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生》 第1章 《捉生》作者:涸烟【完结】 本书简介: 十年前,系统毁了沈邈的白月光,沈邈端了系统的老巢,并发誓除非系统觉醒要算旧账,否则此生不会再踏入其中半步。 十年后,系统真的成精了。 成精后的系统做了两件事—— 照着沈邈白月光的模子养了个孩子。 以及把沈邈抓回去反复毒打当乐子。 没见过柏舸前,人人都爱沈邈。 但架不住柏哥长得帅,战力高,钱包鼓,嘴巴甜。 除了不是下蛋公鸡,简直堪称ai中的战斗机。 “你说柏哥来路不明?” “考场里自带buff的人能是什么坏人呢!” “还是个恋爱脑?” “追人的时候犯点儿蠢多可爱啊!” “哦沈老师不喜欢他?” “那咋了!他喜欢沈老师不就行了!” 沈邈拿小狗当玩具,小狗待沈邈如初遇。 沈喵:我本将心向明月。 柏:哪儿来的明月?被天狗吃了的那个吗?天狗什么技能,我马上去学! 喵:?你的语气不像天狗,像舔狗。 柏:黑狗白狗,干掉明月就是好狗!反正没有明月,你就只能看着我了! 问喵:你觉得自己最聪明的地方是什么? 喵答:系统以为能搞我,没想到被我睡了牠的崽子。 问柏:你觉得自己最厉害的地方什么? 柏答:以为开局是替身文学,没想到半生归来混成了初恋? 喵:滚!!!—— 前期恋爱脑纯爱战神后期霸王醋精攻x前期钓系乱撩万人迷后期脸皮超薄嘴超硬受 内容标签:强强 异能 无限流 npc he 规则怪谈 主角视角沈邈互动柏舸配角葛肖庞牟彤赵菁其他很多人 其它:赋灵,人胚,创生人,监管者,人筛系统 一句话简介:我是你喜欢的人样吗 立意:做个人吧 第1章 “灵性是人类数万年来进化的精神结晶,每一次灵性的闪烁都应当平等地拥有得到闪光的机会!” “如果您尚在热恋却痛失配偶,请不要哭泣!” “如果您满怀期待却得到了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孩子,请不要崩溃!” “如果您年迈失独,请不要绝望!” “只要我们在所有噩耗降临之前提取到部分初始记忆,就可以将之融合在我们的完美人胚上——” “人胚将继承原始的灵性继续成长,复刻甚至按照您的需求改进样貌、体能等等数值!” “向您提供更好的牠,我们‘赋灵计划’义不容辞!” 在一个出生率再一次跌穿谷底的冬日,创生集团凭借垄断级别的人工智能和仿生技术将“赋灵”计划猝不及防地推到了所有人面前。从此,有的人可以造“人”,有的人可以评判“人”是否能够“成人”。 第一位“创生人”从实验舱走出来时,社会轰动程度不亚于第一次见到出生的克隆羊和试管婴儿。那是一位在婚礼路上被车祸夺去了生命的新郎,未婚妻是创生集团的初代志愿者之一。 她在绝望中想到了自己无意间在创生集团存留的关于二人的回忆,并以此作为灵种,请求点化一个人胚来实现他们曾经的约定。 当他再次与曾经的妻子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人们发现新郎比之前更英俊、更优雅了,仿佛得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升华,是任何一种医美都无法企及的程度——那是人工智能基于新郎灵性和基因做出的最合适的微调。 全世界的闪光灯都记住了他们幸福的笑脸,和背后创生集团巨大的标识—— 那是一只微微下垂的手,手指修长,指尖微曲,下面是一张人脸的轮廓,头颅轻抬,面容空白。 等待着被点化,被填满。 而此刻,魏成江与沈邈之间隔着巨大的光幕,画面定格在logo被闪光灯照亮的瞬间,原本带着悲悯意味的图像被过分放大后泛着幽蓝的冷光,映出后面的沈邈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本就生得白,无框的透明镜片下垂着一根细得几不可见的金色链条,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在纯黑色调的办公室里一坐,活像放在椅子上一尊的石雕,很俊,也很不像人。 魏成江下意识喉头一紧,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道:“关于进入系统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说实话,很不怎么样。”沈邈微侧了一点儿身子,抬手把光幕熄了。办公室位于创生集团的顶层,属于沈邈的私人活动区,他工作和大部分时间的起居都在这里。 仿真夜空的顶板在屋内洒下细碎的星光,落在办公桌边的软凳上,像是一束聚光灯,等着来访者上演一出好戏。 沈邈示意他坐,接了一杯热水哈着气,慢悠悠道,“如果从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只有一个创生人走出了考场开始,董事会就有足够的警觉心,就不会仍由系统对此保持了沉默,连它没有发出任何向上的报错预警这种事都没发现。” “系统一直都很稳定,我们以为只是偶发事件,按道理它应该能够自我修正……” “魏董,我冒昧提醒一句,您别忘了,系统是为什么产生的。”沈邈打断了他的挣扎,“真要按道理,流入社会的创生人应当遵循逻辑,与常人无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 “而正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创生人在没有任何明确动线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监管者。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有创生人杀死了尚为普通人类的父母妻女。所以才有了‘人筛系统’,目的是为了筛选合格的人类投入社会。” 魏成江与沈邈共事多年,一听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就知道人真的生气了,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首先,要顺着他的话说,千万不能反驳……不能顶嘴……魏成江盘算着。 他深吸口气,一个箭步上前,给沈邈把喝空的杯子满上,殷切地递到手边,又乖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赔笑道,“是是是,你当初建立系统的时候,我们也是全力支持的。” “这不是还纳入了监管者一起进去考核,不就是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和安全性嘛。” 沈邈顺从地接过了水,语气却依旧很幽怨,“结果呢?进去的监管者在系统内被创生人反杀了?甚至没有任何可考证的资料,也许是被赋灵失败连创生人都不是的npc杀了都有可能?” “这种做事的风格和水平,会让我怀疑是不是系统后墙塌了,跑出来一堆人胚残次品攻占了董事会的主脑。” 论年龄,魏成江都能当沈邈的爸了。奈何他今日是带着使命来的。一听沈邈的口风愈发不乐观,立刻半蹲着站了起来,连人带凳蛄蛹蛄蛹想到沈邈跟前。 挪了一半又觉得太过谄媚有失身份,于是生生止住脚步,梗着脖子坐在了办公桌对面。 乍一看很像只要引吭高歌的灰头鸭,看着神气,其实心虚得要命。 可偏偏沈邈这人审美无趣又固执,他的装潢只喜欢黑的,大的,如果能大出一种空空如也的效果就会更加令他满意。 当初的设计师为了讨好他,生生把办公室的吊顶做得又高又圆,堪比制式棺材盖,殡仪馆来了都想画个图纸再走;办公桌采用了纯石墨烯的架构和大理石质感的抛光,一整个突出宽大光洁、乌漆嘛黑。 曾有幸见过这张桌子的人锐评:沈教授可以在他的办公桌上分尸两个体型壮硕的成年人都不会觉得拥挤,甚至就算有血都可以完美融入在桌面浓郁高贵的黑色里,一丁点儿也不会被看出来。 据说沈邈当时听完这个评价甚至露出了一丝真挚的微笑,给他的石雕脸添上了难得的活人气,堪称百年一遇,围观者多次为只顾着震惊而忘记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而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但魏成江显然不能苟同这种言论,并且合理怀疑沈邈的用意就是为了让每个坐在这个桌子对面的人都被衬托得非常渺小。 因此他努力挺直了脊背,试图不在物理意义上输掉气势,皱着眉头压低嗓音,沉声道:“‘赋灵’计划之所以能够实施,得益于当初你用y基因解决了灵性与人胚不相容的问题。” “现在创生人异变频发,连带着系统也逐渐失去了客观性,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和初代融合基因有关。” “作为初代融合基因片段的研发者,也作为赋灵师工会的首席,你总不能看眼看着‘赋灵’计划被彻底否定吧?” “那有什么不能的,”沈邈打断了他的慷慨激昂,“我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你们比我自己清楚。反正钱也赚够了,大不了激流勇退。” “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是一直说未来是年轻人的嘛,就算不是年轻人的也是新生代人工智能的嘛?给年轻人一个成长的机会,或者让系统自动校正一下?”他语调散漫,眼镜片的反光都没给魏成江留一道,就差没把“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写在脸上。 第2章 “那新加入的监管者呢?你就眼看着那些孩子成为创生人的靶子?”魏成江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也急了。 他顾不得维持形象,几步小跑过来摁住沈邈的手,恳切道,“很多来考监管者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都以成为赋灵师、成为你为目标。可是现在……”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出来后心理测试通不过,后来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即使能出来的人也越来越不对劲。” “但是他们宁可脱离工会也不愿说明系统内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现在每次系统封闭考核的时间在逐渐延长,近三批人进入系统后,都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但是系统纳入考核的名单每天都在更新,一旦上了名单,被拉入系统都是强制的……” “我们现在倾向于认为,创生人可能从内部控制了系统,并且利用考核,在对监管者和尚未成为监管者的普通人,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性屠杀。” 屋内一时无言。沈邈定定看了他半晌,搁下了水杯,在空旷的屋内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响。“你们有证据么?” “还只是推测,如果向普通民众透露势必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创生人进入社会后如鱼入海,牠们和普通人类之间的分界越来越模糊,没办法溯源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你们——” “赋灵师都是监管者中的佼佼者,你们虽然来自各行各业,但都经历了严苛的训练和管理,并且多少参与过‘人筛’系统的最初设计。” “我们希望你们能够走进内部,并且把问题解决于内部。” 沈邈睁眼的时候,是被晒醒的。 他坐在一个小花园的长椅上,眼镜顺着鼻梁滑下去了些许,导致他最初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 这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应当是春夏交替的季节,花圃里是开败了的迎春,道旁种着茂盛的海棠,粉白的花瓣要从树枝上涌出来似的,远远看去活像被挤爆汁了的山竹肉。 边儿修了个小型的人工湖,飘着几片绿油油的浮萍。水不知是活水还是刚换过,风吹过的时候没什么腥味儿,只有淡淡的刚翻过土的湿润的气息。 小花园内很安静,在很远的小路上隐约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站,闭目养神或小声交谈。他扶好镜片后甚至能看见浮动的纤尘和零星的蒲公英种子正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如果能让他先彻底失个忆,忘掉魏成江壮士断腕一般将他的热水一饮而尽的样子,再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会觉得更加美好,沈邈面无表情地想。 毕竟他前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一边随意回复魏成江:“你还是先回吧,就以我和系统的孽缘,说不定在我想通之前,它就已经把我抓进去了。”一边思考这个魏成江用过的杯子是悄悄扔了,还是直接让他自己带走。下一刻孽缘就追上门了。 造孽啊,谁能想到四处喷洒毒液的沈教授有一天舔了一下上嘴唇把自己毒死了呢? 还没等沈邈完成反思与自我反思,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钻出了一道年轻的声音,卷着一阵劲风冲到了跟前,急哄哄地嚷着:“诶找着了找着了,这应该也是考生!” 沈邈微麻的指尖一动,这才发现手里虚虚捏着一张撕下来的报纸单页。他低头一瞥,只看见加粗的黑体印在头条上写着“出生率连创新低!又一物种培育计划即将宣告失败?” 还不等他细看,脆弱的报纸就被来人带的风刮破并飘出了二里地,待他抬眸与眼前的大胖小子对上眼的时候,详情页已经悠悠地落在了人工湖上,悄无声息地吸饱了水,沉了。 真棒,刚进考场,背景板就塌了,这是多么新奇又美妙的体验啊。 第2章 竟是一副要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了的样子。 沈邈一愣。他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甚至连赋灵师工会的活动都鲜少参加,按理说见过他样貌的普通人应当极少。 面前的青年推了个平平的寸头,眼神很清澈,眉心的褶和发际线却很沧桑,穿了一身不大整洁的白大褂,袖口上的墨渍更加重了辛酸的牛马气,怎么看都像是个刚被实验室或者临床工作蹉跎过的人,大概率是碰巧听过他曾经还偶尔外出授课时某场讲座的学生。 但是因为某些身体上的缘故,十几年前的回忆在沈邈脑海中只有模糊而细碎的光影,每每想要回想的时候都好像夕阳西照时湖面与地平线交界处泛起的粼粼波光,徒有五彩斑斓的外表,但摸不到一点儿实质。 这么多年的磨合让沈邈早就放弃了对记忆的刨根问底,但不管青年是在什么场合下记住他、又对他了解多少,在一个名义上还是选拔监管者和人胚的考试中过早暴露身份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于是他认真盯着青年看了一会儿,眉心微蹙,又很快松开,露出一个思考后又恍然大悟的眼神,柔声中带着一点儿惊喜道:“啊,原来是小胖呀,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多年没见,你当大夫啦?” 他演得太真了,语气比在同一个小区住了三四十年的门卫大叔还亲切。青年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后面赶过来的人攀住了肩膀,“怎么回事啊小胖?这考生你认识啊?” 声音清脆,说话间便从青年后面钻出个双麻花辫的姑娘,也穿着印着相同医院标志的白大褂,里面的刷手服不知道捡了个谁的穿,裤腿儿短了一大截儿,蹬着一双洞洞鞋,上别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小装饰,跑起来忽闪忽闪的。 她见了沈邈后夸张地一挑眉,吹了个欢快又短促的口哨,“哟,帅哥!”旋即又转向青年道,“不给介绍一下?” 沈邈听见她也叫“小胖”的时候忍不住微讶,莞尔道,“我叫言之,是小胖的表兄。” “居然还是亲戚?”麻花辫姑娘眼睛在两人之间滴溜溜来回转,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两人的眉眼,又拿手指比了比身材的宽度厚度,啧啧道,“那你们家基因水平……挺参差的啊?” “首先,我不叫小胖,我叫葛肖庞。”青年终于找到了接话的机会,一本正经地试图纠正沈邈和麻花辫的一唱一和,“另外,我跟这位……” 葛肖庞再次看了一眼某个认真装傻的人诚挚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转道,“这位表兄,上次见面还是人类纪元的事。而且表兄……天人之姿,年轻有为,早早就加入了监管者,我一时没敢认不是很正常?” 沈邈听完便知葛肖庞是真知道他。 想来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创生集团刚刚推出人筛系统后不久,组织了一次宣发会,同时向社会介绍了最初一批监管者,也就是后来大部分成为了赋灵师的这批人。 那时创生对他的身份并未多言,世人大多连他的名字和脸都对不到同一个人身上,一眼看过去可能以为他只是监管者里长得比较好看的。所以被拉出来充门面当宣传板。 “啊?你已经是监管者啦?”麻花辫姑娘没想到沈邈已经上岸了还来考试,“那你是犯了什么错误,又变成考生啦?” “怎么会呢,我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好人,生怕丢了铁饭碗呢,”沈邈语气透露出一点儿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委屈。 “可能是最近系统抽风,觉得我该换证了,所以把我拉进来适应一下新的考试规则,顺便提升一下素质。姑娘怎么称呼?” “牟彤,哞哞叫的牟,红彤彤的彤。” 麻花辫说着向他展示了一下胸牌。沈邈眯眼看过去,是一个普通蓝白底的塑料牌子,上面印着两行简短的字。 上面是“好花生医院”,下面是“牟彤”,字迹歪歪扭扭,不像正规机打的统一制品,倒像是刚学写字的小孩儿照着课本临摹上去的。 边儿上有个简笔画,是一双肥嘟嘟的小手托着一颗白白胖胖的花生。 “本来以为是个大腿,结果也没想到也是个生手。”牟彤有点儿遗憾,好在她是个乐天派,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 “不过没事儿,我颜控,帅哥干什么我都可以接受。”她笑嘻嘻道,自来熟地拉着沈邈往离花园最近的四层小楼走去,“我跟小胖也刚认识,都是这一场的。我俩比你早到一会儿,已经去过考点分理处了。” “这次考场主体应该就在这个‘好花生医院’内部,分理处在导诊台,可以领取工作服和胸牌。需要集合全部考生之后才会宣读考试内容、考场规则并正式开始考试。” “那有说这一场一共有几名考生吗?”沈邈问道。 “没说,得自己跑地图找。”牟彤一摊手,有点儿无语, “幸亏这场地图不大,医院主楼属于主考场,现在进不去,外围只有小花园这一个版块,目前就捡到你一个考生,先会分理处试试看吧,不行再探探别的地方。” “只有我一个?”沈邈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花园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他们出现影响的“人”们,若有所思,“那牠们是?” 第3章 “系统模拟的虚拟环境,不用在意,大部分只做了简单交互设定的npc。”牟彤解释道,“据说是初代设计者中某个强调‘降本增效’的人提出的观点——‘人永远无法知道,在自己感知之外的世界,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此所有的系统模拟环境下都会有一些这种增加真实感的npc,也就是没有赋灵过的人胚,只有基础设定和功能,以增强考生的沉浸式体验。” 她说着撇了撇嘴,“‘本’降了多少不知道,这实装效果见多了真是一眼假。一看设计者就是一群高高在上根本不接地气的家伙,成天跟人胚打交道多了,造出来的东西人味儿都淡淡的。” 从后面追上来的葛肖庞听见这么一句,正暗自腹诽,也不知道有朝一日牟彤知道了她蛐蛐的人就是初代设计的元老会是什么表情,就见被点名“完全不接地气”的人坦然自若地接受了批评,并且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道,“确实,真是太敷衍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沈邈几眼。其实沈邈猜的不对,葛肖庞认识他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创生集团还只是创生研发,正在做人胚模型的最后调试,邀请了顶尖科学院的新生们来园区内参观。 也许是试验尚在攻坚阶段,那时的沈邈比现在看起来不近人情得多,石雕般的脸上几乎连微表情都没有,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轻轻转动一下黑曜石般的眼珠,以示倾听或思考。 可能是常年不外出的缘故,他的皮肤太过苍白,阳光落下都晒不透他似的,只能映出他脖颈处淡青色的血管,以至于很多新生乍一看以为沈邈就是创生的初代成果展品,而且是交互设定没被精修过的那种,直到他上台做宣讲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主创中的核心人物。 那时很多人都对人胚计划带有近乎狂热的推崇,宣讲者们大多也是慷慨激昂的论调。沈邈是压轴的,讲的是用于赋灵的y基因在实现人胚向创生人转化过程中的难点和技术成果。 赋灵一旦完全实现,便意味着创生人无缝衔接进入社会成为可能。 这本该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奈何沈邈的演讲风格像他的人一样冷淡,导致提问环节的学生都有点儿隐隐发怵。 讲解员在边儿上尴尬地举着话筒,硬是没在满场鸦雀无声的人头里找到自告奋勇提问的,最后只能自己打个圆场讪笑道,“那么最后!让我们请沈教授发表一下对创生人未来的期许吧?” 那时沈邈所在的团队可以说承载着内外关注者的全部期望,所有人都以为他好歹会几句鼓舞人心的场面话,但沈邈完全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 他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而后轻轻落在头顶创生集团刚设计好的logo上,细沙般的镜片链条微晃,像是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淡淡答道,“没有期许。” “啊?” “没有期许。”沈邈又重复了一遍。 他收回目光,语气中的已隐有冷意。 “那是牠们的事,我没有什么期许。”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细长的镜链划过一道短促的光,旋即隐入阴影中。 人群沉默片刻后一阵哗然,有不解的,也有小声嘀咕他心高气傲的。 讲解员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挽回一下,但旁人的声音仿佛落在沈邈的世界之外,丝毫没有让他减慢脚步。 实验室的大门打开,露出里面一小片光景——纯白的试验台上摆着一个个培养器皿,表面是可视化的基因融合过程光幕,双螺旋的结构在不断崩解又重组,在溃散和向上攀升中循环往复。空中是纵横交错的透明管路,无数柔软细长的触手从中垂落,向水母的须般浮动着。 沈邈抬起手,那些触须便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纷纷缠上他的手腕,而后似乎从他身上汲取了某种滋养的东西一般,斑斓流动的光从触手亮起,蔓延至管路中,又输送到未知的地方。 但还不等众人探究,大门很快又再次紧闭,将那道瘦削的背影隔绝之后。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一次头,后来也没有做出过任何私下的、或者公开的解释。 再之后,随着创生人推出,创生集团一下子走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主创团队的人都成了机密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时过境迁,当年的沈邈和现在容貌并无太大区别。但在葛肖庞的记忆里,沈邈言行举止更像是一个初通灵性的人胚,而不是个会吃饭喝水聊天说八卦的人。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沈邈垂在身侧的手,纤长有力,表面光滑如瓷,并没有什么类似于接口之类能与触手相连的结构。 葛肖庞有种割裂的不真实感,可此时显然不是旧事重提的好时机,沈邈也没有想坦白身份的意思,便只能将疑惑暂时压下,匆匆跟上他们的脚步。 临踏上主楼的台阶前,葛肖庞被阳光晃了一下。他忍不住抬手,余光瞥见身后的小花园。npc们似乎识别到服务对象即将离开范围,动作幅度越来越小,渐渐在日头暴晒下静止不动了,像错落有致的尊尊雕塑。栩栩如生的表情在透亮的阳光下,清晰得有些怪异。 他觉得不太舒服,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最后的印象里,沈邈坐过的那把椅子,因为年久失修,上面的旧漆似乎要被晒得要融化脱落了。 第3章 “家里穷,只能去最古早的那种公立医院,一进去跟批发市场似的,除了吵得头疼一下子哪儿的不舒服都顾不上了。分诊护士就给我2分钟让我回答她的问题,基本上都在驴头不对马嘴地瞎说,比考试应激还厉害。” “等走到诊室门口低头一看自己的号,诶,我想看的不是这个科啊,这给我支哪儿来了?” 沈邈被她逗乐了。 “那这次不紧张了?” “紧张啊,怎么不紧张,我这人一紧张就话多。” 牟彤叭叭得更起劲了,“但还得是最先进的模拟系统,交互界面做得就是人性化。” “我本来想着第一场考试就是医院场景肯定要大完蛋,结果!分诊护士实在是太漂亮了!太温柔了!简直是私立医院国际部的待遇!” “谁不喜欢腰细腿长的大眼睛美女双手把制服和胸牌递给你,并且笑盈盈地说‘还得辛苦您等待所有考生到齐后考试才会开始哦’” “只要颜值到位,我可以原谅整个世界!” “还是小心一点儿吧,听说最近的系统越来越癫了。但是很久没有考核成功的监管者出来,还不知道到底癫到什么程度。”葛肖庞没那么乐观,圆圆的娃娃脸发愁的时候还带着点儿没完全消退的学生气。 npc带来的不适感还未完全消退,他皱着眉从后面赶上来,先一步踏上台阶推开门道,“越是看着正常的地方越要警惕,事出反常必有……” 然而他“妖”字还未说出口便愣住了,空荡荡的门诊大厅只有一张分诊桌,哪儿有什么美貌护士。 半弧形台面映着忽闪忽闪的白炽灯,桌角立着一块小牌子,走近看才发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枚小小的胸牌,姓名栏是空着的;牌子上用加粗黑体印着“午休时间,请勿按铃”。 “考场分理处还能午休?”牟彤啧啧称奇,“这待遇不错啊,如果我通过考试了能不能不当监管者,来这儿当个分理员也挺好的?给我来个食宿全包,保证绝不脱岗。” “这下可好,也就一个空胸牌,也没有工作服,太不专业了。” 沈邈这次没接话。他捏着胸牌两边掂量了一下,硬质的塑料做工十分粗糙,边儿上甚至还有没完全磨平的凸起,摸着有点儿扎手。姓名的空白栏处有个黑点,像是不小心沾上的脏污。 他下意识拿拇指蹭了一下,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这儿也没留个笔,都没法填名字。”牟彤嘟囔着,有点儿发愁。 她正准备琢磨着要不要翻到分诊台里面去看看抽屉里有没有笔,一条腿都搭在台面上了,就听沈邈道,“不用了。” “什么?”正准备阻止牟彤一上来就倒反天罡的葛肖庞闻言回头,就看沈邈冲他们举着手中的胸牌,上面的黑点正在缓缓蠕动,渐渐形成了一个不太工整的“丶”。 与此同时,不知哪里传来了几声“嘶嘶”的电流声,紧接着响起广播:“检测到最后一名考生已入场,下面宣读考试内容及考场规则——” “本次考核内容为:专业基础知识。考核对象:以小组为单位的全体考生”。 “考核形式为分阶段考试,只有通过一阶段考试的人才可获得二阶段考试资格。两阶段考核均通过,判定为考核完成。通过标准将采取末尾淘汰制,请注意不要频繁触及扣分点,以免影响最终排名。” “题目背景:这是一个出生率急剧下降的时代,好花生医院的全体成员为了提高出生率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现在离出生率达标只差最后一次成功的分娩。” 第4章 “考核通过条件:使出生率达标。” “现请考生在5分钟内完成自由组队并进入考场。请注意,本次考试成绩只计入小组成绩,只有身穿白大褂的人有资格进行考试作答。” 广播重复了两遍后便彻底陷入了沉默。明明进来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分诊台周围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灰白的雾气,过了一阵子才缓缓散去,露出大厅内三五成群的人,或警惕,或好奇地打量着其他考生。 “看来大家的登录界面不太一样啊,”牟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搓着胳膊往沈邈和葛肖庞身边凑了凑,“怎么说,你们俩都是什么专业?这科考基础知识,我可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文盲。” 葛肖庞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这年头的义务教育都普及到职高了,没有任何专业技术的人才是少数吧?” “嘿,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小学究,新闻说啥你信啥啊,”牟彤撇撇嘴,“我们普通人家学的东西只能用来糊口,当个厨子还能在医院里专业对口?” “也不能这么说,医生护士也是要吃饭的,好厨子在哪儿都是人类之光。”饱受实验室黑暗料理食堂摧残的葛肖庞诚恳道,“难吃的饭提升不了一点儿幸福指数,只会提升体重指数,看我就知道了。想当年我也是有过八块腹肌的……” 周围其他人也嗡嗡议论着。没有专业背景的专业基础知识考核并不符合系统的基础逻辑设定。而且,“只有穿白大褂的人有资格作答”本身也很值得玩味。 考生中一部分像沈邈一样没有领到工作服的人已经有些坐立难安了,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主动出击,试图和有白大褂的人组队,以免在最开始就丧失了考试资格。 仗着葛肖庞“表哥”的身份,沈邈倒是没什么顾虑。并且由于没有白大褂,那块写着“沈邈”的胸牌被他自然而然地揣进了裤兜,无人在意。 分诊台边上的雾气已经完全散尽了,只有台面和地上还残存着微微潮湿的水迹。整个门诊大厅并不宽敞,考生全部候场后甚至显得有点儿逼仄,原先通往小花园的门紧闭着,上面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锁。 沈邈一边听着葛肖庞和牟彤拌嘴,一边准备再翻翻这分诊台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手便被硬质的纸质轻轻碰了下。 “您好,请问您是应届考生吗?如果是的话,麻烦填写一下基本信息,以方便我们为您提供匹配的环境,帮助您更好地展示专业知识水平。” 清脆悦耳的女声突然响起,考生们一愣,而后齐刷刷地向沈邈三人这边看来。牟彤猛地回头,忍不住惊呼道,“诶,你们午休结束啦?” “是的,很高兴继续为您服务。”不知何时回来的分诊护士确实如牟彤所说的一般令人如沐春风。 她带着标准化的微笑,向三人递过一沓白纸,“请填写您的姓名,考试批次,所学专业名称。如果存在亚专业或附属学科,请尽可能填写大类专业名目,以增加您的岗位选择性。” “还挺人性化,可惜我会的东西太少,实在没什么可写的。”牟彤大大咧咧接过来,完全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她正要落笔,就被旁边实在看不下去的的葛肖庞拦住了。 “稍等一下,”葛肖庞是个严谨的应试型选手,从小也是当“别人家”的孩子长大的,逢考必熟读考试须知,并提前一天去考场踩点,小考前早睡早起,大考前还要敲敲电子木鱼,虔诚祷告考试之神保佑通过,对各类考试的扣分点有高度的敏锐性。 他看着空荡荡的白纸,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道,“我们是新生,对考试的形式还不太了解,想问问这个填写有没有什么模板可以让我们照着写的?不然万一格式不对,这东西也不能涂改吧?” “没有统一要求的格式。如果您需要的话,这里倒是刚好有一份上个考生刚填完的,你可以参考。”分诊护士善解人意地从桌子下面掏出一张填好的白纸放在他们面前。葛肖庞三人凑近一看,上面写着—— “姓名:柏大” “考试批次:不详” “专业方向:无业游民” …… 这人笔触散漫,一共没几个字的内容跟画似的铺了满篇,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儿对考试的尊重。 葛肖庞看了一眼就立刻把那张纸推远了,大有一副“别用这鬼东西污染我的考试之神”的架势,叹道,“我还是自己写吧。” “其实我们不推荐大家这样填个人信息,”分诊护士被葛肖庞逗笑了,好心提醒道,“这张纸除了用来录入基本信息,还起到答题卡的作用。” “考试时长不确定,现在就用掉了这么多篇幅,后面如果有得分点没踩上就亏了。确认提交之后就不能修改了。” 说罢,她收起了那张草图一样的信息表,对后面围上来的考生喊道,“麻烦大家在这三位后面排个队,有序填写。” “谢谢提醒!”葛肖庞本来都要像写答辩论文一样给自己设计个居中的写法,闻言立刻规规矩矩挪到了左上角,一笔一划开始写自己的信息。 但他刚写了个“姓名”,“葛”字尚未落笔,肩膀上便被人拍了一下,差点儿一笔写岔劈了。 他正准备抬头去看是哪个罪魁祸首影响他得卷面分,就见沈邈俯身过来,在他耳畔轻声道,“那个人居然叫‘柏大’,这不巧了嘛,你叫‘葛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爹妈认识呢。” 沈邈说完便回身去填自己的表了,好像只是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来闲聊一句。但葛肖庞是个机灵的,他探头一看,见沈邈在自己的白纸上款款写了“姓名:言之”,签得还挺潇洒。 他略一思考,大概猜到了沈邈的用意,立刻伸手把旁边牟彤来没来得及填的表抽过来,对分诊护士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家小妹没念过书,不会写字,我替她写了吧。” 于是在牟彤目瞪口呆中,就看葛肖庞飞速在纸上写了—— “姓名:牟三” “考试批次:1” “专业方向:烹饪” 他没给牟彤任何反悔和思考的余地,立刻把信息表塞给了分诊护士并道“确认提交”,然后又三下五除二填上了自己的—— “姓名:葛二” “考试批次:1” “专业方向:遗传学” “确认提交。” “好的,那请填完的考生在旁边稍作等候。等小组成员均填写完毕后即可进入考场。” 分诊护士将葛肖庞和牟彤的信息表收好,又拿了一张新的白纸,在左上角写上了“姓名”“考试批次”“专业方向”并贴在分诊台面上,冲葛肖庞笑道,“我还是给大家写个模板吧,以免一些粗心的考生输在起跑线上。” 她说完就准备去收沈邈的信息表,却见他扶了下眼镜,对着“专业方向”后面的空白叹了口气。 葛肖庞见了心里一咯噔。他以为沈邈是暗示他不要填写真实姓名,难道他没理解完全,专业方向也有什么讲究? “如果没有特别的专业方向,也可以写‘无’的。” 分诊护士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以为他是哪家出来随便考着玩玩的富二代,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写自己什么都没学过,出声安慰道。 但沈邈有点儿苦恼地摇了摇头,“谢谢,倒也没混成那么不学无术的废物。” “嗯?那是有什么困难?” “确实有些困难,”沈邈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窘迫的表情,在葛肖庞目瞪口呆的眼神里倾情演绎,甚至冷白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薄红。 “家里条件不好,自己养了些猪牛鸡鸭。我没读过什么书,只能帮着干点儿粗活,谈不上专业。非要说擅长什么的话……” “可以填‘母猪的产后护理’吗?” 葛肖庞:??? 神xx母猪的产后护理??? 第4章 分诊护士一边整理信息表一边道,“为保证考试的实景体验感,每个小组将分别进入初始场景相同的独立考场,非特殊情况将无法得知其他小组的考试进度。” “待全部小组完成一阶段考核后,将统一公布进入二阶段的小组名单。” “你们三位,如果确定成为一组的话,现在就可以入场了哦。” 分诊护士看了一眼手里那份写着“专业方向:母猪的产后护理”的信息表,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说道,“或者,不放心的话,你们也可以选择再等一等,看看要不要吸纳其他队员?” “不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还是不拿出来祸害别人了。”葛肖庞感觉自己本就不发达的大脑都皱巴了。 他转向沈邈,瘫着脸道,“我家表哥,长得光鲜,但其实是个粗鄙的人。不是知根知底的,也不好沟通。是吧?” 沈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顺手拉过一脸状况外的牟彤,笑吟吟道,“对的。我就是来走个过场,拖外人后退多不好意思。就我们仨就行。” 第5章 “那好吧。这是小组手环,你们绑定一下信息。” 分诊护士拿出三个像住院腕带一样的金属环给三人带上,操作好之后手环内便出现了三人的通讯栏及小组群。“小组手环将用于你们本次考核的全程沟通。阶段考试题目将在进入考场后下发,作答时需点击手环脱离考场环境,回到这里领取自己的答题卡。” “每天有且只有一次作答机会,答案提交后不可更改。如有触发新的题目,答案提交后会将考生自动传送回考场内。” “其他与本场考试相关的内容会进行场内告知,没什么问题的话,三位点击手环,就可以进入考场了。” “祝你们考试顺利。” 熟悉的白雾再次涌起又散去后,周围环境已然改变。沈邈三人站在一条不太宽敞的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奔走的护士大夫,还有穿梭其中的穿着月嫂服饰的护工们。 这个孩子抱起来了,放下的又哭了。婴孩的啼哭声、妇人的叫喊声,嗷嗷渣渣地从每个屋传出来轰击着鼓膜。 葛肖庞虽说算是医学专业的,但遗传学本质上是个偏理论的学科,临床实习对于搞基础的学生来说,就跟以前大会考前的体育课一样,能翘就翘,省出来的时间多跑几套算法比什么都强。 他哪里见过这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阵仗,目瞪口呆道,“这是……?” 沈邈倒是看起来适应良好。他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险些被路过的平车撞到的牟彤,吸了吸鼻子道,“以我丰富的产后护理经验推断,这应该是羊水、奶水,可能还有一些恶露混杂其中的味道。” “……谢谢您的讲解,感觉对生育力下降的原因又有了更加实质化的认识呢。” 牟彤看起来显然也有些崩溃,“等我出去,我要告发系统,让广大黄花大闺女对生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阻碍了人类的繁衍和进步。” “显然系统并不关心自己管辖范围之外的事情,它只想现在让你先发光发热。” 沈邈点了点牟彤的胸牌,提醒道,“我们的麻花辫小姐可能要跟我们分开了?” 牟彤这才赶忙低头看去,只见原先印着“牟彤”字迹前面的空白处突然晕染开一滩墨渍,而后慢慢添上了“配膳师”的字样。 “配膳师是干嘛的?”牟彤一头雾水。 像是听到了她的困惑一般,走廊边的加床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扯住了牟彤的白大褂下摆,力大无比,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儿给牟彤扯了个踉跄。 “配膳师?你就是配膳师?” 牟彤急忙回身,顺着这只手往病床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隆起的肚皮,把斑驳泛黄的床单撑起了小山似的包,下面似乎还有什么在隐隐蠕动。但还没等他们细看,就见肚皮后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钻出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脸太过浮肿了,好像皮肤下面不是正常的组织,而是吸饱了水,因为张力太高而泛着透亮的光。下垂肿胀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小半个眼睛。黑眼珠几乎挤满了所有的空间,只在转动的时候隐约露出一点儿布满血丝的眼白。 女人的身子在过大过沉的肚子衬托下显得十分扁平,只有上半身可以勉强活动。沈邈三人站在靠近床尾的位置,原本被她的肚子挡着,只能看见披散在枕头上毛糙的黑发,有些地方已经打结了。 而现在她上半身正用尽全力想要坐起,那张脸居然绕过了她的肚子,在侧腰的位置向上仰着,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牟彤。 牟彤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侧颈上蜿蜒粗壮的青色血管和从病号服领口露出来过度延伸的脊椎。 和脸完全不同的是,她身上的皮肤好似七旬老妪,干瘪发皱,每一截椎骨之间都能看见松垮的凹陷,呼吸之间似乎还能看到贴着脊骨并行的髓质 牟彤一时被骇住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见牟彤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女人立时发出了持续尖锐的爆鸣:“我的餐呢?!为什么还没有准备好!我的孩子饿了!你们没看到吗?!” 作为在场唯一有专业背景的人,葛肖庞拿出毕生的责任心上前,把牟彤的白大褂从女人泛黄的长指甲里抢救出来,顺势将她挡在身后,努力端起架势道,“她是新来的配膳师,还没有分配接管的病人。你的管床是谁?” “新人?咯咯,新人好啊……”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令自己满意的字眼,被他话里的含义取悦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神骤然一亮,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来来回回滚了几圈,不像是在认人,而像是在挑菜。 她慢慢缩回枕头,喃喃道,“居然还会有新人来,太好了,多来点儿,嘻嘻嘻……” “宝宝乖,很快就不会饿肚子了。不要闹啊,妈妈保证,这次肯定不会饿肚子了,嘻嘻嘻……嘻嘻……” 而后她便完全无视了床边的人,轻轻拍着肚皮,兀自哼起了一支童谣,和着咿咿呀呀的零散调子和含混的词句。 葛肖庞被她的变脸搞得头皮发麻,但还没等他继续说话,远处一个小护士呼哧带喘地小跑过来,冲他们招手道,“是新来的吗?快来护士站这边,护士长找呢!” “就来!”难得看见一个正常人,牟彤立刻如释重负地也挥了挥手,小声催促道,“救星来了,快走快走。” 沈邈慢条斯理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临走前顺势低头看了一眼女人的床头卡—— 可能是因为住院人多,周转快,床头卡并不是全新的。姓名栏里原本的名字被划掉了,在下面的空白处写着“甄好好”。旁边画着好花生医院经典的手捧花生图。 就是这个花生壳儿有点儿脏兮兮的,花生也有点儿不协调,下面那一半太大了,乍一看不像个花生,倒像个葫芦。 “产科就是这样,可能需要大家尽快适应环境进入工作状态。”护士长面色蜡黄,但精神气看着挺足。 她一边做着宣教,手里一边麻利地对着出库的药和医嘱,甚至还能抽空对提醒主班,“找一下加3床的责护,问问今天的餐能不能准时送到,不然一会儿家属又要来闹了。” “不好意思,我们接着说。”她叮嘱好又转过身,抱歉笑道,“这边一层就是咱们所在的病房区域。护士站对面就是配膳间,每天食堂会根据病人的需求送来材料。” “请配膳师在中午十一点前和下午五点前准备好符合病人需求的膳食,各床的月嫂或家属到点会来领取。” “走廊尽头是医生办公室,晚上的值班大夫也可以在里面休息。二层左边是产房和手术室,右边是医护日常休息区域。不值班的医护人员晚上可以过去休息。” “我们这儿很少来新人,所以只收拾出来一个空房间,辛苦你们三个人先挤一下。屋里有两个上下铺和独立卫浴,应付日常生活是足够的。而且我们这边月嫂都跟床睡,也不必担心有外来人打扰。” “三层是……存放一些因为不太健康做了引产的孩子的小冰柜。”她没有直说“太平间”三个字,用了个“你们应该懂”的眼神,得到三人肯定的颔首后满意续道,“那边禁止普通员工进入,会有专人处理。” “切记,如果进了挂着‘禁止进入’牌子的地方会受到惩罚;如果主管的病人哭闹会受到惩罚;我们的病人都很懂事,晚上九点熄灯后都不会摁铃。” “夜里值班如果有需要处理的医嘱都是新生儿相关的,护士会打电话到办公室汇报病情,所以值班医生不可以离开办公室,否则视为脱岗,会受到惩罚。” “至于进修医师,”护士长看着一身便装的沈邈皱起了眉,“我们这边以前没来过进修大夫,您的白大褂已经向后勤处申领了。” “在领到正式的工作服前,如果您需要进入病房等操作区域,请务必保证在本院医护人员陪同下进行,否则会受到惩罚。” 沈邈倒是没想到分理处没领到的白大褂进了考场还能补领。他眉尖一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确认道。“也就是说,如果我要独立进入病区,必须穿着白大褂?” “对的。”护士长肯定道,“每个人在非工作时间段,或者不参与诊疗的情况下,只要不进入禁区都是可以的。” “明白了,”沈邈点点头,“那我们今天就算正式上岗还是?” “牟姑娘得辛苦一下,之前的配膳师走了,今天就需要上岗,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得尽快把午餐备好。其他人的都按月子餐配就可以,食堂会送现成的套餐配比。” “只有加3床的每天会根据她的需要现配。” “您和葛大夫今天可以先熟悉环境。现在待产的只有加3床,你们刚刚应该见过了,就分给葛大夫主管吧。” “不过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产的迹象,白天应该不太会叫你们。” “鉴于您的白大褂还没到,就暂时不安排您和葛大夫夜班了,以免第二天葛大夫下夜班影响工作。” 第6章 “时间紧,任务重,没什么问题的话大家尽快投入工作吧。”护士长语重心长道,“毕竟只要加3床顺利分娩,出生率就达标了。” 她说完,匆忙对三人点了下头,便又脚不点地去忙其他的事了。牟彤目光哀怨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认命地挽起袖子去了配膳间捣鼓。 “先回办公室看看吧,让我唤醒一下死去的孕期保健知识。”葛肖庞叹了口气,“希望我的病人顺利生完,直接考试结束。……哥你看啥呢?” 他一回头,就见沈邈正在以四十五度角环视天花板,活像个下秒钟就要吟诗了的文青。 “我在找摄像头呢。” “什么摄像头?” “按这个医院的设计架构,应该是还处于人类纪元中后期的背景。出生率低下势必会导致孕产妇变成宝贝金疙瘩,而特权是最容易滋生优越感的。” 沈邈语气幽幽的。“在医院常年投诉率名列前茅的科室工作,万一有不长眼的患者家属闹事,我得先看看跑到什么位挨打才能完整记录下来我的惨状,说不定有什么工伤补助呢?” 葛肖庞立刻想起刚刚吵着要餐的加3床,和护士长提过的“可能会来闹”的家属,不由得瑟缩了下脖子,“反正也快十一点了,要不我们在这儿等等,先接触一下加3的家属?” “接触了,然后呢?” “然后看看是不是个正常人?如果是个正常人就当一般npc对待,如果也很癫那就得考虑先处理家属,毕竟保证出生率才是头等大事。” “听起来很有道理嘛,那都有什么处理方法?清蒸红烧黄焖油炸?” “?” 葛肖庞这才反应过来不对。他猛地一抬头,只见护士站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趴了个穿着黑色工装背心的年轻男人,正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手边搭着一件质感很好的皮外套,腕间配着一块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机械表,正和主人洁白的虎牙一起逆光闪瞎了葛肖庞的眼。 “不好意思,吓着你啦?”青年见葛肖庞愣住,直起身来,带着歉意挠了挠头,解释道,“我今天第一次来给表姐陪床,就听见你们说起,没忍住接了个话。” 他站直了之后又给葛肖庞带来了新一轮的冲击。他个头极高,葛肖庞自诩净身高一米八不掺水分,但男人跟他说话时还得微微低头。 黑背心下的肌肉块头不大,但小麦色的纹理线条十分流畅,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像经过专门训练过的狼犬。 青年眉目英挺,轮廓锋利,往那儿一站就挡住了葛肖庞大半的视线。本来是会让人有些压迫感的模样,但他偏偏目光赤诚又明亮,还带着一点儿天真的好奇和打量,像是新生的兽类正在探嗅世界,反而添了一种纯然的野性,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表姐?”葛肖庞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个词,心想应该让牟彤来看看,什么才叫真正血缘关系的容貌参差,“所以之前陪床的家属不是你吗?” “之前来的是我表姐夫,他最近不得空。家里就我一个无业游民,所以就派我来照顾表姐一阵子。” 葛肖庞被他“无业游民”四个字轻轻刺动了神经,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冒昧问一下,您怎么称呼?” “我叫柏大,”青年冲葛肖庞眨了眨眼,伸出手道,“我看咱们名字很有缘啊,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柏哥?” “好的柏哥,实不相瞒,我才是葛二。”葛肖庞还没来及接话,就见一旁看戏的沈邈突然动了。 他熟稔地握住柏大的手,一副找到了主心骨的样子,恳切道,“这是我家表弟言之,他来我们这儿进修第一天,我怕他不适应把我白大褂借他穿穿壮胆的,还请您不要介意。” “啊,没关系,可以理解,谁家都会几个需要帮衬照应的兄弟姐妹嘛。”柏大反握住沈邈的手,还晃了两下,“而且他叫言之,他说什么都有理。” “言之有理嘛。” “……” 似乎察觉到了沈邈笑容的僵硬,柏大立刻收了玩笑的模样,态度端正问道,“所以关于我表姐的看护,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那请问柏哥平常都擅长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不过,”柏大两手将沈邈的手拢住,郑重道,“表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这个人虽然没本事,但胜在有钱有闲,对象么得,所以什么事都能做。” “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得流氓抢得银行。端茶送水,捏肩捶腿,请尽管吩咐!” “那倒真有一事相求。” “您说?” “陪睡行吗?” “?” 第5章 “毕竟甄女士肚子大,日常起居看起来不太方便。夜里人手不足,有什么需要照应的地方,身边有人能搭把手。” “如果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也请您及时向我们反馈。” 沈邈说罢对着柏大礼貌一点头,拎着葛肖庞衣领往办公室,“走吧‘有理先生’,该回去让我的白大褂物归原主了。” 待二人行至走廊尽头,葛肖庞回头看了一眼,见柏大仍站在原处。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葛肖庞仍有种明显被饶有兴味打量着的感觉,像在被某种兽类窥伺。 他瑟缩了下脖子,小声唤道,“沈老师……” “嗯?谁是沈老师?”沈邈笑睨了他一眼,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呃……”葛肖庞卡住了,让他对着沈邈叫“葛老师”实在是说不出口,憋了半天才从鼻子里哼唧了一声,“哥……” “好乖,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个柏大有问题吗?”葛肖庞又往护士站看了一眼,见柏大终于转过身往加3床那边走了,背后蛐蛐人的罪恶感才小了一点,“咱们刚进考场的时候,不是说每个小组独立考试?为什么他也在这里?系统bug了?” “可能是在不违背公平性原则的前提下做了一些改动,”沈邈不慌不忙答道,“而且,他没有白大褂,即使跟我们在一个考场,也没法作答。” “如果想顺利参与考试,他只能选择加入我们。我刚刚不是已经给他机会了么,就看他能提供的价值够不够我们带上他了。” 葛肖庞这才回味过来沈邈所说的“陪床”是什么意思,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也是,主动权在我们这儿就不着急了。说起来我很久没上过临床了,印象里当初实习跟的产科师姐们都风风火火,每天拿咖啡当水喝。办公室是永远找不到人的,早餐是永远没空吃的,签名是永远看不懂的……”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而后愣住了。边儿的沈邈探头一看,“啧”了一声,“哟,神口马良啊。”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桌上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病历。电脑一共只有两台,其中一台的鼠标边儿上还摆着一杯正在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三明治。另一台前面的桌面因为无人使用,已经被溢出的病历夹子堆满了。最顶上还贴着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需急送”。 葛肖庞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那真是开门开早了,我应该再许愿详细一点儿,比如来一个高年资熟练带教老师,孕期保健分娩一条龙,直接带我躺赢这场考试。” “系统无处不在,”沈邈略带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心诚则灵,万一系统偏爱你,许愿池就显灵了呢?” “……” 沈邈没再理会他,扯了扯他白大褂的领口示意他抓紧脱,便着手查看桌上的病历。他翻得极快,而后在中间几页的时候会突然停留几秒,再倒回去核对前面的某个地方。看了几本之后连里面的详情都不看了,拿起一本瞟一眼就放下。 “这是找啥呢?” “找甄好好的病历。” “谁是甄好好?” “就是我们全村的希望加3床啊。”沈邈翻完一摞又想去伸手够远处的,就听外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逐渐沸腾的喧哗。 “好像是牟彤……” 葛肖庞话音未落便见沈邈立时直起腰。他疾步上前一把捞过葛肖庞脱了一半的白大褂顺手一披,大步流星往外冲,同时摁住了葛肖庞想跟上来的圆脑袋。 临关上办公室的门前,他压低声音,“工作时间段,没有白大褂别出来。你留在这儿继续找甄好好的病历。” 末了又叮嘱道,“注意住院次数和出院时间。” 配膳间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但又默契地留了出餐口的一小块儿空档。沈邈一边说着“借过”一边往里挤,刚扒开人墙就被一股异味儿熏得天灵盖直疼。 实在是太腥了。 像是已经死透了的鱼被反复冷冻和解冻,又放在日光下暴晒之后血水渗出的味道,丝丝缕缕融在空气里,感人肺腑。沈邈觉得再呼吸一下他都能立地成碑了。 那是一堆肉,准确来说,是原料不详、烹饪方式不明的一堆肉块,已经失去了肉原本的颜色和纹理,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反着铅灰色的光。肉的表面勾了一层粘稠的汁液,正顺着盆壁滴落在台面上。 第7章 这道菜应该刚端出来不久,盆盖还能看见刚形成的蒸汽水珠。份量给的也很足,小山似的盛在类似于大排档口的大塑料盆里。 不知是由于摆放的疏忽还是人为的碰撞,餐盆一大半都越过了台面边缘,摇摇欲坠。而牟彤手里握着大勺蹲在一旁干呕,完全没发现“肉山”正是大厦将倾的危急存亡之际。 出餐口正前方站着柏大。他本来已经转身欲走,听到动静敏锐地回身,一只手臂微沉,稳稳当当托住了马上就要掉下台面的餐盆。但他没有直接把餐盆推回去,而是轻轻将盆向上一扬,用另一只手里自己的饭盒顶了个巧劲,利落地把它送了回去。 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竟是一滴汤汁也没洒出来。 沈邈眯眼向他饭盒里看去,正是满满当当一盒“新肉”,上面隐约能够辨别出是类似翅根的结构。柏大正巧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不由得咧嘴一笑,热情招呼道,“食堂今天给我表姐特供的新菜,看着不错,葛大夫也想尝尝吗?” 牟彤闻言挣扎着止住了干呕,想看看是什么祖宗的眼耳口鼻带着良心都死透了,能说出来这么见鬼的话。结果一抬眼发现是刚刚遇到的卡颜天菜,颤颤巍巍伸出食指,来回指着柏大和地上一块儿不明物体,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 “咳咳咳,你你你,咳咳咳——刚才——” “啊对了,有一块儿肉掉在地上了,姑娘别急,”柏大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大步走来蹲在牟彤面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轻巧巧便把牟彤攥得死紧的大勺捞在手里,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起地上的肉放在了自己饭盒上,还调整了下角度摆了个造型,端到牟彤面前让她欣赏。 “食堂配的菜对表姐一定是最好的!放心,我一定会让她一口不少全部吃光的。” “怎么样,我的摆盘不错吧?” 牟彤原本只是快咳吐了,但神智尚清。这下等她看清眼前突然出现的放大摆盘,瞳孔骤缩,从收紧的嗓子里挤出来一声细长的“啊——”,眼看是真要晕了。 那是一块儿长椭圆形的肉,周边扁平,中间鼓起,像是禽类的蹼,但是一端却连着五个圆润的小关节,根根分明。 酷似未完全发育的婴足。 没等牟彤白眼一翻失去意识,柏大猛地把大勺往她手里一拍,带起的腥风立竿见影地把牟彤熏精神了,她下意识握住勺柄,有点儿迷茫地看向柏大。 沈邈心头微微一动,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黑屏上正缓缓滚动红色的字样。 “10:59:31” “病房总人数:30+29人” 柏大神情自若,对一脸问号的牟彤回以微笑,一边握紧了她的手,确保大勺稳稳当当的,一边小声数道。 “32、33……” “……48、49、50。”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柏大弹射而起,如豹盯死了猎物,向加3床的方向冲去。他单手撑住边上护工的肩膀一个用力,侧身跃过人墙,几下便停在了甄好好床边,大喊了一声,“表姐!开饭了!” 甄好好被他吓了一跳,怒目圆睁正要呵斥什么,一张口便被柏大从饭盒里捻起的一块儿肉堵住了嘴。不等她反应,就见柏大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关节,“咔嗒”一抬,把她上下唇闭死了。甄好好下意识地喉头一动,嘴里的东西“咕咚”一声便滚了进去。 围观的人都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震住了,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见柏大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眯眯地对人群无声做了个口型。 “十、一、点、啦。” 周围的护工们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从餐盆里扒出肉填满自己的饭盒,但是已经迟了。 原本平整的台面正中出现了一条不断扩大漆黑的裂缝,肉块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眨眼间便化成了血水,和餐盘一起被台面吞没。 最终只有几个离配膳间近的屋子来得及一边吃饭一边吃瓜,走廊里稍远的病房都没能按时用餐。 牟彤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才想起来,护士长说过,中午十一点前和下午五点前需要准备好符合病人需求的膳食,各床的月嫂或家属到点会来领取,但却没说过如果没有做到会发生什么。 不过眼下的情景也无需更多介绍了。没有领到餐的护工仿佛被无声摁下了暂停键,他们的动作变得迟滞,嗓子里的咒骂声开始走掉,渐渐只能发出不成词句的只言片语和“嗬嗬”怪响。而后五官的细节像曝晒后化掉的蜡像,眉毛、眼睛、嘴巴如同被擦去了一半,慢慢合成一张空白的假面,最后只留下了基本的人形轮廓。 他们悄无声息地转身,一步一顿地走进了自己所管的病房,头也不回地带上了门。随着最后一声“啪”的落锁声响起,斑驳的墙壁突然水幕似的流动、延伸,如同白色的饕餮张开巨口,最终吞没了所有不符合条件的病房,以及里面的所有人。 走廊里寂静无声,墙上的电子表依然在计数。 “11:00:17” “病房总人数:13+12人”。 第6章 沈邈和牟彤同时腕间一震。这个群消息莫名的智能,似乎识别到了葛肖庞的震撼,沈邈一点开便被两个巨大的感叹号吵到了眼睛。 沈邈下意识摁了摁眼角,回道,“详细说说你爷爷?” “不是啊哥!你不是让我在这儿找甄好好的病历吗?我才翻了三分之一不到,刚刚突然好几摞病历都凭空消失了!你们那儿没出什么事吧?” “一点小事。” “?” “一点和你的病历消失存在因果关系的小事。不过不重要,接着找,甄好好的肯定还在。” 沈邈回完这句便熄了屏幕。他走到魂不守舍的牟彤面前伸出手,尽量放缓语调,轻声道,“怎么样,还行么?现在你下班了,别怕。” 牟彤腿都蹲麻了,脑子也是木的,但好在是个皮实又争气的姑娘。眼前的柏大明显不是个善茬,沈邈看的武力值看起来还不如她,让皮白肉嫩的沈邈一个人面对这些怎么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她搭着沈邈的手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咬咬牙道,“能行,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二人向加3床走去的时候,沈邈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病房减少了一半以上的人之后,似乎连整个病房的容积都被压缩了一些。视觉上的结构没有太大变化,但用脚步丈量的距离却明显变短了。 甄好好似乎也被吓怕了。她捧着黝黑的饭盒,正拼命大口往嘴里塞着肉块,满手和唇边都是溢出的汁液。柏大贴心地给她立起枕头让她靠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拍着背,动作亲近。但走近看之后却能看见甄好好细细发着抖,病号服下凸出的脊骨每被拍一次,就会受惊一般抖动一下。 柏大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恐惧。他随意岔腿坐着,皮质的靴子在打蜡的地面上踩着散乱的拍子,时不时还哼几句无名小调。 “慢点儿吃表姐,这里面还有骨头呢,别扎着你呀。要不要我帮你把骨头挑出来?” 他说着就要去拿饭盒,被甄好好立刻闪身避开。她目光惊恐地看着柏大,拼命把自己往床角缩,喃喃自语,“不要,不要抓我,我会吃完的,我都会乖乖吃完的……” 柏大盯着她一副避若蛇蝎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收回了手,“嗤”了一声道,“表姐这么避讳我,好没意思啊。” “柏先生的兴趣爱好还挺别致。”沈邈微微侧身,挡住了牟彤好奇的视线,以免她再次刺激到,而后弯下腰,准备给甄好好把挣扎间滑落了一些的被单往上提提。 不巧,他弯腰的时候正赶上柏大厌倦了准备起身,原本床旁的空间就不富裕,俯仰之间,柏大的肩膀险些要撞上他的小腹。他灵敏地侧身往一旁让了半步,但柏大反应也极快,下意识伸手想在两人之间挡一下。 于是柏大原本会落在沈邈腹部正中的手直接搭在了沈邈侧腰,甚至还因为微微用力把沈邈往他怀里带了半步。 掌心下的触感精瘦但有力,隔着丝质衬衫的布料带着不可思议的顺滑。柏大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握得更紧了一些。 沈邈以前性子不讨喜,身边没什么亲近之人。成为赋灵师后虽然性格改观了很多,但因为他位置太高,周围人大多对他又敬又怕,更遑论如此近距离接触。 他体质寒凉,侧腰皮肤本就敏感,温暖的掌心覆在侧腰,源源不断的热气渗入,不觉挣动了一下。 他动作幅度其实很小,柏大却恍如惊醒。他立时松手,起身扶稳了沈邈,垂着头讷讷道,“不好意思……” 话没说完,脸就先热了起来。小麦色的肤色不太显,但还是在沈邈的注视下慢慢红透了耳尖。 沈邈不由得失笑。他知道自己年少时算得上清俊,也曾有过不少追求者。但他身边本就有层层保护,那些稚嫩的爱慕还不等送到他面前就夭折大半。零星呈于案前的,也大多是肤浅的惊鸿一面。一时心动撞几次南墙之后,沈邈的冷淡名声也就传开了,最终难免有些门庭冷落的寂寥。 第8章 这么多年,虽然他体质特殊,容颜未变,但也知道人被岁月摔打过的气质和眼神都不复少年神采。且与人胚打交道多年,设计过太多神采绝艳的皮囊,容貌的优劣已无法再让他有什么心神荡漾之感。不论是柏大还是葛肖庞牟彤,在他眼里都跟看孩子差不多。因而柏大的羞赧没让他觉得冒犯,那点鲜妍的耳尖落在眼中,反而有点儿…… 可爱? 他没想太多,眉眼轻弯,下意识揉了下柏大毛茸茸的脑袋以示安抚,动作熟练,好像在揉一只路边跟上来的小狗。转而把甄好好的被角掖好,顺势拍了拍她的肚子,语气又轻又凉。 “甄姑娘小心,刚才肚子都要露出来了呢。” 甄好好这次直接僵住不动了。她双手死死抓住被单一直提到胸口,干瘪的手指捏得骨节泛白。本来就凸出的黑眼珠四处乱转,幅度之大,让牟彤觉得下一秒就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沈邈吓唬够了,也确认了自己怀疑的事,这才满意转身对柏大道,“柏先生悠着点儿,这才第一个上午,重头戏太多的话,我的小朋友们可能吃不消。” 柏大被他猝不及防摸了一下,整个人都跟被驯化了一样,锋芒尽收,揣着兜乖乖应道,“知道啦。” 牟彤:……不知道哪里不对但是感觉哪里都不太对呢。 沈邈本来还打算叮嘱什么,安静了一阵的手环又开始疯狂连续震动。 “我找到了!” “不对,也不算是是找到了。但我发现了一个叫贾好好的病历,显示目前仍然处于住院状态,并且尚未分娩。” “系统里没有贾好好的名字,只有甄好好能对得上。” “她最近一次的出院时间是在……刚刚的11点整。” “但是!10:59:52同时显示她有新的入院记录!” “而且现在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师姐!” “她说她刚刚去楼下小花园午休了,可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邈被接连不断弹出的消息震得手都麻了,正准备研究怎么能给这个群消息设置成消息免打扰,就见他和葛肖庞的私聊里弹出了一条信息。 “哥,这个师姐我以前见过。” “她和我都参加过那个项目的宣讲会。” “她肯定认识你。” 沈邈刚要迈出的脚步顿住了,指尖停在手环的屏幕上没有动。细长的镜链轻晃,半晌,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本就唇色浅淡,边上的牟彤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恍惚间居然看出一丝艳鬼的味道,下一秒就会挑选一个倒霉的小朋友当下酒菜。 她小心翼翼试探道,“……怎么啦?” “没事。”沈邈扶了下镜框,再看过来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你回办公室帮表弟一块儿看病历吧,有什么新的发现随时沟通。” 牟彤这才留意到他穿着葛肖庞的白大褂,但柏大在场,她聪明地没有问出来,而是关切道,“那你呢?” “我去看看医院的其他区域,是不是还有什么护士长没介绍的地方。” 牟彤本不放心他一个人,但见沈邈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思及他监管者的身份,又把同行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应下了。 监管者对系统更加熟悉,总归行事会更稳重一些吧,她想。 沈邈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这才转向柏大,客客气气唤道,“柏哥,我记得你说,你今天刚来,之前都是表姐夫陪床。” 柏大一愣,似是意识到他想问什么,会心一笑,“对。” “那方便问问,您从哪里来吗?” “当然。”柏大冲他眨眨眼,“住院部外面有条小路,连着主楼前面的小花园。沈……什么时候您有空,请您去坐坐。正好关于表姐的病情,我还有些想请教的地方。” 真是个瞌睡来了知道递枕头的好孩子,沈邈心想道,“现在就可以。那麻烦柏哥带路了。” 楼梯间在和办公室相对的另一侧走廊尽头,一进去便能闻见一股令人不适的阴湿的霉味儿。电梯外面包着装修专用的纸张,底纹是“好花生医院”,前面拦着黄色的警示牌,写着“维修中,暂停使用”。显示屏黑着,按钮表面落了一层灰。只有墙上“安全通道”忽闪着绿幽幽的光,沿着楼梯指向上方。 “葛大夫之前去过小花园吗?”柏大走在前面带路,突然头也不回问道。 “去过,”沈邈见他停下脚步,也跟着顿住,随意接道,“说来有趣。上次在小花园小憩,刚买了份最新的报纸,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表弟打断了。只看了眼标题,都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哦?那标题是什么呢?”柏大转过身来。他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但话音还是含笑的,还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好奇。 “记不清了,但无非是和生育率还有新物种什么相关的。”沈邈耸耸肩,“不过有阵子没去小花园了,上次回来的时候门上都落锁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柏大走到电梯前,无比自然地将黄色警示牌踢到一旁,而后一抬手,干脆利索地将电梯的装修纸扯了下来。 后面根本不是什么电梯,而是他们进入考场前沈邈见过的花园小门,上面赫然挂着一把熟悉的黄铜锁。 沈邈眼睛微眯。只见柏大捏住锁扣上锈迹斑斑的地方,拇指食指猛地发力,锁应声而断。 “走吧?” 如果牟彤在这儿,一定会嗷嗷大喊,“不要去肯定有坑!他是超级大帅哥也不行!一定不能色令智昏啊啊啊!” 但她设想中的“稳重监管者”光环并没有在沈邈身上亮起。沈邈一秒都未犹豫便欣然应允。 “好啊。” 沈邈与柏大并行在花间小路,一路无言。和煦的阳光混着泥土的气息包绕过来,沈邈罕见的没有平时与不熟悉的人相处时的不适,反而整个人都有点儿懒洋洋的,甚至想回之前的长椅上坐下睡一觉。 直到他看见小路尽头熟悉的长椅。长椅的一角摆着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凭直觉,他知道那就是之前他没能看全的那份。 而报纸上面正趴着一只小猫,通身雪白,只有脖颈处稍带了一点儿斑驳的橘色。 它鼻尖通红,胡须微颤,爪子在无意识地抓踩,尾巴尖尖一点一点的,美美晒着太阳,睡得正香。 第7章 这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明示的摊牌和讨好,打乱了沈邈原本的计划和试探。柏大原本自信满满地想看他的反应,但等了许久也未见沈邈出声,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是我太唐突了吗?” 沈邈没答,反问,“是生成的,还是真的?”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柏大听他语气如常,并未有什么明显的不悦,这才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他轻手轻脚走到小猫边上蹲下,熟练地捋着它脖颈上的橘毛,小声解释,“其实我也说不准。按照系统的逻辑,这些小家伙的生成成本很低,效果也不会多逼真,大多都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它不一样。” “它……很灵。” 柏大没再用更多的言语形容“灵”具体指什么,但沈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万物有灵,所谓“灵种”并不只存在于人类,随自然演变生发出灵性是生物本性。“赋灵”计划早期实施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将人胚投入试验,而是采用了动物模型。但由于动物灵性难以形成客观的评价体系,因此赋灵了少量样本之后就被沈邈叫停了。 为了尽可能降低对大生态环境的影响,实验动物当初选的都是猫猫狗狗这些常见的家宠,之后直接放生于社会也方便。因此如果非得进行一番“出身论”,确实很难说眼前的小猫到底属于哪种。 沈邈却从他的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不觉哑然失笑,追问道,“那你呢?” “你在这场考试,或者说,在这个系统里,扮演一种什么样的身份?” “我不知道。” “?” “我不知道。”柏大看着沈邈微讶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小猫的脑袋后起身。他本就生得个高腿长,几步走来近乎要贴在沈邈面前。 柏大身上有股清淡的草木香气,如同山间旷野的雨后松柏。离得远时只能觉出四下清爽,贴近之后方有层层叠叠的后调渗透进来。 “在初代赋灵师集训的那次事故里,我受过伤,”柏大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幸存者,甚至不记得现在的样子还是不是曾经的皮囊。只记得还有心愿未了。” 沈邈在他贴近的时候下意识想要后退,听完这句霎时僵住。他眼睑低垂,没有抬头,竭力维持着平淡的语调,“什么心愿?” “我要找一个人,跟他说,我依旧愿意忠于他。” “愿意做他的利刃,做他的刀尖。” 柏大慢慢俯下身,滚烫的鼻息落在沈邈的发顶。就在他险些要吻上沈邈额头时,倏然单膝跪地。 第9章 沈邈猛地阖上眼,别开脸不去看他,却被他握住了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地掰开了手指,而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便顶在了沈邈的掌心,讨好地蹭了蹭。 他声线微颤,但语气坚定。 “我们还能在这里内相遇,说明曾经的计划并未完全成功。” “沈教官,你再选我一次,好不好?” 沈邈被“沈教官”三个字刺得心脏一紧。那是他最稀薄也最不愿溯源的记忆,本已在岁月的阴翳里落了灰结了网,现在被骤然铺陈在阳光下,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如同河床被曝晒后皲裂的干涩。 甚至还有些疼。 掌心下的青年恭敬顺从,好像真的已经下定决心随时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一般,不问缘由,不管对错,就可以因为对某个人的信仰而引颈待戮。 正是十年前的沈邈最喜欢、最心动的模样。 其实现行运转的系统并非第一次出现非逻辑动线可以解释的异动。打从第一批创生人流入社会起,创生就在同步研发系统培养监管者。那时的监管者职责类似于“清道夫”,他们全面监视创生人的动向,将可能引起负面社会舆情的种子扼杀于摇篮中。 初代监管者都经历过系统严苛的体能和战力训练,并且根据每个人所擅长的领域不同进行了人体改造,通过部分嫁接人胚而拥有一定程度的“异能”。 而沈邈和初代系统是他们的第一任教官。 沈邈负责设计训练场景,系统将之实体化,并针对候选监管者的表现协助沈邈进行监管者管理条例的制定。作为沈邈一手设计的产物,初代系统站在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沈邈的位置。 牠的仿真形象有着一张酷似沈邈的脸,但是眉眼柔和,唇边含笑,永远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哪怕是穿着硬底军靴,手执骨节鞭执行惩罚的时候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太过温柔的神情里甚至透着慈悲与怜惜,鞭子抽下来时也只会让人反省自己的错误是不是真的太过令人失望,而不会生出叛逆之心。 渐渐的,流言四起,说系统虽然只是个工具,有着永远落后沈邈半步的分寸感,像个从不喧宾夺主、懂事贴心的虚影,但却比沈邈生了一双更会爱人的眼睛。 这其实是一种很冒昧的说法,甚至含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恶意,但是沈邈不在乎。他本就对旁人的评价无甚在意,更何况当时他身边有人。 那天青年从模拟训练场回来,怒气冲冲地推门进了沈邈的办公室。沈邈本来已经准备下班了,白大褂半脱,正在解另一侧的腕扣,见状毫不意外,也没避讳什么,继续手中动作,淡淡道,“你又生气了。” 青年的目光原来落在他瓷白的手腕上,听了这话立刻猛地抬头,火都冲到脑门了,被沈邈轻轻巧巧一眼看过来又软了下去,委屈地喊了一声,“沈老师!” “说了多少遍,训练场里叫教官。”沈邈把白大褂挂好,眼看着青年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叹了口气。溽暑的天气闷热,他卷了衬衫的袖口到小臂,给杯子里加了几块冰,头也没抬,问道,“他们今天送来了新的柠檬,给你切几片么?” 这虽然是问句,但沈邈手里已经忙活起来。柠檬表面还带着冰凉的水珠,一刀下去汁水四溢,清香扑鼻。 如果是平时,沈邈纠正完,青年必定要调侃两句类似于“沈老师是我的专属称号”“教官是他们的,沈老师是我一个人的”之类的情话,但今天显然被气得不轻。他倒捋了一把头发平复了下心情,闷声道,“……我吃柠檬这种老梗都能当出土文物了。” 青年边说边绕到桌旁,本来想伸手抱他,又担心身上的汗味儿让他不舒服,于是克制住了,只是带着腾腾热气贴着沈邈站着,“你知不知道今天牠给自己的代号是什么?” “嗯?” “沈言之!” “他居然敢叫自己沈言之!”青年见沈邈还是没什么反应,劈手夺过他准备丢进杯子里的柠檬片塞进嘴里嘎吱嚼着,咬牙切齿道,“言不就是颜,颜不就是貌,言之不就是……!” “连搞这种离谱的谐音梗都学你!” “……行了,名字而已,也许就是随机生成的,就算是同名同姓又怎么了,我还能给名字申请个专利不成?”沈邈揉了一把青年毛茸茸的脑袋,带着柠檬汁的指尖点了点他汗津津的脑门,有点儿无奈,“难道你叫纪征,是又争又抢的意思?” 纪征被他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呛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你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要取代你的意思?” “不对。”纪征还想争辩,被沈邈抬手打断了,“他想取代的不是我,而是整个人类社会。” “你都知道?”纪征一怔。 “从牠跟我说,应该在训练中加入人性考核的时候就怀疑了。”沈邈语调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今天的柠檬很新鲜一样平平无奇。“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无非是想筛选出一批能为牠所用的小傻子罢了。” “不阻止吗?” “时机不到。”沈邈细细擦着水果刀,不紧不慢道,“‘监管者需对存在安全隐患的创生人进行上报,不能立刻上报的可以直接抹杀’这种条例就是个诱饵,大海捞鱼费劲,但愿者上钩就好办很多。” 纪征目光微闪,“那你……有计划了?” “算不上什么计划。”纪征头顶有一撮呆毛,愣愣地杵着,显得有点儿孩子气。沈邈戳了戳,觉得有趣,便一边扒拉他一边解释,“想吞噬旧人类秩序,就凭训练一批精英猎手就想实现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能够掌握赋灵,才能制造出源源不绝的人形战兵为牠所用。牠自诩优胜,不会做任何有违逻辑的判断,但又给自己套了个观音面相,要留美名,必然是要逼我做选择的。” “赋灵的核心在我,所以我得给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纪征被他拨弄得痒痒,但见他兴致盎然的样子,只能强忍着心猿意马任他摆弄。 “一个挑战我的人性,让我不得不做选择的机会。选择牠,交出赋灵的能力,亦或失去什么。只是他暂时没找到能拿捏我的地方,所以出不了题。”沈邈玩儿够了,拍拍纪征的脑袋以示安抚,轻笑道。 他极少露出这种放松的笑意,只是唇边扬起细小的弧度,细长的镜链映着星点的光,像一只端坐的猫咪悄悄对着鱼干伸出粉嫩的爪子,但却正正挠在偷看他的人的心巴上。 纪征下意识抬手触上沈邈染了笑意的唇角,而后在沈邈霎时的紧绷中意识到了唐突,沾之即离。 但他依旧头脑清明,在无声的暧昧里捕捉到了沈邈话里的关键。他摩挲了下指尖碰过沈邈的皮肤,珍重又虔诚地吻了一下,滚烫直白的目光缱绻地缠着沈邈,试探着问道,“我可以有这个荣幸,成为那个‘被拿捏的机会’吗?” “沈教官,选我吧,好不好?” 第8章 他其实没有正面回应过纪征的请求。那时他尚未完全摸清初代系统的上限和创生人中反叛者的名单,所以暂时没有准备轻举妄动。但纪征把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许。 意气风发的青年带了一批信得过的候选人再次进入系统,特意挑了最难的副本。如果通关了,说明系统尚不足为惧;如果失败了,那就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纪征刚进入副本的时候沈邈并未太过担心。一来,跟着纪征进入副本的皆是当时候选人中的翘楚,如果通力合作,副本的技术难度应当不会超过上限。 二来,系统并不知道沈邈与纪征的关系。 这种朦胧的暧昧犹如鲜嫩的藕拉出来的丝,尝着清甜,摸着黏腻,但要是当个正儿八经上桌的菜邀人品鉴,又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并不是因为纪征不够好,相反,他是候选人中样样都是最拿得出手的,样貌、性格、能力无一不令人叹服。如果不论性别,纪征的追求者加起来能绕创生基地三圈半都不止。 在他身边,仿佛永远只有春日暖,不觉三冬寒。他望着沈邈的眼睛里有热烈的专注与渴望,言语里偶尔也会有些藏不住的逾矩,但行为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安分守礼,连沈邈给他的纵容和偏爱都无法让他越雷池一步。 沈邈的心思本就不在情爱之事上,偶尔自省,也会觉得自己性格无趣,除了长相尚有一争之力,其他地方实在平平无奇。纪征成天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图什么。好在纪征从来也没提过要确认关系之类的话,他也乐得不想这其中的关节。 所以当接到系统报错的一级警报的时候,沈邈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级警报只有在试炼团队即将全军覆没,申请强行终止考核的时候才会发出。警报同时传出了考场内的实况,具体内容沈邈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当头棒喝的钝痛却仿佛残留了躯体化的记忆,每每回想都会有种让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似的翻搅。 第10章 后来的事还是他醒来后听魏成江说的。魏成江坐在他病床边上哭得老泪纵横,说是从模拟考场的某个悬崖上把他捡回来的。那是个极端气候的生存副本,沈邈被找到的时候悬在半空,只有两根手指死死扣在岩缝中,身体被悬崖下的罡风卷得支离破碎,只能凭借残存的骨骼走形辨认出大致的结构。如果不是寒冬将他开放的伤口都凝成了冰渣,又顺着他流出的血将他冻在了峭壁上,等他被找到的时候都该烂透了。 沈邈身上被捆着束缚带。他原本的身体损毁大半,多亏了身处仿生技术最先进的实验室,才给他重塑了这么一副躯壳。纵横交错的管路从虚掩着的被单垂落,连着屋内密密麻麻的仪器和屏幕,随着他意识清醒,此起彼伏的提示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他玻璃似的眼珠微微转了下,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都打了死结,转动间扯得生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只找到了我?” 魏成江张了张口,不愿意去看那双眼睛。人人都道沈邈是个无欲无求的科研机器,但作为一路看着沈邈将赋灵计划和系统完成的人,魏成江比任何人都清楚沈邈的底色。 y基因的技术核心在沈邈其实是个字面意思,魏成江虽不懂理论知识,但也能猜到大概率沈邈本人就是y基因的基因源之一。动物试验叫停后,有部分的人体试验是沈邈都是直接拿自己试。而初代系统的考试母本,也是沈邈一个人摸出来的。 他无数次看见沈邈从考场出来,摇摇晃晃地躺进医疗舱昏睡过去。如果不是医疗舱有自动检测和识别功能,他可能都未必记得要给自己打开治疗模式,就这么在里面一睡不醒估计都没人发现。而后第二天又准时准点醒来,单枪匹马地进去,周而复始。 没有人站在他身边。因为没有人这样的实力,也没有人愿意加入这样的事。 沈邈做得精细,但董事会急着看利润。赋灵研发周期太长,前期投入的大量沉默成本都快把创生底裤赔进去了,压根儿等不了那么久。 某一次魏成江来催进度的时候,看着沈邈不知从而抱来的一大筐血迹斑斑准备直接扔了的衣物,忍不住劝道,“你图什么呢?一个系统而已,做成最简单的训练模式不就行了?” 沈邈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答了他一句,“总得有人负责啊。” 那天应当是测试顺利,沈邈难得心情不错,见他面露不解,耐着性子解释道,“监管者也好,创生人也罢,最终都是要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去的。” “我决定不了他们未来会走的路,但最起码应该提供一个不算坏的开端。” 他解释完,也不管魏成江听没听懂,便自顾自往前走。“说起来,创生是不是应该给我发工作服啊,这衣服天天扔都是我自掏腰包。再这么下去,我得跟系统坦诚相见纯肉搏了。” 那是第一次,魏成江窥到了沈邈身上近乎温柔的地方。他嫌弃地从沈邈的衣篓里拈起一根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破布条,一边大声控诉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边偷偷拿自己的工资给沈邈买了几十件新衬衫。 医生说沈邈的相关记忆极大受损,魏成江拿不准他还记得多少,生怕说多了又刺激得他原地暴起。系统监控里拍下沈邈的最后一幕,是他半身血污,右臂已经看不到了,只能左手持鞭。系统的收音功能被破坏了,只能辨别出他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而后抬手精准无误地抽碎了镜头。 魏成江下意识先摁住了沈邈的手,才涩声答道,“连你都差点儿没捡回来呢。” 但沈邈没有如他所想的愤怒,好像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段记忆一起碎裂了。他看了魏成江良久,没有再多问一句,无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柏大的话像一把钥匙,如果放在十年前沈邈刚醒来的时候,或许尚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但是现在,锁锈了,打开了门也迎不回旧时的故人。沈邈看着眼前人,只觉得有些荒谬。 但与当年不同,沈邈这一次没有保持沉默,也没用任何方式岔开话题。他倏忽伸手钳住了柏大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狭长的眼尾微挑着,确认道,“你想我选你?” “是。我……” “不用解释那么多。”沈邈食指虚虚印在柏大唇上,原本带了些蛊惑的神情一松,仿佛只是听到了件有趣但无关痛痒的事情,心情一好便随口答应下来,“弄这么隆重,我以为柏哥有大事要有求于我呢。” 柏大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反应,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沈教官……还记得我吗?” “当然不记得啊。”沈邈面露讶异,“你有多久没出过系统了?是不是也没回过创生?” “……我打从事故中醒来,就一直在系统里了。”柏大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于是先一步站起来。他拉着沈邈在长椅上坐下,又抱了被吵醒的小猫在怀里哄着,低声解释道,“其实在我的印象里,我参加的是监管者候选人的集训。虽然以前的记忆所剩无几,但总感觉和现在并不是一个系统。” “那时还没有赋灵师这个概念,是我听其他考生说起,才知道现在监管者之上还增加了赋灵师的团队。我记得我和队友当初进来是为了摸底系统的,但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而系统依旧在运行。” “我一直留在这里,原本是为了寻找之前的队友的下落,但……”柏大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很不顺利。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当年事故的痕迹,新来的考生们更是对此闻所未闻,似乎世界已经遗忘了我们。” “所以你不知道,我也忘了?” “什么?”柏大愕然,呼噜小猫的动作都停了。“教官你也?” “别喊教官了,你如果实在不适应,跟他们一起叫沈老师吧。”沈邈搔弄着小猫的下巴,轻描淡写道,“听他们说,我在那次事故后昏迷了数月才醒过来。与此相关的回忆都缺损了,强行溯源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所以,连我们自己都记不得的东西,又指望谁来继承呢?” “新系统我也是第一次进,只能说庆幸像小花园这种主考场前的登录界面和从前一样没有系统的‘眼’。不然就凭你我刚刚的对话,都够系统再抹杀我们一次了。” 沈邈虽是玩笑语气,但柏大却立刻正色道,“我确认过很多次,登录界面是设计者特意留下的系统盲区,肯定不会让沈老师涉险的。” “不过……既然你不记得了,为什么还会答应选我?” “嗯?因为你没有白大褂,不选你的话,你不就没法作答了?”沈邈理直气壮,说罢又将柏大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狐疑道,“你与我相认,不就是想利用这个旧情,成为我的队友吗?” 沈邈当然知道他重提那句话真正想要暗示的意思,但关于纪征的事牵连太多,他连自己都信不过,又怎会凭一句话就将柏大认作故人。 柏大没想到他会如此推断,一时间愣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沈邈见他不语,全当他只是被戳穿了心事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善解人意地递了个台阶道,“既然以后要成为队友了,是不是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柏舸,柏树的柏,轻舸的舸。” “那叫你一声柏哥倒也不算亏。”沈邈调侃道,轻轻巧巧便将方才的事揭过了,好像二人之间郑重其事的宣誓和暗流涌动的试探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般。 他拿出手环和柏舸的碰了下,将他拉入了组内通讯,发了个“欢迎柏哥回到我们‘一二三’的大家庭!”,还配了个放烟花的表情包。葛肖庞和牟彤显然一直惦记着他,消息刚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 葛肖庞:“什么是‘一二三’?” 牟彤:“这么快就吸纳了帅哥!不愧是你!” 凭空添了个大活人当队友却没一个有危机意识的人,沈邈不由得露出了个怜爱小傻子们的表情。他刚打算追问下办公室那边的进度,就听柏舸“啊”了一声。 他扭头一看,只见小猫被撸舒服了,正翻着肚皮,不轻不重地咬了柏舸一口,以示亲昵。 “说起来,还没问你给小猫取名字了么?”沈邈瞧着柏舸皱起了眉头,下意识想拉过他的手看看,伸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改道在小猫脑瓜上弹了个不轻不重的丁壳儿,笑道,“怎么,咬破皮了?” “取了,叫猫大。” “……” “取名的时候没注意到它是个小姑娘呢。”柏舸盯着猫大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儿迟疑,“沈老师以前养过猫吗?” “没,怎么了?” “它的肚子……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 “不是你把它喂成小猪的吗?” “这地方的条件,我能给它偷点儿配方奶就不错了,哪有什么好东西能给它喂成大卡车啊。”柏舸无奈道,“它趴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翻过来,怎么看都像是……” 第11章 “怀了啊。” 第9章 “所以,你俩私奔到小花园待了半天,就捡了只猫?” 葛肖庞看看柏舸,又看看沈邈,最终忍无可忍问道。 方才在群里,沈邈借着介绍柏舸,简单交代了下自己的身份,但只说到是个普通的监管者,和柏舸的关系也只是以前带过的学生。让葛肖庞和牟彤心里有个底,但更深层的事并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太多。 “那不然呢?还能生个孩子回来?”沈邈笑睨了他一眼,“其他的也不算毫无收获,最起码把完整的考试背景板找回来了。” 葛肖庞本来还想继续控诉,但看到沈邈手里崭新的报纸立刻偃旗息鼓,讪笑道,“没想到初始道具还能在固定场合反复刷新呢,挺好挺好。” “报纸上有什么新发现吗?”牟彤凑过来,拿起报纸翻了翻,撇撇嘴道,“这不跟咱们知道的差不多?出生率低下,所以需要让甄好好顺利分娩?” “审题不仔细是要扣分的小姑娘。”沈邈点了点报纸的标题栏,“‘又一新物种培育计划失败’,你会想到什么?” 牟彤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葛肖庞却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后若有所思道,“说明我们看见的‘人’,是培育的新物种,而并非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类。” “‘又’的话,说明之前已经有失败的案例了,这不是为了挽救出生率的第一次尝试。” “聪明。”沈邈赞许地点点头,“同时也说明,现在我们看见的物种,并不是解决出生率问题的唯一选择。” “这才是专业基础知识的考点。” “?” 这下葛肖庞也跟不上了。他环视了一圈破旧的办公室,又把在座的其他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解道,“就这条件,我也不能现场造出来个新物种还让它们繁衍后代吧?我学的是遗传学不是女娲神术啊?” “……夸你是神口马良你还真敢出口成章了?”沈邈失笑。他抱起吧唧嘴的猫大放进柏舸臂弯,有点儿嫌弃地指着它胡须上亮晶晶的口水,“快给它擦擦,一会儿把病历泡坏了拿你是问。” 他话说得自然又随意,且透着不自觉的亲昵。柏舸原本看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有种隐约难以融入的游离感,但又怕是沈邈对他的出现仍然心存顾虑,是故意晾着他,贸然插嘴恐会适得其反,于是乖乖坐在一旁听着。乍一下被塞了热乎乎的猫大在怀里,还有点儿愣神。 沈邈提出来的这些点,不用他细说,柏舸都早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但沈邈显然是要培养葛肖庞和牟彤的思维模式,所以才在一步一步地做引导式提问。 这和他所知晓的沈邈太不一样了。 以前沈邈亲自带集训的时候,能写在系统里让系统教的东西绝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甚至有外界传言,他连创生的研讨会都只参加过一次。开到一半就中途离席了,理由是沟通效率太低,让技术员们整理好思路直接传资料发给他。 眼前的沈邈,似乎除了还是那副皮囊,其他的哪里都和过往对不上号了。 “好。那我去外面找个抽纸,再看看有没有空的纸箱,给猫大做个窝。” 沈邈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牟彤垂涎地盯着柏舸黑背心下面漂亮的肌肉线条,又看了眼懒洋洋趴在他肩头的猫大,发出了羡慕的声音。 “我也好想有帅哥抱着走,有帅哥给擦嘴巴,还有帅哥给做房子啊。” “你如果能现在立刻生个孩子,就可以享受这种待遇。”沈邈不紧不慢道。 “???” 葛肖庞突然反应过来,震惊道,“你们不会是想……?” “嗯,让猫大成为这次考试的题眼。”沈邈抽出牟彤和葛肖庞整完的贾好好的病历,按时间顺序在桌上排开,耐着性子讲给他们听。 “考试的基本要求是使出生率达标。如果指的是现存物种,也就是这些病人的出生率,那么如果突然减少了同等数目的产妇和孩子,会发生什么事?” “出生率应该会涨的。”葛肖庞渐渐意识到什么,认真答道。 “但其实出生率并没有变化。”牟彤接道,“从柏哥清掉了几个病房之后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住院部,肯定没收到过系统提示。” “把贾好好的数据加进来就更可疑了。”葛肖庞拿了纸笔,将贾好好历次出入院时间都列出来,分析道,“如果完成她一人分娩就可以让出生率达标,那么同理,如果她办了出院,分母减少,应该会有瞬时出生率达标的情况。” “但也没有实现。” “而且,她每次的新旧出入院时间都有重叠。出院时间都落后于新入院的记录。” 葛肖庞推到这儿,感觉脑仁隐隐作痛。边上的牟彤已经是大脑放空的表情了,但沈邈依旧笑而不语,显然是还希望他能再发掘点儿别的。 “因为贾好好和甄好好,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正在他抓耳挠腮之际,柏舸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个巨大的纸箱子,只从纸壳边缘上露出一双笑眯眯的小狗眼,冲葛肖庞眨了眨。 “如果说贾好好是题干里的原住民,那甄好好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户。”他把箱子放在沈邈脚边,俯身点着病历首页上的时间,解释道,“比如今天。十一点前吃上饭的甄好好能活,十一点整没吃上饭的贾好好会死。” 过道狭窄,放了箱子后基本把路堵住了。柏舸图方便没绕过去,弯腰的时候直接越过了沈邈的头顶。松柏的气息仿佛无声的拥抱,从身后结结实实给沈邈笼住了。 沈邈动了一下。柏舸原以为他会避开,但没想到他只是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胳膊半搭在椅背上支着脑袋,神情自然,姿态放松。 从柏舸的角度看过去,好像是他要主动靠进怀里一般。一低头便是他半截儿细腻润白的脖颈,如同刚烧好的釉胚,阳光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鼻梁挺拔,睫毛纤长,流沙似的镜链在他侧脸上落着细碎的光。 柏舸莫名觉得有些热,还有点儿口干。 “可是病历上都是贾好好的名字?”葛肖庞沉浸在推理中,完全没意识到柏舸的异常,追问道。 “那是因为……甄好好必须要有一个在副本里存在下去的身份。”柏舸这才回神。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靠在沈邈旁边的办公桌沿边,搓了搓有点发烫的耳垂。 “贾好好,在她的身体里呢。” “?!” 葛肖庞和牟彤被这个结论惊得瞠目结舌、汗毛倒竖。“所以她的肚子……?”牟彤不敢置信地看向沈邈,试图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很遗憾,是假的。”沈邈抱歉地一摊手,显然也对此心知肚明。 他给甄好好掖被单就是为了印证这一点。被单下甄好好的肚皮表面爬满了青紫色的血管,膨隆的轮廓是清晰的人形。 那不是正常胎儿的大小,倒像是被饲养了几个月大的婴孩。手足俱全,但毫无活力。 但沈邈没有细说,眼下的信息已经足够牟彤和葛肖庞消化一阵子的了。 “那这个考试,岂不是永远都没办法完成了?”牟彤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确实不可行。”沈邈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满脸单纯和焦急,安慰道,“但现在我们有猫大。” “题目的要求只是出生率达标,但并没有规定是哪个物种的出生率。” “能有失败的旧物种,就可以有成功的新物种。” “人虽然不争气,但是猫争气啊。” 牟彤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睛里重燃了希望的光。她拍着配膳师的胸牌,信心满满道,“没问题!我将制作全世界最好吃的猫饭!为猫大的顺利分娩保驾护航!” 被她一打岔,原本阴沉的气氛压力骤减。连葛肖庞脸上的愁云都消散不少,调侃道,“雄赳赳,气昂昂的。” “可不,这不是正是我展示专业基础知识的绝佳平台,到时候算分保不齐还能多点儿提成呢。”有了方向,牟彤立刻又活力四射了。“产后的月子餐里都有羊奶和鸡蛋羹,我可以从每个里面都匀一些出来。” “你一口,我一口,猫大的伙食就到手!” “行,那就有劳牟女士。”沈邈笑道。他转而看向葛肖庞,叮嘱道,“今天下班前的晚查房,你跟甄好好透露一下,她现在病情稳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啊?为什么?”葛肖庞现在一提甄好好就发怵。本以为有了猫大就能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沈邈还要招惹她。 “一个不在副本范围内的人,如果考试用不上她了,她就该急了。”沈邈轻笑,语气中甚至有几分兴味盎然。 “甄姑娘比我们早来考场这么多,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说不准能挖到惊喜呢。” 第10章 刚把存货往桌上一摆,猫大眼都没完全睁开,伸着懒腰皱着鼻子就过来了。 第12章 牟女士的情绪价值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并且给葛肖庞手里也塞了一勺蛋羹,试图向他安利全世界最好的猫大。 “让每个人在自己擅长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是牟女士的人生信条之一,另一句至理名言是“绝不在上帝面前试图思考,以免把上帝笑死”。 所以她尽心尽力地给猫大改善伙食条件,同时完全不能理解葛肖庞的忧心忡忡。 在葛肖庞第八百次因为偷瞄沈邈而把蛋羹怼在了猫大鼻子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劝道,“小胖啊,你现在真的很像孟姜女的男化石版,活生生的沈老师被你这么哀悼一会儿都要凉透了。” 葛肖庞环顾四周,看了看一脸无辜的牟彤,又看了看百无聊赖等天黑的沈邈,手里抱着沉甸甸的猫大,脑子里浮现出了“不靠谱的弟妹和只会吃的猫”的既视感,一种除了他根本没人在正经考试的无力油然而生。 “哥,要不还是别去了,或者今晚先让柏哥陪床的时候盯一下,先看看甄好好的反应再说?” “护士长交代了那么一长串的注意事项,万一有什么没弄清楚的细则被甄好好利用了,都不知道惩罚会是什么。” “没事,没关系,不要紧,你哥有的是手段。”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我跑不动就让你柏哥扛着我跑。” 沈邈倚着宿舍门,一边看着外面的电子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葛肖庞的碎碎念。 时值盛夏,暮色渐浓。快九点的天尚未完全黑透,但一楼病房区域的动静已经比白天小了很多,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婴儿的啼哭。 电子钟指向八点五十。 “时间差不多了,你俩收拾一下,上床躺着吧。”沈邈突然开口提醒道。 “这才几点,不困呢。”牟彤正和拿了根吸管逗猫大,玩儿得兴致勃勃,闻言有些不解。 “听话,快去。不然小心一会儿睡死在猫大窝里。到时候猫跑了窝塌了,你柏哥不仅要找猫,还得去护士站捡垃圾纸壳子。” “……” 牟彤总觉得“你柏哥”有种叫“孩子他爹”的意味,但沈邈说得太过坦荡,又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寡久了看谁都般配。 葛肖庞留意到了沈邈的弦外之音,“难道熄灯时间到了,还能让我们‘强制关机’?” “那可不好说,第一个晚上,稳妥点儿好,总比真的横七竖八躺一地来得体面。” 沈邈一边说着“稳妥”,一边套上白大褂,不仅没系扣子,还慢条斯理把袖口卷到了手肘,准备出门给他俩带上锁了。 ……葛肖庞怎么都没在他身上看出来一点儿要稳妥的意思。 事实上,沈邈干的事也确实和稳妥八竿子打不着。他出门后先晃到了楼梯间,上下楼层的能见度都极低,只有三两阶楼梯通向浓稠的黑暗。 二楼通向一楼的台阶前放着一块老旧的木牌,上面亮着暗红色的“禁止通行”,随着时间逐渐逼近九点,字迹的颜色肉眼可见的鲜艳刺目起来。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苏醒,顺着台阶攀附而上,像一滩腌渍的墨汁向沈邈脚边蔓延。 八点五十九分,在通向一层的最后一级台阶被吞噬前,沈邈“啧”了一声,转身向三层走去。 与此同时,他腕间的手环震了一下,是柏舸发来的小窗消息。 “甄好好不见了。” “一会儿见。”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柏舸既没有说甄好好的动向,也没有约定见面的地点。但沈邈看过后眉尖轻挑,毫不犹豫地回了个“好”。 通向三层的空间氤氲着铁锈味儿的水汽,冷得不像是在上楼,倒像是下地府。沈邈的镜链在黑暗中无光自亮,散发着一小片温和的银色。他没有带任何其他照明的设备,仅凭着肌肉记忆顺阶而上。 不多不少,和他们从一层到二层宿舍一样,都是七级。 七步之后,他停在一扇门前。门口墙上贴着已经爬上了霉斑的指示标,写着“停尸房,闲人免进”。门里有个佝偻的老头面朝里坐着,头顶有盏昏黄的灯,闪着半死不活的光。 听见门口的动静,老头身子未动,脖颈连接处喀拉作响,脑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过来,浑浊的眼珠叽里咕噜转了几下,瓮声道,“非相关专业人员不可入内。” 他一张嘴,露出来里面黑洞洞的口腔,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不知是通过什么方式发出这种呕哑嘲哳的腔调。 要让其他初入考场的考生见到此情此景,估计能吓得拔腿就跑。但沈邈恍如未见,神情自若答道,“我就是专业人员。” “我叫言之,新来的进修医师。护士长说这里有可供联系新生儿复苏的‘素材’,让我过来找一下。” 这个理由太过陌生,老头一时愣住了,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响声,像个没有安装过对应语言环境的老机器,下一秒就要过载把自己卡死了。 “医院的宗旨是要提高出生率。不在‘坏’孩子身上练好技术,怎么能抢救‘好’孩子呢?” 沈邈白天的时候就发现,白大褂看着平平无奇,但兜里面听诊器和新生儿常用的抢救工具应有尽有。他随手掏出喉镜和气管插管晃了晃,以证清白。 老头不知是被金属反射出的冷光还是沈邈提及的“医院宗旨”刺到了,面上虽仍有怀疑,但还是慢吞吞起身,从怀里摸出个黝黑的钥匙,给沈邈开了门,侧身让他进去。 九点整,沈邈迈进了停尸间。 忽明忽暗的顶灯在地面上投下沈邈颀长的影子,模糊晃动的虚影活像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来索命的无常。 他站在老头身后,确认他重新锁好门,这才饱含感激,柔声道,“大晚上的,给您添麻烦了。” 说罢,他手起刀落,冷硬的喉镜便干脆利索地敲在了老头侧颈。老头身子一软,倚着门边的栅栏缓缓歪倒下去。 但那颗过分灵活的头却完全不受影响,挣扎间还想着转过来。被沈邈猛地伸手摁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听诊器一套一扯,直接拖到栅栏上拴住了。 “身子都跟着脊髓的低级中枢晕了,脑袋就别有太多想法。”沈邈话音含笑,面上甚至还带着点儿遗憾,“不然显得我这么不尊老爱幼,多不好,保不齐要扣卷面分的。” 他说话间手指翻飞,几下打了个漂亮的外科结,给见大事不妙试图逃跑的脑袋固定得死死的,末了还把听诊器的探头塞进了那张干瘪的嘴里,哄道,“别闹,医院内禁止大声喧哗,小心被惩罚哟。” 那颗皱巴得像干核桃一般的脑瓜子上满是愤怒和不甘。他堂堂太平间守门人,谁见了不是毕恭毕敬退避三尺,哪想到一时不察放进来这么个活祖宗。 但沈邈没再给他发挥的机会。他摸了钥匙揣进兜里,步调轻快地往里走。 新生儿占的空间不大,太平间里的冰柜也是类似中药房里取药盒的大小,每个格子上贴着姓名、胎龄和死亡时长。 沈邈挨个儿看过去,最终停在角落的一面柜子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哈,找到你了。” 他正前方的小方格上赫然贴着—— “贾好好” “胎龄:生后23天” “死亡时长:11小时7分” 但与其他标签不同的是,贾好好的“死亡时长”后面的数字似乎被反复修正过,边缘晕染着一圈涂改后的墨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取出时长:3个月”。 柏舸拎着甄好好找过来的时候,沈邈已经倚着墙睡着了。 沈邈睡着的时候也是个讲究人。他把白大褂下摆规规矩矩叠了一下垫着,曲着腿靠坐在角落里,脑袋枕着膝盖。冷柜边上渗着丝丝寒意,他双手环抱着自己,金边眼镜半挂在鼻梁上,跟着呼出的热气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纯黑的眼睫轻颤,像是被梦魇网住的蝴蝶,一点儿也看不出平日的锋芒。 柏舸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伸手想给他把眼镜扶一下,却鬼使神差地触上了沈邈微抿的唇角。 沈邈的唇线分明,但唇色却很浅淡,即使在烈日炎炎下也只有薄薄的一层粉,现在被冷柜一冻,更映出几分病态的青白,令柏舸觉得有些扎眼。 他莫名地不喜欢这样的颜色出现在沈邈身上,于是下手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沈邈被他的动作惊醒,但尚未完全醒透。眼镜上的白雾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轮廓辨认出来人。 而后,在柏舸下意识想要收回手的瞬间,沈邈精准地攥住了他的指尖,放在额角亲昵地蹭了一下。 他话音里还有朦胧的睡意和散漫,但眼尾唇角已经弯了起来,像是不设防的猫,语调又轻又软。 他说:“你来啦。” “等你好久了。” 第11章 沈邈本就生得白,冻久了的手没什么分寸,很快就给额角搓红了一片,像是春日的桃花碾成了汁水,浸透了菲薄的纸张。 第13章 明明是寻常的动作,却有着旖旎的芬芳。 柏舸本能地想用更大的力道,将这抹艳色涂向他眼尾、唇瓣,甚至连脖颈都应该被染上更加鲜妍的红色才足够漂亮。 但他还未有所动作,左耳后掩在碎发中一片不起眼的小刺青突然一痛。 算不上疼,但是不容忽视,像是无声的警告。 他恍若初醒,微微低头避开沈邈的目光,掩去了眸底的异色,反握住沈邈的手时已经恢复了一贯湿漉漉的狗狗眼。 “下次一定会更快的。” 沈邈没接话,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温润的眸子里盛着水光,像含着无声的询问和隐秘的邀请 在对峙的沉默里,有一瞬间柏舸觉得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自觉的紧张让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沈老师?” “嗯。” 但沈邈最终什么都没多问。 他借了柏舸的力起身,似乎只是小憩的晃神让他反应迟钝了些,开口时嗓音里还有未完全褪去的沙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清明。 他朝一旁歪着头不省人事的甄好好努了努嘴,问道,“哪儿抓来的?” “分诊台。” “我记得我锁门了?” “刷她的脸就能进。” 暧昧的氛围逸散悄无声息地逸散了。柏舸这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脊背已隐约渗出了薄汗。他边答,边撸起甄好好的病号服袖子给沈邈看。 瘦骨嶙峋的腕间乍一看是与其他病人无异的腕带,上面印着戴久了有些字迹模糊的基本信息和好花生医院的图标。 “又是个画得四不像的丑葫芦,除了上下都是各一个圈,跟花生一点儿近亲关系都没有。这是生怕我们看不出这是自己仿的啊。” “是不是,甄姑娘?” 他在腕带上的好花生图标轻轻一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蹭掉了一小块儿墨渍,露出下面和其他考生一模一样的手环。 与此同时,原本双目紧闭昏迷多时的甄好好如秃鹫嗅到了猎物,枯槁的手迅速探向沈邈腕间。但还没等她沾到沈邈的衣角,就被早有预料的柏舸中途截住了。 “年纪轻轻,脾气不小。” 甄好好的关节在柏舸的钳制下喀拉作响,原本就失去正常比例的面容因为痛苦更加扭曲了。但似乎有什么更加令她恐惧忌惮的东西在暗处监视,她眼神怨毒地盯着沈邈,但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声。 “动手动脚的是你边儿这位帅哥,可别恨错人了。”沈邈在甄好好面前半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彬彬有礼道,“大晚上请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想请你解惑。” “?” 甄好好被气笑了。她看了一眼毫无松动迹象的柏舸,一手摁住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后疯狂蠕动的肚皮,巨大的黑瞳仁死死盯住沈邈,恨声道,“要不是带着这么个累赘,哪儿能让你们这么轻易就‘请’到手?” “非本职工作,确实做得糙了些,多多包涵。”沈邈不为所动。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甄好好突然出现的明显“胎动”问道,“甄姑娘是法医专业的?” “既能有进入太平间的合理身份,又能庖丁解牛把贾好好放进自己肚子里,卖油翁来了都得夸句娴熟。” “你就想问这个?”甄好好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都是为了考试,能活到现在,各凭本事罢了。” “这是自然。”沈邈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甄姑娘的考题是什么?” “和你们差不多。”甄好好瞥了一下边上的冰柜就挪开了视线,目露嫌恶,“寻找新物种出生率下降的原因。” “哦?那为什么要成为贾好好?” “因为我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个副本。”甄好好忿忿不平,“我跟之前的队友走散了。这个副本在小组之间不互通,就靠我自己连一楼病房区域都进不去,只能在这儿研究死孩子!” “从我进入副本的时候,护士长就告诉我,只要再完成一次分娩,可以让出生率达标了。” “但后来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系统提示。” “我不知道病房里有多少产妇,多少新生儿。” “每天,只有源源不绝送来的,新的,死掉了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她隐隐有些癫狂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个古怪的笑容,“既然再实现一次分娩,就可以完成任务了,那我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题目只要求了出生率,但没有规定必须是活产。” “那只要让这个孩子从我肚子里出来,不就行了么?” “你信她说的吗?” 沈邈问完自己想知道的,递了个眼神给柏舸。柏舸立刻心领神会,行云流水摸进沈邈白大褂侧兜捞了喉镜,一棒槌给甄好好敲了个七荤八素,彻底晕了。 事毕还把喉镜的探头擦了擦,叠得整整齐齐给沈邈放回口袋,开口问道。 “甄好好的故事是真的,但她是假的。”沈邈眼底的笑意褪去,镜片之下寒芒毕现,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甄好好把自己变成了考场的一部分,目的是能够让新的考生进入考场,协助她完成共同的题目。” “那么按照正常的逻辑,她在看见新人入场后,最先应该引起注意的就是自己的管床医生。” “但她没有,她第一个动手的目标是牟女士。” 当时甄好好嚷嚷着要午餐的时候,牟彤和葛肖庞都被她不寻常的外形吸引了注意力,而站在二人身后的沈邈却留意到,甄好好的本意并不是去拉牟彤的衣角。 而是她腕间的考生手环。 “所以,我特意让小胖在今晚查房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环落在了她的床边。再加上今天中午你一口气端了半个病房的npc,她早就成了惊弓之鸟。” “果不其然,就在分诊台堵到了人了。” “她根本不是考生,只是个偷了甄好好身份的npc罢了。” 言及此处,沈邈面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把手环从甄好好腕间一把撸下揣进兜里,对柏舸道,“走吧。” “去哪儿?” “你越不喜欢的东西,就越会像线面一样,在不知不觉间长得到处都是。”沈邈自然地贴近柏舸带着手环的小臂,点了屏幕上的“返回作答”,状若无意道,“当你看见一个npc成精了的时候,说明后面已经有个妖精洞了。” “……”柏舸看着逐渐泛起的白雾,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握紧了沈邈的小臂,没有出声。 分诊台处空无一人。 但沈邈和柏舸都不是什么会等系统自动刷新的人。他俩甚至完全没有要按铃或者寻找钥匙开锁的意思,直接默契地翻进了分诊台内部,把放在里面的考生试卷都搬了出来,逐个翻找起来。 “找到了,甄好好的卷子。” 沈邈刚看了三分之一,扭头就见柏舸已经过完了两厚摞,从第三沓的中间抽出来一张白纸。 他难得有些在能力上被打击到,但又挑不出对方什么错处,跟一个小辈争个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争个高下显得多少有点儿毛病,只能梗着一口气,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 “?”柏舸本想冲他小小显摆一下,结果屏还没开就见沈邈挂了脸,多少还有点儿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任凭修长的手指抽走了答题卡,还在原地反思自己是哪里惹他不开心了。 卷面干净整洁,字迹清秀工整,从左侧顶边写起—— “姓名:甄好好” “考试批次:4” “专业方向:法医学” 每一个题干下面都认认真真写了“解”,内容里哪怕是大段的分析都写得错落有致,就是葛肖庞看了也得叹服该是卷面满分的程度。 沈邈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简答的内容一开始还是正常死亡的新生儿尸解报告,甄好好在里面逐个病例分析了可能存在的胎儿结构、胎盘脐带等等原因,系统的打分也看起来令人满意,基本都是满分通过。 直到出现了“贾好好”的死亡病例。 甄好好一开始在上面写了大段可能存在的病因分析,甚至列举了知名的文献和实验报道作为佐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意外死亡,考虑外伤可能性大。 系统对此依然给予了肯定的判断,并且给出了不错的分数。 但在这段分析之后,再次出现了“贾好好”的名字。 甄好好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分析过这个病例,也看不到自己在试卷上作答过的内容。