好说歹说下, 叫蓉婶煮了碗玉尖面给他。 穆暄玑吃得很开心,却让董叔和蓉婶愁眉苦脸的。 戚暮山觉着奇怪,就派江宴池去偷听叔婶在嘀咕什么。 江宴池没一会儿便跑回来汇报说:“董叔觉得清汤寡水的招待少主实在有失侯府颜面, 决定明天摆个大桌,正好馔玉楼明天也开门,可以让人送两盘他们的招牌菜过来,再自己烧一桌。” 戚暮山说:“不劳烦他老人家,直接去问馔玉楼老板订间包房得了,而且不是都吃得惯么?” 之前穆暄玑留宿侯府时,蓉婶照顾戚暮山体弱需吃得清淡,问了穆暄玑知道他们南溟人也好清淡一口,于是就让堂厨的伙夫照常备膳。 江宴池看了眼穆暄玑,支吾道:“这……董叔做长辈的也想表示一下心意嘛,不过年前年后的,馔玉楼的预定单都要排到下个月了吧。” 戚暮山妥协道:“好吧,那馔玉楼先排着,但少主明日还不知什么安排,若是能留下,再照董叔说的准备。” 穆暄玑在一旁握了握他的手腕,说:“董叔的心意我心领了。” 江宴池正欲继续劝说,但见这两人吃个饭还要贴那么腻歪,直觉自己在这太碍事,转而说服自己反正最后上桌了少主还能不吃不成,便立马应是溜走了。 用过晚膳,戚暮山听着穆暄玑讲昨夜古丽袒露的情报。 “果然如此。”戚暮山眉头微蹙,说,“福王意在加害你或阿芸,正合了你舅母不想让阿芸继承王位的意图。” 穆暄玑说:“可是他的动作未免有些明显了,而且破绽百出。” 无论是宫宴上寻衅,还是当街与黑骑对峙,其故意挑动南溟使团的图谋几乎人尽皆知,如此鲁莽行事,必然会引起使团的戒备。 “亡命徒只管达成目的,不计后果。”戚暮山站起身,去书架上一通翻找,“阿古拉,如果不是阿芸和你的话,还有谁能继位?” 穆暄玑思忖片刻道:“我们顺位下去是我姨母天璇公主和二哥,以及天枢舅父,再不济就是其他旁系的姨母姐妹。” 戚暮山取出木匣:“天枢王妃掌控着鉴议院,又有摇光军和亲王亲兵辅佐,若是再控制住国王,三权统一,你和阿芸恐怕都有危险。” 穆暄玑看着戚暮山从木匣里拿出裹好的玉扇:“她是想,杀了现国王,另立新王么?” 戚暮山不置可否,将玉扇递去:“你王舅估计也是这么想的……眼下一旦发生宫变,至少能暂时保住你俩。” 穆暄玑拿住玉扇扇柄,却没立刻接过,心神不宁道:“王舅统率禁军,驻留南溟的黑骑现由狄丽达暂代长官,摇光军驻扎南海,从喀里夫行军至瓦隆会被斥候截获,至于亲兵……他们分散各地,平日无召不入王都。” 第132章 戚暮山松手,微叹道:“若是要出兵收复失地呢?” 穆暄玑低眼端详起玉扇,说:“若是先集结兵力攻打琉川,战后就足以与禁军抗衡。” “……所以这一战,要么阻止两国发动,要么……”戚暮山顿了顿,攥紧袖下的手心,“让我们打赢。” 语罢,屋内便静得落针可闻。 穆暄玑一言不发地拿过油灯,将玉扇展开举到火苗上,缓慢转动着观察。 过了须臾,戚暮山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心照不宣地转移了话题:“发现什么名堂了?” 穆暄玑指着扇柄与扇面接合处的金丝花纹,拿近给戚暮山瞧:“这里有条裂纹。” 裂纹掩藏在金纹镶嵌下,白日的光线照不分明,经穆暄玑这么一提醒,戚暮山才注意到接口两边的和田玉色泽深浅有细微差别。 穆暄玑接着指了指一面扇骨:“用火烤过后,这一块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光亮、更透光,所以问题就出在这一节。” 戚暮山对珠玉宝石的玩意只略知一二,看不出这一骨与其他骨有什么区别,于是随口问道:“难不成里面是空心的?” 不料穆暄玑果真颔首道:“我猜,福王所谓的答案就在其中,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他们处心积虑找的并非玉扇,而是玉扇里面的东西。” 说话间他已卸下扇柄轴钉,单挑出有问题的那只扇骨,与戚暮山对视了一眼,便扬手扔到地上。 玉骨坠地,顷刻碎裂。 在那碎片与齑粉的狼藉之中,还躺着一卷纸。 戚暮山正要俯身去捡,忽地被穆暄玑捉去手腕,而后穆暄玑拿起那白纸,抖了抖粘附的碎屑,这才交给戚暮山。 他打开密函,纸张因反复折叠而发皱,然而光是看了一眼,顿时惊道:“这……!” 纸张只有戚暮山手那般大,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穆暄玑依照几个零碎的词猜出了密函的大致内容,也吃了一惊。 “这是江南织造坊的缫丝方技。”戚暮山蹙着眉,“织造坊就是按这上面的工艺将黑硝编入衣料里……但这还仅是残页。” 林州陈氏当年凭这项空前绝后的纺织技艺名满全国,戚暮山原以为此等密术织造坊断不会外泄,否则那时在林州纪迁也不会阻拦他进织场。 不过既然残页出现,就意味着这项技艺有手抄本记载。 穆暄玑和他想到了一块:“只要找齐所有方技,福王就没法狡辩了。” “可是很难寻,更何况……”戚暮山忽然记起孟道成在知府书房放的那把火,“几乎所有知情者都被处理了,方技应当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不,应该是只剩下这部分了。” 穆暄玑问:“单凭这张残页能指认福王么?” “未必。但梁方非特地将这一页藏在这种地方,一定有他的用意。”戚暮山深思道,“如果不是他良心发现想最后帮我们一把,就是他料到自己必遭灭口而留的后手,只可惜他的伎俩还是被福王识破了。” 穆暄玑将轴钉装回扇柄:“他修复和田玉的技术还不错,差点连我都骗过去。” 是啊,刚拿到手时根本没看出来…… 戚暮山倏地恍然,如果穆暄玑都要通过古丽的线索才能察觉其中不对,那墨如谭又是如何得知梁方非在玉扇中还藏纳了一纸方技? 是孙延,还是吴鸿永,亦或是陈术?都不大可能,若是这些人透露给墨如谭,他早就提前解决干净了,还轮不到他们得手。 想来还有一个人。 “明天去趟梁宅吧。”戚暮山忽然道。 “梁方非家?” “嗯,他夫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可你不是说过梁家人在守孝,把所有访客都拒之门外么?” 戚暮山抬手,用指尖滑过穆暄玑的指背,最后停在扇面上,说:“无妨,她若是有心,不会拒我于门外的。” - 次日,梁宅。 后院的小门缓缓开出一条缝,缝里探出侍女阴沉的半张脸:“今日主母不见客,还请公子回去吧。” “别啊。”戚暮山迅速扒住门缝,阻止侍女关门,“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侍女的手劲很大,与戚暮山僵持不下,门板都颤颤巍巍起来。 “主母有令,一概谢客!”她拔高声音喊,“快松手!手夹断了别怪我!” “姑娘冷静!” 眼见门缝逐渐缩小,突然又伸过来一只手将其拦住,这回门板一动不动,□□地默默承受着三方角力。 穆暄玑扶在戚暮山背后,说道:“好姐姐,麻烦通融通融,我们找主母夫人就为一件事。” 侍女闻言,手劲稍有缓和,但仍是语气坚决道:“不行,主母刚经丧夫之痛,岂可引外男入室?” 穆暄玑同样放松手中力道,接着拿开了戚暮山的手:“梁兄的死我们也很悲痛,可今日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梁兄的事,还请姐姐听我们说完。” “你们认识老爷?”侍女透过门缝打量着戚暮山,怎么看都像是儿孙辈,竟有脸跟老爷称兄道弟的,不过这个病秧子怎么感觉越看越眼熟,躲在他身后那个看不见脸的人倒是嘴甜,“说吧,有什么事我替你们转达便是。” 穆暄玑收手,拍了拍戚暮山的肩膀:“是这样的,前几日这位公子偶得一把玉扇,发现原是梁兄的遗物,今日特来物归原主。” 侍女听后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下一刻,直接“砰”的一声摔上门,徒留戚暮山与穆暄玑在风中面面相觑。 “……你平时那些花言巧语呢?”戚暮山冲穆暄玑挑眉道,“刚刚怎么没使出来?” “谁让你上来就谈崩了?”穆暄玑看着戚暮山,凑近他耳畔,低声道,“而且我那些话是专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戚暮山顿觉耳梢发痒,当即别过脸躲开:“什么谈崩,人家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那现在怎么办?”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先回府吃饭吧。” 两人方吃过闭门羹,还来得及再吃个午膳。 穆暄玑也觉得戚暮山说的在理,既然梁氏不肯开门,许是他们搞错了方向,再耗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随他走下台阶。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的门忽然吱呀呀地作响。 先前的侍女探出个脑袋,叫住他俩:“喂!你们两个!进来吧。” 第99章 屋舍内。 侍女领着他们来到一位年长的妇人面前。 妇人形容憔悴, 穿着朴素,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裙边拽着一个孩子, 身旁还坐着一个孩子, 三个女儿年纪约莫差了四五岁的样子。 长女正和妇人哄着啼哭的幼女, 直至侍女出言提醒,才注意到来了两位客人。 妇人如获大赦般起身, 将怀中女婴抱给侍女:“秋娘, 小宝哭闹了许久,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交给我吧夫人。”秋娘抱住女婴,轻轻晃着、哄着,“囡囡乖,囡囡不哭不哭……” 然而啼哭声不止,妇人就着这喧闹哭声向戚暮山福身道:“民女梁氏见过侯爷。” 戚暮山微微颔首, 发觉梁宅内并未在置办所谓孝礼,一切都还是寻常模样,但没有问什么, 便听梁氏接着道:“民女家中杂乱,若有怠慢, 还望侯爷见谅。” 戚暮山微笑着摇头道:“不碍事, 是我不请自来打扰夫人了。” 梁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迎上戚暮山平和的目光,说:“侯爷有话请直说吧,关于那把玉扇民女定知无不言。” 戚暮山见梁氏这般开门见山, 心下大致了然,正欲从袖中取出和田玉扇,忽听哭声乍止, 随后顺着梁氏惊讶的视线回头,发现秋娘怀里的女婴正盯着穆暄玑看。 大概是对南溟人感到好奇,不仅小女儿在看穆暄玑,二女儿也在打量着他,大女儿知道他是外来的客人,但仍忍不住暗自偷瞟。 秋娘原还在寻思小宝哭闹的缘故,余光瞥见穆暄玑靠近,立马警觉地抱紧小宝退后一步:“你干嘛?” 穆暄玑指了指女婴:“她……是不是饿了?” 然后就看到小宝不哭不闹了,还直愣愣地盯着穆暄玑,随后伸出一只手,啊呜着砸吧嘴。秋娘年纪轻,没多少带娃经验,见状惊奇道:“真的?” 穆暄玑略一颔首,递了食指过去,任由小宝抓着:“嗯,可能是快到饭点了,也可能是上一顿没吃饱,总之先给她喂点试试。” 秋娘将信将疑地在小宝和穆暄玑之间来回一转,最后看向一旁静观的梁氏:“夫人,这……” “照这位公子说的做吧。”梁氏朝穆暄玑莞尔,随后下移目光,“小宝好像很喜欢他呢。” 秋娘:“是,夫人。” 梁氏稍放宽了心,重新看回戚暮山,眼中都闪烁了些许光彩:“侯爷,这里不方便言事,请随民女这边来。” “那我怎么办?”穆暄玑赶忙问,手指被女婴握着抽不开来,一使劲就有继续哭闹之势。 第133章 戚暮山忍俊不禁道:“你陪她玩会儿,我很快回来。” - 梁氏带戚暮山去到隔壁的空房间,房内家具被搬走了大半,分外简陋。 她找来两张凳子,拂袖擦去凳面灰尘,自顾说着:“自从民女的相公去世后,日子拮据,为了节流辞退掉许多下人,现在三个孩子全靠民女和秋娘在照顾,倒是给侯爷的那位朋友添麻烦了。” 戚暮山坐了下来,笑道:“不麻烦,我那位朋友平素就挺爱照顾人。” “民女看得出来。”梁氏说,“能招孩子喜欢,都是心地良善之人,侯爷的朋友如此,想来侯爷亦是如此。” 戚暮山垂眼轻笑,将和田玉扇搁置桌上:“两人志趣相投便可成为朋友,与良善之人结友的未必就是善人。” “民女是妇人之见,只知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梁氏拿起玉扇,缓慢展开,“若侯爷也不可信,那民女这场孤注一掷,只能满盘皆输了。” 玉扇开到最后,梁氏忽地睁了睁眼,而后掀起眼帘看向戚暮山。 “现在定输赢未免太早了,夫人。”戚暮山说。 梁氏再次默数了遍玉扇扇骨,确认是少了一节,意外道:“你,怎么发现的?” 戚暮山:“夫人修复玉石的手法很高超,可还是有点瑕疵。” “……是吗……”梁氏微叹了口气,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这么多年不修,应是手艺生疏了。” 梁方非携一家老小从会宁辗转林州最后搬迁至万平,户口调动,梁氏原本的名姓已难以追究,不过据说她曾是珠宝匠之女,善作金银、修白玉。 如戚暮山所料,将这柄玉扇断骨纳书,复又修缮如初,正是出自梁氏之手。 “虽瑕,但不掩玉。”戚暮山接着道,“若非夫人透露解密的关键,这里面的秘密恐怕永无见天之日。” 梁氏沉吟片刻,问:“既然侯爷什么都知道了,今日何必特来拜访呢?” “一来自然是为了物归原主,二来……”戚暮山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想请问夫人,先夫突发心疾当日,可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房外忽然响起孩童的嬉笑声。 梁氏轻蹙眉头,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悲色:“那日,他早早就出了门,说是要去见户部的吴大人,民女等到申时才等到他归家,回来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夜里就突然走了。” “他那心疾多久了?” “民女不知……不过民女觉得他心中忧思的当是那件事。” 戚暮山会意地拿出方技残页,放在梁氏面前,便见她点了点头,继续说:“先夫曾嘱托民女,若是哪天他不在了,务必要将这份罪证存好,万不可落到做官的那帮人手里。” “他死后,衙役和锦衣卫都来过几次,说是调查其真正的死因,但民女知道他们是来搜查的,所以就把方技分散藏在各种玉器里,并找兄长假扮盗贼转移出去。” 说到这,梁氏拿起残页,带着几许愤恨地攥紧:“只可惜,兄长死在了锦衣卫高手的刀下,那个锦衣卫带着兄长的首级和玉器找上门来,逼迫民女说出玉器的秘密。我不怕死,但我舍不得我的孩子。之后,他们就砸了宅里所有玉器,烧了所有证据。” 梁方非早年经商,哪怕妻女孤寡一辈子,积攒下的家业也够她们余生尽享清福,然而这一切都已化作碎片。 戚暮山看着那张干瘪的、荣华不再的脸庞,轻声说道:“抱歉……” 梁氏回望向他的眼眸,长呼了一口气:“该抱歉的是我们,对不起,所有因它而死的人。” “那,为什么给了我?” “民女本以为罪证已统统烧作烟云,可是有天秋娘外出时听人说,靖安侯要在花魁宴给青青姑娘献上一把和田玉扇。那时被锦衣卫带回的玉器里没有扇子,民女便猜测,那把玉扇可能正是侯爷要送给青青姑娘的那把。” “……” 靖安侯本人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梁氏见戚暮山脸色异样,权当是他身体有恙,于是道:“然而花鼓巷的姑娘却说青青姑娘最后没收下扇子,扇子还在侯爷手中,民女便知道,那正是锦衣卫遗漏的罪证。侯爷虽然潇洒风流了点,但为人坦荡磊落,因而民女就想孤注一掷,赌侯爷是否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戚暮山从梁氏牵强的笑容中看到一抹释然,说:“很显然,我也赌对了。” 梁氏把残页还给戚暮山:“这东西于我而言已无用,若是能帮到侯爷,也算是告慰那些无辜的亡灵。” “可还有其他残本?” “没了,先夫当初带走的也仅是残页,原本应当藏在林州知府那边,侯爷可以去那找找,但孟道成其人狡黠,不容易对付。” 孟道成案在林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说孟道成,光是陈术做的那些事也够人唠上好久。此事传到万平必然让梁方非听去风声,梁氏岂会不知如今的林州知府早已不是孟道成? 戚暮山注视着妇人眼底明灭的幽光,终是没有纠正她,感激地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夫人相告。” 梁氏也笑了,眼尾细细密密的皱纹随之弯起:“侯爷还想了解什么?” 戚暮山道:“暂时就这些吧,往后若是有需要夫人帮忙的时候,会再来拜访的。” 梁氏点头道:“好,还望侯爷届时能带上那位公子。” 隔壁屋里经方才的嬉笑后便静悄悄的,也不知道穆暄玑和她们相处得如何。 戚暮山颔首致意,随后只见梁氏收起玉扇,不及他反应,径直将玉扇扔到地上,支离破碎。 “你这是……”戚暮山微愣。 梁氏起身去拿笤帚,扫尘土似的扫走一地碎玉:“先夫靠那个东西赚的人命钱买的这些玉器,本就是不义之财,我受不起,也配不上。”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扬起的尘埃不知是碎玉齑粉,还是灰尘碎屑。 - “娘亲!”梁家次女见两人终于出了房门,兴冲冲地奔向梁氏,“快看大哥哥给我梳的头发!” 秋娘在后边追着嘘声:“二宝,小声些!妹妹在睡觉呢……” 戚暮山看二丫头的发型有些眼熟,像是阿妮苏编过的样式,随后越过两人望去,在大丫头脑袋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发型,以及手里抱着熟睡的小丫头、正被大丫头编头发的穆暄玑。 “真好看。”梁氏笑道,摸了摸她脑后,把她抱了起来,“妹妹睡着了?” 秋娘道:“是啊,说来也神奇,我给小宝喂了半碗米粉,小宝就靠着这位公子睡着了。” 戚暮山走近穆暄玑,大丫头见状忙松开穆暄玑的头发,说:“民、民女见过侯爷。” 戚暮山挥手示意少女不必行礼,随后半跪在穆暄玑腿边,抬头望着他,问:“你喜欢小孩?” 穆暄玑垂眼,将那被厚重裘衣包裹的白皙脖颈尽收眼底,眸光闪烁,耳根肉眼可见地泛起淡红:“没有啦,家里姨母姑母姊妹生了孩子都是一起养的,有时长辈忙,就叫我们来带。” 戚暮山看着熟睡的女婴,想象着幼年时的穆暄玑被女性长辈们轮流抱哄的情形,不由失笑,令他暂时忘却了宅子外暗流涌动的纷扰。 “太感谢公子了。”梁氏放下二宝,从穆暄玑手中接过小宝,不禁感慨道,“有公子这样的相公,令正会很幸福吧。” 穆暄玑得了解脱,活动一番手臂,摇头道:“我尚未成亲。” 梁氏微讶:“真的?怎么会还没成亲呢?家里人不着急吗?” “不着急啊。”穆暄玑笑了一声。 梁氏“哦”了一声,只当是南溟与昭国婚嫁风俗不同,但闷在宅中许久,她忍不住多问道:“那公子可有喜欢的人?” 穆暄玑果断而短促道:“有。” 梁氏叹道:“那得是多好的姑娘,才能得公子青睐。” 穆暄玑低下眼,在那双黑眸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认真的神情,接着递出手,将戚暮山扶起,缓缓开口:“他这样的就行。” - 眼看正午临近,梁宅拿不出什么好的来招待贵客,于是送两人至门口。 后院小门偏僻,接人的马车停在了远些的地方,没人会注意到他俩进出过一个寡妇的家门。 戚暮山手捧暖炉,讲着梁方非的生前身后事,末了,总结道:“梁氏知晓的也并不多。” 穆暄玑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听他讲话,然后问:“她是哪边的人?” “不会是福王那边的,也不是我们这边的。她懂得明哲保身,谁的胜算大,就押谁,是个聪明人。虽然知晓不多,倒还是提供了有用的线索。” “你是说孙延?” 以梁方非的人脉关系,他去世当日见的“吴大人”,很有可能是化名吴邈的孙延。 戚暮山认同道:“嗯,梁方非病发得突然,恐怕不是单纯的心疾,不过他的尸体早已腐烂,我们估计无法从源头着手调查。” 第134章 穆暄玑听出戚暮山的意思,说:“只要是在三个月内死亡的,黑骑都能验出来。” 可若要开棺验尸的话,得去城外的义冢掘地三尺,先不说梁氏未必会答应,就是城门守卫也不会轻易给南溟使团放行。 戚暮山忖度片刻,否决了他的提议:“黑骑在万平行动有限,此事还是交由瑞王查办。” 穆暄玑奇道:“你让那家伙去挖尸?” “当然不是。”戚暮山一拍穆暄玑大腿,“我是想让他派人再去审孙延和吴鸿永。” 前者现在还监禁在大理寺,后者因为买官的事被谪降,眼下正只稍赶在福王反应过来决定灭他们口之前坦白从宽,还或能戴罪立功。 “我只是个门客,不是什么事都需亲力亲为的,更何况……”戚暮山侧过瘦削的身子,附在穆暄玑耳边轻声道,“我要多花点时间来陪我的相公了。” 后面的话穆暄玑一个字也没听清,只觉得脑袋顿时“轰”地炸开。 即使最意乱/情迷时都未曾脱口而出的字眼,此刻却清清楚楚地回荡在他耳畔,叫穆暄玑一时难断梦里梦外。 戚暮山咬了咬他的下唇,全身上下被檀木清甜的气息紧紧包裹。 穆暄玑抱着戚暮山,贴着耳根说道:“假如一切安定,和我再回一趟瓦隆吧。” 尽管知道接下来的话有些煞风景,戚暮山仍低头埋进他的颈窝,闷声问他:“如果事与愿违呢?” “那我也不回去了。” 第100章 几日后。 林州接连传来奏疏, 文国公与吏部侍郎顺利发放赈灾款到了每位百姓家中,让百姓们得以熬过这场洪灾。堤坝重建工程也采购了会宁那边的石材,有望不日即可动工。 然而与林州近邻的宜川却意外发生了动乱。 万林运河的洪水主要冲毁林州一带, 其次殃及其周遭州县。宜川处下游, 地势凹陷, 灾情严重程度不亚于林州,但宜川知府的文书却晚了三日才送到万平。 国库没法同时给多地赈灾, 只好暂时搁置宜川灾情, 不成想这一缓竟直接激起当地民愤,纷纷揭竿而起。 起义起得快、压得也快,昭帝迅速派兵前往宜川,处死了众多“刁民”,消息传到万平,都言道当今圣上暴虐无道, 天公因此降灾于昭国。 不过这样的流言很快也被遏止了。 但南方洪灾与饥荒牵扰圣心,昭帝宣布将今年城郊春祭提前半月,以求接下来各地风调雨顺、来年好收成。 “天灾不是拜神就可消解的, 人祸也一样。”穆暄玑边磨着药碗,边说, “与其祈求神明保佑, 还不如做出点实际的。” 戚暮山把他磨好的草药递给阿妮苏:“照你这么说, 与其‘愿帕尔黛保佑你’,还不如自力更生。” “那可不一样。”穆暄玑看阿妮苏半天没打好燧石,过去帮她点起火, “帕尔黛是神也是人,我们只‘愿’她能保佑,而非‘求’她保佑。” 戚暮山问:“愿与求,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愿是美好的祝愿,但求的话,就有好有坏了。”穆暄玑蹲在地上,仰头看向戚暮山,笑道,“就像此时此刻,我只想愿帕尔黛保佑你。” 这可把一旁的萧衡听得咳嗽起来,同样不在春祭随行人员中便干脆一起来驿馆的程子尧见状,忙关切道:“萧大人,您感风寒了?” 萧衡掩饰道:“咳,没有!” 倒是阿妮苏边扇着炉火,边弱弱发问:“哥,暮山哥……你俩最近怎么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穆暄玑看着戚暮山,反问道:“有吗?” 戚暮山耸了耸肩:“没有吧。” “……”阿妮苏叹了口气,一副这两人没救了的模样,回忆着他俩是哪天开始变这么腻歪的——嗯,好像是她劝她老哥尽快与暮山哥和好之后时起…… 果然,天璇姨母说的对,不以和离为目的的吵架,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那日墨如谭与穆暄玑当街对峙,此事不知被哪个家伙走漏了风声,而且走偏了,现在外头都在传福王欲强取豪夺靖安侯不成反遭南溟少主横刀夺爱。 程子尧本是将那些传言一如既往地当作玩笑一笑而过,毕竟在其他的版本里靖安侯还同时跟瑞王、晋王、端王、罗青青,甚至江宴池都有爱恨纠葛。 直到刚才穆暄玑趁着给戚暮山递药碗的功夫暗送秋波之前,他都以为侯爷和少主只是单纯的关系要好。 合着福王强取豪夺或许是假,穆少主横刀夺爱绝对是真。 萧衡也算见过点世面,到底是亲眼目睹过南溟人是怎么个民风奔放,对此只能背着鸿胪寺卿悄悄把戚暮山放进来,颇有种友人私会自己帮忙放风顺带偷听的刺激……啊不,使命感。 “小公主啊,您可悠着点,千万别把驿馆给烧了。”萧衡说道,倒不是真担心阿妮苏煮药把房子也煮了,而是担心被人发现戚暮山也在这,届时他们五个可就说不清了。 “烧了再赔你们一个便是。”阿妮苏抬起头来,“而且我已经不小了,不要再叫小公主了,听着好奇怪。” 她这半年长得很快,个头抽条,肌肉也结实不少,现在的五官相较半年前,已变得如穆暄玑那般深邃,几乎快看不出半点儿昭国人的痕迹。 南溟女子作风多豪迈,萧衡立马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是,公主说的在理。” 阿妮苏没再跟他计较,继而转移话题道:“对了,福王最近在做什么?好久没听闻他的动静了。” 戚暮山说:“他如今在朝中地位不稳,陛下疑心,国库与户部都脱离掌控,眼下就还剩个陈门镖局和他唇亡齿寒,恐怕是在自顾不暇了。” 程子尧说:“没动静不是正好吗?趁这几天陛下出城祭祀,咱们也可好好休整一番。” 阿妮苏点头道:“好是好,我还想着再接古丽阿姐来一趟呢。” 穆暄玑却摇摇头:“福王心思诡谲,怕是不会坐以待毙。” “你哥说的对。”戚暮山附和道,“我们尚未斩草除根,他就有垂死挣扎的机会,更何况他还留着后手。” “什么后手?” 听阿妮苏这么问,戚暮山想起穆暄玑不仅瞒着他,连自己亲妹妹也瞒着。 他转头看了眼穆暄玑,后者别过脸,默默捣药,他于是说道:“福王与皇后联手把持陈家商路多年,牵动朝堂诸多官员资产命脉,陈门镖局势力广泛、家业深厚、牵扯重大,哪怕福王现在放弃,陈家人也会推着他继续争斗。” 百年前昭国以农立国,重读书取士、轻工商,直到近几年福王为解国库之急推行商策,改制农耕,得以让各地商行发展起来,也让陈家迅速壮大。 然而昭帝□□,发展商道只是权益之举,陈家唯有扶持福王上位,才能继续一家独大。 官不遏商,那就以商制商。 使团刚抵万平时恰逢易门镖局的镖队,起镖的是他们的少当家易芷枫,阿妮苏对她印象颇深,趁着她与穆暄玑交谈时了解到陈易两大家在京中举足轻重,近乎并驾齐驱。 阿妮苏思忖片刻道:“要想短时间内压制陈门镖局的话,只能依靠易门镖局。” “没错,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戚暮山看回阿妮苏,“这几日除了提防福王外,还需小心陈皇后,你入宫看望秦姨时务必多加谨慎。” 阿妮苏疑惑:“我?” “是,因为从始至终……”戚暮山缓缓垂下眼,避开她的视线,“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杀公主,引战火。 墨如谭横跨两国设计行刺阿妮苏,正因为她是昭国先帝与溟国旧王的孩子。 她活着,昭溟两国才能和平相处。她若死,烽烟不止。 穆暄玑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抬眸望向阿妮苏错愕的面庞,接着说道:“禁苑外有禁军护卫,可入了禁苑就是她的地盘,陈皇后的手段只会比福王更深。秦姨和缇雅做不到时刻保护你,如果届时真的遇险,你尽管以保全自己为先。” 他顿了顿:“此外,无论发生何事,还有我。” 阿妮苏沉默半晌,终是缓慢而用力地一点头:“……好。” 药炉沸腾,满室沁香。 萧衡清了清嗓,小声提醒道:“公主,药煮开了。” 阿妮苏抽出两根柴,调小火候。 见难得的闲暇时刻被搞得这么沉重,程子尧边听边剥好了一盘橘子,分给他们道:“话又说回来,福王之前一直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陛下此次刻意打压福王,未免太突然了些?” 萧衡嚼着橘子,含糊道:“是啊,虽然那次廷议我没去,但也听说了。” 若是以往昭帝反对福王的谏言,看在手足兄弟的份上还会留点情面,但上回昭帝力挺侄子瑞王时却丝毫不留情面,很难不让人在意他们兄弟俩何故莫名反目。 “并非突然。”戚暮山平静道,“参天古木、发自毫末,陛下对福王其实忌惮已久。” 第135章 - 宫宴日,养心殿。 昭帝听罢戚暮山的禀报,剑眉凝重,冷笑道:“我这贤弟还真不叫人省心。不过……他有意挑拨昭溟两国关系,你又何尝不是在离间我与福王呢?” 戚暮山跪伏在地,红衣覆压脊背,单薄得若枯朽红梅,他毕恭毕敬地道了声“陛下”,听候君主发话。 须臾,昭帝沉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晏川,你最懂得投人所好,知道福王是我的心头大患,所以你与我那侄子暗地里做的把戏,我都无所谓。但是玩归玩、闹归闹,莫要忘了你今天能在这指责福王是因为谁。” 戚暮山呼吸一滞,声音轻颤:“臣谨记君恩。” 随后昭帝纡尊降贵地走下銮榻,俯身拈起戚暮山的下巴,注视着他晦涩的黑眸和紧抿的薄唇,恍若那时御史官上疏弹劾他与瑞王结党营私时的神情,又惊又恼,又无奈。 昭帝忽地稍稍眯起眼,极尽温和的语气道:“起来吧,地上凉。” “……谢陛下。” 戚暮山没有动,昭帝也没松手。 两人仍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只听昭帝接着问道:“福王只是让南溟人误会我们的使臣,进而引两国交恶,这么简单么?” “是……” “先前程少卿呈报的调查公文里,提及江南织造坊出销到南溟织物楼的货品,不过是些丝绸布帛,加上关税也不值几个钱,林州陈氏又是如何靠几块布从南溟赚到那些真金白银?” 昭帝加紧指尖力道,沉声道:“你说,他交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声极轻极快的笑,从手中传来。戚暮山前额碎发微乱,苍白的唇边带着凉薄笑意:“请陛下恕臣未能查明,臣只知是个叫‘墨石’的东西。” 昭帝凝视着戚暮山,像是在忖度他话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忽然,身后响起李志德的声音:“陛下,礼部将今夜宫宴的官员名册送来了。” 昭帝眉头皱了皱,终是松开对戚暮山的钳制,对李志德道:“名册放着就好,用不着特地进来禀报。” “毕竟是一年一次的宫宴呀。”李志德笑说,仿佛才看见戚暮山跪着似的,面露讶色,“哎,戚侯爷这是又惹陛下不快了?” 昭帝冷哼:“他可不敢。” 李志德忙安抚道:“陛下,既然相安无事,侯爷身体弱,跪久了怕是身体熬不住。” 昭帝闻言有些动容,深深看了眼戚暮山,终是拂袖道:“罢了,若是无甚他事,退下吧。” “是。” 戚暮山做尽礼数,这才起身离去。 甫一转身,眸光便掩入阴影中。 待人离开片刻,昭帝面上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忽然唤了声“志德”。 “奴婢在。” “方才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 昭帝陷入沉思:“……他说的倒与使团护卫不差。” 李志德:“奴婢前天试探穆少主时,少主也是这般说,许是陛下多心了。” 昭帝:“可我总觉得,他瞒了我什么。” 第101章 “该说不说, 如果福王不整那些有的没的,就他谏议推行的国策,兴许能给后代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程子尧唏嘘道。 萧衡听了却反驳道:“那哪能行, 当初光是为一个改稻为桑就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重末抑本, 天下易乱啊。” 屋内唯二的南溟人:“……” 眼见这两人要就着农商本末之事争辩起来, 戚暮山赶紧抄起程子尧刚剥好的橘子一人堵一嘴:“行了,要吵去文国府吵, 他老人家很乐意跟人辩论。” 程子尧立马噤了声, 倒是萧衡一听更来劲了,囫囵咽下整颗橘子后便说:“真的?国公爷这是打算出山了?早知道上次廷议带我一个。” 程子尧:“别了,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被骂得劈头盖脸的。” 萧衡笑着拍了拍程子尧的后背:“那我可更遗憾了。” 戚暮山看他俩闹,方要笑,蓦然觉得身后有道视线盯得他脊背发凉,回头发现是穆暄玑药草也不捣了, 交叠双臂看着他。 完了,把这位给冷落了,戚暮山想道, 笑容差点不稳。 两道视线刚撞上,他的身体就先行一步走到了穆暄玑跟前。穆暄玑重新拿起石臼磨着药粉, 戚暮山便从桌上拣出几株药草丢进去, 问:“阿芸这是在煮什么?” 阿妮苏下意识答道:“调理脾胃的, 我哥说你……” 她话说一半,才察觉到戚暮山好像不是在问它,但戚暮山却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说我什么?” “说你……肠胃似乎不大好。”阿妮苏迅速给穆暄玑递了个眼神。 穆暄玑微微颔首, 接着道:“嗯,我看你比在瓦隆时吃得少了些,上回宫宴没吃几口, 前几日在馔玉楼时,也只吃了一点螃蟹就觉得心口疼。” “……大概是玄霜蛊的并发症吧。”戚暮山摸着自己腰腹,随即一只手也攀了上来。 有裘衣遮挡,穆暄玑毫不避讳地把人搂近:“姨母的药浴没有用吗?” 阿妮苏移开目光,说:“姨母教过药用久了,身体会更耐药,疗效就不如之前了。” “哦,可是他也没用很久吧?”穆暄玑扬起眉毛,看向近在咫尺的戚暮山。 戚暮山心虚地别过脸,试图狡辩:“我这段时间都在好好……用。” 颊侧的轻吻落得太快、太突然,等戚暮山反应过来时,穆暄玑已若无其事地松开他继续捣药,然而嘴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戚暮山霎时心脏狂跳,转头去看另外两人,见萧衡和程子尧在翻阅溟文书籍,似乎没发现这边的动静,随后便暗自掐了穆暄玑的腰一把,无声开口做了四个字的口型: “欠、收、拾、了?” 穆暄玑与戚暮山相视一笑,丝毫没觉得刚刚趁所有人不注意偷亲他的事有什么不妥,然后继续出声说道:”那看来以后还要定期换新药了,不过现在还是先来试试公主的药膳吧。” 戚暮山:“这次不会再熬过久了吧?” 阿妮苏挠了挠脸,笑道:“放心,这次我全程盯着呢。” …… “所以,这就是你钻研一晚上医书琢磨出的药膳?”穆暄玑问。 阿妮苏道:“呃,按理来说,这几种药材药性相适,熬粥服用后有益身体健康。” 戚暮山:“但这为什么……” 阿妮苏:“咳,外形是次要的,王舅说过不能以貌取人,暮山哥你肯定不只是因为看上我哥的脸吧?” 戚暮山:“……可这还是很像……” 众人围着一壶棕黄滑腻并散发着阵阵热气的粘稠液体面面相觑,用尽毕生所学思索如何不用那个字眼来形容。 曾经的探花郎程子尧尝试补救:“我知道了,像用夜明砂煮的粥。” 萧衡按住他的肩膀,深沉道:“子尧,别说了。” 穆暄玑也很是为难:“应该是药草混合后染成这种颜色了。” 阿妮苏挽救失败,干脆妥协道:“要不我还是倒掉吧?” 戚暮山看着阿妮苏黯淡的眼神,忽然说:“……你说得对,外形是次要的。” “诶?” 戚暮山努力说服自己:“良药苦口,如果它确有作用,无论长成什么样子都无妨,况且玄霜蛊能克百毒,不会吃出问题来的。” 萧衡被说动:“对啊,现在林州、会宁、宜川那几个地方粮食紧缺,咱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穆暄玑开口:“那请萧大人先试一口吧。” “这……”萧衡看着穆家兄妹殷切的目光,又看了眼戚暮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最终视死如归道,“试、试就试。” 他拿勺的手微颤,伸进药壶舀起半勺。 程子尧:“萧兄,之前是我看错你了,你真是条汉子。” “……那你来?” “不了不了,您先请。” 萧衡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就是塞。 阿妮苏试探性地问:“萧大人觉得如何?” “嗯……”萧衡咋了咋舌,回味一番,这才睁开眼,“……滑而不腻,酸涩微苦,但还不错。” 屋顶上的江宴池嗅了嗅底下飘出的气味:“公主煮什么呢,这么香?” 牧仁搓着手捂暖道:“我在这守着,你进去看看?” “行啊。”江宴池一骨碌爬起身,忽然耳尖一动,倏地回头扫视过苍茫雪地。 竹叶簌雪,抖落细微脚步声,江宴池随即低喝:“竹林。” 下一刻,屋檐下刀光闪烁,花念飞跃池水,映着雪光直逼墙角竹林而去。 林中人身法极快,当即隐没进层叠竹叶里。 花念手起刀落斩断一排翠竹,刀尖堪堪擦过那人所佩面具。紧接着迎面袭来三只短刃,她闪身躲过,再抬头,见人已攀上竹枝顶梢就要逃跑。 花念砍倒那杆竹便翻身上墙,然而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 第136章 牧仁迅速集结黑骑警戒,江宴池站在屋顶上俯瞰,侧耳倾听四周风声异动。 穆暄玑提剑而出:“什么情况?” “有人在驿馆附近盯着我们。”牧仁道。 戚暮山紧随其后,眉头轻蹙:“看清是什么人么?” 牧仁摇头,花念捡起那人遗留的短刃,交给戚暮山,说:“他戴着面具,轻功了得,但杀气不重,用的是琉川边市卖的玩意。” “万平还有这样的高手?”戚暮山端详片刻,双开刃,刀柄以牛皮缠裹,显然是外邦来物。 花念沉吟道:“像是封喉的人。” 戚暮山:“……” 穆暄玑问:“封喉刺客怎会出现在此?” 戚暮山看向花念:“应该不是福王指使,他身边主要是徐忠那批锦衣卫,还没听说过与月挝也有瓜葛。” 花念少见得神情紧张:“会不会是去年那伙人?” “去年?”穆暄玑凝眉,很快反应过来,沉声道,“是他给你下的玄霜蛊?” “你俩冷静,冷静。”戚暮山搭住两人肩头安抚,接着回头对躲门后的萧衡道,“萧大人,鸿胪寺就是这么保证使团安危的?” 萧衡:“哦对,不、不对不对,下官这就问责去!” 半晌,黑骑与禁军交接完归来,都道是没看见附近有可疑之人,萧衡也问了当值守卫然同样无果。 此事颇为奇怪,若想潜入驿馆首先得经过鸿胪寺的看守,再者躲过昭帝安排看护的守卫,然后是南溟禁军,最后才是黑骑。 可那人却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这么闯进来,又这么溜走,还是青天白日,恐怕不单纯是个刺客。 “去年陛下寿宴上的投毒悬案也是这般。”戚暮山转着短刃,手背突骨时隐时现,“不留痕迹,不留线索,锦衣卫无从调查,时间一久,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穆暄玑垂眸,凝视起他玩刀的手:“可,为什么是你?” 戚暮山也想不通,若是冲他来的何必铤而走险当众行凶,更何况凶手胆敢直接在昭帝寿宴上投毒,想来原本的目标可能并非是他,此外玄霜蛊不直接取人性命,而是使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在病痛中逝去。 戚暮山自认先前在朝中树过几名政敌,但不记得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会遭此毒手。 “也许是恨透我了。”他说。 穆暄玑眸光微黯,握住戚暮山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抽走短刃没收。 一旁的萧衡吃着阿妮苏的药膳,闻言忙咽下嘴里这口,说道:“侯爷多好的人啊,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这么恨吧?” 江宴池循着香气望向萧衡手里的药壶,凑近瞧了瞧,顿时瞳孔震颤,肃然起敬。 程子尧更是没眼看,小声道:“萧兄,你先吃好再说。” 不过戚暮山没往这边看,顺着腕上的手将视线挪到穆暄玑眼中,欲言,又止住,片刻后才启齿:“目前尚不能确定方才那人的身份,一切还言之过早,眼下当先找到人并禀报陛下。” 昭帝今日启行,算来这会儿刚出城,约莫过个三四天再返京。 反正现在毫无头绪,众人便按戚暮山说的做——萧衡遣人去追圣驾,黑骑与禁军继续在附近探查,鸿胪寺守卫则帮着一起搜人。 戚暮山与程子尧不便被守卫看见出现在此,于是由萧衡悄然带离。 