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语来迟》 第1章 《爱语来迟》作者:shim97【完结】 本书简介:祝观瑜从不缺喜欢和爱。 他是东南王府大公子,出身高贵、容色过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王爷王妃把他捧在手心养大,养得骄矜高傲,不可一世。 到了适婚年纪,东南藩地的世家郎君任他挑选,但他眼睛长在脑门顶,谁也瞧不上。 王爷没办法,把他送去京城参加秋猎,希望他能在各地来京的青年才俊中找个如意郎君。 秋猎第一天,在一众英姿飒爽的年轻乾君中,祝观瑜眼睛一扫,看到了最出挑的一个。 宽肩长腿,剑眉星目,英气俊朗又带着少年的青涩,简直就是照着他喜欢的模子长的。 祝观瑜:那个长得最高最俊的是谁? 侍从:公子,那是靖远侯世子,秦骁。 祝观瑜:好熟的名字。 侍从:公子,您小时候…… 祝观瑜:我的婚书上就该写他的名字。 侍从:…… 事后祝观瑜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天下男人这么多,怎么就非这一个不可了?情书写了百来封,连从小带着的同名玉佩都送了出去,这辈子都没这么上赶着过。 只换来了秦骁的一句:不必如此。 他以为是秦骁不开窍,没想到有一天,众人一起蹴鞠,他却看见秦骁带来了一位陌生坤君。 他同那位坤君说话时,脸上露出了祝观瑜从没有见过的,腼腆的笑。 ……原来不是不开窍,只是开窍的对象不是他。 秦骁带着那位坤君走过来,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作为这对有情人中多余的一个,祝观瑜脸上火辣辣的,他想体面地走开,想大方地祝福,扯了扯嘴角,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屋漏偏遭连夜雨,蹴鞠的时候风流眼散了架,祝观瑜跑得慢,被木柱擦了胳膊,侍从小厮们急吼吼围着他看伤上药,他却看见秦骁半跪在地,亲自为那位坤君上药。 侍从小心翼翼看着他:公子…… 祝观瑜:回东南罢。 在京城的最后一晚,他们赴宴喝醉,阴差阳错,第二日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祝观瑜不去看秦骁是什么脸色,只兀自道:“你把玉佩还给我。” 他拿回了名为“观瑜”的玉佩,回到东南,依旧做没心没肺、受尽宠爱的王府大公子。 王爷尝试着问他:爹爹给你比武招亲好不好? 祝观瑜懒洋洋的:好呀。 ———— 秦骁作为京中风头最劲的年轻乾君,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东南王府的大公子不过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只是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来忘记。 父亲远在边疆打仗,他会好好在京城的暗流涌动中守住侯府。 ……只是好久都没听到东南的消息了,大公子那样的个性也闲得住么? 他问小厮竹生,竹生笑嘻嘻道:爷,您不知道,大公子要比武招亲啦! ——然后竹生就看见自家爷的脸色唰的一下黑了。 秦骁赶到东南,可是祝观瑜身边已经有了其他男人,比他年纪更小,比他嘴巴甜上千百倍。 秦骁把曾经的情书拿出来:你信里说的这些,难道都不作数了? 祝观瑜扫了一眼,那情书里是自己捧着一颗真心无比热烈的承诺。 “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他笑了笑,指间一松,信笺掉在了炭盆里,顷刻就烧去了一半,秦骁手忙脚乱捡出来,却听他说—— “我变心了,你来迟了。” ———— 双向暗恋(两个人都只喜欢对方,没有任何白月光第三者),酸涩文学,追妻火葬场火超级旺那种,古代abo设定,乾君/和者/坤君 攻:秦骁,武力外貌双强人前人机人后妻之小狗 受:祝观瑜,超级颜控高傲骄矜孔雀公主大美人 内容标签:年下 破镜重圆 古代幻想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祝观瑜互动秦骁配角李闻棋等 其它:再也不暗恋了 一句话简介:孔雀公主和他的忠诚小狗 立意:爱要大声说出口 第1章 “大公子,这来了京城,不比咱们在东南,您可要收着点儿脾气,千万别再像上回那样直接把乾君踢下马去……”钟管事在旁苦口婆心嘱咐着,镜前的人早已被念得不耐烦,转过身来。 长身玉立,乌发如瀑,唇红齿白,一双狭长而尾梢上挑的凤眼,眼波婉转轻轻扫来,犹如画中的仙子活了过来。 “知道了。”祝观瑜懒洋洋的,转了转指间的红玛瑙金戒圈——这颗鸽子蛋大小的锦红玛瑙莹润冰透,戴在他雪白修长的食指上,泛着妖冶而夺目的光,像是戴着一滴血。 ——另一颗这样品相的玛瑙,镶在他亲弟弟东南藩王世子祝时瑾的扳指上,象征着世子殿下的滔天权势,可那颗玛瑙的个头却还没他这个大,足见东南王对长子的偏爱。 祝观瑜抬了抬手,领头的婢女墨云当即会意,取来香珠手串为他绕在手腕上。 这是压制情潮的香珠,祝观瑜二十三岁仍未成婚,又眼高于顶,看不上那些殷殷切切送上来暖床的乾君,便只得在每年情潮将近时,提前几个月带上香珠压制。 算算日子,再有三个多月,情潮就要到了。 真麻烦。 祝观瑜皱了皱眉。 此时,屋外有人出声:“大公子,外头妥了,请您移步。” 来人是王爷的副将宋奇,跟着王爷二十几年,是看着祝观瑜长大的,见他出来,就笑着调侃:“大公子,这回您是逃不过啦,来之前王爷下令,只要帮您促成好事,赏黄金千两。啧啧,今日秋猎,京中世家、各大藩王,足有上千年轻郎君,您看看这队伍里的下人,上到掌事下到猎童,个个都摩拳擦掌要挣这一千两黄金呢。” 祝观瑜哼了一声,跨出别院大门,外头三十几名东南各大世家的年轻郎君,并掌事、侍卫、猎童,浩浩荡荡百余人,已整装待发,见他出门,纷纷行礼。 “大公子晨安。” “给大公子见礼。” 祝观瑜飞身上马,一抬手,众人霎时噤声,唯有他指间鸽子血一般的红玛瑙,在清晨的阳光下光芒闪烁。 “诸君,此乃我东南时隔多年再次来京秋猎,王爷送行前虽只叮嘱平安谨慎,但多年未来,机会难得,诸君皆为东南少年英杰,此时不展身手,更待何时!”祝观瑜扬起手中长弓,“东南儿郎,一举夺魁!” 底下身着猎装的个个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听此一言,群情激奋,高呼“一举夺魁”,祝观瑜一甩长鞭,马儿飞奔而去,众人呼啦啦跟上,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像他们骑着的骁勇骏马,像穿耳而过的清新晨风,崭露锋芒,生机勃勃。 晴朗的初秋,暑气已散,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祝观瑜带队抵达时,猎场入口处早已人山人海,马儿都走不动道,他只得下马来,由侍从开道,缓步前进。 队伍里的年轻郎君们叽叽喳喳的,十分兴奋,祝观瑜百无聊赖四下一扫,见猎场入口都是些歪瓜裂枣,又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 “这一千两黄金,你们是拿不到手了。”他歪头同宋奇说话,宋奇笑眯眯道:“此言甚早,此言甚早。” 就在此时,前边开路的侍卫忽而一声大喝:“什么人?!敢挡我们大公子的路!” 祝观瑜一顿,敛神转头看去。 乌泱泱的人群,唯有一个鹤立鸡群的身影,直直闯入他的视线。 高而挺拔,肩宽背阔,一身简单藏青猎装都叫他穿得别样地好看,像一挺锐利出鞘的长枪,又像沉默伫立的青竹,骨子里透出的沉稳又兼少年人的英姿勃发,一抬起头来,是一张年轻英气又俊美逼人的脸。 祝观瑜看过去的那一刻,他也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间,祝观瑜的呼吸顿了顿。 身旁的一切似乎都消了音,天地之间,唯有他们这道穿越人海相接的视线。 不过也只有一瞬,因为煞风景的宋奇在旁开口:“这一千两黄金还挣不挣得到?” 一打岔,祝观瑜顿住的那一口气猛地呼出来,周遭的声浪随之哗啦涌入耳中,还有他震天响的、咚咚的心跳声。 他在袖中压了压那颗红玛瑙,像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而后一抬脚把宋奇踹去一边,笑骂:“滚蛋。” 宋奇笑嘻嘻滚远了,祝观瑜才低声问身旁的侍从:“那个长得最高最俊的是谁?” 侍从:“公子,那是靖远侯世子,秦骁。” “好熟的名字。” “公子,您小时候……” 祝观瑜喃喃自语:“我婚书上就该写这个名字。” 侍从:“……???” 侍从:“可是、可是,他正挡着咱们的道呢!” 话音刚落,就听秦骁扬声道:“原来是东南藩地的队伍,失礼。” 第2章 这话乍听没什么不对,可祝观瑜这等在王府长大的人精,却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火药味。 先有藩王,才有藩地,王府不在,藩地自然会被朝廷收回,可这位世子爷却不同他这位王府大公子打招呼,只说是“东南藩地的队伍”,这可真是倒反天罡,好像藩地才是铁打的营盘,王府是流水的兵似的。 奇了,他们刚到京城才几天,应当没同这位世子爷结下什么梁子呀。 不过,结梁子正是我想要的,他不同我结,我也要同他结。 祝观瑜盯着秦骁那张冷淡的俊脸,微微一笑,吊儿郎当的:“一句失礼就完了?” 虽然这儿不是在东南,但王府的面子可不是谁想下就能下的,祝观瑜的确看上他了,但不代表就能任他踩王府的脸。 秦骁似乎也没想善罢甘休,或者说,他堵祝观瑜的路本就是早有预谋,这会儿脸色丝毫未变:“那大公子想怎么样?” “哟,知道我是大公子,刚刚怎么不打招呼呢?”祝观瑜走近几步,站到了他跟前。 祝观瑜的个头将近九尺,只比秦骁稍矮一分,又从小习武,宽肩窄腰,身量不比乾君差,气势更是不输。他盯着秦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确带着东南藩地的队伍,可你瞎了眼,看不见王府的旗走在前面么?” ——瞎了眼! 四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东南王府是皇室血脉不假,可这毕竟是在京城,靖远侯府在京中屹立多年、炙手可热,老侯爷退位后,新一任侯爷仍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这会儿还在边疆抗击外敌呢,京中就留了这么一位世子,陛下怎会薄待他? 秦骁盯着祝观瑜,那目光说不上是打量还是审视,他的眼睛很黑很静,即便对着祝观瑜这样的美人,也没有一丝波澜,在这个年纪,可说是极为沉稳了。 祝观瑜看不出这个有备而来的世子爷在打量什么,对方甚至对他的“瞎了眼”没有丝毫反应,让他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剑拔弩张之时,一人突然横插进来,嚷嚷道:“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秦骁你真是的,好端端挡大公子的道做什么?大公子,哎呀,我这大老远看见您,心都飘起来了,您还记得我不?” 祝观瑜勉为其难赏了他一眼。 ……什么歪瓜裂枣也到他跟前乱蹦。 他没好气道:“不记得。” 凑上来的李闻棋脸皮却很厚,继续横在他们中间不走:“咱们儿时还一起玩过呢,那时候秦骁刚学会走路,连话都不会说,大公子还记得不?” 他这么一说,祝观瑜隐约有了几分印象,李闻棋见他神情松动,忙趁热打铁:“既然都是儿时玩伴,这等小事,一笑而过便了。大公子头回带队参加秋猎,不如跟我和秦骁一起,我们这是第三年参赛了,对猎场的情况熟得很。” 祝观瑜顿了一顿。 秋猎除了个人战绩排出名次,各大藩王队伍的总战绩也有排名,他这次带队,就是要力压其他三队藩王队伍,夺得总战绩魁首——可这样一来,队伍中的三十几人就不能凑在一处,他们百来号人浩浩荡荡的,一进山,什么狼虫虎豹全给吓跑了。 既然要散开来小队作战,那他同秦骁和李闻棋一块儿也不是不行。 祝观瑜抱起双臂:“可以。不过,只是凑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我们来打个赌罢。” 李闻棋愣了愣,瞅了瞅秦骁,有点儿拿不准:“这……大公子有所不知,秦骁从不跟人打赌。” 秦骁只顿了片刻:“……赌什么?” 李闻棋:“……” 祝观瑜微微一笑,目光从他英气逼人的俊脸逡巡而过,落到他结实的胸膛、小腹,再到他袍摆下有力的长腿。 他道:“赌谁能摘得单人战绩魁首。” 李闻棋忙插嘴:“大公子,秦骁前两年都是魁首,你要赢过他很难的!” 祝观瑜气定神闲,继续说下去:“若我摘得魁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骁盯着他:“若我摘得魁首呢?” 祝观瑜吊儿郎当歪头:“那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咯。” 他凑近一步,直视秦骁的眼睛:“你今日堵我的路,不就是想要这个赌注么?” 第2章 秦骁眸光一动。 “一言为定。” 身后的宋奇叹了一口气,待秦骁带人先往猎场入口处走了,他才凑到祝观瑜身旁:“大公子,您这不是正中他下怀么?他今日故意堵我们的路,多半是憋着什么坏。” “正因如此,才要弄个明白。”祝观瑜盯着秦骁离开的背影,那身形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宽肩长臂,腰背笔挺,蹀躞带束着一把好腰,两条长腿踏着鹿皮靴,走起路来静而稳重,端方自持。 祝观瑜看着,不由一笑:“……不怕他使坏,就怕他不够坏呢。” 宋奇:“……” 宋奇:“大公子,您要是真看上这小子了,属下豁出去扮个土匪,把他打晕了套麻袋送到您屋里,露水情缘就得了,王爷叫您找个上门佳婿,可不是要您大老远嫁到京城啊!” 祝观瑜一脚把他踹出老远:“谁要嫁到京城了!” 他抱起双臂,兀自转了转指间的红玛瑙——管这小子打什么主意,若我赢了,我叫他和盘托出,若我输了,他对我提条件,我也就猜到他要做什么——而且秋猎五日,每日都能看到他,怎样我都不亏。 他从队中点了两人与自己同行,如此五人便组成一支小队,进了猎场,祝观瑜翻身上马,见秦骁已掉转马头往丛林深处去,便一甩鞭子跟上:“往哪儿走?” 秦骁话很少:“这边。” 祝观瑜:“这边猎物多?” 秦骁:“只能走这条路,进山后再说。” 祝观瑜盯着他的侧脸,秦骁却只目视前方。 “你定亲没有?”祝观瑜突然冒出一句。 秦骁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祝观瑜歪着脑袋,像是预谋已久,又像是漫不经心,冲他抛了个媚眼。 秦骁:“……” 说实话,这表情寻常人做起来十分矫揉造作,但祝观瑜长得实在太美了,他眨眨眼睛,跟天上的星星闪了一闪似的。 秦骁怔了片刻,还没回答,李闻棋从后头追上来:“我没定亲,我没定亲。” 后头的两名东南郎君,一名坤君叫丁启,另一名是乾君,叫徐度,笑着调侃他:“我们大公子又没问你。” 李闻棋大声说:“大公子没问,但我想叫大公子知道,我没定亲!” 秦骁把脸转了回去,一扬马鞭,骏马飞驰而去,祝观瑜忙道:“你还没回答我!” 他策马追上去,另几人也笑嘻嘻追上,丁启同祝观瑜还算相熟,笑道:“李公子,我们大公子瞧不上你,他就喜欢长得俊的。” “我难道不俊?”李闻棋十分自信,“就比秦骁差那么一点儿,可是有几个人能跟秦骁比啊,知不知道这两年他在京城儿郎里容貌排的是第一?但他就是强在那张脸,那脾气、个性,都闷得不得了,平时往那一站,跟个门神似的,大公子受不了的,啊,大公子,您听见没?” 前头飘来秦骁凉凉的一句:“我听见了。” 李闻棋:“没叫你听,你怎么偷听。” 秦骁:“那你嚷小声点。” 众人吵吵嚷嚷,就在这刹那,路边灌木丛一动。 秦骁眉头一跳,闪电般抬起长弓搭上羽箭。 嗖—— 一箭射出,却不是他的箭,而是祝观瑜的! 秦骁瞳孔微缩,箭慢了一步,射出时已听见了灌木丛中的那声野物鸣叫。 祝观瑜射中了。 下一刻,秦骁的箭也射中,那野物在灌木丛中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几名猎童连忙跑去收尾,而李闻棋方才只顾着说话,连谁先射中都没看清,忙问:“秦骁,是你先射中的?” 秦骁放下弓:“是大公子。” 祝观瑜笑眯眯的:“承让。你还没回答我。” 秦骁:“……尚未定亲。” 李闻棋在后难以置信地嚷嚷:“秦骁,大公子比你还快?啊?你是不是看大公子长得美,故意放水了!” 丁启在旁不服气道:“我们大公子本来就厉害着呢,你以为你们世子爷夺过两次魁首,这个赌约,我们大公子就一定会输吗?” 李闻棋立刻改口:“刚刚是我同秦骁说话,他分神了,你等着瞧罢!” 众人加快速度,进入密林之中,野物多了起来,一路角逐较劲,祝观瑜和秦骁竟然不分上下,到了晚上,两个人带的猎童都拉上了满满一车猎物。 仔细点完,祝观瑜这一日以微弱的优势超过秦骁。 李闻棋吃惊得挪到了另一个篝火堆前坐,不敢靠近这个打得过秦骁的坤君,这边本来坐着丁启和徐度,他一来,吵吵嚷嚷分走了位置,隔壁的篝火堆就只剩祝观瑜和秦骁了。 第3章 祝观瑜歪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单手撑着脑袋,指间那颗硕大的红玛瑙在篝火映照下光芒闪动。 他直勾勾盯着秦骁,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 被这么盯着,就是死人也能盯活了,秦骁终于主动开口:“大公子骑射俱佳。” “你也不差。”祝观瑜看着他将剥皮的野兔仔细裹上油和酱料,“手艺也不错,烤只兔子给我尝尝。” 秦骁:“……” 祝观瑜:“就这只罢,少放辣椒,我有点儿上火。” 秦骁:“……” 祝观瑜带来的副将、侍从、掌事、猎童,足有十几人,就伺候他一个,他却不使唤他们,反来抢秦骁的东西吃。 秦骁别的没有讲究,唯有饮食习惯是遗传父亲,那就是爱吃,要吃饱,还很护食,当下就极不情愿,但今日战绩祝观瑜压他一头,他无话可说,沉着脸又去剥了一只兔子。 祝观瑜:“哎,我第一个猎的那头果子狸呢?那个好吃,你把那个也烤了。” 秦骁:“……” 祝观瑜:“再来只锦鸡。” 秦骁:“……你要吃这么多?” 祝观瑜:“我们两个人呀。” “……”秦骁扭头望他,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莫名其妙。 四目相对,祝观瑜很快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抬脚,轻轻踢一下他的鹿皮靴,声音很轻:“去呀,快去,我饿了。” 这声音跟轻飘飘的羽毛似的,在心尖一扫,登时整颗心都痒了起来,秦骁明显怔了一怔。 祝观瑜正想再踢他一下,他突然站起身,声音不高不低:“大公子,自重。” 祝观瑜愣住了,旁边篝火堆前的李闻棋等人扭头看过来,登时他浑身血液都往脸颊上涌。 ……他这辈子就没被人拒绝过!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秦骁转身去猎车上找果子狸和锦鸡,又叫了两人帮忙,一起去溪边处理猎物,宋奇这才凑近来,低声道:“大公子别生气,属下今晚就动手。” 祝观瑜冷冷甩他一眼,胸口还气得不停起伏:“动什么手?” 宋奇做了个杀鸡的手势:“把他打晕了扛到哪个山洞里,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祝观瑜:“……” 宋奇:“啧,以大公子的姿色,这小子能被您瞧上,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太不识抬举了,等您把他弄上手,再一脚把他踹了就行。” 他说得越来越真,祝观瑜气道:“我就那么瞧上他了?他算什么东西!还要我上赶着去把他弄上手?” 宋奇忙小声道:“大公子,消消气。这事儿也没什么上不上赶着的,您想想,您总戴香珠也不是个办法,药物毕竟对身子有损,再有几年不嫁,王爷王妃都得劝您养面首,您就当拿他先试试嘛……” 这时,秦骁拎着处理好的果子狸和锦鸡回来了,宋奇连忙闭嘴,退到一边。 秦骁在篝火前坐下,将处理好的猎物裹上油和酱料,再拿铁钳从篝火里取了些烧尽的木炭出来,用炭火慢慢烤。他料理这些东西的确有一手,烤出来的锦鸡油亮金黄,外皮焦脆,透着香料的辛辣,膻味尽去,闻着都香。 祝观瑜冷冷盯着他,支着脸颊的右手上,血一样的红色玛瑙缓缓转动。 秦骁:“锦鸡烤好了,大公子吃么?” 祝观瑜:“吃鸡腿。” 野鸡肉紧,烤出来的更是如此,唯有鸡腿是最嫩的部位,他倒是嘴刁会吃,秦骁将两只鸡腿切下来给他,祝观瑜只扫了一眼:“要剔肉。” 他从腰间抽出小银刀,丢给秦骁。 皇室中人吃饭都得试毒,用银刀剔肉也许就是试毒,但这些东西都是秦骁亲自料理的,明晃晃要试毒,实在太落人脸面。 秦骁面色冷了几分,英挺的浓眉皱起:“你不吃就给我,我吃。” 祝观瑜冷笑一声:“我不吃,你也别想吃。” ——他抬脚就踹翻了食盘! 刚刚烤好的一整只油亮喷香的锦鸡直接被打翻了,鸡腿都飞到了隔壁,旁边众人都被这动静惊动,秦骁再怎么稳重,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且出身侯府,又是世子,谁敢这么对他? 眼看着自己刚烤好的锦鸡滚落在地,他登时怒了,腾的一下站起身:“你到底要干什么?!” 祝观瑜动都没动一下,但他身后的副将侍从呼啦啦全围了上来,李闻棋连忙拉住秦骁:“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秦骁一把甩开他:“祝观瑜,要耍脾气,回你们东南去耍!” 第3章 祝观瑜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秦骁,这回我带队来京,是陛下钦点,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滚?” 一个皇室血脉,一个殿前红人,这两人要是斗起来,李闻棋想想都头皮发麻,忙插进中间隔开两人,劝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你的事。”秦骁一把将他拉开,“祝观瑜,我本无意招惹你……” “无意招惹我?”祝观瑜猛然打断,“今日难道不是你先挡我的道?!你故意堵我,谁知道打着什么歪主意!现在还想倒打一耙,说什么无意招惹我全是我骄纵跋扈,合着脏水全泼我身上了!你们京城人士还真是演的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你!”秦骁不及他牙尖嘴利,又被他点明了“先挡道”,嘴上便弱了一分,两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祝观瑜瞥见,挑眉道:“怎么?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我告诉你,就是动手,你也打不过我!被个坤君按在地上打,传出去叫全京城都笑话你!” 这话一出,霎时点燃了火药桶,秦骁猛然出手! 他还记得祝观瑜是坤君,出手并不是打人,而是点他的哑穴,可是祝观瑜一点儿不比他慢,在他出手的瞬间,抬臂格开,另一手握拳直冲秦骁面颊。 他出拳速度极快,身法犹如鬼魅,不像是皇家名门教习的武功,倒像某些江湖门派,秦骁险险避开这一拳,脑中猛然想起翻过的卷宗。 ——东南王与王妃识于澹州,王妃原为江湖人士,以行刺为生…… 但卷宗里没写祝观瑜跟着王妃习过武!皇家子弟都要精习六艺,秦骁本以为他只是骑射稍强罢了。 他打起了精神,迅速调整策略,劈手直取祝观瑜侧颈,这一个手刀用了七成力气,气势已犹如霹雳,要知道秦骁若用足力,一掌能劈裂三寸的石板! 一旁的宋奇手已经按在了刀上:“大公子!” 祝观瑜猛然侧倾,腰肢几乎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在即将倒地之前单手一撑地面,一脚踹翻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堆,只听“哗啦”一声响,燃烧的柴火四散飞溅,霎时漫天火星。 秦骁回头就是迎面扑来的火雨热浪,噔噔噔连退几步,一只鬼魅般修长惨白的手猛然穿过火墙,那指间的玛瑙如血一般红得惊人,直取他的双眼! 秦骁瞳孔蓦然紧缩,强行克制住闭眼的本能恐惧,抬腿猛然一踹! 这一脚踹出去,却落了空,秦骁心中咯噔一声,立刻暗叫一声不好,迅速回收,祝观瑜却先一步卡住了他的腿。 果然,插眼这招就是骗他出腿,一旦出腿,下盘就不稳了! 一股巨力掀来,秦骁咬紧后槽牙,硬生生随着这扭转的巨力在空中一个飞旋,落在了几步开外。 可祝观瑜依然没有放过他,鬼影般飘然而至,这位大公子是个打人打服、做事做绝、不留后患的人! 见两人已经打得红了眼,李闻棋吓得在旁大叫:“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祝观瑜一声冷笑:“今日不打到他服,我就不姓祝!” 再怎么样,他到底是坤君,秦骁不敢下太重的手,只能且战且退,咬牙坚持:“大公子明知道我未尽全力,却如此逼我,岂不是欺人太甚!” “那你认输,跪下来给我磕头认错!”祝观瑜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他胸口,秦骁双臂格挡,仍被他踹得退了几步,两人这会儿已经打出来老远,众人还没追来,他身后就是高高的山坡,再退就要滚下去了。 祝观瑜却还不肯放过他,迎面又是一拳,秦骁咬紧牙关,齿缝里蹦出几个字:“冒犯了。” 下一刻,他劈手袭来,祝观瑜甚至没看清他的身形,只觉得手臂一麻,像被铁钳牢牢扣住,被猛然向前一扯。 秦骁那张英气逼人的年轻的脸急剧靠近,祝观瑜有一瞬间晃神,出手的动作慢了一步,被秦骁扣住两条胳膊猛地按在了地上。 后脑勺重重撞上草地,霎时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但祝观瑜多年习武的本能还在,一脚就朝上踢去,秦骁不得不抬手格挡,便松了他一条胳膊,旋即被他一拳打在脸上! ——还好祝观瑜这会儿眼前发黑,准头不足,拳头只是擦过了他的颧骨,没让他当场破相。 可秦骁长这么大,根本就没挨过几次打,更别说挨爹娘之外的人的打,登时怒火噌的一下往头顶蹿,整个人骑在了祝观瑜身上,将他手脚死死压住,抬肘就顶住了祝观瑜的咽喉:“老实点!” 第4章 下一刻,他猛然顿住了。 他小臂之下,压的是一片柔软有肉、与乾君截然不同的胸脯。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猛地弹了起来,一下子跳出了三步远。 祝观瑜大怒之下正要骂人,却见秦骁见了鬼似的跳出老远,一张俊脸霎时就红透了。 祝观瑜的火气霎时烟消云散,心头一乐。 装得那么老成,碰一下坤君的胸脯就露了馅,还是个嫩生生的毛头小子呢。 他心里舒坦了,大抵这就是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成功后的那种志得意满,到了嘴边的骂人话也变成了—— “你非礼我。” 秦骁都不敢正眼看他了:“……没有!” 祝观瑜慢条斯理从地上起身:“你堵我的路就是为了摸我呀?” ……他明明没有摸,只是胳膊碰到了! 可这种话秦骁是辩解不出来的,他攥着拳头,头顶都要冒烟了:“……不是!” 祝观瑜走近来,几乎要贴在他跟前,秦骁不由退了一步,就听他在耳旁低声问:“那今日到底是为什么堵我?” 秦骁抬眼看他。 祝观瑜琉璃一样的黑眼珠盯着他:“跟在你身边那个,是宫里的人罢。” 秦骁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众人匆匆追过来,李闻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打了、别打了,你们没事罢?……哎,秦骁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秦骁立刻把脸转到了一边。可李闻棋哪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看笑话机会,兜着圈子绕着他追着看:“你脸红了,你真脸红了,我没看错,耳朵尖都红了,你刚刚绝对干坏事了。” 秦骁一句话都说不出,祝观瑜轻笑一声,故意道:“我受伤了。” 脸红到脖子根的秦骁登时连背都绷紧了。 祝观瑜抚了抚胸口:“这儿伤了。” 丁启惊呼:“怎么能伤坤君的胸口,太过分了!” 众人谴责的目光齐刷刷扫来,李闻棋更是恨铁不成钢:“你是猪啊!坤君的胸口用手摸都不敢摸,你居然用脚去踹!” 秦骁争辩也不是,不争辩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 祝观瑜总算占了上风,大度地表示:“一点儿小伤,只要世子爷再给我烤两只兔子,这事儿我就不追究了。” 李闻棋:“大公子您不知道,秦骁这小子就是护食还好吃,他亲手烤的锦鸡,连我都没吃过,刚刚给您烤一只锦鸡那已经是……” 秦骁:“好。” 李闻棋:“?” 秦骁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拆我的台! 我还是在帮你说话! 他眼睁睁看着秦骁又回到篝火旁,叫下人重新生火,继续给祝观瑜烤吃的——反常,太反常了,难道刚刚挨了大公子一顿揍,醍醐灌顶,千年的铁树开花了? 秦骁将兔子和果子狸烤了,还用银刀一片片切好,才递给祝观瑜,祝观瑜端着盘子吃着香喷喷的、切好的烤肉,志得意满:“味道不错。” 秦骁瞅着他不说话。 祝观瑜瞥他一眼,秦骁也端着盘子呢,只是那盘子里的都是祝观瑜挑剩下的,看起来怪可怜的。 祝观瑜挑眉:“你想吃我这份?” 秦骁摇摇头,片刻,才道:“大公子怎么认得出宫里的人?” 祝观瑜:“怪装模作样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往旁边瞟了一眼,那人在秦骁的随行队伍中,同侍从们不远不近坐在七步开外的火堆前,他便故意凑近些,同秦骁耳语:“既然你都摸过我了,就告诉我他是谁的人罢?” 秦骁:“……” 祝观瑜声音更低,语带调笑:“还是你想再摸一摸?” 他将不远处那人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才收回视线,却发现面前这人的耳朵尖全红透了。 李闻棋一直观察着他们呢,把脑袋凑过来:“大公子,你同他讲什么悄悄话?” 闷头烧火的秦骁转头瞪了他一眼。 李闻棋:“瞪什么瞪,我跟你讲,你今天很反常,反常得让我感到陌生。” 说着,起身跑到这边的篝火堆坐下:“大公子刚刚同他说些什么?” 祝观瑜支着下巴:“我问他,这身好功夫怎么练的,胳膊硬邦邦的,跟铁钳一样。” 秦骁一愣,霎时回想起刚刚把祝观瑜压在身下,胳膊顶住他的咽喉时,手臂下那陌生的、绵软而温热的触感——那是坤君的身体。 他心口猛然一热,一种前所未有的、逾越的战栗从尾椎骨蓦然升起,像蛇信一样蜿蜒而湿漉漉地沿着尾椎舔上来,小腹一阵酥麻,秦骁刹那间脸全红了。 第4章 祝观瑜就坐在他旁边,自然看见他腾的一下满脸通红,不由奇怪:“你怎么又脸红了?” 他伸手去碰秦骁红通通的耳朵尖,秦骁像被火星子燎了一样,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 四目相对。 算起来,这才是秦骁第一次认真地看清祝观瑜的模样。 无疑,祝观瑜的样貌十分俊俏,狭长而眼尾略挑的凤目,瞥过来的时候,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叫人不敢轻慢。但在篝火下,这凤目的棱角柔和下来,盈盈秋波,动人心魄,让人一看,就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秦骁的心口也像被火星子燎了一样,轻轻一颤。 他道:“大公子,不要乱开玩笑。” 他起身去了隔壁的篝火堆。 祝观瑜莫名其妙:“我没开玩笑呀。” 李闻棋:“别管他,这小子古板得很,经不起逗。大公子,您胸口还疼么?我那儿带了上好的跌打损伤药油……” 就在这时,旁边忽而传来一声大叫:“有狼!有狼!” 众人皆惊,李闻棋第一个跳起来:“哪里?哪里?” 一眼扫去,月色下只有静谧幽深的漆黑密林,可现在那黑漆漆的林中,却漂浮着一对对鬼火一般的绿光——那是狼的眼睛,在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那贪婪凶恶、野兽嗜血的光芒,令人心中胆寒。 李闻棋的声音都打起了颤:“这么多?这、这得有八头狼……” “我们人多,不足为惧。”秦骁迅速一扫,狼群聚集在一个方向,那儿离猎车上的猎物最近,但他们人太多,打猎时虽只有他们五个走在前面,可这会儿休息却是乌泱泱几十人,还燃着数个火堆,狼群不敢轻易靠近。 “它们盯着我们车上的猎物。”丁启警惕地四下打量,小声道,“大公子,要不给它们扔些猎物,叫它们散去。” “不可。” “别扔。” 祝观瑜和秦骁同时开口。 “狼很狡猾,而且贪心,不把我们吃个一干二净,它们不会满足的。”祝观瑜道,“不如先下手为强。” 秦骁点点头,道:“左右散开,让出猎车,诱杀头狼。” 众人往左右散开,让出了中间的猎车,那上面满满都是今日的新鲜猎物,狼群正是被这些猎物散发的血腥味吸引而来。 退后三十步,狼群有些蠢蠢欲动,那一双双绿眼睛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穿梭,犹如鬼火飘动,秦骁紧紧盯着狼群,很快辨认出了头狼——正是这只头狼一直没动,其他狼只敢在其背后走动,不敢往前。 “左数第三头,那条黑额公狼,是头狼,旁边那条稍矮的母狼,是它的伴侣。”秦骁一边往后退,一边同其他人交代,“这对狼夫妇就是狼群的头领,先击杀它们。” 野外的狼群,通常是一对狼夫妇带着它们的孩子,因此三五头狼的狼群最常见,像这样八头狼的,应当是收留了其他落单的青壮年狼,战斗力会大大增强。 祝观瑜跟着秦骁一块儿退到了一块巨石后,这里离猎车已经足有五十步,头狼终于发出一声吼叫,狼群蜂拥而上,冲向猎车。 “就现在!”在狼群即将抵达猎车前时,秦骁猛然拉满弓,一箭射出! 众人齐刷刷拉弓,一时数支利箭朝狼群射去! 哪知道那头狼十分机警,发出一声高昂的嚎叫,狼群听见指令匆忙叼上猎物,往树林中奔逃。 五十步太远了! 箭的射程要看弓的石数,但骑射带的弓通常是小石数,最远虽也能射出十来丈,但杀伤距离仅有三四丈,超过这个距离,箭的速度、杀伤力就大大下降了——这一阵箭雨出去,除了秦骁和祝观瑜的箭险险擦过头狼夫妇,其他人的箭根本没挨着狼的半根毛发! “追!”祝观瑜当机立断,一声口哨叫来自己的坐骑踏浪,飞身上马追了出去,几名侍从连忙跟上,秦骁丢下一句“守好营地”,也骑马追了上去。 踏浪是万里挑一的神骏,秦骁的凌云也是良驹,两人飞驰入林,身后的侍从们转瞬就落下了老远,而前方的狼群越来越近,月色下,密林中,祝观瑜的眼睛亮得惊人,在马儿的疾驰中,他猛地拉满弓。 嗖—— 一箭破空,猛然射中狼群前方的那只母狼,后颈射入,箭尖从前喉穿出! 第5章 母狼当场摔在了一旁,领头的公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整个狼群停了下来。 正拉弓瞄准公狼的秦骁心中咯噔一响。 “勒马!它们要进攻!” 此时他们已经追出很远,侍从们不见踪影,狼群对付他们两个绰绰有余! 狼群调头的速度极快,几乎眨眼之间就扑到了眼前,正冲着祝观瑜! 祝观瑜瞳孔一震,踏浪被他狠狠一勒缰绳,马蹄扬出老高,重重踏在地上,紧接着就被迎面而来的狼群一惊,扭头就跑! “大公子!”秦骁赶紧调转马头追上去,狼群就紧紧咬在他们身后,要回身射中非常困难,因为箭是迎面冲着狼群,这些狡猾的野兽极会躲避,不比从后追击它们那样容易。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两人齐头并进,祝观瑜扭头朝他喊,“现在马儿顺着溪流跑,这一带我们白天走过,再往前就是悬崖瀑布了!” 秦骁一咬牙:“我骑马,你射头狼!” 祝观瑜刚要朝他喊“怎么射”,就见秦骁猛一伸手,他只觉得腰上一轻,就被秦骁单手生生捞起来,从踏浪的背上直接拎到了秦骁身前——还是面对面的。 “就现在!”秦骁放低身子给他让出视野,扣紧他的腰,“我扶着你——前面就是瀑布了!” 祝观瑜猛然回神,拉满长弓,三箭齐发! 一左一右两箭射中了两匹年轻的壮年公狼,但正中的头狼却闪身躲避,正中这箭只射中了它的前腿! 而下一刻,身下的凌云发出一声嘶鸣,抬起前蹄猛然停下。 前面没路了! 几乎同一时刻,头狼发起了最后的攻击,后腿狠狠一蹬,猛然朝他们扑来,张开的血盆大口直冲祝观瑜的咽喉! 太近了! 祝观瑜几乎刚刚搭上箭仓惶射出,那野兽血迹斑斑的利齿已到了眼前,千钧一发之际,秦骁猛然抬臂,挡在了他喉咙前。 利箭射穿头狼咽喉,可利齿破皮之声也清晰地传入祝观瑜的耳朵。 这头失去了伴侣的野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狠狠发起了它的报复,祝观瑜只来得及隔着秦骁血肉模糊的胳膊,近在咫尺地和它凶狠誓死的荧绿眼珠短暂地对视了片刻,他们就被它扑上来的巨大冲击力撞向了瀑布。 哗啦—— 两人紧紧相拥从悬崖坠落,在巨大的瀑布水流中掉入底下的深潭——可这瀑布太高了,从这么高的地方直接入水,和摔在地上没什么区别,祝观瑜水性好有经验,几乎直直入水,秦骁却被胳膊上紧紧咬着的头狼带累,后背受了冲击,一下子晕了过去。 激流中,祝观瑜察觉他搂着自己的胳膊一松,连忙回手抓住他,带着他往上游,不多时便冒出水面,一条胳膊从后搂住秦骁的胸口,让他也浮了起来。 “秦骁,秦骁。”他叫了几声,身前的人垂着脑袋没有反应,祝观瑜一摸,他另一边胳膊上还挂着那头死了的狼呢。 祝观瑜只得先游到岸边,把秦骁拖上岸,从腰间摸出匕首,将狼嘴撬开。 狼的咬合力不容小觑,尤其是头狼的蓄力一击,能生生咬断一头成年鹿的颈骨,虽然祝观瑜在最后一刻射中了它的咽喉,这一口没能彻底咬断秦骁的胳膊,但在它濒死前最后的挣扎中,利齿还是把这条胳膊撕咬得面目全非,这会儿稍稍一动,就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祝观瑜利落撬开狼嘴,割下了自己的猎袍下摆,拧干水,草草给秦骁包扎了伤口。 包扎的时候,秦骁醒了过来,咳了两口水,祝观瑜便伸手帮着他侧过身,免得被水呛着:“能走么?这儿太空旷,要是剩下那些幼狼追上来,容易把我们包抄,换个地势好的地方歇息。” 月色下,秦骁面色有些苍白,湿漉漉的鬓发沾在棱角分明的颊边,祝观瑜忍不住伸手,把那鬓发捋到他耳后。 “刚刚多亏你帮我挡住这狼。”他瞥了一眼旁边地上死透了的公狼,“不然这会儿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方才那千钧一发、惊心动魄的情景,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秦骁昏迷后呛了水,这会儿一个劲咳嗽,还说不出话,祝观瑜便把他扶起来,走了不远,恰好找到一处山洞,便扶他进去歇着,自己捡了些柴火回来,掏出火折子生火。 秦骁看他还知道捡柴火,本以为大公子要露一手,没想到祝观瑜拿着火折子折腾半天,柴火和树叶堆里只冒出滚滚浓烟,没有半点要变成一个正常火堆的迹象。 秦骁被他弄的满山洞的烟呛得不停咳嗽,只能撑着身子过去,把他拉开:“我来。” 第5章 他拿树枝从下挑起冒烟的枯叶堆,往里猛吹一口气,枯叶腾的一下燃了起来。 秦骁这才用柴火搭在上头,架出个空心的架子,再加些枯叶,不多时,火堆生好了,但山洞里的烟一时还没散去,秦骁一边咳嗽,一边说:“看来那些狼离开了,不然你弄出这么大的烟,它们早追来了。” 祝观瑜讪讪道:“看见烟,其他人也就知道我们在这儿了,这是信号烟。” 秦骁也没拆台,道:“你去外头再点个信号烟罢,现在是晚上,不多点一会儿,很难被人发现。” 祝观瑜又去外头捡柴火,不过秦骁受着伤,他没有走太远,不多时就回来,蹲在山洞口捣鼓信号烟。 秦骁望着他的背影,稍稍松了一口气,靠近火堆烤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不多时,竟然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好像在火光里看到了祝观瑜的脸。 那张漂亮的脸蛋这会儿严肃地望着他,长眉蹙起。 还从没见过大公子这副神情。 那形状曼妙的嘴唇一张一合,在跟他说话,秦骁努力去听,却听不真切。 “……秦骁……” “……秦骁……你醒醒……” “……你发热了……” 发热了么?许是伤口沾着水没有处理,可是他们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干爽的布能处理伤口…… 秦骁昏昏沉沉,陷入了一片黑暗。 …… 再次醒来时,晌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身旁是嗡嗡的说话声。 “爷,您醒了。”这是他的管事小厮竹生,原是在猎场入口处等的,他既然来了,外头就该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了。 秦骁低声道:“什么时候了?” “您昏迷了一天一夜,这已是秋猎第三日了。”竹生扶他坐起身,“好在大公子随行有大夫,先给您处理了伤口,不然等小的接到消息赶来,就耽搁了。” 秦骁顿了顿,四下一看,这是前一晚他们落脚的临时营地,但这会儿只有自己的人手和东南那边的几个掌事守着营地。 “这会儿其他人都出去打猎了。”竹生给他端来一碗热粥,“爷,吃点儿东西罢,您这回可真受了苦了,要是夫人知道了,得心疼坏了。” 秦骁没做声,低头喝粥,东南那边的一位掌事带着大夫走过来:“世子爷醒了,身子舒坦些没有?让大夫再看看罢,大公子特地让我们留在这儿等您醒,说您救他一命,得好好照顾您。” 秦骁将受伤的胳膊递过去,让大夫查看,又问那掌事:“我昏迷这一天一夜,没再出什么事罢?” 掌事道:“哪能再出什么事,大公子把您背回来,满身是血,大家都吓坏了。大公子下令,除了往外报信的,其他所有人都得守着营地,直到您退烧平安,就是怕再碰上什么狼虫虎豹,那可就危险了。” 秦骁愣了一愣:“大公子背我回来的?” 他还以为是那信号烟起了作用。 不过,当时正值深夜,目视不清,信号烟很难被发现,而且他那时已开始发热,祝观瑜大概也担心等下去会拖累伤情。 难以想象,大公子这样一个出来打猎带着十几人伺候,环佩叮当珠光宝气的花孔雀,居然会狼狈地背着他从崖底爬上来。 他想起朦胧中看到的那张漂亮脸蛋,皱着眉看他的模样。 爬上来的时候,大公子腰带上花花绿绿的宝石得全磨废了罢。 大夫给他换了药,用新纱布再次缠好伤口,道:“世子爷这伤口很深,虽已清理缝针,但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日,而且……会留下疤痕。” 秦骁倒不意外,那头狼的最后一击,没把自己这条胳膊咬断已是侥幸,哪还能一点疤都不留。 相比丧命狼口,留疤只是小事。 “无碍。”他披上衣裳,“大公子今日何时出去的?” “清早,您退烧之后,他就出去搜寻狼群了,说要斩草除根。” 狼的记忆力很好,若在猎人手上吃了大亏,许多年后都还能记得。昨夜他们已将狼群中的壮年狼全部射杀,剩下几头幼狼,若等它们长成,明年秋猎还会被它们盯上——而且这些幼狼还会再找伴侣,再组建狼群,到时候就不是被一群狼盯着,而是被很多群狼盯着了。 第6章 “世子爷,小的再给您把把脉,大公子说您掉入水潭时受到冲击昏迷了,大抵还有些内伤。”大夫道。 秦骁顿了顿,忽而想起一事:“前天晚上我和大公子打架,下手没轻没重的,叫大公子后脑磕在地上了,现在可好些了?” 大夫一愣:“有这事?大公子没说呀。” 秦骁也愣住了,旁边的掌事登时紧张起来:“磕到脑袋了?磕得重不重?” ……还挺重的,当时摔在地上就听见他闷哼了一声,虽然习武之人习惯用背着地,但那一下摔得太狠太快了,多少会磕到头。 掌事和大夫都着急了,匆匆回到东南那边的营地,开始翻箱倒柜找各种药膏。 秦骁和祝观瑜打完架时没觉得有什么,这下心中倒开始愧疚了。 打架时他下了重手,还吃了人家的豆腐,没想到人家还愿意背着他从崖底爬上来送回营地。 那可不是一般人,是吃不得一点苦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孔雀公主啊。 有脚步声,秦骁回过神,身旁已来了另一人。 “世子爷。”身着侯府侍卫服饰的吕峰在他旁边半跪下来,低声道,“这回同大公子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要是有东宫的人在此处,仔细辨认就能发现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卫,不过这会儿他乔装打扮,换了衣裳易了容,若不是熟悉的人,乍一看也认不出来。 秦骁皱了皱眉,道:“没有。” 吕峰心中升起几分不耐。 这个秦世子,陛下点他给太子殿下当帮手查案,这可是天大的立功机会,他却是推一下动一下,不推就不动,问话也是从不多答,自己跟在他身边,浪费了多少出头的好机会。 他脑中转了转,道:“大公子像是中意您,而且您还救了他一命,不若您多找机会同他出去……想来很快就会有线索了。” 秦骁一顿,冷冷瞥他一眼:“你教我做事?” 吕峰面色一僵,片刻,扯了扯嘴角:“卑职不敢。” 先前他让秦世子在猎场入口堵大公子的路,已是扯了殿下的大旗才说动的,这几日殿下都不在跟前,这大旗就不管用了。 见东南那边的人又过来了,吕峰只得匆匆说了一句:“世子爷别忘了殿下的许诺,要是世子爷能……” “我记得。”秦骁冷淡打断。 吕峰撇撇嘴,不着痕迹退到一旁。 东南的掌事带着大夫走到近前,继续给秦骁把脉,这时,林中远远传来马蹄声。 众人往那边看去,不多时,领头之人一身醒目的红色猎装出现在视野中,漂亮的人,骑着那匹漂亮的马儿,林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飞舞。 他换了一身新猎袍,秦骁心想,比原先那身更好看。 等祝观瑜下马走到近前,他又发现他的腰带也换了,换成了羊脂玉扣的,上一条嵌满宝石的肯定是被磨坏了。 “怎么样?”祝观瑜往他跟前一坐,抬手,两指贴住他额头,“嗯,不烧了。” 手指温热,指间的红玛瑙却是冰凉的,秦骁略不自在,往后一退。 祝观瑜嘁了一声,收回手:“你都三天没洗澡了,还受了伤发了烧出了一身大汗,我稀罕碰你呀?” 秦骁这会儿确实狼狈,反观他却清清爽爽香喷喷的,显然洗过澡了,一头乌发高高束在脑后,在日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出来打猎,还收拾得这么干净,真是爱俏。 腰带、护腕、衣扣,镶的不是金玉就是宝石,手上还要戴那么大一颗红玛瑙戒指,哪有男人戴那么大颗的宝石戒指的? 秦骁偏了偏脸,免得被他满身的珠光宝气闪到眼睛。 祝观瑜则一抬下巴点了点竹生:“去,给你们主子烧水洗把脸,刮刮胡子。这模样太邋遢了,我没眼看。” 秦骁:“……” 他这才留意到,祝观瑜只有刚走过来时扫了他一眼,后来视线就再也没往他这边瞥过。 等到竹生伺候他洗了脸刮了胡茬,重新梳了头发,祝观瑜才把视线转回来。 ……肤浅! “那几头幼狼,我全猎来了。”祝观瑜道,“去林中没找到那夜射杀的狼的尸体,就知道它们把同伴拖走埋了起来,跟着血迹一路找,很快就找到了。”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等事儿他干起来眼都不眨一下,秦骁不由道:“一只都没留?大公子下手倒狠。” “打猎打猎,进了猎场,谁是猎人?”祝观瑜看向那满载而归的猎车,“并不是我手里拿着刀剑长弓,就永远是猎人,若有一天它长大了,或有一天我落单了,那它便是猎人,我成了猎物——就像那天晚上。” “那晚头狼冲我们发起最后一击时,可有半分犹豫?”他道,“所以我当猎人的时候,也不会犹豫。” 第6章 正说着话,掌事和大夫凑过来:“大公子,世子爷说您后脑勺磕着了,快让大夫看看,给您抹点药油揉一揉。” 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猎人猎物”的祝观瑜立刻跳起来:“不要。” 掌事忙去逮他:“这个药油是特调的,是花香的,不信您闻闻,一点都不臭!” 祝观瑜:“我才不信呢!药哪有不臭的!” 敷满药的秦骁:“……” 他简直难以置信,这世上还有调成花香味的药油?不是,药就是药,能治病就好了,为什么要香? 敢情大公子就是不爱闻药味,所以才没说自己受伤了。 掌事们追不上祝观瑜,高声喊帮手,不多时,处理好猎物的侍卫们回来,由宋奇带头,把祝观瑜逮了回来,五花大绑,让大夫上药。 秦骁:“……” 秦骁花了点儿时间才说服自己,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世上有大公子这样的人并不奇怪,是自己见识太少了。 丢尽了脸的祝观瑜被押到他旁边的简易床铺趴下,大夫小心翼翼给他散开长发,检查淤肿,他整张脸埋在枕头里,负气不做声。 秦骁叫他:“大公子?” 祝观瑜一动不动,知道秦骁看他的笑话呢。 秦骁:“你猎了整个狼群,这回当是魁首了,你不是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么?” 祝欢瑜一顿,从枕头里转过半边脸。 披头散发,动弹不得,像只拔了毛的孔雀。 秦骁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还笑我,这不都是你害的。”祝观瑜立刻把脸转了回去,任秦骁再怎么说都不回头了。 离得近,大夫给祝观瑜检查上药,秦骁看得一清二楚,那后脑勺上确实肿起一大块,当是很疼的。 看了片刻,秦晓语气软了下来:“是我有错在先。秋猎之后,京中有游湖会,大公子想去么?” “……你带我去?” “嗯。” “这个可不算你兑现许我的条件。” “不算。这是赔礼道歉。” 祝观瑜终于把脸转了过来,在乌发下露出一双眼睛:“游湖会都做些什么?” “大公子应当知道,秋猎是让年轻乾君们大展身手,博得佳人心的,只是往往排名靠前的出尽风头,排名靠后的便无人问津。”秦骁道,“所以二十名开外的人,还可以再参加一次游湖会。” 秦骁今年才猎了一日就负伤,肯定进不了前二十名,便能参加游湖会了。 “这原本是坤君坤女的聚会,饮茶赏花,弹琴作画,后来让乾君也能参加,便加了些击鼓传花、投壶射柳的游戏,还算有趣。”秦骁回想着之前李闻棋给自己说过的游湖会经历,“对了,参加游湖会,要戴面具。” 祝观瑜一愣:“秋猎、游湖会,不都是相看意中人的么?戴上面具遮住脸,还怎么相看?” “……”秦骁道,“相看意中人,不是只看脸。” 祝观瑜:“那也不能完全不看脸呀。” 秦骁:“……” 秦骁:“游湖会就是不看脸,只凭言行来看品性。” 祝观瑜兴致缺缺把头扭了回去,秦骁本以为这只爱俏的孔雀不想去了,没想到他思索片刻,道:“反正都是些歪瓜裂枣,戴面具省得碍我的眼,也好,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去玩一玩。” 秦骁:“……” 他无语凝噎,望着祝观瑜,祝观瑜并未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直直回视:“哪一天去?你要提前陪我去买面具。” “……面具还要特意买?你要是挑剔,就叫下人买上十几二十个,你换着戴。” “我才不是贪多,我是要独一无二的那个。我要找工匠专门做个面具,再买些珍珠宝石镶嵌,这样才显得特别。” “……”想到他会戴个金光闪闪的面具站在自己身边,秦骁突然后悔这个提议。 “你要陪我去买。”祝观瑜披头散发趴着,只乌发里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没有平时那等优雅矜贵的仪态,却显得娇憨可爱,“你先说带我去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第7章 秦骁无声叹了一口气。 祝观瑜:“你说句话呀?” 秦骁:“……好。” 好罢,拔了毛的孔雀仍是孔雀,孔雀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 大夫给祝观瑜上了药,揉了淤肿,这才松了绑,掌事又来给他梳头束发、捏肩捶腿,他坐在秦骁旁边,道:“你胳膊的伤口会留疤,拿这个玉容膏去用。” “留疤就留疤,玉容膏是女子用的东西。”秦骁道。 “玉容膏就是玉容膏,分什么男的女的,东西制出来就是要用的。”祝观瑜哼了一声,“留疤丑得不得了。” 秦骁:“……” 祝观瑜把玉容膏丢给竹生:“拿着,记得伤口掉痂后,每日给你们爷用。” 这时,林中又一阵马蹄声响,李闻棋和丁启徐度都回来了。 “我们在林子里找了老半天都没找着狼的影子,原来都被大公子猎去了。”丁启跳下马,先去看了祝观瑜的猎车,“看来这回大公子要夺魁了,你们输啦。” 他朝李闻棋得意地挑眉,李闻棋悻悻道:“这回是秦骁不走运,受伤了,下回一定让你们好好瞧瞧。” 丁启:“就是不受伤,大公子也不比他差,大公子在东南打猎总是夺魁的。” 平素不怎么开口的徐度也插了一句:“运气也是天注定,老天都让大公子赢。”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堵得李闻棋没话说,只能撇撇嘴,跑到秦骁跟前:“不争气!” 秦骁毫不在意:“我输了又不是你输了,你着什么急。” 李闻棋:“我在你身上下注了啊!这下全赔了!” 秋猎这样一年一度的大赛事,民间不少赌坊都会开博戏,今年四大藩王队伍到齐,多了不少夺魁热门人选,但李闻棋还是坚定地下注秦骁,希望好兄弟像第一年参加秋猎那样腾空出世一骑绝尘让自己赚个盆满钵满。 秦骁:“博戏就是碰运气,还能年年都让你赢?” 他受着伤,李闻棋打也打不得,只能对着空气挥拳:“不争气!不争气!” 完了又转头同祝观瑜道:“大公子想好要他干什么没?能不能让他把钱赔给我?” 祝观瑜摸了摸下巴:“还没想好……本来我打算让他带着我一块儿玩,但是他已经说好带我去游湖会了,我就留着这个条件以后再用。” 李闻棋跟被雷劈了一样,难以置信瞪着秦骁。 秦骁主动约坤君去游湖会? 榆木脑袋开窍了?千年的铁树开花了? 祝观瑜起身去吩咐侍从和猎童,他才凑到秦骁身边,偷偷摸摸问:“你小子老实交代,约大公子去游湖会,是不是中意大公子?” 秦骁莫名其妙:“没有。只是赔礼道歉。” 李闻棋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秦骁:“?” 李闻棋:“跟其他那么多乾君争,我都不怕,但要是跟你争,我可争不过。” 秦骁愣了愣,诧异道:“……你中意大公子?”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公子那天骑着马一身红衣出现在猎场入口,全场得有九成九的乾君都在看他。”李闻棋笑着拍拍他的肩,“那么多人都在看,多我一个也不稀奇。” 秦骁顿了顿,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在吩咐猎童的祝观瑜。 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李闻棋搭着他的肩,同他一块儿看:“真的很漂亮,是不是?” 秦骁没做声。 李闻棋又道:“你看大公子有没有那么一点儿瞧上我?” 秦骁:“没有。” 李闻棋哼了一声:“我觉得有。我每次和大公子说话,他都搭理我了。” ?这算什么瞧上? 李闻棋紧接着又说:“反正比起你来,大公子还是更瞧上我,好歹大公子没踹翻我的饭盘子,也没有打我。” 秦骁:“……” 他嗤了一声:“就你那身板,能挨他几拳?不打你是怕把你打死了。” 李闻棋立刻不服气:“我身板也是很壮的,看看我这……” 他刚要掏出胳膊让秦骁见识见识最近苦练的成果,就见那边祝观瑜吩咐完猎童,转身大步走来,手里握着的马鞭随意往地上一抽,啪的一声抽起一片纷飞的草皮。 李闻棋默默收起了胳膊。 “我要回程了。”祝观瑜走过来,拿下巴看着他们,“你们走不走?” “这才第三天,中午都不到,这就回去了?”李闻棋拍拍屁股爬起来,“还有两天呢,大公子再玩玩呗。” “深山老林,有什么好玩的。”祝观瑜抱着双臂,“我猎了整个狼群,没必要再耗在这里猎些鸡零狗碎。” 顿了顿,又拿下巴点点秦骁:“而且他伤得不轻,我顺道把他捎回去。” 秦骁道:“我自己可以回去。” “你怎么回去?骑马?别把伤口崩了。”祝观瑜把马鞭收起来,丢给一旁的侍从,“我的马车下午就到,坐马车回去。” 李闻棋酸溜溜的:“大公子,秦骁他皮糙肉厚,没事儿的,你还特意叫马车来送他,那、那……你不会跟他一起坐马车罢?” 祝观瑜一挑眉:“那可是我的马车,他蹭我的车,难道还让我在外面晒着太阳骑马?” 第7章 顺理成章地,秦骁和祝观瑜同乘一驾马车回去。 上马车之前,吕峰还在拼命暗示秦骁,秦骁只当没看见,打算上了车就闭目养神。 而祝观瑜,居然也没有闲聊的意思,上了车就往一侧软榻上一躺,连靴子都蹬掉了,是正儿八经地打算睡觉。 秦骁反而不自在了。同乘一驾马车也就罢了,要是大公子睡觉,自己在旁边看着,想想都觉得奇怪。 祝观瑜躺下来,看他还坐在对面,就说:“你不躺下休息?” 马车虽然宽敞,但到底是二人独处一室,秦骁别过脸不看他:“不了。” “回京城还有很远的路呢,得夜里才到。”祝观瑜枕好软枕,“你受伤了,别逞强。” “……”秦骁只能说,“我现在还不困。” 祝观瑜也懒得管他了,翻了个身背对他:“随便你。我真是困得不得了了,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合眼。” 秦骁一愣:“你昨晚没睡觉?” 背对着他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怕你死了,睡不着。” 怕? 被狼群追的时候没怕,昨晚守着他的时候怕了? 秦骁忽而想起在朦胧中,火光里,那张皱着眉看着他的漂亮脸蛋。 原来大公子那时候在害怕。 怪不得愿意背着他从崖底爬上来。 他道:“只是被咬了胳膊,不会死的。” “被狼咬死的人,我见过不少。有的不是致命伤,但说不清为什么就死了。”祝观瑜背对着他,不知是什么表情,低声道,“万幸,老天保佑。” 这一句轻声呢喃,像他的箭一样,准头十足,正中心口。 秦骁猝不及防被他在心口莽莽撞撞一碰,霎时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感觉。 祝观瑜这样的人,二十年来,他是头一回碰见。 沉默许久许久,他才艰涩地开口:“大公子,我……那天晚上我不该和你打架。” 背对着他的祝观瑜翻了个身——翻过来才发现,是睡熟了,无意识的翻身。 秦骁:“……” 他叹了一口气,见祝观瑜睡梦中皱着脸,想到他后脑勺还肿着,也许是压到了伤口,便过去扶他,想让他略转过头侧躺着。 可手刚伸过去,祝观瑜自个儿又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脸蛋儿直接压在了他刚伸出去的手掌里。 秦骁:“……” 他不该看的,趁着坤君睡觉偷看,实在失礼。 可他无法挪开视线。 日光透过车窗,洒落柔和的光晕,祝观瑜粉白的面颊贴着他麦色的手掌,嫩生生的,那双狭长的凤目阖着,线条曼妙,从眼尾挑上来,像金殿里菩萨的眼睛。 李闻棋虽然不着调,眼倒是不瞎。 再往下,是挺而秀气的鼻梁,嘴唇像花瓣一样嫣红,难道涂了胭脂? 秦骁想摸一摸是不是涂了胭脂,又不太敢,目光只得继续往下。 胸口。 那记忆深刻的绵软触感,他一下子脸红了,缩回手来,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下流。 …… 祝观瑜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马车里一片昏黄,他懒懒翻过身,才发觉身上盖着条陌生的藏蓝披风,秦骁已经不在车里了。 “人呢?”他推开车窗往外看,才看见秦骁正在外头骑着马。 “怎么,待在我的马车里还委屈你了?”祝观瑜挑眉,“特地把马车赶来,你不坐,伤口崩了别怪我。” 秦骁没做声,倒是竹生替主子开口:“大公子,我们爷在车里坐了一天,想透透气,刚刚才出来的,这会儿也快进城了,多谢您特地载我们爷一程。” 第8章 祝观瑜这才松了神色,说:“那你明天陪我去买东西罢?” 秦骁顿了顿,看他一眼。 祝观瑜刚醒,睡眼惺忪,懒懒地支着下巴靠在窗边,那颗硕大的红玛瑙映在他颊边,更衬得他面色玉白。 林间吹来一阵微凉的晚风,祝观瑜拉起他那件藏蓝披风,裹住了身子。 秦骁耳朵尖又有点儿发红,不过身后吕峰那道窥探的视线仍在,他轻咳一声,道:“我受了伤,回家就会被母亲拘在院里休息,明日出不来。” 祝观瑜:“那后天呢?” 竹生笑道:“大公子,我们侯爷现下正在北边和金人打仗,京中就只有世子爷,夫人把世子爷盯得可紧了,不让他到处乱跑。” 祝观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要是秦骁这回有什么意外,那侯府…… 他连忙问:“你有弟弟吗?” 秦骁:“……” 竹生:“侯爷和夫人共有三位公子,二公子今年十六岁,三公子十三岁。” 听闻老侯爷秦昱退位后早就带着老夫人云游四海去了,秦骁的父亲秦般袭爵后,照理要兄弟分家,也就是说,秦骁的叔父也已离府,现下侯府的话事人只有秦骁一个,上要安抚母亲,下要拉扯弟弟,长子可真不容易。 反观同样是长子的祝观瑜,因为没有世子之位,肩上便没有担子,被爹爹娘亲从小宠到大,在东南可说是一方小霸王,成天吃喝玩乐万事不愁。 “那你歇息几天之后能出门吗?”祝观瑜撇撇嘴,“你答应了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秦骁瞥了一眼后头鬼鬼祟祟的吕峰,无奈道:“大公子要买珠宝玉石,我本来也不在行,我给大公子找个行家领着去。” 祝观瑜从小就爱这些亮晶晶的漂亮石头,自己就是行家,何需什么行家领着去?他就是想和秦骁一块儿罢了。 他哼了一声,盯着秦骁片刻,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 进了京城,两人分道而行,祝观瑜意外地没有撒泼耍赖硬要他陪着出门,秦骁还有些纳闷,等到了侯府门口,管家早已在门口候着了。 “哎哟,世子爷,您总算回来了,夫人都要急死了。”管家忙迎出来,“怎么还骑着马回来?咱们在猎场入口留了马车……” 话没说完,里头已经响起一声“骁儿”,秦骁连忙下马进府,越过影壁,就见母亲正急匆匆穿过垂花门。 “骁儿,没事罢?”赵新拉住他上上下下查看,“除了胳膊,还有哪里伤了?快进来,大夫在你院里等着。” “母亲,只是皮外伤。”秦骁跟着他往里走,“大公子的大夫已经给我瞧过了。” “再仔细瞧一遍,我才放心。”赵新见他精神还不错,行动也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万幸,老天保佑。” 秦骁微微一怔,想起祝观瑜那句轻声呢喃。 又听母亲道:“饿了罢?厨房还热着粥,你吃点东西,这几日就在家好好歇息。” 秦骁这才回神,道:“母亲,我歇两日,第三日出门。” “受伤了还出门做什么?又去同人蹴鞠射柳?你伤着又动不了,去了也没意思。” “这回不是蹴鞠射柳,就是在街上走走,不碍事的。” “在街上走走?”赵新深知儿子的秉性和交的朋友,“你们这群皮猴,哪有闲得住的时候,别哄我。” “不是,母亲,这回真是在街上走走。” 赵新摆摆手:“不管真的假的,受伤了就消停些,不许出门。” 秦骁叹了一口气,本想过两日再提,没想到第二日,一家人刚用完早饭,管家就风风火火跑进来:“夫人!夫人!”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赵新吩咐下人给秦骁端药上来,又催着两个小的去上学堂,半晌不见管家说话,抬头一看,管家正一个劲儿瞟秦骁。 赵新:“?” 秦骁莫名其妙:“怎么了?” “是、是东南王府大公子登门拜访。”管家磕磕巴巴的,“夫人,您出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瞧把你吓的。”赵新起身往外走,“虽然我没见过这位大公子,但他小时候来京城,不是和骁儿一起玩过么?既然是儿时玩伴……” 他刚跨出院门,远远见下人引着一行人穿过游廊,为首的那名坤君尚看不清样貌,可美人风骨,遥遥可辨,只一瞥,赵新就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同管家面面相觑。 奇了!千年的铁树开花了! 秦骁在后道:“怎么了?母亲怎么不走了?” 赵新轻咳一声:“大公子初次登门,我们穿着便衣就去迎客,太不成体统,我去换身衣裳。骁儿,你也换身衣裳,就穿我给你新做的那身。” 秦骁:“母亲,那身不是赴宴穿的么?” 赵新跟没听见一样,匆匆走了,秦骁只得回院里换了身衣裳,到花厅时,祝观瑜正在喝茶,一抬眼看见他,就愣住了。 这身新衣裳的确是赴宴穿的,织金锦缎,波光粼粼,衣摆繁复,长长曳地,但是秦骁个子高,肩宽又挺拔,穿起来尤其好看。 “这身衣裳好看。”孔雀公主发表评价,“衬你。” 秦骁往里走,祝观瑜的视线也跟着往里走,秦骁坐下,祝观瑜的视线跟着下移。 “大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秦骁道。 祝观瑜支着下巴看他:“救命之恩,登门道谢。还有,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逛逛京城。” “我昨日才问过母亲,恐怕不……” “他有空,空得很。”赵新笑盈盈进了花厅,“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走走伤好得快。我看今日就很好,不如你们现在就出门罢?” 第8章 秦骁:“?” 他被母亲扫地出门,穿着一身奢华隆重的赴宴礼服站在了大街上。 “原来这身衣裳是特意为我换的。”祝观瑜上了马车,道,“我还以为你今日要出门赴宴。” 秦骁也上了马车:“我受着伤,喝不了酒,也吃不了荤腥,赴什么宴。” 祝观瑜:“那……真是特意为我换的?” 秦骁:“……” 祝观瑜一下子笑了,又不想显得自己太高兴,忙咬着嘴唇拿手背挡住,假意支着下巴去看窗外。 秦骁面色微红,偷偷瞧他,却见他眉眼弯弯,明明支着下巴看窗外,却从眼尾扫过来,也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 祝观瑜眼睛弯弯的,很亮,像盈着一汪湖水,对视的片刻,这湖水轻轻一颤。 秦骁的心也跟着一颤。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石子虽小,激起的涟漪却荡漾不止。 他面上烧红,不禁低下头来,祝观瑜也咬着嘴唇错开视线,面颊微红,去看窗外。 一时间,马车里无人说话,气氛却有些焦热躁动。 片刻,祝观瑜的近身小厮墨雨在外道:“大公子,就去万宝楼么?” 祝观瑜才意识到马车还没动,轻咳一声,道:“就去万宝楼。” 万宝楼在京城最热闹的东隆大街上,离侯府不算太远,据说这是侯爷弟媳家的产业,祝观瑜和秦骁下了马车,就见门口一溜的伙计都往这边瞧。 不是看见贵客两眼发光的神情,更像是看见了什么难得一遇的稀奇事儿。 “世子爷,您来了。”掌柜的颠颠跑出门来,看见秦骁,又看见他身旁的祝观瑜,愣了一愣,又反复看了几遍,才道,“世子爷,这位是?” “是东南王府大公子。”秦骁道,“今日要看珠宝玉石。” 掌柜的连忙把二人引到楼上,伙计们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在外小声叽叽喳喳。 “真奇了,世子爷同坤君一道出门?” “错了,是陪坤君来买珠宝!” “头一遭呀,从没见过。” “难不成这就是未来的世子夫人了?” 宋奇抱着剑经过,偷听了一耳朵,小小地哼了一声。 什么未来的世子夫人,我们大公子稀罕大老远嫁到京城? 不可能的事儿!王爷根本不会同意! 万宝楼顶楼的贵人间仅此一间,掌柜的笑盈盈把人引进来,转头拍拍手,便有笑靥如花的婢女流水般涌进来,各个手里托着托盘,盘中有成套的珠宝头面,有硕大的珠玉裸石,在祝观瑜面前一过,但凡他多看了一眼的,婢女就自觉停下脚步,轻声细语为他介绍。 万宝楼开得这么大,做的都是贵人生意,珍品当然不少,不一会儿祝观瑜身旁就搁下了三个托盘。 秦骁瞥一眼那些托盘里花花绿绿的珠玉宝石,道:“大公子要把这些全嵌在面具上?” 这个面具戴出去,得把人眼睛都晃瞎了。 祝观瑜:“要嵌在面具上,这些还不够大。我选的这几盘是镶扣子和腰带用的。” 秦骁:“……” 掌柜会意,立刻让婢女们退下,亲自捧来了一个黑檀木盒:“大公子,您瞧瞧这个,南洋来的新鲜玩意儿,我们东家特地把当地的老师傅都带回来了,这一套宝石叫师傅雕了一个多月,亮得不得了。” 第9章 盒盖一开,里头乃是一圈璀璨夺目的粉色宝石,而且并非常见的圆润蛋面,而是个个雕成了水滴状,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彩光。 秦骁的眼睛都差点儿被闪得睁不开,祝观瑜却双眼一亮,伸手就去接盒子:“这个就是我想……” 秦骁快他一步,啪的一声盖上盒盖。 “大公子,这个太闪了,嵌在面具上太招摇。”他道,“而且萧贵妃刚刚从万宝楼定了一套嵌在头面上。” ——贵妃拿来嵌头面,祝观瑜却拿来嵌一个木头面具,实在招摇。 祝观瑜撇撇嘴:“那我不嵌在面具上就是了,我喜欢这套宝石。” 他伸手去拨秦骁的手,想要打开盖子再看看这亮晶晶的宝石,外头却忽有伙计敲门。 “掌柜的、掌柜的!十六殿下来了!说看见世子爷进来,要找世子爷玩儿!” 秦骁一怔。 当今十六皇子,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从小就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趸——不过秦骁同他并不算相熟。 但他脑中一转,想到了昨日频频窥探的吕峰——这蠢货又回去告状了。 不知告状胡说了些什么,又许是他迟迟没有进宫汇报大公子的消息,太子殿下竟然耐不住,叫十六殿下亲自来会一会大公子了。 秦骁当机立断:“说我们已走了。” 说着,一拉祝观瑜的衣袖,带着他就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外头已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 掌柜的也机灵,忙让婢女收拾好宝贝,叫伙计们散去,而后拉开厚重的屏风:“世子爷,躲这儿。” 秦骁忙拉着祝观瑜闪进了屏风。 “这个十六殿下很难对付么?”屏风后堆满了放宝贝的木箱木柜子,祝观瑜被他拉着在摞起老高的木箱间隙中穿梭,狭窄的空间,闷热的空气,他连说话都有些喘不过气了,“你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十六殿下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他的同胞哥哥。”秦骁终于找到角落的一处缝隙,把祝观瑜推进去,而后自己也挤了进来。 “这里头太窄了……”祝观瑜小声抱怨,一回身,就见秦骁正挤进来,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满怀。 那记忆深刻的、绵软温热的触感,径直撞在了胸口上,秦骁脑中嗡的一响。 这种前所未有的温香软玉在怀的感受,让他足足愣了好半天,脑中一片浆糊,身子却很实诚——已然酥了半边,使不上劲儿了。 直到祝观瑜带着调情意味的,暧昧的低语,热烘烘传进耳朵:“你身上怎么硬邦邦的,撞疼我了。” 秦骁腾的一下满脸烧红。 祝观瑜就爱看他这副模样,故意直勾勾看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抱我抱得这么紧。” 秦骁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撞着他时下意识扶住了他的腰,慌忙说了句“失礼”,手忙脚乱往后退,后面却都是大木箱,祝观瑜哼了一声,拉了他一把:“别乱动了,有人进来了。” 外头传来十六殿下年轻清亮的声音:“我明明看见秦骁进来了,带着个大美人!说,是不是他怕我撞破他的好事,故意躲起来了?” 万宝楼虽不是侯府开的,但东家是侯爷的弟媳,也就是秦骁的婶婶,掌柜的当然要偏向自家人,忙道:“世子爷已带着人买完了东西,刚走了,小的哪敢骗您呀!” “这么快就买完了?我才不信。” “真的真的,您看,这是刚刚世子爷挑的宝贝,待会儿就要送去侯府呢。”掌柜的说着,就叫婢女捧着刚刚被大公子挑出来的托盘上前来,里头各样花花绿绿的宝石惹眼极了,十六皇子扫了一眼,笑道:“秦骁这小子,很舍得下本钱嘛。” 他眼珠转了一转,看见了屋内那扇比人还高的屏风。 “这屏风后面是什么?” 掌柜的顿了顿,干笑两声:“自然是小店放宝贝的地方,这儿是贵人间嘛,贵人们常看的玩意儿放在底下仓房,拿上来得等多久呀……” 十六皇子一摆手:“挪开,我要进去搜,秦骁肯定是躲在里头呢。” 掌柜的忙道:“殿下,这里头都是宝贝,可不方便搜呀。” “我还能顺你们的宝贝不成?”十六皇子哼了一声,吩咐侍卫,“把屏风给我挪开。” “这、这……殿下,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这里头都是宝贝,丢了哪一件小的都赔不起啊!”掌柜的慌忙去拦侍卫们,十六皇子被他嚷得不耐烦,干脆叫侍卫把他绑了堵住嘴丢在一边。 不过,他这次出宫前,太子哥哥特地叮嘱不要闹事,不要打草惊蛇,他便没叫侍卫真冲进去翻箱倒柜,只自己在外大喊:“秦骁,我知道你在里面!” 几重箱笼之后,秦骁和祝观瑜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躲在狭小的空间中,没法说话,祝观瑜便伸手在秦骁手背写字。 他诈你。 秦骁抿了抿嘴,用嘴型道:我知道。 “秦骁,你躲着我就没意思了啊。”十六皇子还在外头嚷嚷,“我又不是要抓你做什么,就是今日看见你同个美人儿走在一块儿,你把人带出来让我见一见,我又不干什么。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搜了。” 十六皇子嚷完,里头成山一样的箱笼堆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皱了皱眉,点了两名亲卫:“你们两个,跟我进去搜。” 听见这一句,祝观瑜面色微变,秦骁也皱了皱眉,迅速四下一扫,看见角落里还有个半人高的矮柜,忙示意祝观瑜过去,钻进矮柜里。 ——可这也太矮了! 祝观瑜钻进去只能躺着,没想到下一刻,秦骁也进来了,柜子里没地方再给他躺,他只能分开两腿跪在祝观瑜身侧,整个人笼在祝观瑜身上,一手拉上了柜门。 这个上下交叠的姿势,连一直故意逗人的祝观瑜都震惊了,上上下下打量秦骁。 这小子到底是真榆木脑袋还是扮猪吃老虎? 第9章 他道:“秦骁,你故意的?” 秦骁这会儿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嘘……小心头。” 他把手掌垫在了祝观瑜脑后。 宽大的、但又明显是少年人的骨感分明的手掌,枕在脑后,祝观瑜顿了顿,抬起眼来。 关上门的矮柜里一片昏暗,唯有柜门折角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恰好打在秦骁一侧脸颊,照亮了小半张英挺利落的脸,而那眉骨和鼻梁连成流畅而锋利的线条,将光线整齐截断,另半张脸隐在了黑暗中。 真俊。 正正长在我的心坎儿上。 祝观瑜从他垂着的眼睑,看到挺拔的鼻梁,再看到克制地抿着的嘴唇。 嘴唇咬得这么紧,在忍什么? 他又往上一扫,才发现秦骁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 祝观瑜忽然想起,他一条胳膊还伤着呢,这么撑在他身上,岂不是伤口都崩了? 他伸手碰了碰秦骁那条伤了的胳膊,秦骁果然身子一颤。 外头还在翻箱倒柜搜查,祝观瑜只得伸手在他胸口写字。 趴着。 秦骁一震,可仍撑在他上方,一动不动。 祝观瑜又写。 趴在我身上。 秦骁实在忍不住,震惊地望向他。 祝观瑜点点他受伤的那条胳膊。 秦骁:“……” 他把脸转向了一边,极小声道:“……不用。” 祝观瑜看见他通红的耳朵尖,刚想叫他别逞强,外头翻箱倒柜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他们跟前的这排木箱附近。 “殿下,这些大箱子里都没有,剩下的都是小箱笼,装不下一个大活人的。” “不可能,他们肯定躲在这里头。”十六皇子道,“把这排箱子挪开,看看是不是躲在后面。” “是。” 躲在矮柜中的两人霎时紧张起来。 现在这副不成体统的模样被找到,跟捉奸在床有什么区别?! 而外头的侍卫已经吭哧吭哧开始挪箱子了! 紧急时刻,秦骁低声道:“你在这儿躲着,我出去引开他们。” 祝观瑜一把抓住他:“你出去了,岂不是坐实了欺骗十六殿下?” “不出去,待会儿被发现,以后你怎么见人?” 真要命,这个呆子,都这时候了还想这些。 祝观瑜觉得他蠢,又觉得蠢得可爱,好笑又心软,道:“再等等,我进来前已吩咐宋奇……” “殿下,挪开了,这儿有个矮柜。” 十六殿下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柜门前:“这也太矮了,算了,打开看看。” !!! 秦骁立刻一把抓住祝观瑜,想要把他挪到身后挡住。 千钧一发之际,窗外响起一声大喊:“殿下!东南大公子的马车已经走了!” “什么?”十六殿下气道,“真跑了!给我追!” 侍卫们哗啦啦追出去,柜中的两人蓦然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下一刻,咚的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狠狠撞在了矮柜上,矮柜猛然一晃,秦骁猝不及防,本就是硬撑到现在的那条受伤的胳膊终于支撑不住,手臂一软,整个人跌在了祝观瑜身上。 第10章 软绵绵的,像是跌在一片云上。 秦骁脑中嗡的一响,一片空白。 “他娘的,等我逮到你们,看我怎么跟你们算账!”十六皇子在外头又踹翻了几个箱子,这才气冲冲走了。 他的声音远去,矮柜中,一片昏暗里,只有紧紧相贴的两片胸膛咚咚咚的震天响的心跳声。 秦骁这辈子没有这样压在坤君身上过,身体相贴,呼吸交错,亲密无间。 ……这本来是同媳妇儿才能做的事。 外头,惹不起的殿下走了,掌柜被松了绑,连忙跑进来,做贼似的喊:“爷?世子爷?您还在吗?” 好半天,箱笼深处都没有声音。 掌柜疑惑地嘀咕:“难道真走了?” 矮柜中,祝观瑜听到外头的声响,才轻轻推他,低声嗔道:“……你重死了。” 暧昧缱绻,尾音都像带着钩子。 秦骁猛然回神,一下子冲出了矮柜。 掌柜这才听见里头砰的一声响,忙道:“世子爷,您还在?” 秦骁喘了两口气,胸口还砰砰直跳:“……我在,你先出去。” 掌柜不明所以,退了出去。祝观瑜这才慢条斯理从矮柜里出来,朝他抬起一条胳膊:“你不来扶我?” “……”秦骁只能伸手去扶他,结果刚扶起身,祝观瑜就跟软绵绵的没骨头一样,往他怀里一歪,把他抱了个满怀。 秦骁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他这辈子第一次碰坤君就是在秋猎中,不小心碰到了大公子,没想到今日短短一刻钟,他已经碰了三回。 若说前两回都是意外,第三回却是大公子扑上来的,这、这…… 他只能抬着两条胳膊,不敢碰到祝观瑜:“大公子,不能这样。” 祝观瑜抱着他劲瘦的腰,枕着他宽阔结实的肩膀——这是他第一眼看见秦骁时就想干的事儿,如今真干了,说不出的满意快慰。 “为什么不能?”他抱着他,胡搅蛮缠,“你刚刚能抱我,我现在不能抱你么?” 秦骁根本不敢看他,局促道:“我刚刚是不小心。” 但是祝观瑜可不是不小心。 “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祝观瑜理直气壮,“能被我瞧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在东南,想跟我好的乾君从宜州城东排到城西,我想挑哪个就挑哪个,你还不乐意了……” 秦骁脸色一变。 皇族中年纪稍大的坤君多养面首,亦或是同朝中臣子私相授受,的确也有不少好逸恶劳爱攀高枝的乾君上赶着自荐枕席,可他堂堂侯府世子,何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怪不得祝观瑜自第一次见面起就对他如此轻佻,原来是抱着这种心思! 他的语气一下子冷了:“大公子,放手。” 祝观瑜还没察觉他的语气变化,仍旧耍赖:“不要。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 他顿了顿,竟有些羞于启齿,改口道:“虽然那时候知道你堵我的路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忍不住……秦骁,你同我好,行不行?” 他撒起娇来语调勾人,绵软又紧逼,威力十足,这本事不知是在多少乾君身上练出来的,秦骁面色青红交加,精彩纷呈,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他恨声道:“不行!” 祝观瑜愣了,一下子松开他:“为什么不行?” 秦骁看他的眼神简直像看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不同人婚前苟且。” 祝观瑜一愣,登时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什么叫苟且?!你敢这样侮辱我!” “我只不过嘴上说说,大公子倒真敢这么做,到底是谁侮辱谁?”秦骁冷声道,“大公子出身高贵,更应克己守礼,若终日放浪形骸,岂不遭人耻笑。” “你!”祝观瑜气得胸膛起伏,“你再说一句试试!” 秦骁:“我说错了?大公子同我相识才几日,就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连外头贴着屏风听墙脚的掌柜都吓了一跳,刚把耳朵收回来,就见那位容色极盛的大公子满脸怒气冲出来,忙道:“大公子,您看,这些选好的珠宝……” “不要了!”祝观瑜铁青着脸一把拂开他,“什么游湖会,老子不去了!” 他风一样地冲了出去,掌柜的吓坏了,忙喊:“爷!世子爷!快出来、快去追呀!人都跑啦!” 喊了半天,终于看见自家世子爷出来了,衣冠依然楚楚,但铁青的脸上还带着个五指分明的巴掌印。 掌柜的不敢多看,只道:“世子爷,快去追罢!哦对了,这些珠宝,小的给您送到府上,您拿去给大公子赔罪。” 秦骁瞥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宝石,只觉得晃得眼花,心情更加烦躁:“不用送了。一个大男人,成日穿戴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轻浮!” “哎呀,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掌柜的忙道,“大公子出身东南王府,那是四大藩地中最富的一个,王爷王妃又只得两个儿子,可不是整个藩地最好的东西都往他们身上堆么?这些珠宝玉石对大公子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装饰罢了。” 秦骁黑着脸没做声,盯着那几盘璀璨闪耀的宝石,不知在想些什么,掌柜的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爷,您是不是中意这位大公子呀?” 秦骁立刻转头瞪过来:“怎么可能!绝无此事!” 掌柜的讪讪道:“可是小的从没见过您发这么大的火呢,刚刚在里头吵得屋顶都要翻了……” “我……!”秦骁一时语塞,来回走了好几圈,才勉强捋顺心绪,“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轻浮浪荡、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出身高贵、聪慧过人,武功也高,如此天赋,本该大有作为,他却成日只想着寻欢作乐!糟蹋了大好年华!” 掌柜的“嗨”了一声:“大公子又没有世子之位,要什么大作为呢?” 秦骁噎了噎,嘴硬道:“也有不少没袭爵的公子有所作为的。” 掌柜道:“可是小的听闻,大公子在东南确有职位的,手中的产业也经营颇丰,也不能算毫无作为罢?” 秦骁:“……” 掌柜:“爷,您到底在气什么呀?” 第10章 秦骁哪能说得出来自己在气什么?应该说他自打在柜子里跌到祝观瑜身上那一刻起,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了。 掌柜人老经事,当即换上一副了然的笑容:“世子爷,这些珠宝小的还是给您送到府上,您回去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送。” 他招招手,婢女们会意,将托盘和黑檀木盒捧下去了。 回到侯府,赵新看见他还吃了一惊,忙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还不到中午呢,怎么不和大公子下个馆子,下午再逛?” 秦骁板着一张脸:“我同他不是一路人,本来就没什么好逛的。” 赵新愣了愣:“怎么了?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回来就说这样的话,你们吵架了?” 秦骁冷哼一声,只道:“母亲别再提他了。” “我倒不是要戳你的痛处,只是两人吵架,孤掌难鸣,你别总觉得他错了,也想想自己有什么错。”赵新道,“我今日问了同你一道去秋猎的家将,说是你先去招惹人家的,有这事么?” 秦骁:“……” 在母亲跟前,他也没什么可瞒的,闷声道:“不是我想去的,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吕峰出的馊主意。” 赵新叹了一口气:“殿下哪是要查案,就是要借着查案,实行他削藩的主张罢了。这事儿陛下未见得赞同,掺和进去,太冒险了。” 他点点秦骁:“你现在把大公子扯进来,后果难以预料,你不理亏么?” 秦骁抿了抿嘴,辩解道:“我没料到大公子会一直缠着我……素闻他在东南骄纵跋扈,被我惹怒,应当相看两厌,再也不见我才对。” 赵新笑了。 “母亲笑什么?” 赵新只笑着摇头:“年轻人……真好。” 秦骁隐约听明白了母亲的调侃,想到今日祝观瑜耍赖抱着他不放,同他说的那些话…… 可他不知道同多少人说过。 秦骁冷哼一声:“反正我现在与他相看两厌,再不会见面了。” “真的?”赵新瞥他一眼,“大公子这回带队秋猎,只在京中留两个月,两个月后他回东南,你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秦骁一愣,片刻,道:“这辈子不会再见第二次的人多了去了,大公子也只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稀奇。” 赵新叹一口气:“好罢。但你引他入局,总得叫他知道这里头水有多深,叫他提防些,要不然你岂不是害了他?” 秦骁拉着脸不做声了。 这时,管家小步跑来,道:“夫人,世子爷,万宝楼送来了一批珠宝,说是今日世子爷陪着大公子去选的,问世子爷还要么?” 第11章 “选了珠宝,怎么没拿走呢?”赵新理所当然道,“那就给大公子送去,走世子爷的账。” 秦骁在旁一言不发。 管家瞅了瞅主子们的神色,忙道:“是。” 这些珠宝送去,当日并无什么动静,但到了第二日,祝观瑜的帖子送来了,叫秦骁今日下午陪他去戏园子听戏。 秦骁当然不去,被母亲从院里赶出来,不满道:“母亲,你不知道他多过分!我不会同他一道出去了!” 赵新睨着他:“他多过分?他把你怎么样了?” 秦骁:“……” 他面色泛起可疑的红,嗫嚅着说不出话。 赵新瞅着他,道:“你不是要和他再不相见么?那今日就和他说清楚,叫他自己提防点儿,然后你就回来。多简单的事儿,你怕什么。” 谁怕他了。 秦骁咬了咬牙,道:“去就去。我半个时辰就回来。” 话虽这么说,下午出门时他还是磨磨蹭蹭极不情愿,等到了戏园子,戏都开演了。 一进戏楼,早有水灵灵的童子在门边候着,看见他进门便款款迎上来,张嘴嫩生生地叫“世子爷”,秦骁登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刚踏进来的脚就想往后撤。 侯府家教甚严,主子们没有哪个爱听戏的,因为戏园子这等地方,大多是换了皮的花楼,里头的优伶从小便学些情情爱爱的唱段,在官宦贵人中左右逢迎,换着法儿地哄老爷公子们大把地往他们身上撒钱,在这销金窟里败光家财的老爷公子可不在少数。 就像这童子,明明才十二三岁,与他三弟相当的年纪,他三弟还天天在学堂上房揭瓦,这童子已会十分熟练地朝他暗送秋波了。 真是作践人的腌臜地方。 秦骁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适,挥开小童娇滴滴倚过来的身子:“你只管带路。” 小童只得幽怨地瞪他一眼,秦骁又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天天泡在这戏园子的人都是禽兽么! 上了楼,正对着戏台的雅间,正中一道屏风隔开左右,祝观瑜早已在屏风一侧坐了,雾白的轻纱屏风影影绰绰透出他的身形。 一看见他,秦骁便松了一口气,又见他身旁并无优伶伺候,这才在屏风另一侧坐下。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什么,秦骁也听不懂,只想着快点儿离开,便开门见山道:“大公子,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秋猎第一日拦你的路,并不是我本意。” 屏风另一侧传来祝观瑜懒洋洋的声音:“我知道。” 秦骁微微一愣:“……你知道?” “昨日来找你,哦不,来找我的十六殿下,正是当今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再猜不到,岂不是太蠢了。”祝观瑜漫不经心道。 也对,大公子在东南王府长大,即便再纨绔,脑子也不会蠢,他的担心太多余了。 秦骁抿了抿嘴:“既然大公子已经知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站起身,还未迈步,祝观瑜已冷冰冰开口:“站住。” 他的声音很静,又像是风雨欲来:“你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 秦骁握了握拳头:“没有。” 话音落地,他等着祝观瑜大发雷霆。 可意料之外,身后久久都没有声音,唯有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段不断传来。 许久,祝观瑜才再次开口。 “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嗓子都有些哑了,“我的确看中你,可我不喜欢勉强。你陪我看完这出戏,我们两清。” 秦骁防备着他大发雷霆的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茫然地松了。 他心里甚至有些空落落的。 祝观瑜居然这么轻易就放手了? 没有撒泼耍赖,没有胡搅蛮缠,放手放得如此干脆?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庆幸逃出生天,还是该痛骂祝观瑜果然只想玩玩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 半晌,他坐下来,心思杂乱无章,抬眼看向戏台。 这出戏演的是一个江湖故事,名叫《雪神花》。 出身名门的正派大侠爱上了一个邪教妖女,两人私定终身,可大侠又总觉得妖女邪性难改,不是良配,最终背弃诺言与她分开。 后来妖女全门被围攻剿灭,她侥幸逃出,为了报仇修习魔功,却走火入魔自毁双目,大侠听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放不下她,赶来救她时,妖女却阴差阳错魔功大成。 大侠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会想尽办法治好她的眼睛。 妖女却说,我的眼睛瞎了,可心不再瞎了。 她离开了,去寻人报仇,很快成为名震江湖的女魔头,可魔功也让她渐渐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多年之后,妖女来到一处雪山寻找能治自己眼睛的神花,雪山中有一座无名孤坟,带路人用它来当路标。 妖女问,这里葬的是何人? 带路人道,是个傻子,在雪山上守着一种传说能让失明之人重见天日的神花,守了三十年,等它开花,没有等到,自己先死了。 妖女又问,那神花呢? 带路人指给她看,喏,就在他的坟头。 妖女走到坟前,奇异的是,她一走近,那朵经年不开的神花突然绽放了。 妖女采下了这朵盛开的神花,嘲笑道,真是个傻子。 全剧结束,台底下全是长吁短叹,还隐隐有女眷的哭声,有观众闹着要加戏,要让妖女知道葬在这处的是大侠,让她知道他后悔了,让她知道他也爱她。 “即便让她知道葬在这儿的是何人,妖女也已经没有了以前的记忆,想不起来这是她的爱人了。”祝观瑜低声道,“而且他一辈子都没说过爱她,落到这样的结局,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倒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秦骁只看得一知半解,道:“大侠好歹还在雪山上守了三十年,妖女又为他做过什么?戏文说的不错,他是个傻子,傻在看错了人。” 好半天,屏风那头传来祝观瑜的声音。 “真是个傻子。”他道,“你走罢。” 秦骁总觉得他的这句话像是在说自己,可这会儿他也无意去揣摩了,径直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 祝观瑜仍坐在屏风后,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没有多给他一丝。 “大公子,京城水深,你该收敛些。”秦骁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屏风后,祝观瑜轻轻嗤了一声。 “与你何干。” 第11章 两日后,游湖大会。 李闻棋大清早就跑来侯府,秦骁左臂受了伤无法晨练,正在书房临帖练字,就听他叠声叫唤着,由远及近:“骁啊骁啊,你怎么能不去了呢?我跟我那群表弟表妹拍胸脯保证了你会去游湖的,他们都等着看你呢!” 秦骁立在案前,一边临帖,一边扬声道:“我受了伤,既不能投壶,也不能射柳,去了有什么意思。” 李闻棋跑到书房跟前,从窗户冒出个头来:“游湖大会本来也不是给你投壶射柳的,哎呀,你就当为了我!你这个本事,得是今年出了意外才落到二十名开外,要不咱俩哪能一起去游湖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秦骁不置可否,手稳稳握着笔落在宣纸上,李闻棋见他不为所动,颠颠地跑进屋里,两手往案前一撑:“反正你在家待着也没事儿干,都无聊得临起帖子来了,不如出去走走?再说,你不是邀大公子一块儿去的么?” 听到最后一句,秦骁笔下一顿,宣纸上顿时留下一个墨点。 他朝竹生一瞥,竹生立刻会意,揭过了这张写坏的宣纸,给他重新铺了一张。 “大公子不去了。”秦骁从头开始重新临帖。 李闻棋抱起双臂,拉长声音:“哦——就是因为大公子不去了,所以你也不去了。” 秦骁笔下又一顿,刚铺好的宣纸又废了。 他干脆停下笔,道:“我本来也不想去。为了赔礼道歉,才带大公子去,现下他不去了,我乐得逍遥。” “是吗?”李闻棋抱臂瞅着他,忽而像是发现什么,猛然凑近。 秦骁抬起毛笔就拿笔杆子顶住了他的脸:“做什么,离远点。” 李闻棋目光炯炯盯着他的脸颊:“……骁啊,你脸上怎么有个巴掌印?” 秦骁:“……” 忘了这个巴掌印的淤青还没消了,这下遮也来不及了。 李闻棋爆发出惊天大笑:“哈哈哈哈!肯定是大公子打的吧?原来你是又被大公子揍了,这才拉不下脸在这儿装模作样说不去呢,我就说怎么还临起帖来了呢,哈哈哈哈!” “没有!这是两码事!”秦骁气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楚,你走罢,我不会去的。” 李闻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不去是怕碰上大公子,他再甩你一个耳光吗?哈哈哈哈!” 秦骁恨不得现在就给他一个大耳光:“滚滚滚,快滚!” 第12章 李闻棋被他搡了两步,还死皮赖脸巴着他不肯走:“我跟你打个赌,今天大公子一定会去。” “他不会去,他自己说的。”秦骁下意识接了一句,末了又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这个赌,他去不去与我何干。” “啧啧啧。”李闻棋点着他,“这就表示你心里在乎着呢,你也想知道大公子会不会去罢?要是他真不去,那可就是真生你的气了,你就怕这个,对不对?” 秦骁顿了一顿:“我同大公子已经闹翻了,好不容易才说好两清,以后我们不会再打交道了。” 李闻棋一愣,随即明白了他今日的反常,伸手点点他:“你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同在一个京城待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是那么容易两清的吗?大公子就是说句气话,你要是当真,那你可就是大傻子啊。” “我……!”秦骁本想反驳,却猛然想起两日前,在戏楼,祝观瑜怎么说的? 他说,真是个傻子。 秦骁:“……” 李闻棋在旁瞅着他:“怎么样?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不是?” 秦骁把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扫,再不上他的当了,径直把他往外推:“我说了,与我无关。快走快走。” “哎哎,你怎么这样,你明明也想去看看大公子会不会去,怎么就这么嘴硬呢!”眼看着要被推出书房,李闻棋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门框,“等等、等等!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扮成坤君进去,面具一戴,谁也认不出我们,怎么样?” ……简直荒谬! 李闻棋:“这样一来,我们认得出大公子,大公子认不出我们,敌在明我在暗,岂不妙哉!” 秦骁:“……” 半个时辰后,两名身材高大戴着面具的“坤君”出了侯府,登上马车。 秦骁穿了竹生临时买来的乔装衣裳,也不知道竹生这小子怎么想的,居然给麦色皮肤的主子买了身樱粉衣裳,一穿上整个人更黑了几分,秦骁面具后的脸简直拉得比前面拉车的马儿还要长。 李闻棋也没好到哪去,穿着一身鹅黄,还对着铜镜顾影自怜,秦骁被他恶心得偏过头去捂住了眼睛。 “我这后面的膏药贴稳了没?闻不到我身上的味道了罢?”李闻棋摸摸自己后颈的膏药贴,这是专用来遮乾君气味的,他们二人都贴了药贴,再抹些香膏遮掩,脸上又有面具,就几乎认不出来他们是乾君了。 秦骁动了动鼻子,只闻到浓香扑鼻的茉莉花香味,忍不住说:“你香膏抹太多了。” 李闻棋道:“我身材如此高大魁梧,不多抹点香膏,怎么扮得像?” 秦骁瞥了一眼他瘦高似竹竿的身材,不予置评。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举办游湖会的湖堤附近,两人做贼似的从车上下来,在湖边守株待兔。 “……这都老半天了,没看见哪个像大公子呀。”李闻棋小声同秦骁嘀咕,“大公子的模样应当很好认的,虽然会戴面具,但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就是天黑,他也是人群中最亮的那个。” “大公子不会戴普通面具的,他特意找了师傅做面具,还要镶嵌宝石,就找面具最特别的那个。”秦骁在面具底下闷声道,“还有,大公子的红玛瑙戒指。” “对对对,其他人也戴不起那么大颗的。”李闻棋连连点头,两个人就在人群里努力寻找金光闪闪的面具和鸽子蛋大小的红玛瑙戒指。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李闻棋脖子都酸了,不敢相信地喃喃:“大公子真没来?” 他瞅了身旁的秦骁一眼,戴着木头鬼脸面具,看不见秦骁是什么神情,好半天,只听他低声道:“走罢。他不会来了。” 李闻棋抓抓脑袋:“要不再等等……” 这时,旁边的射柳场地处爆发出一阵惊呼。 “好厉害!” “他已经连断三枝柳条了,还全接住了!” “京中除了靖远侯世子,还有这样厉害的乾君么?怎么以前从未听过?” 秦骁和李闻棋一顿,往那边望去。 射柳比赛,射的便是湖边柳树上飘扬的柳枝,难在要骑着马儿射下柳枝,柳枝整齐截断,并且飘落下来时射手一骑而过用手接住为上。 湖边被选出的柳树总共七棵,每棵相距不远,刚接住这一棵落下来的柳条,就要拉弓射下一棵,时间极为紧促,若想七棵连胜,得顶尖高手一气呵成才行。 而刚刚引得众人喝彩的这名年轻乾君,行云流水般连射三棵,就在李闻棋和秦骁看过去的片刻,他眨眼又射下两棵,骑马一跃而过,长臂一捞将射下的柳条别在腰间。 这下连李闻棋都忍不住惊叹:“京中还有这样身手的乾君?骁啊,这都快追上你的身手了!” 秦骁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那人——下一刻,那人猛一拉弓,一箭射出! 这个拉弓的姿势!这个熟悉的身形! 秦骁连忙去看那人右手——没有那颗硕大的红玛瑙。 秦骁一愣,又将目光挪到那人脸上,此人戴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鬼面具,一身黑衣,布带束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饰品。 正在他打量之时,那人已连射七棵,下了马来,众人高声喝彩,一道清越的声音穿过人群:“好身手,京中竟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年轻郎君。” 太子殿下的声音! 秦骁心中一个咯噔,就见那边一位气度雍容的高大男子穿过人群,脸上虽然也戴着面具,但通身气派不凡,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径直走到黑衣男子跟前,笑道:“不知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黑衣男子看都没看他一眼,抬步就走,可刚走出一步,人群中刷刷涌出数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我们爷问你话呢!” 糟了,他不认得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像是认出他来了! 秦骁立刻一拉李闻棋:“你帮我个忙。” 李闻棋:“?” 那边,黑衣男子冷冷道:“阁下刚见我一面,就问我姓名?” 游湖大会的规矩,唯有最后看对了眼才互通姓名,一方发问,就是说“我属意你”,另一方回应,就是“我也有意”,而不肯回姓名就是没看上。 华服男子望着他,定定道:“正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都是乾君啊! 黑衣男子透过面具盯着他,那眼神不知是什么意味,半晌,道:“无可奉告……” 话音未落,旁边忽而一声惨叫:“啊——”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见一名鹅黄衣裳的坤君一歪,猛地朝华服男子倒去,侍卫们都没反应过来,倒是华服男子自己机警,立刻后退一步。 鹅黄坤君没被接住,咚的一声直挺挺摔在地上,像是晕死过去,未等众人反应,人群中又蹿出一名樱粉坤君,冲上去就抱住鹅黄坤君大喊:“小棋!小棋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啊!” 第12章 樱粉坤君的吼声中气十足、如雷贯耳,登时湖边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怎么回事?有人死了?” “快来人啊!这儿有人死了!” 湖边霎时一片混乱,华服男子蹙了蹙眉,抬头一看,方才那名黑衣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他给了侍卫长一个眼色,侍卫长当即会意,带着几个弟兄迅速没入人群中,华服男子又垂眸扫了一眼面前这出闹剧。 不知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坤君,见他衣着华贵便想来攀高枝,在他跟前演这出好戏。 他脚步往后一退,哪知那樱粉坤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裳下摆:“公子!公子你救救小棋!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华服男子:“……” 他在面具之后扯了扯嘴角,随即伸手一捞,从身后捞出另一名面具男子:“我弟弟代我在此照看,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樱粉坤君:“……” 被强行拉出来一头雾水的面具男子:“……啊?” 这人看身形明显就是十六殿下,秦骁眼看着太子殿下匆匆离去,心中一急,打横抱起装死的李闻棋就塞到了十六殿下怀里:“公子你救救小棋啊!” 十六皇子:“???我、我……” 他措手不及接过这个昏死过去通身鹅黄的坤君,刚想说句什么,樱粉坤君呲溜一下如一尾活鱼滑入人海中,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十六皇子:“!!!” 所有侍卫都被哥哥带走抓人去了,周围只剩下一众围观人群,纷纷说着“快送医馆”“快叫大夫再看看”,十六皇子祝恒远尚未娶亲,这辈子头一次抱着坤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观,尴尬得简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只能硬着头皮抱着人往外走:“让开!让开!” 呼哧呼哧抱着人跑出老远,终于看见了自己的马车,宫人们见自家殿下抱着个坤君回来,登时面色各异,帮的帮忙,扇的扇风,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要把人带回宫里么?” 第13章 “什么带回宫里!”祝恒远气道,“没看见他晕死过去了吗!带去医馆!” 宫人们忙小心应是,把人抬上马车,祝恒远自个儿也上了车,坐下来揭开面具喝了一口茶,眼睛扫到躺在跟前的鹅黄坤君,顿了一顿,伸手便去揭他的蓝色面具。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害我今日丢了大脸—— 手还没碰到面具,鹅黄坤君嗖的一下坐起身。 祝恒远茶杯都被他吓掉了:“你、你怎么突然醒了?” 鹅黄坤君娇羞道:“殿下?您是哪位殿下?既然您救了我一命,我愿意以身相许。” 祝恒远出宫次数不多,见识也没有兄长那么广,哪知道这等讹人的事儿会被自己碰上,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不——” 鹅黄坤君却一下子凑近来,娇声道:“殿下——” 祝恒远吓得退到角落:“你不要过来啊!” 他的声音太大,外头的宫人们连忙掀开车帘问:“殿下,怎么了?” 车帘刚掀起一点儿,鹅黄坤君猛地起身,一下子坐在了祝恒远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我同殿下行好事,你们也要看?” 宫人们忙放下车帘退开了,祝恒远目瞪口呆,脸都红了:“你、你一个坤君!不知羞耻!” 鹅黄坤君嘻嘻一笑,忽然猛地出手,在他后颈重重一击。 “哎哟!”祝恒远猝不及防,痛得叫出来,“你突然打我干什么?” “……啊呀,一不小心。”鹅黄坤君假惺惺给他揉了揉后颈,“殿下没事罢?” 祝恒远:“……” 乾君和坤君后颈都有一处散发气味的特除位置,那儿尤其敏感,任谁被揉一揉都受不了,祝恒远宫里虽有暖床宫女,但他尚未开窍,成日只知道疯玩,还没碰过她们,这是第一次被人揉后颈,不多时脸就红了。 这个坤君言行举止太大胆了,不像他宫里那些畏畏缩缩头都不敢抬的宫女,祝恒远也没逛过秦楼楚馆,这还是第一回正儿八经地抱坤君呢。 仔细看看,这个坐在他怀里的坤君,虽然戴着面具,但身段儿还挺好的,声音悦耳,皮肤也白,气味是清新的茉莉花香,耳朵背后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挺可爱。 祝恒远有点儿心猿意马了,片刻,问:“你叫什么名字?” 鹅黄坤君娇声道:“我叫小棋。” “小琦?我是问姓甚……”祝恒远话没说完,后颈猛地受了一道巨力,他眼前一黑,霎时失去了意识。 …… 另一头,黑衣男子在人海中快步穿梭,不多时就走出老远,然而人潮渐稀,隐蔽就愈发困难,他加快脚步,正要穿过九孔桥进入不远处的集市,身后忽而一声大喝:“站住!”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的破空之声,黑衣男子心神一凛,猛然侧身闪避,一柄长刀与他堪堪擦身而过,刀锋将他右臂袖口擦破,当啷一声钉在了他前面不远的一棵柳树上。 黑衣男子旋身落地,扫了一眼右臂破了的袖口,眼神霎时沉了下来。 耽搁这片刻,后头的侍卫们追了上来,哗啦啦将他围住,为首那名侍卫长走上前,拔下了钉在柳树上的刀。 “我们爷不过问你姓名,你跑什么?”侍卫长并不清楚此人是谁,太子殿下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走过去问姓名,他们务必得把人给殿下抓回去,只是没想到这人跑得这么快,他就有点儿不客气了,“知道我们爷是谁么?看上你是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赶紧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黑衣男子慢慢抬起眼来。他衣着毫不起眼,却偏偏裹着一具修长劲瘦的身架子,面具之下露出一双冷得惊人的眼睛,像一柄待出鞘的凉薄的弯刀。 “跟你们走?”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且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刚落,侍卫长耳中只听见唰的一声响,长刀出鞘映照出雪亮的光,晃得他眼前一花,下一刻,肩头一阵剧痛——右臂从肩膀处被一刀整齐削断! 鲜血喷涌而出,侍卫长发出一声近乎癫狂的嘶吼,捂住肩头一下子跪倒在地,其他侍卫们悚然大惊。 “我的手、我的手……给我抓住他!”侍卫长双目通红紧紧捂着断臂,像野兽一样发出吼叫,声音都吼得变了形,“老子要砍他一条胳膊!” 侍卫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黑衣男子握着刀的手白皙瘦削如森森鬼骨,出手时也凌厉如索命恶鬼,转瞬之间砍了三人,虽不致命,却叫他们武器脱手、动弹不得,正在缠斗之际,一道声音猛地插进来。 “住手!” 一众侍卫只得停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太子殿下!他砍了统领一只手!” 这句“太子殿下”一出,刚赶来的祝恒信脸色黑了几分,冷冷道:“闭嘴。” 黑衣男子扫了他一眼,一甩刀上的血迹,唰的一声收刀回鞘。 事已至此,祝恒信只得开口:“孤本来只想问你姓名,可你砍了孤近卫大统领的一条手臂,这笔账怎么算?” “他先出刀,若我闪避不及,破的就不只是这衣袖了。”黑衣男子盯着他,目光不闪不避,“砍一条手臂,便宜他了。” 侍卫们气道:“你!” 祝恒信一挥手,叫他们退去一旁:“好,此事我们扯平。” 他走近两步:“那你能回答孤的问题了么?你的名字。” 黑衣男子一刻都没思索:“无可奉告。” 祝恒信微微一笑,又走近一步,几乎站到了黑衣男子眼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道:“你不说,孤也猜得到。” 黑衣男子抬眼看他。 隔着面具,依然是一双好漂亮的眼睛。 “好久不见。”祝恒信望着这双眼睛,像是有些怀念,“不知道你现在长什么模样,比小时候更漂亮么?” 黑衣男子只道:“太子殿下,可以让我走了么?” 祝恒信微笑:“不行。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无可奉告。” “孤是说,按照游湖会的规矩,孤向你问姓名。”祝恒信低声道,“你想答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 黑衣男子这回看了他一眼:“……你疯了。” 祝恒信微笑着:“只要你答。” 黑衣男子一字一顿道:“无,可,奉,告。” 说完,他转身就走,祝恒信面色一沉,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就去摘他的面具。 他已亮明太子殿下身份,黑衣男子无法对他动手,只能另一手去挡,两人两只手互相抓着,登时僵持不下,祝恒信朗声下令:“把他面具摘下来。” 侍卫连忙听令,上前去摘黑衣男子的面具,手还没碰到面具后的系带,一道樱粉身影猛然冲出,高声大喊:“公子!公子!你怎么跑那么快!我的香囊还没送给你!” 祝恒信只觉得面前一花,手上的人就没了——粉影像个炮弹嗖的一声冲进黑衣男子怀里,把猝不及防的黑衣男子撞得噔噔噔后退,本来就在湖边,这噔噔噔一退,直接一脚踩空,两个人抱着哗啦一声摔进了湖里。 ……哪里冒出来的粗鲁坤君! 祝恒信脸色一黑:“下去捞人!” 第13章 哗啦—— 九孔桥对岸,湖堤旁,水草中冒出一人,樱粉衣裳,戴着红额鬼面具,警惕地四下看看,才道:“这儿安全,上岸罢。” 片刻,另一人也从水草中冒出来,一身黑衣戴着紫面鬼面具,但却不上岸,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狐疑道:“你是谁?” 穿着樱粉衣裳的秦骁:“……” 他不动声色后退几分,免得一不小心被打掉脸上的面具——那可就被看大笑话了,他秦骁也是要面子的。 他捏住嗓子压低声音,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岸。” 黑衣男子盯着他片刻,点点头。 两人绕过湖堤,岸边的洗衣妇人们有说有笑将洗好拧干的衣裳收进盆里,两人就在她们不远处遮遮掩掩上了岸,混在她们中间,再一块儿走入熙熙攘攘的市井街道。 可是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让开!让开!官差抓人!”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得换身衣裳。”秦骁低声道,“走,就去这家店。” 拐入小巷,径直步入巷中的一家小布店,秦骁连忙从架子上扒了一身衣裳,递过去:“去换。” 黑衣男子看了看他递给自己的——乃是一身绀紫衣裳,虽然仍是暗色,但紫色却比沉闷的黑色多了几分优雅和韵味,这衣裳用的料子也好,暗紫的缎子泛着粼粼波光,贵气十足。 ——而且,这衣裳已是这间小小布店最华丽的成衣了,是直接从店里唯一一个展示木架上扒下来的。 黑衣男子顿了顿,又抬眼盯着他。 秦骁几乎以为他认出自己来了,心虚地摸了摸后颈的膏药贴,还好好贴着呢。 第14章 还好,黑衣男子只看了他片刻,没说什么,接过衣裳去换,秦骁这才又给自己找了身不起眼的靛蓝衣裳换上,把面具调整得更加严丝合缝,但求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不对。 秦骁心中一顿——大公子仍在换衣,此时我不走,可再没有开溜的时机了! 他连忙敲敲内间屋门,道:“衣裳钱已经付了,我先走一步,你自己小心。” 片刻,屋里“嗯”了一声。 秦骁松一口气,抬步就走,生怕被他发现。 可出了布店没走几步,他又顿住了——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加派人手开始搜捕,敢这样明目张胆抓人,正是因为大公子一直戴着面具没有丝毫亮明身份的意思。 若是在侍卫们动手的时候亮明身份,后面的事都不会有,就算是在太子殿下追上来的时候亮明身份,虽然会有些尴尬,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境地。 ——现在的情况,就是太子殿下明知他是大公子,偏偏不点破,打算直接把他抓进宫里去,而大公子明知太子殿下这么想,却还不肯亮明身份,只打算直接逃走。 可这是在京城,大公子人生地不熟,还只身在外连个侍从都没带,能从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逃走吗? 秦骁踌躇许久,还是咬咬牙,躲在了暗处偷偷往布店看。 不一会儿,布店走出了一位一身紫衣、戴着紫面鬼面具的年轻郎君。 他身形高挑修长,架子长得好,皮肤又极白,穿紫色尤其好看。举止端方,仪态雍容,走在人群中,哪怕戴着面具,仍是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认出来。 怪不得太子殿下当时隔着老远就认出来了,大公子这个身形是相当好认的,自己还傻乎乎在那找手上戴红玛瑙戒指的人。 ……不对,太子殿下见过大公子么? 秦骁心中一顿,飞快回想——大公子一行来京,第一日就要入宫觐见,但那是上朝觐见,见过陛下和文武百官,太子殿下应当没有与他正式会面。 这一日后,秋猎就开始了,秋猎中自己一直和大公子在一起,也没见过太子殿下。 难道是前两日,自己和大公子闹僵之后,太子殿下自行去找大公子了? 不对,要是见过面,大公子今日定能一眼认出太子殿下。 可要是没见过面,太子殿下又为何能认出他? 秦骁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猜测就是,进宫觐见那日,殿下也许远远看见过大公子。 就那么远远见过,他今日就能凭着身形认出他来。 ……只是一眼就记住,那得是怎样的惊鸿一瞥? 秦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脸色拉了下来。 正在这时,前方街口出现了一队官差,领头的那个正是仍戴着面具的太子殿下祝恒信! 紫衣人顿了顿,不动声色背过身去,在一旁的路边小摊上挑了一个白面鬼面具。 秦骁无奈极了,心道,你这个身形,不是换个面具就有用的,你到底是低估了谁! 那队官差正拨开人群走过来,祝恒信的视线扫过人群,似乎看见了紫衣人,立刻抬步往这边走来。 紫衣人把白面鬼面具放下了,抬步想走,旁边忽而伸出一条胳膊,把他猛地一拉。 恰好一阵人潮涌过来,挡住了祝恒信的视线,他皱了皱眉,命侍卫开道,可人潮过去,原地已没有紫衣人的身影。 …… “……怎么是你?”紫衣人被拉到一处暗巷,上下看了看秦骁的靛蓝衣裳,“这衣裳还没有上一身好看——你不是先走了?” 他居然觉得那身粉衣裳好看,品味果真不一般。 秦骁谨慎道:“怕被人抓,还是回来找你。” 紫衣人道:“跟我在一起才会被抓。你要走,刚刚是最好的时机……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把自己的衣袖从秦骁手中扯出来:“你走罢。” 柔软的布料一点一点从手中滑脱,就好像这个人也正在一点一点从他们的关系中抽身。 这种正在失去的感觉,这种无法抓住的感觉。 在戏楼时明明还没有这种感觉,可现在为什么他的心会又酸又痛? 秦骁脑中还未想清楚,手已随着心绪而动,一把抓住了掌心那仅剩的一角衣袖。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道,“这里我熟,我送你回家。” 紫衣人定定望着他,隔着面具,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眉梢的冰霜渐渐化去,显出几分柔和专注。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紫衣人低声道,“你不会食言罢?” 秦骁道:“不会。” 说好要来游湖会,这不也来了么? 他伸手抓住紫衣人的手腕:“走了。” 紫衣人点点头,跟着他快步走入暗巷深处。 大街小巷,官差们的脚步声、呼喝声凌乱交错,两人拉着手,谨慎地躲开一道道搜索,越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口,迂回曲折,从城西到城东。 “我们走出很远了,官差少了很多。”秦骁一边走,一边观察四下,“前面就是御街,京城的南北中轴线,过了这条街就是城东。” 城西是坊市和平民聚集区,城东则多是世家贵族、官宦门第、富庶人家,就是做生意,这儿开的也是万宝楼、聚福楼等达官贵人爱去的地儿。 “到了城东,你就要走么?”紫衣人在后道,“我不认识路。” 大公子才来京城,每日又是马车出行,不认识路太正常了,秦骁道:“我送你回去。” 紫衣人慢条斯理道:“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秦骁:“……” 他当然知道东南王府在京中的别馆在哪里,但他只能说:“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紫衣人:“……只问我住在哪里,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么?” 秦骁:“……” 他的脚步顿住,回头看紫衣人,紫衣人也在看他。 小巷中没了他们交错的脚步声,唯有前方巷口外的御街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一时显得这方小天地十分静谧。 紫衣人静静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么?”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秦骁心道。 紫衣人没等到回答,片刻,又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难道真没认出我是谁?何必故意问。 秦骁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大公子明知故问做什么,又想,若是大公子真没认出我,那他这么问,难道是真相中了这个救他一次的魁梧樱粉坤君? 秦骁猛地反应过来。 ……对呀!我扮的是坤君,大公子虽然扮成乾君,但实际上也是坤君,坤君问坤君叫什么名字,就是交个朋友罢了! 他道:“我叫行至。”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这是父亲取的表字,后来陛下赐表字“元澄”后,这个就不再用了,家里人也多是叫“骁儿”,所以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不过,紫衣人好像并不在乎他叫什么,他答了,紫衣人就笑了起来。 “你回答我了。”他道,“那你再想一想,要问我叫什么名字么?你问,我就告诉你。” 秦骁一愣。 他不明白大公子是什么意思,只能如实道:“不问了。” 紫衣人望着他,半晌,轻轻叹气,摇摇头:“走罢。” 他明显失落,往前走去,秦骁连忙跟上,心里还乱糟糟的没想明白,嘴上就哄道:“你饿不饿?快到中午了,要不要……” 紫衣人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秦骁:“……” 天杀的,我在胡说什么!吃饭不就得摘面具么! 第14章 秦骁到嘴边的话紧急拐弯:“要不要我给你买点东西吃?” “……”紫衣人低声道,“你不和我一起吃?” 秦骁:“我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咕噜噜一声响。 秦骁:“……” 紫衣人笑了,歪了歪头:“你今日帮了我,我请你吃饭。” 东隆大街上,聚福楼是鼎鼎有名的老字号,秦骁每回来吃,都是掌柜的亲自迎进楼上的贵人雅间,竹生自会按他的喜好点菜,他只管坐在雅间喝茶等着上菜。 这是他第一回坐在大堂。 还是大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因为两个人都戴着面具不肯摘,无法亮明身份,只得坐在这里。小二给他们送上简单的茶水:“二位爷吃点什么?” 紫衣人看向秦骁。 大公子是不会点菜的。 ——可秦骁也不会啊! 他甚至不知道菜名,因为每次都有竹生去点,他只管吃。 秦骁顿了顿:“有什么推荐?” 小二打眼一看,桌上这二位都戴着面具,显然是参加游湖大会刚刚结束,紫衣的是乾君,蓝衣的是坤君,乾坤相配,这不就是看对眼了出来吃饭么?立刻道:“我们这儿新出的菜品‘花好月圆’‘心心相印’‘金玉良缘’‘比翼双飞’‘天作之合’‘百年好合’……都很适合二位!” 第15章 秦骁:“……” 你家取菜名不能把食材的名字报出来吗?! 而且这些菜的名字怎么都是些…… 他轻咳一声:“我吃什么都行。” 他看向对面,对面紫衣人大手一挥:“全都要。” 还特地补充一句:“菜名取得甚好。” 秦骁:“……” 小二大喜过望:“这位爷,我们还有‘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要不要也……” 紫衣人:“都要。” “好嘞!”小二笑眯眯下去了,心想,这位乾君大爷出手可真阔,想必是铁了心要拿下这位坤君公子了罢? 为了伺候好这位出手阔绰的紫衣贵客,等到上菜时,他还特意高声报菜名。 “客官,您的‘花好月圆’‘心心相印’来咯!” 四周食客纷纷侧目。 秦骁真想捂住脸,但发现脸上已经戴了面具,只能说:“……小点儿声。” 小二忙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好嘞,这是您的‘金玉良缘’‘比翼双飞’。” ……小声念,更像是什么双宿双栖的野鸳鸯了! 秦骁无语凝噎,紫衣人倒是笑了,从袖中随手摸出个小金锞子,丢给小二:“报大声点儿。” “得嘞客官。”小二眼放精光,立刻高声道,“‘天作之合’‘百年好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满大堂的食客都被这儿的大动静吸引,议论着又是哪个年轻郎君为博佳人一笑出手如此阔绰,而作为他们口中的“佳人”的秦骁,这辈子都没这么想有条地缝能钻进去。 大公子到底在做什么?! 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要是认出来了,之前不是已说好了不会勉强么? 要是没认出来,他对一个坤君说些“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做什么? 秦骁脑子里已经一片浆糊,紫衣人微微一笑:“吃罢。” 他好整以暇,定定望着秦骁,等他摘面具。 “……”秦骁谨慎地把面具往上挪,露出下半张脸,吃饭。 就是不肯把面具摘下来。 紫衣人叹了一口气。 他也学着秦骁,挪了挪面具,露出下半张脸开始吃饭。 正用饭,一名挎着篮子的小童凑到他们桌边,把篮子举到眼前,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着紫衣人:“这位爷,您看看这些小玩意儿,给心上人买一个罢!” 紫衣人扫了一眼他的货篮,都是些巴掌大的木雕,太上不了台面了,他便摇摇头。 推销的小童有些失落,撇撇嘴,又转向桌对面坐着的秦骁:“这位公子,您有没有看中的?让这位爷给您买一个罢?” 秦骁:“……” ……他娘的,这辈子再不扮坤君了。 见这小童眼巴巴的,他便伸手在那货篮里扒拉几下,居然让他扒拉出一只木雕小孔雀。 秦骁顿了顿,将这只巴掌大小的木雕孔雀捡出来——乃是一只开屏的孔雀,昂首挺胸,姿态雍容,高高在上,尤其是那冷冷的、不屑的眼神,简直惟妙惟肖。 秦骁忍不住一笑:“……就要这个。” 小童满眼放光,连忙在竹篮里一翻,又翻出来好几只木雕孔雀:“公子,您看看这些您喜欢吗?” 秦骁一看,有站在枝头拖着尾羽回眸的孔雀,有盘着身子合着双眼栖息在树上的孔雀,甚至还有孔雀打架——乃是怒发冲冠的孔雀正在追着鸡乱啄。 秦骁把这孔雀啄鸡的木雕托在掌心左瞧右瞧,想起孔雀公主今日同一群侍卫打架时气冲冲的架势,不由笑道:“……真像。” 紫衣人道:“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秦骁没回答,还在一一看那些孔雀木雕,紫衣人就随手丢了半吊钱在小童的竹篮里,小童当即欢天喜地谢过,一溜烟跑了。 秦骁一愣:“……我只是看看。” “拿着罢。”紫衣人道,“都看老半天了,又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我买来送你了。” 秦骁抿了抿嘴,把小木雕们排成一排:“我有四个,你要一个么?这个是孔雀开屏,这个是孔雀回眸,这个是孔雀睡觉,这个是孔雀啄鸡。” “你还取上名字了。”紫衣人摇摇头,“这么喜欢,你自己全拿着罢,我不夺人所爱。” 秦骁一愣:“我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有趣。” 紫衣人支着下巴:“喜欢就喜欢了,喜欢又不丢人。” 秦骁:“……” 他把四个木雕往前一推:“我真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只是多看了看,你买的,你拿走罢。” “我拿这些做什么。”