她在原先的答案下面推翻了之前全部的分析,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基因突变所产生的致死性畸变。 而后卷面的作答空间再也没有减少过。第二次的简析上面层层叠叠落满了不同的分析,原先清秀的笔记也逐渐变得凌乱扭曲。 最下面写着:她在看着我。 贾好好不能死。 第14章 贾好好没有死。 最下面两行的字迹已经清晰可辨非一人所写。系统在对第二次贾好好的病历分析在旁边批注了“无法辨认,考试不予通过”,但却在“贾好好没有死”后面打了个勾。 可是没有赋分。 “系统应该会根据名字或者字迹来判断是不是本人作答。不是本人作答的内容,即使正确也没法得分,考试永远不会结束。” 柏舸站在沈邈边上,陪他一起看完了这份答卷,沉默片刻后叹道,“甚至连甄姑娘到底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幽幽的女声突然响起。沈邈二人齐齐转身,只见分诊护士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身后,正对着他们咧开森然的笑。 “甄好好不好用,是因为她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考生,作答方只能有一个。” “但如果她是个监管者,那么系统就会默认她拥有双重身份,自然就可以由两个作答方提交答案。” 随着她话音落下,无声的阴影里渐渐走出来一群人。她们穿着病号服或护士服,每个人腕间都带着手环,身后拖行着一个昏睡不醒的考生。 走在最前面的是沈邈他们见过的护士长和主班,一个人一个拎着葛肖庞和牟彤的领口。 牟彤洞洞鞋上原本有个猫猫头的装饰,走起路来闪闪发光,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遇见谁都得蹦蹦跶跶展示一下,现在鞋面上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分诊护士满意地看着沈邈骤然变低的气压,循循善诱。 “就是不知道,沈老师愿不愿意,成人之美了?” 第12章 “我们对沈老师没什么要求。只是借二位的手环一用,换几个我们的伙伴出来。” “事成之后,甄好好很快就会顺利分娩。你们也可以完成考试,离开这个副本。” 分诊护士原本信心满满。她本以为凭借人数和人质优势,识趣的人应该立刻就知道该怎么选择。 打不过就加入才符合大部分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当初她不是没给过甄姓姑娘选择的机会,但那个认死理的小丫头居然以违背考试公平性为由拒绝了她。 她至今都记得,在她折断甄好好的腕骨把手环给自己同类套上的时候,甄好好看她的眼神。 那里面除了痛苦和愤怒,更多的居然是失望和悲哀,让她一瞬间有种再次被评定为残次品时的错觉。 “你们出不去的。”年轻的姑娘因为剧痛,嘴唇都在哆嗦,但依然保持着倔强,“人胚筛选的底层规则不会变。” “赋灵的初衷……是给善念一个重生的机会。你们这样的,即使离开了这个副本,也不可能脱离系统。” 分诊护士嗤笑一声,浑不在意。 系统掌握着远胜于普通人类的优越性,她们根本没有打算脱离这里。只要能够从副本中出来,成为系统中的自由人,她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等到系统吞并人类社会的时候,就是她们成为原住民的一天。 不过她不屑于向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解释这么多。在副本里,她们具有天然的优势,考生在规则的束缚下如同她们的玩具一般,可以任意摆弄。 但现在她在沈邈的注视下,又生出了那种荒谬的自卑。 她苦心营造的人数悬殊差异并没有让沈邈而生出一丝一毫的慌乱。相反,他眸色中原本的明亮色彩在沉默里尽数冷寂下来,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份量很轻,但极尽挑剔,像是打量着什么没有价值的东西。 那种挑剔里甚至没有任何主观的情绪,只有无机质的审判,让她下意识想起了那个令她发自内心恐惧的声音—— “综合当前赋灵后行为表现,认定结果为,不合格。” “即将进行灵种剥离。” 鞭子抽下来之前,她恍惚间听见另一个很相似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一批也不行?” 审判者的嗓音突然变了。明明是一样的音色,但却里面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等她重新生出灵性再次回味时,居然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讨好。 “你去休息吧,不用费心。一批小垃圾罢了。” 后面的对话她已经听不到了,只有“垃圾”的余音印刻在残存未泯的记忆里,时时刺痛着神经。 这种来源不明的联想让她有些焦躁。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沈邈笑了。 那是一丝很细微的弧度,笑意不达眼底,如同飞鸟振翅时落下的片羽,但却给他石雕似的脸上添了画龙点睛之笔,突然生出了鲜活的气息。 他没有回答分诊护士的问题,而是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柏舸,凑过去小声道,“柏哥。” “怎么?” 柏舸原本警惕着周围的变故,耳边突然贴过来温热的鼻息,让他下意识扭头。但他没想到沈邈凑得这样近,倏忽间险些差点儿与沈邈唇瓣相擦。 沈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不合时宜的距离。他轻轻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有丝丝抱怨。 “困了,早点儿收工,我们回去睡觉吧?”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只留下白大褂的衣角蹭过柏舸手边。下一秒人已经出现在护士长身后,纤长有力的手指直指对方颈间。 护士长反应极为迅速。沈邈的指尖离皮肤尚有数公分时她立刻向侧面一偏,灵活地避开了进攻,并且将手里提着的葛肖庞当作人肉盾对准了沈邈,想让他投鼠忌器。 但沈邈攻势丝毫不减,欺身上前,直直攥住了她的手腕。尖锐的刺痛袭来,让她整只手瞬间失去了知觉。 她指尖下意识一松,葛肖庞的领口就落在了沈邈手里。 另一侧的柏舸犹如沈邈的镜像。他动作虽比沈邈迟了一瞬,但却先于沈邈结束了狙击,轻轻巧巧从主班手里抢了牟彤捞在臂弯。同时一个转身,精准地落脚在护士长躲开沈邈攻击的方向上,顺势从她的护士帽上取了一枚小小的黑色发卡,娴熟地将尖端刺入了她乌发掩藏下的刺青中。 二人一击得手后毫不恋战,在四周的npc围上来之前迅速翻回了分诊台内。沈邈刚将所有的答题卡都揣进怀里,下一秒就被柏舸握住手腕拉进怀中。 青年的胸膛因为刚才的打斗微微发热,带着笑意的话音从相贴的地方传来共鸣。 “抱紧,咱们回去睡觉了。” 白雾涌动,将npc的脚步阻隔在外。再睁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太平间的门口。甄好好还昏迷着,只有守门老头看着去而复返的煞星吹胡子瞪眼,感觉马上就要撅过去了。 沈邈的心情却难得不错。 这种搭档带来的默契让他有点儿新奇。他原本对于柏舸的要求是照着纪征的水平比量的,只要不拖后腿就已经非常令人满意了。 但柏舸似乎比他预期得还要更强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完全不惧怕系统的规则,和沈邈不谋而合地钻着空子,且乐此不疲。 电子钟指向了十二点。 太平间的顶灯忽闪了几下,突兀地响起系统提示音。 “专业基础知识考试第一天结算。” 它说完,似乎对结果有点儿意外,卡了个壳儿,才继续道。 “本次考试第一阶段,分考场共计14处。作答小组数,0。” “现完成第一阶段考核要求数,0。” “各分考场存活考生数——” 它说到这儿,像是被重大的bug噎住了,连带着太平间内生成的模拟场景都如同投石入水的镜面一般出现了斑驳的裂痕和虚影。 “07号考场检测到异常数据,正在重新计算存活人数——” “错误,正在重新计算——” “错误——” 报错的信息太多频繁,导致系统只能发出持续重复警报。最后像是终于算烦了,顶灯猛地亮起刺目的光。 “无法计算存活人数,即将对考生位置进行初始化。” “即将根据作答位置进行判断,请各位考生不要移动。” “初始化执行——” 与此同时,太平间内骤然被四溢的白雾笼罩,而后在老头惊愕的目光中,从白雾中推推搡搡钻出来了无数面容相似的护士和产妇。 屋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后被传送进来的人连转身都费劲。分诊护士挤在老头旁边的栅栏上,姣好的面容在看清周围环境和门外的沈邈和柏舸时剧烈地扭曲起来。 系统的提示音还在继续。沈邈站在门外,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答题卡,露出微笑。 她拼命晃动太平间的门,像个急着出洞但找不到口的美女蛇,指甲被生锈的栅栏刮破了也浑然不觉。 越来越多的npc意识到事情不妙也加入其中,但看似破烂的锁扣任凭她们如何使力也纹丝不动。 一旁的老头刚开始还试图摇头晃脑阻止她,但见这群人已经几近癫狂,只得默默叼着听诊器把头往不起眼的角落缩,生怕被殃及池鱼。 第15章 “没用的,系统是个死脑筋。”沈邈把葛肖庞交给柏舸扶着,卷了手里的答题卡塞进兜里,状若无奈道,“初始化一旦启动,牠只会按照不同身份的人所具备的标志性物品进行识别,也就是所谓的‘锚点’。” “考生中有普通人类,有创生人,也有监管者。但在考试规则里,只有考生会拥有答题卡。” “每天只有一次作答机会。你们之前在分理处,就会被自动识别为作答状态,与答题卡形成‘锚点’关系。0点刷新后,作答次数也会跟着刷新。” “所以,你们的答题卡在哪里,你们就得在哪里。” “其实在赋灵失败的残次品里,你们已经是被认定尚有灵性潜能的一批,才被保留下来,投入模拟考试使用。可惜的是,你们似乎对这个身份并不满意。” 沈邈语气中略带遗憾,“但只要回到副本,你们首先被检测到的身份仍然是npc。” “这个太平间的设定里,只有专业人员能从外面进来,只有门卫能从里面用钥匙开门。” 他从兜里摸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钥匙,一排排目眦尽裂的眼神注视下,“咔啪”一声将锁芯掰断了。 “从本质上来说,这儿算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所以不用白费力气了。” 像是应和他的言论一般,顶灯终于停下了忽闪,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初始化完毕。” “识别到部分npc位置错误,警告,请迅速回到本职区域,否则将进行清除。” “警告——” 在一声声的警报中,分诊护士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绝望。她死死盯着沈邈,恨声道,“为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进入考场的考生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沈邈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弯下腰,从分诊护士脚边捡起了她挣扎时口袋中掉落的东西。 是牟彤最喜欢的猫猫头装饰。 他仔细把猫猫头上会发光的蝴蝶结被踩脏的地方擦了擦,又给牟彤重新别在了鞋面上,这才扭头平静地看着白雾弥漫,再次将这些人包裹、吞噬。 白雾散去,太平间内只剩下老头和甄好好,以及一众昏迷不醒的考生。 “清除完毕。” “检测到当前分考场已被强行合并。” “考题内容损毁严重,无法执行考核,正在终止模拟环境。” “正在结合当前阶段表现,进行小组综合评价,请稍后。” 第13章 周围太安静了,以至于哈欠声在空气中脱了个尾音才散去。柏舸本来在全神贯注地等着听接下来的综评,被他这么一打岔,氛围全无,甚至没忍住笑了一下。 “干嘛,我年纪大了,奔波一晚上,这很正常。” 沈邈侧目,斜睨了他一眼,略有不满。 “嗯,沈老师辛苦了。”这一次,柏舸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把葛肖庞和牟彤摆娃娃似的放在墙边靠坐着,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边上的空位,明亮的眼神直直望着沈邈,邀请道。 “我的肩膀现在空出了一个位置,要来靠一靠吗?” 他刚说完,电流沙沙的忙音突然一滞,接着好像进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发出了长长“哔——”的一声爆鸣。 沈邈恍若未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盏破灯。他从善如流地走过去,没有如柏舸所愿坐在他旁边,而是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与他背对背倚着,呼吸轻缓。 柔软的碎发落在柏舸的后颈,有点儿痒。不知为什么,他莫名觉出沈邈兴致不高,于是忍着没有转头,默默调整了一下肩背的角度,好让沈邈靠得更舒服些。 “本阶段考试综合评定如下。”无人在意的系统忍无可忍,终于开始公布结论,连老头都在里面听出来了一种瞎了狗眼的心酸。 随着播报音落下,考场内的考生陆续转醒。大部分人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只有葛肖庞和牟彤刚一睁眼就看到了被遗弃在角落的甄好好,紧接着就对上了沈邈和柏舸的视线,并且在爆出粗口前被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混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第一阶段考试未检测到小组作答,故根据考场内环境给予评分。” “07考场内识别到新物种,推进了物种培育计划,赋+10分。” “各考场内原物种出生率均下降,赋-5分。” “07考场原物种出生率最低,额外-5分。” 听到这句,葛肖庞怨念地看了沈邈和柏舸一眼,不死心道,“这个07考场……” “没错,就是我们。” 牟彤翻了个白眼,打碎了葛肖庞的幻想,嘟囔道,“真小气。” 系统似乎终于心情舒畅了,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续道。 “当前考场已被合并,即将开启第二阶段考试。下面更新题目内容——” “新物种已经进入生态环境内,请对生态环境进行详细考察,并对以下问题进行作答。” “当前生态环境内存在几种物种类型?” “不同物种类型的繁殖方式是什么?” “注意,第二阶段考试内容中将不存在有悖常理的物种形态。如果遇到非常识范围内物种,请忽略。” “如果遇到异常物种攻击,可予以清除。” “该阶段考试为开放探索模式,时长为24小时。第一阶段所使用的答题卡全部作废,请在24小时后于手环上提交答案。” “即将对所有考生进行分区传送,明日九点后可统一进入合并后考场区域。” “祝大家晚安。” 有了之前的传送经验,柏舸在听到“分区”的第一时间就熟练地一手将葛肖庞和牟彤的领子抓在了手里,另一手虚虚揽着沈邈的侧腰。还没等几人站稳,白雾就迫不及待地缠了过来,再散去时已经回到了和原先结构几乎一模一样的宿舍。 宿舍环境内依然运行着之前的作息规则,沈邈刚朝着床铺的位置迈了一步,就感觉浓郁的睡意如同直接灌进了脊髓一般势不可挡地涌来。 他原本还想交代什么,但后槽牙咬酸了也睁不开眼,只能胡乱冲着柏舸摆了摆手,努力坚持着摸到了床沿,一头扎进了柔软的枕头中。 葛肖庞和牟彤更是毫无抵抗力,入睡的迅速程度堪比被人从后脑勺来了一记闷棍,卸了劲儿就要往地上出溜。 手里沉甸甸的份量让柏舸不由失笑,将他俩在上下铺安置好后才转向沈邈。 “沈老师?”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见沈邈确实已经陷入沉睡,才小心翼翼捞了他腿弯将人完整放在床上。 副本时间里已是后半夜。老旧的玻璃透光性差,但柏舸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流转着暗金色的光彩。他注视着沈邈熟睡的侧颜,忽而感觉到一阵挫败。 如果他没有见过沈邈此时真正睡着时的样子,也会误以为太平间让他面红心跳的沈邈是真的小憩初醒。 神情中的不设防也好,言语里的透露出的等待和亲昵也罢,所有的撩拨都太过自然,仿佛只是因为他先心怀期待,所以才会轻而易举地被无心为之的模样触动心弦。 原本是他怀揣着不能示人的目的和任务扮演追求者和仰慕者的形象,到头来反而显得对方游刃有余,自己笨手笨脚。 他一时有些摸不透沈邈的心思。或者说,打从他试图和沈邈摊牌开始,沈邈从来没有往他引导的方向走过。 白天里的沈邈好像一汪春水,无风自皱。他似乎完全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最能诱人探寻。只有失去了主观粉饰后的眉眼才恢复了曾经的冷淡和疏离,与系统提供的学习资料里的形象渐渐重合。 是因为觉得他可能是曾经的纪征,所以才对他会另眼相看吗? 还是因为失去了纪征,所以被爱情浇灌过的人,也在漫长的独处里学会了爱人的能力? 柏舸想不出答案。 或者说,他所能穷举出的答案,让他都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而这种抗拒,让他在耳后的刺青传来的疼痛程度已经逐渐提高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时,才抬起手,在手环空白的界面上一抹,弹出了本不存在的对话框。 “你今天太主动了。” “以他的实力,一个人就足以处理掉所有的npc。你根本不需要做那么多,做个安静省心的不拖后腿的副手就行,其余的都交给他。” “他独来独往惯了,你参与其中,只会打乱他的计划。” “要记住,我只是把过往的记忆借给你一部分,目的是让你快速取得他的信任,好早日实现‘造神’计划。” “不要以为凭借系统喂给你的那点儿数据,就真的能够实现灵性的转化。”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无缘无故爱上一个ai教出来的人胚。” “小心弄巧成拙。” 隔着屏幕,柏舸都能感受到对面话语里隐含的愤怒和警告。他本想反驳几句,但发现居然没有什么可辩驳的地方。手指在界面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好”,便关掉了界面。 第16章 边上的沈邈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在梦中无意识得蹙着眉头,下意识往身边的热源靠过来。 柏舸身体一僵,但他终究没有再做什么过分逾矩的事。他轻轻抚平沈邈眉心的褶皱,给他把眼镜摘下放在枕边,仔细掖了被角,小声道,“晚安,沈老师。”而后轻手轻脚爬到了沈邈上铺,合衣睡下。 很快,上铺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沈邈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身旁的位置上有余温,他看着上铺的床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比了个口型。 “好梦。” 一夜无梦。 沈邈次日醒来的时候,先觉出来的是脸颊边上湿漉漉的刺痛。 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在尚未看清来源时,他已经一把钳住了刺挠的罪魁祸首。 手里的触感毛茸茸的。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两声欢呼。 “沈老师你睡醒啦!” “喵!” 他尚未戴上眼镜的目光还有轻微的失焦,头发睡得有些乱了。柏舸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他被手里挣动的毛茸茸蹬在鼻子上,显得无辜又有点儿狼狈。 熟悉的松柏气息越过他身侧,手里热乎的小东西很快被人接过去了,换成了他熟悉的镜片。 “早上好,沈老师。” 许是怕他觉得窘迫,柏舸的声音里有努力克制的笑意。他戴好眼镜,视线终于恢复了清晰,这才看向柏舸臂弯间,忍不住讶异道,“你把猫大找回来了?” “不是我,这要感谢我们英明神武的牟女士,昨天睡前都没忘把猫大揣进怀里。” “那是我们猫大睡眠质量好,昨天这么颠沛流离都一点儿没闹。”牟彤嘿嘿一笑,“要不是早上饿了,我觉得它还能睡。” “小孕妇辛苦,可以理解。”沈邈报复似的弹了一下猫大湿漉漉的鼻尖,环视了一圈宿舍,问道,“小胖呢?” “去四楼抢实验室了。”牟彤指了指楼上,“考场合并之后,四楼的区域就开放了。柏哥和小胖一大早就去探路,结果发现居然是个实验基地。” “小胖见了都走不动路了,说什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咱们分数已经落后了,小胖说他不做出来点儿成果绝不离开实验室,让我们等他的好消息。” 牟彤话音刚落,手环便响了。她一边点开屏幕,一边狐疑道,“不会这么快吧……我x!” 群消息里点进去就弹出来了一小段视频,晃动的镜头一看就是偷拍的,视线是有些滑稽的仰角,里面有个摇头晃脑的猫咪。 和普通小猫不一样的是,视频里的猫咪好似动画中的机器猫,正优哉游哉地直立行走。下一秒,飞溅的鲜血遮住了镜头。背景音里是葛肖庞的惊叫和一个沈邈有些熟悉的女声,语气冷漠。 “师姐你在干什么!” “系统说了,对于异常物种应当给予抹除。” “可是它没有攻击我们!” “异常物种无法预测行为模式。已知的错误难道要等到酿成更大的祸端才予以清除?你的遗传学导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葛肖庞气急,但又一时找不到措辞来反驳。他想要擦掉手环上的血迹,却哆嗦间误触了公放。 他本来只是想给队友们展示看见的猫咪,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正准备手忙脚乱关了通讯,就见屏幕另一端的沈邈抬了下手。 那是一个非常强硬的拒绝的手势,让葛肖庞下意识停下了动作。 紧接着,手环内传来沈邈的一字一顿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实验室内,让他身边的师姐立刻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屋内突然出现的影像。 “赵菁?”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遗传学导师是这么教你的?” 第14章 赵菁应了一声,下意识把滴血的针头往身后一背,垂下头站得笔直,沉声道,“是学生的错,请教官责罚。” 这话一出,所有人看着沈邈的眼神都满是震撼。但葛肖庞和牟彤只是惊讶于赵菁态度的转变和沈邈的另一重身份,只有柏舸敏锐地捕捉到她措辞里与旁人细微的不同。 一般情况下,人对于他人的称呼往往会在职位前面冠以姓氏,以便于大家明确具体指向是谁,就像葛肖庞和牟彤在知道了沈邈的身份后,自然而然会叫“沈老师”。 但赵菁不同。她对沈邈的称呼里,只有简明扼要的“教官”二字,没有姓氏或任何场景限定作为修饰词。 也就是说,在赵菁的认定里,“教官”二字本身就包含了特殊意义——有且只有沈邈才是她的教官。其他人,包括系统,都不配拥有这个身份的代称。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沈邈对于除了纪征以外的人产生的绝对影响力。但不知是纪征刻意隐瞒,还是她确实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所学习的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赵菁的个人信息。 沈邈也没想到,多年未见,赵菁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丝毫未变,连这种死脑筋都跟当年一样笔直,完全没有被岁月打磨之后变得圆滑的痕迹。 “……都先下来。” 片刻后,赵菁和葛肖庞都回到了休息室内。葛肖庞自然而然坐在了自己的床铺上,但赵菁却一直保持着等待被训话的样子,直挺挺站在沈邈面前,不远不近,正好三步左右的距离。 透过窗棂的光正正打在她额前,可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沉静的面容上连一丝不服和愤懑都没有,仿佛这样的场景再平常不过,看不出任何情绪。 牟彤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给赵菁搬了把椅子,率先打破沉默道,“赵……呃,要不叫你师姐吧?你要不先坐下说?” “谢谢,不用。”赵菁没动,顿了一下才续道,“叫我名字就行,师姐不敢当。” “我是教官不要的学生。” “……不是不要,是你不适合监管者这个身份。”赵菁离开创生后,沈邈很多年没被这种硬邦邦的沟通方式困扰过。他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感觉被死去的痛苦攻击了。 但赵菁完全不接他的茬,固执地强调道,“是,您说得对。” “但那也是您不要我了。” 柏舸在边儿上听着他们一来一回,感觉沈邈的深呼吸很快就要失灵了,没忍住在轻笑出声,又在对方怨念的眼神里努力压下嘴角,试图解围道,“考场成千上万,里面涵盖的考生数不胜数,能够在同一个考场内重逢已经算很有缘分了。” “不如先不要纠结称谓的问题,咱们先一起对一下已知的信息?” “不是巧遇,是我特意进来找教官的。” “?” 见沈邈不解,她解释道,“异动初期,最开始是不起眼的小城市被迫进行考场扩张。但人口密度太小,翻不起什么浪花。我家乡那里已经完全被纳入数据化了,但在各家主流媒体里连个响都听不到。” “我本来想返回创生,面见教官反应情况。但发现曾经熟识的人均已杳无音信,内部权限也全部过期。” 意识到事情不对的赵菁不愿打草惊蛇,但别无他法。她在进入监管者集训营没多久就被沈邈以“不适合岗位”安排退训回家了,原本在创生就没什么根基,即使现在本能地觉得这一切都和系统的非正常路径表现有关,但也无处核实。 她甚至不能确定沈邈是不是还创生,还是如同曾经的他们一样被抹除了存在的痕迹。 “但我想,如果是针对我们,那牠一定也不会放过教官;如果教官依然是自由身,牠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也一定会亲自进系统查看。” “所以我没有在创生做任何到访登记,直接返回了老家,没有反抗,顺理成章被拉入了考场,并在这里一直寻找教官的踪迹。” “当我在候考人列表里看到‘言之’的时候,我立刻加入了这场考试。” “候考人列表?那是什么?”牟彤和葛肖庞对此闻所未闻,好奇道。 “成功完成过一门考试的人,能够看到可供选择的考场和队友。” 柏舸不知从哪儿找了根小木棍给猫大梳着浮毛。他记着今天早上沈邈被猫大舔醒的时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仔细一看,空气里到处都是悬浮的小绒毛,于是特意留了个心。听到二人疑惑,接了个话解释道。 木棍上有些短小的倒刺,加上他手很巧,几下就给猫大梳得打起了断断续续的小呼噜。 他一边把浮毛顺着木棍捋下来,团了个毛球给猫大玩,一边续道。“这个规矩,像我们这种滞留考场的复读生都知道,是系统早期为了便于大家通过考试设计的。算是一种‘老玩家福利’?” 赵菁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答案。沈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没有问赵菁在系统内熬过了多少了个副本,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等待才实现了这次重逢,只是缓和了语调,抬手示意道。 “坐吧,说说你对这次考试的想法。” 第17章 “是,教官。” 沈邈的话在赵菁这里一贯是令行禁止。她向牟彤微微颔首以示感谢,而后直接调出搜集的数据,甚至没有询问过沈邈身边三人的身份,就坦坦荡荡开了全息共享,方便所有人都能360°全方位观看。 “按照之前考试的经验,这种有标准答案的考题其实是时长争夺赛。通过穷举法试错是不行的,必须要有对应的详细解释。” “举个例子,对这次的题目一,如果我们给出的答案是‘五种’,那么我们需要例举考场内的5种新物种的具体表现形式,同时给出可具象化的繁殖方式。” “哪个小组先给出标答,赋分就会高。” “同时,在完成考题的过程中,不能破坏考场内规则。比如‘对有攻击行为的异常物种进行清除’,如果没有执行规则,会受到惩罚。” “这个惩罚具体是什么啊?”牟彤想起一阶段时没有按时用膳导致被吞没的npc,不觉汗毛倒竖。 “暂时不知道,需要有人试错之后才能看见。”赵菁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都不推荐以身试法。” 画面太美,很难想象。牟彤搓了搓胳膊,乖巧地窝在一旁听着,不说话了。 “你和小胖在实验室里遇到的那只猫是怎么回事?”沈邈安抚地拍了拍牟彤的脑袋,继续问道。 “与一阶段的新物种培育计划有关。”赵菁看了一眼沈邈落在牟彤发顶的手,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续答道,“四楼目前是开放实验室,里面有大量物种培育计划留下的产物。有的尚处于未成型的胚胎阶段,有的已经具备一些基本行为能力,就像刚刚你们看到的猫。” “还有一些培养皿的罐子已经碎裂。从地上液体的干涸情况判断,应该是昨晚跑出去的。器皿前的样本名称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很难辨认原本的研究方向。” “其他小组的成员大多都去小花园里寻找走失的物种了,试图尽早找到更多的物种类型,好提交答案。” “哦。”沈邈了然。他眼尾微挑,转而看向瘫在床上的葛肖庞,半真不假地抱怨道,“其他组的小朋友都去抢分啦,我们小胖怎么还在这儿停滞不前呢?” “就我这体测永远倒数的还是算了。”葛肖庞连连摆手。阳光偏了一点角度,已经给他晒出了一层薄汗。 他一边往床铺阴凉的地方钻,一边抱怨道,“你没看那帮人看见实验室里的物种跑得七七八八之后的表情,一个个跟有人从他们兜里抢了几百万逃逸了似的,转身就往小花园冲。” “那架势,我都怕我万一找到个新物种,都能被后面赶上来的人一板砖拍晕,然后抢走我的胜利果实。” “好像挺有道理,那你呢?” 猫大被撸得爽了,尾巴尖尖落在沈邈的胳膊上一翘一翘,蹭得有些痒。沈邈抓住了那一截儿毛茸茸,看向始作俑者。 “以我们柏哥的战斗力,出去打一圈猎,还不得满载而归?”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柏舸神色一正,一本正经地严词拒绝道,“有这个本事也不能去。” “?” “我有猫……大了,外面的小野狸再能歌善舞也不能往家里带,不然猫大吃醋了,要挠我的。” 猫大:“喵?”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地注视沈邈,目光里含着直白热切的打趣。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他原本想说的是“猫”,在沈邈突然危险地眯起眼时临时改口成了“猫大”,但里面蕴藏的暧昧和亲昵却是毫不掩饰,一览无余。 赵菁听了这话后猛地抬起头,狐疑地目光将柏舸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安静站着。 “少来。”沈邈被他看得有些脸热,有种本来想摸摸头夸几句“好狗狗真厉害”哄着小狗出苦工,结果伸出去的手却被小狗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舔在了掌心的感觉。 他总觉得,一夜时间似乎让柏舸的胆子变大了。 哪怕是纪征,在他们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也没有过如此直接的表达。沈邈轻咳一声,第一次有点儿招架不住别开了脸,转过身追问赵菁的计划。 “我对他们的解题方式存疑。”见大家都看过来,赵菁又恢复了单调的陈述。“题目中的‘新’物种是个相对概念,取决于评判新旧的时间节点是在一阶段考试前还是后。” 牟彤又开始迷糊了,下意识发出了“啊?” “如果是一阶段考试后,那么所有4层实验室内的物种都算新物种,因为在一阶段里没有出现过。” “但如果是一阶段考试前,那么整个住院部被视作一个整体,实验室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么其中所有已经存在的物种,都算不上新物种。” 葛肖庞从床上翻身坐起,加入了讨论。“对的,我也有这个顾虑。所以我想着反正已经跑了的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不如和师姐先看看,利用实验室现有的资源,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些新物种。” “至于已经跑了的……” “交给我吧。”柏舸把哄睡着了的猫大放回箱子里,“一板砖的事而已。” “?” “你刚刚不是说,怕被后面来的人一板砖拍晕抢了胜利果实嘛。” 柏舸说着,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看起来一点儿坏心眼都没有。 “我就是那个,准备去截胡的人。” 第15章 “还得是你。” 紧接着,沈邈也肯定地点点头,“还得是你。” 赵菁虽然没有加入队形,但显然也看不出什么反对的意思。与此同时,柏舸看向了他,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葛肖庞哪里顶得住这种压力,万般艰难地伸出圆圆的小胖手。 “……还得是你。” 于是柏舸心满意足,容光焕发地哼着小曲出去了,美其名曰去找几块趁手的搬砖。葛肖庞看着他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总觉得他屁股上好像长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美滋滋地一摇一晃打着圈。 良心上隐约的不安让他踟躇着开口道,“沈老师……” “怎么?” “我们这样,算不算捧杀啊?” “这话说的。”沈邈不以为意,“其他的小狗会在一声声的赞美中迷失自我。” “但你柏哥,捧得越高,杀得越多。” “走吧,去四楼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捡漏的地方,咱们去发挥一下余热。” 实验室内的空气闷热且潮湿,沈邈一进去就被熟悉的培养液的芬芳迎头熏了个大大的喷嚏。 “几年不来,系统的模拟环境退步成这个样子?通风水平d级在实验室验收都能算单否项目了。就这种环境,是准备研发新物种还是生化武器呢?” 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还带着一种老板娘验收自家新开的餐馆时的理直气壮。 话音刚落,就听运行设备呲拉的电流声一滞,紧接着头顶陈旧的风扇发出了一声诚惶诚恐的沉重轰鸣,活像是一颗年迈失修的肺被迫挂上了呼吸机,缓缓旋转起来。 怎么听都有种半截儿身子都入土了,还得苟延残喘地上工的凄凉。 “……噪音等级不达标也是单否。” 沈邈看了一眼风扇发黄的叶片,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了扑簌簌掉落的灰尘,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呼——” 风扇呜咽了一声,如同倒霉的受气包,默默给自己降了个噪,在角落勤勤恳恳地小声打着转。 “……”沈邈瞪了它一眼,总算大发慈悲地放弃了继续点评。随着他视线缓缓扫过实验室内的其他布局,原本半死不活的仪器设备好像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胁迫,纷纷自启,试图摆出一副“我很忙”、“在干了”的努力运作的样子。 葛肖庞跟着他走过一排排陈设的培养皿,感觉如果这些仪器能变出人形,都恨不得站成两排,给沈邈来个九十度鞠躬的夹道欢迎。 最终,沈邈在一个已经碎裂了的空培养皿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曾经存放的应当是攻击性相对较强的物种。培养皿的正面已经被完全损毁了,连侧壁上布满斑驳的裂纹。顶端上连接营养液的管路被悉数扯断,残存的末端上尽是利爪留下的白色划痕。 他本想仔细看一下管路上的印记,但甫一抬手,管路末端的触手便如有所感一般凑了过来,丝丝缕缕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触手原本失去受供者后就干涸了,但在沈邈的腕间仿佛重获了灵性一般,亲昵地蹭着,甚至还溢出了几滴透明的营养液,顺着他骨瓷般的手腕淌下来。 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哭着要糖吃。 “……出息。” 沈邈语气嫌弃,但眉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他卸了力,手心向下,腕骨微垂,触手便自动自发地将他托住了,而后在葛肖庞和牟彤惊愕的视线中,缓缓刺入了淡青色的血管,在幽暗的实验室内重新散发出温润的荧光。 第18章 “……沈老师这是?” 眼前的一幕让葛肖庞回忆起初见沈邈时的场景,但牟彤却是毫无心理准备,圆溜溜的大眼睛求助地在葛肖庞和赵菁身上转。 葛肖庞虽然见过,但也只是惊鸿照影的一瞥,并不知晓各中关键。倒是赵菁并无太多意外之色,轻声解释道,“这是教官的‘异能’之一。” “所有成功被选为监管者的人,都会拥有一次接受系统改造并被赋能的机会。系统会根据每个人在考试中的表现而给予不同的能力,以便于日后在工作中更好地管理创生人。” “但教官和系统对于我们而言是同时期出现的,所以没有人知道教官完整的异能是什么。” “我也只见过他现在使用的这个能力——可以通过触手连接识别到不同基因片段的形态,从而推演出物种的来历和进化方向。” “被称为,溯源。” “那我们这一场岂不是稳赢了!”牟彤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好在赵菁的表述并不晦涩,她立刻明白过来溯源在这场考试里至关重要的作用,忍不住小小欢呼道。 葛肖庞没她这么乐观。他皱着眉看向闭目的沈邈,压低声音问道,“任何基因都可能在演变过程中出现突变和漂移,这种进化方向的推演应该是不能精准定位的吧?否则这项异能也不会被定义为‘溯源’这种单向意义的说法?” “的确不能。”沈邈睁开眼,原本蔫头耷脑的触手仿佛吃饱喝足一般,餍足地散开了。他理了下袖口,盖住腕间的细痕,“但是能有个大致的方向和判断。” “就比如,这个实验里已有的片段都是飞鸟虫鱼,那么如果你看到考场内出现了走兽,就应该心生警惕了。” 葛肖庞一愣,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暗示,“所以……小猫?” “恭喜。这个实验室里,并没有猫源的基因。” 沈邈将溯源得到的缺失物种信息发给了柏舸,让他在小花园里按图索骥,同时指了指视频时葛肖庞和赵菁所站的试验台附近,示意他们看地上的信息。 众人这才发现,被赵菁击杀的猫咪尸体早已无影无踪了,只有地上留着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组成了一个“+2”。 同时,众人手环一震,发现在组内通讯之上出现了一个强制置顶的新公告栏,正在滚动播放各个小组的分数排名,最新一条写着—— “恭喜‘教官的弃子’击杀异常物种,+2分。” “……” 还没等大家回味过来“教官”和“弃子”摆在一起的冲击力,就见滚动条突然卡了一下,然后以井喷般的速度往外吐积分刷新条—— “恭喜‘教官的狗’击杀异常物种,+2分。” “恭喜‘教官的狗’击杀异常物种,+10分。” “恭喜‘教官的狗’击杀异常物种,+50分。” “……” 即使是再不灵光的人,用小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个“教官的狗”是什么来头。屋里的几人已经不敢去看沈邈的脸色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弄出点儿什么动静引起沈邈的注意。 好死不死,偏偏这时组内的通讯响了起来。牟彤没开震动,手环叮叮咚咚地发出欢快的声音,好不热闹。 她吓了一大跳,恨不得把手环摘了扔得远远的,正准备火速掐断,就见沈邈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自己那边的通讯。 柏舸凑得离镜头极近,全息屏一弹出来就露出了他灿烂的笑脸,阳光映着他的大白牙和鼻尖上的汗珠,快乐都快要溢出来了。 “喵老师,你看到我的战绩了吗?” 这其实是一句很多余的话,听起来不像是为了确认战果,只是为了借此机会让沈邈认下“喵老师”这个全新的称呼。 但他贴得太近了,隔着屏幕都让沈邈觉得好像又闻到了那种夏日乔木的气息。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明晃晃的期许,几乎要把沈邈烫到了。 对着这样的眼睛,沈邈实在说不出什么打击的话,但又不想立刻败下阵来,只能勉强维持着冷脸,“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仅这一个没有什么拒绝的意思的字便已足以让柏舸受到莫大的鼓舞。他兴冲冲朝边儿上一让,把身后的景象展示出来。 “喏,瞧瞧。” “系统想象力还挺丰富。就算现在告诉我,猫大就是个猫形的小猪,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要不是这些小玩意儿来路不明,都够咱们晚上吃烧烤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扛了三四个长长的输液杆,上面密密麻麻穿了几排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生物。 长翅膀的兔子、带犄角的老鼠……甚至还有只鸟,后面拖了个蜗牛的壳儿。 这些生物如果单独拎出来放在小花园里,被人冷不丁撞见,难免有些头皮发麻。但眼下被柏舸这么糖葫芦似的穿了一串挂着,怎么看都有种荒谬的滑稽。 这让葛肖庞不禁觉得,昨天晚上在太平间,如果不是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柏舸可能会把所有的考生也穿成串打包带回来。 输液杆长度有限,限制了柏舸的发挥。杆子上的生物挤得密不透风,被柏舸用输液挂钩堵着另一头,再多塞一个都不可能了,正发出高高低低的叫声。 牟彤人都有点儿麻木。她指着柏舸身后,瘫着脸道,“柏哥,我觉得它们在开群骂你。” “没事,反正听不懂,就当夸我厉害。”柏舸毫不在意,“不过,有个事我觉得不太妙,得让我们喵老师掌掌眼。” 镜头晃动,视野对准了小花园的人工湖,拉近后能看见岸边倒着几个人,像是被攻击之后晕倒的考生。 随着画面放大清晰,沈邈眯起了眼。 那些“人”由于过于贴近岸边,裤脚已经被湖水打湿了,部分鞋袜也不知被丢在了哪里,裸露的足踝已经被泡得有些肿胀。 发白的皮肤下面绕着青紫色的粗大血管,与他们当初在甄好好肚皮上看见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有些血管末端异常膨大,在脚趾处形成了蹼样的结构,隐约可见被覆的暗青色鳞片。 柏舸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你们觉得,那些是考生,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第16章 众人把在“考生”旁边蹲着的沈邈围了个团团转,见他收回手,忍不住出声问道。 “只能说,他们曾经是考生。”沈邈面色上罕见地失去了玩笑的意味。“他们的基因片段里有与试验室同源的东西。” 葛肖庞看着“考生们”足踝上还在不断向小腿蔓延的鳞片,震惊道,“是基因污染吗?” “那传播途径呢?” “你看他们身上发生异变的地方,边缘破损的皮肤都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柏舸挨着沈邈蹲下,小心翼翼掀起鳞片下面被遮掩的部分给他们看。 凑近了便能发现,这些鳞片本身不是从皮肤表面生发,而是从啮齿留下的空腔深部钻出来的。新生的鳞片本是浅淡的青绿色,被原本血肉的滋养后逐渐转为肥厚的青紫,像是吸饱了养料的夜昙。 “所以,他们的感染方式是……” “是食物链。或者说,是进食这个行为本身。”柏舸肯定道。 “进食这个行为,让进食者将自身的基因源传递到食物身上,使其获得某种程度的同化。” “这不就和被丧尸咬了一样么?”牟彤不敢再看还在被变异不断侵蚀的“考生”,脸色惨白。 “如果非要说区别的话,可能在于风味不同吧。”沈邈起身,揉了揉蹲麻了的腿,试图哄哄她。 “?” “因为咬你的丧尸可能是鸡鸭虫鱼的任何一种,所以可能衍生出来的产品可能会有烧鸡味儿的烤鱼味儿的。” “如果被你柏哥穿的这些玩意儿咬了,还可以是混合口味儿的。” ……牟彤咂么了一下嘴,有种把所有调料包倒进了一碗泡面,冲了一大碗汤一饮而尽的感觉,表情精彩极了。 “教官,有新的系统提示。” 气氛稍霁,众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赵菁目光一凝,指着屏幕上系统发来的私人信息问道,“你们收到了吗?” “……应该是都有。” 几人的手环显示屏里,系统公告的下方出现了一行“站内通讯”,点开之后便弹出系统发来的私人提示信息—— “检测到附近出现新物种,是否上报并公开新物种信息?” “补充积分细则:每上报一项新物种并完善繁殖方式填写,可赋+2分。” “当出现完整上报物种分类及繁殖方式的小组,考试将提前终止。” “如无完整作答的小组,考试将在24小时后结束,并根据积分予以排名。” “这简直就是耍流氓!” 牟彤看完气得脸都涨红了。她指着昏迷不醒的“考生”,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把被感染者上报成‘新物种’?然后呢?被识别成‘新物种’的人会怎样?” 第19章 “会变成一行血字的‘+2’。”赵菁也冷了声音,目露嫌恶,“并且这意味着,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先上报,把他们登记成为新物种之后,再抹杀,还能再加2分。” “小花园内原本存在的物种就不在少数,在加上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各种排列组合混在一起后再攻击考生,根本不可能穷举考生被感染的可能性。” “真的有人,会用自己的同类……刷分吗?”牟彤喃喃道。 “不仅会,而且可能性很大。”柏舸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了“考生”小腿上暴露的鳞片,叹道,“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考试,所以对同类尚有恻隐之心。很多人已经被困在考场里太久了。” “久到只要能离开考场,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那也不能……”葛肖庞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和选择,只觉得三观都要崩塌了。 “能的。”沈邈一边示意柏舸先将考生们的尸体挪到小灌木后掩藏起来,以免更多无意间路过的考生触发这个站内通知,一边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如果考场外有一直等着你回去的人呢?” “如果这是你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就可以成为监管者,永远离开这里,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呢?” “如果这里的事情,离开之后无人知晓呢?” “如果……系统告诉你,你所在意的‘同类’,已经是被异化了的‘新物种’呢?” 沈邈逼视着葛肖庞逐渐松动和挣扎的神色,一针见血道,“不是人人的良心都是无价的。” “大部分人,只是没有被开到合适的价位罢了。” “不行的。” 牟彤闭紧了双眼又复睁开时,眼里已有泪花。她颤声道,“我可以不做监管者的。” “不通过考试也行,一直不出去也行。” “但如果我拿其他考生刷分,即使从这儿出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她抹了一把脸,点开了组内通讯,苦笑道,“你们说我傻也好,不懂事也罢,我确实做不到。” “我没什么本事,进来考试本来也就是撞大运。不跟着你们估计连一阶段都过不了,就已经被吃得骨头渣子都没了。” “我有自知之明。我这就退群,不拖累你们。” “也许等到我真的被感染了,被清除的时候,我会改变想法。” “就像以前我想当厨子,外婆不让,说以后长大了有我后悔的。” 她说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最起码,此时此刻,我还觉得也没啥大不了的。” 眼看着她就要点上退出群聊的按钮,一只白皙的手横空一档,隔着袖子捉住了她的手腕。 看似力道不大,但却让她手筋一麻,动弹不得。 她眼泪汪汪地抬头,便对上了沈邈无奈的眼神,抽了抽鼻子,小声喊了一句“沈老师”。 “看来是真的一紧张就话多。”沈邈顺手把她打开的组内通讯关了,看着她蔫头耷脑的样子,失笑道,“还什么都没定呢,就听你叭叭叭一长串。我们这么一群人听着,愣是连个插话的空都没有。” “我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嘛。”牟彤毕竟年纪还小,一鼓作气说了这么一番话,豪情壮志的劲儿被沈邈一打岔就散了,只能努力咽着口水缓解紧张。 原本不苟言笑的赵菁也被她逗乐了,安抚道,“有教官在呢,先别慌。” “答题要跳出出题人的思路,不然你永远都得追在人家屁股后头。”沈邈把新发的细则开了全息,耐着性子给她讲。 “首先,如果你不想做那个刷分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把这些考生作为新物种上报。” “同时,为了尽可能减少想刷分的人恶意造成基因污染范围的扩大,靠藏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要切断传播途径。” “而这恰恰是你的专业领域。” “?” “进食,是目前可以推断出的传播途径。”沈邈敲了敲她发懵的脑壳儿,“一般人进考场第一个上午,是不会有你柏哥这么快的进度的,总得正常吃饭喝水。” “哪怕是想刷分的人,第一反应也不会来咬感染者一口吧?” 牟彤回味了一下那些一看就很毒的鳞片,又看了一眼柏舸穿的奇形怪状的糖葫芦,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一会儿就该到配送午膳的时间了。你需要做的,就是确保你的饭能够发到每一个考生的手里。” “这怎么能保证?我就是做得再色香味俱全,也没法端着饭走遍考场的每个角落找人,然后逢人就说‘你好,请吃一点’吧?” “不需要,他们自然会来找你的。”赵菁在一旁提醒道,“你不觉得……你已经开始饿了吗?” 她不说还好,牟彤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什么心思去管口腹之欲。被她猛地一提,才惊觉胃部正在隐隐皱缩,发出叽里咕噜的抗议。 ……这好像有点儿,饿得太厉害了。 葛肖庞也皱起了眉,疑惑道,“我以前一天不吃饭都没这么饿啊,现在怎么有种看着绿化带都觉得百草丰茂了的感觉呢?” “因为第一阶段的规则依然持续作用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赵菁对于考试规则的运行远比他们要有经验得多,“只要我们尚在考试状态下,一阶段关于进餐时间的要求就会平等地对我们生效。” “所以,中午十一点前和下午五点前,所有的考生都会来找你取餐的。” 牟彤终于反应过来,这个配餐里应当另有玄机,迟疑道,“所以我需要在饭里……加点儿什么料吗?” “镇静类药物。”沈邈微微颔首,“主要是让考生们能够有一段时间安静放松下来,以便于赵菁去操作。” “她老家曾有一些巫蛊之术。赵菁后来的专业方向也是以精神心理为主,可以在人精神防御薄弱的时候完成群体催眠。” “我需要你们配合,给我和小胖争取一些时间。” 有了第一阶段考试的经验,葛肖庞也渐渐能够跟上一些沈邈的思路了。他试探着问道,“是猫大吗?” “对。” 沈邈满意地点了点头,“猫大的基因源目前没有在实验室内被检测到,说明它属于原住民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现在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我们现在无法确定哪些考生已经被异化了。想要避免感染在考生内部反复多次传播,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集中起来,进行统一净化。” “我们需要用猫大的基因源来验证一下,这种净化是不是可行的。” “如果净化可能行,那我们其实可以换一种思路作答——” “将目前考场里存在的物种类型分为两种,感染类物种和非感染类物种。感染类物种以进食作为繁殖方式;非感染类物种,也就是猫大的繁殖方式需要进行推演核实。” “这样一来,也属于完整作答,考试自然会提前结束。” “明白。”牟彤恍然大悟,但又很快犹豫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现在……已经很饿了,我能吃点儿什么呢?” “这个简单。”柏舸藏好了“考生”,将糖葫芦悉数丢入人工湖里,好腾出来输液杆继续用,闻言笑道,“睡着了,你就不知道饿了。” “啊?” “先干活儿,活儿弄利索了,给你打晕了不就行了?” “放心,我手上有数。”他说着,在自己侧颈虚虚比划了一下,信心满满,笑眯眯道,“手起刀落,药到病除,放心,保证无痛。” 第17章 “但以系统的审美,很难发出什么正常的食材。”沈邈想起之前那一盆意义不明的铁灰色肉块,感觉本来就翻腾的胃酸都要压不住了。“一定要选的话,我选择柏哥。” “反正也得等到晚饭再行动,这样赵姑娘只需要拖到九点,住院部的考生们就会被自动关机。”柏舸看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失笑,“正好刚刚过去埋人,头顶有颗柠檬树闻着挺香,就顺了几个下来。你们要先垫垫肚子吗?” 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来四个黄灿灿的柠檬,杆上的叶子青翠欲滴,递到众人手里的时候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牟彤飞快地剥了一颗炫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冲他竖起大拇指。 这是进考场以来第一次吃到如此正常又鲜美的好东西。葛肖庞也嗦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赞叹道,“还得是柏哥,实在是太权威了。” 赵菁见状也默默加入了吃柠檬的行列,一时间湖边只有吧唧吧唧嚼柠檬的声音,混着偶尔几声懒洋洋的虫鸣。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果香,散落的阳光映着众人指尖晶莹的柠檬汁,居然有种难得的安逸和闲适。 给沈邈的那颗柠檬是其中卖相最好的,金黄浑圆,一看就是个皮薄水多的好果子。 只是沈邈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揣着手里的柠檬没有进一步动作,视线落在天幕尽头很远的某一点,微微出神。 第20章 柏舸没有等来最想听到的夸奖,不由得有点儿心痒痒。他围着沈邈转了几圈,假装毫不在意地瞥了沈邈一眼又一眼,见他没有丝毫要品鉴的意思,忍不住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腰,小小地“喵”了一声。 沈邈一回头就对上了他眨巴眨巴的眼睛,不由得软了语气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柏舸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黯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如常,接了一句道,“我吃柠檬这个梗也太老啦。” 眼下的饥饿程度尚在沈邈接受范围内。原本柏舸拒绝后,他便准备把柠檬揣进口袋备着,闻言一顿,仔细打量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笑脸。 他看得太专注,好像要一直看进柏舸躯壳下的灵魂里,时间久得柏舸都有点儿忐忑了,才收回目光,将手里的柠檬一分为二,缓声道,“柏舸。” “你想说的,不是这句话吧?” “嗯?” “你喜欢吃柠檬吗?” 沈邈将一半的果子递向柏舸,另一半自己留着,小口吮着表面的汁水,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尝过吗?喜欢吗?” 柏舸怔住了。打从他开始学习人类的行为模式,用的几乎都是纪征的习惯和记忆。 纪征的喜好。 纪征的分寸感。 纪征和沈邈以前在类似的环境里相处,是什么样的反应,说过什么样的话。 一切的一切,都是以纪征为金标准。 他不需要知道一句话有几分真假,只需要判断能不能达到十分相似。 从没有人问过他,柠檬在他尝来是什么味道。 也没有人在乎,他喜不喜欢。 第一次,他觉得吃柠檬居然是件有点儿新奇和忐忑的事情。 微凉清新的触感自舌尖蔓延开来。他鼻尖皱了皱,像想要确定什么,然后又咬了一口。 一口,再一口。果子本来就不大,啃了一半之后被他囫囵整个塞进嘴里嚼着,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亮亮的。 柏舸现在的样子有点儿呆,连边儿上的牟彤和葛肖庞看了都有点儿好笑。 但沈邈没有丝毫要打趣他的意思。他伸手把柏舸鼻尖上蹭到的一点柠檬汁用小指刮掉了,语气认真,又问了一次。 “怎么样,喜欢吗?” 林间细碎透出的光给沈邈的侧脸勾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 从柏舸的角度看过去,居然觉出了一丝隐约的温柔,像是雨后远山黛周围笼罩的雾气。 看不真切,摸不到,但如果置身其中,深吸一口,便有湿润的凉爽充盈肺腑。 他忽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沈邈。 不是在数据灌输和肢解后拼凑出来的定义和概括,而是活生生的,在他眼前的,就像这个果子一样,可以被反复品尝和感受的。 “酸甜,很香。”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了这缭绕的雾气,但却很郑重,“我可能暂时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但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想再尝尝。” 他话音落下,便见沈邈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那笑意很真切,直达眼底,如云开雾散,有暗光浮动。 “会有的。” “慢慢来,不要急。” 临近十一点,牟彤准备回配膳间捣鼓午餐,沈邈和葛肖庞也打算再去实验室着手研究猫大基因里的净化片段。 临行前沈邈叮嘱道,“如果我和小胖顺利,晚餐就按之前计划的来。牟彤和赵菁得手后尽快回休息室,之后你们就不要出门了。” “晚上我带着猫大出去就行,用溯源可以协助判断现有基因序列中的弱点。” “运气好的话,你们一觉睡醒,考试就结束了。” 牟彤和葛肖庞没什么意见,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各自忙活去了。柏舸下意识想说些什么,但思及昨晚收到的警告,又默了一瞬,才勉强笑道,“那我下午去摸个底,探探考生人数和感染情况。” “我跟你一起吧。”一旁的赵菁突然开口,见沈邈挑眉,补充道,“我很久没做大范围的群体催眠了,先看看也能有个准备。” 待众人分开一段距离,确定沈邈三人已经走远后,柏舸才停下脚步,回身道,“赵姑娘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 “姑娘今天观察我们许久,有很多次欲言又止。”他脸上依然带着一贯的笑意,但隐在阴影下却莫名多了几分野性。 “他摸牟女士脑袋的时候;我打趣他像猫的时候;跟他说‘我吃柠檬’是个老梗的时候。” “还有刚刚,他在做晚上的行动规划时,你也在暗中打量我。” “所以现在,你与我单独行动,是得出什么结论了么?” 他边说,边看着赵菁逐渐僵硬的神色,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如果葛肖庞在场便会发现,现在的柏舸与他们初识时,他在走廊尽头回首看见的样子几乎如出一辙。 只是后来他与沈邈从小花园回来后形影不离,好像真的单纯因为仰慕,所以才将身上的锋芒尽数收敛。 这场转化太过顺滑,以至于葛肖庞自然而然放下了戒备,都几乎忘记了,曾经的柏舸在他眼里也是个来路不明的危险人物。 赵菁原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收敛,根本无人在意,怎料柏舸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他对除了沈邈之外的人本来就不甚在意,更何况赵菁显然与沈邈有旧,且暂时看来为沈邈所信任。所以即使觉察到了赵菁的探究,他也并没有当场发难。 如果不是赵菁先提出要与他同行,他甚至可能都不会将这些小插曲放在心上。 被兽类锁定住的感觉令赵菁如芒在背,额角几乎要渗出汗来。但想到此次同行的原因,还是咬牙硬着头皮道。 “我就想问问,你到底是谁?” “教官身边曾经有个相对亲密的人,在后来的事故里失踪了。”顾及着还在系统里,赵菁说得相对隐晦。“但当初训练营的人都对他很熟悉。” “你,在学他。” 这甚至不是疑问句,而是个非常肯定的陈述句,带着一针见血的杀伤力。柏舸倒是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又直接地把话挑明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愣了一瞬才状若无意地笑答道。 “怎么,赵姑娘与他关系很好,所以见不得在我身上有故人的影子?” “不,我不喜欢他。” 出乎柏舸的意料,赵菁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猜测,平静道,“那人是个万人迷,我和他交集不深,对他本人没有意见。” “我只是觉得,他占着教官身边最近的位置,但做的事甚至不如系统称职。” “?” 这次轮到柏舸惊讶了。 据他所知,纪征在训练营的同期学员里几乎没有恶评。也有不少人揣测过纪他和沈邈异于常人的亲密关系,但大多都是说沈邈这人不知冷也不知热,而纪征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非要热脸去贴冷屁股,追个没情趣的人给自己找罪受。 说纪征配不上沈邈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如你所见,教官很强。”许是他脸上的不解太过明显,赵菁解释道,“强到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在他身边,只要不拖后腿就是好的。” “但是从来没人想过,如果只是做到这种程度,他又为什么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呢?” “他可以对牟彤好,对葛肖庞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得好,是因为他的能力足以向周围的人提供庇护。” “这种强悍会让周围人逐渐盲从地相信他。就像他刚刚解释为什么晚上只需要他一个人行动。” “你真的觉得‘溯源’的特性具备让他在考生中获得碾压性的优势吗?” “其实不会。如此敷衍的借口却没人质疑,没人思考。这是人的惰性使然。” “他对那个人格外好,也只是因为他站得太高太远,冷清久了。而那个人向他多走了一步,所以投桃报李。” “能站在替人遮风挡雨的大树旁边的,一定不是一株安安静静的漂亮大花。” 赵菁见他陷入思索,没有继续与他拆解往事,而是话锋一转道。 “教官于我有大恩,我无以为报,只盼他……”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要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表达这种期许。 末了,她叹了口气,再看向柏舸时,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恐惧,只有认真和恳切。 “盼他遇见值得的人。” “他方才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柠檬的味道。” “所以也请你问问自己,你是谁。” “你到底喜不喜欢。” 第18章 柏舸再次进入实验室的时候,差点儿没认出来这是之前踏足过的地方。 狭小的空间内浮动着无数莹白的半透明管路,碎裂的培养皿被柔软的触手包绕着,表面丑陋的疤在滋养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愈合。 第21章 大小不一碎裂的基因片段自培养源逸散,在纵横交错的管路中交错盘旋,相遇后融合,又复崩解。 远远看去,像是深海中的水母在进行某种盛大的祭祀,朝拜的途径上萦绕着温润的荧光,随意路过,却在斑驳里照亮了密密麻麻的黑暗。 八方来朝的终点归于一截儿瓷白的手腕。 猫大把自己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圆枕,安静地伏案而睡。沈邈的腕骨虚虚掩映在它肚皮的凹陷处,手指放松且舒展,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着毛。 那些无风自动的管路犹如活物一般,层层叠叠向远端铺去,伸展蔓延。 柏舸在这一刻忽而对赵菁所说的,“沈邈像一棵树”有了具象化的感知。 准确地说,沈邈更像是是树干。 他的身体里埋着树根,承载着宗源。仿佛只要他在这里,所有流浪漂浮的基因都可以被系上归宿。 那段瓷般的腕骨仿佛有某种魔力般吸附着柏舸的视线。他明目张胆地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上面应该有点儿什么。 他这么想着,手里便已经开始了动作。等蹲在沈邈面前的时候,一根翠绿的草绳就轻轻巧巧搭在了他腕间。 还没等沈邈反应过来,就被柏舸打了个结,娴熟利落地拴紧了。 沈邈象征性地动了一下便不再挣扎,由着他端详了一会儿,才拈了下鲜嫩的叶子,好奇道,“这是哪儿薅来的狗尾巴草?” “……什么狗尾巴草。”柏舸有点儿无奈。他本想敲一敲沈邈的脑壳儿,听听里面是不是被触手吸干了,会发出空空的脆响。 但手指在对上沈邈隐有疲惫的眼尾时顿住了,中途改道,给他把微微下滑的眼镜推了推,用略带抱怨的语气道,“这是猫草。” “只能招猫,不能逗狗。” “哦。” 沈邈应了一声,而后低头随手扯下一片突出的叶子,在柏舸起身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鼻子前面挠了一下。 “阿嚏——” 柏舸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根作怪的猫草,但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颇有怨念。 始作俑者单手托腮,一脸无辜,“你看,能逗狗的,是你不会。” “好好好,我们喵老师最厉害啦。”柏舸认命似的将那根猫草又编了个指环给自己套上,纵容道,“喏,是我脑子里只想着招猫,狭隘了。” “哥!我又跑了一遍,猫大的d基因简直堪称基因里的战斗机!只要嵌合进去,所有外来的脏东西都会被强行失活!” “而且!我还发现!” “猫大的潜能居然是孤雌繁殖——” “吱——” 葛肖庞原本兴冲冲地来报喜,跑完电泳的手套都没来得及摘。钻进外间才看清屋内一坐一站的沈邈和柏舸,欢呼声戛然而止。 但因为起调太高,没完全夹住,拉出了一个滑稽的尾音。 他不觉有些尴尬,本能地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寒暄,“啊,柏哥回来了。” 还没等柏舸答话,他便立刻意识到氛围觉得更尴尬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在眼前这个画面里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说不出的浑身难受。 他里外刺挠的模样已经让沈邈露出了同情小傻子的眼神,但沈老师出于卓越的个人素养没有直接笑出声,只是用隐忍又克制的表情示意他继续。 葛肖庞眼睛四处乱瞟,试图赶紧另起话头以缓解眼前的局促,忽然间注意到柏舸朝着沈邈微微前倾的动作,下意识补了一句,“边上有椅子啊,柏哥你没看见?要不开个灯?” “噗——” 沈邈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摆了摆手道,“既然没问题,那就给牟彤和赵菁去个消息,让她们按计划安排。” “数据放在那儿吧,孤雌繁殖的模式我再推一遍。” “你们三个晚上相互照应,不管听没听见任何响动,都不要出门。” 屋里的气氛太过诡异,葛肖庞都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他得了沈邈的指令之后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跑远了,速度之快堪比赶着去谢恩领赏。 “……小朋友脸皮真薄,不禁逗。”沈邈看着葛肖庞落荒而逃的背影,“啧”了一声,说罢扭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柏舸,没好气道,“你怎么也不走,还需要哄哄才行?” “那倒不用。”柏舸给他调整了一下蹭歪了的草绳,把他撅断的茎挑出来冲外,免得扎到他,笑道,“你别摘这个,我就能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对了,如果你亲自来的话,验证猫大的繁殖方式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孤雌繁殖在哺乳动物里极为罕见,但如果仅仅是推演的话,应该不会超过半小时。”沈邈依他所言,拨弄了一下草绳,便由它松松挂着,问道,“怎么?你对这个感兴趣?” “没,我在这场考试里的专业可是‘无业游民’。”柏舸摇摇头。他把原本准备起身的沈邈按回椅子里,玩笑道,“富二代感兴趣的东西可都不怎么正经。” “比如?” “比如抽烟啊喝酒啊,如果路上遇到喜欢的小猫咪,会把它迷晕了再捡回家啊之类的。” 沈邈原本不以为意地任他鬼扯,等听到后半句突然意识到不对,但已经迟了。 这是柏舸特意从病房摸来的吸入性麻醉剂,根正苗红,起效极快。加之沈邈没有任何防备,短短几秒便完成了诱导,整个人一松,陷入了昏睡。 柏舸扶住了他堪堪下滑的身躯,给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默默蹲在一旁,用视线描摹着他睡颜的轮廓,耐心地等着时间的流逝。 五点三十分,小组通讯里弹出了牟彤发来消息。 “群体呼呼计划顺利完成!我们已经抵达休息室锁好门啦”,配图是一张她们三人纷纷比耶的剪刀手,一个浑圆,一个僵硬,一个甚至比了个小兔头,一眼就知道都是谁。 柏舸小心翼翼摆弄着沈邈的手指,并把自己的也放在镜头框里,比了两个大拇指回过去。 确认发送成功后,他抱起伸了个懒腰的猫大,轻手轻脚地阖上了实验室的门。 猫草是柏舸下午在小花园摸底的时候在人工湖边找到的,与周围的杂草混在一起,极难辨认,连赵菁都是在他的指导下才勉强能够认出有用的。 二人几乎把能找到的猫草都拔了个精光。回来后先找到了牟彤,让她把猫草的汁液混入今天的晚餐里。 此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柏舸的脚步声。他走得不紧不慢,步调轻快地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每进入一个考生休息室前甚至还会彬彬有礼地敲个门,问一句,“你们好,有人醒着吗?” 毫无意外,无人应门。 而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干脆利落地踹开门。在确保猫大给每个人身上都来了一口之后,才重新抱起被猫草味儿勾得恋恋不舍的小猫,走向下一个房间。 待把最后一扇房门也妥帖锁好后,他放任在他身上来回舔嗅的猫大深深咬在颈间,一边拍着它圆滚滚的小屁股,一边笑道,“有求于你,请你爽吃。” 八点三十分,柏舸回到了实验室,将食饱喝足的猫大轻轻放在沈邈膝头。月光下沈邈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像是困入捕梦网的黑色蝴蝶,振翅欲飞。 柏舸俯下身,在他腕间的草绳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呢喃道,“再等一会儿。” “再给我半个小时。” 九点整。考生安睡,百鬼夜行。 四层实验室内的沈邈在挣扎中睁开眼。他下意识抬手,发出了叮咣一声脆响,惊得猫大“嗷”了一嗓子,这才发现柏舸不仅给他下了药,还给他手上系了束缚带的锁扣。 他正准备掰断拇指脱扣,忽而被什么挡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柏舸给他编的草绳上特意留下那段又硬又长的茎。 “可真是个……” 无声的笑骂里,他抽出那根茎的芯子,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锁扣。 与此同时,小花园的草丛间偶尔有迅捷奔跑的人影一闪而过。 柏舸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炯炯有神,豹似的盯着黑暗中蛰伏呜咽着的不明生物,输液长杆每一次脱手而出都会精准地钉死试图逃窜的影子。 “找到你了。” 几个起落后再拔出时,输液杆末端的银钩上开始滴落来不及凝固的、腥臭的血液,又很快被硬质的靴底碾过,混入泥土之中。 柏舸一边围剿,一边将牠们驱赶向湖边。输液杆每穿满一串,便他被连头插入湿润的泥土里,没一会儿便如祭坛边上的旌旗般绕了一圈,在溽暑的夜风里回响着高高低低的哀鸣。 随着他猎杀的物种愈来愈多,湖水逐渐变得浑浊,黏腻。无人在意的手环里,系统在持续发出警告—— “检测到当前生态环境已受到严重破坏,请尽快维持物种稳定性。” “如物种稳定性不能维持,考场将自行崩解。” 第22章 “警告!物种类型急剧减少!” “警告!考场已进入崩解程序,将在一小时后强制关闭。” 耳后的刺青已经痛到他半边头都连带着一跳一跳地疼。但这一次,柏舸吐出了一口血沫,直接给它摁成了“免打扰”。 而后他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了一片薄薄的刀片,直接刺入耳后最明显的痛点,眉头微皱,但唇角带笑,明亮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火光,带了几分邪性。 他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将之整片剜出。 那一小片印着刺青皮肤混着烧尽烟灰,缓缓飘落在湖水中央,像是失落图腾的旗帜,在冲天的火光里,溺亡了。 第19章 猫大的前爪搭在沈邈腕间,叫声有些焦躁。 打从系统发出物种多样性消亡的警告,猫大便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讯号,突然进入了动产状态。原本柔软的肚子正吹气球似的膨胀,另一只小猫的轮廓自下方逐渐清晰,慢慢地与猫大仅存腹壁相连,镜像一般面对面蜷缩着。 孤雌繁殖曾经一度被认定只能在无脊椎的低等物种中以卵裂的方式实现。高等生物的基因组印记增加了功能的复杂性,但也提高了繁衍的门槛。 在掌握赋灵之前,人类曾经花费数十年,试图在哺乳动物中突破孤雌繁殖的壁垒,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既往可供沈邈参考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原本只打算推演几种可能性较大的方案用于提交答卷,却没想到柏舸的行动触发了模拟考场的崩塌,同时催化了猫大的分娩。 冥冥之中,原生态里孕育出灵性的小猫,正在通过自身的繁殖证明这个已经进入分崩离析的生态系统的价值—— 如果猫大能够通过孤雌繁殖顺利分娩,那么小猫的物种在当前生态体系下就是可延续的,新物种计划便会被系统判定为成功,考场也会终止自毁模式。 像是每个生命最本能的自救,也像是对孕育了它的环境无意间的反哺。 由于没有先例,沈邈只能不断根据猫大当下的情况进行推演,引导它往更省力和更低风险的路径上摸索前行。 盘曲的管路里奔涌着不同基因碎片的分支,如同推演下变幻莫测的星图。培养皿末端的触手环环相连,将沈邈和猫大蚕蛹似的包绕起来。 沈邈原本就浅淡的唇色在茧的形成中愈发苍白,但托着猫大的手依旧不见丝毫颤抖。每每小猫哀鸣渐弱的时候,便有源源不绝的导向信号自他腕间流出,映亮了猫大金色的竖瞳。 九点三十分,最后一根血管自腹壁完成分离后自然闭合。猫大腹部的小猫在濡湿的舔舐中睁开了眼,发出了尖细的“喵”。 它通身粉红,细小的绒毛还看不出整体的颜色,但脖颈间橘色的小围脖却与猫大如出一辙。 在沈邈准备收回手时,亲昵地拿湿漉漉的头顶蹭了他的指尖。 九点四十五分,沈邈揣着两个猫崽子,自实验室步出。 实验室的天窗被捅了个大洞,玻璃碎裂的边缘隐约可见骨节鞭的齿痕。无数未成形的、成形的基因碎片与胚物失去了最后的束缚,自努力向上探出身子的管路里奔涌而出。 它们缱绻地环绕着沈邈流转了一圈,如同远行前的告别,而后争先恐后地挤向天空,在不见繁星的夜色里拖出漫长的银色尾翼,像是流动的银河正一泻千里,横跨天幕。 沈邈没有回头。 他向风声渐歇的人工湖走去,最终在湖边的火光外围,找到了熟悉的长椅,和垂头坐着的柏舸。 火光映照下,柏舸额角、颈间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耳后的伤口是一块儿黑黝黝的洞,染湿了他脖颈后的碎发,结了粗糙的痂。 听到停在面前的脚步声,柏舸没抬头。他手指一松,指尖的刀片无声地掉在地上,被他用鞋底不着痕迹地踩住了,哑着嗓子道,“你来啦。” “我们新的小猫,好看吗?” “你又知道了?” “嗯。”柏舸这才抬起来头来冲着沈邈笑。“我这儿火都烧不旺了,风吹得时候还怪冷的,就知道你成功了。” 他唇角也破了,扯动的时候龇牙咧嘴的,仰头间甚至有一缕新溢出的血随着动作顺着他脑门往下淌,糊住了一侧眼睛。 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但手上也不怎么干净。这一下简直像是溅了一身泥巴还想给自己舔毛的小狗,弄得乱七八糟。 “哎呀。”他索性放弃了,身子向后一倒,往长椅上一瘫,故作委屈道,“还没讨到媳妇,形象管理就失败了,好没面子啊。” 他本是玩笑话,没想到下一秒就被微凉的指腹蹭了脸上的伤口,沙着疼,还有点儿痒。 沈邈微微俯身凑近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看得他脸都要红了,才慢条斯理地点评道,“俊着呢。” “柏哥这会儿,又劲又野,堪称热辣滚烫、风情万种。就是可惜只能猫大和猫二欣赏了。” “?” “怎么?你对我给新崽子的小名有什么不满意吗?” “没有。”柏舸看了看新生的小猫,在对方理直气壮的语气里败下阵来,点头如捣蒜道,“跟猫大一脉相承,简直是天才一般的取名艺术。” 沈邈这才满意地在他旁边坐下。长椅不大,挤了两人两猫一点儿也不富裕,沈邈几乎与他紧贴着,丝毫没在乎他身上的血污。 夏日的沉默里只有燃烧的哔啵声,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远远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片刻后,沈邈动了。他把猫大塞给柏舸抱着,自己用白大褂裹紧了猫二,不经意似的踢了踢柏舸踩着刀片的脚尖,揶揄道,“富二代?” 柏舸从不同寻常的语气里察觉了到他的意图,挑了眉看过去,目光温柔,一副任君盘问的模样,懒洋洋应道,“怎么?” “抽烟喝酒,所以有烟有酒,随手就能放火烧鬼?” “……嗯。” “喜欢小猫,所以深谙癖好,湖边转转就能捡到猫草?” “……嗯。” “因为是复读生,所以见缝插针,能正好让我们看见你的答题卡,知道有‘柏大’这么个前辈?” “……嗯。” “熟知考场构造,电梯间也能随手改造成通往小花园的任意门?” “……嗯。” “那么,作为老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小胖也能当天才的预言家?” “一阶段的办公室几乎同步一比一复刻了小胖的描述,以模拟考场的要求来说,未免雕刻得太过精细了。” “莫非我们小胖真的是神口马良?” “喵哥。”柏舸像是终于认输了,无可奈何的笑里带着求饶,但语气里又有着恃宠而骄的笃定,“给我留个底裤吧,好不好?” 沈邈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不再追问。 火光中的喧哗渐渐散尽了。柏舸轻轻拍着猫大的小脑瓜,拱了拱沈邈的胳膊肘。 “喵老师。你问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沈邈眼都没抬,语调散漫,“说?” “当初发现甄好好的肚子里是贾好好的时候,其实是可以有另一种解题方法的。一些以通关考试为目的的考生可能都会选择这个思路——” “剖腹取胎。直接顺着题目思路作答,这是最容易想到的。” “据我当初的观察,你加入小胖他们只是为了考试便利,并没有准备真的成为小组中的一员,对他们的照拂也不过是顺手为之。” “但在那次之后,你的态度似乎就变了。” “之所以一直带着牟女士和小胖,是因为当初他们的第一反应,没有选择这么做吗?” 沈邈没有料到柏舸会记得这么久之前的细节,愣了一瞬才答道,“当时没想这么多。但如果要细究,你说的倒是挺对的?” “那我们喵老师,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啊。”柏舸凝视着他,语气格外认真。 人在潜意识下所做的选择,往往比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更能体现出本性和底色。 沈邈总在无意间选择那些给每个生命留有更多余地的人,也恰恰印证了他身上固有的包容性。 一如对甄好好,一如对异化了的考生。 一如对他。 只是这些对沈邈而言已经成了习惯,他不自知罢了。 “喵老师这么聪明,会知道我今晚所图的是什么吗?” 沈邈侧目看着他落在火光余辉上的目光,猜到了他想说的话,但没有点破,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轻声问道,“是为了猫大?” “对的。” “它在这个畸变的环境里孵化出了自己的灵性,并且可以不被污染,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就是被这个生态环境承认的物种。” “它值得一个正常的、没有被干预过的生态环境。” 柏舸俯身,让已经恢复了活力的猫大跳回在草地上,又从沈邈怀里接过猫二,珍重地亲吻了它还有点儿秃的脑袋,将它放在了猫大旁边。 第23章 而后他转过身,如同初见一般,在沈邈面前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侧脸。 “我想要今夜的战果成为一块敲门砖。” “不是过去的虚影,不是某人的替身,而是以柏舸的身份,重新加入你们,可以吗?” 火焰最后的余温映亮了他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松脂融化,在炙热中赋予了新生的流光溢彩。 沈邈在璀璨的中央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第一次,他有些不敢直视这样光华流转的眸子,甚至因为自己的别有用心而心生愧疚。 但此时此刻,他不能,也不想拒绝这样的赤诚。 于是在柏舸眸色的倒影里,他看见自己露出微笑,回握住柏舸的手,答道。 “好啊。” 第20章 牟彤他们率先从住院部冲了出来,远远地便看见并肩而立的二人,和逐渐在夜色中隐去了身影的猫大和猫二。 沈邈接住了飞扑而来的牟女士,由着她又哭又笑了一阵子,待她平静下来,才隐去各中细节,简单讲述了破局之法。 “那我们猫大真是史无前例超绝厉害的小猫!”牟彤把从猫大身上捋下来的浮毛团成了毛球串在手环上,目送着猫大和猫二离去,有些热泪盈眶。 “还得是生命本身的潜力。”葛肖庞也不禁感慨,旋即有些遗憾,“如果副本里的实验成果能带出去就好了。有了这个项目保底,根本不需要考试,创生专业技术岗的面试官都得求着我入职。” 自毁终止后,系统正在逐步恢复考场原本的生态环境。污浊的湖水在自净作用下重新变得清澈,在习习夜风中泛着涟漪。 由于作为题目的异常物种被柏舸扫荡一空,最新的公告内显示此处短期内也不会再对外开放,应该足够猫大和猫二在这儿占山为王了。 秽土散尽,有清风拂面,虫鸟嗡鸣。 几人都难得放松下来。长椅留给了牟彤和赵菁,沈邈和葛肖庞席地而坐,柏舸则直接枕在沈邈腿上,看着头顶云开雾散后重新出现的星星,居然有种耳得为声,目遇成色的闲适,不由得哼起了轻快的小调。 其他小组的考生虽不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多少感觉到他们组的与众不同,加之本来也没什么交集,故而三三两两分散在小花园的其他地方,识趣地没有过来打扰和攀谈。 “本次考试已结算完毕。各小组成绩已下发至个人手环。” “由于本考场环境的不稳定,请各位考生核对无误后,选择下一场考试的内容及组员。系统会尽快将大家传送至新考场中转站,待完成补给后开统一前往新副本。” 湖边被火烧过的枯树从树干中央蓦地塌陷了个黑漆漆的坑,空洞深处突然响起系统的通知,把边上的牟彤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几人手环内弹出了全新的界面,上面滚动着可供选择的考试类型,边上是组员更新图标。 沈邈被五花八门的介绍页闪花了眼,瞟了一页就失去了耐心,直接把手往柏舸眼前一伸,“柏哥说了算。” 他话音一落,紧接着柏舸面前又出现了三只手,不约而同道。 “柏哥说了算。” “……” 原本只有一只手杵在眼前的时候,柏舸还准备试图挣扎着辨认一下考试内容,这下直接被众人的摆烂气笑了。 他连脑袋都没从沈邈身上挪开,飞快地确认了小组成员名单,而后在密密麻麻的考试列表里随便一点,摊手道,“不挑了,直接开赌。” “又不是玩儿不起。” “?” “已确认下一场考试内容为,道德风貌考评。” “考点:诚信考试。” “恭喜您所选择的小组成员均通过了本场考核。请保持原位不动,即刻进行传送。” …… 系统的语气里似乎有抑制不住的狂喜和迫不及待。白雾飞速将几人包绕起来。 怎么看都有种,嘴上说着“好走不送”的意思,心里藏的是“瘟神快滚”的呐喊的既视感。 “欢迎光临好梦旅舍!” “请先生们将手杖放在壁炉边,女士们将花伞交给侍从。外面风雪大,诸位远道而来,先烤烤火吧!” 浓稠的白雾化成风雪的碎屑落于肩头,视野恢复时,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小巧精致的中世纪欧式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红砖墙上悬挂着新鲜猎下的兽皮,周围点缀了风干的松果。 屋内的壁炉烧得很旺,但好在通风极佳,空气并无一丝沉闷和动物毛皮的腥臊,只有融融暖意和干燥清爽的木香,令人久崩的神经不自觉地松懈下来。 牟彤环视一周,不由奇道,“是谁在说话?” “看你脚下。”葛肖庞朝她努努嘴,“看起来,是好心的松鼠先生呢。” 众人这才注意到面前有只憨态可掬的松鼠,脖间系着做工精良的黑色领结,正蹲在地毯上端端正正作揖。 在它脚边爬过一排队列整齐的蚂蚁,拖着伶仃细脚,顶着三根手杖向着壁炉边前行。 这本来是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因为地毯的毛长,松鼠的肚子又是油光水滑一大个。从上往下看过去,小爪子完全隐没在其中,只有肚腩在地毯上压出了半圆形的浅痕。 活像个胖墩的存钱罐后面续了个毛茸茸的大尾巴,拿起来晃晃里面都能听见沉甸甸的硬币哗哗声。 沈邈刚这么想着,身旁的柏舸与他如有共脑一般,弯腰将松鼠拎起,托在掌心,与那双咕噜乱转的黑豆大眼瞪小眼,饶有兴味道,“松鼠精?” “……我是好梦旅舍的吧台经理,负责各位在本休息区的饮食起居。同时也负责下一场考试的考场接驳。” “好梦旅舍与你们即将进入的考场背景一致,各位可以先在这里适应环境,并收集必要的信息。准备好之后随时与我联系,我将为各位载入正式考试内容。” “那如果我们没准备好,可以一直在您这里蹭吃蹭喝吗?”牟彤凑近,试图用星星眼蒙混过关。 “……不可以哦。考生在前置环境内停留最多不可以超过三个晚上。休息时长用尽后,会被随机传送至副本内考点。” “随机落脚点没办法对环境舒适度做出保证,不推荐大家尝试哦。” “真小气。”牟彤嘟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我们今晚总可以先休息吧?” “当然。不过本店小本生意,两位女士一间房,在二层。三位男士一间房,在三层。” “没问题没问题。走吧菁姐,我眼睛都要睁不开啦。” 牟彤接过钥匙便拉走了赵菁,摇摇晃晃往二楼去了。葛肖庞也困得睡眼惺忪,但沈邈和柏舸都没动,他也不好意思先说卧倒,只得努力瞪大眼睛打量周围环境。 “你们旅舍是一共只有两间客房?一间男宾一间女宾?”柏舸拨弄着那枚“♂”形的钥匙,冷不丁问道。 松鼠经理骄傲地一挺胸脯,“当然不是!我们这里可是接驳处中的王牌旅游景点!客房自然是有的,不过你们嘛……” 它说着,黑色的豆豆眼略有不屑地将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点评道,“一个迷迷糊糊,一个文文弱弱,唯一一个看起来能打的满身血污,估计在上一场里过得不怎么样。” “单开一间普通客房需3积分,不含早餐,到点退房;豪华客房10积分,含三餐,额外延长两小时退房。” “我见得考生多了,也不赚黑心钱。收你们一人1积分,住三晚,已经是最划算的了。” 介绍完,它看向似笑非笑的柏舸捂紧了腰间的皮夹子,狐疑道,“你们不会连1积分都掏不出来,要跟女士们挤一间吧?” “你们豪华房一共几间?”柏舸没搭它的话,径自问道。 “……两间,一间男宾一间女宾,刷积分我直接后台操作,住宿环境自然会改变的。” “啧,还不就是两间屋子倒腾着用,还以为多大的庙呢。”柏舸“嗤”了一声,将手环往松鼠皮夹子上的读卡器一碰,大手一挥道,“刷吧。全都开成豪华的。” “咱们才考了一场,要不还是省着点儿用……?” 葛肖庞本来想小声提醒柏舸,出门在外还是要勤俭持家,结果下一秒就被读卡器弹出来的积分余额闪瞎了眼。 那一长串的“0”多得让前面的数字具体是多少都失去了意义,甚至因为一屏无法完全显示而呈条带状分布,绕着松鼠转了一圈才收起来。 生怕它看不清似的。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所以柏哥你的业余兴趣爱好,是进考场刷分吗?” “啊,差不多吧?”柏舸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宣布,我将抛弃我哥,紧跟你的步伐。”葛肖庞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坚定道,“你这都不是大腿了。” “简直就是超级无敌香酥美味黄金脆皮大鸡腿!” 第24章 沈邈:? 这大概是经理鼠生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磅礴的魅力扑面而来。它被唬得原地石化,豆豆眼都不眨了。 “我建议你抓紧满足我们柏哥的需求,不然小心他改变心意,不想升级房间,直接给你店面盘下来。” “你就失业了。” 沈邈看着魂不守舍的松鼠,有些好笑地提醒道。 “马上!竭诚!为您服务!” 松鼠从地毯上一跃而起。它飞快地从柏舸手中抢回了原先的钥匙,三维弹球一般在柜面上叮叮当当捣鼓了一阵子,而后毕恭毕敬地捧着新钥匙回来了。 那钥匙锁头没变,手柄却从破破烂烂的黄铜变成了足有之前三倍大的黄金,顶端还嵌了一颗璀璨的红宝石,边上众星捧月般镶了一圈钻,熠熠生辉。 柏舸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来,仿佛一只趾高气扬的开屏孔雀。 他将富贵得要溢出了的钥匙放进了沈邈掌心,殷勤道。 “喵哥先请。” 第21章 入夜,众人终于枕着风雪呼啸声入眠。 男寝的三张大床被帷幕分隔,外层是厚重的布帘,里面趁着一层薄纱,全部放下时遮光性极佳。没人叫醒的话,在里面睡个不舍昼夜都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沈邈不喜欢那种连感知都吞噬殆尽的黑暗。他只放下了那层薄薄的内里,床前正对着一盏长明的油灯,暖光映着墙上摇晃的树影。 床榻很宽敞,身下的被子很柔软,就算是豌豆公主来入住都能挑出不满意的地方。 可沈邈却躺得不怎么踏实。 他对危险的敏锐度一向很高,通常以他的见识阅历,总会有个大致的来源预判。 但这次没有。 不知为何,打从进入好梦旅舍,他总能觉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被窥伺感。源头并不在于某个固定的点,而是像某种匍匐的活物,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蠕动着。 他仔细看过屋内的陈设,既没有老旧掉色的油画,也没有模糊不清的铜镜,甚至连落地窗都收拾得很干净,能在夜色中隐约辨认出雪松的轮廓。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种感觉更像是变成了一颗被腌入缸中的菜,周围的空间被塞得密不透风,在某个瞬间被人揭开盖子审视了半晌,而后又因为对成色尚未满意,重新堵住了锁孔。 睡下前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葛肖庞和柏舸。小胖完全是无知无觉的样子,一个猛子把自己扎进被褥里不动了,很快便发出了熟睡的声音。 柏舸只剩了原先的黑背心穿着,外套早在上一场考试的时候就报废了。但他躺下前做了个类似于扯开领口的动作,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穿衬衫一类的服饰,在沈邈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垂下了手,微红着脸说了句“晚安”,放了帘子睡下了。 也谈不上什么奇怪的地方。 沈邈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巨大的落地窗没有挂窗帘,昨夜朦胧的夜色在今日雪后初晴的阳光里一览无余。 好梦旅舍三面环树。树木常青,积雪不化。只有落地窗正对的方向有一条小路。道上的泥渍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尽头隐约可见错落的城镇和远处教堂的塔尖。 葛肖庞大概是难得放松下来,被正午暖阳端端正正打在脸上,也没见丝毫要醒的意思。 另一边柏舸的床铺已经空了。沈邈起身,本想去摸摸他被褥的温度看看他人出去了多久,结果带上眼镜后手去摸了个空。 准确来说,是在触到距离柏舸床位大约摸两三公分的地方顿住了。沈邈一愣,微微皱起了眉。 视线里的环境远看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凑近了便能发现怪异。 他将眼镜取下又戴上,调整了角度,再次试探着伸手,摸索着触到了床沿边,肯定了猜测。 是辨距不良。 正当他准备多试几次,重新校准一下误差时,柏舸推门而入。 二人面面相觑。 从柏舸的角度看过去,沈邈半匐在他的床上,头发散乱,衬衫微皱,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不似平常规规矩矩严丝合缝地系着,泄露了锁骨下方一颗小小的红痣,鲜妍夺目。 他背后是大片清透的阳光,映得他整个人都好像一段将化未化的冰雪。镜链半垂着,明明是极素净的款式,却在微微颤动间添了一股摇曳生姿的韵味。 活像是不知给哪个昏君侍寝了一夜刚醒的美人。 从沈邈的角度看过去,柏舸摒弃了之前的黑背心,换上了一身符合考试背景的复古穿搭。颈后的碎发被他随意扎了个揪,繁复的蕾丝边和花纹缀在衬衫袖口,束脚裤整齐地掖在笔挺的长筒靴内。 如果他手里不是端着餐盘举着锅铲,而是拿着教典和手杖,简直可以去当传教徒了。 只不过像是某个贵族家的公子哥徒有风流倜傥,全靠走后门塞进去的那种。 对峙片刻后,沈邈率先动了。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掩盖了分辨距离远近时的迟疑。原本微直的身子卸了劲,给自己舒舒服服半靠在柏舸床头,向对方招了招手。 “过来,我瞧瞧。” 柏舸一时竟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唬住了,鬼使神差地乖乖迈开腿。待走到床边,被对方抓着领口不得不微微弯腰低头时,才反应过来不对。 他眼疾手快从餐盘挑了个卖相不错的煎蛋,急急挡住了沈邈想要开口的唇瓣。 “还问什么,我都招,你别这样。” 投诚之后,两人还从未这样亲近过。 柏舸自己才懵懂初醒,尚未完全明白自己对沈邈的心意究竟是收到之前纪征的影响,还是什么别的,更拿不准沈邈现在对他的态度。一时间脸都涨红了,语气无措里带着焦急,鼻尖上都沁了汗。 沈邈从善如流地停住了。他叼着蛋慢慢退回了一侧床榻,拍着边儿上的空位,示意柏舸一起。 “别,一身油烟。你吃完再睡会儿。” 柏舸不敢看他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拔腿就走。 末了还不忘轻手轻脚地给他和葛肖庞带上了门,像极了被妖精蛊惑了的和尚,还要留着圣僧的体面。 沈邈确认他的脚步声远了,才慢慢缩回被窝里。 煎蛋是刚出锅的,热乎滑嫩,一口流心。随着他把整个蛋都咽进去,视野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清明。 辨距不良好像只是能量不足带来的一过性误差,轻而易举就被弥补了。 之后的一整天,众人度过了十分难得的无所事事的时光。虽说豪华套房包三餐,但柏舸只让松鼠留下了食材,自己扎根在厨房里没怎么出来。 捣鼓出来的菜品居然涵盖前菜、正餐,连餐后甜点也能备个三四样,各个色香味俱全,颇有大厨的风范。 期间牟彤一度想进厨房帮忙,也被柏舸赶出来的了,美其名曰非专业人士要多练手。直到晚餐后大家都吃饱喝足,柏舸才重新坐回客厅的壁炉边儿上。 他给其他人煮了牛奶,又给才自己泡了一杯冰柠檬水,在沈邈脚边的矮凳上半蹲下来。 以往有这种机会,他是一定要贴着沈邈的。沈邈坐在沙发里,他高低得坐沙发扶手上。但今天好像屁股下面长了图钉似的,连板凳都坐不踏实。 终于在第五次他起身,去给牟彤拿书架最上面够不着的那一本后,沈邈摁住了他的肩膀,凑过去半真不假地抱怨道。 “你给我饭里下驱狗草了?” 他声音不大。但牟女士致力于让大家在考前温习小时候老生常谈的童话故事,正讲到白雪公主进到了森林里的小木屋,遇见了小矮人的部分,委实没有半点儿吸引力。 这一下众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连葛肖庞都打量了柏舸好几圈,点点头道,“确实不对劲啊。 “但不像下了驱狗草,像是误食了猫薄荷。”赵菁盯着火光下柏舸发红的耳垂,一本正经道,“而且吃了不少。” “咳……”柏舸猛地呛了一口柠檬水,缓了半天才重新开口,试图转移话题,“话说,你们知道白雪公主其实是个□□么?” “知道知道!” 就在众人露出一脸不想听只想吃瓜的表情时,角落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们循声望去,才发现松鼠经理不知何时蹲在吧台上,正拍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兴致勃勃地接话。 “白雪公主最后没有跑掉,被七个小矮人嗯嗯啊啊之后杀掉了!” “嘶——”本来就没怎么听过童话故事的牟彤倒吸了一口冷气,“作为一个高级鼠,怎么能从这么可爱的小嘴巴里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话呢?” “小矮人跟白雪公主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总不能是嫉妒她好看吧?” 牟彤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松鼠却蓦地目光一亮,闪烁着奇异的兴奋。 它前爪在柜台上刨出了“吱吱”的声响,黑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牟彤,诱哄道,“这位全场最美丽的女士,愿意跟我玩一个游戏吗?提出正确的问题,就可以知道真正的故事内容哦?” 第25章 “怎么个问法?” “由我来告诉你故事的开头,过程,和结尾。你可以对中间的内容提出大胆的猜想,我会告诉你猜想的结论。” “但也只会告诉你‘是’或者‘不是’。” “如果猜出来完整的前因后果,会有特殊奖励哦。” 这下其他人都来了兴致,围坐过去,竖起耳朵听松鼠经理的故事。 只有沈邈面上含笑,沉默着靠在沙发里,没有动。 因为就在刚刚,他的辨距不良又出现了。他本想去拿柏舸手里的冰柠檬水醒醒脑,指尖却搭在了对方衬衫袖口。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松鼠那边,他飞快的收回了手,自然地搭在了沙发扶手上,指尖垂落,状态松弛,看不出丝毫异样。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壁炉燃烧的哔啵声里,松鼠理了理领结,开始了谜面的陈述。 “白雪王子来到教堂中避难,在喝下祭司熬制的汤药后突然大笑,并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请问这是为什么?” 第22章 松鼠似乎完全没感觉到氛围的变化。豆豆眼炯炯有神,湿漉漉的鼻子尖期待地向前探着,等着众人的回应。 牟彤看它眼巴巴的样子,略有不忍。但这个故事怎么听都透着诡异,她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左思右想,憋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问题。 “那白雪王子来到教堂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帮助吗?” “很对很对!” 松鼠鼓着短促的小手,非常捧场,给初出茅庐的牟女士提供了极大的情绪价值。 “每个人每个晚上只可以问一个问题哦!这位美丽的女士问得很关键!大家多多向她学习呀!” 吧台陈旧的木头被它踩得嘎吱作响,连原本就黝黑的裂缝都肉眼可见得更加深邃了。但松鼠却全然不在意,只是一味地将拍打着圆滚滚的肚皮,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下个人。 眼见牟彤提问之后并没有触发什么奇怪的事情,加之松鼠轻松滑稽的样子冲淡了不少故事本身带来的不适感,葛肖庞沉思了一会儿,顺着牟彤的问题继续道。 “那他是为了他的子民吗?” 这次松鼠没有立刻作答。它拖着鼓鼓的腮,耸了耸鼻子,才歪着头答道,“嗯……可以算是吧?” “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会因为不够严谨而被惩罚吗?”沈邈半边身子隐在角落的阴影里,冷不丁插了一句道。 他是玩笑的口吻,好似不经意的打趣。但松鼠好像被火把燎了大尾巴似的,硕大的肚腩都没妨碍它一蹦三尺高。 “呸呸呸,必须精准无误!就是为了他的子民!” 说罢,又自言自语补充地碎碎念道,“凡是领土上的公民,都可以算是自己的子民。自己也是自己的子民,没毛病没毛病!” 它说得又快又含混,仿佛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给自己吃颗定心丸。但沈邈还是从中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满意地重新窝回沙发,支着头听他们继续游戏。 “那么喝下祭司的汤药,是他自愿的吗?”赵菁回忆了一遍谜面,转向了下一个信息点。 “是的是的!千真万确!” 没有沈邈打岔,松鼠很快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 它肯定了赵菁的问题,而后转向柏舸,殷勤道,“这位厨力最强的帅哥,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那我来收个尾吧。”柏舸原本在翻刚刚随手给牟彤拿来的童话书,闻言从其中一页插画页上抬起头。 “他挖出了自己的眼睛,也是自愿的吗?” “是的哦。”松鼠答得毫不犹豫,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里面盛着旺盛的分享欲,似乎非常盼望他再多追问点儿什么。 但柏舸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就低下了头,在正打开的那一页图画上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两下,而后合上了书,看着有些局促的松鼠,失笑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提问的机会吗?” 松鼠对方才沈邈的打岔还心有余悸,本来想指望柏舸自己申请用掉沈邈的提问机会,但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接茬,甚至还直截了当地“暗示”了它一下。 这下它装傻卖萌也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拖沓着小爪子转向沈邈,挤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不情不愿问道。 “这位最最敏锐的先生,您有什么想问的?” “我这个人的好奇心,跟其他人可能长得位置不太一样。”沈邈又挂上了那种一贯的、风度翩翩的笑容。 葛肖庞看着他那副熟悉的、略含歉意的表情,突然对松鼠经理生出了一丝同情。 毕竟上一个被这么看的,是甄好好;再上一个,是被“母猪的产后护理”重创了的分诊护士。 但可怜的松鼠毫不知情。它被沈邈人畜无害的样子动摇了,甚至怀疑是不是对沈邈太有偏见,刻意冷落了人家不太好,于是拍着胸脯安慰道。 “没关系,尽管问!你问什么就答什么,童叟无欺!” “那我随便问一个吧——” “故事里提到的,白雪王子的‘大笑’,是真的快乐吗?” 松鼠似乎没想到他真的问得如此随意,好像只是听了个平平无奇的故事后偶然生出的同理心,思索了片刻才答道。 “‘快乐’的定义太主观了,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松鼠看着他隐隐有些失望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要缩回沙发角落的动作。 “这个问题算无效问题吧。可以允许你重新换一个提问。” “那就冒昧了。”沈邈目光里有一丝如释重负,似乎正因为害怕浪费了宝贵的机会而惴惴不安。 “我想知道,白雪王子是一个固定的人吗?” 这次他话音一落,松鼠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住了。有种本想吃个鹌鹑蛋开开胃,却被塞了个鸵鸟蛋梗住了喉咙的既视感。上不去又下不来,难受极了。 沈邈的假面仿佛被壁炉的温度暖化了,终于在摇曳的火光中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甚至还颇为体贴地翻译了一下,“换个便于你回答的问法也行。” “白雪王子,是一个身份的代称,而非一个特定的人,是吗?” 在沈邈无可回避的目光中,松鼠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 松鼠答完这个问题,立刻挥舞着小短手连连后退,大声喊着“今晚就到这儿了明天继续”从吧台上跳了下去,呲溜一下便没了踪影。 活像是受了工伤急着下班疗养的倒霉打工仔。 葛肖庞看着地毯上留下的一排爪印,啧啧道,“哥,如果系统内部有黑榜,你肯定名列前茅。在你出没的考场打工得给三薪。” “太费npc了。” 沈邈不置可否,好像真的只是游戏里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餐后活动结束了,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他掩面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年纪大了,今天吃太多,积食,晚点儿再睡。” 这就是赶人走的意思了。牟彤几人都很识趣,互道了“晚安”便回了各自房间。 只有柏舸坐在了壁炉边,对着火光重新打开了刚刚合上的童话书。 眼看是要全神贯注准备精读的架势。 沈邈懒得起身,便绷了脚尖去扒拉他。 室内温暖,他只穿了一层薄薄的棉袜。 本来是想蹬在柏舸凳角上,但奈何实在离得有点儿远,只能在对方眼前的一小块地毯上来回剐蹭,没一会儿就秃噜了一块儿皮毛。 反反复复几个来回之后,柏舸终于忍不住捉住了那只来回作怪的脚踝拉进怀里,把最细的一段用膝盖夹住了。 沈邈挣了一下没能收回来,索性任他揣着,甚至还坏心眼地拿脚趾勾了勾他膝盖内侧,半真不假抱怨道,“地毯这么精贵啊?不给踩?” 柏舸被他一勾,仿佛有人拿着细细的鞭子擦着边儿得抽在最嫩的肉上,手里的书差点儿没拿稳。 他缓了一口气,才无奈抬头,对上沈邈促狭的眼,“给的。积分都给你,踩坏了也赔得起。” “今晚的故事,喵老师觉得如何?”他把矮凳向沙发挪近了一些,方便沈邈蹬在他的膝盖上翘着脚,边问,边再次打开了手里的绘本。 “不怎么样。像是把一堆数据包都扔给了一个消化不良的ai,吐出来了个四不像的故事。”沈邈盘着今天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肚子,慢悠悠道。 “这个游戏的玩法类似于以前流行过的‘海龟汤’,披了童话的外壳,又串台了希腊神话的隐喻。”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所谓的帮助、汤药具体是什么,也没法推测隐喻的指向。” 柏舸目光明亮,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满当当映着沈邈懒洋洋的模样。“那喵老师为什么会想到问白雪王子的身份?” “不是你提醒我的吗?”沈邈虚空点了点柏舸手中的童话书,“你刚刚提问的时候,停在那一页。” 第26章 “左边的插画是在阿波罗的帮助下,王后替本应早逝的国王献祭延寿;右边是进入冥界寻妻的丈夫,因为心生怀疑而破坏规则,导致妻子永远消失。” “这些故事的核心都是‘献祭’。” “你问了‘挖出眼睛是否自愿’,问的是献祭的动机是不是纯净,对应的是右边的插画。” “所以我问了左边插画的含义——” “献祭的人,是不是可以被替代?” “毕竟捉生替死这种事情,解释权都是在活下来的人手中的。” “不愧是我们喵老师。” 柏舸自然毫不怀疑沈邈的洞察力。他在插画页上停顿的动作极其细微,但笃定沈邈一定能意会。 “那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故事,喵老师知道吗?” 他说着,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突然起身,手撑在沈邈两侧的沙发扶手上,整个身子都俯了过来。 这个过程并不快,像是给足了沈邈拒绝和阻止的余地。 但沈邈只是在他鼻尖都几乎要贴上来的瞬间微微挪开了视线,竖起了食指,挡在二人呼吸交叠的唇间,语调又轻又软。 “不知道呀。” 他说着不知,话音缠绵,尽是诱哄。 但这次柏舸却没有如他所愿乱了分寸。 因为离得太近,柏舸眯起眼的时候,沈邈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狼黄金的竖瞳,而他险些要在这样的逼视里败下阵来。 下一刻,他鼻梁上的眼镜被对方径直取下,滚烫的呼气落在耳畔,熏红了他白皙的耳尖。 明明是暧昧的姿态,话音里的内容却让他绷紧了身子。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第23章 骤然失去眼镜让沈邈的视线有一瞬的失焦。但他面上分毫不显,不闪不避地侧过脸与柏舸对视,长了钩子似的目光寸寸描过对方眉眼,端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说着没个正形的话。 “我眼神好着呢,从不会把我们独一无二的柏哥认成别人。” 若是放在平时,他随随便便哄一下,都够柏舸回味半天。 但柏舸用了一整天品鉴了沈邈上午的风情万种,很快就在回甘里察觉到了异样,并且在今晚沈邈的小动作和下意识的回避里验证了猜想—— 沈邈的眼睛,确实出问题了。 并且经过一天,仍然没好。 毕竟是在系统里,哪怕现在只是身处考场的接驳点,也让他很难不联想到松鼠讲的故事,和故事中主角的结局。 这让人很不爽。 他没有直接戳穿这份敷衍的调情,只是固执地盯着对方玻璃珠似的眼睛,用无声的沉默表达抗议。 终于,在一声叹息里,沈邈抬手覆上了柏舸执拗的眼,宽慰道,“别看了,显得我像个没良心的东西。” “真的没什么事,可能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如果确实没事,你就应该告诉我,现在的体验是什么。而不是只给我一个结论让我相信。” “我又不是小胖他们。” “万一有个变故,不是还能靠我吗?” 倚靠这个说法让沈邈有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如果是他一人怎么都好说,但他现在带着三个挂件,突然就有种拖家带口的不便。 沈邈一时间居然真的没想出什么能反驳的地方,最后只得老老实实道,“目前还只是辨距不良。” “除了让你英俊立体的脸变得有些扁平以外,也不影响日常生活。” 沈邈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从对方双臂的桎梏中脱出身。 但由于视觉这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会影响近距离的判断,他起身的力度没控制好,一头撞在了柏舸坚硬的胸大肌上,忍不住“嘶”了一声,埋怨道。 “太硬了,不好靠啊。” “……” 柏舸自知沈邈能告诉他当下的症状,已经算了破格点拨了。除非之后再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否则再逼问也不会得到更多的细节。 于是他非常识趣地给沈邈揉着发红的额角,顺着对方的话接道,“嗯,之后练小点儿。” “?” 当夜,沈邈做了个简短的梦。 梦里,对面的阴影里有个高大的身影,因为带着黑色的斗笠看不清薄纱下的面容。 他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里面有不知名的浓稠液体正在咕噜冒泡,仔细辨认,翻滚的汁水里隐约可见熬得发白的眼珠。 而他手握匕首,正刺向自己的双目。 梦境在此处原本是压抑的色调。但他意识尚清,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甚至在脑海里点评了一句。 “啊,真是完全没有新意的梦呢。” 原本准备极力渲染的画面猛地一顿。 像是原本准备长篇大论的人本以为自己落笔是惊艳绝伦的桥段,却被点评为净是陈词滥调。对面的人恼羞成似的,猛地掀翻了熬汤的锅。 梦境戛然而止。 沈邈一点儿也没在意破防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 翌日清晨,沈邈从两平米的豪华大床上醒来,毫不意外地发现眼睛坏得更厉害了。 先前辨距不良只会影响近视力,比如让楼梯变成平坦的二维格子,但现在他看壁灯都自带柔光高磨皮,白茫茫的没有一点儿棱角。 这么快的恶化速度很难不让人合理怀疑,是昨晚被他吐槽的鬼东西在打击报复。 被小肚鸡肠地穿小鞋让他心情很差,同时也让他充分意识到,在这场考试里,他也许真的需要一双义眼。 于是在柏舸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没等对方发问,就抢先指着壁灯,凉飕飕道,“我想要墙上那束百合。” 柏舸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壁上光秃秃黑黝黝的壁灯,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沉默了片刻,哄道,“乖,咱不要那个。” “柏哥带你去赶镇上的大集,给你买新鲜水灵的。” “好久没在如此正常的环境里撒欢了!” 据松鼠经理讲,如果想知道完整的睡前故事,可以到小镇上找找线索。于是用过早点之后,众人便结伴踏入了镇子。 镇上的布置与童话中的北欧边陲风光如出一辙。这日正赶上居民们做礼拜,小镇设了集市。人群熙攘,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牟彤拉着赵菁在各个摊位上四处张望,看什么都觉着新鲜。葛肖庞原本也跟着她俩来回跑,但无意间踩到了不知谁打碎的陶土碎片,猝不及防崴了脚,只得脱离了先锋队,一瘸一拐地缀在后面。 沈邈的眼睛没有继续恶化,但也不见丝毫好转的趋势。他在落后柏舸半步的位置,与柏舸手肘相贴,借着交抵的力道判断方向,走得老神在在、闲庭信步,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半瞎的人。 “你们快来看!这里可以捏黏土小人诶!” 牟女士被一个陶土小摊吸引住了脚步,向落在后面的三人使劲儿挥手。 等沈邈他们走近,牟女士已经激情加入了小摊的活动—— “捏黏土小人,买四送一”。 “你们瞧,这简直就是为咱们组量身定制的!”牟女士手上不停,没一会儿就举着一个捏好的人偶兴致勃勃地展示道,“看!我捏的菁姐!像不像!” 在手艺活儿方面,牟女士确实有些得天独厚的天赋,人偶几乎是按赵菁的轮廓等比例复刻的,甚至连那种冷静的气质都略显一二。 而与之对比,赵菁捏的牟彤,除了还原了性别和两根麻花辫,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算毫无关系。 沈邈“啧”了一声,立刻摆手拒绝了赵菁试图捏一个他当作礼物的邀请,无情道,“钱都花了,还是用在刀刃上,让牟女士来吧。” “那我不要捏沈老师,免得抢了某些人的机会。”牟彤做了个鬼脸。 她飞快地捏了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又捏了个同样圆滚滚的小松鼠,放在一起看各有各的灵动,简直惟妙惟肖,显摆道,“一个小胖,一个松鼠经理,怎么样?” “以后如果家道中落了,就指望牟女士玩泥巴养活我们了。”沈邈虽然看不清,但从葛肖庞的满意中也能猜到成品十分理想,夸赞道。 “那最后这次赠送的机会,你们谁想玩玩嘛?”牟彤从老板手里接过了最后一份黏土,冲柏舸眨眨眼,暗示道。 “喵老师,能给我捏个面具吗?”出乎众人意料的,柏舸接过那团陶土,轻轻放在了沈邈掌心,笑问道。 沈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店铺内挂着一整面墙的面具,有整张的,也有半扇的,风格夸张诡谲,倒像是祭祀时的服饰。 柏舸示意老板从墙上取下一张半块的面具摆在案边,轻声道,“大概这样的就行。” “我想要喵老师自己设计的。” 面具对精细度的要求远比人偶差得多,更何况柏舸给他留足了发挥的空间。以沈邈原先捏人胚的水平,怎么都做不出太丑的东西。 第27章 他掂了掂手中陶土的份量,很快便弄出了半块面具的模样,对柏舸道,“过来,低个头。” 面具的大小意外的合适。没有刻刀,也做不出多么精细的花纹,沈邈便就着这个姿势简单调整了一下设计,给面具贴近侧脸的上方捏了个尾翼。 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祭司的风范。 陶土店老板是个金发碧眼的本地人,平时都做熟客生意,今日突然添了一笔大单,心情颇好,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 众人本就是为打探消息而来,自然欣然应允。老板的住处在离教堂不远的小路上,庭前小院收拾得干净整洁,门上挂着“1013”的门牌号。 推门而入时,桌上已经盛好了女主人熬好的汤,正冒着喷香的热气。 “亲爱的,我带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回来!把家里其他的碗筷也拿出来吧!” “哦?居然先到的不是王子,而是客人们吗?”老板的妻子有些惊异,但很快扬起了热情的笑容,招呼大家坐下。 “打从怪病在城邦流行起来,很久没有新客来啦!请随意坐,不必拘束。”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壁橱里拿了三套餐具,给每个人面前都摆好。沈邈看着她麻利的动作,突然开口,“是有原本要来的客人不来了吗?” 见众人不解,他指着桌上的陈设解释道,“我看桌上原本摆着四套刀叉?” “啊,往常这个时候,王子已经取到了药,会和祭司一起来参加我们的集市的。”女主人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解释,“我们家离教堂近,所以总会准备些家常菜,方便他们过来歇脚。” “所以到底是什么怪病,需要总来取药啊?”牟彤好奇道,“我看这里的大家都面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 “那是多亏了祭司的庇护。”女主人叹了口气,“王城那边流行着一种怪病。患病的人最初会五感尽失,而后逐渐四肢僵硬,失去生机。” “国王向神明祈求庇佑,但没有用。有的人甚至在睡梦中就死去了。” “大家都害怕极了,有人怀疑这是巫术。所以把死去的人都集中在一块儿,挖了个大坑,全部焚烧。” “但是第二天,所有被烧毁的人都活了过来。” “传言说,是国王祈福的时候欺骗了神明。” “这是神明的惩罚。” 第24章 “复生的人容貌尽毁,但变得无知无觉,无坚不摧。” “各地的领主很快意识到,这些人将成为攻城略地的利器。