临走前萧衡不忘把药壶舀了个干净,这副真心实意的模样着实打动了阿妮苏,想着往后定要写份手札送到萧府。 - 当夜。 鸿胪寺传来消息,搜遍全寺上下都未发现刺客踪迹。圣上收到急奏,当即传口谕加派人手护卫驿馆,命使团这几日减少外出,以防刺客再趁虚而入。 江宴池见戚暮山满脸犯愁,阴阳怪气地叹了声:“唉,可惜不仅他们要少出来,我们也要少过去咯。” 戚暮山道:“……你说,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江宴池敛起笑意,正色道:“多半是趁着我们搜查的时候逃走的。” “是么……花念,你能做到吗?”戚暮山偏过头,望向坐在窗边捻花枝的花念。 只见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然后顿了顿,又说:“但有人可以。封喉曾有个叫‘孤鸿’的杀手,人如其名,传言他轻功一绝,能杀人于无形,最善隐匿身形……只是,他十年前就死了。” “十年?那早就投胎了吧。”江宴池说,“不可能会是他吧。” 花念沉默。 戚暮山看出她似乎不愿回忆那些事,转而道:“还是先别着急,等他们下次埋伏时,务必拿下。” 月影下,那张侧脸轻微一点。 戚暮山拿起桌角的手书,这是司空云往托江宴池转交给他的,说是姥爷这么些年亲自写的乡野小记,特地给大外孙阅览一番。 他于是睡前读几页,算着时间赶在老人家回万平前读完。 “也罢,明日再……” 话未说完,戚暮山盯着封皮页脚的一小片尘泥,像是无意间沾上的,土黑且密,认出是驿馆竹林那带的泥土。 江宴池觉出异样:“怎么了?” 接着便见戚暮山搁置书籍快步来到书架前,仔细检查过每个角落,语气稍显焦急道:“你去问问董叔,今日打扫书房的是谁,还有府里所有人,问他们今日可有见到任何外人。” 江宴池忙应是出门。 花念松开花枝:“怎么回事?” 书架有被翻动的痕迹,但都是些寻常话本和风物志。 “那个人,估计不是来监视使团的。”戚暮山从站姿到蹲姿,最后打开柜门,“而是来确认,我们是否在驿馆。” 柜门后,一切如常。 除了那原本用来装玉扇的木匣,表面积灰不知被谁人拭去一角。 第102章 江宴池盘查了一晚上, 最后才在兰英口中探到白日书房似乎进过人,但等她开门时房内却空无一人。 戚暮山和花念检查完书房,并未发现丢什么东西, 至于府里别处, 也没缺失任何财物。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多虑了。 但木匣自归还玉扇后便封存至今, 积灰多日,岂会平白多出手印?而且观这手印痕迹较新, 以右手持匣、左手开盖, 掌形偏窄,指尖处发力偏重,倒像是位左撇子的女子。 这人显然是奔着玉扇中的方技残页来的,早不抢晚不抢偏在这会儿偷,应是那日前去梁宅还扇让人起疑了。 保险起见,戚暮山命护院近来加强庭院巡视, 又分了拨人手去留意梁宅。梁氏透露的情报真伪虚实尚不能确认,但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还是叫人不大放心。 “你小子,状态怎么比刚回万平时更差了?”高芩搭手把在戚暮山腕上, 发觉脉象虚弱不说,还有别个异样。 戚暮山手腕皮肤薄, 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生出紫藤蔓延进衣袖里。他看着高芩凝重的眉头, 说:“许是寒冬刚过, 玄霜蛊在躁动。” “年前最冷的时候都不躁动,偏这会儿躁,这玩意怕是压根不喜冷吧?”高芩稍加重手指力道, 漫不经心道,“还是最近出门走动的多感了风寒?” 戚暮山干笑道:“我没这么脆弱。” 高芩白了他一眼:“弱不禁风了还嘴硬,你现在摔一跤我都怕你折了, 到时候别人说高大夫连自己兄弟都治不好还开什么医馆,我真百口莫辩。” 高芩倾身凑近,忽地压低声音道:“还有,戚晏川,我问你个事,你老实跟兄弟讲。” 戚暮山疑惑道:“什么?” 只听高芩清了清嗓,悄声道:“你跟府里哪个侍女看对眼了?” 戚暮山:“……?” 高芩看他反应就知道猜错了,接着试探道:“还是最近去逛花鼓巷了?” 戚暮山往后一挪:“你感风寒了?” 高芩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但连着两个猜测都被否决,又实在想不出靖安侯和哪位世家小姐有可能,最终灵光闪现,追问道:“那,是瑞王?” 民间那些关于戚暮山的传闻,就属墨卿的版本流传最早、最广、最久。 “……你是不是有……” 戚暮山正要给高芩来一拳,心口猝然攥紧,气息滞了一瞬。高芩甫看他脸色不对,以为玩笑开过火了,连忙道歉。 戚暮山却忽然说:“今天是十四。” 高芩微愣:“对、对啊?” 戚暮山喃喃道:“陛下今日返京,大概午时到宫。” 高芩只是个民间郎中,顶多从易芷枫那了解到一二政事,不解戚暮山此刻言下之意,便问:“午时有什么事吗?” 戚暮山待心口症状平息,摇了摇头:“没什么……” 昭帝因春祭出城,万平空城无首四日,墨如谭便也安静了四日,他若有所企图,这会儿时机正好,可戚暮山至今没听到任何风声。 正思忖间,房外有家仆来报:“公子,穆少主到访。” - 第137章 慈安宫。 秦太妃正给一名年轻的宫妃切脉,阿妮苏坐在旁边观摩。那宫妃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听秦姨讲是去年才入宫的姑娘,因为年轻貌美便被昭帝留了牌子封才人。 昭帝少说也与王舅一般年纪,可前者后妃众多,后者却至今未立王后。 阿妮苏想得有些出神,她曾疑惑过,王舅既然视她与兄长为己出,为何不自己成婚诞下子嗣? “阿芸,阿芸?”秦太妃唤了两声才把人唤醒,不禁笑道,“溜号儿呢?到你了。” 阿妮苏回神道:“哦,好。” 柳才人对阿妮苏莞尔一笑,面容干净柔和,还带着点不谙世事的透亮,轻启朱唇道:“嫔妾有劳公主了。” 阿妮苏探过身,抬手按在方才秦太妃把过的部位,凝神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跳。 “是滑脉。”她断道。 秦太妃欣慰颔首:“此脉按之即伏,三关走珠,流利顺畅,是为滑脉。” 切完脉,秦太妃问起柳才人的近况:“柳才人近来月事如何?” 柳才人脸颊微红:“回娘娘,嫔妾初三来的月事,初九就走了。” “平时有咳嗽咳痰吗?” “偶尔小咳,咳时会有痰。” 秦太妃了然:“你这是脾阳不足、体内水湿不化所致的痰饮,阻塞气血流通从而形成滑脉,往后要多注意补气养血。我且给你抓点温阳燥湿的药,一日两剂,先服用三日,再看疗效。” 柳才人:“嫔妾谢过娘娘。” 秦太妃提笔写下两纸药方,随后叫来侍女去药匣抓药。 阿妮苏若有所思地阅读那些药材名。 秦太妃搁笔,侧目看向阿妮苏:“你姨母是这样教你的吗?” 阿妮苏说:“嗯!家里有人生病了,姨母就带我一起过去问诊,不过平日里姨母让我先熟读医书,可是那些书啊,有这么厚,撂起来有这么高。” 秦太妃看着她比划,笑了笑:“母妃当年随师父也是这样边学习边行医。” 柳才人恭维道:“嫔妾虽不通医术,但听闻医者非仁爱不可托、非淳良不可信,太妃娘娘仁爱仁德,想必公主将来定能成仁义之君。” 阿妮苏报以微笑,但不语。 这时,兰缇雅从殿外迈入,未挂盔甲,只着常服,连佩剑都没带。她对秦太妃和柳才人行毕礼,说道:“公主,皇后与贤妃的两位宫女候在外面,都邀你到寝宫一叙。” 她们两个都? 阿妮苏记着戚暮山的嘱咐,觉得此事蹊跷,但落在秦太妃眼里倒成了她在犹豫赴谁的约的问题,于是秦太妃摸了摸她的脑袋:“瑾言算是你皇嫂,理应去看望,不过贤妃久居深宫,许是烦闷,亦可去拜访。母妃稍后还需给敬嫔看病,就不陪你去了。” 阿妮苏忖度再三,说:“缇雅,皇嫂那边婉拒吧,我们先去贤妃那。”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秦太妃:“对了,母妃,这是我前几天研制的药膳方子,您若有空可以照着这上面的法子试试。” 秦太妃颇感意外地接过手札,只粗略一扫便不由皱眉,然而望见阿妮苏与兰缇雅告退离去的背影,终是笑着轻叹一声,将手札收好。 - 高芩甫与穆暄玑打上照面,一下子睁大了眼:“是你?” 虽曾萍水相逢,但他对这双蓝眸印象深刻,方听家仆称其“穆少主”,便确定眼前这人正是那夜投壶场上十箭穿杨的穆公子。 穆暄玑朝高芩颔首致意,而后很自然地坐到戚暮山身侧。 戚暮山诧异道:“你怎么来了?鸿胪寺不是叫你少外出吗?” 穆暄玑道:“禁军说阿妮苏离了慈安宫往景坤宫去了。” “景坤宫……我记得是贤妃的寝宫。”戚暮山奇道,“她去景坤宫作甚?” “不知,大概要午后再回来了。先不管了,你看下这个。”穆暄玑拿出短刃和一樽青铜盏,“恩兰昨日逛胡市时买的。” 胡市里集聚着各种来自西域东洋的外邦商货,最有可能追溯到线索。 戚暮山打量起青铜盏,淡淡说了句:“粗制滥造。” 穆暄玑失笑,摇了摇头,将短刃刀柄那端递过去:“再仔细看看。” 戚暮山翻动手腕,转着青铜盏,倏而顿住:“……像是某种符文。” 高芩忍不住凑近细看,只见两样器物上分别纂刻着七扭八歪但形迹相似的图纹,再细细端详,倒还真有一两处出现了重复的图案。 “摊主说是月挝货。”穆暄玑说,“不过我看这上面的文字更像是狄文。” 月挝文与狄文大相径庭——月挝原是西北狄人建立的,沿用的也是北狄西部那一带的语言,而东北狄人用的是更为古早的狄文,被月挝吞并后才逐渐改成月挝文。 戚暮山听穆暄玑这么讲,就知道连他都看不懂这些狄文的意思,于是放弃了试图破译的想法,转而问:“你怀疑那日的刺客是北狄人?” 穆暄玑学着他的口吻道:“未必,但至少与北狄人有牵扯。” 戚暮山不住轻笑。 “等会,你俩先打住。” 高芩习惯旁听戚暮山与人言正事,戚暮山也从不避着他,可他直觉眼下的氛围莫名有些古怪,似乎自己本不该出现在此。 但方才观察青铜盏时他一眼瞄到盏底的一抹刺眼的朱红,决定必须要出言打断一下:“那什么,穆少主啊,能否让在下仔细瞧瞧这只盏。” 穆暄玑含着得体的笑意,略一点头道:“当然,高兄不必客气。” 不知怎的,高芩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还是若无其事地从戚暮山手中拿过青铜盏,倒转过来,这一瞧,便印证了心中猜测。 “你看得懂?”戚暮山问。 “看不懂。”高芩说,“不过这是陈门镖局押送的那批货,他们会在这种货上作标记,等东西流通到市面,再让他们的老顾客高价来买走,若是有其他人愿意买走就更好不过了。” 戚暮山看向穆暄玑,穆暄玑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抽,随即认真道:“恩兰只花了十两。” “……” 好吧,对南溟王室来说十两白银都是小钱。 只是,低成本却高利卖给特定买主,这操作戚暮山可太熟悉了:“陈门镖局还有多少这样的货?” “难说,与陈家有合作的商行遍布昭国全境,若是在店铺出售的还好查,像这种放在集市上转卖的鱼龙混杂,最掩人耳目。” “他们都有哪些‘老顾客’?” 高芩报了几家万平纨绔的名字,此外还有御史台、礼部、户部等官员的名字,想来涉及广泛,但以易门镖局和瑞王的人力,此事查办起来旷日持久。 戚暮山微叹道:“陈家难除,牵一发则动千万,即使福王如今势微,往后还会有新的‘福王’出现。” 他缓缓掀起眼帘,对上穆暄玑的视线:“……他恐怕不止准备了谋反这条路,还做好了另立皇储的打算。” 而皇储则是陈家的长外孙,当朝的皇长子。 - 景坤宫。 “臣妾特为公主置办的糕点茶水,公主若不肯赏脸,可太伤臣妾的心了。”贤妃说着,目光从吃得正欢的小太子身上转到阿妮苏脸上。 侍女在一旁为两人各倒一盏茶。 阿妮苏笑了笑:“太子在此,让太子先吃吧。” 话音刚落,一只稚嫩的手便递了块糕点来。小太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阿妮苏,小心翼翼道:“琼华姐姐……给你。” 贤妃立刻纠正他:“错啦,这位是父皇的姊妹,要叫姑姑。” “琼华、姑姑?”小太子似乎很不解。 但阿妮苏已然接过他手中桂花糕,轻声道谢。 贤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道:“带容儿去玩吧,本宫还有好些话要与公主讲呢。” 侍女会意带走了依依不舍的小太子。 眼下寝宫内除去候侍的侍女,只剩阿妮苏与贤妃二人。阿妮苏便开门见山道:“姐姐想与我讲什么?” 贤妃勾唇一笑道:“臣妾一介后妃,公主贵为南溟王储,这声‘姐姐’叫得臣妾真是受宠若惊。臣妾的小儿有幸封太子,将来承袭皇位,可要与公主共匡天下。” 阿妮苏轻晃茶盏,眸光随水波泛起潋滟:“哦?姐姐是想借南溟的一份力以稳太子根基吗?” 贤妃笑意更深:“公主是聪明人,臣妾喜欢聪明人。” 她举起茶盏,凝望着阿妮苏有别于穆暄玑的深蓝眼眸,问:“公主可想好了?” 阿妮苏停住指尖,观盏中清茶还在轻摇,随后捏住茶盏抬起手臂。 “好啊。” 第103章 “其实小枫还查到陈门镖局近来购入了一批药材。”高芩说, 将青铜盏还给穆暄玑,“说是给主母治肺病用的,不过其中有几样毒性较强的草药, 所以特地留意了一下。” 戚暮山道:“我听闻陈家主母确实深受肺病困扰, 可治肺病用什么毒草?” 第138章 “小枫也觉得奇怪, 就偷偷带出了一些,我看里头有麻黄、川贝母、黄苓、甘草、黄芪, 这些都是能宣肺平喘的草药。但还有乌喙, 可镇痉祛寒,马钱子,可通络散结,风茄子,可镇静镇痛,这些草药并不宜肺病, 而且若是使用过量很可能会致命。” 陈家显然不是为了杀主母,那还有谁会遭毒手? 戚暮山思忖着,忽听穆暄玑喃喃道:“乌喙、马钱子、风茄子……如果再辅以少许蟾酥, 就能制成软筋散。” 戚暮山恍然,不能单看这些药材分则夺人性命, 合用却可迷神散骨。他记得穆暄玑说过软筋散在南溟被列为禁药, 是明令禁止的, 昭国亦是写在了成文律法上。 然而迷药是禁药,制它的药材却不是。 他在义云寨受过其害,虽然那时靠着玄霜蛊迅速解了毒, 但那软筋散几乎服下即起效,寻常人很难抗住。 ——不,哪怕是习武之人也会瞬间失去力气。 倏地, 戚暮山倒抽了口气,一阵凛冽寒意自脊背攀附而上,扼住他的脖颈。刹那窒息后,满腔的气血翻滚着直冲喉间,他咳得弓起背,把身旁两人都吓了一跳: “暮山?!”“晏川?!” 戚暮山极力从齿缝间挤出一点声音。 穆暄玑半跪在他跟前,看着他苍白的脸,着急道:“你说什么?” “……叫、秦姨,立刻去景坤宫!快!” - 咣当! 茶盏脱手,在地上留下深色水花。 贤妃当即力竭,身体瘫软在桌,嘶哑道:“这茶……有问题……” 阿妮苏只浅啜了一口,见状赶紧丢掉茶盏,强撑着霎时酸疼的身体,起身去察看贤妃的状况:“喂!你怎么样!” 贤妃趴在桌上,喘着粗气。 阿妮苏试图搭住贤妃的手腕,但紧接着双膝失控地砸向地面,头脑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扶着桌子爬起来。 “来人……”她失声喊道,踉跄着往门口挪步,眼前景象虚影交叠,唯有前方的光亮在指引她。 “哥……哥……缇雅……” 寝宫外,兰缇雅回头望了眼静悄悄的殿门:“公主?” 目光所及只有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守在殿门两旁,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缇雅……缇雅……救……” 阿妮苏扶着墙缓慢挪动,再次摔倒,就改为向前爬行。 “救我……” “公主怎么这般狼狈?”一双手突然扶住她的肩膀,是个面容年轻的陌生男人,“您是千金之躯,岂可如此失仪?” 阿妮苏定睛辨认着他的五官:“你是谁?” 男人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贤妃虚弱的声音:“畜生……贱人……” 男人闻言轻佻一笑:“姑姑,别来无恙啊。” 阿妮苏想起来了,秦姨之前告诉过她,贤妃有个在太医院任职的侄儿,贤妃喜得圣宠后被一同加官升职。 “白眼狼……我真是、瞎了眼……”贤妃还在继续谩骂,然而越骂越没力气,到最后根本听不清她在骂什么。 何太医没再理会她,转而看回阿妮苏,眯了眯眼:“放心吧公主,软筋散的药效只有一个时辰,您很快就会没事的,不过在那之前,让下官好好照顾您吧。” “……滚!”阿妮苏劈掌挥开何太医手腕,挣脱出来。 何太医没料到她竟还有力气,一时兴致高涨:“啧,下官听说南溟的女人各个热情奔放,身怀各式奇技淫巧,不知道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滚开!” 阿妮苏泛起阵阵恶寒,感到双腿逐渐恢复少许知觉,当即躲过何太医的扑抱,挣扎着重新站起身,然而刚迈出一步,眼看着房门缓缓阖上,那束白光愈发细长,直至消失。 何太医从背后搂住她,阿妮苏立马一肘击过去,却被稳稳接住。 “女人嘛,就该温柔点。”何太医在她耳畔低语,伸手摸向她的衣襟,“瘦一点,弱一点,驸马才会喜欢。” 阿妮苏有些站不住身子,但仍尽力踩实脚下地板,不让自己靠在何太医身上,而后冷哼了一声:“男人、无能些……才有姑姑、帮你升官……” 阿妮苏不知这话如何惹怒了何太医,只见何太医忽然羞恼不堪,直接将她推倒在地,破口大喝:“贱人,你说什么?!” - 穆暄玑瞳孔骤缩。 “你,说他们要做什么……?” “你先别急,秦姨会……阿古拉!阿古拉!” 戚暮山还没说完,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起了身,俨然一副要立刻杀进宫救人的架势,连忙去抓他衣袖。 然而穆暄玑走得急,戚暮山抓得也紧,一不注意就被他带着从坐榻上摔下。 “哎!” 高芩眼疾手快拉了戚暮山一把,但没能拉住。 穆暄玑听到脚边咚响,本就怒火中烧的神色又添慌乱:“没事吧?!暮山哥!” 戚暮山顺势拽着他的衣领往下拉,盯着那双闪烁不定的蓝眼,说:“你要冷静,少主。” “可那是阿妮苏!”穆暄玑咬着牙,理智的弦极尽绷断之际。 戚暮山沉声道:“你现在过去即使救出阿妮苏,率兵闯禁苑也是犯大忌,你是南溟的少主!唯有你,不能冲动!” “可,那是我妹妹……”穆暄玑声音喑哑,“如果连公主都护卫不了,我要这少主有何用?!” “……从慈安宫到景坤宫最快只需半刻钟,只要她们挺过这半刻钟……”戚暮山脸上毫无血色,疲惫而内疚,“相信秦姨,相信缇雅,也相信阿妮苏,好吗?” - 檐下抖落三寸雪,兰缇雅皱了皱眉,刚准备上前,却遭到侍女阻拦:“姑娘,贤妃娘娘与琼华公主还在偏殿言事,还是不要打搅为好。” 兰缇雅站在门前,视线如鹰隼般往里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屏风后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何太医掐着阿妮苏的脖子把她摁在地上,扬手就是一巴掌:“就你能说是吧?是吧?!老子看你一会儿还能不能说!” 阿妮苏呼吸困难,眼前景象忽明忽暗,脸颊刺痛,随后便觉肩膀一凉,但是软筋散与窒息感的双重禁锢令她使不出一点劲,只能从被紧扼的喉中嘶哑着呻吟出两个字:“缇……雅……” “让我进去。”兰缇雅说。 “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娘娘有令,请姑娘在外面等候。” 贤妃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何太医的腿,嘴里念叨着:“孽障……” 然而刚开口,何太医回身对准她心口当胸一踹。 贤妃被踹飞,后背撞翻木桌,桌上碗碟乒里乓啷碎裂一地。 兰提雅耳尖一动,紧盯着那扇门,直觉愈发可疑,兀自迈步走入,侍女们见状立刻抓住她:“站住!你这是擅闯后宫!” 贤妃口吐鲜血,何太医只淡漠地望了她一眼。 再转头,却猝然感到腹部袭来剧痛。 低头,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方才阿妮苏趁着何太医对付贤妃时,短暂脱离了他的扼喉,重新呼吸到鲜活空气的那一刻,她摸到裙底匕首,千钧杀意越过惊惧。 她果断将刀尖多准他肋骨间。 变故来得太突然,何太医尚留余息,低吼着,又惊又怒地扯起她散乱的头发。 刀刃离体,阿妮苏一刀斩断那缕头发,抬腿勾住何太医腰部,下一刻胯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翻身坐起压在他身上。 一顿乱刺,血溅在地上,打在脸上,漫天血花在惨叫与求饶声中喷涌而出。 “我不奉皇命,只听君令!” 兰缇雅怒声喝退侍女,径直破门而入。 身后霎时陷入死寂。 满室血光,贤妃捂着胸口面容狰狞,阿妮苏衣不蔽体,全身血污,身下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公主?!” 兰缇雅惊呼,阿妮苏才似大梦初醒般松开匕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她,像是踩到捕兽夹的狼崽终于等到母亲归来,手脚并用着奋力爬去。 “缇雅……” “公主!”兰缇雅几乎箭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颤抖,“属下,来迟了。” 阿妮苏再也撑不住,满腹委屈害怕化作泪水滚落,一滴又一滴刺痛脸颊。 外面的侍女尖叫着喊着“杀人了”,乱作一团,但兰缇雅置若罔闻,打横抱起抽噎的阿妮苏,踏过何太医的尸体走向贤妃,周遭散发着可怖的气场,叫贤妃下意识起了求生的念头:“不,不是我……” “明慈太妃到——!” - “公子!”江宴池匆忙进来,“二殿下已经赶去宫中了!” 戚暮山:“现在情况如何?” 江宴池:“禁军进入禁苑了。” 还是出事了,但至少人是活着的。 戚暮山忧心忡忡地瞥了眼穆暄玑,穆暄玑的手微微不稳,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第139章 “秦太妃尚在处置,暂不知详情。此外……”江宴池顿了顿,“陛下的车驾已进京,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抵达。” 戚暮山闻言蹙眉:“怎会提前进京?” 算春祭各个章程,昭帝最早也还要一个时辰才进京,眼下忽然加快行程,若非祭祀从简,就是有人通风报信给昭帝。 能如此快速向昭帝传递消息,除了位高权重,还需善笼络人心,在禁苑内养有诸多眼线。 ——那就只可能是她了。 - 乾宁宫。 熏香漫青烟,侍女正为陈瑾言梳着头发。忽有侍女从外边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陈瑾言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淡淡道:“知道了。” 须臾又有侍女进来:“娘娘,明慈太妃召您立刻去慈安宫呢。” “嗯,待本宫施完这粉黛再去。” “可是太妃娘娘……” 陈瑾言眼波一转,落在那侍女身上,打断道:“太妃说什么?” 侍女被盯得发毛,当即噗通一声跪下:“奴婢、奴婢记错了!” “很好。”陈瑾言勾唇笑道,“他们男人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你们可不要再让本宫失望了。” 第104章 “你中毒不深, 吃点清风丸即可好转。”秦太妃给贤妃搭完脉,取出药匣瓷瓶,倒了两颗药丸在她手中。 “臣妾、多谢太妃娘娘……” 贤妃就水咽下清风丸, 不稍片刻便能自己坐起身。 秦太妃见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问道:“现在可以告诉哀家,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么?” 贤妃回想一阵:“臣妾原是邀琼华公主在偏殿做客,还亲自制了糕点来招待, 那些糕点臣妾的容儿也吃了, 绝无问题。等翠莲带容儿玩耍去了之后,臣妾身边那个叫槐香的丫头就来侍茶,茶水下肚,才知水中有药。臣妾不胜药力,只好等公主求救,不成想救援没等到, 竟等来了臣妾那作孽的侄儿。” 秦太妃眉间凝重,大致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那厮不是今日当值的太医,为何会出现在你寝宫?” “臣妾不知……”贤妃失神道, 看了眼秦太妃身后的阿妮苏。 那双眸子平静如水,没有怀疑, 也没有信任的意思。 兰缇雅接过侍女递来的药膏, 俯身抹在阿妮苏脸上, 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挡了个严实。 “对不起,公主。”兰缇雅用南溟语低声道。 阿妮苏面无表情,眼周因哭久了而水肿起来, 泛着红,令兰缇雅心底更是愧疚。 “是属下失职,未尽到护卫之责, 愿自请领受军罚。” 阿妮苏不置可否地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兰缇雅有些慌,向她诉苦也好,责备她也好,偏是沉默着一言不发让她最为担心。 “禁军已去给少主报信了,少主很快就到。” 须臾,阿妮苏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南溟禁军正守在慈安宫外,屋内聚集了一众宫妃,都是听闻琼华公主在景坤宫杀死太医后被秦太妃召来的,战战兢兢地斜眼瞟着那对说着陌生言语的主仆俩。 墨望宁打量着阿妮苏,又瞥了眼贤妃,问:“琼华姑姑,贤妃娘娘说的可有偏颇?” 阿妮苏终于开口:“……确实如此,至于贤妃是否知情,我并不知道。” 贤妃当即拖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叩首:“太妃娘娘!您一定要相信臣妾!臣妾当真不知啊!” 秦太妃微叹道:“光是哀家相信你没有用,你得让众人信服啊。” 她回首扫视一圈,蹙了蹙眉:“皇后还没到么?” 侍女说:“回娘娘,奴婢已通知乾宁宫的宫女,乾宁宫离慈安宫相距较远,故可能是晚了些。” 秦太妃却冷笑:“她是越来不把哀家放眼里了。” 话音甫落,忽听殿外传报,然而来者却出乎众人意料,宫妃们纷纷行礼:“陛下万福金安。” 昭帝身后紧随着陈瑾言,帝后二人同时现身,也难怪陈瑾言迟迟不来,倒真应了秦太妃的嘲讽。 明慈太妃说到底不是昭帝的生母,昭帝弑兄登基后念及她早年与其母妃情谊,因而赐明慈太妃的封号赡养宫中。 但陈瑾言是从景王妃直接晋升为皇后的,是昭帝的发妻,也是扶持景王登基最不可缺的心腹。 昭帝脸上看不出喜怒,越过众妃望向阿妮苏与贤妃,冷哼道:“今日之事叫朕如何心安?” 陈瑾言含笑望向匍匐在地的贤妃,说:“是啊,瞧何妹妹这事办的,谋害使君未遂,妄图自服迷药以证清白,该说你胆小,还是胆大妄为呢?” 贤妃颤声道:“臣妾未想谋害使君,定是受奸人嫁祸,请陛下明鉴!” 昭帝:“琼华,你说说发生了什么?” 阿妮苏便隐去贤妃请求之事,将景坤宫的情状复述一遍,墨望宁边听着,边观察着贤妃神色。 末了,阿妮苏轻声说着:“……所以臣妹失手杀了何太医。” 昭帝听罢,神色松动,露出一丝怜悯:“你放心,皇兄定为你讨个公道。” 随后目光冷然,转向贤妃:“实话告诉朕,是你一手策划的么?” 贤妃稍稍直起身,低眉盯着昭帝跟前空地,一字一顿道:“不是臣妾。” 陈瑾言立即道:“空口无凭,陛下不可听这毒妇一面之词。” 贤妃道:“陛下,公主乃南溟使臣、王室储君,臣妾岂敢对公主图谋不轨!” 陈瑾言道:“你张口闭口南溟这、南溟那的,是忘了公主也是我大昭的公主了?” 贤妃一下子噤了声,阿妮苏生在昭国,养在南溟,时隔八年方以南溟使臣的身份重返昭国,对旁人来说她是南溟公主,但对昭帝来说她是琼华公主。 见两人僵持,墨望宁忽然道:“母后,当务之急是查明幕后主使,好给公主与南溟使团一个交代。” 昭帝睨了她一眼:“宁儿,你在这作甚?” “儿臣原是来看望母妃的。” 墨望宁的话无可挑剔,昭帝便忽略了她一个晚辈掺和长辈的事,继续道:“贤妃,你既然说是冤枉,那有谁能替你辩白?” 贤妃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陛下,嫔妾有话说。” 是柳才人。 “嫔妾今早来慈安宫请太妃娘娘问诊,那时公主也在,娘娘给嫔妾诊完,公主身旁那名侍卫就说皇后与贤妃都来邀公主到各自寝宫做客,公主这才去了景坤宫,经历了那些事。” 陈瑾言稍眯起眼:“哦?你是在怀疑本宫?” 柳才人坦然道:“嫔妾不敢,只是嫔妾斗胆以为,即使公主今日去的是乾宁宫,也同样会遭遇贼人,恐怕禁苑之中还有其他人意图谋害公主。” 另有宫妃道:“如果禁苑内藏隐患,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了?” 昭帝眉头一拧:“若依柳才人之言,此事还有待调查。” 忽然,两个内监押着一名侍女进了殿,阿妮苏认出那是负责侍茶的槐香。只见槐香迅速看了贤妃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挣开内监束缚跪倒在地,大喊:“奴婢罪该万死!” 昭帝:“你是?” “奴婢是景坤宫的侍女,受贤妃娘娘之命给公主与娘娘下药,待药效起作用后,再放娘娘的侄儿进来与公主行……那种秽乱之事……” 贤妃骂道:“一派胡言!” 陈瑾言轻笑:“让她说完。” 槐香把头埋得更低:“娘娘告诉奴婢,只要让公主与何太医生米煮成熟饭,失了清白,何太医就能……” “够了!”昭帝喝道。 众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静得落针可闻。 慈安宫内烛火轻轻摇曳,阿妮苏坐在那望着槐香,眼中没有愤怒,反倒染上一分悲悯。 “就因为这个吗?” 她问道,把槐香问得一愣。 “就为了让我失节,然后嫁作人妇,是这样吗?”阿妮苏见槐香不吭声,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只想说,我原谅你了。” 除了兰缇雅,其他人都屏息凝视,像见鬼怪般看着她。 阿妮苏接着道:“因为我怜悯你,怜悯你把这种东西奉为圭臬,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不求思变、不得自由。” 昭帝皱眉:“琼华,此言太大逆不道了。” 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希冀着从那张与先帝有些相似的脸庞上看到一点动摇。 然而阿妮苏只是淡淡抬眸,纤长睫毛下镶嵌着一对澄净透亮的蓝宝石:“皇兄,我是信奉帕尔黛的,没读过女诫。” “你……” 好半晌,陈瑾言才回过神:“陛下,公主在南溟长大,被南溟的礼教抚养,自然会离经叛道些……但我们不能坏了宫规,连景坤宫的侍女都指认这一切是贤妃指使,人证具在,贤妃还如何反驳?” 墨望宁收回落在阿妮苏身上的目光,说:“儿臣记得母后方才说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怎么这会儿又听信一个小宫女之言了?” 第140章 “本宫可以等景坤宫的其他宫女来为贤妃辩白。”陈瑾言对上阿妮苏的视线,朱唇勾起,“不过公主虽宽宏大量,但本宫还是为公主打抱不平啊。” 贤妃瞪着她:“皇后若当真替公主不平,就应彻查此事。” 陈瑾言笑意更深:“好,本宫自然会彻查,至于当下该如何处置你,就交由陛下来定夺。” “陛下……”贤妃跪伏在地,发丝稍乱,仰头望着昭帝。 可帝王眼神淡漠:“在皇后查明真相前,你且到静心苑清修思过,就当是为生民祈福。” 贤妃:“陛下,那容儿呢?” 昭帝瞥向陈瑾言,说:“贤妃在静心苑期间,太子就姑且由皇后代为抚养。” 贤妃心如死灰,缓缓俯下身:“……臣妾遵旨。” 如果全让皇后彻查,贤妃恐怕永无翻身之日。墨望宁于是试探性地上前道:“父皇,儿臣愿帮母后分忧。” 昭帝意味不明地看着墨望宁,最终还是同意了。 - 半个时辰前。 江宴池驾马载着墨望宁直往皇宫赶。 临到进宫前,墨望宁又犹豫了:“我未曾参与过后宫之事,真的要我去吗?” “殿下不信我也得信侯爷呀。”江宴池劝道,“现在陛下想借瑞王之手铲除福王,而陈家人是最大的阻碍。侯爷说了,您只管以保全公主为先,再与陈皇后对着来便是。” 墨望宁:“……” “放心吧殿下,事成之后侯爷就欠您两个人情了。”江宴池压低声音道,“而且您不是早就站好队了吗?” - 须臾。 阿妮苏在禁军的护送下出了禁苑,迎着金黄雪色,远远便瞧见宫门前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加快步伐,扑到那人身上:“阿哥……” 穆暄玑微愣,将她抱紧。 兰缇雅跟在身后欲言又止:“少主,我……” 穆暄玑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道:“军罚免了。” 说着,捧起阿妮苏的脸,轻轻摩挲着她颊侧的三道指印,眸光晦涩。 阿妮苏眼尾泛红,说:“那个太医被我杀了,我以为会牵连到你们。” “想什么呢?我们怎么会怕牵连?”穆暄玑失笑,拭去她眼尾的一滴泪,“我们只怕你出事。” 随后,窗边车帘掀起一角,帘后之人哑声道:“快上车吧。” 两人正要登车,忽听身后有人道:“二位使君且慢。” 回过头,发现是墨望宁改道停车,朝这边走来。 她说:“我对姑姑方才提到的‘帕尔黛’很感兴趣,不知公主与少主是否愿意载我一程?” 阿妮苏欣然道:“殿下愿听帕尔黛真言,载一程又何妨?” 然而穆暄玑面露难色:“可是里面还有人。” 阿妮苏:“四个人也能坐吧。” 穆暄玑:“……其实不止。” 阿妮苏疑惑,这车上除了暮山哥还有谁? 接着牧仁打开车门,然后就看到戚暮山、闻非、玄青,还有一个郎中,整整齐齐地朝她们打了个招呼。 “见过公主。” 阿妮苏、墨望宁:“……这是?” 牧仁用南溟语小声说:“少主说不知道您喜欢什么类型的,车里也载不下多少人,就先随便挑了几个。” - 乾宁宫。 陈瑾言为昭帝边倒茶,边说:“陛下刚为春祭的事奔波,回来又为这些事操劳,来不及歇息,稍后不如就在臣妾宫中午休。” “晚些吧,宜川的灾况尚未平息,朕岂能歇息?”昭帝饮下一口,“待会还需命人送些赔礼给琼华,那孩子难得回来一趟,竟险遭人所害,你就是这么打理六宫的么?这叫朕如何告慰先帝之灵?” 陈瑾言赔笑道:“也是贤妃糊涂了,赔礼的事交给臣妾就好。” 昭帝晃着盏中茶水,凝眉道:“这是什么茶?” “是臣妾的娘家送来的,采的是洛城的黑茶叶,臣妾欢喜,便也给陛下准备了一些。” “……朕还是更喜欢之前的茶叶。” 陈瑾言眸光微黯,又往昭帝的茶盏添茶:“之前的茶叶受潮起霉,臣妾全给扔了,还请陛下将就吧。” 第105章 “你真的杀了何太医吗?”闻非问道, 脸上由惊转喜,“太好了,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阿妮苏:“啊?” “你是不知道啊, 我以前跟着师父学医时, 那家伙仗着自己前辈老是让我跑腿去给田家的小姐送情书, 说是为了锻炼我,结果每次都不给跑腿费!” 闻非越说越义愤填膺:“有次还被田家家丁当成小贼打了, 还是戚侯爷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呢!” 阿妮苏噗嗤一笑。 墨望宁原是来听阿妮苏讲有关帕尔黛的传说的, 这会儿也听闻非讲得入迷。 玄青偶尔搭个腔,两人一唱一和,把两位公主逗得欢。 高芩看四个小孩挤在一块,甚感欣慰,下意识拍着戚暮山的大腿:“还是少年了解少年心事啊。” 得亏黑骑来报禁苑情况后,戚暮山当机立断就去瑞王府抓人过来。 然而刚拍没两下, 高芩就感到一道阴恻恻的视线扎在手上。 他幽幽抬眼,穆暄玑也跟着挪开目光。 高芩还在为穆暄玑害得戚暮山摔下榻的事耿耿于怀——他都不敢磕着碰着的义弟,就这么让人给摔了, 真是气煞人也。 穆暄玑也心中郁结,既没能第一时间赶到阿妮苏身边, 还让戚暮山又咳又摔的, 这少主当的可太憋屈了。 戚暮山与穆暄玑面对面, 看出他心中烦闷,但身旁闻非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无从安抚。又生怕他给自己憋坏了, 便悄然伸出腿靠在穆暄玑膝间,接着就被夹住了。 高芩眼睁睁看着两人这般明目张胆,刚要发作, 忽听闻非讲道:“真的,他不仅送情书被拒,相亲被拒,上回我看到他还和皇后身边的宫女来往。” 墨望宁奇道:“他是怎么做到失败这么多次还这么自信的?” 戚暮山清了清嗓:“容我打断一下,你说何太医之前与陈皇后的宫女有来往?” 闻非点头:“对啊,我不会认错的,乾宁宫的大宫女,有点凶凶的那个。” 墨望宁道:“我想起来了,刚刚父皇与母后进宫时后面还有一个宫女,应该是你说的这人。” 戚暮山思忖片刻,忽然道:“殿下,贤妃的案子先从何太医这边查起吧,禁苑那边交由秦太妃负责盘查。” “为什么?” “有陈家作倚仗,陈皇后在禁苑的势力庞大,不会轻易让你查清案子,秦太妃在宫中尚有威信,可以与之暂时抗衡,而你的优势则在于能自由出入禁苑。” 墨望宁了然颔首。 “此案不能拖久,虽然瑞王党在朝堂上开始崭露头角,但一旦陈家同时掌握商路与禁苑,福王党又可死灰复燃。” 街坊人声隔着马车沉闷地传来,比年前时冷清了不少。 戚暮山看向穆暄玑,在这片狭小的车厢里,继续说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已无退路。” - 昭帝出城春祭这段时日里,林州知府、吏部侍郎、文国公等人奏报万平,灾后重建工程进行得有条不紊,灾民们得以安置。 宜川那边经过武力镇压,也安排了京官前往赈灾,效果虽不及林州如人意,但也算是有了好转。 国库这几日出去的多,进来的也不少。 大理寺顺着吴鸿永的线索又查到其他卖官鬻爵的朝臣,将相关涉事官员一纸诉状告到了御前,御林军由此查抄出大批用以私下行贿的真金白银,统统用以充盈国库。 与此同时,瑞王还加紧上疏谏议捐出各自府邸中的半数粮米收集至粮库,直待来日发往各地应对饥荒。 捐粮并非长久之计,起初遭到许多官员的强烈反对,但因吴鸿永案使得朝中大兴反贪查腐之风,瑞王又与门客一通里应外合。 最终官员们退而求其次,将原本捐半数的条件改为按家底资财进行调整。 御林军来靖安侯府收缴粮仓时,家仆们看着他们一袋一袋往外搬,颇为心痛道:“那袋是塞北贡米,我还没吃过几次呢……” “算啦,这贡米本就是稀罕物,吃不到贡米日子又不是不能过了。” 然而,比起捐收粮米,接下来的消息才更叫他们揪心——侯府为了节流,决定遣散侍从。 一大清早,江宴池门前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江大哥!侯爷真的要赶人了吗?” “府里吃紧大家伙儿都可以挨一挨,求你不能赶我们走啊!” “是啊,侯爷不要我们了,我们能去哪儿呢?” …… 江宴池被他们簇拥着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门后说:“静一静!各位!先听我说,这五年有劳大家为侯府大小事操劳了,我知道各位有万般不舍,但是皇令难违。” 第141章 “不过我已应侯爷的要求给诸位准备好了遣散金,今日午时起发放,请大家领完以后,尽快在这三日内收拾好行囊,莫要再牵挂,天无绝人之路,有缘自会再见。” 听江宴池这么说完,家仆们便知此事已没有挽回的余地,可他们仍难以相信靖安侯会如此绝情。 “老江,真的不能再劝劝侯爷吗?” “一定还有办法的。” 江宴池少见地沉默不语,微叹着摇了摇头。 忽有人注意到一红衣身影自书房而出,刚准备上前,就被从天而落的花念横刀阻拦:“公子要上朝了。” 刀还在鞘中,鞘纹已模糊不清。 车夫看着戚暮山登上车,不禁开口:“侯爷……” 戚暮山没有看他,只淡淡道:“走吧。” - 宣政殿。 殿外低云暮灰,与北风呼啸,带着刺骨寒意钻入宫墙砌瓦的缝隙间。 “启禀陛下,昨日收集到粮米千余石,目前为止粮库副仓已有粮食超五万石。民间听闻此举皆认为陛下深明大义,更有义士豪商带头效仿,主动捐献家中粮米上交朝廷。” “此举既是陛下大义,也是瑞王殿下英明啊。” 如今的朝堂上多了几副新面孔,新贵清流不怕虎,俨然将福王党的势头压下。 昭帝端居御座,俯瞰着众臣一举一动。 须臾,又有大臣启奏道:“陛下,今贪官既废、朝中尚清,国库状况较四年前大有好转,虽不及先帝盛年时的财力,但臣以为,特事要特办,眼下国库已挺过艰难时期,就该及时调整新的政策。” 