紫衣人随手捡了一只木雕孔雀,乃是回眸的那一只,转个身对着光仔细瞧,“这也没什么特别的……” 秦骁道:“我是觉得像。” “像?”紫衣人回头瞥他一眼。 孔雀回眸,漫不经心的,但仍是高傲骄矜的,冷冷淡淡用眼尾看人,真像。 紫衣人望着他,片刻,一笑:“得了,你全拿走罢,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小狗讨食似的。” 什么叫小狗讨食!秦骁气道:“你少骂人!” 两人吵吵闹闹吃完了饭,继续往东走,直走到金竹巷口,巷子里往前十几步就是东南王府别馆了。 “就到这里。”紫衣人站定,回头看他,片刻,道,“明日你会来找我么?” 秦骁一头雾水:“为何我明日要来找你?” 紫衣人道:“我问你名字,你回答我了呀。” 秦骁不甚明白:“?” 紫衣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冷:“怎么,问到你不想问答的问题,你就装聋作哑?” 秦骁:“我没有……” 话音未落,紫衣人猛然出手,直取他的面具! 秦骁目光一凛,侧头堪堪避开,转身就要跑,那手却不放过他,铁爪一样扣住他的右臂,另一手去扯他的面具系带。 秦骁心道一声不好,无法对他出手,只能回身拿左臂一挡。 这条胳膊被狼王咬伤后才休养了短短几日,今日还刚刚落了水,与紫衣人袭来的手臂重重一撞,登时一阵剧痛,秦骁闷哼一声。 紫衣人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停了手。 “你……”他有些着急,上前两步,想扶秦骁的胳膊,又不太敢,僵在半空。 秦骁退后两步,自个儿扶住了胳膊,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隔着面具,紫衣人看他的眼神,就像那日被头狼袭击后他昏迷在山洞里,火光中看到的大公子的眼神。 上一次他迷迷糊糊看不清,但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眼中是担心、害怕、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原来矜贵高傲不可一世的孔雀,也会有这样的迷茫时刻。 不,孔雀怎么样与我无关。不能再纠缠不清。 秦骁收回视线:“……告辞。” 紫衣人还想说什么,秦骁却再没给机会,回头就走,一转眼消失在了人海中。 …… 秦骁找了一处布店再次换了衣裳,摘了面具,取下后颈的药贴,又怕回家后母亲担心自己的伤口,便先去了刘大夫家,重新上药包扎。 包扎时刘大夫絮絮叨叨说着不可再乱来,秦骁就对着怀里的四个孔雀小木雕发愣,等到刘大夫问起他今日游湖会如何,他才猛然想起:李闻棋还在十六殿下那里呢! 他赶紧辞过刘大夫,匆匆去游湖会处捞人,跑到一半就见一抹鹅黄身影在大街上狂奔,后面追着一大串宫人。 “站住!” “大胆贼人!” 秦骁忙躲在一旁,趁鹅黄坤君跑过,一把将他拉进小巷。 “秦骁!”李闻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救救我!救救我!” 秦骁一把背起他,跃上旁边的屋顶。 宫人们追到此处失去了他的踪迹,兵分三路散开了,没人注意到屋顶上。 李闻棋重重松了一口气,瘫在了屋顶上:“骁啊,你真不知道我这半天都经历了什么,十六殿下问我的名字你知道吗?我把他打晕了他很快又醒了,追着我问我的名字!从城西追到城东!” 秦骁疑惑道:“他为什么一定要问你的名字?” 第15章 李闻棋:“……” 他看着秦骁,欲言又止,又不吐不快,脸色变了又变,又红又青又白,各中纠结简直一言难尽,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怎么知道……反正他就是追着我非要问我的名字。” 秦骁理所当然道:“既然他一定要问,你编一个不就行了?只要糊弄过去,就不会被他追得这么狼狈了。” “就算编一个骗他,我还不是回答他了?!那样更完蛋,他会以为我对他有意!他、他、他要是对我干什么怎么办!”李闻棋大叫。 秦骁愣住了。 李闻棋以为他被自己的话镇住,忙道:“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十六殿下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就是把我认成坤君了!” 第16章 秦骁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难道……难道游湖会上,别人问你名字,不能随便回答么?” 李闻棋也愣了,好半天才怪叫一声:“当然啊!秦骁你小子来参会都不看规则?!” 他给秦骁细数:“游湖会上大家都戴面具,都不知道彼此是谁对不对?所以要表达‘我属意你’,就是问你叫什么名字。要不然那会儿太子殿下上去就问射柳乾君的名字,大家怎么那么吃惊?因为两个人都是乾君!” ——可太子殿下是故意问的,他明明一眼就认出大公子了。 秦骁心里哼了一声,又听李闻棋继续说:“当人家问你的名字时,如果你也有点儿那个意思,你就告诉他名字,真假都行,一般用真名诚意更足,用假名就只是三分满意,不过只要回答了名字,都是表示‘我也有意’。” 秦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在那方小巷里,紫衣人望着他,道:“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么?” 自己没答,紫衣人便接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说你属意我么? ——那我说,我属意你。 而自己说的什么? “我叫行至。” ——我也对你有点儿意思。 秦骁脑中嗡嗡作响,脸一下子全红了。 这不就是答应了大公子同他相好?! 怪不得当时一说出“我叫行至”,大公子就笑,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怪不得大公子在聚福楼里点什么“花好月圆”“心心相印”,怪不得分别时大公子问明日还见面么,原来是因为自己答了他“我也有意”! 秦骁脑子里一团乱,大公子认出他了?大公子知道他是秦骁所以才这么问的?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布店换衣时,自己递给他那身紫色衣裳。 乾君少有穿那个颜色的,而且那时正在逃命,穿得越不起眼越好,自己却傻乎乎选了套最贵最好看的,怪不得大公子抬头看了自己好久。 秦骁一时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红白白,精彩交加。 李闻棋瞅着他的脸色,忽而顿悟:“该不会……有人问你的名字,你回答了?” 秦骁:“……” 李闻棋腾的一下跳起来:“秦骁!你今天扮的是坤君啊!你扮成这么壮的坤君都有人来问你名字?!他是眼睛瞎了吗?!不是,那你知道自己是假扮的坤君,就不要回答啊!那不是骗人嘛!” 秦骁也要跳起来了:“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些规矩!不然我怎么可能回答!” 李闻棋:“是谁?是哪家乾君问的?我怎么不知道京中还有喜欢牛高马大的坤君的人?” 秦骁:“……” “不对啊,你救大公子去了,应当一直和大公子在一起。”李闻棋反应过来了,猛地看向他,“……难道是大公子问的?” 秦骁:“……” 还没等他回答,李闻棋就宛如天塌了:“凭什么!凭什么大公子也看中你不看中我——” 秦骁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儿声!” 可是来不及了,不远处已传来了十六皇子的声音:“我刚刚听到小琦的声音了,就在这条巷子里。” 他的声音一响起,比哑药还好使,李闻棋登时安静得宛如哑巴。 秦骁松了手,探头出去看了看,低声道:“十六殿下带的人太多了,躲在这儿不是办法。我先下去把殿下引开,你赶紧找个布店换身衣裳,取了药贴。” 李闻棋连连点头。 秦骁这才跳下屋顶,整整衣摆,从容走出去,十六皇子一看见他,立刻喊:“秦骁!秦骁快来!” 秦骁上了他的马车,就见他半边脸包着纱布,忙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嘴磕破了。”祝恒远居然嘿嘿一笑,“说起这个,秦骁,我告诉你,我今天可跟坤君亲嘴儿了,你都没跟坤君亲过嘴儿罢?” 秦骁:“………………………………” 他用尽了毕生的定力才维持住表情,道:“……恭喜殿下,请问是哪家公子?” 祝恒远笑嘻嘻地说出那个让他如遭雷击的答案:“他叫小琦,只是不知是哪个琦字。” 秦骁:“……………………………………………………” 祝恒远:“我还不知道他大名是什么,不过我会找到他的。” 秦骁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让自己的表情镇定下来,道:“那殿下既然已经……可看清了他的样貌?” 祝恒远摇摇头:“戴着面具呢,是不小心碰歪了才亲上的,就看见了个下巴。” 秦骁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祝恒远又道:“不过,他之前说要以身相许的,怎么和我亲了嘴之后反而跑得飞快?难道我就那么差,他碰一下就不愿意了?” 秦骁:“……” 什么以身相许!李闻棋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勉强道:“以身相许这样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殿下见过的美人无数,何必挂心这一个。” 祝恒远道:“美人是多,可是有趣的美人就很少了,有趣而且恰好是我喜欢的那种有趣,就更少了。我不管,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出身高还是低,我一定要找到他。” 秦骁:“……”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为李闻棋默哀。 这时,外头的管事大宫女忽而开口:“殿下,太子殿下传话过来,今夜在城郊温泉别苑设宴,宴请京中各位年轻郎君,请您一道赴宴。” 祝恒远撇撇嘴:“我还要找人呢……” 大宫女哄道:“说不准今夜赴宴就碰上了呢?” “不会的,小琦穿衣打扮普普通通,应当就是个七品小官家里的公子,哪有资格被太子哥哥邀请。”祝恒远道,“我不去了。” 又转向秦骁:“太子哥哥肯定会邀请你,你去了帮我找个好借口。” 秦骁点点头:“告辞。” 他下了马车,正巧看见李闻棋重新换了身人模狗样的衣裳,摇着折扇过来,假笑道:“骁啊,真巧,你也出来闲逛。” 秦骁一言不发,敲了敲马车车窗,十六殿下立刻冒出了头:“怎么了?” 李闻棋差点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还以为十六殿下跟着宫人们抓人去了,这儿光停了一驾马车,没想到殿下就坐在车上! 秦骁一本正经道:“殿下很少出宫,认识的朋友就那么几个,今日正好碰上,我为殿下引见,礼部李侍郎之长子,李闻棋。” 祝恒远转头一看,微微一怔。 李闻棋毋庸置疑是个乾君,可是身形高瘦、肤白清俊……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祝恒远盯着他:“你家有没有坤君弟弟?” 李闻棋:“……” 他干笑两声:“家中还有三个弟弟,但都是乾君。” 祝恒远仍不放弃:“堂弟表弟呢?跟你长得差不多高的,差不多瘦的,有没有?” 李闻棋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也许有罢。” 祝恒远:“那你把他们……” “咳。”秦骁轻咳一声,“殿下,这样把人都带来,跟审犯人似的,岂不坏了您的伟岸形象?还是待日后有空,叫李闻棋带您偷偷去瞧,认出来了,再说后话不迟。” 祝恒远摸了摸下巴:“也对。” 他道:“那我同你们一块儿去参加晚宴。” …… 温泉别苑。 这是太子殿下十六岁时,陛下赏下的院子,说是院子,更像一处小行宫,乃是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温泉活水引入池中,到了冬天泡一泡澡,十分惬意。 祝观瑜到的时候不算早,太子殿下跟前的大宫女亲自为他引路,笑吟吟道:“大公子儿时来京时,奴婢还只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小宫女,远远见过大公子一面,已惊为天人,如今长成了,更是钟灵毓秀、出类拔萃,奴婢连看都不敢多看了。” 这等恭维,祝观瑜听得多了,淡声道:“姑姑若真看我几分薄面,不如说说殿下找我何事。” 大宫女笑着摇头:“殿下在想什么,奴婢怎么会知道?奴婢只知道,殿下已在此等候大公子多时了。” 说话间,她停在一处水榭游廊前:“大公子,殿下就在水榭中,您请。” 祝观瑜微微皱眉,抬步往前走。 越过一道垂花门,前面就是温泉活水,雾气氤氲,上有曲水游廊,正中的确是一处水榭,可这儿分明是个泡池院子,不是什么见客的地方! 第16章 祝观瑜停在了垂花门处,朗声道:“殿下若不便见客,观瑜就先去外头等。” 雾气氤氲中传来太子殿下的笑声:“就这么不想见孤?” 不多时,他从雾气中走出来,锦衣华服,长袍曳地,倒是一身见客的隆重装扮。 他的目光落在祝观瑜身上——已换了一身天蓝水纹缎衣裳,还是这样的浅色华服更衬他,容姿极盛,贵气非凡。 第17章 “既然不想在这水池上,那孤带你在这园中走走。”祝恒信走上前来,在祝观瑜跟前站定。 太近了。 祝观瑜微微皱眉,错开身子请他先走,他却说:“一道走罢。” 祝观瑜只得与他并肩而行。 “自你上一回来京,到现在有多久了?”祝恒信背着手,“若孤记得不错,应当是十九年。” “正是十九年。”祝观瑜道。 “孤记得你第一次来京时是四岁,那时孤正是七岁,看你玉雪可爱,想要你入宫伴读,为此特意找到皇爷爷跟前。结果没过多久,就听说你回东南去了。” 祝观瑜淡声道:“儿时的事,我记不得了。” 月色下,一阵微凉秋风吹过游廊,两旁的纸灯笼呼哧摇晃,灯火忽明忽暗之中,祝恒信转头看向他——狭长而眼尾上挑的凤目,睫如鸦翅,冷白的面颊在月色下泛着剔透的光,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美玉生辉。 这样漂亮。 一丝乌发被风吹起,轻飘飘拂过来,祝恒信眯了眯眼,抬手接住这缕发丝。冰凉的、柔滑的,拂过他的掌心,漫不经心的,却挑动了他心头的某根琴弦。 可下一刻,那发丝就滑走了——祝观瑜抬步往前走了。 这样冰冷。 祝恒信垂眸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指间,一笑,神色莫测。 他背起手来,朗声道:“观瑜,别走那么快。孤今日请你来,是有事要麻烦你帮忙。” 祝观瑜脚步一顿。 祝恒信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听闻你秋猎夺得魁首,在东南也素有威名,正巧我的近卫统领今日被人砍了胳膊,身子废了,得重新提拔一个,你来帮我掌掌眼。” “……”祝观瑜瞥了他一眼,“近卫统领乃是要职,殿下自个儿选罢。” 祝恒信微微一笑,弯腰凑近几分:“总得选个你看得顺眼的,别再被废了呀。” 祝观瑜冷冷看着他。 祝恒信面上挂着八风不动的微笑,招招手:“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侍卫扶着那名被砍了胳膊的侍卫长上来了,他的一条胳膊从肩头处被整齐削断,上半身缠满了纱布,面色发白,嘴唇泛青,是失血过多之兆。 “殿下,属下断了一臂,不能再侍奉殿下左右。”侍卫长艰难地开口,“属下一想到不能再跟随殿下,心里就……” “先不论这些。”祝恒信打断他,“你抬眼看看,孤身边这个人,你眼熟么?” 侍卫长一愣,抬起头来,在看见祝观瑜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这个身形…… 祝观瑜冷冷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厌恶或不屑,只是毫无温度,像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你、你是……”侍卫长的脖子都涨红了,激动地抬手指他,“殿下,他是那个……” “他是东南王府大公子,祝观瑜。”祝恒信道,“你看清楚了么?” 侍卫长张了张嘴,简直难以置信,脸色唰的就变了,祝恒信的目光落在他指着祝观瑜的那只手上,那手登时颤了颤,收了回来。 “属下知罪。”侍卫长咬紧后槽牙,盯着祝观瑜,那眼神是极度的不甘和恨,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属下冒犯大公子,大公子砍属下一条手臂,也是属下罪有应得。” 祝观瑜冷眼看着这主仆二人演的一场好戏,慢条斯理道:“殿下和这个侍卫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想揭穿他,给他扣锅,没门儿。 祝恒信似笑非笑:“真听不明白么?今日你没去参加游湖会?” “没有。”祝观瑜面不改色。 祝恒信道:“可东南别馆门口的点心铺子里,有人看到你一大早就出门了,你去了哪里?” 祝观瑜一顿,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这里是京城,到处都是太子的眼线,要是随口说一个,保不齐就穿帮了。 “观瑜,别这么紧张,孤又不是要为难你。”祝恒信走近一步,几乎贴到了他跟前,低声道,“你砍了孤近卫统领一条手臂,孤要你答应孤一个条件,不算过分罢?” 在湖边时他明明说了此事扯平——但祝观瑜没法这么说,因为祝恒信现在就是逼他承认他是那个黑衣人! 若他认了,不知道祝恒信又会借此做什么文章,而且祝恒信在湖边对他说的那些话,“你叫什么名字”“只要你答”…… 祝观瑜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 “大公子怎么在这里。” 众人闻声看去,秦骁一身墨色织金缎长袍,肩宽腿长,英武不凡,抬步走进来:“今日分别之时,大公子还说晚上有事,没想到是来太子殿下这儿。” 侍卫长的表情一片愕然,祝恒信的微笑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秦骁,你今日和观瑜在一起。”他道。 秦骁向他行礼:“是。殿下有所不知,秋猎时臣与大公子打赌,谁能摘得魁首,就能要求对方实现一个承诺。臣打赌输了,这阵子要任凭大公子差遣,所以今日陪大公子闲逛,中午还在聚福楼吃了饭。” 祝恒信冷哼一声:“哦?可是孤的近卫统领说,他在游湖会上看见了观瑜。” 秦骁不卑不亢,从怀中掏出了四个木雕小孔雀。 “臣与大公子今日在聚福楼吃饭,有个小童过来叫卖,大公子买了四个木雕送给臣,叫那小童来,一问便知。”他看了祝恒信一眼,“殿下要叫他来认这木雕么?” 祝恒信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四个木雕小孔雀,侍卫长也有些不敢确定了,喃喃道:“难道我认错了?” “……既然认错了,就下去领罚。”半晌,祝恒信收回目光,两名侍卫应声,把侍卫长抬了下去。 秦骁这才将木雕小孔雀收回袖中,祝恒信盯着他,目光扫过他年轻英俊的面庞、高大劲瘦的身形,更冷了几分。 他道:“观瑜什么时候和秦骁这么相熟了?还送他东西。” 祝观瑜:“秦世子才二十岁,年纪尚小,看见木雕走不动道,我觉得丢人才送的,殿下自然看不上这些玩意儿。” 秦骁:“……” 他走上前来,站在二人跟前,人高腿长,肩宽背阔,那少年人的勃勃英气简直挡都挡不住,祝观瑜以为他要反驳自己,却听他道:“我年纪小,承蒙大公子垂怜。” 祝观瑜:“……” 祝恒信:“……呵。” 他看向秦骁的目光深沉冷冽,秦骁丝毫不惧,直直与他对视:“殿下与大公子,算起来是堂兄弟,但现在毕竟不是儿时,在浴池相见,并不妥当罢?若让御史知道,殿下归朝的日子又要往后推了。” ——太子殿下去年提了削藩,闹得四大藩王很不愉快,陛下为了息事宁人,罚太子三年不得入朝议事,这会儿还在禁期呢。 祝恒信盯着他,缓缓道:“孤还要多谢秦世子提醒了。” 秦骁朝他行礼:“殿下抬举。” 而后抬起一臂,示意祝观瑜搭着他:“大公子,走罢,宴席在前院。” 祝观瑜像是今日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怔了片刻,才将手搭在他小臂上。 祝恒信盯着两人的手,眼神意味不明。直到二人相携越过院门,他才收回视线,身旁已立了一名暗卫。 “殿下,这一任近卫统领还要留么?” 太子近卫乃是宫中所配,有宫中官职,吃宫中粮晌,但是升迁罢黜,要由陛下定夺,太子只有提议之权。 没法完全捏住的人,就不是自己人。 祝恒信抬步往前走去:“别苑湿滑,他摔死了。” “是。” …… “……前面就到宴客的园子了,大公子先行。”秦骁停住脚步,正要收回手臂,祝观瑜却握着他的小臂没松手。 “伤怎么样?”他道。 秦骁:“……已无碍了。” 祝观瑜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把袖子拉上去:“我看看。” “真没事了。”秦骁当然不会给他看,就听他小声嘁了一声,道:“看看也不行么?刚刚不还说‘承蒙大公子垂怜’么。” 秦骁:“……” 祝观瑜瞥他一眼:“刚走出来多远,就不要垂怜了?” 秦骁:“……” 祝观瑜哼了一声:“原来是说假话呀,我还以为秦世子克己守礼、端方自持,不会说假话呢。没想到还比不上我这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好歹我不骗人。” 秦骁:“……大公子!” “哎。”祝观瑜不慌不忙,“这就生气了?生气了就和我多说两句话,要是还闷声不吭,我就让你更生气。” “……”秦骁无奈道,“好罢,我今日来此赴宴,的确也有话要同你说。” 祝观瑜看向他。 秦骁斟酌着,好半天,才谨慎道:“我第一次参加游湖会,不懂规矩,不知道别人问及姓名时,是不可随便答的。” 第18章 祝观瑜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你是说,你本不想回答。” “……嗯。” 祝观瑜冷冷盯着他,半晌,忽而一笑:“是吗?秦骁。” 秦骁一愣,抬起头来。 没有了鬼面具,祝观瑜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一览无遗,白玉般剔透的面颊,花瓣似的嘴唇,但眼神又冷冷的,让他显得美而倨傲。 “那你为什么回来?”他一字一句道,“在布店时,我不是让你走了么?” 第17章 “……”秦骁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自己都没想通,当时为什么要回去? 带着祝观瑜一同落水逃出,已是仁至义尽了,本来上了岸两人就该分开,可自己却带他去布店换干净衣裳,若不是当时反应过来不能被他发现,恐怕顺理成章地就送他回家了。 若就此在布店分开也就罢了,自己却偏偏又折回去偷偷跟着他,不放心。 大公子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 大公子一贯被人伺候身边却没带下人。 大公子若是被太子殿下抓了可就要吃苦头了…… 可是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说好了两清,就该对彼此视而不见。 可是…… 秦骁抬起头来,望向祝观瑜:“那大公子今日为什么来游湖会?不是说不来了?” 祝观瑜目光冷冷的,秦骁发现他看人时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绝情凉薄,宛如你在他心里一文不值。 ……不,也不总是这样,大公子眼角带笑轻轻瞥来的模样,他也见过的。 “你来得,我来不得?”祝观瑜道,“你骂我放浪形骸,不齿与我苟且,那你就该离我远远的,现在又来帮我做什么?” “……”秦骁错开视线,“秋猎那日,我不该堵你的路,不该引你入局,我问心有愧。” 祝观瑜轻轻一笑,月色下,他的黑眼珠剔透而摄人心魄:“你问心有愧,只是因为这个么?” 秦骁看都不敢看他。 祝观瑜并未再上前一步,而是转身往前边设宴的园子走:“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勉强。如果你摇摆不定,或是无意于此,那就不要靠近我。” 秦骁在后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临时起意在这温泉别苑设宴,请的人并不多,都是京中的青年才俊,有乾君亦有坤君。祝观瑜带着丁启和徐度二人前来赴宴,还有几名侍从小厮,这会儿见他进来,众人都起身迎他。 “大公子,来这儿坐。”丁启引他走到一条弯弯绕绕细如羊肠的温泉水道旁,宾客们三三两两结队列坐水道两旁,东南几人带着侍从也占了一处地方,“这儿的婢女说是曲水流觞宴,待会儿菜肴从这水上飘过来,您坐这儿,我和徐度帮你夹菜。” 祝观瑜对吃饭没什么兴趣,懒散道:“我不想吃,你们吃。” 十六皇子就坐在他对面不远,从他坐下来就一直在打量他,这会儿终于找着机会开口:“不想吃饭?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让我哥给你找御医看看。” 祝观瑜瞥了他一眼:“十六殿下,脸上怎么包着纱布?” 祝恒远嘻嘻一笑,再一次高声宣布:“我和坤君亲嘴儿,不小心磕破脸啦!” 恰好秦骁进了院门往这边走过来,正听见这一句话,立刻扫了一眼李闻棋。 李闻棋简直恨不得把脸埋进跟前的温泉水里。 偏偏祝观瑜还在问:“哦?是哪家的公子。” 祝恒远高兴地说:“只知道他叫小琦,我会把他找出来的。” 祝观瑜:“长得很漂亮么?叫你如此念念不忘。” 大公子!求求你别问了! 李闻棋差点儿哭出声——明明我中意的是大公子啊!为什么大公子却在问我和别的乾君亲嘴儿的事! 祝恒远摸了摸下巴:“我没看见他长什么样,但是他很可爱。” 李闻棋:“……………………” 刚刚坐下的秦骁:“……………………” 祝恒远还在继续描述:“当时他晕倒在湖边,穿着一身鹅黄衣裳……” 听见“鹅黄衣裳”,祝观瑜刚抬起的茶杯一抖,茶水洒了大半。 他记得秦骁扮的坤君穿着樱粉衣裳,跟他一起那个假装晕倒的确实穿着鹅黄衣裳…… 祝观瑜喝了一口茶,从茶盏上方扫了李闻棋一眼——这小子已经恨不得钻进地缝了。 祝观瑜将茶盏搁下,笑眯眯道:“恭喜十六殿下,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祝恒远朝他拱手:“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这时,有宫人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列坐水边的众宾客都起身行礼,祝恒信款步走来,同众人点点头,一路走到主位落座。 而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宋奇也再次回到祝观瑜身后,借着行礼寒暄的人群凑上前来,在他耳边悄声道:“大公子,那人摔死了。” 祝观瑜瞥了不远处人群簇拥着的祝恒信一眼,笑意不变:“摔死了?好手段。” 宋奇压着声音:“大公子,属下还打听到一些关于太子殿下的事儿……” 太子殿下去年就提过削藩。 当时恰逢金人进犯,北边在打仗,要粮要人要马,朝中为粮晌吵得不可开交,太子殿下便主张从各藩王处增收贡马、贡粮,这一条陛下允了,本是特事特办,可没想到这批贡品一到,太子殿下又要求各大藩王按此数量增加每年的岁贡。 可岁贡的数目是太祖时定的,已经沿用了不知多少年,期间金人进犯多次,比去年危急得多的时候也有,从没提过要改岁贡,几大藩王能听不出来这是借着打仗的由头削藩么? 平日没有削藩的由头,可是打起仗来削藩,更是内忧外患,顾得着头顾不着尾,几大藩王看准朝廷不敢在此时太过强硬,便联手同朝廷闹起来,一个也不松口,岁贡一个子儿都不肯加。 最后陛下为了安抚各大藩王,又要保全太子,只能罚他三年不许再登朝堂。 可若是真的三年不登朝堂,那这太子之位可就悬了,要知道当今陛下子嗣颇丰,连十六皇子都已满二十岁,皇储备选实在太多了。 所以太子殿下为了稳固位置、重回朝堂,今年揽下了一件大案——军火走私案。 听到这里,祝观瑜一顿,回头与宋奇对视一眼。 宋奇低声道:“不错,正是世子殿下在查的那件案子。” 东南世子祝时瑾此次未能带队来京,就是被这案子绊着呢。 “削藩削藩,不过是因为朝廷没钱了。”祝观瑜拈着茶盏,“怪不得一来就盯上了我。” “四大藩王合起伙来不好对付,可逐个击破却容易得多,太子殿下正是要拿您开刀了。”宋奇小心留意着四下,“今晚说不准就是鸿门宴。” 祝观瑜嗤笑一声:“何止是今晚。来京秋猎,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宋奇小声道:“大公子,依属下之见,咱们明日就动身回东南罢,反正秋猎也结束了,您给宫里递个信儿告病。” “四大藩王的队伍,一个都没能离京,其他三家还是世子带队呢,他们都没走成,我走得了?”祝观瑜瞥他一眼,“……只需想个办法让你回去一趟。”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十六皇子的抱怨声:“盘州那等地方,荒郊野岭,满地胡人,有什么好玩的?” “父皇让你去盘州,是给你锻炼的机会。你没出过几次宫,眼界就只在一方宫墙之中,未来难成大器。”祝恒信慢悠悠道。 “要是出宫,我想去江南。”祝恒远兴致勃勃道,“哥,你帮我去同父皇说说,给我换个差事罢。” 祝恒信面色未变,语调却轻了几分:“下次。” 祝恒远见说不动他,只得退而求其次:“父皇连个帮手都不给我,这可是去黑市呢……” “黑市?”一旁忽然响起祝观瑜的声音,“盘州有黑市?” 祝恒信的眉心跳了跳。 祝恒远立刻扭头:“大公子!你想去黑市玩么?” 未等祝观瑜开口,祝恒信打断他:“观瑜要留在京城。” 这回四大藩王队伍来京,除了参加秋猎大会,还要在京中等着参加皇家祭祀,为边疆战事祈福。 ——这当然是明面上的理由。总之,在祭祀之前,各藩王世子是不许回去的。 “我又不回东南,只是在京城附近转转,有何不可?”祝观瑜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十六殿下,我给你当帮手,还给你再找个帮手,如何?” 十六皇子:“还有帮手?” 祝观瑜微微一笑,抬手一指李闻棋:“这个。” 李闻棋傻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我?” 这唯一一个帮手的位置,大公子居然给了李闻棋??? 旁边的秦骁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李闻棋反应过来,嗷的叫了一嗓子:“大公子!大公子!我为你肝脑涂地!你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我!” 第19章 祝恒信脸色黑了几分,道:“观瑜,黑市很危险。” 祝恒远在旁不满道:“哥,你怎么不关心我危不危险?” 祝观瑜耸耸肩:“我只是去玩儿,又不是大闹黑市,能有什么危险。” 祝恒信:“那我给你找几个得力的人手。李公子的武功水准,你大概还不太了解。” 李闻棋:“……殿下、殿下,我会好好练的,大公子好不容易给我一个机会!再说我还可以找帮手呀!” 他拍拍秦骁的肩膀:“骁啊,这回你可一定要帮我,好不容易大公子选我一次,我可不能给大公子丢人……哎哎别走啊!怎么拉着个脸走这么快!” 他一边追秦骁,一边回头高声喊:“大公子放心!交给我罢!” 第18章 盘州离京城不过一日车程,清早出发,夜里就到了。十六皇子和大公子分别乘着自己的马车,李闻棋则蹭了秦骁的世子座驾,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兴奋得不得了。 “这回我一定要大展身手,让大公子为我的风采折服。”他兴致勃勃,“听说那黑市里有不少不世出的宝贝,我一定要为大公子寻几件来,什么红珊瑚、羊脂玉……” 秦骁抱着双臂,凉凉道:“大公子连木头面具上都要镶宝石,你这些东西就别拿出来丢人了。” 李闻棋“啧”了一声:“重要的是东西吗?大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重要的是这份心意!重要的是送东西的人是我!” 他尤其加重了“我”字,得意地拍拍胸膛。 秦骁:“呵。” 李闻棋点着他:“别在这阴阳怪气,你就是眼红,大公子叫我当帮手,不叫你,你心里吃味儿呢!” “我巴不得他离我远点。”秦骁没好气道,“娇纵跋扈,一身的毛病,天天拿下巴看人,你们倒还一个个都上赶着伺候他,真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么?”李闻棋瞅着他,“你秋猎时伺候他吃烤兔子,游湖会扮成坤君了都硬要去英雄救美,现在还说别人殷勤,我看就你伺候得最殷勤。” “……”秦骁被他堵得一噎,恰好这时,外头竹生道:“爷,咱们到了。” 秦骁便掀开车帘下车,正巧前边下了车的祝观瑜转过身来,今日大公子穿了一身湖蓝,配着指间血红的玛瑙,清雅又肃杀,秦骁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快步进了驿站。 宋奇在后悠悠叹了一口气:“大公子,您到底看上这小子什么呀?就是长得再俊,也是块千年的榆木疙瘩,不解风情,有什么意思。” 祝观瑜一挑眉:“他中意我。你等着瞧罢,我迟早叫他对我死心塌地。” “属下是觉得,没必要在这么一块木头身上费心,就是他死心塌地了,他还是一块木头,多无趣。” 祝观瑜哼了一声:“木头有木头的好,我喜欢木头。” 宋奇无话可说,祝观瑜又道:“今夜我们去黑市,说不定有人手折损,到时候你就趁乱离开。” 宋奇点点头:“大公子小心。” 盘州黑市只在夜里开,陛下这次吩咐十六皇子前来,是因为黑市中有人为军火交易牵线,发现了这些人的一处碰头点,但这消息半真半假,也没指望能查到什么关键线索,就叫十六皇子练练手罢了。 几人在驿站稍作歇息,便换了布衣,带上几个精锐侍从,悄悄前往黑市。 “这黑市最多只能两人成行,而且一个出入口进了两组人就得关上两刻钟,只能从不同的出入口进去再会合。”祝恒远道,“大公子,你和谁一块儿?” 祝观瑜道:“秦世子功夫最好,保护殿下。我便和李公子一块儿进去。” 祝恒远在三个帮手中最熟悉的也是秦骁,当即同意,一行人兵分两路。祝观瑜和李闻棋进来后,便是一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地下赌场,喝彩声、叫骂声,赌桌上金银晃眼,场中人头攒动,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不适的狂热的臭汗味。 祝观瑜带着李闻棋在赌场里找了一圈,场中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大公子脸都臭了,还是宋奇打听回来,说今日恰好是黑市少主十八岁生辰,待会儿这儿要开博戏,所以今日来的人特别多。 “这么多人,怎么和秦骁他们会合?”李闻棋东张西望,奈何个子不够高,什么也看不见,他踮起脚来,却被身后的人一撞,一下子扑到了前面一名大汉背上。 大汉转过头来,方面阔耳、凶神恶煞,似乎刚刚输了钱,气得脸红脖子粗——这等刚从赌桌上愤愤离开的红眼赌徒可惹不得,李闻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大汉哪管那么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把他拎了起来:“他娘的,什么人也敢往老子身上撞!知道老子是谁吗?!” 李闻棋的侍从立刻冲过来:“管你是谁,放开我们公子!” “哟,还是个公子哥,那把你身上的值钱玩意儿都交出来!”这儿是黑市,杀人越货都没人管,大汉嚣张得很,伸手就去掏李闻棋的衣兜。 手刚碰到那衣兜,一柄剑鞘横空抽过来,正抽在他手肘麻筋处,大汉登时整条胳膊一麻,立刻捂住手臂回身大骂:“他娘的,谁打我?!” 这一回头看去,却是个冷面美人,乌黑的眼珠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大汉一愣,刚想开口调戏,耳边一道凌厉风声,那剑鞘跟鬼影似的唰的一下抽来,他闪避不及,被正正抽中腮帮子,登时整个人噔噔退了两步,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大汉破口大骂,抽出大刀就要砍人,一回头却见那瘦弱公子哥和冷面美人早跑出了老远,连忙拿着刀就追上去:“给我站住!” 他拿着大刀挥舞,周围的人群吓得四散奔逃,这动静很快就引起了赌场打手的注意。 “今日少主生辰,谁敢在此闹事!”打手们纷纷呵斥,大汉却还挥着大刀叫骂:“他娘的,什么少主,多管闲事!” 下一刻,一道破空之声,大汉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跑在前面的祝观瑜回头一看,只看见大汉脖子上赫然一个血洞,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穿了,连颈骨都被绞得稀碎,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露出了他身后不远处一名身形高而劲瘦的黑衣人,抬手举着的,正是一把火铳! 军火走私案中最紧要的就是江南机造司丢失的那一批火铳,就因为它在东南台州港口失去踪迹,害得整个东南王府上上下下日夜难安,此人手中拿着的这把,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 祝观瑜正要去看那人面容,就见那火铳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自己。 他瞳孔一凛,一把拉住李闻棋:“蹲下!” 李闻棋立刻抱着头和他一起蹲下,下一刻,只听头顶一道劲风,一声闷响,面前就扑通跪倒一人,李闻棋猝不及防同他打了个照面——正是自己带来的侍卫,喉咙被铁弹开了个大血洞,颈骨都被打碎了,脑袋扭曲地歪在肩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李闻棋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祝观瑜一把拉起他:“别愣着了!跑!” 两人混入人群中,那名手持火铳的黑衣年轻人眯了眯眼,给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当即会意,掏出胸前的陶哨用力吹响。 笃—— 这一声响起来,赌场所有赌桌都当当当敲起了铃,赌局暂停,所有人坐回原位,没座的就蹲在地上。 一时间,众人都噤声蹲坐,喧嚣骤然散去,场中还有谁在奔逃,一览无余。 祝观瑜心道一声不好,只得拉着李闻棋随众人一齐蹲下来,再一点一点挪动,挪到一处柱子后,勉强挡住身形。 李闻棋浑身都在发抖,极小声问:“大公子,我们不会被发现罢?” 祝观瑜不动声色扫视四周:“闭嘴。” 可这一次他们很不走运。 不多时,一双黑靴停在了他们跟前。 “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居然敢挑这个时候闹事。”来人沉声道。 既然被发现,祝观瑜便不再躲藏,径直站起身:“可不是我们要闹事,阁下可看清楚了。” 站起来一看,才发现这拿着火铳的黑衣人极其年轻,样貌俊美,眼珠虽是黑的,却高鼻窄脸,长发微卷,带几分异域血统。 黑衣人也定定看着他,片刻,道:“东南王府的大公子,我认识你。” 这倒是意料之外,祝观瑜看了一眼他藏在袖中只露出一小截的火铳:“阁下能拿到此物,自然有些本事,认识我也不奇怪。” 黑衣人笑了一声,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把缩在一旁的李闻棋架起来:“大公子,这边说话。” 祝观瑜只得跟着他走,待拐进一处长廊,外头赌场又恢复了热闹,黑衣人才道:“既然叫你见过此物,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手下推开长廊尽头的屋门:“少主,请。” 原来此人就是今日的寿星,黑市的少主云望山! 第20章 祝观瑜立刻道:“只要你说出这东西的来路,我们不会追查黑市。” 云望山却道:“黑市有黑市的规矩,若是随随便便交代卖家的来路,还有谁敢来我这儿做生意。再说了,大公子能管得了东南王府,可管不了朝廷。” 祝观瑜顿了顿,又道:“你就算把我扣在这里也没用,方才我的副将已经趁乱离开,出去报信了。” 只要有人把黑市少主持有火铳的消息传出去,那黑市的麻烦就大了。 云望山笑意微敛:“是么?那你的副将若看到你有难,会不会回来救你?” 祝观瑜脸色微变。 旁边的李闻棋鼓起胆子:“你、你敢和王府对着干!” 云望山背着手:“盘州这地界,东南王府鞭长莫及。再说,朝廷正怀疑王府与军火案是否有关,也不见得会来救你罢?” “今日正巧,我刚抓了个厉害角色上比武场,开博戏,就请大公子来当这比武的彩头罢。” 第19章 黑市的比武场乃是吊在半空的一个大铁笼,每场比武,被放进笼中的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活,所以这铁笼中乃是真正的博命之斗,你死我活、凶险万分。 笼外的看客也格外狂热,黑市会在比武前开博戏,让看客们赌笼中的生死输赢。这种操弄人命的游戏带着无上的掌控感和刺激感,尤其当笼中相斗的都是绝世高手时,平日里碰上眨眼之间就能取你性命的人,如今却只能在笼中作困兽之斗,供你取乐下注,那种征服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的感觉,令不少赌徒都疯狂沉迷。 而进入比武场的人,多是走投无路、急需用钱的高手,签下生死状自愿用命赚钱,一场博戏下来,能挣不少。 而高手的对手,则是黑市抓来的来路不明捣乱之人,本就要杀掉的,丢到笼中让他最后博看客一笑罢了。 今日进比武场的,就是一名胡人高手,名为热扎哈,在黑市颇有名气,是个狂热赌徒,每次输光了钱就进比武场,卖命换钱,又拿来输在赌桌上。 而他的对手,原本是前几日来黑市砸场子的一名江湖高手,可今日云望山恰好在临开场前抓到一人,武功在其之上,一人对阵十几名打手毫不落下风,若不是云望山手中有火铳,差点叫他跑了,云望山便临时改变主意,放这人进比武场。 铛铛铛的铜锣声响起,比武场边的看客们都高声欢呼起来,场外四角各有一名大汉,应声拉动跟前的铁轮盘,轮盘转动,铁链哗啦啦作响,经由屋顶的四角吊轮,拉动正中的大铁笼四角,将铁笼一点一点拉了上去,升到最高处,铁轮盘当啷一声卡死,随即罩着铁笼的黑布被一把扯了下来。 看客们发出狂热的叫声:“热扎哈!热扎哈!” 笼中一名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是此间常客热扎哈,拥有不少忠实看客,而他对阵的另一人则是个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陌生年轻人,身量虽高,宽肩长腿,但一看就是少年人的带些青涩的劲瘦身板,和热扎哈魁梧健硕的身形比起来,简直像根细竹竿。 下注热扎哈的看客们叫得更大声了:“热扎哈!打死他!打死他!” 笼中的热扎哈上下扫了对手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朝外头喊了一声:“还不开场?!老子打完还要去赌呢!” 底下的拥趸们发出高呼喝彩,这时,二楼正对着铁笼的雅间缓缓拉开了纱帘,云望山走到窗前,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来为在下庆生。” 十八岁生辰,也是黑市少主第一次在众人跟前露面,底下的看客们纷纷抬起头来,想一睹少主风采。 “少主长得这么俊?” “跟三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爷的亲儿子,武功应该也不差罢?” 云望山接着说:“今日比武场中的热扎哈,是大家的老熟人了,光这么比,可没什么意思。既然是我生辰,我自当添个彩头。” 说着,旁边手下就推上来一人,众人定睛一看,是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哪怕冷着一张脸,哪怕只是远远这么一看,也是风姿动人、皎皎明月,众人登时躁动起来。 “少主大气!这样的美人都拿出来当彩头!” “意思是谁赢了美人就归谁?哎哟!热扎哈赚大发了!” 众人的议论声太大,笼中那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原本只专心打量着对手热扎哈,此时也不禁往二楼雅间瞥了一眼——在看见窗前的祝观瑜那一刻,他身形一震,双拳立刻握紧了。 云望山看着底下激动的看客们,满意一笑,低声道:“大公子,你看看你的副将可在此处?” 祝观瑜的脸色冷得可怕,云望山的手下就拿着火铳顶在他后背,他无法动弹,但语气倒出奇的冷静:“我叫他走,他便不会回头。” 云望山挑眉:“那我们就赌他会不会回头罢。” 随即朗声道:“热扎哈,你断人一条手臂,我就脱美人一件衣裳,你若能在两刻钟内获胜,美人今晚就是你的!” 底下的看客们爆发出狂热的呼声,个个都大叫着:“脱光!把美人脱光!” “热扎哈!让我们饱饱眼福!” 热扎哈大笑一声:“没想到我热扎哈还有这等艳福!美人儿,等着爷待会儿来疼你!” 被当成玩物如此当众羞辱,祝观瑜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等气,哪怕强行压着,脸色也黑得可怕,胸膛气得急促起伏,连一旁被五花大绑抹布塞嘴的李闻棋都气得呜呜直叫,恶狠狠瞪着云望山。 铁笼之中,戴着面具的年轻人紧紧盯着他们,看见祝观瑜气红了眼的神情,他转向云望山的目光变得尤其冰冷。 云望山注意到这目光,挑眉与他对视,那是驯兽师看着笼中困兽的轻蔑和毫不在乎。 纵你有天大的本事,赤手空拳到了铁笼里,还能有什么活路? 他慢条斯理道:“开场。” 铜锣一声响,铁笼中的两个人如离弦利箭向对方冲去。 笼中没有任何武器,只能赤手空拳搏斗,但铁笼又吊在半空,只要人在里头走动,笼子就会摇晃,难以借力,这样的条件下,若手中有兵器还能勉强伤人,近身搏斗要把人活活打死就非常困难。 祝观瑜冷冷盯着笼中,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趁人不备夺下身后抵着自己的那把火铳,只是李闻棋还在他们手里,他们又人多势众,真是十分麻烦…… 这时,笼中传来一声惨叫,并不是那名高而劲瘦的面具年轻人,反而是比牛还壮的热扎哈,他满口鲜血,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叫,可叫声却像闷在喉咙里——他的舌头被活生生拔下来了! 铁笼底下的看客们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怎么可能?他拔了热扎哈的舌头?” “我都没看清,刚刚他怎么出手的?” “他肯定带暗器了!他耍诈!” 二楼雅间,云望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笼中的动静,底下那些武功稀疏的看客们没看清,可他是看得一清二楚——两人迎面扑向对方,面具人却在即将交手前一跃而起骑在热扎哈肩上,扯着他的头发逼他仰起头张开嘴,一把就拔断了他的舌头,动作之迅速、下手之果断、力气之蛮横,无一不表明其实力远在热扎哈之上,这简直不是在比武,而是在行刑! 他盯紧了铁笼之中,旁边的祝观瑜也一瞬不瞬盯着笼中比武——或者说,是盯着那名戴面具的年轻人。 出拳密不透风,下盘极其稳固,熟悉的路数,熟悉的身形,是秦骁! 祝观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方才他自己被架在窗前都没这么心惊胆战,这可是以命相博的比武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万一秦骁一招不慎……糟了,他左臂的伤还没好! 老天爷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横冲直撞的热扎哈歪打正着扭住了秦骁的左臂,秦骁的动作登时一滞。 祝观瑜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几乎不敢去看铁笼之中—— 热扎哈疯了一样抓住秦骁左臂一扭,秦骁左臂使不上力,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折断声响,他在左臂弯成不可思议的扭曲形状下一翻身,两腿夹住热扎哈脖子狠狠一拧。 咔嚓—— 颈骨断裂声响。 热扎哈双目圆瞪,脑袋扭曲地歪向背后,扑通一声倒地。 祝观瑜吊着的一口气猛然松了,随即看向铁笼中的秦骁——他依然站着,可是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已经惨白,汗珠从额上滑落到下巴,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 他的手断了。 祝观瑜鼻子一酸,眼睛居然有些发热,心也跟着发起热来。 这个傻子,吓死我了。 “我赢了。”在底下一众看客难以置信的目光和唏嘘声中,戴着面具的年轻人看向二楼雅间窗口,道,“美人是不是归我?” 云望山顿了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只能道:“当然。赏金和美人都是你的。” 第21章 就看你有没有命来拿了。 他命人放下铁笼,场外看客大多下注了热扎哈,此时见面具年轻人走出来,个个都拿不善又畏惧的眼神上下打量他,窃窃私语。 “热扎哈在黑市也混了好些年头了,比武场上从没输过,这人是什么来路,几招之内就打败了热扎哈?” “没听说过呀,还戴个面具,也看不见长什么样。” “既然他这么厉害,怎么还被少主抓住了呢?” “少主手底下的高手多呗,而且刚刚看他左臂是有伤的,肯定是交手时落了下风。这会儿左臂彻底断了,更逃不出少主的手掌心,我赌他拿不到钱也得不到人。” 众人的议论声传入耳中,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却面不改色,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跟着打手走到了二楼雅间。 一进门,云望山笑吟吟看着他:“好身手,真是出乎意料。” 面具人却没看他,而是径直看向窗边的祝观瑜,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祝观瑜立刻朝他左边使了个眼色。 面具人猛一侧身避过左边一人偷袭,一脚踢落了来人手中的火铳,电光火石之间,祝观瑜飞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飞出的火铳! 第20章 云望山目光一凛,立刻抽出了腰间的火铳,就在他对准祝观瑜的那一刻,祝观瑜猛然回身,手中火铳也对准了他。 两人分别拿着仅有的两把火铳,正指着对方,一时僵持不下。 而面具人却一刻不停,冲到一旁夺过一名打手的长刀,手起刀落,瞬间割了三人喉咙,拖起被五花大绑挟持着的李闻棋,与祝观瑜会合,背靠着背作战。 此间动静太大,外头的打手哗啦啦涌进来,将三人团团围住,云望山握紧了火铳,盯着祝观瑜:“此人就是你的副将?” 祝观瑜的火铳也对准着他:“让你失望了,他不是我的副将。此时我的副将只怕早就逃出黑市了。” 云望山冷哼一声:“不是你的副将,你也能隔着面具认出他来?少糊弄我!” 同祝观瑜背靠着背的年轻人右手握着刀,折了的左臂使不上力,没法摘下面具,只抬手一刀割断了李闻棋身上的麻绳。 “我是靖远侯府世子秦骁,当然不是他的副将。”秦骁道,“云望山,我们此行进入黑市的人,可比你想象的要多。” 李闻棋麻溜地抖落身上的麻绳,扯出嘴里塞的抹布,捡了被秦骁割喉的打手的长刀握在手里,这才舒了一口气,道:“我们此行是受皇命前来,你却要对我们下手,这是违抗皇命!要是我们在这里出事,下一次来的就是禁军!” 云望山冷笑一声:“我可不是被吓大的。如今边疆战事正酣,禁军粮晌吃紧,哪有余力来荡平我这黑市?” 秦骁却道:“但你手里有火铳。” 祝观瑜立刻跟上:“事关军火走私,甚至是通敌卖国,那禁军再如何吃紧,也要先荡平你这黑市了。” 云望山磨了磨后槽牙,片刻,忽而一笑:“好说,好说。现在虽然我这边人多,你们人少,但你们在暗我在明,我们何不坐下来谈谈?” 祝观瑜冷笑一声:“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扒你一层皮已是大度。秦世子要跟他谈么?” 背靠着他警戒地握着刀面对一众打手的秦骁也开口:“我跟把我关进铁笼的人也没什么好谈的。” 李闻棋随即附和:“我跟把我五花大绑的人也没什么好谈的!” “话别说得太满……”云望山刚刚开口,底下忽而传来一声惊呼:“着火了!着火了!好大的火!” 云望山目光一凛,就在他这分神的片刻,祝观瑜猛然扣动扳机! 砰—— “少主!!!”打手们纷纷大叫,一名手下冲上前来挡在了云望山身前。 嗤—— 铁弹洞穿了此人身躯,几乎同一时刻,反应过来的云望山立刻对准祝观瑜扣动扳机! 砰——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打手中忽而冲出一人,一把抓住云望山的手腕向上一扭。 轰隆一声响,屋顶被铁弹打出一个大窟窿。 同一时刻,洞穿手下身躯的那枚铁弹击中了云望山左肩。 他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倒,狠狠摔在地上,打手们看不清他的伤势,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赶紧往上冲:“少主!!!” 那名腾空出世的打手装扮的蒙面人一把扯下面巾,居然是十六皇子祝恒远,他一把抓起离得最近的李闻棋:“跑!” 话毕,带着李闻棋冲向窗户,纵身一跃! 李闻棋吓得哇哇大叫:“别别别别别别这么快!” 祝观瑜随即一把拉住秦骁:“走!” 秦骁折了一条手臂,要跳下去恐怕失去平衡,他便一把揽住秦骁的腰,带着他从窗口纵身跃下! 耳边风声倏然而过,四人眨眼间落地,一楼比武场的看客们本就散去了大半,剩下的人听闻着火也赶紧四散奔逃,一片混乱中,祝恒远跑在最前面:“这边出去!我命人在另一头放的火!” 比武场建在地下,有八条通道通往地上,当初为了防火,四下墙壁都是石砖所砌,几乎没有可燃物,祝恒远带着自己和秦骁的侍从搬来了火油和木柴,在东面的两条通道中放了火,经东风一吹,登时浓烟滚滚,不多时就充斥室内。 “十六殿下!你这火也放得太大了!”几人跑进西面的通道中,仅两三人宽的通道已经罩了一层淡淡的烟雾,李闻棋拼命往前跑,两条腿却越来越软,使不上劲儿了,“我、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祝恒远只得抓着他往前跑:“捂住口鼻!别吸这些浓烟!” 祝观瑜跑了这么一段,吸入了浓烟,也觉得胸闷气短,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又一手去拉秦骁:“快些!快到地上去!” 这一拉,却是那条软绵绵的断臂,哪怕此时万分危急不该分心,祝观瑜还是心中一颤,像被人揪紧了心脏。 烟雾中,秦骁面具下的半张脸已经煞白毫无血色,祝观瑜担心自己扯痛了他的伤口,连忙放手:“还能走么?我们赶紧上去……秦骁!” 话音未落,秦骁往旁边倒去,祝观瑜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立刻一把接住他,急道:“你怎么样?醒醒!” “大公子!你们怎么样?!”前面传来李闻棋焦急的声音,“前面不远就到了!赶紧出来!” 祝观瑜赶紧背起秦骁,如此一来他就无法捂住口鼻,只得屏住一口气拼命往前跑——可是背着这么高这么大的一个成年男子跑步本就吃力,要屏气太久几乎不可能,他中途憋不住换了几次气,不多时便头晕目眩,嗓子发疼,连脚下的路都开始天旋地转—— 眼花缭乱之际,他被人猛地一拉,拉出了通道。 外头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祝观瑜一下子喘过了气,眼前清明起来。 “还能走么?”祝恒远的神情难得的严肃,“秦骁昏迷了,应当是受了伤又吸入了毒烟,得赶紧出去找大夫。” 而且秦骁一倒,他们失去一大主力,要对付云望山手底下的高手们就有些吃力,被云望山追上来就麻烦了。 祝观瑜喘了两口气,甩甩脑袋,哑声道:“走。” 他背起秦骁跟在祝恒远和李闻棋后头,不多时,与两名放火的侍卫会合,秦骁的侍从季青赶紧把主子背过来,一行人飞快往黑市出入口奔去。 然而快到出口处,却远远听见比武场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利哨响,守着出口的打手们立刻提起了精神,高声招呼附近巡逻的人手,不多时出口处就聚集了黑压压一群打手! ——看来云望山从比武场出来了,只怕不多时就要追上来了! 祝恒远和祝观瑜对视一眼,此时此刻,时间不等人,只有硬闯了! 正要往前冲,李闻棋忽而开口:“大公子!你还有那把火铳!” 两把火铳,一把仍在受伤的云望山手里,另一把本是偷袭秦骁的云望山的得力手下拿着,被秦骁踹飞后祝观瑜抢到了手中,他打中云望山后,那装填的一发铁弹就用尽了,再用得重新装弹药,祝观瑜只是为了保存证据所以没有把它丢掉。 ——但是这些打手可不清楚他的火铳没弹药! 祝观瑜立刻抽出腰间的火铳对准打手们,祝恒远和李闻棋立刻齐声大喝:“都让开!别找死!” 出口处的打手们显然都知道这火铳的威力,一时面面相觑,都暗暗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有效! 祝观瑜便持着火铳快步往前走去,打手们吓得哗啦啦退开,祝恒远连忙带着剩下几人跟上,就在即将离开出口时,身后远远响起了云望山的声音。 “拦住他们!他手里的火铳没弹药!” 退到两旁的打手们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往上扑,祝观瑜忙下意识吹口哨呼唤坐骑踏浪,一声吹出来,却是低沉暗哑——他的嗓子发不出声了! 第22章 刚刚吸入太多烟雾,又匆忙奔逃,这会儿嗓子里火辣辣的痛,一用力就是一阵铁锈味的腥甜。 打手们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连李闻棋都不得不拿起刀来迎战,而身后云望山的人马已经越来越近,云望山左肩缠满纱布,面色冷得惊人,右手抬起火铳就对准了人群中的祝观瑜。 “今晚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祝观瑜瞳孔一缩,反身后仰,堪堪避开迎面的这枚铁弹,铁弹在空气中划过,带着炽热的高温,轰隆一声打穿了他身后出口的木门。 云望山面色铁青,身旁手下立刻为他装填弹药,然而祝观瑜已经两手在地上一撑,顺势翻了个跟斗,直接一脚踹飞了摇摇欲坠的木门,后背落地滚出门去,祝恒远立刻跟上,冲出门去,一把拉响了信号弹。 一声鸣响,夜空中登时亮起一道火光,不远处等着接应的侍卫们应声而动,策马奔来:“殿下!” 祝恒远飞身上马,见李闻棋匆匆跑出来,顺手将他一把拉上马背:“跑!” 祝观瑜的踏浪也疾驰而来,他却没上马,往后一看,季青背着昏迷的秦骁冲出门,背后还跟着乌泱泱的打手,祝观瑜一脚勾起方才被踹飞在地上的木门板,抬腿将它往回一踢,生生将木门板在半空中踹得翻转打旋飞了出去,把冲出来的打手们全部撞翻。 “给我。”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接过了昏迷的秦骁,背着他翻上踏浪的马背,疾驰而去。 第21章 一行人纵马狂奔,而云望山带着的人马不多时也追了上来,紧紧跟在他们后头。 云望山仍带着火铳,可左肩受伤抬不起手臂来,右手又得控马,仅剩的一把火铳更不能交由其他人操纵,便只能高声道:“过了子时,城门已锁,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只要你们还在盘州城里,我早晚抓住你们!” 各大州府的城门都会在子时关闭,以防外贼,但盘州这样的重要中转地,总有身负紧要事务的官差时刻通行,便会留出角门供这些官差进出。祝恒远对此一清二楚,一马当先直奔西角门,远远就看见角门开着,但门前设有岗哨,还拦着拒马。 他一把摘下腰间金牌,朝前用力掷去,高声喊道:“见此金牌,如见陛下!开道!” 那守在拒马前的官差只见迎面飞来一令牌,抬手接住,入手沉甸甸的,乃是纯金打造,正面刻着“如朕亲临”,背面则是“赐十六皇子恒远至盘州行便宜之权”。 守门官差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大官,更别说皇子,连忙招呼同伴:“是十六殿下!快开道!” 旁边偷懒歇着的官差们腾的一下全蹦了起来,立刻冲上前吭哧吭哧拉开了城门内外的拒马。 拒马刚刚拉开,祝恒远一骑当先越过岗哨,官差连忙毕恭毕敬双手捧起金牌,下一刻,只觉得手上一轻,金牌被殿下一把带走,半空中甩下一句话:“拦住我们后面那行人!” 官差只来得及说一句“是”,十六殿下一行人就跟风一样瞬间越过了城门,而后头追着的那一行也快要冲到城门前了,官差连忙吩咐左右:“把拒马拉上来!” 又高声呵斥:“来者何人?!此处仅供特事特办的官差通行!” 拒马挡住了去路,云望山不得不勒住马,停在角门前,面上有几分不甘,紧紧盯住前方一行人出城的背影。 他的得力手下面色凝重,在旁道:“少主,方才见他用了金牌开道,似乎是一位皇子。” 这可难办了,哪怕黑市没有牵涉军火走私一事,就论他们刚刚一路追杀皇子到城门口这一条,也够京师震怒、荡平黑市的了。 云望山沉吟片刻,道:“走私军火那个接头人呢?把他抓来。” …… 出了盘州,一路通畅,众人疾行至京城二百里外的禁军驻扎之处,才算安下心来,驻军指挥使亲自把他们迎进营地,腾出中帐供他们歇息,还叫来了营中最好的军医。 祝观瑜把秦骁背进帐篷,众人帮忙扶着,将秦骁小心翼翼放在床上,祝观瑜伸手轻轻摘下了他的铁面具。 面具之下,露出那张英气十足的俊脸,面色白得像纸,鬓发都被冷汗打湿了,祝观瑜心中一颤,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珠,低声唤他:“秦骁,秦骁,醒醒。” 那等焦急如焚、切切忧心的神情,嗓子都哑得不像话了还要低声呼唤,别说是李闻棋等人,就连祝观瑜自己的侍卫们都没见过主子这副模样。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左顾右盼,都有些尴尬,仿佛夹在一对有情人中间当绊脚石似的。 最后还是李闻棋开口:“大公子,咱们都吸了不少大火浓烟,我这嗓子现在火烧火燎的疼,你不疼么?快别说话了,赶紧让大夫瞧瞧嗓子。” 这时,恰好军医被指挥使领进帐中,先给秦骁接骨,祝观瑜这才肯起身,被李闻棋拉到一旁,另有几名大夫来给他们把脉开药,煮些清肺的汤药端上来喝。 “……总算舒服些。”李闻棋一口喝完汤药,觉得喉咙里冰凉清爽,那种火燎燎的痛感缓解不少,这才叽叽喳喳开口,“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太惊险了。殿下,你都不知道我和大公子碰上什么事儿,我们一进来就到了地下赌场,那赌场里人挤人,撞一胳膊踩一脚再正常不过了,偏偏我倒霉,被个人一撞,撞到一个刚输了钱的彪形大汉身上,他提刀就来砍我们,我们是不得已才跑的呀!哪知道那个云望山偏说我们捣乱,把我们抓了,我看他就是见色起意,看见大公子长得美,强行扣人,大公子,你说是不是?” 他转向祝观瑜,却见祝观瑜手里是好好端着药汤碗,人也好好坐在他们旁边,可眼睛却仍看着那边躺在床上的秦骁,明显心思都飞到秦骁那边去了,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小半。 李闻棋:“……” 他撇撇嘴,开口道:“大公子,你好歹先把药喝了,秦骁他皮糙肉厚,不会有什么……” 话没说完呢,旁边十六殿下拐了他一下,李闻棋扭过头一看,祝恒远朝他摇摇头。 李闻棋又回头看看祝观瑜,再看看那边的秦骁,来回看了几遍,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小声嘀咕:“秦骁不过长得俊几分,怎么你们都喜欢他……”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祝观瑜这会儿心思都在秦骁身上又听不见,唯有祝恒远被他嗡嗡嗡的吵得耳朵疼,干脆起身把他拉出了帐篷:“你一个人在外头说,别在里头吵。我这一晚上东奔西走的,还没合眼呢,我得歇息。” 他是十六殿下,与太子殿下同为皇后嫡出,是最受宠的几位皇子之一,二人本就有身份尊卑之别,李闻棋又同他不相熟,在他跟前哪敢大声说话?而且他还扮成坤君骗过十六殿下,到现在还骗着呢,一看见殿下就有点儿发怵,因此祝恒远一开口,他就闭了嘴。 ——只是心里还不舒坦,鼓着眼睛瞅着祝恒远,不服气的模样。 祝恒远可不管他气不气,点点他:“你就在外头,抱怨完了再进来。” 李闻棋:“……哼。” “哼什么?”祝恒远挑眉,“也没点儿眼力见,人家卿卿我我的,你在中间横插一脚,岂不可恨?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呢,我要是秦骁,早把你一脚踹开了。” 李闻棋忍不住开口:“我哪有横插一脚?大公子长得美,我就爱向美人献殷勤,不行吗?” 祝恒远嗤之以鼻:“肤浅。” 李闻棋敢怒不敢言,只能愤愤在帐篷跟前的火堆边坐下,留给他一个愤怒的背影。 祝恒远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身又进了帐篷里,这时军医和几名药童已经协力将昏迷的秦骁折了的那条手臂接好,又为他还未痊愈的狼咬伤口重新上药。 祝观瑜早不在原位了,那才喝了一半的药汤仍搁在他座上,人却已经跑到秦骁床前,明明看着那伤心疼,又忍不住不看,那神情,那腻歪劲儿,祝恒远看得牙酸,还是走出了帐篷,吩咐指挥使:“给我再腾个帐篷出来,我可不要和他们待在一起。” 指挥使连忙下去准备,祝恒远便背着手溜达到火堆旁,抬起脚踢了踢李闻棋:“让开,我坐这儿。” 李闻棋:“……” 他在心里把祝恒远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窝窝囊囊地挪开了。 祝恒远在他让出来的小马扎上坐下,李闻棋只能委屈地坐在旁边的木柴堆上。 北方的夜晚,入秋之后就有些凉,方才祝恒远在黑市四处奔波出了一身汗,而后又一路骑马被冷风吹着,这会儿就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像是着凉了,坐在火堆前暖烘烘一烤,登时打了个喷嚏。 李闻棋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就被祝恒远叫住:“把火生大点儿。” 李闻棋没好气道:“殿下要是觉得冷,就进帐篷里去。” 别在这儿抢我的马扎坐。 祝恒远道:“我这不是在等帐篷腾出来么?快点儿生火,别磨蹭。” 第23章 李闻棋没办法,只能愤愤抽出屁股底下坐着的木柴,一股脑添进面前的火堆里,而他坐着的这个木柴堆本来就乱七八糟堆着,被他抽出来几条木柴,整个柴堆登时塌了,他一屁股摔了进去。 “哎哟!”李闻棋陷在柴堆里手脚并用挣扎,“殿下!殿下拉我一把!” “……笨手笨脚的。”祝恒远从小身边跟着的都是机灵人,无论宫女太监侍卫,在他跟前一个字眼儿都不会说错,其他皇子公主们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人精,就算是看起来木讷的秦骁,也只是表面沉默,心里门儿清,唯独这个刚认识的李闻棋,真是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一眼就看透了。 不过,笨虽然笨一点,关键时刻倒也没有拖后腿。 祝恒远便屈尊降贵拉了他一把:“添个柴都添不好?真没用。” 这一把拉出来,他本以为李闻棋怎么也是个乾君,个子又不矮,该有些分量,所以使了点儿劲,没想到这人轻飘飘的一把就拉起来了,被他这把力气一带,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祝恒远:“……” 他不耐烦地转头瞪他:“就这么笨?站都站不……”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扫过去,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段白皙脖颈,那右边耳朵背后,赫然是一颗熟悉的小黑痣。 第22章 祝恒远猛然一顿,瞪大了眼睛。 这颗黑痣……小琦耳朵背后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黑痣! 李闻棋手忙脚乱从他怀里爬起来:“冒犯、冒犯……” 祝恒远牢牢盯着他,脑中飞快回想—— 他第一次见李闻棋,其实就是遇见小琦的那一日,他追着小琦来到御街附近,失去小琦的踪迹后碰上了秦骁,而后李闻棋就出现了。 他虽然是乾君,但和小琦的身形、肤色都很像,所以自己还问他家中是否有坤君弟弟……可是李闻棋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不就是小棋么?! 他扮成坤君骗了自己?!还说什么以身相许,故意坐在他身上,揉他的脖子,他就说怎么会有坤君如此大胆奔放,原来是个乾君! 祝恒远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握得嘎嘣嘎嘣响,上上下下打量李闻棋——瘦竹竿身材,酸腐儒生长相,没有半点眼力见儿,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蠢得要死,话还那么多。 就是这样一个人,骗自己心心念念、苦苦找了好些天! 他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顿道:“李,闻,棋。” 这阴森森的语气听得李闻棋毛骨悚然,连忙又作了几个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祝恒远盯着他,冷哼一声,黑眼珠里满带着意味不明的暗光:“你不是说,你有几个坤君堂弟表弟同你有几分像么?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 “……”李闻棋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他的堂弟表弟是多,可仅有的几个坤君都才十二三岁呢!上哪儿给他找个和自己有几分像的坤君去! “我、我……我的弟弟们近来出远门游学去了,不在京城。”他一边擦汗,一边赔笑道,“等他们回来了,我一定邀殿下到我家做客。” 祝恒远:“三日之内他们能回来么?” 李闻棋傻了眼:“啊?” “三日之内,你不给我交出人来,我可就自行去你家做客了。”祝恒远好整以暇,“要是去做客也找不到人,你就进宫给我当一个月的伴读罢,正好上一个被先生打走了,你来接着挨打。” 李闻棋:“!!!” …… 帐中,军医给秦骁处理完伤口,祝观瑜忙道:“他也吸了不少浓烟……” 话说出来,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军医忙道:“大公子赶紧把药喝了,被火烟灼了嗓子可不是小事,要是不及时用药清肺,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了。” 祝观瑜这才老实了,把药汤全部喝完,军医叮嘱他不能说话,好好静养几日,他便只能焦急地看一眼床上的秦骁,用眼神示意。 军医道:“大公子放心,秦世子的脉象还算稳健,并无大碍,今夜就能醒来,到时候再喝些清肺的汤药即可。” 祝观瑜松了一口气。他的侍从在旁劝道:“大公子,既然秦世子没什么事了,咱们先去歇一会儿罢。” 祝观瑜摇摇头,没法开口,他只能拿手拍了拍床边,示意自己就坐在这里。 侍从们没办法,只得退到旁边守着。 此时已过了五更天,外头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夜未睡,又惊心动魄、奔波逃命,祝观瑜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秦骁,心中那口气松下来,困意登时上涌,不多时就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秦骁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他一睁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帐篷顶,随即一动,就感觉浑身酸痛,胸闷头晕,折了的那条胳膊还被木板紧紧夹着,一动便痛。 但既然胳膊被接起来了,他们应当是顺利逃出盘州了。 秦骁转过头四下看看这是哪儿,视线一扫,却先看见了伏在床边的祝观瑜。 他顿了顿,开口道:“大公子……” 这一开口,嗓子里火燎燎地疼,声音都哑了,还没能把话说完,就先咳嗽起来。 一咳嗽,祝观瑜就醒了,连忙坐起身,拿眼神示意旁边的侍从,侍从们连忙去小火炉上取了一直热着的药罐,盛了汤药出来:“世子爷昨夜吸入太多浓烟,喝些清肺的汤药,过几日就好了。” 秦骁的侍从季青扶起他,让主子靠坐在床头,而后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主子,一边喂,一边说:“昨夜多亏了大公子,背着爷从地下比武场跑出来,那会儿属下还在另一头放火呢,后来听李公子说,才知道那时爷折了一条手臂,吸入浓烟昏迷了,真是凶险万分。” 秦骁喝完了汤药,看了一眼祝观瑜,哑声道:“多谢。” 祝观瑜只摇了摇头。 他的小厮墨雨在后头有些阴阳怪气:“大公子背着您出来,也吸了不少浓烟,差点儿就倒在出口了,后来送您到这驻军处救治,又不停说话,嗓子全哑了,大夫说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痊愈呢,现在不许他说话。” 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痊愈? 大公子这样的美人,配着悦耳动听的声音才相得益彰,要是嗓子受损,哪怕不是哑了,只是声音变沉变低,也如美玉有瑕,十分遗憾了。 秦骁顿了顿,低声道:“等回了京城,我自当请名医为大公子治伤。” 祝观瑜望着他,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墨雨到底担心主子,怕他又忍不住说话,只得道:“我们大公子说,无碍。啊呀,我的祖宗,您就别在这儿守着了,秦世子都醒了,您该去休息了,坐在这儿又忍不住想说话,您的嗓子还要不要了?” 秦骁心中微微一动。 方才大公子伏在床前睡着,难道是守了他一整晚? 他的心跳得快了几分,道:“大公子不必如此。” 祝观瑜被墨雨盯着不许说话,便拉过他的右手,在他手心写字。 细腻修长的指尖划过掌心,痒痒的,秦骁极不适应,想收回手,祝观瑜却硬拉着他,一笔一划写完。 ——秦骁没反应过来他写了什么。 祝观瑜又写了一遍,这一回秦骁努力集中注意力,排除那痒痒的触感带来的影响,大公子写的乃是——【谢谢你黑市救我】。 秦骁道:“我和热扎哈同在笼中,只有一人能活,我本来也要打败他才能活命,我是为我自己拼命。” 祝观瑜又在他的手掌中写字。 他平素高傲骄矜,总拿下巴看人,说话也慢条斯理、高高在上,这会儿低头写字的模样,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沉静温柔,秦骁望着他垂头时秀气笔挺的鼻尖,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着,像是不能说话不太开心。 怪不得李闻棋成日在他跟前献殷勤,这小子看美人是一看一个准儿的。 这时,祝观瑜写完字,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秦骁:“……” 要命。 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又后知后觉想起来——大公子又写了什么来着? 看他半晌不说话,祝观瑜又写了两个字,这回秦骁感觉出来了,写的是【嘴硬】。 秦骁:“……” 他要把手抽回来,祝观瑜又写【恼羞成怒】。 秦骁:“……” 大公子都不能说话了,怎么还是这样欺负人? 祝观瑜像是对写字这个游戏很感兴趣,拉着他的手继续写字,秦骁抬头一看,侍从们都远远地退到门帘边去了,默契地背对着他们,非礼勿视。 “……”秦骁抽回手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祝观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带不满盯着他,虽然没有作声,但秦骁奇异地看懂了他的意思——好不容易救你出来,还守了你大半夜,你就这么对我? 不行,不能再看了,多看他一眼,会忍不住一直看他。 第24章 秦骁收回目光,叫了季青:“什么时辰了?” 季青忙道:“爷,刚过巳时正,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大公子也没吃,备些饭菜。”秦骁道,“十六殿下他们呢?” “十六殿下昨晚不知怎么的,大半夜不睡觉,叫李公子给他抄书,说是回京之后要李公子进宫伴读,先帮他把最近被罚抄的戒律给抄了。李公子不愿意抄,就折腾起来,两个人吵架,吵到天快亮才各自歇息,这会儿还没醒呢。” 秦骁:“……” 这两人也忒不靠谱,大公子现在还哑着,只能靠他顶事了。 “我和大公子先用饭菜,你们准备一下,待会儿就出发回京,黑市发现火铳乃是重大线索,要及时呈报陛下,免得耽搁了查案。”秦骁说完,又转向祝观瑜,“大公子,我知道问这话有些唐突,但军火走私一案,你知道多少?朝廷在暗中调查东南王府是否与此事有关,你知道么?” 这会儿帐篷里只有他们二人和他们手底下的侍从小厮,都是自己人,秦骁这么说,就是要交底了。 祝观瑜顿了顿,点点头,示意小厮墨雨开口。 墨雨才道:“大公子知道。王府并未牵涉此案,但就怕有人从中作梗泼脏水,我们世子殿下也在暗中调查此案,就是要先找到证据,撇清关系。” “太子殿下是此案主查,又提过削藩,所以来京之前王爷特地叮嘱过大公子要小心太子殿下,如果情况不对,就尽早回东南,千万不要被扣在京城。” “……王爷说的不错。”秦骁看向祝观瑜,“如果我是大公子,此次收缴黑市火铳居首功,我就会请陛下放我回东南。” 第23章 祝观瑜沉默下来。 他心里明白,秦骁说的不错,这一次黑市立功的确是求赏的最好机会。 如今藩地的队伍都被严严实实扣着,虽然明面上的理由是要在两个月后举办祭祀为边疆战事祈福,但祭祀之后,是不是就要拿各藩地开刀了?各藩地的世子被扣在京城,再想像去年那样闹起来不肯改岁贡,就要掂量掂量朝廷会怎么对待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继承人了。 困在京中的队伍也都想回去,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若他能回东南,其他几家便也能说动陛下放人,此次风波便能平安化解。 可是…… 祝观瑜拉过他的手,写下几个字。 【那你要我走么】 秦骁心头蓦然一颤。 半晌,他才压下心头那一阵莫名的悸动,道:“大公子何必问我的意思,这是大公子自己的决定。” 祝观瑜又写【可是我想知道】。 秦骁:“……” 祝观瑜继续写:如果你想我留下…… 还没写完,秦骁一下子收回了手。 “大公子,你我相识虽然不长,但几度同生共死,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我秦骁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他道,“我希望你一世无忧、万事顺遂,京城于你而言是多事漩涡,东南才是安稳之地,我会助你早日离京回家。” 祝观瑜想再去拉他的手写字,他怎么都不肯给他写了,祝观瑜又没法说话,就有些生气,两手叉腰瞪着他。 这时,饭菜上来了,秦骁下了床去桌边坐下吃饭,祝观瑜几步追上来,一把抄走了他的碗,瞪他。 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让你吃饭。 两边的侍从小厮面面相觑,默默退到一旁,生怕被主子们吵架迁怒。 秦骁没了饭碗,只得直接去拿筷子夹菜,祝观瑜又把他的筷子也抢了,反正就是不许吃。 秦骁无奈,干脆站起身:“不吃了,回京城。” 这儿回京城还要两三个时辰呢,进城的时候都得下午了,他宁愿饿着肚子带伤赶路,都不愿意再叫他多说一句话,祝观瑜气得脸色都涨红了,但看见秦骁抬步真要往外走,他又着急,赶紧一把拉住他。 秦骁回头瞥他,大公子臭着脸瞪着他,特别不高兴,但还是把饭碗和筷子递过来。 吃饭,吃饱了再走。 秦骁心头蓦然一软。 大公子呀。 他接过碗筷,坐下来吃饭:“大公子也吃,待会儿要赶路。” 祝观瑜在他旁边坐下,却不吃饭,在他手臂上写【你故意气我】。 秦骁一声不吭继续吃饭,祝观瑜又写【你欺负我,你不让我说话】。 秦骁叹一口气:“……你这不是在说话么?” 祝观瑜:【你是坏蛋】。 “对,我是坏蛋。”秦骁道,“快吃饭罢。” 用完饭,指挥使备了两驾马车,仍困得睁不开眼的十六殿下和李闻棋乘了一驾,上车便呼呼大睡,秦骁只得和祝观瑜共乘一驾。 祝观瑜饭后又喝了一次药,嗓子舒服了些,但仍不便说话,回京路上两三个时辰,他就拿眼睛使劲瞪秦骁。 秦骁不理他,只兀自闭目养神,后来祝观瑜瞪累了,午后的阳光又暖洋洋的,晒在后背很舒服,他躺在一侧软榻上望着秦骁,望着望着眼皮就往下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墨雨小声唤侍从来背他下马车,侍从把他从软榻上扶起来时惊醒了他。 “……到了?”他迷迷糊糊问,墨雨这才说:“大公子,咱们到别馆了,进院里去睡罢。” 末了又反应过来,惊喜道:“大公子,您能说话了!果然得好好休息,身子才恢复得快!” 祝观瑜被侍从背起来,勉强抬起眼皮,对面软榻上已没了秦骁的身影。 他又闭上了眼睛,趴在侍从背上任人背着进门,犯困道:“他人呢?” 墨雨颠颠地跟在旁边,说:“秦世子进了京,就自行回侯府了,您睡得熟,他说不要吵醒您。” 祝观瑜又道:“那十六殿下呢?进宫给陛下报此次盘州之行的收获?” “是。十六殿下说他先进宫去报,大约明日陛下便会召见所有人。” 祝观瑜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是又睡过去了。 直到侍从把他背进院里,几名小厮接过来,婢女伺候着他换衣躺下,就在墨云为他解开腰带时,火铳坚硬的枪托顶了一下他的腰,他猛然惊醒。 “……火铳怎么还在这里?”祝观瑜一把抓起腰间别着的火铳,婢女们吓了一大跳,墨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公子,奴婢弄疼您了么?” 祝观瑜盯着这把火铳,面色几变,墨雨正给他收拢衣裳送出去,闻声连忙跑进内间:“大公子,怎么了?” “……这把火铳没交给十六殿下带进宫去。”祝观瑜皱着眉,“这等重要证物,要是弄丢了……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墨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背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军火走私一案,本就因为最紧要的那批火铳在东南藩地的辖域港口失踪,而使王府陷入此次风波漩涡之中,若是这把被收缴的火铳再在大公子手里失踪,谁能说得清楚其中干系?! 原本他们大公子是黑市发现火铳线索的功臣,借此多少能为王府洗清一些嫌疑,但要是这把火铳丢了,那陛下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怀疑王府与这批走私有关,大公子故意弄丢火铳销毁罪证,为同谋掩盖真相? 墨雨一时急得都结巴了:“那、那怎么办?” “事不宜迟,把火铳赶紧送进宫去。”祝观瑜道。 “可是,进宫只有上午能递牌子,现在都快晚上了,牌子递不进去了呀!” 祝观瑜皱起眉,脑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找秦骁想想办法罢。 藩王自分封起,就严禁将手伸到藩地之外,更遑论在京中、朝中安插人手,藩王无诏也不得进京,因此祝观瑜此行来京可谓孤立无援,既无亲朋好友,更无党朋派系,连传个密信都得宋奇亲自跑回去一趟——可宋奇正是父王派给他的军师,如今宋奇走了,祝观瑜碰上事儿了,找谁去商量? 在京中打交道多的,为人稳重靠谱的,而且有能力在此时进宫的,只有秦骁了。 祝观瑜叹一口气,只能说:“我去侯府一趟。” 墨雨紧张道:“如今在别馆,咱们人多,什么都不怕,可要是那个云望山偷偷追上来,等咱们出门就堵咱们,那可怎么办?”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祝观瑜蹙着眉,“可我是求他办事,而且还是蹚浑水,难道不登门拜访,反而把他叫过来?” 墨雨眼珠转了转,道:“大公子,您给秦世子写封信,就说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把他骗来就行了。” 祝观瑜:“……我刚刚同他分开片刻,能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不会信的。” 而且秦骁现在就躲着他呢,下车回侯府都不叫醒他告个别。 墨雨道:“可小的这几日看着,秦世子还是很担心您的安危大事的。别的事儿也许他不会来,可但凡您有危险,他一准就来了。” 祝观瑜:“……” 第25章 最后,他还是被墨雨说服,给秦骁写了一封亲笔信,由墨雨送去侯府。 秦骁收到信时,正在饭桌上挨母亲的骂,怪他不小心,秋猎就伤了一次,这回去盘州又伤得更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臂折了得足足养三个月呢,多不方便。 秦骁却不以为然,受了伤才有借口不去查案,他可不要再蹚这趟浑水了。 “就是不想蹚浑水,也有别的办法,何必折腾自己?”赵新瞪着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快说。你现在连娘都要瞒着了?” “我没有。”秦骁单手扒着饭,正在编借口,竹生匆匆跑进来,道:“爷,大公子送来一封信。” 秦骁登时有了借口:“母亲,我先看信。” 他叫竹生拆开信来,只薄薄的一页,正要展开,就见旁边坐着的母亲也伸长脖子来看,他立刻把信盖在手掌下:“我拿回去看。” 赵新哼了一声,收回视线,道:“行呀,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还会和坤君互通书信了。娘不管你,娘看大公子品貌颇佳,出身又好,能当儿媳妇的话……” “大公子不会留在京城的。”秦骁打断他,“母亲要相看儿媳,不必考虑他了。” 赵新瞅着他,带些打趣:“骁儿,话别说得太死,人生这么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父亲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从没想过会娶一个他叫了十几年哥哥的人进门呢。” “母亲知书达理,善于管家,可大公子并非如此。”一边说着,他一边展开信,“我可不想成日伺候一个小霸王……” 话没说完,他蓦然顿住,盯着信皱起了眉。 赵新不由问:“怎么了?” “大公子有急事,我出门一趟。”秦骁把信往兜里一塞,就站起身来,赵新忙道:“饭还没吃完呢!……骁儿,你慢些!” 留给他的只有秦骁匆匆离去的背影。 赵新看着,不由好笑,摇摇头:“还说不肯伺候,这不就伺候上了。” 第24章 秦骁匆匆赶到东南王府别馆,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祝观瑜刚刚吃过晚饭,见他进来还有些惊讶:“来得好快。” “……大公子嗓子已无碍了?”秦骁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圈,和昨夜的灰头土脸不同,这会儿大公子已经梳洗过换了衣裳,指间戴上了那枚熟悉的硕大红玛瑙,俨然又是一位优雅骄矜、不紧不慢的贵公子了,根本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 “喝了药,嗓子好多了。”祝观瑜道,“坐罢,喝杯茶。” 还有心思喝茶。秦骁皱了皱眉:“大公子这么晚给我送信,到底是何事?若无要事,我就回去了。” “你当我诓你呀,我是把你叫过来,还要叫你帮忙,觉得过意不去才叫你喝杯茶。”祝观瑜撇撇嘴,摸出了那把火铳,搁在桌上,“是为了这个。” “这是大公子缴的那把火铳。”秦骁在桌边坐下,拿起火铳仔细查看,片刻就反应过来,“十六殿下今日进宫,没把火铳带上。” “是。”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有你和李闻棋亲眼所见为我作证,我本可以借此洗脱王府的嫌疑,但若这把火铳丢失,就容易叫人联想,觉得我是故意帮人掩盖什么,反而会更加坐实王府就是军火走私案的帮凶或主谋。” 他亲自为秦骁倒了一盏茶:“特地请你过来,就是想托你把这火铳送进宫去。” 这本是立功的证物,但没交出去而是拿在自己手里,就成了烫手山芋,祝观瑜无法承担丢了它的后果——但若是交给秦骁再弄丢,也是一件大麻烦,只不过把王府的麻烦转嫁给了侯府。 祝观瑜便道:“我知道,要你帮这个忙,实在是厚脸皮,可我在京中也没有其他熟人了,我……我知道你为人仗义、正直,分得清是非黑白,我想你也不愿见清白之人蒙受冤屈,所以我只能腆着脸,请你考虑一下。” 这些话术,捧一捧普通人可以,对秦骁这种侯门公子来说是不管用的,可祝观瑜此时真是找不着帮手了,说完了这些,就只能拿眼睛瞅秦骁。 今日十六殿下进宫,必定会将黑市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太子殿下,若陛下和太子殿下有意做些什么,他在京城孤立无援,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虽然同秦骁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每一次他都帮了自己……这一次应当也会帮的罢? “大公子,恕我无能为力。”秦骁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牵连侯府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祝观瑜心中一滞,随即,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无妨,本来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就是我厚脸皮了……我也是被太子殿下盯着,心里慌张,昏了头了,你当我没说过这话罢,抱歉让你这么晚跑一趟。” “太子殿下咄咄逼人,的确令人杯弓蛇影。大公子要是太担心,我可以借一些人手来护卫别馆,待明日一早,大公子将火铳送进宫便是。”秦骁道。 祝观瑜心里没什么把握——他很少有没把握的时候,可太子殿下祝恒信显然就是一条毒蛇,他不像大型猛兽会光明正大地扑上来与你搏斗,他只是静静在暗中吐着信子窥伺,你不知道他会不会攻击,也不知道他打算何时攻击,他像个阴影缠着你、跟着你,在你耳边说些有违纲常的话,让你恶心又惧怕,让你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正常人怎么跟疯子斗呢? 秦骁望着他片刻,道:“我待会儿便拨二十名精锐来,帮大公子守住院子。再加上东南别馆这么百来号人,当是铁桶一般稳固了,不会有事的。” 祝观瑜只得点点头,起身送他出院,两人刚跨出院门,迎面一道破空之声,祝观瑜目光一凛,迅速侧身避过,一只羽箭堪堪与他擦肩而过,咚的一声射在木门框上,尾羽扑簌颤动。 “什么人?!”跟随在后的侍从们纷纷拔出刀来,护在祝观瑜跟前,“大公子先进屋去,免得再有暗箭。” “怎么有人敢在东南别馆行刺。”秦骁四下看了看,并无刺客踪迹,他脑中一转,忽而猛地反应过来。 “不好,他们是来偷火铳的!”秦骁回身就往院里冲,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也赶紧往回跑,东南别馆太大,他的院子在正中央,乃是四进的大院,还未进门,远远就听见了屋里婢女们的尖叫。 屋中,几名黑衣人翻箱倒柜,还有一人迅速挟持了领头婢女墨云:“说!火铳在哪?!” 墨云眼睛一闭,一脑袋撞在了柱子上,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黑衣人万万没料到祝观瑜手底下的人这么难对付,立刻吩咐手下:“赶紧搜!” “老大!库房在这里!” 黑衣人一行冲进库房,里头的博古架一排又一排,金光闪闪满目琳琅,众人一时都被晃得眼花缭乱:“这也太多了,得找到什么时候?” 领头人道:“最重要的东西,定不会放在架子上,找上了锁的箱子!” 众人分头去找,很快找出仅有的四个上锁的箱子,领头人拔刀一把劈开箱子——里头是一套璀璨闪耀的水滴状宝石。 领头人不信邪,又劈开另三个木箱——全是五彩斑斓的宝石,无一例外。 “他娘的,一个大男人,库房里全是珠宝。”领头人破口大骂,“继续找!我就不信他还能把火铳随时别在裤腰带上!” “你说对了。”祝观瑜的声音响起,随即他的人就出现在库房门口,旁边站着秦骁,身后是黑压压的侍从们,“火铳就在我身上,你们拿得着么?” 他目光扫过被劈烂的木箱和掉了一地的宝石,面色变得更冷了,这些可是秦骁送给他的,到现在还没舍得镶嵌呢。 领头人看了看祝观瑜身后一大群侍卫,咬咬牙,一声大喝:“给我上!” 祝观瑜冷哼一声,拉着秦骁反身退到院中,身后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将他护住,与黑衣人缠斗成一团。 “东南别馆被盯上了,今夜注定不好过了。”秦骁话音刚落,耳边一道破空之声,他应声而动,唰的一声出刀,瞬间将射向祝观瑜的暗箭斩于刀下。 “他们暗处还有人手。”秦骁皱起眉,回头吩咐竹生,“放信号弹,叫人增援!” 竹生连忙掏出信号弹放响,秦骁拉着祝观瑜退至假山中,躲避暗箭,而后从假山的镂空处观察战况。 “……依你看,这些人像是黑市的人么?”祝观瑜同秦骁凑在一块儿看了片刻,“我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不像江湖人士。” 秦骁点明了他心中所想:“但也不是皇家路数,是另一批人。” 这么想想也对,云望山到底只是盘州的地头蛇,是不敢跑到京城来作乱的。而太子殿下那边,陛下的意思尚不明朗,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去年提出削藩就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 那么,还有谁会来抢这支火铳?还有谁会想要把它毁尸灭迹? 秦骁和祝观瑜一对视,不约而同说了出来:“军火走私之人!” 第26章 “可是我们今日才回到京城,缴获火铳的事总共也没几个人知道,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泄露到军火走私之人手里?”祝观瑜蹙着眉。 “一个一个排出来。我们从盘州离开,先到了驻军处,大公子有没有将火铳示人?” 祝观瑜摇摇头:“没有。” “那先不论驻军处的人,剩下的还有十六殿下、李闻棋,还有我的侍从季青和十六殿下的侍从。”秦骁一个一个数出来,“季青我能保证没有问题,李闻棋话多可能会说漏,但他体力一向不好,今日凌晨才睡下,按习惯是要睡到晚上才会醒的,今日他睡到京城都没醒,径直回家歇息去了,总不可能睡着的时候还能把消息传出去。” 那就只剩下十六殿下和他的侍从了。 皇宫里的侍从嘴都严得很,不会乱说话,可若是十六殿下…… 祝观瑜忽而道:“秦骁,你和十六殿下相熟么?” 秦骁抬眼看他。 祝观瑜在他跟前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说:“在黑市时,他能想到让人在通道放火,自己混进来扮成打手救我们,显然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可我前两次见他,却只觉得他是个还不懂事的少年……他真是单纯毫无城府么?今日他没从我这里拿走火铳,是忘记了找我拿,还是不方便趁我睡着拿,亦或是故意留给我?” 秦骁顿了顿,道:“我同十六殿下不算相熟,虽然他极为受宠,但听闻儿时算命时,说命里有一劫难,需十八岁后方能出宫,所以京城中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走得近的更没有几个。” “不过,我们站在十六殿下的立场想想。”秦骁又接着说,“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正在查军火一案,并且想借此削藩,他若是直接把火铳带回宫中,岂不是帮王府洗刷了嫌疑,坏了太子殿下的打算。” “或许十六殿下真是有意把火铳留给你,但他也许只是为了保他自己,并非为了害你,所以他不会刻意透露消息。”秦骁思索片刻,“十六殿下入宫后,知道此事的,应当有陛下、太子殿下……” “朝臣呢?” “我们回到京城时,已到了申时,朝臣早就不在宫中了。” ——还有后宫。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对视一眼。 片刻,秦骁道:“此事该陛下定夺,你我今晚只需守住这火铳,抓住几个黑衣人,明日交进宫中即可。” 祝观瑜忧心忡忡,点了点头。 不多时,侯府的侍卫们赶到,黑衣人见势不妙,喊着撤退,然而人数差异悬殊,最终一行八人被杀六个,还有一个活捉,唯独那名领头人逃脱出去。 “若大公子信得过我,将此人交给我来审。还有死去刺客的尸首,也能查出一些线索。”秦骁点了点被活捉的那名刺客,道,“这些人来路不明,明日将这人送进宫中,他多半会胡乱攀咬,我们得早做打算。” “我听你的。”祝观瑜命人把刺客交给秦骁手底下的侍卫,季青一扬手,兄弟们就把刺客押了出去,跪在院门口。 秦骁吩咐侍卫们把守院落各个出入口,又组了巡逻队,两班轮流巡逻,而后道:“大公子,需给我一处院子当刑讯室。” 他要审讯刺客,总不能再带回侯府去审,祝观瑜叫了墨雨,墨雨刚刚把撞破了头的墨云抬下去请大夫医治,匆匆过来,道:“大公子,这次咱们带的人多,别馆里没有空余的院子了,只有您院里还有一处跨院,勉强能用。” 秦骁也不挑,带着人手就去了跨院。墨雨命人收拾好院中,又叫婢女来伺候祝观瑜梳洗休息,见自家大公子仍是皱着眉,便道:“大公子别多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这局势,也不是咱们能控制的,还好有秦世子愿意帮您,您就好好歇息,明日再想对策。” 祝观瑜叹一口气:“今夜不知还有什么风波,我怎么能不多想?这京城每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也许秦骁说的对,我该尽早回去。” 墨雨瞅着他的脸色:“难道大公子不想回去么?” 祝观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做声。 墨雨有点儿着急了:“大公子,可不能犯傻呀,秦世子就是再好,他也是侯府的世子爷,未来是朝廷的靖远侯,他是不可能离开京城到东南来的,难道您要为了他留在京城吃这份远嫁的苦么?” 祝观瑜闭了闭眼:“我没这么说。” “可您这么想过,您动了这个念头了。”墨雨跟着他不少年了,对自家大公子的脾性了如指掌,当他只是否认,并不正面回答时,往往就是不肯放弃心里那个相反的答案,“小的知道,秦世子三番五次救您,您本来就中意他,现在当然越来越放不下他了,可是一时的情动,比得过一辈子的磋磨么?” 又嘟囔道:“还是宋将军说的对,就该让您早点把他弄上手,尝过了男人是什么滋味,您就不会觉得稀奇了,省得成天惦记、琢磨,越琢磨可不就越放不下么。” “好了。你竟也学宋奇,说些胡话。”祝观瑜瞥他一眼,“去看看跨院审得如何,就说我的书房空着,让秦骁去书房睡,别在跨院将就。” 墨雨哼了一声:“您就是心疼他,心疼男人可没好下场。” 祝观瑜抬手就要抽他,墨雨赶紧溜了,不多时外头就响起他的嚷嚷:“手脚麻利点儿,把库房收拾好咯,那可都是大公子的宝贝!再熬碗药汤来,大公子嗓子还没全好呢!” 院里的下人们匆匆收拾着,秦骁进门时,正有几名小厮捧来新木盒,将方才被刺客打翻在地的宝石一颗一颗数过,小心放入盒中,他一眼认出那是自己从万宝楼买了送来的那批宝石,只是没想到祝观瑜一直把它们锁在盒里,没扔,但也不拿出来做首饰穿戴。 秦骁收回视线,由墨雨领着进了书房。书房里暖融融的,被重新收拾了一番,还生了个炭盆,像是怕他夜里受凉,虽然只有一张软榻,但是铺上了新被褥,软榻旁边还放着一套换洗衣物,连秦骁要换的药也准备好了。 “今日秦世子前来帮忙,伺候不周,您见谅。”墨雨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您尽管吩咐小的,待会儿还有一碗药汤送来,是清肺的,得喝三天,大公子怕您忘了,嘱咐小的熬好。要是肚子饿,咱们院里的厨房一直都生着火,想吃什么都有。” “不必麻烦。”秦骁从十几岁起就经常跟着父亲去军营,一待就是半年,生活起居上没什么讲究,只让竹生伺候着简单梳洗换衣,重新换药,便在软榻上一躺,睡觉。 从昨日离开京城前往盘州,夜里探访黑市遭遇追杀,半夜逃出盘州,到今日回京又遇刺客,短短两日,险象环生,饶是秦骁体力再好,如此密集的风波也让他生出几分疲倦。 再加上手臂受伤,身体比平时虚弱,药喝下去,便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屋门被轻轻敲响。 靠在一旁打盹的竹生登时醒了,忙起身跑去开门,屋门一开,却是长发披散,眉眼缱绻的大公子,显然是准备歇下了,只穿着寝衣,外头批了件薄披风。 竹生轻声道:“大公子,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呀?我们爷都歇下了。” 祝观瑜拢着披风,往屋里瞥了一眼,秦骁躺在软榻上,盖着被,合着眼,胸膛均匀起伏,已睡熟了。 他放低声音:“我睡不着,本想来找他说说话,既然他睡下了……” 竹生瞅着他的脸色,机灵道:“您是今日遭遇刺杀,心中戚戚不安,也许同我们爷待在一会儿会安心些。” 说着,他就让出门来,请祝观瑜进屋。 墨雨在后小声嗤了一声,待祝观瑜进去了,竹生退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竹生笑眯眯道:“大公子很挂心我们爷呢。” 墨雨翻了个白眼:“我们大公子身边的乾君多了去了,只是来了京城,和其他人不熟,等他回了东南,自然就不会只挂心某一个了。” 二人在心里互相骂了一句狗奴才,各自扭过头去了。 祝观瑜进了屋,在榻边坐下,秦骁睡得很熟,并未发觉有人坐在身旁,也许是真累了,闭着眼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祝观瑜望着他,看着他英气的眉眼、笔挺的鼻梁,伸手想碰一碰,却又收了回来,最终只落在他手臂夹着的木板上。 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呢? 昨夜在笼中,明明他武功远在热扎哈之上,只要稳打稳扎,绝不至于断一条手臂,他是被云望山一激,才急于求胜,怕自己被云望山捏在手里出什么意外。 要是别的乾君这样舍命来救,只怕早就挂在嘴上对他吹牛吹一千一万遍了。 可他却说,我是为自己拼命,不是为了你。 ……若明日进宫,顺利求赏,很快自己就能回到东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罢。 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碰见第二个这样傻的人了。 祝观瑜微微一笑。 第27章 “……大公子?”秦骁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祝观瑜一惊,连忙收回手:“我吵醒你了?” 秦骁实在困倦,坐起身来,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怎么了?” 片刻,祝观瑜道:“我在想,明日会不会顺利。” 秦骁低声道:“想得再多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 可这件事,我若是不想听天命呢? 良久,祝观瑜只是说:“你说得对。” 又道:“我能在这屋里睡么?我一个人睡不着。” 秦骁想都没想:“不行。” “若是明日一切顺利,我马上就离开京城呢?”祝观瑜抬眼看向他,“你也会说不行么?” 秦骁:“……”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微微一怔。 祝观瑜咬了咬嘴唇,伸手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秦骁,我……” 秦骁二指抵住了他的唇瓣:“别说。” 祝观瑜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也许是觉得今日就是最后一次独处了,也许是怕两人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他的心鼓动着,焦灼着,像有一把火在烧,秦骁堵住他的嘴非但没扑灭这火,反而让它报复似的轰然一下烧成了一片火海,将脑中的理智倏然烧得精光。 他一下子挣脱了秦骁的手,扑上去,抱住了秦骁的脖子:“为什么不叫我说?我偏要说!我中意你,我……” 话没说完,喉间一滞,秦骁点了他的哑穴。 祝观瑜:“……” 秦骁低声道:“大公子嗓子还没好,别说话了。” 祝观瑜瞪着他,恨恨地捶他的胸口,捶他,怨他,又忍不住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头。 秦骁只是任他靠在怀里,任他捶他打他,不做声,但也没有放开他。 最后,祝观瑜累了,但仍不愿意走,胡搅蛮缠抱着他,抱着他一起躺在软榻上,窝在他怀里。 他在他的胸口用手写字【你会忘记我么】。 秦骁没有回答。 祝观瑜又写【我不会忘记你的】。 秦骁这次回答了:“忘记我。” 他都懂的,他只是故意装听不懂。 祝观瑜真想恨他,可他又对他好,叫他恨也恨不起来。 最后,他只能把这当成两人最后一次独处,默默地、紧紧地抱着秦骁,把他的模样、身形、气味,一遍一遍记在脑海中,留待余生回忆。 不知何时,他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早晨。 一夜平安无事。 但在用早饭时,墨雨匆匆进来,道:“大公子!宫中派公公来请,说陛下传您觐见。” 祝观瑜一顿:“陛下还传了别人么?” 墨雨面色凝重:“没有。陛下没传秦世子和李公子,只传了您一个。”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旁边坐着的秦骁也皱起了眉。 进宫的路上,祝观瑜的心口咚咚直跳,那是对危险袭来的本能的不安和恐惧,他在袖中压着那颗红玛瑙,反复告诉自己:镇定、镇定…… 秦骁带人护送他到了宫门口,将火铳和刺客都交给了御前侍卫,才低声同他道:“陛下不会这么快动藩地。” 祝观瑜抬眼望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但秦骁同他对视一眼,便又说了一句:“别怕。”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旁的福公公笑眯眯催了催:“大公子,咱们走罢,陛下一早就等着您呢。” 秦骁只得打住话头,往后退了几步,目送他进宫。 宫墙之中,金殿高耸,恢宏肃穆,宫人们个个敛眉垂目,连走路都没有声响,空旷的宫殿静得可怕,人走在这恢宏高耸的建筑中,就像微不足道的蝼蚁。 祝观瑜在袖中紧紧压着那颗红玛瑙,就像压着自己不安跳动的心,等他终于走到殿前,手中的汗已经完全将玛瑙打湿了。 “陛下,大公子求见。”福公公在殿门前朗声道。 不多时,里头有人高声道:“传——” 祝观瑜深吸一口气,跟着福公公跨入殿中。 当今圣上祝彦博正伏案批阅奏折,祝观瑜想起今日乃是休沐之日,陛下却仍在看折子,也许近来朝中事务颇多。 他在殿中拜下:“臣祝观瑜,参见陛下。” 祝彦博将手中的折子搁在了一旁:“起来罢。” 他从桌案后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了祝观瑜跟前,盯着他片刻,道:“果然是钟灵毓秀,容姿过人,怪不得恒信对你念念不忘。”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万万没料到陛下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他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太子殿下儿时戏言,当不得真的。” 祝彦博瞥着他:“戏言?他在游湖会上说的,也是戏言了?” 陛下什么都知道!祝观瑜浑身僵硬,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边疆战事吃紧。你刚刚进来时,朕还在看靖远侯的折子,说马上就要入冬了,乌拉木河将进入枯水期,没了河流阻挡,金人又要抢粮过冬,过不了多久就会发动新一轮大战。”祝彦博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危难之际,他这个太子殿下,还有心思风花雪月,朕真是失望。” 祝观瑜不敢作声,祝彦博却伸手把他扶起来:“起来罢,你并未犯错,不必如此胆战心惊。” “盘州黑市的线索,恒远昨日已说清楚了,朕没什么多问的。这线索已交由恒远去查,若能查出结果,朕自当有赏。” 祝观瑜还有些发愣,没料到陛下对案情只字不问,他踌躇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昨日十六殿下进宫时,忘了带走臣缴获的那把火铳,到了夜里臣遭遇刺客,是专门来抢那把火铳的,可武功路数看着却不像黑市的江湖中人,臣和靖远侯世子活捉了一人,审出来一些供词。” 祝彦博道:“都交给恒远去办罢。” “……”祝观瑜忍不住说,“可是既然不是黑市中人,这些人从哪儿得知臣手中有火铳的消息……” 祝彦博笑了笑:“观瑜,你知道这次军火走私案中,最紧要的是江南机造司丢了一批火铳,可你知道江南机造司是谁管么?” 祝观瑜道:“机造司专为朝廷打造兵器,是兵部直管,如今的兵部侍郎是……” 京中三大世家之一金家现任的话事人,金意陶,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陛下的亲舅舅。 这么一个动不得的人物,在江南机造局丢失火铳之后,百官弹劾,群臣激愤,陛下这才“勉为其难”,将他贬到了一个无实权的位置上。 祝观瑜不敢作声了。 军火走私案,确为“走私”么?陛下要的,到底是找出幕后主使,还是将兵部上上下下捋一遍,全部换成心腹? 若此案根本没有幕后主使呢?若陛下根本不想找出幕后主使,只想借此实现其他目的呢? 那王府的嫌疑,岂不是洗都洗不掉? 不、不,不要慌张,仔细想想,陛下还能有什么目的?现在朝廷最着急的是什么? ——边疆战事! 在他刚进殿时,陛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边疆战事。 祝观瑜压了压袖中的红玛瑙,道:“陛下圣裁,十六殿下定能查出结果,臣就不指手画脚了。至于边疆战事,臣来京之前,父王特地嘱咐,此行来京要问一问,朝廷是否还需要贡粮贡马,只要陛下发话,待臣回东南向父王禀告,东南便会将贡品送上京来。” 祝彦博看着他,片刻,一笑:“观瑜是在和朕谈条件么?” “臣不敢!”祝观瑜又跪了下来。 这次祝彦博没再让他起来:“大周立朝至今,快两百年了,王朝兴衰更替,到了两百年便是一个槛。我祝家在前朝也不过是世家之一,到下一个两百年,又是哪个世家来坐这个位置?” “观瑜,我们祝家如今的身份、地位,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凡哪一日改朝换代,天子都不姓祝了,更何况藩王?”他背着手,在这金碧辉煌又冷冰冰的宫殿中踱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像金家这样任人摆布,我们就要齐心协力,何分你我?” 什么不分你我,分明就是我的也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立朝之初分封藩王,就已经定好了规矩,怎能随意更改? 祝观瑜道:“可是……”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小太监的高声通报:“靖远侯世子秦骁求见——” 听到这声音,祝观瑜猛然清醒过来。 皇命难违,他怎敢与陛下顶嘴? “让他进来罢。”祝彦博背着手,又走回了桌案前,坐下来继续翻阅奏折。 片刻,秦骁大步进殿,左臂还打着木板吊在脖子上,脸色也是连夜未好好休息的憔悴,眼下还有几分青黑,祝彦博一看,就问:“怎么这副模样,在盘州受了伤,还不待在家里好好休养?” 秦骁在祝观瑜旁边拜下来,道:“臣有一事禀告陛下。” 第28章 “这么着急,当是要事了,说罢。” 秦骁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入冬了,几年前臣曾与父亲一道巡查乌拉木河,父亲说此河是大周与金人的分界线,丰水期时河宽数十丈,泅水难渡,但到了冬季枯水期,金人骑兵便能纵马渡河。” “如今战事已拉锯一年,金人消耗不起,定想速战速决,今年冬季将有大战,臣请命支援前线!” 祝观瑜一惊,连祝彦博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简直胡闹!”他把折子摔在案上,“增援增援,你知道增援要吃多少粮晌么?!你知道战场上每一日的兵刀弹药损耗么?” 秦骁还想开口,祝彦博摆了摆手:“下去,在家好好养伤。” 又道:“观瑜也回去罢,朕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 两人一出宫门,祝观瑜就拉着秦骁上马车,劈头盖脸就骂:“你疯了?平白无故的你自请上战场?你父亲已经在边疆了,要是你再去,京中侯府谁来管事?!就靠你母亲一个人吗?!” 秦骁倒是不紧不慢,拍拍他的手:“假的。” 祝观瑜:“……” 秦骁像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朗声吩咐外头的车夫:“回东南王府别馆。” 祝观瑜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瞪着他:“……你跑进宫里,一来就说要上前线,要是陛下答应了呢?你想过后果没有?” 秦骁并未看他,只漫不经心望着窗外:“要是陛下答应,说明陛下早有此意,那我上前线也是早晚的事。” “秦骁!”祝观瑜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提高音量,“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歪理这么多!你拿请命当儿戏么?!进宫来随口试探陛下,要是陛下驳回就算了,要是陛下准了就是陛下早有此意避也避不开,你怎么样都有理是吧?!” 秦骁望着窗外不做声。 祝观瑜更加生气,几乎是朝他吼:“说话!你就这么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秦骁终于转头看他。 “今日休沐,若无要事,不得进宫。”他道,“递其他牌子,就怕进不来,唯有边疆战事陛下最关心,底下人不敢耽搁。” 祝观瑜愣住了。 他的心一点一点,咚咚咚的,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简直震耳欲聋。 他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今日进宫面圣?” 秦骁沉默望着他,像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借口了。 祝观瑜心头一颤,鼻子就酸了,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他。 秦骁只有一条胳膊能动,本来想推,碰到他温热的身子,又收了回来,无奈道:“大公子,不要这样。” 祝观瑜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都哑了,带些哽咽:“不许你说话……你怎么这么傻,竟然拿自己的命冒险,万一今日陛下允了,你真去边疆打仗么?” 肩头的衣裳被热乎乎的眼泪打湿了,秦骁终于抬起手,拍拍他的背,低声道:“我知道陛下一定会驳回的。” “圣意难测,谁能拿得准?你就是傻。”祝观瑜从他肩头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瞪他,“再不许这样了,我、我……” 四目相对,秦骁沉静的黑眼睛望着他,祝观瑜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流着泪,哽咽着说话,一片柔软。 这模样不好看,比起平时花枝招展艳光四射的孔雀公主,这会儿落泪哽咽的模样,就像是孔雀淋了大雨,华丽的羽毛都被打湿了,十分狼狈,可秦骁直勾勾盯着,许久才克制地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可惜,今日你和陛下谈得不好,不然你就能回东南了。” 片刻,只听祝观瑜道:“要是我并不觉得可惜呢?” 秦骁身子一震。 下一刻,他被祝观瑜掰着下巴扭过脸来,那花瓣一样嫣红的嘴唇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我中意你。”孔雀公主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骁张了张嘴,他想说这样不行,他想说你应该回东南去,就像以前每一次说的那样。 可他开口,却如鬼使神差,中了魔了,说的是:“你想清楚了?” 祝观瑜的眼睛亮了,立刻凑上来亲亲他的下巴:“我想清楚了,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 话音未落,秦骁单手猛地将他一抱,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压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呼吸交缠,温热而急促的鼻息响在耳畔,湿哒哒的舌尖抵进来,舔着他,吮着他,祝观瑜身子一颤,登时腰就软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被秦骁轻轻在腰上一捏。 “别撒娇。”他在亲吻的间隙中低声道。 第25章 祝观瑜脑中已是一片浆糊,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察觉他的嘴唇离开,便迷迷蒙蒙睁开眼:“……嗯?” 秦骁搂着他的腰,仰头看他。剑眉星目、鼻梁笔挺,本就英气十足的一张脸,抬眼往上看来,更带了几分侵略性。 被他这样看着,祝观瑜的心咚咚狂跳,身子都酥了半边,忍不住低头去追他的嘴唇:“阿骁……” 秦骁却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的唇,常年习武带着薄茧的、瘦而修长的手指使着点劲儿,从背上抚上来按住他后颈。 祝观瑜登时一抖:“不……” “还有其他人碰过这里么?”秦骁仰头盯着他,明明是下位者的姿势,眼神却极为强势,“嗯?有么?” “……没有。”祝观瑜面上泛起清晰的绯色,身子颤抖得厉害。 秦骁却仍不放过他,力道轻了些,像在逗弄:“那有其他人这么亲过你么?” 祝观瑜红着脸摇头:“只有你。” 秦骁微微一笑:“那我现在是大公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姘夫了?” 祝观瑜睁开眼瞪他:“什么姘夫,说得这么难听。” “不叫姘夫,叫什么?”秦骁仰起头,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你该叫我什么?” 可是他们还没有什么正式关系呢,难道要叫…… 祝观瑜望着他,脸一下子红了。 秦骁原本只是开玩笑,可看见祝观瑜脸全红了,登时一愣,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猛地吻上来。 两人再次紧紧相拥,唇舌交缠,亲密无间,从最开始的青涩相触,到难舍难分,上颚被湿软的舌尖轻轻扫着,好像羽毛搔着脸蛋儿,又心痒又酥麻,祝观瑜被吻得腰都软了,整个人瘫在秦骁怀里。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受到年轻乾君劲瘦结实的温热身体,有力的手掌在自己腰上、背上抚摸,是带些力度的抚摸,像要摸透自己的肌肤,抓住自己身体里的魂魄一样,那样火热而急切,摸着,揉着——却不敢摸到胸口。 祝观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嘴唇分开,祝观瑜笑得伏在了他肩上,秦骁正吻到情浓处,乍然同他分开,一头雾水,疑惑道:“怎么了?” 祝观瑜下巴搁在他肩头,眼角促狭地瞥着他,道:“你害臊呀?你不是要当我的姘夫么,哪有姘夫连乱摸都不敢的。” 秦骁轻咳一声,面色有些赧然,低声道:“现在是白天。” 恰在此时,外头车夫道:“大公子、世子爷,到别馆了。” 祝观瑜便搂着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一亲,耳语道:“那你晚上来找我,我等着你。” 话毕,又同他耳鬓厮磨好一会儿,直磨得情难自抑,便又勾勾缠缠吻在一处,湿哒哒直吻得面颊发红气息不稳,才终于依依不舍分开,下马车去。 到了夜里,祝观瑜梳洗后打发墨雨去陪着受伤的亲姐姐墨云,不必在门口守夜,墨雨谢了赏高高兴兴下去,不多时,祝观瑜就把其他下人们都赶出屋去,只许他们远远守着。 他自个儿在内间等了片刻,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他抬眼一看,秦骁正好翻进来,回身关上窗。 祝观瑜像只欢快的鸟儿飞扑过去,投入他怀中,连说话都婉转多了:“你来了……胳膊上的伤好一点没有?” “来之前刚换过药。”秦骁拉起袖子给他看小臂的夹板,“狼咬伤的地方倒是结痂了。” 祝观瑜拉着他到软榻上坐:“那你用了我给你的玉容膏么?” 秦骁点点头:“留了疤岂不是太丑。” 太丑,大公子就不喜欢了。 祝观瑜笑着吻他的下巴:“真听话……唔……” 湿软的嘴唇贴上来,他闭上眼睛,抱住了秦骁的脖子。 …… “三更天了。”祝观瑜伏在秦骁胸口,仍带些喘息,面颊绯红,“你今夜就歇在这儿罢?” 秦骁仍是衣冠楚楚,搂着他的腰,慢条斯理给他拢上衣裳:“嗯。早上再走。” 祝观瑜又抬头亲亲他的下巴,两个人在榻上闹腾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祝观瑜带些羞赧,期盼地瞅着他:“那……” 秦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是坤君。” 而且祝观瑜已经二十三岁,正是成熟期,很容易怀孕。 第29章 祝观瑜抱着他的脖子,同他咬耳朵,撒娇。 秦骁搂着他温存,忽而想起一事:“你前些年的情潮怎么过来的?” 乾君和坤君十八岁之后,每年至少有一次情潮,有的会有两次,有人是一两天,有人是三五天。乾君的情潮好过,在家休息两天就行了,坤君的情潮却很难熬,若没有伴侣,多半要吃药苦撑。 皇族中的坤君大多是找上门赘婿,因此也不拘什么婚前婚后,一到成年,父母自然就挑了人送来。 “父王是挑了些身强体壮的面首送来,可是他们都长得太丑了,我瞧不上,把他们都赶走了。”祝观瑜抬起手臂,给他看腕上的香珠,“这是父王请名医特地给我研制的香珠,每年提前三个月戴上,情潮就会好过不少,省得吃药损害身体。” 秦骁还没见过这种香珠,捉着他细嫩的手腕凑到鼻下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药香:“这个管用?药味已经很淡了。” “每日要换一串的,这串都从早上戴到晚上了,当然没什么药味了。” 秦骁反应过来:“那你现在戴着,岂不是情潮很快就要到了?” “还有两个多月。”祝观瑜叹一口气,“每年那个时候都很难熬,今年还待在京城,就怕被人设计陷害,所以才一直想早点回去。” “不过,现在有你了,到时候你陪我过。”他把脸蛋儿贴在秦骁胸口,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秦骁却微微蹙眉:“如此说来,最好是回东南去。今年冬天边疆定有大战,京城不会太平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而且边疆战事若是不顺利,真要增援,陛下一定会派他去,到时候他不在京城了,太子殿下却还在京城,大公子若情潮发动…… 他低声哄道:“大公子,还是先回东南去,来日方长。” 祝观瑜为难道:“可是现在也回不去呀。” 秦骁:“……” 他搂着他,心中默默盘算计策,祝观瑜却不知他心中所想,窝在他怀里,窸窸窣窣的,不多时从脖子上解下来一块玉佩,往秦骁脖子上戴:“这个给你。” 秦骁低头一看,是块正阳绿的翡翠玉佩,这种玉产地不在中原,而在南边交界的一个小国,所以只有南边各州会戴,这么看来,莹莹水光,通透可爱,倒是很漂亮。 “这翠色戴在你身上好看,我戴着就逊色了。”秦骁要把玉佩摘下来,祝观瑜却拦着他,“这个开过光的,你拿着,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秦骁这才收下,祝观瑜又道:“我还有一颗品相好的红玛瑙,等我找个好工匠,给你做个戒指。和我那个成一对儿。” 秦骁听到最后一句,才勉强道:“好罢。” 祝观瑜这才满意,靠在他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起来,帐中早没了秦骁的人影,外头是墨雨小声地唤:“大公子,大公子,该起身练功了。” 祝观瑜翻了个身,抱住旁边的被褥,把脸埋进去闻了闻乾君残留的味道:“……再歇一会儿。” 他腰还有点软呢。 墨雨在外哄着:“该起啦,您这阵子本来就戴着香珠,不能昼夜颠倒,去盘州颠倒了两日,白天睡觉晚上醒的,小的瞧着您的脸色都不对了。得赶紧调过来,不然情潮有个什么万一,这在京城,咱们束手无策呀。” 又哄了两句,祝观瑜总算起身,墨雨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们打热水,而后为主子拉开了床帐,扶主子下床。 可就在帐子拉开的那一刻,他看见帐中困得睁不开眼的祝观瑜,心中忽而一突。 大公子平日起床也是面色粉白,好看得不得了,可今日看起来却尤为娇媚,眼角眉梢带些说不出来的…… 墨雨留了个心眼儿,伺候他换衣时仔细去瞧—— 前胸。 墨雨心中咯噔一下。 后背。 墨雨心中又咯噔一下。 小腹。 墨雨心中咯噔咯噔咯噔好几下。 这些红痕可不是蚊子咬的,是野男人亲出来的! 他们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墨雨简直如晴天霹雳,面色大变,却又不敢作声,只能鬼鬼祟祟在祝观瑜换好衣裳后偷偷看他走路——还好、还好,走路健步如飞,还没被吃干抹净。 他拍拍胸口,松一口气,立刻就在脑中盘查可疑人选——也没什么可盘查的,大公子进京才多久,根本没几个认识的人,就这仅有的几个认识的人里,大公子又明显对靖远侯世子十分中意,以大公子的性子,他不中意的男人绝无可能爬上他的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野男人是谁了。 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好你个秦世子,平日里对我们大公子爱搭不理的,爬床倒是爬得很快嘛!这离秋猎堵我们大公子的路、和我们大公子大打出手,才过去多久?!当时还把大公子后脑勺磕伤了,现在一声不吭就来占我们大公子的便宜了?! 就在这时,外头刚刚拿起长刀准备晨练的祝观瑜忽而开口:“对了,墨雨,我记得库房里有一颗红玛瑙,比我这个小一点儿,你把它找出来,做个戒指。” 