便以他们的亲友作为要挟,集结了由怪物组成的队伍,攻打王都,以反抗国王的无能。” “城邦陷入战乱,国王的领土被寸寸蚕食。” “直到祭司出现。” “只要喝下祭司的汤药,健康的人将永远不会染病,复生的人将被彻底消除。” “祭司居住的地方,永葆安宁。” 女主人说着,在胸口比了个十字,目露虔诚。“诸位能看到此处的繁华,都仰仗祭司的庇护。” “那祭司不能去王都布道,一定要白雪王子定期来取药吗?”葛肖庞是个接受过科学教育的好青年,并没有直接被故事带着跑,听罢有点儿困惑。 “还是说这个药有什么特殊的制法,只有这里才能生产?” “需要神明的‘蜜’”。女主人神秘兮兮地凑近低语,“神明选择了这里的教堂作为会见信使的地方,王子只能来此处祈福。” “心诚才能获得神的赏赐。” “国王祈福没有用,但王子可以?”赵菁发觉了蹊跷,追问道。 “是的。”老板在餐桌边坐下,加入了聊天,满脸敬仰。“白雪王子是天选之子,拥有百年一遇的强壮体魄,从出生起便无病无灾,是所有勇士的榜样。” “只有白雪王子的祈福,才能得到神赐的‘蜜’,拯救他的子民。” “哇!那白雪王子一定高大威猛!又英俊潇洒!” 牟彤十分配合地捧了个场。不料老板夫妇却突然迟疑了一瞬,才喃喃道,“啊,对的,应该是的。” “?” 主人家奇怪的反应引起了柏舸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地接着牟彤的话打趣道,“我还以为二位与王子和祭司都十分相熟呢。” 夫妇二人再次对视一眼,皆露出一副古怪的茫然之色,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王子就是王子。” “佩着黄金剑的就是王子。” 入夜,众人再次围坐在壁炉边上时,除了沈邈,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连松鼠都感受到了氛围的沉重,搓着小短手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试探着问道,“今天没有人想玩儿讲故事了吗?” 但显然故事的走向并不会因为不提问就停止不前。 最终还是牟彤最先看不下去了,勉强扯出个笑来,“那我先来吧。” “白雪王子是人类吗?” “当然是啦。”松鼠见总算有人理它了,又重新快活起来,兴高采烈道,“多有意思的故事呀!你们都不想知道完整的谜底嘛?” “你讲之前也没说清楚故事的分类分级啊。”本来是轻松的娱乐环节,却被生生爆改成了玄学故事,葛肖庞不禁埋怨道,“如果能重来,我要选择唯物主义单元。”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松鼠连连许诺,央求道,“这次先继续嘛!” “……好吧。”葛肖庞拗不过它,“那我想问问,汤药是唯一治愈怪病的方法吗?” “不是。”松鼠刻意压低了语气,胡须一颤一颤的,有种埋了很久的暗线突然被人察觉了的兴奋。 “汤药从来都不是唯一选项,嘻嘻嘻嘻。” “我就说!”葛肖庞一拍大腿,“唯一解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你的故事,和摊贩老板的故事里,我似乎都没有发现王子的母亲相关的信息。”赵菁并没有因为触及了关键点而放松下来。她仔细复盘了一遍先前的故事,确认道,“我想知道,王后是去世了吗?是为了她的孩子死去的吗?” “这可是两个问题。”松鼠撇撇嘴,但显然葛肖庞的提问仿佛挠在了它的心巴巴上,它小手一挥,颇为大度道,“这两个问题可以勉强算作包含关系,就回答你了。” “很遗憾,王后是因为她的孩子死去了。” 这倒是很符合神话和童话故事里一贯的塑造。赵菁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在手环上捋着目前已知的关键点。 “既然汤药不是唯一的解法,白雪王子也只是个身份代称。那这个故事里的祭司,是不可替代的环节吗?” 柏舸把玩着沈邈给他做的面具,笑得纯良无害,但问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 今夜的风雪比前几个晚上都要猛烈,壁炉烧得极旺,前边的铁栅栏都被烫得通红。猩红的火光映在柏舸的眸色中,透着点儿不清不楚邪性。 沈邈本在闭目养神,闻言抬眸睨了柏舸一眼。却发现对方已经将那抹一闪而过的叛逆完全藏了起来,待与他对视时,只剩下清澈见底的无辜。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又重新靠回了沙发,目光落在吧台上牟彤今天捏的黏土小人上。 总感觉,被火一烤,更加活灵活现了。 就这么一排排蹲在正主背后,居然有种蜡像馆的大师所做的既视感。 “……”松鼠打了个激灵,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柏舸话里的某种潜台词,但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具体是什么,吞吞吐吐道,“那自然也不是。” “那就好。” 柏舸点点头,没再多言,凑到壁炉边上给自己的面具定型去了。 松鼠没明白他说的好在哪儿,但直觉告诉它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问为妙。 “我以前想过养一只松鼠的。” 在松鼠开口前,沈邈忽然看着它,目光里有一丝罕见的怀念。“但后来因为有人送过我一条围巾,据说是用松鼠尾巴的毛做成的。” “他说,那是他从某个副本里特意留下的。皮革柔软,毛色极佳,非新鲜猎杀无法保持这样的效果。” “我突然就觉得,可能对于松鼠而言,它们并不想成为人类的宠物。” “或者说,成为流动的商品。” “于是就再没提过这件事。” 他语气平和,并没有要审判亦或点评什么的意思,像是单纯在某个惬意的晚饭后,无意间与旁人聊起一些微不足道的过往。 “其实,从我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很想说,构建的这个旅舍的人挺歹毒的。” “地上铺着一整张用松鼠皮毛做成的地毯,还要让松鼠在这儿迎来送往。实打实的吃干抹净、物尽其用。” “不是异乎寻常的棒槌,都干不出这么离谱的事。” 众人这才看向脚边,意识到初入旅舍时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地毯的光泽与松鼠经理太像了。蓬松的大尾巴落在上面,在光线昏暗时几乎要融为一体。 第28章 只有在今日分外明亮的壁炉映照下,才能勉强分辨出新旧色泽的差异。 松鼠一时语塞。但沈邈并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仿佛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他话锋一转,“是不是该轮到我提问了?” “……请讲?” “我想知道,城中的怪病,是与黏土有关吗?” 没等松鼠回答,沈邈指着吧台上的一排黏土小人示意它仔细看看。 他话音轻缓,但完全不复先前的阴阳怪气,里面俱是真诚的内疚和惋惜。 “等我猜到这一点的时候,牟女士已经捏好了一个你。” “没来得及阻止,抱歉。” 在他说话的过程里,松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它意识到了沈邈的意思,本想拔腿就跑,但脚趾已经肉眼可见的黏土化,被固定在了吧台上。 与牟彤捏的松鼠摆在一处,好像镜像一般。 陶土如有生机似的飞快向上蔓延。松鼠眼看挣扎无望,在被黏土封堵喉咙前尖叫道。 “十天!你们只有十天时间!” “叽——” 最后一根胡须也被完全泥塑。屋内众人都被这场变故惊得猝不及防,一时只有牟彤掩面失声的呜咽,和壁炉干燥的燃烧声。 “各位考生请注意,考试已经开始,请随引导员进入指定场景。” “本次考试限时十天。” “主题为:诚信考试。” “背景提要请参考接驳处所获得的信息。” “考试内容:请在规定时间内,找出欺骗神明的人,并给予正确的惩罚。找到的人越多,赋分越高。” “本场考试设有附加题:彻底解决城中的怪病。” “附加题未作答或错误作答没有惩罚,正确作答将获得系统奖励一次。奖励内容将在通过考试后公布。” “下面请各位考生携带身份道具,进入考场。” “祝大家考试顺利。” 壁炉前方不知何时再次聚集起了一圈蚂蚁,托举着三根手杖和两柄花伞,围着火光踩着节拍,仿佛精心排练过的傩舞。 系统的声音正从领头的黑色巨蚁的触角上传来。 沉默中,沈邈率先拿起了蚂蚁呈上的手杖,对着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在手柄接口处轻轻一转,居然旋出了手杖的内里。 那是一把黄金剑。 剑刃锋利,剑身流淌着暗色的纹路。 情势变化得太过突然,牟彤还未来得及整理好情绪,抽噎着问道,“所以从现在开始,就算考试的第一日了吗?” “不对。” 柏舸见到沈邈手杖内的机关,如法炮制,在自己的手杖里开出了一把份量极重的木质长弓,沉声道。 “从我们进入好梦旅舍起,考试就开始了。” “如果是按照十日谈的规则,现在已经是——” “第三夜了。” 第25章 递到赵菁面前的花伞做工精致,一看就是贵族小姐的标配。伞柄缠着细银丝的握手,伞布边儿上绣着繁复的蕾丝,镂空处还缀着几枚圆润的珍珠。 伞面折叠处夹着封印着火漆的信封,打开掉落出一张陈旧泛黄的牛皮纸。 众人凑过去,信纸上字迹娟秀,隐有泪水打湿的痕迹—— “我多年未曾谋面的朋友,当你展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 “感谢神明的使者,让我有机会把这些话带到你面前。” “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来自于我那懦弱无能的丈夫。” “他的一生不曾有过什么功绩。如果他依照神明的要求自我献祭,神明怎会降下如此雷霆之怒。” “他可以不顾及他的子民,我却不能不管我的孩子。” “我所有做出的选择,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出嫁时,你曾对我说,要做世上最勇敢最快乐的人。” “从我嫁入古堡的那一刻起,我的快乐就永远死去了。但幸好,我还可以选择成为最勇敢的人。” “你送我的礼物被我好好放在梳妆盒里。请带着钥匙来拿走它吧。” “带着它,就像带着我一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笼。” “让我们并肩站在风里。去到鲜花盛开,阳光普照的地方。” 火漆下方有一块硬质的凸起。赵菁将信封完全撕开,掉出了一枚钥匙。 银色的匙柄上,原本硌手的棱角因为反复把玩变得光滑圆润,甚至连锁芯处都微微发黑,像是多次使用后磨损氧化了。 “这应该是王后的遗书。”赵菁轻声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 “我的好像长得和你的不太一样?” 牟彤的花伞明显比赵菁的那把朴素很多,但份量却不轻。她没什么心理准备,本想拎着伞柄尾端,但一下子没拿稳,直接滑脱出去。 要不是柏舸眼疾手快接住了,眼看着要砸死下面一群蚂蚁。 “怎么会这么沉?害得我还没正式开考呢,就差点儿谋杀神使。”牟彤心有余悸接过来,看着异常膨大瓢状的伞柄陷入了沉默。 “……所以,这个手持端,其实是个汤勺吗。” “我的手杖看上去像个铁锤,这样会不会安慰道你一点儿。”葛肖庞看了看柏舸和沈邈的手杖,语气酸得好像喝了一整杯冰鲜柠檬水,而后面无表情地扎了个马步,将手杖横过来高举过头顶,颇有种陈胜吴广的风范。 “就这个姿势,感觉下一秒都可以号召民众揭竿而起攻打王都了。” “身份卡已发放完毕。” “今晚请各位考生暂在此处休息,明天将有引导员带领各位进入对应的场景。” 黑色巨蚁碰了碰触角,蚁群很快重新隐入地板的缝隙中消失无踪。壁炉的木块即将燃烧殆尽,但火却丝毫没有要熄的意思。 吧台上的松鼠一笑一哭,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更加诡异了。 悬而未决的事物才最让人惴惴不安,其他几人都睡意全无。 倒是沈邈因为视物模糊,连方才王后信件都是靠柏舸在边儿小声念的才得以知晓内容,反而对环境氛围里的不详没有太多的实感,安慰道,“这里能获取的信息有限,先回去休息吧。” “养足精神,明天载入实景之后有得忙呢。” “对了哥,怪病和黏土有关,你是怎么想到的?”葛肖庞还在回想这一天的细枝末节,忍不住问道。 “本来没注意到,还得感谢你崴了脚。”沈邈见他一副不想清楚今晚都睡不踏实了的架势,重新坐回沙发,温声道,“黏土小摊原本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东西。但是按照正常集市的构造,也不该是家家户户都有黏土的制品。” 葛肖庞脚虽然崴了,但眼神还忙着在人群中追逐牟彤和赵菁的身影。沈邈顺着被他踩碎的陶土制品看过去,竟发现几乎每个摊位的角落都有形态各异,但废弃碎裂陶俑。 毕竟这种“替代品”体验他最先感受到,但此刻众人刚刚接受了大量信息,眼睛的事此时讲出来只会让人徒增担心,所以沈邈并没有细说警觉的初衷,而是继续提醒道。 “后来,在老板家里餐具加重了我的怀疑。” “是,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 赵菁从手环内调出来这几日做的笔记,复盘道,“老板家只有夫妇二人,但却有四套餐具。他们虽然解释说是给王子和祭司使用的,但尺寸不对。” “那两套餐具明显更小一些,被优先摆在我和牟彤面前时只会让人觉得是体贴女士。” “可如果和其他餐具放在一处就会发现,那明显是给孩童专用的。” “老板家没有孩子,但是壁橱上有一对儿小孩的陶偶!”牟彤一拍手,肯定道,“那对陶偶模样神态都和老板夫妇有七八分相似,我还以为是以他们夫妻二人为原型。” “可老板手艺极好,如果是自己留作纪念,怎么都应该能还原十成十的逼真。这么一看——” “更像是他们的孩子?!” 葛肖庞和牟彤异口同声道,一高一低好像两个声部的大合唱,莫名地合拍。 柏舸见状失笑,凑近沈邈小声道,“没想到,喵老师带孩子挺有一手啊,这么快就能跟上思路了。” 沈邈嘴上谦虚,但唇角微扬,显然是被在猫下巴上挠了一下,巴适得很。 “哪里哪里,还得是孩子自己争气。” “那结合我们目前已知的信息,大致可以知道这个故事的轮廓背景了。”赵菁把手环上的重点做了个图,总结道。 “怪病使是活物泥塑化。被泥塑化的人可以复生,复生人没有痛觉。” “权贵利用这种这一点投入战争和掠夺。但同时不能除外平民利用怪病本身效果的可能,目的尚未明确。” “怪病产生的原因是国王欺骗了神明,也就是我们考试的题眼中的失信部分。” “我们需要找出他欺骗的方式,并且给予他正确的惩罚。” 第29章 “附加题中所提到的治愈怪病,我认为更像是对这种泥塑化能力的收回。”赵菁把“白雪王子”、“祭司”、“王后”三个人画了个圈,在外面写上“汤药”。 “目前已知这三个人都有治疗怪病的能力,但他们都不是无可替代的人。所以需要明确汤药的成分和原理,并且找到怪病产生的病因。” “从解决怪病的途径来说,目前需要获取的信息分别来自于‘平民’、‘国王和王后’,‘白雪王子和祭司’。” “我拿到的信,应该代表‘王后的旧友’。” “牟彤和葛肖庞,应该代表‘平民’。” “柏哥和教官——” “长弓应当指向国王,黄金剑指向白雪王子。” “那么,还有一个人对不上。” “祭司是谁?” “不止一个对不上。”柏舸提醒道,“我们现处的阶段,是白雪王子去找祭司拿药,只是还没回来。” “说明白雪王子的身份上,目前是被占的。” “那这个人又是谁?” “合理推测只能到这儿,再往下就变成臆想了。”沈邈点了下赵菁的屏幕,将整合的要点发在了群组里,催促道。 “学霸考点在手,高分都有。” “快去各睡各床。记下明天进入正式环境之后要踩的关键点就行。” “大考前更要好好睡觉,不然明天上考场打瞌睡,十分的水平也只能答三分了。” 沈邈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说颠簸其实并不准确。他应当是被驼伏在某种巨兽上。身下的软垫有规律地轻晃,起伏并不明显,更像是在微风拂过的海面上航行时,睡在甲板上的感觉。 视野虚化得更厉害了,即使竭力睁眼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头顶晃动的粉色纱帐。垂下的帷幔边挂着风铃,正随之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他本想摸索着起身,但刚一动,身下的巨兽便猛地一个急停,差点儿把他整个人都甩下去。 “哞——” 沉重悠长的鼻鸣音让他终于反应过来,身下的巨兽其实是只受过训练的大象,正因为被逼停了前进的路而焦躁得来回踱步。 “逢国王之令,迎使者入都!” 话音未落,有人似攀兽而上,猛地挑起了他步撵上的纱帘。 天光乍泄,他下意识抬手去挡,这才发现手足腕间均被系了铃铛,动作时清脆作响。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春光半扇,熟悉的松柏气息穿风而来,堪堪停在他面前。 沈邈试探着伸出手,立刻被人攥住了指尖。灼烫的吻落在冰凉的铃铛上,恭敬又嚣张。 “我生怕你是盲人摸象,会有诸多不便,没想到是金屋藏娇啊。” “居然把你打扮得……这么好。” “让你迎接使者,现在这样,多少有些僭越了吧?”沈邈在认出他的瞬间就放松了下来,指尖在他掌心微动,但一点儿要抽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你是看不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柏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甚至可以算得上冒犯了,“迎使者是假。” “给死老头子上美人贡才是真吧。” 第26章 没有正式的会面,甚至连“诉苦民情”这种虚伪的面子工程都没有。他被引入的第一个地点,居然是国王的后花园,来参加“金苹果”选拔赛。 “金苹果”象征着勇气、力量和智慧,获得“金苹果”的人可以拥有王都中最尊贵的地位—— 白雪王子继承人。 而选拔的方式是—— 在树下静坐。 沈邈在听到这个规则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差点儿就要怀疑这个国王可能是牛顿的死忠粉。 下一刻便被补充了解释说明:国王最信赖的侍卫将射出选拔之箭,神明会决定箭矢击落谁头顶的金苹果。 作为来使,沈邈被特许不用下步撵,以免树下蚊虫叮咬。于是在一众羡慕的目光中,大象被引至最高大的苹果树下。 千年巨木生得枝繁叶茂,一靠近便有清甜的果香迎面飘来。沈邈的步撵虽撤了帷幔,但树林阴翳掩映之下,远远看去依然被遮住了大半身形,好似绿叶中的一抹云雾,叫人辨不清具体位置。 “国王最信赖的侍卫?”柏舸将沈邈安顿好,正准备抽身回到靶场,从两人衣袖交叠处有摸索过来的小指,轻轻勾了他一下。 “您说?” “晒了一路,渴了。”沈邈指着头顶的枝丫,理直气壮,“咱能不能省去这个流程,你直接摘个苹果揣我怀里?免得你一会儿临场紧张,失去了准头。” “两个更好,我悄悄吃一个,把果壳从后面扔下去。” “象腿粗,没人能发现。” “……” 柏舸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且不说他原本还在琢磨怎么能在箭上做个手脚,射中国王也不能射沈邈身上。同时为了避免不知道会被何方神圣暗算,他都准备摘个苹果放自己口袋里,到时候一起掏出来,看看老头子怎么说。 没想到摘苹果的手还没伸出去,要拿的果子就被人预订了。 但他毫无办法,生怕没顺着沈邈的剧本来,一会儿又有别的“惊喜”等着他。 时间紧凑,他只来得及将苹果顺着沈邈袖袍下方塞过去,摁住了对方还想作怪的手指,低声叮嘱道,“一会儿听到箭声,你稍微低点儿头。” “怎么,隔太远,怕失了准头?”沈邈丝毫没有要被选中的不安,甚至因为苹果到手,心情颇好地玩笑道,“总不能技术这么差,射我脸上来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某些人调笑的语气,听起来也并不怎么无辜。 柏舸一滞,飞快翻身下树,在沈邈啃苹果清脆的嘎吱声中跑远了。 后续的节目安排妥当,身边的人一空,沈邈自然没什么心思再继续看下方按部就班的表演。手环随着副本环境调整成了细链的手串,他半倚在步撵里,借着这个姿势听着组内频道里其他人的消息。 牟彤和葛肖庞那边没一会儿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夹杂着小声的嘀咕:“沈老师?菁姐?柏哥?” “别找了,这会儿就我一个闲人。”沈邈轻声回道,模糊的视线只能给远处柏舸的身影描个边,“赵菁那边我刚问过了,她直接被接进了王后寝宫内的偏殿,应该是在找线索。” “至于你柏哥……忙着弯弓射雕呢。” “?” 牟彤和葛肖庞是在一间普通的居民小屋内醒来的。二人出门转了一圈发现还在先前来过的小镇内,而且好巧不巧,他们的门牌号是“1014”。 就在拜访过的小摊老板家隔壁。 此时,牟彤正踩在葛肖庞的肩膀上,鬼鬼祟祟从自家后墙探出半个脑袋,往隔壁小院偷瞄。 听了沈邈的话后,她不禁把变成木饰的手环从耳边挪开了一瞬,感觉画面有点儿难以想象。 葛肖庞托着她本来就吃力,被这么一动差点儿没扶稳她的腿,但又不敢撒手,只能小声抱怨。 “稳重点儿啊小姑奶奶!” “我怀疑手环变形之后坏了。”牟彤压着嗓子的声音从上方闷闷传来,“沈老师说柏哥在打鸟。” “?” 葛肖庞正想提醒她把头缩回来点儿,不然小心自己先被枪打出头鸟,就听头顶传来一阵催促。 “来了来了,往左往左!” “我就说是在挖坑吧!” 1013的后院内,女主人拎着铁锹穿行在小院内。铁锹很长,锈迹斑斑的一头拖行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在角落里一棵不起眼的小树阴面停下,小心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确定没什么往来的人,才埋头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掘起来。 沈邈听着那头传来的叮叮咚咚的响动,眯起了眼,轻声问道,“是在挖,还是在埋?” “是在挖……咦?怎么又把土填回去了?” 牟彤困惑解释道,“我和小胖应该是昨晚就被传送过来了。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楼下总装修,对声音特别敏感,夜里就觉得有人一直在挖墙凿地的,就在隔壁。” “我本来想去看看,但怎么都睁不开眼。” “今天过来一看,果然有鬼!” “不过看她边儿上土堆的体积……确实像是在填坑?” “老板不在家吗?” “没看到诶?” “这可就不太合理了。”沈邈手里无意识地转着苹果,腕间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找个机会,去探探虚实。” “好说,马上就去!” 牟彤从葛肖庞肩头一跃而下,把手上的灰一拍就要出发。葛肖庞还没回过神,忙不迭跟在后面喊道,“怎么就去了啊!” “那有什么难度。”牟彤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你好,今天天气不错,吃了吗?” 第30章 “不管她吃没吃,反正我没吃,我要去蹭饭,不就行了?” 五分钟后,牟彤带着葛肖庞坐在了熟悉的餐桌边儿上,笑眯眯地看着女主人熬汤,嘴里的奉承话车轱辘一样地往外冒。 “上次来过之后我就一直惦记您的手艺,总想着再取取经,还以为再没机会了。真是感谢神明保佑,让咱们做上邻居啦!” “我朋友比较腼腆,还嫌弃我刚到这儿就又来蹭饭。但我实在太想吃了,一刻也等不及呢!” 女主人被她夸得脸红,给她拿了大号餐具满满当当盛了一份晾着,叮嘱道,“别急,刚出锅的,得晾晾。真喜欢的话,给你再装走一份都行。” “那我必须要!”牟彤毫不客气,以震撼葛肖庞的社交松弛感从他前面拿走了碗递给女主人,期盼道,“可以装在这里吗?我吃完洗干净明天再送回来!” “当然可以。”女主人抿着嘴直乐,正想从最上面的壁橱拿个盖子给牟彤挡下灰,老板便风尘仆仆推门而入了。 他衣服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看见牟彤和葛肖庞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后转向踮着脚的女主人,“亲爱的,你请朋友来家里做客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们昨天刚搬到隔壁住下,今天是来串门的。”女主人朝柜子顶示意,“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快来帮忙。” “就来。”老板讪笑一声,越过二人头顶,轻而易举就摸到了最上面一层的碗盖。 但他第一下没拿住。葛肖庞见他好像手麻了似的,搭在柜门上活动了几下指节,再次朝着碗盖摸去,试着捏了捏,才取出来递到牟彤手里。 伸出来的指缝和指甲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老板颇有些不好意思,“刚从铺子里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请不要介意。” “这怎么用,我先给客人们擦擦。”女主人半真不假地抱怨着推了他一下,“你也快去洗一洗,” “那不行,我饿得要散架啦。”老板目光炯炯盯着女主人给牟彤盛好封上盖子,迫不及待问道,“是不是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都是你的。”女主人无奈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下一刻,在牟彤和葛肖庞目瞪口呆中,老板将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连锅端起,一饮而尽了。 “那个汤,以正常人类的食道,是绝不可能畅通无阻地流下去的!”回去的路上,葛肖庞贴着手环小声对沈邈道,语气笃定。 “还有一点,他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阵穿堂风。”葛肖庞想了想,补充道,“那个味道很奇怪。和我们那天在集市上闻到的黏土铺子味道完全不同。” “是一股泥腥味儿,像是下过雨之后泡了烂叶子的土。” “我们觉得后院里肯定还有蹊跷,准备晚上再去探一探。”牟彤在一旁接话,“菁姐那边还没消息吗?” “没。” 沈邈那边毫不意外地以他获得了候选人称号告一段落。他借故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要求让国王近侍陪他在古堡内随意逛逛。 国王对他识趣地接受了“白雪王子”继承人非常满意,点名了王后故居不便对外人开放外,就放任他自由活动了。 二人认下了位置,转头就去了人家的后墙。 说话时,沈邈正坐在墙根阴凉下,看着柏舸沿着城墙凸起处向上攀爬的身影在视线中变成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老神在在道。 “不用担心,你柏哥去挖人墙角了。” “?刚刚不是还在射大雕吗?” “雕投怀送抱了,不用射。”沈邈盘着手里的金苹果,等得很安逸,“现在要做一枝红杏入墙去了。” “喏,已经到窗口了。” 第27章 她是直接在寝宫的偏殿醒来的,周围空无一人。这个地方仿佛已经被整个都城遗忘了,室内灰尘密布,角落里甚至有结了多年的蛛网。 翻个身的功夫身下的木床都在嘎吱晃动,好像下一刻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散架。 毕竟在先前的考试中摸爬滚打过,赵菁第一时间从床体的晃动声中觉察到了异样。 她摸了摸依然尚在怀中的钥匙,一把掀开了全部的褥子。 看着眼前的情形,她终于明白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床体曾经用的是上好的桃木,外面裸露的部分纹理清晰,抛光平整。 如果忽略顶面上繁复的封印图案,应当是童话故事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才能拥有的寝具。 封印的四角被刺入了楔钉,钉头已被血污浸透,因为年岁长久已然完全干涸,在厚厚的床褥下压得密不透风,不曾泄露丝毫异味。 但这钉子刚钉进去的时候,应当是日夜都有源源不绝的新鲜血液渗出。赵菁仔细翻看了最下面一层褥子上与之对应的部分,血浸得太深,已经连里面的棉花都泡得发黑,被挑出来时犹如秃鹫吃剩的腐肉,散发着铁锈的腥臭。 她蹲下身,仔仔细细沿着床沿摸了一圈,终于在贴近墙面的地方找到了锁扣。 但显然这不是王后准备交予她的遗物。锁眼已经被完全灌死了,没法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开。 于是柏舸探头看见的,便只有赵菁露在床外一动不动的两条腿,和将她上半身完全遮住了的、血迹斑斑的大床。 他乍一看心下一惊,差点儿要直接砸窗闯进去。结果墙那头听到了响动,从床栏边儿上长出了一颗头,是赵菁蹭得灰头土脸的模样。 对方准确地定位了他的位置,口型叫着“柏哥”,示意他稍等。 “……” “怎么了?”沈邈见柏舸那块儿没了动静,以为出了事,“需要我过去吗?” “没事。”柏舸那边传来窗户打开的“吱呀”声,紧接着里面伸出了一只手臂冲他挥了挥,“进来了。” “……不过,得借你手杖一用。” “?” “一会儿我俩搓个被单,你把手杖绑在上面,扯一下绳,我拉上来。” “哦。” 五分钟后,柏舸看着腰上捆着被单满脸无辜的沈邈,简直要被气笑了。 “怎么,喵老师是修炼了人剑合一的神术吗?” 沈邈眼神不济,能把自己和布条拴在一起没掉下去都废了半天劲。 为了不让柏舸发现手上份量不对,上来的过程中还借了侧墙的劲展示了一把飞檐走壁,属实是非常努力。 临时现搓的绳索现在解起来更是乱七八糟。他本来就嫌弃被单上陈旧的霉味儿,闻言直接把腰间的手杖抽出来朝前一扔,两手一展。 “行啊,那你别给我解了。勒紧点儿,再给我丢下去呗?” …… 眼神变差了,脾气倒是变大了。话没说两句,语气里的挑衅都要戳到柏舸脑门子上来了。 柏舸哪敢由着他,要是真放任不管,都怕这人转头就自己跳下去。 最终也只能捞着另一头的绳索,使了不轻不重的力道,拽着沈邈朝自己的方向踉跄了两步,就当略施惩戒。 而后顺势将张开怀抱的人揽过来,一手绕到他后腰给他解系成死扣的结。 嘴里还得哄着,“我哪敢违背最最尊贵的继承人呢。你手心里磨红点儿皮都够在国王面前告我一状了,更有甚者那不得扒了我的皮?” 赵菁尚不知晓沈邈眼睛的事,只觉得以沈邈亲力亲为的性格,这一场里对柏舸的依赖似乎有些过了。 但她心思仍在床下的秘密上,见沈邈没再搭柏舸的茬,便上前一步捡起被沈邈随意丢在地上的手杖,解释道,“其实主要是想借教官的黄金剑一用。” “我本来想用发钗或者别针试试能不能通一下锁眼,但是王后当初应该是铁了心要让里面的东西永远不见天日。所以即使剥离了表面的锈,也没法直接开锁。” “但从上面直接暴力破除,又怕破坏封印,放出来什么未知的东西。”赵菁让开身,把床面上的图案展示给沈邈看。 沈邈却没有动,目光只在床的方向停顿了一瞬便挪开了,摇摇头道,“还是太莽撞了。” “锁扣只是物理意义的约束。如果只是灌注锁眼就能镇住里面的东西,何必大费周章做木头床?直接打个铁箱子不是更省事。” “教官的意思是?” “他是说,能够起到封印作用的,除了这个图案本身外,木头作为媒介,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我想要他的手杖,就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想。” 柏舸将沈邈手杖中的黄金剑旋出,凌空一斩,劈在床板边缘,丝毫未破坏封印的完整性。 沉沉死物在被削去一角后发出了刺耳了皲裂声,切面上俱是被蚂蚁蛀出的空洞,黏稠的血液无声地渗出,顺着床腿在地上印出一小片污渍。 赵菁面色惊异,“所以这里面蕴含的是……五行相克的规则?” “应该是了。”沈邈从二人的反应猜到了效果,提醒道,“这个箱子先保留,看看你的钥匙还能开出什么别的信息。” 第31章 “正殿里,还有一张王后的床呢。” 三人如法炮制,果不其然在下面发现了另一个封印。只是这个封印远比偏殿的要大得多,层叠多重,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整个床面。 “但这一次是陶泥的制品。”柏舸从床边扣下一点儿泥土嗅了嗅,“和我们在小摊上用过的一样。” “可以等晚上跟小胖他们汇合之后对对看。” 他说罢,将取下的泥土包好揣起来,目光落在王后梳妆台摆着的小盒子上,目光微动。 “赵姑娘,你的钥匙,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了。” 银质的盒子表面已经因为氧化而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但主人显然极为爱惜,常常擦拭,盒盖上缀着的绿宝石即便蒙尘了也能看出本身的珠圆玉润。 这一次的钥匙和锁扣严丝合缝,盒子轻而易举便被打开了。按照先前的推测,几人都以为盒子里会是王后本人的人偶。 没想到盛着的却是把沾血的匕首。 匕首做工简朴,甚至可以算得上粗糙。手柄像是孩童初学木工时的产物,刀身也不是纯银的,只镀了一层菲薄的亮面。 尖端与钥匙的锁芯一样,被染成了不详的黑色。 “等等,盒子的夹层里,还有东西。” 赵菁原本正端详着匕首陷入沉思,闻言才回过神来,沿着盒子底部轻轻划开,揭掉衬着的丝绒缎面后,露出一个线订的牛皮纸本子。 纸张在时间的浸泡下已然泛黄发皱,但字迹与送到好梦旅舍的如出一辙,一眼便知是王后亲笔。 她小心翼翼翻开了了第一页,生怕力度大了会让破损的扉页直接湮灭,而后在看到正中间的第一句话时怔住了,拈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我叫安莉莉,死于7岁。” 柏舸率先意识到赵菁情绪不对。他拉开旁边的椅子让赵菁先坐,征求道,“要不给我,我来念?” 赵菁沉默着点了点头,将本子递到了他手里。她只坐了椅子边缘的一小部分,身体前倾,垂下头,捂住了脸。 “我得的是基因病,以现有的医学手段无法治愈。打从我记事起,就在倒计时中等待着我的列车走向终点。” “但我运气很好,遇到了愿意出现在我短暂的生命里的朋友。她会给我念各种各样的故事,会送我亲手做的匕首,会教我家乡的催眠术。” “还会夸我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很快。” “她说,我的生命只是比别人短了长度,但没有少了浓度。” “她还说,是我的身体不适宜作为承载生命的容器,以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就像移花栽木,某一天也许从某棵树上也会结出一个果子,落地就能变成一个健康的我。” “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已经看过了许多美景了,所以对于延续长度这件事也没有什么执念。” “但我怕她有遗憾。” “于是我努力地想要多活一段时间。生命的浓度似乎变了,多了与她的因果关联。” “但是没关系,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只可惜,我没能等到那棵属于我们的树落地生根。” “但我也没有死。” “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了。” “他们说我是城邦最尊贵的小公主,以后要嫁给国王,为他生下儿子。” “我想辩解,却无人听我说话;我想逃跑,但我和道路尽头的森林永远隔着不可刺穿的透明屏障。” “我被关在这里,演绎着不属于我的哑剧。但所幸这个身体很健康,她又那么厉害。我想着也许再等一等,就能等到她来找到我。” “但我只等到了命中注定的丈夫,但好在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接触到我的孩子,所以我把他养得很好。我们之间有很多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我们约好,等他长成最厉害的勇士,我们就一起离开古堡,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但我没有等到他长大,却等来了天降的怪病。” “我终于明白,我可能等不到她了。我要先救自己,救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有着世界上最仁善的心。他想去找祭司寻求解法,那是神明的使者,我无法阻拦。” “但他去了便杳无音信。” “而在某一天,怪病突然开始好转了。我想应当是我的孩子成功了,他就要回来了。” “我日日夜夜地盼望,直到他们说,王子回来了,您快去见见吧。” “我飞奔出去。” “来的人挂着我的孩子的黄金剑,叫我母亲。” “所有人都说,这是白雪王子。” “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 “我问所有人,你们都不认识我的孩子了吗?这明明不是他!” “但就像当初我问他们,为什么我要嫁给国王一样,他们不会解释,只会重复。” “他们说,这就是白雪王子。” 第28章 屋内一时无言。窗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却照不进古堡这一扇敞开的窗。 柏舸无声叹了口气,将信纸放回盒内,正要合上盖子时,忽然被赵菁攥住了衣角。 她面上的表情已极力克制,手上力度却分毫不减,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恨意和祈求。 “纪征,是不是还活着?” “你见过他的,对不对?” 柏舸没想到她会当着沈邈的面问得如此直接,心头巨震,险些把手中的盒子捏变形。 半晌,他将盒子小心扣好,缓慢地把赵菁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将盒子放在她颤抖的手里,确认她拿稳后才松手,摇头否认道,“我没有见过。” “你撒谎!” “赵菁!” 在沈邈的厉喝里,赵菁下意识瑟缩着低了头,但绞紧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不甘。 “柏舸,你先回去。” “我……” “听话,回去。” 沈邈半倚在梳妆台边,姿势未变,但神情肃冷,全然不复先前半点旖旎风光。 那种长年身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随着沉静的目光落在赵菁身上,让她额前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试探的目光落在沈邈不经意间搭在镜链的手指上,在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所包含的物理意义从何而来—— 系统的虚拟形象是与沈邈如出一辙的模样。而那根如影随形的链条,会在考试被判定不合格时化作惩戒时抽在失败者身上的生着倒刺骨节鞭。 但这种恍然大悟非但没有让她转向温顺,反而刺激到了她某种隐秘的自尊心。 在她心里本能地认为,她是这个小队里与沈邈有旧的人。 而现在,当出现矛盾与裂痕的时候,沈邈没有第一时间站在她那边,与她一致针对柏舸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人。 反而是以一种维护的姿态。 维护柏舸,亦或是维护纪征。 这让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和分寸,倔强又执拗地仰起头,质问道,“柏先生和教官不好奇,我为什么提到纪征吗?” “因为这段关于安莉莉的回忆,是他从我这里偷走的。” “?” 沈邈一开始想让柏舸回避,并不是担心赵菁对柏舸发难而无法收场。毕竟上一场考试里绕湖三圈都没排完的异常物种战利品已经充分让他意识到柏舸的战斗力。 他真正担心的事,一是柏舸刚刚完成自我认知的觉醒,他并不想让他短时间之内再次接受到有关纪征的影响。 更何况,让人证明自己与过往的阴影已无瓜葛,本身就是一件伤人心的事。他虽不能要求旁人,但最起码自己选择了相信的东西,便不会轻易怀疑和推翻。 二来,他们目前在考场内,四处是系统的眼。他当初其实并没有找到纪征的尸体,而柏舸先前对纪征的模仿又太过明显,好像是有人刻意在引导他去探寻十年前未尽的结局。 他始终不确定这背后的始作俑者,除了系统,是不是还有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人。 如果真的是,那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目的,皆是未知。 若他孑然一身,自然可以随意闯荡。但现在带着了赵菁他们几个,他并不想在考试过程中提及太多旧事,以免节外生枝。 但眼下赵菁显然误会了什么,而她提及的信息确实与这次考试密不可分。他无意偏私,一时竟有些为难。 柏舸顿住了脚步,在沈邈沉默的空隙里意识到了对方的迟疑。 他不愿让沈邈难做,于是倏尔转身,高大的身影毫无芥蒂地重新在赵菁面前半蹲下来,微微仰视着对方紧绷的下颌线,眸中犹如盛着暖阳余晖,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留下来。” 他的态度太坦荡,像是善解人意的犬类察觉到人类的悲愤,所以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牙,只留柔软的肉垫搭在椅子扶手上,用温和无害的样子扮演着合格的听众。 第32章 这样的不设防极大地缓解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赵菁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道,“刚到训练营的时候,我和纪征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准确地来说,以纪征的性格和能力,在训练营里几乎是团宠一样的地位,只要他想,不会有人跟他交恶。” “那时候大家都还小,说话做事也没什么心眼。封闭时间久了,休息闲聊的时候难免会谈及一些自己过往的事情。” “我曾跟他提起过安莉莉。” “他那时很好奇,赋灵计划已经相对成熟,为什么我没有想过要让莉莉复生。我回答他,因为这是莉莉本身的意愿。” “如你们所见,并不是每个人临终前,都有不曾长命百岁的遗憾。” “莉莉的人生短暂但完整。她自己都没有的诉求,我也不想因为一己私欲擅自延长她的寿数。” 她言及此处停顿了一下,发现沈邈和柏舸都并未露出任何认为她此举不妥的神情,柏舸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心下稍安,续道。“但纪征不以为意。” “他面上附和了我的说法,夸赞莉莉是个很有个性的小姑娘,但眼神却让人很不舒服。” “仿佛这样的选择是愚蠢的,而他是出于个人素养所以没有点破。” 沈邈听到这儿,眼尾微挑,已经猜到了大半,唇边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寒声道,“他带你们去了造梦机。” “是。” 赋灵过程中“灵种”的提取来自于造梦机。记忆会随着时间褪色,但造梦机可以汲取其中最鲜活的部分,由此培养出使人胚向创生人转化的灵性。 赋灵的实施只有沈邈才有权限操作,但造梦机的看管却并没有那么严格,不知怎么就被纪征知道了。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撺掇了几乎训练营中大半的人去体验造梦机,还给这个行动取了个自以为浪漫的名字,叫“窃梦”。 提取出来的梦境内容被他拿漂流瓶包好,给大家当作礼物送去。而他的那一份则被他亲自点缀,如获至宝地呈在了沈邈案前。 却没想到由此爆发了几乎是沈邈与他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说是争吵,其实也不过是纪征因为没有得到预期的欢喜大声抱怨了几句,本以为对方好歹会给个台阶下,结果没想到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生硬地怼了回去。 “说得好听,不就是偷么?”沈邈看了一眼流光溢彩的漂流瓶,就避嫌一般地将之搁置在一旁,“你自己的记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对别人的记忆少有那么强的占有欲。” “又不是我主动要看的,大家都在一块儿,没想到造梦机会对之前的提取有储存记录。”纪征颇为不服,“而且其他人收到礼物的时候都很开心。” “只有你……” 后半句“这么没有人情味儿”到底还是被消音于唇齿间,但沈邈自然从他的戛然而止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但他一向没有跟旁人解释自己心思的习惯,故而最终只是转过了办公室的椅背,抿紧了唇线,摆了摆手让纪征出去了。 第二日天没亮,沈邈便派人清空了造梦机内所有过往留存的记录,并将机器藏于考场深部。如需启用,需要沈邈和系统的双重权限审批通过。 却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漏网之鱼,而安莉莉成了其中的受害者。 “我明白你想要找到纪征的心,但我向你保证,我与他虽有交集,但素未谋面。”柏舸郑重道。 他从二人的对话里拼凑出了故事的因果,叹道,“但审判过往的对错对解决已经产生的后果并无助益。” “莉莉已经成了考场的一部分,纪征即使活着,也不过是个考生,翻不过系统的规则。” “如果想要彻底让她重获自由,我们要做的,就不仅仅是完成题目要求了。” “而是终止这个剧本。” 赵菁被他的真诚暂时说服了,勉力重拾冷静,无力道,“可我们现在也只是考生。” “正因为我们是考生,这是我们的考试,所以——” “我们可以利用系统。” “?” 太阳西斜,灿烂的金色被遮拦的云酿成了浓郁的橘红,映在柏舸眼底,涌动着跃跃欲试的野心。 “在这场考试里,如果说‘神明’是‘小神’,那么系统才是背后的‘大神’。” “考试的核心是‘诚信’,所有产生的规则都不能违背这个底层逻辑。” “大神赋予了小神一定的‘裁决’权,让牠去审判撒谎的人,并给予惩罚。 柏舸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杖上木质的凸起,放缓了语调,提示道。 “那如果‘小神’本身违背了规则呢?” 赵菁在他若有所指的暗示里心头泛起细密的冷意,天分明还敞亮,却不自觉地汗毛倒竖。她迟疑道,“可是‘小神’怎么会主动犯错呢?” “很多定义在最初的时候未必能看出错处。”沈邈却在柏舸提出“大小神”的概念时就大致猜到了他的打算,轻笑道,“但可以在后续里被论证成为谎言。” “毕竟三人可以成虎,指鹿能够为马。” “定义从来没有公理,只有众口铄金。” 第29章 月不黑,风不高。澄澈的银辉不比任何一个童话故事里描绘得黯淡,照得小院边篱笆树下的影子都枝叶分明。 换言之,一只猫从墙东跑到墙西,稍微慢点儿都无处遁形。连花前月下谈个恋爱都嫌太敞亮,不够含羞带怯,实在不适合悄无声息地干点儿偷鸡摸狗的事,更别提杀人放火了。 1013与1014比邻的墙角旁,五个人围着一个黝黑的狗洞,无声的沉默震耳欲聋。 狗洞名副其实,十分矮小,边儿上还有新鲜被刨开的泥土,周围都是零散的脚印,一看就是来往流窜生物的必经之路。附近的墙根都因为经常被光临,而散发着植物肥料的美妙芳香。 牟彤向众人全方位展示了自己的探索成果后,义正词严地总结道。 “所以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兼备敏捷与灵巧,还要不失胆量和细心,遇到突发情况还需要警觉与应变的——” “天选之子。” “从这里,去杰尼家后院的土坑一探究竟。” 杰尼,也就是1013户的主人,此时还对隔壁来了一群觊觎自家狗洞的人一无所知。一天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表面都有些开裂了,眼下正在捧着新熬好的汤大快朵颐,并向妻子抱怨不应该分给客人太多,导致他中午那顿没有吃饱。 “新客人来了,王子和祭司又没有按时回来,说明……新的一轮又开始了。”女主人给他拿帕巾擦着溢出的汤汁,面露愁容,“好久没见到孩子们了,在土里埋那么久,肯定闷坏了。” “再忍忍,等这一轮过去再说吧。”杰尼皮肤的皲裂下隐约可见粘稠的汤汁流动,如同开裂的黏土人被涂上了凝胶后愈合。 他一边拍打着裂缝较深的部位好让汤汁分布得均匀些,一边安慰妻子道,“别急,等新的王子和祭司诞生了,就又会有一阵子踏实下来的空窗期。到时候再好好和两个小家伙聚一聚。” “我知道,就怕他俩耐不住性子,偷跑出来,让人撞见就糟糕了。” “没关系,就算被看见,只要站定不动,就和普通陶俑无异。客人们只会把他们当成等比例的摆件,除非——” “除非?” “除非他们正要钻出来,被人逮了个正着。” 杰尼说完,自己先乐了。他摇了摇头,揽着妻子的肩膀吹熄了烛火,满不在乎的声音隐没在夜色里。 “概率太低了。而且两个小兔崽子鬼机灵着呢,不用操心。” 而眼下,柏舸蹲在杰尼的后院里,与土里钻出来的两个圆溜溜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数分钟前,当众人眼巴巴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处时,沈邈看了狗洞第800遍,并在第801次心理建设失败后,终于坦白道,“实不相瞒,受这个倒霉的白雪王子身份卡的影响,本人现在瞎了,属于法定残废状态,实在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说罢还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黄金剑,从旁佐证。 又一阵夜风拂过,被狗洞原生态气息糊了满脸的葛肖庞顾不得同情,“全瞎了?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对。”沈邈回答得斩钉截铁。 “哥你这么厉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吧?”葛肖庞试图挣扎。 “我提议了翻墙,你们说篱笆太高会在窗户前投下影子,然后被猎枪爆头;还提议了走正门,你们说白天去过一次了,没有新的证据不能故技重施。” 沈邈一摊手,对着柏舸的方向,言之凿凿,“葛小胖你还想让我怎样?” 柏舸知道他的眼睛没到一点儿都不能视物的程度,更何况坏的又不是耳朵,听声辨距也该知道葛肖庞站在他正对面。 但既然已经演到了对着他张冠李戴了,再装着听不懂暗示未免显得太不解风情。 第33章 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在沈邈面前站定,捉住对方藏在袖子里想要缩回去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上,无可奈何道,“哥,你好好摸摸。” “摸对了,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就替你去了。” 当然,这种要求不过是柏舸随口玩笑,自然不可能让沈邈真的开口求人。但沈邈不知是被他那句“摸摸”还是“哥”烫着了,在他话音未落就倏地抽回了指尖。 活像被一点儿火星燎了尾巴的猫,扑闪灭火的时候又将温度烫到了耳朵,连耳尖都在月色下透着艳丽的红。 让看他的人眼神里也沾了不正常的灼热。 柏舸哪里还敢再逗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带着大义凛然的决绝从狗洞钻进了后院,几个闪身之后便停在了白天牟彤他们所见的土坑边。 好巧不巧,他刚在矮树的影子后藏好身形,还没来得及检查坑里到底有什么猫腻,脚下的地就动了。 准确地说,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想把他的鞋子扒拉到一边,好方便自己破土而出。 “哎呀,肯定是妈妈又把锅落下了,压住我的脑袋啦!”一个语气里全是抱怨的小男孩的声音。 “着什么急呀,我出来给你挪开不就行了,小声点儿!”一个叽叽喳喳满不在乎的小女孩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在他鞋侧,随着窸窸窣窣的破土声正快速变得清晰。柏舸眉尖微挑,不动声色地感受着脚下来回戳动的力度,随着对方努力的方向慢慢挪开了鞋面。 “你慢死啦!我靠自己就能出来!” 土面松动,数秒后不约而同钻出来两个糊满泥巴的脑袋,出土文物翻新似的往外吐黑泥。 羊角辫的小女孩一头手还没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圈之后用脑袋拱了拱边儿上的小男孩,嘲笑道,“我看你是害怕了吧,根本就没东西挡着你!” 她说话间嘴巴里还在劈里啪啦地往外掉灰,掉完后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大洞,在月光下咧嘴笑的时候好像刚啃完好几个很硬的小孩,所以硌掉了门牙。 “我……我才没有害怕!明明就有……啊!” 小男孩有点儿怕她,但又很不服气,梗着脖子回瞪过去。 结果不看还好,一扭头便与不知何时无声蹲在小女孩后面的柏舸对上了眼。而对方正露着森然的大白牙,笑容灿烂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他在对方金色瞳仁饶有兴味的眼神中觉察到大事不妙,正要掉头回去当鸵鸟,被小女孩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额前刘海阻止了。 “干嘛,我长得像鬼啊。”小女孩气鼓鼓的,语气颇为不满。 “是你背后有鬼啊!” 眼看逃跑的黄金时机被打断,男孩一边拼命抢救自己的泥巴捏的假毛,一边咬牙切齿骂道,“蠢货!” “所以,你把他俩嘴粘住了,我们怎么问话啊?”葛肖庞被屋里两个不安分的黏土人发出的“呜呜”悲愤之音吵得脑仁生疼,对拿着只剩小半碗汤的牟彤没好气道。 “刚刚光顾着让他俩别闹出动静,哪知道这汤黏性这么大。”牟彤心有余悸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大惊失色道,“该不会我的胃肠道已经悄悄阵亡了吧!” “之前不是说,汤药可以让普通人不得怪病,让得病的人彻底死去。”赵菁调出了之前的笔记,不解道。 “为什么杰尼和这两个小家伙,好像喝了十全大补汤一样?” “应该是有些关键的成分不一样。还是得让他们能开口说话,才方便了解。” 柏舸将刚刚那身气味感人的衣服换了,又把自己简单冲洗干净,才在沈邈坐的沙发旁靠着,垂眸看向某个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人,“喵老师今晚没有什么高见吗?” 沈邈手肘原本搭在扶手上,突然挤过来这么大一个热气腾腾的人下意识就想挪开。 他对处理儿童纠纷一向不擅长,但听柏舸这么一挤兑,突然生出几分玩闹的坏心思。 “有啊。”他眉眼轻弯,朝角落努努嘴,“劳驾柏哥,拿个镜子给我们的兵马俑照照。” “?” “我看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但是脾气不小。虽然爱美,小辫漂亮,洋裙精致,但是牙没捏全,且声门做得粗糙又空旷。” 沈邈声音不大不小,平常得仿佛只是点评了下晚餐的咸淡,却吸引了小女孩怒气值,泥质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你把镜子往这位小小姐面前一摆,让她全方位欣赏一下自己现在的尊荣。保准让她把自己丑得嚎啕大哭。” “只要哭得够响,喘气够剧烈,打通喉咙上糊住的汤,发出点儿动静,算什么难事呢?” 于是在沈邈的指挥下,几人搬来了屋里几乎全部的蜡烛和镜子,绕着两个小泥人摆了一圈,硬生生把小屋照出了一种灯火辉煌的感觉,效果堪比手术室的无影灯。 无处遁形的打光下,小女孩脸上皮肤交错干裂的沟壑一览无余,连黄铜镜的柔光滤镜都救不了。 气疯了的羊角辫猛地挣脱了葛肖庞的桎梏,纵身扑向眼前的镜子。却在接触到镜面前,被一点金光刺穿了喉咙间汤汁封上的黏膜,重新找回了声音。 沙发里的沈邈速度快得仿佛从未起身过。他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剑尖滴落的灰白色黏液,语气悠悠。 “让我猜猜,我们勤劳的女主人做的家常便饭,和祭司所熬的济世神药,区别在哪里呢?” 黄金剑的锋刃映着他略有失焦的眼底,竟如寒光映雪,眼尾含笑,但却隐有威胁。 “反正我这眼睛现在也几乎等于没用。” “不如剜下来,配在汤里,让你们俩和你们的父母品鉴一下?” 第30章 她灰黑的眼珠冲着沈邈的方向打量了片刻,面上忽而浮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原来你还不知道呢。” “你现在不是正式的白雪王子,休想吓唬最聪明的杰茜。” 说罢,杰茜轻蔑地拍掉了葛肖庞原本摁在她肩膀上的手,优哉游哉地爬回沈邈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颇有些颐气指使道。 “看在你们是新来的份儿上,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把我这个愚蠢的哥哥放开,然后再给我们准备两大碗热热香香的汤。吃饱喝足了,杰茜才会告诉你们一些你们想知道的。” 她指了指牟彤手里的碗,强调道,“必须跟我妈妈做得一模一样,否则一个字也别想从我嘴里撬出来。” 牟彤下意识就想抄起手里的器皿给这个欠欠的小丫头再来一下,刚要动作就被边上的赵菁摁住了手,摇头小声道,“先听完她想做什么。” 牟彤悻悻放下手。她又气又怕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杰茜。她手指一转,指着沈邈,更加趾高气扬了。 “再让这个最好看的男人给我道歉,夸赞我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孩。我就陪你们玩玩。” 半小时后,牟彤捣着锅底的糊糊,好像要把方才的愤愤不平尽数撒在锅底上,背对着众人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动,生怕旁人听不出来她有多不情愿似的。 而在小泥人看不见的角度,她拽着赵菁的衣袖,压低声音焦急道,“沈老师咋想的啊?这烂树根子根本戳不烂,一尝不就全露馅儿了!” “不用那么精细,面儿上看不出来,能咽下去就行了。”赵菁揽着她的肩膀,状若安慰的样子,实则凑近了与她小声咬耳朵。 “按照教官的说法,只是为了验证猜想。” “以杰茜那个喉咙的宽度和深度,你弄得稍微稀薄点儿,流下去绰绰有余。” 餐桌前,柏舸削尖了一根木条当作刻刀,半蹲着认认真真给杰茜重新修饰磨损的羊角辫。而沈邈坐在边上,把玩着他立在一旁的手杖。 这把弓对于一般成年男子来说实在有些长得过头了,也就是柏舸的体型能够将将驾驭它,还不会衬托得像个偷了大人工具的熊孩子。 弓身精瘦流畅,握持的凹槽里原本是空的,用于搭放箭矢。但此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摸起来冰凉圆润,触感光滑。 沈邈低头看去,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儿绿色的荧光,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柏舸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好了。” 柏舸雕完的羊角辫就算是女主人亲自来编,也未必能出其右,端得是两边对称,工工整整。末了还给发尾配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细看还能瞧出来上面缀着的珍珠装饰。 油灯下镜中杰茜石灰色的脸都多了几分俏皮可爱,叫人夸一句全天下最好看的陶俑女孩也不会觉得昧了良心。 沈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从善如流奉承道,“全天下最美丽的小姐,请问您现在心情如何呢?” “你问吧。”杰茜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简直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满意,大发慈悲地“哼”了一声,“我以前有个玩得很好的松鼠朋友,你们应该见过它的。” “它跟你们玩的游戏,在我这里依然可以继续。不过我没有它那么死板,你们一共五个人,一共可以问我五个问题,谁提都行。” 第34章 “那我来问第一个吧。” 杰茜挣脱后,葛肖庞就负责和满脸怨念的小男孩玩儿猫和老鼠。对方跟个不安分的泥鳅似的,动不动就想溜。但是动静太大,姿势又笨拙,没跑几步就会被立刻发现,但消停不了一会儿就又跃跃欲试。 葛肖庞被他的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弄烦了,闻言立刻转身加入了提问环节。 “按你刚刚的意思,我哥的眼睛暂时没有什么功效,是因为还未完成白雪王子的认证吗?” “是。” 杰茜满不在乎在晃着脚丫子,瞥到葛肖庞身后再次鬼鬼祟祟准备溜走的小男孩,厉声喝道,“杰西!站住!休想偷偷跑回去跟爸爸妈妈告状,坏我的好事!” 杰茜积威甚重,威胁的效果立竿见影。 杰西显然怕极了,缩着脖子,丝毫不敢忤逆她的意思,被点名后只好地蹲在她所坐的高脚凳边上,眼巴巴看着牟彤和赵菁的背影,小声嘟囔,“可我饿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杰茜被他碎碎念的丧气样子腻烦了,正巧牟彤熬的汤刚出锅,大方地一挥手。 “我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先给你喝吧,赶紧堵上你的嘴。” 屋里不仅是杰西,连牟彤也有点儿怵这个蛮横的小丫头。听到指示如释重负,立刻把整个锅都端到了杰西面前,殷切道,“请尽情享用!” 赵菁原本对杰茜横生枝节的行为有些紧张,但见沈邈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而杰西也毫不犹豫地将汤灌了进去,甚至连碗底没完全熬烂的树枝都舔得一干二净,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杰茜打量碗底的眼神,接着葛肖庞的问题道,“那目前除了白雪王子和祭司,其他人的身份认证是都已经完成了吗?” “你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好回答。我不喜欢。”杰茜皱起眉头,刚刚见好的脸色立刻晴转多云。 “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 “那如果我们想知道答案,是必须要去一趟教堂吗?” 杰西在地下被埋得太久,是真的饿狠了,差点儿要连餐具都炫进肚子里。牟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杰西手中抢回碗护在怀里,气喘吁吁追问。 “那当然。那可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离神明越近,离真相才会越近。” 跟松鼠经理一样,杰茜也不喜欢沈邈。她回答完牟彤,捂着喉咙蹬着腿,避开了沈邈含笑的视线,似乎还对刚刚的一剑穿喉心有余悸,别过脸指着柏舸,点名道,“喂,你在干嘛?” 先前柏舸给她雕完发型,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进行游戏,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 杰茜这时才发现,柏舸将她身上刚刚脱落的陶泥碎屑聚拢成一堆,重新捏成了土块。 刻刀在他灵巧的指尖翻飞,一个有点儿眼熟的圆胖外形呼之欲出。 见杰茜点到自己,柏舸没有立刻提问,而是用眼神示意她稍等,对着手里的黏土轻吹了口气。 表面被剔除的泥屑应声飘落,里面赫然是松鼠经理的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他托举着小小的泥塑转向杰茜,活像个骗小朋友买高价糖人的黑心小贩。 “怎么样,喜欢吗?” 都不用他开口,杰茜在看出松鼠尾巴的一刻便飞扑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柏舸瞬间高举过头顶而落空。 “可以送你,但是有条件。”柏舸看着急得直跳脚的杰茜,笑眯眯开口。 杰茜霎时间顿住了,手还保持着向上索要的姿势,眼神里却充满警惕的狐疑。 “什么条件?” “放心,不会让你违背规则的。”柏舸英俊的眉眼里尽是诱哄。他俯下身,悄悄指了指沈邈,凑在杰茜耳边,小声道。 “我的问题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偷偷的,可以嘛?” 他说着,将松鼠泥雕塞进杰茜手里,还不忘冲她眨眨眼,露出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手上比划着拜托的动作。 杰茜自然乐见其成。她接到柏舸的暗示后立刻心领神会,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松鼠的大尾巴,一边故作不满大声道,“哼,我要先检查这个玩具是不是符合我的心意。” “如果我满意了,明天你到教堂来。我和杰西陪爸爸妈妈去做礼拜,到时候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 “神明面前的答案,保真哦。” 沈邈如今的眼神辨不清二人之间的小动作。但杰茜态度的骤然转变让他直觉不对,正想采取一些暴力手段留下两个小鬼,让今日问题今日毕,就听方才默不作声的杰西突然发出了痛苦的爆鸣。 连杰茜也被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摔坏手里的松鼠泥雕,怒斥道。 “你又在鬼叫什么?!” “我肚子痛!好痛好痛!” “就你事多!不吃嫌饿饱了嫌疼,我看你是吃撑了!” 杰茜习惯性一脚想要踹在他圆滚滚的屁股上,试图让他闭嘴。一旁的柏舸从杰西捂着肚子的姿势里意识到不对,但由于杰茜的动作太过丝滑,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杰西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屁,并且拉了一坨大的。 很难讲在那一刻,屋里众人的鼻粘膜遭受了怎样的重创。只能说哪怕只是泥,也是陈年老泥。 屎花之大,一坨装不下。它们均匀地铺洒在杰茜的脚面上,甚至在她足部颤抖间,还滴了几滴在地上。 一时间,杰西惨叫声、杰茜骂人声、追逐声、揍人声、人挨揍后倒地声、倒地后夺门而出声,如魔音穿脑,不绝于耳,平等地杀死了屋内的所有人。 沈邈有生之年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积德太少,神明在报复他。 不然怎么偏偏是瞎了,而不是聋了呢? 两个煞星离开后一小时过去了。葛肖庞瘫在摇椅里,依然有种余音绕梁的天旋地转感。 他看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过声波攻击,依然沉浸式整理笔记的赵菁,感慨道,“真的学霸就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不像我。物理攻击也会对我产生魔法伤害。” 牟彤直接在柔软的地毯上摆了个“大”字,盯着房顶的吊灯,附和道,“我也是。” “神奇的胶水汤好像流进了我的脑子。它现在被粘死了,一动不动。” “还得是我们柏哥魅力无边,成为了今晚被杰茜钦点的男人。”沈邈戳了戳身边人的腰窝,意有所指,“甚至连明天都被预约出去了,显得我这个使者好没排面。” 柏舸摁住了某人试图挠他痒痒肉的手指,给他揉着隆隆作响的耳朵,好笑道,“别闹,课代表要发言了,好好听讲。” “虽然老泥的味道难闻,但最起码验证了一件事。” 赵菁将信息点罗列在全息屏幕上,把“树枝”和“泥人”上画了个圈,而后在两者之间打了个单箭头。 “如果树代表木,泥代表土,那么杰西的腹泻其实提示的是‘木克土’这个内在规则。” “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且可以被推广的,那么今天我们在王后寝殿看到的两处封印也可以类比。” 她说着,将完整的五行相克图画出来,点着其中两条,分析道,“偏殿的是木钉子,可被黄金剑所伤,里面镇的应该是土属性,也就是泥人。” “正殿内是泥封,那么根据目前‘怪病’感染民众推测,里面应该是普通人类。” “这两个不能见天日的人,会是谁呢?” “他们又是被谁所杀?” “除了这两个已死之人,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黄金剑的剑尖虚空点着屏幕上“国王”的位置,沈邈若有所思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副本里的人换了几批,他却一直活着。而题目要求给予欺骗神明的人正确的惩罚。” “说明他的存活在神明的判读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得想个法子,让他死得透一点儿。” “今天我近距离地观察过国王,他应该也染上了怪病。”柏舸仔细回想了下,“不知道他具有复生的能力,是不是就是依赖怪病的‘副作用’?”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有的人根本不想让怪病得到治愈。” 黄金剑向前轻轻一刺,穿透了国王的投影。沈邈面带遗憾,语气微凉,摇头叹道。 “那可真是,太坏了。” 待众人盘完信息已是凌晨。夜深露重,十日之期尚有余额,也暂无迫在眉睫之事需要连夜赶路,故而所有人都挤在1014的壁炉边,随便对付了一晚上。 翌日清晨,柏舸一睁眼,便看见地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三人—— 牟彤的头枕在赵菁的大腿上,脚搭在葛肖庞的肚子前,翻身时还时不时蹬两下人家的肚腩,睡得忘乎所以。 而原本窝在沙发里的沈邈早已不见踪影。从微凉的褶皱来看,已经离开有阵子了。 第35章 柏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所幸很快就在后院找到了沈邈的身影。而对方正在—— 画符。 离远看的时候,柏舸还以为他正在舞剑。身姿流畅,翩若惊鸿,像在修炼某种他能够强身健体的东方秘术。凑近了才发现,墙上剑痕构成的图案竟与他们在王后寝殿发现的如出一辙。 只是最后一笔收势的地方太高,必须将黄金剑抛起一段距离方能完成。但沈邈毕竟视物困难,对剑身回落位置的判断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因此他接到的不是剑柄,而是薄薄的锋刃,下意识握紧时在掌心留下了细长的血痕。 但剑锋太利,鲜血溢出时也并无太多感觉。待沈邈被人抓了手掌,伤口上勒紧了布条时才微微蹙眉。 柏舸知他要强,眼睛带来的不便虽然嘴上不说,但真要用的时候使不上劲肯定会介怀。 因此他只是仔细地给伤口缠住,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嘴上却丝毫不提方才小小的失误,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学的?” “到好梦旅舍的第二个晚上,你手里那本童话书封面上就是这个。” 柏舸显然是个包扎伤口的熟手,布条缠得松紧适宜,沈邈活动了下手指,竟未觉得丝毫不便,心情这才由阴转晴。 “幸好那会儿还只是辨距不良,留了个心眼记了下。” “柏哥掌掌眼,看像么?”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上扬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小小的得意,像是自诩端庄自持的猫咪轻轻拍打着尾巴尖,等人发现这份隐秘的期待。 柏舸的目光在他喉结上汗珠滚动的时候变得灼热,又在触及他微微失焦但依旧温润明亮的眼神里心头一软。 “像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快速抹掉了那滴晶莹的汗珠,并因对方喉结的轻颤而指尖发麻,柔声道,“简直一模一样。” 他沉浸在短暂的心神荡漾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刚刚缠上的布条以不正常的速度被鲜血浸透。 而沈邈悄悄将手背在了身后,攥住了拳,面不改色应了句。 “那就好。” “一会儿我去教堂再跟两个小鬼碰个头,赵姑娘送喵老师回古堡。” 待二人回屋时,众人终于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睁开眼,在柏舸给每个人脑门上挨个来了个暴栗之后,终于逐渐恢复了状态。 “小胖和牟女士也跟我俩一起回去吧。”沈邈指着屋里墙角放着几个背篓,“这些也带上。” “干嘛?去当采蘑菇的小姑娘?”牟彤看了看脏兮兮的篓子,面露不解。 “去偷苹果。” “……” “所以那个讨厌鬼没和你一起来,是带着一群人去偷国王后花园里的私产了?” 礼拜已经结束了,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杰茜坐在祭坛上晃着脚,可怜的杰西蹲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你这样不尊敬神明,小心神明降罪。” “神明只会惩罚不诚实的人。”杰茜不以为意,冲着杰西翻了个大白眼,“要不是当初你在教堂撒谎,说家里没人见过王子和祭司,我和爸爸也不至于为了帮你擦屁股变成这样。” “我那会儿又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杰西委屈道,“他们都是外来的,怎么能确定王子和祭司一定在里面?” “就因为他们是外面来的,才一定是这样。”杰茜懒得和他废话,冲柏舸道,“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争吵的内容包含了先前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柏舸本想多听几句,但为了不引起杰茜的怀疑,也没有刻意继续在二人间拱火,顺势答道。 “没什么,只是我可能想抢某个人的身份卡,所以不太想让他知道。” “哦?”杰茜瞬间来了兴趣,“有意思,讲讲?” “动手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需要确认一下。”柏舸拒绝了杰茜探究的目光,摇头笑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 “祭司其实可以出现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中,对吗?” “果然聪明。”杰茜看着他的目光更欣赏了,“讨厌鬼的机会也给你了,你还可以再问一个。”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柏舸心下了然。他将长弓从手杖中旋出,递到杰茜面前,续道。 “那么成为祭司,应该也需要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我猜是这个,对吗?” 面前的长弓凹槽内,嵌着熟悉的绿宝石,在幽暗的教堂里无光自亮。 正是王后梳妆盒上的那一枚。 如果沈邈没有受到眼睛的影响,他昨晚就会发现自己摸到的就是此物。甚至可能还不等柏舸下手,就会被他提前纳入囊中。 毕竟柏舸还需借着经手的功夫才能将之悄悄取下,而如果被沈邈发现端倪,大可直接向赵菁索要也不会被阻拦。 可阴差阳错下,竟被他蒙混过关了。他看着杰茜震惊的模样,已然知晓了答案,将长弓收回。 “看来也被我猜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杰茜啧啧称奇,“你们这样的客人,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一批。但是还没喝过祭司的汤药就能猜到这种程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柏舸笑笑,没有细说。 他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进入好梦旅舍的第一天,他便总有种咽喉部的不适,好像是穿了不合适的衬衫,纽扣系得太高,勒住得他总有种呼吸不畅的别扭。 当晚,他也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穿着高领的侍卫制服,被人从身后揪紧了领口。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流失,而他反抗不得。 意识丧失前,他看见前方冲天的大火和国王的脸。 男人表情狰狞而绝望,从开合的口型中勉强可以辨认出他的话—— “替我去死吧。” 他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副本中某个人的经历,于是放任故事继续发展下去。 画面再次亮起时,他穿着黑色的斗篷,脸上带着半块面具,手边摆着一个咕噜冒泡的药盅,面站着个穿王子制服的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中回响。 “如果你自愿将你的眼珠作为药材的一部分,我就可以做出治愈怪病的解药,你的子民将会得救。” “那如果,我还想求神明其他的事呢?”王子的声音有些踟躇。 “哦?是什么事情,让王都最尊贵的人也陷入苦恼?” “我想请求神明,放我的妈妈离开这里。”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但却让柏舸在看到安莉莉的信后串联起了因果。 故事的后续真相还未可知,但最起码他比其他人都清楚,“白雪王子”这个身份所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双眼。 因为所求太多。 而他不能放任沈邈来试错。 “那么,传说中祭司的汤药在哪里呢?”柏舸没有回应杰茜的好奇,一边起身探寻,一边问道。 “你既然已经拿到了祭司的身份,还找汤药做什么?”杰茜歪着头看他,“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柏舸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喝了祭司汤药的人才会成为白雪王子,对吧?” 这次就连蹲在一旁听墙角的杰西也惊呆了,看向柏舸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你怎么又知道了?” “昨晚不是说了么,黄金剑不是白雪王子身份卡的认定道具。”祭坛上方立着巨大的银色十字架,上面挂着数串长长的白色珠子,随风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怨鬼的哀鸣。 柏舸的手指划过珠子表面,觉察到触感不对,细细打量,才发现竟是风干的眼珠,许多已经干瘪凹陷,连血迹都褪色了。 “松鼠的故事里,白雪王子喝了汤药后大笑,而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珠。”柏舸将珠子小心挂回,答道,“如果黄金剑不代表唯一指向性,那么就只剩汤药了。” “喝下汤药的人才会被选择成为新的白雪王子,而后才会得知完整的故事。” “完整的故事可并不美好。”杰茜摸了摸怀里的松鼠泥雕,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我劝你不要好奇心太重。” 就在此时,柏舸终于凭借着梦中稀薄的记忆,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方找到了熟悉的药盅。 他没有回头,只是笑道,“没关系,我自愿的。” “不过还是多谢你。” 言罢,他毫不犹豫将药盅里上一批考生留下的残羹冷炙仰头咽下。 杰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靠着十字架缓缓倒下,费解道,“他既然能猜到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喝汤啊?让那个被选中的讨厌鬼成为白雪王子不就好了吗?” “我是不喜欢那个讨厌鬼,”杰茜凑过去盯着那张因为陷入梦魇而眉头紧蹙的脸,忿忿不平道,“但我看他挺喜欢的。” “可能这就是妈妈说的,愚蠢的恋爱脑吧。” 与此同时,古堡的后花园里,原本正在树下指挥众人偷苹果的沈邈动作忽然一滞。 第36章 夏日炎炎,正值艳阳高照,他眼底却蓦地结了一层寒霜。 就在刚才,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像是某种诅咒从他身上解除了绑定,白雾散去,视线重归清晰。 他向上定睛看去,叶随风动,连赵菁几人掩映其中的身影都清晰可辨。 听他没了动静,赵菁从树冠处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教官?” 下一刻,黄金剑自下破空而来,掠过她耳畔,钉在她身后的主干上。 剑尖完全没入其中,剑柄嗡鸣。 “教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尚在震惊中,就见沈邈飞身而上,拔剑收入手杖中,转身就走,同时快速叮嘱道—— “摘完苹果就让他俩回去。牟女士回去做苹果派,你去国王那里替我周旋一下。” “那您去哪里!”赵菁从未见过他如此匆忙的背影,不由得喊道。 风中只余两个字的回音,带着森然冷意。 “教堂。”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被打散又重组,重新清明时,柏舸眼前是王后的寝殿,身着华服的女人正拉着他的手,焦急地说着什么。 他立时反应过来,这是真正的白雪王子,也就是安莉莉孩子的回忆。 “这一切的错都来源你那个没用的父亲。”安莉莉眼眶含泪,恨声道,“如果不是他让最信任的侍卫替代自己成为献祭品,怪病早就治愈了!” “让那个侍卫以祭司的身份归来本身也没什么错,可凭什么这个错误的代价要你来承担!” “母亲,你冷静一点。我自愿献祭,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无辜的子民。”白雪王子回握住她的手,看向身后血迹斑斑的木床,“现在我们除掉了祭司,但神明的惩罚并没有停止。您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不满意的未必是神明。”安莉莉充满暗示和警告的看了他一眼,“是牠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我们需要在新的客人里,挑选合适的人继续这个考验。” “汤药的关键在于献祭,我们只需要让客人们完成这一点就行,引导和执行的人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客人主动献祭呢?”王子不解。 “很简单,将规则告诉其中的一部分人,他们自然会因为利益分成两派,最终从中选出祭品。”安莉莉抚摸着他的脸,怜爱道。 “你等着看就是了。” 画面再次变换。他看见安莉莉站在十字架的阴影下,面前是个陌生的男青年,眼里俱是惊恐,正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之前也有很多批像你这样的客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只不过是讲给你作为参考,具体怎么选择,你们大可以商量着来。” 这可明明是第一批客人,白雪王子心里想。但是安莉莉紧攥着他的手,不容他置喙,继续向眼前人苦口婆心道,“汤药要有献祭的眼珠才可以保持药性。” “而且必须完全自愿,由祭司亲手挖出才有效。” “汤药中含有前一位白雪王子的眼,喝下它的人将继承白雪王子的身份,并且看到唯一的解法。你们只要试试,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你们只需要选出一个人成为祭司,另一个人成为王子,就可以获得汤药,治愈怪病。” “牺牲一个人的眼睛,换来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已经是损失最小的解决方法了。” 他眼睁睁看着陌生的考生陷入迷茫与挣扎,最终咬牙确认道,“之前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千真万确。”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青年摇摇晃晃回到了客人中,一个姑娘焦急地站起来迎接他,满脸担忧。 经过后面几天的观察,他得知那个姑娘是青年的女友。 而她恰好是个盲人。 青年哄骗她喝下了汤药,于是她成为了第一个新的“白雪王子”。 而同安莉莉所预想的一样—— 那组考生离开了,留下了姑娘的眼睛。 “哟,醒了?”柏舸睁开眼时,杰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杰茜还在这里守着。 “你的小跟班呢?”柏舸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硬的脑后勺。 “我猜,你也许需要帮点儿小忙,所以派他去当路障了。”杰茜托腮看着他,满脸期待。“现在你既是祭司,也是王子了,打算怎么做?” “你都让杰西去帮忙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失望呢?” 柏舸从兜里掏出刻刀,又从怀里小心摸出沈邈给他捏的半块面具叼在嘴里,伸手将杰茜的脑袋别过去,眉眼弯弯。 “小孩子家家的,不适合看这么血腥暴力的场面。” “可是我好喜欢你的眼睛。” 柏舸手劲极大,杰茜被他固定着脑袋动弹不得,遗憾道,“用来做汤,可惜了。” 下一刻,锐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混着浓郁的血腥气从身后传来,让杰茜不由得头皮发麻。 刻刀在眼眶内搅动片刻又很快抽出,带着肌肉被扯断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即便如此,柏舸的声音虽隐有颤抖,但居然还是带着笑的。 “劳驾,帮我把药盅递一下,不然在外面晾久了,万一不新鲜失效了,可就糟啦。” 杰茜却没了动静。 教堂的门在“吱呀”一声中打开,耳畔有清风掠过,带着淡淡的苹果香。 他仅剩的一只眼所见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药盅被精准无误地怼在了他鼻尖前,正正好接住了滴落的血珠。 几步开外的地方传来了什么东西被丢出去的一声闷响,和拼命压低了嗓音的争吵。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拦得住讨厌鬼!他根本没有一点点尊老爱幼的心!” “闭嘴快跑!嫌被丢得不够远吗?!” “……” 十字架下,站着的人不动,坐着的人不语。 只有鲜血落在药盅里的滴答声随着逐渐结痂干涸而止歇,教堂中一时只有沉默和死寂。 沈邈看着眼前垂头跌坐的人,和碗里那只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眼珠,终于在十年后再次体会到这种迟了一步的煎熬。 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这种煎熬让他在十年前频频午夜梦回,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手,为什么给了对方置身险境的机会,为什么没有预判到对方的行踪。 他在无数次辗转复盘中反省自己的过错,炼得肺腑都苦了,也无法让时间逆流分毫。 所以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他原以为时间的冲淡和对纪征的怀疑已经足够淡化这份恨意,却没想到当类似的场景再次出现时,他依然几乎无可遏制地恨。 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和无能为力。 这让他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柏舸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切断了与纪征的联系,而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场景重现。 但他不能问。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不会有还转的余地了。 最终,在无声的对峙里,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 柏舸一时愣住了。 要解释的事情太多,沈邈会有这样的发问再正常不过,但他却从颤抖的声线里敏锐地觉出了对方异于往常的情绪波动。 这种波动是陌生的。而陌生则意味着,这里面很可能掺杂了不属于他的影响因素。 但他不想问。 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他不想让沈邈陷于过去的囹圄。 他像只初次拥有了领地意识的犬类一般,迫切地想要圈住一块只有自己气息的土地。 他渴盼眼前人所有的心绪都是因他而起,全部的眉峰都是因他而皱。 他要他走出来,走向他。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人的来时路抹不平,急不得。 于是他强忍着痛意,率先伸手接过了药盅,而后把半块面具放进对方凉透了的手心里,拢住了沈邈微颤的指尖,回避了那个没有确切指向性的问题,垂着眼小声讨饶。 “面具被我咬裂啦,真是对不起。”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有点儿可怜。 “喵老师给我修修,好不好?” 沈邈在他明晃晃的示弱里忽而不忍。 他接过面具,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发顶,但语调依旧很硬,没好气道。 “修面具能行,修眼睛我可没这个本事。” 柏舸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抬手遮住了半边脸仰头看向沈邈,不肯露出左眼血肉模糊的空洞。琥珀色的右眼依旧流转着温和乖顺的光芒,映着沈邈紧绷的下颌线和薄唇,像要织了一层金色的网,将人密密罩在其中,挣脱不得。 聪明的小狗懂得在恰当的时候用尽手段乘胜追击,而柏舸恰巧是其中天赋异禀的佼佼者。 第37章 于是他将脸贴过去,不管不顾地蹭了对方满手心的血污,并且在默许的纵容里更有底气。 “我原先想着,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眼珠子掉了硬币大小的疤,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小声抱怨道,话音里尽是委屈。 “现在才知道,还挺疼的。” 第31章 刻刀只是拿普通木条临时削的,结痂了的眼眶边缘凹凸不平。刺痛已经随着血液凝固而淡化,但沉闷的钝刀割肉感却比方才更明显,一跳一跳地刺激着神经。 “还能感觉到我的手么?” 仅存的右眼从动作辨认出沈邈描摹他眼眶的指尖,但体验上完全没有相应的反馈。柏舸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木了。” 沈邈曾经受过更大范围的损毁性创伤,能够大概猜到现在柏舸的体验。他心头梗着一口气,但又无法在此刻对着眼前人宣泄,只能没收了柏舸的作案工具,将刻刀揣进了自己兜里,在对方身边靠坐下来,看着十字架上成串的眼珠风铃问道。 “你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柏舸听出他的余怒未消,但没有点破。他摸到沈邈垂落身侧的手,上面还缠着他早上系的蝴蝶结。 “喵老师,我能先看看你的伤口吗?” “……你都猜到了,还看什么。”沈邈没好气道,“没长好呢。” 柏舸完全无视了他的敷衍。布条上已经结了血垢,原本细长的伤口仿佛从内部被什么腐蚀了,深达白骨。 外翻的皮肉泡得发白,表面该形成黏膜层的部分竟隐隐有种木质化的趋势。 柏舸没忍住捏了捏,手感还挺有韧性,像是新生的树皮,细看还有隐约的纹路。 “嘶,看就看,怎么还戳两下呢?”掌心本就敏感,被柏舸在上面来回摁动,疼里面带着痒。沈邈瞪了他一眼,“挖眼珠子伤到脑子了?” “没,就是有点儿高兴。” “?” “我的眼睛快好了,已经没有那么疼了。”柏舸试着搓了搓眼眶边儿的血痂,在指尖捏碎了拿给沈邈看,“瞧,我也要变成小泥人了。” “你是小木头人,我是小泥人。” 他拉着沈邈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语气里居然有种得意的欢喜。 “你克我诶。” 沈邈望着他亮晶晶的眼,一时间觉得很难讲,到底是谁克谁。 “好啦,说正经的。” 逗猫要适可而止,不能耽误正事,柏舸在不断的试探中逐渐学到了与沈邈相处的诀窍,在对方即将失去耐心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简要讲了在汤药中获知的信息。 “在真相里,欺骗神明的还有安莉莉和白雪王子。”柏舸仰头看着十字架上无风自动的眼珠风铃,“他们合谋杀死了神明派来的祭司,诱导第一批进入副本的考生做出了献祭同伴的选择,同时让王子和祭司变成了可以被继承的身份卡。” “因为不是真正的‘白雪王子’献祭的眼珠制药,所以汤的作用并不长久。怪病依旧没有被治愈,还会有新的人不断被感染,成为土属性的泥人,比如杰茜他们。” “如果安莉莉是在十字架下说的谎,按照神明的规则,她的惩罚应该已经被完成了。她的身份是未被感染者,属于水属性,寝殿正屋的泥棺里应该就是死去的安莉莉。” 沈邈用药盅里剩下的汤药小心填补着面具上的裂缝,沉吟片刻道,“我已经让牟女士回去做苹果派了,晚些时候让国王吃下,完成向木属性的转化,就可以直接用黄金剑取他性命,完成惩罚。” “剩下的就是‘怪病’。” “喵老师真的觉得,这是个‘病’吗?” 柏舸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灌汤的动作,闻言突然问道。 “对于我来说,人是泥捏的还是水作的一点儿都不重要。”沈邈小心将汤汁均匀覆盖在裂缝表面,等待它自然风干,随口答道,“战事四起也不是因为人的属性,而是人的欲望。” 汤汁本就半冷,很快就在面具表面凝固了。沈邈将它浮灰甩了甩,小心扣在柏舸脸上,认真道。 “真正病态的,是将泥塑化的人作为实现权力倾轧下的攻城利器。” “如果只是作为‘人’,泥人陶人普通人都是人。” “‘怪病’被单独拿出来针对和强调,根本就是利用人恐惧异己,挑起纷争的伪命题。” “那我们就去治好真正的沉疴。”柏舸起身,向沈邈伸出手,目光灼灼,“我还挺喜欢杰茜和杰茜的。” 二人在从教堂回程的路上觉察到了明显的异样。 原本熙攘的小镇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大部分屋舍都黑着灯,只有零星几间里闪烁着微弱的烛火,房门大开。 路边雨后湿润的泥土里,满是马蹄踏过凌乱的痕迹。不详的阴云笼罩在二人心头。 柏舸一边在群组里联络牟彤几人,看看是否知晓发生了什么变故,一边加快速度跟上了沈邈的步伐。 1013的小院被翻了个底朝天,原本的篱笆围栏也被踩断了。二人一路进屋,空无一人,餐桌旁的血迹还尚有余温。 最终,在后院熟悉的大树旁土坑里,找到了已经被砸得稀烂的陶俑碎片,只能从仅剩的部分中辨认出柏舸前天晚上才雕好的羊角辫。 杰茜的四肢已经被碾成了稀碎的粉灰,只有小指的部分还顽强地勾着松鼠泥雕的一截儿尾巴。 沈邈沉默地蹲下身,将能找到为数不多的碎片聚拢在一处,身旁的树洞里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呼喊。 “讨厌鬼……” 沈邈霍然起身,将手伸进洞里仔细摸了一圈,终于在角落中摸到出了杰西。 小泥人的身子也完全不翼而飞了,只剩脖子还连着大半的脑袋,勉强能够发声。 柏舸立刻从地上捞起一捧陶泥想要给他把另外半边贴上,就见他几不可察地摇摇头,“没用的。” “我们这些得了病的人,虽然可以通过汤汁保持形态和活力,但是碎成这样也活不了啦。” “他们把爸爸抓走了,要去打王都了。” “你们能不能,救救爸爸。” 与此同时,组内的通讯传来牟彤接连传送的消息。 “地方领主集结在一起。” “攻城了!” 战火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蓄谋已久的暗流终于曝晒于阳光之下,片刻便汇集成汪洋。 古堡内已然乱作一团。敛财的、哭喊的,人影憧憧,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可能一转身就会被人流冲散了。 牟彤手中还端着刚刚给国王吃下苹果派的餐盘,与葛肖庞三人挤在角落里,拉着赵菁的衣袖急道。“是我们触发了什么奇怪的条件吗?之前的考生应该没有遇见过战乱啊!” “我觉得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这个考场里的积怨太久了!”赵菁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才能不被纷杂的人声淹没,“教官他们到哪里了!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城门之下!马上到!”葛肖庞感觉自己像个案板上被来回挤压的面团,只能在缝隙里努力调出手环上的消息,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哥说,让我们想个办法,去砍树。” “要很多很多的树枝!” “国王护卫队我可以调动!”柏舸和沈邈逆着蜂拥逃窜的人流艰难地向古堡前行,“我去找小胖他们汇合!金苹果的枝条应该足够克制!” “未必够!”沈邈闪身从两个惊慌奔逃的侍女中穿过,眉心紧蹙,“你记不记得,后花园里选择白雪王子继承人的时候,有很多各地领主派来的候选人,他们都参与了之后的茶会!” “茶会上的点心!也有金苹果的制品!” 曾经驼伏过沈邈的白色巨象受了惊,自街中跌跌撞撞穿行而过,挤塌了沿途的房屋店铺,被反复踩踏的瓜果在地上流淌着黑色黏腻的汤汁。 柏舸从毫无章法甩动的象鼻下抢出来一个险些被卷入的襁褓,将之放回惊慌失措的母亲手中,大声回道。 “毕竟是少数!” “你先去解决国王!等我为你筛出那批变异了的人!” 他们在纷嚷的人流里遥遥对视。柏舸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面具尾翼上轻触行了个散漫的礼,吹了个轻快的口哨。 看着不像要上战场,而像是去耍风流。 道路的尽头,他们分道扬镳。 刺杀国王的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黄金剑削铁如泥,砍下一截朽木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大殿内的祭坛里还燃着祈福的圣火,因为没有祭品的滋养烧得分外萎靡。沈邈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了片刻,转手将黄金剑丢入其中。 烈火镕金。绚烂的光华在火焰中流淌,在即将凝固之时,沈邈取下了镜链。 攻城的泥人在漫天木质的剑雨中纷纷倒地,可很快便有人将异变报给了柏舸。 “他们还能动!” 柏舸从眼前的泥人心口拔出木质的箭镞,在身后的阴影落下前猛地抬手架住了对方的攻势,反手将箭镞向来人侧腰捅去。 第38章 先前轻而易举便能刺破的防御如遇泥沼,只刺进去了一个浅浅的尖端便分毫动弹不得。柏舸见势不妙,立刻借力就地向前一滚,避开了对方挥落的铁锤,眯眼打量着再次复生的人。 这人也是先前白雪王子的候选者之一,而被木剑刺了个对穿陶泥胸口此时已被新生的木质填满。对方裂着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远远的另一头,赵菁的喊声也有些嘶哑了。身边复生的木头人越来越多,铁锤的风声从耳边落下,沉重的回音震得她有一瞬的失聪。 额前滚落的汗水眯住了眼睛。她用力擦掉眼前的泥泞,在不经意瞥向古堡外墙的时候顿住了。 城墙上的人影一手拎着已经完全木质化的人头,一手握着条金黄璀璨的骨节鞭。 下一刻,人影从城墙一跃而下。 所到之处,如利光入林。层层木偶,应声而倒。 如大厦将倾,再无挽回的可能。 第32章 正是封印的轮廓,在他一往无前的突进中,随骨节鞭上滴落的熔金混着血迹与纷飞的木屑和泥土烙在战场上。 “玩儿真大啊……” 柏舸立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本就不安分的神经被这份胆大妄为挑动得愈发兴奋。他一刀劈开前方的木人逐渐向沈邈靠拢,荡清封印轨迹中可能出现的障碍。 待封印的最后一笔落下时,他们在最后仅存的金苹果树下汇合。 木偶的身躯在二人之间轰然倒地,激起四散的烟尘。沈邈长鞭勾住树枝,借力翻身跃上枝头,向树下的柏舸伸出手,目光灼灼。 “上来,给你看我们牟女士的好戏。” 半倾颓的城墙边,牟彤满头大汗,正拼命将从后厨全部搬出来的油桶举过头顶,朝尽可能远的地方丢下去。一旁的赵菁将最后一支裹了油布的箭矢射向远方,在喧嚣中大声问道。 “小胖有消息了吗?他和杰尼那头怎么样!” “我看看!”确认了木桶跌落后完全裂开,牟彤靠着城墙边气喘吁吁地坐下,调出了组内通讯。 “成了!杰尼他们响应的人特别多!油布包已经全部发下去,基本把剩下的木头人在区域都覆盖了!” “低头!”赵菁猛地扑过来将牟彤护在身下,急促的箭矢堪堪擦着她耳边飞过,箭头钉入城垛内,缀着长羽的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她拍了拍惊魂未定的牟彤,擦了一把嘴边的血迹,将箭矢抽出后涂满蜡脂,而后从怀中摸出个火折子,点燃了尖端。 跳跃的火光将她一贯冷静的面容也映出几分热血与莽撞。烘得面颊微烫的炽热中,她向睁大了眼的牟彤伸出手。 “来试试吗?教你体验一下柏哥的射鸟绝学。” 燃着熊熊烈火的箭矢如流星自城垛边射出,在空中划过明亮的尾翼,稳稳地扎在城角的油桶下。 如同盛大的烟花,在感叹时代的谢幕。 火舌在油与木头的滋养下飞速蔓延,舔舐之处烽烟滚滚,黑云翻涌,自四面八方向战场中心包绕过来。 与此同时,战场内部也有人燃起零星的火把。杰尼将点着了的油布条抽打在想要偷袭葛肖庞的木头人脸上。 泥塑的脸上做不出太多精细的表情,但依稀仍能辨别出当初的爽朗和热忱。 “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杰尼扶着葛肖庞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朝着外围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剩下的,是我们自己的战争。” “让我们自己解决就好。” 火势逐渐蔓延至战场中心,金苹果树延伸的树根末端已经染上了火光。枝桠处,沈邈抬手揭了柏舸的面具叼在唇齿间,从怀里摸出当初没收了的刻刀,示意柏舸低头。 木质刻刀的尖端在已经完全泥塑化了的半张面庞上笔走龙蛇。柏舸凝神望着他专注的眉眼,一时只觉得硝烟尽散,天地皆寂。 刀锋划过的笔迹流畅,一气呵成。最后一笔落在眼尾处,待刻刀抬起,泥屑吹去,便又是熟悉英挺的眉眼,与右侧健全的眸子别无二致。 虽无光彩,却深情犹在。 “去吧。” 沈邈将刻刀放回怀中,如收刀入鞘。火势已经蔓延至树干,哔啵燃烧的脆响间,有惊慌失措的蚁群在四处逃窜。 黑色的巨蚁爬行至二人脚边,挥舞着触角正要说些什么,被沈邈不着痕迹地碾于足尖。 他望着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中央,对柏舸道,“在全部收网前,记得回来。” 矫健的身影未再多言,纵身跃下,向火光冲天处奔去。 沈邈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混于人潮,才松开足尖,放那只险些要憋死了的巨蚁出来,话音里隐有警告。 “游戏还没结束呢。” “火没有烧透,他没有回来前,这场考试就不能开始清算。” 他说罢,睨了那只蚂蚁一眼,毫不留情地抽断了蚂蚁落脚的那截树枝,看着它落于火中,变得焦香四溢。 不休的战火烧了三天三夜。 对于不知循环了多少轮的原住民来说,三天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足够牠们做出改变轨迹的选择。 有的人想要借着起义和全新的□□成为新的领主,甚至国君;而有的人只是想为自己正名,以普通人的身份回到妻女的身边。 最终,天降甘霖,战火于滂沱大雨中渐渐止歇,封印的符光自地面深处腾升而起,将苟延残喘的残兵彻底收拢于金色的网内,映亮了最终浴火而出的幸存者面容。 泥塑的身躯在火焰的淬炼下获得了完整的新生,一如煅烧后成形的陶俑,表面流转着釉质的光泽。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烧焦的故土,而后在各自归家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有的人重拥了自己的至亲;有的人在后院的土坑边驻足,而后靠着残存的老树根合眼长眠。 有的人在教堂内用残存的火折子烧起了最后一把火,十字架的根基逐渐融化,在众人的合力下缓缓倾塌。 风干的眼珠铃铛落于火焰中,化作湮粉,归于土壤。 翘首以盼的众人在烧焦的城墙下等到了柏舸,无声相拥。 至此,怪病的定义自神明口中产生,自民众被推翻,成为诚信考场中不复存在的伪命题。 云销雨霁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了新生的蚂蚁。黑色的触角在接受到考场的余烬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面对本场考试进行结算。” “本场考试中,欺骗神明的国王已被识别,已被处死,赋+20分。” “欺骗神明的王后已被识别,赋+10分。” “本场考试中,附加题的怪病已被完全消除,触发特殊奖励机制——” “在下轮考试中,选项中含有死亡结局时,各小组成员将拥有一次重新选择权,且此项权利可在组内进行转让,但总次数不变。” “因本考场内主要考点‘怪病’定义发生改变,将暂时关闭本考场,并对主要npc进行重新清算。” “请考生在原地稍作休整,15分钟后将开启传送。” 巨蚁拖着细小的脚重新归于土壤。牟彤托腮望着已成废墟的古堡,突然一拍脑袋道,“不对啊!” “所以最后白雪王子去哪里了?他难道不算欺骗神明的人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 ”沈邈的目光落向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里有曾经困住安莉莉的透明屏障,此刻正因为考场的清算而短暂地消融。 世界之间的壁垒被打通,蓄谋已久的人向着古堡的方向遥遥一拜,准备开始漫长的偷渡和藏匿。 “欺骗神明的人是安莉莉,他最多只能算作目击了真相,但是没有阻止。” “不说出真相顶多算是不够慈悲,但并不是错处。”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将目光收回,落于赵菁无声摩挲着王后遗物的手指上,微微笑起来,“安莉莉当初被拉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 “应当受到惩罚的人已经被执行了,其他的人就不该再被苛求。” “逃跑的人,就让他一直逃跑下去吧。” 地平线的屏障处开始露出第一缕缝隙,通往好梦旅舍的道路上传来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寒意,清冷的风中混着雪松凛冽的香。 在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容一人通过时,有人如离弦的箭,刺入未知的远方。 耳畔的风声里,他似乎又听见母亲的呢喃。 她说,跑吧,孩子。 不要回头,一直跑下去。 向着世界的尽头,向着无尽的远方。 那里将会有鲜花盛开,阳光普照。 而你将停止流浪,不再逃亡。 系统深部的某个角落,有人双拳紧握,恨声道,“他放跑了那个npc,你不阻止?” “白雪王子没有违背规则,我没有阻止的理由。” 黑暗中渐渐浮起莹白色的光点,渐渐汇成一个手执长鞭的青年军官,面容与沈邈有七八分相似,但笑起来的样子却平白多了几分凉薄。 第39章 他歪头打量着房间内来回焦躁踱步的人,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 “一个npc而已,你急什么?” “之前派柏舸去的时候,你还说牠就是个未开化的人胚呢!” “他确实是啊。”军官不为所动,语气中甚至带了含着优越感的满意,“只不过,是我教出来的。” “他喜欢也正常。” “他根本不喜欢那样!那么莽撞!那么直接!那么……” “那么不像你?” 军官完全没有顾及对方突然难看的脸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左右支绌的借口,轻描淡写道,“已经安排你下一场进入考场了,就耐心一点吧。” “这已经是我的规则范围内能给你的最大宽容度了。” “但是你要知道,一旦进入考场,你也得跟其他考生一样,遵守规则。我可包庇不了你。” “这个不用你操心。”暗处的人抬起手腕,考生手环亮起的光映着他怒气冲天的眸子,姓名栏里赫然写着—— 纪征。 “我与他那么多的情谊,还能比不过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三日新欢?” 第33章 “哇!” 水车马龙的街头,灯红酒绿的招牌,流光溢彩的金色笼罩了一整片街区,络绎不绝的豪车贵妇如香云向建筑内涌动,是真正的宝马雕车香满路。 柏舸向门口经典的黑西装黑墨镜保镖们出示了手牌,立刻便有人恭敬地在前方引路。 “svip客户,请跟我来。” 15分钟前,小队再次面临考场选择时,牟彤率先举着酸痛的胳膊,声明道,“我希望下一场不要再有重体力劳动了,孩子吃不消。” “附议,而且能不能来点儿室内活动,不需要满地图东奔西走那种。”葛肖庞瘫软在地上,“连续两场跑图找人了,找不到就得死人这谁顶得住啊!” 赵菁倒是对体力活儿没什么意见,但两场高强度消耗下来也有点儿吃不消。“非要说的话,比起打架,我更不擅长搞金木水火土这种玄学,还是现实主义一点儿比较好。” “那喵老师呢,对之后的菜品有什么挑选需求吗?”柏舸剔除掉前面三人提到的关键词,在备选考场里来回扒拉。 “能不能去个可以发挥我们柏哥特长的地方?”沈邈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模拟场景,语气幽怨。 “我们柏哥有啥不擅长的吗?”牟彤做了双手捧心状,“柏哥现在在我眼里堪称半神。” “不……我们柏哥有格外擅长的东西。”倒是葛肖庞立刻想起了什么,闻言挣扎着起身,饱含憧憬。 “是钞能力啊。” 柏舸闻言眉尖一挑,比划了个拿捏的手势,信心满满。 “好说,安排!” 于是白雾贴心备至地将他们送到了赌场大门口。 这次的房间属于货真价实的总统套房,一点儿也不掺杂什么临时改装的水分。牟彤一进门便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打了个滚,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从今天起,我也是每天在二百平大床上醒来的总裁了。” “真的不需要确认一下余额或者转化汇率之类的吗?”葛肖庞是个严谨惯了的人,想起柏舸刷手环的时候飞快滚动溜走的一长串零还是心有戚戚。 “不要紧,虱子多了不怕痒,钱多了不怕花,花完再挣就是了。” “恕我直言,”沈邈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打从你加入我们的组合,第一场考试净赚0分,差点儿因为烧了考场倒贴积分。” “第二场考试净赚30分,因为有‘小神’承担了系统的怒火才能免于倒贴。” “虽然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触发的附加技能,但根据字面意义理解,应该也不具备原地生财的本事。” “按照正常赌场的杠杆,我们很可能穿得人模狗样地进来,光溜溜地出去。” “反正系统承诺了,这次开考前给我们48小时熟悉环境,不会再出现考场与接驳处融合的情况,先爽了再说。”牟彤陷在柔软的床铺中不能自拔,言之凿凿。 “从此时此刻起,我就是‘牟快活’。” “进考场了肯定是赔本买卖,不如在外面先潇洒一阵子,万一有什么新手光环,还能小赚一笔呢。”柏舸打开套间的门,推着沈邈进去,哄道。 “快去把你身上的木头味儿洗洗,闻着都不如以前聪明了。” “?” “先彻底放松一下也好。”难得的,赵菁也附和了这个观点,见沈邈瞪过来,出言解释道,“不管实际考试内容是什么,都还是以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为基础的,提前了解一下总归是好的。” “是啊,身份卡肯定是和场景相关的。”牟彤将沈邈上下打量一番,语重心长。 “不知道为啥,总觉得系统对于打扮沈老师有某种奇怪的癖好。” “说不准这次就是‘美貌荷官,在线发牌’。” “万一真开了21点,总不能到时候庄家一起手,你给人发一对儿大小王吧。” 终于,在进入系统这么久以来,沈邈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不肯落后于人的沈邈摁住了柏舸想把他塞进浴室的手,固执地扭过头,大有一副要立刻学会的架势。 “所以,为什么不能发大小王?” 待沈邈收拾好出来,方才嚷嚷着要快活的牟彤三人已经在各自的床上横七竖八地睡下了,只有墙角茶几处还亮着一盏琉璃灯,随着灯罩的转动映出五颜六色的光。 柏舸正半支着脑袋小憩,只留了最后一根神经还在醒着等他,听到动静撩起眼皮向他看来。 房间的隔音措施做得相当不错,楼下震天的喧闹丝毫没有影响此处。在一片静谧中,沈邈甚至听见了柏舸起身时工装裤与皮质的椅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细密的呲拉声不知为何令他眼皮一跳,竟萌生了一种想要调头躲回浴室的冲动。 但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柏舸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他结结实实笼罩其中。他刚沐浴完,湿漉漉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洇湿了脖颈处的一小片衣领。 柏舸接过他手里的浴巾,挑了其中干燥的部分贴住了顺着淡青色青筋滚落的水珠,在他耳畔处压低了声音。 “怎么不弄干再出来。” 白皙的耳廓在热气中染上了浅淡的薄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沾了酒气。柔软的浴巾在脖颈上触之即离,除了力道稍微有些大,其他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沈邈眯起了眼。 他应该提醒柏舸,以床上三人那种婴儿般的睡眠,并不需要贴这么近,说这么小声。 显得好像他们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似的。 但他并没有动。 如果是在平时,他最起码应该会稍微偏开头,做出回避的姿态。但此刻,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和对方在阴影下稍显冷质的左眼,鬼使神差地摁住了那只还未来得及丢掉浴巾的手。 在柏舸讶异的目光里,他听见自己说。 “懒了,你帮我擦。” 没有名字,没有绰号,仿佛默认这种亲昵带有明确的指向性,只与眼前人有关。 柏舸定住了。 玻璃似的的眼珠失去了镜片的遮挡,像是浴室的热气未散尽似的,蒙了层薄薄的雾气,落在人身上,如同发出了无辜又隐秘的邀请,但本人却完全不自知。 柏舸握紧了手中的帕巾,嗓音喑哑。 “去镜子前面吧。” 没人知道为什么明明客厅有宽敞明亮的大落地镜,二人却双双默契地折返了浴室。 豪华套间中的浴室即使站着两个成年人也并不显得逼仄。但室内水汽未散,镜面上还结着挂了水珠的雾气。 沈邈在镜面内只能看见自己隐约的轮廓,和捏着浴巾从后面贴近了的柏舸。 兽类的眼神含着呼之欲出的危险。沈邈在恍惚间觉得那条浴巾不会乖顺地落在自己发尾,而会勒住咽喉,让他像被叼住后颈的猎物,只能被迫仰起头颅。 他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但身后的人只是伸手越过了他,将他困在了洗手台与人墙之间。柏舸抬手抹掉了镜面上的一滩水渍,露出镜中二人的面容。 眼神中的侵略性垂下的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只有无声而焦躁的询问在加重的呼吸中喷洒在他的侧脸。 甚至那具肌肉线条极佳的身躯也与他隔着半拳距离,呼吸间能觉出肌肉蓬勃的张力和热度烫着他的后背,却仍有拒绝的余地。 只要他想,只需要转过身,轻轻一推,柏舸便会顺势用浴巾包住他的后脑,恭敬地完成原本的擦干任务。等走出这扇门,便又可以是两个什么都没有过的、体面的成年人。 排气扇没有开,室内依旧闷热,镜面上重新结了新的水雾。沈邈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忽而觉得有些新奇,也有些陌生。 第40章 在柏舸险些要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前,沈邈转过身,伸手抓住了他半敞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柏舸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确实没有眼镜让他失了准头。零星细碎的吻先落在他下巴上,而后是侧脸、唇角,像是小猫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哪里都要凑过去闻一闻,还不等人反应就缩了回去,自己舔着嘴咂么回味。 终于,在柔软的唇瓣再次摸索着蹭过来的时候,柏舸手指插入了他湿漉漉的发间,迫使他后退不得。 骤然被固定了轨迹的沈邈下意识唇齿微张,下一秒便被粗粝的手指摩擦过去,带着克制的、泄愤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意味。 他想咬住那根作怪的手指以示惩戒,却扑了个空,被唇齿相抵后长驱直入,辗转厮磨。 空气在极致的贴紧和侵入中被迅速消耗殆尽。他后腰抵在洗手台边缘,下意识反手抓住了冰凉的台面维持平衡,却很快被发现了吃力。 柏舸微微松开些许,让他缓了口气。而后缓慢但坚定不移掰开沈邈紧绷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拉向自己腰间,让对方扶在自己胯上。 琥珀在炙热中化作了流淌的蜜糖,柏舸揽住他的腰,将人牢牢圈在臂弯间,重新向因为略微红肿而鲜妍的唇瓣低头。 再一次被掠夺尽全部的呼吸前,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珍之又重,仿佛带着某种许诺和宣誓。 他说,“你可以试试抓着我。” “我一直在这里。” 第34章 泛红的眼尾在浴室的氤氲里浸透了水气,但倔强地上挑着。好像在无论如何都要在沉沦前留有一丝清明,不然就输了气势似的。 原本想要进一步攻城略地的欲望像是被猫咪不安的尾巴摆动间抚平了,所有的躁动似巨石投湖,在摇晃坠落中忽而塌陷出一方柔软,缓缓沉淀。 迅疾的吻如骤雨将歇,顺着鼻梁一路描摹向上,最终落在那抹殷红处溢出的水珠上。 他与沈邈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在对方率先挪开视线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所以现在,我算喵老师的什么呢?” 这是从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沈邈在未散尽的暧昧和懒散里,一时有些愣怔。 对他怀有占有欲的人太多了。他可以是他们的首席、教官、初创者…… 也曾是过某个人流言蜚语的承载对象。 那些人如走马灯路过他的人生,从他这里获得了想要的东西,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远方。 他会在他们的履历里、谈资里,甚至是茶余饭后吹牛皮的闪光点里,散发着增光添彩但虚无缥缈的余热。 没有人会特意回头感谢一棵树。 毕竟那棵树就在那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它的泽被是没有署名的恩赐,它的清风是没有归属的赠礼。 也不是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很小的时候,被关在实验室里,周围只有无穷无尽的白色时,他也有过鲜活又急迫的欲望。 等抽完这次的血,等坐完这次的实验舱,等…… 等着等着,脑海中想象过的色彩缤纷的花朵褪了颜色,刺目滚烫的太阳沉入西山。 在终年不变的虚拟夜空里,不论多么浓烈的期待最后都犹如石沉大海,在不断的、无法触底的下落里,变成茫茫的寂静。 没有人觉得他需要什么,慢慢的,好像他自己也默认了这件事。 更遑论,以成为他的某某为骄傲。 他因不知该给柏舸怎么的定义而沉默,但又不想就这么让这份期许落在地上。 对方沉甸甸的目光不容他回避。仓皇间,他几乎是急中生智,又无师自通般地胡乱凑上去,吻在柏舸喉结处,并在上面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别急。” 他的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但柏舸看着他微潮的发顶,原本满胀的心却隐隐泛起不安。 像是突然变成了游乐园失去了牵引的气球,看似飘向太阳,但实则空心,不知何时会变成破裂的泡沫。 他太知道沈邈是个多么认真的人。他不说答案,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想好答案。 这些并肩而立的经历对他了解沈邈而言,好似从冰山一角凿出了一条通往海底蜃宫的路。 他自知已经站在从未有人抵达过的通行入口,再紧逼可能会让大门再次轰然合拢,再也没有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机会。故而只得将下巴顶在对方发旋处,收拢了手臂,圈紧了怀里的人。 潮气褪去的镜面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眸中翻涌的狼子野心,但沈邈却只听到了他与往日并无二致的温顺。 “好啊。” “所以,沈老师你为什么穿着柏哥的衬衫?”再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牟彤揉着迷瞪的眼,差点儿以为自己睁眼的姿势不对,需要补个回笼觉。 “可能是为了方便吧。”赵菁从已经垂到了沈邈腿根的衬衫边缘收回眼,总觉得自己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本正经试图解释。 “方便啥?”葛肖庞完全没听出来赵菁话里的回避和暗示,愣头愣脑在自己屁股蛋子上比划了一下,“方便下面穿大裤衩子不被发现吗?” 昨晚在浴室里闹了一通,沈邈的衬衫湿得透了。柏舸怕他本就疲累,冷热交替下病了,便顺手捞了自己的衬衫给人裹上。 