昭帝似有若无地看了墨如谭一眼,颔首道:“爱卿所言极是,福王掌控国库这些年,与户部协理,劳苦功高,的确该歇一歇了。” 墨如谭面不改色道:“臣弟承蒙皇兄信赖代管国库,已是莫大的荣幸,不谈劳苦,功高之说实为对臣弟过誉了。” 昭帝微微一笑:“看来贤弟还想再操劳几年啊。” “臣弟不敢。”墨如谭顿了顿,看向方才上奏的大臣,“只是新策调整并非易事,从制定到推行,恐会劳民伤财。国库资财虽有盈实,可当前各地都需要用钱银,不知王大人将如何改制新策呢?” 那大臣道:“臣以为,各地亟需钱银,根源在于仓廪不实,天灾难挡然亦有解,臣建议在常尧十三郡一带营建堤堰、开凿运河,引沱河长水通东西、贯南北,兴修水利以复兴农本。” 昭帝点头:“贤弟通晓商理,对银钱耗用自有独到见解,你觉得此举如何?” 墨如谭沉吟片刻,说:“兴修水利利国利民,是为善举。但臣弟还有一点顾虑,除去民营生计,陛下恐怕还忘了一处开支。” “是什么?” “边防。” 戚暮山眉头轻蹙,侧目与墨卿相视。 昭帝说:“东南地带确实海寇频发侵扰,但是高总督每年所需军饷由国库分仓发出,这部分钱银经户部与兵部协管,本就不用于民生土木,贤弟何需顾虑?” 墨如谭道:“臣弟顾虑的是西北之地。” 昭帝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一武将试图反驳:“陛下,西北之地有小杨将军驻守,平素不过匪患罢了……” “西北之地恐怕不止有匪患。”墨如谭打断道,“还有虎豹环伺。” 殿内霎时寂静,片刻,鸿胪寺卿才拱手道:“福王殿下,西北与月挝、南溟,以及西域二十六国毗邻,不知是哪国起了歹心?” 昭帝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若细尾毒蛇缠在墨如谭身上。 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凡墨如谭直接将南溟二字说出口,就是与昭帝彻底撕破脸。 然而墨如谭却调转矛头,慢条斯理道:“想来诸位都听说了,三天前琼华公主于深宫击杀何太医,试问皇兄,王妹这究竟是出于保全自身,还是蓄谋已久?” 身后窸窣传来零星议论声,墨如谭望向昭帝深思的脸庞,接着说:“公主虽为皇嗣,但终究承载着异国血脉,其心之所向,不言而喻。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鸿胪寺卿道:“我昭与南溟结为友邦十余载,今使臣尚在京中,臣等便有护使臣之责。琼华公主既在禁苑遇险,若是防卫过当也是情有可原,殿下的推断未免极端了些。” “好,公主杀人尚且情有可原,那……”墨如谭扬起嘴角,似乎就在等他说出这句话,“少主呢?” 戚暮山心头一跳,瞬间反应过来墨如谭要做什么,然而昭帝已先他一步问道:“哦?那位穆少主又犯了何事?” “皇兄恐怕不知,桥头坊西市的铁匠铺曾有个杂役,姓孙名延,上月被人发现惨死家中,至今未能查出真凶。据邻里目击,孙延遇害当晚家中来过几人,他们身形高挺且相仿,原以为都是男子,后来听声音发现其中竟有女子。众所周知,南溟不教女子约束其身,乃至牝鸡司晨,所以那夜在死者家中的只可能是南溟人。由此推之,极有可能是穆少主纵容其手下黑骑杀的人。” 戚暮山忽然走出班列,凛声道:“陛下,没有证据表明此人是受黑骑所害,不可妄下定论。” 墨如谭:“皇兄,戚侯爷出使过南溟,自然会偏袒穆少主,可臣弟亦所言非虚。除去夜里,据次日清晨报官的那名百姓说,当时还有一人声称是孙延的工友特来寻访,但等他报完官回来那人早已消失不见,实为可疑。不过,经锦衣卫多方打听,那人正是穆少主手下一个叫周信的人。” 桩桩件件都是事实,唯独死的是假“孙延”,真“孙延”此刻还关在天牢里。 昭帝稍稍眯起眼,脸色阴沉得可怕,众臣低垂视线,唯恐看到帝王的怒容。 “之后臣弟在调查这个周信时,还发现此人原是一名流刑犯,本名周绍素,弘文二十九年因杀害当地乡绅而被发配岭南,后侥幸逃脱到昭溟边境做了山贼。” 墨如谭瞥了戚暮山一眼,带着令他脊背发凉的笑意:“侯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什么样的人才会同意一个罪犯、一个盗匪、一个烧杀抢掠之人,来自己手底下办事呢?” 戚暮山沉默不语,班列中的同僚见状也噤了声。 从始至终,墨如谭说的都没有错。黑骑夜访孙延居宅,周信乔装熟人引邻里破门而入,全是穆暄玑亲自授意,戚暮山无法反驳。 墨如谭看回昭帝:“皇兄,穆少主一外邦之臣,在天子脚下残害无辜百姓,藐视皇威、草菅人命、暴戾恣睢!若说其毫无歹心,谁能相信?” 无人敢置声。 唯有戚暮山波澜不惊,平静道:“臣相信。” 短短三个字,却是架在他颈侧的三尺青锋。 昭帝审视着殿前两人,目光在双方脖颈间盘旋。 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召穆少主进宫。” 第106章 穆暄玑是被宫卫押解着进来的。 虽受制于人, 但他依旧身姿挺拔,脊背线条直没入瘦窄的劲腰里,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 像是浑然不知即将袭来的风暴。 待至殿前, 宫卫才松开禁锢, 穆暄玑于是规矩地行礼道:“外臣参见陛下。” 昭帝眼底阴晴不定:“穆使臣,你可知罪?” 穆暄玑反问:“外臣有何罪?” “朕本是念及两国交好, 给予你们便利之权, 允你们在驿馆来去自如。”昭帝目光深邃,带着审视的意味俯看穆暄玑,“朕这般信任与宽容,反倒是让你愈发胆大妄为,现在想来,未免是朕太过放纵你了。” 穆暄玑继续保持着作揖动作, 说:“如此说来外臣确有罪,外臣不该频繁拜访靖安侯府,也不该率人当街围堵福王殿下的府兵。” 戚暮山眼角一抽, 心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昭帝却冷笑:“如果只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朕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且问你, 西市铁匠铺有个叫孙延的人, 你认不认识?” 穆暄玑状似回忆,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认识。” “你手下那帮人是不是去过他家?” “是。” “朕最后问你,是你命人杀了他么?” 穆暄玑仍是来时那般漫不经心的神情, 随后微微颔首道:“……是。”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昭帝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当即怒道:“来人!把这贼寇拿下!” 下一刻, 刀光闪现,带着森然寒气,两翼宫卫持戟架住穆暄玑肩膀,百钧之力迫使他双膝陷地。 穆暄玑姿态稍显狼狈,偏生语气没有丝毫畏惧:“陛下连外臣的作案动机都不过问,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吗?” 昭帝尚未怒极昏脑,闻言便道:“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穆暄玑冷着脸仰起头,从昭帝的角度看来,那双蓝眸此刻褪去往日的平和,徒留三分难驯的桀骜,像极了一位旧人。 “年关前东市御街兴办灯会,外臣与舍妹出馆逛灯会,偶遇一投壶场以和田玉扇作赌,让投者用劣质箭矢尝试。外臣侥幸赢得玉扇而去,然遭人埋伏欲抢扇,经查指使者正是孙延。” 第142章 “所以少主怕被寻仇才先寻至他家动了手,是吗?”墨如谭明知故问。 “何需动手?”穆暄玑稍一侧头,余光扫向墨如谭的眉心,反问,“若只是寻常人家,要的只是把寻常扇子,我自然能让与他,溟国哪件珍宝比不上一把玉扇?哪里犯得着下杀手?更何况他也没有死。” 昭帝道:“哦?那他现下在何处?” 穆暄玑道:“大理寺。” 福王眉间抽动。 昭帝道:“他为何在大理寺?” 穆暄玑道:“因为他买官进仕、贿上瞒下,被处监禁二十载,终身不得入仕。” 昭帝脸上愠容不减,越过穆暄玑望向班列中的章兴:“章卿,这是怎么回事?” 章兴拱手道:“回陛下,前太仆寺录事原是林州籍人士,本名孙延,后化名吴邈拜前户部侍郎为义亲,这才走了旁门左道入朝为官。下官以为此事无关吴侍郎案,便未呈报,还请陛下责罚。” 墨如谭方知瑞王党原也压下了内情,脸色有些难堪。 昭帝扬手挥退章兴,视线落回到穆暄玑身上,比方才消怒几许:“既然这孙延就是那吴邈,此事倒还有待定夺。” 戚暮山偏过头,和墨卿交换了个眼色,墨卿于是道:“皇叔,臣侄听穆少主的意思,孙延不是寻常人家,那玉扇岂亦非寻常扇子了?” 昭帝略作思忖,这一切似乎都源自那把玉扇,再细想来将玉扇作为民间娱戏的赌注,搞不好会人财两空,如此得不偿失,与其说当作赌注,倒不如说是诱饵。 有大臣接话道:“的确不寻常,微臣年前听闻戚侯爷也偶得一只和田玉扇,特在花鼓巷的湖心宴上献给了花魁姑娘。” 这话刺的是戚暮山,但也令昭帝印证了心里猜测——戚暮山当初大张旗鼓地放出消息,是在反诱钓者现身。 昭帝短暂沉默后,眼睛一转,问:“你告诉朕,那玉扇究竟是什么?” 昭帝并未指名道姓,但众人皆了然陛下传唤的是何人。 只见那绯衣青年在众臣的注目下又上前一步,绕开宫卫缓步走到金台前,就像那时他在寿宴上祝寿时般。 他现在是除李志德外最接近昭帝的人,戚暮山微叹了口气,说道:“那玉扇里藏着江南织造坊的纺织要秘。”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直接点破福王搞的阴谋诡计,却再将矛头转向了林州陈氏。昭帝听后,扬起一边眉毛道:“可是那将香料与蚕丝相织制成布匹的江南织造坊?” “正是。” 众臣无不知江南丝锦的名声,在林州陈氏与孟道成勾结贪污案事发后,都没少唏嘘这项技艺恐怕要失传后世,但如今得知江南织造坊尚有纺织方技流传,便以为双方是在为这致富机密而大打出手。 不过昭帝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摩挲着龙椅扶手,接着道:“把它呈上来。” 戚暮山从袖中翻出那张残页,交给李志德,趁着昭帝阅览的时候,道明了玉扇来历,随后便请求传玉扇的原主梁氏入见作证。 昭帝立刻答应了,同时命宫卫放下兵刃,但没让穆暄玑站起来。 戚暮山一手负于身后,悄然伸出食指向下指去,穆暄玑看出那是叫他“别动”的暗号,悻悻抿了抿嘴,便继续跪着。 墨如谭站在旁边,没比他好到哪去。这场原本指控南溟使团的上奏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正转变为清算旧账。这两人说的每句话,都是悬在各自头顶的铡刀。 然而戚暮山尚不能了结福王,因为铡刀的另一边是穆暄玑。 很快,宫卫带着一妇人返回大殿。 梁氏比上回见面时更有了些鲜活气,直面圣颜甚至没露出丝毫怯色。她先是行了一礼,待昭帝问起玉扇之事时,直接掏出一团绢布来。 “你这是何意?”昭帝眯了眯眼。 梁氏展开绢布,高举双手,将晶莹翠亮的碎玉展示于众人眼中,在宫灯下闪着幽光:“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昭帝冷笑,甩手扔下残页:“胡闹!” 残页随风飘扬,飞到御座边,李志德忙伸手接住。 戚暮山忽然注意到李志德下意识伸出左手,捏住页脚的那一刻,便迅速改换右手。 然而不及他细看,那双手又重新半掩在了衣袖里。 梁氏噗通一声跪下,捧着绢布,磕了个响头:“陛下!民女这是碎玉鸣冤!先夫梁方非于两个月前和一官老爷见面后陡然暴毙,那官老爷官高权贵,死活不认账,求圣上明鉴啊!!” 死一个平民并不紧要,哪怕死十个、死百个、死千个,对国君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但众臣在看,昭帝只好耐着性子道:“你有冤屈,朕会命大理寺帮你查明,不过现在朕要问你,你且老实说,这纸方技的其余内容在哪?” 梁氏直起身,抹了把挤出来的几滴眼泪,说:“先夫从林州带出的总共十页纸,分别藏在十样玉器里,被锦衣卫老爷们毁了九样,这是仅剩的一张,其余应当全在林州的孟官爷那了。” 昭帝:“……孟道成已经自尽了。” 梁氏猛地睁大眼,好半晌才接受完这个讣告,竟嗤嗤笑了起来:“好啊,好啊,恶有恶报啊……” 昭帝观她先前震惊不假,料她也不敢欺君,然此刻却笑得有些疯态,不禁叫人怀疑她所言的可信度。 这时,戚暮山打断道:“陛下,臣请求问梁氏一句话。” 得了昭帝默许,戚暮山转身,对上梁氏的视线:“夫人,你看看身后有没有那日与先夫会面的官老爷?” 梁氏回过头,在众臣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指着福王喊:“是他!” 墨如谭冷笑道:“胡说!本王从未见过什么梁方非!” “民女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你胆敢无端指控本王?!” “陛下!侯爷!民女冤啊!!” “皇兄,不可听这疯女人的疯言疯语!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戚暮山却说:“陛下,梁氏的证言若是不可信,那福王殿下刚刚说的那些邻里的证言岂不是也存疑了?” 墨如谭惊觉中计,瞪着戚暮山道:“戚侯爷,有人曾看见你进过梁宅的后门,她一个寡妇反抗不了,只能对你言听计从了吧?” 戚暮山沉声道:“殿下认为是臣指使的梁氏,那邻里又何尝不是受殿下指使?只要殿下金口一开,他们岂敢不从?” 两人突然剑拔弩张,打众臣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被夹在中间的穆暄玑。双方同僚正犹豫着要不要帮腔,昭帝已迅速喝止他俩。 戚暮山显然动了气,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而更显然的,是他对这位南溟少主的维护之意。 昭帝看着戚暮山,眼神有些复杂,随后转向自己的兄弟,开口道:“福王,你让锦衣卫打砸梁家遗物,就是为了找齐方技么?” 昭帝的耳目遍布万平,锦衣卫中不乏昭帝安插的眼线,墨如谭知道此事瞒不住,只得坦然承认。 如此一来,他此前构陷穆暄玑指使黑骑乱杀百姓的事也不攻自破了—— 陈术与孟道成倒台,江南织造坊岌岌可危,梁方非私藏的纺织方技成了最后一线生机,而穆暄玑偶然得到那只暗藏方技的玉扇,就使所有矛头都转到了使团身上。 趁热打铁,程子尧又重提孟道成案,借着吴鸿永案的余温,狠狠参了福王一笔。 孙延假用吴邈的名姓为官少不了户部作祟,可吴鸿永又怎会平白认外人为亲甚至冒着革职的风险帮他买官? 户部、陈家、福王都是一根绳上的,那孙延原是林州萧氏的家丁,萧武帮过陈术与孟道成到处捞钱,梁方非也曾与他们有过合作,却反过来卷款出逃。 江南织造坊的女工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每日辛苦做工织就锦布,也织出了这张覆盖万平和林州的金银网。 而准备收网的渔翁,正是墨如谭。 只是他没想到,用黄金白银编织的捕网,并不比粗麻牢固到哪去。 昭帝一言不发地听着,程子尧奏报得鬓发都快湿透,临到末了,才与戚暮山对视一眼,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福王的所作所为,可比大理寺瞒而不报严重得多了。 昭帝虽然忽略了大理寺藏着掖着这事那么久,但似乎对自己的六弟仍有所宽容,毕竟是自己将国库大权交给福王,他能干出这些事一部分自然有昭帝的默许。眼下收权,也好把福王这些年贪污的钱银一并收缴。 不过在那之前,昭帝还有最后的疑问。 “程少卿,朕听闻陈术还与南溟人做生意,你可知他们做的什么生意?” 见程子尧霎时僵在那不语,昭帝缓缓迈下御座。 许多大臣并不知晓内情,还在疑惑程子尧何故突然沉默,余下知情的少数大臣却已冷汗涔下。昭帝能问到这份上,分明是早有察觉,今日之朝堂势必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第143章 昭帝走到戚暮山身侧,又问了一遍:“兴运镖局运往南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戚暮山气息微颤,闭了闭眼,终于缓缓道出那三个字: “是……黑硝。” 第107章 昭帝早年领过兵打过仗, 当即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只喝了声“拿下”,十数名宫卫手持战戟擒住福王将人提到跟前。 殿外的北风侵入,卷灭几盏宫灯。 没人敢抬头, 生怕看见那张此刻阴骘得可怕的面容。昭帝抽出佩剑, 架在福王脖子上, 怒极反笑:“好啊!好啊!墨如谭!!枉朕委你以重任,连国库大权都放任给你, 你胆敢勾结南溟、走私军火!你说, 国库这些年有多少钱是从南溟来的?!!” 颈侧剑刃散发出阵阵寒意,福王稍微一动就会血溅当场,他久违地跪在殿前,面色惨白,不敢直视昭帝的眼睛,只轻声说了个数字, 便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那数字比昭国三年财政收入合起来还要多,也意味着南溟现在手握的军火体量相当庞大,甚至超乎他们预期。 戚暮山皱眉, 福王所坦白的数额和他在南溟调查到的相去甚远,也即是说, 会宁矿场还仅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早在几年前昭国就有矿场往南溟私运黑硝。 南溟因地势缘故, 境内缺乏硝石矿,难以发展军器,而北溟那时遗留的火铳火炮又在昭溟战场上被消耗去了大半, 剩余军火根本不成气候。 所以南溟王能在战后迅速与昭国不计前嫌地重结友邦,不单是出于寻求庇护以防北方月挝国趁虚而入,还是对昭国坐拥的这些军火虎视眈眈。 戚暮山不清楚天枢王妃为北辰公主复仇的意愿有多强烈, 但可以确定的是,即使没有天枢王妃设局,南溟王也毫无疑问要再开战。 可是…… 昭帝转向穆暄玑,剑指他眉心,逼问道:“南溟武库现有多少军火?” “不知道。”穆暄玑挺拔身姿,几乎与剑尖相抵。 “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不知道!” 一滴血珠自眉间滚落,剑尖却生出退缩之势。 突然,戚暮山跪伏在地:“陛下,臣恳请暂留穆少主一命!” 昭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闭嘴!” 戚暮山抬起头,膝行上前,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着那明黄衣摆道:“陛下,臣在福王府里搜到福王殿下与南溟的通信密函,上面说要以使臣身死为号,令南溟军出兵,助福王篡权夺位!” 福王瞳孔骤缩道:“陛下不可听他胡诌!臣弟实乃操心大昭才铤而走险,但从未有过谋逆之心,所谓密函都是他胡编乱造!” 他确信每封信都烧了个干净,不可能留有残余。 昭帝哂道:“抛开密函不说,你做的桩桩件件,你敢扪心自问毫无反心么?!” 一直静观其变的瑞王忽然携一信纸上前,递给昭帝说:“皇叔,这就是王府的密函,是戚侯爷托臣侄的王妃帮忙找出来的,故一直放在臣侄这。” 昭帝看不大懂南溟文,便命萧衡前来翻译,译文与戚暮山所言大差不差。 这下福王彻底跪不住了,一面叫嚣着“鸿胪寺与靖安侯沆瀣一气欺君罔上”,一面挣扎着要亲自阅览信件。 戚暮山蜷缩在昭帝脚边,轻扯龙袍示意昭帝把信件给福王。昭帝负气冷哼,尽力淡漠地瞥了戚暮山一眼,便甩手丢到福王面前。 福王从宫卫束缚中挣出只手,甫捡起地上的信,脸上神情当即风云变化,由疑转惊,由惊转愠,既怒且惧。 “不,不可能……”福王低喃着,信上字迹内容都与他记忆中无分毫差别。 他忽然想起林州那份被戚暮山替换的假公文,急道:“是靖安侯!他与南溟人私交甚厚,精通溟文,连南溟王的书写都能临摹仿制,这密函定是他与南溟使臣串通伪造!陛下难道一点也不怀疑……” “朕现在问的是你!”昭帝喝道。 福王怔住,一时间失了所有力气,被两旁宫卫擒着才没倒伏在地。 戚暮山余光扫去,但比墨如谭先看到的是穆暄玑投来的视线,凛冽如塞北严冬都不及他此刻睫下的隐喻。 须臾,福王抖着声音,再度开口:“陛下……你可知戚侯爷为何替穆少主求情?” “他俩还轮不到你替朕……” “因为他就是当年的质子!他就是北辰公主的孩子!”福王近乎歇斯底里,“他假死脱身回南溟,如今重返昭国,为的是什么?!是来报仇雪恨的!!” 昭帝一愣,死死盯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异国青年,终于恍然他身上散发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眉心血迹已然干涸,印在穆暄玑脸上,仿佛他与穆北辰割舍不断的血脉。穆暄玑回望向昭帝,平静道:“是,我的母亲,叫穆北辰。” 有那么一刻,戚暮山似乎看到恐惧占据了帝君年过半百的身躯——穆北辰,这个曾被先帝厚葬于皇陵的名字,如今却像是索命的恶鬼般爬出棺椁,顶着那张被冻死的灰蓝面容,似笑非笑地,重新站在了昭帝面前。 紧接着,那股恐惧便化作杀意。 昭帝原已收回的长剑又一次指向穆暄玑。 今日之事本是福王先发制人诬陷南溟使臣挑起,眼下所有罪证都表明这一切是福王在幕后操手,接下来只需待昭帝惩处肃清完余党,瑞王便能顺利跻身朝中新贵,戚暮山也能全身而退。 可他要是退了,穆暄玑该怎么办?阿妮苏怎么办?还留在驿馆的黑骑与禁军怎么办? 昭帝已全然知晓真相,也如他所料,昭溟一战避无可避。 戚暮山虽尽力为使团争取了机会,但坏就坏在他没想到福王其实早就知晓穆暄玑的身份,他再怎么解释都说不清穆暄玑究竟有多少心思。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穆暄玑朦朦胧胧的声音:“暮山,你会恨我吗?” 昭帝举剑对准穆暄玑的胸膛,森然道:“朕最后问一遍,你,是不是穆九?” 大昭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当堂诛杀臣子的记载,更不用说杀的还是外邦臣子,一旦昭帝动手,两国便是彻底决裂,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堂下众臣不敢言,可想见两国又要流尽多少血,又有多少家破人亡。 然而未及穆暄玑开口,一道绯衣身影突然截住剑刃,硬生生调转剑峰对着自己肩膀刺了进去。 “陛下……臣求你了……”戚暮山沙哑道。 宫卫们立刻七手八脚死命按住穆暄玑,好几次差点脱手。 穆暄玑剧烈挣扎着,嘴里不断重复着同一句南溟语,像一头终于凶性毕露,准备寻仇的豹子。 不过昭帝顾不上后边的穆暄玑,迅速收手,抽出插进戚暮山肩膀里的剑,厉声道:“你是铁了心要与朕作对吗?!” 戚暮山捂住伤口,分不清是血液殷红还是绯衣鲜红,夹杂着咳嗽声说:“臣不敢……但是少主救过微臣的命,陛下也救过微臣的命……君恩已还,情义也要报。” 许是随着戚暮山每一声低咳汩汩冒血的伤口,又许是那张与岁安郡主相似的脸庞,昭帝深呼吸了片刻,收敛怒容,转而问一旁战战兢兢的萧衡:“他在嘀咕什么呢?” 萧衡听着穆暄玑的咒骂,在心里默默擦了把汗,庆幸昭帝不通南溟语,便看了眼戚暮山,说:“他在求陛下放过戚侯爷。” “……当真?” “千真万确,陛下。” 萧衡低垂脑袋,默念数遍应该听不懂吧……应该、吧? 昭帝又审视了穆暄玑一阵,终于消怒缓和,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这时瑞王上前道:“皇叔,荒年尚未挺过,各地百姓吃不饱饭,倘若现在再起战端,百姓们恐怕无力承受这无妄之灾。” 瑞王说似无心,却正戳昭帝痛处。昭帝的皇位是杀上来的,因而新帝登基伊始便裁减冗兵、削扣军支,乃至收释兵权。 换作十多年前闹出这档子事,昭国军次日就能兵临城下,然而时过境迁,军心低迷不说,百姓打仗的意愿也不高。 殿外的北风乍止,天逐渐明朗起来。 大臣们已记不得今日朝会是如何从商议国库新策演变为讨伐福王通敌叛国的,只清楚最后昭帝下旨削去福王宗亲身籍打入天牢,由大理寺、刑部、御林军共同查抄王府准备进一步列罪。 而与之勾结的南溟国使团,则被勒令软禁在驿馆内,无召不得出入,也禁止有鸿胪寺以外的人踏入。 最后一条是单说给谁的,众人都心知肚明。 至于走私到南溟的那大批黑硝,是要不回来了。昭帝当机立断下令严查近日万平进出人员,并封锁西部边防,以防墨如谭败露的风声走漏去南溟。 - 太医院。 闻非听闻戚暮山被步舆抬过来时吓了一跳,看他的眼神愈发古怪,圣上对靖安侯这般恩宠实在是……啧啧。 然而一瞧见他衣领暗红就立马不淡定了,再得知竟是昭帝捅的,赶紧叫了一帮人过来。 第144章 戚暮山还没开口打声招呼就被四名医士一人一只手一条腿扛到担架上,再一路抢救病危重患似的抬进诊室。 “喂,我只是肩膀中了一剑,又不是腿残废了。” 闻非跟在旁边道:“殿下嘱咐我要把你照顾得服服帖帖的,这可是太医院最高待遇,一般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呢。” “……” 外边的医士们负责把人扛到床上,里边的医士们又忙前忙后抱来火盆、暖炉、厚毛毯等等物什,知道的是防止戚暮山待会解衣时寒气侵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给靖安侯接生。 诊室本就有暖阁,没一会儿医士们搬得浑身浸汗,收拾完立刻退了出去。 戚暮山心道干脆再煮锅水把他丢进去得了,边解开染血的衣物。待里衣掀起,他听见闻非呼吸一滞。 “还差两指……就刺破肺腑了……”闻非全然褪去方才嬉闹的神色,惊恐地看着他,“你到底干了什么?” 显然墨卿只告诉闻非准备好伤药,但没来得及把朝会上的事带到,戚暮山便拣出重点讲给他听。 听罢最后一句话,闻非恰缝完最后一针:“福王心也太急了些,只是没收国库而已,就这么把自己后路都给断了。” 戚暮山松开紧攥的衣袖,说道:“不怪他着急,他已是穷途末路。” “你也太急了些。”闻非说的是他为穆暄玑挡剑求情的事。 墨如谭彻底倒台是好事,但代价却是迫使昭溟两国撕破脸,南溟使臣今囚在京中,即使昭帝碍于当前兵力暂时不动手,往后等整装待发之际,必首当拿使臣头颅祭旗。 戚暮山沉默着没有应声。 闻非观他心神不宁,便抹着药转移话题道:“对了,去年从南溟带回的医书师父研究出头绪了。” “能解蛊了?” “不能。” “……” 闻非拿起布条给戚暮山缠上:“哎呀,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玩意不得一个个试嘛,整个万平就属你最权威。你放心,玄霜蛊能抗百毒,就是砸了师父招牌也不会试死人的。” 闻非刚扎好结,戚暮山立刻合上里衣逃下床。 “别啊!我刚缝的线!” 戚暮山两步跨到门前,还没摸到房门,门便从外头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墨望宁和一位老太医。 墨望宁眼见戚暮山差点撞上来,反应极快地退后一步,轻咳道:“侯爷,你没事吧?” 第108章 戚暮山坐回去重新脱下了衣服。 老院使挪开布条端详着缝口, 欣慰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儿,针法愈发娴熟了,令为师都想起一个十几年前的老友了, 想当年啊……” “师父别念啦。”闻非赶紧帮戚暮山盖上衣服, “我刚在和侯爷说玄霜蛊的事儿呢, 侯爷等不及要试药了呢。” “啊,是啊。”戚暮山干笑道, 摸半天没摸到闻非的大腿肉, 只掐起一手棉裤。 老院使道:“多亏了小闻那些书,下官给侯爷制了三张法子,但这三种药方里有药性相克的成分,需隔天再试用。侯爷且带回府邸与高家小子试着,之后若是不方便过来,就叫小闻来给下官捎个口信。” “有劳前辈了。” 老院使盯着戚暮山, 眼底闪过些许感伤的微光,说:“不过你既然来了,就让下官再为侯爷诊一次吧。” 戚暮山颔首, 便递了手腕过去。老院使开始搭脉,闻非在旁边静悄悄地观摩起来, 墨望宁虽对悬壶毫无造诣, 但也同样默默静观。 须臾, 老院使问道:“侯爷近来有服用什么药吗?” “两日一用南溟医师调配的药浴,主驱寒祛湿的功效。” “嗯……南溟……”老院使顿了顿,微笑道, “那玄霜蛊来自异域,南溟医师或许比下官更有门道,侯爷可否取点药浴用的药材让下官研究一番?” 反正穆天璇出手很大方, 府库剩下药草够戚暮山用到七月有余。他刚要答应,左肩伤口忽地刺痛心神。 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昭溟两国会如何相处? 见戚暮山状似犹豫,老院使还当是南溟药材珍贵浪费不得,自觉失言道:“若是不行就算了,南溟使臣这回还送来好些药材,够太医院琢磨一阵子了。” 墨望宁忍不住问:“前辈,侯爷的身体到底如何?” “殿下莫急,侯爷的情况比较复杂。”老院使缓缓道,“脉象细弱,神疲乏力,四肢寒凉,此乃体寒气虚之象,且观其面色苍白,似有忧思寡欢之貌。思虑过重,最易伤脾,脾主运化,脾虚则气虚更甚,寒从内生,如此则病症久治难愈。” 墨望宁听得头大。 闻非帮她翻译道:“总而言之就是,更严重了。” 老院使继续道:“侯爷平日需注意多调养气血,温补脾胃,舒缓心力,少劳神、少忧思,放放朝堂争斗,就当是为了自己身体好。” 前两条医嘱戚暮山都可以做,但唯独后面一条,不能。 “……晚辈知晓。” 老院使知道戚暮山心口不一,但没再言,只是轻拍他的手腕,又多看了眼他肩膀血迹,随后推托去拿解蛊的方子离开诊室,并叫人送件干净的衣物来。 这些本可以让闻非去办的。 宫卫还等在外面,戚暮山快速换好新衣,便问墨望宁:“殿下的调查进展如何?” 墨望宁思及老院使嘱咐的话,有些纠结,然而终是开口道:“我昨日查到何丰家中藏有迷药,据他书童说,何丰是从陈门镖局那购入草药再自己制成了迷药。方才又向其他太医打听,得知母后时常召何丰入宫,景坤宫出事那天早上还派了宫女来传话,具体内容不清楚,但我想一定跟公主有关。” 戚暮山说:“陈家与皇后关系密切,有待深入调查。” 墨望宁点头:“嗯,所以接下来我准备去趟陈门镖局。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福王没了,量陈岱也不敢造次。” 戚暮山思忖片刻道:“你要是去陈门镖局,我给你介绍个人,易门镖局的少当家。易家最近在查陈家倒卖销赃之事,可陈门镖局看护得紧,易镖头正愁不能正大光明进去。” 墨望宁惊喜道:“这好说,我久仰易镖头大名,能与她合作再好不过了。” 闻非忽然插进来说:“此事交给二殿下,福王的事交给瑞王殿下,侯爷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 戚暮山从善如流地应下。 - 大理寺与刑部两方携手势如破竹,很快便将墨如谭所犯罪条逐一列清,主罪既定,其余细枝末节的小罪不知是不是有人恶意报复,那满满的罪名状都写到了地上。 福王党羽逃的逃、畏罪自尽的自尽,朝中空出一批位置,会试在即,昭帝只好先提拔几名小官,命大臣们兼任官职以度过这段时日。 不过朝堂之事暂时与戚暮山无关了,昭帝给他下了免朝令,并命其在家闭门思过五日,称是对他知情不报的惩罚。 侯府这几天也陆续搬离侍从,偌大的侯府陡然冷清几许。 戚暮山方试完第三法药,听着江宴池汇报鸿胪寺那边一切尚安,叫他不必牵挂,但他明白江宴池是为了让他养好身体,故只报喜不报忧。 末了,江宴池还说家姊前天来信要来探望,估计后天就能到。 戚暮山料是江宴池写信过去的,江父自打这小子当年离家出走跟戚暮山跑了就一直怀恨在心,一年只寄一封家书过来问他家逆子还活着没有。 江宴池看了就怄气,每回还是戚暮山帮忙代笔。 如今他肯主动报平安,戚暮山想他大概在外浪迹多年,眼下烽烟将至,应也起了归家的心思。 “待会把厢房收拾一下,放盆兰花进去,我记得她喜欢兰花吧?”戚暮山问道。 江宴池却摇摇头:“不麻烦,我姐说她在客栈打尖一晚就回去,让我早点跟人老板预订间房。” 戚暮山失笑:“那怎么行呢?住的哪家客栈?” “馔玉楼,我都安排妥当了。” “馔玉楼不行……换临水阁的天一字房吧。” 那开销比馔玉楼还大,江宴池有些踌躇:“可……” “别可是了,快去吧。” “哦,好。” 戚暮山目送江宴池离开,等屋外脚步声渐远,这才低低地咳嗽起来。 突然,身后战刀噌响。 戚暮山一动不动,因久病而虚弱的目光,淡然望着颈侧刀光,微微叹了口气:“外面那位杀的人比你还多。” 刀锋未动。 “你猜,是她的刀快,还是你跑得快?” 背后那人冷笑:“你撤走护院,不就是想引我进来吗?” “徐大人未免太高看本侯了。”戚暮山揉着太阳穴,好似完全不在乎下一刻会被划破脖颈,“福王已囚于牢狱,还想做什么?” 徐忠静默片刻,收刀入鞘:“……有一事想请侯……!” 话音未落,徐忠猛地偏头与耳侧短刀堪堪擦过,随即被花念扫腿踢飞,撞倒一地橱柜花瓶。 第145章 徐忠迅速稳住身形,手握刀柄,作势要与花念厮杀决斗。 戚暮山立刻叫停俩人:“要打出去打,再打碎一个你赔不起。” 徐忠哼了一声,悻悻松手,随后便见花念也收起刀,转头对戚暮山道:“对不起,公子。” 他微愣,惊道:“你……会说话啊?!” 然后就收到两道奇怪的眼神。 戚暮山:“你不知道?” “每次撞见都不说话,老子当她是哑巴呢!” 那应该是她懒得理你。戚暮山想道,但没说出口,转而问道:“你刚刚,有事求我?” 徐忠如今虽屈居人下,仍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说吧。” 徐忠狐疑地打量着戚暮山,缓缓道:“……御林军去查抄王府时,那个南溟女人趁乱逃走了。” “你们在全城搜捕她?” “对,所以殿下想请你……给她个能暂时容身之处。” 戚暮山有些意外,想了想,说:“这倒不是难事,不过,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态度吧?” 徐忠一咬牙,想着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就算现在要他趴地上学狗叫他也认了。 然而戚暮山却指着他身后那片狼藉道:“你刚打碎了我的紫檀云纹柜、青花莲纹玉瓶、霁红釉花尊、珐琅天青釉梅瓶,算下来正好是你四年的俸禄。” “……” 合着那丫头是故意瞄准了踢的吧?! “要是嫌贵就算了。” “别,我赔!区区四年俸禄而已……” 戚暮山听徐忠说得咬牙切齿,终于笑了起来:“或者,只赔三个月的俸禄,但是要帮我带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 “锦衣令。” 这几日城门守卫加强了出入人员查验,但锦衣令相当于圣上御赐的通行令,见令如见旨,拿着锦衣令出城,几乎没有守卫敢拦着。 本着一块锦衣令能抵三年九个月的俸禄,徐忠没问为什么便直接答应了,就像戚暮山也没问为什么墨如谭会请他救古丽。 府里侍从都走得差不多了,花念找了根笤帚给徐忠。 “其实还有一事。”徐忠边清扫着地上狼藉,边说,“殿下给你留了遗言,趁他现在活着,还有机会去听听。” 戚暮山不太相信昔日政敌死前能对他说什么好话,不过看在徐忠勤勤恳恳扫除的份上,姑且信他俩一回。 - 天牢。 青苔满墙,弥漫着刺鼻霉味。 戚暮山在程子尧指引下来到尽头的牢房前,这间牢房过去关着前太子,如今关着福王。 “你来了。”墨如谭从地上爬起来,锁链随着他动作发出声响,待看清来人,他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墨如谭抓住铁栏凑近戚暮山,铁栏锈迹斑驳,冰冷而坚硬。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倒令戚暮山觉出一丝怜悯。 “殿下还生我气吗?” 墨如谭双眼无神,唇边依旧微扬:“不仅生气,而且恨你,戚晏川,我恨你。” “嗯,我知道。”戚暮山点点头,莞尔道,“除了恨我,殿下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墨如谭注视着戚暮山,盯了好半晌,才压低声音道:“古丽……嫁入王府与我合谋多年,沾过敌人的血,染过同胞的血,既辅佐我,也背叛我。如果穆北辰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强大,最迷人,也最危险的女人,那么古丽可以说仅次于她。” 戚暮山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既然提及了穆北辰,他便问:“陛下似乎很害怕北辰公主?” 墨如谭却置若罔闻,兀自道:“当年穆北辰的胞姐穆天璇来访万平时,到过王府问古丽愿不愿意回去,我那时故意装作听不懂南溟语,隔着屏风偷听,结果古丽却说她想留在王府。” 说到这,他忽然明快起来:“那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可她没有逃,为什么不逃呢?她明明那么恨我,那么恨昭国人,为什么不肯逃走呢?” 戚暮山觉得墨如谭有些魔怔了,难以和疯子交流,转身欲走,忽被他一把拽住衣袖。 狱卒见状准备过来拉开两人,戚暮山却摆手示意他先别靠近。 “你是最善谋人心的,戚晏川。”墨如谭抓着戚暮山的衣袖,一点一点把他拉近,几乎快贴着鼻子说话,“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不逃?” 墨如谭的鼻息急促紊乱,仿佛带着点希冀,纵使被牢房尘污蒙满面,那双豺狼般的眼睛掩在杂草后正阴狠地盯着他。 戚暮山静默片刻道:“……殿下,你先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穆北辰都干了什么?” 衣襟上的力道逐渐放松,墨如谭似乎恢复了些神志,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穆北辰吗……她是个像昙花一样的人,太短寿了,如果能活得再久一点,今日搅动万平风云的恐怕就不是你我了。” “她在和亲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策反了宫中将近半数的宫女内监为她所用,能治世、亦能乱世,此女若为君王则是民生之幸,若为阶下囚则万不得留。” 这是个相当高的评价,只可惜穆北辰没能熬过昭国的寒冬,她去世时戚暮山很小,那时的穆暄玑更小。 戚暮山接着道:“她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她的死,是母妃一手造就的。母妃很早就发现她野心太大,可是先帝尚未对她感到厌倦,母妃的建议达不到先帝耳边,只好擅作主张以祸水之由逼死了她。” 墨如谭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宸妃死后两年,母妃也跟着病死了,皇兄难过了好久,认为是宸妃的怨魂带走了母妃。” 时过境迁,穆北辰的孩子又与这两兄弟兵戎相见,彼此都想杀了对方,想来还真是命运弄人。 戚暮山眸光晦涩,听墨如谭继续道:“不过被她策反的那些宫女内监,倒是帮了我们不少忙,靠他们才得以联系上溟军战俘,再借那帮人与乌芙雅联络。” “那时你就……” 墨如谭摇摇头:“南溟人很爱惜自己的子民,只要皇兄同意释放战俘,她们就愿意与我们里应外合,包括……”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伪造一份北狄密函。” 第109章 戚暮山顿时蹙眉, 一股森然寒意爬满脊背:“你说什么?” “哦,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墨如谭挑眉道,身后链条哗啦作响, “也对, 毕竟陛下早就替你‘平反’了, 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除了个干净,这世上唯二知晓真相的人, 其中一个很快也要被灭口了。” “……”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等戚暮山反应过来另外一人说的是谁时,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浑身鸡皮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毛悚立,扶着铁栏才勉强站稳脚跟。 “你……” 墨如谭看着他脸色霎时惨白,微叹道:“戚暮山, 我可从来没骗过你。” 他确实没有过,可戚暮山此刻却非常希望墨如谭仍在如往常那般刻意挑拨他,但牢笼中投来的眼神非但没有挑衅的意味, 甚至透着一丝可怜。 ——仿佛他才是那个身处牢狱之人。 戚暮山沉默了好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你现在坦白这些, 是想祈求宽恕么?” 墨如谭却反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侯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作恶多端罪无可恕,不需要你讲那些好听的话。” 戚暮山道:“但你不会平白浪费口舌。” “那就要看侯爷如何理解了。”墨如谭轻笑,伸出手, 正当戚暮山以为他要递什么东西时,不料被他捏住了下巴,“你真应该庆幸, 你生得像岁安郡主。” 戚暮山差点撞上铁栏,一扭头,反手攥紧墨如谭的腕骨:“承蒙殿下抬爱。” 墨如谭接着意味明确道:“……也应该庆幸,陛下对郡主还留有旧情。” 咔嗒。 腕骨裂了。 然而墨如谭浑然觉不出痛楚似的,没有挣脱,反笑道:“行了,我的遗言说完了,侯爷请回吧。” “……有劳殿下坦诚相告。”戚暮山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作为回报,古丽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好,那么侯爷,我们黄泉路上再会了。” 戚暮山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墨如谭的注目中消失于昏暗甬道内。 过去再怎么权势滔天,如今关在这天牢里的,也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普通人罢了。 - 程子尧方才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看到戚暮山终于出来,却见他脸色难看得欲晕,顿觉心中一紧,忙唤了声“侯爷”,便要去搀他。 戚暮山却避开程子尧伸来的手,摇了摇头,径直往外走。 程子尧会意,厉声问一旁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 那狱卒忙道:“没、没有!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出了天牢,迎面袭来料峭寒风,举目只望见白茫茫一片。 春月至,然万平的雪仍在落。 第146章 程子尧招呼完守卫便赶紧小跑到戚暮山身边:“侯爷,大理寺会帮你查阅卷……” 话音未落,戚暮山突然身形一晃,当即跪倒在地,伏地咳出一口血。 剧痛灼烧着肺部,咳嗽伴随着耳鸣,胃里的翻滚阵阵涌上,胆汁与血液瞬间侵入口中,他几乎将肚里本就没多少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鼻端与喉头充斥着酸苦的中药味,还掺杂着血腥气。 戚暮山失神地看着身下白的、红的、黑的,乱七八糟,对程子尧的惊呼毫无反应。看了许久,才在程子尧强行拉着起身时,随意拿衣袖抹了把嘴角。 程子尧焦急万分:“我这就去找太医!” “别去……”戚暮山拉住他的袖子,嗓音嘶哑,“送我回府。” “回什么回!你都吐成这样了!” “程坚。”戚暮山忽然直呼其名,把程子尧喊得一愣,而后又重复一遍,“别去,送我回府。” 程子尧怔怔注视着戚暮山因呕吐而噙泪的瞳孔,不由抿起唇。冷静之后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别去找太医,别去查卷宗。 戚家谋逆案是昭帝亲自彻查审理的,条条线索直指前太子忌惮镇北侯功高盖主而借清君侧的名义设计构陷,当时的景王就这样逼死兄长,让先帝在愧疚中积怨成疾,从而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也使得戚家能“重见天日”。 若有人还怀疑真相,不由分说是在质疑昭帝发起宫变的动机。程子尧虽没见过戚暮山是如何因为这事触怒龙颜,但他知道此案二次重翻的后果,一旦调了当年卷宗,以昭帝在大理寺安插的眼线,届时圣上得知后就不只是赋闲思过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真相要的确如墨如谭所言那般,昭帝恐怕也早已斩草除根除了个干净——不然这几年必然有异声出现,就像先帝刚对戚家下死令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可唯独墨如谭是个例外。 现在想来,实施改稻为桑、大行商道可能并非墨如谭的本意。 他得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能往后拉拢南溟一致对昭帝,他在为自己谋生路,即使这条路原本就是条死路。 戚暮山回头望了眼天牢大门,门后黑黢黢的,透不进丝毫光亮。 一瞬间,他恍然领悟墨如谭那时的眼神。 福王的后手从来不是陈门镖局。 而是他。 - 当夜。 萧衡往侯府送了书信过来,字是他的字,落款用的是他的名,信中内容也不过是些早膳用何、晌午吃甚的寻常问候,然而随信笺飘来的先是淡淡檀木香,再是股清甜梅香。 信笺后附了朵新采不久的白花,是驿馆特有的玉蝶白梅。 江宴池见戚暮山对着一封书信坐了快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还以为又要重蹈上次的覆辙,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喊董向笛,戚暮山却洞若观火似的,总算是提笔开写。 “去庭院折枝梢来。”戚暮山边写边说。 江宴池很快带着一节细长的梅枝回书房,看戚暮山已然搁笔,送过去一瞧,发现回信上只写了六个字: 此间安好,勿念。 戚暮山把信纸与梅枝一道装进信封,封上火漆,交给江宴池:“待会就送过去吧。” 江宴池收信应是,随后放下一块精铜令牌,说:“刚在外面遇到徐忠,他要我把这个给你。” “动作还挺快。”戚暮山接过锦衣令,“他还在外面么?” “没,给完就溜了,生怕我们讨债一样。”江宴池说着,笑了两声,但见戚暮山似乎不觉得好笑,便敛起笑容,问,“你管他要锦衣令做什么?要去哪?” “送人。” “送给谁?不对,是送人出去吧?” 戚暮山微一颔首。 “你好心,古丽未必领情呢,她离的开万平,到了边关又该如何?” 戚暮山却摇头:“不是她。” 江宴池闻言一愣,不禁轻轻抽了口气,静默须臾,才压低声音道:“你这是死罪。” “一命偿一命,这是我还他的第二条命。”戚暮山轻叹,垂眼道,“明天,叫府里剩下的人都走吧,董叔在塞北还有点积蓄,花念她愿意去哪都行,你回……” “戚暮山!”江宴池不等他说完,一把拽起戚暮山的衣领,怒道,“我哪也不会回!你非要……” 戚暮山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江宴池陡然噤声,所有怒火顷刻间被这声极其细微的抽噎浇灭。 他松了手,怔怔看着戚暮山:“……你哭了?” 戚暮山阖上眼,从江宴池俯视的角度,能看到他病容透出几分碎玉的冷艳。等了许久,戚暮山的鼻息逐渐安稳绵长下来。 他掀起眼帘,眼周还残留着些许红血丝,哑声道:“不走就不走吧。” - 冬末将至,夜色渐短。 黎明的灰蓝笼罩着万平,宫人们在灯下匆忙,踏过厚重的雪褥,瑟瑟作响。 养心殿内异常寂静,唯有昭帝的叹息声时常回荡。 李志德抱着拂尘候侍在侧,偷偷瞟了眼昭帝手中奏折,便知晓昭帝烦躁的原因。 征兵调令甫下达各州县,各地便迅速建成募兵署。然而在会宁和宜川两地的募兵署建立次日,当地百姓彻底炸开了锅。 壮丁们与各路豪杰自发结成义军发动起义,而且此次起事不同于以往,原在当地赈灾的钦差大臣被起义军割下首级挂在墙头,甚至连知府县令府都被包围,其势如破竹打得官兵们节节败退。 会宁、宜川中间还夹着个林州,一旦义军势力吞并林州,下一步即可直逼万平。 远患尚未解决,内忧紧随而至。 墨家百年江山摇摇欲坠。 昭帝又哀叹一声,放下奏折:“志德,朕最近有点怀念父皇了。” 李志德低眉顺眼:“陛下思念先帝,先帝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兴许会保佑我大昭度过此劫。” 昭帝沉默片刻,继续道:“你说,这个皇位,我到底配不配坐?” 李志德心里一咯噔,差点就要双膝一软,忙陪笑道:“陛下近来为国事操劳,定是疲累了,才问起这些胡话来。哪有配不配得上的说法?既然陛下能坐上这御座,就该是陛下的。” “……朕今早起来,便觉得胸闷气短、心悸耳鸣。” “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昭帝却叫住他:“慢着……先传杨统领觐见吧。” - 易门镖局。 “你这计划确定可行?” 易芷枫抛玩着锦衣令,凝眉看向戚暮山。 “若是不行,你还会帮吗?”戚暮山反问。 锦衣令滞空、落回。 易芷枫攥紧令牌,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帮。” 大行商道治国非长久之计,等昭帝对付完陈家,即使易家没有反心,也难逃制裁,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戚暮山嘴角微动,但因身体虚弱导致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谢谢。” 易芷枫笑道:“跟我还说什么谢。” “我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谁说的?”易芷枫摩挲着锦衣令上的刻文,顿了顿,“我会等你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说到我听烦了为止。” 戚暮山失笑道:“好,我尽量。” 易芷枫收好锦衣令,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本想晚些时再告诉你的,二殿下准备今日进宫复命。“ “查出真凶了?” “如你所料,是陈瑾言。” 易芷枫正要解释下去,外头小厮忽然匆忙进了屋,打断道:”侯爷!少当家!宫里来报圣上要择人领兵平定会宁、宜川之乱,杨统领这会儿应是入殿了。” - 昏黄烛光摇曳,昭帝神情冷峻,目光如刀般刺在殿前矗立的杨雅衣身上。 “雅衣,朕命你前去平叛,何故抗旨不从?” “陛下,微臣不敢抗旨,只是……”杨雅衣拱起手,微微低头道,“那些百姓揭竿而起无非是被逼无奈,微臣的剑只杀敌人,不杀同胞。” 昭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冷哼一声:“妇人之仁!国法不容叛乱,反贼不平,难道你要朕看着天下大乱不成?那朕养你们还有何用?!” 杨雅衣说:“林州赈灾事项欣欣向荣,会宁与宜川两地只稍待来日解决,若此时再以武力相逼,百姓该如何看待陛下?” “放肆!”昭帝拍案而起,镇声道,“你是朕的统领,还是他们的统领?!” 杨雅衣不卑不亢:“微臣自然是陛下的统领,但更是昭国的子民,如若陛下能体恤百姓,微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百姓定会归心。” 养心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徒留烛火在风中噼啪作响。 昭帝脸上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方开口:“朕就不该把你从西北调回万平。” 杨雅衣微愣。 她清楚记得,十五年前昭溟一战告捷后,先帝策其勋,在京中留出御林军统领一职,等杨家军少将足以传承衣钵,她便可调京任统领以护卫万平安危。 第147章 她唯一的侄女不负众望,先帝也履行了诺言。 “酒后戏言……”昭帝接着道,“偏偏你我当了真。杨统领,朕最后问你,这旨你到底接不接?” “微臣……” 就在这时,李志德打断道:“陛下,靖安侯在殿外求见。” 第110章 “不是给他下了免朝令么?”昭帝疑道, “……罢了,让他进来吧。” 杨雅衣被打断,没再说下去。 而后便见戚暮山迈着轻缓步履来到身侧, 光是殿门的几步路就令这个消瘦的人衣摆飘摇, 可想其层层衣袂下的病骨已近乎支离。 能让他拖着这副病躯抗令前来, 昭帝大概猜到宫里有人走漏了风声,戚暮山许是听闻会宜动乱的讯息而至。 果不其然, 戚暮山行毕礼, 说:“臣方才在殿外得知陛下与杨统领为平叛之事争执不下,臣以为,乱民作祟,需得严惩,否则国将不国。” 昭帝扬起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杨雅衣闻言猛然转头, 又惊又怒:“侯爷,此次起义根源在于百姓苦难,荒年天灾逢战时, 民怨积深已久,你是要把他们逼上绝境吗?” 戚暮山平端视线:“臣说的乱民不是会宁、宜川两地百姓, 而是以陈岱为首的商帮行会。陈家商路贯通南北, 主营江南一带, 多年来仰仗福王大行商策,眼下福王失势,陛下又欲倚重农策, 是为逼陈家落败,陈家岂会罢休?” 杨雅衣消怒沉思。 林州、会宁、宜川,都有陈家置业, 以陈岱在江南的人脉与威望,散布流言撺掇百姓闹事并非难事。 不过昭帝还有些犹疑:“福王落马确已满城皆知,但朕尚未明令改制政策,陈岱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陛下未言,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其他心思。”戚暮山道,“陈岱能迅速作出反应,无非两种可能,一来陈家早有图谋,辅佐福王篡权的计谋失败,转而要扶持新君作傀儡,二来陈家的情报网密布万平,流言蜚语传播极快,等传到陈岱那边,他已全然知晓。” 无论哪种可能,都与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昭帝思及此,面容不由凝重几分:“照你这么说,该如何平叛?” “擒贼当先擒王,陈家那边具体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廷议商讨,务必速战速决。至于两地义军,仍需以武力遏制其蔓延,这一战必须要打,但点到为止即可,杨统领。” 杨雅衣:“……是。” 不得不出兵镇压,但具体怎么镇,就要凭她的分寸,如此既合了昭帝心意又保全了杨雅衣,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陈家,此事也算是有了着落。 然而昭帝还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不禁稍眯起眼,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戚暮山。昭国境内不太平,与南溟的仗就得往后拖,否则届时腹背受敌即使骑虎也难下。 那日刺进戚暮山身体的一剑仍记忆犹新,昭帝都快分不清他此举究竟真是为了江南安定,还是为了南溟那小子。 可话又说回来,易家和陈家旗鼓相当,陈家掌握的人脉声望易家难道会没有吗?如果易家要煽动百姓作乱,是不是也能导致当前局面?或者除去戚暮山说的两种可能,还有第三种,即是陈易两家达成共识决定联手作祟。 戚暮山被盯得有些发毛,他对这道眼神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昭帝在廷议商讨林州赈灾事项时,看墨如谭的目光。 疑心,猜忌。 如今这种视线再次落回到戚暮山眼中。 过了须臾,昭帝道:“退下吧。” 杨雅衣与戚暮山行礼欲退,忽听昭帝又道:“杨统领走,你留下。” 戚暮山当即顿足,抬眼望向昭帝,额发投下的阴翳笼在昭帝脸上,叫人看不分明帝君此刻神情。 杨雅衣在俩人身上一周旋,不由多看了戚暮山一眼,这才离殿而去。 “晏川,过来。”昭帝说。 戚暮山依言上前了几步。 “再过来点。”昭帝亲切道,令戚暮山莫名有些胆寒。 犹豫着,又上前两步,直至昭帝能伸手放在他肩头,掌心下正覆盖着被刺剑的伤口。 戚暮山捉摸不透他此刻神情,问:“陛下不准备召开廷议么?” 昭帝却掠过他的话,兀自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戚暮山顿了顿,低眼道:“只伤及皮肉,太医说休养半月便可自愈。” “……郡主府可曾去过了?” “去了,与文国公一道去的。” “那今年府里的竹子长势如何?” “翠竹葱郁,傲雪凌霜。” 昭帝闻言笑了一声,语气柔和稍许,可落在戚暮山耳中,却似那日昭帝持握的宝剑那般锋利。 他接着说:“郡主府的竹子多年无人打理,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在朕身边多年,朕却让你落了个肝肠寸断。” 戚暮山刚平静的心脏又狂跳起来:“陛下,世事难料。” 昭帝下移拇指,轻轻按在他肩头伤处,轻轻摩挲着那绯红锦缎的细纹:“的确,朕怎么也没料到福王竟还留了这一手。” “臣也意外他行事竟如此铤而走险。” 戚暮山说着,千万根银针同时扎入骨髓般的刺痛瞬间遍布全身,等昭帝不减反继续增加手中力道,戚暮山才感到久违的惧意。 “陛、下……?”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你很清楚,你比谁都清楚。”昭帝停住施压,慢条斯理道,“朕自知不是仁君明主,你辅佐朕这么多年其实都清楚,不过即使知道也没关系,你是个顽劣但懂事的好孩子。只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提旧事。” 戚暮山脊背浸满冷汗:“陛下,在说什么……?” “你害怕吗,晏川?” 昭帝语调温柔,却陡然加大手劲,痛得戚暮山一下子俯身撑在桌案上,这才放开他的肩膀。 “朕对你仁慈许久,也该严苛一回了。” - 鸿胪寺。 萧衡不敢睁开眼,希望跟前这一地不省人事的守卫都是他的幻觉。 隔着老远,他就望见一名女子矗立在守卫中央,虽然女子半遮面容,但萧衡几乎一眼将她认出。 “易,易镖头……”萧衡颤声道,“啊,本官着急有事先去趟大理寺,您别说见过我……” 他想过靖安侯绝不会对使臣坐视不管,定会派人营救,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简单粗暴个营救法……好不容易升了一品官,他可不想还没捂热乎呢,脑袋就先掉了。 易芷枫见萧衡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撂下句“没死,晕过去了而已”,便带着一队镖师深入鸿胪寺。 镖队来势汹汹冲进驿馆,南溟禁军立刻持剑警惕起来:“什么人?!” “使君安在?”易芷枫摘下面罩喊道。 驿馆内的穆暄玑早听闻外头动静,还以为是宫里头又来审问,直待黑骑传报有外人闯入并扬言要见他俩时,才起身动作。 不稍片刻,易芷枫便见穆暄玑挡在阿妮苏身前,从禁军给二人让开的道路中缓步走出。 穆暄玑甫看清来者,眼底的阴鸷烟消云散:“……易镖头?你这是?” 易芷枫注意到他走路时脚步一轻一重,轻蹙了下眉头,随后短促道:“受人所托,送你们出城。” 穆暄玑瞬间猜到那人是谁,连日来只见其信不见其人使他直接忽略了此举有多么冒险,不禁问:“他人呢?” “皇宫。” - 举目白茫,与灰白色厚重的晨云接连天地,万顷宣纸唯有中心一笔绯红分外艳丽。 戚暮山跪在那,身上还残留着从养心殿带出的暖意,然而正迎朔风归来,那本所剩无几的温暖也就消失殆尽了。 昭帝命他在殿外罚跪半个时辰,眼下估计方过去一刻钟。玄霜蛊在体内蠢蠢欲动,他冷得难受,心也绞痛,接踵而至的北风不断搅扰着他的思绪。 寒意自膝间传来,直钻入骨髓,冰肌剔骨的痛楚几乎将他吞没。 他始终挺直脊背,像岁安郡主府内不败的翠竹。 恍惚间,戚暮山觉得自己回到了塞北故居,仿佛听见司空玥的呼唤于耳畔悠长。 可他不敢动,也不敢回应。 他没见过娘亲的尸体,娘亲是先把他送出宫再自刎的,当夜就躺进了棺椁。 他望着高耸的宫阙压在头顶,见宫阙冷清孤寂,没有丝毫不忍,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母亲诀别前抱着他再三嘱咐,东躲西藏也好,更名改姓也好,唯独不能回万平。 这里是昭国最繁华的都城,也藏着最污浊的尔虞我诈。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侯爷?!” 他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这是墨望宁。她应是来复命的,景坤宫投毒案已告破,陈瑾言正是幕后黑手,等昭帝处罚皇后、恢复贤妃,陈家就彻底失去了朝堂上的话语权。 墨望宁跑到戚暮山身前,伸手想碰却又缩了回去,司礼监还在白玉石阶上盯着,她不知戚暮山这是犯了什么事,竟能让父皇明知他身体虚弱却仍罚他跪在雪里,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命吗?! 第148章 “我去求父皇。”墨望宁低声道,“琴心,你快去找瑞王!” 戚暮山看着墨望宁身边的武婢匆忙离开,方欲张口,堵在胸膛许久的闷气直冲喉间,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墨望宁听着心也跟着疼,但还是努力将他断断续续的言辞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先解决陈皇后。 - 宫门。 侯府马车与宫车并道而停。 江宴池正算计着里头怎么还没出来,忽见二殿下的人刚进去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哎!殿下落东西了?” 那武婢没工夫跟江宴池开玩笑:“你家侯爷被罚跪雪地了!” “罚跪那不……”江宴池刚要打趣,忽地瞳孔骤缩,一字一顿道,“他跪在哪?” - 墨望宁救人心切,顾不上什么殿前失仪,径直大步迈入养心殿,却见昭帝安坐在那批阅奏折,而后抬眸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看不出任何怒意。 可偏生越是平静,越表明昭帝心里已是波涛汹涌。 “宁儿,何事匆匆?”昭帝耐心道。 以墨望宁对她父皇的了解,若是此刻询问靖安侯的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也难怪戚暮山话都说不利索了还要她先把皇后的事给解决了。 不然连她也触怒龙颜的话,昭帝就该继续怀疑此案结果究竟熟真熟假,届时没能及早解救贤妃,太子在乾宁宫的处境就愈发危险。 墨望宁行礼请安完,便呈上调查文书。 文书中详细列出陈瑾言是如何从陈门镖局那取得软筋散,再派宫女收买何丰、景坤宫侍女、禁苑守卫等,之后由贤妃的大宫女给贤妃和阿妮苏下药,守卫放何丰进来,最后将这一切嫁祸贤妃的所有罪证。 昭帝认真读过每一个字,像是早有所料般,没有丝毫意外,忽然问道:“你说,皇后为何要嫁祸贤妃?” 墨望宁说:“儿臣觉得是母后对贤妃心怀嫉恨。” 昭帝冷笑了一声:“你要这么想,看来这一年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墨望宁静默片刻道:“……这是儿臣认为的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儿臣以为母后想控制五弟,等五弟即位,母后便可垂帘听政。亦或者,废太子,立长兄为新储君。” 墨望宁边说边观察着昭帝的神色,末了,终于发问:“父皇其实都知道的吧?” “朕的宁儿果然长大了。”昭帝点着头,自墨望宁出宫建府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注视她,“靖安侯果然没有选错人。” 墨望宁不作声。 昭帝也一时无言,半晌后才缓缓说道:“不过你要是想替他求情的话,就回去吧。” 墨望宁微讶,本就没指望能立刻说动昭帝,遂不解道:“父皇为什么要这么逼靖安侯?侯爷难道不是父皇的心腹大臣吗?” “是心腹大臣,也是心腹大患啊。”昭帝略微叹了口气,“你可知,先帝在世时最忌惮的人是谁吗?” 不等墨望宁道不知,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是镇北侯。如今朕复用戚暮山,为其平反戚家冤案,特封靖安侯,好生养着他,望他能安心做好人臣的本分。可是留他久了,朕差点忘记他是镇北侯的孩子,朕现在不杀他,将来就是他来杀朕。” 直到此时,昭帝才展露出帝王最为无情的一面:“所以,此子已不可留。” 第111章 花念守在宫门等消息。 江宴池没在瑞王府里找到人, 问了苏浅语得知人还在大理寺后,也不和她解释找瑞王作甚便快马加鞭地赶过去,生怕晚一会儿就只能看到戚暮山被抬出宫门。 抵达大理寺, 江宴池等不及守卫传报, 直接冲了进去。 墨卿正和章兴说着福王余党的定罪诸项, 见江宴池鲁莽闯入又火急火燎薅着他要走,刚想问发生什么事了, 就听江宴池急道:“殿下!!只有你能救侯爷了!” 墨卿皱眉:“晏川怎么了?” “他不知怎么地得罪了陛下, 竟被罚跪雪地了!”江宴池抓紧墨卿的衣袍,语速飞快,“他那身子骨怎么捱得住?!陛下这分明是存心要杀他!殿下!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萧衡前脚刚踏入大理寺寺门,后脚就听见江宴池在里头喊着陛下要杀人,心想圣上要杀谁那不是一句口谕的事。 然而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福王马上要问斩了还能杀谁?会让江宴池此般焦急的人还能有谁? ——坏了! 他一拍大腿, 一骨碌钻进马车催车夫快回鸿胪寺。 墨卿听罢反手拽着江宴池往外走:“章大人我先去趟宫里!你再同我说说,晏川进宫干什么,他不是被下了免朝令吗?” “侯爷他今早去了易门镖局, 宫里线人突然传信说陛下要择杨统领去会宁、宜川平叛,侯爷这才进了宫。” 墨卿此前查到这两地叛乱有陈家作祟, 料想戚暮山估计是为了趁机指控陈岱去的。 但不应该啊, 福王被揪出, 陈家理应失去靠山,他到底怎么开罪了皇叔? 此外,他们在宫里的线人能把昭帝传杨雅衣进宫的消息带到, 却带不到戚暮山的消息,显然是有人从中拦截,又或者那人是故意放消息出去, 引戚暮山进宫…… 墨卿紧抿着唇,听见自己的牙关在咯吱作响,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掺杂着血腥味的唾沫。 这一切太过熟悉,熟悉得令他不堪回想——他的先父、曾受先帝最为器重的前太子,就是这么闻讯入宫,结果被埋伏的景王当场缉拿。 忽然,墨卿脑中闪过一道人影。 - “陛下,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李志德清了清嗓,打断道。 昭帝往殿门望了一眼,但从这里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象:“怎么样了?” “奴婢看侯爷未曾动过,倒是还吊着一口气。” “还真是‘傲雪凌霜’。”昭帝嘴角微动,冷漠道,“再等一炷香。” 墨望宁彻底绷不住了,跪倒在地,咬牙道:“儿臣求父皇开恩!靖安侯赤胆沥血,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岂能随意猜忌其忠心?他若有反心,又岂会等到今日?!” 昭帝沉默片刻,语气稍软:“宁儿,你自幼聪慧过人,懂得审时度势,假如今日换你坐上这个位置,你杀不杀?” “儿臣……”墨望宁语塞。 时间瞬息流逝,昭帝盯着自己的女儿,似乎很有耐心听到答案。 墨望宁想着戚暮山那副病骨嶙峋的模样,终是开口:“儿臣不会杀。” 昭帝摇了摇头,目光慈爱:“不,你会的。” “……” “杀掉一个可疑的臣子,和杀一个不忠的驸马是一样的。”昭帝脸色平静,淡漠地又说出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 萧衡火速返回鸿胪寺时,易芷枫刚把人塞进镖车,秉持着别说见过他的原则,易芷枫一个眼神都不给萧衡,翻身上车准备起镖。 萧衡赶紧拦在马车前,气喘吁吁道:“易镖头、不好了!计划败露了!” “什么?” 易芷枫快速回忆方才漏了哪个守卫没解决,就听萧衡深吸一口气:“侯爷已经被抓了,陛下现在暴怒,好像还要杀了他!” “什……” 萧衡正要继续复述在大理寺听到的内容,穆暄玑忽然闻声而出,面容阴沉得可怕,那双蓝眼比那日在宣政殿上还可怖,着实把萧衡吓了一跳,不禁哽咽了一下。 穆暄玑按住腰间剑柄,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 万平又下起雪了,雪花细小,在风中乱飘。 风雪压红衣,戚暮山控制不住地轻颤,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冻得僵硬,现在哪怕想动也动不了了。 起初他还能靠蜷曲手指守住仅存的温度,后来连手指也不再有知觉。 距离他跪在这里,过去多久了?一盏茶、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戚暮山算不清了。 他想起在洛林时从悬崖坠落滚到河里,他在冷水里泡了多久?不记得,不过和此时此刻比起来,那河水都显得温暖了起来。那次玄霜蛊发作得慢,让他还有力气爬上岸生火。 隐隐约约地,戚暮山看到有人从身旁经过,那人似乎对他说了什么,随后便匆忙进了殿。 好像是墨卿。戚暮山后知后觉地想。 ……为什么要生火来着?对,因为穆暄玑也一起跳下来了,衣服都湿透了,不及早烘干的话会感冒的。 穆暄玑,阿古拉,穆九…… 他到哪里了?芷枫把他们送出城了吗?关口守卫会发现他们吗?如果被抓到是不是要当场斩杀? 他关在驿馆里是死,逃出万平还是死,而我也会死。 思及此,戚暮山忽地释怀了不少,娘那时自刎前大概也是这般坦然吧。 只可惜他对不起他爹,对不起戚家列祖列宗,对不起那些战死沙场的戚家铁骑,是他愚钝,自以为机关算尽为戚家洗净了蒙冤,结果到头来却是让无辜之人再受冤屈。 第149章 真可笑,乃至刚刚劝服完杨雅衣,戚暮山竟仍对昭帝心存一丝希冀,希望墨如谭狱中袒露的“真相”只是为了借他之手对付昭帝的说辞。 玄霜蛊在体内雀跃,像在嘲弄他这么晚才意识到,自己费尽心思辅佐的君王才是真正把自己逼入绝境之人。 钟鼓响彻,远方似传来刀剑交战声。 戚暮山缓缓阖上眼,昏暗中他再次窥见了塞北,十五岁时镇北侯与北狄打了最后一仗,九年后他也要追着英魂而去了。 如果没有这些风谲云诡,他还是镇北侯府的小世子,说不定现在要为了军功而烦恼,而他的阿九…… 戚暮山倏地惊醒,刀剑声在身后逼近。 铿锵交击,一杆战戟被挑飞。 下一刻,有人踏雪狂奔,带着满身新雪煮梅香,抱住了他,皮裘轻甲玄铁剑,重重将他压在身下。 “你怎么……” 未及戚暮山问完,穆暄玑捧起他冻得冰凉的脸,低头吻下。唇齿交接,滚烫又炙热,恍若洛林山崖下迟迟没等到、最后还因发热被打断的那个吻。 身后黑骑杀着一批又一批赶来的宫卫,司礼监在头顶尖声呵斥着,可穆暄玑似乎完全不觉得两个罪人在刀光剑影里拥吻有多么荒诞。 穆暄玑甫听说昭帝疑似得知戚暮山偷放使臣而要处死他,什么外交礼节、不可在异国滋事等统统抛诸脑后。既然昭溟两国开战在即,他们横竖都是死,干脆破釜沉舟,今天势必要踏碎这宫门把人劫走,哪怕看到的是具尸体。 尽管已提前做了准备,但当亲眼目睹戚暮山竟是跪在雪里受罪时,穆暄玑脑中轰然炸开,感觉浑身气血直翻涌上来,心疼、愤怒、不甘,百感交集,快要顶破他的嗓子眼。 戚暮山感到穆暄玑的手在微微颤着,想伸手回抱他,然而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使不上劲。 司礼监已入殿急报,诛杀御令马上就会下达,千载丹青,将留下这奸臣为美色抛社稷的艳丽一笔,往后世人如何唾骂靖安侯昏聩庸碌、背信弃义都无所谓了,只要死前还能风流这一回。 戚暮山咬了咬穆暄玑的下唇,气息若游丝,轻声用南溟语说道:“阿古拉。” 越来越多的侍卫甲兵涌出宫门,黑骑不过数十人,再骁勇善战也难挡围攻之势,身后不断有宫卫黑骑重伤倒地,鲜血飞溅在雪色中,化作血河。 穆暄玑快速解下皮裘裹住戚暮山,而后一手揽着他起身,一手持剑迎敌而上。 寒泉剑剑身泛冷,若霜月,数下交手,穆暄玑丝毫不惧带着戚暮山与宫卫近身厮杀,剑光似血月,挑落漫天血花。 - “陛下!!不好了!!穆少主带人杀进来了——!” 墨望宁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昭溟两国关系决堤之际,南溟少主直接杀入皇宫,这无疑是妥妥的宣战! 昭帝举起白玉杯,温水方顺着喉咙淌下,杯底猝然砸在桌上,几道裂痕爬上杯壁。下一刻,却见昭帝边捂胸口边喘粗气,像是气急攻心了。 “父皇!” “皇叔!” “陛下!!” 众人忙去扶昭帝,昭帝紧接着便吐出一口黑血。 墨卿警觉,转手拿起桌案茶壶,喝道:“是谁人下毒?!” 宫人们惊慌失措,连忙否认。 然而眼下状况容不得墨卿细想凶手,殿内外都乱作一团,他不能乱。 李志德握住昭帝的手,失声道:“去传太医!!” 几名侍卫定了心神撤出宫殿,即刻往太医院赶。 昭帝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殿外,嘴唇翕合呢喃,墨卿见状忽地心中一紧,而后心脏剧烈震动起来。 他俯身凑近昭帝,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问道:“皇叔,你说什么?” “杀……反贼……” - 黑骑闯宫门很快惊动了御林军,数千银甲兵士将养心殿周遭包围得固若金汤。 穆暄玑砍倒面前宫卫,随即挥剑劈向身后来人。 噌——! 剑刃相撞,穆暄玑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不禁微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而怒不可遏地连砍数剑,但因身边还护着戚暮山,每次出手都有破绽。 不过杨雅衣并无趁机反击的意思,只是一味格挡。 穆暄玑愈战愈狠,似要将这十五年来积攒的怨念仇恨尽数偿还,剑光藏着千钧杀意,又带着泄愤般的戾气,直至一声轻响,杨雅衣的剑被曾经由穆北辰持过的玄铁剑削断。 剑锋一凛,穆暄玑调转剑尖抵住她咽喉。 弓兵们在外围结成阵队,张弓拉弦,十几道箭矢,纷纷对准白玉石阶之下。 就在这时,墨卿匆忙跑出,他的声音几乎与弓箭齐发:“传陛下口谕!!” 弓弦嗡响。 穆暄玑余光瞥见箭矢袭来,但小腿上的剧烈刺痛令他不堪重负,情急之下,他扭身把戚暮山的后背朝向石阶。 戚暮山拽紧穆暄玑的衣领。 墨卿:“即刻停战!!” 话音刚落,箭矢入体,天地一切重归寂寥。 穆暄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方才那一瞬间扑到身后的杨雅衣,纵使有甲胄防护,仍有一箭从颈后贯穿她的喉咙。 “……为什么……” 杨雅衣抬眸,目光萧索,望着穆暄玑,看到那双眼里的蓝天蒙了灰,朔风卷乱她霜白的鬓发,每次呼吸,都有血沫涌出喉间。 她的气息逐渐微弱下来:“对……不……”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声,杨雅衣臂弯沿着穆暄玑肩膀缓缓滑落,披甲挂裘的沉重身体最终将两人压倒在地。 第112章 养心殿内聚集了所有当值太医, 短短半个时辰,任何一个曾从病魔手中抢夺过性命的神医妙手,此时都缄口不言。若是寻常中毒倒还不至于如此沉默, 可他们未曾探过这样混乱的脉象。 老院使神色凝重, 小心着开口:“这毒, 老臣觉得与靖安侯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他不敢直言昭帝中了玄霜蛊,那跟说皇帝死期将至毫无区别。 但昭帝明白院使的意思, 或许是年过半百的缘故, 他没有像戚暮山那样发起高热,但也只能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听着李志德悄声询问老院使解毒的法子,默默承受浑身钻心刺骨的痛。 玄霜蛊究竟能不能解,看戚暮山即知。 直到此时,这位昭国的皇帝才觉得身心俱疲, 他望向壁挂的那幅书法帖——智珠在握,乾坤在怀——忽然发现心头对岁安郡主的儿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杀意, 甫生出这个念头, 他竟有些后悔,今日杀欲的来源, 仅是因为戚暮山知道了诬蔑镇北侯、构陷戚家的元凶后就会背叛他, 而非为了昭国的百年江山。 殿外寒风呼啸而过, 昭帝不由得想,戚暮山中蛊毒以来也是这么度过的吗? 良久,太医与宫人们全被屏退, 殿内没留任何人,除了李志德还守在病榻旁,替他掖紧被褥。 “陛下, 外面的事已由瑞王代政,您这几日先好好歇着。” 昭帝问:“那些南溟人呢?” 李志德支吾道:“这……瑞王殿下……假传陛下的口谕,让他们停手了。” 昭帝却没有惊恼,对于二哥留下的这个孩子,是他念其那会儿不更世事,加以利用兴许能替他与福王周旋,这才留其性命,结果这孩子不仅做到了,甚至羽翼也更加丰满,许多事已脱离他的掌控。 如果二哥泉下有知的话,大概会很欣慰吧?可是黄泉路上的其他人,因他夺嫡而亡的无数冤魂,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看待他?还有那个南溟女人,会不会仍用含着那恍若王母般慈悲世人的笑意望着自己?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突兀响起,身披凤袍的中年女子,未带任何侍从,孤身入殿。 李志德见到来人,深深躬身行了一礼,遂自觉退下。 这整间寝室便只剩帝后二人,昭帝病卧,皇后坐在侧,彼此相顾无言,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墨望宁的调查文书还明晃晃摊在桌上,皇后来时应当翻看过。 过了须臾,陈瑾言忽然抚了抚昭帝的面庞,就像是在抚摸生病的孩子,柔声开口道:“五郎,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昭帝别过脸:“朕同你,无话可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二十六年夫妻少说也有千日恩,五郎对臣妾当真一点情谊都没有?”陈瑾言俯下身,掰回昭帝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声音陡然阴沉,“还是你依旧忘不掉岁安郡主?五郎,你看看我,我的眼里有她吗?” 昭帝毒发在身,只得任她摆布,看着那双浓情蜜意的眼眸,心底却激不起丝毫波澜:“你不是她。” 陈瑾言忽然笑了起来,深情中掺杂着怨恨,轻启朱唇道:“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五郎,你可知我这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商贾之女变为景王妃,再到如今的六宫之主,我放着荣华富贵、清淡安逸的日子不过,却要倾整个陈家之力辅佐你登基做昭国的皇帝,与你同进同退。