一听就是要送人,墨雨的脸拉得老长:“大公子不是已经有红玛瑙戒指了吗?” 祝观瑜像没听见,抬刀起手:“不要我这个样式,要简单大方的。” 第26章 过了没几日,一件精致小巧的黑檀木盒送到了靖远侯府,竹生小跑进来,将巴掌大的木盒呈给秦骁,小声道:“爷,大公子那儿送来的。” 秦骁一顿,搁下毛笔,接过木盒打开来,正是一枚红玛瑙戒指。祝观瑜手上那枚是纤细优雅的黄金戒圈镶嵌硕大的宝石,可这枚却做成扳指样式,简单大方,秦骁将它取出来,戴在拇指上,大小正好。 他想起大公子戴着那枚红玛瑙戒指的模样,白皙的指间宛若坠着一滴血,侧身躺着拿手支着脸蛋儿,那血色的光芒就映在白玉一样的面颊上,目光漫不经心,显得慵懒又高傲。 而这几日夜里,在他怀中的大公子,偶尔伏在他胸口,支着下巴同他说话,那颗红玛瑙就随着他的话音微微颤动,偶尔被他压在身下,那颗红玛瑙便坠在意乱情迷紧抓被褥的白皙指间,随着大公子的颤抖而颤抖。 真漂亮。 秦骁不禁微微一笑。 这时,外头响起赵新的声音:“骁儿,娘这封家信写好了,待会儿你一起送去驿站。” 秦骁立刻取下了扳指,赵新进屋时,就看见他啪嗒一声合上一个小木盒,然后将小木盒藏进了袖里。 赵新奇道:“藏什么东西了?” 秦骁:“没什么。” “可娘刚刚听管家说,有大公子送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小盒子?里头该不会是定情信物罢?”赵新走近来,将家信搁在桌上,打趣他。 秦骁:“……” 他将信收起来:“我给父亲的信还未写完,待会儿我一起送去驿站。” ……他居然没否认! 赵新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骁儿是他和阿般的长子,也是他花了最多心思、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一眼看上去有些沉默木讷,但很稳重,也很聪明,许多事看得透彻,心里自有一杆秤,只是从不说破,这是像他父亲。但内心又十分温柔,对自己在乎的人处处包容、心甘情愿付出,这是像自己。 但他小时候父亲常不在家。那时老侯爷还未退位,秦般秦故兄弟二人还未分府,他亲叔叔秦故的长子,他的堂弟秦骥,只比他小两岁,所以秦故经常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出去玩儿,秦骁便也有几分像叔叔——就是嘴硬。 阿般是从不赧于承认心意的,他坦荡、真诚、直接,大道至简,从无弯绕,所以即便不常开口,寥寥几语也足够动人。 可是阿故就不同了,他心思玲珑,长袖善舞,又兼天赋颇高,本事过人,骄傲得不得了,从小到大都要人哄,别人不愿意哄他时,他就拐弯抹角骗人来哄,自己从不说真话。 直到现在,他和他媳妇儿一吵架,还是嘴硬不肯低头,要想尽办法折腾,直到他媳妇儿被折腾得受不了了来哄他,他才迅速地、“勉为其难”地和好。 秦骁就学了这一点,从小就不爱承认自己的真心,除非编不出借口了。 ——就像现在。 就在这时,竹生又从外头匆匆跑进来:“爷,十六殿下有请。” 秦骁一愣。 他把自己的家信暂时搁置,先带上了母亲的那一封:“母亲,我先出去了,这封信我先送去驿站,我的那封等下一批再送。” “那要你再等半个月了。”赵新点点头,“去罢。” 祝恒远约的地方在万宝楼,秦骁进来时他正在挑剔一株珊瑚树,见他进来,就打发婢女们下去:“几日不见,你倒是容光焕发,伤可好了?” 秦骁道:“伤筋动骨,哪有那么快。” 第30章 祝恒远在茶桌旁坐下:“伤没好,我也得劳你帮个忙了。” “殿下何必客气。”秦骁在他对面坐下,“是什么事?” “昨日,我收到了云望山送来的一个人,乃是与他做军火交易的中间人,那两把火铳,就是从这人手里流出来的。”祝恒远道,“仅仅一个中间人,还不值得我大动干戈,不过云望山还送来了信,说他知道这批火铳丢失的来龙去脉,上上下下牵涉的官员名单他都列出来了,邀我去黑市一叙。” 秦骁一顿。 这恐怕正是陛下心之所想。 有了这份名单,就能将兵部上上下下捋一遍,金家的势力渗透极深,不这么捋,很难伤其根本。 他道:“殿下打算去么?” 祝恒远道:“我倒是想要那份名单,可是我同他没打过交道。上回在黑市,你和大公子都同他说过话,你说,这人不会把我们骗过去另有所图罢?” “当然是有所图谋。”秦骁道,“不过上回他敢追杀,是不知道殿下也在。这回邀殿下前去,即便是鸿门宴,谅他也不敢对殿下怎么样,他的黑市做得再大,也不及禁军的铁蹄踏一遍。” 祝恒远摸了摸下巴,半晌,道:“你说的有道理,这回我就光明正大地去。不过他明面上不敢做什么,就怕会耍阴招,你乔装打扮一番,暗中护卫我。” “是,殿下。” 祝恒远回去好好选了一批得力人手,定在五日后出发,只是这消息不知怎么的却被祝观瑜知道了,当天晚上他在帐中就发脾气,拿脚在被子里踹秦骁:“你要再去盘州,怎么不告诉我?” “这回十六殿下带了一大批人手,我不过去凑个数。”秦骁搂着他,手掌在他光滑细腻的背上摩挲,摸到腰上,捏了捏,“想必短短几日就回来了,你在京中好好待着,不要跟去。” 祝观瑜道:“陛下都叫你好好在家休息,再说了,十六殿下手底下已经有那么多人手,为什么非得要你去?” “那你得问十六殿下了。”秦骁漫不经心道。 祝观瑜气得捶他,捶了几下,被秦骁单手抱到身上,手从腰间摸了下去,祝观瑜倏然没了声儿,只把脸埋在他胸口。 账外的烛台中,蜡烛汨汨燃烧,烛泪满盈,窗外一阵夜风吹进来,烛火猛一摇晃,烛泪登时溢出,顺着蜡烛流下,在烛台里积出一小滩来。 帐中,祝观瑜轻轻喘息,秦骁也面颈泛红,低声道:“……擦一擦。” 念在他手不方便,祝观瑜红着脸扯了帕子来,先擦被里,再擦他湿淋淋的手指:“你胳膊什么时候能好呀,我都怕碰着你的手,真不方便……” 秦骁:“我倒觉得很方便。惹你生气了,你也不舍得打我。” 祝观瑜在他未伤的那条胳膊上重重捶了两下。 秦骁如愿讨了打,笑着搂着他亲嘴儿,直把那花瓣似的绵软嘴唇亲得微微发肿,这才起身:“明早就要出发,今夜我要回去,不在这儿歇了。” 祝观瑜也坐起身来,帮他穿上衣裳,系好腰带:“我送你的红玛瑙戒指,你怎么不戴?” “那个太招摇,一戴出去,人家就知道我俩有什么事儿。”秦骁穿鞋下床,又转过来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玉佩我戴着呢。睡罢。” …… 第二日清晨,秦骁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侯府到了万宝楼,不多时,万宝楼后门小巷里,走出来一行衣着朴素的行商,赶着车队,一路往西出了城门。 而这路行商的后面,远远跟上了一驾马车。 正午时分,行商车队正好抵达京郊的小镇,在此寻了个小店歇脚吃饭,饭菜上来,季青先给秦骁递了碗筷:“爷,将就吃。” 秦骁点点头,刚要动筷,对面坐下来一人:“就吃这么点儿?加几个菜罢。” 秦骁:“……” 听见这声音,季青惊得张大了嘴:“大公子?” 祝观瑜穿着一身靛蓝布衣,身上没有一丝装饰,这大概是大公子这辈子穿过的最寒碜的衣裳,唯有一张白生生干干净净的脸蛋儿引人注目,但被他头上戴的帷帽纱帘挡住,也就不起眼了。 秦骁搁下筷子:“季青,你去旁边那桌。” 季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祝观瑜立刻换了座位,坐到他旁边:“我让墨雨多点了两个菜。” 秦骁道:“我叫你不要来。” 祝观瑜眨了眨眼:“你把我丢在京城,万一太子殿下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秦骁瞥着他,半晌,无奈摇摇头:“回去了再跟你算账。” 祝观瑜高兴了,吃完了饭,麻溜地钻进商队的马车,待秦骁也上车,就往他怀里一靠,睡午觉。 也许是近来日子过得舒坦几分,也许是知道和秦骁在一起不会有危险,这一觉睡下去极为香甜,醒来时居然已经到了盘州,躺在了驿站的客房里。 他揉揉眼睛坐起身,刚想开口叫秦骁,忽而听见外头屋门吱呀一响,十六皇子的声音传来。 “我好不容易偷偷跑来跟你商量,你还推三阻四的,又不是大姑娘,你的屋我还进不得了?” 祝观瑜:“!!!” 而后是秦骁的声音:“殿下,我们换个屋子说话。” “怎么?这间屋子就不行?遮遮掩掩的,肯定有鬼。”祝恒远说着,就一把推开他,径直闯进屋中,一下子看见了屋里的木床——秦骁明明人在这儿呢,床帐却是掩着的,分明里头还藏着人。 “噢,你小子。”祝恒远点着他,“被窝里藏着人呢,让我看看是什么大美人,居然让你这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说着,大步走到床边就去拉床帐,秦骁一把拦住他:“殿下别闹了。” 哪知道祝恒远虚晃一枪,从他另一边飞快绕开,一把拉开了床帐。 坐在床上的祝观瑜:“……” 难以置信的祝恒远:“……” 就在秦骁准备开口时,祝恒远一把拉下了床帐,把床捂得严严实实,干笑两声:“哎呀,什么都没有,你拉什么帐子。” 第27章 秦骁:“……” 祝观瑜:“……” 祝恒远轻咳一声,拉上秦骁:“我们去其他屋子说话,走走走。” 他拉着秦骁出了屋门,快步进了另一间客房,才怪叫起来:“秦骁!那可是大公子!你们、你们……” 秦骁:“殿下不是什么也没看见么?” 祝恒远:“……” 他抽了抽嘴角,踱到屋中桌前坐下:“还好今日是我发现,要是我哥……” 想想那个画面,他都龇牙咧嘴:“你知不知道我哥中意大公子?” 秦骁轻轻哼了一声:“那不叫中意,叫觊觎。” 这明晃晃的敌意都要扑他脸上了,祝恒远纳闷儿,说:“居然敢中伤太子殿下,你不要命了?不是,你、你……难不成你还想把大公子娶进门做世子妃?” 秦骁也在桌旁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这些私事,不劳殿下操心。” 祝恒远道:“我倒不是多想操心,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儿,今年东南王府有难,你要不想被牵连,就离大公子远点儿。”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看他:“……怎么说?” 祝恒远望着他,片刻,道:“秦骁,这事儿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再不可告诉别人,不然我都要受牵连。” “自然。”秦骁忙道,“殿下与我相识也有几年,自然知道我从不多言。殿下请讲。” 祝恒远这才接着说下去,但第一句话就让秦骁一愣:“你觉得,是我大哥想削藩,还是父皇想削藩?” 秦骁顿住了,片刻,背上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想削藩!太子殿下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 “大周国祚绵延近两百年,这江山到父皇手里时,已有江河日下之势。自我记事起,每年年底都会看见浩浩荡荡的户部官吏清点国库,账本堆得像山一样高,拨算盘珠子的声音几天几夜都不停。” “起初我以为国库年底盘点对账,一向是如此,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国库平日管理极严,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到了年底哪有那么多账要算?后来才知道,父皇点的不仅是国库,还有各个藩地、各大世家的产业收益。” “京中百年世家,手中祖产多如牛毛,又送出族中子弟继续做官、与其他清贵人家结成姻亲,如此盘根错节、拉帮结派,继续敛财,势力和家产便日益见长。” 秦骁道:“可这些是名正言顺得来的财富,并不是贪赃枉法。” 祝恒远笑了一声:“的确是名正言顺。可大周就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些能做的买卖,他们把钱全揽到了自己兜里,让别人挣什么?先帝在时,出过几次叛乱,澹州那次农民造反还是你父亲去平的乱,自那之后,先帝就逐步废黜了公侯和世家子弟蒙阴出仕的规矩,让更多寒门子弟有机会进入朝堂。” “可是这样还不够。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得给老百姓留一条活路,要不然就会有人揭竿而起。可是各大世家会给这些平头百姓留活路么?他们靠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一边垄断命脉大肆敛财,一边贿赂大小官员免去田租赋税,在中间两头捞,偏偏每一任皇后还都要从世家中选,愈发巩固他们的势力。”祝恒远道,“父皇想动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朝廷,无世家,世家若存,朝廷不稳。” 第31章 秦骁蹙眉,道:“可这和削藩有什么关系?” “这几个百年世家可不好对付,若四大藩王愿意和朝廷联手,日后自然还是坐享荣华富贵,可是四大藩王不肯出力,各自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这可不行——若朝廷在内整治世家,几个藩王却在边疆闹事,岂不是腹背受敌。父皇便想先敲打敲打藩地,正好从藩王手里收回的部分权力和钱财,可以让朝廷恢复些力气,再回头来收拾世家。” 秦骁抿了抿嘴:“所以,陛下打算拿东南先开刀?” 祝恒远点点头:“毕竟其他藩地来的都是世子,只有东南来的是大公子,可不就先拿大公子开刀么?” “就算大公子获罪被流放,东南还有一位世子殿下,不至于直接把王爷逼得谋反。而王爷为了保全仅剩的一个儿子,就不得不和朝廷谈条件,谈好了,朝廷把所有罪责都算在大公子头上,王府撇清干系,仍是屹立不倒的东南王府。”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 祝恒远瞅着他的面色,道:“如何?这就是我大哥献给父皇的妙计,我虽然不甚认同,可是谁会在乎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的想法。” 他自嘲一笑,又道:“这些本不关我的事,若不是今日我撞破你俩的事儿,我也不会把这些全告诉你。现在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那你就要好好想想,千万别把自己和侯府卷进这场风波中。” 半晌,秦骁道:“太子殿下献此计策时,难道没想过大公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他不是中意大公子么?” 祝恒远拍拍他的肩:“这个你放心,大公子长得那么漂亮,谁舍得让这样一个美人在流放的路上香消玉殒?我大哥早就计划好了,待流放之时,找个人顶替大公子,他会把大公子豢养在别院里,就是上次举办宴席的那个温泉别院,这事儿父皇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大公子是戴罪之身,再翻不起什么波浪来,就由我大哥胡闹去。” 听到“豢养在别院”,秦骁袖中的手登时紧握成拳,脸色也拉了下来。 祝恒远瞥着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别犯傻,你可千万别搅进去打乱我父皇和大哥的计划。违逆圣意,多少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秦骁没有立刻开口,像是思索着什么,祝恒远好整以暇等着,不过片刻,秦骁抬起头来看向他:“殿下把这些告诉我,不就是希望我去搅局么?” “……”祝恒远盯着他,忽而一笑,抚掌道,“果然是我选中的人,聪明。” 秦骁冷着脸道:“殿下想做什么?” 祝恒远道:“你难道不清楚我要做什么?” 把削藩的事儿搅黄,让太子殿下失去圣心,甚至让各大藩王联手置太子殿下于死地,这样陛下就不得不重新考量储君之事。 十六殿下要当太子。 而且是除掉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踏着亲哥哥的尸首坐上太子之位。 秦骁道:“殿下要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违人伦纲常,恕我无法苟同。” 祝恒远勾起嘴角嗤笑一声:“纲常?我大哥还觊觎大公子呢,算起来大公子是他的堂弟,这就不有违人伦纲常?” “就算是父皇,他想推翻太祖定下的规矩,想一口气吃掉所有藩地,难道真只是为了对付世家?他就是想把全天下都装进自己兜里,和这些贪得无厌的世家有什么区别!这难道就是贤能之君?!”祝恒远冷冷一声哼,“秦骁,我选中你,并非只因为你有能力、够聪明,还因为你心中有大义,难道你愿意誓死追随这样一个陛下?” 秦骁直视着他:“这些话,待殿下坐上了皇位,再说不迟。” 祝恒远抱起双臂:“好罢,那我们就先不说那么远的事儿。我问你,你就真要为了什么人伦纲常,放任你心爱的大公子被抓起来成为阶下囚、成为他人的娈宠?” 秦骁:“……” 祝恒远挑眉:“要是放不下他,那你就听听我的计划。” …… 秦骁回到屋中时,祝观瑜已经自个儿吃完了晚饭,正靠在软榻上翻话本消遣,见他进来,道:“你跟十六殿下怎么说了那么久的话,这里的情况很棘手么?” 秦骁走过来,在软榻边坐下:“还好。” 他一贯话少,祝观瑜也不多打听,撂下话本去抱他:“饿不饿?我都吃过了,叫小二再给你上几个菜。” 秦骁摇摇头,祝观瑜在他背后抱着他,两手环着他的腰,脸蛋儿靠在他肩上:“你说会写家信告诉你父亲,你要来东南提亲,那信你写了没有?” “……还没有。送去边疆的家信半个月一批,这半个月的刚送走,要等一等。” “半个月……”祝观瑜想了想,“半个月后,都要到中秋了。中秋那日,宫中应当会宴请藩地的人,等宫宴结束,我们去看月亮好不好?京城有哪儿适合看月亮么?” “……京中的第一高楼,摘星阁,那儿的视野最好,可以看到月色下的京城。” 祝观瑜双眼一亮:“那我们就去那里。” 秦骁没有做声。 祝观瑜察觉不对,坐直身子挪到他跟前:“怎么了?你从刚刚一进门,就拉着张脸,十六殿下和你说什么了?” 秦骁叹一口气,道:“大公子,如果现在能回东南,你愿意回去么?” 祝观瑜皱起了眉:“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现在回不去,但你可以先去东南提亲,待我进了侯府,陛下顾虑边疆战事,暂时不会把我怎么样。” 但是陛下已经打算动大公子了。若他去东南提亲,消息是瞒不住的,陛下一旦知晓,必定会有无数个办法阻挠他们的婚事,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只有像十六殿下说的那样…… 秦骁道:“我只是担心你在京城会有危险。” 祝观瑜这才松开眉头,抱住他撒娇:“那你快点儿去提亲嘛,带着我给父王写的信去,父王一定会答应的。我不要回东南干等着,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夜都和你在一起。” 说着,他扬起白生生的俏丽脸蛋儿索吻:“亲亲我。” 秦骁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将他鬓间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头吻住了他。 第28章 东南。 “世子殿下,宋奇将军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书桌上成堆的案卷中,一人抬起头来,乃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正是祝观瑜的亲弟弟,东南王府如今的世子殿下,祝时瑾。 他和祝观瑜眉眼十分相似,都是狭长凌厉的凤眼,只是祝观瑜的眼神往往骄矜高傲,他的眼神则是冷肃而威严。 “让他进来。”祝时瑾搁下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越过隔开内外间的屏风,外间便是议事厅,是他与心腹部下商讨要务的地方。 不多时,宋奇大步走进来:“殿下,属下奉大公子之命回来,把京城的消息带给您。” “京城一切可还顺利?” 宋奇顿了顿,道:“不太顺利。” “大公子进京后,太子殿下有意针对,且太子殿下在京中来去自如,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被陛下罚闭门思过、不得出京,大公子猜测,陛下这么纵容太子殿下,还让他主查军火走私案,表明朝廷还是没有放弃削藩,今年押着各藩地的人马不放,应当会有所动作,只是猜不到具体计划。” 祝时瑾来回踱步,道:“军火走私案有什么进展?” 宋奇道:“所有藩地进京的人马,都被严格控制不许离京,属下是跟着大公子去盘州,在盘州假意失踪才离开的,不敢再进京城,只在京郊等着,等了两日,大公子找靖远侯世子帮忙,差人给属下送来一封信。” 说着,他掏出那封信来,呈给祝时瑾。 祝时瑾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眉头一蹙。 宋奇瞅着他的脸色:“殿下,大公子信上说了什么?” “他说,盘州一行他发现了军火案的线索,但陛下却毫不关心。陛下并非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而是要把兵部上下整顿一番,还有,借此给王府扣帽子。”祝时瑾又踱了几步,脸色不甚好看,“我们在这儿拼命查案,就是为了洗清嫌疑,可若是陛下不想我们洗清嫌疑,那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 宋奇有点儿着急:“那可怎么办?陛下扣着各藩地的人马不放,咱们东南又和军火案扯上关系,岂不是先拿咱们开刀?” 而后,他又猛然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对了!其他藩地去京城的都是世子殿下,只有咱们是大公子去的!哎呀,那肯定是先拿咱们开刀了,谁不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祝时瑾沉着脸,片刻,道:“近来福州、台州海匪作乱,本来父王已亲自前往福州督战指挥,想把此事压下去,现在看来,这事反而不能压。” “边疆有乱,用得着藩王的时候,朝廷就知道谁能动,谁不能动了。”他朗声吩咐一旁侍立的属下,“昭文,写急报,说海匪偷袭福州、台州,军民损失惨重,恐无法阻拦海匪北上,请朝廷派船只和人马支援。” 第32章 福州,台州,再往北的海港便是津州。津州与京城有运河相接,突破津州港,短短几日便可抵达京城,因此津州港也是大周海上最重要的关卡,常年有重兵把守。 若将海匪要偷袭津州的消息呈报给朝廷,必定引起朝廷百官和京中勋贵们的恐慌,届时朝廷还要仰仗东南藩地挡在前面肃清海匪,陛下迫于压力,哪怕不派援兵,至少也不会在近期动他们。 旁边一名瘦高清秀的小将应了一声是,匆匆下去,宋奇忙道:“殿下,虽然海匪偷袭福州、台州之事是真,但战况却还没到需要支援的地步,咱们谎报军情,万一朝廷查起来……” 祝时瑾瞥了他一眼:“现在战况还在掌控之中,是因为父王在前线亲自指挥,若父王病了呢?” 宋奇一愣,祝时瑾慢条斯理道:“父王连日指挥战事,又思念远在京中的大儿子,病倒了,海匪就势反扑,成燎原之势,东南实在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匪北上,偷袭津州港。” 宋奇反应过来,一拍掌:“殿下妙计!东南如何抵抗海匪,陛下并不关心,但要是海匪打到津州,陛下就不得不关心了,而海匪能不能打到津州,正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事!” 这帮为非作歹的海匪,来自南方海域上的小岛,由于造船工艺和技术有限,他们的船能载的人和物资,最多也就够抵达福州和台州,所以他们经常游荡在这两个港口附近,打劫往来商船,并不为钱,而是为船上的食物和用品。 想要他们走得更远,抵达津州,只需“不小心”让他们劫走一两条满载物资的大船,而后穷追不舍,把他们赶往津州即可。 “我得坐镇王府,不能出宜州,父王又病倒了,若不放大哥回来带兵打仗,那前往津州的海匪就会越来越多。”祝时瑾语气冷淡,“就让陛下也尝尝在港口的炮火声中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滋味罢。” …… 从盘州回来之后,祝观瑜发现秦骁一下子忙了起来。 夜里不再来他这儿找他亲密温存,甚至白天也总叫不出来,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 起先几天祝观瑜还觉得也许是这回在盘州有什么重要发现,秦骁忙不过来了。后来他仔细一想,不对呀,军火案的情况,秦骁之前跟他提过,说王府是不打算蹚这趟浑水的,既然不蹚浑水,他在这儿忙前忙后,到底是忙什么? 祝观瑜不高兴了,但又不方便日日往侯府跑,就写信叫墨雨送去。 第一封十分简短,写的乃是:近来何事在忙?好几日不见你的人影,今晚见面,你好好想一想借口,不然我要发脾气的。 写完送去,又觉得太咄咄逼人,很快便写了第二封:我知道你有事忙,但是我很想你,你来见我罢,我保证不发脾气。 如此送去两封,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墨雨第二日从大门处收了信件回来,一看没有侯府的来信,简直不敢看自家大公子的脸色。 “没有?他没回我的信?”祝观瑜简直不敢相信,把信件又重新翻了一遍,还真是没有靖远侯府的落款。 好啊、好啊,叫他来见面不来也就罢了,连信也不回,他就真的忙到连写几个字的工夫也没有?再不济他不知道叫竹生送个口信?! 祝观瑜气得胸膛起伏,立刻提笔又写了第三封信:秦骁,我不管你在忙什么,限你今日之内回信解释清楚,不然我再不会理你。 写完,本想叫竹生就这么送去,可拿起信纸看了片刻,又犹豫起来。 我是不是脾气太大了? 也许秦骁真的有什么事在忙,抽不出身来回信,其实也说得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互通心意也不代表就要天天见面,人家正儿八经的夫妻俩,要是碰上丈夫有事外出,还不是见不上面。 也许是他太粘人了。 秦骁的性子本来就淡淡的,与他不同,也许秦骁并不喜欢天天粘在一起。 祝观瑜蹙着眉,好半天,还是把这封信烧去,重新写了一封。 [阿骁: 多日未见,我每一日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我等着你来见面,连觉都睡不好,总想着也许你下一刻就出现了,结果就这样等到天亮,你还是不来。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我? 你来见我罢,等你的日子太漫长了,你行行好,别让我这么等下去。] 顿了顿,又在最后写上一句[我中意你,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这封情意绵绵的信送出去,依然杳无信讯,祝观瑜有点儿慌张了,直觉告诉他,秦骁大概不是有事在忙,而是在审度他们这段关系。 难道他后悔了? 为什么? 我有哪里做错了?我惹了他生气么? 祝观瑜忐忑不安,每日写信送去,没等来秦骁的回信,却等到了东南的消息。 海匪猖獗,福州港、台州港军民伤亡惨重,父王病倒,东南危急,发急报请求朝廷支援。 可朝廷还在北边和金人打仗呢,哪有余力出兵清剿海匪? 当今圣上祝彦博听完了急报,只淡淡一句:“东南兵强马壮,再撑一撑,想必不难。” 三日之后,夜里,一声炮响响彻云霄,津州港被海匪偷袭登陆,守军巡逻不严,竟被海匪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海匪抢了内河商船,一路北上,差点儿到了京城! 第二日清早消息传到京城,朝野皆惊,海匪竟猖獗到了这地步?! “陛下,臣以为,津州要地,切不可失,当立刻还击,肃清海匪。” “怎么肃清?海匪突破了福州港、台州港,可不就是长驱直入?依老臣看,就是东南藩地故意放水!还说什么王爷病倒了,急需大公子回东南带兵,东南那么多年轻将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娇生惯养的坤君公子?就是拿海匪要挟陛下放人!” “可是,藩地队伍本来也要回藩地去,总不可能一直留在京中。如今王爷要儿子回家,那就还给他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 “陛下留着藩地的人,自然有陛下的打算,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啊呀,都这个紧要关头了,你不放人,又不支援,谁去挡在京城前面?廖大人,你叫你刚刚提了指挥使的孙儿去挡么?” “你!” 朝堂上吵成了一锅粥,祝彦博揉着眉心,道:“够了。” 群臣这才勉强安静下来,祝彦博的目光在底下众人中逡巡而过,点了祝恒远:“十六,你怎么看?” 祝恒远连忙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京城安危至关重要,津州港有重兵把守,本不该一夜之间被突破,定有人玩忽职守。如此重要关头,得派可靠之人守住津州港,儿臣举荐靖远侯世子秦骁前往津州镇守。” 祝彦博点点头,又道:“还有呢?” 祝恒远接着说:“东南王府兵强马壮,粮晌富足,应对海匪不成问题,只是王爷病倒,世子殿下忙于政务,的确需要人手,当准许大公子离京。” 祝彦博皱起了眉。 祝恒远道:“父皇,海匪四处流窜,本就难以肃清,久拖不决,必成一方祸患,届时朝廷腹背受敌,战事连连,还谈什么其他?” 他这话便是提醒——海匪不是一时半会儿打得完的,东南有的是机会要回大公子,一次两次驳回,三次五次呢?若是不如王爷的意,他放任海匪进攻津州港,把朝廷拖垮,到时候还谈什么削藩? 良久,祝彦博终于叹了一口气:“就这么办。” 第29章 准许东南王府大公子带队离京,消息一出,其他藩地的世子殿下们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请求带队返回藩地,朝廷一时进退两难。 若是此番放他们回去,下一回再想故技重施就不可能了,削藩的事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去年一遭已是失败,今年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到了明年就更难扭转局势了。 可若不放他们回去,就怕其他藩地效仿东南的做法,在边疆闹出些事儿来逼朝廷让步,如今还在和金人打仗,哪经得起四方动乱? 太子殿下虽不许上朝,却又私下献计——扣住藩地队伍打的是祭祀的名号,那就仍用这个名号,就说祭祀提前到中秋节前后,所有藩地人马,包括东南的人,参加完祭祀后再说其他,以此暂扣祝观瑜,其他藩地也无话可说。 另一头又派秦骁火速赶往津州港救急,要他在祭祀前把海匪镇压下来。 没有海匪祸乱,朝廷就有的是时间和这些藩王周旋了。 这算盘本来打得很好,可偏偏算漏一环——秦骁在盘州受伤,现在胳膊上还夹着夹板呢,战斗力和身体素质哪比得上之前? 朝廷命他火速赶往津州,抵达当夜,恰逢海匪偷袭,他带兵前往镇压,却遭遇暗算,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消息一传回来,朝野震惊。 在此之前,朝廷从未正面迎战海匪,本以为不过是海上蛮夷之地的岛民,连艘大船都造不出来,每年只是侵扰东南商船,劫掠粮食物资,翻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第33章 可靖远侯世子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武艺超群、善于作战,十来岁就跟着父亲巡防边疆,每年都在军营中待好一阵子,连将士们都服他,他的本事当是做不得假的——却被海匪偷袭身受重伤! 虽然秦骁这会儿断了一臂还未恢复,但也不至于此啊!这些海匪真这么厉害? 一时间,那些之前叫嚣着东南王府未尽全力剿匪的大臣们都开始动摇了,海匪侵扰东南多年,谁知道是不是和东南的人马打着打着偷师学艺,本事日益见长,到了如今,真成了一块令人不敢小觑的毒瘤了。 朝中一时吵成了一锅粥,靖远侯还在边疆抗击金人,这边世子爷却出了事,万一叫侯爷知道器重的长子生死未卜,乱了心神,让金人趁虚而入怎么办? 可是除了靖远侯世子,京中竟然再找不出几个能挑大梁的年轻人,其他将军们则垂垂老矣——而且连秦骁都要在海匪手底下吃瘪,其他人又能讨到什么好? 朝中吵吵嚷嚷,竟推不出一个人去顶秦骁,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望着底下吵翻了天的朝臣,不由感到几分深深的荒唐和无力。 有利可图,就蜂拥而上,到了要卖命的时候,便谁也不肯站出来,这样的文武百官,还谈什么削藩? 他长叹一口气,点了那名报信官:“现下津州如何?” 报信官道:“禀陛下,海匪主力已被击退,现下侯府几名副将正在主持局面,清理战场,世子爷昏迷尚未醒来。” 听到海匪主力被击退,众人又松了一口气,十六皇子及时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当速派太医前去救治,还有,各路藩地人马回乡之事,也不能再拖了。” 祝彦博揉了揉阵阵发痛的眉心:“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朕乏了,退朝。” 祝恒远领命,收整一番,匆匆出了宫,连夜带着小队赶往津州,出京城的路上却被人拦了马车。 “大公子?”祝恒远撩开门帘,看见一身黑披风连着兜帽从头盖到脚的祝观瑜,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城门附近来了。” 祝观瑜忙道:“十六殿下,我听说秦骁在津州受了重伤,你此行前往津州,能不能带上我?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我想看看他伤势如何。” 祝恒远摇摇头,道:“大公子,你不能离京。这阵子父皇命各城门严加看守,你想混出去都难。” “殿下能不能帮我这一次?我一定铭记在心。”祝观瑜恳求道,“我听说秦骁伤得很重,我怕他、怕他有什么万一……” “我无能为力。大公子请回罢。”祝恒远坐回车中,接着说,“再过几日,大公子就可以回东南了,最近还是多加小心,待在京城不要乱跑。” “可是秦骁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放心地离开?!”祝观瑜一把抓住他的车窗窗棂,“十六殿下,你行行好,我只要看到他没事就行。” 祝恒远望着他,带点儿审视,也带点儿纳闷。一个秦骁,一个大公子,都是平时在他看来一等一的聪明人,怎么两个人碰到一起,反而变傻了?难道这所谓的爱,真会让人变得盲目? 他道:“我没法带你出城,但是我会把秦骁带回来的。你们见上最后一面,也好了却心结。” 最后一面……祝观瑜心中微微一滞,而祝恒远的马车已摇摇晃晃继续向前。 几日之后,恰好是中秋节,这一日藩地众人受邀参加宫中的中秋宴,宴席还邀请了京中不少世家勋贵的年轻郎君,下午便齐聚在御花园中。 祝观瑜心中牵挂着秦骁,打不起精神,众人去场中蹴鞠取乐,他便兀自坐在一旁凉亭中发呆。 “大公子,您怎么不去蹴鞠?”李闻棋跑来坐在他旁边,“今天来了几个好手,咱们一块儿蹴鞠玩罢。” 祝观瑜摇摇头:“你去玩罢。” 李闻棋瞅着他,片刻,小声说:“大公子,你是不是中意秦骁呀?” 祝观瑜一愣,抬头看他。 李闻棋抓抓脑袋:“我每次说我中意你,十六殿下总呛声,说你早心有所属了,我不信,就想问问……你是中意秦骁哪一点呀?我看我能不能学一学。” “……”祝观瑜并未回答,只是说,“近来别馆被紧紧看守,我连门都出不去,十六殿下接了秦骁回京,秦骁伤情怎么样?你去看过么?” 李闻棋一拍大腿:“嗨,你就别担心了,秦骁能有什么事儿,我去看他,他活蹦乱跳的呢!” 就在这时,忽有人高声道:“秦骁!你回来了!”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猛然转头。 游廊那边远远走过来的年轻男子,高而修长、肩宽背阔、端正笔挺,可不就是秦骁么?! 祝观瑜双眼一亮。 他和秦骁半个月没见面了,乍一见面,居然有些情怯,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飞快跑过去,只矜持地走了两步,但仅仅是两步,他就略有迟疑地停了下来。 秦骁旁边跟着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坤君,姿容秀丽,儒雅温文,锦衣华服,同秦骁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居然十分般配。 ……这个人是谁?他们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祝观瑜皱起了眉,重重疑问压在心头,秦骁和这个坤君是亲戚?是朋友?为什么从未跟他提过有这么一个人?……这半个月他们都在一起么?就像自己和秦骁在一起时那样? 他脑中嗡嗡作响,脚下慢了几步,其他人闹哄哄簇拥上去,围着秦骁七嘴八舌讲起话来。 祝观瑜咬着嘴唇,望着人群簇拥之中的两人,秦骁,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坤君,他本以为秦骁和自己是十分般配的,可如今秦骁和别人站在一起了,看起来……竟然也很般配。 李闻棋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公子,你真中意他,他一来,你就跟活过来了似的。” “可是,他要跟别人定亲了,你知道么?” 犹如惊天炸雷,轰隆一声巨响,祝观瑜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李闻棋一抬下巴指指秦骁身旁那名坤君:“那是苏铭诚,苏公子,是秦骁祖母家的表兄,侯爷和夫人为他们俩定亲了,昨天我去看望秦骁,他亲口跟我说的。” 就跟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似的,祝观瑜脑中嗡嗡作响,一时连外头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不可能。” 他的胸口咚咚、咚咚地急速跳动,越是痛,越是难以置信,越是跳得震天响。 他死死盯着秦骁和苏公子,看到他们一起下台阶时,苏公子还伸手去扶面色有些苍白的秦骁,叫他小心脚下。 秦骁被他扶了一把,对他微微一笑。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下,登时凉了大半截。 那个笑容他太熟悉了,半个月前他和秦骁如胶似漆的时候,在床上,秦骁就总这么看着他笑,带着纵容、宠爱、温柔。 如今他却对别人这么笑。 祝观瑜袖中的手指几乎绞得泛起青白。 这时,新一轮蹴鞠又要开始了,铜锣敲响,不少人跑去了场地中,围着秦骁的人也散去大半,他抬起眼来,一下子撞入祝观瑜的视线。 从前祝观瑜爱看他,爱和他对视,以往的每一次对视,都像有爱意的暖流缓缓流过心脏——可今日同他对视,却像被一箭射穿心口,蓦然一阵剧烈的酸疼。 秦骁抬步朝他走来,带着那名陌生的、与他很般配的坤君,祝观瑜心中一抖,竟然退了两步。 “大公子?”李闻棋抓住他的手臂,“你前阵子还来找我,说你只是想要秦骁的一个答案,现在他有答案了,你不听一听么?” 祝观瑜眼睁睁看着秦骁带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他们是那样般配,他们是那样浓情蜜意,他们都生在长在京城,家世相匹、相互扶持,这才是真正的好姻缘。 在这样的一对璧人跟前,连一向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孔雀都要却步。 孔雀是美的、是矜贵的,可人家偏偏是凤求凰、鸳鸯配,他在里头横插一脚算什么呢? 第30章 秦骁和苏公子一步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们,连刚刚回到蹴鞠场的少年郎君们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祝观瑜几乎想当场落荒而逃。 他不想要什么答案了,他只知道他们恩恩爱爱成双入对的光芒刺得他好痛,他要离开这里,再不济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要站在他们面前。 ……仿佛他是个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的,妄图插进这段好姻缘的第三者似的。 “大公子。”秦骁先开了口,“这位是苏铭诚,苏公子,我的表兄。” 苏铭诚笑着打招呼,祝观瑜却连扯一扯嘴角都勉强,低声道:“我刚刚听李公子说,你和苏公子定亲了……” 秦骁望着他,顿了顿,道:“是。” 祝观瑜袖中的手死死攥紧,几乎用尽力气才勉强维持着体面。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发生!了什么,想问怎么这么突然。 第34章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终的答案,不过就是秦骁选了别人,没选他。 他也想有风度一些,笑一笑把这当做一段露水情缘,大大方方和秦骁说一声恭喜。 可他做不到。 风流潇洒、说散就散,他曾以为轻轻松松,可当他真正深陷情潭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舍不得、放不下、嫉妒怨怼、爱恨交织,让他变得好狼狈。 秦骁就说了这么简短的一个“是”字,祝观瑜好像就丢了魂似的,李闻棋看不下去,在旁拉他:“大公子,我们走罢,我们去蹴鞠。” 祝观瑜失魂落魄像个提线木偶,被他拉到了蹴鞠场上,那位苏公子不知怎么的,也来蹴鞠,只留秦骁独自在凉亭歇息。 “大公子。”他走近来,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祝观瑜哪还有心思和他虚与委蛇,木着脸抬步往旁边走,根本不想看见这个人。 苏铭诚还想再说些什么,李闻棋拦住了他:“让大公子一个人待会儿罢,有什么话非得今天说么?” 苏铭诚正要开口,忽有人大喊一声:“风流眼散架了!快让开!快让开!” 众人一愣,纷纷抬头去看,正中的风流眼本是多根高大圆木搭建,这一散架,木头柱子四散倒落,其中一根粗圆柱就直直倒向了祝观瑜! “大公子!”李闻棋连忙大叫,“快跑!” 祝观瑜愣愣的,反应慢了些,等抬起头来看见那粗壮的圆木时,圆木已经直直朝他栽来。 他的身体本能反应还在,迅速往旁边一偏,李闻棋也恰好跑来,拉了他一把,只是倒下的圆木还是堪堪擦过了他的胳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大公子、大公子!你没事罢?”李闻棋急得话都说不圆了,侍从小厮们也纷纷围上来,祝观瑜却下意识抬起头,去找秦骁。 秦骁在苏公子那里,像在问苏公子有没有受伤。 这一次他没来救他,甚至,这一次他眼里都看不到他了。 祝观瑜那颗燃烧着的、炽热的心,好像一下子彻底熄灭了。 它被秦骁亲手点亮,却又被他亲手浇灭,不过短短一两个月而已,宋奇说的不错,这就是他们今生所有的缘分。 侍从和小厮们扶着他,到场边坐了,墨雨匆匆为他上药,就听他低声道:“我想回东南了。” 墨雨忙哄着:“马上就能回去了,过几日咱们就回去了。” “回东南。”祝观瑜喃喃重复,“我再不要在这里待了。” 墨雨看他这副丢了魂的模样,心疼坏了,连连道:“咱们再也不来了,这次回去就在东南好好待着,这辈子都再不来京城了。” 祝观瑜轻轻点了点头,喃喃:“再不来了。” 中秋宫宴早早结束,直到众人都出了宫门各自上马车离开,秦骁也没有过来问一句他的伤要不要紧。 他和苏公子共乘一驾,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祝观瑜在后头看着,心里不禁自嘲——秦骁还挺专一,和他好的时候,对他百依百顺、时刻关注、次次相救,眼里看不见旁人,现在和别人好了,又一心一意只对那个人好,眼里再看不见他这个旧情人了。 墨雨在旁小声道:“大公子,别看了,咱们回去罢。” 祝观瑜深吸一口气:“走。” 墨雨扶着他上了马车,又问:“那今夜定的摘星阁的位子,还去么?今夜的月色倒是很好。” 月亮也不过是那个月亮,在哪里看都一样,没有那个一起赏月的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祝观瑜靠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不去了。回去收拾收拾,尽快离京。” “是。” …… 苏铭诚推开车窗看着后头,祝观瑜那道修长秀丽的身影就在宫门前怔怔立着,失魂落魄的,直到马车转过弯,再看不见了,他才关上车窗,道:“大公子看上去很难过。” 秦骁坐在对面,也刚刚合上车窗,一言不发。 苏铭诚道:“他要恨你一辈子的。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要是恨我一辈子,也就是记了我一辈子,我还赚了呢。”秦骁自嘲一笑,“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朝廷下决心要削藩,王爷吃了这一次亏,永远都不会让儿子再来京城了。” “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苏铭诚抬手揭下了后颈的膏药贴,没了药贴遮掩,他的乾君气息显露无疑,“我跟你打赌,你俩的缘分还长着呢。” 秦骁真想说一句“借你吉言”,可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什么缘分不缘分,活着最重要。”他道。 藩地队伍离京之事拖得太久了,祝观瑜还一点儿都不着急,硬是要看他的伤好了没有,他这点装出来的伤哪有离京重要?那可关系着王府的生死存亡。 他怕他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而他留在京城,他护不住,就怕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太子手里。 秦骁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不得一夜之间建功立业,能把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牢牢守住。 再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立下战功、手握实权,等到陛下不得不倚重他的时候……如果那时候祝观瑜还在等他的话。 “不过,我看藩地人马离京之事不会这么简单。”苏铭诚道,“你要是还有什么招数,就尽早使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想要浑水摸鱼,自然是把水搅得越浑越好。”秦骁静静道,“这几日京中不会太平了。” 八月十六日,京城就出了一桩大案——就在城东最繁华的东隆大街上,有人当众烧杀抢掠! 事情一出,京兆尹立刻纠集人马全程搜捕,最后搜出来,居然是一小队海匪干的! 他们手里拿着的进城文书是一行商队的文书,显然这行商队已经被他们截杀冒名顶替,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京城! 看来津州港没守住,这些海匪在源源不断朝京中来,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不少人藏匿在此没被找到!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连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前一日还喧闹繁华的东隆大街,第二日就变得冷冷清清。 东南藩地队伍也派人出来适时表态,说以往每年海匪来犯,大公子与王爷分别坐镇福州、台州,年年平安无事,今年乃是王爷病倒、大公子又在京城,这才让海匪如此猖獗,现在只要放大公子回去,大公子定能力挽狂澜。 东南藩地一表态,其他藩地纷纷效仿,日日在朝中闹,京中的海匪纵火抢劫等案子也层出不穷,如此折腾,藩地队伍离京之事已经拖不下去了,陛下只得应允放人。 众藩地队伍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准备离京事宜,动作最快的西北王府,京中上上下下打点拜访完,说是三日之后就要动身。 可东南王府别馆却没有动静。 秦骁等了几日,其他藩地队伍都定了离京时间,只有东南王府一动不动,别馆大门成日紧闭,一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秦骁有点儿等不住了。 自从中秋宫宴后,大公子再也没有在外现身,连去宫中回话,派的都是丁启、徐度,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他命竹生盯着别馆,盯了一整天,终于守到了出门采买的墨雨,将人套了麻袋绑到一旁小巷里,问他别馆里怎么了。 看见是竹生,墨雨的脸色臭得很,呸了他一脸:“滚蛋!你们靖远侯府没一个好东西!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告诉你!” 竹生一抹脸,指着他:“你别跟我在这儿横,现在京中除了我们爷,还有谁能帮你们?愿意帮你们?你居然还骂侯府,你是嫌命长了!” 墨雨就梗着脖子和他对骂:“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大公子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竹生一愣,下一刻,后头的屏风被人一把拉开。 “大公子怎么了?”秦骁脸色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墨雨跟前,“你刚刚说他怎么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就是你害的!”墨雨破口大骂,下一刻,只听见唰的一声,秦骁腰间匕首出鞘,当啷一声扎进了他身后的木柱子上,嗡嗡摇晃的刀身离他的脸颊仅差分毫。 “说!”秦骁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不然下一刀就是你的喉咙!” 墨雨瞥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雪亮匕首,咽了口唾沫,十分不情愿地开口。 “大公子病了,病得很重。” 秦骁脑中嗡的一响,像被人一箭射穿了胸口,那种剧痛不是慢慢蔓延,而是一瞬间就疼得要了他的命。 第31章 秦骁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那四处乱撞的慌乱,道:“……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请大夫看了么?” 墨雨摇摇头:“请京中的大夫没用的,他们不了解大公子的情况,我们随行有大夫,是从小为大公子调理身体的大夫,他说是情潮来之前的发热。” 第35章 秦骁想起先前祝观瑜同他说过的话:“大公子不是戴着香珠压制情潮么?” “就是因为这香珠。”墨雨沮丧道,“这香珠配方中有几味毒药,药性极强,所以不可在体弱之时佩戴。” “可是大公子来京后,又是受伤,又是昼夜颠倒、忧思多虑,这半个月就总说头疼睡不着觉,又不敢摘了香珠。这次被风流眼刮破了手臂,本以为是小伤,哪想到一倒下就再也没清醒过来。” “随行的大夫已把香珠摘了,可是紧接着大公子就像要到情潮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动身离京呀!” 在京城出了意外,好歹还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要是走水路坐上了船,大公子有个什么万一,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秦骁皱紧了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片刻,问:“京中都打点完了,随时可以离京么?” 墨雨点点头。 “那好,明日就离京。” 墨雨一惊:“可是……” “不必担心出什么意外,我会暗中护送你们,直到进入东南藩地。”秦骁道,“如今京中日日都有海匪作乱,陛下和太子殿下无暇他顾,也不敢轻易出宫,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墨雨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这个秦世子,现下大公子昏迷不醒,宋奇将军回东南报信去了,算算脚程,应当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现下别馆中便没有能做主的人了,近几日的事务都是诸位世家郎君一块儿商量着做决定。 可是此时离京,万一路上大公子出什么意外……所以没人敢拍这个板。 秦骁道:“你回别馆,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明日清早出城,中午能到码头,我会安排好出城登船的一应事务,护送你们南下。” 墨雨皱着脸:“可是大公子还昏迷着呢,万一明天出城的路上……” “今晚我带名医去看,再不济,只能先喝些药压住。”秦骁摆摆手,“去罢,我安排好外头的事,晚些时候就来。” 此时也别无他法了,在京中若想找个帮手,也没人比秦世子更加合适,墨雨只得应声,匆匆离开。 到了夜里,秦骁带着郑太医悄悄来到别馆,这位太医是专为宫中已成年未出嫁的坤君坤女贵人们调理身体的,他给祝观瑜把了脉,问了以前度过情潮的情况,才道:“大公子这回是压不下去了。他戴香珠戴了五年,无论是什么神药,连吃五年都不管用了,这次要么换个药性更猛的,强行把情潮压住,可以后每年就要用这个药性更猛的药,对身体伤害巨大。” “要么,就是找个乾君陪他睡几晚上。”郑太医说起这些事儿就跟聊家常一样,“老夫还是劝大公子不要用药,宫中的皇子公主,别说到了二十三岁,多半是到了二十岁就找面首了,这个办法才是顺其自然,对身子损伤最小的。” 墨雨急道:“要是大公子肯找面首,还用得着戴香珠戴到现在?” 郑太医耸耸肩:“那老夫可就没办法咯。” 这个庸医! 墨雨气得冲出去,在门口大喊:“秦世子!没用!还是没办法!” 屋外等着的秦骁皱了皱眉,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抬步进了卧房,匆匆越过屏风:“郑太医,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只要能撑过明日就行。” 万万没料到,他一进屏风,那身上的乾君气息涌入内间,床上昏迷的祝观瑜忽而低吟一声,含糊不清地呓语:“秦骁……” 内间本就没几个人,安安静静的,这句呓语众人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登时郑太医和墨雨都看向了秦骁,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大公子叫你,还不乖乖过来”。 秦骁只得走近来,半跪在床边,蹙眉望着昏迷不醒的祝观瑜——乌黑的秀发都叫汗打湿了,丝丝缕缕黏在白生生泛着粉色的面颊上,双目仍是合着,嫣红的唇瓣却轻轻张合:“秦骁……阿骁……” 郑太医也是坤君,一看这模样,就破罐子破摔道:“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啦,大公子的情潮今夜就要发动啦。” 秦骁皱眉:“不能再吃药压制?” 郑太医瞅着他:“马上就发动了,吃药还管什么用?现在最管用的是你,世子爷。” 秦骁:“我?” 郑太医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一下子摸到了祝观瑜的后颈,用力一按,一旁的墨雨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不许对大公子动手动脚!” 这一按,祝观瑜一声低低的惊叫,居然一下子睁开了眼。 墨雨惊呆了,慌忙去扶他:“大公子,您醒了,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可是祝观瑜虽然睁开了眼,眼神却迷离恍惚,神智似乎也不清醒,只喃喃叫着“阿骁”,顺着那熟悉的气味,一下子扑到了秦骁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撒娇的小猫儿一样蹭他,闻他的气味,还去扯他的衣裳和腰带。 而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秦骁一下子闻到了他身上比平时浓烈几十倍的香味——大公子的味道,是浓烈的,神秘的,越到夜里香味越浓郁的晚香玉。 “情潮发动了。”始作俑者郑太医老神在在看着意识不清扑在秦骁怀里乱蹭的祝观瑜和手忙脚乱制住他的秦骁,“世子爷,我看大公子很中意你,你也有心帮他,那你陪他睡,这不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嘛。” 一旁的墨雨傻了眼:“不行!绝不能叫这个负心汉吃我们家大公子的豆腐!” 郑太医:“那你想个其他办法,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墨雨气道:“你这庸医!” 郑太医麻溜地收拾药箱:“嘿,你这小奴才,血口喷人,我劝你赶紧把貂油、热水都备好,你们大公子今晚头一遭,还碰上秦世子这等憋了二十年的童男子,有的他受的。” 秦骁:“……” 墨雨:“我杀了你!!!” 郑太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墨雨追了两步没追上,只能叫外头的下人守好院门不得有闪失,回来匆匆关上屋门和窗户,生怕大公子的气味散出去引发躁乱,再越过屏风回到内间—— 祝观瑜已经蹭得衣衫不整,雪白的肩头露了出来,眼神迷蒙轻声哼哼着仰头索吻:“阿骁……亲亲我……” 秦骁已经忍得双目发红,在乾坤本能的吸引和心上人主动求欢的双重诱惑下,他努力想要抵抗,可还是忍不住低下头—— 墨雨疯狂大叫:“啊啊啊!不准亲!不准亲!我撕烂你的嘴!” 秦骁勉强偏过脸,下一刻祝观瑜花瓣一样柔嫩的嫣红嘴唇印在了他颊边,那湿湿热热柔软娇嫩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霎时回想起无数缠绵悱恻的画面和销魂蚀骨的快乐。 他喘了两口气,努力压制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祝观瑜却偏不遂他的愿,软绵绵像面团子一样粘上来,身子一下一下蹭着他,手也从他衣裳摸进去。 秦骁有点儿狼狈,搂着他哄了两句:“别着急,等一等。” 而后回头吩咐墨雨:“去拿貂油。” 墨雨气得哇哇大叫:“你敢碰大公子我跟你拼命!呸!负心汉!伪君子!还说什么要帮我们!你就是想要趁人之危!” “我要趁人之危,还用等到现在?”祝观瑜神志不清,乱动得厉害,秦骁实在忍不住了,翻身将他压到床上,一把拉下了床帐,“早在第二次去盘州时,我就每夜都和他睡在一起,没有碰他是担心他的身子!” 晴天霹雳,墨雨整个人都傻了,而帐中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大公子绵软的唤声低低响起:“阿骁……我好想你,抱抱我……” 墨雨忽而鼻子一酸。 负心汉!负心汉! 我的大公子你怎么这么傻?他辜负了你的心意,你还这样想着他?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句,可最后也只能心酸地想,算了,反正大公子中意他,就叫大公子如愿以偿罢。 不多时,一个小白瓷罐塞进了床帐里。 秦骁的左手小臂虽然还夹着夹板,但是养了一个月,已经能使些力气,他拧开白瓷小罐,将它轻轻搁在床头,里头满满的油润脂膏晶莹剔透。 …… 五更天。 深秋的天光亮得晚,这会儿夜幕是静谧的深蓝色,一轮即将西沉的半圆月挂在空中,点点星光隐约可见。 帐中,床头的白瓷罐倒在一边,已经空了,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欲望气味,外头的蜡烛烧了一整夜,流出的烛泪已经积满了烛台。 祝观瑜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身上是从未有过的,彻底发泄后的松快,好像每一寸皮肤都舒展开来,骨头缝里都透出完全放松的慵懒。 身后还贴着一个结实的胸膛,熟悉的气味源源不断包裹着他,是秦骁。 昨夜他只是不甚清醒,但并没认错人,也没有失忆,断断续续的画面仍留在脑海中。 紧紧握着他的腰的修长大手,压在他身上的,结实的胸膛。 第36章 还有在两腿中间的,劲瘦的腰和一收一缩的腹肌。 再往下…… 想到那个画面,祝观瑜的面颊犹如火烧。 第32章 昨晚他们就那样缠绵了一整夜。 祝观瑜捂住了通红的脸蛋儿。 他不知道秦骁是怎么来到别馆的,也许是墨雨去侯府求助,也许是秦骁放心不下,无论如何,秦骁来了,陪他度过了情潮,难道这还不算在乎他?难道这还不算爱他么? 就算他还是说不爱他,但他们总归有了夫妻之实,秦骁总不能娶别人了。 哪怕秦骁不想娶他,只要他拿此事要挟,秦骁也不得不娶他。 而且秦骁本来就喜欢过他的,只要他们成婚,再让秦骁重新喜欢上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什么定亲什么苏公子,他不在乎了,他只要后半辈子是他和秦骁一起走下去就够了。 祝观瑜在心里反复地想,而后转过身去,想看看身后躺着的秦骁,才转过来,就见秦骁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光着身子,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亲密极了,祝观瑜不由害羞,小声说:“昨天晚上……” 秦骁望着他,那目光静静的,说不上是怜惜,还是不舍,有些柔情,又有些冰冷:“冒犯了。” 祝观瑜:“……” 他的脸色白了白,轻声道:“……要是我不觉得冒犯呢?” 秦骁坐起身,捡起丢在床尾的内衫穿上,一言不发。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说话? 昨天晚上他是怎样用力地抱着我、怎样柔情蜜意抵死缠绵,难道他忘了吗?! 祝观瑜也坐起身,咬着嘴唇:“秦骁,你什么意思?昨夜你是怎么哄我的,今日醒来了就一句话都不说?!” 秦骁背对着他,一边穿衣,一边说:“大公子,昨晚的确是我冒犯,你要骂我,要恨我,我无话可说。” 祝观瑜:“……” 他要的不是一句“无话可说”。 他也不要骂他、恨他,他根本不在乎谁冒犯谁,谁占谁的便宜,他只要他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中意他,别的他什么都不要。 他们明明那么要好,秦骁明明一次次为了救他甘愿冒巨大的风险,凭什么只过了短短半个月,他就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祝观瑜瞪着他的背影,几欲落泪,咬着牙强行忍住,道:“我稀罕骂你恨你么?我要你给我解释清楚!” 秦骁转头看他:“我已定亲了。你要我如何解释?” 我已定亲了。 已定亲了,和别人。 祝观瑜的心好像被射成了筛子,又酸又痛,他嗫嚅道:“你明明说要来东南提亲的……你怎么能讲话不算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祝观瑜又带着希冀:“那你心里还是中意我对不对?” 秦骁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从未说过中意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这句话击穿了他心底里最后的防线——他一直以为秦骁也是爱他的,爱他所以才这样对他好,爱他所以才处处让着他,如果不是爱他,难道他对他的好一直是受他胁迫吗? 他几乎是勃然大怒:“不可能!” 秦骁望着他,目光仍是那样平静,祝观瑜不要看他这个毫无波澜的样子,他要垂眸温柔缱绻哄他的秦骁,他要按着他使些坏心眼儿逗他害臊的秦骁,他要急匆匆赶来满眼都是担心的秦骁。 他要那个爱他的秦骁回来。 可面前这个秦骁却说:“大公子,你出身高贵、容姿过人,就要全天下所有人都爱你么?” 不,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爱我。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引你入局,我心中有愧,所以才帮你,我希望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清。” 可是你明明中意我,在乎我,你一次次救我帮我,我们怎么两清? “我和苏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公子凭什么觉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能超过他?” 祝观瑜哑了片刻。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 秦骁也许对他有点儿意思,但那点儿意思,绝不能与他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苏公子的情意相提并论。 作为侯府世子,秦骁的一辈子早早就被规划好了,何时出仕、何时娶妻、娶什么样的正妻。他是闯入他规整人生的一颗流星,也许秦骁短暂地爱过他,可流星终究只是划过天际,不能像其他星星那样永远地留在这片夜空,秦骁最终要回到正轨。 所以他问的那些中不中意、爱不爱,并没有什么意义,秦骁要告诉他的是——我们没有以后。 祝观瑜心中那些愤怒、质问、指责,爱和恨,都在这句“没有以后”之中烧成了灰烬,连同他的心也烧尽了,徒留苟延残喘的空荡荡的外壳。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秦骁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边,道:“大公子,天快亮了,你既然清醒了,赶紧离京罢。” 帐中,祝观瑜双目通红,瞪着他,眼泪不停往下掉:“……你把玉佩还给我。” 秦骁顿住了。 祝观瑜隔着纱帐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掉下来打湿了手背:“……只要你还给我,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半晌,秦骁伸手摘下了颈间的玉佩。 一抹翠色,还带着他的体温,被红绳坠着在半空摇晃。 祝观瑜接住了它,将那红绳往外抽,另一端的人却握得很紧。 他顿了顿,泪眼朦胧抬眼看着秦骁。 隔着纱帐,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秦骁垂眸看着那条红绳,却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它,像要把这段缘分一遍一遍刻在心里。 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 祝观瑜只觉得通往帐子外的红绳另一端蓦然卸了力,玉佩仍在他掌心,可红绳那一头却委然垂落下来,在半空中孤单地摇晃。 …… 清晨,东南别馆大开院门,三十几名年轻郎君,连同管事、侍卫、小厮、仆从,浩浩荡荡百来号人,行李箱笼都装了好几驾马车。 他们刚到京城时颇为高调,大公子一身红色猎装带着他们在别馆门口振臂高呼“东南儿郎,一举夺魁”的景象,犹在眼前。 可经历了一两个月的风起云涌,陛下几度扣住东南队伍不许离京,东南藩地又频传战报,大公子也病倒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场鸿门宴的深不可测,不得不收敛低调,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小心翼翼走下去。 离开时众人都默契地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京中哪方大佛,又来拦他们的路。但这回仿佛冥冥之中有神佛保佑,出京一路通畅,不到中午就抵达了京郊通南大运河的码头。 “大公子,咱们到码头了,您下车吃点儿东西,我吩咐他们把行李箱笼先搬上船去。”墨雨撩开马车门帘,却见祝观瑜仍靠在软榻上,就是他上车时那个姿势,一动没动,只有眼眶比上车那会儿更红了。 “不吃了。”祝观瑜合上眼睛,“我困了,要歇息。” 墨雨只得说:“那小的给您打了饭菜带着,下午在船上您要是饿了,就能吃点儿。” 东南其他郎君也都没什么胃口,一心只想着快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众人草草在码头旁边的小店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就都登上了船,等着出发。 这艘官船颇为宽敞,除了船肚里的货舱,上头还有两层,几十个舱房被他们包了大半,仅剩的几间房,据说是被一家名气颇大的镖局包走了。 祝观瑜登船进了舱房,倒头就睡,墨雨在旁伺候他,看着他面朝墙壁背对着自己躺着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又在那儿哭,便轻声道:“大公子,这京中您还有什么想吃的玩意儿么?待会儿就开船了,再买不到了。” 祝观瑜顿了顿。 待会儿就开船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 这会儿正当中午,不少船只靠岸,码头热闹得不得了,来来往往的人、车、货物,川流不息,可在这人海中,并没有他想看见的那道高而挺拔的身影。 祝观瑜自嘲地笑了一声。 秦骁怎么可能还来送他呢?秦骁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心里这么想,可还是继续望着码头,直到官船的甲板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开船——”,他才终于收回目光,闭了闭眼。 墨雨看见他眼角又有泪滑落下来。 他掏出手帕想给大公子擦一擦,大公子却轻轻侧过脸:“我累了。” 他躺下来,合上眼,从中午直到深夜都没有动静,墨雨终于察觉不对,嘴里唤着大公子,想要扶着他翻个身,一碰那身上,却已经烧得滚烫。 墨雨立刻叫了大夫,又喊人赶紧抱厚被褥来捂汗,备上凉水给大公子一遍一遍敷着额头。 正兵荒马乱,一名戴着铁面具穿着靛蓝布衣的高大男子出现在舱房门口,那个标致而挺拔的身形,墨雨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把他扯到一边:“你不是偷偷护送我们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别再叫大公子看见你了!” 第37章 秦骁低声道:“大公子怎么了?” 墨雨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秦骁又要往那舱房走,墨雨赶紧拦住他:“行行行我告诉你,大公子发了热病,也许是连日劳累,或是情潮没有完全结束,而且他最近都没好好吃饭,身子弱了不少,吹吹风就病倒也是有可能的。” 秦骁皱起了眉:“你叫那些下人都出去,我进去陪他。” 墨雨斜着眼睛看他,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的样子。 秦骁道:“他的情潮没有完全结束,这会儿的确要我陪在身边,不然他会很难受。” 墨雨极不情愿,但还是拉着脸赶走了其他人,放秦骁进屋的时候,他咬牙切齿道:“五更你就出来。” 又道:“再敢像昨晚那样弄哭大公子,我给你饭菜里面下泻药!” 第33章 秦骁进了屋,走到床边坐下,床上躺着的祝观瑜捂在厚厚的被褥里,双目紧闭,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额上的汗把鬓发都打湿了,病恹恹的模样,可怜巴巴的。 孔雀公主还是精神抖擞、艳光四射的模样最合适。 秦骁将他汗湿的乌发拢了拢,拿干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又给他换了一次额上降温用的冷布巾。 祝观瑜烧得有些迷糊,但身体本能还在,闻到了他的气息,就小声哼哼着往他身上蹭。 秦骁轻轻叹了一口气,脱下外衣上了床,在被里抱着他。 闻到熟悉的、安心的气味,祝观瑜消停了片刻,秦骁安抚着他,低头一下一下舔他后颈上昨晚被自己咬破之处,用自己的气息紧密包裹着他,缓解他情潮的痛苦。 他在心里想,大公子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应当不至于一到情潮期就变得如此虚弱,想来还是他戴的那香珠有问题,墨雨说过那香珠配方里有几味毒药,也许是用了五年,药性不知不觉侵入,积攒到现在才爆发,所以这一次情潮才会如此难熬。 以后不能再叫他用这些东西了。 可是不用这些东西,他的情潮怎么过?难道真要他碰王爷给他选的面首? 一想到其他男人可能会碰祝观瑜,可能会对祝观瑜做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儿,秦骁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明知道他们不会有以后了。 可他还是不愿意他吃苦,但也不愿意其他男人碰他。 秦骁皱着眉思索,一边盘算,一边轻轻吻着祝观瑜后颈那处欢陇,不多时,烧得迷迷糊糊的祝观瑜就有些难耐地扭起了身子。 “阿骁……”他合着眼,眉头微蹙,低声呢喃。 他还是唤着他,念着他。 秦骁心头发软,微微撑起身子,凑到前面去,吻住那花瓣似的柔嫩嘴唇。 他吻得十分温柔,舌尖软绵绵地舔舐、缠绵,祝观瑜迷蒙中回应着他,含着他的舌尖,像小猫儿那样娇滴滴地吮着、缠着,不多时便舒服得嘴里便满是津液,鼻子里哼哼地低吟。 秦骁搂着他,祝观瑜不知满足地蹭着他的掌心。 ……真是一幅绝美风光。 漂亮极了,他的大公子,他的孔雀公主。 秦骁看得喉咙发紧。 …… 秦骁伺候着他的孔雀公主将这欢愉无限延长。而在祝观瑜朦朦胧胧的梦中,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了温泉池子里,不是普通的温泉,这些热水让人浑身都酥软了,他整个身子泡在其中,那酥麻的感觉便源源不断蔓延全身,他享受着,完全放松自己,放任那热水从他的身体每一个毛孔涌进来,灌满他,融化他,给他无边无际放纵的快乐。 哗啦—— 一个巨浪打过来,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一下子失重下落,无知无觉完全淹没在酥麻的潮水里,水中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他的身子却酥得化在了这片水中。 四更时分,秦骁搂着祝观瑜在厚厚的暖烘烘的被褥中温存,祝观瑜仍没有醒,出了一身汗,秦骁不想叫别人看见他这会儿的模样,便亲自打了水来给他擦身清洗,把他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捂在了被子里。 “……好像退烧了。”秦骁摸摸他的额头,低声喃喃。 看来这就是情潮引起的发热,并不是寻常的热病。 他穿好衣裳,走出屋去,墨雨就在门口守夜,靠坐着船舷,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秦骁一脚把他踢醒,墨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爬起来,看见是他,连忙又往屋里看了看。 大公子正躺在床上沉沉安睡,脸色好了不少。 “大公子是情潮未结束,才断断续续发热。”秦骁低声道,“明日他要是清醒过来,喂他多吃点儿东西,多喝些水。情潮不过三五日,我在船上陪着他,很快就过了。” 墨雨瞅着屋里,又瞅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日晌午,祝观瑜悠悠转醒。 浑身上下绵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出酥软,还有一种发泄之后浑身通畅的懒洋洋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昨夜那个缠绵悱恻的梦。 那梦境太真了,独属于秦骁的沉香气味、熟悉的劲瘦结实的身体、年轻男子紧实又光滑的皮肤的触感。 可是秦骁总不可能离开京城跟着他回东南,这梦境再像真的,也只是梦罢了。 他动了动身子,觉得底下还有些不适。他和秦骁在京中那一晚的确有些过头,但都过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不适感,难道头一遭破戒,就是要像这样难受很久的么? 他蹙着眉叫了墨雨:“我昨晚就这么睡着直到天亮?” 墨雨心虚极了,但面上强装镇定:“是。您中午上了船就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发起热来,小的赶紧叫了大夫,给您拿厚被子捂着,捂出了一身汗,您今日才退热了。不过出了这么多汗,您肯定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待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 他说完,小心翼翼瞅着祝观瑜。大公子平时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子,但凡话里有些破绽,他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不过近来也许是生着病精神不济,他没有多问,摆摆手:“那就吃点儿东西。” 墨雨松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大公子能吃下东西,那病就是要转好了,这个秦世子虽然是个负心汉,但能陪大公子睡觉度过情潮身子慢慢转好,也不是毫无用处嘛。 他伺候祝观瑜吃了些清淡的饭菜,多喝了些水,午间睡了一觉,到了夜里,那磨人的情潮又来了。 这回墨雨轻车熟路,把其他人支走放秦骁进去,屋里不多时便隐隐传出又轻又婉转的声音。 四更,秦骁出来时,面颈还带着些动情的潮红,他低声道:“明日情潮就能结束了。” 墨雨松了一口气,从前每年大公子过情潮,都是一件兴师动众的大事,众人守在大公子府一动都不敢动,这一回事态紧急,情潮有好几日都在船上,他可真是提心吊胆,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么想想,这个秦世子虽然很讨厌,但的确帮上了忙。这一路顺利离京,也少不了他从中转圜。 照理墨雨该替主子道一声谢,可是一想到这个秦世子害大公子伤心欲绝、终日泪流,他这个谢字是卡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只道:“一切顺利,等下了船,很快就能进入东南地界了。” 从京城到东南,要先从通南大运河走水路,运河东线可到扬州等地,西线则可抵达祁州、青州,而后再坐马车前往东南藩地首府所在之处——宜州。 扬州离宜州最远,从码头下船后还得穿过流州、台州,约摸六百里路程,不过京城到扬州的水路是最快的,商船四日可至,官船三日可至,当时担心祝观瑜在船上有什么意外,所以走的便是扬州这条路。 而如今他们在船上已经过了两夜,只剩一日的路程,也就是说,天亮之后,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扬州码头。 “扬州离东南已经很近,我婶婶的镖局总号开在这里,台州还有一个分号,这些镖师都是地头蛇,会暗中护送你们抵达台州。”秦骁抬了抬下巴,指指一旁被镖局包下来的几间舱房,“我便从扬州返回京城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怔了怔,而后沉默下来。 ……以后还会再见面么? 要是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那这就是和大公子相处的最后时光。 他心底里忽而涌起强烈的,不想放手不想分开只恨不得这艘船永远不会靠岸的疯狂念头。 他终于知道在京城别馆大公子要回玉佩时为什么会哭了,大公子以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爱意正浓却猝然分别,永不相见,只能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里一点一点放弃、忘记……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秦骁袖中握了握拳,忽而问:“大公子府上有王爷送他的面首?” 墨雨戒备地瞥他一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不说,我也打听得到。” 第38章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墨雨只得说:“自打大公子满了二十岁,王爷每年都会送人来,只是大公子都把人打发走了。” 他顿了顿,又得意道:“不过没有面首也不要紧。东南藩地这么多世家郎君,没有几个不倾慕大公子的,只要大公子这次回去想通了,肯松口,那自荐枕席的郎君简直如过江之鲫。这些就不劳秦世子操心了。” 秦骁抱起双臂,目光沉沉。 墨雨在旁讽刺他:“我说秦世子,你也真是多情,京中还有个定亲的苏公子呢,心里还记着我们大公子,还巴巴地送到扬州来,你也不嫌累。” 这船上是他最心爱的孔雀公主,他怎么会嫌累呢? 秦骁望着屋里,躺在床上熟睡的祝观瑜神色沉静安详,他的面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身子正在渐渐恢复,秦骁这么望着他,恨不得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让他永永远远望着他。 我不甘心。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他身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骁沉静的目光忽而一定,而后大步走进屋中,墨雨被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叫道:“你做什么!” 秦骁走到床边,俯身一下子吻住祝观瑜,那样热烈、那样用力,嘴唇分开时都带起了晶莹的银丝。 墨雨目瞪口呆,而后气急败坏:“你不要脸!!!” 秦骁贴着他的孔雀公主花瓣儿一样的嘴唇,低声道:“等着我。” 第34章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漫长。 北方边塞的金人发起了猛烈进攻,朝廷不得不增派援兵,从各地抽调粮草、征召新兵,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国库吃紧,陛下不得不开设司衙,不在六部之内,直接听命于天子,名为金翊司,所辖金翊卫皆为考过武举的寒门子弟,专同各大世家针锋相对,抓错处、捕风声,但凡被抓的,不出几日就会被逼供定案,家财尽数抄没。 如此大张旗鼓,各大世家哪能嗅不出这剑锋是直指自己?这些百年世家盘根错节,彼此护持,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起起落落,一察觉不对,便闻风而动,金翊卫的首领上任不出一个月便横尸街头。 整个冬天,流水般的金翊卫换下去,世家内部的牌局也洗了好几轮,京中愈发云谲波诡,人人风声鹤唳,自顾不暇。 “你说,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十六皇子祝恒远披着貂皮大氅,背着手在城墙上慢悠悠踱步,深灰的细密绒毛从他立着的衣领中茸茸冒出,温暖而雍容,他脚底下是被大雪覆盖的白茫茫的京城。 秦骁身着铠甲,单手抱着头盔,他瘦了些,个头更高了些,冰冷的铁甲让他愈发棱角分明的面庞多了几分肃杀的味道。 “决出胜负,才会结束。”他道。 皇权兴盛,世家就要衰落,世家兴起,皇权便摇摇欲坠,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祝恒远笑了笑,道:“希望你出征归来时,这京城里能消停点儿。” 秦骁站在城墙上望向遥远的北方。冬至刚过,各藩地的战贡马匹、粮食、兵器弹药和棉布等等物资送到了,这次陛下要的数目比去年翻了一番,但各藩地都没有闹腾,也许是被秋猎那回朝廷扣着藩王世子不许离京给吓着了,规规矩矩地把战贡送到了京城。 这批物资正好能解边疆的燃眉之急,陛下立刻下令,命秦骁带着兵马和物资驰援边疆。 今日就是动身离京之日。 “我就送你到这里。”祝恒远拍拍秦骁的肩,“平安回来,这京中没了你,可少了许多乐趣。” “是么?”秦骁往旁边瞥了一眼,李闻棋鬼鬼祟祟在角落探头探脑,也是来送他的,但是看见祝恒远在,就躲在那儿不肯过来,“我还以为殿下的乐趣大多是从李闻棋那儿来的。不过殿下别欺负他欺负得太狠,他没什么坏心眼。” 祝恒远也看见李闻棋冒出的半边脑袋了,故意提高音量:“这城墙上怎么还有耗子?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躲在一边的李闻棋:“……” 祝恒远:“耗子听见我说的话没?” “……”李闻棋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鼓着两眼横着他,“谁是耗子?我看你俩说着话,不好意思过来打搅罢了。” 他就小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并不敢真的顶嘴——同祝恒远顶嘴的教训他已经吃够了。 “骁啊,我给你求了道平安符,你戴着罢,我的一点儿小心意。”李闻棋从兜里掏出一枚平安符,祝恒远虽然心里啐了一句寒碜,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瞟过来——哟呵,还是慈云寺的金边平安符,不仅要花钱,还要沐浴斋戒好些日子呢。 祝恒远的语气变了:“我去津州镇压海匪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平安符?” 李闻棋装作没听见,继续给秦骁说:“这个平安符你要戴在身上,不需用什么荷包装着,你就揣兜里,磨坏了我再给你求。” 祝恒远:“啊?你怎么不给我平安符?” 秦骁:“知道了,多谢。” 李闻棋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平安回来。” 祝恒远:“我问你我的符呢?” 李闻棋终于瞟了他一眼:“殿下,该送秦骁启程了。” 祝恒远给了他一个“待会儿收拾你”的眼神,送秦骁下了城墙,骑上骏马。随行的侯府家将亲卫一行人个个全副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秦骁振臂一呼:“出发!” 众人高声应是,跟着他策马扬鞭,出了城门,一行人在茫茫白雪中像一条蜿蜒的黑龙,快速向远方静静候着的黑压压的大军奔去,主帅入阵,队伍开拔,气势磅礴开赴边疆。 …… “大公子,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最近还有寒流,海上天气恶劣,出海的渔民都少了,更别说商船,这些海匪无处可捞,便不断侵袭港口,格外凶猛。”宋奇站在木架支起的巨幅台州港海图前,一一在海图中的几处岛屿扎下竹签小旗,“这几处小岛已经探明,是他们的据点,他们把物资掳到此处,再用劫获的大船运回去。” 祝观瑜身着铠甲,大红披风衬着他乌黑的头发和尚未病愈有些消瘦的雪白面颊,浓墨重彩又阴郁幽深的俊美。他蹙眉盯着海图,那刚刚被宋奇扎了小旗的岛屿周围,都有细细描绘的暗流暗礁。 “这几处小岛我们不熟,贸然进攻会折损不少人手。”他支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说,“就算我们能打上去,也无法长久占领,没有意义。” 宋奇道:“这几处小岛对我们没有意义,但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这些海匪来自南洋海域,他们的本岛离这儿太远了,得在海上找个中转地,修补船只、补充淡水和食物,休整恢复,才能打到我们这里。” “既然对他们至关重要,那对我们也就有意义了。属下认为,无需占领这些岛屿,只要上岛摧毁他们的临时歇脚处,烧毁岛上能吃能用的一切东西,让它变成荒岛。海匪无法在此处获得补给和休整,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按你说的办。”祝观瑜揉了揉眉心,“但是派何人领兵奇袭这些岛屿?” 这几个小岛离台州港不算太远,但是偏偏位于一处暗流暗礁多而复杂的海域,他们的大船到了这里极容易触礁,唯有海匪那些灵活的小木船方便,但是小船遇到暗流容易翻船,海匪比他们更熟悉那片海域的暗流,这才屡屡从他们手中逃脱。 这个领兵奇袭的人,得有丰富的出海经验,还得会带领小型船只队伍才行。 宋奇顿了顿,道:“的确有一人,属下正想引荐给大公子,是去年才入兵马司的小将,年纪虽小,却屡立战功。属下方才已叫了他来中帐,这会儿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帐外有人通报:“大公子,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求见。” “就是此人。”宋奇道,“澹州人士,家里三代在海上行商,他就是在海船上长大的。虽然并非宜州世家出身,但家里也颇有积蓄,所以送他读了书,正儿八经考了武举才进的咱们藩地兵马司。” 祝观瑜点点头,朗声道:“进。” 守门小兵掀开帐帘,一名高大修长、宽肩长腿的年轻小将大步迈进来,他似乎带些夷族血统,五官深邃俊逸,麦色皮肤更让他的俊朗带了几分野性,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进来看见祝观瑜,似乎更亮了几分,目光灼灼望来:“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见过大公子!” 祝观瑜微微一怔。 像。 不是长得像,而是身形气度有几分神韵。 就这么几分神韵,方才掀开帐帘走进来时,几乎让他以为是秦骁走了进来,心头那还未愈合的伤疤就被猛地一扯,扯得血淋淋痛不欲生。 他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伤疤重新掩好,哪怕它仍在滴滴答答流血,他的躯壳却是如此冷而镇定,仿佛永远屹立不倒。 “宋奇说你在海船上长大,你来说说,若要摧毁这几处驻点,该当如何?”祝观瑜将目光放回海图上。 第39章 顾砚舟道:“这几处小岛离台州港并不远,但所在海域多暗流暗礁,这才是屡攻不下的原因。我们的战船太大,吃水太深,在这片海域容易触礁沉船,但是海匪的小船却能轻易穿梭而过。” “属下觉得,得效仿海匪,使用小船穿过这片海域,而且要派先遣队摸清此处暗流,再带领队伍正式开战。”他说完,又主动请缨,“属下自小就在海上随父辈行船,来兵马司后,也多次随王爷出征海上,属下愿率队奇袭海匪驻点,请大公子下令!” 祝观瑜点点头,瞥了他一眼:“好,我就派你领兵奇袭海匪驻点。你要多少人?” “一千人足矣。”顾砚舟见他终于看向自己,神色就带了几分压都压不住的雀跃,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灼灼热切,“属下定不负使命,带着捷报回来见大公子!” 他高高兴兴带着令牌出去了,宋奇在旁直摇头:“又是一个被迷晕了头的年轻人,看看他这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讨媳妇儿呢,谁能想到是去打仗。” 又道:“我的大公子呀,您再在这军营里待上一两个月,只怕我这儿所有未婚年轻郎君一个都不能幸免,都要拜倒在您的,呃,鹿皮长靴下了。” 祝观瑜没做声,宋奇瞅着他,打量他的神色,他就把脸别到了一旁,宋奇不由“啧”了一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看见他,想起谁了罢?我先前也没觉得这小子长得像谁,但是今日他这么兴冲冲进来,我这心里一突,这不是和秦世子有那么点儿神似么?” 他转到另一边,继续打量祝观瑜的神色:“啊?大公子,您觉得呢?” 祝观瑜被他绕来绕去绕烦了,冷冷道:“不像。” 第35章 宋奇挑眉:“不像?那您刚刚怎么愣神了?” 祝观瑜揉着眉心:“你要是闲,就去伤兵营帮忙打绷带,别在我耳朵边嗡嗡嗡,吵得我头疼。” 他自八月底从京城回来,根本没有休息,马不停蹄赶到台州港坐镇,到如今腊月时节,三个多月都在前线指挥战斗,原本身子就受香珠影响有些虚弱,再这么连日累月地操心劳累,消耗极大,这些天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人也瘦了一圈,宋奇无意再勾他想起伤心事,便只得一抱拳:“那属下就去巡一巡营地,再看看城中的情况。” 他出了中帐,祝观瑜这才走到桌前,在圈椅中坐下来——桌上搁着的,是刚刚从京城送来的批文,说近来北方金人进攻猛烈,朝廷已将援兵都派往乌拉木河边境线上,暂无人马可援助东南,要他们挺过这个冬天,等来年开春,乌拉木河涨潮,金人退兵,朝廷才能腾出手来解决海匪之患。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封批文,他们上报请援兵的折子时,就料到陛下会这么批阅。 祝观瑜的目光所落之处,是批文中提及的短短一句话。 ——靖远侯世子秦骁已领援兵前往乌拉木河。 乌拉木河,大周疆域的最北边。 这可真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了。 祝观瑜摸了摸胸口那枚莹莹阳绿的翡翠平安扣,这玉佩曾被他送给秦骁,如今又挂在了他自己脖子上,就好像兜兜转转、交集又分散,一切又回到原点。 他叹了一口气,将批文合上,搁在了一旁塞满信件的木盒中。 紧锣密鼓的战事中,冬季一点一点过去了。 待营中的草地被茵茵嫩绿覆盖,待中帐跟前的那棵矮树开始冒出新芽时,祝观瑜才意识到开春了。 他整整半年没有回家了,连年节都是在军中和将士们一起过的。 “大公子,您爱吃酸杏儿不?属下今日进城,竟看到有人挑着筐卖酸杏儿,这才刚开春呢,也不知他这酸杏儿哪儿来的,您要不要尝一个?”顾砚舟捧着个小布袋朝他小跑过来,献宝似的把布袋里的酸杏儿递给他。 这小子十六岁中武举出仕,去年才刚满了十八岁,家里又是商户,不是什么规矩严谨的清贵门楣,所以比不得同龄的世家郎君那样稳重守礼、进退有度,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头小子。 他中意祝观瑜,那点儿心思真是藏都藏不住,三天两头给他的大公子送这送那,什么果子零嘴、香粉胭脂、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成堆地送到大公子跟前。 军中亦有不少出身世家的年轻将领,都在背后看他的笑话,大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你这些便宜货么?多少出身高门气度拔群的郎君追求大公子,都没一个能入大公子的眼,你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商户之子,居然妄想能得到大公子的青眼? 祝观瑜垂眸瞥了一眼,那布袋里的酸杏儿毛绒绒的,个个都是青色,一看就酸得很,他一挑眉,故意说:“我不会吃。这个怎么吃?” 顾砚舟果然中计,立刻给他演示:“就这样,擦一擦,咬——” 他一口咬下去,被酸得呲牙咧嘴,身后偷看的众年轻将领发出哄堂大笑,祝观瑜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摇摇头:“傻小子。我不爱吃这些,你吃罢。” 他平日在将士们面前十分威严,总是板着脸,话也不多,凌厉的凤眼,冷漠又肃杀的模样——但这么一笑起来,便犹如坚冰融化,春风拂面,眼角都弯了起来,顾砚舟看得呆了,红着脸喃喃道:“那大公子喜欢吃什么?属下给您买。” 祝观瑜随口道:“城中的老字号徐记海味,我只喜欢吃他家的鱼生,配着他家独此一号的蘸料,很鲜美。” 他只是说说罢了,鱼生就得吃新鲜的,徐记海味还会特地用碎冰铺在鱼生底下,保证口感爽脆,但那冰一化,鱼生泡了水,味道就千差万别。他们驻扎的营地就在海港边,离台州城有六七十里路,如今开春暖和起来,碎冰不出二里路就化了,哪能坚持到鱼生从城中送到营地来? 祝观瑜虽然养得娇气,但懂得军中规矩,不好总使唤人大老远跑去买鱼生,还非要吃新鲜的,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有事去城中时,才顺路去吃。 ——可是当天夜里,他的饭桌上就有了新鲜的鱼生。 顾砚舟背着个厚厚的棉被卷跑回来,从棉被里掏出食盒,端出里头的鱼生,那下面铺的碎冰甚至都没融化。 祝观瑜愣了愣,抬眼看见顾砚舟那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英俊面庞。 他也许出身低微、不懂规矩、莽莽撞撞,但他执著地、直接地,把真心一个劲儿地递过来,妄图通过这些努力,融化冷冰冰的心上人。 祝观瑜看着他,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他不该笑他,因为他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得不到爱的可怜人罢了。 祝观瑜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以后就留在我跟前罢。” 顾砚舟双眼一亮,又有些不敢置信:“您是说……” 一旁侍立的墨雨开口道:“大公子许你近身跟随,白日里伺候笔墨、旁听议事,夜里如有要事,也要随叫随到。” 总而言之,就是大公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和宋奇将军差不多,但是宋奇将军可只有白天随从,夜里也要随叫随到的话…… 顾砚舟的脸红了,立刻抱拳谢恩:“是。属下随叫随到,大公子尽管吩咐。” 他暗暗期盼着大公子某天夜里能召他伺候,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两日,王爷来台州同大公子会面,商议接下来的海战策略,父子俩在帐中说了大半天,议定后才召他进去拟文书,他磨着墨时,就听王爷试探地问:“观瑜,爹爹给你比武招亲好不好?” 顾砚舟一愣,磨墨的手顿住了,抬眼去看大公子。 大公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在父亲跟前,他十分放松,懒洋洋的,随口道:“好呀。” 顾砚舟有点儿难过,大公子刚刚让他留在跟前,这下就答应王爷比武招亲了,那他算什么? 可他转念一想,比武招亲,就是不看家世门楣,只要比武获胜就能抱得美人归,这不正合自己的意么?要是正儿八经谈婚论嫁,他这辈子根本够不上大公子府的门槛,但论起比武,他十六岁就考了武状元,和那些花拳绣腿的世家郎君比,岂不是绰绰有余! 顾砚舟摩拳擦掌,开始日日夜夜精进武艺,而在遥远的北方,春风吹拂大地,京城梨树枝头的坚冰也融化了。 “恭喜恭喜,世子爷清剿海匪、援助边疆,屡立战功,封骠骑将军也是实至名归,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又是侯府先声夺人,真让老夫想起当年,侯爷也是如此,端王之乱中一鸣惊人,一跃成为京中年轻武将的领头人。老夫那时还在侍卫步兵司做事,平乱第二日,看见侯爷打马从御街上过,高头大马踏着白雪,真是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啧啧,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在众人的簇拥中,秦骁抬起头,远远的,十六皇子祝恒远同他点了点头,秦骁又收回了视线。 竹生喜气洋洋在宫门口候着,一见到他,立刻贺喜:“爷!今日您就是骠骑将军啦!小的今日在这儿等您,腰杆都更直了呢!” 第40章 自从陛下废了公侯世家子弟蒙荫出仕的规矩,京中不少公侯就没落了,唯有代代能靠本事出仕的,勋贵的荣耀和权力才能继承下去,所以秦骁此番立功封将,对侯府而言是荣耀的延续。 “不过,陛下今日还派了一桩差事,要我去东南协助清剿海匪。”秦骁按捺住心中的躁动,道,“近来可有东南的消息?” 竹生道:“小的在京中倒也经常听闻东南战况激烈,好像这回海匪反扑得厉害。” “……”秦骁咳了一声,“我是说,有没有大公子的消息。” 竹生恍然大悟,忙道:“噢噢,小的想起来,的确有大公子的消息。” “听说王爷要给大公子比武招亲啦!” 秦骁一愣,刚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拉了下去。 比武招亲? 大公子同意了? 只要打赢就能娶大公子,大公子同意这么随随便便嫁给一个未知的男人?! 竹生眼睁睁看着自家爷变脸似的,从春风得意变成了怒火中烧,忙住了嘴不敢做声。 秦骁:“即刻动身,点完兵就出发。” 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去东南。” …… “大公子!今年这天气太反常,才四月就连日暴雨,台州附近多处村庄都发了山洪,我们的退路被洪水截断了,要是海匪这时候来袭,后果不堪预料!”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之中,宋奇铠甲外披着麻蓑衣,头盔上还扣着个斗笠,可雨实在太大,批蓑衣戴斗笠也不管用,他依然满脸都是雨水,十分狼狈。 祝观瑜就站在风雨飘摇的高高岗哨上,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拿千里眼看着远处,顾砚舟在旁拼命给他挡住迎面刮来的暴雨:“半个月前收到的批文,说朝廷的援兵已经开拔,算算日子前天就该到了,可今日还没到!” 正说着,祝观瑜忽而道:“来了!” 远方的茫茫雨幕中,地平线出现了一支整齐肃杀的队伍,领头的骑兵纵马奔驰踏过漫地的黄泥水,那熟悉的铠甲和旗帜,赫然是朝廷的禁军。 “移开拒马!援兵来了!”祝观瑜道,“你们二人随我去迎。” 他带着宋奇和顾砚舟匆匆走到营地大门口,援兵领头的队伍已经疾驰而来,在营地门口勒马停下,祝观瑜披着蓑衣踏着黄泥水疾步走过去:“有失远迎,快请进!” 为首的年轻乾君下了马,抬起遮住面庞的竹斗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 是他。 是他…… 暴雨之中,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庞朝他望来,隔着茫茫雨幕,四目相对,祝观瑜为了忘记他而付出的那些努力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大公子。”秦骁望着他,“别来无恙。” 祝观瑜张了张嘴,喉咙竟然哑了,说不出话。 他也想说一句别来无恙,他还想问你过得如何,你一切都好么,你……你有想我么? 他怔怔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到了秦骁身边同样穿着铠甲的苏铭诚。 祝观瑜猛然顿住了,脚下一个趔趄,顾砚舟忙扶住他:“大公子,小心。” 秦骁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臂上,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第36章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 秦骁皱着眉,目光从那对交握的手臂往上移,看见了顾砚舟年轻英俊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黑脸? 他凭什么站在大公子旁边? 他凭什么伸手去扶大公子? 秦骁冷着脸,按着心头的火气,盯着这个小黑脸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个头不高,蠢劲儿不小,扶着大公子就不肯放手,那个贼眉鼠眼色眯眯的模样,还惯会瞪着傻不愣登的牛眼睛装糊涂。 秦骁在心中冷哼一声,就这样的货色,给大公子提鞋都不配。 他打量顾砚舟的时候,顾砚舟也在悄悄打量他,也许是雄性动物求偶时遇到竞争对手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敏锐嗅觉,他一眼就看出来秦骁看大公子的眼神不一般,而且对自己敌意十分明显。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英俊的乾君,不仅英俊,还很高大,不仅高大,还结实劲瘦肩宽腿长,身形那叫一个标致,最重要的是,他刚刚听那边的小兵通报,这位是靖远侯世子,上个月刚刚受封三品骠骑将军。 多少人一辈子顶天也就做个五品大员,他一受封就是正三品,而且他父亲还是靖远侯,毫无疑问,未来的几十年里他就是大周武将中的领头羊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怎么有人能家世、天赋、本事、样貌、运气,样样都强呢?顾砚舟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暗暗握紧了拳头。 在这互相打量、暗中揣摩的诡异气氛中,祝观瑜终于缓过神来,换上了平常的冷淡神色:“秦世子先命人扎营,我们到中帐议事。” 秦骁把目光从顾砚舟身上收回来,看向他的大公子。 可祝观瑜却别过了脸,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脸:“宋奇,既然援兵已到,营地暂时安全,你派人出去搭浮桥,保证营地能通往城中。” “是,大公子。” 宋奇领命下去了,一行人走进中帐,帐篷结实的油布挡住了倾盆大雨,一进来,顾砚舟就连忙伺候大公子解下斗笠和蓑衣,秦骁在旁看他那副殷勤样,声音更冷了几分:“大公子,这位是?” “东南府署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现在在我麾下做事。”祝观瑜道。 顾砚舟带点儿不服气的,针锋相对的样子,挑眉向秦骁一抱拳:“见过世子爷。” 秦骁道:“看着面嫩,多大年纪?” 顾砚舟:“已年满十八了。” 秦骁嗤笑一声:“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顾砚舟立刻说:“我十六岁就考了东南的武状元,做官都有两年了!世子爷还不是今年才做官!” 祝观瑜本来站在海图前,这下终于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这俩毛头小子还为了谁更毛头小子一点而争起来了? “说完没有?”他挑眉道,“说完了来看海图。” 两人互相冲对方哼了一声,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祝观瑜两边。 祝观瑜:“……” 他又看向帐中剩下的一人。 ——他不愿意去看的,从京城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愿去想秦骁有一个更爱的青梅竹马并且为了这个青梅竹马放弃了他这个事实,所以他不愿意面对苏公子,不愿意想起这个代表着秦骁拒绝他、辜负他的人的一切,所以在他脑海里苏公子的模样从来都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他不愿意去看清。 仿佛看清了,也就承认了秦骁爱的是别人这个事实。 他不愿意,他逃避。 祝观瑜啊祝观瑜,你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害怕失去爱的懦夫。 他在心底自嘲,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和过去那个痴缠懦弱的自己一刀两断的决心,看向苏铭诚。 ——看清楚了。 提拔修长、笑意盈盈,儒雅斯文的模样。 这就是秦骁爱的模样。 反正不是他祝观瑜的模样。 看清这个模样的时候,他那架在火上灼烧的心好像一下子被烈火烧焦了。 那些灼灼的绵延的痛,变成了一瞬间的剧痛,而那瞬间过后,他的心彻底焦黑了、烧成灰烬了,再没有感觉了。 不会痛,也不会再爱了。 他居然能心平气和地打量这位苏公子,镇静而理智地思考,这位苏公子怎么会来,又凭什么来呢? 他对京中世家并不了解,只知道苏、李、金三家最为势大,苏铭诚出身苏家,跟秦骁的确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可是苏家现在也没法蒙荫出仕了,他以一个青梅竹马的身份,当然无法随军出征,他难道也已谋了官职,这回是以督军身份来的? 可既然他已经谋了官职,那就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家郎君,而是家族排布下的一枚权力的棋子,家族的执棋者对棋子的每一步都有安排,安排他到东南来,是为了什么? 他和秦骁怎么样,祝观瑜没资格去管,但是谁要想把手插进藩地妄图搅动风云,他就不得不管了。 他道:“苏公子这回也来了。” 苏铭诚走过来:“大公子,好久不见。我这回……” 秦骁忽而打断他:“京中设立金翊卫,四处抓世家的错处,一旦抓住,便屈打成招,从去年底到现在,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员都被清洗下去,这事儿大公子想必有所耳闻。所以我这次带铭诚出来,帮他避避风头。” 苏铭诚:“……?” 他的确是出来避避风头,但这不是秦骁安排的,是苏家为了保他好不容易安排下来的,秦骁明知道大公子中意他,自己先前配合他演戏已经招了大公子的嫌,这下到了东南,大公子的地盘上,他还这么说,自己岂不是要被大公子扒一层皮? 第41章 要不是亲表弟,苏铭诚真想当场和他翻脸。 你们俩的事儿,扯我一个外人做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大公子听了这话,毫无波澜,疏离到甚至有些冷漠:“来东南避风头?秦世子,我们东南刚刚从去年的风波里缓过来,可经不起朝廷再折腾了,你要把你的人带到这里避风头,那东南若是被卷入风波,受了无妄之灾,这一切后果你能承担么?” 苏铭诚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虽然这会儿他是被针对的那一个,但他不得不说一句,大公子一旦冷起脸来,用那副高高在上看蝼蚁的眼神瞥着你,说出冷冰冰的一针见血直戳心窝的狠话,真是比当面扇你几个巴掌还让你难堪。 啧啧,看看秦骁这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大公子干得漂亮。 秦骁绷紧了下颌,祝观瑜直视着他,那眼神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在篝火堆前他一脚踹翻他的盘子时那样,不,比那时候还要冷漠、还要锐利,那眼中甚至连初遇时的一丝欣赏和动摇都没有了,仿佛他们完全是陌生人,而且是带着敌意的陌生人。 他的大公子,在外人面前高傲骄矜冷漠,可在他面前却总是笑盈盈撒着娇发着小脾气的大公子。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大公子也会拿这种看外人的,高傲骄矜冷漠的眼神,毫不留情地看他。 秦骁发觉自己承受不住这样一个眼神。 他是京中最出类拔萃的年轻郎君,出身高门、天赋卓群、本领不凡,就连身形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爱和赞美是他从小到大最不缺的东西。他年轻,他还有本事,他以为自己意气风发、无往不利,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就连大公子这样骄矜又漂亮的孔雀公主,先前不也轻而易举被他俘获了么? 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他掌控不了的,他的人生按照完美的预想步调一步一步前进。 可是现在,大公子就这么冷冷看他一眼,他忽而觉得这些二十年来的信念都崩塌了。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如他计划的那样,得到,放下,又再次叫他捡回来。 有些东西,一松手,就没有了。 有些人,你同他说放下,那他放下之后,你可能永远都无法再挽回了。 ……永远永远。 永远失去他。 秦骁呼吸一滞。 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原来大公子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重要的多。 他道:“我的为人,难道不值得大公子相信么?还需我给你一个什么保证。” 祝观瑜轻轻笑了一声,有些凉薄,冷冷的:“秦世子,你我的交情是一码事,要牵涉东南是另一码事,你不给我保证,难道要我去给整个王府保证?我又不是东南的世子殿下,我拿什么保证?” 他看着秦骁,仿佛游刃有余的老手在看一个胡搅蛮缠的毛头小子。 秦骁被那目光深深地刺伤了。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被心上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他比大公子年纪小,但他在大公子跟前一直是稳重有度掌控全局的,他要他的爱人全身心地相信他、依赖他,他受不了被心上人轻视,受不了心上人像看一个普通的小子那样看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的顾砚舟开了口。 “秦世子,你把我们东南藩地当成什么地方?你想带谁来避风头就带谁来避风头?” 秦骁那点儿怒火一瞬间蹿起老高。 大公子说我也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也在我跟前指手画脚?! 他冷冷笑了一声,目光锐利得几乎把顾砚舟刺穿:“我和大公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他的声音不大,但气势极强,那是长在侯门天生的气势,顾砚舟一下子被他压了下去,竟不敢回话,祝观瑜皱了皱眉:“我们就事论事,秦世子何必针对我的部下。” 第37章 秦骁收回目光,背着手看向海图:“一个毛头小子,哪里就值得我针对了。我只是提醒他,上峰讲话时底下人不能插嘴,这是军中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却还纵容他,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那以后这中帐议事,岂不是和午门前的菜市场一样?” 明明是他仗势欺人!居然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顾砚舟气得拳头都握紧了,十八岁的少年人是经不得激的,尤其是被情敌嘲讽! 他把心一横,壮着胆子,抬起一拳就朝秦骁面颊而去! 帐中众人都一声惊呼,祝观瑜只余光看见顾砚舟扑了出去,登时心中咯噔一下,转过身来。 就在他眼前,秦骁和顾砚舟闪电般过了几招,留意到祝观瑜看过来的眼神,秦骁目光一凛,速战速决,一把抓住朝自己袭来的胳膊,顺势一个又快又狠的过肩摔,将顾砚舟死死压在地上。 “偷袭军中将领,你不会是海匪卧底罢。”秦骁挑眉。 顾砚舟:“我才不是卧底!我是大公子的人!” 秦骁本就拉着的脸,更黑了几分。 大公子的人,就你也配? 他正想动手把这小子两条胳膊卸了,祝观瑜道:“且慢。” 秦骁:“……” 他转头看向他:“他偷袭我。” 带点儿告状,带点儿控诉的意味:“难道这样了你还要我放过他?” 祝观瑜平静道:“不劳秦世子动手。我手底下的人,我自会管教。来人,将中郎将拉出去,受五军鞭。” 秦骁这才松开人,脸上的神色松快多了。 顾砚舟身形微微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难过委屈,爬起来跪在祝观瑜跟前:“……大公子,我……” “砚舟,平时我不约束你,但在这么多人跟前,你不讲规矩,是丢了我的脸。”祝观瑜垂眸看着他,“而且你还没打赢。” 主动挑事,结果没打赢,更丢人了。 顾砚舟握紧了拳头,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大公子。” 他一低落,好像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小狗,祝观瑜忍不住心软,说了入帐以来最温柔的一句话:“领了鞭,自个儿去上点药,别留疤了。” 别留疤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 “留疤就留疤,玉容膏是女子用的东西。” “玉容膏就是玉容膏,分什么男的女的,东西制出来就是要用的。留疤丑得不得了。” 他心头忽而有一刻慌张,刚刚松快下来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大公子为什么要在乎这么个小黑脸留不留疤? 就像那时候大公子在乎他身上会不会留疤……他知道那时候大公子已经属意他了。 可现在大公子开始在意别人了。 难道、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公子的心已经一点一点,挪到别人身上去了? ——就这么一个傻不愣登的小黑脸?! 他凭什么?! 秦骁脑中嗡嗡的,耳朵里听见祝观瑜在说话,就转头看他,看他的大公子含沙射影地说他带着人来给藩地添了麻烦,看苏铭诚不得不开口同大公子讨个便宜,并且保证,如果风波牵连到东南,那么苏家也会鼎力相助。 两个人一来一往打着太极,秦骁在中间看着,想:我和大公子何时竟落到了这地步? 我们明明是过命的交情,你救过我不知几次,我救过你也不知几次,我以为我们好不容易见了面,是相拥而泣、互诉衷肠,万万没想到却是虚与委蛇、互相猜忌,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我们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秦世子,你以为呢?”祝观瑜同苏铭诚打了一大圈太极,勉强得到了几个保证和承诺,便转向秦骁,“我要你用侯府的名义起誓,你们二人来此不得给东南带来朝廷的无妄之灾。” 秦骁望着他,想叫一声“观瑜”,可最后还是忍下去,叫了一声“大公子”。 “大公子,我们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低声道。 祝观瑜身形微微一震,面色变了。 苏铭诚轻咳一声,找了个由头出去了,墨雨也打发其他人下去,整个中帐留给了他们俩。 秦骁走近一步,祝观瑜却一下子退了两步。 这匆匆的两步,给了秦骁当头棒喝,他心头一阵激痛,停住了脚步。 好半晌,他低声道:“为什么后退?” 为什么躲我? 你……不爱我了? 祝观瑜别开了脸,秦骁只能听到他冷淡的声音:“秦世子,自重。” “……”秦骁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他每次说“自重”时,祝观瑜都那么生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两步走到祝观瑜跟前,握住他的肩膀逼着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跟我说自重?!” 祝观瑜被他握着下巴,冷冰冰盯着他:“秦世子,我们现在没什么关系,你失言了。” 没什么关系? 我们几度同生共死,我们早已约定终身,我们什么事都做过了,你说我们没关系?! 第42章 秦骁双目猩红,胸膛起伏,捏着他的下巴,紧紧看着他的双眼,那双凤眼是那样漂亮,曾经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看着他,或是水盈盈地带着绯色看着他,他要他像从前那样看着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冷若冰霜! 可是他拿他没有办法,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更舍不得逼他强颜欢笑,他气得肺都要炸了,最后只能一把捧住祝观瑜的脸,低头就吻。 嘴唇蓦然被男人热乎乎的唇吮住,舌尖熟练地抵进来舔舐、纠缠,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几乎一片空白。 他在军营待了大半年了,天天不是带兵打仗就是筹备粮草、修缮防御,每天看到的都是些同样筋疲力尽浑身泥水的将士,一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哪有时间想这档子事儿? 就这么轻轻一吻,勾起他脑中那些缠绵悱恻的亲热画面,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都那么久、那么久了。秦骁在他生命中短暂地出现,又离开了那么久,凭什么第二次出现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又亲上来了呢? 你在我这里来来去去,把什么诺言、什么亲事,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了,说不娶我就不娶我了,说爱苏公子就爱苏公子了,现在又来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都和别人定亲了,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简直是儿戏! 我为什么要拿我的真心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祝观瑜狠狠一咬,嘴中立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秦骁蹙了蹙眉,被猛地一把推开,下一刻,一个又狠又重的巴掌直接把他的脸掀到了一边。 啪—— “秦世子,我已说了,请你自重。”祝观瑜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襟,语气冷淡,“我们先前是很要好,亲过,抱过,上过床,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是你自己说了要两清。” “我连玉佩都要回来了,自然是答应和你两清了,你现在又来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无法回答你。”他望着秦骁,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心里的那块疤也在静悄悄地滴血,“难道我要回答你,是亲过抱过睡过的关系?可我们只是野鸳鸯,是姘夫,露水情缘怎么能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关系呢?” “所以我们再无关系了。”祝观瑜平静地说着,袖中的手指却绞得近乎青白,“秦世子,我很感激你曾经救我,也感激你这回带援兵来。但那些旧事既然已经说好两清,就不要再提了,也许我们还能做个朋友也说不定。” 秦骁的心都被射成了筛子,痛得他腰都弯了些,要不是站在祝观瑜跟前想强撑着,这会儿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做……朋友?” 朋友? 他和大公子? 他们一起经历生死一刻的惊心动魄,一起装聋作哑混过游湖会,一起在盘州黑市千钧一发虎口脱险,一起在金銮殿上冒着掉脑袋的方风险互相护持。 这些经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这个陪他经历一切的人,他这辈子也不会遇到第二个。 现在却只能做朋友? 为什么呢? 难道往前一步没有他的位置了吗? 是那个顾砚舟?还是别的谁?还是说不止一两个,而是三五个? 秦骁袖中的拳头握得嘎嘣嘎嘣直响,但他告诉自己——冷静,越是急、越是冲动的时候,越要冷静。 管他是一两个,三五个,还是七八个,只要我在大公子身边,我会让他们永远都够不上大公子。 朋友是吧?他抬眼盯着祝观瑜,只要你不介意这个朋友想得到你,那我接受。 他深呼吸了两次,平定心绪:“好。我再不提那些了。不过,我先前救你帮你,是实实在在冒着被太子殿下发现、被陛下降罪的风险的,在京城我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了,这个总做不得假罢?” 他提起这个,祝观瑜不得不让步:“在京城时多谢你。” 秦骁望着他,一笑:“在京城时,我的地盘上,我不好意同大公子要什么谢礼,可现在到了大公子的地盘上,我能不能要谢礼?” 祝观瑜顿了顿。 秦骁立刻补充:“我和苏铭诚此行过来,底下的将士都是筛选过的,不会出什么乱子波及东南,就算运气不好真被扣了帽子,我们三家也有办法能想,你不用担心,我要的不是这个。” 祝观瑜稍松一口气:“那你要什么?” 秦骁垂眸看着他,勾唇一笑:“我带援兵来交给你,你就是主帅了,我在你手底下做事,你封我个什么职位?” 祝观瑜万万没料到他郑重其事说一大堆,就要一个军中职位。 按理他带的是朝廷禁军,祝观瑜是管不了他的,他找他要什么职位?他自己在禁军里面想当什么就当什么。 还没开口,就听秦骁道:“我要顾砚舟那个位子。” 第38章 祝观瑜心头一颤。 他压下这几分动摇,道:“……他只是帮我伺候笔墨的小将,每日跟着我跑东跑西干些杂活,你是援军主帅,自然不可能干这等活计。” 秦骁一瞬不瞬望着他:“我是援军主帅,可我带着人来,不也是听你调度,你要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么?我要指挥队伍,也是日日和你在一起,那我便也能伺候笔墨,也能帮你干杂活,你有我就够了,不必再带着这么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将。” 祝观瑜:“……” 他逼自己抬起头直视秦骁:“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想伺候笔墨还是干杂活,我都没意见。但你不能顶掉顾砚舟的位子。” 秦骁同他四目相对,心田中好像一瞬间花海怒发,不由带了几分笑意:“我为什么不能顶掉他的位子?难道我做事还没有他做得好?” 祝观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晚上也要随叫随到。你不能。” 秦骁的笑意僵在脸上,就跟变脸似的,下一刻他的眼睛就跟要喷火一样,发出简直要失去控制的怒吼:“你让他晚上伺候你?!你让他陪你睡觉?!” 他的吼声太大,反应太激烈,祝观瑜一时没料到,有点儿吃惊,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秦骁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双目猩红好像恨不得吃了他:“他有没有碰你?有没有碰你!” 祝观瑜眉头一蹙,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 啪—— 秦骁被打得别过脸去,可他毫不在乎,一下子又转过来:“说!他有没有碰你?!” 祝观瑜冷哼一声,抬起腿在他胸口一踹! 秦骁猝不及防,胸口铠甲帮他挡了一击,可是那毫不留情的力道还是将他踹得噔噔噔退了好几步。 