但因两人都生得高挑,站在一处时还觉不出体型上的差异。结果这衬衫一套,袖子长一截儿,下摆多半块,就显得有些明显了。 但好歹衬衫胜在面料柔软,还带着柏舸身上熟悉的松木气息,沈邈也不是什么吹毛求疵的讲究人,随意摆摆手就歇下了。他今天醒来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还有点儿没干透,也没想着特意要换。 牟彤问第一句的时候,沈邈还有一瞬间心虚的尴尬。但眼看这几人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带跑远了,直接把从楼下拿的果盘咣当往桌上一放,好气又好笑。 “小胖的白大褂我也穿过,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大反应啊?” “怎么到了柏哥这儿就成了讨伐声一片,跟动了品如的衣柜似的。” 牟彤被果盘的香气引诱了,顿时睡意全无,很快在餐桌旁占据了一席之地。 她一边吧唧着熟得发紫的车厘子,一边忍不住来回打量着沈邈行走间飘动的衣摆,眼珠子恨不得要从他挽起的袖口钻进去研究研究,半晌才总结道。 “应该是因为柏哥的衬衫质量好。” “一分钱一分货。白大褂这种牛马套装只能人衬衣服,贵的料子就有女神的裙摆那味儿了。” 于是等柏舸收到众人收拾好准备下来的消息,从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抬起头时,正正好与黑着脸的沈邈对上。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牟彤越说得有模有样,沈邈越是要做出清清白白的姿态来,出门也没换掉那件衬衫。 他走在最前方,把过长的下摆随意系了扣,将其中一头塞进笔挺的西裤里,另一头随意垂落下来。 衬衫袖口整齐翻折至手肘处,利落精瘦的小臂线条隐没其中。淡金色的镜链被他重新挂在镜片侧方,行走间投了细碎的光。从上向下俯瞰的时候,更给他玉雕似的面庞添了逼人的贵气。 太耀眼了。耀眼得像一件顶级博物馆里压轴的藏品,让忍不住想关掉头顶的聚光灯,将之掳走私藏。 柏舸下意识向上迈出了一步。 但还未等他向对方伸出手,就听到楼梯另一侧传来个又惊又喜的声音。 那音色太过熟悉,熟悉得如同梦魇般充满了他形成自我意识前一半以上的语音学习资料包。 他不用侧首都知道来人是谁,尽管他从未和那人正面相遇过。 青年身姿挺拔,一看便知受过长期良好的训练。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和侧颈上爬着层叠交错的瘢痕,但丝毫未影响他的容貌气质,反而更显硬朗。 他几步登上台阶,却在沈邈面前隔着两级阶梯止住了脚步,像是生怕唐突梦境般,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 那张英俊的脸上神情几经变幻,最终停在一个似哭似笑的模样上。 沈邈的出现本就瞩目,青年这么一出更是动静不小。赌场内大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游戏,回过头来窃窃私语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青年在台阶上单膝跪地,狭窄冷硬的大理石台面也未让他的身影有丝毫晃动。 “初代集训营先锋01队,纪征,见过教官。” 而后,在一片哗然中,他试探着牵起了沈邈垂在身侧微蜷的手,垂首亲吻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颤声道。 “沈老师,我回来了。” 几乎没有犹豫的,沈邈立时反握住了他的手,将宽松的袖口直接推到了肩峰处,看着上面蜿蜒密布的、丑陋的疤,骤然寒了脸色。 “那次行动里弄的?其他人呢?” 甚至没有任何确认身份的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就这么接受了纪征的出现。 第41章 好像他从来都没相信过这个人已经在十年前丧命于系统,因此再次重逢时也只是预料之中或早或晚的事情。 哪怕中间有十年的杳无音讯,也没有丝毫责备落下。只要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便可以轻而易举获得他全部的信任和疼惜。 纪征垂下的目光瞥过柏舸阴沉的脸色,眸底划过一丝得意。但再抬头对上沈邈的目光时,目光却只剩满足和洒脱。 他小心从沈邈攥紧的指尖抽回自己的袖口,把袖筒完全放下了,将疤痕遮得严严实实。 “沈老师,这么多人看着呢。” 那张英俊的脸有点儿红了,但眉眼却弯着愉悦的弧度。他朝沈邈身后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赵菁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后飞快挪开了视线,小声提醒道。 “你还有事要忙吧?我们可以晚点儿说。” “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的。” “好。” “那晚点你来房间找我吧。”沈邈翻过他掌心,指尖描摹了一串房间号,而后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示意牟彤他们几人跟上。 动作行云流水,纪征一瞬愣住了。 他本以为按这种出场,沈邈会丢下其他人,也要立刻搞清楚当年的真相。结果没想到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这种猝不及防被掌心中的凉意和“来房间”所可能衍生出的暗示冲淡。他暂时按捺下不安,一如往昔地保持着良好的分寸感,点头道,“没问题。” 沈邈便没有再多做停留,径直越过了他身侧。 他走到柏舸面前停下,仿佛只是碰巧遇见了个微不足道的熟人,方才的插曲根本不值一提一般,没有作出丝毫解释。 借着楼梯扶手上石雕的遮掩,他勾住了柏舸的小指,小声抱怨。 “你衬衫侧腰的标签是不是没剪?” “痒。” 第35章 柏舸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鼓鼓的气球被极细的针刺破了,晃晃悠悠落回地上,只剩一个干瘪的皮囊。 拿起来抖落几下,才能闻见里面残余的、柠檬皮似的酸味儿。 无辜的猫咪完全没有感知到他情绪的暗流汹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好像那个标签才是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一副不处理好就不罢休了的架势。 偏偏周围人见没了乐子,已经纷纷转头重新投入自己的赌局。 而沈邈身后还有三双急着去快活的眼睛,催促的目光落在他略显僵硬的手上。 牟女士甚至踮起脚伸长脖子,不解道,“咋回事柏哥,你的衬衫跟你不熟吗?不能给我们沈老师处理一下?” “能能能,马上好。” 柏舸哭笑不得,一时竟说不上在这种人均母单的团队里搞地下情是好是坏,而唯一谈过的人正在兴致勃勃当着前任的面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让他情窦初开的酸涩在此刻显得多少有点儿不合时宜。 发火太过小题大做,解释自己不在乎又欲盖弥彰。 纵横考场数十载的柏舸第一次在小小休息区翻了船。他将下摆处冗余的部分全部抽出后收紧,在侧腰处打了个结,正好把标签别在其中,更衬得沈邈腰细腿长。 “好看的。”牟彤打量着新的蝴蝶结,“啧”了一声,“柏哥在打蝴蝶结方面可以算天赋型选手,简直跟精品包装盒是一个效果了。” “你俩现在站一块儿,特别像曾经风靡一时的猫和老鼠。”葛肖庞指指柏舸领口的黑领结,“你像tom。” 而后又点点沈邈,“哥像mary。” 在沈邈彻底黑脸之前,赵菁推搡着还想继续点评的牟彤和葛肖庞入场,中肯道,“你像jerry。” “选择副本的时候,有提到这次的核心考点是什么吗?” 沈邈在人声鼎沸的赌场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声波冲击,强忍着太阳穴的突突直跳努力学习了几样常见的玩法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按照之前的经验,是嵌套模式的可能性大一些。” 柏舸从自助区给他挑了一杯度数不高的甜酒,往里多加了些冰块,目光依次落在人流量最大的几处。 “比如考试的题目采用其中的某个项目,奖惩分别采用其他的玩法落实。” “那不学了,见招拆招吧。”沈邈不喜酒气,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只留下了冰块含在口中提神醒脑。 “反正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披着人皮干点儿不是人事的勾当。” 二人对规则都不是什么有敬畏之心的人,大概了解基本玩法便在卡座区挑了个空旷又方便照看牟彤几人的地方坐下了。 沈邈在舌尖处来回拨弄着冰块,瞥了一眼同样百无聊赖的柏舸,突然问道,“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 “进副本前,我得和纪征谈谈。” 沈邈的眼神在角落处频频向这边投来目光的纪征停顿了片刻,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了那道打量柏舸的视线,连辨认口型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 “你演的剧本里的正主亲自登场了。”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里,你是谁呢?” 柏舸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此轻描淡写就问出来。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们会在一场场考试中产生更深的羁绊。 待到最终水到渠成,他能够确信不论他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沈邈都不会离开他的时候,才是摊牌的时机。 虽然他现在甚至还没有把握,究竟会不会他十拿九稳的那一天。 觥筹交错的纷嚷里,沈邈甚至连目光都还落在远处沉浸式快活的三人身上,并冲努力向他们招手的牟彤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盛情的邀请。 这样的松弛仿佛是一种令人放下戒备的讯号,似乎纪征才是他们一致对外的目标。 而沈邈此时的发问只是为了与他合谋串供,并没有丝毫要深究和责备他的意思。 他将沈邈搁在一旁的酒盏端起。残余的冰块已经化了,入口是顺滑的凉意,带着不够醉人的酒气。 “如果我说,我是系统带大的,并且可能吃了很多错误的数据包,所以初始形态载入错误了的ai小狗。” “喵老师还会要我吗?” 他说得很轻,像是被上头的酒精熏热了眼眶,心却轰隆下沉,一时竟不敢抬眼去看沈邈的反应。 在难熬的沉默里,他觉得自己表现得蠢极了,甚至有瞬间评估了一下把沈邈打晕让他失忆的可能性。 半晌,在他实在忍不住想找个借口夺路而逃前,终于听沈邈“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点评道。 “选了纪征当数据库,那你以前是吃得挺差的。” “?” “不过我以前没什么训练……亲密关系的经验。”沈邈在说到“亲密关系”的时候难得迟疑了下,又很快装若无事地接了下去,只余耳廓上一层可疑的红晕。 “都不是熟练工,先凑合处着吧。” “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 直到晚饭后纪征登门拜访,十分妥帖地给每个人都添了酒水,将冰镇柠檬汁递到眼前时,柏舸的脑子里都还是“凑合”二字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后坐力。 “听沈老师说起,你很喜欢柠檬汁。” 纪征见他没接也不在意,将玻璃杯放在小茶几上,重新回到沈邈对面坐下。 他环视了一圈屋内神色各异的人,见沈邈完全没有要清场的意思,笑容有点儿勉强。 “我以为……会只有我和沈老师在的。” 还不等沈邈答话,他便又很快调整了语气,像是自觉唐突一般,歉声道,“并不是要赶大家走。各位想必是沈老师信任的朋友,那么在我这里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沈老师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之前几乎不会亲自下副本,如果在规则处理上给大家带来什么麻烦,还请多多担待。” 他说得彬彬有礼,但就是让人莫名心头窝火。 葛肖庞闻言忍不住蹙眉,“就算带来麻烦,也是给系统带来麻烦。” “我们躺赢,别说担待了,哥不踹了我们单飞都是感人肺腑的亲情。” 牟彤原本因为颜值还对他印象颇佳,加之对方一进门就给她带了她心心念念排了半小时也没排到的红宝石果酒,怎么也不好直接开怼。 高素质的牟女士不想委屈自己干生闷气,只得在手环噼里啪啦给赵菁发小窗,语气幽怨。 “这哥们就是你说的万人迷?话术怎么不及脸蛋一半漂亮呢?” 赵菁本就不喜欢纪征,因为安莉莉的缘故现在就只剩厌恶,自然乐见他在小队内不受待见。 但人毕竟是沈邈请来的,初代训练营的事故真相眼下又只有纪征这么一个幸存者知晓一二。虽然不知道能得到几句真话,却也不能直接面上交恶。 见她没有立刻响应,牟彤似乎还不解气似的,又追评了一句。 “怎么看都像是古早小说里,大户人家那些自以为是当家主母的贵妾。” 第42章 “自视清高,又上不了台面。” 描述过于生动形象,于是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赵菁没忍住笑出了声,成功给凝滞的氛围刺破了个口子。 他们现在所在的赌场区域也属于考试载入前的接驳处之一,不受系统“眼”的监视。沈邈跳过了他冗长的铺垫,直奔主题:“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没去楼下的游戏池子里体验生活?”纪征一愣,旋即了然。“这个接驳处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当年我们进入副本前,到达的就是此处。” “其他的接驳处可以提供生活物资。而这里,可以获得能力。” 沈邈修长的手指在茶几面上轻扣,闻言顿了一瞬,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纪征身上,让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我怎么不知道,赌场还能有这种免费的福利?” “获得是假,交换才是真吧?” “是。”纪征苦笑。“但谁不想在进入考场前给自己增添一些筹码呢?” “所以你们去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去了。”纪征在沈邈陡然锐利的目光里低下了头,“大家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就当玩儿玩儿。” “我拦不住他们,只能保证自己不加入其中。这样万一有个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 “那么,入场的筹码是什么?” “也是能力。” “赌场的贵宾区有一处展柜,里面存有所有进入赌场的人所具备的能力,以及被提及过但暂时没有收录的能力。” “能力被装入展柜后,系统会自动将之分为r、sr、ssr和sp四个等级。可交易的能力图标会亮起,未收录和已售出都是灰色。” “进入赌场需要自愿抵押能力并换取筹码。游戏结束后用剩余的筹码再兑换可交易的能力,并且在进入正式考试时生效一轮。” “能力被分为物理能力和精神能力两种,像厨艺、心算这些具体的项目都属于物理类型;也有人会把共情、坚毅这些押注,归为精神类型。” “需要的筹码值都在展柜前的铭牌上明码标价。” “物理能力还好理解,精神能力这种怎么衡量啊?”牟彤听完忍不住皱眉,“难道我说我是个高情商的人,就有人信吗?” “系统就是尺。” “牠会根据你既往所有的成长轨迹和选择对你的能力进行赋分。没有人可以逾矩牠的规则。” “那会有完全没人想要的能力吗?”葛肖庞自我反省了一下,感觉自己连拿到入场券都不够格。 “很少。”纪征解释道,“当你发现买不回原先的能力,又不想空着手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向下兼容,去够买一些廉价的能力,以免血本无归。” “展柜里能够一直被留下的,大多是无人能够买得起的能力。” “比如?” 纪征看了一眼沈邈搭在茶几上的手,又很快移开了目光,一字一顿答道。 “比如,赋灵。” 第36章 但意料之中的愤怒并没有落下,沉默中只听得沈邈缓缓搅拌杯中冰块发出的脆响,和一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轻笑。 纪征试探着抬眼,才发现沈邈确实是笑着的。 只是微弯的唇角里没多少欣喜的真情实感,倒是讥诮的意味前所未有的分明。 这幅模样对纪征而言太过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他献宝似的给沈邈展示捕梦瓶的那个仲夏。 他以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谋划和铺垫是引人注目的水晶,拿出来却被嗤作廉价的塑料。 “那可真是多亏了你们。” 沈邈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纪征逐渐难看的脸色,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壁上沁出的水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接驳处能够做大做强,是你的01小队给了系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吧。” “毕竟普通考生那点儿引以为傲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成为激发侥幸心理的噱头和流通力。” “真正值得被待价而沽和趋之若鹜的,是监管者们被认证后所赋予的‘特权’。” “而在初代训练营里,包括系统内部,我所公开登记在册的能力都是‘溯源’。” 纪征心头巨震。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还未来得及出声,唇上便被印了一根冰凉的手指。 力度不大,却让他瞬间失语。 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难得惊慌失措地注视下,沈邈叹了口气,像是被不够信任的情人伤了心。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赋灵’,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以你我的关系,只要你开口,万一我心一软,就答应了呢?” 直到纪征落荒而逃的十分钟后,沈邈看着屋里一众神色各异又欲言又止的人,没好气道,“怎么?没吃上我的瓜,失望了?” “不是失望,是绝望。”牟彤扫视一圈,木然道,“我觉得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 “沈老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在我这里报备的人设,还是个长得有点儿帅的新人考生?” 沈邈看着她悲愤的神色,一时梗住了。 “其实在第一场考试里,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早些时候的监管者都有粉丝群体。” “越早的监管者养的粉丝越老,所以有像柏哥这样牛批的仰慕者也是非常正常的。” “……” “在第二个副本里,我有幸知道了纪征这个人。出于我扶贫济弱的善心,我把他划分到了坏人阵营。” “结果今天一看,你们怎么还有我不知道的旧情?”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当我听到你会赋灵的时候,我发现屋里没有一个人惊讶。” “当你说以‘你我的关系’时,屋里只有我和小胖惊讶。” “我现在觉得,哪怕你向我坦白,你和系统也有旧情,我都可以泰然自若地接受了。” “……” 沈邈看着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目光诚恳,神情愧疚,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向你坦白吧。” “确实有。” “???” “我和系统,确实也有旧情。” “不仅我有,你柏哥也有。” 终于,牟彤石化的脸,在柏舸的默认中,“咔嗒”一声,碎了。 是夜,众人还是去了纪征提到的博物馆。 展柜的设计在入口处做成了海底隧道的形式,嵌套于墙内的分格一直向上蜿蜒至穹顶。 所有的能力都被赋予了具象化的场景以供参考,连“厨艺”都配了一张西红柿炒鸡蛋盖浇面的动图。 鸡蛋金黄软嫩,西红柿烂熟流汁,热气腾腾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仿佛连绿白相间的小葱都被激出香气,从屏幕中钻出来,俘获了牟彤的鼻粘膜。 她伸手恋恋不舍地摸着一闪而过的图标,咽了下口水,垂涎欲滴。 “如果我不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可爱,我将绑架并且贩卖沈老师。” “卖一个沈老师,我将拥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西红柿鸡蛋面!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女孩!” 赌场里大多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狂欢的人,故而牟彤的大胆发言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听到了的人也不会深究,顶多是觉得因为赌输了发癫了的人又多了一个罢了。 柏舸与沈邈并排走在队尾,抬头看着穹顶中心的一方灰区。 那里没有任何动态的展示,只有创生集团的图标,被其他流光溢彩的板块簇拥着。 无光无亮,但岿然不动。 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做那是系统的标志。但现下众人皆心知肚明,那里是被人许愿换走、但从未在赌场内出现过的“赋灵”。 虽说进入赌场抵押的能力是玩家自愿选择的,但柏舸看着那块空荡的展柜,总觉得隐隐不安。 像是守株待兔,和势在必得的请君入瓮。 沈邈的视线只在上方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挪开了,而后在长久地落在其他散落的几处sr和ssr级别的能力上,久久不语。 柏舸从他阴沉的脸色上窥见端倪,试探着问道,“那些都是……?” “01小队一共6人,其中5个人的能力都在展柜里。‘解梦’和‘异化’没有售出,‘增益’、‘激发’和‘突围’已经流通在外面了。” “我方便问一下,纪征的……” “他的不在。”沈邈眼皮一掀,语气微嘲,“他的能力是‘进化’。” “‘进化’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改良和融合版的‘增益’加‘激发’。它发动的时候可以让其他人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得到定向的成长,甚至是进阶。是当时公认的在副本内泛用性最高的能力。” “但你后来再也没有把这项能力赋予过其他人。”柏舸飞快将展柜内出现的名字记下并做了比较归类。 “很多能力都有不止一个,低阶能力甚至有几十上百个,只是根据个人发挥程度不一样而赋予的积分不同。” 第43章 “但‘进化’一个都没有。” “对。”沈邈收回目光,沉声道,“因为我禁用了这项能力。” “‘进化’的发动需要对方处于完全放松并且信任的状态。也就是说,‘进化’的受益方本质上是纪征一人,而被进化的对象则是听他指挥的衍生武器。” “这个能力的创造是受到系统的启发。让每个人在端脑的控制下拥有一定的自由度,但重大决策和团队合击均受端脑统一安排。” “01小队的日常起居作息都在一处,为的就是最大程度发挥进化的优势。” “进化”刚投入使用的时候并不顺利。那时被委以重任的纪征心底是有惶恐的—— 成乃一人之功,败也是一人之责。 他也不过是个更受欢迎、更有能力的年轻人。在无数个侥幸逃脱的考试结束后,纪征都会在庆功宴后拜访沈邈,而后彻夜复盘副本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二人还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情愫,只是单纯因为背负着“进化”的纪征很多时候要在团队中做出抉择和取舍。 而人心总不能做到真正的一碗水端平,难免会有阴暗和偏颇,但又无法于人前展现这些挣扎与脆弱。 沈邈觉得自己作为始创者,在保证每一个获得能力的人都可以平稳度过适应期方面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默许了青年将自己的办公室当作暂时避风的巢穴。 在成长和进步的人总是迷人的,连带着那些过程中的欣喜和沮丧也显得可爱。懵懂的心动大抵在那时产生,但也渐渐随着纪征在团队中愈发的游刃有余而消减。 因为沈邈发现,01小队在变得越来越高效,也越来越失去不同队员的个人特征。 他们越来越默契,也越来越像从不同角度延伸出去的,纪征的侧写。 系统在他一遍遍回看考试记录的时候察觉到了他的隐忧,但不以为意。按照系统的逻辑,高效必然意味着同质化。 “如果牛车上的每一头牛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使劲,那么车子将寸步难行。”无声的全息屏前,骨节鞭懒散地点在01小队合力绞杀反叛创生人的节点上。 “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人的优柔寡断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必要的集权才能保证核心力。” 他看着眉头紧蹙的沈邈,语气温柔。 “这里只有你我,而我只听你的。所以你感受不到这种非一言堂带来的阻力。” “可这世界上,不听话的人太多了。” “你要他们活,就得让他们听话。” 这个观点一直贯穿着系统为01小队生成的每一个副本,而他们交出的答卷也在加深印证着这个逻辑闭环。 到后来甚至已经发展到了只要纪征言语里稍作暗示,其他五人便会开始揣度他的用意,并在他挑明之前予以执行。 柏舸从沈邈的停顿里敏锐地意识到了纪征话里的漏洞,挑眉道,“所以并不存在纪征不想让他们进入赌场,而其他队员一意孤行的可能性?” “几乎不可能。”沈邈快步跟上牟彤他们进入内场的步伐,话音里是清清楚楚的轻蔑。 “他啊,最擅长的就是给人一些模糊的暗示,然后引人误入歧途。” “最后也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第37章 通过几个关键词和特征点锚定一个方向,心有所念的人难免顺着希望的方向去联想。 他忽而就从沈邈拒绝顺水推舟将他以纪征的身份认下来感到一阵隐秘的欣喜。似乎这样也能说明,纪征在沈邈心中的地位并不像他自己预想的那样坚不可摧。 “这么一看,喵老师反诈意识还挺强的?” 沈邈从他上扬的尾音里听出了那点儿小得意,失笑摇头。 “是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想好好穿着那身皇帝的新衣吧。” 几人最终也只是在内场走马观花看了一圈便出来了,只有葛肖庞换了个最小面值的筹码,等出场了也没真正进去赌一把。 众人打趣了几句,见他不愿意透露拿什么换的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有沈邈和柏舸在,再加上第二场考试里结算的二次选择权,他们一时半会儿都还没有什么迫切的购物需求。 48小时的无忧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当晚,众人都早早洗漱完毕,准备养精蓄锐。 牟彤熄灯前看着再正常不过的豪华套间,不由得有些感慨。 “好久没有体验过正常进入考场的感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觉醒来又给我们扔到什么离谱的地方。” “别管那么多了,考前养足精神比什么都强。”葛肖庞上来前最后薅了一把柏舸的羊毛,用积分给每个人都弄了个精奢睡眠套餐,香薰蜡烛蒸汽眼罩一条龙。 此时他已经开了助眠的白噪音,沙沙的盲音很快落满房间,细密地钻入耳缝。他闻言懒洋洋嘟囔着回了牟彤一句,很快陷入了香甜的昏迷。 和缓摇曳的静谧里,沈邈也难得有些昏昏欲睡。余光里,柏舸的身影也钻进了被窝,但搭在被单外面的食指还在无意识地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敲打打。 是人胚们载入资料包时最常见的待机状态。 一般投入社会使用的创生人都会尽量避免对外展示出这种暴露身份的小细节,但柏舸在摊牌之后显得格外放纵,似乎完全不在意加深自己在沈邈面前的ai属性。 这种笃定反而令沈邈十分满意。 他翻了个身,方便自己更好地看清柏舸手指的动作。在无规律的重复动作和白噪音的催眠下,难得踏实地睡了个好觉。 “什么鬼啊,我们载入考场界面失败了?” 翌日清晨,沈邈是在牟彤的惊呼声中醒来的。 醒来的过程并不顺利。前一天的记忆线并不复杂,甚至在葛肖庞的氛围营造下,这一晚的睡眠质量按理说他的历史记录中都是能够拔得头筹的程度。 但是他的脑子很疼。 不是一贯的头痛,而是好像颅骨深处不同的脑区被切开重组了,所有的神经和脑电通路在里面跟出了交通事故似的堵着,在他试图回忆事前的情景时兵荒马乱地鸣笛重启。 他摁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勉力抬眼打量着四周。 房间内的陈设与睡前并无二致,白噪音还在尽职尽责地循环播放着相同的片段。 但茶几上的香薰外壳却不见了。 牟彤显然也是刚醒不久。向来整齐的麻花辫松散着,头顶还竖着几根顽强的呆毛,正大力拍打着身旁睡眼惺忪的赵菁,让她赶紧起来和自己一起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也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床铺。 柏舸没有在。 被子斜敞着,因为睡客离开得时间久了而褶皱发硬。沈邈看着凌乱的痕迹,不着痕迹地眯起了眼—— 以柏舸的生活习惯,如果是日常起居,绝不会如此潦草。而眼下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大概率是临时起意,匆匆起身。 并且至今未归。 赵菁已经被牟彤彻底晃醒了,但显然状态也不怎么好,正一边捏着眉心起身,一边安抚道。 “别慌,咱们先看看。柏哥没在,应该是已经去外面看环境了。” 两个姑娘以为他还没醒,压低了声音交谈着。而离几人距离都不远的葛肖庞却始终没有动静,床旁的帷幔纹丝不动,似乎还在睡眠套餐中享受好梦。 他试图开口,却发现声带仿佛也是个重组了的破落户,多次尝试之后才终于发出了声响。 “牟女士,你去看看小胖。” 出口的声音嘶哑,拉扯间像是生锈了的金属卷尺被打了折又捋顺。牟彤吓了一跳,先小跑过来摸了摸他额头,确定人没烧没傻行动如常才松了口气。 “怎么重金买的香薰还给我们沈老师吹哑了呢?”她看着沈邈病恹恹的脸色,有点儿无奈,“显得咱们之前过得太差,山猪吃不了细糠似的。” 牟女士是个实在的乐子人,总有一些把糙话说得一本正经又无法反驳的本事。 沈邈心头的阴霾散了些许,拍了拍她头顶的呆毛以示安抚,但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就听站在葛肖庞床前撩起帷幔的赵菁倒吸了口冷气。 “教官……你们来一下。” 沈邈箭步上前,骤然沉了脸色。 葛肖庞的床铺杂乱较柏舸的更甚。被褥蜷曲在角落,像是有人曾试图把自己藏身此处,但又在某种极端的恐惧下离开了这个可能已经不够安全了的避风港。 沈邈一把掀开了堆成一团的被子,抖落间一张扑克牌从其中缓缓飘落。 扑克的正面是黑桃j,背面则印着荷官装扮的无面人偶。 “这是……?” “如果没猜错,黑杰克的出现,触发的应该是赌局中的21点。” 沈邈拦住了牟彤想要触碰扑克的动作,从茶几上拿了昨日吃甜品时的银筷子,夹起了那张卡牌。 被拾起的瞬间,扑克无火自燃。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自扑克内传来。 第44章 “各位亲爱的考生,早上好,很高兴与大家在新的副本相遇。” 这话音色柔和,语气亲切,完全不复以往冷硬和公事公办,甚至在某些细小的停顿处让牟彤隐隐觉出几分熟悉。 系统并未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径直讲了下去。 “本次考试的核心考点为:综合心理素质测评。” “副本背景与你们在接驳处看见的赌场内场相似。你们可以理解为,接驳处是赌场的表层世界,此处则是对应的里世界。” “在这里,只有两种游戏。为了便于大家理解,选择了最泛用的‘21点’和‘俄罗斯轮盘’。” “与表世界相同的是,进入赌场的每个人,都需要抵押自己的一种能力,作为初始的筹码。” “提交的过程为黑箱,只有你知我知。我会为你提交的筹码赋予一个恰当的分数,并将之转化为相应数值的扑克,加入牌堆。” “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身上筹码最高的能力是什么,我也可以替你做出筛选,并由你自己决定是否选择此项进行抵押。” 牟彤看着那团燃烧的纸牌,小声嘟囔道,“还能这么好心?那我哪个都不想押怎么办?” 她几乎是紧贴着赵菁耳语,但却被火焰立刻捕捉到了。跳动的火星犹如活动的人眼,精准地转向她。 “很抱歉,美丽的小姐。如果选择令你感到困扰,那么我很乐意代劳,替你随机选取一项能力进入游戏。” 真是见了鬼了。牟彤心想,她居然从系统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一丝……怜爱? 见众人没有更多疑问,系统才继续道,“每位考生初次进入考场时均为客人身份。胜利者可以选择坐庄并获得一项指定能力,或离开牌桌。” “而游戏失败的人将面临俄罗斯轮盘的裁决。” “在‘俄罗斯轮盘’里,你可能会面对空膛或被击中,被击中的人将会额外失去一项能力。” “考试时长共计24小时。” “在24小时后,获得能力最多的小组将获得胜利。” “所以,如果不幸被击中了,请避免被人发现你已经失去了某项能力。如果被人发现并检举成功,你失去的能力将直接被对方拥有。” “反之,你也可以给出对方错误的信号。” “如果检举失败,检举人将受到惩罚,随机失去一项能力。” “请注意,在本场考试中,请保持理智。理智值过低的客人,将自动成为荷官。” “祝大家好运。” 随着系统话音落下,火焰声势渐弱。在它完全熄灭前,沈邈忽然出声道,“等一下。” 火芯中的声音似乎完全不意外,就等他这句话。飘摇的火光立刻稳住了身形,态度彬彬有礼。 “您请说?” “既然已经进入了考试,我们上一场获得的特殊道具是不是已经可以生效了?” “可以。”系统话音中笑意更甚,里面的欣赏不用揣测就听得清清楚楚。“您想现在使用吗?” “用。” 沈邈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什么重击了,发出沉闷的“咚”声。赵菁在沈邈的示意下拉开了房门,在看清门外的景象时骤然失语。 她让开了身子,让屋内的两人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原本的楼梯已然消失不见。套间仿佛悬浮在虚无的空间内,散落的楼梯飘散其中,短暂接驳后又被迅速卷入四周黑色的裂缝中。 空间的尽头是内场熟悉的能力隧道,缓缓流转着光华。 而在门口与裂缝交界之处,是柏舸与葛肖庞的身形。 柏舸身子已经完全悬空在内场之外,只有单手还紧扒在地面边缘处。巨大的黑色裂缝在他身侧翻涌出现,随时可能将他彻底吞没。 方才打在门上的东西正是他投掷过来的、昨晚用过的香薰外壳,一击过后便坠入了无尽的虚空中,许久都未听见落地的回声。 而葛肖庞背对着他们蹲在柏舸面前。 逆光中,他动作机械而迟缓—— 骨头碎裂时令人牙酸的声音中,他正毫不犹豫地、一根一根掰开柏舸的手指。 第38章 被掰开的手指挣扎着向旁边的空隙挪动攀附,但很快便因为彻底断裂而失去力气,不可遏制地下滑。 “昨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看表的时间是十点十分!”牟彤见他沉默,急道。“要不再往前一点儿!我们不睡了!” “是八点四十。”赵菁忽而提高了音量。她直直看向那张燃烧的纸牌,“我们进入接驳处的时候,引路的侍从提起过。” “‘离九点的夜场开始还有20分钟,需要我带各位去看看吗?’”她虽然面色发白,但看向沈邈的眼神依然冷静,肯定道。 “按照严格的48小时算……” “回到昨晚的九点。”沈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没有按照她说的时间点回溯。 情势紧迫,他顾不得解释原因。倒是系统十分配合,没有丝毫阻拦。 “考试中止。正在为您回溯,请稍候。” 像播放的电影被按了暂停,粗糙的黑色马赛克蜂拥挤占了全部视野,伴随着大脑深处分崩离析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如同那团乱糟糟没有解决的交通事故被强行拉扯回原本的轨迹,而后又无可避免地在新的路口轰然相撞。 所有的体感在短暂的几秒内陷入空白,而后逐渐退潮似的恢复秩序。 他最先听见了水声。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在钝痛中找回了这一段的记忆碎片。那时他们刚从内场进屋,他习惯性地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着指尖。 柏舸倚在门框边上歪着头看他,声音很沉,又带着点儿散漫。 “你第一次跟我握完手,用手消给整个手全涂了一遍,连指缝都擦得很细。” “导致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以为你有点儿洁癖,甚至一度揣测过这会不会是创伤应激之后的后遗症。” 客厅里牟彤正在叽叽喳喳跟赵菁讲内场里见闻,葛肖庞在楼下买睡眠套装还没有上来。 他们站在光线明暗交界处,氛围很好,因而柏舸措辞没有平常的讲究,那个“你”字从胸腔的共鸣里懒懒地发出来,显出难得的松弛和亲近。 沈邈眼皮未动,放任指尖在流水中微微发皱,哼声道,“后来呢?” “后来觉得,ptsd这种事情,跟你太不搭了。” “可能只是单纯不熟,导致你看我像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脏蛋,所以你嫌弃我。” 水龙头的声音停了。 沈邈意识到自己正微微笑着,从面前的人手中接过毛巾。 温热的触感将指尖的凉意驱散了,他听见自己说—— “结论别下这么早。” “也可能是你对ptsd的刻板印象,或者是对我的刻板印象呢?” 对面的人没有再回答。 大脑混沌的钝痛让他失去了惯常的敏捷。他在竭力挣扎中踉跄向前追了一步,在以为自己将要跌倒在虚空前被稳稳接住。 那人压着他摁向自己怀中,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安抚。 “没事,我回来了。” 托在背后的手指是完整有力的,没有一点儿血腥味。 他被干净的松柏气息盈满了,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在这样情势迫切的关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蓄着足够的耐心和温柔。无声的注视里,沈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夜里,你看见什么了?” 对视被近乎粗暴的推门声打断。葛肖庞脸色惨白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新买的睡眠套装。 他原本与沈邈对上眼神的时候瞬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又在看到他身后的柏舸时候猛地顿住。 事件发生的顺序改变了,但记忆并没有被清除。客厅中的气氛一时滞住了。刚缓过神来的牟彤看看葛肖庞又看看柏舸,求助的目光最终落在沈邈身上,欲言又止。 在悄然弥漫的不安中,柏舸大步上前。他一拳打在葛肖庞肩头,而后大力拥住了对方。 “没看出来,换了个皮套,我们小胖揍人这么狠呢。” 葛肖庞在猝不及防的拥抱中一愣,而后紧紧回抱住对方,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这一次,用的是谁重开的机会?” 在拧完一整盒鼻涕纸后,葛肖庞终于平静下来,哽咽着问道。 “沈老师的。”牟彤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面露不解。“为什么说是这一次?” “因为我的已经用掉了。” 葛肖庞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筹码摆在桌子上,正是从内场里换的最小面值的那枚。 “今天在内场里,我典当了‘考试欧气’。” “?” “我应试天赋一般,但可能是老天爷眷顾吧,考试的运气一直不错。比如一年难一年简单的选拔考试,轮到我的时候总是容易的那次。” “需要小组完成的作业也总能遇到大神带飞。” 第45章 “也算是考的都会,蒙的都对那种吧。”他在牟彤逐渐变得怨念的眼神里瑟缩了下脖子,生怕原本给他顺气的人直接掐死他,急忙解释。 “但这就是个概率的玄学,失灵时不灵的!” “那可真是谢谢老天爷,我这辈子的好运气估计就是跟你这个欧皇成了队友。” 牟彤给他背上狠狠来了一下,幽幽道,“不然哪有这么好的福气,第一场考试就遇上沈老师和柏哥了呢。” “但这东西在系统的评价里不值钱啊。”葛肖庞苦笑。“我本来想着,以咱们组现在的实力,不如把玄学换成实力,性价比更高一些。” “无奸不商,赌场本质上是个庄家控局的交易市场,还能让你赚到不成?”赵菁拿起那枚筹码仔细检查着,闻言好气又好笑。 “同等价位的东西也都是一些小概率事件,甚至有人典当‘见习神仙的保佑’一次呢。” “那也不能它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沈邈这次听明白了。他看着绝望地揪着头发的葛肖庞,同情道,“所以考试开始的时候,你被选为了荷官。” “对。” 48小时的定义在不分昼夜的赌场内很容易被人混淆成两天,而表里世界的相似度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又难以让人意识到考试已经开始。 柏舸闻言翻了下手环,了然道,“怪不得买了精装睡眠组套我这儿也没有积分消费提示。本来以为是延时了,没想到是币种不流通。” “48小时是按我们进入赌场的时间算的。”葛肖庞言及此处,愈发懊恼。 他是几人中最早卧倒的。可能是典当了欧气光环但什么也没换来的亏本买卖让他有点儿隐约的不安,他睡得并不踏实。 因此,当屋里响起系统的提示音时,他几乎是瞬间惊醒了。 “亲爱的考生,晚上好。” 他四下寻找,发现声音正从床头的安神香薰传来。 不高不低的播报清清楚楚地在屋内回响,但其余人都沉沉睡着,哪怕是浅眠的沈邈也完全没有任何要醒的意思。 他立刻反应过来应当是已经进入了考场设定范围内,于是没有徒劳地轻举妄动。 但出于心理安全感,他还是举着香薰,蹲在了柏舸和沈邈床间的过道处,屏息凝神听着提示。 “根据环境采样结果,本轮考试中,您的初始身份为荷官,代表庄家立场。” “这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您将在副本中的‘21点’游戏里拥有发牌权,并在在第一轮被强制获得大于等于17点的牌。” “您手中的筹码已所换算的牌面为,数字9。” “请保管好您的暗牌。荷官可以在任意时候将暗牌加入自己的牌堆,如达到21点,则游戏结束,庄家获胜。” “您可以选择一名客人继承您的身份,或拥有一项客人的能力。” “同时,对于违反游戏规则的客人,请进行驱逐和裁决。如果客人难以管束,你将短暂地拥有庄家增益能力,以便顺利维护考场秩序。” 葛肖庞以为只是考生进场方式不同,先去探个路总也没错。于是把香薰搁在了柏舸床头,蹑手蹑脚出去了。 结果他一出门,先被破碎的空间几何楼梯来了个下马威。好不容易旋转跳跃垫着脚迈进了内场大门,就见牌桌正对面的坐着纪征,将他滑稽的动作尽收眼底。 “……” 新手荷官对上老熟客,结果不言而喻。整个牌局持续了五分钟不到,葛肖庞就被迫站在了俄罗斯轮盘前面。 “第一次玩,输了也正常。”纪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筹码,刚从葛肖庞那里赢来那枚被他在指尖来回拨弄,衬托得渺小又可怜。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葛肖庞被冷汗打湿了的领口,漫不经心安慰道,“这个惩罚也没那么可怕,即使运气很差被击中了,也可能是你平时都用不到的能力,自己都察觉不了。” 弹膛嗡嗡旋转后“咔”的停下。葛肖庞迟疑着在拿起那把左轮,在扣动扳机前意识到纪征话中的漏洞。 “如果连本人都不知道是否失去了能力,那其他人的检举又从何谈起呢?” “很简单,通过熟悉度呀。” 纪征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但却让人隐隐有种意有所指的不适感。 葛肖庞还未及细想,内场的门口忽地窜出一道敏捷的身影。来人力道极大,拽着葛肖庞的手生生调转了枪口,直指纪征。 “柏哥?!” 纪征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无辜地摊了摊手,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可是在考试环境内,连牠都不能超过规则,更不可能包庇你。” “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你的前辈了,劝你慎行。” “我在系统里混的时候,你连个监管者都不是呢。” 柏舸不为所动,锋利的眉尖一扬,“这枪一转,不用停我都能听出来有没有弹。” “这一发,一定是空膛。” “我就算对着天花板开,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随话音落下,他握着葛肖庞的手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砰——” 老式的手枪没有消音,在子弹射出的瞬间发出轰然巨响。 在纪征骤然难看的脸色里,柏舸透过未散尽的硝烟,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呀,好久不来这个本,生疏了。” “怪不好意思的。” 第39章 他对纪征的敌意其实并没有深重到要一枪崩了人家的程度。再加上头顶考试规则和对纪征实力本能的畏惧,如果不是柏舸横插一脚,他对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两说,但对纪征肯定是没勇气开枪的。 但沈邈居然在笑。 从他依旧紧蹙的眉头和在太阳穴处缓缓揉动的手指来看,回溯的后遗症显然还没完全消退。但他眼尾是舒展的,没有丝毫要责备的意思。 “这不是挺顺利的,为什么你会用掉一次回溯?”牟彤冲柏舸比了个大拇指,“总不能你俩加一块没打过纪征吧?” “因为不是空膛,所以被击中的对象错误,应该会被规则惩罚吧?” 赵菁对这种无视规则直接硬刚的举动并不赞成,闻言半警告地拍了把牟彤的脑袋,用眼神提醒她不要跟着瞎闹。“这一次的惩罚措施是什么?” “对于阻碍考试正常秩序的考生,将被强行收回可以被系统检测到的全部能力。” “总数目最多不超过单局21点所需要的卡牌总量。如超过,则会在在满足标准的能力中随机强制剥离。” 这种惩罚的力度对于普通考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灭顶之灾了。可柏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老神在在从牌桌边儿上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儿。 无数细密的荧光从他身上涌出,银河似的汇聚成五光十色的筹码,被金灿灿的水晶吊灯照得流光溢彩,将整个屋子都映得蓬荜生辉。 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将纪征面前那一堆筹码衬托得渺小又单薄。 在葛肖庞的瞠目结舌和纪征绿得发青的脸色里,被选中的能力从筹码堆中滚落,没几下就轻而易举地凑出了6副需要的牌。 剩余的筹码再次逸散,像是哪个一线名人离场时烘托氛围的干冰,趾高气扬地绕桌巡场一周,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柏舸体内。 都说技多不压身。葛肖庞刚刚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果不是考试要求的是新增能力的数目,而是全部能力的绝对值,柏舸将直接在他的老本上躺赢。 果然每一条规则建立的背后,都可能是在修补常人难以企及的bug。 系统甚至非常贴心地等全部的光点都尽数回归,才补充道。 “另因该考生明知故犯,严重违反考场秩序,予本场全程禁考。” 此话一出,还不等柏舸开口,葛肖庞毫不犹豫,立刻申请了回溯。 开什么玩笑,柏舸不上场,就意味着他的这些家底都不能用。那和一百分的卷子直接倒扣五十有什么区别? 他原本的计划是将时间直接回溯到前一夜他们进入内场前,却被系统拒绝了。 “前次考试所获特权只允许在考试时段内使用,请选择开考后的时间节点。” 见识了柏舸的底牌,他心下大安。短时间内让他重和纪征开一局估计也不会有技术上的飞升。 于是葛肖庞没多想,答道,“那就回溯到执行惩罚时,扣动扳机之前吧。” 因为已经知道注定要失去一项能力,哪怕是拿枪指着自己,葛肖庞的恐惧也比前一次少了很多。 被击中后失去能力的过程并没有太多实感。几乎是扣下扳机的瞬间便有一道暗芒从他身上溢出,融进了牌堆中,辨不出痕迹。 葛肖庞低头动了动手指,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他正准备把左轮放回台面,就听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面请荷官对未按规定时间到达考场的考生予以清除。” 第46章 “检测到荷官武力值与考生相差悬殊,已进行增益校准。请荷官即刻实施清除。” 如同被钢筋水泥之类的材质当头浇灌了一般,身体的感知突然变得迟钝,但陌生而充沛的力量从每一个细胞传来。 葛肖庞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全部的控制权,以闪电般的速度抓住了柏舸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就将人远远扔了出去。 他一直追到了内场门口的裂缝边。意识是清醒的,但任何想要停下的意志都无法得以实施。 裂缝的边缘暂时一个适合落脚的楼梯都没有。情急之下,他抓起了出门时拿在手里的香薰,并且拼尽全力在门槛处用左脚绊住了右脚,给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手里的香薰在大力出奇迹的作用下直直砸在了对面套间的门上,引来了屋内人的注意,及时阻止了他亲手将柏舸推入深渊。 这下牟彤看葛肖庞的眼神都有点儿敬畏了,在他脑门上印了个大拇指,赞道,“急中生智怎么不算一种临场反应的大智慧呢?” “可别说了,第一次回溯的时间短还行。这次回溯完,我到现在都直想吐。”葛肖庞猛灌了几口水,愁眉苦脸的。 这让沈邈不得不联想到他回溯前刚醒来时的体验,也与这次回溯的感受大同小异,只有作用时长和不适强度的区别。 除非,有人在葛肖庞之前就发动了回溯,并且隐瞒了这件事。 “等等,教官选择的回溯时间是九点,内场应该已经开放了。”赵菁突然反应过来,“这次的荷官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按照逻辑,荷官的人选应当会同步确定了。”沈邈把杯子里的冰块倒了,老老实实给自己接了杯温水,慢慢平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按照最大可控性的原则,牠不会选择我们这些正好卡点完成回溯的人。” “所以……” “所以谁想跟我们凑在一场考试,谁大概率就得倒霉了。” “考试入场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先休息会儿吧。”回溯对柏舸的影响似乎比其他人都小很多。他拿了个香薰揣着,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口袋。 “还是选它吧,关键时候说不定有奇效呢。” 再次进入考场时,他们如愿看到了牌桌前穿着荷官制服的纪征。 接连两次的回溯让纪征脸色也不太好看,连带着看向沈邈的眼神都含了委屈。 他本以为这次的矛盾是柏舸先挑起来的,按照沈邈一贯的公平性,至少也会有几句言语上的安抚和场面话。 但对方只是掀起眼皮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在离他最远处的位置坐下了。 这副模样与他这次在系统内见到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他十指交叠支着下巴的侧脸却与纪征记忆中教官办公室内穿着白大褂的人渐渐重合。 纪征一时有些恍惚。 他几乎是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而后在系统催促考试开始的提示音里瞬间清醒。 “检测到全部考生均已入场。” “个人初始筹码兑换完毕,新卡牌已混入牌堆。” “请荷官发牌。” 在沈邈旁边落座的柏舸似是也觉出他状态不对,凑过去小声问了句什么。 只见沈邈微微后仰,避开了他过于明显的接近,而后做了个非常明显的拒绝的手势。 原来他也不能时时讨沈邈欢心的。 纪征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本在今非昔比之下生出的酸涩都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褪去了一些,并且不可遏制地产生了隐秘的窃喜。 没有沈邈打圆场,其他人自然不会主动跟纪征打招呼。随着系统话音落下,第一轮牌局在沉默中开始了。 明牌摊开,纪征20点,牟彤10点,葛肖庞9点,赵菁11点,沈邈17点。 柏舸30点。 一轮爆牌,直接出局。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上来就挑衅了规则并且利用前次考试的福利规避了死亡惩罚,所以被系统在可操作范围内小施惩戒,以示警告。 “……” 纪征的点数赢面已经很大了,只要不出现天选21点,他就是稳赢的,这一轮没有再跟。 其他人都跟了一次,牌面再次摊开。 牟彤18点,葛肖庞19点,赵菁17点。 沈邈20点。 纪征陷入了挣扎。 如果他不再跟牌,那么沈邈也不会冒险再加,这一轮会以平局结束,直接重开。 但他手里中的暗牌,是a。 如果按照先前的预期,他和沈邈才应该是并肩作战的人。不论是过往的情谊还是这十年的等待,应该足够让原本青涩的感情发酵,变得醇香。 可柏舸和这个小队的组建让一切偏离了轨道。 在为觊觎赋灵找到合适的理由之前,他和沈邈之间将一直横着这根刺。 尖锐的东西夹在鲜嫩的感情中总是令人不安的。 而他之后的计划里,还有很多非沈邈不可的地方。 但如果沈邈抵押的能力,就是“赋灵”呢? 这一局进行得太过顺利,柏舸在第一轮出局,后面也没有运气王从中作梗。简直像是命运让他对上沈邈,而天赐良机,他手里握着绝杀的机会。 如果沈邈抵押的能力是“赋灵”,那么这将是他距离完全拥有它最近的时候。 见他许久没有动作,沈邈从眼前的牌面挪开了视线,落在他身侧微微蜷曲的手指上。 短暂的目光接触后,沈邈便重新低下头,既不催促,也不焦急。明明是和自己最密切相关的事情,却显得毫不在意。 但纪征就是知道,他猜到了。 他微微出神的模样落在纪征眸底深处,俊美无铸,一如往昔。 仿佛这十年如白驹过隙,在两条近乎平行的轨迹上飞驰,最终于此处落脚,正安静等待着一个回音。 第40章 一旦赌输了,他不仅拿不到“赋灵”,和沈邈的关系也再无修复可能。 更何况边儿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柏舸。 俄罗斯轮盘赌的位置在牌桌侧后方,离他和柏舸的距离都差不多。 柏舸打从被爆出局之后就将椅子滑出了一截儿,长腿随意伸着,全神贯注地盯着纪征的每个动作,并在他思考的空隙里眯起了眼。 让人毫不怀疑,如果纪征真的敢让沈邈去挨一枪,有的人即使冒着再被系统丢出去一次的风险,也会先把枪口顶在他后脑勺上。 如果这群人拥有不止一次回溯的机会,那可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最终,他小指微动,将滑至袖口的暗牌顶了回去。在众人凝神屏息的注视里对着沈邈摊开了手,愿赌服输了似的,语气无奈又温柔。 “我不跟了,算平局吧。” “我跟。”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沈邈突然抬手,平静道。 这一下连柏舸都惊讶地转过了身。纪征在荷官的身份之下,收回纸牌的动作被强行停住了,手指以违背本人意愿但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向牌堆。 他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如果不是凭借超强的意志力,手里的牌在沈邈确认跟牌的时候就要发出去了。 “沈老师!” “没事的。” 沈邈见他后牙紧咬,眼神里都是惶然,轻叹一声,径直向他走去,握住了那只因为试图拖延时间而不住颤抖的手。 微凉的掌心贴住了他手背上的疤,干燥的指腹拭去了渗出的汗珠。他猛地回头与沈邈对视,在一如往昔沉静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是重逢之后,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十年间的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会看见这双玻璃似的眼珠干干净净地望过来。 像一面旁观的镜子,盛着世人百态,但不入眼底。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那里翻涌起浓烈的情绪。 他总会在那样的的注视里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但又会有种不可言说的不甘心。 如同想看玻璃碎裂,想看琉璃熔化。 想看他嬉笑怒骂。 想看他疯。 哪怕是看过旁人的做派之后学来的,愿意演了骗他开心也是好的。 但一次都没有过。 而此时此刻,也许是离得太近了,他居然真真切切在沈邈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缕似乎是因他产生的不忍。 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抽出了那张他迟迟不肯翻开的牌,扔在了牌桌上。 没有奇迹发生,是7点。 柏舸霍然起身,被旁边坐着的赵菁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他虽然没有继续动作,但脸色依旧难看。 沈邈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瞬。他给纪征把险些崩裂开的袖扣重新系好,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暗牌往里推了推,平静道。 “可以了,我来吧。” 纪征在选择平局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不会从他身上拿走能力的态度。因此沈邈直接收拢了桌面上的纸牌,站在了荷官的位置上,将他轻轻朝原先自己那个客人的位置推了一把。 第47章 这种做法再符合沈邈一直以来的风格不过。纪征几乎是肌肉记忆一般地顺从了,乖乖让出了位置。 直到沈邈拿起扑克,以一种超长电影慢镜头的速度发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邈在此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一种卡牌类游戏。 更别说给别人发牌了。 除了他自己的那几张明牌,其他人的扑克几乎是被他像扔飞刀一般丢过来的。 所幸沈邈玩牌不行,打架却是一把好手。他脊背挺得笔直,出手利索,落点精准,居然发出了一种来势汹汹之感。 “……” 牟彤看着一桌子横七竖八、歪歪斜斜插着的扑克,忍不住冲沈邈做了个鬼脸,拍手称赞。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纪律松散的多米诺骨牌出来开会了呢。” “你懂什么,这叫荷官赛道的王羲之。”葛肖庞拔出自己的卡牌,纠正道,“哥的做派,怎么都行。” “……看牌。” 这一次的开局都很中庸。 沈邈14点,牟彤11点,葛肖庞16点,赵菁13点,柏舸15点,纪征15点。 除了葛肖庞,其他人都选择了跟牌。葛肖庞粗粗算了个概率,决定稳妥为上,冲沈邈摇摇头。 “我不跟了。” “没有欧气附体,这种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事情不适合我。”他转了转那枚小得可怜的筹码,颇有些自嘲。 “我这个能力放在哥的牌库里,都是拉低平均水平的。” 他话音刚落,嘴角的弧度还没落下,坐下的椅子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明显。 还没等他自我怀疑是不是体重超标把年久失修的道具坐塌了,下一刻,原本严丝合缝的地板机扩似的缓缓开裂,下面是考场外如出一辙的无尽虚空。 偶尔掠过的黑色罡风堪堪擦着他脚边滑过。他惊叫着用力回缩,但鞋底还是被削掉了一块,露出光秃秃的后脚跟和丝丝冒血的皮肉。 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自虚空下方传来—— “检测到考生触发惰性惩罚。” “在21点的游戏中,如客人获得点数≤17点并停止跟牌,将被视为刻意回避。” “首次触犯条例的考生予以警告。当考场内再次出现违规考生,将直接予以强制清退。” 呼呼的风声中仿佛夹杂着尖锐高调的悲鸣。葛肖庞现在仿佛身处孤岛,只有屁股下面的座椅还在摇摇欲坠中勉强维持着和考场的连接,稍有不慎就可能连人带凳整个翻下去。 “如果从这里掉下去……”牟彤望着深不见底的虚无,紧张地吞咽了下。 “不会死,但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纪征坐在原先沈邈的位置,就在葛肖庞正对面,和他的直线距离最短。 他一边回答,一边解下领带并将之完全展开。一头拴在自己手腕,另一头顺着牌桌扔到了葛肖庞面前,安慰道,“这场考的就是心理素质,怕的话就抓住,掉不下去的。” 葛肖庞倒是没想到纪征会出手相助,一时间有些犹豫。纪征见状有点儿无奈,“如果不是沈老师,我也不保证一定会帮你。” “毕竟如果我不帮你,沈老师的鞭子就该过来了。” “他就一人一鞭,还是少给他增添负担吧。” 葛肖庞想了想沈邈那根金光灿灿长满倒刺的骨节鞭,不由得掌心一阵幻痛。最终还是谨慎地握住了领带的另一端,小声道了句谢。 牌局继续。 第二轮结算时,除赵菁外全员爆牌。 熟悉的咔拉声如冰面即将碎裂,每个人的脚下都根据结算分数的不同,出现了大小参差不齐的地板陷落。 但这对本就是勉力维持的葛肖庞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即便纪征早做了准备,葛肖庞掉下去的瞬间还是将他整个人都连带着向牌桌扑过去,腰腹直接撞在了坚硬的桌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在他收紧领带的同时,旁边的柏舸立刻单手撑沿跃上桌面,向下方的葛肖庞伸出手。 但就在二人的手即将交握之际,葛肖庞边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忽地扩大,像是某处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 而柏舸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以闪电般的速度蔓延,毫不犹豫吞噬了眼前的美食。 十分钟后,再次用掉一次回溯机会的葛肖庞坐在牌桌前,面色惨白,冷汗直流。 在被虚无吞噬的瞬间,他明白了纪征所说的不会死,也不算活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地带,所有的感知都陷入黑暗的泥沼。 无数窥伺的目光盯着他,像有滑腻冰冷的触手顺着他的眼耳口鼻探入身体内部,品鉴着他的五脏六腑,觊觎着他的脑子。 它们贪婪地盘旋着,似乎正等着他完全失去理智后将他吃干抹净。 他捏着扑克牌的手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冷汗流进了眼睛,连手中牌面的数字都有些发花。 不跟牌,他将直接被丢下去,跟牌,有可能还是会输。 其他人还有容错的机会,但他一步都不能错了。 回溯的机会只剩两次,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仅仅是第二轮,他就会用掉小队全部的回溯机会。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赢。 牌局运行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座位都无法更改。他看向手里那根领带,又看了看对面的纪征和柏舸,在绝望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 为什么沈邈和柏舸一定要坐在一起呢? 如果他们穿插着坐在他和牟彤还有赵菁之间,不就能互相照应了吗? 如果是沈邈的骨节鞭,刚刚他掉下去的一瞬间就能被拉起来,是不是就不会被吞噬了? 如果不是因为沈邈和纪征的矛盾,以纪征在这个副本待了这么久的经验,是不是就会更早地提醒他们这些注意事项,而不是等着他们自己踩坑? 先前考试中对沈邈和柏舸建立起的信任和安全感似乎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他看向牌桌那头依旧面色冷淡,已经重新将注意力投入牌局的沈邈,连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也沉入谷底。 靠不住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他想。 他得为自己搏一搏,不然没人能救得了他。 第41章 一来是刚才的回溯直接覆盖了屋内的每个人,接连不断的大脑颠簸感折腾得人身心俱疲。 二来,葛肖庞变幻莫测的神情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发出了某种提示的信号。 也许这才是心理考核真正的目的所在。 所幸重开一轮后,考试之神再次眷顾了它虔诚的信徒。接下来的两轮里,葛肖庞分别拿到了3点和2点。 只敢翻开一角的扑克尖尖露出“2”的时候,葛肖庞有一瞬间想要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一场的欲望。 但他刚想习惯性地向队友分享这些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才突然发现大家的悲喜已经全然不能相通了。 这次考试中的输赢太过绝对,他的成功反而会给其他人带来失败的惩罚。 而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选择坐庄,同时获得一项沈邈的能力。 并且让沈邈坐在他的位置上。 这副画面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瞬便被立刻打散了。等他意识到自己揣测了怎样的可能性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小心翼翼举手示意。 “我选择离开牌桌!” 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消失的地板重新合拢,不详的黑风□□干净净阻隔在外。 葛肖庞用脚尖试探了下,确定下方是充满实感的地面,才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跳下来。 他靠着边儿上的墙滑坐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后抱紧了胖胖的自己,小声啜泣起来。 牌桌边上属于客人的椅子被黑暗无声吞噬了一把,其余客人座椅下方的地板碎裂面积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扩大。 而沈邈则站在了俄罗斯轮盘前。 当众人还在因为残缺增加的地面兵荒马乱地调整坐姿时,沈邈已经随意拨动了弹巢,并在弹膛停住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朝太阳穴扣动扳机。 他动作太过干脆,以至于柏舸和纪征不约而同转过身的时候,沈邈已经把左轮放回原位了。 打从进入这个考场,沈邈面上那层修养良好的伪装便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全然褪去,考场内的氛围起伏似乎感染不了他分毫。 他不会怕,不会痛,所以也不会共情。 那张石雕般的脸在水晶灯下过于冷静,甚至透露着一丝令人胆寒的漠然。 以至于他带着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蹲下时把葛肖庞吓了一跳,甚至因为一瞬间以为他已经看穿了自己刚才有些恶意的猜想而不敢与之对视。 但沈邈只是安安静静垂下眼,在兜里摸索起来。 他先翻出了张纸巾,示意葛肖庞把鼻涕眼泪收拾收拾,又在各个犄角旮旯的内外侧口袋里都捏了个遍。 最后终于扒拉出了一颗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硬糖,放在了对方茫然摊开的掌心,拍了拍那颗汗津津的脑袋,认真道。 第48章 “已经做得很好了。” 葛肖庞刚刚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涌出来了。 他总觉得以沈邈的情商,本该在回溯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给他一些暗示。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这么无助和崩溃,也不会滋生那些连自己都害怕的阴暗面。 但眼前的沈邈又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初见时的模样,反而显得这份迟到又笨拙的安慰更加珍贵。 其实他这段时间在和沈邈的相处中,渐渐有些明白了对方当初点评创生人那句“没有期许”背后可能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把所有具有灵性的东西,人胚也好,动物也罢,都当做真正的生命去对待。 所以只要不威胁到其他物种的利益,他的姿态都是旁观的。 这其实是一种更大的包容,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他也曾想过,如果换一种表达方式,或许沈邈在人群中的口碑早就逆风翻盘了。 可此刻他又发现,就这样也不错。 他在混乱中握紧了那颗糖,目送着沈邈重新回到荷官位置上的站定,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可以坚定不移跟着沈邈的信心。 风声明显弱了很多的房间里,系统新的提示音传来—— “本次俄罗斯轮盘已结束。” “请各位考生判断,是否对其他考生进行检举,可于后台作答。作答结果为非公开,将在考试结算时统一纳入。” “考试继续。” 没有了葛肖庞那把悬崖边上的座椅,考场内气氛较前缓和不少。第三轮以赵菁获胜结束。 “教官,我……恐高。”赵菁站起身,作势要隐退后方。 “后面的游戏就不能参加了。” 这个理由怎么听都像是临时起意被拉来凑数的。但她说得直白又坦荡,而沈邈居然也就点点头应下了。 纪征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也许是他目光中的鄙夷没有多加收敛,赵菁在他的注视下有些难堪,不服气地回瞪过去,嘴里的话却是对着沈邈解释的。 “时间短还可以忍受。时间太长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自己跳下去。” “沈老师当初没让你继续监管者选拔,真是慧眼识珠。” 反正在上一场考试中,二人也算间接撕破脸了。纪征的语气没有那么多顾忌,微讽道。 “这轮要考整整24小时,有自知之明也算好事,免得沈老师还得浪费次数捞你。” “那纪队长可要多坚持一会儿。毕竟离考试结束可还长着呢。” “……” 牟彤看着一点儿也没准备违逆沈邈的纪征,又看看一开始有些怒其不争但显然已经完全放弃治疗了的柏舸,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心让沈邈一直独自承担输赢的风险。 加之沈邈两次轮盘赌之后看起来都神色自若,让她原本对未知的恐惧也削弱不少。 于是新的一轮开始时,牟女士决定放水自爆。 她不管不顾要牌的意图太过明显,很快就被场上剩余三人识破了。 纪征对她的捣乱倒是没什么所谓,但柏舸和沈邈都皱起了眉。 终于,在牟彤已经有了20点依然跃跃欲试要跟牌之前,沈邈出声打断了进程。 “本轮通吃。” “?” 牟彤对21点的规则了解很少,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求助地望向柏舸。却见柏舸神情一凛。 边上的纪征虽极力掩饰,但眸光却依旧明显亮了几分。 沈邈面前的只有一张黑桃k是明牌,下一张本该发给牟彤。中途叫停后,只见他袖内摸出一张暗牌,摊开放在了桌上。 是一张黑桃a。 庄家通吃,推牌重开。 系统显然也没有预料道沈邈会此时使用暗牌,解释的语调里都掺了惊讶。 “庄家可以从当前牌库里获得一项指定能力,并重新发牌。” 与此同时,表世界的内场博物馆内,属于“赋灵”的标识在无数流光溢彩的能力环绕下,骤然迸发出灼目的光。 那束光本是金色,但因为太过耀眼而流淌着沙质的白,穿透力极强。一时间整个表世界的接驳处都陷入了死寂,而后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所有醒着的考生,不论是普通人还是创生人,不论是初试者还是监管者,都如同受到了感召的信徒般涌向了博物馆的展出长廊内,抬头望向那只仿佛沐浴在圣光中的手,屏住了呼吸。 这个信号的意义至此不会再被任何人错认为普通的创生图标。 它以众星捧月的姿态屹立顶端,清清楚楚地向所有人宣告—— 拥有赋灵的人就在考场内,就在此处。 这可能将是每一个尚在考试状态的考生,此生最可能得到赋灵的时候。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将系统里标注着“考试中”的团队都一一记下,以期之后能够按图索骥。 哪怕同时进行考试的小组有成百上千,也不能磨灭熊熊燃烧的侥幸心理。 他们甚至很快建立了新的组群,将表里世界的小组间设立了相互对应的排查关系,像是大海捞针前划分的海域。 而“一二三”小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名字,暂时还没有引起什么浪花。 考场内的人尚对此一无所知。 牟彤看着那张被展示出来的黑桃a有点儿委屈。她没有想到表里世界可能存在相通之处,只是单纯觉得沈邈这么早就亮出暗牌有点儿可惜。 毕竟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这么好的绝杀,理应留到最后的决胜时刻,压点收官。 但沈邈显然是不会允许她继续冒险的。从葛肖庞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这种随机性强且风险极高的考试根本就不适合牟彤这些心智正常的考生。 在他的计划里,本来就是要首先保证牟彤他们三人安全。而荷官这个看似光鲜且赢面很大的位置,其实有着致命的漏洞。 在系统的规则里,只有客人获得胜利时可以选择离开牌桌,而荷官的身份只能被继承,但不可以直接离场。 即使最终获得能力最多的人可以获得胜利,但获得胜利的奖励之后呢?游戏就结束了吗? 对于这种模糊地带的问题,就像葛肖庞触发的惰性惩罚一样,系统并不会提前直接给出答案。 而这其中则隐藏着一个暂时似乎无解的可能—— 这场游戏中,至少会留下一个人。而这个“至少”,就是没有下桌资格的荷官。 他倒是不在乎是否成为被留下的人,毕竟规则生成的时候,就注定有漏洞随之产生。 只是需要验证一下,有的人值不值得他送出生天。 他看向重新低下头,掩去了眸中神色的纪征,向牌桌的方向伸出手,笃定道。 “我要的能力,是‘突围’。” 第42章 他垂下眼眸,在象征“突围”的纸牌自桌上的牌堆落入沈邈手中后,才重新抬起眼与他对视,自嘲道,“牌不是从我身上取走的,沈老师失望吗?” “不会。”沈邈小幅度地活动着手指适应新能力的接洽,闻言平静地回望过去。他语气认真,没有丝毫偏颇: “但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我放在了怀疑你的位置上。” “是这个问题本身,让我感到失望。” 纪征在他短短数语中心情大起大落。他颓然向后一靠,苦笑道,“原本是想在开考前把话说开的。但突然觉得,眼下这个场景也没有那么不合时宜。” 沈邈原本准备无缝衔接继续开牌的动作停住了,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01小队最后一次进入副本的时候,目标是很明确的。”纪征的目光落在座椅下方的茫茫虚空里,声音放得很轻。 “我承认选择进入赌场是我内心的不自信在作祟。”他将先前沈邈给他系好的袖口解开,从中抽出了那张属于他自己的暗牌,摊开摆在桌面上。 正是一张黑桃a,是纪征身上唯一被评为这个等级的,进化。 “01队内的默契已经很难再有精进。‘进化’如果想要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只能去吸纳更多不同的能力。” “在你们之前,并没有其他流出在外的能力。”沈邈眯起了眼。 “你和系统做了交易。” “是。” “准确地说,是它向我开放了素材库。”纪征很干脆地认了,同时似笑非笑地看向柏舸。 “这位朋友应该很熟悉。” “毕竟他就来自于c区,不是么?” 柏舸从他提及素材库便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不由得庆幸自己已经跟沈邈交过底,眼下才不会方寸大乱。 虽然交的也不是百分百的底就是了。 “你可以理解c区为系统的垃圾场,类似于自我分解后的碎片存留区。”柏舸伸手在面前的筹码堆里抓了一把,看它们自指缝间金沙般流走,神情散漫。 “那里有无数你们提出后又被否认了的设计,不论是人胚架构还是能力组成。在分解后都遗落成了无序的碎片,被遗忘在暗无天日的角落。” 第49章 “源源不断的淘汰之下,那里逐渐形成了类似于以前老式电脑的c盘部分。混沌的垃圾量变引起了质变。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带走了成形的能力,并对外宣称自己来自于c区。” “当然,我也是那些带着一身小垃圾出来的c区人之一。” 牟彤几人在一旁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虽然他们对柏舸在系统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心存疑虑,但也只以为是类似于卖油翁的经验使然。 即使沈邈之前坦白过他俩都和系统之间有些“旧情”,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柏舸本就是来自系统内部的“人”。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是提前这个的合适时机?”沈邈的目光只在柏舸解释的时候转过去了蜻蜓点水的一瞬,又很快落回纪征身上,追问道。 “因为在那场系统担任第一轮荷官的对赌中,我们输了。” 系统以身入局,这其中并不存在牠通过黑箱暗改概率的可能性。而这场考试的规则下,多人团队的获胜几率看似比单打独斗的庄家大很多。 01小队的队员们在纪征没有怎么遮掩的言谈举止中,轻而易举地揣测出了他想要获取更多能力的意图。 除纪征外的其余五人均应下系统发出的赌局,开启了这个考场的第一次游戏。 但随着游戏的推进和惩罚的实施,纪征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01小队最引以为傲的凝聚力因每个队员手握能力数目的多少变化而开始溃散。 毕竟考试只是一时的,能力获得之后就是实打实的助力。 能力在考场中代表着话语权和决策权。而在赌桌上,只要运气足够好,甚至可以吃掉全部的队友,并且把他们全部扔进虚空中。 出来还是干净清白的幸存者,神不知鬼不觉。 经年累月铸成的信任如同被蚁穴所侵蚀。一旦一个人的怀疑和蠢蠢欲动被看穿,裂缝便会无声迅速地扩大。 等到纪征出手阻止时,拥有“异化”和“解梦”的双胞胎姐妹中途选择了离开牌桌,而牌桌上的人正准备将持有“突围”的男子换到下方已无地板支撑的座位上。 正是几小时前葛肖庞和沈邈所经历的场景。 纪征在瞬间连接了“异化”和“突围”,将“进化”的能力释放到最大。一只手臂化作了巨蛛的触手,将即将被虚空裂缝吞噬的男子扔在结成的网上;另一只手并指为钳,直直刺向系统的假面。 表里世界的分隔被强行打破,01小队的人眼前一黑,接连跌落回原先的表世界。 纪征眼前最后的场景,是系统怜悯的微笑,和不带感情的判读。 “由于外力因素,考试中止。” “因非本考场内考生干扰考场秩序,予本次考试全程禁用能力。” “请各位稍作休息,即将进入正式考试。” 牟彤在一旁听着,想起方才葛肖庞的神色变换,终于明白过来沈邈强制他们下桌的目的。 没有了“进化”的束缚,原本就撕破脸了的01小队更难维持表面的和谐。但大家都是心高气傲的年纪,不仅没人提出终止考试,反而都更加暗暗发狠。 似乎只要这场考试通关了,就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此时再去追问后面具体的考试内容都失去了意义,记忆中的一级警报和现在孤身一人坐在此处的纪征已经代表了故事的走向。 但沈邈拧着的眉心却始终没有放松。 因为纪征依然没有说,为什么要此时将这段往事讲得如此详细。而因为赌局中断的时间过长,系统的提示再次响起。 “警告,当前中断时长达考试总时长3%。请各位考生尽快恢复考试状态。如中断时长超过5%,则会予以惰性惩罚。” 他在回溯后的眩晕里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回归正轨,试图将纪征话里隐晦的线索串联起来。 始终没有离开考场的纪征……输掉的考试……c区……被打破的表里世界…… 系统的限制让纪征无法直接言明某些东西。他已经竭尽全力,贴近真相的边缘,试图给予沈邈更多的信息。 终于,在沈邈眼中的雾霭渐渐散去,抬起头向他做了个扶正眼镜的动作时,他状若无意地调整了手环的位置,正好能让沈邈看清里面的内容—— 那是01小队的组内界面,每个人的头像都亮着,状态显示为—— 存活。 沈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默默取下了镜链。而离开牌桌后一直等待指令的赵菁见状,像是耐受不了四周愈发扩大的裂隙带来恐惧感似的,不动声色地沿着墙面蹲下了。 从讲完c区来历便再也没有参与过对话的柏舸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最后将目光落在沈邈缠着链子的小指上,眸色深深。 赌局在剩余的三人之间显得格外漫长。 不同的能力流水席似的转圈,但因为输赢过于胶着,导致在周而复始的轮换里,三人新增的能力总数居然是持平的。 如果不是他们座椅下方的地板从完整无缺逐渐变得四分五裂,最终也只剩零星几块。 牟彤在光线一成不变的房间内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简直要有种鬼打墙了一般的不真实感。 这种诡异的默契对人的消耗巨大,再加上系统所给的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坐在客人位置上的人还得同时注意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已精疲力尽。 等再一轮纪征从客人的位置上起身换柏舸时,都需要使劲咬紧后槽牙才能让人保持住清醒。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裂缝边缘与柏舸错身而过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柏舸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袖口的边缘,游戏就此结束了也未可知。 “纪队长小心呐,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 柏舸毫不掩饰嫌弃地拍了拍手,在沈邈身侧的位置上坐下,从桌面下方伸手过去,勾住沈邈小指上垂落的镜链,轻轻晃了晃。 沈邈一边开牌,一边向他挑眉。他眉心已有倦意,视线里是无声的询问。 但柏舸似乎只是好奇心起,摆弄了几下便又重新收回手,冲他笑着摇摇头。 这一轮开牌,纪征20点,沈邈11点,柏舸16点。 按照三人之前心照不宣的规则,当出现这种一人极易爆牌的情况,另外两人就会走稳妥路线,以保证地板最小程度的碎裂。 但这一次,柏舸座椅下方的地板只剩下最后的一块了。 队内还有最后一次回溯的机会,沈邈倒是没太担心。骨节鞭的尾端虚虚绕在柏舸手腕处,准备在他坠落的瞬间就把人拉回来并且发动回溯。 柏舸的指尖摁在第二轮发在眼前的扑克上,在翻开前停住了动作。 “其实我也有一些,可能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他将绕在手腕上的骨节鞭缓缓解开,学着沈邈的样子想要缠在小指上。 但鞭子的直径显然比镜链宽得多,纵然是柏舸手掌宽大也只勉强绕了小半圈,像一条蜿蜒在手指上的小蛇。 沈邈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隐隐不安,下意识蹙紧了眉。 但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对方抓紧,就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了过来,满心满眼都盛着他的倒影。 他目光澄澈,语气却有点儿可怜,问道。 “如果我也在你面前死一次,是不是以后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第43章 “你……” 在他尚未来得及明了柏舸话中的深意时,就见对方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像个闹了脾气的偏执小孩,不肯多听旁人一句解释。 “但喵老师太会骗人了,我不信你。” “我要自己试试。” 他手指对搓,新跟的牌面被信手丢在桌面上。 一张平平无奇的黑桃k。 沈邈心中的不安在他开牌时达到了顶峰。几乎是牌面刚刚显露,他便立刻向柏舸的方向探过身子,同时试图启动最后一次回溯。 但向来殷勤的系统没有任何回复。柏舸座椅下方仅存的地砖轰然碎裂,周围环伺已久的罡风顷刻间蜂拥而至。 饶是沈邈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也只堪堪用长鞭绕住了柏舸手腕。 下坠的巨大冲力差点儿将他也拖入深渊,身下的座椅在地板上被拖行出了长长的白痕,最终在地板裂缝的边缘堪堪止住。 “很抱歉,你们的回溯机会已经全部使用了。” 在小臂肌肉和骨骼竭力拉长的延展度里,系统的解释姗姗来迟。沈邈的大半个身子都悬在虚空中,随着骨节鞭的晃动摇摇欲坠,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下意识看向长鞭另一头的人。那双明亮的眼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融融笑意,像是新熬化的糖浆,勾兑着甜蜜的假象。 肆虐的黑色裂缝仿佛有点儿惧怕他,但又舍不得放弃这块美味在他的四周来回游走。 如同饥饿的秃鹫在反复撕咬,每次掠过都会从他身上带走大片皮肉。 浓郁的血腥气顺着席卷的罡风扑面而来。柏舸身体的愈合速度原本极快,但裂缝吞噬的速度太过迅猛,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在新嫩的黏膜上留下更大的缺口。 第50章 沈邈甚至能够感觉到,手中长鞭的份量在随着柏舸逐渐苍白的脸色变轻。 赌场内残余的地板已经支离破碎。纪征是其余几人中最先行动的,等赶至裂隙边缘时向下望去,柏舸已然是半扇血肉,半副白骨。 在他四下寻找着力点并向沈邈伸出手,准备合力将柏舸拉上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虚空中的柏舸对着沈邈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在又一轮罡风即将波及到沈邈时,他义无反顾松开了手。 长鞭的另一头被他竭力向屋内抛来,在空中划过新鲜的血迹。 纪征刚想去接,就见沈邈将长鞭当空一收。 铁锈味儿的镜链还带着残余的温热。沈邈揉着发麻的腿,缓缓站起身,向身后的纪征做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 匆忙的脚步声在身后猛地刹住。更遥远的后方,他听见牟彤在焦急地呼唤他,让他赶紧回到安全的地方来。 真好,他盯着虚空中柏舸迅速变小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世上还是有正常的好人的,他想。 而不全是一些让人操心的又没良心的小王八犊子。 在余下众人的惊呼声和纪征复杂的目光中,沈邈沿着柏舸坠落的位置,向虚空中迈出一步。 也许是他总在向上,总在仰望,下坠的过程反而有些离奇的新鲜感。 从静止状态的躯壳中脱离而出的瞬间有一过性的心跳加速,快速变化的场景让视线在斑驳中飘摇,无法精准地聚焦在某个落点。 无序的罡风自耳边呼啸而过,而他却在茫茫杂音中感受到了白噪一般的静谧,与葛肖庞买的香薰套装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使神差的,在某一道漆黑的裂隙无声地在身侧出现时,他居然想要去摸一摸是怎样的触感。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暗芒擦过指腹,留下一道鲜妍的红痕,但因为速度太快而失去了疼痛的实感。 还不等他再次尝试,四面八方窥伺的目光便追了上来。 黏腻湿冷的触感自脚踝跗骨而上。无形无状的罡风中似乎裹挟了无数细密的刀片,只轻轻沾上一点儿,皮肉中就被翻搅出了血珠。 在意识彻底丧失之前,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第一场考试里被柏舸串成签子的变异物种。 如果牟女士在这儿,可能会觉得现在的他像个新手烹饪的开花麦穗淀粉肠—— 花刀乱切,深浅不一,随心所欲。 所有的感知里,最先醒来的是听觉。 十年前的事故后,沈邈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视觉尚未完全恢复,四肢行动力更是几乎为零,只有听觉能够接受外界的信号。 他最熟悉的声音之一,就是人胚在待机状态下的呼吸声。 如果凝神辨别,便能听出与普通人类的不同—— 节奏舒缓、频率固定,是维持基本生命体征最节省能量的方式。 而此时,那道声音就在耳侧。 他小指微动,掌心中的镜链发出细碎的动静,耳畔的呼吸声立刻顿住了。 下一刻,原本罩在头顶的衣服被小心掀开,换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指缝中漏进来的光带着无机质的冷感,隐约映出那只手上厚厚的血痂。 沈邈安安分分躺着没动,只是眨巴着眼睛,拿纤长的睫毛搔刮着对方的掌心,不疾不徐道。 “不欢迎我来到你的快乐老家吗?” “柏哥?” 估摸着他的眼睛能够完全适应了,柏舸才缓缓挪开手,让他完全看清眼前的景象。 漫无边际的空间内充斥着警告的红光。废弃区的标识横跨穹顶,遮天蔽日的垃圾碎片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线,源源不绝地自顶端掉落,在半空中交错汇聚。 最终,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碎片沉积成了无数漂浮的巨快,在没有任何眼光会注视到的角落中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山”。 而他们现在正处于其中一座山的山头。 沈邈只微微仰起脖子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就放任自己舒舒服服重新在斜坡上躺下,甚至惬意地侧过脸,看着同样席地而坐,身上破破烂烂的柏舸,语气揶揄。 “怎么,白月光没学成,沦落成蚊子血了?” 柏舸看着他弯弯的眉眼不禁讶异。方才考场中冷色基调的沈教官仿佛又在他的身体里陷入沉睡了,那个嘴上没一句正形喵老师又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过于鲜明的对比让柏舸心中疑窦陡生,但还不等他问出口,就见沈邈未卜先知似的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就别装什么坦诚相见了。” “既然你说不信我,那么想知道的答案,就自己去看吧。” 柏舸被他堵了个正着,一时间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愣愣地看着他疲倦了似的摆了摆手,重新闭上了眼,居然就在荒芜的垃圾山上又睡了过去。 c区不是没有人来过,淘汰的人胚,误打误撞进来的考生……随着系统开放得越来越久,c区的人口密度也在不断增长。 对于像柏舸这样的原住民而言,现在的c区和最初的荒芜比起来,甚至算得上拥挤了。 但像沈邈这样,以垃圾碎片为席,红光为被,甚至还被映照出了一种容颜昳丽,别有风姿之感的外来户,柏舸还是第一次见。 等沈邈再次睁眼时,他们所在的小山正在与边上另一座漂浮的悬岛接驳。 板块位移带来的震动总是惊人的,更何况是垃圾山的对接。两两相撞的瞬间地动山摇,嵌入的过程中扑簌簌地往下掉边角料的小垃圾。 对面的浮岛上有人抛了长长的锚定在这头牢靠的部分,后面跟着两个动作轻盈的人,娴熟地跃了过来。 柏舸刚拉着沈邈在借着垃圾碎片滚落的阻碍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头后面掩住身形,对面的人便在他们附近停住了脚步。 来人是一男一女。矮胖的男人在周围转了几圈,奇道,“我刚明明看见这边有两个人的,有一个还在睡觉。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我就说肯定是你看花眼了,在这种鬼地方谁能睡得着啊。”高个子的女人不屑地一甩马尾,满脸晦气。 “找不到可以成为筹码的猎物,这一次的入场费又凑不够,什么时候才能把能力赎回来?” “这附近估计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男人也一脸无奈,“表世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确认‘赋灵’入场了。现在外面的图标还亮着,都想着进去拼一把,万一就把‘赋灵’搞到手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女人一巴掌扇在了后脑上,骂道,“真不长记性,还‘万一’呢,连自己的能力都没保住,还指望能赌到‘赋灵’?” “这里可不是考场里的表里世界。垃圾堆里没有规则,死在这儿没人给你收尸。” “我知道我知道,念叨几句还不行么。”男人不服气地嘟囔着,“但‘那位’一直大肆搜罗和传说中的‘赋灵师’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不也是在赌么?” “现在‘赋灵’在表世界出现,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给每个带着容貌相似的人胚入场的人都提供入场资格。” “我看不像是要醒了,反而像是要疯了。” 第44章 “要疯了。” 垃圾堆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严丝合缝适宜藏身的好地方,勉强遮住两人已是前胸贴后背的逼仄。柏舸攥住了作怪的手指用力向下一别,俯在他耳畔小声吓唬。 “再闹,把你扔出去当门票。” “哦,好啊。” 沈邈揉了揉隐隐发烫的耳廓,趁着柏舸一愣神的功夫,轻轻巧巧扒开了面前的垃圾堆。 在对面一男一女回头看过来前,他猛地举起柏舸血迹斑斑的左臂,高声呼救。 “有人在吗!能不能帮帮我和我朋友!” 柏舸:??? 几分钟后,四人挤在一男一女自带的一小块碎片上,摇摇晃晃向c区的城中心漂去。 “这是你们的能力吗?好厉害!” 沈邈兢兢业业扮演着受到惊吓之后的傻白甜,将泫然欲泣与满脸崇拜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给矮胖的男子哄得一愣一愣的,胸脯挺得都快比鼻梁高了。 “我的能力是移动类的,平时考试里显得比较鸡肋,没想到在这个鬼地方还有点儿奇效。” 虽然心里受用,但男人好歹也是老生,没有在浮夸的夸奖中完全迷失自我。 他将自己的能力含混潦草地揭过去,转而向沈邈身边面色苍白的柏舸示意,压低声音。 “你们这是从哪场来的?怎么弄得这么惨?” “难道大家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沈邈适时发出惊叹,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侧身想要闪身避开了空中随机掉落的新垃圾。 但由于他演得太真了,而男人的技术也确实有限。 他虽躲过了大块的碎片,但还是有边角料以刁钻的角度袭来,在脸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第51章 男人见他挂了彩,有点儿没面子,赶忙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道,“一看你就是考场新人。” “这地方相当于所有bug区的连接终点,从任何一个考场的裂缝里都可以到达。” “很多熟练的复读生都是在外面简单的考场刷刷积分,然后再回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漏到厉害的能力。” 沈邈闻言不由得讶异,“积分在这里也能用?” “能啊,只不过通货膨胀得厉害,不怎么值钱就是了。”男人凑近沈邈,向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女人努努嘴,神神秘秘地小声嘀咕。 “陆青,我们考区常年积分前五的霸榜王之一,积分后面的零是我好几倍。在这里面赔得厉害,出去估计都得成吊车尾了。” 沈邈完全无视了身后柏舸怨念的目光,十分配合地凑过去配合他咬耳朵。 “那这是图啥呀?” “图换个能力呗。” 男人撇嘴,一副嫌他少见多怪的样子,感叹道。“我们这些早期进来考试的人,大部分还不是为了奔个好前程。一开始系统不发癫的时候,普通人类和创生人的通过率差不多。” “甚至因为人的灵活性更高,考试的时候总有些……偏方?所以普通人成功转正当上监管者的还是挺多的。” “听前辈们说,从系统出了事故再重开似乎就不太行了。” “‘偏方’被系统逐一识别,并且当作漏洞去修补,规则变得古怪又死板。”c区是系统废盘,男人的话十分直白,显然也是深受其害。 他说的都是c区人尽皆知的事情,平日里大家都听得耳生老茧了。现在终于遇见个一无所知的新人,颇有种不吐不快的愤懑。 “很多以前存档的成绩也都不作数了,大量复读生需要面临在新考场新规则下补考。导致整体考试的周期也被越拉越长,通过率也越来越低。” “就这几年吧,通过考试的只有寥寥数人,还都是创生人。” “创生人怎么了?创生人也有考不过的。系统的公平性无可争议。” “有空揣测别人走后门,不如先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足够努力。” 一旁的陆青实在听不下去他继续荼毒新人,眉头紧蹙,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蛐蛐。 “前辈也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单纯提醒我一下。” 沈邈尽职尽责地为男人开脱,却见对方讪讪摇头,指了指已经再次扭过头去的陆青。 “别得罪她。虽说输多赢少,但她还是从赌场里得到了一项能力的。” “是读心。” 沈邈了然,识趣地不再开口。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几人在猩红的顶光中又漂行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了垃圾堆的中心赌场。 无数大大小小的垃圾碎片从四面八方向着那片区域汇合而来,远远望去甚至有种彗星袭月的奔赴感。 沈邈在随着人流量越来越大而前行愈发困难的碎片上久违地体验到了晕车的感觉。 他强压着心头的恶心和想要跳车跑路的欲望,耐着性子问道,“赌场背后的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怕各路大神纷至沓来给他一锅端了?” “具体是什么人不知道,但人家的底牌可是亮在明面上的。”碎片好不容易在夹缝处接驳,陆青一马当先走在前方,冷声道。 “看见门口的那些迎宾的侍卫了么?” 与表世界如出一辙的黑西装实在没什么新鲜感和辨识度,沈邈反复打量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陆青看出他的困惑,毫不意外道,“没看出来,对吧?” “确实没有。” “这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啊。”她引着几人向安检处走去,低声道。“一会儿仔细看。” “他们每个人的耳后,都有刺青。” “这就是东家的底牌。” 沈邈在她的暗示里恍然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深意。陆青看着他神色变幻,肯定了他的猜想。 “东家对外宣称,他们拥有‘赋灵’。” “也就是说,只要你运气足够好,拿足够多的积分去砸,也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将赋灵收入囊中。” 在走向赌场大门的时候,沈邈觉察到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暗中窥探到明目张胆。 他初时不解,待到在检票口站定才明白过来那些打量中的深意—— 检票口处排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而所有充当票根的人,都长着与他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 当他在队尾站定时,那些“票根”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齐齐向他的位置看来,露出整齐划一的微笑。 人对于和自己过于相似的事物总是会心生恐惧的。沈邈在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镜面世界,而每个倒影下面都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沈邈瞬间绷直了脊背,才让自己没有因为恶心而倒退一步。 中心考区的入门赌注:请找到自己的门票,并带着牠开启游戏。 就在沈邈犹豫要不要另辟蹊径进入其中时,一直沉默不语装虚弱的柏舸轻轻扶住了他僵硬的肩膀。 沈邈猛地回头,在对方明亮沉静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紧绷的下颌线。热度自掌心向他肩头的布料内部渗透过来,通透的琥珀色温柔地包裹着他。 “放心,我会找到你的。”柏舸坚定道。 “不论有多少混淆的目标,我都不会错认你。” 为了保证赌博的公平性,“票根”们所经历的安检远比游客们的严谨得多。沈邈跟着队伍迈入漆黑的甬道和重重安检门,在通过其中一扇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 “检测到已被提取出的活动性能力。” 安检员示意他单独出列,拿着探测器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圈,终于从他的口袋内侧翻出一张已经被血迹沾湿了的扑克。 是他在里世界做荷官时的暗牌,那张黑桃a。 “我们将暂时替您保管这份能力。等您离开赌场时,会有专业人员将你寄存的能力完好归还于您。” “请放心,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您寄存在本赌场内的能力将不会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进行探测和解析。” “寄存的能力不能用于在本赌场内抵押,望您悉知。” 对方态度良好且不容置喙,沈邈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被引至了下一个安检点,最终所有的“票根”都在漆黑的幕布前站定。 幕帘厚重,沈邈在跟随人员穿梭间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儿,像是人胚皮肤最后定型的固定液成分。 帘子并没有预想中锣鼓喧天的热闹,在一片寂静中,沈邈甚至能隐约辨别蹙有人自远及近的脚步声。 “各位亲爱的来宾,感谢大家对于c区的信任。” “还是老规矩,能够找到自己‘票根’的人,才有机会进入真正的内场,获得东家为大家准备的大奖。” “房间内已按照系统预测下最容易识别‘票根’的情景进行布置,限时2小时。时间结束后,请提交您的判断结果。” “未被正确识别的‘票根’将被作废。” “祝您开局顺利。” 帷幕拉开,刺目的白炽灯让沈邈下意识眯了眼,而后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愣住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中好花生医院的太平间内。 他原本是在靠着角落的冰柜假寐,却仿佛是在错误的时间重新载入了过去的回忆,在此刻睁开了眼,与蹲在面前的柏舸面面相觑。 而对方偷腥的手指刚好从他眼尾滑下,堪堪停在唇角处。 在冷气逼人的房间里,沈邈居然觉得,那生了硬茧的指腹,有点儿太烫了。 第45章 此刻的沈邈完全失去了当初的风流与从容。他面上的困惑尚未完全褪去,身体就在清楚地觉察到唇边滚烫的触感时作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挣扎着向后避开了柏舸的触碰。脊骨瞬间绷紧,甚至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在仰头的过程中后脑磕在了冷柜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好家伙,要玩儿脱了。 想起那张被收走的黑桃a,沈邈心里暗骂。昔日场景重现,他的表现却大相径庭。 这是本人认证过的真夺舍,别说柏舸识别不出来,就是亲妈来了也得弃赛的程度。 沈邈在身体与意志背道而驰的无力中放弃了抵抗,已经开始思考应该怎么逃脱所谓的“票根”作废了。 在沉闷的撞击声中,柏舸终于回过神来。他立时收回了手,向后撤了一步。 曾经暧昧过的氛围随着距离的拉开消散殆尽,无声流动的防备和打量中,柏舸忽而垂下眼,轻声道。 “我要怎么做,你能够放松一些?” “?” 沈邈原本飞速盘算的思路被打断了。他错愕地抬头,撞进对方关切又克制的目光里。 像是初尝蜜糖的孩子手中的筷子头,小心戳在浓稠馥郁的糖浆上,轻轻陷落了一块凹痕。 身体下意识的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惊讶冲散了,冷柜刺骨的寒气透过菲薄的白大褂将后背冻得梆硬,让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很像被摔在砧板上的鱼。 第52章 柏舸见他不答,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于是在离他尚有两三步远的位置蹲下来,耐着性子解释。 “我知道是你。” “在你进来之前,已经有很多个‘票根’来过这个场景了,演得还都挺像的。” 柏舸与他视线相平,歪着头打量他。目光里甚至没有太多的困惑,只有好奇。 和沈邈简直要以为自己眼花了的……醋意? “但是没有一个人,让我像现在这么……心动。” “哪怕是完全不同的神态和反应。” “所以,其实我最开始了解到的你是对的。”柏舸灼灼的目光望着他冷淡疏离的眉眼,肯定道。 “这个‘教官皮’状态下的你,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那张黑桃a里的能力,不是‘赋灵’吧?” 短暂的沉默后,沈邈唇角拉起了细微的弧度,平静道,“不是。” “是‘习得力’。” “以前觉得很难向别人去形容这种能力的定义,现在突然发现,你应该很容易理解。” “我啊,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一个平板无趣的人。”他垂眼看向自己青白的指尖,语气微嘲。 “不过好在我的‘习得力’远胜他人。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通过观察和模仿,让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令人喜爱的正常物种。” “情绪反馈也好,社交反馈也好,对我来说,都属于学习成果的一部分而已。” 他在柏舸惊讶的目光中轻笑出声,“熟悉吗?” “所有ai天生就具备的能力,放在人类中却奇货可居,是能够被评定为黑桃a的级别。” 沈邈从未想过会有向人坦白此事的一天。毕竟比起他现在的样子,以前近乎于人胚的状态反而会让绝大部分人感到不适。 他只是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但并不代表他毫不知情。 “夸人像ai一样高效,夸ai像人一样灵动。互相成为彼此的最高标杆,人类就是这么既要又要的物种。” 他很早就发现了其中的荒谬,并在经年累月里早已习以为常,因而即使揭穿了表演,也没有太多慌乱。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见柏舸没有丝毫想要继续原先那种旖旎的意图,沈邈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他率先站起身,向半蹲着的柏舸伸出手,话音里甚至有不加掩饰的欣赏。 “毕竟在大部分人眼中,如果我身上有黑桃a,那一定是‘赋灵’。而且表世界的图标也亮了,没人会怀疑我提交的能力是什么。” “因为你自从进入里世界的赌场,就看起来不太对。”柏舸借着他的手起身,示意他把被寒气浸透了的白大褂脱下来,而后给他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外套上是熟悉的松木气息,沈邈在逐渐回暖的舒适里眯起了眼睛,奇道,“哪里不对?”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躲着我。” “?” “明明之前还有过……更近的距离,但你那时回避了。” 沈邈仿佛看见小狗的耳朵都耷拉了,似乎有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烦躁地乱拍,满是委屈。 “还当着纪征的面呢。” “就不能是我和纪征旧情复燃了,要和你避嫌吗?” “……你只是蜕了层皮,又不是换了芯子。” “我倒希望你不是这么慢热的人,还没那么难追。” 柏舸在铁门前预留的答题板上点击了“确认票根”,模拟环境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舞台帷幕。 他试着触摸了下帷幕的质感,发现都无法辨别出具体的长宽,索性作罢,等着所有人完成票根选择后的下一步指示。 幕后没有丝毫光亮。他只能凭借呼吸声大概辨别沈邈的位置。 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他摸索着触到了沈邈的衣角,而后按图索骥地寻到了对方垂落身侧的手,试探着缠住了微凉的小指。 “‘赋灵’真正的强度分级,是用表世界唯一的sp来证明的。” 沈邈察觉了他的小动作,本能地就想抽回手,却被用更大的力道阻止了,只能有些僵硬地由着他去,试图用其他的事分散注意力。 “但对于考场内来说,黑桃a除了强度判定,特殊之处在于不确定性。” “它可以是1点,也可以是10点。” “‘习得力’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至宝,对ai来说却是鸡肋;就像‘进化’在01小队内是核心,但如果被一群素不相识甚至互相提防的人拿去,就完全发挥不出应有的强度。” “拥有者的不同会直接影响赋分,这才符合系统逻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终于,在指缝的每一个空隙都被对方满满塞入了自己的手指,而后紧紧交握之后,沈邈忍无可忍地低声道。 “你说的这些,我猜到了。” 掌心挣扎的力道渐松,柏舸话音里都带了笑意。他在十指相扣之处微微用力,得意洋洋问道,“纪征没有这么干过吧?” “?” “我是说,他没有这么牵过你的手。”柏舸笃定道,“早就对他那一套分寸感的理论不爽了。” “他自己心虚,所以藏着掖着。这样怎么可能追到你,活该。” 沈邈被他说得脸热,闻言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就不心虚了?” “最起码在喜欢你这一点上,我理直气壮。” “……” 现在没有“习得力”可以让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游刃有余的情感老手,沈邈被这样直白的表达弄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生硬地转了话题。 “那就是有其他心虚的地方。” “有的。”柏舸回答得毫不犹豫。相扣的手指虽然溜走了,但余温尚在,他心情颇好地解释道。 “其实打从看见这次的惩罚措施开始,我就不在乎考试的结果了。” “你知道的,考场里绝大部分强制关机的手段对我没什么用。” “在小胖之前,你们睡着之后,我先去看过了外面的环境。” 沈邈闻言心中一动,“是你用掉了第一次回溯的机会?” “对。”柏舸黏黏糊糊凑过来和他并排站着,相贴的臂膀处传来对方轻笑时的震动感。“我去做了个测试。” “测试一下,以我的身体愈合能力,能在裂隙中维持多长时间,才会死。” “如果这个时间够我回到c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跟着我往下跳。” 沈邈跟下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准备,虚空中难以借力。即使他已经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努力向对方靠拢,但还是耽误了一些功夫。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摸了摸沈邈肩背上被划破的地方。伤口已经被小心处理过了,只剩血痂完全脱落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给你包扎的时候,我有了一些额外的发现。” 沈邈因忽然凑近的鼻息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在黑暗中精准地与对方琥珀色的眸子对视。 “什么?” “你皮肤的触感,跟这个幕帘感觉很像。” “十年前的事故,你不是知道么?”沈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道。 “我说的很像,不是指材质。”柏舸没有放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回避。“是指这种,无法辨认边界和连接处的感觉。”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明明耐受力更强,但却比小胖他们有更明显的回溯后遗症吗?” “因为第一次回溯的时候,你也在场。” “只是我与系统额外做了个小小的交易。在回溯的过程中,抹去了你这部分的记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这副身体里,到底还有多少是原本你自己的部分?” 第46章 他在沉默中第一次因为副本内的节奏太慢而心生烦躁。 为什么眼前的帷幕还没有拉开?为什么还没有进入下一个环节? 但赌场的东家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厚重的幕帘纹丝不动,大有一副等他把话说清楚才能触发接下来的场景似的架势。 他分不清这种被管束和被抓包的心虚从何而来,在焦躁中下意识拿出了一贯拒绝和冷硬的姿态。 “具体多少不记得了,可能没剩什么原先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 “嗯,很重要呀。” 如果是纪征,从他开始冷脸就会非常识趣地终止和变化话题,然后自己用其他手段去查想要的答案。 但这招对柏舸完全没用。 小狗只会叼住试图溜走的猫咪后颈,把对方稳稳衔回窝里,摁住猛舔,舔到听到自己想要的为止。 被甩开的手又黏黏糊糊贴了过来,拨弄着他有些僵硬的指尖。 “如果不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不想猜,也不想背着你做你不乐意的事情。” “我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如果在考场内,系统对你的干预程度有多少。” 第53章 “如果我对你的保护是画蛇添足,那我就不做。” “但如果你确实需要我,我也会很想很想听你说出来。” “只要你开口,我就会信的。” 微凉的指腹最终还是重新被捕获了。柏舸的视线重新落回茫茫的幕布,小声嘟囔。 “其实如果这个帘子一直不拉开也挺好的。” “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谁也不会来打扰。” 沈邈却觉得这帘子后面有些太憋闷了。 幸亏柏舸说完没有立刻要他答复,不然他能立刻掀了这帷幕夺路而逃。 “你觉得,你真的喜欢吃柠檬吗?”在给出答案前,沈邈问道。 “考第一场的时候,赵菁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出于意料的,柏舸答得极快。 像是这个问题他早已问过自己无数次,并且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那时无法回答。因为我所学的东西只有现成的概念,没有体验的过程。” “是你引导了我。” “你是我体验的第一个人。” 这话其实很粗糙。但因为他说得太过真诚,非但不显得狎昵,反而透露出一股难得的纯情。 像是跋涉了很久的旅人躺在滚烫的沙粒上被熏热了脸,沈邈在后知后觉中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嘴角居然是上扬的。 “那如果,我问你的问题,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呢?” “我以前没有想过去学这些……喜欢之类的东西,因为用不上。” “更何况,我的黑桃a还能不能拿回来都不确定。以现在的水平,也许会学得很慢很慢。” “那就一起学。” “我只想和你学。” “你呢?” 沈邈在他凑过来亲吻的时候闭上了眼,心想,可能遇上学霸了。 “好了,别闹了。该来人了。” 在柏舸再一次想要更加深入时,沈邈微微后撤,拒绝了他的动作。 “嗯?来什么人?” 柏舸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像是小狗意犹未尽地被人拿走了刚拿到手的骨头。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地板猛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启动的信号。原本坚实的地板寸寸开裂,只堪堪维持了一瞬便分崩离析,向下方的红光坠落。 仿佛这整块碎片内部有苏醒巨兽发现自己被束缚了活动,要将赌场所在的区域都凿穿。 面前的帷幕裂帛般层层裂开。柏舸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力稳住身形,将幕布彻底扯开,在看清外面的情形时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赌场的外围已经轰然倒塌。金碧辉煌的穹顶被砸穿了个大洞,半边房梁斜插在场内,压倒了下面无数座椅和来不及逃走的宾客。 杂耍取乐的火焰点燃了皮革和木料,散发着滚滚浓烟。四散奔逃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拥堵在门口,却鲜少有人能立刻离开此处。 有移动能力的刚发动碎片,便会被后面跟着的人扯下来。有点儿本事不被拉下水的就会被无数双手抱紧大腿,举步维艰地向背道而驰的空间漂去。 远远望去像是被蜂拥的蚁群啃食的树,在刺目的红光中摇摇欲坠。 下方的路显然走不通了。沈邈与柏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勾住了自穹顶垂落的幕布,借力跃上了屋脊顶端,终于将罪魁祸首尽收眼底。 