可你的心,却还是在岁安郡主那,甚至要再找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 第150章 陈瑾言轻咬着嘴唇,认真盯着他,用一种哀怨的语气问:“难道因为我是低贱的商贾之女,就这么不堪,连与她相比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愤怒地抓紧龙袍,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娶我过门?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倾尽所有到头来一无所有,你为什么就是没有一点情分?!但是偏偏那小子……就因为他是岁安郡主的儿子,你把对咱们孩子的一切都给了他!!我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偏爱贤妃,偏爱墨容,这些我都认了,可唯独不能是他!!” 陈瑾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平静下来,沉声道:“只可惜……那小子也和郡主一样,不会领你的情。” 静默。 阴霾笼在昭帝脸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瑾言,突然抬手掐住她的咽喉:“你疯了。” 她却嗤笑一声:“我是疯了,早在二十六年前就疯了。” 昭帝冷漠道:“你问我为什么不给你情分,倒不如先问问自己,你让陈家再扶持福王,推立新君,我墨家的江山,你想占多少?” “江山?就因为江山?”陈瑾言目光嘲弄,可怜地看着他,“我只是想,你能够陪在我身边,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一辈子。” 昭帝沉默着,被这句话戳中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忽然闷声咳嗽起来,指尖逐渐松开。 陈瑾言站起身,落下冰冷视线,垂怜道:“五郎,玄霜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疾风破窗刮入室内,卷起满桌红绫宣纸,皇后随手接住几张奏折,其中便有墨望宁亲笔的文书。下一刻,她直接把这些废纸撕成碎片,扬手一挥。 就在这漫天飞屑中,昭帝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了然后的愤怒,他狠狠盯着皇后的眼睛:“你……这个毒妇!” 红绫下,朱唇更显妖冶诡魅,陈瑾言的表情近乎痴狂,她微笑着,喘息着说道:“女人为了得到心爱的男人而不择手段,就要被叫作‘毒妇’,那你这为了岁安郡主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又算什么东西?” “放肆!”昭帝从喉间挤出低沉的怒吼,然而玄霜蛊却让所有怒火化作徒劳,他感到手臂变得有些麻木,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瑾言重新坐回床边。 皇后的语气又格外温柔起来:“放心吧,五郎,臣妾会照顾你的,哪怕所有人背叛你,抛弃你,臣妾……也永远会在你身边。” 她侧身半卧,抬手放在昭帝胸口,轻拍着说道:“五郎,你再看看我,我到底是谁?” - 半个时辰前,易芷枫装走了阿妮苏和部分护卫,又在驿馆留了一批人,余下心腹自愿追随穆暄玑闯宫门,可经方才一战折损将半。 眼下御林军正押着作乱的黑骑去往天牢,瑞王没当场处死他们已是仁至义尽,即使知道穆暄玑大概是奔着救人来的,他也不可能在这么个势如水火的情形下放过黑骑。 穆暄玑算着时候,想来镖队应已抵达城门,京中大半兵力都被黑骑牵制在皇宫附近,如果守卫非要拦下镖队的话,禁军也能带着阿妮苏杀出去。 思忖间,他忽地望见一道人影站在御林军的必经之地,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杨统领被乱箭射死,御林军便暂由参领统帅。参领挥手示意队伍停下,而后上前行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墨望宁微一颔首,绕过参领径直走向穆暄玑:“本宫来提个人。” 参领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二殿下,这可是那乱臣贼子啊。” “本宫知道。”墨望宁仰起脸,与穆暄玑交换了个眼神,冷声道,“本宫要提走的人就是他。” 参领快给她跪下了:“二殿下!这些人是瑞王殿下命令关……” “你听瑞王的,还是听本宫的?”墨望宁侧过半张脸,略蹙眉头,“父皇龙体违适,但尚未宾天,你们这时拥戴瑞王,是何居心?” “微臣不敢。” 墨望宁瞥了眼穆暄玑重心不一的双腿,又道:“本宫提他,是带去刑部。” 自福王与南溟勾结之事败露后,昭帝将使臣软禁于驿馆,明面上虽禁止鸿胪寺以外的人员出入,但总归多一分情报多一分胜算,背地里便默许刑部私下“提审”使臣。 墨望宁的话无可指摘,更何况她才是昭帝亲女,这回参领没再拦她。 “随本宫走。”墨望宁命道。 穆暄玑回头转向牧仁,见牧仁脸上挂着彩,双手锢在枷锁里,看着十分狼狈。 牧仁注意到他的视线,略微颔首——示意原地待命。 负责押送穆暄玑的两名御林军看穆暄玑杵半天不动,于是推了他一把,推得他踉跄几步,先前负伤作战已牵筋扯骨,这会儿腿部刺痛更甚,堪堪才站稳步子。 墨望宁道:“让他自己走。” 两个士兵有些纠结,他们知道穆暄玑倔犟难驯,但二殿下的命令如敕令,所以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该牵着他、还是拿刀抵着他。 幸好穆暄玑意外地配合墨望宁。 - 黑骑继续被押往天牢,穆暄玑则在左右御林军的严守下跟随墨望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道僻静,除去他们外空无一人,穆暄玑遥遥望见远处停着辆马车,换作平日那只是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就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一御林军终于察觉到不对:“殿下,这似乎不是去刑法司的路。” 墨望宁顿足,幽幽道:“当然不是。” “那究竟……” 他的话语未尽,便被后颈一记手刀打晕,同伴尚未惊呼出声,也紧随其受击昏死过去。 寒光乍现,穆暄玑腕上枷锁抖落。 花念翻动手腕舞了朵剑花,剑风流畅顺滑,剑柄纹丝贴合,她掂了掂玄铁剑,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剑物归原主:“好剑,剑如其人。” “……” “我是说这把剑。” “……谢谢。”穆暄玑张望四周,没看到花念以外的其他人,“戚暮山呢?” 墨望宁朝那辆马车一抬下巴,随后垂眼看向穆暄玑轻重不一的双腿,刚要开口,就见穆暄玑拿剑作支撑,一瘸一拐快步走向马车。 “喂,你慢点!” 宫门战罢墨卿放走了戚暮山,两人虽只分别片刻,但穆暄玑心急如焚,从宫卫将人送出后一直担忧到现在。他那时摸到了戚暮山的额头,发现素来温凉的肌肤滚烫着,便知是玄霜蛊发作。 第三次了,这玩意大作一次就能折腾掉人半条命,穆暄玑实在不敢想戚暮山现在会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花念能趁乱带走他的剑并还回来,应是戚暮山的意思,也许情况还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短短几步路,竟让穆暄玑腿有些发软。 他颤抖着去推车门,门却先从里面被打开,率先入眼的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子,仔细瞧的话似乎与江宴池有几分相像。 墨望宁:“先生,人带到了。” “有劳殿下。”陌生女子莞尔,“幸会,少主。我姓关,字长卿,是戚侯爷的朋友。” 穆暄玑听墨望宁管她叫“先生”,遂礼貌地唤她为关先生,眼睛却不住偷偷往马车里瞟,甫对上那道熟悉的视线,终于略松了口气。 宫中尚有许多公务后事亟待处理,墨望宁不得与师长多叙旧,只好就此道别。关长卿理解她,并未多言,接着便把车里头的江宴池赶了出去,好让穆暄玑进来。 江宴池:“姐!怎么刚见面就这么对我?” 关长卿乜了他一眼,江宴池立马噤声,麻溜地滚了出去。 马车狭小,不及侯府车厢宽敞,戚暮山昏昏沉沉间感到身边有人挨过来,气若游丝地呻吟了声“阿九”,紧接着就被穆暄玑用力抱进怀里。 他搂得很紧,生怕眼前人化作烟云消散似的,戚暮山身上还披着他的裘衣,左侧肩膀有伤,穆暄玑低头埋进另一边肩头的毛领里,每一寸呼吸都是彼此交织的气息。 穆暄玑喑哑道:“刚刚冲进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来晚了。” 戚暮山靠住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闻言一股酸热自心底冲上喉间。 “还好赶上了,不然我真的……”穆暄玑侧脸贴着戚暮山滚烫的面颊,声音愈发沙哑,“会疯的。” 戚暮山烧得厉害,心伤与蛊毒一并发作,头疼欲裂。但他仍忍痛开口:“长卿,该走了。” 穆暄玑下意识问:“去哪?” “离开。”戚暮山眼眸晦暗,“我本来让芷枫拿锦衣令送你们出城,结果突生变故,现在只能试试看了。” 说着,他倒抽了口气,蜷起身子藏在穆暄玑的胸膛里剧烈咳嗽起来,声声凄冽刺耳。 关长卿不忍卒听,说:“宴池要带他去医馆,他死活不肯,非要先救你。” 穆暄玑一下一下安抚着戚暮山抖动的纤瘦脊背,摸着他散落的长发,红着眼说:“我们先回侯府。” 戚暮山边咳边摇头。 第151章 “阿芸已经走了,我留在这。”穆暄玑轻轻环住他的头,揉着他阵痛突跳的后脑,继续道,“等你熬过这次,我就带你回瓦隆养身子……你要是舍不得万平的亲朋,每年入夏我们一起过来,再一起回去,或者你来定个时间,好不好?” 戚暮山咳声渐止,在黑暗里摸索向穆暄玑的腰,紧贴住他炽热震响的心口,像是要夺走穆暄玑身上一切温度,而穆暄玑也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能把他烫化进胸膛。 马车行至缓慢,不知是车在晃动,还是手在发力,穆暄玑抱着他轻轻晃着,就像回到了少时的质子府,不过那时高热的不是戚暮山。 小戚世子第一次照顾人,笨拙地学着娘亲的样子把人抱在怀里,边晃着,边说着:“等阿九病好了,我们就去看花鼓巷的烟花,再去逛御街灯会,买好多好多糖莲子。” 少年却不解风情道:“别说了,好吵。” 小戚世子于是不说了,就这么静静抱着他。 穆暄玑也没再说话,换了个更舒适的抱法让戚暮山枕在身上,帮他阖上眼。 穆暄玑抬眸看向关长卿,饶是初相识不久,关长卿竟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悄声叫江宴池改道。 第113章 整个侯府上下搜罗出两斤上等人参, 加上瑞王送来的一根千年人参,断断续续吊着戚暮山的命,不仅高芩、闻非赶到侯府, 连老院使刚在皇宫给昭帝施完针, 就忙不迭跑来侯府。 两边人都身患玄霜蛊, 但靖安侯的情况严重得多,好几次探到了死脉, 吓得老院使差点昏厥过去。 但千山万水赶回来的文国公得知戚暮山病危时是真的晕了过去。 期间戚暮山醒过一回, 可因玄霜蛊烧得他神志不清,也不好说到底醒没醒,他迷糊中呢喃一声,就被人握住了手。 那人俯身凑到他耳畔,轻声问:“你说什么?” 戚暮山几度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穆暄玑盯着他的嘴唇,从那几乎只是翕合的口型中读出三个字:“我好痛。” 穆暄玑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 听到他虚弱的鼻息,又问:“告诉我哪里痛?” 戚暮山轻轻抽噎, 在一遍遍无声的“我好痛”下泪流满面, 像是要把这九年的泪悉数流尽, 一双眼失焦恍惚,含烟胧水,没了往日那些谋算人心的技俩, 只剩委屈。 穆暄玑为戚暮山擦拭脸颊,翻身侧卧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 随后在戚暮山耳边小声哼唱起来。 戚暮山感觉回到了小时候,虽然穆暄玑哼的是南溟曲调,但有些耳熟,像是古丽宫宴上弹的曲子,而他倒也听着这哄睡般的哼唱声缓缓闭了眼。 穆暄玑垂眼落在戚暮山熟睡的面庞上,小心拭去他眼尾残留的泪痕。 屋外的高芩进门时,正瞧见两人一个裹着被子一个没盖被子的同床共枕,略吃了一惊,便压住步子,取来穆暄玑搁置一旁的裘衣盖在他身上。然而穆暄玑睡眠浅,这一动静直接让他掀起眼帘。 高芩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尴尬,气音道:“少主,睡觉要盖肚脐眼。” 穆暄玑低头一看,就把身上裘衣扯到戚暮山那边,只给自己留了刚好能覆盖腰腹的一角。 高芩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嘱咐了穆暄玑一会儿睡醒给腿上换伤药,便默默退离卧房。 外面正翻天覆地,里面的人却充耳不闻。 易芷枫驾着藏有阿妮苏和护卫的镖车去到城郊一处闲宅,那里曾是个私塾,自司空云往辞任后废弃至今,恰留给南溟使团避避风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与少主接头后他们就可动身。 但黑骑破禁擅闯皇宫的消息很快传到各大臣耳中,一众忠志之士义愤填膺,纷纷上疏谏言斩使臣以威慑南溟。昭帝一蹶不振,瑞王代为佐政,墨卿顶着万般压力才让处置令拖到昭溟开战那日。 至于会宁、宜川那边,新的御林军统领受命出兵南下,直捣黄龙,捉住义军首领瓦解其士气。锦衣卫则在万平这边逮捕了以陈岱为首的一干涉事人员,上至一品京官,下至平民商贩。 传闻锦衣卫在包抄陈宅时,陈岱已自缢家中。 双方里应外合,阻断了陈门镖局给义军的援助,义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但战事在即,朝廷便恕其充军代罪,各地募兵得以有条不紊开展下去。 这几日穆暄玑一直待在侯府没出过门,只从程子尧来探望时了解到被捕的那些黑骑在狱中无事,让他放心——天牢有大理寺看管,刑部乱来不得。 “不过放是不可能放的,两国目前局势太紧张了。”程子尧说到这就噤声,给穆暄玑留了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穆暄玑木然地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坐在床边看着仍昏迷不醒的戚暮山,时不时伸手往他脑门上放一会儿,仿佛在期盼着能摸到一点退烧的征兆,然而每次都是失望地收回手。 程子尧心里不是滋味,试着缓和房内沉默的氛围,又开口道:“侯爷今天怎么样?” 穆暄玑道:“高大夫说已脱离最危险的时期,现在估计只是风寒引起的发热。” 程子尧:“这样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圣上也太狠心,太无情了。” 穆暄玑静默片刻,终于从程子尧方才的话语与这几日江宴池他们的反应中觉出了蛛丝马迹,一种直觉驱使穆暄玑试探性地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疑惑江宴池问过墨卿,问过墨望宁,也问过当时传信的武婢,可是都没人答得上来戚暮山到底是为何事触怒龙颜。 穆暄玑本没指望程子尧能说知道,不料他略作沉吟后,望了眼戚暮山,忽然压低声音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只告诉你一人。” 穆暄玑微愣,便附耳过去,听程子尧悄声耳语。 须臾,那张枯槁似的脸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颜色。穆暄玑轻颤着眼,看回病榻,床幔投落的阴影与窗外日光在戚暮山身上割裂延伸。他躺在阴阳交汇处,脸庞却完全没入昏暗。 穆暄玑震惊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呢喃道:“你早说我那时就继续闯进去了。” 程子尧一时分不清穆暄玑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眼底暗涌的波澜,令程子尧相信他真能干出这事。 “……说好了,不要告诉侯爷是我告诉你的。”程子尧又瞟了戚暮山一眼,再三确认人是睡着的,“他不让我外泄,可能就是担心出现如今的情况。” 穆暄玑不大了解程子尧,但了解戚暮山,他捻起枕头上披散的一缕头发,说:“可还是走漏风声了,不是么?” “是……”程子尧轻蹙眉头,倏地举起手,“但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是我。” 谋逆犯墨如谭是大理寺与刑部的重点看押对象,即使戚暮山也得有五品及以上大理寺官员在后边跟随才可探望,而有人却能躲过狱卒检查还不引起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想来是个相当棘手的家伙。 “有没有可能,那人和潜入鸿胪寺的是同一个人?”穆暄玑问。 这番话点到了程子尧,鸿胪寺正因南溟使团的事处在风口浪尖,导致他们几乎快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昭帝下令严查刺客却一直没查出个所以然,黑骑虽顺着那刺客遗落的短刃继续追踪,结果只找到陈家勾结无良下商的线索。 之后墨如谭阴谋败露,临死前把南溟使臣拉下水,此事就更没有着落了。 穆暄玑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就像乌芙雅曾给他布下的、引诱他一步步落入的那些陷阱,但乌芙雅在瓦隆鞭长驾远,如果想在万平布局,无非要借人之手。 穆暄玑:“你们查抄福王府时,怎么处置古丽的?” “古丽?……哦,你说二夫人啊,福王请侯爷给她安排了个临时的住所先躲一阵子,你要是想找她的话得问侯爷了。”程子尧观穆暄玑状似深思,不禁道,“你该不会认为是她吧?不太可能吧,二夫人出行受福王限制,一年到头恐怕连内院都没出过几次。” 穆暄玑听着蹙了蹙眉:“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没人会怀疑她了。” 程子尧若有所思,随后恍然惊觉,这不就是萧怀英用以逃罪的思路吗? 穆暄玑接着道:“子尧兄,你能帮我去问问江宴池吗?他应该知道古丽现在在哪。” 身为家中老幺,程子尧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兄”喊得耳尖发痒,从质疑戚暮山到理解戚暮山,忙不迭出去叫人。 与此同时的江宴池,正在廊下与关长卿对峙。 “我大老远赶来,你就跟我说这事?”关长卿蹙眉道。 江宴池讪讪一笑:“姐,我都跟在晏川身边这么多年了,必然要陪他走完这最后一遭。” 关长卿叹道:“当初就应该打断你的腿,省的你跟他跑了,这个家有我一个叛逆的就够了。” 顿了顿,江家长女又有些心软道:“娘走后,爹这几年很想你,一直盼着你回去一趟。” 第152章 江宴池静默片刻,微微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就回去……如果可以的话,再带一个人回去。” 关长卿微愣,随即笑道:“行啊,只要别是戚侯爷,你带谁回家都行。” 江宴池遥望树上花影,轻叹道:“可是人家未必答应……” - 穆暄玑与程子尧在屋内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江宴池过来,期间程子尧数了戚暮山讲过两次梦话,穆暄玑摸了他十八次额头,换了十五次毛巾,喂了一碗热水。 虽然穆暄玑没有程子尧刚过来时看着那么萎靡了,但话还是不多,每次都是程子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破沉默。 “话说,少主,你和侯爷怎么认识的?” “九岁认识的……”穆暄玑顿了顿,眼睫缓缓垂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侧目看向程子尧,“你呢?” 程子尧微微一愣,思忖片刻道:“……廿二岁,那年我赴京参加科考,也是我第一次坐船,但刚开船没多久就晕船了。然后有位陌生的小后生分给我个橘子,说是能缓解症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人心险恶,毫不犹豫就吃下了,果然见效了。” “为表感激,我便与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姓江,也是林州籍人士,此行是离家出走准备去万平闯荡的,可我听他口音不像江南人,不过他帮过我,所以直到他要回客舱找同伴时,我都没拆穿。” “那年我刚登科,恰逢新君更迭、清算前朝旧臣,我也因此遭受牵连被贬离京。这一贬就是四年,去年才被调回到大理寺,重返万平的路途令我不禁想起当初救过我的那位江姓少年,我有些好奇他在万平闯荡得如何,于是试着托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说到这,他笑了一声:“结果还真给我打听到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少年根本不姓江,姓戚,正是当朝圣上身边的红人,新君登基时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的靖安侯。不过或许因为只是一面之缘,他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程子尧轻叹了口气,忽听戚暮山在睡梦中哼唧一声,仿佛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这一切。 穆暄玑将视线移回戚暮山身上,安抚似的拿手背轻轻蹭着他脸颊,嘘声道:“我和你差不多吧,也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得到他出手相助。” 程子尧缓缓一点头,便没再说话,注视起病榻上的戚暮山,昔年朝气伶俐的少年郎,终是在万平朝堂的尔虞我诈下摧折成一盏油将尽的枯灯。 两人又少言着等了好一阵,穆暄玑好歹能照顾戚暮山,但照顾得太过周到了,程子尧完全插不上手帮忙,最后实在是坐不住,准备出门去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不成想刚推门就与江宴池打了个照面。 他如获大赦:“你可算来了!” 却见江宴池神色匆忙,说:“程大人不好了,二夫人不见了。” - 街坊喧闹,人群呼喊着往法场走去。 徐忠换了身便衣隐在人群中,低头思忖着,时至今日,福王党羽该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户部大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剩余对国库的清算少说也得算到来年。 然而他深知,若不是要他充作人证,自己恐怕早已尸首分离。 忽然,谁人与他撞了下肩膀,他本能地觉出不对,刚要去寻是谁,前头一阵惊涛骇浪的谩骂声,惊得他立马抬起头来。 侩子手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进入法场,仔细看的话,能认出那是墨如谭的五官。平素多么高大的人,此刻却被单薄囚衣显得格外瘦小,在尚未开春的寒风下,显得格外萧索可怜。 墨如谭在四周观刑百姓的骂声中腾地跪下,这一跪并未让人们对这个通敌叛国的奸臣产生丝毫垂怜,千双万双的目光,或愤慨,或厌弃,或痛快。 徐忠只稍一眼,便止不住地战栗起来,纵使此生杀人无数,却仍生出一丝惧意。他偏过头,望见御林军、监斩官、宫里的内监、锦衣卫的几名同僚,甚至那个经常在地藏寺遇见的诵经僧人——即使站在墨如谭将死的法场旁边,僧人依旧手捻佛珠,像是来给墨如谭超度送行的。 可是他累下的这些业障,真能得到菩萨的慈悲吗? 侩子手豪饮一口烈酒,喷在行刑的刀刃上,刀光锃亮。徐忠收回目光,对上了墨如谭漠然无神的双眼,不知该对曾经的主子做什么表情。 好在墨如谭也不在乎他的反应,那道浑浊无力的视线蹒跚着转向别处,而就在某一瞬间,徐忠发现墨如谭的眼底竟闪过些许光泽。 他迅速锁定人群中一道戴帷帽着皂衣的身影,认出是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之人。 不及他仔细辨认,周围突然炸响一阵惊雷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脖颈,头颅颓然滚地,项上的血窟窿汩汩涌出热血,染红身下囚衣。那具无首的尸体没了魂魄,却仍然保持着跪姿,安静地跪在那,宛若一尊废弃多年而爬满青苔的无头佛像。 寒风掀起尸首蓬乱的头发,人们争涌着想看清这个罪大恶极的叛国贼临死前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会懊恼自己一朝失足落了个万劫不复,还是悔恨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抑或死得太痛快只剩惊愕? 都不是。 很快有人看清了,污泥之下,那张俊朗的脸上,竟含着一道浅淡笑意。 是夜,古丽依旧不知所踪。 第114章 南溟, 瓦隆。 丘林叩开政厅门扉时,穆天权刚签完一批公文,新年伊始, 各地上年的收支报表已全数由户司稽核完毕, 只等国王审阅过后便可存入文书楼。 丘林知道这几天是户司最忙的时候, 刚犹豫着该不该此刻打搅,穆天权已然抬起略显疲态的眼, 问道:“什么事?” “陛下, 边关传来消息。”丘林顿了顿,攥紧拳头道,“昭国那边封锁了边境城防。” 穆天权自然明白昭帝此举意味着什么,半张着嘴唇,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 他深深叹了口气。 丘林道:“陛下,我们的使团还在昭国,他们封锁城关, 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带不出消息, 使团恐怕生死未卜啊。” 穆天权眸光晦暗, 终是缓缓开口:“……召兵司, 开廷议。” 厅外,卜多吉听到这,匆忙附耳离去。 他熟稔躲过政厅附近巡逻的侍卫, 绕道往议会厅的方向走去,经过大门,便是礼司的办公处。 恰逢吉塔娜迎面而来,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就在背道而去时,卜多吉迅速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天枢王宫内,乌芙雅收下侍者传递的密信,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呢。” 穆天枢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兀自读信,问:“是古丽?” 乌芙雅淡然道:“嗯,古丽说那个昭人被抓了,也供认了,我还以为他们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至少等到托娅的孩子降生,不过现在时机也差不多了。” “现在动手吗?”穆天枢皱起眉头,“可阿妮苏和阿古拉还在昭国。” 乌芙雅缄默片刻,背过身,盯着穆天枢的眼睛,叹惋道:“溟国会永远铭记他们的母亲,也会永远记得帕尔黛的孩子的。” 穆天枢被她那故作亲和的、实则无情的眼神惊讶住了,不由得上前抓住对方肩膀:“你说过,不会再牺牲那两个孩子,昭国虽然暂时关闭关口,但斥候尚未被阻截,两个孩子就还有脱困的机会,我们若这时发兵,才是彻底放弃他们了。” 乌芙雅握住他的手腕,微笑着攥紧:“我是这么说过,但当初同意他俩出使昭国的人是赛罕,他答应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如今的局面,也把阿妮苏和阿古拉的牺牲考虑进去了。” “……” “总要有这么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只是恰好都落了在他俩身上,这都是为了溟国,为了阿黛尔。” 穆天枢低垂双眼,紧抿着薄唇,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声轻咳打破两人貌合神离的沉默。 是吉塔娜。 年轻人有些脸红,仓促道:“二位大人,陛下准备召开兵司的廷议了。” 穆天枢略微颔首,对乌芙雅道:“禁军与兵司都听命于赛罕,究竟出不出兵,何时出兵,最终定夺的权力不在你我。” 乌芙雅感到穆天枢松开手,便也解开手腕。 “……权力。”她呢喃道,“你知道吗,留钦?就因为你的母亲,才会觉得权力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穆天枢闻言微愣。 乌芙雅双眼含笑,湛蓝的瞳色深邃,一字一顿道:“但是我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姓穆。” 穆天枢很快反应过来,惊恐地退后一步:“赛罕马上就要召开廷议了,你想做什么?” 乌芙雅逼近一步,沉声道:“我说了,我们的时机已至。” - 昭国。 惊蛰至,万物生。 第153章 农户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似破晓前那方晨光熹微的鱼肚白。这是个春耕的好兆头,经历了旧年整年的天灾人祸,幸存下的人们又找寻到了出路。 随着第一滴春水落下,戚暮山醒了。 他睁眼的时候正是凌晨,夜长日短,只能隐约看到窗棂投进来一点微光,灰蒙蒙的蓝,裹挟着轻缓绵长的呼吸声。 不是阴曹地府。戚暮山首先想到,但不怎么庆幸,随后暗自心惊道,他昏迷了多久?万平现在什么情况?还有……有点热。 戚暮山刚清醒想挣动一下,却发现动不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原本均匀的气息停止了一瞬——但这并不是他的呼吸。 直到这时戚暮山才意识到,锢在身上的不止是厚重的棉被,还有一只手。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那只手随即拿开了,伴随着耳边枕头陷落,戚暮山眼前的微光被另一抹坚实可靠的蓝色遮挡。 “阿古拉……”戚暮山有气无力道,久卧病榻令他身体还很虚弱。 穆暄玑摸着他的额头,似乎还有些困意:“嗯?” “……你压到我了。” 空气陡然凝固,穆暄玑手中动作一顿,而后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沙哑,仿佛带着哭腔:“你醒了。” 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戚暮山听着心尖一颤,虽然没问昭帝最后是怎么处置黑骑的,但穆暄玑能全须全尾地守着他醒来,心里大概有了数,不由得鼻尖发酸,想伸手抱一抱穆暄玑,可惜没力气抬手。 房里太昏暗了,戚暮山看不清穆暄玑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唇边被指腹摩挲的微妙触感令他喉结轻滚。然而穆暄玑并未做什么,只是按住他干燥的下唇,接着问道:“喝水吗?” “……嗯。” 穆暄玑便起身去倒水,回来时侧坐在戚暮山身旁,一手托起他的脑袋,一手将碗沿送到他嘴边。 戚暮山只低头浅啜了一口,就仰起脸道:“陛下没有罚你吗?” 穆暄玑道:“算是天道好轮回,他也被人下了玄霜蛊,现在一病不起,朝政已全权交由瑞王执掌,对我们是分身乏术了。” 戚暮山奇道:“是谁下毒?” 穆暄玑摇头道:“不知……不喝了吗?” 戚暮山从他手臂滑落,又躺回枕头上:“够了……所以,瑞王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你醒来就为了关心瑞王?”穆暄玑将瓷碗搁置在床头小桌,交叠手臂看着戚暮山,“问我倒不如你亲自问他去。” 戚暮山失笑,但因胃里亏空没有多少力气,只是极轻极快地呼了口气:“那……你进来说?” 穆暄玑消佯怒而笑,掀起被褥一骨碌钻进被窝,在帐外的凉意也钻空子前抱住戚暮山,将自己的全部体温交给他。 两人面对面躺着,戚暮山枕着穆暄玑的臂弯,一时间外面的纷争仿佛都抛诸脑后,只剩下彼此心峦起伏的热气。 穆暄玑进是进来了,但没有继续说瑞王的事,戚暮山也没再追问,转而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你看我哪句话不算数过?” 外面的天开始蒙蒙亮,穆暄玑就这么凝视着戚暮山,抬手抚过他清瘦的面颊。 戚暮山不作声了,像是在心里复盘穆暄玑一定有哪回说话不算数。 半晌,倒还真让他回忆起这么一件事。戚暮山捉住穆暄玑放在他脸上的手,一下子探到空荡荡的手腕,拉到眼前,毫不留情地翻起旧账:“那串绳子呢?你答应我会好好戴着的。” 此言一出,打了穆暄玑个始料不及,他错愕地眨了眨眼,嗫嚅道:“这个……最早的那串确实没了……” 穆暄玑说着,反手握住戚暮山的手,带着他伸进自己衣服里。很快,戚暮山便摸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穆暄玑又道:“给你换洗毛巾时沾了点水,我不想打湿它,就取下来放在这里。” 好吧,戚暮山将军不成反被将一军,趁着穆暄玑尚未乘胜追击,赶紧把那串绳塞了回去,翻身把脸蒙在被子里。 穆暄玑也跟着将被褥扯过头顶,在这暖烘烘的黑暗里,他搂紧戚暮山的腰,笑着将人纳入怀里。戚暮山起先试着挣扎,却被穆暄玑轻轻掐了把,当即腰间一软,彻底兵败投降。 戚暮山抓着那只“罪魁祸手”,忽然发现才闹腾没一会儿的功夫,穆暄玑的手腕竟变戏法似的戴好了串绳,刚到嘴边的嗔怪便化作一句温软的“你怎么能欺负病患”。 穆暄玑在他耳边轻声道:“到底是谁先欺负谁呀,暮山哥?” 戚暮山:“咳,扯平总行了吧?” “不行,你不算数的事可比我多。”穆暄玑收紧手臂,把头凑近戚暮山耳畔,低低地笑道,“但是我太喜欢你了,被你食言也心甘情愿。” 戚暮山一愣,不说话了,紧紧贴着穆暄玑的胸膛,听两颗心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盘踞,最后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你要好好收着。”戚暮山忽然道,摩挲着穆暄玑的手腕,“这两对都是我娘编的,说一个给我,一个给你,保佑我俩都能永岁平安。” 穆暄玑静默片刻,翻手穿入戚暮山的指缝,十指相扣,郑重道: “我向帕尔黛起誓,一诺千金重,无往而不利。” - 主卧的房门一直紧闭到天大亮,因心病复发而卧榻不起的司空云往在听闻戚暮山退烧苏醒后,立马胸不闷,头不疼,气都通畅了,不顾高芩和江宴池阻拦就匆忙下榻,健步如飞地赶去卧房。 一进门便见穆暄玑坐在床头,舀起一勺粳米粥喂给戚暮山。 戚暮山倚靠床榻,那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从穆暄玑脸上转向司空云往,又惊又喜,囫囵咽下这口粥便叫了声“姥爷”。 穆暄玑也跟着唤道。 可叹司空云往一把岁数差点白发人送了两代黑发人,面对此情此景只觉如梦似幻,不免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他已经给司空玥送终了,若再给戚暮山送终,那他也不想活了。 忍着眼眶的酸楚,司空云往对穆暄玑感激万分。 虽然赶回万平的途中听了有关这位狂妄桀骜的南溟少主的不少事迹,上至破禁带兵擅闯皇宫,下至从福王手中强取豪夺靖安侯,但等司空云往真见到穆暄玑本尊时,此前顾虑便一概打消。 这么个乖巧懂事体贴还嘴甜,除了对戚暮山举止有点过于亲昵轻浮——比某个讨厌的家伙更甚之外——几乎挑不出任何错的小孩,很难把他和反贼联系在一起。 如果非要说不好的话,那就是现在昭溟两国交恶,指不定明天就会开战。 没了陈家分裂民心,昭国上下同仇敌忾,南溟使臣的身份在万平处境更加艰难,甚至有百姓到鸿胪寺前闹事。 然而使臣本人却浑然不觉似的,对司空云往说:“暮山哥是我很重要的人,照顾他是应该的。” 说完便继续纡尊降贵地给戚暮山喂着粥。 江宴池与高芩早已见怪不怪,倒让隐居多年的司空云往愈发疑惑起来,难道南溟人连对待好友的风俗都与他们不同吗? 用过早膳,戚暮山恢复了些气力,经高芩把脉道是情况大有好转,但身体尚且虚弱,于是靠着床榻,听江宴池讲京中局势更迭。 “事已至此,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戚暮山深深叹了口气,“太子如今尚且年幼,往后无论瑞王摄政还是亲政,都是物归原主了。” 江宴池不解道:“什么‘物归原主’?先帝不是刚废完太子就病故了吗?” 戚暮山张口欲言,忽然感到有东西勾住他的小指,低头一瞥,发现是穆暄玑明目张胆地挨了过来,刚想叫他别闹,却恍然惊觉,抬起眼,看到他透彻宁静的眼眸。 戚暮山霎时怔住,随即移开目光:“……先帝那时没来得及另立储君,瑞王还是太子之子,怎么不算物归原主?” 这解释得有些牵强,江宴池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转而道:“当务之急,就只剩与南溟的战事了。” 屋内静了下来。 须臾,高芩问道:“就没有办法阻止战事吗?” 戚暮山摇头道:“圣命已通达全国,各地皆在为军需作储备,若这时变卦,怕是会引起民怨惶恐。更何况两国交战,那也得两国一起止戈。” 众人不禁看向穆暄玑。 “昭国不愿退兵的话,溟国也不会退。”穆暄玑说。 事实却是光这点就很难做到,福王私运大量军火到南溟,举国上下莫不群情激奋,更不用说贸然停战导致的各地军工停产,会使昭国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再度崩溃。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忽然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既然交战无可避免,那也正好,有些恩怨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穆暄玑:“……” 尽管他总是对此避而不谈,但戚暮山其实清楚,南溟的立场已经明确统一,穆暄玑也不例外。 第154章 可偏生两军对垒间还夹着个戚暮山。 以及跨越国境,流淌着两族血脉的阿妮苏。 戚暮山见他不语,心头微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你还没有去看望过母亲吧?” 第115章 “先帝当初按照贵妃的规制, 将北辰公主厚葬于皇陵。”司空云往说,“按理来讲,未有陛下特许, 我等不得擅自祭拜前朝宫妃的陵墓。” 戚暮山:“这好说, 如今坐镇万平的是瑞王, 讨要一份特许诏书应当不难。” 江宴池问:“可即使守陵官能放行,那也得先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吧?” 上回易芷枫用锦衣令将阿妮苏等人送出, 又因着穆暄玑闯皇宫之举转移注意力, 这才侥幸躲过,若再故技重施,必然引起守卫警惕。 戚暮山想了想,视线一转,落回到文国公身上:“这也不难,就是可能要再麻烦姥爷了。” 司空云往连道:“哎, 姥爷巴不得能多帮你点忙。” 