他抬起头来要说话,迎面泼来一盆冷水。 哗啦—— 秦骁被从头浇到脚,四月的天气还没回暖,一盆凉水把衣裳浇透了,登时丝丝冷意就直往身体里钻,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清醒了么?”祝观瑜把水盆丢到一边,“这些话,你有什么资格问?” “你以为我在京城答应同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是在开玩笑?”他一步一步走到秦骁跟前,“怎么,你要说现在又后悔了,又想和我再续前缘了?” 他笑了一声:“在京城时,因为我要离京了,你就同我一刀两断,现在你来了东南又见到了我,你又想跟我好了,可你最后还不是要回京?等你离开东南的时候你就故技重施,再跟我恩断义绝一次?!” “秦骁,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定了亲的?你家里有一个还不够,还要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下回又赔礼道歉又能给你招惹,你当别人都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么?!这世上的便宜都叫你占完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祝观瑜冷冰冰的每一个字敲击着他的心,他忽而清醒过来。 对,他这次还要走的。 这次不是他和大公子的终点。 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娶大公子回家,可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在通往那个终点的路上,他们会分分合合,如果每一次都让大公子等他,那大公子等到最后万一没有结果呢? 如果不让大公子等他,也就像他在京城所做的那样,一刀两断,各自安好,那他就没有资格要求大公子在历经分分合合的过程中,心里和身边只能有他一个。 他本来早就打算好的,他执行他的计划,虽然尽力去做,但不一定能成功,所以他不让大公子苦等,不用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束缚大公子,大公子可以等也可以选。 可是他没料到短短半年,大公子就选了别人。 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他想风风光光地迎娶大公子,而且要陛下不敢拿大公子押在京城为质来要挟王府,他想要侯府的声势和势力足够荫蔽一位来自东南王府的世子夫人。 可如果大公子不再想嫁给他了,大公子转头被其他男人骗跑了,那他所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第43章 所以他刚刚才被顾砚舟气得失去了理智,他怕他费尽力气最后还是失去大公子,一时激动又慌张,做错说错这么多——他不该说那些话,大公子说的对,现在的他,的确没资格这么问。 在走到最后的终点之前,他们应该是毫无关系的。 秦骁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抬起眼来望着他,目光又恢复了熟悉的平静无波:“大公子说的对,是我失言。” 祝观瑜心中默默想,他大概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后是要娶苏公子的了。 他心头麻木,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摆摆手:“你去换个衣裳罢。今日也没什么事可议,这么大的暴雨,当务之急就是搭建浮桥保住退路,宋奇已去办了,我们守好营地防着海匪偷袭就行。” “待你们休整恢复一两日,我们再商议剿匪之事。” 秦骁同他一抱拳,看他侧着脸始终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心中发酸,抿了抿嘴,转身大步出去了。 暴雨一直到傍晚才停。 几片乌云依然遮蔽着天空,但天边的深红夕阳却将半边天空的云彩都染成了红色,如此绚丽的晚霞,不少将士们都抬头去看。 “有晚霞,明日当是个大晴天。”宋奇抹了把汗,道,“咱们的浮桥也搭得差不多了,大公子放心。” 祝观瑜点点头,宋奇又问:“怎么没看见砚舟那小子?我还有活儿叫他干呢。” “他冒犯秦世子,被我罚了五军鞭,这会儿应当歇着呢。”祝观瑜道,“这小子你也该管教管教,不能没了规矩。” 宋奇早在回营的时候就把这事儿问得一清二楚了,这会儿问祝观瑜,是揣摩大公子接下来对这小子的安排。 他摸了摸下巴,咂摸着大公子这话的意思——交给我管教,岂不是大公子自己不管教了? 他要顾砚舟回到从前那样,当一个普通的中郎将? 宋奇嘿嘿一笑,道:“属下以为您就喜欢他这野劲儿呢,而且您把他要到跟前伺候,那该是您亲自调教呀,有属下什么事。” 他凑到祝观瑜跟前:“难不成,今日正主一来,就立刻看不上这小子了?大公子,您这样可不行,这小子傻得不得了,您把他要去,他高兴得不得了,但要是您又不要他了……” 他抓抓脑袋,打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跟附近村里那些村民家里养的看门狗似的,虽然是条小土狗,上不得台面,但忠心耿耿看家护院,一辈子就认一个主子,被主子扔出去一百里外都知道自己闻着味儿跑回来,要是主子真关上门不认它不叫它进家门了,岂不是太可怜了?” 祝观瑜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奇在旁道:“大公子,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起心动念,就有了因果。” “也许你叫他留在跟前,只是一瞬间的起心动念,可你们之间的因果就由此种下了。你改变了他的一辈子,而你自己也免不了要受影响。”宋奇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感慨,“人的一辈子又有几个重要瞬间?这小子运气不错,已经有了他最中意的大公子给他的那一个了。” 祝观瑜想到顾砚舟每次看向自己时亮晶晶的黑眼睛,想到他背着铺盖卷呼哧呼哧跑到自己跟前捧出鱼生的傻乎乎的模样。 的确,就像宋奇说的那样,是条上不得台面的小土狗,不懂规矩,不知分寸,可他那么忠心,样样都是为了你好,叫你如何忍心抛弃他? 罢了,反正他和秦骁也没有以后,他身边留个人怎么了?他还要看秦骁的眼色么?秦骁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他顿了顿,吩咐墨雨拿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小罐,递给宋奇:“玉容膏。” 宋奇又用不上这东西,用得上的只有刚受了鞭伤的顾砚舟,他便道:“大公子为何不叫墨雨直接送给顾砚舟?那小子要是知道您亲自赏给他的,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不能叫他高兴坏了。”祝观瑜道,“这小子太冲动,今日为了在我跟前充本事,居然敢跟秦世子动手,我还赏他东西,岂不是叫他以后都这么干?” “这玉容膏是我赏你的,你拿去给谁是你的事。”他背着手往回走,掀开中帐的门帘进去了,并没打算去看望顾砚舟。 宋奇叹一口气,只能拿着小瓷罐去找顾砚舟的小帐篷,掀开门帘一看,这小子趴在床上,对着大公子的画像在流眼泪呢。 宋奇凑过去:“你这是找的哪门子的九流画师?若叫大公子看见这张丑八怪旁边写着他的名字,定要再抽你五军鞭……不是,你对着这种画像也哭得出来?” 顾砚舟哭得直冒鼻涕泡:“这是我自己画的。” 宋奇:“……” 那就不奇怪了。 顾砚舟扭过脑袋看他,眼泪汪汪的:“宋将军,我真的比那位秦世子差很多么?” “……咳。”宋奇面上镇定,脑中飞转,这小土狗有没有什么强项???快想!!! 很快,他双目一亮,立刻说:“你比他年轻,比他赤忱,这个最重要了。你看营地里那么多年轻郎君,一个个相貌家世都不差,为什么大公子看不上他们?就是因为你最真诚!最直接!” 顾砚舟的眼泪停了,他扯过帕子擦干净脸,把鼻尖都擦红了:“真的吗?只要真诚就行了?也不是多难的事呀,怎么可能只有我做得到。” 宋奇拍拍他的脑袋:“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就是很奇怪,越是光鲜优秀,就越是想要隐藏微不足道的一些缺点,就变得扭扭捏捏,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所以你这样大大方方把自己的美和丑和真心都展示出来的人,很多人都会喜欢的。虽然不是多么英俊漂亮的人,可有了这份坦诚,就会显得很可爱。”宋奇的目光有些幽深,仿佛在说顾砚舟,又仿佛在说别的人。 第39章 顾砚舟刚考上武举时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毕竟在宜州东南府署做官的人大多都是世家郎君,他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商户之子,融不进世家郎君们的圈子,他们平时少不了对他冷嘲热讽,他虽然表面仍说着自己不比他们差,心里却还是有点儿自卑。 近来被大公子挑到跟前伺候,他可谓扬眉吐气,那点儿自卑正要得意洋洋地长上翅膀飞走的时候,秦骁出现,家世出身、天赋本领、身形样貌,三百六十条条条都把他比成了烂泥。 他那刚长上翅膀要飞走的自卑,也被一锤子砸进了谷底。 他听了宋奇的话,仍不太相信,期期艾艾道:“真的吗?这样大公子就会喜欢?” 宋奇一笑:“真的。” 顾砚舟瞅着他:“可是司衙里大家都说你油嘴滑舌,你的话不能相信。” “嘿,你小子。”宋奇戳了戳他的脑袋,“这脑子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现在跟我灵光起来了?” 他故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罐:“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顾砚舟扫了一眼白瓷罐上贴的檀皮小纸:“玉容膏。” 宋奇:“那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军中这群糙汉,哪有用玉容膏的? 顾砚舟顿了顿,目光一亮:“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让你拿给我的对不对?” 大公子还说了叫他好好歇息别留疤,肯定是大公子! 宋奇挑眉,将那小白瓷罐一下一下向上抛着,顾砚舟眼巴巴地看着他,黑眼珠也跟着那白瓷罐一上一下,就跟盯着肉骨头的小土狗似的。 “宋将军,你就告诉我罢,是大公子,对不对?” 宋奇:“我油嘴滑舌,说话不可信?” 顾砚舟忙道:“都是他们胡说,是他们狗眼看人低,我知道宋将军一定是真心帮我的。” 宋奇哼了一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好,我告诉你,这是大公子赏我的,不是赏你的。” 顾砚舟一下子萎顿下去。 宋奇又道:“但是实际上就是给你的,你知道大公子为什么不直接赏你么?” 听到确实是大公子给自己的,顾砚舟又神奇地精神焕发了,忙问:“为什么?” “你今天做错事儿了,大公子不能赏你。”宋奇点着他的脑袋,“以后啊,你要记住,大公子叫你往东,你不往西,大公子没叫你动手,你不要自作主张,就算大公子多看其他男人几眼,他还不是只带着你在身边么?你就装作没看见。” “只要你听话,殷勤,嘴巴甜,保准秦世子比不过你,他拉不下那个脸。” 顾砚舟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他歇了一日,背上的鞭伤结了痂,他便小心地抹上玉容膏,而后继续到大公子身边伺候。 去的时候不巧,秦世子也在中帐,看见他,面色淡淡,只一扫,就把目光收回去了。 “既然这几处岛屿上的据点已经被彻底摧毁,吃的用的都烧得精光,应当短期内都不能用了,可为何近来还是不断有战报往京城送?”秦世子在和大公子讨论战况。 顾砚舟轻手轻脚走到旁边候着,祝观瑜并未看见他,兀自说道:“去年那几处据点被捣毁,确实让台州百姓过了个安生年,但是过完年,刚开海,海匪又来了,攻势还变得猛烈很多,但凡被掳掠的商船,物资抢光,人也几乎杀绝,仅有少数几个能逃回来报信。我们猜想,是几处据点的损失,加上过年期间封海停运,海匪的物资已几近竭尽,所以才奋力一搏。” 第44章 秦骁思索着:“看这几起海上的案子,最开始的一宗还在远洋,最近的一宗已经到了离港百里处,看来海匪又找到了新的中转地,不然他们那些小船,如何转运那么多抢到的物资?” 祝观瑜道:“不错。所以我立刻下令封海,果然,封海不出几日,海匪就打上岸来了。” 他叹一口气:“可是海匪总是悄悄上岸,偷袭周围村庄,抢了物资就跑,很难被抓到。而我们一直封海,商船没法出去做生意,就耗在港口里,船老大吃不上饭,底下的船工也都吃不上饭,台州城里一大半都是跑船的,这让他们怎么活?” 说完这些,他终于瞥见了一旁的顾砚舟,稍一挑眉:“可好些了?” 顾砚舟忙说:“小伤,已经结痂了,还用了您给的玉容膏,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啦!” 听见“玉容膏”三个字,那位面色淡淡的秦世子似乎眉心跳了跳。 祝观瑜又道:“玉容膏每日要用三次,你小子别躲懒,只用一次是不管用的。” 顾砚舟抓抓脑袋:“要用三次么?” 祝观瑜转回头继续看海图:“要用。若是留了疤,丑得不得了。”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特殊含义,可顾砚舟却看见秦世子淡淡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朝他瞥过来的眼神十分冰凉,带着隐藏得很好但又故意显露一丝的敌意。 顾砚舟脑子里回想起宋奇的教诲—— “只要你听话,殷勤,嘴巴甜,保准秦世子比不过你,他拉不下那个脸。” 顾砚舟迎着秦骁的视线微微一笑,道:“那我可要好好用,要是变丑了,大公子就不喜欢了。” 咔巴—— 一声脆响,秦世子手里的茶盏被生生捏碎了。 “?”祝观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看看他一手的碎瓷片。 秦骁下颌绷得紧紧的,嘴上还要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手滑了。” 顾砚舟在心里哈哈大笑。 宋奇将军说的果然有用,这个秦世子再好,但他拉不下脸来,所以他是比不过自己的! 他乐滋滋地在大公子身边忙前忙后,说些可怜巴巴讨人喜欢的话,逗得大公子忍不住发笑,旁边的秦世子那个脸色呀,简直比锅底还黑! 顾砚舟觉得昨日受的五军鞭的气都烟消云散了。 这一日营地风平浪静,连日的暴雨停了,天气放晴,山洪总算止住,众将士忙着给营地周围清理淤泥,清扫道路,有笑有闹忙到晚上。这一日海匪并未袭击,四周的村落一片祥和,到了夜里,当地海边长大的将士们就吃着海鲜围着篝火唱起船调跳起舞来。 援军是朝廷四处征调的将士,大多是北方人,少数的南方人也是江南人生,并不生在海边,看见当地的将士们说着听不懂的俚语又唱又跳,十分新奇,不多时也三三两两加入跳舞阵营,热闹得不得了。 祝观瑜原本很喜欢热闹,但今日实在人多,闹得有些受不了,就给宋奇留下一句“不准他们喝酒”,自己起身出去溜达去了。 夜幕已经降临,幽深浓黑的海平面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浪花声冲击着海岸,仿佛一派悠然宁静,又仿佛静静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祝观瑜叫墨雨在远处守着,自己一个人慢慢在海边的乱石滩上走过,海风腥咸而湿润,虽然还有些凉意,但比起前几日好上太多,毕竟进入四月了,春日降临,台州如此靠南,一向是暖和得很快的。 这时,身后忽而响起了脚步声。 祝观瑜一顿,回头看去。 秦骁正站在他身后。 祝观瑜的呼吸有一瞬间停顿。 他跟来了。 他跟来做什么? 不远不近,四目相对,海风吹乱了祝观瑜的鬓发,他的心好像也被吹得有些慌乱,咚咚咚的,跳得很快。 他掩饰般地伸手拢了拢鬓发:“秦世子来找我有事?” 秦骁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脚步跟踩在祝观瑜心上似的,他有点儿想后退,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和秦骁单独相处,但他生生忍住了。 总有这么一天的。 等到秦骁娶了别人,你总有一天要心平气和地和他像朋友一样相处。 秦骁走到他跟前,站定,祝观瑜在袖中绞紧了手指,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还是和我一样出来透透气?” 秦骁垂眸望着他,今日是月初,没有几分月光,照不清他的神色,祝观瑜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平时柔软几分。 “我第一次来海边,大公子带我走一走罢。” 祝观瑜的心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只有一点点痛,好像撞他的人也很温柔似的,是拿自己热乎乎的心来撞的。 他抿了抿嘴,转身继续往前走,秦骁就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并不同他并肩而行。 隔着这么长的距离,说句话都不方便,可是两个人似乎也不需要说话,只需要这么静静地在这月色下,在这微风吹拂的海边永远地走下去就好了。 但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更何况这么一条无人去走的荒野小路,很快前面的石滩变得陡峭高耸,石头上附着海藻,湿漉漉的又滑又腻,寸步难行,祝观瑜只得说:“没路了,往回走罢。” 他走到了秦骁跟前,然后越过他往回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秦骁忽而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祝观瑜的心跳停滞了一刻。 时间好像都静止了,他一点一点地,缓慢地转过头去,和秦骁漆黑的双目对视。 咚咚—— 咚咚—— 刚刚停滞的心脏,这会儿疯狂跳动起来,在他耳边仿佛擂鼓。 “大公子。”秦骁垂眸望着他,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好像曾经爱意正浓时的相拥,“顾砚舟配不上你,你别再搭理他了,好不好?” 祝观瑜有点儿心酸。 顾砚舟配不上?谁配得上?你配得上我,可你爱我么? 他抽回自己的手臂:“这是我的私事。” 说完就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秦骁低低的几声咳嗽。 他心头一顿,想问一句,顾砚舟却在这时候远远跑来:“大公子!大公子!” 他跑来搀住祝观瑜,十分警惕地瞄了一眼后头的秦骁:“大公子,我们回去吧,营地里那些禁军开始摔跤比赛了,可有意思了。” 祝观瑜有些犹豫,似乎想回头去看秦骁,顾砚舟哪能叫他回头,连哄带骗地把他搀回了营地。 他凑在大公子跟前,给大公子指着场中热闹的摔跤比赛,嘴上也说个不停:“我还没见过这种比赛呢,据说是胡人那边传过来的,看他们比了几次,还是有不少窍门,拿不着诀窍的,长得再高再大也没用……哈哈!大公子,你看他长那么高大都被摔趴下了。” 顾砚舟说着,一回头,却见他的大公子并未看着场中,而是看着另一边。 顾砚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看到了远远树下,捂着嘴轻声咳嗽的秦世子。 第40章 顾砚舟的心忽而一阵酸涩。 宋奇将军说,即使大公子偶尔看别的男人几眼,也要装作看不见,毕竟大公子留在身边的只有他。 可是他陪在大公子的身边,却看见大公子在看别人、在挂念别人,他真的好难过。 宋奇将军不是说只要足够真诚,大公子就会喜欢我的吗? 可为什么大公子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我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比不上秦世子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吗? 难道这天底下的爱侣都是命中早就注定,我不是大公子的那个注定,就怎么努力都没法让大公子看我一眼? 他垂头丧气蹲在大公子座旁,就在这时,忽听远处的岗哨一声尖利的哨响。 “敌袭——” 欢呼热闹的氛围一瞬间被搅乱,祝观瑜腾的一下起身:“拿上兵器,列阵出营!” 众将士只是慌乱一瞬,很快调整过来,戴上头盔拿起武器,列队往营地外跑。 秦骁快步走来:“大公子,这次敌袭,正好可以实行我们上午议定的计划。” 祝观瑜一顿。 今天上午他们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秦骁想了个办法—— 如今台州港封海,船只出不去,海匪无可打劫,必然会登陆抢劫,但是每次只在沿海抢完就走,如滑不溜手的泥鳅,难以击中。 要想彻底剿灭这帮为非作歹的恶匪,只能引蛇出洞,再行歼灭。所以秦骁提议,在下一次海匪来袭时,假装主帅被袭,营地往后退五十里,退到台州城外,然后空出附近的一处村落,先让村民们带着行李到城中躲灾,引海匪霸占此处村落,建立据点。 有了据点,就要守据点,而后再往内陆推进,就这么慢慢引海匪往里推进,直到海匪的据点的人马不再增多之时,就可以先奇袭其海上中转地,同时击溃其陆地据点,能杀即杀,杀不掉的赶往茫茫大海,让他们去往早被烧光的中转地,活活饿死在那里。 第45章 如此歼灭,才能永绝后患。 今早刚议定计划,做好排布,今晚就遇上海匪来袭,真是机不可失,祝观瑜当即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他同秦骁、宋奇,三个人分成三路,宋奇熟悉周边环境,带人去护送最近一处村落的村民往城中跑,秦骁带人将营地粮草物资全部后撤五十里,而祝观瑜是三人中和海匪正面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便带兵迎击海匪,一点一点将海匪引到那处村落去。 腥咸的海风吹得披风猎猎鼓动,晦暗的月色下,海匪就像从黑漆漆的大海里爬出来的水鬼,密密麻麻的,祝观瑜粗略一看,心中就咯噔一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海匪内部也是成帮派的,同个帮派才会一起出动,他们迎战过的最大的帮派,也不过八百多人罢了。 而眼下这么些人,粗略一看,足有两千! 难道这些海匪内部达成了什么盟约?这可难办了! 他定了定神,大喝一声:“今日海匪发动总攻,不要恋战,按计划把他们往东边引!” 这一出声,那些密密麻麻如黑水鬼一般的海匪中,一人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对视的一瞬间,祝观瑜心神一凛。 此人是海匪最大帮派的领头人,脸上有一处贯穿额头和鼻梁的长长刀疤,几乎割开了左右两边脸,十分可怖。其人阴险狡诈,如栖居在暗处的毒蛇,会静静等待,会假意败走,而后猝不及防杀你个片甲不留,同他交过手的将士们大多吃了苦头,他们在排兵布阵时提起此人,都叫他刀疤。 祝观瑜想都没想,看见他的那一瞬,立刻抬起手中的弩箭。 嗖—— 一道劲风划破空气,直冲刀疤而去。 刀疤迅速侧身险险避过,下一刻抬起手中武器——赫然也是一把弩箭! 祝观瑜瞪大了眼睛。 旁边的将士们也失声惊叫:“这是吴将军那把弩箭!” 半个月前陪同商船出海的吴将军一行,遭遇海匪后商船被砸,有船工游回来报信,但吴将军一行五十六人全部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是被刀疤全部劫杀了! 那可是东南府署兵马司的精锐,一人顶三个都不为过,吴将军更是教过祝观瑜行兵打仗的老将,就这么全部栽在这杂种手里,尸骨无存! 祝观瑜恨得双目通红,抬起弩箭又要射,可刀疤已经先一步瞄准了他—— 嗖—— 嗖—— 两箭几乎同时射出,祝观瑜射完那箭才看见迎面而来的箭尖,猝然一惊,刚想反应,一股巨力已将他往旁边一拉,堪堪与那弩箭擦肩而过。 “大公子,不要冲动!”秦骁将他拉到一处树后躲避,“按计划行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祝观瑜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他们今夜来的人太多了,这不太寻常,也许他们今夜本来就打算发动总攻占领我们的营地。” “营地已收整得差不多,我叫铭诚带人后撤了。”秦骁道,“后撤不需要太多人手,我就带了些人过来支援你。” 幸好来得及时,要不然祝观瑜手中只有两三千人,同海匪数量不相上下,打起来还不知道得损失多少人手。 眼看着海匪挥着大刀,唔呀大叫着且战且进,而身后的营地已经全部收拾完毕往后撤退,只留下一片平整的空地,祝观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宋奇该带着村民们跑了,便抓起胸前竹哨猛地吹响。 “撤——” 在撤退之前,他抬起弩箭,一箭射穿了刀疤手底下一名心腹的喉咙。 刀疤果然朝他看了过来。 祝观瑜也直勾勾看着他。 我必杀你。 两道杀气冲天的目光在半空一撞,祝观瑜利落转身翻身上马,带着手下将士们疾驰而去。 刀疤破口大骂,振臂一呼,带着弟兄们追了上来。 “大公子,他们追上来了!”顾砚舟骑着马跟在后头,不时抬手抽刀帮祝观瑜挡住后头射来的暗箭,看见刀疤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大公子,他有些紧张,“咱们再跑快些罢!” “不必,就是要他们追上来。”祝观瑜这时候冷静得可怕,带着人马且战且退,一路将海匪引到了刚刚被腾空的小村落中。 而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顾砚舟,回身就冲入了兵刀相接的混乱中! 他今晚要取刀疤的项上人头! “大公子!” “大公子!” 秦骁和顾砚舟的疾声呼唤同时响起,两人几乎同一时间翻身下马,掉头就追了上去。 祝观瑜抽出腰间长刀,那刀身雪亮的光在暗夜下如一尾剧毒的银蛇,一出鞘便将身前的海匪从下到上当胸开膛,滚烫的鲜血登时溅了他的铠甲满身。 他一脚踹开此人,疾风般连斩五六人,终于,身后袭来一道劲风,祝观瑜猛然回身。 当啷—— 刺耳的金属相撞之声,巨大的力道震得祝观瑜虎口发麻,他抬眼看去,刀疤那张可怖的脸近在眼前。 他用岛语恶狠狠说了一句什么话。 祝观瑜磨着后槽牙,也要开口说话,刀疤盯着他,下一刻,祝观瑜的左手却猛然抽出匕首,一刀扎在了刀疤腹部! 刀疤哪怕反应再快,仍被那匕首划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腹部登时血流如注,他察觉被祝观瑜忽悠,破口大骂,抬刀又砍,祝观瑜侧身躲开:“哼,老子跟你费什么话。” 刀疤却被他彻底激怒,不顾腹部的伤,抬手起刀,却是极为诡异刁钻的路数,直冲祝观瑜下路而来。 祝观瑜一皱眉。中原功法都是重下盘,出腿后要立刻收腿,时刻让自己站稳,可是这海上来的功法却是虚无缥缈,仿佛飘在水上,借力打力,他一时破不开招数,只能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旁边又一道劲风袭来,他余光看见,竟是刀疤的副手,因容貌有损,所以半张脸纹满了刺青,军中叫他半脸青,此人与刀疤情同手足,一起建立帮派,武功同刀疤不相上下,今日居然也来了! 祝观瑜一刀隔开刀疤砍来的大刀,而后一翻身险险跃过半脸青甩来的双刀,半空中正咬着牙盘算如何以一敌二,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来,一脚把正要追上来偷袭祝观瑜的半脸青踹出老远。 “大公子!”秦骁喘着气,额上都冒了一层细汗,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赶到此处,“不要恋战!君子报仇——” “今晚就报!”祝观瑜落在他背后,一刻不停,又朝刀疤冲去。 秦骁拦不住他,只得迎击半脸青,此人招数诡谲多变,但秦骁精习武艺,和不少胡人也交过手,很快勘破他的路数——诡异有余,实力不足,当即一力降十会,大刀阔斧砍得半脸青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旁边一声大喝:“大公子小心!”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忙一脚把半脸青踹出去,回头就朝大公子奔去,可他一回头,只看见同刀疤缠斗的祝观瑜背后,一名偷袭的海匪正举着大刀朝他砍下去—— 不要!!! 秦骁几乎使出了毕生的力气往前狂奔,可还是太远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大刀砍下去—— 噗嗤—— 皮开肉绽之声。 顾砚舟一刀砍掉了偷袭海匪的脑袋,但他自己胸口也被划了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同一时刻,祝观瑜一刀贯穿了刀疤的胸膛,刀锋从左腹部刺入直从右肩突出,瞬间将人斩成了两半,轰然倒地。 而后,他才猛然转过身,正看见为他挡了一刀的顾砚舟——他的伤口深得能看见血肉中的肋骨。 祝观瑜心中一突,那种对亲近的人骤然死亡的本能恐惧一瞬间袭击了他:“不!” 不要死! 他一把接住倒下的顾砚舟:“砚舟、砚舟……撑住,不要死!” 他扯下自己的披风,手忙脚乱给顾砚舟扒下铠甲,然后用披风紧紧缠住伤口,那伤口实在太深,鲜血很快就浸湿了披风,祝观瑜打了这么久的仗,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止不住血的伤口,没有药,没有大夫,没有包扎,要不了一时三刻,一条命就没了。 不要、不要…… 祝观瑜的手抖得厉害,拼命去扯能扯到的所有布料,给顾砚舟堵住鲜血直流的伤口。 顾砚舟只是一只小土狗,上不得台面,但祝观瑜也不需要他上得了台面,他只要这条小土狗忠心耿耿陪在身边,而不是还没长大就死在他跟前。 赶到的秦骁只能站在他们跟前。 他们就好像所有戏文里的英雄救美赢得美人心的故事的主角一样,一个奋不顾身,一个幡然醒悟,秦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个戏台上当配角。 第41章 他看祝观瑜为别的男人慌了心神、方寸大乱,心里就跟被一刀一刀活生生刮下肉来一样。 强大的理智逼迫他冷静,他也走过去帮祝观瑜为顾砚舟紧紧扎好伤口,而后,一颗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 第46章 秦骁抬头一看,祝观瑜落泪了。 也许大公子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一边落泪,一边努力为顾砚舟包紧伤口。 那一颗颗掉下来的眼泪,好像一拳一拳重重打在秦骁心上,他的心被打得支离破碎。 他为你挡了一刀,你就为他掉眼泪,那我呢? 你现在眼里只有他,你看不到我了吗?! 他愤怒、嫉妒、怨恨,几乎发狂,又分明地知道此时不该被这些情绪冲昏头脑,此时他该赶紧带上大公子和顾砚舟赶回台州城抢救。顾砚舟不能死,要是死了大公子会记他一辈子! 就靠这么一刀,这个半路杀出的小子一下子在大公子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哪怕他不死,大公子也忘不了他了。 秦骁真恨不得此时被剖开胸膛昏迷不醒鲜血直流躺在大公子怀中的是自己。 他猛地深吸两口气,强行压住胸口乱撞的愤怒和嫉妒,道:“大公子,得赶紧送他回城!” 祝观瑜抬起头来,眼泪还在止不住地下落,秦骁心头狠狠一揪。 不要。 求求你不要。 ……不要爱上他。 他一咬牙,背起地上的顾砚舟,往回狂奔。 祝观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两人吹了口哨叫来踏浪和凌云,翻身上马,祝观瑜掏出竹哨急吹三下。 “撤退!!!” 众将士跟随号令,流水般哗啦啦撤出村落,跟着主帅往台州城疾驰而去。 昏死过去的顾砚舟被秦骁一路背到了城中,躺到床上,几名军医立刻上前,合力按着他的伤口,拿钢针在火上一烧,穿了线,一针一针为顾砚舟缝合破开的胸膛。 祝观瑜就守在床前,秦骁一路奔过来,气还喘得很急,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只望着顾砚舟。 秦骁的心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焦灼,疼痛,慌张。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点一点失去大公子,他感觉大公子好像一转身,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让时光倒流自己冲上去挡那一刀,他甚至只能祈求老天爷一定要让顾砚舟活下来,如果他活不下来,大公子这辈子都要把他放在心尖上。 秦骁闭了闭眼。 祝观瑜的铠甲上还满是海匪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暗红色,鬓发凌乱,浑身狼狈,一双手因为战斗握刀发力过度,肌肉痉挛,仍然微微颤抖着,但他好像意识不到,他就这样等在床边,等军医最后的一句话。 秦骁看不下去,伸手拉了他一把。 “大公子,去洗把脸,歇一歇罢,我在这里看着。” 祝观瑜这才反应过来,怔怔点点头:“好。” 这儿是城中临时空出来供将士们看病养伤的驿站,墨雨打了水来,伺候他洗漱换衣,宋奇也赶来了:“大公子,村民们已经暂时安置在城中。” 祝观瑜此时已经缓过神来,点点头,然而宋奇神色凝重,继续说:“但是属下在城中转了一圈,城中的情况很不好。” “城中的船老大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海,船工们出海时还能有口饭吃,这待在城里,一日就要一日的口粮,他们都是没田地没家宅没钱的劳工,从哪儿挣口粮?您去看看城中大街上,站满了等着招工的人,他们甚至不要工钱,只要管口饭就行,但这就是这样,也找不到活计。” 这并不稀奇,台州在海边,适合耕种的田地并不多,也没什么深山老林可以打猎,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儿的人们世世代代就是靠着物产丰饶的海洋过日子的。 还没有开通海上商路的时候,台州就有一大半人都是渔民,摇着小船清晨出海,半夜带着新鲜的鱼虾螃蟹回港,活蹦乱跳的鱼虾螃蟹被夜市收货的行商拿去卖到其他州,而渔民则能换到宝贵的米面粮油。 后来东南王府将通南大运河挖到了台州,连接台州与内陆,打开了商道,又设立台州港,往海上走到南洋去经商,台州一下子多了大大小小的船老大,造出大型商船,成批的货物运出海,换成海外的稀奇宝贝和金银成船地拉回来,不少人就此发家,普通渔民们也就成了船老大的船工。 这座海边小城就是这样扎在海里运转起来的,如今封了海,相当于斩断了小城的根基,这让城中的百姓怎么活?船老大有些家底尚能支撑一阵,船工们可怎么办? 祝观瑜皱起眉:“若按照我们的剿匪计划,至少还要两三个月,才能让海匪在那处村庄扎下脚来。这么长的时间,若都让这些人吃不上饭,城中肯定不太平。” 他来回踱了两步,道:“给时瑾送一封信,要他给乔家在台州的盐场再批一块盐田,招工,能招多少招多少。” 新开一块盐田,要凿土引流,层层铺就,需要不少工人劳作,盐产量增加也需要更多的工人淘洗、晒盐、运输,应当能暂时消化一些劳工。 “是。”宋奇应下,“但只是这样,恐怕还不够。” 祝观瑜又踱了两步,道:“还是要城中这些铺子招工。这些开店的商人,平时靠着运河和港口赚得盆满钵满,一到封海就把伙计都遣散了,这可不行。” 他吩咐宋奇:“你叫知府派人挨家挨户通知,必须开张,必须招工,而且要比封海之前多招二成。” 宋奇叹一口气:“叫衙门上门,掌柜的们肯定只敢照做,可是多了这么多伙计吃饭领工钱,铺子却没有生意,两三个月下来,不少小店就要关门歇业了——万一还不止两三个月呢?这些小店是城中缴纳商税的主力,一旦大片歇业,今年台州府衙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祝观瑜眉头紧蹙,这时,秦骁的声音响了起来。 “要让铺子有生意,这几个月只能靠外地的富人了。”他从屋里走出来,和祝观瑜一块儿站在廊下,“港口的生计,是靠连接海内海外,作为中转地,进行贸易交换,各地的商人来此中转歇脚,由此生出的吃喝玩乐各个行当。” “实际上,来此贸易交换的商人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生计在这些商人带来的吃喝玩乐各个行当之中,现在封海停港,商人不来了,各个行当都没了生意,这才停摆。”他看向祝观瑜,“但只要有人来,这些生意又能转起来。” 祝观瑜支着下巴:“要有人来,可除了商人,谁会来台州这等地方?” 秦骁提醒他:“每年秋猎,围场附近几个村镇的村民都会过来兜售农家的新鲜瓜果,一碟拍黄瓜卖上两百文,都有的是贵人要买要吃,那些村民从早出摊到晚上,忙活这短短五日,抵得上平日赶集做买卖一整年的收入。” 祝观瑜双目一亮:“不错!只要在这里办一场赛事,只需一场,就足够养活这里的百姓了。” 庙会之类的娱乐活动,大家不会跑来正在打仗的台州凑热闹,但是比赛就有些可能,因为比赛场地是由办赛事的那一方决定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宋奇抓抓脑袋,“但是这儿在打仗,哪有人会冒着风险来此参加赛事?又不是什么不得不来的比赛。” 祝观瑜顿了顿:“如果是我的比武招亲大会呢?” 宋奇:“……” 秦骁:“!!!” 宋奇:“大公子真要如此?” 秦骁:“不行!!!” 他吼得太过大声,满院子的人都看了过来,秦骁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抓住祝观瑜,就把他拉到了一旁空着的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抓着祝观瑜的胳膊不放,“难道在此办了比武招亲大会,你真要嫁给那个拔得头筹的陌生男子?!” 祝观瑜正要开口,可秦骁亲眼看着他为了顾砚舟失神,现在又要开什么比武招亲大会,那忍到极限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洪水一样爆发:“原先我在京中帮你救你,你就爱我,如今顾砚舟为你挡刀,你又爱他,现在又要比武招亲随便嫁个什么陌生男子,你的心到底有多少瓣!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登时什么都不顾了:“我的心多变?!我爱这个爱那个?!秦骁,你说这话的时候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在京城时是谁跟我说要写家信同父亲说来东南提亲?又是谁转脸就和苏公子定了亲与我一刀两断?如今我们一拍两散,我爱叫谁陪我就叫谁陪我,爱嫁给谁就嫁给谁,总比你一边搂着苏公子一边还要来招惹我要强得多了罢!” 秦骁被他气得双目发红,偏偏无法同他解释其中原因,憋得肺都要炸了,像头困兽在屋子里直打转:“好!我管不了你!我没资格管你!但我问你一句。” 他走到祝观瑜跟前,直直望着他,那眼睛带着愤怒、怨恨、嫉妒,和极强的独占欲,亮得惊人,可一开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祝观瑜微微睁大了眼睛,哑然失声。 他不回答,秦骁立刻变得大声:“你有没有爱过我?!” 第47章 祝观瑜的心都被他这一问震得嗡嗡作响,酸软发痛。 我有没有爱过你,你不知道? 我们都约定终身了,我都愿意远嫁千里之外和你在一起了,你问我有没有爱过你。 你现在又问这个做什么? 你后悔了?你舍不得了? 是谁毁了这一切,是我么? 祝观瑜瞪着他,双目通红,几欲落泪。 秦骁也瞪着他,那目光恶狠狠的,话音却也像要哭了:“那你现在爱上他了么?” 我到底爱谁,你看不出来? 秦骁,你这个混蛋。 秦骁,你这个混蛋! 你不爱我,你选了别人,你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来招惹我! 你问我爱过你么,你问我现在爱谁,这与你何干! 我告诉你答案又如何?你知道了答案又要如何?你要回心转意吗?你要放弃你和苏公子的婚约吗? 你不会! 等剿匪结束你带着援军回到京城,你还是要娶苏公子,那你凭什么在这里管我爱谁! 就在这时,外头院里传来苏公子的声音。 “城外的营帐已经扎好。秦骁呢?” 祝观瑜蓦然清醒,一下子别过了脸。 “……是,我现在中意他了。”他冷声道。 第42章 秦骁身形一震,仿佛被重重击碎,脸色比哭还难看。 祝观瑜越过他往外走:“秦骁,今日你逾越了,我当没听过这些话。” “这些话,以后也不必再提。” 他说完,推开门出屋去了。 …… 顾砚舟的伤势很重,昏迷了两日才悠悠醒转,醒来时床边守着个人,他努力眨眨眼睛看清——居然是大公子的近身小厮墨雨。 “你醒了。”墨雨转头看见他,松了一口气,“醒了应该就没事了。” 他叫了军医来给顾砚舟看伤换药,顾砚舟还动弹不得,只能张嘴说话:“我、我这是在哪儿?大公子怎么样了?” “你都伤成这样了,先管好你自己罢。大公子好得很,这会儿在外头忙着呢,就让我在这看着你的伤势。”墨雨又吩咐打杂的小兵端来一碗清粥,“喏,喝点粥。” 顾砚舟靠在床边自己喝粥,瞅着他,道:“你在这儿守着我,那大公子身旁岂不是没人伺候了?” “算你机灵。”因他舍命救了大公子,墨雨对他还算和颜悦色,“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这样大公子才方便。”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祝观瑜的声音:“他醒了?” 顾砚舟双眼一亮,连忙看向屋门口,不多时,他心心念念的大公子一步跨进屋内,因在城中,并未穿铠甲,而是穿着一身绛紫团花织金缎袍,这个颜色做了织金,真是神秘又华美,穿在修长白皙、乌发红唇的大公子身上,优雅极了,顾砚舟看得眼睛发直,动都不会动了。 他嘴拙脑笨,也夸不出什么花儿来,只呆呆看着,心想,大公子可真漂亮啊,跟天仙下凡似的。 而后又想,还好我帮大公子挡了这一刀,要不然这么漂亮的人皮开肉绽躺在这儿,岂不是暴殄天物? 祝观瑜走到他跟前,在床边的方凳坐下:“身子怎么样?伤口还疼么?” 顾砚舟傻乎乎地望着他:“不疼了。” 这个傻样。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这回你救我一命,我该赏你,你要加官进爵,还是金银珠宝,尽管和我提。” 顾砚舟忙道:“我救大公子是应该的,不敢领赏。” “别推辞,这是你应得的。”祝观瑜道,“那一日我太冲动了,看见刀疤手里拿着吴将军那把弩箭,我脑子里就全是‘我一定要杀了他’,却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我该赏你的。” 顾砚舟道:“大公子,吴将军是教你行兵作战的夫子,你和他感情深厚,而且刀疤那人又有劣习,凡是栽在他手上的人,必定都被他活生生刮了,一片片丢进海里喂鱼……你会冲动,也是人之常情。” 祝观瑜沉默了片刻,似是不愿意去想吴将军临死前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最后还尸骨无存。 半晌,他道:“无论如何,这赏我是一定要赏,你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就当是你帮我一起给吴将军报了仇,我给你的谢礼。” 顾砚舟皱着脸想了半天,最后说:“大公子,等这里的战事结束,我们回到宜州,我还能跟着你么?” 祝观瑜顿了顿,道:“等回到宜州,我让时瑾把你调到王府亲兵中做个小统领。” 各个藩地,王府代表着藩王被天子赋予的权力,因此王府自有护卫王权的一整套官职制度,还有王府亲兵,那是真正的精兵强将,也不是谁都能进去当统领的,好比皇城中的御林军,能爬上去的要么本事极高,要么有家世加持。 而藩地府署则是为料理藩地政务所设的机构,其下各司衙参照朝廷设置,管理各州事务。大小事务经由各州知府衙门、府署相关司衙,再到府署的最高议事处——参政阁。参政阁并不另行提拔官员,而是由各司衙的掌事人兼任组成,为首的一人称为常侍,也就是府署的最高话事人,行藩地宰相之权,通常都是宜州世家出身。 如此一来,府署和王府其实是两套官制,但是府署的关键位置上的重要官员,往往都是从王府出来的——比如宋奇,原先就是王府亲兵的副统领,如今掌管府署兵马司。 府署升职提拔十分为难,所以,不少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王府当官,以后再出来,就能分到府署的实权位置上,顾砚舟这样没家世背景的普通商户之子,若能进王府当个亲兵小统领,那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然而顾砚舟却说:“大公子,我不用进王府当亲兵统领,我只要跟着你就好了。” “我在府署是有职务,可是不在兵马司,在行税司。你练武练了十几年,难道要放下这柄长刀去拨算盘?”祝观瑜看他眼巴巴望着自己,跟对着主人摇尾巴的小土狗似的,就伸手摸摸他的头,“去王府,再把你调到我跟前就是了。” 就在他的手放上去的那一刻,顾砚舟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如果这时候他真的是条小土狗,只怕尾巴都要摇上天了。 祝观瑜忍不住一笑:“不过,这是我要赏你的,你自己想要的呢?” 顾砚舟这会儿最想要的就是大公子的手再多贴他一会儿。 可是这个要求说出来太羞耻了,他嗫嚅半天,小声说:“大公子能同我一块儿去花灯节么?” 花灯节是宜州每月一次的节日,每个月的十六日,花好月圆,有情人们会在这一日的傍晚相约出门,到湖边放花灯,许愿长长久久。 祝观瑜顿了顿,收回了手。 顾砚舟登时急得在心里大叫:不要!不要收回去!再摸摸我!再摸一会儿! 他没脸真的喊出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祝观瑜:“大公子,不行么?” 要是不能一起去花灯节的话,就再多摸我一会儿好了。 祝观瑜望着他仍然苍白无血色的脸,还有缠满纱布的上半身,终究说不出“不行”两个字,只能叹了一口气:“只去一次。” 顾砚舟双眼立刻亮了:“当然、当然!只要一次就够了!” 这时,外头有小兵送信过来,墨雨接了信,一看信封,便道:“大公子,是王爷来的信。” “父王来的信?那便是比武招亲大会的答复了,拿来我看。”祝观瑜接过拆开的信纸,一旁的顾砚舟听见,不由一愣。 “大公子,这就要比武招亲了?现在还在打仗呢!”顾砚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战事结束后才办比武招亲大会,如今他受了伤躺在病床上,如何参加比赛? 他一时有些着急:“不该等到战事结束后才办比武招亲大会么?现在哪里办得过来。” 祝观瑜一边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办这场赛事只是为了台州的百姓能撑过这两三个月。” 顾砚舟道:“就算是为了台州百姓,那也不能这么草率呀!” 祝观瑜微微一笑:“你当我糊涂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比武招亲这样的大会,不设太高的门槛,来参加的人肯定很多,鱼龙混杂,难以辨别,而且武艺也参差不齐,所以我们没法只办一场就了事,得先办个初赛,选拔一批。”他挑了挑眉,“至于选拔之后,什么时候办正赛,那就由我说了算了。” 顾砚舟松了一口气:“大公子英明。” 祝观瑜合上信:“父王同意了,就这么办。墨雨,你明天就叫人把消息放出去,半个月后,在台州办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就在港口的船上比武。” 要在船上比武,不少人就会提前来到台州,租下因为封海而停泊在港口的船只,用以练武熟悉环境,台州很快就能热闹起来了。 墨雨应下,犹豫片刻,道:“大公子,虽说咱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比武招亲大会一向没有什么第二场,就怕到时候这些选拔出来的人闹起来,非要马上比完,咱们得准备一个压台的人呀。” 第48章 压台之人,就是招亲的人家请来的,比武招亲大会的最后一关。层层比赛赢到最后的那名郎君,要与压台之人一决胜负,若是打不过压台之人,那此次招亲就无人胜出,就此作罢。 之所以民间的比武招亲有请人压台的传统,那是因为放低了门楣限制,许多歪瓜裂枣甚至穷凶极恶之辈也能来参会搅局,为了防止自家孩子被这些人抢去,招亲的人家会想尽办法请高手来压台,若是相中了比武胜出之人,那就请高手放放水,若是没相中,那就让高手把他打下台去。 有了武艺高超的压台之人,就有了嫁与不嫁的选择权,是办大会的一道保底手段。 墨雨瞅着祝观瑜:“本来中郎将是武举状元,能压一压台,可是他现在受了重伤,宋奇将军也行,但他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怕体力跟不上,最合适的还是……还是秦世子。” 祝观瑜:“……” 墨雨小心翼翼道:“这一次办的只是初赛,这事儿您也没跟他说,要不就一并都同他讲了,省得他每天黑着脸在那盯着您,怪吓人的。” 祝观瑜面色冷了下来:“此事不必同他说。东南府署兵马司这么多武艺超群的将军,难道压个台都压不住?” 墨雨小声说:“可是将军们都派到前线了……” 祝观瑜:“那我就自己压台。” 可是自己压台的话,输了可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呀。 墨雨十分为难,又不敢再多嘴,只能听命。 …… 半个月后,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 来参加大会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登记报名并且查验身份通过的人就有五六百人,这些人分别抽签比赛,两两对决,祝观瑜在港口中挑了四艘大船作为比赛场地,从早比到晚,也要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筛下去八、九成,选出武艺最精湛的几十人,再参加第二场。 比赛到达最后一日时,台州城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挤在港口边看热闹,东南王祝盛安也在这一日来到了台州,亲自观战。 第43章 “有了这场大会,台州城看起来的确欣欣向荣,比海匪来袭之前还要热闹。城外的海匪如何?”祝盛安上了舷梯,走到二楼的雅间,这间屋子的窗户正对着甲板上的比武场。 “海匪已经在崖口村落下脚来,不断侵袭周边村落,妄图打劫物资,都被我们防守的将士挡回去了。”祝观瑜跟在父王身后,也走进雅间。 窗前一左一右两张圈椅,正中只隔着一张摆了瓜果茶点的方几,祝盛安坐了左侧,祝观瑜便在右侧坐下,跟随的侍从小厮纷纷侍立二人身后,休养了一个月伤势大好的顾砚舟也跟着祝观瑜,走到他身旁站定,而宋奇则在祝盛安那边站定。 “他们在崖口村虽然可以暂时休整,但那处村落十分偏僻,只能靠海打鱼,没有耕地也没有果园,他们就算想扎根下来,也缺少生活物资,必定要继续侵袭其他地方。”祝观瑜接着说,“我让将士们严防死守,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继续召集人马,把所有能召来人都召来,发动总攻,我们再一网打尽。” 祝盛安点点头:“这个法子不错,这些海匪极为狡猾,只有这样下血本,才能斩草除根。” 又道:“这是谁想出来的?” 祝观瑜:“……” 他淡声道:“是朝廷派来的援军主帅想出来的。” “噢,是秦骁。”祝盛安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小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宋奇说去年秋猎你去京城,一眼相中这小子了?” 祝观瑜:“……” 旁边的顾砚舟登时愣住。 大公子真的中意秦世子?! 还是一见钟情?! 他登时又急又气又嫉妒又委屈,瞅着大公子,只听大公子哼了一声,道:“我相中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既然放着这福气不要,我也不是非他不可,换一个就是了。” 顾砚舟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祝盛安这个当父亲的,显然比起他这个外人要了解自己儿子得多,笑了笑,道:“观瑜,你嘴上这么说,心里真是这么想么?就算心里这么想,你又能做到么?” “……”祝观瑜从小就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即使现在二十三岁是个大人了,在父亲跟前依然很娇气,闻言就嗔怪一声,“爹爹,你不要老听宋奇瞎说!” 站在后头的宋奇插了一句嘴:“大公子,属下可没瞎说。” 祝盛安拍拍祝观瑜的手:“但宋奇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爹爹我啊,是不会让你远嫁的,出东南都不行,更何况去京城。” 他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在底下甲板的比武场上:“一转眼,我的观瑜都要比武招亲了。” “爹爹还记得你刚刚出生时,那么小,小脑袋枕在我的手掌心,脸蛋儿还没我的巴掌大呢。”他比划着小婴儿时期的祝观瑜的模样,“那时候我抱着你,生怕一个用力都要把你捏坏了,但是你很乖,最喜欢我单手抱你,你趴在我小臂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哭不闹,你娘亲都吃我的醋。” 说着,他回想起那时一家三口的温馨回忆,不由微笑起来:“因为你喜欢爹爹,所以爹爹去哪儿都带着你,看着你从一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娃娃,慢慢长大,蹒跚学步,到能跑能跳,到读书习武……然后,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感慨道,“可是在爹爹眼里,你还是那个爱撒娇爱发脾气的小娃娃,爹爹不舍得呀。” 祝观瑜抿了抿嘴:“我也不舍得爹爹。” “所以你就把秦骁忘掉,听爹爹的话,留在东南。”祝盛安回归正题,“对了,今日秦骁没来观战?我还想看看是个如何不得了的小子呢,竟让你一眼就相中。” 祝观瑜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宋奇在旁悄悄告诉王爷:“自打秦世子为了比武招亲大会和大公子闹翻,两个人这一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当做没看见。” “嚯。”祝盛安道,“你俩这是真一刀两断了,还是小情人儿闹别扭吵架呢?” “爹爹!”祝观瑜转头瞪他,有点要发脾气的意思了,祝盛安忙哄道:“好罢好罢,不提了,看比赛。” 今日参加比赛的共有三十二人,都是层层选拔的精锐,两两抽签对决,在甲板上的四个小擂台上比武——这可比先前的擂台要小得多,一旦摔下擂台便是淘汰,众人不由都有些紧张,岸边层层围着看戏的老百姓们也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最终谁能抱得美人归。 祝盛安的目光在那三十二人中一扫,忽而一顿,点点其中一人,道:“这个人怎么回事?” 宋奇闻言看过去,那是一名彪形大汉,穿着粗布短打,露出的两条结实的胳膊上满是刺青——这种刺青分明是东瀛人才有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混进比武招亲大会中? 他皱了皱眉:“属下主持比武招亲大会,所有报名的人必须是东南人士,家世户籍可查,才能参会。但属下每日在此观战,从未见过此人。” “冒名顶替,恐怕有变。”祝盛安面色微沉,“速速去查。” 宋奇立刻下去了,祝观瑜也意识到事情恐怕不会顺利,目光紧紧盯住了底下的甲板。 第一轮比赛,八人抽签,两两站上擂台,其中就有那名刺青男子。 铜锣敲响,比赛开始,这名男子出手快如鬼魅,直逼对手,身形简直快得有了重影,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就听对手一声惨叫,而后被他一脚踹下擂台。 祝观瑜定睛一看,那被踹下擂台的人脸上双目处赫然两个血洞,眼睛被挖了! 岸边观战的老百姓也一阵哗然。 “这么快就赢了?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 “他怎么把人眼睛挖了?这是比武招亲大会,是不见血的呀!” “这个人胳膊上那么大块的刺青,看起来像东瀛人士,他不是我们东南的人罢?” “可是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明写着要东南人士、家世清白才能参会,能站在台上的人,应当是查清楚底细了的呀。” “但这个人我好像没见过,我在这儿看了好几天了,要是有这么个满身刺青的,我一眼就记住了。” 在一众观战百姓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那名刺青男子直直看向二楼雅间,开了口:“今日比武招亲大会,在下势在必得!大公子,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请压台之人上来与我比试!”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甲板上还未比试的人脸色各异,而底下的老百姓们则议论纷纷,祝观瑜迎着刺青男子的视线,看见对方眼神中赤裸裸的挑衅,皱起了眉:“这人果然是来砸场子的。” 祝盛安压住他的手:“别着急,等宋奇查出来,将他逐出比赛。” 但刺青男子显然知道他们的打算,猖狂道:“压台之人敢不敢与我比试?!要是不敢,我可就要娶大公子回家啦,哈哈哈哈!” 第49章 祝观瑜给一旁的墨雨使了个眼色,墨雨立刻扬声道:“本次比武招亲大会乃是第一场,选出十六人后比试便结束,第二场大会另行召开。” 刺青男子哼了一声:“从未听过比武招亲大会还有第二场,要是大公子没相中我,那尽管叫压台之人上来!别想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墨雨被他呛了一声,语气也有点冲:“这第一场大会也尚未分出胜负,你还不是最后的赢家。而且你的身份存疑,此前比赛未曾见过你,你是不是冒名顶替?!” 他本想喊人将此人拿下,可是船上的侍卫们恐怕不是此人对手,一旦动起手来,就怕他直接冲上二楼,到时候可就不好转圜了。 “说我冒名顶替,你们可有证据?怕不是大公子没相中,就找借口糊弄,你们东南王府如此出尔反尔,岂不是被天下人嘲笑!”刺青男子此时似乎笃定他们没有压台之人了,口气愈发猖狂,“要么,请压台之人与我比试,要么就请大公子亲自上台!” 祝观瑜身旁的顾砚舟终于忍不住了:“大公子,让我去会一会他!” “不可。”祝观瑜皱着眉,“你伤未痊愈,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此人明摆着是来搅局,他未必要娶我,但一定会借着比赛尽可能地打伤我手里的精兵强将。” 他给了墨雨一个眼色,示意他继续同此人掰扯,拖延时间,等宋奇查出结果,一边又吩咐加派人手上船,待会儿一齐冲上去制服此人。 此时底下第一轮擂台已经全部决出胜负,刺青男子便大喊:“还有谁敢与我比试?!” 众人都看见了刚刚被他挖去双眼那人的惨状,为了比武招亲把性命搭上可不值当,一时间无人敢应战,这男子就兀自大笑起来:“既然如此,我这就来娶大公子!” 话音一落,他一蹬地,猛然飞身跃起,直冲二楼雅间的窗户! 不好!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祝盛安站起身把他往后护,顾砚舟也冲到窗户跟前,拔出刀准备迎战。 就在刺青男子即将扑上来的前一刻,一道黑影掠过,扯住他的衣摆猛然一拉,将他硬生生拉下来,抡着他用力一甩,狠狠摔在了甲板上。 刺青男子被摔得脑袋嗡嗡作响,但还是下意识地跳起身:“谁?!” 来人一身深色劲装,高大挺拔,肩宽背阔,身形劲瘦又标致,正是秦骁。 “压台之人。”秦骁一字一句道,“想娶大公子,就先过我这关。” 他来了。 又一次。 祝观瑜蓦然握紧了圈椅扶手。 第44章 刺青男子上下打量他,目光带着些警惕,但鼻子里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想把气势拉足:“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压台,王府认你这个压台之人么?” 二楼,祝观瑜站起身走到窗前,朗声道:“他是靖远侯世子秦骁,已封骠骑大将军,总比你这个来路不明冒名顶替的人要光明正大得多罢。” 靖远侯在大周威名赫赫,这三个字在大周民间几乎就是战神的代名词,刺青男子虽有东瀛出身的嫌疑,但说着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显然在大周也待了不少年了,听见“靖远侯”三个字,面色就一变。 虎父无犬子,靖远侯世子去年驰援大周北疆,奇袭金人取得关键一战的大胜,因此立功获封骠骑大将军,这消息刺青男子听说过,但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是传闻中的世子爷! 秦骁在他身上一扫:“你带了武器,那我也得带武器了。” 刺青男子心中悚然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 比武招亲大会只比武艺高低,并不伤人,这是规矩,所以参赛之人是不许携带武器的,但刺青男子先行犯规,秦骁再对付他,就无需赤手空拳地上阵了。 没等刺青男子想明白自己的武器是如何暴露的,秦骁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刃在日光下泛起一道杀气逼人的寒光,直晃得刺青男子眼睛一花。 他慌忙道:“等等!你拿的是刀,我拿的只是匕首……” 秦骁盯着他:“你也可以拿刀。但是你拿了刀,我们就以生死定输赢,你敢把你的命押上来么?” 四周看客们一片哗然。 以生死定输赢! 这一场比试,我们二人都押上性命,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这不就是说,想娶大公子,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么! 这话一出,连看他哪哪都不顺眼的祝盛安,都忍不住赞叹一句:“这小子,有几分血性。” 又兀自嘀咕道:“再有血性也不行,京城太远了。” 顾砚舟听了这一句,心头一紧——连王爷都觉得秦世子好,只是京城太远罢了,那么大公子…… 他看向大公子,只见大公子目光一瞬不瞬,牢牢锁在秦世子身上,面色凝重,抓着圈椅扶手的手指都用力得泛起了青白。 顾砚舟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咬着嘴唇,也往场中看去。 刺青男子已经被架在当场,若说不敢赌命,那跟直接认输没区别,可要是赌命…… 他打量着秦骁的身形气度,估摸着自己能有几成胜算,方才秦骁在底下肯定已经见过他出手,对他的实力有了个底,可是自己却从未见秦骁出过手,只有刚刚他飞身上来把自己扯摔下来那一下,大约能知道秦骁的身手是不错的,可是究竟好到哪个地步? 算了!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今日这任务完不成,回去老大也会要他的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硬碰硬试试看! 刺青男子一咬牙:“好!就以生死定输赢!” 他一把抓过旁边侍卫丢来的刀,拔出刀来,将刀鞘一丢,大喝一声就朝秦骁砍来。 刀的招式,大开大合,以劈、砍为主,杀伤力极强,此人使刀亦是如此,而且他体型魁梧,力量极强,一劈下来如有千钧——但他抬刀却高举过了头顶,且两腿下蹲,以此加强下劈的力道,这不是中原武功的传统招数,而是东瀛武士的使刀招数,但是他们用的是短刀! 秦骁心念电转,脚下跟着一动,霎时蹬蹬退了两步。 咔嚓—— 刺青男子一刀劈下来,堪堪与秦骁擦身而过,大周惯用的长而笔直的刀身一下子劈进了甲板,竟被卡住,一时拔不出来了! 他急得额上冒汗,果然,下一刻秦骁雪亮的刀锋逼至眼前,他不得不放弃长刀,一左一右抽出后腰藏着的两把匕首,咬牙接招。 当啷—— 金属重重相撞发出刮擦的刺耳嗡鸣,匕首岂能对抗长刀,刺青男子只觉得两条手臂被排山倒海的巨力一震,震得他手臂筋脉都像要寸寸尽断般剧痛,一瞬间两手就痛得麻痹失去了知觉,眼睁睁看着两把匕首被生生打得脱出手去。 刺青男子在这一刻笃定——这个秦世子就是要取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下一刻秦骁寒光凛凛的刀锋已至,刺青男子终于切身体会到这把刀的寒光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真正征战沙场斩下无数头颅生生以人的颈骨当磨刀石磨出来的煞气,刺青男子甚至在那如镜一般的刀锋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眼神是如此恐惧,仿佛知道下一个磨刀石就是自己。 他咬紧牙关,噔噔噔后退几步,直往船舷边跑,那儿正有几名观战的参赛郎君,看见他跑来都忙不迭避让,然而刺青男子并不是要抓人质,而是径直朝船舷跑去。 他要跳船逃跑! 就在这一刻,宋奇冲上甲板:“此人是海匪!” 岸边的百姓们一片哗然,就连船上的参赛郎君和侍卫们也纷纷侧目,一个个拔出了武器防御——但是刺青男子已经跃上船舷,纵身一跳! 半空中,一条胳膊猛然伸来,从后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刺青男子心中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而后喉咙一凉又一热,鲜血喷涌而出,他眼前天旋地转,急速下落,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自己无首的身子还被秦骁拎在手里,而后眼前就被一片水花淹没。 四周静了一瞬,下一刻,岸边的百姓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声欢呼。 “世子爷赢了!” “世子爷一刀就砍掉了海匪的头!” “吓死我了!还以为那海匪要跳船跑掉了,还好世子爷追上来砍了他,砍得好!” “虎父无犬子!果然是咱们大周的战神,有世子爷在,打得这帮海匪屁滚尿流!” 秦骁一用力,将那具已经跳出船舷又被他拎住后衣领的无头尸身拖上来,扔在了甲板上。 “把这具尸身挂到崖口村前。”他一甩刀身的血迹,看见刀锋因为砍断坚硬的颈骨而豁了个小口,微微一皱眉,将刀收入鞘中。 而后,他抬起头一扫甲板上的参赛郎君们。 所有人都默默后退了一步。 “还有人挑战么?”秦骁冷声道。 他刚刚斩了一人,满身的煞气压都压不住,那砍下头颅溅起的鲜血在他胸襟一朵一朵染开,跟地狱亡魂的召唤之花似的,谁敢在这时候出声? 第50章 “既然无人挑战,那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秦骁抬头看向二楼雅间,“王爷和大公子以为如何?” 祝盛安一颔首,祝观瑜给墨雨使了个眼色,墨雨当即宣布:“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 话音落下,参赛的郎君们心有余悸离开赛场,祝观瑜终于重重松了一口气。 …… 这一日晚上,台州知府张罗了晚宴,为王爷接风,同时也是庆祝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顺利结束,这一个多月台州城热闹得不得了,不少老百姓都靠着这次盛会赚到了钱,日子暂时能过下去,要不然封海这阵子民不聊生、四处动乱,那可有得知府头疼了。 这次举办了比武招亲大会,虽然出了些岔子,免不了被王爷教训,但好歹今年台州府的日子不会太难过,所以知府大人今晚尤其高兴,拉着王爷一个劲儿敬酒。 祝观瑜坐在一旁,顾砚舟陪着他吃饭,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就问:“大公子,饭菜不合胃口么?” 祝观瑜摇摇头,抬眼瞥了一眼对面。 秦骁就坐在对面,和苏公子坐在一起,不少人过去给他敬酒,但他推脱明日要巡逻,一概不喝。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中,秦骁似有所觉,抬眼看了过来。 他们的视线穿过喧闹的人海,四目相接。 祝观瑜抬起手中的酒盏,朝他遥遥举杯,而后不等他反应,自己先一饮而尽。 秦骁顿了顿,也抬起酒盏,一饮而尽。 祝观瑜搁下酒盏,支着脑袋瞧着对面,同顾砚舟说话:“这么看,秦世子和苏公子还挺般配的。” 顾砚舟也往那边瞧了一眼,秦世子英俊拔群,苏公子儒雅斯文,看起来确实是般配。 可是他想,他大概知道大公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道:“可是秦世子好像没有为苏公子这样拼命过。” 在海匪偷袭众人撤退的那一日,秦世子让苏公子自行带着人马撤退,自己带着人马来援助大公子。 今日比武招亲大会,他又押上性命,以生死定输赢,摆明了要娶大公子得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所做的这一切,顾砚舟想一想,也觉得自愧不如。 可是秦世子还是同苏公子有婚约呀。 顾砚舟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祝观瑜听见了这话,不知如何作想,神色十分微妙。 片刻,他站起身来:“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出了宴会厅,顾砚舟想跟去,可余光却瞥见秦世子也起身出去了。 他撇撇嘴,沮丧地垂下头,把这独处时光让给了这对真正的有情人。 祝观瑜走出来没多远,就是一处小花园,有假山和荷塘,今日正是五月初六,夜空中一轮弯月映在荷塘池水中,一池的青翠荷叶随风摇曳,颇有趣味。 他便背着手溜达进去,刚在荷塘边站定,身后就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月色下,他的心上人下了游廊,朝他走来。 第45章 祝观瑜的心也好似这片月色下的荷塘,被微风轻轻吹起了层层涟漪。 为什么呢? 他望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秦骁,那样高大挺拔、英武不凡,出身本事样样都好,为什么偏偏他们有缘无分? 如果他生在京城,或是秦骁生在东南,他们便是比翼双飞的一对佳偶,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秦骁走到他跟前,站定。 “大公子,今日比武招亲大会,是被那海匪惊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他低声道,“我见你喝了不少酒,但一点儿东西都没吃。” 祝观瑜望着他,一笑。 “秦骁,我问你,你要说真心话。”他一字一顿道,“如果回到京城分别那一日,我和苏公子,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谁?” 秦骁沉默了。 在这沉默中,祝观瑜知道了他的答案。 可他又道:“那好,我再问你,今天晚上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谁?” 秦骁闭了闭眼睛,无奈极了:“大公子……” 祝观瑜的双眼已经泛红,他喝了酒,但他没醉,那点儿酒意只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大胆,他索性豁出去,说:“你不是问我爱没爱过你么?” 秦骁顿住了。 一个月前他们为了办比武招亲大会的事儿吵架,他就问祝观瑜是不是爱过他,那时候祝观瑜没有回答。 可如今祝观瑜望着他,通红的双眼,有些倔强的眼神:“我告诉你,不是爱过你,是到现在还一直爱着你。” 秦骁身子一震,蓦然抬眼看他。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今晚怎么突然又肯说真心话了?”祝观瑜笑了一声,双目却盈满泪水,“因为我想明白了。” “我不会到京城去,你也不会到东南来。”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满眼打转的泪花,“今日父王在观战时说起我儿时的事,我看着他,竟然看见他两鬓间生出了白发。” “我一直以为父王是不会变老的,今日才惊觉,我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父王怎么会不老?他一直同我说,不要远嫁,不要远嫁,从前我没放在心上,可是今日忽而一想,若是嫁到京城,我这辈子还能再见父王几次面?” “他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能单枪匹马杀到京城请陛下开盐路,他希望我留在东南,因为他现在勉力张开羽翼,只能护住东南这一小片地方了。” 祝观瑜转头望向荷塘,一轮弯月映在池水中,月光皎皎,温柔地洒在他和秦骁身上,他真恨不得时间静止在此刻,让他们在这温柔缱绻的月光中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惜他不能。 “我想明白了。我不怪你了。”祝观瑜轻声道,“现在叫我选,我也会选留在东南。” 哪怕我这样爱你,我也会选留在东南,陪着我的父母亲人,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老去。 所以你选苏公子,你选京城,我不怪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让自己重新变成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高傲的、骄矜的,抖擞着漂亮的尾羽的孔雀公主。 “今日多谢你舍命帮我。”他歪了歪脑袋,“不过,以后不必再这样啦,我好歹是东南的大公子,有的是人护着我呢。”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爱你了。”他像是开玩笑,又带着十足的认真,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剖给秦骁看,“可能一开始会有些难以忘记,但是我的时间还长,我总能忘记你的。” 这话说完,他沉默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神亮而坚定,坦诚而郑重:“秦骁,我祝你前程似锦,一生顺遂。” “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秦骁的心在一瞬间被敲碎成千百片,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青筋根根暴起。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大公子。 祝观瑜倒像是如释重负,说完这些,就满身轻松地越过他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秦骁真想真想一把拉住他,紧紧抱住他,用力地堵住他的嘴,叫他再没法说出什么祝他和别人白头偕老的话。 我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我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这句话一遍一遍,反复地刺穿秦骁的心,他几乎痛得忍不住,想要一把抓住祝观瑜。 可他的手只是微微一抬,就强行忍住了。 不要再冲动,不要再走错了。 和大公子冷战的这一个月里,他反反复复地去想重逢后发生的事,终于意识到,自已每一次同顾砚舟针锋相对、每一次问大公子还爱不爱他,就像是亟需确认自己暂时放在一边的大公子的心依然在原地等着没有走开的幼稚小子,妄图通过这种确认,来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可是这种反复确认,却会让那颗被他遗弃的心一次又一次尝到被抛弃的痛苦。 你明明已经抛弃我了,却又来看我,看完你又走了,你到底会不会再把我捡起来?还是你最终会选择离开? 他意识到他的这种安全感,是从大公子的不安中得来的。 他不该这么做,他不要大公子忐忑不安,他希望大公子快乐幸福。 秦骁生生忍住了想要挽回的手,祝观瑜与他擦肩而过,月光越过他们的肩膀洒落满地,剪出两道孤寂的身影,只擦肩那一瞬重合,而后祝观瑜的那道影子便渐行渐远,只剩秦骁静静立在原地。 远远的,枕在大树枝干上的宋奇收回视线,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真是天公局法乱如麻,惯教有情人作怨侣。” …… “这具无头尸身挂在崖口村前,果然激起海匪众怒,这半个多月,我们派去侦查的士兵发现,崖口村落脚的海匪持续增多,到现在竟有两千人之众。”兵马司的将军们将前线的战况一一报来,“大公子,海匪很可能会在近期发起总攻。” 祝观瑜点点头:“崖口村本来就是个偏僻村落,附近什么也没有,他们上千人能在那里待两个月,怕是把周围山上能吃的能砍的全部都用尽了,再不发动总攻,他们只能回海上去了。” 第51章 他转向一旁的秦骁:“做好准备,三日之内,即便他们不发动总攻,我们也要主动出击,你觉得呢?” 秦骁道:“就在明晚出击。” 祝观瑜点点头,又吩咐顾砚舟:“这次海上的据点还是由你领兵奇袭,既然明晚我们就要出击,你今日就领兵悄悄出海,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是,大公子。”顾砚舟领命,当日,他就带着一千名熟悉海战的精锐士兵,从远离崖口村的一处海岸边坐上小船出发了。 到了第二日晚间,夜幕降临,台州城外的营地依旧灯火通明,往来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可仔细一看,那一个个军帐中却许久许久都无人进出。 ——祝观瑜已带着人马埋伏在崖口村附近。 “……六十八、六十九……大公子,崖口村总共六十九户人家,家家都亮着灯,都有人进出,海匪都在呢。”宋奇一边拿着千里眼细看,一边小声道,“不过,这些人家的院子也不大,如何容纳两千人?属下看他们院子里也并不显拥挤。” 祝观瑜皱起了眉:“这些海匪本就是大大小小的帮派组成,难道有帮派听到风声跑了?” 秦骁在旁低声道:“就怕不是跑了,而是去偷袭我们的营地了。” 祝观瑜同他对视一眼。 “速战速决!” 话音一落,祝观瑜抓起胸前的竹哨用力一吹。 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无数禁军和民兵猛然从山坡上冲出,高声喊着“杀”,那吼声震彻山林,气势汹汹,直冲崖口村。 村中的海匪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黑夜中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将士从山林中如洪水一般涌出,瞬间就将崖口村围了个密不透风,众海匪被吓破了胆,慌乱拿起武器反抗,但剿匪队伍经过一个多月的韬光养晦,势如破竹,将海匪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之力,不到月上中天,就将全村海匪尽数歼灭。 宋奇匆匆穿过成山的尸身,朝祝观瑜走来:“大公子,已清点战场,此处歼灭海匪一千五百二十六人。” 一千五百人? 他们派来侦查的士兵数了又数,前两日这里明明有两千多人! 难道真如秦骁所说,还有一部分人去偷袭他们的营地了? 可是营地并未燃放信号弹,而且营中也留了两千人防守台州城,祝观瑜离营时还特地叮嘱要打起精神提防偷袭,区区五百海匪,应当不成气候。 那这五百人去了哪里? 难不成……他们闻风而逃,又返回了海上据点?! 就在这时,侦查小兵匆匆来报:“大公子!崖口村海岸边的船只少了三十艘!” ! 他们果然逃去海上了! 可是现下顾砚舟应当刚刚登上据点,正在与据点的海匪搏斗,若是此时这批海匪回去,岂不是前后夹击,把顾砚舟那一千人包了饺子了! “秦骁,你留守岸上,继续搜捕,我和宋奇去追这批逃走的海匪。”祝观瑜立刻说。 “我和你一起去。”秦骁拦住他,“宋将军留守岸上。” 事态紧急,祝观瑜也不和他掰扯了,当下就道:“走!” 两人带上一千士兵,开上东南的大型战船,三艘战船加足马力,往海匪的据点小岛全速而去。 天亮时分,战船进入了暗流暗礁区,速度不得不降下来,祝观瑜在甲板观察着前方的海域,耳边忽而听见叮当一声轻响。 他顺着声音转头一看——一柄三爪钢勾从船外抛上来牢牢勾住了船舷,这是海匪发动袭击时用来登船的武器! 下一刻,那三爪钢勾被猛地一拉,一人从底下飞身跳上船舷,正是两个月前从他们手中逃脱的半脸青! 第46章 祝观瑜眼神一凛,猛地拔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身反射出皎皎月光,宛如夜色中的一道闪电。 “海匪来袭——” 战船号角发出长长的“笃——”声,海匪密密麻麻如水鬼一般攀着船舷跃上来,士兵们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来,扑上去斩断三爪钩上挂着的绳索。 不少还没爬上来的海匪就跟下饺子一样哗啦啦掉进黑漆漆的海里,卷入暗流中一瞬间就没了踪影,但也有不少海匪已经跃上战船,哇哇大叫着扑上来同士兵们殊死搏斗。 半脸青从背后拔出两把短刀,一双凶神恶煞的三角吊梢目死死盯着祝观瑜,嘴里恶狠狠说了一句话。 祝观瑜听不懂,但他无需听懂——反正半脸青今夜定是盯准了他要他的命,无论是为刀疤报仇,还是杀掉敌军主帅,自己这条命对海匪来说都意义非凡。 他握紧手中长刀,对面的半脸青大吼一声,猛地扑上来,双刀朝他砍下! 他使的是东瀛常见的短刀,这种刀速度快、吃力小,无需多大的力量就能斩断人骨,正好能弥补半脸青力量不足的弱势,配合他诡谲的武功招式,十分难缠。 祝观瑜抬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相撞的清越嗡鸣,他一刀挡住双刀进攻的力量,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而后一刻不停,抬脚狠狠往半脸青胸口一踹,生生把他踹出半丈远。 就在这时,祝观瑜察觉耳后一道劲风,连忙闪身避过,东瀛武士刀雪亮的刀身堪堪擦过他的肩膀,哗啦一声划开了他胳膊上的铠甲。 “大公子!” 千钧一发之际,秦骁一个箭步冲上来,从后一刀斩落了这名偷袭海匪的头颅。 祝观瑜捂住渗血的胳膊退到了一旁,秦骁急忙扶住他:“怎么样?” 祝观瑜还未来得及开口,肩上猛然一重又一痛,他余光瞥见寒光闪闪的三爪钩,正正钩在自己肩膀的钢甲上,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秦骁面色一变,立刻拔刀去砍那三爪钩的绳索,却生生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祝观瑜被那三爪钩猛地一拉,嗖的一下就被拉出去老远。 ——而那三爪钩的尽头,是一手拿着短刀打算一击斩下祝观瑜头颅的半脸青! 秦骁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去:“大公子!” 身后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半脸青那寒意森森猛然扫来的刀锋,就在这生死一刻,祝观瑜一咬牙,一手抓住那锋利无比的三爪钩,两腿一蹬地,腰腹猛一发力,生生翻了个跟斗,从半脸青头上翻了过去,叫半脸青砍出来的一刀挥了个空。 可是半脸青本就立在船舷边,祝观瑜如此一翻越过了他,直接翻出了船外! 而战船之下,是夜色中黑漆漆宛如无底洞的暗流! 那一刻秦骁的心都停跳了,撕心裂肺地失声大喊:“观瑜!” 砰—— 祝观瑜两手抓住船舷,挂在了船外。 秦骁几欲跳出胸膛的心脏猛地一下落回了原处。 但是半脸青已反应过来,转身抬刀就朝祝观瑜抓着船舷的手砍去! 嗤—— 皮开肉绽之声,鲜血喷出老高,秦骁笔直的长刀从他左后腰一刀斩到右肩头,刀尖从右肩连着胳膊处刺出,带出飞溅的鲜血,几乎将半脸青右胳膊整条斩断,半脸青登时失力,挥到一半的短刀歪了,当啷一声砍在了船舷上。 秦骁乘胜追击,一脚踹在他后背,生生将他踹飞出了战船外。 可就在下一刻,挂在船舷上的祝观瑜闷哼一声。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扑到船舷边往下一看—— 半脸青摔下船去,却死死抓住了祝观瑜一只脚,正勉力从怀中掏出匕首,要砍祝观瑜一只脚下来! 秦骁猛地拔下刚刚被半脸青砍在船舷上的那把短刀,用力往下一掷,正正扎在半脸青拿匕首的胳膊上。 半脸青这条胳膊彻底废了,可他却仍没放弃,发出一声粗粝的怒吼,而后猛一用力,这一下是他濒死前用尽全身力量的蓄力一击,祝观瑜猝不及防,被他猛地往下一扯,抓着船舷的两手竟生生被扯得脱了手,一下子往战船底下黑漆漆的海面掉去! ——完了。 祝观瑜一瞬间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他眼睛里是船上秦骁那张焦急的脸,他心想,还好几日之前我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要不然岂不是抱憾终身? 还好秦骁选了苏公子,还好秦骁更爱的是苏公子,要不然他死在他面前,他该多难过? 可是父王和母妃该怎么办?父王……孩儿不孝,本以为这辈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尽孝膝下,没想到今日就要葬身海底,真是人生无常。 来世、来世若观瑜还能做您的孩子,再好好尽孝…… 这些纷繁杂乱的念头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一瞬而过,下一刻,他的手被一把抓住。 祝观瑜只来得及看清那张熟悉的、英俊逼人的年轻脸庞,两个人就哗啦一声落入黑漆漆无底洞一般的海面,被汹涌的暗流卷向不知名的方向。 …… 天光渐亮,遥远的海平面处泛起了鱼肚白,而后慢慢转为金黄,越来越亮,直到一轮又红又圆的旭日跃上海面,登时洒落万丈金光,海面波光粼粼,宛如万两金鳞落人间。 第52章 雪白的浪花冲刷着海岸,将沙滩冲刷得干净细腻。 哗啦一声,鹿皮长靴一脚踩进了柔软的沙滩中。 祝观瑜湿漉漉的鬓发滴滴答答掉落水珠,沉甸甸的铠甲早就在海底脱去了,只剩下里头的湿透的中衣,他一脚深一脚浅,拖着半块船板,朝岸上走去,船板上是在海底溺水昏迷过去的秦骁。 好不容易将秦骁拖上沙滩,天光已经大亮,月亮西沉,海水潮汐进入退潮期,浪花一点一点退远,他们脚下的沙滩很快就凝固了。 “秦骁、秦骁,醒醒。”祝观瑜拍拍秦骁的面颊,又伏身去听他的鼻息。 鼻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祝观瑜一急,顾不上其他,连忙跪在他身侧,两手并掌一下一下快速而均匀地用力压他的胸膛。 压二三十下,再俯身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嘴对嘴给他吹两口气,复又起身继续压他的胸膛。 在吹第三遍气的时候,秦骁终于猛一挺身,祝观瑜连忙扶住他的头,让他侧身吐出水来。 “怎么样?”他扶起秦骁,拍拍他的背帮他吐水,“听得见我说话么?” 秦骁吐了水,但似乎还没清醒过来,身子一歪,又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不管用呢? 这可是东南的急救大夫们救过无数溺水之人总结出来的法子,怎么会不管用? 祝观瑜也是第一次如此救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儿没做对,心里一着急,捏着秦骁的下巴又嘴对嘴吹了两口气。 秦骁睁开了眼。 祝观瑜:“……” 虽然这是在急救,但是如此四目相对,他还是有点儿尴尬,默默后退,嘴唇同秦骁的嘴唇分开了。 “你醒了。”他扶着秦骁的肩膀把他放在了沙滩上躺着,“你水性本来就不好,还跟着我一起跳海,要不是咱俩运气好,捡到这么块船板,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呢。” 秦骁深呼吸几下,缓了过来,道:“看见你掉下去,脑子一片空白,哪想得了那么多。”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 雪白的浪花依然哗啦哗啦冲刷着海岸,旭日柔和的光晕洒落在身上,腥咸的海风吹拂面庞,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良久,祝观瑜道:“你跳下来的那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也许是差一点点就生离死别,也许是这方小天地再无他人,也许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秦骁没有再遮掩,如实道:“不要你死。” 说完,他又问:“大公子那时在想什么?” 祝观瑜道:“我想的可多了。我在想,我要死了,父王母妃怎么办?又想,没想到人生如此无常,本以为还能荣华富贵过完一生,没想到今日就要葬身海底了……” “我还想,还好你还有苏公子。”他顿了顿,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死了,你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秦骁闭了闭眼睛。 “……我会难过的,大公子。”他哑声道,“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我也会痛,我也会急,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你亲手把这块石头捂热了,捂化了,你怎么能说你对这块石头而言不重要? 祝观瑜顿了顿,笑道:“你又开我的玩笑,你怎么总这样,拼死拼活地救我,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可转头又要去娶别人。我告诉你哦,我不会上你的当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忘记你的嘛,我说到做到。” 他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暧昧不清的氛围里,而是站起身走远几步:“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我看这岛有些眼熟,应当就在海匪据点附近,如果点个大火堆,说不定砚舟他们能看见火烟,过来救我们。” 秦骁也站起身,但目光却落在他胳膊上:“你胳膊上的伤,先包扎一下。” 他撕下衣裳下摆,将布条拧干了水,想给祝观瑜包扎,祝观瑜却退了一步,只接过他手里的布条:“我自己来。” 秦骁顿了顿,看着祝观瑜自己一手扯着布条一端,另一端在嘴里咬着,笨拙地缠上伤口,缠得乱七八糟,明明一条胳膊伤了不方便,但他宁愿这么勉强凑合,也不要他碰。 也许大公子是真的被他伤透了心,这一回真的要放弃他了。 秦骁心头发酸,半晌,只能说:“我去生火。” 第47章 这处小岛荒草丛生,离岸不远处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秦骁这会儿身上连个匕首都没有,更别说斧子,只能采了些枯枝败叶,又折了不少灌木,在树林边生起了火堆。 “大公子,我生了火,过来烘一烘衣裳。”他朗声叫仍坐在岸边的祝观瑜。 祝观瑜走过来,脱去湿透的外衣、中衣,等到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内衫时,他的手顿住了。 ——其实内衫脱与不脱区别也不大,现下快到五月底,台州已经热起来,他们在衣裳外头还要穿密不透风的沉甸甸铠甲,所以里头的衣裳都穿得很薄,更别说最贴身的内衫,这一湿透,他的身体线条几乎纤毫毕现。 虽说他们已经亲热过睡过,全身上下都被对方看过了,但前几日祝观瑜才放了掷地有声的狠话要彻底忘记秦骁,总不能今日就在秦骁跟前脱光罢? 他就掩饰地轻咳一声,瞟了秦骁一眼:“你转过去。” 秦骁倒没什么异议,还拿粗壮些的树枝给他搭了个半人高的架子:“衣裳晾在这上面烘,你就坐架子后面。” 如此衣裳一挂一挡,他就看不见了。 祝观瑜将外衣和中衣晾在木架上,这才继续脱衣,直脱得精光,而后在秦骁给他摘的芭蕉叶上坐下来,抱着膝盖,隔着湿漉漉的衣裳烤火。 天气是热起来了,但清晨的海风还是有几分凉意,他又浑身光溜溜的,被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说:“再把火生大些。” “冷么?”衣架那边传来秦骁的声音,“我再去拾柴火,你拿这个先挡风。” 说着,又一片芭蕉叶从衣架上方递过来。 祝观瑜:“……” 说实话,自从前几日他下定决心和秦骁一刀两断之后,两个人私下已经完全不说话了,唯有讨论战事时会大家凑在一块儿正儿八经地交谈。这会儿同秦骁一块儿落到这个境地,连干净衣裳都没得穿,其实十分尴尬——但同时也很好笑。 他忍不住说:“我俩在一块儿怎么总是运气这么背,不是被狼咬就是被追兵追,这回都直接变成野人了,身上披两片叶子当衣裳。” “……”正在脱衣的秦骁一愣,随即笑了笑,“野人就野人罢,比这更狼狈的时候我也有过。” 祝观瑜从衣架上冒出一个脑袋:“你还有狼狈的时候?” 秦骁:“当然有,而且不少。” 祝观瑜回忆了一下:“你也就是在秋猎里被狼咬,还有黑市受伤吸入毒烟,这两次稍微狼狈些。不过这两次你都昏迷过去了,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不算什么。”秦骁脱得只剩一条贴身里裤,将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一件拧干,抖开晾好,靠近火边烘烤,而后才就近去捡柴火,“我第一次跟父亲去军营的时候,才十二岁,人还没有刀高,一进去,父亲先让我去马棚喂了三个月的马。” 祝观瑜哈哈一笑,把脑袋靠在衣架上:“侯爷竟会这样治你?” “进来先立规矩,都这样。”秦骁继续捡柴火,“然后我就每天起早贪黑去喂马,那时候我人还没有马腿高呢,而马儿又很聪明,往往都有些灵性,有一回一匹马儿嫌我陪它玩的时间太短了,抓着我不肯让我走。”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它为什么张口咬着我的衣袖不放,看它长得那么高那么大,一拎就把我拎起来了,吓得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祝观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还有这种丢脸的时候。” 秦骁也笑,两人之前尴尬又僵持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被冲淡许多,他便专捡些以前在军中发生过的趣事来讲,逗得祝观瑜咯咯发笑。 不多时,祝观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秦骁又抱回来一大堆柴火,堆在旁边:“火生得这么旺,应当不冷了罢,大公子?” 无人回答他。 秦骁一顿,提高些音量:“大公子?你睡着了?” 这会儿睡着也正常,大公子昨夜和他一起落水,但他被卷进暗流后很快就呛水昏迷,是大公子带着他漂了一夜漂到这处海岛上的,在海水中漂流十分消耗体力,这会儿又烤着火,暖烘烘的,难免犯困。 那边祝观瑜依然没有回音,而他脱光了衣裳,秦骁也不便去查看,便兀自在火堆这边坐下来,将晾着的衣裳翻了个面。 就在这时,他的鼻尖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铁锈的味道,混合着海风中的腥咸,但又带着异常甜美浓郁的晚香玉的香味。 是大公子的味道,是对乾君来说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坤君的美妙勾人香味,每次他靠近大公子时都会闻到——但是现在怎么会这么浓? 第53章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登时顾不得其他,一下子起身,绕过火堆跑到了另一边。 祝观瑜蜷缩着身子躺在芭蕉叶上,身上还盖着一片,合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他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溢出血来,已经浸透了包扎的布条,显然伤口并未包扎紧。 而此时那伤口中溢出的鲜血,竟然满带着情潮期才有的浓郁香甜的坤君的味道,秦骁的乾君本能让他一瞬间意识到——大公子进入情潮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但想想并不奇怪,去年大公子第一次情潮,他们共同在京城度过一晚,又在船上度过两晚,时间就在中秋后。而大公子常年佩戴香珠压制情潮,如今取了香珠,情潮必定会反扑,头几年都不会规规矩矩一年固定在某个时间,很可能不到一年就会再来——就像现在,距离当时的第一次情潮差不多有十个月过去了,大公子这十个月来又忙于战事,没有好好养身子,情潮只是一直被压着等一个爆发机会。 终于,到昨天晚上,他俩一起落水,到今日上午,他们几乎都抱在一起,秦骁又是唯一一个和他交合过的乾君,这么长时间近距离单独相处,闻着曾经咬破过欢陇占据过他的身子的乾君的气息,情潮就被勾动发作了。 秦骁连忙俯身将他抱进怀里:“大公子……” 刚一碰到祝观瑜的皮肤,那极具吸引的甜美坤君气息一瞬间包裹了他,那绵软的白皙的身体、那他日思夜想美丽绝伦却合着双目静静睡去的脸庞,秦骁脑中几乎一下子完全空白,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顾不了了,乾君最原始的天性完全主导了他——他要大公子。 他爱他,他爱他爱得要死,他爱他爱得宁愿自己独身一人苦守京城也要保他安然无恙——天知道他是多么多么不舍得!天知道他是多么想把他身边每一个乾君都用力锤进地缝里再也看不见! 他还那样误会他,他还祝他和别人白头偕老——他知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恨不得当场把他扒光了弄得他说不出话! ——现在可以了,他现在可以将这些憋在心里说不得的念想全部阴暗地转化为情潮时无限的体力,叫大公子叫都叫不出声。 帮助大公子度过情潮,就像第一次时他做的那样——不帮的话,现在在海岛上缺水缺食物大公子又受着伤,在情潮的煎熬下怎么活下去? 这像一块免死金牌,秦骁几乎是无耻地、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了这块金牌。 祝观瑜朦朦胧胧中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而后有一道热源靠过来,他便本能地往上凑,不多时,清凉的液体滴滴答答淋在他嘴唇上。 被篝火烤得口干舌燥的祝观瑜本能地汲取这清甜的水源,像是露水,十分甘甜,还带着叶片的清香,他努力张嘴去喝,喝着喝着,这水好像变了,变得热乎乎、湿哒哒,含着他的唇舌,像要把他吃下去那样拼命地掠夺。 渐渐地,他手脚阵阵酥软,浑身上下都有些虚软难受,身体深处好像蓄了满满的水,而后在他难耐地磨蹭挤压中一点一点往外流去。 我怎么了? 他勉力想睁开眼睛,想叫一声秦骁,迷迷糊糊中却只发出甜腻的轻吟。 但很快,那种虚软就被填满了。 …… 这一次祝观瑜的情潮比上一次凶猛剧烈得多。 由于身子虚弱,他全程意识迷糊,完全被坤君本能操纵,拼命地迎合、不知足地索求,而后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里被灌进来一些清甜的水和去了刺的烤鱼肉,补充体能后,很快又进入下一轮情潮。 三日之后。 祝观瑜在微凉的夜风中醒来。 他身下仍垫着好几片芭蕉叶,但明显已不是最开始那些叶子,身上干净清爽,已经被清洗过,盖着秦骁的外衣,只是那四肢百骸中残留的尽情纵欢后的酥软和完全发泄后的慵懒骗不了人。 他的情潮又来了。 他又和秦骁睡了。 可怕的是这一回他几乎完全没有记忆,脑海中只有零星几个片段,根本不记得秦骁具体对自己做了什么。 坤君的情潮期发作起来竟这样可怕? 他支着身子坐起来,秦骁正好从树林里拾柴火出来,看见他起身,连忙加快脚步:“你醒了。” 祝观瑜:“……” 他外衫底下□□,看见秦骁过来,默默裹紧了身上这仅有的布料。 秦骁留意到他的动作,登时脚步一顿,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海风吹拂,浪花哗啦作响,两个人本已决裂,却在这无人孤岛上幕天席地干柴烈火厮混了整整三日,想想也太荒唐了。 好半天,祝观瑜才道:“这几日我意识不清,你也是为了帮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骁:“……” 他袖中的拳头握了握,半晌,抬起头来:“大公子,这回可能没法当做没发生过了。” “你昏迷不醒,意识不清,但我……”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道,“这一次成结了。” 第48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成结了? 乾君对坤君的永久烙印,永永远远,烙在这个坤君身体上,让他一辈子只能接受这一个乾君。 而秦骁还同别人有婚约,等他高高兴兴娶了别人,自己怎么办?! 初时的恐慌很快变成滔天的愤怒,祝观瑜猛地转头瞪向秦骁:“你怎么敢?!” 见他情绪激动,秦骁立刻走过来半跪在他身前:“大公子,你冷静些听我说,当时若不成结,你已经脱水过度……” 啪—— 祝观瑜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直把他的脸扇得偏去一旁。 “难道你对我永久成结,以后我就会比死好过吗?!”祝观瑜的胸膛剧烈起伏,简直恨不得当场与他同归于尽,“你同别人有婚约!我们已经一拍两散,你还要来霸占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 秦骁立刻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会娶你的,我本来的计划是……” 祝观瑜提高音量:“我不嫁给你!!!” 秦骁猛地愣住了。 “我先前在京城愿意留下来嫁给你的时候,你要娶别人把我抛弃,现在我决定留在东南哪儿也不去,你又说要娶我,你永远都在自说自话,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意思?!!!”祝观瑜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我不嫁给你!不嫁给你!!!” 他吼到最后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这两句“不嫁给你”字字泣血,简直犹如两道利箭,把秦骁的心扎得鲜血淋漓,又好像两道铁做的巴掌,扇得他头晕目眩,脸颊火辣辣的痛。 他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勉强开口道:“大公子,你的伤还没好,消耗了太多体力,不要这样激动……” 啪—— 祝观瑜抬手又是一巴掌,再次把他打得偏过脸去:“你叫我如何不激动?!你倒是说得轻巧!你是乾君,你想有多少个坤君都行,可我一辈子只能有一个成结的乾君!你怎么敢趁着我昏迷的时候成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下半辈子?!凭什么?!!!” 秦骁闭了闭眼睛,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他一切,却又清清楚楚地明白大公子说的都是对的,而自己却并非问心无愧。 你敢说你发现大公子情潮来临时心中没有窃喜么? 你敢说你发现大公子再不结束情潮就有性命之忧时,用成结的方式帮他强行结束,你就没有半分私心? 你有。 在发现大公子情潮来临时,你是那么高兴、那么迫不及待,你整日整夜抱着他根本连一刻都不舍得与他分开。 在发现大公子再不结束情潮就有性命之忧时,你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立刻成结,然后……然后你就能永远地独占他了。 什么计划,什么保护,都可以为此改变。 那一瞬间,就是你的独占欲超出了理智。 秦骁,你无话可说。 好半晌,秦骁只能艰涩道:“对不起。” 祝观瑜的回应是给了他第三个巴掌。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双目通红,死死瞪着秦骁,像是对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失望透顶、愤怒至极,“你能让时光倒流?!你能改变现在这个结局?!我不嫁给你,我也不要孤独终老,我更不会给你生孩子!” 这些话将秦骁的心捅得像筛子,痛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难以相信这是大公子会说出口的话。 大公子不是爱他的么?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大公子就对他尤其特别,在他们热恋时,大公子简直对他百依百顺,即便他伤了他的心,他们再次重逢后,大公子依然忘不了他。 可他现在却说这些话。一直以来在两人感情中处于上风、被缠着爱着的秦骁,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忍不住抬起头望着祝观瑜:“可是你说过你爱我。” “那你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对我?!”祝观瑜简直难以置信,通红的双眼瞪着他,“我是爱你,可不代表我成了你的奴隶!我给你一腔情意,不是给你我的尊严我的人生我的一切!” 第54章 他喘着气,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恨恨道:“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你是好男人。” “我真恨不得从没爱过你,从没见过你。” 秦骁仿佛被当头打了一闷棍,脑子嗡嗡作响,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百口莫辩,他坐立难安,他急切地想要挽回,可是祝观瑜已经毫不留情抬手斩断了他们这段感情。 “如果能从这里回去,那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 顾砚舟带着人马找到这处荒岛时,已是大公子和秦世子共同落水的第四天。 在海上打捞搜寻了四天,所有人都觉得希望渺茫了,没想到这一日搜寻到这处海岛附近,发现岛上远远有烟升起,众人连忙驾船过来,果然在岛上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大公子和秦世子。 “大公子,你还好么?属下来迟了。”顾砚舟从船上飞奔下来,跑到祝观瑜近前,刚说完一句话,脸色就一变。 大公子身上不再有以前那种神秘幽深又好闻的香香的晚香玉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乾君极其霸道、冲得头昏脑涨的沉香味。 这是被乾君永久成结后才会有的特征,这极其霸道毫不遮掩的气味,就是乾君为了独占坤君而对其他觊觎他的乾君释放出的强烈敌意和震慑——这是我的人,你们谁都别想再打他的主意。 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这几日大公子和秦世子在这处荒岛上发生了什么! 虽然大公子中意秦世子,但是永久成结对坤君而言是决定后半辈子的大事,大公子绝对不会轻易做出决定,而只有在坤君情潮来临时,乾君才能永久成结,情潮期的大公子怎么可能反抗得了秦世子?! 顾砚舟登时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这样欺负大公子?!我杀了你!!!” 他唰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抬手就要朝秦骁砍,后头跟来的秦骁的副将季青立刻冲上来抬起刀鞘一拦:“你干什么?!竟敢对世子爷动手?!” 可下一刻,他也察觉了祝观瑜的异样,登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了。 秦骁只徒然地重复着这一天一夜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大公子,待我回京城后,就会请人来说媒……” 话还没说完,就被愤怒的顾砚舟猛然打断:“我们大公子稀罕你来说媒提亲?!想娶大公子的人排起队来能绕宜州城十圈!你却趁人之危强占了大公子,你怎么这么卑鄙!” 他一边说,一边情绪激动又要抬刀砍秦骁,一旁祝观瑜的脸色冷得可怕,开口道:“够了。” 顾砚舟通红着双眼回头看他,只听他语气异常冷淡,道:“事已至此,杀了他也没用。” 他的语气终于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看人如看蝼蚁一般的样子,这话说得如此镇定而冰冷,仿佛他真的已经在脑海里仔细思索过要杀了他,秦骁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季青则立刻提起了戒备——这可是在大公子的地盘上,那边的战船上还有顾砚舟带着的几百名精锐,他如果真想杀了世子爷泄恨,他们根本无法抵抗——而且大公子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世子爷在海底遇难,而他们则在战斗中牺牲,这样即便把他们全杀光也能不留一丝把柄! “可是他这样欺负你,大公子!难道就这么算了?!”顾砚舟到底年轻,根本咽不下这口气,愤怒地瞪着秦骁,恨不得把这狗贼千刀万剐! “当务之急是回去找孙神医。”祝观瑜不耐再多说,但顾砚舟听见“孙神医”三个字,恍然反应过来,立刻收了刀:“那我们快走罢,大公子。” 大公子说的不错,还有孙神医,大公子原先戴的香珠就是他研制的,似乎他那里就有药方可以洗去乾君留下的永久印记……最重要的是,得赶紧喝避子汤! 他忙顾不得与秦骁算账,立刻扶着祝观瑜上了战船。 秦骁在后望着祝观瑜的背影——这也是他这回在东南与大公子的最后一面。 之后清扫战场收拾残局,甚至送各路援军班师回朝,大公子再没出现过。 回京路上,从陆路换水路,各援军已经回到各自驻地,唯有秦骁一行人乘上了官船,季青指挥着侯府的几名家将和侍卫将世子爷的舱房收拾好,行李箱笼一一归整,回头便看见秦骁正立在船舷边,怔怔望着外头一言不发。 ——近来世子爷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 季青自然知道他在想谁,可也不敢多话,只走过去小声道:“爷,舱房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儿,属下给您弄点吃的喝的来。” 秦骁沉默着,眼珠动都没动一下,季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然看见了岸上的一处戏台,那台子上演的戏,正是自去年以来在京城十分受欢迎的《雪神花》。 “这戏都从京中传到这儿来了。”季青不由感慨,“在京中大小戏院天天听,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听见。” 这时,那戏台上正演到正道大侠找到走火入魔的妖女,要她跟他一起走。 妖女发出癫狂的大笑:“我对你情深义重,你负我一腔深情,我求你帮忙复仇,你对我视而不见!如今你来找我还有何用?难道你能让时光倒流,难道你能让我的眼睛重见光明?!” 大侠苦涩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妖女却道:“我的眼睛瞎了,心却不再瞎了!” 她拔出剑来,竟与曾经的爱人反目成仇:“你这个道貌岸然自以为是的骗子!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剑杀了你!” 秦骁闭了闭眼睛,转身回了舱房,不再看下去了。 第49章 回到京城已是数日之后,秦骁写了折子呈给陛下,一一写明此次剿匪大小事宜,第二日上朝时,果然又得了一番奖赏。 他站在武将这侧,往前方看去,却意外发现——太子殿下入朝议事了! 明明罚了太子殿下三年不得参政,如今还不到两年……难道他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骁立刻去看十六殿下的位置,那里却空无一人。 自去年十六殿下镇压海匪立功以来,在朝堂上就稳压其他皇子一头,他的政治主张比起太子殿下的剑走偏锋要更加温和中庸,不少保守求稳的朝臣倒向了他,尤其是这一两年,太子殿下不在朝中,支持十六殿下的朝臣越来越多,几乎与支持太子殿下的朝臣成分庭抗礼之势。 可现在局势却翻天覆地,太子殿下重登朝堂,十六殿下没了踪影。 秦骁皱起了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下了朝,他径直出宫,直奔李侍郎府,把李闻棋找了出来。 自打去年李闻棋进宫当了十六殿下的伴读,几乎有十六殿下的地方就有他,这么紧密跟在殿下身边,应当最了解其中情况。 “今日我上朝没看见十六殿下,太子殿下却重登朝堂。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么?”秦骁带着他走进茶楼雅间,刚一坐下,开门见山就问。 李闻棋的面色有几分凝重,点了点头:“确实发生了一桩大事。” “十六殿下主持修祭坛,动土那日,却天降暴雨,电闪雷鸣,钦天监的人便说,殿下身负怨债,乃是前世作恶多端留下的,若殿下继续主持修祭坛,恐惹怒上苍,适得其反。所以陛下就把殿下主持修之职撤了,让太子殿下来主持,而后太子殿下又查出来前期开支采买石料木料时有钱款去向不明,怀疑是十六殿下贪墨,陛下便将十六殿下关了禁闭,不许上朝议事。” 李闻棋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是那阵子京城常见的天气,非要往牛鬼蛇神上扯,不过就是要撤掉十六殿下启用太子殿下的一个借口罢了。” “太子殿下查处贪墨有功,又修好了祭坛,便名正言顺回归朝堂。”他顿了顿,“毕竟是储君,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是远超其他皇子的,就连一向受宠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难以分走他的圣宠。” “原先十六殿下好歹也是在宫中横着走的小霸王,如今却因为这么一桩莫须有的构陷,要关好几个月的禁闭。”李闻棋话音里颇不是滋味儿,“原先我进宫去,所有宫女太监都笑脸相迎,如今再去,就有人摆脸色了,待在这样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地方,也不怪十六殿下的性格如此……” 他说到这里,打住了,秦骁倒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皱着眉:“并不只是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 “陛下想要削藩,但不能自己提出来,众多皇子中,唯有太子殿下懂得陛下的心思,并且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替陛下挺在前头。”他面色变得凝重,“陛下此次让太子殿下重归朝堂,定是要再提削藩了。” 李闻棋点点头:“你的推测,同十六殿下的推测一模一样。前两日我刚进过一趟宫,殿下告诉我,他手底下的眼线打听到消息,太子殿下此次向陛下献计,让四大藩王,每人必须送一名嫡出子女进京,与京中的清贵门第联姻。” 第55章 秦骁心中咯噔一声,失声道:“联姻?” “不错。而且挑选的这些清贵之家,都是如今陛下股肱之臣出身的家族,此番就是要借藩王之力,扶持这些门第与京中世家抗衡,并且将藩王的嫡出子女拿捏在手中,以此要挟藩地。” 秦骁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东南王府只有两位嫡子,除了世子殿下,就是大公子,王府总不能将继承人世子殿下送进京中,那送过来的人就只有大公子! 他不由站起身,有些焦灼不安地踱步:“可是一来就要联姻,各大藩王连要联姻的人家都没见过,就得把自己的嫡出儿女牢牢绑定在这条船上,他们定不会同意。” “陛下和太子殿下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不打算明着说联姻,而是声称可以按照东南那边的风俗,试婚。”李闻棋道,“东南的试婚习俗叫过小定,双方初定婚约,在一起同吃同住几个月,并不同榻而眠,但也算是像夫妻那样日夜相处,若合得来,才正式成婚,合不来,便一拍两散,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说是这么说,可这其中能做的手脚太多了。若藩王送来的是乾君,便引诱其与坤君成结,等坤君怀了孕,乾君难道能不要自己的孩子?若藩王送来的是坤君,那就更好办,一旦坤君情潮发动,想要假戏真做可太简单了,就算坤君情潮不发动,也有的是腌臜的手段,这些后果,还不是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手段实在称不上光彩,可是如今这京中,陛下直接统领的金翊卫和各大世家之间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到了这个紧要关头,陛下也顾不得什么光彩不光彩了,如何能助他一举削弱世家,他就如何做。” 说着,他抬头看向秦骁,带点儿担忧:“骁啊,我不知道你和大公子现在如何,但如果你还念大公子几分旧情,就赶紧想想办法……即便让大公子与你试婚也好啊,也不知是陛下故意的,还是太子殿下故意的,给大公子安排的试婚对象竟然是鸿胪寺少卿刘温那个成天寻欢作乐、混迹花街柳巷的表弟,大公子碰上那样的好色之徒,岂不是羊入虎口?” 秦骁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给大公子安排这样的试婚对象,简直就是侮辱!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这是太子殿下故意用来羞辱大公子的,说不准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就像去年谋划构陷大公子、流放大公子,然后把大公子囚禁在他的温泉别院做禁脔那样! 他深呼吸了几下:“我会立刻准备好三书六礼,带着媒人和彩礼到东南提亲。” “只要我和大公子的小定在圣旨抵达东南之前办完,大公子跟着我在侯府,总比落在别人手里要安全得多。” 哪怕大公子不愿意,这下也不得不这么办了。 …… “大公子,好些了么?”墨雨伺候祝观瑜喝下一整碗药汤,看大公子被药汤熏得犯恶心,自个儿也跟着心疼,“这药汤还得喝多久呀?真能洗去乾君留下的印记么?” 祝观瑜蹙着眉,抽过他递来的丝帕轻轻拭了嘴唇:“接着喝罢,总有些效果。”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大公子,世子殿下来了!” 祝观瑜一怔,站起身来,不多时,他的亲弟弟祝时瑾大步跨进屋中。 两兄弟站在一块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美逼人,虽不是双胞胎,可长相却有七分相似,面对面站着简直像在照镜子,只是祝观瑜的眉眼更加秾丽惊艳,祝时瑾则多了几分冷若冰霜。 “哥哥,身子可好些了?”祝时瑾才十九岁,可早早就开始掌权,气度极为镇定,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时他一贯冷冷淡淡的脸上,却有几分凝重,“即便不好,我这儿也有一桩坏消息,不得不告诉你。” 又是坏消息。祝观瑜揉了揉眉心:“你说。” “我刚刚接到急报,京中来了圣旨,要你进京与鸿胪寺少卿刘温的表弟试婚,为期一年,若相处合适,一年后就正式成婚,从此留在京城。”祝时瑾道。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什么?” “这还不是最坏的。”祝时瑾接着说,“我找了线人打听此人,结果打听出来此人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成日寻花问柳,还曾强抢过民女。要你跟此人试婚,就是明摆着要占我们东南王府的便宜。” 祝观瑜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胸口起伏的滔天怒气压下去,几乎要被气笑了:“还有这样的事?陛下是走投无路了么,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如今京中的形势,也由不得陛下使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了。”祝时瑾来回踱了几步,“他要借藩王之势,扶持自己信得过的臣子,同时也要扣着藩王嫡子为质,与藩王谈判。” “想得可真美。”祝观瑜冷冷道,“圣旨到了哪里?今日我就发帖子,邀请通过第一场比武招亲的人选,明日参加第二场大会。在圣旨到之前出嫁,陛下总不能生生拆一桩婚。” 祝时瑾道:“传旨太监已经过了祁州,被我安排的人拖着,但再有三日怎么也该到了,如今唯有此计可行。但是陛下要的是藩王嫡子入京,如果你出嫁了,岂不是要我入京?” 兄弟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一块儿比武招亲。” 祝时瑾点点头:“我同父王禀告一声。虽然不该如此拿婚姻当儿戏,但陛下既然下了这样的圣旨,我们也只好先应付过去。” 祝观瑜的比武招亲倒是已经办过一场,选了精锐的十六人,都是乾君,可祝时瑾还没办过,他的比武招亲大会自然要选坤君的,但此时要再组织一场大会,从报名、查验身份开始,自然来不及了。 兄弟俩一合计,反正是权宜之计,也不在乎选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王府原先就有乾君当过王妃,祝时瑾又不在乎什么名声,就对外宣称世子殿下中意乾君便是。 当天晚上,第二场比武招亲大会的帖子便发了出去。 第50章 翌日上午,第二场比武招亲大会在宜州城中举办。 虽然这第二场大会实在仓促,但好在先前通过比试的十六名乾君都出身宜州大小家族,收到邀请便可直接参赛。 ——这也不奇怪,能参加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的人,在报名时就筛选过一遍,要出身清白、品行优良、样貌端正,一筛下来,自然是宜州清贵人家自小悉心培养的郎君居多。 参赛的郎君们一一抽签选定对手,两两比拼,优胜劣汰,再进入下一轮抽签比拼,如此决出最后一位胜者,与压台的顾砚舟进行比试,若顾砚舟胜,则迎娶大公子,那最后一名胜者便嫁入王府成为世子妃。 这样的比赛机制,是为了避免有些乾君不愿嫁给同为乾君的世子殿下而故意扰乱比赛——唯有成为最后的胜者,才有五成可能迎娶大公子。 晌午时分,一声铜锣声响,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所有参赛的郎君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临时搭建在城中心一处宽敞空地上的比武场。 这比武场并非常见的四方高台,更像是从军营中临时搬来了一座岗哨木楼,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镂空木塔结构,参赛郎君得攀在木梁上比试,谁能把谁踹下塔去,谁就赢了。 而镂空木塔的最上方立着一根旗杆,那上头就吊着本次比武招亲的绣球,层层比试到达最后一轮时,胜者与压台之人抢夺绣球,谁先抢到,谁就能迎娶大公子。 祝观瑜和祝时瑾就坐在正对着比武场的茶楼二楼雅间观战,王爷和王妃今日没来,乃是在王府中分别主持操办明日祝观瑜出嫁和祝时瑾迎娶世子妃两桩大事,这等二十年一回的大喜事,光是准备彩礼和嫁妆就够忙活的了。 底下的参赛郎君们抬起头看见了二楼窗户口的大公子,今日大公子穿着一身浅紫华服,白皙的面颊似有几分疲倦,但依然俊美绝伦,眉眼深邃而缱绻,如空谷幽兰,静静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众人登时精神一振,纷纷在心中暗下决心,今日定要全力以赴! 祝观瑜搁下手中的茶盏,给了一旁的墨雨一个眼神。 墨雨立刻高声道:“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第一组上场——” 话音刚落,第一组的两名乾君一跃而起,攀上了木塔,还未站稳,两人就单手吊在木梁上迅速过了几招,场边围观的老百姓把整个场子堵得水泄不通,各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还有人带着小马扎小梯子,站在上头方便观战——宜州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舒坦,本来就爱凑热闹,再加上这是大公子和世子殿下的比武招亲,王府都多少代没办过比武招亲大会了,这样的好戏怎么能错过! 大家伙一边看着比赛,一边还叽叽喳喳议论:“这个穿蓝衣的是谁?劲头好猛,我看这局多半是他赢。” “这个黑衣的也不赖,更稳重,说不准呢。” “哎哟哎哟,蓝衣的踏空了!要掉下去了!” 第56章 “——诶嘿,没掉下去!好惊险!” 这十六人毕竟是层层选拔的精锐,武力难分伯仲,又拼尽全力在木塔上角逐,可说是精彩绝伦、险象环生,众看客一时惊呼一时喝彩,这一日直比到下午,才总算决出了最后的胜者,墨雨唤醒了闭目养神的祝观瑜:“大公子,到最后的比试了。” 祝观瑜睁开眼一看—— “闻敬珩?”他有些意外,看向祝时瑾,“这小子怎么也来参赛了?” 闻敬珩是东南府署参政阁掌权人闻怀玉闻常侍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也算是同祝观瑜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小子虽然玩世不恭,没少挨他爹娘的揍,但他是他爹娘唯一的儿子,再怎么被收拾,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入赘大公子府! 祝时瑾老神在在:“他中意你好多年了,你不知道?” 祝观瑜:“……” 他难以置信道:“我小时候天天揍他,他还中意我?” “他犯贱。”