已经很难将那东西定义为人了。 他体量足有数层楼高,身上的肌肉异常膨大,粗壮的青筋在岩地般的皮肤表面蜿蜒隆起。黑色的蝠翼自肩胛骨处延伸,在红光里遮天蔽日地展开。 羽翼尖端处还在滴落新鲜的血,每次振翅都会卷起新的碎片,并将之扔向赌场的核心区。 大有一副要直接把这个地方砸个稀巴烂的阵仗。 那人猩红的眼睛里已然辨别不出任何人类的情绪,头顶处生着一对牛头似的犄角,泛着黑青的暗光。 犄角的两端隐约可见各有一人逆光而立,因为相隔太远而辨不清容貌,似是在指挥这场袭击。 “喂!你们两个!还不跑发什么愣呢!” 二人刚在一处相对平坦的碎片上停下,就听下方有熟悉的声音大声提醒。 正是与他们一起前来的矮胖男人,而陆青却不见踪影。 男人是个机灵的,没从人群堆积的正门跑路,而是从侧面角落里随意寻了块被砸脱落的碎片操控着,这才免于被大量人寄生其上。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他也算是凭借沈邈的脸才得以入场。此时看着房顶上摇摇欲坠的二人,一咬牙喊道。 “快下来!我带你们一程。” 沈邈和柏舸立时掉头。在四周梁柱纷纷倾颓的缝隙中飞速逃窜,终于在落脚之处化作湮粉前滚落在男人驾驶的碎片上。 他们身形刚落下,男人便立刻发动了能力。但碎片猛地向前一冲便刹住了,连带着上面的人都差点儿栽出去。 “怎么回事?!” “艹!!!” 男人骂骂咧咧伸头去看,结果被吓得直接跌坐回碎片上。 沈邈寻声望去,一时也震撼无言。 他们先前所在的位置,是所有“票根”的候场区。而眼下等候区被掀开了顶盖,“票根”们也没有幸免。 此处离正门太远,即使想要搭顺风车都赶不上热乎的。他们原本已经绝望,结果正好遇见男人大发善心因为等沈邈二人短暂停留,被他们看见了逃生的机会。 “票根”们借着倾斜的房梁手脚相接,竟组成了一道长长的人梯。 末端那人则踩着这道登天梯,在最后一刻死死攥住了碎片一角。 在他身后,是连成长串的无数“票根”。一眼望不到头,令人头皮发麻。 尾端的“票根”已经因为源源不断的破坏而坠入赌场内的砖瓦火海,而碎片下那张与沈邈几乎如出一辙的脸正仰望着碎片上的人,满眼哀求。 “求求你们,救救我!” “我可带不走这么多人!”男人脸色惨白,对自己一时好心悔不当初。 他看出柏舸与沈邈关系不一般,生怕对方因为这张脸而心生恻隐,焦急劝道。 “你仔细看!你要是救了这一个,后面那一串‘票根’都得跟上来!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而且他们这么默契,怎么看都像是批量生产的人胚!所谓的‘票根’很可能就是个噱头和骗局,专门钓鱼的!” “我知道。”柏舸沉声点头。他向一旁沉默的沈邈伸出手,坚定不移道,“你的骨节鞭,借我一用。” “不必,我自己来。” 那一张张人脸的浓烟的熏染下显得分外可怜,但沈邈就这么静静地与下面那张照镜子似的脸对望,不见丝毫同情。 在这一串一模一样的五官轮廓里,沈邈是男人最熟悉的。但他眼下看着对方近乎漠然的侧脸,忽而觉出一阵恐惧和胆寒。 明明他看起来最像是赌场东家要请君入瓮的人,但却比下面的仿品看起来更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你们东家对我有什么企图,但他显然不太了解我。所以才把你们造成了这个样子。” 他迎风而立,镜链被他取下,在金色点点中当空一握,化作冷光凛凛的长鞭,卷着厉风向下方抽去。 “真要博取同情,就不该用这张脸。” “我对自己,可比对别人——” “狠多了。” 滚滚黑烟里,骨节鞭带起精芒,分毫不差地抽在了攀附在碎片底部的手指上。 人梯失去了支撑,在半空中轰然断裂,坠入层层废墟之中。 而此处的动静太大,终于吸引了远处的破坏者。 呕哑嘲哳的嘶鸣声中,怪物振翅向他们追来,沿途带起浓重的腥风,新鲜滚烫的血肉混着哀嚎自半空洒落。 男人已将能力发挥至极限,仍然不敌鲲鹏展翅。 碎片在黑色的肉翼前一个急刹就想换个赛道掉头就跑,却被怪物头顶上指挥者的喊话声生生止住了脚步。 “沈老师!” 熟悉的面孔从犄角上面探出脑袋,是满脸焦急的纪征。 而怪物头顶的另一个犄角上,正站着陆青。 第47章 原本应当是热血喜悦的重逢在漫天红光和惨叫声中透露着些许微妙。 骨节鞭上残血未尽,怪物羽翼缝隙中还隐约可见肉质的碎屑。他们在与往日颠倒的上下位置关系中对视。 真是好一副你也杀人,我也杀人的盛况。 怪物安静地悬停半空,肉翼掀起的腥风呼扇得临时找来的碎片更加飘摇不定,如一叶孤舟,显出几分凄惨。 风口处的男人被熏得隐隐作呕。但这个阵仗下,他再怎么愚钝也不会再当沈邈是个单纯无害的傻白甜。 他有一肚子的困惑想问,可氛围过于古怪,只得求助地看向犄角上端坐的陆青,却见对方冲他不着痕迹地摇头。 于是他只好让困惑先烂在肚子里,凝神屏息,缩在角落里试图当个无人在意的鹌鹑。 第54章 但鹌鹑的生存空间很快就被挤占了。 边上的沈邈在看到纪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陆青和怪物的身份。 他伸出手,却不是响应纪征的邀请,而是接住了一片怪物身上缓缓飘落的黑羽,试探着开口。 “陆至?” 仿佛封印解除一般,怪物赤目中的兽性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和灵动。 下一刻,怪物戾声嘶鸣,羽翼高悬。纪征和陆青见此情形默契十足,双双从犄角处跳下,就地翻滚后,忙不迭和矮胖男人挤在一处。 “不是二位……这碎片也没小到那个程度吧?非要贴这么紧密吗?” 男人被两个高个子挤在中间,活像个倒霉的饼干夹心,连呼吸的空间都被压缩了,不由得抱怨道。 “你不懂。” 陆青背对着沈邈,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另一侧的纪征几乎是镜像般复刻了她的动作,笑而不语。 本着听人劝吃饱饭的原则,男人直接蹲下来抱住了胖胖的自己,堵着耳朵嘀咕道。 “这是炮仗要炸了还是咋了?” 男人从两人的夹缝中向外看去,只见犄角上的人下去后,怪物猛地升空,绕着众人乘坐的碎片盘旋一圈。 它于高空处收敛羽翼,如同粗壮的黑色箭矢,流星似的径直向沈邈俯冲而来。 “——我艹艹艹!” 红光笼罩下的腥风血雨中,沈邈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而柏舸虽然明显没明白这其中的暗号,居然也不闪不避,就这么站在沈邈身侧。 男人顾不上感慨年轻人总有一些他理解不了的情趣,就见怪物在半空中逐渐改变了形态。 原本高大的骨骼轮廓迅速缩小变短,犄角退化,肌肉逸散。锐利的片羽在下落中迅速脱落,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里面居然是短小的黑色绒毛。 因为俯冲的速度太快,活像是被从谁家窗户丢出来的、一颗巨大的黑色煤球。 “我最最亲爱的沈教官——!” 煤球居然从原先壮汉的身躯里发出了清脆的小姑娘嗓音。 在男人天崩地裂的幻灭中,她一个猛子扎进沈邈的掌心,毛茸茸的小翅膀紧紧抱着他的手腕吱哇乱叫地蹭起来。 “想死我啦!” “我香香软软的沈教官是不是有别的臭男人了!姐姐说你都不认识她了!” 男人:? 陆青:…… “嗯,是忘了。但你被嗷嗷一嗓子魂就回来了。” 他嫌弃地将胳膊平举,但好歹没有立刻把人甩下去,由得她在上面翻来覆去地腻歪。 语气还是冷淡的,但眉眼却很柔和。 柏舸眯起眼,本能地感觉这个小碎片上和他竞争沈邈的人又多了一个,紧张兮兮地凑过去小声问道。 “这是?” “陆至,和她的‘异化’。” “原来如此。”柏舸有点儿新奇,“是可以变成任何形态都可以吗?” “基本上是吧。” 沈邈拎着陆至后脖颈子上那块儿软肉将她撸下来,端端正正摆在碎片上的平坦处,免得她乱动把自己滚下去,解释道。 “不过只能变成见过的、实体的。” “异化的本质是化形,无形无状的东西变不了。可以变云变雨,不能变光变气。” “那她刚才的样子是……?” “……梦里见过的也算见过。” “?” “她跟着陆青长大。可能是小时候看奇怪的影像学作品看多了,所以梦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邈没好气道。 “我这叫天马行空!只有我这种天纵奇才才有这样精妙绝伦的想象力!”陆至不服气地嚷嚷。 沈邈刚一撒手,她就又蹦跶着扯住袖子重新爬上来绕在他腕骨处,像个人畜无害的手持玩偶,森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柏舸。 “这是谁呀?是我们沈教官的男朋友嘛?” 纪征原本跟陆青一样背着身子,准备等陆至输出完了再说正事。结果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立时转过了身。 陆至一看他动作就连连挥舞着翅膀,嫌弃地抢先开口,“打住打住,我可没说是唯一的男朋友。” “?” “我们沈教官为创生鞠躬尽瘁,就算享用八个男朋友都是充分合理的。” “……” 沈邈忍无可忍地摁住了她肉嘟嘟的翅膀,没好气道,“这又是从哪儿学的?” “我姐教的啊。”陆至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振振有词。 “今天努力干活,明天八个男模。” “姐姐说了,只要我努力考试,乐于奉献,创生就会为我分配一个男朋友。” “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我们教官配享一座太庙那么多的男模!” “……” “在那边!快追!” 就在男人觉得自己由于过于尴尬马上要在垃圾碎片上扣出三室一厅的时候,被打懵了的东家终于开始有所行动。 轰然倒塌的大门下方钻出无数仿佛复制粘贴一般的人形,操控着垃圾碎片整齐划一地向几人的位置追来。 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似蝗虫过境。 “妈妈呀!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了!快跑快跑!” 陆至扑棱着翅膀,向缩在缝隙中的男人连声催促道。 “这要是被抓住了,肯定得被炖成乌鸡汤。” “我的小祖宗,您就不能直接变回来带着我们飞吗?” 男人忙不迭调转碎片,在无序的垃圾缝隙中快速穿行,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叫苦连天。 “那当然是因为我现在不行啊!” 小胖鸟哼哼唧唧地捂住了脸,委屈道,“‘异化’消耗的还是我本体的能量,就能膨胀一阵子。” “如果一直作威作福,谁愿意寄人篱下啊。” 好在他们胜在体积小,人不多,在无数碎片中易于隐藏。终于在大半天的逃逸后,他们在远离城中心的地方甩掉了追兵。 等他们平稳落地的时候,陆至已经环着沈邈的手腕美美睡着了,圆滚滚的肚皮外翻着,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男人将他们送下之后立刻脚底抹油开溜了,生怕再和这群牛鬼蛇神扯上关系,只留四人挤在隆起的垃圾碎块后面面相觑。 在诡异的沉默里,沈邈率先开口。他眼神向已然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陆至示意,轻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她现在没办法完全恢复成人类形态了?” “嗯。” 陆青解释前看了一眼纪征,得到首肯后才开口。“当年我们在赌场闹掰后,队内起了一些……争执。” 争执其实已经算是顾及到沈邈和01小队最后的尊严下一种相对体面的说法。 事实是另外三人在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之后在组内大打出手,甚至想要强行逼迫已经退出游戏的陆青和陆至重新加入牌局。 陆青的“解梦”在这种环境里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很快就在混乱中落入下风。她们被步步紧逼,最终无可避免地坠入虚空。 “因为没有‘突围’,我们没办法直接打破空间之间的壁垒。”陆青攥成拳的骨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多亏了队长,他跟着我们一起跳了下来。在‘进化’的增益下,我们才能够在裂缝中盘旋生存下来,并且找到了重新回到表世界的路。” “并且发现了这里。”沈邈直视着她的眼睛,肯定道。 “是的。” 陆青目光坦然。“我们发现,这里很适合成为避难所。” “嗯,也很适合成为中转站。” 沈邈目光落在不断吐出垃圾的空间裂缝处,意有所指。 “c区是所有考场的下沉世界。你们作为考生里的元老,拥有占据绝对优势的信息量,还有考场内出现的初始能力,足可以在这里当个独占鳌头的星际商人了。” “我记得你的父亲是纵横几大星区的商业巨鳄。创生初期人胚制造材料的供应商里,陆家在背后控股的占至少九成。” 陆青闻言一怔,神情微妙。 “我以为沈教官只醉心研发,没想到对资金往来也这么清楚。” “因为当初你入营,是你父亲亲自来找我谈的。” “听老魏说,陆先生平日里是个儒雅知理的人,从未用大股东的身份向董事会提过任何干预研发本身的要求。” “唯独在你的事情上例外了。” “他说你经商天赋异禀,但总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涉世未深。经商如同海上行舟,如果没有强劲的傍身实力,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怕你遭人欺辱。” “要不是加入了训练营,也许现在见面,我都得称呼你一句——” “陆总。” 第48章 她本就是偏英气和冷淡的样貌,这一笑更有些落拓和洒脱的意味在里面。 “所以沈教官也有为人所迫,不得不点头的时候么?” 第55章 “谈不上不得不。” 沈邈把陆至流在他手腕上的口水擦了,蹭在身边柏舸的衣角上,在对方瞪圆了眼睛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面不改色心不跳。 “就是觉得,能够让陆先生开口来求,未必是在强人所难。反而恰恰可能是出于某些不便于直接言明的个人意愿。” “那会儿在创生太穷了,没见过什么钱。总觉得世上绝大部分的事,都能用钱解决。 “所以有点儿好奇这个‘意愿’到底是什么,需要让陆家的接班人用这么迂回的手段,放弃安稳的日子,来当一个结果未知的试验小白鼠?” “那您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语气里是客套的抱歉,落在陆至身上的目光却温柔得做不得假。“即使没有那次队内变故,陆至也迟早会退化的。” “我想要给她一个新的躯壳,只能选择‘赋灵’。” “你别怪她。”纪征上前一步,挡在了陆青身前。 “手足至亲,情有可原。她进入训练营之后的表现也一直都很出色,是堂堂正正想为陆至争取得到‘赋灵’的机会的。” 这番漂亮话听得柏舸眉头一掀,嘲弄道,“纪队长可真是初代的话事人啊。” “先替人解释,再替人原谅。一个人都能演三个人的电影了。” “……” 纪征被他堵得脸色难看,正想再解释什么,就被陆青打断了。 “但沈教官刚才说,您的黑桃a在赌场内遗失了?” “在赌场安检处上交了。”沈邈静静望着她,“怎么,你不信吗?” “是。” 陆青越过纪征的阻拦,毫无避讳地直视着沈邈。 “如您所想,我确实有一些在空间裂缝中穿行的资本,也可以在送您回到原本的考场去。” “赌场东家所说的‘赋灵’我是不信的,我只信您。” “但我与您十年未见,也在十年中见了数不胜数的仿品,所以我必须要确定您的身份。” “陆青!” 这话多少有些过于直白,甚至在久别重逢之后显得格外冒昧。纪征一时情急,忍不住低声呵斥道。 “我只说,我可以带你找他,但没答应一定会陪你救他。” 陆青不为所动。她逼视着沈邈的双眼,碍于陆至还在毫无所觉地充当挂件,没有轻举妄动。 沈邈倒是没怎么抗拒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你想怎么确定?” “很简单。”她上前一步,与沈邈面对面站着,平视着对方玻璃似的双眼。“在‘进化’的辅助下,我的‘解梦’可以完成从造梦到解梦的闭环。” “您只需要将安检处的情形放入梦境,我自然能够判断真假。” 压抑的红光中,沈邈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转向柏舸问道,“复读生,能不能给我讲讲,如果像我们这样脱离了考场,再回去还需要继续考试吗?” “按照惯例,要的。”柏舸一愣,没明白为何他会在此时想起这个问题。 “除非所有考生均已出局,才会提前终止考试。” “那就好。”他示意纪征和陆青,淡然道,“不是说想验证么?开始吧。” 这是陆青见过的、最单调的梦境。单调得只有甬道漆黑的底色,和短促的片段。 画面中那张黑桃a的卡牌在通过安检门的时候引发了报警,而后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和抗拒的,就从沈邈的指尖落入了安检员的手中。 梦境结束得太快,柏舸看着不约而同睁眼的三人,错愕道,“就这?” “不然呢?” 陆至在沈邈腕上小小地翻了个身,要醒不醒的样子。沈邈揉了揉她头顶绒毛,轻声道。 “手腕要麻了。” 陆青和纪征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梦境除了本身的内容,情绪底色是更重要的组成部分。“解梦”的强悍之处在于,它可以通过梦境中流动的情绪来协助判断内容的真假。 情绪给出的结论,往往比画面本身更有说服力。 但沈邈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情绪只在将扑克交出的时候有轻微抗拒的波动,而后便随着黑桃a被收走,变成了死水一般的平静。 “怎么,很失望么?” 不远处的空间裂隙红光忽闪了一下,沈邈眼神微动。“我记得我离开考场前,下一轮的自动发牌已经开始了。” “荷官的牌面,是黑桃k吧?” 纪征一愣,下意识点头,“是。” “那就好办了。” 他尾音轻缓,落入身后不断扩大的裂隙中,空无回响。 漂浮无依的垃圾碎片悄然静止,穹顶处的空隙中隐约漏出虚空茫茫无边的暗色。 熟悉的罡风中传来赵菁的声音,像是黑夜中的引线。 “教官,时间快到了。” 陆青和纪征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为时已晚。 c区的红光被独眼般的裂隙吞噬。在如裂帛般的拉扯声中,沈邈将陆至稳稳抱在怀里,冷声开口。 “‘突围’,定向。” 赤红退散,黑暗如海水倾覆,顷刻将所有人吞没。 待视线再次恢复时,里世界的赌桌安安静静呈在眼前。赵菁双手撑在桌面上,眼里烧着火,面上滚着汗珠。 她紧绷的下颌线在见到几人平稳回来后终于松懈下来,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陆青在屋内环视一圈后,目光落在赵菁身上,难以置信道。 “所以刚刚是……梦魇?” “多亏了‘解梦’的信号,我才能准确定位到你们。”赵菁面上浮起一个虚浮的笑意。她看向屋内的挂钟,喃喃道。 “终于要结束了。” 纪征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向牌桌,却与站在荷官牌堆前的沈邈撞了个正着。 荷官的明牌的黑桃k边上缓缓浮现出新的卡牌。 正是一张黑桃a。 “咔嗒。” 指针于十二点处重合,钟声响起。 沈邈将那两张扑克推向纪征,平静道,“恭喜。” “综合心理测评考试结束。” “下面进行考分结算。” 系统的声音如期而至。纪征僵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再与沈邈对视。 “本轮考试中,有三人离开牌桌,所获能力不计入最后评分。” “最后一轮发牌中,庄家获得点数21点,客人没有上桌,视为庄家通吃。” “判定结果为,庄家胜利。” “由于没有最后一次发牌中,未检测到参与考试的人,故判定结局:推牌重开。” “即荷官拥有本次牌局中所获得的能力,并保留身份,等待下一场考试开始,成为初始荷官。” “除本次牌局中的能力变动,其余轮次中的能力清退为初始状态。” “即刻执行。” 随着结果的宣判,荷官的制服在纪征原本的衬衫上无声地勾勒轮廓,麻木感自指尖迅速向全身蔓延。 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牵引到荷官的位置上站定,给温和的嘴角向上拉扯出小丑般的诡异弧度。 纪征终于慌了神。他拼命控制住发麻的舌根,挣扎着喊道。 “等一下!” “我离开牌桌的时候,只有系统的第一轮明牌!我确定没有开过第二轮跟牌!” 他努力抬起手,存着最后的希冀看向沈邈,哀声道,“我只是单纯想要去救你,没有要赢你的意思。” “我的暗牌还在袖口里,你摸摸就知道!这张黑桃a不是我的!” “我信你。” 在纪征眼里的光芒重燃时,沈邈续道。 “因为那张黑桃a,是我的。” “在c区的时候,你从我那里收走的。” 纪征瞬间僵住了。极端的愤怒和恐惧之下,他将原本被系统强制固定住的脖子拧得喀拉作响,冲站在角落的陆青嘶吼。 “是你!你背叛了我!” “‘背叛’这项指控未免太过严重。” 陆青扶着赵菁站起身,语气波澜不惊。 “从你用陆至作为要挟之后,我以为我们之间就只有利益交换了。” “在c区建立赌场中心城,用‘赋灵’吸引源源不断误入歧途的考生,搜刮并且攫取他们与‘赋灵’可能同宗同源的能力,再拿c区的原住民当小白鼠。” 她语气微嘲,“在你暗示我们成为里世界赌场的第一批客人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整个小队的信任。” “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在被空间裂缝卷走了!” “是,我记得你最后的恩情,所以明知道你才是01小队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明知道你建立c区赌场是对‘赋灵’别有所图,我还是帮你了。” “如果没有我去别的考区刷分至排行榜前几,再无意间透露出可以在c区换取能力和情报的消息,你以为就凭几句风言风语,就能让其他后来的考生都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来c区观光旅行?” 第56章 荷官的假面已覆盖了纪征大半张脸,仅存能够自如活动的左眼里闪着怨恨的光。 他恨声道,“你不也是为了‘赋灵’,少拿报恩谈合作。” “是,我承认。” 陆青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要‘赋灵’。” “而你,还在觊觎沈教官。” 第49章 毕竟“觊觎”里隐含的阴湿和卑劣过于明显,和先前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二人关系大相径庭。 众人无法揣测沈邈对此是否知情,又是否认可。只能一边赞同陆青的超勇,一边恨不得自己眼瞎了失忆了。 倒是沈邈似乎早已习惯各种纷杂揣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还平静自如地点点头,“你看得倒是挺透彻。” 一时间竟让人无法分辨,这话究竟是对着纪征还是陆青说的。 但不论是哪种,都无法再撼动纪征在本场考试中被判读的结局分毫。 “你以前没有这么心急的。” 沈邈将腕间的陆至交由陆青抱着,在纪征格外不甘心的眼神中,为对方整理着荷官制服的袖口。 低垂的眉眼不辨喜怒,只有被重新挂回的镜链上沾了血。显得他不似观音,倒像杀神。 “荷官是考试里最可能无法下桌的人。我在第一轮里就把你换下来,是想给你机会的。” “如果你一直演着深情无铸、相思难忘的戏码,也许我真的会带你离开这个考场。” “你引着我注意到c区的存在,又暗示我01小队还有幸存者,不就是想让我发现中心赌场,并且注意到陆青吗?” 假面下的唇角细微地挣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辩解什么,但被沈邈打断了。 “利用陆青的身份背景,让我顺利成章怀疑东家就是陆青;再在赌场大打出手,好让我相信你和赌场毫无关联。” 纪征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响声,显然没想到沈邈早在细枝末节处就在提防他。 “最后,关于你‘觊觎’我这件事。” 沈邈给他拍了拍袖子上的浮灰,终于抬起头,与那双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眼睛对视。 “十年了,关于你我的关系,我都是在其他人的口口相传里反复印证,再从你的蛛丝马迹里不断推测,但从未听你开口提过一句。” “你的欲望盛满了眼睛,但言行举止又要演无所求的圣人。” “我曾经反思无数次,到底是我确实这方面察言观色的水平太差,还是只单纯因为你也是个性格腼腆的人,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有足够的默契心意相通。” “鉴于他评和自评……是我的问题概率很大,所以我为你做出过调整的。” 他并不习惯谈论这些事情,更遑论在这么多人面前开诚布公,因而说得语速很慢。 但在这一场考试告一段落的松弛里,在柏舸的视线一如既往地追随下,他突然觉得,也许就在现在,就在此处,把话说明白也可以。 给过去的十年,和在意这十年的人一个交代。 哪怕他觉得自己的表述并没有很完美。 “比如试图直接将我的想法告诉你,并且希望你也报以同样的无知不言。” “哪怕在进入考场前,我的原话也是,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赋灵’,为什么不直接向我开口?” “但你回答不了。” “你宁可在考场里穷于算计和谋划,也不肯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需要‘赋灵’,需要我的理由。” 荷官的怪异微笑假面下还隐约可见曾经英俊的轮廓,但哪怕唇角上扬,面具下原主人的悲伤也清清楚楚。 他焦急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已经连基本的发声能力也失去了。最终只能拼尽全力抬起手指,轻轻扯了下沈邈的衣角,又无力垂落。 沈邈抚平了那处褶皱,摇了摇头,“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以你的聪明,这个里世界只能困住你一时。”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将最后凭空出现的那张黑桃a拈起,给纪征在胸前的口袋妥帖放好,轻声道。 “你不是奇怪,没有了黑桃a,我拿什么筹码让陆青站在我这边吗?” “等我们离开后,你可以在属于你的专场里,揭晓谜底。” “荷官选定完毕,表里世界传送即将开启。请各位考生待在原处。” 黑匣子的四壁无声折叠。最后的光亮里,沈邈拭去了荷官眼角滑落的泪水,无声开口。 “再会。” 折叠的空间再次打开时,入目的是熟悉的套房环境,甚至连香薰套装都还在原处,被妥帖地换上了新的。 陆青震惊地四下环视,小声和赵菁耳朵道,“什么情况?你发达了?还是沈教官开私库了?” “你觉得教官私库能有这些好东西?”赵菁用眼神向柏舸的方向示意,“这是富二代的私产。” 牟彤和刚刚睡醒的陆至闹在一处,小姑娘和小胖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只有好学生葛肖庞还在脑子里勤勤恳恳复盘考试,亦步亦趋跟着沈邈,欲言又止。 “哥……你真把‘赋灵’留下了吗?” “你也觉得黑桃a是‘赋灵’?”再次传送的后遗症让沈邈条件反射转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往放柠檬的地方一摸。 结果摸了个空。 葛肖庞看他眉尖一挑,不知怎么的觉得他突然心情没有刚才那么好了,以为是自己的迟钝令他不满意了,立刻答道。 “我觉得不是。” “黑桃a应该代表灵活性,‘赋灵’属于绝对值高的,没有什么歧义。” “嗯,很对。” 没有酸味儿压着,沈邈的脑子和胃翻江倒海地搅成了一锅粥。但葛肖庞仍在站在原处,眼巴巴望着他。 “怎么?是还有什么没想明白的地方?” “总觉得这次结束得很仓促。”葛肖庞挠了挠头,有点儿困惑。“初始的考试规则提到了对理智度的要求,也给了相互检举的渠道。” “但在我们的考试中,似乎完全没有涉及到?” “但我们依旧完成了考试。”沈邈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答得很懒散。 “是的。”葛肖庞又把这三场考试在心里盘了一遍,得出结论,“所以其实只要通过考试,并不需要严格按照系统的要求来。” “系统的作用是考核,判断力也是考核的一项。”沈邈微微笑起来,肯定道,“筛选系统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改变一个人,而是为了筛选出更适合成为监管者的一类人。” “每场考试中,系统都会给出红线规则,也会给出引导规则。但很多人不会主动区分和判断,而会下意识选择执行符合自身偏好的。” “这种人即使通过了考试,也只会得到中规中矩的分数。并且失去很多更为珍贵的东西。” 葛肖庞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你愿意带着我们考试,是因为……” 他本来想说,是不是因为在沈邈眼里,他们已经属于“通过初筛”的那批人,但又觉得这么自卖自夸有点儿难为情,所以没有说完,就“嘿嘿”先笑了起来。 “嗯。” 沈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看着对方因为兴奋而通红的脸,突然问道。 “你觉得我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啊?” 葛肖庞虽然猜到了黑桃a不是“赋灵”,但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项能力,闻言不由得困惑,下意识重复道。 “有啥不一样啊?” “就是……” 沈邈试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但没有习得力之后,他的社会面表达水平下降得厉害,最终只得徒劳地冲葛肖庞摆了摆手,无奈道,“算了,没事。” 葛肖庞却福至心灵,从他含混不清的表达里意会了他的问题。他思索片刻,重新转过身来,认真道。 “哥,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是在很早之前,创生研发的参观会上。” “在那次见面会里,我见识过‘赋灵’,也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沈邈终于从记忆里捡起了那块碎片,“哦”了一声,“所以?” “所以,虽然这次见面,你跟以前挺不一样的,显得……花枝招展的?” 沈邈眉心一跳,正要说什么,就见葛肖庞连连摆手,补充道。 “但相处久了,孔雀皮也没那么有迷惑性了。” “人嘛,还是得处了才知道。” “我觉得你没变,还是那样。” 门厅处传来有人进来的声音,二人抬头看去,只见柏舸端着托盘,正在弯腰换鞋。 托盘中盛着新鲜的冰柠檬水,冰块与杯壁磕碰间发出风铃般悦耳的脆响。 他给屋里每个人边儿上都留下了饮料,还非常配合地陪着陆至玩儿了一轮“抛高高”,逗得女孩子们爆发了一阵欢快的喝彩。 葛肖庞看着那头融融灯光的剪影,补充道。 第57章 “男朋友也是。” 沈邈:“?” “嗯,男朋友也是,处了才知道。” “小胖鸟说得对,哥你的条件,处八个也能行的。” “支持你哦!” 他冲沈邈眨眨眼,而后麻溜地朝柏舸挥手,大声道,“柏哥!我哥说他也想要柠檬水!” “我的给我留在客厅就行!” 说完,生怕沈邈抄鞭子抽他似的,脚底抹油地跑远了。 小崽子。 沈邈看着高大的身影被成功呼唤向他走来,不由得心中暗骂。 他挺累的,现在真的只想要柠檬水。 而不是端着柠檬水的男人。 第50章 他不仅没有如沈邈所愿,反而在接近的过程中明显变得脚步轻快,嘴角上扬。 那架势不像是要送水,活像是来接亲。 水杯没有途径沈邈的手,而是恶作剧似的直接贴在了他的唇瓣上,一触即离。 “先给你闻闻味儿,压压恶心。”柏舸见他挑眉,笑眯眯地把杯子递过去,瞟了一眼没关严的冰箱门,胸有成竹道。 “我知道你肯定会难受,所以提前去准备了。” ……怎么看都觉得后面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显摆似的乱晃。 “谢谢。” 柏舸身上的血痂已经被他妥帖地收拾干净了,只有凑近看的时候还能隐约辨别出淡银色的瘢痕,因为叠加了太多层而深浅不一,像错落而隐秘的纹身。 “怎么,没有纪队长的明显,看起来不够功勋卓著么?”柏舸留意到他的目光,想起那个膈应了他很久的半跪礼,心生警惕。 “……” 沈邈瞪了他一眼,想绕过他回去休息。但小狗不会那么多迂回的手段,横生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明亮的目光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争宠邀功的意味呼之欲出。 这样的柏舸其实很好哄。如果放在往日,沈邈大可以从他学到的素材库随意挑选一种调情的方式打发了他。 即使是习得力被剥夺了,用过的东西还有一部分保留在肌肉记忆里,也不是不能拿出来应急一用。 可他现在其实心情并不好。 所以出乎柏舸意料的,沈邈周身的气息突然冷了下来。他在对方遒劲有力的臂膀前停下,没有强闯,也没有后退,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半晌,见柏舸仍倔强地不肯放行,才半垂着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柏舸:…… 这下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里面的不悦。只是这样的回避落在柏舸的耳朵里,就成了另一种含义。 金黄的眸色不觉压深了。柏舸收回手臂,抱胸而立。他唇边带笑,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但语气却不复玩笑。 “没有意义吗?” “我以为你选了我,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昏沉的脑子更闷了。沈邈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反问道。 “如果我说不是呢?” “?” “如果我就是一时兴起,你要怎样?” 沈邈说完,没等他回答,便径直穿过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床铺前,哗啦放下了帘子,侧身向里躺下了。 他声音不大,却让客厅里表面上互相逗乐实则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探究的目光落在柏舸身上。 阴影中的男人原本半倚在门框边上,在沉默中站直了身体,冲他们露出个安抚的笑,拎起外套转身就走。 “我出去一下。晚饭不用等我。” “玩儿的话也别太晚。这次考试的考区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最终结算。留点儿精神头,不然万一被传送了缓不过来。” 他没有说自己的去向,叮嘱完便利落地出了门。 没人敢多问什么。牟彤悄悄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其余人心有灵犀地继续各自原先的嬉笑打闹,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沈邈在再次热络起来的氛围里闭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窥伺带来的精神负担,也没有传送制造的物理不适,但他依旧睡得不怎么踏实。 梦境里是柏舸临行前的眼神。而后落日被黑暗吞没,在黯淡的光线中,慢变成了荷官的假面。 那双英俊温柔的眼里曾有过的星辉斑斓都融成了碎裂的光。他语气悲伤,问道。 “是我哪里不够好,被他比下去了吗?” 沈邈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屋内空无一人。 床头的顶灯被人贴心地调成了暗色。他在昏黄中挣扎着坐起来,摸到了桌边牟彤留的纸条。 “我们出去玩啦!有青姐和菁姐带着,你好好休息哦~” 纸条下面还画了个笑脸,印着陆至的爪印。 沈邈无声地弯了眉眼。 冰凉的柠檬水从喉间滑过,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迟来的清明让沈邈在后知后觉里反应过来。 如果作为一杯从下午放到现在的柠檬水,未免有点儿太新鲜了。 “这人。” 唇角的弧度没有放下,但多了些许无奈的意味。 他把目光放空在帷幕上的某一点,沉下心来回想白天的一幕幕,忽而有点儿委屈。 其实他还真没撒谎。 初见时,他配合出演一见钟情,是想借着柏舸引出后面的纪征。 后来,他给予适当提点,是发现柏舸有了自己的觉醒意识,不想对方沦为达成目的的工具和手段,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产生的纠葛和利益。 再后来,他也无法分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柏舸拥有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位置。 是他在火光中发现的被连皮带肉挖去的刺青,是十字架下空洞的眼眶,是在c区时的那句“我知道是你”? 可能都是,但也可能只是这杯柠檬水,就足够让他心动。 而心动往往是猝不及防,但是摧枯拉朽的。 他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少到说给别人听都可能会被当做傲慢的搪塞。但他只是在漫长的前行中,偶尔的也想要一个人,走在他前面一点。 一点点就可以。 不去问他是不是需要,因为开口询问往往会让他给出拒绝的答案。而是因为相知而产生的默契,所以正好踩在猫咪最痒的心尖尖上。 他可以做常青的树,但他的叶子想要拥有归根的机会。 这样他就能在往复的滋养里,去提供更广阔的阴翳。 与柏舸相比,纪征其实是这些年来,离他最近,也最接他理想生活的伴侣。 如果不是后续的变故,他也许会默许这种关系持续存在,并且长久地维系下去。 十年,对他的影响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他对着窗外澄澈的银辉无数次彻夜难眠。在一次又一次意识到不会再有赌气的青年摔门而出,再三更半夜地偷跑回来粘着他认错的时候,感受到了所谓“白月光”的威力。 这是他去用“习得力”,参考了无数资料,才学了那张人见人爱、风流倜傥的皮囊的初衷。 也是他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为纪征做出的最大的改变—— 去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更好的爱人。 可他现在连这个本事也没有了。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赤着脚走进浴室,在温和的流水声里中感觉到了积压的困倦正在卷土重来,思维和行动都变得迟缓。 模糊的雾气中,他本想关掉水龙头,但摸到旋钮的时候顿住了。 这不是浴室内原本的旋钮结构。 手下的触感是老式的控温装置,热水和冷水管在中间交汇。沈邈的手指正好搭在烫的一端,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光秃秃的水管上只有这一个旋钮。他试图向左或者向右旋转,但水声都没有如愿停下,只有水温忽冷忽热的改变。 花洒的水流量更大了。 密集的水幕让他无法辨别清水管的构造,只得先暂时往浴室门口挪动。所幸门依然轻易便被拉开了,吹散了屋内的水汽。 “洗好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在面前站定,看清了他的样子后立刻从边儿上架子上取了浴巾给他裹上,狠狠擦了几把。 沈邈顺着他的力道把脸上的水就势一甩,而后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上对方的脸。 没有含情脉脉,而是在确认指尖的触感是否真实。 柏舸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一边拉过他的手与自己紧密贴合,一边帮他把湿透的衬衫脱掉,换上干燥的浴袍,沉声问道,“怎么了?” 沈邈这才发现,浴室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柏舸的声音正清晰地从头顶传来。 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水管,已经恢复了原先套房内的全自动陈设,感应装置的红灯熄灭,花洒上还有未滴落的水珠。 应急停水旋钮上还有他的指印。 第58章 如果不是身上的皮肤还残留着冷热交替的流水作用下隐约的红肿刺痛,他几乎要以为刚刚只是他精神恍惚下的错觉。 “先收拾一下,出来再说。” 柏舸在沈邈的沉默里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但顾及人还在里面,没有立刻进去查探。 浴室的排水系统似乎出了故障。他回来后发现浴室的水已经在客厅的地板上洇出了蜿蜒的水痕,于是过来看看。 没想到还真遇上问题了。 “小心地上的水。” 他这才发现沈邈光着在踩地板上的脚,已经因为泡水时间太长而微微发皱。但本人显然没有什么自觉意识,闻言点了头就要往外走。 “上来。” 高大的身影在沈邈面前半蹲下来,见他没有动作解释道,“屋里没别人。我回来的时候小胖他们玩儿得正在兴头上呢。” “拖鞋在里屋,我不放心你离开视线。客厅里也都是水,背你过去吧。” “没几步路,没别的意思。” 第51章 两人的床铺相邻,柏舸顺势在自己的那边坐下,弯腰给他从夹道中的床头柜里拿新的拖鞋。 “柏舸。” “嗯?” 拖鞋放得靠里侧,柏舸只能向更深处摸去。衬衫因沈邈留下的水迹而紧贴在宽阔的后背上,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把干燥的拖鞋在沈邈面前摆好,见对方半晌没有下文,便抬眼看过去。 未散尽的潮气在沈邈眼底结了湿漉漉的雾,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像是手指在镜面上抹出了水痕。 很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哑,追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 沈邈的目光混在昏沉的灯光里,像是融入了这场无声的暗色。他在与柏舸的对视中不自觉地口舌发干,面庞燥热。 氛围在这样的胶着里发酵出奇异的旖旎。 最终,他抹去了柏舸鬓角处被他沾染的水珠,轻声道,“就是,叫叫你。” 柏舸便没有再问。 但想要收回的手被不容拒绝地捉住了。细碎的吻密密麻麻自指尖落下,印于指腹,拓于骨节,最终收入十指相扣时紧贴的掌心。 源源不绝的热度从掌心传来,强化了眼前人的实感。沈邈在松弛中很快找回了思路,就着这个姿势紧了紧手指,示意柏舸过来一点儿。 “想起来了,是有正事要问你的。” “上一轮小胖发动的第二次回溯,是在系统收了你一套牌的能力之后,对吧?” “是。”柏舸在他的默许下,索性坐在了他这边,接过浴巾给他擦着半干的头发。 “那套牌里,有什么?” 柏舸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一茬,试图蒙混过关。 “随机的,我会的东西太多了,没注意。” “系统的回溯可以发动的条件是致死性选项。”沈邈摁住了某些人把自己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大手,转过头认真道。 “那次回溯能够被允许,肯定不是因为系统同情小胖少了大腿的分数加持。” “是因为对你来说,缺失某项能力,会死。” “……我们刚吵完架,你就这么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想弄死我。”柏舸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顺从地答道,“是‘未定向’。” “我会有灵性这件事,系统也没有料到。因此被判定为随机事件,给了这个命名。” “没有这项能力的话,可能就会变成个普普通通的npc?”柏舸歪着头想了想,比划了个招财猫的动作,模仿着纯人机的声音。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沈邈成功被他逗笑了,点了点他摇摆的爪子,“伸手。” 柏舸依然摊开手掌。只见他指尖微动,镜链末端缀着的银饰便被轻巧取下,放入他掌心。 他原以为只是骨节鞭的尖端所化,没想到还能单独拿下来,凑近看倒像是黑桃的形状。 “送你,就当红包了。” “这可是镀了黄金剑的金,名贵着呢。” 柏舸哪想到他会当真,哭笑不得地将讨来的打赏妥帖收好,重新望进那双懒散的眼里,叹道。 “你说是对我一时兴起,现在我真有点儿信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能让这个兴头,保持得长久一些?” 沈邈一时语塞。他沉默着将剩下的镜链挂好,终于下定决心道。 “柏舸,我是会老的。” “如你所见,我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有超过90%的部分是用人胚替代的。所以系统的强制睡眠状态会对我固有的机体部分产生影响,但大部分时候都归属于我自主控制。” “但核心的部分都依然保持着普通人类的结构。” “‘赋灵’能够实施,依赖于我体内存在的y基因片段。或者说,我是创生这么多年来的试验里,接受y基因后唯一存活的宿主。” “所以,‘赋灵’暂时没有继承人。而我,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通过不断更换宿主来延续寿命。” “能够见证你的灵性成为完整的独立人格,是我的荣幸。” 沈邈的声音里是难得的温柔,如同漫天星光汇成银色的星河,在无际的夜幕中穿行流淌。 “我与你,如朝菌与晦朔,蟪蛄与春秋。按理说,我应该做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蜉蝣撼树是冲动,一时兴起也是冲动。冲动都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从未这样直白地表达过心意,沈邈觉得方才褪去的潮热又泛了上来,烧得他眼里似隐有幽幽鬼火,偏要逆势而为,竟显出几分妖冶的昳丽。 “我对你,是循规蹈矩以外的冲动。与旁人无关。” “这让我很想冒昧地参与一下你的人生轨迹。” “请你见谅。” ------ “怎么想起来做西红柿鸡蛋面了?” 沈邈摸着有些微微红肿的嘴唇倚在套房内的厨房门边上,看着柏舸忙碌的背影,尾音懒散。 “上次在博物馆的展柜里,牟女士说想把你卖了换这个的。” 酸甜软烂的浇头淋在过了凉水的面条上,再用热油逼出葱花的香气,沈邈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却因为扯到了唇角的伤口“嘶”了一声。 “不轻而易举地满足她一下,怎么能让她知道,你是不能用西红柿鸡蛋面当计量单位的?” 柏舸将面分装几份,先拿了一碗递给沈邈,“去外面等吧,他们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吵,不去。让他们自己吃。” “你在这儿监工我紧张。” 柏舸无奈地转过身,小麦色的脸庞在沈邈玩味地注视下隐隐有些红了。他扶着肩膀把人推到餐桌前坐下,抱怨道。 “刚刚已经差点儿把西红柿和鸡蛋的下锅顺序搞反了,多没面子啊。” “……” 面条劲道爽滑,裹着浓郁的汤汁,入口却让沈邈蹙了眉。 好咸。 简直咸得发苦。 让他一瞬间回想起了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的某一天,他误食了过期了不知道多久的甜面酱的味道。 沈邈一时间表情精彩纷呈了起来。 厨房里还响着叮叮当当忙碌的声音。柏舸的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破绽。 沈邈第一次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率先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怀着莫名的心虚和难以置信,他鼓足勇气,又尝试了第二口。 而后坚定不移地放下了筷子,甚至立刻用纸巾擦去了唇角的汁水,以杜绝任何再接触到丁点酱料的可能性。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措辞才能比较体面地让柏舸停止制造生化武器时,门厅处仿佛天降救星一般响起了牟彤的声音。 “我们回来啦!” 沈邈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立刻马上将一行人迎进屋内的冲动,努力维持着惯常平淡的表情,招呼道。 “趁热吃,刚出炉的。” 牟彤几乎是一个滑铲便在最近的椅子前坐下,先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到肩膀上停着的陆至嘴边,又就着筷子呼噜呼噜地嗦掉了剩下的面条。 一人一鸟,你一口我一口,在沈邈震惊的目光中,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香!” 牟彤把碗筷一搁向后一靠,巴适地眯起了眼,冲柏舸遥遥喊道。 “下次能点菜吗柏哥!” 接连坐下的葛肖庞、赵菁和陆青都用光盘行动切身证实了面条的品质。短短几分钟之后,沈邈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在餐桌上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葛肖庞一边打着小小的饱嗝,一边凑过来小声道。 “你们……还没和好啊?” 沈邈:? “生气归生气,别跟吃的过不去嘛。”葛肖庞语重心长地劝道,“对柏哥再有意见的人,也挑不出这面的毛病。” 在众人无声谴责的目光里,沈邈硬着头皮,再次将面条送进了嘴里。 第59章 “……” 有点儿冷了的面条咸得更离谱了。沈邈只觉得从舌尖一直到舌根都被苦瓜芯挟持了,甚至让他想割以永治。 “凉了?给你热一下吗?” 柏舸从厨房端了准备好的点心摆在了桌上,这才端着自己腕蹲在沈邈边上,尝了一口道。 “不热好像也还行?” 就在柏舸抬眼看过来的那一刻,沈邈清晰地觉察到,面条的味道变了。 咸与苦潮水般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俘获味蕾的酸甜蛋香,让他原本紧绷的下颌线蓦地一松。 他的表情变化太过明显,且几乎与柏舸的话音完全同步,似乎正是做出的回音。 以至于在葛肖庞他们看来,沈邈仿佛只是因为一个人吃饭而面色沉郁。柏舸一来,立刻就云销雨霁了。 柏舸:? 众人:…… 沈邈:…… 这可真是解释不清了。 众目睽睽之下,沈邈一时间进退两难,最终只能低下头,将面条囫囵塞进嘴里,耳根却悄悄红了。 在沈邈放下干干净净的碗后,系统久违的声音再次响起。 “各位亲爱的考生,晚上好。” “本次考试测试阶段已结束,检测到全部考生进入考场,下面宣读考试规则。” “本场考试的考核内容为:团队协作能力。” “该考场内遵循‘奇变偶不变’的规则,即:当寻找到的小组成员为奇数时,可能在当前世界出现对应镜像改变;当寻找到的小组成员为偶数时则无改变。” “请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尽可能多的小组成员,并判断最终找到人次的奇偶数。” “本场考试为通用考场,你可能在考试过程中遇到其他小组成员。” “小组成员数目会依据分组不同时时变化,在合适的时间加入合适的小组可能获得新的机缘。” “我们将在明早九点前为全部考生完成传送。” “祝大家晚安。” 第52章 入目是光滑的飞梭穹顶,身体的体验却像是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开越野拖拉机。 四周是封闭的独立空间,屋内陈设只有简单的起居用品。眼镜放在床头桌角,正因为载体的一蹦三跳而摇摇欲坠。 他刚把眼镜捞回来戴好,便被骤然出现的下坠感甩了个趔趄。 飞梭似乎是被什么击中了,刺耳的警报顷刻响彻屋内—— “声波防护罩损毁度70%,请尽快前往逃生舱!” “声波防护罩损毁度80%,正在强制开启应急通道,请尽快前往逃生舱!” 房门被从外面大力拉开了,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拖着沈邈就往墙壁上突然出现的通道跑去。 来人全身裹在银色的制服里,□□,新鲜的血迹正从严严实实的头盔缝隙中渗出,滴滴答答落在胸口的制服上。 “你快走!” 青年的声音让沈邈隐隐觉得熟悉,但在混乱中隔着面罩听不真切。 通道的尽头是狭小的逃生舱,沈邈被推搡着胡乱塞入其中,安全带立刻将他捆牢了。 “声波防护罩损毁度95%,即将发射逃生舱!” “这是暴君的惰性代码!”细长的链子套在了沈邈脖颈上,下面缀着颗暗芒流转的黑水晶。 层层叠叠自动穿上的防护服隔绝了沈邈细看的视线,贴着肌肤的水晶沾了对方的血,带着滑腻的温热。 “声波防护罩损毁度99%,逃生舱发射!自毁程序启动!” 银色头盔下的血珠连成了线。在最后的警报声里,那人终于力竭,靠坐在逃生舱外的通道边软倒下来。 他伸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下面苍白的娃娃脸。 眼耳口鼻处都在往外涌血,他擦了一把脸,在斑驳的血迹中冲着沈邈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是葛肖庞。 沈邈霍然挣动起来,但逃生舱已然完全封死,将他投向茫茫宇宙。 噪音潮水般退去。最后的视线中,银色的战舰在浩荡星海中化作微不足道的烟花,在短暂的爆裂后归湮寂静。 “考场初始环境已加载完毕,下面为您介绍本次题目背景。” “创生纪元末年,创生人与普通人类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全星域范围内战事四起,旨在摧毁彼此的最后据点。” “因创生人与普通人类的生物电频谱不同,声波攻击成为了战争中最泛用的武器。” “但创生人的领袖却不受目前已知的任何一种生物电流频谱影响。” “他所带领的金乌军所到之处无人生还,也因此被称之为,暴君。” “人类先驱留下了可以读档的时间机器,终于在不断的复盘中找到了可以克制暴君的惰性代码。” “只要将惰性代码植入暴君体内,便可将暴君转化为普通人。” “本次已经是时间机器的最后一次读档机会。离暴君攻陷人类坞堡还有最后36小时。” “请找到你的队友,阻止末世降临。” “祝你好运。” --- 逃生舱降落在一颗毫不起眼的荒星上。 确认着陆后,舱门自启。沈邈从舱内拿了便携的急救用品和武器别在腰间,踏上了这片未知的领域。 为了避免考生之间直接互认,手环的通讯功能已经全面关闭。幽幽的屏幕上只有本场考试的倒计时,映着沈邈晦暗不明的脸。 荒星上没有日月,只有蒙蒙灰雾在缓慢流淌。沈邈摸出脖子上的长链,在看清吊坠的形状后沉了脸色。 那枚黑水晶正是黑桃的形状,与他送给柏舸当作红包的镜链末端如出一辙。 情势尚未明朗,沈邈不愿作过多无意义的猜想。他深吸一口气,将吊坠重新贴身放好,一边盘算着已知的信息,一边朝薄雾深处探去。 从他与葛肖庞的相遇来看,他们应当是都被投入到了同一个副本内,但并没有落在相同的时间节点上。 惰性代码被葛肖庞获得,显然是要带他前往暴君的所在地,但中途遭遇了攻击,未能成行。 其他人在副本内的身份和载入时间尚未可知,但如果黑水晶已经在副本内出现,那么柏舸一定在已经进入了考场。 荒星的位置在暴君所在的主星后方边缘地带。资料库中的信息提示,暴君每场战役结束之后,都会在这颗不起眼的星球上停留一段时间。 人类认为此处一定藏有暴君的秘密,说不定可以找到彻底将暴君一劳永逸解决的方法。奈何此处防御极为森严,在无数次的读档中,人类从未成功登陆过这里。 但沈邈却觉得这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你是谁呀?” 沈邈的衣角被人拉住了。他从沉思中猛地回神,才发现薄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他的身侧,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 沈邈警惕地眯起眼,没有回答。 “你长得真好看,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吗?”男孩见他不语,咯咯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小小的月牙。 “怪不得也被丢来垃圾场了,原来也是个残次品。” 沈邈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颗荒星与他在c区见到的垃圾碎片岛如出一辙,只是没有了系统警戒的红光。 “你的腿受伤了,不痛吗?”男孩指了指他被鲜血浸透的裤腿,无机质的眼里没有关切,只有单纯的好奇。 应该是逃生舱坠落时撞击的结果。以他的身体构造,这种程度的伤口应该早就长好了。但眼下却依然敞着,因为混着血块与外裤粘在一处而麻木无感。 沈邈眉心微蹙,摇了摇头,像个误打误撞进入此处的人,试探着问道。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间?” 男孩的注意力轻易就被他转移了。他有点儿同情地看向沈邈,答道,“现在应该是人类纪元3074年了,这里是系统回收区呀。” 3074年,距离“赋灵”试验成功还有3年。也就是说,这里是初代系统的垃圾场。 沈邈脚步一顿,隐隐猜到了眼下的处境。 在考场题目的设定下,由于他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触发了“奇变规则”,时间从创生纪元末年被拉回到了人类纪元末年。 而此时的他尚未经历过身体改造,只是普通人类的躯壳,自然无法自愈。 手环上的倒计时还在分秒不差地流逝。 “嗨呀,回收区也挺好的,不用日复一日地训练,也不会有人管。你在这里混熟了,会发现比外面自在多了。” 男孩以为他是不满回收区的处境,所以才踟躇不前,语调轻快地解释道。 “你对这里很熟悉吗?”沈邈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当然啦,这地方就没有我不认识人,没去过的地方。”小男孩骄傲地挺着胸脯,“你害怕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向导呀。” “我想找个人。” “哦?是你朋友?也被淘汰到这里了?”小男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信心十足。“说来听听。” 第60章 如果想要回到正常的时间线上,意味着必须要有偶数个队友。沈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字一顿道。 “他叫柏舸。你认识吗?” 小男孩的脸色古怪起来,打量沈邈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 “怎么了?” 沈邈在他森冷的注视下绷紧了后背,状若无意地扶了下眼镜。 “我认识。” 男孩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犬牙。 “我就叫柏舸。” “不过,前段时间还来了个人,说他也叫柏舸。”男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微怔的表情,目光中有着野兽般的狡黠。 “他跟我打了一架,但是没打过。我念在同名同姓的份上,觉得他可怜,好心给他找了个养伤的地方。” “你要跟我去看看吗?说不定是你要找的人?” --- 沈邈迈进洞穴的时候,先闻到了一股血肉腐烂的味道。 洞穴的穹顶极矮,沈邈不得不拱着腰才能进入其中。越往深处,腥味越重。一直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引路的男孩才停下脚步,踢了踢阴影中的人形。 “喂,有人来看你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便朝着沈邈撇撇嘴,背着手朝洞外走去。 “他太脆了,也不知道还能有几天好活。”男孩语气凉凉的,在路过沈邈的时候停顿了脚步,侧头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故意提高了声音。 “等他没气了,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玩啊。” “我虽然现在小,但总有长大的一天。” “和他比起来,肯定是优绩股。” 阴影中的人似是被他气狠了,猛地咳嗽起来,喑哑着嗓子呵斥道。 “离他远点儿!” 男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待确认脚步声离远了,沈邈才挪到阴影处蹲下,触手是异常滚烫的身躯。 “柏舸?” “嗯,是我。” 指尖被人轻轻捏了下又拂开了。黑暗中熟悉的声音里是从没有过的虚弱, “现在,我们是偶数了。” “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沈邈靠着他席地而坐,将毛茸茸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让他枕得舒服些。掌心下是柏舸的胸口,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在缓缓起伏的节律中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等你伤口痊愈了,我就走了。” “出什么事了?” “小胖没了。”沈邈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脑袋,像是在哄小朋友睡着。“只有奇数状态才能回到过去的时间线。” “我要找到解法。” 第53章 明明是他直面了那场爆炸,但语气却冷静得像是檐上初雪,映在清透的眼底。 “这是考场里。既然时间可以操纵,那就一定有解法。” 他似是对柏舸,也是对自己肯定道。 “会有办法的。” 柏舸在他微凉的指尖里慢慢躺了回去。苏醒的愈合能力正飞速闭合着裸露的伤口,体温调节中枢重新执掌了机体,试图在冷热之间寻得平衡。 肌肉和神经快速生长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二人都没有再出声。柏舸伤得更重一些,沈邈在黑暗中摸到他微微皱紧的眉头,岔开了话题。 “你和小孩儿怎么打起来的?” “说到这个,”柏舸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紧了,“是因为你。” “嗯?” “这小屁孩跟我说,他认识你。” 沈邈想起自己与小男孩的初见,眉尖一挑,“那还真是巧了。” “喵老师,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柏舸突然道,“副本里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世界的。” “它取材于真实,可能有很多与现实相通、甚至于相同之处,包括人,也包括时间线。” 沈邈在他的话里回过味儿来,缓声道,“所以,我们可能会遇到这个世界里的‘我们’。” “是。”柏舸将他的手指在掌心拢紧了,“这次的考核既然是团队协作的默契度,那肯定不只是找到原班人马碰头就可以通关的。” “那你见到小孩儿说的‘我’了吗?” “没有。”柏舸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偏头吐掉陈旧的血块,翻身坐起,舔了舔齿龈间的血迹,骂道,“这小孩说只有打过他,才带我去见。” “哦——”沈邈看着他恨恨的样子,不由得失笑,“结果被揍了。” “这是他的主场,跟个打不死的小强似的。”柏舸丝毫没觉得这么形容另一个自己有什么不妥。 “我俩打架跟左右互搏没区别。要不是仗着愈合速度比我快,怎么也不至于输这么难看。” “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一会儿我先和你一起去逃生舱,确保你在创生纪元时间上,去创生人的帝都白星。” “尽可能确定暴君准确的位置。” 沈邈将从逃生舱里带出来的通讯器一端给柏舸绑上,而后将星图摊开,点着显示此时位置的荒星,若有所思道。 “按照先有资料,这里是暴君会停留的地方。” “而此时,这里还是个回收区。” “小孩既然说认识‘我’,那说明,‘我’极有可能是这个区域的外来户。” “再加上‘金乌军’,你会想到谁?” 柏舸眯起了眼,“陆至。” 沈邈倏尔笑起来,眉峰轻扬,语调锐利。 “这个‘暴君’和‘我’没关系,我是不信的。” “不过在人类纪元的时间线里,他应该也是个半大孩子。” “于情于理,我都该会会他。” “如果真的是,你要怎么做?”柏舸却没他那么轻松,“将他扼杀在摇篮里?不怕引发外祖父悖论吗?” “见了再说。”沈邈摆摆手,“大部分时候,我并不是个喜欢反思自己的人。” “如果‘我’真的长成了暴君,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给他照亮了这个选项的人。” --- 二人沿原路返回。 灰雾散去,荒星周围是无垠星空,空气里飘散着久经战事后硝烟未烬的气息。路途坑洼,二人就这么一深一浅地踩着星光走着。 时间线改变,他们没有再遇到小柏舸。泥土在硬质的靴底发出被碾碎时细小的喀拉声,随着风声被落在身后。 柏舸忍不住偷偷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沈邈。 对方姿态从容,眉目沉静,唯独微抿的唇线泄露出思索的模样。侧脸边轻晃的镜链像是猫咪无意间拍打的尾巴,勾住了他的目光。 直到钻进逃生舱,带上头盔时,柏舸才叫住了准备独自再探荒星的沈邈。 “沈邈。” 柏舸几乎从未这样直呼过他的名字。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撕掉了那些昵称的粉饰,突然就多了沈邈没有体会过的份量。 沈邈在无形的压力里回身挑眉,“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我先在白星遇到了另一个你,而你就是暴君呢?” “你要我怎么办呢?” 风声止歇,浮动的星光落了下来,将小狗眼底的忐忑和挣扎映得明明白白。 “当然想过。” 沈邈笑了。他弯下腰,给柏舸把安全带系好,在倾身的时候擦过对方耳畔,语调轻缓。 “所以,谁去我都不放心。” “只能你去。” “因为你说过,不会认错的。” 柏舸悬浮空中的心在他的话里安定下来,像是风筝找回了自己的引线。 他们在荒星上已经过去了一天有余,逃生舱的引擎却还热着。柏舸翻开手环上的倒计时,见时间只过去了寥寥数秒,了然道。 “果然流速不一样。” “按照这个换算比例,人类纪元时间线的一年,相当于创生纪元的一小时。”沈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运气不太差的话,总能让我与暴君‘巧遇’一次的。” “虽然这话不太吉利,但还是祝我们好运吧。” 沈邈再次踏入薄雾时,小柏舸正坐在隆起的垃圾山包上,晃着腿等他。 少年眉眼间隐约可见长大后英挺的轮廓,见他走近毫不意外,开开心心从山包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他面前。 “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 因为时间流速的差异,沈邈一来一回的功夫,眼前人已与他一般高了,黏黏糊糊凑过来的时候像是等身的大型犬往身上扑。 沈邈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耐着性子解释。 “我要找的人还没找到,肯定还会回来的。” “咦,你不是来找那个柏舸的?” 少年面露狐疑,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原本是的,但现在我有更感兴趣的人了。” 少年猜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拖着散漫的调子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颇有些无奈地一摊手,耸肩道。 “可你要找的人,我也找不到呀。” 第61章 “只有他找我,从来没有过我找他。” “那你们一般都在哪里见面?能带我去看看么?”沈邈并不意外他的避而不谈,迂回着商量。 “我可以等。” “那你可能等不到了。”少年离他远了些,遗憾道。“他应该……很久都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也不是这里的人呀。” 少年脸上有一瞬间的落寞,但又很快恢复了嬉笑如常的样子。 “我听见他跟别人说,这个地方应该被清空,不然会留下安全隐患的。” 少年伸手接住了一片空中飘落的碎片,无所谓道,“没关系,垃圾嘛,多活一天,就快活一天。” 沈邈却蹙起了眉,尘封的记忆中有什么快要破土而出。他下意识立即否认道。 “不会的。” “什么?”少年柏舸吃惊于他的反应,神色微讶。 “如果他知道这里有新生的灵性,是不会启动清除的。” “唔……看在你们俩也长得差不多的份儿上,姑且相信你好了。”少年看着他依旧拧紧的眉头笑起来,打趣道。 “系统清除也做不到彻底扫荡干净,而且启动之前会有警报。你如果愿意等等试试,我就带你去他常去的地方。” “反正你肯定来得及跑,我也未必躲不过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 三年的时间让沈邈并没有那么急迫,反而在荒星和小柏舸度过了一段早起翻垃圾,晚上看星星的日子。 创生时代没有正式开启前,系统其实也跟着显得十分抠搜,丢进回收站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破得不能再破的玩意儿,在荒星里走上一天也不一定能找到一样能用的。 但小柏舸却乐此不疲。 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和好奇心,再加上沈邈这个移动知识库,居然真的能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些好东西。 比如可替换的仿真皮肤、再生修复的营养液…… 当然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大多都是装饰和辅助类的,像是穿上就能飞行一次的恶魔翅膀、戴上就能变成九阴白骨爪的美甲。 有一次,他们捡到了一瓶滴眼液,灰扑扑的瓶身上贴着“活出炫彩”的标签。 在沈邈还没来得及组阻止的时候,小柏舸就拔了盖子把里面的液体往眼睛里倒去。 刺鼻的味道让沈邈顿时意识到不妙,急忙掰正了他的脑袋好让剩下的液体流出来。 结果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 瞳仁中的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琥珀色,在薄雾中熠熠生辉。 少年握住了他扶在自己脸侧的手,甜滋滋唤道。 “喵老师,我好看吗?” 眼前的容貌与记忆中的青年缓缓重合,如出一辙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回响,沈邈一时怔住了。 像是海底深处掩埋的古迹终于探寻到了正确的密码,向徘徊在外的人泄露了一丝蜃宫的曦光。 沈邈终于在此刻确认,他与柏舸,在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第54章 回忆替代了思考,那些他早已放弃追溯的过往如同支离破碎的镜面重新聚拢,切割着新嫩的大脑皮层。 “你怎么了!” 密密麻麻的钝痛在颅内引发海啸,轰然拍打在骨壁上。沈邈搭在少年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痉挛似的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系统的警报不合时宜地刺破薄雾。 “警告,将在3分钟后对回收区进行例行清扫。” 像是被抽走了雾中的氧气浓度,强烈的窒息感令人眼前发白。少年见状,顾不得周围不断崩塌的空间,将沈邈背在身上就往两人初遇时的地点狂奔。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快叫你朋友来接你!” 沈邈的眼耳口鼻处都在往外渗血,淅淅沥沥淌在少年耳后,顺着脖颈往下流。 鼓膜在气压失衡中发出轰鸣。在眼前的茫茫白光里,沈邈俯身紧紧贴住了少年的脊背,垂下的左手挣扎着揽紧了那截混着血珠和汗水的脖子,甚至因为分不清力度而险些把对方勒了个踉跄。 他右手挣扎着摸上了镜链,在与下一道崩塌裂缝迎头撞上的时候,拼劲全力向前抽去。 “‘突围’,定向白星。” --- “你这么坐在我哥脸上,真的不会把他压成面瘫吗?” “嗨呀小事!就他平常那样,谁能看出来啊!” “阿嚏——” 沈邈再次睁眼,是以把骑在脸上作威作福的陆至喷出二里地为代价的。 入目是澄澈的夜空,漫天繁星坠入眼底。沈邈深吸一口气,在干燥柔和的空气里收拾好了思绪。 他翻开手腕,原先只有36小时初始值的倒计时不出所料地延长了,变成了一个星期。 葛肖庞抱着被弹飞的陆至回来的时候,看见沈邈在笑。 并且是在冲着他笑。 虽说他自觉与沈邈的关系和最初相比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但被这么盯着还是有种隐约的别扭。 活像是在他坟头上香之后发现人诈尸了的老怀甚慰。 “……哥?没事吧?” 他伸手在沈邈眼前晃了晃,见对方瞳孔对光反射良好且对焦自如后才放下心来,还没等他开口问就解释道。 “柏哥没在这儿。” “……” 沈邈瞪了他一眼。 但活生生的葛肖庞带来的心理慰藉超过了其他,他懒懒应了一声,“其他人都在呢?” “都在都在。”葛肖庞蹲在边儿上给他掰着指头点人。 “菁姐和青姐目前在金乌军中路,牟彤混到了暴君身边当饮食女官。” “按照你的吩咐,我留在人类阵营配合她们行动,时不时提供一点儿破绽,好增加她们在内部的威望和信任感。” 沈邈在听到那句“按你的吩咐”时眉尖一动,但没有打断,示意他继续。 “陆至就比较机动了。反正没人能把小胖鸟和镇军神兽联系到一起,所以菁姐她们有不方便传递的信息时,就让她当传话筒。” “不过,你之前说让我们在这里接应你,说有人会和你一起过来。”葛肖庞四下打量,困惑道。 “可是就你一个人啊。” “……就我一个人?”沈邈摁了摁额角,记忆重组的浪潮归于平静,似是表面再次结了厚厚的坚冰,无法窥见里面的真容。 “你刚刚说柏舸不在,他人呢?” “他本来就没和我们一起啊?”葛肖庞面露诧异,奇道,“不是你告诉我们,你跟柏哥商量好了分头行动吗?” “那我没说,他的行动内容是什么?” “说了啊。”这下葛肖庞看他的眼神都带上怀疑了。 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手环上的倒计时,再次确定眼前的沈邈是属于他们的原装货后才恍然大悟地解释道。 “原来你说的,这次你回来,表现可能会有点儿不对劲,是指失忆?” 他很快说服了自己,续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怀疑这个副本里的‘暴君’就是‘你’。只有柏哥能打过你,所以让他直接去白星帝宫,看看能不能直接把这个世界的‘你’铲除了。” “没有了首领,我们再从外部发动军变,就可以顺利阻止末世。” 沈邈眯起了眼。 果然,创生纪元和人类纪元并行的时间线,因为“突围”而交织在一起了。 他和少年柏舸从荒星出来,因为奇偶数的变动,导致突围不仅改变了空间定位,还更改了进入副本的时间锚点。 那么跟他一起出来的少年,现在何处,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所以到底是谁会和你一起回来啊,柏哥吗?” 葛肖庞困惑地挠头,“不对啊,柏哥不是一直在帝宫吗?”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的时间线有过变动吗?”沈邈看着腕间忽然闪烁的倒计时,问道。 “没啊。”葛肖庞将自己的手环翻过来给沈邈看,上面的倒计时中规中矩,显示距离末世降临还有—— 一个月。 沈邈将自己已经闪成了雪花屏的手环给葛肖庞展示了下,而后垂眸沉静道。 “并不是每个人的时间线都发生了交织。” “啊?” “你们在副本里,有没有遇到这个世界的自己?”沈邈见葛肖庞发愣,没有立刻回答的他的问题,反问道。 “没有。”葛肖庞挠了挠头,“我们这种路人甲乙丙,没有对应的角色也很正常吧?” “所以‘突围’产生的时间线变化并不会影响到你们。”由于时间锚点的变化,他只能从现有的信息逆向推测自己曾经制定好的计划。 “原本我应该带着这个世界的柏舸一起出现在这里,但是显然没有成功。” “那只能说明,他在此时的时间线上,有原本该出现的地方。” “并且,这一段应该是副本时间线上的重要节点。” 第62章 他说着,拍了拍衣摆上的草梗起身。“你柏哥从帝宫有消息传回来吗?他的刺杀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只说确认了‘暴君’是你,但还没拿到惰性代码呢。”葛肖庞颇有疑虑,“你真觉得,他对着你那张脸,能下得去手啊?” “他如果都不行,就没人行了。”沈邈摆了摆手。手环上的倒计时几经摇摆,终于彻底变成了一团乱码。 “……” 眼前的时间线因为他和柏舸的加入很难再捋出确切的规律,他索性放弃了,边向停在不远处的飞行器走去,边紧着袖口问。 “现在战事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暴君’的赋灵在战场上几乎是所向披靡的。”葛肖庞小跑着跟上他,“他主导的战争几乎只有物资的消耗。所有的军人都在系统存有备案,一旦阵亡,会根据功勋赋予不同程度的救助。” “战功卓越的人,阵亡后甚至可能被赋予全新的躯体。” “普通人类守城很艰难。不仅要提防敌袭,还要防着自己人直接叛降。” 葛肖庞叹了口气。“如果要说现在是什么重要节点的话,今天是‘暴君’给出的最后和谈期限。” “使者是谁?”沈邈把人类阵营可能派遣的人按照现实世界的盘算了一遍,居然没想出来什么能指望得上的选项。 “不知道。”葛肖庞摇摇头,“和谈本来就是个幌子。‘暴君’都没派菁姐她们这些核心出动,连陆至都被放了假出来。” “就算来的是诸葛再世,也改变不了暴君一统的决心。”他说罢感慨道,“虽然是平行世界,但性格差异也太大了。” “真是你的话,我都很难想象,得是多大的驱动力,才能让你这么毁天灭地的。” 沈邈扣紧安全带的手指顿了下。 如果让人知道,初代系统关闭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纪征…… 沈邈“啪”的一声把安全扣系牢了。 葛肖庞还在滔滔不绝。沈邈看了看他毫无知觉的样子,决定让这件事烂在自己肚子里,胡乱应了几句,便将定位调在了和谈的灰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 灰星位于交战区的边缘地带。沈邈到的时候,双方人马已经到齐了。 周围被大量围观的普通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他将飞行器停在人潮末端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密度蹙眉。 哪个办事这么不靠谱的,居然连疏散平民都想不到? 他借着人群掩护向谈判席中央靠过去,眼神空洞的平民根本无心关注身边是否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你们说,小将军会投降吗?” 中央地带的窃窃私语渐渐多了起来,沈邈低着头从中穿行而过,不着痕迹地听着他们攀谈。 “如果小将军也投降了,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可小将军……看起来也不像普通人类的样子啊,他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别说了别说了!小将军来了!” 普通人类的一侧爆发出小小的欢呼,沈邈随人群仰头,只见空中划过一排暗金色的飞行器,尾翼的火光留下流行似的光华。 为首的飞行器落在谈判区中央。顶盖缓缓开启的时候,沈邈忽而似有所觉,定定向走出的人看去。 那人是初长成的青年身形,肩背宽阔,步态潇洒,逐渐褪去的机甲覆面下,渐渐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他转过身,向身后的人潮微笑挥手致意。意气风发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全副武装的沈邈身上蜻蜓点水般停顿了片刻便挪开了。 是柏舸。 是沈邈从荒星带出来的,这个世界的柏舸。 第55章 沈邈忽而有些感慨。 但还没等他的感慨组成词句,人潮中的窃窃私语在金乌的啸鸣中蓦地退去了。 薄雾中钻出鸟喙锋利的反光,遮天蔽日的巨翼黑云般沉沉压在普通人类心头。 沈邈旁边的人两股战战,颤抖的牙关挤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不是说这次的会谈就是走个过场,‘暴君’怎么会亲自来?” 可能是见色起意。沈邈遥遥看向从机甲中走出的熟悉身影,默念道。 与沈邈相比,暴君身上的锋芒要外露得多。他在鸟喙尖端站定,向下睨了一眼,淡淡道。 “是你。” “嗯,是我。”青年仰起脸。他站在旧势力的希望之光处,笑意疏朗,像一棵挺拔的松柏。 “先前系统清盘的时候,上报了一起人胚逃逸事件。” 暴君打量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小柏舸身上,因为积威甚重和经年杀伐,即使没有问责的意思,依然有着沉甸甸的份量。 “被遗弃者不敢奢望长官记得姓名。”小柏舸将这份打量坦然受了,笑盈盈地回望过去。 “你不记得吗?”暴君似乎踟躇了一下,眼神里有与年轻昳丽的容貌全然不符的沧桑和孤寂。 “本该是我去救你的。” “你本该与我站在一处。” 这里面多少带着困惑、不甘和被打乱节奏的恼怒,但被全息屏幕实时转播后,落在普通民众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对敌将赤裸裸的邀请和赞许。 身旁的窃窃私语变了。沈邈边儿上刚刚险些要晕倒的人是个自来熟,听了这话立刻精神抖擞,拉着沈邈的袖子小声嘀咕。 “这怎么看起来,好像暴君和我们小将军有旧似的?” 沈邈却从中捕获了另外的意思。 既然能说出“本该”,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们都有自己的剧本。 只是其他人在一次次的回档中被清除了过往的痕迹,但主角们却早已对各中桥段倒背如流。 “记得。但是腻了。” 小柏舸长枪一横,直指暴君,琥珀色的瞳仁映着跃跃欲试的火光。 “我不是来和谈的,我是来宣战的。” “你与我,打一场。” 随他话音落下,人群寂静了一秒,而后如潮水般哗然退去。一时间谩骂声、哭喊声在沈邈耳边炸开,跌跌撞撞地裹挟着他涌向后方。 最后的视线里,金乌上的人一跃而下,骨节鞭的森森白光与枪口红芒悍然相撞,刺目的光华令天地失色,人潮失声。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沈邈所有的感知都停摆了,只有持续高亢的耳鸣缭绕不散。 就在他忍无可忍之际,终于听到系统的声音。 “检测到当前考场boss非正常逻辑线死亡,考场内全线任务终止,正在回溯并重新载入考试界面。” “请稍候。” --- “喂,怎么了?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不是真的见过我。” 沈邈再睁眼时,垃圾山上的少年一如既往晃着长腿,歪着头打量他。 “那没有。”少年照例黏黏糊糊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脸啧啧称奇道,“你看,回溯之后的你是有之前的记忆的。” “我骗不了你呀。” 荒星的薄雾散发着熟悉的潮湿。沈邈揉了揉少年的打着旋的发顶,轻声道。 “对不起。” “怎么?”小柏舸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你说回溯?没事的,我们俩都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轮了。” “你们原先的剧本是什么样的?”沈邈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凭着记忆向熟悉的淘金区走去。 “没什么新意,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小柏舸耸耸肩,按图索骥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块儿能用的再生材料给自己贴上。 “在我即将被清盘前,暴君发现我产生了灵性。” “然后呢?” 沈邈一把夺过了少年蠢蠢欲动准备故技重施的滴眼液,没好气道,“还来?” 少年做了个鬼脸,手法鬼魅般的从沈邈手中夺回了灰扑扑的小瓶,放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裤兜里,摊开手无辜地眨眨眼,故作言他。 “然后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桥段咯。” “感激他,敬仰他,加入他,最后——” “最后?” “啊,最后的种类太多,记不清了呀。” 少年一点儿也不觉得把人的胃口掉得不上不下是件很欠揍的事情。他仰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长的调子。 “再惊叹的桥段,演个成百上千次也没劲了。” “反正他那个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实在没什么输的理由。” “那你呢?”沈邈没有被他轻而易举地敷衍过去。他在就地一趟的少年边上席地而坐,手指翻飞。 “我?无外乎是他的兵、他的将。混得好的时候,算是战死了立刻能被赋灵拉回来的那批人?” 少年晶亮的眼神缠绕在他手指上,奇道。“在做什么?” “给你做个护腕。”沈邈头也没抬答道,“感觉你和长枪挺配的,缺个护腕,正好就地取材。” “你真好。”少年眼神晦暗了一瞬,又很快阳光灿烂起来。“不过,如果按照上一轮的情势来看,我好像没法给你开小灶。” 第63章 “你这次准备怎么办?” “救你。”沈邈答得言简意赅,但毫不犹豫。 少年愣住了,“还救?” “嗯。” 护腕很快在沈邈手中成形,仿生材料内里柔软服帖,表面印着若有若无的红色暗纹,套在少年腕间仿佛自皮肤自然生长的纹路,像是华贵的图腾。 “我好喜欢!”少年对着薄雾虚虚抓握,犹如长枪在手,竟真有几分气势如虹的感觉。 “除了上一轮里和你对打,他一次都没有输过吗?”沈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少年兴冲冲的模样,突然开口。 “这么大本事呢?” “天纵奇才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太渺小了。”少年对护腕爱不释手,将双臂交叠枕于脑后,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而且俗话说得好,打不过就加入嘛。” “你们这些过客的目的不是阻止末世吗?其实成为他的子民就好了。” “哦?怎么说?” “如果你们站在普通人类的阵营,那么阻止末世的途径就是杀死暴君。”少年似是嫌他不开窍,循循善诱。 “但如果你们和创生人站在一个阵营,那么只需要付出与他作对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的努力,屠掉最后的人类坞堡,再让他赐予你们一个全新的纪元,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起来好像不错。”沈邈认真点了点头,而后突然俯身凑近了少年。 骤然贴近的面庞让小柏舸下意识把脑袋向边上偏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再次直面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露出甜甜的笑。 “哎呀,想老牛吃嫩草啦?” “先说好,我可不接受野战啊。” 沈邈不闪不避地直视着那双玩世不恭的黑眼珠,指尖摁在了对方毫无笑意的眼尾上,平静道。 “你不喜欢普通人类,为什么?” “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呀?”被他掣肘在下方的少年面上虚浮的笑意退去了,乌黑温润的眼珠人畜无害地盯着他。 “你不也是普通人类?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对我,是对他。”沈邈没有因为对方的放弃挣扎而收起警惕。“比起怀疑他的能力,我更不解的是他的动机。” “‘暴君’的未来我已经看到了,但他的来时路尚未明朗。” “是什么让他走上了成为‘暴君’的这条路呢?” “你觉得是因为我?”少年舔了舔微干的嘴唇,目光炯炯。 “不是吗?”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少年眼中的厌恶不再掩饰,如同蜕了皮的蛇自暗处中钻出,缠住了沈邈的咽喉。 “我只是给了他一种可能性呀。”少年语气幽幽,“他既然珍视灵性,那么给每一份灵性一个完美的躯壳,不正是物有所值吗?” 他凑近沈邈,轻缓的吐息几乎要浸润浅淡的唇瓣。 “既然能选择做无所不能的神,又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在人堆里摸爬滚打,还未必能得善终呢?” 他话音刚落,修长的手指闪电般地探出,径直捏在了他颈侧动脉处。 轻微的窒息感分毫没有改变他脸上的笑意,甚至显出几分挑衅的夸张来。但很快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因为沈邈收回了手,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可怜,淡淡点评道。 “演技还得多练。” “什么意思?”少年警惕地眯起眼。 “你就不好奇,我来找的那个‘你’,现在去了哪里吗?”沈邈站起身,看向远方地平线出逐渐出现波动的空间裂缝,估算着时间。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已经抵达白星,选择了适当的机会,在‘暴君’面前露面了。” 少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几乎是在警报声响起的瞬间弹射而起,一记鞭腿向沈邈腰间踢去。饶是沈邈早有准备及时闪身避开,依然被带起的腿风刮得脸颊生疼。 一击不中,他毫不留恋,扭身钻入了身旁的空间裂缝,回身冲着沈邈咧嘴一笑。 “回见。” 第56章 “跑了。”沈邈揉着发胀的后脑勺,把陆至在他脑门上打洞的尖喙扒拉到一边,竟被小柏舸的叛逆激出了一丝冷笑。 “但柏哥说在那边没遇见过他。”葛肖庞在原地转了几圈,“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有就对了。”沈邈看着和柏舸空荡荡的通讯界面。“不过没消息大概率就是好消息。” “你们先原地待命,我去抓个人。” --- 但事实上,柏舸的日子实在很难用好坏来形容。 从荒星出来没多久,柏舸就顺利与暴君“偶遇”了。而后以远超其他所有人的速度,一跃成为暴君身边最亲信的红人,拥有着随意进出帝宫各处的权利。 暴君的寝殿装潢简单得和沈邈的办公室如出一辙。柏舸敲门发现无人应声后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便瞧见纯黑的被子下面平展地躺着一截儿冰雪似的人。 ……如果不是薄薄的被单隐约可见起伏的节律,说这是暴君的祭奠间也不会令人意外。 尽管他已经将动作放得很轻,但常年的警觉还是让熟睡的人第一时间睁开了眼,在瞥见来人后又重新躺了回去,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半存。 苍白的手在身侧拍了拍,印出浅淡的凹痕。 “坐。” 柏舸依言在他让出的那侧坐下了,想把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窝,却在触到对方皮肤的时候蹙了眉。 那只手像是在冷柜里冻存了八百年后刚刚取出似的,连淡青色的血管都干瘪了。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针眼密布,甚至还有新鲜的孔洞表面残留着刚刚凝固的血痂。 暴君觉察到他的注视,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却被牢牢扣住了手腕。 温热干燥的指腹从他腕间寸寸捏过。柏舸的目光专注沉静,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也不见丝毫暧昧和狎昵。 原本沉寂的触觉随之缓缓苏醒,最终化作熟悉的暖流,自尖端流回四肢百骸。 “可以了。” 莹白的手指反握住了柏舸的小臂。暴君望着他皱着眉头的侧脸,微微笑起来。 “不是说完全不会混淆我和他么?这么生气做什么?” “对事不对人。”柏舸将搭在胳膊上的手指拂下,重新给他掖好被子,不赞同道,“你和他不一样。他身上好歹有大半都是仿生构造,耐受度还高一些。” “你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人类的肉身,以这么高的频率发动‘赋灵’,根本吃不消的。” 暴君没接话,就这么弯着眉眼,带着几分半醒未醒的懒散瞧他。 柏舸对上那双笑意浅淡的眸子瞬间哑火,恨恨道,“我看迟早得有一次,这条世界线被你自己玩儿死。” “那不是正合你们心意么?” “跟谁‘们’呢。”柏舸没好气看他一眼,“那些考生之所以喜欢来刷这个副本,不就是冲着你这个半吊子‘赋灵’的噱头?” “我们又不需要。” 暴君面上的笑容滞了一瞬,半晌才幽幽道,“你说话好难听。” “当初就不该手软留下你。” “少来,你手下留情的小屁孩现在毛都没长齐呢。”柏舸翻开腕侧的倒计时,因为镜像时间的时间差,显示离末日还有三周。 “你觉得就凭他一个人在外面摸索,能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逆转方法?” “我对揣测别人的行动方式没有兴趣。”仿佛有某种奇怪的默契,暴君在怼柏舸这方面与沈邈本人都有着张嘴就来的天赋。 “反正按现在的世界线,你们也打不过我。” “万一,我的小朋友魅力四射,把你家那位勾搭走了呢?” “那你不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柏舸猛地俯身,与他鼻尖相对,不知是要吻上去,还是要咬死他。 “没事啊,”暴君不闪不避,静静望进那双金黄的竖瞳,“能跑一个是一个。” “我不在乎。” --- 荒星的某处垃圾堆边上,沈邈与小柏舸遥遥对峙。 青年膝头放着初具雏形的长枪,额间沁着晶亮的汗珠,在与沈邈对视的时候滚落到眼眶里,还没放出狠话就“唉哟”了一声。 他用脏兮兮的手揉着眼睛,甜腻地唤着沈邈的名字。 “追得这么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相好呢。”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沈邈瞥了一眼他枪身的模子,不由得挑眉。 上一轮中远远一望还没发现端倪,这次离得近了才看清了具体的构造。 枪头的突刺上被小柏舸用蓄能晶体改造了。这样一来,长枪所指之处,便可以定向放大某种能力。 “我本以为我们会在帝宫重逢。”沈邈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没想到你还在荒星捡垃圾呢?” “嫁妆没备齐,不好去提亲呀。” 小柏舸拍了拍长枪,模样苦恼。 第64章 “能与他打一架的机会仅此一次。一击不中,下次他该有所防备了,就更难杀了。” “故技重施是没有胜算的。”沈邈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总做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你图什么?” “哪有,我这人最简单不过了。”青年头也没抬,拒不承认。 “让暴君成为霸主,是这个世界线里不可回避的桥段。”沈邈盯着他逐渐放缓的动作,不疾不徐道。 “但暴君的自我意识觉醒了。所以系统为了修正这一点,会给他一个不得不选择成为‘暴君’的理由。” “我猜,那个理由,与你有关吧?” 青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蓦地笑起来。 “你们俩,到哪一步了?” 沈邈:“?” 小柏舸拍了拍身边垃圾堆上的浮灰,示意沈邈坐过来。见对方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于是毫不害臊地把原本准备的悄悄话提高了音量。 “你们睡过吗?” “?” 他看着僵在原地的沈邈,眉眼里都漾着餍足的笑意,因为过于咄咄逼人而显出明显的坏心眼。 “我们睡过。” 妈的。 “……”沈邈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半晌才挤出一句。 “那,恭喜?” “都这么多轮了,有些冗长的前戏实在没必要。” 小柏舸似是对沈邈的冷脸毫无所觉,自顾自道,“你能想到是因为我,不也是从你们之间的关系推断的吗?” “时间久了,该有的总会有的。” 青年的语调里甚至有一些老练的劝慰,“别急啊。” 急你大爷。 沈邈深吸一口气,抑制住了想不管不顾先把这个小王八犊子揍一顿的冲动,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所以你不喜欢普通人类,是因为在他那里,你和普通人类之间有利益冲突点,而他没有站在你这边。” 沈邈说的是问句,语气确实肯定的。 青年上扬的嘴角被拉平了。乌黑的眸子沉沉看向他,半晌才划过一丝不屑。 “我和普通人类压根儿就没有交集,谈何冲突?” “他拥有的‘赋灵’,并不完善吧?”沈邈终于扳回一局,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小柏舸越来越臭的脸色。 而这幅神情像是终于给散落的珠子串起了线头,沈邈终于隐约摸到了小柏舸计划的门槛。 “‘赋灵’的发动对本人的消耗是惊人的。”他语气平淡,完全没有代入本人的自知自觉,像个苛刻的资本家在点评廉价工厂的流水线。 “考场里的‘赋灵’只能做到表面的模仿,甚至可能对他产生更多的副作用。” 他在缓慢的陈述中飞速思考,并在意识到其中关键时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 “系统在利用这个考场,利用他,作为‘赋灵’的试验场。” 小柏舸盯紧了他,犬牙在下唇印出深深的齿痕,半晌才扯了下嘴角,意味不明道。 “你还挺了解牠。” “牠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沈邈嗤笑一声。没有小尾巴们在这儿,他孤身一人,骂起系统来显得毫不避讳。 “广撒网才符合牠的作风。这个考场也不过是牠的试验品之一罢了。” “但对你们而言,想要离开应该也不难。”小柏舸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里感觉自己要被看穿了。 “只要向系统投诚就可以了。” 小柏舸的目光闪烁了一瞬,被沈邈精准地捕获了。 他了然,但又很快产生了新的困惑。 “你试过,但是失败了。” “为什么?” “他不愿意。” 小柏舸似是被他气狠了,把长枪往腰间一别,起身就走。 “愿与垃圾死,不愿与我活。” “你们真是好骨气。” “可你也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明珠。”这一次,沈邈没有追他,只是远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声音里是难得的温柔。 他似乎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了。 就在他正准备把手搭在通讯器上时,那块小铁盒子先一步心有灵犀地震动起来。 通讯接起,柏舸的声音顺着嘶嘶电流传入耳内,如同耳鬓厮磨般的低语。 “还顺利吗?” “嗯。”青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沈邈叹道,“但估计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小兔崽子要来了?” 不等沈邈回复,柏舸便在那头轻哼一声,“暴君能够维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刚刚和我正说着话,就突然又睡过去了。” “他再不回来,连人最后一面可能都见不到。” 第57章 “这次怎么时间这么短?” “不知道。” “你们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到。” “……” 柏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的疲惫,但沈邈却在其中些许纵容的言外之音。 他正要把通讯器从熏热的脸庞拿开一点儿,就听另一端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 沈邈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在嘈杂中听见了柏舸的吼声。 “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他,是……来找我的。”熟悉的音色里是明明白白的虚弱,没几个字的句子都得停顿一下才能续上。 “老东西,这儿没你事儿,往边上让让。” 长枪的尖端呲呲窜着电流,悍然指向柏舸。青年一脚踏在倒塌的城墙残垣上,眉宇间锋芒尽显。 “你相好不在这儿,你打不过我。不想再挨一次打,就找个凉快的地方看戏吧。” “艹你大爷!” 通讯器里最后传来的是柏舸没憋住的粗口,和小柏舸遥遥的喊声。 “沈邈,我来入赘了!” 这一头的沈邈“啪”的一声挂了通讯器,表情一时精彩极了。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全星域内所有存放着大型武器的能量库不约而同响起了警报。沈邈的通讯器被葛肖庞的传入申请无缝衔接攻陷了。 “哥!你听到了吗!所有的武器库都被强制启动了!!双方阵营的都是——” 后面的话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哪怕是在荒星这么偏远的地方,目之所及之处,也能看见所有重型武器缓缓升空后,在茫茫宇宙中轰然对撞。 炫目的烟花在星图上点点亮起,像是天公的玩笑,为了纪念某个盛大的仪式而随手一挥。 烽火戏诸侯,但博美人笑。 辐射产生的星云连结成片,翻涌成潮,顷刻间横跨全域,万物在致死的浪漫中霎时收于无声。 沈邈在巨浪席卷而来前心想,这下可把某人爽死了。 但系统显然不是很爽。 几乎是视野被吞没的瞬间,机械的通报响彻全境。 “检测到当前考场环境非正常逻辑崩塌,正在终止全部任务线,即将进行回溯。” --- “你再搞几次,这荒星上的风景我就要看吐了。” “不要紧。”小柏舸嬉皮笑脸,态度敷衍,正娴熟地给自己的长枪做进一步的改造。“再看看说不定连我这张脸都看腻了,方便你修无情道。” “?”沈邈一边给柏舸传简讯,让他盯紧暴君,少干作死的事,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地回应。 “无情道又是哪来的传言?” “哦,不够精确,我修正一下。”小柏舸这一回把枪头改造成了层层推进式,可以把前面攻击后逸散的能量回收,叠加到下一次的进攻里。 “你们那个不叫无情道,叫圣贤道。” 沈邈对于让别人认同自己的三观没什么执念,更遑论强求他人做出和自己同样的抉择,故而只是摇了摇头问道。 “你那个‘入赘’又是什么馊主意?” “他未婚我未嫁,两情相悦,在一起怎么了?”最后一块蓝水晶被顺利装入卡槽,小柏舸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语调都上扬起来。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觉得你在他那儿并不怎么受欢迎,每次去都喊打喊杀的。” 沈邈指着他握持的枪身处,好言相劝。“长枪单次耗能越高,后座力就越强,你的抓手也得跟着改,不然枪杆会在两头作用力下直接碎掉。” 小柏舸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再这么下去我要移情别恋,爱上你了。” “你背靠知识库这么久,难道已经跟它情根深种了?” “……”小柏舸噎住,缓了半天才舔着嘴唇,望向他的眸色深深,重新笑起来。 “真像。” “感觉更喜欢了。” “打情骂俏能不能看看场合?” 情话这种东西,听着一回生二回熟,沈邈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像免疫回溯后遗症一样,把小柏舸这套流水的情话完全屏蔽掉。 “你喜欢人的方式,是要对方死吗?” 第65章 “既然不能一起活,那一起死不也挺好?”小柏舸承认得很大方,上扬的尾音里带着丝丝蛊惑。 沈邈却从他不着边际的话里听出些其他旁敲侧击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在这次回溯后难得的附和了对方的观点。 “确实。” “?”小柏舸看着他转身就走的背影,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人打发走了。 “喂,你去哪里?” “去找我的相好。” 离去的背影片刻未停,薄雾中传来沈邈隐约带了笑意的声音。 “万一这次又被你倒带了,好歹死能同穴,显得我不那么像个孤家寡人。” --- 离开荒星后,沈邈并没有如方才同小柏舸讲的那样前往帝宫,而是去了距离荒星最近的武器库所在的矮星。 矮星位于荒星与白星之间,因为毗邻帝都,所以装备从品类到质量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但也因为就在暴君眼皮子下面,无人敢拔老虎的眼睫毛,所以矮星上武器库的规模不大,防备不重,只设置了简单的仿生人巡逻队,入口处采用生物样本识别。 是真正的小而美。 “哥,我到虫洞附近了,随时可以转移到你定位的地方去。” 葛肖庞的声音在虫洞磁场的干扰下听不真切,“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先不急。”沈邈手里拿着握持版的小型虫洞,悄无声息地向武器库入口贴过去。 这种虫洞只能做到简单的单人传送,并且启动后限用一次,是个粗糙的单程票,一般都用于空间作战里应急逃生使用。 沈邈从逃生舱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小玩意,并且在这次回溯一开始便联系了葛肖庞,完成了定向配对。 “我先试试,不行再让你过来。” “真不用我提前去候着吗?万一不行呢?” “不行就等着他们再把自己作死一次,时间线自然能回溯。” “反正后遗症难受得要死,改变时间线复活甚至都不需要我们操心,还不如趁机体验一把死感。” “……万一人家这次就成功了呢?” 葛肖庞还是放心不下,碎碎念道。 “你怎么不想着万一我也成功了呢?”沈邈终于在生物样本采集区前站定,轻笑道。 按照上一轮的情势,武器库在最后时刻被统一启动。而这种事的始作俑者,非小柏舸不做第二人之想。 这个权限,本该是只属于暴君的,但他却没有理由拖着整个副本里的所有人下水。 除非,这个权限发生了变动,并且不需要经过暴君本人的许可。 能有这个权限的只有系统,以及利用系统规则的考生们。 生物样本采集的红光落在,将沈邈完完整整笼罩其中。 “检测到进入申请状态,正在识别身份。” 通讯那头,葛肖庞的心高高悬起来,一只脚踏在传送器边缘,随时准备进入虫洞。 连陆至都屏住了呼吸,羽翼无声地在葛肖庞耳边细颤,像是如果葛肖庞的反应慢了一秒钟,金乌的大比兜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扇进虫洞。 不管是死是活,总得在数量上占据一定的优势。 “正在对采取的生物样本进行分析处理,请稍后。” 葛肖庞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却因为喉咙干涩突然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采集已完成,正在与资料库对比。” “判定当前访客为,沈邈。” “已确认开放全部权限。” “欢迎回来。” 警戒的红光撤下,武器库的大门缓缓向打开,由于尘封多年激起了刺鼻的白烟。 沈邈一个箭步跨入内部,立刻点击了确认传送。下一刻,葛肖庞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身旁。 “哇,他们用的东西这么好吗?” 葛肖庞被暴君的财大气粗震撼住了。这所武器库内存放的不仅仅是兵器,还有无数自动运转的人胚制造机。 在这条流水线上,每个人从概念图,被放置在大门口的起点处,到塑形、点缀,最后被赋予适合的兵种和武器都看起来十分正常正规。 而这正是暴君得以立于不败之地的本钱。 “咦,怎么不动了?” 葛肖庞正观摩得起劲,只见试验台仿佛能量告罄了似的,吱呀咕扭地停止了工作。 他茫然地看向沈邈肉有所思的眼,小心翼翼问道。 “难道是我的目光太过热情,它害羞了?” “因为表演时间到了,该演证据了。”沈邈示意他看手环内的倒计时。因为此时两人都在场,倒计时又恢复了正常的时间线,并非飞速向前推进了一大截儿。 葛肖庞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本能地觉出哪里不对。沈邈的手指轻轻拂过陈列的一排排能量炮,最终在一列空架子前停住了脚步。 “这个小崽子,在利用我们的规则。” “这还能利用?” “可以的。”沈邈想起对方那双油盐不进的眼睛就觉得一阵头大,“他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个考场的规则,并且在我和柏舸身上进行了验证。” “奇变偶不变里改变的不只有时间线,还有一些认定标准和判读规则。”沈邈解释道。 “比如,在镜像世界里,生物样本识别的管理者,是小柏舸。” “所以他才能够向全星域的武器库同时下达指令。” “利用我,而后自己当土皇帝。” “会玩。” 第58章 他看着对方在能量炮上流连忘返的手指,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莫非你想……?” “你不想?”沈邈循循善诱,“谁说一定要加入普通人类阵营,才能阻止末日呢?” “扯起自己的大旗,为自己而战,不好吗?” 好,简直是好极了。 葛肖庞紧张地咽了口水,感觉自己被塞了一口巨大的传销包。 并且因为滋味纯正,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了。 “可是……就我们几个……不行吧?” “谁说就我们几个?” “还记得考试题目吗?”沈邈在操作台上十指翻飞,飞快滚动的数字倒映在他脸上,葛肖庞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他很像某个一肚子坏水的ai。 “本次考试内,可能会遇到其他小组成员。” “话虽这么说,但就凭一个武器库,就想让其他组跟我们一起冲锋陷阵,怕是不太现实吧。”葛肖庞挠挠头,仍有疑虑。 “通用考场内存在组间竞争。你如果真的自立山头直接跟暴君对着干,他们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在将死的boss身上划一刀,也算是贡献奖呢。” “……” 沈邈代入了一下暴君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开始怀疑这个考场的产生是不是系统的某种叛逆期的恶趣味。 他在心里默默给系统多记了一笔,本着人在考场内不得不低头的识时务,哑火,“其他人组不起这个局,是因为他们开不粗有绝对吸引力的筹码。” “但我有。” “我的‘赋灵’,是暴君都没有的原版。” “如果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猜他们跟谁?” “可‘赋灵’不是默认的不进考场吗?你之前不是都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葛肖庞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他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就见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赌场里,‘赋灵’就已经暴露了。”沈邈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上场结束之后,你柏哥去表世界的博物馆回访了一下,发现最上面的标识已经亮了。” “就算我不找别人,也会有数不胜数的人,在地毯式地找我。” “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被登门拜访。”密密麻麻的字符滚动的速度终于慢下来,沈邈长长吁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细细擦拭着。 葛肖庞被他话里毫不掩饰的信心和野心震住了,“所以你想……” “我想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暴君。” 全息屏上的残影终于停下,沈邈看着葛肖庞,眼尾微扬,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利落地摁下了回车。 随他动作停顿,葛肖庞只觉世界忽然静默一瞬,而后因为无数声波引起的共振瞬间耳鸣。 在滋啦成串的电流声中,武器库内的所有监控都将镜头对准了沈邈,将他眼尾眉梢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了全星域内暴君管辖下的每一个公共频道。 昼夜不同的清晨黄昏里,几乎所有人都被纳入了强制收听的范围。画面中那张熟悉的脸上是比平日更加克制的肃冷,玉石般的左手腕上缓缓盘旋着透明的触手,如同冬眠的蛇苏醒吐信。 “各位亲爱的朋友,早上中午晚上好。” 帝宫,暴君的寝殿内,柏舸看着画面中十指交叠的男人,端着药碗的汤匙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镜头前的人像是早已习惯这种被四面八方的目光注视着的感觉,甚至在某个摄像头凑近时微微笑起来。 第66章 “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他意有所指,但毫不避讳。 “惰性代码至今下落不明,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黑水晶被他胸口处的皮肤捂得温热,但丝毫不改变某些人面不改色的谎言。 “不过,只要我在这里,暴君就并非不可战胜的。” “博物馆的标识已经亮起。” “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么,欢迎来加入我。” 暴君直接控制的武器库应声接连响起开锁的警报。寝殿内孱弱的人在看到沈邈的瞬间便瞬间从床上坐起,想要更改权限,却被身旁的柏舸死死扣住了肩膀,因为力量的悬殊而逼红了眼。 “让开!别逼我抽你!” “来不及的。”柏舸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你们本是一体,开锁容易换锁难。” “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把权限托付给谁?小屁孩吗?” 暴君在那双明亮瞳仁的注视下嘴唇微颤,对峙半晌后突然失去了抵抗,任由对方攥紧自己,笑容里隐隐藏了令柏舸感到陌生的疯狂。 “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他拍开柏舸的手,重新躺回寝被,侧头合目。 “你去找他吧。” “不然小心后悔。” 与此同时,画面中的大半武器库在星域图中亮起绿灯,示意向沈邈全面开放权限。 投影中的人起身,镜链取下,长鞭抖落,蛇信环绕的手是邀请的姿势。 “我在矮星,恭候各位。” --- 白星到矮星的距离并不算远,饶是如此,等柏舸赶到的时候,矮星的接驳轨道已经堵得人山人海。 第一个抱着试试心态来拜访沈邈的考生原本就落脚于矮星。他本来和女友一起进入了这个副本,但没想到一路精心呵护的对象根本不是他的队友,而是副本世界的原住民。 原住民是普通人类。她先发现了被投入副本但奄奄一息的女生,并从她口中得知了相关世界线的任务。 在发现男生的性格有些懦弱,只想坐收渔翁之利后。她鸠占鹊巢,放任女生死去,自己将其取而代之,借机怂恿男生加入推翻暴君的部队。 但奇迹终究没有降临到普通人身上,为爱参军也无法改变人的本质。普通人类的战死率高得惊人,而男生终于也在日复一日不断加深的崩溃和没有回应的交往中识破了原住民的真面目。 而作为第一块敲门砖,他拥有了沈邈不加犹豫的慷慨。 如同历史惊人的重现,人总是对与自己相似的人有更强的代入感。人性的杠杆屡试不爽,沈邈对此再了解不过。 只是这一次,他从幕后走向了台前。 柏舸望着数个小时之内便拔地而起的矮星指挥总部,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山呼万岁的号召力。 在接驳处接他的是葛肖庞。小胖子努力在人潮中蹦跶着,向他高高挥手。 “柏哥!这里!” “过得怎么样?”柏舸简直感觉自己要被摩肩接踵的人挤成二维平面图形了。终于在一个闪身之后,他勾住了葛肖庞的肩,与对方向通往总部的飞行器走去。 葛肖庞当然明白他最想听到的主语是谁,立刻愁眉苦脸地大倒苦水。 “可别说了,我觉得我哥疯了。” 柏舸想起临行前暴君的话,眉心一跳,“怎么说?” “这考试不是‘奇变偶不变’嘛。”葛肖庞瘪着嘴,“最开始来得人很多,所以时间轴和大家眼里的世界成像都跟频闪似的来回跳跃。” “倒计时混乱导致很多战略部署都难以推进。”葛肖庞一提起那个场景就忍不住揉着脑壳儿,“于是我哥在每个接驳处都设了专人,任何登陆的人都会被带去做筛选。” “怎么筛?”柏舸系好安全带,飞梭的舱顶缓缓合拢。他看着葛肖庞一脸牙酸的样子,迟疑道,“该不会他自己一个一个筛吧?” “可不么。”葛肖庞把目的地直接设在总部专属通道,难以理解地摊手,“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让确认过是队友的人去承担这项工作,这样效率会高很多。” “但他谁都不信,连我都不信!”说到这句,葛肖庞才暴露出真正的委屈。 飞梭融入无边夜色。窗外向着总部涌动的人流如朝圣的信徒,正向着祭坛缓慢移动。 柏舸收回目光,安抚地拍了拍葛肖庞的肩,未再多言。 踏入正殿时,先来迎接柏舸的是赋灵的终端。 拥有回溯能力的触手滑溜溜地钻进裤脚,缠住脚踝,厮磨片刻亮起了绿色的光,示意他通过了检测。 柔软的管路直立起来,向他指明了被分配好的通道。 柏舸没有动。 触手颇有礼貌地扯了扯他。柏舸弯下腰,将无声的催促握于手心,轻轻“嘘”了一声。 光华流转的星域图映出深邃浩瀚的蓝光。沈邈在其中伏案而眠,眉宇间是积压已久的疲惫。 没有人敢在沈邈面前抬头。“赋灵”的震撼力甚至让前来被判读的人生不出丝毫觊觎的侥幸,即使偶尔有人露出些许苗头,也会直接被触手抽成陀螺,转到自己该去的轨道上。 但柏舸是特殊的。连触手都知晓主人的心意,安静地伏于他宽厚的掌心。 他轻手轻脚地登上台阶,在即将触及对方微蹙的眉心前察觉到触手的回缩。眼前人尚未睁眼,但精准地与他手指相互勾连。 “来了?” “来了。” 柏舸便就着这个姿势站住了,声音放得很轻,“真的要靠打赢吗?” “我不打,有的是人要打。”沈邈的声音尚未醒透,但话里的逻辑已经清晰起来。 “小孩搅乱世界线,迫使系统不断回溯重开,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暴君,真的会输。” “如果暴君输在考生手上,那么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了,便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小孩能想到的事,暴君会不知道?”柏舸眸色深深,望着对方不肯睁开与他对视的眼。 “你把我送到他身边,不也是为了向他证明你的存在吗?” “你的替身太多,哪怕是你亲自去也未必能直接让暴君相信你就是本体。” “但我的本体,一定会和你的本体同时出现。” 沈邈在他笃定的语气里笑起来。他半眯着眼,把对方的手牵过来蹭了下,慢悠悠道。 “还挺自信。我非要在每个世界里都选你才是对的吗?” “难道不是?” 柏舸顺着力道擒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直面自己。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嗯?” 第59章 手指的交缠里还有缱绻的意味,但柏舸的荡漾已经可以和头脑清明泾渭分明地各走一边了。 于是他深深浅浅地在对方指缝里摩挲,把那只手把玩得暖乎起来,连甲床都透出浅淡的粉色。 但语调却很冷静,甚至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无情又凉薄。“不猜。” “你直接说的话我都得琢磨琢磨真假,猜的就更没谱了。” “啊,可是说实话,你大概率会生气。”沈邈眸色温润,眼神诚恳。 “哦,勃然小怒一下也不行吗?”柏舸俯下身与他平视,报复性地攥紧了他的手指,即使对方“嘶”了一声也没立刻松手。 两人就这么较了一会儿劲才放开。柏舸挑眉道,“怒完了,说吧。” “想知道暴君的目的,还是要回到最初的问题。” “‘普通人类和创生人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为什么?” “题目还需要有为什么?”柏舸不解,“默认条件不是给什么就接着?” “如果是npc版的暴君和小屁孩,自然不用深究。”沈邈老神在在,“但你看他俩像吗?” “……”柏舸回忆了一下自己百年一遇被暴揍的经历,发觉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情感上,这俩人都不能、也不可以是npc。 沈邈在他吃瘪的样子里笑弯了眼,续道。 “基于某个小屁孩的自信,以及他对普通人的厌恶,我不得不怀疑,暴君的战争不是为了屠戮。” “而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 “暴君的‘赋灵’并不完善,仅能在考场内生效,发挥类似于备份的作用。” “有灵性的npc才会对‘赋灵’产生需求,而这份拷贝,将成为他们在考场内重生的根源。” “小孩儿是在救他。”柏舸回想起前两次世界线中断的场景,隐隐明白过来小柏舸的意图。 “或者说,在他把自己耗死前,先掐掉这条线。” “是啊。”