戚暮山颔首着宽慰一笑,手还放在穆暄玑肩头,便轻轻捏了捏, 说道:“那宴池先去趟瑞王府,你收拾收拾, 我们今晚动身。” “今晚?”穆暄玑倏地握住他的手, 皱起眉头, “可是你……” “你才刚退烧!”高芩说,“至少要再休养三日才可以出门!” 然而任凭高大夫好说歹说,戚暮山始终态度坚决——祭拜穆北辰只是由头, 转移穆暄玑出城方为真。 眼下使臣归国再耽搁不得,四个人竟没能劝动戚暮山,最后还是穆暄玑放弃了去皇陵看望母亲的念想, 将出城时间改到明日清晨,等与阿妮苏汇合,立刻启程回国。 至于余留在万平的黑骑与禁军,他们从决定垫后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为死士,早已为溟昭两国的博弈做好付出生命的准备。 顾及戚暮山病情刚有所好转,江宴池的汇报便点到为止,反正最主要的是瑞王那部分,其余昭帝、福王、古丽等等都不大重要,往后可以慢慢向他道来。于是嘱咐了戚暮山静养休息,就准备催其他人离开。 可唯独穆暄玑没有动作。 江宴池还是体贴,想着这两人毕竟已时日无多,识趣地没再多言,临走时特地带上了房门。 穆暄玑往里坐了坐,靠在戚暮山身边,放空的眼神无措闪动着,他静默了片刻,将方才未尽的话语小声说下去道:“如果可以,我不想抛弃他们中任何一个。” 每位黑骑都是经少主亲自择选,或取自禁军,或慕名投诚,对他来说,他们不仅是下属,更是同伴、同胞。 被帕尔黛浇灌滋养出来的溟国人,骨子里都流淌着手足情义的血液。 戚暮山默不作声,抬手按住穆暄玑的手背,一切仿佛回到了与他在洛林重逢的那夜,那时的穆暄玑也如此刻这般握着戚暮山的手,除了现在没有乌云的鬃毛供他们打理。 平日里戚暮山自诩不是爱念旧之人,但一到这种分别前夜的时候总忍不住回忆起少时旧事,就好像回忆了,时间就能变慢一样。 不过和在南溟时不同,戚暮山说多了话便会喉咙发疼,于是这回他噤了声,换穆暄玑讲故事,讲戚暮山鲜少听闻的、发生在战争爆发前后的那段记忆。 然而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从穆暄玑口中说出来却是云淡风轻。 他回忆着十五年前昭国军兵临格留那城下,穆北辰率禁军死守国门至折戟沉沙,但只等到穆天权的援军赶来。 格留那失守,昭国军如若按惯例屠城烧杀抢掠,城中百姓必然遭殃,唯有割地和亲尚能给他们留有一丝喘息。 说到这,穆暄玑顿了顿:“阿母要阿舅带我南下时,我不肯,我想和阿帕那样以身殉国,于是趁着阿舅的部下一个没看住,脱离了南行的队伍去追阿母,结果就被昭国士兵抓住。他们看我是溟国的小孩,刚准备杀掉,但被杨将军制止了……好险,他们的刀都快戳进我心脏了。” 戚暮山闻言,伸手覆在穆暄玑的胸口上,心有余悸道:“杨统领救了你两次。” “……为什么呢?”穆暄玑索证似地问道,他不是没想过原因,可每每将这些猜测与杨雅衣领兵侵袭溟国国土联系在一起,内心便矛盾起来。 戚暮山再三思量,终是缓缓开口:“也许是后悔吧?” 风淅淅,雨纴纴,屋檐雨点似滴漏低垂。 入夜后的情人偏爱耳鬓厮磨,在万籁俱寂中放低了声音,只贴着耳根相告。 “阿帕有次失手打翻了另一名小侍的琉璃盏,被阿母说教了几句,就赌气带我用金叶子搭房子玩。”穆暄玑拨弄着床幔垂落的珠帘,淡笑道,“阿母听说后,当晚送了好几匣金箔珠玉过来,你猜,我阿帕做了什么?” 戚暮山笑着摇摇头。 “阿帕把那些金箔撕碎了,连着所有珠宝玉石,都倒进了火盆里,阿母就在旁边看着,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揉了把他没怎么打理而稍显蓬乱的卷发,说:“我顶多给你一匣金箔珠玉挥霍。” 穆少主似乎非常迷恋这样的抚摸,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便躺落枕榻,乖乖蜷在戚暮山身侧。 穆暄玑说:“如果是你想的话,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戚暮山举手便是他柔软的发顶,方用过晚膳服下汤药的身体热乎乎的,伴着窗外绵密的雨声,困意逐渐袭来。 但他尽力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眼睛一闭一睁,就不知是不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明艳鲜活的面容。 他觉得此生一直在失去中度过,在最恣意妄为的年纪没了爹娘,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落下终生病根,好不容易捱过党争政斗,刚庆幸亲朋好友还在身边,却又要与挚爱分别,甚至可能是诀别。 如果南溟打赢这场仗,乌芙雅会赶尽杀绝亦会适可而止?穆天权能否尽力保住两位侄儿?昭国西北边防还能抵抗多久? 如果南溟打输了,两国还会和好如初,即使是维系表面的和平?那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穆暄玑? 思及此,戚暮山心底悲从中来,不禁哀叹了口气。 穆暄玑却当他是困了,也知时候不早了,便抱着他哄他睡觉。不过穆暄玑大概也不愿睡,说是哄睡,时而说两句话就凑上去亲吻额头,没过多久,把戚暮山亲得浑身滚烫。 戚暮山作势要踢被子,被穆暄玑压住双腿,听他蛮横道:“最后一下,最后一下,亲完这个我就睡了。” 说罢,他在戚暮山唇边落下道轻吻,仿佛一片春雨滴落,随后果真说到做到,搂着戚暮山一动不动了。 雨声绵密,值夜的家仆吹灭最后一盏灯。 戚暮山在深邃夜色里听着穆暄玑微弱的呼吸声,知道他还没入睡,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悔意,应该让他再多闹腾一会儿的。 须臾,戚暮山喑哑道:“阿古拉?” 穆暄玑立刻回应他一声。 戚暮山哑着声:“你能再哼一次那首曲吗?” 他高热的那几天虽然烧得神志不清,但记得隐约听到了穆暄玑的声音。 穆暄玑心下了然,轻声哼唱起来。 笼盖四野的穹庐,披霞着山与草原。 飞鹰盘踞,漫野薄雾掠过山脊,坠入辽阔苍远的旧日梦中、黄金乡里、葡果园前、白玉樽上。 戚暮山无知无觉地,淹没进暗沸的夜色里。 - 次日,戚暮山半梦半醒着摸到床边空阔,瞬间清醒过来,一看窗外雨早停了,大片大片的晨光穿过窗棂洒落一地。 他匆忙下榻,随手披了件外袍往外走。 遥见那道黑衣人影站在庭院梅枝下,略微松了口气,可随即瞧见他腰间佩着的寒泉剑,万般离别愁绪,便占据了这具虚弱的身躯。 穆暄玑回头望过来,而后轻轻一笑,走近戚暮山,细致地帮他整理好衣服,又捋了捋他随意披散的头发,将一缕鬓发别至耳后。 戚暮山注视着穆暄玑的眼眸,待到耳边手指停顿的下一刻,清澈纯粹的蓝与层叠墨黑交融,氤氲出泛红的眼尾。 家仆们正准备着司空云往的行囊及侯府客礼,无人留意庭院动静。 董向笛与司空云往相与步于廊下,望见车马备置得差不多了,司空云往不禁感慨道:“原来那穆少主与山儿少时便相识,只可惜,若非天涯路远,或许……” 他忽然顿住,半张着嘴却缄默不言,霜白的须髯在风中稍有凌乱。 董向笛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国公爷,我们往这边走。” “……啊,好,好。” 司空云往如梦初醒,恍然惊觉此前种种疑虑,原是他胡子长见识短,忙不迭跟随董向笛拐进转角。 戚暮山将两人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刚要撒手,紧接着就被穆暄玑托住后脑,把昨天夜里没能尽兴的一并献上。 临到末了,戚暮山呼着温热的气息,捧住穆暄玑的脸颊,鼻尖相抵道:“愿帕尔黛保佑你。” 第155章 - “愿帕尔黛保佑你。” 乌芙雅抽出匕首,从地上爬起来,漠然凝视着身下的穆天枢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逐渐变得艰难,最后空洞的眼窝也了无生息。 乌芙雅迈过他,在寝宫内众人惊颤的注目中,走向主座,换上战刀。 一鉴议院同僚上前道:“大人,方才下朝后天璇公主留住了塔娜大人,说是议事,可至今已过去一刻钟却仍未放出,多吉大人恐公主有所察觉,等不住,便自行先率人去了主殿。” 乌芙雅直接割断染血的衣袖,说道:“我倒是忘了天璇,那个女人心思缜密,绝不简单。不过,既然她在与塔娜周旋,也省得挡我们的路。” 见乌芙雅提刀欲行,刚才的朝臣接着道:“多吉大人这会儿应当快到政厅了。” “哦,那我们要尽快了。” 朝臣们紧随其后:“多吉大人深得陛下信赖,兴许能拖个一时半会儿,大人何不等其木格占领军械库再行动?” 鉴议院中不乏平民议员,他们与民间势力联手,眼下又得近半数贵族支持,发动宫变势在必行。 乌芙雅步履不停,反问道:“你认为陛下信赖卜多吉?” 那朝臣被问住了,卜多吉是朝中少有的、靠政绩由平民封贵族的大臣,甚至能得到出席亲王廷议的特许权,若说国王会对此人猜忌,十分里最多只占到一分。 因而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无论陛下信与否,我不信。”乌芙雅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人,所以现在抵达政厅的人,也绝不能是他。” - 卜多吉支开随行朝臣,孤身入厅。 他急促道:“陛下!天枢王妃笼络了三千义军和贵族亲兵,准备包围王宫了!” 穆天权神色瞬间凝滞,手中笔杆跌落,飞溅的墨汁浸污公文,染花了文书中原先的几个字,那是兵司廷议上同意备军的批令。 短短一刹那,穆天权的面容又重归平静,像是早有所料乌芙雅会发动宫变,而她能此刻行动,便意味着天枢亲王已被处理,不禁略微叹了口气:“我等着她。” 卜多吉忙说:“主殿西门现在是巴普的侍卫当值,陛下从那走应当能避开王妃的亲信。” 禁军刚被调去平定军械库暴乱,丘林不在身边,黑骑因着别地重案也不在瓦隆,眼下王宫内可谓全权被乌芙雅架空。 穆天权深知主殿虽尚未完全封锁,但宫门处必然有义军守着,此乱定逃脱不得,便起身从墙上悬挂的盾牌后取下一柄长剑:“你走吧,不要让她发现你。” 卜多吉心头微凛,他自然明白天枢王妃早控制了王宫内外,可逃跑总好过在这等王妃杀进来。 “陛下!听臣……” 话音未落,身后大门猛地破开,空气里弥漫出浓郁的血腥气。 卜多吉瞳孔骤缩,惊恐着回过头,只见廊道内横七八竖躺着一地宫卫,长矛刺穿他们的银甲,扼制住最后一口呼吸。在重叠灯火与矛光下,乌芙雅阴沉着脸缓慢走来,血水沾在她脸侧,战刀上还挂着新鲜的血珠。 卜多吉想替二人转圜,然而乌芙雅杀气腾然,根本不留他说话的余地,箭步挥刀,将人砍倒在地。 紧接着,铿锵交击,穆天权举剑挡下凛冽刀锋。 两相僵持,剑身颤抖。 “溟国军一月后便夺格留那!你还想做什么?!”穆天权喝道。 乌芙雅笑了笑,低声说道:“一个月太长,我要禁军的兵权,七日后就出兵。” 她暗抽匕首要刺,被穆天权硬生生用手抓住:“不行!” 下一刻,乌芙雅突然扭动手腕,调整战刀角度发力,竟将长剑颓然折断。穆天权迅速后撤几步,拿短刃与乌芙雅死死缠斗。 在这刀光剑影里,乌芙雅自始至终冷静冷漠乃至冷酷地盯着穆天权,看着他败下阵来,看着他被刀尖夺去右目后痛苦地抽搐,看着殷红浸染他半面脸庞,最后不带丝毫感情道: “我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陛下。” 第116章 瑞王府这几日的公文快堆积成山, 但墨卿和苏浅语夫妻合力,批阅得乐在其中。公文里大多是各地灾情正转好,农事进行有条不紊, 万林运河堤坝修筑工事已完工近半之类云云。 不过偶有几封谏言处置南溟使团的奏折, 都被墨卿粗略扫了一眼, 就搁置在旁。 苏浅语便拿起这些奏折翻看:“使团之事是诸臣心中大患,殿下一拖再拖, 终不能服众啊。” 墨卿:“我知道, 只是我承诺过的话,不可轻易反悔。” 苏浅语抬眼瞥向墨卿,稍稍眯起眼,略叹道:“好吧,也难怪他会站在我们这边呢。” 墨卿嘴角微扬,颔首道:“他前天刚醒, 可惜这两日公务繁忙,还来不及去看望。” “忙点好啊。”苏浅语露出一副揶揄的表情,“省的你总把人带去花鼓巷, 打着密谋的名号,光看你的青青姑娘了。” 墨卿呛咳一声, 拿手中奏折轻轻敲了敲苏浅语脑袋:“死丫头, 找你帮忙易容几次还真蹬鼻子上脸了?你倒是跟我讲讲, 人说瑞王殿下同月瑶姑娘一番浓情蜜意,还在青青姑娘那许下山盟海誓,结果转眼又跟靖安侯月下花前去了, 只可怜那被辜负的瑞王妃要独守空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苏浅语忙捂着头别过脸, 故作深沉道:“唔,这个、那个……” 墨卿负气哼道:“我看啊,那瑞王妃比瑞王还要潇洒呢。” 苏浅语自知理亏,试图用奏折挽回一点体面,便随手抽出一封,边假装认真地阅读,边说:“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墨卿沉吟片刻,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此前是为躲避昭帝耳目,瑞王夫妇才两人饰一角,苏浅语负责明面上的花天酒地,借花鼓巷之便搜集情报,墨卿则在暗地里调查线索,滋长势力。 如今昭帝重病卧榻,太医虽未直言,但有心人都明白昭帝怕是危在旦夕,连传位遗诏都已拟好,要将皇位传给年仅十一岁的小太子。 须臾,苏浅语忽然道:“话说,戚侯爷与皇叔都被人投了玄霜蛊,未免太过巧合了。” “未必巧合。两次毒发时隔不出一年,凶手不逃之夭夭反倒愈发大胆狂妄,也许……”墨卿顿了顿,不由得拧起眉,“晏川的毒,其实是偶然。” - 午后时分,戚暮山缓缓迈上养心殿的石阶。 就在好几天前,他还跪在养心殿前的雪地里静候死亡,眼下冰雪消融,接连的春雨洗净了那日的血痕,物非,人也非。 李志德见他前来,示意宫卫莫阻拦,而后躬身道:“侯爷,皇后娘娘也来了。” 戚暮山点头致意,却置若罔闻,问道:“陛下今日气色如何?” “较昨日好些了。”李志德跟在他身侧,抱着拂尘道,“只是仍久坐不得,大部分时候只能卧躺。” 话虽如此,但据老院使转告来看,昭帝已病入膏肓,蛊毒、心病、旧疾一并发作,加之福王反叛与昭溟战事导致的肝气郁结,西去不出百日。 戚暮山低低道:“陛下的病,太重了。” 李志德不言,只低垂眉眼向前走着。 换作旁人这般说,哪怕是太医,也要定他个“妖言惑众,诅咒帝君”的罪名,可戚暮山显然不在乎,乃至直言不讳地道出事实,恍若是同病相怜。 李志德瞟他一眼,却在那双眼中见不到分毫悲悯。 行至寝室前,李志德照例正要退下,忽听一声玉坠清响,一枚玉佩在地上四分五裂,他下意识弯腰去捡:“侯爷,这是您身上掉出来的吗?” 戚暮山没有作声,眼看着李志德伸手即将触碰到碎玉,又突然顿住,像是恍然此举意味着什么,不知该继续捡起,还是抬头看向靖安侯。 “李公公。”戚暮山俯身托住他停留在半空的左手臂,扶他起身,淡淡道,“摔碎了,就不要了。” 李志德没敢抬眼,直觉得戚暮山扎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微颤着声应是。 戚暮山垂眼端详他的左手,之前只仓促一瞥来不及看清,现在细细打量起来,才发现他手指纤长润似羊脂,然从骨节上看这只手遒劲有力,平日里应当没少习练。 李志德试着轻轻挣开戚暮山,但无果,便清了清嗓,压低声音道:“侯爷,奴婢不好这口。” “……” 戚暮山眼角一抽,赶紧撒手,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寝室走去。 李志德又看了眼地上破碎的玉佩,暗自微叹,挥手叫来其他内监收拾干净。 - 炉内升起袅袅薄雾,模糊了昭帝苍黄憔悴的面容,似落日西垂,徒留凄凉残照的余晖,正就着陈瑾言的手喝药。 陈瑾言像是没发觉有人进来,兀自捧着药碗,微笑着,凝视着昭帝。直到戚暮山走近了些,昭帝声音嘶哑地唤了声“晏川”,紧接着咳嗽两声,她才掀起眼帘,朝靖安侯福身行礼。 第156章 “陛下由本宫服侍着,不劳侯爷费心。”陈瑾言道。 戚暮山听出她话里的异样,便停下脚步,候在离陈瑾言五步远的位置,淡然笑道:“娘娘待陛下真切实意,微臣自然放心。” “寒暄话免了吧,侯爷若是来探望陛下的,如你所见,陛下……很好。” 昭帝没多少力气转头,只能斜眼睨着戚暮山,泛白的嘴唇因刚服过汤药而略显红润,但这点血色很快褪去。 戚暮山却盯着陈瑾言,说道:“微臣此来,还有一事想问娘娘。” “侯爷请讲。” “不知贤妃娘娘,近来可安好?” 陈瑾言闻言对上戚暮山的视线,含着凄厉的微笑,从她眼底似能看尽人世间所有妒火与不甘,然而这些情绪并不完全发泄给贤妃,更多是冲着戚暮山而来。 “何妹妹在泉下安好得很呢。”陈瑾言笑道,“她饮鸩倒是干脆,和郡主一样干脆,利落。” 戚暮山喉间泛起一丝酸楚,一时无言。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贤妃没能等到墨望宁的洗冤文书,就像岁安郡主迟迟等不来镇北侯的清白,她们恨自己无能为力,唯有以死明志。 昭帝听得面色惨白,浑身都被冻僵了般,本就不堪重负的身躯因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几近分崩离析。 他悔不当初,求不得岁安郡主,留不得贤妃,可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之人,什么也做不了,只得连连喘着粗气,哑声道:“你疯了……你疯了……” “五郎又在说胡话了。”陈瑾言凉薄一笑,舀了勺汤药,复又递到昭帝嘴边,“还是让臣妾继续喂药吧。” 昭帝别过脸,紧抿着唇,露出决绝的神情,却被陈瑾言强硬地撬开嘴,逼着他咽下这勺汤药。他不住呛咳,陈瑾言便温柔地拍了拍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五郎放心,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臣妾这般爱你,贤妃既死,臣妾定会待太子如己出,好好抚育太子,这样贤妃妹妹在泉下也能安心地走了。” “你、你……下去……” 陈瑾言没有动作。 昭帝凄凉道:“朕叫你下去——” “臣妾能下哪去?”陈瑾言眸光冷了冷,“还是五郎宁可叫他过来侍药?” 昭帝沉默了,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两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同时出现在病榻旁,静观着他为病痛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亦难。或许陈瑾言那点扭曲的爱意尚能容下他,但戚暮山早已泯灭所有恩情,只剩恨海汪洋。 可戚暮山太了解昭帝了,兴许只是昭帝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一瞥,让戚暮山看出些许殷切,而后迈开步子,不顾陈瑾言的瞪视,徐徐走到榻边。 “陛下想与臣说什么?”戚暮山半跪在旁,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昭帝深陷的眼睛里逐渐黯淡,看着戚暮山轻声道:“朕此生,对不起镇北侯,对不起郡主,更对不起……你。” “臣不敢当。” “朕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总是想起和镇北侯对酒当歌的时光,那时的你才齐腰高。晏川,其实朕当年也不愿意害得戚家家破人亡,朕也想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成为戚家铁骑的少将军。”昭帝定定注视着戚暮山,“可是朕,就是想在这御座上坐一坐,要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走向皇位,朕的苦处,你能明白吗?” 戚暮山垂眼道:“陛下的苦处,臣明白。臣的苦处,也是拜陛下所赐。” “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身不由己?朕这九年,时常在懊悔当初,如果是二哥继承这皇位,大昭还会陷入如今的困境么?”昭帝的声音苍凉而孤寂,“可朕终究是错了,乱世容易,盛世艰难,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戚暮山沉吟片刻,平静道:“陛下不是知错了,而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是么?你待谁都是这般坦诚么?”昭帝虚弱一哂。 戚暮山缓慢点了点头:“是,先母少时教导臣,精诚之至为真,非精诚不以动人。” 他看着病榻上苟延残喘的帝王,忽然自嘲似的苦笑一声:“谁待臣真诚,臣都记在心上。若非陛下出手果决,臣兴许就把福王的话当作离间之言抛诸脑后了。” 昭帝闻言一怔,双目圆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恍惚间,日落西山,旌旗摇曳,少年士兵矗立在万里白骨中,周身披着霞光,剑刃闪着清霜般的寒气。 忽然,他回过头,目光像风霜与烈酒酿成的一坛明朗,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说道:“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原来,最终让这场长达九年的阴谋败露的关键,是自己的疑心。 戚暮山膝行着后退一步,极尽臣子最后的本分,深深叩首行礼,将所有真情假意跪入尘土,此后便再无牵挂,起身告退。 昭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倏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他,却只扑了个空,可昭帝仍是不甘,竟挣扎着支起半身,嘶哑道:“山儿啊,你小时候我还陪你放过风筝……” 没有回应。 “你……还记得吗?” 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昭帝已是枯骨之人,经不起身心双重的打击,强撑片刻,便摧枯拉朽般跌了回去。 - 戚暮山行至殿门,殿门豁然推开,见清阳高悬,和风自如飘荡。 可他心中无来由一阵落寞。 昭帝命不久矣,而戚暮山直到此刻依旧觉得心底空洞,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知道那个男人这些年对他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将他收入麾下带着打仗,为他争取被无端克扣的军功,登基后立马封他为靖安侯,他要什么,昭帝几乎都能给到他。 ——如果这一切不是那个男人一手造就的话。 戚暮山稍感宽慰,却没有报仇后的痛快,又觉得无比悲哀,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只能麻木地向前走。 好想离开这,戚暮山在举目空阔寂寥中想,当初应该听娘亲的话的,永远不要回到万平。 他望着那朱门宫墙,以前总以为宫墙高耸,自己太过渺小,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正如在南溟的某个夜晚,戚暮山看穆暄玑横抱着一把西洋制式琴,轻轻拨弄着琴弦,乐声虽奇异,倒也悠扬,他于是随口道:“出了南溟继续往西,还有多少国家君主呢?” 穆暄玑停住指尖,认真思忖了一会儿,说:“很多,比昭国的州县还要多……但也很乱,不比喀里夫的里坊太平到哪去。” 那会儿的戚暮山若有所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景王的昭帝给自己取字时,笑着说道:“你爹总是说,想要世间海清河晏、山川永固。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纷争。” 斜晖与海风抚过戚暮山的脸庞,抚平了他因伤口被膏药刺痛而下意识的抽动。他看着景王扎好绷带,沉默片刻,轻声道:“戚家祖祖辈辈打了一辈子仗,先父大概也希望我这一生……能够晏平济川吧。” 镇北侯是否这么想他不知道,毕竟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第117章 “丈母, 距我临产还有一月余,用不着这般谨小慎微吧?”摇光王妃扶着隆起的肚子,对面前的女人笑道。 乌芙雅覆住她的手背, 温和一笑:“阿木古朗奔波前线, 不能及时陪在你身边, 我只是尽他平日之责罢了。” 换句话说,穆摇光如何照顾她, 乌芙雅亦是如此。 托娅初为人母, 笑容带着些许赧然,然而提及战事,不禁又平添几分忧色:“丈母,这次的仗要打多久?” 她虽为摇光军监军,但到底只与喀里夫西南海域来犯的海寇作战过,对陆地上、乃至与邻国的战役没多少经验把握。 “也许一日, 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乌芙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太担心, 帕尔黛会保佑我们。” 托娅略微点头,深知溟国偃旗息鼓十五年就是为的这一刻, 也理解乌芙雅明知此战艰巨仍不惜将穆摇光派去前线, 随即她想起被天枢王妃接到瓦隆后还没去探望过天枢亲王, 便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丈父这两天病好些了吗?” 乌芙雅眸光闪烁, 稍叹了口气,说:“还是起不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 “哦,真抱歉。” “他会好起来的,你放心。”乌芙雅微微扬起唇角,安慰道,“眼下还是你的孩子最重要,这会儿劳心费神可能会对胎儿有影响,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呀。” 托娅低眼凝视着腹腔,感到手心里生命的潮汐起伏,两颗心脏同时在她体内动荡,数以万计的血液都往腹心流淌。 须臾,她压下心中疑惑,轻声道:“好。” - 承德五年二月十五,清晨。 琉川边防驻军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万平的沉静。 靠近南溟东北境的琉川军营驻扎点遭到南溟国军的大规模突袭,即便西防将领严阵以待,然溟国军趁着夜幕与密林的掩护,兵分三路,一路直扑琉川南壤的西大营,吸引火力,一路自东泽绕洛城迂回北上,阻截辎重军,余下一路重骑兵急行包围琉川守将营。 第157章 未及琉川统兵集结完成,营门已在溟国火炮兵丧心病狂的狂轰乱炸下颓然失守,但溟国军并未直接踏破琉川城门,反倒继续向北行军。 西北军将领杨之欣甫收到烽火急报,率两路轻骑快马加鞭,试图占据北岭高地守住优势地带,却正与山坡上埋伏的溟国军打上照面,两军在山坡展开混战。 溟国军对琉川地带的熟悉程度远超西北轻骑,重骑兵卷起的劲风几乎折倒山林,南溟的女儿们男儿们用利刃与尖□□穿敌人的军心,当第一缕晨阳照亮山坡遍野的血腥时,杨之欣当机立断命西北轻骑迅速撤兵下山。但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溟国军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突然改道东征。 殿外春雷乍起,风雨飘摇。墨卿站在边关布防图前,神色凝重。 群臣众口纷纭,有主张立即调动各地兵力增援琉川,有担心溟国军是为直取万平而来,因此谏言加强京中城防,同时派兵死守北岭关——一旦溟国军跨过北岭关,就可直入中原。 南溟如今来势凶猛,很大程度上是拜墨如谭所赐。 众臣在心底咒骂着罪人,但不敢放到明面上骂,只偶尔偷瞟一眼瑞王身旁同样沉思的靖安侯。 “此处地形南北走势,于我们有利。”墨卿指着北邻关的位置道,“溟军若要穿河谷,必然先翻越这座山。” 一武将认同道:“若叫溟军穿过这带河谷,那万平的处境恐怕相当危险,当务之急,末将以为应率三万精锐前去抗击。” 戚暮山观望布防图良久,说道:“溟军主力尚处北岭,有杨将军牵制,他们短时间内抵达不了北岭关,而一旦战线拖长,洛城这边的溟军就该北上增援,届时形成合围之势,琉川以南这一带会全部沦陷。” 以传令兵目前禀报的军情看来,溟国军队分散在边境行军,边境线纵跨九州,而溟军采取全线压境的攻势,可见是做了持久战的准备。但兵分多路也导致作战军力被削弱,同时军粮补给也未必能照顾周全,如此行军非长久之计,若是更换策略,唯有三路分队汇合。 假使溟军包围琉川南下的这九州,别说收复失地,连原本是昭国的土地也要被吞并。 戚暮山顿了顿,斩钉截铁道:“应先守中原,斩断溟国的援军。” 他的话似给众人吃了定心丸,争论声逐渐小了下去。 墨卿深以为然,现在的问题在于溟国军行踪不定,对他们的军情也不知晓,唯一能确定的是溟国军必然要在某处会师。 “照你说的,速传栖霞、岚州、苍郡等地都尉调兵支援沱江东州,再分拨一批御林军至河谷防卫,若是能在北岭关大败溟军自然是好,若不能,好歹中原这边还可以抄他们后路。” 戚暮山颔首致意,眉间凝重却不减。 墨卿见状,权当他是忧虑中原将领恐不敌溟军,亦或顾及与南溟的交情,刚想开口安慰,不料戚暮山忽然问道:“洛城兵力如何?” 兵部尚书道:“共十二卫,约是六万余人。” “六万……”戚暮山呢喃道,倏地眉头一紧,“殿下,速命洛城将帅按兵不动,寸步不可离洛城!” “为何?” 洛城虽是边境城镇,但与昭国内地山脉相隔,无论据此进攻还是防守都有些困难,溟国军大概也深谙此事,故绕开兵力最薄弱的洛城先从琉川开始进攻。 戚暮山解释道:“洛城南港水域宽阔,适宜船舰通行。南溟有水师名摇光军,倘若让溟军占领洛城,摇光军便能畅通无阻走水路在东南沿岸登陆。” 这也意味着昭国极有可能腹背受敌。 墨卿道:“可若再征调兵力至洛城,中原与北岭的防守恐怕就不足了。” “目前才刚开战,谁都说不准往后战况如何变化,南溟究竟是要攻城、还是吞地。”戚暮山伸手进衣袖,取了样东西出来,“我只是管中窥豹,如果换作是我,我会这样领兵。” 墨卿看清他手中令牌后,不由得呼吸一滞。 身旁年长的武将也很快认出那块令牌,霎时缄默不言。 “你……”墨卿难以置信地指着戚家令,甫望向戚暮山的眼,便反应过来,坚决道,“不行。” 戚暮山:“殿下,臣既为侯,本就是要为了昭国打仗的。” 天边又响起一声惊雷,在这天地惊叹中,戚暮山平静的声音却分外尖锐,刺进众人耳中。他生病生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快忘记,他是因封侯才享得的恩宠。 电光渗透窗棂,勾勒出戚暮山锋劲的面部轮廓,便在这顷刻间,墨卿极其肃然道:“朝廷上下又不是没有将帅,哪里轮得到你出征?” “与南溟的主战场在北岭,其次是中原,这两处才是着重调兵遣将的地方,洛城作为后备阵地虽不可忽视,但也没必要大费周章派精锐驻守。” “那就更轮不到你了!” “殿下现在担心的无非是臣的身体。”戚暮山一语中的道,“臣身边那位高大夫,说臣这段时间已调理得差不多,更何况如今的局面也不容臣任性逞强。” 戚暮山攥紧手中戚家令,恍若持握着剑柄,忽然轻微地扯动嘴角:“戚家历代将帅,武能单枪匹马上阵厮杀,文能坐镇军中翻覆战局,殿下愿意再信臣一次么?” 墨卿用力抿了抿唇,沉吟片刻,终于深深呼了口气:“如果太医院院使也说你身体无大碍,我愿意相信。” 戚暮山颔首,忽瞥左右一眼,就近的武将瞧见了便会意,赶紧领命整军备战,纷纷告辞出去,没多久宫室内只剩天边的闷雷隐响。 他凑近墨卿,语气缓和道:“殿下,你往后作为明君,要知人善用。我了解摇光军,所以洛城那边我必须过去,不过此去随行帅帐只作调度,不会上阵,这点你放心。” 墨卿看了戚暮山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却半晌没出声。 戚暮山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见他再无阻拦之意,生怕他突然反悔似的,也不追探他的下文,便躬身行了一礼。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 瓦隆没有明显的冬时春时之分,唯一能令人感到季节更替的是头顶高照的艳阳,煎煮着胶黏浇在云石堆砌而成的王宫上,让本就清冷的宫殿更显孤寂。 自天枢王妃逼宫挟持国王后,主殿被撤去了大批宫卫侍者——他们中多数在乌芙雅进殿时就已被杀死,除了她安插在穆天权身边的眼线之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数十条亡灵,为了她夺取禁军的兵权而牺牲。 或许是乌芙雅尚留一丝温情,当天璇公主来到主殿外时,把守的亲兵听闻公主是来给国王治眼伤,短暂犹豫一阵,便同意放行。 长廊内空阔无人,地板与墙壁上仍残留着没清理干净的暗红血迹,偌大的宫室徒留穆天璇的脚步声回荡。 穆天璇行至半道,忽而停步于帕尔黛的画像前,画中女子笑容恬静,光辉圣洁又年轻的脸庞却含着浅淡悲悯。 每任帕尔黛会在第十年时留下画像以彰煊功,但穆北辰没能等到画作完成,宫廷画师只好照着穆天璇的五官继续描摹。 她与北辰同根生,只是随着年岁增长,彼此的面容也就愈发不相似了。 穆天璇找到软禁穆天权的卧室时,这个男人正摸索着家具边缘挪向桌旁,右半张脸胡乱缠满绷带,因右目被刺伤后没及时摘除,伤及左眼,已几近失明。 他听闻脚步声,茫然抬起空洞的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眼神却落不到实处。 “谁?”穆天权警惕道,自双目受损,耳力便异常敏锐,他听出这不是乌芙雅的脚步,但此时此刻还有谁能获得乌芙雅的准许进入到这间囚房里? 待来人走近,他勉强辨认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就在下一刻,眼睫闪烁,似忽明忽暗的烛火,他失声道:“阿黛尔?” 穆天璇不禁顿足。 穆天权却笃定要看清来人真容般上前一步,不料足下一个不小心,踉跄着磕在桌缘上,一声闷响伴随着额角热流,愣是一声也没吭。 “赛罕,你又叫错了。”穆天璇赶紧扶他起身,“我是娜玛啊。” 穆天权看不清路,手边也没别个能搀扶的东西,只能完全依凭穆天璇牵着他到座位上。 “娜玛……你怎么来了?”苏塞罕的表情由诧异转为失落,慢慢抓着座椅扶手坐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愈合得如何了。” 娜玛一圈一圈解开他脸上绷带,他忽然别过脸,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无措地试图遮掩空洞无物的眼眶。 “跟阿姐还躲什么呀?” “……难看。” 娜玛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略一莞尔,笑容却有些悲凉,随后从药箱里取出帕子与伤药,帮苏塞罕处理起额头的伤口来。 尽管她已极尽温柔,但等擦拭到伤口周边的血渍时,仍能感到苏塞罕随着她的动作浑身一颤。 第158章 “这里只有阿姐,疼就出声吧。”娜玛哄劝道。 苏塞罕攥着裤腿,指关节惨白得毫无血色,终是将呜咽哽在喉间,试着转移注意力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娜玛边抹药边说:“芙雅控制了鉴议院,又以你的名义勒令反对的贵族出兵,她在民众中呼声很高,大家都期望她能引领溟国收复失地,民间甚至有称她为帕尔黛的了。” 苏赛罕叹息道:“她这是先下手为强了。” “以她现在的势力,我们没有多少转圜的可能。”娜玛盖上药瓶,拿过绷带,“不过国军已攻陷昭国西境,我们目前的后备军需比昭国军充盈,保守估计,这场仗至少能打一个月。” 提及昭国,苏赛罕仅存的眼睛眸光一暗:“当初不应该外派阿妮苏和阿古拉去昭国。” 娜玛却说:“可他俩留在这里的话,被关在这的就不是你了。” 没有王储,国王尚有号令全国的用处,因而乌芙雅没直接杀了他,但假若王储还留在瓦隆,那他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苏塞罕想起去年丘林传报少主于洛林险些遇难的时候,又想起祈天大典时兰缇雅抱着公主冲出火场的那一刻,似乎乌芙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谋权篡位,而非为了阿黛尔。 如此想来,十五年前没能抵达格留那的援军,为何临时改道途径安喀拉山谷,为何千不巧万不巧偏偏在那时遭遇山体塌陷,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苏塞罕连吸几口气,却怎么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我对不起阿黛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黛尔怎么会怪你呢?”娜玛包扎完他的额头,接着取来眼药,说道,“我昨天收到阿古拉的飞鹰,禁军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这会儿可能快到洛城了。” 苏赛罕闻言睁大了眼,眼洞像被完全蚕食的太阳,边缘闪着金灿幽光。 “真的?” 娜玛宽解一笑:“真的,只是为了让阿妮苏与阿古拉逃出来,许多禁军和黑骑没能跟着出城,还留在万平。” 至少阿黛尔的两个孩子仍然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芙雅,是不是也知道了?” “知道。”娜玛重新在苏塞罕眼上缠绷带,“狄丽达会尽量赶在阿木古朗之前过去接应的,那孩子办事我放心。” 虽知前路依旧凶险,但苏塞罕不禁稍感宽慰:“我相信你的判断。” 娜玛笑而不语,细致地将绷带最后一角掖好,便盯着苏塞罕涣散无神的左目。苏塞罕感到了她的注目,竟比方才还不自在起来:“怎、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轻极快的叹息,和缓慢抚过发间的手。 天璇公主忽然俯身逼近,在他耳畔低语道:“该休息了,赛罕,剩下的交给我来吧。” 苏塞罕一愣,难得这般近距离端详长姐的面容,看着她发丝垂落,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坠落。 - 戚暮山甫离了宫,就跑去太医院找老院使开证明。 老院使觉得真是奇了怪了,莫非南溟医师的药方确能解玄霜蛊?怎得侯爷这次大病过后有些活蹦乱跳的,一探脉竟发现他身体较旧年时大有好转,虽仍是不如从前那般身强力壮,但往后吃好喝好说不定真能养回来。 戚暮山闻言忙拿来纸笔,老院使正万分疑惑地照着他的要求写,忽听闻非说瑞王殿下要太医院的担保才准戚暮山随行出征,立马把写到一半的文书撕了个粉碎。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院使大人!求求您了,您刚都说好了!” “我刚说什么了?” 闻非见老院使望过来,忙不迭疯狂摇头:“弟子没听见。” 戚暮山深恶痛绝地看着闻非,好小子,居然阵前倒戈! 老院使:“来人!请侯爷出去!” 一群医士围了过来,但都不敢上手,只得好说歹说着“侯爷,请不要为难我们”。 最后太医院成功以多胜少,在戚暮山准备表演个空手翻前将人“请”了出去。 无奈之下,戚暮山边离开边盘算起再找徐忠帮一次忙的计划。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人脚步匆忙。 “侯爷留步!” 戚暮山回身,见是闻非,便笑道:“院使改主意了?” “没有。”闻非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不过我常帮师父代笔,能仿出个九分相像。” 