祝时瑾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作出惜字如金的点评,“不过,如果这场他输了,要他嫁进王府为世子妃,那才真是鸡飞狗跳。” 祝观瑜一言难尽,只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砚舟,顾砚舟立刻道:“大公子,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罢了,反正顾砚舟也好,闻敬珩也好,哪一个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他现在还未洗去秦骁留下的印记,对其他乾君是一视同仁的难以接受。 他便点点头:“去罢。” 顾砚舟领命,气势汹汹地下了楼,誓要同闻敬珩在最后的绣球争夺战中一决高下。 铜锣一响,顾砚舟和闻敬珩同时一跃而起,飞身攀上木塔横梁,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向对方扑去! 祝时瑾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木塔上缠斗的二人:“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子是你从哪儿找来的?” 祝观瑜喝着茶:“顾砚舟十六岁就中了武状元,这回剿灭海匪也多亏他屡次奇袭海上匪巢,父王前阵子才下令给他升了官。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祝时瑾盯着场中战况:“这小子压敬珩一头。” 祝观瑜搁下茶盏:“毕竟敬珩从早上比到现在,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 祝时瑾摇摇头:“这小子武功本来就在他之上,不愧是武状元。看来明日王府要鸡飞狗跳了。” 话音刚落,顾砚舟飞身往上一跃,单手抓住高处的横梁,登时比闻敬珩高了半个身子,而后迅速在半空中抬起双腿朝闻敬珩胸口狠狠一踹! 这一脚的力度,恐怕要生生把人的肋骨踹断,闻敬珩果然吃痛,踩在横梁上蹬蹬后退了数步,而就在他后退的时候,顾砚舟竟一刻不停直接跟上,对他的胸口连踹四五脚! 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们发出惊叫:“不好!闻公子要掉下来了!” 闻敬珩已退到绝路,身后空无一物只能高高往下看见底下黑泱泱的人群,他一咬牙,避开顾砚舟密集的攻击,翻身往下一跃,而后在下一层横梁上借力一蹬,想攀上木塔另一个方向,继续往上冲——反正只要先抢到绣球就行了! 就在他纵身上跃即将抓住木塔另一面的横梁时,斜里猛地伸来一条长腿——不好! 顾砚舟竟单手荡了过来,一脚狠狠踹在他肩上! 闻敬珩本就在空中无法借力,猝不及防被踹中肩膀,一下子飞了出去!他咬咬牙,仍不放弃,往下落了片刻便猛一蓄力继续扑向木塔,妄图抓住木塔下面几层的横梁,随便哪一根横梁都可以!只要不掉下去!他不要就这样结束! 就在这时,他眼前一花,肩上再次一痛,顾砚舟居然跟了下来,那双矫健有力的长腿就跟硬邦邦的椽子似的,一下子把他戳出老远。 闻敬珩骂了一声娘,可现在已经离地面太近—— 砰—— 他背上又受一击,猝不及防落了地,只来得及就地一打滚化解落地的冲击,而后抬起头来,打斗中几丝鬓发零乱垂落眼前,他隔着这几缕发丝有些狼狈地喘息着,恶狠狠瞪着木塔上的顾砚舟。 他娘的,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他明明离迎娶大公子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仍攀在木塔上的顾砚舟则意气风发,少年人双目明亮,麦色的皮肤显得野性十足,朝他爽朗一笑,露出细而白的牙齿:“承让!” 话毕,他纵身一跃,猛地往上跃出老远,半空中再在横梁上一蹬借力,直直往木塔顶端旗杆上挂着的绣球扑去—— 嗖—— 一道破空之声,顾砚舟耳朵一动,猛然闪避,伸出的手与绣球擦肩而过,而那一箭却异常精准,一箭射中系着绣球的那根细细绳索,绳索应声而断,绣球登时往下掉去! 围观的老百姓们本以为这赛事已经分出胜负定了结果,众人都在为顾砚舟喝彩了,没想到这最后一刻居然还有人来搅局?!围观人群登时哗然:“绣球掉下来了!” “是谁?有人要抢亲吗?” 比武招亲大会是可以抢亲的,毕竟是凭武艺取胜的赛事,但是抢亲极为少见,因为就算抢亲成功,可你没有事先报名和核验身份,办大会的人家依然有名头把你拒之门外。 ——可是有抢亲才精彩呀!话本子里面不都这么写的么!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看见这场好戏! 众人纷纷四下寻找抢亲之人,顾砚舟急急扑下去捞那枚往下掉的绣球,而二楼的祝观瑜则一皱眉:“怎么回事?”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黑影掠过,一脚将顾砚舟即将够到的绣球再次踢上了高空。 “谁?!”顾砚舟一声大喝,却猝不及防对上秦世子那双深邃的黑眼睛。 !!! 二楼的祝观瑜蓦然抓紧了圈椅扶手,失声道:“秦骁?!” 祝时瑾也同秦骁有过一面之缘,乃是在送这位骠骑将军得胜归京的践行宴上,他深知这位年轻将军本事不凡,若被他赢了比赛娶哥哥进京城,那今日的一切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立刻看向墨雨:“击鼓!比赛已结束了!” 墨雨连忙应声,抓起鼓锤跑到雅间之外的露台上,那儿立着一座比锅还大的牛皮鼓,是用来宣布比赛结束的,他跑过去举起鼓锤就要敲,就在这刹那,一箭破空而来,直接将牛皮鼓射了个对穿! 墨雨心中咯噔一声,对面酒楼的屋顶上,季青抬着长弓对他吹了声口哨:“墨管事,好久不见!” 他娘的,秦世子今天要硬抢! 第51章 牛皮鼓的鼓面已被射穿,用不了了,而此刻底下乌泱泱的看客们正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此时就算高声宣布比赛结束也根本没人能听见,墨雨没办法,只能从袖中掏出一枚竹哨,猛地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声一下子吸引了底下人群的注意力,众人抬头一看,才发现用来宣布比赛结束的大鼓竟然被射穿了,大公子身旁的那位墨管事正高声道:“大会已定出胜——唔——” 话还没说完,街对面的酒楼飞身掠来一人,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两手反剪,掏出手帕就塞住了他的嘴! 底下围观的老百姓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哗然之声。 “这抢亲的到底是谁啊?居然敢对大公子身旁的管事直接动手强行拖延比赛,他就不怕王府找他算账?” “这个人身上穿着铠甲!他们是官身!” “就算是东南府署的官爷,还不是王府所辖?” “那不是东南府署的铠甲制式!他们是京城来的!” 京城来的!还带着武官!难不成是去年大公子带队赴京秋猎时对大公子情根深种的某位将军? 众人登时来了精神,连忙纷纷转头又去看比赛场中——就在这么短短片刻,那名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已与顾砚舟过了十几招,两人的身形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众人在底下看得眼花缭乱,议论纷纷。 “这位小将军看起来也很厉害呀!” “不厉害怎么敢来抢亲?” “我总觉着他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他像不像那时带着援兵来剿匪的靖远侯世子?” 底下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二楼的祝观瑜和祝时瑾却同一时刻皱起了眉——秦骁占了上风! 就在这刹那,木塔上的秦骁猛一发力,再次将下落的绣球一脚踢起,正正好踢在了两道横梁的缝隙之中,不轻不重,绣球一下子卡住了。 顾砚舟连忙追着绣球往那处跑,可秦骁却死死堵在他跟前,出招密不透风,叫他根本无法靠近绣球半步! “围点打援。”祝时瑾眉头紧皱,“秦骁不仅武功在他之上,兵法谋略也比他强,如此只要僵持片刻,顾砚舟就会着急,着急就会自乱阵脚。” 果然,话音刚落,顾砚舟一咬牙,兵行险招,往下一跃,再在底下的横梁上猛然一蹬,直直往木塔另一个方向跃去! 他要越过秦骁攀到木塔另一面,这个办法方才闻敬珩同样用过,只要秦骁像方才的他那样,飞身过去堵路—— 第57章 果然,秦骁的身形往那边一动。 他中计了! 顾砚舟立刻在半空中险险一个旋身,改了方向朝另一边跃去! “声东击西,他还有点儿脑子。”祝时瑾道,“但是秦骁没有那么好骗。” 下一刻,秦骁猛然回身,给直直扑上来的顾砚舟迎面就是狠狠一脚! 这一下实在太快了,顾砚舟根本没反应过来,生生受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胸口的肋骨都要被踹断了,但他咬紧牙关,往下落了片刻就两手牢牢攀住了横梁,腰腹猛一用力,从横梁下荡起一双长腿,直往踩在横梁上的秦骁踹去! 秦骁往上一跳,避开这一脚,抓住上方的横梁,而后飞身就朝卡着绣球的那处横梁跃去,顾砚舟连忙紧跟其后,一把抓住他的脚腕,用力把他往下一拽,两人迅速过了几招,整个木塔都被他们晃得吱呀吱呀作响。 就在这时候,那卡在横梁缝隙中的绣球随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激烈打斗,渐渐松动,顾砚舟余光看见,忙顾不上其他,猛地向上一跃—— 就在这一跃之间,他的弱点暴露在秦骁跟前—— 祝观瑜闭了闭眼,祝时瑾摇摇头:“他还是太嫩了,比不了秦骁的定力。” 果然,秦骁精准地抓住顾砚舟这刹那的弱点暴露,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直接把他踹了下去! 顾砚舟猛然瞪大了眼睛,可他瞪的却不是秦骁的方向,而是那枚绣球!绣球还在往下落,他还能接得到! 他还想再攀住底下的横梁,可秦骁却像是根本不在乎那枚绣球一样,跟下来再次将他一踹! 顾砚舟再次被他踹下去老远,几乎从胸中吐出一口血来。 不,他不要就这样放弃,哪怕秦世子的确比他强,但只要还在木塔上,他就还有机会! 他顽强地再次往上冲,可势头刚起,就被秦骁狠狠一脚踹在肩上,身子飞了出去,此时他已经离地面太近,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木塔上了! 顾砚舟喉头都泛出了血的铁锈味,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半空中一旋身,朝木塔最底下的一根横梁抓去—— 砰! 半空中秦骁在他后背一蹬,直接将他踹到地上,狠狠摔趴在地,顾砚舟登时吐出一口血来,勉力抬头一看,那枚绣球已经几乎落地,就在他前面不远处。 他连忙伸长了手去够,可就在落地的前一刻,一只大手将它一捞。 顾砚舟的指尖再次与它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它被单手吊在横梁上的秦骁轻而易举捞走。 ——结束了。 ——他输了。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还是输了。 顾砚舟胸中咬牙撑着的那一口气登时泄了,他闭了闭眼睛,几乎抬不起头去看二楼的大公子。 对不起,大公子,你叫我来压台,你给我娶你的机会,我却还是输了,我对不起你…… 秦骁一个翻身,轻盈落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绣球:“靖远侯世子,骠骑大将军秦骁,前来抢亲。” 二楼,祝时瑾没有作声,瞥了一眼旁边的哥哥,祝观瑜的脸色奇差无比,半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本次比武招亲,只限东南郎君参加。秦骁,你半路杀出来,没有经过筛选,本就不合规矩,这次抢亲不作数。” 秦骁刚刚抢到绣球,面上本来带着喜色,可被他当众拒绝,脸上就挂不住了,那点儿喜色变成了不甘和埋怨。 但他知道现在的大公子早已不是原先那个对他满腔柔情的大公子了,还想像原来那样,只要他走一步,大公子就会主动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直勾勾盯着祝观瑜:“要是我能为大公子解燃眉之急呢?” 祝观瑜开口又要说话,祝时瑾忽而起身按住了他的手:“且听他有什么办法。” 祝观瑜磨了磨后槽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祝时瑾这才道:“秦世子上楼来说话。诸位,今日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散了!” 围观的老百姓们还意犹未尽,叽叽喳喳议论着:“到底花落谁家呀?” “肯定是秦世子呀!他比武赢了!” “可是他是抢亲,而且他是京城人士,刚刚大公子说了非东南的郎君不嫁!” “为什么非得东南的郎君呢?我看这个秦世子也很好,长得多精神呀,那脸蛋儿俊的,身板儿挺的,又年轻又结实,多好,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我都巴不得嫁给他。” “你能跟大公子比么?大公子见过的俊爷不知有多少,稀罕大老远嫁到京城去?” “对呀,这么一说,大公子比武招亲本来招的是上门赘婿,可靖远侯府的世子爷总不能入赘罢?” 众人议论纷纷,慢慢散去,顾砚舟总算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秦骁瞥了他一眼,抱着绣球微微一笑:“承让。” 顾砚舟嘴角还带着血迹,不甘中又带着几分心如死灰:“……” 秦骁不再看他,径直上了茶楼,本以为总算能和大公子说上一句话,没想到上了楼来,祝观瑜连他的面都不想见,架着个屏风挡在前面,让祝时瑾和他说话。 “秦骁,你刚刚说有办法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怎么说?”祝时瑾请他在茶桌前坐下。 秦骁看了屏风一眼,那精美刺绣的轻纱后,能隐隐约约看见大公子的轮廓,正交叠着双腿坐在圈椅中,冷淡的样子。 秦骁收回视线,道:“我知道,王府此次举办比武招亲大会,定是想提前成亲,逃过陛下的圣旨。” 他会知道,祝时瑾一点儿都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不错,但被你搅了局。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王府不会认你今日的抢亲。” 秦骁道:“殿下得到的消息应当只有一半。难道陛下料不到藩王们会急急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来逃过入京为质么?” 祝时瑾微微蹙眉。 “陛下的圣旨,第一条是每位藩王必须送一名未婚嫡出子女入京联姻,而第二条,”他顿了顿,道,“若藩王的所有子女均已成婚,那么要送子女中一对已成婚的夫妻入京,直到生下孩子,孩子再继续留在京城,等到下一代藩王有了未婚嫡出子女,再送进京城,这名孩子才能回到藩地。” 总而言之,就是休想通过各种手段逃过入京为质。想通过假结婚逃避,那就逼你们必须生孩子,若是真结婚的夫妻,那就扣着你们的亲生孩子不放,虽然送进京的夫妻定不会是世子殿下和世子妃,但却是世子殿下的亲生兄弟姐妹,到时候日日找世子殿下哭诉想要回孩子,世子殿下能不念兄弟姐妹之情? “控制年幼的孩子,岂不是比控制一名成年人要更简单?”秦骁道,“如果大公子今日与东南的哪名郎君成亲,那么夫妻两个就要一同入京,直到生下孩子为止。” “……真是一条毒计。”祝时瑾沉吟片刻,“那你此番抢亲,就是想让我哥哥和你试婚?” 秦骁立刻道:“不错。如果大公子进了侯府,我一定护他周全。” 祝时瑾思索着,如今传旨太监已经进入东南辖区,大约后天就能到宜州,圣旨内容若真像秦骁说的这样,那他们也别无他法了。 他只能说:“你得问问我哥哥愿不愿意。” 秦骁这才有了几分笑意,立刻看向屏风:“大公子,你觉得如何?” 良久,屏风后传来祝观瑜冷冷的声音:“可以。但我有条件。” 第52章 秦骁忙说:“无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祝观瑜道:“第一,我与你试婚期间,你不能利用成结,引诱或强迫我行事。” 秦骁:“……” 这第一条就说得如此直白,登时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了秦骁,这里头不少人虽然知道大公子与乾君成结了,但不知道大公子是被迫的,登时那眼神明晃晃就是“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尤其是祝时瑾,闻言就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秦骁脸上火辣辣的,有点儿抬不起头,但还是杵着没动:“我答应你。” “第二条,此次试婚只有一年,一年期满,你要放我回东南。”祝观瑜继续说,“如果到时候陛下还要阻拦,那你得答应帮我回到东南。” “……”秦骁袖中的拳头握了握,万分不想送大公子回东南,可是到时候若陛下还要为难,也许暂时回东南才是安全的,便只能说,“我答应你。” 屏风后的祝观瑜盯着他,片刻,道:“第三条,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怀了孕,你要同意由我自行处理。” 秦骁脑中嗡的一响。 怀孕? 难道、难道上次在海岛上,大公子已经……?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祝观瑜冷声道:“我已经喝了避子汤,现下没有怀孕,我是说以后。” 没怀孕。 秦骁登时失落,撇撇嘴,道:“那万一怀孕,大公子会如何处置我们的孩子?” 第58章 “落胎。”祝观瑜似是想到那种万一,语气冷得要掉冰碴,“我问你答不答应,没叫你问我问题。” 落胎。他居然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这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秦骁咬紧牙关,可此时哪能说出个不答应?不答应就娶不上大公子了! 半晌,他只能再次说:“行。” 隔着屏风的纱帘,祝观瑜望着他,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秦骁,希望这一回你信守承诺。” …… 顾砚舟等在楼下,等到了大公子下楼,他想走过去同大公子再说一句话,可是大公子被众多侍从小厮簇拥着,面色冷漠不近人情,经过他时似乎都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杵在这儿。 顾砚舟自知今日自己搞砸了,大公子肯定对自己很失望,但他仍想为自己解释几句,可还未鼓起勇气,大公子的脚步已从他身前越过,走远了。 顾砚舟徒劳地望着他的背影。 片刻,秦世子也匆匆下楼来,带着侍从呼啦啦追着大公子而去。 顾砚舟恨恨瞪着他,哼了一声。 身后又响起一道脚步声,这一回,这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顾砚舟转头一看,是世子殿下。 那张冷淡的、俊美的脸,与大公子有七八分相似,但威严更甚,顾砚舟忍不住看着他,又有点儿害怕看他,怯怯道:“世子殿下。” 祝时瑾将他从头到脚一扫,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走罢。” “?”顾砚舟没反应过来,“走、走、走去哪里?” 祝时瑾道:“你说去哪里?我的世子妃,当然是去看看你明日从哪里发嫁。” 顾砚舟:“……” 顾砚舟:“!!!” 他大惊失色:“不不不!殿下我不是世子妃!” 祝时瑾微微挑眉:“本就是权宜之计,大惊小怪做什么?” 顾砚舟:“……” 祝时瑾信步往前走:“走个过场罢了,你不会以为我真要娶个乾君当世子妃?” 也对,世子殿下只是为了不进京城。 顾砚舟便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 “对了,你有嫁妆么?”祝时瑾回头看他一眼。 顾砚舟都要哭了:“那是我的老婆本!” 他今日被秦骁揍得狼狈,就跟条脏兮兮的小土狗似的,如此欲哭无泪的表情出现在惨兮兮的小土狗脸上,叫人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 祝时瑾本来只想问问他嫁妆有多少,需要几个人去抬,此时却被他逗笑了,摇摇头。 真是条不机灵的小土狗。 也罢,不机灵才没有坏心思,就先让他占着世子妃这个名头。 …… 第二日,东南王府张灯结彩,下人们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这样仓促的婚礼可把管事们忙得团团转,昨晚到了后半夜还在给大公子的嫁妆一一盘点装箱,今早才将宾客邀请函全部送完,老管家颤颤巍巍擦一把汗,忙走向立在亭中的王爷。 “王爷,总算是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略之处,正在收尾。”他一边擦汗一边瞅着王爷,“您要不要看看?” 王府乃是依山而建,亭台楼阁从山脚一直往上延伸到半山腰,廊腰缦回、错落有致。祝盛安负手而立,在这处高高的凉亭中看着底下一片忙碌的王府和山脚下喜气洋洋的镇子,神色莫测。 “上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你我过小定的时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后响起,管家忙为来人让出路来:“王妃。老奴先下去了。” 祝盛安转头,看见正朝自己走来的发妻,秀美沉静,仍是当年的模样,他便伸手去牵他的手:“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那会儿我们过小定,也是仓促之举,权宜之计。” 雀澜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很不情愿呢。” 祝盛安装作听不懂:“没有罢?我有么?” 雀澜不再翻他的旧账,只道:“今日过了小定,明日京城的传旨太监一到,观瑜就该随秦世子回京了。” 祝盛安再次沉默了。 他又看向脚底下一派张灯结彩的王府,许久才说:“……明明是喜事。原先观瑜总是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我还为他着急呢,可是事到临头,我这心里……反倒又希望他一辈子都留在家里了。” 雀澜宽慰他:“好歹秦世子是个出类拔萃的郎君,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观瑜不被指给什么纨绔子弟,有他这份心意,又有侯府的荫庇,观瑜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太难。” 祝盛安冷哼一声:“能干出趁人之危的事儿来,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再看他不顺眼,也只有叫他帮忙先过了眼前这关。”雀澜说着,山脚下忽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热闹非凡的鞭炮声,两人一齐看去,迎亲的仪仗队竟已经到了山脚下。 “靖远侯世子,骠骑大将军秦骁,前来迎亲!”秦骁一声大喝,随即一挥手,手底下的家将侍卫们立刻往上冲,去搡开王府拦门的亲兵们,为世子爷开出道来。 秦骁下了马,几步上了石阶,拦门的亲兵们奋力堵住他们的路,侯府的家将们则围成一堵人墙拼命往里推,秦骁就这么随着家将们往前推进的战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四周挤满了来看热闹和捡喜钱的老百姓们,纷纷嚷嚷着为他加油喝彩。 “世子爷!加把劲儿!赶紧把大公子娶回家!” 秦骁今日穿着簇新的喜服,新郎官的乌纱帽上一左一右别着两根笔挺的翎羽,新衣新帽配着他高大挺拔的身架子,别提多精神了——毕竟是迎娶心上人,一辈子有几回?他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少年人的春风得意,真是格外俊朗迷人,听见周遭百姓的祝福,就一挥手:“撒钱!” “得嘞!”两名喜娘往竹篮里成堆的铜板伸手一抓,大把地往下抛撒,立时一阵热闹的哄抢。 秦骁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正要飞身跃过拦着路的人墙,一道身影忽而从王府敞开的大门中掠出来,迎面直取他的咽喉! 来了! 秦骁目光一凛,抬起手臂格挡:“世子殿下,手下留情。” 他的小舅子祝时瑾被他挡住一击,丝毫不慌,微微一笑:“我告诉你我哥哥的一个秘密。” 秦骁一愣。 下一刻他的胸口受了狠狠一脚,力度之大,直把他踹飞下了石阶。 ……世子殿下怎么不讲武德呢?! 大公子的什么秘密,你倒是先说了再踹呀! 他被踹下石阶,噔噔噔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围观的老百姓们刚刚捡了他的喜钱,这会儿都使劲儿给他加油打气:“世子爷!再上!” “殿下的功夫很厉害的!同殿下讲讲好话!不然这身标致衣裳可撑不到接大公子出来!” 秦骁几步冲上台阶,祝时瑾眯了眯双眼,抬臂迎击,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十几招——都是体格高大劲瘦的乾君,都是自小习武功夫扎实,打起来拳拳到肉,每一次出招都是雷霆霹雳之势,一时竟然难分伯仲,底下的老百姓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秦骁却一直在追问:“什么秘密?” 祝时瑾再次接住他的拳头,笑道:“我哥哥有没有给过你一块翡翠平安扣?” 秦骁忙道:“有,但是他又收回去了。难道这个平安扣有什么特殊含义?” “它的名字叫‘观瑜’。”祝时瑾闪身与他擦肩而过,“他给了你又收回,你说是什么意思?” 这枚平安扣名叫“观瑜”。 给了又收回。 岂不是大公子将自己给了他,又收回去了? 就在他们京城分别的时候,原来那一次大公子是如此难过。 秦骁猝不及防,心中一痛,而他这分神的片刻,又挨了祝时瑾一脚,再次被踹下了台阶。 然而这次他很快又冲了上来:“我会再让大公子心甘情愿送给我的!” 祝时瑾歪了歪头:“可那枚平安扣在缴匪海战中已经摔裂了,你再找他要到,也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秦骁猛地愣住了。 已经摔裂了? 这时又一道劲风袭来,他已经被祝时瑾踹了两次,这回有了提防,立刻双臂交叉护在胸口,没想到这一回祝时瑾一脚踹在了他背上,把他狠狠踹进了王府大门。 “今日手下留情,是叫你好好待我哥哥。”祝时瑾站在门外,回头看他,“再负他一次,你永远也别想踏进王府的大门。” 第53章 过了祝时瑾这一关,进了王府大门,便一路通畅,秦骁很快带着迎亲仪仗队来到大公子发嫁的院子。 这处院子就是祝观瑜从小在王府住着的地方,王爷十分偏爱他,给了他王府中风景和日光最好的院落,院中还种满了晚樱花,到如今这个时节,粉红的樱花正开满枝头,祝观瑜就是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才搬出去住到了宜州城中的大公子府。 今日按照原先比武招亲招赘婿的规矩,本是祝观瑜从王府发嫁,被迎亲队伍迎到大公子府,如此他仍是在自己家中,娶他的郎君乃是上门儿婿,只能陪着他一起住大公子府。 第59章 而秦骁虽然不是上门赘婿,但他来得匆匆,已没有时间再找一处院子收拾装点,也不能委屈大公子在草草装扮的宅院中过小定,只得按照原计划,接了祝观瑜回大公子府去。 如此一来,阴差阳错的,仿佛秦骁真成了上门赘婿似的。 秦骁到了院门前,先给看门小厮包了大红封,才进得门来,进来了,院中一左一右站着墨云墨雨姐弟俩,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秦骁已走到这儿,也顾不得脸皮了,直接开始念催妆诗。 一首接一首,念了七八首,屋里的新娘没有半点儿动静,面前挡着的墨云墨雨也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秦骁在大门口是硬闯,可到了大公子院里再硬闯,岂不是叫人觉得婚后他也会这样对大公子? 而且墨云墨雨是大公子身前的大管事,成日近身伺候,得罪了他们,他们日后在大公子跟前吹吹耳旁风,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秦骁只得放低身段:“二位能不能通融一二?再不接大公子出来,吉时都要过了。” 墨云是个笑面虎模样,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秦世子着什么急?大公子还在梳妆打扮。” 墨雨则直白得多:“大公子不愿意嫁给你,不愿意到京城去。你都要把他抢到京城去了,以后可再难看到这东南的景致了,你就不能让他再在这院里多待一会儿?” 这话说得秦骁哑口无言,好在他封了骠骑将军后,入朝议事,多少比去年的自己长进了些,学会了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说:“只要大公子想回来看看,我随时可以陪他回来,不会拘着他。” 墨雨又道:“说得好听。等真到了那时候,又有无数借口。” 秦骁道:“我发誓。” 墨雨:“好,那你发誓,而且你还要立字据。” 秦骁:“……” 都到了大公子屋门口了,这时候提条件,他哪有不答应? 墨雨就跟变戏法似的,掏出老早就准备好的字据:“签字,画押。” 那字据上写得密密麻麻,秦骁都没看清楚是什么,就被按着手签了字,画了押。 百般刁难之后,他总算进了屋门,本以为等着自己的是盖着盖头一身嫁衣的大公子,可没想到大公子根本没穿嫁衣,更别说什么梳妆,这会儿还是平常那身打扮! 秦骁登时急了:“大公子,怎么没有梳妆?” 寻常新娘的妆容发髻要从天不亮就开始打理,到了晌午才能发嫁,可如今已经晌午了,发嫁必须在中午之前,时间来不及了! 祝观瑜没做声,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仍静静立在窗边,拿小剪子一点一点修剪着窗前的一盆兰花。 秦骁连忙大步走过去:“大公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祝观瑜仍在修剪兰花,剪刀咔嚓咔嚓作响,他漫不经心道:“我的地盘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讲话。” 秦骁又急,又不知道他现在到底什么打算,半晌,放低声音道:“我知道这回我来抢亲,坏了你的计划,可是按照你原来的打算,是逃不过圣旨的,现在只有先跟着我去京城……” 祝观瑜轻轻笑了一声,搁下了剪刀。 “秦骁,你这个人真不坦荡。”他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只有嫁给你这一条路可以选么?” 秦骁:“……” 祝观瑜直直望向他的眼睛:“就算圣旨是你说的那样,我依然可以带着顾砚舟一同进京,再想办法。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那目光是如此透彻心扉,仿佛一眼就把他所有的阴暗心思全部看穿了,秦骁竟然难以招架,别过了脸。 祝观瑜轻声道:“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我嫁给别人,你想独占我,你想我继续爱你。”祝观瑜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遮羞布,“既然打着这种主意,就别嚷嚷着什么一切都是为我好,仿佛我拒绝你就是不识抬举。” 被心上人当面揭穿这些努力掩盖的心思,简直犹如当面被扇了几个大巴掌,秦骁脸上火辣辣的,可祝观瑜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真虚伪。”他接着说,“现在我才算看明白。要论光明磊落,你还比不过顾砚舟呢。” “我要再在这儿待一会儿,等我待够了,就换身衣裳发嫁。梳妆就不必了,你把自己当我的新郎官,我可没打算当你的新娘子。”祝观瑜转过身继续侍弄兰花,“滚出去。” 他不爱我了。 他终于完完全全收回了他的爱。 他甚至觉得我还不如那个顾砚舟。 只有体会过大公子那样全心投入的柔情,才能体会到现在被大公子拒于千里之外的巨大落差,秦骁忍不住,从胸口掏出来一扎信笺。 “这是你在京城时给我写的,我每一封都好好留着。”他试图唤起大公子关于两人的美好回忆,“你看,这都是你亲笔写的,难道这些都不作数了?” 祝观瑜的目光落在那信纸上,最上头的一封,留着他在爱意最浓时满怀深情写下的承诺。 “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那样的真挚,那样的热烈。 可想想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太遥远了,他在这段感情里反反复复受尽折磨,爱也好,恨也罢,他好像都无法再提起那个力气了。 他累了,这些爱恨纠缠,耗尽了他的心。 原先他还能为了这些同秦骁争吵,可现在他连吵都懒得再吵,只轻轻一笑,将那些信笺随手一扫,秦骁猝不及防,信笺被哗啦啦扫落,像满天翻飞的落叶,扑簌簌掉进火盆里,顷刻间就烧去了一半。 秦骁忙顾不得火烧,手忙脚乱把信笺捞出来,却听祝观瑜疲惫道:“我变心了,你来迟了。” 半跪在地上捡信的秦骁一顿,抬起头来看他,只看见大公子冷漠而疲倦的脸。 变心了。 那些柔情和爱意,他要给别人了吗? 难道他本来就爱上了顾砚舟,是自己自作主张千里迢迢跑来搅乱了他的计划害得他没能如愿以偿嫁给顾砚舟?! 秦骁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大公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我爱上了你,你又把我像团破布一样丢掉!” 话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声,他极少这样失态,也极少这样吐露真心。 ——可是太晚了。 有些话早说一刻,是山盟海誓,晚说一刻,就只是徒增遗憾。 “那又怎么样?”祝观瑜淡声道,“爱我的人绕着宜州城能排十几圈,我还得一一回应么?你好歹还享受过我的爱,你该知足了。” …… 临近中午,外头围观的老百姓们都等得汗流浃背了,叽叽喳喳议论:“世子爷接亲接这么久?” “殿下和世子爷打完一架,都重新换了喜服又到宜州城把世子妃接进王府了,怎么世子爷还没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终于,秦世子牵着红绸,出现在了王府大门口,红绸另一端是一身华美婚服盖着盖头的大公子,而大公子身后,王爷王妃、世子殿下和刚刚拜完堂的世子妃,都出来送他。 秦骁牵着红绸跨过了门槛,轻轻一拉,红绸另一端却没动。 他回头一看,大公子也在回头看,看这处生他养他的王府,看他爱着和爱着他的父母兄弟。 王爷和王妃见他回头,似乎都想开口再同他说句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担忧地蹙着眉头,静静望着他。 祝观瑜喉咙发堵,半晌,哑声道:“爹爹,娘……” 这一声出来,祝盛安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前来:“不嫁了,观瑜,咱们不嫁了。爹爹给你想其他办法,再怎么样,也不把你送出去当挡箭牌。” 雀澜在旁一声叹息,祝时瑾和顾砚舟双双站着,也望着祝观瑜。 本来他该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祝观瑜双目泛红,最后咬紧嘴唇,转身跨过了门槛。 祝盛安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一步,被雀澜抓住了手臂。 “雏鸟长大,总要离巢。”他低声道,“让他去罢。” 大公子的花轿终于从王府门口起轿,一路前往宜州,抵达大公子府。 大公子府门口摆着流水席,府上也办了宴席,秦骁被东南的郎君们带着酸妒灌了个醉醺醺,等到洞房时踉踉跄跄被季青扶着到了大公子就寝的院中,却见院门紧闭,根本不像要迎接他这个新郎官的样子。 季青有些犹豫,道:“世子爷,不然咱们今晚到别处院子歇下罢。” 秦骁抬眼瞥着那紧闭的院门:“今夜小定,要喝交杯酒,扶我进去喝交杯酒。” 季青:“可是这院门都没开……哎哎哎爷您慢点!” 秦骁纵身一跃,翻过了院墙,差点儿没站稳,院中的下人们立时大叫:“谁?!” 秦骁跌跌撞撞冲进了屋门,众人呼啦啦冲进来拦,可喝了酒的秦骁根本拦不住,他冲进屋里,大声嚷嚷:“大公子!我、我……” 第60章 还没“我”完,迎面甩来一个耳光,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第54章 秦骁醉意朦胧,摔翻在地,抬头看见已经梳洗完毕披散着长发仅穿着寝衣的大公子,那点儿被拒之门外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 他就这么坐在地上,带点儿傻气地仰望着他矜贵漂亮的孔雀公主:“大公子,我们还没喝交杯酒……” 祝观瑜高高在上冷眼睨着他:“滚出去。” 他这个盛气凌人模样是如此漂亮,可他冷冰冰宛如看蝼蚁一般的眼神又那么伤人,秦骁简直又爱又恨,怔怔望着他,半晌,道:“大公子,我骗了你。” 祝观瑜一顿,眼神终于有了变化,秦骁兀自喃喃道:“其实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中意你了,只是我自欺欺人,我拉不下面子,故意在你面前端架子,让你来主动迁就我。”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祝观瑜哪怕已经对他彻底失望,可想起当初在京城柔情蜜意的那段时间,想起那时候怎么也不肯承认爱他的秦骁,也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难得没有再扇秦骁巴掌,而是示意冲进屋里要把秦骁拖出去的下人们都退下,才冷声道:“你现在来说这些,早干什么去了?” 秦骁破罐子破摔,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满是无奈和后悔:“是呀,那时候我气盛又自负,自以为牢牢抓住了你的心,自以为骗你有婚约把你送出京城是对你更好的……”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先前在京城,我说我同苏公子有婚约,我放弃了你,都是骗你的,我是为了送你回东南。当时镇压海匪受重伤,放海匪入京为祸,本就是我和十六殿下一手策划的。” 祝观瑜身形一震,袖中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靖远侯府世代效忠陛下,到了我这里,却为了一己私心,故意镇压不力,故意引匪入京,我没脸把这事说出来。”秦骁揉了揉眉心,“为了让你顺利回东南,我连这事儿都做了,骗你有婚约,我就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但也许你并不是这么想。”秦骁抬头看他,“我害你伤心难过了,对不起。” 祝观瑜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几乎泛起了青白。 当初在京城决裂,一拍两散,他简直肝肠寸断,现在秦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都是为了送他顺利回来?! 现在他回头来说这些隐瞒的真相了,来诉说他是多么情深义重了,那我当时的那些伤心难过算什么?! 祝观瑜胸膛起伏,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好半天才克制住,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以为把真相说出来,那害我受的委屈、流的眼泪,就一笔勾销了?!” 秦骁想再说话,祝观瑜却猛地打断他:“你现在就是把你的心掏出来,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这颗虚伪的心!” 哪怕现在说爱他,他也不要了。 秦骁的眼圈红了,但他仍然倔强地抬头看着祝观瑜:“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可我不会放弃你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不要片刻的厮守,我要的是一辈子。你骂我打我赶我都赶不走,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弃你。” 祝观瑜心头一颤。 这句话,他等了那么久,却在放弃等待之后听到了。 他闭了闭眼:“我不想再听。你出去。” 秦骁像是彻底不要脸皮了,坐在地上不动:“我不出去,我要和你喝交杯酒。” 祝观瑜抄起旁边的酒壶兜头泼了他一脸:“滚!” 秦骁满脸都被淋湿了,舔了舔唇角,忽而一个猛子跃起身,扑上来就堵住了他的嘴。 那些刚刚被淋在他唇上的酒液,一下子随着他的唇舌侵入口腔,祝观瑜自打喝药以来已经很久没碰过酒,那强烈的刺激味道登时让他蹙紧眉头,秦骁炽热的结实的身躯和湿哒哒强势又黏腻的唇舌,熟悉的沉香气味完全包裹住他,那种亲密无间的纠缠,让他一阵过电般的酥麻,登时腰就软了。 自打上回在海岛成结,他们一个多月没有亲热了,对于成结后的乾君坤君来说,这种强行忍耐的滋味儿都不好受。 祝观瑜近来正在喝药强行洗去印记,那感觉就像是要生生把自己身体已经熟悉的人和气味从身体记忆中抹去,别提多难受了,此时被秦骁抱着深吻,那种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登时让他舒服不少。 他心里还是愤怒,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强忍着的难受此刻终于得到抚慰和纾解,他又忍不住放任,本想抬手扇秦骁巴掌,可抬起来的手却软绵绵的,最后搭在了秦骁肩膀上。 秦骁察觉他的软化,拦腰将他一抱,抱到了新婚喜床上,祝观瑜气息不稳,恨恨道:“你答应过不强迫我行事。” 秦骁在他嫣红的唇瓣上轻轻一啄:“我不强迫你,我就想喝个交杯酒。” 现在喝完了,他直起身来,坐在床边仍舍不得走,就这么用爱慕怜惜又直勾勾的眼神望着祝观瑜:“我今晚能在你床边的脚踏上睡觉么?我想离你近一些。” 祝观瑜想叫他滚,可是这会儿同他挨得近,身体里那叫嚣着的难耐确实纾解了不少,也许今晚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你就睡在脚踏上,敢上床来,我剁了你。” 秦骁喜上眉梢,连忙跑去匆匆梳洗一番,换去了满身酒味的衣裳,抱着被褥过来在床边打了地铺。 祝观瑜躺在床上,纱帐垂了下来,外头只留了床头床尾各一盏烛灯,红烛的那点儿火苗轻轻摇曳,帐外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方才还在屋里大声嚷嚷的秦骁这会儿安静下来了,被褥铺在脚踏旁,脑袋枕在脚踏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祝观瑜望着他,心想,他说他爱我。 没有什么苏公子,他就爱过我一个。 可他为什么早不说,让我伤心失望,消磨我的爱意,直到现在才说? 他的爱就是这样的自私。可以叫我伤心难过,却受不了叫他自己委屈半分。 祝观瑜扯着嘴角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大概这位天之骄子,只是在失去后才终于发现,离不开这种被爱的感觉了。 他闭上了眼睛,翻过身背对着床外,但秦骁身上那熟悉的沉香气味还是一点一点漫进来,将他轻柔包裹,宛如泡在温热的水池中,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身体深处那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他渐渐沉入黑甜的睡眠中。 …… 另一边,东南王府,祝时瑾的洞房花烛夜就显得正常多了。 小厮伺候他梳洗换衣,为他细细绞干长发,披上薄而透气的轻纱寝衣,他走进新房,顾砚舟十分别扭地杵在床边,看见他进来,紧张得说话都磕巴了:“殿、殿下,我、我……” 祝时瑾挑眉:“你要自荐枕席?” 顾砚舟腾的一下满脸通红:“没有没有!” 祝时瑾走过来,他沐浴过后披散着长发的模样,柔和了冷峻的神色,多了几分秀美,简直跟大公子一模一样,顾砚舟虽然知道世子殿下和大公子分明是不同的人,可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一时还是看傻了,晕晕乎乎真以为是大公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祝时瑾瞥了他一眼,顾砚舟脸上那傻乎乎的神情,那着迷的眼神,他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并没放在心上。 但这条小土狗比其他人都要蠢,其他人爱慕他,多少会矜持掩饰,这蠢小狗则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遮都不知道遮掩一下。 祝时瑾勾了勾唇角,故意走近一步,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他比顾砚舟要高上几分,这么捏着他的下巴垂眸审视他,多少带了些上位者挑拣调戏的轻佻。 顾砚舟看着他这张漂亮的、和心上人肖似的脸蛋,登时脸红到脖子根——只是麦色的皮肤红透了也不甚明显。 祝时瑾的目光十分挑剔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低声道:“仔细一看,也不是那么丑。” 顾砚舟:“……” 他在家乡可是闻名远近的俊郎呢! ……只是比起宜州城这些天之骄子差了些罢了。 正腹诽着,忽而嘴唇一重,祝时瑾修长的指尖压住了他的下唇,像在抚摸把玩什么新得的玩意儿一般,拇指在他下唇不轻不重地摩挲。 顾砚舟长得浓眉大眼十分有男子气概,可嘴唇却湿漉漉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不知道亲起来什么感觉? “要不要自荐枕席?”祝时瑾忽而凑近了些,那张俊美无一丝瑕疵的脸近距离给他极强的冲击力,“你很中意我罢?” 顾砚舟想说没有,可对着这张肖似大公子的脸,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傻傻看着他。 在这傻傻的目光中,祝时瑾的目光暗了下来:“……你勾引我。” 顾砚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么近距离地对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他已经不能呼吸了,脑子里全是浆糊。 第61章 祝时瑾微微低头,那双和大公子一样的,花瓣似的嫣红嘴唇贴住了他的唇。 顾砚舟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还不错。”在接吻的空隙中,祝时瑾轻轻喘息,“张嘴。” 求求你,不要这么喘,我会、我会…… 果然,在祝时瑾扣住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吻时,一下子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 顾砚舟连辩解都不会,只能满脸通红地捂住自己。 “……只是亲嘴儿,就这么舒服?”祝时瑾勾起嘴角,又亲了亲他,而后猛地拦腰将他一抱,抱到了床上。 第55章 三更天,两个人相拥着倒在柔软的被褥里,平复呼吸,半晌,祝时瑾听见旁边的小土狗窸窸窣窣转了个身,余光一瞥,看见他窝在被子里瞅着自己,黑溜溜的眼睛真像条小狗。 小狗小声说:“殿下,我们算是圆房了么?” 祝时瑾忍不住一笑,也转过身,侧躺着看着他:“怎么,你想要名分?” 这蠢小狗愣了愣,道:“什么名分?我、我是想说,要是圆房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经常一起睡觉?” 他有点儿害羞:“和殿下睡觉很舒服。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被占了便宜还帮人数钱? 祝时瑾看着他垂着眼小声说话的模样,又觉得怪可爱的。 他忍不住伸手,刮了刮蠢小狗的鼻尖:“当然可以。现在再睡一次,怎么样?” 蠢小狗一愣:“啊?可是、可是我屁股有点痛……” “多弄几次就不痛了。”祝时瑾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心里那点儿平时压抑住的坏心眼儿都开始往外冒,恨不得把他欺负得哭出来。 蠢小狗还在犹豫,默默往后退了一点儿:“明天行不行?” 祝时瑾翻身把他压住,仗着俊美绝伦的脸蛋,凑近来用鼻尖蹭蠢小狗的鼻尖:“现在。不要明天。” 被他近距离这么蹭着鼻尖低声说话,顾砚舟登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说话都结巴了:“殿、殿下……” 祝时瑾满意地看蠢小狗被自己迷得七荤八素,这个着迷的傻乎乎的眼神,真是个笨蛋。 他把笨蛋诱哄成功,赏了几个热吻,笨蛋就傻乎乎地任他施为,他开始觉得笨也不是件坏事儿了,抬手将被子一拉盖住两人,在被窝里仔仔细细品尝这只蠢小狗的滋味儿。 第二日早晨,顾砚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发软踉踉跄跄去洗漱,小厮丫鬟们一边伺候他,一边咯咯发笑,笑得顾砚舟满脸通红,院里的大管事昭月走进屋,笑着骂:“没规矩!世子妃都被你们笑得害臊了!” 丫鬟们娇声道:“昭月姐姐,咱们是为世子妃高兴呢,嫁得咱们世子殿下这样的如意郎君,难道不是一件大喜事?” 昭月挨个敲了她们的脑袋:“就算是喜事,也不许在主子跟前这样没规矩!” 又笑盈盈转向顾砚舟:“世子妃,殿下在花厅等着您一道去敬茶呢。这是殿下赏的,让您拿去花用。” 说着,就让身后的小厮抬上来一个小箱子,一打开,里头珠光宝气熠熠生辉,顾砚舟被闪了眼睛,忙道:“我哪用得了这些……” “殿下赏的,您就拿着,在王府的开销可大着呢。”昭月将小木箱合上,又道,“殿下还让您住在他隔壁院里,那处院子又大又宽敞,风光视野都好,殿下待您可是十分上心的。” 是、是吗? 可我没做什么呀。 论出身气度、处世条理,都配不上当殿下的世子妃,还是个乾君,殿下竟然还对他这么好。 顾砚舟那被秦骁狠狠击败的受挫心灵得到了一丝慰藉。 嫁进王府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有殿下这样的大美人愿意陪他睡觉,还给他这么多钱花,给他又大又豪华的院子住,比起他没嫁之前的日子还要好呢。 他跟着昭月走到花厅,看见立在廊下侍弄花儿的殿下,高大挺拔,俊美如画,锦衣华服更显气度雍容——可他脑中浮现的却是昨晚殿下压在他身上,拿那张漂亮的脸蹭他,轻声细语诱哄他的模样。 我在想什么! 恰在这时,祝时瑾转过头来看见了他,一挑眉:“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 顾砚舟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没想什么。” 祝时瑾望着他片刻,面色淡淡,看不出是在看他的笑话或是其他什么,只说:“走罢,父王母妃在等我们去敬茶。” 嘴上说得正儿八经,但脚步越过顾砚舟时,却抬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掐。 顾砚舟差点被他掐得叫出声,一回头,祝时瑾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施施然背着手往前走去了。 “世子殿下。”顾砚舟忍不住带点儿抱怨,跟上他的脚步,“你为什么掐我?” 祝时瑾:“叫你快点儿,敬了茶,还得送哥哥他们出发去京城。” 顾砚舟:“……” 一提起大公子今日就要出发去京城,他就整个人泄了气,脑子里也没心思去想殿下为什么掐他了,只想:大公子这一走,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么? 大公子还答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去花灯节的,还没来得及去,就被秦世子抢亲抢走了,早知道就该早些去……不,他在比武中输给了秦世子,其实也没脸和大公子一起去花灯节。 顾砚舟垂头丧气,给王爷王妃敬了茶,便跟着世子殿下一起坐上马车,来到大公子府。 府邸外已经整整齐齐列满了车队人马,大公子的陪嫁足足装了十几辆马车,府上几乎所有下人都跟着他一道去京城,浩浩荡荡上百人,看起来颇为壮观。 “爹爹,娘,不必再送了。”祝观瑜昨夜睡了个安稳觉,今日面色倒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精神足了,情绪也就比昨日稳定些,道,“我到了京城,会常给你们写家信的。” 祝盛安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京城,一切小心。既然你已经同秦骁过了小定,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前的事情,就算心里有隔阂,也暂且放下,碰上事儿两个人要有商有量,不要各顾各的……” 秦骁在旁附和一句:“泰山大人说的是,小婿一定照顾好观瑜。” 祝盛安:“……” 他哼了一声,根本不想多看秦骁一眼,继续同祝观瑜说:“万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叫人送信回来,爹爹给你想办法。” 祝观瑜:“知道了,爹爹。” 祝盛安:“要是这小子再欺负你,更要写信回来,知道吗?” 雀澜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刚刚才说要他们放下隔阂好好相处,现在你就在这儿挑拨离间。” 他看向长子:“观瑜,你总有离开家的一天,在外面碰到了事儿也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祝观瑜点点头,又看向祝时瑾。 “走了。”他说着,目光扫过顾砚舟。 顾砚舟一下子激动起来,却不敢乱说话,只巴巴地看着他。 “保重。”祝观瑜轻声道。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顾砚舟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大公子没有多少话同他讲,可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同大公子讲,可是在这最后一面,偏偏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全憋在了心口。 顾砚舟最后只能撇撇嘴,小声说:“大公子,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祝观瑜登上了马车,秦骁骑上高头大马,最后同他们送别的一行人行了个抱拳礼,便扬声道:“出发!” 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往城外走,传旨太监孙公公正巧刚刚入城,马车摇摇晃晃走着,忽而停了下来,伺候他的小太监登时提高音量问外头:“怎么不走了?” 车夫忙道:“公公,前面好长一队人马,都是官爷,咱们给他们让个道。” 孙公公还没说话,小太监哼了一声:“他们是官爷,我们公公还是陛下跟前的人呢,凭什么给他们让路?该叫他们给我们让路!” 车夫为难道:“……”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他们马车的窗户,小太监推开窗户,是个年轻的将军,可他不认得,不过这将军倒认得他们孙公公,一来就笑道:“孙公公,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到这儿来了?” 孙公公抬起眼皮一看:“哎哟,是季将军,您怎么带着人马在这儿啊?” 季青虽是靖远侯府家将,名头听起来不大,可是靖远侯乃是当朝唯一一个超品侯爵,贵同亲王,侯府就跟亲王府的官员编制一样,这些家将一个个品级可不低,在侯爷手底下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晋升起来比普通的武将更快,偶尔还能沾侯爷的光在御前行走,孙公公也不得不正眼瞧他一眼。 “可不是我带着人马在这儿,是我们世子爷。”季青笑盈盈道,“您看,我们这队伍人太多了,路都站不开,能不能劳您挪一步,让我们先过。” 孙公公一惊:“世子爷在这儿?” 第62章 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妙的感觉,忙叫小太监扶自己下马车:“好说好说,咱家这就叫车夫挪车,咱家先给世子爷见礼……哎哟,世子爷,您在这儿做什么?不是上个月才从东南回去?” 秦骁下了马,道:“孙公公,不瞒您说,我在东南待了几个月,相中一位坤君,回京之后马上带着媒人彩礼,到东南来求娶,昨日刚刚成婚。” 孙公公大吃一惊:“成婚?世子爷成婚,怎么能这么草草地在东南就办了呢!该在京城摆三天三夜流水席呀!” 但这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他怕的乃是:“不过,世子爷,是哪家的坤君把您迷成这样,千里迢迢跑到东南来成亲?” 秦骁微微一笑:“正是东南王府大公子,祝观瑜。” 孙公公两眼一黑,差点儿晕过去。 这个活祖宗!就比他早了一天,把大公子娶走了!这叫他怎么传圣旨、怎么跟陛下交代! 他颤颤巍巍,抹了把额上的汗:“不瞒世子爷,咱家今日是来传圣旨的……” 秦骁笑眯眯道:“什么圣旨?” 孙公公瞅着他,哪能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知道有圣旨,特地跑来先娶走大公子的,你现在能拿我怎么样? 他咬了咬牙,靖远侯府如今势大,连陛下都要倚重侯府,更何况他这么个小卒子?世子爷下决心要护大公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尤其是现在婚礼已办,拜了堂洞了房,再拆散这一对佳偶,于情于理都不合,强拆必定会引起朝中御史弹劾,民间骂声四起,说不定连陛下都没办法! 半晌,孙公公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咱家去王府传旨,世子爷新婚愉快,早生贵子。” 秦骁这才点点头:“那我便先行一步。” 他带着车队往前走,回头远远看见孙公公气急败坏上了马车,匆匆往城外的王府去。 去罢去罢,等到了王府,还有一场好戏等着你呢,孙公公。 “刚刚发生什么事?”马车中传来祝观瑜的声音。 秦骁策马走到他车窗边:“没事,正碰上陛下的传旨太监,就气了他一气。” 马车中没再作声,秦骁低声温柔道:“大公子,你好好歇息,一路上有我呢。” 他带着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宜州城,往京城而去。 第56章 轰隆—— 紫色闪电划破乌云滚滚的天际,将暗沉如夜的天色照得一片雪亮,随即一声炸雷宛如大炮落在耳边,乍然的轰隆巨响惊得胆子小些的宫人浑身一颤,站在孙公公背后给他撑伞的小太监忍不住抹了把脸上湿漉漉的雨丝:“干爹,咱们还得在这儿等多久?这雨也下得太大了,您的衣裳全打湿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他们撑着油纸伞立在茫茫白雾般的倾盆大雨里,渺小宛如洪流中的一叶孤萍,仿佛风稍微大一些就能瞬间吹走。 可是往他们前面看去,茫茫雨幕中,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孤萍,一一排列,肃静无声,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殿前,全是等待陛下接见的重臣。 孙公公掏出手帕擦了擦布满沟壑的额头和面颊,雨水拭去,他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可是在这狂风暴雨中几乎湿透了的衣裳也就顾不上了,他小心谨慎地抬眼瞅了瞅前面,低声道:“这些正三品的大员都在门口等着呢,咱们算什么小虾米?要不是因着传旨的事儿,咱们都排不到这么前面,老实等着。” 小太监撇撇嘴:“是。” 这时,气势恢宏的宫殿大门终于被人推开,内阁首辅带着内阁各老臣从殿中走出来,众人面色都十分凝重,一边走一边争论,旁边等着的小厮连忙跟上来为自家大人撑起油纸伞。 经过孙公公身边时,孙公公毕恭毕敬地给这些国之股肱让道,而后顺便听了一嘴—— “求和不是长久之计呀……” “要我说,现在边疆战况明明是我们占上风,凭什么求和?这历朝历代同北方这些胡虏求和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不只是打仗占不占上风的问题,就算我们占上风,可我们的消耗是巨大的。且不说打仗这两年来的军费开支,想想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他们都是各地征来的青壮年,本是家中砥柱、民生根本,现在成批成批被征走,死在战场上,这良田谁来耕种?” “想想工部今年呈上来的折子,光是罗州就有千顷良田荒废,没有主力种地,粮食歉收,必将迎来灾年,大灾之后民生凋敝,更打不起仗了,这才是必须停战的原因!” 又有人冷哼一声,道:“难道停战议和就好了?我们主动议和,和金人主动议和,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大战之下,比的不仅是人力物力财力,更有士气和民心。要是我们主动议和,士气就先低了一截,叫金人知道我们有难处想退让,他们难道会错过这个漫天要价的机会?定会狠狠宰我们一把,说不定还不如继续打呢!” “好了,诸位,陛下既已决断,咱们何必在这里争执。”内阁首辅王和远开口了,“咱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把这事拟个章程,如何用最小的损失达成陛下停战的要求,这才是当务之急。” 诸位大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孙公公听见了这么一桩大事,不禁在心里想:要是停战,靖远侯岂不是要从边疆回京了? 就在这时,殿前的太监高声传唤:“宣——传旨太监孙有福——” 陛下竟然越过前面这么老些大官,直接宣他觐见,看来对这传旨的结果非常关注,孙公公一边急急往前跑,一边在心中打鼓——要是被陛下知道靖远侯世子抢先一步娶走大公子,东南世子殿下也早一步成了婚,陛下该不会一怒之下就把我…… 他腿肚子都打着哆嗦,进了殿低眉顺目一路来到议事厅,站到陛下跟前,只听陛下问:“此行传旨,可还顺利?” 孙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奴才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祝彦博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坐在他下首的太子殿下祝恒信的脸色也变了。 孙公公哆哆嗦嗦道:“奴才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宜州,哪知道迎面碰上了靖远侯世子的队伍,一问才知道,他赶在奴才之前抵达宜州,已将东南大公子娶过门了!” 当啷—— 祝恒信失手打翻了茶盏,茶水洒了一地,可他浑然不觉,腾的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秦骁那小子娶走了观瑜?!” 祝彦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个备受宠爱但不成大器的嫡长子一眼:“为了个坤君失态至此,你太不像话了!” 祝恒信这才惊觉,忙道:“父皇恕罪。” 宫女们匆匆将打翻的茶盏收拾下去,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下这口气,道:“父皇,靖远侯府近年来居功自傲,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这次居然敢明着违抗圣旨,您难道要这样继续纵容他们吗?!” 祝彦博冷冷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收起你那些争强斗狠的小心思!为了个坤君,跟臣子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枉费朕辛苦栽培你这么些年!你真是丢朕的脸!” 祝恒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只得恨恨闭了嘴,但面上仍带着不服气和不甘心。 祝彦博刚刚才同内阁争论了大半天停战议和的事儿,争辩得头昏脑涨,此时还看见他这个不服气的神情,简直气得恨不能当场给他两耳光。 他望着这个察言观色小聪明有余却运筹帷幄大智谋不足的儿子,心中第一次冒出来一个念头——难道朕真的选错了继承人?难道就如朝中那些保守派的臣子所说,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心性坚定的十六,才是此时风雨飘摇的大周更需要的储君? 他的孩子太多,除了这个长子是他亲眼看着出生、亲手带着长大的,其他的孩子他很少关注,可现在看来,反而是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最为平庸。 祝彦博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事态已叫他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去想换储之事,摆摆手:“你下去罢。” 祝恒信仍不甘心就这样让秦骁抢走祝观瑜,可他和父皇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最清楚父皇的脾气,知道此时再提此事只会适得其反,只好闷声应下,待退出了大殿,才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秦、骁,敢跟从孤手里抢人,孤定叫你生不如死! …… 祝观瑜抵达京城,前两日竟有些水土不服,明明去年已经来过一趟,但这回不知为何,在船上颠簸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到了京城在侯府给他准备的院子里躺了整整两日,才恢复过来。 侯夫人赵新特地请了郑太医来瞧,结果太医进去瞧了,出来时面色就有些微妙,拉着他偷偷说话:“夫人,老夫也算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有什么话老夫就直说了,夫人莫见怪。” 赵新忙道:“郑太医但说无妨。” 郑太医道:“去年世子爷就找老夫给大公子瞧过身子,老夫记得那时大公子的身体还很强健,而且当时两个人就是两情相悦……咳,老夫看大公子同世子爷已经成结了,应当是心愿成真,长相厮守,人逢喜事精神爽呀,可不知为何,今日一把脉,大公子却手脚冰凉、脉搏微弱,根本不像自小习武的体格,这才短短一年,大公子的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3章 赵新大吃一惊,急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他在剿匪海战中受过什么重伤,身子才急转直下?” 郑太医摇摇头:“依老夫之见,是喝了什么烈性的汤药,而且喝了不止一次。但老夫问大公子,大公子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赵新蹙眉道:“观瑜的确在喝药,昨日我叫人请他出来一道吃晚饭,下人回禀时,还说亲眼看见他在喝药。” “若夫人有办法弄到大公子的药方,或是煎药之后的药渣,老夫有办法辨别。不过……”郑太医捋着胡须,迟疑道,“以东南王府对大公子的珍视程度,必定不会让什么庸医给大公子开药方,而且大公子坚持不肯说这药的秘密,恐怕是他自己坚持要喝的。” 言下之意,就算查出来药方有害,大公子恐怕早就知道,并且还会继续再喝。 赵新皱紧了眉头,半晌,道:“太医,你我都是自家人,我就不见外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观瑜他喝烈性药,该不会是为了不怀孕罢?” 两人面面相觑。 秦骁和祝观瑜已经成结,他们靠着二人身上的气息都能分辨出来——可是成结那一次,坤君怀孕的概率几乎是十成十,有时喝避子汤都没用,但是郑太医这一回给祝观瑜把脉,却没有把出喜脉。 “……真有这个可能。要是照世子爷的说法,距离成结都过去两个月了,早该怀上了,而且喜脉是很明显的脉象,老夫一探就能探出来,可今日大公子的脉象,确实不是喜脉。”郑太医捋着胡须,担忧道,“就怕是他们两个闹了什么别扭。夫人,世子爷没有什么事儿瞒着您罢?” 赵新面沉如水,将郑太医送出门,回头就叫人去衙门把秦骁拎回来,等大儿子到了跟前,劈头盖脸就骂:“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欺负观瑜了?!是不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 秦骁别开视线:“我们院里的事,母亲不是不管的么?” 看他这个神情,赵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你小子果然没跟我说实话!什么两情相悦,什么长相厮守,难道都是你为了强逼观瑜嫁给你在我跟前编的说辞?!” 秦骁立刻说:“我和大公子就是两情相悦!” 赵新怀疑地瞪着他。 在母亲跟前,秦骁的气势弱了一截:“反正曾经是。” 第57章 赵新拿手指直戳他的额头:“你这个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你和大公子真的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可若不是,那你就是明摆着的违抗圣旨!你知不知道陛下已经选定了大公子的试婚对象?还是你明知如此,故意瞒着我,骗我给你备好彩礼跑去先一步娶了大公子?连违抗圣旨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秦骁闷头不说话。 赵新也拿这个大儿子没办法了,秦骁自小就主意正得很,他想干的事,瞒天过海也要干成,谁都管不了。 他只能象征性地拿柳条抽了他两下:“等你父亲回来再收拾你!” 秦骁被母亲赶出院子,背着手就溜达到了祝观瑜院门口,从门口探身往里一看,院中扫洒下人们仍在收拾打扫,来来回回将大公子的一应用具摆放好,厨娘们在桂花树下一边谈笑一边择菜,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小厮在廊下擦拭大公子的常用物事,佩剑折扇、环扣腰带,珠宝光气熠熠生辉。 不过近身伺候大公子的墨云墨雨等丫鬟小厮却不在。 秦骁就抬步走进了院中。 众人看见他,纷纷向他行礼:“世子爷。” 秦骁背着手往屋里走:“大公子在歇息?” 还没等他走到屋门口,墨雨带着几名小厮出来了,臭着脸道:“世子爷,大公子在午歇,不见人。” 秦骁被他拦住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大公子以前在京中爱吃这家的点心,我今日回来路上正好买了些,待会儿给大公子尝尝。” 墨雨接过来,但仍没有让开路:“知道了。” 秦骁:“……” 他轻咳一声,小声道:“我就在门口看一眼,不进去。” 墨雨瞪了他老半天,可秦骁死皮赖脸就是不动,他只得愤愤让开路,秦骁这才走到屋门口,往里看去。 祝观瑜午歇乃是躺在软榻上,在屋门口一眼就能看见,这会儿他正合眼躺着,枕着软枕,墨云就在软榻的床头坐着,一下一下给他按着眉心、面颊、太阳穴和头顶,而软榻另一端还有两个年纪稍小些的丫鬟,分别给祝观瑜按着两条腿。 “……大公子近来总要这样才睡得着么?”秦骁低声道。 墨雨自然知道大公子是因为喝了那药,心神不宁,才需要如此入睡,可他并不告诉秦骁,只道:“大公子水土不服,每日都要这样才能入睡。” 秦骁微微皱眉,想起母亲告诉他的,大公子在喝药的事。 他思索片刻,道:“大公子近来爱吃什么?” “能吃得下就不错了,总是没胃口。” 秦骁便道:“那我给大公子熬个羊汤,羊肉温补,多吃无害。” 墨雨略吃了一惊,像是想不到他还会熬羊汤,羊肉多有膻味,处理起来颇为讲究,一个不好熬出来的汤就是又膻又臭的,很考验厨艺——像秦骁这样的公子哥,本以为他打猎的时候会自己烤点儿东西已经了不得了。 不过秦骁说到做到,很快就叫人送来了新鲜的羊肉,亲自下厨,给祝观瑜煲汤。厨娘们惊奇地在门口往里瞧,被竹生喝退了,秦骁这才在煲汤的间隙里,去瞧了一眼那架在小炉子上的药罐。 那里头是中午刚刚给祝观瑜熬过一次药剩下的药渣。 他将这些药渣全倒出来,包好,叫人送出去给郑太医,到了晚间,郑太医就给他送信,告诉他这像是洗去乾君标记的药,坤君要一直喝到对那个乾君毫无反应为止。而且这药十分伤身,喝药期间,坤君就算同乾君睡觉,也无法怀孕。 秦骁眉头紧蹙。 洗去标记的药……大公子竟然不惜用损耗身体做代价,也要洗去他留下的印记。 他平生头一次感到了无能无力和深深懊悔。 无能为力的是,哪怕他是乾君,哪怕他可以趁人之危,可只要大公子下定决心,依然可以甩开他,洗去他的印记,打掉他的孩子。大公子的身体、人生,永远只由他自己做主。 懊悔的是,他自诩爱着大公子,却从没真正了解过孔雀公主高傲的脾性,犯下了私自成结的大错,还要害得大公子耗空身体去洗去印记。 洗去印记吃的这些苦受的这些罪,大公子都要算在他头上罢? 真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大公子,没想到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大公子。 竹生在旁瞅着他,小声道:“爷,要不要找到他们买药的药铺,把卖给他们的药材换了?” 秦骁摇摇头:“不可。一来换药材太明显,大公子身边能人众多,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二来……我不能再干涉大公子的决定了,他已经很讨厌我了。” 竹生不敢作声了。 秦骁揉了揉眉心:“今天下午熬的羊汤,大公子喝了没有?” 竹生连忙点头:“盯梢的下人来报,说大公子喝了汤,胃口好了些,还吃了点其他东西。” “那就好。”秦骁微微一笑,“既然他爱吃,我每日换着花样给他做,只要吃得下东西,身子就慢慢恢复了。” 他一连数日都偷偷溜去大公子院中的厨房,亲自为他熬羊汤,羊肉乃是庄子里特地送上来的,从北方草原上引进的品种,肉鲜嫩而不膻,熬汤和烤熟都很好吃,偶尔他待得晚,还做几道家常菜,正好送进屋去添给大公子当晚饭,自个儿也能偷偷到窗边看看大公子吃得如何。 临近中秋,陪夫人回老家过节的宁威侯陆鸣山,也是靖远侯的多年好友,特地从流州采买了一批又新鲜个头又大的大闸蟹给侯府送来,赵新给各个院里都分了一笼,秦骁将自己那笼也带来,一齐蒸了,又命人去城中老字号点心铺子买了京城这儿才吃的酥月饼,并着羊汤、几个家常菜,一齐送到大公子屋中。 而后,他就像之前那样,偷偷溜到小饭厅的窗边,看大公子吃得如何。刚在窗边一站,往里一瞧,直直对上了坐在圆桌边的大公子的视线。 秦骁:“……” 祝观瑜淡声道:“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进来一道吃饭罢。” 秦骁一喜,连忙小跑进屋,坐在他身旁,下人给他也添了一副碗筷。 近距离看大公子,气色比起在东南时差了不少,面色透出纸一样的苍白,人瘦了一大圈,连修长的手指都微微凸出了指骨。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原先柔润娇嫩的花儿,就枯萎衰败成了这副模样。 可即便他已经成了这样,他还是在喝那个该死的药。 秦骁胸口闷痛,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他希望大公子惩罚他,打他骂他都好,不要喝药损耗自己的身体。 第64章 ……但又偏偏,大公子用的损耗自身的方法,才是让他最无能为力、最痛彻心扉的。 秦骁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大公子,喝汤。” 他给祝观瑜舀汤夹菜,见他胃口不佳但还是慢条斯理吃着,就在旁哄他开心:“明日中秋,宫中的晚宴,我已按照你的意思向陛下给你告病假,但我们都去了宫里,只留你一个人在府上,会不会太孤单了?我在摘星阁定了雅间,你可以去那里赏月,等我从宫宴出来,就去接你。” 祝观瑜的筷子一顿,片刻,道:“去年已看过了。” 去年……去年是他们约好的一起去摘星阁赏月,只是秦骁没去。 秦骁哑然,许久才道:“大公子,我给你的不少承诺都没做到,我也没脸再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不过……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祝观瑜没再作声,秦骁只得换了话来说,絮絮叨叨说些朝中事务,祝观瑜这才知道陛下坚持要议和,内阁已经拿出和谈章程,乃是一边打一边议和,谈判使臣已经出发赶往边疆,如果和谈能成功,靖远侯就要从边疆回来了。 “父亲平安回来当然是好事,可是陛下和太子殿下近来的态度,让我觉得很不妙。”秦骁皱着眉,“李闻棋告诉我,十六殿下已解了禁闭,只是仍不能出宫,明日宫宴,我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同他说上话。” 祝观瑜总算开了口:“靖远侯府从不参与夺嫡党争,你要是掺和进去,小心侯爷回来扒了你的皮。” 秦骁叹一口气:“我也不想掺和,可自津州剿匪上了十六殿下的贼船,就已没有退路了。左右逢源,最后下场更惨,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心思阴毒,却无宏韬伟略,实在不算一位明君,陛下选储君选错了。 不过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不敢说出口的。 祝观瑜沉吟片刻,烛光在他垂下来鸦翅一般的羽睫下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长而美丽的凤眼,但那线条却更显曼妙,玉白的肌肤被昏黄的烛光染得柔和几分,静静的,像一株空谷幽兰。 秦骁支着下巴看着他,怎么都看不够,忽而听他开口:“现在太子殿下当权,十六殿下才刚刚解了禁闭,要想迅速回到权力中心,只有让太子殿下犯个大错。” 前半段秦骁都没听进去,后半段才回过神来:“不错。可是太子殿下一贯是帮陛下做事,就算犯错,也是陛下默许的,陛下自然不会多加责怪。” 他见祝观瑜凝神细想,就道:“怪我,在你跟前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身子不济,不要再想这些伤神的事,好好歇息,多吃些饭,外头的事都有我呢。” 他伺候祝观瑜多吃了些东西,用完晚饭,也没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要留宿院中,只是规规矩矩地和祝观瑜道了晚安,想靠着今日的表现讨个晚安吻,却只讨到一个轻飘飘的巴掌。 也好,有个不怎么用力的巴掌也不错,好歹已经不是先前那种要把他牙都打掉的大巴掌了。 秦骁心情愉快出了院子,第二日晚上,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弟进宫赴宴,临走前还特地留下不少人手,供祝观瑜出门时差遣。 “公子,夜里凉了,多穿些。”墨雨给祝观瑜披上厚披风,道,“咱们就去摘星阁?还要不要去别的地方逛逛。” 祝观瑜摇摇头:“我可没那个精力。” 他叫墨雨扶着上了马车,不少侍卫们护在马车周围,墨雨见上下妥当,这才吩咐车夫去摘星阁。 与此同时,侯府大门不远处的暗巷中,几个鬼鬼祟祟盯梢的人望着马车远去,立刻消失在了巷中。 “大公子,今晚街上好热闹呀!”墨雨在马车外间,掀开车帘往外看,“您看!这里有人舞龙!那边那边,那边有人喷火呢!” 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出来欢度佳节的老百姓,街上五步一个杂耍,十步一个相声,热闹得不得了,祝观瑜支着下巴静静看着,被这欢庆的气氛感染,也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马车忽而猛地一顿,四处乱看的墨雨差点儿往前摔出去,手忙脚乱撑住身子:“大公子,没事儿罢?” 又骂车夫:“怎么赶车的?!” 车夫忙道:“墨管事,一队官爷拦住了咱们的马车!” 墨雨心中咯噔一下,顿感不妙,掀开车帘一看,拦住他们马车的一行人,各个身着青绿锦绣曳撒,腰间配着长刀,乃是金翊卫的官服打扮! 果然,为首那人开了口,十分傲慢:“金翊卫奉旨查案,大公子,跟我们走一趟罢。” 第58章 墨雨一听,金翊卫查案,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虽然才道京城不久,但他每日都要为大公子出门四下打听消息,早就知道金翊卫在京城已经臭名昭著,打着查案的名号四处抓人,但凡落入他们手中就是屈打成招、抄没家财,死在他们手里的世家官员子弟可太多了。 他们完全就是陛下专用来对付世家的一把刀,根本不讲什么道理,只要陛下让他们砍哪里,他们就砍哪里,碰上了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大公子如今嫁入了侯府,虽然还没封世子妃诰命,背后也有侯府撑腰,他们怎么敢当街来拦大公子的车架? 难道……难道陛下要对侯府动手?! 怎么可能,靖远侯还在边疆打仗呢! 墨雨心中焦急,刚要开口,马车中的祝观瑜发话了:“墨雨。” 墨雨只得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大公子说:“不可违抗皇命。既然陛下叫我走一趟,那我就走一趟。” 说完,却给了他一个眼神。 墨雨当即会意,下了马车,同金翊卫领头那人道:“大公子说,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请官爷带路。” 这名领头人这才满意,一挥手,手下的人就哗啦啦将祝观瑜一行团团围住,墨雨连忙给队伍末尾的两名侍卫打了手势,那两人趁着金翊卫还未完全将他们包围,连忙悄悄遁入人群中。 街上太热闹,人山人海,溜掉这么两个人,金翊卫一时也没察觉,径直押着祝观瑜一行人往前走,走着走着,竟然出了城门。 祝观瑜隔着车窗看到马车穿过长而窄的城门洞,微微蹙眉:“怎么出城了?墨雨,你去问问。” 墨雨忙去前面金翊卫的领头人那儿问,结果那领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连个眼神都没给他:“金翊卫查案,岂容你问东问西?到了就知道了。” 墨雨登时一肚子气:“查案为什么不去京中的金翊司衙门?你们要带着我们大公子出城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居心叵测!说是奉旨查案,那圣旨呢?拿出来看!” ——寻常是没人敢要金翊卫真的拿圣旨出来的,京中谁不知道金翊卫就是陛下的走狗?要他们拿圣旨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领头人在高头大马上,高高在上地垂眼睨他,那眼神在黑漆漆的城门洞里,宛如蛰伏在暗处的阴森森的毒蛇吐出的猩红蛇信,那一瞬间墨雨心中咯噔一下,有种被黑白无常的镰刀瞄准的毛骨悚然,濒死的直觉让他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 唰—— 长刀从他腰际擦过,刺啦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袍下摆,残破布料飞起的一瞬间,墨雨脑中百转千回,立刻疾声大呼:“他们假扮金翊卫!保护大公子!” 管你是不是金翊卫,反正你拿不出圣旨,你就是假扮的!侯府家将和侍卫打你们这群假冒之徒,还不是绰绰有余! 周遭早就警戒万分的侍卫们闻声暴起,一个个唰的一声抽出雪亮的长刀,扑上来就同围住他们的金翊卫打成一团,金翊卫领头人神色一凛,立刻从腰间摘下金牌高高举起:“御赐金……” 嗖—— 当啷—— 黑漆漆的门洞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嗖的一声射来,一下子打中了他的手腕,他整个小臂一麻,金牌就脱手掉了出去,兵荒马乱一片漆黑之中也不知掉去了哪里,丢失金牌可是死罪! 领头人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要下马去找金牌,余光却见一道华服身影轻灵掠过,往城中而去。 是太子殿下要的那位大公子! 要是这回让他跑了,在太子殿下跟前立不了功,别说什么提拔,反而还要因私自出动金翊卫被陛下降罪,自己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领头人当即下令:“找到御赐金牌者有赏!” 而后自己一蹬地,猛地朝那道华服身影扑了上去。 察觉身后袭来的劲风,祝观瑜眉头一皱,侧身避过,长刀带着刀鞘擦着他的肩膀砍了下去,这一下要是砍实了,他非得被打晕过去不可。 “大公子,我要是你,我立刻束手就擒!” 领头人抓着未出鞘的长刀,又一刀斩来,祝观瑜手中没有武器,只得仓促避让,只听当啷一声,长刀刮倒了旁边的摊位,小摊上的杂粮豆子撒了一地,摊贩和过路行人吓得大叫,纷纷逃窜,祝观瑜长腿一扫,散落一地的杂粮豆子被劲风带起,天女散花般朝领头人扑去! 第65章 领头人立刻抬起袖摆遮挡,噼里啪啦的杂粮豆子淋了他一身,再放下胳膊时,祝观瑜人已经不见了! 可就在这时,后头几名金翊卫追了上来:“他往这小巷子里跑了!” 领头人带着他们匆匆往小巷子里追,果然,追了不到片刻,祝观瑜的背影就在前面。 领头人立刻道:“大公子!你跑不掉的!太子殿下已经命我们在侯府门口蹲守了半个月,就算这一次你能逃掉,难道你能永远都不出侯府的大门吗?!” “这里是京城!是太子殿下的地盘!不是在你们东南,你早晚都要落到太子殿下手里,何必做无谓的抵抗!”他咬牙道,“要不是殿下命我们活捉,你以为你能活得过今天晚上?!” 前方飘来祝观瑜冷冷的话音:“我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不劳你操心。但你肯定活不过今天晚上了,私自出兵的金翊卫大人。” 这话狠狠戳中了金翊卫领头人的痛脚——他为了讨好太子殿下私自出兵,结果却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陛下定会要他的命,若抓住大公子献给太子殿下,殿下还能为他美言几句,若抓不住大公子,他可不就是没命了么?! 领头人咬咬牙,死到临头,顾不上那么多了,喝道:“放箭!别要他的命就行!” 几名紧跟着他的金翊卫当即应声,抬起弩箭架在胳膊上—— 嗖—— 嗖嗖—— 祝观瑜目光一凛,不得不矮身就地一滚,滚入了巷子的一处岔路——可这岔路偏偏是条死胡同! 他转身就想往回撤,可金翊卫已经追了上来,瞬间堵死了他的退路。 “大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金翊卫领头人追他追得有些气喘,哼了一声,“你的确身份尊贵,但能尊贵得过太子殿下?!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唔——” 话音未落,祝观瑜冲上来一个刀手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刀,抓在自己手里,而后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狠狠踹飞出去! 剩下的四名金翊卫见状连忙往上扑,此时也顾不得伤不伤人了,唰唰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锋在一轮圆月之下泛出冷白的光,祝观瑜也拔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相撞的清越嗡鸣,他的虎口竟然被撞得一阵剧痛,长刀差点脱手——这些金翊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和他们对战哪有那么容易! 祝观瑜咬紧牙关,用几乎被剧痛震麻了的右手勉强握紧长刀,电光火石之间同他们过了几招,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瞅准机会,一刀封喉,取了一名金翊卫的性命。 这一下仿佛刺激了剩下几人,几人大喝一声,瞬间爆发,祝观瑜体力消耗太快,已经几乎拿不住刀了! 当啷—— 一声清越嗡鸣,祝观瑜的长刀在对抗中脱了手,随即腹部受了狠狠一脚,他被一下子踹飞出去,拿刀鞘支地仍滑出去老远。 “够了!趁现在抓住他!”领头人一声令下,几名金翊卫应声往上冲。 就在这时,一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祝观瑜勉力用刀鞘支着身子,抬起头来。 嗤—— 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金翊卫被一箭从后射穿的喉咙,箭尖从前穿出。 “谁?!”领头人大喝一声,往后看去。 嗖嗖—— 又是两箭,射杀了他的另两名手下,随之而来的,是黑夜中从屋顶疾驰而下的一道华服身影。 “你们抓我老婆,还问我是谁?!”秦骁几乎是暴怒出声,“受死!!!” 领头人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就想跑,可秦骁速度太快,眨眼就到了跟前,他的刀已被祝观瑜夺走,手里连武器都没有,只能立刻求饶:“世子爷,你听我解释,我们是奉太子殿下之命……” 噗嗤—— 秦骁眼都没眨一下,掠过他身边时,一刀带走了他的性命。 领头人双眼瞪大,像是不敢置信自己的锦绣前程、美好人生,就这样结束在了这一刻。 他就这么瞪着双眼,身躯轰然倒地,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秦骁疾步上前,半跪在大公子面前:“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祝观瑜微微喘着气,勉强抬头看他,月色下,只能看见他冷白的面颊上一颗颗的冷汗,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秦骁脸色剧变,扑通一下就跪在了他跟前:“你别吓我,大公子!大公子!” 祝观瑜小腹受了那一脚,一坠一坠的剧痛,浑身上下也实在没力气了,只能靠他撑着身子,被他背起来狂奔,昏迷的前一刻,只听他几近崩溃地在耳边大吼:“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到家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只是挨了一脚,还能要了命不成? 我只是……只是力气耗尽了。 他娘的,真痛,这回可真是被太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惨了,下回我定报此仇。 迷迷糊糊中,祝观瑜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闻着秦骁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味,心里啐了他几句大惊小怪,而后就实在受不住那坠坠的剧痛,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第59章 秦骁一路狂奔,将昏迷过去的祝观瑜抱回侯府,竹生早已请来了郑太医,郑太医匆匆过来一扣脉象,登时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他失声道,“先前给大公子号脉,明明没有怀孕,怎么现在却是流产之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全身血液都凉了:“……流产?” 他一直在心里暗暗期待有一天能听到大公子怀孕的喜讯,没想到真听到的这一天,却是大公子流产了…… 他们还未出世的,甚至此前还无人知道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周遭乱哄哄的,大公子的小厮丫鬟在哭叫,墨云高声喊着要回东南,竹生在劝慰,太医在疾声说万万不可,可秦骁脑子里一片混沌,眼中唯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祝观瑜那张惨白的脸。 他的大公子……他已经竭尽全力在补救、在呵护他的孔雀公主,为什么一不留神,还是叫别人伤害了他?! 难道只因为那人是太子、是天潢贵胄,就可以对他捧在心上的孔雀公主为所欲为?!他本打算慢慢捂化大公子的心,他本打算慢慢调理好大公子的身体,那样他们还有很长的幸福的一辈子,凭什么太子轻而易举就能毁了这一切!凭什么?!凭什么!!! 秦骁双目猩红,猛地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扭头就往外冲! 季青等家将吓了一大跳:“世子爷,你去哪里?!” 赵新正闻声匆匆赶来,一进院里,就看见大儿子抬着刀往外冲,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疯狂,登时心中一沉,立刻一声大喝:“秦骁!站住!” 可怒发冲冠气红了眼的秦骁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侍卫们,猛地冲出门去! 赵新忙道:“拦住他!别让他出去干傻事!” 季青等人连忙喊上十来个侍卫,拼命拦住秦骁,把他的刀夺下来,秦骁愤怒地咆哮:“他凭什么?!我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久、我碰都舍不得碰一下大公子,他凭什么把大公子伤成这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的脸直抽得歪到了一边。 “你现在这样子,杀得了谁?!要是白白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少给我招惹是非!”赵新喘着气,胸膛起伏,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被祝观瑜流产的消息吓的,秦骁被母亲扇了一耳光,似乎总算清醒了一分,可下一刻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亲……”他被家将侍从按着半跪在地,哭得几近嘶哑,“……我怎么办?我没保护好大公子,我也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大公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我怎么办……” 他好后悔、他好后悔…… 他恨不得从没与大公子成结,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孩子。 他害得大公子吃烈性药洗标记毁了身体健康,他又强行将大公子娶到京城来害得他流了产大伤元气。 身体毁了,孩子没了,大公子会恨他一辈子的。 他明明计划得很好,他和大公子在京城的生活明明才刚刚开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赵新闭了闭眼:“人生无常。” “骁儿,你的前二十年过得太一帆风顺、太理所当然了,你以为事情都会照你预想的那样发生。”他睁开眼,无奈地望着秦骁,“你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你从来不懂什么叫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可这几个字,才是绝大部分人的人生常态。” “现在只是让你体会了一次普通人一生都在体会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你就受不了了?那等你独挑大梁的时候,你就知道,该你受的委屈还多着呢!能支撑家族屹立不倒的话事人,哪一个不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及常人所不能及?”赵新皱着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语气温柔却带着失望和责备,“你这个样子,怎么配当下一任靖远侯?” 第66章 秦骁的眼泪啪嗒啪嗒汹涌地往下掉。 他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他从小养在优渥的侯府中,他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以为只要他想他努力,他就能做到任何事。 可他却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保护不好。 他再出身高贵、再天赋异禀、再本事高强,有什么用? 他明知道太子殿下一直觊觎大公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得到大公子,可他却迟迟找不到机会对太子殿下动手,简直是毫无办法! 你不是很厉害的么?你不是在东南把顾砚舟打得满地找牙么?可你到了京城还不是让太子殿下为所欲为?!那你有什么资格把大公子抢来、在大公子面前夸下海口说保他在京城平平安安?! 秦骁闭上眼睛,许久后才睁开,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我知道怎么做了。” …… 祝观瑜醒来时,一坠一坠的腹痛并没有好转,与其说他是休息足够了才醒的,不如说他是被生生痛醒的,朦胧的视线中,只看见秦骁坐在床边,一见他睁眼就立刻凑上来:“怎么样?大公子,好受些了么?” 祝观瑜连嘴唇都是白的,痛得视线都不清楚了,勉强开口:“我肚子好痛……” 秦骁的眉头紧紧皱着,心疼得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低声哄着:“喝些汤,补补气血。” 端上来的羊汤是祝观瑜先前每晚都喝的熟悉味道,可这一回他一闻到那气味,竟然一阵翻天覆地的反胃,一下子就要吐——可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干呕,但牵动了小腹,疼得更厉害了。 “我好痛……我好痛……”祝观瑜一边干呕,一边痛得几乎要打滚,秦骁连忙叫人把汤撤下去,抱着他拿温热的手掌给他小腹源源不断输送内力,为他疏通穴位、平复疼痛:“别动、别动,越动越痛得厉害。” 祝观瑜挣扎一番,体力很快耗尽,面色白得像纸,瘫在他怀里无力地喘息,秦骁给他细细暖着小腹,腹痛慢慢缓解了一些,他才发现自己屋里竟然生着炭盆,被窝里还搁了好几个汤婆子,暖着他的脚底、腿肚和后腰。 疼痛缓解,他的脑子就转起来了——中秋节还不是多凉的时候,怎么就给他用上了这些?难道他最近喝的那药真如此损耗身体,这次竟然只挨了一脚就要去掉半条命? 他直觉不对劲,抬头看向从背后搂着自己的秦骁:“我到底怎么了?” 秦骁顿了顿才开口,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得有些小心翼翼,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痛:“你前阵子喝药亏空了身子,这回受的一脚,伤到了脏腑,所以才会这么痛。” 祝观瑜不信,又去看床边侍立的墨云墨雨,姐弟俩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一样,根本不敢抬头和他对视,祝观瑜只得开口:“是这样么?” 片刻,墨云小声道:“不错。正是世子爷说的这样,您近来只能静养,不能再喝药,以食补为主。奴婢给屋里生了炭盆,床上搁了汤婆子,您会舒服一些。” 墨云墨雨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忠心耿耿,为了他连以头抢柱都毫不犹豫,是不可能骗他的。 祝观瑜这才稍稍放心,可下一阵腹痛又袭来了,他额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咬紧嘴唇勉力忍受。 “别咬自己。”秦骁拿小臂给他含着叫他咬,祝观瑜痛起来可顾不上那么多,抓着他一口就咬了下去,像要把他小臂咬下一口肉来。 秦骁却不觉得手臂痛,反而是心里更疼,疼他的大公子,要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还没法喝药缓解,只能硬扛。 他任他咬着,低声哄他,低头吻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给他输送内力,拿乾君的气味紧紧裹着他叫他好受一些,如此一整晚,直到天亮,祝观瑜才昏睡过去。 一整晚都陪着他的秦骁后背已全部汗湿了。 他亲自给祝观瑜擦了擦面颈和手臂,盖好被子,这才起身。 墨云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大公子痛得这么厉害,不如就喝了落胎药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外头候着的侯府大夫忙道:“不可。墨管事,落胎药可不是喝进去就自然而然落胎了,它是烈性有毒的药物,喝进去剧烈刺激孕囊,要刺激到孕囊不得不把胎儿排出来才算完。所以每次喝完药都会腹部剧痛,而且一次没用还得喝第二次,也不是好法子呀!” 墨云又呜呜哭了出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能让大公子好受些么?!世子爷,当初你在东南迎娶大公子时是怎么许诺的?!” “我已命竹生去京郊慈云寺讨药,那儿的方丈大师手里有安神丸,吃了能止痛,且不损伤身体。想必这会儿竹生该回来了。”秦骁低声道,“等药丸到了,就照大师的吩咐喂给大公子吃,我出门一趟。” 他走出大公子的云栖阁,面色就蒙上一层冷硬,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夺妻杀子,此仇不报,我秦骁枉为人夫! 季青被他叫来,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惴惴不安道:“世子爷,您有什么吩咐?” “昨夜太子私自动用金翊卫拦大公子车驾,那些被杀的金翊卫,尸首,腰牌,都收好了?” “是。都收好了,还找到一枚御赐金牌。”季青连忙从胸口掏出一枚金牌,呈给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私自动用金翊卫,先前的不少证据都在我手里,十六殿下被关禁闭这几个月里,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事情捅破。”秦骁摩挲着这块御赐金牌,目光沉沉,“若是这回捅到陛下那里,陛下知道他动了金翊卫,你说陛下还会护着他么?” 季青蹙眉道:“陛下已经护了太子殿下那么多次,这次说不准也还是继续护着他,毕竟是储君。” “不错,所以不逼陛下一把,陛下不会定他的罪。”秦骁冷哼一声。 如果让陛下在战事和储君之间二选一呢? 他吩咐季青:“你带着我的信去找李闻棋,让他带你进宫去找十六殿下,务必在早朝下朝之前,把信送到十六殿下手里。” “我?”季青愣了一愣,“要见十六殿下,该您亲自去的……那您要做什么呢?” “负荆请罪。”秦骁一字一句道,“昨夜金翊卫声称奉圣旨拦我夫人车驾,不知侯府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圣怒,若陛下要降罪,就赐我一人死罪,若是陛下昨夜没有下圣旨,那就请陛下揪出假传圣旨之人。” 第60章 今日天色晦暗,气势恢宏的高高宫殿中更显沉重,前往边疆和谈的使团前脚刚刚出发,后脚就闹出来金翊卫在京城当街拦下东南大公子车驾要把人私自抓出京城之外的事儿。 要知道,和谈本就要靠京中世家和各大藩王的支持助力,因此这段时间金翊卫已经收敛不少了,哪知道在这节骨眼上竟要抓东南的大公子,这不是叫京中其他藩王质子顿感唇亡齿寒,叫京外的藩王们勃然大怒?! 再者,东南大公子已经嫁入靖远侯府,虽说是试婚,未封世子夫人诰命,但肯自行试婚就是两情相悦,要是合得来,他以后就是世子夫人,此时边疆还要靠靖远侯压着金人促成和谈,这边京城却在抓他的儿媳妇,这让靖远侯如何作想? “臣本以为这伙人冒充金翊卫行事,没想到事后搜出了御赐金牌,臣竟不知靖远侯府何时犯下滔天大罪,竟让陛下亲自下旨彻查侯府,因此臣今日负荆请罪,若陛下判侯府有罪,请赐臣死罪,放侯府内眷一条生路!” 众人听着秦骁前面的叙述就已经瞪大眼睛,听到最后一句,文武百官都吓了一大跳。 赐靖远侯世子死罪?靖远侯还在边疆撑着呢!这会儿给他儿子定了死罪,人家还打个屁的仗!到时候边疆溃败,金人一路南下,京城怎么办?! “陛下万万不可!靖远侯还在边疆打仗,这时候怎么能判靖远侯世子死罪?!”胡子花白的阁老们第一个跳了出来,“侯府世代以武立身、百战成名,绝不可能徇私枉法、欺君罔上,定是金翊卫情报有误,还请陛下明查!” 明查? 朕都不知道昨夜金翊卫拦了观瑜的车驾! 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听完底下秦骁的奏呈,心中一时竟不知是震惊还是荒谬,金翊卫本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利刃,可如今这把利刃在外头伤了人,他这个主人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祝彦博的视线在堂下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中一扫,很快就落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子祝恒信身上。 能私自指挥金翊卫,又是要强抢祝观瑜,除了他这个混账长子,还有谁干得出来? 荒唐,荒唐! 本来朕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可你却要在这时候就伸手来拿,朕还没死呢!!! 祝彦博重重闭了闭眼睛。 利刃脱出了掌控,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堂下百官还在叽叽喳喳议论:“这肯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世子爷,你可不要瞎想,更别把这事告诉侯爷,陛下怎么会让金翊卫清洗侯府呢?!定是金翊卫私自出动!” 第67章 “定是有人假传圣旨!挑拨君臣关系!” “世子爷,快别说什么死罪的了,这如今朝中年轻武将就你一个,要是和谈不成,今年冬天还得派你去边疆支援呢!你要为朝廷大局着想呀!” 祝彦博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底下跪着的秦骁。 好,好,恒信为了抢观瑜不惜把手伸到他老子兜里,你个秦骁也为了观瑜不惜拿自己的命来逼朕,你们一个个冲冠一怒为红颜,都有本事得很哪!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秦骁只是臣子,过不了美人关就罢了,祝恒信,你是太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现下的情形,要么治秦骁死罪,要么承认朕对金翊卫已无法掌控,要么将太子祝恒信私自动用金翊卫之事大白于众。 第一条,治秦骁死罪,根本不可能,且不说秦骁本就无罪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当前的边疆形势也承受不住靖远侯世子的死讯。 第二条,承认朕无法掌控金翊卫,这岂不是说金翊卫可以无法无天随意办案?!这话一出,势必要将先前金翊卫办的所有案子都牵扯进来翻案!到时候金翊司必撤不可,先前对付世家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至于第三条,其实也就是事实,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换个人来当储君。经过此前种种,再加上今日这最后一根稻草,祝彦博终于对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长子彻底失望了。 他很快做出了取舍,道:“昨夜中秋宫宴,朕将金翊卫的临时指挥权交给了恒信。恒信,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太子祝恒信一时愣住了。 金翊卫根本没有什么临时指挥权,大权一直握在父皇手中,只是近来为了和谈,父皇叫金翊司收敛,金翊卫不少人便担心要被裁撤、被世家秋后算账,这才偷偷投靠到他麾下另谋出路,他昨夜私自动用这批人,本以为可以趁宫宴拖住秦骁,一举将祝观瑜抢走藏起来,到时秦骁追查,就是正面质疑父皇的金翊卫查案之权,父皇为了保全金翊卫,说不定真会让秦骁吃点苦头,他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昨夜却没能抓住祝观瑜,还叫秦骁发现了这批金翊卫手中没有圣旨! 现在父皇说金翊卫的临时指挥权交给了他,不就是说这些都是他干的么?!父皇又要保金翊卫,又要保秦骁,最终居然把他这个太子推出来挡箭了! 祝恒信立刻道:“父皇,儿臣从未私自动用过金翊卫,想是他们自行……” “闭嘴!”祝彦博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堂下文武百官登时纷纷跪下:“陛下息怒。” 祝恒信也扑通一声跪下来,跪下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金翊卫昨夜能够自行去拦东南大公子的车驾,那今夜是不是就能自行去拦内阁首辅的车驾?东南大公子武功高强侥幸逃出,要是换了内阁的王阁老,胡子都白了,叫人家怎么跑?难道被金翊卫私自杀了,只能自认倒霉? 无法无天、任意杀戮,历朝历代的昏君杀人都得找个名头呢,金翊卫杀人居然不用找名头也不用陛下发话,难道他们比陛下的地位还高?!这可将为朝之纲都推翻了! 祝恒信忙想补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祝恒信,未查明情况便私自动用金翊卫,致君臣失调,有失太子仪度,即日起,免其太子之位,搬出东宫。” 祝恒信脑中嗡的一声响:“父皇!儿臣方才失言,您听儿臣解释……” 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硬的脸色带着万分疲惫,充耳不闻,继续说:“宣十六皇子祝恒远。” 十六皇子刚刚解除禁闭,还没得到允许上朝的旨意,所以今日并不在朝中,小太监匆匆领旨去宣,没想到出了大殿,十六殿下正急急往这边走来。 “殿下,陛下宣您入朝。”小太监忙道。 祝恒远点点头,风一样地走过去,大步跨入殿中:“儿臣参见父皇。” 祝彦博道:“朕命你清查前太子治下事务,一个月内向朕呈报。” 前太子。 陛下这回下定决心了。 朝中百官面面相觑,赶来的祝恒远却是其中最不意外的一个。 底下跪着的祝恒信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龙椅上的父皇,耳边只听到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令人厌恶的声音:“是,儿臣领命。” 祝恒信转过头,看见那个从小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背后捡点自己不要的玩具和零嘴的弟弟,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草包蠢货弟弟,不知不觉,竟然也长得这么高这么结实,看起来相当能唬人了。 祝恒信死死盯着他。 只是能唬唬人罢了。 同我争太子之位,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 祝观瑜再次醒来时,已到了傍晚,腹痛有所缓解,但浑身依然没有力气,他一睁眼,床边坐着的秦骁就察觉,连忙俯身道:“醒了?你今日吃了安神丸,是止痛的,比昨夜舒服些了么?” 祝观瑜半睁着眼睛,面色仍是苍白而虚弱,但休息了一个白天,精神比昨夜要好了些,低声道:“好些了。” 秦骁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打了温水来,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细细擦拭被虚汗打湿的额头、面颊、脖颈,叫他舒服些。 祝观瑜没什么力气避开,也就任他伺候了,半晌道:“昨夜金翊卫来拦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 秦骁给他擦完面颈,又重新拧了帕子,再去给他擦拭手心手背,声音温柔:“大皇子祝恒信,已不是太子殿下了。” 祝观瑜这下真真愣了一愣,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秦骁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仔仔细细给他擦手,连他常戴着的那枚硕大的红玛瑙戒指都擦得亮晶晶,祝观瑜这才发现他戴上了自己去年在京城时送他的那枚红玛瑙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 ——秦骁因武将身份,平素不着宽袍大袖,总是一身利落打扮,难免显得不够稳重大气,像个毛头小子。如今在家中,穿着宽松阔摆波光粼粼的锦缎衣袍,再戴上这么一枚扳指,终于像个稳重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了。 祝观瑜自打和他闹翻,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他,这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你好像……” 秦骁微微挑眉:“?” 祝观瑜一时语塞,半晌,说:“好像变老了。” “……”秦骁失笑,“是说我成熟稳重了?多谢大公子夸奖,我毕竟是娶了媳妇的人了。” ……脸皮也变厚了。 祝观瑜把手抽回来,继续问正事:“为什么是大皇子,不再是太子殿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秦骁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学着他思索时惯常的动作,转着拇指上那枚嫣红的玛瑙扳指:“大公子,你觉得十六殿下会是个好皇帝么?” 第61章 祝观瑜一怔,下意识看了看四下。 还好,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一个下人都无。 傍晚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户的轻纱洒进来,在青石砖地板上投下秦骁长长的影子,屋里还未点灯,四下昏暗,只那么点昏黄暧昧的日光。 秦骁坐得近,祝观瑜看见昏暗光线下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带着几分沉思,仿佛一头年轻的公狼,正守在窝边,望着自己的伴侣,考虑着他们的未来。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祝观瑜心头仿佛有细细的暖流轻柔拂过,那感觉并不很强烈、很悸动,但却让他十分舒服,就像奔波赶路的旅人在风雨中苦行一整日后总算找到一处遮风避雨温暖干燥的歇脚地,躺下来休息时浑身酸痛的肌肉都彻底放松瘫软,仿佛要化了,再也懒得动弹,那样的慰藉。 在这样的慰藉中,他懒得再计较从前那些爱恨情仇,只心平气和地同秦骁说话:“你觉得怎样才算好皇帝?” 秦骁又拧了一次帕子,拿温热的帕子给他擦另一只手:“要说什么挽盛世之将倾,开万年之太平,也许有些奢望。我只希望他以社稷为重,放眼天下,而不是只会玩弄帝王权术,在这一方京城勾心斗角。” 祝观瑜点了点头:“你觉得十六殿下是这样的人?” “总比大皇子好。”秦骁叹一口气,将给他擦完手的帕子搁下,取了白瓷小罐拧开,指尖挑出点儿乳白柔润的脂膏,像平日里墨云伺候祝观瑜那样,将脂膏轻轻抹在祝观瑜手背,拿掌心给他热化了,一点点抹匀。 孔雀公主这一双白皙细腻的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被伺候着过来的,但是秦骁不知何时学会了墨云伺候的那一套,居然做得有模有样,还问:“怎么样?是这样抹么?” 祝观瑜懒得抽手:“是这样。不过你的手太粗了,没有墨雨伺候得舒服。” 秦骁翻过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一手都是练武磨出的薄茧,又翻过孔雀公主白生生的手掌一看,细腻柔润,玉色的光泽,被他粗糙的指腹揉搓了片刻,又微微泛起一点儿粉色,漂亮极了。 第68章 秦骁看着,就忍不住低头想亲,祝观瑜察觉他的眼神不对,一把抽出手来,想抬手打他,可秦骁随即抬头看向他,那眼神直勾勾的,就等着他的巴掌落下来呢。 ……这一巴掌落下去,好像奖励了他似的。 祝观瑜一阵无言,悻悻收回了手,秦骁便又从白瓷罐里挑了点儿脂膏,给自己双手抹上了。 “大公子,你这抹手的油好香。”秦骁一边抹一边说,“怪不得你身上也香香的。” 祝观瑜:“……” 他隐隐觉得像是被调戏了,但是秦骁说得如此自然,他又找不出破绽,只能说:“你偷用我的做什么?叫竹生给你备一罐。” 秦骁合上白瓷罐:“我也有,怎么没这么香。就把这一罐送给我罢。” 祝观瑜翻个身不搭理他了:“不说正事儿就走,我肚子又有点痛了。” 本要赶人,哪知道秦骁现在脸皮厚得不得了,闻言就半边身子上了床,隔着被子去摸他小腹:“又痛?我给你捂捂。” 祝观瑜两个多月都没再让他碰过,现在他一靠近,那熟悉的乾君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鼻息就在耳后,他登时一个激灵,身子一缩:“你下去!” “别乱动。”秦骁在后隔着被子抱住他,“待会儿又要叫痛了。” 他拿自己的乾君气息轻柔地裹住祝观瑜,又用手掌隔着被子在他小腹慢慢打圈注入内力,祝观瑜那点儿腹痛不多时就缓解不少,不过这样被他抱着,整个人都窝在了他怀里,闻着他熟悉的沉香气味,身子里那压抑许久的虚软难耐就慢慢往外冒头,仿佛一股暖流从身体深处滋生,流过四肢百骸,将骨头都泡酥了。 祝观瑜忍不住咬着嘴唇按捺,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他连忙转移注意力,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大皇子被削去太子之位,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秦骁满足地搂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娓娓道来:“昨夜你受此折辱,我实在气不过,本来提了刀就要冲出去,但被母亲拦住骂了一顿,我才想出这个法子。” “昨夜来抓你的金翊卫尸首上没有搜出圣旨,此前太子殿下也曾数次私自动用这批金翊卫,所以我赌陛下并不知道此事。今早上朝,我便负荆请罪,若侯府真铸下什么大错,求陛下定我死罪,放过侯府内眷。” 听到“定我死罪”,祝观瑜微微一惊,想回头看他,可秦骁凑得太近,回过头就要贴上了,便只好一动不动继续听。 “不把侯府放上来让陛下在眼前的战事和日后的储君中二选一,陛下是不会轻易动前太子的。”秦骁道,“陛下更不舍得放弃金翊卫这把刀。几相权衡,再加上前太子将手伸到陛下的权力范围内,触怒陛下,陛下便会顺理成章废去太子。” 祝观瑜低声道:“要是没有如你预料的这样顺理成章呢?你要如何?真认了这死罪?” “当然不会。”秦骁一笑,讨赏似的在他耳边说,“我上朝时带着季青进宫,让他去给十六殿下送信,那信中有前太子多次私自动用金翊卫结党营私、权力倾轧的证据,但凡陛下有一点儿要保前太子的苗头,十六殿下赶来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陛下也就护不住他,只能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 “你就笃定十六殿下会这样尽力帮你?” “他也许没那么想帮我,但他一定想帮他自己。”秦骁道,“你还记得前天晚上你说的话么?十六殿下刚刚解除禁闭,而前太子却在朝中如日中天,十六殿下若想迅速回到权力中心,唯有掀起一场大案,彻底把前太子掀翻。” 这一次祝观瑜马车被前太子私自派金翊卫拦下,正好能牵出前太子先前多桩私自动用金翊卫的烂账来,十六殿下看到这些证据,如何不心动? 祝观瑜微微一哂,略转过头去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算计人心了?” 这一回头,恰好与秦骁极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两人都微微一怔。 大公子…… 对视的那一刻,秦骁乌黑的眼珠一颤,随即目光就变得温柔而怀念,痴痴的,祝观瑜在这样的目光中,也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想避开眼神,却又迷恋这种心跳复苏整个人活过来的感觉似的,迟迟无法自拔。 傍晚最后一丝未落下去的夕阳余晖,影影绰绰透过纱窗和床帐,屋里已经暗得仿佛寻常夫妻就寝前刚刚吹灭了烛灯,黑漆漆的只能看清个人影,但紧挨着的体温却是如此真切,呼吸交错,耳畔是自己咚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越凑越近,彼此呼吸声听得越来越清楚。 “世子爷,天色暗了,屋里要点灯么?”屋外忽然传来墨雨的声音。 祝观瑜一下子惊醒,立刻把脸转了回去。 秦骁被蓦然打断,心中还在咚咚狂跳,有些懊恼,也有些害臊,轻咳一声:“进来点灯。” 他放开祝观瑜,在床边坐直了身子,墨雨带着人进来一一点亮屋里的烛灯,屋里很快亮堂起来,他才发现床上的大公子已经醒了,忙道:“大公子您醒了,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祝观瑜侧躺着,只露出半张秀丽至极的侧脸,长长的羽睫垂着,不肯多给半个眼神,半晌才道:“前天晚上的鸳鸯炸肚和五珍脍还不错。” 前天晚上这两道菜都是秦骁亲手做的。 秦骁便起身:“我去给你做。再叫厨娘做几个东南菜,每样都吃些,好不好?” 祝观瑜侧躺着没动,“嗯”了一声。 秦骁这才出去了,墨雨过来接替他的位置:“大公子,出汗了罢?小的给您擦擦。” “秦骁刚刚擦过了。” 墨雨方才去外头采买,刚刚回来,一听就连忙说:“怎么不叫其他下人来伺候,别让这个负心汉再占您的便宜呀!” 祝观瑜没做声,墨雨又道:“他那五大三粗的,肯定忘记给您抹手油了,我来给您抹。” 说着,去床头柜取那白瓷小罐,结果一拉开床头柜,瓶瓶罐罐不少,抹手的那瓶却不见了。 祝观瑜:“……” “怎么这手油不见了?平日姐姐都放在这里。”墨雨又翻了翻,才听祝观瑜道:“让秦骁拿走了。” “……”墨雨勃然大怒,“他到这儿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祝观瑜低声道:“不过是一罐油膏,拿去就拿去了。” “那能一样吗?!他堂堂世子爷能缺这个?!就是想拿您的东西,夜里不知要对着它做些什么龌龊事儿呢!” 祝观瑜倒没想这么多,被他一说,面色一红:“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 “怎么不是我说的这样?!您是没看见他每次在背后盯着您那个眼神,跟饿了多久的狼似的!不行,下回他再来,我一定守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了。”墨雨气鼓鼓道,“再说,那是姐姐特意给您调的香味,亲手熬的脂膏,凭什么他要就给他了?就不给他!” “好了,别这么小气。”祝观瑜轻斥一声,“这一回虽然被大皇子算计,好在秦骁也拼尽全力解决了此事,以后不用再这样提心吊胆提防大皇子,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对他客气些。” 墨雨瞪大眼睛:“对他客气些?大公子,您别忘了他先前怎么叫您伤心的,这才来了半个月,您就松动了,可别忘了这是试婚,您要回东南的呀!” 第62章 祝观瑜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他摆摆手:“下去,吵得我头疼。” 墨雨只得愤愤出了屋,不多时,晚饭送了上来,祝观瑜不便起身,秦骁就叫人把饭菜搁在小方桌上端到床边,打发走下人,亲自伺候祝观瑜吃饭。 “既然大皇子被削去太子之位,想来陛下是对他彻底失望了,这是十六殿下的好机会。”祝观瑜道,“你有没有和殿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今日还没找着机会,明日我会约殿下相见。”秦骁把汤吹凉了喂给他,“殿下现在主查前太子治下事务,我想,这是一举击溃大皇子的最佳机会。大皇子工于心计,且睚眦必报,若不斩草除根,恐生后患。” 祝观瑜点点头:“只是……毕竟是亲生兄弟,不知道十六殿下能不能狠下心来,就算他能狠下心,可若是对亲生兄弟下毒手,依然会落人口实。” 秦骁道:“夺嫡之争,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讲什么手足之情?前太子被罚时,为了重回朝堂,还不是拿十六殿下做了垫脚石。只要殿下这回下了决心,不落人口实的办法有的是。” 但十六殿下到底打算怎么办? 秦骁心里其实也不甚清楚,因为自打他去了东南剿匪,京中风云变幻,十六殿下在与前太子的争斗中落败被关禁闭,到中秋宫宴刚刚解除禁闭,两人才遥遥见了一面,直到今天都还没说上话。 四五个月没接触了,十六殿下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历经起起落落,二十岁的年纪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谁知道他的性格、心态,是不是都有所变化? 第69章 但愿他没有因为前阵子在风波中被父皇放弃、被哥哥背刺,就一蹶不振,或是变得偏激。 