沈邈伸了个懒腰,“毕竟不论在哪个考场里,‘赋灵’都是找不到继承者的孤本。” “没了就是没了。” “新造的永远不可能是上一个。” “暴君说完了,那你呢?”柏舸拇指摁在他眼底的乌青处,“你想救谁?” “我?自救罢了。”沈邈眨巴了下眼,显出十成十的无辜,“我没那个耐心等个半大孩子研究破局方案。” 第67章 “一次也就罢了,回回换汤不换药的。装备拿够了就去正面硬刚,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柏舸紧紧盯着他,半晌才笑起来。 “喵老师。” “怎么?” “其实我觉得暴君对这种把戏还挺喜欢的。” “但你好像有点儿……消化不良?” 粗粝的指腹在沈邈微红的耳廓边缘蹭了下,“之前没有提供这种风味的情趣,看来是我疏忽了。” “……学点儿好的吧。” 在全面开放6小时后,矮星总指挥部以人口饱和为由,关闭了所有的接驳处。 而矮星上的总考生数,被控制在了偶数。 茫茫夜色中,无数飞行器成双成对地离开停泊口。葛肖庞遥遥眺望着无数闪烁的尾灯消失于天际,忍不住母单的感叹。 “这怎么不是一种比翼双飞呢?” 柏舸难得没有接他的玩笑话。他的目光只在这些临时聚集的兵力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收回,描摹着高台上端坐的人浅淡的轮廓。 赋灵的触手被全然释放。须状的管路自沈邈腕间发出,向下扎入无数等待唤醒的人胚刺青,向上朝着无垠的夜幕中疯长,在夜风中光影绰约,枝条摇曳,似参天巨木。 沈邈开出的条件太过优渥了。每一个经过赋灵判读的人都被留存了灵种片段,在本体阵亡的瞬间便会被溯源抓取识别,而后便有源源不绝的、崭新的人胚自黑暗中睁开双眼。 他们高举双臂,破土而出。不知疲惫,永无停歇,踏上赐命者长鞭所指的征途。 巨木落下漫天莹莹光华,如白日永昼,恩泽遍野。矮星外战火流离,星球上万物新生。 帝宫的飞檐之上,暴君与小柏舸并肩而立。长风习习,将两人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交织一处。 防守的战线节节败退。小柏舸攥着长枪的手臂青筋暴起,恨声道,“当初怎么就没杀了他。” “你的枪都是人家给改的,拿什么打?”暴君的面容在不眠不休的战火中映出病态的苍白。 但他神色是松弛的,像是泅水的人终于望见了彼岸。在又一道防线提示被摧毁时,他像是站得太久,终于倦了,在青年的震惊里,靠在了对方略显僵硬的肩头,柔声道。 “你前几次的要求,我答应了。” “什么?” “我说,我答应了。” 他说着,孩子气似的自顾自笑起来。如果柏舸在场,便能在这一笑中清清楚楚看出他与沈邈的不同。 暴君的眼早在多次的重启中磨灭了年少的透亮,眼尾也似是载了太多心事而压出了细纹,但也因此在此时显出沈邈所不具备的豁然风韵。 “想打一场也好,想入赘也好,都答应你了。” 青年觉得心口渐渐热了,热得发烫,甚至烫得有些痛了。他没敢低头看对方的神情,勉强扯出个笑,问道。 “那如果我说,我想来娶亲呢?” “也答应你了。” 捷报似连绵不绝的烽火将矮星寸寸点燃。这里大部分是响应号召前来的考生,还有极小部分是坚定不移想要推翻暴君的原住民,但胜利的喜悦无差别感染了每个人。 他们在暴君统治区域的逐渐灰灭中相拥而泣,语无伦次地口口相传对沈邈的感激和称颂。 最终的胜利还未宣告,但人们已经建立了以“赋灵”为中心的、不可动摇的信仰。 柏舸在奔涌而出的创生人潮水中逆流而上。他穿越狂欢,最终停在石像般的树根前方。 几近透明的皮肤让沈邈反而显得最不像人,青色的血管与触手末端几乎融为一体。本就浅淡的唇几乎教人辨不出轮廓,只有眼里还吊着两缕野郊鬼火,乍一看有些森然骇人。 高台设在矮星某座不知名的山头。山风呼啸,将外界的纷嚷卷散了,二人在静谧中对望,竟有种一人一鬼的错觉。 “好看吗?” 沈邈率先打破了沉默。山下灯火连绵,山外炮声轰鸣,在如梦似幻的光影里,柏舸一时分不清,他是在问盛世景,还是在问眼前人。 “好看。” 柏舸怕打扰他能力运转,在距他足尖半步远的地方蹲下,“但是帝宫那边拒降。” “你要打过去吗?” “向前推进就是了。”沈邈并无意外,平淡道,“‘暴君’自会选择要走的路。” “那你呢?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吗?” 柏舸半垂着眼,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为宣誓效忠的人提供源源不绝的寿数,放任不认同这个观点的人自生自灭?” “我给过他们机会的。” 即便是“赋灵”的原宿主,驾驭整个星球范围内的人群对沈邈的消耗依然是惊人的。 但他不愿在柏舸面前露出疲态,故而语速放得很慢,言辞中的压迫感因此浓重起来。 “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只是尊重了他们的选择而已。” “不,是你诱导了他们的选择。”难得的,柏舸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把‘赋灵’作为筹码,本身就已经完成了对人群的筛选。” “哪有进入赌场的游客呢?都是赌徒的美称罢了。”柏舸终于抬起头来,逼视着对方的双眼。 他向前伸出手,不复往日嬉笑,郑重道,“当初你送我的礼物,可以还给我吗?” “那个黑水晶。” 宽大的手掌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向他展开着,似乎有足够的耐心等他的回复和解释。骨节鞭安静地放在他身侧,但尖端早已没有了熟悉的黑芒。 “我送你的礼物,你现在问我要,算怎么回事呢?” 空余的触手悄然垂落一根,在干燥温暖的掌心中漫不经心地画着圈。 “那我换个问题。”柏舸由着触手动作,语气却丝毫不为所动。 “你送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考场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骨节鞭,如果只是用作□□的惩罚,未免太过轻巧。” “监管者最初设立的功能之一是清道夫。”柏舸一字一顿,“灵性不灭,火种不熄,便如现在。” “所以初代监管者,也就是后来的赋灵师,所具备的能力,其实还有‘褫灵’,对吗?” 掌心的触手动作一顿,而后轻点两下。沈邈眸光精亮。他抬手阻止了柏舸身后想要无声无息将他拖入深渊的触手,示意他继续。 “‘褫灵’的载体,就是那个黑水晶。” “正好对应这场考试中所提到的‘惰性代码’。” 柏舸抬起头,黄金瞳牢牢锁住了他。 “在考试副本的设定里,‘暴君’其实是我,对吗?” 沈邈终于在他灼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叹道,“怎么发现的?” “因为现在的这一切,我曾经梦到过。” “或者说,在牠给我制定的规划模拟中,我见过无数回。” 第60章 “不是我,是你。”柏舸定定望着他。 “那个牠想要放置高台,被山呼万岁的人,从来都是你。” “我也好,暴君也好,都是牠用于推演的试验品。” “那么,牠想要证明的命题是什么呢?” 帝宫防御墙的攻陷进度已达90%。战场的实时转播屏幕里,飞檐上相互依偎的两人轮廓被火光映得逐渐清晰。 声波炮黝黑的洞口探出,对准了最后的防御工事。得以永生后,攻方获得了无限的勇气和动力,密密麻麻的新人类不断向上蚁潮般向上攀爬着,啃噬着。 暴君不怕声波炮,但他肯定怕别的。 大不了一人一下,小刀拉口子,也总能把他耗死。 毕竟所有人都能重生,只有暴君不能。 杀了他,战争就结束了。 考试就结束了。 末日就结束了。 对创生人的敌意在此刻具象在暴君一人身上。日积月累对战的溃败里发酵的屈辱爆发,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沈邈的神情在这样声势浩大的讨伐里平静得近乎温柔,柏舸忽而从中看出了一丝怜悯。 “牠想证明,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是吗?” “剑之所向,无往不胜。” “自古以来,种族之间用屠戮来证明优劣。” 赋灵的触手随着激增的战损数目而光华大盛,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方,淡青色的血管因为能量的快速流失迅速干瘪。 沈邈的声音很轻,像是难以维持形态的枯败花束。 “胜利者会被留下。他日史书一笔,就是进化。” “但所谓的种族隔阂本就是战争的谎言。给利益罩上天经地义的皮套,就可以让人去杀人。” “创生人杀普通人,真赋灵杀假赋灵。” “可是,人就是人啊。” 极致的光芒里,赋灵的触手自沈邈腕间根根断裂。莹白的管路失去了支持的源头,蒲公英似的随风飘远了。 柏舸几乎是瞬间上前,扶住了沈邈轻得不像话的身子。他想拼尽全力抓住这个人,但又怕力气稍微大一点儿,这人也会化作蒲公英的须,散在夜色里。 第68章 “人,是不能成神的。” 在柏舸俯身侧耳过去听他近乎耳语的呢喃时,沈邈垂软无力的手蓦地抬起,闪电般探向他耳后,直指曾经刺青留下的瘢痕处。 黑水晶上还留有沈邈的体温,在尖端刺入皮肤的时候因不可遏制的颤抖顿住了。 柏舸一手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颈窝,另一只手将他偷袭的指尖扶住了,稳稳向内刺去。 毒素如墨汁入水,沿着神经网络迅速蔓延开来。 失去意识前,柏舸低低笑起来。 “那看来,是我遇到心软的神了。” 与此同时,墙头的小柏舸将沈邈留给他的黑水晶一口咬碎,扭头吻住了暴君冰冷的唇瓣。 霎时间,交错的时间线轰然对撞,失去赋灵支撑的奇偶数在分秒间反复切换,所有的因果与逻辑崩坍于无序,人体的结构在顷刻碎裂又重组。 “检测到当前考场出现重大数据错误,正在重新计算。” “检测到镜像世界逻辑冲突。” “检测到考生世界线交叠程度过高,正在分解。” “独立计算已完成。” “即将公布优化考试规则,请稍候。” “基本背景故事线不变的前提下,现对规则进行补充说明。” “禁止组内人数进入考场后扩张。” “奇偶数不再以当前考场范围内的被识别的考生总数进行判读,改为根据当前小队内已确定识别的奇偶数,进行世界线呈现。” “世界线及时间线均为单向线性,不受镜像影响。不存在同空间内不同时间点可能。倒计时为固定数值,且全体统一。” “不论在镜像世界或真实世界,成功阻止末日降临,均视为考试成功。” “另,为避免组间悬殊过大,本场考试内禁用全部外来能力。” “为充分发挥考生的主观创造力和团队协作力,本次考试将倒计时延长为末日降临前三个月。” “请尽情探索全新的镜像规则,并完成任务。” “祝各位好运。” 脑海中系统的声音缓缓散去。沈邈再次睁开眼时,没有即将爆炸的飞行器,也没有吊儿郎当等他的少年。 荒星的薄雾像是渗透进了考试的背景,比终年不化的积雪还顽固。 他翻身坐起,检查了下随身携带的简易装备,无声地向天空比了个中指。 玩儿不过就禁,没出息。 他正盘算着如果在荒星捡垃圾,三个月的时间捡出一个够他离开这个鬼地方的飞行器概率有多高,腰间灰扑扑的通讯器就震动了起来。 因为信号欠佳,沈邈抓着通讯器使劲儿磕了几下,小小的屏幕上才闪烁蹦出几个字—— “幸存者搜救公频”。 直到坐上印着巨大搜救标识的救助舱,沈邈才稍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总算遇上了一次正常的开局。 救助员的面孔均隐藏在银色的面罩后。他们沉默着核实了沈邈手环信息和身份,甚至没有任何盘问,就毫不犹豫地将他带了回来,而后前往下一个提示可能有幸存者星球。 比起言语上的沟通,没有习得力维持社会功能体面的沈邈反而更喜欢依赖自己的洞察力来弥补。 所以他对眼下的沉默适应十分良好,甚至因为太多松弛,引得其中几个救助员频频回头。 几次回档让沈邈身心俱疲,他乐得借此机会先修养生息片刻。终于,再又一次剧烈的颠簸将他从美梦中震醒后,其中一个救助员出声打断了他原本准备再次小憩的计划。 “你不问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 这可真是,快睡着了有人非要让听睡前故事。但看在这个飞行器的出现好歹也算瞌睡来了递枕头的份儿上,沈邈还是配合地问道。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瞧瞧,又是一个被伤了脑子的。”救助员对同伴感叹道,“要我说,这种敢死队似的袭击方式,根本不可能对暴君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 “这又不是打嘴仗,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 未必不行,沈邈心想。他试图代入了一下,发现这个画面感充满了味道,忍不住皱了眉。 可能会被恶心死。 救助员却第一次看见他面上有其他的表情,还以为唤回了他某些记忆,欣喜道,“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但系统显然没有让他顺利拿到完整世界线的打算,所以沈邈只能继续维持着他的失忆人设,茫然摇头。 “完全没有。” “啊,真可怜。”救助员看他的眼神更加同情了。“你们都是被选中,成为与暴君联姻的候选人呀。” “当然,是被淘汰了的那批。” “由于暴君嗜虐成性,每个被送去的候选人,即使没有被选中,也会被清除记忆,而后随意丢弃。” 救助员言及此处,忿忿不平。 “肯定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会吃干抹净,再把人丢到极难找到的荒郊野岭,任人自生自灭。” 沈邈被他这几句“暴虐”“吃干抹净”劈得外焦里嫩,差点儿就想直接问他说话是不是带错了主语,忍了又忍,才换了个问题。 “联姻是怎么一回事?” “嗐,因为暴君是个情种。” “据说他初出茅庐那会儿,有个相好,荒星出身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走散了,再也没出现过。” “暴君这些年一直在找他。” “打到哪儿,就找到哪儿。” “你说他找人吧,也没个画像。哪怕让人按图索骥,也好过大海捞针啊。” 沈邈赞同地点了点头,附议道。“确实蠢笨。” “多年不见,人的音容笑貌很可能已经变了,他是靠什么判断故人的?” “感觉。” “?” “没错,就是靠感觉。”人的本质还是爱八卦的。救助员见沈邈搭话,也来了兴致,“据可靠情报,暴君识人,最主要考的是——” “狗鼻子。” “……” 沈邈这才反应过来,失去了外力干扰,现在的暴君就是小柏舸了。于是他明知故问,又带着一丝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炫耀问道。 “他要找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确实是有的。”救助员毫不犹豫答道。 暴君偏好口味奇特,是全星域公认的事实,如果不是因为失忆,这位种子选手肯定不会忘记如此大瓜的。救助员如是想。 出于好心,也为了消解失败联姻对象的心理阴影,救助员慷慨地向沈邈分享了关于暴君的情报。 “据可靠消息,暴君的相好,是一只鸟。” “?” “千真万确!金乌军,你总还记得吧?”救助员被沈邈怀疑的目光刺激到了,大力拍着他肩膀,信誓旦旦道。 “暴君的相好,就是金乌军的首领!” “据说曾经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但不知后来闹了什么脾气,他相好就化作鸟形,再也不肯变回来了。” “这两人宁可是君臣关系,成日里东征西战,彼此可以交付后背,但正面相遇从不说话。” “这次暴君说要和谈,大家不就动了心思嘛。”救助员看着沈邈逐渐僵硬的神色,安慰道。 “你也算容貌出众的,但还是没入暴君的眼,太常见了。” “要我说啊,他就是没眼光。” 第61章 他眼睫低垂,像是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暗暗伤怀的模样倒真显得有几分真情实感。 但实际上,他不着痕迹地打开了手环,向系统提交了报错申请。 理由是,重要主线任务关系错误可能。 他本是为发泄情绪,原本一眼都不准备回看,结果刚借着整理衣袖将手环收好,腕间便震动了一下。 他趁着救助员回头与他人攀谈时瞟了一眼,愣住了。 一贯流程繁琐的系统居然立刻回复了他的消息,私人通讯里赫然写着—— “检测到既往事故均与特定npc深度绑定。本次修正后,禁止在本场考试内,任何考生本人,或恶意撺掇他人,与暴君产生非必要关系。” 发件人:考试维护中心。 沈邈:…… 先前不论是沈邈本人,还是副本内他的衍生体,在发现奇偶变化的规律后,都不约而同地利用了这一规则,将暴君的身份从柏舸转移到了自身。 世界线会以当前世界观内的绝对主角为第一视角呈现。因而沈邈在自立为王后,通过赋灵识别考生身份,就可以借助奇偶数变化,操控真实世界与镜像世界的切换。 当“暴君”的身份在真实世界和镜像世界同时死亡,世界线便会被强制结束。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么依托于“赋灵”重生的人将作为最后的火种得以保留,继续他们的人生。 直至此时,沈邈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做这样的决定和计划,他似乎从未过问柏舸的意见。 第69章 他同意吗? 他愿意吗? 要说一点儿犹豫都没有过肯定是假话。在他看出小柏舸对普通人的厌恶时,不是没有迟疑过。 但那缕停顿太过短暂,只闪现了一下便游鱼般溜走了。他甚至没有深究其中的来源与归宿,便凭借与衍生体的默契继续推动着故事的走向。 唯一的豁口,是他将黑水晶留给了小柏舸。 这是他的计划中,最大,但也最无忧的变数。 不知怎么,似乎他打从心里就认定了,如果是他和柏舸,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回溯后,一定比现在的他们还要心意相通。 暴君和小柏舸一起见证过无数次不同世界线的来路与归途。所以他一定明白,该怎么做。 事实也证明,不论是哪条世界线上的他们,都一样知根知底。 但现在,这种不约而同被某个多少有些不知死活的系统强行拆除了。 其他的法子一定有,但沈邈依然从中感受到了挑衅,这令他非常不满。 “非必要关系。”沈邈将这五个字在唇齿间嚼烂了磨碎了,才恨恨地吐出一口气。 这不弄成充分必要条件,都显得他输了似的。 这一番话下来,沈邈睡意全无。 他自然不会认为在小柏舸真的会和陆至有什么情爱方面的瓜葛,大概率是小丫头一时找不到他,所以见到副本中的自己,也不管是不是本尊,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了。 “化作鸟形”基本可以确定是谣言在人传人的过程中发生了畸变,没有什么可信度。 但这同时说明另一个问题—— 小柏舸这位曾经的情人,后来的臣子,金乌军的统帅,已经很久没在人前出现过了。 这里面的含义一下子就令人玩味起来。 从初遇至今的经历走马灯似的在沈邈脑海中过了一遍,他突然发现,如果与柏舸没有在相互试探的阴差阳错里滋生出现在的关系,那么他应该是不喜欢柏舸的。 准确的说,他不喜欢每个可能超出计划之外,并且对他产生威胁的人。而柏舸恰好两样都占。 而他毫不怀疑,对于柏舸来说,也是一样的评价标准。 这么看来,金乌首领如今的处境,很可能不太妙。 沈邈脸色沉了下来。 在飞行器即将拐向与前往白星背道而驰的航线时,沈邈忽然出声道。 “劳驾,可以把我送回白星吗?” “你都被遗弃了,还回去做什么?”救助员不解道,“哪怕任务失败,你们愿意奉献的精神也足够在人类坞堡换得安享余生的机会,何必再冒险?” 他打量着沈邈郁郁寡欢的脸色,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难道说……你对暴君也……?” 沈邈:“?” “别不好意思嘛。”救助员一副“我懂”的模样,叹道,“抛开立场不谈,暴君实在完美。” “长得帅,战力强,钱包鼓。” “让人很难不动心啊。” 眼看他越说越偏,同行的队友忍不住给他头盔上来了一下。“少说几句吧。暴君真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应聘联姻志愿者?” “我是怕自己定力不够。万一暴君真的对我青眼有加,让我做点儿背叛组织的事,这很难拒绝啊。” “……那这次就派你陪他回去。”同行人中队长模样的人发话了,朝沈邈方向一指。 “反正组织说了,如果志愿者仍然愿意为人类再次尝试,务必将人安全送至白星,不得阻拦。” 分叉口处,沈邈被和话痨的救助员打包在一个飞行器,从主舰上连人带装备丢下来。队长在舱门阖上前做了个祈祷的手势。 “祝你们得偿所愿,入选暴君的后宫成功。” 救助队不敢过多靠近帝宫,将他们投掷在白星边缘地带便迅速隐匿于暮色中。小型飞行器功能有限,伪装和防御功能都十分初级,几乎是在刚进入帝宫监视范围,他们便被发现了。 黑洞洞的声波炮锁定了他们,警报信息直接出现在控制屏幕上。 “警告,您已进入帝宫安防射程范围。请上报您的身份并提交拜访目的,否则您将被直接击落。” 警报连续重复了三遍,救助员在声波炮亮起充能的红光时战栗起来。就在他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声尖叫时,沈邈接起了通讯。 “我们是医生。是奉令来给暴君治病的。” 帝宫那头沉默了片刻。先前扁平的伪人声换成了正常的语速语调。 “我是帝宫防御处二等兵。经核实,帝君近期并未提出就医申请,且暂无相关需求。请您迅速离开。” “不是给他看诊。” 飞行器在从主舰弹出前便被设好了目的地。沈邈不为所动,任凭飞行器向下坠落。 “我们是来给金乌首领治病的。”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对面显然陷入了犹豫。短暂的沉默后,声波炮的枪口放下了。 在救助员震惊的目光中,帝宫安防城墙内缓缓伸出了接驳口,稳稳接住了下坠的飞行器。 “抱歉久等。” “您的接驳需求已通过。” “帝君正在等您。” “这都行?” 对方的质疑消散得太快,救助员反而有种不真实感。银色的防护罩转向沈邈,里面透出不可思议地声音。 “如此丝滑,该不会是把我们骗进去杀吧?” “他想杀你,需要骗吗?” 沈邈敲了下对方的面罩,在对方的“唉哟”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摘了你的头套透透气吧,小胖同志。” “原本就不聪明的脑瓜子,捂一捂转得更慢了。” “你怎么发现的?!” 眼见身份被戳穿,葛肖庞三两下把防护服的面罩部分扯下来,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圆脸。 “我特意开了变声器,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呢。” “你这缝大得都赶上漏勺了。” 其实沈邈是从这身特定的银色防护服猜到的。但眼下时间线还早,他没打算向葛肖庞再经历一次初入考场的惨烈,避重就轻地解释道。 “这种活儿,正常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跟你似的,生怕我注意不到暴君现在的动向,不回白星来看看。” “我这不是担心柏哥,还想拿到第一手情报嘛。” 葛肖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嘿嘿”挠头。 “我敢肯定,这个‘暴君’肯定不是咱们原装的柏哥,应该是副本里设定的npc,跟柏哥撞脸了。” 与副本世界相通,先前世界线的记忆只有决定故事走向的沈柏二人得以保留,因此葛肖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考了两轮半途而废的考试,也不知道“暴君”在镜像世界曾经换过人。 他进入副本的身份就是搜救队的一员,再加上暴君从未对自己的容貌有过多遮掩,因此他很早在听说各种有关暴君的情报和逸闻时便同时见到了暴君的脸。 真的是,意想不到又完全意料之中呢。 本来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出于柏舸给他留下的刻板印象,他下意识对暴君并没有其他普通人的恐惧心理,甚至还在盘算怎么能制造偶遇,和暴君见上一面。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还没等他制定出方案,就捡到了沈邈。 沈邈听完他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 “你就不怕认错人,捡来的是副本里的‘沈邈’?” “副本里的可听不懂我对柏哥的赞美。”葛肖庞自信满满。“再说了,即使不是你,这个‘沈邈’不愿意帮我,大不了我自己去找暴君。” 第62章 “不知道,可能就是相信柏哥吧。”葛肖庞挠挠头,发现自己也没法解释这种没来由的信任。 “不同世界观可能会改变人的身份,但不改变人的底色,不然只能怪系统做得不够精细,建议回炉重造。” 这一回换沈邈愣住了。 他原本一直担心在赌场中暴露了柏舸来自c区的身份之后,组内的成员,尤其是小胖和牟彤这样的普通人,会对他有所抵触和戒备。 但没想到似乎除了他,根本无人在意这一点。他们彼此之间的看法和认同度没有丝毫改变。 反倒显得他的谨小慎微有种不讨喜的小家子气。 他扯了葛肖庞的覆面给自己带上,怀着有点儿感慨又有点儿欣慰的心情,时不时低声附和几句葛肖庞的嘀嘀咕咕,跟着侍卫穿过重重防御,走进了暴君的寝殿。 殿中的人大马金刀坐在王座上,长枪横放膝头。锋利的刃映着他黑眸中的沉沉暗芒,饱饮鲜血的眸子是与柏舸全然不同的凶悍,连笑起来的时候都带着难掩的森然鬼气。 方才信誓旦旦的葛肖庞在这样刻意的压迫下几乎瞬间就怂了。要不是沈邈挡在他身前半步,替他遮去了大半探究的目光,他简直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看来能为我提供医治建议的是前面这位先生。” 第70章 暴君微微向前倾身。熟悉的声音依旧年轻,尾调饶有兴味地上扬着。“但为什么带了个拖油瓶?” “治病的过程可能会用到他。”沈邈淡淡回望过去,模样从容得不像一上一下,倒像是并肩而坐,坦然对答。 “可能?” 帝君并没有被就此糊弄过去。枪头的蓄能随着他起伏的语气忽明忽暗,像是无声的威胁。 “还以为先生能说出我和他有病要医,必然有十足把握。” “原来只是试试?” “如果您不充分配合,试试的成功率也不高。” “怎么配合?” “先见病人,然后见机配合。” 葛肖庞心惊胆战地看着沈邈张口就来,甚至都没和他通个气就开始坐地起价,生怕暴君一怒之下直接给他俩摁死在这儿。 结果,暴君一怒之下,笑了一下。 “看在故人音容笑貌犹在的份儿上,你去吧。” 王座上的人摆了摆手,并没有同行监工的意思。沈邈冲他稍一点头,便熟门熟路带着葛肖庞向后殿走去。 待穿过几间屋子,终于停在后方寝殿的某扇门前时,葛肖庞在他即将扣响门扉前,终于忍不住发问。 “哥,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感应到有人前往,自门前的识别器自动把沈邈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而后在葛肖庞震惊得四分五裂的目光中亮起了绿灯。 “……所以暴君真不是你吗?” 沈邈一手推开了门,面不改色道。 “也许轮回之前,我是他祖宗。” “……好的祖宗。” 步入屋内的瞬间,葛肖庞便被冷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漆黑的地板向外渗着丝丝白雾,落在外衣上立刻便结了霜。 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内回响,不像是来救命的医生,倒像是来索命的鬼。屋内陈设简单,没几步就能一眼看到摆在房间正中央的—— 冰棺。 还是并排放着的两个。 这下连葛肖庞都能猜到是什么桥段了。他瑟缩了下,搓着胳膊上倒竖的汗毛,直觉得沈邈的脸色已经比屋里的温度还要冻人了。 金乌首领安静地躺于其中之一,那张与沈邈一模一样的脸上眉间落雪。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下偶尔可见睫毛轻颤,简直像是已故多年,被有恋尸癖的暴君强行留在人间似的。 比沈邈更先动作的,是赋灵的须。睡的人和醒的人谁都没动,透明的管路就已经窸窸窣窣从彼此的腕间探嗅着缠在了一处,在暗室里亮起温润的荧光。 沈邈放任那些触手黏黏糊糊绕着,开门见山道。 “为什么不见他?” “……”棺中的人不语,只是眼尾微微下垂了,从上面俯视下去,竟能瞧出些许难过。 “因为那个‘非必要关系’?” “什么东西?” 那条通讯是系统给沈邈发的私人回复,故而葛肖庞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下意识追问。 “某个小心眼子的东西,觉得之前有几次世界线被玩儿崩了,是因为有人把暴君带坏了。”沈邈的手指在棺沿上轻敲了几下,“为了能让我们按照牠的想法考完试,把人际关系自由度的权限降低了。” 有过先前回溯的经验,即使葛肖庞并不记得之前两次的桥段,但依然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所谓的‘人际关系’,该不会是针对……首领和暴君的?” 他本来想说“你和柏哥”,但又觉得毕竟只是相貌相同但内核不同的人,故而话到嘴边又换了称呼。 “算不上针对,准确的说,牠希望的暴君,是完全可控的,不会被其他npc因为‘非必要关系’带到野路子上的。” “怎么才叫野路子?不想称王称霸消灭普通人类就叫野路子?” “这叫顶多罢工。”沈邈语气淡淡,但耳尖却红了。 “野路子的意思,是指为了某人,干一些强取豪夺、毁天灭地、倒反天罡……” 他还没形容完,就见冰棺里的人像是实在遭不住了,不忍卒听地睁开了眼。 “你怎么会是这么吵的人?” “以前不这样的,可能也被带到野路子上去了。”短暂出现的那丝窘迫被他飞快收拾好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谈谈?” “我似乎没什么能和你谈的资本。” 极低的温度维持着首领容貌的昳丽,甚至连镜片与镜链都与沈邈如出一辙。但那双眼睛里装了太多次重开的剧本,早已被打磨得失去了鲜亮的色彩。 “本来以为你们的出现能够打破逻辑壁垒。但就目前来看,比起我们,牠防你们更多。” 他瞥了一眼沈邈旁边正在努力解析谜语的葛肖庞,眸色微动,“你队友?” “我弟弟。”沈邈纠正道。 “那看来第一次回溯,是因为他。”首领了然。他看向神色发懵的葛肖庞,指了冰柜前方的书架。 “那儿有这个世界的编年史,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 这就是有话要和沈邈单说的意思了。葛肖庞立刻起身,识趣地去补充背景史料了。 “如果只是为了不减员,小心一点,按部就班地推进流程应该也不难做到。” 由于所有的外来能力均被禁用,赋灵的触须连接只能通过最简单的渗透作用为首领缓慢地传递着沈邈的能量。 他苍白的脸上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但语速依然很慢,像是喉间有陈旧的锈簌簌脱落。 “难的是让他停下。” “难的是保他不死,且让他停下。” “……” “我说错了?”沈邈镜链轻晃,不为所动。“以前那群小笨蛋打不过,不代表我打不过啊。” “你链子上的黑水晶,给相好了吧。”首领眯眼打量了他片刻,铁青的面色倏尔舒缓了。 “没有惰性代码,你拿什么制他?” “这要问你啊?”沈邈完全没有被拆穿的窘迫,“没了‘非必要关系’,他为什么还管你的死活?” “你的脑子里现在就只有那点儿情情爱爱的东西?”首领被他气得猛得咳了一声,“金乌军只听我的调令……” 他言至此处,突然停顿下来。 “你想要兵权。” “还得是自己最了解自己。”沈邈笑起来,“怎么样,能给吗?” “那现在我的资本有了,你准备拿什么跟我换?” 首领攥住了触须相连的地方,迫使沈邈弯下腰,与他四目相对。 “赋灵只是在这个世界里被限制了使用,出去之后我一样可以给他新生的机会。” 沈邈语气里有丝丝蛊惑。 “你可以把他的‘灵种’以你的视角的回忆存在我这儿,等离开此处,我自然会兑现诺言。” “仅靠金乌军,你赢不了。” 首领的目光里有些许怜爱,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辈异想天开。“他的‘灵性’,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根源。” “人胚自动进化出的物种,既不属于创生人,也不属于普通人类。你知道的,没有惰性代码,监管者也不能将他如何。” “我只是把黑水晶给相好了,又不是丢了。”沈邈心头微动,在对方温和的笑容里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 空气一时凝滞。沈邈闭了下眼,重新抬头。 无声的对峙里,只有葛肖庞的背影,和翻动书页时轻微的声响。 纸张摩擦的细碎声串起了线头。沈邈猛地折住了传递能量的管路,寒声道。 “我见过的第一个循环里,是你让小胖来给我送的黑水晶。” “那个黑水晶,是我的,不是你的。你的黑水晶依然在你手里。” “所以你才能在和小屁孩的对战里,杀死对方,迫使世界线中断。” 首领只是注视他逐渐显露的焦躁,并不答话,但含笑的眼神无异于默认。 “柏舸在你手上?” 第63章 首领拍拍沈邈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们刚来的那一次,最先遇上的是他俩。” “黑水晶在交手时无意间被少年帝君捡到。后来,他发现我也有同样的东西,于是起了疑心。” “原本的时间线里,我是普通人类一方。那次狙击也并不是针对你的队友,而是针对黑水晶的。” “但狙击导致了你队友的死亡,你所在的时间线发生了奇偶变化。” “由于你进入的时间点是创生末年,触发了镜像后将时间线改变至人类末年。被介入的过往导致后续的一切都发生了蝴蝶效应。” “在你们之前,其他的外来人只能改变他们主观感受范围内很小的镜像,并不会干扰到我们原本的时间轴。” “也就是帝君本来就是个……怪胎,才能在脑海中存着一条固有的时间线,还能顺着你延伸出另一条路。” 帝君以人类阵营的少年将军出场的那一幕再次浮现,撕裂长空的枪尖热浪还在皮肤上残留着炙痛。首领眼尾微扬,“你该庆幸,也就是他。” 第71章 “但凡换成另一个普通人,世界线在你介入过往的时候当场就崩溃了。” 沈邈与他相视而笑起来。 “你们的灵感就是从这儿来的吧。” “利用我们的规则,制造了外祖父悖论。试图用逻辑冲突直接摧毁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他俯下身,逼视着首领的眼。 “他想要这个世界陪葬,我信。” “你,我不信。” “我再问一遍,柏舸呢?” “先生给我的人治病的方式,竟然这么粗暴吗?” 寝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高大的人影隐在阴影处,低沉的嗓音吓得背对众人的葛肖庞一个激灵,手里的书“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暴君摆了摆手,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沈邈就这么靠坐在冰棺上,斜睨着他。 “最起码我能让他开口。你就算在边上摆个殉情的棺材,也没见人家开口心疼你一句?” “先生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暴君被他刺了一下也并不生气,居然还是彬彬有礼的。 “我与首领之间,并不存在你和你那位朋友之间的那种关系。” 沈邈一怔。 暴君被他脸上难掩的震惊取悦了,低低笑起来。 “首领在我这里卧底多年。金乌军麾下皆是创生人,杀死普通人类无数。他早就不可能回到人类阵营了。” “是我,念及他多年苦劳,所以在这里为他找了个休养生息的地方。不然他现在这个状态出去露一面,都走不出帝宫五十米。” “你猜,能把他伤成这个样子的,会是谁呢?” “哥……哥你看这个棺里的……是……” 葛肖庞原本准备弯腰把掉落的书捡起来,安安静静在神仙打架的地方当个合格的鹌鹑,却在无意间向另一口棺内瞥了一眼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沈邈霍然翻身越过首领的棺,落在另一口冰棺旁边,却在还差一步就能看清里面情状时顿住了脚步。 迟疑只是刹那的事。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向前迈了那一步,紧扣棺沿的手指关节吱吱作响。 是柏舸。 贯穿胸口的伤痕是沈邈再熟悉不过的鞭痕。仪容被简单收拾过了,但眼耳口鼻处仍能看见被声波炮攻击后溢出的血迹。厚重的血污裹了满身,浸透了皮肉,在身上凝固成了卸不下的甲。 有一瞬间,沈邈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视觉、嗅觉、触觉,所有向外的感知器官都充斥着腐朽的铁锈味,他几乎要溺毙其中。 但他又清清楚楚能听到暴君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 “金乌那个姑娘,应该也是你们的人吧,跟他一拍即合。” “策反金乌军,用来对付常规军士;再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去啃最硬的骨头。” “我和首领,和谈一个,正面解决掉另一个。” “你们真是连思路都一模一样。” “哦对,你猜他给我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吗?” 年轻的帝君停顿了一下,见沈邈没有要接茬的意思,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说,我们既然已经见识过真正的赋灵,那只要配合你们完成这次任务,等你们离开这里,便会让你给我们重塑身躯,让我们在真正的世界里重逢。” “多么诱人啊。我本来都要答应了。” 沈邈觉得自己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但大脑已经在下意识处理新接受到的信息。 他听见自己问,“但是呢?” “但是,就在我要答应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君臣关系,什么时候也能被冠以‘我们’,并且作为谈判的筹码了?” 非必要关系。 “但我又不讨厌这个说法,甚至有点儿……喜欢?” “喜欢”这个词,对于这一代的帝君来说有些陌生。他玩味地将这两个字拖长了,像是兽类尝到了新鲜的肉。 “我翻阅了编年史里历任暴君与金乌首领的关系,发现他们几乎都是同生同往的。” “历史在统一与分裂之间循环。‘柏舸’和‘沈邈’像是两个代号,以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出现,被一次次并排放在史书的几页篇章。” “我想让我的‘沈邈’给我讲讲,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暴君的目光落在沈邈身侧的冰棺上,自嘲道,“但他说,就像我感受到的那样。” “我们是例外。” “我们没关系。” “所以,我才觉得,他病了。” “现在,你还觉得,你能有把握治好他吗?” --- 暴君的脚步远去后,首领偏过头,看向沈邈沉默冷硬的侧影,不由开口问道。 “你应该很清楚,我与他无法在这一轮中产生额外的联系了,为什么还要答应他?” “所谓的治病,难道不是你进入帝宫接近他的借口吗?” “之前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赋灵的触须像是食髓知味了一般,霎那间迸发出刺目的光华。首领如同忽而被扼住了咽喉,震惊地睁大了眼。 “你我的交易,还未结束。” 先前有柏舸站在沈邈身侧的时候,由于柏舸行动力太强,沈邈的锐气并没有那么突出。但现在那张石雕般脸侧目时,如刀失其鞘,居然令人有种寒芒毕现的胆寒。 “你把金乌军给我,我给他留个全尸。” “没有了黑水晶,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吗?” 首领没想到他能硬气到这个程度,也被气笑了。 “如果有机会,还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沈邈睨了他一眼,居然是怜悯的神色。 “如果你以为我所仰仗的,就是一串代码,或者一段无中生有的关系,那真是我小瞧你了。” 首领噎住,“不能改变时间线,你和成年后的帝君对上,没有胜算的。” “谁说我要和他对上。”窗棂透出的月光在沈邈脸上镀了银色的边。葛肖庞眼睁睁看着他仔仔细细盯着首领的脸,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笑。 出鞘的锋芒在这个笑里打了弯,在他逐渐调整眉眼的弧度时,竟然寸寸染上了首领眼里那份历经轮回的沧桑,仿佛饮尽了风霜。 “……你?!” 赋灵的须反向在他的脖颈上绕紧了,将首领身上未完全恢复的伤痕也一一复刻在出来。 “没用的,这种程度的伎俩,骗不了他。”首领本想起身阻止他,但被触须反向汲取了部分能量让他本就孱弱的身躯雪上加霜,指尖堪堪擦过沈邈衣袖便重新跌落回去。 “他如果完全清醒,我自然奈何他不得。” 伪装完毕,触须归拢于手腕,在光滑皮肤上消失无形。 “柏舸死了,世界的奇偶性没有变化,那就只能说明,金乌也死了。现在外面的金乌,不过是你们找来替代的影子罢了。” “我讨厌战争。” “有家、有亲人的人,会憎恨战争。” “这么久了,欠的债也该找上门了。” --- “你是说,你妹妹是金乌?”帝宫的大殿内,暴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挑眉道。 “你怎么证明?” “我知道她死了,死亡时间在金乌首领消失的同期。并且我找到了这里,就是证明。” 陆青用最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战栗。金乌暴露得过早,在队友情况不明的处境下,陆至以这种方式出现也很好。最起码金乌军的动向时刻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想得知情报也容易很多。 但某一天,她和陆至的双生子感应突然断了。 与此一起消失的,还有金乌军首领。 虽然很快金乌便回到了众人视线中,但金乌首领却再没露过面,而帝宫则散播了帝君在寻找荒星旧人的消息。 人人都说金乌忠于帝君。但陆青却知道,如果是真的陆至,她绝不可能听命于除了沈邈以外的人,哪怕是柏舸也不行。 所以现在的金乌一定不是陆至。而陆至的消失,则与那个与沈邈长着同一张脸的首领有关。 赵菁陪她一起跪着,闻言握紧了她在身侧紧紧攥着拳的手,无声地安抚。 “你这是在暗示,你妹妹的死与首领有关?” 第64章 “质疑现役金乌的身份,质疑首领的行为纯洁性,单一项都够处以重罚了。” “你们好歹都是中路的骨干,今日的冒失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回去吧。” 暴君正要拂袖离开,便听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后方传来。 来人的脚步因为虚弱而格外轻缓。但暴君还是立刻起身,克制住了自己想直接冲过去将人迎到前面的冲动,紧紧盯着阴影处缓缓走出那道瘦削的身影。 “二位是为见我而来吗?” 沈邈无视了顶上那道灼热的视线,径直走到陆青面前站定。 “沈……” 听闻声响,陆青下意识抬头开口,却在看清来人模样后重新垂首,努力维持着最后恭敬的体面。 第72章 “请首领大人明示我妹妹的下落,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用不着什么代价。”沈邈语气冷淡,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去留。 “我要你们发誓永远追随帝君,并且帮助他成就大业。” “以你们现在的身份,只需要不背叛就可以实现。”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赵菁刚想辩驳两句,就见陆青一口应下。 “可以。” “我的一切都可以是您的。” “您把妹妹还给我就行。” “成交。” 沈邈微微颔首,示意二人退下。陆青干净利落地行礼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赵菁原本一步三回头地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跟上了陆青的脚步。 待二人彻底走远,沈邈崩着的劲儿才放松些许。他站在原地缓慢调整了呼吸,便准备离开。 毫无意外的,见他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王座上的人忍了又忍,才开口叫住了他。 “沈邈。” “你与我,当真无话可说吗?” 沈邈在即将步出大殿的台阶前顿住了脚步,并没有回身,只是低声答道。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你与外来者都能相谈甚欢,对我就这么无情?” “我与你本就不是一路人。”沈邈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心平气和地陈述客观事实。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恰好在这里生出灵智,得以保留记忆,也不过就是对手戏多一些的甲乙丙,和其他人并无区别。” “但我们和他们不同。”帝君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偏偏只有你我,在轮回中被筛选出来了,这就是事实。” “是又如何呢?你都记不清过往的事了。从那些你找人编撰的史料就能看出来,以前轮回的记忆在你的识海里只剩下只言片语。” “和你聊过去,还不如和那些外来户聊。”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总会慢慢想起来的。”帝君望着他在地板上拖得长长的影子,不死心道。 “即使想不起来,我们也可以创造新的记忆。” “我累了。”沈邈打断了他。 “反正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获得胜利,开创新的纪元。” “这件事,有我没我,你都能做到。” “不再成为你发动战争的理由,我乐见其成。” “所以,我们就这样吧。”沈邈迈步走下台阶,渐行渐远。 “君臣关系,泛泛之交。” “对了,我与外来者做了个交易。寝殿内的冰棺,我留给他们做情侣墓了,让那个小胖子留下给他们当守门人。” “等这一轮结束,我会给他们一个在这个世界里可以生存下去的身份。你如果还顾念旧情,就请不要去打扰他们,也算为我守约。” --- 两个月后,荒星。 “你捡垃圾的进度怎么样了?” 忙碌大半天后,沈邈找了个垃圾山头随意坐下,接起了腰间不断震动的通讯器,映出对面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以及冰棺边上正枕着书,呼呼大睡的葛肖庞。 “还行吧,想要的东西基本上快找齐了。” 他将手中的能量晶石来回抛接,懒散道,“怎么,要装不下去了?”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最多还有一个月。无非躺久了感觉自己身上的死气更明显了。” 首领边说,边眯着眼打量他手中的蓝石头,点评道。 “这个也不行,纯度不够,达不到你想要的激发效果。” “这一片的纯度已经在逐渐增高,再有几天吧,应该就能找到原矿了。”寻觅的速度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沈邈心情还不错。 “你先前给他改造枪的时候,就在谋划这个事了?”首领看着他娴熟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算不上谋划。”沈邈最终还是不满意目前找到的,将手中的能量晶石远远丢开了,拍拍手向矿山更深处走去。 “一开始是看他能拿个破枪都能和你打,有点儿惊讶。毕竟在镜像世界里,作为暴君的你,作战经验和能力应该远胜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 “所以第二次重开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借着给他做手柄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能量晶石。” “它虽然不能产生定向的能力,但可以把溢出的能量收集后反弹。” “这才是镜子的妙用,不是吗?” “那也得吃得下才行。”首领摇头失笑,“从收集到释放需要超强的储能空间和身体耐受度,铁臂阿童木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谢谢你让我对自己说话讨人厌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沈邈克制住了想要立刻挂断通讯的冲动,耐着性子接着打听自己想要的信息。 “陆青和赵菁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都顺利。”首领颔首,目露赞叹。“能量晶石的生意现在遍布各个军火贩子的渠道,基本上能在前线看到的武器里都多少采用了相应的材料。” “即使是战场后方的补给区,能量晶石的衍生品也是目前公认祈福最灵的物件。” “小胖子已经和我把目前现有的历史记载都看了一遍,能量晶石的客观属性很单一,只是简单的富集和释放作用,并且在同一环境下受到纯度更高的晶石控制。从之前的轮回来看也不会受到奇偶改变的影响。”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找到母石,等到需要的时候,这些能量晶石都可以为你所用。” “那就好。” 沈邈点点头就准备挂断通讯,扭头瞥见首领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停下了动作,奇道。 “怎么了?” “据小胖子说,你们队里一共是七个人吧。”首领仔细辨别着沈邈的神色,颇有点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意思。 “应该还有个做饭很好吃的小姑娘?怎么没听你提起和安排过?” “你居然能忍到现在才问。”沈邈“啧”了一声。“不如你猜猜看?” “如果是我,大概率只是单纯因为不想再涉及更多的奇偶变动了。”首领无奈摇头,“但总觉得,你不是这么敷衍和草率的人。” “你是,我自然也大差不离。”沈邈眉尖轻挑,“她是我的奇偶杠杆,重要着呢。” 说罢,他做了个回见的手势,便挂断了影像。原地沉默片刻后,他调出了临行前添加的帝宫膳食官的联系方式。 出发前往荒星前,帝君再次召见了沈邈一次。 这次会面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人倒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那些暂时无法解决的纠葛,氛围不同先前的剑拔弩张,倒真有几分故人临别时的惺惺相惜。 待日暮西沉,沈邈起身拜别时,帝君才终于露出几分难掩的孩子气,但又生怕惹恼了沈邈,连短暂的温存都被破坏了。 他踩着沈邈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终于在迈出殿门前,沈邈定住了脚步,侧脸无奈地看向身后的尾巴。 帝君几次张口,终于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你去了还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能联系你吗”这些问题咽回了肚子,憋了半晌才故作清嗓,郑重道。 “在荒星上吃饭,你不习惯吧。” “要不从帝宫带几个厨子过去,照顾你一日三餐?” 最终,为了避免帝君再次公然提出对他日常生活自理能力的质疑,沈邈权衡利弊并讨价还价后,留下了膳食坊最优秀的女官的联系方式。 并承诺如果自己有什么搞不定的食谱,一定积极向对方请教,帝君这才满意。 修长的手指翻看着先前的记录,里面大多是荒星上植株的图片,一端的发信人会礼貌询问这东西能不能吃,另一端的收信人回客气地回复这东西怎么做才能好吃。 很偶尔的,荒星日复一日的生活腻烦了,沈邈也会提出一些无关痛痒但无理取闹的要求,比如,某一天他问对方,如何能在荒星上喝到新鲜可口的柠檬汁。 相当的沉默后,膳食官向他发来一张图片,点开可以看见超高清的新鲜柠檬图片。小碟子里摆着四个黄灿灿的果子,上面雾气结的水珠都清晰可见。 配的文字是—— “您看我像不像个柠檬?” 再后来,对方心情不佳时,连配图都没有了,只有一句干巴巴的文字。 上面写着—— “我看您像个柠檬。” 第65章 他数了数日子,修长的手指落在屏幕上,向对方发出新一轮的骚扰。 “今天也是想喝柠檬汁的一天呢。” 消息发送完毕后,他重新沉浸式探寻着母石的踪迹。直到山间的凉风吹得骨缝隐隐生疼才靠着避风的垃圾堆后,重新打开了通讯器。 不同于以往的快速回复,几乎间隔了数个小时,膳食官那头才传回了消息。 “首领大人,帝君得知了您反复多次的请求,拟于今晚亲自携带柠檬树的种子前往荒星。” 第73章 “恭喜,您即将达成所愿。” …… 一点儿也不知道喜从何处来。 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吧。 这条消息发出的时间已经是数个小时之前的事了,算算时间,如果真的那是暴君已经启程,这会儿都该到了。 沈邈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禁开始思考,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暂避锋芒,再直面这种惨淡的人生。 但还没等他找好落脚点,蒙蒙的灰雾便被柠檬的香气搅动,钻出了个风尘仆仆的人影。 “你总惦记这东西,会让我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暗语。” 高大的青年目光灼灼。殷勤递到面前的玻璃杯表面被他手心攥得温热,但里面的果汁还保留着刚被撷取的清凉芬芳。 酸涩清甜的气息堪称荒星上难得的亮色,直勾勾地往沈邈鼻子里钻。几乎没有怎么抵抗,沈邈就败下阵来,从善如流地接过杯子。 帝君眼睛一亮,巴巴问道,“怎么样,味道还行?” “挺好的。”沈邈弹了下他护肩上被流弹击中的凹痕,挑眉道。 “有金乌军的助力,还打得这么吃力,你没尽心吧?” “是。” 帝君坦荡地承认了。他刚从前线回来,风一卷还能嗅到隐约的硝烟味儿,贴近时目光里来不及的收回的锋芒几乎要贴着沈邈的面庞擦过去。 “太快结束了,怕没有你发挥的余地。” “呵。” 沈邈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时候浅笑,转身向矿洞深处走去。 “爱跟就快点儿。” “我可不会等你。” 甬道渐深,四周光线渐暗,只有石缝中隐约可见愈发纯正的荧光。直至尽头山壁,穹顶高不可及,似有萤火虫要自黑夜破壁而出。 沈邈没有立即动作,只是沉默地微微仰头,静静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腕间的针指向十二点,熟悉的松柏气息自后方环绕过来。 “久等,辛苦了。” 随他话音落下,沈邈的长鞭猛地抽向面前的石壁。 石壁出奇的光滑,骨节鞭只咬下些许碎石,稀疏轻巧地滚落在不可探寻的角落。 腰间有源源不绝的热度传来,沈邈定定望着石壁,面容沉静。 岩壁间忽的落下一滴水声。 如同启动了某个开关,石壁间倏尔迸裂开数条宽大裂缝。夺目的光华刺破黑暗,映亮了此方空间,也照亮了沈邈肩头毛茸茸的大脑袋,和那双琥珀瞳仁。 骨节鞭趁机选了一条最宽大的缝隙,紧紧将自己攀附其上,无数触须的末端自长鞭的倒刺上探出,贪婪地吮吸着石壁中蕴含的母石能量。 幽蓝的光芒逐渐缠绕浸透了长鞭,顺着暗纹一路蔓延至沈邈腕间,逐渐将皮肤下的血管也染了色,并且还有逐渐沿小臂向上的趋势。 在汲取速度分毫不减的趋势下,柏舸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他猛地伸手攥住了骨节鞭的末端,却发现入手的触感竟无丝毫粗粝,而是光滑细腻的,甚至带着体温和富有节律的搏动感。 那是与沈邈心跳一样的频率。 柏舸一惊,下意识翻过沈邈那只执鞭的手,在验证了猜想后目光骤然冰冷。 苍白的掌心里,网状的血管汇聚后向外抽出一截,与骨节鞭的手柄处完全融为一体,正因为源源不绝地能量摄入而发出璀璨的光辉。 柏舸微微颤抖起来。 沈邈不以为意地抽回了手。他半边脖颈处和眼珠深部也渗出丝丝缕缕被侵染的蓝色,但目光却依旧清明。 “怎么,惊讶吗?” 柏舸张了张口,半晌才苦笑一声。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指哪件事?”沈邈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不敢抬头的青年,语气毫无波澜。 “是冰棺里的你,其实是陆至化形的替代品?” “还是你与暴君做了交易,通过共用躯体,以此切换世界线的奇偶性?” “或者是……” “这个所谓的新规则下的奇偶转换,本身就是你们为我准备的瓮?” “我其实最开始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所说的‘你们’,居然会是你和系统。” 柏舸霍然抬起头,明亮的黄金瞳切换成了异色,一边是蜜糖的澄黄,一边是砒霜的墨黑。 他满眼的震惊在触及沈邈面上的了然后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猜的?” “一半一半吧。”沈邈淡淡道,“但从你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猜对了。” “‘异化’布置得还是粗糙了一些,毕竟陆至也只见过我重伤的样子,并没见到我真的咽气,所以没能完全瞒住你,这点我并不意外。” 被拆穿的窘迫只存在了短暂的瞬间,再开口时,柏舸的语调中便只有无奈和困惑。 “我们共生一体这件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猜的。” “既然冰棺里的不是你,我自然会去想你的下落。”沈邈一侧的瞳仁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深蓝色,转动间透着青金石的光泽。 “异化得越逼真,越说明她见过濒死状态下的你。那么说明你一定在我之前,就与暴君和金乌首领交手过。” “并且确实伤得很重。” “本次轮回中里禁止发展与暴君的非必要关系,以免干预到正常世界线的推进。这件事考生知道,首领知道,唯独暴君本人不知道。” “被砍断得七零八落的编年史,首领若即若离的态度,都不是你们能够容忍的事情。” “暴君就好像是个五感闭塞的人。世界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全都被罩了一层膜。” “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非常需要一个媒介。” “一个能替他增强感知、打破屏障的媒介。” “而你自然是不二人选。” “留你一命,能卖你、我、首领三份人情,简直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你也可以通过他改变自己在当前世界的存在状态,以此调整奇偶性。” “那么,这就会衍生出下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需要主动调整世界线的奇偶性?” 沈邈看着对方终于变了的脸色,不疾不徐。“当然,不论在真实世界,还是镜像世界,暴君的死亡都可以被判定为考核成功。” “但暴君依然会在下一轮考试开启时重新进入循环。” “我们的考试结束了,也意味着他的编年史要另起一段,步入新的开端。” “除非镜像世界和真实世界的暴君,同时死亡。” “如果两个世界没有重叠度,那几乎无法完成分秒不差的‘同时’。所以这两个世界必须要有判定的模糊点。” “非整数不能被判断奇偶性,于是有了现在的你。” “你们想让这个考场彻底结束,对吗?” “这不过都是你的猜测,本次考场里的能力是禁用的,我如何能够和另一个我共生呢?” 柏舸勉强笑笑。他没有否认目的性,但对于沈邈的质控并未完全接受。 “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你身边的膳食女官,是牟彤。” “我毕竟没有失忆。从她第一天当值,故意在大殿上打翻茶具,引得我抬头看了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柏舸不以为意。“人数的绝对值对我来说并没有影响,只会改变我需要展示的奇偶面区别。” “柠檬水的事,不也是她告诉我的吗?” “是我授意的。” 沈邈打开通讯器,通过柏舸的日常行动看不出什么,但把牟彤发的柠檬水回复,和对应的时间点进行匹配,便会额外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世界之间会以整点为单位自行为切换,如同定时拨动的开关,不受小队客观人数奇偶性的影响。 就像考前测试的那碗西红柿鸡蛋面一样,当拨动后的属性定性为奇数时,柠檬汁就会变成酸涩发苦得口感,而定性为偶数时,则会恢复正常。 如果是奇数,牟彤就会发报错信息,比如“我看您像个啥”;如果是偶数,则会正向信息,比如“您看我像个啥”。 当0.5的形态稳定后,牟彤喝到的柠檬水就会变成又酸又甜的状态。如同马上就要放坏了的柠檬,踩着点儿提供了最后的价值。 而此时,就是柏舸会出现来找沈邈的时候。 “单凭你和小孩,自然没办法轻易找到共生之法。”沈邈言语中已有冷意。“所以你们找到了系统,寻求合作。” “你们真实的目的肯定不能直接暴露,那能拿得出手的、用以交换的筹码就变得十分有限。” “这个筹码,我说一句非我莫属,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66章 柏舸捏了下眉心,无奈地笑出声。 “除了你,还有谁能入眼呢?” 骨节鞭吸饱了能量,餍足地垂落,柔软的尖端习惯性地往柏舸身边凑,想去汲取远高于沈邈体温的热度。 第74章 还没等它黏黏糊糊贴上去,就被沈邈迎头拍了一巴掌,老老实实缩回沈邈手腕内侧,讨好似的蹭了几下,匐着不动了。 “卖我什么点了,说说。” 溢出的能量在沈邈侧脸结成簇簇蓝色的冰晶,像半张鬼面张牙舞爪地烙在皮肤上,连带着同侧的瞳孔都失去了情绪的流动。 这种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柏舸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不知不觉中就坠落了,陷在柔软的寝被中。 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卖了你的自由身,可以吗?” “卖都卖了,先斩后奏。” “没成呢。”柏舸笑起来,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我答应系统的是,如果牠能够让我和小孩共用躯体,我会尝试让他拥有一份赋灵的拷贝。” “你?怎么做?” “我做不了。”柏舸弯着眼瞧他,“我求求你呀。” 柏舸太吃定他了。 恶劣的性质依托于过于坦荡的直白,柏舸几乎是笃定沈邈就吃这一套,所以他赤诚得不像话,以期模糊话里可能蕴含的后果。 但百试百灵的法宝这次没有发挥预期的效果。 石壁在被骨节鞭吸收了大半的母石能量后终于停止了开裂,像是人皮由于流失了胶原蛋白而干瘪发硬。 白噪音褪尽后,人的呼吸声成了空间内唯一的动静。 沈邈没有接话。 那只青金的独眼静静注视着他,难捱的沉默中,柏舸甚至产生了一种喉头发紧的错觉。 就在他即将耐不住这份逼仄时,沈邈开口了。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在你眼里,我和系统是什么关系?” 柏舸一怔。 赋灵的触须随他缓慢的呼吸起伏亮着忽明忽暗的光,映出他紧绷冷硬的下颌线。 “创造者与创造物?指挥者与所属物?” “在你眼里,是牠有求于我,求着我坐上那个山呼万岁的位置,求着我纡尊降贵地把赋灵借给他尝尝鲜?” “你尚能从混沌无一物中生发出本体灵性,又凭什么觉得,牠跟着我那么多年,只甘心尽职尽责地做我的影子?” 柏舸从未见过他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下意识解释。 “我没有觉得牠是什么善类……” “那你是觉得,牠这个不是善类的王八玩意儿,不会拿你怎么样,还是不会拿我怎么样?” “……” 柏舸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他无法否认,在那些肆意妄为地试探考场规则的时候,潜意识里多多少少隐藏着的侥幸心理。 他在c区出生,几乎算是系统看着长大的。很多次在红线附近横跳的时候,系统都没怎么给过他毁灭性的惩罚。 久而久之,他渐渐在这种偏袒里明白,自己和其他人胚是不同的。 甚至因为他是原住民,遇到冲突行为的时候,相较于其他考生,他会得到更多有利判读。 他第二次感受到倾向性,是在沈邈身上。 这种倾向性其实十分隐秘,以至于沈邈的解题思路更多时候看起来只是新奇,而不是离奇。 次数多了,他看沈邈和系统之间的关系也渐渐觉出更多的深意。 这是一种特权。 他虽没有出言反驳,但抿紧的唇线还是泄露了被质问的不甘,清清楚楚落在沈邈眼中。 “哈。” 骨节鞭感受到他瞬间情绪的变化,尾端一动,但被他生生压住了,只有尖尖在地上抽出一声脆响。 但这动静落在柏舸耳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他震惊地微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你……想跟我动手吗?” 他话音未落,骨节鞭刷地抬起,堪堪擦着他侧脸抽过去,砸落他身后石壁上碎石一片。 “你是真欠抽。” 沈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牠的区别对待在你眼里,是什么好事吗?” 碎石的尖端锋利,迸溅时在柏舸面上留下细小的划痕,逐渐洇出殷红的血迹。 但他血性也被激起来了,身侧双手紧攥成拳,就这么不闪不避地与沈邈对视着,倔强地梗着脖子。 “难道你没有利用牠的偏私,从中某得好处?” “我没有。” 沈邈斩钉截铁地回道。骨节鞭舒展了倒刺,像是寸寸打开的脊柱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是所有先后发生的事情都有因果关联的。” “我是创生人的启蒙者。创生从最开始的目的,就是给人类一个新的诞生或延续的途径。” “而不是创造一个新的物种。” “更不是挑起物种之间的战争。” “难道在你心里,给我体验一下特权,甚至让我去做无冕之王,永远焊在神坛上,立成一座碑,居然不是莫大的讽刺,而是一种荣光吗?” 沈邈迎着柏舸晦暗不明的眼神,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 “还是说,你觉得,我和牠之间有什么,其他的,不清不楚的关系,嗯?” 他几乎是恶意地,将柏舸那点儿未曾宣之于口的顾虑,逐字逐句地念出来。 “暧昧的?还是更进一步的?私相授受的?” “非彼此不可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柏舸低下头,眼睛都红了,哑声道。 沈邈却好似已经完全不在乎他的答案了似的。他冷笑一声,猛地将骨节鞭抽回来,转身朝甬道外走去。 “随便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类。” “但只要我在一天,赋灵就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交易的筹码。” “哪怕是作为止战的筹码吗?” 柏舸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出声喊道。 “如果普通人类可以像你上次那样,完全自动自发转化为创生人,实现物种的进化和跃迁。暴君就没有出兵的理由。” “战争自然会停止。” 沈邈的脚步顿了一瞬。青金石的敷面微偏,他喃喃复述了一遍。 “自动自发。” 复而叹道。“你还是没懂。” “我的一时冲动可能确实太早也太草率了。” “就谈到这儿吧。你想要的筹码,恕我无法双手奉上。” “想要,凭本事,自己来拿。” 话说得难听到这个份上,沈邈额角突突直跳。他正准备转回身子,突然被猛地扣住了肩胛骨。 那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碾碎。绕是以他被母石强化过的躯体,都因为疼痛而大脑空白了一瞬。 肌肉的反应快于高级中枢。他立时单手成爪反扣住了对方的手,本想偷袭者掀至眼前,却被以更恐怖的力道将双手都擒住,别于身后。 胳膊几乎要被完全卸下来。如果不是骨节鞭与延伸的血管相连,长鞭差点儿因为酸麻而脱手。 骨节鞭卷着悍风向后抽去,没入血肉的瞬间腥气四溢,但很快便分毫不能深入了。 柏舸徒手抓住了那根骇人的鞭子,任其在掌心挣扎翻搅,被挑断的肌腱神经在重组与分崩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手腕一转,直接将鞭身在小臂上转了几圈,并借着这股劲儿把沈邈整个人掼在了石壁上,用被强行扯出的光滑触须缠住了对方双手手腕,抵在头顶上方。 碎石簌簌下落。沈邈虽视线受阻,但还是在被翻过面的瞬间立时抬腿向对方腰间踹去,意在逼对方后退撒手。 却见柏舸只是微微闪身,用侧腰生生受了他一记腿鞭。空余的手顺势往他腿弯一捞,欺身而上,把自己挤进了对方两腿之间。 滚烫坚硬的胸膛紧紧将沈邈压在石壁上。一冷一热的前后夹击下,他只有一条腿能勉强着地,另一条腿被架着被迫环在对方精瘦的腰间。 这姿势太难堪了。 沈邈从来没有和人打架打成这幅样子过,在那双异色的瞳仁凑近的时候下意识别开了脸。 但回避只一刹。几乎是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便立刻重新扭回头与对方对视,怒声呵斥。 “你他妈会不会好好打!” 高大的身躯往里贴得更紧了,几乎与他毫无缝隙地挤在一处。沈邈那条被架着的腿在腿根发麻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柏舸很快感受到了他迅速流失力气的反抗。他轻笑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屈起一侧腿,方便沈邈倚靠。 “你说的,各凭本事。” “如果真的要打,沈邈,你会输的。” 粗粝的手指流连忘返地在沈邈沁了汗的鬓角和下巴摩挲,而后沿着线条紧绷的脖子逐渐向下,停在那枚脆弱的喉结上。 被摁在头顶的骨节鞭还在疯狂蠕动着,试图逃离桎梏。粘稠新鲜的血液从二人十指相扣的指缝里滴落,砸在沈邈的眼尾。 像是熬红了的眼尾,终于在极度的愤怒、不甘和屈辱中溢出了血泪。 血是温热的,甚至因为离得太近,沈邈甚至恍惚间在浓重的铁锈味中混了松木的香。 第75章 让人有种,也许尝起来会是甜的错觉。 于是,在那滴血滚落至唇边时,嫣红的舌尖探出了一点,将它舔尽了。 第67章 原本苍白的唇色蹭上了一抹妖冶的艳色,又被舌尖拭去了。而始作俑者似乎对这其中的挑弄毫无所觉。 柏舸眸色一深,发狠了似的咬了上去。 唇齿粗鲁地磕碰在一起。牙关被蛮横地撬开了,松柏的气息裹挟着血腥味儿在口腔里横冲直撞。 柏舸的手指抵在他下颌关节处,杜绝了他任何拒绝的可能。 太深了…… 迅速消耗殆尽的氧气让沈邈有种轻度眩晕造成的眼前发白。耳膜在鼓胀。他不得不微微仰头,好让自己不那么吃力。 而在喘息的空隙里,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对着这么张半人半鬼的脸也能亲下去,是真饿了啊…… 时间在不断深入的探寻和索求里被模糊了界线。两人都不是什么熟手,但架不住柏舸过于丰富的素材库和快速迭代的学习能力。 沈邈刚开始还能分神想些有的没的,很快便只能顾得上推拒着对方挤在指缝里的手指以示拒绝。 但毫无作用。 柏舸的手指像是楔住了他的钉子,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寸步不让。 他在挣扎间隐约有几次感觉到自己甚至触及到了对方只覆着一层薄薄血肉的骨骼,在骨节鞭的撕拉切割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这骨头肯定断过,他在迷迷糊糊间断断续续地想。如果不是仰仗这种近乎于变态的修复能力,早该被搅成肉泥了。 到最后只剩下了热。 身后的石壁被蹭出了温度,面前压着的身躯滚烫,连溢出的汗和血都是带着腥味儿的躁动。 唇瓣的黏膜在被反复啮咬和吮吸后从发颤变成了麻木,连带着支撑他的那些一丝不苟的序惯逻辑都好像身上的白衬衫一样,皱成得乱七八糟。 直到衬衫的下摆被急切地掀起,生着茧的指腹不着章法地揉上腰间的肌肤,本能的警觉让沈邈终于猛地向边上甩开脸,顶着劲儿一口咬在对方下巴上。 “妈的,发情能不能看看时间和地方?!” 皮肤上游走的茧顿住了,但并没有如沈邈所愿撤出来。反而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狎昵轻重交替渐进按压着。 “……” 感觉更奇怪了,像有蚂蚁寻着看不见的标记线游走,爬过的地方又麻又痒。 那块皮肤估计是被弄坏了。 沈邈挣动了一下,皱着眉呵斥,“干什么?想从我身上找个按钮给我摁关机了?” 柏舸与他额头相抵,粗重的喘息尽数散落,闻言不由得挑眉,闷声笑起来。 “嗯,找门呢。” 异色瞳里的侵略性太赤裸了,沈邈便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有所指。 他下意识就想提鞭抽人,却发现武力的碾压早已颠覆了位置。 执刀的人变成了砧板上的鱼,沈邈一时间惊怒交加,上半身剧烈挣动起来,柏舸不察之下差点儿没制住他。 但叛逃没几下就被暴君镇压了。柏舸将手臂挤进他与石壁间的缝隙里,宽大的手掌互着他的后脑,将人密密实实压向自己,轻声哄道。 “沈邈,你知不知道,你急起来骂人的样子……好看极了?” “……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还能更疯。” “所以你别乱动了,嗯?” 沈邈僵住了。 柏舸将下巴放在他肩头。被咬伤的地方虽然表面已经修复了,但压着的时候还是酸胀得疼,在触到沈邈肩峰处突兀的骨节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炙热的呼吸洒落在侧颈,但柏舸终于在沈邈无声的抗拒里停下了动作,就这么环拥着对方,在胸膛相贴的心跳共鸣里,慢慢冷静下来。 察觉到柏舸气息的变化后,沈邈总算也松了口气,硬邦邦道。 “起来点儿,你太沉了。” 撞邪了似的野性爆发后再收敛,即使努力掩饰,也不复当初的拘谨。 故而柏舸这次脸都没红,只是耳廓上染了可疑的绯色。 他小心翼翼退后了一点距离,在确认沈邈不会再扭头就走后,才慢慢松开怀里的人,低声道。 “转过去,我看看后面。” “?” “我看后背。” 在沈邈狐疑的目光里,柏舸无奈解释。 “我不是那么……禽兽的人,急色到非要此时此地不可。” 在充分意识到近战实力的差距之后,沈邈很快就用冷血一般的理性调节好了自己。 压制掉那些没用的羞耻心,几乎没怎么犹豫的,他转过身,将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而后利落地往下一扯,催促道。 “快点儿,赶时间。” 未加丝毫遮掩的后背就这么赤条条地暴露在柏舸眼前。 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瓷白的皮肤在方才激烈的摩擦撞击中硌出了淤青,脊骨凸出的地方甚至因为受力不均而磕得紫红。 局部还有已经破损的缺口,原本被汗水粘在衬衫上结了痂,又在外衣被粗鲁脱下的时候重新撕开,露出新鲜渗血的黏膜。 在这些斑驳的肿胀下,层层叠叠印着淡银的瘢痕,母石的荧蓝走行在更深处,像巧妇织过的线。 柏舸沿着纹路细细辨别着指尖下的质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这一片看似完整的皮肤,其实是拼接而来。 那些隐隐发光的印记,居然真的是曾经在沈邈身上留下的针脚。 沈邈并不知晓母石吸收入体后会暴露他身体如此隐蔽的秘密,还以为柏舸的沉默只是单纯出于愧疚。 “行了吗?行了就各干各的吧。” 方才涌动的欲望在他看来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发生了就发生了,这不是他能控制的荒唐,多想无益。 他把衬衫上折腾出的褶皱抚平,又重新把纽扣逐个系好,像是把体面和从容又穿了回来。 “各干各的?” 凉嗖嗖的视线从后面紧紧盯着他。“这就是你的答案?” “对。” 随着最后一颗扣子系好,沈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直视着柏舸,语气平静。 “赋灵我不会交。考试也得完成。” “既然世界线和时间线都被强制不容更改,外来能力也不能使用,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结束吧。” “你如果想要我的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柏舸苦笑一声,从胸口扯出银色的链条拽下,将上面悬着的黑水晶递到沈邈手里,微微低下头,露出曾有过刺青的耳后。 “趁现在我还能压制住暴君的意识,来吧。” “我的黑水晶,对他没用。” 沈邈没有接,只是定定望着他。 “能杀死暴君的,是首领的黑水晶。” “你们想用0.5这种形态来实现考场终结,只能是我和他的黑水晶都放在一起,同时使用。” “他的黑水晶没有给你吗?”异色瞳里充满了不解,“我以为最起码,让这个循环彻底走向终点,是我们四个人的共识?” “问题不在他。”沈邈将链子重新挂回柏舸颈间,叹道。 “系统能答应你们这种共生的要求,是因为祂的筹码就在明面上。” “黑水晶只是‘褫灵’的载体,本质上也属于外来能力的一种。” “所以在这一轮里,是无效的。” “现在,我没法用黑水晶杀死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寻找母石?” 柏舸垂着头,神色隐没在阴影中,辨不清喜怒。 “不是为了放大黑水晶的功效吗?” “是。但这个功效放大之后,不是针对你的。” 沉寂已久的通讯器无声震动起来。沈邈打开了投影,画面中的首领正半倚在冰棺内,指尖绕着一枚耀眼的黑水晶,正对着他们微笑。 “我们之间的交易是,他拿到母石,我提供黑水晶。更多的信息恕我不能现在暴露。” “帝君,我的建议是,您应当尽快返程了。” “您不在的这段时间,人类的前线作战部队已经登陆了荒星。” “荒星虽然是颗垃圾星,人口密度稀疏,但毕竟是您每次作战后都要去的地方。” “我想,这颗星球对您而言,应当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 “您不在宫中,无人敢擅自更改作战布防。再晚一点儿,就靠荒星上原本的军备力量,失守是注定的事情。” “你来。” 青年重新抬起头时,异色瞳已经转化为近乎纯黑的光泽。他下意识向前扑向画中人,指尖却直直穿过了虚拟影像,只能又颓然放下。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权全权调动所有的资源安排。” 暴君收敛了儿女情长的神色,快速吩咐道。“带金乌军一起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第76章 “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把荒星守住,绝不能让普通人类染指!” “没有了金乌,只靠军队自身的推进速度,我即使现在出发,抵达您那儿也得至少两个小时。” 首领的语气不疾不徐,将实时监测的画面投在了公屏上。 “但据侦查反馈,普通人类离您先前常去的落脚点已经非常近了。” 屏幕中,红色的光线快速移动着,目的性非常强,几乎是毫不停留地沿直线向象征着暴君落点的蓝标前行。 “预计到达您的着陆点附近,只有二十分钟不到了。” 第68章 “哟,看来真是被捏住大动脉了。” 首领隔着屏幕露出玩味的笑容,旋即向沈邈点头示意。 “看来又要被你猜对了。” “算不上猜,合情推理罢了。” 沈邈眉尖微挑,准备结束对话。“我先跟过去,你尽快吧。” “好。那一会儿见。” 首领点点头,在沈邈指尖即将触到屏幕时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沈邈一顿,“怎么?” 画面中的人忽然凑近了。打量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沈邈身上转了几圈,最终停在那张看起来毫无破绽的脸上。 他歪着头,啧啧两声,语气笃定。 “你俩,打啵了吧?” “?” “去你妈的。” 沈邈无声地比了个口型,面无表情地掐断了通讯,力气大得像是要拧断某个嘴欠的人的脖子。而后卷起长鞭,向全息投影上被标注的地方赶去。 --- “一定是这里!每次时间机器重开,暴君的行动轨迹都不一样,只有荒星场场都被标记过。” 头发灰白的人类研究员兴奋地拍着边上指挥官的肩膀,情绪激昂。 “他们的攻击更密集了!这里肯定有秘密!” “报告!探测到金乌军正在集结,目标也是荒星!” 指挥官也被鼓舞了,红着脸粗着脖子喊道,“不怕他们!” “哪怕是跃迁,他们也赶不上了!” “再说,金乌首领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群龙无首的金乌军我们也可以有一战之力!” “全速推进!” 浩浩荡荡的飞行器卷起荒星表面厚厚的垃圾,流沙似的随着气流蜿蜒开来。 被遗落在下方的地皮露出裸面,深处不再是碎片化的废料,仔细辨认下隐约可见晶石的纹路,偶尔有一闪而过幽蓝的能量波动。 终于,在某一架缀在队尾的飞行器呼啸而过时,晶面下光芒大盛,清脆的碎裂声后,骨节鞭破土而出,精准卷上了底盘处缓缓打开的接驳口。 “哥!” 长鞭一荡,在空中迅速收紧缩短,沈邈借力把自己甩进舱内,扬手收鞭,狠狠揉了一把葛肖庞的脑袋。 “做得好。” 葛肖庞“嘿嘿”一笑,跟着他走到驾驶位,凑过去戳了戳他耳畔簇生的能量结晶,小声惊叹道。 “这也太漂亮了。” “?”沈邈将速度拉到最高,一个弧形漂移,不着痕迹地脱离了大部队,从侧面拐上了地图上未标识的小路,头也没回。 “这个审美,怪不得谈不到对象。” “可我也觉得很好看诶!不信你问问柏哥,他肯定也说好!” 牟彤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出来,蹲在驾驶位边上,仰头迎着沈邈凉凉的的眼神,讪笑着作举手投降状。 “停,不许骂我。” “要不是我略施小计,给这个驾驶员的配餐里加了点儿料,就小胖这个战五渣的战斗力,能搞个失恋搜救船就不错了,根本弄不到战斗系的飞行器来捞你嘛。” “……去把安全带系好。” 沈邈在操作台上十指翻飞,目不转睛盯着地图上的光标不断调整着前行轨迹。 骨节鞭非常识趣地抽出一截光滑的触须,扭着葛肖庞和牟彤摁在椅子上坐好,指指点点地监督二人都把安全带扣上。又转到角落里,把被牟彤放倒的倒霉驾驶员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才慢悠悠缩回沈邈膝头趴着。 光标标记的地点是一处小木屋,与普通猎户所建的临时落脚点从外观上没有任何区别,在灰蒙蒙的荒星上显得朴实极了。 但在此时硝烟弥漫中却能看见以小屋为中心,半径约百米的范围内,笼罩着半圆形的防御罩,在接二连三的攻势中泛起阵阵能量波动的涟漪。 防御罩边缘已经被流弹轰出了无数高低不平的深坑,薄弱的地方甚至被炸了个对穿,低头都能看见从洞里稀里哗啦掉下去的垃圾残片。 “青姐!他们人越来越多了!要不我们撤回内部等帝君来吧!” 创生人的愈合能力再快,也赶不上如此大规模的密集围攻。陆青手下的副官一瘸一拐地退到掩体后方,被流弹击中的小腿肌肉边上已经泛起了被腐蚀的黑色,且范围还在飞速扩大。 他暗骂一声,从靴子侧面拔出匕首,想把弹壳连着腐肉一起挖出来,却在刚旋进去小半圈就疼得冷汗直流,发出痛苦的呻吟。 “别动,忍着。” 滑脱了的匕首被血污斑斑的手指接住了。陆青一把摁住了副官想要抽走的腿,冷声怒斥。 “这是专门针对创生人的弹壳,不弄出来你整个人都会烂掉,修不好的!” “那就让我死!” “死个屁!都选了做创生人,还不好好活着!” “啊——!” 匕首寒芒乍现,飞快地没入黑洞,越转越深,连根掏出被暗红色的血肉包裹着的弹壳。陆青手背上青筋暴起,挤压着伤口边缘,全然不顾副官已经抖成筛糠了的挣扎。 直到确认所有的边缘都是新鲜的肉芽,她才起身把匕首丢回副官怀里,遥遥望着空中变换了阵型的人类飞行器,厉声呵道。 “他们声波炮到位了!快通知所有人进舱!开声波屏障隐蔽!” “明白!” 顾不得小腿上才刚刚开始自行修复的伤口,副官连滚带爬地往最近的飞行器狂奔,同时在全队频道内大吼。 “回舱!全队回舱!” 声波炮充能的轰鸣似索命的低语,副官终于拉开了飞行器的舱门,一扭头却发现陆青不仅没有跟上来,反而单手抗起粒子炮,背向他朝着离前线接壤更近的地方寻了处合适的高台,对着天边的挂着声波炮的飞行器架起了炮筒。 副官简直要目眦尽裂,撕心裂肺地喊道,“青姐!回来啊!菁姐还在能量罩里等我们呢!” “你回来啊!我们还能再坚持一阵子的!” “傻小子,别喊了,赶紧进去保命吧。” 头盔上被从身后来的人敲了一下,副官猛地扭头,就见赵菁不知何时从防御罩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能量富集器。 这正是陆青和赵菁利用沈邈送回来的能量晶石改造而成的,是类似于古老的天线接收和发射的伞面结构。 但由于晶石的纯度不高,能承受的热武器能量有限,所以一直没有在战场上实用过。 在众人眼中,赵菁是精神力的保障,主要在前线负责保持长时间高精度的计算调度。 比如现在,防御罩不同部位的防御系数应该调成多少,才能在最小消耗的情况下维持更长时间的防御,都是赵菁一手把控。 与陆青这种实打实能冲锋陷阵的将领不同,她是没什么实战能力的。 因此赵菁离开防御罩无异于羊入虎口,拎个半成品的新武器压根儿也不顶事。副官肝胆俱裂,连声音都打着颤,语无伦次地想她推回结界内。 “菁姐你怎么出来了!你放心我肯定把青姐带回来真的!你快回去……” “没事的。” 赵菁稳稳抓住了对方的手,快速安抚。“防御罩的参数我已经设置好了,能维持15到20分钟没什么问题。” “撑过这20分钟,帝君就到了。” “那您去做什么?!” 副官没被她轻易敷衍过去。他们的情谊是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的,他固执地拦在赵菁面前,在声波炮即将蓄能完成的警报声里寸步不让,眼睛都是被硝烟熏出的红血丝。 赵菁一时有些恍惚。 哪怕她无数次提醒自己,这只是副本,只是一场考试,但那种同生共死过的羁绊是如此真切,攥紧她衣襟的手指在颤抖着加深这份实感。 “我不是创生人。”赵菁终于叹了口气,直视着对方通红的眼睛。 “什么……?” “我和陆青,都不是创生人。人类的声波武器对我们没用。” 趁着副官震惊的功夫,赵菁坚定不移地一根一根掰开他冰冷的手指,而后大力把人塞进了飞行器,拍开了声波防御的按钮。 “声波防御系统已启动。正在链接同频防御系统。” “链接成功,正在构建声波防御网,设置反向对冲声波中。” 陆续亮起的绿灯中,副官终于回过神。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有点儿晃神,但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让他慌乱地试图阻止赵菁往更前方走去。 第77章 “那你更不用去了……你别去,前面还有流弹,你不行的。你等一等,等帝君回来,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别去啊……你不是创生人,才更容易死的……” 舱门渐渐隔绝了二人交织的视线。残余的视野里,赵菁比直的长靴还在边上,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肩上的职责和本能迫使副官飞快地调整着声波防御网,尽可能多的把自己人罩进来。 但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频道内的人都听到了,一时间都注意到了还裸露在外面的陆青和赵菁。 但每个人都已经在各自的锚点上连入了防御墙,无人能够擅自移动。 “艹!让她俩找掩体啊!” 频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怒骂,混着信号不稳的电流声刺啦乱窜。 喧哗中,冷不丁响起陆青冷淡的嗓音。 “都安静,我还没死就叫魂呢?” 众人一滞。 “我们留在外面,就是为了保证能够坚守的时间,不是15到20分钟。”赵菁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而是必须有20分钟。” “诸君,请务必全力以赴。” 第69章 “哦,来了。” 赵菁弯腰低头,穿过耳畔呼啸而过的枪林弹雨,窜到陆青身边蹲下。她三下五除二将粒子炮的弹头放在伞面中央,而后将自己的手覆在了能量源上。 荒星不是军事重地,情急之下能动用的粒子炮有限,她们也不指望晶石的放大作用能起到逆天改命的作用。 伞面真的目的,是借助粒子炮撕开的缺口,将赵菁的精神攻击打过去。 梦魇虽然被禁用了,但赵菁本身强大的精神力依然得以保留。在普遍依赖声波和热武器的物理进攻中,精神攻击也许可以收获出其不意的效果。 赵菁深吸一口气,将精神力灌注进去,紧紧盯着寸寸亮起的伞面。 但由于晶石的纯度不高,能量转化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损耗。伞面的光华在达到一定程度后,任凭赵菁如何催动,也难有存进。 还不够。 额角沁出的汗滚进了眼睛,赵菁顾不得擦拭,只是咬死了下唇不肯松手,执拗地与卡在临界线上忽明忽暗的光芒死磕。 “算我一个。” 线条分明的小臂从旁边稳稳托住了她微颤的手肘。单从线条来看,其实很难想象是女性的肌肉力量。 赵菁偏头,入目的是陆青轮廓清俊的侧脸。新鲜的血污和陈旧的疤混着灰,油彩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印着,但依旧难掩她眸中坚毅的光。 “‘解梦’也属于纯精神系的能力,我和纪征的精神力评级是一样的。” 陆青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哼一声。 “如果不是他民选盲投比我票高,队长的位置和‘进化’本应是我的囊中之物。” 赵菁嘴唇嚅动了下,本想说什么,但声波炮充能完毕的爆鸣划破了剑拔弩张的紧绷,二人的注意力被立刻拉回眼前。 “声波防御墙,启动!” 无声的能量波纹向着声波炮的攻击轨迹迎头撞上去。屏障消融的瞬间,伞面骤然迸发出近乎透明的光束,悍然灌在人类攻方的先锋队上。 头部架势舱内的人无一幸免。精神力蛮横地闯入,像是生锈的铁钉在大脑深部旋着劲往里钻。 剧痛让他们瞬间丧失了行动力。舱内一时只能听见哀嚎声,混着飞行器失控的警报声、后方指挥台的谩骂声。 最终,在先锋队的脑海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只余高调的铮鸣,像是利刃自琴弦顶端斩落,顺着韧性一路下滑,于末端被崩至极致,在尖锐的弹响中断裂。 载有声波炮的先锋队如同勾连的蛛网,在被摧毁了后越来越多的线和节点后把自己搅成了杂乱的线团,无头苍蝇似的撞在一处。 后面的队伍不在精神力的波及范围内,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自家飞行器突然集体发疯了似的撞出巨大的烟花,后面的部队被四起的火海拦住,寸步难行。 关键时刻受阻,总指挥急得嘴角起泡,愤怒地拍着指控台,大骂,“怎么回事!绕过他们去前面!” 仍然在坚持试图恢复联络和组织搜救的负责人一愣,“可是前面形式还不明朗……咱们这次带出来的声波炮都在先锋队那边……” “即使从最近的虫洞开高倍跃迁,金乌军到这儿也还得一个多小时。先锋队都是精锐,要不还是……” 还不等他下达派出搜救舰的信号,就被总指挥打断了。 “别管他们了!立刻安排坦兵掩护,其余人从侧翼绕行!” “可是……” 负责人跟在总指挥身边多年,十分了解对方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 连之前与暴君试图联姻都得上天入地挑选百八十种风味不同的候选人。如果不是考虑到生殖隔离,总指挥真的能把不同品种的鸟每样送去一只供暴君赏玩也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总指挥一反常态的焦躁落在负责人的眼中显得十分格外不合情理。他一时有些踌躇,作为总指挥的心腹,难得的没有令行禁止。 总指挥明白他的顾虑。但突突直跳的眼皮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法解释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只得大手一挥,强硬道。 “马上按我说的做!立刻绕行!全力进攻!” 人类方的阵型终于开始缓缓变化。后方原本待命不动的重兵甲呈扇形打开,前方是坦兵竖起的亮银盾牌。先锋队内部接二连三的爆炸也渐渐过了密度最高的峰值,稀拉零散的自毁已无法对侧翼的蓄势待发造成实质性的阻拦。 “他们这反应也太快了!不像是‘慢乌龟’平常的做派啊!” 陆青扭头吐掉被伞面后坐力震出的血沫,托了一把赵菁摇晃的后腰,焦急问道。 “才延了两分钟!怎么样,你还能行吗?” 赵菁比她受到的冲击力更大一些,再加上没怎么受过极端环境的体能训练,一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沸腾了似的烧着疼。 反上来的胃酸都是苦的,分不清混了血还是胆汁。赵菁望向天边乌云压城的重型机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甩掉了掌心滑腻的血,重新握住了伞柄。 正当她准备闭目,伺机发动第二轮精神攻击时,蓦地睁开了眼。与同时意识到什么的陆青对视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从侧后方的一架飞行器上,眼睁睁看着它以极为流畅的线条轨迹汇入了编队中。 低调自然得好像那里本身就该有个预留给它的位置似的。 “那是……”陆青喃喃自语,不由得拧紧了眉。 “是教官。” 赵菁一把拉起陆青,拎着能量富集器就往防御罩的方向拔腿狂奔,毫不犹疑地肯定道。 “确定吗?!有没有可能是那个长得一样的首领啊!” 陆青几步就跟上并且反超了她的速度,改为在前面领路。她攥紧了赵菁的手,一边轰碎沿途的路障,一边头也不回地喊道。 “每个人的精神力波动频率都不一样!肯定是他!错不了!” 逆风中,赵菁竭力让自己不要拖陆青的后退,解释的声音都有些断续和嘶哑了。 如果不是陆至的事还有求于人,陆青简直想直接把粒子炮对准沈邈的飞行器让他清醒一下。 “他是不是有病啊!让我们效忠于暴君,自己跑到敌对阵营里参与围剿,算怎么回事!” 二人连滚带爬,终于在重兵甲蓄能完成前撞进了防御罩的结节内,靠在墙边呼哧带喘。 “一共最多能抗18分钟。”赵菁望着不断亮起的防御罩,眉头紧蹙。 “前提得是沈教官别添乱。”陆青很恨翻了个白眼。 结果她话音刚落,就见沈邈的飞行器变换成了作战机甲的形态,并精准向她俩的方向投掷了两个逃生舱。 “艹!是牟丫头和小胖子吧!” 陆青跳脚着摁开了队内频道,“准头高点儿!放坐标后区那两个逃生舱进来!” “?!” 好在陆青在队里有着绝对的权威,虽有不解,但众人还是立刻给被丢出来的逃生舱空了一条缝隙,稳稳落在了赵菁和陆青向两边跳开留出的空地里。 “快叫所有人都撤回来!” 舱门一开,葛肖庞的声音比人脸先露了出来。 “哥说要打个大的!” 两人被赋灵触须五花大绑捆着,缠得比防爆的炸弹还难拆。陆青解得烦了,直接掏了光剑把触须剁成了四分五裂的几段。 赵菁不疑有他,立刻召集全队退回防御罩之后待命。命令下达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转向葛肖庞,瘫着脸问道。 “教官有说,他要和谁打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摁了暂停键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最终目光汇聚到了一脸呆滞的葛肖庞脸上。 除了中学毕业生发言,葛肖庞从来没被这么多人行过注目礼。利剑似的目光差点儿把他扎成刺猬。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第78章 “那……他和谁打,咱不都得跑吗?” “……” 像是为了给他撑腰似的,葛肖庞话音刚落,便见沈邈将飞行器完全切换成了机甲形态,纵身一跃。 驱动器的轰鸣中,骨节鞭应声亮起,在空中划过幽蓝的弧线,如死神的镰刃在爆炸的火光里切割出森然暗芒。 途径的飞行器在沾到长鞭的倒刺时如同被拖进了细小的黑洞。蓝光的边缘隐约可见漆黑的裂隙,无声地汲取着溢出的能源,并源源不断转化成滋养自身的饵料。 即使有赋灵的触须为载体,普通机甲的耐受度仍然有限。金属外壳在能量富集的灼烧中层层融化,在下坠的空中露出半面青金的人影。 创生人的小队并不知晓沈邈的存在,但这张脸确实人人都膜拜过的。因此在屏幕上映出沈邈肃冷的半边侧脸时,组内频道内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欢呼。 “居然是首领!” “真是金乌首领啊!我以为他已经跟帝君决裂了,没想到会为我们而来呜呜呜!” “首领一定还记得我们!” 陆青和赵菁听着众人雀跃的声音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让他们知道此沈邈非彼沈邈。 但很快她们就意识到无需解释了。 因为骨节鞭在吸饱了能量后,凌空一卷,尾翼上扬,直直朝着防御罩劈了下来。 第70章 创生人们没想到救星变成了煞神,人类攻方也没料到居然会有如此天降神兵相助。一时间防御罩内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等待着长鞭落下后的结果。 赵菁已经将落点处的防御系数调到了最高,并且让所有人都进入飞行器开启了最大坦度屏障。 但存在肌肉记忆里的敬畏还是让她在鞭尾触及屏障的瞬间闭上了眼。 意料中的轰鸣并没有到来,她眯缝着向外瞟去,入目是耀眼的红光,将创生人阵营那侧的天都映得发烫。 是帝君持枪而立,挑住了骨节鞭的尾巴尖。 快速交手数个回合后,通体漆黑的长枪缠住了鞭身,骨节鞭的倒刺在下压中迸出蹭蹭的火星。待到长鞭被卷住将近三分之一时,长枪当空横跨,猛地向下一扯,连带着长鞭那头的沈邈都被连根抡起,狠狠向地面掼去。 帝君的本意是迫使沈邈松鞭,却不想对方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借势一抓,鞭身骤然缩短,直直向他枪尖撞来。 长枪上带了十成十的劲,青金的瞳孔里倒影出的枪尖迅速扩大。帝君暗骂一声,想完全收势已然来不及,只能顺势闪身侧步,将人往旁边一扯。 飞行器转化的机甲柔韧度不够,沈邈在半空直接卸甲。掌心中的倒刺被他捏变了形,同时腰腹发力,强行将身体旋了近乎180度,用结晶覆盖的那半边身子直接撞在了防御罩上。 “警——咿咿咿咿报嗷嗷嗷嗷——防御罩局部损毁度35%!请立即修复——呜呜呜呜!” “……” 神仙打架,防御罩遭殃。沈邈砸的那一下简直无异于暴君抡着母石锻造的锤子直接往防御罩上来了当头一棒。 在防御罩哭天抢地的悲鸣中,赵菁脸都绿了。但两个始作俑者却毫无所觉。沈邈在磕到罩面的瞬间便弹射而起,脚踏长鞭,顷刻间逼近了暴君,提拳就朝对方面门砸去。 近战是暴君的舒适区。他在沈邈贴近挥拳时便预判了对方的行动轨迹,轻轻松松偏头错开了这一击,徒手一把抓住了沈邈气势凌厉的手腕,心情颇好地凑近了对方打趣。 “打人不打脸啊。给你相好揍破相了,你不心疼?” 沈邈没有理会他恶劣的性质,被擒住了手腕也丝毫未乱。他一脚踩在暴君胸口,凌空翻到对方身后,顺势收紧长鞭,朝着咽喉部勒去。 第一次的交锋已经展示出了能量母石恐怖的吞噬力。为了不让骨节鞭被越养越肥,暴君停止了向长枪继续灌注能量,只单单将之当做冷兵器,勾住了向颈间张牙舞爪凸起的倒刺。 枪身一错,暴君借力猛地弯腰,自骨节鞭的圈套中擦着倒刺寒芒毕现的尖端堪堪脱出。他反手抓枪,枪尖顺着骨节鞭回缩的力道直指沈邈眉心。 鞭子立时收缩成环,套着枪头迫使轨迹一偏。枪尖的锋刃将倒刺磨平了,在鞭身上削出一截格格不入的光滑缎面后,一头狠狠戳在了防御罩上。 “局部损毁达65%!可维持时间无法预估!请立即进入紧急避险状态——哎哎哎哎哎——!” 二人交手速度极快,罩面两端的人都看傻了,甚至有人在断断续续发出“我艹好强”、“爽啊,差一点儿就打到了”的惊叹。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承受着全部无妄之灾的防御罩表面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终于,在又一次对撞时,暴君一脚踏在了其中一条裂纹上,并且因为后坐力屈膝发力,防御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这本是接二连三的轰鸣中极其细小的声响,却好似闹铃的开关叫醒了所有观战的人。 “防御罩要碎了!就是现在!重甲兵推进!” 总指挥如梦初醒般地拍下了全军进攻的按钮,扇形待命的重型机甲灰鹫般俯冲向下,更显得防御罩最后的那层薄膜在风雨飘摇里摇摇欲坠,弱小可怜又无助。 暴君被沈邈绊住,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正当罩内的人们面露绝望时,小屋边上蓦地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点,接着闪电般地扩大,眨眼间便成了巨型的虫洞,旋转间隐有光华流转。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虫洞中慢悠悠地飘出一片纯黑的羽毛。 下一刻,一股远胜于陆青和赵菁合力的精神攻击在高亢的鸟鸣中悍然顶在了重甲兵的前方,甚至因为其中蕴含的力量太过纯然强大,连电磁信号都受到了干扰。 人类方的通讯器全都变成了乱窜的雪花。待信号稳定重新连接完成后,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人影,正微笑着冲他们颔首致意。 “抱歉了各位,可能不能如愿放你们过去。” 金乌裹挟着罡风自虫洞破壁而出,巨翼横展,遮天蔽日,森绿的眼眸自上而下,冷冷睨着下方。 首领端坐驾驶舱内,细长的镜链缀着黑水晶,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泪珠似的阴影,配合着他彬彬有礼的语调,简直不像个武将,而是个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 摧毁暴君的心腹重地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虽然首领是每个普通人类战士心里最大的阴影,甚至因为在战场被太多次虐打,很多人怕金乌比暴君更甚,总指挥还是一咬牙,梗着脖子,试图挣扎。 “久闻首领与暴君不睦,不如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不好吗?” “很好的提议。”首领似乎完全不为场上如火如荼的焦灼气氛所动,慢条斯理地拖着调子。 “但是我这个人,还是更喜欢参与感强一些的事情。” “接下来的游戏,不太适合你们这些小朋友参加。如果你们不愿意主动退出的话……” 他从总指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里看出了答案,颇为遗憾地手腕低垂,轻轻向外摆了两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那就只能请你们出局了。” 随他话音落下,金乌仰首嘶鸣,肉翼垂旋落下,轻而易举就将全部的重甲兵拢在其中。 重甲兵只觉得天突然黑了,所有的进攻好像都掷入了茫茫黑暗,杳无回音。 而后身下的机甲或飞行器忽的一轻。金乌羽翼扇动,他们便像一群小垃圾一样, 被轻轻地,远远地,丢了出去。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金乌军每次的进攻方式都单调无趣得可怕—— 找到一坨垃圾,把垃圾扫到方便清理的地方,清理垃圾,收队回家。 以至于他们在被扫走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斗志,不等总指挥下令,就立刻切换成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形态,以期能在尽可能体面的被清理掉。 但这次的金乌似乎对他们兴致缺缺。在确定他们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才转向依然缠斗不休的沈邈与帝君。 森绿的眼珠饶有兴味地在二人身上转了几圈,就在众人都以为它只是闲得无聊在看猴打架时,防御罩的裂纹越扩越大,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噼里啪啦声,昭示着距支离破碎只剩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乌脑袋一歪,似乎完全没发现防御罩护得都是自家人。 黑色的羽翼收敛,翅尖合拢,对着防御罩近乎温柔地,浅浅地戳了一下。 于是,在陆青高声大骂“小王八犊子”“瞎眼玩意儿”和“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爆鸣中,防御罩终于完全而彻底得碎了。 下方的创生人们有不少在训练基地时曾做过金乌的沙包。因此在防御罩碎裂的瞬间就驾驶着飞行器遁出了八百里地,生怕碍着它老人家的眼又被临时抓来,六亲不认地当众操练一顿。 金乌侧方盲区的飞行器内,牟彤弱弱地凑到陆青身边,嘀嘀咕咕。 第79章 “青姐,咱们不去相认吗?” “可拉倒吧。”陆青恨恨磨着后槽牙。“这小崽子进场的时候用的金乌形态。结果能力被禁用了,现在变不回来了。” “啊?”作为一个能力只影响做饭水平的人,牟彤几乎没感受到这条规则的束缚,有点儿难以想象这些有超能力的人面临的困境。 “所以现在……” “所以现在她就是个纯鸟。”赵菁看着陆青翻了快要720度的白眼,无奈道。 “包括记忆力,认人能力。” 防御罩碎裂后,里面的猎人小屋便完全暴露出来。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看似平平无奇、破破烂烂的简朴小屋似乎自带某种可以屏蔽伤害的结界。 饶是沈邈和暴君失去着力点,跌入小屋前的雪地里,滚了几圈后又厮打在一处,交火间都没有震下来小屋房檐上的积雪。 这和野猴打架比起来,大大吸引了金乌的注意。巨大的鸟喙在屋顶上敲敲啄啄,只有门前的风铃应声而响,屋体只轻微晃了几下便纹丝不动了。 金乌的胜负欲被激起来了。它发出几声喑哑的嘶鸣,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张开巨口,对着木屋狠狠咬下去。 竟是要将整个小屋都吞如腹中的架势。 第71章 高亢的鸟鸣声中,沈邈蹭掉了翻滚时面庞上沾的雪,抬眼看向雄赳赳气昂昂的金乌,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傻鸟…… 屏幕前的牟彤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目光呆滞。 “这是要……亲自尝尝咸淡吗?” “是的。” 陆青向后一靠,抬手遮住了眼,一脸的不忍直视。 “想不到吧,这就是金乌形态的好奇心。” 纯正的鸟怀揣着纯然的好奇心,一口咬在了猎人小屋的房顶上。 天崩地裂的轰鸣带动了周围的雪崩。另一头的暴君刚想爬起来就被震落的雪混着松针兜了满头满脸。 他偏头吐掉扎嘴的冰碴子,待看清陆至的目标后几乎要目眦尽裂。 一贯骁勇的人脸上难得出现了仓惶。他本想起身,但被脚下的积雪滑了一跤失去了平衡。 再次起身已然来不及。他单手撑地,下颌线咬得死紧,肩背蓬勃的肌肉紧绷,麦色的皮肤表面青筋暴凸。 那柄通体漆黑的长枪本是常人难以撼动的份量,竟被他高高举起,凌空一掷,直直向着金乌上颚插去。 他灌了十成力道,锐利的暗芒刺破薄雾。从指缝里观战的陆青见状立刻坐直了身子,一拍大腿道。 “坏了。” 咬合受阻,金乌并没有如暴君所愿放弃目标,反倒被激发了狂性。巨大的肉翼卷起狂风,黑羽尖刀似的根根倒竖,舒展时如亮甲般闪动着森然冷光。 啸鸣声中,黑羽骤雨般落下,小屋房顶被菲薄的锋刃砸得叮叮当当,活像是有人掀了兵器铺子,不要钱似的往外迸铁星子。 四溅的黑羽轨迹毫无规律可寻,连沈邈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小屋的屏障终于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寸寸龟裂。透明的薄膜水样地融化了,木质的结构失去庇护后被连根拔起,混着碎冰层层脱屑。 表面建筑被铲除后,这一片残余的地基菲薄得可怕,并且在木屑的冲击下快速流失着残余结构,拼图版碎裂开来。 暴君却好似全然不在意脚下的威胁。他踏着剩余的地壳,几个跳跃从地上拔回了自己的枪,并在金乌尾翼垂落的瞬间徒手攀了上去,逆着疾风翻到了山脊般的后背上,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鸟喙的方向爬去。 呼啸的碎片把他英俊的脸切割得皮肉翻飞,甚至有些闪避不及的堪堪擦着他眼角掠过。那双纯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仔细辨认时隐隐可见周围淡金色的光晕。 “柏哥!” 暴君到底顶着一张与柏舸一模一样的脸,飞行器屏幕前的牟彤和葛肖庞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起身惊呼。 “那个木屋里到底有什么啊!” 与柏舸比起来,陆青更担心陆至。几乎是在柏舸提枪而上的瞬间她便想操控飞行器追上去,却被赵菁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陆青对她没什么防备,乍一下竟被她细长的皮鞭捆住了双手,当即怒目圆睁。 “你干什么!” “看着点儿你,免得关心则乱。”赵菁一刻不敢松懈地抽紧活扣,确认她挣脱不开才放下心来。 说罢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牟彤和葛肖庞,语气满含警告。 “你俩也是。” “有教官在,不会让柏哥出事的。” “他在的时候,出的事还少吗?!”在金乌的嘶鸣中,陆青突然冷笑一声。 “陆青!” “你尊崇他,我没意见。但我只在乎陆至。”陆青挑眉示意她从屏幕前让开,怒意丝毫不减。 “我配合,是因为他保证陆至无事。” “他最好是能言出必行。” 几人说话间,小屋的主体已经全然崩解,只剩最后一块难啃的地板,硬骨头似的被当成了磨牙棒翻来覆去,咬得嘎嘎作响。 待金乌又一次准备合牙咀嚼时,长枪突现,正正卡在上下颚之间。暴君落入金乌无法合拢的口中,一手撑枪,一手死死拽住地板一角,想把它从鸟嘴里抢救出来。 但比他手更快的,是借机席卷而来的长鞭。 千辛万苦到手之物被人截胡,他这下是真恼了,眼里陡然迸发出真切的杀意。却在抬眸时对上了首领似笑非笑弯起的眼尾,镜链上的黑水晶在冰天雪地里闪着夺目的光华。 金乌本就更亲近首领。他一愣神的功夫,地板便落在了首领手中。 “沈邈!” 暴君眼里的杀气瞬间消散大半。他闪身从金乌口中脱出,半跪在金乌顶上,手里的枪指着首领,面上却竟是挣扎,开口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你把东西还我,好不好?” “帝君不是曾说,只要我理理你,待你一如往昔,你什么都能给我,什么都听我的吗?” 阵阵寒风中,首领上下抛接着手中那块完整无缺的地板,言笑晏晏,丝毫不顾及周围密密麻麻的飞行器后面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 人类总指挥张大了嘴巴,拍着身边负责人的肩膀,愣愣地看着显示屏,问道。 “所以他们家首领和暴君……真是一对儿啊?” 负责人差点儿被总指挥无意识的手劲儿打了个跟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您不是早知道?” “我早知道?”总指挥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我啥时候知道的?” “您要是不知道,为啥人家关系一决裂,您就送人去联姻啊?” 负责人被他说懵了,下意识反问。“‘暴君心灰意冷,正是体现我们嘘寒问暖的诚意的绝佳时机’,这不是您说的吗?” 还真是。 指挥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半晌,负责人听到重新把目光看向显示屏的总指挥喃喃自语。 “当时怎么就被我一眼发现他俩是奸情,而不是兄弟情呢?” “我一定是个天才!” “……” 副本内的其他人npc无法完整保留过往考场的记忆,暴君也无暇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是盯死了最后的地板,在首领的提问中沉默了下去。 “怎么,难道真是骗我的?” 失去了玩具的金乌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一鸟就这么在半空中安静地对峙着。暴君不答,首领也就不再逼迫。长鞭被他在手中盘了松,松了又重新绕回来,竟是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终于,暴君在对方漫不经心的强势中败下阵来。他搓了一把脸上已经凝固了的血痂,垂着头闷闷笑起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这块地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给任何人。” “因为这里,是我们的世界全部的根基。” 再次对视时,他瞳仁边上的金色锋芒更甚,眼珠转动间威压尽显,逼视着首领。 “编年史里的东西太多片面和零散,我不信那些留在外面给人看的话。” “我要自己找答案。” 首领淡淡与他对视,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者后退的意思,甚至还很给面子地提问。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这里。” 他向首领伸出手,坚定的目光因为过于执拗而显出几分孩子气。 “编年史里没有提起的,被遗忘的过去,都在这里。” “你可以认为,这是我们来路的备份。” “只要它还在,我总会找到破解的方法,肯定能想起来全部的……” “柏舸。” 他还没说完,就被首领打断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首领对他的称呼就和所有人一样改成了“帝君”,因而在被唤名字时,暴君甚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那些过去,即使想起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80章 衬着黑水晶的眸子是一贯的温润明亮,好像荒星上终年不散的薄雾亘古不变。 但暴君知道,其实每次都是变的。 在无休止的循环里,他和首领萌生出了自我意识。这样的自我意识使他们在循环中得以保留部分记忆,像是树的年轮,在深部篆刻着时间的痕迹。 那双温柔眼里曾有过意气风发,而经年累月的失望磨平了锐气,如今只剩他都摸不透的寒潭万丈。 他们曾无数次尝试过终结这一切,甚至在遇到外来的沈邈和柏舸之后以为将要成功了,但没想到还是被重头再来。 并且,作为惩罚,他还失去了与首领之间的某种关联。 一种对他们而言一定十分重要,首领知情,而他被剥夺了知情权的关联。 “所以,这东西类似于系统的……”葛肖庞抓耳挠腮,试图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c区。” 沈邈的声音在舱内响起。众人闻声回头,才发现在暴君与首领争夺地板碎片时,沈邈悄无声息地脱离核心战场,潜入了他们的飞行器。 “可c区不是垃圾站吗?”陆青的手还被捆着,只能努力扭过头好仔仔细细看清沈邈的表情。 “c区最初存在的目的可不是回收站。” 沈邈大步流星走过来,将骨节鞭与飞行器上的能量输出口相连,解释道。 “它是系统存档和备份的地方。所有回溯的支线分支节点都被保留在这里。” “如果这个地方受损……?” “读档就会被干扰。” 随着幽蓝的能量流入,所有被陆青和赵菁渗透过能量晶石的人在地图源源不断地亮起光点,火种似的在沈邈沉沉的眼底摇曳。 “那如果是彻底损毁呢?” 第72章 “所有在这个副本中衍生出来的事件,走向,全部都不复存在。” “连他们也……?” 牟彤看向屏幕中遥遥相对的暴君和首领,面露不忍。 “他们也一样。” “过往的经历也好,衍生出的灵性也好。” “都会变成落于火盆的史书。” “风一吹,灰一扬,也就散了。” 沈邈拍了拍赵菁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直的背,平静道。 “给她解了吧。该干活了。” 细长的皮鞭被赵菁依言解下。因为打了折,重新系回腰间的时候有点儿费劲。 陆青摩挲着勒红了的手腕,瞥了一眼赵菁吃力的动作,正犹豫要不要搭把手,就见牟彤已经很有眼力见地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就给赵菁收拾利索了。 她淡淡垂眼,越过二人站在沈邈身边,掰着手腕的筋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毁了荒星的核心备份,就是您和首领交易的内容吗?” “是。” 显示屏上的光点终于停止了闪烁,密密麻麻铺在全星域的地图上,随着骨节鞭里母石能量的注入被唤醒,宛如颗颗跳动的心脏,随呼吸起伏。 “沈教官需要我怎么做?” “先前让你们在全民范围内普及能量晶石的目的就在于此。你负责军部,赵菁负责平民。” 沈邈将赋灵的触须分出两端,与陆青和赵菁掌心相贴,以便于她们将精神力汇入其中。 “我需要你们在奇偶时辰交换的时候,借助能量晶石,对所有人进行精神力覆盖,剔除他们身上过往的存档。” “但即使盯着表,也会因为视觉误差而产生一定的延误。” 陆青蹙眉,“精神力的传导和覆盖需要时间,得从属性开始变化就启动,只靠肉眼的卡点肯定会滞后的。” “有牟彤在,她就是你们的表。”沈邈扶着牟彤的肩膀,将她摁在陆青和赵菁中间坐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柠檬塞在小姑娘手中。 “时间相关的奇偶性是以暴君为中心的。而牟彤作为他身边的膳食女官,她的体验的世界线会随暴君的变化而改变。” “柠檬变味儿的时候,就是奇偶性开始转化的时候。” 牟彤捏着那颗被委以重任的柠檬,还是有点儿慌。她下意识抓住了沈邈的衣摆,脸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茫然。 “那你呢?” “我去蹲点。”沈邈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在转化节点出现的时候,我会和首领一起,完成对暴君的绞杀,终止这场考试。” “那你还需要一个人。”一旁沉默不语的葛肖庞忽然开口,直直看向沈邈。 “暴君和柏哥现在共生一体。暴君死亡的时候,□□也会受到损毁。” “如果不能在暴君死亡的瞬间切断他与□□的联系,柏哥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沈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我也可以……” “哥。”葛肖庞笑起来。他从兜里摸出幸存者搜救船上带下来的通讯器,三下五除二将之简单改造了一下,塞进沈邈手中。 “你顾不过来的。” “彻底解决暴君需要你和首领完全同步。就算一切顺利,解决之后你也很难有精力去完成灵性剥离。” “我当然能……”沈邈不死心地挣扎。 “你能,但是不必这么强求。”葛肖庞握住了他想要推拒的手,目光里是青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我的专业就是研究灵性的迭代和遗传,剥离灵性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操作,都是肌肉记忆,早就练成卖油翁了。” 沈邈当然清楚葛肖庞是最清楚的人选。但刚入考场时七窍出血的葛肖庞是他不愿触及的阴影,因此有意无意的,他都在避免让葛肖庞再直接接触战场。 他的犹豫太过明显且不合常理,葛肖庞虽然不具备先前的记忆,但也能猜到一二。 “是不是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沈邈张了张口,但还未解释,就被葛肖庞摆摆手打断了。 “不管是什么,那都是现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编年史里曾有一段写到,在某次人类与创生人的大战中,人类拿到过黑水晶,并且利用时间奇变改变了过往,甚至让暴君成为过人类的将军。” “那次得到黑水晶的过程,得益于搜救舰上众人的薪火传递,最终保证其中一人从声波炮中幸存下来。” “我很喜欢这段……往事。” 那些被实验室,被毕业,被考试磨平的灵气和锐气似乎又回来了。青年几乎是有点儿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扳着他的肩膀转了半圈,向舱门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快去吧。” “让我们每个人都在最适合的地方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这才符合你一贯的看人水平嘛。” --- “陪我一起,留在循环里,不好吗?” 暴君捏着长枪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首领一成不变的微笑里慢慢觉出酸涩。 “没有了荒星,我们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 首领望进那双因迷茫和挣扎而湿漉漉的狗狗眼,温声道。 “完整地走完单程的一生,我与你一起,好吗?” 染了阴翳的眸子微微亮起些许,但在“非必要关联”的干扰下,原本逐渐坚定的目光再次松动。 “你会一直与我一起吗?” “会的。” “即使战争依然存在,即使我依然要完成这项进化?” “会的。” 长鞭骨节连接处发出弹响,尖端向前抵在暴君下巴上,有些轻佻地将之抬起。倒刺收了刃,近乎温柔地摩挲着对方英挺的侧脸。 “只是可能未必会由着你一直这么打下去。” 暴君在他主动示好的亲昵中放松下来。他顺从地把脑袋半倚在鞭尾处,眯着眼拖长了调子。 “哦?你还要背叛我,去支持普通人类不成?” “不除外这个可能。” 骨节鞭慢慢攀上了暴君的后背,在脖颈上松松地缠了一圈后疏懒垂落。毫无张力的模样太过柔软,以至于远远望去不像利器,而像条长期与人共生的,柔顺无害的小黑蛇。 “如果轻而易举就让你赢了,岂不是很无趣?” “那我们……就这样,分分合合,一辈子?” 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轻且含混,像怕惊扰了误触捕梦网的蝴蝶。 “一辈子。” 首领一字一顿,缱绻舒展的眉眼仿佛含了无尽的诱哄和蛊惑。 “那些史书里无法详尽描述的帝君往事,我们都可以……” “逐行逐句,细细演绎。” “就是现在!” 为了避免错过时机,牟彤从沈邈离开后便叼了片柠檬含在口中。她摘了耳机,戴上眼罩,最大可能地只保留了味觉的感知,在柠檬的酸甜悄然变味时突然高声提醒。 一直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的陆青和赵菁几乎在她嘴唇微动的瞬间就坐直了身子。她话音未落,连接军方和平民两端能量晶石的按钮被同步摁下。 