戚暮山接过文书的手一顿:“你……?” 闻非挠了挠头,笑道:“哎呀,师父凶了你就不能凶我了。” “……等会。”戚暮山忽然反应过来,“你要去哪?” “去看看募兵署还招不招人。”闻非笑容狡黠,“说好了,我帮你伪造担保,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 第118章 戚暮山怀着忐忑的心将文书呈给了墨卿。 尽管他完全看不出闻非的字与老院使的字有什么差别, 但笔迹再怎么仿终究不是出自本人之手,见墨卿翻来覆去地端详,心里还是不太有底。 好在墨卿大概也鲜少看过老院使的亲笔, 当他松口时, 戚暮山也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戚暮山刚走出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听见屋内传出了微弱的叹息。 殿外的雨停了。 “所以瑞王答应了?”江宴池驾马问道。 戚暮山心神不宁道:“他没怀疑, 应该成了。” 江宴池“哦”了一声, 却不怎么高兴。 一旁坐驾的花念干脆闭目养神。 “别这样啊。”戚暮山探身拍着两人肩膀,“你俩可是说过陪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犹豫的。” 江宴池:“是这么说过,可是那里没有刀山,没有火海,只有穷山恶水和尸骨遍野。” 戚暮山沉默片刻,微叹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昭国战败啊。” 这回轮到江宴池不吭声了。 戚暮山的手很瘦削, 骨节嶙峋地支楞着,薄薄一层青白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隐约可见底下蜿蜒的血络。 每根脉络缠裹着一节傲骨, 万骨盘根错节,扛起了昭国的寸土砂砾。 他本应去战场, 那里本就是属于他的地方。 但是—— 须臾, 花念睁开眼, 深吸一口气,就在江宴池以为她想好要怎么反驳回去时,却看她回头握住了戚暮山的手, 说:“我愿誓死追随靖安侯。” 江宴池啧声:“真是……算我一个。” - 地藏殿的檐角滴水,青石阶被洗得发亮,江宴池和花念去找师父买香。 戚暮山跨进殿门时, 墨望宁正对着一樽牌位拜香,见他来了,也只是淡淡一瞥,而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侯爷身体好些了?”墨望宁问,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似乎是塞北的烈烧。 戚暮山“嗯”了一声,走到供桌旁,越过镇北侯的牌位,将酒坛搁在墨望宁正祭拜的牌位前,凝视片刻,说:“统领生前很喜欢塞北的酒,以前还经常找我爹讨酒。” 墨望宁指尖一顿,没接话。 殿内寂静,只有长明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须臾,江宴池和花念返回殿中,拿着点好的香递给戚暮山,接着朝墨望宁拱手行了一礼。 墨望宁微微颔首,看着戚暮山来到镇北侯的牌位前,等他拜完插香完,忽然道:“王兄答应你出征了,是真的吗?” “是啊。” 戚暮山跪在蒲团上,身后江宴池与花念两人也跟着跪下。 殿外有沙弥清扫雨后落花的沙沙声,檐下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他望着杨雅衣和镇北侯的牌位摆在一张供桌上,两个曾有罅隙的人,好似在这一刻重新和解了。 那日霜雪漫天,御林军的乱箭穿透杨雅衣的脖颈,她咽气前所想的,究竟是穆北辰,还是镇北侯呢? “此战若败,我就辞了这侯位。”戚暮山轻声道,“此战若胜,我……” 他说着,却哑了声。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都在等戚暮山继续说下去,结果等了半晌,只等到一声长叹,便见他伏身叩首,起身去拿酒坛,扬手泼在地上。 酒液渗进砖缝,像一行清泪。 戚暮山仰头把余下的酒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被烈烧辣得眼底微热。 “再会了,殿下。” 墨望宁没有留他,目送他逐渐远去,单薄的身影缓缓没入春雨新霁的光影里。 一僧人捻着佛珠从后殿转出,望了眼戚暮山的背影,又看着墨望宁,合掌道:“侯爷心有杂念啊。” 墨望宁听罢若有所思,她想,人心若无那点杂念,那该为何而活呢? - 风卷残云。 西北军营屡屡传来败报,溟国军占据着北岭高地,以火力优势一次次逼退西北军。 杨之欣于是仿照溟国军的策略,趁着夜色绕开北岭山脚,一路马不停蹄从与月挝的边境线借道横插溟军后备,出奇制胜阻断了继续北上的溟国军。 第159章 然而不及他们松一口气,琉川城中突生动乱,几个南溟商人合伙夜袭府衙,斩下琉川知府首级并挂至城墙,又搜查出知府埋藏的大量真金白银,尽数抛洒于市,满城百姓为抢夺这天降金银争得头破血流,前来维系秩序的官兵们或死于万民踩踏之下,或禁不住诱惑加入其中。 就在群魔乱舞时,一直潜藏的南溟斥候悄然打开了北城大门。 直到驻扎琉川北郊的溟军不攻而入主城内时,被诱往西门的西北军才反应过来溟军佯装东征,是为了与城内暗探里应外合。 晨露未散时,南溟国的玄色鹰旗破雾而出。 西北边军在琉川西野重新列阵,五千精锐分三线排开。杨之欣按着佩剑立于阵前,铁架上凝着露水。 “将军,我们要撤退吗?”副将低声问。 杨之欣抬手时,铁臂甲发出咔哒轻响,她紧盯着城墙飘扬的异国军旗,几具穿着昭国皮甲的尸体正挂在墙头,像被风干的腊肉。 “攻城——!”杨之欣喝道。 话音甫落,远处山脊忽地林鸟惊飞,紧接着一支箭镞呼啸擦过她耳侧,身后士兵颓然坠马。 “右翼戒备!有伏兵!!” 林中,狄丽达收起弓,回头道:“少主,射偏了。” 穆暄玑眯眼望着西北军迅速变换阵型,眸光晦涩不明,随后扯动缰绳,调转乌云的方向,说:“召集黑骑,先进城。” - “报——!西北急讯!琉川失守!” 传令兵冲进军帐时,卷进一身沙粒子。 “什么?!”洛城守将邓肃拍案而起,惊怒道,“西北军败了?!” 传令兵垂着头,沉声应是。 出乎所有人意料,西北边军即使一时赶不走南溟,也应能与南溟相抗个半月。 可从溟军首战告捷至琉川失守,不过十日。 邓肃捏着军报的手背青筋暴起,戚暮山见状快步上前,接过军报细看,除去琉川城破外,守在北岭关的御林军也没能埋伏到溟军,因为原本向东行军的溟军又突然折南直下,往中原这边来了。 “溟军不是要东征吗?”闻非问。他瞒着师父和瑞王,又虚报两岁以军医身份应征,一道来的还有玄青,两个少年正挤在戚暮山身后看军报。 “这是声东击西。”戚暮山看着邓肃将沙盘上代表琉川的小旗折断,说,“他们佯攻北岭,真正的杀招在江南。” 参军顿时捶案道:“必须出援!若让南溟再拿下沱江这一带……” 帐内一片死寂,只听见炭盆燃烧的哔剥声。 眼下溟军极有可能直取中原,中原周边州县虽已调兵支援,但琉川城方被溟军占领,给了越境作战的溟军得以休整备粮的机会。 若是此时发兵支援,不说会与南溟陷入鏖战僵局,而且一旦洛城这边减少守备,东泽的地方军恐会趁虚而入。 邓肃显然认可参军的提议,但碍于身旁这位朝廷派来的调度使一直勒令他们严守洛城,便也只能盯着沙盘神思凝重。 忽然,江宴池冲进军帐:“公子,斥候发现一支溟军正在渡过沱江!” 众人脸色骤变,渡过沱江,就与洛城一州之隔了。邓肃与参军对视一眼,抓起佩剑系在腰间:“传令全军——” “将军且慢!”戚暮山立刻打断道,“沱江天险,溟军为何偏选这时分派士卒渡江?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唯恐我们不知?” 邓肃忍不住咬牙道:“侯爷!溟军已至江心,再不出兵阻击,难道要等九州统统沦陷吗?” 戚暮山冷着脸,沉声道:“不可。” “不可?!”邓肃怒极反笑,“那什么时候才可?等他们杀进洛城吗?!” “斥候尚未探明敌情,将军此时贸然出兵,是想连洛城也失守么?” 戚暮山这一问声色俱厉,叫人顿时泄尽杀气。 闻非和玄青从未见过靖安侯动怒,怕殃及池鱼,赶紧躲到花念身边。 邓肃胸膛剧烈起伏,似在强忍怒火,但稍冷静过后细想,溟军几经洛城而不战,却偏在洛城近邻生起烽烟,无非是想让洛城将领沉不住气,引诱他们发兵支援。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戚暮山思忖片刻道:“让姜提督在南岸列阵,随时提防南海动向,再调我三百轻骑去江岸巡视,务必探清沱江虚实,你们加强城防,严守洛城,不可轻出。” 他说着,望向花念,花念神色微变,犹豫着解下佩剑。戚暮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握住剑柄,接着道:“既然他们想诱敌而出,那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埋伏在洛城西门的南溟斥候见有轻骑向北行进,立刻派人跟踪过去,发现这支轻骑确是往沱江的方向策马,便迅速折返回来通报。 下路溟军的统帅是穆摇光,他用筒镜遥望着洛城,在斥候询问是否进攻前说道:“原来有老熟人。” 苏赫带回了南门的情况,洛城提督甫收到军令即刻加紧水师戒备,几十艘战船紧密排列成一堵海墙,将溟国通往昭国的部分航道直接封锁,又在南城墙上增添许多台强弩火炮,海陆严丝合缝,仿佛是有内奸提前告密。 但穆摇光很清楚“告密”的不是内奸。 玄鹰旗猎猎作响,轻骑逐渐没入无际的山川,没了踪影。穆摇光擦拭干净刀锋,抬眼对苏赫道:“你带兵去歼灭那支昭军,其余人随我攻城。” 苏赫凛然:“遵命!” - “那是……玄鹰旗?!” 琉川城中爆发出一声惊呼,随着那声溟语回荡街头巷尾,坊间邻里、所有漂泊异乡十五载的溟国人纷纷举目望向瞭望塔上的玄色鹰旗。 商铺里扒拉算盘的手一抖,算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街对面挑担卖货的摔了扁担,布偶瓷娃滚得满街都是。 昭国的百姓还沉浸在黄金雨的热潮中,他们为着薄如蝉翼的金叶子扭打起来,抡拳头、动刀子,对城外的动静毫无知觉。直到有人大喊着“南溟人打进来了”,才恍然惊醒。 城北的炊烟还没散尽,城南就响起了急促马蹄声。 城楼上的警锣一遍又一遍惊响,震得街上比方才更加混乱,然而玄鹰旗却始终屹立不倒。 “快!快进去!” “让开!让开!” 金叶子被碾入尘泥,在上百只脚的踩踏下变得一文不值。等待多时的乞丐们终于等来时机,侥幸的能抢到一片,不幸的则再无了生息。 巷口有个半大的孩子,正赤脚站在青石板上,边张望边哭喊道:“娘!你在哪?” 可没人理会她。 马蹄声渐近,将她的声音吞没。 “这里变化真大。”狄丽达手持缰绳左右环顾,不禁感慨万分,“我记得那边以前是座书阁。” 穆暄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那根本没有书阁,只有一家歌楼,许是得知了溟军进城的消息,原本歌舞升平的楼里此刻静谧无声。 “以后还会是的。”穆暄玑说道。 须臾,狄丽达又指向远方,惊喜道:“那是卓达布宫的塔尖!” 不及穆暄玑转过头,忽然余光瞥见街角窜出道人影,还以为是伏兵,便本能地按住剑柄。 一声尖叫,随着乌云尖锐的嘶鸣,卷起漫天飞沙,最终归为平静。 穆暄玑反应极快,瞬间扯紧缰绳,收剑立马,随即贴紧马腹侧身,在乌云前蹄着地前将躲在马蹄阴影下的小乞儿一把提溜起来。 乞儿刚要叫唤,却在看清穆暄玑的那一刻哽住了声音。 穆暄玑把她放在身前,透过她凌乱的头发看到那对眼眸,下意识用溟语问道:“没事吧?” 但乞儿只是眨着眼,迷茫地看着穆暄玑。 穆暄玑当她没有听清楚,又重复问了一遍,见她仍旧不吭声,突然反应过来她可能是听不懂溟语,便改口换昭语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乞儿似乎很惊讶,“你是谁?为什么也有蓝色的眼睛?” 她往穆暄玑身后看去,发现这些人眼中都有着同一片蓝天,不知怎的,竟对这个刚刚差点骑马踩到她的陌生人感到亲近。 ——但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害怕呢? 穆暄玑微愣,轻手捋开她额前碎发,刚要开口,忽地听到街旁商铺吱呀开了门,见门后走出一位拄拐的老妇人,怔怔地盯着他看,嘴里呢喃着:“玄铁弓……是帕尔黛的玄铁弓……你是……” 紧接着邻舍也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再是一个中年女人,一对夫妻,年轻的少女、少男…… 整条长街的溟国人都走了出来。 无数双或沧桑、或惊愕的蓝眼望着黑骑,像一片湖泊摧开两条溪流,正生生不息地向前奔涌,从春花满城的瓦隆,一直延伸到格留那的黄沙下。 穆暄玑看回女孩,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帕尔黛的孩子。” - 第160章 轻骑疾驰飞掠,惊起林中鸟。 江宴池调整缰绳,靠近戚暮山道:“后面有追兵,大概八百人。” 戚暮山颔首道:“洛城估计开打了。” “那我们继续去沱江,还是去苍郡甩开他们?” “回去。” “什么?” 戚暮山忽然伸手,拍着江宴池的肩膀,在呼啸的劲风中说道:“洛城开战,他们目的已达,中原溟军定会回援。你传我调令,一旦溟军撤退,立刻渡沱江,救洛城!” 江宴池毫不犹豫,果断领命,猛夹马腹冲到最前方,而后脱离轻骑的行列朝另一方向赶路。 戚暮山回头与花念交换一个眼神,在继续驰骋一里路后突然拔转马头,迅速来到轻骑末尾。 三百匹战马也同时调转,铁蹄声似骤雨,震彻得地动山摇,碎石飞溅。 苏赫显然没料到昭军会这时折返,即刻下令变阵,骑兵分成两翼,快速冲刺到最前端,重骑稳居中央,排成扇形阵列,只要与昭军前锋交上刃,便能将他们围困在内。 六年前穆摇光就是用这种阵型在喀里夫西海击退了海寇,海面与陆地作战并无甚差别,更不用说眼下这片草地平坦开阔,还不如暴雨时的西海凶险。 两翼溟军势不可挡,迅猛如豺狼,已然越过轻骑,绕到后方。轻骑仍保持着长蛇般的纵队,不断拖长溟军的战线。 金戈铁马,激扬漫天尘土,苏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戚暮山金甲赤衣,像太阳神遗落人间的火种,正午日光浇在他战甲上,焰苗灼烈。 花念的马紧跟在戚暮山侧方,她握住战刀,听候将令。 他们人数不多,有从御林军调出的戚家旧部,有追随过杨统领出征的老兵,但大多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 这些鲜活的生命组成了大昭的精锐,在同一时刻悉听着年轻将领的号令。 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若是折戟于此,他们便会化作终身热爱着的这片大地的一部分,无怨无悔。 狂风,铁蹄,心跳,呼吸,仿佛都消失了。 下一刻,戚暮山拔剑出鞘,剑指苍穹,割破艳阳,在两翼溟军碰头的刹那,喝令道:“变阵——!” 第119章 末尾轻骑加快速度, 一排接着一排的轻骑在溟军骑兵收拢围剿前结成依次递减的队型,俯瞰如同锋矢,似要撕裂溟军防线。 而锋矢的尖端, 是戚暮山。 等苏赫反应过来时, 昭军轻骑像金云压地, 和溟军骑兵冲撞进去往洛城的通道里。兵戈铿锵交击,溟军被短暂冲散了阵型, 却很快聚集回来, 与两翼骑兵包抄直上,迫使昭军轻骑缩紧队伍。 溟军的数量远超他们,逐一杀尽显然不可能,唯有瓦解掉溟军锐气,他们才能赶回洛城支援。 戚暮山在花念左翼护卫下冲在最前方,在漫野杀声嘶吼中凝聚着轻骑军心。 战马踏碎翻滚的尸体, 周遭喷溅的血浪湿透赤衣。 正午艳阳高悬,无情炙烤着淌满鲜血的土地。戚暮山嗅着空气中粘腻的汗水与血味,红袖翻飞, 出招大开大合,剑锋经过骑兵脖颈时干脆利落, 顷刻间便人头滚地。 身边昭军溟军, 无论老少, 无论男女,无论贵贱,统统化作枯骨。 但他深知自己身体仍未完全恢复, 此刻不过是强行透支,恐怕撑不了太久。 电光火石间,花念仿佛听到他的感召, 侧目看来。 戚暮山当机立断道:“掩护我!” 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两人几乎同时抽离混战,迅速朝苏赫两侧夹击。 长剑与战刀一道落下,以着极为迅捷的攻势逼退苏赫的反击。 然而苏赫凭借力量优势又瞬间扭转了战局。 钢刀猛烈撞击剑身,噌响若惊雷,好几次震得戚暮山差点脱手飞出。 可苏赫在马背上训练的时间显然不比在船上久,集中力量翻刀的同时,踩住马镫的脚步也虚浮,底盘随之不稳。 ——就是现在! 戚暮山躬身躲过擦过脊背的一刀,随即抽打缰绳,对准苏赫覆甲的战马直冲而上。 轻骑对重骑,这无疑是以卵击石。 果不其然,轻骑马痛苦地嘶鸣一声,险些把马背上的人甩下去。 不过苏赫也遭了创,立即拽紧缰绳。 就在他调整重心的瞬间,花念突然跳上马背,借势凌空跃起。 双刀叠影,明灭着动人心魄的肆虐杀意。 刀断了。 然而花念在这刹那爆发出的千钧力量,却硬生生将苏赫的头颅连带头盔一起斩断。 但是下一刻,一道悍然枪影刺穿侧腹,把她直接挑起。 戚暮山瞳孔骤缩,失声道:“花念!!” - 天璇公主率兵包围鉴议院时,没有人知道这支亲兵从何而来、是几时培养,也没有人知道乌芙雅更换掉的王宫守备为何没能拦住穆天璇。 即使随穆天璇捉拿叛臣的阿妮苏也不清楚,她只看到姨母同为首的那名守备军说了几句话,那个原本势要奋战到底的女人突然开始痛哭流涕,接着便单膝跪地,含泪亲吻着穆天璇的手背。 那是一个表明效忠的姿势。 被嘱咐不要靠近的阿妮苏远远观望着,见状忽地心中一动,不仅是震惊于姨母竟三言两语就让叛军浪子回头,还觉得此情此景,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 就好像,她的血液里流淌着许多人的记忆,她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而她也该如此。 穆天璇回头,脸上仍挂着温柔笑意,与九年前接她回南溟时那般,说道:“走吧,孩子。” 阿妮苏立刻跟上,兰缇雅在她身后提防着四周。 她们找到乌芙雅所在的议厅时,她正独自推演着沙盘,身边没有侍者和大臣,看到穆天璇闯入也不意外,但目光落到阿妮苏身上,便多了几分错愕。 “我今天不想杀你,我的公主。”乌芙雅说。 穆天璇缓步上前,笑道:“是么……但我想。” 乌芙雅将沙盘内放在瓦隆的木棋折断,慢条斯理道:“杀了我也不能平息战火,溟昭两国会继续打下去,国仇未尽,战火未休,民众都在期盼着国军凯旋而归。你确定要现在杀了我么,娜玛?” “我并非为此而来。”穆天璇一步步逼近道,“接下来发生之事,不过是为清君侧罢了。” 乌芙雅冷笑,望向阿妮苏:“你当真要推立一位混血的君王?让一个践踏过我们国土之人的后代来统治溟国?” “她不是谁的后代,她是阿黛尔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穆天璇稍稍敛起笑意,少见的眸光冷淡,“只不过她还没到继位的年纪,所以今日之清君侧,是为旧君天权,肃清叛徒。” 话音甫落,乌芙雅拔刀掀桌。 穆天璇反应极快,闪身堪堪擦过。 兰缇雅冲到阿妮苏身前挥剑劈碎袭来的沙盘,整张军事地图自溟昭边境线起被一分为二。 几乎同一时刻,无数亲兵似鸦群从议厅各门飞掠进来,乌芙雅微愣,随即翻腕挑动刀刃,势如破竹地直逼穆天璇命门而去。 但穆天璇的身形比她所想的还要迅捷,像一头寻仇的猎豹,贴着她的刀刃欺身逼近,丝毫不复平日那温和无争的医官模样。 藏得太深了。乌芙雅在桂馥兰馨飘来之际想道。 紧接着只听“咣当”一声,穆天璇拧断乌芙雅的手肘,长刀颓然跌落。 无数黑甲亲兵将议厅包围得固若金汤,穆天璇站在鸦群前,脚下是穹顶琉璃窗投落的流光,她站在阴阳交错处,攥起乌芙雅的生死。 然而穆天璇并未就此执行乌芙雅的死刑,在窒息降临之际,乌芙雅看到她眼底似翻涌着惋惜,甚至是不忍,最后她缓缓松开了手。 两名亲兵得到穆天璇的示意,执剑抵在乌芙雅颈侧,迫使她跪倒在公主跟前。 乌芙雅一阵猛咳,脸色由青转红,边喘着粗气,边强颜欢笑道:“怎么……不继续了?” 穆天璇静静凝视她略显扭曲的笑容,眼眸透彻宁静到近乎陌生,说:“以你这只手换他的眼,已尽到我人臣的本分,剩下的罪行自会交给鉴议院来审判,你只需在狱中等待鉴议院的廷议书就行了。” 乌芙雅稍眯起眼,天枢亲王被她杀死,鉴议院上下也几乎都在她的掌控中,若说还有人会站出来,那只可能是—— “……你对塔娜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与她随便聊了几句。”穆天璇顿了顿,“她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谈及你的知遇之恩时,甚至不后悔替你做过的那些事。” 乌芙雅从得知吉塔娜被天璇公主约谈起便知恐生变故,早已把其当作弃子,可到底是一手提携上来的后辈,她想过穆天璇会逼供、会诱供,偏生没想到是主动坦白。 “不、不可能,她怎么会……” 穆天璇神情一凛,沉声道:“你不曾怀疑她,所以阿黛尔至死,也没有怀疑过你啊。” 第161章 乌芙雅的瞳孔瞬间震颤,艰难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芙雅,千错万错,你不该忘记当年是谁力排众议准你破格进入鉴议院,又是谁托付后背以期与你共天下。”穆天璇忽然捻起乌芙雅的下巴,转向四周目光冷璨的亲兵,“你看他们的脸,想起来是谁了么?” 乌芙雅放眼望去,扫过一张张肃穆又略显熟悉的脸庞,一股无来由的寒战攀附脊背,恍然惊觉,他们竟是十五年前折在安喀拉山谷的那支援军。 她仿佛被抽干了三魂七魄,地上的人影像无数战死的亡灵争先恐后拽着她的衣袍,质问她为什么要下达改道安喀拉行军的命令? 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支援国王的玄鹰军? ——又为什么,要置他们于死地? 穆天璇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人在国事朝政的重压下鬓边斑白,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回过头,对阿妮苏莞尔道:“阿妮苏,你王舅这几天一直念叨着你呢。” 南溟使团在洛城线人的帮助下逃出昭国后,便遇见以狄丽达为首前来接应的黑骑,而后狄丽达等人随少主奔赴琉川战场,其余天璇亲卫则护送公主回都城。 阿妮苏半途听说宫变一事,甫踏入瓦隆城门就抓紧与姨母汇合,还没来得及去看望王舅的情况。 她被眼前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听见姨母唤她才回过神,便心领神会地颔首,不禁多看了乌芙雅一眼,纵使心中疑虑重重,仍跟随兰缇雅走出议厅。 穆天璇目送两人离开,逐渐收敛笑意,说道:“把她押下去。” 议厅外,兰缇雅捡起被风吹出的地图碎片,将两张纸重新拼凑在一起,上面布满了乌芙雅推演的痕迹。 阿妮苏见状要来地图,粗略一瞧,蹙眉道:“奇怪,国军在溟昭边境作战,怎么这条辎重队却沿着海岸线行军?” - 琉川。 玄鹰军与黑骑在卓达布宫前会师,穆暄玑的到来不亚于帕尔黛御驾亲征,振奋得城内溟军军心更为高涨。 然而眼下还不是庆幸的时候。 西北军重振旗鼓开打攻城战,天地间火炮流矢飞过,厮杀声震撼云霄,城郊的溟军已出现明显伤亡,不过经先帝修整的城墙雄高牢固,城门被南溟民众用山石泥沙填满,尚能支撑许久。 穆暄玑眯眼望着城下硝烟纷飞,身旁禁军已换好盔甲,解开腰侧长剑,接过下属递来的战刀,转身欲走。 穆暄玑忽然拉住她,说:“还是我来吧,格沁姨。” “你母亲当年是迫不得已才带兵冲锋,我绝不让你再步她的后尘。”林格沁笑道,“这种事交给微臣就好,你且坐镇城中,等我们的捷报便是。” 穆暄玑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林格沁和整装待发的禁军,看着他们运送火箭与炮台下至城墙,想起林格沁在行刑官斩首前被姨母作了调包,自此金蝉脱壳,隐姓埋名重归天璇公主麾下。 他过了很久才知道林格沁是受穆天璇之命潜伏在乌芙雅身边的事,以及那些前尘往事。 或许姨母和王舅远比他所想的更早,就察觉到了天枢王妃的图谋。 然而不及穆暄玑细想,狄丽达便带着各地接踵而至的军报前来。 原本守在北岭关的御林军已抵达中原战场,位于沱江东州的溟军陷入鏖战,他们并非溟军的先锋主力,故久持不下,但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击溃。 再往南的洛城战场刚开火,洛城守将防备森严,连着南海航道都封锁了,以摇光军为首的溟军正试图攻破城门。 虽然此前一切阴谋诡计穆摇光想来参与了不少,但临到阵前,穆暄玑不免又担忧起摇光军来。 “沱江这一带的昭军应会速战速决,用不了多久就该去支援洛城。”穆暄玑说道,目光从军报上飞掠到城下,扫过那些正勇猛抵抗西北军的玄鹰军,看着林格沁同西北营那女将拼杀、格挡、反击。 杨之欣的战甲在镕金下闪耀着,如同养心殿前笼罩着杨雅衣尸骨时的熹光。穆暄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懊悔狄丽达射偏了那一箭,还是庆幸她好在没射准。 狄丽达道:“琉川城易守难攻,而且我们比昭军更了解并利用这里的地形,少主若是要抽兵去洛城,倒也没什么影响。” 穆暄玑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必,昭军还会被拖上一段时间,我们与斥候保持联系即可。” “是。” 攻城战仍在继续,风卷战旗,纵马挥戈间血光浸透铁甲,西北军负隅顽抗,但显然还是玄鹰军占上风。 突然,孟禾火急火燎赶来道:“少主!少主!苍郡都尉准备率兵渡沱江了!” 穆暄玑顿时蹙眉,按理来说摇光军在洛城作战,中原溟军不应这么快就撤兵回援,少说也要尽可能拖延中原昭军的战线,由前锋部队继续佯攻,后卫部队暗中撤离。 更何况穆摇光突袭洛城并迅速占据了周边路道,洛城传信兵怎么如此快就能去苍郡搬救兵? 是他遗漏了什么? 还是有谁识破了他们的战术…… 顷刻间,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猜测蹿入脑中,穆暄玑心头猛地一跳,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声音几不可察地轻微颤抖起来,说:“备马!速去洛城!” - 轻骑队赶在溟军发觉折返洛城的近道前抵达了守将营。 他们刚折损将近七成的兵力才得以突破骑兵包围,所幸追兵自苏赫身死后便军心不稳,危难之际临时选出的将领见轻骑已是强弩之末,立刻号令收兵。 但洛城这边没比他们好到哪去,隔着八百里都能望见冲天硝烟。 戚暮山顶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抱着花念冲进军医营帐:“军医!!军医何在?!!” 帐内众军医先是被满脸淌血的戚暮山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他怀里那具遍体鳞伤的身躯,血花自腰侧盛开至衣摆,即知大事不妙,连忙招呼人来抢救。 戚暮山与医士把花念小心搁置在榻上,挪开她按了一路伤口的手,见皮制护掌被殷红一层层浸染得发黑,而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却仍吊着这口气说道:“公子……我有点……困……” “花念!”戚暮山急道,“不要睡!不能睡啊!” 疡医探了探脉搏,随即利落割开她腰间布料,身旁的年轻医士看到那贯通前后的伤口时不禁呼吸一滞,快速瞟了戚暮山一眼。 花念缓缓将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心贴在戚暮山湿润的脸颊上:“别哭,公子……” 她嘴唇翕动着,后半句话被湮没在帐外的炮声里,戚暮山没有听清,只从口型辨别出一声“宴池”。 “江宴池很快就回来。”戚暮山口不择言道,“你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花念忽然笑了,那双总是枯潭般的黑眸此刻似乎涌出几滴泪水,戚暮山第一次注意到她眼睛里原来有一抹独属月挝人的碧绿。 疡医不敢耽搁,低着头,用烈酒擦拭伤口,冷汗完全打湿了他的鬓发,他从未接手过还能活到现在的重伤患,生怕对面的靖安侯随时一命抵一命。 酒水冲刷血渍的一瞬间,花念的表情有些扭曲,下意识蜷起手指,在意识到这么做会抓伤戚暮山的脸后又赶紧松了手,然而腰侧锥心刺骨的剧痛令她不住颤抖起来。 这个临时搭建的军医帐条件有限,疡医只得叫其他医官按住花念的手脚。 “疼就抓紧我,花念。”戚暮山低声说,回握住身前滑落的手。 花念攥着戚暮山直达痛苦的边缘,就像戚暮山拉着她奋力挣扎出泥淖那般。 帐外的炮响逐渐远去,又突然在不远处炸响两声。 戚暮山的手背、手臂,都被抓挠得血迹斑驳,年轻医士好几次看不下去想劝他先包扎自己身上的伤,他却固执地要等花念先缝完针。 不知过了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花念早已脱力,但直到阖眼前愣是一声也没吭过。 戚暮山看着脸色比花念还惨白的疡医,忙问:“大夫!她怎么了?!” 疡医长叹了口气:“侯爷放心,花姑娘……大概是痛晕过去了。” “好……只是晕过去就好……”戚暮山端详着花念的面容,略显恍惚道。 “不过下官还是想请侯爷有个准备。”疡医谨慎打量着戚暮山的神情,“花姑娘这伤口实在是……虽然现在下官给缝好了,但毕竟战地条件有限,之后能否顺利恢复过来,恢复得情况如何,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就还得看姑娘的造化了。” 戚暮山沉吟半晌,喑哑道:“我知道了。” 疡医提醒道:“侯爷,您的伤也得尽早治啊。” 戚暮山默然颔首,胡乱抹了把脸颊上干涸的血污,便起身欲行,不料刚迈出一步,长时间的失血与精神紧绷终于击溃了他,顿觉天昏地暗,双腿不受控制瘫软下去。 距离最近的医士惊呼着伸手扶住他,突然,天边一声巨响,营帐轰然倒塌。 第162章 第120章 酉时刚过, 悬在主殿穹顶的夕阳已经一点一点收拢。 殿内新安排的侍者穿梭于拱券间,忙进忙出准备着晚膳,寂静许久的宫室再度闹闹哄哄起来。 何玉进入主殿时, 众人稍稍噤了声, 倒也不是因为不认得那是少主身边的黑骑, 而是她的身份在此时实在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卜多吉走上前:“何掌柜,少主尚未归来, 可是有事禀报?” 他在乌芙雅发动宫变那时被砍断了肋骨, 幸得穆天璇潜藏的线人救出,才得以存活下来。 何玉目光闪烁,摇头道:“我是来求见公主的。” 黑骑的长官副官若都不在,其余黑骑则可听命于王室。何玉不明说何事,想来所言并非要事。 卜多吉也没多问,随即若无其事道:“哦, 公主正在探望陛下,掌柜的若是着急,我可以帮你去传报一声。” 何玉方欲开口不着急, 但忽然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说:“那就麻烦多吉大人了。” 须臾, 卜多吉引着何玉前往国王暂歇的寝室。穆天权和阿妮苏舅侄俩坐在敞露的窗台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儿,仔细听的话,是在说出使昭国时候的见闻。 穆天权眼目半盲, 这会儿却含着略微的笑意。 阿妮苏见卜多吉领人进来,欣喜地把何玉拉到座旁:“何姐姐,你怎么来了?” 穆天权免了何玉的礼数, 随后识趣地由卜多吉搀扶到室内,把窗台让给两个姑娘。 “我听说使团平安回来,就赶紧过来看看。”何玉笑道,“您没事真是万幸,不知道少主怎样了?” “兄长在过境后就随狄副官奔赴琉川城,与我们分道扬镳,前线的捷报今早刚到,我想他也会平安回来的。” “这样啊,那就好……” 阿妮苏尚不精察言观色,但仍敏锐地注意到何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便问:“姐姐是担心少主吗?” “不……嗯,也有点吧。” 阿妮苏直觉何玉不止是为担心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来,应还有别的什么牵绊住了她。 “那你是不是,在担忧昭国?” 见何玉愣了一瞬,阿妮苏心下了然。 “我……我毕竟是个外乡人。”何玉低垂视线,终于吐露出心声,“虽然溟国很好,和我以前在深宫的生活相比要好上一万倍,可……昭国毕竟才是生我长我的地方,那里曾是我的家,哪怕这个家多么破烂不堪……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国沦陷。” 阿妮苏静默一阵,忽地握住何玉的手,展颜一笑:“我明白了,我不拦你,因为兄长也不会拦你的。” 何玉倏地抬眼,感激地看着阿妮苏。 她接着道:“只可惜,以后王宫再喝不到何掌柜亲酿的好酒了。” 何玉嘴角轻扬:“我在城南鼓楼下的地窖里备好了三百坛梅花酿清酒,钥匙就先交给您保管了。” “三百坛?”阿妮苏接过钥匙,狡黠地笑道,“怪不得我哥总说和姐姐讨酒时,姐姐都藏着掖着,原来是真的藏了。” “公主要向少主告状吗?” “当然不,他要是哪天敢惹我生气,我就把钥匙藏起来。” 话罢,两人便笑得乐不可支。 随后何玉又说:“不过还是要烦请公主帮我给少主捎句话。” 阿妮苏:“什么话?” 傍晚斜晖笼得何玉面颊薄红,她凝视着阿妮苏,像是在透过那双蓝眼望向另一个人,略显忸怩地绞着指间衣袖,轻声说:“能与少主共事,是我此生无悔……” - 戚暮山缓缓睁眼,紧接着鼻腔吸入尘土,令他猛咳起来。 附近打扫战场的士兵听闻动静,大喊道:“喂!这儿还有活的!!” 戚暮山脑袋嗡嗡作响,隐约间听到周遭有人“侯爷”“公子”的叫着搬开他背上重物,把他从废墟里拖了出来。 闻非哭着扑上来,但又怕牵动戚暮山的筋骨,只敢虚揽住他。 戚暮山这会儿才看清方才压在身上的“重物”,原是晕倒前关切问询的那医士,士兵检查了他的呼吸,然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里,发生了什么?”戚暮山怔愣地看着年轻人的尸体,问道。 身后的玄青缁衣银甲,越过一具溟军的尸体,皱眉道:“溟军刚突破我们两道城防,炸了不少营帐,还把西郊的马厩粮仓都给烧了,邓将军率火铳队去堵西城门的缺口,结果……重伤昏迷。” 戚暮山心头一起伏,注意到玄青腰侧卷刃的佩剑,可想而知守备军暂时守住了这最后一道防线,但也只是暂时。他转而问:“城中百姓都撤离了么?” “大部分都已疏散,还有一些青壮年带着兵刃来主动投军,不肯走。” “好,没有后顾之忧,我们要把洛城守住了。”戚暮山推开闻非,撑着剑尖站起身,“苍郡可有消息?” 玄青:“苍郡都尉渡沱江时遇到了伏击的水师,稍微耽搁了片刻。” 若是援兵再不赶到,以溟军现在的士气,穆摇光能直捣城门,届时洛城失守,南海就危险了。 ——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戚暮山正沉思间,忽听营帐废墟里传来梁木碎裂的脆响,随即瞥见一只手求救似的伸了出来,他想都没想,一头扎进废墟帮那人挪开上面的木头、碎石、帐布。 闻非玄青等人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挖人。 “花花姐!” “花念!” 一帮人很快七手八脚地将花念连着她肩上拖着的疡医一起挖了出来。 “你没事吧?”戚暮山扶住花念,似难断梦里梦外,“我还以为……” 花念抿了抿唇,摇头道:“没事,横梁砸下来时,他把我塞到了塌下。” 疡医心有余悸道:“下官被埋在底下许久,一直喊不到人,万幸喊醒了花姑娘,真是万幸、万幸。” 然而眼下尚不是庆幸劫后余生的时候,溟军还候在外围随时准备着下一场进攻,邓肃目前危在旦夕,军中又亟需有将领稳住人心,戚暮山不得不临危授命——反正当初答应墨卿的“只作调度,不会上阵”只是托词,想必瑞王其实都心知肚明。 更何况,穆摇光可以吃几次败仗,但他们不能了。 一声鹰啸划破长空与思绪,戚暮山仰起头,望见几只黑鹰正展翼盘旋于头顶。 他脸色微变,对听命的众人道:“我们最多再等一个时辰。” - 鸦使匆忙进入监狱深处。 “公主,鉴议院对芙雅大人的判决异声颇多,塔娜大人与新贵族们正在风口浪尖上,恐怕还会僵持不下。” 穆天璇没有看他,目光始终落在牢狱内的罪人身上,说道:“传我口谕,谁敢反对就视作同党一起砍了。” 铁杆后,乌芙雅被剥去象征王权的金饰银坠,余下一具再普通不过的躯体。等那鸦使领命离开,她开口:“是什么时候?” “托你的福,我去到安喀拉时,他们就直接投奔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穆天璇忽略了乌芙雅的无礼,淡淡道:“是么?那我想问,你又是什么时候?” “……” 见她缄口不言,穆天璇显然也没盼着她坦白的意思,继续道:“从喀里夫流民到卓达布宫新贵,财富、名声、权力,只要你够格,帕尔黛都能授予你,甚至是鉴议院的主事长之位。你知道么?阿黛尔说要提拔你做主事时受到的非议,比现在我说要处决你时收到的异议还要多。” 乌芙雅轻轻抽了口气,她又怎会不知? 她的一切,她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失去的这一切,都和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从公主追随到国君,穆北辰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她的影子。 可是她…… “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阿黛尔,你绝非她所看到的这副模样,可她太信任你了。”穆天璇眸光微暗,眼底像忽然熄灭的蜡烛,“她执政的九年从未出过疏漏,要说唯一的过错,就是用人不善。” “我……”乌芙雅嘴唇翕合了半晌,最终双手抱住头,缓缓蜷缩起来,将声音埋在膝间,“我只是,想与她并肩而行……我真的,没想害死她……” 穆天璇望着牢房角落缩成一小团的身影,一言不发,像是在揣测乌芙雅的话里究竟还有多少真情假意。 良久,她终是叹息道:“你这些年为民众、为穷人做出的功绩,书记官会如实记载的。至于你的家族,若是没有直接罪证指向,我也会替你妥善安置好,就当是尽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提及后事料理,乌芙雅不禁抬起头:“我可以最后提一个请求吗?公主。” 穆天璇默许地点了下头。 乌芙雅被铁链束缚,只得勉强跪伏在地,一字一顿道:“罪臣恳请公主宽恕阿木古朗与托娅,摇光王妃临产在即,恳请公主能赦免王妃腹中的孩子。” 第163章 “你既然将托娅接到了瓦隆,我自然会为她主刀。”穆天璇顿了顿,“但是你派阿木古朗上前线时,就已经做好了牺牲他的打算,不是么?” - 暮色四合,山野寂寥。 传信的士卒爬上山坡,对穆摇光说道:“将军,斥候侦察到守备军正在整顿阵型,似有进攻之意。” 穆摇光端详着手中怀表,又举目望向满当的圆月,说:“是时候了。” 那士卒瞥了眼怀表,稍显踌躇道:“真的要这么做么,将军?洛城马上就快攻下了啊。” 穆摇光看着士卒澄亮的眼眸,指了指他背后:“你听。” 士卒顺着将军手指的方向回过头,目之所及是疲惫的同袍,放眼望去,除了无尽的山脉,就是幽暗的林影。 “听……什么?” “有马蹄声。” 下一刻,一支昭军旌旗踏月而出,猎风卷走滚滚尘土,无数银甲卫闪着月光朝洛城奔涌而去。 驻扎沱江的溟军没能阻截援军,亦或没来得及阻止,但不管如何,接下来再想攻洛城恐怕相当艰难了。 “不能浪费太多精力在此。” 穆摇光合起表盖,半掌大的盖面上,一个短发女人正冲他回眸微笑。 “计划不变,今夜九时,务必动手。” - 穆天璇在乌芙雅惊愕的目光下继续道:“你推演沙盘时我看过一眼,沿南海行军的那支队伍,去的是洛城南岸的镇海关吧?” 