他本来就和大皇子一母同胞,血脉传承这东西很难说得清,不少人本来厌恶自己的父母兄弟,却又无法抗拒地长成了父母兄弟那样,如果十六殿下在这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争斗中渐渐变成下一个前太子…… 秦骁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他下了朝点了卯,叫竹生去老字号糕点铺子买大公子近来最爱吃的金丝蜜玉卷,他则如约来到万宝楼,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门口已守着数名侍卫,见他来了,侍卫长便敲敲屋门,朝屋内朗声道:“殿下,世子爷来了。” 片刻,屋中才传来祝恒远的声音:“进来。” 侍卫长亲自给秦骁开门,秦骁一进屋,里头就祝恒远和李闻棋二人,祝恒远好整以暇坐在正中的茶桌边,李闻棋则背对着屋门站在窗边,连他进来都没回头。 这气氛可真奇怪。秦骁素知这两人不甚对付,是因为李闻棋在游湖大会上假扮坤君骗了十六殿下,而后又被十六殿下发现——据李闻棋说还是亲自在他屋里找到了那身扮坤君的鹅黄衣裙发现的,从那之后十六殿下就把李闻棋整得哭爹喊娘,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看见十六殿下就腿肚子发抖。 但偏偏十六殿下又爱使唤他,这么一对欢喜冤家吵吵闹闹,直到前几个月十六殿下在主持修一事上被前太子暗算栽了跟头,又被陛下毫不犹豫地当成给长子的垫脚石,削了职权关了禁闭,唯有李闻棋还像从前一样待在他身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终于有所缓和,秦骁但凡要找十六殿下的时候,托李闻棋去找,总能递得进去话。 但今日怎么又这么奇怪,一个坐桌边,一个站窗前,也不坐在一块儿喝茶谈天,难道又闹翻了?那相看两相厌,殿下怎么又叫李闻棋过来,刚刚还老半天才开门呢? 这会儿身家性命都系在十六殿下这条船上,秦骁不得不对这些细节多上心了几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方才叫人去给大公子买零嘴儿,来迟了,殿下莫怪。” 祝恒远闻言笑了一声:“你现在倒是春风得意,封了骠骑大将军,又娶了心上人,还刚刚斗倒了头号情敌,这心里美得不得了罢?” 秦骁笑了笑,有点儿苦涩,外人哪会知道那一夜得知大公子流产时他肝胆俱碎的愤怒痛苦,哪会知道他这两日每次陪在大公子身边看见大公子因为剧烈腹痛而白了脸色时的心痛。 要不是被前太子逼到这个地步,他一个坐臣子的,又怎敢孤注一掷做出逼陛下废储君的事儿来? 他在茶桌另一边坐下,道:“算不上多好。只是有大公子陪在身边,无论起落,想到他,便也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了。” 祝恒信笑着点点他:“在我跟前显摆,是罢?你有媳妇儿,你了不起。” 说着,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瞥了一眼仍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李闻棋:“在那杵着做什么?过来泡茶喝。” 李闻棋:“……” 他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坐在了茶桌前,给这二位爷泡茶。 走近一看,秦骁才发现他面颊还泛着点儿红,李闻棋皮肤白,有点儿红晕红印就十分明显,他小时候就是因为又白又清秀,不像个乾君,功夫又不济,总是被同龄的小孩儿欺负,唯有秦骁会帮他挡一挡,所以李闻棋才跟秦骁关系这样要好。 秦骁这辈子也没对几个人上心过,碰上大公子之后,更是九成九的心思都花在了大公子身上,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自己这个发小,今日一看,突然发现他变化很大。 倒不是相貌或者打扮,而是整个人的状态。 原先李闻棋虽然相貌有几分秀气,皮肤又白,不像个乾君,但性格还是大大咧咧十分开朗的,这回见他,整个人沉稳不少,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很像大公子正同他热恋时,那种温顺而柔软的感觉。 大公子温顺柔软的时候风情绰约,但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这副模样,秦骁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子是找相好了么?变得这么恶心。 “小棋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茶泡得不错。秦骁,你尝尝,我特地从宫里带来的贡品毛尖。”祝恒远道。 秦骁:“……” 他脑中像有什么一闪而过,敏锐如他,一下子抓住了那丝灵光。 小棋。 游湖大会上,他和李闻棋假扮坤君,他就是这么喊李闻棋的。 然后那一日李闻棋被十六殿下抱走……他俩还亲嘴儿了! 十六殿下现在竟如此自然地叫出这个名字,李闻棋好像也不太惊讶,秦骁将这蛛丝马迹一一串联,登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他简直五雷轰顶! 秦骁拈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片刻,才稳住心绪,开口:“殿下叫得这么亲热,我都要误会了。” 祝恒远一顿,抬起头来,正好与秦骁探究的目光对上,而旁边泡茶的李闻棋一下子慌了手脚,差点儿打翻茶壶。 “当心点儿,笨手笨脚的。”祝恒远抬手扶了一把他那滚烫的茶壶,被烫了也没当回事,稳稳当当把茶壶搁在了桌上。 两人这反应就跟直接承认没什么区别,秦骁一时神色复杂,只听祝恒远道:“既然看出来了,此事还要劳烦你保密。” “……我和殿下如今在一条船上,自当守口如瓶。”秦骁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 十六殿下如今走的是君临天下的大道,可历朝历代哪有皇帝娶乾君当正妻的?且不说阴阳不和,这乾君几乎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呀!没有嫡出孩子,要么娶妃,要么从宗室之中过继,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秦骁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李闻棋一眼,又无奈地想,罢了,我自己在谈情说爱上头都是一团乱麻,哪还指点得了别人?他俩乐意,就叫他们厮混去罢。 他转回正题:“殿下,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太子之事,不知殿下打算做到哪一步?” 祝恒远道:“前太子私自动用金翊卫,在京中兴风作浪、权力倾轧,朝中与其对立的多位重臣都蒙冤而死,实在令人寒心。罚其削发出家,每日为冤魂超度,终身思过。” 秦骁微微皱眉:“出家还可以还俗,殿下,这不是长久之计。” 祝恒远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请父皇将他贬为庶民,再由他往日的仇家来结果了他?父皇不愿意。” “我大哥是父皇一手栽培长大的,父子感情深厚,父皇哪舍得叫他变成庶民被寻仇而死?我若是强逼父皇下这样的旨意,也难免叫他觉得我心狠手辣,如今我刚刚回到朝堂,得稳妥行事,要是惹怒父皇再被关禁闭,岂不是叫其他皇子坐收渔利。” “殿下,您有您的考虑,但我必须提醒您一句。”秦骁道,“前太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经此一事,你们二人已是水火不容,你不杀他,他就会来杀你。” 祝恒远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半晌,才道:“我知道。” 这一日的交谈不算太顺利,之后过去半个月,秦骁都没再能见上十六殿下,据李闻棋说是政务繁忙,大皇子党为了保住主子,给殿下使了不少绊子,一面又在陛下跟前唱苦卖惨,希望能从轻发落大皇子。 如此一拖再拖,直到陛下给的一个月期限到了,十六殿下才勉强将前太子治下事务清查完毕,把调查结果和定罪书都呈给了陛下。 “是什么结果?”祝观瑜听到这里,忍不住问。 秦骁摇摇头:“不如意,甚至不是削发出家,只是罚大皇子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 第63章 祝观瑜皱起了眉:“只是出宫建府?十六殿下的定罪书上就这么写的?” 秦骁摇摇头:“十六殿下写的是削发出家,不得回京,但呈给陛下之后,陛下最后的旨意,是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 陛下对这个亲手养大的长子还是无法割舍,想想也情有可原,那么多孩子,只有这一个是带在身边养大的,就像他也是父王从小抱在怀里宠着长大的,即便他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父王也决不舍得把他怎么样。 “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月,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十六殿下也不甘心罢。”祝观瑜道,“但是此时再叫陛下改判,也不可能了,多作争执,还惹得陛下不快。不如趁机要些好处,请陛下册封十六殿下为太子,如何?” 秦骁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储君之事太过重要,这么多皇子、这么多派系,都盯着这块肥肉,原先前太子一家独大,众皇子被他压得死死的,都没动过这个主意。如今他一倒台,众人心思都活络了,个个都觉得自己能上来抢这块肥肉。” 祝观瑜靠在软榻上,侧卧着,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在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右手支着脸颊,宽松的袖口滑到了肘间,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小臂,指间那颗硕大的红玛瑙缓缓转动:“这水越浑,越要速战速决。若这次不能趁机让陛下立十六殿下为太子,等其他皇子们四处拉帮结派成了气候,就更难了。” 第70章 秦骁在软榻边坐下:“大公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祝观瑜靠着软枕,拥着锦被,被里还揣着汤婆子,暖烘烘的,他这么舒舒服服窝着,就有几分懒洋洋,狭长的凤眼半睁着,掀起眼皮看向秦骁:“不算什么好主意,兵行险招,勉强一试。” 秦骁握住他搭在锦被外头的一只手,白生生的,修长纤细,连骨节的线条都流畅完美,指尖微微发凉。 距离流产风波已经过去一个月,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公子,每日大把大把的名贵补品费尽心思做成好菜好汤给大公子喂进去,又停了那消耗身子的洗标记的药物,大公子的气色终于好了起来,只是脉象却一直是乱的,郑太医说是那药物的后遗症,还得再养上几个月才能好转。 秦骁便格外小心,把他的手往被里收:“现在天气凉了,手别搁在外头。” 祝观瑜蹙着眉抽出手:“热。” 可不是热么?才九月下旬,深秋时节,凉是有点儿凉,但还没入冬呢,屋里就成日生着炭盆,被窝里搁着汤婆子,还天天吃些滋补的羊汤牛肾,这谁受得了? 看看秦骁,每日陪着他起居饮食,晚上就在他脚踏边打地铺,睡着冷冰冰的地板,早上起来还燥得流鼻血,好几回祝观瑜看见他清晨半梦半醒踢开被子,那浑身压不住的燥火,昂扬待发、蠢蠢欲动的模样,但又上不去媳妇的床,只能草草自个儿纾解,祝观瑜瞧着都被他臊得慌。 这会儿陪着他在屋里说话,短短片刻,秦骁额上就热出一层汗来了。 可他还说:“捂一捂,你不能着凉。” 祝观瑜懒懒地在被里踢了他一脚:“被子盖这么严实,真的很热。” 秦骁便没再给他拉被子,心安理得地两手捂住他的手,给他取暖:“好罢,我给你捂着。” 祝观瑜:“……” 秦骁心满意足,想亲他的手,但那样太像小狗嗦肉骨头了,他忍住了,说:“什么办法?” 祝观瑜低声道:“你觉得大皇子会乖乖顺从旨意,搬出宫自行建府么?” 秦骁一怔。 …… “殿下。”李闻棋走进殿中,祝恒远刚刚看完一封信笺,将它搁在烛台上点了烛火,任信笺被火舌吞没,直到烧至尽头,才轻轻往火盆中一丢。 “来。”祝恒远漫不经心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李闻棋抿了抿嘴,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羞耻地小声说:“现在是白天……” 祝恒远一愣,随即好笑地看他:“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就是叫你陪我待着。” 李闻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祝恒远挑眉盯着他,玩味地笑:“天天骂我龌龊,那你现在想的事儿不龌龊?半斤八两,谁也不许说谁。” “我、我只是想一想,总比你真的干得出来要强,谁跟你半斤八两。”李闻棋坚决拒绝与他沦为一丘之貉。 “哦?”祝恒远勾着嘴角,“那前天下午在书房,是谁跪在我跟前一边吃一边求我……” 李闻棋一把捂住他的嘴,羞愤欲死:“不许提!” 祝恒远被他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意气风发的英俊眉眼,笑得微微弯起,两手搂住他的腰用力一抱,将他抱到了身上。 “你都骂我龌龊了,我可不能白担这个骂名。”他轻轻吻李闻棋的手掌心,李闻棋被他亲得痒,就缩回了手,祝恒远便顺势仰头,拿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那天舒服么?再那样来一回?” 他可真不害臊,这样的话还问得出口,李闻棋满脸通红,别开脸,好半天小声说:“一点儿都不舒服,好丢人。” 祝恒远本来只是闹他,听了这一句话,登时心头一酥,真有了点儿那个意思,伸手就去扯李闻棋的腰带,李闻棋连忙按住他的手:“你今天不是还要去宣旨么?” 提起这个,祝恒远眉心浮起一丝阴翳,轻轻哼了一声,把他放开了。 见他不怎么高兴,李闻棋就坐在旁边小声安慰:“殿下,别心急,该是你的,迟早都会是你的。” 这阵子不少人都说这话来宽慰他,唯有李闻棋说的这一句,祝恒远知道的的确确是真心话。 这家伙就是这样,心软,毫无原则地护短,只要他的心里有你,他就不讲道理地支持你。 在父皇母后那里都没得到过的这样毫无原则的偏爱和护短,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看起来窝窝囊囊不甚聪明的家伙身上得到了。 祝恒远捏了捏他白白净净的脸蛋儿,看他白生生的脸颊留下被掐红的手印,又凑上去亲了亲:“我没事。” 就在这时,外头有小太监朗声道:“殿下?殿下,孙公公来了,和您一块儿去宣旨呢,您看是现在动身么?” 祝恒远便低声道:“我去宣旨。今日不用等我了,待会儿就出宫。” 李闻棋小声说:“宣旨也用不了多久,我留下来陪你吃了晚饭再走。” 祝恒远又亲了他一下:“听话,先回去。” 李闻棋只得点点头。 祝恒远起身往外走,宫人为他拉开高高的宫殿大门,门口正候着孙公公和一行小太监,看见他出来,一个个都笑得十分谄媚:“殿下,这是圣旨。” 孙公公毕恭毕敬把圣旨双手奉上,祝恒远背着手垂眸扫了一眼这明黄的一卷锦缎,漫不经心道:“公公是宣旨太监,我不过跟着走一趟,还是公公拿着罢。” 孙公公知道这道圣旨不如十六殿下的意,十六殿下心里有火气呢,这会儿哪敢撩他的虎须,忙讪讪一笑:“是是,那奴才就拿着。来,殿下请。” 祝恒远抬步跨出大殿,往前走去。 前太子祝恒信自打生下来就住在东宫,这回被削去太子之位搬出东宫,可宫中已经没有好地方可以给他,便住在了东角门附近的一处小宫殿,祝恒远带着人走了很久,才来到这处偏僻的宫殿,他抬头望着院墙门口斑驳的牌匾,那上头的朱漆都有了裂痕。 他这个自出生以来就众星捧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哥哥,想必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罢? 要是你做得不那么绝,我也许不会这么恨你,或是你做得再绝一点儿,让我根本就见不到今日的太阳,我也就无从报复。 可惜。 要是你再聪明一点儿,再有天赋一点儿就好了,也许我会输得心服口服,可惜你偏偏是如此平庸,叫我如何甘心把这天下拱手让给你这个庸才? 祝恒远抬步跨进了院门,孙公公随即高声道:“圣旨到——大皇子接旨。” 片刻,祝恒信从殿中走出来,看见宣旨太监旁边站着的祝恒远,阴沉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 “好久不见。”祝恒远道,“大哥近来过得可好?” 祝恒信下颌绷得死紧,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托你的福,过得不错。” 祝恒远微微一笑:“大哥说笑了。” 他给了孙公公一个眼色,孙公公忙展开圣旨:“大皇子接旨。” 祝恒信身后的宫人都跪了下去,等着听旨,唯有祝恒信一人仍站在他们跟前,一动不动。 孙公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像是对危险的一种本能感知,背上冒了点儿冷汗,小声提醒:“殿下,您得接旨。” 接旨,就得跪下来,以示对皇权的崇敬,没有谁是站着接旨的。 可祝恒信还是一动不动。 祝恒远眯了眯眼睛:“大哥想抗旨不遵么?这还是父皇特地从轻发落的旨意呢,大哥别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祝恒信古怪地笑了一声:“一片苦心?” 几相权衡,最终为了保金翊卫和靖远侯府把他放弃,现在又来假惺惺地从轻发落,还让十六亲自来宣旨羞辱他一番,这就是他的好父皇的一片苦心?! 祝恒远微微勾了勾嘴角:“是呀。我呈上去的定罪书,本来是要你削发出家,永不得归京,但是父皇改成了叫你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这还不算是一片苦心?” 祝恒信忽而大笑起来:“这就是父皇!说他拳拳爱子之心,可他却毫不犹豫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说他杀伐果断,他又在这时候给我留一条生路,简直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孙公公等一行人几乎惊呆了,忙道:“殿下!慎言!” “慎言?”祝恒信扫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疯狂、仇恨、扭曲,简直让孙公公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祝恒信一声令下,墙头齐刷刷冒出了无数身着铠甲的年轻将士,居然是御林军,他们拉开长弓就瞄准了院中的祝恒远! 这一瞬间的局势逆转,超出了众人的预料,祝恒远一皱眉,他带着的近身侍卫们立刻抽出刀来,牢牢将他护在中间,孙公公扑通一声腿软跌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大哥这是做什么?”他盯着祝恒信,一字一句道,“你想谋反么?” “谋反?不,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不会以为这一个月以来我就在这儿坐以待毙罢?”祝恒信盯着他,那目光犹如阴暗处蛰伏的毒蛇,终于瞄准了自己的猎物,将要发动最后一击,“你这个宫女生的野种,凭什么和我争?” 第71章 祝恒远脸色剧变,而祝恒信哈哈大笑,一声令下:“给我杀!” 宫墙上的御林军立刻搭箭射出,一阵箭雨落下,祝恒远的侍卫们立刻护着他飞快后退:“殿下,快跑!” 孙公公吓得尖叫,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小太监们自顾不暇,一边叫着“造反了!造反了!”,一边往外跑去,被追上来的御林军一把揪住,眨眼间就抹了脖子,鲜血喷涌,溅上了朱漆脱落的宫墙,洒满了青石板,又被纷乱的脚步踩得一片狼藉。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巡逻的御林军的注意,一声大喝:“什么人?!” 祝恒信搭弓射箭,一箭洞穿了出声这名御林军领头人的喉咙,剩下的御林军登时一阵慌乱。 “是大皇子!” “大皇子带着那么多御林军!” “快禀告陛下!大皇子谋逆造反!” 祝恒信冷哼一声:“围住他们,全部射杀。父皇那边埋伏好了么?” 属下立刻道:“已埋伏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先杀了祝恒远,免生后患。”祝恒信带着人一路往前追,祝恒远那一行虽然只有寥寥七八人,可明显是精锐中的精锐,竟一路护着他往西逃,此时宫门已经落锁,但西直门还有供宫女太监夜里采买的小门,他们竟是要从那里逃出宫去!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绕着皇宫追了这么久,已经惊动了整个宫中,前面就是西直门,如此大费周章最后却要被祝恒远逃出去,祝恒信万万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疯狂大吼:“弓箭手!弓箭手!给我射!” 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一路护着祝恒远奔逃的侍卫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抬刀格挡,狼狈道:“殿下快跑!我们断后!” 祝恒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咬紧牙关,朝西直门飞奔而去! 他的身影轻灵如燕,嗖的一下蹿出了小门,可随之,他身后侍卫们硬扛着的防线终于被全线击溃,哗啦啦如大江东去的御林军一瞬间吞没了这几个渺小如浮萍的侍卫,朝小门涌去,顷刻间就追到了祝恒远身后! 跑不掉了! 这条架在护城河上的通往宫外的小道还有那么长,道旁毫无遮挡,他立刻就会被身后的御林军射成筛子! 祝恒远一咬牙,单手一撑道旁低矮的护栏,纵身一跃! “他要跳河!” “射箭!” 嗖嗖嗖—— 箭雨铺天盖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扑了下来,从后一把抱住了他。 暮色中,祝恒远只看到了熟悉的袖摆,随即—— 噗嗤—— 皮开肉绽之声。 祝恒远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扑在他背后的李闻棋,两个人就相拥着哗啦一声落入护城河中。 静静的河水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片刻,水上浮起来浓重的血红色。 夜幕降临。 巍峨森严的宫殿之中,祝彦博坐在堆满奏折的桌案后,心不在焉地翻着折子。 皇后娘娘今日送来了亲手熬的参汤,而后便一直在旁陪着他,轻言细语道:“陛下是不是累了?歇一会儿罢。” 祝彦博搁下手中的奏折:“朕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恒信的事,朕已经轻判,但要留他在宫中,再不可能了。” 皇后娘娘沉默了许久,幽幽开口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娶臣妾进门时,对臣妾的诺言。” 祝彦博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玉容,朕也有苦衷。” 皇后娘娘抬头望着他,那眼神不知有几分爱,几分怨,几分恨:“陛下,臣妾几十年来尽心尽力,哪怕后宫的宠妃换了一茬又一茬,臣妾从不曾埋怨过陛下。可是陛下却将臣妾的亲哥哥撤职,现在又将恒信削去太子之位赶出宫去,您明明答应过臣妾一定会让恒信做储君!” “可是他做的事太不成体统!”祝彦博恨铁不成钢道,“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 又道:“不是还有恒远么?恒远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朕保证立他为储君,行不行?” 皇后娘娘袖中的手攥紧了:“不行。只能立恒信为储君,他是长子!” “你这是无理取闹!”祝彦博一拂袖,“朕乏了,不想听你说这些了。” 就在这时,一道尖叫划破夜空,祝彦博一皱眉,看向外头:“什么事?” 宫人们连忙外出查看,不多时,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大皇子带着御林军围住了大殿!” 祝彦博脑中嗡的一声响,心中咯噔一下。 下一刻,殿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拉开,祝恒信大步跨进来,越过屏风,祝彦博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人——御林军的副统领,正是皇后的侄儿,恒信的表哥。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兔崽子今日要逼宫! 第64章 祝彦博简直是勃然大怒! “荒谬!荒谬!!!”他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这一声令下,只有内殿伺候的数名宫人哆哆嗦嗦跪在了地上,外头护卫大殿的那些御前侍卫、巡逻的御林军,竟毫无回应。 祝彦博心中咯噔一声。 “父皇不必再叫人了。”祝恒信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儿臣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计划今晚起事,您的御前侍卫,今晚在这御书房附近巡逻的御林军,全都被儿臣换过一轮了。没换成的,也都死了。” “你!”祝彦博抬手颤颤巍巍指着他,“枉朕一个月以来煞费苦心给你从轻发落,你却在暗中清洗朕身边的侍卫,计划逼宫!” “朕将你一手栽培长大,就养出了这么一条白眼狼!”他气得冲到一旁架子边上,将镶金嵌玉的宝剑唰的一声抽出来,“朕今日就杀了你这个逆子!” 祝彦博抓着剑气势汹汹朝祝恒信走去,可还未走到近前,御林军副统领快步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陛下息怒。” 祝彦博简直肺都气炸了,连皇帝的气度都顾不上了:“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拦朕!退下!” 副统领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那习武之人巨大的力道让祝彦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由他摘下了手中的长剑。 “陛下息怒。”副统领重复了一句,将长剑远远丢到了自己身后。 那当啷一声长剑坠地的声响,简直像重重的一个巴掌扇在祝彦博的脸上,他是九五之尊,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不,曾几何时,也有过这么一回。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还是太子,当时的三皇子端王造反,带着两万禁军兵临城下,而京城只有八千御林军,情况比现在还要危急得多。 可那时年轻的自己却不怕,在拼杀到只剩下三百御林军的时候,自己还带着人打开宫门迎敌。 为什么不怕呢? 也许不只是因为二十多岁的年纪血气方刚,还有当时守在他后方不动如山的父皇,还有当时挡在他身前的靖远侯老侯爷。 那一战,靖远侯老侯爷为他拼命到最后一刻,同胞弟弟祝彦齐为他挡下致命的箭雨,现任的靖远侯秦般,当时还是世子爷,带着援兵及时赶到,最后一刻力挽狂澜,斩杀叛军首领,生擒端王,平息了叛乱。 那样的惊心动魄,那样的千钧一发,他都没有害怕,反而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是天命选中了他做皇帝,而非端王。 可是现在呢? 父皇已经仙去,靖远侯老侯爷带着老夫人云游四海不知踪迹,现任靖远侯秦般还在边疆抗击金人,连彦齐,也带着王妃游山玩水,多年不来见自己了,这些曾经镇在他身后的、挡在他身前的人,都一一离开了他。 曾经他以为是天意选中了他,现在想想,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选中了他。 祝彦博不由想起了永远不动声色、永远运筹帷幄的父皇。 父皇在弥留之际,曾喃喃地告诉他:“彦博,为政之道,你不算有天分。” “朕原本属意彦齐,可惜他无心于此,罢了,这江山就交给你,你要日夜勤恳,不可有一丝懈怠。” 那时他心中还有几分不服气,觉得自己不可能比弟弟差,可现在回过头来看,父皇仙去不过短短数载,这朝中、这天下,怎么就大变了样? 可是父皇,我已经日夜勤恳,没有一丝懈怠了。 为什么结局还是变成这样?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祝彦博心中不由生出万般无力,喃喃道:“恒信,父皇哪里做错了么?” 祝恒信冷哼一声,道:“父皇不必再同儿臣说这些,儿臣今日能站在这里,就不是来祈求父爱的!” 他命人把负责拟诏书的福公公抓来,连同传旨太监孙公公一齐,丢到了跟前:“儿臣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父皇即刻下旨,传位于儿臣!” 祝彦博抬头看向年轻气盛的儿子,恍惚间才明白了当年父皇看着自己时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你不合适,等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就明白了。 第72章 当年的父皇就让他这样坐上了这个位置,让他花去这么些年才明白自己并非帝位的最佳人选,可当年的大周正值春秋鼎盛,而如今的大周,已经再经不起一个平庸之君的折腾了。 似乎看出祝彦博的犹豫,祝恒信冷冷补充了一句:“父皇也不必再考虑十六了,儿臣来此之前,已经先杀了他。” 祝彦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简直是痛心疾首:“他是你的同胞弟弟!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他清查你的案子时都没在定罪书上给你定死罪!” 祝恒信嗤笑一声:“所以他妇人之仁,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祝彦博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完全变了样的长子,可祝恒信已经没有耐心了:“福公公,拟诏书!” 福公公被御林军副统领一把拎起来,丢到了祝彦博跟前,这位跟着先帝多年,先帝故去后又接着侍奉当今陛下的老太监,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了,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朝祝恒信一揖,苦口婆心道:“殿下,您这又是何必?陛下多年来如何待您,难道您心里不清楚?这些皇子中,陛下最在乎的就是您呀!怎么闹到如今这个父子反目的地步?” 祝恒信冷哼一声:“我先前也以为,父皇最在乎的就是我。可是在他的权力面前,他依然可以牺牲我!” “不必再废话。我现在不需要父皇施恩,我要靠自己当皇帝!” 福公公叹了一口气:“殿下,您现在可以逼陛下退位,可等您登基之后呢?” 祝恒信一愣。 “等您登基之后,您要面对的,是京中群狼环伺的世家,是京外早已怨声载道的藩王,是边疆虎视眈眈的金人。这些,曾经都是陛下在为您挡着,您想过有一天正面迎上他们时,您要怎么办么?” 祝恒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后头的皇后娘娘开口了:“恒信,别怕,没有人天生就会做皇帝,你已经跟在皇帝身边学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祝彦博长长叹了一口气:“玉容,原来是你在背后教唆他。” “臣妾只是要陛下兑现当年的诺言罢了。”皇后娘娘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陛下本来就该践诺,不是么?” “朕可以兑现承诺,可你却要挑这个时候。”祝彦博转头看向她,“国家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当皇帝,他能懂什么?!你不就是要他当你们金家的傀儡!” 祝恒信瞪大了眼睛,望向母后,可母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他看见身旁持着长剑的表哥,看见身后乌泱泱的御林军,忽而冒出了一身冷汗。 没了父皇,他只能倚仗母后,可是不知不觉间,竟让金家的势力完全渗透皇宫,而逼宫,也是母后的主意——到底是他想逼宫,还是金家一手推着他来逼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不能让金家如意! 他深吸一口气,道:“父皇即刻传位于儿臣,您还是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只是要一个定数罢了。” 皇后娘娘皱起了眉:“恒信。” 祝恒信知道她手中只有自己这一个人选,断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便道:“不然母后打算怎么样?难道让儿臣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么?” 皇后娘娘沉下了脸,祝彦博则闭了闭眼。 弑君篡位,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玉容啊玉容,你就这么恨朕? 可惜,你怎么就选了恒信,若是恒远,起码不会蠢到进了圈套才反应过来,干这等临阵倒戈的蠢事,还被三言两语套出了话来。 他睁开眼:“恒信,你赢了。朕拟传位诏书。” …… 三更天,秦骁被屋外的急呼惊醒。 “世子爷!世子爷!大事不好了!” 他皱起眉,一个翻身坐起来,先看了一眼床上,见祝观瑜也被吵醒,睡眼朦胧往外看,便低声道:“不打紧,我先出去看看。” 他披着外衣出屋,外头正是焦急万分的季青:“宫中出事了!大皇子带着御林军逼宫,让陛下写了传位诏书!”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问:“十六殿下呢?” “被大皇子追杀到西直门,中箭落入护城河中,现在大皇子还派人在那里打捞!” 秦骁的心沉了下去,祝观瑜也披着披风出来了,靠在屋门口:“护城河乃是静水,若那一箭没有射中要害,水性稍好的人还是可以游到岸边的,有没有派人去岸边搜寻?” 季青懊恼道:“我们消息慢了一步,虽然已经在找,就怕殿下已经……” 他不敢说下去,只道:“世子爷,要是大皇子顺利继位,咱们怎么办?” 秦骁皱起眉:“在宫中起事,要串通御林军、御前侍卫,虽然御林军的副统领是大皇子的表哥,但大统领是陛下的人,要把大统领的人调走,还要清洗御前侍卫,大皇子这一个月被关着禁闭,根本无法做到这些,是皇后娘娘在背后帮他。” “皇后娘娘,也就是金家。”祝观瑜道,“他们家原先就把持着兵部,在军火走私案中被陛下捋了下去,这回起复,势必要把兵权牢牢抓在手里,那就容不得你了。” 大周的兵马是养在驻地的,并不认什么将军,将军拿到陛下给的虎符才能调兵,没有虎符就指挥不动队伍,所以兵权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金家控制新帝,就控住了兵权,也就有了威震一方的资本。 ——但是靖远侯府却是个例外,这一任靖远侯秦般在平定端王之乱时,就是没有虎符依然调来了援军,这就是侯府的威信和号召力,后来陛下登基,又给了侯爷一枚小虎符,调兵可便宜行事。 这等权力,自然挑战了金家想要掌控兵权的野心,想必他们掌控新帝之后,第一个就要来对付侯府。 “为今之计,第一条,是立刻驰援宫中,救出陛下,破坏金家的阴谋,第二条,则是静观其变,先找到十六殿下,再做打算。”祝观瑜道。 季青在旁道:“当然是赶紧驰援宫中呀!要是等到明日,大皇子登基,那可就来不及了!” 秦骁道:“可要是大皇子已经弑君篡位呢?陛下仙去,十六殿下不知所踪,又把大皇子打入天牢,谁来当皇帝?边疆的金人听到这个消息,又会如何?” 季青一噎,抓了抓脑袋:“以大皇子的歹毒心思,确实像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现下十六殿下不知所踪,这才是最紧要的,秦骁,要赶紧找到殿下。”祝观瑜看向秦骁。 秦骁摇摇头:“现在最紧要的,是你带着母亲和弟弟们,赶紧出城。” 祝观瑜一愣。 他下意识要反驳,秦骁却两手握住了他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他:“我们在合情合理地推测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可是大皇子本身就不是个理智的人,他被金家设计,但未必会服从金家的掌控,待他登基,会干出什么来,完全无法预料,而几大世家早就在他手里栽过跟头,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坐稳皇位?京中定然会掀起血雨腥风。” “侯府是三代人浴血奋战才打拼出来的基业,不能在这场动荡中毁于一旦,所以你们要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祝观瑜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睛微微瞪大,声音几乎都有些艰涩暗哑,“……那你呢?” 第65章 “我得留在京中继续找十六殿下,万一他真逃出来,第一个要找的肯定是我,就算有什么意外,也得我在京中才能转圜。”秦骁低声道,“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情况,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这个世子爷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全都跑了,更容易被大皇子抓把柄扣帽子。” 更何况,靖远侯府本就是一路在逆境中打拼上来的,闻风就跑,哪有显赫功勋,哪有今天的荣耀? 四更天,侯府中的主子们迅速收拾妥当,一行人上了马车从侧门出发,秦骁带着人马将他们一路护送出城,今日京城南薰门轮值的守将正是昔日侯爷的下属,很快放行,待出了城门,秦骁才敲了敲祝观瑜的车窗:“大公子,我就送到这里,你们万事小心。” 祝观瑜推开车窗,他披着厚厚的深色披风,更衬出一张玉白秀丽的脸蛋,眉头微蹙,目光忧虑:“秦骁,你再考虑考虑。今夜大皇子起事,先追杀十六殿下,再去逼宫,他肯定会告诉陛下十六殿下已经死了,如此一来,陛下哪怕能够解决逼宫,也不会舍得杀他,因为杀了他就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了。” “既然大皇子无论逼宫成功与否都不会死,那他定要把京城掘地三尺找出十六殿下,以绝后患,那他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你。”祝观瑜语调带着几分着急,“轻一点儿的,会将你关在侯府不得行动,重一点儿的,直接找个罪名把你押进诏狱,叫十六殿下联系不上你。” “十六殿下独自逃出,孤立无援,一个人如何起事?大皇子定会如此打算,你留在京中也无用!” 第73章 秦骁望着他,看他为自己忧心着急,微微一笑,忍不住凑近了些,一条胳膊搭在了窗棂上:“大公子,别急,侯府在京中,可不止有我。” 祝观瑜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一任靖远侯秦般在家中行二,大哥秦舒嫁给了亲王祝彦齐,两口子成日不见踪迹,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在京中,不过三弟秦故倒是在朝中任职,此时定在京城。 再说,靖远侯府经营多年,在京中根基亦不算浅,侯爷在朝中也有不少交好,怎么也不会让侯爷留在京中的这个年轻长子蒙冤受难。 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急失态而赧然,见秦骁还在那儿笑,就冷哼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秦骁握着窗棂:“等等。” 祝观瑜本已经扭过头去,听他说“等等”,又把脸转了回来:“还有什么……” 秦骁将身子探进窗户,一下子吻住了他。 熟悉的沉香气息,久违的湿热唇舌,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双眼微微睁大,清晰的抽气声从二人相接的唇间传出,他下意识就抬手去推秦骁,可秦骁却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张开了嘴,又湿又软又热的舌头一下子抵进来,在他上颚轻轻一扫,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那一瞬间祝观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同秦骁亲热过,差点儿都要忘了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的甜蜜时光,现在嘴唇舌头一相触,深入骨髓的沉香气味将他牢牢包裹,那些爱恋疯狂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那种熟悉的悸动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思维,他根本无法反抗。 “大公子……”秦骁意乱情迷地低声喃喃,温热的鼻息同他纠缠,轻轻吮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那种迷恋、那种痴缠,那种爱意正浓的感觉,让祝观瑜脑中都炸开了烟花。 在这轻柔、绵软,却又耳鬓厮磨,暧昧至极的吻中,不知不觉,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本来伸出去要推秦骁的两条胳膊,也软绵绵地挂在了秦骁脖子上。 他们呼吸急促,唇舌交缠,他的身子被秦骁有力的双臂紧紧抱在怀里,秦骁揉他的动作狎昵极了,偏偏他就爱秦骁这样粗鲁地对他似的,无法抵抗。 绵长热烈的湿吻结束,祝观瑜喘息着,衣襟微乱,被秦骁在唇上印下最后一个轻吻,听见秦骁轻柔的喃喃:“大公子,我好爱你。” 祝观瑜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 “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我不会有事的,你也珍重。”话毕,秦骁收回身子,帮祝观瑜拉下了车窗,朗声吩咐,“出发!” 一行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西走去,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一时刻,宫中,福公公颤颤巍巍的,将拟好的诏书双手捧着呈给祝恒信:“殿下,诏书已经拟好了,陛下刚刚盖上玺印,您……” 话还没说完,已经失去耐心的祝恒信一把夺过圣旨,展开来—— [着大皇子祝恒信行监国之职。] 祝恒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监国?!我要的不是什么监国!” 他一把揪住福公公的衣领:“你们进去拟诏书拟了这么半天,就写出这么一句话来?!” 又高声喊:“父皇!您刚刚答应儿臣的可不是这个!” 一旁皇后娘娘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仍然十分镇定,淡声道:“恒信,你不相信母后,却要相信你父皇,现在你明白了么?只有母后是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的。” 祝恒信面色阴沉,抬步就要往内殿冲,福公公连忙拦住他:“殿下,内殿是起草诏书和放传国玉玺的地方,您不能进去。您要是进去了,皇后娘娘和副统领也要进去,这、这最后圣旨成了什么样,谁都不好说呀。” 祝恒信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引狼入室,如果今夜这些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早就逼父皇写下传位诏书了,可就是因为站在这大殿之中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在这关键一刻达不成一致,这才变成如今这副荒谬的场面——他想要父皇活着继续当太上皇为他镇住场面,而母后却想父皇仙去直接垂帘听政,他们对圣旨的内容争论不休,反叫父皇从中喘了一口气,居然拿出了这么一副圣旨! 祝恒信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父皇何故如此?今日不如我的意,就要如母后的意,难道父皇更愿意如母后的意么?” 半晌,内殿中传来祝彦博的声音:“若是朕打算叫你们两个都如不了意呢?” 祝恒信冷哼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父皇还……”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一阵动乱,惊叫喊杀声骤然穿过殿门清晰地传进来,祝恒信和皇后娘娘的脸色都变了。 御林军副统领神色一凛,立刻往外冲,还未冲到门口,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形猛地扑进来,一脚把他踹飞出去,跌在地上滑出去老远。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御林军大统领严斌大步流星跨入殿中,在他身后,洞开的大殿门外,能看到他带来的御林军和副统领金子荣率下的御林军成分庭抗礼之势,双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祝恒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 父皇拖延时间,摆了他们一道! 明明今日已经将大统领引出宫去,明明宫门都落了锁,唯有小门还能通过,可是小门那儿都是自己的人,怎么还是让父皇把信送了出去,怎么还是让大统领顺利回来救驾了! “恒信。”祝彦博的声音在内殿响起,“如你所见,现在御林军一半在你手上,一半在朕手上,真要打起来,说不准是什么后果。” “但想必朕会比你多几分胜算,因为朕还能调动京中各大侯府的家将,还能调动京外的驻军,只要宫中这么点人能把你拖到明天天亮,朕就能把你这个逆子打入大牢。” 祝恒信咬紧了牙关,后背渐渐冒出了一层冷汗。 父皇、父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无能和软弱…… “朕现在不这么做,只是因为朕今晚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了。”祝彦博的声音显得尤其苍老,大概是因为发现自己在剩下的皇子中挑来挑去,居然只有这么一个谋反的逆子能勉强继任,“你现在能选的,就是接受这一封圣旨,等朕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要么,你就等着打入大牢,看看朕会给你定个流放,还是斩首。” 要么监国,要么死,祝恒信现在别无选择,他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了,万万没想到今夜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可事到如今,他技不如人,还能怎么选?! 他抓紧手中明黄的圣旨,艰涩开口:“我……” 刚说出一个字,内殿突然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巨响,殿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登时顾不上其他,蜂拥冲进内殿。 “陛下!” “父皇!” 一冲进来,只见内殿中的桌案前只有祝彦博一人,连人带着椅子一齐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嘴唇泛紫,竟是中毒之兆! 祝恒信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回头望向了皇后娘娘。 祝彦博的目光也带着难以置信:“玉容……你今日给朕送来的汤……” 皇后娘娘目光冰冷得可怕,语气却仍是那样轻柔:“陛下,可惜你只喝了一口,要不然,还撑不到现在呢。” 竟然真的是发妻下的毒! 祝彦博目眦欲裂:“你就这么恨朕!你们金家这些年在背后干些什么勾当,你以为朕不知道?!朕何时想过要你的性命么?!” 皇后娘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柔的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疯狂:“陛下是没有想过要臣妾的性命,可是陛下叫臣妾生不如死!” 第66章 “当初陛下还是太子时,臣妾就嫁给陛下了,那时候陛下是怎么说的?”皇后娘娘的目光简直有如实质,恨不得将祝彦博一箭穿心,“一生一世有我一个足矣,可是后来呢?!” “你纳第一个妃子,说是为了拉拢势力,纳第二个妃子,说是父皇赏赐推拒不得,等到第三个、第四个,你压根都不再同我解释了!我怀第二个孩子早产的时候,你甚至还在其他人那里寻欢作乐!”皇后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祝彦博怔怔望着陷入癫狂的皇后,这是这位温婉贤良的发妻几十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恐怕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最真实的内心。 福公公颤颤巍巍跑来扶起他,伸手就往他喉咙里抠,这一下极其精准,祝彦博登时反胃,一下子吐了出来,福公公又叫宫人端茶给他漱口,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道:“一个个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 此时已经毒发,再吐出来,用处有多少尚未可知,但总比不吐要好,众人混乱了片刻,御林军大统领严斌亲自点了手下,匆匆去传太医,可皇后娘娘却癫狂地笑出了声:“没用的,他已经毒发了,叫太医治好了,他后半辈子也只能是个废人了,哈哈哈哈!” 第74章 祝彦博努力克制着胃里的阵阵剧痛和身体的眩晕,勉强望着皇后:“朕知道那件事让你伤心难过,朕一直在补偿你,朕待十六还不好?除了没给他太子之位,什么都给了,朕知道那是你拼命保下来的孩子……” 我的孩子…… 皇后娘娘闭了闭眼睛,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 “我的第二个孩子,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她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些痛苦和委屈,嘶吼出声,“他死了!他死了!你怎么补偿?!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祝彦博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十六不是好好的?” “哈哈,好好的。”皇后娘娘带着眼泪,双目通红,嘲弄地笑了两声,“你那时连看都没好好看过他罢?一个早产儿,怎么可能生的那样大,那样健康?他是你临幸的一个宫女偷偷生下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多么可笑。就是从那一回之后,你开始收心了,十六成了年纪最小的皇子,受尽了你的宠爱,可这些宠爱原本都该属于我的亲生孩子!但是他偏偏死了!”皇后一边哭一边笑,简直像个疯子,“哈哈,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她苦苦等他回心转意,可他终于回心转意,愿意把心思用在她们母子身上的时候,她却失去了这个孩子。 为了牢牢抓住圣宠,她用别人的孩子来做替代,可是每当他宠爱这个孩子、补偿这个孩子的时候,她都会想,这要是补偿在我的亲生孩子身上该多好? 每想一次,就多恨一分。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晚才回头? 为什么你要等到我失去了孩子才回头?! 我恨你。 我恨你!!! 一众宫人手忙脚乱把祝彦博扶起来坐到圈椅中,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面色是心如死灰的怅然:“二十年前……就死了……” 怪不得玉容待十六总是有几分疏离,怪不得玉容不许十六在成年之前出宫走动结交伙伴,怪不得玉容不同意立十六为太子。 原来十六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这些年养着这个孩子,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大概一直在想,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活下来,该有多好? 祝彦博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祝恒信慌乱道:“父皇,父皇您要坚持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皇后娘娘冷冷哼了一声:“太医来了也没用。” 祝恒信转头怒道:“母后!” 啪—— 皇后娘娘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祝恒信长到这么大就没被人扇过巴掌,猝不及防被母后一掌扇得跌坐在地,脑子嗡嗡作响,根本反应不过来。 “蠢货。”皇后娘娘高高在上睨着他,“但凡我有的选,何至于选你这么个不辨是非、临阵倒戈的蠢东西来当棋子。” 祝恒信捂着脸坐在地上,难以置信抬头望着她,周遭的宫人都是祝彦博的人,自然不会来扶他,而金子荣带来的御林军,竟然也静默不动——他们是站在母后那边的! “你以为你想让你父皇活下来,他就能活下来?”皇后娘娘一步一步走近他,“你以为你父皇又是什么好东西?他利用你的摇摆不定拖延时间,叫来了严斌,但凡你刚才听我的话,现在你已经拿到传国玉玺了!何至于在这里和严斌对峙!” “他给你这么一封圣旨,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你监国,却不封太子,有的是人会帮他把你斗下去,他只需在暗中再培养一个继承人,他要的只是时间!你以为你斗得过他?!” 祝恒信怔怔瞪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靠在一旁圈椅中的父皇,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 祝彦博的眼前已经一片昏花,毒性发作让他连身体都开始痉挛,他勉强望向皇后的方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玉容,你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皇后娘娘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甚至慢条斯理整了整钗环珠翠:“陛下不是一直要臣妾等么?现在,就看是陛下等得起,还是臣妾等得起了。” 祝彦博握紧了圈椅扶手:“朕可以现在就下诏废了你!” “陛下会么?”皇后娘娘踱步到他跟前,睨着他,“过了今晚,陛下就会昏迷不醒,缠绵病榻,外敌环伺,内政堪忧,国无储君,又废了皇后,陛下觉得大周还有什么未来?” 祝彦博靠在圈椅中,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大统领严斌眉头紧蹙:“皇后娘娘,慎言。” 皇后娘娘笑了一声:“大统领,良禽择木而栖,你看看现下这局势,难道不是本宫说的这样?” 严斌冷肃道:“娘娘,臣只知道,国有国法,朝有朝纲,若乱了纲常,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抢到传国玉玺就算赢家,那今日你登场,明日我唱戏,何时才是个头?” 皇后娘娘略带嘲讽道:“大统领竟是个愚忠之人。” “没有愚忠之人,何来稳固的江山?将来就算娘娘垂帘听政,难道不需要愚忠之人来做事了么?” 皇后娘娘顿了顿,笑道:“好,好,那大统领就谨遵圣命,护持大皇子监国罢。” 她扫了一眼呆坐在地的祝恒信:“好皇儿,你还满意这个结果么?” 祝恒信望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抬步朝外走去:“你会来找母后的。我们走。” 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朝祝彦博和祝恒信一抱拳:“陛下,殿下,末将告退。” 他带着人拥护着皇后娘娘离开,祝彦博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严斌随即扶起跌坐一旁的祝恒信:“大皇子,臣护送您回去。” 他几乎是半扶半拖地拉着祝恒信出了内殿,福公公这才把耳朵凑到了祝彦博跟前:“陛下,您吩咐。” …… 五更,夜幕由漆黑转为深蓝,天光熹微,隐约能看见天空密布的乌云,遮蔽了西沉的月亮,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秦骁骑着凌云带着一行劲装的侯府家将和侍卫穿过宽敞的青石板大街,马蹄声在空荡的街上阵阵回响。 “能出动的弟兄们都出动了,照理说十六殿下中了一箭,若能游上岸,血迹、水迹,都很难遮掩,但是我们把护城河边都搜遍了,没有任何迹象,难不成十六殿下真的葬身河底了?”季青在旁焦急道。 秦骁神色凝重:“大皇子的人还在护城河上打捞?” 季青点点头:“是。” “那就说明他们也没找到。还有希望。”秦骁道。 正说着话,远远有一名侍卫骑马奔来:“世子爷,不好了,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带兵包围了侯府,说要搜查!” 秦骁一顿,季青怒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搜查侯府!” 秦骁却并不生气,沉吟片刻,道:“金子荣能出宫来找我的麻烦,就说明宫中局势有了定数,他这个副统领能腾出手来了。” 季青一愣,秦骁转头问那名侍卫:“他来搜查,带了圣旨没有?” 侍卫连忙摇头:“没有,就一张搜查令,我们拦着他,说侯府只有圣上亲自下旨才能搜查,他正在大门口和我们的人对峙呢!” 秦骁凝重的面色稍稍一松:“他没有圣旨,定是大皇子没有逼宫成功,陛下还在!” 季青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对呀!所以他们才急急来搜侯府,想要抓住十六殿下!” “他们的人也没找到殿下,我们的人也没找到,殿下去了哪儿?”秦骁喃喃自语,片刻,又道,“总之,还没找到殿下之前,得让他们以为殿下就藏在侯府。” 如此一来,大皇子就会集中力量对付侯府,总比把京城掘地三尺让十六殿下无处可藏要好。 可是,十六殿下若能生还,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踪迹? 秦骁心中沉重,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万千思绪,调转马头:“走,去会一会这个副统领,看看从他嘴里能不能套出来宫中的情况。” 第67章 天光渐亮,但沉沉的乌云也渐渐从天边飘过来,将京城笼罩在一片沉闷暗淡之中,明明是清晨,看起来却像傍晚,不少老百姓匆匆爬上屋顶收衣服收被褥,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泥土地和青石板上,激起一阵浓郁的土腥味。 靖远侯府大门前,大雨中,乌泱泱的御林军几乎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而侯府的家将侍从也不遑多让,护住了侯府四至的各个巷口,不许御林军进入,将御林军困在了这条街上,如此一来侯府各处角门和侧门仍能进出。 “我等奉命搜查,你这老头居然敢堵我们的路,难道要对抗皇命不成?!”金子荣站在大门口,副手为他撑着伞,但瓢泼大雨中依然有不少雨丝飘到了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让开!” 第75章 守在门口的乃是侯府的一名老家将,双鬓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年轻一辈的武将许多已经认不得他了,但此时若有四十来岁那一代的将领在此,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许多年前跟着老侯爷上过战场的飞虎大将谢征。 他生在边关,被老侯爷发掘起用,在战场上屡立奇功,但家人却在战争中死光了,所以大战结束后老侯爷将他带回京城落脚,如今在侯府当武教头养老善终,已经很少在外走动了。 谢征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子,虽然已显老态,一双眼睛却依然像鹰一样锐利:“金家的小子,老夫跟着老侯爷打封侯一战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认不得老夫,可认得老夫这把黑龙枪!” 话音刚落,他将黑龙枪狠狠一挥直指金子荣,一道极其凛冽的破风之声划过空气,仿佛枪下的无数鬼魂呜咽吼叫,顺着枪尖铺天盖地而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通体乌黑的枪身上,打在雪亮锋利的枪尖上,发出令人胆寒的金玉嗡鸣之声。 金子荣虽然不认识他,却听过“飞虎大将黑龙枪”的传奇,被这柄浴血淘沙的黑龙枪直指咽喉,登时心中一凛,后退了半步。 他定了定心神,道:“原来是谢老前辈。但前辈再威风,也不能违抗皇命罢?” 谢征眯了眯双眼:“你拿着一纸搜查令,连圣旨都没有,就敢说是皇命,我看是你们金家太威风了!” 他收回黑龙枪,背在身后:“侯府乃是超品规制,位同亲王,京兆尹的搜查令何时能搜亲王府?想进这道门,拿圣旨出来!” 金子荣咬了咬牙:“请世子爷出来说话!” 谢征嗤笑一声:“世子爷是三品骠骑大将军,沙场征战,所向披靡,你一个窝在京中靠家族荫庇往上爬的绣花枕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从五品副统领,有什么资格和世子爷说话!” “你!”金子荣被狠狠踩中了痛脚,双目几乎喷火,狠狠瞪着他。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双方剑拔弩张,形势简直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府中传来一道年轻但威严的声音:“大清早的,在这儿闹什么。” 秦骁越过影壁,走了出来,他身着居家的宽松衣袍,像是刚刚睡醒起身,两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走到门口,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石阶之下的金子荣。 二十一岁,骠骑大将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刚刚谢征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金子荣暗暗握紧了拳头:“……世子爷,我等奉命搜查侯府,还请世子爷行个方便。” 秦骁轻笑一声:“你拿着搜查令,但没有圣旨,你奉的是谁的命?” 金子荣一顿,秦骁接着说:“不是奉陛下之命,难道是奉大皇子之命?可是大皇子还在关禁闭,难道是皇后娘娘之命?” 金子荣瞳孔一缩,想反驳,却又怕被他猜出更多,警惕地住了嘴。 秦骁打量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副统领为什么这么警惕?我只是合情合理地推测。换做是你,一觉睡醒,就有人在门口喊要搜查,却又说不出是谁下的令,你也会觉得奇怪罢。” 金子荣沉默片刻,开口道:“还请世子爷行个方便。” 秦骁一瞬不瞬盯着他:“宫中出事了。” 金子荣心头一凛,还未反应过来,秦骁一步踏出了侯府:“我要进宫面圣!” 金子荣立刻道:“昨夜宫中已给诸位大人发了帖子,今日休朝!” 秦骁睨着他:“你只是御林军副统领,掌管巡防,不管文书,宫中发了休朝帖子,你怎么会知道?” 金子荣:“……” “宫中被你们控制了。”秦骁笃定道,“但不是完全控制,因为你们没拿到传国玉玺。好啊,金子荣,你们居然敢逼宫谋反!” 金子荣脑中嗡的一声响,几乎是吼出声:“世子爷慎言!” 秦骁抬手直指他的眉心,言简意赅:“拿下反贼!” “你、你敢!我们是奉命……”金子荣到底没有上过沙场,侯府中一拥而出的精兵强将,个个都是沙场上点过兵、刀口上舔过血的精锐,那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毫不怕死往上冲的气势,他正面迎上,连腿都有些发软,立刻往后退,还没退出几步,被谢征一甩黑龙枪重重劈在肩头,登时扑通一下半跪在了地上。 侯府侍卫立刻冲上前,三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其他御林军见主帅都被绑了,只能就地投降,被侯府家将围到了一边。 “世子爷,我是朝廷命官,带着搜查令来搜侯府,你不仅阻拦,还敢绑我!”金子荣奋力想扳回一城,谢征在旁不轻不重抽了他一嘴巴:“你是朝廷命官,我们爷不是?你居然敢拿着个皇后娘娘给的搜查令来搜侯府,皇后娘娘有议政之权吗?!无权却下令,这是张废令,拿着一张废令就敢闯侯府,你以为镇国之府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你才是胆大包天!” 秦骁背着手盯着金子荣,眼神意味不明,金子荣本想再说话,可看他那副探究的神情,又警惕地住了嘴。 “把搜查令拿出来。”秦骁忽而道。 他方才根本看不上这张搜查令,现在又突然要看,金子荣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只警惕地盯着他不作声,谢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就从他胸口掏出一张搜查令:“世子爷,在这。” 秦骁接过搜查令,那上面确实盖着京兆尹的印,现今的京兆尹程奇雨是陛下的心腹,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给金子荣盖这张搜查令,金子荣一定有什么倚仗,或是给程奇雨透露了什么。 他将搜查令揣进袖中,吩咐谢征:“守好侯府,看紧这反贼。” 他转身进了府中,不多时换好衣裳,带上季青等人,直奔京兆尹官邸。 “爷,不再审审金子荣么?他肯定知道全部始末。”季青在旁道。 “他是朝廷命官,我们又没有陛下的旨意,怎么对他审讯?能扣住他,已是趁他心虚给他扣了反贼的帽子,才勉强成功的。”秦骁道,“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不可能出宫亲自办事,只有他来出面,现在我们扣住他,宫中便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弄清宫中局势,方便行动。” 一行人飞速抵达京兆尹官邸,秦骁拿着侯府令牌,很快见到了程奇雨。 “世子爷,来得真快,老夫那印一盖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你呢。”程奇雨捋着花白的胡须,“可问出什么来了?” 秦骁道:“待与程大人对一对,才知道事情始末。” “金子荣是拿着什么过来,您才同意给他这张搜查令的?” 程奇雨叹了一口气:“他没拿着什么,他是带着大皇子一起来的。” 秦骁一愣:“那大皇子呢?” 程奇雨看了他一眼,只道:“大皇子只露了个面,给老夫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圣旨,就回宫了。” “什么圣旨?”秦骁忙问。 “着大皇子行监国之职。”程奇雨道,“就这一句话。” 秦骁眯了眯眼。 这位程大人是陛下的心腹,在他看来自己是支持十六殿下的,和支持大皇子的人一样,不可轻信,所以把话说得有所保留。 “世子爷觉得,现下宫中是什么形势?”程奇雨问。 “大皇子先前还在关禁闭,一夜之间就行监国之职,定用了非常手段,不过陛下的圣旨中没有传位没有封太子,就说明陛下与他尚能抗衡。”秦骁踱了几步,“但既然能抗衡,为什么不直接向宫外下令把大皇子抓住打入大牢?我想,定是陛下不愿此事泄露出去。” “这也是老夫奇怪的地方。”程奇雨道,“如果大皇子做出逼宫谋逆的事儿来,陛下早该下令把他抓起来了,就算宫中御林军有一半站在大皇子那边,可这京中还有多少侯府将领,京外还有驻军,怎么会奈何不了区区几千御林军?” 秦骁打量着他的神色,循循善诱:“是呀,陛下完全可以把他抓起来,就算这一个被抓了,还有十六殿下能当储君,不会有太大影响……难道十六殿下出事了?” 程奇雨面色一变:“……难道大皇子在逼宫之前先对十六殿下……怪不得!大皇子竟如此心狠手辣,那可是同胞弟弟!” 秦骁继续引导他:“不过,如果十六殿下真的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搜查侯府?岂不是打草惊蛇多此一举?” 程奇雨双目一亮,一拍大腿:“对!肯定是十六殿下逃出来了,他们怕十六殿下藏身在侯府!” 秦骁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程大人,你快把大皇子来见你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我,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程奇雨立刻仔细回想:“那是今早五更时分,金子荣带着人闯进了这里,底下的人看见他带着大皇子,不敢拦,他们一路冲到我这里,逼我给他们盖搜查令。大皇子……被金子荣紧紧护着,脸色很不好看,金子荣同他说话虽然毕恭毕敬,但大皇子总要好半天才回答。” 第76章 “他们两个并不和睦,所以金子荣并非听大皇子的号令,而是听皇后娘娘的号令。”秦骁在屋中踱步,“大皇子在禁闭之中,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助他起事,但现在大皇子和金子荣不和睦,看来他和皇后娘娘已经闹翻了,只是他又不得不倚仗皇后娘娘,而且他们在抓十六殿下这件事上目标一致,他这才出宫走了这一趟。” 程奇雨捋着胡须:“可是他们也太明目张胆了,只是一道监国之职的圣旨,可陛下尚在,有的是办法废皇后、回收监国之职,他们怎么就敢这样闯京兆尹府,还敢搜查侯府?” 秦骁沉默片刻,忽而道:“程大人,你觉得大皇子和皇后娘娘发动逼宫,是不是打算弑君呢?” 程奇雨一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可世子爷刚刚不是推测陛下尚在么?” 秦骁接着说:“发动逼宫,就没有退路了,我认为大皇子和皇后娘娘一定会下死手。陛下尚在,却不一定是健健康康地在。” “若是陛下已命悬一线,那大皇子和皇后娘娘只需要等着陛下驾崩,在陛下驾崩之前不让十六殿下冒出头来就行,他们当然敢如此猖狂地四处抓捕。”秦骁伸手抓住了程奇雨的小臂,“程大人,陛下的情况很可能如我所说,已经命不久矣了!” 程奇雨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慌乱:“那可怎么办?休朝期间,唯有内阁首辅能正常入宫禀报,可是王阁老已前往边疆和谈,没有人能进宫了!” “有办法。”秦骁道,“百官联名上书,即可觐见,程大人,我们先到内阁禀报此事,再挨个去找人在请愿书上签名,大人是京兆尹,对京中百官情况一清二楚,还请大人费心。” 程奇雨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同他拱手一揖:“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秦骁走出京兆尹官邸时,外头的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季青给他撑起雨伞:“爷,还是没找到十六殿下的踪迹。雨下得这么大,就算能留下什么血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秦骁眉头紧蹙:“……我们找不到,大皇子一样找不到,这场雨算是来得及时。” 季青焦急道:“殿下到底去了哪儿?” 秦骁摇摇头:“现在只有拖住大皇子和皇后娘娘,让他们无暇他顾……多几分时间,总能找到的。” 狂风骤雨之中,宫墙西直门,几架摇摇晃晃的木板车被马儿拉着往外走去,毫无遮挡的车上是挤在一起勉强拿伞遮雨的老宫人们,这些宫中的老人,到了年纪做不动事了,又没有官位没攀上主子的,就会领一笔遣散费送出宫去,每个月都有,但今日西直门处守备森严,马车刚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大皇子已下令,所有人无令牌不得出宫。”守卫大门的御林军道,“这些要遣散的宫人,先留在宫中,以后再说。” 领路的小太监为难道:“可是,这多留一日,就要多领一日的工钱,掌事阁可没给留下这笔银子呀。” “那是你们掌事阁的事。”御林军粗声道,“回去!” 正在这时,另一队御林军纵马来到门前:“让开!我等奉严大统领之命,出宫送信!” 守门的御林军登时万分戒备:“大皇子已下令……” “严大统领是奉陛下之命!你敢阻拦,我现在就斩了你!” 守门的御林军登时气势矮了一截,最后不得不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行御林军骑着马往外走,那小太监见状,连忙浑水摸鱼,招呼后面:“我们也走!我们也走!” 马儿拉着木板车混迹在一行御林军中摇摇晃晃往前走,守门的御林军气得牙痒痒,待人都走出去了,旁边的副手才小声道:“头儿,怎么办?” “悄悄跟上去,看看严大统领那些人去了哪儿。” “是!” 狂风暴雨之中,一行御林军离开皇宫远去,不多时,另一行御林军也在后悄悄跟了上去,唯有那队浑水摸鱼溜出来的木板车,在风雨之中隐入街巷,不见了踪迹。 “老祖宗,阿年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小太监将车上众人遣散,又拉着车走了老远,这才小心翼翼扶起车上最后一位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儿,“就在前边,您看。” 小老头儿撑着油纸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居然是陛下身边的老太监福公公! “到了。”他看着远处那巍峨气派的府邸大门,门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齐亲王府。 “你快回去罢,免得被人发现。”福公公摆摆手,小太监忙应声,拉着车很快消失在街口,福公公这才继续往前走去,他穿着破旧的粗布麻衣,老态龙钟,在狂风暴雨中费力地撑着纸伞,看着就像个老叫花子一样,路上匆匆奔过的行人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到了齐亲王府门前,他收起伞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去叩门。 金钉铜环的铺首轻叩三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守门人冒出个头来,一看居然是个老叫花子,便不耐地摆摆手:“去去去,要饭也不看看地方,这是齐王府!” 说着就要把门关上,福公公连忙扑上前挡住:“齐王殿下在府上么?” “不在!齐王殿下早出去云游了!”守门人嫌弃地扒开他的手,将他一推,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福公公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他本来年纪就大了,这一下跌下去,竟然好半天都爬不起来了,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四脚着地爬起身,颓然地抬头对着那“齐亲王府”的匾额看了好半晌。 齐王殿下不在京中。 陛下已经彻底不省人事,最后的叮嘱就是把传国玉玺和遗诏送到同胞弟弟齐王殿下手中,可是齐王殿下偏偏不在,他现在还能去找谁?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大周?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费力地撑起油纸伞,沿着石阶走下去。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瞬间将油纸伞吹得往一边跑,福公公正下着石阶,被纸伞带得往旁边一歪,脚下就踏了空,骨碌碌从石阶上滚了下去,正滚到了路中间,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连忙勒马,车夫破口大骂:“哪儿来的老乞丐!” 福公公脑袋磕破了,狼狈不堪趴在青石板大街上,血流如注,暴雨倾盆,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鲜红的模糊,朦胧中,只看见面前走来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 第68章 暴雨如注,乌云压顶,天边不时划过紫色的闪电,将整个天空瞬间照亮,而后轰隆隆的炸雷边接连而至,狂风将街边铺子的灯笼吹得呼啦啦四处飘摇,街上只有寥寥几名行商,护着货摊脚步匆匆冒着雨跑过。 就在这狂风暴雨之中,远远的,一行长长的马车队伍向宫门驶来。 守卫宫门的御林军们正在感慨这场大雨得下到什么时候,转眼看见那茫茫雨幕中驶来的马车队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那是……那是各位大人上朝的马车?” “可今日不是休朝么?”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领头人:“头儿,怎么办?要是各位大人非要进宫……副统领可吩咐过今日不许放一个人进去。” 领头人咬了咬牙:“拦住他们。今日已经发了休朝帖子,唯有内阁首辅能进宫罢了,此时王阁老又不在京中,其他人想进,也不合规矩,把拒马拉过来!” 众御林军冒雨吭哧吭哧拉来了拒马,挡在宫门前,为首的那几驾马车却不紧不慢,停在了平时进宫上朝时的位置,领头人一看那个位置,心中就咯噔一下。 宫门口的马车轿子停放的位置乃是专用的,每位大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而那一片……是内阁诸位阁老的位置。 果然,片刻,马车门帘一掀,胡子花白的阁老们由小厮搀扶着下了车,领头人一一看过去,居然除了赴边疆和谈的使团成员,其他阁老全都来了! 这些正一品的大员,各个都宦海浮沉多年,不少都是从先帝起就在朝中做事了,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有多少,领头人在他们跟前连盘菜都算不上,登时腿肚子就开始发抖了。 “文武百官,联名上书,求见陛下!”走在最前方的李阁老沉声道,“开门!” 按照大周开国太祖定下的规矩,若有文武百官一齐上书的重大事件,天子要立刻听政,无论休朝、休沐,哪怕在病中都得爬起来。 ——可是这样的事件实在太少,开国两百年来,这还是头一回,领头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倒霉,偏偏在这一天轮到了自己值守宫门。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朝李阁老抱拳作揖:“阁老,我等奉命值守宫门,今日不得放任何人进入宫中,还请阁老不要为难我等。” 李阁老,也是京中三大世家之一李家现今的掌权人,下一任内阁首辅的有力竞争者。虽说李家这一年来被陛下和大皇子率下的金翊卫处处揪错处,族中损失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后辈,但阁老尚在,根基就在,百年世家,哪有那么容易被撼动? 第77章 他睨了一眼领头人,上位者的威严几乎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百官进谏,天子躬听,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连陛下都不能更改,你有什么资格在此阻拦?!开门!” 话音刚落,身后的武将们就应声往前冲,根本不管御林军的阻拦,强行拉开了拒马:“阁老,请进。” 李阁老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进入宫门。 守门的御林军被武将们拦住,只能急得喊叫:“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领头人见势不妙,立刻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们俩,一个去外头找副统领,一个去宫中禀报娘娘。” “是!” 紫宸殿前,暴雨之中,文武百官撑着的油纸伞宛如江中一朵朵绽开的浮萍,浮萍虽小,成片相连,却也成了铺天盖地之势。 守在殿中的严斌听到宫人通报,连忙匆匆出来:“诸位大人。” “严大统领。”李阁老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可在殿中?” “陛下在殿中,可是……” “李阁老,好久不见。”一道沉稳的女声打断了严斌的话,众人转头看去,皇后娘娘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关了禁闭多日未在朝中现身的大皇子。 “皇后娘娘。”李阁老朝她行了礼,气势却没被她压下去,话中有话道,“陛下现况如何,想必娘娘是最清楚的了,无缘无故休朝,能否给我们一个解释。” 皇后娘娘面色镇静,波澜不惊,道:“陛下昨夜突发恶疾,现下已不省人事,休朝也是无奈之举。” 文武众臣先前只是推测,这下听到她亲口证实,登时一片哄然,议论纷纷。不过众人来之前已大概猜到宫中的情形,议论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安静下来,李阁老再次开口:“陛下一向身体康健,从未听闻有什么旧疾,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不省人事了呢?” 他没再问皇后,而是径直转向严斌:“严大统领,你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应当对昨夜的情形一清二楚,还请你一五一十说来。” 皇后娘娘宽袍大袖中保养得宜的双手一下子攥紧了锦帕,跟在她身后的大皇子祝恒信面上也闪过几丝慌张。 严斌面色十分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抿了抿嘴,沉声道:“李阁老,陛下有令,请恕末将无法把昨夜的事情始末公之于众。”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文武百官登时哗然,皇后娘娘和祝恒信则霎时松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严大统领你要灵活应变!国不可一日无君呀!” “现下储君未定,若是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国将不国!严大统领你快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内阁才好决断!” 众人吵吵嚷嚷,唯独李阁老和人群中的秦骁遥遥对视一眼。 果然,陛下并不愿意昨夜的事情被传出去,所以命严斌守口如瓶。 若他们猜测得不错,应当是皇后娘娘和大皇子告诉陛下,十六殿下已经死在了他们手中,若再把大皇子打入大牢,那朝中可就无人能主持大局了——不过陛下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若是全信,早该直接传位了,也不至于对峙到现在。 皇后娘娘开口道:“诸位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在昏迷之前已下了旨意,着大皇子行监国之职。” 说着,给了祝恒信一个眼色,祝恒信连忙从怀中掏出明黄的一卷圣旨:“圣旨在此。”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片刻,李阁老上前一步:“大皇子,老夫可否一观。” 这是质疑他们圣旨造假,祝恒信盯着这个世家出身、位高权重,近一年里让他吃过不少次哑巴亏的李阁老,磨了磨后槽牙,但也别无办法,只能展开圣旨给他看。 另几位阁老也凑上来看了一眼,圣旨很短,但盖的玺印却不假,字迹也是拟旨太监福公公的字迹,众阁老看了看,一时都没作声,李阁老捋着胡须,道:“代行监国之职,却未封太子……陛下既然已病倒,应当会选出储君呀。” 皇后娘娘笑吟吟道:“唯有储君才能代行监国之职,难道陛下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李阁老瞥了她一眼:“娘娘不必如此心急,若陛下真有旨意,我等自当遵命。可现在这旨意里没有半个字提及储君,您在这儿暗示老夫也没用呀。” 皇后娘娘面色不变,仍然笑着:“可陛下也没有其他旨意了。” 李阁老转向严斌:“是么?严大统领。” 严斌再次向他抱拳:“陛下有令,请恕末将无法回答。” 皇后娘娘:“您看,这不是……” 李阁老笃定道:“那就是有旨。” 他瞥了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一眼:“只是不愿意被某些人打乱计划罢了。”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 她忽而想到今日清早御林军来报,西直门有一行严斌的人马出去送信,跟了那行人一路,那行人却只是在京城中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干就回来了,只是报信那人还提了一嘴,说有些老宫人外放出宫,也跟着这行队伍浑水摸鱼溜了出去。 原来要送的“信”不在那队御林军之中,而是在那些老宫人之中!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陛下送出去的定是传国玉玺和遗诏,托付的第一人选,唯有陛下的同胞弟弟祝彦齐。 ——可是齐王现下并不在京中,那陛下会将玉玺和遗诏托付给谁?第二人选会是谁? 皇后娘娘心念飞转,而李阁老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神色,道:“看来娘娘也知道,以陛下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有其他圣旨,不过这道圣旨,陛下看起来并不打算让娘娘插手。” 皇后娘娘面色不改:“这只是李阁老的猜测罢了,现下严大统领一言不发,谁来印证您的猜测?” 李阁老抿着嘴没说话。 皇后娘娘接着说:“而大皇子代行监国之职的圣旨就在这里,难道诸位大人不服么?” 李阁老刚要再说话,紫宸殿中忽而传出一阵慌乱,外头众人听见那动静,也骚乱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片刻,老太监孙公公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陛下——驾崩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登时所有人都顾不得什么仪态规矩,全都往殿中冲:“陛下!” “陛下!” 李阁老和秦骁冲在最前面,一下子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盖着锦被双眼紧闭的祝彦博。 “面色乌青,嘴唇发紫,乃是中毒身亡。”在所有人开口之前,秦骁掷地有声的话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殿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后娘娘和大皇子。 “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竟是中毒身亡!”李阁老怒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娘娘云淡风轻道:“有宫人心怀不轨谋害陛下。” 而后目光在四周宫人中一扫,没有看见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的福公公,便接着说:“正是掌事阁总管福公公,现已畏罪潜逃,本宫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娘娘说是谁下毒就是谁下毒么?”李阁老立刻道,“严大统领,到现在了你还要守口如瓶?!” 严斌万分为难,秦骁则道:“阁老,想必大统领只是谨遵圣命。大统领,你不必说是谁下毒,你只需要说,是不是福公公下的毒?” 严斌立刻道:“不是。” 众人一愣,登时反应过来——无需说出是谁下毒,其实众人心中早有答案,只需证明皇后娘娘在说假话就够了! 秦骁再次确认:“大统领怎么知道不是福公公下的毒?” 严斌道:“因为陛下亲口指认了下毒之人,不是福公公。” 陛下亲口指认不是福公公! 而皇后娘娘却说是福公公! 秦骁抬头看向变了脸色的皇后娘娘:“娘娘,这等弑君谋逆的大事,您为什么要说谎呢?” 第69章 皇后娘娘盯着他,那目光说不上是什么意味,语气轻柔却带着几分阴恻恻:“好一张伶俐的嘴。你父亲不善言辞,却把你生得巧舌如簧。” “娘娘谬赞。”秦骁语气毫无波澜,“娘娘还是先给我们一个交代罢。为何要谎称福公公是下毒之人?若娘娘不解释清楚,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一切都是娘娘编出来的谎话呢?” 皇后娘娘定定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 秦骁道:“娘娘在等谁?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么?他今早拿着一纸搜查令去搜侯府,已被我押下了。就算他来了,无非是带些御林军过来,难道娘娘想把昨夜的办法再用一次?” 皇后娘娘的目光变得极其冰冷,却一言不发。 李阁老见状,刚要乘胜追击,就在这时,众人身后传来一道苍老但威严的声音。 “陛下刚刚驾崩,尔等就敢质问皇后娘娘。有不臣之心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么?!” 众人回头望去,来人乃是金家的老太爷,上一任内阁首辅,如今都八十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早已卸任归家颐养天年。他身后跟着的,是金家如今的掌权人金玉林,皇后娘娘的亲哥哥,曾任兵部尚书,当时是最年轻的内阁大臣,然而去年在军火走私案中被贬,之后就沉寂毫无动静了,他身后还有一人,乃是清早被秦骁扣在侯府门前的金子荣。 第78章 看来是守宫门的御林军向金子荣报信,金子荣又回家去请来了老太爷和金玉林。 李阁老冷哼一声:“好大的阵仗。不过你们来的人多又如何?皇后娘娘指认福公公下毒,可陛下亲口说了下毒之人不是福公公,娘娘就是说了谎!若主谋不是她,她为何要说谎?!你们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金老太爷捋着长长的白胡须:“李阁老,你如此心急,要把这顶帽子扣在娘娘头上,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刚刚驾崩,没有选定储君,又废了皇后,这朝中唯有大皇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主持局势,京外蠢蠢欲动的藩王们会作何打算,边疆蓄谋已久的金人又会作何打算?” 李阁老嗤了一声:“现在拿这些来压我们,我们倒要把给陛下下毒之人揪出来问问,她在下毒之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些大局!” 金老太爷悠悠道:“可现下你能揪出下毒之人么?你有证据么?” 李阁老一噎,看向严斌,严斌只憋屈地摇摇头。 “一时揪不出下毒之人,我们便只能着眼当前。”金老太爷毕竟是三朝元老,大风大浪中过来的,镇定极了,“不管陛下有没有遗诏,总之,着大皇子监国这一道诏书是千真万确的,现下要为陛下治丧,总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依老夫之见,先请大皇子行监国之职,办理国丧,其他的事,之后再说也不迟。” 好一个之后再说也不迟,金家现在要的就是时间,只要把大皇子推上去镇住事态,他们缓了这口气,就能腾出手来全城搜捕下落不明的十六殿下,还有陛下没交出来的传国玉玺和遗诏。 一旦拿到了传国玉玺和遗诏,抓住了十六殿下,想让谁当天子,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阁老和秦骁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立刻道:“陛下是被人毒害的!这么大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就算我等拥立大皇子监国,可这下毒之人不揪出来,难道大皇子就安全么?!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皇子祝恒信一怔,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带了几分警惕。 李阁老盯着他的神情,连忙道:“殿下,现下您代行监国之职,我们要确保您的安全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祝恒信看过来——没有找到遗诏,那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命大皇子监国,无论他是逼宫也好、下毒也罢,陛下都下了这道旨,众人只能在找到遗诏之前,先听他的号令。 祝恒信沉默片刻,开口道:“父皇中毒身亡,母后有失察之责,移居行宫,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纠察不力,削去副统领之职,严大统领清洗御林军,务必拔除所有心怀不轨的钉子。” 金家众人一愣,严斌当即领命:“是。” 李阁老松了一口气,可随即祝恒信就看了过来:“昨夜分明发了休朝的帖子,今日文武百官进谏,是谁牵的头?” 李阁老:“……” 秦骁上前一步:“禀殿下,是臣。今早金子荣带人来搜侯府,言语中被臣察觉宫中有变,臣担心陛下安危,这才牵头此事。” 祝恒信看向他,那目光中霎时多了几分冰冷和恨妒:“靖远侯世子,违抗休朝之令,鼓动百官强行冲入宫中,意欲何为?念在靖远侯战功赫赫,如今正在镇守边关,将你从轻发落,罚俸一年,骠骑大将军品级降为四品,收押大理寺审讯。” 罚俸一年,降为四品,这都没什么,侯府本就家底丰厚,不靠俸禄吃饭,而秦骁的世子之位就是正三品,以后承袭爵位便是超品,官职降不降并无影响,只要有职位能上朝就行。 关键是收押大理寺审讯这一条——现下十六殿下不知所踪,秦骁及其率下的侯府家将侍从,乃是搜寻的主力,把秦骁关起来,还怎么找十六殿下? 大皇子分明就是借题发挥,要限制他的行动,好自己先行搜捕十六殿下! 秦骁蹙了蹙眉,李阁老想要开口,他却先一步领命:“是。殿下。” 两边各打一大板,把金家的势力清出皇宫,又限制了秦骁的行动,祝恒信总算松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被送往行宫,金子荣也卸了职,内阁众臣被留下来商议国丧之事,秦骁则被押着前往大理寺。 临行前李阁老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秦骁则朝他摇摇头,表示没事。 大皇子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罚他一个,总比罚他和李阁老两个要好,现下还有李阁老在外转圜,情况不算太糟。 而且,这回大皇子与金家彻底撕破脸了,金家还会一力支持他夺权登基么?金家不帮他找十六殿下,他难道让严斌去帮他找?严斌现在还守着陛下的命令呢,即便要找十六殿下,也是按照陛下的命令去找,绝不会找到之后把十六殿下交给他。 如此一来,京中找十六殿下的也许有金家的人、有陛下的人,还有侯府的人……不!还有金翊卫! 秦骁脚步一顿,可此时他已经快走出宫门,想要提醒李阁老也来不及了! “怎么了世子爷?”押着他往前走的大理寺武官开口问。 秦骁脑中飞转,片刻才道:“我忽然想起来,家中母亲、妻子,都去城外吃斋为边疆祈福了,我在大理寺待这么久,总得有人给我送饭罢。出宫后,可否让我叮嘱我的副将一声,叫他每日来给我送饭。” 这回审讯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罪,武官也得罪不起侯府,忙道:“自然。” 秦骁出了宫门,正等着他出来的季青显然已从先前出宫的官员们口中打听出了宫中的情况,急急走过来:“世子爷。” “每日三餐,还有换洗衣物,送到大理寺。”秦骁当着武官的面,只简单说了几句,“我不在的时候,一切照旧。” “对了,现下金翊卫的首领是谁?”他忽而回头问身后的武官。 武官一愣,抓抓脑袋:“好像前阵子刚换了,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 秦骁点了点头,给了季青一个眼色,季青瞬间反应过来,朝他抱拳:“属下会准时给您送吃用过来。” 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渐渐停了下来,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一般瑰丽,城东一处布店的后院,两名粗布短打的高大乾君隐秘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被尾随,才快步进入院中,锁上后门。 “……殿下,这些就是我们打听到的情况了。”一人低声汇报完后,小心地抬头去看,只看见十六殿下面色凝重,定定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言不发。 暗卫认得此人,乃是殿下自己选中的伴读,李侍郎家的长子,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像个和者,可昨夜要不是他扑上去替殿下挡了那致命一箭,殿下也没法那么快游到岸边,被他们救起,迅速藏身到这里。 ……但是,殿下已经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了,虽然这里是人命关天,可外头也是火烧眉毛了呀! 暗卫只能再次开口:“殿下,大皇子已经将秦世子押入大理寺,趁世子爷不在,下午就派金翊卫强闯侯府进行搜查,没有找到您,下一步肯定是全城搜捕,咱们躲在这儿并不安全!您、您快说句话呀!”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手指轻轻一动,祝恒远猛然活过来了似的,一下子扑上去:“小棋!” 暗卫:“……” 他牙都要酸掉了,默默退出屋去,等了好半天,殿下终于出来了。 “小棋伤势稳定了。”祝恒远面色轻松不少,“既然父皇只给了大哥一道监国圣旨,那肯定有遗诏。以父皇的行事风格,定会先把遗诏和传国玉玺送出宫——最有可能是送到齐亲王府。” 暗卫叹了一口气:“可是大皇子也料到了这一点,下午他也派人去了齐亲王府,王爷和王妃都不在,小郡王还在国子监上学,一问三不知呀!” 祝恒远沉吟片刻,忽而道:“你觉得父皇在遗诏中会写什么?” 暗卫一愣,猜测道:“应当会写,传位给殿下您?” “可大哥是先追杀我,再去逼宫的,他定会告诉父皇我已经死了,就算父皇不信,也不敢在遗诏中赌。”祝恒远道,“我猜,遗诏有两道,一道是传位给我,另一道,是传位给叔父。” 暗卫始料未及,祝恒远接着说:“送遗诏和传国玉玺出宫的,应当是父皇最信任的福公公,可是福公公赶到齐亲王府,却发现齐王殿下不在,只有一位小郡王,小郡王和父皇可没有什么手足深情,你说,福公公是把遗诏交给小郡王,还是再找第二个托付之人?” 暗卫喃喃道:“要是两道遗诏都交给小郡王……他拿着传国玉玺,然后杀了福公公,说只有一道遗诏,就是传位给齐王殿下那一道,那他就是太子了!” “不错。但小郡王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要么,福公公把遗诏给了他,他要等齐王殿下回来再将遗诏公之于众,要么,福公公怕他起事,根本就没把遗诏给他。” 就在这时,外头忽而响起一道慌乱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人冲进院里:“殿下,不好了!大皇子刚刚宣布找到了遗诏!” 第79章 第70章 “……遗诏?”祝知淮微微一顿,执棋的修长手指停在了半空。 坐在他对面与他对弈的祝恒信一瞬不瞬盯着这位小郡王。 实话实说,他对这位堂弟并不熟悉。 一来,他叔父齐王娶了王妃之后,过了好些年才生下这个孩子,祝知淮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年纪差得太多,自然玩不到一块儿去。 二来,就是齐王和王妃仅育有这一个独子,那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虽是乾君,但养得那叫一个娇贵,轻易是不许他出府走动的,更不许他独自进宫来,齐王和王妃自个儿都很少进宫,就更别说这个小郡王了。 今日面对面坐着下棋,他才总算看清了这位堂弟的相貌。 玉骨逍遥,亭亭绰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骨架尚未完全长成,俊俏得辨不清是乾君还是坤君。等到过几年他长成了,只怕秦骁就不再是京中仪容风度排第一的乾君了。 想到小郡王的亲生母亲,当下的齐王妃,也是侯府出身,乃是这一任侯爷的亲哥哥,祝恒信就不免在心中冷哼一声。 老侯爷真是娶了位好夫人,生下的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就连孙辈也是出类拔萃,秦骁,秦骥,还有祝知淮,就没一个不是俊俏风流的贵公子。 他盯着祝知淮,见他那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墨黑的棋子,似在思索,心中就不免一声哂笑。 十六岁的小娃娃,能懂个什么? 你现在已被我扣在宫中,我就算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你又能怎么样? 还在这儿想想想,任你想破了脑袋也没用!要怪就怪你爹娘太不着调,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你自己保不了自己,就别怪我要欺负你了。 “遗诏中说了什么?是传位于哥哥么?”祝知淮将黑子落在棋盘上,抬眼看向祝恒信,目光里带着几分疑惑,“我一直觉得奇怪,哥哥原本就是太子,先前不过犯了一点小错,怎么就削去了太子之位?皇伯父驾崩前又命哥哥监国,为何不直接在监国圣旨中封太子,还要再备一封遗诏?” 祝恒信:“……” 祝知淮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会对此感到疑惑,就更别提那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内阁大臣们了,祝恒信知道这封遗诏无论如何都不能写传位给自己。 现在满朝文武都怀疑是他逼宫谋反害死了父皇,只不过现下皇储后继无人,大统领严斌也一直死守秘密,众人拿不出证据,这才叫他暂时坐了这监国之位——但想让众臣拥立他为新帝,那就难了,除非他彻底洗清弑父夺位的嫌疑。 不过,祝恒信本来也没打算用这一封遗诏来确立自己的地位。 他笑了笑,落下白子,而后一看棋局:“噢,你棋下得不错,又赢了。” 祝知淮道:“哥哥今日叫我进宫下棋,连下几盘都是输,哥哥的心思根本不在棋上,还是改日再切磋罢。” 他起身要告辞,祝恒信却道:“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锁,今夜就在宫中一道吃个饭,留宿东宫罢。” 祝知淮转头看了看窗外:“天都黑了,竟下棋下到这个时候。那就听哥哥的,不过我想吃东隆大街上那家聚福楼的怪味鸡丝,叫宫人给我买来罢,要大厨照着我的口味做,说是小郡王要的,他们自然知道。” 见他毫无心机一口答应,还在这儿点起菜来了,祝恒信当即大笑,点了点头:“早就听说你嘴刁难养,好好好,哥哥这就叫人去给你买。” 他笑得开怀,没留意祝知淮一边喝茶一边轻轻瞥他的那一眼,冷冷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精光。 …… “宫中派人去聚福楼买了怪味鸡丝。”盯梢的侍卫小声道,“大统领,照小郡王进宫前的吩咐,咱们现在就把福公公送走么?” 齐亲王府大统领张义眯了眯眼:“这个大皇子……你们去备马车,我进去同那老太监说。” “是。” 侍卫匆匆领命下去,张义则快步走进院中,一把推开了屋门:“福公公。” 坐在屋里忐忑不安的福公公连忙起身,顾不得头上手上脚上都包着纱布,急急小跑过来:“大统领,小郡王回来了没有?” 张义摇摇头:“小郡王被大皇子扣在宫中,恐怕出不来了。” 福公公的脸色登时变了。 张义盯着他,冷声道:“福公公,陛下驾崩,乃是被人毒害的,这消息今天一下午已经传遍京城了,您肯定知道内情,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意说?这个紧要关头您跑出宫来,到齐亲王府,定是陛下有什么要交代给王爷,您就算不说,我们也猜得到一二,我们猜得到一二,就更别提外头那些人精了!” “您看,我们分明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可大皇子今日一拿到监国之权,不就把小郡王叫进了宫中扣住?大家都猜得到陛下会把后事交代给谁!” “王爷和王妃不在京中,您死死守着陛下的遗愿不肯开口,若大皇子真的对小郡王下了手,到时候您再开口也来不及了!小郡王可是王爷和王妃的独子!您对得起王爷王妃么?对得起陛下的遗愿么?!” 福公公脸色煞白。 张义再添一把火:“今日小郡王进宫之前嘱咐我等,若宫中有人到聚福楼买怪味鸡丝,就说明他已被禁足,情况危在旦夕,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福公公,小郡王宁肯自己进宫都不逼你拿出传国玉玺和遗诏,你还担心什么?!” 福公公咬紧牙关,好半天,终于道:“大统领,你说要怎么办?” 张义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跟我们走,大皇子声称明早宣布遗诏,小郡王猜到他手里没有遗诏,是用那遗诏来引十六殿下铤而走险进宫的!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十六殿下!” 福公公一愣:“你是说,十六殿下还活着?” 张义道:“今早在王府门口一碰上您,小郡王就立刻叫人给侯府送了信,只是世子爷已进宫去了,消息只能送到三爷秦司正那里,秦司正找到了世子爷的副将季青,才知道侯府没能找到十六殿下,但大皇子也没找到——要不然也不会演这么一出,让十六殿下上钩,十六殿下肯定活着呢!” 福公公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小郡王无意当太子,还帮忙找十六殿下,他彻底放下了心,忙道:“那赶紧、赶紧,咱们去哪儿?” “先把你送去秦司正那儿,再想办法去大理寺把世子爷弄出来,世子爷手里有小虎符。”张义带着他快步往外走,“现下兵权尚未交接,京中唯有小虎符可以调动城防兵马,十六殿下见到城防调动,就知道我们已经掌握局势,他肯定会来找我们。” 他一边焦急地往外走,一边匆匆抬起头来,看向慢慢升上正空中的月亮。 快三更了。 大皇子明早宣布遗诏,就是在宫中设下重重埋伏等着十六殿下,可若十六殿下没有中计,大皇子也有后手——就是小郡王! 他不会傻到在假遗诏中写传位给自己,他只会写下最合理的安排——传位给齐亲王,而后王爷的独子小郡王自然而然就是太子。 ——然后他再杀了太子,没了独子的王爷还能传位给谁?! 张义看着渐渐升高的月亮,脚步越走越快。 决不能让小郡王出事! …… 大理寺,审讯室。 秦骁读完夹在饭菜中的小字条,将它递到油灯前烧得一干二净。 “遗诏……”他摩挲着下巴,喃喃道,“大皇子不会蠢到在遗诏中写传位给自己。” 遗诏中最有可能的内容,他和李阁老推测过,第一条,若十六殿下还在,则传位给十六殿下,第二条,若十六殿下不在了,则传位给齐王殿下。 大皇子是陛下一手栽培长大的,他最清楚陛下的心思,应当也能猜到遗诏的内容,不过他决不会写第一条,只可能写第二条。 传位给齐王殿下,齐王殿下现今不在京中,只有小郡王在。 而小郡王,是齐王殿下唯一的孩子。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审讯室外狭长幽暗的走廊上,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秦骁立刻看向外头:“谁?!” 不多时,外头走来一名低眉顺目的仆从:“世子爷,您家里人给您送来了宵夜,您吃点儿罢。” 宵夜? 季青又有消息送来? 秦骁便道:“放在这儿罢。” 仆从便打开审讯室的牢门,将食盒拎进来,搁在了正中的矮桌上:“这些都是您爱吃的,聚福楼的烤鸭,还热着呢,还有这金丝蜜玉卷,您趁热吃罢。” 秦骁一顿。 片刻,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仆从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退了下去——但他退出牢房后并没走出太远,而是在转角处等了好半晌,再轻手轻脚走过来,往牢房中一看。 烤鸭吃了几片,金丝蜜玉卷全吃完了,秦骁这会儿已经伏在方桌上不省人事了。 第80章 仆从冷哼一声,站直了佝偻着的背,一下子显出习武之人的高大身形来,他吹了声口哨,叫出几名同伴,迅速将昏迷不醒的秦骁扛出了大理寺。 “动作快点儿!”领头人低声喝道,“一刀杀了,丢进护城河,就现在!” 话音刚落,雪亮的匕首出鞘,一刀朝秦骁的喉咙扎去! 千钧一发之际,昏迷不醒的秦骁猛然睁眼,一脚踹飞了持刀之人。 众人一阵惊慌:“你没中迷药!” “你们的消息有误,金丝蜜玉卷是我夫人爱吃的东西。”秦骁活动了一下手腕,一双锐利的鹰眸紧紧盯住几人,“说,谁派你们来的?!” 第71章 三更,月上中天,城外一处隐蔽的庄子中,竹生披着披风,由下人因着,脚步匆匆跨进院中。 “被押在大理寺?”祝观瑜眉头蹙起,拈着茶盏的玉白手指停在半空。 墨雨帮他把茶盏搁在桌上:“大公子,夜深了,别喝茶了,昨晚您就担心得后半夜都没睡觉,喝这么多茶待会儿又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祝观瑜摆摆手叫他别打岔,细细思索:“大理寺都是陛下的人,把秦骁押在那儿,对大皇子的好处……想来只有暂时牵制住秦骁的行动罢了。” 牵制住秦骁,侯府众人群龙无首,李阁老手里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可用,而大皇子手里还有金翊卫,显然大皇子搜捕十六殿下的速度就会快许多。 但是大皇子又宣布找到了遗诏,明日公布遗诏内容。 虽然祝观瑜没同祝恒信打过几次交道,但这个瞬息万变的紧要关头,不管是谁坐在祝恒信那个位置上,定是无比焦灼、煎熬难耐,要是真找到了遗诏,他能忍到明日再公布? 还提前把遗诏的消息放了出来,那这一晚上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故!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祝恒信故意放出消息,用遗诏来引十六殿下上钩。 也就是说,他到现在还没能找到十六殿下。 祝观瑜心中哂笑一声。 真没用。逼宫可是背水一战,早该做好万全准备,他居然让十六殿下从宫中逃了出来,而且一天一夜过去了,都还没能把十六殿下找出来。 就这点儿本事,还想着登基当皇帝。 他摇摇头:“十六殿下不会上当的,想要他现身,要么是遗诏和传国玉玺同时出现,要么是秦骁掌控城防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说到这里,他忽而一顿。 来给他送信的竹生立刻察觉不对,忙问:“怎么了大公子?还有什么不妥?” 祝观瑜皱起眉:“大皇子应当有后手,如果十六殿下不上当,那他就要动小郡王,而小郡王父母不在京中,他要留后手,只能找叔叔秦司正……不,无论找谁,在明天早上之前能把他从宫中救出来的办法,唯有硬闯。” 硬闯就要兵力,兵力就要秦骁这个世子爷出面,而秦骁现在被押在大理寺无法行动,大皇子会增加人手把他看紧了…… 不对!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把竹生和墨雨都吓了一跳:“怎么了大公子?” “还有金家!”祝观瑜背后蓦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破釜沉舟把一切都赌在了逼宫一战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黯然收场!” 靖远侯世子身死,边疆战事剧变,新帝无论是祝恒信还是祝恒远,在外敌压力之下,都只能再次依靠金家,这就是金家想要的! 原本他们打算控制新帝让皇后垂帘听政,可祝恒信临阵反戈,脱出掌控,但金家依然有后手!就是要在这一次混乱中取秦骁的命! 四更,夜空中乌云渐渐聚拢,遮蔽了月色,夜空下一片晦暗,四下都看不清楚。 啪—— 一声清脆的瓷碎声响,祝恒信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拍案而起:“金玉林,你敢!” 坐在他对面的乃是他的亲舅舅,去年在军火走私案中被贬下台的前任兵部尚书金玉林,他慢条斯理喝着茶:“殿下何必动怒?殿下不是一直嫉恨秦骁抢了您的心上人么?做舅舅的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一回让他死得尸骨无存,还是做得到的。” 祝恒信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看清楚了金家的真面目,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你们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我不按照你们的计划走,你们就要把我逼上绝路!你有没有想过秦骁死了,边疆刚刚缓和的战事又起波澜,万一靖远侯不干了,金人挥师南下怎么办?!” 金玉林望着他,那眼神意味深长:“殿下,要做一个好皇帝,您得先了解您的臣子。” “您不了解靖远侯。”他道,“就像您不了解我一样。” 祝恒信胸口剧烈起伏,盯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 “我的确不了解你,我的亲舅舅。”他一字一句道,“但我只要能杀你就够了!” 话音一落,他猛一挥手:“拿下!” 四下的金翊卫一拥而上,潮水般朝金玉林扑去! 就在这时,外头一声哨响,随即一道破空之声,直冲祝恒信而来! “保护殿下!”金翊卫首领连忙大喝一声。 众金翊卫立刻调转方向,拥到祝恒信跟前,而殿外则呼啦啦涌入了不少黑衣打扮的武者,乃是金家豢养的私兵。 “金玉林!谁给你的胆子豢养私兵?!”祝恒信心头咯噔一下,他明明已叫严斌清洗了御林军,那这些私兵是被谁放进来的?!难道御林军中还有金家安插的人手?! 金玉林这才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衣摆:“殿下,我们金家一力支持你逼宫谋反,你却过河拆桥,我们不得不拿出自保手段,作为过河拆桥的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祝恒信简直被他的歪理气疯了:“皇权天命所归,这是君臣之纲!” 金玉林嗤笑一声:“君臣?我们金家从前朝起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那时候祝家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家族,一朝揭竿而起,就成了皇家,这就是君臣之纲?那我今日揭竿而起,皇帝是不是也该轮到我做?” “金大人慎言。”严斌带着整肃的御林军跨进大殿,“你不会以为凭这么些私兵,就能把昨晚的事儿重演一遍罢?” 金玉林看了看外头的夜空,乌云密布,偶尔露出一丝月光,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了。 他收回目光:“那严大统领就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黑衣私兵齐唰唰扑了上来! “保护殿下!”严斌立刻道,“先把殿下送出去!” 祝恒信被御林军和金翊卫严密护卫着,在一片兵刀相接的喊杀声中冲出了大殿,刚穿过游廊,远远就见一道人影闪了过去。 锦衣华服,少年身形,是小郡王! 祝恒信立刻高声叫他:“知淮!大半夜的你去哪儿?” 祝知淮身形一顿,而后拔腿就跑! 祝恒信当即骂了一句,带着金翊卫就往上追:“站住!” 他越是喊,祝知淮越是跑得飞快,祝恒信气不打一处来,抓过金翊卫手中的弓弩,一箭朝祝知淮小腿射去! 铮—— 祝知淮耳边听到这道破空之声,脚步急转,险险一个旋身,避开了这支极其狠厉的弩箭。 下一刻,金翊卫追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祝恒信微微喘息着,走到他跟前,冷笑一声:“知淮,跑什么?哥哥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祝知淮睨他一眼:“不是要我的命,哥哥刚才怎么对着我放箭?” “今夜宫里有动乱,怕你乱跑,被贼人误伤。”祝恒信不再同他废话,一手按在了腰间长刀的刀柄上,将刀拔出一寸,“跟哥哥回去,明早还要宣布遗诏呢。” 祝知淮瞥了一眼他手底下按着的雪亮的刀:“要是我不回去呢?” “那就别怪哥哥不客气了!”祝恒信唰的一声抽出长刀,就要将刀横在他脖子跟前。 就在这刹那间,一箭破空而来,箭尖直指祝恒信的长刀刀背,力道之大,将祝恒信的刀背狠狠一撞,差点儿把刀撞脱手去。 “谁?!”金翊卫首领大喝一声,下一刻,暗夜中一道清亮风流的声音回答了他。 “兵马司秦故,见过大皇子。” 这道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一道高大俊逸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如玉如月,俊采星驰,正是靖远侯老侯爷最不成器、最玩世不恭的三公子,现任侯爷的亲弟弟,秦故。 小郡王见了他,立刻叫了一声:“舅舅。” 秦故笑眯眯道:“小郡王在宫中玩得可还开心?” 祝恒信冷声道:“秦司正,无诏带兵入宫,谁给你的胆子?” 秦故微微一笑:“陛下给我的胆子。” 祝恒信一顿,随即面色大变! “你、你,居然是你!父皇居然把遗诏交给了你!”祝恒信恨声道,“把他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秦故一把将祝知淮拉过来:“跑!” 祝知淮:“?” 第81章 侯府一众家将侍从一拥而上为他们断后,祝知淮这才反应过来掉头就跑,一行人被金翊卫追得东奔西蹿好不狼狈,祝知淮压低声音崩溃道:“你没带遗诏吗舅舅?!” “带了遗诏也没用!秦骁一个大活人在大理寺消失了!”秦故带着他在迷宫一样弯弯绕绕的游廊庭院中乱蹿,“没有他亲自出面,也没有小虎符,根本调不动城防军,我手里这么点人,哪敢把遗诏带在身上!” 就在他们冲到紫宸殿前的上朝必经大道上时,一道信号烟花直冲天际,划破了乌云密布的夜空。 “……这是什么?”祝知淮忍不住抬头一看。 “金家的信号烟花。难道他们还有后手?”秦故喃喃道。 这时,他们正前方遥遥能望见的宫门,缓缓打开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往那边看去,连祝恒信都不敢置信地喃喃:“怎么可能……” 宫门每日只有固定的时间打开,每到傍晚宫门落锁,连皇帝想进出宫,都只能走西直门,而现在是四更天,宫门怎么会在这时候打开?! “哈哈哈哈!”金玉林的声音在后响起,“你们跑不了了!我儿已经带着一万禁军包围了京城!” 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高马大的乾君打马进宫,拉着缰绳,姿态傲然,领头的赫然是金子荣,而他们每个人手里的长刀都鲜血滴答,乃是杀光了宫门守卫硬冲进来的! 先前还追着小郡王不放的金翊卫立刻护在了祝恒信周围:“保护殿下!” 金玉林嗤笑一声,玩味地咬着这两个字:“殿下。” 他嘲讽地感慨:“殿下啊殿下,要是你昨夜再果断一些,今夜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金子荣下了马,带着人走到近前:“父亲,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金玉林微微一笑,看向被金翊卫护卫着的祝恒信,说出了刚刚祝恒信对他说出过的一模一样的话:“拿下!” 双方人马猛地朝对方扑去,迅速战成一团! 秦故趁双方混战,拉着祝知淮就跑,可还没跑出多远,一道雪亮的刀锋在晦暗的月色下闪过,秦故目光一凛,猛然抽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嗡鸣,两刀相撞,力道之大,震得虎口生痛。 “秦司正,哪里走。”金子荣磨着后槽牙,“你们秦家人不是沙场征战,所向披靡么?今日还怕了我这绣花枕头不成?” 秦故瞥他一眼,笑了一声:“小伙子,就凭你?” 话音刚落,金子荣只觉得眼前一花,秦故一个侧身踢腿狠狠踢中他腋下,瞬间将他踹飞出去半丈远! 金子荣摔跌在地,整条胳膊都麻了,他破口大骂,抹了把嘴角的血丝,抬眼一看,秦故已经带着小郡王和侯府众家将往宫门跑去! “给我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宫门处早已被金家的人马牢牢守住,秦故跑到近前才发现这守门的人比想象中的多,而身后金子荣已经带着人逼近,他只得大喝一声:“冲门!” 侯府众人立刻排成阵型,朝狭窄的宫门发动全力一击! 如此狭窄的门洞,根本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短兵相接的近身战,个个都杀得红了眼,侯府阵型一点一点往外推,可身后的金子荣已经带队围住了他们,前后夹击! “你们跑不掉了。”金子荣粗喘着,握紧手中长刀,朝秦故狠狠劈去,秦故反身一击,两刀重重相撞! 就在这时,宫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隐隐的,震天的呼声。 “卯日三厢军驰援京城!” “铲除奸佞!匡卫天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连缠斗中的金家私兵和金翊卫都警惕地看向宫门。 宫门之外宽敞的御街上,铺天盖地的禁军汹涌而来,一道红色身影一骑当先,竟然是祝观瑜! 马蹄声伴着空中的闷雷,轰隆隆作响,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宫门口厮杀的金家私兵纷纷色变,立刻四散奔逃,祝观瑜纵马冲入宫门,一甩马鞭缠住金子荣的脖子,金子荣猝不及防,被他生生拖倒在地,祝观瑜脸色冷得可怕,居高临下看着他:“秦骁在哪?” 金子荣哈哈大笑:“他死了!” 祝观瑜猛一抽马腹,踏浪嘶鸣一声往前冲去,金子荣被猛地拽着脖子拖进宫中! “子荣!”金玉林失声道,“住手!” 祝观瑜骑着马在宫中奔驰,马鞭紧紧勒着金子荣的脖子,几乎眨眼间金子荣就满脸涨成了紫色,身后拖出了一条血路。 “我再问一遍,秦骁在哪?!”祝观瑜面色铁青,怒道,“他要是死了,我让你儿子比他死得惨一千倍一万倍!” 金玉林跌跌撞撞往下跑,就在这一瞬间,几近窒息的金子荣抓住马鞭蓄力猛地往下一拉! 祝观瑜被他拉下马来,一个翻身站稳,金子荣瞬间扯掉脖子上的马鞭,抽出匕首朝他扑来,雪亮的刀光眨眼就到眼前! 当啷—— 斜里一道长刀劈来,一刀斩下了金子荣半条胳膊,鲜血四溅,祝观瑜被人拦腰一搂,熟悉的气味瞬间充盈鼻间。 “我在这儿。”秦骁低声说着,抱着他轻盈一个旋身,用自己背后的披风挡了那喷溅的鲜血,祝观瑜身上没挨上半点儿血迹。 “子荣!”金玉林跌跌撞撞跑来想要扶起断臂的儿子,可秦骁一挥长刀,雪亮的刀锋横在了跌坐在地的金子荣咽喉前,“金大人,你们两次逼宫,第一次毒害陛下,第二次谋害皇子,该当何罪?” 金玉林还没开口,地上狼狈的金子荣反而恶狠狠开了口:“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泼脏水?!” “他有没有泼脏水,不由你们说了算。”十六皇子祝恒远的声音响起,“要不要问问这传国玉玺和遗诏,到底是谁说了算?!” 金玉林瞪大了眼睛,不远处的祝恒信则犹如见了鬼:“你!” 严斌几乎是喜极而泣:“十六殿下!您还活着!” 