第81章 与此同时,盘旋在金乌后方的飞行器猛地向前跃迁,正正落在暴君头顶上方。搭载着葛肖庞的小型飞行舱弹射而出,用于灵性剥离的管路在半空中张开水母般的触须。 盘在暴君颈间蛇似的长鞭苏醒了,骨节寸寸缩短,要勒断身下猎物的咽喉。 但暴君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他脖颈高仰,锋利的枪尖刺入皮肤与长鞭之间的空隙,借着鞭身在枪头上打滑的瞬间脱困而出。 骨节鞭立时回撤,在首领面前盘结成盾,挡住了长枪蛟龙出海般汹涌而来的攻势。 “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长鞭向侧方一滑,卸去了枪尖最后的余力。首领甩了下被震麻的手腕,面露遗憾。 属于暴君的时间正在逼近尾声,琥珀色的光芒正隐隐反扑。 “是你太小瞧你魅力了。” 暴君苦笑一声。柏舸的意识夺取掌控权的撕扯令他头痛欲裂,但他依然坚持着攥紧了枪,固执地指向首领。 “我们的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这场战争。” “我不能赌。” “我宁可这个世界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他生生将眸底的金光压下几分,再次提枪攻去。 “也不想面对一个有始有终的,但不一定与你产生交集的真实世界。” 属于暴君的时间飞速流逝。他这一招已然是不管不顾,要豁出命去也必须拿回历史存档的架势。 随他话音落下,隐藏在规则之下的束缚屏障无声碎裂,所谓的“非必要关系”被暴君亲自否定。首领盯着那一点飞快逼近的黑芒,终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不会的。” 他说着,没有再退,反而迎着枪尖撞去,同时手腕低垂,那块小小的地板便被他轻轻巧巧丢了下去。 枪上凝聚了暴君全力,想要收势已然来不及。 卸了所有防御的躯体被轻易洞穿,连着枪身都穿过大半后才堪堪止住。 温热的血随地板的碎片飘然落下。金乌发出长长的悲鸣,自半空俯冲而去。 黑水晶抛出的细小弧度里,断线的纸鸢坠落了。 第73章 轻得让人很难想象,他就用这么一副轻飘飘的躯壳,站在金乌顶端,陪他走过了那么多个轮回。 甚至在某些轮回中,他甚至取代了自己,亲自坐在“暴君”这个位置上。 南征北战,所向披靡。 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的。 暴君环着他,思绪漂浮。这个人最初也有实在而鲜活的血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单薄了起来。好像每重开一次新的纪年都有一些精气从他身体流走了,不论用多么跌宕的情节都无法弥补。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手指都是僵硬的,生怕力气稍微大一点儿,呼吸稍微重一点儿,就要把眼前的人碰碎了。 白衬衫被长枪贯穿的部分带着皮肉微微凹陷。血色从缝隙中渗出来,沿着走线纹理缓缓向上蔓延,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暴君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骨滴滴答答落在金乌的黑羽里,隐没了踪迹。 黑水晶垂落在首领苍白如纸的面庞边,像某种不祥的征兆。 首领想把它取下来,但残余的力气只够他虚虚抬手便难掩颓势。 暴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小心将黑水晶取下,放进对方冰凉的掌心。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首领的死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手造成了对方的死亡。混乱的思绪终于在对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时回笼。 “等一下……那块地板呢?没事的,有那个我们就可以再重开一次。我马上去找……” 乌沉眸子边缘的金光已经隐隐吞噬了小半瞳仁,但他已经顾不得压制身体里的另一个柏舸。锁定了地板坠落的轨迹后,他将首领稳稳抱在怀里,焦声命令金乌。 “追上去!别跟丢了!” “不用追了。” 薄雾中陡然闪过幽蓝的鞭影。距离相差太大,碎片毫无意外地落在了守株待兔的沈邈手中。 骨节鞭的倒刺密密麻麻卡入了碎片的每个缝隙,在确保毫无遗漏后,沈邈与半空中的暴君遥遥对视。 随着通讯器中再次响起牟彤的声音“奇点到了!”,沈邈半边覆面上溢出的结晶退潮般涌入骨节鞭中。 长鞭吸饱了能量,如同获得了生机的血管,餍足而有节律地搏动着。 倒刺不断向碎片内刺入。仔细看去,是细小的能量晶簇向碎片的缝隙中侵入生长,尖端被磨平消融的瞬间便有源源不绝的能量从后方灌入,将原本细不可察的裂缝撑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 在他身后,庞大的精神力顺着晶石蔓延。薄雾中接连亮起零散的蓝光,随着覆盖的面积扩大,如积水成渊,最终汇成汪洋大海。 暴君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们近乎疯狂的清除计划,而身体的控制权正在快速流逝。 他怔怔红了眼眶,仍然不肯放弃,挣扎着想要向沈邈的方向扑过去,喃喃哀求。 “还给我啊……” “别哭。”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低头。只见怀中的人努力聚集起了最后的力气,抚去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水。 “暴君的存在,才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转的核心。” “如果你一直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长枪洞穿了他的胸骨,枪身未拔,不至于让他失血更多,但呼吸间的牵拉却更加吃力。每个字都好像缀着千斤分量,要连声音都扯散了。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笑着的。那笑容太过放松,以至于单看他的神情,暴君恍惚间以为回到了第一次作战后获得胜利后,他们并肩坐在荒星废墟上的场景。 那时虽然灰雾蒙蒙,但架不住二人心情舒朗。年轻的首领碎碎念念地跟他复盘战役中的得失,夜风扬起那人额前的碎发,吹得他心头也泛起痒。 “所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首领一扭头发现他在走神,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看什么呢?” “看你说的人和。”暴君笑眯眯地回望过去,目光坦荡又热烈。 “你就是我的人和。” 无数次微微泛痒的地方现在只有闷闷的钝痛。而在近乎麻木的钝痛里,暴君终于猜到了这次系统施加的额外禁令是什么,并且因为过于荒谬而有些好笑。 将“关系”纳入规则,本质上还是没有开化灵性的低级手段。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视线在逐渐模糊,琥珀色几乎要将瞳仁完全覆盖。 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而首领的状态绝无可能撑到他下一次重获身体的掌控权。 他俯下身,想好好再看看爱人的模样,却在凑近后觉出耳后的冰凉。 感知的减退使得黑水晶刺入时的痛感都模糊了起来,但从不远处沈邈的方向传来的碎裂声却犹如落在耳膜上的一记重击,清晰可闻。 核心备份,碎了。 惰性代码的毒素飞快地侵蚀了全身的神经网络。与此同时,陆青和赵菁也完成了全领域的精神力覆盖,核心备份被摧毁的进度被能量晶石同步至星域的每个角落。 守株待兔的葛肖庞伺机而动,水母般的触须当头罩下,电光火石间与暴君对接。 终于,当幽蓝的光芒退去,核心备份的碎片化作湮粉。葛肖庞手中的触须收回,下方的人睁开眼,露出全然纯净的琥珀色瞳仁。 凭借意念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彻底放下心来,在温暖干燥的掌心覆盖下安然合眼,轻声道了句“多谢”。 牟彤紧闭着双眼,大力攥着陆青和赵菁的左右手,战战兢兢问道。 “结束了吗?我们成功了吗?” 世界线和时间线陡然静止,无声的定格中,系统的声音自每个人腰间的通讯器适时响起—— “检测到当前副本中,暴君已被抹除,末日进程结束,考试完成。” “稍后会对组内成员参与度及贡献值进行评分,并以私人通讯形式进行发放。” “同时,检测到当前副本核心数据存储区域受损。该副本后续只能作为一次性副本使用,严重影响了考场的可持续发展和再利用性能,故将对相应考生作出惩罚。” “惩罚形式和力度将在进入下场考试时生效,并以私人通讯的形式告知考生。请注意查收。” 既然眼下不揭晓具体方案,沈邈也就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致。 他活动了下手指,感受到重新可以重新被使用的能力,用鞭尾轻轻拍了下金乌的脑袋。 “变回来吧,不然你姐该找我闹了。” 金乌眨了眨眼,庞大的体积骤然缩小,蹦蹦跶跶跃上了沈邈肩头,歪着脑袋蹭他的面颊。 “……怎么不直接变回人形?” 沈邈被她羽翅剐得刺挠,蹙着眉头问道。 “噶——” 陆至清了清嗓子,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当鸟太久了,一时半会儿有点儿忘了人话怎么好好说,所以先这样吧。” 第82章 “会说人话的鸟显得聪明,说鸟话的人就有点儿太蠢了。” “小破孩子。” 通讯器那头的陆青闻言,不由得笑骂,“想不起来就好好想。别人熬鹰姐姐我熬鸟,少来这些摆烂的借口。” 气氛在二人说笑打闹间松弛下来。他们舒服了,系统却明显得不痛快起来,在薄雾中的声音活像个被排挤后愤愤不平的小可怜。 “传送通道已经开启,请各位考生迅速离开当前副本前往休息区。” “本考场将进行大规模重建和维护,请务必迅速有序撤离。” 生怕这帮人在副本内会生出更多的幺蛾子似的,系统这次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足能容纳二人并排通过的空间虫洞缓缓打开。 牟彤欢呼一声,拉着女孩子们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葛肖庞紧随其后,在即将踏入虫洞时忍不住回头,向首领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哥,他们……会怎样呢?” “没有核心备份了,我也只能做到灵性分离,但无法像‘褫灵’一样实现提取和再次转移。” “帝君和首领……他们真是不能再有一次机会了吗?” “还会再有一次,但也只会在有一次了。” 半蹲在首领面前的青年转过身。熟悉的琥珀色眸子依然明亮,但深处的底色却添了不明显的暗色,反而在谈吐间多了更令人信服的沉稳。 “没有了核心备份,会导致副本世界不能无限回溯,世界线里的人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只有一次体验卡。” “等到副本修复后重开之日,就是他们拥有可以到达终点的一生的那一天。” “那会不会无法修复,这次就是终点了?” 葛肖庞忍不放心。他在剥离实验体灵性的时候从未有过如此挣扎和迷茫,因为实验体都还停留在人胚阶段,没有自主形成的灵智。 但暴君和首领是不同的,葛肖庞的手不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如果不问清楚,他会觉得,这和亲手抹杀了暴君没有区别。 那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普普通通的npc。 第74章 沈邈的回答太过干脆和肯定,以至于葛肖庞本能地点点头,抬脚就往虫洞方向迈了一步。 而后被虫洞的嗡嗡声唤醒了,他后知后觉地一个急刹,猛地转过身问道。 “为啥啊?” 他脱口而出后挠了挠头,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沈邈的眉眼却依旧温和,并未觉得这是多此一嘴而有所不耐。 “因为暴君的寿命终结在前,核心备份的摧毁在后。” “所以这一次的故事线也被一起清除了。如果系统不给他们重开一轮,那这个考场就作废了。” “废掉一个成熟的考场,这损失可就大了。” 他说得不慌不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葛肖庞却明显感觉到虫洞的旋转滞了一瞬。 “请各位考生马上离开考场!” 得了,这下不是如鲠在喉,而是骂人的唾沫星子马上就要蹦到脸上了。 葛肖庞做了个鬼脸,麻溜地钻进了虫洞,暗自腹诽。 这要是自己,被人一次次骑在脑瓜顶上,高低也得找个人形皮套,出来狠狠制裁一下这两个在红线上为非作歹的人。 只能说,不愧是所有ai首领的系统,这气度,这胸襟,真是寻常人机远不能及的。 静止的考场内一时只剩下沈邈和柏舸。沈邈的眼镜在打斗中变形得厉害,他索性直接摘了,将骨节鞭化成的银链子胸针似的别在胸口。 系统的催促好像毫无实际作用的耳旁风,柏舸瞧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合理怀疑他连左耳都没听进去。 一根链子戴得不像在善后,仔细地像要出席什么隆重的场合,容不得一丝差池。 “不走吗?” 一反常态的,柏舸没有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就黏黏糊糊地往沈邈身边贴,而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口。 如果从上方俯视,会发现沈邈、柏舸和黝黑的虫洞恰好形成了等边三角形,像是藏了暗潮汹涌的无声对峙。 “怎么,会打扰你和系统串供?” 沈邈眼皮一掀,调子懒洋洋的。 柏舸面上的神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又被他用惯常的笑容飞快掩饰了。 但还不等他解释,虫洞的旋转蓦地停住了,而后慢慢反向旋转起来。 漆黑的甬道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节律规整,落地清晰。 最终,在明暗交接的边缘,出现了一双比直的军靴。 出于规则的束缚,牠身子完全隐没在虫洞的阴影里,只能借助考场内的光描摹出人形的轮廓。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来人目光如有实质,先浅浅扫过柏舸,而后便沉甸甸落在沈邈身上。 “你找我?” “他找你。” 沈邈冲着柏舸那头下巴一抬,“我旁听一下,不介意吧?” 他说的是疑问句,却一点儿没给人商量的余地。 来人也没有再多言语,略一颔首便转向了柏舸。 “说吧,怎么了?” 这语气多少有些微妙。酷似不懂事的孩子在外面闯了祸,被揪着小辫子拉到了极要面子的家长跟前。 公开处刑,细数罪状。 柏舸被他俩一唱一和气笑了。他用掌心搓了一把脸,真的笑出了声。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打‘赋灵’的主意,别找我了。” 他说着,起身大步流星向沈邈走来,横插在沈邈与那人之间,背对着虫洞,隔绝了窥伺的视线,向沈邈俯身低头。 带茧的指腹钳住了沈邈的下巴。不知是为了争回面子,还是只单纯因为被惹恼了,柏舸的动作难得有些粗鲁,扣着下颌骨的地方生疼。 沈邈没有什么自虐的癖好。因此几乎在痛感传来的瞬间他配合仰头,顺从地不像话。 脖颈被拉出纤长流畅的弧度,小巧的喉结像是隐没其下的岛,随呼吸缓缓起伏。 在那双玻璃似的眸子里,柏舸看见里面满满的,清清楚楚的,自己的面容。 他忽而就冷静下来,侵略性在凑近的过程里散了。呼吸交错间,他最终只是与对方额头相抵,亲昵又讨好地蹭了蹭沈邈的鼻尖。 “这就是你的理由?” 阴影中的人没有动,话音里甚至也没有丝毫愠怒。 “下次这种事,留了个信就行了。” “等等。”人影即将撤回虫洞时,沈邈挣开柏舸的桎梏,叫住了牠。 “按照之前的设计,最后一场应该是与监管者守则相关的大型考场了吧?” “对。”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而且很快他们也会在接驳点获得下场考试相关的信息,所以对方回答得很爽快。 “如果通过了大型考场的考核,就可以获得选择一项能力的权利。” “如果需要的能力尚未产生,需要经由监管者工会审核制定。” “但如果该项能力已经在考场内流通,则可以直接获得。” “所有的考生都一视同仁。” 沈邈望向那道背影,意有所指。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如此操之过急。毕竟,‘赋灵’也属于市场上的流通货了。” 柏舸也反应过来这件事,不由蹙眉。 “当初制定这条规则的时候,应该排除了‘赋灵’进入考场的可能。但现在情况有变,如果继续执行下去,‘赋灵’一旦失去管控,会乱套的。” “就不能改改吗?” “能啊。” 沈邈认真道,“让监管者工会提个申请。审批通过了,自然就改了。” “是因为没法联系到外面的人,所以没人知道‘赋灵’已经流入奖励池了?” “不用联系。如果运转正常,考试中的情况会被系统整理后同步传递给工会。会有专人负责考场内容的监管和信息同步。” “那难道他们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柏舸面露狐疑。 “从你们考完第三场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同步到云端了。”虫洞中的人像是没听懂沈邈措辞间的暗示,一板一眼地答道。 “但意识到了也没有用。” “为什么?” 柏舸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若有所觉一般看向沈邈,神色恍然。 “莫非……?” “因为审批需要赋灵师首席的签字。” 沈邈偏着头,无辜地眨了眨眼。 “非常不巧,赋灵师首席,正是本人。” 阴影中的人总算听出他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但这桩桩件件实在没有什么争辩的空间。 于是,在长长的沉默后,牠再次开口。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案。” “只要在下一场考试里,保证最多只有你一人通过即可。” “大型开放考场,公开奖惩机制。” 沈邈胸口的链条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准备解下来抽对方一个大比斗。 第83章 “你要不先推演一下,这个计划实施成功的概率?” “如果小于0.1,还是别告诉我了。” “……我会在规则范围之内尽可能做出一些调整,作为对于重大偏离预期结局可能的校准。” 沈邈这才满意地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安排了。 待虫洞恢复通往接驳处的通道后,沈邈这才拍拍浮灰,起身招呼。 “好了,走吧。” 柏舸跟上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勾住对方垂落身侧的小指。见沈邈神色如常,又得寸进尺地挤进指缝,牢牢相扣。 跨入虫洞的一刻,柏舸捂住了沈邈的耳朵。 虫洞旋转的轰鸣被隔绝在宽大温暖的掌心之外。洞内微弱的荧光里,柏舸嘴唇翕动。 只需稍加分辨,便可轻易得知,他说了“对不起”。 沈邈定定回望,发现自己说不出原谅,更说不出责备。 最终,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柏舸手背外侧,彻底隔绝了杂音。在空旷的安静中闭上了眼。 最后一场考试的接驳处外观是一处巨大的客栈。外面是烟雨蒙蒙,笙歌画舫,里面是红烛帐暖,酒香四溢。 能走到这一场的小组大多是有几把刷子的精英,还得额外有点儿好运加持。故而客栈虽建得一派纸醉金迷,里面的考生却并不似繁华王朝般游人如织。 更有上场考得吃力的,进了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开个天子一号房猛猛补眠,养养精气神,根本没有体验风土人情和消费的欲望。 “赋灵”流通的阴影还笼罩在柏舸心头,再加上人多眼杂,能混到这里的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他没有如前几次一样露富,只兑了几贯散钱,让充满好奇心和活力的年轻人们去挑些感兴趣的项目参与。 而他自己则买了两张戏台雅座的票,拉着沈邈坐在高台上隐秘的包厢内,沏茶听曲,俨然一派老干部做派。 戏文不是佳作名角,青涩的嗓音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黄梅小调。但胜在场子清净,凭栏一坐,倒真有几分风流名士的雅趣。 失去习得力之后,沈邈寡言得明显。再加上奇偶考场内的巨大消耗,在氤氲的水汽中,沈邈难得露出倦色,掩口打了个哈欠。 柏舸留意到他的困乏,停了分茶的动作,凑过去轻声道,“要去睡一会儿吗?” 沈邈摇摇头。因为困意而泛着水光的眸子里尽是疏懒。 “好不容易出来了,舍不得睡。” “不如,我们去玩点儿刺激的?” 第75章 但那双眼睛却清醒又透亮,叫人生不出丝毫狎昵的心思。柏舸只觉得心像是块海绵,在水面上轻轻剐蹭了一下。还不等吸饱水的滋味,就又被高高拎起,抖落干净。 “好。” 他既没问目的,也没问目的地,利落地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便要走。 “上好的‘恩施玉露’被你喝成了牛嚼牡丹。”沈邈瞧了一眼渣都不剩的茶盏,摇了摇头。 临行前,沈邈瞥了一眼台上的剧目。演的是张古董借妻,正唱到三人合谋,要将女子借予结拜兄弟骗取钱财的桥段。 “荒唐计策荒唐人,借妻骗财种祸根……” 三人妆面艳丽,神情娇俏,端得是真丈夫贪婪,假新郎怯懦,独留那美娇娘,面色期期艾艾,掩帕拭泪时却波光流转,暗藏锋芒。 宣传的表演名册上写着主演们的介绍,饰演美娇娘的后面缀着簪花小楷的字体。 “苏衔蝉”。 柏舸见他垂目翻看名册,顿住了脚步。“怎么?有认识的人?” “有感兴趣的人。” 沈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柏舸虽不明所意,但还是顺从地在他面前站定,并且十分配合地微微低头。 却没想到,沈邈径直拈住了他喉前的盘扣就开始解。 为了配合接驳处的风土人情,众人都换上了朝代参差不齐的改良古装。柏舸穿了套深色长衫马褂,苍白如玉的手指搭在天青色的缎面上,叫人一时觉得美娇娘不在台上,而在眼前。 沈邈以前没研究过这种衣服,盘扣小巧光滑,第一颗解得多少有些费劲。 冰凉的指尖难免擦过咽喉处的皮肤,领口被摆弄得松松紧紧,如江南落雨,带了丝丝落落潮闷。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动作属实有些出格。但柏舸盯着他乌黑的发顶,脑子里仿佛陷入这种混沌的潮闷。 他想做什么? 不管他想做什么,这个动作都—— 太慢了。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柏舸怔住了。身上隐隐热起来,掌心似乎又被唤醒了当时在能量晶石的洞窟里,摩挲过沈邈皮肤的触感。 欲望来得太突然了,他几乎立刻就将垂落身侧的手攥紧成拳,脖颈僵硬地压低声音。 “要不我自己来?” “别动。” 台上的角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美娇娘拗不过兄弟俩,只能呜呜咽咽地啜泣。 “罢了,只此一回,速去速回。” 捧场的不多,演绎的人只能更尽心。梨花带雨地眸子雨露均沾地盈盈望向台下的每个看客,倒真有几分叫人心生不忍之意。 但这些人里必然是没有柏舸的。 欲望如湍急的浪潮裹挟着他,让他不忍也得忍。 解决了第一个扣子之后,沈邈的速度突飞猛进。终于,在那顾盼生姿的目光款款瞧到楼上雅座时,沈邈终于将柏舸颈间的盘扣完全解开,并且用力向下一扯。 柏舸:??? 长衫下面叠得严实,下扯的力道受阻,避免了柏舸直接坦胸露背。但这么半遮半掩的,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颇有些凌乱的领口隐隐绰绰的,活像个久在花丛中流连忘返富家浪荡公子。 美娇娘一愣,目光立刻就变了,发现猎物似的,黏黏糊糊地缠着柏舸打转,眼睛里的钩子像是要从他身上刮下一片心头肉来。 柏舸那点儿欲念和旖旎被盯地鸡飞蛋打,简直要毛骨悚然了。偏偏始作俑者一个箭步轻飘飘躲在了他身后,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说,还暗戳戳拿手指头捅他后腰。 于是他只能顶着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凭栏而立,压着嗓子问,“干嘛?” 猫猫祟祟的指尖从后腰挪到了背上,酥酥麻麻地划拉着。柏舸脊背僵硬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沈邈在写字。 “打赏。” 顿了片刻,又加重了力气补了两个字。 “榜一。” 这地方的打赏做得很人性化,只需要拿考生编码在点单器上刷一下,输入打赏的金额,就会自动转化成需要的积分,直接从余额中扣除。 但沈邈既然刻意强调了,肯定是要做出些排面来。柏舸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腕间的菩提手串捋下,丢给一旁侯着的小二,下巴一抬。 “去,给爷换点儿现钱来。” 小二颇有眼力见,点头哈腰地双手接过了,谄媚地堆着笑。 “您想换多少?” “你们这儿最高记录的打赏是多少?” “您要问所有的,那要数杂耍班子。”眼见遇上了真金主,小二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能到咱这儿来的,都是有本事的哥儿姐儿。这种咿咿呀呀的戏班子算是大冷门了,大家都嫌不带劲儿,很少有人给赏钱的。” “杂耍班子就不同了。那都是个顶个的奇人异事,演的都是惊险刺激的节目,像什么大刀劈活人再缝起来、大鸟吃活人再吐出来……” 小二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激情澎湃地往跑题的方向狂奔而去。柏舸听他越扯越远,故作不耐挥手打断了他。 “你就说所有的,打赏最高的给了多少?” 小二嘿嘿一笑,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百两?” 这东西是实打实拿积分换的。绝大部分只来消遣的考生,在神智清楚的情况下是不会干这种只爽一次的买卖,所以打赏机制在柏舸看起来名存实亡,一百两都是出于尊重的虚报了。 “不对。”小二得意洋洋地晃着食指,连连摇头。 “是一万两。” 柏舸:? 这东西真不是系统自己打投的,来哄抬虚高的物价吗? 如果是他一个人在这儿,他将毫无顾忌地扭头就走,并且转头就给这个小二一个匿名差评。 但现在不行。 沈邈就在他身后半部的阴影里站着,好整以暇地啜着自己杯中剩的半口冷茶,拿看好戏的表情溜着边瞧他。 太坏了,不愧是能造出缺德系统的人。 他沉默的时间稍有些久。就在小二心想该不会是多年跑堂的经验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人也许是个虚张声势的假大款,准备将手串递回去时,就见柏舸慢慢扯起了嘴角,嘲弄道。 “我当多少钱呢。” “区区一万两,也能在首位坐那么久。” “去换一百万两,银元。给我一盘一盘地码好了,端到这位小娘房里去。” 第84章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朝着痴痴望来的苏衔蝉一指,似乎真是上头了一掷千金。 楼下稀稀拉拉的散客一片死寂,而后哗然。各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瞧瞧哪里空降了如此人傻钱多的金主。 柏舸早有准备,话音一落便将雅座的珠帘一放,隔绝了四面八方好奇打量的视线。 手串绑定的是专人身份信息,不必担心会被盗取窃用。他匆匆叮嘱小二刷完后将手串给他送回房间,便抓着沈邈的手自楼梯快步挤下,从不起眼的角门夺路而逃。 直到跑出去将近四五个街区,在烟雨小巷中七拐八拐,确定无人跟踪后,柏舸才松开沈邈的手,靠着墙根大口喘气起来。 沈邈额头也沁了汗。但他要体面,只是胸膛起伏稍微明显了些,缓了一会儿才笑起来。 “你这慌的,不像是去当榜一大哥左拥右抱,倒像是吃了顿霸王餐还被捉了个现行的。” 坏主意都是沈邈出的,倒霉蛋都是他演的,怎么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柏舸不欲与他争辩,反正沈邈做什么都总有原因。如果这些行动里,存在只有他才能配合的部分,他求之不得。 所以柏舸没有接他这茬,只拿亮晶晶的狗狗眼斜睨他。 “不是说去玩儿点刺激的吗?现在可以去了?” “刚刚的还不够刺激?”沈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难得带了揶揄。 “手串也给人压下了,你还有什么搞刺激的资本?” 柏舸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拿这个倒打一耙,索性抱臂环胸,意有所指。 “我看喵老师不仅安排我的钱,还安排我出卖色相。” “实在没有收入来源的话,那就只能卖艺养你了。” “或者……卖身?” “也不是不行。” 沈邈居然真的直直扫了一圈他滚着汗珠的胸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走吧,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等他跟着沈邈的步子在巷子内一扇隐秘的小门前停住时,原本好奇心满满的模样终于垮了下来。 他目光地在门前的牌匾和沈邈那张八方不动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所以你说的,玩儿点刺激的,是带我来逛清风苑?” “是啊。” “清、风、苑。”柏舸一字一顿地又念了一遍,“一般起这种名字的,不都是龙阳之好的风月地吗?” “是啊。”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 “没什么,觉得你压力有点儿大,需要来放松一下。” 沈邈瞧着他,回答得干脆直白。 “在接驳处泄泄火,免得进了考场没处灭。” 第76章 缺德得让柏舸一时觉得,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说出来的话。但是转一想,如果这个“人”是沈邈,那一切又显得合理起来。 但他好歹还是个正经人,脑子干净。欲望再怎么也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氛围,总不能是个开关,说来就来。于是他听完之后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认真反问道。 “这家馆子有什么问题吗?” “嗯?”沈邈不解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和考试相关的线索?需要我们以嫖客的身份进去逛逛?还是?” 他一一盘点着种种合情推理,却见沈邈逐渐弯了眉眼,神色温柔,说出来的话刻薄又无情。 “没有,都不是。” “就是觉得,认识这么久了,一直说要拿你当平常人对待,但似乎忽略了你的……需求。” “显得我很不称职。” 沈邈语气真诚,向他示意了下自己的手环,大度道。 “进去吧。” “这次我请。” 清风苑内并不喧哗。前堂歌舞的台子搭得精致小巧,毫无媚俗之意。转过屏风,还有人驻足书卷前赏诗作画,散座上是未尽的棋局,等着有缘人开解。 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站,对有新人进入也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便很快回身沉浸于自己的乐子。 一时间只有听不真切的轻声细语,和来往行人间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倒真有几分古时士子们爱逛的风雅之所。 偏台边上挂着指示木牌,上面端正写着“预约服务,此处登记”,下面桌面擦得明亮,边上竖着另一块小木牌,刻着“账目核销时间,暂停服务”。 沈邈好似全然没看见提示语,伸手在前台的柜面上轻敲,俨然熟客一般将手串推过去。 “取四楼最北边拐角那间房的钥匙,叫阿猫来。” 柜面后坐着个素色长衫的书生,正专注地打着算盘。闻言,他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满脸震惊。 “沈郎?” 柏舸:? 这本是张平平无奇的脸,即使刻意去寻找亮点都很费劲,扔在人群中转个身就全忘干净了。但偏偏在看着沈邈的时候眼尾泛红,眸中波光粼粼,语气含情脉脉,竟像装了无尽的欲语还休,等着负心汉来问。 但负心汉最爱干的事就是装聋作哑,沈邈也不例外。 他不为所动,只是将手串又往前推了推,催促道。 “钥匙?” “钥匙还在,但是阿猫早没啦。” 书生见他不上道,只能勉强笑笑,凄凄惨惨的。他没有拭泪,找钥匙的时候一低头,晶莹透亮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在账本上晕开豆大的墨渍。 “您多少年没来了。阿猫等不到您,又不接别人,哪里还混得下去。” “您要是特意来寻他,不如在各个戏班子里找找,总比在我这儿希望大。” 柏舸:??? 眼前的人哭哭啼啼,身边的人气压越来越低,沈邈却仿佛毫无所觉,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直接摊开手。 “钥匙给我。” “告诉阿猫,我在这儿等他。” “一刻钟,我见不到人,就走了。” 那书生指尖搭在串珠上,还想留他再多说几句,被沈邈毫不留情地将手串抽回来,拿了钥匙转身便走,示意柏舸跟上。 柏舸压着一肚子的疑问和火气随他拾阶而上。越向上层,人流越稀疏。房门紧闭,偶尔可见一闪而过的交叠身影,又很快交叠着翻涌向别处。 ……想也知道,应当是一般人消费不起的高端会所。 四层几乎算得上人迹罕至了。空旷的走廊里偶尔有端着茶点穿行而过的小厮,个个敛眉低目,见了来人也不会唐突招呼,只是垂头站在一侧避让,待人走过之后再快步向目标的房间走去。 回廊很长,越向北边的里侧光线越暗,似乎有无声的屏障正在吞噬外界的光声来源,人的步子和呼吸都微不可闻。 简直不像是来谈风月,而是要搞刺杀。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柏舸心头逐渐泛起异样。但周围一切如常,沈邈前行的步伐也没有一丝迟疑,他一时辨别不清来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走下去,同时警惕地重新细细打量四周。 终于,在行至走廊尽头时,不适感达到了顶峰。而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反应过来这种体会从何而来。 这栋挂着“清风苑”招牌的小楼,在外面看,是个纯三层的、坐北朝南的建筑。 楼梯在南边,所有的客房都在东西两侧。 “四层”、“最北边”的说法,根本就是不成立的。 而眼下,沈邈面前只有走廊尽头的一堵灰墙。左边是一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客房,门前挂着“已约”的木牌,右边则是隐没在阴影中的雕花木栏,栏外无遮无挡,下方正对着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戏台。 沈邈顿了下脚步,偏头看向柏舸,眉尖微挑,活像聊斋话本里引着书生误入歧途的狐狸精。 “怕么?” 他如果问点儿类似“要一起吗”之类的话,柏舸多少还会犹豫一下。但他偏偏挑了个“怕”字,让柏舸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承认了。 沈邈也没等他回答,似乎答案早就在他心里似的,抬脚便往栏杆那头走去。 下一秒,便见他一脚跨过栏杆,而后身影凭空消失了。 柏舸不假思索,有样学样地沿着他行动的轨迹往里跟过去。 因为行动路线控制得过于精准,且柏舸步子迈得比他大得多。沈邈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门,就被跟来的人一个箭步撞个正着,差点儿把钥匙在锁孔里撅断。 好在柏舸存了戒心,力道并不莽撞,他只是微晃了一下便定住了身形,顺势打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语气揶揄。 “年轻人,还挺心急。” 这处隐藏空间虽小,但五脏俱全。门口挂着两盏油灯,屋内摆着小桌软榻,内里隔间还有专供休息的浴房和床铺。 几案上已经有人点了香,似雨后新竹。桌上摆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显然时常被精心保养,琴弦拨弄间如玉珠滚落,铮然作响。 沈邈泰然自若地沏水烹茶,任柏舸在屋内东张张西望望,不紧不慢问道。 第85章 “这地方怎么样?” “看着挺好,挑不出毛病。” 柏舸打量完了,在他对面坐下,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新茶,被烫得嘶嘶哈气,但依然固执地捧场。 “好喝,比茶楼里的好喝多了。” 沈邈睨了他一眼,慢慢对着浮沫吹气,眉眼在水气中看不真切。 “怎么这会儿不问这是哪儿了?” “不是带我泄火的地方么?” 既然已经知道沈邈另有所图,柏舸反而不着急了。他笑眯眯地顺着沈邈的话头,任人摆布的模样。 谁成想,沈邈真的点点头,答了句“也是”。 还不等柏舸放下的心又悬起来,门扉就被扣响了。 “沈郎,我来啦。” 细细的嗓音从门缝钻进来,又甜又酥,像要把人骨头都化在里头。 太腻了。 柏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又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下意识看向沈邈,却见对方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朝门口努努嘴。 “……” 使唤大佛亲自开门揭秘是没指望了,柏舸只得起身,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而后恍然大悟。 浓妆已卸,门外立着的人面容清丽,一袭白衣,未戴任何配饰,整个人干净得都有些寡淡了。唯有一双顾盼生姿的眸子在挑着向上望来时盛满了浓情蜜意,叫人不会错认。 是苏衔蝉。 这可真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苏衔蝉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讶然,立时便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身行礼。 “走岔了,惊扰客官,抱歉。” “哦?是吗?” 眼前的青年单手撑门,微微探出半个身子,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柏舸高出他太多了,即使后退了也依旧被笼罩在眼前人逆光投下的阴影中。兽类般的黄金瞳盯着他,好像是在打量误入猛兽陷阱的猎物。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夺路而逃时,就见青年慢慢收了审视的视线,懒散地往门框上一倚。 “我还以为小娘是特意跟着我到了此处,来谢赏的呢。” 苏衔蝉听了“小娘”和“谢赏”,哪里还不明白他是谁,一时愣住了,很快便想通了什么似的,颤声问道。 “你……你和沈郎是什么关系?” 柏舸:? 苏衔蝉身子一晃,潸然泪下,自顾自控诉道。 “你既已得了沈郎欢心,苏某也不是什么痴缠不休的人,自当祝二位百年好合。” “虽现在落魄了,但也尚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何必用打赏来羞辱我?” “行了,戏演多了有瘾?” 屋内传来茶盏轻扣的脆响,沈邈忍无可忍。 “要不我给你拍一段,做成素材放考场里?” 二人这才作罢。苏衔蝉变脸似的收了那套恨海情天的做派,衣袖一拂,口中唤着“沈郎”便擦着柏舸身侧进屋去了。 香风飘过,柏舸只觉得连刚喝进去的茶水都泛起了酸水,第一次对沈邈的审美产生了质疑。 正当他鼓足勇气,准备进屋直面飘香茶精时,半掩的门框被另一只手扒住了。 “等等别关!我来了我来了!” 第77章 一下子涌进来两个陌生人,导致这个地方产生的神秘感和新鲜劲在柏舸这里大打折扣。 有了苏衔蝉的前车之鉴,柏舸借着油灯的光,先瞥了一眼扒在门框上的手指。 很好,皮肤粗糙,褶皱明显,是正常中年人久经风霜的手。 再回想一下声音,没有妖妖调调,也不清越透亮,是正常中年男性的嗓音。 并且气喘吁吁,应该也不会是什么身材绝佳.体格健壮的优势人群。 飞快地盘点一圈,没再发现什么可能隐藏的雷点之后,柏舸这才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劲,露出门后人的完整真容来。 “刚刚不是还催得紧,怎么开个门还磨磨唧唧的……” 来人擦着额头上的汗,念念叨叨地往里挤。挤一半发现似乎哪里不对,这才停下嘀咕,一抬眼与抱臂环胸的柏舸对视了个正着。 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他,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嗯……原来你就是……长得也就那样……那也不能……” 眉间的沟壑被挤得更深了。男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上上下下来回审视着柏舸。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甚至带着一种老父亲一般的审视。 柏舸原本只是随意站着,却在不知不觉间把腿站直了,胸也挺起来了,就差踢个正步在屋里走几圈给他全方位展示一下个人魅力了。 终于,男人审视完了,鼻子一哼,快步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在离沈邈最近的椅子上一坐,开口就是一句。 “小沈,如果是和他,这事儿我不同意。” 柏舸眉心一跳。出于“小沈”这个称呼带来的威慑力没有立刻暴起,而是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下了,龇着大白牙,露出纯真无害的笑容。 “这位……大哥,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成想,他这话一说,那人眉头皱得更紧了,简直要把他的讨好夹死在眉头的褶里。 “看着就不聪明,也不会来事儿,反正我觉得不行。” “怎么才叫会来事?” 沈邈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性格和相处模式,闻言淡淡反问。 “我不是在这儿呢,还要去哪里找会来事的人呀?” 苏衔蝉煮了新的茶,并且手脚利落地烫了净手的帕子给众人发了,又抱了琴横放膝头,才在中年人边上的次位坐下,笑吟吟地拿葱白的指尖戳他手臂。 “魏叔心情不好,我给大家弹一曲如何?” “少来招惹我,我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 中年人如临大敌地避开了,搓着被手臂上被碰过的皮肤,转向主位看戏的沈邈,忍不住抱怨。 “没别人来了吗?纪征呢?” “我没叫他。”沈邈接了帕子,垂眸仔仔细细擦着手指,“信不过他。” “其他人呢?陆青?还有你那个死忠粉赵菁?” “喂,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很没用的鸟吗?为啥只提姐姐不提我?” 陆至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的时候,柏舸在发现梳妆台上原本放着妆奁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扇窗。外面竟是一片杨柳青青,江水绵延的景象。 阳光顷刻间铺了整屋,风一吹还有初春泥土的潮气。 而陆至这次给自己换了个五彩斑斓的尾巴,正昂头挺胸地对着阳光打理自己的羽毛。 中年人却完全理解不了这种审美,大煞风景地催促。 “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成天花里胡哨的,跟个鸡毛掸子一样,谁能觉得你靠谱啊?” 陆至撇撇嘴,但到底有几分怕他,扑棱着翅膀蹲在了沈邈小臂上,歪着脑袋在他帕子上蹭着玩泥巴时弄脏了的喙。 随着陆至进屋,凭空出现的窗户连带着外面的风景一概消失不见,只有妆奁边上落下一面铜镜,灰扑扑的镜面泛着微弱的光。 沈邈有一搭没一搭顺着陆至脊背上的毛,在陆至转头叼他手指的时候顿住了。他避开锋利的鸟嘴,触上了陆至眼睑上的倒睫,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才叹道。 “已经开始出现异色瞳的征兆了,倒睫也比之前长了很多。” “陆青已经离开接驳处了吧?” 陆至梗着脖子,但还是被摸了个正着,满不在乎道。 “没事,她成天瞎操心。” “我自己没啥感觉。可能是上一场变鸟时间太长,一时半会儿有点儿变不回来了。” “等我和你多待一阵子,也许就能变成一米八的大帅哥呢。” 她边说,边用翅尖轻佻地挑起沈邈的下巴,抛了个媚眼。 “小宝贝儿来笑一个?” 沈邈便当真顺了她的心意,眼角眉梢拉开细长的弧度,轻声细语地回望过去。 “笑过了,爷娶我吗?” 纯情小鸟哪见过这等美男计,尖叫着扑棱翅膀窜到了柏舸肩头,拿翅膀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待柏舸想要一睹风姿时,沈邈已然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人到齐了,说正事吧。” 帕巾凉得很快。沈邈将它折得方方正正,放在桌子一角,开口道。 “这里是当初设计系统时,我提前预留的死角。保密级别比接驳处更高。” “接驳处只具备不被系统窥伺的规则。但如果出现影响考试进程的行为,依然会被环境识别,并且上报反馈给系统。” “系统有权进行基于保证考场稳定性的干预。” “但这里,是系统不知道,也无法识别的地方。” “为了减少系统通过每个人的行动轨迹,推演出死角存在的可能,才在外面建了清风苑。” 柏舸仍然对沈邈信誓旦旦说请他来嫖耿耿于怀,忍不住道。 第86章 “它就非得是满足好男风需求的场所,不能是米铺面铺包子铺之类的吗?” “当初设计的时候,本来想着要用的次数也不多。最好选个小众一点的,免得其他考生误打误撞之下误入歧途。” “后来发现,在副本世界,开一个只与0和1有关系的店,也算是交相呼应。npc也很快就配置好了,于是就这么留到了现在。” “……”这都是什么烂梗啊! 柏舸绝望地摆了摆手,放弃争辩,示意沈邈继续。 “约大家来此,主要是想请诸位帮我一个忙。” “先介绍一下。魏成江,魏董,创生集团重要控股人之一,赋灵计划前督导组组长,现在算是我在董事会的超强后台。” 沈邈指了指中年人,补充道。 “当然,那会儿主要是因为穷。他不懂技术,负责进行一些资金方面的督导。项目的主体还是我管。” “阿猫,本名苏衔蝉,前01小队成员之一。” “是‘突围’的原主。” 柏舸闻言,下意识向苏衔蝉看去,有点儿难以想象“突围”这么硬核的能力与他弱不禁风的外貌之间奇异的适配程度。 “哎呀,别这么看我嘛。” 在柏舸的注视下,苏衔蝉的面庞泛起红晕,在他瓷白的脸上像个病态的艳鬼。 “虽然现在看着不像,但人家曾经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呢。” “再说啦,‘突围’在市面上流通这么久,早就迭代出不知道多少版了。虽说级别高不至于烂大街,也不是当年全考场内无代餐的程度。” 苏衔蝉语气哀怨,但眼里却不见丝毫惋惜,只有冷冰冰的嘲弄。 他随意拨弄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音节,搅散了沈邈话里一丁点儿不易察觉的遗憾,甜丝丝地拿眼睛勾着柏舸。 “沈郎身边的新郎君,不介绍一下吗?” “柏舸,想必你已经从牠传回的影像资料里见过了,应该有所了解。” 沈邈接了他的茬,话却是看着魏成江说的。 “他出生地是c区。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在副本内容不限,通过不断学习,自主进化并完全实现独立人格觉醒的人胚。” “你信不过纪征,就能信得过他?”魏成江满脸的不赞同。 “纪征好歹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看着成长起来的,怎么都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这小子那可是实打实在系统里泡大的,谁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建立什么不在我们掌控之内的、与系统之间的联系?” 这话要是前几个考场结束,柏舸还能信心满满觉得沈邈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他与沈邈自星际考场后还不曾好好开诚布公地谈过。现在提起与系统“暗通款曲”这一点,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好踩在他的痛脚上。 “我曾经的记忆里,应该有他。” 沈邈没有反驳魏成江的顾虑,只是定定看着对方。 “我在上一场副本中,感觉看到了过往记忆中的片段。” “你当初伤成那个样子,怎么能确定看到的就是曾经发生过的情景复刻,而不是破碎化记忆的随机重组?” 把几乎碎成渣了的沈邈从考场里捡出来已经成了魏成江毕生难忘的阴影。如今旧事重提,他比沈邈应激得还厉害。 “我确定不了。所以我需要他与我一起,验证这段回忆。” “你们上一场的录像我也看了,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非要确认不可?” 魏成江固执地摇头,拒绝配合。 “如果考试内容没有变,那最后一场考试,将是一场惨痛的死局。” 沈邈眸色深深,沉声道。 “但那段记忆里,有我设计这个副本的初衷。” 第78章 能一门心思把创生集团从毛坯房建成参天巨木的,哪个没点儿豪情壮志的“初衷”。往大里说,那是引领人类未来发展的走向;往小里讲,也够得上个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成就。 但站得越高的梦想,砸在地上的时候摔得就越狠。沈邈重伤、系统关闭的这些年,魏成江很多时候都在反思,“赋灵”和“人胚”这条路也许不知道有多少能人志士早八百年就想到了。 只是人家聪明,懂得规避未知的风险,也善于拒绝功勋伟业的诱惑,所以最终没碰这块领域。 只有他们这些拎不清轻重的愣头青,一个猛子扎进去,把自己摔了个七零八落,还觉得沾沾自喜,有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逼。 盘古开天辟地,最后连个坟头都没落下,也就是神话故事里短短几行,菲薄数页,有什么意思呢? 魏成江不想沈邈变成这样。 好好的活人,被架得这么高、这么久,人味儿都淡了。 “有又如何?找到‘初衷’也未必能破局。”魏成江不愿和他直接争论这些大道理,只就着眼下的问题说。 “系统早就变了。据董事会那边收到的数据反馈,除了你们这个小组,其他考场内至今仍然没有非创生人通过考试的记录。” “而考核失败的考生所携带的生物电信号也没有随考试结束向外传出来。所以连他们到底是死是活,是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董事会那边现在形式也不乐观。高层里大部分的人已经捞足了油水,正悄悄举家往没有被系统无差别纳入的区域搬迁。还有些疯子,甚至组建了私人的创生人雇佣兵,想主动进入系统。” “人都是有惰性的。”魏成江看着沈邈,苦笑一声。“这种惰性会让绝大部分人放弃探究真相,只要能活着就行。” “以前拜神佛、跪皇帝,现在让系统掌舵,创生人做领袖,对普通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您当初说的,希望我进入系统,找到系统变异的症结和真相,以免后来想要成为监管者的普通孩子误入歧途……” “活到老,学到老。”魏成江打断了他。昏黄的灯光将他的鱼尾纹照得阴影很重,像暗沉僵死的虫扒在脸上。 “我也学到了。” “我现在只想你平安顺利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他像个年迈的老父亲,因为给孩子灌输了错误的人生方向而懊恼;并且希望对方能够一如既往的听劝,尽早迷途知返。 这和以前那个,拿“赋灵”的成果和每个成为监管者候选人的考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并且兜不住一点儿事,操心起来就会着急上火的魏董比起来,太让沈邈陌生了。 恍惚间,沈邈忽而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在他们拼命向前奔跑的时候,时间也在分毫不待地追赶。 人总是跑不赢时间的,魏成江也不例外。 但许是这几场的考试让沈邈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话感到任何愤怒、失望,或者遗憾,甚至在心底深处,他似乎隐约听见有个声音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都会变成这样的。 但心境归心境,该做的事依然要做。沈邈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我依然要去。” 见魏成江还想劝,沈邈摆了摆手,“不为其他人,就为我自己,我也得进去一趟。” “忘了来路的人,看前路总会觉得不真切。” “老魏,我丢的东西太多了。” “哎呀,瞧你们俩。”苏衔蝉素手往琴弦上一拍,嗔道,“还没干出个二五六呢,自个儿先窝里横上了?” “他想去,还当着你的面儿说他想去,你还不着急忙慌地给他铺路让他顺顺当当去?” 屋里的熏香燃尽了,苏衔蝉从袖中摸出一小截儿黑黢黢的小棍插进香炉,云烟雾饶里渐渐染上了一股青草膏的味儿,驱散了原本的甜腻,倒有几分提神醒脑的意思。 他凑近了,深深吸了一口,活像只吸了猫薄荷的猫,露出餍足的神情,懒洋洋瞧着魏成江眉头紧蹙的侧脸。 “他又不是拦得住的主。与其让他背着你偷偷作妖,不如你成为他兴风作浪的一环。” “好歹也能混个帮凶,运气好还能占个从龙之功。” “非让自己人中龙凤,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炙手可热的孩子重新当个无名之辈,您这可不是保护他,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别人说话是绵里藏针,苏衔蝉纯属软话夹大棒,给魏成江噎了个够呛。但又架不住话里的意思句句属实,他一时间竟无从反驳,只能怒目圆睁地在屋里环视了一圈,试图找到同盟。 但很遗憾,这屋里只剩下缺心眼的陆至和恋爱脑的柏舸,根本找不出一个能跟他同仇敌忾的正常人。魏成江只得被迫同流合污上了贼船,言语间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你是准备趁着在接驳处的时候回一趟c区?” “是。” “c区可不比此处。虽然按照正常逻辑,由于有定期清理机制在,系统对回收区的关注度是整个考场内最低的,但也不除外牠哪天想不开,进去溜达几圈,把你逮个正着呢?” 第87章 沈邈指尖在扶手上轻点,言辞恳切,“所以,需要大家帮我一点小忙。” “我要去的地方,是c区中对应这个空间的投影点。” “这个空间?”陆至疑惑地歪着脑袋,“这里不是你专门留下的系统盲区吗?怎么会在c区也有?” “任何在系统内构建的操作,不管是否被系统智能区覆盖,都会留下底层痕迹。” “留痕的地方,就会在一次次运转过程中产生冗余数据,被与所有废弃数据一起,打包丢到c区去。” “时间久了,不同来源类型的数据还是会依据当初的形态聚集,慢慢拼凑出原先的轮廓,只是大部分因为缺少核心部分,而显得徒有其表。” “所以c区的城主可以利用垃圾碎片形成的空心结构,在里面进行改装,再为自己所用。” 沈邈瞥了一眼柏舸,见对方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无辜面容,又收回了视线,语气中藏了淡淡的不屑。 “不然还能真凭他一己之力,就能在垃圾堆里让万丈高楼平地起了?” “好吧,那姑且认为c区有这么一个地方,去c区的路子嘛,我有姐姐的权限,也有办法解决。”陆至蹭着沈邈的指尖,“问题在于,去了,然后呢?怎么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们在接驳处停留的时间有限,进入考场前肯定得回来,不然就穿帮了。如果按照之前的经验,最后一场没有统一进入考场的时间,每个人进去之后的身份也是系统随机给的,连提前通个气的可能都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苏衔蝉笑盈盈地将鬓边的碎发顺到脑后,“我在这里,‘突围’自然可以有一些别的妙用。” 陆至想起了什么似的,炸着毛瞪他。 “干嘛,你又要踩点穿越啊?” “不然你猜,沈郎为什么要找我?” 琴弦被苏衔蝉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波动后,空气中漂浮的烟雾肉眼可见地滞了一瞬,而后才慢慢从凝固的状态恢复过来,游荡着四散开来。 “从开始载入副本的时候,我发动‘突围’。八个音拍的时间里,我所在的环境里可以保持时间流动的绝对静止。” “因此,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接驳处出发,穿到c区接上你们,再回到接驳处的副本登录点,就来得及。” “至于怎么在c区找到想去的地方,那就得靠这位来自c区的‘新欢先生’带路了,不是么?”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柏舸从始至终都只是专注地听着,并未发表任何看法。听得苏衔蝉点他,也难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心平气和道。 “能发挥点儿作用,是我的荣幸。” “成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苏衔蝉掸掸衣袖上的浮灰,瞧着魏成江笑。“至于董事会那边什么该看见,什么不该看见,就有劳魏董了。” 魏成江几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还有点儿发懵,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次大声反对。 “不行!” “当初医生不是说了,你受得刺激太深,神经系统无法耐受记忆回溯。”他焦急道,“c区那地方连个靠谱的应急设备都没有,你就这么光溜溜地过去,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沈邈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的事,主要的根源在于纪征。” “不出意外的话,他比我自己,还希望我能记点什么。” “以我们纪队长这些年在系统内经营的人脉和能力,当然,也基于他对我的了解。”沈邈顿了一下,续道。 “这个时候,也许他已经在c区守株待兔,等着我去了。” 第79章 苏衔蝉又犯了戏瘾,拉着柏舸的衣袖泣涕涟涟,一口一个“郎君早回,静候金主得胜归来”。直把柏舸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夺路而逃。 沈邈缀在队尾,临行前被苏衔蝉顺着衣袖塞进来一截短小的木棍,捻着有松木的质感。 他挑眉看过去,没有问出口。苏衔蝉也只是垂眸给他整理衣袖,轻声细语。 “c区环境差,不比接驳处。沈郎若是困了累了,就用用。” “就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那样。” 进入c区需要从接驳处边界最薄处突破。哪怕有专用飞行器作为载体,在突破的瞬间仍难免有种窒息感,像要憋着一口气,把整张脸、整个头都从厚厚的塑料薄膜里钻出来。 这种感觉极不好受。沈邈闭着眼,面上不显,实际上脑浆都要晃进胃里打散了。 偏偏这时,身边凑过来个热乎乎的人。刚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没一会儿就开始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 沈邈知道是柏舸,但他这会儿完全没心思搭理对方,生怕一张嘴会极不体面地呕人一脸,只能佯作不知。只有适应良好的陆至上蹿下跳,盯着柏舸看了一会儿,没忍住问道。 “柏哥,你嗓子眼里卡骨头了?” “……” 薄膜终于被捅破了,沈邈缓过来一点儿,半掀眼皮,“说?” “没什么。”柏舸模样有些委屈,瓮声瓮气的。“就想问问,你们以前……是怎么样的?” “就这?那你问我不就得了?”陆至没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立刻兴致更高了。 “01小队跟沈教官嘛,你可以理解成白雪王子和他的五个小粉头?”在瞥见沈邈嘴角抽动了一下之后立刻改口补充道。 “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口嫌体直的黑粉,从表面上是很难看出来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大部分都和喵老师关系不好呢?” 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了c区熟悉的红光,柏舸接过了飞行器的驾驶权,径直朝某个方向全速推进。 “好不好这种事,得看和谁比嘛。” 陆至跳上柏舸肩头,一边指点他如何调整飞行器的相关参数,一边跟他八卦过往。 “我们队可是当初第一批从集训营里被选拔出来成为监管者的,和沈教官的关系自然远超于普通学员。” “但你要说我们和谁关系最好……可能除了纪征以外,其他人还是喜欢言之多一些吧。” “哦对,沈言之是系统给自己取的名字。后来混熟了,大家也都管牠直接叫言之了。” “好像牠还挺喜欢。” 沈邈见他俩接上了话,索性把眼罩一拉,继续闭目养神,偶尔听一耳朵二人交谈的内容,不置可否。 “不过按理说,你跟牠在一起时间应该比我们其他都更长一些,难道不应该和言之感情更深一些?” 在越过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头之后,柏舸已经与飞行器十分契合,熟练操纵着机身准备着陆。陆至打量着他唇线微抿的侧脸,不由得好奇。 “可能他的感情只用于对你们展示吧。”柏舸本想转身叫沈邈过来确认下着陆的位置,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不由得一怔,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对我,他只是个格外渊博的数据库,谈不上感情。” c区很难找到完全平坦适宜着陆的位置。沈邈在飞行器下降的颠簸中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软和的薄毯,耳朵上也被扣上了降噪耳机。 他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过去,只见陆至在柏舸肩头打了个哈欠,柏舸伸手拍了拍那个五颜六色的脑袋,毛茸茸的圆球顺势往他衣领一钻,躲懒睡觉去了。 目的地就在不远处,预计航行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显示屏已经将勘探的实景反馈回来。那是一栋废墟之中的二层小屋,独楼独栋,外观平平无奇,门前有一小片荒芜已久的空地,光秃裸露的地皮上似乎从未被哪个绿色植株青睐过。 他起身的动静惊动了柏舸。他们在无声的沉默中交换眼神,确定了要着陆的地方正是此处。 等他们终于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着陆时,门前已经如沈邈所料地等着他们的老熟人。 纪征。 没有了沈邈他们从中作梗,以纪征的能力,完成考试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有了西装革履的派头,青年穿着干净利落的白衬衫,自台阶上回眸而笑时,倒真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人眼前一亮。 “沈老师。” 他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好像从未被抛弃在考场内。连对柏舸的态度都虽然算不上热络,但好歹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恶语相向。 “等很久了?” 沈邈自他身旁经过,推门而入时,突然停下来问道。 “没有,不久。” c区的红光将青年真挚的面庞映得微微发红。似乎在只有在这个不需要任何能力和成果,可以像一片无人在意的小垃圾一样漂浮的地方,他才重新恢复了久违的鲜活。 似是被这样的单纯与热忱烫到了,沈邈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顿了下,微微颔首后才推开了房门。 由于只是运行过程中被剥离的碎片,屋内陈设并不似接驳处一应俱全,连基本结构都是缺斤少两的。 几人只能仔细辨认着残余的结构,陆至扑棱着翅膀落在一侧书架顶上,对着跳格子似的几人发出咯咯的嘲笑,好不欠抽。 第88章 柏舸率先抵达了书架前,眼疾手快地将陆至一把从柜子顶上薅下来,威胁道。 “再吵吵就拿小鞭子把你拴住吊起来打。” “那还是把我当个风筝放了吧。” 陆至瘪瘪嘴,示意他们留意书架上摆放的图书类型,总结道。 “看得出来,我们沈教官是非常认真严谨的人。每排书都是按类别放的,就是学的内容太无趣了。” “什么人胚解剖学,人胚精神卫生心理学,人胚的行为意识与逻辑……别说一整排,我俩黄金前三本都看不进去。” 柏舸定睛一看,才发现果然如陆至所言,沈邈简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人胚书的典范。 一时间竟有种自己被扒了个精光,已经让沈邈里里外外都吃透了的窘迫。 但沈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对自己的形象侧写有什么问题,甚至心平气和地纠正陆至。 “有一点不对。” “这些不是我学的内容。” “是我撰写之后,发给集训营里的学员自学的内容。” 他在陆至有些呆滞的目光里点点头,肯定道。 “没错,你们的教材撰写人,就是导师我。” “也包括这本《攻克人与人胚之间物种隔离的一百零八种尝试》吗?” 纪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显然被经常翻看的厚实著作,看向沈邈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 “当然包括。”沈邈面色如常,但手指却暗暗发力,坚定不移地缓缓将那一大本配图精美的著作抽出来,拍拍表面并不存在的灰,义正辞严。 “你学过的。” “这门课叫做,人胚的性、生殖与健康。”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之中是有个不聋不瞎的人胚的。” 柏舸瘫着脸指着自己,“要不你们直接拿我演绎一下,也好过照本宣科,闭门造车?” 沈邈原本松散的笑意蓦地滞住了。他手中还拿着那本“生殖隔离108式”,盯着柏舸重复道。 “演绎?” 柏舸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一愣,“真要演,也不能在这儿吧?” “还真是没轻没重地顺杆爬。”纪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闻言微嘲,扭身去探索屋里其他区域了。 陆至也一副被小情侣随时随地打情骂俏恶心到了的表情,呼扇着翅膀忙不迭躲远了,书架前的方寸空间内一时只剩下沈邈与柏舸面对面而立。 打趣的话沈邈分毫没有听进去。“演绎”两个字似乎牵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线索,而此刻正有大鱼咬钩。 如果考试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明面上的考试主题,而是通过场景设计,来收集和印证不同冲突事件中,人和创生人会做出的不同选择和行为动线,那就能说得通了。 以第一场考试为例,考场中遇到的不同npc,从周围环境中的背景板,到考题边缘角色的护工病人,再到重要场景触发的太平间看门人,最后是考场内的小boss护士长,根据灵智开化程度的不同,被融入在整个考场里,并决定了最终呈现时不同角色的参与度不同。 最终考生们要面对的,其实不止是题目本身,而是题目中的“人”。 从举止相似,到经历趋同,随着一场场考试的进行,考生渐渐分为两类人。 除却确实有贵人相助的小组,其他考生难免随着考试深入,要么对创生人和人胚没什么抵触,要么致力于排除异己,对与自己属性不同的考生痛下杀手。 反正,当大家都进入副本,并且以通过考试为导向时,没人会在动手前先问, “你好,你跟我是一伙的吗?我可以打你吗?” 我可以偷你资源线索吗?” “我可以杀掉你吗?” 第80章 如果是“演绎”,那么一个副本的是否能够得以保留,作为通用的考试场景,就应当有两个维度的评价标准—— 来自考生的,和来自考官的。 有什么在沈邈记忆消失的空白区域隐约浮现出回响。仔细辨认,似乎是他在与人争吵,由于出离愤怒,极力克制下的胸口处都隐隐发闷。 “一个合格的考场理论上可以将考生根据能力高低进行区分和排布,而不是一味提高难度、设置死线,让所有人都无法成功。” 脑海中最后的体面让他听见自己在努力保持理智沟通,但对方的似乎全然不认同,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语气轻佻又散漫。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题目太难,就是人的水平太差呢?” “你啊,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承认,普通人就是普通人,不论怎么精挑细选,最后也抵不过创生人的先天优势。” 无形的声音近了,像是要钻进耳朵,刻入脑海。 “你是人类,你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不像我们,是被创造、被赋予的。” “你更应该明白,‘赋灵’最大的诱惑,不在于创生,而在于——” “不死啊。” “当生命在时间维度上失去桎梏,人的世界才能走向三维之外的更高维度。” 脑海中渐渐出现了那人的轮廓。他看见自己箭步上前,揪住了那人的领子。头顶刺目的红光令他眼球发胀,仿佛血管即将爆裂,会变成食人的野兽。 “我对于人类未来的走向没有兴趣,物种自然会选择自己要前往的路。与你我无关。” “我只想问你,01小队的人呢?” “你是想问他们……还是想问他?” 那人浅笑晏晏,用温柔的声线藏着不怀好意的引诱,像是蛇信倒悬的钩子。 “你要问他们,大可不必担心。虽然愚蠢,但好歹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只是身体状况太差了,暂时无法脱离系统环境。等养得差不多好了,你出去自然会见到的。” “至于纪征嘛,”那人的面容在逐渐适应红光之后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是镜中人在耳畔低语。 “如果我说他死了,你要复活他吗?” “让他做那个为你复生的人。” “成为第一个创生人的监管者。” “也成为永远被你监管,随时可以被你抹杀,还会对你感恩戴德、永不变心的,” “爱人。”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会为他留下一份数据拷贝在系统内,让他以虚拟形态暂时存在于这里。” “你哪天后悔了,可以随时取用。” 被揪着的领口猛地收紧,那人却好似毫无所觉,连眉眼弯曲的弧度都未变。 “只是如果间隔了一段时间再重逢,你可得为自己现在的犹豫,好好找个理由。” 大脑深部被切割的钝痛已然到了沈邈所能耐受的极限,画面戛然而止。他扶着身侧的书架,指节捏得泛白。 还没等完全缓过劲来,就听身边的柏舸在唤他。 “喵老师,你来看看这个。” 沈邈抬眼看去,只见柏舸正指着书架最上面一排靠近里侧的一本书。灰色的书脊上没有名字,夹在一排相同底色的著作中很不起眼。 由于复刻时的形变,那侧书架所在的空间正好位于房屋犄角处,是柏舸的身高都不能轻易拿到的位置。他转身示意沈邈再仔细看看,问道。 “还能记得这本书是什么吗?” “没印象。”沈邈眉头微蹙,“这本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只是觉得布局上有点儿奇怪。”柏舸环视书架,让沈邈站在他所在地砖上。“如果垃圾清理和还原的过程中不会改变物件原本的细节,那么我们现在所站的,应该就是你以前习惯性停留的位置。” “按照正常人的使用行为。几乎不会再用的书会放在最下面。经常看的书会放在与胸口平齐的位置,一抬手就能拿到。” 柏舸将他手里的书放回原位,“比如这本108式。” “……” “而偶尔一看的书就会被放在靠上的地方。既不占用眼前的空间,也不会因为太久不见而慢慢被遗忘。” “一般来说,对于上层的书而言,使用频率从中间向四周应该呈逐渐减低的趋势。但这一本,和它周围的其他书比起来,未免有点儿太新了。” 柏舸眯着眼打量着光洁的书脊,“有这个待遇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这本书过于不对胃口,以至于只看了一次就被随手一放、束之高阁,并且因为疏于整理而遗留在这一层。” “但按照沈教官的龟毛程度,这个概率很低。” 陆至一个人待得无聊,又落回了书架顶端,闻言接话。“如果真是这么没用的书,在他的书架上根本不可能有生存空间。” “第二种可能性呢?” “第二种的话,只能说,喵老师对这本书,又爱又恨。” “想看,时不时就要拿起来;但又有些抗拒,不想放在眼前。” 现有的记忆里,沈邈想不出那个部分能够符合这段描述。但他被柏舸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倒真有几分又心虚又渴盼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第89章 而这样的感觉居然是熟悉的,似乎他在很久之前,确实经历过这样波折的心路历程。 “陆至,能把那本书弄下来看看吗?” 小胖鸟自然乐意之至,叼着书脊把它整本抽出向下一蹬。沈邈接住了,翻开后却陷入了沉默。 “咦,怎么断断续续的,跟乱码似的。这能能看出来什么呀?” 书页上是大片的空白,只有零星几个凑不成整句的字词散落其中。陆至从沈邈和柏舸中间的缝隙探头挤进来,不由得大失所望。 “还是能看出来点儿东西的。” 沈邈摁住了柏舸想要合上书的手,扭头朝屋子另一头喊了一声,“纪征。” 原本背对着几人的青年依言向他们走来。沈邈心头一动,下意识朝纪征落脚的地方望去,在看到地上的影子后无声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傻了,又不是真的鬼魂。 哪怕是留在系统中的投影,以牠的严谨,给纪征设置个影子并不是什么难事,根本说明不了任何事。 “这不是……沈老师以前的日记吗?”纪征只瞥了一眼,立刻便认了出来。“你……不记得了?” “日记?”陆至霎时间又来了精神,恨不得用喙在本子上捅个窟窿,“沈教官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写日记?!” “跑代码还有运行日程呢,我写个日记需要这么大惊小怪吗?”沈邈把她那颗色彩斑斓的脑袋挪开一些,试图通过支离破碎的词句拼凑当时写的内容。 纪征看出他的吃力,迟疑了一下,从后面轻轻扯下了沈邈的袖子。 “沈老师,要不要看看这个?” 硬质的角触到了沈邈手侧。他垂眸一看,发现是个老旧的相框,里面是张大合影,前排坐着一对新婚夫妻,身后站着一排印着创生logo白大褂的研究员,沈邈和魏成江也在其中。 照片的左下角有个比划的大拇指,应该是摄影师的。相纸虽已泛黄,但每个人都笑得很开。让人每每看过去,都能从眉眼中感觉到鲜活明亮的快乐和憧憬。 “这不是赋灵成功的第一对夫妇吗?新郎在去婚礼的路上车祸了,后来被‘赋灵’救过来的那对儿?” 陆至啧啧称奇,“我记得‘赋灵计划’最早的宣发还邀请了他们呢。” “是。我还见过创生跟拍他们婚礼现场的数据资料。”柏舸点头肯定道,“后来宣发的成片里没用这段,我当时还觉得挺可惜的来着。” “其实原来用过,但很快就撤下来了。”沈邈指尖摩挲过相框,微微出神。 “为什么呀?克隆羊多莉宣传了得有一百年吧,宣传部的人居然没有好好利用一下?”陆至颇为不解。 “因为,宣传片刚做好,创生就收到了新娘的求助。”沈邈缓声道,“婚后一月不到,新娘发现自己有孕了。” “同时,她发现新郎早在婚前一年,筹备求婚的时候,就已经出轨了。” 照片中被定格的幸福瞬间显得可笑起来,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刺眼。陆至面露不忍,“可是‘赋灵’已经完成,她不去律师提离婚,再来找创生又有什么用呢?” “她报警了,取证了,也成功离婚了,并且得到了经济上的补助。”沈邈将相框轻轻放下,倒扣在桌面上。 “但她觉得,这不够。” “新郎在成为创生人之后,也许是因为愧疚和感激,幡然悔悟,和出轨对象已经断了。但他没有选择坦白,而是想瞒天过海,将秘密带进坟墓。” “可他的出轨对象并不甘心,一直闹到了新娘和他们的父母那里。” “虽然后来解决了,但新娘无法原谅新郎犯过的错和造成的后果。新郎是入赘的。除了真心,他全家都得靠新娘那边支撑。” “但他哭了、求了、跪了,发现都改变不了新娘的决心后,破防了。” “他打了新娘。” 第81章 陆至几乎立刻就炸毛了,恨不得冲进相框里把新郎叼出来咬烂。“打人了还不蹲进去?” “没有。”沈邈摇头,面沉如水。“执法机关说他们无法处理此事。” “怎么会这样!”陆至惊呆了,“离婚了还敢用暴力,那不是故意伤人吗?” “因为那个时候,创生人的管理完全是一片空白。”作为在正常人类社会生活最久的人,纪征解释道。 “按照定义,新郎属于创生集团生产的‘商品’,而非人类。” “可他们所过的生活,所享有的权益,都和正常人无异。”柏舸语气微嘲。 “知道结婚生子啃老出去嫖,还会向不合心意的人挥舞拳头,这不是样样都行吗?怎么承担责任的时候就不行了?” “因为‘人造人’这个事太新了,本来也就是实验,没想到能够成功,也没想到能这么成功。” 走投无路的新娘将这件事告到创生的时候,沈邈是受到触动最大的。他本来就是个很淡的性子,创生高层也深知这一点,伦理相关的推进他几乎完全没有了解和参与过。 直到出事了,被捅出来了,他才知道原来这帮人完全没有做任何正式的相关预案。 没有人意识到,创生人需要被制定一套完全按照普通人类管理的法律法规。或者说,没有人把创生人真的按照“人”来对待。 那封声泪俱下的质控信是和伤情鉴定报告一起寄到创生总部的。沈邈的第一反应就是叫停“赋灵”。既然能够成功一次,那么再次复刻成果只是时间和样本量的问题。 迫在眉睫的是,先要把所有的法律和管理制度全部都对接完善,给新娘一个交代。 “人的社会结构是需要交付每个人的部分自由,才能形成社会秩序。创生人如果要进入人类社会,必须也要有相应的制度。” “没有笼子的自由,会把人变成兽类。” 但创生的高层驳回了这个提议。 “赋灵”计划的前期成本几乎投进去了大半个创生,眼下刚看见一点儿能回本的希望,再加上没有桎梏,可捞的油水才高,所以创生根本不想这么快解决问题。 他们只想解决产生这个成本的人。 “所以最终,他们给出的方案,是成立了监管者协会。再后来,在监管者之上,收敛了掌握赋灵的权限,又加设了赋灵师的职位,并且研发了考核系统。” 根据现状不难推断出这些,柏舸几乎都想笑了。而这些甚至是沈邈权限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大的补救。 “那个新郎呢?最后怎么处理了吗?” 陆至被陆青保护得太好,没想到各中利害关键,只是对家暴男的行径耿耿于怀。 “处理了。”沈邈闭了下眼,“创生人所用的人胚,在耳后都有刺青,里面设有监听和定位系统。最初本来是为了实验方便做的,但后来逐渐演变成了监管者掌握创生人动向的‘眼’。” “他们利用刺青,将逃亡在外的新郎带回了创生内部,进行了‘褫灵’。” “只要最初的受托人举报,创生人就会被处理掉?”陆至虽痛恨家暴男的行径,但好歹是知法懂法的好孩子,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毕竟受托人才是创生的金主。顾客就是上帝。满足上帝的需求,同时也为了维持‘商品’的名声和社会的稳定,将不合格的产品召回并销毁,是最一举多得,且简便易行的操作。”纪征半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有这么好用的方法,利益当头,正规法律的推行就更加困难重重了。” “这不就是……私刑吗?”陆至茫然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转,对他们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连创生自己,都没把他们当‘人’看?” “人想当神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直说。” 柏舸抚摸着小胖鸟脑袋顶上柔顺的羽毛,语气耐心又温柔,说的话却听得陆至汗毛倒竖。 “创生人只有是个物件,监管者的管理和处置权才是正当的。” “生杀予夺,都能由某个团体说了算。监管者就是半神,赋灵师就是真神。”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虽然柏舸没再继续下去,但众人也对其中的未尽之意心知肚明—— 赋灵师的首席,沈邈,所在的位置,也和众神之王没有什么区别了。 几人沉默间,忽而听见一声悠悠琴音,自远方铮然作响。纪征神色一变,催促道,“是苏衔蝉的琴,考试开始入场了,我们得抓紧。” “琴响一声,他会从接驳处出发;琴响二声,他会进入c区,与我们汇合;琴响三声,八个音拍时间已到,我们必须回到登录点,否则就会被系统发现。” 他话音未落,就见沈邈从袖中摸出苏衔蝉给的那截漆黑的小棍塞进嘴里,囫囵咬碎了,死死盯着面前斑驳的日记本。 苏衔蝉是个生来就与“突围”相配的天才。这项能力在他手里,不仅能够进行空间定向,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自身位于时间轴上的锚点。 第90章 而那段檀香似的木棍,正是苏衔蝉已经无数次实验后,将“突围”提炼出的实物版,可以在短时间小幅度地回溯某个物件所在的时间线。 随着香气在口中弥散开,纸张上的字迹如同被打开的水镜缓缓晕开,逐渐拼接成间断的字句。 “1月17日,极寒副本,坐标xx,y基因新宿主生存迹象。” “1月20日,极寒副本,坐标xx,宿主激活成功。交言之训练。” “1月21日,纪征没有来。” “1月22日,言之上报,01小队入极寒副本,目前顺利。” “另,新弟弟不好玩,想退货,已拒绝。” “1月27日,言之上报,01小队内出现分歧,已切断系统跟随模式。末次上报坐标xx。” “1月28日,言之上报,宿主灵性考核通过,已赋予能力xx。” 香气在唇齿间散得极快,眼前的字迹迅速失去了正常形态。沈邈脑区中尚未被仿生材料替换的部分已经达到了疼痛阈值的极限,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识别更多内容。 琴声在此时响起了第二下。很快,苏衔蝉银铃般的笑声便在屋内响了起来。他黏黏糊糊地往柏舸那边贴去,被对方避之不及地抽走了手臂也不闹,只是掩唇而笑。 “诸位可教人家好找。” “该上路了。” 沈邈猛地合上日记本,扣紧了柏舸的手腕,瞳仁因为“突围”的作用还有些涣散,但语气却坚定不移。 “初代系统,极寒副本,和上场考试在荒星相遇的地方一样。” “我见过你。” 琴音回荡中,柏舸回握住他的手,眯着眼笑起来。 “是啊。” 沈邈还想说什么,但时间已然来不及了。苏衔蝉飞快地将他们几人聚在自己的能力覆盖范围内,嗔道,“叙旧也得分场合,现在可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 第三声琴音无缝响起。纪征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倒扣的相框,最终没有来得及将之翻过来再回味一遍。 众人被迫挤在一处。他一回头,却见沈邈居然没有与柏舸对视,而是直直望着他,将他对着相框想要伸出又收回的动作尽收眼底。 那双泛红的眼被往事染得湿漉漉的。苏衔蝉几乎是踩着点将他们带回了登录点,还没站稳便被四面八方涌上的白雾包裹了。 视线被吞没前,他看见沈邈无声的口型,是“对不起”。 他仓皇扭过了头,假装被雾气遮蔽了视线,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直到系统关于考场内容的宣读声响起,他才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太迟了,沈老师。”他喃喃道。 你想起来得太迟了,发现得也太迟了,迟到谁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考试腕带转化的串珠掩进袖中,闭着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场他听过无数次的考试宣读上。 “首先,各位都是通过层层筛选之后的优胜者,恭喜来到属于你们的最后一场考试。” “如果顺利通过最终考核,考生将离开考场,回到现实世界。” “这同时也意味着,你们将成为监管者中的一员,并享有获得一项能力的权利。” “本场考试内容,将围绕监管者守则核心内容展开,即——” “请对存在异动风险可能的人胚进行识别,并立即采取强制措施,保证社会稳定。” “为契合考试目的,考试主题为:重大突发公共卫生安全事件。” “现对考试背景介绍如下——” “你所在的世界正在经历漫长的寒冬。平安度过寒冬的方法需要维持在北边的天坑始终有八百个信徒的头颅。” “如果头颅的数目不达标,或中间混杂了非信徒的头颅,寒冬将永远不会结束。” “在这个季度的寒冬即将结束之际,极端气候中滋生了一批‘夜枭’。牠们是被献祭的亡灵,与常人外观无异,但会在夜里将信徒头颅盗走,偷食其中脑髓。” “请在12时辰内,保证信徒头颅数目为八百,并找到尽可能多的‘夜枭’,对他们施加惩罚。” 第82章 “需注意,‘夜枭’在真实世界的身份一定为创生人,且已被判定为需处理状态。但创生人不一定都是‘夜枭’。” “下面将根据各考生上场考试的表现,予以奖惩,请查收私人通讯,并领取您在本次考试内的身份卡。” 视线还未完全恢复,但鼻腔中却已经能嗅到寒风特有的铁锈味,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剐得鼻粘膜生疼。 “由于本次考试为大型通用考场,最终只纳入个人成绩及排名。请根据自身需求选择您的盟友。” “祝各位都能在最终考试中斩获佳绩,脱颖而出。” 耳畔系统的声音逐渐退去,腕间的手串隐隐发热,提示他有未读的消息。沈邈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脑中便自动出现了提示板。 居然不是外放形式,看来这次的背景不是现代或者未来啊。沈邈眉尖轻挑,定睛看去。 “你本次的身份:守护天坑八大家族之一沈家的家主。根据上场考试结算的奖励,你的能力‘溯源’可以在本场考试中使用,用以辨别周围人的真实身份。” “同时,由于对上个考场造成的不可逆破坏,你在本次考试中获得负面效果:离魂。即,不定时触发失忆。” “失忆效果及范围为当前时间点的前一刻钟。” “请合理规划行动轨迹。祝考试顺利。” 一共24小时的考试还得时不时忘掉15分钟的事,简直堪称歹毒了。沈邈还没来得及暗自腹诽系统的小心眼,就觉察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有人凑得极近,轻声细语的吐息尽数洒落耳畔。 “家主,他们走了,您可以睁眼了。” “你们都退下吧。” 周围传来仆从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沉重的帘子被放下了,细碎的杂音连带着风雪都被隔绝帐外。沈邈终于在渐暖的柴火燃烧声中慢慢找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微微偏过头,懒散着撩起眼皮,目光落在半跪在他床榻侧的人,哑着嗓子,“既然都走了,你起来说话。” 系统对人物的提示给的很快:沈镜,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属于副本内固定npc,身份为普通人类。知晓你拥有“溯源”的能力,协助你管理家族中的大小事宜,是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 沈镜显然也与他十分相熟。帐内清空了,便坦荡地在他身旁空位坐下,责怪道。 “哥也真是,装病而已,那几个老东西又不敢真的怎么样,还不是大放厥词几句,你怎么还真的正儿八经跑外面吹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火盆朝沈邈这头挪了挪,又给他掖好被子,抬头摁在他不自主蹙着的眉心,万般无奈。 “今晚的巡夜人来报,天坑的头颅又被夜枭叼走了7个。眼看着就剩最后12个时辰了,信徒的储备即将告罄。外面风雪大,夜枭中了苏家人的毒,现在大夫都被八大家族的人扣着,就等看谁请呢,你却偏偏这个时候病了。” 冰凉的指尖点在眉心。沈邈本不喜欢陌生人这样的接触,但这具发着高烧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一时躲闪不及,就被轻巧地摁住了,但他却意外发现似乎并不抗拒对方的触碰。 考虑到二人的身份设定,他便也由着对方一点一点从眉心摁到额角,最后在他太阳穴处缓缓揉捏起来。 “风寒而已,哪就到了非要请大夫的程度。”炭火太近,熏得他眼干,索性就直接闭目养神。“寻几副汤药,随便应付一下就是了。” “已经派可靠的人去信请了苏二公子,专人去接的,一会儿就到。”沈镜似乎早已习惯他的敷衍,就他还未说出口的推拒堵得死死的。 “那些老东西刁难,无非是想让咱家填上那少的7个窟窿。即能杀杀你在家中的威信,又能借着机会进入地窖,探探你我的底牌。” 沈镜面容年轻,但看得却透彻,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这种敏感关头,成天胳膊肘子往外拐,想引狼入室将你取而代之,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的本事,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沈邈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知之甚少,闻言正好顺着他的话套取些有用的信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沈镜见他拿哄小孩儿似的语气打趣自己,顿时就急了,“肯定是柏家那个新上任的莽夫!仗着有一身力气,猎到了几只夜枭。宰杀的场面稍微狠辣了些,就把这些懦夫吓破了胆。” “柏”这个姓太特别了,沈邈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沈镜说的是谁,连语调都不自觉带了笑,“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血腥又野蛮,瞧着和那些食人脑髓的夜枭也没什么区别。”沈镜骄矜地一抬下巴,转念又狐疑地上下打量起沈邈来。 “哥,你该不会……真的看上柏家哪个毛头小子了吧?” 第91章 “咳——” 这一下可给沈邈惊了一跳。他本以为这次众人进入考场的先后顺序大差不离。但听沈镜这么一说,前面肯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好在沈镜似乎对此事反应极为激烈,还不等沈邈想法子套话便义愤填膺地控诉起来。 “不过就是那日猎枭时偶遇一次,竟能说出什么一见如故的话来。” “相遇就是缘分,人家这么说也没什么冒昧的……” “哪止这些!”沈镜本是斯斯文文的长相,提起姓柏的连耳根子都涨红了。 “他把‘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话都写出来了!连着三天往主账里塞!那些守卫也是废物,这么大一个人在我沈家营地内来去自如,他们连个人影都抓不到!” “照你这说法,他既然是看上我了,又怎么会同长老们同流合污?”沈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不管旁人了,把我的药端来,同我好好讲讲现在的形式,嗯?” 沈镜撇撇嘴,用帕巾垫着滚烫的药炉,把汤汁在碗里冲凉了,才端到沈邈床前,扶他半坐起来。 “也没什么好讲的。即便是靠大夫这条线索抓住几只夜枭,也去不了根。他们就跟在黑夜里突然变异了似的,源源不绝。杀了一茬又一茬,下次偷袭的时候还是乌泱泱的一群。” “如果真的杀不完,按理说他们早该凭借数量优势突破我们的防线,把天坑洗劫一空了。”沈邈小口饮着药,摇了摇头,“不是说夜枭是亡灵返乡吗?不然只靠偷走的那么几个头颅里的脑髓,能养活几个夜枭?” “如果真是亡灵,这地方早该被荡平了,哪还能维持八百个头颅的数目?”沈镜微嘲,“毕竟除了你,根本没人能判断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信徒。” “为了能保证寒冬结束,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人。” 沈邈心头一动。他本以为“溯源”的作用,是能够在考场内识别创生人,好缩小他判断夜枭的范围,但却没想到居然也能用于识别信徒。 “就算没有我,大家之前不也都平安度过了?”沈邈将药碗放在一侧,努力压下舌尖的苦涩,平和道。 “那效率多低啊。”沈镜颇为不服,“头颅被制作风干悬挂后,要等待一刻钟,如果有幽蓝鬼火燃起,才能证明是被极地之神认可的信徒。” “时间宽裕的时候等一等也就罢了。真赶上最后一刻钟,如果被夜枭偷了头颅,哪有功夫去等待验证?” “万一没通过,所有人都得完蛋!” 又是一刻钟。沈邈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潜伏的危机—— 如果在最后一刻钟,他们没能阻止夜枭偷走头颅,而他恰巧在此时触发了考场负面状态,忘记了鉴定结果,那他的“溯源”就失去了作用。 除非,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能够一直在他身边,完全知晓他的能力,无条件相信他的判读。同时需要具备一定的权威性,可以把他判断的结果记录并且推行下去。 眼下看来,沈镜从各个方面都是最佳人选。 但不知为何,沈邈对于开口向沈镜透露自己会不定时失忆这件事迟疑了一下。而就在他犹豫的短短几秒内,账内的油灯蓦地晃了一下,一道高大的黑影自账外闪过。 沈镜立时警觉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来人不言不语,身手矫健。外面的守卫被惊动了,纷纷围追堵截,但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喧闹过后,沈镜面色铁青地看着呈在沈邈案头的字条,恨声道,“欺人太甚!真当我沈家为无人之境吗?” 那张字条上这次没再出现什么风花雪月之类的词句,而是用浓墨画了个“黑桃”的模样。在摇曳的烛火中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神似夜枭张开的翅膀。 这几乎是某种明示,只是沈邈还需要确认其中的关联。 他眯起眼,指尖轻点,侧首问道。 “苏二公子到了吗?请他进来一叙。” 第83章 苏衔蝉人未见,笑先闻。青草膏的香气卷着帐外的风雪一起涌进来,去了本身的甜腻,闻起来倒有几分薄荷的清爽。 能在考场内不顾门第关系之见,一请就来的“苏”姓公子,除了苏衔蝉几乎不作二想。 时间紧迫,沈邈免了客套,也没避着沈镜,直接开门见山道。 “关于夜枭这个群体,目前你有什么了解?” 苏衔蝉在考场里混迹的时间到底比沈邈久,对npc的警觉自然也更加明显。他有些讶异地瞧了完全没有回避意思的沈镜,不由失笑。 “你们兄弟俩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哪儿像是待客,提审还差不多。” 不过这场考试内的世家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沈家与苏家向来交好,他倒也没避重就轻太多,点着香的烟管戳弄着字条,“极夜里长出来的野种,因为还没找到有效的识别方法,所以只能拿怪力鬼神的说辞来动摇人心。” “如果真的只是偷食脑髓的散兵游勇倒不足为惧。毕竟哪个家族手底下没养着几笼信徒的肉羹。个把个缺斤少两的,多杀几个填进去就是了。哪至于惊动八大家都守在天坑周围吃冰碴子?” “哦?那现在是有什么不得不聚在一块儿的理由了?” “散户有主了呗。”苏衔蝉到哪儿都是个讲究人,问仆从要了个小盅,慢条斯理地磕着燃尽的烟灰。 “夜枭白日里与常人无异。夜里以‘枭’的形态出现时,按理说只有猎食的本性,而不具备灵智。” “但种种迹象表明,现在的‘枭’,出现了自己的领袖。” “以前猎枭,抓一个就能捣一窝,因为它们闻着味儿就会跟瘾君子似的聚集一处。但现在有了领袖,学聪明了,有秩序了。捕猎的、放风的、声东击西的,分了好几批。” “上次抓回来的活口甚至透露,它们已经有了完善的分赃制度。”苏衔蝉含着口中的香,缓缓吐了个烟圈,目光悠悠,“难办啊。” “难办就是还能办。”沈邈转着手中的冷茶,“快说,不然我的杯子可能会一不小心把你的大烟管子浇个透心凉。” “擒贼先擒王嘛。” 苏衔蝉毫不在意地吃吃笑起来。他凑近了沈邈,从沈镜的角度看过去,那吞云吐雾的烟圈几乎要喷到沈邈脸上。 “有字条在,枭王看上沈家主的消息已经在八大家中传遍了。眼下商量的主意,是要牺牲一家保住天坑。” “论私交,苏家和陆家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其他人那里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纪家。” “你退了纪三小姐的亲。纪家接人回去的路上,大公子出了事。第二天两人的头颅就被挂在了天坑最显眼的地方。” “这事儿要说和你没关系,纪家第一个不认。” 苏衔蝉几句话中的信息量过大。沈邈第一次为系统在狗血方面的延展性而震撼,并且有种作为创始人的隐约心虚和汗颜。 但输了什么,沈邈也绝不可能在曾经的学员面前输了面子。他轻咳一声,“他们想怎么个牺牲法?” “八大家的家主都是最忠实和虔诚的信徒。如果向枭王献上家主的脑髓,那么也许就可以达成某种默契。” “比如,约束他的手下,不要在天坑关闭的时候过来临门一脚,影响头颅的数目。” “什么牺牲,还不就是给自己的卑鄙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沈镜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闻言不由怒目而视,要不是顾及着沈邈的面子,只怕能将一壶药渣尽数泼在苏衔蝉脸上。 但沈邈与他凑得太近了。在苏衔蝉拖着调子的过程敏锐地觉察到他更换了气口。声音是腹语,唇形却一字一顿,说着另外的内容。 “我们推测,柏舸就是枭王。他受到的负面状态影响,应当是忘记了自己在考场外与其他人的关联,只剩下了考试基本信息。” “他现在,只想赢。” 沈邈搭在寝被上的手指攥紧了,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对于苏衔蝉腹语和实际想说的话,冷冰冰蹦出三个字。 “想、得、美。” 苏衔蝉留下了几副安神退热的方子就走了。甚至为了避免受到家里那些没眼力见的长老刁难,连其中相对难寻的药材都提前准备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苏二公子的医术声名在外,沈镜只得一边尽职尽责给沈邈熬着药,一边自觉气闷,要不是沈邈唤他回神,险些要把自己憋死。 “我想去一趟天坑。” “不行。”沈镜瞧着他烧得白里透红的脸,差点儿气得被憋过去,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眉头拧得死紧。 “你有什么疑点就告诉我,我替你去。” 按理说,真实的沈邈与沈镜不过初识。但最后一个副本的仿真性实在太强,他的□□和意志都对沈镜适应良好,仿佛已经同对方相处过漫长的时间,多得是有恃无恐的底气。 因此,他在这样的对峙中没有丝毫焦躁,就这么顶着一张病恹恹的脸重复着自己的诉求。 第92章 “我要去。” “……我看你是要我命。”沈镜的唇形比沈邈还要薄。要是刻意想端着架子,生气起来本该是锋利冷漠的面相。 但奈何他对沈邈是掏心掏肺的好,对强词夺理的话只能干瞪眼,一时看起来竟有些被欺负了的可怜。 奈何沈邈心意已决,不为所动。 “你活得长久点儿好,方便给我收尸。” 话脱口而出了,沈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得太顺滑了,顺滑得好像类似的对话在很久之前他也同某个很亲近的人说起过。 但记忆中一时寻不到人影,沈镜就已经翻着白眼将新熬的药盅塞进了他手里。 “快点喝,一边喝一边做个规划,都要去踩哪些点、确认哪些细节。我最多能支开那些老东西半个时辰。” “一时间一到,我给你打晕了也会把你扛回来。” 见沈邈还想说什么,他立刻伸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成交就带你去。不答应我立刻找人给你物色竹竿,到时候直接把你的头挂在天坑的风水宝地。” “方便枭王一眼看到,见之忘俗。” “成交。”为了避免沈镜任何反悔的可能,沈邈迅速将汤药一饮而尽,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同时飞快地盘算起已知的信息。 这个副本从表面看并不复杂,保证八百个头颅在天坑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难度。 如果按照苏衔蝉的说法,八大家族都有各自的储备粮。为了稳妥起见,完全可以把所有的储备粮全炫了,踩着时间点一股脑都丢进坑里。 除非,夜枭的数目,与天坑中的头颅数目存在某种关联。当头颅数目溢出的时候,会导致夜枭数量激增,短期内依然无法保证最后留在坑内总数的绝对充盈。 那么,这个关联是什么呢? 以及,打从进入副本,对头颅的鉴定要求就是“信徒”,八大家的家主默认是其中最虔诚的人。 这个信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它与夜枭的产生会有关系吗? 当然,沈邈并没有指望这些问题系统会好心给出相应的提示。而系统不出所料地装聋作哑也恰恰印证了他的思路大概率是对的。 一旁的沈镜见他十分配合,只得麻利地俯身收拾着残羹冷炙,临行前还不忘警告。 “你老实待着,等我消息。能走的时候我来接你。” “别作妖。” “……” 看来自己这个人设,前科累累啊。 --- 营地周围荒芜,愈靠近天坑,愈是风雪深重。风中隐约传来不知名的呜咽,混着骨头碰撞叮铃咚隆的脆响,像是诡异荒诞的童谣。 沈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仅偷梁换柱地把沈邈带了出来,甚至还寻了名可靠的哑奴套了车。车上垂着厚重的幕帘,车内放置烧暖的手炉,总算给沈邈脸上添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想先去哪里?” “就从夜枭最近一次偷袭的地方看起吧。” 苏衔蝉下的药虽然难喝,但却是劲大。沈邈喉咙还哑着,但精神头瞧着却比方才强不少。 “那地方都被八大家的巡查兵翻遍了,只有被夜枭挑剩下的碎骨头渣子。”沈镜不赞同道,“不应该先去看看剩下头颅密度最高的地方吗?” “那种地方,想想也知道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海战术,我去做什么?”沈邈不以为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得先知道,贼惦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靠信徒脑髓为食,还能是惦记别的?” “□□烧里,只有抢,为的是口腹之欲,其他三样都带着情绪。”赶车人是来挂头颅的熟练工,不一会儿就把他们送到了天坑边儿上。 沈邈撩起帘子,被扑面而来的冰碴灌了一脖子,忍不住瑟缩了下,连声音里都带着强忍的颤音。 “如果他们只是低端的猎食者,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义,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把掠夺过失去价值的头颅碾碎,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到此一游过似的。” 第84章 沈镜一个箭步跳下去,确定周围地面尚且平坦,才将沈邈扶下来。“毕竟之前的夜枭都没有灵智,也许只会这种没脑子的手段。” “但他们现在有脑子了。” 即使已经格外小心,但夜色太深,沈邈落脚时还是明显察觉到足底的异物感。他毫不顾忌形象地蹲下身,活像个偷鸡摸狗的盗墓贼,在脚下的土地扣扣挖挖,甚至还不忘点评道。 “还以为土都冻硬了,没想到还没死透,湿润又软乎。” 沈镜眉心都要打结了。他焦急地想把沈邈拉起来,却发现病秧子犟起来比牛脾气还大,怎么都拽不动,只能四下张望,而后掩耳盗铃般地张开披风,把沈邈半围在身后。 耳畔的风声忽然弱了,沈邈这才抬头注意到沈镜的举动,不由失笑,“你这是做什么?此地无银?” “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只能说,我家大哥来巡查,但是尿急。眼看是火烧眉毛,只能就地解决的时刻。” “希望大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沈邈的指尖已经触到了下方的硬物。东西埋得深,不太好往外拔。他只能一点一点松动着周围的土,从下往上斜睨着沈镜。 “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几经摸索,他总算从那玩意上找到个能够发力的凸起,抽出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实在不行,就说我便秘吧,时间久点儿也合理。” 话音刚落,他终于从黏糊糊的土里揪出了想要的东西,在脱离尘封时发出了应景的闷响。 沈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里黝黑腥臭的物事,呵呵冷笑。 “可不,还真能拉坨大的。” 那是一块已经被夜枭咬烂了的头颅,脑髓尚在,被沈邈捏在手里的部分还在黏黏糊糊往下滴落腐败的汤汁。 那股酸味儿迎风飘来的时候,沈镜看了眼他因为嫌弃而微翘的手指,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拎远点儿,给你指头烧个洞就老实了。” 沈邈一愣,旋即笑开了。他完全没有一点儿要听劝的意思,甚至还往沈镜眼前递了递。 “瞧瞧,新发现这不就来了?” “什么?” “这颗夜枭过境后被剩下的倒霉头颅,并不是滥竽充数的次品。”他面露可惜,语气遗憾。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信徒脑髓,原汁原味,出身纯正。” “夜枭的判断绝不会有错。”沈镜当即否认。“也许是因为这次猎到的食物太多,吃饱了,吃腻了,没兴趣了?” “那丢了就是,何必还费尽心思埋进土里。”沈邈将那颗头里的脑髓倒干净,拿帕巾裹了拎在手中,竟是要随身携带的意思。 “那你觉得……?” “夜枭猎食的一定是信徒的脑髓,但也许还有更多的限定词,不是什么样的脑髓都能入牠们的眼。” 由于不便向沈镜解释创生人的事,沈邈隐去了从头颅碎片里获得的额外信息。 这个碎片,不是创生人,而是普通人类的。 “派可信的人来,把这一片都挖了。我要逐一排查。” 沈镜向跟在不远处的哑奴打了个手势。很快,夜色中涌出几十个蒙面人影,肩上扛着铁锹,向沈镜简单行礼后便利落开工,不一会儿就如沈邈所料,接连挖出了几个被碾碎、但脑髓完整的头颅,在月光下逐渐堆成高低不平的小山。 二人退到了离坑沿稍远些的地方,一边监工,一边低声附耳交谈。 “对了,关于怀疑柏家家主就是枭王的事,你跟多少人提起过?”沈邈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冷不丁问道。 “除了你,谁都没提。” 沈镜一脸晦气,“如果不是我恰巧去更衣,听到他对你说那些孟浪的话,也想不到这人瞧着人模狗样,实际上说话这么没轻没重。” “哦,所以你是因为偷听了墙角,才认定这几天往帐内塞纸条的人是他。”沈邈点点头,恍然大悟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那为什么苏衔蝉会说,是枭王看上了我,用纸条和我暗通款曲?” “在看到今天这张字条之前,连我都不能确定,柏家家主和夜枭之间存在联系,其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沈镜平静地与他玩味的眼神对视,终于在一声声的铁锹敲击声中无奈地笑起来。 “你怎么总这样?” “哪样?”沈邈也跟着笑。“说得太直接了吗?” “不是。”沈镜看向他的眼神近乎温柔了,仿佛像是在呵护不懂事的孩子,“是每过一阵子,就会突然发现自己漏了点儿什么。然后从已知的信息里找补拼拼凑凑弄出个四不像的答案,还要质问我对不对。” “?”沈邈渐渐回过味来,眼尾上扬的弧度落了下来。“我之前也这样过?” 第93章 “是啊,只是你不记得了。” 沈镜瞧着他脸上没了笑意,语气放得更轻了。“你这次发烧前,八大家组织了针对夜枭偷袭的围猎。你和新任的柏家家主就是那时碰面的。” “猎场上他便三番五次撩拨于你,还借着送箭送弓送茶点塞纸条。” “本来也就是柏、沈两家的私交,你又是个低调的人,倒也没有那么盛的风言风语。但柏家那人……” 沈镜回忆了下当时的场景,“啧”了一声,点评道。 “实在是,喧宾夺主,令人发指。” “猎场边缘的一只夜枭明明已经都要逃脱了,居然被他生生喝停了脚步。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就被他挽弓引箭,射中了小腿,正好给苏二公子试了一波药的毒性。” “怎么说呢,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安排吧。” 沈邈不置可否。“于是新的谣言就变成了,柏舸是枭王,枭王在追我。” “是。” 挖掘工作快要进行到尾声,发现新碎骨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迟暮的老人敲着渐缓的钟,连带着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沈镜的声音变得轻缓。“那会儿你说,如果他们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只要你不急,总有想达成目的的人比你急。” “那些老家伙拿你们的关系做文章,你就装病,让他们无功而返。所以回来之后就说要去沐浴。” “等我再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在帐外冻昏了,烧得像个烙铁。” ……得,沈邈这下总算明白过来,合着他的离魂效果,在刚进入考场的时候就生效过一次了。只是恰好与他载入副本的时间重合,所以没有被发现。 见沈邈拧紧的眉心渐渐松开,沈镜才叹了口气,有点儿哀怨地瞧着他。“所以,现在我能解除怀疑了吗?”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纵容和安排好的,沈邈一时无言。半晌,才伸出手扯了扯沈镜耷拉下来的嘴角,难得低头服软。 “好啦,是我错怪你了,嗯?” 沈镜这才重新展露笑颜。但还没等他再趁机卖乖,就听身后传来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哟,沈郎?” 这声音简直比长老们的碎碎念还让沈镜头疼。他率先转过身,对来人怒目而视,气冲冲道。 “柏家主,请你自重!” “我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不劳沈二公子费心。” 高大的身影蹲在不远处的土丘上。他一身素黑,不动不出声时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闻言直接拿沈镜当了空气,金黄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邈,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沈郎是来赴约的吗?怎么还带了这么多闲杂人等?” 失去了相识前因后果的记忆,沈邈第一次如此明白地看出柏舸眼里清晰流动的情绪。 与上场考试在甬道中不同。这一次的兴趣和欲望没有丝毫遮掩,这幅乖巧讨喜的笑面已经是全部且敷衍的伪装。 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沈邈觉得如果旁边没有沈镜在场,大型的兽犬一定会直接扑上前,用锋利的前爪摁住自己的肩膀,而后尽情地舔嗅。 对方从土丘上一跃而下,向他们信步走来。无声的压迫感随地上的影子沉沉逼近。 沈邈上前半步,下意识将沈镜挡在身后,语气中已有拒绝。 “柏家主。” “沈郎这么生分,我可是会伤心的。” 沈邈合理怀疑,某些人虽然失忆了,但被醋腌了的脑子还是把耿耿于怀的酸气带进了考场。 “……柏舸。”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郎?” 对方人高腿长,谈笑间已然走至沈邈面前,连月光都遮去大半。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你约我,是做什么的?”沈邈不动声色地反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晚的月色这么美,自然是来一场浪漫的邂逅才好啊。” 离魂产生的记忆偏差让沈邈有种无名火四起的不适,再加上信息不全,导致他无法判断柏舸的立场和目的,甚至不知对方完成考试的题目是否和自己的目标冲突,一时间竟被气笑了。 “这么美妙的情景,当然应当邀请一些特别嘉宾,来见证才好。” 第85章 “既然如此,就这么稀稀拉拉几个人,多没诚意。” “多来点儿不同种类的,给我们沈郎助助兴?” 轻佻的尾音像洒在夜风里的钩子。他向天坑中埋头苦干的沈家人挥挥手,露出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 “兄弟们,麻烦帮个忙?” 声音遥遥传过去,在天坑的低谷中发出回响。 弯着腰的人抬起头,手上沾着泥土,面上带着迷茫。但还没等搞清楚状况,铁锹就被抓住了。 森然白骨弯曲成爪,似从泥土中苏醒的枯树向上借力攀附,逐渐形成完整的人形,摇摇晃晃舒展着骨骼,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扑簌掉落的泥土在月光的滋养下化作新鲜的血肉,让纯骨性的结构栩栩如生起来,专属夜枭的犄角自眉心长出,泛着幽幽蓝光。 新生的眼珠像是废物利用而成的,骨碌转动间还能见到已经斑驳腐烂的部分。家丁们目露骇然,步步后退。 终于,在某个眼珠子弹簧似的突然向前脱出,几乎要贴在离得最近的家丁脸上时,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压垮了。 那人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如同在人群中摁下了开关。他们扔下铁锹,四散奔逃。 但天坑周边本就坑洼不平,再加上刚刚经过小规模地挖掘,一时根本无法找到适宜下脚的路。有的人没跑出去几步就崴了脚,甚至因为过于惊恐,下盘虚浮,连再爬起来的劲都没有,只得再次踉跄倒下,拼命将自己往刚挖出来的坑里缩,牙关打战、瑟瑟发抖。 而夜枭却全然不受影响。牠们行动迅捷,如履平地,眨眼就到了逃兵面前。甚至有枭好整以暇地拾起了被遗弃的铁锹,亦步亦趋地将如筛糠般战栗的家丁面前,颠勺似的往对方脑壳上一敲,骂道。 “我记得你!你就是你当时说姑奶奶长得蠢,一看就是会被传教士忽悠的种子选手!”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夜枭的面容因为背光看不真切,沈邈却在对方出声的瞬间一愣。 是牟彤。 本能的反应让他忽略了身边的沈镜和柏舸,下意识就想过去助小姑娘一臂之力。但还没等他转身,就在沈镜的惊呼中顿住了脚步。 “牟家家主?!她怎么也……?” “等等,被她追着打的那个家丁,怎么像葛家老三葛肖庞?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沈邈:? 在他的惯性思维里,牟彤和葛肖庞虽然在几场考试之后有了明显的成长,但和长期混迹考场的老油条,甚至是有些已经成为监管者被拉进来复试的考生比起来,他们多少还是显得经验不足,且没有特殊能力的加持,坐在“家主”或是重要人物的角色位置上,怎么都显得有些难以服众。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暇细究。葛肖庞在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中很快落入下风。化成枭形的牟彤人高马大,揪着他后领就将人拎了起来,手中的铁锹敲钟似的拍着对方圆滚滚的屁股,得意洋洋戏谑着。 “哼哼,好个灵活的小胖,看你这下往哪儿跑!” “我的好姑奶奶,我的亲祖宗,看在我也没说错,你还是成了夜枭一份子的份儿上,你就饶了吧!” 葛肖庞被冻得涕泗横流,悬空的双脚挣扎着乱蹬,想要脱离桎梏的魔爪。“沈家大哥还看着呢,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啊!” 牟彤闻言,动作一僵,立刻将葛肖庞丢在了地上,一个箭步挡在他狼狈的身躯面前,远远冲着沈邈嘿嘿一笑,又羞又窘地垂下头,连新生的犄角都娇滴滴地打了弯,唤道。 “沈大哥~” “……这都什么剧情?” 沈邈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直觉自己要被天坑边上的冷风吹得冻吐了。其余的枭本就在一旁不嫌事儿大地看笑话,牟彤这一嗓子,连带着东逃西窜的家丁们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呆滞地朝沈邈望过来。 沈邈:……非常希望此时能够发动一下那个该死的负面状态,忘掉这令人眼瞎头痛的一幕。 “前有纪三小姐,后有牟家家主。我们沈郎可真是万人迷啊。” 耳畔忽然贴过来热乎乎的呵气,直勾勾往他耳根子里钻,给貂毛的领子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在这一堆混沌的四不像关系里,柏舸的形象都被衬托得格外正常顺眼起来。乱七八糟的线索像炸毛了的线团塞在脑子里,沈邈几乎是有点儿自暴自弃地推搡了下凑得过近的大脑袋,没好气道。 “是是是,这不还有个你么?” “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柏舸嗤笑一声,“他们喜欢你,是有求于你。我喜欢你,是让你有求于我。” “只有我能满足你。” 第94章 “满足”两个字被他在含在唇齿间,因为离得太近,让沈邈有种连带着耳垂都要跟着被碾碎的错觉。 “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离我哥远点儿!” 一旁的沈镜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把沈邈向后拉了半步,努力挺直身板对柏舸怒目相向。 “我哥什么都不缺,用不着你瞎显殷勤!” “哦?是吗?” 柏舸全然无视了沈镜的威胁,注视着牟彤期期艾艾走过来的忸怩姿态,“啧”了一声。 “我以为沈郎拖着病弱之躯也要外出,是有紧急要事想办,不能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野花野草耽误时间?” “是。请问柏家主对此有什么高见?” 牟彤依然在点着妖妖调调的碎步接近,沈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容真挚。 “条件都好商量。” “太生分了。”柏舸闻言笑弯了眼,“我应该感谢牟家主给我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怎么好意思提酬劳?” “更何况,有沈家二位顶梁柱在这儿,区区一个刚化形的夜枭,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说着,像是毫不在意向沈邈展示他对于夜枭独树一帜的掌控力,从背后扯开布罩,露出一把通体幽蓝的大弓,向着牟彤的方向遥遥引箭。 这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沈邈被沈镜所站的位置阻碍,一时没来得及拦下,就见弓身微颤,箭羽离弦。 箭身在射出去的瞬间窜起流动的火光,像是自冻结的火山深部引出滚烫的岩浆。 它速度太快,且目标过于明确,牟彤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只得在仓皇中猛地向后仰去,试图拿铁锹遮挡,避开要害。 那箭矢却好像长了眼睛,在触及铁锹时生生转了方向,擦着铁锹边缘带起了一串火花,洞穿了牟彤额前一侧的犄角,将她整个人都掀翻过去,钉在了荒原冻土之上。 沈邈目眦尽裂,霎时间就想冲出去,却被柏舸早有预判地扣死了双肩,轻声安抚道。 “别急,别急,先瞧瞧我这一箭的成效再说?” “你个人模狗样的死叛徒,别以为夺了柏大的舍就能在这里横着走!” 沈邈陡然眯起了眼。 被箭矢贯穿犄角的瞬间,牟彤喉间陡然发出凄厉的尖叫。箭身的火光大盛,将犄角烧得通红。幽蓝的光芒几经流窜挣扎,最终还是被赤红的光芒缠绕,寸寸吞没。 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逐渐放松,柏舸也跟着卸了力道,十指虚虚笼着沈邈,尽职尽责替对方档着风。 红蓝的光芒相继熄灭后,箭矢烧得只剩雪白的尾羽。小风一吹,刺挠着让牟彤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茫然地四下环顾了一圈,而后一个激灵坐起身,撒欢着向沈邈的方向雀跃着跑来。 “沈老师!柏哥!” 行了,看来这才是正版。 