乌芙雅的脸色有些难堪,咬牙道:“哦?所以呢?” “玄鹰告诉我,这队辎重运的并非粮草,而是你早从昭国走私来的黑硝。当然,你早就将黑硝制成了炸药,他们只需负责把炸药藏在镇海关下的岩洞里,等到十五夜,潮位涨至高时,便能毫不费力地摧毁镇海关。如此一来,溟国东南与昭国的航道就彻底连通了。” 乌芙雅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你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还想置溟军于不利么?” 穆天璇却淡然地勾起嘴角:“溟军大胜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我若是不赞成你的计策,这支辎重队连边境都出不去。” 乌芙雅深知此言并非玩笑话。 “只不过,你或许低估了阿木古朗的决心。”穆天璇忽然说,“你身为他的母亲、师长、楷模,被那所谓的滔天仇恨冲昏头脑时,他又会怎么想呢?” “阿木古朗……” “正如你告诉他,摧毁镇海关是此战关键。那孩子聪明又敢为,他会想,要比母亲做得更好。” - 洛城城郊,战鼓声震天响。 戚暮山好说歹说劝服花念留在帐中养伤,又被江宴池好说歹说摁在帅帐主座上听候前线军报。 江宴池带回的援军与洛城残余守备军趁着夜幕发起进攻,他们没有大规模冲锋,而是分成小队从四面八方包围溟军驻地。 海风自远方无尽的黑暗中侵袭呼啸,带着咸湿的气息。 “弓箭手准备!”穆摇光一声令下,弓兵们迅速搭箭拉弦,瞄准若隐若现的昭军。 “放——!!” 夜色里传出一声声惨叫,一个个生命在箭雨中消亡,但守备军并未停滞不前。 戚暮山审视了一遍又一遍羊皮纸,说:“北线有支溟军正在靠近,我们务必在此之前速战速决。” 江宴池说:“我可以带兵去阻击。” 戚暮山摇头:“军中马厩和粮草被烧毁大半,恐怕抽不出足够的兵力阻击,等御林军的辎重队赶到,至少也要明日此时。” 若真等到那时,就不知是昭国的援军先至,还是溟国的援军先至了。江宴池清楚戚暮山在拿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作赌,可是除了殊死一搏,似乎也别无他法。 但他们不都是为这一死而来的么? “至于南线这边……”戚暮山稍稍眯起眼,思忖道,“这支溟军应是要攻占镇海关,南海那边如何了?” 被问询的斥候说:“战船已全部列阵完毕,姜提督都亲自上阵,就等候南溟这帮宵小。” 戚暮山无言地颔首,眼底却更凝重几分。 江宴池见状问:“有问题?” 戚暮山点了点羊皮纸上写着镇海关的标注:“你们有谁熟悉这里的地形?” 没人吭声。 在昭国数以百计的沿海城防中,镇海关只是最为寻常的一个,而且远离洛城战场。无论溟军占领与否,于他们并无甚裨益。 可戚暮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反击战还在持续,士卒的呐喊、刀剑的碰撞、苦难的呻吟,在夜色中交织回响。 太安静了。戚暮山想,在万籁俱寂中想。 从昭国走私到南溟的黑硝数量,远不止墨如谭供认的那么点,乌芙雅必然想方设法搜集黑硝,更何况洛城是溟军的主攻地带,总不会袭击营帐时就耗尽所有火药。 除非,他们将火药集中在了某处。 下一刻,玄青忽然闯入:“侯爷!溟军突破咱的包围往南逃了,都尉没等您号令就率兵追击了!” 戚暮山像是猛地惊醒,强压下玄霜蛊不合时宜翻涌的气血,咬紧牙关。 ——他明白了,穆摇光要引他们与镇海关一起陪葬。 - 乌芙雅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笑声却十分悲凉:“哈,我还真的,没考虑到这点呢。” “没关系,至少在他心中你是个好母亲。”穆天璇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生不由他,但他能选择为你而死。” 乌芙雅仰头看着穆天璇的脸,看着那张慈悲怜悯的面容,不知怎的,这颗杀夫弃子都没法撼动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忍不住在她脸上多停留片刻。 乌芙雅对她太好奇了,从被捕至今,这个女人所展现出的柔情与冷酷,都不是一个普通医官所应有的,她比穆天权更像君王,仿佛这才是她与生俱来的面貌。 一缕可怖的情绪瞬间占据阶下囚的身躯,乌芙雅试探性地开口:“你……究竟是谁?” 穆天璇却反问道:“我是谁于你很重要吗?” 这一问,竟让乌芙雅浑身战栗起来:“哦,你是……你是……!” 她愈是惊恐,女人的笑意就愈发温和,那笑起来的模样,便更叫乌芙雅觉得熟悉。 “本是同根生,我既能是娜玛,也能是阿黛尔。如果临死前得到阿黛尔的宽恕算是种慰藉,你可以当我是她。” 乌芙雅瞬间脱了力,跪坐在地,毫无知觉地,眼尾沾上一滴真情实感的泪珠,随之颤动。 这个拨弄了朝堂风云十五载的权臣,大概再也挺不起她的脊背了。 而最后彻底击溃她的,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没有任何动容。 女人走出关押乌芙雅的牢房时,见穆玉衡正捧着一本文书作记,待她走近了方停笔。 “母亲,最后那些话要写进去吗?”新任书记官平静地问。 女人低垂眼睫,遮住晦暗的眸色,说:“写。” 第121章 明月当空, 前来救援洛城的苍郡义军没有料到,奇袭琉川、败退杨之欣的溟军只是一群见势不对就撤退的蛮人。 他们身骑快马,在月下追击试图脱逃的溟军。 戚暮山已急命传令兵前去阻拦, 但军中马厩被烧得只剩几匹老马, 或是马蹄受了伤, 恐怕追不上苍郡义军的速度。 犯难之际,因着小儿投军入伍而尚且留守洛城的马场主, 立刻将所有年轻力壮的骏马尽数上缴充了军。 不过和南溟战马相比, 这些骏马还算不上优良。 戚暮山将目光挪向城外战场,残余溟军仍在浴血奋战,尽可能拖住一部分守备军,随后他看向江宴池。 江宴池眼角一抽,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骂骂咧咧地翻身上马, 随戚暮山冲进战场。 “兄弟我生平烧杀抢掠,都是因为你!”江宴池咬牙切齿道。 戚暮山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 江宴池挥舞长枪,刺入一名骑兵的胸口, 随即甩开尸体夺走缰绳,狠狠地喊:“我不后悔!” 突然, 马蹄声若惊雷碾地, 震颤自地底涌来, 连空气都似为之战栗。 两人皆是一愣,这不是援军的声音,那只能是另一支溟军, 可按理来说斥候来报时北线溟军尚未渡江,怎会在这时赶到? 江宴池凝神倾听,很快从杂乱无章的轰鸣中辨别出来者的数量并不多, 倒像是一路小队。 然而不等他开口,身旁戚暮山已然调转马头朝夜幕奔进。 江宴池紧跟在他右翼护卫,眼见双方越来越接近,戚暮山却没有丝毫要减速的举动。 再这样下去会—— 江宴池的思绪在看到为首的银鞍黑马时,看到马背上那人惊愕的双眼时,猝然绷断。 而就在下一刻,戚暮山命道:“我要那匹!” 江宴池:“遵命!!” 穆暄玑凝眸处,忽见戚暮山驾着马踏尘而来,思念乍起,惊惧骤生。那是一道最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身影,可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第164章 黑骑认出了戚暮山与江宴池,但毕竟是两国交战的战场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对这俩人设防,不料江宴池猛地冲刺,刚喊了声“得罪了”,转眼间便翻动手腕以枪柄扫向穆暄玑腰腹,再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手法将穆暄玑掀翻落马。懵圈不伤人,力道刚刚好! 几乎同一时刻,戚暮山勾住乌云的脖颈,整条手臂因受力过猛而青筋暴起,紧接着虚点马镫,借力飞身上鞍。 戚暮山压低重心俯下身,如春虫点水般侧头瞥了眼还没反应过来的穆暄玑,便一甩缰绳,将彼此注视的目光鞭成碎片,骑着乌云快速离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出乎意料,穆暄玑甚至没发觉乌云连挣扎都不挣扎,就这么被戚暮山抢走了。 他稍稍清醒了些,在江宴池准备收枪前一把抓住枪杆,直接把长枪另一端的人也给拽下马,随即爆发出一声怒喝:“江宴池我去你的!!” “对不起啊少主!是公子,哎!不要打脸啊!!” - 乌云疾驰在原野上,无数劲风撕扯着戚暮山耳畔。 南溟战马未必能追上穆摇光,但乌云比战马更快,比玄铁弓发出的箭还快,倘若连这匹千里良驹都追不上,此局就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从琉川纵跨至洛城,三百里风尘竟似给乌云灌了烈酒,四蹄翻腾间非但不显疲态,反倒越跑越狂,越追越凶。 戚暮山想起方才匆匆掠过的那张脸,好整以暇地想,一定要把乌云全须全尾还回去,再好好给人赔个罪。 须臾,他听到远方响起号角。 传令兵已将折返之令及时送到,但苍郡义军没想到前头还在追击溟军先锋,后头就被溟军辎重部队伏击。 前路后路封死,他们是有心撤退也无力,只得奋力杀敌。 胡尔奇率领的两翼前锋自后方包抄而上,数十只火铳以贴脸的威力打散末尾骑兵的攻势,燎起的青烟不断逼着苍郡义军压缩阵型。 而穆摇光仍在率部将飞驰,只命后卫边前进边阻挡义军进攻。这场看似是苍郡义军追击的局面,很快演变成义军被两路溟军夹击着赶到镇海关。 等苍郡都尉意识到此间恐有诈后,已抵达镇海关城墙下。 镇海关守卫早观察到敌情,迅速燃起烽烟,开城迎战。 苏赫牺牲,接任他的副将对穆摇光喊道:“将军先行!末将来断后!” “待我信号,立刻撤退!” 说罢,穆摇光借着高耸城墙投落的阴影与混乱的人群,隐匿身形朝另一方向行进。 与此同时,戚暮山感到身下乌云似乎有些狂躁,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本能地想要后退。 但许是觉出戚暮山的意图,又许是长期训练的结果,乌云虽放缓了些许速度,却仍在戚暮山的牵引下往山崖狂奔。 穆摇光寻至近道下山坡,海水已完全吞没滩涂,只留片甲之地供他搜寻辎重部队提前备好的引线。 早在三个月前,洛城暗探就接到乌芙雅的传信开始布局,在边境守卫的掩护下,将用黑硝制成的火药偷运到镇海关,仔细遴选了沿岸岩土最为疏松脆弱、又不会受海水侵蚀的地方作为埋藏点。 只待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将整个镇海关覆没,乃至身后追击的昭军。 为了母亲,为了北辰姑母,为了溟国,穆摇光已记不得伤害过多少手足,也记不清替母亲铲除对党不惜同室操戈时,姊妹兄弟至死都难以置信的面容。 血液浸透的指缝间,穆摇光忽然触及一抹微光——母亲终究是放过了阿古拉和阿妮苏。 这念头烫得他心口发颤,原来这具卑劣皮囊下,还藏着会痛的东西。 还有,托娅…… 突然,一声裂帛般的嘶鸣当空劈下,惊得穆摇光浑身一震,恍若大梦初醒,循声望向山崖。 但见血衣翻卷,墨驹腾空,一人一马自断崖处纵身跃下,如陨星轰然坠地! 碎石激扬着沙砾,化作尘烟卷绕周身。 戚暮山身骑乌云从沙幕后缓缓走出,横剑于前,肃容凝视着前方穆摇光,千钧杀意胜过言语。 - 穆天璇正翻阅着穆玉衡记录的文书,听新任书记官讲述鉴议院的决断。 然而她刚迈出监狱大门,忽见一侍者步履匆忙,焦急道:“公主!公主!不好了!摇光王妃她,她早产了!” 穆天璇闻言脸色骤变,一把将文书塞还给穆玉衡:“什么?!她人在哪?” “已经送去产房了!” - 铿锵一声,刀剑交击。 穆摇光手劲格外大,这一击震麻了戚暮山整条胳膊,险些长剑脱手。 战马随主人,飞扑上来欲撕咬乌云,戚暮山当即扯紧缰绳让乌云避开战马的冲撞。 穆摇光显然知道这匹墨驹是谁的爱马,眼底闪过一瞬暴怒,便也稍稍控制住缰绳,尽量不伤及乌云。 可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戚暮山看准时机攥住战马缰绳,五指如铁钩,迅速缠绕绞紧,随即被战马加速冲刺时产生的巨力拖上马背。 穆摇光眼疾手快砍向戚暮山手腕,然掌心皮革不堪两人拉锯的重负,竟被生生扯断。失去缰绳控制的战马受惊剧震,两人纷纷滚落马下。 没了坐骑,戚暮山和穆摇光厮杀在一起。长剑不适合如此近距离打斗,戚暮山干脆任由穆摇光折断他的剑,改换短刃进攻。 穆摇光口哨呼来战马,意图将戚暮山碾入马蹄下。 戚暮山旋身躲避,反手一记短刃插进马腹,战马吃痛狂奔,拖着没来得及收刃的戚暮山到海边。穆摇光死死和他缠斗,跟着一路纠缠。 两人在翻滚间撞碎礁石,又被浪头迎面拍回浅滩。 战马在浪涛中气绝倒下,穆摇光连人带兵刃被压住。戚暮山迅速松手脱身,举剑欲刺,却被穆摇光抄起卵石挡开。 他调整架势准备再刺,穆摇光已然脱身,空手接住短刃,径直夺走掷出,扔到不知何处的水底。 没了武器,两人只能靠拳头与肉搏。 但这几乎是压倒性的局面。 戚暮山早些年的身体确能与穆摇光一搏,后来经玄霜蛊折腾了一年,筋脉尽毁,即使前不久才莫名不知何故有了好转,可也只是能让他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罢了。 连番强行上阵早已透支尽这具躯体,每块肌肉随着穆摇光的狠戾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每处骨缝都渗出沸血。 但这勉强拼凑的血肉之躯里,却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摧不折、碾不碎的力量。 然而在最后一刻,穆摇光忽然停了手,喘着粗气,俯视着遍体鳞伤的戚暮山,看着他气若游丝,被海水一波接一波冲刷身上血污,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可别这么死了啊,戚暮山。” 穆摇光声音低沉,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可戚暮山两眼发黑,耳膜嗡声作响,连思考都没有力气,只能勉强从余光里瞥见穆摇光转身回战马尸体下翻找出那柄长刀。 预料中的刺痛并未立刻袭来,取而代之是后背与石子刮擦的生疼。 戚暮山仰视着星河流转,忽而在群星中望见一颗最明亮的星辰。他对天象了解不多,但笃定那就是北辰星。 不知被穆摇光拖行了多久,多远,戚暮山浑身痛得厉害,连挣扎都挣扎不了。 弥留之际,他凝望着北辰星,默声道:帕尔黛大人,如果…… 唔!! 刀刃突至,贯穿掌心,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你是个可敬的对手。”穆摇光略显遗憾道,“如果不是如今的局面,我真舍不得杀你。” 戚暮山扬唇一笑,想开口说话,却因呼吸变急,呛出一口腥甜。他说:“格留那……还你们……但休想,动昭国的山河……分毫。” 穆摇光取出一柄火铳,稍作检查,确认方才撕打时没有进水,便装填入弹丸,说道:“错不在你我。” 戚暮山盯着黢黑的膛口,铜皮折射出幽暗月光,他渗了血的嘴角笑意不减,终是认命似的阖上眼。 他听见火门点燃的声音。 再然后。 嗖——砰! 电光火石间,一只箭矢割裂夜幕,正中穆摇光的手腕,膛口当即歪斜,擦着戚暮山腰侧留下灼热的洞坑。 - “不好!王妃出现不良反应了!!” “立刻停止引产!” “怎么办?大人!” 一旁指导产医的穆天璇顿时拧眉,沉声道:“快!拿麻醉剂!准备剖腹!” 托娅脸色惨白,汗液已打湿鬓发,她缓缓伸出痉挛的手指,勾住穆天璇衣摆一角,下意识呻吟道:“姑母……我害怕……” “别怕,托娅。”穆天璇示意医士帮她擦汗,随后蹙眉笑道,“有姑母在,别怕,深呼吸。” - 穆摇光捂住手腕,指间脱力松开,火铳颓然掉落。 弓弦再鸣,第二声破空响来得比心跳还快,不及两人反应,那火铳便哀嚎着飞进漆黑的水底。 第165章 戚暮山心头猛地一跳,转头望向先前纵马跃下的那处山崖,现在那里站着穆暄玑——他收起玄铁弓,像曾经无数次义无反顾那般,攀着岩壁径直跳下。 人从那种高度跳下,哪怕有轻甲防护,不说动骨也要落点伤。 可穆暄玑太着急了。 戚暮山眼见他临近落地前没能找好着力点,失足滚落沙地,紧接着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 “哥——!住手——!” 戚暮山艰难抬手,像在试图触及穆暄玑越来越近的身影,嘴唇哑声翕合着四个字: 不要过来。 穆摇光忽然说:“戚暮山,阿古拉真的很喜欢你。” 戚暮山看到这位与穆暄玑有着相似眉骨的男人眼里,暗涌出一种惋惜,甚至,是一种不甘。 但那许是他的错觉。 穆摇光拔出插在戚暮山手心的战刀,回身拾起被掩埋的引线,决绝而毫无迟疑地点上火。 穆暄玑疯了似的狂奔,拼尽全力吼道:“阿木古朗!不要!!” 赤芒裂空,如血染月,霎时间生死只在方寸。 十。 九。 “是将军的信号弹!” “收兵!快撤!” 八。 七。 “提督大人!镇海关方向有信号弹!” 六。 戚暮山身体已透支到极限,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爬了起来。 踉跄着挪动步子,朝迎面那人走去。 五。 “公主!王妃快不行了!” “坚持住,托娅!” 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托娅有些神志不清道:“我想……见……阿木古朗……” 四。 穆摇光最后一次拿出怀表,轻轻吻了吻表盘上的女人。 “对不起,托娅。” 三。 千钧一发之际,穆暄玑接住了扑上来的戚暮山。 二。 戚暮山抓住穆暄玑的肩膀,冥冥中似是北辰星听见信徒祈求,从背后伸出手,与他一起用力压倒穆暄玑。 一! 轰隆——!! 顷刻间大地激烈震颤,整座山崖层层崩塌,无数来不及躲避的士兵坠入峭壁,碎石暴雨中,无数双手徒劳抠着岩峰,却连惨叫都被吞没在滔天热浪里。 穆摇光迎着头顶的碎石暴雨,举起战刀,伏刃自刎,跪倒在月色之中。 最后一个支持乌芙雅的人也死了。 至此,整整十五年,跨越昭溟两国边境八百道里,所有仇恨、所有恩怨、所有罪恶灰飞烟灭。 无数被辜负的人们,含冤蒙死的亡灵,终于得以安眠。 阿木古朗的尸体旁,怀表碎裂的琉璃下,托娅含血的微笑被裂缝扭曲。 须臾,天地重归宁静。 两块巨石极为恰巧地将戚暮山与穆暄玑夹在它们的空隙里,形成一道三角挡板,挡下源源不断的落石。 “……暮山?”穆暄玑失声道,“戚暮山!” 他回抱住戚暮山,却摸不到生息:“戚暮山!听得见吗!戚暮山!!” 穆暄玑试着往外爬找救援,可刚挪动一点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硌着他,一股直觉驱使他拿起来瞧—— 竟是已经四分五裂的戚家令。 第122章 戚暮山睁眼时, 发现自己正坐在青石台阶上。 眼前是一条街道,可奇怪的是,这条道正对着镇北侯府大门一路笔直延伸出去, 道两旁被白雾遮挡, 看不分明, 再远些的街景就更看不清了。 不知怎地,他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抵触。 仿佛如果穿过那重重白雾, 他就再也回不来这里, 再也回不到镇北侯府了。 恍惚间,风声送来一道亲切的声音:“山儿,怎么在这打起盹儿来了?” 戚暮山回过头,望见岁安郡主含笑的眉目,略略吃了一惊:“……娘?” 岁安郡主提起裙摆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道:“怎么啦?小瞌睡虫睡迷糊啦?” “……嗯,我好像做梦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是吗, 那跟娘讲讲,山儿都梦到了什么?” 戚暮山盯着岁安郡主有些模糊的脸, 半张着嘴, 方要脱口而出, 脑子里却顿时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记得了。” “梦亦妄生,混乱颠倒, 山儿若不记得,就不要想了。”岁安郡主说,忽然往外望了一眼, “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戚暮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见外面的白雾似乎比方才更浓重了,不禁疑惑道:“我要等谁?” 岁安郡主却置若罔闻,兀自说下去道:“看来今天是等不到了。这里风口容易着凉,你前不久风寒刚好,可别再让娘担心了啊,快和娘进屋去吧。” 戚暮山下意识地点头,便起身随岁安郡主走去,跨过侯府门前的门槛。 忽然,他听见身后一阵喧嚣。 - 杏林堂内,众人乱作一团。 “快!止血带!” “师父!他的脉象很微弱!” “小心点!别把人弄折了!” 江宴池红着眼跪在门前:“求你了徐大夫!一定要救救我们公子!” 见他跪下了,深知此事有自己一部分责任的苍郡都尉干脆叩首:“求徐大夫保全侯爷性命!” 许怀仁被这一跪二磕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便把人都轰了出去:“别吵了!不是郎中的别在这碍事!” 这下诊室总算安静了。 - 戚暮山循着声音,却没看见任何人,很快那声音被微风拂远,逐渐消失在无穷无尽的白雾中。 “山儿?”岁安郡主唤道,“不过来吗?” 不及戚暮山开口,身体就已本能地朝母亲走去。 庭院竹林婆娑,梅树盛开,投落满地光怪陆离的斑点。 远远地,他望见枝头红梅绽得最妖冶的那棵梅树下,老侯爷抱剑倚靠,嘴里如地痞流氓似的叼着片竹叶。 “哟,我们的小将军都长这么高了。”老侯爷故意拖长腔调,颇散漫地低笑道,“爹真想跟你比划比划,最近练功没有偷懒吧?” 戚暮山倏地哽住声,不知何故只感到鼻头发酸。 岁安郡主在一旁嗔道:“你啊,一天到晚自己没个正形还敢说山儿?” 老侯爷挠着脑袋“嘿嘿”一笑,忙不迭吐掉竹叶,跟上岁安郡主的脚步:“不敢不敢。” 翠竹与红梅掩映似乎没有尽头,戚暮山继续走着,听老侯爷的声音忽远忽近:“嗐,我就是看山儿长大了,高兴嘛!算起来,山儿这一离家也有九年了吧……” 九年? 戚暮山忽地顿足,岁安郡主和镇北侯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又仿佛他从未存在于此。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愈行愈远,越来越小的背影逐渐没入前方的光亮里。 “爹!娘!” 戚暮山回过神,迅速追了上去,然而就在他触及岁安郡主的瞬间,却抓了个空,径直扑倒在地。 - “少主!别乱动啊!刚打的板!”随行医官在身后追着喊道。 狄丽达一个没逮住,直接让穆暄玑拖着伤腿冲进诊室:“许大夫!戚暮山的情况如何了?” 许怀仁差点对不准针脚,刚要发作,抬眼瞧见来人,当即换作一声长叹:“唉,我的少主啊,这不是您着急就成事的啊!您快回去躺着,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不行。”穆暄玑望向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心中万般焦虑不安,但仍极力克制道,“我就在这守着他醒来,求您别赶我。” - 戚暮山再次爬起来时,周遭的竹林与梅树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千盏万盏的走马灯,映着火红的光,烧得他浑身滚烫。 无数走马灯旋转着,缓慢升空,灯面上有一张张痛苦的、愤怒的、不甘的面孔。 有些人,甚至叫不出名字。 他看到断首的父亲,自刎的母亲;看到昭帝惺惺作态地向他施以援手,墨卿卑躬屈膝与他彻夜长谈;看到所有利益熏心最终被利益倾覆的人们,所有饱受非难却至死也没能得到公正的人们。 他们被刻在这些走马灯上,烧成黢黑的残屑,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最后的最后,戚暮山看到了自己,满目疮痍,苟延残喘…… 他想起来了。 欠命的,命已还;欠义的,义已尽。只落的苍茫大地空辽望。 一切都结束了。 举目虚无间,岁安郡主与镇北侯又折返回来。 戚暮山立刻像条忽逢生机的丧家犬,踉踉跄跄地趋前而去。 “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 许怀仁正探着脉,突然眉头紧锁,倒吸一口凉气。 穆暄玑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异样,小心试问道:“出什么事了?” 许怀仁沉吟片刻,为难道:“少主,老夫已尽力了,只是侯爷他……” 第166章 穆暄玑呼吸有些不稳,颤声道:“他怎么了?” 许怀仁长叹一声:“……他不肯活的话,老夫也回天乏术啊。” 此言一出,诊室内外陷入沉默,连烛火都凝滞不摇。 良久,穆暄玑终于迈得动腿,跌跌撞撞地来到榻旁,嘴里不住呢喃:“怎么可能?他都答应跟我回瓦隆了,不可能反悔的,他这个人耐不住寂寞,不可能一个人走的,这根本不可能的吧?根本不可……” 他搭上戚暮山的手腕,摸到了那几不可察的微弱脉搏,霎时噤了声。 许怀仁帮戚暮山包扎好手心最后一处伤口,便见穆暄玑一手扣着他的五指,另一手包裹住他的手背,将额头抵在指节上,宛若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行医数十载,许怀仁枯瘦的手指不知抚过多少渐冷的腕脉,也明白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硬生生咽回叹息。 穆暄玑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任凭两行清泪自颊边滑落,再开口时,嗓音都喑哑得支离破碎:“我恨你,戚暮山……我恨死你了……” -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戚暮山眼见岁安郡主和老侯爷的身体变得愈发透明,却始终到达不了他们近前。 岁安郡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舍,随即是了却后的释然,她浅笑着,温柔地说道:“回去吧,山儿,这里不属于你。” 老侯爷也说:“快回去吧,山儿,往后的路就靠自己了,爹和娘就不陪你了。” “可,可我不想一个人!” “你并不是一个人啊。”岁安郡主轻轻摇头,“你回头看看,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戚暮山转过身,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每扫过一张脸,他们的名字便涌入脑海。 董向笛与蓉婶互相搀扶着:“小山呐,以后就把我们当亲人,你啊,就算我们的半个孩子了。” 江宴池双手抱拳:“在下仰慕镇北侯已久,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花念低头摩挲着卷刃的长刀,嘴角略微扬起:“你赢了,愿赌服输,我跟你走。” 程子尧捧着剥好的橘子:“感谢小兄弟今日柑橘之恩,倘若他日程某金榜题名,定当涌泉相报!” 墨卿斟满杯酒,举到身前:“你我既然志同道合,往后若有帮衬的地方,只管找瑞王府便是。” 方世乐挽着萧怀英的手臂,咧嘴一笑:“祝公子事事常乐,一世安乐。” 司空云往笑捻胡须:“压岁钱压岁钱,就是要保佑我们山儿长命百岁的。” …… 须臾,寸缕金沙飘拂过眼前,戚暮山下意识顺着沙粒追寻过去。 光晕浮沉处,他看见穆天权和穆天璇,看见两人身后矗立着成百上千的亡魂,他们一遍遍用溟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愿帕尔黛保佑你。” “愿帕尔黛保佑你……” 随着每一声祝福出口,便有一名亡魂化作金沙。 紧接着,不计其数的飞沙加快旋舞,不断汇聚,揉成金色的丝线,穿插、缠绕、交织,最后织就出女人披着璀璨星光的身影。 所有生灵为她臣服,所有生命为她俯首,因她而生,因她而死。 那究竟是穆北辰,还是帕尔黛? 已经不重要了。 只见她徐徐降临到戚暮山面前,捧起未亡人惊愕又困惑的脸,声音缥缈而空灵,说:“谢谢你。” 语罢,便在戚暮山额前落下赐福的轻吻,恍若母亲哄睡孩子,又似王母垂怜众生。 无数殷切期盼的人们,无数声泪俱下的祈祷,如今也化作金色沙粒,在他周身回旋。 穆北辰牵引着他,无数双手在背后托举着他,往白雾重重的前路飘去。 拨开云雾的那一刻,穆北辰的身形重新散成金沙,霎时天地沉寂,狂风呼啸。 但他看到了,在这令他心生抵触的雾墙之后,原来还藏着一双无比熟悉的,犹如天青石似的蓝色眼眸。 这回戚暮山不再退缩,毫不犹豫握住那人递来的手。 - 穆暄玑倏地抬头,脸颊泪痕未干:“许大夫,他刚才……好像在抓我。” 许怀仁还当他魔怔到说起胡话来了,可禁不住他闪烁的目光,只能再探一次戚暮山的脉象。 然而这一探,连许怀仁都差点喜极而泣:“是、是生脉!快来!侯爷还有救!少主您可千万别松手!” - 戚暮山紧紧抓着那只手,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站在侯府门檐下的两人。 岁安郡主笑着:“山儿等的人可算来了。” 镇北侯挥了挥手,喊道:“向前走吧,山儿!不要回头了!” 戚暮山缓慢而用力地一点头,便与手边的人,一同迈入烈烈光辉中。 第123章 承德五年, 三月十六,摇光军在失去将帅的情况下,与前来支援的洛城水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 终于在夕阳沉海时顺利通行南海。 溟国的水军战舰经过改良, 不出三日便抵达林州水域附近。 军报甫传到万平, 昭帝气急攻心,竟怆然驾崩, 年仅十一岁的小太子被墨卿与墨望宁亲自牵上了龙椅, 后二者则以摄政王的身份退居左右。 墨卿大权在握,第一时间调度大批东南驻军严守林州水域,又命南海沿岸水师阻断摇光军海上补给线,失去了后备的摇光军不敢贸然登陆,只得与林州提督隔海相望。 与此同时,溟军在前线陆地频频告捷, 逐渐击溃昭军战线,一时间举国上下人心惶动,莫不相传国破将亡。 然而就在昭军即将溃不成军时, 一支由溟籍昭人组建的义军浩浩荡荡地从东泽出发,穿越溟昭边境, 与前线昭军里应外合夹击溟军, 将战事牢牢牵制在了西南一带。 两国僵持近一个月, 期间墨卿数次派使臣与暂代国王的天璇公主谈判议和,但都无果而返。 直到听闻刚封长公主的墨望宁主动请缨,亲赴阵前交涉, 穆天璇才御驾亲征,邀墨望宁至卓达布宫旧址会面。 两位公主彻夜长谈,最终以一纸停战协议平息了战火, 归还失地、释放战俘,此外协议还初步签订了诸如于洛城设茶香互市场、共修沱江水利渠等等事项,具体细则留待战后商议。 最后的最后,穆天璇要求在释放滞留万平的南溟使团时,需将穆北辰的遗骸按昭国国葬礼制一同归还。 墨望宁自然没有异议。 至此,西境阴云散尽,沱江以南夏雨接踵而至,人们坐在稻田中等着秋收的到来。 墨望宁在返京路上读完了穆天璇送她的帕尔黛籍译本,认为有必要分享给她那心智尚未成熟就登基的皇弟看看。 这可比皇宫那群臭酸儒讲的有用多了! - 九天后,继位仅月余的穆天璇在肃清完天枢王妃及其余党,平定瓦隆内乱后,就宣布传位给阿妮苏,自己重新退居回医理院。 不过考虑到新王还有好几年的课业要忙,经重新组织起来的鉴议院一致决定,务必让新王的一位年长血亲共同执政。 新任主事长卜多吉将决议文书送到北辰殿时,穆暄玑意外并不情不愿地领下国王旨意。 “早知道在东泽再待个十天半月了。”穆暄玑等卜多吉一走远立马说道。 身后,半倚软榻看书的戚暮山笑道:“这有什么不好?以后就可以从‘少主’改口‘陛下’了。” “这个节骨眼不好。”穆暄玑丢下文书,扑回到床上,趴在戚暮山腿边,捧起他缠满绷带的左手,“虽说眼下和平停战了,但鉴议院里还有不少人盯着你呢,万一有人趁我不在时让你受了委屈,你还不好同我讲呢。” 戚暮山欣慰道:“嗯,看来以前那位敢当堂对峙的少主也成长了。” 穆暄玑抬起头,眸光亮澄澄的:“我成长的可不止这方面。” 戚暮山半张着嘴,随即抽出手,往他脑袋顶揉了一把:“你别乱来啊,天璇姨母说这两个月都得静养。” 穆暄玑被揉乱了头发,捉住那只手,说:“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前天拆板时发现我的腿长长了一点。” “………哦。” “真的!”穆暄玑倏地撑起身,带着一点明知故问的笑意,“所以你想什么呢?” 戚暮山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手指。 穆暄玑乖乖凑到戚暮山肩头,附耳过去。戚暮山用呼出的热气引诱着他,低沉而轻佻地说道: “多吉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叩响。 卜多吉不知何时折返,但十分体贴地隔着门喊话:“对了少主,公主体谅您腿伤初愈,拟于下月再举办加冕典礼,您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 穆暄玑:“……” 这种事不用特地回来说的。 - 新帝冲龄践祚,朝中旧派妄图挟幼主作傀儡,却遭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瑞王党人群起弹劾。 这帮曾讥讽瑞王只知醉卧温柔乡的老臣,至此方惊觉其多年闲云野鹤皮囊下蛰伏的锋芒,经此一役,朝堂再无对新摄政王的质疑声。 第167章 至于先帝遗留的后妃,听说墨望宁甫归万平就力排众议否决了非死即尼的谏言,改敕令六宫愿归家者赐金放还,愿留宫者擢为女官。 总之,接下来的昭国在这位“离经叛道”的长公主和“游手好闲”的摄政王的联手治理下,怕是又安生不了。 这一点易门镖局深有体会,虽说自陈家倒台后,易家成了全昭国最大的商帮,但新颁布的农商国策显然是暗藏敲打易家之意。不过易芷枫倒是无所谓,朝廷要平衡,他们也只是要生计罢了。 待朝政稳定,墨卿很快便按照协议约定,为穆北辰打造了一副黄金棺椁,由御林军与战前扣留在万平的黑骑和禁军护送回瓦隆。 据说宫人们从此再听不到冷宫传出女人的悲鸣,也看不到旧日质子府门前徘徊的身影——然而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离乡十五载的亡魂终于回到了她的故里。 旧王的安葬仪式由两位准国王亲自主持。 阿妮苏念完悼词,便目送禁军将棺椁抬入葬坑。 可就在准备封土时,她忽然上前跳进葬坑,身旁的穆暄玑拦都拦不住。 却见阿妮苏俯下身,隔着黄金棺盖,与她素未谋面的母亲相拥。 没有人敢出言阻止准国王。 穆暄玑也过去了,从背后默默抱住阿妮苏。须臾,他听到小妹轻声说了句:“阿母,我们回家了。” - 穆摇光被埋在陵园的一角,与之相邻的便是乌芙雅与穆天枢的墓碑。 托娅抱着婴孩来到墓前时,发现墓前早不知被何人放了只花。她把孩子交给随行女侍,又从女侍手里接过花束,搁在那只花旁边。 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久到女侍忍不住说:“大人,天璇公主嘱咐了,您这两月个内要好生休养,不可久立。” 托娅这才应了一声,随即轻叹道:“知道了。” - 梅千客栈在关板了两个月后,又重新开门了。 何玉自始至终都没透露,东泽义军是如何集结起来的,又是如何躲过东泽城主的眼线出城的。 如果非要说的话,毕竟她可是少主带出来的黑骑啊。 虽然马上就要改口不叫“少主”了。 而就在梅千客栈重开业的次日,阿妮苏便托人送回了酒窖钥匙,原因是等她老哥一继位,别说三百坛了,哪怕要上贡三万坛梅花酿清酒,何掌柜也得想方设法凑出来。 不知怎的,何玉听后竟有些失望。 - 去年的今天,戚暮山还卧在病榻上算着所剩无几的时日,那时候太医说他恐不出年关。 可他不仅捱过了半年、一年,甚至现在还能坐在内室座上看南溟新王的加冕大典,而且还是南溟史上首屈一指的双王加冕。 所以穆暄玑勉为其难地只单赏了他一人这份特权,不过考虑到花念功劳重大,便也给她安排了外使的宾座。 作为新任宫廷侍卫长,兰缇雅自然也受到了阿妮苏的特赏——大典全程都要护卫在离新王不出三步的位置。 另一位侍卫长则是牧仁,不过他正和现任黑骑长官狄丽达商量着讨酒的事。 “哦,你说江宴池啊?我让他好好享受外面民众的呼声去了。”穆暄玑对戚暮山这般说道,便笑着走上代表王位传承的高台,与阿妮苏并肩而立。 新王宣誓,万民朝拜。 戚暮山望着台上金光闪耀的两位国王,不得不承认,那副王冠很适合阿妮苏,当然也很适合阿古拉。 兄妹俩站在帕尔黛的石像前,站在神明健硕臂弯投落的庇佑下,诵完誓词,最后说道: “愿帕尔黛保佑你们!” 这之后便是各亲王朝臣向新国王宣誓效忠,穆天璇与穆天权两名旧王照例也在行列中,这对南溟来说倒不稀奇,历代国王的加冕大典上都会有旧王出席。 ——毕竟能见证权力更迭的旧王,大多长寿健康,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新王的祝福。 穆天权拄拐行走的姿态太过自然,叫人乍一看,还当是他眼伤已愈合,但只有穆天璇知道,她这可怜又可爱的弟弟为了俩侄儿的加冕礼,私下不知在寝宫内摸索了多少回。 因而当穆暄玑和阿妮苏一左一右挨上去,把他们嘀咕着“成何体统”的王舅扶下台时,她比两位新王笑得还要灿烂。 - 典礼结束后,暮色已渐临,但还有许多交接章程等着新国王处理,不过在那之前,穆暄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然而他也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就径直穿过准备提案的鉴议院主事们,拉过一直候在外面的戚暮山,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了。 无奈戚暮山一边听着身后接连的叹气,以及穆玉衡沙沙的作记声,料想日后王宫中该有多少痛惜陛下色令智昏的抱怨,一边好奇穆暄玑这么神神秘秘地,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但见穆暄玑步履轻快,身上珠玉琳琅,叮零当啷,手里紧紧牵着他,生怕他在这错综复杂的王宫内迷路似的。 半晌,戚暮山忽然意识到此行似乎并无终点,他俩也许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罢了。 “等会,我都看到那幅壁画三次了。”他说。 穆暄玑这才停下来,咬着下唇看他,难抑的嘴角完全证实了戚暮山的猜测。 “哦,是吗?” 不等戚暮山上手掐国王那张快忍不住笑的脸,就感到手里被塞了什么温凉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霎时怔住。 穆暄玑幽幽道:“玄铁稀缺,我就让人从寒泉剑上融了一块出来,前几天才修铸完送到,想着等加冕礼后再给你。” 戚暮山抚过崭新如初的戚家令,甚至每一道纹路都没变,不禁失笑道:“已经没用了的东西,修它作甚?” “因为我想,它对你而言很重要。”穆暄玑顿了顿,“就像寒泉剑对我来说也很重要那样。” 风过林稍,卷起他垂落肩头的发尾。 有那么一瞬间,戚暮山恍惚犹见当年那眼眸澄亮的少年郎。 这片辽阔土地滋养而出的情意,从未因岁月而蒙尘。 “那我呢?”戚暮山笑问。 穆暄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仍认真地说:“你啊,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家人,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戚暮山缓缓抬眼,望见那张脸上轻轻扬起的嘴角,望见那背后的浓墨夜色中,一颗明亮星辰正缀在穆暄玑耳畔,如他的笑靥一般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