他立刻高声宣布:“陛下遗诏,传位于十六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外的禁军,宫中的御林军,侯府家将侍卫,诸多宫人,声音震耳欲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恒远握紧了手中的遗诏。 这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第72章 五更天,浓密的乌云在京城上空聚集了一整晚,终于在闷雷声中噼里啪啦砸下了雨点。 倾盆大雨洗刷着宫墙之中的汉白玉石阶,将赤红的鲜血一阶一阶冲刷下来,金家私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堆积如山,金玉林跌坐在地,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的惨烈景象。 他的长子金子荣就横尸在他面前不远处,尸体断了一条小臂,脖子几乎被整齐切断,就剩那么一丁点儿皮肤连着,面色已是死亡后的青灰,可依然双目圆睁,愤怒不甘的神情。 就在刚刚,金玉林眼睁睁看着他暴起反抗,意欲偷袭新帝,而后被秦骁抬手斩于刀下。 金玉林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手辣,可亲眼看见儿子被一刀砍断脖子死在跟前,他还是一瞬间失去了理智,撕心裂肺地大吼:“子荣!!!” 而将他儿子一刀毙命的秦骁,眼睛都没眨一下——金玉林甚至能感觉到金家私兵和金家长子的命,在秦骁眼里没有任何贵贱之分,只要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那就是平等的乱臣贼子,平等地做他刀下的亡魂,管你是世家公子,还是草莽英雄。 他们派出去暗杀他的精锐,甚至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伤痕,而秦骁给他们的反击,是城防军、禁军,和带着遗诏和传国玉玺归来的新帝。 这就是镇国之府,这就是护卫皇权的无情之刃。 它冰冷镇静,无坚不摧,明察秋毫。 他们太小看它了,以为现在京中执掌它的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世子,不足为惧,只要靖远侯赶不回来,这次逼宫万无一失。 可是,哪怕靖远侯世子秦骁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可他骨子里流着靖远侯府的血,他继承了他祖父、他父亲的忠诚勇敢、足智多谋,而靖远侯府代代凝结的智慧和精神,又岂止影响了秦骁一人? 秦骁的确有逆转局势的本事和临危不乱的镇定,可光靠他一个人是无力回天的,看看他身后,他还有胆大心细的叔父秦故,年少聪慧的表弟小郡王,不顾一切赶来救他的妻子祝观瑜,还有忠心耿耿的家将季青、谢征和无数在外奔波的侍从亲兵。 正因他们如此凝聚齐心,又从不怀有私念,所以他们得到陛下的信任,得到朝臣的信任,他们说得动阁老,说得动文武百官,所有人都站在他们那边。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金家做了太久在京中高枕无忧的世家,以为掌控着兵部,就压镇国利器一头,可等到他真正站在这把无情之刃的面前,才发觉自己的确太不了解这把沙场百战死、功成万骨枯的利刃了。 第82章 金玉林在暴雨中一点一点爬过去,把年轻的儿子已然冰冷僵硬的头颅抱在怀中,这条年轻的、本该大有可为的生命,一刀就消散了,金家的光辉未来也随之消散了,留下他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还有什么用?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心如死灰般喃喃:“子荣……我的儿……” 哒,哒,哒。 雨声中,一道稳而慢的脚步声停在他跟前。 金玉林缓慢地抬起头来,倾盆大雨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茫茫雨幕中祝恒远高高在上的,模糊的脸。 “舅舅。”祝恒远淡声道。 金玉林忽而觉得荒唐至极,荒唐得他不顾一切癫狂大笑起来:“舅舅?哈哈哈哈!舅舅……”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恶狠狠道:“我根本就不是你舅舅!你一个宫女生下来的卑贱之子,也配叫我舅舅?!” 祝恒远并无反应:“我知道。而且父皇死前也知道了。” “可父皇还是写下遗诏传位于我,而不是大哥。” 金玉林的猖狂大笑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不远处引颈自刎的祝恒信。 祝恒远垂眸看着他:“你认为世家出身就强人一等,那为何两百年前是祝家夺得这天下,而不是金家?” “金子荣是金家本领最高强的年轻子弟,怎么在秦骁手底下一招丧命?” “人没本事,家世再好又有何用。”祝恒远漫不经心道。 没本事。 没本事,哈哈。 这个宫女生的卑贱之子一朝得势,居然敢来嘲笑他没本事! 金玉林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祝恒信,又看看怀中死不瞑目的儿子,又开始癫狂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我不过棋差一招,输给了靖远侯府,你一个东躲西藏连面都不敢露的鼠辈,现在又凭什么来嘲讽我没本事?!” 祝恒远背着手,道:“就凭我赢了,而你们输了。” 成王败寇。 谁管这其中种种原因?最终的史书由胜利者书写。 金玉林霎时红了双眼,爬起身朝他冲来:“我杀了你!” 还未冲到近前,一道劲风闪过,雪亮的刀光晃了晃他的双眼,随即喉咙一热又一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起老高。 金玉林的身躯轰然倒地,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秦骁的鹿皮长靴一步不停地越过他,仿佛只是顺手杀了个姓名不详之人。 “反贼已全部肃清。臣秦骁,恭迎陛下归位。” 暴雨一直下到晌午,巳时过了三刻,乌云终于散去,雨势转小,天光亮了起来。大街小巷,酒楼饭馆,食客茶客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陛下的遗诏找到了,是传位给十六殿下。” “不是昨天还在传,遗诏是让大皇子监国,没有定传位于谁么?” “你这消息都多久了,我这可是今早刚打听到的。” “十六殿下,先前好像没怎么出来走动过,也就是去年才冒的头,怎么就传位给他了呢?” “反正不传给大皇子就行,大皇子掌权那阵子,街上金翊卫天天抓人,太可怕了。” “那大皇子怎么办?他先被削去太子,这下又被弟弟彻底抢走了皇位,他不得气个半死?” “听说是自刎了。” “你这消息准不准?再怎么样他也是皇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成问题,自刎做什么?” “谁知道呢?” …… 祝知淮在食客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拎着袍摆款步上楼,小二满脸堆笑把他迎到雅间门口:“小郡王,苏公子早在里头等着您了。” 小厮为他推开门,屋里正中的八仙桌前一名清秀的少年坤君转过头来,一看见祝知淮,忙跳了起来:“知淮!还好你没事!” 他小跑过来,抓着祝知淮的袖摆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祝知淮则毫不在乎地摆摆手:“我没事,别大惊小怪。” 他走进屋里,苏铭南亦步亦趋跟着他:“怎么会没事,我听哥哥说昨夜宫里天翻地覆……对了,拿这个驱驱邪。”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艾草,对着祝知淮上下拍打,祝知淮被那刺鼻的强烈气味熏得连打两个喷嚏:“行了行了,又不是坐牢刚出来!” 华音在旁笑眯眯道:“爷,苏公子也是关心您,您昨日被扣在宫里,苏公子吓坏了呢。” 祝知淮瞥了苏铭南一眼,这脑袋不灵光的家伙正眼巴巴地瞅着他,担忧又埋怨的模样。 明明苏家各个都是人精,苏铭南的亲哥哥苏铭诚更是长袖善舞,是苏家小辈中的佼佼者,怎么到了这个弟弟这里,就是一副蠢呆呆的模样。 脑袋不机灵,漂亮也不是那么漂亮,要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还有那么点儿亲戚关系,祝知淮都懒得带他一块儿玩。 “这么看我做什么。”祝知淮伸手把他的脸蛋儿揪了一把,“去,点菜,我饿了。” “我早都点好了,一块儿就上菜。”苏铭南又拎出一个食盒,“这是我亲手做的柚子糕,比上次进步不少呢,你尝尝。” 他揭开食盒,祝知淮瞥了一眼,那精美的瓷盘里摆着歪歪扭扭每个都长得不一样的柚子糕,一看就叫人食欲全无。 苏铭南双眼亮晶晶的:“你尝一个。” “……”祝知淮勉为其难挑了一个长相最正常的,一口下去。 呕。 “……好难吃。”他把刚咬下来的糕点吐了。 苏铭南备受打击,小脸一下子变白了,偏偏祝知淮毫无所觉,还拿起茶水漱口:“你就不是下厨的料,以后别做了。” “……”苏铭南撇撇嘴,默默把食盒盖子合上了,祝知淮漱了口,道:“宫中已定,接下来就是国丧,登基大典,边疆还在和谈,不知战事会不会有变,有的忙活了。” “……噢。” “说起来,昨夜真是惊险,还好表哥把小虎符提前交给了表嫂,不然禁军围城,我们在城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 苏铭南这才提起一点精神:“昨夜是世子爷去宫中救你的?” 祝知淮摇摇头:“是舅舅。” “咦,表舅舅不是一向不管这些的吗?” “那他总不能看着我死在宫中罢。” “不许胡说!”苏铭南在桌子下踢他一脚。 祝知淮哼了一声:“他可老大不情愿了,刚把我送出宫,看见舅母来接他,就马上把我一丢,哼哼唧唧说受了什么重伤,要在家休养十天半个月,管不了我了,让我自生自灭。” “还是表哥好,说我在宫中受惊了,今晚去他那儿吃饭。”祝知淮说着,敲敲桌面,“晚上你去不去?” “你们家里人吃饭,我去干什么。”苏铭南虽然想同他待在一块儿,但毕竟家世教养在这儿,晚上去别人家里吃饭,还是不请自来,实在不成体统。 祝知淮挑眉:“你必须去。我告诉你,我见着我表嫂了,那叫一个漂亮,你不是整天吹嘘你堂姐漂亮么?今晚叫你开开眼。” 第73章 “……好在我及时察觉,没有吃那下了迷药的金丝蜜玉卷,假装昏迷被他们扛出大理寺,倒省得我自己安排出逃了。”秦骁拿温水浸湿了帕子,仔细给祝观瑜擦干净双手,又取了抹手的油膏,翻过他白皙细嫩的手,就看见磨得通红破皮的掌心。 ——祝观瑜虽然养得娇气,但毕竟从小习武,每日握着长刀和缰绳,指根处自然有一层薄茧,护着皮肉,若只是平常骑马和用刀,不会磨破,今日这破皮是因为他强行用马鞭拖行金子荣,要单手拽着那么高那么重的一个成年男子在马后拖行,得使极大的力气,马鞭又不是多光滑细腻的材质,这才把他的掌心磨破了。 秦骁心疼得直皱眉:“拿马鞭拖他做什么,那等乱臣贼子,一箭射死就是了。” 祝观瑜懒懒靠在软榻上,拥着薄被:“我不确定他是杀了你,还是把你藏起来了。” 他初到京城,对京中这些世家的行事风格还不了解,虽然推测金家一旦起事,应当会下死手,但又觉得金家好歹会顾全大局,会留秦骁性命以保边疆战事稳定。 秦骁低头给他的手掌心上着药,一边抹药一边笑起来:“这么担心我?” “你还笑得出来。”祝观瑜真想抽他一巴掌,“要不是竹生及时出来送信,我又反应得快,赶紧跑去调兵,你现在都……” 他住了嘴,难以说下去,若今晚他没有及时调兵过来支援,那个可能发生的结果,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秦骁宽慰道:“这不是没事么?” 祝观瑜狠狠瞪他一眼:“只是差一点!” 看他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祝观瑜恨得牙痒痒,但碍于双手都被他握着,掌心还痛着,就不抬手扇他巴掌了。 秦骁微微一笑:“这就是侯府的使命。” 祝观瑜一怔。 秦骁给他双手抹了油膏上了药,为他重新戴上红玛瑙戒指,这才把他的手轻轻搁在锦被的被面上:“祖父封侯那一战,是在边疆和金人打了三年之后的决战,祖母就在京城等了他三年,那三年中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不知道祖父是能活到明天,还是已经死在今晚。” 第83章 祝观瑜的眉头微微蹙起。 “从那一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祖父的职责落到了父亲身上,以后,会落到我身上。”秦骁坐在榻边,静静望着他,目光缱绻温柔,“大公子,在侯府就是这样,一代代人用命去拼,才有无尽的荣耀。” “原先你从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我害得你担心。”秦骁轻轻捉住他的手指,“可我看见你担心,居然还这么高兴,我真是个卑鄙小人,是么?” 祝观瑜咬住了嘴唇,不知为何,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我……”他张开口,喉头居然有些发涩,“我原先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失之偏颇。” 虽然秦骁先前瞒着他骗了他,不顾他的想法自作主张,后来更是动了私心与他成结,但秦骁也豁出性命救过他无数次,也真真切切地待他很好。 他可以说他年少轻狂、自以为是、行事莽撞,但他却骂他卑鄙无耻、龌龊自私,他明知道秦骁不是那样的人,他又何尝不是用这些伤人的话狠狠刺痛他的心来泄恨? 在爱里,他们都只是失去理智的普通人。 “没关系。”秦骁低声道,“卑鄙就卑鄙,卑鄙小人也爱你。” 祝观瑜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秦骁凑近来哄他:“怎么还哭了?别哭,我的宝贝儿。” 话到最后,已经低哑得听不清楚,他凑得极近,鼻尖抵着祝观瑜的鼻尖,嘴唇轻轻吻住了祝观瑜嫣红的唇瓣。 祝观瑜微微一颤,这个吻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珍重珍视,好像小心翼翼把他捧在掌心那样,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也轻轻吻了吻那覆着他的棱角分明的嘴唇。 得到他回应的秦骁一下子睁大了双眼,目光发亮:“大公子!” 祝观瑜没料到他突然停下来目光灼灼看向自己,迎着他亮晶晶的目光,登时面颊一阵发烫,一把将他推开了,翻个身背对着他。 秦骁嘿嘿一笑,整个人钻上榻来,从后连着被子把他一块儿抱住,高大的身子一瞬间将软榻挤得逼仄起来:“你刚刚亲我了,对不对?” 祝观瑜都要被他挤到角落去了,一脚往后踹在他小腿上,小声骂他:“下去,你把我挤得没地方躺了。” 秦骁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软榻不宽敞,我抱你去床上躺一会儿?” “大白天的,谁跟你去床上,放开我。”祝观瑜在他怀里轻轻挣了几下,挣不开,倒把本就宽松的衣裳挣乱了,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身后的秦骁呼吸忽然重了起来。 他宽大炽热的手掌隔着薄被扣住祝观瑜的腰,像在摩挲,又像在克制,祝观瑜同他好过那么多回,多少也察觉到他的蠢蠢欲动,立刻道:“下去!” 秦骁失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在他肩头:“……好想你。” 他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依依不舍地下去了,祝观瑜依然背对着他躺着,听见他下榻之后的脚步声,似乎是去了侧间。 侧间是梳洗的地方,除了起床和入睡,平常谁去那儿?想也知道秦骁跑那里头要干什么。 祝观瑜脸有点儿红,伏在薄被中,胸口砰砰直跳,干脆把薄被一拉蒙住了头。 秦骁从侧间出来时,他的大公子已经在软榻上睡熟了,听墨雨说前天夜里大公子就一夜没睡,昨晚又带着人赶来支援,连着熬了两晚,这会儿松懈下来,自然容易犯困。 秦骁给他掖好被子,一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日头放晴,正是午后的温暖时刻。 “别让大公子睡太久,免得晚上睡不着。”他走出屋去,吩咐墨云,“我要出门去,晚间有家宴,到时请大公子到花厅来。” “是。”墨云应下,又瞅了他一眼,“世子爷连着两晚没睡觉了罢?不留在大公子屋里歇一会儿?” 秦骁一愣。 墨云和墨雨姐弟两个,乃是大公子的心腹,自打他惹了大公子伤心,这姐弟俩就一个赛一个的看他不顺眼,别说留他了,先前就连他在院门口想看大公子一眼,都要过来把他赶走。 “奇了,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笑了笑,“墨管事怎么突然把我看顺眼了?” “奴婢不敢。”墨云朝他福了福身,“先前奴婢只以为大公子心意已决,不可能再更改,可经此一事,才知道大公子心里待世子爷还是不一样的。” 要是主子们迟早得解开误会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她现在还在中间做恶人,等以后世子爷真正成了姑爷,在大公子跟前说得上话了,说不定就要另选婢女塞进院里来压她一头了。 大公子心里有他,秦骁快意极了,点点头:“不错,是个聪明人,比你弟弟强多了。” 又问:“大公子在东南时,平时都爱做些什么?这阵子他身子好了些,我带他出去走走。” 墨云道:“大公子喜欢跑马、打猎,常常呼朋引伴,在大公子府摆酒吃席,不过到了京城,没什么朋友,又受了伤,只得闷在家里了。” 秦骁顿了顿,点点头:“我知道了。” 祝观瑜一觉睡到傍晚,才被墨云轻声叫醒,扶起来穿衣梳发。 秦骁早已不在屋中,虽然连着两夜没合眼了,但他作为世子爷,这会儿外头还有不少事要忙,不到歇息的时候,想想做这个世子爷也真是够辛苦的。 祝观瑜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问:“今晚不是有家宴?几时去花厅?” “方才夫人已经派人来传话,说小郡王带着友人已经到了,正在花厅说话,夫人说,要是您醒了,可以早些过去。” 祝观瑜点点头。 他换上居家常服,便带着人往花厅走,刚走近,就听里头清亮的少年声音。 “知淮非说他表嫂长得像天仙下凡,比我堂姐漂亮千倍万倍,让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来开开眼。”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娇气,“我好歹在京中也见过大大小小不少美人了,还能是怎么样的天仙呀?” 另有一道声音争辩道:“我嫂嫂就是很漂亮,待会儿来了吓你一跳!” 这声音乃是秦骁的三弟秦骧,现下才十三岁,半大小子,最经不得逗。 几个小丫鬟听见,都笑了起来:“大公子,小郡王才见了您一面,就跟他朋友吹嘘起来了,三公子也维护您呢。” 祝观瑜摇摇头:“小孩子,就爱争这些长短。” 他抬步跨进院中,叽叽喳喳的少年人们纷纷转头看了过来,秦骁的二弟秦骏、三弟秦骧都在,表弟小郡王祝知淮也在,他旁边那位陌生的清秀少年,想来就是他带来的朋友了。 那孩子刚刚还嚷嚷着能是什么样的天仙,这会儿看见了他,就傻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祝知淮像是嫌弃他丢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口水要流出来了。” 那少年居然真的呆呆地伸手抹了把嘴,没抹到口水,倒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他登时涨红了脸,局促起来。 这时,身后响起秦骁的声音:“这么热闹,笑什么呢?” 他跨进院中,见祝观瑜正走到一半,忙快走几步,揽住他的腰,低声道:“歇好了?” 祝知淮“啧”了一声,把脸别过去,还顺手捂住苏铭南的眼睛:“非礼勿视。” 苏铭南:“?” 第74章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懵懂青涩、悸动萌芽的时候,祝知淮越是来捂眼睛,苏铭南越是想看,把脸扭开挣脱他的手,正看见秦骁搂着祝观瑜走进来。 年轻乾君身形高大,英俊挺拔,低头笑着同媳妇儿说话,意气风发又温柔缱绻,而他搂着的坤君也是俊美不凡,风骨亭亭,哪怕只穿着宽松的居家衣裳,那长发半挽不经修饰的随意模样,也漂亮得不得了。 好般配。 苏铭南在心里想,也只有东南大公子这样谪仙般的美人,才配得上京城最出类拔萃的郎君。 不过,现下世子爷娶了亲,就不再是京城未婚坤君坤女们的首选了,而知淮明年就要满十八岁…… 他偷偷去瞅祝知淮,看见那张熟悉的、英俊逼人的脸。 到时候知淮会有很多选择,他会选谁?除了自己,京中好像没有哪个公子小姐跟他走得近。 他、他会选我么? 一想到以后祝知淮也会像现在的秦骁待祝观瑜一样,笑着搂着自己,低头温柔地同自己说话,苏铭南登时满脸涨得通红。 “想什么呢?脸都红透了。”祝知淮转头看见苏铭南脸红到脖子根,偏偏他皮肤又白,脸一红尤为明显,跟条煮熟的虾似的,祝知淮不由好笑,“都说了非礼勿视,你还非要看,笨。” 苏铭南讷讷不作声,秦骁带着祝观瑜入座:“知淮,少说两句。你就这么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把他骂跑了,你跟谁玩儿去?” “他呀,骂不跑的。”祝知淮摇摇头,换了话题,道,“表哥,这回新帝登基,你可是首功,陛下有没有说要赏你些什么?” 第84章 秦骁挑眉看他:“你是关心你自个儿的赏赐罢。” 祝知淮嘻嘻一笑,凑近来道:“我会有什么赏赐?你听到风声没有?” “陛下自有主张。”秦骁道,“不过我猜,他大概会给你一个封号。” 如今正值战时,国库吃紧,没法大行赏赐,但是从龙之功是必定要论功行赏的,不赏钱和土地,就赏些荣耀名号,毕竟祝知淮本来就是郡王,什么都不缺。 “封号?”祝知淮兴致缺缺,“在郡王面前加一两个字,还不是郡王?” “那你还想要什么?”秦骁点了点他,“另一道遗诏写的可是传位给齐王殿下,若这回不是陛下命大,你就是太子了,陛下不计较这些,还肯给你赏赐,已是宽怀大度。” 祝知淮撇了撇嘴。 “好了,家里吃饭,说这些做什么。”祝观瑜在旁打断,吩咐下人去请赵新,又道,“今日庆祝此次风波平安度过,拿些酒罢。” 几个弟弟登时双眼放光。 他们年纪都小,平时家里管得严,根本没什么机会喝酒,但这个年纪又正是躁动不安渴望变得像大人一样厉害的时候,一听有酒,立刻嚷嚷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佳肴珍馐摆满桌子,美酒抬上来,少年人们热热闹闹开了坛子,不要斯文的酒杯,叫下人换了酒碗来,学着义薄云天的绿林好汉,举起酒碗大喝一声:“干了!” 连赵新都被他们逗笑,抬起酒杯随了一个,秦骁则抬杯轻轻同祝观瑜一碰。 祝观瑜转头看向他,只看见他笑着的温柔的黑眼睛。 “大公子,开开心心,万事胜意。” 旁边是弟弟们吵吵闹闹的声音,祝观瑜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么热闹的家宴,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平平安安,前程似锦。” 秦骁却道:“这个不是我爱听的。” 祝观瑜好笑道:“还不爱听。别蹬鼻子上脸。” 秦骁凑近些,在他耳边道:“我要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祝观瑜心头一颤。 秦骁一笑,收回身子,仰头喝干了这杯酒。 祝观瑜抿了抿嘴,也喝下了这杯酒。 他们小定时没有正儿八经喝交杯酒,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把这交杯酒喝下似的。 交杯酒……他们两个之间可真是每一步都走乱了,先做了夫妻,又反目闹翻,再不甘不愿试婚,现在才喝这交杯酒。 祝观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倒没那么恨了,不知是释然,还是原谅,只是觉得秦骁在旁看着他时,那灼灼热切的目光,把他看得面颊微微发烫,心跳咚咚作响。 看什么看,这么看着,我就会愿意同你洞房?你想得美。 有人来敬酒,先是沉默少语的秦骏,而后是活泼开朗的秦骧,最后是祝知淮,拿着大酒碗,还非要他也换个大酒碗,然后不停和他干杯,很快就把他喝得晕晕乎乎。 祝观瑜的酒量不算很差,只是自打喝药以来,已经太久不碰酒了,今晚乍一破戒,有些受不住,没多久脑袋就开始变沉变重,他拿手支着下巴免得脑袋栽到桌上,可眼皮也开始往下掉,耳旁嗡嗡嗡的听不清是谁在说话。 “大公子……大公子?”似乎是秦骁在叫他,祝观瑜慢慢转动眼珠看过去,秦骁看着他笑,把他扶起来:“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才喝这么点儿。 身子一轻,好像靠在了熟悉的宽厚胸膛里,祝观瑜勉强抬起眼皮,看见廊下一盏又一盏越过去的灯笼,男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难受么?叫你少喝点儿。” 我没喝多。 祝观瑜说,可发出声来,却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就到了自己床上。 秦骁伺候他漱口洗脸,自打祝观瑜受伤以来,这些起居小事,秦骁几乎从不假手他人,现在给他抹手油抹得比墨云还要好。 祝观瑜懒懒看着他,见他自己也去洗漱,洗完了便抱着被褥来到床边,打好地铺,再开始脱衣。 厚重的外衣除去,露出宽阔的肩背,高大劲瘦的躯体,麦色的皮肤,覆着薄薄的毫不夸张的流畅肌肉,是年轻男子那种清爽的英俊,又隐隐带着几分凶悍和野性。 祝观瑜切身体会过的,那些凶悍和野性。 他喉头上下动了动,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在那劲瘦紧实的后腰上。 那流畅的腰线一顿。 片刻,他转过来了,祝观瑜的指尖顺着滑到了他身前分明的腹肌上。 祝观瑜目光迷离,指尖描绘着那流畅的线条,很快,这劲瘦有力的高大身躯倾身上前,覆在了他身上。 “……想要?”男人暗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快到情潮了?” 祝观瑜抬起眼来,面前是秦骁那张英俊逼人的脸,哪怕连着两晚没睡,有几分颓丧,可依然俊得不得了,是他一见钟情的模样,是他最爱的模样。 “……小定期间,不能圆房。”祝观瑜轻声说,“这是试婚的规矩。” 秦骁低头在他唇上一吻:“我可没当这是试婚,我给你的婚书,本就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 只是王府并不希望祝观瑜嫁到京城,只为了躲避那道试婚圣旨,秦骁那时也着急,怕祝观瑜真被指给了别人,只好同意把这门明媒正娶的婚事变成了试婚。 祝观瑜不说话,秦骁见他这两日似乎有所松动,便抱着他道:“大公子,新帝登基,也许会推翻先前的旨意,若是陛下放藩王质子回藩地,你……你还愿意留在京城么?” 祝观瑜沉默了。 喝醉了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没法思考太多。他应当坚定地说要回藩地的,他在犹豫什么? 这一回来京城本就是不情不愿,现在有机会回家,不是该立刻答应么? ……而且他也无法斩钉截铁地决定要留在京城。 侯府的荣耀与重担,和秦骁一辈子互相扶持……这些责任远远超过他曾经简单幻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还没有想好。 秦骁望着他,见他神情犹豫不定,便叹了一口气:“……怪我,你喝醉了,问你这些做什么。” 他扯脱衣裳,露出一身结实流畅的薄薄肌肉:“要么?是不是憋着不舒服,弄一回就好了。” 说着,伸手就来抱,祝观瑜微微一惊:“等等……” 秦骁已经钻进被窝里,一拉被子盖住了两人。 …… 一觉睡到大天亮。 祝观瑜醒来时,宿醉的头痛几乎让他脑袋都要裂开,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勉强撑起眼皮,旁边已经没有人,留下一个被他抓皱了的软枕,被褥上还有躺过的压痕。 “……”头痛缓解少许,腰酸腿软的感觉就涌了上来,祝观瑜登时面颊发烫,把脸埋在了被褥里。 “大公子,您醒了。”墨雨的声音响起,“现在起身么?” “起身。”一张嘴,声音都是哑的,祝观瑜闭了闭眼,不多时,墨雨带着下人来伺候他梳洗,他慢慢坐起身来,道:“烧水,我要沐浴。” 墨雨瞅着他:“要洗么?昨晚后半夜世子爷刚给您洗过。” 祝观瑜:“……” ……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他轻咳一声:“那就不洗了。昨夜我喝的很多么?几时回来的?其他人怎么样?” 墨雨给他拧了帕子来擦脸:“昨夜搬来十几坛酒,全叫你们喝光了,这还不算多?尤其是小郡王,最后喝得都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您被他灌了不少。几位公子,还有小郡王,这会儿都没起身呢。” 擦完了脸,又来擦手,还接着说:“昨晚只有世子爷喝得少,是他把您抱回来的。” 说着,就冷笑一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憋了一两个月,就等着昨晚吃个饱罢,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至极!” 祝观瑜:“……” 第75章 秦骁脚步匆匆,穿过巍峨高耸的重重宫殿,进入交泰殿时,祝恒远刚刚同内阁众臣商议完国丧之事。 “如何?”祝恒远同他也不废话,径直问,“金家那边都料理好了?” 秦骁道:“按照陛下的吩咐,清查了直接参与此次逼宫的金家族人及其家眷,共一百五十六人,已全部打入天牢。其他人是否有暗中支持,还在调查审讯。” 祝恒远点点头。 照理金家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不过当前边疆战事始终未有定局,京中百官也被先前的金翊卫查案和大皇子逼宫搅得惶惶不安,祝恒远不打算让这乌云密布的京城再添一份阴影,更何况金家乃是百年世家,牵连的人和事都太多,连根拔起恐伤根基,只查处与逼宫有关之人,其他人等,轻的贬谪,重的流放,或令其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如此也就免得大行杀戮。 文武百官经历了先前的大起大落,现在见新帝的执政风格稳而不乱、仁政当先,都悄悄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第85章 如今的大周,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两人又商量了边疆局势、各大藩王和京中世家的情况,正说着话,有宫人进来禀报:“陛下,娘娘已从行宫返回,按照陛下的吩咐,将娘娘接进了慈宁宫,陛下要去看看娘娘么?” 这话里的“娘娘”,便是祝恒远名义上的母亲金玉容,她是这场逼宫叛乱的主谋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到现在还没身死、也没被打入天牢的主谋,宫人拿不准陛下的意思,也不敢乱叫,便只得含糊不清地称为“娘娘”。 祝恒远顿了顿。 秦骁道:“陛下既然已经把娘娘接回来,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何不亲自去看看娘娘,亲口告诉她您的决定?” 片刻,祝恒远摆摆手打发宫人们都下去,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祝恒远背着手,慢慢在这恢弘高耸的大殿中踱步,“若不是她把我从亲生母亲那里抱来,我不会度过一个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童年,她养育我、教导我,可是她又不喜欢我,她的宠爱全部给了大哥,我只能捡大哥剩下的。”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努力想要得到她的疼爱和赞赏,直到十岁那年,我无意中从她和舅舅的谈话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她的孩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死了,所以她从不给我过生日。” “后来大哥也知道了我的身世,他本来把我视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一直与我不太对付,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他便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了,但是他不甘心这么多年以来的仇视和针对都白白落空,为了报复,他杀了我的亲生母亲,当着我的面,笑着说,只是杀了个犯错的宫女。” “而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那是母后唯一一次惩罚大哥,罚他在殿前跪了一夜。那时我想,也许她也没有那么不喜欢我……我下定决心要夺取皇位,要杀了大哥为母报仇,但我没想过要把母后怎么样。”祝恒远的声音有些迷茫,“很多人进言,说她是主谋,她一定也参与了对我的追杀,可是我想,她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的女人罢了。” 他看向秦骁:“秦骁,我现在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说话,你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是不是太过心慈手软?” 秦骁望着他,道:“人之常情。陛下会心软,说明陛下是个重感情的正常人。而且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以为,其他人等无权置喙。” 祝恒远微微一笑:“你说得对,这是朕的家事。” 他摆摆手让秦骁下去了,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才起身朝外走去。 慈宁宫内一片冷寂,几名老宫人低眉顺目地收拾里外,其他宫人们则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你们说,陛下会如何处置娘娘?” “我听说其他人都被抓进大牢了,陛下怎么还把娘娘从行宫接到慈宁宫?这可是历朝太后娘娘住的地方。”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谁能对生母下死手呢?” “那可说不准,大皇子不就对生父下了死手?娘娘也参与其中,这一家子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就在众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有太监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众人一惊,连忙跪下迎接,不多时,开道的小太监一路排到了慈宁宫门口,只是宫里的主人却不见出来迎接,只有几名老宫人哆哆嗦嗦跪在跟前。 太监还想再报,被祝恒远拦下,他拎起袍摆踏入殿中,越过几处屏风帘幕,在偏殿找到了坐在软榻前的先皇后,她穿着常服,未着金钗,也未施粉黛,岁月染白了她的鬓角,为她描上了皱纹,这么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罢了。 祝恒远走到她跟前,拖来一张圆凳,坐在软榻边:“母后。” 金玉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英俊,甚至披上皇袍带上冠冕,成了这天下的主人了。 多么可笑,她费劲心思培养的大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这个她连看都没有多看过一眼的抱来的便宜儿子,却成长得比谁都好。 罢了,罢了,一切都结束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闭了闭眼:“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出乎意料,祝恒远说:“儿臣知道。” 金玉容一愣。 “母后的亲生孩子,在儿臣降生的那个晚上就死了罢。”祝恒远道,“这么多年,母后看着儿臣的时候,是不是都在想,要是那个孩子活下来,该有多好?” 金玉容袖中的手攥紧了,半晌,她凄切一笑:“可他死了。” 她恨,她恨祝恒远,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孩子的人生,她更恨陛下,害得她失去这个孩子,又在她失去之后才幡然悔悟,她还恨她自己,她恨自己为情所困、优柔寡断,在这后宫中白白蹉跎了一生! 说到底,都是她自找的。 “你很恨我罢?”金玉容苦笑一声,“这么多年,我没有正眼看过你,我用算命的说法把你困在宫中不许出行,不许你结交朋友,不给你相看妃子,我把一切都给了恒信,你应当很恨我罢?” 祝恒远摇摇头:“母后,儿臣知道,您有苦衷。” 金玉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有苦衷。 人人都知道她有苦衷。 陛下、恒信、哥哥,谁不知道她有苦衷?可他们总是说,我也不容易呀,你放一放你的苦衷,来体谅体谅我罢。 她这一辈子,就是在这样的委曲求全、身不由己中度过的,在陛下、恒信、哥哥那里都没听到过的话,如今居然在这个抱养的儿子嘴里听到了。 金玉容终于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笑:“我这一辈子,简直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祝恒远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母后,您的一辈子,还只过去了一半,何必如此心如死灰?您在深闺之中、宫墙之后,度过了前半生,后半生难道不想游遍名山大川,亲眼看看这大好河山?” 金玉容流着泪望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看什么大好河山!我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祝恒远轻声道:“您还有您自己,还有我,怎么算是一无所有?您养育出了当今天子,难道这还不算成就么?” 金玉容的眼泪扑簌往下掉,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祝恒远,她多希望,多希望他真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祝恒远握着她的手:“母后,恒远永远都是你的孩子。” 金玉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放声大哭:“对不起,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 秦骁快步走进院中:“大公子在么?” 墨云道:“大公子正在书房呢。” 秦骁转头去了书房,一进去,祝观瑜刚好搁下笔,叫墨雨将写完的信纸拈起来吹吹干。 “这是给谁写信?这么长一封。”秦骁走过去,祝观瑜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去窗边侍弄兰花:“给东南送去的信,告诉爹爹和娘亲,我要回去了。” 秦骁一愣,片刻,才道:“你听到风声了?” “京中都传遍了,陛下要缓和与藩王、世家的关系,打算把藩王质子都放回去。”祝观瑜低头细细修剪兰花,“你我二人试婚,本就是为了躲原先那道圣旨,既然那道圣旨都要被推翻了,试婚也就该结束了。” 秦骁叹了一口气,走近来,在他耳边带些求饶意味道:“我以为这些日子共同经历这么多事,你多少会心软呢。” 祝观瑜修剪兰花的手一顿。 “不过,你回去也好,边疆传来最新消息,和谈没能谈下来,金人听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想趁机南下,边疆已经打起来了,陛下命我前去支援,这一回,要打到金人二十年不敢再来进犯。” 祝观瑜这下彻底愣住了,转过头来看他:“……那这次要打多久?” “不知道。”秦骁道,“陛下的意思,要一直打到把金人完全赶到雪原上为止。” 雪原,那比靖远侯老侯爷打的还要远。 那么远,那么艰苦,秦骁……还会回来么?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秦骁微微一笑,凑近来在他面颊一亲,在身后墨雨崩溃般的“你又对大公子耍流氓”的大叫中,笑着在他耳边许诺:“我会回来的,在东南等着我。” 第76章 京城入冬时,边疆大战终于全线爆发。 这是与金人交战的第三年。自开战以来大周各州征收并送往边疆的壮丁已有数万人,这些青壮年本该在田间地头劳作、在市井街巷叫卖,为朝廷源源不断贡献粮食和赋税,可现在他们成了被征召的兵丁,年轻宝贵的生命就这样一批批葬送在边疆,且不论要再花十几二十年时间整个国家才能再次生养出这么大一批有生力量,就说眼前,朝廷少了税收,还要出钱发粮晌、发兵器和火药,国库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第86章 今年又逢暴雨洪涝,各州收成都大打折扣,若是强行征粮征税,那各州百姓连来年春耕的种子都留不下来了,可边疆的战事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两头都没法放,新帝刚登基便碰上如此左支右绌的局势,实在为此费尽了心神。 好在,新帝的怀柔政策有所成效,各大藩王愿用加倍的战贡换回在京中为质的孩子,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入冬之前,战贡如约送到了京城,而返回藩地的队伍也都准备启程出发了。 “大公子,上车罢。”墨雨把烧得暖烘烘的手炉给祝观瑜备上,暖着手心,嫁入京城时带来的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还有长长一路的嫁妆,这会儿又原样地准备回到东南去了。 祝观瑜披着厚披风,绒绒的貂皮领子立起来围住纤细修长的脖颈,只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美人面,他回头看了一眼侯府大门,侯夫人赵新带着秦骏秦骧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站在门前为他送行,秦骁则陪在他身边,要一路将他送到京城外的码头去。 见他回头,赵新便拎着袍摆下了石阶,走到近前,又叮嘱了一遍:“一路上小心,平平安安抵达东南。” “这几个月多谢夫人关照,让我在侯府过得这样舒坦。”祝观瑜轻声道,“这份情谊,观瑜铭记在心。” “何须说这些。”赵新笑着摇摇头,望着他,又看看他身旁高大俊朗的秦骁,真是打心底觉得他们二人般配极了,可惜他们却总像差了一点儿缘分,三番两次,分分合合,总不得长相厮守。 不过,想想自己和阿般,即便成亲了,阿般还不是要经常出去巡防、剿匪、平乱,这回去打仗,更是两三年都不曾回家了,又算得上是长相厮守么? 骁儿不愿让观瑜吃这个苦,也是对的,自己好歹和阿般成亲多年,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等个几年也耐得住,观瑜要是刚嫁过来就成日提心吊胆,日夜等着边疆的未归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赵新就拍了拍了祝观瑜的手:“我总觉得,你和骁儿的缘分还没断,你还会再回来的。希望下一回再来,你就能改口叫我母亲了。” 祝观瑜微微一怔,旁边的秦骁笑道:“好了母亲,这话你对我说说就成了,在大公子跟前说,像是逼他嫁进来似的。” 赵新拍了他一巴掌:“还不是你这臭小子,自己瞎折腾,好好的姻缘叫你折腾成这样!过不了几日你就要驰援边疆,这一去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京中连媳妇儿子都没有,人家要说侯府后继无人的!” 秦骁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摊手:“就是放眼京中,二十一岁就当爹的郎君也是少数,要怪就怪金人一直侵扰边疆,可不能怪我。” 祝观瑜却顿了顿,看了秦骁一眼。 的确,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他也带兵打过仗,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准是否能活到明天,赵新的担心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侯爷还有两个小儿子,但对长子是从小就按照世子的期望和标准来培养的,秦骁对侯府的忠诚、责任,是二十年来耳濡目染、深入骨髓的,侯府众人对他的信服也已经成了习惯,若是世子爷战死沙场,又没有留下后代,对侯府是不小的打击。 他心事重重,直到秦骁一路将他送到码头,还凝着眉头。 秦骁扶着他下了马车:“大公子,一路顺风。到了东南,可以给我写信,就写到侯府,母亲会每半个月给边疆寄家信,我请他将你的信一道寄来。” 祝观瑜望着他,秦骁比去年长得更高了些,面容脱去青涩,显出了性格中天生的沉稳,面庞棱角分明,十分英俊。码头边人来人往,随行的侍从小厮正在把行李箱笼一一抬上船去,运河上冷冽的寒风吹拂发丝,将他们的面颊吹得一片冰凉,许久,祝观瑜才开口:“这好像是我们第三次分别。” 秦骁一愣,笑道:“你还会记着这些么?不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去年京城分别,两人不欢而散,第二次是今年东南剿匪结束,两人几乎反目成仇,到现在第三次,他们总算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说一句珍重了。 秦骁道:“大公子,你既然回了东南,就不要再想这里的事。侯府有它自己的命运,这些不需要你来承担。” 码头边的小镇十分热闹,酒楼饭馆人满为患,二层楼高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那出时兴的《雪神花》,祝观瑜抬眼看去,这出戏正唱到了最后一段,魔道妖女走到那座无名孤坟前,摘下了刚刚绽放的神花。 “真是个傻子。”她道。 不知为何,祝观瑜反而轻轻一笑。 真是个傻子。 “要活着回来。”他说。 秦骁郑重地点点头,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对妻子许下什么海誓山盟:“我会的。” …… 回到东南时,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东南的冬天一向温暖,并不是年年都有雪,今年却早早在冬至就下了第一场雪,虽然只是薄薄一层,但也足够小孩子们惊奇嬉戏,祝观瑜的马车摇摇晃晃走过刚刚被清扫干净的青石板大道,街边到处都是孩子们欢呼雀跃打雪仗的声音,一个个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却不知道冷似的,在不甚富裕的积雪中又笑又闹,玩作一团。 “大公子,天气冷,您别一直开着窗户看外头。”墨雨帮他关上车窗,摸摸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凉,便又把车里的炭盆生得更旺了些。 “今日不知道有些什么好吃的,往年冬至,王妃都会给下人们也犒赏不少好酒好菜,今年正好刚刚把您接回来,为庆祝这桩喜事,说不定有红封呢!”墨雨一回到东南,整个人都高兴了,兴致勃勃说着今日王府的晚宴。 “前两日刚把我接回来时,不就给你们每人都包了红封?又想要红封,见钱眼开。”祝观瑜漫不经心拿手中的书卷敲敲他的头。 “谁会嫌钱少呀!”墨雨毫不引以为耻,“大公子说了以后让我当大管家的,大管家可以娶媳妇儿,我要攒老婆本,我还要买个两个并排的宅子,我住一间,姐姐住隔壁。” 墨雨就这么点儿志向,已经在祝观瑜跟前念叨了好多年了,祝观瑜懒得理他,把书卷丢进了他怀里,墨雨就赶紧给他收好。 “对了,大公子,既然试婚的圣旨已废,是不是顾小将军也不用再做世子妃了?”墨雨忽而想起这事,“前几日接您回宜州城,就没见他来,是世子殿下已经把他放出府了?不过放出府,他就还是东南府署的中郎将,他应当也会自行来迎您的呀。” 毕竟顾砚舟可是为了救大公子,把命都豁出去的人,大公子从京城回来,他要是恢复自由身了,怎么也会来接的。 祝观瑜懒懒道:“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墨雨嘻嘻一笑:“小的觉得顾小将军很好,一心一意待您,比秦世子强多了。” 祝观瑜靠在软椅上,合上眼睛小憩,只给他两个字:“出去。” 墨雨撇撇嘴,只能退到外间,犹自嘀咕:“秦世子有什么好的,说都说不得,不就是长得俊吗?” 到了王府,祝观瑜披着貂裘抱着手炉,由下人引着穿过游廊,刚跨进院里,就见顾砚舟正架着梯子在院中的梅花树下,祝观瑜一愣,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顾砚舟看见他,大喜过望:“大公子!你回来了!” 他连忙从梯子上下来,小跑到祝观瑜跟前,因为跑得太快,刚扫了积雪的青石板又滑,他还差点儿摔了个跟头,手忙脚乱在祝观瑜跟前站稳,还没说话,抬眼看见祝观瑜秀美如画的眉眼,就害臊地低下了头,抓抓脑袋赧然一笑。 祝观瑜看见他,心情还不错,但也有些惊讶:“你还在王府呢?我以为时瑾早该把你放出府去了。你的伤可大好了?” 顾砚舟在剿匪之战中为了救他,胸膛都被劈成了两半,后来伤势未曾完全痊愈,又来为他的比武招亲大会压台,被秦骁毫不留情揍了一顿,不知道现在几个月过去,是不是完全恢复了。 顾砚舟忙道:“早就好了。这几个月在王府吃好喝好,还有大夫每半个月来看诊,我比之前还壮了呢!” 祝观瑜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实长得更高更结实了,这就是年轻人呀。 顾砚舟见他打量自己,自个儿一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中抓着的,刚刚从梅树上折来的一支带雪的梅花。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害羞,把这支梅花递了过去:“大公子,这花是我特地挑的,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支,送给你。” 背后的墨雨开始偷笑,祝观瑜挑眉,打趣他道:“你现在可是世子妃,是我的弟媳,给我送花,也太奇怪了。” 顾砚舟抓抓脑袋:“其实是世子殿下说想要……” 就在这时,祝时瑾披着深灰狐裘披风,被一众侍从小厮拥着走进院中,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向祝观瑜献花的顾砚舟。 顾砚舟:“……” 他心虚地把拿花的手背到了身后。 第87章 祝观瑜回头一看,弟弟还是那张冷脸,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哪能看不出这张冷脸此时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笑道:“他说是给你摘的,不是给我的。” 还是大公子善解人意! 顾砚舟连连点头,把花重新拿出来向世子殿下递过去:“对对,这是给你的,殿下,我在树下找了老半天,找到这最漂亮的一支……” 祝时瑾脚步不停,板着脸越过那支覆着莹莹白雪的漂亮梅花:“昭文。” 他身后的近卫昭文立刻应声:“殿下。” “拿去喂猪。” 昭文:“……是。” 顾砚舟脸色一变,昭文来接他的花,他立刻把手背到了身后:“你不要就算了,凭什么拿去喂猪!” 祝时瑾根本不回答他,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一阵风一样地穿过院中,走进了花厅。 “你!”顾砚舟气得指着他的背影,可现在是在王府,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嘴短手也短,骂也不好骂,打更不可能打,只能憋得脸都红了,把话全憋了回去。 祝观瑜在旁看得好笑,他这几个月不在东南,看来发生了不少趣事。 昭文还在一旁,要去拿顾砚舟的花,他摆摆手:“好了昭文,你要是真把这花拿去喂猪,你主子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昭文:“……” 大公子发话,他只能应下:“是。” 祝观瑜带着顾砚舟走进花厅,墨雨为他掀起厚重的门帘,屋里暖意融融,小厮婢女们侍立左右,下人们从侧门轮番地进屋,给桌上一一摆好各样水灵灵的水果零嘴儿,王爷祝盛安和王妃雀澜早已坐在正中,正在下棋,先进屋的祝时瑾在一旁由婢女伺候着脱去狐裘,祝盛安见祝观瑜进屋,连忙招手:“观瑜,来爹爹这儿坐,就等着你呢。” 祝观瑜进了屋,厚重的门帘落下来,阻隔了屋外呼啸的寒风,他穿着貂裘,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墨雨连忙为他解下裘皮大衣,搁到一旁的镂空藤编笼子上,用大公子惯常用的香来熏着衣裳。 他坐到父亲身旁,一看父母的棋局,父亲要赢了。 “爹爹怎么不让着娘。”他道。 祝盛安神秘一笑:“这一局我和你娘打了赌的,我可不能输。” 祝时瑾脱去狐裘,跟看不见顾砚舟似的,径直走到了母亲身旁,一看棋局,便伸手一指:“母亲,下这儿。” 祝盛安立刻打断:“哎哎,观棋不语,你小子,自个儿不高兴就要来搅你老子的兴,一边儿去!” 祝时瑾冷哼一声,祝观瑜笑道:“爹爹知道他生什么气么?” 雀澜照着祝时瑾指的位置,落下黑子,这一下可截断了祝盛安的攻势,他一边蹙眉思索,一边同宝贝儿子说话:“我怎么知道,这小子成天板着个脸,也不知道是像谁……” 雀澜道:“不是像你,难道是像我?” 祝盛安:“我可没有成日板着脸。” 雀澜:“你年轻时就这样,一模一样。” 祝盛安:“你污蔑我。” 雀澜哼了一声,不屑与他争长短,祝盛安却继续说:“要不然观瑜怎么不板着脸呢?观瑜这么聪明、本事这么强,又听话,又漂亮,这都是像我。” 雀澜:“……你可真好意思说。” 祝盛安:“难道观瑜长得不像我?” 雀澜:“只有长得像。” 祝盛安嘻嘻一笑:“你嫉妒,两个孩子不像你,你嫉妒我。” 祝观瑜眼见母亲快要忍不住抬手打人了,忙道:“爹爹,你少说两句罢,哪有孩子不像爹娘的。爹爹和娘亲本来就夫妻相,没什么好争的。” 祝盛安这才住嘴,继续下棋,没有祝时瑾在旁捣乱,他很快杀了回来,雀澜惜败。 棋局终于结束,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到了圆桌前,婢女们如流水一般端着精美的菜肴进屋,一一摆满圆桌,王府的家宴颇为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去年忙于平息海匪,一家人未能齐聚过冬至和春节,今年藩地终于太平下来,祝观瑜也从京城平安回来,都是喜事,而且今年又多了顾砚舟,家里也更热闹了,今晚的家宴便尤其奢华。 祝盛安和雀澜坐在主位,祝观瑜挨着父亲坐,祝时瑾则挨着母亲坐,这是一家人多少年来的座次顺序,不曾改过,今年多了顾砚舟,他便坐在祝时瑾旁边,只是两个人挨着坐也不说话,都板着个脸。 祝观瑜看得好笑,但也不去戳穿,只同父亲闲聊:“爹爹到底和娘亲打了什么赌?” 平常爹娘下棋,爹爹都会让着娘亲,勉强打个平手的。 祝盛安清了清嗓子,就要宣布,雀澜在旁拉他,他不满地把袖摆扯出来:“我赢了,你要听我的。” 说着,就喜气洋洋宣布:“家中要添新丁了。” 祝观瑜一愣,下意识看向祝时瑾和顾砚舟,准确地说,是看向顾砚舟的小腹。 而祝时瑾下意识看向祝观瑜的小腹。 “你怀孕了?” “顾砚舟怀孕了?” 祝盛安哈哈一笑:“是你们母亲怀孕了!” 祝观瑜:“……” 祝时瑾:“……” 顾砚舟:“啊?恭、恭喜王爷王妃!” 只有他反应最快,剩下兄弟两个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那一眼别提多复杂了—— 秦骁也太没用了吧,让爹娘这把年纪的人抢了先? 祝时瑾你怎么搞的,让爹娘这把年纪的人抢了先? 不过这对视只是片刻,兄弟俩很快反应过来,平静地接受了二十几岁还冒出个新弟弟这个事实。 “昨日大夫刚诊出来喜脉,才一个多月,本来你们母亲不打算公布这个消息,我觉得这是大喜事,该立刻让你们知道,所以我们才打赌。” 祝时瑾凉凉道:“就用下棋打赌?那和直接同意让您宣布没区别,母亲,您打赌也打得太草率了。” 雀澜轻咳一声:“本来就是早说晚说的区别。再说了,你现下娶了砚舟,一直没有孩子怎么办?” 埋头吃饭的顾砚舟一愣,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从饭碗里抬起头,傻愣愣的:“啊?” 祝时瑾看他那副蠢样,似乎更来气了:“就他?母亲您在担心些什么,我又不是眼睛瞎了。” “?”顾砚舟觉得自己被骂了,“你什么意思?” 祝时瑾把脸转回去继续吃饭,一副多看他一眼就会被他脏了眼睛的模样:“实话实说。” 这是两个人吵架冷战以来,祝时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顾砚舟不想同他继续僵持下去或是吵得更厉害,可祝时瑾说话真是太难听了,他甚至觉得他是故意捡难听的来说,让自己哪哪都不舒服。 “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我哪儿得罪你了?” “你没有得罪我。” “那你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不生气你骂我?” “实话实说就成了骂你了?那你这个人的心胸未免也太狭隘,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和平庸。” “你!你这还不是骂人吗?!肚子里有点墨水了不起啊!”顾砚舟差点儿拍案而起,“问你我哪儿招惹你了,你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非叫我猜猜猜,猜不准你又要发脾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祝观瑜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真稀奇,好久没见时瑾发这么大脾气了,脸色可真难看,哈哈。 一旁祝盛安和雀澜似乎习以为常,根本懒得劝架,该吃吃,该喝喝,还有心思看戏,看来这也不是第一回了,祝观瑜倒是好奇,时瑾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怎么会看得上顾砚舟呢?现下试婚圣旨已经被推翻,他也不放人出府,难道真要让顾砚舟当世子妃?可是他也没给顾砚舟请世子妃诰命。 等到两个人吵得快要打起来了,一家之主祝盛安终于开口和稀泥:“好了,今晚是团圆饭,你们夫妻两个有什么,吃完饭回你们自己院里解决,不要在这里吵。” 祝时瑾冷哼一声:“冒牌夫妻,有什么好解决的。” 顾砚舟气得牙痒痒:“你也知道是冒牌夫妻,你倒是把和离书给我!” 祝时瑾的脸色更差,眼看两个人都架在台阶上下不来了,雀澜忙道:“团圆的日子,不许说这些,和离的事,休要再提。” 吵闹勉强止住,一家人总算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夜里祝观瑜留在王府,就住在自己成年离家之前的那个院子。 雀澜在他院里坐了片刻,同他说着话,忽而道:“你的气色倒比先前好多了。娘记得你去京城之前,因为吃药,瘦了一大圈。” “现在停药了,也许身子恢复过来了。”祝观瑜道。 “停药之前,可把印记洗去了?” 祝观瑜摇摇头:“是在京城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不得不停药的,没能洗去印记。罢了,此事以后再说,现下倒没什么不妥。” “你先前要吃那药,娘就不同意,你爹非说照你自己的想法来。”雀澜叹一口气,“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娘总觉得你们最后还会走到一起,何必折腾自己的身体?” 第88章 祝观瑜垂下眼睑,没有作声。 雀澜道:“以后不许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其他的都随你。” 又道:“这次你回了东南,他去了边疆,分别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祝观瑜抿了抿嘴,道:“他说他会来找我的。” 雀澜微微一笑:“他舍不得你在京城等他,还把你送回家来,倒是有心。” “印记没洗去,我在东南也只能等他。”祝观瑜轻哼一声,“他把我送回来,说不定他不来了呢。” 雀澜笑着打趣他:“他会不来么?” 祝观瑜一时赧然,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我怎么知道!” 第77章 这一年,新帝登基,为祈愿天下太平,将年号改为嘉平,这一年便是嘉平元年。 嘉平二年开春,遥远的北方,乌拉木河上覆盖的坚冰开始融化时,秦骁率兵打下新春的第一场胜仗,终于把金人赶到了乌拉木河以北,凯旋回营时,所有人都高声欢呼,不少人甚至热泪盈眶,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取得来之不易的阶段性胜利而奋力喝彩。 秦骁在一片欢呼洋溢的营地中跳下马,驻守在营地的几名将领喜气洋洋围上来:“世子爷,恭喜!您可要给我们大家伙儿发红封呀,哈哈哈哈!” 秦骁将劈砍得豁了几个口的长刀丢给旁边的亲兵,摘下钢盔:“我打了胜仗,还要给你们发红封?” “您不发,反正侯爷已经发了。”一名将领笑嘻嘻掏出一封家信,“您自个儿看罢,别太高兴啊!” 父亲发红封了?秦骁挑眉,接过信来拆开:“家里有什么大喜事?” 一拆开来,他的话音就顿住了,这字迹分明是大公子的,大公子给他写信了! 这可是到边疆以来,第一次收到大公子的家信,这封信从大周最南端的东南藩地寄到最北边的乌拉木河,中间怎么也得有两个月了,重重寄递转交,信封都被磨毛了,秦骁立刻屏住呼吸,认认真真读信。 还没读了几行,他的表情猛地一愣,双眼一下子瞪得溜圆,那大吃一惊的神色还没缓过来,抑制不住的喜悦就从眼角眉梢往外满溢,又惊又喜又激动的模样,几个将领在旁看着,哈哈大笑:“怎么样,世子爷,当了爹了,天大的喜事,难道连个红封都不发?” 秦骁被他们一说,登时笑了出来,那春风得意的喜悦简直压都压不住:“发!发红封!还要杀牛宰羊犒赏三军,我全包了!” 众人高兴得一阵吱哇乱叫,这好消息立刻传了出去,不到晚上,连伙房的杂役都知道世子爷当爹了,侯府有后了。 军帐外热闹喧嚣喝酒吃肉,秦骁喝了几杯就躲回来,窝在自己帐中,将那封从南到北穿过整个大周的珍贵家信掏出来,仔仔细细、珍重万分地,来来回回又读了好几遍。 【秦骁: 京城一别,已有数月,愿你在边疆万事顺遂。 此次写信,有一喜讯。前些日子我诊出喜脉,胎儿竟已六月有余,乃是东南剿匪时,与你结下之果。 此时有果,于侯府而言实乃喜事,于我而言虽有困扰,但念及往日情分,亦不忍此时弃之。再三思索,待他降生,请侯府接他到京城教养,留在大公子府,招人非议,并非良策。 祝观瑜。】 很简单的一封信,大公子在写信时似乎也不带多少情绪,字里行间,只是平淡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与他商量,待孩子出生后不要养在大公子府,要养在侯府。 可秦骁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还是从那寥寥几句话中,品出了几分细水长流的甜蜜。 大公子在认真为他们的孩子考虑,大公子在乎孩子,大公子在乎他,大公子爱他。 他真是个幸福的男人。 秦骁把薄薄的信纸捂在了胸口,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抬起手,轻轻吻拇指上那枚鸽子血般的红玛瑙扳指。 真想现在就飞到大公子身边,简直一刻都等不得了。 他吻完那颗莹润的红玛瑙,抬起眼来,看向帐中那副架着的北疆舆图,那上面辽阔的领土上,一半是大周的旗帜,一半是金人的旗帜。 秦骁眸中燃起了烈火般的雄心斗志。 …… 嘉平四年冬,秦骁率兵荡平金人最后一个部落,攻下都城巴拉格,金人剩下的残兵被彻底赶入西北的茫茫雪原,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春节,大军班师回朝,远在东南的祝观瑜收到了秦骁的信,里头是一张不到三岁的儿子的画像,还有一张拜帖,他春节要带孩子来东南拜年。 祝盛安看到这信,登时一万个不愿意,他知道秦骁这是干嘛来了,打完仗了,孩子也这么大了,要接媳妇儿回去了呗! “哼,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还知道用孩子来当挡箭牌。”祝盛安抱着怀里的小娃娃在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明天就把秦骁的画像挂在宜州城门口,此人不得入内!” 他一说话,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也跟着咿咿呀呀说话,娃娃刚刚两岁,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每天被爹爹抱着,就爱模仿爹爹讲话:“这小汁,打得、打得一个好盘盘!还知道嗯……嗯……不得入内!” 祝盛安在宝贝小儿子脸上亲了亲,教育他:“玦儿,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学哥哥,要留在爹爹身边,知道吗?” 祝应玦的小脸蛋儿肉嘟嘟的,被他亲得挤成了一团,他皱着小眉头用肥肥短短的手指去推爹爹的下巴,可是推不动,只好被迫承受这沉重的父爱,祝观瑜都看不下去,把他从祝盛安怀里抱了下来,让他自己玩儿去。 “好了爹爹,这事儿您都念了多少年了。”祝观瑜道,“就不论我和秦骁的事儿,您总要见见外孙罢。” 祝盛安哼了一声,捡起桌上那张画像,看见画像上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崽,作出点评:“长得就跟那小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你怀胎十月吃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把他生下来,怎么一点儿都没遗传你这个机灵劲儿?” 祝观瑜好笑道:“我们兄弟三个都长得像您,您就高兴,怎么他们秦家的种长得像秦骁,您就不高兴了。总不能全天下的便宜都叫您占了。” 祝盛安点点他:“你胳膊肘往外拐,维护那小子,我就知道……”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下人惊慌失措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 祝观瑜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刚刚秦世子派人送来口信,说在祁州下船时,翊小公子走丢了!” “什么?!”祝盛安简直是勃然大怒,“带孩子来拜年,结果把孩子弄丢了,要他有什么用!” 祝观瑜则是心急如焚:“立刻去东南府署,传令下去,各州府要道派人盘查,尽快把孩子找到。” 而后,他立刻命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打算一路往祁州去找。 “爹爹,我离开这几日,就劳烦您主持大局了。” 祝时瑾这几日又不知道去了哪儿。自打前两年顾砚舟意外坠海亡故,而且事后发现顾砚舟早已怀孕,一下子同时失去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之后,祝时瑾大病一场,一蹶不振,与从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有一阵子祝观瑜几乎以为他要出家了,好在被祝盛安及时骂了回来,可他的心也早不在此间,三天两头不见踪迹。 虽说他还是坐着世子之位,可他这情形已经完全无法掌事,这几年来全是祝观瑜代行世子之职。 而如今秦骁要把祝观瑜接到京城去,东南就只剩祝盛安这个王爷来亲自掌事了。早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祝盛安,看着这一个两个明明都很成器的儿子,如今却一个要远嫁,一个要出家,也不由深深叹一口气,无奈地摆摆手:“去罢。” 从宜州到祁州,坐马车快则两日,慢则三日,而骑马只需一日就能到,这段路程不近不远,可要一点一点去找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就显得尤其漫长了,而且近来正是年节,整个正月里都是老百姓们走亲访友、进城娱乐的时候,各条进城的主干道上人满为患,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个月能缓口气歇歇脚,老百姓们听闻哪里有庙会,哪里有戏台,那是半夜就能爬起来,翻山越岭也要来凑热闹的。 祝观瑜带着人马从宜州城找出去,在这乌泱泱的人群中艰难地搜索,才刚刚找过几个县城,天就已经黑了。 近几日天气阴冷,到今日总算下起雪来,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墨雨冻得直跺脚,道:“大公子,这小县城已经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咱们今夜先在这儿落脚罢,实在太冷了。雪下得这么大,城外的山路也不好走,强行赶路,会有危险的。” 祝观瑜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墨雨连忙吩咐人去找城中最大的客栈,他们人多,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祝观瑜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墨雨刚要扶主子下车,旁边一辆运货的板车晃晃悠悠经过,也不知拉着什么东西,一股冲天的臭味,连侍从和下人们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第89章 墨雨登时皱眉,斥道:“拉着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冲撞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拉货的几个人贼眉鼠眼的,被他一呵斥,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拿起鞭子猛抽拉车的老牛,赶紧把车赶到前面去了。 墨雨这才扶着祝观瑜从马车上下来,祝观瑜拢着貂裘,细密的绒毛簇拥着一张白皙如玉的脸,鹿皮长靴踩在松软的新雪上,嘎吱嘎吱作响,几步就走进了客栈大门。 而刚刚过去的牛车上,乱七八糟堆放的木箱子缝隙中,露出一双稚气的黑眼睛,满带警觉,一下子盯住了那道消失在客栈的身影。 “他娘的,今天这么背时,下这么大的雪,要不然早到宜州了。”赶着牛车的一人道,“这回可捡了不少好货,细皮嫩肉的,那些官老爷最喜欢。” “就是死了一个,可惜了,待会儿找个地方埋了,这味道太臭了。” 几人嘀嘀咕咕商量着,在城中找了个小巷里的破客栈,要了一间下等房,把几个木箱往角落一丢,就抬起发臭的那个箱子,往外走去。 等他们都走了,其中一个小木箱轻轻摇晃起来,这些箱子都是木条钉成的,因为要透气,所以木条之间还有缝隙,里头塞着杂草,杂草里头又套着麻袋,如此才能掩人耳目。 好半天,那个轻轻晃动的小箱子上,一块木条掉了下来,一下子露出好大一个缝隙,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勉强从缝隙里钻了出来,他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塞着抹布,身上只穿了件破麻布单衣,原先的衣裳早被扒下来卖掉了,这件单衣甚至不足以把身体完全遮住,露出的胳膊腿儿上全是殴打的淤青,小手小脚冻得通红。 他费劲地在木箱突出的钉子上磨手上绑着的麻绳,那麻绳实在太粗了,好在他偷偷磨了这么两天,绳子早已经摇摇欲坠,很快被他磨断,他立刻解开脚上的麻绳,扯出嘴里塞着的抹布,爬起身,跑到房门前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这会儿已经半夜了,这间下等房又在后院里,后院住的都是些赶路的穷人,这时间早就呼呼大睡,院中根本没有人影。 他立刻跑出去,跑到后院的院门处,方才那几人就是从这道门出去埋尸的,这会儿门还没拴上,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确保外头没人,这才推开门跑了出去,顺着记忆,往刚刚那间大客栈跑去。 娘亲,娘亲就在那里—— 越过一个转角,他猝不及防撞上了正在埋尸的三人! 小胖崽双眼瞪大,那三人听见踩着雪的脚步声过来,一回头也发现了他,胖崽立刻掉头就跑! “站住!” “别跑!” 胖崽只有三岁,但是跑得出奇的快,只是他被抓来已经两天没有吃饭,没跑多远就开始眼前发黑,眼看着就要被那几人抓到,眼前却一下子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街道——就是刚刚碰到娘亲那条街道! 胖崽双眼一亮,拼尽全力往前跑,刚跑到大街上,就开始大叫:“娘亲!娘亲!” 还没叫了两声,他被一把拎住后衣领揪了起来,而后一巴掌猛地扇来,把他扇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他娘的,还敢跑!” 下一刻,拎着胖崽这人只觉得小指一股剧痛,他登时叫出了声,一下子松了手,两名追上来的同伴吓了一跳,一看才发现他的小指被那小孩一个猛劲儿掰断了! 胖崽跌在地上,然后一下子爬起来,嗖的一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继续大叫:“娘亲!娘亲!” “抓住他!别让他乱叫!引来人就不好了!” 剩下两人立刻往上追,没两步就再次把胖崽抓住,拎了起来:“你亲娘还不知道在哪个千里之外呢,你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胖崽张牙舞爪的,小手一把抓破了他的脸,此人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抽他一耳光,手刚抬起来,胸口一道巨力,面前一花,他被踹飞出去。 乱扑腾的胖崽愣了愣,他的后衣领好像换了只手来拎,就是刚刚踹飞那个坏蛋的人,跟拎小鸡崽儿似的,随意把他拎在身旁。 胖崽不由抬起小脑袋去看这人,这人也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是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是爹爹房里挂着的那张娘亲的画像的脸。 胖崽一下子哭了出来:“呜呜……娘亲……” 祝观瑜垂眸扫了一眼这个鼻青脸肿的胖娃娃,胖娃娃被揍得很惨,这样的大冬天只穿着件破单衣,露出的小胳膊小腿儿全是淤青,胖脸蛋肿得老高,简直看不出模样,还流了鼻血,鲜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落在白雪地里,那叫一个凄惨。 祝观瑜微微皱了皱眉,抬眼看向那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明显不是正经牙行的,乃是干强行拐卖行当的,便对冲出来的侍从下令:“抓人。” 第78章 侍从们应声,三两下把几个贼眉鼠眼的人全绑了,墨雨匆匆跑出来,怀里抱着貂裘,赶紧给祝观瑜披上:“哎哟,我的大公子,您怎么穿这么点儿衣裳就从楼上跳下来了,快披上,别冻坏了身子。” 祝观瑜拢好狐裘,把手里拎着的胖娃娃递给他:“不知是哪家被拐卖的可怜孩子,带回去交给府署,慢慢给他找父母罢。” 墨雨连忙接过小胖崽,可胖崽眼看着离开娘亲,立刻哇哇大哭:“娘亲——娘亲——” 墨雨以为这小娃娃是吓得只知道喊娘了,忙拍拍他的小脸蛋儿:“乖,乖,没事儿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可小娃娃又胖又结实,在他怀里扭动挣扎活像个乱蹦的大鲤鱼,一身的牛劲儿,他差点儿按不住,祝观瑜吩咐侍从审讯那几人,再找找有没有其他被拐卖的孩子,一并救出来送往府署,而后转过头来,就看见手忙脚乱的墨雨。 “怎么了?”他望着那哭闹挣扎的胖娃娃,也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他现在对孩子要比先前有耐心的多,还肯多开口哄一句,“已经没事了,要是伤口疼,待会儿抹了药就不疼了。” 胖崽听见他说话,一下就不扑腾了,肿起老高的小脸可怜巴巴的:“娘亲……” 祝观瑜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吩咐墨雨:“弄点儿冰,给他敷敷,消消肿。” 墨雨忙道:“是,大公子。” 小胖崽缓过来了,知道抱着他的人是娘亲的下人,这才不闹了,任墨雨把他抱进屋里。墨雨看他浑身脏兮兮的,光着一双小脚,一路踩着雪地跑出来,小脚早就冻得通红,一按,肿得硬邦邦,真是天可怜见的,连忙先带他去炭盆旁烤着火,把小身子暖热了,再给他洗了个热水澡,这会儿小县城里铺子都打烊了,买不到小孩儿的衣裳穿,便先找客栈要了条半新不旧的毯子把光溜溜的胖崽一裹,抱着他出来吃东西。 这时候,侍从们把其他被拐卖的孩子们也带过来了,大多是细皮嫩肉的坤君,最大的年纪也不过五六岁,想也知道拐去做什么,墨雨不禁骂了一句那几个天杀的拐卖贩子,然后招呼孩子们过来,一起吃点儿清水面条。 小胖崽两天没吃饭了,哪怕这会儿只有清水面条,也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墨雨看他可爱,捏了捏他的脸蛋儿:“慢点儿吃,还有呢。” 这时,祝观瑜从楼上下来,显然是侍从向他禀告了什么消息,他径直朝后院走,要去审讯那几名拐卖贩子,小胖崽一看见他,就双眼发亮,叫:“娘亲!” 这会儿他不哭不闹的,突然叫这么一句,显然就是在叫人,而不是害怕地喊娘,墨雨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倒是会认,一认就认个地位最高的。” 可是小胖崽继续叫:“娘亲,观瑜。” 祝观瑜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下子回过头来。 墨雨也惊呆了:“你这小家伙怎么知道……” 小胖崽看见娘亲转过头来看自己,立刻笑了,肿起来的胖脸蛋又可怜又好笑,他张开两只小手:“娘亲抱抱。” 祝观瑜三步并作两步奔来,将他一把抱起来:“翊儿?” 墨雨则赶紧去查看小胖崽身上。每个世家公子出生时,身上哪里有胎记,哪里有痣,会记录得一清二楚,翊小公子出生时,正是墨雨做的记录,他在胖崽耳后、左臂内侧各找出一颗小小的黑痣,正合翊小公子出生时的记录! “真是翊小公子!”墨雨这下心疼坏了,“怎么落到了这几个拐卖贩子手里,还被打成这样,哎哟,小公子,还有哪儿疼?小的这就拿冰来给你敷脸蛋儿。” 胖崽张开小手抱住祝观瑜的脖子,把脸蛋儿埋在娘亲怀里,蹭了蹭。 祝观瑜的心一片柔软,看见他小胳膊上的淤青,又心疼地皱起了眉,心里把秦骁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胖崽这会儿连身衣裳都没得穿,只包着条半新不旧的毯子,两只小肉胳膊还从毯子里伸了出来,祝观瑜怕他着凉受冻,就敞开貂裘将他包在怀里,抱着他上楼去,进了自己屋里,才把他放到床上。被窝里早已被汤婆子捂热了,小胖崽光溜溜地被娘亲塞进被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来。 第90章 “娘亲,拍觉觉。”他的黑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祝观瑜。 这时墨雨正好抱了盆冰进屋,忙道:“小公子,还不睡觉呢,先敷一敷冰块,明天脸蛋就不肿了,身上的淤青也散得快。” 他拿白瓷壶装了冰块,给小胖崽敷脸,小胖崽的肉脸蛋儿一碰到那冰凉刺骨的瓷壶,眉头一皱,马上就往后缩,墨雨去抓他,他就钻进被窝,跟条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就是不肯出来。 最后,祝观瑜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墨雨和其他几个小厮这才能拎着瓷壶仔细给小主子冰敷淤青。 瓷壶太冰了,压在淤青上又酸又痛,胖崽不高兴,但没有再扭动逃脱,只是窝在娘亲怀里,小声嘀咕:“娘亲,痛。” 祝观瑜低声哄着他:“敷完了,明天就不痛了,不然还要痛好几天呢。” 墨雨也在旁逗着小公子:“小公子别想着伤口,想点别的。小公子是怎么从那几个坏蛋手里跑出来的?” 胖崽一下子来了精神,挥舞着小手边说边比划:“宝宝在箱子里,看到娘亲,箱子松了,宝宝一直用力,一直用力,箱子开了,宝宝出来了。” 然后他就跑出来找娘亲了。 “小公子真厉害!”墨雨又道,“不过您怎么认得娘亲?” 胖崽:“娘亲漂亮。” 一众下人都笑了起来。 后半夜,敷完淤青的胖崽早已经在祝观瑜怀中睡熟,祝观瑜轻轻把他抱进暖烘烘的被窝,拉上被子,这才吩咐墨雨:“待雪停了,就返回宜州,也给秦骁送信去,告诉他孩子已经找到了。” 墨雨应下,给祝观瑜吹灭了床头的烛灯:“是。大公子,今日您也累着了,赶紧歇息罢,明早雪要是停了,小的马上叫您。” 他带着下人们退到屏风外,祝观瑜躺在一片黑暗的床帐中,暖烘烘的被窝里,平素只有他一个人的被窝,这会儿却有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身子,依恋地偎在他身旁,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祝观瑜的心似乎都被填满了,在黑暗中拿指节轻轻刮了刮小胖崽的肉脸蛋儿,微微一笑——还好,翊儿足够机灵,运气也好,这回正巧撞在了自己手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等秦骁来了,还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弄丢了?真不成体统。 祝观瑜在心里埋怨两句,虚虚拢住小胖崽,一下一下给他拍着觉觉,不多时自己也闭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小胖崽迷迷糊糊被抱起来,洗了脸蛋儿,漱了口,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坐在被窝里被墨雨摆弄着小手小脚穿上新买的小衣裳——这小县城没几间好布店,墨雨叫人跑遍了县城,才买来这么一身喜庆的大红福字纹小棉袄,虽然只是棉布料子,但胜在喜庆,穿上跟个福娃娃似的,还有一顶红色的虎皮帽,他给胖崽穿戴好,然后抱着胖崽去吃饭。 在他给穿衣裳的时候,小胖崽就已经再次睡着了,等到吃饭,眼睛都闭着,但是墨雨把勺喂到他嘴边,他闭着眼睛还知道张嘴,就这么半睡半醒吃完了一碗粥,两个鸡蛋,吧唧吧唧小嘴,打了个饱嗝。 墨雨给他摘下饭兜兜,擦了小嘴,笑着同祝观瑜说:“大公子,翊小公子可真听话,吃得香,睡得好,以后保准长得结实。” 祝观瑜也刚吃完,搁下碗筷,随口道:“听侯夫人说,秦家的小子都这样,好养。” 一听这“好养”是遗传自秦骁,墨雨登时哼了一声,不再夸了。 大雪已经停了,众人吃完饭便出发,一路返回宜州,半路上时胖崽终于醒了,开始在马车里爬上爬下,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开始祝观瑜还有精力陪他玩,不多久就实在陪不动了,叫小厮把他抱去后头的马车。 胖崽不敢相信娘亲的爱才持续了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就要消散了,死死抓着他的袖摆不放,在小厮怀里跟个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似的乱扭:“宝宝不去,宝宝不去。” 祝观瑜点着他的小鼻子:“要留在娘亲这里,就要乖乖听话,不能爬到马车顶上去。” 小胖崽连忙小鸡啄米点头。 祝观瑜这才叫小厮把他放在坐垫上,小胖崽老实了,祝观瑜终于能靠在软榻上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过了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听见一阵叮叮叮的细微声响,像是瓷器磕碰摩擦的声音。 本来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这声音并不明显,但是叮叮的,难以忽视,一直在响,吵得祝观瑜没法睡觉,他微微蹙眉,靠在软榻上懒懒掀起眼皮,一下子就看见小胖崽正趴在坐垫上,专心致志拿他那上品白瓷茶盏当工具,在抠小方桌的桌沿上镶嵌的蓝宝石。 祝观瑜:“……” 那颗蓝宝石本就有些松动,小孩子抠着玩也无可厚非,不过就在他无语凝噎时,这小家伙居然真把那颗蓝宝石抠下来了!得逞的胖崽开心地嘿嘿一笑,胖嘟嘟的小肉手把蓝宝石抓在手里,在祝观瑜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塞进嘴! 祝观瑜:“!!!” 第79章 祝观瑜立刻一个飞扑,扑过去一把捏起小胖崽的肉脸蛋,从他张开的小嘴里飞快抠出了还没来得及吃下去的蓝宝石。 胖崽的脸蛋儿被握得挤成一团,望着娘亲,发出疑惑的一声:“?” 祝观瑜把蓝宝石一丢,扯出手帕给他擦了嘴:“不要乱吃东西,这个是不能吃的。” 胖崽很听话地点点头,而后从屁股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盒,那是今早墨雨刚给他买来的玩具,一盒七巧板,他把木盒举到祝观瑜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娘亲。 祝观瑜:“……” 他立刻躺回软榻,闭上眼睛装睡。 马车摇摇晃晃,小胖崽拱着屁股爬到软榻边,抓着他的衣袖摇啊摇:“娘亲你不要睡觉觉了,你陪宝宝玩。” 祝观瑜纹丝不动,小胖崽挠挠胖脸蛋,只能爬上榻去,爬到娘亲身上,趴在娘亲胸口:“陪宝宝玩吧?陪宝宝玩吧?” 胖崽乃是个实心的胖崽,一爬上来,犹如泰山压顶,祝观瑜不一会儿就被压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不得不睁开眼。 见他睁眼,胖崽嘿嘿一笑,凑过来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湿漉漉的亲亲:“陪宝宝玩吧!” 祝观瑜无奈地笑了,只能坐起身,把他抱下来,带着他一块儿玩七巧板。 到了宜州,已是晚间,天色晦暗,又下起雪来,先前下的第一场雪还未化完,这么一冷,雪水就在地面上结起了冰,滑得不得了,也比先前落雪时更冷,祝观瑜担心小胖崽自己走路会跌倒,便亲自把他抱下马车,走进府中。 胖崽这会儿还精神得不得了,转着小脑袋四下张望:“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宜州,是娘亲长大的地方。”祝观瑜一边说,一边用力把他往上托了托——这小胖子太沉了,压在手里跟个实心的秤砣似的,抱了不一会儿就往下出溜。 “噢。”小胖崽天真地发表童言童语,“这里是娘亲的家吗?” “对。” “那宝宝的家呢?” “……”祝观瑜顿了顿,“宝宝的家在京城。” “京城在哪里?” “就是宝宝一直住的地方,那里有爹爹,祖父祖母,还有两个叔叔。” 小胖崽反应过来了:“那里是宝宝的家……那娘亲会回宝宝的家吗?” 祝观瑜:“……” 他低头瞥了一眼小胖崽:“是爹爹教宝宝这么说的?” 小胖崽:“啊?” 他用肥肥短短的手指挠挠小脸蛋:“爹爹说,娘亲舍不得宝宝,娘亲会和宝宝一直在一起的。那娘亲会陪宝宝回家吗?” 祝观瑜睨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心想,你那个不着调的爹,算盘倒是会打,结果害得你差点丢了,这回不仅是我饶不了他,父王饶不了他,就连侯爷侯夫人也不会轻饶他。 想想当时胖崽从拐卖贩子手中逃脱的情形,自己哪怕晚到一刻,或是当时听到那几句“娘亲”没有动恻隐之心,胖崽就被拐卖贩子抓回去了,也许这辈子都再找不到了,到今天祝观瑜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在孩子跟前,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人,是依靠,是倚仗,这些胆战心惊和后怕不便表露,他便只随意说了一句:“娘亲是舍不得宝宝,但娘亲也舍不得自己的家。” 小胖崽没听明白,挠着脸蛋儿又问了一遍:“娘亲不陪宝宝回家吗?” 祝观瑜不答反问:“宝宝更喜欢爹爹还是更喜欢娘亲?” 小胖崽一时呆滞。 祝观瑜:“宝宝会听爹爹的话,还是听娘亲的话?” 小胖崽为难地挠脸蛋儿:“宝宝、宝宝……” 祝观瑜故意停住脚步,要把他放在地上:“宝宝答不出来?那娘亲不抱了。” 小胖崽立刻四肢并用抱住了他的胳膊,坚决不沾地面:“宝宝喜欢娘亲!宝宝听娘亲的话!” 祝观瑜这才满意一笑:“这就对了。” 第91章 …… 秦骁赶到宜州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先去了大公子府,结果被老管家告知大公子一大早就带着翊小公子去王府拜年了。时人拜年只能在上午拜访,过了午饭时间再去,可就失了礼数,秦骁一看天色也不早了,掉头就想赶去王府,结果老管家叫住他,笑眯眯道:“大公子说,您不必急着去王府拜年,先把这回小公子被拐卖贩子绑走的事儿查清楚,要不然,无论大公子府,还是东南王府,您都进不去大门的。” 秦骁愣了一愣:“拐卖贩子?” “不错,这次翊小公子走丢,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乱跑,而是早在青州时,就被一行拐卖贩子盯上了。”老管家道,“大公子已将那几名拐卖贩子抓住,不过这几人只是小喽啰,审出来的东西也不多,还请世子爷多费心,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大公子不放心再把翊小公子交给你。” 秦骁:“……” 老管家瞅着他的脸色,又补充一句:“世子爷也别恼火,不是大公子故意要把您拒之门外,不领您这片千里迢迢赶来的苦心。您不知道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危险了,翊小公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套在麻袋里,再锁在木箱中,两天两夜没吃上一口饭,没喝上一口水,原本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来的,好在关他的那口木箱正巧不牢固,他又正巧碰见了带人去找的大公子,认出了亲娘,这才偷偷掰松了木箱的钉子跑出来,还差点被拐卖贩子抓回去呢!” “大公子救下翊小公子的时候,正是前天夜里下大雪的时候,小公子就穿着一件破单衣,光着脚,一路跑出来找娘亲的。”老管家说着说着,自个儿都抹起眼泪来,“要不是这么多巧合,要不是上天保佑,您和大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翊小公子了,您别怪大公子这么生气,这是人之常情呀!” 秦骁十分惭愧:“是我疏忽,大公子生我的气,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只是想见见大公子,我们……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大公子一切都好么?” “一切都好。”老管家给他指了路,“那几名拐卖贩子就关在东南府署,您请罢?” 秦骁无奈地叹一口气,自知理亏,对着老管家再多说什么也无用,只得叫竹生去寻落脚的宅子,自己则带着几名侍从赶去东南府署。 另一边,东南王府,小胖崽穿着墨雨早在一个月前就给他准备好的簇新的大红锦缎兔绒袄子,戴着虎皮帽,一大早就跟着娘亲来到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家,可是外祖父祖母居然住在山上,他跟着娘亲爬了一会儿山,就开始喊热,要脱衣裳。 祝观瑜给他解开了兔绒袄子前襟的两颗扣子:“就这样,不能脱,会着凉。” 小胖崽满头大汗:“娘亲,宝宝热。” 墨雨闻言给他摘下虎皮帽,帽子底下的小脑袋直冒烟,他连忙给小公子擦汗:“小的今天给您穿多了,这动一动,更热了,那小的抱您上去,待会儿到了屋里再换衣裳,外头还冷着呢。” 说着,他正要去抱小胖崽,前头却忽而响起脚步声,众人抬头去看,不一会儿,祝时瑾带着身后几名侍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祝观瑜有点儿惊讶:“你在家?” 祝时瑾轻轻点点头,他身后的近卫昭文开口道:“回大公子的话,殿下昨日接到王爷口信,便赶回宜州,是昨晚深夜到的,听闻您已找到翊小公子,殿下便放心了,今日留在家中吃了团圆饭,明日出发。” 又要出发去哪儿? 是去海上打捞,还是沿海寻找,或是找什么高僧引渡亡魂?这么几年,东南都要被他掘地三尺了,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哪还能复生? 祝观瑜也不好再说他,只把小胖崽牵到跟前来:“这是舅舅,来,翊儿叫舅舅。” 小胖崽本来就肉乎乎的,还被墨雨裹了好多层,穿得圆滚滚活像一颗小皮球,被娘亲推到了跟前,有点儿腼腆,想拿小手挠挠脸蛋儿,可是穿得太厚了小短胳膊打不了弯,看起来就像只小鸭子扑扇了一下翅膀,瞅着祝时瑾期期艾艾道:“舅舅。” 祝时瑾愣住了。 他怔怔望着小胖崽,好半天才喃喃道:“居然都长得这么大了。” 他走近几步,在小胖崽跟前半蹲下来,轻轻捏了捏小娃娃胖嘟嘟的脸蛋儿:“你出生的时候,舅舅……还有舅母,都抱过你呢。” 其实那时候顾砚舟也已经怀孕了,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 要是后来没有发生那些意外,要是顾砚舟平平安安,也许他们的孩子也早都出生了,现在也长得有这么大了。 可这世间就是没有如果。 他是世子殿下又如何,他地位再高本事再强又如何?他能让时光倒流吗?他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他现在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的心理安慰罢了。 祝时瑾的眼眶微微发红,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时瑾……” 小胖崽则歪着小脑袋看了看舅舅:“舅舅,你长得好漂亮,和娘亲一样漂亮。” 祝时瑾微微一笑。 是呀,长得很漂亮,很容易得到爱,所以不知道要珍惜。 他深吸一口气,将小胖崽抱起来,掉了个头往山上走:“舅舅抱你上去。” 小胖崽是不挑人抱的,谁抱都可以,只是祝时瑾没有抱小孩的经验,不一会儿小胖崽就出声:“舅舅,你要抱好宝宝。” 墨雨连忙过来,帮世子殿下调整了抱孩子的姿势。 祝时瑾对孩子倒很有耐心,像个新手父亲一样,仔仔细细学习如何抱小娃娃。 “原来抱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他笑了笑,同祝观瑜道,“果然我还是没做过父亲,什么都不懂。” 祝观瑜有点儿心疼,道:“时瑾,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以后还会有妻子,还会有孩子的。” 这些话祝时瑾已经听了无数遍,他不再反驳,而是望向他:“哥哥,你要是不能理解,就想想你和秦骁。要是秦骁这次不是凯旋归来,而是战死沙场,你会改嫁么?” “在你的心里,他是别人能够取代的么?” 祝观瑜猝不及防,被秦骁战死沙场的假设刺中了心口,脱口道:“祝时瑾!” “我知道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猜测。”祝时瑾平静道,“只是你连听一听爱人战死的话都听不得,又何必来劝一个真正死了爱人的人放下?” 祝观瑜:“……” 祝时瑾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把小胖崽放在了院门口:“你们进去罢。” 说完,他也不等祝观瑜挽留,只掏出一串红珊瑚珠挂在胖崽脖子上,当见面礼,便径自走了。 院中一片欢声笑语,父亲母亲逗弄着幼子,团圆和睦的一家人,如今哥哥也带着孩子回来,还有夫婿在外等着拜年,也是团圆和睦的一家人,他一个孤家寡人,自个儿待着的时候还好,同这些美满夫妻待在一处,便更添了几分孤零零的心酸。 原先他意气风发时,哪怕是独身一人,与娶了妻的友人或下属们相聚,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当他有过顾砚舟,又再次回到独身一人时,他受不了了。 因为原先他没有爱过人,自然不嫉妒那一对对的爱人,可当他拥有过爱人又失去后,他开始嫉妒了,他嫉妒那些爱人可以长相厮守,他嫉妒那些爱人可以团圆美满,哪怕只是过平凡普通的日子都好——因为他的爱人连这样平凡普通的日子都过不了了。 他真是嫉妒得要命。 圆滚滚的小胖崽张着两只被厚衣裳撑得合不拢的小胳膊,看着舅舅走远了,就抬起小脑袋问娘亲:“舅舅怎么了?” 祝观瑜摸摸他的小脑袋:“舅舅心情不好,我们不去打搅他。” 小胖崽又拿小手抓起脖子上的红珊瑚珠:“这是什么?” “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舅舅都要给外甥见面礼的。”祝观瑜补充一句,“不能吃。” 他把小胖崽抱过高高的门槛,还没走出两步,穿着漂亮锦缎小袄的祝应玦跑了过来,手里还一左一右抓着两个雪球:“哥哥陪我打雪仗!”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哥哥脚边跟着的小胖崽,登时抬手一指:“哥哥,这个小胖子是谁?” 祝观瑜笑道:“这个是你的外甥。来,翊儿,叫小舅舅。” 胖崽:“?” 他看看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同龄小孩儿,震惊地回头看娘亲。 祝观瑜:“怎么啦?” 胖崽伸手指着祝应玦:“弟弟。” 祝应玦大叫一声:“我是舅舅!” 胖崽直摇头:“弟弟。” 他张开小手给祝观瑜比划:“舅舅,那么高。” 对呀,那么高那么大的祝时瑾才是舅舅,眼前这个小萝卜丁怎么可能是舅舅! 外头院里的热闹声响惹得祝盛安和雀澜从屋里出来看,祝盛安一看见小胖崽就嚯了一声:“这比画像上还胖啊,我发现秦家养孩子都跟养猪似的。” 第92章 话没说完就挨了雀澜一巴掌,祝盛安也不恼,走过来弯腰捏了一把胖崽的肉脸蛋儿:“啧,跟你那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我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嗯?” 胖崽虽然年纪小,但小孩子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祝盛安凶巴巴的,他便胆怯,默默后退几步,祝盛安就逗他,故意逼近,胖崽嗖的就跑,墩墩墩跑到了娘亲背后,抱住娘亲的腿,只露出一只眼睛,暗中观察。 祝盛安:“我告诉你,躲你娘背后没用,你娘是我儿子,得听我的,这个地方我最大,知道吗?给我过来,报上大名。” 一众下人在旁偷偷发笑,雀澜无奈道:“王爷,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逗外孙还要这么认真?” 祝观瑜则道:“爹爹就别逗他了,前天夜里我把他从拐卖贩子手里救下来,他被打得浑身都是伤,看,这脸蛋儿今天还有点肿呢,您要算账,都算秦骁身上。” 祝盛安一愣,把躲在他背后的小胖崽抓过来,一看,脸蛋儿果然有点肿,再撸起袖子一看小胳膊,也满是淤青,这会儿正是散淤的时候,青青紫紫尤为可怖。 他登时就来气了:“秦骁这个饭桶,看个孩子都看不好,要他有什么用?!他不用来拜年了,叫他滚回去!” 他一下令,干脆在王府门口贴上告示,不许京城来的闲杂人等前来拜年,并附秦骁画像一张。 秦骁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元宵节前查完案子,抓完了人,拎着年礼前来,王府守门的家丁看看他的脸,又看看门口挂的那张“不得入内”的画像。 秦骁:“……” 家丁讪笑道:“您看,这是王爷下令贴的,我们也没办法。” 秦骁又吃一道闭门羹,无奈,只能问:“大公子在王府么?” 家丁如实道:“不在。” 秦骁给竹生一个眼色,竹生立刻过来,掏出银锭塞进了家丁袖子里。 袖子里沉甸甸的,家丁喜笑颜开:“大公子一早带着翊小公子出门了,听说是去宜州城里玩,今日是元宵嘛,宜州城里可热闹了,应当是要玩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吃团圆饭。” 秦骁双眼一亮。 午后,宜州城中熙熙攘攘,赶集摆摊的小贩,进城凑热闹的老百姓,将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这一日天气也好,阳光明媚,前阵子的雪早已经化个干净,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因此城中的老百姓也纷纷出门闲逛,戏台杂耍跟前都围满了人。 城中的老字号酒楼醉仙阁,三楼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祝观瑜就坐在窗前的方桌上,桌上摆满了精美菜肴,不过他的视线却被窗外的戏台吸引,一边慢条斯理地用饭,一边看着楼下热闹的戏台上演的《雪神花》。 这出戏已经很老,现在大戏园子里都不演了,唯有走街串巷的草台戏班还会演来给乡下进城的老百姓看,祝观瑜有好几年没看过这戏,今日再看,不禁心生唏嘘。 在他对面,小胖崽坐着垫高了的座椅,抱着饭碗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墨雨不时给他布菜,夹多少小胖崽就吃多少,一点儿都不挑食。 墨雨喂得颇有成就感,不过抬头一看,自家大公子碗里的饭菜还没怎么动呢,连忙说:“大公子,您也吃呀,今天玩了一上午,您得吃点儿东西。” 不过如今是冬天,饭菜上来很容易冷,虽然这家酒楼给大公子上饭菜时,已经特意给每个盘子底下都放了装热水的陶瓷盅,为菜盘保温,可是大公子开着窗看外面的戏,窗外的冷风一吹,再怎么给菜盘保温都没用。 墨雨便道:“这些饭菜都凉了,我叫人撤下去,再重新给您上。” 祝观瑜点点头,干脆搁下碗筷,专心看楼下的戏。 这出《雪神花》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剧情可说是滚瓜烂熟,但是这民间的草台班子不像正儿八经的戏院,他们演的剧本是随着看客的反应而改的,老百姓们不像贵人,喜欢那些哭哭啼啼爱而不得的爱情故事,老百姓就喜欢和和睦睦大团圆,所以这出戏演到最后,那死在雪山上的大侠居然起死回生,和魔道妖女修成了正果。 一出戏演完,看客纷纷叫好,看过正版剧情的祝观瑜哭笑不得,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见坐在对面的小胖崽早已歪在高脚椅上呼呼大睡。 宝宝吃饱了,睡午觉了。 祝观瑜这才意识到,墨雨好像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了,要是他在,早该把胖崽抱到一旁软榻上去睡觉了。 他皱了皱眉,起身先把小胖崽抱到软榻上,而后朝外走去,刚要伸手去拉对开的绣屏,唰的一声—— 绣屏从正中往两边拉开,他猝不及防对上那双英气而锐利的双眼。 第80章 三年未见,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沉稳深邃,但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深处那份真挚和执著却丝毫未变。 在祝观瑜看向他的时候,那乌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热切得仿佛能将人灼伤。 秦骁一步跨进了绣屏。 他步子跨得太大,走得太近了,高大的身躯猛地将祝观瑜笼罩住,祝观瑜心头一跳,被那勃发的、按捺不住的雄性气息逼得后退一步。 秦骁却更急了,再往前追了一步,祝观瑜连连后退,他就快步往前逼近,直把祝观瑜逼得退到了软榻边,扑通一下坐在了软榻上。 “你做什么?!”祝观瑜终于忍不住,抬脚把他踹开了,“几年不见,胆子肥了,敢在我的地盘上动小心思。墨雨呢?你把他抓哪儿去了?” 秦骁挨了他一脚,反而笑了,过来在软榻跟前半蹲下,仰着头同他讲话:“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怎么看见我反而往后躲。” 祝观瑜瞥他一眼,仔细一看,秦骁的确变化很大,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了青年人的棱角分明,晒黑了,长高了,但笑起来的时候更有韵味了,不再是侯府贵公子风度翩翩的韵味,而是那种历经风雨而变得处变不惊的、带着洒脱和不羁的男人的韵味。 他这一眼看的时间有点儿长,秦骁就笑,凑上来想亲,祝观瑜立刻一巴掌把他拍开了:“我准你来见我了?还敢毛手毛脚的,滚出去。” 秦骁忙道:“我来见你,是要告诉你,翊儿被拐卖的事儿,我查清楚了。” 说起这个,祝观瑜就冷哼一声:“真不知道你这当爹的是怎么当的,大老远带孩子来拜年,说是想让孩子的外祖父外祖母见见外孙,结果半路就把孩子弄丢了,你还来拜什么年?那么小的孩子,还是自个儿机灵跑出来的,要不是正好撞见我,你打算叫我上哪儿找孩子去?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他生下来,送到侯府这么几年都没事,就你一带出门就出事了,你扪心自问,你这个爹当得称职么?!” 秦骁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大公子,此事是我疏忽。” “一句疏忽就完了?”祝观瑜挑眉,“不是我要挑你的刺,怀这个孩子,生这个孩子,养这个孩子,你一分力都没出过,现在还是这个态度,那我可要把孩子留在东南了,我自给他另找个爹去!” 秦骁连忙说:“大公子,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容我解释清楚。” 祝观瑜冷冷哼了一声。 “这个拐卖团伙,是一群惯犯。本来强行拐卖,官府打得很严,正经牙行怕他们抢生意,也会排挤他们,这个团伙按理不该发展得这么壮大,好几年都没被查获。”秦骁往软榻的脚踏上一坐,细细与他说来,“我仔细一查,发现他们背后果然有人撑腰。” “他们抓这些出身好的小娃娃,送到宜州的地下买卖市场,一一评验定价,进行拍卖,有官老爷为他们镇场,官老爷自个儿也在里头抽成,而小娃娃里,坤君最好卖,所以官老爷最喜欢坤君。至于这些小娃娃的买家——大多是海外来的异族人,还不是一般的异族人,乃是海外诸国的官员、使臣。” 祝观瑜眉头一皱:“这些人买小娃娃做什么?” 秦骁叹一口气:“我也是派人潜入地下买卖市场,打听了才知道,这几年海外诸国流传着一种言论,说大周人杰地灵,如果把大周的小孩儿抢过去,在他们本地生养长大,与本地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会继承双方的优良血脉。所以他们盯上的都是世家子弟,一些名声显赫、人才辈出的世家的孩子,在地下买卖市场的悬赏金额,甚至能达到几千上万两。” “地下买卖市场也有翊儿的悬赏,五万两。”秦骁说着,自己也沉下了脸色,“我已经派人顺着悬赏去解决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江湖人士、地痞流氓,甚至衙门官吏,都参与其中,渐渐就形成了不少这样的拐卖团伙。这回翊儿还算幸运,本来是被一伙接了悬赏专门盯着他的人马劫走,要立刻送往悬赏金主处的,被我们发现后一路追杀,那伙人几乎都被我们抓住了,只余一人受了伤带着他逃出,正碰上另一个拐卖团伙,于是被黑吃黑,这第二个拐卖团伙把他抢来了,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普通公子哥,就把他往宜州送。” 第93章 “说来也是幸运,中间换了一次手,他才没直接落到那悬赏之人手里,而是被你碰上。不过若他一直在先前那人手里,倒也不用再多吃两日苦,因为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先前那人的尸体。”秦骁瞅着祝观瑜,“大公子,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也很着急,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料到翊儿这么小一个娃娃,竟会在黑市上挂着五万两的悬赏,这些人有备而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祝观瑜皱起眉头:“宜州的确有地下买卖市场,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世家公子都敢明码标价。” “是呀。”秦骁见他语气松动,便故作不经意地从脚踏上起身,挪到了榻上,挨着祝观瑜坐下,“你要整顿这地下买卖市场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他们把主意打到翊儿身上,我不把他们掀个底朝天,决不罢休。” 祝观瑜睨着他。 秦骁被他看着,就忍不住笑,祝观瑜挑眉:“笑什么?” 秦骁一边望着他笑,一边小声说:“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大公子,我很想你,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光挨你的骂了。” 祝观瑜心口像被撞了一下,有点儿酸酸的,但也热乎乎的,这种直白毫不掩饰的爱意,他现在听起来,居然会觉得有点儿害臊。 “得了。”他轻声道,“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些话。” 秦骁一笑,凑过来又要亲他,软榻上熟睡的小胖崽却哼哼了两句。 夫妻俩一惊,分开一看,小胖崽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是哪儿不舒服了,不一会儿,竟然自己睁开眼醒了过来。 “宝宝嘘嘘。”他睡眼朦胧地说。 祝观瑜立刻踹了秦骁一脚:“快去把墨雨放出来。” 秦骁只得悻悻起身,出去叫了人,不多时,墨雨横着眼睛气喘吁吁跑了上来:“大公子,您没事罢?他没对您干什么坏事罢?” “……我没事。”祝观瑜道。 在软榻上乱滚的小胖崽爬起来,扯扯墨雨的衣袖:“宝宝嘘嘘。” “好好,嘘嘘。”墨雨把小胖崽抱了出去,不多时又抱回来,酒楼也换了一轮饭菜,祝观瑜和秦骁坐在桌前用午饭,小胖崽这下才注意到爹爹,好奇地“咦”了一声:“爹爹?” 秦骁笑了,元宵佳节,妻儿团聚,天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他心头无限柔情,搁下筷子把小胖崽抱过来:“怎么样,这几日和娘亲在一起,开心么?” 小胖崽点点头,眼睛瞅着桌上的饭菜,发现居然有自己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 他立刻小手一指:“宝宝吃这个。” 秦骁依言,给他从红烧狮子头上夹出一小块肉泥,小胖崽张开大嘴等着,啊呜一声,结果只吃到了一点点肉泥,睁眼一看,那红烧狮子头仅受一点儿轻伤,爹爹夹得也太少了! 他登时不满:“宝宝还要。” 秦骁摸摸他鼓鼓的小肚子:“你已经吃过一顿了,不能再吃了。” 小胖崽皱起眉头,转向祝观瑜:“娘亲,宝宝还要。” 没想到这回连祝观瑜都说:“你已经吃饱了,不能再吃了,积食了会不舒服。” 小胖崽被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和娘亲有说有笑享用佳肴——尤其是爹爹,红烧狮子头一口一个,没几下那一盘就见了底,小胖崽瞪大了眼睛:“不要、不要。” 给宝宝留一个呀! 就在秦骁再次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时,小胖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扑到他手臂上。 “?”秦骁一愣,回头一看,小胖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叼住他筷子上夹着的红烧狮子头! 秦骁:“???” 小胖崽虎口夺食成功,叼下红烧狮子头心满意足咀嚼,整个脸蛋儿都吃得鼓了起来。 祝观瑜在旁哈哈大笑,秦骁看小胖崽吃得那副眼睛都眯起来的模样,也忍不住笑,揉揉他的小脑袋:“你这贪吃的小子。” 小胖崽吃完一颗硕大的红烧狮子头,彻底撑了,打了个饱嗝,圆鼓鼓的小肚子把棉袄都撑开了。 然而小孩是不知道吃撑的,只知道一直打饱嗝,秦骁见状,怕他待会儿真撑得吐出来,只得把他抱到身上,给他揉着小肚子消食。 祝观瑜支着下巴看着他们爷俩,半晌,道:“爹爹说翊儿和你长得像,我刚开始没怎么觉得,可现在一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是像,大家伙都说像。”秦骁捏了一把胖崽的脸蛋儿,“不过我小时候也没他这么胖。” 祝观瑜哼了一声:“你小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比他也不遑多让了。” 秦骁:“……” 秦骁:“那时你才几岁,你肯定记不清楚了。” 祝观瑜偏偏与他作对:“我记得清楚得不得了。那时你刚满周岁,我四岁,在皇家行宫的花园里捉迷藏,我想跟你躲在一块儿,你却把我挤出来,害我被李闻棋那小子追!” 第81章 秦骁:“……” 他掩饰尴尬,轻咳一声:“有这样的事?我不记得了。” 祝观瑜就看着他装,不过一想起当初那个胖墩墩又带点儿狡猾的小子,二十年过去竟然长成了如此高大英俊的青年,他又不禁一笑:“谁能想到,小时候胖嘟嘟的,长大了还挺俊。” 秦骁略感惊讶,转头看他:“你觉得我长得俊?” 祝观瑜比他更惊讶:“难道我没同你讲过?” 秦骁笃定道:“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倒是说过好几次“大公子,你好漂亮”,但是大公子从未赞赏过他的外貌。 祝观瑜也记不清楚了,不过在这事上他很坦诚:“我最开始看上你,就是在那一年秋猎的猎场入口,你在那么多年轻郎君中鹤立鸡群,俊得太出挑了,我才一眼相中了。” 秦骁一下子笑了,可笑完又觉得不对,问:“要是我不是最出挑的那个呢?” 祝观瑜:“那我就瞧不上你。” 秦骁:“……” 祝观瑜:“你要说肤浅,是罢?你早说过了。” 秦骁忍俊不禁:“大公子,你这挑人的本事,可真是……不过,我现在只庆幸我是最出挑的那个,要不然,不管怎么在你背后追,你都不会搭理我了。” 又道:“那在大公子眼里,现在我还是最出挑的那一个么?” 祝观瑜:“……” 这小子,拐弯抹角问他,现在是不是还像当初那样中意他呢。 祝观瑜就说:“你今年要二十五了罢?论少年意气,可比不上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 秦骁面色一变。 祝观瑜哈哈大笑。 被秦骁抱在怀里揉小肚子消食的小胖崽好奇地看着娘亲:“娘亲笑什么?” 祝观瑜捏捏他的肉脸蛋儿:“笑你爹爹,现在这个年纪,还跟一群毛头小子争风头,他是比人家俊几分,可人家年轻,年轻人那等意气风发,过了那个年纪就再也没有了,他怎么比?没有人永远年轻,可这世上永远有年轻人。” 秦骁在旁哼了一声:“大公子就爱年轻鲜嫩的,就一点儿都不念旧情?” 祝观瑜好笑地瞪他一眼:“我可没说就爱年轻鲜嫩的,是你自个儿不知怎么的就较起劲儿了。” 秦骁:“我问你我还是不是最出挑的那个,你也不答我,可不就是有了别的出挑的人了?” 祝观瑜可不惯着他:“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那你走罢。” 秦骁:“……” 秦骁当然不可能走,他磨着后槽牙道:“我倒要好好看看,东南的世家郎君这几年是冒了什么新茬了。” 祝观瑜笑道:“你要留在这儿与东南的世家郎君一较高下,不回京城了?” “我来之前就同陛下告了假,时间很充裕。”秦骁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在陛下跟前卖惨博同情,说讨不回媳妇儿自己独自带着三岁的孩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勉强磨出来这么长的假期的,只道,“再说,既然发现有人在暗中盯着翊儿,我怎么也得把这些人连根拔起,才能安心地回去。” 祝观瑜点点头,又道:“吃完饭了,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日元宵,城中很热闹,你大老远过来,我带你四处转转,略尽地主之谊。” 秦骁当然不会拒绝,两人带着小厮侍从从酒楼出来,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小胖崽吃得太饱,很快就眼皮直往下掉,小屁股坐在爹爹一条小臂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每次要歪到爹爹怀里睡过去了,他又迷蒙着眼睛强行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热闹,而后很快小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 祝观瑜看得好笑,道:“叫小厮抱着他睡一会儿。” 秦骁摇摇头:“这里人多,我抱着他最安全。” 自打在码头丢过一次儿子,秦骁就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手底下的人了,虽然胖崽确实沉甸甸的像个秤砣,但还是自己抱着最放心。 第94章 他把小胖崽往上抱了抱,让他的小脑袋能靠在自己肩头,早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胖崽,脑袋一沾上他肩膀,立刻睡熟过去,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被挤成一团,小肉手抓着爹爹的衣裳,抓得紧紧的,连小手上的四个肉窝窝都在用力,显然也对爹爹十分依恋。 祝观瑜不由一笑:“你倒挺宠他。” 乾君少有能耐心带孩子的,他父亲祝盛安算是不多见的一个,但祝盛安的爱表达得十分明显,秦骁则要内敛得多,他不会在嘴上说“爹爹爱你”,也不会由着小胖崽放开肚皮吃东西,他在明面上管教得很严格,但在胖崽吃多了胀肚子时,他会把他抱起来揉肚子消食,带胖崽出门,也吸取教训不再让下人抱,而是自己一路抱着。 ——要知道,有的好面子的乾君,甚至会觉得抱娃娃有失男子气概,一旦出门,孩子都是丢给媳妇儿抱的。 “他从一出生,我就在边疆,没有好好陪着他。”秦骁戴着红玛瑙扳指的大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胖崽的背,“我班师回朝,在侯府见到他时,他甚至不认识我,那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些不在他身边陪着他长大的日子,我会加倍补偿给他,我会好好当一个父亲。” 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他大手拢着怀里熟睡的孩子,望向祝观瑜,微微一笑:“翊儿是你和我的孩子,我每每想到我们竟然有一个孩子,这么健康,这么可爱,我都会觉得,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祝观瑜也望向他,嘴角带着笑意。 秦骁低声道:“我……” 旁边的杂耍摊前爆发一阵热闹的呼声,他这一句的后面几个字被淹没在嘈杂的声浪中,祝观瑜没有听清,忍不住提高音量,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秦骁笑着说:“我说——” 他凑近来,在祝观瑜脸颊飞快一吻:“我好爱你!” 祝观瑜一愣,随即看见四下路人都投来惊奇目光,看着这对光天化日之下调情的爱侣,他登时满脸通红,抬手就打,秦骁连忙抱着孩子就往前蹿,祝观瑜气得在背后追他:“秦骁!你敢在我的地盘上对我耍流氓!” 两人在拥挤的人潮里追逐打闹,侍从小厮都被甩在了背后,祝观瑜一直追到一条小巷中,才追上秦骁,当即捶了他好几下。 秦骁笑着任他捶,逼近几步,把他逼到了墙边,单手抱着熟睡的小胖崽,另一手撑在他耳边,低头吻住了他。 三年了,在嘴唇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浑身一颤,头皮都炸开的战栗感觉。 祝观瑜忍不住闭上眼,两手抱住了秦骁的脖子,张开嘴任他湿漉漉地抵进来,同他纠缠在一处,那种耳鬓厮磨、唇舌纠缠的感觉,让他心脏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 不过这纠缠只有片刻,秦骁就放开了他,因为不远处响起了侍从们追上来的脚步声。 祝观瑜轻轻喘息着,抬眼看他,秦骁的目光恨不得能把他吃下去,但只是十分克制地伸手,戴着红玛瑙扳指的拇指轻轻抚了抚他嫣红的唇瓣。 “大公子,这回我交由你来做这个决定。”他低声道,“你想留在东南,还是去京城,我听你的。” 祝观瑜道:“要是我想留在东南呢?” 秦骁:“我就同陛下请命,来这儿剿匪。” 祝观瑜扑哧笑出声来:“你还能永远不回京城么?” “这一回金人已经彻底被赶去雪原,大周很多年都不会有战事了。”秦骁道,“我待在京城,反而惹得陛下生厌,不如四处游山玩水,与你做一对潇洒鸳鸯。” “你不想与我一同看遍名山大川么?” 祝观瑜心中微微一动。 “每年只有巡防的几个月,我要听从朝廷安排,其他时间我可自行离京,我也同陛下提起,要培养其他年轻将领,分担侯府的职责。”秦骁握了握他的手,“我等着你的答复。” 侍从和小厮们守在小巷口子上,不敢进去打搅正在交谈的二位主子,许久,祝观瑜才轻声道:“我会好好考虑。” 秦骁目光一亮。 这一日他们在城中逛到天色暗下来,祝观瑜带着小胖崽陪秦骁吃了个早早的团圆饭,这才坐马车往城外的东南王府去。 王府今晚的家宴也十分丰盛,世子祝时瑾明日又要出远门,一家人难得齐聚,祝盛安十分感慨,多喝了几杯,抱着外孙捏他的肉脸蛋儿:“宜州好玩么?今日都玩了些什么?” 小胖崽说:“看喷火,看猴子。” “还有呢?” “看舞狮,看比剑。”小胖崽说着,神气地拍拍腰间挂着的小木剑,“爹爹给宝宝买的剑。” 祝盛安一愣,抬头去看祝观瑜,祝观瑜有些讪讪:“今日是元宵,人家大老远从京城来给您拜年,您都不让他进门,一个人在外头过元宵,岂不是太可怜了。” “所以你就带着儿子跑出去陪他一起过?”祝盛安抬高了音量,“行,你们才是一家人,爹爹多余管你!” 雀澜立刻拉了一把他的衣袖:“你喝多了,瞎说什么。我们是一家人不错,可观瑜都嫁了人生了孩子了,他们也是一家人呀!” “我可没认他这个儿婿!”祝盛安大声嚷嚷,“他那是趁人之危才把观瑜骗去京城的!我不同意!” “行了,都多少年了旧账了,观瑜都原谅他了,你能不提了吗?”雀澜道。 “你原谅他了吗?”祝盛安转头就瞪祝观瑜,咄咄逼人的模样。 祝观瑜还未开口,一旁的祝时瑾忽而出声:“两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父亲何必太过苛刻。” 一家人都闭了嘴。 第82章 有了祝时瑾这对阴阳两隔的苦命鸳鸯在前,祝盛安难得没再多说些什么,对祝观瑜去找秦骁共同查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个地下买卖市场,同盘州的黑市有些相似之处,都是在夜里交易,不过又与盘州黑市不完全一样——盘州黑市是有一处固定地盘的,大抵因为盘州那地界民风剽悍,江湖帮派盘踞,州府软弱无能,但是在宜州,他们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所以这个市场没有定所。”秦骁同祝观瑜说着这几日四处搜罗的消息。 祝观瑜道:“居无定所,我们上哪儿找去?那些做买卖的人,又怎么知道今日上哪儿去,明日又上哪儿去?” 秦骁道:“这就是它和盘州黑市最大的不同了,它只做熟人买卖,只在这一圈交易过的人中,选择那么几个人的宅子,用办宴会的形式来进行拍卖。也就是说,我们想进去查案,必须找到这个圈子里的熟人为我们引荐,我们才知道交易会在哪里办,我们才能得到进入这个交易会的密令。” “真够谨慎的,怪不得在宜州藏了这么些年,也没被挖出来。”祝观瑜思索着,瞥了秦骁一眼,“你可有找到引荐人。” 秦骁挑眉:“这些人大多有身份地位,肯定认得你我,哪能借他们的关系进去。” “那怎么办?” “做不了买家,只能做卖家了。”秦骁道,“我这些消息,都是从拐卖团伙那些人嘴里套出来的,他们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进去过,我们扮成拐卖团伙的人混进去,只要摸清宴会地点,就能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根据秦骁审出来的消息,这个月十九日,正有一次交易会,只是这些卖家并不清楚在何处举办,他们只提前知道时间,备好了“货物”在城中等着,等到交易会的当天晚上,自有接头人来带他们走。 这等非法的地下人口交易,官府一向查得很严,因此拐卖团伙三不五时就有人手被抓,还常常会碰上黑吃黑,因此团伙里有部分人失踪,他们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秦骁这回大动干戈地追查线索,他们也只是暂避风头,并未闻风丧胆地逃窜——一来秦骁查线索时没用真实身份,二来他们有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买家在背后撑腰,都被查过多少回了,每回到最后还不是平安无事? 秦骁和祝观瑜这几日便悄悄摸清了几个较大的拐卖团伙的堂口,等到十九日那天夜里,果然见有接头人鬼鬼祟祟从后门口进去,不多时,一行人拉着装满木箱的小拖车,做贼似的从后门出来了。 这几日连着下雪,又化雪,再结冰,冷得不得了,平头百姓又没什么御寒衣物,这些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江湖人士、流氓混混,更是不讲究,戴着破破烂烂的兜帽和头巾,穿的旧棉袄里什么都塞,芦苇、苎麻、鸡鸭鹅等牲畜毛发,各种气味混杂在一块儿,简直难闻得令人作呕。 可他们早已习惯,领头那人一边指挥着手底下的小喽啰拖着车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的:“这天气,得冷到什么时候?