沈镜安排的马车原本宽敞舒适,多塞了三个大活人之后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再加上柏舸人高马大,牟彤叽叽喳喳,葛肖庞嘀嘀咕咕,沈镜只觉得从听觉、视觉,各种感觉上都让人觉得憋气。 “我猜,沈郎应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柏舸跟沈邈手肘挨着手肘,大腿贴着大腿,亲亲热热地粘过来。 马车遵照沈邈的指示,在尽力避开其他家耳目的情况下,向着第一次发现夜枭的地方飞奔。 看在沈邈的面子上,沈镜懒得和柏舸再发生冲突,直接一掀帘子与哑奴坐在一处,只觉得宁可当个半个赶车人,也比坐在里面更容易维持着端庄得体的沈二公子形象。 “倒也没有很多。”有求于人之下,沈邈显得格外好脾气。“就三个。” “夜枭的产生途径?你和夜枭的关系?” “以及,我们这些家主,作为最忠实的信徒,到底在信仰什么?” 他话音落下,车厢内忽而陷入诡异的沉默。沈邈不知怎么从这种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熟悉,而这种熟悉让他再次生出些难耐的焦灼。 半晌,他闭了闭眼,暗骂一声,缓缓道。 “这些问题,我是不是问过?” “是。”柏舸看出他的不安,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先前已经试过很多轮了,只要触及这些底线的问题,你的记忆就会自动读档。” “无一例外。” 第86章 “一轮是沈镜给你的说法吧?”柏舸面露不屑,“那是他在你这里感受到的频次,或者说,是你对他产生质问,且提问的具体内容与考场规则相关的次数。” “所以这场考试的隐性规则,是不能探究与设定相关的内容?” “按照先前考试的经验,原先的规矩只是不能脱离基本角色设定,还没有龟毛到这个程度。” 手炉烧尽了。柏舸索性将它丢在一旁,将沈邈两只手都攥进掌心,尽职尽责地充当人工暖气。 “估计是给你设计的特供小鞋。生怕你再从逻辑上找到什么漏洞,给它连根拔起了。” “那我获取信息,但依然在他设定的框架下面玩儿,总不能再给我清除一刻钟记忆吧?” “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让我把已知信息剔除掉全部主观评价后给你复述一遍。” 葛肖庞将车帘小心扒开一条缝,确认沈镜没有丝毫要进来的意思,这才凑近了,从袖管中小心掏出个纸卷,放在沈邈面前的小案上展平。 “先说考场内的基础设定。信徒和夜枭的根本区别,在于目标不同。” “信徒的目标是不择手段也要结束寒冬。只有寒冬结束,考试才算结束。为了这个目标所作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合理的、必要的。” “夜枭则是背弃了这一信仰的人。这些人如果先前被杀死制作成头颅,可以在天坑中受到召唤复生,成为夜枭。” “这和我接收到的初始信息不一样。”沈邈摁住了纸卷翘起的一角,“在我这里,夜枭均为需要处理的创生人。清除夜枭的过程也是对监管者守则执行力的考量。”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并不冲突。”柏舸在“处理”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整个考场里,只有你能从来源上判断普通人类和创生人。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只能根据目标是否一致来判断。” “按照最初的设定,想要结束考试的不一定是普通人类,但想让考试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的,把所有人都困在这个无尽寒冬里的,一定是创生人。” 沈邈闻言,缓缓摇头,没有被他的逻辑说服。 “那牟彤是怎么成为夜枭的?你的箭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场考试是无限开放的副本,只要人数能够维持大致平衡,就会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新考生加入。但身份卡是固定的,所以躯壳和身份就变成了抢手货。” 柏舸指了指牟彤额前犄角消失后留下的浅淡白痕。“前任刚刚下岗,继任就已经进驻了。” “所以,从牟彤身体里被清退出来的,是前任牟家家主?” “对。” 沈邈蹙着的眉心依然没有松开。腕间的触须搭在了牟彤尚未愈合的皮肤表面,很快将收集的信息反馈回来。 “牟女士现在的基因源依然属于普通人类,并不是创生人。”他语气微冷,将方才从天坑捡到的颅骨碎片摆在面上。 “这么看来,夜枭必然是创生人这个设定,已经随着群体目标的改变而不适用了。” “根据‘目标’筛选和定义人群性质的优先级才是最高的。” “目标为结束寒冬的,会被给予‘信徒’标签。目标为延续寒冬的,会被给予‘夜枭’标签。” “是这个意思。” “那我上一轮是做了什么,违背了这个规则,导致触发了负面状态?” 见沈邈看过来,葛肖庞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做一些重新划分群体的尝试。” “比如说?” “比如我的箭,现在就是你改良过后的产品。”柏舸拍了拍重新套上布罩的长弓,“柏家家主都具备在黑夜中唤醒夜枭的能力。这是一种单向强制的发动,影响范围内的所有夜枭都会展露出‘枭’的形态。” “同时,柏家的弓具有追踪夜枭的作用,本来是用以协助家主猎杀夜枭用的。你和小胖一起,类推了黑水晶‘褫灵’的特性,将之灌注在箭身上,可以将躯壳内未脱离干净的上任宿主清除。” “这样一来,即使没有你的‘溯源’在场,我们也能依靠弓箭完成对夜枭的识别,甚至是逆转。” “听起来不错,但是覆盖范围有限。”沈邈对于已经丢失的记忆总算接受了些,中肯客观地点评道。 “就这些应该还不足以让系统有危机感?” “嗯……还有我。”牟彤在旁边弱弱举起手,“因为被遗弃的信徒脑髓都是枭王筛选过的,可能以夜枭形态复生的人。所以你之前让我和小胖借着八大家组织围猎的机会,收集了大量被剩下的信徒脑髓,大火慢炖,从中提炼了几个能够被标记的明确靶点。” 第95章 “找到易感靶点后,我们制作了可经饮食传播的结合种子。借由苏家在药材上的路子,给可疑的人都分发下去。” “一来,在纳入储备粮的时候可以直接把他们排除在外;二来,在之后追踪夜枭的时候,他们将会成为重点关注人群,方便苏家根据疾病分布图谱,绘制夜枭据点可能分布的地方。” “所以目前,传播途径、易感人群都在控制之下了。”葛肖庞信心满满地与沈邈对视,“我们胜算很大。系统应当是急了,所以才给你强行清除了这部分记忆,想让你重头再做打算,耽误时间。” “有可能,但不全。”沈邈指指那个有些皱巴的纸卷,“这两条路都是你们可以去做的。研发过程完成后,并不需要我本人在场也依然可以推进。” “系统真正想要打我失忆这一点时间差的,应该在于某个非我不可的地方。” “传染源。” 他将纸卷对着火光,映透出上面浅淡的墨痕。 是一个弧形的符号,像是要为某处作的脚注,只写了半边括号。 沈镜撩起帘子望进来的时候,纸条已被火舌舔了大半截儿,冒着糊味儿的焦烟,只能隐隐辨认出上面一道极细的线条。 “这是有什么见不得我的东西?” 沈镜狐疑的目光从沈邈指尖直直转向柏舸,针对性毫不掩饰。“你又给我哥写什么鬼东西了?” “我可和那些肚子里藏八百个心眼子也憋不出一个响屁的人不一样。他人就在我跟前,成千上万的甜言蜜语我都恨不得贴着他耳朵灌进去。” “……”沈镜脸色几经变换,让人简直要怀疑他会不会直接摔帘离去。但他最终只是胸口用力起伏了一下,固执地扭过脸来望着沈邈,一开口,嘴角就忍不住耷拉下来。 “哥……” “别听他瞎说。” 纸条最后一点儿也烧尽了。沈邈掸掉了指尖那点儿黑灰,耐着性子哄他。 “我们玩儿五子棋呢。” “?” “我输了,不能留下证据。所以我把罪证烧了。” 第一次出现夜枭的地方在天坑最北边的角落,是赵家统辖的范围。沈邈看着大摇大摆指挥家丁们再次进行挖掘的沈镜,不由奇道。 “怎么这次一点儿也不避讳了?” “赵家习梦魇术,注重养生和天人合一这一套,全族都秉承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沈镜边指挥边解释。 牟彤从车上跳下来,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领地,迟疑道。 “话虽这么说……可是这地方真的有‘日出’的时候吗?” “据我所知,没有。” 挖坟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沈镜利落地将人分组,争分夺秒埋头苦干起来。 “对他们来说,只要将梦魇术发挥到极致,就可以强化、甚至坚定人的信念。所以赵家提供的人盅,往往是通过率最高的。” “因此在极寒冬日的大部分时间,赵家人都在冬眠。” “他们醒着的时候,其他人就该沉眠了。” 葛肖庞发出羡慕的声音,“当我们还在副本里勤勤恳恳搞研究的时候,菁姐已经凭借出身早早过上了遇事不决睡大觉的生活,这怎么不算赢在起跑线上呢?” 挖掘出的头颅碎骨很快被运至沈邈面前。也许是赵氏出品,必属精品,这里的每一块碎骨都被吮吸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脑髓的残渣都没有留下。 柏舸试图在此处发动强制唤醒,也如白白忙音,石沉大海。空旷的荒原边上一时只能听到铁锹掘地的咚咚声,混着口鼻间飘散的白雾,散在茫茫黑夜里。 “你看吧,赵家管辖范围内根本就不需要治安。大家都是自觉听话的好宝宝,从不会整出来夜枭动乱的幺蛾子。” 牟彤感慨道,“其他家族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无人区的典范。” “但这里也是第一只夜枭出现的地方。”柏舸却没有被轻易卸下防备,手指一直缓缓摩挲着长弓,保持着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态。 “也许只是一时疏忽。再说了,第一只夜枭出现的时候,大家只会觉得这个人疯了,和大家格格不入。” “谁也没想到,目标不一致会导致‘枭’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最终酿成祸患。” 第87章 沈镜指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坞堡,“喏,长明灯不熄,意味着永远都有清醒的守夜人。他们依靠族人的轮值,确保此地时时刻刻都处于梦魇术的覆盖之下。” “如今因为夜枭的出现,八大家其实也并不像最初那么齐心协力,铁板一块。有的家族中更是出现了连家主都成为夜枭的情况,所以其实内部的阵营也多有变化。” “这里面唯一不参与这些纷争的,也只有赵家。每一次到了天坑需要补齐头颅数目的时候,赵家总是保质保量,第一个上供的。” “甚至其他家族的人盅在制成头颅时,场面多少有些……不体面。只有赵家的人盅进入天坑时,温驯乖巧,面带微笑。” “像真正的信徒。” “前面说得挺好,后面的点评下次就不用带了。我们柏家的信徒也都是根正苗红的,体面得很。” 也许是看不惯沈邈莫名其妙对考场内一个npc另眼相待,走哪儿跟哪儿,柏舸对沈镜的敌意格外不加掩饰,巴不得对方被气哭吓跑,识相滚蛋。 哪只沈镜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那可不。众所周知,柏家主对这次献祭排名的头筹志在必得。区区常规围猎都不忘光天化日杀鸡儆猴,早把人吓破了胆。” “两其相害取其轻。可能大家左思右想,与其被柏家主以猎枭的名头斩杀,不如成为献祭的头颅,最起码名声好听些。” 被他这么一怼,柏舸这才想起来,重逢后还没顾上向沈邈解释自己大出风头不是忘本了失忆了一心只想刷夜枭的积分,只是为了适应新继承的能力,并且应征长弓的作用。 但这种事经过方才的复盘,沈邈应当自然而然能够猜到,无需他多言。但推测归推测,被相看生厌的人单独拿出来强调,更让人讨厌。 趁着柏舸如鲠在喉的空档,沈镜仿佛打了翻身仗一般,志得意满地扯了扯沈邈的袖子。 “既然来了,不如顺路去拜访赵家家主。如果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意,咱们得后路就会宽敞很多。” “虽说赵家一向不喜来客,但眼看着风雪大了,讨杯热茶的功夫,总不至于将我们拒之门外。” 众人依着长明灯的指引,朝着坞堡方向,一路畅通无阻。牟彤边走边踢着天坑边缘凹凸不平的石子解闷。松动的石块滑进坑内,许久才能听见遥遥回响。 “你们不觉得,这一路有点儿……太安静了吗?” 即将跨过赵氏领地门匾,牟彤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沈家家丁的身影已经化作几不可辨的黑点,像是深浅不一的暗色里渺小的墨渍。 让人有种轻轻一擦,就可以将之完全抹去的错觉。 见她发怵,沈镜以为她只是仁善之心,出声解释道。 “他们的活儿干完后,会有专门的劳务车接回去的,牟家主不必忧心。” 他话音刚落,便见地平线尽头微光闪动,隐隐可闻及马蹄声震动。家丁们如灯蝇般涌去,拥挤而有序地填入光亮处,又很快消失不见。 “瞧,说什么来什么。”牟彤收回视线,就见沈镜正面带微笑注视着她,客客气气的,“牟家主对这个安排还满意吗?” “满意的,满意的”。 不知怎么,明明是非常得体的处事行为,却让牟彤莫名产生了一种被审视了的错觉,让她下意识想躲。 “沈家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可点评的。”葛肖庞也觉出气氛不对,插空道,“我哥都没说什么……” 他说得着急且随意,用的称呼还是之前的习惯。沈镜却陡然转过了视线,眯起了眼睛。 “你哥?” “……被你带的叫顺口了,我是说沈家主。” “这可不兴乱叫啊。”沈镜就这么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才重新引着众人向前走去。 直到他完全转过身,葛肖庞终于从那种被蛇盯上的咽喉紧缩感中缓过劲来。风一吹,才惊觉背后已然被冷汗浸透了。 融融暖光自坞堡内一直铺洒到廊外。众人拾阶而上,还未踏入门内,便有淡雅清香弥散过来,沁人心脾,与外面的荒原冻土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现在告诉我,走过这个台阶,我就能永登极乐,我也是相信的。”牟彤加快了脚步,目露向往。 沈邈跟在后面,看了一眼下意识将领子竖起,把半边脸挡了个严严实实的柏舸,低声问道。 “这味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可能就是我对这味道过敏。”露在外面的狗狗眼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笑,“先看看。” 香雾缭绕中,长明灯火烛不熄,且愈往深处愈发明亮。赵家几乎没人宾客造访,因此只留了个看门小童,正窝在椅子上躲懒。乍一看这么多人,几乎要整个人连椅子都惊得翻过去。 第96章 沈邈眼疾手快上去将小童扶稳了,温声道,“恰巧路过,外面风雪大,未递拜帖便登门,有失礼数。能不能麻烦问下,赵菁今日是否当值,方不方便叙话?如有不便,我们歇个脚就走,绝不过多打扰。” 小童没见过什么世面,差点儿被他前面那套文绉绉的说辞唬住。但在听到“赵菁”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亮了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回了一揖,模样垂头丧气的。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菁姐今天正好下值。最近夜宵异动带来的损失太大,各家都指望我们能守住最后的防线。除了赵家本身的辖地,甚至还有其他家族把养的人盅送来,一并接收净化和熏陶。” “但我们也不是什么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能够驾驭大范围梦魇术的只有菁姐她们几个,最近都是轮班倒。菁姐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了,今天是家主大人亲自换的她才能歇一天,这会儿应当是去补眠了。” 沈邈点点头,未再多言。小童将众人引到偏殿的待客厅,奉了茶水,给他们指了风雪止歇后离开的路线,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家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待门完全阖上后,沈邈转向沈镜,“你觉得有可商量的余地吗?” “怎么说呢,是个好家主,但算不上好父亲?”沈镜斟酌着措辞,“谈合作想要打动他的话,用你们跟赵菁的私教肯定是不行,不如切实的利益更有用。” “那如果你去,能和他说上话吗?” 沈邈定定望过去。“论和这些老古董打交道,我也只信得过你了。” “之前你们去围猎的时候,我和他都留在后方没有进入猎场,确实在攀谈中提过合作的事。” 有沈邈的期望在,沈镜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但赵家身份地位特殊,没有什么重磅的甜头很难被拖下水,沈镜多少还是有些踌躇。 “现在人心惶惶,很多家族在无差别怀疑人盅的忠诚度。这种怀疑一旦被人盅感知到,本来就会对信仰的坚定程度产生负面影响。如此恶性循环,各家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把大批人盅都送到赵家来做巩固训练。” “梦魇术是赵家的金字招牌,也是他们的底气。面对这些请求,他们不能拒绝,所以只能把这些压力都内部消化。但目前来看,应该也快到极限了。” “我原本的想法,是让他们把人盅送到沈家,你先筛一遍。如果转化为夜宵的倾向已经非常高,与其浪费人力去扭转,不如发展新的信徒来得省心。” “但现在你的状态……” “没问题的。”沈邈打断了他的忧心忡忡,“反正有你在,你肯定有办法能对人盅进行大概的初筛,真正需要我过手的也不会太多。” “而且最多也就是今日之内,咬咬牙就过去了。” “不要将我的能力透露得太实在,只说能做筛选,不能判断就行。”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沈镜本不愿把沈邈一个人留在这虎狼环伺的小屋里,但眼下确实是促成与赵家合作的最好时机,而他是谈判的不二人选,只得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呼,粘人精终于走了。”等到听不见沈镜的脚步声,牟彤才把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赵菁被拉入考场的时间比我们都要更早一些,但考场结算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天。对她而言的个人积分应该也不会变动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柏舸碰了碰沈邈冰凉的指尖,凑过去轻声道。“还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在回味。” 沈邈端起茶盏,仔细嗅着浅淡的茶香。“我方才看过,这个小童明明是赵家人,泡茶的手法却和苏衔蝉如出一辙。” “不同茶叶的特性不同。而他们所用茶叶虽然迥然相异,但却连煮沸的时间,添杯的多少都一模一样。” “好像他只学了这一种手法,而师父是苏家人。” 第88章 “那么问题来了。一向避免与其他家族产生联系的赵家人里,是怎么混进去了一个苏姓小师父的呢?” “这话刚刚怎么不说?不给你的好弟弟提个醒,让他小心行事吗?”柏舸目光灼灼看着他,茶香都掩不住扑鼻而来的醋味。 “到时候万一惹得赵家主不高兴了,直接给他下个噩梦的降头,又要找你哭唧唧装可怜了。” “……跟npc较什么劲。”沈邈有点儿无奈,“我只是做符合身份设定的事,以免系统又盯着我挑错,给我回档一刻钟,麻烦。” “行。”柏舸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猛地俯下身,在沈邈唇上咬了一口。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沈邈一瞬间觉得险些要被他叼下一块肉来。 被咬过的地方立刻肿了,在他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颇有种娇艳欲滴的美感。 “你发什么癫?!” “给你省点儿麻烦啊。”柏舸眉峰一挑,咂么着嘴,理直气壮的。 “我不像有的绿茶精,还得让人上赶着哄。我想要的,直接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 众目睽睽之下,沈邈面色依旧镇定,但唇瓣上的红晕已经绕到了脸颊,连耳垂尖尖都透着若有若无的粉。 “那现在,哄好了?能干活了?” “能啊,精神百倍,指哪儿打哪儿。” “那你带着小胖和牟女士,先以故友的名义去看看赵菁。她进入考场这么久,却完全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所有的消息都仅限于赵家人的一面之词,只怕不仅是精神力消耗过大。” “肯定还存在其他的束缚,导致她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先礼后兵。实在不行,先把人带出来再说。” 这就是要让柏舸跟着去,成为那个备用的“兵”的意思了。提前索取了酬劳的大狗狗心情正好,毫不犹豫应了下来,唤了方才的小童带路。 待一行人走远了,沈邈才离开房间,依照周围的指引和房间结构,向主殿方向走去。 为了将梦魇术颂吟的范围尽可能扩大,赵家坞堡内部多回廊和穹顶的设计。愈往深处,梦魇术的影响愈明显。由于沈邈除了核心脑区保留了普通人类的构造,其他部分都属于人胚的材料,也难免受到干扰。 像是深潜时的下沉,虽然能够呼吸,但依然能觉出潮水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涌进来,稍不留意就会溺毙其中。 确如先前沈镜和小童的介绍,赵家现在人手极为紧张,加之梦魇术的特殊性,沈邈一路走来,竟在未见到第二个处于完全清醒状态的人。 偶尔零星路过几个身着赵家族服的弟子,也都是两眼无神,脚步虚浮,像是根本看不见沈邈一般,游魂似的往自己的房间飘去。让人觉得哪怕是恶作剧伸腿绊人一脚,这些弟子也会直接倒地不起,沉沉睡去。 施法处在穹顶最高处的正下方,也是异香的源头。香气弥散,无孔不入。待遥遥望见施法台时,原本的清香变成了馥郁的浓甜,沈邈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发丝都被腌入味儿了,拎出去泡水里都能直接给人当皂角用。 美中不足的是,即使有香气盖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被沈邈从中隐约辨别出了浅淡的血腥气。 甚至因为过于新鲜,嗅起来不是冷硬的铁锈味儿,而带着微微的燥热,时间久了,竟也有种难以控制的燥热。 终于,在沈邈迈上第一阶台阶时,倒飞的人影从施法台上被掷出,重重摔在他脚边,身上赵家金丝勾的长明灯花纹被洇出的血瞬间浸透,如同血泪凝成了灯蜡。 “沈二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大哥病着,现在正是掌家揽权的大好时机。你来劝我,我倒要劝劝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你已经给沈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还要为这么一点儿稀薄的手足之情耗到几时?” 话语间,又一具人肉沙包被掼了下来,仰面朝天,临死前那双因为一击毙命甚至来不及闭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邈,尽是骇然惊恐。 “如果不是我哥想要赵家这个同盟,你当我有这个闲心来与你商谈。” 沈镜的声音里全然不复在沈邈跟前的温驯纯真,虽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语气却冷漠又散漫,说的话也刻薄之至。 “这么久以来,明明掌握着梦魇术这种能够左右结局的能力,却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总想做捉螳螂的黄雀,实际上哪头都赶不上热乎的。”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重情重义的,突然冒出来个大哥,倒变成心肝宝贝疙瘩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屑嗤笑,“但他心里可未必把你看得这么重,不然怎么敢放你一个人来妄图游说于我?” “你的好哥哥,现在应该跟着那群乌合之众一起,被引到我女儿的房间那头去了,根本顾不上你。” 沈邈原本还打算再听一会儿墙角,被这么一说,如果他再不露面,倒真显得他冷漠无情,苛待幼弟了。 第97章 虽然从这些赵家子弟的死状看来,幼弟的年纪虽小,手段却老,能力上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铺天盖地的香气之下,沈邈终于踏上了施法台,这才看清上面的形式。 外围的主座上,中年男人正双手结印,密密麻麻的字符自他指尖发出,源源不断汇入穹顶洒下的光辉中。内场周围皆是品阶不低的赵家弟子,正虎视眈眈地围着沈镜。 由于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以及赵家主对沈镜尚有拉拢之下,因此这些弟子并没有一拥而上发起攻击,而是猫戏耗子似的,每次分出三至五人的小队,用人海战术消耗着沈镜的精力。 沈邈出手狠辣,包围圈已经被他强行撕开一道豁口。但那些弟子似乎也深受梦魇术的影响,面上不见丝毫恐惧之色,依旧前赴后继地扑上去。 听得旁边的动静,沈镜在喘息的空隙心有所感地猛然抬头,正正与沈邈对上视线。眼角眉梢锋利的弧度立时随着额头滚落的血珠落了下来,黑亮的眼睛蒙上了雾,看起来竟有些无辜和委屈。 “哥,你看,他们欺负我。” 沈邈:……很难讲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但人心只要长着,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亲情也好,利益也罢,总归都是歪的。 于是沈邈抬手,沉睡多时的触须懒洋洋地舒展身体,摇头晃脑地就给围上来的一组赵家兵抽晕打包丢到了场外。 “还以为赵氏多么纯洁的极乐净土。” 沈邈就这么闲庭信步地往沈镜身边走去,因为风寒未愈,走几步就得咳几声在悠长的吟唱中显得格格不入。 触须海藻般招摇地飘荡着,不见血刃地清退障碍。待他掏出帕子给沈镜拭血时,剩余围攻的赵家弟子只余寥寥数人。 “这些弟子里,信徒倒是没几个,夜枭的好苗子倒是不少。赵家主真是好本事,把这么一群人放在一起,居然没生出弟子之间互啃脑髓的祸端。” “想来,是梦魇术还是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功效?” 中年男子的惊讶只有一瞬,便转为了爽朗大笑。 “传言确实不可信。还以为沈家大公子只是个拖后腿的病秧子,没想到也是个大宝贝。怪不得贵人想见你。” “梦魇术的能力本就独一无二,能够将之发挥出如此强大的功效,将信徒和夜枭同养一笼,且为己所用,更是得天独厚的本事。还有什么人能称得上您的贵人?” “这话要说起来,我倒要先考考沈大公子了。” 眼见武力克制无望,赵家主也不再做无谓的牺牲,环伺的弟子无声退下,与此同时,却在主座后方由远及近,传来两道清晰的脚步声。 “能让我这梦魇术发挥出如此高阶的威力,难道没有让沈大公子想起故人吗?” 沈邈一怔,心头微动,但面不改色。 “却有故人风范。但我的那位故人,据我所知,头颅已经在天坑当祭品了。” “这话听着可就太让人伤心了。” 随脚步声更近,主座后方渐渐浮现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宛如双生镜像,连步态姿势都同频同调。 “不过,十年过去了,您连纪征都没回来看过,忘了我们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旁的沈镜皱紧了眉头,喃喃道,“苏衔蝉?不对,怎么会有两个……” “哟,看来这位也是大哥的老相好之一?” 离得近了,才能看出二人细微的区别。左侧的人眉眼更加粗狂,笑得轻蔑。“你俩都长得这么清心寡欲的,也能处到一起?” “连我们都不认得,应该也没有那么相好吧。”右侧的人生得更加妩媚,眉眼弯弯,睫毛卷翘,开口的嗓音也近乎于女相。 “不是苏衔蝉。”沈邈轻笑一声,目光却沉了下来。“苏大虎和苏小喵,确实是老熟人了。” “他们的能力,是‘增益’和‘激发’。” 第89章 “有了你们的加持,新的梦魇术才在原先的强化信仰的基础上,增加了抑制效果。” “创造‘抑制’这么新的能力,我们可做不到。” 苏小喵笑得娇俏。“毕竟不是‘进化’,还达不到推陈出新,改变本质的程度。” “我们只是在不改变他们固有属性的情况下,让他们未分化成信徒或者夜枭之前的状态维持得再久一些。” “你们与赵家结盟的事,苏衔蝉知道吗?” 沈邈对他的媚眼不为所动,语气微凉。 “虽说他是我们最初的主体,但都相互独立这么久了,也不必事事报备。远香近臭嘛,成年人还是各玩儿各的,互不打扰比较好。” 也许是与超强的感知延展性有关,苏衔蝉曾经是人格分裂患者。 衔蝉本就有阿猫之意。猫就九命,苏衔蝉有三魂。他的主人格和两个副人格的发育都十分完善健全,且有不同的感知侧重点,彼此来回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打得不相上下。 一个马车只能有一个车头,把天才的属性堆叠在一个人身上,只会让这个人变成寸步难行的疯子。 所幸,苏衔蝉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几乎没有什么世俗的牵绊和眼光会影响他的决定。而这三个人格唯一一次达成共识,是他不想疯,想活。 于是,苏衔蝉成为了赋灵辅助下的早期人格分裂剥离术获益者之一,被分离出的人格分别成了苏大虎和苏小喵。 “既然如此,那便好办多了。”沈邈将他俩来回上下打量了一圈,见二人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偏头摸向沈镜因为委屈而泛红的眼角。 “受欺负了?” “嗯。”沈镜眼巴巴望着他,“哥要替我报仇吗?” “报仇肯定是要报的,但你哥现在是个病秧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眼睛闭上,梦要醒了。” 随他话音落下,施法台底部地动山摇般剧烈晃动起来。即使有沈邈出声提醒在先,沈镜还是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闪了一下。 他顺势低头,这才发现原本被长明灯照得辉煌明亮的施法台不知何时边缘俱是漆黑的裂缝,如同地底钻出的蜈蚣,密密麻麻地向中心区域蹿来。 那黑纹犹如活物,连带着赵家主掌中的结印都为之侵蚀。他大惊失色想要将结印分开,十指却被无形的力量牢牢固定住,指甲盖都透出隐隐的黑青色。 “这是什么?!” “这两个小猫崽子没跟你提过,有种能力叫‘解梦’吗?” 冷淡的女声自穹顶上方响起,伴随着颇有不耐和嫌弃的点评。 “‘梦魇’这种只在坊间流传,论评级根本算不到能力体系的东西,真当加点儿改良配方,就能和真正的能力抗衡了?” 灯火通明的坞堡顷刻间如破碎的镜面般轰然倒塌,露出幻象下方原本的模样。 施法台的周围俱是凝固的暗沉血迹,由于结痂过厚将地面覆盖得凹凸不平,层叠着向上翻涌着腐败的恶臭。 交联的回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小不一的深坑,里面随意丢弃着形状各异的断指残骸,唯一共通的地方在于,他们身上都穿着人盅特有的服饰,隐约可以辨认出赵家族徽的纹路。 “所以他们的人盅品质……” 沈镜以袖掩鼻,缩在沈邈身后蹙眉。 “是他们筛选过后,将可能发展成夜枭的人盅提前处理了。”沈邈早有所料。“所以外界所见,皆是上品。” “数目差得这么多,他们还真不怕其他家族查过来?” “有什么好怕的。没有‘解梦’破局,梦魇术几乎没有破绽。再加上有苏氏作保,可信度自然大大提升。”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其他家族也只看结果。区区几个人盅数目的多少,哪里能够伤得了大家族的和气。”沈邈打从进入副本,说话也跟着若有若无带了点儿不着调的古味儿,入乡随俗的效果一般,嘲讽的意味却更明显了。 “总归是把数目凑过了,再熬一个冬天就完事。” 他俩在这头蛐蛐,那边的苏大虎和苏小喵打从听到“解梦”二字,便试图悄无声息溜之大吉。 但还没等他俩的身形跑出二里地,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一人一个钉住了长长的衣服下摆,只得咒骂着如同壁虎断尾般互相将碍事的布料撕了,又跌跌撞撞向远处逃窜。 愈来愈多涌进来的墨色中,陆青扛着昏迷不醒的赵菁率先迈了出来。她横眉冷竖,手指当空一划,便有大片的长明灯尽数熄灭,连带着赵家主手中无法停下的结印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柏舸紧跟其后,窜着火星的箭簇直指二人背影。苏小喵不用回头都能察觉到被瞄准的森冷杀意。 “增益”和“激发”的作用已经被用到了极限,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奔跑速度。堪堪躲过柏舸的第二轮进攻后,他终于在极度恐惧中捏碎了一直紧握着但舍不得捏碎的信香,凄厉叫道。 “大哥!救我!” 第98章 “哎呀,真是没用。这下又要让沈老师看笑话了。” 浓郁而熟悉的异香自断裂的香灰中迸发,琴音响起,周遭的一起仿佛都被掷入水中,放缓了动作。 虚空中缓缓裂开一道缝隙,渐渐稳固成一扇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门后有白衣人抱琴而立,见了对面的情形,笑盈盈拜了下去。 “恭候多时了。不介意的话,还请诸位都移步此处。” 苏大虎和苏小喵原本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向他那里冲,结果听了后半句猛地刹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蠢货,还不快点儿过来,还等着我八抬大轿请你们吗?”见他们磨蹭,苏衔蝉含笑的眉眼瞬间冷了下去。 “可他们……” “他们是我拜托阿猫邀请的,与你们无关。” 苏衔蝉身后缓缓走出个更加熟悉的人影,苍白的面容被月色一衬,几乎不见丝毫血色,活像天坑里的白骨刚套了层人皮,还没来得及附加血肉。 是纪征。 他垂眸看向仍有踟躇的苏大虎和苏小喵,语气依旧温柔,但目光却没有丝毫温度。 “怎么,不听大哥的话,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苏小喵身子一抖,一把拉过还想后退的苏大虎,一个箭步冲进了门内,赔笑道。 “队长哪里的话?我们肯定是信你的。” 纪征不置可否,微微侧身放他们过去,再次看向门外其余的老熟人们,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 虽是邀请一群人,但眼神就没从挡在沈镜身前的沈邈身上移开过。 “许久不见,不如小聚片刻。互通信息,共渡难关?” 跨过门后众人才发现,纪征和苏衔蝉所在的地方几乎是在天坑洼地的最低点。四面阴风呼啸,鬼气森森,连柏舸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按照最初的设定,天坑越深处,信徒的纯度越高。纪征作为纪家的家主,几乎被钉在天坑的正中心。 他手脚已被断了筋骨,软绵绵地垂着。粗壮的木杆顶端被削成楔形,自他胸前穿过,将他整个人都挑在半空中。风一吹甚至能听到身体里内脏被腐蚀殆尽后骨头碰撞的响声。 饶是对纪征心存诸多不满,在见到对方所处的境地和状态时,陆青还是忍不住愣了下,打量了一圈又颇为不忍地移开眼,沉声道。 “你……现在……” “没什么,就是在接被退亲的妹妹回来的路上,被夜枭袭击了。等再醒来,就已经被当作祭品挂在了这儿。” 纪征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些变故,甚至在跟上来牟彤忍不住想给他外面再披件衣服,好看起来体面一些的时候,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 “可祭品不都是……” 陆青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终究觉得当着本人的面讨论这些实在太过残忍,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是头颅的样子,我也是。” 纪征活动了下颈骨,努力低下头,向众人展示了还未完全形成皮肉处裸露的白骨。 “我最开始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纯白骨的自己。” “很神奇。虽然外在形态已经消亡了,但依然能够‘看见’一切,并且能够自如思考。” “也得益于此,让我发现了重生的希望。” 他目光落在周围几根已经空了的木杆上,僵硬的面颊上扯出个笑。 “在这里的‘头颅’,都拥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 “只要放弃原先的信仰,转为认同夜枭的理念,就不再会成为捕猎者的食物,也不会在结算的时候成为祭品。” “并且,如果正好有人在发动对夜枭的唤醒,哪怕相隔距离甚远,不能一次性完成复生,也可以间断地恢复一部分原本的样貌和形态。” “所以,你还是选择成为了夜枭?”沈镜和纪征没有额外的交情,故而说得直白。 “是。”纪征苦笑一声,定定望向沈邈,温声道。 “我又让你失望了,是吗,沈老师?” 第90章 因为这个“又”字。 但这次纪征没有再打哑谜,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失望过一次之后,应该根本不会再对我寄予期望才对。” “不像我这种俗人,哪怕是对你失望了一次,也只会在经年累月里冥思苦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怎么才能不你再失望了。” 这话里自苦和谴责的意味过于明显,且夹带了太多的过往恩怨,众人都以为沈邈不会作答。却不想他只是沉默片刻,便抬起头与纪征对视,认真道。 “那你反思的结果呢?” “什么?”纪征显然也没想到他真的会继续往下追问。 “你所谓的,经年累月里思考的结论,是什么?” 他的反应太过理所应当,好像只是想听一听犯错的学生终于幡然悔悟后的检讨。 纪征在他的反击中笑出了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凄凉,终于连最后的温和也难以维持。 “结论吗?当然是有的。”他目光哀恸。“想活,没有错。” “不论是普通人,还是创生人,想活,都没有错。” 他语调逐渐激昂起来,像是忍到了最后一步,可以将累积的全部怨气、不满和困惑都一股脑倒出来。 “从人胚产生灵性的那一刻起,不论这份灵性是来自于外界赐予的,还是自发产生的,所有对活下去的渴望都是合理的。” “可普通人类的眼界,根本配不上他们所享有的技术水平。” “‘赋灵’在他们眼中,无非只是满足欲望的工具。符合预期的工具就是好的,不符合的就该被扔掉、被销毁。甚至以此来给创生人定义善恶,敲定生死。” 凄厉的控诉回荡在天坑内,喘息的空隙里,众人一时默默无言。 葛肖庞站在后方听着,只觉得纪征的话字字有理,甚至可以说他所暗示的,创生人和普通人类的平权,正是沈邈一贯坚持的想法,不仅没有冲突的地方,反而可以算得上是不谋而合。 乍一听,他都觉得沈邈对这番言论不仅不会反驳,反而会拍手称赞。 他这么想着,一抬头,真看见沈邈心平气和地点点头,附议道,“很对。” “但是这个考场只给了人一种活路。”纪征扫视了一眼自己被钉死的四肢,语气微嘲。 “但凡怀有异心,就会被识别出来,变成怪物。人人得而诛之,并且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 “通过给‘人’一个怪物的污名,就可以把喊打喊杀也合理化。这就是你在最终考核里,希望筛选出来的监管者吗?” 他们一行人动静太大,难以避免地吸引了八大家其他人纷纷聚集此处。错落站立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其中只有少部分是一知半解的原考场npc,大部分都是陆续前后脚进入副本内的同批次考生,甚至包括赵家主这样的熟面孔隐藏其中,看向沈邈的眼神更加怨毒。 从十年前那次事故后,纪征从未离开过。故而很多考生都认得他,并且在有幸与他同组过的人评价中口碑颇高。 青年飘摇的残躯和配上此时的场景,具有极大的煽动性。暗处的人群将他们的对话口口相传,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中间那个人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啊?” “你来晚了吧,我刚刚听纪征管他叫‘沈老师’来着呢。” “‘老师’?征哥他们当时不是01队吗?那可是系统的测试组啊?” “所以你可小点儿声吧。这‘老师’只能是赋灵师里的那位。蛐蛐命题人,不想混了?” 陆青望向越来越多朝此处聚拢的人,又瞟了一眼他身后去而复返的苏大虎和苏小喵,不由蹙眉。 “你故意的?” “没剩多少时间了,大部分人只是来确认信徒头颅数目的。可能无意间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苏衔蝉横坐在一道断墙上,懒散地拨弄着琴弦,晃着脚,悠悠道。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连这都要算在队长头上,未免太不念旧情了些。” “旧情?”陆青嗤笑一声,“我以为打从他怂恿我们进入赌场,01小队之间的旧情,就和你们苏家三兄弟之间的兄弟情一起分崩离析了。” “青姐这话未免太狭隘了。”苏衔蝉打了个哈欠,“我嘛,从来都是个不讨喜的贱命。好处在哪儿,我的情就在哪儿。” 他说着,如玉的手遥遥向柏舸一指,吃吃笑起来。“就像这位郎君,在戏班子给我打投一次金榜,我自然也会帮他相好一回。” “除了赵家就在天坑边上,其他家族即使想要来勘探情况,没有数个小时的脚程也无法到达吧。” 陆青毕竟也在系统内徘徊许久,算是极寒副本的老生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无辜。 “我们的队长这次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心甘情愿这么大范围发动‘突围’,给他拉来这么多听戏的观众?” 第99章 “要严谨一点儿啊。”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中也不乏少数是关于他的,苏衔蝉面上却不见分毫窘迫。 “我这可是为当初小队里的所有人谋福利。” 弄弦的手轻扬,翘着小指,故作娇媚地捏起了纪征无力垂落的手腕,将之高高拿起,细细打量,又像丢垃圾一样手指微松,任其砸在木杆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要的,就是他当众撕开这层皮,唱这一出好戏呀。” “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什么人呀创生人呀,死呀活呀的事情,还得是我们的小队首脑才能思考的问题。” “我们其他人,说是队员,还不如说是他的触手来得贴切。既然如此,干脆让编剧当主演,不比我们这些衍生品更加赏心悦目,称心如意?” 陆青哑然,一时分不清苏衔蝉的行为是敌是友。沈邈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纪征的问题,反而深深看了苏衔蝉一眼,开口道。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心怀怨恨,那不应该算在纪征头上。” “是我的问题。” 他目光转向纪征,对方脸上因为此时此地听见他为自己说话而露出了久违的讶异和迷茫,像是明明都是熟悉的人,却因为身份和境地的转化而一下子无法适应眼下的情况。 这样的神情与记忆中那张第一次成功从人胚身上完全觉醒灵性的脸逐渐重合,在天坑终年不变的寒风中,尘封的记忆终于被唤醒,散落的串珠重新找到新的线头,正在归位。 沈邈强忍着颅内深部翻涌的绞痛,缓声道,“你是当年那个新郎的弟弟,对吗?” “那张合影,是你拍的。” 纪征一怔,原本在心中盘亘数载的质问被一击即溃。半晌,他扯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低头“哈”了一声。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刚刚。猜的。”所幸先前在c区,大半的记忆已经恢复,剩余的这部分片段占比并不高,脑区的隐痛尚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我能明白,你对我心存怨恨,是因为十年前那个副本里,我没有选择让你以创生人的姿态复生。我欠你一个解释。” “但我奇怪的是,这么久以来,哪怕是我们再次重逢之后,你似乎并不在意那个解释。” “你委屈,你不甘,但你唯独不问我,为什么。” “就好像你早就知道,我不会为你赋灵。” “我一直在想,在什么情况下,你如此笃定我的选择?除非是你见到过我对于类似事情的处理,并且耿耿于怀。” “那就只有一个。” “第一位创生人,那个新郎。” 周围人群骤然发出嗡嗡私语声。牟彤和葛肖庞这些新生对于十年前的旧事都很陌生,闻言也不由得凑近陆青,小声嘀咕。 “青姐,你们十年前的副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当时的副本也是极寒考场。但由于我们是最先测试这个考场的人,那时副本里还没有八大家族一说。我们完成考试的条件并非是集齐八百个信徒头颅,而是斩杀八百只夜枭。” “可是夜枭不都是信徒转化而来的?”葛肖庞不解,“连信徒都没有,哪来的夜枭?” “谁说一定要有信徒,才会有夜枭?” 一直沉默观望的柏舸突然出声。他生得显眼,加之作为柏家家主,更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 这话中的内容比陈年旧事更与在场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故而除了沈镜的目光一如既往追着沈邈,其他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踮着脚尖竖起耳朵。 “你们成天说着围猎,连夜枭的本质都记不住。”柏舸摩挲着手中的长弓,漫不经心道,“最初的系统里没有考生,所以不会有想要拼尽全力结束副本的信徒。但是想要副本长久存在下去的‘人’,可太多了。” “好花生医院里的医护、背负着安莉莉希望的白雪王子,还有无数被当作垃圾丢进c区无人问津,但多少滋生出一些自我意识的人胚们。” “他们没有达标,够不上成为创生人的门槛,好不容易在时间的发酵里摸到了一点儿灵力的门槛,怎么会希望副本如此轻易就结束。” “这些人胚的理念,才是最初夜枭的来源。” 第91章 “甚至杀得更快更多,更能够在考场内获得高分。” 聚集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认得柏舸,但对他真实的身份并不知晓。更何况大部分进入系统的考生也不是什么纯然良善之辈,皆有所图,因此只有少部分人微微皱眉,其他人并无太多触动。 只有牟彤和葛肖庞与柏舸一路同行至此,闻言面露不忍。夜色中柏舸的神色晦暗不清,牟彤几经犹豫,才嗫嚅着问道。 “那柏哥你也……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围剿吗?” 她声音虽小,但里面的关心却是真切的。柏舸一怔,旋即摇头,温声安抚。 “我运气好,很小的时候就被心软的人捡到了,没受过这种苦。” “打从我有自主的记忆开始,就一直在不同的副本世界里穿梭。那时大部分的考场里没有人,只有我。” “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现在经历的这些考试,设置的难度上限,就是当初我的水平。” “可你当时不是说,你是沈老师的追随者吗?”牟彤睁大了眼睛,“难不成又是骗我的?” “没骗你,是真的。”柏舸笑起来,“如果没有他,我在系统眼里也就是个‘少有灵性’的人胚,根本不会成为重点关照的对象。” “更何况,哪有不崇敬考官的考生呢?” 纪征猛地抬头,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所以十年前,极寒副本里的枭王……” “就是我啊。” 琥珀色的瞳仁卸下全部的伪装,露出全然的兽性和胜负欲。 “当时那个,带领着一群从c区爬出来的残次品,在这场考试里用来给你们送人头刷的,就是我。” 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尖尖的虎牙,“在座的各位记忆都多少有残缺不全的地方,不过没关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的纪队长可是战果赫赫,如果不是你刻意挑起内讧,迫使喵老师介入,导致考试进程意外终止。以01小队的战绩,顺利通过考核,拿到最终奖励,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毕竟有些人最后考得兴起,明明是非战斗性的,却能凭借调动组内的尖刀,杀到手软。早就不记得最初杀死第一个族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态了吧?” “让我想想,成为纪队长第一个刀下亡魂的是谁来着?”他故作烦恼地点了点额头,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你在这个副本里的妹妹,纪三小姐,对吧?” “那真是个可怜又愚蠢的npc。刚刚觉醒了一部分自己的灵智,因为过于倾慕自己的‘哥哥’,哪怕还没有见识过副本之外的世界,甚至还对生死没有什么直接的概念,就已经产生了简单的心愿——” “让哥哥留下。” “结果哪能想到,正是这个念头,符合了夜枭的形成标准。年少无知的小姑娘还不懂得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思,怎么能抵过纪队长的火眼金睛。” 葛肖庞难以置信地喃喃,“所以……” “所以,我们的纪队长还是保留了一点最后的良知。” 柏舸活动了下站麻了的腿,斜睨了一眼面上血色尽褪的纪征。 “喏,看到了吗?那根木杆子后面,是他亲自给纪三立的坟呢。” “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新人。”苏衔蝉出了自己的恶气,乐得在一旁看各家的笑话。 “现在的故事,还不都是过往的事实改编美化后的。什么沈家拒亲,还不是给没出场就一命呜呼了的npc一个体面的谢幕。” “想当初,我们纪队长可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了好久,出于对我们全组负责的考虑,才艰难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是啊。”纪征嘴角扯动了下。他想再看一眼身后那座他亲手挖的小小坟茔,但头颅已然不听使唤,只能以怪异的角度无力垂落,轻声呢喃。 “她那么真。谈到心上人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说想和沈郎永远在一起,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和嫂嫂那么像。” 那是从沈家提亲回来的路上,月辉流淌。小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踢着沿途的小石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 “哥,你说沈郎会喜欢我吗?” 他摸着少女的发顶,温言哄道,“我们囡囡这么好,他必须得喜欢。” “那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呀?” “不喜欢哥替你收拾他。”他拍着小姑娘的胳膊,一心只想她放宽心。 “定然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可是冬天一过,任务结束,哥哥就要走了。”纪三明亮的眸子暗了暗,“这次回来不是有捕猎的任务吗?这几天一直让哥哥为我的事情操心,找猎物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第100章 “暂时还没有。”进入考场前,系统只说会向考场内投放夜枭,以npc的形式出现,其中枭王是柏家家主。 因此,他下意识先入为主地认为,夜枭都是与柏家相关的人,心思也都放在那头,与纪三闲谈时,言辞上没有那么多顾忌。 “等你的婚事办完,我再往那边探探。” 连赌场副本带来的团队后遗症目前也基本解决了。如果所谓的最难副本只是对于武力值的考核,他自认以01小队现存的实力,即使艰辛,也不会出大的纰漏。 如果一切顺利,等这次考核结束,他就会以此为由,向沈邈提出他希望的奖励。 他要沈邈站出来,带着创生人站到人前。 他要他带着赋灵的王冠,永远地坐在那个神的位置上。 担着所有的荣辱,审判,永远孤独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才是对一个提出“技术无罪,人有罪”的人,最好的惩罚。 而以沈邈对他的感情和他避而不谈的愧疚,他只需要坦白自己的身份,就已经获得了半数的胜算。 并且如果沈邈没有办法说服董事会按照他的想法,将创生人相关的法律提上日程,那么这把掌握创生人生死的杀戮剑,就会一直是沈邈的一言堂。 风平浪静时无人提起,大厦将倾则会被群起而诛之。 沈邈没得选。 他这么想着,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未来按照自己的理想实现。身边的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叽叽喳喳的分享着对婚礼的种种期待。他一边应和着,一边盘算,如果都顺利,也许他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里,给纪三一个身份,让她真正度过快乐无忧的一生。 直到他听见少女天真的提问,“哥,如果你任务完不成,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走了?” “如果只有寒冬才能让我们团聚,我希望寒冬永远都不会结束。” “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后面的话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周身僵硬,如遭雷击。 因为在纪三这番话说出口的同时,他清楚地看见,少女摇晃的辫子边儿上出现了系统的弹窗。 “已检测到考场中第一只夜枭出现,请尽快击杀。” 无声的文字散发着无尽的恶意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个副本真正的难点在于什么。 同时,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不久前见过的沈家家主那张刻薄得似曾相识的脸,以及那句—— “希望吉时到时,纪家主仍愿意将令妹嫁来沈家。” “我必在此处,扫榻相迎。” 纪三到底没能嫁进沈家的大门。 苏大虎和苏小喵在天坑深处刨坑的时候,纪征坐在端墙上发呆,手里还拿着婚嫁前,他本应插在纪三头顶的鸳鸯发簪。 因为是他,所以少女没有防备,也没有挣扎,只是怔忪间眼泪滚了一脸,带着最后的希冀问,“哥哥是必须要走的,是吗?” 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将簪子向她心口处推得更深一步,无言点头。 纪三已经拥有了一部分自己的灵性,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也多少感觉到了自己所在世界的异常。 但受系统的限制,太过直接的问题她无法说出口,而且心口的位置太疼了。她从小是被放在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小公主,委屈地撇了撇嘴。 “那我之后还会有新的哥哥,是吗?” “会的。”纪征用力闭眼,将眼泪逼回去,努力想要扯出一个与平常一样的笑来。“会有比我好很多的哥哥。” “那我还能嫁给沈郎吗?” “能的。” “这次不是骗我的吧?” 心口处渐渐感觉不到痛感,只有冰冷顺着空洞的地方蔓延至全身。她想要睁大眼睛,却发现已然流不出泪,也看不清人了。 慌乱间,她下意识向往常一样伸出手,而纪征也一如既往地握紧了她,忍着颤音哄道,“我在,囡囡不怕。” “我不怕。”纪三笑起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我不想要沈郎了。” “我只想要你。” “我不想要别的哥哥。” “你不要走好不好?” 第92章 身后的坑挖得差不多了,但苏大虎和苏小喵眼见气氛不对,谁都不敢来叫他。只有苏衔蝉去看了眼,又慢悠悠转回他身边,拨着叮咚作响的弦。 “你亲自选的地方,已经挖差不多了。不去看看的话,我叫他俩把坑填上了?” “不看了。填吧。” “那你手里这根簪子呢?要插在坟头当个信物吗?”苏衔蝉瞟了一眼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虽说再回这个考场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按照沈老师的计划,这个副本迟早是要对外开放的。” “万一你还有成为考官的那一日,可以回来看看。到时候坟头一座连着一座,想要祭奠故人可就大海捞针了。” “不必了。” 纪征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根发簪贴身收起,头也不回地向天坑外围走去。“认不错的。” “你上哪儿去?” “剩的时间不多了,我去踩踩考点。” “你转向了吧?去柏家不是那头。” “不去柏家。”纪征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脚步不停,平静无波的声音让苏衔蝉愣怔了下。 “我去找沈家家主,沈镜。” 十年过去,纪征至今仍能记起他踏入沈家,对面主座上的人笑吟吟看过来的眼神。 那么势在必得,像怜悯不请自来的瓮中之鳖。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熟悉。”空荡的大厅内意外地没有任何打扰的仆从,纪征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并没有饮下,而是将之倾倒手中,细细抹去指尖残存的血迹。 “这种熟悉让我忍不住想要信任你,但又止不住地厌恶你。”他垂眸,避开了那人似笑非笑的打量。 “虽然想不起来你是谁,但在我的记忆中,给我这种体验的,只有一个人。” “沈邈。” 指尖已经完全干净如初,甚至表面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泛红了。纪征终于停下动作,定定与沈镜对视。 “我是瞒着他进来的。” “如果说有谁,最爱学他,最擅长学他,还能篡改我的认知,除了系统,我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对吗,沈言之?” “看来你的爱慕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纯粹。”即使被当面拆穿,沈镜面上也不见分毫慌乱,像是土皇帝压根没打算好好穿着自己的新衣。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纪征因为他坦然承认而更加难看的脸色,向前倾身,无不恶意道。 “怎么?这才刚刚确定夜枭的身份,纪队长就不想考了?” “那倒不是。”纪征古怪地笑了一下,“只是之前在考场外,有些问题不方便问。眼下时机正好。” “哦?我只是指令的执行者。有什么问题,是他都无法解答,需要来问我的?” “因为这个问题,与你的选择倾向有关。”纪征特意加重了“你”字的发音。 “我想知道,为什么对他表现出喜爱的人,你都有如此大的恶意?” 沈镜一愣,而后轻蔑地笑出声。 “怎么,考了这么多场,不过死了个npc,纪队长就觉得是我针对你了?” “因为这次考试不同。” 纪征咬牙,“如果这次我通过了,不管之后如何,目前我都将是成功挑战最难副本的第一人。” “从赌场的接驳站开始,这一切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陷阱。” “以小搏大,让我在队员中失去原本的威信,抑制了‘进化’能够发挥的效果。” “即使迫于考试压力和01小队光环下的自尊心再次重组,等离开考场后,我在外界的口碑也定然大不如前。” “极寒副本,如果‘进化’能力尚存,我定然会带队深入天坑,找到那些你为这场考试原本准备好的人胚,并将之清理。根本不会一直拖延,直到和……。” 他言及此处,像是再次下定决心,才继续道,“直到和npc建立亲情。”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木簪在掌心印出深深的沟壑,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你明知我进入创生,接近沈邈,是为了给我哥报仇,所以故意让我的身份卡里有个妹妹,并且逼得我亲手杀了她,开启真正的考试。” 沈镜不置可否,无辜地摊了摊手。“可这本来就是最难的考试。找到考生最大的弱点,并促使其加以克服,才能选拔和培养出真正合格的监管者,不是吗?” “那他托付你好好培养的那个人胚呢?”纪征见他不认,话锋一转。“之前考察星际场景副本的时候,被他留意到了荒星,也就是你的c区。” “被淘汰的人胚构成的垃圾堆里,居然找到了能够承受y基因的载体,并且有产生自发灵智的倾向。” 第101章 “这么明显的灵性波动,即使在c区,以你的严谨程度,也不该当作普通垃圾清盘。但偏偏你什么都没有上报,又好巧不巧,在即将进行c区格式化前被他发现了那个小孩,还救了下来。” “他自己是当初那批成为试验者的小孩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如果说‘赋灵’实现是他的梦想,那与y基因解绑就是他现在的夙愿。” “如果人胚能够承载y基因,那么以后赋灵师这个位置,能者居之。到最后必然是创生人内部的自我管理,虽然会动荡一阵子,但总会磨合出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到那时,你猜,他还会不会继续守着你这个系统,去做所谓‘建立秩序的人’?” “哦不对,我忘了,你不会猜。”纪征看着他,终于慢慢地、露出森冷的笑容,笃定道。 “你算过,概率太低。而你根本就不会赌。” “你只会把可能产生问题的人扼杀在摇篮里。比如我,比如那个叫柏舸的孩子。” “明明早就有自己的灵性了,却为了维持在他心里绝对的客观和中立,只敢把灵性的部分剥离出来,放在这个考场里过一把瘾。” “真可悲。” “其实,与没有主动权的人比起来,我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难受。”沈镜目光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你如今来与我摊牌,是想求我什么呢?” “我会如你所愿,去完成这场考试。” 纪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但如果,我最后没有通过。我要见他。” “进入考场的考生如果面临严重覆灭可能,系统应当启动一级预警并直接上报。” “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也完全符合对你的运行设定。” “我要这个警报,务必传达到他本人。不会因为任何不可抗力因素错传、漏传,一分一秒都不许延误。” 沈镜菲薄的唇线弯起细小的弧度,颔首道。“成交。” 秉持着系统不能容错的优越性,在01小队被杀戮冲昏了头脑,在精疲力竭中陷入疯癫时,一级警报的消息穿透了某些连监管者都不想成立的董事们设置的屏障,精准无误地递到了沈邈面前。 只是在这条警报被拉响的前几天,系统向沈邈传递了一条消息—— 承载y基因的人胚已被确认产生灵性,并且没有观测到任何不良排异反应目前已经投入副本,成为沈邈一直想要探究的、创生人与普通人类共同参与相同情境时,所可能产生的不同结局走向的第一位演绎者。 等沈邈强行进入考场时,01小队的众人已四散分离。八百个人胚的断肢残臂堆成了尸山血海,等沈邈走到天坑最深处时,半干涸的血已经没过了脚踝。 正中央是被刻意避开的、孤零零的坟茔,边上是扭打在一处的纪征和沈镜,以及躲在角落里,半捂着脸,看不清表情的小柏舸。 纪征的状态太差了。沈邈将他们分开时,他已然神志不清,只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边捯气,一边大口往外呕着血沫,混合着破碎的内脏残渣,又哭又笑,口中反反复复只有几句。 “我能做到的,我可以的。” “哥,我现在很强,马上就能替你报仇了。” “就差一个,就差最后一个。” 沈邈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摁住了他挣扎着想要扑上去掐死沈镜的手,低声吼道,“纪征!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意识短暂清明的瞬间,纪征的眼神在他脸上聚焦了一瞬,而后怔怔流下泪来。 “你来啦。” 由于强制进入系统,人脸识别的干预对沈邈并不生效。他环顾了一圈四下的惨状,和身份迥然相异,但都大有干戈的三个人,一时只觉得血气冲天,头痛欲裂。 董事会中立场相左的人太多,此时的情形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一把捂住了纪征的眼睛。骨节鞭形随意动,先击碎了实时监控的摄像头,而后跟长了眼似的径直将身后剧烈咳嗽的沈镜抽了个踉跄,语气中寒意毕露。 “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93章 他是第一次直面沈邈如此的失态。怒火不加掩饰,卷在骨节鞭带起的风里,铺天盖地向他当头罩来。但即便如此,作为真正意义上离沈邈最近,也观察他最久的“人”,沈镜给出了当下他能够做到的最佳反应。 在第二鞭紧跟着破空而来时,他不闪不避,甚至努力支起半边身子,迎上那阵劲风,薄唇紧抿,在长鞭已经注定无法收势时,才用刚刚好能被沈邈听到的声音说了句。 “疼。” 细若蚊呐的声音却比大喊大叫更加锋利。沈邈被刺痛了,捏着骨节鞭的手指一抖,带着“褫灵”、生着倒刺的尖端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堪堪避开了他耳后的刺青,在苍白脆弱的脖颈上留下皮开肉绽的血痕。 “先把考试终止了,出去再说。” 沈邈别开眼,不去看他眼底慢慢泛起的委屈和不甘。掌心下纪征的呼吸正飞速变得无序和浅弱,湿漉漉的睫毛细细颤抖着,把他的心底也打湿了一片。 “结束不了。” 翻起的皮肉让他说话间都带着颤音。沈镜哑着嗓子,望着沈邈笑起来。 “我也在规则之下。不考完这一场,谁都出不去。” “八百只夜枭,还差最后一个。” “不然,你来?” 沉闷的腥气中,沈邈攥紧了手中的长鞭。“这里已经没有夜枭了。” “有的。枭王不是还在这里么?” 沈镜指了指蹲在角落的小柏舸,“杀了他,正好够。” “沈言之!” “没办法的事。”沈镜目露同情,“失去拥趸的‘进化’,就像被砍去手足的人盅。他只能通过不断猎杀来获得更高的积分。” “但遗憾的是,他的队友们也是这么想的。” “原本只需要八百个夜枭就可以满足这个考场的需求。但实际上,他们把所能看见的所有可能成为夜枭的人都屠尽了,以免总数够了,最后还是在积分上输给曾经的队友。” “那杀不杀柏舸,有什么意义?”沈邈刻意忽视了他语气中的讥讽,反问道。 “有意义啊。”沈镜的目光落在茫然四顾的小柏舸身上,语气温柔。 “这可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有自主觉醒意识的人胚,是考场中的枭王,自然拥有不一样的衡量标准。” “斩杀枭王,将直接获得八百积分,同时考试结束。” “这是隐性规则?你什么时候加进去的?” “不,这是明牌。所有考生进入考场的时候都知道。” 沈镜为他的言语中隐藏的挣扎感到可怜。 “如果是01小队对上他,胜率其实很大。但奈何他们心不齐,谁都不愿成为被消耗的探路石和炮灰,就只能是眼下这个局面了。” 许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原本沉默蹲在一旁观战的小柏舸攥紧了手中的弓,金黄的竖瞳闪烁着兽类纯然的冷漠,箭镞般直指沈邈。 哪怕是全盛时期的沈邈,面对如此赤裸的注视也不由得头皮发紧。 “他不认得我了?” “暂时切断了他可能与外界其他人产生关联的记忆,从而保证行动逻辑更符合人物本身的身份立场。” “这样才能更好地表现出你想要的演绎效果,不是吗?” 往事徐徐铺陈,各中牵扯过于久远,且都是元老级别的人物,甚至还有系统亲自下场,围观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碍了哪个大佬的眼,成了被刷积分的炮灰。 倒是这个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局外人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所有,蹙着眉摇头。 “没用的,理论上来说,即使是当年的我哥,也打不过柏哥。” “这怎么会?” 同样沉浸式听完了全程的牟彤瞪大了眼睛,“骨节鞭不是可以进行灵性剥夺吗?” “‘褫灵’的前提是‘赋灵’,依托的都是y基因的有无。”葛肖庞解释道,“但按照他们所说,哥应该是找了一批人胚进行y基因的嫁接,而柏哥是成功实现了与y基因融合的人。” “因此,他的y基因已经属于他固有的一部分,且灵性也是自发的,而不是基因其他记忆种植的。” 葛肖庞比划了一下,“也就是说,除了不是通过正常繁衍发育出来的胚子,柏哥根本不属于创生人,而是跟你我一样,是全新的他自己。” “更糟糕的是,如果是有记忆的柏哥,虽然那时候小,但好歹是哥亲手救下来的,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没良心。说不定会为了报恩,谦让一二。” “偏偏进入考场的时候被某个绿茶精摆了一道,是个没有记忆的……” 葛肖庞嘀咕着,在沈镜精准地看过来时努力挺了挺胸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可如果是沈老师的话……即使打不过,应该也会打下去吧……” 第102章 牟彤缩了缩脖子,眼珠子在纪征、沈邈、柏舸三人形成的犄角之势间来回打转。 “不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 “正常人都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成王败寇,多么简单的事情。”柏舸舔了舔虎牙,“我俩确实打了一架,只是他不记得了。” “那……谁赢了?” “谁都没赢。” 虽然在考场内依然受到规则的干扰,柏舸依然无法完全回忆起他与沈邈过往相处的细节,但打从他听到纪征与沈邈这段往事开始,胸口的烦闷便愈发明显,连说话都带着阴阳怪气的醋味。 “我那会儿还小,好不容易从浑浑噩噩活明白,突然就冒出个任务要我去做,通不过就要小命玩儿完。” “这幸亏是我那会儿不记得沈郎先前救过我。不然这刚救完就要我卖命,再让我遇见,即使立场相同,我高低都得咬他几口。” “更何况,他那会儿为了心上人,是真动了要杀我的念头的。” 柏舸食指勾弦,直到弓身都微微弯曲了,才猛地松手,弹出一声脆响。他落在沈邈身上的眼神狠辣又暧昧,像是又看见了那时意气风发、长鞭裂空的赋灵师。 “凶得很呢。” 可对沈邈来说,忘却了十年的记忆被当众重新翻出,无异于重温一本结局注定悲剧的书。 除了让他生出些时过境迁的无奈,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他自然听得出柏舸的醋劲,但他现在只有满心的疲惫,甚至在荒谬中觉出一丝好笑。 为所有那些,他自以为是,觉得只旁观、不参与,就可以与结局好坏摆脱一切关系,不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任何影响的天真,而感到好笑。 他不想参与技术以外的伦理问题,却偏偏成立了监管者协会,剥夺了纪征哥哥的灵性; 他不想让创生人成为流通的物品,而是希望他们真正拥有和人一样的权利,却偏偏研发了系统,开启了无止尽的考试和筛选; 他不想与身边的人产生太多太近的联系,以免自己智力、情感等等各个方面的不足对他人的人生轨迹产生不必要的影响,却让身边的人都因他的选择和决定而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如果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纪征也许早就从哥哥车祸的阴霾里走出来了,根本也不会有01小队的存在。 陆青也许会因为陆至的早逝而消沉一阵子,但迟早也会接管陆家的产业,成为叱咤一方的商业巨鳄。 赵菁可以安稳地待在家乡,梦魇术也许有一天会如魔术一般,成为街头巷尾的杂耍乐子,会有天真无忧的孩子围着她欢呼雀跃,而她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自己即使早夭也依旧觉得满足的朋友。 葛肖庞也许会一直待在实验室。他足够认真,也颇有悟性,之后会成为一个好的导师,带着他圆滚滚的肚子和秃秃的脑壳儿,而他的学生会悄悄给他备注“小胖导师”。 牟彤也许会拿着她的颠勺,致力于征服每一个走过路过的人的味蕾。也许还会养一只猫,肯定不能叫猫大这么土的名字了,会每天给它变着花样做香香的猫饭,把它养成一个大大的毛球。 而不是被裹挟着,困在这里,去做被精心设计好的场景下,不得不做的选择。 因他人产生的遗憾总会被时间抹平,但在自己身上失去的东西,丢了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沈邈回望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柏舸原本玩笑着上扬的嘴角不自觉放了下来。 他直觉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从沈邈眼底一闪而过。但还没等他抓住,辨认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沈邈就错开了视线。 那抹光亮游鱼似的溜走了,寒潭般的目光重新落回纪征身上。 石雕般的侧脸上是崩得很紧的下颌线,似乎只要一直这么挺着,坚持下去,就可以一直做最清醒的决定,谁都不能动摇。 “我杀不了柏舸,考试无法以这种方式结束。” “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欠你的,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第94章 纪征定定看着他,喉间溢出一丝短促的笑声。 “沈老师,其实你真的从来都没变过。” “你选择的人,就会一直选择下去;你不再信任的人,也一点儿机会都不会再垂怜。” “你应该早就怀疑我的身份和动机了。你告诉我沈言之想要取代人类社会的意图,其实根本就是个双向考题。考祂,也考我。” “打从我送你捕梦瓶做成的记忆后,对记忆提取的管理,连带着整个进入考场的戒严都全面升级了。但恰好,在我准备带队偷进副本的时候,你去视察了y基因在人胚中融合的效果,禁止任何人打扰。” “你不在,没人会质疑我的申请。哪怕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怀疑,等你回来,也是木已成舟。” “我那时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后来尝到苦头了,才反应过来,哪里有什么天赐?这些都是你赐给我的机缘啊。” 寒风中站久了,沈邈整个人都像是被吹得透了,原本就苍白的脸几乎褪尽了血色。在这场针对过往,针对他本人一步步的诘问中,他只觉得所有的感知都从锐利的痛感逐渐变得迟钝,最后麻木。 “考场一经开启,非必要紧急情况,即使是我也不能进入。”衣袖遮掩的下方,骨节鞭无声滑落。沈邈深吸一口气,涩声道。 “这是规则。” “是。所以我还得感谢你们,一个遵守承诺,一个如期而至。没让我在这个鬼地方,和天降神兵的枭王去争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沈邈张口,打算解释什么,却被沈言之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已经认定了的事情,多说无益。”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数落入纪征眼底。他眼底刚刚亮起的光又暗了下去,浮动着灰败的死气,自嘲道。 “‘如果这场考试注定无法结束,那么大家都一起留在这里,活在系统的真实里,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这是我的原话吧?” “而我们的枭王,拿着掌握裁决的武器,却当作弹弓一样把玩,脚下的尸首都堆成了山,只因为说了一句,‘还是外面的世界好’,就获得了绝对的优势。”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反思,当时的情境下,我究竟要如何作答,才能交出你心中满意的答卷呢?” 纪征垂下眼,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猜你没有答案,沈老师。” “你打不过他,又稀罕他那份纯然的灵性,舍不得用褫灵。但枭王不死,考试就陷入了死局,那能怎么办呢?” “只能选择,换个能拿捏的,可以为你去死的人,成为枭王啊。” “你用那个问题,让我替代柏舸,成为了新的枭王。然后把我永远地留在了天坑。” “我没有死,只是永远成为了副本里的npc,所以我也不能在真实世界被用‘赋灵’重生。” “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大了。那些被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言,想跟着沈邈这个天降大腿一起逃出生天的人多少有些犹豫,甚至有人嘀咕道。 “实在不行,大家都按这个结局走,也不是……哎哟你打我干啥?” “呸呸呸,小点儿声吧你!”旁边有同组的队友大力给了那人一巴掌,紧张得四处乱瞟。 “说什么胡话呢!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早点儿出去,不然姑娘结婚没参与上,孙子都要满月了还不认识外公呢?” “如果被判定成夜枭了,不得跟这个倒霉蛋一样,只能在副本里逞一时威风了?” “那好歹也是威风过了……”那人依然不甘心地嘟囔着。 队友瞪他,“当外公威风还是当npc威风?” “好了好了,还是赶紧结束当外公吧。”脑袋上被敲过的地方飞快地肿了个大包,他一边嘶嘶地揉着,一边垫着脚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离这一轮结算没剩多长时间了吧?这些个大人物还没叙完旧?还考不考了啊?干脆叫家主们的游戏得了。” “家主不发话你敢动啊?”队员显然还很焦虑,“像那些有能力傍身的倒是还好,像咱俩这种纯属撞大运混到这儿的,稍微殃及一点儿池鱼,跑都跑不了。” “早知道还不如在c区赌场里玩儿几把,也许还能捞……” “捞什么捞!”在刚刚被敲过的地方又挨了一个大巴掌,“看见前面站得那俩家主了吗?我之前在c区赌场捞过他俩一命呢。” “啊?你还能有这种因缘际会呢?” “这算啥,连个脸熟都谈不上。”男人悻悻的,“我是想跟你说,别看他们现在和和气气一副都挺好说话站这儿闲聊的样子。随便一个谁拿出来战斗力都能把赌场天灵盖掀了。”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吧?陆青之前不是在咱们区,我看排名也就是在前五浮动,没到断层的程度啊?” 第103章 “那是单独的个人排名。你别忘了她还有个能异形的妹妹。”男人神秘兮兮地眨巴眼睛。“当年传闻中的01小队都在这儿了,但偏偏陆至不在,我敢打包票,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现在的头颅数可还不够800呢。这要是一会儿真打起来,咱们上站那边啊?” 男人与家主们打过交道的经历显然为他增添了些许光辉,队友说话的语气都多了明显的征求。 “不急,先看看。但无论如何,在最终结局没确定之前,要先保证心态正确。” “人家纪队长哪怕成了npc,在系统里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咱们这种还是小心点儿吧。” 男人至今无法忘怀,当时在c区赌场塌方后,里面露出来密密麻麻的沈邈仿品,争先恐后的拖住了他们离开的脚步。 一般人和这么多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胚对上,怎么不得两股战战、头皮发麻。 只有沈邈,对着自己的脸,切手指的速度比切菜都麻利。 那股迎风飘来的浓重血腥气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吃接驳处的招牌鸭血,总觉得在碗里捞几下,就能挑出一个新鲜剁下来的手指头。 他朝天坑中央努努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大不了这次没出去,再考一轮都行。但如果真的成了夜枭,被柏家主的大箭射中,连npc都当不了。” “那才是真的死透了。” 外围人的念叨太过细碎,传到中间这群人耳朵里,都变成了茫茫杂音。 “早在那次考试之前,你来找我的时候就说过,比起外面的真实,你更希望留在这里,并且让‘赋灵’在这里成为真正的神迹。怎么现在说起来,倒显得像被逼无奈一样?” 沈言之嗤笑一声,“你们会失忆,我可不会。不服气的话,我还能给你展示点儿珍贵影像资料?” 陈旧的往事被拼凑完整,沈邈无心再听他们之间只为宣泄情绪的拉扯。距离考场时间结算还有一个时辰,黑沉的天空尽头渐渐露出银色的边,停留在将破未破的曦光。 “你在等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凑近了,熟悉的松木冷香从后面环绕上来。沈邈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一点儿透亮的光芒,轻声道。 “在最初设计的时候,这个副本是所有考场里,离c区最近的一个。” “嗯,确实。”柏舸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那会儿考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如果不是离得近,那天正好走到了交界处,可能我也就随着其他垃圾一起被格式化清除了,根本没有见到你的机会。” 他落在沈邈发顶上的目光不自觉温柔下来,“但我猜,设计的时候肯定不是为了制造偶遇。该不会是……” 他话音一顿,语气里带了笑意,“这个副本里是最容易产生垃圾的,同时也是对废弃人胚需求量最大的,是为了节省运输的时间和成本吧?” “不然光找齐八大家族豢养的人盅,就得投入不少。” “是啊。”沈邈也跟着弯了眉眼,“那会儿真是穷。这个设计一开始没通过的,董事会里有几个曾经搞技术的骨干,说废区离主盘太近,会干扰主盘的运转速度。” “结果我一说省钱,老魏立刻就拍板同意了,连夜就把方案定了下来。” “但系统关了一次又重开,这个设计也依然没改?” 天边的光芒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了一下,如果不是一直盯着看,几乎难以辨别。 “嗯,没改。” 但柏舸却明显感觉到沈邈在那一瞬间松弛了下来,甚至连语调都变得轻快了些许。 “如果我说因为我是个懒惰且恋旧的人,所以系统内的绝大部分场景,依然保留了原来的制式和样貌,你会信吗?” “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见他心情好,柏舸也乐得顺着他的话哄人。 “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因为惦记我。” “所以想要刻舟求剑,以期我们还有重逢的时日。” 第95章 往事都被拆开了扯透了,纪征对柏舸的敌意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的必要。他无情地嘲笑,“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见,不敢见?” “我说啊,其实看在喵老师的面子上,我忍你很久了。” “人有的时候呢,不要对别人之间的对话参与感这么强,跟个老坛酸菜似的,惹人嫌。” 柏舸第一次没有维持他一贯的乖顺。他从贴近沈邈的位置站直了身子,沉沉的目光径直落在纪征被盯住的手脚上,目光里的嫌弃明白又赤裸,像是在看什么不入眼的玩意儿。 “尤其是时过境迁,你也人老珠黄,连以前的成本都丢没了,还非要在已经输过一次的对手面前搔首弄姿。” “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无情,就这些丑态毕露的姿态,都够给你同情分扣成负分了。” 作为一个训练良好的ai,柏舸极少露出如此鲜明的、恶意的情绪。这下不仅是纪征愣住了,满肚子阴阳怪气的酸话都忘了说,连沈邈都忍不住将目光从地平线处收回来一瞬,略带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有沈镜见怪不怪,摁着额角叹了口气。 “死孩子,人际关系关联度一下调,就开始暴露本性了。” “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接近他。”纪征恨恨咬牙,“你是会讨他欢心,但那都是学习算法衍生出来的表现。” “天然的灵性又怎样?你引以为傲的、你们现在的亲近……” “是我蓄谋已久,那又如何?” 柏舸打断了他,眉峰一扬,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人类本来就是习得性动物。我学得比你们更多、更广,所以我学成了,效果更好,这有什么问题?” “最起码,和你比起来,我现在是真喜欢他。这话你敢说吗?” 周围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方才嘀咕的男人看向他的队友,“他俩一直……” “跟我说的是朋友。” “没一直,别问我,不知道。” 老熟人掩面回避,拒绝核心小队的八卦,“少打听,人家说啥是啥。” “可是……” 天光乍泄的地平线交界处忽而传来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大型飞行设备强行着陆后发出的撞击轰鸣声。众人刚起的八卦之心立刻被冲散了,纷纷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这不是个类似古代设定的副本吗?怎么会有这种鬼动静啊?!” “来了。” 纪征一怔,而后原本灰暗的眸子瞬间亮起,透着不正常的兴奋。 整齐划一的脚步落在冷硬的土地上,带着未知引发的恐惧,令人心口发闷。他迎着柏舸志得意满的目光,唇角上扬,目露挑衅。 “我当然敢说啊。” “不仅敢说,而且还敢拿出来溜两圈呢。” 脚步声接近的速度极快,远远超出普通人类的行军速度。不一会儿,天坑外围便出现了新的、密密麻麻的人头。 他们穿着极其简单的衬衫长裤,面无表情,目光锐利。贴近之后才会发现,其实他们落地的脚步声都很轻,像悄无声息进行围猎的大型猫科动物,只是因为太过统一而引发了共振。 人群骤然失语,陷入死寂。 那是一排排,与沈邈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与陆至如出一辙的森绿色眸子。 为首的青年也顶着一张同款的脸,但显然步调跳脱,眼神灵动。他大摇大摆地走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前方,在天坑边上站定,双手叉腰,下巴一扬。 “天空一声巨响,教官闪亮登场!” 赵菁刚刚勉强醒过神,正半倚着陆青休息,就被对方猛地起身,骂骂咧咧地往牟彤怀里一塞。 “呵,这才是真正的死孩子。” 她抬眼,只见陆青铁青着脸盯着沈言之,质问道,“c区和考场之间的通道权限只有我本人才能开启,是你做了手脚?” “这可真是冤枉。” 沈言之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热闹。“都说了,我在副本内也只保留了普通考生的权限。” “如果不是你们,我都不知道已经陆家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能在封闭考场和c区之间建立这种规模的运输队了。” 前半句还尚有一星半点儿的可信度,后面这句就纯属睁眼说瞎话了。陆青没搭理他的满嘴炮灰车,转而审视着一旁同样无辜的苏衔蝉,锥子似的目光恨不得把对方戳成筛子。 “那就是你。” “是我。”苏衔蝉耸耸肩,“但也不至于把怨气都算在我头上嘛。” “人家就是个技术工种,开权限这种事,肯定得上头有人呀。” “这东西,冤有头,债有主,盯着我这个可怜小工多没意思。” “那你告诉我是谁,我找他算账!”陆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对,但再想改口已然来不及。苏衔蝉见她上钩,满意极了,如丝的媚眼挑着劲,慢条斯理道。 第104章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诚”了还来得及后悔吗? 有那么一瞬间,陆青估摸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对方灭口了的可能性,然后悲哀地发现,本质上来说,她和苏衔蝉一样都是辅助款的能力,对方的实战能力甚至是在她之上的。 “不过如果你还是存了什么要算账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藏自己心思的人,遇上陆至这个显眼包就更加情绪外露。苏衔蝉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又瞥了眼远远躲在边缘的苏大虎和苏小喵,眼底无声滑过一抹暗色,又很快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 “因为这些人,你谁也打不过。” 陆青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 “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只做能给自己留很多退路的事情。”他笑眯眯地拍着纪征白骨森森的肩膀,发出清脆的骨骼撞击声。 “像什么潜伏赵家这种不入流的事,我是不屑于参与的。但这个活儿,我接得很利索。” “因为我收到的交易申请,来自于三个人。” “纪征。” “柏舸。” “还有我们的沈教官。”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陆青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听到沈邈的名字也在其中时,她的神情已经从震撼变成了面瘫。 几经权衡,陆青最终只是狠狠剜了一眼沈邈,而后扯着嗓子冲陆至大喊。 “还不下来!显着你了!” “可是眼下的局面,牠们只听我的命令呀。”陆至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没有做陆青面前灰头土脸的乖小孩。 “这些人胚本来是在考场中使用的,送去c区原本应该进入回收销毁流程。是我用‘异化’赋予了牠们存在的能力。” “所以,我现在可是重头戏的直接发起人呢。” “还是听你姐姐的话,做什么都不懂的小胖鸟吧。” 纪征显然对柏舸和沈邈也在其中横插一脚有些意外。但他精心布置多年,早就留了后手。 “赵家培养人盅多年,那些失去梦魇术抑制就会转变为夜枭的潜力股都在这里。不过,当初让你接手这个安排,倒也不完全是因为需要保存这批人胚的活性。” 纪征太了解这种血缘之间的牵绊,望着陆至的目光难得温柔,带了歉意。 “你能够影响牠们,牠们的精神力也会反向影响到你。让你和牠们建立联系,其实也是为了牵制陆青。毕竟老赵的梦魇术虽然实施多年,但到底比不上正经被赋予的‘解梦’强悍。” “纪征!”陆青立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怒斥。 “真对不起,但这场考试注定不会就此结束。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保持一贯的中立,不要插手这件事。” 见陆青和陆至如他所愿退至一旁,纪征这才重新看向正在调整长弓的柏舸,“本来以为,将牠们从c区带出来,最难过的应该是你这一关,没想到居然连你也有同样的想法。” “现在是不是称你为‘城主’,更为合适?” “城主只是你们的说辞。”柏舸将箭筒背在后背,系紧束带。“对于我们c区人来说,我只是那个运气最好,第一个走出去的‘人’罢了。” “按你们的说法,应该叫什么?全村的希望?” 他面向那批眼神空洞的人胚,背对着沈邈,迎风而立。 “设立赌场最开始也只是有样学样,目的是为了让只在外部世界流通的能力也有被原住民获取的可能。这样如果有机会能找到进入考场的机会,胜算也能大一些。” “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们和其他创生人一样,无非都是人胚出生,也不会细查我们来自何处,反倒对我们有利。” “我们像为了滚出火油的蚁群一样抱团,从一次次的初始化红光里活下来,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有更多的、成批量的原住民可以有机会进入考场,离开系统提供了可能性。” “在被你们重新找到,参与到针对喵老师的计划之前,我是被无数你们所谓的‘残次品’护在最中央,苟且活下来的。” 第96章 “很奇怪,这几乎是每个种族之间都与生俱来的默契。哪怕是对于我们这种并不依赖血亲繁殖的族群来说也一样如此。” “所以,你让他们来,他们就回来。”沈邈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胚,了然道。 “是。因为我传给c区的话是,我需要八百个人,送我出考场。” “这里面的人也好,人盅也罢。我一个都不信。” “喵老师呢?为什么想到去c区借兵?”柏舸微微偏过一点儿头来。他大半侧脸隐在阴影中,只有上挑的尾音能听出些许微末的笑意。 “总不能单纯是因为受不了世上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上次没杀爽?” “这么多克隆脸却是挺让人难受的。”沈邈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么看来,虽然我们起因不同,但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我们一直是一样的。”柏舸语调轻快,丝毫不见即将杀生的阴霾,甚至还有闲心撩拨一下已然目瞪口呆的纪征。 “纪队长,不如我们打个赌。” “你觉得这些人胚会分化成夜枭,而我却说,牠们会心甘情愿成为被我斩杀的信徒。” “如果我输了,我就来替你。你还做你的队长,我还做我的夜枭。” “如果你输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停顿了下,蓦地摇头失笑。 “算了。以前有阵子,还挺羡慕你的。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想从你身上讨要的东西。” 他登上残垣最高处,挽弓搭箭。月光涔涔下,弓如满月,映得那双黄金瞳亮得骇人。 “即刻距考试结束还有一刻钟。愿为我所驱使,挂罥长杆者,列队前方!” “不会真有人胚愿意为了我们这些考生的成果自戕吧?”围观的人扯了扯老熟人的袖子,却见对方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赋灵’是要用亡者的记忆和相关的基因片段,所有的人胚都是为‘赋灵’做准备的。” “而人胚转化为创生人,依赖于对y基因的成功耐受。” “那位现在还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那这些所谓的‘残次品’究竟出自谁手,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那人缓缓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莫非这些全都是他自己……” “只有这个可能。” “这些人胚的产生,全都是他自己授意的。” 说话间,人胚筑起的城墙无声地动了。他们如墨入水融进了考生中,而后逐步向天坑正中央靠拢。 不知不觉间,原本的围攻之势逆转了形态,考生被隔在了层层人墙之外,连带着陆青他们也被挤了出来,急得陆至又变成了小胖鸟的形态落,蹦跶着向内圈张望。 奈何八百个人胚组成的墙垛实在太厚,陆至依次从陆青、葛肖庞、苏衔蝉的脑袋顶上跳过去,最后甚至一咬牙踩在了沈言之头顶,依然只能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由得跺脚。 “阿猫!你能不能把突围开了,咱们好歹进去帮帮沈教官他们啊!” “现在的内场,已经不是你我的能力可以进去的了。” 苏衔蝉掩口打了个哈欠,顺手捋了几下陆至的呆毛,才发现对方正在沈言之的头顶吹胡子瞪眼,他刚刚的动作远远看过去和给沈言之顺毛没什么区别,这才讪笑着收回手,解释道。 “你仔细瞧瞧,牠们的手腕。” “能力之间存在绝对的级别压制。”沈言之哄傻孩子似的,半无奈半嘲,“你们一个个眼里只有‘赋灵’,就没有人想过去问问沈邈,‘溯源’的真正等级吗?” “那可是能够明确来路,推演归途的本领啊。” “连‘突围’都不能跨越的屏障,纪征居然妄图通过梦魇术的诱导靶点就想改变这些人胚的立场。” 沈言之摇了摇头,轻笑着“哈”了一声。 “自不量力。” 陆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确认已经将其余考生清场后,人胚们的腕间都发出了无数透明的触手。 它们彼此蜿蜒交联,如藤蔓般互相攀附向上,于半空中汇合成密实的穹顶,阻碍了任何人进出的可能。 在最后一缕空隙也被填补完整后,触手内陡然亮起刺目的光,将周围和内部的模样都照得亮如白昼。 离天坑中心最近的第一个人胚动了。牠的灵性并未完全觉醒,只能依照最底层的设定,中规中矩地走到柏舸面前,低头站定,露出纤弱细长的脖颈。 箭矢脱手而出,当胸穿过。 生机迅速从牠眼中流逝,但腕间的管路却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依然尽职尽责地充当着无声的培养皿。而后第二人鱼贯而上,自牠身后跪坐下来,拖着外露的尖端,毫不犹豫将自己也钉在了箭身上。 第105章 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前赴后继,似飞蛾扑火,毫无止歇。 八百人构成的围墙在沉默的秩序里飞快缩小。倒下的人胚如同菌子的根部,逐渐被天坑的土壤掩埋,只余疯长的菌丝在风中摇曳,如同神的衣摆。 越靠近外侧的人胚分化程度越高。等到最后一个人胚行至行刑处时,那份神态从容竟已与真正的沈邈难辨真伪。 柏舸的箭筒用空了,只有最后一根箭矢还勉强留有一人厚度的余地。前方死去的祭品堆叠着,牠想要赴死,只能环抱上去,才能保证一击即中。 牠慢慢蹲下身,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了。 众人的呼吸也随之一屏。离考试结算只剩最后一分钟,围观的普通考生紧张得汗都要下来了。 “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反悔了吧?” “就不能直接推牠一把,让牠直接在箭镞上撞死吗?” “瞎说什么呢!信徒需要的是真正的自愿!你这叫谋杀!” “牠们不就是人胚……” 那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也意识到为了自己言行上的不妥。在周围人的眼刀中不寒而栗,嗫嚅着不吭声了。 穹顶洒下的莹莹白光中,一张张褪尽血色的面容还保存着最后的神情。致命伤让牠们眉头微蹙,但又因为原主的性格特征而克制着,连痛楚都是冷淡的。 触手铸成的屏障也不能完全拦住四溢的铁锈味儿,那滚烫四溢的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拨动着外面每个人的神经。 为了他们能够出去,这些人胚用同样留着鲜血的肉身,铺了一条必过的路。 只有纪征像是终于在死寂般的绝望中重新看到了曙光,用带着近乎的恶意的期许问道。 “怎么,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我有句话,一直很想当面,亲自问一问你。”牠没有理会纪征,而是径直看向沈邈。 “‘赋灵’这项能力,真的成功过吗?” 沈邈回望那张熟悉的面容,那双玻璃似的眼珠干净透亮,像是他在经历了漫长的封闭试验管理后,走出那间永远洁白的房间时,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 那时他已经是半大少年,不愿像小孩子一样牵着大人的手,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来接他的魏成江身后,压着嗓子,故作老成的口气问道。 “‘赋灵’计划这就算完成了?” 人在小的时候总是对自己有许多期许和许多不满的,尤其是被寄予厚望时,就难免变得更加苛刻和挑剔,而镜子中所呈现的模样,与他从出生就开始的、无尽的封闭式管理相比,像个格外单薄且没有说服力的成果。 “y基因真的与我融合了吗?为什么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真是孩子话,等你掌握了‘赋灵’的使用,自然就能感觉到了。” “‘赋灵’实施的必要条件不就是实现y基因与人胚的融合吗?”沈邈不解,“我赋予牠们过往的记忆,并且激活y基因让牠们生发出灵性,这样才算是完整的创生人?” “从科学家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魏成江看着那双执拗的、玻璃珠似的眼睛,突然觉得,要和这么聪明的人打交道,与其到后面被他自己查出来,还不如在他第一次问起的时候就和盘托出。 趁他还小,趁他还心善,趁他还有一腔孤勇。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在任何监控都无法拍到的死角里,沉声开口。“但从商人、从来到创生的客人的角度来说,y基因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少年惊讶极了。但早慧的敏锐让他意识到魏成江所言非虚,并且是不可为外人知晓的辛秘。 甚至如果不是今日的机缘巧合,连他这个未来的研发主导人,都也只是个外人。 于是他维持着面上懵懂的神色,用眼神暗示魏成江继续。 “先入为主的底色,会极大影响人的辨别力。人们所以为的真实,大部分都只是他们想看到的真实。” “而人永远无法知道,在他们感知以外的世界,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今天起,创生将对外宣布,y基因融合的难关已经完全突破。” “至此,创生人的时代即将开启。” 第97章 “被‘赋灵’的人胚将拥有基于提供者记忆产生的、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牠们就是延续、是新生。” “这才是人们想要看到的时代。” “也是你的时代。” 那一刻,窗外真实世界的阳光随着魏成江的话一起洒落在他肩头。但明明是向往了那么久的明媚,却让他觉不出丝毫暖意。 一生只一次的年少轻狂,让他那时觉得,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走上那个位置,那么这个人是他,也无不可。 在创生人的自由被关入律法之前,他先一步走入了牢笼。 很多人都在好奇,为什么赋灵的技术已经成熟,但创生的实验室仍旧灯火通明,日夜不熄。 更有甚者,会在私下散播谣言,明嘲暗讽,直指沈邈如此废寝忘食,但y基因依然无法在更多人身上完成相融,全是因为沈邈根本不想放权,只想将“赋灵”的能力独揽,以维持自己一言堂的地位。 魏成江做了最大的努力,避免沈邈接触到任何与这件事相关的负面信息,但百密一疏。 某一天魏成江进入实验室的时候,没有在试验台边上看到熟悉的身影,却看见了被搁置一旁的大字报。 在创生的保护下,外界没有关于沈邈本人的任何信息,但这也给了他们发挥想象的杜撰空间。 摆在最上面的那份报道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赋灵师被描绘成最穷凶极恶的样貌,生着最贪婪且充满私语的眸子,掌握着所有创生人的命脉。任何觊觎“赋灵”的人,都会被他利用手中的权利残忍抹除掉。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不用想也知道,后面必然跟着长篇大论的污言秽语。 沈邈在他眼里就是个被养在象牙塔里的好学生,不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成为“共犯”的要求,根本没见过外面这些流言蜚语的险恶。 等他满头大汗,急得险些要让保卫处的人也加入搜寻时,层层叠叠的管路一动,露出里面打着哈欠的人,眼角还留着惺忪的湿意,泛着浅淡的潮红。 “不是跟你说了,实验室内保持安静。你这叮叮咣咣的,要给我翻修啊?” 魏成江一时语塞,分不清他是气蒙了还是纯粹没睡醒,但他深知沈邈遇事不决先憋死自己的脾气,生怕被他三言两语就这么糊弄过去,开门见山道。 “那些人瞎说的,你不用理会。我会让他们想办法处理的。” “好啊。”沈邈兴致缺缺,别开眼摆摆手就想给他打发走,“你看着伴就行,我再睡会儿。” 单薄的身躯又往里缩了缩,触手如有所觉,如柔软的寝被缱绻地搭在他腰间。魏成江下意识松了口气,但在扭身要走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回身将人从触手堆里扒拉出来拍醒,蹲在对方面前,郑重道。 “这次是宣传口的疏忽,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沈邈被他一反常态的郑重其事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你担心后天的宣发会?放心吧,我会去的。” “谁跟你说宣发会了!”魏成江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情商在线一会,被他避重就轻的样子气得够呛。 “那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做什么?”那时的沈邈比现在活人气明显很多,喜怒也藏得没那么深。见他反反复复,也不由得挂了脸。 “我虽然常驻实验室,但不代表我对外界一无所知吧?” 见魏成江怔住,沈邈深吸一口气,态度软和下来。 “你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多得是人想让我知道。有些人巴不得我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里,让我觉得只要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会对我天打雷劈,没有丝毫容身之处。” “这样我才会一直守口如瓶,永远不会忘记创生对我的恩情。” 魏成江哑口无言,额前被汗水沾湿的碎发像个蔫头耷脑的鸡冠子。沈邈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揶揄道。 “怎么,觉得对不起我?” “是有点儿。”魏成江梗着脖子,“总感觉拉着你上了贼船。” “那你是挺后知后觉的。”沈邈别过脸去翻了个白眼,收拾好表情之后又转过来,“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不你补偿补偿我吧。” “怎么补偿?”魏成江立刻警惕起来,“要不你先斟酌斟酌。” “反正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谁稀罕你命了。”沈邈嘴角一撇,满脸嫌弃,“你那基因,还不够我的入库标准呢。” “我是想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研究出来能嫁接灵性的途径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魏成江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未雨绸缪这件事,下意识追问,“什么?” 第106章 “我要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笼子。” “先有义务,才有权利。人的自由必须要关进笼子里,才能够真的进入社会。不然即使技术成功了,牠们进入社会,也只能沦为货品。” “人啊,本质上还是牛马,而且也只认牛马。你不把笼头鞍鞯配好,谁都不敢放到大街上走两步。” 魏成江深知他所言非虚。但此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拿的主意,而且想也知道,人哪有货好卖,这里面光是掺杂的利益链,都不是他和沈邈两个人能撼动的。 但即便如此,他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终于还是咬牙点了点头,说,“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全力以赴。” 不是“竭尽全力”,是“全力以赴”。 沈邈那时并没把魏成江的承诺看得多么真,只是有些敷衍地摆摆手,说,“算了,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我还是要点儿实际的。比如,升级一下办公室?” “?” “如果我们以后发达了,我的办公室要在创生大楼的最顶端,脚踏你们每个人。” “还要一个比停尸车更大的办公桌,纯黑的,防水要好。看哪个董事不顺眼了,我直接把人拉上去,就地解决。” “……行。” “我还想……” 这场对话最终以魏成江捂着耳朵落荒而逃告终。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缓缓合上的大门之后,沈邈翘起的嘴角也渐渐垂落,定格在一个似哭非笑的神情上。 创生人的发布会如期举起了。但只有沈邈和为数不多的高层知道,所谓的创生人,只是被植入记忆、精准操控的优质人胚。牠们囿于过去,却无法衍生出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未来。 而前来挑选的客户,在提供记忆的过程中,就被同时植入了感知干扰装置,以增强与人胚交互时的体验效果,非交互状态下则会弱化对人胚行为模式的判读。 上市了的人胚监督工作交由其他部门负责,而沈邈则继续负责“赋灵”这条线路的开发。而后便是某一天,董事会突然开了紧急会议,讨论第一个新郎人胚的失控问题。 最开始出现的,是新娘的多疑。多疑来自于完美新郎衬托下的不自信。而这种焦虑最终影响了感知干扰装置,投射出了新郎的出轨行为。 而在某个疏忽的夜晚,人胚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但需要即刻做出反应的情况下,根据数据库的样本筛选,最后做出了家暴的行为。 沈邈没有想到,自己的隐忧以如此激烈的形式被直接抬到了台面上,而唯利是图的商人没有丝毫想要积极应对的措施。 他以最快的速度推出了系统和监管者的体系,并且几乎全身心扑在了真正的“赋灵”计划的推进上。 最先被养出灵性的,其实是系统,也就是沈言之。但祂诞生于数据与逻辑之下,“赋灵”一日不成功,祂便一日无法真正脱离虚拟环境,走向真实。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与失败后,沈邈最先等来的,不是灵性融合的成功,而是人胚自我灵性的觉醒。 是柏舸。 最先发现柏舸的,是沈言之。沈邈在发现祂没有上报这件事时就立刻意识到了对方几乎要发疯了嫉妒心。 一个诞生于虚拟世界、但是拥有真实躯体,且有自主灵性的人胚,怎么能不让祂发疯。 但他还是把柏舸藏在了系统里,就像把一滴水融进海里,并且让沈言之带着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璞玉,未来会成为他的利剑。只有沈言之能源源不断地为对方生成训练的环境,也只有他能够通过一次次考试正当地赋予对方取之不尽的能力而不引人注意。 他要他脱离系统的那一天,是横空出世的效果,且拥有绝对优势的、不容抹杀的能力。 如果成功,必将构建创生人相关的新律法和社会结构。同时,如果一旦撼动旧秩序失败,沈言之可以通过吞并真实世界再将他带回来,留有最后一丝喘息的余地。 但沈言之太恨了。恨到即使披着瞬息万变的假面,也藏不住野心和怒火,亦或祂笃定了沈邈舍不得抹掉祂的灵性,并且因为柏舸有求于自己,所以祂诱导了一场意外。 纪征,就是这个意外。 第98章 哪知道魏成江这个小老头,平常看着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能让董事会开了权限把沈邈直接放进副本里。 把锅底砸穿了不说,还搞了个十年之约的对赌协议。 沈邈要赌的,是柏舸的灵性,赌他真的成为一个“人”。 “他算不算得上是个人,谁说了算呢?” 那时的纪征已经由于落败而陷入沉睡,只有已经意识模糊的柏舸,和瘫坐在残垣上喘着粗气的沈邈,与衣裳干净得纤尘不染的沈言之遥遥相对。 “如果他只能按照我的意愿产生行动轨迹,那他就不是独立的人格。”额角渗出的血模糊了眼睛,沈邈哑着嗓子,语速放得极慢,但依旧条理清晰。 “你可以在我的脑子里植入感知干扰装置。” “把我之前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截断封存。在你能够掌握向真实世界进行侵蚀的能力后,把我拉回来。” “让我和他以对立面阵营的身份重逢。那时我对他做出的判断,应该足以摒弃主观感知产生的影响,得出客观的结论。” “老魏可以全程旁观,并且作证。” “如果我给他的数据库,全部都是你的资料。那即使封存了他与你有关联的记忆,且你不主动的情况下,他的抓捕识别方式也依然可能……” “那就改造我。”沈邈咬牙起身,目光坚定,“让我成为,你数据库里没有的样子。” 这是一场三方的密谋。最终呈现给外界的,是强行突破屏障进入副本,但奄奄一息的沈教官。 而在魏成江的全力作保和运作下,再次睁眼的,是一个躯体大改、性格大变,并且完全无法耐受记忆回溯技术的沈邈。 十年后,沈言之积累的数据资本从量变引起质变,终于发动了向外侵蚀,无数人在非自愿情况下被纳入副本考核。 这种现象如同一记警钟,敲响了久远的记忆。魏成江在推开沈邈那间按照他本人喜欢精心打造的办公室大门前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 时机到了。 要开始了。 “距离本次考试结算,还有最后一分钟。请各位考生做好准备。” 尽职尽责的系统提示音将他的思绪拽回来。他看向眼前依旧保持着询问姿态的人胚,缓缓吐出一口气。 像是把多年淤积在胸口的、沉甸甸的秘密终于高高举起,而后轻轻放下,在已经无人在意真相的地面上,激起淡薄的尘埃。 “是。” 他笑起来,像个被戳破闹剧了的孩子,“从来没有成功过。” “总有一天会成功的。”他顿了下,目光落在柏舸身上,“等……我能成功带他出去之后。” “那一定是很好的一天。”人胚点了点头,也跟着笑起来,“你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庇护和武装了,言之也把他教得很好。” “他自己长得也不赖。” “那,祝你顺利。” “好。” 血迹已经微微干涸的箭镞动了。它被缓慢而坚定推进鲜活的身躯,刺破层层血肉,带着温热的火种,从另一端破壁而出。 新血覆旧骨,真相归虚无。 纪征终于明白过来他以为的真相之下隐藏的重重秘密,落在沈邈身上的目光尽是难以置信。 “所以你早就知道……” “没有那么早,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晚。” 那些在无数个晨昏午后的纤尘浮动里有过的暧昧和心动不是假的。在某个二人贴得很近的瞬间,他也曾以为,在这条路上也许可以多一个并肩而行的人。 但这些希冀和憧憬在十年前分道扬镳,在十年后破镜难圆。而贼船已登,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一定要谁陪伴才能继续航行。 路是自己选的,何必强求他人同行。 “只是你想要我坐的那个位子,那个所谓的,寄存了创生人领袖,堪比神格的位置——” “我一直都在而已。” “进入考试结束最后一分钟倒计时——” 漂浮的触手如谢幕的帷幔缓缓落下,天坑中间的情形再次缓缓暴露于翘首以盼的众人面前。 在沈邈亲口承认后,纪征眼中的光芒几经变幻,混乱、迷茫,最终陷入又哭又笑的崩溃和癫狂。 但这些沈邈都已无暇顾及了。触手结界之外的天光垂落,给柏舸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箭矢表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柏舸的神情隐在光芒之后,让人辨不清喜怒。 “结界已破,老魏会把考场内的景象对公众进行实时转播。” 在柏舸的沉默中,沈邈一瞬间不像先前那般有底气。但考试结束的倒计时还在继续,他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调。 第107章 “柏舸。” “这场考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的身份都会彻底暴露。”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中是难得的温柔,甚至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忐忑。 “这个极寒之夜,要不要结束,取决于你。” “如果你选择成为枭王,那么最后的时间,足够你破坏这个八百信徒的达成条件。” “但如果,你想要去外面看看。”他声音蓦地一涩,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带你走。” 青年暗金的眸子沉沉回望,将他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忽而一笑,“外面的、你们的、真实世界?” “如果你出去,那也是你的。” “我是那个世界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创生人?” “是。” “如果我没猜错,你和老魏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精心打造好的笼子等着我钻呢?” “是。”沈邈也笑起来,“毕竟一旦出去,你就是万种瞩目的公众人物。想进入人类社会,必然要遵守相应的玩法和规则。” “而且,以你的实力,已经不是我和赋灵师工会能够驾驭的了。”他言辞凿凿,“他们指望不上我了。” “哦,那就是会一群人监视我一个人的意思,搞不好还会围攻我一个人。”柏舸点点头,边说着,边将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手臂肌肉紧绷,箭镞光芒流转,直指沈邈。 “但如果我选择让极寒之夜永远继续下去呢?” 触手几乎全然落下了,匍匐在地的软管被满弓的气场压制得不敢妄动。围观的人也看清了里面剑拔弩张的情形,远远传来牟彤和陆至此起彼伏的惊呼,但却被沈言之一个箭步上前,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一群人都拦在了原地。 沈邈被刺得微微眯起眼,但并没有丝毫要后退的意思,回答的语气里还夹杂了宠溺和引诱。 “这本来就是你的退路。” “你可以在这里,永远称王称霸。等沈言之如果真的本事大到能把整个真实世界吞并了,这里就是你的真实。” “那这个真实里,还会有你吗?” 沈邈抬手挡了下光,无不遗憾道,“会有‘沈邈’,就像上个副本里会有暴君一样。” “我明白了。”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五秒——” 满弓如月,追命似弦。 弓弦的铮鸣中,柏舸从残垣上一跃而下,眸中是再也不加掩饰的灼灼野心,贪婪且耀眼。 他向沈邈步步逼近。每走一步,都觉耳畔的风声里,俱是来时路上纷嚷的回音。 他何其有幸,成了蚂蚁抱团滚过火油时中间的那一只。那些有过零星灵性的人胚注视着他,叫嚣着、催促着,让他眼眶和心脏都在饱胀中渗出微微的酸意,迫使他前进,勒令他不可回头。 最终,他停在沈邈面前三步之外,单膝跪地,一如在初见的那个副本时那样。 是骨节鞭正好可以锁死他咽喉的距离。 再次仰头时,浓睫拂去了眼中那些裸露的情绪,只留下琥珀般被沉淀了的深情,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牵起沈邈的手,额头相抵,轻声道。 “既然如此,我不要退路了。” “带我走吧。” “本场考试结束,下面开启最终结算,请各位考生待在原处稍候。” 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沈言之单手夹住了被柏舸临时调转方向,彗星袭月般射至面门的箭矢,食指及中指微微发力,原本坚不可摧的箭身应声而断。 他随手将之丢弃一旁,“呿”了声,嫌弃地搓了搓手指,摇头道。 “真是养不熟的野孩子。” 说罢,也未再多言一句,便拢紧了衣领,向着人群相背的地平线尽头走去。 新生的红日将祂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照得很淡。在那道单薄的身影即将完全融于漫天铺开的晨光中时,陆至终于忍不住出声喊住了祂。 “沈言之!” 祂身形一顿,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偏过半张脸,露出几人在熟悉不过的、那种刻薄又轻佻的笑意,温柔道。 “怎么,舍不得我?” 陆至本来发酸的鼻头猛地一抽,下意识大声反驳。 “我才没有……!” “没有就好。” 朝霞的红色渐渐侵蚀了祂身形的轮廓,晕开的画卷中,祂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哭啊,小胖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