老子手都要冻掉了。” “他娘的,在宜州等了这么几天,才等到拍卖会,怕这几个小崽子冻死,老子还得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衣裳穿,老子自个儿都没衣裳穿呢!”说着,就问前面带路那个接头人,“这回的买家可有出手阔绰的?老子下这么大血本,不得多挣点钱啊。” 第95章 接头人哼了一声,傲慢道:“买家出多少价,要看你拿出来的是什么货色。” 领头人皱了皱眉:“每次都是这么说……” 正嘀咕着,忽而一阵寒风掠过,众人连忙缩紧了脖子,冻得直打哆嗦。 领头人又骂了一句,招呼跟在身后拉车的小喽啰:“麻利点儿!慢吞吞的,冻死老子了!” 小喽啰们连忙应声,加快速度往前拖车,没人注意到,队伍最后面推车的两人已经被换掉了。 一路走到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后门,守门人验了接头人的密令,又同领头人核对了人头数,这才让他们拉着车进了门。 进入宅院,便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虽然他们走的是不见人的后门,只能从游廊的八角窗中偶然瞥见那边院中的奢靡喧闹景象,可那欢声笑语是挡不住的,领头人听着那些饮酒作乐的热闹声响,不无羡慕地直往那八角窗里瞧,身上破旧又不保暖还臭烘烘的袍子显得愈发寒酸了,他暗暗在心里想:等老子做完这一单…… 还没想完,走在前面带路的接头人说:“到了。把人放出来罢。” 接头人心里想着白花花的银两和日后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忙朝小弟们一挥手:“把人拉出来瞧瞧。” 他们拉着的小拖车上共有四个大木箱,而拉车的也正好四人,一人得负责看住一个小孩儿。木箱一打开,从满箱子的干草里扒拉出一个麻袋,再从麻袋里扒拉出饿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孩儿,接头人一一验过,道:“还不错嘛,各个都细皮嫩肉的。” 领头人就讨好地笑了笑:“您看,这回能让我进二楼去给各位贵客推销了罢?” 听他的口气,二楼似乎是难得一进的地方。 接头人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破袄子:“就你这样,进去恐惊了贵人,就叫这几个人跟着我进去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付钱之前,领头人断不会把这些孩子交出来,再怎么样都得派自己的人跟着,这是规矩,接头人倒也没再嫌弃这几个小喽啰穿着寒酸,径直带着他们往院中走。 穿过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庭院,一行人走进一栋小楼,在门口经过盘问才被放行。这栋二层的小楼乃是回字型结构,正中一个天井,一圈屋子围着天井,在一楼或二楼的四方走廊上,都能将整栋楼守着多少人一览无余。 众人的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将楼梯踩得吱呀吱呀作响,走到最后一级阶梯时,一道声音忽而响起:“楼上满了,你们不用上来了。” 这道声音说的虽是大周官话,但语调说不出来的奇怪,听不出是海外哪个异族的口音。接头人闻言一愣,随即讨好道:“黑管事,您行行好,您看,我这批都是好货色呢。” 说着,他让出身来,让这人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孩子。 这个黑管事便一步一步走下来,挨个捏住孩子的脸蛋儿仔细打量。这几个孩子好几天没吃饭了,这会儿连话都没力气说,被他捏着小脸也不知道反抗,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就在看到第三个小孩儿时,那孩子实在没力气,竟双腿一软往下一跌,身子就止不住要往楼梯下滚。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看守他的那人伸手一拎,拎住了孩子的后衣领,把他拎了回来。 黑管事的脚步蓦然一顿。 他用那古怪的音调说了一句:“你的衣裳,怎么没有臭味?” 下一刻,面前这名看守猛然暴起,脚下一蹬就往二楼飞身而去! 几乎是同时,黑管事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短刀,朝这名飞快掠过的看守狠狠砍去! 接头人吓得一声尖叫,前面两名小喽啰也吓傻了,黑管事的刀还没落下去,只觉得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双目瞪大,想要避开,可已经来不及,下一刻匕首从后刺穿了他的喉咙,从前冒出一个血红的刀尖。 接头人和小喽啰吓得屁滚尿流,这个一刀杀掉黑管事的人堵在楼梯中间,他们只能慌不择路往楼上跑,连手里的孩子也不要了,可是往上跑了没两步,那名先行冲上来的看守已经堵在楼梯口,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拧断了脖子,闷闷一声摔在地板上。 “又是东瀛人。”祝观瑜把人踹到一边,抽空看了一眼被秦骁一刀结果了的那名黑管事,皱了皱眉。 秦骁一手拎两个,把孩子们拎上楼,二楼每间屋子门前都守着人,第一时间看见这儿的动静,马上高声大喝:“什么人!” 屋里寻欢作乐的贵人们似乎也被惊动,但却没有人出来看,祝观瑜眉头一皱:“放信号烟花!别叫他们跑了!” 秦骁从胸口掏出信号烟花,猛地拉响,一道冲天的红色信号砰的一声在夜空绽放,楼中众人抬头看见那炸开的烟花的形状,纷纷色变。 “是东南府署的信号烟花!” 祝观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东南府署的信号烟花又不是天天用,平头百姓根本不可能认得,最熟悉它的,一个是东南府署的官员及其亲眷,一个就是同府兵们常年交战的土匪、海匪。 若有东瀛人在此,那就是后者了。 自打当年的剿匪海战结束后,大周与东瀛太平了几年,还互相派出使臣交流学习,可东瀛派来的这些使臣,难道里头就有曾经的海匪? 这些人先前在沿海烧杀抢掠,现在又披着使臣的皮进入大周,在地下进行这样的交易,还专门买大周年幼的世家子弟回去,教他们认贼作父,教他们在东瀛开枝散叶,未来还要用他们、用他们的后代,来对付大周,祝观瑜想想都觉得简直恶心透了。 他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打手:“秦骁,你去踹门!别同这些小喽啰缠斗,只要看清楚屋里那些人的长相,今晚就算抓不全,来日我也一个个把他们指认出来!” 第83章 秦骁从楼梯飞身跃上二楼,在二楼扶栏上一蹬,借力高高跃起,半空中身子宛如弯曲绷紧的一张弓,而后猛一用力,一下子踹开了面前紧闭的屋门! 屋中众人发出惊叫,秦骁一扫,除了伺候的下人和被送进来等着被拍卖的孩子们,座上的全是异族面孔,发型、服饰也和大周截然不同,秦骁同北方金人打交道多,对南方海域上的异族则不太了解,虽然知道大周已与不少海外远邦建交,但他又不是礼部官员,只知道有哪些邦交国,还不到能凭服饰认人的地步。 他一眼记下这些人的发型服饰特点,再往下一间去,他往左,祝观瑜就往右,两人一边同源源不断扑上来的打手交战,一边挨个房间破门而入,二楼的房间本就不多,他们很快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会合。 “全是异族人。”祝观瑜微微喘息,“这不对劲,这些人在宜州又没什么根基,怎么可能非法买卖人口这么几年都没被发现。” 秦骁抬起脚就准备踹门:“看看这最后一间!” 话音未落,一道暗箭猛地破门而出,祝观瑜瞳孔骤然紧缩:“小心!” 秦骁旋身堪堪避过那当胸一箭,祝观瑜心中松了一口气。 可几乎在同时,门内又嗖嗖嗖连射出数支利箭,直朝他而来! 祝观瑜余光瞥见,想全部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被猛地一扑,秦骁将他扑倒在地,避开了这几箭,祝观瑜胸口咚咚直跳,心有余悸,鼻尖却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爬起身一看,就见秦骁手臂的衣袖被划破了,箭尖在他胳膊上划出了一道血口,才这么一会儿,伤口就泛出了微微的紫黑。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下:“这箭上有毒!” 他想给秦骁处理伤口,可是打手们还在源源不断往这边冲,秦骁一跃而起:“抓紧机会!” 他一脚踹开了这间屋门! 就在破门的一瞬间,祝观瑜往里一瞥,正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侧影一闪而过,被两名侍卫扶着,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 下一刻,屋门完全大开,屋内只留下横七竖八一片下人的尸体! 秦骁一下子皱紧了眉,刚要去追,祝观瑜一把拉住他:“我看到他的侧脸了。” 秦骁一怔:“你认出来了?” 祝观瑜一脚踢起旁边的一张矮桌,矮桌朝外猛地飞去,砸翻了一片要往里冲的打手。他一边扯出帕子,在秦骁受伤的那条胳膊靠近身体那端系紧,免得毒性往上蔓延,一边说:“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但我肯定见过他。” 就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他留意到秦骁的这条胳膊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祝观瑜心头猛然一沉,一下子抬起头看秦骁——秦骁面色已经泛起了微微的乌青。 毒性发作了,这箭上抹的毒竟然这样猛烈,只是一个小伤口,毒性都发作得这么快! “大公子,我……”秦骁一句话都没能说完,像是猛地一阵剧痛,整个人抽搐了一下,砰的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祝观瑜吓得魂飞魄散:“秦骁!” 最后一刻,秦骁眼前只看见大公子焦急万分的脸,而后视线就陷入一片黑暗。 第96章 …… 这回查案可说是人赃并获,将这些地下交易市场的买家几乎一网打尽,可是众人面上却不敢露出几分喜色,因为秦世子在查案时被毒箭射中,情况危急,到现在还没有好转,大公子已经守了他一天一夜了。 王爷王妃也来看过,见大公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到底不好说什么,只加派了人手到大公子府帮忙,又送来了不少名贵药材。 “这毒古怪,老夫在大周游历多年,竟然未曾见过。”老大夫捋着长长的白须,“喝了药,倒是有些好转,但怎么到现在还没醒来?只是这么小的一个伤口,不应当呀……” 祝观瑜在旁听着,不由心急地打断:“古怪,是怪在毒性特别烈么?他还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身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这位老大夫便是原先给他调制香珠,后来又给他配了洗去标记的汤药的神医,原先年轻时也是江湖人士,是个用毒高手,不过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便以行医为生,机缘巧合得了王府一份恩情,就一直留在宜州,王府请他,他就会赶来。 祝观瑜对他的医术是十分信任的,见他都如此为难,不由变了脸色。 老大夫道:“越是剧毒,发作越是快而强烈,一般而言都是这样。老夫奇怪的是,这样的剧毒,早该要了他的命了,怎么他到现在还没事呢?既然没事,就不是剧毒,那他怎么现在还没醒?” 祝观瑜:“……” 他不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秦骁。昨夜刚发现他中毒,自己就给他系了手帕,后来发现没什么用,就立刻给他伤口划开放血,然后又抠他喉咙让他吐了一回。 这下秦骁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是白的,倒不再像昨晚那样泛着乌青了,但看起来虚弱极了。 凑在床边的小胖崽皱着脸蛋,抓着祝观瑜的衣袖:“娘亲,爹爹什么时候病好?”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把他抱起来,又同老大夫说了一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老大夫四指按在秦骁脉门上,思索着:“老夫再给他扎一轮针。” 他扯开秦骁的衣襟,露出胸膛和小腹,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摊开来,取了一针,就往秦骁身上扎,小胖崽吓得抓紧了娘亲的衣襟,大叫:“不要不要!不要欺负爹爹!” 祝观瑜拍拍他小小的脊背:“大夫在给爹爹治病。” 说话间,老大夫又取了一根银针扎下去,小胖崽噘起了嘴,要掉眼泪了:“爹爹好痛。” 稚气的童言童语,却恰好配上床上秦骁那惨白的脸色,祝观瑜心中也一痛。 不知怎么的,他脑中突然想起几日之前,元宵团圆夜,弟弟祝时瑾的那句话。 “两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由衷地想,只要这一回他能活下来,只要我们两个都能好端端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听我的也好,我听他的也好,在京城也好,在东南也好,怎么样都好。 只要他活着。 他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苍,求求老天开眼,看在秦骁为大周百姓平定边疆战乱,守护一方平安的份上,让他再次度过这个难关罢。 他一边祈祷,一边轻轻拍着小胖崽的背,道:“宝宝怕么?那就不看。” 老大夫取出了第三根银针,小胖崽一下子回身把脸蛋埋在了娘亲怀里,不敢再看了。 一根一根银针下去,不多时,昏迷不醒的秦骁身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打热水来给他擦身。”老大夫吩咐。 下人们连忙一盆盆打了热水进来,又一盆盆变成凉水送出去,如此直到深夜,老大夫再次号脉,总算松了一口气,从药箱里掏出个竹筒来,拔出塞子,凑到秦骁鼻下一晃,也不知那是什么样刺激的气味,秦骁一个激灵,眼皮睁开了一线。 “你醒了。”守在床边的祝观瑜双眼都亮了,一下子凑近来,“还有哪里不舒服?” 秦骁张了张嘴,嗓子却是哑的,只发出微弱的声音。 “现在当然是难受的,毒性要慢慢下去。”老大夫抹了把汗,开始收拾药箱,“再喝几副药,再扎几次针,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祝观瑜忙道:“这回多亏了您老。” 他让墨雨拿了银子来打赏,自个儿亲自送老大夫出了院门,这才匆匆折返回来,在秦骁床边坐下:“还说不出话么?嗓子难受?” 秦骁脸色依然不好看,精神也不佳,但还是勉强伸出手,在他手心慢慢写字。 【没事。】 祝观瑜松了一口气,又埋怨道:“你总是这么说。” 秦骁微微一笑。 他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腿边还挨着个小小的、热乎乎的身子,祝观瑜便把睡在床尾的小胖崽抱过来:“翊儿懂事,看你昏迷不醒,就不肯离开你,非要在这里看着,便叫他在角落里睡了。” 秦骁一看,小胖崽睡着了,脸蛋还是皱着的,小小的娃娃像是也有着小小的心事,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搁在脑袋边。 他看完了,抬起头,正迎上祝观瑜的目光。 大公子看着他,又像当年他们在秋猎遇险时,他在火光中半梦半醒看到的大公子那样,蹙着眉头,严肃的神情。 “这是我们第几次同生共死?”祝观瑜低声道,“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秦骁想说,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若是能回到当初,在那火光中见到你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的真心。 不过,下一刻,祝观瑜说:“下午大夫给你诊治的时候,我在旁边,就想,只要你能活下来,曾经有再多误会、再多难过,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骁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从前的那些就都随风而去了,我们再不浪费这些好时光了。”祝观瑜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拿指节刮了刮熟睡的胖崽的脸蛋儿,“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能共同养育一个孩子,想想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 秦骁的目光发着亮,伸手来握他的手。 这一回,祝观瑜主动将手交到他手掌心里:“等你好起来,无论是去京城,还是留在东南,或是走遍名山大川,我们一道。” 第84章 “大公子,这回参与拐卖案的异国使臣,都被指认出来了,末将拟了折子,请您过目。”东南府署的几名将军递上折子,给祝观瑜审阅。 “就这么办。”祝观瑜批了字,将折子丢给他们,“速速呈报京城。” “是。” 几名将领领命退下,秦骁在屏风后道:“你只呈报了异族使臣,那东南府署的内奸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祝观瑜回头,隔着屏风同他对视一眼,道:“其实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串通这些异族。” 秦骁点点头:“不错。这些人本就是宜州世家出身,要什么有什么,实在犯不着与这些异族为伍。” “若是为了荣华富贵,难道朝廷和王府没有给他们荣华富贵?”祝观瑜摸了摸下巴,“还是异族给了他们更多好处?” 秦骁望着他:“说不定。不过我觉得,大可不必想这么多,这些人通敌叛国,按律当斩,大公子不妨先这么呈报上去,若陛下有所决断,那就依陛下的吩咐,若陛下体恤,从轻发落,那处罚权力就到了大公子手里,大公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祝观瑜顿了顿,点点头:“也有道理。” 他伏案奋笔疾书,秦骁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专注于公务,就开口:“大公子,此间事了,该考虑考虑我们的婚事了罢?” 祝观瑜一边提笔写着奏折,一边出声:“你的伤还没痊愈,婚事还早着呢。” 又道:“再说,父王也没同意叫你直接来东南迎亲,还是要再过一次三书六礼,还要好几个月罢?” 秦骁皱起眉头,小声嘀咕:“原先早就过完三书六礼了,为什么叫我再过一遍?” “?”祝观瑜一边写着折子,一边回头看他,“什么?” 秦骁撇了撇嘴:“罢了。再过一次就再过一次,反正这一回,我定叫泰山大人再挑不出一点儿刺来。” 祝观瑜的折子呈了上去,秦骁写给侯府的书信也随之送回了京城,按照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的规格,他要再次迎娶大公子。 东南藩地查出此等大案,陛下很快批阅奏折,下达了最新命令,要求彻查此事,并着此时正在东南藩地的秦骁协助办理此案。 同时,侯府对秦骁的回信也抵达了东南。 回信有好几封,侯爷,侯夫人,还有侯府的两个弟弟,都分别写了回信。 秦骁搂着祝观瑜一同拆开信笺,首先是父亲秦般的亲笔信。 【此等人生大事,不可儿戏,既然你们已经考虑清楚,祝你们一切顺遂,幸福美满。】 这封信十分简短,不过侯夫人赵新的信就要详细一些,仔细列明了再次过礼的各项事宜,事无巨细,写了足足三页纸,直到最后,才写道:【这回你们是下定了决心,作为母亲,我亦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京城再好,也比不上观瑜心中的东南,不过我会仔仔细细教他如何管理侯府,教他如何融入京城贵人们的圈子,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会给他,希望他在京城能够过得快乐,那怕没有在东南那样快乐,能有在东南时的十分之一,我也知足了。】 第97章 又在信中告诫秦骁:【你要珍惜你与观瑜的缘分,要体谅他离开东南远嫁京城的不易,婚事上若东南王府有特别要求,你要全部应允,尽力满足,若有实在难以决断之处,再写信回来,父亲母亲为你斟酌。】 两个弟弟则写信送上了祝福,祝观瑜一一看过这些信件,不由感慨:“你们家里人倒是支持你的婚事。” 秦骁搂着他:“翊儿都在家里养到这么大了,虽然因为未请世子妃诰命,他还没有正式的小世子身份,但家中父母弟弟,早就把他当做下一任世子人选来培养,你是翊儿的亲生母亲,自然就是世子妃。哪怕你不乐意要这个头衔,可家里人也早就这么认可你了,这回再办一次大婚,只是补办先前的婚礼仪式,自然没有任何不妥。” 他搂着祝观瑜的腰,在他的大公子耳边轻柔万分道:“就当你我补办一次正式大婚,如何?” 祝观瑜笑了笑:“哪有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补办婚礼的。” 秦骁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孩子再大,也是试婚期间生下的孩子,我们要是不补办婚礼,翊儿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就当看在翊儿的面子上,你再嫁给我一次,如何?” 祝观瑜笑着不说话。 秦骁就抱着他的腰摇来摇去:“你说话呀,你答应我罢。难道你先前说的那些不计前嫌,重修旧好的话,都是骗我的?” 祝观瑜被他晃来晃去的,拿他没办法,只能笑着摇头:“好好好,再嫁就再嫁。” 就这样,东南王府大公子和靖远侯府世子爷的正式婚期,定在了初夏时分。 临近婚期,宜州地下交易市场总算被彻查干净,祝观瑜一面忙着婚事,一面忙着结案,想叫祝时瑾来帮忙,却听下人来报,说世子殿下近来听了高僧指引,去澹州寻一种名叫南叶紫檀的珍贵名木,此木材可沉于水中万年不腐,世子殿下想用它来雕刻已故的世子妃和小世子的雕像,在当年他们坠海的地方投入水中,用木材来当世子妃和小世子的替身,好让葬身海底的世子妃和小世子能够轮回转世,重新投胎做人。 祝观瑜听了,只是唏嘘一声:“人都死了,再做这些,不过是一些心里安慰,能有什么用?” 不过失去了爱人和孩子的弟弟显然已经有些魔怔,祝观瑜也不强求,只得自己多花些时间,将地下交易市场之案了结,才集中精力开始操办自己的婚事。 几年之前,他随着秦骁赶赴京城的时候,那场婚事办得十分潦草,当时自己心中对秦骁仍有万分怨怼,甚至连小定当夜的“洞房花烛”,都不肯与秦骁正儿八经地喝一杯交杯酒。 回想起来,秦骁大抵也有许多未如意之处。人生大事,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就这么草草应付过去,确实会留下不少遗憾。 祝观瑜便打起精神准备这场婚礼,亲手准备了新婚礼服,到大婚那日,早早起来梳妆打扮,满头坠满钗环珠翠,换上亲手做的婚服,仍在收拾细节,外头就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新郎官来迎亲了。 丫鬟们连声惊叫,手忙脚乱给大公子再补上最后的妆容,小厮们慌忙去堵门,门还没堵上,小胖崽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短褂冲进门来:“娘亲!娘亲!” 墨雨连忙把他往门外赶:“小公子,还不能进来!” 小胖崽才不管他,灵活地一绕,越过他墩墩墩直往屋里冲:“娘亲!娘亲!爹爹来接你啦!” 他一冲进来,外头的迎亲队伍也跟着往里冲,下人们根本拦不住,不多时就叫这些军营里的莽夫冲破了院门,一拥而入,秦骁一马当先,高声念着催妆诗,也不等守门的下人反应,单枪匹马冲进屋中,不由分说扛起祝观瑜就往外跑。 祝观瑜吓了一跳,连连捶他:“盖头都没盖!” 喜娘追在后头:“盖盖头!盖盖头!” 秦骁抓过大红盖头,往他头上一罩:“抢媳妇儿咯!” 祝观瑜捶他,笑骂:“你得意忘形了,快放我下来!” 秦骁偏不放,把他扛着抱到正厅,祝盛安和雀澜正坐在厅中主位,看见他扛着祝观瑜进门,祝盛安就极其不满地冷哼一声。 秦骁把祝观瑜放下来,理好盖头,才朝主位拜下去:“泰山泰水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这一回正式成婚,东南只是送亲,要一路把祝观瑜接到京城才正式举办婚礼,所以在这儿是没有拜堂的,堂上坐着的祝盛安黑着脸不做声,万分不情愿把心尖尖上的长子送出去,雀澜在旁直拉他的袖子,小声提醒:“王爷,大喜的日子,您倒是说句话呀!” 祝盛安看看堂下的秦骁,的确,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他又看了看盖着红盖头的、看不清面容的祝观瑜——哪怕秦骁千般好、万般强,要配他从小宠爱到大的观瑜,要配他的心肝宝贝儿,他依然觉得配不上的。 可是,观瑜终究要长大,终究要嫁人,终究要和这些他瞧不上的毛头小子们组成家庭。他哪怕是东南藩地的王爷,他哪怕权力再大、地位再高,他的孩子也终究要走这一步,相较起来,秦骁已经算是不错的人选了。 祝盛安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嫁了人之后,他的宝贝观瑜就由不得他了,他的观瑜就要吃苦,就要承担作为当家主母的责任,就要面对许多身不由己的抉择,他多希望观瑜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不用面对这些成年人才需要作出的抉择,可惜他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 最终,他要把他的宝贝亲手交给别人。 祝盛安眉头紧蹙:“秦骁,我现在把观瑜托付给你,你能保证一辈子对他不离不弃,一辈子让他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吗?” 秦骁单膝下跪,郑重道:“我发誓,一辈子对观瑜不离不弃,保他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祝盛安道:“你不能再让他受一点委屈,你说到做到。” 秦骁对天发誓:“我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我说到做到。” 祝盛安还想再说,雀澜在旁轻轻拉他的衣袖:“好啦。” 祝盛安闭了闭眼:“……送新人启程。” 秦骁双目一亮,忙将祝观瑜背起来就往外跑,小胖崽墩墩墩跟着往外跑,祝盛安心里一下子不舒服了:“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第85章 祝观瑜也笑,伏在秦骁背上揪他的耳朵:“慢点儿!又不是毛头小子了,还冒冒失失的。” 秦骁浑身按捺不住的躁动,低声说:“大公子……观瑜,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 他语气中的激动是如此难以掩饰,祝观瑜有点儿脸红,不回答他,只小声说:“看路。” 秦骁背着他出了院子,往山下走,小胖崽还不太会下台阶,便被墨雨抱起来往下走,在一旁开心得直拍小手:“娘亲陪宝宝回家!娘亲陪宝宝回家!” 祝盛安冷哼一声,伸手捏他的胖脸蛋:“没良心,在外公这里待了这么久,玩得这么开心,你就不会舍不得外公?” 小胖崽被他捏着脸蛋儿,小脸扯出老长,在他的质问下谨慎地转着黑眼珠,小声说:“宝宝以后跟娘亲一起来拜年。” 祝盛安:“当然要拜年了,难道你爹还能不让你们来拜年吗?” 雀澜拍开他的手:“把孩子的脸都捏红了。” 他给小胖崽揉揉脸蛋儿,胖崽就朝他张开小手:“抱抱。” ——小胖崽虽然不挑人抱,但他尤其喜欢漂亮的、温柔的坤君抱他,和娘亲一样,香香的,软软的,抱起来舒服。 祝盛安醋意大发:“你怎么不叫外公抱你?” 小胖崽被雀澜抱了过来,把脸蛋儿埋在雀澜怀里,只露出一双黑眼睛瞅着他——那眼睛和秦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盛安一看就来气,这小子还知道挑长得漂亮的坤君来抱,他亲爹秦骁可不就是把他最漂亮的观瑜给拐走了么! 王府下山的路明明不算短,可祝盛安只觉得一眨眼就走完了,他和雀澜站在了王府大门口,眼睁睁看着秦骁背着祝观瑜,一步踏出了王府的大门。 三四年前,祝观瑜也是这样离家前往京城的,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他真正出嫁,除了年节,可就不会再回来了。 祝盛安忍不住叫了一声:“观瑜。” 秦骁脚步一顿,他背上的祝观瑜转过身来,拿手抬起盖头,看向站在门内的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已经老了。 尤其是父亲,这几年因为时瑾一蹶不振,他要操心藩地的事务,要操心时瑾,还要照顾刚刚两三岁的小儿子,短短几年,鬓间的白发竟然多了不少。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母亲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父亲教他和时瑾骑射的时候,骑着骏马百步穿杨,校场上所有人都高声喝彩,母亲教他轻功时,在月色下的宜州城踩着屋顶从城东追月到城西,那时候的他看着父亲母亲的背影,只觉得他们是那样英武不凡、神功盖世,眼角眉梢尽是意气风发,连吹过他们发丝的微风都像是特地为他们添上几分潇洒。 第98章 可现在再看,却恍惚中发现,父亲鬓间有了白发,母亲眼角带了细纹,他们不再年轻了——毕竟连祝观瑜都要二十八岁了。 虽说父亲母亲这个年纪远不算英雄迟暮,可他们也早已不复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们把责任慢慢交到他和时瑾肩上,可他却要远嫁,时瑾失魂落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拾那份世子殿下的心气,膝下还有两三岁的祝应玦要照顾培养…… 祝观瑜忍不住说,说:“爹爹,娘,观瑜不孝。” 祝盛安望着他,面色沉重,眼眶微红,说不出话。 雀澜目光中也有些水光闪烁,轻声道:“去罢。每年要回来看看。” 他朝老管家摆摆手,老管家便高声道:“祝大公子此去一帆风顺!嫁入侯府夫妻和睦、团圆美满!” 说完,旁边的下人点燃挂在门口的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迎亲队伍吹响了喇叭,登时锣鼓喧天,喜娘将喜钱一把一把地撒下去,周遭观礼的老百姓们高声喝彩、连连争抢,小胖崽被爆竹声吓哭了,墨雨连忙捂住他的耳朵抱着他上了后头的马车。 秦骁将祝观瑜背上了迎接新娘的彩车,而后向门口的祝盛安和雀澜行礼告辞,这才翻身上了高头大马:“出发!” 从东南一路到京城,迎亲队伍走得十分顺利,到京城时,正赶上开春天气回暖,在明媚的春光中,秦骁背着他的孔雀公主踏进了侯府的大门。 祝观瑜几年前就在侯府住过一阵子,这回再来,并没觉得有什么陌生,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和秦骁拜了堂,被送进喜房,喜娘抱着小胖崽跟进来,哄着胖崽在喜房的大床上使劲地打滚,这倒是祝观瑜不太清楚的习俗,他低声问旁边的侯府嬷嬷:“这是做什么?” 嬷嬷笑道:“世子夫人,您和世子爷已经生了小公子了,这喜床上放红枣花生,不如让小公子直接滚一滚,好让您和世子爷再接再厉,多生几个。” 祝观瑜:“……” 身后的墨雨立刻不满:“他倒想得美!还想让我们大公子多给他生……” 墨云一把捂住他的嘴:“一边儿去!大喜的日子,别在这儿煞风景!” 墨雨被姐姐骂了,气得跑出屋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秦骁进了屋,小胖崽刚把喜床滚了个遍,爬起来:“宝宝的糖?” 喜娘眼见世子爷回来了,连忙哄着他:“糖在这儿呢,糖在这儿呢。” 拿糖哄着,就把小胖崽抱了出去,丫鬟们忙扶着祝观瑜坐到床边:“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这么早? 祝观瑜一愣,没等多反应,眼前一亮,盖头被挑开了。 他抬眼看去,秦骁笑盈盈的,也正看着他。 ——秦骁今日穿着新郎官的大红喜服,戴着乌纱帽,帽子上别着笔挺的翎羽,精神极了,祝观瑜看着,不由就笑起来,语气也带了几分轻嗔:“怎么这样早?外头结束了?” 秦骁在他身旁坐下:“上回过小定,没能喝上交杯酒,我遗憾了这些年。今晚一定要好好把交杯酒喝了,我再出去。” 祝观瑜不由好笑:“所以你放着那么多宾客不管,先跑进来喝交杯酒了?” 秦骁:“他们哪有你重要。” 旁边的下人们闻言都笑起来,祝观瑜面上发烫:“你现在倒变得油嘴滑舌的。” 秦骁拿了酒盏:“我说真话,怎么能叫油嘴滑舌。” 他伸手来挽祝观瑜的手,祝观瑜只能也抬起酒盏,挽住他的手。 “观瑜。”秦骁望着他,“能与你修成正果,我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目光太直白,话也说得太直白,祝观瑜有点儿害臊,垂着眼睑;“……嗯。” 秦骁凑近一些:“就一个‘嗯’字?你不说些什么?” 祝观瑜抬起眼睛,见他凑得近,声音便不由自主放轻了:“你要我说什么呀?” 秦骁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说你中意我,爱我,就像那时候那样。” 祝观瑜抿了抿嘴,没作声。 他不愿意说。 说到底,他的这份情意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秦骁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一些:“不说也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仰头要喝这杯酒,手臂却被祝观瑜轻轻按住。 “我……”祝观瑜像是思索许久,才望向他,“我们能走到今天,能长相厮守,我也很开心。” 秦骁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有些释然,有些不甘,不过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起喝下了交杯酒。 到了夜里,洗漱完毕,吹灭了灯,一起躺在喜床上时,祝观瑜才发觉秦骁不太对劲。 ——他躺进被窝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动。 祝观瑜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你喝多了?” 秦骁的声音在黑乎乎的帐中响起,十分清醒:“没有。” 听着声音也不像是要入睡的困顿,祝观瑜便道:“那你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来碰他,这可是洞房花烛夜,明明秦骁在接他来京城的路上都有好多次快要忍不住了。 好半晌,秦骁都没回答,就在祝观瑜要再次推推他看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口道:“你是不是不会再喜欢我了。”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十分平静,祝观瑜却隐隐听出几分风雨欲来:“……什么?” 秦骁一下子坐起身:“你恨我!你忘不了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每次你看到我你就会想起这种恨的感觉!所以你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了!” 他一下子大声嚷嚷,祝观瑜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坐起身来:“你大半夜的发什么脾气?” 黑乎乎的帐中只有屋外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的些许光亮,秦骁的黑眼睛在这微弱的光中依然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祝观瑜:“你不爱我了!” 祝观瑜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我不爱你,我大老远嫁来京城做什么?” 秦骁一哽,似乎好受了些,语气一下子和缓:“那你说你爱我。” 祝观瑜:“……” 秦骁马上提高音量:“你看!你就是不说!” 祝观瑜被他臊得慌:“都老大不小的了,说这些做什么!” 秦骁很少有跟他对着呛的时候,可今晚上偏偏绕不过去了:“什么老大不小,你就是不愿意说,你就是记恨我!” 祝观瑜被他说烦了——大公子的脾气一直就不好,这几年生了孩子年纪增长沉稳了些,要放在前些年,早一巴掌把秦骁扇到床底下去了。 “是。”他语气带着不耐烦,“我不能记恨你吗?” 帐中一下子沉默下来,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祝观瑜:“秦骁,你不想洞房是吧,那你滚床底下去睡。” 第86章 秦骁哪怕现在混出头了,骨子里还是有点儿侯府贵公子的傲气,要面子,往常被这么一赶,面子上抹不开,保准一犟气就抱着铺盖自己下床去打地铺了。 但是今天他没动。 “凭什么?”他硬气地说,“原先我们没成亲,你赶我走就算了,现在我是你有名有份的夫君,我想睡床上就睡床上!” 说着,往床上一躺,拉上被子一盖,跟个撞城门用的大圆木似的,硕大一截,横在那儿。 祝观瑜:“……” 他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不管他了,离他远远的躺下来,翻个身背对着他,准备睡觉。 刚躺下,大红锦缎喜被被秦骁猛地一卷,祝观瑜半边身子露在了外头。 祝观瑜:“……” 他额上登时青筋跳了两下,忍无可忍,一脚朝后踹去! “给我滚下去!” 这一脚要是结结实实踹在秦骁小腹,非得把他踹飞出去不可,可是秦骁反应灵敏,一跃而起,扑到了他身上,祝观瑜一击不中,立刻抬手要抽他,却被他扣住两只手腕,按在了床铺里。 这个姿势,几乎再无反抗之力,祝观瑜气得牙痒痒:“秦骁,你胆子肥了,放开我!” 秦骁非但没放,反而扯脱腰带,将他两手一绑,绑在了床头。 而后,他轻轻扯松祝观瑜寝衣的衣带,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顺手摸进去揉了揉,而后扯出那条衣带,蒙在了祝观瑜眼睛上。 祝观瑜心头一颤,声音一下子小了:“你、你做什么?” 秦骁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那熟悉的气味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他们好几年没有亲热了,对于已经成结的乾君和坤君来说,再次这样紧密相贴,身体里关于对方的甜蜜回忆和本能反应都被勾了出来,实在难以抗拒。 “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秦骁在他耳边轻吻,“我就好好伺候你。” “要不然,就这么到天亮。” 话音刚落,祝观瑜轻哼一声,面上浮起清晰的红晕,一下子咬紧了嘴唇。 …… 后半夜,秦骁叫了热水。 第99章 …… 第二日早晨,祝观瑜在秦骁温暖结实的胸膛中醒来,浑身酸软,又有种彻底发泄后的无比轻快。他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昨晚的事儿,不禁面上一红。 要是年轻那会儿还好说,现在孩子都三岁了,秦骁反而比二十岁那会儿花样多得多,真叫人害臊。 “醒了?”秦骁的声音响起,祝观瑜一抬头,与他看了个对眼,一下子想起昨晚他抱着自己的模样,登时脸红,翻了个身背对他。 “一大早就发脾气。”秦骁从背后抱住他,摇一摇,“怎么了?” 这话问得有点儿忐忑,他昨晚喝多了酒,心里又为着交杯酒的事儿不高兴,其实有些借机发酒疯,在祝观瑜跟前犯了浑,就怕今日大公子就要跟他算账了。 好半晌,祝观瑜才踹了他一脚,说的却是:“少腻歪,起床敬茶去。” ……就这么过去了? 秦骁奇异地望着祝观瑜,见他的孔雀公主施施然起床、洗漱、换衣、打扮,没有任何要找他算账的意思。 秦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起来和他一块儿去敬了茶,祝观瑜回自己院里用早饭,他也颠颠地跟来,讨好地坐在祝观瑜旁边,伺候他吃饭。 见祝观瑜神色如常吃着东西,秦骁试探地问:“观瑜,昨天晚上,我……” 话还没说完,祝观瑜抬头瞪了他一眼。 秦骁立刻闭嘴。 “你们都下去。”祝观瑜挥退下人,等下人把屋门带上了,他才转过头来,声音小了一截,“大白天的,说这个做什么。” 秦骁也知道喝多了酒在媳妇儿跟前犯浑很丢人,于是同样压低声音:“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和你顶嘴,冒犯你了,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喝那么多酒了。” “……”祝观瑜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微妙,瞥了他一眼,秦骁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原谅。 “你和我顶嘴,我的确很生气。”祝观瑜支着下巴看着他,“不过你喝多了,还记得这么清楚么?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绑着我的手,蒙着我的眼睛?” 秦骁瞅他一眼,点点头。 ……他根本不是什么傻狗,他聪明得很!只说顶撞了自己,这一茬他就不提了! 可是祝观瑜回想起昨晚,也有点儿脸红,瞪着他好半晌,说:“下次再喝多了酒,就别进我的屋门。” 秦骁一下子笑了,凑近来:“你不生气了?” 祝观瑜:“我生气,罚你今天好好伺候我。” “是是。”秦骁伸手搂住他,给他按腰按腿,按了一会儿,在他耳边低声问,“昨晚舒服么?” 孔雀公主的耳朵尖红了。 秦骁就明白了,笑着抱住他,吻他的耳朵尖:“以后都这么伺候你。” 祝观瑜哼了一声,拿手去推他的脸:“一大早就这么腻歪。” 他的手也没用力气,推这么几下只是打情骂俏,很快被秦骁掰过脸蛋儿,吻在了一起。 亲亲抱抱,不多时秦骁将他一抱,抱到小饭厅的屏风后,这儿正有个不大不小的软榻,祝观瑜同他抱着滚到榻上,脸蛋儿都羞红了,极小声道:“还是白天呢。” 秦骁亲他的嘴儿,顾不上那许多,祝观瑜余光瞥见下头,羞答答地咬住了嘴唇。 两人在侧间好一番胡闹,好半天才相拥着滚倒在软榻上,衣衫不整,耳鬓厮磨温存时,祝观瑜枕着秦骁的胸膛,小声说: “都成婚了,还像偷情似的,你就不能规矩些,晚上再干这档子事儿。” 秦骁一手搂着他,一手枕在脑后:“都成婚了,我想什么时候干这档子事儿,就什么时候干。我想在哪儿干,就在哪儿干。” 说着,他忽而想到:“观瑜,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出京城,那会儿正是春天最舒服的时候,我们出去游山玩水,如何?” 祝观瑜当然愿意,不过又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秦骁低笑一声:“你不想试试幕天席地……” 祝观瑜脸红,拍了他一巴掌:“下流。” 蜜里调油的婚假过去,秦骁得继续上朝点卯,祝观瑜也忙了起来,侯夫人赵新要把侯府的事务一一教给他,最近几日他清早就要起来,和赵新挨个盘过侯府的铺子、庄子、良田,还有侯爷和世子爷的食实封共计一两千户。侯府家眷虽不算多,但与亲王府同等制式,各类文官武官职务有上千人。 虽然这些产业和食封都有侯府中专门的官员管理,可是作为主子,依然要理清这些产业、食实封、官职,祝观瑜刚刚接手这些,哪怕他在王府长大,从小就知道这些,也管过事,可初来乍到,依然要花不少时间。 同时,他还要应对精力旺盛的小胖崽秦翊。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今年四月,秦翊就要满三岁了,俗话说三岁看老,这对小宝宝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纪,如果说三岁之前的小宝宝还不能说话说得很流利,不能讲通道理,不能留下大部分的记忆,那么三岁之后,他们就开始能记事,能更好地沟通和表达,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大宝宝了。 秦翊的三岁生日宴,就是祝观瑜正式嫁入侯府后,要操办的第一件大事。 大大小小的宴席,他在东南不知操办过多少,只是京城的风土人情不一样,宴席上的规矩也就不一样,赵新特地教了他两日,又和他一起拟定了宾客名单。 “骁儿说的不错,你果然聪明,又在东南管了这么些年的事,这中间的门道,只要稍稍点拨,你就都懂了。”赵新同他一道走在游廊中,笑着说。 “是母亲教得好。”祝观瑜道。 正说着话,小胖崽墩墩墩跑来,扑在祝观瑜腿上:“娘亲,陪宝宝玩。” 他张开小手要祝观瑜抱抱。 “啊哟,翊儿已经三岁了,不能再要抱抱了,要自己走路。”赵新说,“你的爹爹、叔叔,他们都是两岁就自己走路,再也不要抱了。” 小胖崽直摇头,执著地伸着小手:“娘亲抱抱。”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把他抱起来,赵新在旁道:“观瑜,你可不能太宠他。他是乾君,又是你和骁儿的长子,以后就是侯府世子,世子可不能娇着宠着的。” 祝观瑜还是第一回听婆母传授这些经验,不禁好奇:“阿骁小时候,您和父亲将他管教得很严么?” 赵新点点头:“侯爷总是说,骁儿是世子,以后要撑起一片天的,怎么能把他惯坏了。骁儿小时候也贪吃,但侯爷总不叫他放开了肚皮吃,他也贪玩,但侯爷给他安排了比其他孩子多许多的文武课程,让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自己玩。” 不知为何,祝观瑜心头忽而想起那年秋猎第一眼看见秦骁时,那个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模样,有点不是滋味儿。 赵新见他神色有异,就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心疼他,他小时候,侯爷大多时间不在家,是他三叔带着他,他和他堂弟两个,可会闹腾呢,把我气得不轻。” 祝观瑜笑了,怀里的小胖崽同他撒娇:“娘亲,晚上拍觉觉。” 赵新就纳闷:“真奇了,翊儿怎么这么粘人,还要拍觉觉,他爹爹、叔叔,小时候从来不用哄睡觉,一沾枕头都睡得跟小猪似的。” 祝观瑜一顿,只好说:“也许是像我。” 他小时候就是粘人精,没有爹爹或者娘亲哄睡,绝对要嚎翻屋顶。 第87章 赵新笑着直摇头:“观瑜,你是坤君,小时候爹娘疼爱,是叫你别轻易被人骗去了。翊儿是乾君,乾君不能这样娇养的。” 说着,就叫小厮把胖崽抱下去,带去园子里玩。 哪知道小厮刚伸过手来抱,胖崽登时一扭脑袋,横着眼睛冲小厮大叫一声,凶得不得了。 小厮被他吓了一跳,忙退到一旁不敢抱他走了,赵新挑眉:“怎么,你不听祖母的话了?” 胖崽三岁了,听得懂大人的话了,知道刚刚祖母和娘亲说,要娘亲别对自己太好,这会儿就鼓着眼睛指控:“祖母教娘亲不给宝宝拍觉觉!祖母坏!” 赵新一愣,祝观瑜也吃了一惊,立刻伸手打他的小屁股:“不许胡说。祖母把你带到三岁,你忘了平时祖母待你多好了?” 哪知道胖崽有主意得很,根本不会被大人三言两语哄过去,仍然大声嚷嚷:“祖母坏!祖母坏!” 饶是知道童言无忌,赵新也被他气得够呛:“你这个小白眼儿狼,今天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他要伸手来拎胖崽的后衣领,哪知道胖崽灵活得不得了,呲溜一下从祝观瑜怀里挣脱下来,自己落到地上,墩墩墩就往前跑! 赵新倒也不是真要揍小胖崽,可祝观瑜忍不住了,开口道:“把这小子给我抓回来,出言不逊,不知悔改,成何体统。” 旁边的小厮们连忙领命,呼啦啦就往上冲,小胖崽见状立刻全速向前狂奔,他虽然胖墩墩的,但跑得很快,宛如一枚刚刚弹出炮膛的小炮弹,嗖的一声—— 第100章 咚! “哎哟!”小胖崽横冲直撞,撞到了刚跨进院里的秦骁,登时摔了个屁股墩,跌坐在地。 秦骁一愣,他个子太高,胖崽现在这个三寸丁的高度,他不低头是完全看不见的,连忙蹲下来,伸手把胖崽扶起来站稳,掸了掸他身上的灰:“摔疼没有?你冲得这么快,爹爹没看见你。” 小胖崽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立刻扑到他怀里:“爹爹抱!” 秦骁笑了,翊儿真不愧是观瑜的孩子,哪怕是乾君,也这么爱撒娇。 他把胖崽抱起来,爱怜地亲亲小宝宝胖乎乎的脸蛋儿,而后就看见后头呼啦啦追过来的小厮们。 “怎么了?” 领头的墨雨瞅着他,又瞅瞅他怀里的胖崽。 胖崽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拆穿:“嘘、嘘……” 墨雨正为难着,后头响起了祝观瑜的声音:“秦骁,把他给我抓过来。” “?”秦骁一头雾水,但脚步已经自发向前走去,“怎么了,翊儿惹你生气了?” 小胖崽警铃大作,在他怀里拼命扑腾起来:“不要!不要!祖母打宝宝!” 秦骁意识到不对了:“你惹祖母生气了?” 他的母亲赵新乃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哪怕小时候对他们管教严格,但从小到大都没对他们兄弟几个动过手,这个小混蛋,肯定是闯大祸了,怪不得跑那么快。 想着,他就一拍胖崽的屁股,语气变沉:“你干什么坏事了?” 这一拍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可胖崽就跟点燃了引线的炸弹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打宝宝!爹爹打宝宝!” 秦骁一愣:“我就挨了你一下……” 话音未落,祝观瑜一阵风一样大步流星走来,一把从他怀里抄起小胖崽,秦骁被他的阵势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他:“别别别,观瑜,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 赵新也追上来:“观瑜,给他吃点小教训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 祝观瑜一把挥开秦骁,抱着小胖崽往园子里走,小胖崽吓得一边哭一边四肢乱挣:“不要!娘亲不要!” 祝观瑜从园中竹林直接折了一段竹枝,唰的扯下小胖崽的裤子,竹枝一甩,毫不留情对着小胖崽光溜溜的屁股蛋一抽! 啪—— 小胖崽眼泪飙射:“哇啊啊啊啊——” 这等刚刚折下来的竹枝,上头毛毛刺刺的,搁在乡下是专用来赶牛的,抽在身上没什么大伤,但就是痛得不得了。 祝观瑜:“知道错了吗?同祖母道歉。” 小胖崽哇哇大哭,一边挣扎,一边张开小手要他抱。 祝观瑜一皱眉,没有抱他,而是一抬手,啪的一声竹枝在光溜溜的小屁股上又留下一道红肿:“认错!” 没有得到抱抱反而又挨了一下子,小胖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下是真伤心了,祝观瑜越打他,他哭得越大声:“宝宝没错!宝宝没错!呜呜呜……” 最后秦骁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拦住祝观瑜:“好了好了,咱们先好好说话。” 他把小胖崽抱过来,拉上裤子,胖崽仍然在哇哇大哭,根本顾不上别的。 “不哭了,先说说,你为什么没错?”秦骁给他擦擦脸蛋儿。 胖崽哭得直打嗝,但还是呜咽着说:“宝宝要、娘亲拍觉觉……呜呜呜……” 赵新在旁道:“就为了这事儿,我叫观瑜不要太娇宠他,他还生我的气了,说祖母坏。观瑜就是为他出言不逊教训他。” 胖崽抽抽搭搭,但依然坚持:“拍觉觉……宝宝没错。” 他自从走丢后被娘亲捡回来,每天晚上都是和娘亲一起睡觉,要娘亲拍觉觉的,凭什么不让娘亲给他拍觉觉? 秦骁道:“你可以要娘亲拍觉觉,但你不能对祖母说这么不礼貌的话,这是两码事。” 胖崽泪眼朦胧瞅着他。 秦骁就摸摸他的小脑袋:“要给祖母道歉。” 小胖崽半懂不懂的,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给赵新道歉:“祖母对不起。” 赵新叹着气笑着摇头:“小孩儿都有这时候。祖母不怪你了,啊。” 小胖崽又期期艾艾去看娘亲,娘亲已经自个儿走到旁边凉亭里坐下,喝茶去了。 小胖崽就抓住爹爹的衣摆,眼巴巴道:“娘亲拍觉觉。” 秦骁捏捏他的肉脸蛋儿,笑道:“那你要找娘亲去说,找爹爹没用。” 小胖崽扭头看看凉亭里的娘亲,又怯怯地扭回来,抓紧了秦骁的衣摆:“爹爹帮宝宝,爹爹说。” “你小子。”秦骁被他逗笑了,“你是个乾君呀,三岁还要粘着娘亲不放,还不敢自己去说?” 就在这时,有下人来报,祝观瑜听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胖崽一下子急了:“爹爹,快点!快点!” 秦骁故意摇头:“爹爹不去,爹爹也怕被揍。你自己去。” 眼看着祝观瑜越走越远,胖崽急得在秦骁跟前直蹦:“快点快点!娘亲要走了!” 他扯着秦骁的衣摆往外拉,秦骁纹丝不动,还故意说:“娘亲真的要走咯,你还不去追?” 小胖崽被他一激,撒手就跑,墩墩墩追在祝观瑜背后,祝观瑜听见这独属于小宝宝的脚步声,不由顿了顿,不多时,小胖崽追上来,跑到了他跟前,朝他张开两只小手,期期艾艾瞅着他。 “娘亲抱抱。”他小声说,有点儿可怜巴巴的。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胖崽一下子高兴了,小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蛋儿埋在他怀里:“娘亲,宝宝屁股痛。” “……”祝观瑜换了个姿势抱他,“待会儿让墨雨给你拿药抹一抹。” “娘亲晚上拍觉觉?” “……好好好,拍觉觉。” 到了夜里,祝观瑜照旧先去跨院,陪着小胖崽洗澡洗漱,然后小厮把光溜溜的胖崽抱到暖烘烘的被窝里,祝观瑜也就坐到了床边:“好了,宝宝要睡觉了,闭上眼睛。” 胖崽的黑眼睛滴溜溜的,小手抓着被子:“娘亲抱抱。” 祝观瑜只能也上床去,靠在床头半躺着,侧身搂着小胖崽,小胖崽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祝观瑜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不多时,小宝宝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这时,外头屋门吱呀一声,祝观瑜略转过头,就看见秦骁轻手轻脚走过来。 “我一进院里,就听下人说你在这儿。”秦骁压低声音,在床边坐下,看了一眼床里熟睡的胖崽,“这小子,怪粘人的,每天晚上还要哄睡。” 祝观瑜靠着床头,垂眸看了一眼依偎在他小腹的胖崽,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还把他揣在肚子里的时候,那会儿月份大了,平躺不舒服,他只能侧着睡,但也睡不好,每晚都有很长时间在失眠发呆,盯着自己肚子的时候,就会想,这孩子生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样? 会长得像谁呢?性格又像谁呢? 现在看来,长相是像秦骁多一些,性格倒是像自己多一些。 祝观瑜将这些心里话讲给秦骁听,秦骁笑着吻他的额头,又小声说:“你生翊儿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没有陪着你度过生产的危险时候,也没有看见翊儿刚出生的样子,我一回来,他就已经快三岁了,我都不知道他更小一点是什么样子。” 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补偿你,补偿他,可我也知道,这些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祝观瑜一下一下拍着熟睡的小胖崽的脊背,低声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秦骁望着他,像是有话要说,可好半天也没作声,引得祝观瑜转头看他:“怎么了?” 秦骁顿了顿,道:“观瑜,翊儿还小,不懂事。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同他讲清楚,别老是动手。” 祝观瑜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嫌我今天揍他揍得不对?小孩儿哪有次次讲得通道理的,他今天发脾气那会儿你不在,你倒是试试给他讲道理,你看他听么?” 第88章 秦骁眼见他眉头蹙起,语气也不好,连忙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祝观瑜这才哼了一声:“三岁的小娃娃,本来就是该教训的时候,尤其他还是乾君,不吃点教训,再大一点儿就要天天上房揭瓦了。” 秦骁欲言又止,但祝观瑜并未留意他的神情,从床上起身,给熟睡的小胖崽掖好被子,就趿拉着鞋子要回主院去,走了两步,秦骁却没跟上来,祝观瑜回头一看,秦骁还坐在床边,正低头捏胖崽的肉脸蛋儿。 捏了捏脸蛋儿,又凑上去亲了亲,怎么爱都不够的模样。 “真肉麻。”祝观瑜忍不住低声说他。 他以前都没发现秦骁还有这样柔软的一面,对着这个孩子,仿佛要把这世上最好的爱都给他,还不够,还要把他含在嘴里、捧在掌心,秦骁在外头可不是这样的呀。 秦骁听见这一句,抬头看他:“观瑜,你看看他。” 第101章 祝观瑜挑眉,走回来,同他一块儿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小胖崽。 小宝宝安详地合着双眼,沉睡在童年的无忧梦境里,肉乎乎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圆滚滚的小肚子将被子撑起一个小山包,随着呼吸,小山包起起伏伏,祝观瑜看着,心中忽有种奇异的宁静和柔软,忍不住微微一笑。 仿佛心有灵犀,他一边笑,一边转头去看秦骁,就见秦骁也正笑着望着他。 “观瑜,你不觉得很神奇么?”他搂住祝观瑜的腰,小声和他分享自己的心声,“这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他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虽然他现在还很小,可是他已经长得很像你我了,等到他越来越大,会长得越来越像你我,就好像……我们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是你和我一起,我们共同的延续。只要侯府代代相传,这血脉就会永远延续下去,我们就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祝观瑜心头一热,见秦骁目光灼灼望着自己,脸上更烫得明显:“……得了,这么肉麻。” “我是说真心话。我一想到这是你生下来的孩子,你愿意生下这个孩子,留下这个我们共同的血脉,我就觉得好幸福。”秦骁凑近来亲亲他,“你看着翊儿,不会这么想么?” 我爱这个孩子,是因为我爱你。 想到他是你生下来的、我的孩子,我的心就止不住地发颤。 祝观瑜被他抱着,感受着他握在自己腰上的,炙热的手掌,心中咚咚地跳。 秦骁还在逼问:“嗯?你不会这么想么?你当时又为什么愿意把他生下来?” 祝观瑜窝在他怀里,想了想:“那时从京城回到东南,心里已经不怨恨你了,而后发现自己有孕……其实也犹豫过,不过最后想想,不把他生下来,难道喝药把他流掉?” 秦骁抱着他的胳膊一紧。 “那时你还说好了要来东南找我的,我……我大约也是愿意等你,所以愿意把他生下来。而且你去了边疆,侯府上下唯恐你有什么万一,有这个孩子在,大家就安心了。” 秦骁有些失望:“就这些?” 祝观瑜瞥他一眼:“这些就是真心话。你还想听什么?” 秦骁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喜欢翊儿。” 祝观瑜诧异地挑起眉:“我不喜欢翊儿?” 这天底下难道还有亲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秦骁撇撇嘴,小声说:“因为翊儿是我趁人之危……才怀上的。我怕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他,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我欺负你的事。” 祝观瑜:“……”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祝观瑜就免不了想起当时神志不清被他强行成结的事,清醒过来之后他无力回天,对着秦骁又不能打不能杀,那气极恨极的愤怒,现在回想起来胸口都憋着一股闷火。 祝观瑜冷哼一声,拉下了脸:“你还好意思提。” 秦骁连忙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观瑜,你有气就撒出来,打我骂我都行,我就怕你憋着不说。” 祝观瑜瞥着他,半晌,道:“对,我是心里有气。” 秦骁心中咯噔一声。 虽然知道观瑜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下从前那些心结,可是这么毫不顾忌地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就像当面扇他两耳光一样,不,比扇耳光更让他难堪和心痛,扇他耳光的时候,好歹观瑜是生气的,生气就代表着在乎,可现在观瑜甚至语气平静,就这样平静地给他难堪,让他忐忑。 ——因为观瑜不是那么在乎他了。 秦骁有点儿心酸,有点儿难过:“……那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呢?” 祝观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我愿意跟着你到京城来,是因为我心里清楚,我放不下你的,要是真的和你天各一方,我会永远挂着你,后悔一辈子,所以我决定顺从自己的真心,和你长相厮守。” “可是,我心里也永远记得你做的那些错事,就像是……在一块完好的木头上钉了钉子,哪怕你后来一颗一颗把钉子拔出来,可钉子留下的洞还在,永远无法恢复如初。”祝观瑜摇摇头,“你问我要怎么弥补,我也不知道。” “也许它就是无法弥补的。”他道,“你让我开心了,我会暂时忘记这些伤痕,可是它永远都会留在那里,只要提起,就会痛。” 他说完这些,再看向秦骁,才发现秦骁双眼有些发红,瞅着他,一言不发。 祝观瑜拍拍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我说这些,只是把真心话告诉你,不是要同你秋后算账。我知道我要什么补偿你都会给,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要什么补偿……你已经娶了我,将侯府的一切与我分享,我好像也没什么好要的了,就这样罢。” 这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头一回没有亲热,也没有说话,祝观瑜迷迷糊糊睡去,半梦半醒间察觉秦骁似乎从背后贴上来抱住了他,不是平时那样给他安全感、让他充分依赖的那种将他整个圈在怀里保护式的拥抱,而是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轻轻环着他的腰,像是一条被抛弃的、想要挽回的小狗。 真是条爱撒娇的小狗呢。 和翊儿一样,不过翊儿撒娇的时候会自己张嘴说,娘亲抱抱,娘亲拍觉觉。 这条小狗连说都不会张嘴说。 祝观瑜迷迷糊糊这么想着,笑了一笑,想安慰他一下,可实在太困,眼睛一闭,再睁开来就是第二天天亮了。 床上,另一边被窝里已经没有人,非休沐期间,秦骁要赶早朝,天不亮就得从家里出发了。 祝观瑜坐起身来,墨雨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在外问:“大公子,您醒了,现在洗漱用饭么?” 这家伙,总改不了口,到现在还是叫他大公子。 祝观瑜懒得说他,“嗯”了一声,不多时,下人撩开床帐,扶他下床梳洗,用早饭时,外头就有管事来报,说是小公子生日宴给众宾客的回礼选了好几样,请世子夫人过目。 秦翊的生日宴席请的宾客并不多,侯府一向不爱铺张,只是在京城经营多年,哪怕只算上走得近的亲朋好友,也有不少人了,而且身份非富即贵,送的生日礼定不会太轻,所以回礼也得用心准备。 祝观瑜往管事带来的下人们托着的托盘中一看,第一样,乃是一串黄金打成的小石榴,石榴个个只有指头大小,红绳一溜串起来,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祝观瑜摇摇头:“送金子没什么新意,只显得我们不肯花心思。” 第二样,乃是一只巴掌大小的聚宝盆,里头堆满豆子大小的莹莹雪白的珍珠和黄金小元宝,一支红珊瑚从中冒出枝丫来,乃是一副珊瑚盆景。 “这个还不错,能当个小摆件。”祝观瑜又去看第三样,乃是一柄小小的玉如意。 玉如意也不错,贵重,寓意好,只是孤零零一抹白色显得单调,如此看来,还是第二个最好。 “就这个罢。”祝观瑜点了聚宝盆,管事连忙应下。 办宴席的酒菜花费是侯府公中出钱,回礼却是要他们夫妻二人出的,秦骁先前已经把库房钥匙给了他,叫他缺什么只管去拿,祝观瑜还没抽时间去看过,今日便正好走这一趟,带着人去把秦骁的库房好好盘一盘。 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圣前红人,秦骁得到的赏赐自然不少,再加上他出生时,侯府已经在京中完全站稳脚跟,两任侯爷都深得圣宠,所以他这个世子爷从小就是在荣华富贵中长大的,库房中琳琅满目,稀世珍宝不计其数,祝观瑜叫人拿着账册去核对,自己随意逛着,不多时,在一处暗格中找到一个精美绝伦的黄金掐丝珐琅盒。 盒子足有两个巴掌大,沉甸甸的,给他当首饰盒正好,祝观瑜伸手就拿过来,这一拿,里头却有东西晃动声响。 原来不是摆设,是装了东西的呀。 盒子这么漂亮,里头装的东西得是怎样的宝贝? 祝观瑜一时来了兴致,将盒盖的暗扣一按,咔哒一声,盒盖开了,他打开一看,里头是四个小木雕。 木雕小孔雀。 祝观瑜觉得眼熟,掏出来一看,孔雀开屏、孔雀回眸、孔雀睡觉,还有孔雀啄鸡。 这正是当年游湖会时,他买下来送给秦骁的那几只木雕小孔雀。 没想到这小子还留着呢。 祝观瑜微微一笑,又看到盒中,木雕之下,还压着一沓信笺。 第89章 他从盒中拿出那些信笺,封面上正是自己的笔迹,他隐约有了点儿印象——这些是那一年他带队来京参加秋猎时,缠着秦骁不放,给秦骁写的乱七八糟的信。 信中的内容往往不多,有时候只是一两句话,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上一句还在说今日去了哪里玩如何如何,下一句就写我好想你,而后又戛然而止,就这么草草叫人送了出来。 第102章 祝观瑜一边随手翻看,一边笑着摇头,翻到最底下的一封,信笺却被烧去了大半,只余小小一片,留下了寥寥几个字。 【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祝观瑜微微一怔。 他还记得,这封信正是自己烧的,在过小定的那一日。 那是他和秦骁关系的最低谷,却也是走向缓和的起点。 半晌,祝观瑜将信笺和木雕小孔雀都放回了盒中。 这天夜里,两人躺在暖烘烘的被窝,帐中静悄悄的,依旧没人开口说话。这张新床并不多宽敞——时人睡觉讲究聚气,床并不是越宽敞越好,侯府给世子夫人准备的这张雕花大床精美绝伦,但两个成年男子躺上来,就没有多少余裕了,得亲亲密密挨在一块儿睡才行。 祝观瑜就挨着秦骁的胳膊,他能感觉到秦骁也没有睡着。 “……我今天去你的库房里,看到你收着的那些木雕小孔雀,还有我写给你的信了。”沉默许久,祝观瑜总算开口,“这些东西你居然还收着。” 黑乎乎的帐子里,秦骁转过头来,语气有点儿惊讶:“你看到了?” 又道:“当然收着,这是你的心意。” 祝观瑜睨着他:“我送你木雕小孔雀的时候,你还不肯搭理我呢,我以为你随手就丢掉了。” 秦骁一笑,翻过身来,帐中只有隐约一点儿光亮,是屋外廊下挂着的纸灯笼,透过窗户和帘帐洒进来的光亮,但这点儿光亮足够他们看清楚彼此的轮廓。 “我那时候就属意你。”秦骁望着他,低声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属意一个人,我不知道那种对自己失去掌控、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就是心动。” “我对你感到生气,气你来去自如,肆意妄为,让我的心大起大落,你却只像个高高在上的孔雀公主,开完屏就兀自梳理你漂亮的羽毛去了,根本没有多在乎我。”秦骁轻轻哼了一声,“我很生气,我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所以我讨厌见到你。” “我讨厌你。”他道,“那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祝观瑜也翻过身来,看着他,两个人面对着面。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并不是讨厌呢?”祝观瑜难得对秦骁的心路历程感兴趣,“是盘州那次我救了你么?” 秦骁摇摇头:“最早,是在我们秋猎时,被狼群袭击后落入水潭,你把我救起来背到山洞,我在昏迷中看见你的脸。” 火光中,祝观瑜望着他,漂亮的脸上是难得的凝重和严肃,那一幕秦骁到现在还记得。 “那时候我隐约意识到,也许我是动心了,不过我耻于承认。”秦骁低声道,“你那会儿出手揍我、使唤我伺候你,把我当个下人似的,我怎么能动心呢?太丢人了。” 祝观瑜忍不住笑了:“喜欢我有什么丢人的?喜欢我的人多的是。” “你就当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拉不下脸,放不下身段罢。”秦骁现在说起来,还有些赧然,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和祝观瑜贴在一块儿,“不过,你怎么就敢大声说出口呢?那时候我俩那么不对付,你还敢说出来,就不怕我嘲笑你?” 祝观瑜:“你敢笑我,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秦骁:“……” 祝观瑜嘻嘻一笑,凑过来抱住他:“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笑我。你这个小古板,一本正经的,连坤君的脸都不会多看一眼,是不会拿这种事来取笑人的。” 秦骁也抱着他:“所以你是吃准了我招架不住,才用这一套对付我的?” “哪一套?” “在游湖会上问我的名字,在万宝楼直接说你中意我,给我写这么多情书,还送给我红玛瑙扳指、观瑜玉佩。”秦骁说到最后一个,顿了顿,“世子殿下说,你的同名玉佩在剿匪海战的时候摔碎了,是真的么?” 祝观瑜点点头:“是。” 秦骁抿了抿嘴:“……摔得粉碎?不能再拼起来么?” “拼起来做什么?这种玉佩就是护身符,摔碎了就是挡了灾,不能再戴了。” 秦骁小声道:“那是唯一一个你送给我之后又要回去的东西,我还是想要。” 祝观瑜想了想:“这块玉佩还真在。墨雨说毕竟是我从小戴着长大的东西,不能就这么丢了,所以他找了个老师傅,用金丝绞着碎玉,又把它拼了起来。” 说着,他坐起身叫墨雨点灯,去找那块名叫“观瑜”的玉佩,不多时,这块玉佩就呈到了秦骁手里。 玉佩本是一块圆润完整的翡翠平安扣,泛着莹莹冰透的光泽,可摔了之后,便裂成了两半,虽然裂痕已经被黄金掐丝完美地掩盖住,但那两半的光泽和水头都变得截然不同,有明显的断层,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不是完好无缺的。 秦骁曾经看过它完美无缺的样子,如今捧在手里的却只有拼凑起来的碎玉,他不由伸手摩挲那黄金掐丝盖住的裂痕,许久,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我会好好收着它的。” 祝观瑜看着他摩挲碎玉的样子,忽而也跟着他一块儿难过起来了,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玉佩:“算了,不提这些了。没有送人一块碎玉的道理,你要是在乎,我再找一块儿同样品相的送给你。” 秦骁却握紧拳头,将碎玉抓在了手心:“我要留着。” “不管它是完美无缺,还是裂成了两半,对我来说,都是它。”他低声道,“我要告诫自己,要好好珍惜……我不想再失去了。” 祝观瑜瞅着他,半晌,道:“你是吃准了我招架不住,故意用这一套对付我的?” 秦骁一愣,祝观瑜笑了,伸手拍拍他的面颊:“好了,都过去了。” 他像抱小胖崽那样把秦骁抱在怀里,两个人倒在柔软的被褥里,秦骁这样抱他有无数次,但被他这样抱着还是头一回。 他埋在祝观瑜胸口蹭了蹭,香香的,软软的,像母亲一样轻柔温馨的怀抱,唤起他久违到有些陌生的,童年的依恋感觉。 怪不得小胖崽喜欢被娘亲抱。 秦骁拿面颊贴住他的胸口,听着他搏动的心跳声,两手环住他的腰:“我是你最爱的男人,对不对?没有其他郎君让你这样动过心,对不对?” 祝观瑜垂眸看他:“你还是小孩子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 秦骁抬眼瞅他:“我本来就比你年纪小。” 祝观瑜:“……” 秦骁抱着他的腰摇一摇:“看在我比你年纪小的份儿上,你不能让一让我?观瑜哥哥。” 祝观瑜有点儿受不了了:“不许这么叫。你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这么大个人还叫我哥哥,你好意思么。” 以前秦骁可不是这样的,一本正经,不经逗,所以原先他可喜欢逗秦骁了。 秦骁:“你刚刚说的,你招架不住。” 祝观瑜:“……” 秦骁:“我琢磨了一下,翊儿惹你生气,只要厚着脸皮再找你要抱抱,你也马上原谅他了,我该向翊儿取经才对。” 祝观瑜一把推开他:“你小子,贼精贼精的!我再不心疼你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秦骁,秦骁就从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后背,十分依恋的模样,语气也腻歪得不得了:“你不肯说,那我先说,你是我最爱的,也是唯一的爱人,再没有谁让我这样心动过了。” “我会永远爱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祝观瑜捂住他的嘴:“肉麻!” 秦骁顺势在他掌心一亲,将他翻过来压了上去。 …… 到了小胖崽生辰宴这一日,侯府早早便张灯结彩,宾客们陆陆续续登门,府上一时热闹非凡,小胖崽和前来做客的小娃娃们玩到了一块儿,孩子们大呼小叫、蹿来蹿去,丫鬟小厮们连连叫着慢些慢些,倒也增添不少意趣。 “翊儿平日一个人在家,到底还是无趣,要是多几个孩子一块儿,就玩得起来了,像今天这样。”赵新笑盈盈道。 秦骁:“他满了三岁,就要去上学堂了,学堂里孩子多,不愁他玩不开心。” 祝观瑜正在堂外同刚刚进来的几位夫人说话,赵新就瞥秦骁一眼:“我是说,你和观瑜该多要几个孩子。” 秦骁顿了顿:“有翊儿不就够了?多要几个,每个都要娘亲拍觉觉,怎么拍得过来。” “……”赵新真想翻他一个白眼,“你不想孩子粘着观瑜,那就多花点儿时间带孩子,叫孩子粘着你呗。” 秦骁回想起埋在祝观瑜怀里,香香软软,温馨温柔的感觉,要是换成个硬邦邦的乾君…… “比不了。”他摇摇头,“换作我是翊儿,我也更喜欢观瑜。” 正在这时,外头院里打打闹闹的小娃娃们大叫着冲进来,小胖崽秦翊冲得最快,墩墩墩跑进来扑到了祝观瑜腿上:“娘亲,宝宝打仗!” 一边说,一边就拉着祝观瑜的衣摆往外拖:“娘亲看宝宝打仗!” 祝观瑜要招呼客人,哪有空陪他,就哄了两句:“去打仗罢,娘亲就在这儿,远远看着呢。” 第103章 胖崽直摇头:“不要远远看,要娘亲看。” 几位夫人都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祝观瑜笑着捏捏他的脸蛋儿:“那叫爹爹陪你,如何?” 小胖崽往秦骁这边看了一眼。 秦骁还未来得及对儿子展露一个慈父笑容,就听胖崽道:“不要爹爹,要娘亲。” 第90章 这天晚上秦骁躺上床的时候还垮着脸。 “凭什么?我从来没打过他、骂过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有时候你不让他吃的零嘴儿我还偷偷买给他吃,凭什么他就不要爹爹。”秦骁生着闷气,“我知道他更喜欢你,但他怎么就只喜欢你一个?” 祝观瑜躺在他旁边,好笑道:“翊儿也没说不喜欢你呀?” 秦骁:“可是我说陪他去玩打仗游戏,他说不要我陪。” 祝观瑜翻了个身看着他:“因为你看他玩游戏,总要指点他,我就不指点他,我只夸他真厉害。” 秦骁侧头看他:“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用心看,我是用心看了再指点的。” “玩游戏哪需要指点?翊儿年纪还这么小,他能听得懂什么?” “翊儿以后是世子,世子就是要从小教起,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祝观瑜愣了一愣。 他虽然是王府长子,但并未受封世子殿下,小时候还为了这事和父亲置气,长大后才渐渐明白,世子之位不仅仅意味着权力,也意味着同等的责任。 秦骁口中那样严苛的童年,他就从来没体会过,仔细想想,他在王府长大的十几年,过的一直是无忧无虑、恣意开怀的日子。 本想像以前一样反驳秦骁,可今夜他忽然意识到,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成长历程,是无法理解秦骁、时瑾在“成长”这件事上的观点的。 他只经历过无忧无虑、恣意开怀的童年,所以他也只能像小时候父母待自己那样去待自己的孩子,可是翊儿毕竟不是他。 他原先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觉得秦骁虽然本事不错,但毕竟年纪要小一些,两人有分歧的时候,尤其是这种分歧无关“正确”,只关乎“合适”的时候,他多数时候都坚持自己是对的。 半晌,祝观瑜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秦骁一怔。 祝观瑜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但是秦骁同他这么多年,早已知道他是个极为固执的人——一般而言,天之骄子都是极为自信又极为固执的,坚持己见,不达目的不罢休,本来就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秦骁自己也是个顽固,但祝观瑜比他更甚,因为他的固执还带着娇纵,多数时候秦骁都要让着他。 他笑道:“难得,你居然会说我的话有道理。” 祝观瑜半张脸埋在软枕里,静静望着他:“……我好像不是太了解你。” “……”秦骁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仔细想想,我的确第一眼就被你吸引,可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你。我们这些年分分合合,虽然都有孩子了,可是总共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及孩子的年纪大。”祝观瑜思索着,“好像是这一回来京城后,或者说就是最近,我才觉得,我们的心在真正地慢慢靠近。” 秦骁的心被轻轻一撞,有点儿酸疼,但又热乎乎软绵绵的。 “你就是这样会说,把我骗得团团转。”他伸手捏捏祝观瑜的脸蛋儿,“那时候还写那么多直白露骨的情书,结果后来要断绝关系时,真真是一刀两断,转头就走。” 又道:“骂我的时候也骂得真狠,你这张嘴呀。” 祝观瑜道:“我只是直来直去,爱说心里话罢了。哪像你,都憋着,什么也不说。” 随后意识到,这也是秦骁自小接受的“世子”教育中的一环,便不再多提,只道:“但现在好多了,起码在我跟前,你也会偶尔说说心里话了。” 两个人来来回回翻了些旧账,不一会儿,秦骁就腻腻歪歪抱过来:“你会一直爱我的,对不对?你只爱我一个,对不对?” 自从成亲之后,他动不动就要问,祝观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秦骁外表是个沉默寡言稳重一丝不苟的世子爷,内里却是个有点儿骄矜需要人夸需要人爱的粘人精。 别看他现在在祝观瑜跟前肯放下身段了说些软话了,但凡他撒娇的时候祝观瑜没有回应,他马上就开始生气了。 到底骨子里那点儿脾气改不了,他肯放下身段,那是因为祝观瑜比他脾气更大,只能他先示弱,以此博得祝观瑜的缓和。 祝观瑜想说他可真别扭,可念头一转,如果秦骁不是长子,不作为世子来培养,也许就是个闲散骄矜的贵公子,和他一样直来直去肆无忌惮,也就不会这样别别扭扭的了。 不过那样的话,他们便不会有今天,因为他最开始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看见秦骁,就是因为他身上那沉静又矜傲的气质。 祝观瑜微微一笑,抬起胳膊也抱住他:“你怎么这么爱撒娇。” 秦骁翻身压上来,在他面颊和嘴唇胡乱亲了几下:“因为你总是不回答。” “吹灯。”祝观瑜被他扯松衣带,只来得及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就被他一拉被子,完全罩在了被窝里。 …… 京城的春天很快过去,夏季来临,最热的七八月仲夏时分,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陛下被一众催着选妃立后的奏折催得不耐烦了,直接在朝堂上对着众臣大发脾气,说以后选妃立后的折子一律不许呈上来。 然而,这些几朝老臣也都不是吃素的,陛下刚刚二十岁,正是身强体壮的好时候,如今解决了北面的金人,国内休养生息,陛下就该广开后宫多生皇子保住国之根本呀!于是一众老臣联名上书,甚至在紫宸殿前长跪不起,势必要陛下给出个说法,最后祝恒远没办法,叫秦骁入宫,生拉硬拽把这些老臣一个个送回了家。 而后,这事就在京城里传开了,一时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最后越猜越离谱,居然有人猜测陛下是在镇压津州海匪的时候就受了伤,已经不能人事,要是选妃立后却一直没有皇子,此事就暴露了,这才不肯选妃的。 “太后娘娘就一点儿不着急?宫外那些人可都急得不得了了。”赵新一面吃着冰镇荔枝膏,一面瞧着对面的金玉容,旁边的宫人给他们把着扇,今年的夏天的确热得不得了,在这树荫底下坐着都出汗。 金玉容看着在园子里跑跳闹腾的小胖崽秦翊,笑道:“他们急,是因为他们想往后宫塞人,我又没人可塞,我急什么。” 赵新同她交情不算深,只是两人都算齐王妃秦舒的好友,这才说得上话,后来金玉容入宫,两人便有二十几年都不曾见过面了,到新帝登基,太后移居行宫,无聊时常常找从前的好友说话玩乐,才又热络起来。 他不太了解这对母子的情况,便也不多说,转身叫下人把小胖崽抱来歇一歇,给玩得脸蛋红扑扑的孙儿擦汗、喂吃的。 金玉容看得羡慕,也抱了抱小胖崽,沉甸甸,胖嘟嘟的,小手小脚有劲儿得很,她连连道:“像侯爷,真像。” 赵新笑道:“可不是么,这双眼睛真是祖传的一双眼,阿般长这样,骁儿长这样,如今翊儿又是这样。” 金玉容的笑中带了一丝复杂。 若说像,十六,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是长得最像先皇的。 可是十六上回过来拜见时,带着一起来的,却是个乾君。 那孩子她第一回见,但他爹礼部李侍郎她是认得的,都是世家子弟,从小都在一个圈子里玩儿。 以李家的权势、李侍郎的性子,不可能把嫡长子送进宫中做个陪寝内官,但要立一名乾君为后,就意味着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储,朝中会有多大的反对声浪,陛下自己想必也清楚。 金玉容叹了一口气,捏捏胖崽的小脸蛋:“我倒也想抱抱孙儿,可惜陛下实在坚持,我拿他也没办法。罢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金家都倒了,就留我一人在宫里,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这日赵新回来,就拿这事儿说给祝观瑜听,祝观瑜这几日也听了些京中的风声,他和祝恒远到底还一起办过盘州的案子,一起死里逃生,算是熟悉,他直觉这事儿不会简单,夜里一问秦骁,秦骁便脸色复杂。 他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参加游湖大会时,我是扮成坤君去的。” “记得,你还穿了一身樱粉色。”祝观瑜同他光溜溜地贴着,枕在他胸口,笑着说,“说这个做什么?” “……那你还记得不记得,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坤君,那是李闻棋。”秦骁干巴巴地说。 祝观瑜:“……” “他假装晕倒,引起骚乱,这才让你脱身,但是我急于去帮你,就把他扔在那儿了。”秦骁说起这个也有点儿惭愧,“然后他被当时的十六殿下,也就是陛下,抱回去,呃……反正不知道怎么的,他俩亲嘴了。” 第104章 祝观瑜目瞪口呆。 秦骁抓抓脑袋:“然后,又不知道怎么的,反正我从边疆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祝观瑜:“……” 祝观瑜:“你怎么关键的都不知道。” 秦骁:“我总不能躲他俩床底下听吧?” 祝观瑜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心情:“所以陛下是因为李闻棋,才拒绝选妃立后的?李家知道么?” “不知道。要是知道,李闻棋他爹早把他的腿打断了。” “那李家迟早也会知道呀。”祝观瑜忍不住说,“纸包不住火的事儿。他俩在一块儿总要幽会,陛下政务繁忙又不能天天出宫,只能李闻棋进宫,可他又没有官职,天天进宫谁能不怀疑?” 第91章 “……”秦骁搂着他,道,“他俩怎么幽会,与我们何干。” 祝观瑜哼了一声:“这回群臣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陛下就是叫你一个一个送回家的,等他俩东窗事发,陛下还使唤你跑腿,你信不信?” 秦骁:“……” 他又挠了挠头:“我怎么好管陛下的私事。说实话,在我几年前从京城出发去边疆之前,他俩就厮混在一起了,我本以为只是露水情缘,很快就散了,没想到从边疆回来,他们还在一块儿,现在闹到这个地步,陛下不肯选妃,恐怕已经下定决心,谁劝都没用。” “没叫你劝他这个。”祝观瑜枕着他的肩,“你得暗示他俩小心点儿,万一东窗事发,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你想啊,如果我是李侍郎,发现自己的嫡长子竟然和陛下在幽会,我再打再骂,到底皇命难违,那我多半会偷偷把儿子送走,哪怕这辈子不回京城了,也不会让儿子进宫做陪寝内官。” 历朝历代的皇帝,总有那么几个出格的,偏偏中意乾君,不中意坤君,所以宫中便有陪寝内官这么个说法,其实就是被选入宫伺候陛下的乾君。但是陛下总还有其他后妃,为了避免后宫发生不雅之事,这些入宫的乾君必需去势,一辈子不能人事还算轻的,有的入宫时已经长成,强行去势恐有性命之忧,李家是名门望族,当然不会让嫡出子孙冒这么大的风险,做的还是这等辱没家族门楣的事。 “要到那个时候,陛下又得使唤你到处去找人了。”祝观瑜道。 秦骁觉得自家夫人说得十分有道理,不过等他想去提醒陛下和李闻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八月,李侍郎家的宅子走水,好几间院子被烧得一干二净,李侍郎的嫡长子也在大火中送了命,消息传到宫中,陛下急火攻心,差点儿吐出一口闷血,急匆匆赶到李侍郎的宅邸,宅中一片愁云惨淡,素白麻布挂满了院子,陛下发了疯一般把那些白布扯下来不许挂,又不顾阻拦命人强行开棺验尸,结果打开棺材,乃是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陛下当场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昏了过去。 秦骁赶到宫中时,外头的传言都已经传了好几轮,他进宫之前还有人向他打探,陛下和这李侍郎的长子是有什么过节么?怎么陛下不顾君臣礼节冲到人家家里去开棺,开棺之后又吐了血呢? 要说交情好,可是人死后开棺是大忌,血海深仇才会掘坟开棺、挫骨扬灰,要说交情不好,可陛下看见尸首后又急火攻心吐血昏迷,这是怎么回事儿? 而且这个李侍郎的长子,在京中众多年轻世家郎君中,可说是平平无奇,跟风云人物沾不上一点儿边,所以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坊间传闻,根本没有几桩,不少人更是在这回之后才知道世家郎君中还有这么一号人。这么平平无奇的一个人,怎么会和陛下有联系呢?众人越不了解,越是好奇,纷纷互相打探起来。 秦骁大步跨进殿门:“陛下如何了?” 福公公小跑着出来迎他:“哎哟,世子爷,您可总算来了,快劝劝陛下罢,刚刚一醒,就在那儿摔东西、说胡话,不知是不是魇着了,太后娘娘命奴才赶紧去慈云寺请大师来看看。” “你去罢。”秦骁进了殿,越过高耸的屏风,就见祝恒远颓然枯坐在圈椅中,殿中犹如狂风过境,被他砸得一片狼藉,宫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唯有太后娘娘在他身旁坐着,哄着他:“恒远,这一辈子还长呢,你不能现在就垮了呀。” 听见进殿的脚步声,太后娘娘回过头来看见了他。 秦骁拱手行礼:“臣秦骁,见过太后娘娘。” 虽然几年前两人还曾剑拔弩张,对峙宫廷,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金玉容唯有祝恒远这一个倚仗了,自然不会对祝恒远的左膀右臂如何,便点点头:“秦骁,你来劝劝他罢。” 听到这个名字,圈椅中的祝恒远猛地抬起头。 “秦骁!”他冲过来抓住秦骁的双肩,双目发红,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想通了,是他们不许我和小棋在一起,小棋一定是被藏起来了,你帮我找到他!” 秦骁:“……” 我神机妙算的夫人,真让你给说中了。 他上下看了看祝恒远:“陛下没事了?是不是魇住了。” “我没事,我好得很!”祝恒远几乎急得语无伦次,连自称都忘记改,“一定是他们把小棋藏起来了,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金玉容在旁忍不住说:“恒远,人都已经烧成那样了,你上哪儿找去?” “那不是他!他没死!” “就算他这次真的没死,他被你找回来了,那以后呢?”金玉容提高音量,“难道李家会同意把他送进宫?李家不会同意!所以这事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不得不说,太后娘娘作为世家子弟中被选入宫的佼佼者,又在宫中屹立不倒多年,看这些事儿是一看一个准。 “他们不同意,无非是受不了嫡长子进宫做陪寝内官。”祝恒远猛地回头看她,“我可以立他为皇后,此生不再选妃。” 金玉容愣住了。 立一人为皇后,此生不再选妃。 多么相似的诺言,多么肖似的面庞,就连说这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真不愧是血脉传承,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还会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从他的儿子嘴里。 她轻声道:“先皇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是后来呢?” “恒远,你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天子之位意味着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切都唾手可得,当你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时,你就不会甘心只要那么一个了。”金玉容叹了一口气,“你现在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只不过因为他死了,你永远得不到了,纵你是天子也无用了,你才会非他不可。” “等到你真的把他找回来,你又不这么想了。先前你不也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么?他活着的时候你没这个决心,死了反而有了,你是舍不得他这个人,还是舍不得那种唾手可得的掌控感?” 又放软语气,道:“若他是个坤君,你要怎么折腾,我都不管,可他是个乾君,你要立他为后,以后就不能选妃,你知道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么?你叫这些人无利可图,他们不在朝堂上闹翻了天?” “我舍不得的,是这个人。”祝恒远一字一顿道,“我到现在才下定决心,是因为……我叫太医给他调理身子,调理了三年,他终于怀孕了。” 金玉容和秦骁一下子都瞪大了眼睛。 怀孕了! 这可就是两码事了! 金玉容连忙问:“那、那棺材里那具尸首……” “仵作已在验尸。”祝恒远道,“小棋自己不知道怀孕的事,李家也不会知道,如果尸首没有怀孕,那就是假的。” 就在这时,小太监带着仵作匆匆进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看了过去:“如何?” 仵作忙道:“启禀陛下、娘娘,这具尸首并无身孕。” 祝恒远这才像活过来了,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秦骁连忙扶住他,把他扶到圈椅上坐。 “……太好了,太好了。”祝恒远喃喃道,“他没死。” “……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 秦骁回到家中时,祝观瑜早等了半天了,见他进屋,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被你猜中了。”秦骁一边接过丫鬟呈上来的帕子擦擦脸上的汗,一边朝他走过来,“李侍郎使了偷梁换柱的把戏,但是被陛下看穿了,现在陛下就使唤我给他掘地三尺把人找回来。” 祝观瑜:“……” 他泄了气:“不是说好下个月就能出京去玩儿么?现在又走不了了?” 现下小胖崽秦翊终于送去了学堂,有了学堂里的伙伴,就不会总粘着祝观瑜不放了,秦骁的军中事务也告一段落,本来两人正打算最近出游呢。 秦骁搂着他亲了亲:“我只管派底下人去找,难不成还要我亲自挨家挨户去搜?” “可你也要留在京城主持局面呀。” “李侍郎既然偷梁换柱,肯定是把李闻棋送得越远越好,不会再让他留在京城,万一他自个儿偷偷溜出去找陛下怎么办?”秦骁道,“等季青查到线索,我们就出京去找。” 第105章 祝观瑜双眼一亮:“你执行公务,还能带我一块儿出去么?” “陛下这么使唤我,难道还不许我带夫人同行?”秦骁抱着他,小声同他嘀咕,“对了,今天还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说出来怕吓着你。” “什么消息?”祝观瑜听到能出去玩儿,就高兴了,笑着问他,“不是惊天动地的,我还不爱听呢。” 秦骁点点面颊:“亲一下。” 旁边的下人们都偷偷发笑。 祝观瑜笑骂:“都出去!不许看我的笑话!” 墨云连忙领头,带着人退出去,关上屋门,众人在外头又哈哈笑起来。 “这些小子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祝观瑜哼了一声,但还是抱住秦骁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快说。” “还有这边。”秦骁转了个面。 祝观瑜又亲了一下,秦骁还要中间这面再亲一下,祝观瑜笑着打他:“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 秦骁这才搂着他小声说悄悄话:“陛下要有孩子了。” 第92章 祝观瑜一惊,抬头看他:“陛下不是和李闻棋……你是说李闻棋怀了陛下的孩子?” “聪明。”秦骁一笑,“但是李闻棋不知道,李家也不知道,就陛下自己知道,结果李家来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怪不得陛下震怒。” 本来好端端地打着算盘,等孩子稳了,就一步一步推动立后,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老婆孩子全没了——幸亏只是偷梁换柱,要是真在火海中一尸两命,陛下恐怕要气疯了。 祝观瑜下巴搁在秦骁胸膛上,思索片刻:“如果是这样,还得尽快找到李闻棋才行,乾君怀孕本就不易,陛下等这个孩子等了好几年,万一李闻棋在外头有个什么闪失……这京中又要不太平了。” 秦骁亲亲他的额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李家经营多年,名下的产业、来往的人情,都太多了,不知李家会把他藏在哪儿。” 夫妻俩又说了会儿话,这才相拥着睡去。 他们这头夫妻缱绻快活逍遥,李闻棋那边的日子就不是很好过了。 他被一路送出京城,走水路南下,没法坐官船,只能偷偷摸摸坐商船,他本来就没出过几次京城,如此长途坐船更是少之又少,根本料不到这商船会如此颠簸,几乎船刚刚离港,他就被颠得受不了,一路恶心反胃,吐着过来的。 等船到了青州,他实在受不了了,随行的小厮长宁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护送”他们南下的二老爷跟前苦求,终于,一行人在青州下了船,暂时歇脚,让李闻棋恢复几日,再行上路。 到了客栈,长宁忙不迭要去请大夫,二老爷冷哼一声:“请什么大夫?他一个二十几岁的乾君,身强体壮的,又不是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船走了没二里地就开始嚷嚷,没见过哪个乾君跟他似的娇贵,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他是李闻棋的亲二叔,这一趟又是奉李闻棋亲爹之命,专程来看管和押送他们的,长宁哪敢反驳半个字,只好讷讷又回了屋里,默不作声给床上半睡过去的李闻棋擦手擦脸。 李闻棋一觉睡到夜里,总算把这些天在船上颠簸得夜不能寐的疲惫困倦纾解几分,天黑时爬起来,屋里却只有长宁一个人在伺候。 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如往常使唤:“长宁,我饿了,给我弄点儿吃的。” 长宁闷声应了,出去不一会儿,叫小二送上来几道家常菜,李闻棋皱了皱眉:“这儿就这个菜色?” 长宁道:“公子,咱们这是在青州,不比在京城,二老爷说,有的吃就不错了。” 李闻棋撇撇嘴,夹了一筷子牛肉,还没送到嘴边,只闻到那处理不得当的牛肉的腥膻味,顿时胃里一阵天翻地覆,登时就恶心得吐了——只不过他一连几日没有好好吃饭,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才吐了两口,后头就都是水,长宁吓坏了,连忙扶住他,大叫:“快来人!快来人!叫大夫!” 喊了半天,大夫没来,反而把二老爷喊来了,他沉着脸,背着手走进屋:“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你有多丢人?” 李闻棋从小就怕这个古板严肃的二叔,他爹这回也是铁了心要把他送走,竟然让二叔亲自来押送,一听见二叔的声音,他登时连呕吐的声音都小了。 “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坐了几天船,就病歪歪的,从小就叫你要多锻炼,你就知道偷懒,现在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闻棋窝窝囊囊的,被他骂得头都不敢抬,但胃里的恶心还是一阵一阵往上涌,他忍不住又开始吐,只是吐出来的全是水了,长宁扶着他差点儿哭出来。 “二老爷,小的求求您了,请大夫给公子看看罢,公子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肚子里都没东西可吐了,这样硬撑下去不是办法呀!” “肚子里没东西了,就要吃东西,这些吃不下,就换些更清淡的来,总有他吃得下的,你给他喂!”二老爷瞪了长宁一眼,又伸手点点李闻棋,“叫大夫叫大夫,动不动就叫大夫,养得越来越不像话!你难道还真打算跟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似的,嫁进宫里去吗?!” 李闻棋埋着脑袋,讷讷道:“没有,我没那么打算。” “那就好好吃饭,恢复几日,我们接着上路。”二老爷哼了一声,“别在心里盘算你那些小九九,无论你怎么闹、怎么折腾,我都会把你送走,这回你爹是下定决心了,陛下一日不选妃,你就一日别想回京城!” 李闻棋没做声,二老爷打发长宁去给他换一批饭菜,这回长宁只敢挑些清淡无味的小菜,送上来,李闻棋顶着二叔威严的瞪视,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这就对了。”二老爷眉头松了些,“别再折腾,你爹和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以为继续留在京城,和陛下纠缠不清,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李闻棋依然不说话,二老爷没得到回应,忍不住追问一句:“这事儿是陛下强迫你的,对不对?你是个乾君,你从小就喜欢漂亮坤君,老是追在漂亮坤君背后跑,你根本就没动过这个心思,是因为陛下强迫你,你才不得不就范,对不对?” 李闻棋顿了顿,只默默把嘴里的青菜嚼巴嚼巴咽下去。 二老爷的心颤颤巍巍地提起来了,音调也随之猛然提了起来:“啊?你说话啊?” 他焦急地逼问,像是得到这个答案就能挽回一切,他的侄儿就能彻底从那条歪门邪道上被掰正回来似的,连问了好几次,李闻棋终于抬起头,看见二叔焦急的、紧张的神情,和鬓角早生的华发,他抿了抿嘴,小声说:“是。是他强迫我的。” 二老爷重重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照顾好他。”他吩咐长宁,“就在屋里歇息,别乱跑。歇好了,我们就出发。” 李闻棋在青州歇了好几日,但他的恶心反胃症状并没有彻底痊愈,只是变成了每日早晨用完饭后干呕,其他时间不再呕吐了,长宁仔细照顾着他,专挑他能吃得下的东西给他送来,几日下来,李闻棋的气色倒也好了不少。 “既然没什么事了,明日就出发。”二老爷吩咐底下人收拾行李,李闻棋顿了顿,问:“二叔,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二老爷瞥他一眼,“那儿我都叫人安排好了,有宅院,有下人,还有几名美婢,专门伺候你的,你爹叫你趁着这几年,赶紧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李闻棋一愣,立刻道:“我不要美婢。” “不喜欢姑娘?那我再叫人给你找几个清秀小厮。” “不是!我不要这些人!” 二老爷眉头皱了起来:“为什么不要?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追在美人背后跑?”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李闻棋:“难道你说陛下强迫你是说的假话?!” 李闻棋:“……” 二老爷哼了一声:“既然不是假话,那你就乖乖收用了他们,能有个一儿半女的最好。” 又道:“我会派人在那儿盯着,别想耍花招,也别想提前回京城。” 李闻棋这下真着急了,可他胆子本来就小,要他反抗二叔手底下的几名得力管事都够呛,更别说反抗二叔本人,他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最后把自己急出病来了,当天夜里上吐下泻,还发起了热,这下二老爷也不得不让步,赶紧让人请了大夫。 大夫请来,一把脉,就“咦”了一声:“这是喜脉呀!恭喜恭喜,贵府少爷有喜啦!” 二老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这庸医,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乾君!” 老大夫凑近看了看,这才“啊呀”一声,又接着把脉,二老爷一边在心里骂这青州地方小、大夫也不靠谱,一边叫下人给自己倒点凉茶来去去火,茶刚喝下去一口,听那庸医道:“没错,就是喜脉。” “噗——”二老爷一口茶水喷出,“怎么可能?!” 第106章 老大夫一摊手:“有什么不可能?乾君怀孕虽然少见,可也不是毫无先例。这是你儿子么?你先问问你儿子,是不是在外头找姘夫了。” 二老爷气得直喘,砰的一声把茶盏撂在桌上:“休得胡言乱语!我侄儿根本没有什么姘夫!” 老大夫:“好罢,别说什么姘夫了,你要保胎还是要落胎?” “……”二老爷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一旁的管事们吓坏了,赶紧围上来掐人中,硬是给他掐醒来,二老爷颤颤巍巍,看向床上发着热昏迷不醒的李闻棋:“造孽!造孽啊!” 等到李闻棋退了烧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晨,他屋里多了好些伺候的下人,都是二叔的人,但二叔自己倒不在,他心想,难道今日不用动身出发了? 二叔不提,他也不敢问,兀自吃了早饭,仍觉得身子乏,就叫长宁给他煎药吃,长宁被一众管事下人围着,不敢应声,是二叔身旁的一位老管事出来应了他的话:“公子,二老爷嘱咐老奴问您,您是要回京城去,还是要跟着他继续走?” 说着,把两碗药汤端上来:“要是回京城,就喝这一碗药,如果继续跟着他走,就喝另一碗。” 李闻棋摸不着头脑:“不就是退热的药么?怎么回京城和继续走还有不同的药?” 第93章 老管事道:“公子只需选,是要回京城去,还是要继续跟着二老爷走。” 李闻棋不假思索:“我当然选回京城呀!” 老管事一顿,道:“公子考虑清楚了?要是这次公子回了京城,可就再无退路了,您就算是后悔,想要再像个正常乾君一样娶妻生子,也不可能了!” 李闻棋被他一说,又有些犹豫。 老管事说的不错,这次家里悄悄把他送出京城,是故意制造了一场大火,偷梁换柱把他弄出来的,也就是说,在世人眼里他李闻棋这个人已经死在大火中了,他现在要是再回京城,被陛下发现,陛下想强抢他入宫,李家根本无法抵抗——因为他这个人都不在世上了,陛下就说抢的并不是“李闻棋”,李家又能怎么办? 虽然这几年来陛下待他不错,早不像之前那样作弄他、欺负他了,可他知道陛下的脾气还是那副脾气。这回他偷逃出京定会惹得陛下大发雷霆,若他回京被抓住,陛下会做出什么来,就难以预料了。 可是…… 李闻棋踌躇片刻,还是说:“我要回京城。” “我在京城出生、长大,我的亲朋好友都在京城,现在把我送到天涯海角去,我一个人孤苦无依,活着有什么意思?”他道,“难道爹爹、二叔,也愿意一辈子都见不到我吗?” 不回去,也一辈子都见不到陛下了。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只是伸手去拿回京城的那碗药。 手还没碰到药碗,门口有人重重咳了一声。 众人抬头看去,才见二老爷不知何时已经推开屋门站在门口,他昨夜气昏过去,今早脸色仍不太好,鬓间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丝,李闻棋一看见他,就身子一抖,默默收回了拿药碗的手。 二老爷黑沉着一张脸,背着双手走进屋:“你真的想好了?” 李闻棋不敢抬头,只飞快瞅他一眼,而后点点头。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你们都出去。” 下人们不敢多嘴,纷纷退下,让叔侄二人单独说话。 李闻棋看这阵仗,就知道二叔要来真的了,不由自主往床里缩了缩:“二叔,我、我是真的不想一辈子都见不着爹爹和您,您叫我一个人在外头怎么活呀?” 二老爷这回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上来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成器、不像话,而是望着他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家是百年世家,但这绵延百年的兴旺,从来不会独独就在某一支,而是此消彼长,月盈则亏。”他道,“我们这一支,上一回掌权时,都是好几代人之前的事了。” “你爹爹和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努力进取,振兴门楣,可惜天资平平,终究不敌族中那些佼佼者,我们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你们这代人身上。”说着,他顿了顿,自嘲一笑,“可是,连我们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又如何要求你们一定要办到?” “你们能够长成个品行端正、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一生平安顺遂,我们心里已经知足了,我们也不求你们有什么大造化——有时候大造化还未必是好事呢。” 说到这里,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可是你这回要是选择回到京城,那咱们家以后,就跟太平安生这几个字再无瓜葛了。” 他转向李闻棋:“你和二叔说心里话,你和陛下……你是愿意的么?如果你不愿意,你还是想要像个正常乾君一样娶妻生子,那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要是等到……那可就真的没法反悔了!” 李闻棋心虚地低下头,袖中攥紧了双手。见他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一副窝窝囊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模样,二老爷急得心火直往头顶上蹿:“你说句话呀!你跟陛下不清不楚厮混这么些年,你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明白吗?!” “说!你到底是想回到京城和他继续在一起,还是你其实更想过正常乾君娶妻生子的日子?”二老爷急得音量都控制不住了,“现在就是紧要关头,你必须要做个决定!” 李闻棋张了张嘴:“我……” 和陛下在一起这么些年,说毫无感情当然不可能,但是要他为了陛下放弃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 他万分为难,小声道:“二叔,我才二十几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说不准陛下再过几年就腻烦我了,一脚把我踹了,到时候我还不是得娶妻生子,您何必要我现在就……” 砰—— 话没说完,一声巨响,屋门被重重踹开,呼啦啦的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二老爷刚想大喊什么人,一转头看见来人,顿时哑巴了。 “参见陛下。”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行礼。 李闻棋傻了眼,看见阴沉沉满脸风雨欲来的祝恒远跨进屋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慌忙想从床上爬起来行礼,没想到刚刚下床,祝恒远一阵风似的大步走来,一把扶住了他,没让他跪下去。 李闻棋心里一松,想道:陛下还是顾念感情的。 这么一想,就嘿嘿一笑,抬脸去看祝恒远,就见祝恒远居高临下,幽深的黑眼珠极其冰冷又极其深刻,宛如平静的湖面底下压着熊熊怒火,像刀子一样刮了他一眼。 李闻棋身子一抖,立马笑不出来了,唯唯诺诺低下头:“参见陛下。” 祝恒远死死盯着他,好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屋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李闻棋被他扶着——准确地说,是被他像铁钳一样钳住,胳膊都有点儿发麻了,他忍不住轻轻往外抽了抽手,就这么一动,仿佛点燃炸药的导火索,祝恒远一抬脚猛地踹翻了床前的矮柜,矮柜上的两碗汤药登时鸡飞蛋打,当啷一声碗碎药洒! 四溅的药汁洒落一地,众人吓得纷纷跪倒:“陛下息怒!” 李闻棋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一个劲儿往后躲,祝恒远钳着他的胳膊,偏不让他躲。 “好、好。”他一字一句,像要把牙都咬碎,“等着我腻烦你,你再娶妻生子是罢?” 李闻棋瑟瑟发抖,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越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祝恒远那股怒火烧得越是旺盛,一把将他揪到自己跟前,几乎是吼出声的:“说话!” 李闻棋吓得缩紧脖子连眼睛都闭上了,就在这时,秦骁一步跨入屋中:“陛下,那老大夫已经全交代了。” 他看了一眼李闻棋,并没继续说老大夫交代了什么,但祝恒远听到这一句,怒火像是生生被压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半晌,才放开李闻棋的衣襟:“出去说话。” 又给了御前侍卫们一个眼色,侍卫们训练有素,立刻上前将李闻棋架起来,半扶半拖地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团团围住,严加看管,让他上天遁地都逃脱不得。 祝恒远同秦骁出了屋,走到楼下,听秦骁说大夫给李闻棋把脉,脉象平稳,腹中胎儿约有三月,十分健康,近来食欲不振直犯恶心是孕三月的正常情况,这才重重哼了一声,气消了大半。 祝观瑜也在楼下,见他们总算说完话了,便插了一句嘴:“陛下心急火燎,千里迢迢赶来找人,怎么见了人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千里迢迢赶来,他领我的情么?!刚刚还在楼上说,要等我腻烦他了,他再娶妻生子!”祝恒远背着手在院中来回地走,“他都跟我这么些年了,现在孩子也有了,还惦记着外头的佳人美婢,做梦!” “也许他只是不好意思,说不出口。秦骁原先也是这样的。” 秦骁:“?” 祝恒远:“他还会不好意思?他对着坤君的时候,脸皮不知道有多厚!原先你没嫁给秦骁时,他不就天天对你献殷勤么!” 第107章 祝观瑜:“……” 秦骁:“……” 祝恒远像是回想起初次去盘州查案时的久远回忆,一下子看向他们二人。 当时在盘州,祝观瑜追在秦骁背后跑,李闻棋又追在祝观瑜背后跑,而他现在追在李闻棋背后跑,敢情绕了一大圈,他才是掉在最后的那个人! 也正是在盘州那回,叫他发现了小棋的真面目,也就由此开始了纠缠不清的这么几年,而最初他和小棋认识,就是因为秦骁要救祝观瑜。 他气道:“你们两个现在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把我害得这么苦!” 祝观瑜无辜道:“怎么能说是害?若陛下没有和李闻棋相遇,当年逼宫事发,谁来舍命救您?这就是因果。” 秦骁也道:“李闻棋一向胆小,肯舍命救您,您在他心里很有分量了。” 祝恒远一顿,嘴角要上扬,又被他压住,轻咳一声:“是么?” 不等秦骁和祝观瑜回答,他就先自己回答了自己:“不错。他的确胆子很小,唯唯诺诺的,越吓他就越不肯讲真心话。” 说着,脚步就往楼上去了,祝观瑜在后头忍不住笑,小声同秦骁说:“陛下还怪好哄的。” 秦骁睨他一眼:“怎么,我不好哄?你才是最难哄的。” 祝观瑜并不否认:“那你现在学会怎么哄我了?” 秦骁想了想,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祝观瑜登时满脸通红,伸手就打他:“下流!” 秦骁笑着搂住他:“陛下一时半会儿顾不得我们了,出去走走如何?我刚刚进城时,看见路边有戏园子里在演《雪神花》。” 第94章 青州与京城或是宜州相比,的确是个小地方,但因为有通南大运河经过,贸易往来频繁,州府倒也算得上是个繁华之地。 往来的商人多了,各行各业兴旺发达,秦楼楚馆也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秦骁进城时路过的那处戏园子,就是城中众多戏院的其中一个,还是较老旧破败的一个,观众不多,戏班子的演出也没精打采,似乎好苗子都被挖走了似的,尽是些老旦老生,演的戏也老,《雪神花》都这么些年了,虽然是经典之作,但知名的戏院早不再演了,这间戏院竟还把它当做主戏来演。 秦骁带着祝观瑜在二楼找了个雅间坐下,伙计见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就捧着笑脸:“二位爷,想听什么戏?您只管点,没有什么我们不会唱的。” 秦骁摸出个银锭丢给他:“《雪神花》,但是要原版。” 伙计欢天喜地接过银锭,但听到要原版,又愣了愣,抓抓脑袋:“爷,这《雪神花》的版本太多了,您说的原版是大侠和妖女一起返回中原武林重建门派,还是大侠和妖女一起归隐山林,还是……” “都不是。是大侠没有复活,就死在雪山上那个版本。” 伙计这下明白了,虽然这个版本实在冷门——大抵因为人们都不爱悲剧,所以不少剧本都在此版本上进行了续写,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就觉得原先这个版本最好,既然这位爷点名要听,给他演便是了。 伙计很快下去,不多时,戏台上的唱角就唱完这一出戏,再次换上了《雪神花》。 一楼本就只有寥寥几个看客,见又演这出老戏,纷纷撤走不再多看,整个戏园中只剩下秦骁和祝观瑜两个观众。 开戏的铜锣敲响的时候,秦骁低声道:“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再听一次这折戏。” 祝观瑜的目光望着戏台,声音也很轻:“……为什么独独要一起听这折戏呢?” 台上戏已开场,第一幕就是大侠和妖女初次相遇,妖女掩护师门众人撤退,独自一人落在了最后,正道中人指着她叫嚣着:“魔道妖女!今日有方大侠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妖女通身桃红嫩绿,花哨得人眼睛都疼,面上还蒙了一条粉色丝帕,遮住下半张脸,她哼了一声,道:“什么狗屁大侠,一群呆头鹅,还想抓住你们姑奶奶。” 说罢,就继续往前奔去,众人被她气得哇哇大叫,但这妖女轻功了得,竟然转瞬就将众人甩开,最后只有大侠一人追在她身后,妖女见实在甩不开他,便与他交手过招,没想到被他一掌击中,吐出一口血来。 大侠乘胜追击,没想到一把抓去,却没抓住她的脖子,而是扯住了她蒙面的丝帕,一把扯了下来。 丝帕落地,妖女一张清丽面容露出来,大侠登时看得愣住了,此时的配乐也咚咚咚敲响了鼓点,仿佛大侠的心跳声似的。 台下的秦骁一笑。 “我第一次见你时,其实也像他一样,看傻了。” 祝观瑜忍不住暼他一眼:“你哪有看傻?” “在你看向我的时候,我不是也看了你一眼么。”秦骁道,“只是我觉得心跳得太快,下意识慌张,正好那时季青在旁提醒我,我连忙转头去看他了。” 祝观瑜仔细回想——其实他也一样,在看到的第一眼,心就咚咚咚地狂跳,连呼吸都顿住了,是宋奇在旁插话打趣,他才回过神来。 他道:“那你为什么还对我那样恶声恶气?” 秦骁没做声,示意他看戏台上。 台上,蒙脸丝帕掉落的妖女并无一丝慌张,反而看着傻愣愣的大侠笑了起来:“呆头鹅,看傻了?” 话音未落,朝大侠洒出一道药粉,大侠猝不及防,一下子中计,吸入了有毒的药粉,妖女得意地笑:“你中毒了,不出半个月,你就会肠穿肚烂,活活痛死,哈哈哈哈!” 可是她没能得意多久,大侠一怒之下将她绑起来,逼她拿出解药,妖女偏偏不从,大侠于是只能绑着她去找自己的好友神医求解药。 一路上,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互相对骂,大侠嘴笨,往往在骂战中落于下风,妖女则牙尖嘴利,每每将大侠气得恨不能把她掐死。 “你不觉得你和这位妖女特别像?”秦骁这才开口,“你说我对你恶声恶气,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骂我的。” 祝观瑜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台上,吵吵闹闹赶着路的大侠和妖女遭遇了第一次危机——两人留宿客栈时,好巧不巧碰上了妖女的仇人,妖女虽然蒙着面,却还是被认出来,两帮人马大打出手,最后大侠使出绝招带着妖女侥幸逃脱,但自己也受了伤。 两人一路逃亡,妖女没再骂大侠了,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们以为我俩是一伙的,我们不联起手来,一个都跑不掉。我只能救你。”大侠几近力竭,已经无法控制住她了,“我现在受伤了,无法赶路,恐怕找不到我那位神医朋友了,你走罢。” 既然自己已经没救了,他也就不再需要绑着妖女了。 妖女的神情更加复杂:“你救了我一命,为什么不以此为要挟,让我给你解药?” 大侠:“难道你是那种会知恩图报的人?” 妖女:“……” 大侠:“你走罢。行走江湖,总有一死,我死得早,只怪我运气太差。” 大侠说着,慢慢昏迷过去,可当他醒来时,人却没事,不仅解了毒,身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 妖女已经不见踪影,唯有他躺着的树荫底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刻了“呆头鹅”三个字。 “你还记不记得,秋猎那回,我们被狼群追击,落入潭水之后的事?我因为被头狼咬中胳膊,失血昏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地的,后来才知道是你背着我回去的。”秦骁望着戏台,道,“我在万宝楼买珠玉宝石送给你,就是赔给你那条被磨花的宝石腰带。” 祝观瑜也看着戏台,这时他才有点儿明白过来,秦骁为什么非要看《雪神花》这场戏了。 正道大侠和魔道妖女,阵营对立,却因缘际会,走到了一起——他和秦骁最开始也是对立的两个阵营,侯府是陛下的刀,而当时先帝正打算削藩,这把刀便对准了藩地,不过这刀却没有落下,正如大侠再次遇见妖女时,没有立即将她捉拿,而是偷偷将她放走了。 祝观瑜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台上的大侠和妖女终于两情相悦,互诉衷肠,正魔两道容不下他们,他们便在一处小茅草屋拜天地结为夫妻,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妖女师门有难,有仇家找上门来,妖女这才从仇家口中得知此事,她立刻要冲出山去与师门众人共进退,大侠却硬是拦住她,带她换了个地方重新隐居,要她金盆洗手,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说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妖女自然不接受,两人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妖女不要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她要的是“杀尽天下负我之人”,大侠这才意识到两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于是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祝观瑜轻轻叹了一口气。 秦骁也沉默着。 他们都想到了第一次分别。 第108章 大侠再次找到妖女时,师门被灭、已练成魔功的妖女瞎了双眼,性情大变,她如愿报了仇,血洗正道,可也被正道多个门派联手追杀,大侠看她疯疯癫癫,孤家寡人,还瞎了眼看不见,终究不忍,想带她远离是非,治好眼睛,可妖女却道:“我的眼睛瞎了,可心不再瞎了。” 她从这段关系中离开了,可大侠却永远停在了这里。 他找神医朋友问药,神医告诉他,在雪山上有一种神花,需采下这神花作为药引,才能治好妖女的眼睛,大侠便来到雪山上,找到神花的根茎,等着它长成、开花。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江湖上传言他已经死了,妖女也因为魔功的影响,渐渐忘记了他,直到多年后,她已自行建立门派,成为一教之主,带着教众来雪山上寻找能治好自己眼睛的神花。她找了个当地的樵夫引路,樵夫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知道他们要进山,便带着他们在茫茫大雪中寻找路标——路标便是雪山上的一处无名孤坟。 他们找到这处孤坟时,坟前连座碑都没有,妖女便问:“这里葬的是何人?” “是个傻子,在雪山上守着一种传说能让失明之人重见天日的神花,守了三十年,等它开花,没有等到,自己先死了。” “……那神花呢?” “喏,就在他的坟头。” 妖女走到坟前,奇异的是,她一走近,那朵经年不开的神花突然绽放了。 教众们惊呼:“教主,神花开了!” 他们扶着妖女走近,采下了这朵盛开的神花,如此轻而易举,妖女不禁轻轻一哂:“真是个傻子。” 教众们也叽叽喳喳说这人真傻,又奉承教主洪福齐天,一来就寻到了神花,日后必定称霸武林云云,有狗腿的,连忙寻了神花旁边卧着的一块石头,扫去石上的积雪:“教主,走了这么远,您累了罢?快在这儿坐着歇一歇。” 积雪扫去,却露出了石上刻着的几个字。 有看见那字的,纷纷嬉笑,说:“这人的墓志铭好生别致,竟刻这么几个字,哈哈!” 妖女心情颇佳,多问了一句:“刻的什么字?” “教主,您肯定想不到,刻的是’呆头鹅’,哈哈,这人可太好笑了!” 戏剧到这里戛然而止。 祝观瑜眼眶微微发红,秦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可不要当这个可笑的傻子。”他低声道,“观瑜,哪怕你不回应我,我也会一直说,我好爱你,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台上戏曲结束,吹锣打鼓一片欢快,在这锣鼓声中,祝观瑜转过头来看他,眼睛有些湿润,亮亮的,说:“你现在可以问那个问题。” 他没说是哪个问题,可秦骁瞬间福至心灵,立刻开口:“你爱我么?是不是永远爱我?是不是只爱我一个?” 祝观瑜一下子笑了:“这是三个问题。” 但他还是笑着点点头。 秦骁高兴得一把抱住了他,在戏台帷幕缓缓落下、欢快的锣鼓声中,他们相拥着,轻轻吻彼此的嘴唇。 终成眷属,余生无憾。